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江宁探案录》 第1节 《江宁探案录》 作者:江宁婆婆 内容简介: 一部发生在民国时期江宁城(现南京市前身)的侦探小说。 主人公王江宁与他的朋友在江宁城中用自己的风格,破获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案子。有一次无意间他被卷进了一起匪夷所思的案件,为了追查真相,他与机缘巧合下认识的几名伙伴开始结伴调查。原本每个人都为了各自的目的,可随着调查的深入,几人都感觉到,在这些看似不相干的案件背后,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他们调查的方向。 第一章 梁上君子 九月,正是午后的酷暑时分。王江宁踩着脚踏车穿街走巷,自出生起就在城里厮混,他早把街巷摸得烂熟。这会儿专拣着阴凉的小巷走,慢慢悠悠地晃到了丹凤街的复兴书店。 “张老板,这个月的《侦探》到了没有啊?我师父可等好几天了。”王江宁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飘进了书店里。 “哎哟我的王大侦探,这书要是来了我能不给李老爷子送上门去吗?真真是没到货啊。”张老板一听到王江宁的声音头都要炸了,这小子难缠得紧,出了名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给他师父催这本杂志这都来了三趟了,每次都能在这书店耗一下午,生意都没法做。 “张老板啊,您和我师父那也是故交了,他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案子可以慢点破,《侦探》那是一期都不能落的。您说您这么大个复兴书店,以前就是打仗的时候也没见断过货啊,这个月怎么就死活不到货呢?”王江宁进了书店,也不和张老板客气,随手拿起一本薄书当扇子扇了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堆书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张老板。 “这事儿真不能怪我啊,这个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上海来的杂志都没到货,我都发了两封电报去催了,只能等啊,李老爷子要是着急看,我这刚进了好几种新出的杂志,要不你先拿几本看得上眼的回去慢慢看,到时候还回来就行。”张老板一看王江宁这个架势,就知道估计又要在这儿耗一下午,急忙推了推眼镜,认真说道。 江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墙上花花绿绿贴满了各种杂志的海报,倒真是有很多没见过的,只是封面图案一本赛一本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杂志,总之在王江宁眼里,没一本配给《侦探》提鞋。 “张老板,我也不是为难您,而是我师父实在是着急,他一着急,我就难过,我一难过,您这生意自然也就难过,大家都不想难过嘛对吧。”王江宁继续呼啦呼啦地扇着书,油墨特有的味道在炎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让王江宁的心里还感觉凉快了一点。 “对对对,大家都不想难过嘛。喂!出去出去!”张老板最后这句话,却不是对王江宁说的,而是冲着书店门口喊的。 王江宁一开始也被他吓一跳,还以为是赶自己走,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不是冲自己,转头去看张老板喊的方向,皱起了眉头。 门口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穿着长衫的男子。一头鸡窝一般的乱发,这么热的天,他不但穿着长衫,而且手还抄在袖子里,缩着个头,鼻子里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汗,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看起来甚是龌龊。张老板喝他的时候,他正准备悄悄抓一本书看。 “出去出去!莫要脏了我的书!”张老板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一杆拂尘赶那人出门。那人急忙抱着头往出跑,跑的时候下盘不稳还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了。 张老板也没追出去,回头一看王江宁皱着眉头,以为他认为自己欺负寒士,急忙解释道:“王大侦探啊,我可不是欺负穷人,我这书店,穷苦书生一向是可以在店里随便看的,我赶他走是因为……” “我知道,因为他是瘾君子。要是我我也赶他走。”王江宁一看张老板会错意,淡然解释道。 “你怎知他是瘾君子的?你认识他?”张老板吃了一惊。 “这种人我可不想认识,这么热的天穿长袍还抄手,面黄如蜡骨瘦如柴,吸溜吸溜的瘾都快犯了,不是抽大烟还能是什么?你要不赶他走估计分分钟就能在你店里发作。”王江宁换了本书扇了起来。 “不愧是王大侦探,眼睛毒啊。这么着,这个月的《侦探》要是明天再不来,大不了我亲自跑一趟上海,去出版社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您看这样行吗?”张老板看王江宁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咬了咬牙决定来个釜底抽薪送走这尊不动金刚。 王江宁听张老板这么一说,也知道他是真没招了,书不来他也变不出来,狡猾地一笑,拱手说道:“那便这么说。明天要是还不来,我亲自去码头送张老板上船,那地面我熟得很。”说完也就不再多言,拿上自行车,骑着走了。 回到李英雄探事社的时候,师父李老吹还在房间里吹呼。师父年纪大了,这午觉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不知怎么的,王江宁眼前总是浮现出刚才那个瘾君子的颓废模样,一时间煞是烦闷,便想找点事情散散心。他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拳,正寻思着是不是再去韩平那里晃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案子可以接,就听见哐哐哐有人叩门,这大中午的居然有人敲门,有生意上门了? “来啦稍等!” 王江宁急忙拉开探事社的大门,只见门口站着一老一少二人。老的起码五六十了,瘦瘦小小,戴着瓜皮帽,一脸算命先生的小胡子,已经白了不少,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浅灰色马褂,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少的那个生得好壮硕,只穿了身粗布短打,立在老头身后,有些过于恭敬,不像子侄亲属,定是下人或保镖无疑。 出门带下人,非富即贵啊。王江宁脑子转得飞快,这样再一看那老头,腰上拴了一对翡翠貔貅,王江宁只随便扫了一眼,便知道是上等货。定是个商人,王江宁下了定论。要说商人,吝啬什么,这招财的貔貅也是不能吝啬的。 王江宁拱手,冲着老太爷笑道:“这位老爷请了,可是有案子要交给鄙社?您里边请。” 那老太爷一腔和气,笑呵呵跟着进来,被请到前厅奉茶。他端起茶水,浅抿一点儿便放下,王江宁见状,知是嫌茶不好,正要道声怠慢,那老太爷道:“李英雄可在?烦请通报一声。” 王江宁说:“您少待,我这就去通报师父。” 他急匆匆刚跑到后院,见师父李老吹一边穿衣衫,一边出了卧房。李老吹显然已经听到动静,问道:“这么急,大买卖?” 王江宁低声说:“破衣烂衫好玉佩,不知道是抠门的大老爷,还是扮阔的穷酸。” 李老吹笑了:“管他真阔还是装阔,给师父把架势端起来。敲他个满堂红。” 走进前厅的时候,李老吹已是另一身打扮,黑色暗织花纹的对襟马褂配上一袭大襟蓝色长袍,卖相十足地好。只见他微微一笑,对那老太爷拱手道:“这位爷台,怎么称呼?”也不等对方答话,便坐上主座。这一亮相,洒脱的气度,竟似真当得起“英雄”二字。 老太爷道:“鄙人王晋,草字修文,在四牌楼安居。” 李老先抿一口茶,心中不动声色:哦,四牌楼。四牌楼那片住的非富即贵,哪个商户他不认识,这个王晋便不认识。别说不认识,听也没听过。是个外来户!思量至此,李老吹把茶杯放下,手指敲桌子,淡淡骂道:“江宁,为何慢待客人?” 王江宁恭立一旁,似是噤若寒蝉,解释道:“原本备的六安瓜片,前日里陈教授来,哦,就是您四牌楼那片中央大学的教授,临走送了些。昨日郭处长来,把剩下的也用尽了……” “罢了,这老郭……”李老吹摇头笑着对王老爷道,“这老郭,喝茶跟牛饮一般。”眼角余光看去,见王老爷仍只是微笑。李老吹心中暗骂,这外来户真沉得住气,不好对付。 “不知修文先生,此来有什么指教?”李老吹问道,“我李英雄探事社在南京略有薄名,大小案件,上下打点,都能帮上些忙。” 王老爷叹道:“实不相瞒,这两个月,老朽家中被梁上君子多番光顾,钱财丢了不少,女眷更是不敢安睡。闹得没办法,想求李兄赐个安宁。” 李老吹心中一边过着四牌楼一带的小贼,随口问:“不敢当。老兄何不去报警?而今是民国的天下,政府要兴法治,当不会不理。” 王老爷笑道:“老朽做点小买卖,等闲不敢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任龙椅上那位换他千百家,官字两张口总是不变。” 李老吹点头,这是个谨慎小心的人,需要敲打敲打:“修文兄,是新近来南京安家的?”王老爷神色不变,答道:“老朽是南京生养,本地人士。李兄何故发问?”轻巧一句话,便把问题避了过去。李老吹笑道:“那修文兄何时得罪道上的弟兄了?” 这句话问出来,那王老爷沉吟半晌,不由自主端起那一口不碰的茶碗。问到点上了,李老吹想,但王老爷开口道:“不曾。” 李老吹一时难断此话真伪,不过说到这里,火候也够了。他招呼道:“江宁,去修文兄府上照看照看。”王江宁立刻躬身道:“是,师傅。” 王老爷犹疑道:“这后生……” 李老吹伸手止住:“修文兄莫要小看。我自码头捡回他,从小养大,这身本事,他已学得不差。南京城里多方关系,都处理得来。抓贼缉盗,警察厅都常常请教于他。再过几年啊,这探事社,就得交给他了。” 王老爷对王江宁又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既如此,就劳烦小英雄了。不知酬劳……” 李老吹笑道:“等案子破了,兄台总不会亏待后生。” 等王江宁把他老底摸清楚了,再开价不迟。李老吹有直觉,这老头一定阔,买卖亏不了。 随王老爷出了探事社,对街等着一辆洋车。王老爷道:“小英雄,送老朽来的那洋车,还在街外等着。”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洋车坐不下两人,问江宁打算怎么去。 一般来说,但凡有点身份的人来委托案子,都会主动叫人力车甚至还有小汽车拉着王江宁师徒二人去现场。大多数时候王江宁并不会真去坐那些车,宁可自己骑自行车。若是小汽车还好,人力车王江宁一直是拒绝的,他从小到大接触的环境都是社会底层,对人力车这种人压榨人的东西打心底里抵触。不过话说回来,别人请你坐车去和让你自己骑自行车去,面子上显然不一样。 王江宁背着一个棕色的小皮挎包,笑道:“您老放心,我有自行车,英国货,快着呢。” “那便好,四牌楼甲4号,老朽在家恭候。张奇,走。” “是老爷。” 只见王老爷上去,车夫一声吆喝起了车,张奇在一旁人高腿长,跟着跑走了。 过了二十来分钟,王江宁骑到了四牌楼巷口。天热得紧,王江宁的短褂已经贴在身上了。他蹲在门口,敞开衣襟歇汗。又等了十来分钟,瞅见一辆人力车腾腾腾地往这边奔,定睛一看,正是王老爷主仆,人拉车果然没自己骑车快。王老爷子优哉游哉地坐在车上,那叫张奇的下人和车夫全身湿透了,车夫收钱道谢都是一句话三句喘。 那张奇脱了上衣擦汗,露出一身扎实的肌肉。王江宁不由暗赞,忽然发现张奇身上不少瘀青,想来长得壮硕,出去跟别人斗狠是免不了的。 来到大门口,王老爷道:“小英雄,请。”王江宁连连拱手:“不敢不敢,您叫我江宁就好。”说着,张奇打开大门,迎面听得女子一声尖叫,屋里一人似是被吓得摔倒。张奇手足无措,连声道歉:“哎哟,没摔坏吧,夫人。”那尖叫的女声训斥道:“怎的不声不响忽然就开门啊,吓死我了。”声音婉转动听,听的王江宁耳根子都有点软了。 王老爷催道:“李妈呢,快,快扶夫人起来。” 张奇脸上满是惶恐和不安,在一旁低着头搓着手,脸上的汗更是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王江宁悄悄探头,只见一个女子背着身在一个老妈子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那一身旗袍裹着凹凸有致的身子,真是青春婀娜。正想着,女子抬起头,却把江宁吓了一跳。原来这王家夫人长相甚丑,尤其是声音身段先入为主,那张脸丑得越发没道理。 这王老爷子的品位还真是与众不同啊。王江宁不敢多看,低头看地,只见地上掉着个包裹。王老爷问:“夫人这是要上哪儿?” 王夫人还在哎哟哎哟地扶着腰,旁边搀着她的李妈接话道:“夫人说要去庙里拜佛,这家里最近是给贼惦记上了,人是指望不上,只能指着佛祖显灵保佑家宅了!” 王老爷一跺脚道:“佛祖有什么用,佛祖能抓盗贼吗?你们这些女人家就知道瞎添乱,看好了,李英雄探事社的王江宁大侦探,我专门请过来抓贼的。城里那些警察破案都有求他呢!” “王老爷过誉了,叫我江宁就好,叫我江宁就好。”王江宁心说王老爷这么大一顶高帽子给自己扣了下来,若是案子破不了那可就丢人了,点头哈腰进了院,四处打量。这四合院不小,却异常安静。王江宁奇道:“王老爷,这府上就你们四个人吗?” 王老爷还没答话,夫人先说了:“是啊,就咱们四个住。不然我怎么怕呢。那贼肯定也知道了,才这么大的胆子,一个月来了好几次。吓死人了。进出咱们家跟他自己家一样。”王夫人说话莺声燕语的,颇为动听。只要不抬头看脸,这王夫人的“形象”还是很好的。 王江宁问:“还劳烦带我去失窃的屋里看一看,贼人或许会留下些线索。” 夫人抢着说:“这边,就在里屋。也不知道昨晚上什么时候进的贼。你看吧。” 她一边说一边先看一看王老爷,见得了王老爷首肯,江宁才道声得罪,跟着王夫人前脚刚进了里屋,王老爷后脚也跟了进来。只有张奇和李妈没跟进去,一个去烧火一个去准备茶水了。进屋一看,王江宁心中暗骂,叹道:“夫人,您这是把屋子都收拾过了?只怕贼人留下的痕迹和线索是难找了。” 王夫人冷冷地说道:“我说小侦探,你这是给自己找退路啊。屋子被贼翻得稀乱,我看着不闹心?不收拾收拾,能散散晦气吗?” 王江宁随口一句话就被王夫人一阵抢白,登时也不敢说话。倒是王老爷帮王江宁淡然说道:“住口。我之前就说让你不要着急收拾,我找人来看,你也是不听,这家到底是我当家还是你当家?”说到最后一句时,王老爷的语气颇有些动怒了。 王夫人听得老爷发火,顿时站在门边一声不敢吭。王老爷又说:“江宁小英雄,多有怠慢,还请恕罪则个。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您可以随便查看。”王江宁也赶忙抱拳回礼。不过王老爷嘴上说的虽然漂亮,让他随意查看,王江宁心里和明镜似的:说让我随便查看,你们夫妻俩跟个门神一样一左一右杵在旁边,还不是对我不放心吗! 王江宁在里屋走了一遭,这卧室甚是昏暗,只有一扇窗对着院子,窗户是推窗,合页在上方,只能推开一个很小的角度。王江宁试了试,自己这种身板,绝对钻不进去,看来飞贼是从门进来的。唯一的一道门也是直通客厅。屋子里除了一张架子床,就只有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柜、一个梳妆台。大部分东西看来是都收拾好了,梳妆台上一些胭脂水粉看起来也价值不菲。王江宁仔细察看了一圈,什么线索也没找着,又不敢贸然翻动抽屉柜子,只得在心里默默咒骂了半天王夫人手脚太勤快。 在里屋绕了两圈,见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王江宁开口问道:“都丢了什么东西?” “几块我放在桌子上的银圆,本来是打算今早给夫人买些衣服的。抽屉里的东西都没动。”王老爷子在一旁皱着眉头捋着胡子。 “我的首饰也给偷了一只玉镯,唉,昨晚忘了锁在梳妆台里了。”王夫人在一旁插嘴道。 王江宁点了点头,从里屋走了出来,穿过客厅进了老爷的书房。王老爷在后面跟着说,“最早被窃的就是这书房,丢了一块玉。说来也奇怪,那贼两次下手都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次偷书房,第二次是卧室。” 进了书房后,王江宁试着关合了一下房门,很是轻巧而且没有什么声音。窗户和卧室的一模一样,能从窗户进来那除非是练过缩骨功。门上挂着个铜锁,他定睛一看,上头刻着“裕兴制”三个小字。 这“裕兴制”,是南京城最出名的锁,价值不菲。小偷飞贼,就喜欢偷有“裕兴制”锁的宅子、箱子,因为里头必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所谓树大招风,这锁名头大,研究的人自然也就多,遇到高手照样开得了。 “平时这门您都锁着的吗?”王江宁看了半天这锁头,转身问王老爷。锁头十分完好。 “我若是不在家,都是锁着的,这钥匙也只有我有。贱内不识字,张奇和李妈也就是做卫生的时候会进来。当然,若有客来偶尔也会进这里。”王老爷一边说,一边站在书桌边上抚摸着一方砚台。 王江宁拿眼四下一扫,在书房中转了一圈,左摸摸右看看,心中更添疑窦。这书房里的家具摆设文房四宝,几乎都是最为普通的货色:桌椅是最普通的柴木,那方砚台看起来似乎贵重些,王江宁却不太懂这些东西,估计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货色,镇纸更只是一块光滑些的长卵石。这屋里空空荡荡除了桌椅之外唯一的家具就是一个书柜,书也没几本,好几个格子都是空的。寻常中等人家常见的玉器摆件一个都看不到。这样的屋子居然配的是裕兴制的锁,难怪小偷第一次来的时候会把目标选在这里。王江宁此刻不禁微微有点担心,这王老爷莫非是个穷鬼?那这查案的委托费岂不是悬了? 他心事重重地又出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小四合院布局有点奇特,院子中间居然是一口井。张奇刚好在井边打好水,往厨房拎过去了两桶,李妈已经把炉子烧好,站在厨房门口等着张奇倒水。 “麻烦,张老兄,可以给我拿杯水吗?井水就好,这天热的……”王江宁说。 张奇微微点头,直接用木桶倒了一杯沁凉的井水给王江宁。这水甚凉,顷刻间杯壁上就挂满了湿气凝结的小水珠。王江宁一口饮尽,发出惬意的长叹,暑意消去不少。 张奇问:“可有什么发现?”王江宁摇头,见李妈已经把水架在炉子上烧了起来,王老爷夫妇躲在屋里不愿意出来晒太阳,转身对张奇说:“走,看看你们院墙。” 两人回到院中,江宁找张奇要来梯子,他沿着梯子爬上院墙后,发现四面院墙墙顶上的青苔,全都没有踩踏的痕迹。这说明贼人也并非翻墙而入。从梯子上下来以后,王江宁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指着院墙问张奇:“这院墙,是你们搬过来以后加高的?”之前没发觉,仔细一看,他才发现,墙砖有一道很明显的分割线。 张奇说:“是,老爷觉得外面吵,特地加高的。” 王江宁把玩着手里的水杯,瞅着院子里的那口井,心中犯着嘀咕。这水井的井壁砌的也是水泥,和加高的院墙一个颜色。现在井壁都高到人的胯部了,而且井口砌成一个向内包的弧形,打水想必是十分不便。 张奇问:“可有什么不妥?” 王江宁笑道摇头,回到了客厅里。 客厅中王老爷和王夫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到王江宁进来,还没等他开口,王老爷就先笑眯眯地说道:“小英雄辛苦了,这么热的天还在外面跑。王小英雄先休息休息,这也到饭点了,咱们用过晚饭再谈。张奇,去和李妈说,留小英雄在府上用饭,你去买只鸭子来。” “是老爷。”张奇低头答应了,转身便出去。 王江宁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也乐得在主顾家里混一顿好吃的。 第2节 不过真上了桌吃饭,王江宁看着这桌子菜有点发懵。张奇和李妈都不上桌的,王江宁和王老爷夫妇一共三人,桌上居然只摆了四个菜。这样的“待客宴”王江宁也是开了眼界了,当然,王老爷很可能压根没把自己当客人。不过若只是菜样少也就罢了,王江宁看着这四个菜一个都没法下筷子,不是酸就是辣,而且辣得离谱。王老爷专门让张奇去买的盐水鸭倒是南京本帮菜,却愣是用了酸辣味的浇头,又咸又酸又辣。王老爷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招呼王江宁吃这个吃那个。王夫人神色郁郁,略吃几口便停了筷。王江宁与王老爷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问及老爷的营生,王老爷笑笑,答说走南闯北,年轻时倒是哪里都去过,现在嘛完全就是吃老本,附近有两三件空宅子收租过日子。 好容易等王老爷细嚼慢咽吃完这顿饭,王夫人说要出门散散步,就在李妈的服侍下出了院子。 王江宁想了想提出想再去书房看看,王老爷自然是以“作陪”为名,跟着去了。张奇给两人上了一壶普洱,便退了下去。王老爷这才问起:“王小英雄,下午可是发现了贼人的线索?” 王江宁道:“王老爷,您这两次遭贼,一共给偷了多少东西,您有准数吗?” 王老爷皱了皱眉,低头边思索边说:“第一次就是书房里被偷了一块玉镇纸,倒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昨晚上那次,卧室里几块银圆。哦,对了,还有夫人的一只玉镯,不是什么好货也不值钱。” 王江宁点了点头,说道:“这便是怪处。被偷的这些东西都不怎么值钱,但是这贼八成是一个人,要不然也不会两次分别偷两个地方。您家里也断不会只有这么点值钱的东西,估计是您藏得甚好。”说罢他悄悄抬眼看着王老爷。 王老爷倒是十分坦然,摊手说道:“小英雄,不瞒你说,我以前做买卖的时候,是攒了几个钱,可是后来年纪大了,那是只出不进,积蓄花得差不多了,我用剩下的钱买了几个宅子收租,这些年省吃俭用,这才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家里确实没多少钱,要说值钱也就那几张地契值钱,但是那些东西别人拿了也没用啊。”说着拉开书桌的抽屉,让江宁自己看,“你看,统共也就这么几张地契,就放在这抽屉里,也没上锁。” 王江宁看了一眼,约有个七八张,都是南京的地契,心中一喜,看来佣金是不用愁的了。不过,那贼拿了书桌上的玉镇纸却没翻抽屉,看来应该不是冲着这些地契来的。 踌躇了一下,他这才继续说道:“王老爷这书房的锁,我也查看过了,不像是有人撬过的痕迹。窗户也是断然进不去的。而您这间卧室,想必用的也是裕兴制的锁,晚上您和夫人在里面睡觉,是从里面用门闩插上的吧?” 王老爷点了点头。 王江宁站起身来走到卧室门边,指着门闩说道:“您这门闩,我也看过,若是从里面闩上,其实从外面很好开。您这门闩不是横插式的,从门缝里只要插进去一根细铁条,轻松就能把门闩顶开。” 王老爷皱着眉头说:“原来如此。” 王江宁回到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茶,赞了一声好普洱,继续说道:“外间的院墙我也查看过,都没有被踩过的痕迹,这么高的院墙,想进来不容易,想出去更难。所以我估计,要么是从门进来的,要么,这小偷就在这院子里。” 王老爷似乎给吓了一跳,缓了缓才小声说道:“从外门进来也不大可能,大门的门闩可是横插的,而且每天晚上张奇会锁好门,也是裕兴制的好锁。何况张奇晚上住在门房,从外面进人来他不可能不知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有点怀疑张奇。”王老爷说到这里,声音越发小了,一边说还一边瞅着门外,生怕张奇听见。 “哦?此话怎讲?”王江宁也十分配合地放低了声音。 “这小子才跟了我不过三年,他以前是在码头上扛货的。三年前我偶尔还跑跑云南马帮转码头的生意,那次也是算我倒霉,在江边验货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匹马突然就惊了,张奇那时候就在码头干脚力,正巧在给那匹马卸货,他腿就被缰绳给缠住了。那匹马也是失心疯得厉害,居然准备往江里跳,我那货若是掉进江里真是捞都捞不上来,我那货可比马值钱多了,我当机立断,抢过马帮的一把土枪,瞄准马头把那匹马给崩了。小英雄我给你说,真就差一点啊,那马驮着我的货就要冲进江里去了。就这么着,顺手救了张奇的性命。他念叨我是他的救命恩人,非说要当牛做马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过你也知道,这年头啊,知人知面难知心啊。救命之恩,哼哼。”王老爷子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不说了。 王江宁一瞅,知道是张奇进来添水。他心里嘟囔着,这张奇也是榆木脑袋,王老爷明明是心疼自己的货物这才“意外”救了他的命,他就要做牛做马报答人家一辈子,也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假蠢。 不过既然这张奇以前也是跑码头的,倒是能探他一探。王江宁念头打定,和王老爷子说了一声,便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张奇正在厨房门口劈柴。 王江宁扶着厨房门,用只有他和张奇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五湖四海皆兄弟,龙王好,兄弟好。不知是水涨船高还是脱缰卸锚。”张奇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王江宁,也很小声地回了一句:“卸锚,卸锚。” 第二章 一刀见底 彼时虽然已经是民国,但千百年跑江湖的规矩,却并没有断档。三教九流都知道跑江湖时要讲究一个“上拜山头,下拜码头”,武侠小说里写的确实夸张杜撰,但以码头帮派为代表的江湖,确是真真切切的江湖。各种各样的江湖切口,也一直在山头、码头流传。 王江宁这开头一句“五湖四海皆兄弟”,那是点明自己的身份,我也是跑码头出身。“龙王好,兄弟好”则是告诉对方我知道你也是跑码头出身的,大家都拜龙王,套近乎。这“水涨船高”,则是从跑船的切口糅合进来的,意思是继续保着跑码头的身份,在这儿干活是权宜之计或者另有所图,而“脱缰卸锚”,则是很直白的意思,就是彻底告别码头身份了,老老实实干现在的生计。王江宁这句话问得虽然很正常,只是问问张奇现在跟着王老爷子到底是权宜之计还是真打算跟着这老头谋生,其实是为了试探试探。 还没等王江宁再接着问,这张奇先说话了:“这位先生,家里遭贼这事儿我也挺纳闷的,您可一定要查明白,我给府里守门,出了这档子事儿,我难辞其咎。我也琢磨了很久,这贼若是从外面进来,真不太可能,大门是绝对进不来的,如果翻墙进来,有这身手哪用得着来我们这摸东西,只怕连皇宫都拦不住他。而且还把东西都翻得乱七八糟却没拿什么,贼不走空啊,这真是奇了。” 王江宁心说你还真是榆木脑袋,现在你家老爷最怀疑的人就是你,你还在这儿奇了怪了。 “我看这个院墙,好像才加高没多长时间,是你来了以后弄的吗?”王江宁指了指院墙,这院墙从外面看感觉更高了,用的青砖也比下面原来院墙的要大些。 “不是,我来之前就有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砌的,不过我来的时候肯定砌好没多久,那时候老爷说院墙和井的水泥都没干透让我别乱动,家里的水都要去外面打,过了大概半个月老爷才让我用家里的井打水。”张奇低声说道。 “张奇啊,这么着,你带我出去在外面绕着院墙走一圈,咱们看看是不是有飞贼能从外面什么地方进来的 。”王江宁突然大声说。 张奇一愣,转头看了看客厅,王老爷坐的那地方刚好能看到他们,也听到了王江宁的那句话,王老爷挥了挥手,示意张奇陪王江宁出去看。 两人刚一出门,迎面就撞见了散步回来的王夫人和李妈。王江宁咂了咂舌,这王夫人散步的速度挺快啊,居然这会儿工夫就回来了。 “王侦探,你这是要走了吗?这案子我看八成也查不出什么,你查不出也不用太上心。”王夫人冲着王江宁挤了个笑容出来,简直比哭还难看。 “夫人说得是,不过我还没查完,我让张奇带着我再去院子外面查看查看,飞贼是怎么进去的。”王江宁心说你这丑八怪居然咒我查不出来,人性呢? “哦,好。张奇,好好带王侦探查吧。外面太热了,才走了两步就受不了,还是明天赶早去烧香吧,李妈,我们进去吧,这太阳都落山了还是热死人。”王夫人也不再搭理王江宁,嘱咐了一声旁边的李妈,两人就进门去了。 待她俩进去,王江宁和张奇二人也转身去绕着院墙沿着巷子查看。拐了个弯过去,王江宁问张奇:“这王夫人,不是王老爷的原配吧?”张奇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家里的隐私,想了半天才说道:“小的不知道,小的是府上来得最晚的。” 这张奇嘴还挺严实,王江宁寻思着。不过他这么一说,其实也算是变相承认王夫人八成真不是原配。看他嘴这么紧,王江宁也就没再多问,专心致志地查看院墙外围的环境。 他们刚绕到后侧院墙,昏暗的巷子里突然闪出两个人来,王江宁和张奇同时驻足。四人八目相对,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王江宁瞧得细致,对面那两人一胖一瘦,都是一身黑色短衫,腰里都别了家伙,黑漆漆的看不太清,但肯定不是短刃便是短棒。两人都留着很短的小寸头,目露凶光。 王江宁心中一凛,莫非这两人就是窃贼不成?但是看他们这样子,又不像是飞贼反而更像是劫匪。王江宁下意识地便准备掏自己藏在裤脚里的枣木拐,却被一旁的张奇轻轻地按了一下胳膊。 张奇走上两步,也不拱手,便对那二人说道:“三年前我离开码头时,总把头说了,我张奇既然决定抛钩卸锚,按着规矩交了卸锚钱,会里便灭了我的香火,从此和帮中再无瓜葛。不想今日却劳动二位执杖,不知道二位今日此来,又有何见教?我身边这位兄弟是我东家请来的客人,和我张奇全无瓜葛,还请二位让他先回去,莫要连累了他。”他最后这句话是指着王江宁说的。 王江宁心中雪亮,这二人必然是张奇之前混迹的帮会中的人物,听张奇叫他们执杖,那八成是类似于执法长老一般的人。此时突然来找张奇,必然事出有因。不过下关码头这些大小帮会王江宁多挺熟悉,这二人从没见过倒不稀奇,但他们这身衣着打扮看着却更是生分。而张奇这番话语,也让王江宁心中意外,这张奇看着木讷得很,遇到紧要关头说话倒是有条有理。 那二人中的胖子说话了,一开口便是带着云贵口音的官话:“这位小哥请了。我二人今日是奉了新把头的令,特意来找张兄弟的。我二人不过是奉命问张兄弟一点事儿,张兄弟只要如实相告,我二人定不为难二位。咱们都是讲礼数的,张兄弟毕竟已经交了卸锚钱,和我们帮中已无瓜葛,所以我们这是有求于张兄弟,还请张兄弟多多包涵。”说到后来,这人的语气竟是越发客气,最后还拱手致意了一番。 他这般一客套,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王江宁虽然没有放松警惕,但是看那两人说话这般客气,又见张奇对他点了点头,便依言走远了一些,去墙边等着张奇。 待江宁走远了,张奇拱手回礼说道:“二位执杖客气。有何事下问,只要能说的,在下知无不言。” “那咱们也不和张兄弟客气。张兄弟现在的新东家,以前都是和咱们做生意的,这件事张兄弟也知道。三年前王老板收山不做了,最后一笔买卖是大手笔,当时虽然是钱物两清,但是彼一时,此一时。最近这些日子,这南边战事紧得很,马道不通水路不畅,货运不过来,帮中的账目便很是吃紧,毕竟这么多兄弟要吃饭。新把头上来以后打探得清楚,王老板收了那批货,全南京城没听说有人买过那批货,咱们新把头就寻思,那批货八成还在王老板手上,能不能请王老板把那批货再卖还给我们,价格就按现在的市价,王老板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当然,帮中现在缺银钱,用土来抵。张兄弟以前也是帮中的弟兄,新把头是让我二位先来和张兄弟聊聊,请张兄弟帮着确定一下那批货是不是还在王老板手上。”那胖子继续说着。 王江宁虽然离得远,但素来耳力甚佳,他又特地选了个顺风的方向,胖子那些话便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耳中,倒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张奇听完后,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道:“承蒙新把头厚爱。不过张奇既然已经不是帮中之人,跟了新东家,背后抖搂新东家的事儿给帮里,这种事张奇是断断做不得的,否则我张奇岂不成了吃里爬外的小人了?” 那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瘦的那个突然掏出腰上别的那个物件,轻轻丢往张奇,倒把远处的王江宁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一言不合就暗器偷袭。只听那瘦子说道:“张奇,你虽然交了卸锚钱,毕竟是在帮里吃过一碗饭端过一碗水的,新把头愿意再交你这个朋友。若是你真打算和帮里彻底了断,按着江湖规矩,便来个一刀见底吧,看看你到底是嘴硬还是真好汉。” 王江宁心中咯噔一下,这一刀见底是江湖上最重的盟誓,讲究的是用一把将近两寸长的小刀,一刀扎进自己的肉里,部位随便,但必须见底,就是整个刀刃要在肉里。若是下得了手,不管是脱离帮派还是成交立誓,那对方都会信得过你。彼时的天津卫就有地痞流氓用这种自残的方法混饭吃,两个帮派约架时,双方头目为了防止斗殴规模过大,都会各自选出一个不怕死不怕疼的来拼刀,比谁给自己扎的窟窿眼多,谁撑到最后谁赢。原来这两人腰上别的就是这种小刀。王江宁打算出言相劝,但是又觉得毕竟是别人的私事,自己一个外人实在是没法插嘴。 他在那儿正思想斗争着,张奇已经把刀捡起来了,噌地一下拔出那小刀,锃亮的刀口反射着灯光。 “张奇,你……”王江宁实在忍不住打算开口劝阻,但还没等他说出第四个字,张奇已经反手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大腿里。血刷地一下便顺着大腿流了下来,他竟是哼都没哼一声。 对方二人又互相对看一眼,似乎也没想到张奇居然如此痛快。那胖子悻悻地说道:“张兄弟果然是条汉子,是我们小瞧了你。也罢,兄弟,撤。”两人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王江宁急忙冲到张奇身边帮他处理伤口。张奇也很快支撑不住慢慢坐在了地上。这一刀还好没扎在大血管上,张奇自己按住伤口,王江宁十分熟练地从衣服上扯下一根布条,扎在了张奇的大腿根上,很快血便止了不少。 “我说你还真是不要命,你这一刀要是扎歪一点扎在大血管上你就没命了。”王江宁一边包扎一边抱怨着。 “若不如此,他们肯定还要纠缠。”张奇有气无力地说着,头上开始冒冷汗。 “旁边就有医馆,我扶你过去好好处理一下。”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王江宁扯着张奇一条胳膊就把张奇往肩上一担,扶着他往医馆走去。 “你们这帮不是南京本地帮会吗?我听那两人都是云贵口音?”王江宁边走边随意问着。 “是,老爷以前也是在云南做生意,习惯酸辣口了,所以李妈每天烧的菜都是酸辣口。我是什么都能吃的,夫人一直吃不太习惯。其实我和您说,夫人刚才出去散步,八成是自己出去买着吃了。这事儿常有。”张奇有气无力地说着。 “哈哈哈,”王江宁心说你小子都这样了居然还有了点幽默感,“原来王老爷以前在云南混过,那可不简单啊,做的想必是翡翠玉石的买卖吧,难怪给小偷盯上了。”说完悄悄瞅了一眼张奇。 张奇没吭声。王江宁知道自己说的必然没错,那个年代跑云南,还要云南的马帮水帮一路弄到南京来的,除了烟土就是翡翠玉石。这些都是一本万利却也风险巨大的买卖。那胖子刚才说得明白,他们想把三年前卖给王老板的货再买回去,用烟土抵,那货就必然是玉石翡翠无疑了。 不多时便到了路口的医馆。这医馆是个很小的铺面,就一个老中医,那大夫一看这二人一身血,就知道必然是受伤,急忙走出铺面和王江宁一起搀着张奇进了医馆坐下。这中医倒是个快手,三下两下就把伤口抹上药缝了三针又包扎好。张奇失血有点多整个人都有点发晕。老中医却不太着急,示意王江宁也坐下歇一会儿。王江宁得空坐下,这才注意到这小医馆却颇有些奇特,墙上挂的不是寻常医馆的经脉图,而是十来幅大大小小的走兽图,王江宁心中咯噔一下子,这大夫不会是个兽医吧。 “放心吧,没事儿的,伤口深了点,但是不大。张奇身体好得很,歇一会儿就能走。这街坊邻居都在我这儿瞧病,他那身体我知道的。”老医生洗了洗手说道。 “哦,您认识他啊?”王江宁放下心来。 “这街坊基本上都认识,小杆子人不错,居然跟了王晋那家伙,也算他倒霉。”老中医好整以暇地擦着手。 “老先生此话怎讲?”王江宁心中一喜,这老中医看来是个话匣子,从他这儿估计能探到不少消息。 “那老杆子蛮无歹的,听讲以前是贩烟土的,还有人说他是做玉石生意的,也不晓得个真假。他家那个丑夫人,街坊邻居都晓得,丑人多作怪啊。听讲啊,他正房夫人老早就死得了,那丑夫人的娘家和那老杆子以前有生意上的来往,是老杆子有次在外面喝多了,晚上歇在了那丑夫人娘家,第二天丑八怪便给家人讲王老爷那晚要了她,老杆子么的办法才娶她过门。豁是的,要不是喝了酒再加上黑漆麻乌的,挨摆看不上那个丑八怪啊。他和那个死了的正房夫人还有个儿子,为了这事儿三年没回来过了。所以我说张奇这小杆子跟了他真是倒霉!”这老中医话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估计平时也是难得有人听他唠叨这些街坊闲话。 王江宁扑哧笑出声来:“难怪他那夫人……” 两人正在这儿偷笑,那边张奇却已经慢悠悠地醒了过来,挣扎着要站起来。王江宁急忙过去扶住。 张奇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真的没事,走了两步,见血已经彻底止住,便打算掏钱付药费,不想左摸右摸,却只掏出来几个铜板。见他一脸窘迫,王江宁二话不说,掏出一把钱来付了药费,扶着张奇出了医馆。 “这钱等我下月支了薪水定然还你。”张奇一出医馆的门便低声说道。 王江宁摆了摆手:“算了吧,你这无妄之灾还不是因为我要去看看外墙而起,该我出。就这么着,你也别和我客气了。反正你家老爷要付我查案的委托费,我亏不了。” 转眼就回到了院门口,王江宁把张奇扶进了门房休息,自己转身去找王老爷。 屋里面王老爷和王夫人正在说话,李妈给王夫人捶着背。两人看到王江宁和张奇进来,都一起闭口不言。 王江宁径直坐下,王老爷这才问道:“怎么样,可有什么眉目?” 王江宁笑了笑说道:“王老爷,夫人,这么着,今天天色也晚了,我晚上回去把今天查到的线索梳理梳理,明天一大早,我就能查到这飞贼到底是谁。” “哦?那也好,今天天色确实有些晚了。不过,今晚那飞贼不会再来吗?”王老爷担心地说道。 “我看不会了。嘿嘿,王老爷,这案子也快结了,这委托费您看是不是?”王江宁露出一脸坏笑。 “哎呀,小英雄见外了,委托费两个银圆,保证一个子都不少您的,何况,这案子您还没破不是?”王老爷子捋了捋胡子,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两个银圆?我这忙前忙后的就两个银圆?王江宁压住心中的怒火十分为难地说道:“王老爷啊,我们探事社那都是明码标价,盗窃案一律五个银圆起,您这两个银圆,我没法和师父交代啊。” “李英雄那边我改天请他喝酒。呵呵,小英雄你也看到了,我这家业确实没剩下多少了,和那些显贵大户没法比,而且本来也没丢多少东西,花太多钱破案也不值当,不过,你今天确实辛苦,这样,明天只要能破案,三个银圆。”王老爷十分豪爽地伸出三根手指。 “那我明早就来。王老爷,王夫人,告辞了。”王江宁拱了拱手,撇着嘴出了门。老狐狸,找我来破案还不想花钱,这么铁公鸡还做烟土这么折寿的买卖,活该遭贼。一边暗暗诅咒着,一边蹬着自行车走了,不过,他离去的位置倒不是回探事社,而是骑着自行车拐进附近一个小巷子里停好,自己又从巷子中走了出来,看了看即将被乌云吞没的月亮,王江宁脸上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子时三刻,夜深人静的王府,除了远处一两声狗叫声,这座城已经睡了。突然,一根竹子从围墙外面架了进来,仔细看那竹子上支出数根踩脚的横木,竟是个简易的梯子。紧接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也从墙头探了出来。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还扎着一个黑色头巾挡了脸,悄无声息地把梯子从墙头放进了院子里,却没有用到这梯子,而是纵身一跃,落地之后再接一个地滚,半伏着身子溜进了院子里,端得是身手敏捷。那人进了院子以后倒是轻车熟路,黑灯瞎火的地方他却走得毫不迟疑,穿过院子中间直奔后面的宅子而去。但毕竟是天太黑,也是活该这人倒霉,他一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一个水桶,哗啦一声,动静颇大。那人反应也是甚快,迅速转身往进来的地方跑去,顺着梯子蹭蹭蹭地爬上高高的院墙。正在他抽梯子回去的工夫,里屋的灯也亮了,只听王老爷的声音传了出来: “什么人?”出乎意料的是,王老爷的声音居然异常冷静。 那人趴在院墙上,仔细看着。只见王老爷拿着一盏汽灯,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右手还拿着一把驳壳枪。院墙上的那人咂了咂舌,幸好自己动作快,否则还真是万没想到这王老爷居然还有枪。只见那王老爷打着灯,端着枪,在院里巡视了一圈,见除了地上的水桶外再无东西,又走到门房边上,突然猛踹门房的小门。 “张奇你小子睡死过去啦?家里又进贼了知道不?还不给老子起来!”他一边踹门一边喊着。 里面的张奇很快挣扎着开了门出来,王老爷看了看张奇的腿,皱了皱眉,却也没问张奇的伤是怎么回事,直接说着:“院里的水桶刚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踢翻了,我养你小子是给你睡大觉的吗?拿上灯给老子出去仔细巡视一圈,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张奇应了一声,回屋拿了灯,打开大门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王老爷看他走远了,这才又回到院中,站在院中若有所思地盯着水桶看了看,回了客厅。那房中又传出一个女声:“老爷,没事吧?” “没事没事,一只猫把水桶碰倒了,我让张奇去看看以防万一。你快睡吧。”王老爷没好气地说道。说完却没回房间,而是坐在客厅里,把枪放在桌上,昏暗的灯光照在王老爷的脸上忽明忽暗的,看起来煞是吓人。 伏在院墙上那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见有人出来巡视了,也不敢再耽搁,下了地来,扛着梯子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一大早。 王江宁早早地就来了王府,在客厅落座后,和王老爷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王夫人坐在一旁,后面立着给她捶背的李妈,张奇则在一帮旁端茶倒水伺候着,他换了一条干净裤子,走路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了。王江宁呷了一口茶,随口问候道: “王老爷,夫人,昨晚睡得啊行啊?” 那王夫人正打算说话,王老爷先开口了:“都好,都好。小英雄,这案子,可有眉目了?” “王老爷,夫人。这宅子的里面外面我昨天都查看过了,确实没有地方能进来,您这院墙,除非这贼是带着梯子进来再驾着梯子出去,否则就真有空空儿红线女的功夫才能办到了。”王江宁一边说,一边憋住心中暗笑。 “驾着梯子进来驾着梯子出去?这,这贼如此胆大?”王老爷愣了一下。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王江宁没想到自己开玩笑的话王老爷子居然当真了,“真要是带着梯子来整这么大动静,你们四个人都没察觉,也太过夸张。而且院里院外两圈我都看过了,都是泥巴地,一点梯子脚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如果真有胆大的带着梯子来,院外面的痕迹好抹得掉,这院里面的痕迹他可抹不掉。从门进来更不可能。所以,这贼啊,是内贼。”王江宁笑眯眯地扫视了一圈屋里这四个人。 第3节 “内贼?”王夫人语调高了起来,斜眼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张奇。王老爷子也跟着看过去。张奇涨红了脸,却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王江宁。李妈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众人。王夫人感觉到肩膀上没动静了,回头瞪了一眼李妈,李妈慌忙又继续捶了起来。 王江宁笑了笑,站起身来,两只手往后一背,拿腔拿调地说道:“王老爷,王夫人,张奇,李妈,你们不用乱猜,这贼到底是谁,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哦?”王老爷子捋了捋胡子。 “要想知道这贼到底是谁,还得先搞清楚这贼到底是想干什么。从外面进来的是不可能的。这贼和一般的贼也不一样,俗话说得好,贼不走空,就算没找到太值钱的东西,家里那些银圆、王夫人的首饰、王老爷的玉佩,好歹弄几样带走才正常。所以这贼的目的,不是这些东西。王老爷,我听说,您以前是做翡翠玉石生意的?”王江宁慢慢踱着步。 “不知小英雄从哪里听来这事儿的?”王老爷子不动声色地问道。 “呵呵,这您就别操心了,我别的本事一般,就是路子广。我听说,几年前,有个王老板,经常会从云南运一些翡翠玉石来南京,这几年却没见过这个王老板了。”王江宁依然笑眯眯的。 “确实做过一些此类买卖,不过我年轻的时候,那是什么买卖都做些的,玉石翡翠,倒没倒腾多少。”王老爷依然十分淡定。 “王老爷子这么说就有点不尽不实了。而且,昨晚我还摸黑顺路去了一趟警察厅。您猜怎么着,听说啊,也是几年前,警察厅收到线报,说有个姓王的老板,从云南那边倒腾烟土过来贩卖,可是赚了不少钱,还上下都打点得特别通透,同样的,也是最近几年,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哼,你想说什么?”王老爷子语气顿时冷了下来。 “王老爷子,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也不和您兜圈子了。做翡翠玉石生意的是您,倒卖烟土生意的也是您。所以您家遭了贼,您也不会去报官,而是来找我这样的私家侦探。不过您放心,我不是警察。对我来说,破了这起盗窃案才是第一大事。”王江宁依然笑眯眯的。 王老爷子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咱们还是先说这个案子,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哦,对了,所以这内贼把家里翻成这样却不拿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可能:您想想,如果您家里真藏着值钱的东西,这一看遭了贼,您第一反应是什么?您马上会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王江宁眯着眼问王老爷子。 “看看值钱的东西有没有丢?”王老爷捋胡子的手停了下来。 “没错,看看值钱的东西有没有丢,这样,这个贼就知道真正值钱的东西到底藏在哪里了。”王江宁笑着不再看王老爷子,而是环顾其他三人。 “照你这么说,不是张奇就是李妈了?李妈不可能的,她跟了我十几年了,怎么会做这种事!”王夫人尖着嗓子说,一边说一边又白了一眼张奇。 “老爷,夫人,我绝没有做出这等事来。”张奇再也忍不住,涨红了脸争辩道。 “哼哼,那可难说,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王老爷冷笑一声。 “老爷,夫人,若是从常理来看,这宅子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老爷您,其实都脱不了嫌疑。您也别瞪我,监守自盗的事情我也见过的。我师父常说,查案靠手脚,破案靠头脑,再离奇的案子,无非就是用证据和推敲来来回回地捋,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啊。”王江宁不打算让现场变成批斗大会,适时替张奇解了围。 “可你之前说,这门闩从外面就能轻松顶开,你又说不是外贼,那到底是谁干的你怎么确定呢?”王老爷子听糊涂了。 “确实,如果只从现场来看,还真是谁都有可能,这门闩从外面就能轻易顶开,所以外面的李妈和张奇,里面的您二位,确实都有可能,但是我们既然知道了这贼的动机,是声东击西想知道真正值钱的东西藏在哪里,那就只剩下一个人有可能了。”王江宁嘿嘿笑了一声。 “快说,别绕圈子了。”王老爷子说话急促了起来,毕竟一想到这贼居然是出在家里,王老爷子必然着急了。王夫人也向前倾了倾身子,凝神听着。张奇抿着嘴,李妈也再次停下了手里的活。 “你们看,我刚才说了,这贼的目的是为了知道真正值钱的东西藏在哪里,那他必然要看细致了您在发现家中遭贼后的举动,对吧。所以他一定要从头到尾盯紧了您,特别是在您一发现家里遭贼之后去看的第一个地方,他是一定要认真看好的。李妈住在厨房,从外面是看不到里屋的动静的,张奇住在门房,离得更远了。您自己我也觉得不会监守自盗,嘿嘿,那么能从一开始就盯紧了您的动向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而且恰巧,也正是这个人,第一时间发现宅子遭了贼,还是他喊你起床然后告诉您家里遭了贼,您说怎么就这么巧呢?对吧,王夫人?”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王江宁把本来看天的目光,凝神向了王夫人。 屋子里一片寂静。 “你个小呆逼胡说八道什么!你说哪个是贼!”王夫人愣了半晌,突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嗓门大得震得王江宁耳朵都有点疼。 “王老爷,这只是我的推测,非要让我拿证据,我暂时还真拿不出来。不过,王老爷,警察厅我有不少朋友,他们那里现在有种指纹技术,从外国学回来的,用一种显影药水一熏,就能把留在物件上的指纹熏出来。特别是这种玉簪啊,瓷器胭脂盒啊之类的东西,很是清楚。这些东西,我想您和张奇,甚至是李妈,平时都不大动的吧?”王江宁故作淡定地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王夫人恼羞成怒扑过来。 王老爷和张奇还有李妈都一起摇了摇头。王老爷子看起来已经信了五六分,拿余光扫了一眼王夫人。 王夫人看在眼里怒气更甚:“老炮籽你望我干么事?你信这小呆逼胡说不相信我啊?该应哦,那些簪子、胭脂盒本来就是我的,我天天摸啊,这能说明什么事呢?你啊信我死把你看啊!”说着哇哇地哭起来。 王老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嘴里就念叨着:“唉,你,你莫要如此。”那王夫人哭得更厉害了。 一直没吭声的李妈说话了:“你这小杆子别说话没得下巴壳,夫人和老爷是睡一个被单筒的,怎么会做出这种窝赖的事?你别破嘴流淌的,瞎讲八道坏了夫人的名声!” “夫人你别生气,我说了我这只是推测,您骂我我也只能腆着脸应着,毕竟这家是您和老爷的。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妨再多说点,王老爷以前到底是做玉石生意还是烟土生意,江湖上传言多得很。依我看,八成是两个都做的。用做玉石生意的名头做烟土买卖,顺便再用玉石把这些卖烟土的钱洗白,聪明得很。更何况,不论是玉石还是烟土,那都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王老爷家里却如此勤俭节约,那钱都去了哪里呢?再说了,江湖上都说,王老爷三年前做过最后一大笔玉石买卖之后,就没见这些货有下家,所以这些沾着血的翡翠玉石,九成九还在王老爷您的手上。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昨晚我便探了探您这虎穴。”王江宁一看这局面有点失控,决定使出杀手锏。 这句话一出来,现场的局面瞬间逆转,王老爷子目瞪口呆转而满脸怒气,王夫人则立刻止住了哭声,冷冷地白了一眼王老爷子,问道:“你说。”王老爷子则站起来拍桌子:“你胡说什么?什么美玉精翠?没有!真是胆大包天,昨晚是你进了院子踢翻了水桶?我早就知道你小子不是好人!” “唉,您二位是夫妻,若真有美玉精翠,王夫人当然有权利知道。王夫人,我也和您交个底,这遭贼的事儿,什么都没丢,你们也没报官,这事儿就可大可小,完全看您二位,我呢,只是想知道我的推测到底对不对,您只要拍着心窝说,这事儿到底是不是您干的,我以性命担保,保证把藏宝的地方告诉您,毕竟这家,必须得有您一半。”王江宁说着慢慢踱步到了门口。 “你说话算话?”王夫人此事已经满脸冰霜,冷冷地问道。 “君子一言。”王江宁也是豁出去了。 “你敢!”王老爷这时再也按捺不住,胡子都抖了起来,抬手便要往后腰探去。王江宁心知他定然是准备去摸枪,脚下一动正要跳出屋子避上一避,却看到王夫人一把拽住了王老爷的手,王夫人尖叫着吼道:“好你个老炮籽子,丧德哦,真背着我藏东西啊,我人都给你了你还藏东西,我就知道你笃定藏,你要不藏我能耍这个滑头精?你个老不死的!” 王江宁一摊手,心里默念,得,这算是两人都认了。 “你快说,东西藏哪儿了?”这夫妻二人厮打在一起,王夫人居然占了上风,还有空去盯着王江宁。王老爷子被她揪住胡子,只能哎哎哎地叫。李妈自然在旁边帮王夫人,而张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已经完全懵了,只呆愣愣看着。 江宁趁着这乱况,继续道:“夫人是三年前嫁过来的,张奇也是三年前来的,张奇来的时候这院墙刚加高,这井壁也是刚砌好,连水泥都没干透。而且这井砌的也是非常奇怪,井口这么小,井壁却这么高这么厚,做工还这么糙,太不合理。这南京城的泥瓦匠,没有哪个能把活做这么烂,真要做这么烂他就别想接到活了。何况同时砌的墙做工明显好很多。所以这个井壁,八成是王老爷子您自己砌的。这院墙如此之高,上面还有碎石,院门也结实得很,想从外面进来难啊。反观这屋子,客厅和卧房的门闩都粗制滥造一顶就开,书房虽然装模作样用了裕兴制的锁,却只是个幌子,说明您屋里根本没放值钱的东西。而且我刚才看过了,在卧房顺着窗户就能看到这口井,在客厅更是随时都能看到这口井。所以夫人使出了这招声东击西还是没办法知道您最关心的东西到底藏在哪里了,因为藏东西的地方在屋子里任何地方都能随时观察到。我昨晚不过踢翻了一只水桶,就把你吓得一晚上没睡好守在客厅,你就是担心这贼是不是知道了你藏东西的地方。所以,那些东西,就在这里,不是封在井壁里,就是藏在井底。”王江宁一边快速地说着,一边快步地走到了院子中间的井边,啪啪拍了拍井壁。 王夫人听完仰天长笑,“丧炮籽子,我二姑娘倒贴嫁给你是干么事啊?难道是跟着你吃苦受罪啊?我跟你讲,管他是玉石还是银钱,这些挨摆有我一半!老娘忍了三年,你都不告诉我东西收哪块了,我要不是心里孤苏,哪能想出这些滑头精?大侦探,可是多谢你了!” 王老爷却已经平静下来,冷冷说了声:“张奇,你还愣着干吗?”他眼睛微微一眯,神态完全变了。 张奇猛然回过神来,他身材魁梧又是个练家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李妈和王夫人摁小鸡一样摁在了地上,下一秒王老爷黑洞洞的枪口便直直对准了江宁。 “想要杀我灭口?井里的东西,你不想要了吗?”王江宁先是一惊,随机迅速冷静下来,眼睛都没眨就开始诓人。 王老爷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井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王老爷神色微变,心里明显已经动摇,嘴上却道:“杀了你,我再去将你那探事社翻个底朝天,一样能找到。” 王江宁笑道:“王老爷虚张声势!告诉你吧,我有心想藏个东西,就绝对能让你找不到!”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被张奇制住的王夫人和李妈早已吓软了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砰!”突然枪响了!王夫人和李妈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里面的人别他妈轻举妄动,你们已经被警察包围了,给我老老实实出来!”那示警的枪声过后,外面传来警察的喊话声。 王江宁嘿嘿一笑:“都告诉你我昨晚去了趟警察厅,你觉得我会什么都不做就跑来送死?” 话音刚落,门外的警察破门而入,王老爷心一横便想来个鱼死网破。 “小心!”幸好江宁及时发现他眼神不对,当即大喊一声,对面警察一紧张便开了枪。 在王夫人的尖叫声中,张奇猛然扑向王老爷…… 半个月后,张奇出院,看他提着个小小的包袱,王江宁拍了拍他的肩:“王老爷当年只是为了救他的货物意外救了你,平时拿你当牛做马,出了事儿还第一个怀疑你。就算有救命之恩,如今你给王老爷挡了枪子儿,这恩也算是彻底还上了。他那个夫人倒和他是一路货色,为了算计他那点玉石钱物,还专门做出这么个局来。你家老爷欠你太多,你什么都不亏欠他,这年头营生的买卖多得是,犯不着跟着他受罪。湖南帮的李舵把子是我干爹,我推荐你去他手下行走,他断不会拒绝,你腿脚这么利索,做人也厚道,必然能混出名堂来,用不着跟着这种人断送了自己一辈子。” “唉,也罢。不用劳烦王兄,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想报国参军,这次正好也是个机会,投军挣功名去。”张奇昂首看了看北边。王江宁这才注意到,张奇之前一直低着头缩着背,这会儿昂首挺胸,竟比自己还高半个头。 “有志气!那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王江宁拱手抱拳说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张奇也大声说完,便转身离去。 王江宁望着张奇的背影,暗暗摇了摇头。 那日之后警察在王江宁的指挥下挖开了院中的那口井,果然井壁封藏着大量的南京地契,珍珠财宝,几人雁过拔毛之时,也不免喟叹几句:这王老爷干的都是铤而走险,泯灭良心的勾当,赚来的巨额财富也不敢花,都扔在井里,自己过得如此清贫,真不知道是为了哪般。 推上自行车,眼瞅着太阳西沉,迎着夕阳,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回李英雄探事社去了。 第三章 鬼童上身 (2017.1.2) 万籁寂静,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狗叫还能给这座深秋中的城市带来一丝生气。 “醒醒,醒醒,你听听,屋子里好像有声音?”一个略带惶恐的女声轻声细语道。 “什么声音?”半晌,才响起另一个迷迷糊糊,睡意朦胧的男声。 女声更加颤抖了:“你听你听!”伴着她的话音,从客厅里传来像是很有规律的敲桌声。 “我去看看。”这一回,男人听得真切,睡意顿无。 男人从房间里顺手抄起一把掸衣的木棒,悄悄向客厅摸过去。女人则捂着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突然,一阵怪叫声划破夜空。 “嗷!啊!” “宝宝,你怎么了宝宝!啊!孩子他妈!你快来,你看孩子,他怎么了这是!”男人突然边喊边撞开卧室的门,把女人吓了一大跳。女人定睛一看,男人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那孩子不断地抽搐,嘴里还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原来之前的敲桌子声就是这孩子嘴里发出的声响,再看孩子的表情,则更让人心惊肉跳,已经扭曲得有些狰狞了。 “天啊!”随着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条巷子的灯都跟着亮了起来。 翌日。 “老板,来碗馄饨。” “好嘞,啊要辣油啊?” “多放点。” 十月过半的南京城,已经是阴冷萧瑟。说起来,南京这座城市一点都没有北方人想象中的江南气候温润的特点,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起来也是毫不逊色于北方。而最最难受的,恰恰是这秋冬交汇之时,南京城经常会下起连绵不绝的秋雨,再加上时不时骚扰一下的大风,整个城市几乎都要在水气中发霉了一般。 “这雨再下几天,秦淮河说不定要发水啊。” “是啊,可千万别再下了,好容易战乱结束才安定下来,再来天灾可真吃不消啊。” 等馄饨的王江宁无聊地听着旁边两个吃客在闲谈,心道:这鬼天气还真是要了命啊。 “辣油不够自己加啊。”一个小姑娘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一屉包子说道。王江宁急忙接过,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馄饨,一边紧了紧钻风的衣领。 早上一碗喷香的馄饨再加一笼汤包,是南京人的早点文化。 这些馄饨担往往都是夫妻二人,男人挑着担子,担子两头各有一个木箱子,一头是煤炉风机,一头装着面皮馅料。女人则推着小独轮,独轮车上放着两三张小桌,八九个小凳,锅碗瓢盆,两把大油纸伞。天还没亮,就要把摊点撑起来,一张案板架在装面皮馅料的木箱上,一个人包馄饨煮馄饨,另一个则端碗洗碗收拾摊面。 不过王江宁经常来吃的这家,却难得有个自己的铺面,就在探事社的小巷门口,店主是个寡妇,姓李,年轻时候死了丈夫,却也没有再嫁,愣是一个人撑起了这么个汤包馄饨店,还把无人照顾的亡夫妹妹也接在店里帮手,单就这一条,街坊邻居包括王江宁无不对这李寡妇有着三分敬意。 “李大姐啊,今天这么大雨生意怎么还这么好,你这是要发财了啊。”王江宁一边吃一边取笑着摊主。不过今天她这儿的生意确实好得过分了,下着雨居然还有人排队。 “就是天冷了湿气又重,大家才想多吃点个热乎的啊。”那李寡妇熟练地下着馄饨,嘴上也没闲着。 “好吃好吃!今天这包子感觉格外地香!”王江宁夹起一个汤包塞进嘴里,烫得他呼哈呼哈地直噘嘴,旁边端盘子的李家小妹看到王江宁这窘样,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王江宁听到动静扫了她一眼,这小妹顿时脸红了起来,不过好在她本来就肤色甚黑,红一下居然也看不太出来。 王江宁完全没注意到这黑里透红的李家小妹,却嬉皮笑脸地对着李寡妇说:“我说李大姐,你今天这包子比平时好吃多了,幸亏我师父没来,不然他一口气就能给你吃断货了。不过他虽然没来,我却是一定要给他带两笼包子回去的。哎呀,这出门的时候哪知道今天的包子这么好吃啊,就准备了一笼的钱,但是要不买个两笼回去,我师父要是没吃够发脾气可如何是好?”王江宁一边装模作样地说着,一边拿眼偷偷瞅着李寡妇。 李家小妹早都在旁边捂着嘴,笑弯了腰,李寡妇听他这么不要脸地夸东西好吃,也乐呵呵地笑着说:“我说你这小侦探,你师父的本事没学会这油嘴滑舌可是学了不少。赊你一笼便是,将来可是要还的啊。” 王江宁得了便宜立刻卖乖:“李大姐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还还还,一定还,哎呀等接了新生意钱不是问题啊。” 李家小妹听王江宁嘴上还这么讨打,正准备出言损个两句,却被门口传来的“砰砰砰”的声音吓了一跳。 王江宁也皱着眉头回头一看,是几个人在汤包店门口砰砰砰地砸门,这几人都是一脸怒容,看起来来意不善。 王江宁看出来了,李寡妇自然也看出来了,她一把把愣在原地的李家小妹拉到身后,大步流星地迈出店外,向那几人喝道:“诸位有何贵干?若是吃饭,屋里请,若是寻事,只怕是找错了地方!” 只见那带头砸门的男子上前一步,大声嚷道:“老子今天要砸了你这鬼店,我家小子天天在你这儿吃早点,前些日子开始难受了好几日,昨晚上如鬼上身一般!必是你这店里不干净!” 第4节 这一下店里的食客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听得那人的声音,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个食客刚要入口的包子也沾着口水悄悄放了回去。 李寡妇冷笑一声,一手撑着门板说道:“你是说我家包子馄饨不干净了?若是我家东西不干净,为何独独你家孩子吃出了问题,这么多人都没事呢?”她边说边一挥手指了指店里这么多食客。 砸门那人还没等说话,他旁边一个妇人就接过了话茬:“李大姐,咱们也不是故意要寻你的不是,但是我家的小三子也是经常在你家吃东西,前些日子也犯了魔怔,和崔大哥家的小子一模一样。还有前巷薛大嫂家的闺女,都是经常在你这儿吃东西的,也是一样的症状。我们三家住得很远,平时也没怎么走动过,三家孩子都不在一起玩,要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常在您这铺子吃东西了。李大姐,大家都是街坊邻居,谁也不会故意寻谁的不是,但是自家孩子遭了这等罪,总要有个说法不是。”这妇人说话有条有理,旁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快就有围观的人小声附和着。 “李氏汤包店去不得,会被鬼上身的,听说这都两三天了,好几个常去她家吃饭的人都魔障了,还都是孩子,要我说,这一定是李寡妇家阴气太重,他家男人在下面看不得她天天抛头露面,这是给她提个醒啊。” “什么阴气太重,她家男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要出事儿怎么早没出事儿?要我说啊,是她家那个铺面下面埋了不干净的东西,你没听说吗?她家那铺面原来是太平天国处决犯人的地方,这几天雨太大,冤魂散不去索命来啦!啧啧。总之是去不得了。” 他们把话一说开,七嘴八舌地一顿胡吹猛侃,王江宁也算听明白了。这李寡妇开的李氏汤包店,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店铺,以汤包和馄饨新鲜料足出名,天天都排队,每天只卖到中午就售罄打烊了。按照这些人的说法,附近街坊有三四个小孩最近都先后遇到“鬼上身”了,说是有的疯了有的傻了,而这几个人共同的特点就是经常去李氏汤包店,这一下各种说法就纷纷冒出来了,一个比一个邪乎,绘声绘色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李寡妇虽然依旧面不改色,和店外这些人叫骂着,却毕竟单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李寡妇很快便落了下风。 这个局面王江宁也没预料到,这群人不但言之凿凿,而且还真是周边无冤无仇的街坊邻居,有几个王江宁还认识,都是本分人,不是那些没事找事儿的活闹鬼,难道这事儿真有什么蹊跷?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铺子里吃饭的食客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要走,李家小妹急忙拦上去收饭钱,这些人却把脸一横,甚至还有人拉住李家小妹教训着:“你家东西不干净,我们没吃坏那是命大,你还问我们要钱?” 眼瞅着李家小妹要哭出来了,王江宁顿时回过神来,看李寡妇还在门口应战根本无暇分身,王江宁立刻站起身来大声对店内食客呵斥道:“哎哎哎,我说你们这些人可要点脸吧,外面说的这事儿到底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你们这就想赖账啊?你们中邪了吗?要么把吃到肚里的给我吐出来,要么留下饭钱,不然谁都别想走!”他边说边从裤脚里掏出一根防身用的枣木拐,抬起一条腿翘在椅子上,恶狠狠地盯着店里这帮人。 这些人一看王江宁这个架势也知道不是善茬,那个揪住李家小妹的老汉画风变得最快,带头掏钱付账,这店里的人也跟着骂骂咧咧地付完了钱,王江宁这才放了他们走。王江宁得意地冲着李家小妹挤了挤眼,李家小妹顿时脸又红了起来,低着头去放钱,王江宁却没注意到她又红脸了,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 外面李寡妇已经被一群人围住,虽然都是只动口不动手,但是各种脏话什么的都冒出来了,王江宁一看这局面恐怕要失控,立刻跳上门口的一把凳子,用枣木拐当当当地敲着门板。 众人顿时被他这一下给吸引了注意,齐齐地看向他,王江宁也不发怵,大声冲着众人喊道:“各位街坊邻居!你们说的这些事儿,到底和李寡妇有没有关系这都还两说呢!若真是她家东西不干净,你们可以报官可以报警!这样聚集闹事,等会儿官差来了有你们兜着!”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声音顿时小了下来,但是最早砸门的那人却仍然说道:“我们刚才就先去警察厅报过官了!警察等会儿就到!” “哼,既然警察等会儿就到,你们还围在这里,岂不是要把有理变没理,更何况,你们口口声声说李大姐能让孩子中邪,你们若是真这么想,居然还敢招惹她,就不怕让你们都中邪吗?”王江宁决定干脆来个釜底抽薪。 众人顿时脸上变色,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但是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李寡妇这才脱离了他们的包围圈。 眼瞅着形势依然紧张,一阵阵“嘟嘟嘟”的哨声传了过来。王江宁心头一喜,警察来了。 “都散了散了!警察做事!”一个胖子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过来驱赶着人群。围观的众人立刻四散开去,只有那几个找上门的孩子家长只是往后退了几步,却仍站在街上,带头的两人还打算上来和警察说话。 那带队的胖子倒是不搭理他们,安排几个警察守在门口,看到王江宁也在这里,他愣了一下,一把拉住王江宁到汤包店里说话去了。李家小妹则扶着李寡妇,坐在门口和那些家长遥望对峙。 “韩大探长,这什么风居然把你吹来了?”那胖子还没说话,王江宁先开口了。 “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那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扫了一眼门口,确保自己说话没人能听到。 “我来吃包子啊,正巧就给赶上了。你是接到报警了?这种事怎么会要你出马?”王江宁犯着嘀咕说道。他确实满心疑惑,这胖子是自己的发小,叫作韩平,俩人熟得不能再熟了。王江宁平时接的不少案子都是从韩平这儿来的委托。同一件案子,俩人这么一倒腾,一个赚钱一个升官,各取所需,韩平也从一个普通警察升到了小探长。按理说这种街坊闹事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劳动韩平来啊。 “嗨,别提了,你在这块正好,省得我还要跑到对过探事社找你。这块不是正好有个案子嘛,上面压到我头上来了,你这回可一定要帮兄弟一把。”韩平一边说一边搓着手。 王江宁心中顿时雪亮,刚才门外的家长说“早就报官了!”,看来还真不是瞎说,韩平此来八成就是为了那些孩子中邪的事情。 他眼珠一转,装作很难为情地说道:“咱俩谁跟谁,你的事儿还不就是我的事儿吗。不过我最近不太抽得开身啊,我师父还在家等我给他带包子回去吃……” “五个银圆!”韩平伸出五个手指头。 “坐,什么案子?”王江宁心中大喜过望,搬过一把椅子让韩平坐下说。五个银圆,韩平可是有日子没这么豪爽了。 “你也看到了,就是这李寡妇的案子。早上有人到警察厅报案,早上有人到警察厅报案,说是自己家孩子被鬼上身了,还不止一个孩子,上峰紧张得很。你也晓得,无梁殿摄魂案这才过去几天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上峰急死的了,限期三天,必须破案!你看我这愁得头发掉的不瓤筋哦!你可不能眼巴巴看着兄弟年纪轻轻就秃头啊。” 王江宁又想笑又有些疑惑:“这么严重?”无梁殿摄魂案他当然是清楚得很。 当时不知怎的就冒出个谣言称无梁殿的无梁而能不塌,是要摄取多名儿童的灵魂来顶住大梁。谣言传得很快,政府发了辟谣公告也不管用,反而越传越离谱,说城中来了很多暗施邪术的妖妇,只要被她们叫了名字,魂就立刻被摄去。为了防止自家孩子的魂魄被拿去顶梁,家长在小孩肩上缝制红布,在上面写着“一叫你魂去,再叫你去当,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早早回家转,石匠顶桥梁”等话语并画上种种荒诞不经的符号等等。 一时间全城陷入恐慌,市民人人自危,几乎达到了非亲朋好友不敢交谈的地步。这样混乱的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在政府不断辟谣喊话的努力下,这场妖术恐慌才渐渐平息下来。 当然,什么摄魂鬼附身之类的东西,王江宁是不相信的,李寡妇这件事儿,还要仔细查查看才好。若是和她无关自然最好,若真是因为她这铺子的问题,那八成是吃的东西有些问题。 韩平看他答应,也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看了看门外依然有人在探头探脑,继续压低了声音对王江宁说道:“那这事儿可就拜托兄弟你了,咱俩关系这么恩正,需要什么帮忙的尽管说。要不要我去庙里帮你请个什么开过光的灵符来防身?” 王江宁像看傻子一样斜眼瞟了一眼韩平。 韩平给他看得撇了撇嘴,装作没事儿一样接着说道:“反正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这铺子意思帐嘛还是要先封了,等查清楚再说。你去和李寡妇说还是我去?” “我去吧。你去把门外那些人打发走,就说你们警察在查案了,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在家等消息不要闹事。”王江宁起身把李寡妇和李家小妹都请回了铺子里,韩平则走出门去,返身把门带上,对着门外那些人吆五喝六地说教起来。 “李大姐,这件事现在警察厅已经开始调查了,他们把这事儿委托给了我。按照他们的规矩,您这铺子怕是要歇几天。”王江宁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李寡妇,生怕这么说会让要强的李寡妇发作起来。 没想到李寡妇此刻倒是平静得很,淡然说道:“江宁,你刚才帮我说话,我也听到了,大恩不言谢。这铺子关两天没关系,你可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说到这里,表面坚强的李寡妇再也支撑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一旁的李家小妹也跟着抱头痛哭起来。 王江宁最受不了这样的场面,赶忙安慰了两人几句,见二人情绪都好了一些,这才缓步踱出了店外。 外面韩平正和几个小警察在抽烟,那些围观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王江宁不由得有些意外,韩平这家伙他是很清楚的,做做样子还行,真要说站到台面上,这家伙经常连说话都不利索。 韩平看他出来,急忙递上一根香烟,王江宁也不客气,接过烟抽了两口,凝神思索了一下,让韩平打发那几个小警察守着门,拖着韩平在门口的摊子旁边坐下了解情况。 “这么说,这三个孩子还真是除了经常在这家店吃东西,其他时候完全没有交集了?”王江宁皱着眉头听韩平介绍着。 “确实么得,至少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确实么得。三家人互相都不认得,三家孩子平时也不在一块玩,住的都是在这附近但隔着都挺远。有一家姓崔的是个大户,孩子是在学校读书的,另外两家孩子都不上学。其实他们三家都是今天早上在警察厅才互相认得的,说着说着才都说到李寡妇的汤包店这儿了。”韩平也皱着眉头喷云吐雾着。 “我在这家店也吃了很久了,我怎么没事呢,其他人也没见有事啊。而且要有事应该早就出事了,那些孩子又不是才在她家吃东西没几天,为什么这时候才出事呢,蹊跷。”王江宁大腿一拍,把韩平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守着,我去那几户人家里看看那些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王江宁也不搭理韩平,站起身来就走。韩平在后面跟着喊了两句:“你晓得那几家在哪块,怎么去么?啊要我带路啊?” “你看好自己就行。”王江宁没好气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江宁一路走出去,轻轻松松就从那些街头巷尾议论这件事的多嘴邻居们那儿问清楚了出事儿的那三户人家的地址,便扣上自己的鸭舌帽去找那三户人家了。 王江宁虽然自小在码头长大,妖魔鬼怪的故事也听过不少,但是自从跟了李老吹之后,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就渐渐敬而远之了。那些流传得再悬乎的鬼怪案,查到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人祸。李老吹经常给他说,人心可比妖怪可怕多了,哪有什么破不了的魑魅魍魉案,无非就是要么你没想到,要么你没发现。王江宁是一向把这个作为自己的工作原则的。这一次,他相信也不会例外。 第一户人家是就隔了一个巷子的徐家。这家男人是在船厂干活的,家里的孩子刚八岁。一开始夫妻二人死活不让王江宁进去,王江宁只得自称是警察厅的,这才连骗带吓地骗进门去了。 进屋一瞅,那孩子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闭着眼,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胡话。王江宁上前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也不发烧。 “就是前天晚上突然魔怔了一般,嗷嗷怪叫,不管睡着醒着也是满嘴胡话,还全身发抽,可把我们吓坏了。一定是那李寡妇的店不干净,孩子天天去她那儿,肯定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你们警察一定要把那个妖妇抓起来。”孩子母亲边哭边说。 “可看过大夫?”王江宁一边检查孩子一边问。 “看过,找了仁和堂的大夫来看的,大夫说孩子脉象紊乱,心神俱惊,却说不出个原因来,只是开了些安神定心的药,不过今天吃了药确实好了一些。我却怕有脏东西没走,赶明请个高僧来做个法事。”孩子父亲说道。 王江宁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前往另外两家。 那两家的情况也和第一家差不多,都是八九岁十来岁的小孩子,都是天天在李氏汤包店吃东西,症状也都差不多,特别是第三家要更严重点,第三家看来是家境不错,家里人多院大,正是那个姓崔的家里。 那出事儿的孩子十岁出头,说自己浑身有虫子在爬,还一抽抽一抽抽的。王江宁去的时候正巧赶上他家请了个道士在做法事。 只见那道士小头小个子,一脸的贼眉鼠眼,小山羊胡倒是比脖子还长。穿了一身黄色的道袍,在院子里摆了个香案,脚下踩着八卦踏罡步斗。一边默念箴言一边挥着桃木剑,剑上还插着黄纸。 这种阵仗王江宁见多了,也就没多看,只是询问这家人孩子的情况。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只得作罢。他正要走,那道士的法事也到关键时刻,只见那道士已经把黄纸点着,王江宁立刻躲了远点,他知道下一步必然就是道士对着黄纸口喷烈焰,驱魔除妖。这种喷松香玩火的把戏王江宁早就和街头卖艺的把式学过。 不过这道士的举动却出乎了王江宁的意料。只见他把剑上的黄纸点着之后,没有喷火,却是捏了个剑诀,反手把木剑置于身后,用力向上一抛,那木剑转着圈被抛上天去,在即将开始下落的瞬间,那被剑贯穿的黄纸突然火光大盛,木剑整个罩在了火光里。 众人都吓了一跳,道士始终闭着眼如雕塑般静默。火光淡去,木剑继续转着掉了下来,那道士眼一睁,右手一扬准确接住木剑,再一个漂亮的转身挥舞,突然举着剑对坐在香案后面的孩子大喝一声:“破!” 那孩子被吓得一哆嗦,突然哇地哭了起来。道士也不言语,反手收剑站定了,又端起香案上的一杯清水,用手一沾,甩手向孩子甩了过去,又喝一声:“净!”那清澈的水滴溅到孩子的脸上,瞬间变成血红色,孩子似乎也被吓住了,止住了哭声。血水从他的脸上一道道流了下来,气氛极是诡异。 那家人都吓坏了,站在孩子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出。王江宁也略微有点吃惊,这道士莫非真能降魔除妖?刚才明明看到的是清水怎么瞬间变血水了,而且王江宁看得清楚,那道士把水甩过去的时候还是清水,水是在孩子脸上变红的。 那道士看到孩子脸上的血水,眉头一皱,拿剑指着孩子,用带着江西口音的官话大声说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清!?”这道士的声音听起来如孩童一般,最后一个清字又是一声大喝,那孩子仿佛瞬间被吓蒙了一般,眼睛一闭倒在了椅子上。这下孩子的家人再也按捺不住,孩子的母亲扑上来扶着孩子哭喊着,孩子的父亲要镇定很多,却也十分焦急地问那个道士:“道长,小儿这是?” 那道士又反手收剑,捋了捋胡子,拿腔拿调地说道:“令公子这是被鬼童附体,刚才贫道以北斗玄枢罡破之,又请三清水净之,那鬼童已附在这血水之中,魂魄俱散。但令公子心神俱疲,元神受累,还要把我这符水喝下,看看能否把鬼童的残身逼出来。”说着便把木剑上烧成灰的黄纸抖到那杯清水中,众人都瞧得真切,那杯水居然在纸灰抖进去之后依然十分清澈。 孩子父亲急忙接过符水,捏着孩子的鼻子给他灌下。 这一杯水灌下去,孩子很快转醒,但表情看起来似乎颇为难受,他挣扎着刚站了起来,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摊黑水来,而且吐的还不停,哇啦哇啦地几乎都快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了。王江宁在一旁听着都感觉自己要吐了。 那小道士倒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捋着小胡子对孩子父亲说道:“看来这秽物是排出不少啊,令公子再好好休息休息,当无大碍!” 说来也是神了,那孩子吐完之后,精神头居然真好了很多,瞪大眼睛叫着自己的父母。 王江宁在一旁狐疑地看着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心里犯着嘀咕,莫非,这事儿就是这小道士玩的局? 那孩子父亲最先回过神来,十分恭敬地向道士递上一包封好的银钱,道士一入手就知道分量颇重,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理会跟在后面千恩万谢的这家人,转身收拾香案准备离去了。 王江宁装作若无其事地悄悄站在门后,尽量不给那道士瞅见。只见那道士收拾好东西,也没多言语,迈步出门而去。王江宁这才注意到他背的那柄桃木剑也和一般的木剑颇不相同,不但尺寸大了一圈,那剑格剑柄的纹路也从没见过,很是繁杂。看那道士越走越远,王江宁把鸭舌帽压了压,又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这才动身跟着走向那道士离去的方向。 小道士虽然衣着十分显眼,但是毕竟个头有点矮,扎在人堆里还挺难打老远瞅见的,王江宁就低着头紧紧地跟着那小道士。只见那小道士从这家巷子出来,便走到了大路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他。 走了没多久,那小道士折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子。王江宁跟到巷头探头一看,这小巷子挺长,还没什么人,若是直接跟进去就怕那小道士会有警觉,便猫在巷子口等了一会儿,看着那小道士在巷子里又转身折进了一个拐弯,这才急忙又跟了上去。 折进的这条小巷子倒是很短,小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王江宁也不太着急,这种小巷子一般不会有太多岔路的,何况刚才他等的那段距离有些长,这段短了就必然在下一段。不过他还是稍微加快了一点脚步,又三折两折地小跑了几段巷子,却仍不见小道士的踪影。 王江宁这下有点着急了,这一路跑过来一条岔路都没有,巷子里的几户人家也都锁着门,何况若是从门走了必有动静啊,王江宁却完全没听到有什么声响。他心里一急脚下就更快,也顾不得藏身了,脚下踩着风腾腾腾地跑了起来。又往前跑了两段,王江宁噌地一下停下脚步傻了眼。 眼前居然是一个死胡同。 那小道士简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王江宁一边双手扶着膝盖大喘着气,一边回忆这一路跟过来的路径。一条道,没有岔路,两边是高墙,有几户人家的大门但全是关死的,何况若是有开门关门的声音王江宁无论如何也能听见动静。 居然被这小道士给耍了。王江宁在心里恨恨地想。这道士看来还真有点本事,他背着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能跑得无影无踪,莫非真有什么土遁术吗? 王江宁从巷子里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想了想看来还是只能先回李寡妇的汤包店去,那道士嫌疑最大,先记在账上再说。 他正闷头走路,突然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几个小孩子还在一旁对自己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王江宁顿时感到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裤子也没破啊,这是什么情况?但是看那些人的眼神明显不对劲啊。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拐进一个小巷子,确定前后都没有人了,这才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结果果不其然,在背后摸出一张纸来,这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在自己背上的。只见那上面画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小道士,后面跟了一只摇头晃脑的大乌龟。这纸正是之前那小道士画符用的黄纸。 王江宁气得把纸撕了个粉碎,一脚踢到巷子里的墙上,咬着牙在心里念叨着,好你个牛鼻子,这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我王江宁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啊。人跟丢了不说,居然还被这小道士贴了一张“乌龟符”,还好刚才看到的人不多,不然这脸可就丢大了。王江宁一边想一边从巷子往出走,刚走到巷口又觉得还是不放心,停下脚步把衣服脱下来又认真检查了一遍,确定自己身上再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垂头丧气地出了巷子往汤包店走回去。 王江宁走回汤包店门口,发现这里居然停了一辆小汽车,门口站的警察也多了几个人,韩平正在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说话。看到他过来,韩平急忙招手喊他。 “这是警察厅检验科的齐科长,技术精英,这次专门来办这个案子的。齐科长,这是李英雄探事社的王江宁侦探,我找他帮忙的。”韩平满脸堆笑地给二人互相介绍着。 “你好你好,王江宁,我早就听说过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这位齐科长倒是毫无官僚做派,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就是文化人,十分有礼貌地向王江宁握手致意。王江宁也赶忙上来寒暄,把刚才的不快暂时先抛到脑后了。 “齐科长是来检验这些食材的吗?”王江宁一边问一边扫了一眼店铺里面,有好几个警察在里面忙碌着搬东西。 “是的,按照上峰的意思,这店里的所有东西都要封存,全部带回厅里去做检查。这工作量可是不小啊。”齐科长推了一下眼镜,有些犯难地说道。“不过还好她们很配合,等东西搬完我们就回去做检验。” 王江宁进去又看了看李寡妇和李家小妹,她们俩倒是很平静,李寡妇的态度很明确,只要能还她个清白,把店搬空了都行。王江宁无言地点了点头,折出门去继续和韩平还有齐科长说话。 “对了,你刚才去了那么久,探出来什么消息没有?”韩平小声说道。 “一言难尽。”王江宁苦笑了一下,又想起了那只摇头晃脑的乌龟。看到韩平和齐科长莫名其妙的表情,王江宁摇了摇头把那乌龟抛在脑后,又正色说道: “我去三个出事儿的小孩子家里看过了。三户人家互相不认识,三个孩子除了在李寡妇这儿天天吃东西外没有任何交集,而且症状还真都差不多,有点魔怔了一样,乱喊乱叫,头晕目眩,狂躁抽搐,跟打摆子似的,还有出现幻觉的现象。也不像是中毒,这么看起来,倒更像是……”王江宁说到这里声音压得更低了。 “像什么?”韩平也被王江宁带的紧张了起来。 “像是大烟。你们也知道,这家店生意特别好,我听说有的地方,为了留住客人,会加大烟在食物里。不过我也吃不太准,大烟不便宜,她卖一笼包子才赚几个钱。而且那几个孩子好像也没有上瘾的样子,除了昨晚发作的那个严重一点,另外两个在家养了两天都有好转,这和大烟成瘾的特点又不太一样。”王江宁犹犹豫豫地说。 第5节 他确实心里没底,想起那个小道士那碗符水催吐出来的一摊黑水,到底是江湖把戏还是真有点排毒的作用,他现在完全吃不准,毕竟那小道士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那简单,反正要把她这儿这些东西全部带到局里的实验室查一遍,有没有大烟用个什么药水一测就知道。如果真是这婆娘下毒,她要么不敢送检,要么就算提前处理了也能留下蛛丝马迹,再把那几个孩子也带去验血,你不是说有一个昨天才发病的吗?一查便知。”齐科长倒是信心满满。 “也罢。”王江宁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现在警察厅的手段多了不少,有没有毒物检测一下大多数时候都能有结果,就算食材里查不出来,验血总能验出来。 三人一拍即合。韩平和齐科长继续在这里把店里所有的食材原料调料全部都弄回警察厅。王江宁则连哄带骗让三户人家的家长带着孩子都去警察厅做检测。他们大包小包回到警察厅的时候那些人还以为他俩把整个包子铺搬回来了。 警察厅检验科和法医科的人看到韩平和王江宁弄回来这么大阵仗,都傻眼了。法医科的还好,就检查三个孩子就行,检验科的可是苦了,做包子馄饨的原料说不多吧量倒是不多,也就面粉和肉菜量算多点,还有王江宁为了保险起见弄回来的一桶李寡妇家的井水。但是说不少也是真不少。王江宁也是开了眼界,难怪这包子馄饨好吃,调料足足有十几种,每种都是一个小麻袋。 齐科长忙前忙后跑了半天,估算了一下这么多材料的检验量,为难地表示起码要到明天才能出检验结果。不过结果绝对准确,现在警察厅有从英国进口来的药水设备,这些东西里面有没有大烟一试便知,其他的一些常见毒物也能测得出来。 李寡妇也被韩平请了回来做了笔录,王江宁翻了翻也是一片正常。做完笔录,王江宁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反正检测结果明天才出来,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就送了那三户人家回家。半道上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和家长们打听了一下那个小道士的情况,结果毫无意外地一无所获,他只好回探事社休息去了。 第二天,王江宁一起床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急忙直奔警察厅而去。到了警察厅才知道,李寡妇毕竟有嫌疑,昨晚被韩平留在警察厅,找了个女警看了一晚,一夜没睡。王江宁一看她怪可怜的,还拿了个馒头给她吃。韩平一看王江宁来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抱怨道:“你小子回去睡大觉,兄弟我在这儿忙了一宿。” “你就当作是减减膘嘛,哈哈。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王江宁打着哈哈。 “那几个孩子验血验尿的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没检到任何大烟或者其他毒物。”韩平从桌上拿了一叠报告甩给王江宁,“检验科的还没出来,他们也是忙了一宿。咱们过去看看,这个点差不多了。” 王江宁一边翻着报告一边皱着眉头,什么都没查出来。现在警察厅的这些手段王江宁是了解一些的。法医科的这些设备都是从英国买回来的,是现在最先进的检测设备。特别是人的血尿,就算有排泄,若是吃了大烟多少也能查出来一些。特别是那几个孩子发作的时间都没过多久。莫非自己关于大烟的猜测是错的? 他闷头看报告,跟着韩平到了检验科。一开门就闻到检验科的实验室里弥漫着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香味,熏得王江宁感觉早饭都白吃了。 检验科的齐科长也不知道是给香料熏的还是困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打着哈欠也递上了一套报告,比法医的厚得多。 “什么都没查出来。面、水、肉、菜都是干净的,那肉新鲜得很。那些调料也没查出来什么问题,不过调料的品种太多了,很多我也不认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未知的毒理反应。这还有一袋调料粉,李寡妇说这粉就是用这些调料磨出来的,拌在馅料里提味。我也不知道这些粉里面是不是只有这些调料。反正能查的都查过了,罂粟、吗啡是绝对没有,其他能查出来的毒物也没有。有没有未知的毒物,我就不知道了。”科长无奈地摊了摊手。 “什么都没查出来,豁使的还真是街坊邻居说的,鬼上身了?”韩平忧心地说。 专心翻报告的王江宁和科长不约而同地白了一眼韩平,王江宁开口说道:“你个二五,哪有什么鬼上身,造成这个情况必有原因,要么是我们没发现,要么就是还没想到。查案靠手脚,破案要用脑。科长刚才说的你没听到吗,这些香料很多他也不认识,我就知道很多药材什么的,量少是药,量多就是毒了,找个懂行的来看看这些香料才知道真假。” 那科长赞许地点了点头:“以前真是小瞧了王侦探,看不出你还挺有科学头脑。我认识几个金陵大学农学院的教授老师,昨天下午这些东西一拿回来我估计很多东西都不认识,又不能只听那李寡妇一面之词,就派人请了个这方面的专家来看看,绝对专业。我还就不信了,我这实验室还能有查不出的东西。” 正说着,当当当,有人敲门。 “进来。”科长应着。 一个小警员探头进来问:“齐科长,有位姓梅的先生来找您,说是您请来的。” 第四章 火眼金睛 (2017.1.5) “对对对,快请他进来。”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齐科长请的专家这就来了。王江宁和韩平对视了一眼,能不能有结果,就看这一遭了。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大风衣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这人个子很高,王江宁觉得起码高自己半个头,却瘦得很,长相十分清秀,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他进来以后把风衣一脱,整个人站在那里显得玉树临风,和矮胖的韩平形成了鲜明对比。 齐科长热情地和来人握了握手:“辛苦辛苦!让梅教授辛苦一趟!诸位,这位是金陵大学的梅檀教授,留过洋的农学家,在咱们金陵学术界那是响当当的新秀!” “梅檀。请多指教。”那人只伸出了一只手和齐科长象征性地握了握手,说话也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煤炭?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这看着怎么也不像挖煤的啊。王江宁在心里暗笑。这小子这么年轻,齐科长尊称他一声教授,还“响当当的新秀”,他竟也不谦虚,给点客气就拿翘,脸皮倒挺厚。王江宁下意识地撇了撇嘴,歪着头打量着这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原来是梅教授,辛苦辛苦。”韩平倒是很熟络地寒暄了两句,不过看那梅教授居然不搭理他,他快要伸出去的手十分尴尬地又缩了回来。倒是齐科长依然很热情,三言两语地就把情况介绍清楚了。 梅教授听完一句话也没多问,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双白手套戴上,就径直走向了那一袋袋调料。每袋抓起一把看看,又闻闻,再放回去,在每袋面前也不多停留也不说话,一路看到最后一袋调料,抓了一把却没着急放下,看了半天,驻足下来在袋子里翻了好几把又看又闻。最后看到那袋调料粉的时候,他却没抓起来,只是低头闻了闻。 王江宁和韩平在一旁看着,看到他戴着白手套十分讲究的做派,王江宁心中的不屑更增一筹,故意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小声”给韩平说道:“啧啧,你看这大教授就是比咱们这些泥腿讲究,人家看东西还要戴白手套呢,齐科长,我看您这儿是灰有点大了,得找个熟手好好打扫打扫,不然弄脏了人家的手套可不好办啊。” 韩平刚才吃了个瘪,这时候也嘿嘿嘿嘿地跟在一旁笑着,乐得看王江宁挤兑这“挖煤的”。倒是齐科长有些尴尬,不过还没等他说话,齐科长旁边一个小检验员先开口了:“我说王江宁,你别在这儿阴阳怪气的,梅教授是真正的专家,要不是我们齐科长亲自出马,未必请得来梅教授。你一个野路子侦探,就别在这儿班门弄斧了,这戴白手套,是咱们物证检验的专业配备,人家这叫专业,懂不懂啊你?” 这小检验员嘴巴利索得很,一说话跟开机关枪一样,一阵抢白把王江宁突突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倒是梅教授似乎听到“野路子侦探”几个字突然来了些许兴趣,抬头第一次正眼瞧了王江宁一眼,接着拍了拍白手套,示意自己检查完了。 齐科长看他一圈看完了,急忙凑上去问:“梅教授,怎么说,这些香料到底都是什么东西呢?这些东西有没有毒料?” “十三香。”梅教授看都没看齐科长,拍了拍白手套。 “哎呀,我怎么这么笨啊,这不正好十三个袋子吗。”齐科长跺了跺脚。 “十三香是啥东西?”韩平小声问着王江宁。 “二五,十三香都不知道,就是十三种调料,有专门走街串巷卖磨成粉的成品,天底下的调料大多脱不了十三香的范畴,不过每种调料的量多量少,却能让口味天差地别,这李寡妇家的东西好吃,而且自己磨粉,肯定是有独门的配方比例。”王江宁却是听说过十三香这东西的,只不过没有完整见识过这十三种原料。 “这么说,这些原料都没问题了?”齐科长接着问道。 “那一袋粉不知道是什么成分,不确定。应该是这些香料磨的粉。其他十二种没有问题。有一种有问题。”梅教授说着打开手心,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刚才拿了一颗香料出来。 “这,这是八角?不对啊这角比八角多多了,十几个角。”齐科长拿起来仔细看着。 王江宁也是知道八角的,俗称大料,可谓是最常见的一种调料,不过齐科长拿的这个却非常奇怪,绝大多数八角真的是只有八个角,偶尔有七个九个的也算正常,但是齐科长手上的这个却足足有十三个角。 梅教授摘下了手套,扔到了垃圾桶里:“这叫莽草。和调料里常用的八角在植物学上是近亲,有毒。那袋八角里面,混有不少莽草,这很罕见。” “这东西很罕见?它毒性如何?”王江宁从齐科长手里接过莽草来,闻了闻,很香。 “不是这东西罕见,是大量和八角混在一起作为香料很罕见。此物毒性很大,其枝叶根果均有毒,尤其以果壳果子毒性最大。对消化系统没有太大影响,而是直接伤害大脑和神经中枢。中毒症状轻者失眠头晕精神不振,重者类似癫痫或者似狂犬病,精神失常,严重可致死,而且多为慢性中毒,因为一次摄入的量不会太大,长期摄入才会造成严重后果。八角里面偶尔混有一两个莽草不会有太大问题,但是像这样,一袋子里面有将近一半都是莽草,这很罕见。”梅教授说着指了指那个调料袋。 齐科长千恩万谢地感谢高个儿,王江宁和韩平迅速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案子有突破口了。俩人也随口谢过高个儿,转身去找李寡妇。 “这,这个不是大料吗?”李寡妇拿着王江宁递过来的莽草,吃惊地问道。 “不是,有专家看过了,这个叫莽草,有毒,那些孩子的症状就是吃了这东西造成的慢性中毒,我估计其他中毒的人也不少,只不过中毒不深,没表现出来,孩子中毒反应大得多。你这些调料是从哪里进的货?”王江宁看着李寡妇问道。 “我都是在福兴记进的调料,我就担心调料品质,所以只从福兴记进货。真的是调料出了问题?”李寡妇都快哭出来了。 王江宁一听又犯起嘀咕来。这福兴记他也是听说过的,是南京城最大的一家调料行,只卖调料,他家的调料如果出了问题,那全南京城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王江宁当机立断,必须要立刻去福兴记查办,如果真是福兴记的调料出了问题,早一刻查处,早一刻防止更多人中毒。 “韩平,你立刻去和上峰汇报这事儿,迅速去福兴记封店,我去找那个,那个煤炭教授,这莽草和八角长得太像了,还要靠他来分辨。我们立刻去福兴记封店。” “好,等一下在门口碰头。”韩平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提了提裤子小跑着上楼汇报去了。 王江宁迅速折回检验科的实验室,那个煤炭教授果然没走,在和齐科长说着话。 “梅教授,刚才多有冒犯,在下给您赔不是。我们立刻要去查封卖这个莽草的店铺,您能跟我们一起去吗?这莽草和八角长得太像了,还要让您费心帮着鉴定鉴定。”毕竟查案要紧,何况这个梅教授看起来还是真有些本事的,王江宁毫不犹豫地道歉认怂。 梅教授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和齐科长打了个招呼,拿上风衣便随王江宁走了。 俩人到了门口一看,韩平这次效率极高。一辆汽车八辆摩托都准备好了。韩平看到二人也没多废话,招呼梅教授坐了汽车,王江宁也准备跟着坐汽车去,被韩平一把拉住。 “你和我骑摩托车。”韩平拽着王江宁说。 “为啥啊?他能坐汽车我不能坐?我还要请教请教这莽草和八角怎么区别呢。”王江宁对韩平的举动非常不满。 “哎呀,你没看到车里还有人啊?我上司丁大探长在里面坐着呢,你一当得儿跟我骑摩托车,我带你。”韩平悄悄指了指小汽车,王江宁这才注意到车里还坐了一个中年人。王江宁没辙只能坐韩平的摩托车去,一路上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半天。 众人迅速赶到了福兴记。这是一间占了两个门面的大铺面,金色硕大的“福兴记”招牌彰显着这店面的身份。店铺掌柜看到这么多警察冲过来,吓坏了,和几个伙计一起点头哈腰地给众人赔不是。 韩平一看周围的老百姓围过来不少,立刻站在店铺门口大声喊着: “警察办事,闲杂人等,莫要围观!都散了都散了!”他一开口,跟着来的几个扛着枪的义勇也一起驱赶老百姓。 王江宁则率先冲进了店铺里面,看准掌柜的,问道:“掌柜的,你家有八角,也就是大料卖吧?在哪里,我们要看看,还有李氏汤包店的李寡妇是不是在你家进的货?” 那掌柜的哪见过这阵仗,人都吓傻了,见有人问话,也没敢迟疑,立刻答道:“八角,有有有,李氏汤包店的李寡妇,是在我这儿进的货。张平,徐良,把店里的八角都搬过来,你们几个,去后面仓库把所有的八角都扛过来!”几个伙计急忙应了去搬东西。 这时,梅教授和车上那个中年人才走过来,王江宁发现中年人没穿制服。 “丁探长,梅教授,坐,坐。你,再搬两把椅子来。”韩平点头哈腰地招呼中年人和梅教授坐下,冲着掌柜又大呼小叫的。 “不必了,小韩,先办事。”中年人挥了挥手表示不坐了,就站在这里等着店里的伙计搬东西来。 “长官,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你们这是要买调料?不用这么大阵仗啊,招呼一声我立马派人送过去就行。”那掌柜略微镇定了一点,小声对着王江宁说道。 “掌柜的,我们现在怀疑你这里卖的八角里面掺杂有一种叫莽草的毒物,我们就是来查这事儿的。”王江宁看这局面已经尽在掌握,也就没瞒着这掌柜的。 “莽草?不可能不可能,长官,福兴记进的货每样我都亲自验过,像莽草这种东西我们都是要严防死守的,若说是一袋子里面混进去个把个,那也正常,大量混进来,绝对不可能。”掌柜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说话声音也理直气壮了起来。 王江宁没有作声,看着两个伙计抬了一麻袋香料过来。 “掌柜的,铺面上的八角都在这里了,库房里的他们在搬了,大概还有五袋。”一个伙计说道。 “全都倒出来。”韩平说道。 “倒出来,都倒出来。”掌柜的看两个伙计发愣,急忙说道。 两个伙计再不敢迟疑,拎起麻袋边角,哗啦一下直接把一袋子八角倒在了铺面的石板地上。一股子浓郁无比的香气蔓延开来,呛得韩平直打喷嚏。 梅教授走上前去,从包里又拿出一副崭新的白手套戴上,半蹲着开始检查这些八角。王江宁撇了撇嘴,敢情这煤炭教授出门,带的包里面装的都是手套啊? 不多时,几个伙计从后面库房又搬了五个麻袋过来。梅教授也检查完了地上那一摊八角,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都是八角。基本上没看到有莽草。逐个细查的话需要时间。”梅教授依然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还有这么多,要查到什么时候去?”韩平哭丧着脸指着那五个麻袋。 “呆子,愚公移山听说过吗,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啊,这些东西虽然多,但是只要我们认认真真地挨个袋子查看,必然能有所获啊。我破案靠的就是这么用心。”王江宁倒是信心满满,他接着说道,“梅教授,你一个人查肯定来不及,要不你告诉我们如何区分八角和莽草,这还有五个麻袋,我们人多查得快点。” “如果要细致区分,差异点还是比较多的。你们如果想速查,就用最简单的方法,虽然很不严谨,但是对你们这些非专业人士来说也够了。”梅教授看都不看王江宁,自顾自地说道,“看角的数量,超过10个的可以认为可疑。不需要一个一个袋子地挨个查,你们可以把所有袋子里的八角全都平铺在地面上分成九宫区域,每个区域抓一两把看看就能知道莽草大概的比率。我们只是要查比率并不是检出所有莽草。这些东西里面混有个别莽草是正常的。这是科学的高效方法,比你的愚公移山快得多。” 韩平悄悄瞅了一眼王江宁,看他的脸色已经给梅教授挤兑得快涨红了,急忙出来救场:“好,就这么办。福兴记的人站到那边去,小徐,你们几个,把那五个麻袋的都倒在地上,两人一组,查细致点。”韩平一边吩咐着,一边扯着王江宁一起过去检查。 众人说干就干,把五袋八角全都倒了出来,一时间好几个人呛得连打喷嚏。王江宁强打起精神,在心里默默念叨:这两天被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挤兑得连续吃瘪,这是不是要去庙里拜拜菩萨了。心里想着手上倒也没闲着,蹲在地上也一把一把地抓起来看。 没多久,王江宁就发现,这煤炭教授教的方法效率还真高,他和韩平一组,两个人几下子就把这些都检查完了,居然一个莽草都没发现。 过不多时,所有人都检查完了,一共六堆八角,只有两个小组的人发现了三个有点像莽草的,给梅教授看过之后还全都排除了。等于众人兴师动众居然一个莽草都没发现。 韩平十分尴尬地给丁探长汇报完了以后,丁探长眉头锁成了川字,低声骂了韩平一句:“妈的,你情报准不准啊,折腾老子。收队!”说完转身就走,梅教授和那些警察也一起跟着出去了,韩平低头支支吾吾地不敢言语。 王江宁也没料到居然会一无所获。他思索了片刻,转而又去问掌柜的:“掌柜的,李寡妇来进货,是什么时候的事,会不会和你这些不是同一批?” 那掌柜的虽然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来,神情颇有些得意,但是对这些长官倒也不敢说三道四,见王江宁问起,又老老实实地说:“长官,她一般一个月来买一次,一次也就一两斤。这种调料也就她这样的店面要得多些,寻常人家买的量更少。南京这天气你也知道,他们都不敢一次买太多,怕放发霉。李寡妇上次来买的,就是那一袋拆开的,那位先生查看的那袋。” “你这里一点都不卖莽草吗?” “长官,这东西,听说是能入中药,但肯定不能当调料吃,我这儿是从来没卖过的。您八成得去药店跑一趟看看。” 王江宁默然点了点头,拉上垂头丧气的韩平一起出了店面。 俩人出去的时候,大部队已经撤了,就剩下他们俩和一辆摩托车。韩平骑上车,载着王江宁,嘴一路都不停。 “要我说,笃定是那李寡妇撒谎,人家福兴记这么大的招牌,我们还都验过,毛都么得。人家这铺面每天进出多少香料,别人家都么得事,怎么就她家出事了?估猜是那婆娘花我们,她一定是有意下毒,回去我就给她好果子吃!”韩平把上峰的怒火全部转嫁到了李寡妇头上,正愤愤着,突然挨了后座的王江宁一拳头。 “哎哟,你打我干什么?” 第6节 “猪脑子啊,你膘都长到脑袋里去了?李寡妇吃饱了闲得没事干,想吃牢饭想疯了?给顾客无差别下毒?要是你你干得出来?”王江宁恨铁不成钢地说。 “唉,那,那倒也是,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韩平骑着摩托车也不敢揉脑袋,只能忍着继续骑,还好王江宁下手不重。 “先别着急回警察厅,去汤包店。”王江宁沉思了一下说道。 韩平也不敢再多说,转了弯直奔汤包店。 还有两个巷子到汤包店的时候,王江宁又嘱咐韩平:“慢点开,别急忙直接过去,从这个巷子慢慢绕过去,绕一圈。”韩平老老实实地照办。 俩人慢慢悠悠地在附近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巷口。 “你到底要干吗啊?”韩平实在忍不住问。 “到饭点了,刚才第二个巷子口有个包子铺你记得吧?走,先去吃饭。”王江宁优哉游哉地说道。 韩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小子啊能要点脸?我还以为你要干么事呢,敢情是在这消磨时间敲我一顿饭?” “少废话,吃不吃?” “吃!吃饱了赶快回去办案!我还要回去给上峰交代呢!” 俩人奔到那家包子铺,这也是个有店面的,和李寡妇的店面正好是背对着斜对面,没有招牌只挂了个幡,写着长沙张天记,吃客也不少。王江宁和韩平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俩空位,俩人刚坐下,老板就笑脸迎了过来。 “两位老板,要点什么?” “两笼包子,两碗馄饨,再来两碟小菜。”王江宁说。 “好嘞,您二位坐。马上就来。” 没多久东西都端了上来,王江宁吃了一口包子,皱了皱眉头,和韩平说道:“唉,这包子味道比李寡妇家的差远了。” 他说话声音大了点,被旁边的店老板听到了,那老板走了过来,笑了笑说:“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家的东西真材实料,新鲜干净。那李寡妇家,她那包子吃不得,听说附近好多人家的孩子在她家吃过东西以后都出事儿了呢,也不知道是东西不干净还是店不干净。” 他这么一说,旁边几个食客也附和道:“没错没错,前天晚上巷口的徐家小子就魔障了,半夜杀猪似的叫,我都听到了。那小子就是常去李寡妇那里吃东西的。” “是啊,听说啊,是李寡妇克夫命,要吸小孩子的气血啊,啧啧,我以前也常去,这下子后悔死了,以后去不得去不得。” 王江宁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忙跟着赔笑道:“掌柜的说得是,这口味还真是次要的,东西干净才是要紧事,我嘴上没把门,给您赔不是。” “哈哈哈,老板哪里话,常来照顾生意便是,来,我再送你们一盘小菜。”那老板倒是会做人,又端过来一盘小菜,韩平急忙接过。 俩人吃完东西,王江宁还是没着急回警察厅,而是让韩平带着自己顺路跑了几个药店,可惜都无功而返。 好容易终于有一家掌柜是个懂行的,捏着江宁递来的莽草打量了一番道:“是的客官,莽草可入药,本草云,古方治小儿伤寒有莽草汤,还有古典记此药可治贼风肿痹,头风久痛。不过这东西大毒,我们卖得很少,也很少会有大夫配这服药。我这儿已经很久没人来开这服药了。” 还是没有半点有用的信息,江宁失望地接过莽草往外走,一出门便见一名小乞丐迎上来:“你要找的那道士进了斜对面的药店。” 王江宁大喜,大方地扔给小乞丐几块铜圆。 不过有了上次跟踪的教训,这次他不敢再贸然跟踪,想了想让韩平在外等着,自己走进去。 那道士这会儿除去了易容,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好在他那道服和剑太明显,乞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道爷我又不是见不得人,要什么易容?难不成你觉得道爷我怕给你发现?”道士嗤笑了一声,“那是本道爷作法的法器,瞧你这没见识的。” 被抢白了一道,王江宁只得讪笑了两声:“道长来这配药啊?” 小道士淡淡瞥了他一眼,江宁脑中一下闪过那张乌龟符,登时一阵紧张,谁想,这道士竟笑了起来:“你这不都看见了吗?道爷在配那治病救人的符水。” 江宁倒是一愣:“啥?你那符水……是因为水里有药?所以搞半天你也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啊,我还当你真有法术呢。”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迷信啊!” 王江宁傻了眼,他活了这么大,还真是第一次听一个道士说别人迷信的。 “治病救人靠的当然是药。那些孩子得的是惊厥症,虽然治病我不太擅长,不过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所以我给他们喝了点有催吐效果的安神药,果然就好多了。” 王江宁立刻抓住了这段话里的问题,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你怎么会随身带这种药?” “我说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整天就知道疑神疑鬼的,人和人之间就不能多一点信任吗?道爷千里迢迢赶来南京城还不是因为前段时间的‘摄魂风波’,要不是道爷用神通治好了一群孩子,你以为那事能那么快平息下去?” 看他那张娃娃脸配上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王江宁一时间也分不清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吹牛。 说完这番话,小道士晃了晃手里刚买好的“甜瓜蒂”:“大侦探还有事要问吗?没事咱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等等,等等!”这才想起正事,江宁急急忙忙摸出莽草递过去:“你可认识这个?” 道士接过来瞥了一眼:“这不是鼠莽吗?” “鼠莽?这不是莽草吗?”王江宁有些奇怪。 “是叫莽草,本来是味药材,不过这东西有毒,现在早没药店卖了。湖广一带的山人拿它当老鼠药用,所以也叫鼠莽。” 听道士这么说,王江宁心中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忙对他一抱拳:“道长果然是高人,多谢指点!” “高人不敢当,下次别再偷偷摸摸跟踪我就行了。”小道士挥挥手,走得潇洒。留下被揶揄了的王江宁大窘。 从药店出来,韩平已经着急要回警察厅,王江宁也不留他,只嘱咐了两三句,韩平想了想点头应了,俩人各自分手不表。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已经关门好几天的李氏汤包店的墙头,有个诡异的身影如猫一般时隐时现。 第三天一大早,王江宁挂着黑眼圈来了警察厅,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小老头,那老头眼神闪烁,透着一股子猴精。 王江宁一把抓住刚买了早点回来的韩平:“人带来没?” “带来了,你这回可要有把握啊,昨天给上峰骂死了,这回可是把人都带回来了,再没事找事儿,人家跑到上峰那里二报一下,豁子就撕大了。”韩平患得患失地嘟囔着。 “放心,今天一定见真章。”王江宁拍了拍韩平的肩膀,招呼着那小老头一起到后面的候问室。 一个小警察打开了候问室的门,韩平和王江宁一起进来坐定。 对面灯光下还坐着一个人。 “张浩?对吧。”王江宁乐呵呵瞅了一眼面前的登记表。 “对对对,哎呀您二位是官老爷啊,我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昨晚多送您二位两笼包子了,在下昨天言语不敬,给二位长官赔不是,赔不是。”坐在对面赔着笑脸说话的,赫然就是昨天王江宁和韩平一起吃包子的张天记老板。 “您客气,今天请您来,可不是为了昨天的事儿。说说吧,最近干了什么缺德的事儿没?”王江宁把腿又翘到桌子上,两手撑在后脑勺上。 韩平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 “缺德的事儿?没有没有,我就老老实实做生意,开个店面养家糊口。”张老板一脸的无辜样子。 “张老板,若没有十成的把握,我断不敢请你来。既然请你来了,那我自然是有十成的把握。你家宅子斜后面的李氏汤包店最近出的事儿,是你干的吧?”王江宁说到最后一句,笑容收了起来,直视着张浩。 张浩似乎被王江宁吓到了,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摇头,急促地说道:“长官您可不能乱说啊!李寡妇家出事儿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啊!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本分人,她家的东西不干净与我无关啊!” “张老板,李寡妇的铺子和出事儿的那几个孩子,我们都查过,那些孩子是中了莽草毒。这莽草与李寡妇做馅料的一种叫八角的调料长得非常像,李寡妇进货的调料店我们也查了,却是一个莽草都没发现。所以,那些莽草,是有人在李寡妇买了调料回来以后,趁着李家不备,偷偷加到李寡妇的调料原料中的。那个人,就是你。”王江宁一字一句地说道。 “冤枉啊,冤枉啊,长官,你可不能冤枉我啊。”张浩都快哭出声来,额头上全是汗。 “张浩,我本来不想搞得太麻烦,你既然不承认,那没办法,我就吃点辛苦,让你心服口服。给你见个人,你认识的。”王江宁说着,朝门外挥了挥手。 那个小老头点头哈腰地走了进来。张浩见着这小老头,脸上顿时变色,冤枉的叫声也停了。 “他叫鼠药李。找他可真费劲,昨晚上差点没把我腿跑断。莽草这东西,两湖那边的人经常用来做鼠药。这南京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我认识不少,卖老鼠药的却不认识几个,幸好哥们码头上的兄弟和眼线多,唉,扯远了。总之呢,走街串巷卖老鼠药的,就鼠药李一个,是两湖的,你是湖南还是湖北的?”王江宁说着转头问那鼠药李。 “湖北,武汉人。”鼠药李点着头。 “哦。对,武汉人。我昨晚找到他,他那里果然有鼠莽,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二十多天前,有个人在他那儿一股脑买了三斤鼠莽,还有其他各色鼠药,而且,买东西的还是个长沙人,对吧鼠药李?” “对对对,二十多天前,在夫子庙那儿。”鼠药李话一多,武汉口音就漏了出来。 “是我买的,我家做饭馆生意,就怕老鼠多,买点鼠药,怎么了?我却不知什么鼠莽莽草的,都以为是鼠药,撒在我家了。”那张浩倒是很坦然,见有人证在,便应承了下来 “都撒在你家了?我昨晚从李寡妇家翻墙跳到你家,除了你和你媳妇儿睡觉那屋子,其他地方我都翻了个底朝天,怎么一颗莽草都没找到?”王江宁说着打着哈欠。 “你,你昨晚进了我家?你怎么可以随便进我家?”张浩再也按捺不住,气急败坏地说道。 韩平也担心地看了看王江宁,这种手段就算得来证据那也是危险得很啊。 “我本来也没打算去你家,我就想看看,外人要想进李寡妇家的厨房,翻墙进来到底难不难。谁知道我刚一翻上院墙,就发现你家和李寡妇家虽然是斜对着,却是通着同一道院墙,我就顺便走过去瞅两眼,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你从那边到李寡妇家,自然也是轻松无比了。” 看一眼努力克制紧张情绪的张浩,江宁突然一拍桌子:“张浩,我也不和你绕圈子了,这整件事就是你干的!你的包子铺和李寡妇家离得最近,她家生意好你家生意自然不好,你是年初才开的张,到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你才决定来个铤而走险,给李寡妇的包子里下毒。若是寻常的毒物,客人吃了闹肚子甚至死人,到时候查起来那容易得紧,更何况若是下毒,李寡妇根本没有作案动机,她嫌别人吃她家包子吃太多所以给顾客下毒?疯子才这么干。所以你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说到这里,王江宁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十三香是大家都用的调味料,八角是十三香里很重要的一味,而你恰巧又是长沙人,自然也知道你们那边用来毒鼠毒鱼的莽草,无论是样子还是气味都和八角甚像。更妙的是,这莽草毒和一般的毒物不同,它没有肠胃反应,吃下去也不上吐下泻,而是精神出问题,如同吸大烟甚至是鬼上身一般疯魔了,再说用作调料,客人一次也不会吃太多,非要长期吃才能慢性中毒。你算准了李寡妇进调料的日子,二十多天前,你从鼠药李这儿买了莽草,在李寡妇进调料的第二天趁夜翻墙进了李寡妇的院子,把莽草混进了八角的袋子里。你知道李寡妇为了保证调料不受潮,都是每天后半夜早起磨粉调馅,每天只磨当天用的,所以你只能加莽草原料进来没法直接加粉。你算准了日子,每天吃的那些调料,要吃将近一个月,再潜伏个十来天才会毒性发作,那时候掺杂有莽草的那袋八角早就用完了,这样证据全无,你自然永远不会被发现。而几个孩子中邪一般的症状,也恰巧让别人不会认为是包子馄饨有毒,而是李寡妇的包子铺有鬼,从此她的店再无生意,你的包子再难吃,生意也差不了了。只可惜,你算错了一件事。” 王江宁突然停下来,现场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张浩不说话,只是看着王江宁。 “你算好的中毒时间,忘了算孩子。小孩子比成年人中毒累积的时间短得多。不过二十多天,就有三个小孩子发病,李寡妇也直接关了铺面不再经营。那些没用完的八角和莽草,都因此留了下来。我估计这些日子你还挺担心的,东西没用完,留下对你就是隐患,所以你肯定想方设法想把这些莽草捡回去,但是我们把所有的调料都搬走了,你根本没法下手。这才便宜了我,顺利破案。”王江宁说着又笑了起来。 “你胡说八道。我是在鼠药李那里买过莽草,但那是我拿来药老鼠的。李寡妇家里的莽草,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证明她家的莽草是我放的?你有证据吗?”张浩突然反问道。 韩平皱了皱眉,担心地看了看王江宁。 王江宁似乎知道他必有此一问,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说了,敢请你来,我自然是有十成把握。我还真有证据。这还要多亏了鼠药李。你买莽草,不敢去大药店买,只好找他买,却不知道他有个好习惯。他为了让自己的鼠药效果好,特地在所有的鼠药里面要么加了糖粉要么刷过稀糖浆。所以他的鼠药比别人家的要贵些。你若是去药房问过,就知道他卖的鼠莽可比药房的贵不少。‘鼠药李,鼠药糖’,南京城里你还真找不到第二家在鼠莽上裹糖浆的。我可是亲自舔了两颗从李寡妇家里搜出来的莽草,甜的。当然,我后来特细致地漱了几遍口。你要是不信,自己舔舔看。” 说话间,王江宁扔了一颗莽草到张浩跟前。 至此,张浩的心理防线再也支撑不住,瞬间崩溃下来,大哭着道:“我交代,我交代……”。 韩平站起身来,激动地冲门外面喊:“来人!给他详细做笔录!我要去给丁探长报捷!” 数日后,李氏包子铺。 王江宁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着报纸——硕大的标题写着《探长丁京晖智破毒包子案 同行竞争寡妇蒙冤昭雪》。 报道通篇没提到王江宁的名字,不过他倒是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虽然名气给啥都没干的丁探长拿了去,但韩平在内部又积累了资历和嘉奖,自己也赚到了赏钱,顺便可以永久在李寡妇这儿光明正大地白吃白喝,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这样想着,王江宁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满意地咂了咂嘴。 “老板娘,再来一笼!我打包!” 第五章 田地怪洞 (2017.1.9) 首都警察厅。 “哎哟我说王江宁,今天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我看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韩平一边吃着王江宁带来的盐水鸭,一边兴致勃勃地在逗着一只甚为罕见的鸟。 只见这鸟一双黑白相间花纹的翅膀,头上却是粉棕色羽毛,看起来像个花冠,嘴极为细长。据韩平说是西洋来的什么稀罕物,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第7节 “这话说得是,我比黄鼠狼聪明,你倒是不如一只鸡。你们这些警察平时清闲得很啊,你这儿还能养鸟玩?你上司也不管?”王江宁也一边吃着盐水鸭,一边絮叨着。 “管个屁,他自己还在办公室养鸡呢。”韩平小声嘟囔着。 “在办公室养鸡?”王江宁一口肉就给噎住了,硬是咽了半天才咽下去。 “丁探长有爱心,上月在街上看到卖小鸡的,金灿灿一小团,那商贩说是什么东洋珍珠鸡,长不大的,丁探长就动心了,买了三只回来在办公室养。哪晓得没养多久,那金色马急就么的了,鸡还越长越大。我看搞不好还真是舶来的,比一般的鸡要大。大家都劝丁探长别养了,杀了给兄弟们吃算活拉到,丁探长死活不肯哎,非说养久了有感情。现在他自己流尸样的忙着养鸡,天天就催着我们多破些案子,估猜那些案子都要算他头上,这样上头就不会管他养不养鸡了。” 王江宁心里一动,正打算和韩平商量商量怎么把丁探长的鸡偷出来炖了吃,尝尝西洋鸡的味道,这边门口一个小警察领着一个老汉过来了。 “报告韩探长!这人说要报案!”那小警察啪地敬了个礼,还挺标准。 “你要报案?”韩平抓着一块盐水鸭,挥舞着油滋滋的手招呼老汉回话。 王江宁急忙把手上的吃食放下,坐在一边认真听着。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有人报案,说不定能接一笔生意。 那老汉摘下帽子,拱手抱拳给韩平作了个揖。略带乡下口音,颤颤着说道:“长官好,小的叫贾五,是上峰镇李员外家的管家。我家老爷最近遇到个麻烦事,镇上的警察署没有头绪,我家老爷着急,特地吩咐我来城里报案,请长官为我家老爷做主。”说完他又作了个揖。 “什么事啊?”韩平眉头一皱,在乡下,太折腾了吧。 “这事说起来喝人拔辣地,地里头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七八个大洞。小的也就堪堪能站个人,大的能躺个人,有深有浅,最深的人掉进去估计能摔断腿。种田的佃户们发现的,有人说这是鬼打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人吞了,现在佃户们都没人敢下地干活了。李员外很着急,这才让小的来城里报案,希望城里的长官能去调查一番。员外说了,各位长官的辛苦费少不了。”这贾五说到最后一句,偷偷抬头扫了一眼韩平和王江宁。 韩平依然皱着眉头,没有吱声。在他看来,钱自然是好东西,但是这个事儿听起来似乎有些诡异,没死人也没丢东西,地里面出现几个洞,这算什么案子,就算破了也不是什么大案,也没什么油水可捞。上峰还那么老远,多折腾。 王江宁一听有辛苦费,便动心了。看韩平半天不说话,王江宁立刻明白韩平在犹豫什么,毕竟俩人知根知底。他急忙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悄悄耳语道: “二五,快接,这案子多好啊,又轻松又有钱拿,你有多久没开锅了我还不知道?有的吃总比没的吃要好吧。再说了,你家丁探长可等着你破案子呢,他要是知道这送上门来的案子你还不接,不得扒了你的皮?” 韩平一听立刻觉得王江宁说的有道理,眼珠一转,拿腔拿调地对贾五说道:“好说。那咱们就跑一趟。我姓韩,叫我韩探长就行。这位是王江宁王侦探,也是一把好手。咱们怎么去啊?”他言下之意,王江宁也是一把好手,但还是不如他。话音落,韩平便感受到了王江宁恶狠狠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脑勺上。 那贾五却只顾着高兴,说道:“李员外租了一辆小汽车,就在门外候着。这地里面一天不开工,就多一天损失,所以李员外也是不计血本的,只要能尽快破案,辛苦费绝对少不得二位。” 王江宁和韩平一听说有小汽车,都心中一喜。这便跟着贾五出门登车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上峰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车是沿着官道开的,速度还挺快,到了上峰镇之后,车却没停,而是一路穿过上峰镇,直接开到了离镇上三四里地的一处大宅。 “韩探长,王侦探,请。员外吩咐过,城里的长官若是到了,就直接接到客堂,不能让你们在外面候着。”贾五很是恭敬地说道。 韩平和王江宁点了点头,下车跟着贾五就进了宅子。这种前朝留下的大地主,自有一番流传下来的做派。虽然就在民国首都的眼皮子下面,可这种老派传承毕竟难以消失。 在客厅坐了没多久,只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矮胖老头和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中年人从后堂走了出来。 “欢迎欢迎!韩探长,王侦探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这点小事麻烦二位跑一趟,老朽感激不尽!”那矮胖老头说话中气十足,看来就是李员外了。 “李员外,请了请了。这位是?”韩平十分熟练地和李员外客套着,一边扫了一眼那个中年警察。 李员外把中年警察也介绍给了二人,这人姓陈,是上峰警察署的副署长。论级别,陈署长自然是比韩平要高的,而且他对首都警察厅派人来插手这个案子似乎颇为不满,十分敷衍地和韩平打了招呼,对王江宁这种野侦探就更没放在眼里。 韩平毕竟在官场混久了,看在眼里也全当作没看见。和李员外叙了宾主之位重新落座,两个下人泡好茶就站在李员外旁边候着。 “李员外,这么说,这些洞都是前天晚上一夜之间出现的?”王江宁看韩平只顾着喝茶,决定自己直接切入主题。 “正是,那块地离此大概还有个三四里地,周围几块地一样,平时种的都是麦子,每天地上都有人,昨天一大早,几个佃农跑来告诉我说地上有几个大坑。我跑去一看,还真是,每个坑都得有两三尺宽,一共八个洞,有的就半人深,有的都看不到底,我也吓坏了,急忙派人去找了陈署长报案。”李员外动作表情非常丰富,说到洞的大小的时候还拿手比画了一下,说完看向陈署长。 陈署长见李员外在示意自己介绍,只得按下心中的不满,接过话道:“洞我去看过,一共八个,有深有浅。最深的一个有十尺左右,还带拐弯,所以从上面看上似乎看不到底。那些洞下面什么都没有,也没留下什么线索。挖出来的土就堆在洞边,还有两个洞好像是被回填过。这事儿着实有些蹊跷。” 王江宁点了点头,看了看时间还不算晚,提出想去现场看看,韩平也在一旁附和着。李员外一口答应,亲自领着王江宁往那块田走去。陈署长一看李员外亲自去了,也只得跟着一起去,贾五在前面领路。 从宅子出来往东走了没多久,就到了李员外说的那块地。王江宁老远就看到几个土堆,他在远处略停步瞅了瞅,那块地和周围的地没有任何区别,就是一块很普通的农田。周围几乎就是一眼就能看到山脚的大片农田,只有几块田里还堆扎着几个大草垛算是附近最大的“建筑物”了。几个警察和佃农在现场晃悠着。 走到近处,王江宁看到了他们说的几个洞。那几个洞大部分也就两尺宽,有几个真的就只有半人深,只有两个看起来比较深一些,这两个洞旁边的土也多些。 “这些洞都没人动过吗?”王江宁边说边跳进了一个洞里,脚下的土有些湿,土质很新鲜,坑里面有铲子铁锹留下的一些痕迹。 “没有,我那些佃农都说这些洞邪门,连地都不敢来种了。这些洞也就是陈署长带人看过,这两天都没人动。”李员外背着手在田埂上看着,忧心忡忡地说。停了半晌,他又犹犹豫豫地说道:“陈署长啊,您这些人看了好久,也没啥进展,您看,能不能让他们先回去休息休息。这要是给大家看到我这儿天天有这么多警察,别人还以为我这儿出了什么大事呢。将来想再招人来干活也难啊。” 陈署长一听,心中顿时要发作,不过还没等他开口,韩平先吼了起来:“李员外,你说这话就不胎气了。陈署长和这些兄弟们这都不是为了破案吗,要不然谁这么二胡愿意蹲你这吹风?你要是看不惯警察,那你报什么鸟案?我们还人五人六的从城里跑来干么事?” 李员外被韩平一阵抢白,支支吾吾地嘟囔了几句“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陈署长韩探长莫要生气”云云。 王江宁却没心思听他们在这儿拌嘴,四下打量了周围,转头笑嘻嘻地问陈署长:“陈署长,可曾听说这附近有什么古墓吗?” 陈署长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你怀疑这是有人打盗洞?没听说这附近有什么古墓啊,李员外,这地是你的,你知道吗?” “没有,这些地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从来没听说这里有什么墓,我家的祖坟和这附近人家的祖坟都在丁墅那边。再说如果知道有墓,我也不会在这里种地啊。”李员外也摇了摇头。 “这些八成就是盗洞。你看,这里有用洛阳铲探过。”王江宁指了指脚下一个只有大拇指粗细的小洞。 李员外探头探脑地也看不明白,倒是陈署长听王江宁这么一说,二话没说跳进了另外一个洞里仔细看了看,果然也发现了几个拇指粗的小洞。 “看来还真是,我们那天就没发现这些。你眼力不错。”陈署长从洞里爬上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王江宁说话也客气了很多。 周围围观的那些警察和佃户都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我滴个乖乖,下面埋了死人啊?亏我们还在这里干活,啧啧,这地是没法种了。”一个佃户脸色苍白地颤颤说道。 “可不是,员外昨晚上还想让我在这里守夜,幸亏我没答应。”另一个佃户也一副死里逃生的表情。 李员外听在耳朵里,急红了眼大声说道:“什么古墓,没看到长官们还在调查吗,要是真有古墓,这里早就给人挖光了,不要以讹传讹。” “李员外说得对,这帮人一夜之间打了八个洞,这工程量着实不小,看来他们人还不少。不过这样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打洞,估计他们也不确定这里到底有没有古墓。大家不要担心。”王江宁从洞里爬出来继续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顺便帮李员外说了句话。 “这里方圆几里都是平地,确实怎么看也不像有古墓啊,而且李员外也说了这块地一直都是种田的,没听说过有古墓。”陈署长皱着眉头低声说。 “真没的古墓啊?豁使的,那这趟算歇的了,盗墓贼白来一趟,我们也白来一趟。”韩平嘟囔着嘴说道,陈署长和李员外听着这话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王江宁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既然没有古墓,那辛苦费肯定是多不了了。这家伙脑子里除了升官发财还剩下点什么?王江宁暗暗骂道。 “看地形确实不像有古墓的样子,不过要是看风水,那就说不准了。鬼知道这下面有什么东西。我看这事儿还是不太简单。这么着,李员外,辛苦您,看看能不能从镇上请个什么风水先生之类的来看看,此处合不合风水葬穴之说。我和韩探长在这里再好好研究研究。”王江宁眼珠子一转,冲韩平使了个眼色,决定先把李员外支走再说。 韩平和王江宁是穿着一条裤衩长大的,自然懂得王江宁的意思,立刻顺着说道:“挨摆这个道理。李员外,我看这事儿还得您亲自跑一趟才行,风水这事儿是文化人的事儿,贾五不一定能拎的清,您亲自出马,笃定效率更高。”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李员外也只得点头答应,带了贾五和几个佃农离开了现场。 “你的相机呢?带了没有?”王江宁看李员外走远了,用胳膊肘戳了戳韩平。 “带了,你要干吗?”韩平问。 “废话,相机还能干吗?难道还能杀人?当然是照相了,把这地方拍几张照片。”陈署长和那几个小警察都在田埂上,周围一没人,王江宁对韩平立刻就恢复了颐指气使的态度。 “王江宁你不要不上路子啊,在外面能给我点面子,我好歹也是个探长。”韩平低着头不情不愿地嘟囔着。 “哪儿这么多废话,拿不拿!” “拿拿拿!”对王江宁,韩平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韩平在一旁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照着,王江宁又返身去查看了其他几处洞口。 这些洞口看起来大部分都很规整,像是熟手打的,但是有几个又有点杂乱。最深的一个足足有一人深。再加上洛阳铲的痕迹,盗洞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可是此处和附近的田地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王江宁虽然对墓葬风水这种东西不甚了解,却也听说过古人选墓穴是相当讲究的。此地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古墓的样子。他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回到韩平身边看他拍照。 韩平拿的是一架徕卡相机,和王江宁之前摸到过的那些比起来,这台相机是便携式的,体型小很多不说,镜头还是可以伸缩折叠的,一看就是高档货。 王江宁看得很是手痒,忍不住说道:“你这拍照不专业啊,拿过来我来试试,肯定比你拍得好。”说罢就自己上手要拿相机。 韩平一把把相机捂进怀里,十分坚决地说道:“你不要哄哦,别的东西算活拉到了,这玩意儿可不能随便给你玩,三不来之你给我搞坏了把老子卖了也赔不起。再说了,你会拍照?摸过相机吗?” 王江宁立即抢白道:“当然摸过!怎么没摸过?丰富巷的许氏照相馆,我就用过他家的相机,虽然比你这个大一些。”他说到这里有些底气不足。 “豁使的,我还不晓得你,什么新玩意儿到你手里都灰消火灭了,许氏照相馆,阿是闹鬼照片那次啊?那些照片我记得就是你拍的吧?害的人家照相馆三个月么的生意!”韩平边说边把相机捂得更紧了。 王江宁知道今天是碰不到这相机了,只得作罢,悻悻嘱咐韩平拍完之后立刻去小镇上洗出来。韩平狐疑地说:“这地方还能有洗相片的?” “孤陋寡闻了吧?这小镇上有一家报馆,叫作‘汤山新闻’,他家就能洗照片。你洗出来之后,就直接让那家报馆登个新闻,说‘上峰一户田里发现神秘墓葬,目前警察不敢妄动,三日后请到考古专家,便能让它们出土’。总之一定要让他们明天把这条消息登出来,但是在明天之前,报馆的人万不可走漏了风声,不然你就把他们抓走!”王江宁悄声嘱咐着。 韩平一边点头一边暗暗记着,听到王江宁最后一句,为难道:“这个……毕竟是在别人的地头,我不能随便抓人吧。” “你是真蠢啊,又不是真让你抓人!吓唬他们一下!吓唬!”王江宁恨铁不成钢地直跺脚。 韩平也是被王江宁骂习惯了,撇撇嘴,听话的走了。 陈署长看韩平走了,也过来和王江宁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也要收队了,这李员外既然请了城里的警官过来,自己也没必要凑这个热闹。王江宁也只得拱手相送。所有人都撤了之后,只留下王江宁一个人在田边,他举目远眺,四望无人。 看了片刻,王江宁步行回到小镇,先去了一趟汤山新闻的报馆,看韩平正在摆着架子看记者写稿,嘱咐了一下他今晚的住处,便一路问路到了小镇最繁华的老街上。王江宁打小在市井里摸爬滚打,该去哪里找自己想找的人,对他来说就和吃饭一样轻松。 “呐,听清楚了,一共两件事,先去镇上的茶楼酒馆饭点散布消息,就说南边李岗头村的李员外家地里好像挖出古墓了,过两天城里的考古队就要来。办妥了之后就直接去李员外家的地里,给我守一个晚上,不管看到谁来,都悄悄到镇上的那间小旅馆来找我,若是一晚上没人来,天亮就来找我,领剩下的一半钱。拿了我的钱可别耍滑头啊。”王江宁看着眼前几个抱着馒头啃得很开心的小乞丐说道。 “王大哥你放心吧,我们兄弟办事你放心。”带头的那个小乞丐嬉皮笑脸地说道。 王江宁默默点点头,就转身回小旅馆睡觉去了。 夜半,李员外家的地头上,按照王江宁吩咐守在田中的小乞丐正迷糊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定睛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第六章 引蛇入洞 (2017.1.11) 次日一早,上峰镇的一家小茶楼。 “哎,听说了吗,南边李岗头村的李员外家地里面挖出一座大墓,啧啧,不知道有多少金银珠宝在里面呢。这有钱人怎么都这么好命啊。”几个年轻人正在一起喝茶聊天,其中一个用羡慕的语气说道。 “哎呀你知道什么呀,你看今天这报纸都登了,是有盗洞,但是没挖出大墓来,几个盗墓贼去李员外家的地里挖坑,什么都没挖到,后来有人报了官,还从城里请了什么考古专家来看,说李员外家那块地里八成真有古墓,过两天就有考古队来咱们镇呢。”另一个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道。 茶馆中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几个人说的事儿吸引到了,几桌人各自小声议论着这一夜之间在小镇上疯传的大新闻。 没有人注意到,在茶馆角落里,有一桌五人安静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半晌,其中一人小声地说了几句,没过多久便静悄悄离开了。 在一旁穿梭忙碌的小二只听见一些生僻的字眼,什么“藏书”“朱雀翔舞”“耸拔段特”等等…… 当晚子时三刻。月明星稀,一轮满月照在黑漆漆的土地上,竟是走路都不用打灯了。 在一片广袤的田地里,四个黑影猫在田埂边的几个大草垛边上,不远处,一个飞快的身影向这里跑了过来,这黑影煞是怪异,居然还反着一点点月光,在田野里挺显眼。 “欢哥,我说应该让他戴个帽子吧,你看他那个光头,被月亮照得跟手电筒似的。”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说话的是个小平头,架势倒是很足。 “他腿脚最快,没事儿,这里空旷得很,反正也没人看得见。怎么样?”欢哥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跑到跟前的那个光头说的。 “欢哥,没……没人,我仔细瞅过了,那地方和咱们那天走的时候差不多,就几个土堆回填了一下。一个人都没有。可以……可以动手。”光头气喘吁吁地说道。 “这回都抓紧点,老天保佑,今天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明天考古队说不定就要来了,成败在此一举。走。”欢哥第一个跳上田埂,往李员外家的那块地小跑过去,其他几个人都紧跟其后,每个人背上都背着大铁锹和锄头,走在最后的一个小平头则背了好几根细铁棍。 奔到地方后,众人四下张望,确实是没有人看守,看来李员外这些人,是以为他们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了。大伙放下心来,等着欢哥吩咐。 “平子,这回可看准了。”欢哥朝那小平头点了点头。 被叫作“平子”的人点点头,取出一根铁棍,看准一个那天没探过的地方,用力把铁棍猛插进地里。候在一旁的光头立刻用木槌将那根铁棍无声而迅速地敲进了地里。 瞅着铁棍快要整根没入地里了,平子示意停手,从地上又拾起一根铁棍,拧巴拧巴接到地下那根的尾部,原来这些铁棍首尾都有子母螺纹,可以一根接一根连成一根长的。那二人又继续砸了起来。如此连续接了两根铁棍砸下去,突然光头感觉好像顶到什么东西,砸不动了,平子示意他停手,把铁棍又转了转,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再抽上来,抽上一段就卸掉一段,当把最后一段提上来的时候,众人都凑了上来,忐忑地看着小平子“验货”。 最后一段的铁棍头部是个小半月铲,带着一块下面提上来的土。平子把那块土倒在手上,仔细捏了捏,在月光下露出诡异的笑容。 第8节 “欢哥,青砖。”平子把手上的土渣给大伙看,众人瞧得清楚,那块土里有一些像是小碎石块的黑色石头。 “要发财啦?”光头脑子转得最快,这洛阳铲打到了青砖碎块,意味着这下面八成就是古墓的墓顶或者墓道。 “大伙动手,在这里直接挖。”欢哥也欣喜若狂,看平子那铁棍接的长度,一根是三尺长,才三根不到的深度,也就七八尺左右,直接挖个直洞就行,几个人一起挖,估计半个时辰就能挖下去。 众人抑制住心中的激动,拿起铁锹来开始挖洞。平子则在一旁看着,他是这帮人的师爷,脏活他是不用干的。 就在这伙人热火朝天地挖着盗洞的同一时间,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近在咫尺的地方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盯着他们。 田地边的一座草垛里,王江宁正猫在里面暗暗犯着难。这个草垛是他和韩平精心布置的,从外面看和一般的草垛一模一样,但里面其实是空的,正好能藏一个人。太阳一落山王江宁就猫在这里面了,除了带着绳索、防身用的枣木拐,还带了几支手电筒,用来给远在村口接应的韩平发信号。他们商议好了,只要发现盗墓贼,王江宁先掌控住局面,然后拿电筒闪个三下,韩平就去找陈署长搬救兵。 但是眼前这个情况,却是王江宁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对方有五个人,不但人多,而且看起来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王江宁若是此时闪电筒,无异于自寻死路。即便是韩平和陈署长带着人来了,这黑灯瞎火的双方真打起来鹿死谁手也未可知。王江宁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继续等待良机。 要说这帮人也真是运气好,这次他们没多大工夫,挖了也就半个时辰,居然就打到青砖顶了。 因为洞很浅,他们挖的变成了一个大坑而不是洞,所以不用绳索就能直接从地面下到洞底。 “欢哥,下面通啦!”坑底传来光头的叫声。 “好。”欢哥掐掉一根烟头,一边吩咐光头上来望风,一边准备亲自下墓。 平子在旁边听着,发出一声冷笑,开口说道:“欢哥,不能安排人望风。” 欢哥一愣,皱眉问道:“这话怎么说,我们要是下去了,上面不留人怎么行?” “大家都是兄弟,我也就不见外了。这活你们是头回干,我可不是第一次了。这行有这行的规矩:进墓不留人,留人不下墓。没见着墓无所谓,若是开了墓要进去,这上面是不能留人的。甭管上面留的人是谁,我说句得罪人的,就算是欢哥您在上面,咱们兄弟在下面那也是心中不安的。上面留人给下面下绊子,甚至直接埋了洞口的事儿那是多了去了,就算是亲兄弟亲父子,也出过这档子事儿。兄弟我不是不信任大家,但规矩就是规矩,必须得是同上同下。过去我们跑大墓,迫不得已要留人在上面,那都得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张罗,用身家性命起过毒誓的大当家才能留。咱们这些人,嘿嘿。”平子边说边搓手。 欢哥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颇有道理,反正他也要下去,不怕他耍什么滑头,便又环视一圈周围,确定方圆几里地都是既没人也没亮光,众人就一起都下到了坑底。 坑底的青砖顶部已经给挖开了,下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丝丝阴气从洞里散发出来,让欢哥四人都有点发怵。 平子轻蔑地看了看四人,从怀里掏出一支蜡烛点上,坑里顿时敞亮了许多。月光虽然很亮,但在这坑底,还是烛光要亮得多。他又掏出一个绳扣,把蜡烛挂好,准备放到墓道里。 这边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开盗洞,那边王江宁也是欣喜若狂。也不知道这些盗墓贼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么多人居然不留人在上面望风,一股脑地全进了洞里。这么好的机会上哪儿找去? 王江宁立刻拿出手电筒,对着小镇方向狂闪了十几下,然后抱着手电筒悄悄地摸到了盗洞旁边。 他也算替警方办了不少案子,保护证据的意识还是很强的。小心避开坑边那些杂乱的脚印,王江宁匍匐着身子探出头看了看。 难怪他们敢在上面不留人,这挖的分明是个土坑而不是盗洞,这几人可以轻松地直接冲上来。别说自己一个人毫无胜算,就算韩平带着人来接应,只要洞里的人听到动静,那双方对峙起来也麻烦得很。 更出乎王江宁意料的是,这群人看起来还真在下面挖到东西了,正在往一个黑漆漆的洞里面放蜡烛。这下面如果真是古墓,那到时候韩平带人来了,和他们对峙起来的风险也很大。天知道这些亡命徒会不会随身带着炸药什么的,躲到墓里面来个玉石俱焚,而且只要他们进了墓穴,这古墓也必然要给他们破坏了。 如果这下面不是古墓,是什么通道之类的东西,岂不更容易被他们跑掉?时间不等人,王江宁算了算时间,韩平应该快要带人来了,说不得,只能行一条险计赌一把了。 坑底那众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蜡烛一点一点地放下去,突然间,头顶上灯光大亮,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就连最镇定的平子也被吓得手一抖,蜡烛瞬间灭了掉进了黑漆漆的墓道里。 “下面的人都听好了,我是首都警察厅的王探长,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别想逃跑。第一,我们比你们人多;第二,你们在下面我们在上面;第三,我们带了狗。老老实实给我待在下面。”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是配合他最后一句话一般,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嗷嗷的狗叫声。听声音就知道这狗绝对不是善茬。 坑底的几人如木雕一般,只有欢哥缓缓抬起头,却被坑口四五道强烈的手电筒光照得睁不开眼。 王江宁的声音很是镇定,但是他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他提前把几个手电筒都点亮,捂在怀里,然后猛地向洞口抛出,巧妙地营造出多人在场的假象。这电筒的光可比月光亮太多了,下面的人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情况。而且自己学的狗叫也是惟妙惟肖,这次豪赌无论如何胜算还是比较大的。 这是双方打心理战的时候。 坑里十分安静,王江宁却不敢露头了。下面的人一旦适应了手电筒的灯光,看到上面就一个人,他肯定有死无生。既然是赌,就干脆赌大一点,他在坑边踢着土走来走去,刻意营造着很多人在旁边走动的样子,一边希望下面这几个家伙别冲动,一边期盼韩平赶快来救场。可是放眼望去,小镇方向一点灯光都没有。王江宁心中一沉,不会韩平这家伙睡过去了吧?越想越觉得心中忐忑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平子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说道:“欢哥,这几个灯到现在没动过。” 坑底几个人刚开始的时候都给吓蒙了,他们下来还没有一盏茶的工夫,就被人在上面堵得死死的,明明之前查看过周围全无人影。他们还以为要么是神兵天降,要么别人早就埋伏在附近等着他们往套里钻了,个个心灰意冷。 这时候都缓过劲来,听到平子的话,欢哥也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低声对众人说道:“平子说的是,上面那人八成是在虚张声势,要不然怎么这么久就不下来拿我们?说不定他就一个人。” 欢哥说话的声音还是大了些,给王江宁听到了动静,他立刻又故作镇定地大声说道:“你们几个老实点!别叽叽歪歪的,大虎最讨厌别人叽叽歪歪,你们把它惹毛了我可拉不住啊。”说完他立刻又学起狼狗低声嘶吼的声音,又朝坑里刨了几块土块,造成真有大狗在上面要往下冲的假象。 “哎,小李你看着点枪,别走火了!”王江宁又补了一句,希望能唬住他们,心里却早已经不知道问候韩平多少次。 “妈的,他要真有枪早就亮出来了,肯定是虚张声势。再说就算有狗怕什么,咱几个一起上,我就不信这么快的刀,还能怕个畜牲?”光头也觉得可以一搏。 欢哥又看了看平子,现在他已经真把平子当作军师了。 “欢哥,动静都在这边,那边安静得很。”平子却没理光头,而是低声指了指坑的另一侧。 欢哥点了点头。王江宁整出的动静全在坑的一侧,另一侧很可能压根就没人。他沉声对光头说:“你和我先上,其他人在后面支援。老子还不信今天能栽到这里了。”说完噌的一声把他的藏刀拔了出来,在月光和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这把短刀映出了一缕寒光。 光头一听,也不含糊,唰的一下抽出两把剔骨刀,左右手各执一把,脸上的横肉也跟着抖了起来,“妈了个巴子,来一个剁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他这么一喊,欢哥也大喊一声:“上!”俩人就一个箭步从坑的另一端往上冲。 这边王江宁早就听到他们拔刀的声音了,他此刻也毫无办法,对方人多势众还都带着家伙,自己就一个人,连武器也只有枣木拐,无论如何也不是敌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听动静这些人是要从另一边冲上去,自己还有机会能跑,还是走为上吧。 他正要转身跑路,那边欢哥和光头也快冲到坑口,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欢哥和光头像是被什么重物猛击到了,眼看都冲到坑口,却突然被硬生生撞跌了回去。更让坑底三人害怕的是,欢哥和光头的身手他们是知道的,可他们此刻却毫无征兆地从上面滚了下来。 几人中胆子最小的那个小个子登时吓得不轻,颤着声叫道:“枪,枪,他们真有枪!” “有个屁枪。”平子唾了一口,恶狠狠道。 一点声响都没有,肯定不是枪。可是看怀里欢哥双目紧闭,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身上居然没有任何外伤。 “上面有高手。”平子紧锁眉头,盯着那空无一物的坑口。他心里叹了口气,今天看来真是要栽了。 另外两人本就没主见,一看这个场面,更是面如死灰,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王江宁虽然也是吃惊万分,但是他反应也快,立刻哈哈大笑着说道:“说了让你们别轻举妄动,非要自己找死。这是我兄弟手下留情,再上来送死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他嘴上虽然说得依然漂亮,心里却比刚才还紧张。 就在自己要转身跑路,坑底二人要冲上来的一刹那,王江宁看得清楚,有一道飞快的影子在对面坑口一闪而过。那两人十有八九就是被那道影子击倒的。王江宁迅速把枣木拐执在手里,拿起手电筒对着那里照射着。 什么都没有。 而且对面坑口那里真的是一马平川,连个草垛都没有。这种完全出乎自己掌控的局面让王江宁心里有些发毛。他大爷的,莫非真见鬼了?还是自己太紧张出现了幻觉?可要是幻觉那两人跌回坑底又怎么解释呢? 他感觉到自己背上开始冒冷汗。田野里的风吹在身上,紧张万分的王江宁打了个激灵。算了,不管是人是鬼,至少目前来看,是友非敌,这道鬼影起码是针对这帮盗墓贼的,那就算是站在自己这边。 他正在这儿患得患失,突然觉得背后有灯光打过来,回头一看,王江宁长出一口气,远处七八道手电筒光照了过来。韩平这小子可算是来了。 坑底的平子也看到了上面晃来晃去的灯光,知道上面肯定来的人更多了。他咬了咬牙,看了看上面,又瞅了瞅黑漆漆的墓道,冲还清醒着的两人沉声说道:“诸位,横竖是个死,上面是死门,下面说不定是生门,这墓下面也不知道通到哪里,我们干脆跳下去看看,说不定从别处打个洞能出去。” 这两人本就唯欢哥马首是瞻,如今受了这么大惊吓,脑子哪还转得过来。听平子说要下去,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平子也是预料到这两人没有什么担当,见他们如此也不搭腔,紧了紧腰带,一个纵身就跃进了洞里。 显然没想到平子说跳就跳,两人都吃了一惊,急忙都趴到墓道口往下看去,只见那里面黑漆漆的,像一只吃人的大嘴,更可怕的是平子跳下去便没了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这洞中的深处传来了几乎十分遥远的惨叫声和物体坠地的声音。 两人这回是真都吓傻了,连滚带爬地远离了这个可怕的洞口,瘫坐在坑底不敢乱动。 亲娘啊,哪有人的墓道深得和无底洞似的。这是开了阎王爷的坟吗? 次日,上峰镇警署。 “这次韩探长手到擒来,拿了这帮盗墓贼,可喜可贺啊。”陈署长笑容可掬地说道。 “哪里,哪里,若不是陈署长接应及时,我们兄弟二人哪能拿得住这伙人啊。哈哈哈。”韩平也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王江宁在一旁却不吭声。他心里门清,韩平和陈署长那是面和心不合,他俩为了争这功劳还有的扯皮呢,还是先问话要紧。 “这么说,是你们那个师爷说这里有古墓,然后他还跳进墓道里面去了?”王江宁捂着鼻子问那盗墓贼中胆子最小的小个子。这家伙已经给吓得尿了裤子,拿他做突破口最合适不过了。 “回官老爷的话,正是如此。平子说上面是死门,下面说不定是生门,他就跳下去了。哪知道,哪知道那下面是个无底洞啊。”小个子带着哭腔说道。 王江宁点点头,示意旁边的小警察把他带了下去,转身去和陈署长还有韩平说话。 “陈署长,那个洞,您怎么看?”王江宁笑眯眯地问道。 “我用电筒照了照,确实深不见底,那个师爷跳下去是自己找死。至于那个洞,我觉得十有八九,是一口枯井吧。”陈署长背着手说道。 “枯井?”王江宁摸了摸鼻子。 “没错。上峰这地界,下面有温泉水,汤山温泉,那也是赫赫有名的。从古至今,镇上人就喜欢打井,废弃的枯井也是不少。因为很多井现在都不出水了,又害怕有人掉进去,就会用青砖封井。这帮盗墓贼,也是赶巧不巧,正好给他们打到了这么一口用青砖封顶的井,他们一看是青砖就以为是古墓。结果,让我们给一网打尽。”陈署长边说边看了看韩平。 王江宁点了点头。枯井,很合理,但是似乎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若只是一口枯井,这个师爷怎么就敢笃定这里有古墓呢?还有那道帮了自己大忙的鬼影,又是什么情况呢? 他正在思索,李员外的声音飘了进来。 “恭喜恭喜,恭喜诸位破案,韩探长,陈署长,王侦探,你们真是为民解忧救民于危难啊。”李员外走进警署里,深深作了个揖。 众人急忙回礼,又是一阵寒暄。 “陈署长,这人你们都抓到了,您刚才说这帮孙子挖到的是一口枯井?这田里有枯井其实也是常有的事。既然这案子已经破了,我那块地可不能废了,我明天就找人把那井口再封了,把地填回去。要不然这损失,我可吃不消啊。明天晚上,我在德兴楼做东,给诸位庆功。”李员外说起话来丝毫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直接一句话就落到了吃饭上了。 韩平和陈署长都满口答应,唯有王江宁皱了皱眉,说道:“李员外,那井不忙封,还有个贼人跳进去了,我觉得最好是把那人的尸体弄上来再封。毕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此案还有些疑点,也要从那个师爷身上入手。” 李员外一愣,正要说话,陈署长已经接过话头:“王侦探啊,依我看,没这个必要。那口井咱们也都看过,电筒都照不到底,那师爷肯定都给摔成肉泥了。再说了,那么深的井,能不能喘得上来气都不好说,谁愿意下去把一坨肉泥弄上来?这人都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李员外填了好。” “陈署长言之有理,而且那井留在那里也是危险得很,万一又有人掉下去,可怎么得了啊。”李员外随声附和着。 韩平为难地看了看王江宁,王江宁明白韩平的意思,也是觉得填了比较好,但是韩平毕竟是王江宁这边的,这意思却不好直接说出来。 王江宁明白这时候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还是李员外说的是,哈哈哈,今天可是够晚了,这还有个把时辰估计天都亮了,我和韩探长就先回客栈休息。那些贼人就请陈署长多费心了。李员外,陈署长,请了。”王江宁笑着打着哈哈,拱了拱手。李员外和陈署长也客气地回礼。 只有韩平似乎很不满意,却被王江宁拽住了往外面走,边走还边说:“回去放心地睡觉喽。” 一直到了警署外面,韩平才十分不满地嘟囔着:“怎么这么快就走?我和那姓陈的还没谈好呢,这案子到底算他的还是算我的,人可都在他那儿呢。” “别叨叨这些小事儿了,我总觉得这事儿蹊跷得很,现在时间紧迫,你回去睡觉,我要再去那个井看一看。李员外明天就要把井口填了,只有这天亮前的两个时辰了。”王江宁皱着眉头说道。 韩平吓了一跳:“你还要去啊?去干吗啊?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王江宁摇了摇头:“不用,你再折回警署去,就说我回客栈睡觉了,你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找陈署长谈这个案子,顺便把李员外也拖在那里,能拖多久拖多久。你的活也很重要。”王江宁笃定地说道,其实他是怕韩平去了拖了他后腿。 “那你小心点啊。”韩平点了点头,又折回了警署。 王江宁则一路飞奔,消失在了黑夜里。 赶回到那枯井之前,王江宁先折到了之前藏身的草垛里,把绳索又取了出来,拿着两个电筒和从盗墓贼那里搜来的蜡烛,往枯井走去。还没走到坑边,王江宁猛地一停,直愣愣地看着那土坑。 坑里面有亮光一闪而过。 王江宁急忙俯下身子,悄悄地摸了过去。那亮光只闪了一下,就依然是一片漆黑了。王江宁半伏着身子,猫到坑边,探头向坑底打量。皎洁的月光照在田野上,坑底的情景却让王江宁心里更加发毛。 坑底躺着两个人。 王江宁看得清楚,一个是贾五,还有一个,应该也是李员外的佃户。他俩一人手上拿着一把铁锹,身旁还放着一小截长条木板。王江宁顿时明白,他们就是来填土的。 这李员外竟然连夜派人来封井,看来必有情况。那两人生死不明,但是王江宁有强烈的预感,这两人和之前被击倒的两个盗墓贼的情况,应该是一样的。 坑里那一闪而过的亮光,只有一个解释——那个神秘的鬼影,已经下井了。亮光就是探井用的蜡烛传上来的。 王江宁当机立断,直接打开电筒,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田地,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一个箭步冲到坑底,用电筒直接照射下去。而为了以防万一,他把手电拿到最远,头从另一方向向下探去,这样下面的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是从哪里往下看的。 第9节 井里依然漆黑一片,电筒照不到底,但隐约能看到有个黑影,附在井内壁上。 没系绳索就下去,王江宁知道这回真遇到高手了。 “下面的人听好了,我是首都警察厅的王探长。你之前帮了我一把,我记着呢。绝不会为难你,你老老实实地上来。我知道你功夫高,我八成打不过你,不过现在我在上面你在下面,我就这么拿石头就能砸死你。现在我数三声,你再不上来,我可就开砸了。三——”王江宁一边用另一只手抓起一块土坷垃,先扔了下去。 下面那人估计要被土坷垃糊了一脸,王江宁暗自偷笑,你本事再高,在这井里那也使不出来,还不得乖乖听话。 “二——”王江宁又扔了一把土下去。他就这么返身抓土的工夫,突然听见井里“啪啦啪啦”的声音逐渐传了上来。 “糟糕!这家伙会飞檐走壁啊,这是飞上来的?”王江宁心中一惊,立刻抓起贾五手上的铁锹,下意识地就朝井口拍了下去。 “哎呀!”只听一声惨叫,王江宁知道自己拍中对方了,他急忙探头查看,别给拍死了。 这一看不要紧,王江宁愣了半天。 “是你?” 第七章 别有天地 (2017.1.13) “好你个王江宁啊,真下狠手啊,要不是道爷我身手好,这一下就要去见祖师爷了!”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小道士,灰头土脸地卡在井里,距离井口大概一丈的距离。他用四肢支撑着井壁,背上依然背着那把标志性的怪异木剑。可不就是之前给自己贴过乌龟的小道士。 “喂,小道士,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实交代。”王江宁心中大感疑惑。这小道士居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这种只用四肢就能在井里撑住还能随意上下的本事,王江宁自己是绝对学不来的,看来前面四个被放倒的人也是这小道士的杰作。莫非他真是传说中的什么武林高手? “道爷我闲云野鹤,自在逍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乐意下来乘凉,你管得着吗?”小道士虽然狼狈,嘴上倒是不服输。 王江宁暗暗一笑,反正这小道士也算是半个熟人,更何况现在的局面,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这小道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自己一把铁锹就能把他死死堵在下面,所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说,咱们就这么耗着,现在虽然是一对一,但这天可快亮了,到时候我的援兵一来,你更是死路一条。你不如现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哈哈哈哈。”小道士略显稚嫩的笑声从井里飘上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王江宁这回是打心眼里觉得这小道士不可理喻。 “道爷是笑你嘴巴里就没一句真话。道爷自束发练习先天功,耳力可不是你们普通人能比的。什么一对一,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上面明明两个人。两个堵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让道爷上去,一招放不倒你道爷把名字倒着写。”小道士略带幽怨地说。 “两个人?什么两个人?不好!”王江宁悚然一惊,猛地转头,只见身后的坑口果然站着一个人。 李员外端着一把老式的火绳枪,正阴沉沉看着自己。 火绳枪 “王侦探,对不住了。”话音落,“砰”的一声,枪响了。 王江宁在回头的一刹那,就已经知道这李员外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了。几乎在李员外开枪的同一时间,他就地一滚,躲在了躺倒的贾五身边,李员外这一枪打空了。 一击不中,李员外顿时气急败坏,把枪托放在地上,枪口朝上,重新装弹。这种老式的火绳枪,是前装药,装子弹相当麻烦。但是王江宁却也不敢往上冲,装子弹虽然麻烦,可怎么也比他冲上去时间短。之前那一枪是亏了自己反应快对方废话多,能躲过那一枪已经是老天眷顾,他绝不敢再冒第二次险。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井里又飘上来小道士的声音:“王江宁,跳进来!我接着你!” 眼瞅着李员外要装好弹药了,王江宁咬了咬牙,没办法,只能赌一把了。他就地一滚,纵身一跃落进了井里,几乎是没入井里的一瞬间,李员外的枪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是王江宁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那是直面生死的恐惧。他朝着井里坠去,心已经快提到嗓子眼了。这小道士别是玩我吧?莫非今晚要交代在这儿了?下面还躺着那个师爷。我王江宁居然要和一个盗墓贼死在一起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小道士看王江宁坠了下来,一个纵身飞跃,一把把他接住,就这么一冲一接,已经把王江宁坠下的力道卸去不少。就在两人又一起落下之际,小道士用飞快的手法,把之前从自己身上解下的一个绳扣,挂在王江宁的腰带上,然后放开王江宁,自己用四肢再次撑住井壁,看着王江宁向下又坠了下去。 王江宁压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好像有人接住了自己一下,但是很快又松开了,自己继续往下坠,他睁眼一瞧,小道士在自己上面,好像,好像还在冲着自己笑! 王江宁一阵后悔。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相信他,早知道不如和李员外拼一把。这回倒好,真要摔成肉饼了。 哎呀! 他正懊恼着,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了他的腰,拽得他腰差点都要断了。王江宁定睛一看,自己腰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拴了一根绳索,还是用一个铁扣环拴住的。正是这绳索救了自己一命,现在被荡在半空中,下面依然是深不见底的枯井,上面的小道士正在快速地往下攀爬。 “赶快走,那家伙还在上面,估计要往下开枪,那可真是神仙也救不了。”小道士在王江宁头顶上,看着只有半条命的王江宁说道。 王江宁摇了摇头,把自己已经快晃迷糊的脑袋摇醒,有气无力地问小道士:“走哪里去?往下?我这可怎么下去?” “你用力撑住井壁,和我一样。我把上面的钉子卸了,你收好绳索,我再下来接你下去。”小道士着急地抬头看了看,这里距离井口并不太远,能看到上面的灯光在闪烁。 “我?和你一样撑住?我哪撑得住!我又没练过这个。”王江宁依然没缓过劲来,摇着头。 “砰!” 又一声枪响传了过来,子弹在井壁上噼里啪啦地跳跃着。 “快点!”小道士这一声是真急了。 王江宁一个激灵,也被这一声在井里回响的震耳欲聋的枪声给震醒了。这时候也顾不得自己到底行不行了,他学着小道士的样子,用四肢撑住井壁,确定自己撑住了之后,冲上面的小道士点了点头。小道士噌地一下从上面的井壁里拔出一个铁销子。王江宁这才看明白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那小道士就在接住他的一刹那,用绳扣拴在了他的腰带上。而这个绳扣,本来拴在小道士腰带上,是小道士自己下井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一路打下去的,隔一段就打一个铁销子在井壁上,这样万一体力不支撑不住,小道士也有一道救命索。 小道士拔了铁销子之后,也不停留,如壁虎一般蹭蹭蹭蹭就滑到了王江宁身边。看着已经快撑脱力脸都憋成猪肝色的王江宁,小道士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喂,你多重?” 王江宁这时候已经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泄了气掉下去,只得用目光狠狠瞪了一眼小道士。要是眼神能杀人,小道士这时候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道士咂了咂嘴,只用两条腿撑住井壁,双手则把铁销子又“当当当”地敲进了井壁里。 王江宁这才注意到,这小道士还拿了一把黑色的小榔头。他一边敲着嘴还不停:“我知道你要问我为啥刚取出来又要敲进去。刚才那个担了你一次,已经松了,这回要担我们俩,还是重新打一个放心点。喂,你真不重吧?别把道爷的小命也给送了。” 王江宁只能继续用目光回击他。 很快,小道士把铁销子敲好了,他又把王江宁身上的那捆绳索取了下来,和自己那段绳索扎在一起,用力拽了拽,确定结实之后,小道士把绳索往下一放,说道:“抓着绳子往下滑,快点,他可又快能开枪了。” 王江宁知道时间紧迫,也不敢迟疑,抓着绳索就往下滑去。看他下去了,小道士这时候已累得够呛,也跟着抓住绳索往下滑去。 一路下去,王江宁越来越感觉不对劲。之前上面那段井壁还是石头为主,到了下面已经完全是土了,而且这洞越来越窄,还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而是呈现出了一些坡度。绳子放完了之后虽然还远没有到底,但是不需要绳索也不用担心会掉下去了,只要小心踩着这些坑洼,还是比较安全的。 “继续往下走。”仿佛知道王江宁的迟疑,上面传来小道士的声音。 “这根本不是枯井,对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王江宁边往下走边问道。 “这当然不是枯井,压根就不是井。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个盗洞。”小道士略带嘲讽地说道。 王江宁拍了拍脑袋。对啊,这分明是个盗洞啊,但是这样的盗洞是什么人打的啊,这么深,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古墓是埋这么深的。难道是什么帝王陵? 俩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继续往下探去。 就在王江宁已经快要累虚脱的时候,他们终于探到底了。 王江宁感觉脚下踩的东西有些湿软,他掏出手电照了照。 自己踩的是个人。 或者说,是人的一部分。 这里是一处很小的空间,王江宁都站不直,举目望去,也就一辆小汽车空间的大小,在他下来的洞口正对的方向,还有一个黑漆漆的半人高的洞口。地上四处散落着人类的残骸,王江宁踩的地方正好是已经摔成肉饼的躯干部位。四肢已经都能看到骨头了,而头部则早就摔开了花。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了个位置,等着小道士。 小道士下来之后看到下面的场面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念叨着:“无量寿佛,无量寿佛。” 王江宁斜着眼看他道:“你都敢自己下来,居然还怕死人?” 小道士听出了他的嘲讽,急忙说道:“死人我当然不怕。但是这个,这个,唉,这个施主也死得太惨了点。怎么碎成这样?” 王江宁用手指了指头顶的洞口:“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这后半程还是带坡度的,连摔带滚,不碎就见鬼了。他可没有你这么好的功夫,也没我这么好命。” 小道士不再言语,从怀里掏出一根蜡烛,点了起来。 王江宁晃了晃手里的手电,挑眉道:“喂小道士,我这儿有手电筒,看到没有?按一下就亮,现代科技。用不着蜡烛了。” 小道士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为了照亮吗?这是看看下面这空气。” 王江宁在这小道士身上就没占过便宜,不由得赌气般地深吸了一口气,不怀好意地又说道:“这有什么好试的,下面的空气要是不能呼吸咱俩早死了,你还非要试一下,多此一举。” 小道士冷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看王江宁,指着蜡烛说道:“这蜡烛,看的是下面的空气有没有流动,咱们能不能出去就看它了。” 王江宁一时语塞,这小道士怎么嘴这么厉害,但是他没想多久,注意力就被蜡烛吸引去了。 蜡烛的火苗忽左忽右地晃悠着。 有风! 二人对望一眼,各自一惊一喜。小道士开开心心准备去探另一个洞口。而王江宁心中对小道士的疑惑越来越大:这家伙八成早就知道下面有通路。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会对这地方如此清楚? 就在这时候,他们下来的洞口那里,滚落下来不少土石。 “李员外在上面填洞了。”王江宁皱着眉头。 “没事儿,这下面应该是有通路能出去的,不用太担心。”小道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知道前面是什么?”王江宁试探地问道。 “不知道啊,走一走不就知道了,你是大侦探,探路这活,你比我在行,你先请。”小道士狡猾地一笑,将洞口让出来。 王江宁摇了摇头,这小道士看起来比自己小,却总是抢自己一步。平时自己才是最滑头的一个,结果现在反而成了被戏耍的对象,真是遇上对手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却踩到一个东西硌了脚。王江宁用手电筒一照,竟是一段白骨。 “小道士,看看这个。”王江宁蹲在地上,用电筒仔细扫了一圈,又发现了不少白骨。 “这,这人的肉全都摔没啦?”小道士瞠目结舌,看样子着实受到不小的惊吓。 “你知道什么?这是另一个人。”王江宁逮着机会立刻把场子找了回去。 “另一个人?”小道士丝毫没在意王江宁在挤兑自己,也蹲下来细细查看。 “没错,这里还有人掉下来过,和他一样也是摔得粉身碎骨。单看这骨头也是有年头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这小道士怎么有时机灵有时傻乎乎的?王江宁忍不住腹诽了一句,摇摇头拿着电筒又继续扫视着。 “哎,这儿有个小包。”小道士一眼就瞅见角落里有一个小包,蹦过去把包拿了过来。 王江宁接过小包,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这包是个牛皮袋子,样式从未见过,但也已经残破不堪,还挺沉。 “这个包应该是他的。”王江宁指了指地上的白骨,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 咣啷啷,两把三叉铁叉子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小道士奇道。 “这叫铁尺。奇了,这人居然是个捕快?”王江宁抓起一把铁叉子,攥在手里握了握。 这铁尺自唐宋以来就是捕快的标配防身武器。与很多人印象里的不同,出门缉捕盗匪的捕快,很少有带刀的,带刀太过张扬而且不方便,这铁尺便成了捕快的标配。不但携带方便,可以随意藏于怀中或者背后,而且三叉铁尺攻防合一,练习简单。王江宁没少听师父李英雄说起这个东西,李英雄自己也有一副铁尺。 王江宁本以为这人八成也是个盗墓贼,但从这铁尺来看,这人很可能是个捕快。至于他是怎么死的,这却无从查起了。既然查不清,就干脆不要浪费时间,王江宁把这副铁尺别在后腰上,准备探一探那个新洞口。 “喂,王江宁,你腿受伤啦。”小道士举着蜡烛突然指着王江宁的腿叫道。 王江宁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划了个口子,血已经湿了小半条裤子了。一定是刚才一直太过紧张,才没觉得疼,这会儿被小道士一说,顿时觉得疼得要命,倒抽了一口凉气,要不是小道士在就要没形象地叫起来了。 小道士立刻从自己的绑腿上扯下一段布条,十分熟练地就给王江宁包扎起来。一边包还一边念叨着:“哎呀,可惜我没带伤药下来,不然啊这包一次就能好。” 第10节 王江宁忍着疼,看着小道士给自己包扎,也觉得有些感动,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开口问道:“小道士,咱们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你知道我叫王江宁,我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老叫你小道士吧?” “当然不能叫小道士啦,叫道爷就行。”小道士又咧嘴一笑。 “唉,你个牛鼻子,还会拿翘了!”王江宁歪了歪嘴,没想到道士却突然用力打了个结,瞬间疼得王江宁脸都拧巴了,叫道:“哎哟哟哟!好了好了,我现在是病号,惹不起你,行吧。” “算了,不欺负你。我叫吕冲元。双口吕,气冲云天的冲,元始天尊的元。”小道士说着却又拍了一下,看王江宁咝咝抽着气,笑得那叫一个欠抽。 “吕冲元?名字倒是挺大气,怎么做事儿这么小家子气,欺负病号,算什么本事?”王江宁捂着吕冲元包扎好的伤口,没好气地说道。 “我说王江宁你要脸不?本道爷小家子气?刚才是谁在上面拿着铁锹欺负我腾不出手来?咱俩要是正经比划比划,你能走得了一招吗?你忘了你背上那张乌龟求道图啦?”吕冲元说到这里,似乎又回想起之前戏弄王江宁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王江宁做不得声,吃了这么大个瘪也只能强忍着当作没听见,打着手电往洞里探去。 这新的洞口虽然也不大,但是钻进去之后却是豁然开朗,相当大的一块空间,王江宁用电筒照了半天,恍然大悟,这是一块天然形成的溶洞。很多钟乳石反射着电筒的光,照得洞里闪烁着点点诡异的光。 他正在这里查看,吕冲元也跟了进来,左顾右盼地打量着这个溶洞。他拿的那根小蜡烛在这样大的一个空间里已经毫无用处,便吹熄了揣进怀里。 王江宁那边却皱起了眉头,手电筒的电力已经不太足了,光线有些暗,但是依然能看清,这里并不完全是天然的,有很明显是人类留下的痕迹。就在他们进来的入口旁边,有一张木制的长桌,但是看起来年代久远,已经腐朽垮塌了。紧挨着长桌的墙面被修得平整如镜,却是空无一物。而长桌前面的地上散放着好几个像是蒲团的东西,不过也已经朽烂不堪。 “这像是个香案,这墙上之前应该挂着东西。”王江宁指了指长桌后的墙面上方,那里还留着三个并排的铁钉。 吕冲元点了点头,也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王江宁笑道:“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咱们分头查看,我沿着这里过去看看,你去那边瞅瞅有没有通路。”说着指了指远处漆黑一片的地方,然后随手又把蜡烛点了起来。 王江宁嘴上答应,心里却多了个心眼,转身向远处查探的时候,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瞄着吕冲元。 “这么说,这里应该不是古墓了?”他边走边装作聊天的样子和吕冲元说着话。 “应该不是吧,我也不太懂。”昏暗的蜡烛光里,吕冲元慢慢走到了那张腐朽的长桌旁边。 “那你下到这里来,到底是做什么呢?我之前还纳闷也没听说过有道士会盗墓的,莫非这里是个什么地下道观?”王江宁虽然没回头,却也注意到吕冲元在长桌旁停了下来。他心中越发起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道爷自从下山以来,谨遵师命,替天行道。那伙盗墓贼道爷盯了很久了,本来准备把他们全都放倒然后再去悄悄报官,没想到你手还挺快,居然抢在道爷前面冲了出来。不过要不是道爷出手,你小子也早就没命了。哎呀,这种救命之恩,你就不用多谢道爷了,出去之后破费点好好请道爷吃一顿,就当是报答了。”吕冲元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依然是一股戏谑的口吻,听得王江宁忍不住磨牙。 只是——他虽然在说话,人却一直没动。王江宁听得清楚看得明白,那小道士依然在长桌旁边。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定是有什么问题。 这样想着,王江宁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回走,电筒的光却依然向前照着。 他刚往回走了两三步,就看到小道士的烛光动了起来,沿着墙往另一个方向移动了,王江宁停住了脚步。 “至于道爷为什么要下来,很简单,谁还没点好奇心啊,那个洞口如此奇怪,怎么看也不像是枯井。下来看看到底是不是别有洞天,你看,这不是真给咱们撞到了。说起来,这地方可能还真是个风水宝地,若是有人葬在这里也不奇怪,来世能投帝王家。”吕冲元的声音又飘了过来,这回王江宁也听得很清楚,小道士已经走到了另一端。 “呸,早就没有皇帝了。现在可是民国。”王江宁按下心中的疑惑,再次返身往前探路。 “万一还有呢,谁知道啊。咦,这有条路!”吕冲元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小点声!你咋呼什么?差点把我喊聋了。”王江宁抓了抓耳朵。这溶洞里回音效果特别明显,吕冲元最后那句话喊得又很是尖厉,真是回音绕梁三日不绝。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吕冲元那边,用电筒一照,只见一座一人高的钟乳石后面,还真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道通到哪里去了。 正在查看着,手电筒的灯开始闪了起来。王江宁眉头一皱,关了手电筒。 “快没电了。省着点用,还是用你的蜡烛先照亮吧。” “现代科技,哼哼。”吕冲元又撇了撇嘴,示威似的把蜡烛举得很高,生怕王江宁看不到自己手上有蜡烛似的。 “你说你一个出家人,这般争强好胜,你能安心修道吗你?再拿一支蜡烛来我也点上。”王江宁英雄气短,只能在嘴上和吕冲元争一争高低。 “道爷也只有这一支了。我这怎么叫争强好胜,道爷这是让你不要被那些西洋玩意儿迷了心窍,真要应急,还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顶用。”吕冲元走在前面,声音忽高忽低的。 “我说你是不是不争两句嘴就会死啊?”王江宁恨不得找块布条把吕冲元的嘴给堵上。 “会死啊,所以你少说两句吧,你看看你,好好的一个侦探,废话这么多。哎,这可怎么走啊。”吕冲元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王江宁顺着微弱的烛光看过去,也傻了眼。眼前居然是个大分岔路口。碎石一路从脚下铺到分叉口,又四散开去,粗略一数连他们来的这条,竟然一共有九条岔路,他们站的位置也如同一只大章鱼一般,呈现出不太规则的圆形。 这里应该还是原始溶洞的岔路,只不过如此复杂的岔路分支,王江宁还是头一回见到。 他正在犯着嘀咕,只见吕冲元已经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风水罗盘来,摇头晃脑地开始掐指推算。“这儿可就咱们俩,你别装神弄鬼啊。”王江宁狐疑地叉着手问道。 吕冲元睁开双眼,瞪了一眼王江宁,“什么装神弄鬼,道爷是那种迷信的人吗?”说完不再搭理王江宁,闭上眼,嘴上念念有词。脚下也没闲着,踏着步法开始转圈。 王江宁歪着头眯着眼,蹲在地上看着吕冲元“做法”。 风水这东西,王江宁好歹也是懂一点的。传说中能推演九宫八卦的奇门遁甲之术,他也听说过一些。只是职业习惯的原因,王江宁对这种事一向是保持着怀疑态度的。不过,这时候他的怀疑已经没那么深了。毕竟在此之前,王江宁连会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都认为是江湖传说,哪知道这吕冲元竟真有这等身手。他说不定真的能掐会算。 只见吕冲元一手举着蜡烛,一手举着罗盘,在另外八个出口挨个转了一圈,每个出口那里都停留了片刻。八个全部转完之后,他回过头来斩钉截铁地指着左手第三个出口对王江宁说道:“这是生门,走这里。” 王江宁知道这回开不得玩笑,他们俩在地底下已经起码两三个时辰了,不要说饿得前心贴后心,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得喝,嗓子都要冒烟了,若是再迷了路,真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不由得把疑惑直接提了出来:“你确定?你是真算得准,还是瞎蒙的?这可事关生死别胡说八道。” “确定,八个通道我都试了一遍,只有这个通道门口有风,蜡烛晃来晃去的,出口必在这里。”吕冲元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你有病啊?早说你是试风,还搞什么罗盘,踩什么步法,老子还以为你真是能掐会算呢。还生门,生你大爷!”王江宁噌地一下蹦了起来,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呼在吕冲元脸上。 “哎哎哎,怎么说话呢,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这行就要这么来。这也就是没有其他人,要不然道爷我肯定不能说是试风啊,不然指什么吃饭。快走吧,蜡烛等会儿灭了咱们就真要抓瞎了。”吕冲元继续呱唧呱唧地说着,举着只剩下一指长的蜡烛,率先进了洞口。 王江宁也低头跟上,就在进洞的一刹那,他不经意间抬头一瞥,隐约感觉洞口的头顶上似乎有一些杂乱的线条,随着吕冲元的烛光一闪即逝。 “喂,把蜡烛拿过来照照,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什么记号。”王江宁冲吕冲元说道。 “什么记号啊,你肯定是饿昏头看花眼了,跟着道爷走就没错啦,赶快走,我跟你说这蜡烛撑不了多久了。”吕冲元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着。 王江宁皱了皱眉,掏出手电筒准备回头仔细看看,不成想,这光刚打亮,还没来得及看,就灭了。不管再怎么按开关,电筒都没有反应了。 王江宁长叹一声,知道这电筒已经寿终正寝了。望着前面越走越远的吕冲元,王江宁只得闷头跟上,什么记号的事情也顾不上了。 这条通道是一条笔直的甬道。脚下依然是白色的碎石铺路,两侧却已经变成黑漆漆的石头。王江宁伸手摸了摸,这些石头坑坑洼洼,但也算齐整,反着潮气,入手冰凉。这明显是人工雕凿出来的通路。如此浩大的工程,在地下深处,却显然并非是古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疑问再多,也无法可想,只能继续闷头走路,但是越走王江宁越觉得吃力。也不知道是腿上的伤发作,还是体力消耗过大,王江宁真感到有点体力不支了。他一手扶墙,一手按着腿上的伤,低着头大喘气起来。 这一低头,王江宁猛然意识到,这是在上坡。他现在要一脚前一脚后身体前倾才能保持平衡。 前面的吕冲元注意到王江宁似乎有点体力不支,蹦蹦跳跳地又跑回他身边,一边扶着他面对着来的方向,缓缓坐下,一边还不忘继续嘲讽王江宁:“哎哟大侦探,受这点伤走这点路就不行啦?你还真是中看不中用啊。看看道爷这功夫,如履平地。”说着居然还伸出一条腿抖了抖。 “你这么厉害,还不是一样飞不出去。”王江宁此刻虎落平阳,也懒得再和吕冲元拌嘴,有气无力地说道。 “那是道爷我修行还不够,这御剑飞仙的本事,可不是我这点道行就能做到的。”吕冲元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接下了这句调侃。 王江宁摇了摇头,懒得再搭腔。 吕冲元却自顾自地继续絮叨着:“你也看出来了,这是在上坡。这么一条笔直的坡道,还都是凿开岩壁开出来的路,你说说,什么样的神经病会做这种事啊。”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先逃出去才是要紧事。好了,我休息好了,继续走吧。”王江宁悠悠地又站了起来。 看着他勉强的样子,吕冲元低头又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歪着嘴说道:“伤口没事,你应该还是之前失血有点多,又累,坚持一下。应该快到出口了。” 王江宁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吕冲元手上的蜡烛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找到出口。 俩人又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王江宁只觉得坡度慢慢又变平缓了,脑子里开始思考他们的大概位置。 “刚才你看罗盘,这条路是往哪个方向的?”他开口问道。 “西边。”吕冲元低声说着。 西边,那就是往汤山方向了。和上峰那边一马平川不同,汤山顾名思义,山还是很多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一路上都是石壁而非土壁。 他正在思索着,前面传来吕冲元兴奋的声音。 “王江宁,快过来看!” 王江宁此时也顾不上腿上的伤情,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跟了上去。 竖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堵圆形的石门。石门和石壁之间贴得严丝合缝,连一只手指都插不进去。而石门本身是一整块巨石,足足有将近两人高。王江宁看傻了眼。 “死定了。这么大的石门,我们俩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他心想这是死路一条啊,你个小道士高兴个什么劲。 “这儿这儿,你看这儿。”吕冲元指着门边的墙面,继续活蹦乱跳地说道。 王江宁凑上来一看,皱了皱眉头。 墙上有三个不太起眼的小孔,一大两小,大孔正好在两个小孔中间,每个孔相距半掌宽。而三个孔的外侧,则是一个圆框,看起来像是可以转动的,和墙面几乎浑然一体。 不会这么巧吧?王江宁突然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一把抢过吕冲元手上的蜡烛,到另一侧墙面上去查看。吕冲元也在凝神看着墙面,一点都没反应过来王江宁这次的快手。不过他也不生气,跟着王江宁走到了另一侧墙面旁。 另一侧墙面上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三个孔洞,一圈圆环。王江宁兴奋地把蜡烛还给吕冲元,一把从身后把之前发现的两把铁尺拿了出来。 吕冲元眼前也一亮。这铁尺的三叉间距,看起来正好能插进三个孔中。莫非这铁尺就是开门的钥匙? “姑且一试。”王江宁拿着一把铁尺,对准三个孔洞,咔嚓一声就插了进去。吕冲元在旁边也看得清楚,这铁尺竟然真的和三个孔洞都能契合上,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这铁尺定然就是开门的钥匙无疑。 王江宁也很是激动,手都有点抖,铁尺插进去之后,他试着想旋转一下,却左转右转,怎么也转不动。 “要两把一起转!”王江宁和吕冲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吕冲元立刻把手上即将燃尽的蜡烛放到地上,拿起另一把铁尺,对准另外一面墙也插了进去。他回头看向王江宁。 “我数一二三,我向左你向右,一,二,三!”王江宁看吕冲元也准备好了,大声喊道。 吕冲元也在那边发着力。 依然是纹丝不动。 “我左你右!来,一,二,三!”这回是吕冲元数着。 还是没有反应。 “再试试,这次我们都向左。”王江宁继续说道。两人都向左,其实在同一个方向看就是转动方向不同了,王江宁逆时针转,吕冲元则是顺时针转。这回两人刚一发力,圆盘就开始转了起来,只听两边墙壁里传来咔啦啦啦的声音。 王江宁和吕冲元兴奋地回头看着对方,就在这时,地上的蜡烛燃尽了。 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你别动,我过来找你。”吕冲元的声音传了过来。 “好!”王江宁背靠着墙壁,侧耳听着墙里面的动静。 对面吕冲元还没走过来两步,两边的墙都开始抖了起来。 “先别动,先别动!”王江宁喊着。 “好!”吕冲元一个好字还没说完,王江宁感觉整个洞都开始抖了起来。 是石门在移动了。 很快,一缕亮光从吕冲元那一侧照了进来。王江宁能清楚地看到吕冲元用袖子捂着口鼻,一脸紧张地靠在墙壁上。 石门轰隆隆地向王江宁这边滚了过来,一直没入墙中。 愣了三秒,俩人同时发出得救的欢呼声,王江宁更是连腿疼都忘了,孩子一样撒着欢毫无形象地奔了出去。 这里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小山坡,林木茂盛。阳光从背后照了过来,王江宁闭着眼适应了好半天,才敢完全睁开眼睛。经历了这么一番生死折腾,他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看了看旁边的小道士,吕冲元的道袍已经完全是土色了,脸上更是黑得和包公似的。王江宁刚准备嘲笑一下吕冲元这副熊样,猛然想起自己肯定也好不到那儿去,一句话憋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毕竟打嘴仗估计赢不了他。 “这是何处啊?”吕冲元也眯着眼捂了半天才敢睁开,四下打量着这里。 第11节 “这是。”王江宁刚说出两个字,只听身后又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两人此刻已经是惊弓之鸟,回头一看,只见刚才逃出来的洞口,由于封门石收进了墙里,整个洞口竟然已经支撑不住,开始塌陷了。两人急忙又跑远了一些,洞口瞬间塌了个干净,而且这还没完,洞口的动静已经停了,但是轰隆轰隆的声音依然不断地从地下传出来,甚至还能看到洞口上面的山崖生生陷进去一块。 俩人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一丝恐惧。这通道设计的时候一定就是九死一生。只要这封门石一开,无论是从外面开还是从里面开,通道都会整条塌下去,堵得死死的。而如此长的一条甬道,一旦彻底塌掉,外面再想进去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俩人此刻也无话可说,互相搀扶着,从小山坡上往外面走。因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能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也是老天照顾他们,没多久他俩碰到了上山砍柴的农夫,这才知道,居然已经走到小龙山脚下了。这里距离上峰镇有将近十里地。 俩人跟着农夫到了一个村子,这村中百姓都很是淳朴,看二人如此狼狈,便有人主动拿了点馒头和水给二人救急,还让他们坐着送柴草的驴车回到了上峰镇。 到得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吕冲元把王江宁送到了一个医馆重新包扎伤口,主动说去找韩探长来接应王江宁。此刻的王江宁已经略微缓过劲来,便在医馆等着。 过不多时,韩平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看到王江宁这副惨样吓了一大跳,左摸摸右看看,确定王江宁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他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问道:“你跑哪块去了?挖煤啊?怎么折腾成这样?半条命都没了?” “一言难尽。那个小道士呢?”王江宁探头看了看,韩平是一个人来的。 “什么小道士?”韩平一愣。 “就是给你带话的小道士啊。”王江宁也是一愣。 “哪有什么小道士?是个小乞丐跑到客栈给我带的话,说你在这里,让我赶快来接应你。没见到什么小道士啊。”韩平疑惑地说道。 “哦。”王江宁倒是没有太意外,那小道士一直神出鬼没的,看样子肯定又搞神秘消失了。 “对了,李员外呢?”心思从小道士那转回了,王江宁这才一下想起了正事,一把抓住韩平的手紧张地问道。 韩平却不知所以,叹了口气道:“唉,表讲了,昨个夜里,你走了没的一刻儿,李员外家里就失火了,烧的是一污尽糟,有几个下人逃出来了,就是没见到李员外和贾五,也不晓得是死了还是跑出来了。” “妈的!果然跑了。”王江宁咬了咬牙,恶狠狠地道。 “什么情况?”韩平依然是满头雾水。 王江宁这才把昨晚上的遭遇简单地一说,韩平听完以后倒吸一口凉气。 “想不到这姓李的竟是这么歹毒的人。回去我就请通缉令抓捕他!”韩平一拳砸在桌子上。 “未必有用。这家伙不是一般人。他到底为什么要冲我开枪,还是个谜。”王江宁皱紧了眉头。 “还能有什么原因,要不就是你知道了什么秘密,要不就是他以为你知道了什么秘密呗。你刚才说你在那井底还发现了另一具尸体,说不定就是他杀的,怕你给倒腾出来,这才连夜让贾五他们去封井,然后还要杀你灭口。”韩平煞有介事地说道。 “这么说倒也说得通。”王江宁默默思索着。韩平的说法是能说得通,但是王江宁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之前以为那个带着铁尺的人是古代的捕快,这个推测很可能也是先入为主了。一开始想当然是以为带着铁尺这种东西的就是捕快,可是当王江宁拿着铁尺开门的时候就明白,并不是因为他是捕快而带着铁尺,而是因为这铁尺其实是开门的钥匙,那么那具白骨的身份就又成了谜团。 一瞬间,王江宁又想到了,他和吕冲元之所以能破洞而出,主要是因为他们有两个人,能够分别转动两把相距甚远的铁尺,那个死在洞里的人,八成是知道怎么出去的,但是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办法同时转动两把铁尺,所以不得已才折回了“井口”那边看有没有其他出口,结果死在了那里。 “那个洞呢,那口井,是不是被填上了?”王江宁转头又问韩平。 “井塌了,不晓得是怎么塌的,早上我过去看了,陈署长在,直接塌了个光葫芦。地面陷下去一大块。现在已经填平了。”韩平无可奈何地说道。 王江宁长叹一口气,愣愣地看着医馆的天花板发着呆。 尾声 南京城边的一座破旧道观里,在这里暂住的吕冲元已经打理干净,正坐在桌边神色凝重地写着信。他的左手边放着一块黑色的镇纸。 这方镇纸样式颇为怪异,呈现出不规则的长方形,而且黑得瘆人。若是仔细端详,镇纸上还隐约能看出雕着一团模糊不清的图案,看不出来是个什么。 “师父,冲元已经查到李岗头村的地下暗道,果然从地洞中的香案废墟中起出黑镇纸一方。此次幸得贵人相助,冲元九死一生,不辱师命。风雨欲来,冲元之剑,蓄势待发。” 而在同一时刻,长江边上,一叶扁舟停在江边,一个西装革履拎着小皮箱的中年男子站在船头。他的身后,则坐着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男子正在喝茶。 “一定要尽快拿到那东西,就算把整个南京城翻过来,也在所不惜。”坐着的男子阴沉沉地说道。 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微微点头,又举目望向远方阴沉沉的乌云和若隐若现的南京城墙,许久,淡淡说道:“南京城,要变天了。” 预告篇 千钧一发 (2017.1.23) 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十四,酉正二刻三分,帝崩于盈台涵元殿,谥号景帝。爱新觉罗·溥仪继位,改元宣统,乃后人所称之末代皇帝。古人云,国之将亡,必有异象。余读史有年,欲寻当年之异象而未得,常忧之,为友人笑。怎料近日读报,获一奇闻。史海浮沉,奇若此事者,未之有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金陵异事录》 “诸位,今天咱们要说的,却是前朝一件奇事。光绪十八年,九月二十八,天色刚晚,是八九点钟的光景,金陵城南,忽见火毯一团,自西向东,型如巨卵,色红而无光,自半空中飘荡而来。其行甚缓。” “维时浮云蔽空,天色昏暗。举头仰视,甚觉分明。立朱雀桥上,那是几百人翘首踮足,看得分明。有说是流星过境,但流星一闪即逝,那东西却飘了一顿饭光景。有说是小孩儿放天灯。但那天是一夜的北风,火团却直直地往东飞。奇哉!异矣!诸位,这可不是在下杜撰,有书画为证!你们看,此画唤作《赤焰腾空》,乃是前朝名家吴友如亲笔所绘亲笔所写。” 夫子庙边,一身长衫的说书人说得绘声绘色,把围观的听众唬得一愣一愣的。那说书人见听众都听得入戏,转身又拿出了几个卷轴,俱是《赤焰腾空》,他高声宣称,自己与那画家乃是旧识,得了不少秘藏,今日来忍痛割爱。听众里颇有一些动心的,纷纷叫起价来。 一旁的茶摊下面,韩平悠悠地磕着瓜子,满脸不屑:“要说现在不是盛世,谁敢信啊?钱多得都开始养骗子了。这破画,一摹几百张,真他娘跟印钱似的。” 王江宁却没搭理他,只是端着一盏茶,定定地盯着说书人和他那些画。 “发什么呆呢?你一定在想那些画到底值多少钱对不对?等等,你别说别说,我先猜猜……嗯,两个铜钱,不能再多了!夫子庙弄来的!对不对?”韩平得意的笑道。 “不是,我好像见过这样的景象。”王江宁被韩平得意洋洋的样子拉了回来,摇了摇头说道。 韩平愣了愣,嘲讽道:“你没毛病吧?光绪十八年,你爹都没出生呢。” 王江宁也自知失言的笑了笑,他看韩平面带贼笑,便知他在想什么,凑趣道:“说书的下套诓人,咱们去匡扶匡扶正义?” 韩平笑得欢畅,扯了扯身上警服:“他娘的,小爷总得对得起这身皮啊。” 半个时辰后,书场结束,说书人收了摊子,推着小车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刚转到一个巷子里,说书人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得意之色。今天生意不错,南京大萝卜真是名不虚传,一顿饭的工夫就卖出去四幅临摹画,等明天,少不得再去城北走一遭…… 他正计划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别动。首都警察厅办事。刚才的事儿我们都看到了,现在怀疑你诈骗,老老实实的,和我们走一趟。” 那说书人一愣,常年行走江湖,这场面是见得多了。下意识的刚想转身套套近乎,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已经顶到了腰上。 “我说了别动,你是不是没长耳朵,啊?”背后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说书人汗都流下来了,登时一个激灵,立如苍松。亲娘,棍棒耳光往日里尝得惯了,枪子儿这种洋货还是不尝为好!“爷!小的认罪!”他大喊。 后面江宁和韩平什么都还没问,这说书人已经奋起师传绝艺,哪里的人士,哪日来的南京,哪里进的货,走了几个场子,先说什么故事定场,又说哪个段子聚客,用什么招数把话题引到画上,人群中又暗藏了他雇的几个托,托儿用什么言语哄抬价格,登时哄住了几个老财,卖了几张画,收了几钱银……那两扇嘴皮扑扇着,竹筒倒豆子一般事无巨细,妙趣横生。 江宁和韩平听得一愣一愣,差点鼓掌叫好。韩平定了定神,大喝:“妈的,做了歹事不知耻,反而说得荡气回肠,真把金陵人当大萝卜了!”当下抓着说书人胳膊一扭,要带走。 “等等,我还有事问他。”王江宁把冒充手枪的枣木拐收好,从说书人箱子里取出那幅《赤焰腾空》,问道:“我再问几句话,你老实回答。” “是是是,官老爷问,小人知无不言。”说书人点头哈腰的讨好着。 “我不是什么官老爷。”王江宁摇了摇头,指着画卷说道:“这幅画,上面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回官老爷,这个小人可没扯谎。画当然是小人临摹来的,但它确实是吴友如先生画的,内容也是他写的。小人从画报上抄来,一字不差。当然吴先生的墨宝,小人,小人临得出皮毛,其中风骨却是差得远了……”说书人说骗人洋洋得意,说这个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真是个有追求的骗子。 “就是说,当年那个火球是真的?”王江宁眯着眼睛问道。 “是不是真的,小人也不知道,但是吴先生言之凿凿……试想啊,千门中人办事,四分假得带六分真,才能布十分的局。若是无中生有,只怕,只怕没人信,也传不开。而且……”说到这里,说书人顿了一顿。 “而且什么,有屁快放!别拿你们江湖上的屁话去套吴先生!”韩平在旁边听得不耐烦,催促道。 “是是。而且,这画中所绘之事,其实以前也发生过。大明朝万历年间,北京就曾出过一次事儿,而且那次比金陵府这次严重得多,天降火球,死伤无数,连皇帝都受了伤。这件事啊,还真是说来话长。”说书人摇头晃脑起来,眼看舌头发痒,又要说一段单口,韩平赶紧让他闭了嘴,不然怕他在这儿说到天亮。 韩平把人带走了,王江宁把那幅《赤焰腾空》留了下来,别到腰上。反正那说书人带的画甚多,不缺这一个证据。王江宁一个人走在王府大街上,低着头思考着刚才说书人说的那些事儿。 街上很是安静,偶然路过的行人和经过的店铺,都没引起王江宁的注意。直到他经过一个馄饨摊,一阵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教授天生五行缺木,现在看着机灵,怕也不长久。缺木则根基不稳,脑袋瓜转眼要变傻。” “出家人管好你的出家事。” “看你的名字,又梅又檀,令尊令堂心是好的,要用名字压生辰。却不知梅性喜寒,檀木难朽。教授如今言出如冰,面沉又如锅底,皆是姓名之过……” “教授?小道士?”王江宁心里一阵奇怪,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能看到这两人在路边一起吃馄饨。 “咦,王江宁啊,来,坐坐坐,一起喝馄饨啊?”吕冲元热情地给王江宁搬着凳子。 “正好有件事要叨扰梅教授,小……嗯,道长你也帮我参谋参谋。到底是真是假。”王江宁有求于人的态度还是非常好的。他说着取出那幅《赤焰腾空》,把刚才听说书人讲的那些事儿给二人复述了一遍。 梅檀只扫了一眼那幅画,就说道:“这幅画当然是假的。但是画上的事儿和描述,确实是在《飞影阁画报》上登过,我在图书馆看过,确实是吴友如所绘。至于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那却不好说。古人知识贫乏,一些比较罕见的天象,在他们眼中就成了异象。那明朝天启年间的恭王府大爆炸,倒还真是一件悬案。依我看,这件事一定会有科学的解释,不外乎地震,火药爆炸,闪电之类。” 还没等王江宁接话,吕冲元抢先说话了:“教授这话,贫道不敢苟同。须知寰宇之大,凡人哪能事事知其所以。异象之所以为异象,必是冥冥之中自有乾坤。你那科学若是什么都知道,哪还会有什么悬案。王江宁,贫道自束发起,家师就一直教导,不可迷信,但也要道法自然敬畏天地。天地之间有大道,非我等所能参透。有些事情,便是要该住手时便住手,否则若惹出大事来,便是千古罪人啊。”说罢直直地看向王江宁。 王江宁听得莫名其妙,吕冲元这番话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是最后话锋一转,却好像是在暗示什么。 那边梅檀不答应了,拉着吕冲元又讨论起科学还是迷信来,俩人唇枪舌剑,完全把王江宁给晾在了一边。 王江宁见插不进话,耳边又不断环绕着吕冲元刚才说的那些,心有所想,干脆起身告辞。 该住手时便住手。 若惹出大事来,便是千古罪人啊。 这话到底是何意呢? 为什么自己满脑子都是刚才说书人说的那番奇景? 就这么又闷头思索着走了一会儿,猛一抬头,他才注意到自己竟无意间走到了复兴书店门前。 “对了,这里藏书众多,依稀记得有一柜子书都是记载奇闻异事的,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王江宁心中想着,便推开虚掩的门,信步走了进去。 书店里一个人也没有。 “张老板,张老板……”王江宁扯开嗓子叫了两声,这才想起,张老板前两天和他说过,最近除了《侦探》还有好些杂志一直没到货,自己打算亲自去趟上海催问下情况。 奇了怪了,怎么人走了店门没关?莫不是进了贼? 王江宁心头起疑,脚步也小心起来。一边走,一边小心地四下打量。转了一圈,店里整整齐齐,架上落满灰尘,地上也没其他脚印,看来是自己多心了。江宁这么想着,回头却顿时毛骨悚然。 只见书店门口,多了个用小石子摆出来的奇怪图案。一瞬间,王江宁的鸡皮疙瘩从大腿一直起到了小臂。他发誓刚才进来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个图案,好像也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他一边提防着,握紧了枣木拐。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紧张在心中郁结成了愤怒,“妈的,见鬼了?”他暗骂一声,憋着一股子气发泄般一脚把地上的石子踢得四处纷飞。 又四下望了望,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王江宁心头越发烦躁。 第12节 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装神弄鬼?目的又是什么? 他想了想最近也没得罪什么人,那么就只能是和他现在手里的这个案子有关了。看来,这个案子果然不简单! 正好张法医说过今天解剖结果大概就能出来,干脆现在去一趟好了。忍不住狠狠咒骂了一句,王江宁心头拱着一股火,便脚下生风,越跑越快。 书店的灯光逐渐消失在黑暗里。路边的路灯亮着,却异常昏暗,连灯下都照不亮。江宁抬头看去,只见路灯接路灯,这条微亮的道路,他从小到大,跑过无数遍的道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一缕声音从远处悠然飘来,一开始细若蚊吟,慢慢的,越来越大。他喘息着停下脚步,细细听去,那是飘忽不定的稚嫩童声,越来越清楚: “城门城门几丈高,小鬼子,不知道。 骑大马,带把刀,撞上城门滑一跤。 快刀快刀拦腰砍,将军山,乌鸦叫。” 声音忽远忽近,如同鬼魅。孩童轻快地笑着,似是在绕着他嬉戏。 快刀快刀拦腰砍,将军山,乌鸦叫。 将军山,乌鸦叫。 “邪魔歪道!”王江宁捏着自己的拳头,努力冷静。 如果有什么事情不明白,那么原因只有一个——线索不够。这是师父李老吹的教诲。 所以,跑! 接着跑!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没有鬼。只有藏在黑暗中,鬼鬼祟祟,不敢见天日的三教九流,邪魔歪道! 不知跑了多久,光线渐渐亮了起来,童谣也再听不到。江宁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警察厅门口。 不愧是警察厅,阳气旺。这个念头一起,江宁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小道士在的话,一定又要和他说“不要迷信”了。 不过,如果天底下真有阳气这一说的话,那张法医的阳气一定冲了天了。据说张法医就喜欢晚上上班,因为“喜欢安静”。和这种人待在一起的话,想来什么牛鬼蛇神都不足为惧。 给自己壮了壮胆,王江宁推门走进警局。 晚上的警察厅分外安静,大厅里没什么人,既没人招呼他,也没人拦他。这是自然,大半夜的警察厅要是还人头攒动,那反而不正常。 墙上挂着些模糊不清的警察照片。王江宁一路走进去,路过韩平所在的大办公室,只见里面除了几盏绿色的台灯亮着,比大厅还要昏暗些。那些亮灯的办公桌前也没人,只有远处站着几个人面对着墙,似乎在研究什么,对着墙指指点点。 太远了,又太暗,王江宁抻着脖子瞅了瞅,看不清。办正事要紧,还是先去找张法医。王江宁直奔法医实验室。 门开着,张法医却不在。 王江宁看了看实验室桌子上还冒着烟的烟头,张法医没走远。既然不在实验室,那肯定就在地下室,地下室的停尸房。 他又走到通往停尸房的楼梯口瞅了瞅,停尸房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还有光透出来。看来他八成在下面,研究那个杀人案的尸体呢。 王江宁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 刚走到停尸房门口。头顶的灯嘎吱嘎吱的闪了两下,把王江宁吓了一大跳。 “知道是停尸房,就不能装个亮点的灯。”他暗暗咒骂,推门进去,喊着:“老张,老张?” 推开门的一刹那,他愣住了。 停尸房里没有亮灯。却到处点了十几只蜡烛。那些蜡烛有的大有的小,唯一相同的,是一屋幽暗的火苗,都在微微摇曳着,仿佛这地下的停尸房有人在大口喘气一般。 两张工作台上乱七八糟,似乎被一双大手肆意挥过。 但王江宁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了停尸房中间的一张停尸台上。 那上面摆着一具已经烧焦的尸体。说是烧焦,其实也没烧透。有的地方烧得发黑,有的地方则刚把脂肪烧出来。尸体的脑袋和肚子像是爆炸了一般,从里到外翻了个稀烂。 他抓着门把手,一次又一次用力,感觉着自己的手心里的汗水。 眼睛渐渐适应了蜡烛幽暗的光线,王江宁这才发现,停尸房里还有东西。 就在那具焦尸的后面,隐约浮现出一个人来。是浮着的,漂浮在空中的一个人。 不对!哪里是浮在空中的,那人分明是被吊在屋顶上的! 是谁?! 光线太暗,那人相貌看不清楚。但感觉却的确是在漂浮,不像上吊。难道是因为光线忽闪的原因,看起来像是在动? 从服饰上,隐约看着是个警察,不会是老张吧?!王江宁心头一颤,正要冲过去救人,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体型不对,张法医可没有这么瘦! “王江宁,你来干什么?快跑!快跑啊!”正当王江宁惊疑之际,不知从哪里传来张法医那中气十足的声音,犹如一声惊雷,将他炸醒。 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没有片刻迟疑,他掉头就跑。冲到一楼的台阶上回头一看,停尸房已经大门敞开,里面的蜡烛光一点都看不见了,而门口那盏闪烁的灯,也终于闪了两下,熄灭了。 一切陷入漆黑当中。 就在那灯闪的最后一下,王江宁看到,有一个黑影从停尸房走了出来。 跑!不管他是什么,跑!江宁的内心在大吼。灵魂深处,一口警钟疯狂鸣响。 他冲到大办公室里,声嘶力竭地冲着办公室里那几个的模糊人影大叫:“快跑!下面出事儿了!” 那些人听到了声音,一起扭头看向王江宁。江宁呆住了,事情不对。 弄错了!这些人根本不是警察!这警局他熟得跟自己家一样,哪个警察他不认识,但眼前这几个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而且他们穿的也不是警服,这样整齐的黑衣短打——他们是走江湖的!是会党的打手! 安静只持续了半秒钟。 那几人纷纷抽出随身的家伙,双眼血红地向着王江宁冲过来。 “他们和下面火烧法医室的是一伙的!”电光火石之间,王江宁心念一闪,不要命地往外跑去。 他跑出了警局,在羊肠小巷中飞快地穿行。月黑风高,一点光亮也没有。但这附近他非常熟悉,翻墙,钻洞,一气呵成。但身后那群黑衣人紧追不舍,怎么也没能将人甩掉。 再这么跑下去,自己只会体力不支被他们捉住,王江宁一阵绝望。眼看追兵临近,手中刀斧映着月光,亮得心惊。江宁背靠墙壁,拔出了枣木拐…… 谁知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王江宁悚然一惊,只觉自己衣领被一股大力揪住,整个人往上飞起,他伸手便攀住了高墙,翻上墙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往下一看,王江宁看清了那人的样子,诧异出声:“小道士?” “这里交给道爷来对付,你去接你师父!”吕冲元口中说着,手上不怠慢,一把拔出桃木剑,迎上那些黑衣人,斗在了一处。 师父?师父怎么了?王江宁一惊,本能地翻下墙,跌跌撞撞地冲出巷口,忽然又想,吕冲元武功是高,但那些会党的打手人多又不要命,自己就这么跑了,未免太不仗义!转身又要折回去帮吕冲元,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叫他。 “王江宁,快上车!” 循声看去,却是梅檀骑着一辆摩托车冲了过来,速度飞快,一改平日慢慢悠悠的样子。江宁还来不及问话,便被他一把拉住,拽上了摩托车。 王江宁这才发现,梅檀身后也有一群人在追赶,不过不待他看清样貌,便被摩托车甩远,消失在黑暗中。 “你们怎么会来救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摩托载着两人向探事社疾驰,王江宁一面感谢梅檀,一面担心小道士。驾驶座上的梅檀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道路两旁的事物剪影被一层又一层地甩到身后,江宁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发生了什么?他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自觉问自己,但并没有浮现出答案。 思量间,江宁忽然感觉前面路的尽头红光隐现,却不知光源从何而来。两边的黑暗却愈发深了。摩托前进着,红光越来越亮……终于,摩托停了下来,他们来到探事社的大门口。江宁却发现,那无边无际的红芒来自探事社的主厅。 “这是什么?”江宁在心里问自己。他攥紧了梅檀后背的衣服,抑制不住的慌乱,又让他把这句话宣之于口:“这是什么?” 他发现梅檀转头看向探事社,面沉似水,鼻头动了动。 “你闻。”梅檀说。 一阵血腥味。江宁踉跄着跑下摩托,拔出木拐,冲进门去大叫:“师父!”话音未落,脚底打滑,赶紧扶墙站稳低头一看,竟是踩了一脚的血。 江宁头脑中“嗡”的一声,但他深吸一口气,顿时冷静下来,再定睛看去,地上歪斜地倒着两个人,影影绰绰看不清容貌,但身形绝非师父李老吹。 江宁又惊又喜,倒下的人不是师父,但是师父腿脚不便,又在哪里呢,他张口叫到:“师父!”一声出口,王江宁自己都听出了颤抖声。 一旁,梅檀从门里踏入一只脚,仍是那副冰冷的样子,鼻头又动了动:“你闻。” 江宁一愣,又是一股气味,不知从何而来,忽然铺天盖地,充满了整个院落。他顿时咳嗽连声,呛得不能抬头。那是硝烟和火药的味道。 “师父!师父!”江宁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还想继续进屋找寻,却忽然意识到不对。 那个红光。 红光忽然大亮。火焰从堂屋,侧院,厢房;前方,背后,脚下,轰然而起。 巨大的震动,轰鸣,将王江宁的整个世界照得通亮。 “小心!”电光火石间,梅檀一把将大脑一片空白的他扑出门外。 王江宁重重跌坐在地上,磕撞的痛感将他的神思拉回几分。他瞪大了眼,直愣愣看着前面,眼里映着满天红光。 那烈火中,有什么冲天而起。仿若龙头豹身,狰狞可怖,似龙非龙,带着血一般通红的烈焰,冲破屋顶,直向江宁扑来! “不要!”王江宁发出一声惊叫。 从梦中惊醒后,王江宁擦了把脸,又牛饮了一杯凉水,才静下心坐回床上。却怎么也再睡不着。 不是第一次了,这个梦,这个绝不可能发生,却又真实得可怕的梦,从前几天接了那个案子起,每天都来造访。 你想告诉我什么?王江宁愣愣地想…… 第八章 英雄出山 (2017.2.6) 民国十七年,南京将军山。 天刚蒙蒙亮,太阳只露了个头就很快没影了,整个将军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虽然夏天还没完全过完,不过这时候的天气却已经是早晚渐凉了。 荒无人烟的山路上,一个人影吭哧吭哧地走着。夜里下了雨,路上满是泥泞,再加上天色阴沉雾气凝重,独自走在这样的山路间,那人心中不由地一阵发慌。 拐过一个弯,那人眼尖瞅见前面一个弯道边下面有个硕大的麻袋,不禁眼睛一亮,跌跌撞撞顺着山坡滑下去。 那是一个将近半米长的麻袋,很常见的码头货,天色未亮看不清,麻袋上好像有几块污渍。 眼瞅着这么鼓鼓囊囊一包,那人只当是别人不慎落下的货物,心中一阵窃喜,忙走上前抓起袋口掂量了一下。嚯,还挺重。一只手都拎不起来。 他正聚精会神地捣鼓着,突然林子里传来“哗啦啦”一阵响动,惊出他一身冷汗,刚拎起一半的麻袋也惊得重新落回地上。 满脸惊恐地转头发现只是一只乌鸦,他唾了口唾沫:“妈的,吓死老子了。”骂完低头,这一看,顿时浑身僵直,面色惨白,三魂吓飞了两魂。 那袋口本只用一根麻绳粗略绑了两下,已经很松了,被他这么一折腾,便散开来,露出里面那白花花的一团东西。 半晌,他才回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转身连滚带爬地往坡上跑去。 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幅画,画着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人,女人背后盘着一堆东西,这幅画是画在一个人身上的,应该是个人吧——一个被切掉头和四肢只剩下躯干的人。 第13节 “小歹货别跑!” “再跑老子弄死你!” “弄不死我的才是歹货!哈哈!” 南京下关,四五个壮汉在街头追赶一个穿着马甲的小伙子,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引得街坊邻居纷纷探头张望,老经人事的老头老太还以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急忙抱着家里的小家伙们躲避,定眼瞅了半天,看追赶的和被追的既没有拿家伙身上也都没带伤,这才放心地开始看起了热闹。 “哎哎哎!看着点看着点!”一个出门倒马桶的老太差点就给那小伙子撞个满怀。小伙子眼疾手快,顺手借势一拨,那马桶瞬间飞出砸了后面的人一个劈头盖脸。 “吃屎赶上热乎的了!佩服佩服!”那小伙子边跑边回头哈哈大笑着。 追赶的人也感受到了周围街坊那敢笑不敢言的奇特氛围,个个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也不说话,继续低头猛追。 转眼间小伙就奔到了一栋四层小楼的门前,一个干净利落的急刹转身,挑衅似的冲着追赶的四五个人喊道:“来来来,接着追,不追可不是好汉!” 隔着一条街,那四五人看到这小楼纷纷停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上前一步。唯独看似领头的一个上前两步恶狠狠地瞪了小伙子一眼,转身冲众人喊了句:“歇了!”四五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走了。 看着这群人无奈的样子,小伙脸上更添得意,哼着小曲晃晃悠悠扇着手中的一本小册子,走进了小楼的大门。门旁一块匾额,写着“首都警察厅”五个大字。 “关大哥!今天不忙啊!” “哎呦李探长您那个案子我这儿盯着呢,过两天准有信您放心!” “何姐,夫子庙那边的新货到了,过两天我给您带个,您尝尝鲜!” 小伙熟练地和警察厅里打照面的每个人打着招呼,有人搭理他也有人正眼都不瞧他一眼,他也是浑不在意,晃到了小探长韩平的桌前。二话不说就瘫倒在桌边的小沙发上,脚更是直接翘到了桌子上。 “王江宁!”韩平操起桌上的文件将他的脚从桌上打下去,骂道,“老子交代你的事儿办妥了吗就在这儿瘫?” “笑话,我王江宁出马还能有搞不定的事儿?”王江宁掏出那本小册子,在韩平面前慢慢递过去。“别忙!”眼瞅着韩平伸手要拿,王江宁又缩回了抓着小册子的右手,摊开左手晃了晃,嘿嘿笑了两声,“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说咱俩这过命的交情,你还天天给我玩这套!”韩平骂骂咧咧地拉开抽屉抽出几张纸票来,摔在桌子上。 见到了钱,王江宁嘿嘿一笑,右手一甩,小册子飞到了韩平身上,顺手把钱揣到了自己兜里。 韩平翻看着小册子,“不错,就是这东西,有了这账本,我马上给上峰汇报,立马去端了这个仓,他大爷的,升官发财。”韩平两眼放光,仿佛看到小册子变成了一条青云大道。 “升官的是你,玩命的可是我,弄这东西出来你以为容易吗?差点没给那几个江西佬追上。他们是走私什么东西的?这账本上也没写啊。”王江宁站起身,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心想这几个货不会躲在外面等我吧。 “钨沙,唉说了你也不懂,这事儿现在是我韩探长办了,你别管那么多。我李叔这两天身体可好点了?你还不回去看着他。”韩平又埋头到文件堆里一边下起逐客令。 “我师父除了腿脚不利索,别的都好得很。我这走是肯定要走,但是要走后门。”王江宁想了半天,总觉得那几个人不会善罢甘休,做人谨慎点好。 “随便你,赶紧走,厅长一会儿看到你又要骂我。” 王江宁白了韩平一眼,从韩平背后的衣架上抓了件短衫,脱了马甲换了短衫,这才摸到警察厅后门,推门看了看,这里一条小路正对着船厂的一个仓库院墙,看起来没人,王江宁这才放心的离开了警察厅。 刚沿着小巷拐了个弯,眼瞅着要到兴中门大街了,一转弯正好和两个马甲壮汉打了个照面。 王江宁一瞅,心里凉了半截,这白马甲黑扎带,显然和今天追自己的那帮人是一伙的。 对方看到他也是一愣,王江宁不禁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换了身衣服。 “干什么的?”对方两人恶狠狠地上下打量着王江宁。 这群兔崽子胆子也是够大的,居然敢守在警察厅周围守株待兔啊,王江宁脑子飞转,转身逃跑八成是没戏,这么短的距离无论如何也跑不掉,说不得,只能试试能不能框一框他们了。 “五湖四海皆兄弟,虾兵蟹将避风塘。贵前人帮头上下?”王江宁用湖南口音冲两人拱了拱手,又指着旁边一个仓库说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放松了警惕,个子矮点的那个抱拳回了句:“做点黑土买卖,借风走个急流。叨扰了。” 王江宁那句行话说得是:“大家都是跑码头的,我负责看守这个仓库,您二位是哪个帮派的,帮主是谁?” 对方看他这身打扮不太像他们要找的人,还一上来就是码头的切口,八成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毕竟码头就这么大,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偷账本的应该是外贼,要是码头帮派间互相偷账本,那非要在江面上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于是回他一句,“我们是做煤炭生意的,对你的地盘没有恶意,有急事儿借条道而已。” 王江宁暗自偷笑,俩蠢货这么容易就上当了,看来这个江西帮还真是道行不够。要是下关码头的老江湖,管你是看仓库的还是守金库的,二对一人多就是实力,想走哪这么容易,三句两句非把你祖宗十八代盘出来问清楚。 “好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两位请。”王江宁转身一让,让出一条道来,给他们俩人过去。 那两人一前一后的慢慢踱了过来,侧身相交时,个子略高的那个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小哥,可见到一个穿马甲的小伙从这里走过?个头和你差不多。” “没有。此地过风不过人。”王江宁笑着回了句。过风不过人,意思就是都是码头帮派的从这里走,外人没见着。 高个子点了点头,继续走了。王江宁转身舔了舔舌头,机智,我真是太机智了。正得意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王江宁气的一跺脚,转头一看,还真是功败垂成,眼瞅着要成功跑路了,之前追自己的那些人居然又如跗骨之蛆一样从后面巷子尽头追了过来。已经离他十步远的高矮两人听到喊声,立刻转身挥着拳头冲王江宁追了过来。“小歹货耍我们?别跑!” 还真是没法跑,十步的距离也就电光火石之间,王江宁知道,这次硬碰硬是少不了了,起码要先解决眼前这两人,才有机会跑。 他一个俯身躲过一拳,就地往后一滚,迅速抽出别在裤脚里的防身枣木拐,照着追上来的第一个矮个汉子的膝盖就是结结实实的一棍子。那汉子一声惨叫,捂着膝盖倒地不起。 双方一操练开,对方人数上的优势在这个小巷子就完全体现不出来了,高个汉子着急往上冲却被矮个汉子挡了个严实。矮个倒地又把身后猛冲的高个绊了个趔趄。王江宁看准时机反手又是一棍正中高个的下身。高个也是一声惨叫倒地,捂着下身痛不欲生。 巷子尽头的那三五人眼看着越追越近,王江宁成功放倒两人也没时间显摆两句自己功夫好了,迅速把木拐插进腰带里冲着兴中门大街飞奔。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王江宁又绕了几个大弯,确定没有人再追自己了,这才回到于家巷的住处。一个小弄堂里三间小院,院门口挂了个硕大的招牌“李英雄探事社”。 王江宁瞅了瞅这块牌匾,带着花腔轻声念到“李老吹吹牛社”,一边唱一边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 “师父!”王江宁进了主间,和正在看书的师父李老吹打了个招呼。 李老吹随口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在书本上,连眼皮都没抬。 “嗯,师父,这是今天赚的。”王江宁掏出几张钱,放在了高案上,正好是韩平给他的一半。 听到钱,李老吹这才抬起眼来,将王江宁上下一打量,慢悠悠道:“你当心别带了跟子回来。” 他这一路折腾,身上脸上脏得跟猴似的,凭李老吹的眼力,一眼看破那是自然的。 “师父你放心,徒弟我这些年跟着你,别的本事学得不多,逃跑的本事绝对一流。”王江宁边说边偷笑,拿过毛巾擦起了脸。 “小兔崽子别胡说八道,师父我什么时候逃跑过,我那是调虎离山转移视线,我当年破许三姑案的时候啊……”李英雄终于扔下书,冲着王江宁吹胡子瞪眼地喊着。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全南京城谁不知道,是您李英雄破的许三姑案嘛,我这儿都听您说了八百回了。不过师父,咱们干侦探这行,总不能天天只抱着这本《侦探》杂志来提高手艺吧,那里面一个真事儿都没有,全都是写书的瞎扯。”王江宁知道李老吹腿脚不利索,也不像小时候怕他打骂,依然优哉游哉地收拾着自己的猴子脸。 “你懂什么?这书里有的是手艺,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对,《侦探》里自有各种尸体。” “滚!” “好嘞!师父那我出去晃两圈!” 心情大好的王江宁扭头出了屋子,回自己房间换了身干净衣裳,把木拐抽出来仔细擦拭了一下。 这根木拐是王江宁出师时李老吹赠给他的。枣木制成通体乌黑,坚硬如铁轻巧易用,只有一指半粗细,小臂长,更为精巧的是这根拐的握手是能折叠的,平时折叠好正好能插进裤脚里别在小腿上,打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多次救王江宁于危难之中。 擦拭好了木拐又别回裤脚里。他准备趁着下午这点闲暇时光到旁边小东门的茶楼去喝喝茶歇歇脚。没想到前脚刚踏出大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 “你大爷!走路不看道啊!韩平?”王江宁捂着鼻子,他本来比韩平高,但是韩平踩着门槛进来的,王江宁一抬脸正好撞韩平肩上,鼻子那叫一个酸爽。 “进屋聊。”韩平皱着眉头,似乎完全没介意被王江宁撞了一脸,拖着王江宁又返回屋里。 “李叔!”韩平一进屋,就热情地和李老吹打着招呼。 王江宁这才注意到韩平居然还带了手礼上门,这不年不节的,可是稀罕得很。 “绿柳居的如意糕!李叔,您上次念叨过的,我可记着呢。”韩平把手礼放在桌上,满脸堆笑地说道。 李老吹也很高兴,招呼韩平坐下,还让王江宁给韩平泡茶。王江宁撇了撇嘴,愣是给韩平泡了一杯茶叶沫子,爱搭不理地放在了桌上。韩平浑不在意,继续和李老吹说着话,逗得李老吹哈哈大笑。 王江宁不耐烦地敲了敲韩平的脑壳:“我说韩探长,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儿献殷勤,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来找我们师徒啊?” 韩平摸着脑袋哈哈笑了笑,也不搭理王江宁,回头又看着李老吹,十分诚恳地说道:“李叔,是这么回事儿。确实有个案子,想请您老帮着给看看。但这案子吧,还真有难处,局里吧,最近经费有点紧张,这个这个,不过您放心,只要您肯接,委托费我一定再努力多争取一些。”韩平一边说一边尴尬地搓着手。 王江宁和李老吹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师徒俩性格不同,但是在赚钱这件事上,王江宁和李老吹是一脉相承的。就指着委托费吃饭,类似于三年不开锅开锅吃三年的买卖,案子本身都不重要,赚不到钱,才是麻烦事儿。 王江宁当然知道李老吹在想什么,韩平既然一上来就把委托费的事儿交代一遍,一是因为韩平也知道这师徒俩的做派;二嘛,恐怕这一笔真是赚不到多少,韩平这是先打预防针啊。李老吹八成要把这种吃力不赚钱的买卖扔到自己头上了。 果然,只听李老吹气定神闲地说道:“韩平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和王江宁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的本事你也知道,好歹也有我当年六七成的功力了。我这腿脚啊,最近是越来越不利索,实不相瞒,连出门听个白局,都有点费劲。老啦,跑不动啦。还是让江宁和你跑一趟吧。” 王江宁心说对您老人家的腿脚利索程度那必须是和委托费挂钩的。 韩平为难地继续搓着手:“叔啊,这个案子吧,主要是上面特别关心,您能亲自出马,这上上下下都放心啊。” 李老吹哪是他这点高帽就能打发的,见韩平还不死心,索性倚老卖老:“对,一定让上上下下都放心,江宁,听见没有,这可是大案子,你一定要办好了,不要砸了咱们的招牌。对你也是历练,为师一把年纪,这份家业将来还不是要你来担着。” 王江宁立刻就坡下驴:“请师父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 这师徒俩演了这么一出,还以为韩平肯定是没招了,万没想到韩平咬了咬牙,站起身说道:“叔,您要是腿脚不方便,这么着,我这就去门口叫辆人力车来,我背您上车!”说罢也不等这师徒俩答应,转身就跑出去叫车了。 王江宁愣了愣,仿佛不认识韩平了一样,疑惑地回头看着李老吹。李老吹眯着眼继续缕着胡子:“看来,这回还真是躲不掉咯,要么是出了大事儿,要么是出了邪事儿。” 韩平和王江宁骑着自行车,护着李老吹一起到了警察厅。 李老吹在警察厅的待遇比王江宁可是好太多了。虽然众人也都知道他吹牛的功夫比破案的功夫大,但好歹都敬他是个前辈,纷纷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李老吹也更加拿架子,走路都三步一跺的,腿脚也利索了起来。 趁着李老吹在前面“开道”,王江宁这才有机会把韩平一把硬拽到身边,皱着眉头质问道:“你小子跟我这儿闹什么玄虚?硬把我师父拉过来干吗,我师父可好些年没接过你们警察厅的案子了,你可别坑他。” “哎呀撒手撒手!”韩平一边拍着王江宁的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挣扎着,看别人都听不见,这才小声说道:“李老爷子这几年是没接我们的案子,但是你接的那些,我给上面汇报的时候,都是算在老爷子头上的……哎呦!” “你要死啊!怪不得这些人到现在都不把我当回事儿,感情我破的那些案子,他们都以为是我师父破的?”王江宁气的照着韩平的脑门就狠狠弹了个脑崩儿。 “哎呀也不全是啦,之前帮徐老太找猪的案子,他们都知道是你弄的啊。哎呦!” 厅长办公室。 “韩平,你这脸怎么弄的?”厅长是个光头,看到韩平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诧异地问。 “报告厅长!刚,刚才撞门上,跌下楼梯了。”韩平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一旁若无其事的王江宁。 “蠢货。”光头厅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头就笑容可掬地对李老吹拱了拱手,“李英雄探长,有日子没见,您这身体还硬朗得很啊!我听说这两年您也没闲着,这厅里大大小小的案子,没少让您老帮着费心啊。快坐快坐。韩平,泡杯茶。” 李老吹胡子一捋,哈哈一笑,从容坐下,翘起二郎腿来等着厅长说正事儿。韩平转身去倒茶,王江宁则习惯性的往李老吹身后一站。 韩平手脚麻利地把两杯茶泡好端上来,光头局长接过茶杯头也没抬说道:“跟班都出去吧。” 王江宁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跟班”说的是自己啊。他气得忍不住准备怼回去,韩平抢先“啪!”的敬了个礼:“是!”一把拽过王江宁就把他半拉半扯地拖出了厅长室。 “到底什么情况你们神神秘秘的闹什么玄虚呢?赶快给老子讲清楚了,不然我揍你个生活不能自理。”被韩平拖到办公室的王江宁没好气地吼着。 “唉,厅长他也是为了保密,我全都告诉你。”韩平一边说一边跟做贼似的环视一圈,韩平这办公室是个大间,很多人一起办公,声音稍微大点全屋子人都能听见。韩平确定周围没人注意到,才小心翼翼地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声音皱着眉头说道:“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早上在将军山,发了一起命案。” “哎哟,命案啊!乖乖,我还以为出了什么邪门的事儿呢!南京城哪个月不出几起命案?你们至于紧张小心成这样?还把我师父折腾来?”王江宁听说只是一起命案,少见多怪的表情溢于言表。 “这个命案,是很邪门。”韩平不安地搓着手。 “怎么说?”王江宁被韩平紧张的表情感染了,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14节 “今天请您来呢,是希望您帮我们跟一个案子。这件案子的委托费,厅里面出,20个银元。”光头厅长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轻轻咂了一口茶。 “高厅长但说无妨,只要有用得着老朽的地方,老朽一定尽心尽力,为党国效力!”李老吹只听到光头厅长的最后一句话,眼睛就直了,在心里顺便暗骂了一句,韩平你个小兔崽子,还给我说没什么钱,肯定是想吃我一道。 “今天早上,有人在将军山发现了一个麻袋,麻袋里面是一具尸体。”光头厅长说着话,起身从桌上拿来一本卷宗,递给李老吹,李老吹急忙双手接过,凑到眼前认真看了起来,越看眉头越锁成了川字。“发现尸体的是个走亲戚的老头,来报案的时候都吓得尿了裤子。我们很快派人去了现场,搜了整整一个上午,在将军山上一共发现了六个类似的麻袋。”韩平用手比了个数字六。 “六具尸体?” 第九章 傲骨巾帼 (2017.2.8) “六具尸体?”王江宁半开玩笑似的扳着指头数了一下。 “不是,六个麻袋,一具尸体。头,身子,两条胳膊,两条腿。切开的。”韩平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碎尸啊?碎尸确实比较少见,你们也不至于搞的这么神秘啊。烂成肉末了?”王江宁歪着头说道。 “碎尸是不少见,但是这一具尸体,可能会弄出大麻烦。所以上面紧张得很。”韩平说着指了指天花板。 “哦?”王江宁这回是真坐直了认真听韩平说。 “李探长,我们希望你调查的,就是死者的身份,当然,如果能查到凶手自然更好。厅里面会全力协助您的工作,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光头厅长脸上的横肉不少,笑起来颇有些诡异。 “长官,老朽有一事不明。既然是碎尸抛尸案,这个案子摆明了是凶案不可能是自杀。为什么警察厅里这么多探长不用,要用我这个山野草民呢?”李老吹合上卷宗,决定还是开门见山地问清楚。 光头厅长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因为这件事我们不能出面。” “哦?”李老吹把身子倾了倾,表现得很专注。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死者很可能是一名日本人。”光头厅长说罢轻轻又咂了一口茶。 “日本人?”王江宁这次真的有点吃惊了。在首都死了一个日本人,难怪警察局会如此紧张,但是这也不足以解释为什么警察不能调查啊。 “从我们发现尸体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天了,而法医之前也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已经超过一天。”韩平说道“所以奇怪的地方就是,直到现在,日本使馆和日本商会,都没有人来找过人也没有人报过失踪。上面也查过了,近期都没有日本人在南京失踪的汇报。” “这才一天而已,也许是遇害了他朋友还没发现。”王江宁觉得韩平他们有点过度谨慎了。 “也有可能,但是不管是警察厅还是上面都没人想担这个风险。如果有日本人来报案,我们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但是既然没人来报案,说明这件事必有鬼。济南惨案你知道吧,那就是前车之鉴!万一日本人故技重施,说这人是个军曹,借口城里的革命军杀害日本军曹,出动军队来报复……”说到这里,韩平不由地倒吸了口冷气,忙打住了话头,压低声道,“上面可担不起这个风险。” 王江宁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些官老爷们的紧张和担忧。 接连发生的济南惨案和皇姑屯事件,让这群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提起日本人就胆颤。这个节骨眼上,首都,居然死了一个日本人,还是被分尸的,难怪这些人紧张成这样。 趁着还没人来报案,警察厅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民间侦探去调查,还真是最合适的选择。若是一直没人来报案,即便王江宁他们啥都查不到,对警察厅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而且你也知道,日本人在南京的耳目也不少,如果让警察来调查,难免会给他们听到风声,到时候吃瘪的还是我们自己。”韩平又补了一句。 “尸体呢?现在在哪里?”王江宁知道,这个案子李老吹一定会接的。牵扯上日本人了,这钱绝对少不了。 “尸体就在警察厅地下的停尸房。等会儿我让韩平带您去看。在此之前,还有个人,想先见一下您老。”光头厅长说着,站起身来走向了办公室的里间。 李老吹急忙跟着站了起来。 光头厅长一欠身,推开门,门后站着两个人。站在前面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脸上挂着笑容,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他身后则站着一个英姿挺拔的女子。这姑娘个头比这男子还要略高,冷冰冰的样子。俩人都穿着深色的中山装,身上什么标志都没有。 “周先生,这位就是李英雄探事社的李英雄侦探。李探长,这位是周先生,还有徐小姐。”光头厅长给双方介绍着。李老吹敏锐地注意到,光头厅长对这二人非常恭敬,请出二人的时候都是微微欠身的,而这二人竟然也居之不疑,看都没正眼看光头厅长一眼。 这俩人来头不小。李老吹迅速做出了判断。 他果断上前一步,率先伸出手示好:“周先生,老朽李英雄,有礼了!” 周先生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也伸出手和李老吹热情地握了握:“李英雄老探长,久仰久仰,早就听说过您老的威名。这回这件事,刚才高厅长都说过了,我也是受人之托,督办这个案子,就请您老多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周先生不要这么见外,党国的事,就是我李英雄的事。请周先生放心,老朽必然倾尽所能,还请静候佳音。”李老吹摇头晃脑地说道。 “哈哈哈,好!老先生果然是老当益壮啊!”周先生一边笑一边点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看李老吹这站都有点站不稳的样子,脸上颇有些不屑,但是瞅见周先生的“命令”,倒是丝毫不含糊,双手给李老吹递上了一块小绢布裹着的小玩意儿。 李老吹入手一沉,脸上笑得更开心了。 十个银元啊,谁能不开心? 王江宁和韩平已经回到厅长办公室门口等着李老吹出来。 过不多时,李老吹笑眯眯地被光头厅长送了出来。王江宁一愣,从房间里出来的还有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那男的也就罢了,标准的党国官员样子,那女子倒是看起来干净利落,短发还化着妆,个头也挺高,这种气质,王江宁很快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应该是个军人。 “周先生,高厅长,这是我的徒弟,王江宁,我在他这个年纪,比他差远了。我这腿脚不利索,很多事儿,现在都是他在做了。这个案子,他也要参与的。”出乎王江宁的意料,李老吹在众人面前居然直接吹捧起自己了,从来没听师父夸过一句的王江宁一时间脸都有点红,不知所措地给众人作了个揖。 光头局长不置可否,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显然他没听说过王江宁这号人物。倒是周先生十分客气地夸赞了两句,脸上依然是不变的笑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辛苦了!” “不敢不敢。”王江宁这时候才缓过神来,拘谨地回了两句。 周先生身后的女子扫了王江宁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好看,笑的很好看,但是怎么看都感觉这笑中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察言观色对一个侦探来说,属于基本技能,王江宁在这方面尤其下工夫。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李探长、王小探长了。高厅长,我还有些许要事,就先告辞了。”周先生见事情交代完,毫不耽搁时间,和那女子一起离开了。 高厅长哈着头,送二人下楼去了。 “师父,这买卖能做吗?”王江宁见他们走远了,身边除了韩平没有外人,小声问道。 “当然要做,但是这个案子,不简单。江宁,为师老了,这件案子 ,还是要落在你的肩上。”李老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师父。刚才那二人,来头不小。”王江宁皱着眉头。 “你也看出来了。这能让高厅长点头哈腰的,肯定是来头不小啊。你一定要谨慎小心,钱虽然是个好东西,但是命更重要。”李老吹一边在王江宁和韩平的搀扶下下了楼梯,一边轻声把楼上听到的信息全部告诉了王江宁。 “李叔您放心,我肯定把王江宁给您看好了,把这案子办得漂漂亮亮的!”韩平在一旁凑着热闹。 “你别给我添乱就阿弥陀佛了,给我师父叫个车。”王江宁没好气地说道,韩平的斤两王江宁一清二楚,论说大话韩平绝对不输李老吹,但是论破案,韩平真的是一塌糊涂。 “李叔,不去看看尸体吗?您好歹指点一下?”韩平不敢去和王江宁争论,只能再争取一下李老吹。 “让江宁去看,让江宁去看,我这腿呦。不行了,老了,不中用了。”李老吹下个楼梯,都有点站不稳,一屁股歪在一把椅子上。 韩平一看这架势,知道李老吹是指望不上了,没办法只能去门口叫车。 “师父,这案子您觉得我真行吗?”王江宁有点底气不足。 “不行怎么办,谁不是逼出来的?你经手的案子虽然多,却没几个能上得了台面的,这次办漂亮了,不但让警察厅对你刮目相看,我看那周先生必是高官,说不定还能提携你一把。贵人们的私活,那可是讨好不吃力的买卖。你虽然是我捡来的,我却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这副家业迟早要交到你手上。你能出人头地,我能安享晚年。”李老吹眯着眼说道。 “师父说的是,我一定不让您失望。”王江宁被李老吹几句话一鼓吹,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下意识的挺了挺胸,站的溜直。 “李叔,车来了!”韩平一头汗地跑进来。 “好。记住,查案第三,赚钱第二,保命第一。”李老吹拍了拍王江宁的肩膀,慢慢踱步了出去。 王江宁和韩平一路跟到人力车旁边,王江宁嘱咐了一下车夫地址,就目送着看起来颇为疲惫的师父远去了。 车子跑出去一段,李老吹回头看了一眼,见王江宁和韩平都已经回了警察厅,心满意足地掂了掂袖子里的银元,中气十足地招呼车夫:“劳驾,改去白鹭戏园!” “好嘞!” 这边韩平带着王江宁去停尸房查看尸体。警察厅的停尸房,在地下一楼。在通往停尸房的通道上面,则刚好路过法医科的一个实验室。 “张科长,张科长?”韩平敲着实验室的门。 过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顺带飘出来的居然是一股包子味。 “韩平啊,进来进来。”一个头发很乱的四五十岁中年人打开门把韩平和王江宁迎了进去。实验室不大,也挺干净,只有一些仪器设备,和王江宁以为满地尸体的法医实验室完全不同。进了屋王江宁才注意到他手上正抓着一个啃了两口的大肉包。 见王江宁瞅着这包子,中年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包子随手放在了桌子上,搓着手问韩平:“韩平啊,这位是?” “哦,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江宁这是法医科的张科长,老法医,厅里面的一把刀。张科长,这是李英雄探事社的王江宁侦探,高厅长让他来调查那个案子,要先去看看尸体。”韩平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不禁放低了很多。 “哦哦,欢迎欢迎,张几铭,叫我老张就行,什么科长不科长的。”张科长热情地伸出手和王江宁握手。 “张科长您好!麻烦您啦!”王江宁措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去握张科长那包子油手。 “来来来,我带你们去。韩平你也一起去吧。”张科长说着就随手抓起包子闷头出去准备下地下室。 王江宁和韩平急忙跟上,韩平跟着解释道:“嗯我也去看看。张科长,那尸体,不是太吓人吧?” “不吓人不吓人,尸体有什么吓人的,你怕诈尸啊?诈不了诈不了,都给人切成块儿了。我好不容易才给拼回去,可把我累坏了。”张科长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下地下室的楼梯有些昏暗,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起来。 “江宁,要不你和张科长去看,我还有点事儿。”韩平咽了一口口水。 “少废话。”王江宁一把推了韩平一下,愣是把他推了下去。 “什么味?”韩平刚走了几个台阶,突然吸溜吸溜地用鼻子闻着。 “张科长的包子?”王江宁也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从下面飘了上来,有点像烤鸡,又有点说不出的怪味。 走在前面的张科长因为抓着肉包子,反而比王韩二人反应慢点,不过很快他也闻到这股怪味。张科长只闻了两下,脸色顿时大变,暗叫一声:“不好!”大步就往下冲。 第十章 恶笔天才 (2017.2.10) 王江宁和韩平也知道肯定出事儿了,急忙跟上。 张科长冲到地下室的门口,这门是个有玻璃窗的对开木门,门没锁,张科长一把把两扇门都给推开,一股浓烟窜了出来。 这回那股异香的怪味道更明显了,韩平刚跟着进来,只看了一眼,一下没忍住转头就去门口“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王江宁也看清楚了,停尸房里一个尸台上,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已经被烧得外焦里嫩了。火已经灭了,只是尸体还在不断的冒着烟,福尔马林和尸体燃烧混合出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让王江宁的胃也忍不住翻江倒海起来。 他强行忍住不让自己吐出来,一边捂着口鼻,一边问转着圈查看情况的张科长:“张科长,这……就是那具尸体?” “是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烧成这样?这里面是严禁烟火的,都用的电灯。咦?”焦急的张科长突然一拍脑袋,上下左右到处查看,像是在找什么。 “怎么了张科长?”王江宁继续皱着眉头捂着口鼻。 张科长这回却没顾得上回答,在停尸房里四处走动,边走边大声喊着:“小杨!小杨!小杨!” 只见他快步绕了一圈回来,脸上冷汗都冒了出来。 “我有个助手,小杨,平时都是他在下面值班的。他,他不见了。”张科长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王江宁瞅了瞅那具还在冒烟的焦黑碎尸,使劲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妈的,真让师父给说着了?这么邪门? 王江宁和张科长又一起在停尸房查看了一圈,确实没有小杨的踪影。这停尸房也不大,除了一排大冷柜外,只有四张停尸床和两个小工作台。四张停尸台上只有被烧的那个停放有尸体,其他三个都是空的。 第15节 “抹上。”张科长递过来一个圆圆的小铁盒子。王江宁拧开一闻,一股清凉辛辣的味道扑鼻而来。 “薄荷膏,抹到人中那里,不然等会儿你肯定要和他一样。”张科长指了指还蹲在门口快把胃吐出来的韩平。 王江宁立刻听话地把这东西抹在了人中上,一股凉飕飕还有点刺激的香味把“烤肉”味压下去了不少。 “你帮我在这里看一会儿,我去向上级汇报,这真是活见鬼了。尸体着火,人还没了。”张科长皱着眉头说道。 “让韩平去。反正他在这儿也没用。咱们再看看这尸体。”王江宁可算是说完一句完整话,刚才是真熏得他也差点吐了。 “也行。”张科长点点头走向门口去给韩平嘱咐着。 王江宁转头去看那具还在冒烟的焦尸,整个尸体分成了六块,都烧毁得比较严重。 整个脑袋烧成了黑煤球一般,手脚也烧变形了,肚子也因为受热破开了个口,肥硕的肚子外翻着,猛一看还以为什么东西从肚子里破膛而出了。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王江宁脑中居然蹦出了一盘溜肥肠!吓得他连忙甩甩脑袋把这个恶心的想法甩出去,重新凝神去看尸体。 虽然烧毁得很严重,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尸体被烧之前已经被重新拼接好了。金属制的停尸台倒是没给烧坏,但是现在已经满是脂肪和体液混合的黄色液体,比较奇怪的是没多少血渗出来。烧成这样,肯定是浇了油或者酒之类的东西。王江宁在心里默默判断着。 “口罩。”张科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递给王江宁一副口罩,把聚精会神看尸体的王江宁吓了一跳。 “张科长,这尸体,您检查过了吗?”王江宁又补了点薄荷膏,才戴上口罩。 “唉,叫我老张就行,不要让我再说一遍了。老是科长科长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官呢。还好已经查过了,你看看,这是尸检报告。”老张说话间递上一本报告给王江宁,说罢继续凝视那具尸体,“不过还没解剖,也不知道现在解剖还有没有用。” 王江宁看着那一坨“溜肥肠”,也苦笑了一下,翻开报告查看,只看了一眼,他就陷入了沉思。 “张科长,哦不,老张,你这个写的,是洋文吗?”王江宁坚持着看到第二页,决定还是不要掩饰自己的无知,十分坦诚的把报告递还给老张,这上面写的字他一个都看不懂。王江宁也听说过有的专家会用各种洋文写专业报告,老张说不定就是这种专家。 “什么洋文?我只是写得潦草了一点!哎不过你看不懂也正常,我们医生写字,很多都是这样的。”老张一把接过报告略带不满地说道。 “哦,嗯。”王江宁庆幸自己戴着口罩,不然一定要笑出声来。这哪儿是潦草“一点”啊?简直就是鬼画符啊! “死者大概四五十岁左右,具体年龄还要再检测。男性。”老张索性捧着报告,自己给王江宁介绍起来,“死因我初步推测是勒住喉咙窒息而死,是他杀。” 看着那个焦黑的头颅,王江宁有些迟疑:“没有可能是他自己上吊自杀吗?我知道你们主要根据绳索的勒痕来判断,上吊的话勒痕一定往上,勒死的话勒痕是从脖子直接拉到后颈,横向用力。但是,这位都被切成这样了,还能看出勒痕吗?”王江宁也是第一次碰见碎尸案,虽然知道自己在个法医面前问这样的问题有些班门弄斧,但他还是没忍住,希望能排除各种可能。 “看来你懂的还不少,”张法医笑了笑,“不过你放心,这种程度的分尸并不会对影响对死因的判断。” 得到了张法医肯定的回答,王江宁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尸体被分割成了六块。在切割之前,尸体被放过血,所以切割之后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从死者头部的左眼眼眶到左耳以及半个左脸有一片淤青血肿,我推测死者被勒死前,应该还被人用又长又粗的钝器打中了太阳穴。不过看起来这一下并不是很重,至少肯定没打死,晕了倒有可能。要不然凶手也没必要再勒死他。我估计八成是先挨了这么一下,没死,凶手才又勒死他的。当然,这一下子到底受伤多重,要开颅看看颅内出血的情况才知道。唉,现在这个脑袋估计是检查不了颅内出血了,这都快烤熟了。”老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随手用一把镊子翻动了一下那个烤人头。 “这一面没烧到。”王江宁盯着老张翻动的地方,突然说道。 “咦,是的,估计是正好压在台面上,没烧到。不过这也没啥用,其他地方都烧成这样了。”老张随便看了两眼,也没太当回事。 王江宁上前一步,蹲下来仔细瞅了起来。没烧到的部位,是尸体右耳一侧,可能正好紧挨着金属台面,得以保留了一片没烧到。 “老张,镊子给我!”王江宁突然站起身来,兴奋地说道。 “咋啦?”老张有点莫名其妙,却依言把镊子递给了王江宁。 王江宁一把接过镊子,也不答话,小心翼翼地伸进了尸体的右耳里。 老张在一旁也蹲了下来,睁大了眼睛。这回他也看到了,尸体的右耳里面有东西。 只见王江宁把镊子探进死者耳朵里只一点点,就夹住了个什么东西,轻轻地拽了出来。 “这是啥东西?虫子?”老张皱着眉头看着。 镊子夹出来的,是一根有点像毛虫的东西。颜色发黄,大概有一半小指长,三分之一个小指粗。王江宁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回头望向老张。 老张接过镊子,把那东西拿到工作台上,用水把污物稍微冲洗了一下。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疑惑。 “你觉得是虫子吗?”王江宁问道。 “不像,挺硬的,不像是虫子。”老张直接上手捏了一下,确实挺硬,就算是虫子,那也是虫干了。 “是不是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特贵重的中药?”王江宁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冬虫夏草?” “对对对,是不是?”王江宁也没见过虫草,只听人说过,似虫非虫似草非草的东西,不但十分罕见,而且非常金贵。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啊,我是法医又不是卖药的。”老张摇了摇头,用纸把那东西擦拭干净了,装进一个小纸袋中。 “那我等会儿去找个医馆问问。” “这尸体还有什么情况?”王江宁见老张已经把那东西处理好,就继续回到尸体旁边端详着。 “你眼神真不错,我之前都没发现这东西。”老张拍了拍王江宁的肩膀,继续说道,“这具尸体除了被放过血外,还有两个比较奇特的地方。一个是尸体在被发现时,非常干净。就算是放过血,按理说也不应该这么干净。虽然发现的时候下过雨,但是那个麻袋也非常干净,我怀疑尸体被人精心清洗过。另一个,则是分尸的手法。” “手法?什么意思?”王江宁仔细瞅了瞅尸块的切口,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啥都看不出来了。 “分尸的手法,或者说刀法,非常专业。每段肢体的分离,几乎都是一刀到底。除了脖子那里,因为有脊椎,所以多砍了几刀。其他的地方,都是沿着关节下刀,既不费力又相当齐整。我是没见过这么专业的刀法。”老张一边看着报告,一边黯然摇了摇头。 “你不是经常要解剖尸体吗,这个你切不出来?”王江宁奇怪地问道。 “我是解剖尸体,可是解剖尸体不需要分尸啊!你当我是杀猪的呢?”老张略微不满地瞟了王江宁一眼。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接着说。”王江宁习惯性地赶快赔了个笑脸,哈哈乐了半天才想起来戴着口罩老张根本看不见。 “尸体的双脚脚踝处,还有一道很粗的勒痕,不是很明显。我估计是被什么又软又粗的东西绑过,说不定是捆着不让他跑。”老张继续翻着报告,“死亡时间嘛,从新鲜度来看,不超过一天。” 新鲜度……王江宁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你们这些法医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倒胃口。 “那你们怎么确定他是日本人的呢?有随身物品吗?” “那倒不是,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除了装尸块的麻袋,啥都没有。就这六个麻袋,也是费了老大劲还叫了狗来找,才沿着山路慢慢在山沟树丛里发现的。六个麻袋沿着山路一路抛洒,距离路边都有些距离,最近的是身子,最远的是头。”老张指了指头和身子。 “这样啊。”王江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子。 “至于为什么认为他是日本人,主要是两点。一个是他的脚,脚趾间留有非常明显的常年穿着木屐的痕迹。中国人很少有这种习惯。另一点,则是他胸前有个文身,文的是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还有一条龙,应该是龙吧。”老张稍微比划了一下。 “文身?”王江宁眉头一皱,“尸体被烧,肯定是有人不想让这具尸体吐露什么信息,文身,也许就是他们想毁掉的证据之一。唉,可惜看不到了。” “看倒是还能看到。幸好我提早做了工作。”老张略显得意地走向另一张工作台。 “怎么说?”王江宁急忙站起来跟着过去。 “我之前给尸体拍过照片的。已经送去洗了,明天就能拿到。那个文身我还专门拍了特写。今天这个现场也要拍照留个底。”老张拉开工作台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台照相机来。 “太好了,明天我去帮你拿。”王江宁一边说,一边盯着老张手中的相机,垂涎三尺。 “你要拍照啊?我来拍成不成?”王江宁一直对相机这东西非常感兴趣,上次破盗墓贼那案时本来想把玩一下韩平的相机,结果碰都没碰着,这回逮着机会了,肯定不想错过。 “你会拍照吗?”老张狐疑地问道。 “当然!”王江宁只觉得此刻被李老吹附体,吹起牛来毫不犹豫。 “也行,我调整好,你来拍,拿稳了啊这东西可金贵,磕了碰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老张也没想太多,把相机递给了王江宁。 “得嘞!” 咔嚓。 “哎呀!”一声惨叫响彻停尸房。 “我说老张,你可没说过这东西会冒火啊!”王江宁右手抓着左胳膊惨兮兮地看老张在给自己手上抹药。 “臭小子,我也没让你抓着闪光灯拍啊,照个相能把自己烧着我今天也是开眼界了,还好烧得不严重,抹点药就行。” 这种照相机,闪光灯是烧镁粉的,拍一下就是冒烟加火花。王江宁没抓对地方,手给火花燎了一下。还好,周围没其他人,这个丑没出太大。 “你给我抹的这是什么药膏啊,一股子怪味。别是尸油吧。”王江宁闻了闻手上的膏药,皱了皱眉头,一股说不出来的油腻味。 “是尸油。”老张头也没抬在工作台上记着东西。 “……你真逗,老张,哈哈哈。” “是尸油。”老张这次抬起头来了,一本正经地说道。 “……”看着老张一本正经的样子,王江宁脸都绿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也不知道是 疼的还是吓得都抖了起来。 “獾的尸体熬出来的獾油,动物尸油,对烧伤有奇效。”老张看着颤抖的王江宁差点笑出声。 “老张啊,我的哥,你话能一口气说完吗?”王江宁气得恨不能抽过一把手术刀招呼给老张。 “怎么了,本来就是尸油嘛,动物尸油和人的尸油都差不多,有什么区别,你吃的菜不是用猪尸油炒的?你吃的肉不就是尸块?无非就是品种不一样而已。”老张摊了摊手。 王江宁被噎了一下,知道这时候只能闭嘴了。 突然沉默下来,他脑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纵火的难道是内鬼?” 第十一章 瓮中之鳖 (2017.2.13) “查过了,今天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来警察厅,如果是有人故意纵火,八成是内鬼。”韩平无奈地给光头厅长汇报着。 光头厅长一声不吭,转看老张。 “进入地下停尸间,只有那一条通道,那下面连个窗户都没有。经过那个通道肯定要路过我的实验室,但是我确实什么都没注意到。到现在也没找到小杨,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老张略显紧张地说道,他的地头出了这样的事故,他这个科长多少要担点责任的。 “高厅长,我觉得现在只能先想办法找到小杨。他多少能了解一些情况。”王江宁还没等光头厅长开口,就主动提供了自己的意见。 “马上去找到小杨,先去他家看看。继续调查今天谁有可能去了地下停尸房。尸体被烧这件事除了你们三个给谁都不要说。把尸体保存好。”光头厅长一口气把任务交代完了。 “是!长官!”韩平和老张都大声应着还敬了个礼,把王江宁吓了一跳。 “那就这样,我去找小杨,韩平你继续查今天谁可能去了地下室,老张你搞定尸体。”一出厅长办公室,王江宁就迅速给三人分派了工作。 韩平和老张都点了点头,老张把小杨家的地址告诉了王江宁,就准备去处理尸体。 “哎对了老张,你之前给尸体拍照,小杨知道吗?”王江宁像是想起什么来,突然问道。 “他不知道,拍照是我自己拍的,洗照片他也不知道。”老张摇了摇头。 王江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小杨的家在文昌巷。王江宁猛踩着自行车,直奔文昌巷。 停尸房的火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的,这一点毫无疑问。问题在于,放火的人是谁,又是怎么进去,怎么出来的? 他仔细看过停尸房的布局,就那一条通道一道门,连个窗户都没有。换气用的排气管道走个猫啊狗啊还行,人是绝对不可能。何况排气通道的栅栏口也封得很好。 纵火之人能出入警察厅如同自家后院,虽然警察厅这帮人废物居多,王江宁也不认为他们是瞎子。毕竟,傻子和瞎子是两码事。 第16节 因此几乎已能够完全排除外贼作案的可能性。 这样看来,老张的这个助手小杨,确实嫌疑最大。若是能找到他,这件事八成就能清楚。 正寻思着,他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再往前一个路口就是文昌巷了。把车往路边一靠,王江宁径直走到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前。 “来一个。”王江宁挑了一个看起来很肥硕的烤红薯。 “好嘞,烫手啊您拿好。”摊主热情地用纸包住递给王江宁。 王江宁抓着红薯,就在路边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文昌巷口。 这侦探当久了,很多判断是真能凭感觉的。他早就看到了,文昌巷口有三个人在晃悠。这三人穿着和普通人差不多,一个黑衫,两个灰褂子,都戴着瓜皮帽。但若是细细一打量,怎么看都感觉不对劲。 这三人中两人靠着墙说着话,眼睛时不时地左右扫。另一个则在巷口低头踱步,虽然没抬头,王江宁却也注意到他踱步的动作很小,更像是巡逻的士卒。 莫非是盯梢的?王江宁犯起了嘀咕。 偷偷瞄了一会儿,王江宁越发疑惑起来。已经有两三拨普通人出入文昌巷了,那三人竟是都当做没看见,既不跟着也不拦着。若说这是盯梢的,也未免太不负责了。 手上的红薯快要吃完了,王江宁知道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只能先探探路再说。他摸了摸裤腿里藏着的枣木拐,扔掉红薯皮抓起自行车,哼着小曲向文昌巷骑了过去。 经过那三人的时候,靠着墙攀谈的两人看都没看他。只有踱步那个微微抬头瞅了王江宁一眼,就又低头继续来回踱步了。 一直骑进文昌巷到了一个拐弯,王江宁都没敢回头,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并没有人跟过来。那三人依然在巷口,却是依旧什么都没做。 莫非是自己过于敏感? 王江宁撇了撇嘴。算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前面就是小杨家,一个很小的宅院。门没锁,王江宁轻轻敲了敲,一只手放低随时准备抽出枣木拐来。 没等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有点白的大娘探头出来,眯着眼问:“谁啊?” “您是小杨的母亲吧,您好!我是小杨在警察厅的同僚,找他有点公事。他在家吗?”王江宁看见开门的是个大娘,警惕心顿时放下一半,抱拳拱手笑容满面地说道。 “哦哦,是小杨的同僚啊,快进来。他上午就回来了,黑着个脸,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做什么,我就问了两句,他还吼我不让我理。你是他同僚你去劝劝他,这怎么能不上班呢?”杨母说话很快,一句接一句,“哎?他不是工作上犯了什么错误吧?” “没有没有!”王江宁急忙摆手,“大妈,没啥事儿,就是小杨早上说不舒服请假了。上峰这是关心小杨,专门派我来看看他。有什么烦心的说出来,可不能耽误工作啊。”听到小杨在家,王江宁感觉心里有谱多了,撒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就是,不能耽误工作。这小子也真是的。”杨母放下了戒心,敲起小杨的门来。 敲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杨母喊了几声,里面也毫无回应。杨母有点急了,上前推了推门,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顶着,能推动一点却推不开。 王江宁抿着嘴,上前来也推了一下。推不开,通过门缝能看到里面有一把椅子抵住了门。 “大妈,您往后靠,这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顶住了,我来踹开。”王江宁皱着眉头说道,他边说边环视了一下这房子,这是个古旧的厢房,连个窗户都没有。 “好,好。”杨母这下已经彻底慌了。 砰一声,王江宁用力踹开了门,他并没有着急进去,反而是一步退后,警惕地盯着里面。 还是没动静。 杨母却是忍不住了,叫着小杨的名字就冲了进去,王江宁愣是没拦住。 “啊!”刚进门杨母便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王江宁吓了一跳,也连忙冲了进去。 妈的,来晚了。他懊恼无比地咒骂了一声。 屋里的大梁上,一根绳索悬了一个男子。 杨母吓得摔倒在地,浑身哆嗦,两眼翻了翻便晕了过去。 回过神来,王江宁一个健步冲上去想要将人放下来,但一抱小杨的腿他便知道没用了。小杨双腿已经有些发硬,看样子是早已经死透了。 叹了口气,他俯身把晕死过去的杨母背到屋里的床上放下,转身仔细打量起悬梁的小杨来。 他双脚悬空,地上有一个被踢倒的凳子。一根粗麻绳穿过大梁,打了一个活结套在男子的脖子上。男子的脖子被拉得有点长,脸色有些发黑。 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和一支笔。王江宁抓起纸一看,上面写的字非常潦草,还很凌乱。前面还能看清是写着“对不住张老师的栽培”“愧对母亲”等等,后面则几乎是乱写了,几行字叠在一起,勉强能看清的是好几个“不要再查了”,其他的诸如“不”“跑”,等等个别的毫无意义的字。唯一能确定的是,这肯定是同一个人写的。 王江宁这时冷静地考虑着局面。小杨死了。房间只有一扇门,里面顶着椅子,怎么看都像是自杀,但是这封遗书却如此诡异。从杨母的描述来看,小杨肯定是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被逼的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线索算是彻底断了。眼下杨母也晕倒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先顾活人要紧。小杨的尸体不能动,要让老张先尸检一下。 王江宁把杨母背到另一间房里安顿好。出了杨家,返身把门带好。一定要先联系上韩平或者是老张,杨母这一个人万一再出什么事儿可怎么得了。他一边心事重重地想着,一边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出巷子。 出巷口前,王江宁悄悄探头看了看,刚才巷口站的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刚才觉得是自己多心,现在小杨死了,他对这几个人的怀疑又更大了。 “哟这不是大侦探吗?又查什么大案呢?”一阵清脆的孩童声夹杂爽朗的笑声突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王江宁听到这声音,顿时心中一喜。回头一看,果然是自己认识的一伙小乞丐。带头的小孩十一二岁,脸上有块黑痣,按着江湖规矩就被喊做小黑皮了。 和江湖上所有的道门一样,乞丐也有自己的地盘和帮派。走街串巷讨一天换个地方的游丐是很难生存下去的,能讨到东西的地盘早就被各种草头丐帮们占领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选择一个“丐帮”加入进去。 黑皮和他的三四个小兄弟入的小丐帮就盘踞在夫子庙里一座石板桥边上。虽然只有一座桥,却连接了三个茶楼一个饭店,再加上桥上过往的行人,堪称是乞丐圈里的“风水宝地”。那丐帮的头头每天守着地盘,把黑皮这些小团伙外放出去讨钱。 和李老吹办案的路数不同,王江宁打小在码头混迹,长大后也没断了和江湖的联系。这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帮会团伙,王江宁大都能搭得上话,像小黑皮这样的游丐小团伙更是认识十多个。 这些小乞丐讨钱的本事不大,打听消息递送信息却是比谁都厉害。单单是小黑皮就和王江宁合作过四五回了。这回在这里竟然碰到他们,真是老天有眼。 王江宁一把扯住小黑皮,甩给他五个铜钱,让他火速去给警察厅的韩平探长带个话:杨家出事儿了,赶快派人来。 小黑皮接过铜钱一口答应,带着几个小兄弟兴高采烈地跑了。 这件事可算是有了着落,王江宁心中也默默念叨了一句:祖师爷开眼,总算是有点好消息了。让小黑皮帮着带话过去,至少杨母的安全不用担心了。 王江宁哪里知道,他的好运,居然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已。 小黑皮他们跑出去没多久,巷子口走进两个人来。 王江宁抬眼一瞧,就知道要坏事。这俩人都是一身一模一样的黑色长衫,腰间系了一根深红色的腰带,剃着光头,走路带风,小腿上还缠有绑腿。 这仔细打量完了,王江宁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看这身打扮,这二人该不会是之前被自己顺走账本的江西帮吧? 这他娘的还真是冤家路窄,如果是偶遇哪有这么巧的?这帮人八成是一直跟着自己。这么小的巷子,对方两人看起来也像是练家子,三十六计走为上。 王江宁立刻转身,反正这巷子岔路多得是,论逃跑自己还是一把好手的。他迅速转身正要拔腿就跑,让他傻眼的事情发生了:身后居然也闪出两个同样装扮的人来! 形势急转直下,对方四个人两头堵,王江宁成了瓮中老鳖,给对方包圆了。 越是形势危急,王江宁脑子转得越快。 硬拼肯定是凶多吉少,这时候只能先试试智取了。 他站定不动,双手怀抱胸前,笑眯眯地盯着对面来人。很快前后两拨人都在距离自己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 “几位老表,之前多有冒犯,在下也是受人之托身不由己啊。取珠误伤蚌,还珠理应当。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在下愿带诸位去见采珠人。都是喝的一江水,船在江湖难免磕磕碰碰,还请诸位老表恕罪则个。”见对方也站定,王江宁一抱拳,客客气气地先开了口。 王江宁这番话,最是直白不过。要你们账本的不是我,我也是受人之托。你们放我一马,我带你们去找要账本的人。你们别为难我,我也是背后有人的。 这南方江湖的切口,与北方绿林深奥的黑化切口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定要尽量通俗易懂。究其根本,其实还是南方的方言种类实在是太多了。不要说各省之间,两湖两广两江浙闽云贵川的差异都够大了,特别是江苏浙江,简直是一个村一个方言,过一条河都说不通话。浅显直白的南方江湖切口只能是唯一的选择。 王江宁本以为自己这番话,态度诚恳表述清楚,对方怎么着也要探探口风再说。至于带他们去找什么上家,要是他们真的蠢到愿意去见警察,那只能怪他们自己找死了。 万没想到,自己这番话出口,竟似石沉大海一般。对面两人甚至都没有互相交流,只是凝视着王江宁,默不作声。但这沉默也仅停留了半刻。四人又继续各自向前,距离王江宁越来越近了。 第十二章 暗中较量 (2017.2.15) 眼瞅着四人越来越近,王江宁看得清楚了,四人怀中都鼓鼓囊囊的,肯定是带了家伙。其中一人大拇指上还戴了一只玉扳指!电光火石之间,王江宁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江西帮一般不会带家伙的,码头帮会有自己的规矩,带了家伙,不问拳脚,那就真是撕破脸了。而且玉扳指这种东西,王江宁只听说北方人特别是直隶或者满蒙人喜欢戴,从没见过江西帮戴这玩意儿,也不方便。 不对,不是江西帮! 眼见着对方越来越近,目露凶光,王江宁心下一沉,看来自己只能先下手为强搏一把了。 “哎,诸位老表,这是……这是何意啊?”他继续嘻嘻哈哈地拱手,左腿不着痕迹地往前迈开一步,装作套近乎的样子。就在低头的一刹那,王江宁左腿猛地往前一探,身子一低,右手顺势抽出了藏在小腿处的枣木拐,右腿蹬地发力,一个飞身跃起,对准对面两人中较瘦弱的一个,当头狠狠砸下去。 那两人也没料到王江宁会突然发难,巷子太窄,被王江宁瞅中的那人见躲闪不及,干脆直接双手交叉举过头顶,用小臂硬生生接下了王江宁这当头一击。 只听“咣”的一声,王江宁使出劈山之力的这一击,如同砸到生铁一般,只听见一声脆响,然而对方只是小臂一沉,竟毫发无伤。 王江宁心下更惊,他顿时明白,对方肯定戴着铁护手。一般只有练家子才会戴这东西。铁护手可攻可守,一掌劈下来,骨断头裂都是正常的。 这一击不成,眼看另一人就要掏家伙,王江宁眼疾手快,趁着被砸那人挡着那一下,左手用力一推,硬是挤出一个空当。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背后那两人肯定也要冲上来了,虽然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恋战只有死路一条。王江宁抓紧那一点儿空当,穿过二人奋力狂奔,后面四人自是紧追不舍。 这文昌巷虽然叫做巷,实际上是泛指一小片地区。从巷口进来,里面四通八达,岔道甚多,王江宁以前还在这里面迷过路,对这里的复杂地形印象深刻。 这一跑开了,他在蜘蛛网一样的小巷里左弯右绕,对方虽然人多,脚力也快,奈何在地形了解方面吃了大亏。好几次眼瞅着都快逮住王江宁了,愣是被他各种急刹急转给落得越来越远。 追逐过程中,王江宁听到后面一个急促低沉的声音喝道:“分头堵!蹩让他跑了!”一个奇怪发音的“蹩”字,王江宁听得清楚明白,很像是直隶那边的口音。王江宁脚下不停心中疑惑更甚,直隶的?北方人?怎么会没头没脑地找上自己? 那四人散开后,王江宁的活动范围顿时缩小了很多。对方虽然不熟悉地形,但方向感却出奇得好,王江宁绕的几个小弯都差点被人堵个正着。他心下越发急躁,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那四人中三人散开去了,之前接了王江宁一拐的那人却一直咬着他不放。这说不定反而是最好的突破口。 王江宁又绕过一个弯,此地正在修房子,地上摆了很多土木砖石,他心中一喜,就决定在这里来个绝地反击。 很快追兵就跟了上来,那人刚转过这个弯,王江宁故技重施,又一个飞身跃起,劈头猛砸,不过这次他是双手并用。电光火石之间,那人也来不及细看,下意识地和之前反应一模一样,依旧是双手交叉准备再硬接王江宁这一下。这次却听得“咣当”两声,那人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头破血流地倒地了。 王江宁落地拍了拍手,得意地笑了笑,扔掉了手中的砖头碎块。 “呆货,功夫再高,还不是一砖撂倒!”原来王江宁这次学乖了,没用枣木拐,而是就地拿了一块盖房子的长条砖。这一砖拍下去,那人的铁护手虽然依旧扛得住,却正好把长条砖给震断了,断掉的半截生生砸在他脑门上直接把他拍晕了过去。 不过王江宁也就得意了这么一下。 对面巷口闪出另一个围堵的追兵。那人一见同伴倒地,怒目圆睁,伸手就从怀里掏出家伙来。王江宁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立刻转身就跑。 那人竟然掏出了一把枪!一把锯短了的驳壳枪! “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在巷子里“当当当”地连蹦了好几下,吓得王江宁抱头狂奔。 他大爷的真敢开枪啊!这帮人是要玩命啊! 王江宁这是第二次被人拿枪追着打,但局面比上一次危险多了。上一次是在上峰,那李员外拿的是前装弹的火绳枪,打一发再装弹十分麻烦。而这人拿的是驳壳枪,这玩意儿可是能连续射击的。像是要验证他的想法,只听脑袋后面“砰砰砰”地连续又响起好几声枪响。 王江宁一边在心里祈祷子弹可千万别长眼睛,一边夺路狂奔。他一脚跨过被打倒的那人,沿着这条相对安全的来路掉头往外跑。后面枪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熟悉的“嘟!嘟!嘟!”警哨声传了过来。王江宁心中大喜过望!警察来了!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期盼警察。 后面的枪声和呼喊声戛然而止。 王江宁狂奔到小巷子出口,看到韩平带着几个警察吹着口哨正往这边跑。他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平复着心情。 安……安全了! “怎么回事?我刚才听到枪响?是冲你来的?”韩平惊疑地看着喘得快吐出舌头的王江宁。 第17节 “在……在里面,四个人,我放倒了一个,还有三个,他们有枪,不要命的。”王江宁气喘吁吁地说道,边说还边探头往回看了一眼,那些人果然没有再追过来了。 “小李,你带队进去搜。小张,回去再叫人来,把这片封了,挨家给我查。都机灵点,歹人有枪的。”韩平一听王江宁的描述,更加紧张,急忙布置起来。 那些小警察立刻被上司的紧张给传染了,都把背上的长枪摘了下来抓在手上,拉栓上膛,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地进了巷子。 “你不要紧吧?”韩平抓着王江宁的肩膀左转右看的。 “没事,命大。”从来没见韩平这么关心过自己,王江宁也有点感动。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你出事儿不要紧,耽误了案子就不得了了,上面盯得这么紧。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总之,江宁,你没事就好。”韩平十分诚恳地看向王江宁,试图挽回一下两人之前的友谊。 真是感动不过三秒,王江宁翻了个白眼,都懒得再搭理他了。 过不多时,带队去搜人的小李回来了,表示什么都没找到,连王江宁放倒的那人都没找到。整个文昌巷他们来回摸了两遍了。韩平气得连骂废物,把那小警察吓得头都不敢抬。 “算了算了,对方是老手,跑得比兔子还快,怪不得他们。”王江宁这时候已经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挥挥手制止了韩平。 “现在怎么办?小杨家你去看过了没?”韩平问。 “去过了,人死了,留了封遗书,应该是自杀。你既然来了,就赶快带人先去杨家,他老母亲还在那儿晕着呢。记得派人找老张来验验尸,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自杀。对了,再派两个人去探事社保护一下我师父。”王江宁此刻已经完全恢复常态,一边给韩平吩咐着,一边转身就走,准备去推自行车。 “好好。那你呢,你干吗去?”韩平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查案。”王江宁头也不回地跑了。 时间紧迫,还有个地方今天一定要先去看看。 将军山。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天色也有些阴沉。 王江宁骑自行车已经累得快虚脱了,但是脑子里转的案子,还是让他脚下生风,往山上蹬去。 小杨莫名自杀,尸体莫名被烧,自己莫名被人追杀。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阻止自己去查案。 那具尸体到底是什么人呢,这些事情背后到底有怎样的联系呢,老张说的那尸体上奇怪的文身又是怎么回事呢。一切都是未解之谜。这大概也是王江宁这辈子第一次碰到这种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案子了。 王江宁有强烈的预感,今天一定要把抛尸现场勘查一遍,否则天知道又会出什么豁子。 抛尸的六个地方,王江宁之前扫过一眼卷宗,都有印象。这将军山虽然叫做山,其实既没多高也没多大,穿山路就那一条。警察们画的勘查图也很细致,他轻轻松松就找到了一处抛尸地点。 警察们之前用白石灰圈出来的圈还在,根据案卷上的记录,现场并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根据图上的标注,这个麻袋是最后发现的,位置距离山路最远,麻袋里装的是尸体头颅。 走近一点儿,他发现地面似乎曾经被人挖过坑,但是没挖多深就停止了。 难道头颅是被埋在地下的?卷宗上怎么没说?王江宁正疑惑着,低下头凑近一看,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被人踩过的白石灰圈。 这是在勘查现场时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那个年代,白石灰圈就是最原始的一种警戒线。一般都用来圈尸体或者重要证据。就算是刚当警察的毛头小子,也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绝对不可以踩白石灰圈,更不可以踩到圈里面去。 他心中一凛,忙循着勘查图去查看其他几处抛尸点,这一看,他的心沉了下去。六处白石灰圈,竟然有四个都被人踩过了,而且很明显不止有一个人。脚印有大有小,四处被踩得乱七八糟。 王江宁皱起了眉头,这绝对不是警察们踩的,肯定也不是偶然有人路过,这些抛尸的地点,有的离路边倒是不远,但有的却在林中深处。若是偶然有一个被踩过也还罢了,这么多都被踩过,那只有一个解释了。 有人来调查过了,而且是很粗暴的调查法。 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招招都抢在自己前面出手。 见没有什么其他发现,天也快黑了,王江宁只好垂头丧气地骑车下山。 回到探事社,已经夜深了。王江宁在半路上胡乱吃了点儿路边摊,因为今天的事儿,他有些担心师父,一回来就急急火火地冲进了探事社。 “师父,师父?”他把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放,大声喊了起来。院子门开着,叮嘱韩平来保护李老吹的人也没见着。 “乱嚷嚷什么?一点都不稳重。”李老吹的声音从房间里飘了出来。 王江宁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师父,我今天让韩平派人来照顾您,他没找人来吗?”王江宁看见李老吹没事,也就不着急了。 低头看一眼自己那身衣服,今天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基本上已经是土灰色了。被李老吹看见了,铁定要挨顿骂,这样想着,他先跑到自己房间换了件衣服。 “来了俩小杆子,让我给赶跑了。你真当师父是老而无用啦?我告诉你我照样一脚就能踢断你小子的狗腿!哈!”李老吹在自己屋子里喊着。 “是是是,这金陵城谁不知道我师父的身手啊。不过啊,师父,咱们这次接的案子,恐怕还真是惹上了麻烦事儿。”王江宁洗干净了,才一边擦着毛巾一边走到李老吹房间里。进屋一看,李老吹正在啃一根鸭腿。 “吃点吧,这腿我吃了,这根翅给你留的。”李老吹见王江宁垂涎三尺的样子,十分大方地推了一根鸭翅过来。 王江宁一看鸭翅也不错,抓过来就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道:“您还出去买鸭子吃啊?看来这单生意是有钱赚啊。” 李老吹把快啃完的鸭腿放下,抹了抹嘴上的油,略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不是师父我买的,是前面巷子里李寡妇家的那个小侄女送过来的。说是给他王大哥打打牙祭。那什么,我本来也没想吃的,但给你留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回来,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呢,你看这不是怕坏嘛!”说着他把鸭腿的最后一块肉咽进了肚子里。 王江宁瞪大了眼睛差点给噎住。硬是把那瘦如柴火棍的鸭翅啃完了,王江宁才装作十分豁达的样子说道:“师父您这话说的,孝敬您不是应该的嘛,我就是在,这鸭腿也肯定孝敬您啊。”说罢愤愤地一口把鸭翅尖给咬碎了。 “孺子可教。对了,你刚才说今天那个案子,怎么个麻烦法?师父我帮你参详参详。”李老吹鸭腿啃完,咂了一口热茶,一派酒足饭饱的模样。 王江宁把今天遇到的事儿一五一十地给李老吹说了,当然略去了自己差点吃枪子的情节,只大概说了被人追赶。 “师父,你说,这石灰圈被踩,会不会八成也是那帮人干的啊?这按理说警察们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啊!”王江宁知道李老吹其实越老越争强好胜,干脆说点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给他“破案”,讨讨他欢心。 “废话,这还用问吗?肯定不会是警察们踩的啊。现在的那帮小警察就算再没用但也不是傻子,踩一个也就罢了,踩三四个,绝无可能。”李老吹没好气地说道,似乎觉得王江宁问的这个问题有些过于弱智。 “哦,师父说得是,师父还是宝刀不老啊。”王江宁也顾不得这个马屁没拍好,赶忙又戴了一顶高帽上去。 “你刚才说,这六处抛尸的地点,头抛得最远,身体抛得最近,抛头的那个地方还挖有小坑?”李老吹捋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没错。身体最近,头最远,头都快到树林深处了。不过都是裹着麻袋抛的。对了,明天我要再去看看那些个麻袋。”说到这儿王江宁一拍脑袋,自己今天居然忘了检查那些麻袋了。 “这样的话,师父我倒有个猜测。”李老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第十三章 年轻气盛 (2017.2.17) “师父您说说看。”王江宁继续啃着鸭翅。 “抛尸地点在将军山那么偏僻的地方,抛尸人八成是开汽车去的。但将军山山路崎岖,车开不上去,凶手必须下车才能完成抛尸。所以,每个抛尸点到山路的距离会存在明显的差距,头被抛得最远,躯干部分最近,这说明什么?” 李老吹故意顿了顿,见王江宁露出一副恍悟的神情,才接着道:“如果我是凶手,肯定会希望将尸块抛得离大路越远越好,但如果我力气不够,那就只能把轻的扔远点儿,重的扔近点儿。想必两条大腿离路边也是近的,两条胳膊要远点。师父我猜得可对?” 王江宁心中一凛。李老吹猜得一点也没错,两条大腿确实要近些,两条胳膊都要远些。抛尸人力气不大,这么简单的事,自己居然没有想到! “关于凶手力气不大,其实还有一个佐证,就是你发现的那个坑,我推测凶手本来是打算挖个坑把头埋了的,但是最后没挖成功,很可能也是因为气力不继。”李老吹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道。 “师父说得甚是,徒儿是真没想到。”王江宁这回是诚心实意地赞了一句。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暗骂自己是个笨蛋,这句话是“真没想到”,这不就说明他之前那句踩石灰圈的问话是假没想到嘛。 李老吹这回倒没注意到王江宁的“语病”,沉浸在自己成功的推理里,又接着吹嘘起自己年轻时如何如何,顺便开始数落王江宁“毕竟年轻,心浮气躁,还要磨砺……”,说着说着又感慨自己到底年龄大了,若是再年轻个十岁,哪有王江宁什么事儿呢,一时间叹气连连。 王江宁在一边听得头大,急忙想起个由头打断了李老吹的思绪。 “师父,我今日见那张法医的照相机,着实不错,咔嚓一下就能把现场固定下来,不用费脑子去记。之前韩平那个相机更好,小巧方便得很。师父啊,这件案子咱们应该能捞不少,等结案了让徒弟去买个相机吧!”王江宁一脸憧憬地给李老吹介绍起照相机来。 “臭小子,钱还没到手呢,就先想着花。那玩意儿可不便宜!把师父的养老钱都败光了我看你可怎么办。你将来娶媳妇可也要花不少钱呢。对了,李寡妇家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隔三岔五来给你送吃的。你说要是就送包子也就罢了,她每次不是送鸡就送鸭,她们家可不卖这些。我看这姑娘挺实诚的,不错,只送吃的,不搞虚的,实在人。”李老吹一开始还吹胡子瞪眼的,说到后面眯着眼“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王江宁给李老吹闹了个大红脸:“没,没有的事!师父你看你都一把年纪了整天还想这些,赶快早点休息吧。徒弟也回去休息了,今天腿都跑断了。” 说罢也不等李老吹答应,王江宁自顾自地就跑回自己屋洗洗睡了。 但躺下去睡不着了,脑子里都是李老吹说的那番话,哎,李家小妹不会真对我有啥意思吧?想着想着王江宁自己也忍不住念叨起来,烙饼一样辗转反侧了半宿,这才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第二天,王江宁起了个大早。昨晚上做了一夜怪梦,出了一身冷汗,衣服和床单都给湿透了。他一边在院子里洗着衣服,一边艰难地回忆着昨晚那个怪梦。 就这当口,李老吹也昂着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出来了。他刚出屋门,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还挺诧异的,循声一看,竟是王江宁在洗衣服。这么早洗衣服?李老吹皱着眉头在后面看了半天,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低声叹了口气,倒把正想那怪梦想得出神的王江宁给吓了一跳,水溅了一身。 “我说师父!这大清早的您别突然这么冒出来吓人成吗?”王江宁撇了撇嘴。也怪自己,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今早上就顾着想那个梦了,李老吹站在身后都不知道。 “江宁,是师父平时对你关心不够。要不,就李家妹子怎么样?我今天就去李寡妇那儿帮你说这门亲事。”李老吹长吁短叹地拍了拍王江宁的肩膀。 “师父,你说什么呢?这一大早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没有那个意思啊!”王江宁嘴巴张老大,不知道李老吹怎么突然要给自己说亲。 “那这么着,你啥时候考虑好了,告诉师父,师父定然帮你去说亲。师父是开明人,不讲那些封建的东西,你也不要太压抑自己。”李老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回房间了。 “师父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王江宁莫名其妙地又坐下继续洗自己的衣服。 等洗到裤子,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搞么事啊!”他一激动踹翻了盆,又溅了自己一身水。 戴好鸭舌帽,换好衣服,王江宁一脸愁容地蹬着自行车直奔警察厅。 这金陵城的早晨还有些凉意,天刚亮没多久,路上行人也不多。除了倒马桶的、送报纸的、卖早点的,整座城仿佛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王江宁骑得很快,到警察厅的时候里面还没几个人。不过他是熟脸,看门的看到他也不拦着就让他进去了。 进去晃了一圈,连韩平都还没来。王江宁知道张法医是工作狂,八成昨晚没回家,就直奔法医室去了。 到了法医室一看,张法医果然已经趴在工作台前干活了。 “老张,早啊!哎,这什么味啊?”王江宁进门就打着招呼,一股子怪香味直窜鼻子,熏得他急忙捂住口鼻。 “哎,是王江宁啊,来这么早。这个这个,今天早上饿坏了,想换换口味,买了大葱馅的包子和韭菜饼,没想到这大葱猪肉韭菜鸡蛋再加上散不掉的福尔马林味,就混出了这么一股子怪味来。我也是万万没想到,哈哈哈。”张法医搓着手打哈哈,看王江宁这副痛苦的样子,急忙拿出一盒薄荷膏来,“来来来,这有薄荷膏,旁边有口罩。” 不等他说完,王江宁一把抢过薄荷膏直接抹在口罩里,戴上口罩,这才感觉能呼吸了。 “老张你这鼻子我看八成已经没法用了。” 戴着口罩也堵不住王江宁的嘴。 “哎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说正经的。你看,照片我都取回来了。”老张一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边递过一沓照片。 王江宁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照片拍得很清楚,六块尸块和拼合起来的完整尸体都分别拍了特写。特别是尸体的切口,都有大特写照。老张说得没错,凶手的分尸手法简直是专业屠夫的水平,两臂两腿和身体的切口几乎都是一刀切,全都是直接切到关节卸掉骨头。只有头颈分切的地方多砍了几刀,估计是脖子不太好切。 死者的样貌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只是留着日本人爱留的卫生胡,再加上脚上明显的穿木屐的痕迹,难怪他们能认定这是个日本人。 而所有的照片中,最诡异的是身体的那张。尸体微胖,肚子不小。和他雪白的肥肉相映衬的,是从小腹到胸口,文着一幅十分华丽复杂的文身。文身的主体是一只似龙非龙的猛兽,看起来有龙鳞龙爪,但是尾巴却是和蜥蜴一样。整个纹路盘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则端坐着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正好把兽头给挡住了。那女子闭着眼,全身服饰复杂,和那龙在一起感觉有点格格不入。 王江宁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天,还没等他开口问,老张先问起了另一件事。 “你们昨天找到小杨了吗?昨晚上我问韩平,他支支吾吾地也没说明白。” 王江宁心里咯噔一下。小杨是老张的助手,两人合作多年感情深厚,也不知道老张能不能接受得了这个噩耗。韩平肯定也是念着这个由头才搪塞老张的,不过这也根本瞒不过去啊。小杨的死八成和他现在调查的这桩碎尸案有关,他的尸体还得请老张仔细看看呢。 脑子里飞快转过很多想法,王江宁叹了口气,看来这个“恶人”得他来当了。 第18节 “那个……老张,我知道你和小杨感情很好,但是,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一咬牙,他干脆地说了。说完,果然见老张整个人都呆住了,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眼中也带了泪花。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前天还好好的,这到底……到底怎么一回事啊?”老张有些语无伦次,说着忍不住背过去抹了抹眼睛。 王江宁心中也是不忍,一面安慰着老张,一面把小杨的情况一五一十给他说了。 老张听了,又是长吁短叹了半天。好在作为一名法医,他到底是见惯了生死的,很快就把自己调整了过来,只是仍不住念叨着小杨的死一定有蹊跷。念叨了一会,他突然一拍大腿:“不行,我得找韩平去,我得亲自验验小杨的尸体!” 王江宁不禁咋舌,法医这行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要是哪天韩平死了,自己肯定没法冷静地去验他的尸体。 正走在路上的韩平突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边王江宁正寻思着,老张的思绪已经回到照片上来了,开始给他介绍这些照片。 “这个文身是彩色的,用色非常华丽复杂,复杂到都不像是个文身。可惜了,照片拍不出来。这南京城就两家照相馆能拍彩照。唉。那女子身上的和服是红色的,很扎眼。那条龙却是蓝色的,搭配起来看其实颜色挺冲的。我感觉,不太像是一起文上去的,似乎是先文了那条龙,过了很久才又文了那个女子。可惜,现在都看不到了。这张照片是唯一的存照。”老张指着照片叹了口气。 “唯一的存照?不是还有底片吗?”王江宁惊疑地问道。 “没了,照相馆的人昨天操作失误,把一大把底片掉进药水里,全部变成废片了,其中就有这张的底片。”老张顿了顿,看到王江宁欲言又止的样子,补充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当时也不信,但照相馆的伙计把所有掉进药水的废片都拿给我看了,看起来真的是意外。掉进去的不仅有我们的底片,还有不少别人家的底片,他们现在都在给客人赔钱呢。老板还说要开除犯错的伙计,那伙计我认识有年头了,我还帮他求了求情。看起来确实是意外。” 王江宁沉默不语。从老张的说法来看确实像是意外,但是他跟着李老吹当侦探这么多年,最不信的就是“意外”两字。有多少打着意外名头的案子查到最后还不都是有人做鬼吗? “老张,反正这案子现在我在查,这张文身的照片,还有死者面部的照片,都先放我这里吧。我到时候去夫子庙找个老手把这两张照片再描出来,存个底。”王江宁说罢也不管老张答不答应,自顾自地就把那两张照片揣进了怀里,然后继续翻看着照片。 “那有劳你了。哦,对了,昨天咱们拍的那些照片,也一起洗好了,都在这里,你也看看,说不定有用。”老张下意识地又搓了搓手。 “我说老张你是属苍蝇的吗,怎么动不动就搓手?”王江宁从小市井惯了,和人一熟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 “哎呀,这是职业病。干我们这行,没事儿就要洗洗手。苍蝇,那可是我们法医的好兄弟,多少案子都是靠了苍蝇才推测出死者的死亡时间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死亡天数不一样的尸体,孵出来的蛆差别可大着呢。”老张继续搓着手,居然毫不介意地开始科普起来,语气似乎还有些自豪。 “是是是,我知道,口感都不一样。”王江宁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他是喜欢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但其实喜欢的是拌嘴时那种互损的乐趣。像老张这种你说他是苍蝇,他还能一本正经地告诉你苍蝇是个好同志的,对王江宁来说就毫无乐趣可言了。 “对了,还有一张照片你好好看看,就是下面那张,对,就那张。”老张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 “咦,这是咋回事?”王江宁看着那张照片,吃惊地连下巴都快掉了下来。那照片是尸体被烧后拍的,焦黑的尸体轮廓倒是能看出来,但是整张照片模糊不清,特别是尸体周围还有一圈一圈的虚影,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王江宁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照片,从来不信鬼神的他这次真有点犯怵了。他回头一看老张,这位身经百战的老法医此刻也铁青着脸,紧紧握着拳头。 气氛突然压抑起来,在阴森冰冷的法医室里,王江宁一下慌了神:“不是吧?真的闹鬼了?” “你再仔细看看,这张是你拍的!”老张看着他,阴沉地说。 “我?我拍的?”王江宁心中更惊,“我拍出了闹鬼的照片?” 他张口结舌,突然背上一阵发凉,心里想着自己一会是不是要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对了,那个神秘兮兮但确实有两把刷子的小道士叫什么来着?吕……吕什么元?也不知道这家伙又消失到哪里去了,要是再碰到他,得和他要张符。 “闹鬼个头啊!你不会用照相机你就老老实实说,非要逞什么能?上来就咔咔咔地拍,手给闪光灯燎了不说,还把照片给拍成这个鬼样子。你知道这底片,这相片纸还有这闪光灯多贵吗?你知道你这么一抖,浪费了多少钱吗?”老张边说边把相片一起收拢了起来,还不忘补一句:“以后少碰我的照相机听到没有?” “得得得,不碰就不碰。老张啊,你这相机要多少钱,等这案子我拿到委托费了准备添置一个。这多方便啊,咔嚓一下就记下来了,我们干侦探的就需要这玩意儿。”王江宁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嫌弃我技术差?我这不是没经验没器材吗? 老张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再办他十个案子,也未必买得起。告诉你,我这台,德国货,五十个银圆!” “这么贵!”王江宁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五十个银圆,在南京城都能买个宅子了。 “可不是?全警察厅也没几台。我说王江宁啊,相机这玩意儿你就别想了,就你拍照这个技术,你也别和我说是意外。你之前拍照搞得人家照相馆三个月没生意的事,韩平都跟我说了。你啊,真不是这块料,面对现实吧。”老张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王江宁的肩膀。 “啊……哈……哈哈……”满脑子怪力乱神的王江宁被老张一顿连珠炮挤兑得跌回现实,只得尴尬地转移话题,“啊,那个……那什么你不是说还要解剖尸体,解剖完了吗?有什么新发现?”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把那张自己拍砸了的照片悄悄地抽出来塞进了包里。 第十四章 茶楼有风 (2017.2.20) “解剖过了,运气还算好,那把火没把内脏全烧完蛋。死者的胃里有一些还没消化的食物残渣,死亡时间应该是正在吃饭或者刚吃完没多久。有点奇怪的是,那些食物只有白米饭,既没有菜也没有酒。不知道他是怎么干吃一碗白饭的。肠胃内容物和血液也送到检验科去测过了,没发现毒物的迹象。当然,说不定有什么他们测不出来的毒物,那我就不知道了。”老张说着递过来一份检验报告给王江宁看。 王江宁一边听老张介绍着,一边翻看着检验报告。死前只吃了白米饭?这是什么奇怪的饮食习惯。日本人也不是只吃白米饭的吧? 他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把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先记到本子上了。 “对了,我记得那些尸体都是装在麻袋里的对吧?那些个麻袋还在吗?”王江宁掏出本子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个重要线索,差点给忘了。 “对,六个麻袋。我都给放到冷库里了。那些麻袋太潮湿,放外面怕发霉了。若是晾干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没发现的证据被毁了。冷库里安全,至少不会着火嘛。你要看的话,我带你去。”老张说着站起身来,领王江宁去地下一层的停尸房。 法医的冷库,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王江宁竟然还有点小期待。 “老张,你这个,不会是用来吃的吧?”王江宁从冷库里搬麻袋出来,实在是忍不住问道。麻袋都冻得硬邦邦的,挺沉。 “啥意思?”老张莫名其妙地看着王江宁。 “就这个啊。”王江宁有些叹为观止地望了望冷库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动物尸体,少说有个十几具动物尸体,大多是鸟类,还有些看起来像大猫。这冷库分成了两边,一边放人类的尸体,另外一边则专门存放动物尸体。 王江宁心说这个老张不会是把这些动物尸体保存在这里做冻肉的吧?这未免也太变态了而且不合理啊,这里面很多动物明显是不可能拿来吃肉啊。 “哎呀,这个啊,是之前想做动物博物馆的老徐,我同学,他收来做动物标本的。他那边一直没批下来,可是这些动物收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不先冻起来不是全都要烂完了嘛。老徐是个爱动物的,不忍心再去打活的,所以就让我帮他保存一下。反正我这冷库空地也多,就帮他存了,顺便收他一点存储费。”老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些,都不能吃了吧?”王江宁依稀好像看到一只野鸡。 “吃应该是能吃。但是你吃它们干吗呢,这些动物都已经不太常见了,有些都快给人吃绝种了。要我说,咱们养的那些鸡鸭猪羊,其实最干净最卫生最好吃了。我给你说,你是不知道,这些动物收来的时候,有些身上那个寄生虫,啧啧,我费了多大劲才给它们挑干净。哎,我这儿有那些寄生虫照片你要看不?保证你没见过。”老张说着说着两眼放光。 “别别别,我从今天开始改吃素。”王江宁顿时断了要吃的念头。 就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六个麻袋基本上都已经解冻了。王江宁蹲在地上一个个拿起来细细端详着。 这些麻袋都是最普通的黄麻袋。不但码头上多得是,各家商行店铺也都常见得紧。麻袋里里外外除了一些血迹和脏泥,显得非常干净,也很新,还真是什么都没留下。 看王江宁一副不死心的样子,老张摸着下巴说:“这些麻袋拿回来就给人查过了,确实什么都没有。血迹我也验过了,只有死者的。那些泥土也就是抛尸地点的泥。” 王江宁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认真看着。直到看到最后一个麻袋,王江宁突然蹭地站了起来,径直捧着那个麻袋往解剖台走去,把老张吓了一跳,急忙跟过去。 “老张,麻烦帮忙把灯都打开。”王江宁把麻袋平铺在解剖台上,蹲下身子伸着头吩咐道。 老张依言照做。几盏白炽灯打下来,解剖台上顿时大亮。 “这里,你看。”王江宁指着其中一只麻袋的一角,示意张法医注意辨认。 对着大亮的灯光,老张也看见了,麻袋的右上角隐隐约约好像有个字。 “这,这是?”老张咂了咂舌,麻袋上有字,之前怎么没看见呢。 “之前麻袋太潮湿颜色偏深,这上面的字戳被人故意擦掉了,所以看不出来。这冻了之后,反而显现出来了。”王江宁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丝笑意。 “这,这是什么字啊?”老张却依然看不太清那个字到底是什么。 “沈字外面一个圈。沈记杂货行的袋子。”王江宁摸了摸鼻子,掏出小本子把这个字戳描了下来。感谢祖师爷庇佑,这案子可算是看到一点点眉目了。 出了警察厅的大门,王江宁抬头一看,日头挑上来没多久,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多了不少。一路走出来还没见到韩平,这警察厅上班就是清闲啊,迟到这么久也没人管。 王江宁一边腹诽着韩平这懒蛋,一边打开自己的小包,又检查了一遍今天的收获:死者的面部和文身照片,沈记杂货行的字戳,还有从死者耳朵里取出来的那个“虫子干”。 蹬上自行车,王江宁直奔夫子庙而去。 这时的南京城,虽然比不得历经明清两代的北平,但毕竟已经是民国的首都。首都该有的三教九流,南京城也是一个不缺。 夫子庙就是南京城最为龙蛇混杂的地方。这里既有城里最好的酒楼、茶馆、商铺、戏园,也有生存在社会底层的各类手艺人。在某种意义上,夫子庙里流传的各类传言有时候比总统府的命令还真还快。这里也一直都是王江宁重要的消息来源。 王江宁骑到夫子庙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各种讨生活做买卖的都开张了。夫子庙人头攒动,王江宁的自行车也骑不开了,只能下来推着走。 在这地方有时候你撞个貌不惊人的布衣,比撞到锦衣华服的贵人还麻烦。有钱人的问题是能用钱解决的,江湖人的问题有时候是要按着江湖规矩来解决的。 好在王江宁也不着急,先买块烤红薯揣上,这才推着自行车在文德桥附近开始转悠。 夫子庙虽大,但江湖上最底层街头八门的营生分得是门清,这文德桥一代,就是八门中的金门聚集之地。金门通的是一个经字,什么算卦、相面、测字、看风水、替人写个文书画个画像,都在这一门中。金门也算是底层八门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了,不会识文断字是绝做不了这个的。 王江宁左瞧右看了半天,在一串摊位里选中一个在角落里的卖画先生,停好自行车,走上前来抱拳拱手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这里有幅画作,想请先生帮忙给拓个十幅。江下水走江上游,砸挂船平虾米酒。您辛苦。” 在夫子庙,要按着八门的规矩来,在八门的贯口里:砸就是砍,挂就是费用。 那手艺人一听便明白了,王江宁这是要砍价。不过他要十幅拓画,量大了便宜点也正常,便微微点了点头,伸出手要先看看画。 王江宁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从包里把那文身的照片掏出来给卖画的看。 中国历代绘画,都讲究一个重意不重形,特别是画人物的技法,再加上水墨画本身的限制,就没见过几张画出来的样貌和本人像的。 王江宁没少听李老吹介绍,早年间还在大清朝的时候,朝廷发下来的通缉告示,往往和抓到的人是驴唇不对马嘴。用李老吹的话说,就是除了能看出是个人,想分出男女来都要看发型才能判断。所以他干脆不指望那张死者脸部的照片了,只让画这文身出来就好,毕竟这文身太有特点了。 那卖画的手艺人接过一看,皱了皱眉毛,说道:“这位,您这张,要画得一模一样,一天的工夫能画出来一张就不错了,工笔只怕也不便宜。这图案太复杂了,您这个,还这么小。” 王江宁急忙摆摆手,笑着说道:“不用一模一样,这上面的龙鳞啊服饰啊都不用画这么细致,只要能看出个大概就行。” 手艺人这才重重点了点头,给王江宁打了个九折,坐下来细细端详了半天这照片,摊开十张纸,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王江宁也不敢走,便在一旁看着,边看边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一行果然是有一行的门道。敢在文德桥吃金门这碗饭,还真是有两下子。 这手艺人没有一张一张慢慢画,而是每一笔都连画十张,运笔如飞,半天才回看一眼照片,转眼间十张画就初见雏形。 一个女人一条龙很快就浮现纸上,虽然细节上很是敷衍,服饰和龙鳞都是草草几笔刷过,但整体看来和照片大差不差了。 “您收好。” 王江宁手上的烤红薯还没吃完,卖画先生的十张作品就递过来了。 王江宁急忙接过,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照片小心地收回包里,十张画则是直接揣进怀里,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要紧的地方了。 “小黑皮,过来过来。”王江宁在夫子庙的一座石板桥上,冲着一群打闹的小乞丐喊着。 “哟,大侦探啊,又有什么好买卖啊?”小黑皮看到王江宁也很开心,蹦蹦跳跳地窜了过来。 “自然是有买卖。呐,这里有十张画,分给你的小兄弟们。听好了,去全城的澡堂子温泉池给我好好打听打听,有谁见过胸口文着这个图案的人,回来告诉我。最好先去那些日本人常去的场子问。” 王江宁提的这个要求其实相当有难度。日本人喜欢泡澡大家都知道,但是日本人一向不喜欢和中国人一起泡澡,他们有自己的浴场,虽然不会明说中国人不得入内,但谁都知道中国人是进不去的。 那小黑皮倒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没问题,不过你画的这个圈可有点大啊,这吃面的钱要多给点,起码要能加个肉的。”说罢狡猾地继续笑着。 王江宁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也没细数,直接递到小黑皮手上,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预付款,先带你的小兄弟们去好好吃碗面把肚子填饱了开工。谁能找到见过这文身的人,我多赏一个银圆,听好了是一个银圆哈,够你吃肥肠老卤面吃到撑死。” “大侦探你就放心吧!兄弟们干活咯!”小黑皮揣着铜钱手舞足蹈地跑走了。 王江宁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这些小乞丐基本上都是孤儿,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吃一碗热腾腾的老卤面。想到自己同样是孤儿,现在好歹衣食无忧,王江宁已经颇为知足了。 看看时间还来得及,王江宁准备去下一个目标——三山街西边的沈记杂货行。 “王大侦探,这么巧啊?”刚跨上自行车,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略带调侃的声音。 王江宁一愣,这声音非常陌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短发的学生装姑娘站在身后,笑盈盈地给自己打着招呼。 “徐小姐,真是巧啊,居然在这里碰到您。”王江宁也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虽然这姑娘穿着学生装,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那天在警察厅接案子时跟在周老板身后的那个姓俆的姑娘。 嘴上说着巧,江宁心里当然不这么想。巧个头,在这地方能碰到“周老板”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姑娘八成跟自己好久了,而自己竟然没发现,他气得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刮子。 “王侦探,既然这么巧,我做东,到上面去坐坐?我请你喝茶。”徐小姐背着手,用眼睛扫了扫旁边那座不起眼的小茶楼。 第19节 王江宁抬头一看,有风茶楼。这是一间两层的小茶楼,这样的茶楼在夫子庙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哪有让姑娘做东的道理,我请,我请。徐小姐先请,我把自行车停好。”王江宁下意识地捂了捂身上的小包。 “不用啦,我找人帮你停车。咱们上去吧。”徐小姐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茶楼。王江宁还以为她是要喊茶楼的伙计来帮忙停车,正要婉言谢绝,一回头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两个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高个子,一左一右走到他身边。 “王先生,我们帮您停车,您放心饮茶。”其中一个径直走过来扶住自行车把手,语气彬彬有礼又毫不留余地。 “哈哈哈,好,辛苦二位,有劳了。”王江宁立刻识趣地松开车把,冲二人抱了抱拳,跟上徐小姐往茶楼走去。这位徐小姐竟还带着跟班,跟自己跟多久了这是?这么大架势来找自己当然不会是真的喝茶。 进了茶楼,徐小姐轻快地直接往二楼走,茶楼的伙计和茶博士全当没看见有人进来。王江宁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全落入别人的掌控中了。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这个徐小姐至少不会是敌人。 心里想着,他顶了顶鸭舌帽,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上了楼。 第十五章 身陷囹圄 (2017.2.22) 楼上的空间也不大,一共就摆了六七张桌子,一个人都没有。 “坐吧。”徐小姐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王江宁也不客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摘下帽子,随手就盖在了自己的小包上。 他刚坐定,只见茶博士已经端了茶杯、茶壶和四色点心上来,也不说话,手脚麻利地沏好茶摆好点心,看也不看二人,鞠了一躬就麻溜地下楼去了。 “徐小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佩服佩服。”王江宁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道。 “王侦探,我时间宝贵,也不想和你绕弯子。警察厅请你来办这个案子,周老板和我,其实是不太放心的。”徐小姐直直地看着王江宁,面无表情地说道。 “对了,还没请教徐小姐的芳名?”王江宁也不接话,继续自顾自地问道。 “徐思丽。思考的思,秀丽的丽。”徐思丽的脸上化着淡妆,虽然穿的是学生装,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学生,更像是女老师的感觉。 “王江宁,叫我江宁就好。”王江宁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案子你到底查得怎么样了,我听韩平说,昨天你还被人追杀?到底怎么回事,你全都告诉我。韩平现在也归我管,这个案子现在你直接向我汇报就行。这是厅长的手令。”徐思丽说话很快,充满自信,完全是一副精干的女官员做派。 王江宁接过手令一看,那上面写的无非就是徐思丽全权负责此案,王江宁、韩平诸人皆要听从徐思丽的调遣云云。手令上的落款是警察厅长的签字和印章。王江宁定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那个姓高的光头厅长,居然叫高大亮。 高大亮,嗯,光头倒真是又大又亮。他在心里默默取笑了两句,面上却十分恭敬地把手令叠好,交还给徐思丽,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徐小姐,哦,不,徐长官。你搞错了,韩平是警察厅的人,我可不是,我只是被他们雇来查案的。高厅长可不是我的上级,这封手令,可管不到我。我只管查好我的案,你要是能帮忙,我当然欢迎,但是你要命令我,这封手令可做不到。” 他说此话,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徐思丽。自打刚才上了茶楼,王江宁就明白这位徐小姐八成已经是这笔买卖的实际掌权者了。自己也就是嘴上硬气一下,真要和警察厅还有徐思丽背后的那帮人对着干,王江宁还没这个胆量。 他却没想到,徐思丽竟然丝毫没有生气,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接过手令就继续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说得对,但现在我是你的新雇主,之前你师父已经拿了警察厅一半的定金,我现在再给你加一倍的定金。不过,你要先把这两天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听好了,是所有的事情,但凡少了一样,这钱你可就一分也别想拿了。”说罢,她像变戏法一样抓出一把银圆,摆在了桌子上。 王江宁瞥了一眼那些银圆,立刻在心里把自己的主顾从警察厅彻底换成了眼前的徐小姐。反正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若是有保留,天知道这徐小姐是不是有本事查出来。既有厅长的手令,又有钱来敲门,他这也不算是对雇主不忠。当下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两天遇到的事情全都说了,死者尸体如何奇怪被烧,如何发现自杀的小杨,自己如何被追杀,包括查到的所有线索,全都说给了徐思丽。 徐思丽全程认真听着,偶尔问一两句王江宁没讲清楚的,并不多说一句话。直到听到死者文身的照片和死者耳朵里取出来的“怪虫干”,她才皱着眉头要求看看实物。 王江宁把照片和“怪虫干”都取了出来给她观看。徐思丽拿着照片看了半天,似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那“怪虫干”,估计她也是嫌意怪[南京话,恶心],碰也不碰,只是远远地看了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示意王江宁重新包好了。 王江宁正要把这些东西装回包里,却被她阻止了。 “这两样东西,暂时先由我保管。”徐思丽的口气容不得一丝质疑。 “这,徐长官,这些都是查案的重要物证,特别是这两样,可都是独一份。”王江宁觉得徐思丽这可做得有点过头了。 “正因为这两样东西如此重要,又是独一份的东西,放在你那里,太危险。你昨天是运气好,韩平及时出现救了你的性命。你死了不要紧,这些东西若是丢了,这案子不就没得破了!反正你现在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我拿去找专家研究研究,说不定能有什么进展。”徐思丽略带嘲讽地说道。 王江宁顿时心中火起,什么叫我死了不要紧啊?但看在银圆的分上,他忍了。摊上这么个强势的雇主,他知道争执也没用,但仍是有些不甘心地把两样东西拱手送上。 “那就这样,以后你有什么事情要向我汇报,就到这有风茶楼找茶博士,说找我就行。不过我很忙,有重要的事情再找我。茶点随便吃,我请的。”徐思丽连珠炮似的说完,也不管王江宁答不答应,站起身来下楼就走了。 王江宁目送着她下楼离开,一边把桌上的银圆小心翼翼地收进右裤兜里,一边骂骂咧咧地嘀咕着:“哼,要不是看在钱的分上……” 收好钱,王江宁拈起一块点心,边听着楼下的白局声,边惬意地饮茶。不多时,一盘茶点就全下了肚。他拍拍手,下楼蹬上自行车,向沈记杂货行驶去。 沈记杂货行在三山街西边,是南京城数得着的大杂货行。王江宁以前路过好几次,就是没进去过。到了地方仔细一看,这杂货行的门面足足占了三个铺位,烫金的“沈记杂货行”五字匾额,高悬于铺门上。各色商贾推车也是络绎不绝,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 王江宁自顾自地在里面转了一圈,也没人上来搭理他。这铺子的伙计都是老杆子了,一看王江宁这身行头和这左瞧右看的做派,就知道八成不是来买货的,人家都忙生意也懒得招呼他。 这铺子做的多是南北干货的买卖,各类咸货、干货、调料、干果、米面、豆料俱全。王江宁摸了摸几个装米面的麻袋,果然右上角都有个“沈”字。 一个伙计看王江宁摸了几个装货的口袋,还以为他是来顺东西的,皮笑肉不笑地迎了过来:“客官!要点什么啊!”边说边跟审犯人似的上下打量着王江宁。 王江宁一看就知道误会了,不过他也不点破,而是将左手伸进兜里,抓了几枚铜圆若无其事地拿在手中把玩。 “哟,客官要点啥啊里面看看!”那伙计一听这声便知江宁兜里钱不少,瞬间跟变了个人似的,笑容谄媚,热情无比。 “嘿嘿,不买东西,打听个事儿。”王江宁继续把玩着手里的钱,状似随意地道。 “您说!”伙计回头瞅了一眼东家,东家在忙着盘账,他这才悄悄踱到王江宁身边。 “最近有人到来买过你家的口袋吗?大概六个。”王江宁指了指那几个米面豆口袋。 “客官您说笑了,我家从不单卖口袋,您想啊,这口袋上都盖着沈家的戳,别人要是拿了我们的口袋装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转手去倒腾,这不砸我们的招牌吗。我家卖出去的一定都是封口封好里面有货的。”这伙计倒是很坦诚。 “哦,也是。那最近有人一次买六七袋东西吗?” “客官不瞒您说,我们沈记干货行,可是咱南京城数得着的大号。不要说一次六七袋,就是十几袋几十袋的东西,也是天天有人买的。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馆,都是常客。夫子庙的状元楼啊,文曲楼啊,天星楼啊,都从咱们这儿进货。”伙计得意扬扬地说道。 “哦,贵号真是生意兴隆啊。那一般这样几袋几袋买东西的,全都是酒楼饭店吗?”王江宁本来也没指望恰好能碰到一个买了六袋东西的,但至少能缩小范围总是好的。 “大量走货的话基本上只有这些大酒楼大饭店了。驻军和政府的食堂有他们自己的渠道,我们想插也插不进去。”伙计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好像丢了天大的买卖似的。 废话,他们那个油水,能让你赚了去?王江宁心中暗想。“那行,谢谢了小哥,这点钱拿去喝茶。”说罢一扣手把几枚铜圆扣在了伙计手上。 伙计满脸堆笑:“谢谢客官,客官您可慢走。”碰到这种直接进自己腰包的买卖,这伙计乐得都快上天了。 王江宁背着手从杂货铺出来,歪着嘴摸了摸鼻子。不大不小算是有点收获吧,本来也没指望真这么巧一下子就能找到买口袋的人,案子要这么好破,那反倒是不正常了。 现在就剩下那根从死者耳朵里取出来的“虫子干”还没查过来路,之前和老张分析,感觉有可能是虫草。不过这种金贵的药材,他和老张都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看来还要去药铺再打听打听。这东西莫名出现在死者的耳朵里,只怕也不简单。 莫非是什么南方的“虫蛊”? 王江宁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他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各种虫子,看到毛毛虫都能浑身起鸡皮疙瘩。先去药铺问问,药铺要是不知道,再拿回去给师父看看,李老吹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说不定识得这东西。 主意打定,他调转车头准备去找药铺。刚蹬上自行车没骑多远,一条小巷里冲出来一辆人力车,王江宁脑子里正想事儿呢也来不及反应,“哐当”一下就撞上了。 “慢着点啊!”还好自己骑车速度不快,王江宁低头看了看自行车没事儿,随口抱怨道。 “恕罪恕罪!小的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那拉车的低着头作着揖,满脸大汗瞪圆了双眼,一副惊恐的样子。 迫不得已?王江宁猛然反应过来,不好! 还没等他回头,一个黑口袋哗啦一下子套了过来,“咣”的一声,有人拿闷棍一下子招呼到王江宁的头上,他顿时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掌柜的,他醒了。”一个尖厉的声音隐隐约约响了起来。 王江宁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后脑勺上的疼痛感阵阵袭来。王江宁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他抬起头,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局面来。 这是在一座看起来像是废弃的大宅子里,破漏的屋顶,千疮百孔的门窗,到处破败不堪,哪儿哪儿都透着亮光,一道道光柱打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更显得诡异。对面有坐有站好几个人,他眼睛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这环境,模模糊糊地也看不清到底有几人。 “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问话的人操着一口北方官话,像是一个老者。 王江宁挣扎着努力看过去,可算是看明白了。对面一共八个人,八人中只有问话那人在正中间坐着,此人身后立着一个弓着腰毕恭毕敬的矮子。另有六个穿着黑色长衫系着红色腰带的光头分站两旁,其中有一个还缠着一头纱布,表情狰狞无比,像是要把王江宁吃了似的。 “我们爷问你话呢听到没有?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那矮子见王江宁像是半天反应不过来,阴阳怪气地叫起来,听得王江宁耳朵都有点疼。 这么会儿工夫,王江宁可算是完全反应过来了,他仔细看过去,坐着的那人,脸色青黑,毫无血色,刀削似的大长脸,还留着小山羊胡,戴着瓜皮帽,面无表情。 那阴阳怪气的矮子手里抓着一张纸举给他看,正是王江宁之前找卖画人绘制的文身图! “这是我潘西[南京话,漂亮的女孩子]送我的信物,你们如此感兴趣,我吃点亏,把她介绍给你们,就在明月楼,报我的名号就行。”王江宁此刻命在人手,反而更放开地开起玩笑来。 “什么潘西潘东的,再油嘴滑舌的打断你的腿!”那矮子看起来没听懂王江宁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好歹听明白了他在扯谎,一边骂着一边冲旁边人努了努嘴。那头上缠着纱布的汉子立刻快步上前,二话没说啪啪啪连抽王江宁三个嘴巴,顿时打得王江宁满嘴鲜血。 虽然挨着打,王江宁心里头倒是更明白了,这些人说着北方官话,连潘西都听不懂,肯定不是南京人,估计刚到南京没多久。 吃了这么多下,王江宁也硬气不起来了,嘴里全是血,差点没把他呛着。 那汉子打完了,俯身下来在王江宁耳边恶狠狠地道:“臭小子,昨天差点让你给开瓢了,今天落在老子手上,你再神气啊。” 说完那汉子似乎还嫌不解气,又结结实实地朝王江宁小腹来了三拳。 王江宁一听这话,强撑着仔细一瞅这头上缠着纱布的汉子,顿时认了出来,这不就是昨天追杀自己的那几人吗?刚才脑子发蒙,他们穿的衣服都和昨天一模一样竟然没认出来。 “别打死了。”那坐着的青面老者又开口说话了。周围的人似乎对他颇为敬畏,纱布汉子立刻倒退着站回了本位。 “我再问一遍,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青面老者说话中气十足,言语中露着丝丝杀意。 “别打了别打了,我都说我都说,这张纸啊,是昨天下关码头江西帮的徐把头给我的,说是要找到身上画着这个图案的男人。我只是私家侦探,只负责接活,这男人和徐把头有什么纠葛,咱们做侦探的那是不能问的,这是规矩啊。这位大爷,我可都说了,您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王江宁认清了形势,当下皱起一张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道。 反正最近实在是没有什么对头,只能委屈一下自己偷账本的江西帮了,想来江西帮的底细这些外马一时半会儿也摸不清楚。 第十六章 假痴不癫 (2017.2.24) 那青面老者盯着王江宁,也不言语,似乎要看透这家伙是不是在撒谎。好在王江宁别的本事不行,这能屈能伸撒谎骗人的本事,真是打小练成的绝技。有时候撒谎撒到自己都能相信的地步。这时候被人打得满嘴是血,又给捆得结实,这一副惨样是七分真实三分演,还真是看不出真假了。 “江西帮的徐把头,是什么来历?这画是什么意思?他可曾说过?”那青面老者看起来是相信了王江宁的鬼话,继续问道。 这个二胡,这么容易就上当了?王江宁心里暗骂道。 “徐把头可是下关码头有名有姓的当家,做的是煤炭买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连警察厅的高厅长都和他是故交。至于这画……徐把头只说找人,别的什么都没说。您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是不能多问的。” 王江宁嘴上说着,脑子里转得飞快。这些人如此在意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八成放火烧尸体不是他们干的。放火烧尸体很有可能是想毁掉那文身,而眼前这群人似乎对那文身所知不多,更在意那文身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事儿还不止一帮人在掺和? 心念至此,他立刻计上心来,做出一副讨好的模样道:“依小的看,诸位还是要找到徐把头,才能弄明白这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小的愿当这个手套子,给各位大爷帮着带话。”边说边偷瞧着众人的反应。 只见那矮子似乎有些迟疑,弓着腰歪头看着那青面老者,似乎在等他拿主意。那青面老者微微一皱眉,却不接话,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来:“昨日你到那个姓杨的家里也去过了,那姓杨的是警察厅的人,却是怎么死的?” 王江宁心中更添疑窦。和这群人发生冲突就是在小杨家旁边,昨天一直以为小杨的死和他们必有联系,今天听这老者开口一问,似乎他们也不知道小杨是怎么死的,反而要来问他?莫非也是试探?没这个必要啊!他如今命在人手还有什么好试探的? 局面却容不得他犹疑。反正小杨的事情太过蹊跷,干脆老老实实说个实话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位当家,小杨的情况我也看过了,他应该是自杀,上吊的。他自杀那房间是从里面锁了的,也没留下什么话来。”王江宁故意略去了小杨留下的那封遗书。 对方半天没回话,气氛顿时压抑了起来。 第20节 “小子,敢和爷这儿扯谎?我的人明明从窗户外看到那姓杨的留了封遗书。”青面老者冲那矮子使了个眼色,矮子顿时会意,冲两个黑衣光头指指点点。 王江宁本能地神色一变,但随即想起来小杨那屋子根本没有窗户。一抬头,却见那青面老者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来。妈的,这老狐狸诓我!但此时明白已经迟了,只听老者阴恻恻说出一句:“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王江宁心中暗骂一声,却也只能咬咬牙,闭上眼睛等着挨揍。 谁想等了片刻,竟是没有什么拳脚招呼过来,耳边倒是听到“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扔在了眼前。 他睁眼望向扔到眼前的东西,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是小黑皮!只见小黑皮身上没什么血,但是脸上竟是毫无血色,双目紧闭,看不到一丝生气。 “小黑皮!小黑皮!你们这帮混蛋!欺负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小黑皮!小黑皮!”王江宁气从胸中起,在椅子上用力挣扎着大喊。 “别叫了,这小子不说实话,哥们不小心用了点力,把他脖子弄折了。我哪儿知道这小子这么脆生。”那头缠纱布的光头走过来,嘻嘻哈哈地拎起小黑皮的尸体摇了摇,小黑皮的脑袋如同破布一样耷拉在身体一侧,形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这个角度,活人是做不到的。 一股凉气从脊背蹿上脑袋,王江宁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盯着那纱布光头,仿佛要把他吃了一般。 那光头给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一副招子废了,让你再看!”说着就冲上来对着王江宁连抽了好几个嘴巴。这回王江宁反倒不哼哼了,脸被抽歪了,也只是回头定定地看着他。 “别在这儿打,弄得到处都是血。关到地窖里面慢慢问。”青面老者似乎有些厌烦地摇了摇手,站起身来要走。那矮子急忙跟上开门送人。 “等等。”王江宁含混不清地蹦出两个字来。 “想通了?”青面老者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王江宁。 “江湖规矩,您做下这等事来,今后咱们就是见血的刀仇了。您不留个春点就走,我将来没法给这孩子交代。”王江宁面无表情地说道。 青面老者一听,王江宁这是问他要名号,不由轻蔑地笑了一下,继续大步准备迈出门去。他那矮子跟班倒没他这么沉得住气,见王江宁自身难保居然还想报仇,尖着嗓子嘲讽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打听我们爷的名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能有命出这……”这矮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蠢驴。”青面老者恶狠狠地瞪了那矮子一眼,背着手大步走出了房间。矮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似乎吓得够呛。见老者已经走了出去,才放下心来,开始招呼几个光头去把王江宁关到地窖里面。 “爷”这个称呼,奇怪的嗓音,北方官话,玉扳指,锯短了的驳壳枪,全是光头……难道,这帮人竟然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 王江宁眼瞅着这帮人把自己架到了漆黑一片的地窖里,也顾不得考虑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了,先看看能不能活着出去再说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江宁悠悠地又醒了过来。四周很是昏暗,只有不远处的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黄光,让他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地窖非常小,自己依然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这时候身上的伤都开始慢慢疼了起来,嘴巴里又干又咸,王江宁知道,都是自己的血的味道。他开始慢慢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被带进地窖里,又是一顿拷打,不过好像很快就又晕了过去。 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他这才看到煤油灯旁边还坐着一个看守。那人同样也是光头黑衣服红腰带,似乎在犯着瞌睡,背靠着墙,脑袋一晃一晃的,随时都能睡着,而通往地上的梯子就在他身边。 只有一个看守。王江宁这时候又累又饿又渴,强打起精神来逼迫自己认真思考如何脱困。 绳子捆得很结实,自己的四肢被捆在椅子上,胸口还捆了两圈绑在椅背上,可以说是真正动弹不得。唯一能活动的大概只有脑袋。裤脚里的枣木拐早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王江宁此刻万分庆幸徐思丽之前把照片什么的都拿走了。 想了半天,似乎没什么好办法,他心下更加焦急,左挪右晃了半天,把椅子弄得嘎吱响。这一折腾不要紧,人没折腾出来,竟然愣是折腾了一个悠长的虚恭出来。 一时间,整个地窖里弥漫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味道。被这气味一熏,竟然让王江宁想出了一个脱困的法子来。 对面的看守听到他折腾椅子的声音本来已经被吵清醒了,王江宁出的这个虚恭的声音和味道刺激得他顿时跳了起来。 “妈的,你要死啊,放这么臭的屁,信不信老子把你的钩子给堵住。”那光头捂着口鼻吼着。他站起来了,王江宁看得更明白,这看守看起来不怎么孔武有力,可能还没自己高。 “这位大哥,不瞒您说,我是实在憋不住了,我这肚子今天给你们打坏了,现在咕噜咕噜的,这虚恭只怕还是打探路的,我这大部队怕是快要忍不住了。”王江宁挤出一个痛苦万分的表情,继续扭动着屁股。 “妈的,拉裤裆里!”看守一看王江宁这动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拉裤裆里是行,就怕您这儿受不了。”王江宁心说就这么大个地方,我要真弄点人中黄出来你还能待住才见鬼了。 “别!你先忍着!让我想想!”那看守也意识到不能意气用事,万一这小子真拉裤裆里,自己要在这儿守一夜呢,这苦头可吃大了,于是焦急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起步来。 “这位大哥,你放心,我如今给你们打成这个样子,别说跑了,走都走不动。我真的是就出个大号,这不是也为咱们俩着想嘛。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旁边那不是有个桶,你就只把我两条腿和身上这个解开,我把屁股往旁边这么一挪,正好能解到这桶里。我这两只手全程还是捆在这里,保证跑不了。”王江宁十分诚恳地给他出着主意。 那人看看地上的桶,再看看被捆着的王江宁,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一咬牙一跺脚,把木桶放到王江宁的右侧,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来别在腰上。 “小子你听好了,别耍滑头,你要是耍滑头,我一刀就把你耳朵割了,听到没有?”那人恶狠狠地威胁道。 “大哥放心,大哥放心!我绝对不敢耍滑头!”王江宁装作很惊恐的样子。 那人见王江宁态度不错,这才走到他身后,先把捆着身子的绳子解开了。见王江宁十分老实动也不动,便放下心来,蹲下腰小心翼翼地再解开了他的右腿。 “哎大哥,这就一条腿,我,我这屁股挪不过去啊。”王江宁看他只解了一条腿,尝试着动了动,哭丧着脸诉起苦来。 “妈的,就解一条腿,万一两条都解了你耍滑头。你们这些南方人最滑头了。自己想办法,要不就拉裤裆里。”那人似乎对王江宁颇有点忌惮,怎么说都不肯再解另外一条腿了。 王江宁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尽力把屁股挪到椅子右侧,努力靠近桶边,摆好姿势后,他又央求道:“大哥,这还要再多麻烦您件事,我这裤子您得帮我解开,要不然还不是都拉裤裆里了。这不费劲,腰带一拉裤子一扯就得。” “真他妈事儿多。”那人也是没办法,但他还是非常谨慎,怕王江宁用解开的那条腿耍什么阴招,于是想了想就站在椅子背后,半蹲着从后面像环抱住王江宁一样,给王江宁解裤腰带。 他在后面刚半蹲下,手伸了过来,就在这一刹那,王江宁知道,时机到了。他蓄了半天的力气,此刻全部集中到那条被解开的右腿上,小腿往前一伸,暗喝一声,踩着地猛然发力,椅背顺势向后倒去。这一下王江宁算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他的体重再加上椅子的重量和腿部发力,一时间全都顺势压到了那人的身上。 守卫万万没想到王江宁居然能用这样一种方法来反抗,一时间反应不及,直接就被王江宁反压在了地上。他的脑袋咣当一声就结结实实被椅背砸在了地上,一声没吭直接就晕了过去。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这蓄势一击几乎用尽了王江宁仅存的所有力气。他背躺在那人身上,也缓了半天才缓过劲来,随后他用力调整了一下姿势,用背后的手摸到那人插在腰腹的刀上,拔过刀来给自己割绳子。 绳子全部割完后,王江宁终于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这一动不要紧,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他忍着痛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还好,基本上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倒是那把割绳子的刀,拿到灯光下一看,竟然全都是血,吓得他急忙摸了半天,但身上并没被刀划破的地方。 提着油灯去检查了一下刚才被自己压倒的看守,他才恍然大悟。那人被压倒的那一刹那,那把刀直接插进对方肚子里,现在血流了一地。王江宁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果然已经没气了。 “你自己作死,可怪不得我。”王江宁默默念了两句。虽然死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怎么说也是王江宁这辈子第一次亲手杀人,多少有点心理阴影。不过一想到无辜丧命的小黑皮,他很快就把自己调整了过来。 小黑皮,我一定替你报仇雪恨。王江宁在心里默默念道。 他在那守卫身上又搜了半天,除了一些银钱没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在摆梯子的地上捡到了他那根枣木拐,王江宁欣喜万分。估计是对方弄自己下来的时候掉下来的。这根枣木拐跟着王江宁有年头了,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之中,早已有了感情。 他把枣木拐插回裤脚,捧起守卫的水杯漱了漱口,把一大杯水喝干了才感觉解了解渴。一切准备妥当,这才爬上梯子,准备撤离。 这地窖口就只用一扇厚重的木板盖着,向外开的。王江宁爬到梯子顶端,先仔细听了听,外面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盖板轻轻顶开一个缝隙,向外张望了一下。这似乎是在一个院子里,外面黑漆漆的,在月光下除了能看到不少杂物,空无一人。白天进来的时候王江宁就知道这是一处废弃的大宅,外面估计住不了人,但难道外面连看守都没有吗? 一向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王江宁没有轻举妄动,又仔细观察了半天,确定外面确实没人了,这才把整个盖板掀开,钻了出来。整个过程他都轻手轻脚的,没弄出多少动静。他半伏着身子,轻轻猫在墙脚,观察了一下大门的位置。 宅子在身后,一点灯光都没有,看起来是没有人,这地方八成只是这群人的一处临时地盘并不是老窝。大门就在前面,竟然还是半开着的,看来跑掉是没问题了。 王江宁把枣木拐抽在手中,开始向大门慢慢地猫过去,就在他准备迈出门的一瞬间,耳中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第十七章 山前有路 (2017.2.27) 仔细听了听,只有一个人,慢慢地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王江宁微微探头出去看了一眼,那人一头白色纱布在月光下甚是显眼,竟然是之前挨过自己一板砖,所以今天打自己打得最狠的那个纱布光头。一想到就是他杀了小黑皮,王江宁顿时怒从心头起,暗暗念一句:真他娘的老天开眼。 这人看来也是奉命看守自己的,大半夜不知道溜号出去干吗了,这会儿才优哉游哉地晃着脑袋回来。王江宁压下怒火,忍着痛,一个闪身悄悄埋伏在了大门后面,只等着那小子进门。 不多时,纱布光头就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小声哼着什么不知名的小曲。王江宁从门后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对方丝毫没有察觉。 王江宁举起枣木拐,对着他的后脑勺“咣”一下就砸了下来,一边砸还一边喊了一句:“后脑勺!”那人猝不及防,一下就直接瘫在了地上。王江宁还不解恨,一下一下对着他的脑袋砸下去:“这他娘的是替小黑皮打的!”很快,那人一头白色的纱布全都变成了血红色,眼见是不活了。 王江宁一边大喘着气,一边停了下来。他有点回不过神来地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有些发抖——自己真的杀人了,真的杀人了!不,不对,这种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自己这是替天行道,是替小黑皮报仇!王江宁心中一时间天人交战,再加上累得快虚脱的身体,他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刚才还漆黑一片的宅子突然亮了起来,一道带着点睡意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怎么回事啊?田老三,田老三!” 这喊叫声把王江宁从道德拷问的边缘拉了回来,他急忙站起来,向门外跑去。 很快,追赶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快追,别让那小子跑了!”矮子那极有辨识度的尖厉嗓音从身后传了过来。王江宁暗想,妈的,料错了,还以为那地方不是他们的老巢,结果他们还真住那里,自己能跑出来也是命大,但是能不能逃得掉就要看造化了。 转眼他就跑到了大街上。这时候估计已经是深夜了,大街上空无一人,连路灯都有的亮有的不亮。 身后追赶的声音此起彼伏:“快追!快快快!” 王江宁听得真切,后面至少有五六个追兵。自己浑身是伤,又累又饿,刚才打那两人几乎耗尽了他全身仅存的气力。这时候感觉脚下都是软的,跑也跑不动了。 难道今天真要交待在这里了吗? 正当他两眼发黑感觉要栽倒的时候,身边突然卷过来一阵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喂,王江宁,道爷这可救你第二回了,你怎么这么命大啊!” “小道士?”王江宁定睛一看,来人一身长袍背负木剑,不是那神出鬼没的小道士又是谁?小道士见王江宁又清醒了过来,咧嘴一笑,丢下句“什么小道士,道爷叫吕冲元”,便返身向两个追得最近的光头飞扑过去。 那两人完全没料到王江宁竟然还有帮手,被吓了一跳。只见那吕冲元如同兔子一般,蹭蹭蹭跳到街边停着的一辆架子车上,借力一转身,一个漂亮的空中分腿踹,两个光头就给踹躺下了。 他一击得手,得意地冲那些追兵嘿嘿咧嘴一笑。后面追上来的几个光头见吕冲元露了这一手,也不敢贸然继续追人,急忙先搀扶那两个被踹懵了的。吕冲元见好就收,转身跳回到王江宁身边,搀着他一条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扛,就消失在了小巷子里。 一处安静的道观里。 吕冲元在烛光下给他处理伤口,他包扎之前都会先在伤口上撒一些药粉,再裹上干净的布条。 王江宁此刻半条命都快没了,也懒得过问这是什么伤药,反正只要不是毒药就行。 “我说王江宁你说你是不是命犯太岁,每次我见到你吧,你看看,不是被人追杀受了伤,就是受着伤被人追杀。赶明去找个和尚给你念念经,说不定能去去晦气。” 听他调侃自己,王江宁有气无力道:“干吗要找和尚念经?找你不就行了。”。 “我怎么会念和尚的经,我是个道士啊!”吕冲元一脸茫然地看着王江宁。 王江宁差点没给气昏过去。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道士不会念自己的经吗,还要我找个和尚来念经?”王江宁强打起精神来。 “哦,念经去晦气这种事,我们道家是不信的。你让我给你画个符罩着你倒还行,但是你看,道爷我精心画的乌龟符都罩不住你,估计给你贴一身符也没啥用。”吕冲元一本正经地说着。 “先别扯这些。你怎么会突然出现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王江宁决定放弃和吕冲元斗嘴这种给自己添堵的事情。 “实不相瞒,今天追你的这伙人,其实我也跟了他们一段时间了。”吕冲元听王江宁说到正题上,这才换上了认真的表情正色道。 “你跟了他们一段时间了?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你跟着他们干什么?”王江宁狐疑地问。 “王江宁啊,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要不是你命大碰到道爷我,今天就没你这号人了。还操心这么多,先管好你自己吧,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还看不出来吗?赶紧抽手吧,别管这事儿了。钱是好东西,但再好能有命重要吗?”吕冲元摇头晃脑地教训着王江宁。 “你个牛鼻子管天管地还管到我头上来了!我这是被人暗算才被捉住的,再说了,我还不是凭自己本事跑出来的,就算你不出现,我照样跑得掉。明天去把他们一锅端!”王江宁挣扎着站起来要强出这口气,没想到身体实在是不争气,刚站起来又疼得趴地上了。 “得了得了别逞强了!你这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今天晚上就在这道观里好好休息,这里安全得很。不过我这儿也没什么吃的,就几个烤红薯,将就着吃吧。”吕冲元看王江宁这副惨样,也懒得再和他拌嘴,搀着他躺好,递过来几个冒着热气的红薯。 “红薯是好东西,我给你说,今天中午吃的那个红薯,救了我一命。”王江宁接过红薯就啃了起来。 “红薯还能救命?怎么个救法?”吕冲元奇怪地问道。 “哎,不说了,说了就吃不下了。”王江宁在心里默默感激着化作虚恭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个烤红薯。 第21节 “莫名其妙。天快亮了,你抓紧时间休息吧。”吕冲元摇了摇头,转身又出去了。 “你干吗去?”王江宁嘴里塞着红薯,含含糊糊地问道。 “上厕所,你要来吗?” 等王江宁睡醒了,天已经大亮了。王江宁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这小道士的伤药看来真挺顶用,身上的伤比昨天感觉好多了。他在这破落的道观里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 “得,又玩失踪。”王江宁已经习惯吕冲元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作风了。见时间不早了,先出门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昨晚来的时候感觉好像没走多远,一出门王江宁却感觉这地方陌生得很。走了老半天,才看到熟悉的地方。这道观竟然是在朝天宫附近,那离警察厅就很近了啊。王江宁立刻打定主意,先去找韩平,去端了昨晚关押自己的那个地方再说。 “王江宁,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样?你,你没事吧?”韩平看到一身伤的王江宁,惊得双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一言难尽。你先去叫人,端了那个匪窝。我把地方画给你。”王江宁咬着牙说道。 “好好好,我这就去喊人。”韩平也是头回见到王江宁吃这么大亏,也不多问,转身就去喊人了。 王江宁则坐在韩平的座位上,掏出笔来,从警察厅开始画了个路线草图,经过道观画到了那个大宅的位置。他昨晚从那宅子逃出来就一路暗暗记着路口,虽然具体位置不清楚,但是经过几个路口再往哪个方向拐弯,记得是清楚得很。画完自己昨晚的逃跑路线图,王江宁也有点惊讶这人在危难之下爆发出的能量,竟然能跑这么远。 过不多时,韩平带着人回来了。 “怎么样?”王江宁站起来问道。 “宅子是找到了,但是去迟了一步,什么都没找到。你说的那个地窖,里面也是空无一物,别说是人了连把椅子都没有,小黑皮的尸体也没找到。”韩平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绑架你?” “和这个案子有关。我怀疑,他们可能是清朝遗老。”王江宁其实也猜到自己跑了那些人肯定会挪窝,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也没太失望。 “清朝遗老?竟然敢在南京城绑架还杀人?吃了豹子胆了!”韩平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我这就去请示上峰,全城通缉这帮歹人。江宁,要不这个案子你先别查了,等我们抓到这群反贼再说,反正高厅长现在也不过问这件事了。” “要查,这案子现在越来越奇怪了,更要查清楚查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黑皮不能白死。”王江宁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那个神秘的小道士莫名其妙地也卷了进来,只怕这案子还真是不简单。 “王侦探说得对,这个案子,还是要继续查下去。”一个女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徐长官!”韩平反应奇快,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敬了个礼。 “徐小姐。”王江宁懒得起身,只点了点头表示敬意。 徐思丽从警察厅的二楼走了下来。她今天穿的是一身精干修身的军装,更显得英气逼人。漂亮的姑娘和当兵的姑娘王江宁也见过不少,像徐思丽这样能把军装穿这么漂亮的,倒还是第一次见着。她就往那儿一站,顿时吸引了这个大办公室里所有的目光。 徐思丽似乎很习惯众人这种状态,凌厉的眼神四下一扫,韩平的同事们都像做贼一样转头忙起了自己的事情,没人再敢往这里看一眼。 “江宁,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韩平以为王江宁还不认识徐思丽,主动介绍了起来。 “我知道,徐思丽,徐小姐,我们见过的。”王江宁挥了挥手。 “王侦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知道到哪里找我。”徐思丽扔下这么一句,还是不等王江宁答应,转身就又走了。 “你俩,都这么熟了?”韩平看徐思丽走远了,才眯着眼睛问道。 “熟什么熟,昨天见了她一面我就遭了这么大罪。”王江宁没好气地说。 “高厅长签了手令,徐长官现在是我的上级了,我以后都要向她汇报。”韩平苦着脸说道。 “多好,跟着大美女干活,你还不满意?”王江宁站起来拍了拍韩平的肩膀。 “美是美啊,但是这做派,你是不知道,我给你说……”韩平好像吃过大亏一样,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打住打住,我可没工夫听你诉苦。你弄个车,送我过去,我的自行车昨天也弄丢了。”王江宁才懒得听韩平闲扯。 有风茶楼。 “昨天袭击你的,是什么人?”徐思丽到得比王江宁早得多,而且又换上了学生装,王江宁不由得暗暗赞叹这姑娘换衣服的速度惊人。 “不是本地人,从口音、举止,还有各种细节来看,我感觉像是清朝的遗老遗少。但若是清朝的遗老遗少,在首都做下这等事来,也未免过于大胆了,有些不合常理。”王江宁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可怜的韩平在楼下和徐思丽的手下蹲在路边吃瓜子。徐思丽做事似乎颇为小心,连韩平都不相信,压根都不让他上楼。 “清朝的遗老遗少?怎么看出来的呢?”徐思丽依然是正眼都不瞧王江宁一眼,一边看着窗外一边撩着头发。 “这些人说的都是北方官话,除了两个带头的,其他人都是光头,很有可能是刚剪了辫子没多久的。还有几个人戴着玉扳指,就算是一般的北方人,只怕也没这个习惯。何况,还有个矮子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太监,他还叫那个带头的王爷。”王江宁饮着茶,把自己的推断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徐思丽的口气里终于带了一点赞赏的意思,转头看向王江宁,“这些人确实是前朝余孽。不过目前我们对这帮人的了解也非常少,只是接到线报,并未和他们交过手。你可能是第一个看到他们的人,有空到警察厅让他们按照你的描述画出这些人的画像来。”徐思丽顿了一顿,打量了一下王江宁的外伤,问道:“你这伤要不要紧?” 你们早知道线报,却没有告诉我,这是合作的态度吗?王江宁腹诽了两句,嘴上倒是接得快:“伤倒不要紧,都是皮外伤。可惜了帮我做事的小黑皮,被他们给害了。这些人连小孩子也不放过,真是手段狠辣,若是早知道还有这么一帮人插进来,我早做准备,不至如此。”说罢他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纯属意外,我们也没有料到。王江宁,大家坦诚相待,我也给你交个底,我其实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 王江宁默默喝了一口茶,没有说话。倒不是平静,而是太震惊了。虽然早就料到徐思丽一定来头不小,中调科还是超出了王江宁的想象:居然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 这个神秘的部门王江宁也只是听韩平说过一次,属于中央的直属特情机构,人员和功能都秘而不宣,只是听说只要有他们插手的事情,不要说警察管不了,就是国民政府都管不了。难怪徐思丽竟然能够直接插手这个案子,还要到了高厅长的全权授权令。 “这帮遗老遗少自‘丁巳复辟’后便蛰伏了起来,如今突然南下南京城,我们虽然早接到了线报,却一直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你接到的那个命案,一开始我们只是当作牵扯到日本人的凶杀案。可是经过你这两日的遭遇,我们才知道,这事和那帮前朝余孽脱不开关系。你的朋友因此丧生,我很抱歉。”徐思丽直视着王江宁,一对大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诚恳地说道。 “徐小姐,既然如此,这个案子……”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尴尬,王江宁还是开口说话了。 “这个案子,我们希望还是由你继续调查下去。一个是你现在掌握的情况是最多的,再一个,这件事现在警察厅已经完全撒手不管了,而我们这边人手也不太足。说实话,我手下也多是酒囊饭袋,比你能干的人我扳着指头也找不到。你放心,我已经多申请了经费,你的委托费,再加一倍。”徐思丽直接打断了王江宁的话飞快地说道。 “不是,徐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小黑皮是他们害的,我虽然已经替他报了仇,可是凶手也是奉命行事,这笔账还没完。何况干我们这行,要么不接,既然接了雇主的委托,那就算是赔上了自己的小命,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命重要,名声更重要。李英雄探事社的招牌可不能砸我手里。所以您也放心,这个案子,我一定不会半途而废。我是想问,既然你们现在知道有前朝余孽插手了进来,有什么新的计划应对吗?”王江宁心说我这鬼门关都走过一圈了,哪有现在半途而废的道理。 “我们会加派人手全程搜索这伙人,尽量不打草惊蛇,一定要搞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这里毕竟是首都,由不得他们如此放肆。”徐思丽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个语气,真如同女将军一般。她顿了一顿,从桌子下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摆到了王江宁的面前。 “徐小姐,不用加钱了,您给的那些委托费,已经够多了。”王江宁嘴上说着不要,手却不由自主地向那小盒子靠拢。 “这不是钱。打开看看,送你的。”徐思丽妩媚地一笑。 “送我的?”王江宁有点小吃惊,美女竟然给自己送东西?难道?他不由得脸微微一红,急忙解开盒子的明扣,打开了小盒子。 看到盒子里的东西,王江宁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眼里都发出光来。 第十八章 顺藤摸瓜 (2017.3.1) 一把十分小巧的手枪静静地躺在小盒子里,自认见多识广的王江宁还从未见过如此小巧的手枪,看起来也就比一包香烟略大点。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枪取了出来,拿在手上细细把玩着。 “勃朗宁m1906——六发弹容,30米杀伤力——送给你防身,不用我教你怎么用吧?”看王江宁这如获至宝的样子,徐思丽扑哧一声笑出来。 “当然不用,枪我还能不会用吗?”王江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敛了神色,把枪装回盒子里收好。 突然,他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道:“徐小姐,这个枪,等案子办完了,还要还给你吗?” “你放心收好吧,党国不缺这么一把枪。”徐思丽忍俊不禁。 “好好好,徐小姐放心吧。”王江宁已经忍不住想要去练练枪法了。 “哦对了,昨天你交给我的那个‘虫子干’,我找人问了,药博士都说认不得,但肯定不是虫草。我想了想,有个人应该能认得,你可以去问问。”徐思丽说着,把昨天从王江宁那里拿走的那个“虫子干”,又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哦?什么人?”王江宁看到这个,再次庆幸昨天徐思丽蛮横地从他手里抢走了这个和照片,不然这么重要的物证就要落到那帮清朝遗老手里了。 “他叫梅檀。梅花的梅,檀香的檀,是金陵大学农学院的副教授。若是他也认不出这东西来,只怕这南京城就没人能认得了。”徐思丽的脸竟然微微红了起来,语气也慢了许多。 王江宁倒是完全没注意到徐思丽的奇怪样子,听到“梅檀”这名字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名字耳熟,可不就是之前在李寡妇店里见过的那个冰块脸教授吗? “徐小姐,那个梅教授,之前我见过一次,感觉挺难说话的,您看您还有没有其他的推荐人选?”王江宁为难地说道。 “说什么呢?他哪里难讲话了,他只是话少而已。”徐思丽顿时眉头一皱,似乎对王江宁的话颇为不满。 “咦?这……我不是这个意思……得得,那我就去找他,您刚才说他在哪里公干来着?”王江宁这才注意到徐思丽的反应相当奇怪,好像听不得一点这“煤炭”的不是。看来这徐小姐对那块“煤炭”颇为维护啊。 “金陵大学农学院。找人这种事,你应该是专业的,还有,别说是我推荐你去找他的。”徐思丽说到最后一句时故作姿态地望着天。 “为什么?”王江宁一愣。 “哪儿这么多为什么?案子还破不破了?你一个做侦探的,怎么整天就知道问为什么。就这样吧,有什么进展,及时来找我汇报。”徐思丽脸涨得通红,一通连珠炮似的说完站起身就走了,把一脸茫然的王江宁晾在茶楼里。 “什么情况这是!我不就问了一个为什么?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王江宁平白无故挨了通数落,扭头看见桌上的点心还没吃完,他愤愤地拿起一块来塞进嘴里,然后对守在楼下的韩平招招手,示意他上来,两个人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点心扫荡干净。 吃饱喝足正准备拍屁股走人,那茶博士却拦了过来,赔着笑道:“二位,还没付茶钱。” “没付钱?”王江宁瞪大眼。 “平时确实都是徐小姐记账,但今天她走的时候特意吩咐让您付钱。” “韩平,我跟你说,得罪谁,都千万不能得罪女人,特别是你这个新上司。”韩平送王江宁回探事社,一路上,王江宁都像掉了一块肉一样捂着胸口。 见韩平不搭腔,他摇摇头,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这两天发生的事你也知道,我有点担心师父,你看能不能抽几个人去探事社守着,以防万一。” “放心吧,这事我早有安排,今晚开始我就派两个人全天在探事社守着,都带着枪。”韩平颇有些得意地拍着胸脯说。 次日天刚亮没多久,王江宁便挣扎着起了床。 吕冲元的伤药效果颇好,皮外伤已不怎么疼了,脸上的红肿也消退了不少。 他听李老吹还在屋里打着呼噜,便掏出徐思丽送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来,把六发子弹装填好,装进裤兜。有了枪傍身,他底气十足地出了门。 只见门口多了个修鞋的铺子,两个伙计坐在摊后,其中一人对他小声道:“韩探长派我们来的。” 王江宁也点点头,小声道:“辛苦二位,等案子结了我请二位喝酒。” 那人憨厚地笑了笑,便又坐回了摊位后面。 王江宁这回彻底放下心来,蹬上车直奔夫子庙。 到了夫子庙,王江宁招呼那群乞儿们,说要把图画收回来,钱照给。这些小乞丐们平时出去几天不回来也是常事,倒也没人向王江宁问起小黑皮的下落,一听不用干活了,钱还照给,都兴高采烈地把图画交还他来领钱。 王江宁心情忐忑地数了数,还差一张。又等了会儿,见再没人交过来,他只得嘱咐这些乞儿,若是见到缺的那张,让他们务必收好,过两天自己再来收。 做完这些,王江宁正考虑要不要去金陵大学找那块“煤炭”,突然自行车被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小乞丐。 “大侦探,我兄弟们说你在找这个?”那小乞丐边说边掏出了一张图。 王江宁大喜过望。图都收了回来,这些孩子们不会有危险了,心里松了口气,他干脆多给了这孩子好几个铜钱。 “这钱不够。”那小乞丐却不肯接钱,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王江宁一愣,只见他得意扬扬道:“我知道有个人,他见过身上画着这图案的人。” “什么人,在哪里?”王江宁大喜过望,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本已经不抱希望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有结果了。 “煤炭码头的许记船行,有个姓陶的,听说他见过有人身上画着这个图案。”那小乞丐指着那张图画道。 第22节 “好!小兄弟,多谢,一个银元,你的了。”王江宁得到重要线索,当下兑现承诺扔给他一个银元。 “都说大侦探你出手大方,果然没骗人,谢啦。”小乞丐笑眯眯地接过银元,转身便跑。 “哎小兄弟,你怎么称呼啊?”王江宁突然回过神来,还没打听这孩子叫什么,万一他这情报有误怎么办?但为时已晚,小乞丐早都消失在人群中了。 王江宁咂了咂嘴,罢了,小黑皮断不会给外人赚这笔钱,这孩子肯定还能找得到。 事不宜迟,正好缓缓去找那块“煤炭”,先去煤炭码头寻到许记船行再说。 南京城大大小小二十三座码头,有一多半都在下关,总称下关码头,而下关码头中最大的一座便是煤炭码头。 这煤炭码头,王江宁是一点都不陌生。他是个孤儿,从小在下关码头吃百家饭长大的,直到七岁才被李老吹领了回去。码头对他来说,是最熟悉的家。只是那煤炭码头如今是江西帮的地盘了,还是小心些为妙。 到了煤炭码头,为防被江西帮的人认出来,王江宁熟练地捡了些散煤把脸弄花,衣服反穿,再把口鼻用白布一裹,便和那些搬运工人没什么差别了。 打听完许记船行的位置,他松了口气,还好,不在江西帮的势力范围内。 许记船行的船老大是个黑瘦的汉子,王江宁叙了礼,便向他打听起来。 “掌舵的,敢问贵号可有个姓陶的?” “你找陶长根?他早上出船还没回来呢。”船老大相当热情。 又和船老大聊了半天,王江宁算是把门路摸明白了。 陶长根他们四五个人租了船老大两艘船,在江面上捞尸做死人买卖,若是捞到了尸体,便把寻尸告示往这里一贴。 循着船老大指的方向,王江宁看到了贴在船舱外的七八张寻尸启示,心中颇为疑惑:“捞尸也能做成生意?” “哎呀,这位老板有所不知,如今这世道,想不开跳江的人那可多着了。就说那燕子矶吧,俗话都说‘燕子矶头,一仰一个’,可见这每日在江中的浮尸得有多少了。听说因为这事,那陶行知先生还特地在燕子矶立了个木牌,写了什么‘想一想,死不得’,专门劝人莫要跳江,不过哪能拦得住呢。” 王江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燕子矶他去过,记得是有这么块木牌,近两年才冒出来的,没想到竟是陶行知先生所立。 “捞到的尸体若有人来认,那可是不便宜。无人认领的尸体,慈幼院也会花钱收来入土为安。毕竟若任由这些尸体浮在江中,闹起瘟疫来可不得了。”船老大说着,突然一指江面,“陶长根回来了。” 王江宁站在舱口,看那小船越来越近,只见那陶长根形容甚是猥琐,头上没几根头发,油光发亮,一脸横肉。 “你是陶长根?”王江宁捂着鼻子问。 “老板是来找人的?”那陶长根点点头,堆着一脸笑,却比哭还难看。 “警察局的,来找个人。”王江宁拿着义勇的徽章在陶长根面前一晃,没等他看清就揣了起来。 “长……长官,您找什么人,我只要捞过一定汇报。”陶长根神色一下紧张起来,脸上横肉微颤。 “这个图案,见过没?”王江宁掏出绘有文身的图纸,指给陶长根看。 陶长根只看了一眼,便摇头道:“没见过。”说完转了视线,两手也不自觉地揉搓衣角。 王江宁暗笑,这表现,简直就差在脸上写个“我在撒谎”了。 见船老大夫妇都进船舱吃饭去了,王江宁一手勾住陶长根的肩膀,一手掏出那把“勃朗宁”顶住了陶长根的肚子。 陶长根哪见过这架势,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我既然来找你,自然有原因。你如果现在想不起来,就和我回局子,慢慢想,有的是办法让你想起来。”王江宁摆出一副官老爷的做派,感觉自己真的成了警察。 “长官,别别别,我也是一时贪心,我说,我都说,东西我也交给您,您别把我送局子里去。”陶长根几乎带了哭腔,一边求饶,一边瞅了瞅船舱,生怕其他人听见。 王江宁心中激动,莫非这是要破案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心中想着,口上却仍是恶狠狠的,说着还把枪又往前顶了顶:“是不是你害了人,你给我老实交代,要是有半句假话就等着挨枪子吧!” “长官明鉴啊,我捞到那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就是贪了她戴的镯子,绝不敢害人啊!” 姑娘?王江宁心头一震,这怎么又冒出来个姑娘? “说!到底怎么回事?” “是是是,大概三四天前,我看到江边有具尸体,划过去一看,是个女尸,面朝上躺着,没烂也没胀,应该死了没多久。那姑娘看起来二十岁左右,长得那叫一个漂亮,当时我想这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这回能寻个好价钱。结果一拉出水,给我吓了一跳,这姑娘一件衣服都没穿,背上画着个血红血红的东西,就和您这个画上的差不多,一个人身后盘着一条也不知道是龙还是蛇的东西,水都泡不掉,看着可吓人了。后来我发现,她手上戴着一个宝石串子,我就鬼迷了心窍……”陶长根支支吾吾起来。 “你把宝石串子弄下来私吞了?” 王江宁顿时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身上有同样图案,这两人八成有联系,忧的是又冒出来个死人,案子估计更加扑朔迷离。 “是我鬼迷心窍,长官,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说着,陶长根从怀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串子,悄悄塞到王江宁手里。 这串子看起来十分精致,却看不出质地,难怪这家伙要鬼迷心窍。 “人呢,你把人弄哪儿去了,找到人,串子的事儿我当不知道。你再想想到底是四天前还是三天前?”王江宁继续诓着这家伙。 看王江宁收了串子,陶长根喜出望外,忙点头道:“是四天前,四天前的早上。人我埋在江边了,我这就带您去。” 四天前,也就是发现碎尸的那天,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王江宁心中更加笃定这两具尸体必有联系。 陶长根目光扫到王江宁手上的图画,突然愣了下,低声道:“长……长官,那姑娘背上画的,和您这个好像也不一样。” “到底一不一样,你说清楚!”王江宁吼了起来。 “是很像,但又有点……不一样。”陶长根瑟缩了一下,“长官,您这图是个女人和一条龙,那姑娘背上也是个人和一条龙,但那个人看不出男女,而且那龙长得很怪,没有爪子,下半身像鱼。” 见王江宁看他的眼神越发透出怀疑来,陶长根吓得一个哆嗦,“长官,我真没说假话,我这就带您去埋尸体的地方,您看了就知道了。”他再不敢多话,忙领着王江宁沿着江边向上游走去。 王江宁边走边暗暗思索:自己拿枪诈这陶长根,他连珠串子都掏了出来,看来是没说假话。不过,这尸体埋了三四天,该不会臭了吧?臭了还好说,不会生虫吧?思及此,王江宁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不会的,这么冷的天,哪那么容易生虫子。王江宁正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一抬头却见陶长根站着不动了,眼睛直愣愣的。 “发什么呆呢?记不得埋哪里了?”王江宁往前一站,把警察架势装得十足。 “不,不是,长官,就,我就埋在那儿,尸体……尸体不见了。”陶长根颤抖着指着远处。 王江宁快步跑过去,只见距江边几十步的泥滩上确实有个一人多长的坑,但坑里空空如也。 陶长根也跑了过来,浑身颤抖:“长官,我就埋在这里的,您看那串脚印和拖痕,就是我埋的时候留下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王江宁看了看他抖成筛子的手和惊恐万分的表情,又瞅了瞅沿着坑边一直到江边的一道明显的旧拖痕和脚印,知道他真没说假话。 这坑确实是新坑,坑底的泥沙还泛着潮,周围没有任何挖土的痕迹,简直像是有人从坑内部把土推出来一样。 王江宁又扫视了一圈,脚印的事让他真觉得这事儿有些邪门了。 这泥滩泥泞得很,他和陶长根一路走来的脚印都清晰可见,而陶长根四天前埋完尸体离开的脚印,印迹都有些干裂了,绝不是新留下的,但除此之外,却再没有第三道脚印了。就算是有人来把尸体挖走了,怎么可能毫无痕迹留下?除非……是飞出去的! 王江宁是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但是眼前的场景却让他心里暗暗发毛——就算是尸变,尸体自己从坑里爬出来也不会连个脚印都没有。 王江宁抬头定定地看着天。 见鬼了! 回去的路上,王江宁掏出那串手串端详起来。 一共十八颗珠子,十六颗翠绿的珠子被两颗红色的平均隔开,其中一颗红色珠子下面还挂着块同色的小玉锁。王江宁虽然对这些珠宝玉器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出这东西绝对价值不菲,难怪那陶长根看到这玩意儿就想吞了。 本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却又遇上女尸离奇失踪,情况更加复杂了。他叹了口气,把手串放回包里,心里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低头,目光落到了包里那九张图画上,王江宁脑中电光一闪。 陶长根发现女尸这事,他没有告诉别人,那么,那个小乞丐是怎么打听到的? 王江宁摸了摸下巴,目光落在包里的纸包上,现在还能继续查下去的线索,就是这段“虫子干”了。 “煤炭”教授,又要打交道了,王江宁默默给自己打气。 第十九章 格物寒梅 (2017.3.3) 王江宁站在农学院前,这是一栋二层红砖楼,楼看起来很新,估计是才盖没多久。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那位梅教授衣着考究的样子,王江宁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服,这才走到挂着“农学二室”牌子的房间前。 深吸一口气,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正准备打退堂鼓却发现门虚掩着。近日发生的事,令王江宁心头一惊,将勃朗宁握在手里,便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这是一个三开窗的大房间,放了数张办公桌,打眼一看全都是书,除了几个大书架,就连桌上也摞了老高,窗台和座椅旁边都摆着花花草草。 突然屋子最里面的角落传出声响,“谁!”王江宁紧张地大喊一声,循声举枪,却见那人一身得体的西装,正从书架后走出来,目光冷冷地透过金丝眼镜看向他,不是梅檀却是谁。 气氛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半晌,梅檀淡淡道:“出去!” “梅教授,您好!我叫王江宁,我们之前见过的,李寡妇那个案子,您还记得吧?”王江宁手忙脚乱地收起枪,努力堆起满脸的笑,边说边往前走。 “站住。”梅檀冷冷迸出两个字。 王江宁吓得一个哆嗦,立刻站住不动,心说虽然自己的语气是恶心了点,你这块“煤炭”也不用这么不给面子吧! “脚。” 王江宁连忙低头,原来是踢到了脚边的一盆韭菜。在办公室种韭菜?这爱好还真是和韩平在办公室养鸟不相上下啊。 不过,王江宁很清楚,有求于人态度要好。于是,他避开那盆韭菜,继续赔着笑脸说:“不愧是农学院的教授,您养出来的韭菜就是水灵。” “那是水仙。”梅檀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啊哈哈哈水仙,对对对,您看这东西,和韭菜长得多像啊……”王江宁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王江宁你比韩平还蠢哪,梅教授又不是韩平,怎么会在办公室养韭菜的! 仔细一打量,王江宁这才发现梅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看他一身得体的西装,再看看自己这身刚沾染了一身灰的衣服,王江宁忍不住悄悄将黑了的袖口往后藏了藏,想挽回点颜面。 “有事?”见他傻愣愣站着,梅檀推了一下眼镜问。 “哦哦,是这样,那个,久闻您精于辨物,我这儿有个怪东西,也不知道是虫子还是什么,想麻烦您帮着认认。这个东西对我正在调查的一件案子很重要,我付咨询费。” 梅檀却没马上搭理他,而是掏出怀表,打开看了看时间,才开口道:“我不收钱。” “哎好,麻烦您了!”王江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教授是答应帮忙了,连忙激动地把那包“虫子干”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没想到这家伙倒是个爽快人,连钱都不要,不错不错。 梅檀也不言语,打开抽屉,取了一副白手套戴上,又从桌上的一个铁盒子里取出来一把镊子,用镊子夹起那“虫子干”,翻看了起来。 王江宁站在一旁干巴巴地看着,只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瞅见旁边有一盆没见过的花,红白相间煞是好看,便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 “别碰。”梅檀冷峻的声音从背后飘了过来。 王江宁吓得一个哆嗦,手便蹭到了叶子上,瞬间划拉出一道小口子。好锋利的叶子,王江宁连忙缩回手,扭头一看,梅檀依然在认认真真地举着放大镜研究着“虫子干”,根本没看向这边。 这家伙难道脑袋后面长眼睛了?王江宁咂了咂嘴,那边梅教授把“虫子”放下,边摘手套边道:“鸡?。” 第23节 “啥东西?鸡什么?”王江宁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鸡?,又名鸡松、蚁?等,《南园漫录》有载,‘鸡?,茵类也。惟永昌所产为美,且多。’。这株还未成熟,伞盖未开,个体也小,晒干后又泡过水,发生了霉变。”梅檀又推了一下眼镜。 王江宁觉得这梅教授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怎么就听不懂什么意思呢? “梅教授,不好意思啊,您说了半天,这个鸡什么,它到底是鸡身上的什么东西?” “鸡?,是一种真菌。” “真菌?”王江宁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迷茫。 大概是第一次和王江宁这么没文化的人打交道,梅教授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无奈:“蘑菇。” “啊?所以这就是个蘑菇?”王江宁语气中掩不住的失望,自语道,“还当是什么重要线索,闹了半天,这么多人都不认识的玩意儿,居然只是个蘑菇……” 梅檀冷眼看他碎碎念,等他念叨完了,才不紧不慢道:“干鸡?与黄金等价。” “一个蘑菇这么贵?”王江宁满脸的不可置信,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所以,吃得起这玩意儿的非富即贵?应该也没有几家店会卖?” 梅檀抬头用“你终于不那么弱智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从哪儿得来的?” 王江宁迟疑了一下,总不能告诉他这是从一具尸体的耳朵里取出来的吧?这家伙看起来很爱干净的样子,要是说了实话,说不定他能马上翻脸。再说了,这件案子现在已经牵扯了这么多条人命了,可不能再把这个梅教授牵扯进来。 主意打定,他把那根鸡?重新包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梅教授,谢谢您的帮助,但很抱歉我不能告诉您。我查这案子不过四天,和这案子扯上关系的人已死了两个,连我自己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所以,我不能把您牵扯进来,您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说罢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刚才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十分抱歉。我也是这两天被这些事儿搞怕了,有些紧张过度,不是有意冒犯您。” 梅檀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些,不由愣了一下,听他言语甚是诚恳,心中对王江宁的印象改观了一些。 王江宁见此间事了,就准备告辞:“今日多谢梅教授指点,您不要咨询费,那这样,以后您有委托,什么破案啊、跟踪啊、找人啊什么的,到李英雄探事社找我王江宁,我也不收您钱。” 梅檀一听到王江宁这话,略带迟疑地问道:“你还能找人?” 王江宁一愣,心想你不会这么快就想用我这免费服务吧,奈何自己话都说出去也收不回来,只得点头答应:“找人当然没问题,这南京城上上下下三教九流五行八门我王江宁都是吃得开的。”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自己曾经最得力的干将小黑皮,心里又一阵发紧。 “那就有劳王侦探了。”梅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王江宁接过一看,是一张寻人启事。 “是你朋友?有照片吗?”王江宁看了看这张寻人启事,心说这寻人启事写成这样,能找到人就有鬼了。 “是我学生。”梅檀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很宽的照片。 王江宁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合照,上面学生老师都很多,还有一行字“中华民国金陵大学农学院十五届”,落款是民国十七年。 “陈婷婷。”梅檀指了指合照里的一个小姑娘。 王江宁瞪大眼睛看了看,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个清秀的短发姑娘,瘦瘦小小的站在第一排,但是这种大合照里面想看清一个人的容貌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王江宁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梅教授,这个照片太模糊了点。没有其他照片了吗?” 梅檀摇了摇头。 “那,她的家人呢,有找过吗?”王江宁放下照片,这照片是指望不上了。 “她住校,学籍档案没填家庭住址和家人信息。我见过小汽车来接她回家,但寻人启事贴出好几天了,她家人没有找来。” “那,这孩子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王江宁心里有些打鼓,寻人最怕这种毫无头绪的,若是接了却没结果,刚放出去的大话打脸倒是其次,帮不上这位梅教授实在让他过意不去。 梅檀认真思索了片刻:“她是个特别有天赋的学生,也特别勤奋……” “呃,梅教授,那个,不是这种特别,”王江宁尴尬地打断梅檀,“我问的是特征,口音,衣服,穿戴,什么都行。” “短头发,个子不高,有山西口音,家境不错,普通学生装。”梅檀倒是没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有什么不对,依言回忆着慢慢道,“戴着一串十八子碧玺手链。” 本来一直为难听着的王江宁,听到这句,下巴差点掉下来。不会这么巧吧?等等,让他理一理—— 陈婷婷的失踪时间是九月七日,陶长根发现女尸是九月八日!女尸年纪在二十左右,陈婷婷应该也是这个年纪。女尸戴着一个价值不菲的手串,他来的路上数过的,十六颗绿的,两颗红的,一共十八颗珠子,而陈婷婷戴着一串十八子手串。 王江宁的手不自禁地抖了起来,颤悠悠地掏出从陶长根那儿忽悠来的手串,举到梅檀的面前,抿着嘴看他。 梅檀看到这珠串,眼神一下亮了,拿过那手串看了看,一直冷冰冰的声音有了起伏:“就是这手串!你从哪里得来的?” 王江宁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也不知道他是安抚梅檀还是安抚自己。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问道:“梅教授,你能确定这个就是你那个学生陈婷婷戴的吗?” 梅檀点点头:“这手串形制和玉锁的纹路很特殊,应该是前清禁宫中流出来的皇家之物。” 王江宁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祖师爷你不会是在逗我玩吧? “这是她的随身之物,你从何处得来?”梅檀看王江宁沉默不语,语气中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焦急。 “梅教授,你先坐下,听我说。”王江宁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考虑怎么告诉梅檀这起悲剧。 “这个手串,是我今天才从长江上一个捞尸人手里得来的。”说罢他怕梅檀一时半会儿承受不了,顿了一顿。 哪知道梅檀只是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说道:“老实人?那他讲的应该是实话了,你接着说。” 王江宁被梅檀这句话顶得打了个磕巴,心想这真是书呆子,捞尸人也没听说过。 “呃,不是,不是‘老实人’,是捞尸人,在长江上打捞尸体为生的一种行当。” 梅檀神色一僵,定定看着他。 王江宁这时候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得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把今早的事情说了一遍,顺带把自己正在调查的案子也粗略介绍了一下。 梅檀听完之后,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皱着眉头把玩着那珠串。王江宁也在旁边长吁短叹了一番,正在想着怎么安慰安慰他,梅檀突然转过头,不带任何情绪地道:“但你并没有见到那具女尸。” 王江宁眨了眨眼,点头道:“对,没见到,陶长根埋尸的地方我去看过,确实像是凭空从土里被挖走一般,周围任何痕迹都没留下。” “此事,从头到尾都是陶长根所说。你既未看到尸体,也无其他人证、物证。”梅檀缓缓推了下眼镜。 “梅教授,您是在怀疑……”王江宁这一整天也在思考这件事,这时见梅檀分析起来,也干脆顺着一起分析分析,看看这个书呆子能不能帮忙想到点自己想不到的,“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按陶长根的说法,那个给我报信的小乞丐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没有证据,我当然会怀疑,何况还有疑点。”梅檀往椅背上一靠,他此刻已完全没了方才一闪而过的僵硬。 “这,这不是有这串手链作为证据吗?你也说了这个一定是陈婷婷的。而且以我做侦探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陶长根的反应应该是真的,装不出来。”王江宁觉得梅檀的想法有点匪夷所思,若是这一切都是陶长根瞎编来诓骗自己的,就算自己看走了眼真被他诳了,这手串怎么解释? “手串可能是他捡到的。尸体的离奇消失,这是不合逻辑之一。陶长根没有告诉别人,小乞丐却知道了,这是不合逻辑之二。还有这不合逻辑之三。”梅檀把手串放回桌上,两手撑着下巴分析道。 “不合逻辑之三是什么?”王江宁不由自主地向梅檀靠近。 “陶长根细看图画的时候,才发现尸体上的图案和画上有差别。”梅檀继续分析着。 “我明白了,你是说……”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王江宁明白过来,激动得一下拍在桌子上。 “说明此前他根本就没见过这张图,你再想想那个小乞丐是怎么说的?所以,这整件事都不合逻辑。”梅檀冷静地说出了自己分析的结果。 王江宁此刻真是有如醍醐灌顶一般,之前一直感觉这件事哪里不对劲,却总是想不明白,结果被这个梅教授三句两句就点醒了。看来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啊,王江宁对这块“煤炭”,哦不对,梅教授,已经是刮目相看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王江宁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文化词掉了个书袋,“梅教授,我怀疑这两起命案,是有联系的。假设陶长根说的是真的,那这两个死者死亡时间相近,身上有类似的图案,而尸体一个碎尸完又遭焚尸,一个入土后离奇消失。梅教授,您别看我年纪不大,乱七八糟的案子我也是见过不少的,这么离奇的还是头一桩。” 王江宁推心置腹地对梅檀说。 “梅教授,徐小姐说您对这方面也有研究,还去日本留过学,您帮我再看看,这个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代表了什么意思呢?是日本什么帮会组织的标志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王江宁干脆把文身的照片也拿出来给梅教授一起鉴别鉴别。 梅檀却没接照片,而是皱起了眉:“徐小姐?徐思丽?” 第二十章 侠者同道 (2017.3.6) 梅檀一听王江宁的话,没有直接接过照片,而是皱起眉头:“徐小姐?徐思丽?” 王江宁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了。徐思丽专门嘱咐过不能告诉梅檀是她介绍自己来的,自己这嘴怎么今天没把门的,竟把这事儿给抖出去了? 得赶紧撒个谎圆过去——江宁下意识地这样想着,但见梅檀眯眼打量着自己,他一时竟找不到个好说法。 见江宁额头简直要冒出汗来,梅檀轻叹一口气,放过了这位可怜的侦探,接过照片,研究起来。 王江宁顿时如释重负,可心里却又犯起嘀咕来:这俩人的关系也太奇怪了吧!明明互相认识,一个不让说自己的名字,一个听了名字就脸臭得要命……唔,梅檀的表情其实没怎么变化,但王江宁就是能感觉出空气中浮动着的八百九十九个不爽。 难道……徐思丽欠梅檀很多钱? “我没研究过日本的帮派文化,”梅檀的声音打断了王江宁飞奔的思路,“文身并非一次完成,应是先文了龙子,后又文了这个和服女人。”梅檀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 “龙子?”王江宁心头一喜,这教授真不是浪得虚名的,居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此为龙生九子之一,名睚眦,豹身龙首,性格刚烈,嗜杀好斗,故常被雕饰于刀柄剑鞘上。文身中这只睚眦稍显奇怪,似综合了‘豺首龙身’之说法,竟出现了半截龙身,但龙鳞花纹杂乱,此作画大忌,而此画精致,不该有此失误。后文上的和服女子无甚特别,倒似是对睚眦的刻意掩盖。”梅檀娓娓道来,王江宁感觉自己真有点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般,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据陶长根对女尸身上图案的描述,龙头、无爪、鱼尾,与龙生九子之鸱吻相合。《太平御览》有载:“唐会要目,汉相梁殿灾后,越巫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于尾,以厌火祥。”梅檀说完重新戴好眼镜,将眼镜布放归原位,而后顺手将照片的卷角抚平才递还给王江宁。 王江宁此刻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自己没什么文化,平时对文化人也只是敬而远之,一贯认为大家靠各自本事吃饭,无分高下。但是此刻,他感觉到自己真是个土包子,梅教授的话他一句也接不下来。 看来师父说得对,有空是得读读书。王江宁暗自下了决心,等这个案子办完了一定要多跑跑复兴书店,好好提升提升。 “对了教授,陈婷婷是九月七号失踪的,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是谁?”王江宁说着去接照片,一伸手才发现自己右手食指似乎肿了。 “我叫她们过来。”梅檀说着起身去拨电话。 王江宁一下看直了眼,电话机可是稀罕货,比小汽车都少见,韩平他们都是几十个人用一部电话机,去电话局打个电话比发电报还贵。 王江宁羡慕得不行,连自己手指的事都差点忘了,等梅檀挂了电话才想起来,有些忐忑地问:“梅教授,那个,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刚刚说不能碰的那盆植物是为什么不能碰啊?” “有毒。”教授头也不回地答道。 “什么!”王江宁惊得声调都变了,“有毒你还放在办公室?” “她们马上过来。”梅檀边走过来边道。走近了看见王江宁颤颤巍巍竖着根有些肿的手指,“你碰了?” 王江宁点点头,急得汗都出来了:“梅教授,我这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碰着了,您这儿肯定有药能解毒吧?” 梅檀摇了摇头,王江宁心便跟着往下一沉,摇头什么意思?不会是没救了吧?他突然觉得手指钻心地疼起来。 “不用,冲洗下就没事了。” 没见过说话这么大喘气的,这是要吓死谁呢!而且,他敏锐的观察力告诉自己,梅檀说这句话时,微不可察地笑了。王江宁决定收回自己刚刚对梅檀的赞扬,懒得再和这块“煤炭”说话,他整个人往身后的书桌上一靠。 “小心仙人掌。”梅檀开口提醒,但已经迟了。 “啊啊啊啊——”只听一声惨叫响彻整个“农学二室”。 不多时,两个女学生到了。她们长相倒不出众,说话举止却非常大方得体,和王江宁以往见过的小姐贵妇完全不同。梅教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王江宁,令他意外的是,梅檀居然还记得他的“工作单位”,李英雄探事社。 两个学生一听王江宁是帮着找寻陈婷婷下落的,一下子便话多了起来。 “九月七日下午,陈婷婷是上完课走的,一辆黑色小汽车来接的她。” “那辆小汽车我以前也见过一次!应该是她家里人的吧。” 第24节 “她在车外面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她好像不太想走,不过后来还是上去了。” “咱俩是去图书馆借书,离得挺远,也就看到这么多,没看清车里的人,感觉她好像是在和谁说话,我们只看到车尾,可能是和司机说话吧?也有可能和车里其他人说话?” “后来车就开走了。王先生你一定要找到她啊!” “是啊!外面坏人多,她可别给人害了!” 王江宁安慰了两只小麻雀几句,又问了问她们之前几次看到这辆车是什么时候,俩学生记不大清楚,王江宁示意差不多了,梅檀就请她们离开了。 “如何?”梅教授看着王江宁。 “你要是想开着车在学校里接走一个学生,你怎么找到她?” 梅教授推推眼镜,侧侧头,看着王江宁,似乎压根没打算接过这个提问。 “学校这么大,能去的地方这么多,开着车瞎转悠找肯定是不行的。”王江宁卖关子失败,却仍然不死心。他站起,背着手看向窗外,故弄玄虚道:“既然同学也不知道她每次回家的情况,打电话找也不成。而且,每次都是有车来直接接到了她,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每次都是提前约定好时间的。”梅教授心下了然,说出了答案。 江宁点点头,表示赞许。他在这里待着也做不了什么,便决定告辞:“梅教授,今天多谢您,帮了大忙。陈婷婷这个差事,我接了,您放心,我这就去找陶长根问清楚,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说完他一抱拳,推门就要走。 “我和你一起去。”梅檀沉思了片刻,开口叫住了一只脚已经踏出门的王江宁。 “啊?不用了我的大教授,你现在是我的雇主了,这查案哪有劳动雇主的道理?我办事你放心啦。”王江宁有些意外。 “我是她的老师,找到她是我的责任。我带你去,快一点。”梅檀边说边自顾自地往外走。 “快一点?什么意思?”王江宁一愣。 梅檀把车开出来的时候,王江宁眼睛都看直了。 摩托车啊,自己梦寐以求的摩托车!这东西不但价格贵,而且数量少,有钱都未必买得到。属于有钱又有权的贵公子的专利。平时自己也就能做做梦,此刻竟然真能坐上去了!虽然,是后座,但总比没有强啊! 梅檀这个人,可以交流,多多交流! 梅檀见王江宁半天没动静,转过头来用手指指了指后座,王江宁这才像大梦初醒一样立刻跳到后座上坐好,他这一跳一坐差点没把梅檀的车头给翘起来。 梅檀皱着眉头,回头看一眼王江宁。这土包子却浑然不觉,坐在后座上左看右看。 摩托车啊,帅气! 梅檀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捏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绝尘而去,王江宁猝不及防,几乎要给甩下车。他下意识地差点一把抱上梅檀的腰,手都伸出去了突然感觉不对,急忙向下一抓抓到了后座的拉手,这才把自己给稳住。 好嘛,第一次坐摩托车,要是给甩下去了这得多丢人? 车子开出校门的路上,无数女学生星星眼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摩托车上,赞叹惊呼不绝于耳。看看前面穿着风衣骑在摩托上,越发显得身高腿长,玉树临风的梅教授,王江宁心里很清楚,这些女生的尖叫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王江宁暗下决心,等将来有了钱,一定要买辆摩托车。 好烦恼啊,自己到底是先买照相机还是先买摩托车呢? 算了,还是先有了钱再说吧。 “指路。”路上,王江宁正在想着赚钱的事儿,梅檀的声音从前面飘了过来。 “什么?”路上风有点大,王江宁一时间没听清楚。 “怎么去船行,我不认识。”梅檀语气非常的理所当然。 “停车!掉头!”王江宁这回是真差点从车上给甩下来。你连路都不认识装什么老司机啊?“我说大教授,你这不认识路,就敢闷头往前开,有点厉害。”他发自肺腑地赞了一句。 “你不说话,我以为方向是对的。”梅檀言语中依然是一副占理的样子。 “哈!哈!哈!”王江宁在梅檀的耳边故意大笑了三声,“梅教授说得真是好有道理啊,我竟然没想到……” “王江宁,你当侦探多久了?”为免这家伙继续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梅檀随口问起了别的事情。 “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个七八年了?这要看从哪件事开始算,我十岁那年,就帮着邻居家张大妈抓过偷鸡贼了。”王江宁还真没认真算过自己“从业”多久了。 “怎么会想到做侦探?”梅檀似乎突然对王江宁的职业有了兴趣。 “师父是侦探,我也成侦探了呗。不过这行挺好,不让好人吃苦受罪,不让坏人逍遥快活,拿人钱财替人查案,赚的是明白钱。梅教授,不瞒您说,我救过的人命不少,这两天杀的坏人也有一双了。”王江宁再次在心里默默念了念小黑皮。 “你还杀过人?”王江宁总觉得梅檀的声音有些不满。 “迫不得已啊。对方杀了我最好的小兄弟,又要杀我,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杀人啊。我最拿手的功夫你知道是什么吗?是逃跑。怂了有命活,不丢人。实在要动手,也尽量不伤人性命。我以前连刀都没用过!可这两天碰到的事儿……唉。我师父后来开导我,迫不得已杀了恶人,那也是替天行道,惩恶就是扬善,祖师爷不会怪罪的。”王江宁似乎也是难得有机会和人说起自己心中的纠葛,一下子说了很多。 梅檀安静地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纠结杀人的问题了。 “你杀过两个恶人,那救过多少人?” “那却数不清了,估计得回去看看我的案件本才能数得过来。总之我师父从小就告诉我,不做亏心事,不赚黑心钱,不揽违心案。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不过晚上睡觉是不怕鬼叫门的。”王江宁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自己这么夸自己,真是厚脸皮。 “也算侠者同道了。”梅檀沉默半晌,低声赞了一句。 “什么道?”王江宁心说你能不要掉书袋吗,我书没你读得多啊。 梅檀却没回答,一个急刹:“听到了吗?” 王江宁当然也听到了,那是灭火队的电号声。很快,两辆挂着“首都消防”牌子的灭火车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 “是那里吗?”梅檀看向冒起黑烟的方向,和他们前进的方向一致。 “是那里,是船行!”王江宁被他一问,当即心里一凉,焦急道,“前面巷子左转,我们抄小巷!” 一片火海。 许记船行的那艘大船此刻已经是烈焰滔天了,就连停在大船边的几艘捞尸的小船都一起在烧着。码头上的工人都在试图帮着灭火,然而火势太大,他们又没有专业的设备,想靠近都难。工人们迫不得已只能先在码头边上清理出一圈隔火带来,再把周围其他的船只都停得远远的,防止大火波及。 王江宁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情压抑到了极点。 “煤油。”身旁的梅檀皱眉。 王江宁自然早就闻到了。那船看起来好像没有烧多久,连船舱看着都挺完整的,火却这么大,连周围的小船都一艘不剩地烧了,再加上空气中弥漫的煤油味…… 有人故意纵火。 王江宁打小在码头长大,从没听说过船上着火能从船头过火到船尾的。 难道是因为自己来问过陶长根话,又有人来杀人灭口?王江宁的拳头都要捏爆了。 周围的码头工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太惨了,好像一个都没跑出来,全在船舱里呢。” “这大白天的怎么会烧成这样?这一股子味道,这船是走私了火油吗?” “这船行都是捞尸的,要我说,是阴气太重,得罪了老天爷……” 灭火队的水龙水枪,打到船上那真是杯水车薪。眼瞅着这船快要烧沉了,突然,人群里有人指着江面喊道:“有人!船里有人!” 梅檀顺着他指的地方一看,就在大船靠近江边的一侧,船已经侧倾,甲板被烤得裂开了,船舱破了一个口子,隐约能看到船舱里的人影。 他刚扭过头去看王江宁,却见王江宁已经狂奔着冲向江边了。 王江宁此刻心中只有无限的悔恨。无辜惨死的小黑皮,上吊自杀的小杨,都在他脑海中闪现着。放火的,肯定又是那帮心狠手辣的光头……能救一个是一个,不能有人再因此而死了! 江面上漂浮着众多船上掉下来的杂物木板,王江宁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很快靠近了船体。 这船由于已经侧倾,王江宁反而很容易就爬上了甲板,但是火势之大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如果不是满身的水,只怕他连这船都靠近不了。 顶着烈焰,王江宁一脚踹开了已经烧变形的船舱门,可是猛火还是逼得他不得不又回到水中,无法进入船体。 这时候岸上的喊声更大了,王江宁也听得真切,岸上的人喊的是:“快回来!船要沉了!” 王江宁依然不死心,眼瞅着船在快速下沉,他刚踹开的船舱门很快也要没入水中了,王江宁咬了咬牙,准备孤注一掷进去看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扯住了王江宁,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梅檀。 “王江宁!你不要命了?!船一沉下去,那湍流就把你卷江底了!”王江宁没想到,梅檀脸上也会有这么愤怒的表情。 就这么一拉一扯的工夫,整艘船已经有一大半都沉入江中,舱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没希望了,再不走,自己和梅檀也要被卷入江底,王江宁只得心灰意冷地和梅檀一起往回游。 两个人躺在江边,看着远处逐渐完全没入江中的船。 梅檀看了眼王江宁,此刻的王江宁浑身都在发着抖。也不知是因为脱力,还是因为强烈的愧疚与愤怒。 “王江宁,这不是你的错。惩恶就是扬善!冲上去赔条命容易,但有什么用?!你是侦探,你要做的是查明真相,不让凶手逍遥法外!”梅檀喘着气,大声道。 王江宁看向梅檀,这是他认识梅檀以来,第一次听他这么大声地说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位风度翩翩的教授这么狼狈。半晌,他望向被黑烟笼罩的天,狠狠点了点头。 第二十一章 躬身入局 (2017.3.8) “上车。”梅檀也抖抖霍霍地把风衣穿上,又骑上了摩托车。 “去哪儿?”王江宁望着江边,船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有江面上漂浮着的杂物,还昭示着曾经发生的惨剧。 “先回学校,换身干净衣服。”梅檀擦拭着自己的眼镜,“……别看了,船已经沉了。” “我踢开舱门时,看到里面有三四个人,都是被反捆着双手的……他们身上都是火,动也不动……”王江宁见周围再无他人,才低声说出了自己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 梅檀停下了擦眼镜的动作。他明白王江宁刚才为何会如此激动了。 “他们都是背对着门口倒在地上的,我没看清有没有陶长根。”王江宁悔恨地摇了摇头。顿了一顿,他转头对着梅檀说道:“梅教授,你也看到了,凡是和这个案子有关系的,都是凶多吉少。陈婷婷的下落,我一定给你个交代。你别再和我一起以身犯险了……你走吧。” 梅檀皱了皱眉头,微微把头一昂:“王侦探,半途而废这种事,梅某是从来不做的。何况,现在线索又断了一条,只剩下鸡?的线索,格物之学,我可以帮得上忙。” 他见王江宁仍然是一脸颓色,顿了顿,继续道:“再说,我既已插手,便脱不了身。我看你也是会功夫的,我相信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和我的。” 这话让王江宁哑口无言。他摸摸身上带着的枪,最后看了眼江面,下定了决心。 “那好,先回去换衣服。” 暂时抛开心结后,江宁才发现江水打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真是冷得要命。迎着冷风,坐摩托车这一大乐事立即成了酷刑。 他打着摆子瞪着前面的梅檀:这人也是浑身湿漉漉的,偏偏连抖也不抖一下……真跟个雕塑似的。 第25节 先前那个为了劝说自己,愤怒到失态的梅教授,莫非是假的不成? 好容易回到农学院,梅檀给江宁弄了身干净衣服,自己也换了一身,这才算缓过劲来。 “现在怎么办?”梅檀一边往一个球形容器里倒水,一边问王江宁。 “就剩鸡?一条线索了。之前我查装尸体的麻袋查到过沈记杂货行,我记得他们卖的南北干货中就包括有各种云贵的菌子,且去碰碰运气再说吧。你这是在干什么?”王江宁十分好奇地看着梅檀将装满水的球形容器放到一个支架上后,又拧开一个精致的银罐子,将罐子里闻起来很怪异的黑色粉末舀出来,放进另一个杯状的玻璃容器里。 “煮咖啡。你要吗?”梅檀点着火道。 “啊,这就是咖啡吗?听说有身份的人都喝这东西,给我来杯尝尝。”王江宁任何时候都不会失去对新鲜事物的兴趣。 转眼球形容器里的水沸腾起来,梅檀却没去管它,而是拿起装了黑色粉末的杯状容器,垂直插进球形容器上端。 王江宁无比好奇地在旁边看着,完全不知道梅檀在做什么,刚要开口问,便见下端球形容器中的水竟进入到了上端的杯状容器里。 “这……这……水往上流了?这是什么戏法吗?”王江宁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檀拿起一个竹匙伸进去左右拨动:“水遇热变为水蒸汽上升,利用的是热胀冷缩的原理。这是科学,不是戏法。” 这是在给他解释吗?王江宁有点受宠若惊,看来徐思丽说得对,这位梅教授只是话少,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搅拌了一会儿后,梅檀拿起一个带柄的铁盖子盖到火焰上,于是,王江宁再次看到了令自己震惊的一幕——上杯已变成浓黑色的水“唰啦”一声,重新回到了下端的球形容器中。 看一眼呆若木鸡的王江宁,梅檀轻微地摇了摇头,拿下下壶,倒出两杯咖啡,递给王江宁一杯,然后又问道:“加糖吗?” 鼻中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王江宁这才回过神来:“要加糖吗?喝这东西是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吗?”王江宁是天生的自来熟性格,经过了这么一番闹腾,他感觉自己和这个梅教授也算熟人了,再说,他都干出把水仙认成韭菜这么丢人的事了,真没必要再在梅檀面前不懂装懂。 “没什么规矩,看个人口味。” 王江宁注意到梅檀自己没加糖:“你不加糖吗?” “我更喜欢清咖啡的味道。”梅檀端起杯子,悠哉地抿了一口。 “那我也不加,感受一下。” 王江宁看这咖啡杯小得很,身上正发着冷,干脆就像喝大碗茶一样把一杯咖啡一口就喝了下去。 梅檀微微一惊,想拦住他,却晚了一步。 “哇!这东西闻着挺香,比药还苦啊!”王江宁强忍着差点就吐了一地。 “咖啡要慢慢品尝。”梅檀表情波澜不惊,眼中却有一丝笑意,“再来一杯吗?” “不要了!这你也喝得下啊?和马尿一样。”王江宁感觉自己完全无法感受这些有钱人的品味,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能咽得下去。 梅檀微微皱眉,将手中的杯子放了下来:“你喝过马尿?” 这人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王江宁竟然判断不出,于是再一次,无言以对。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你还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沈记杂货行了?”王江宁在心里又默默地把梅教授改叫“煤炭”了。 “走吧。”梅檀换了另一件风衣披在了身上。 “我坐稳了,走啊。” “指路。” “你能先出学校大门吗?” “哦。” “哟,客官,要点儿什么?” 门口停辆摩托毕竟稀罕,杂货行的伙计赶紧迎了出来。王江宁跳下车,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发现伙计看也没看自己。 “这位少爷,要点什么啊?”那伙计热切的目光简直能把梅檀和摩托车融化了黏在一起。 妈的,势利眼。王江宁暗暗骂了一句。 “我不是少爷。”梅檀只是摆了摆手,随即眼神一扫江宁。 “小哥请了。我们是想打听点事儿。”王江宁立即抢过话头,并意有所指又足够低调地展示了一下手上攥着的钱,立即让伙计全副精力集中了过来。 专业的事儿,还是专业人士来比较好。 “客官,您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答。”那伙计心领神会地和王江宁握了握手,钱就落到他袖子里了。钱一入手,这伙计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你们家卖不卖鸡?,云贵产的那种菌子。”王江宁见旁边无人,小声问道。 “卖,当然卖,您算是找对地方了,整个南京城,就数咱家的干鸡?最好了。都是从贵州走马道转水路来的,所有进城的上等菌子都要走我们沈记的码头。城里的大酒楼都是从咱们这儿进货,别的铺子压根儿比不了!不过那东西,金贵,进货出货量都不大。”伙计有了自己的判断,这俩人八成是竞争对手派来打探商情的。 “你们这儿卖的,是这种吗?”王江宁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了在尸体耳朵里发现的那根鸡?,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根鸡?比刚拿出来的时候更加干瘪了。 那伙计盯着王江宁手上的东西看了半天,皱着眉头说道:“客官,这鸡?很不新鲜了啊,像是炒过的,又放发霉了。咱们家断不会卖这种成色的。这个八成是在别家店买的次货。”这俩人不是来打探商情的,是来找事的!伙计心里有了这念头,立刻变脸,急忙撇清。 “我又没说这个是在你家买的,慌什么。我是问问,你家最近卖过这种东西没,卖给谁了记得不?有用麻袋装着买的吗?”那伙计的反应王江宁全都看在眼里,差点没绷住要笑出声来。 “买自然是有,但是不多,也就那几家大酒楼,天星楼啊,状元楼啊,文曲楼啊,永和园啊买过。就算是这些家,买得也都不多,更是没有用过麻袋的,都是一纸包一纸包地买。这东西金贵,平时吃的人也少,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只备一两包,一个月才来进一次货。”伙计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来又说道,“不过……” “不过什么?”王江宁不由得上前一步。 “应该就是文曲楼买的多些,他家富贵,来进货都是开着小汽车,特别讲究。哎,您看,对过街上停的那辆车,就是他们家的,每次都是一个姓吴的管家来进货。他经常到对面的园子听白局,这会儿肯定也在园子里面呢。” 王江宁顺着伙计指的方向,果然见到一辆黑色小汽车。问清了那个姓吴管家的长相,这才拱手道谢地出来。 十里秦淮六朝都,已经走入历史的封建王朝还是在这南京城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这时候的夫子庙、秦淮河虽然已经不再有令人浮想联翩的“青楼女子争相艳,胭脂水粉水中间”。夫子庙、秦淮河依然是南京城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们首选的休闲之所。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明面上在这里是不能有皮肉生意的买卖了,不过听戏看曲,倒是没人管的。曾经随着战乱一度萧条的秦淮曲艺,这两年又逐渐发展了起来。特别是最具有南京城本地特色的金陵白局,算是复兴得最快的曲种。这十里秦淮大大小小的曲艺园子十余家,有三分之一是唱白局为主的。 王江宁和梅檀要进去找人的这家园子,不算是最大的白局园子,总共也就两进两层的小院。一般的白局园子,都是下午开园一直唱到晚上,每周开三天,每月逢初一十五都有加演。这时候下午开园没多久,里面人也不多。 刚走到园子门口,王江宁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身上下打量着梅檀。梅檀给他看得莫名其妙,先顺了顺头发,看发型没乱,这才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你这身行头,太扎眼,一看就不像是来听戏的,怕进去惹人注意。”王江宁皱着眉头摸着下巴说。 “太扎眼?”梅檀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江宁,十分茫然地问道:“什么意思?这个听戏还规定必须要穿什么衣服吗?” 王江宁歪着头憋了半天,为难地说道:“大教授,你只要别光着身子,确实也不会有人拦你。但是这逛戏园子,没有穿成你这样的。扎眼,知道不?你个头又这么高,长得又,和我差不多帅,太扎眼。要不你在外面等我,反正就一个老管家,我一个人没问题。你要实在想进去,我要给你收拾收拾。” 梅檀疑惑地又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来,又忍不住想进去,只得答应王江宁把自己“收拾收拾”。 “风衣不能系扣子,里面的西装把扣子只扣一个,裤腿挽起来点把袜子露出来点,领带扯下来点,哎对,就这样。有点意思了。还差一点点,你等等。”王江宁指挥着梅檀弄了半天,还是不太满意,又转身到旁边的井里捞了点水搓在手心,冲着梅檀的头就要抓过去。 “你干吗?”梅檀之前一直强忍着按照王江宁的吩咐来,见王江宁这是要动自己的发型,实在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哎呀,你这头发弄得和四五十岁的大老板一样,你别动,我稍微给你弄弄,马上让你年轻二十岁。”王江宁笑眯眯地跟了两步。 “一定要动?”梅檀皱着眉头一脸不情不愿。 “不动拉倒,门口等着。”王江宁装作转身要走。 “那只能稍微动动。”梅檀对这种江湖套路几乎是一窍不通,这时候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强忍了。 王江宁硬忍着笑向梅檀头上抓了过去。 弄完后,两人装作普通的看戏人,走到戏园门口,王江宁四下张望。 “有发现吗?”梅檀凑上去问道。 “祖师爷庇佑,老天爷开眼。”王江宁见无人注意,再也忍耐不住,都快乐开花了。 “有重要发现?”梅檀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 “挂着蓝色小旗的黑色小汽车。”王江宁指了指刚才伙计指给他的小汽车。 梅檀推了推眼镜,仔细看过去,果然,那辆小汽车的车头右侧,悬着一面深蓝色的小旗子。沉稳如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进展震惊了:“是接走陈婷婷的那辆小汽车?” 王江宁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很可能也是能解释那根鸡?的小汽车。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梅教授,这两个案子,算是能并案了。现在,就看那个在园子里听白局的吴管家,是不是解谜的钥匙了。” 第二十二章 歪打正着 (2017.3.10) 这旗子有何特别吗?”梅檀对他突如其来的自信露出些不解的神情来,王江宁目光在梅檀的眼镜上落了片刻,了然一笑,扭头看看见四下无人,便飞快地闪到那小汽车边上,一抬手便将那蓝色的小旗子拔了下来。 梅檀阻止不及,只能看他又迅速地跑回来了,将那蓝色小旗子递到他面前,笑道:“错不了的,你看看这旗子上写的什么。” 接过小旗子,梅檀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精致地绣着个“曲”字,边上绣着一圈略有些熟悉的纹路。 “曲应该指的是文曲楼,而这纹路,你看像不像陈婷婷那个手链锁片上的纹路,”王江宁提醒道,“你说过这纹路很罕见,那挂着这个小蓝旗的车应该就是接走陈婷婷的错不了了。至于那两个学生没提到这旗子,很可能是因为陈婷婷不愿让人知道她的家庭情况,所以去接陈婷婷时摘掉了。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真相如何,进去会会那位吴管家便知道了。” “相隔如此远,你竟能看清?”梅檀却被王江宁这过人的眼力惊到了。 “当侦探的眼神自然得好,而且不读书自然不伤眼嘛。”王江宁谦虚了两句,将那旗子揣进兜里,突然狡黠一笑,“少爷,咱进去吧。” “欢迎欢迎!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前面的雅座还空着三四桌,您要不爱热闹,楼上的雅间多得是,雅间还有专门的小潘西伺候的。”进了园子,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班主热情地迎了上来。 这种小园子,做的都是熟客买卖,戏班的班主亲自迎送客人,这是留住熟客的不二法门。这老班主姓金,那一双眼睛早已练得颇为老辣。 王江宁和梅檀一前一后进来,王江宁故意微微弓着背勾着头,进了门就往梅檀旁边一让。 梅檀有些不自在:他个头本来就高,让王江宁湿了水把头发挑下来几缕,再加上解开的风衣,只系了一个扣子的西装,松垮的领带,挽起来的裤脚,再加那块价值不菲的怀表,这活脱脱就是一副有钱人家浪荡公子的模样。 那金班主打眼一瞧,立刻在心里给二人定了位:这主仆二人非富即贵啊。 “我家少爷姓蒋,却不爱热闹也见不得生人,二楼还要爬楼梯,我家少爷不能受累。班主辛苦,给我们在后排角落找个安静的地方,动静别太大,我家少爷就安安静静地听个戏。”王江宁主动迎上去,怕给人听到一样小声给班主招呼着。 这金班主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听戏要坐后排角落的,正有些诧异,忽然瞅见王江宁有意无意地露出了勃朗宁手枪的枪把。金班主能在这十里秦淮拥有这一方戏园子,江湖经验自然相当丰富。枪他是见多了,一眼就知道这种枪和一般常见的驳壳枪完全不同,能用这个多半是军政豪门。而这一个公子哥身边的跟班就能用这种枪…… 有身份带保镖的公子哥,还不爱热闹不乐意见生人,姓蒋……哎呦,莫非…… 金班主也是反应奇快,脸上的笑意挂得更浓了,眼睛也更小了些,忙不迭答应下来,又一边小声谄媚着把茶水钱免了,一边弓着腰走到梅檀身边亲自引路。 梅檀瞧了一眼王江宁,王江宁露出一丝暗笑,冲梅檀使了个眼色。梅檀还以为这里就是如此热情,也就没多在意,抬脚就跟着金班主往里面走,倒十足合衬王江宁给他安排的身份。 王江宁边跟着金班主往里走,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戏台前三排的中央位置,见那“弹压席”空着,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梅檀只当他注意到了什么,压低声问:“你发现了什么?” “看到空着的那张方桌了么。” 梅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戏台最前面摆放着一张方桌和数把舒适的座椅,那桌上设有一令箭架,除此之外,还摆放着烟、茶和各种水果。 “那是警察厅勒令每家剧院、戏园专为弹压警设置的‘弹压席’,由军队、警察、宪兵联合组成的督察队,会定期来巡察、弹压,”王江宁得意地给这位从未进过戏园的知识分子解释道,“一会儿若真和那吴管家碰上,万一有点冲突起来,有督察队在此,怕是会诸多不便。” 第26节 说话间,金班主将二人引到一个既能看得到戏台,又有些昏暗的角落里,转身又安排了个小潘西给二人端上茶水点心。 这小潘西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模样长得很是讨喜,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格外机灵。上完了东西,便往梅檀身边一站,专给二人服务了。也亏得这个位置不起眼,听戏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二人得到的特别待遇。 见他二人坐定了,那在园子里乱蹿的“手巾把”就溜到了他们桌前,向门口的那个给手巾喷香水的小跑堂招呼一句,两条绑在一起的白手巾就凌空扔了过来,那“手巾把”稳稳接住还挽了几个花,又给二人道了一声“劳驾”。 王江宁还没动静,梅檀也看着眼前这条混杂着肥皂水和法国香水味的手巾不出声,前边几桌闻得动静的客人已经为“手巾把”这凌空接物的本事叫了几声好。 王江宁瞧着梅檀似定住了一般,咳嗽一声说:“大少爷,给人点赏钱啊。”边说边接过自己面前的手巾顺手递到了梅檀身后小潘西的手里,冲她笑了笑。 梅檀不知道要给赏钱这事,但也确实不想拿这手巾,一时之间也踌躇是先拿手巾还是先给赏钱。身后的小潘西似乎是知道难处,上前一步接下手巾,打发“手巾把”走了,连带着王江宁的手巾一起放到了点心盘前面,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王江宁自讨没趣,抓了把瓜子往后一靠,竟看起了戏来。 戏台上正在唱的,是白局中的老词牌,叫做周桐访友。这个曲目本来是金陵评话中的,后来被白局艺人借鉴过来,唱的自然是比说的好听,也成了广受欢迎的白局曲目。全本一共五十回,这时候正唱到周桐大闹法场救赵昆的段落,十分热闹。 台上唱得热闹,台下都在认真听着,王江宁磕了几粒瓜子,晃着头佯装听了几句,便转身招呼正在倒茶的小潘西。 看到王江宁晃了晃手里的赏钱,这小潘西立刻热情地说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梅檀见王江宁要开始问话,便也转过头看向那小潘西。 第一次看到梅檀的正脸,那小潘西脸上不由地浮起一丝红晕,金班主让她来招呼的时候只说是贵客,她本也没多想,没想到这位公子竟生得如此好看。 王江宁当然没错过这位小潘西看到梅檀后的神色变化,不禁稍有些气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比我帅那么一点点吗? “咳咳,小妹子,我和你打听个事儿。”王江宁咳了一声,将那小潘西拉回神,“你们这听戏的客人里面,有个文曲楼的管家,姓吴的,大概四五十岁,头发少得很,鹰钩鼻,你认得吗?” “吴一峰先生啊,认得啊,他就在……” 见她抬手就要指人,王江宁急忙拦住,“不用指不用指,你悄悄告诉我是哪一桌的就行了。” 这小潘西倒也机灵,知道不该多问,便趴在王江宁耳边悄悄说了个一二三。 “那桌上另外两个人,是他朋友吗?”王江宁瞅了瞅小姑娘说的那一桌,除了背对着自己的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头,一左一右还各坐了一个人。 “应该只是在园子里认识的吧,他们也是熟客。吴先生倒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以前他每周都来的。”小潘西配合地压低了声音,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着,一边仍有意无意地偷偷瞅着梅檀,这位公子喝水也好好看呀。 王江宁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因为小潘西又看了梅檀好几眼少给了几个铜钱。 “你在这儿坐着,我过去会会那个老杆子。”王江宁又转头悄悄叮嘱了一下梅檀。 梅檀点了点头,只端坐着喝茶,对站在自己身后这位小姑娘不停打量的目光浑然不觉。 王江宁径直走到吴一峰那一桌旁边,随手拿过一把椅子,往吴一峰身边一放,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来。吴一峰身旁的另外两人都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江宁,见这小子厚着脸赔着笑拱了拱手,也就只在心里问候了一下这不懂事的小杆子,转头继续听戏了。 反而是吴一峰,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戏台,眼睛都没瞅王江宁一下。 王江宁晃着头,肆无忌惮地扫视了一遍这个吴一峰。这人果然如杂货行伙计所说,头发很稀疏,而且白了一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些。一个大鹰钩鼻让他的侧脸看起来相当突出。个子也不高,穿了一件蓝色长衫,坐在那里弯腰驼背的,活脱脱就是一只蹲在椅子上的老秃鹫。 “吴先生?”王江宁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感觉吓唬两下子就能把事儿办完,准备再扮一次假警察。 “有何赐教?”吴一峰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微微动了动嘴皮子,声音很细,气若游丝的样子。 “我是警察厅的。吴先生,你知道为什么找你么?”王江宁身子往前一趴,歪着头看着吴一峰,又把自己怀里的枪微微露了出来。自打有了徐思丽给的勃朗宁,王江宁感觉自己装警察也更加自信了。 吴一峰依然巍然不动,似是并不把他这个“警察”放在眼里。 王江宁有些意外,倒也反应迅速,突然一摊手,将从那小汽车上扯下的蓝色旗子在他面前一晃,面不改色地说谎:“吴先生汽车的旗子上为何会有血迹,能否和我回厅里说个清楚?” 吴一峰这才抬眼看向王江宁,虽然身子还是没动,但那手却抓着茶杯停在桌上。他骨瘦如柴,手细得和骷髅似的,此刻,手上青筋暴起,更像是一只鹰爪了。 王江宁心下一惊,电光火石之间,吴一峰突然抓起茶杯,一盏热茶冲王江宁泼了过来。同时脚下发力,将桌子踢向王江宁。 王江宁直接向旁边一倒,就地打个滚,躲过了这张桌子。只是惨了另外两个听戏的,一个被飞起的桌子砸破了下巴,顿时鲜血直流。另一个则直接被桌子砸中,捂着脑袋嗷嗷大叫。 王江宁抬头一看,吴一峰猴子一样蹭蹭蹭踩着桌子往戏园门口跳去。整个戏园顿时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听戏的和唱戏的一边喊着“打架啦!打架啦!”一边抱头就跑。 王江宁心下大悔。大意了,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干瘪老头,不但有功夫在身,身手还如此灵活。现在他想收回自己进门时说的话了,要是今天“弹压席”有人在就好了。想想便觉气结,每次这种时候,韩平这小子都不见人影,老子在这给他破案,他小子倒好,还不知道蹲哪吃烤鸭呢。 眼瞅着吴一峰那老小子就要蹦到门口,王江宁情急之下一把掏出勃朗宁,但只瞄准了一下,便又无奈地把枪放下:周围到处都是人,自己这枪法从没试过,万一打到无辜可怎么得了。 吴一峰还有一张桌子就要跳到戏园门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停住不动了。 王江宁定睛一看,竟是梅檀。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戏园门口,正好拦住了吴一峰的去路。 王江宁心中大惊。看吴一峰刚才踢桌子那一脚,功夫绝对了得,撂倒梅檀还不是轻轻松松?他脚下更急,忍不住要大声喊梅檀避开。 哪知道就这么一停一堵,梅檀那一副万年冷若冰霜的表情再加上唬人的身高优势,愣是把吴一峰给唬住了。他定定地看了梅檀半天,似乎吃不准眼前这高个冷面男会不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又回头瞅了瞅要追上来的王江宁,四下一瞧,干脆跺脚一个纵身飞跃,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跑去。 王江宁喜出望外。刚才他就侦查过这戏园的情况,戏园的二楼和隔壁的房子是连在一起的,从二楼可以轻松地翻出去逃走。他一个急刹急转追了上去,顺手抄了一把椅子冲着吴一峰的后背猛砸过去。 吴一峰听见后面动静,也不回头,侧身一个飞踢,咣的一声把椅子踢飞了。但王江宁要的也就是这点时间,让开飞回来的椅子一个飞扑,就抓到了吴一峰的腿上。 俩人顿时在楼梯上打成一团。吴一峰在上王江宁在下,本来吴一峰就有位置优势,再加上他的功夫,开打了之后王江宁连吃了他好几拳,差点被打下楼梯。 也亏得王江宁从小打架打到大,早就认准了在这种局促空间打斗,管你有什么少林武当功,拼的就是个快准狠,比的就是谁不怕死。王江宁也不使什么招式,闭着眼睛一边哇啊啊啊啊喊着一边只管抡着胳膊向前猛砸。自己挨吴一峰三拳,也至少能保证打中吴一峰一拳。 吴一峰似乎也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打法,明明是自己局面占优,愣是被王江宁砸得节节后退。他也发起狠来,就地向后一滚,站到二楼的开阔楼道里摆开架势准备和王江宁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 王江宁见砸不着人了,这才睁开眼睛一看,吴一峰已经在二楼上扎着马步摆了个架势,一双鹰眼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王江宁也不迟疑,冲上二楼,也噼里啪啦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和手掌…… ……然后直接从怀里把勃朗宁掏了出来。 “动一动我就开枪!” 吴一峰像被馒头噎住一样瞪着眼看向王江宁: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对手,丝毫不顾及江湖规矩,自己都把姿势摆好了,这家伙掏把枪出来算什么英雄好汉? “砰!”就在王江宁掏枪出来还没对准吴一峰呢,枪响了,二楼天花板上顿时开了个孔,屋顶上的瓦片碎了一地,吓得准备上来劝架的金班主抱着头就趴到了地上。 王江宁拍了拍掉在脑袋上的房顶灰尘,“看到没有没和你开玩笑!动一下马上把你打成筛子!” 梅檀避开满园受了惊吓的人,大步流星地赶到王江宁身边,颇有些赞许:“你这鸣枪示警,开得很果断啊。” 王江宁见吴一峰离得还远听不着,这才转头心有余悸地低声对梅檀说道:“妈的吓死老子了,这破枪,走火。” 第二十三章 三推六问 (2017.3.13) 就在这当口,一群端着长枪的警察终于冲了进来。金班主可算盼到救星,就差抱着警察的大腿嗷嗷哭了。 王江宁用皮带把吴一峰捆了个结实,正在寻思怎么给这些警察解释时,门口又迈进一人,王江宁顿时喜出望外,挥手喊着:“哎,徐小姐,这边这边!” 身后的梅檀顿时脸色一沉。 徐思丽换上了军装,看起来十分精神。她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梅檀,低头咬了一下嘴唇,这才向二人走过来。 “你……你们没受伤吧?”徐思丽第一个字是跳过王江宁看着梅檀说的,话一出口她才感觉不对,忙把目光转向王江宁。“没事没事,一点皮外伤。这老杆子貌不惊人,功夫真不弱。可惜遇到我,该他倒霉。徐小姐,他应该就是破这些案子的钥匙了,要带回警察厅好好问问。”王江宁擒得凶徒,脸上得意满满,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对了,徐小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有人看到你在那边跳江救人。”她偷瞧了眼梅檀。梅檀却只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怀表。徐思丽很快回过神来,“我一路打听,就来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王江宁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想不到自己已经名声在外了,跳江救人居然还能被人给认出来,不禁一阵得意。 王江宁可没时间注意梅檀和徐思丽各自奇怪的表现,他得忙着一手拽吴一峰,一手提着裤子:皮带拿去捆吴一峰了。 听王江宁大致说了发生的事儿,徐思丽看向吴一峰:“我的人会带他回去。你们俩也一起去警察厅吧,坐我的车。” 说罢,她又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梅檀。 “那敢情好。”王江宁也不客气,拉着梅檀就准备去坐徐思丽的小汽车。梅檀一开始颇有些抵触,王江宁是连拉带扯才把他弄上车。徐思丽只是半低头不说话,见两人都上车了才有些如释重负地坐到了前排。 这时候王江宁就是个傻子也看出来了,这梅檀和徐思丽的关系不对劲啊。不过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他没经验,这俩人和自己也谈不上熟,一路上也不敢开玩笑,只好问起案情来。 “对了徐小姐,许记船行,就是着火沉了的那艘船,要多久才能打捞上来?”这是现在王江宁最关心的事情。 “那船上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吗?”徐思丽头也不回地问道。 “贵重的东西应该是没有,但是那船上有好几个人在里面啊,有一个可能还是个很重要的证人。”王江宁把陶长根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十分聪明地没有提到陈婷婷,只说是还有一个背上好像文了相同图案的女尸。 “我问过灭火队,那船可不小,恕我直言,那里面不可能有活人了。”徐思丽口气很冷淡,仿佛只要和她查的案子无关,她就不关心了。 “我知道。我就是想确定一下,那里面有没有我要找的那个证人,以及,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王江宁依然不能忘记他踹开船舱门看到的那一幕。 “那只能试试找海军的潜水队了,不过这个难度也很大,我得回去问问周长官能不能协调。只能尽力一试,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徐思丽沉思了片刻说道。 “能试试就试试。多谢徐小姐。”王江宁也知道这种事确实难度太大,徐思丽能答应帮着问问,已经是很不错了。 一路上梅檀都看着窗外,像是看风景。只有王江宁这嘴算是没停,他其实也不想说太多话,可是梅檀和徐思丽这微妙的状态,他要是不说话,车里还不得冷得跟冰窖似的。 到了警察厅,韩平在徐思丽的吩咐下早已等在门口,直接把吴一峰领到了一间审讯室里。那个只见过一次,却让王江宁印象深刻的笑面虎周老板竟然也来了警察厅,八成是徐思丽给她的这位上峰打了电话汇报。 周老板一见到王江宁,笑着脸迎上来十分熟络地打招呼,而且十分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王江宁颇有点受宠若惊,连忙客气地回礼。对只见过一面的自己都能如此熟络,这只笑面虎绝对不简单。 众人到了审讯室门口,王江宁和梅檀却被高厅长给拦住了,王江宁不由一怔。 “高厅长,让他们也一起进去听听吧,毕竟是这位王侦探破的案呢。”开口的竟然是周老板。王江宁有些意外,感激地冲他笑笑。 “您看,我这儿最大的审讯室,就这么大,这么多人都进去听,这就没法问了……”高厅长怕众人误会,忙推开审讯室的门给众人看。 这审讯室很有特点,房间特别长又特别窄。整个房间都黑漆漆的,吴一峰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一把椅子上,两盏大灯直接打在他脸上。八成是为了给犯人一种震慑作用,问话的时候离犯人远点,这问话的人能看清犯人,犯人则几乎看不清对面问话人的脸,能形成巨大的压迫。 见里面确实没法子多放把椅子,王江宁也就只好拖着梅檀去大堂喝茶了。 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王江宁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看,高厅长他们满面春风地从审讯室那边出来了,后面跟着徐思丽以及几个警察厅的头头儿。 徐思丽附耳到周老板身边说了点什么,那周老板不停地点着头,然后直接冲着三人走了过来,高厅长他们紧随在后。 “王先生厉害,这案子还真让你给破了,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周老板和王江宁握了握手,笑着说道。 王江宁一面和周老板打着哈哈,一面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徐思丽。这什么情况,案子破了?这说的到底是哪个案子? 俩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高厅长就请了周老板上楼去他的办公室聊天了。王江宁此刻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拉住徐思丽,劈头盖脸就问道:“吴一峰交代的是哪个案子?” 徐思丽颇有些嫌弃地甩开王江宁的拉扯。 “还能有哪个案子,当然是碎尸案。” “碎尸案是他做的?”王江宁一脸错愕。 “你抓的人你会不知道?”徐思丽却以为王江宁在装傻卖乖,秀眉一皱瞪向他。 王江宁摇了摇头:“不瞒你说,我和教授去找吴一峰的时候,虽然是顺着碎尸案的线索摸过去的,但是怎么也没料到他竟然就是凶手。我查他,是为了找梅教授失踪的学生。” 徐思丽眉头皱得更紧了:“女学生?” 王江宁愣了愣,打着哈哈:“是个女的,和那个吴一峰有关,所以现在我能去审一审吴一峰吗?” 徐思丽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提到梅檀也不再羞涩了,反而又多了几分冰冷。 第27节 梅檀无可无不可地站起来抖了抖风衣,礼貌性地冲徐思丽点了点头,率先往审讯室走去。反倒是王江宁给他俩这变化无常的表现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快步跟上梅檀。徐思丽也跟着二人反身往审讯室走去,只是一路上她的皮鞋把地板踢得是叮当响。 审讯室此刻只有戴着眼镜的一位“审讯专家”和一个书记员。 梅檀挑了最里面一把椅子坐下,王江宁十分识趣地挑了最靠门的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把中间那把空了出来。 徐思丽进来以后先没着急坐,而是走到眼镜男身边,悄声嘱咐了几句,那眼镜忙不迭地点头,对徐思丽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全都嘱咐完了,徐思丽这才慢慢走到王江宁面前。 王江宁茫然地眨了眨眼,徐思丽靠近王江宁走了一步,鞋子咣的一声砸在地上,把前面问话的眼镜和书记员都吓了一跳。王江宁见徐思丽毫无商量余地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示意自己去坐中间那把椅子。 王江宁立刻滚到了中间那把椅子上端正地坐好,而身后的梅檀目不斜视,只定定地看着吴一峰。徐思丽慢慢悠悠地在王江宁身边坐了下来。 王江宁后悔了,压根就不该和这两尊神仙一起进来。 徐思丽坐定之后示意眼镜继续,王江宁也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场景。 惨白的大台灯立在眼镜的桌子上,灯光正打向吴一峰的脸,显得他原本蜡黄的脸上更不见一点血色,简直如同尸体一样,那大鹰钩鼻更是看起来有些瘆人。他被铁镣铐铐着,看起来是没挨什么刑,身上除了有点土还算干净,眼睛低垂着看着地面,也不知道是嫌灯光太刺眼还是认罪伏法的忏悔状。 眼镜说道:“从头说一遍,听好了,从头说,那人叫什么,干什么的,你为什么杀他,怎么杀的,一条一条给我说清楚。”他的声音很斯文,却有一丝邪气。再加上周围挂的一些刑具,王江宁知道这“审讯专家”应该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我叫吴一峰。是文曲楼曲掌柜的管家。人是我杀的。他叫吉田有司,是个日本人。 “六天前,我从酒楼送曲夫人回家,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宅子门口。夫人和那个人聊了一会儿,挺激动的样子。后来就让我引那人到客房去住。那人五十出头,戴个礼帽,一身西装,留着小撇胡,典型的日本人。不过他中国话说得还挺好,还给我说谢谢。”吴一峰说到这里,停了停,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说。”眼镜看吴一峰停了下来,便催道。 “夫人后来说,那人是她的朋友,叫吉田有司,是个日本商人,在府上住几天,进出府上都随他,让我们不要多管。我却觉得不对劲,夫人一向是爱干净的人,从没让人到府上住过,家里那间客房不过就是不让空房闲置。这个日本男人看起来不像好人,夫人和他也不像交情深厚的样子,于是我就暗中盯着。 “第二天下午,张妈告诉我,那日本人到夫人房间去谈了很久,不知道在谈些什么,只看到那人后来气冲冲地下楼就出去了,夫人过了很久才出来,看起来像是哭过。张妈去问,夫人也不答,只让张妈张罗晚饭,晚上小姐要回来吃饭。 “你说的小姐,是不是叫陈婷婷,你去接她,是不是九月七号?”王江宁突然插了一句嘴。 “不错,正是我们小姐闺名,那天是九月七号。”吴一峰对王江宁这一问似乎也有点吃惊。 王江宁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眼镜看王江宁不说了,又迅速接上:“接着说。” “是。接了小姐回来,天都快黑了。我和张妈就伺候晚饭,小姐问起那人是谁,夫人却十分生气,让小姐不要多问,还把我和张妈也骂了一顿,说那人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住两天办完事就走了。 “小姐平时和夫人就不太说话,这一下就更不开口了,我和张妈也是头一回看夫人发这么大火。 “正吃着饭,那吉田回来了。居然就自己坐到桌边抓了一副碗筷吃饭,夫人也没阻止,小姐就上楼休息了。夫人让我和张妈也下去,她单独和那人吃饭说话,半途夫人还让张妈拿了一壶酒来招呼那人,那人一个人就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听张妈说那人讲话胡言乱语的,一会儿说中国话一会儿说日本话,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生怕那人对夫人不利,那人看着和夫人在争执什么,手舞足蹈的。 “到了晚上,夫人关了宅子的门,我心想,万一那日本人有什么歹意,夫人小姐两人可怎么办。我便和张妈商量了,分头在楼下守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就冲进去。 “前半夜是张妈在守,后半夜换了我。我刚在侧房屋檐下抽了一根烟,就听到楼里有吵闹声了,越来越大,还有砸东西的声音,我抄了一根棍子正准备冲上去,就听宅子的门咣当一下开了,有人冲了出去。虽然天太黑,但那肯定是吉田,他的风衣我是认得的。 “吉田转眼就跑出大门去了,我担心夫人有事,也没去追他,立刻上了楼,推门进去一看,夫人,夫人她……”说到这里,这吴一峰居然哽咽着要哭起来了。 “继续说!”眼镜冷冰冰地催问。 “夫人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房间里一片狼藉,抽屉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吴一峰说到这里,语气中更添了一丝怒气,嗓音都尖利了起来。 “我吓坏了。试了试夫人的脉搏,还好夫人只是晕了过去,”吴一峰咬牙切齿,“夫人既然性命无恙,我立刻就准备去追吉田,却没想到这家伙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只能又回到府上。 “张妈之前上了楼,照顾着夫人。夫人已经醒了过来,我说去报官,夫人不让,说那人也没打她,东西都是她自己翻乱的,那人既然走了便走了吧,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然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收拾东西。我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替夫人出这口气!”吴一峰说着说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嗓音更加尖厉。 “我到宅子门口再次检查了大门,都锁好了,叮嘱了看门的于老头,晚上一定守好门。后来我就回自己屋睡觉了。”吴一峰说到这里,语气略微平静了一些。 “你和张妈都不住在那个宅子里,单独在院里的其他屋子住对吧?”王江宁又突然插嘴。 “对,下人们都在侧房睡觉。不过张妈经常住在宅子里,好照应夫人和小姐。那天晚上是夫人不让张妈住,而且我们看那人既然走了,也就没在意,都回自己房间住了。我肯定不能住在宅子里的。”吴一峰正好逆着光,也看不清对面坐的几个人,谁问他都回答。 “那天晚上还有什么事?”眼镜转过头来,继续主导问话。 “没有,那天晚上就没什么事了。”吴一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看着地面。 “第二天早上,小姐没有下来吃早饭。夫人把我叫了过去,说一大早就没看到小姐,让我开着车去找找小姐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学校。还让我悄悄地找,不要太声张。 “我到了学校问了人,说没见小姐来,就赶快回去给夫人报信。夫人很着急,让我带着张妈和几个下人都去找小姐,只留了看门的于老头在家。夫人说,十二点前如果还没找到小姐,就让我先回去接她,带她去警察局报官。 “我本来想先去报官,找警察来找找,夫人也死活不让,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声张,一定要先悄悄地找。我们也没办法,就只能跟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瞎转。这自然是毫无收获。 “到了晚上,我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急忙回去找夫人。刚回到宅子,就看见那个吉田,他居然又回来了,就在宅子门口探头探脑。 “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敢回来?小姐不见了,说不定就和他有关。我从车上抄出一根铁棒,悄悄地绕到他身后,冲着他脑袋就这么来了一下子!”吴一峰说到这里,右手还像真抓了铁棒一样激动地演示了一下。 众人都不为所动。吴一峰平缓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 “我把他打倒后,上去一摸,他还活着,就把他拖到车上,开到一个无人的弄堂里。弄醒他后,我就问他是不是对小姐怎么了?对夫人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没有,还大叫大嚷的,我怕有人听到,一着急,就扯下裤腰带勒住他的脖子,下了狠手,没一会儿他腿就直了。” 眼镜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话道:“后来呢,你怎么分尸抛尸的?” “我当时就想,我弄死他也没人看见,把尸体扔了也没人知道。我给他弄到后备厢里去,开着车又回到宅子后门,到后厨取了一把大菜刀,随手拿了几个麻袋,就准备找个地方把他给解了,扔到江里去。 “我本来是打算往江边走的,结果夜里路太黑,我心里也发慌,路上颠簸,还把车灯给弄坏了一盏。后来就跑错了道,一直跑到了将军山脚下。 “这时候想再折回江边就来不及了。没办法,我只好一路往山上开,找了个空旷点的地方,拿出刀来把他给剁了,扔到了路边,衣服什么的都烧了。后来就开车回去了,开到半路把刀随手扔了。” “这么说,你是一时激愤?”接着眼镜阴阳怪气道,“我听说,那曲夫人一直独居,你如此在意这曲夫人,莫非,你和这曲夫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日本人莫非和曲夫人有什么纠葛,你心里嫉妒,这才痛下狠手?” 那吴一峰一听这话,几乎愣了两三秒,猛地一抬头,要不是给铁镣锁在椅子上,他几乎要挣扎着站起来冲眼镜扑过去,一阵声嘶力竭地怪叫:“放你娘的屁!” 眼镜显然很清楚他被锁得结实,冷笑道:“这么激动,这是给我说着了吧?” 吴一峰脸上的肉都在抽动,恶狠狠地盯着眼镜。 王江宁突然插了句:“吴一峰,陈婷婷也是你杀的吗?”王江宁其实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只能诈唬一下吴一峰看能不能出点料。 吴一峰听到王江宁这句话,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王江宁,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小姐死了?”声音十分含糊,也亏得王江宁半听半猜才知道他想说什么,王江宁大声说道:“没错,在长江里发现了陈婷婷的尸体。是不是你做的?” 吴一峰却没有再接话,反倒是眼镜和书记员一起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镜冲着书记员大喊着:“快,快去找医生!”书记员惊慌失措地向门口冲去。 梅檀迅速站起,快步上前一看,只见吴一峰浑身发着抖,嘴角一缕鲜血直流。 王徐二人迅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咬舌自尽?!” 仿佛是印证着二人的猜测一般,吴一峰突然张开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的下巴和前胸顿时被血染红了,离他最近的眼镜被喷了一脸血。王江宁看得真切,吴一峰嘴里还吐出了一个东西,正好落在他被捆着的右手边。 那是一块还在微微抖动的舌头。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徐思丽和梅檀都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只有王江宁又更靠近了吴一峰。他看得清楚,吴一峰用手沾着血,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不、是、我。 第二十四章 初探曲府 (2017.3.15) 吴一峰被送进了手术室。门外,王江宁摇头叹道:“唉,也不知会不会死。”他身边站着梅檀、韩平还有徐思丽,这三人都默然不语。 老张刚洗完手过来,听到王江宁的话,随口道:“放心吧,死不了。” 王江宁半信半疑:“咬舌还不死?那说书的不是常说,大侠英烈,被敌人抓了,宁死不屈,咬舌自尽……”虽然刚才是老张第一个赶着去急救,吴一峰才能被活着送到最近的金陵大学鼓楼医院,但在王江宁心中,法医毕竟是管尸体的,救人的本事存疑。 老张眼睛往上一翻,没好气地说道:“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舌头上是有大动脉,问题是大部分人根本咬不到自己的舌根。有些像你这样听信咬舌自尽的,下了狠心就咬下来一块舌尖,除了疼得要死,屁事都不会有。姓吴的能咬下来这么大一块已经很不容易了!大部分咬舌而死的,都是创口出血呛进气管,给窒息憋死的。他倒没有,就是疼晕过去了……我说你俩能先别吐舌头了吗?” 王江宁和韩平立刻闭嘴,停止了咬舌根的尝试。 “你怎么看?”徐思丽微微一甩头发,小声问王江宁。 “蹊跷。本来我查到吴一峰这里,主要怀疑的是他和陈婷婷失踪有关。”说到这儿,王江宁偷偷瞥了眼徐思丽,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继续道,“虽然也有线索把他和碎尸案连到一起,可是他不太像是凶手。你看他,功夫好,不惜命,那么痛快把案子交代清楚,立刻自杀。但是在我怀疑陈婷婷也是他杀的之后,他拼了命也要写血字否认。不合理。更何况,他说的很多细节,和线索对不上。” “但至少他知道的不少。”徐思丽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对,他知道的肯定不少。现在我们知道了死者叫吉田有司,是日本人。这方面你那边有什么情报吗?”知道了死者名字,查出来的希望就很大了。王江宁知道,徐思丽手上肯定还握着不少东西。 “已经派人去核对入境记录了。但是别抱什么希望。现在的日本人,还有几个是走正规手续进来的?”徐思丽带着些嘲讽道。 王江宁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该顺着徐思丽的意思跟着损两句尸位素餐的官员还是要骂日本人居心叵测。不过徐思丽没等他接茬,就自顾自地继续说:“我现在更担心的,是那帮清朝余孽,抓了你之后,这帮人就跟消失了一般。船行的火如果是他们放的,那吴一峰也脱不了干系。” 王江宁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那帮光头乱党们手上还欠着小黑皮一条人命,再加上离奇自杀的小杨、船行的陶长根,王江宁是断然不会忘记的。而且他也对那群人心有余悸。 “徐长官,您要的情报。”一个小跟班捧了两本卷宗,跑步从外面进来。徐思丽接过卷宗,小跟班敬了个礼,转身离开。徐思丽翻看时,王江宁伸长了脖子想蹭两眼,徐思丽却微微往怀里一收,冲着王江宁一瞪眼。 王江宁只好识趣地收回目光,和韩平说起闲话来。心里免不了暗骂,说好的通力合作呢? 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王江宁一跃而起,迎上医生问:“大夫,情况如何?” 医生摘下口罩说道:“手术比较成功,还有些出血,但是生命没危险了。患者还在昏迷,诸位长官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只能等他醒过来再说。”医生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已经说不了话了,要问问题只能写字。” 这些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吴一峰的命能保住,就是最好的结果,总有地方用得上。 那边徐思丽已经开始雷厉风行地给手下布置起任务,要把吴一峰牢牢看住。王江宁走到梅檀身边,小声问:“教授,这边没什么要忙的了。我打算去吴一峰的雇主,文曲楼的老板娘曲文秀家里去探探虚实。您要是忙的话……” 话刚说一半,梅檀打断道:“我和你一起去。”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曲文秀是陈婷婷的亲妈,王江宁知道梅檀肯定会跟去。但是他去了,徐思丽八成也要去,这一对要是在曲家再闹点什么名堂来可怎么得了。 看样子也拒绝不了。王江宁无奈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徐思丽。徐思丽已经把任务交代完,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江宁说:“曲家现在嫌疑最大,不管是碎尸案,还是那个女学生失踪的案子,现在吴一峰说不了话,就只能去撬开那个曲夫人的嘴了。我是肯定要去的。女人有对付女人的方法,你们几个都不行。” “司机,去曲府。”也不管目瞪口呆接不上话的王江宁他们几人,徐思丽已经上车,“你们去不去?”她反倒回头问。 “去去去。”王江宁有些同情地看看梅檀,梅檀却只是握了握那串手串,表情凝重。 车子弯来绕去,钻进了石婆婆巷,曲府就在这里。众人站在宅子前细细打量,心中暗赞大气,光这个铁门就与寻常人家不同。一般的大宅都是铁栅栏,这个却是货真价实的整扇铁片门,把宅内景象遮得严严实实。韩平抢着上前,咣咣咣把门敲得震天响,但是并没人答应。 “没人?”韩平纳闷。 王江宁正要上前查看,那边徐思丽已经快步先走到了门边,按了按墙上一个小东西。 “电铃。”徐思丽讲解道。 韩平也是身经百战了,居然没有很尴尬,嘿嘿笑了笑,站到一边。 第28节 没多久,哗的一声,门上突然开了个小窗,一个老头在里面警觉地看着众人。徐思丽掏出徽章来,冲他晃了晃:“首都警察厅的。开门。” 老头盯着徽章看了半晌,还是一言不发,哗啦又把小窗关上了。徐思丽头一次碰到这种场面,错愕之后火冒三丈,冲着门咣当就是一脚,又突然想起梅檀还在旁边看着,顿时火气转到脸蛋上,红着脸强装镇定,低头踢起石子来。 王江宁哭笑不得,给韩平使个眼色,让他再去敲。韩平还没动,那门已然缓缓打开。老头抄着手站在门后,陪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出来。老太太行了一个现在已不常见的万福礼:“先生小姐万福。来曲府不知何事?” 这种老古董的礼节,想来其他几人也不会习惯。王江宁抢上前,左手抱右手,往前一躬:“有礼了。我们几个是警察厅的,来府上有些公干。不知道曲夫人可在?” “原来是官府的长官,夫人在,各位长官请。”这老太太再次一躬身,转身引着四人往宅子里走。梅檀心中急切,赶着快步跟上。徐思丽感觉场面不在自己掌握中,心中有些不爽,却也只能无奈地跟着走。 这宅子从外面看不出来,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进门是一个精致的前院花园,花草树木郁郁葱葱。花园后面,是一栋典型西洋风格的二层小楼,刷着白漆。连楼带院子,都是一尘不染,几乎连落叶也没有。而宅子门口的两层台阶上,更是一块锃亮的,由整块大石制成的门迎,王江宁走上去都觉得惭愧,脏了人家的地。 引到门口,那老太太先去大门旁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四双木拖鞋,十分像日本人的木屐,但是细看还是有些不同。她弯腰放在地上,低头说道:“长官恕罪,府上有规矩,来客换鞋。” 韩平正要脱鞋,被王江宁拉住。“有个活要你跑一趟。”王江宁贴到韩平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半天。韩平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听完也不和众人打招呼,转身出了宅子。 “他干吗去了?”徐思丽没听到两人的对话,有些疑惑地问道。 “哦没事,他汗脚,我让他先去洗个脚再进来。”王江宁看韩平走远了,毫不犹豫地揭短。 正门进去,便来到一个宽敞明亮的客厅,地上铺着硕大的八仙过海地毯,一派富丽景象。老太太招呼大家坐下,沏好了茶,这才上楼去请这宅子的主人——曲文秀。 看着她上了楼,梅檀才轻声道:“这位曲夫人不简单。” 王江宁还没开口,徐思丽就抢着问:“怎么个不简单法?” “前面的园子,是典型的日式园林,具有桃山时代的特点,进来的时候我注意看了,那院子里还藏着一个小茶庭和一根石灯笼。除了有鸢尾点缀之外,几乎是清一色的红松和几棵樱花树。若不是日本人设计,至少也有精通日本文化的人在打理。这客厅,虽然大都是我中华之物,唯独中间这铺地毯的做派,却也是典型受到西方影响的日式风格,明治维新之后的新式日本大户人家很常见。更奇怪之处,是那边放的几件摆件……” “啊,我认识,那是盆水仙!”梅檀的话没说完,就被王江宁激动地给打断了,说完见梅檀和徐思丽一起无语地看着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没事没事,梅教授,你接着说。” “你说的那个是青玉菊瓣式盆水仙盆景,水仙盆景有‘芝仙祝寿’之意,宫廷庆帝后寿诞时,地方官多有呈进,此物应是清宫里面流出来的东西。”顺着梅檀的指指点点,王江宁扫视客厅,暗自思量着,这曲夫人的身份看来不一般啊…… 正想着,传来一声清亮的问候:“各位久等了。不知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梅檀已经先站了起来,颔首致意。王江宁也连忙站起来,心里不禁纳闷梅檀这家伙怎么有时候颇有礼貌,有时候又呆得不行,一边学着梅檀的样子点了点头,这才看清台阶上站的女子。她一身深色的绣花旗袍,虽然身材不见多么凹凸有致,却颇见一股挺拔的气质。 这位夫人应该也有四十来岁,脸上却没有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粉黛未施,素颜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很有成熟女性的风韵,也未烫发或者盘头,而是梳了一根大辫子垂在肩上,不说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就说现在,放到女人堆里也很惹眼。徐思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像是要把这个女人看穿似的。 见梅檀有开口的意思,王江宁赶紧冲他使眼色——现在不是问陈婷婷的时候。梅檀会意,点点头便坐了下来。 王江宁微笑着迎上台阶,向曲夫人拱手道:“曲夫人,我们想问您一些事儿。不麻烦,问清楚了就走。” 曲夫人缓缓踱步而下,笑着示意众人都落座,又等那老太太来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才好整以暇道:“我听张妈说,二位先生,还有这位小姐,都是警察厅的长官。但是我看二位先生,却不像是寻常的警察。”曲夫人说话轻声细语,柔和的目光挨个扫过三人,最后在徐思丽身上停留了许久。徐思丽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十分强势地瞪了回去。曲夫人微微一笑,又看回王江宁。 王江宁微笑道:“曲夫人好眼力。实不相瞒,这位徐小姐是警察厅的长官,我是李英雄探事社的侦探王江宁,这位梅先生,是金陵大学的教授。其实今天来的不止我们三个,警察厅还派了人来,他们是不是要进来,就看我们今天聊得怎么样了。” 曲夫人毫不回避王江宁的目光,仿佛没听出王江宁话里的威胁,点头示意继续。 “哦对了,梅教授是您女儿的老师。”王江宁也没打算一句话就吓住这贵妇,装作若无其事,笑着指了指梅檀。 不出意料,此话一出,曲夫人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用颤抖的声音急问:“婷、婷婷怎么了?” “曲夫人,有个人想必您是认识的。就是您府上的管家,叫作吴一峰的。他现在人就在警察厅。他说他杀了一个叫吉田有司的日本人。我们今天来,就是要查清楚这件事,当然,还有陈婷婷的事。一切皆有因果,万物皆有本源。你想找到你女儿,我们想知道这整件事的真相,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王江宁这时候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站起来背着手,一步一步地踱到了曲夫人的面前。 “那个魔鬼。”曲夫人几乎咬牙切齿地小声低头念叨着。 王江宁没有听清,又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什么?” “那个魔鬼!”曲夫人猛地站起来,凄厉地吼道,整张脸都狰狞了起来。 王江宁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只觉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才更像是魔鬼。 第二十五章 质疑辨惑 (2017.3.17) 进展不错。王江宁依然背着手,一脸肃容地看着曲夫人。 徐思丽适时站了起来,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傲然说道:“曲文秀,你的老相好吴一峰刚刚在警局交代了杀害日本人吉田有司的事情,但我们觉得疑点甚多,希望你能配合。” “这位小姐想必是代表警察厅的,”曲文秀看了看徐思丽,“我劝你还是收回这番羞辱之言。你们高厅长跟前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你想知道吉田之事,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若想从我和吴一峰的关系上下手,却是自讨苦吃。” “你和吴一峰若无那等关系,他区区一个管家,敢动手杀你的客人?而那吉田有司一个连入境文书都没有的日本人,你却肯让他住进家里,可见你二人关系不一般,而吴一峰话里话外都体现出他很在意这种不一般……”徐思丽没被曲文秀的气势唬住,这样虚张声势的场面她见多了。 “我和吴一峰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因为——他是太监。”曲文秀这轻描淡写的一语,徐思丽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吴一峰在你们手上,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验他的身。” 头一回看到徐思丽在斗嘴上吃这么大的哑巴亏,王江宁几乎给逗乐了。 联想起吴一峰的种种特点,没有胡须,嗓音尖利,勾头缩背,似乎能印证曲文秀所言非虚。 “皇帝跑了以后,宫里的太监宫女死的死跑的跑。我看他会些拳脚功夫,就收留他做了下人。他是个太监,带着他我也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曲文秀越说越淡然,仿佛在随意地说着家长里短。同样是喜欢掌控局面的女人,徐思丽那种剑拔弩张的套路在她面前显得稚嫩无比。 王江宁也不由在心中赞叹一声,却仍然冷着声问:“那不说吴一峰,你和我们说说吉田有司,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死的?” 仿佛知道王江宁必然会有此问,曲夫人看也没看他,只半抬头看着天花板,用回忆的口吻继续说道:“我家老爷叫陈有地,光绪三十二年带着我从山西一起去京城做生意。两年后我们有了婷婷。沾了大清朝的光,老爷的生意做得还不错。 “没想到后来袁逆谋乱,皇帝退位,老爷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老爷心灰意冷,听说有不少大清遗老遗少去了日本,老爷也变卖资产,决心去东洋日本,为大清尽忠。我自然不放心让老爷一个人独去,便随夫东渡。婷婷那年才六岁,我们都不知道日本那边情况如何,只得让家中老仆带着婷婷回晋城老家。 “到了日本后,我们才知道什么叫人在异乡身不由己。老爷天天早出晚归,和遗老遗少们联络,组建了保皇党,意图复辟大清。怎想老爷积劳成疾,不过短短六年,便撒手人寰,只留下我孤身一人。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连一张回中原的船票也买不了,因为我既不通日语,连身份也没有。”曲文秀忆起往事,忍不住垂泪,旁听众人也闻之动容。 王江宁沉声问道:“后来你遇到了吉田?” “老爷在的时候,他那些朋友只知道贪图他的钱财,他不在了,他们就消失了。那吉田有司平时和老爷来往很多,老爷走了以后,他依然天天来府上,嘘寒问暖,却也从不对我无礼。见我欲回国,便出主意说,我若和他假扮夫妻,入了日籍,就能买到船票回到中原。我一个弱女子,在那里无亲无故,只当他是老爷故交,是个好人。便听信了他的谎言,和他,和他……”曲文秀此刻已经泣不成声。 徐思丽听她说得如此凄惨,正欲出言安慰,却被王江宁用眼神阻止,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便随他姓了吉田,改名叫吉田文秀。我确实入了日籍,成了他的太太,实际上却成了他的佣人奴隶。我家祖上一直是晋城有名的大厨,到了我这一代,因为只有我一个女儿,家中不忍厨艺失传,便还是把手艺传了给我。吉田带我入家后,只要喝醉酒便随时打骂,有时候即便不喝酒也拿我出气。唯有给他烧几道好菜,才对我好些。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渐渐的也开始带我出门会客。我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偷偷学日语。日子长了,看我天天一个人出去买菜,也还会照常回来,他终于放松了警惕。我便趁他喝醉偷了他的银钱,还有我的籍证,逃了出来,买船票回了中原。那时候已经是民国十一年。 “我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晋城老家。家里早就衰败了,家人和家产,均丧于阎锡山之手。只有老爷的老仆依然忠心耿耿,在老家边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悄悄照顾着婷婷。 “我身上带着不少从吉田那里偷来的银钱,山西兵荒马乱,吉田也知道我的情况,万一给他寻来怎么得了,所以山西不能再住,我带着婷婷南下南京,心里想着,靠这些钱和我的手艺,在南京立足不难。” 曲文秀说到这里,动情地抓着张妈的手,张妈也激动地点着头,嘴里“夫人,夫人”念个不停。 王江宁点点头:“接着说。” “到了南京,开了文曲楼。亏得此地老少捧场,家中生活渐好,终于安定下来,婷婷也考上了金陵大学。我以为一切都回归了正常。直到那天,我看到那个魔鬼站在家门口,我知道,这还是躲不过的宿命。”曲文秀用手帕捂着脸,痛苦地摇着头。 “嗯,这个吉田还真是厉害,居然能找到你。”王江宁颇为同情地说道。 “是。我知道他手上有着我的各种把柄。在日本偷他的钱,民国肯定不会过问,但是他如果报官说我是乱党遗孀……他手上有我和老爷参加保皇党的照片,不但官府要抓我,婷婷也会受到牵连。所以他要在府上住下我也只得由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来南京,是想借助我的关系和身份,把自己假扮成我家老爷陈有地。 “用他的话说,这样就能明面上以中国人的身份,和保皇党的那群人合作。我曾看见他和一群光头见面,不知在谋划什么。” 听到曲文秀说起了保皇党,王江宁和徐思丽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这条线搭上了,难怪吉田有司死了这么久,日本人没动静,反倒是满清余孽搅得风生水起,原来症结在此。 “嗯。接着说。”王江宁心中急切,却不能表露,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 “那天他出去了很久,估计是和那些乱党密谈。晚上回来,他要了酒喝,还跑到我的房间,到处乱翻。我和他争抢不过,被他打晕了,是张妈把我救醒的。这时候吴一峰也上来,说看到吉田出门了,没追到。我急忙去婷婷的房间敲了敲门,幸好她没事,我才放下心来,让吴一峰不要声张,便自己去收拾房间里那些东西。 “那一晚上,吉田都没有回来。我也没睡着,昏昏蒙蒙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去叫婷婷起床,却发现她不见了。我很吃惊,因为我那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却没听到婷婷出去的动静。看她的床铺衣物,像是都收拾好的。我以为她自己去了学校,以前她也会这样,就没有太担心。只是让吴一峰开车去学校问问看,确认一下。 “不承想吴一峰回来就告诉我,说婷婷没有去学校,我当时就慌了,心想不会是这些乱党对婷婷怎么了吧,就让张妈、吴一峰和所有下人都出去找。他们说报官,我说不能报,万一牵扯到乱党的官司,婷婷反而凶多吉少,所以只能暗暗寻找。我下了死令,找不到婷婷就不要回来了。 “再后来,晚上半夜快十二点,吴一峰先回来了,他看到吉田在宅子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又想起头天晚上吉田打晕了我,就怀疑是不是吉田对婷婷不轨,他打晕了吉田,却没问出来婷婷的下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勒死了吉田。他本来想把吉田抛尸到江里去,却开错路去了将军山,只得将错就错把尸体抛到了将军山去。 “我听他说完只觉心惊肉跳,吴一峰是很谦和的一个人,这次为了我和婷婷,对吉田这个浑蛋痛下狠手……我……”曲文秀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眼瞅着眼泪要落下来。 徐思丽最看不得人哭,忍不住开口道:“若是这么说,吴一峰虽然杀了人,那也是为国除害,乱党余孽人人得而诛之。眼下……”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王江宁飞快地打断道:“徐小姐说得对,眼下啊,咱们不但要给吴一峰正名誉,还要深挖狠挖,把乱党一网打尽!给吴一峰讨一个民族英雄的嘉奖。” 他一边说一边在背后冲徐思丽悄悄摆了摆手。 “不过,我现在更担心了。那些乱党若知道吉田死在吴一峰手上,不知道会对我家做出什么事来,也许婷婷现在就在他们手上。我只希望婷婷没事,至于吴一峰,他早有觉悟,人都杀了,本来也没打算再留着性命……”曲文秀越说声音越小,低着头揉着手帕。 “这件事徐小姐会调查清楚的,您不用担心。曲夫人,之前吴一峰说,他在后厨取了一把菜刀,几个麻袋,您能带我们去后厨看看吗?人证物证俱全,才好结案啊。”王江宁踱着步,仿佛也觉得没什么好问了,迫不及待想结案。 “也好。吉田还有些衣物留在客房,你们要看看吗?”曲文秀望了望张妈,张妈也点了点头:“对对对,他还有个箱子在客房。我一直没动过。” “一起查,一起查。这样的,徐小姐和张妈去客房看箱子,我和梅教授随曲夫人去后厨看看,节约时间,节约时间,早点结案大家都舒坦。”王江宁打着哈哈。 “好,张妈,带徐小姐去客房查看。二位,请随我来。”曲文秀站起身来带着王江宁和梅檀往后厨走去。徐思丽则跟着张妈去了客房。徐思丽临走前看到王江宁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后厨。” 后厨正对的就是后院,旁边停着一辆小汽车,还有一些堆放整齐的柴火等杂物,难得的是这里依然用草木点缀,看起来杂而不乱,仍如花园庭院一般。 王江宁赞不绝口:“曲夫人真是会生活,这后院,怕是比官老爷的花园还漂亮。” “王先生说笑了。请,这里便是后厨。”曲文秀推开门,引二人进去。 王江宁头一回看到私宅里居然有这么大的后厨。屋里摆了两张长桌,四个火灶,灶上那大锅简直可以装下一个人。锅上面还有一根大铁管横穿整个房顶,吊着几个大滑轮。一根粗绳穿过,垂直拴在地面的铁钩上。感觉像码头上卸东西的那种滑轮吊车,但是看起来更加精致复杂。 “很精妙的滑轮组,是否产自德国?”梅檀欣赏道。 “教授好眼力。这是一个德国朋友从商船上拆下的。牛羊肉是文曲楼的招牌,我常用这个挂些牲畜,去毛洗净,蒸煮上锅也方便些。”曲文秀说。 王江宁点了点头,趁曲夫人说话的工夫四处察看,见左墙边有个硕大的方形洗池。 “刀一般都挂在这里。中间缺的那一把,就是吴一峰拿走的。”曲文秀又指着灶台对面的墙,那里有个空挂钩。旁边挂着各式菜刀,其中两把尖锐无比,一看就是剔骨刀。此外还有大勺锅铲等物,还有四根不同粗细大小的擀面杖。 王江宁对刀只扫了一眼,却对擀面杖兴趣很大,拿起一根来,摆弄两下:“曲夫人,这擀面杖可够沉啊,使起来方便吗?” “我现在做的也少了,这些东西都是下人用得多些。”曲文秀随意说道。 咣当,又有人推门进了后厨。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徐思丽和张妈也来了。 “那箱子里就几件换洗衣物,别说证件了,连张纸都没有。估计要紧的东西他都带在身上,给吴一峰烧没了。”徐思丽有些懊恼地说。 曲文秀叹道:“唉,吴一峰太莽撞,若是能生擒了吉田,说不定能连锅端了那些乱党。” “哎呀这厨房可真干净,曲夫人,您这厨房平时都不用的吗?”徐思丽也被这档次颇高的厨房给震惊了。 “天天用,我只是见不得脏,下人手脚也勤快,收拾得好。”听到徐思丽的赞叹,曲文秀第一次露出笑意,“厨房就是这样了。吴一峰拿的那把是大菜刀,大小的话,您比比左右那两把就知道大概了。” “嗯。对了曲夫人,吴一峰说,他还从后厨随手拿了六个麻袋……”王江宁伸头缩脑地到处看。 第29节 “麻袋的话,碗柜下面有一些,其他大部分都放在外面的柴棚里。”曲文秀指了指外面不远处的一个柴棚。 王江宁颠颠地跑了过去,在柴棚翻找片刻,拿着几个麻袋进来。王江宁也不多话,放下麻袋,又打开碗柜下面的柜门,里面很整齐地摆着几个黄麻袋,比柴棚里那些干净多了。 王江宁抽出两张看了看,笑眯眯地对曲文秀说:“曲夫人,你们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这放这么多麻袋是干什么的啊?” “各家商铺买东西时带来的吧,有时候要拿来装些原料菜品,便洗了些干净的放在这里,随手也好用。”看王江宁对麻袋感兴趣,曲文秀不经意间眉头皱了皱。 “这吴一峰,外面这么多大麻袋他不用,偏偏要跑到这里来拿干净的,你说他是怎么想的呢?”王江宁扯着一个麻袋,还是笑呵呵地说。 曲文秀倒是一脸茫然,说:“那便不知道了。兴许他拿了菜刀之后,顺手便在这里取了几个袋子,也是合情合理。” 王江宁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有道理。这么说,吴一峰是早就准备要把吉田有司给切了,所以才在这里又是拿麻袋,又是拿菜刀的。” “他是这么给我说的,他这也确实做得有些残忍了。唉。”曲文秀又叹了口气。 “这就奇了怪了。按照吴一峰的说法,他本来是打算把吉田的尸体扔到江里去,后来心慌走错路,才误上将军山,又因为时间来不及,迫不得已才在将军山上就地分尸,装了六个袋子,扔到山沟里。 “如果打算把尸体扔到江里去,那只需要给尸体绑个大石,沉底就完了,又何必准备大菜刀和六个麻袋呢?如果是打算在江边分尸,再把尸体装到六个袋子里扔到江里,这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王江宁慢悠悠地踱步到了餐桌旁,坐了下来,四根手指哒哒地来回敲着桌面。 此事确实蹊跷。 如果真打算在江里沉尸,没理由再费劲把尸体切开分装。吴一峰所说的一开始就带着六个麻袋和大菜刀,就必然有问题了。 曲文秀面无表情,直盯着王江宁的侧脸,张妈却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好一会儿,王江宁停下了敲桌面的手,继续道: “第二个疑点。如果照吴一峰所说,他是到了将军山上才动手分尸,那这用刀的本事也未免太好了,大刀王五怕都要甘拜下风。法医说,这分解尸体的手法很是高超,所有的切口,一刀不多,都是从关节处剜开,除了脖子那儿的脊椎骨多砍了几下,别处都专业得如同屠夫一般。当时法医和我开玩笑,说这样的切口,别说他切不出来,屠夫也切不出来。 “想那吴一峰,深更半夜,开着车跑到了将军山,黑灯瞎火的能把尸体切这么好,他就不叫吴一峰,要叫大刀吴五了。难啊,真难,不但难,而且夜黑风高,他敢开着车灯分尸,这心也未免太大了,他就知道周围没一个路过的能看到?我想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曲文秀不为所动。 “这第三个疑点嘛,如果按照吴一峰所说,他在将军山上分尸抛尸,咱们就算他是用刀高手,也不怕有人看到大车灯,在山上分尸成功。他却怎么能把血迹清理干净呢?我们验过尸体,尸体被放过血,还被清洗过,所以分尸后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甚至没有多少血溅到麻袋里。如果真是吴一峰在山上分尸装袋,必然血溅四处,这种黄麻袋吸水效果这么好,直接就变血袋了。就算吴一峰还有空在山上给尸体放血,他却如何在野外把尸体上的血迹打理干净的?整具尸体居然连点泥土都不沾?他在野外还能给尸体洗澡?将军山上连条像样的河都没有。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曲文秀的脸上终于泛上了一层冰霜。 “所以真相就是——吴一峰,还有你,都在撒谎。”王江宁一字一顿,终于扭头看向曲文秀。 第二十六章 盘根错节 (2017.3.20) 曲文秀默然不语,宛如一尊冰霜美人雕塑。 徐思丽听王江宁这么说,便迅速堵住了门口,右手摸在枪套上,满带煞气。 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把徐思丽吓一跳。转身一看,是韩平回来了。只见他也不多话,快步走到王江宁身边,悄悄递上几张纸。 王江宁粗略扫了几眼,露出一丝笑,然后迅速合上了纸页,丝毫没有给其他人看的意思。只听他自顾自说道:“今天追吴一峰那小老儿,我差点吃了大亏。您说他是太监,我信,这身功夫,还真像是皇宫里带出来的,你们看。” 说话间,王江宁撸起自己的袖子,把两条胳膊露了出来,让众人瞧得真切,那上头青一块紫一块。 王江宁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也算从小习武,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功夫,但是这两条胳膊,好歹也是横练出来的硬架子。和吴一峰来了几下,现在疼得我沉点的东西都拿不起来。要是被他拿着铁棍在脑袋上来一家伙,那还不得开花? “但是他在警察厅说,他在吉田的背后,用一根铁棒‘狠狠地’打了他的太阳穴,还说以为把吉田打死了。结果不但没打死他,连晕都没晕多久,还得事后勒死。吴一峰如果没下狠手,怎么会得出以为把他打死的结论?若下了狠手,又怎会打不死他?难道吉田偷学过金钟罩、铁头功? “在看到这间后厨之前,我一直想不通凶手到底是在哪里杀的人分的尸,为什么可以把尸体洗得如此干净,为什么要放血、如何放的血,为什么分尸的手法如此熟练。现在我明白了。这里,这间厨房,才是真正的杀人分尸现场。” 王江宁说到这里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大洗池旁边说:“凶手在勒死吉田以后,脱光了他的衣服,我想,衣服大概就扔灶台里面烧掉了吧。然后用这……”他拉住房梁上垂下的那个铁钩,突然卡了一下壳,求助地看向梅檀。 “滑轮组。”梅教授一眼看穿王江宁又“没文化”了。 王江宁立刻接下去道:“对,用这个滑轮组,绑着吉田的脚,轻松地把他拉起来倒吊在了水池上,所以尸体的脚腕上才有一道很宽很浅的勒痕。凶手用刀划开了吉田的颈部,给他放血,血就流在这池子里。 “能熟练地肢解一个人,除了法医、屠夫,其实还有一个职业也能做到,就是刀功扎实的厨子。这凶手用刀熟练地如同解牛一样把他肢解了。每切下来一块就掉进水池里,这池子里日常杀鸡宰羊,有血腥气也不会引起怀疑。 “做完这一切,凶手再把六块尸体分别装进了备好的袋子里。袋子呢,当然就是从那柜子下面拿的。我刚才看了,柜子里叠得整齐的都是沈记的袋子。之所以用沈记的袋子,我猜啊,是因为沈记的印戳字写得最小,擦起来最轻松。” 王江宁从碗柜边抓出一个黄麻袋,众人这才看清,袋子右上角有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沈”字。 “然后就是凶手为什么非要分尸。我很久都没想明白。这分成六块,目标一样不小,为什么不干脆切得更碎一些?而且为什么扔得离大路这么近?今天和吴一峰交手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凶手的力气太小! “凶手用棍棒击中吉田的太阳穴都没能致命,甚至连尸体都拖不出厨房,所以他必须分尸,这样才能分而运之。 “同样的,正因为凶手力气太小,那些碎尸才扔得离路边那么近,那么容易被发现。因为凶手在做了这么多事以后,已经快脱力了,最轻的头颅扔得最远,最重的身体扔得最近。这也能解释凶手为什么没有把尸体剁成碎块,把骨头剁碎这力量要求太大,时间上也来不及。 “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凶手还是个有洁癖的人。不但要把血迹清理干净,把尸体清理干净,把麻袋清理干净,把杀人的现场清理干净,甚至,抛尸的时候离路边那么近,也有很大可能是因为山里地面太泥泞。这更加排除了吴一峰的嫌疑,可见杀人分尸抛尸都没有吴一峰什么事儿,那个力气很小的凶手一个人完成了这些。” 王江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打开,拿出了那根几乎已看不出本来模样的鸡?,递到曲文秀面前:“鸡?,您想必认识。梅教授告诉我,这东西很金贵,一般人吃不起。南京城用得上这道食材的酒楼,大多是从沈记杂货行进货。而沈记杂货行最近几个月,只给四家大酒楼卖过这东西。” 曲文秀波澜不惊的脸色顿时显出一些波动。 “这个,是我们韩探长辛苦,借着徐长官的车,以迅雷之势跑了四家酒楼,刚刚抄回来的水牌。还热乎着呢。”王江宁又把韩平带来的那几张纸一张张地摊在桌子上,纸上写的全是菜名。酒楼水牌挂在大堂里,当天能做什么菜,都写在上面,由于食材供应不是那么顺畅,有些菜不但要看季节,还要看有没有货,若是某个菜今天做不了,或者卖完了,把水牌反挂,客人就明白了。 “这些水牌单子,甭管现在做得了做不了,韩探长是一股脑全抄回来了。”王江宁微微一笑,指着一张单子说:“其他三家酒楼的水牌,都有用鸡?做的菜,唯独这一家,没有。” 徐思丽已经完全跟上了王江宁的思路,兴奋地接口道:“文曲楼!” “不错,就是文曲楼。您是文曲楼的当家,您说说,这文曲楼,它进了这么金贵的食材,却不拿去做菜卖,这是为什么呢?”王江宁又开始敲着桌子,拿眼瞟曲文秀。 “我自己喜欢吃,买回来自己做着吃,有什么问题吗?”曲文秀的争辩,落在王江宁眼中已然是垂死挣扎了。 “那就巧了。您知道这根鸡?是在哪里发现的吗?——吉田有司尸体的耳朵里。这真真是奇事儿啊,它又不是活物,怎么会跑到人的耳朵里去呢?”王江宁咧嘴笑着。 “我怎么知道!”曲文秀转开脸,不再迎视王江宁的目光。 “我恰好知道。那天晚上,吉田就坐在这里吃饭。桌子上估计摆了不少菜。但是吉田不知道怎么了,对这一桌佳肴居然熟视无睹,只是闷头吃米饭,连口酒都没喝。 “按理说这样无聊只吃白米饭,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是在专心吃饭的。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从这里拿了一根擀面杖,兴许就是这根吧。”王江宁说话间走到灶台前拿起一根擀面杖,“不对,这根太小了,这根差不多。”又放下换了一根,再走回桌前。 “从这里冲着吉田的左太阳穴就来了一家伙。这一下打得不是很重,但足以暂时把吉田打晕。吉田身子一歪,倒在了这一桌子菜上,浑身沾满了油荤,这也是为什么,凶手非要把他浑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原因。 “不过也是老天有眼,吉田这么侧身一倒,赶巧不巧,这根鸡?恰巧就插进了他的耳朵里,凶手在洗尸体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吉田的耳朵里有东西,最终却被我发现了。然后凶手用一根绳子,勒住吉田的脖子,把他勒死。”王江宁摊了摊手。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在暗示是我杀了吉田,对吧?”曲文秀冷冷地一笑。 “我想,没有其他人比你嫌疑更大了。你有充分的作案时间。 “那天晚上你做完了这一切,看好了时间,你知道吴一峰、张妈他们十二点前肯定找不到陈婷婷,这么大个南京城,就他们那几个人想找到一个人还不报官,无异于大海捞针。你把尸体装好搬上车以后,就在车边等着吴一峰。 “你也许还把自己弄得惨了点,比如又被吉田打了什么的,当然,也许真打了也不一定。你泣不成声地告诉吴一峰吉田又想对你不轨,你失手杀了他,反正吴一峰一定会信你的鬼话。他告诉你他会揽下所有的事,让你不要担心。我估计他本来是自告奋勇自己去抛尸的,你却坚决要一起去,估计他会更感动吧,直到现在依然一口揽下所有的事儿。 “不过吴一峰却不知道,你之所以非要自己把吉田的碎尸装进袋子里,还要坚持自己去抛尸,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吉田身上,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让吴一峰知道的秘密。”说到这里,王江宁掏出了一张照片——吉田有司文身的照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曲文秀看都没有看那张照片,摇着头,眼神却有些迟疑。 “看都不看,就说不知道,你是神仙吗?睁眼看好了!这是吉田有司身上的文身。” “你处心积虑不想让吴一峰看到吉田背后的文身,无非只有一个原因——吴一峰以前是皇宫里的太监,龙他是见过不少的,他如果看到了吉田背上的文身,很可能会对你的计划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他为你而死,却不知道从头到尾,你都在算计他。”王江宁颇有些怜悯地说道。 曲文秀并不说话。 “这些什么龙啊鱼啊之类的东西,我是不懂的,不过梅教授懂不少。现在算一算,这整件事已经出现了龙生九子中的两个,吉田身上的睚眦,还有陈婷婷背上的鸱吻……”王江宁扳着手指头数着。 “什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婷婷背上的文身?!你见过她了?你知道她在哪儿?”一直镇定自若的曲文秀突然发疯了一般冲过来揪住王江宁,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王江宁侧身一让,曲文秀扑到了桌子上,又回身哭着撕扯王江宁。 “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曲夫人,陈婷婷她,她已经死了。”王江宁略带怜悯地看着曲文秀,张妈和徐思丽一起用力,拉开了曲文秀。 “死了?她人在哪里?她人在哪里?”曲文秀已毫无之前的风度,如崩溃了一般。 “这些文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画这些东西出来?”王江宁问道。 “你告诉我婷婷在哪儿?你说,我全都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曲文秀声嘶力竭地喊道。 “九月八日,长江上的捞尸人发现了她的尸体,他们把她埋在了江边,但是后来她的尸体不见了。我也没见着她的尸体。不过,她留下了这个。”王江宁朝梅檀使了个眼色,梅檀会意,掏出了那串碧玺串子,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曲文秀却没看那串子,又急忙问道:“你说她的尸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曲文秀的表现让王江宁很意外,她仿佛并不在意陈婷婷的死活,更在意的是她到底在哪里,或者说,她的尸体在哪里。 不过未解之谜太多,王江宁决定还是照实告诉曲文秀。他怎么找到陶长根,陶长根又怎么带他去找尸体,尸体怎么不见的。如此这般,娓娓道来。 曲文秀定定地听着,一言不发。直到听到王江宁说到尸体不见,她居然慢慢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那红肿的双眼,扭曲的哭脸,再加上这吊诡的笑,让在场众人都感觉背上发毛。 片刻,曲文秀停住了笑。她走到桌旁,抽了一张椅子坐下,示意梅檀和徐思丽也过来坐。又在征得王江宁的同意后,让张妈出去了。张妈哭着不走,却又不敢违曲文秀的意,只得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王江宁向韩平使了个眼色,韩平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张妈出去,以防万一。 看着门慢慢关上,曲文秀已经又恢复了平静的状态,看着王江宁三人,淡然说道:“想不想再听一个故事……” 第二十七章 覆水难收 (2017.3.22) 曲文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光绪三十二年。 富商陈有田带着怀有身孕的夫人从山西晋城进京。 明面上说是做生意,整日里不着家,实际上忙着和宫里的几位大人、王爷谋划如何匡扶大清、扫除乱党。 后来,干脆把生意全交给了他的双胞胎弟陈有地打理。 这陈有地将哥哥对妻女的冷落看在眼里,便时常去大嫂那儿嘘寒问暖。久而久之,陈有田那被冷落的妻子便对他移了情…… 两人权衡了利弊后,觉得事已至此,唯有来个偷梁换柱,这样,他们才有长久。 他们得知陈有田一心想购置军火,于是冒充保定的富商,写了封假信,约他去保定谈一笔军火买卖。因此事机密不可让外人知晓,陈有田便只带了陈有地去。 去保定的半路上,陈有地按计划杀了兄长,连尸首一起烧了个干净。自己则摇身一变,成了陈有田。 没几年,皇帝退位,大清亡了,陈有地害怕革命党整肃他这样的遗老遗孤,便变卖家产,决定东渡日本。 临行前,有人弄来两个箱子交给陈有地,说是皇家的东西,让他带到日本去暂行保管,等大清复辟时有大用。 两个箱子里,一个里面装满了珠玉首饰,价值不菲,其中便有那串十八子碧玺手串,后来被陈夫人带回国,给了陈婷婷。另一个箱子里却只有些文书字画和几个满文铜印。 去了日本后,陈有地用着陈有田的身份很快就和那边的保皇党接上了头,一边做着生意一边筹划着复辟大清。 “一晃,便在日本过了十年。陈有地入了日籍,改了名字,叫吉田有司。” 第30节 曲文秀语气平静地讲完了这个故事,王江宁三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感叹。 许久,还是王江宁先开了口:“如果是这样,你后来为什么回来了?” 曲文秀瞥了他一眼,笑了笑答道:“你不了解母亲对孩子的感情。在日本的日子,我从未停止过对婷婷的思念。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惩罚我,十年的时间,我和陈有地也没能怀上自己的孩子。我想这或许就是命,我决定回来找婷婷。” “于是你偷偷溜了回来?”江宁顺着她之前说的故事问。 曲文秀摇了摇头:“不,我直接和他说了,他虽然不高兴却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收拾了一些自己喜欢的首饰、小铜印,又同他要了一笔盘缠,独自坐船回了中原。” “所以你回中原这件事,吉田是知道的。你来南京开酒楼,包括‘文曲楼’这个名字,也是光明正大的。”听她这么说,王江宁皱起眉头。 “没错,我并不担心他来找我。”曲文秀轻轻嘘了一口气,“陈家确实已经没落,要不是我及时回来接到婷婷,还不知道她会怎样。后来到南京,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 “是吗?我却听说,你们母女关系并不好,她长期住校,在学校里也从来不提家人。”王江宁插嘴道,说着,还不经意间瞅了瞅梅檀,梅檀对他点点头。 “婷婷一直没能很好地接受我。”曲文秀沉默良久,幽幽地说道,“我在山西找到她时,她已经十六岁了,若不是家中的老仆忠心,她可能根本就不认我这个母亲。这么多年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她不接受我,我能理解。” 徐思丽听她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终于忍不住催问道:“可以说重点了吗?吉田为什么来找你,你又为什么杀他?” “他想做回陈有田,潜伏在南京完成他的大业。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来拿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徐思丽穷追不舍。 “一方铜雀印。”曲文秀说道,“保皇党派人找到他,要回了当年给他的箱子。清点后,那帮人对少掉的珠宝毫不在意,只向他追问起一方铜雀印来。吉田一想,知道肯定是被我拿走了,于是便同那帮人一起来找我。 “虽然那些人并不知道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不过,我看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毕竟这件事现在闹这么大了……而我杀了他,跟铜雀印没什么关系……是因为婷婷。” 重点来了!王江宁三人凝神屏息,等待下文。 “那天晚上,吉田确实去了我房间,逼我交出铜雀印。我说卖掉了,他却不信,翻了我房间所有能翻的地方。我由他倒腾,他没找到,只能回房去生闷气。我听了听动静,还以为他真是回去休息了,就没多想。 “过了没多久,我隐约听到隔壁婷婷的房间有动静,便过去查看。 “婷婷的房门反锁得好好的,她一直都这样。我刚准备放下心来,但门突然开了,吉田走了出来。”曲文秀这时又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徐思丽倒吸一口凉气。王江宁却如石像一般波澜不惊,梅檀推了推眼镜,面色很不好。 “吉田衣衫不整,看到我,眼神闪烁。我大吃一惊,冲进去看婷婷,只见她趴在床上,没有穿衣服。我,我……”曲文秀的眼泪汹涌而出。 “陈婷婷知道吉田的身份吗?”梅檀突然开口。 “她不知道,我说吉田是一个生意上的老朋友。她也没多问,她一直和我没什么话讲,就算回到家也是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那就奇了,平时陈婷婷都会反锁房门,现在家里来了陌生人,我相信她晚上一定还是会反锁房门,那么吉田是怎么进去的呢?难道陈婷婷会给一个陌生男人开门?”王江宁眉头紧皱,“曲夫人,事已至此,不要再编瞎话了。我要知道的是真正的真相。若照你的说法,吉田真干下了那等龌龊事儿,被你撞见后跑出了宅子。吴一峰上来的时候怎么会看到你在房间里晕倒,还有陈婷婷和吉田身上的那些图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文秀听到“图案”两字又颤抖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她缓缓道:“我没撒谎。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好撒谎的。我确实不知道吉田是怎么进去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婷婷趴在床上,没穿衣服,一动不动。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吉田眼疾手快,转身把门带上,一把把我推回了我的房间。 “他继续威胁,让我把铜雀印找出来,如果找不出来,还要把婷婷卖到南洋去。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便哀求他,铜雀印确实不在我身边。正说话的时候,听到婷婷一声惨叫,我和吉田都吃了一惊,赶忙出去查看,只见婷婷穿着吉田的风衣,疯子一般冲出了宅子。 “眼看婷婷冲了出去,吉田害怕他的事情要败露,便一拳把我打晕。等我再醒来就已经是张妈在救我了。我确实不知道你说的图案是怎么回事。”曲文秀又把脸转了过去。 “这么说,那晚上吴一峰看到冲出去的人其实是穿了吉田风衣的陈婷婷?她就是因此受了刺激所以失踪了?”王江宁狐疑地问道。 “是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更不敢声张,只能让家人出去找人。至于吉田,他那天晚上把自己锁在了婷婷的屋子里。第二天一大早,他也出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思前想后,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要被吉田给弄得家破人亡,现在连婷婷都……”曲文秀顿了顿,“与其让他这样把我拖死,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曲文秀眼里闪着寒光说道。 “所以你就决定杀了他?”王江宁接着问道。 “不错。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回来,不得到那方铜雀印,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便想了一个办法,他回来以后一直说想吃我亲手烧的饭。我便在这里,给他单独烧了一桌菜。你发现的那根鸡?,便是他以前爱吃的,婷婷也爱吃……”曲文秀说到这里又抽泣了起来。 王江宁三人都不再说话,等着曲文秀自己控制好情绪。 很快,曲文秀再次冷静下来,继续说道:“吉田是那天下午回来的,他给我说对不起,说昨天酒喝多了,做了蠢事;又说反正婷婷是陈有田的,不是他的女儿。错是错了,却非罪恶。 “我心里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但是忍了,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只要能找回婷婷,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铜雀印我其实藏起来了,他是不是只要拿了印就能离开,放过我们母女。 “他大喜过望,扮起一副又哭又忏悔的嘴脸,和我说什么大清复国有望,他也是被逼无奈之类的。 “我说那我便把铜雀印交给他,但是在此之前,我们一起吃顿饭,这么多年的夫妻,这顿饭以后便恩断义绝。他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我把菜烧好,天都快黑了。这么多年没张罗过,手艺也生疏了一些。他非要等我一起坐下吃,我自然知道他是担心下毒。我给他盛了米饭,自己也盛了一碗。这一桌子菜,我只吃我面前这盘。他一看我这样,别的菜都不敢动,而我面前这盘他却够不着,于是就闷头吃白米饭。 “吃了一会儿,我吃得差不多了,看他依然只吃白米饭,便问他,这些菜难道不合胃口了吗? “他说在日本待久了,中原的菜却都吃不习惯了。我笑着说‘你是怕我下毒吧’。他慌忙摇手说不是。我也不理他,把所有的菜挨个吃了一遍,他脸上更是尴尬,却不好再说什么。”曲文秀回想起那个场面,呵呵直笑,说不出的诡异。 “我不再和他浪费时间,转身到灶台里面取了一个铁盒子出来,告诉他,铜雀印和其他几个小玩意儿,都藏在这灶台里,所以才让他来后厨。他顿时喜上眉梢,连连感叹他怎么没想到,我这样的身份,藏在这灶台里本来就是应有之意。他再次保证,拿了铜雀印,以后再也不来纠缠我们母女。我把铁盒子放在桌子上,他闷头去开盒子。那盒子锈得厉害,他一时半会儿弄不开。 “我便趁机转身,去墙上拿了一根擀面杖,不过不是你挑的那根,是更大的那根……从背后对准他的后脑勺抡过去,把他打晕了。后面的事情,和你猜的真的一模一样。”曲文秀指了指王江宁之前选中的那根擀面杖。 徐思丽第一次用赞许的眼神看王江宁,终于认可了这家伙。王江宁却没顾得上那么多,自顾自地继续问着:“所以你就是直接勒死了他,用滑轮再把他吊了起来,肢解放血,再分装到了六个袋子里,拖了出去?你是怎么算计吴一峰的?” “我早上嘱咐过吴一峰,没找到婷婷之前,晚上十二点前不能回来。他从来都不会违抗我的话,所以这些事情我都得赶在十二点前做完,等着他来。若是十二点前他们找到了婷婷,那给他们看到了这些事也无妨,反正我打算带着婷婷离开这里的。 “吴一峰回来以后,我把这些事儿挑着给他一说,我知道他一定会主动帮我去顶包,但是抛尸这件事,还是必须得我自己来。如你所说,吴一峰以前是宫里的太监,若是给他看到吉田背后的图案,又要出乱子。吴一峰的命是我救的,我也没骗他,他是自己心甘情愿为我顶包。”曲文秀在说着这些的时候依然不带任何表情。 “看来可以结案了。接下来,请你跟我回警察厅,配合调查那方铜雀印,还有那帮乱党的事情。”徐思丽率先站起来,轻轻捋了一下头发。 曲文秀却看也不看徐思丽,只是直视着王江宁,慢悠悠地说道:“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的案子却也结不了。” 徐思丽哪里受过这种气,眼瞅着又要发作,王江宁连忙冲她摆手,梅檀也微微按了一下她的胳膊。徐思丽气呼呼地,强忍住怒气。 “您的意思是?”王江宁直视着曲文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我刚才说了,我只不过是说个故事。这个故事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出了这扇门,我就再也不会说了。”曲文秀冷笑道,“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事,都不可能查实。杀人的刀早已销毁,分尸的池子也清洗干净了。除了我之外,还有证人吗?那耳朵里的鸡?可以有更多的解释,吴一峰对我忠心不二不可能反水。只要他拼死咬定是凶手,我闭口不认,你们以为,你们的长官是会相信他呢,还是相信这位王大侦探的推测呢?” “哼,带你回厅里去,到时候招不招,可由不得你。”徐思丽脸色铁青,赤裸裸地威胁,甚至已然不顾梅檀皱成川字的眉头。 “就算我肯说,别人也要肯信才行。几十年前的陈有田陈有地,甚至整个陈家,现在都已经从世上消失了。你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去核实一件几十年前的命案。甚至,如果不是刚才从我嘴里听到,王侦探,你纵是包青天再世,也不可能知道死的这个吉田有司,到底是陈有田还是陈有地。那么,非礼婷婷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可能发生,你也更是不可能知道了。铜雀印确实不在我这里,你们纵是把宅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徐长官,我理解你破案的心情,不过恕我直言,这件案子,不要说我不可能给你录什么口供,就算我把刚才说的话在你的长官面前再说一遍,他们也是决不肯信的。想查明白吴一峰说的很简单,想查明白我说的,难如登天。那些长官们会怎么选,你比我更清楚。”曲文秀说着望了一眼徐思丽,这一次,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徐思丽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猛地一拍桌子,便拔出枪来对准了曲文秀:“你可以试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枪快。” 王江宁吓得急忙冲上去拦住,曲文秀却仿佛没事儿一样,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自己的头发。 “不要冲动,杀了她,你没法交代的。”王江宁急促地劝着,“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我还有办法。” 一直没动的梅檀起身走过来,伸手按住徐思丽的枪口,对她摇摇头:“别冲动,听王江宁的。” 徐思丽的怒火似乎一下就被浇灭了,她看了梅檀一眼,默默收起了枪。 她生气最重要的原因,恰恰是因为曲文秀说的都是事实。这些东西,没有一件能查实,更牵扯到一桩几十年前的命案。若想真查明白,不但要派人去山西、北京,甚至还要远渡重洋去日本。更要命的是,那些官老爷们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九成九是要用吴一峰来结案。 正因如此无奈,徐思丽才对她的态度感到无比愤怒。 “曲夫人,您的故事果然精彩,在下十分佩服。”王江宁一语双关地说道,“不过,既然您愿意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想必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王侦探果然是聪明人。吉田被杀这件案子,翻不了盘了,你们也不必强求。但是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只要能做到,吉田在日本的老窝、那些图案、那帮乱党的目的,还有铜雀印的下落,我全都告诉你。那方铜雀印里藏着的大秘密,可比吉田一条小命重要多了。”曲文秀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疯狂的炽热。 徐思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陈婷婷。”王江宁轻轻吐出三个字。 “没错!婷婷的下落!只要你能找到婷婷,无论死活,我就全都告诉你。你听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曲文秀猛然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仿佛唯有这样才不会跌倒。 “一言为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王江宁慢慢点着头。 第二十八章 不速之客 (2017.3.24) 曲府大门慢慢关上,站在小汽车边,紧咬嘴唇的徐思丽久久不愿离去。 “江宁,明知道是她干的,就这样算了?”韩平在一边愤愤不平道。 王江宁撇撇嘴,叹道:“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回去给周老板和高厅长把情况说一遍,也许他们愿意继续查下去。毕竟,以吴一峰作为凶手结案的话,小杨法医的自杀和吉田尸体被烧没法解释。”王江宁其实自己都底气不足,顿了顿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找到陈婷婷的下落,还有转机。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吉田有司的碎尸案,暂时是没法往曲文秀身上查了。”说着,他望向沉默不语的梅檀,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劝劝徐思丽。 梅檀摘下眼镜慢慢擦了好一会儿,才用很细微的声音对王江宁说道:“你们先上车。” 王江宁拽住一头雾水的韩平,连推带踢地塞进了车里,自己也跟着钻进去,老老实实把门关好。徐思丽的司机更上路子,果断地摇上车窗,然后回头指了指王江宁那边的车窗。王江宁一愣,小声说道:“我这边车窗关着呢。” “把车帘拉上。”司机说。 王江宁暗骂自己笨蛋,赶快拉上车帘。之后这儿里里外外都看不见了。车里三人像学堂里的小学生一样安静地端坐着,听见梅檀和徐思丽在外面小声说话。等了半天,韩平先耐不住了,凑到王江宁耳边小声问道:“这要等多久啊?” 王江宁摊了摊手,他这边车帘没拉严,留了条小缝。眯着眼往外看去,只见梅檀神情温和,对徐思丽说着什么,徐思丽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终于狠狠跺了跺脚,转头朝车子走来。 在车门前站了两秒,她拉开车门坐上车,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很多。紧跟着梅檀也拉开了后车门。王江宁有点想笑,被韩平看了出来,但他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王江宁,等会儿你和我一起去汇报,再试一试。”徐思丽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冽。 王江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里默默将这案子从头捋了一遍,即使按照曲文秀之前的说法,这案子中仍有很多疑点—— 之前被保皇党抓住时,他已经确认过,烧毁吉田尸体和逼死小杨的不是他们。而曲文秀也没有必要再去毁尸,那么,逼得小杨毁尸自杀的人究竟是谁?为了怎样的目的? 刚刚离开曲家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曲文秀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说:“王侦探,这案子不是你该碰的,陷得太深可就回不了头了。” 他不知道曲文秀是什么意思,只是那语气令他当场寒毛倒竖。 首都警察厅。 听完了徐思丽和王江宁的叙述,周老板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高厅长则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小徐啊,你们说的这个事儿,有些太过离奇了。就算你们所说非虚,也没法核实。”周老板率先开口,定了个基调。 “岂止是离奇,简直是扯淡。周处长,我不是对你的下属说三道四,当警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扯淡的。吴一峰已经全都招了,口供都拿到了,你们还扯什么惊奇故事呢?已经有结果的事情,何必再节外生枝?只要没惹到日本人,就是最好的结果!”高厅长急火火地,已经口不择言连周老板的身份都说出来了。 王江宁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些官老爷还是喜欢和稀泥早结案,只要凶手招认了,根本不在意案件是否还有疑点。 徐思丽想做最后一搏:“长官……” “小徐啊,”周老板抬手制止,“我同意高厅长的意见,啊,曲文秀说的那些,确实是无法核实,她自己又不承认的话,我们能怎么办?她也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就因为一个无头无脑的故事,把她弄来严刑拷问?做了这种事,中调科能留得下你,也留不下我了啊。退一万步说,就算问出来了,那吴一峰都能咬舌自尽,你打算怎么让他改口?两个人都自认是凶手,岂不是更没法结案?已经拖太久了。我看就这样吧,以吴一峰结案。”周老板已经是不容商量的语气了。高厅长一边抽着烟,一边大力地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其实像周老板这样能有耐心和下属解释的上级,委实不多见。王江宁瞅了瞅徐思丽,准备打退堂鼓了。 徐思丽眉毛微挑,几乎是放肆地直视着两位长官。周老板已经见怪不怪了,高厅长则从没见过这么无礼的下级,给看得浑身不自在。 王江宁一看情况不对,正准备硬着头皮把徐思丽劝走,徐思丽却突然开口了:“那至少,长官,请您协调一下海军部,我要打捞下关码头的一艘沉船,事关好几条人命和一个失踪女学生,也关系到一群清朝余孽的下落。高厅长,为了党国的安危和民众的安全,警察厅的水警也要参与,彻查此事。”她的语气完全是在给下级布置任务。 王江宁被徐思丽吓到了,谁知周老板的反应让他更加吃惊。 第31节 周老板一口答应下来:“好,没问题,我马上给海军部打电话。高厅长,您就再帮个忙,好歹也是几条人命啊。啊?”顺便扯了扯同样目瞪口呆的高厅长。 “谢谢长官!谢谢高厅长!”徐思丽压根没给高厅长反应的机会,“啪”地敬了个礼,也不管王江宁,转身就走。 “谢谢长官,长官再见!”王江宁打了个激灵,趁着高厅长还呆滞着,急忙跟了出去。只留下无奈的周老板,安慰着高厅长:“老高啊,你多多包涵啊。” “徐小姐真是当代穆桂英,巾帼不让须眉啊。”王江宁搜肠刮肚了半天,他的历史知识仅限于说书的唱戏的那点东西,不管合不合适,先夸了再说。 “穆桂英?”徐思丽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王江宁是想夸自己,便没好气地看着他。 “总之多谢你,要不是你,船行被烧这件事只怕是永远查不出来了。”王江宁叹道。他说的是大实话,想在长江里打捞一艘那么大的沉船,没有政府参与就是痴人说梦。 “不用谢我,这又不是你我的私事。既然想知道真相的唯一希望就是陈婷婷,且从姓陶的那里看看能挖到多少东西吧。运气要是好的话,你也知道,法医和技术能让死人开口说话。这件事我会亲自去督办,你放心吧。”徐思丽一边下楼一边说。 “情况怎样?”韩平瞅见徐思丽和王江宁从楼上下来,忙迎上来。梅檀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四目相交,徐思丽的脸微微一红,转身揪住韩平,不容分说地拖着直奔海军部而去。 王江宁简单和梅檀说了下情况,突然话头一转道:“徐小姐这样的姑娘,还真是少见啊。” “那你要多见见世面。”梅檀似乎没太听进去他说什么,随口回了一句,却把王江宁堵得狠狠一哽,只得假装看了看天,憋着口气道:“看来今天就这样了。天色不早了,你顺便送我回探事社吧。” “怎么送你?我的摩托车还停在沈记杂货行。”梅檀奇怪地看了王江宁一眼。 王江宁强忍住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角落。梅檀顺着看过去,有些不敢置信地扶了扶眼镜。 他的摩托车竟然已经停在了警察厅门口。 王江宁说:“徐小姐神通广大,早让人把摩托车运来了。” 梅檀微叹口气,似有些无奈地说:“那走吧。” 王江宁跳上摩托车后座,强忍住好奇心没有问梅檀和徐思丽的关系。他心里总觉得自己和梅檀还是不够熟,再加上这位教授永远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贸然发问,难免尴尬。 等案子破了,请他喝个酒。酒桌上大概能套出来。王江宁暗暗想着。 不多时,摩托车停在探事社门前,王江宁喝了一嘴的风。 “这就是你的探事社?”梅檀打量了一下“李英雄探事社”的金字招牌。天已经黑了,这小巷子里的路灯就两三盏,招牌上的字也不太好认。 “现在归我师父,将来才是我的。多谢你了梅教授,没事儿过来坐坐,我师父有上等龙井,绝不含糊。”王江宁跳下车,伸了伸懒腰。 “什么味道?”梅檀突然皱起眉头,鼻子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血!”王江宁也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味道,顿时心提到嗓子眼,一个箭步就冲到门口。 大门虚掩,能看到一丝灯光从门缝里钻出来。梅檀迅速停好摩托车,也跟着走过去。王江宁立刻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不能拖累梅檀。 摩托车和梅檀说话的动静不小,里面若有歹人在,肯定已经惊动,这时候再想静悄悄地摸进去已经不可能,不如突进去。 他长出一口气,右手掏出勃朗宁,左手握紧枣木拐,一脚踹开大门,一个飞身接地滚跳进院子里,举枪扫视。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但是看到的场面,让他更加心惊肉跳。 门后的一左一右,分别趴着个人,看衣服应该就是韩平派过来的两个义勇。此刻两人都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身下有一大摊血,长枪也扔在一旁。 王江宁枪口始终瞄准着里屋,里屋的门也是虚掩的,院子里的灯照不进去,什么都看不清。王江宁一边瞄着,一边轻手轻脚地探到一个义勇身边,俯下身去探了探他的脖颈……已经凉了。看来死了有一会儿了。 离得近了王江宁看得真切,那义勇的背上有一道长寸许的创口,像是被剑类兵刃造成的。他把枣木拐收起来,只拿了手枪,腾出一只手轻轻把尸体翻起来一点。尸体的胸口也是同样的创口,地上的血就是从胸口流出来的,而且这个创口比背上那个还要小一点。 这两人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从背后贯胸而死。 王江宁再也按捺不住,一边高喊着:“师父!”一边狂奔着向里屋冲去。 梅檀听到高呼,也大步迈进了院子。他先看到了义勇的尸体,吃惊地后退两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人。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冷静,瞅见地上扔的两杆长枪,随手抓起一杆,往里屋走去。 没走两步,里屋的灯也亮了。梅檀端着长枪冲了进去,正好和提着灯的王江宁打了个照面。 王江宁吓得一通吱哇乱叫:“我的大教授,你这是要吓死人啊。” “情况如何?”梅檀却没理会他的大呼小叫,神情严肃地问。 王江宁定下神来,看梅檀还端着长枪,忙道:“你说你一读书人,怎么还拿上枪了呢,多危险啊!” 梅檀见没有敌人,一边把枪放下一边道:“不会走火。” 虽然心里清楚梅檀不会干出特地讽刺他的事,但王江宁怎么就觉得这话听着这么堵得慌呢?咬了咬牙,他道:“屋里没人,没有血迹,也没看到打斗的迹象。不过屋子被翻过了。” 王江宁提着灯,在屋里又转了一圈,大柜小柜都被打开了,衣服杂物翻得到处都是。 “这柜子是空的?”梅檀一眼就瞅见,有一个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是。”王江宁举着灯照着里面,“这是案卷柜,所有已经结案的案卷还有照片都在这里。” “既然没有血迹,你师父要么逃走了,要么被坏人掳走了。我们先去警察厅求救。连卷宗和照片都被带走,歹人肯定有目的,不是为了要你师父的性命。警察厅有德国警犬,追踪人很快的。”梅檀道。 王江宁表面看起来很镇定,实则心急如焚。李老吹是看着他长大的,亦师亦如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王江宁的天都要塌了。于是他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和梅檀一起走出大门。 “他们拿走那些卷宗有什么用呢?那些案子都是结了的啊。唯一有点用的就是碎尸案的几张照片……难道是为了照片?”王江宁突然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了吉田有司背上文身的照片。 “你现在瞎猜没什么用,先收起来吧,先找到你师父要紧。”梅檀发动摩托车,王江宁急忙把照片再次揣好,跳到后座上。 然而,车又停在原地不动了。“前面有人。”梅檀转头向王江宁小声说道。 “嗯?”王江宁探头向前看去。顺着车灯,远处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却看不清两人的长相。无论是梅檀的车灯还是远处的路灯,仿佛都无法撕破这无尽的黑暗。 四人就这样对峙着,王江宁慢慢掏出了勃朗宁,一手把梅檀的身子压低,一手举着枪努力瞄准。梅檀能感觉到王江宁的手在微微颤抖。 “喂!是不是王江宁啊!”对面突然响起了一声高呼,声音里透着一股非常熟悉的嘲讽口气。 王江宁愣了半天。 妈的……是他? 第二十九章 唇枪舌剑 (2017.3.27) “师父!”对面两人越走越近,王江宁终于看清高个子那个人竟是李老吹,顿时又惊又喜,跳下车朝着俩人冲去。 “喂喂喂,不认得我了?”和李老吹在一起的赫然是神出鬼没的吕冲元!这一老一少好兄弟一样勾肩搭背。 “师父!你,你没事吧?”王江宁一把扯开吕冲元,上下左右认真地看了一圈李老吹,确定他毫发无损以后,才算长出一口气,狐疑地盯着吕冲元,“你们怎么跑到一起了?” 吕冲元耸了耸肩膀正要接茬,李老吹已经先铿锵有力地教训起王江宁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礼数,这位小吕道长刚才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为师一起击退了刺客。小吕道长年纪轻轻功夫了得,你看看你,不好好学艺,到现在还是三脚猫的功夫。” 吕冲元在一旁听得仰天长叹,拍了拍李老吹的肩膀,遗憾道:“李老哥说的是。有道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在江湖,若没有点硬功夫防身,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贫道和王江宁其实也见过几面,以为他是个文路子侦探。今天得见李老哥这拳脚,方知道什么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李英雄探事社这块金字招牌,实乃李老哥智勇双全的明证。” “你叫我师父什么?你敢再说一遍?”王江宁肺都要炸了,撸起袖子要揍小道士。吕冲元管李老吹叫老哥,岂不是成了长辈?要不是李老吹在旁边,再怎么忌惮吕冲元确实功夫了得,王江宁也要动手了。 “小吕道长实在是过誉,过誉了!”李老吹一边喝住王江宁,一边笑眯眯地捋着胡子。李老吹外号老吹,除了他自己爱吹牛外,更喜欢听别人吹他的牛。吕冲元这番话,李老吹真是听得心花怒放。 梅檀推着摩托车过来。王江宁想发作又不敢得罪师父,只得问起正事来:“师父,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探事社里面出事了您知道吗?” “天也就刚黑吧,为师看那两个守门的小杆子挺辛苦,想去买只鸭子回来犒劳犒劳他们。这不,刚拎着鸭子回来,就发现大门竟然是开着的。你也知道,师父的规矩,甭管人在不在,门都要关好。那两个小杆子师父也嘱咐过好几次。为师感觉情况不对,悄悄摸到门边一看,唉,那两个小杆子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屋子里亮着灯,有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在翻东西。 “为师看了看,那两个小杆子被这人以极快的手法一击毙命,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为师不敢贸然犯险,思前想后,唯有静观其变。于是为师悄悄猫在了旁边的小巷子里,准备跟着那歹人,看看是什么来路,起码也要给那两个小杆子报仇不是?”李老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王江宁听得明白,李老吹无论如何也不敢正面和凶手对冲的。只有师徒二人的时候,李老吹没少给他说过一句话:逃跑不丢人,保命最要紧。 王江宁和梅檀听得认真,吕冲元便也不再多嘴,点着头认真听。李老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就在那小巷里猫了没多久,屋里的人出来了,只有一个人。天太黑那人也穿得格外严实,扎着黑头巾戴着黑面罩。背上背了一个小包,应该就是从咱们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案卷和照片。”王江宁插嘴道。 “案卷和照片吗?没拿钱吗?他要这些做什么?莫非是同行?用不着害人性命啊。”李老吹有些惊讶。 “不知道。师父您继续说。”王江宁摇了摇头。 “嗯。那人后腰上还别了凶器,是两把黑色的铁尺——这种凶器也是有年头没见人用了。那两个小杆子应该就是被这东西贯胸而死。”李老吹用手比划了一下。 “黑色的铁尺?”王江宁目瞪口呆,转头直勾勾地看向吕冲元。吕冲元给王江宁看得莫名其妙,问道:“铁尺?好耳熟啊,那是什么武器?” “就是我们在上峰那个地洞里发现的那种!师父,是不是这么长,两边的两根短叉是直的不带弯?”王江宁凭着记忆给李老吹也比划了一下。那两把让他和吕冲元从上峰的怪洞里逃出生天的救命铁尺,虽然因为洞口快速坍塌没能带出来,但是王江宁依然印象深刻。特别是那两把铁尺和一般的铁尺造型不同,一般的铁尺两侧的两根短叉一般都带弯度,有点像护手,而那种铁尺的三根叉都是直的,如同小钢叉。 “对对对,这么长,三根叉都是直的。”李老吹用力地点了点头。 吕冲元的表情顿时也变得凝重了很多,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怎么?你们见过?”李老吹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 “只怕世上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师父,您接着说吧。”王江宁摇了摇头,希望这只是一种巧合。 “他走远了,我就悄悄跟了上去。跟了大概两条巷子,唉,师父毕竟年纪还是大了,走路的动静响了点,给他察觉了。为师当时没注意,刚拐了个弯,就看那人站在巷子中间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一愣,对方一个箭步就冲上来了。为师当时心里一咯噔,还以为要去见祖师爷……”李老吹说着看向了吕冲元。 “然后他就突然跳出来,打跑了那个歹人,对吧?”王江宁指着吕冲元说道。 “对对对,这位小吕道长啊,好俊的功夫。为师也在旁边助了几拳。巷子太窄,歹人也施展不开,便转身就跑。小吕道长还想追上去,结果那歹人撒了一把迷踪烟,顿时就不知去向了。”李老吹颇有些遗憾地说道。 “不过好歹抢回了那个包裹。你看看,是不是你们丢的东西?”吕冲元一边说,一边从背上摘下来一个包裹,说着就准备打开。 王江宁一把按住包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到亮堂的地方再看吧。”说完,不由分说地抢过包裹,背到了自己的背上。吕冲元意味深长地笑着,由他夺去。 “现在怎么办?要不然我把你们安排到学校……”梅檀打断了王江宁。 “不好吧,别连累了学生。煤……教授,这事儿你也不用管了,赶快回去,安全要紧。我带着师父和这小道士去警察厅报案。”王江宁心里长叹,又扯进来两条人命。 “很晚了,你师父腿脚不方便,我送你们过去吧。”梅檀指着旁边一辆双轮推车说道。 王江宁一看,立刻领会了梅檀的意思。那种推车有两根很长的推杆,用一根横木相连,把那根横木直接架在梅檀的摩托车上,就变成一辆大人力车。 “行,我先去把探事社的门锁好。吕冲元你和我一起去。”王江宁盯着小道士。 “我?我就要走啦,这儿又没我啥事了,我也只是路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吕冲元打着哈哈就准备开溜。 王江宁往吕冲元身边一站,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小道士,从现在开始,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跟我一起去警察厅。这次再敢玩消失,咱们那点友谊就算完了。别怪兄弟我翻脸不认人,你功夫再高,只怕也快不过子弹。”说着,王江宁有意无意地把怀里的勃朗宁露了出来。 吕冲元一双圆眼瞪得更大了,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是在威胁我吗?乱咬吕洞宾啊。”可算他照顾大家面子,没说是狗咬吕洞宾。 “要么和我去警察厅,要么现在你就跑路。”王江宁把手放到了怀里。 第32节 “看你这小心眼的样子,该怀疑的不怀疑,不该怀疑的瞎怀疑。道爷今天就和你走一遭。跑路是孙子。”小道士十分大气地挥了挥手,语气中颇为不屑。 首都警察厅。 “王江宁?李叔?这大半夜的,你们怎么来了?”刚进警察厅的大门,就和韩平打了个照面。韩平一脸的汗,看起来是没少折腾。 王江宁把探事社发生的事一说,韩平听说手下遇害,顿时又惊又怒,大声呵斥道:“哪个吃了豹子胆了?敢杀警察?还要害我李叔?老子非扒了他的皮!”站起身来就安排人去李英雄探事社,又跑前跑后在警察厅的宿舍给李老吹安排了住的地方。 等韩平全部安排妥当的时候,王江宁刚顾得上给梅檀和吕冲元互相做了介绍,介绍的由头,自然是这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算得上有交集的李寡妇汤包案。 “吕道长,你那个治疗方法,是经不起科学检验的。像莽草这类毒物,患者吃下后经过肠胃代谢吸收,已经进入了血液循环,才会产生中毒反应。你用催吐的方法最多只能催出胃内残留的食物,对患者的治疗并没有什么作用。所谓黑水,都是江湖上的障眼把戏,对患者或许有安慰作用,但宣扬迷信终究是不好。”听完吕冲元在汤包案中的表现,梅檀疑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教起来。 “你这个大个子,须知救人如救火,我有我治病的方法,为了这点顾虑就不用?这古方催吐,行之有效,怎么就经不起科学检验了?道家千百年积累的灵丹妙药,你又知道多少?不信你问王江宁,他之前掉进上峰那个地洞里,我给他擦的止血药,是不是说止血就止血?”吕冲元比王江宁还矮半头,站在梅檀面前得昂着头才能说得了话。他个子虽小,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 王江宁一看这俩人初次见面就能吵起来,一时间也有点头大。这俩人嘴上的功夫他都见识过,哪个都不能得罪。正在犯难的时候,看到韩平过来,他急忙转移话题:“韩平,韩平,来来来。我师父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你放心吧,这几天李叔就住在警察厅。也派人去探事社了,把那两个兄弟接回来,顺便把周围几个巷子都翻个底朝天。”韩平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哎,你不是和徐小姐去海军部了吗?”王江宁知道韩平的手下遇难了,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赶快又说起别的事情。 “啊,对,那个周处……老板真是神通广大,我和徐长官一到那边,就知道我们的来意,而且还特别客气。海军部连夜调了一艘拖船,现在正在那儿捞船呢。海军部的人说那船沉的地方是个浅滩,不用硬捞,直接下个拖网,今晚就能把船拖上来。你没见徐长官办事那个效率,指挥海军部的那帮老爷们跟指挥我似的,就没见过党国哪个官员有她这么有魄力。”韩平说着咋了咋舌。 王江宁偷偷瞧了一眼梅檀,见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偷偷一笑,又继续问韩平:“那你怎么回来了你还没说呢?” “哎呀,我不是说了吗,徐长官办事效率高,见今晚就能把船拖上来,让我直接回厅里把老张他们几个法医全部喊过去,尸体一上来就在海军部尸检。海军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啧啧。”韩平满是对徐思丽的敬仰之情。 “徐小姐真是女中豪杰啊。”王江宁也不由得赞叹了一句,“那老张他们呢?” “已经去了啊,他们前脚走你们后脚到。”韩平摊了摊手。 “哎我说,这没我什么事儿了吧?道爷我可要先撤了?”吕冲元见缝插针地插着话。 “小道士,有个事儿,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突然出现呢?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你碰巧救了我,又碰巧帮忙破了案子,又碰巧救了我师父,你是太上老君还是齐天大圣?”王江宁问道。 “齐天大圣后来改信佛了,我可不能是齐天大圣,不虔诚。”吕冲元依然嬉皮笑脸。 “呵呵,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是别想走了。”王江宁拍了拍吕冲元的肩膀。 “你想不明白的,我肯定会解释清楚,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我是友非敌。如果我想对你不利,贴王八符的时候就能要你命了。如果我真的心怀不轨,现在也不会和你来警察厅。”吕冲元见王江宁不像是开玩笑,也收起了笑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所谋者大呢?”王江宁也知道吕冲元说的是实话,但心中一丝顾虑总萦绕不去。 “韩探长,电话电话!”一个警察高声喊着。 “好来啦!你们别闹啊,这可是警察厅。”韩平大声应着,有些担心地嘱咐了一下王江宁和吕冲元,怕这俩人一言不合在警察厅动起手来。王江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是徐长官的电话。”韩平回来,给王江宁三人汇报情况,“这边的情况我给她说了,徐长官的意思,今晚你们四个,都要住在警察厅,这帮人既然连警察都敢杀,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现在警察厅最安全。梅教授,徐长官特地吩咐了,就算留不住王江宁和这位道长,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住您。” 吕冲元莫名其妙地撇了撇嘴,王江宁则是一脸坏笑地看向梅檀。梅檀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微微有些泛红,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说道:“我晚上回学校。” 王江宁怒其不争地扶额,正要劝一劝梅檀,那边韩平又接着说道:“梅教授,您听我说完。徐长官说了,船已经捞上来了,船里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三男一女。张科长他们连夜就在海军部尸检,明天一大早应该就能出结果。这可能关系到您那个学生的下落。到时候徐长官会来把情况全部说清楚。所以无论是从您的安全角度出发,还是从案子角度出发,今晚都要委屈您留在警察厅。尸检结果出来前,就算是现在赶去海军部也没有用。” 梅檀顿时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只得点头答应:“我习惯一个人住。” 韩平立刻点头答应:“没问题,警察厅的空宿舍很多,我马上给你们三人都安排单间。” “我是出家人,晚上要在道观挂单,不能随便在外面住。”吕冲元皱着眉头说道。 “小道士,你是不知道这位徐长官,她的意见,那是不能随便改的,你就委屈一下吧,再说,你们修道的不是不讲究这些东西嘛。韩平,你给梅教授安排一个单间就行,我和道长住一间。”王江宁冷不丁说道。 “有空房间,你干吗和我住一间?”吕冲元吓了一跳,看王江宁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我要盯紧了你!你这玩失踪的本事我可领教过太多次了。”王江宁朝吕冲元翻了翻白眼。 “太乙救苦天尊在上!弟子吕冲元向祖师爷明誓,今晚绝对住在警察厅寸步不离!有违此誓,五雷轰顶!元神俱灭!”吕冲元像看怪物一样看了王江宁半天,突然站起来捏了个手势,冲着天发了一通毒誓。 “好!那就安排三间吧!”王江宁感觉再和这小道士冲下去他下一步就要拔剑了。 转天。日上三竿。 “王江宁,幸亏没和你睡一个屋,你这呼噜打的哟,一堵墙都拦不住。”在警察厅的饭堂里吃着早饭,吕冲元看到王江宁也端了个盘子过来,揉着黑眼圈冲他抱怨道。 “不是我,我睡的那间在你隔壁的隔壁……”王江宁说完有些欲言又止。 吕冲元盯着王江宁看了半天,不禁感叹道:“想不到那个梅教授,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打起呼噜来像头牛一样,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王江宁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梅檀也端了个盘子坐过来。 “你俩中间那个屋子是你师父住的,我在他对面。”梅檀的黑眼圈比吕冲元的还要厚一大圈,连眼镜都挡不住。 第三十章 一线生机 (2017.3.29) 警察厅一间小会议室门前。 “快进去吧,徐长官等了好一会儿了。”韩平在门口招呼着三人。 “小道长,你在外面坐会儿?我和教授进去会会美女。”王江宁依然完全不信任吕冲元,说着话冲韩平使了个眼色。韩平立马会意,拽着吕冲元就说要带他去参观警察厅。吕冲元笑着摇了摇头,很痛快地和韩平走了。 这间会议室只有一扇窗户,却厚得厉害,透不进来多少光。两盏白炽灯照着亮。徐思丽穿着军装坐在桌子对面,面前摆着好几本卷宗。她仿佛永远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丝毫看不出疲态。 王江宁和梅檀扯开椅子在徐思丽面前坐下,“徐小姐,情况如何?” “有两个情况。先说那艘沉船的事情吧。海军部的拖船昨晚就把船拖上来了。船上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三男一女。”徐思丽说着打开了一本卷宗,递给了王江宁。她看到梅檀的神色,知道他想问什么,便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女的是一名中年妇女。从衣物来看,应该是船行的老板娘,不是陈婷婷。” 梅檀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有一个不是烧死的?”王江宁翻着卷宗,在法医鉴定报告上停下了目光。 “没错。四个人都是被人捆绑手脚,扔在了船舱里。但其中一具男尸经法医解剖后发现,气管和肺部没有任何的烟尘和灼伤迹象。”徐思丽平静地说着,“法医推断,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且死亡时间较其他三人要早。” 王江宁看着鉴定报告,和梅檀对视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不错。我问过老张,他也不太确定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具体是哪一天,但是起码比另外三具要早将近一天。另外三具尸体身份明确,一具是船行的船老大,女尸是老板娘。这两具尸体戴着鸳鸯金戒指,年龄也相近。还有一具男尸,非常年轻,他的头部没有被烧到,是烟气吸入太多呛死了。经熟人辨认,证实是船老大家的儿子。”徐思丽说到这么惨烈的事情,语气也沉重起来。 王江宁半天默然不语。梅檀知道他肯定又在自责,他也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只是侧过身子,也看了看卷宗,开口打破沉默:“第四具尸体,不确定身份?” “没错。第四具尸体被烧得最为严重,面目全非。不过从年龄和身高等方面来看,和陶长根很符合。船行里另外几个伙计也都找到了,除了陶长根之外没有其他人失踪。比较奇怪的是,检验科的人看过以后说当时船上一定有大量的助燃剂,但却和所有已知的燃料都对不上。当时参与救火的灭火队也说,燃烧时的味道有些像猛火油,但不确定。船在水里沉了那么久,所有证据几乎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了。”徐思丽这算是难得和梅檀正经说了一回话。“那个人,应该只是替死鬼,陶长根应该还活着。”王江宁突然道。 “这是你的推测?还是有证据?”徐思丽其实也很怀疑这件事,只不过她觉得仅靠猜测,也未免太儿戏了些。 “你还记得吉田的尸体被焚吗?”王江宁却没有回答徐思丽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燃料!纵火的是同一伙人?”徐思丽被王江宁一提醒,立刻坐直了身子。 “焚尸的目的是毁掉文身。烧船行是为了什么?小杨可是自杀。” “你是说如果只是要把陶长根灭口,完全不用搞这么麻烦。”徐思丽毕竟也是行家,经王江宁一提醒,立刻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没错,如果只是要杀人灭口,绑了陶长根直接坠石沉江就行,何必又搞这么大阵仗。我认为他们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陶长根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个唯一见过陈婷婷尸体和她背上图案的人……”王江宁说得很慢,显然这些都是他刚刚想明白的事情。但说到这儿,脑中突然闪过那个有问题的小乞丐,他顿了一下,才低声道,“不,不是唯一一个。” 徐思丽没听清,王江宁却没有再重复,而是沉声道:“陶长根很可能还活着,而且就在这些放火烧船的人手里。” “看来,吉田有司的那个文身,还有陈婷婷身上的那个图案,恐怕都不简单。”徐思丽也微微沉思着。 “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们的推测,前提就是错的?”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的梅檀冷不丁说道。 王江宁和徐思丽都被他说得一愣,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意思?” “到现在为止,所有关于陈婷婷尸体的事情,都是陶长根的一面之词,而曲文秀从头到尾都没证实过陈婷婷的身上有什么图案。王江宁,埋尸的地方你看过,你相信这世上会有尸体凭空消失的事吗?”梅檀有条不紊地说完,推了一下眼镜。 “确实,但……”王江宁回忆着陶长根带他去的埋尸地,确实太过离奇了。 “有一种解释,整件事情就是个圈套。给你报信的小乞丐就是为了引你去见陶长根,让你从陶长根口中得到这番说辞。然后,船行被烧,陶长根和熟悉他的船行老板一家都死了。”梅檀显然已经是深思熟虑过,毫无停顿地说道。 王江宁倒吸一口凉气。 梅檀接着道:“可惜的是,这些事情现在都没办法查清了。眼下唯一的指望,只有曲文秀能开口。我们只要能找到陈婷婷,还有一丝机会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文秀开不了口了。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今天凌晨接到的消息。”徐思丽微微叹了口气,又递过来另外一本卷宗。 “什么?”王江宁心惊肉跳地接过来一看,顿时傻了眼,“曲文秀自杀了?!” “是,曲府的张妈来报的案。和老张那个助手小杨的死法一样,上吊。” 王江宁正心想上吊也不是什么特殊死法时,徐思丽继续道:“她也在桌上留下了一封算是遗书的东西。”说着她指了指卷宗里夹的一张纸。 王江宁急忙抽出那张纸来一看,那上面只写了三行娟秀的小字: 找到婷婷,铜雀印在钟涛处,小心他们 “妈的。”王江宁把纸递给梅檀看,捂着嘴暗骂了一声。 “本来我还指望吴一峰能再透点消息出来,可是现在不管怎么软硬兼施,连曲文秀的死都告诉他了,他还是像死人一样一个字都不肯写。”徐思丽明白王江宁心中的郁闷,补充道。 “当然,连曲文秀都死了,他肯定更加了无牵挂了。他咬下舌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和死人一样了。”王江宁本来就对吴一峰没有什么指望,“只怕,这背后另有其人。”王江宁凝视着曲文秀留下的那张字条,死死盯着“他们”两字。他们,又是他们,这个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另有其人?”徐思丽秀目圆睁,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绑我的那些人曾问我,我根据吉田文身画的那个龙纹是什么意思,从哪里来的。这说明,他们并不清楚这些图案的来历。还有小杨,他们似乎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自杀,甚至都不知道他留下了遗书。放火烧吉田碎尸一事,基本可以确定是小杨干的,所以显然,绑我的那群光头乱党和这里写的‘他们’不是一路人。” 王江宁沉吟了片刻才又神色凝重地道:“徐小姐,依我推断,只怕除了杀害小黑皮,其他的事情都不是这群乱党做的。不过按曲文秀的说法,这个铜雀印与这群人有关。所以曲文秀留下的这些信息,很重要,找到陈婷婷,找到铜雀印,才是解开这些错综复杂谜团的钥匙。” “只是不知道这个钟涛,又是什么人。”徐思丽把卷宗收了回来。 “现在既然什么线索都断了,连曲文秀都死了,没有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现在我们得指望一支奇兵了。”王江宁突然站起身来。 “奇兵?”徐思丽茫然地看向梅檀,梅檀也摇了摇头。 “你们稍等一下。”王江宁说着就推门出去了,只留下梅檀和徐思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好在王江宁也没给那两人太多的独处时间,很快,他便双手推着吕冲元的肩膀走了进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中调科的徐思丽徐长官。徐小姐,这位小道士叫吕冲元,他就是我说的奇兵。” “你好。”徐思丽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这位小姐姐可真好看!”吕冲元看着徐思丽,笑出一口大白牙。 “谢谢你!请坐。”徐思丽显然没遇到过这种当面称赞自己美貌的,但这道士一张娃娃脸,说起这话格外真诚,半点浪荡之色也无,她不禁脸上一红,微笑着招呼吕冲元坐下。 第33节 梅檀晃了晃身子自顾自地喝了口茶。 “我在查的这几件案子,都是徐小姐牵头负责的。小道士,今天我是拿你当自己人了,有些事也许你知道,我们不知道,还有些事,也许我们知道,你不知道。事关重大,我希望大家都能坦诚相待。”王江宁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神出鬼没的吕冲元,能带来有意义的信息了。他把吉田碎尸案和陈婷婷失踪案给吕冲元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 吕冲元静静地听完王江宁的描述,黯然地点了点头,一开口就让众人又惊又喜: “这个钟涛,我八成知道是谁。” “你知道?”王江宁已经快习惯这个小道士总是带来的“惊喜”了,可这个消息也未免太过惊喜了一点。 吕冲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洛阳城有个蛮出名的古董商人,就叫钟涛。听说他经常往来南北二京,既然正巧这个铜雀印也是个古董,和他挂上钩也很正常吧。” 徐思丽倒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总能知道点奇怪事情的小道士的本事,颇有些狐疑地问道:“小道长倒是知道得不少。” “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呢。”吕冲元倒也不在意她的语气,继续说道,“既然说了这么多,说明你们现在也算是信任我了,那我也不瞒你们。其实我这次在南京,盯绑架王江宁的那伙人,已经很久了。” “什么?”王江宁这次是真有些震惊到了,本以为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哪知道这家伙竟然是个包打听。 “我这次下山,其实是奉师命探查无梁殿摄魂案。这事儿你们都知道的。人间案你们来查,这神鬼案嘛,当然要我们出家人来管。当时查到最后,我就发现,这无梁殿摄魂的谣言,就是那帮光头乱党散播出去的。随后,我还把查到的证据,写了封信送给警察厅,可惜啊,这帮官老爷根本没当回事。”吕冲元叹了口气。 王江宁默默地点了点头,无梁殿摄魂案当时在南京城传得可是妇孺皆知,哪知道吕冲元竟暗中调查过这件大案。 “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们,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弄什么玄虚。可这些人都是老江湖,落脚点一天一换,这么大的南京城,我也有跟丢的时候。那次救了你,就是没有跟紧他们,要不然你被他们捉去的时候,我就能帮上忙。”吕冲元很是遗憾地说道。 “那昨晚闯入探事社的也是那帮人?”王江宁听吕冲元提到那晚的事,不由想到小黑皮,心头一酸,急忙继续问。 “不是,昨晚只有一个人。那人功夫极好,我也就能和他打个平手而已。后来他急着跑,我竟追他不上。光头乱党里面可没这号人物。”吕冲元说着有些懊恼,似乎在功夫方面落人下风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王江宁和徐思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果然王江宁猜得没错,除了绑架江宁的那伙人之外,这背后还有一股更神秘的力量。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之前我没当回事,所以也没有和你说过,刚才听你说了,我才觉得这事可能很重要。”吕冲元神色专注,和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说。”王江宁认真听着,生怕漏过一个字。 “九月八日的晚上,那群光头几乎是倾巢而出,二十几个人,护送一辆马车,从太平门出了城。”吕冲元沉声说道。 “九月八日晚上?”王江宁猛地抓了两下头发,直勾勾地看了看梅檀。 梅檀却没看他,推了下眼镜,眼神专注地看向小道士。 “我当时猫在城墙垛口,看得清清楚楚。跟车的是两个小丫头,我猜车里八成是个女人。可惜车子挡得很严实,我没能看到车内。”吕冲元无奈地摊了摊手。 “陈婷婷是九月七日失踪的,陶长根说的埋尸时间,和这个也对得上。”王江宁其实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这些事情太过离谱,就算当戏文说给韩平那个猪脑子听他都未必会信。 “如果车上真是陈婷婷,那说明……”梅檀话未说完,徐思丽的目光飞快地在江宁和道士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梅檀身上,冷冷打断他道:“车上的人肯定是活人,没听说过死人还要小丫头照顾的。她既然出了城,警察厅就管不着了。韩平!” 韩平赶紧应了一声,等候差遣。 “去告诉你们高厅长,本案不是普通的凶杀,而是涉嫌谋反的大案要案。从现在起,此案由中调科接管,不会再给他添麻烦了,让他安心睡个好觉。” 韩平领命而去,徐思丽又看向梅檀:“至于受害人的老师,回家等着。一旦有你学生的消息,会立刻派人通知你。” 面对徐思丽突然的转变,梅檀皱了眉:“事情还没有……” 徐思丽一挥手,再次打断他:“让你参与到现在已经是破例了,知道我得多写多少报告吗?” 梅檀尚未争辩,徐思丽已然转向旁边悠然自得的吕冲元,纤指一伸,道:“给我把他控制起来!” 旁边数名警察齐声应“是”,快步来到吕冲元左右,按住他的肩膀。吕冲元既不挣扎也不叫喊,连坐姿也不换,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徐思丽。 “来历古怪身份不明,偏生还知道这么多,不交代清楚就在牢里住到结案为止!”徐思丽大手一挥,而后转向王江宁,掏出笔来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支票递出,“辛苦了,这种大案没有编外人员参与的先例,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说完一把将王江宁腰上挂的勃朗宁给扯了下来,随手递给身后的警察,“原以为就是个杀人案,谁知道牵扯出这么多事。出了南京城,就不是你这个小老百姓管得了的了。拿上钱,安心侍奉你师父养老。” 说罢,带着人大踏步出了会议室。 出了警察局,日头高照。 王江宁笑眯眯地与梅檀分道扬镳,似乎并不打算给梅檀问话的机会。反正刚收了一大笔钱,他索性和师父一起去旅馆开了两间大房。将李老吹安顿好,他气定神闲地靠在沙发上等着。 不多时,门响了。刚打开一条缝,外面一把枪已经塞了进来。枪很眼熟,是他最宝贝的勃朗宁。握枪的人摘下帽子,也很眼熟,徐思丽。 “徐小姐,有吩咐?”江宁早已猜到是她,坏笑道。 徐思丽一笑,枪头一转,把勃朗宁递过来。王江宁顺手接过,仍插在腰上。 徐思丽说:“就当是官面上的人虚伪也好,有的事实在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交代。这个案子,我还是希望你能帮个忙。” 王江宁笑道:“客气了,我们开探事社的,查案是本分。客人有吩咐,没得说,跑断腿也得干呐。” “我理了一下,那群乱党的目的是铜雀印,我们必须先一步找到铜雀印,如果陈婷婷真在他们手上,才有筹码可以谈。从党国的角度来说,清朝余孽如此在意这小小的铜雀印,里面只怕真藏着什么秘密。于公于私,都不能放过。”徐思丽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这些显然也是她深思熟虑过的结果,“我说服了那位吕道长和你一起去,我可以确定他和乱党不是一伙,但此人也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你多留心。” “那……”王江宁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梅教授那边……” 徐思丽打断王江宁的话,自嘲地笑了笑,“我和梅檀从小就订了婚约,不过他并不认可包办婚姻,那天他和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自然尊重他的选择。所以,如今他要如何,我管不了,也……与我无关了……” 三天后,南京火车站。汹涌的人潮好似蚂蚁一般,朝着那铁皮车里挤去,叫嚷声、争吵声、小孩的哭声,掺杂着火车喷出的浓重煤烟味,整个车站乌烟瘴气。与之相比,江宁目前的所在,已然仿佛是个小小的世外桃源了。 这里是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若干警察把没买到票的老百姓隔离在外。韩平递来两张票,羡慕地说:“徐小姐真是手眼通天。我跟你说啊,你俩今儿坐的这车,可只有上等人能享受,贵族车厢,知道一张票多少钱吗?” 王江宁一把夺过来:“废话,别的车厢还有票?我出去办事,你可得把我师父关照好了。” 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李老吹的声音,“臭小子,师父我还用你担心,倒是你自己第一次出远门,要当心啊,记住,撑不住咱就跑,逃跑不丢人。保命才要紧!” “师父放心吧!咦,你,你怎么也来了?”王江宁这才注意到李老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王,王大哥,这是我亲手包的包子,还有两只盐水鸭,够你们吃到洛阳。在外面不要乱吃东西,照顾好自己。”汤包店的李小妹拎着一大袋包子和盐水鸭,红着脸低着头,看都不敢看王江宁,把袋子递上去就退到了李老身边。不过她吃了皮肤黑的亏,脸一红就显得更黑了。 “她听说你要出远门,死活要我带她一起来给你送行。”李老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笑。 “谢谢妹子,你也保重。”王江宁也不敢多看李家小妹,接过袋子,感觉入手一沉,亲娘啊,这是包了多少包子? “不用担心你师父,从现在开始中调科会接手保护他的安全,在你回来之前,他都会有人贴身保护。倒是你们,一路上要当心。到洛阳需要的文书,你包里有一份,我也会给洛阳方面发电报。”徐思丽竟也来了,身后还跟着面色有些憔悴的张法医。 “徐小姐费心了。”王江宁最担心的就是李老吹,徐思丽这番话,着实让他免去了后顾之忧。见张法医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王江宁心中了然,伸手拍了拍张法医的肩膀,安慰道:“老张,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查出害死小杨的凶手。” “你自己多加小心,别逞能。”张法医说着递给他一个装满了各种各样药膏的袋子,“在这点上,我赞同你师父,命比什么都重要。” 王江宁领略过他那堆古怪药膏的神奇,也不和他客气,笑嘻嘻地道声谢便收下了。 韩平见他们在说话便转头对吕冲元道:“道长,我这兄弟是个愣子,有危险也不会跑,你帮我看好他。” 吕冲元微笑着点头:“放心,贫道看不得有人犯傻,只要看见,一定制止。” “去你的吧!”王江宁踢他一脚,把他赶上了车,自己也抓住扶手上去。 “一路平安!”李老吹等人一起在站台上给王江宁俩人送行。 一声悠长的汽笛响起,火车即将启动,站台角落里一个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小个子,迅速扣上瓜皮帽上了前一节车厢。 王江宁打量着车里,啧啧赞叹。这里的座位非常宽敞,可以坐四人的长椅,就供他和吕冲元两人占用。车里人也不多,各自错落地坐着,罕有交谈,与前面的车厢迥然不同。这大概就是富人的矜持吧。 他这样想着,一回头却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他看向坐在自己背后的梅檀,惊讶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但他刚要起身去叫徐思丽,便见梅檀不疾不徐地从包里掏出一部小巧的相机放在桌上。 王江宁顿时便双眼发光,走不动道了。 火车启动的轰鸣声中,梅檀声音清冷:“王侦探,我想雇你寻找学生陈婷婷的下落,不知这份酬金可够?” “够,够!”异常兴奋的王江宁小心翼翼地抱起相机,左摸右摸,早已顾不上追究是谁给这位教授支了招了。至于徐思丽,相机在前,谁还记得什么徐小姐。 同一时间,一辆马车慢慢走在山路上,马车上一前一后坐着两个小丫头,间或有风吹动车帘,露出车中静静躺着的女子。 车前面带队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脸横肉的男子。 “翻过这座山头,找地方休息。”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是,陶先生。”身旁的黑衣光头男子应道。 不知何地的昏暗房间里,七名穿着蓝色长衫的人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这房间里黑得几乎不能视物。隐隐幽幽的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勉强能让这房间不至于完全陷入黑暗。 这些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但是声音太过细微,就算旁边站着人,只怕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忽然,坐在最中间的那人,伸出了一只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另外六人立刻停止了讨论,转头看向他。 中间那人又把手收了回来,缓缓地左右各看了一眼,其他六人恭敬的样子,似乎颇为让他满意。那人微微抬起头,又抬起另一只手做了一个更加怪异的手势,手指拧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动了什么机关,房间里的光似乎随着那人的手更亮了一点,能看清在座的六人,脸上都露出近乎亢奋的诡异表情。 那人用那种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一切,已经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死亡列车 正午,柳青村的张老五扛着锄头,带着一伙青壮年浩浩荡荡来到池边。灌溉田地的水不够了,他们得赶在太阳下山前,把池塘挖开放水。 村民们没挖多久,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因为池塘里赫然出现一具吓人的尸体。 尸体是名中年女子,全身赤裸。一个耕牛用的大铜鼻环,从她两眼中穿过,眼珠不翼而飞,鼻环上还挂了一大块秤砣。尸体四肢严重卷曲,眼角嘴角都残留着深色的血渍,格外骇人。 尸体的身体被人用利刃扎得稀烂,身上的肉都被沿着肌肉线条划开。尸体的四肢和骨盆上,都被人用牛鼻环挂着秤砣穿过去,整个尸体上挂了足足六个鼻环和秤砣,令人头皮生麻。 “村民急忙叫来了李探长,李探长一看就明白,凶手搞这么复杂残忍,目的只有一个:想尽办法不让尸体浮上来。秤砣和鼻环不用说了,把内脏和肌肉都捣烂就是为了不让尸体内部腐败产生上浮的胀气。”王江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压低声音悄悄说着,“后来啊,这案子破得那也是快,我师父一瞅这么多鼻环秤砣,那只有村上杀猪的屠夫嫌疑最大,逮住他一问那家伙痛痛快快就招了,从发现尸体到破案不到一个时辰。事儿嘛当然就是男女之间的破事儿了。屠夫因老相好见异思迁而起了杀意,偷偷给人家水里下了毒。毒死人家还不解恨,索性就将她沉尸水中,搞个面目全非,永不见天日。” 王江宁身边一起嗑瓜子的吕冲元估计是脑补了一下王江宁说的“鼻环秤砣尸”,露出颇为反感的神情来,把瓜子一扔,咂了咂嘴道:“我说王江宁,打瞌睡想让你讲个故事提提神,可你这怎么就三句话不离尸体呢!” “我一个干侦探的,不说尸体啊命案啊这些事儿,还能说什么?”王江宁耸了耸肩膀,抓起吕冲元扔到桌上的瓜子继续嗑着,“大教授,现在几点了啊?” “午夜十二点。我们在这里停了有一会儿了。”坐在王江宁对面的梅檀掏出怀表来看了看,然后又向窗外张望着。 此时窗外大雪纷飞,根本无法看清路面。很难想象假如没有交通工具,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到底该如何出行。 “十二点?我们到洛阳前还有几站来着?”车厢里有四盏石灯提供照明,灯光不是很亮,不过王江宁左顾右盼地瞅了瞅,发现车上的乘客基本上都在熟睡,车厢内十分安静,谁也没发现车已经停了。 “有些奇怪。刚才在商丘已经停过了,按理说下一站应该是到开封才停,可是现在停车的这个时间,明显还没到开封。”梅檀的语气中难得的有着一丝疑惑。 第34节 就在这时,车厢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虽然声音不大,但醒着的王江宁出于侦探的直觉还是立刻循声看了过去,只见一人站在乘务员边上,直瞪着一双眼睛,一张胖脸上满是冷汗。王江宁认出他是徐州站上车的一对道士师徒中的胖徒弟。 预感有事发生的王江宁迅速来到乘务员身边,只见乘务员靠在窗边,眼神却空洞无物,表情十分狰狞僵硬。王江宁轻推了他一下,他身体无力地往前一倒,露出后腰上插着的一把刀,靠窗一侧的座位更是被全部染红。 王江宁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先探了探乘务员的鼻息,又探了探他的脖颈,果然是已经死了,而且尸体已经略微有些凉了。 吕冲元马上一路小跑着过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也惊呆了。 “死了?” “嗯。一刀毙命。”王江宁转头看了眼吓呆了的胖徒弟,压低声说道:“你别声张,先回座位。” “歹徒应该还在车上。刚才在商丘的时候我看他还好好的,那一站也没上下人。” 吕冲元环顾车厢,好在其他乘客并未被吵醒。 他十分迷惑地问王江宁,“天气这么险恶,车还停在这里,歹徒杀了乘务员,到底是想干什么?” 王江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乘务员的尸体。他隐约记得前面有一节兵车厢,于是伸手在乘务员的口袋里四下摸索,终于找到一把三角钥匙。火车上的这种三角钥匙是全车通用的,一把钥匙又能开窗又能开门。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一拧,咔哒一声,门锁开了。王江宁把门把手向下一推,推开了列车的通道门。 预想中的通往前面车厢的通道没有出现。 什么都没出现。 眼前有的,只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以及漆黑的夜。 “车,车呢?”王江宁身后的小道士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蹦出两个字来。 “难道记反方向了?”王江宁也是吃惊不小,但他迅速冷静下来,拔出钥匙冲着车厢那一头狂奔过去,插进钥匙孔,打开了车门。 没有,这边也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其他车厢,只有黑夜。 王江宁立刻把门关上,又飞奔回了一开始打开的那道列车门查看起来。 “我们不是中途停车了。”王江宁的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是有人把我们这节车厢给留在这里了。” “现在怎么办?”吕冲元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语气中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我们在这里停了多久了?”王江宁转头望向梅檀。在给小道士讲故事以前,他打了一段时间的盹。 “我也跟你们一样,打了一会儿瞌睡,但是我可以确定十一点的时候我们还在走。我看过表。”梅檀指了指自己的怀表。 “说明我们在这里停留肯定没有超过一小时。我们前面有一节是兵车厢,因此乘务员被杀害,很可能就是因为凶手想要劫持这节车厢!”王江宁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有道理。不过这车要脱节,具体要怎么操作?”吕冲元对火车一窍不通,全没想过这车厢居然还能掉。 “打开这扇门,然后拔出连接铆钉。不过在行进过程中,这铆钉是很紧的,寻常人等绝对难以拔出。咦,等等。教授,帮我拿一盏灯过来。”王江宁正说着话,突然俯下身子仔细看着列车的挂钩。 梅檀不明就里,不过他也没多问,站在座位上,从火车内壁上拿下来一盏石灯。这石灯发出的是白光,也算比较明亮的了,燃烧时间也长,唯一的缺点是燃烧时有一股味道,不过这对于到处都是窗户的火车来说并不算明显的缺点。 王江宁接过石灯,对着列车的挂钩照了过去。这节车厢连接前车的挂钩并不像王江宁之前猜测的铆钉被拔出,而是似乎被烧熔断了。小臂粗的铸铁挂钩此时只剩下一半,断面上闪着银亮的点点金属光泽。 王江宁与梅檀商讨片刻,便又回到车厢内部。 “诸位,诸位!大家都醒醒听我说!”王江宁这么喊了一嗓子,车上在睡觉的乘客纷纷醒了过来。一时间车厢里人头攒动,都往这边张望着。 “我们车厢里的乘务员,已经被人谋害了。”王江宁一边说着,一边站在过道里指了指僵在座位上的乘务员。 “是……是谁杀的?”开口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的。他头上的头发还没有这一车人多,手上戴着的大金表一看就价值不菲,他怀里搂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两人一看就知是情人关系。 “这我目前还不清楚。但我基本可以肯定,杀害他的人,就在我们这节车厢里。而且这个凶手还熔断了列车挂钩,令我们的车厢脱离火车,遗落在这里。” 大金表的表情也是惊慌失措,他颤抖地搂着吓坏了的小情人,一边却颤悠悠地冲身后的老道士开了腔:“真人,你刚才说我有血光之灾,莫非这么快就应验了吗?我的戒指也没能渡劫啊。” 老道士闭上了眼,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不过王江宁看得真切,这老道士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淡然,他的肩膀其实也在微微发抖。 “诸位,我是自南京来的侦探,此次远行,本想是要去洛阳公干。”王江宁向众人展示出徐思丽给他的证件,“如今,外头风雪交加,根本无法下车,为了大家的安全,请诸位配合我一起查出凶手。” 此时火车上共有九人。除了王江宁三人在车尾把守,斜后方坐的是大金表和他的小情人,他们身后坐着的是在徐州站上车的老道士以及他的胖道士徒弟,再往后面一排,则坐着一个年轻的画师,他那硕大的画架和袖口的点点油墨表明了他的身份。画师后边坐的是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的男子,桌上放着几本书,看起来是个文化人。 “你说你是侦探,那这二人又是什么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王江宁正在一一打量车上的六个人,那个画师先开口说话了,他讲话的时候一口东北腔。 “怎么?首都警察厅的证件难道你认不得吗?这二位是我的助手。”王江宁知道梅吕二人估计对“助手”这个名头颇有腹诽,急忙冲二人使了个眼色。 “呃,对,我是王探长的助理,这位是我的助理。”吕冲元任何时候都不忘挤兑梅檀。梅檀微微皱了皱眉却还是忍住没搭理吕冲元。 “你既然是侦探,是不是已经大概猜出……车中谁是凶手了?”眼镜长衫男子把书抱在胸前,有些惊慌地问道。 “暂时还不知道,需要逐一排查。”王江宁看一眼车外,继续说道,“眼下大雪封路,再加上河南这地界最近麻匪猖獗,我们怕是哪里都去不了。正好,我们就待在车上好好查一查吧。” 王江宁的这番话引得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但是大家都没提出反对意见,似是默许了他的说法。 “诸位,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听到可疑的动静,谁又离乘务员最近?”王江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习惯性地开启了查案模式。 “离乘务员最近的就是俺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东北画师率先开口了。“我也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不过肯定是过了商丘。这个我有印象,商丘没上人,乘务员还下去转了一圈。后面我就睡着了。” “我,我看见他带的有刀啊。”那胖道士徒弟突然插嘴,引得众人顿时侧目。 “俺这是画画用的美工刀,杀不了人!”东北画师感受到了众人目光中的敌意,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急忙捧出一个布包,打开摊在桌子上。王江宁上前一看,一共五把钝头小刀,整整齐齐插在袋子里,而且刀上都有红色颜料痕迹,与乘务员身上那把水果刀截然不同。 “画画还要用刀吗?”吕冲元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这位小道长有所不知。这西方油画,用的是油墨颜料,经常要用这画刀来把画错的涂料轻轻刮掉,有些地方则要用刀来修正。所以俺这些刀都是钝头的刮刀,杀不了人。而且俺的刀一把都没少。”东北画师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说话连贯了很多。 “把您的刀要收好了。下一位是?”王江宁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袋刮刀,便还给了画师。 “哎,我说咱们搞这么复杂干什么,这位金虚真人,是高人啊,龙虎山张天师的传人!张天师你们知道不?啊?真人,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算一算,到底谁是凶手,我信你!”大金表突然不耐烦地大声喊着,仿佛在掩饰自己的恐慌。 那一直闭着眼的金虚真人被大金表突然的叫嚷给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见众人都在看他,大金表是满脸期待,其他人却更多的是怀疑的目光。自己那个胖徒弟已经吓得不敢说话更是指望不上,这金虚真人到底也是老江湖,很快镇定下来,见这时候已经骑虎难下,只得伸出左手刷刷刷地捏起了掐指。 王江宁偷偷地看了一眼吕冲元,只见吕冲元露出一抹狐狸见到兔子般的冷笑。 金虚真人却没让大家久等,只见他手突然画起圈来,一边画一边厉声喝道:“呔!急急如律令,天师显神灵,老君除妖孽,五雷破空明!”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蹦出,一直画圈的手猛然停住,众人瞧得真切,他的手指正指向戴着眼镜穿着长衫的男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了长衫男子。眼镜长衫男子顿时有些惊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且慢。方才听这位老板说,您是龙虎山张天师的传人,贫道倒是真不知道张天师的儿子年纪竟然这般大了,等贫道云游到龙虎山,定要去拜会一下令尊张天师……”吕冲元睁着大眼睛满脸诚恳地说着。 “你是哪里来的野道士,怎敢对我师父无礼?我们出家人怎么会有子嗣?我看你必是什么邪魔外道吧!”还没等吕冲元说完,那金虚真人的胖徒弟率先叫嚷了起来。 “莫要无礼。”金虚真人微微摆了摆手,毕竟王江宁这边人多,他也不愿过分得罪吕冲元,便装腔作势地制止了自己的徒弟,然后一脸严肃地对吕冲元说道:“这位小道长只怕学艺不精,我等出家之人,怎能结婚生子,莫要败坏我龙虎山天师一派的清誉。” 吕冲元这回是真笑得更开心了,众人给他笑得莫名其妙,金虚真人师徒更是以为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吕冲元见气氛已经被自己吊起来了,便尽量止住笑,一脸乐呵地继续说道:“你们师徒二人出来行走江湖,这功课也未免做得太差了些。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的正一派,本来就是能喝酒吃肉能结婚生子的,张天师这个名头历来都是父子相传,你这老头若是张天师的传人,这辈分只怕就要乱了,现任的张天师年纪也就比我大点,你这传人又是哪儿冒出来的啊?还什么金虚真人,为金子是真的,人只怕是虚的吧。” 吕冲元这一席话瞬间就让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金虚真人师徒顿时感受到了周围的目光已经换了一种画风,这老头瞬间额头就开始冒汗了,不过他倒也是嘴硬,继续负隅顽抗:“哼,一派胡言,你这番话语,又有何证据?” “证据嘛,那简单,你师出何门,师父的道号是什么?”吕冲元胸有成竹地问道。 “我乃是龙虎山天师观,上代天师张元旭的堂弟,俗名张元宝。”金虚真人一番话说出来似乎又恢复了不少自信。 “上代天师张元旭和上上代天师张仁晸都是一脉单传,你这堂弟是怎么冒出来的?你自称是正一派的天师传人,竟然连张天师这一门的传承特色都搞不清楚,还在这里饶舌?”吕冲元个子虽小,这时候说到自己本门的事情气势却是十足。 “何况,是你徒弟第一个发现的乘务员尸体。”王江宁在一旁冷不丁地插了一嘴,车厢里的气氛顿时更加紧张了。 “这,这……”胖道士额头上已经渗出来不少汗珠,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金虚真人倒很是淡定,在一旁说道:“这位施主,你这话好像暗有所指,我师徒二人一身正气,发现有人被害难道是罪过?若是我师徒有嫌疑,何苦自己发现有人被害给自己找麻烦呢,依贫道之见啊……”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的胖徒弟又向后退了一步,正好被座位绊到,胖徒弟用手一撑,冷不丁衣袖里滚出一串金灿灿的黄金链子,咣啷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胖徒弟顿时脸色大变,愣在原地像失神了一般。那东北画师指着金链子大喊道:“这是乘务员的链子!我看过的!” 王江宁直勾勾地看着金虚真人,只见这老道士看了看地上的金链子和自己惊慌失措的徒弟,微微摇了摇头,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叹了口气。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着师父的评语,胖徒弟却瞪圆了双眼。 “还愣着干什么?”金虚真人双手一抖,从宽大的道袍袖子里竟然滑出两把小臂长的短刀来。他那胖徒弟这时也顾不得懊恼自己的低级失误,转身也从袍子下面掏出一把刀来。他这把刀看起来比师父的要长一些。 “呔!打劫!”只见这师徒二人如同戏台上的戏子一般,金虚真人拿着双刀,胖徒弟拿着单刀,二人竟然还哗啦啦舞了一圈刀花,一前一后摆了个煞是好看的架势。 车厢里顿时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喊叫着躲到了车尾,独独留下王江宁、吕冲元和梅檀三人与这对师徒对峙着。 三人中率先行动的是梅檀。他往后一转,却没有走开,只是背对着那师徒二人坐在了座位上,好整以暇地拿出一方手帕擦起了眼镜,一边微微转头,也不知道是对王江宁还是对吕冲元说:“尽快解决。” 王江宁和吕冲元一起冲着梅檀咂了咂嘴。王江宁一步上前,拔出自己的枣木拐就准备上了,却被吕冲元一把拦住。 “干吗?这种三脚猫我一个人就行。”王江宁略微不满地说道。 “这是我宗门内部之事,王兄多多包涵。”吕冲元十分罕见地换上了一副严肃的样子,沉声说道。 王江宁一愣,这才想起来对方两个也是道士,看来这单子是抢不过吕冲元了。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手,反身坐在了梅檀对面,却依然把枣木拐放在了桌子上。 对面的师徒二人见王江宁他们竟然如此瞧不起自己,金虚真人的胡子都气得抖了起来。 “哼,人间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非要闯进来。今天本道爷就超度了你们!儿子,上!” “就他长这样,能是你儿子?”吕冲元一听这话,刚才的一脸严肃顿时又换成了坏笑。 “少废话!刀口上见真章吧!”那胖道士大声吆喝着砍了过来。 吕冲元微微摇了摇头,一个飞身就冲了上去。 “哎哎哎疼疼疼疼,轻点轻点!”胖道士狼狈地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真是如猪头一般,王江宁把他捆好之后已经给折腾得浑身是汗了。他抬头看了看正在悠哉地喝茶的吕冲元,气愤地说道:“早知道刚才无论如何也不让给你了,你来试试捆这家伙,比捆一头猪还累!” 吕冲元呷了一口茶,翻了翻眉毛,没搭理王江宁。 “真看不出这位小道长这么俊的身手啊。”大金表站在旁边指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金虚真人,拍着吕冲元的马屁。双方刚一交手,吕冲元只一招就把金虚真人打晕过去了,反倒是这个也不知道是胖儿子还是胖徒弟的胖道士皮糙肉厚,多扛了一会儿。 “哎,这假牛鼻子刚才还骗了我不少算命钱,我得拿回来!”大金表突然像想起什么来,大声嚷嚷着。吕冲元听到“牛鼻子”三个字,顿时瞪了他一眼。大金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不敢招惹吕冲元,只得怏怏地返回自己的座位。反正金虚真人师徒都被控制住了,钱跑不掉。 “喂,你没把他打死吧?”王江宁踢了踢金虚真人的腿。 “死不了,我下手轻得很,他八成是吓的。”吕冲元撇了下嘴。 “小子,说说吧,怎么回事?见财起意?为什么弄断列车?”王江宁揪着胖道士的耳朵问道。 “哎哟哎哟,别捏别捏!我说我说!”胖道士像杀猪一样喊着。 “快说!”王江宁也有点不耐烦。 第35节 “我们父子只是想劫财,可没打算害命啊,那个乘务员真不是我杀的。我是想趁着他睡着时,偷摸了他的链子。可摸完才发现……他竟然死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真死了!大侠!不然我也不会吓得叫出来……不瞒你说,我和我爹这刀真没杀过人……而且其实,我爹最开始看中的,是那位大老板!”胖道士说着拿眼睛扫了扫大金表,“我爹说那大老板看着就有钱,我们父子这次干票大的,能骗就骗,骗不了就动手,然后回乡下给我娶媳妇盖房子过日子了。我们这次真的只打算劫点钱财而已!这三把刀还就是这次在南京城定做的,做做样子而已,都没开刃啊!您看,那儿有戳!”胖道士胡乱喊叫着。 王江宁闻言拿起一把刀,只见那刀果然没开刃,刀背上刻着“正记”二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吕冲元看到王江宁脸色不对,又凑了过来。 “这几把刀还真是在南京城做的。你看,这上面刻着‘正记’二字,是南京有名的刀剪铺。而且这三把刀也确实没开刃。”王江宁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这胖道士说的八成是真的。 二人正说着话,大金表却听到了胖道士的话,顿时火冒三丈,冲上来就扇了胖道士一个耳光。 “妈了个巴子!老子都给你们骗了钱了,还想劫老子?快把老子的钱还回来!”大金表又要一巴掌下去,却被王江宁给拦住了。 “先别着急,反正他也跑不掉。先办正经事,杀人犯还没找到。”王江宁又环视了一圈车里。现在还剩下大金表和他的小情人,东北画师,以及戴着眼镜的长衫男子。 见王江宁最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长衫男子扶了扶眼镜,环视了一下众人,轻声细气地说道:“在下是金陵中学的博物老师。这次去洛阳是走亲戚的。不承想竟遇到如此可怕之事。在下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王江宁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没接这位中学教师的话,而是直接看向了一旁的梅檀。 “你是金陵中学的博物老师?”梅檀果然皱着眉头开腔了。 “正是。这是在下的教师证。”中学教师从怀里掏出一本绿色的小本子,递了出去,王江宁伸手接过认真查看着,却看不出端倪来。 梅檀倒没看那证件,只是依然正视着中学教师问道:“那便奇怪了,之前在徐州,我看你买了一块野蜂蜜?” 梅檀说的是列车在徐州站停靠时,有一个站台商贩卖的“淮北野蜂蜜”。 那“野蜂蜜”是一块足足有脸盆大的蜜糕,而且这块蜜糕上面还满是苔藓地衣之类的东西,中间还长着一根树枝。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一样,树枝的叶子都是新鲜的。 当时引得车上不少人围观购买,他们这节车厢里除了这位教师,画师和大金表也各买了一块。 “这有何奇怪?老师不能吃蜂蜜?他二人不也买了?”长衫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梅檀。 “老师当然可以吃蜂蜜,可你身为博物老师,居然连糖水加淀粉,裹苔藓插树枝的假蜂蜜都看不出来,那可就有点奇怪了。”梅檀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哼,你又是何人?你说是假蜂蜜就是假蜂蜜了?”长衫老师露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位,还真是巧了,你是金陵中学的老师,他和你算半个同事,不过他比你高那么一点点,他是金陵大学的教授。”王江宁立刻见缝插针地插了一句。 “副教授。”梅檀推了推眼镜纠正道。 车上众人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搞得十分意外,这一下轮到长衫教师傻眼了,他支支吾吾地念叨了半天,大意就是说自己虽然是教博物的,但是主修方向是植物而非动物,再说了谁规定博物老师就一定要认识蜂蜜。 大金表看这形势,又开始嚷嚷起来:“我早就看他不像好人!错不了,就是他杀了人!” 一边喊着他一边都快把手指到对方鼻子上了,长衫教师狠狠瞪了大金表一眼,大金表这才略微收敛。 “好,我承认我一个新上任的中学教师没有大学教授懂得多,但那又如何?”长衫教师冷冷说道,“难不成就因为我不懂蜂蜜,你们便要断定我是个杀人犯?你们有证据吗?” 教师的这番话难到了王江宁。的确,眼下最关键的,就是缺乏证据。 “我倒是相信这位小侦探。”就在这时,大金表的小情人忽然插进话来,“他案发前还在讲杀人故事来着。我听他说故事特别生动,细节还很清楚,那杀人的手法啊,别说像是自己亲眼见过,简直像是自己干过一样。” 她这话明面上像是夸王江宁,可谁都能听得出来她这话里有话啊,明显是在明褒暗贬,暗指王江宁有嫌疑。 眼瞅着这姑娘一脸的真诚,王江宁一时半会儿也分不清她是说话就这么直接呢还是故意要摆自己一道,但是有一件事王江宁可以确定: 己方三人麻烦大了。 第三十二章 螳螂捕蝉 果然那东北画师也跟着发难起来。 “车的挂钩被人弄断了,乘务员也被人杀害,要我说,这种事儿,一个人甚至两个人,都是断难完成的。你们三个只怕还真是嫌疑最大。不过嘛,这位大哥,其实这车厢里,最奇怪的人就是你了。”众人本来都听着画师在对着王江宁发难,可是万没想到他突然话锋一转,把矛头指向了大金表。 大金表愣了一下,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倒是他那小情人反应很快,咯咯咯笑了两声,扬着头说道:“哟,这位小哥可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们家老爷可是有身份的,和你们这帮泥腿子可不是一回事儿。” “妈了个巴子,你怀疑我?”大金表终于反应过来,气得唾沫都喷出来了,溅了躺在地上的小胖道士一脸。 “哼,这兵荒马乱的,就算是再有钱的人,也绝不敢轻易露富。还带着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子,你们这穿金戴银浑身珠光宝气,真不怕给人抢了吗?”东北画师没有被大金表吓倒,胸有成竹地说道。 他这么一说,车内人看大金表这一对的眼神也不对了,连吕冲元也觉得这画师的分析颇有道理。大金表和小情人这一对确实怎么看太过张扬,得多大胆才敢这样出远门啊? 大金表虽然是个大老粗,可也明显感受到了周围充满敌意的目光,他怒极反笑,声音嘶哑地嘿嘿笑了两声,颇为瘆人。 “你想知道老子为啥不怕抢啊?老子这就告诉你!”大金表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着东西。 “坏了,要糟!”王江宁立刻感觉到不对,一个跨步就要飞身上前。 就在王江宁抬脚的一瞬间,大金表也从怀里掏了东西出来,众人瞧得真切,那是一把手枪。一时间车厢里一阵惊呼,而东北画师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王江宁眼瞅着大金表就要瞄准东北画师了,身边一阵风吹过。王江宁和大金表到底还是都慢了一步。 “这位老板,不要随便玩枪啊。”谁都没瞧清楚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在大金表手中的枪,已经落在吕冲元手里了。只剩下空着手的大金表一时间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吕冲元,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车里的其他人一时间仗着枪已经被吕冲元夺了,纷纷义正词严地指责大金表,大金表没了枪气势上顿时矮了一截,只能硬着头皮和其他人争论着,车厢里顿时又乱作一团。 一直默不吭声的梅檀,这时候突然附耳到王江宁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王江宁一边听一边点头,还时不时小声和梅檀讨论着什么。 最后俩人可算是谈完了,王江宁大手一挥,让大家先听他说话。没想到众人毫不理会,眼瞅着王江宁面露尴尬,吕冲元促狭一笑,故意把玩起刚抢过来的手枪,车厢里顿时安静了。 “诸位,咱们这样争下去,那人人都成了有嫌疑的了。但是到底是谁杀了乘务员,又弄断车厢挂钩让我们流落荒野,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王江宁信心满满地说道。 “刚才我们仔细看过那个被烧断的挂钩,梅教授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铝热剂烧的。梅教授告诉我,这铝热剂啊,有一种主要成分就是很细的铝粉。”王江宁现学现卖地说着,一边说还一边偷着瞧梅檀,见他没吭声才确定自己没说错。 “驴粉?是用阿胶做的吗?”大金表用疑惑的口气问道。 “不是不是,铝,是一种金属,不是驴更不是阿胶。”王江宁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管他是驴还是马,你说这些,到底想说什么?”大金表不耐烦地吼着,他刚才连续被夺枪又被群起而攻,早就已经沉不住气了。 “我来说吧。”梅檀微微低头推了推眼镜,往前站了一步。王江宁十分配合地主动往旁边一站,给梅檀让出了一个发言席位。 “铝是一种金属,铝热剂就是用铝粉和氧化铁混合成的新型高能燃剂。简单地说,铝热剂燃烧时的高温,可以轻松熔化铁,我们列车的铁挂钩,就是被铝热剂熔断的。”梅檀一边说一边掏出刚才摸了铁钩的白手套,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手套上微微能看到一些闪闪发亮的金属粉末。 众人都有些大开眼界地看着梅檀像讲课一样演示着,连大金表都不敢插嘴了。 “铝粉这种东西,有很多物理学和化学特性,除了能做成铝热剂,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热水中,会出现浑浊反应。简单地说,就是把沾染了铝粉的东西泡到热水里,清水会变浑水。”梅檀正说着,王江宁已经颇为配合地用一个铁饭盒装了热水过来,摆在了众人面前的一张小餐桌上。 梅檀拿起自己的白手套,轻轻地放进水里。众人瞧得真切,那一饭盒清水,很快就变成了浑浊的奶白色。 “大家看,这就是铝热剂的特性。”王江宁接着说道,“所以,那个用铝热剂熔断铁钩的人,极有可能会在手上沾染有铝粉。我们用一大盆热水放在这里,每个人进来洗个手,谁洗完之后水变成这样的浑浊状态,谁就是熔断铁钩的人,同时很可能也是杀害乘务员的凶手。” “好!早说有这个法子嘛,哪有这么多事儿。打水来!老子第一个洗!”大金表第一个跳起来投赞成票。 “不过,热水我这儿就这么一杯了,你们谁还有?”王江宁为难地问道。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这节车厢每个餐桌上都摆着一个热水壶,但是因为上一站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没来得及在火车站补热水,大家水壶里的水基本上不是凉了就是没了。 “我这儿还有满满一壶热水,在上一站刚灌的,温度应该刚好。”大金表赶紧从自己那桌拿过来一个热水壶。 “我师父,呸,我爹那包里有个盆,可以拿来盛热水!”胖道士父子这时候已经被王江宁弄回了他们的座位上。金虚真人整个人还迷糊着,被捆了双手的胖道士倒是积极地献着殷勤。 王江宁按着他的指点,从行李架上取下来一个挺大的布袋子,伸手进去掏出了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铜盆来,转身又接过大金表递过来的热水壶。王江宁看了看梅檀,见梅檀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打开水壶,哗啦啦把热水倒进了那铜盆里。倒完之后王江宁用一根手指轻轻探进水盆里试了试水温,略微有点烫,但是手放进去也能忍受。 众人见状,纷纷挽起袖子,准备洗手。大金表第一个把手伸进盆里,哗啦哗啦搓了半天才把手拿出来,示威般的展示给众人看,水倒是没变白色浑浊,但是明显能看到黑了一些。 吕冲元皱着眉头说道:“又不是真让你洗手,这车上就这么一壶热水了,你把水搞脏了后面的人还怎么洗?” 第36节 大金表撇了撇嘴,事不关己地说:“反正我手上没那什么驴粉马粉。喂,枪能还我了不?等会儿那个凶手露馅了还得靠我,枪这东西可不能乱玩。”大金表后面这番话是对着吕冲元说的。 吕冲元看了看王江宁,见王江宁点了点头,这才把枪甩回给大金表,一边笑着说:“这位,把枪收好了,可别走了火。”大金表接住枪,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吭声。 第二个上来的是王江宁,他伸出双手在水里晃了几下便拿了出来,众人看得清楚,水没有任何变化。 “你也过来洗洗。”王江宁指了指被捆着双手的胖徒弟。 “我,我也要洗?”胖徒弟有些惊讶,但他话一出口立刻感受到了周围怀疑的目光,他急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准备过来洗手。结果他刚走到桌边,也不知道是自己太心急还是怎么回事,脚下突然一绊,竟是没控制住身子顿时往前扑倒。 说时迟那时快,胖徒弟摔倒的瞬间,众人有的压根就没反应过来,有的失声尖叫,连一向快如闪电的吕冲元这次都因为站得实在太远而且事发突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盆仅有的热水给打翻了。 众人一时间目瞪口呆,大金表指着胖徒弟大声说:“就是他!他怕露馅故意把水盆打翻的!就是他!” 大金表手忙脚乱地把已经揣好的枪又掏了出来,指向还躺在地上嗷嗷喊疼的胖徒弟。 被枪一指,胖徒弟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瞬间就冒了出来,他大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刚才哪个龟孙儿绊了老子一脚!”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王江宁也伸出手制止了大金表。 “他确实是被人绊倒的。对吧,这位老师?”王江宁一边说着,一边冷冷地看向一直没吭声的中学教师。 中学教师被王江宁冷不丁一问,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心里有鬼,突然颤抖着抽搐了两下,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左看看右看看,指着自己说道:“你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是你伸脚绊倒了他。”王江宁死死盯着中学教师说道。 “满口胡言,你看到了,谁能证明?我看你就是针对我!你们欺负读书人!”中学教师说话越来越快,手脚都气得发抖。 胖徒弟这时候已经爬了起来,见大金表依然拿着枪指着自己,也不敢乱动,只是狼狈不堪地坐在座位上整理衣服,一边看着王江宁和中学教师对峙。 “现在怎么办,没有热水了。”胖徒弟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盆。 “我看你们那套办法压根就是邪门歪道,要我说,就是你们三个嫌疑最大,整晚上就你们三个戏最多。”教师强忍住怒气,把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众人却都看得真切,他气得背还在微微抖着。 “说真的,我是真没料到你会用把别人绊倒的方法来把水盆打翻。不过也巧了,我这儿正好还有一瓶热水。”王江宁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又拿出了一个水壶,他拧开盖子,一阵热气冒了出来。 教师顿时脸色一变。 王江宁又把铜盆拿了过来,却没有在刚才那张桌子上倒水,而是就近在自己身边的桌子上把水壶里的水倒进了盆里。一阵水汽漫了出来。 “我看你那双手在袖子里搓了半天了,其实没用的,教授早就说了,铝粉特别细腻,你如果手上真有,那是搓不掉的。你且洗洗看。”王江宁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教师却纹丝不动:“哼,你说洗我就要洗啊?这水这么烫,能洗得了吗?” 王江宁二话没说把手放进了水里,直瞪瞪地看着教师。 这回众人又把目光齐刷刷地都集中到了教师的身上,教师嘴角微微冷笑,伸出揣在袖子里的双手,往前迈了一步。就在众人都以为他是要过来洗手的时候,教师突然冷不丁地猛推了一把身边的大金表,大金表躲闪不及,“哎哟”一声惨叫就向着人群倒下了。教师借力一个转身,趁着人群一阵慌乱的时候,掉头就连蹦带跳地往车厢的另一头跑过去。 王江宁这回却是早有防备,眼瞅着这教师要跑,王江宁立刻飞身踩着座位就蹦着追了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喊着:“站住!” 教师自然不会理会王江宁的吆喝,他闷头狂奔,看起来颇有些歇斯底里,也不看路,竟撞到了大金表的小情人,那姑娘“哎哟”一声就被撞得倒在了椅子上。 王江宁脚下更快,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身边又是一阵熟悉的风呼的一下飞了过去。 他回头看去,飞出去的却不是吕冲元,而是一团明晃晃的东西。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咣当”一声,教师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后脑勺,顿时倒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再动弹。 王江宁追过去的时候稍微看了看被撞的姑娘,见她应该没有大碍,这才奔过去看倒在地上的教师。刚才飞过来的东西此刻已经躺在了教师的身边,王江宁一看,竟然是胖道士父子的那个铜盆。 人群中吕冲元正得意扬扬地搓着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梅檀炫耀着自己的准头。 王江宁俯下身去,探了探教师的鼻息,却是大吃一惊。 “死了?”伴随着王江宁一声惊呼,车厢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吕冲元。 远处的吕冲元听到动静,立刻停止了炫耀,拉着梅檀跑了过来。 “不是我砸死的。”吕冲元也验了验,确实死了。他皱着眉头抓了抓头。 “砸到后脑勺,难说。”王江宁十分懊恼,这下嫌疑犯也死了,这事儿难道又要成悬案了? “不是,这个盆吧,它根本就不是铜盆。你看,”吕冲元边说边将那铜盆翻过来,指着那铜盆上露出来的一块底料道,“铁的,镀了层铜,轻得很。而且我力道拿捏得很准,是照着他的后背砸过来的,谁知道他好像提前往下倒了,才砸到他脑袋。他连血都没流。”吕冲元摸了摸教师的后脑勺,比划给王江宁看。 “那便奇怪了。”王江宁摸着鼻子问道。 “而且,这尸体的样子也很奇怪。”吕冲元把教师的尸体翻来覆去地检查着。“怎么都抽成这样了?”教师的尸体由于倒地时候的剧烈抽搐,变得有些蜷曲。 “你们没发现吗,他从刚才就已经开始不规律地抽搐了。头上的伤很轻,确实不大可能是被盆砸死的。这个症状,像是中毒。”梅檀也蹲在地上检查着尸体,他戴着白手套仔细检查了一遍,也确定这尸体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 “中毒?”王江宁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想起来了!”吕冲元一拍大腿,只咋呼了一声,才想起不能声张,急忙又小声说道:“这个样子,很像是中了牵机药!” “牵机药?那不是说书的胡说八道吗?真有这东西?”王江宁破过这么多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牵机药中毒的。 “确实很像。牵机药的主要成分其实就是一种剧毒的植物碱,起效很快,只要一两个小时,症状就是会严重抽搐,最后死的时候肢体严重蜷曲。他没蜷的原因很明显,主要是刚才小道长用盆砸了他一下。不过具体的原因还要尸检才能知道。”梅檀站起身来,摘下手套仔细包好扔到了一边。 “就是说,下毒的人八成还在车上?”王江宁回头看了看,车上现在就剩下东北画师,大金表和他的小情人,以及金虚真人父子了。 王江宁立刻折回教师的座位上,也不给众人解释,自顾自地查看起教师的物品特别是食物来。大金表在旁边问来问去的,王江宁也不做解释,只是闷头查看,半天也没翻出多少东西。只有一块被梅檀称为假蜂蜜的野蜂蜜,以及一杯用蜂蜜冲泡的糖水。 “之前我看这教师泡蜂蜜水来着,当时也没人过去打扰他。”王江宁一边回忆,一边与梅檀小声说话,“他掰了一点蜂蜜泡水,喝了几口就嫌弃地推到一边,没有再喝,所以杯子里的水还剩一大半。” “牵机药里所含的植物碱非常苦,他一定是察觉出了蜂蜜水的异样,所以才没有继续喝。”梅檀接着说道,“换句话说,在蜂蜜水冲泡起来以前,下毒者就已经下了毒。” 第37节 “现在有两个可能,一是杯子里有毒,二是当初教师买来的野蜂蜜,本身就有毒。”王江宁说完就捧起教师买的那块野蜂蜜,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片刻之后便皱着眉头,哗啦喝了一大口水,吐到了窗户外面。 “苦的。”王江宁说完这两个字,便又继续咕叽咕叽地漱起口来。 “你记不记得,徐州站停靠的时候,这个老师,还有那个画师,以及那个戴金表的老板,他们三个都下车买过蜂蜜?”梅檀轻声说道。 王江宁点点头:“车上空间狭小,倒远不如下车在野蜂蜜上下毒来得方便。跟着死者一起下车的那两个人,最有嫌疑。”说着,他目光重新落到那块有毒的野蜂蜜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喃喃自语道:“不,不只是嫌疑!” 王江宁此刻已经心里有数,走回了人群里,只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大金表和东北画师都是一脸错愕。大金表更是急急忙忙地说:“我怎么会下毒呢?我根本不认识这人,怎么可能下毒呢?” “死者这块野蜂蜜整个被涂了毒,当然这是为了确保死者只要泡蜂蜜水就会中毒。但这样的下毒方式未免太耗费时间,凶手是怎么做到的?”王江宁顿了顿,目光在大金表和画师之间打了个来回,“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在自己的蜂蜜块上仔细涂好毒,然后掉包了死者的那块。所以,凶手必然是购买了野蜂蜜的人。也就是说,你们两个之中有一个人是凶手。” “老子真要想搞死他,直接一枪打死他了,何必费那么老大劲!萱萱,你快帮我说几句,老子买完蜂蜜就上来跟你在一块儿了,哪里有时间下毒!” 一旁的画师也连连摇头,表示自己绝不可能去下毒,一定是王江宁搞错了。 “萱萱!你,你干什么?”转头去向自己小情人求助的大金表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王江宁也急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大金表的那个小情人,此时两手竟然各握了一把手枪,站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嘴角微微笑着。她一支枪指着人群,另一支枪指着王江宁三人。 “都别动,这车老娘劫了。” “这车上该不会只有咱们三个不想劫车吧。”吕冲元在王江宁耳边小声嘀咕着。 “他娘的。”王江宁看着那姑娘笑吟吟的样子,竟是连脏话都只敢在心里默默念了。 第三十三章 刀与玫瑰 荒郊野岭,寒风瑟瑟。孤零零的一节列车车厢依然停在铁轨上,车厢里的气氛却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大金表的小情人站在列车座位上,两手各执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几乎完全掌控了整个车厢的局面。她一枪指着大金表、金虚真人父子还有东北画师,另一枪则指着王江宁三人。王江宁也仔细端详着。这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正是女人最美妙的年华,长发盘在头上,红色的皮毛披肩裹在身上,举手投足却一点都看不出贵气,反而颇有些豪放。 虽然枪指两头,不过姑娘的目光倒是一直盯着王江宁的,脸上还挂着不屑的笑容。 “大侦探,小道长,老娘知道你们功夫好,可是你功夫再好,也快不过子弹,还有这个小白脸,看着细皮嫩肉的,老娘也舍不得破了你的相啊。”这姑娘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冲着梅檀说的,梅檀不动声色地往王江宁和吕冲元身后错了错。 “萱萱!你,你这是干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啊!”大金表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金虚真人父子趁乱飞快地互相解着绳子。 “砰!”一声枪响,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姑娘真敢开枪,而且是毫不含糊。大金表这时候已经吓得呆住不敢动了,众人一看,大金表的帽子正中间,一个枪眼正在缓缓冒烟。只要这一枪稍微往下一点点,大金表当场就要交待了。 “别再喊那个破名字了!老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错,再乱嚷嚷,老娘一枪崩了你!”自称李错的姑娘说话甚是豪迈,一条腿踩在桌子上,冲着大金表吼了一句。 吓得金虚真人父子一起上去捂住了大金表的嘴。 就在她转头说话的时候,王江宁又感觉到身边刮过一阵熟悉的风。不过这一次,他对吕冲元明显信心不足,毕竟这位姑娘的枪法和狠劲,远比他们之前碰到的那些三脚猫强太多。 果然,就在吕冲元冲出去的一刹那,车厢里又是“砰”的一声枪响,随即传来十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回所有人都已经吓得躲在各自座位后面了,王江宁一面猫着头躲好,一面紧张地注视着两人。 吕冲元冲上去的时候果然是有所防备,他是顶着金虚真人的铜皮铁盆冲上去的。看来武功强如吕冲元,对这位双枪姑娘也是颇为忌惮,人毕竟是快不过子弹。那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便是子弹击中铁盆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吕冲元要的就是能抵挡一颗子弹的时间,只见他猛地把盆甩了出去,自己一个箭步就要冲到李错的面前。没想到这姑娘也是反应极快,第一枪打中铁盆之后,她毫不慌乱,也不躲闪,飞起一脚就把铁盆踢飞,两只黑洞洞的枪口再次瞄准了吕冲元冲过来的方向。 然而吕冲元的速度比她更快。 吕冲元一个飞身,从李错的身边划过,紧跟着一招双踢脚,竟是硬生生把李错手中的双枪先后踢飞,一把直接飞出窗外,另一把则滚到了椅子下面。这一下着实让李错大吃一惊,她急忙一个后跃跳到了自己的座位后面。 见李错的枪被打掉,王江宁抽出枣木拐也冲了上去。 李错见状,秀眉一皱,竟又从腰间抽出两把弯刀来。这两把弯刀样貌甚是奇特,刀并不长,和一般寻常匕首类似,但是弯度很大,刀上还刻着奇特的波浪花纹。吕冲元看到这刀之后,脸色竟是微微一变。李错嘴角微笑,挥舞着双刀就冲着吕冲元和后面迎上来的王江宁砍了过去。 本来王江宁以为凭自己和吕冲元的身手,拿下这姑娘应该毫无问题,万没想到吕冲元竟然被这姑娘攻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自己一时半会儿竟然冲不上去。王江宁看得真切,吕冲元手忙脚乱的,主要是颇为忌惮李错手上的双刀。李错的刀法王江宁完全看不出好坏来,只是速度飞快,吕冲元手上没家伙,只能左躲右闪,十分被动。 见状王江宁也顾不得那么多,大喊一声:“接着!”就把手上的枣木拐冲着吕冲元扔了过去。 吕冲元听得王江宁的呼喊,也不回头,反手一抓就接到了枣木拐,眼瞅着李错一刀又砍了下来,吕冲元急忙用这枣木拐迎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王江宁张大了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那根堪比精铁坚硬的枣木拐,竟然被李错的刀直接削下来一截,若不是吕冲元反应奇快躲开了这一刀,小道士这一下就要去见祖师爷了。 眼瞅着局面瞬息万变,躲在一旁的梅檀突然喝道:“别愣着,赶紧逃!”他这却是冲着车里剩下的另外几个人喊的。 大金表和东北画师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俩人对视一眼,这时候大敌当前,也顾不得之前的矛盾了,四个人推搡着翻窗跳出了火车。 那边李错自然也听见梅檀的喊声了,她正要回头,却被吕冲元纠缠住,脱不开身。王江宁这时候也已经把徐思丽送的那把勃朗宁拿了出来,但想想自己的枪法,只能在一边拿着枪瞄着,怎么也不敢开枪。 眼瞅着四人跳出了火车,李错怒火中烧,唰唰几刀又逼退了吕冲元,一个就地滚,无视了在一旁胡乱瞄准的王江宁,然后十分迅速地把一把刀插回身上,从座位下面捡起了自己被打掉的那把手枪。王江宁和吕冲元见状急忙各自躲在座位后面。然而李错起身举枪瞄准的,却是刚才大声喊叫的梅檀。 王江宁和吕冲元都是一惊,正要再次扑出,已经来不及了。 “砰”的一声枪响,梅檀一声闷哼,捂着自己的小腿痛苦倒地。 王江宁这时候再也顾不得许多,拿着枪站出来和李错对峙着。李错也一手举枪一手执刀,微微笑着指着王江宁。吕冲元见状立刻回身去看梅檀。 王江宁头也不回地吼道:“怎么样?” 吕冲元速度奇快,已经在给梅檀包扎伤口了,一边包一边喊着:“子弹穿过小腿!伤得不重,但是血流不少!我先给他止血!”同时传来的还有梅檀微微的呻吟声。 王江宁心中稍定,但还是死死盯着李错丝毫不敢大意,毕竟这姑娘下手毫不含糊,简直如女魔头一般。 “你带他先下车!这里交给我!”王江宁又喊了一句。 “你行不行啊?”吕冲元此刻也有点慌张,他看了看自己放在行李架上的包裹,若是拿到自己的剑和王江宁一起上,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让你们走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王江宁的语气中已经带着怒气了。 反倒是李错愈加不慌不忙,还抽空用握刀的手整理了一下头发。 “我在这里拖累你们,不如先下车。你再返身助他。”梅檀小声对吕冲元说着,因为疼痛和失血,梅檀本来就白皙的脸上血色更少了。 第38节 吕冲元咬了咬牙,只得扶着梅檀往车门口走去,顺路还带走了自己的包裹。 李错饶有兴趣地看着瘦小的吕冲元艰难地把高大的梅檀扶出了车厢,这才对王江宁说道:“大侦探,你还真不怕死啊。” 王江宁此刻其实已经紧张万分。不经意间,他竟然已经习惯了总是会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吕冲元和永远冷静镇定从不慌乱的梅檀二人在身边。而当这两座靠山都已经指望不上的时候,他能依靠的又只有自己了。值得庆幸的是,在此极度紧张的状况下,他的思维反而更敏捷了。 “你的目标不是我,刚才梅教授让他们四个逃跑,你顿时勃然大怒,直接开枪伤人。后来他们两个走的时候,你却毫不在意。所以,你想要的,就在那四个人中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个画师。因为他杀了你的同伙。”王江宁指了指地上教师的尸体。 “你凭什么说他是我的同伙?”李错口中说着,却刻意不去看教师的尸体。 “弄断车链杀死列车员,一个人很难做到。在我推测毒杀教师的凶手时,你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听我推测出凶手在这画师和大金表之间,便跳出来劫车,显然是因为你能肯定大金表不是凶手,故而确定了凶手是画师,于是便不再等了。”王江宁一面应对李错,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如何从眼下的僵局中脱身,“你们不惜杀人弄断火车铰链,说明这节车厢里,一定有你们想要的人或者东西吧。”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无非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好让你的那两个帮手帮你脱困。哼哼,对不对啊大侦探?”李错的口气中满是戏谑。 “咱们二人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何来我脱困一说。这位姑娘,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你手上没染人命,还有得救。”王江宁被李错说中心思,登时有些心虚。他确实是打的固守待援的主意,毕竟论枪法,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而李错的枪法更让他忌惮。如果吕冲元他们能拉来救兵最好,若是拉不来救兵,就算只有吕冲元回来,他的胜算也会更大一些。 然而左等右等,却不见吕冲元的踪影。 “我手上的人命不少了,不用大侦探你费心。不过,你竟能猜出这么多,我倒舍不得放你走了。”李错挑眉,对王江宁露出一个异常艳丽的笑容。 王江宁心跳一顿,正要再问,却听到了十分嘈杂的马蹄声。他心下一动,向窗外望去,外面此刻不再是漆黑一片,竟然有众多亮光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 王江宁喜忧参半。有人来了,但不知是敌是友。这大半夜的又是在荒郊野外,来者还骑着马,如果是当地的驻军,抑或是民团,那自然万事大吉。但若来的是麻匪,那可就凶多吉少了。 李错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情况,轻轻叹了一口气,竟是也把枪放下了。 王江宁顿时大喜过望,虽然他没看出端倪,但是这李错看起来是打算束手就擒了,那来者八成是友非敌。 眨眼的工夫,来人就把车厢包围了。几十支火把和几盏探灯的光打了过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车厢外响了起来。 “都出来吧。” 王江宁听得清楚,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话的人好像就是那个东北画师! 李错率先往车门走去,刚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看王江宁,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把枪先收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踏出车门。 王江宁一愣,此刻形势扑朔迷离,反正李错已经收枪下车了,外面不管是敌是友,自己这一把枪都对付不了。他急忙把枪收好,跟着李错缓步走出了车厢。 车厢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王江宁跳下车厢,雪虽然不厚,但是踩在雪地上还是一脚深一脚浅的。几盏明晃晃的马灯直接照向王江宁的脸,让他一时睁不开眼。 过了好半晌,王江宁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情况。来者共有二十多骑,而且装束看起来杂乱无章,绝非驻军或者民团,个个背着长枪短刀,一脸凶悍之气。 是麻匪。王江宁在心中哀叹一声。 人群中有一人骑着马缓步走了过来。“这一路坐车还真是够折腾的,在下万没想到寨主竟然也是亲自出马护送在下,之前多有冒犯,寨主辛苦了。”东北画师皮笑肉不笑地冲着李错拱了拱手。 “哪里,我之前得到消息,有人要对艾大人不利,不放心,这才乔装跟着上了车,可惜未能相认,让那恶徒杀人断车成功,教艾大人受惊了。”李错也拱了拱手,嘴角却微微一扬,露出一丝不屑。旁边有人小跑着牵了一匹马过来交给李错,态度十分恭敬。李错接过马缰,一个漂亮的飞身上马。 “寨主?”王江宁在心里暗叫了一声苦。千算万算,哪里能算到这姑娘竟然是什么寨主,而且王江宁发现,来的这些麻匪都默契地向李错靠了过来,紧紧跟在她身后。看来李错确实是这些人的头领。东北画师的身边这时候却只有两骑伴随左右了,而且这两人的装束都是一身黑衣,与那些麻匪截然不同。 这是两拨人。王江宁立刻在心里做出了判断。李错和这位唤作艾大人的东北画师,听着说话客客气气的,但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暗藏杀机。 醍醐灌顶般,王江宁忽然想通了一切。 第三十四章 踏雪寻梅 这李错与艾大人虽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两人无法在明面上动手,于是只能暗中厮杀。 这个想法,令王江宁不禁冒出一头冷汗。 “他怎么办?”艾大人冲王江宁努了努嘴,语气中透着一股阴冷,整个人的神态和之前在列车上判若两人。 “车上跑出去的人都找到没有?”李错并不回话,而是转身问自己身边骑马的一个汉子。 那壮汉立刻低头大声说着:“回寨主,和艾大人一起出来的那三个人都被兄弟们砍了。” 王江宁定睛看去,金虚真人父子还有大金表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周围的雪地都被染红了。 “艾大人,看来还有两个人跑了,都是这小侦探的同伙。您也见着了,他那两个同伙武艺高强足智多谋,肯定会来救他。我们带他同行,把他们一网打尽。”李错转身对艾大人说着。 “李寨主。”艾大人却皱了皱眉头,“带着他,难免夜长梦多,坏了大事可就麻烦了。李寨主可要考虑清楚了。”他这番话带了明显的威胁之意。 “此事却不劳艾大人担心,我亲自看守他。”李错冲下属努了努嘴。立刻就有两个壮汉跳下马来,各自执刀站在王江宁身后示意他过去。 “哎哎哎,我自己会走。”王江宁此刻人在屋檐下自然不得不低头,小心地躲着身后晃悠的短刀,向李错走了过去。 李错示意手下搜出了王江宁的枪,看也不看就装进自己的马囊里,又顺手取了一根绳索出来,抛给了手下。 “你不用捆我,我保证不跑,哎哎……”王江宁话还没说完,身后两个壮汉已经十分熟练地冲上来把他捆成了粽子。这两人下手非常狠,捆得那叫一个结实,王江宁感觉自己就算只动动手指都会浑身疼。 “弄上来。”动弹不得的王江宁听到了李错的号令。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感觉自己被人一头一脚抓着举了起来横挂在了一匹马背上。王江宁大头朝下,除了马背啥都看不见。 “寨主,这三个怎么办?”又有一人指着倒在血泊里的金虚真人父子和大金表问道。 “就地埋了。”李错看也不看吩咐道。 “这冰天雪地的,刨坑不易,扔回车上得了。”说话的麻匪似乎没有之前几人那么恭敬,言语中颇有些托大。 李错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发作,只是笑了笑说道:“那便听凭四叔处置。” “李寨主,能走了吧?”身后传来艾大人不耐烦的催促。 “回寨!”李错豪气冲天地喊了一嗓子。王江宁暗暗又叫了声苦,原来李错刚才说的亲自看守自己真没开玩笑,自己就在李错的马上! 伴随着众多麻匪们嗷嗷乱叫的声音,这一大拨人马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只留下寒风中孤零零的一节车厢。 不远处的一小片树林里。 第39节 “完了完了,女土匪把王江宁掳走了。王江宁八成要变成压寨夫人,呃,不对,压寨相公了。”吕冲元目送着大队人马离去,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既然留了王江宁的性命,说明他现在暂时是安全的。”背靠着一棵大树的梅檀小声说着。他腿上的伤并不重,经过吕冲元的紧急包扎,现在血已经止住了。“我们要尽快跟上去。” “大教授,你这腿现在可不能乱动,不然止不住血可就麻烦了。我先给你上点伤药。”吕冲元说着就开始翻自己的包裹,找出了一小包粉末来。 “伤药?什么伤药?”梅檀皱了皱眉头,现在黑灯瞎火的,只能凭依稀的一点月光照亮,梅檀也就勉强能看清吕冲元,根本看不清他拿的什么药。 “我这一门祖传的止血散,比寻常的金创药要有效得多。我给王江宁用过的,也救过我自己,你放心吧。”吕冲元听出了梅檀语气中的不信任。 “枪伤和寻常伤口不同,处理不好就麻烦了。”梅檀其实是压根就不相信这种连原料都不知道的止血散,但是他总算有点进步,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顾及着吕冲元的面子兜了个弯子。 “那你说怎么办,我的药你不用,现在这荒郊野岭的,上哪里给你找医生去。”吕冲元说着也有些来气,这书呆子还嫌弃我的药?这人怎么这么烦人呢。 “他们刚才下车的时候,那个画师随身带的东西带走了吗?”梅檀想了想,向吕冲元问道。 “没有。那家伙根本不是什么画师,他和那个女土匪看起来像是一伙的。”吕冲元没好气地说。 “那辛苦小道长,去车上把我的包裹还有那个画师带的画画的那些瓶瓶罐罐都拿下来。”梅檀的语气始终平和,仿佛完全不介意吕冲元明显的不耐烦。 吕冲元瞪了梅檀一眼,这拿他的包裹也就算了,拿画师的那些瓶瓶罐罐干什么?嫌自己还不够累吗?但也不知道是真的夜太黑完全看不到还是梅檀压根就没注意,吕冲元甩过去的眼刀完全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小道士咬了咬牙,算了,和一个伤员计较什么。他把自己的桃木剑放到梅檀身边,嘱咐了一声:“要是有狼来了,你拿这个剑防身。”梅檀听到这句话这才总算有点反应,看了看那把桃木剑,回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吕冲元却没注意到,他脚下已经飞奔起来,直冲那节车厢冲过去。 到了车厢跟前一看,金虚真人父子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想必那帮土匪已经按着李错的意思埋了。吕冲元飞身上了车,车上有两盏石灯还亮着。他摘下一盏石灯,先拿了梅檀的包裹,还挺沉,等反身去找画师的瓶瓶罐罐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 除了已经死去多时的假教师,车上竟然还有三个人坐在座位上。吕冲元虽然胆子大,但是从小却听多了怪力乱神之事,此刻他暗暗后悔没带两道符在身上。打着灯慢慢摸过去一看,他才长出一口气。 是金虚真人父子和大金表的尸体。看来是李错的手下图省事,直接把这三具尸体放在了车厢里,当然,大金表身上的金银珠宝全都没了。 一看是尸体而不是鬼怪,吕冲元顿时放了心,他冲着三人念了两句“太乙寻声救苦天尊”,便按着梅檀的说法去拿那些画画的瓶瓶罐罐。 “这书呆子是不是中了一枪人傻掉了,这么要紧的时候还念着什么画画的瓶瓶罐罐?”吕冲元一边摇头一边摸索向画师的座位。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想到一件看起来无关紧要之事。 刚才李错明明说让手下把尸体埋了,为什么她手下却偏要将尸体拖到车上来?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顿时让吕冲元焦躁万分。为什么?为什么? 他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响彻旷野的“呜呜”汽笛声,一道亮光也隐约从后面照了过来。 “啊!是了!火车!后面有火车!”吕冲元顿时明白过来,李错的手下之所以把尸体放到车上,是因为他们知道后面有火车要来! 现在这荒郊野外的雪天,后面的车根本来不及刹车,到时候这节车厢就是一节大棺材! 如果不抓紧离开,他也会跟着一起丧命。 吕冲元想清楚了,手脚也变得越发利索起来,他必须在后面的火车撞上来之前,设法找到梅檀要他找的东西。 吕冲元刚摸到画师装瓶瓶罐罐的布袋,一道刺目的车头灯光便径直扫射过来。吕冲元下意识地伸手挡在额前,努力睁眼看向后方。 后面的火车比他预想的快得多。 那火车的司机估计也是根本刹不住车,“呜呜”的汽笛声和铁轮铁轨的刺耳摩擦声交替而来,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吕冲元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住胸前的布袋。 “咣!” 一声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大地的震动传向四方。 单薄的车厢被后来的火车直接撞飞出去,翻滚着滑出老远,带着团团雪块坠入悬崖,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趴在雪地里的吕冲元望着车厢跌落的地方,失神片刻,才站起身,用力拍落身上的积雪。 幸亏他身手敏捷,在火车撞上来的瞬间破窗而逃,不然现在怕是已经给金虚真人父子还有大金表陪葬了。 “太乙寻声救苦天尊。”吕冲元在胸前捏了个手诀。官府要找到那节跌落悬崖的车厢,怕是要猴年马月了。 吕冲元抱着装有瓶瓶罐罐的布袋,再次跑回小树林,老远就看见梅檀的眼镜反着月光,跟野猫一样。 “大教授,不是叫你躲好嘛,你看你那眼镜,跟大灯泡似的。”吕冲元把两个包裹一摘,坐在地上歇着,他把石灯点了起来,反正那些麻匪也走远了,暂时不用担心暴露。 “你没事就好。我刚才听那边像是爆炸了一样,等爬起来过去看已经啥都看不着了,怎么回事?”梅檀翻起了吕冲元带回来的那些瓶瓶罐罐。 “后面来了一列火车,把我们那节车厢撞到悬崖下面了。你在找什么?找吃的?”吕冲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梅檀把那些瓶瓶罐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闻着。 “是这瓶。”梅檀翻到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放到了地上。 “这是啥东西?”吕冲元好奇地凑了过来,抓起瓶子学着梅檀的样子闻了闻,却是什么味道都没有,看起来也就是一瓶水而已。 “双氧水。拿瓶水给我,这个太浓了,要稀释一下。”梅檀简单地说道。 “双阳水?是,是什么?”吕冲元依然是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着梅檀的吩咐,取了自己的水壶过来。 “消毒用的。一般画油画的都会带这个东西给油画做清洁,稀释以后的双氧水是很好的消毒液。”梅檀一边说着,一边用水壶里的水和那瓶双氧水勾兑在了一起。 吕冲元双手抱胸十分怀疑地看梅檀在操作,忍不住出言提醒梅檀:“大教授,这东西真的有用吗?你可别弄巧成拙啊,那个画师是冒牌的。” “人是假的,东西假不了。好了,帮我把绷带解开,用双氧水清洗伤口。”梅檀倒了一点稀释的双氧水在手上试了试,便摆好姿势吩咐吕冲元来帮忙。 “你,你吃手套做什么?”吕冲元依言把绷带解开,一回头却看到梅檀竟然咬了一只白手套在嘴里。 “会很疼。”梅檀咬着手套含含糊糊地说道。 第40节 吕冲元摇了摇头。 “那我可冲伤口倒了?” “嗯,倒准点。” “真的会很疼吗?” “倒!” “哦。” “啊!!!!”发出惨叫的却是小道士,梅檀口中咬着手套硬生生将痛呼闷了回去,但手却没控制住,一把抓在了小道士的手臂上,那突如其来的力道,顿时让全无准备的小道士叫出了狼嚎声。 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吕冲元也顾不上痛了,急忙冲过去熄灭石灯。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听觉比常人灵敏得多,听了半晌,越听越心惊。来者起码有十几骑,而且明显是冲着这边过来的。 “不知这次来的是什么人。”梅檀皱眉望向吕冲元,眼神似是在责怪他方才叫得过于响亮。 “我……哎!总之先躲起来,不然就死定了!”吕冲元说着就要背起梅檀来,却听到身后“哗啦”的拉枪栓的声音。吕冲元微微回头一看,林子深处竟然又冒出来几个人来慢慢走向自己这边,个个端着长枪,但看不清面孔。 “被包围了。”梅檀这时候已经缓过劲来,冷静而又无奈地说道。 吕冲元握着自己那把桃木剑,望着前后夹击的人马,手上也渗出汗来。 第三十五章 一念之错 “李姑娘,能不能让我坐在马上,我保证不跑,或者松松绳子也行,这太疼太难受了,我怕我实在受不了喊出声来。”王江宁说这话的时候是真没动什么歪脑筋,这个大头朝下被捆成粽子横在马上的姿势确实太难受,马虽然只是缓步走着,但是一颠一颠的,每走一步王江宁的头就要撞在马鞍上,还时不时就要被李错踢两脚,简直是生不如死。 “不许废话。”李错冷声说道。 王江宁只得强忍住不敢再说话。不过他很快感觉到,背上捆的绳索,微微松开了一些,马鞍的边缘似乎垫上了东西,撞着也没那么疼了。 他悄悄转过头来一看,马鞍上垫了一块毡布,毡布的另一头抓在李错手里。李错却是目视前方,看也不看王江宁。 “多谢李姑娘。”王江宁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念叨了一句。 “不必谢我,我不杀你,也是因为你还有用。”李错依然目视前方,只是嘴巴微微动了动小声说着。 王江宁斜眼看过去,那个艾大人此刻正在自己身后两三个马身的位置。他身边依然是只有两骑黑衣男子各居左右,其中有一人的马上还挂着一个用黑布罩着的大方盒子。而有十几骑麻匪则看似零散地伴随在他们周围,隐隐约约和李错身边的几骑麻匪拉开了一些距离。 怕艾大人注意到自己,王江宁又把头扭了过去,才又小声说道:“李姑娘,我看你和那个艾大人,怕也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吧。你们现在像是一伙人,但明显各自防着对方。如果只是为了护送他到这里,你们三个完全可以在车上相认,车停了你们三个下车就行。毕竟刚才他下车之后自己一个人就找到了你的人马。这就说不通了,你们为何不相认又为何不下车呢?” 李错轻轻哼了一声,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之前说自己不放心艾大人,这才乔装上了车跟着,然而在车上,你却一点没有要相认的意思。还将你的同伙说成是恶徒,将杀人劫车的事都推到他头上。我想你们杀人劫车的目的很可能就是这位艾大人,而艾大人之所以毒杀你的同伙,很可能是因为他识破了假教师的身份,先下手为强。”王江宁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边李错却半天没有回话。王江宁静静地等待着,越发感觉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既然那艾大人后来轻松就和你的人接上头了,想必你手下这些人当中,必然是有和他联系密切的。我看你那个四叔,就未必听你的号令啊。”王江宁这一路也没事做,就认真观察这些麻匪的动态,早就发现之前被李错称作四叔的麻匪似乎和艾大人走得很近,俩人还时不时地小声说着话,他身边的人也比李错身边的人要多。 “你倒是观察得仔细。”李错听闻王江宁的话,勾起嘴唇露出一个冷笑,“既然如此,我不妨再说些你不知道的。不错,我和我的手下劫车,本就是想了断我和艾大人之间的矛盾,甚至不惜杀光车上的人。哪知道你们三个会跑出来捣乱。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寨子上上下下这上百口人能有条活路。” “为了你寨子里的人有活路,不惜杀光车厢中的人,李姑娘,只怕这般做法,便是老天派我们三人来阻止你大开杀戒的。有时候解决问题,不一定非要用一群人的命去换另一群的。”王江宁对李错这种以杀止杀的观点颇不以为然,言语中不自觉地就带上了规劝的意思。 他这番话在李错耳中听来却非常刺耳,她顿时无名火起:“都怪你,坏了老娘的好事!”说话间仿佛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 王江宁一愣,正要出言辩解,突然感觉后脑勺被李错重重踹了一脚,眼前一黑,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江宁醒过来的时候,天依然还没亮。 他想揉眼睛,却发现自己还是动弹不得,努力睁开眼一看,自己在一座茅草屋内,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杂物,而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屋中的柱子上。屋中的小桌上放了一盏油灯。过了好半天,王江宁才龇着牙感觉到后脑勺依然火辣辣的疼。 “这位李寨主到底是土匪头子,下手,呃,不对,下脚就是狠啊。”王江宁也摸不到头,只得用后脑勺在被绑的柱子上蹭一蹭缓解一下疼痛。 “寨主!”屋外突然传来了声音,似乎是看守王江宁的人。 “开门,我带他出去一趟。”王江宁一听到李错的声音,顿时感觉后脑勺更疼了。 “这,寨主,是四爷之前吩咐了,万不可让这小子出去,他还有两个厉害的同伙。”看守的语气虽然诚惶诚恐,但依然能听出在他心中那四叔的话比李错的话分量重。 王江宁心中又暗暗担心,也不知道李错要带自己去干什么,依着她的性格,被当面顶撞,只怕这看守八成要倒霉啊。 “嗨,”出乎王江宁的意料,李错仿佛完全不在意自己被顶撞,反而声音透出一股妩媚之音,“老娘是要把他带回房去玩玩。咱们这荒郊野岭的,可是难得碰到这么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我倒要看看,这南方的小白脸究竟如何。要不,我就在这里面试试,你在外面听着?” 王江宁顿时一呆,感觉整个人都僵住了。 外面那看守估计也是愣了半天,才赔着笑说道:“哎呀,寨主这话说的,哪能在这里面用啊,这里面脏得紧,我这就给您开门,您带回去玩不要紧,我保证给谁都不说,您可别让这小子跑了,四爷说这小子滑头得紧。” “老娘等会儿让他路都走不动!” “哈哈哈哈,我这就给您开门,给您开门!” 王江宁依然被反绑着双手,双手上的绳子另一头在李错手里,俩人一前一后在一座小村寨里走着。这处村寨似乎比之前铁路沿线要暖和不少,地上连下雪的痕迹都没有。此刻天依然没亮,村里也没几盏灯,王江宁既看不清村寨里的样貌,更没心情去看。此刻他心中只在十分忐忑地思考一件事。 “李姑娘,那个……你看,我……” “闭嘴。前面左转。” “哦。我是想说……” “闭嘴!” 经验告诉王江宁,再多说一个字只怕又要被打晕了。 越往前走王江宁越感觉不对劲,这里已经来到了一处像是土地庙的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住人的房子,而且空气中还隐隐约约飘来一股臭味。王江宁对这种味道毫不陌生。 这是死人的味道。 李错走到庙前,轻轻推开了侧门,臭味顿时更浓烈了。 “想什么呢?真以为老娘对你有兴趣啊?我是让你来看看这具尸体。”李错率先走了进去,见王江宁还在发呆,一拉绳子把他拽进了屋内,然后关门掌灯。 王江宁一看,这小房间是这小庙的一个侧间,只摆了两张床架,其中一张床架上放着一具尸体,体型正常,身高和自己差不多。臭味就是这具尸体传出来的。看这尸体是四五十岁的一个老人,死了怕是有些时候了。 李错这番话让王江宁顿时放下心来,他心中暗暗感慨这李错为了把自己带出来不引人怀疑也真是够豁出去的啊。 “你这样捆着我,我怎么看?”王江宁晃了晃身后被反绑的双手。 “你用眼睛看就行了啊。”李错话语间又有些不耐烦。 “我要检查啊,用眼睛能翻动他吗?要不你替我翻动?”王江宁也有些没好气。 李错倒是不怕死人,但眼前这具尸体死了却有些日子了,臭味已经很明显,她虽然是匪首,可毕竟也是个姑娘,嫌脏怕臭还是没法改变的,她顿时迟疑了起来。 “你放心吧,我不会跑的,在你们地盘上我能跑得掉?再说了我手无寸铁,以你的身手十个我也不是对手。”王江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些无奈,因为这是大实话。 李错想了想似乎也觉得王江宁说的有道理,便给他解了手上的绳索。 王江宁边揉了揉自己被勒得生疼的双手,俯身去看那具尸体。 只见死者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紫色瘀痕横贯整个脖子。 “他是被人勒死的,你想让我帮你找出凶手?”王江宁问。 李错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掌着灯,垂眸望向发臭的尸体,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若说是意外,你信吗?” 王江宁一愣,“意外被勒死?” 李错没理会他的错愕,继续道:“我管他叫明叔。三天前,正在晾衣服的李迁看见明叔的马受了惊,从寨子后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奔了下来,直接冲进了他家晾晒衣服的地方,恰好被一根晾衣绳勒住颈子,就这样吊在绳子上死了。” 王江宁皱了皱眉,伸手翻转了一下尸体的脖子,露出后脖颈处一大片红色的瘀青来。 “他后脖之前明明没有伤啊!”李错看到那一片瘀青,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伤,那是尸斑,尸体放久了血淤积到那里了。”王江宁一边解释着一边继续进行着检查。“你连尸斑都不知道,你不是杀过不少人吗?” “……没有,那个列车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杀人。”李错轻轻叹了口气。 “哦?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经验丰富……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尸体怎么样?还能看出什么问题来吗?”李错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认为,明叔的死绝不是意外。”王江宁说完,便仔细去看李错阴沉的面色,“你是不是怀疑是那个艾大人干的?”王江宁当侦探多年,别的不说,这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几分的。 李错思索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那人叫艾梁,两个月前,他派人来寨子,说要和我做一笔买卖。可他那买卖太过可怕,我不愿做,那人却丢下了威胁之语,我李错岂是吓大的,本也没当回事,哪知道……”李错停了下来,面色变得越发阴沉。 “发生了意外?”王江宁认真听着。 李错点点头:“那人走的当晚,寨子里就怪事频发,寨里的长辈接连暴毙,然而哪一件看起来都像是意外,有在水塘淹死的,有外出打猎坠崖的,甚至还有吃饭的时候噎死的。寨中顿时人心惶惶,四叔便说,艾梁的这单生意只怕拒绝不得。我那时已经到了南京城,只又多犹豫了一晚,寨中便又有一位叔父莫名死去,所以……” “所以你答应了和他合作?但是又不甘心如此,便打算在火车上干脆把他灭口,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王江宁自然连贯地接上了李错的话。 “但却被你们给搅黄了。”李错顿时火大,提脚便踢了过去,幸好王江宁反应快,险险躲了过去。李错气结道:“你不是侦探吗?给我想一个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老娘就不信只有他能够制造意外!” “你先别着急,你带我去他坠马的地方看看,说不定有所发现。”王江宁吓得连忙安抚她道。 李错却狐疑地盯着王江宁,“你小子不会是想到外面然后借机逃跑吧?” 第41节 “怎么会,你把我脚捆上,我蹦着过去总行了吧。”王江宁连连摆手。 “算了,谅你也不敢。走吧。”李错推了一把王江宁,拉开门直接一只手挽着王江宁的胳膊就往外走去。 “那个,李姑娘,你不用这样吧。”王江宁还从没有被姑娘挽过胳膊,脸又红了,也不敢挣脱。 “想什么呢,你只要敢乱动,立马把你胳膊卸脱臼。”李错冷冷地笑了笑,用力拽着王江宁往前走去。 “明叔的马就是在这里受惊冲下山坡的。我赶到的时候,明叔就挂在那根晾衣绳上,这里也只有一道马蹄印,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李错带着王江宁爬上坡顶,“发现尸体的就是这家挂晾衣绳的人,我吩咐他们不要动这绳子。 王江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是一个小山坡脚下,算是处开阔地。那根勒死明叔的晾衣绳就绑在最靠近山坡的两棵毛竹上。 王江宁皱了皱眉,又蹲下身看了看地上的马蹄印。 “怎么了?”李错见他一直盯着马蹄印。 “这马蹄印有点浅啊。”王江宁伸手戳了一下马蹄印,“不像马上有人的样子。” 说完,他站起身顺着山坡走向前去,但还未走到那根晾衣绳前,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两道灯光。 “寨主,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矮胖的敦实汉子阴沉地质问着李错。 第三十六章 旧雨重逢 王江宁听得清楚,这声音就是李错口中说的四叔,而他身后几步的地方站着艾梁和几个麻匪。 “四叔,明叔和好几位兄弟叔父,都死得不明不白,我定要查个明白。这人是南京城的侦探,既然在我们手上,自然要利用一下。怎么,四叔是怕他跑了吗?”李错冷静地回应道。 “有寨主看着,自然不怕他跑了。可寨主莫要忘了,我们还有大事要做,共进退,同生死。你背着大伙带这人查案,莫非是信不过寨子里的兄弟?信不过你的四叔?”接话的却是站在人群中的艾梁,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四叔的身边。 李错本就怀疑他,见他如此挑拨,顿时怒火攻心,正要发作,却被王江宁一把拉住胳膊。 王江宁冲李错使了个眼色,抢先一步站了出来,笑着冲闻讯涌来的麻匪们拱了拱手:“诸位好汉。在下金陵城小侦探王江宁。李寨主留了在下性命,便是希望能够查出明叔到底是怎么死的。就算各位好汉要在下的命,难道不想知道明叔是怎么死的吗?” “阿明是意外被晾衣绳勒死的,此事寨子里已有公论,你想挑拨离间?”四叔大声喝道,不过底气却没刚才那么足了,显得有点虚张声势。 “让他说完。”李错这时候也冷静下来,拿足了寨主的气势,环视周围一圈说道。 四叔和艾梁对视一眼,似乎也觉得现在的场面不宜动强,便默然等着王江宁说话。 王江宁见场面已经控制住,走到李错身边耳语了几句。李错听了后,便招呼人牵了匹马过来。王江宁翻身骑上马,便听得周围一阵哗啦啦拉枪栓的声音。 “我不是要跑,我给大家复原一下明叔出事儿的过程。”王江宁看着一支支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急忙解释道。 四叔似乎也觉得手下人太沉不住气,就算王江宁想骑马跑,这里这么多枪,还有几个神枪手,他也跑不掉。他不耐烦地招呼手下人把枪先收起。艾梁则嘴角挂着笑,饶有兴趣地看着王江宁。 “这匹马就是明叔出事儿的时候骑的马,明叔和我差不多高,对吧?”王江宁笑着向人群问去,也不知道是问李错还是四叔。 “是。”李错率先答道。 于是王江宁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走到那根勒死明叔的晾衣绳前面,看着四叔挑衅般地抬起手,众人瞧得真切,骑在马上的王江宁抬起胳膊都碰不到那根晾衣绳。 李错神色一变,突然看着人群中大喝一声:“李迁!你给我出来!我有没有吩咐过你别动这根绳子!” “寨主!”人群中急忙蹦出一个中年男子来,他此刻已经是面如死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才敢抬头回话,“不是我,我真的没动这根绳子啊……我们家一直都用这根绳子晾衣服,好好的动它做什么呢!” “他没动,”替李迁开口辩白的人竟是王江宁,“正是因为他没动,这晾衣绳才会在这个位置。” “怎么说?”李错问。 “你们这个村寨地处温暖山坳之中,温度比外面要暖和得多,外面下雪,你们这里才下雨。气候,便是此案最大的漏洞。”王江宁说着,敲了敲绑着晾衣绳的那根竹子,“气候如此温暖湿润,这种毛竹日进一尺毫无问题,所以这晾衣绳才会这么高。”王江宁胸有成竹地指了指绳索的位置。 “所以,三天前这晾衣绳的位置不就刚好在比马头高一点的地方吗?”四叔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 “绳子的位置没有问题,但绑这根晾衣绳的人却很有问题。”王江宁翻身下马,望向以为安全了的李迁,“你说这是你家一直晾衣服的绳子,那你岂不是要每天来把升高了的晾衣绳往下撸一尺?你就不担心哪天忘了收衣服,第二天发现衣服上天了?” 那李迁顿时汗如雨下,四叔和艾梁的脸上也阴晴不定。 “我刚刚检查了明叔的尸体,他脖子上的勒痕在颈后有交错,而被晾衣绳吊死的吊痕应该是垂直的,显然明叔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人勒死后移尸此处,制造出一种意外的假象。所以他的尸斑集中在颈后、背部,那是他死后一直保持着平躺的状态的证明。”江宁继续道。 “李迁,你竟敢骗我?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你再敢说一句假话,我毙了你!”李错柳眉倒竖,掏出枪来顶在他脑门上。 “寨主,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干的,是……是……”李迁吓得方寸大乱。 “李寨主,明叔死得若有蹊跷,咱们后面慢慢再查便是。”艾梁突然打断了李迁的话,笑着打起了圆场来,“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咱们的买卖,不要纠结明叔这一件事嘛,人毕竟已经没了不是。” “艾大人说得是。如此看来,阿明的死确有蹊跷,咱们后面再慢慢查,如今时间紧迫,还是先办正事要紧。”四叔也在一旁附和道。 “四叔,我一向敬你是长辈,但到底这寨子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李错侧目冷冷地看着四叔说道。 四叔被她看得心中发怵,但他毕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瞬间又被自己露出的一丝胆怯所激怒,回话的语气也跟着重了许多:“寨主这话,我却是不明白了。寨主莫非是不相信我?” “自从艾梁这个外人派人来到寨子,寨子里那些长辈就陆续离奇死亡,可巧的是,死的全都是反对和艾梁合作的人。从明叔的死法来看,那些长辈绝非死于意外,一定都是艾梁在暗中搞鬼!”李错此刻也是干脆孤注一掷了,直接把话给彻底挑明了,“现在王侦探就在这儿,我让他一个个查,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王江宁环视四周,见在场的麻匪们听了李错的话,都纷纷向李错靠拢过来,显然局势有利,于是便狐假虎威地大声嚷嚷起来:“诸位!李寨主说的再有道理不过!大家一起拿下这个艾梁,不可一错再错!” 然而王江宁热血的高呼声没有得到他预想中一呼百应的效果,场面寂静得有点诡异。 王江宁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对面的艾梁露出一丝冷笑,转头看了看四叔。四叔仿佛也豁出去了,阴着脸对李错说道:“你还真以为,这李家寨现在还是听你的吗?”说罢,他抬了抬手。 随着四叔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端起了枪。他们的枪口,指向的竟然全都是李错。李错这才猛然发现,刚才只顾着看王江宁骑马演示,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人拿的长枪竟然都是崭新的新型13式79步枪。 李错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们这群白眼狼,当初兄弟们没饭吃,是谁带着你们拼出一条生路?现在,你们竟然要和我对着干?” “你这话四叔我就不爱听了。”四叔这时候见已经完全撕破脸,干脆不称呼寨主了,“我们这么多刀口舔血的兄弟,早该干一番事业了,你这丫头得了寨主之位,却也是畏首畏尾,把我们困在这个小地方,跟着你有什么出息?跟着艾大人才有大富贵。” 事出突然,王江宁佯装镇定,一边观察着形势,一边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忽然感觉手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李错把那把勃朗宁手枪悄悄还给了他。 第42节 “看来今天凶多吉少。对不起了,把你拉了进来。”李错小声说道。 “别灰心,还有机会。”王江宁审视着面前四十来个麻匪,飞快地思索脱身的办法。 “丫头,都是自家人,你乖乖投降,四叔我不想见血。”四叔的语气更加压迫起来。 “李寨主,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你大势已去,我看不如还是听了四叔和艾大人的话,老老实实投降吧。”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江宁突然冲李错笑了笑,自己高举双手向四叔和艾大人这边走了过来。 李错愕然一惊。四叔和艾梁则饶有兴趣地看着说投降就投降的王江宁,颇有些意外。 “这位小侦探,刚才我听你喊得可是响亮得很啊,你这说变脸就变脸啊。”四叔毕竟是老江湖,他并不相信王江宁会这么快投降,不过他也不担心王江宁耍花招,现在的局面就是诸葛再生关羽附身,也无能为力。 “良禽择木而栖,哪能在一棵死树上吊死,对吧。”王江宁继续高举双手慢慢走着,表情十分谄媚。 “真要投降,你且蹲到那边去,不必过来。”艾梁也不相信王江宁的投降,给他指了个地方,不让他靠近。四叔也冲最靠近王江宁的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去制住王江宁。 “听您的!”王江宁十分听话地一转身,就要往艾梁指定的地方走。见他如此听话,四叔和艾梁都略微放松了一些警惕,眼瞅着王江宁慢慢俯身蹲下,四叔便把全部注意力都转到了李错身上,毕竟四叔是知道李错的身手和枪法的,在他们眼中,李错的威胁远比王江宁要大得多。 哪知道那两个看守王江宁的匪徒,突然齐声大喝起来:“手上拿的什么?” 王江宁也猛地站起身来,众人定睛一看,他在刚才蹲下的一会儿工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个奇怪的东西抓在手上。用黑布裹着的两节看起来像是爆竹的东西,还拿绳索一头一尾捆扎好了,中间还有一截像是小扳手一样的东西,抓在王江宁另一只手里。 “都不要乱动!这是按发天机雷。我只要把这个开关一推下去,立马爆炸,谁都活不了。”王江宁冷笑一声,向众人展示着他手中的“按发天机雷”。 四叔和艾梁懊悔地对望一眼,心说竟小瞧了这废物。这什么一按就炸的天机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假的自然一切休提,但就怕万一是真的,这么近,只怕是真躲不开。 一旁的李错脸上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她是先惊后喜,等看明白王江宁手上拿的东西之后,她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让自己笑出来。 那是被自己砍成两截的枣木拐。 王江宁估计是太心疼他这件防身武器,在被李错砍断之后,王江宁在下车之前就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把断成两截的枣木拐给裹好了,还专门用绳子扎好,看起来真是和炸弹一样。特别是那块可以开合的握柄,因为有不少金属零件,在这时候反而分外显得神秘莫测。当时同在列车上的艾梁却并没瞧清楚王江宁这件武器,也不知道他居然还把这根被砍断的东西当宝贝给小心地包裹起来了。 这一下形势逆转,变成了王江宁掌控场上局面,四叔和艾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江宁一看这些人真被自己给唬住了,也是惊喜无比。现在是生死关头,他完全是一场豪赌,赌的就是艾梁等人看不破这个假炸弹。王江宁强行压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故作镇定地说道:“叫你的人都放下武器,退到百步之外。” 这完全是拼心态的时刻。 四叔神情犹豫,他虽不信王江宁手上真有炸弹,却也怕万一。这边王江宁也不敢逼得太狠,生怕玩脱了。 就在场面陷入新的僵局后,身后的李错突然一声大喊:“当心!” 王江宁急忙回头,却见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像是什么东西扑面而来,他用手一挡,那白光中还夹着一股阴风,阴风中一双利爪如闪电一般袭来,竟是硬生生从自己手中把那个“炸弹”给抢走了。王江宁的手上顿时被利爪抓得鲜血直流。 王江宁捂着手向天空看去,那东西竟然是一只白色的大鸟,抢走“炸弹”后,慢悠悠飞到艾梁头顶盘旋。 那鸟不但身形硕大,脸盘更是如同猛兽一般,在漆黑的夜色里,这鸟的双眼如同宝石一般闪烁着光芒。那是一只雪白的猫头鹰。之前艾梁手下马背上驮的那个用黑布罩着的木箱子,就是装这东西的。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艾梁的两个手下偷偷放出来了,王江宁哪里料到去防备空中攻击,被这畜生偷袭一击得手。 艾梁用戴着手套的手,从那白色猫头鹰的爪子里接过王江宁的“炸弹”,十分小心地打开,没想到一截断掉的木棒掉在地上。 “天机雷,哈?”艾梁冷笑一声,把剩下的木拐残件丢在了王江宁的面前。 这一下形势再次逆转。王江宁转头看向李错,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这次真是凶多吉少了。 “妈的,拼了。”李错也是急红了眼,顾不得那许多,唰地掏出自己的双枪和对面对峙起来。 “砰!砰!砰!”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关头,谁也没料到,双方的头头都还没下令,枪声却在远处大作起来。同时传来了马蹄声和冲锋号的声音。 “不好!是官军!”李错和四叔同时喊道。此刻两人也顾不得内讧,纷纷把枪口一致对外放起枪来。 王江宁一听“官军”二字,立刻掉头敏捷地找了个安全的隐蔽处躲了起来。他偷偷往外看去,只见没过一会,很多穿着军装的士兵骑着马端着枪冲了过来,还有更多的步兵在后面掩护。而李家寨这边,人数明显落了下风,多人中枪倒地,剩下的一看大势已去,也都纷纷抱头鼠窜,官军吹着号角就追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江宁刚准备出去看看情况,就听见一阵熟悉的欢乐声音,“王江宁!你没事吧!”。 “吕冲元?”王江宁万万没想到,跟着官军一起来的,竟然是骑着马的吕冲元和梅檀。 “哈哈哈哈哈,你看,我们来得及时吧。还要多亏了你的老朋友呢。我们也是被他们救的,一开始还以为他们也是麻匪呢。”吕冲元跳下马来,兴高采烈地绕着王江宁转悠。 “老朋友?”王江宁有些莫名其妙。 “呶,就是这位长官。”吕冲元指着领头那个骑着马的军官,笑着说道。 “你,你是……”王江宁看着马上的军官,觉得似乎有点眼熟。 “王大哥,我是张奇啊。”军官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张奇?哦……我记起来了!”王江宁迷惘片刻,忽然用力一拍大腿,被猫头鹰抓伤的手立刻就痛了起来。 “哎哟哎哟……真的是张奇啊!”王江宁一张脸扭成个混杂着疼痛和欣喜的怪异表情来,“张奇!你这……这变化也太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王江宁是在调查四牌楼王家古怪入室盗窃案时认识张奇的,那时候张奇只是王家的一个下人,傻乎乎地把那个奸诈卑鄙的王老爷当成救命恩人,整日里低着个头,唯唯诺诺地被王老爷呼来喝去。 王家案子结了之后,张奇跟王江宁说,自己想要参军报国,没想到这小子竟这么出息。如今,他一身军装,气宇轩昂,与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难怪王江宁半天认不出他来。 见王江宁这样欣喜,张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憨厚的神情倒是和记忆里一样。 “张奇,你怎么会找到这?”王江宁接着追问道。 第43节 “说来话长,等我把这处麻匪剿完,咱们回营再说。”张奇说着又派人继续往前追过去了。 王江宁听到张奇说“麻匪”二字,才猛然想起把李错给忘了,他回头望去,却哪里找得到李错的影子?王江宁急忙在一地中枪的死人里翻找着,也是不见李错的踪影。不过和李错同样逃脱的,还有艾梁。 “长官,这儿有个活的!”有个小兵跑步过来报告道。 “带过来。”张奇沉声说道。 “是!” 小兵带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错的四叔。他大腿中了一枪,此时正昏迷不醒,显然是疼晕过去的。 王江宁向吕冲元使一个眼神,吕冲元立刻上前,也不知在哪里戳了一下,那四叔醒了过来。 “你们和那个艾大人,到底做的什么大买卖?快说。”王江宁见四叔醒了,立刻急迫地问道。 “大……大人……要……要……”四叔才醒过来,外加伤口抽痛,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含含糊糊。 “要什么?要什么你快说啊!”王江宁等不及了,抓着四叔的肩膀用力摇着。 “印……大人要……要……印……” “什么印?”王江宁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枪响。不知从何处放的冷枪,正好命中四叔额心。 四叔一僵,随即倒在王江宁身上,立刻没了气息。 第三十七章 统一战线 天马上就要亮了,东方已经泛出了一丝丝亮光。血腥气息混合着各种被子弹打出来的人体组织以及排泄物的味道,让死里逃生的王江宁都觉得阵阵作呕。 林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基本都是四叔和李错的手下。还有十几人被活捉的,都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张奇手下的兵都在十分熟练地打扫战场,他们拿走一切值钱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新式步枪,对这些大兵来说相当有吸引力。 “王大哥,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张奇安排人继续去搜捕逃走的麻匪,在村子里找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让手下去烧了开水泡茶,便和王江宁三人聊起天来。 “一言难尽,张奇……不,张长官,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当兵的?”王江宁十分好奇地问道。他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很快也缓了过来,倒是梅檀的枪伤很让他担心。幸好张奇手下还带着医疗官,给梅檀检查过后说问题不大,基本上是皮肉伤,又给梅檀用了消炎药。 “我如今是在冯将军的西北军中效命,不过也纯粹是机缘巧合。”张奇摘下帽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众人听他一说,才知道张奇离开南京城后,跟着商队一路北上,哪知道刚到河南地面没多久,就遇到了西北军的一支部队和麻匪火并,眼见着西北军的军官要被麻匪偷袭,张奇再次舍身救人,替那军官挡了一发子弹,不但救下那军官的性命,又抢过一杆枪来一口气击毙了三个麻匪,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后来打扫战场的时候张奇才知道那军官竟然是西北军冯将军帐下的爱将。张奇虽然不通谋略,但端的是有一股子狠劲,每次都冲锋在前悍不畏死,短短半年间便在这一带闯下好大的威名。这回张奇在跟手下巡逻时巧遇小道士和梅檀,后又跟着小道士一路追踪,才在关键时刻救了王江宁。 “张奇啊,你,你这真是用性命搏来的前程啊。”王江宁听完张奇的际遇,不禁感慨连连。张奇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来答复别人的赞扬,在他的字典里,认认真真做事干活才是要紧事,说客套话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也依然是那个木讷忠厚的小伙子,只是见多了生死局,眸子里多了一股时不时透出的狠劲。 “张连长,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呢?”吕冲元指着外面蹲在地上的麻匪。 “李家寨这伙人,我们也盯了很久了,这回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也是多亏了你们。这些人我会带回去,全部打散编进队伍里。各家现在抢兵抢得很凶,这年头谁的人多枪多,谁嗓门就大些。寨子里他们的家属也全部带回县城去,后勤也缺人。只是可惜让几个带头的跑了。”张奇十分熟练地说着,看来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行动了。 王江宁无言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道德洁癖,这年头各地军阀混战一直是常态。用各种方法收编绿林好汉一直是补充兵员的重要来源。毕竟光明正大的收编是要花钱的,有时候还经常要防着收编来的麻匪反复叛逃。而像现在这样把已经打趴下的麻匪再打散编进队伍里,就把风险降到最小了。 “不知道那个女寨主怎么样了,王江宁,我看她对你还是挺照顾的嘛。”吕冲元冲王江宁挤眉弄眼地说道。 “她那是没抓到你,要是抓到你肯定更照顾你。”王江宁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有底气。他总是不经意地想起李错的所作所为,总觉得这姑娘并不是坏人。 “张连长,这里离洛阳有多远?”梅檀见王江宁和吕冲元再次斗起嘴来,于是扭过头去,问起了正事。 “洛阳?那可挺远,这里都没到郑州。你们要去洛阳吗?”张奇皱了皱眉头,转头问起了王江宁。 “对,对,我们要去洛阳。”王江宁暗自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 “那这样,我这边还要把李家寨的人安顿好,我先安排一个班这就送你们回县城,我们正好有一个物资车队要去洛阳,可以把你们捎带上。”张奇也没多问,爽快地做出了决定。 俗话说:什么样的将带出来什么样的兵。张奇手下的兵真是和他一模一样,护送王江宁三人的那几个大兵,一路上也是沉默寡言一句话都不多问,但却十分敬业。他们一共五个人,班长带着两个人在前面开路,后面留两个人断后,王江宁三人在中间慢慢悠悠地骑着马,迎着朝阳往县城走去。 虽然都是一夜没睡,不过经历了这么刺激的一夜,这时候还真是谁都睡不着。梅檀满腹心事地独自骑着马,王江宁则和吕冲元小声说着话。 “你看,大教授好像心事很重啊。”吕冲元十分关心梅檀的状态。 “嗯,毕竟他的学生现在情况不明,半路上又碰到这些事儿,出师不利啊。”王江宁嘴上敷衍着,心里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总感觉有些烦躁。 “哎呀,依贫道看,这也算不上是出师不利,说不定是苦尽甘来呢。我之前卜过一卦,咱们这一趟,必有收获!”吕冲元摇头晃脑地说着,似乎信心满满。 “希望顺利吧。”王江宁敷衍地说道。 “放心啦,肯定顺利。哎,不过咱们就这么走了,也确实有点可惜,” 吕冲元的嘴似乎一刻也停不下来,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两个人接着又聊起火车被劫后发生的事,王江宁再次回忆起匪寨里的冲突,依然心有余悸。 “依你的说法,那女寨主也并非十恶不赦。”吕冲元一边琢磨一边说道。 “咳,是吧。”王江宁有些心虚,眼神顺势飘到了远处。 “李错这个名字吧……倒是挺特别的。”小道士顿了顿,又继续道,“关键是她那两把刀,真是罕见得很,端的是一对宝刀啊。只是可惜了你那把拐。”吕冲元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不言了。 王江宁也有些奇怪吕冲元这一路话就没停过,现在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耳朵突然安静下来,他也有些不适应。 “有人跟着我们。”吕冲元侧耳听了一会儿,小声对王江宁说道。 “几个人?”王江宁顿时紧张起来,有人跟踪,八成是逃走的麻匪,己方人虽然多,但是毕竟在明处,对方在暗处,若是被偷袭那可就麻烦了。 “好像只有一个人。”吕冲元凝神听着,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到了自己的桃木剑上。 “一个人?”王江宁心放下一大半,吕冲元的本事他一向是信服的,他说只有一个人,那八成真就是只有一个人了。 第44节 “王江宁!” 就在俩人思考着怎样去围堵那个跟踪者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 李错从林中轻盈地钻出,令王江宁、吕冲元以及护送的士兵都齐齐一惊。 只见李错一身旗袍,衬出玲珑有致的身形,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别样的娇媚。 “各位大哥别开枪!我有话要讲!”不等王江宁开口发问,李错便率先扯起嗓门喊道。 王江宁和吕冲元迷惑地互望一眼,都没有作声,等李错继续讲下去。 “不瞒各位大哥,我名作萱萱,本出生在洛阳。”李错见众人都停下来听她说话,便做出一副忧伤的模样,娇声说话,“我的父母都是洛阳城里的本分人,怎知有天外出竟遭遇恶徒。那群可恶的麻匪将我捆进寨子里,强迫我为他们做事……”说到此处,李错顺手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眼角,像是在哭。 “我见你们都要前往洛阳,便想一路跟着,去和家人团聚……”李错一边擦眼角,一边说道。 一时间众人都默不作声地立在原地,像是看傻了。 那群士兵不知情,但是王江宁却是知道真相的。身为寨主的李错哪可能是什么本分人家的女儿,这些话分明就是她空口胡诌出来的。还有那个什么“萱萱”,明明就是李错扮演大金表小情人时用的假名嘛! 王江宁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李错忽然投来目光。 “我有话想跟这位大侦探单独聊,不知可不可以?”说话间,李错已经快步走到王江宁身旁,用眼神向他示意。 王江宁也便没有多话,骑马就跟着李错来到一旁。 “我其实一直都没跑远。我听到你和你的同伴在寨子里说要去洛阳找铜雀印。带我去,我把我知道的信息告诉你们。”李错倒是简明扼要,一下就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信息?什么信息?”王江宁有些迷惑。 “艾梁也要去洛阳找铜雀印。”李错垂眸,沉默片刻后,才又缓缓说道,“而我……我要找到艾梁,为寨子里的兄弟们报仇。”此时的李错已非刚才那副娇媚模样。她咬牙将“报仇”二字念得尤其用力,一张娇俏的面容上浮现出些许悲壮的神色来。 “既然你知道艾梁要去洛阳,那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去找他……非得跟着我们呢?”王江宁出声问道。纵然李错捆过他又打过他,但老实说,他对李错倒并没多少反感,甚至还觉得她挺特别的。然而他们才刚遇上不久,他并非完全信任她,也有点畏惧她寨主的名号,理所当然就得小心谨慎一些。 “我在明,艾梁在暗。我独自行动,总归比跟着你们要危险,而且也容易暴露。”李错忽然想起了什么,闭了闭眼睛,又继续道,“之前我有个手下潜伏在火车的前一节车厢里,负责配合关闭火车的制动装置,本来他该做完这些后就跳车下来接应我们,但他没有出现,而且就此失去了联络,我想他应该是被艾梁的手下给害了。” “那可真是……”王江宁立刻就想安慰李错两句,怎知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见小道士和梅檀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挪近,此时就站在李错身后,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也不知他们偷听了多久。 李错顺着王江宁的视线转头,也看到了小道士和梅檀二人。不等她开口,梅檀便推了推眼镜,沉声问道:“李姑娘,那个艾梁,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要让你们帮他做什么事?” 梅檀这个问题却是问到了点子上。王江宁和李错一阵沉默。 “此人到底是什么人,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好像是前朝的什么官,他手下都管他叫大人。”半晌后,李错开口说道。 “难道说他也是保皇党……”王江宁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呢喃着自言自语起来。 “至于他让我们做的那件事,如今反正也做不了了,不提也罢。”提起艾梁,一抹怒火再次浮现于李错的眼中,“如果不是艾梁挑唆,四叔他们也不会背叛!现在我李家寨已散,寨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还都被那些兵抓了,这笔账,都要记在艾梁头上。我要亲手宰了他!” 王江宁看了看梅檀和吕冲元,梅檀是一脸的无可无不可,吕冲元则对李错那对弯刀兴致盎然。反正这一路到洛阳也没多远,这个女匪已经是无家可归,她的报仇之意应该是可信的。王江宁努力说服着自己。 “我功夫如何你们见识过的,带上我,万一遇上艾梁,我可以保护你们。”见三人仍是迟疑,李错又加一块砝码,“我只要宰了艾梁,印给你们。” “那好,咱们就一起去洛阳吧!”王江宁当即决定带上这位女麻匪。 “路上要一起行动啊,不要突然消失什么的。”王江宁又好心提醒道。 “我只是说和你们一起到洛阳,可不是非要和你们一起行动。”李错不耐烦地蹙眉,瞥王江宁一眼,“你倒还管起我来了。” “可……可是既然大家一起去洛阳,总是一个团队,要听从指挥啊,你要是自己跑了,万一被艾梁偷袭可怎么办呢?”王江宁涨红了脸,不依不饶地说道。 “听指挥?听谁指挥?你吗?”李错弯唇冷笑一声,“老娘可不是你能指挥得了的。” “哎,不是,这不是担心你……” “老娘不用你担心!” “走。”梅檀一看这个架势,冲吕冲元吐了一个字,掉头就走。 “哎,就让他俩这样吵啊?”吕冲元颇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气得满脸通红的王江宁,追上梅檀问道。 “他俩的问题,让他们自己解决。”梅檀招呼着那几个大兵,整理马匹准备出发。 “唉,看来王江宁这一路是没法陪我说话了。”吕冲元颇为失望地摇了摇头。 梅檀一听这话,有些警觉地瞪了一眼吕冲元。 “你放心,我肯定不找你说话!” “你放心,我肯定不陪你说话!” 梅檀和吕冲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对方说。 “梅先生,你们真要带这个女人一起走啊?”护送他们的班长终于忍不住问了梅檀一声。 “嗯。”梅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梅先生,我倒不是没有怜悯心,只是咱们这边都是汉子,这也没多的马,她一个姑娘家,咱也不好和她同骑一匹。”班长十分耿直地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 还没等梅檀答话,吕冲元努了努嘴,指着不远处幸灾乐祸地说了一句:“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第三十八章 各显神通 众人扭头一看,就见李错骑着王江宁的马走了过来。 王江宁大头朝下横趴在马背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王侦探说太多话累了,要睡一会儿。”李错瞥一眼不省人事的王江宁,悠悠说道。 “哈哈!”吕冲元再也按捺不住,捂着肚子发出了牛铃般的笑声。 第45节 “出发吧。”梅檀似乎也不关心王江宁到底是死是活,翻身上马,冲班长示意继续出发。 阳光照在林间,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山脚下冒着炊烟的县城,这一行人踩着朝露迎着日光,小心谨慎地策马而行,只有小道士的笑声依然放肆地在林中回荡。 “哈哈!王江宁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一路无话。 张奇的手下办事效率奇高,几乎只给了王江宁四人吃一顿饭的工夫,就把搭车去洛阳的事情安排好了。 “这一路倒是顺利得很啊。”吕冲元问过同车的大兵,告诉众人很快就要进洛阳城了。 “那是,这么多兵运送物资,艾梁除非吃了豹子胆才会来。”王江宁一边啃着干粮,一边还在揉自己被李错打过的后脑勺。 “我出手有那么重么?”李错嫌弃地看一眼王江宁,“你揉脑袋都揉一路了。” 李错忽然开口,令王江宁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本能地退后一步躲到了梅檀身后,嘴上却依然不服输:“当然疼了!现在还肿着呢。不是我说你啊,你现在也不是麻匪了,下手要有轻重知不知道……哎哎我就随便说说好好好我闭嘴。”王江宁见李错投来刀子一般犀利的目光,立刻识趣地安静下来。 “到了洛阳,我们下一步做什么?”梅檀不顾王江宁,和吕冲元站在了一起。 “我们去找那个古董商人,钟涛,再顺藤摸瓜,找到铜雀印。”王江宁小心翼翼地看李错一眼,然后鼓起勇气说道。 “可洛阳城那么大,你们要怎么找到那个古董商人呢。”李错悠悠问道。 “这个嘛,找人我是专业的,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是我老本行,你们到时候且看我的手段便好。”王江宁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胸脯。他倒也不是吹牛,找人对私家侦探来说确实是看家的本事,有时候不但要找人,谁家丢的猪啊牛啊都要找。 “你那套手段在洛阳未必有用,贫道的奇门之术才是正经手段,等到了洛阳待我看过四方天地,不消片刻定能找到。”吕冲元信誓旦旦地拿出一个罗盘开始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王江宁和梅檀都斜着眼看吕冲元。 “我看你们俩的方法都不科学。”梅檀轻轻拍了拍风衣上灰尘,淡然说道。 “那你说个科学的。”吕冲元啪的合上罗盘,叉着手瞪着梅檀。 “报警。”梅檀十分认真地说道。 王江宁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梅檀。 “报警?哈哈哈哈……”吕冲元仰天狂笑了几秒猛然想起这还在兵车上别把人家大兵吓到了,硬是捂着嘴巴躲到角落里去笑了。 “当然要报警。你们去找那个古董商人,我要先去找婷婷,报警是正规途径。”梅檀丝毫没有把吕冲元肆无忌惮的嘲笑和王江宁强忍住没出口但写在脸上的嘲讽放在心上。 “那这样得了,既然我们三人各有各的方法,还各自不服气,那就各施手段,谁能找到钟涛和陈婷婷,算谁厉害,不必非要抱团行动,怎么样?”吕冲元突然出现说了一句。 “我觉得可以。”梅檀表示赞成。 王江宁见梅檀和吕冲元的态度都十分坚决,只得点头同意。 “我隐约记得,刚才有人说要一起行动。”李错悠悠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王江宁一眼。 “啊对,那李姑娘怎么办呢?”王江宁扫视面前众人,问道。 “我陪他去报警。”李错指了指梅檀,完全没有顾及王江宁语气中的期待之意。 “你陪他去报警?不怕警察抓你啊?”吕冲元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王江宁问道。 “洛阳警察哪会知道我是谁。而且你们俩多少都有点防身的功夫,可他需要人保护。”李错别有深意地看梅檀一眼,弯唇露出娇美的笑容来,“再说了,和他走在街上,肯定很有面子。” “那就这样,马上进城了,三路人马分头行动,不管有没有打探到消息,太阳落山的时候在警察局碰头吧。”吕冲元也不管一时语塞的王江宁,直接安排好了行动计划。 李错站在梅檀身边,斜眼看王江宁,正巧王江宁也看到了她。王江宁顿时脸一红,急忙转头收拾行李。 “呦,吃醋啦?”李错忽然来了兴致,开口捉弄王江宁。 “吃什么醋沾什么酱油?分头行动还是要记得安全第一。不过你们是去找警察,应该也不会太危险,只是白费劲罢了。不出两个时辰,我定能找到钟涛和陈婷婷。”王江宁语无伦次地接过李错的话,最后一句却是挑衅似的对梅檀和吕冲元说的。 梅檀微微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吕冲元则一脸严肃地双手捧给了王江宁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我专门给你画的护身符。” “哦,谢谢啊。” “不客气,等我下车了再拆开,记得一定要带在身上。” “为什么要等你下车了再拆?” 嘎吱一声,大卡车停在了洛水之南,前面就是古都洛阳。 “臭道士!又给老子画乌龟符!”车还没停稳,只见两人一前一后跃下车厢。 梅檀用围巾捂着鼻子挡住了两人飞溅起的尘土,摇了摇头,潇洒地伸手叫了两辆人力车,和李错一前一后优哉游哉地进城了。 一下午过去了。 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起来。洛阳警察局的警察们大多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只剩下值班的人开始点灯。只是洛阳城自然比不上南京城,电力还非常短缺,虽然警察局内部有电灯,但警局外的长明灯还只能靠点油灯照明。 “要不要去找警察给这俩人报个失踪?”梅檀站在警察局门口,实在是等得有些不耐烦。 “来了。”李错坐在台阶上,举目望向远方,“这俩人是约好的吧,还同时从两个方向来。” 王江宁一脸的土色,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累的,走路都有点晃。吕冲元也好不到哪里去,道袍拖到地上了都没发现。 “情况如何啊?”李错解下腰间的水囊扔给王江宁,“你先说。” “情况比想象的要困难一些。”王江宁喝了一口水,有些为难地说道,“一来就打听到了洛阳本地最大的帮会和人最多的丐帮,可是钱花了不少,嘴皮子都磨薄了,跑了一下午竟然一无所获。古董行业在洛阳是行会买卖,但能打听到的大小行会都确定洛阳城没有一家古董店有个叫钟涛的古董商人,黑市上也从没听过他的名头。本地帮会还十分不客气,拿钱不办事,还想来个黑吃黑,幸亏我跑得快要不然今晚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我想要不明天再去拜拜洛水码头的把头,也许会有进展。” “哎!道爷今日也不宜找人。”吕冲元见没人给自己递水,只得自顾自地收拾拖在地上的道袍。“奇门之术这些当然是逗你们玩的。我本来考虑既然我们要找古董商人,那先去找找本地的道观,想必能打探到一些情况。结果我还没开口问两句呢,他们就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野道士,又是笤帚又是棍棒的,我哪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又怕出手没轻重伤了人可怎么办,只能掉头逃跑,哪知道连续跑了三个道观竟然都是这样。也不知道他们是给人偷怕了还是怎么的。总之今天是一无所获。”吕冲元也是神气不起来了,只恨不得赶快找一张床舒服地睡一觉。 “我也没找到陈婷婷。”梅檀听了二人的报告,也随声附和了一句。 “我们都没找到你当然更别想了。这事儿我看还要从长计议,咱们先找地方吃饭休息吧。”王江宁抖了抖裤子上的土。 “但是我们找到了钟涛的下落。”李错出声说道。 “啥?”王江宁一时没回过神来,手里的水囊差点掉地上。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吕冲元也是吃惊不小,自己和王江宁都没找到的人,居然给这个书呆子和女麻匪找到了,讲不通啊。 “报警找到的。”梅檀像是在说什么很平常的事情。 “报警找到的?”王江宁和吕冲元异口同声地叫道。 “那么大声做什么!”李错嫌弃地看王江宁一眼,随即略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警察局的大门。还好,没啥动静。 “就是报警找到的。”梅檀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说话速度也快了很多。“你们两个人为什么找不到这个钟涛,是因为这个人只卖假古董。所以他从来不和正经的古董商人行会打交道,也没有固定的店铺。造假,贩假,一本万利的买卖。而且他卖假古董自己也不出面,他的假古董都是卖到外地去的。洛阳本地的同行没听说过他也很正常。不过,做这行生意的,有个部门是他必须要打点的。” “警察。”王江宁恍然大悟。他只顾得找古董商人,哪里知道这是个只卖假古董的古董商人。这样的人要想活得长久,打点警察是必备的功课。 “梅教授刚问了两句关于钟涛的事情,那些警察就十分警惕地问你找他干什么,就差把我们认识他写到脸上了。”李错弯唇一笑,眼里藏着几分得意。 “难道你们就这样直接说要找他,警察就告诉你们了?”吕冲元却是一脸的不相信。 “主要是梅教授看起来就很有钱,我们只说是来找钟涛收古董的,那些警察就都以为我们是那种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一个比一个积极地要把钟涛介绍给我们。”李错轻嗤一声,眼里尽是不屑。 王江宁和吕冲元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俩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们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钟涛,到底在哪里。” “白马寺。不过首先,”梅檀推了推眼镜,看了看惨兮兮的王江宁和吕冲元,“我们先去吃饭。” “好吃,真好吃。老板,再来一碗。”王江宁这一碗羊肉烩面下肚,还是感觉没填饱肚子。 “小道长,你们出家人,原来是可以吃荤的啊?”李错好奇地看着吕冲元,一时间来了兴致。 “好教李姑娘知道,我这一门吧,和正一派的规矩差不多,不讲那些虚文,酒肉皆不禁,婚配生子都是可以的呢。”吕冲元也呱唧呱唧地吃着,趁王江宁转头要第二碗面的工夫还从王江宁碗里偷了一块羊肉塞嘴里。 “哦?那你有相好的吗?”李错顺势搭上小道士的肩膀,一时间竟又有了扮演小情人时的那股娇媚劲儿。 “没,没有啊。”吕冲元一时间有些无措,差点没被嘴里的羊肉噎着。 “那你看我怎样?”李错在小道士耳旁轻轻笑着,还不忘看王江宁一眼。 “我说咱们先把正经事办完了你俩再聊这些成吗?”王江宁在旁边听得实在受不了了,于是插话进来。 “哎呦,别吃醋嘛,人家也不会冷落你的。”李错左手一伸,勾住了王江宁的脖子,就这样维持着左拥右抱的姿势。王江宁的脸立刻又涨得通红。 “我们吃完饭就连夜赶去白马寺,以免夜长梦多。你们别忘了,我们能打探到的消息,艾梁也能打探得到,你俩已经浪费一下午时间了,现在要争分夺秒。”梅檀低头一根一根吃着碗里的面条,对眼前的画面视而不见。 “嗤,没劲。”李错看一眼脸红成西红柿的王江宁,玩过瘾了,便又把怀里的二人推了出去。 “白马寺离这里有多远?”这时王江宁要的第二碗面送上桌来,王江宁准备吃面的同时顺口问道。 “三十里左右。”梅檀风轻云淡地说道。 “三十里?大教授,三十里啊,你骑马都要半天时间,这大晚上的怎么能赶得及?”王江宁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梅檀却不答话,而是转头看了看李错。 “谁说要骑马了?当然是开车去。”李错拿出一串钥匙晃了晃。 “这是?”吕冲元已经吃完了,抹了抹嘴。 “车钥匙,下午从警察局顺出来的。我已经去摸过路了,晚上车库就一个看守。车库的车都不怎么开,趁晚上打晕了看守,我们就把车开走。”李错自顾自说完,抬头就看王江宁和吕冲元都是一脸呆滞。 “你从警察局偷车?”王江宁已经能想象到明天洛阳警察全城通缉敢偷警车的雌雄大盗的壮观场面。 “他让我偷的。”李错顺手指了指梅檀。 梅檀十分坚定地点头。 第三十九章 付之一炬 王江宁和吕冲元像不认识梅檀一样瞪大了眼。 “非常时期,不可拘泥。再说我们这是借车,我按市价留了一天的租车钱,明天用完便还回去。”也不知道梅檀是在说服王江宁和吕冲元,还是在说服自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眼下只有想方设法尽快找到钟涛,找到钟涛才能找到印,找到印,就能找到陈婷婷。” “可是你们谁会开汽车啊?”吕冲元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我会。”梅檀推眼镜。 第46节 “我也会啊。”李错挺了挺傲人的胸脯,瞥一眼神情复杂的吕冲元以及王江宁,妩媚一笑,“怎么,大侦探居然不会开车?” 王江宁吃了瘪,也懒得搭理她,吕冲元眼珠一转又提了个问题:“可是,咱们也都不认路啊,这大半夜的估计也问不到人。” “哗啦”一声,梅檀像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一张大纸,摆在桌子上。 “洛阳地图?哪里来的?” 梅檀拿出来的这份地图十分详细而且专业,只怕洛阳本地都未必能有。 “我从学校的图书馆带出来的。”梅檀的语气依然十分淡然,“怎么,这种基础功课难道不是应该提前做好的吗?” “所以说,教授,这些事儿,你早就计划好了对吧?”王江宁指着地图上一条用笔加粗的路线说道,这条路线从洛阳城直达白马寺。 “是的,下午就全都计划好了,李姑娘已经研究好了路线。但为了等你们俩回来,耽误了不少时间。”梅檀推了推眼镜,王江宁和吕冲元根本听不出来他到底只是在描述事实还是在嘲讽他们俩。李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点着头。 “别问了。别说话。还嫌不够丢人吗?”吕冲元冲王江宁叹了口气,仿佛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打击。 “现在知道让我别说话,刚才就你问的最多。”王江宁也好没好气地站起来去付面钱了。 “怎么这么贵啊?”王江宁一听面馆掌柜的报价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七碗面条竟然比吃酒宴还贵。 “客官您不要误会!”掌柜的急忙摆手,憨厚地笑了笑,“小店不贵的,那位客官要的每份面条都加了四份羊肉,一共十二份羊肉,那真便宜不了啊。” “是不是那个矮子说要加的?” “是的是的。” “吕冲元!” 漆黑一片的道路上,一辆小汽车孤单地奔驰着。 李错气定神闲地开着车,很少坐小汽车的王江宁坚持要坐前座,梅檀和吕冲元坐在后座。 “你是从哪里学会开车的?”王江宁见李错腾不出手来打自己,便放心地问起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 “我们劫过几批军车。那些当兵的也是饭桶,丢下装备逃命是家常便饭。劫过几次,也就知道怎么开了。倒是这一两年西北军进来了,他们确实不好对付。”李错十分专注地看着路面。 这条路是通往白马寺唯一一条能走汽车的路,但是路面凹凸不平路况相当糟糕,一个不留神轮胎陷进大坑里就麻烦了。 “所以说你是自己学会开车的?等一等,军车不都是大卡车吗,你开过小汽车?”王江宁突然想起什么来,十分紧张地问道。 李错冷哼一声:“有什么区别,开起来不都一样吗?” 吕冲元和梅檀在后座默不作声,各自抓紧了车顶上的拉手。 “三十里地,以咱们这速度,前面没多远了吧。”王江宁拿出地图,装模作样地看着。 “前面转过去就是了……咦,前面好亮啊。”李错皱起了眉头。 王江宁也看到了,东北方向泛起了阵阵红光。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王江宁心头一抖。他急忙摇下车窗,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蔓了进来。 “着火了?”吕冲元捂着鼻子叫道。 不会这么邪乎吧就这么巧白马寺着火了?王江宁突然意识到李老吹看的那些离奇侦探故事也不全是编的了。 众人开车到山前,却没有路能再走车了。王江宁四人只得下车步行上山。 “这寺庙啊,原是中原寺庙祖庭,相传乃是东汉年间两位天竺高僧以白马驮经来到此地,因而得名白马寺。”吕冲元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说起来,这白马寺也是饱经战乱摧残啊,如今的寺庙,虽然仍保有五殿四院,但都破败不堪,年久失修。不过我却从未听说这白马寺里有什么佛家珍宝,这大概也是它得以躲过猖獗匪患的原因所在吧。” “你不是道士么,怎么对和尚的住处这般了解?”李错走到吕冲元身边,狐疑地看着他。 “嗳,佛道不分家嘛!” 王江宁一行匆匆赶到寺庙前,却见那火光黯淡了些许,只是焚烧的气味依然刺鼻,空气中也开始出现飘散的烟尘。 王江宁第一个跨过白马寺的山门,却见白马寺本身并未起火,着火的乃是东侧的一排厢房。寺中僧人和附近的百姓都在奋力扑救。此时大火已快熄灭,不过那厢房已经烧成一片白地,只有一些漆黑的残垣断壁还能看出这里曾经是一片房屋。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王江宁掏出一块布片,捂在口鼻上,就要上前查看。 “我也去。”李错也不管王江宁答应不答应,径直跟了上去。 王江宁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五个中年人坐在火场附近的地上,他们的穿着打扮和救火的百姓大不一样,像是和尚的僧袍。王江宁略觉得这几人有些奇怪,便随便挑了个中年人,凑上前轻声问道:“敢问这位,这火怎么起的,可有人死伤?” 那人正紧紧盯着火场,没料到旁边突然有人说话,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王江宁和李错,急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王江宁这才发现这人的脸都给熏黑了,身上的衣服也多有污渍。 “阿弥陀佛。”那人又念了一句佛号,才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沉声说道:“火是怎么起的,眼下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查不明白了。”他说完这句话,才十分费力地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江宁,王江宁发现这人个头很矮,只到自己肩膀。这人站起来也不顾自己身上的尘土,只微微低头问道:“这位先生看着面生得很,怕不是附近的百姓?” 他这么一说,另外坐在地上的四人也都扭头看了过来,附近的几个和尚听到动静,也向这边走过来。王江宁倒是没啥反应,李错一看这架势,立刻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就站在王江宁旁边,眼瞅着就要掏刀出来。王江宁一看李错的动作顿时意识到她要干什么,急忙抓住李错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冲动!先看看!” 李错狠狠瞪了王江宁一眼,却没再进一步动作。 王江宁这才放下心来,在心头捏了一把汗。幸亏自己反应快,李错这是当麻匪当久了,一见到有人围上来就要拿刀,本来没啥事儿非要被她搞出大事来。 他正暗自庆幸着,身后又是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鄙寺不幸遭遇火灾,不能迎接阁下,甚是失礼。不知施主深夜造访鄙寺何为?”王江宁回身一看,便是围上来的几个和尚中的一人,这和尚看起来年纪不小,脸上褶子甚多,言语间也非常客气。王江宁自然不敢怠慢,有模有样地学着这和尚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大师您好。我是首都警察厅的,这次来白马寺是奉命公干。”王江宁装模作样地掏出徐思丽之前借给他的首都警察厅的证件,拿给这和尚看。这回来洛阳之前,王江宁为了以防万一,死乞白赖地问徐思丽弄来了一本空白的首都警察厅证件。只是王江宁却不知道,这本证件,本来是徐思丽为梅檀准备的护身符,哪知道梅檀死活不要,这才便宜了王江宁。 坐在地上那几人一听到王江宁是南京来的警察,也都纷纷站了起来,聚在一开始和王江宁说话的那人周围。王江宁偷偷拿眼扫过去,那几人的神色倒都是平静如常。 那老和尚接过证件细细看了看,又递还给了王江宁,语气如常地说道:“原来是从南京来的官人,贫僧慧芳,是本寺的住持。” 王江宁倒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老和尚就是白马寺的住持,只得又给老和尚行了一礼。旁边的李错看到这局面十分客气,这才放下心来。 “敢问方丈,这火是因何而起?可有伤亡?”王江宁问道。 “火因何而起,现下还是不清楚。只是火势来得甚猛,起夜的小沙弥发现起火的时候,东厢房的住客大多还在睡觉,待喊来人扑救时便已经来不及了。贫僧也只能先保住其他大殿。住在东厢房的都是一心向佛的居士,每日礼佛不曾间断。佛渡有缘人,半年前有善人出资兴建了这东西厢房,为方便礼佛的居士长期居住。各位居士的日常开销,都是自理的,寺里对厢房的住客也少有过问。刚才和官人说话的,便是住在东甲的叶居士。”慧芳方丈向刚才和王江宁说话的那中年人点了点头。 “西厢房没有住人吗?”王江宁奇怪地问道,他注意到和起火的东厢房相对的西侧一排房间是黑灯瞎火的。 “刚建好的时候西厢房也是有几位居士住了一段时间的,但是后来有居士染疾病死在其中,西厢房的几位居士便因此避讳,有的走了有的搬到东厢房居住,西厢房便没有再住人了。鄙寺的僧人都是在寺内居住的。”慧芳方丈介绍起这段历史,似乎颇为无奈,西厢房病死了人,东厢房现在又着了火,真是祸不单行。 “大和尚,和你打听个人,有个叫钟涛的,听说就住在这寺中,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李错似乎对这样绕来绕去又文绉绉的问话颇不习惯,抓住空档立刻上来抢白。 “阿弥陀佛。贫僧对厢房里的居士并非十分了解。”慧芳方丈顿了一顿,又补充道,“眼下熟知诸位居士的知客僧还在里面救火,二位若只是找人,可稍待片刻。”他一边说,一边唤过来一名小沙弥,耳语几句,那小沙弥便小跑着去火场喊人了。李错和王江宁对望一眼,十分默契地不再说话,而是站在一旁等着。 没过多久,一位年长的知客僧便走了过来。 “住持,几位师兄都清点过了。东厢房八间已经全部焚毁,有两间空房,六间住人,住人的六间里有四间的住客都跑出来了,据他们说,火是从东丙冒出来的,火势甚猛。东丙和东丁两间的住客,却没见跑出来人。眼下火势渐熄,几位师兄正在东丙和东丁两间查看着。”知客僧一边汇报,一边指了一下之前坐在地上的五人,“这几位居士就是跑出来的。” 王江宁听完立刻凑了上去,轻声问道:“这位大师,敢问有个叫钟涛的,是否在寺中?我们是他的朋友,本来是要来探访他,哪知道这赶上白马寺失火,很是担心他的安危。” 那知客僧一听,先是低头宣了一句佛号,然后指着东厢房的残骸说道:“钟居士平日确实多在本寺挂单,他就住在东丁那间。只是钟先生平日行踪不定,尚不知钟先生此次是否罹难。佛祖保佑,切莫出人命啊。唉。”那和尚说完,便告了个罪,又小跑着去火场方向了。 “钟居士怕是凶多吉少。”那姓叶的声音从王江宁身后传来。 “哦?”王江宁转头看他。 “这火起得甚是猛烈,要不是我们跑得快,只怕今晚都要在这里交待了。钟居士今天肯定在屋里的,他今天下午回来,还和我打了招呼呢。唉。”姓叶的唉声叹气地说道。 “还没请教尊驾怎么称呼?这位钟先生您熟吗?这火是怎么起的,您可知晓?”王江宁抱拳作了个揖,连珠炮似的问道。 “不敢不敢,您叫我叶老四就行,大家都这么叫我的。我是个裁缝,平时就在此处居住,也帮寺里和尚做做僧袍,钟先生和我们也都认识,只是他平日忙生意住得少。至于火是怎么起的,那真是不知道,我是听到有人呼喊,这才跑出来的。”叶老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但是火应该是从老许的房间起来的,我出来的时候他那间门都烧着了。钟先生的房间也烧得厉害,他俩的房间已经烧成一片了,这茅草房子最怕着火,我一看房顶全都过火了,只得赶快喊了其他人赶快跑。” 王江宁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情况如何?”吕冲元和梅檀跟了过来。 “去火场看看。”王江宁在心中默默祈祷钟涛可别真烧死了。 “他们怎么突然都坐下了?”没走两步,李错指着火场边上的几个突然席地而坐的和尚。 “做法事。发现死人了。”吕冲元轻声说道。 王江宁心中一沉,脚下也奔快了许多。 “大师,是有人遇难了吗?”王江宁见刚和他们说过话的知客僧又从火场里出来,一回生二回熟地凑上去问。 知客僧默然叹气,低头说道:“阿弥陀佛,东丁和东丙都发现了住客的尸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只是念着佛号,却不肯再多说了。 王江宁也干脆不再费口舌,直接冲进了漆黑一片的火场里。此刻大火已经基本熄灭,东厢房的八间屋子已经全部倒塌烧毁,只有几垛墙还杵在原地。王江宁一眼就看见中间大概是东丙和东丁厢房的位置,已经被清理了不少的瓦砾中躺着两具尸体。 吕冲元和李错一前一后跟了过来,唯有梅檀始终没有跟随他们行动,独自站在寺中院子里观望着。 王江宁走到那尸体边上,旁边的年轻僧人还以为王江宁是来帮忙的,走上前来微微摇了摇手:“尸体已经清理出来了。怕是要等天亮才能开始好好把这里清理干净。” “死者的身份清楚吗?”王江宁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口鼻问道。 “施主你是?”那僧人这才感觉有些不对,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我是警察局的。”王江宁掏出来徐思丽给他的徽章,装模作样在僧人面前晃了一下就收了起来。 “警察来了便好,警察来了便好,毕竟是出了人命。”那僧人黑灯瞎火的一时也识不清王江宁手上牌子的真假,便老老实实地介绍着。 “这两名居士,就是住在东丙和东丁的住客。东丙的住客叫许胜,七十多岁了,膝下无子,一直住在本寺,是手艺人,平时在白马寺镇上做裱画为生。东丁的住客叫钟涛,听说是个商人,具体做什么营生却不太清楚。他经常在外面走动,在寺里住的时间不定。二位居士遭此劫难,实在不幸。” 听到钟涛二字,王江宁脑袋“嗡”的一声,后面那僧人再说的话他都没听进去。 第四十章 狡兔三窟 之前在南京城查碎尸案时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次次都被人抢先截断线索!虽然现在他还没开始调查,但直觉告诉他,这火不是意外,此事绝对和那群杀死小黑皮的光头们有关系。 直到梅檀赶来,推了推他,王江宁才回过神来。 “钟涛死了。”梅檀看着他说了一遍,不知道是无意识的重复,还是想从王江宁那儿得到否定的回答。 虽然他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王江宁知道,此事对他的打击很大——钟涛是他寻找陈婷婷唯一的线索,如今钟涛一死,想要找陈婷婷怕是无望了。 “这火绝对有问题,我们先查一查。”考虑到梅檀的心情,王江宁努力收拾起自己的情绪,压低声安慰他道。 见梅檀点点头,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两具尸体,“起火的原因现在知道了吗?” 第47节 只见地上两具尸体都已经烧得焦黑,骨头都露了出来。一具平躺状,另一具则蜷缩成了一团。这两具尸体都是僧人们从瓦砾中抬出来的,此刻并排放在清理出的空地上。 “现在还不知道,只听其他厢房逃出来的住客说,火是从东丙的许胜老先生房间先冒出来的,也许是天冷老人点火取暖不慎。但是火烧得甚快,两位居士蒙此不幸,阿弥陀佛。”那年轻和尚看来是知客僧一类的人物,说话条理也甚是清楚,言语间就把寺庙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哪个是许胜?”王江宁指着地上两具尸体。 “这位是许胜居士。旁边那个是钟涛居士。阿弥陀佛。”年轻的知客僧指着那具平躺的尸体说道。 “发现他们的具体位置是在房间的什么地方?”王江宁细细打量着两具尸体。 “这却不清楚了,东厢房火势甚大,后来我们看实在无法扑灭,只能先保证别烧到其他房子,待此处烧完了才能进来灭火。东厢房整个都烧塌了,两位居士的遗骸也是在瓦砾堆里找到的,具体在什么地方无计可查。只知道许胜居士就是现在这个姿势,钟涛居士发现的时候像是跪在地上的。”年轻的知客僧为难地摇了摇头。 “怎么样?”吕冲元见王江宁不再问话,便捂着鼻子凑上来。 “这两具尸体都很蹊跷。”王江宁皱着眉头,盯着地上两具尸体。“这具平躺的是许胜,僧人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火也是从他的房间起来的。可是你看他这具尸体,姿态如此放松,非常不合常理。总不能被火烧到了动也不动吧?” “你是说,他被烧之前,很可能已经死了?”李错也凑了过来,她胆子也是大,换做其他姑娘早吓吐了,她却还想伸手去摸那焦尸,让王江宁一把拽开。 “别乱碰尸体啊。具体怎么死的,要验尸才知道。更奇怪的,是这一具。”王江宁点了一下蜷缩成一团的那具尸体。“按照僧人的说法,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钟涛。” 李错和吕冲元一起望向钟涛的尸体。却见那尸体背部弯成弓形,头也向胸口埋去,两腿弯曲在身前,两只手则在头两侧一前一后,一只手上还抓着一节烧焦的木棍,早已烧得面目全非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李错和吕冲元看不出门道来,正要等王江宁进一步解释,哪知道王江宁竟是不再说话了,而是直接起身迈步走了出去。 “喂,你接着说啊,钟涛的尸体到底怎么个奇怪法啊?”李错追上去扯住了王江宁的袖子。 “哎呀别拉我。我去对面厢房看看。”王江宁甩开李错,小跑着跑到了对面的西厢房查看。李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脚下微微发力便追上了王江宁,直接拽住了王江宁的裤腰带,差点让王江宁摔个跟头。 “我的姑奶奶我怕了你了行不?现在别闹好吧,等我看过西厢房再说。”王江宁急忙拉紧自己的裤腰带,生怕给李错拽断了,苦着脸央求着李错,她毕竟是姑娘,重话不敢说动手更不可能,只能服软了。 “那你回答我的问题。”李错不情愿地松开手,嘴上却依然不依不挠。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别着急。我要看看他们这个厢房的布局。”王江宁见李错松了手,这才长出一口气,风急火燎地赶到西厢房查看。 这厢房是一个横排并排的八个连顶的茅草房,看起来结构十分简单,每个厢房就一个单门单间,前后连窗户都没有。王江宁推了推厢房的门,咣啷咣啷的十分松垮。他正细看着,梅檀也走过来看了看,摸了摸厢房的门,又扯下一根屋顶的茅草揉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王江宁。 “有什么发现?”王江宁意识到梅檀似乎有话要说。 “这两排房子结构十分简单,木柱泥墙茅草顶。茅草屋顶本来就十分怕火,烧起来也确实很快。”梅檀把一根从屋顶扯下来的茅草递给了王江宁。 王江宁接过茅草,也学着梅檀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神却四处打量着。 “那些和尚说,他们也不知道钟涛到底做什么生意的,只听说是经常要出远门的。他在白马寺这里也不是常住,偶尔来住几天。这一次听说是前两天才刚刚来住的,就遇到了这么大的火灾。很是奇怪。”梅檀摘下眼镜细致地擦拭着,他的金丝眼镜很是金贵,在这样满是灰尘的火场里早已经有些影响视线了。 突然身旁李错抬起脚,非常凶残地一脚把门给踹开了,转头一脸困惑地问:“这门如此不结实,一脚就踹开了,那两个人怎么会没跑出来?” “走吧。”王江宁算是怕了她了,忙拽住不知道还会闯什么祸的她,回头找梅檀和吕冲元。 他刚回头,正好撞到了小跑着跟过来的吕冲元,王江宁趁着李错专注于晃门的工夫,把吕冲元和梅檀搂住肩膀一阵轻声耳语。 “小道士呢?”回到人群中,李错率先发现吕冲元突然消失了。这白马寺虽然是千年古刹,但毕竟年久失修,和尚不多,附近的村民也不多,虽然是深更半夜,可在场的人基本上都举着火把,举目望去就能把人都扫视全了,却始终没发现吕冲元的身影。 王江宁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地摇了摇头说:“先不管他了。我们先回车上去。” “要走?”李错皱着眉头。 “回车上再说。”王江宁似乎不打算多解释,自己先转身离开了。 李错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梅檀,见梅檀也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更加奇怪。他们来找钟涛,结果钟涛莫名被烧死在屋中,这场奇怪的火灾还没搞清楚情况,吕冲元又离奇失踪,现在王江宁连吕冲元都不管了,掉头就要走。眼瞅着这火灾已经扑灭,附近的村民都逐渐散去了,现场只剩下一些和尚还在清理现场,给死者超度念经,再待下去也确实太扎眼,只得跟上王江宁往外走去。 同一时间。白马寺内的僧众大多返回各自住所准备休息了。两个小沙弥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后殿,而是举着一盏灯笼,向东转去。 白马寺与一般寺庙不同,不但地界很大,而且历史悠久,因此规矩甚多。慧芳方丈定下规矩,晚上每隔一个时辰,便由两名和尚举灯夜巡寺内三圈,巡完了还不能睡觉,要继续等到下一个时辰再叫醒下一波巡更的和尚才能休息。 “马上到迦摄摩腾祖师墓了,轻声点。”夜巡的小沙弥悄声对他的同伴说道。 迦摄摩腾便是白马寺中驮经文来中原的两位天竺高僧之一,圆寂之后葬于白马寺的东南角,另一位天竺僧法兰则葬在白马寺的西南角。 然而刚走到迦摄摩腾祖师墓前不远处,两个小沙弥却忽然停住脚步,露出惊恐的神情来。 迦摄摩腾祖师墓前,正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衫人。 那人纹丝不动地跪着,时不时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本来已经寂静下来的白马寺,被这两个小沙弥刺破云霄的喊声再次唤醒。 王江宁三人也听到了喊叫声。 “回去看看。”王江宁毫不犹豫地掉头往寺庙跑去,李错飞快地跟上,梅檀却是没跑两步就由跑变走了,被王李二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王江宁飞奔到寺门口,正好看见两个巡夜的小沙弥在慧芳方丈的怀里嚎啕大哭。叶老四他们几个人也没走,都站在寺门口围观着。 那叶老四也是眼尖得很,看到王江宁和李错又回来了,微微一愣后,立刻主动和王江宁打了个招呼。 “怎么回事?”王江宁急促问道。 “两个小和尚撞鬼了。我看,八成是给今晚的事儿吓的。”叶老四揣着手说。 那边慧芳方丈轻拍两个小沙弥的脊背,温声道:“慢点说,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两个小沙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大家总算听明白了个大概。 “我看是有人装神弄鬼吧。”李错不屑地说。若是有人在这大半夜的跪在迦摄摩腾祖师墓前,还发出诡异的笑声,也未免过于离奇了。 慧芳方丈正在犹豫,王江宁倒率先跳出来自告奋勇要去查看一番。 “我们同去看看吧。”慧芳方丈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王江宁的毛遂自荐。王江宁是“首都警察”,他愿意调查这离奇事件,自然再好不过。不过迦摄摩腾祖师墓毕竟是要紧场所,方丈觉得自己也应该跟去。 “一起去看看吧。”王江宁好心喊上了叶老四那几人,叶老四他们反正现在也没地方可以去,便都爽快地跟着一起去了。 众和尚各自打着灯,这几十人便浩浩荡荡地向迦摄摩腾祖师墓走了过去。王江宁没走几步,就听到身边李错嘟囔了一句:“你这小道士还真是神出鬼没,刚才跑哪里去了?” 王江宁回头一看,果然是吕冲元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悄无声息地跟在后边。 见李错一脸犹疑地看着自己,吕冲元做了个鬼脸,冲李错挤眉弄眼地笑着说:“上茅厕!李姑娘也要一起去?” 李错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冲吕冲元打了过去。亏得吕冲元早就知道李错的厉害,生生避过这一巴掌,躲在了王江宁身后,还不忘调侃一番王江宁:“李姑娘这一掌果然是疾如闪电,王江宁我给你说这一掌要是打你你绝对躲不开。” “别闹了。”王江宁没好气的劝住打闹的二人,“以后突然失踪还是要说一声。” “好好好,以后贫道上茅厕一定给大侦探汇报!”吕冲元吐了吐舌头十分配合地说道。 “你们俩演什么双簧呢,当姑奶奶看不出来?”李错突然用力在王江宁胳膊上拧了一把。 “哎呦疼疼疼疼。”王江宁果然是躲不开李错的突然袭击。 “快说,你们搞什么玄虚?”李错下手更狠了。 “别捏别捏,我给你说,正好有事儿要你帮忙。”王江宁脸都紫了,却也不敢喊,只得侧过头在李错耳边低语了几句。李错听完后眼珠一转,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了。 “这里便是了。”进入寺门向东没走多远,慧芳方丈便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王江宁等人打眼望去,在众多和尚的灯光火把照耀下,隐约能看到这迦摄摩腾祖师墓,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小墓,横竖大概只有一丈长,一人多高的封土,封土上杂乱无章的长了不少杂草。封土周围用石头砌了一圈封石,封石中间嵌着一块很小的黑色墓碑,大概也就一臂的高度。 “你们看到的人,便是在此处吗?”慧芳方丈问那两个小沙弥。 “是的方丈,刚才那人便跪在墓前。”本明指着墓碑前面的一小块空地,颤悠悠地说道。 众人仔细看过去,那处地方空无一物,别说是人,连点杂物都没有。想必寺中平时在这里也是经常打扫的。 “小师傅今晚应该是吓着了,看走了眼吧。”叶老四率先发话,不以为然地说道。 “方丈,我们断不会看错,这里刚才真的跪着一个长发人,还……还咯咯咯地笑。”其中一个小沙弥见众人一脸不信,几乎都要哭出声来。 慧芳方丈正要再出言宽慰他两句,却被吕冲元阴阳怪气的叫声抢了白: “哎呦快看快看,佛祖显灵了,祖师墓冒烟了!” 几个和尚见这小道士颇为无礼,瞪大了眼睛就要围过来教训他一番,然而小沙弥却在此时爆发出惊恐的叫喊: “祖师墓真的冒烟了!”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迦摄摩腾祖师墓的封土顶上冒出滚滚浓烟,在众人灯光火把照耀下分外明显。 在场的僧人俱都脸色一变,还有几个和尚见此异象,竟然跪下去念起经来。叶老四等几人也都你看我我看你惊疑不定。 “快,过去看看!”慧芳方丈见此情形,立刻指挥几个和尚过去查看。 “方丈,这里有个洞!烟是从洞里冒出来的!”其中一个和尚冲慧芳大声汇报着。 “有个洞?”慧芳方丈也蒙了,和几个和尚大眼瞪小眼。迦摄摩腾祖师墓上居然有个洞,而且洞里还在冒黑烟,这是何等怪事?莫非祖师要飞升了? “方丈!你们听!你们听!”查看的和尚忽然指着墓碑大声喊道。 众人都安静下来听着。 是有人断断续续咳嗽的声音。 而且,是从墓碑后面的迦摄摩腾祖师墓里传出来的! 莫非,真的是迦摄摩腾祖师要显灵了?众人都盯着那墓碑,谁也不敢做声。 封土上冒出的烟越来越大,墓里面的咳嗽声也越来越明显,慧芳方丈揉了揉眼,他确信自己没有眼花,墓碑确实在动! 嵌在封石里面的那块墓碑在动,仿佛是有人在后面用力地推着想把墓碑推出来! “何人胆敢在佛门清净之地装神弄鬼!”慧芳面色铁青,盯着墓碑大声喝道。 王江宁和吕冲元对视了一眼,二人极有默契地走上前去,帮着把那块墓碑从封石中推了出来。 墓碑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一团黑影从墓碑后面扑通一下就蹿了出来倒在了地上,把众多僧人吓得佛号与叫骂声齐飞。 慧芳方丈定睛一看,扑出来的是一个人,那人浑身都是土,脸上给熏得黝黑,嘴里吭吭咔咔地咳嗽着。他出来的那个地方还在冒着黑烟。 慧芳方丈凝望那人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钟居士!你怎么会在此处?” 第四十一章 并赃拿贼 “这位想必就是钟涛先生了?”王江宁上前一步,嘴里打了两声口哨,这才蹲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还在剧烈咳嗽的钟涛。吕冲元则站在了王江宁身后,背对着二人面向围上来的僧众。 第48节 待烟气逐渐散去,众人才瞧得真切,这个钟涛是个五短身材的小个子,留着一撮小胡子,身上穿着长袍马褂,倒是颇有点前朝商人的模样,只是他的头发十分独特,竟是棕色的短发,夜间天黑,也不知道到底是土染色还是天生的。他在这墓里想必是颇吃了一些苦头,被烟气呛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一道黑夹着一道白,真真是狼狈不堪。 听见有人和他说话,钟涛以泪洗面挣扎着爬了起来,有些茫然地扫视了一圈,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直接越过蹲在身边的王江宁,目光最后落到了叶老四他们几人的身上,眉头一皱,嘶哑的声音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那几人却是纹丝不动。唯有叶老四一脸无奈地指着吕冲元说道:“老板,他,他有枪。” 吕冲元此刻正拿着王江宁的勃朗宁手枪指着叶老四等人,听到有人念叨他,小道士依然不脱本色,回过头冲半卧在地上的钟涛做了个鬼脸。 “钟先生,现在的情况想必你也已经心知肚明,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自然不会害你,只是想问你点事儿。请你不要让大家为难。”王江宁成竹在胸地劝慰着,言语中竟是一半规劝一半威胁。 钟涛面如死灰地站了起来,看了看王江宁和一圈和尚,又看了看被吕冲元制住的叶老四等人,眉宇之间似乎已经要放弃了。他低下头去,时不时偷瞄向洞口,那里已经没有烟冒出来了。 “钟先生,你若是还想钻回这洞里去,恕我直言,怕是没指望了。”王江宁撇了撇嘴,断送了钟涛最后的指望。 仿佛是要证实王江宁的话一般,竟然又有一人“噌”的一声从迦摄摩腾祖师墓里钻出来,把钟涛和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呸呸呸,早知道不钻这破洞了,又小又脏,弄了一头的土。”李错噼里啪啦地拍着身上的土,丝毫没有在意旁边已经目瞪口呆的钟涛。 “唉,算我栽了。”钟涛此时已经意识到满盘皆输,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 “梅教授呢?”王江宁见只有李错一个人钻了出来,有些奇怪地问道。 “这破洞这么脏,那个小白脸怕是钻了一半不敢走了吧,他太爱干净了,麻烦得很。”李错冲着王江宁勾起嘴角,“还是你更对我胃口一些。” “大教授出来了。”吕冲元插了一句嘴,及时帮王江宁解了围。 梅檀果然也跟着从墓碑后面的洞里钻了出来,只是他动作非常慢,好半天才出来。 “你身上怎么一点土都没有啊!”李错瞪大眼盯着梅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梅檀身上果然干净如常,连头上都没有土。他往李错和钟涛旁边一站,三个人从同一个洞里出来的,李错和钟涛都和土拨鼠一般狼狈,梅檀则如同一只一尘不染的白狐。 “谁说没沾上土。”梅檀冷冷地嘟囔了一声,掏出白手套,在众目睽睽之下弯下腰轻轻擦了擦皮鞋上的一小块王江宁瞪大眼也没瞧见的尘土。 “钟居士可否解释一下,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慧芳方丈看了梅檀一会儿后,还是转头出声询问钟涛。 “我来说吧。”王江宁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这整件事,恐怕还要从半年前说起。方丈,半年前有善人捐修了白马寺前的东西厢房,修好之后很快便住进了向佛的居士。可是不久便有居士染疾身亡,西厢房从此不再住人,对吧。” “对。”慧芳方丈点了点头。 “我方才查看这东西厢房的布局,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两排厢房,修得都颇为简陋,木柱泥墙茅草顶,几乎就是怎么快怎么来,而且修了这么多间,似乎只是为了尽快住进去一批人。我当时就想,什么人要如此迫不及待地住到白马寺旁边呢?”王江宁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后来我突然想到,去年被军阀一把火烧掉的少林寺,听说寺中珍藏的经书古籍损失惨重。这白马寺在历史上的地位也很显赫,但却从未听说藏有什么珍奇异宝,然而在有些人眼中,有没有珍奇异宝,总得要挖出来看看才知道。” “盗墓贼。”慧芳方丈冷声说道。 “正是。这白马寺不比少林寺,既然没有军阀来捣乱,寺中和尚也多,还有您定下的夜巡制度,想对白马寺下手本来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但是,钟先生毕竟足智多谋。”王江宁戏谑地指了指钟涛,“哦对了,只怕方丈还不知道,钟涛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假古董生意。” 慧芳方丈不言。他冷冷地瞥了钟涛一眼,然而仅仅是这一眼,却承载着十足的气势。 “钟先生深知这造假的关键,便是要不动声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东西厢房的位置,正巧便是一东一西各对着白马寺中两处要紧的地方,竺法兰祖师墓和迦摄摩腾祖师墓。”王江宁越说越快,“寺中的僧人对东西厢房少有过问,哪里知道这里面住的居士们,白天礼佛,晚上盗佛,一条地道从厢房里直通通地就挖到了两位祖师墓里。西厢房对应的竺法兰祖师墓率先遭殃,钟先生他们挖完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寻了个病死人的由头,堂而皇之地从西厢房转换阵地到东厢房,开始对迦摄摩腾祖师墓动手。钟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钟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却等于是默认了。 “可你们是今晚才来到寺中,这地道是怎么发现的呢?”慧芳方丈皱着眉头问道。 “是那两具尸体告诉我的。”王江宁顿了一顿,注意到钟涛此时也抬起头来,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有些好奇。“今晚在火场里发现的那两具尸体,一具是那位七旬老人许胜,怕是起火前就已经死了,所以尸体十分安详。而另一具尸体的样子就很奇怪。按常理来说,东西厢房这样的房间布局,没有窗户只有独门,若是起了火,往门口跑去才是正常的反应。而钟涛房间里那具尸体则不是这样。那具尸体是跪在地上的。明明知道门在旁边,为何却要跪在地上呢?只有两种情况同时出现,才能解释得通。”王江宁越说语气越严肃,眼睛也开始只盯着钟涛。 “第一,是他知道从门口跑不出去,他甚至不敢靠近那扇门。第二,就是他跪的那个地方,也许奋力一搏就还有一线生机。”王江宁这时候又扫了一眼叶老四等人,指着他们说道:“若想做到第一点,其实十分简单,派人守在门外,神仙也逃不出去。对吧叶老四?” 叶老四看看王江宁,又看看钟涛,终于也把头歪向一边不说话默认了。 “而尸体跪的地方若想有一线生机,唯一的可能就是下面有地道。不过一开始,我倒是没想到他们是挖了地道直接通到两位祖师的墓里,只是以为钟先生想用这样的方法来个金蝉脱壳。毕竟钟先生想必也知道有很多人在找他,若如此人间消失,倒是解决麻烦的一个办法。”王江宁叹了口气,冲钟涛问道:“钟涛,你房间里烧死的那人,还有旁边的许胜,都是你的手下吧?” “无毒不丈夫。”钟涛冷冰冰地哼了一声。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吕道长用他的地听功夫很快探查到了地道的走向,我们便设计引大家来到迦摄摩腾祖师墓前,毕竟叶老四他们几个若是一直守在东厢房,想把钟涛逼出来就难了。众人到了此地之后,梅教授和李姑娘很快就在跪姿尸体的下面发现了地道入口。放烟熏人,真相大白。”王江宁轻描淡写地说着。 “一点也不轻松!那个地道上面用铁门封得可严实了,难怪被烧死的人打不开。幸亏老娘这两把波斯刀也是削铁如泥,要不然哪有这么快破门。”李错抢着说道。 “波斯刀?”吕冲元一脸狐疑,“这刀柄分明是蒙古刀的样式,你骗谁呢?” “哎哟,小道长眼力不错啊。”李错轻笑一声,“当初我得到这刀的时候,玉石制的刀柄便已经损坏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刀柄换上,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 他们这边说着不相干的话,那边慧芳方丈盯着钟涛,蹙眉问:“钟居士,你在祖师墓里做了什么?” “方丈,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事儿我也是栽了,两座祖师墓,本来就是空的,我们挖进去的时候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他娘的,连个衣冠冢都不是。忙活了大半年,还赔上几条人命,到头来全是一场空。”钟涛有些不甘心又无奈地说。 “空的?”慧芳方丈蹙起眉来。 “不错。”钟涛这时候仿佛已经不愿意再和大和尚费口舌,而是把目光定在了王江宁身上。他上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王江宁,这才用只有他和王江宁等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阁下到底是何人?寻常的官府中人只怕是没有阁下这等细致,刚才你的推测几乎分毫不差。” 听到钟涛的称赞,王江宁强行压抑住自己得意的心态,先和慧芳方丈拍胸脯保证一定把事情调查清楚。慧芳方丈毕竟年纪大了也禁不住这般折腾,便留下几个年轻僧人在此,自己带人先去查看两位祖师的墓了。而钟涛也示意叶老四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先和王江宁谈谈再说。见各方都缓和下来,王江宁这才和李错、梅檀一起把钟涛带到祖师墓旁边的一个僻静角落问话,只留下了吕冲元一人看守叶老四等人。 王江宁用尽量平淡的语气介绍了一下己方的来历。 一听王江宁等人竟是从南京城来的,钟涛眉头一皱。 “我们此来,是想打听一样东西和一个人的下落。”王江宁看时机已到,便十分诚恳地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第49节 “铜雀印。”出乎王江宁的意料,钟涛自己竟然直接讲了出来。 “没错,没错,就是曲文秀交给你的铜雀印。”王江宁上前凑了一步。听到铜雀印的名字,连吕冲元也禁不住竖起了耳朵。 “曲夫人可还好?”钟涛却没接话茬,而是先问起了曲文秀的情况。 王江宁迟疑了一下,便简单地把曲文秀已经自杀的事情说了一遍。 “孽缘啊,孽缘啊。”钟涛唏嘘不已。但他话锋也转得甚快,只叹了两句,便问道:“这个铜雀印,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你们都想要得到它?” 他这一问,倒是让王江宁有些吃惊,他本以为能从钟涛口中得到更多铜雀印的线索,没想到这钟涛知道得好像比他自己还少。 “当时曲夫人只说让我帮着保管一些时日,可没说过这东西到底有何意义啊。我本来也以为只是小事一件,哪知道自从拿了这印,便是灾祸不断,要不是我命大,早就交待了。我设下这火烧寺的计策,那也是莫有办法,就像恁说的,金蝉脱壳。”钟涛说话一快,河南口音便重了很多,让王江宁听得有些费劲。 “钟涛,现在这局面,已经是纸包不住火了。我敢打赌,到不了天亮,洛阳城里想找到你的那些人定然就会听到风声,趁现在还有时间,你把铜雀印交给我,我保证你的安全。”王江宁也知道此刻夜长梦多,干脆也不兜弯子了。 钟涛顿时把鄙夷写到了脸上,他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王江宁,再看看梅檀、吕冲元、李错等人,目光只在李错身上多停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她手中的刀。完了这才又正视王江宁道:“眼下虽然是你们几个人占上风,可是你们既不知道我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人,又如此托大,我不妨也实话和你说,这铜雀印,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不过在你们之前,除了想要我性命的,也有愿意出高价买的。钟某是生意人,之前那几拨人出的价一个比一个高,我都没答应,就凭你们几个,居然想空手套白狼,还,还保证我的安全?啧啧。” 他话音刚落,王江宁第一反应不是回话,而是下意识地先紧张地看向李错。 果然,李错的火爆脾气顿时就要发作,“噌”的一下一把弯刀就架在了钟涛的脖子上。感受到弯刀传来的诡异寒气,钟涛立刻气势全无,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敢用眼神向王江宁求救。 “姓钟的,你听好了,老娘可不管你什么鸟雀印,是老娘的对头要找这东西。我们和你客客气气说话,你别不知好歹。今天你要么乖乖把印交出来,要么老娘就拿你练练刀工,一刀一刀把你身上的肥肉片下来。放心,一百零八刀要你的命,前一百零七刀决不让你死。”李错在钟涛耳边轻声说着,像是在说什么很普通的事情,吓得钟涛腿都开始哆嗦。 王江宁冲钟涛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表示自己对李错的行为完全是无能为力的。 钟涛顿时感觉到李错冰冷的刀锋已经慢慢往自己脖子下方划过去了。 “等等,等等!你们好歹要告诉我,这个铜雀印到底有什么用啊?”钟涛强行做着最后的挣扎。 王江宁张开嘴,却一时半会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得求救似的望向梅檀。梅檀无奈地推一推眼镜,开口向钟涛介绍说争夺这铜雀印的人似乎和前清的一些保皇势力有关,而这些人的确是杀人不眨眼之徒。梅檀到底是读书人,三言两语就把错综复杂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竟然是清朝余孽。”钟涛听完,似乎对以艾梁为首的这些保皇势力颇为忌惮,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难怪老许死得不明不白,八成就是这些人下的毒手。”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愤恨地说道。 “老许?就是住你隔壁的那个许胜?”王江宁十分警觉地问道。 “正是。老许以前是大当铺的首眼,后来跟了我,我这边有什么货要出,也都是他出去交涉。就昨天吧,老许说又有人想出高价买铜雀印,直接找到他这里来了。我当时很吃惊,因为老许其实也很少亲自出面,干我们这行那都是安全第一。老许说这回找来的人也颇为奇怪,他当时在镇上摆摊卖画,平时都是他的几个伙计出面跑生意,结果昨天找到他的,是一辆马车,和四个骑着马的汉子。那四人都是光头,一身黑衣,红腰带,看着就不是善茬。” 王江宁和梅檀立刻对视一眼,光头、一身黑衣、红腰带,那不就是之前那群清朝余孽的打扮? 第四十二章 空穴来风 王江宁立刻示意李错先把刀放下,听听情况再说。李错不情不愿地把刀拿远了一些,却依然保持随时都能出刀的状态。 “老许也是老江湖,世面见多了,当时也没慌张,毕竟光天化日的,对方人也不多。老许说那四人似乎只是随从,正主是在马车上的。只不过老许始终也没见着正主的样子。是从那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姑娘和老许说话的,一上来就要买铜雀印,而且直接开了十根金条的天价。老许当时拿了个架子,随口要加价,那小姑娘返身回到马车上似乎和车里的人商量了一下,出来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且是任由老许开价,开多少他们都给。” “马车?” “小姑娘?长什么样?” 王江宁和梅檀都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特别是王江宁有些不敢相信,不可能这么巧吧? “我也没看到啊我哪知道长什么样。只是听老许说是个看起来像是小丫鬟的姑娘,一口的直隶口音,肯定不是本地人,也肯定不是南方人。不过老许说,以他的经验来看,既然是带着小丫鬟,车里面应该也是个女人,而且那马车的布置很是华美,车上还有股香气。”钟涛听出来王江宁语气中的异样,也着重解释了一下。 “继续说,老许答应了吗?”王江宁明显感受到梅檀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自然是没答应。干我们这行,最怕的不是东西卖不出去,而是买东西的人不问价。世间凡事皆有价,若是买家连价都不问,那只能说明他们志在必得,同时这样东西对他们又极为重要。能卖出去是一码事,有没有命花就是另一码事了。老许是老江湖,这种事也没碰到过几次,他一看这情况不对,就打了个马虎眼,说要请示东家再开价。对方竟然也同意了。昨晚他给我一说,我就感觉情况不对。哪知道,正说着话,老许就在我面前,突然两眼一翻咽气了,竟是一点征兆都没有,人就这么死了。”钟涛想起前一晚的事情,依然是心有余悸,说着说着又有点发抖。 “毫无征兆?”王江宁疑惑地问。 “毫无征兆。而且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我吓坏了,手下人也吓坏了。赚钱是重要,命更重要啊。老许的死八成就和那马车有关。我当时心想,对方既然能直接找到老许,还要了他的命,那找到我岂不也是轻轻松松?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来个金蝉脱壳,才设计了这火烧白马寺的计策。在我房间里被烧死的那人是白天跟着老许见过那马车的伙计,我怕留下他是个祸患,走漏了风声,这才,这才……我也是吓傻了,唉。”钟涛虽然满是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不过王江宁根本不相信他是什么良心发现,能把自己的手下活活烧死,这种人为了保全自己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钟涛,你也说这铜雀印,有人是志在必得,留在你身上,那你就是个活靶子。现在你想把这东西卖出高价也已经不可能了,活人才有命花钱。再说了,这印本来也不是你的,是曲文秀交给你保管的。你把印交给我,我有办法保你平安无事。”王江宁再次十分诚恳地好言相劝。 “你说你是首都警察厅派来的,我是愿意信你,可你有什么本事能保我平安无事?”钟涛依然不肯相信。 “从此地向东,冯将军的西北军有一支部队,我和他们快枪连的张连长是故交。你交出铜雀印,我们连夜送你到张连长的军营里避难。我想那些清朝余孽就是本事再大,也不敢去军营里造次吧。”王江宁把张奇又搬了出来。他也不是信口诳钟涛,他确实是打算把钟涛送到张奇的军营里暂时安置的。 “张连长?九命虎张奇?”钟涛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 “对对对,九命虎张奇。”王江宁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九命虎张奇,王江宁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下,张奇这威名真是用命搏出来的啊。“你看,我这到洛阳警察局的介绍信都是张连长给开的。”生怕钟涛不信,王江宁忽然想起来梅檀还问张奇要过一张到警察局找人的介绍信,便说了出来。那时候他还嘲笑梅檀真是迂腐书生,找警察能有什么用,还开什么劳什子的介绍信。万没想到还真是梅檀这个报警找人的套路派上了大用场,现在连介绍信都没浪费。 梅檀很配合地拿出介绍信给钟涛看。 “果然是九命虎张奇的印信。”钟涛只看了一眼就轻声赞叹道。 “没忽悠你吧。”王江宁得意扬扬地说道。这介绍信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随便瞅了一眼差点没笑出声来。张奇到底是没念过书,这信自然是找别人写的,奇的是这信尾签的名字,竟然是三个字,“弓、长、奇”,要不是还加盖有军队的印章,王江宁怕是要以为这信是伪造的了。 “罢了,反正这铜雀印于我也是凶物,钱是好东西命更要紧。你们送我到张奇的军营,我便把铜雀印交给你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钟涛迅速做出了决断。 王江宁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错先用刀背拍着钟涛的脸蛋语带威胁地问道:“你倒是先把那个印拿出来看看啊,既然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还是要坦诚一点嘛。” “到了军营,我不还是一样命在你们手上?钟某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钟涛被李错拍得躲又不敢躲,生怕她刀一滑脸上就要开花了。 “少他妈废话,先拿出来看看,本姑娘看完就还你,你也别看他,这里本姑娘说了算!”李错根本不吃钟涛那一套,见钟涛似乎想向王江宁求援,立刻斩钉截铁地说。 “她说了算。”王江宁十分配合地指了指李错,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我们说到做到,先看看印,然后我们送你到军营。”梅檀也十分郑重地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好吧。”钟涛也不知道到底是被李错吓的还是真相信了梅檀坦荡的承诺,总算是同意了先验过印再说。不过见他答应之后毫无动静,李错的刀自然也没放下。 “印确实在我身上,只是这里没法取,要找个地方来取。”见李错的刀还在自己脸边晃悠,钟涛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为什么还要找个地方取?”李错有些奇怪地问道。 白马寺的茅厕旁。 李错和梅檀都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在外面等着,里面不时传来钟涛的哼哼声。 “可让我好找,你们躲在这里干什么?集体上厕所啊?”吕冲元欢快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叶老四他们呢?”见吕冲元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李错捏着鼻子细声细气地问道。 “道爷我使出了捆龙索绝技,一根绳子把五个人都捆了个结实,旁边还有好几个白白胖胖的大和尚看着,跑不了。”这茅厕旁边点着两盏灯,看得也算清楚。吕冲元也闻到了这里刺鼻的味道,也学着李错的样子捏着鼻子说话。“你们到底在这里干吗啊,王江宁和那个钟涛呢?” 吕冲元话音未落,王江宁的怒吼声就从茅厕里飘了出来。 “你自己冲!冲个十遍八遍的千万给洗干净了!不然老子一脚把你踹粪坑里!” “咋回事?”吕冲元更蒙了,歪着头问李错。李错却只是捏着鼻子,竟不理他。吕冲元没办法,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梅檀。 “他把铜雀印藏在了直肠里。”梅檀用三四副白手套捂着鼻子,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直肠?那是啥地方?”吕冲元一愣,他虽然略懂中医,可对直肠是啥东西完全没有概念。 “屁股里!他把那玩意儿塞进了屁股里!”王江宁从茅厕里冲了出来,用围巾包着口鼻,表情十分痛苦。 “啥?”吕冲元张大了嘴,一脸的不敢相信。 “唉,我说先不要看吧,你们非要看。”钟涛这时候也讪讪地从茅厕出来了,颇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所有人都注意到,他手上抓着一个小小的古铜色的东西。 “别动!冲干净了吗!”李错率先指着钟涛手上的东西尖叫道。也不知道她是气恼还是什么,竟然把刀都掏出来了。 “冲干净了冲干净了!本来也是用油布包着的,刚才把和尚们用来冲厕所的水缸都舀空了!绝对干干净净!”钟涛给李错这一吼吓得够呛,匆忙摆手示意。 “王江宁你去拿来看看。”李错颐指气使地吩咐道。 “我不去!刚才你们非要让我进去盯着他取东西,我都差点吐了。现在还要我去拿?”王江宁顿时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人体生理和古董鉴定都不是我的专业。”梅檀率先撇清。 “我是个女人啊!”李错的理由更简单充分。 “喂,你们到底看不看啊,我费这么大劲取出来的!”旁边的钟涛十分不满地嘟囔着。 第50节 “我来看看吧。”出乎众人的意料,吕冲元竟然自告奋勇地上去拿了铜雀印,捏在手里细细观察着。 王江宁三人这才急忙围了过去,各自捂紧口鼻,认真打量着吕冲元手中的这一方小小的铜印。 这铜印确实非常小,大概还不到一寸见方,难怪钟涛竟然能把它塞进身体里。颜色也不似一般的黄铜,而是非常古朴的紫铜色,可见绝对是上年头的东西了。印的上方是一只鸟雀造型的手钮,想必就是铜雀印名头的由来。只是这雀却是怎么看怎么有点奇怪,和一般的鸟绝不相同,倒像是长着翅膀和鸟嘴的小兽一般,看起来颇为凶猛。至于印的印字,王江宁是没看明白,有点像是一个“生”字,但是王江宁从未见过只刻了一个字的印,而且这个“生”字刻得相当繁杂,更像是个花纹。 一旁的梅檀也端详了半天,摇头示意自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印有什么稀奇的吗?这些人想夺来到底做何用呢?”李错也是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来。 “不知道,我得到这印以后就找人看过了,几位大掌柜都只说这东西年代应该是很久了,但是没人能说出它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印面上刻的是一个花体的‘生’字,也不知道到底何意。”钟涛摊了摊手。 “哎哎,你干吗?”王江宁突然嚷嚷起来。众人一看,吕冲元在用力扳着铜雀印上的鸟头。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不出来吗?这铜雀的头颈处有一条很细的缝隙啊,这里面有东西。”吕冲元懒得和他们解释,只是自顾自地用力扳着。 “你别给扳断了!”钟涛也担心地喊着。 吕冲元充耳不闻,只是暗自发力,只听“咔嗒”一声,众人都纷纷瞪大了眼,铜雀印的鸟头竟然真的被吕冲元给扭下来了,而且这小小的铜雀印中间竟然真的有一个黑漆漆的小洞,只是这洞非常窄,大概也就一支笔的粗细。 “信了吧?”吕冲元得意扬扬地给众人展示着。 这时王江宁也顾不得这印到底脏不脏了,接过吕冲元手中的印仔细端详着。 “这里面有东西。”王江宁指着那个小洞说道。钟涛也十分好奇地凑上前来看着。 “我这里有镊子。”梅檀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把镊子,递给了王江宁。 “夹出来看看啊。”李错见王江宁接过镊子以后迟迟不伸到那小洞里,便拍了一下王江宁的后脑勺。 “不行不行,我一紧张手会抖,你们谁来。”王江宁哭丧着脸坦诚自己做不到。 “我来。”梅檀立刻接过王江宁手上的铜印和镊子,众人这才发现梅檀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一副白手套戴上了,看起来十分专业。 只见梅檀把镊子伸进那小洞里,轻轻一夹,好像就夹到了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把镊子慢慢提了出来。众人紧张地盯着,只见跟着那镊子出来的,竟像是一卷黑色的纸卷,小巧得很,看不出有多厚。 众人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梅檀此刻也更加小心,眼镜都有些往下滑了也浑然不觉。哪知道就在这关键时刻,令人目瞪口呆的情景出现了。 梅檀正准备把这小小的黑色纸卷放到白手套上,这纸卷竟然自己开始破碎了。一开始只是微微有黑色的碎屑掉下来,后来竟是越碎越快,哗啦啦整个碎成了黑渣,一部分落在地上,一部分消失在空气中了。只剩下梅檀手中光秃秃的镊子。 “怎,怎么回事?”钟涛都打磕巴了。 王江宁紧张地看向梅檀。 “年代太久远,遇到空气瞬间氧化了。”梅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竟是白忙一场嘛。”吕冲元也有些懊悔地说道。 “那倒也不至于。除了我们,没人知道里面的东西已经没了。”王江宁接过吕冲元手里的铜雀头,又轻轻拧了回去,铜雀印再次恢复了原样。 “你先拿着吧。你放心,我们言出必行,肯定把你送到张奇的军营。”王江宁把铜雀印还给了钟涛,拍了拍他肩膀。 “我的手下和我一起去。”钟涛提出了新要求。 “没问题,一起走,连夜动身。”王江宁一口答应,众人立刻动身准备折回迦摄摩腾祖师墓。 落在后面的吕冲元轻轻捏起一点地上的纸卷碎末在手里揉搓着。 钟涛简单地给已经被松绑的叶老四等人介绍了情况,表示自己要先去张奇的军营避难一段时间,伙计们想走的可以走,愿意和他一起去的就一起去。结果就只有叶老四和另一个叫小鲁的手下愿意跟他一起去,其他的伙计各自散伙了。 慧芳方丈也已经带人检查完了两座祖师墓,钟涛试图盗掘祖师墓是真,但是这两座祖师墓也确实早已经是空坟。和尚们在古墓里找到了明朝时期留下的两块石牌,都是当时庙里的和尚所留,证实明朝的时候两位祖师的灵体就已经因为避祸移走了,这两座空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慧芳方丈也因此不再怪罪钟涛,只是好言相劝了几句向善之言,反正王江宁既然是警察局来的,把钟涛交给他们也是放心的,然后方丈自己带着僧众们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早登极乐。 待一切交办妥当,王江宁等人带着钟涛他们三个就准备出寺而去了。刚走到寺门口,王江宁突然发现吕冲元远远在后面和两个小沙弥说着话没跟上来。他冲吕冲元挥了挥手,吕冲元这才急忙跟了上来。他走到近处,王江宁注意到吕冲元眉头紧皱,似乎心事重重。 “怎么了?”王江宁见左右无人,低声冲吕冲元问道。 “你记不记得刚才你让我去地道的出口学鬼叫吓唬小和尚引大家过来?”吕冲元依然是眉头紧锁。 “嗯,不是把两个小和尚吓得够呛吗?”王江宁想起小和尚的尖叫声就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两个小沙弥。 “可是,那两个小沙弥都说,他们是看到迦摄摩腾祖师墓前面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衫人。”吕冲元沉声说道,“他们听到的鬼叫声是我的声音,但我当时是躲在祖师墓后面发声的。” “什么?”王江宁顿时也愣住了。 “两个小沙弥我都问过了,他们都看到了那个人,定不是什么幻觉。可我当时却完全没感觉到墓前有人。”吕冲元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寒意。 “这……这……”王江宁望着身后寂静的白马寺,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四十三章 林中怪影 白马寺前的山门口,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身后寺庙前的那场大火已经完全熄灭,只有空中还弥漫着淡淡的呛人味道。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静静地停在山门前,几个人围着车站着,满脸都是不同程度的不耐烦和无奈。 “天可快亮了,你这车还能修得好了不?”吕冲元终于按捺不住,冲着埋在车头里的王江宁翻着白眼。 “你行你来。”王江宁伸出头来,“啪”的一下把扳手扔在地上,气得直跺脚。“还有你们俩,就知道在旁边指挥,自己又不动手,我修不好还要怪我,什么事儿都是我干,我也没修过车啊,为啥要我干?” 梅檀背着手站在王江宁的右边,推了推眼镜,淡淡地说道:“我只会修摩托车,汽车和摩托车虽然在工作原理上有相似之处,但毕竟还是有所不同,需要慢慢摸索。我不擅长的东西我是不会乱动的。” 王江宁又转过头去,气鼓鼓地看着左边叉着腰的李错。 “看我干吗?我一个姑娘家!修车这种粗活你打算让我来做?你就是笨,这么指导你都修不好,笨死了。”李错总是在该变成姑娘时立刻就能变成姑娘。她瞪大眼睛看着王江宁,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反正我修不好了,到现在都没找到毛病。想其他办法吧。”王江宁无比绝望,索性撂挑子不干了。 “王长官,要是车实在不能动了,咱们就赶快找其他办法走吧,这地方,不安全啊。”自打出了白马寺,钟涛就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走到哪里都拖着叶老四和小鲁在他身边护着。刚才是他第一个钻进车里,这下看车动不了了,又急忙下车着急地催促着王江宁。 “我去找马。”李错拍了拍身上的土,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地方这时候上哪里找马?我和你一起去。”王江宁修车不行,但他觉得自己找东西还是在行的。 “少给老娘添乱。”李错抛下一句噎死人的话就扭头大步离去。 王江宁尴尬无比地杵在原地,倒是吕冲元迅速接过指挥权,安排其他人都先上车休息,反正一时半会儿李错也是找不来马的。他自己率先冲进驾驶位上,尽情地捣鼓这辆车,其他人也先后占好座位休息,钟涛三人自然是霸占了后排座位,梅檀也十分自觉地坐在副驾驶位上闭目养神,只把王江宁一个人晾在外面。 “李姑娘回来以前,咱们轮流在外面放哨,你先哈。”吕冲元得意扬扬地对王江宁扮了个鬼脸。 王江宁用力一拍车门,只能用这种方法发泄自己的怒气。没一会儿工夫,车上五个人都呼呼地睡着了。梅檀和吕冲元还好,后排的钟涛和小鲁的呼噜都是震天响,吵得王江宁也是心烦意乱。 王江宁百无聊赖地在车边徘徊着,脑子里一会儿担心李错,一会儿又在思考晚上遇到的那些怪事。 吕冲元说起长衫人后,王江宁便留了个心眼,临走之前又去询问了那两个小沙弥。虽然两人都没看见那人的长相,不过都依稀记得那人身上的长衫是蓝色的,头发披散着一直拖到地上。 这样看来他们看见的应该不是幻觉,绝没有两个人同时出现同一个幻象的事情。而吕冲元当时就躲在祖师墓后面,竟然完全没发现前面还跪着一个人,这就更加离奇了,按说以吕冲元的功夫不应该有这样的情况却全然不知。 还有钟涛说的来找他买铜雀印的那架马车,怎么听都像是之前吕冲元所说的那辆——可能载着陈婷婷的那辆马车,难怪梅檀在听到钟涛的描述之后都脸色一变。但是王江宁自己对陈婷婷的事儿一直是疑虑重重的。到现在所有的有关陈婷婷的描述都是别人说的,既没法知道那辆马车上到底是不是陈婷婷,连陈婷婷到底是死是活现在都无从查起。 还有钟涛身上的铜雀印,按说印里装着的那张纸上应该记载了重要内容,很有可能就是能揭开曲文秀秘密和陈婷婷下落的重要线索。 哦对,还有艾梁那家伙也是冲着这东西来的,可以说是破除所有隐秘的钥匙很有可能就是这张纸了。却没想到因为年代太久,纸已经成了碎末,那上面的东西真成了永远的秘密了。 都怪吕冲元这家伙太冒失,若是在什么实验室的环境下小心地开启铜雀印,说不定那纸上面的东西还有机会看得到。 想到这里,王江宁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吕冲元是怎么想到铜雀印开启方法的?这个念头一旦浮现,顿时就成了王江宁挥之不去的纠结。是啊,那个铜雀印契合得如此紧密,虽然吕冲元说是有明显的接口痕迹,但是至少王江宁自己是看不出来的,梅檀那么小心细致的人都没看出来,而吕冲元竟轻松就找到了关键,而且毫不担心损坏铜雀印就这样硬生生把印开启了,这未免太过凑巧了吧。 王江宁盯着车里睡得十分香甜的吕冲元,一时间感觉这个小道士看起来很是陌生了。他不但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消失或者出现,而且总是知道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看来这个小道士身上的秘密,远比自己以为的多。 就在王江宁认真思考的时候,旁边林子里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枯枝碎裂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在缓慢靠近。 “什么人?”王江宁迅速回过神来,冲着林子低声喝道。 林子里的声音忽然停止了。一时间,空气寂静得可怕。 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再加上周围雾气萦绕,能见度十分有限。 王江宁只感觉背上冒出了细微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掏出勃朗宁手枪,紧握在手里。那根防身的枣木拐已经给李错砍成两截了,只有这只手枪是唯一的武器。可是眼前这最多十米左右的能见度,以及自己糟糕的枪法,还是让王江宁心头无比打鼓。 他一边紧张地盯着刚才传来动静的方向,一边轻轻把手伸向吕冲元这边的车门。自己喝了一声对方就停下了,那八成是能听懂人话了,可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况,对方如果是人,那必然比野兽还要凶猛。 “嘎吱”一声,王江宁拉开了吕冲元这边的车门。还好,对方依然没有动静。 “干吗?”吕冲元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茫然地看着王江宁。 “那边有人。”王江宁皱着眉头小声说道,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子。 吕冲元看王江宁这副紧张的样子,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迅速从车上跳下,凝神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什么动静来。 “是不是李姑娘回来了?”吕冲元把声音压得很低。 王江宁正要答话,林子里突然传出来一阵猛兽的低吼声。 吕冲元和王江宁同时瞪大眼睛对望一眼,吕冲元反应极快,一个侧身就躲在了王江宁身后。 “你,躲后面干吗?”王江宁也不敢回头骂,只能两只手握着手枪紧张地对着林子。 “打人我没问题,这听声音肯定不是人,八成是豺狼虎豹什么的,你的枪肯定比我的功夫好使。”吕冲元躲在王江宁背后探头探脑。 王江宁正想再说几句,就听吕冲元一声暗叫:“来了!” 果然林子里咔嚓咔嚓的声音又迅速响了起来。不管来的是什么,林子里那东西明显是在加速朝这边奔过来。王江宁凝神瞄着林子,尽管只能看到十米左右的距离,但他知道这次绝对不能打歪。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响亮的嘶吼声后,王江宁便看见两道冷冽的目光冲着他直射而来。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闪电般从林子里蹿了出来。王江宁也来不及看清楚到底来的是什么东西,举枪就射。 “砰”的一声枪响,但却什么都没有打中。 那畜生反应奇快,几乎在王江宁开枪的同时一个转身就又消失在了晨雾弥漫的小树林里。王江宁连那东西的个头都没看清楚,更不要说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他这一枪自然把车上睡觉的几个人都惊醒了,钟涛抓着叶老四和小鲁的肩膀,一脸惊恐地喊着“怎么回事”,梅檀也难得地紧张了起来。 “看清楚了吗?是什么东西?”王江宁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举枪瞄着林子。那畜生动作奇快,指不定还会从什么方向冲出来。 “黑的,没老虎大,肯定不是老虎。像是狼,没太看清。”吕冲元依然躲在王江宁身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面子问题,并且还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但是你肯定没打中。” “再说风凉话就把你扔林子里。”王江宁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又有动静。”吕冲元凝神听着,“马蹄声,这回是马蹄声。和那畜生一个方向过来的。” 第51节 “马蹄声?”不用多问,王江宁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肯定是李错回来了。 不好!刚才那一枪李错肯定能听见,但她未必知道这里藏着猛兽!纵然她有马,但如果是遭遇猛兽的突然袭击,那也是难说得紧。 “李姑娘,林子里有猛兽!千万小心!”王江宁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只得冲着林子喊一嗓子,向李错示警。 然而这一嗓子却是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马蹄声越来越近,这回连王江宁都能听见了。王江宁心中更忧,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跳起来举着枪就冲进了林子。吕冲元急得一跺脚,只得跟了上去。 王江宁只跑了几步,就瞅见林子里有四五匹马,用一根绳子牵着,马上却没有人。他又往前进了几步,却看见了更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 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半蹲在地上,那黑色的畜生似乎正在和那人撕咬,而那人的装束,不是李错又是何人? “李姑娘!”王江宁颤声喊了出来。 “干吗?”出乎王江宁的意料,李错的声音竟是毫无异样。 “幸好你没事!快让开我一枪打死这畜生!”王江宁此刻依然看不清那畜生的样子,李错正好挡在他身前。 “王江宁你有病啊,打我的狗?刚才那枪是不是就是你打的,啊?”李错站起身来指着王江宁的鼻子喝问道。 “你的,狗?”李错站起来往旁边一让,王江宁这才看清楚,那黑色的畜生果然是一条大狗。这狗个头很大,浑身漆黑,只有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此刻摇着尾巴围着李错蹭着,倒是看起来温顺得很。 吕冲元这时候也跟了过来,小道士看了看李错又看了看王江宁,抬手就把王江宁依然举着的枪给压了下去。 “让你不要乱开枪吧,你看看,得亏是你枪法不好,不然万一打到李姑娘的狗可怎么得了。你啊你啊。” “就你话多!”王江宁冲着吕冲元吼道。 “得,我闭嘴。李姑娘果然好本事,这么快就把马弄来啦,我先把马牵回去,你俩慢慢说话。”吕冲元也是不客气,自顾自的就去牵马。这些马都是用一根绳子拴好了的,此时也十分顺从地跟着吕冲元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你的狗?它怎么来这里的?它刚才还要咬我啊。”王江宁把枪收起来,却还是不太敢靠近那条大黑狗。王江宁小时候被狗咬过,他对狗一向是敬而远之的,更不要说这么大的狗了。 “月饼是我自小养在寨子里的,那天事发突然,大家都散了。我也没想到它竟然能千里迢迢跟过来,一直能找到这里。这一路它肯定吃了不少苦头,瘦了不少。”李错十分怜爱地揉着大狗的脖子,那狗也十分享受地歪着头。 “从寨子追到这里?”王江宁吃了一惊。从李错的寨子到这里少说也有两三百公里,古人说忠犬千里寻主,看来李错这条狗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别躲那么远啊,过来认识一下。月饼不会乱咬人的。”李错冲王江宁招了招手。 “别,我认识它就行了,慢慢再让它认识我。”小时候被狗咬的印象太过深刻,此刻的王江宁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想不到你这么怕狗。”李错饶有兴趣地笑了笑,背着手冲王江宁走了过来。“那你刚才还一个人冲过来救我,比那个小道士跑得还快,你很担心我?” “我,我刚才又不知道这是条狗,我还以为是狼啊豹啊什么的。”王江宁被李错看得又不自在起来,转头就自顾自地往回走。 “狼啊豹啊,难道不比狗更吓人?”李错继续乘胜追击地问道,脸上笑得更灿烂了,大黑狗月饼在旁边也饶有兴致地围观着,摇着尾巴跟在主人身后。 “我们快回去啦,他们还等着呢。”王江宁低着头,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谢谢你。”沉静了片刻,身后李错的声音似乎落寞了许多。 王江宁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再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月饼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让王江宁反应过来时间还在一点一点地消逝着。 “快走吧,那些马难伺候得很,不知道小道士能否应付得了。”李错突然又语气如常地喊着,加快步伐超过王江宁。 月饼跟着李错往前走,正好撞到王江宁,这一撞倒是把王江宁飘忽的心也撞了回来,他急忙跟了上去。 “这马你从哪里弄来的啊?”王江宁出声问道。 “问寺里的和尚借的。我之前就闻到那寺里有马臭味,不过也是没想到这寺里竟然养了不少马。”李错轻描淡写地说着。 “借的?”王江宁顿时哭笑不得。李错口里的“借”,他太熟悉了,肯定不是偷就是抢来的。 “庙里的和尚要这么多马何用,还不如借给我们办要紧事。你皱什么眉头啊,我们把车留在这里,算是抵押给他们了,这车肯定比几匹马值钱多了。够讲义气了吧?”李错下巴一扬,一脸的得意。 “够义气,够义气。”王江宁只得说道。拿着偷来的警车借花献佛,大概这世上也只有李错能这么冠冕堂皇地扯到义气。 王江宁回到车前,发现众人丝毫没有耽误,早就把行李都装载在马匹上了。李错一共带回来五匹马,他们却足足有七个人,显然有两匹马需要双骑。 “我一匹,钟老板一匹,大教授一匹,王江宁和小道士一匹,叶老四和小鲁一匹。没问题吧?”李错迅速分配好了马匹。 王江宁虽然并不愿意和吕冲元骑一匹马,可是此刻也确实没有办法,只得点头答应。就在众人都准备上马出发的时候,梅檀示意自己有问题。 “这马没有马鞍,我不会骑。”梅檀整了整自己的风衣,十分淡然地说。 第四十四章 声东击西 “这马没有马鞍,我不会骑。”梅檀整了整自己的风衣,十分淡然地说。 “让他带你。”王江宁立刻指着吕冲元说道。 “别,王江宁还是你带大教授在前面开道,这地方不安全,小道士身手不错,让他自己骑一匹和我一起在后面压阵。”李错冲王江宁轻轻眨了眨眼。王江宁立刻会意,李错表面上说是压阵,其实是怕钟涛伺机逃跑。虽然钟涛三人到现在表现得都很友好,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歪脑筋。李错和吕冲元在后面看着,确实是更令人放心点。 “那行。”王江宁一口答应下来,扶着梅檀就上了马。转头一看,大伙也都准备完毕,便吆喝着上路出发了。李错让自己那条大黑狗月饼在前面开路,王江宁和梅檀一马当先,中间是钟涛三人,李错自己和吕冲元则在队伍后面压阵。 洛阳城附近的道路虽然比不得城市里平坦的官道,但也不算难走。众人折腾了一夜,又累又饿,再加上马匹的颠簸,个个都犯起困来。 王江宁没话找话地和背后的梅檀说话,生怕自己在马背上睡着。他倒是听说书的说过古代有骑兵能在马背上睡觉,但他认为自己绝没有这等本事,在马上万一真睡着了跌下马来丢面子是小,摔破脑袋事大。 “教授,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听钟涛的意思,如果那辆马车上真是陈婷婷,那她很可能还活着。毕竟就如你所说,打捞到她尸体这件事,除了陶长根一个人的描述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证据和证人,说不定只是障眼法。”王江宁努力让自己的大脑思考起来。 “嗯。”梅檀只是用鼻子应了一声。 不过王江宁也不在意梅檀的反应,他只是单纯的想用说话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不管是艾梁还是陈婷婷,都是冲着这铜雀印来的,但他们却不知道这印里的东西已经没了。只要我们把钟涛平安送到张奇的军营,那印在我们手上,到时候再把对印感兴趣的这些人都引出来,我的案子和你的学生,也许都能有个了结。”王江宁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这个案子,真的值得你如此豁出性命吗?”梅檀忽然出声,出乎王江宁的意料。 “我师父常说,赚钱才是要紧事,破案不过是为了完成客户的委托,毕竟不能砸了李英雄探事社的招牌。可是师父还经常说,钱虽然是个好东西,但是命更重要。他老人家这辈子活得最聪明的,就是从来不碰要去搏命的案子。本来我也和他一样,可是这一次,前前后后赔进来多少条人命我都快数不清了,按说如果我师父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我追查下去了,可是我现在只要一闭眼,总会想起小黑皮。”王江宁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也是难得能把心头牵挂的事情说出来。梅檀这种冷冰冰的性格是一个绝佳的倾诉者,对王江宁来说,说出来就行了,他并不需要太多的回应。 “小黑皮这个名字,我听吕冲元说起过,是你的那个乞丐小朋友?”梅檀轻声问道。 “是。我跟他相识好几年了,然而直到他死,我都不知道他真名到底是什么。你寻找陈婷婷好歹还有希望,而小黑皮是真真正正的死在了我的面前。我本来以为那只是一次寻常的搜集线索,哪知道小黑皮……”王江宁紧咬住牙齿,之前的困意已经被愤怒压制得无影无踪了。 “你不是已经为他报仇了吗?” “可是幕后真凶到现在也没抓到。那个青面老头以及他的手下,和艾梁的手下装扮非常像。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小黑皮一个交代,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仿佛觉得气氛有些过于凝重,王江宁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没等梅檀接话就把话头转到梅檀身上,略带调侃地说道,“其实教授,我更佩服你。为了你的学生,能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出生入死。我说句实话,本来我还以为你和陈婷婷是,有什么关系,后来看到你和徐小姐,那个样子……” “陈婷婷是个特别有潜力的学生。”梅檀沉默片刻,又忽然开口,“其实,我在想另一件事。” “什么?”王江宁随口应道。 “李姑娘这条狗,来得很奇怪。”梅檀伸出手,指了指跑在前面呼哧呼哧的大黑狗月饼。 “这有何奇怪,忠犬千里寻主的故事你没听过?狗鼻子灵光着呢,李姑娘是它的主人,它顺着气味寻过来,很正常啊。何况从李姑娘的寨子到这里也不是太远。你怕是不知道吧,警察厅里专门养的警犬,搜人搜尸那都厉害得很呢。”王江宁一听梅檀神秘兮兮的口气居然说的是这件事,不以为然地啧了啧舌。 “狗的嗅觉灵敏是没错,可你不要忘了,我们从张奇的军营到洛阳是坐着军车来的。而从洛阳到这里,更是坐的小轿车。”梅檀一字一句地说道。 “坐车?”听到梅檀这话,王江宁顿时打了个激灵,好像是哪里不对劲。 “再灵敏的嗅觉,也是要以气味为前提的。如果我们是步行甚至骑马,这狗顺着李姑娘的气味跟过来是正常。可是我们两次都是坐车。汽车不但速度快,而且相对封闭,特别是从洛阳城到白马寺这段,小轿车的密封性更是要好得多,能留下多少气味给狗追踪?它竟然两次都能跟着我们找过来,这狗的嗅觉未免灵得过头了。我虽然学植物为主,但动物学也有所涉猎,这条狗如果真的是自己跟过来,从科学角度说不通。”梅檀显然是深思熟虑过,一口气说来毫不迟疑。 “没错,这是太奇怪了。”王江宁恨不得拿砖头拍一拍自己的脑袋。梅檀说的这些并不是多复杂的事情,可是这样简单的推理,自己却没有想到。 “这条狗能追到这里,只有两种可能。”梅檀继续说着。 “要么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要么,是跟着其他它熟悉的人过来的。”王江宁被梅檀这么一点,思维迅速就跟了上来。 “没错。”梅檀见王江宁反应过来了,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此刻正好走到一处林中空地,王江宁立刻决定先把情况和众人商议一下,便转头对后面喊着:“我们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他话音未落,在队伍最后押队的吕冲元和李错已经快马绕过钟涛三人跟了上来。王江宁立刻意识到,肯定是有情况了。 “不能在这里休息。”李错率先小声说道。 “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吕冲元十分警觉地顾目四盼。 王江宁和梅檀对望一眼,旋即就把刚才关于大黑狗月饼的推测也说了出来。 “有道理。”听完王江宁的推断,李错立刻恍然大悟,挥手召唤了月饼过来,一边揉着狗头一边叹了口气,“从前寨子里有不少熟人喂过月饼,这次它可能是跟着寨子里哪个跑掉的人过来的。” “你刚才说我们被人跟踪了?”王江宁转头问吕冲元。 “听动静像是有人跟着我们,但是我不太确定。这林子里动静太繁杂了,停下静听的时候那动静就没了。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不过如果真的是有人跟着我们,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而且来者不善。”吕冲元露出了很少见的疑惑神情。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钟涛三人这时也凑了过来。见王江宁他们几个在这里小声嘀咕着,钟涛脸上立刻露出怀疑的表情。 “没事没事,继续出发。钟老板,您的马上有水袋吧?我讨口水喝。”王江宁一看钟涛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自己的信任此刻还非常脆弱,任何可能的疑虑都会让这个人和他的两个手下立即站在己方四人的对立面。 “钟老板,我说您听着,我们可能被人跟踪了。”王江宁装作讨水喝的样子,凑到钟涛的马前小声对钟涛说道。 “啊?”钟涛毕竟是老江湖,只小小地震惊了一下,便又装出一副镇静模样。不过他滴溜乱转的眼珠泄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万不可露馅,等会儿让李姑娘带你们继续先行,我和道长在后面解决这些跟子。”王江宁说完,也不管钟涛答应不答应,还了水袋又回到自己的马前。 “咱俩换换,你功夫好,在前面开路我放心,我和小道士殿后。”王江宁对李错说。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我和小道士断后,你带着他们快跑,咱们在下面的镇子会合。突然换队伍他们肯定要起疑心了。”李错轻轻一笑,不等王江宁同意,自顾自的转身就要回到队伍后面。 “我说,你们怎么就没人关心关心我?”吕冲元嘟囔着抱怨了一句,跟着李错也回去了。 王江宁知道这时候也没法扯皮,只得继续和梅檀上马出发,他大声喝了一句:“歇够啦,继续上路。”这一声却是喝给跟子听的。马队刚一动身,他瞅准机会又轻轻回头对钟涛三人低声说了一句:“跟紧我,看我的马跑了就跑。” 队伍一开拔,吕冲元和李错虽然也跟着一起走,但速度明显比王江宁他们慢了不少,眼瞅着二人与大部队距离越来越大,王江宁突然抽出鞭子冲着马腿就是一下,“教授,坐稳了!”王江宁倒也不敢抽得太狠,毕竟背后还有个梅檀。 看到王江宁突然加速,钟涛和他两个手下也毫不迟疑,纷纷挥鞭狂奔,眨眼间这五人三马就消失在了林子里,只剩下吕冲元和李错断后。 见王江宁他们已经跑远,吕冲元和李错一前一后也都调转了马头,死死地盯着后方林子里若隐若现的鬼祟身影。 不多时,五个穿黑色夜行衣的劲装汉子从林子里慢慢走了出来。这五人都蒙着面,手上提着明晃晃的环首刀。 五人在距离吕李二人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唯有黑衣人眼中闪烁的凶光,让这场面看起来十分紧张。 第52节 “李姑娘,你且歇着,看贫道替天行道,降了这些歹人。”吕冲元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在李错面前耍着花腔。 “他们是艾梁的人。不要大意。”李错这时候也已经把手伸进怀里,要摸枪出来先发制人。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中为首一人见李错一动,立刻一个回身旋转加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中的环首刀突然用力向李错掷出。其他几人也都十分默契地用相同的动作掷出了手中的刀。 这一下大出吕李二人的意料,吕冲元还从未见识过环首刀竟能当作暗器投掷。这些人出刀不但迅猛异常,而且动作一致配合默契,明显是有备而来。 五把大刀转眼间就飞了过来。那刀势大力沉,拔剑显然也来不及,吕冲元也没有把握能空手挡得开,只得用最快的速度侧身下马。他刚俯下身去,便听那马一阵哀鸣,两把环首刀已经扎入马身,这马眼瞅着是活不了了。 那边李错的情况更为紧急。三把刀飞过来,李错此刻掏枪同样是既无用也来不及,下意识地翻身躲在马后,只能和吕冲元一样用这马作肉盾,挡住这飞来的三刀。这三刀同样也是几乎同时扎入马身,特别是那为首的黑衣人,掷刀直入马首,几乎把李错这匹马的马头砍成两半。那马连叫都没来得及叫,轰然倒地。李错一条腿也被这马压在身下,疼得她直咬牙。 看来还是太过托大了,竟被这些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李错恨恨地想。难道真要命丧此地了吗? 吕冲元此刻也顾不了许多,抽出剑来,一个飞身冲到李错旁边,然后咬牙看着眼前五人。以这五人掷刀的身手来看,只怕个个都是好手,打起来必然是一番苦战。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先挡住这些人为李错争取脱困的时间。 李错在马肚子底下奋力挣扎,眼看着五人就要逼到身前,她终于拔出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五人。 哪想,那五人见状,竟立刻掉头飞奔入林子,没有半点犹豫。没过多久,林子里传过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之后周围的空气便又寂静下来。 若不是倒下的两匹马和那五把巨型“飞刀”,几乎让人疑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这就跑了?”吕冲元一脸愕然。眼瞅着这些人切切实实消失了,吕冲元也顾不得多想,急忙先去把马移开,然后把李错拽了出来。 “李姑娘没事吧?”吕冲元毕竟是出家人,也不好意思直接上来检查李错是否受伤,只能在一旁问道。 “我没事。”李错挣扎着站了起来,还好,没骨折。她盯着地上的两匹死马看了看,又瞅了瞅马身上扎的那几把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大变。 “我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就是这个。”李错冲着吕冲元大喊道。 “不好!王江宁他们要糟!”吕冲元也立刻明白过来,急得直跺脚。 “快追!”李错此刻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与吕冲元一起向王江宁他们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四十五章 不知所起 此刻,吕冲元和李错距离王江宁的位置已经很远了。 同一时间。 王江宁、梅檀和钟涛等五人已经策马狂奔了许久,三匹马里有两匹都驮了两个人,再加上这么狂奔,马力很快就消耗殆尽。特别是王江宁和梅檀同骑的这匹,已经明显跑得脱力了,一边急促喘息,一边微微发抖。 王江宁拍了拍马首,感觉这马也确实有些快撑不住了,这才扯了扯缰绳,一边示意钟涛他们三人也放慢些速度,稍微让马休息一下。 “奇怪,这狗怎么一直跟着你,像是把你也当主人一样。”顺着梅檀手指的方向,王江宁这才注意到李错那条叫月饼的大黑狗居然全程跟着自己在跑,而且完全没有掉队。不过这一路狂奔把月饼也累得够呛,吐着舌头喘着大气。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 “这个,是李小姐的手帕?”梅檀一根手指从王江宁背后伸了出来,指了指王江宁的胳膊。 王江宁扭头一看,“咦”的叫了一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绑了一条红色的手帕,因为颜色和自己的衣服很相近,之前也没注意到。 “原来如此。”梅檀若有所思地低吟了一句,“这条狗就是跟着这条手帕的味道来的。估计是李小姐之前看你胳膊受伤了给你扎上的。你都没注意到。” 仿佛像印证梅檀的说法一般,那条叫月饼的大黑狗也绕到了他们的左侧,抬着脑袋吐着舌头傻呵呵地看着梅檀和王江宁。 王江宁抿了抿嘴,感觉脸上又烫了起来。不过好在这时候也没人看得到。自己完全记不得这条手帕是什么时候绑在胳膊上的,他甚至都没感觉到胳膊的疼痛。 李错笑嘻嘻的样子在心里不时浮现着。她不会出事的,吕冲元那么好的身手,再加上她自己也是高手,不会出事的。王江宁用力摇了摇头,也许是太久没休息,脑子都有点犯迷糊了。 就在这时,月饼忽然驻足不前了。它的眼神不再瞅王江宁,而是直直地瞪着前面的树林,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嘶吼声。 狗的警惕性王江宁是心知肚明的,月饼这样的反应,说明前面肯定是有什么情况。他立刻一手猛拉缰绳,一手抬起示警。 身边钟涛和他两个伙计正一左一右跟着走,看到王江宁这样子也都跟着紧张起来。 “怎,怎么了?”钟涛这一直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说话都磕巴了起来。他两个伙计叶老四和小鲁也都各自抽出了短刀在手,警惕地东张西望着。 王江宁没作声,顺着月饼的眼神盯紧了前面的小树林。此时正是朝雾弥漫的时候,虽然比之前初遇月饼的时候有所好转,但能见度依然相当糟糕。 小树林可真是伏击的好地方啊,这么想着的王江宁,心中越发担忧起来,若是前方果有埋伏,梅檀手无缚鸡之力,钟涛已经吓丢了半条命,只剩下他那两个伙计叶老四和小鲁还能帮帮自己,但这二人能帮多大的忙还真是不好说。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王江宁瞻前顾后之际,前方小树林里出现了几条若隐若现的人影。 “真的有埋伏。”身后梅檀的声音竟是依然镇定如常,听不出一丝慌乱。王江宁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怕啊,还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埋伏”的危险。 而且出现人影的,不仅仅只有前方。就连左右方也渐渐出现了人影。对方不但有备而来,而且还扎了个三面包围的“大口袋”,紧紧地把王江宁这边扎进了口袋里。 对方一身黑衣,手上拿着家伙,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他们包围了王江宁后,便慢慢逼近。 来者不善。王江宁冷静观察着四方,心想若己方五人朝着一个方向尽全力突围,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 打定主意的王江宁压低了声音,对自己这边的人道:“我看左边人少,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向左奔去。三,二……” 王江宁的“二”字刚说出口,钟涛便“驾!”的一声低喝,快马一鞭向左闷头狂奔。叶老四反应也是极快,一扯缰绳跟着钟涛就跑,只把数数的王江宁和梅檀晾在了原地。 “蠢货!”王江宁气得怒骂一声。钟涛这家伙逃起命来果然只顾自己。此刻也迟疑不得,王江宁只好扯一把缰绳,准备跟着奔去。 然而王江宁这马头刚转过来,心就凉了大半。 左边包围过来的几人确实人不多,但是这几人手里却都拿着根小短棍。见钟涛带头往这边奔过来,这几人也不慌乱,而是拿起那小短棍放在了嘴里。 “吹箭!趴下!”王江宁一声惊呼。 那些人拿的东西王江宁此刻看得已经是清清楚楚,那正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吹箭”。据说此物乃是从云贵等地流入中原的暗器,箭镞本身杀伤力不大,但是这吹箭的厉害之处却在于其箭镞必然沾有奇毒。王江宁曾经听李老吹说过,无论是人还是猛兽,若被沾毒的箭镞射中,将必死无疑。 对方却没有给王江宁任何反应的时间。几道亮光飞过,钟涛的马立刻中了两箭。王江宁按着梅檀慌忙去躲,却发现那箭根本不是冲他们来的,扭头一看,果然叶老四和小鲁也并未中箭,但马都没能幸免,这群人就是要断了他们突围的念想。 下一秒钟涛的马就如突然失去意识一般,双足一弯跪在了地上,把钟涛重重地甩了出去。 看着钟涛脸朝下摔在地上的惨样,其余四人都极有默契地选择下马。 梅檀双脚一落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马便突然一侧身倒在了地上,只有四足还在不断抽搐着。 “见血封喉,果然名不虚传。”梅檀盯着马身上中的箭镞,轻声感慨。 王江宁却没有说话,他冷静地观察着周围形势。 对方围过来的人起码有二三十号,个个身穿黑衣,扎着黑头巾,面露凶光。有几个拿着刀的,但是更多的却是端着长枪。刚才他们只对马下了死手,想来也是留了几分余地的。这么想着的王江宁,放弃了拿枪与对方火拼的念头。 那边小鲁和叶老四已经把钟涛扶了起来,钟涛怕是摔得够呛,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大侦探,谢谢你把这个钟老板送给我。”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那群黑衣人中间传来。 “是你。”王江宁毫不意外,来的果然是艾梁。 钟涛听到这声音,顿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瞪着王江宁。 “别傻了。”王江宁注意到了钟涛眼神里的敌意,冲他翻了个白眼。 “居然让你们跑这么远,我这些手下还真都是饭桶。”艾梁笑着露出森白的牙齿,然而眼里却不带丝毫笑意。 “你们能对我们的行程了如指掌,你的手下怕是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吧。”王江宁一边说着,一边飞速思考着。对方足足有二三十号人,而且个个都是有备而来。现在马没了,强行突围与自杀无异,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拖延时间,看看李错和吕冲元能否追上来帮忙。 想到这里,他瞅了瞅身旁蓄势待发的月饼。 忽然一声惨叫引起王江宁的注意。 只见两个黑衣人上前粗暴地揪住了叶老四,拖到艾梁面前。 “把东西交出来。”艾梁冷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要不然,我一个一个杀。” “东西?什么东西?”王江宁故意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小子,别真以为自己那点花招能骗得过本座。你以为你拖延时间,就能等来救兵?我告诉你,李寨主和那个小道士,你是指望不上的了!”艾梁摆弄着右手的一枚铁扳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王江宁心中暗惊。李错他们果然是遇到了麻烦,看来这一切都是这家伙提前算计好的。还有他刚才自称“本座”,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少废话。把印给我交出来。”艾梁不耐烦地催促道。 王江宁陷入沉思。铜雀印里面的东西已经没了,虽然不知道这帮人要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但是给他们想必也无妨。己方势单力孤,真打起来毫无胜算,好汉不吃眼前亏,先保住性命再说。 他正要开口劝劝钟涛,结果一转眼看到钟涛已经主动把印掏了出来,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冲艾梁走了过去。王江宁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还在思想斗争,哪料到钟涛这奸商早已经“良禽择木而栖”了。 “扔过来。”艾梁到底是老江湖,根本容不得钟涛近身。 “哎,您接好了。”钟涛谄媚地笑了笑,立刻将手中的铜雀印冲着艾梁抛了过去。这铜雀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艾梁伸出左手稳稳地接住,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着。 王江宁离得近看得真切,钟涛的额头和鬓角都已经微微冒出汗来。 钟涛这种紧张绝对不是装出来的,王江宁心中微微一转,立刻明白了钟涛在交出铜雀印之后反而紧张异常的原因。钟涛这家伙是做假古董生意的!他刚才交给艾梁的“铜雀印”八成就是仿造出来的假货,看着艾梁细细端详着假印,钟涛才如此紧张。 念头及此,王江宁脑子里电光石火之间又闪过另一件事。既然钟涛交给艾梁的八成是西贝货,那之前为何那么痛快地就把真铜雀印交给了自己?自己这边几人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铜雀印,钟涛若是拿个假印出来,几乎不可能被识破。那么,他们之前见到的铜雀印,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那为什么钟涛要把真的给他们? 王江宁将心中的迷惑收起,此时还是脱困要紧。 “这位爷,东西咱们也交了,我们能走了吗?”王江宁拱了拱手,略带怒气地说道。 “且不忙。钟老板做的买卖我也是有所耳闻。”艾梁抬眼看向钟涛这边,似笑非笑地说着,“这印,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钟涛伸着脖子低声应道。 “谁问你了?”艾梁把头一扬,目光直接投向了钟涛的身后,“你过来看看。” 小鲁闻言,便从钟涛身后走了过来,接了印仔细查看过后,说道:“大人,这是假货。” 艾梁冷笑一声,押着叶老四的黑衣人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下,空气中弥散开的血腥气衬得周围的气氛越发死寂。 王江宁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鲁,心道果然如此,小鲁就是艾梁安插的奸细,难怪自己这边的行踪始终被艾梁牢牢掌控着。 钟涛显然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这点,他愣愣地看着叶老四的尸体,布满汗珠的脸变得越发惨白起来。 “不交出东西,我一个个杀。钟老板,你莫不是以为,我之前说的话是玩笑?”杀了一个叶老四,艾梁似是还不解气。他眯了眯眼睛,忽然就拿过小鲁手里的印用力向钟涛掷去。 “大人饶命!”钟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真的到底在哪儿?”艾梁咬牙看着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钟涛,问的却不是他。 第53节 “回大人,真的在钟老板的腚门里,在白马寺居住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放进去的。”小鲁堆起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说道。 与此同时,钟涛不停磕头,嘴里只重复着:“我把真的给你们……我把真的给你们……” “就不劳烦钟老板动手了。”艾梁冷笑着打断钟涛的话,冲小鲁努了努嘴,“去,剖了他。弄干净点。”小鲁接过黑衣人递过来的大刀,径直向钟涛走去。本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钟涛,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然就抽出怀里的短刀,大吼着冲小鲁刺去! 小鲁完全没想到钟涛竟然会攻向自己,一时毫无防备,被钟涛一刀插入胸口,登时毙命。 艾梁的那几个手下反应倒是极快,两把单刀立刻从钟涛背上砍了下来。钟涛哇的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没了呼吸。 那两刀砍得极重,钟涛的后背血肉模糊。面对如此惨状,梅檀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正要开口说话,却被王江宁一把扯住。 “没用的。救不了他。”王江宁一句话出口,自己都有点震惊自己语气中的漠然。这钟涛虽然仅仅认识不足一天,但这个牵扯到曲文秀案子的关键人物就这样倒在自己眼前,自己的语气也未免过于冷静了。抑或是自己真的变冷血了? 梅檀咬着牙,终究还是一言未发。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大黑狗月饼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眼前这番变故,艾梁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他抬手做个手势,手下人立刻上前,三下两下就褪下了钟涛的裤子。一个瘦小的汉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细刃小刀,低下头作势要剖开尸体。 此情此景,就连王江宁也有些目不忍视。 林子里寂静得很,竟是人马声皆不闻。 吕冲元和李错一边朝着王江宁一行奔去的方向前行,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 “李姑娘,我们不会追错方向吧?”吕冲元有些担心地问道。 “错不了,我一直盯着马蹄印呢。三匹马,十二个蹄印,八深四浅,两匹负重明显更多,定是王江宁他们没有错。”李错的语气十分坚定。 吕冲元沉默半晌,忽然抬头望着李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李姑娘,此行凶多吉少,如果能活下去的话,把你的刀借我玩儿几天如何?” “我的刀?”李错感到莫名其妙。 “小道没别的爱好,就是对这些神兵利器十分向往……” “咦?”李错忽然停下脚步,顺便打断了吕冲元的话。 “怎么了?”吕冲元立刻做出戒备的动作。 那边李错却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微微弯腰仔细在地上端详着。 “又有一行马蹄印,大概四五骑。是在王江宁他们经过没多久走过这里的,往那边的方向。”李错手指着一个方向。 “是追兵?”吕冲元皱着眉头顺李错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方向倒是和王江宁他们的马蹄印方向相差不大。 “不是追兵,方向不一样。马缓步而行,应该只是恰巧路过……这蹄印的马铁还留下了字。”李错的言语中带有些激动。 “字?”吕冲元纳闷。 “你看,民团。”李错指着一个比较清晰的蹄印说道。吕冲元凑上来仔细辨认,托了这森林路面潮湿的福,确实能看到马蹄铁上铸字留下的“民团”二字。 “河南民团总司令韩多峰,是冯将军座下十三太保之一,那个张奇张连长,肯定就是他的部下。这里离张连长的驻地不远了,说不定这支队伍就是张连长的手下。”李错接着说道。 “刚刚那伙人之所以一击即走,大概也是怕你开枪,引来民团的士兵。”吕冲元摸着下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艾梁既然能安排十来个人拖住我们,想必拦截王江宁他们的人更多。我们势单力孤,就算能追上王江宁他们,只怕也无济于事。”李错眉头直皱。 吕冲元默然。他知道李错说得没错。自己和李错功夫虽好,但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打赢人多势众的艾梁。 “不如先去追上这四五骑民团官军。他们八成是探路的斥候,身上带着信号弹,能叫来增援。就算没有增援,得了他们携带的武器,我们的胜算也能大出许多。”李错冷静地分析道,“他们经过的这条路和王江宁他们的去处相差不大,时间非常近,走得又慢,一定能很快追上。” “我继续跟着王江宁他们的蹄印追,李姑娘走这条线去搬救兵。还好我这儿还收着张连长之前开的条子,给你当信物。”吕冲元立刻分配好了任务。 “我有枪,我去追王江宁。”李错不等吕冲元反应,便“噌”地蹿了出去。 望着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李错,吕冲元兀自摇了摇头。 “王江宁啊王江宁,你若是有命活着见到李姑娘,也不知道这要还的是人情债还是情债咯。无量寿佛,我一个出家人替他操心什么?追人要紧。”吕冲元也很快跟着另一组蹄印消失在了林子里。 “月饼!”李错没跑出多远,一道黑影就从林子里蹿了出来,直接扑到了她的怀里。 李错只感觉狗身子湿漉漉的,伸手一摸,竟是满手的血。她的心猛地一沉,然而不等她反应,月饼忽然张嘴,吐出一个小东西到她手里。 李错定睛一看,那玩意儿竟是铜雀印。 “月饼,带路。”李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从怀里把手枪掏出来紧紧攥在手上,跟着掉头小跑的月饼奔向前方。 第四十六章 真假铜印 前方的马蹄印渐渐密集了起来。 马蹄印越密集,说明马的速度越慢,看来王江宁他们就在前方。李错快速往前走着,心中忐忑不已。月饼竟然带着铜雀印回来了,还满身是血,王江宁这蠢货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啊。李错摇了摇头,对自己这番想法很不满意,抿着嘴又强迫自己多想了一句:那个高个子帅教授也别有什么事。 哎……等等,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忽然发现面前出现大量的脚印。 仔细一看,这大约是二三十个人的脚印。脚印有长有短,有的步幅奇大,有的只用足尖点地,但总体都有一定的秩序,并不凌乱。更重要的是,这些足迹有的是在王江宁他们的马蹄印之后踩上的,但更多的,则是在马蹄印之前就留下了。 王江宁他们果然被埋伏了,李错忧心忡忡地想着。肯定是艾梁那帮人,但是艾梁怎么会料到王江宁的行动路线并提前设下埋伏呢? 思前想后之际,前面的月饼突然变换方向,全不顾前面的马蹄印,向左边一侧蹿了过去。李错微微一怔,担心月饼却也不敢贸然呼喊,只得轻轻学一声鸟叫,想把月饼唤回来。 月饼一听到李错的声音,立刻一个急停,扭过头看向李错,但它丝毫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反而头一昂一昂地往自己认定的方向点着,仿佛是在嗅空气中的味道。 李错心下一动,月饼是她养大的,这一人一狗之间早已有了超乎寻常的默契。月饼这番表现,说明它必然发现了什么。李错当机立断,走上前打算跟着月饼一探究竟。 此地和李家寨的气候有点相似,树枝密布,高矮灌木长势茂盛。月饼穿行其间倒是十分顺畅,只是苦了李错,既要跟上月饼,还要小心被这些灌木划破衣服和手脸,更不敢弄出大动静来打草惊蛇。李错旋即拔出自己那一对弯刀来,倒提着刀开路。她这两把弯刀极其锋利,砍这灌木真是有吹毛断发之势。 突然,远处一丛灌木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李错立刻俯下身去。月饼此刻已经不知蹿到哪里去了,也没听到它任何的叫声。李错眼珠一转,觉得那丛灌木必有蹊跷,且绕过去看个究竟。 她到底是麻匪出身,绕道偷袭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她一手仍然执刀,另一手却已经换上了手枪。此地敌众我寡,若是前方有埋伏,自己有枪好歹也能力保全身而退,更能给王江宁还有吕冲元示警。她伏低了身子,如同一只狩猎的山猫一般,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慢慢绕到了刚才有动静的灌木旁边。 果然有人。还不止一个。 那些人就躲在那丛灌木后面。李错不敢贸然开枪,不过形势看起来还是对她有利,对方的注意力都在刚才自己隐蔽起来的方向,现在几乎完全把后背暴露了出来。 李错咬了咬牙,决定先发制人。深吸一口气后,她用尽全力向前跃去,同时手里的枪也第一时间顶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错瞄准的那人突然回身,早有防备般往李错这边一个地滚过来,更让李错没想到的是,对方手里也是攥着一把手枪。 两个人,两支枪,就这样近在咫尺地对峙了几秒。 “李姑娘!” “王江宁!” “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 “肉麻。” 最后一句话,是站在旁边的梅檀说的。 “你们也遇到麻烦了?怎么样?吕冲元呢?”王江宁自动过滤了梅檀的话。 李错三言两语把自己和吕冲元的遭遇介绍完,立刻反问王江宁和梅檀的情况。 “这个啊,真是说来话长了。”王江宁的眼神有那么点儿复杂。 半刻钟前。 王江宁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形势。此时艾梁和他的手下都紧紧地盯着钟涛的尸体以及剖尸体的人。在艾梁的眼中,拿到真的铜雀印才是第一要务。至于那东西到底是从腚门里取出来的还是从脑门里取出来的,在艾梁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人在看自己和梅檀。确定了这点后,王江宁随即想到了一个此前没有考虑到的细节。 艾梁的手下明明有拿枪的,为何要用毒吹箭这种东西?吹箭虽然厉害,但缺点也非常明显,射程太近。而且用来对付马,并不比长枪强多少。王江宁刚才只想着见血封喉的厉害,却没考虑到吹箭的另一个优势——没有声音。 此地距离张奇的军营非常近,艾梁这帮人有所顾忌,不敢开枪闹出动静来。 当然,这也不过是一个猜测罢了。 艾梁拿到印后,恐怕不会大大方方地放自己和梅檀走。王江宁心念及此,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他趁着周围人不注意,悄悄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了自己那把勃朗宁手枪。 梅檀立刻注意到王江宁的动作和他手上的枪,见没人注意,他不动声色地轻声说道:“你那枪法,别把我们害死了。” “这回用不着枪法,听响就行。”王江宁对梅檀的嘲讽并不以为意,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身边一个艾梁的手下。那人身材不高,看起来也并不魁梧,手上只提了一把短刀,并没有什么火器。 更重要的是,那人此刻正张着嘴聚精会神地盯着钟涛的尸体。 王江宁深吸一口气,猛然发力跃到那人身后,举着枪顶住那人的太阳穴,大吼一声:“都别动!崩了他不要紧,要把别人引来可就麻烦咯!” 李错听到这里,不由皱起眉头问道:“艾梁这人心狠手辣,小鲁死了他眼都不眨一下,挟持他的手下怎么可能威胁得了他?” “拦截你们的人都是掷刀的,拦截我们的人用的都是吹箭。艾梁他明明有的是枪,为什么要用这些刀啊箭啊?就是因为枪声动静太大,他毕竟还是投鼠忌器。”王江宁若有所思道。 “所以他不在乎你劫持他的手下,但是却担心你开枪闹出动静来?”李错吃惊地瞪大眼睛。 “没错。不过更重要的是,他拿到了铜雀印。看来他真的只是冲着这东西来的。就在我刚拿住他那手下的同一时间,他的人也从钟涛身体里取出了铜雀印。我看他也是犹疑了一下,就带着手下撤了,竟是丝毫不顾我拿住那人的死活。”王江宁想起钟涛的惨状,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走的时候手下给他说了两句话的,你一直在看他,没注意他手下。”梅檀在一旁补充道。 “说的什么?”王江宁问道。 “大人,印要紧,此风紧。好像是这句。” “你看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艾梁真的就这样撤了?你们就这样脱身了?”李错依然满脸狐疑。 “干吗?你不相信我?那你问他。”王江宁略微有些不满,立刻把梅檀推出来当证人。 梅檀无奈地瞥王江宁一眼,还是默默点了点头,证明王江宁所言非虚。 第54节 “这就奇怪了。我不是不相信你,你看看这个。”李错从兜里掏出了月饼衔回来的铜雀印。 “哪里来的?”王江宁一脸惊奇。 李错三言两语交代了,王江宁便抛玩着那方铜雀印,懒洋洋地说道:“原来如此。这个肯定就是钟涛先交给艾梁的那个假铜雀印了。做得确实和真的一样,头一次见识到钟涛做假货的手艺,难怪生意做那么大。哎,对了,月饼呢?” 王江宁话音未落,旁边灌木丛里便“噌”地蹿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月饼看来是在这里埋伏许久了的,见两边都是“熟人”,也就不着急出来,等听到王江宁刚才不经意间喊了它的名字,这才兴高采烈地跳了出来,在李错和王江宁身边来来回回地蹭来蹭去。 “它倒是和你合得来。”李错摸着月饼的头,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又低声轻语了一句,“它来找我的时候浑身是血,我还以为你……真是吓死我了。” 王江宁本在低头沉思,李错声音又小,他愣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下意识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错旋即恢复了常态,“对了,吕冲元去找救兵了,我们要赶快找他会合。” “简单。”王江宁立刻从怀里把勃朗宁掏出来,拉栓上膛,“刚才挟持的那人让我给放了,正愁今天没开枪过过瘾呢。” 他举起枪就冲天“砰”的鸣了一声枪,把李错和梅檀都吓了一跳。 “你有病啊!开枪也不说一声。”李错“啪”的打了一下王江宁的脑袋。王江宁也不躲闪,嘿嘿地傻笑着。 李错这一下刚拍完,就听头顶上“扑棱扑棱”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王江宁正要抬头看,那东西砰的一下就砸在了他面前的地上,生生把他吓了一跳。 “什么鬼东西!”王江宁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好像是个大鸟……应该是你打下来的。”李错凑上去瞅了瞅后,这样说道。 掉在王江宁面前的真的是一只怪鸟,个头和鸡差不多,通体灰羽,尾羽长而白净,眼睛上竟也有一抹白色的羽毛。也不知道它是真被王江宁打死的,还是摔死的,竟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见没有,一发打中的,哈哈哈,以后谁还敢嘲笑我枪法差?”王江宁的神情中竟颇带着几分得意。 “褐马鸡。”一旁的梅檀只瞧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怪鸟,“古代也叫鹖鸡,以前分布颇广。历朝历代,都爱用它的羽毛做头盔装饰,到了清朝更是变本加厉,官员头上的顶戴花翎,都是用鹖鸡毛和孔雀毛做的。现在这种鸟很少见了,我也只在大学时见过一只标本。居然就这样被你打到一只,你开枪打坏人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准呢?”梅檀淡淡看王江宁一眼,语气里有些不快。 “哎呀,一只鸡而已嘛,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看,至少咱们这午饭是有着落了,对吧。”王江宁才不在乎这褐马鸡的羽毛如何如何,他觉得反正是一只鸡,烤了好吃就行。 “焚琴煮鹤!”梅檀冷哼一声,低头擦起眼镜来。 “什么琴什么鹤?这不是只鸡吗?”王江宁迷惑地问道。他可不知道焚琴煮鹤是个什么意思。 梅檀懒得回答,只一个劲地擦着眼镜。 “王江宁!教授!李小姐!你们没事吧!”王江宁这一枪的效果果然明显,很快,吕冲元的声音就从远处传了过来。 “小道士动作挺快啊。”王江宁冲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群人挥了挥手。看来,吕冲元还真带了援军来。 来人走到近处王江宁才看清,来的都是穿着军服的大兵,六人五马,吕冲元和一个小个子兵共骑一匹。 “你小子是眼尖啊,这么远就能看到我们。”王江宁拍了拍跃下马背的小道士肩膀,见他也平安无事,心里舒了一口气。 “我倒是没看到你和李姑娘,倒是大教授的那副眼镜,嗬,太阳光那么一照,大老远一看简直像狼眼一样闪亮,我说肯定是你们准错不了!”吕冲元兴奋地拍了拍手。 梅檀戴上眼镜,半天不说话。 “哎,钟涛他们呢?”吕冲元这才发现王江宁这边只有他和梅檀两人。 王江宁微微叹了一口气,把刚才的事又再跟吕冲元说了一遍。吕冲元欷歔了一番,便开口道:“这么说,真的铜雀印已经被艾梁抢走了?” “肯定是的。我和教授跑的时候看到他的手下已经得手了。” “走,咱们过去看看……对了,我身边这位是石班长,张连长的手下。这里已经是张连长的防区了,你们这次能平安脱险,也是因为艾梁不敢在张连长的地盘上造次。”吕冲元这才想起身旁的人,介绍的同时还不忘拍一下马屁,为的是让那个带队的石班长觉得脸上有光。 果然那石班长听闻吕冲元的话后,就立刻主动要求带队去查看敌情,而且拍着胸脯保证把“张连长的老朋友们”安全送回军营。 王江宁一看这回有枪有人,而且艾梁八成已经跑远了,也没什么顾忌,带着这些人就又返回了刚才被伏击的地方。当然,临走前他小心翼翼地顶着梅檀鄙夷的目光把那只褐马鸡收好了,打算拿它做张奇的见面礼。 众人很快赶到那处地方,艾梁和他的手下果然已经不见踪影,连小鲁的尸体也不见了,不过血肉模糊的钟涛和叶老四还在原地。满地的鲜血和杂乱无章的脚印记录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那几个大兵也没料到现场竟然如此血腥,特别是钟涛的下半身,简直惨不忍睹。现场混合着血腥气和人体排泄物的味道,让一个大兵没忍住直接吐了,其他人也是强忍着,才能勉强保持自己身为军人的尊严。 吕冲元也在旁边低声念了几句“太乙寻声救苦天尊”。 王江宁捂着鼻子上前检查了一番,见确实没什么特别情况,于是招呼几个大兵一起挖了两个坑,把钟涛和叶老四就地埋了。 现场味道冲得够呛,大家都想尽早赶回军营去,于是也没休息多久,立刻就赶着上路了。 那石班长看过吕冲元带来的张奇手书,对王江宁一行人颇为重视,果断让部下把马都让给了王江宁他们,只有他自己骑着马在前面带路,四个手下都扛着枪殿后。 “对了,我刚才听李小姐说,她的狗带了假的铜雀印回来?”吕冲元很快又把话题转到了铜雀印上,似是还不死心,“给我看看呗。万一是真的呢。” “给你。”王江宁果断从怀里掏出假铜雀印,满不在乎地丢给吕冲元,“这个肯定是假的了,不会有什么万一。这么大个假玩意儿塞腚门里,然后还把真的一下就交了出去,钟涛得有多缺心眼?不过他到底是做假货的,这假印做得和真的一样。要不是小鲁,估计还真能骗过艾梁去。” 吕冲元接过印,仔细端详了半天。 “这个,看起来和真的一样啊。”吕冲元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把缰绳一松,两只手抓着假铜雀印,和第一次开真铜雀印一样,用力一拧,居然也把铜雀头给拧了下来。 “这个印是真的!”吕冲元瞪大了眼睛,不由低呼出声。 “什么?”刚才吕冲元把铜雀头拧了下来,王江宁已经十分意外了,听吕冲元如此笃定的一说,他更加奇怪起来,“你又没见过真的长什么样,怎么这么确定?” “我觉得在寺里钟涛给我们看的那个是真的错不了。印里的纸都氧化了,假货可做不到那个地步。”吕冲元不假思索道,“而我十分确定,这个印,就是钟涛在寺里给我们看的那个。” 王江宁将信将疑,一把将印拿了过来仔细查看,果然见这印的内部同样也是空的,而且还残留有一些黑色粉末,明显是当时小道士贸然抽出那纸卷导致风化时留下的残渣。 第四十七章 稍作休整 “是真的?”王江宁一时间愣住了。手上的这个印看起来和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而且内部的黑色粉末也进一步验证了此物件的真实性。但是这又说不通啊,钟涛竟然会把真的印直接交了出去,把一个假的塞进自己腚门里?没理由啊。 听闻王江宁和吕冲元起了争执,梅檀和李错立刻凑了上来。梅檀挥了挥手,示意要看铜雀印。王江宁轻轻递了过去。 梅檀伸手接过铜雀印的时候,王江宁愕然发现梅檀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上了一副崭新的白手套。 “这家伙到底有多少白手套?”趁着梅檀在认真观察铜雀印,王江宁忍不住轻声对吕冲元说道。 “百八十副?关键不在于他有多少白手套,而在于他总是能令手套一尘不染。”吕冲元十分纳闷地摇了摇头,自己的道袍已经残破得快和要饭的一样了。 “教授是城里人,哪像你们俩。”王江宁和吕冲元说话的声音再小,也没能逃过李错的耳朵。 王江宁正要反击说自己也是城里人,那边教授的声音却打断了这几人的斗嘴。 “我不觉得这印是真的。”梅檀揉搓着一点黑色粉末,白色的手套瞬间黑了一片。“钟涛善于造假,做个一模一样的假印,再加一点氧化的纸屑进去,便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何况这印若是真的,艾梁何必杀人剖尸。” 吕冲元不满地插嘴道:“我肯定这就是我们之前看到的印。拧开时候的力度和我之前拧开那个真的时候一模一样,还有整个印的这种质感,绝对不会有错。你们当时也看到了,那印里面的纸都化成灰了,这可做不了假。” “现在造假技术已经足够精进,接触空气就氧化的纸张是可以做出来的。” 吕冲元气结:“如果你是个造假古董的商人,你会为了造假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我不知道。”梅檀回答得理所当然。两人望着彼此,一副互不相让的架势。 王江宁为难地看了看站在月饼身旁不吱声的李错,从她困惑的表情可以猜出,她和他一样,一时间也不确定这印到底是真是假。 梅檀一口咬定这印是假的,而吕冲元理直气壮地说这印是真的,给出的证据也是头头是道。双方各执一词,都很有道理。王江宁一时间也辨别不出谁对谁错。 这印……到底是真是假? 他轻轻叹息一声,不经意间一瞥,看到吕冲元信心满满的表情,忽然就迷惑起来。 吕冲元……为什么那么肯定这印就是真的? 当时在白马寺,他一下就把铜雀印打了开来。王江宁细细回想当时的画面,只觉得小道士越发可疑起来。小道士对铜雀印的了解……似乎远比其他人多得多。 吕冲元啊吕冲元,你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江宁忍不住在心中这样默念道。 几人各怀心事地默默前行着。这一行虽然莫名其妙地还是拿回了铜雀印,来来回回却又添进去几条人命。特别是本来已经躲过一劫的钟涛,眼瞅着就快能到张奇的军营了,也是功亏一篑。现在印里面的东西也已经毁去,而计划中要寻找陈婷婷的事情竟然也是毫无进展。这一次可以说是连计划中的一半任务都没能完成。梅檀自不必说,铜雀印在他心中本来就完全无法与寻找自己学生的下落相提并论,连王江宁也是一脸的不开心。他瞅了瞅依然在和李错斗嘴的吕冲元,似乎只有这个小道士永远乐呵。 那带队的班长也算是老兵油子了,知道这几人八成和自己的上司关系极好。毕竟张连长文化水平不高,能看到他的字条已经极不容易了。他眼珠一转,认定王江宁这几人肯定是饿坏了,见到旁边有溪水流过,立刻就策马凑到王江宁身边笑眯眯地说:“这位长官,这里离军营还有点远,大家这一路走来也是辛苦了,要不咱们就在这儿扎个营,先把肚子填饱,您看如何?” 经他这么一提醒,王江宁才想到大家已经许久没吃东西了。也不知道是刚才那血腥场面的后遗症还是饿过劲了,竟然一直没想到吃饭这件事。他自己还是希望能尽快赶到张奇的军营,以免夜长梦多。但是自己虽然能撑得住,梅檀这瘦书生和李错这大姑娘未必撑得住。还是先吃饭再说,毕竟现在有兵有枪,艾梁肯定不敢来。 主意打定,王江宁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果然其他几人也都饿够呛了,一听说吃饭立刻表现出很有精神的样子。那班长果然是个伶俐人,招呼着手下的大兵三下两下就在溪水边支起了一个火炉子,摘下头盔在溪水边洗了洗就当锅用了。 王江宁撞大运打下来的那只褐马鸡是要带给张奇当手礼的,自然不能现在就吃了。可是看到这几个大兵打算就来点盐水煮面,吕冲元第一个咂了咂嘴。 “这光吃面啊?要不我去这溪水的下游水多的地方抓条鱼来给大家打打牙祭?” “下游要跑多远?不如让我去林子里抓只兔子来开荤,月饼抓兔子是老手了。”李错一提到“兔子”两个字,月饼耳朵都竖起来了,眼睛里也放着光,看来真是抓兔子的老手。 “你俩哪儿都不许去,一个要去下游,一个要进林子,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办,还嫌今天碰到的事儿少了?”王江宁板着脸表示反对。 “你担心我?”李错笑着,微微挑了挑眉。 “没……没有,这不是怕再出事儿嘛。”王江宁转过脑袋,努力板着脸道。 “我去溪边看看。”出乎所有人意料,一直沉默寡言的梅檀突然自告奋勇要到溪水边找吃的。 “大教授,这溪水太浅,不会有什么鱼的。鱼肯定在下游。”吕冲元在旁边煞有介事地给梅檀扫盲。 梅檀却是毫不搭理,自顾自地在溪水边探查着,很快就折了回来,招呼了两个大兵和他一起返回溪水边。吕冲元十分好奇地跟了过去,只把王江宁和李错晾在了原地。 没多时,吕冲元兴高采烈的叫声就飘了回来。 “乖乖,大教授真是不得了!王江宁快来啊,咱们今天要吃好的了!”吕冲元一手一只,竟然抓着两只螃蟹回来了! “螃蟹?大冬天的这里怎么会有螃蟹?”王江宁也是惊喜交加,螃蟹的美味他自然是尝过的,只是不承想这里居然会有螃蟹,个头还不小。他立刻起身向梅檀他们跑了过去了。倒是李错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抵触。 很快,一锅水煮螃蟹就出锅了。这螃蟹到底是天然的美味,竟是什么佐料都不用放,直接煮出来就鲜香无比。只是头盔锅毕竟太小了点,一锅也就只能煮六七只螃蟹,梅檀带着他们抓回来二十几只,只能一锅一锅慢慢煮了。 “李姑娘,尝尝,可好吃了!”吕冲元嘴里塞着一只蟹钳,见李错闷头只吃面条,好心递过去一只螃蟹。 第55节 “我不吃这东西。”李错急忙摆了摆手,眼神里竟然露出一丝惧怕。 “你不吃螃蟹啊?”王江宁有些诧异,他刚掰开一只正准备分李错一半。 “我不吃带壳的东西。我们那儿也没有这东西,不会吃。”李错十分坚决地吃着面条。 “这也是怪事。教授啊。”听李错这么一说我,王江宁立刻想起自己刚才的疑惑来,“这螃蟹不是咱们南方才有的吗,而且我听说冬天就没螃蟹了啊,为何在此地会有螃蟹?这个头还不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梅檀却没有着急吃,而是在自己的随身小包里翻着东西。听王江宁问,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蟹确实多产自南方湖泊,主要还是气候的问题。从李姑娘的寨子到这一带,应该是一个十分罕见的中原狭长盆地,无论是动植物都更像是南方的生长环境,特别是温度明显比周围要高,有螃蟹也就十分正常了。” 梅檀这么一说,王江宁立刻感觉到这一路过来果然是明显感觉温度高了不少,绿色的植物也比之前看到的丰富得多。还没等他在心里再赞一句梅檀慧眼识蟹,吕冲元标志性的惊呼声又把他拉了回来。 “哇,教授你这是要给螃蟹动手术啊!”吕冲元指着梅檀刚从包里翻出来展开的一个小布包大惊小怪地喊着,差点把一个蟹钳给咽进肚子里。 “土包子。这叫蟹八件。”王江宁一看梅檀展开的这个小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八个小物件,立刻想起来师父李老吹曾经给自己看过,说是上流社会的讲究人吃螃蟹会用这八样东西,吃的是蟹,端的是身份。虽然自己这也是第一次亲眼见,也不妨碍他嘲笑一下吕冲元。 那几个大兵都看傻了,纷纷停下手看梅檀慢慢悠悠地拿蟹八件吃蟹。李错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十分耿直地说道:“梅教授这吃法太斯文了,一只蟹估计能吃到明天。”她转头又看了看吃相粗犷的王江宁,微微一笑:“你要是这样吃法,我可就不要你了。” 王江宁差点没给她这句话噎死,脸一红手一抖,一只蟹脚就直接掉进了嗓子眼里,只把他呛了半天。等回过神来,王江宁又觉得气氛尴尬,梅檀和吕冲元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王江宁干脆借蟹献佛,掰开一只大个的螃蟹,捧着里面的蟹膏要给李错尝鲜。 “李姑娘,你试试,这螃蟹真的是好东西,特别是这个蟹膏啊,人间美味,你看这块这么大。” “这是什么东西?”李错皱着眉头。 “蟹膏是什么东西?就是螃蟹里的好东西,蛋黄一样啊。哎,要不,教授你给解释解释,这是什么东西?”王江宁立刻转身向梅檀求援。 梅檀看了看那块蟹膏,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李错和热切的王江宁,还是不忍说出真相令王江宁被打。他深吸一口气,冷漠地吐出几个字:“我也不知道。李姑娘不想吃,你就别强迫她吃。” 梅檀本来是好心,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会撒谎,一开口这口气明摆着是藏着掖着,不但王江宁和吕冲元听出来不对了,连李错也立刻听出来不对了。 “教授,这玩意儿是不是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他故意给我吃?”李错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王江宁。 “不是不是,这真的是好东西啊,不信我吃给你看。”王江宁急得手舞足蹈,也来不及再解释,张嘴就把那块蟹膏吃了下去。他没嚼两下,突然脸色微变,哇的一下又吐了出来。 这下李错更来气了,指着王江宁吼道:“果然是不能吃的东西!” “现在毕竟是冬季,有时候蟹膏会发苦得厉害,没法下咽。”梅檀不紧不慢地在旁解释着。 “哎呀,你们到底在折腾什么呢。”坐在一边旁观的吕冲元忍不住插进话来,“李姑娘就是问这蟹膏到底是什么东西,大教授你知道,你说不就完了呗。” 梅檀抬头看了吕冲元一眼,沉默半晌,淡淡开口说出真相:“蟹膏主要是公蟹的精液和性腺。” 气氛登时一片寂静。四人没再说话,就连那几个大兵都停住了嘴。只有月饼不明就里,傻呵呵地窜来窜去,寻找人类留下的残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李错响彻云霄的吼声贯穿了整个林子。 “你们三个没一个好东西!全都给老娘滚!” “李姑娘,你听我说……” “滚!” “王江宁,李姑娘叫你滚听到没有?” “全都滚!你也滚!” “是是是……那个,班长,咱们走吧?” 第四十八章 茅塞顿开 王江宁一行赶到张奇军营,已经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了。 “王大哥!你们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带人去洛阳找你们了!”张奇热情地迎了出来,他身边的几个小兵都是十分好奇的样子,似乎很少见到他们的张连长如此热情。 “你这脸怎么回事?果然还是遇到歹人了吗?”张奇走近了,才发现王江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对……对,碰到了坏人,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咱们先进屋……咳,你这营房找的地方还不错啊!”王江宁努力转移话题,毕竟赐给他脸上这些伤的人就在身边。 “此地本来是一座寺庙,遭逢战乱,也就荒废了。我看这里房屋还能将就着用,就把营房扎在这里了。”张奇一边走一边简单地介绍着。 这山间小庙小得可怜,小院子里也就只供着观音菩萨这一尊佛像,如今寺庙里的和尚早就跑光了,连泥塑的观音菩萨都只剩下了半身残像。王江宁一行跟着张奇往里走着。李错一直黑着脸不说话,梅檀是一直沉默惯了,唯有吕冲元自打进这寺庙后就东张西望的,有精神得很。 见吕冲元这个样子,王江宁疑心又起,在吕冲元身边试探着问:“乱看什么?不就是一座破庙么。” 吕冲元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忧虑,对王江宁的话也恍若未闻。只见他双手合十,冲着观音菩萨的残像深深鞠了个躬。这一下倒把李错的兴趣吊起来了,她饶有兴致地转到吕冲元身边,问道:“小道士,你改信佛啦?” “非也非也。我看这小庙中的香火,以前想必也是很旺的,不想现在竟破败至此。再想想释家祖庭也是惨淡维持,少林寺更是被一把火烧为白地。如今到处兵荒马乱,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都不过是这乱世中的一叶孤舟罢了,说没也就没了。”吕冲元这一席话说出来,与他平时的言辞话风截然不同,竟是透出了一股子出家人的超脱之气。 “这位小道长说得甚是。”张奇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话间,他们已经步入了观音殿内。此地虽然是供着观音菩萨的观音殿,但其实地方甚小,总共也就只能摆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个人坐下来顿时便把这地方填满了。 众人刚坐下没多久,就有张奇手下的大兵小跑着进来给众人递茶。张奇这茶叶好不好不知道,几盏茶杯却都是正儿八经的上好瓷器,与张奇手下拿着的那只烧成黑炭的破旧茶壶形成鲜明对比。王江宁望着茶杯,不禁露出惊奇的神色。 张奇见状,主动举起一个茶杯来笑着介绍:“这是上官送的。我也不大懂这东西,平时也不敢用,生怕给打坏了。这不王大哥你们来了,我这套东西才有点用武之地。不过可惜了,这茶叶就只能将就一下,河南这地方不怎么产茶叶,就这些散茶还是从郑州带过来的存货,喝一口少一口。对了,王大哥,你们这次到底情况如何,事情可还办成了?” 听张奇开口相问,王江宁也不藏着掖着,把白马寺之行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重点强调了艾梁和追着钟涛买铜雀印那群人。不知怎的,王江宁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伙。 张奇听得也是频频皱眉,待王江宁讲完,他才沉声说道:“王大哥,我部受命在此地剿匪,收拾乱党是我的职责。没想到本地竟然还有如此嚣张的乱党,我这就给上官汇报这些情况,再多调些人来,力求将这些乱党一网打尽,扫除后患。” “多谢你,不过依我之见,这些人八成已经跑了,天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王江宁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吕冲元。 哪知道这一眼看过去,吕冲元倒是毫无反应,反而是旁边坐的李错显得有些焦躁难耐。王江宁顿时明白,以李错的出身,到底还是和张奇这种身份的人格格不入,毕竟张奇的手下,抓了李家寨不少人。王江宁眼珠一转,刚想帮李错说话,张奇已经望着李错,率先开口了。 “李寨主,李家寨你的那些兄弟,已经都被我收编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张奇十分坦诚地说道。 李错抿了抿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王江宁倒是心中一喜,他本来最担心李错和张奇会因前事产生隔阂,这回张奇主动示好,而且对李家寨的人也是关照有加,这担心看起来似是没必要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奇啊,还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现在哪里还有半点我们刚认识时候的样子啊。”王江宁见李错不说话,便接过话茬,笑吟吟地给张奇戴了一顶高帽。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 “进来。”张奇中气十足地喊道。 “报告连长,韩司令来电!”一个小个子兵推门进来,“啪”地敬了个礼,给张奇递上一张电报。 张奇伸手接过电报,只扫了一眼,表情便凝重了起来。 王江宁见状,立刻站起来,拱了拱手道:“你这军务要紧,我们先去外面坐坐。路上我打到一只鸡,等会儿交给炊事兵,炖了给大家当下酒菜。” 然而话音刚落,张奇就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不着急,王大哥。我还有点事儿要和你单独说一下。” “啥事儿啊?”王江宁愣了一下。 “我之前伺候的王老爷,托我带给你几句话。”张奇有些僵硬地大声说道。 梅檀立刻心领神会,大步迈出房间,不妨碍张奇和王江宁私下说话。李错有些好奇,迟疑着想偷听个一句半句,却被吕冲元强行拉走了。 待众人都走远了,王江宁这才抬起头来,瞥一眼仍在向外打量的张奇,懒洋洋地说道:“张奇啊,你这撒谎的表情倒是见长,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得跟真的一样,只是你这谎话也太假了点,你那王老爷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吧,他怎么找你让你给我带话?” 张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王大哥不愧是干侦探的,脑子转得就是快。我这憋了半天,才想到这么一招,还是一下就给你识破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有什么事儿要单独和我说?” “这是韩司令刚才发来的电报,王大哥,我只能给你看。”张奇面色凝重地把刚才那封电报递给了王江宁。 王江宁早已预料到那封电报定然不简单,然而接过来一看,却还是傻了眼。 那封电报上只有十个字。 即往洛阳寻古董商钟涛。 “这……韩司令为何也要寻他?”王江宁倒吸一口凉气。 “我也不知道,王大哥,你来之前,我连钟涛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但是韩司令既然下命令要寻他,定不简单。韩司令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派兵和一个古董商人过不去。我在想,这会不会和你们的行程有什么关系。”张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是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 王江宁感觉出张奇语气中的异样,也不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张奇继续。 张奇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钟涛已经死了,我却担心,杀死钟涛找你们麻烦的那帮人,和韩司令的命令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如今这些事,我是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按命令去洛阳一圈。我当年参军报国,本希望是能用手中枪换天下太平,哪知道这一年,仗是越打越多,这国是越打越乱。就说冯玉祥冯将军手下的十三太保,也是龙蛇混杂,这不年初的时候,石友三烧了少林寺。韩多峰韩司令也是十三太保之一,我虽知道他的为人,可毕竟王大哥你们这一趟那才真是九死一生,韩司令这封命令到底什么意思,我也不敢随意揣度。忠义难两全,我想尽快送你们走,不管是回南京,还是去你们想去的其他地方,总之不要继续待在河南了。” “我明白,张奇,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王江宁发自肺腑地赞叹了一句。 若换作个没良心的,知道钟涛已经死了,而王江宁他们是唯一近在眼前的知情人,那必然是要带着王江宁他们去交差,卖友求荣的。然而张奇现在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送王江宁他们走,想必是担了很大风险的。 “那就按你说的,我们休息一晚,就立刻离开。”王江宁顿了顿,又随口说道,“对了,张奇,我想托你一件事。梅檀要找个姑娘,那姑娘乘着一辆造型奇特的马车。钟涛的手下,也曾看见过那辆马车,所以我想这辆马车应该就在这附近,希望你能帮忙多留意留意。马车造型别致,还有四五个黑衣光头看护着。” 张奇闻言,忽然就不言语了。王江宁见他表情凝重,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你……知道这辆马车?” “那辆马车,是不是遮了厚厚帘子的,双马雕花的大马车?”张奇忽然抬头看向王江宁。 “你见到过?” “昨天我去城里办事,在下面的官道上看到这样一辆马车,旁边还有四五个骑着马的黑衣男人护送着。官道上往来之人众多,那马车不疾不徐的,只像寻常富贵人家出行。不过那马车看起来很豪华,很少见,加上车帘是一种很好看的蓝色,上面还画了个很特别的图案,所以我当时就多看了两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马车有点邪气。而且那马车上有一股非常浓的香味,熏得有些呛人。”张奇继续回忆着。 “那马车往什么方向去了?”王江宁兀自迷惑,不会真这么巧吧,难道陈婷婷的马车就这样给张奇碰到了? “是往东南走的,那条官道通往商丘。”张奇笃定地说道。 “往商丘?”王江宁一脸迷惑。他们一路从南京往西北走到洛阳,如今方向却又转向了东南,这是往反方向走了? 王江宁不再细想这个问题,眼下最该考虑的,是下一步到底要去哪里。这一趟洛阳之行可谓是失败至极,要找的人要么没找到要么死了,要找的东西到现在连真假都不知道,对于王江宁来说,返回南京是唯一的选择。 只要一路走官道,说不定能追上那辆可能载着陈婷婷的马车,梅檀可以与他同路,吕冲元也好说。但是李错怎么办?李家寨已不比从前,她的兄弟们都被张奇给收编了。如果带着她回南京……她愿意吗? 等等,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带她回南京? 王江宁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 “王大哥,王大哥?”张奇见王江宁忽然失神,忍不住唤了他几声。 “哦?啊……我就是在想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看来只能先回南京了。不用你派兵送,借我们几匹马几杆枪就行。”王江宁顿时回过神来,也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考虑成熟,立刻就下了回南京的决定。 “真的?这路上可不太平,还是有人护着安全点。”张奇还是不太放心,毕竟王江宁这一路上遇到的破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真不用,你放心吧,我这功夫,我这枪法,我给你说,就那只野鸡,我看都没看,一枪就从树上给打下来了。”王江宁拍着胸脯给自己脸上贴金。 第56节 “看都没看,那是厉害。”张奇憋住笑,也不敢揭穿王江宁。 “走走走,咱们吃饭去,刚才半路上吃了大教授抓的螃蟹,味道是不错,就是不管饱。要我说,还是吃鸡填肚子,对吧。”王江宁转瞬间就已经回到正常状态。 “好好好,我这就叫人把鸡给炖了。”张奇扯住王江宁的肩膀,就准备一起出门。 “对了,王大哥,我刚才一直听你说铜雀印铜雀印的,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俩人一路走着,张奇突然想起什么来 ,十分好奇地问道。 “哎,就是个铜印,盖戳用的东西,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王江宁随口应道。 “就是个印啊?那干什么抢来抢去的?盖下来看看那戳上写的什么不就知道了?”张奇不以为然地笑笑。 “嗨,你是不知道……”王江宁忽然怔住,僵在原地停步不前,险些害得张奇绊倒在地。 张奇对他这副动不动就出神的模样已经快见怪不怪了,正要开口相问,王江宁自己先回过神来了。 “没事,没事,走走走,吃鸡吃鸡。”王江宁笑了笑,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表面上神色如常的王江宁,此刻心中只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句话。 印是用来盖戳的,这么简单的事,自己怎么没想到? 第四十九章 对酒当歌 俩人一出来,才发现李错他们三个正站在一起。吕冲元眉飞色舞地,也不知道在跟李错讲着什么。 瞅准这个机会,王江宁立刻凑到梅檀身边,背对着远处的李错和吕冲元,把刚才张奇目击到马车的情况给梅檀说了。他倒不是不信任李错,而是对吕冲元有了戒心。 梅檀安静地听完王江宁的话,沉默半晌,才开口问出一个王江宁没有预料到的问题:“你说,那车上的香气,是为了遮挡尸臭?”梅檀一向镇定的声音,竟然出现了一丝颤抖。 王江宁立刻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我就是瞎猜而已,算不得数的。”王江宁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更有说服力,但又不禁兀自揣摩着,马车上那股浓烈的香味,不是用来掩盖尸臭的,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张连长是昨天看到马车的,现在去追,不知能否追上。”梅檀沉默片刻,这样说道。 “现在这时间,天都快黑了,别说时间上没法追,如今这形势,咱们就算趁夜去追,万一自己这边再出点意外,可如何是好。”梅檀看起来很冷静,但王江宁知道,他的内心必然是无比焦急的。 “你放心,咱们今天在张奇这儿吃好睡好,养精蓄锐,明天问他借几匹快马几杆好枪,一路回追,一定会有所发现。”王江宁拍着胸脯保证道。 梅檀又沉思片刻,这才妥协似的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之际,那边李错和吕冲元已经绕了一圈步回来了。 王江宁见张奇已经亲自到厨房张罗去了,周围也没有其他什么人,便顺势找个看着干净的小石台坐下,招呼众人过来议事。 “王江宁,你又搞什么玄虚呢?”吕冲元在一旁叉着腰说道。 王江宁白了他一眼,心中又是一动。现在时机不错,正好可以试探一下这似乎知道得有点太多的小道士。 “我刚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王江宁从怀里掏出那枚铜雀印摆在台子上,看着梅檀说道,“教授,你是否还记得,艾梁刚拿到这个印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看,似乎一直只是看印面,并没有像小道长这样直接把印打开?” “是的。”梅檀不假思索道。 “我当时就有点奇怪,艾梁对铜雀印如此势在必得,但他对铜雀印的了解似乎还比不上道长。他完全没想过像道长那样将印打开,查看真假。”王江宁把玩着铜雀印,不动声色地说道。 “王江宁,你又来了,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能找到打开它的方法纯属巧合,你怀疑我?”吕冲元到底还是机灵人,立刻听出来王江宁这话里有话。 “出于职业习惯,我对‘巧合’这两个字向来先怀疑三分。”王江宁见吕冲元有点恼怒,到底也不敢太刺激他,只得就此打住,话锋一转:“不过我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我们从最初开始,就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印内物品上。那张纸上无论写了什么,现在都无从查起了。可刚才回忆着艾梁的做法,我突然想到,也许从最开始起,我们就都错了。” “别绕弯子,有话快说。”李错不耐烦地插了一句。她突然开口把王江宁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啊……好,就说这个铜雀印,它是一枚印啊,印最重要的功能不就是盖戳吗?我们一开始就随便扫了一眼印面,然后道长就发现了印里面有东西,导致我们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卷纸上。但是有没有可能,艾梁需要的其实只是这个戳……这个印面上的东西呢?” 王江宁这番话,顿时让其他三人都愣住了。李错眼疾手快,从王江宁手中一把拿过印来,仔细端详了半天,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教授,你见多识广,你看看?”她将印扔进了梅檀手里。 梅檀扶着眼镜仔细看了,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这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得拿张纸来盖一个印看看。” “我这儿有黄纸,还有朱砂墨。”出乎王江宁的意料,吕冲元主动把自己画符用的东西贡献了出来。 难道错怪这小道士了?王江宁在心中疑惑道。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了那么多,王江宁接过铜雀印,沾了朱砂墨,小心翼翼地往铺在石台上的黄纸上盖了个戳。 印起墨落,众人纷纷探头端详,只见这印戳样式离奇,数条弯弯曲曲,有粗有细的线相互交错在一起,看似毫无规律、无章法可寻。 王江宁和李错看了半天,才认输一般纷纷摇头。“看不懂看不懂,难道这印面真是胡乱雕刻的?”王江宁一脸无奈。 吕冲元很快也放弃了,两手一摊,表示无计可施。 然而梅檀却依旧不肯放弃。他捏着盖着戳的黄纸上下左右地翻转,蹙眉细思许久,突然眼前一亮。“这是南京的水文分布图。中间这条特别粗的线代表长江,这边这块椭圆形的是玄武湖。不会错。”他顿了顿,将黄纸再次放到石台上,用手指点了点,“一定要从这个角度看。你们看,朱雀代表的是四象中的南方,落印的时候这铜雀头应该要对着正南,这样看就正好是南京周边的地形图!” 梅檀信心十足的一番话语,却换来一阵沉默。王江宁等人凑过来看,却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南京?看不出来啊?”王江宁依着梅檀说的方位看了半天,仍然一头雾水。在他看来这印戳根本就是一团线,哪会是什么地图。不过在这种专业问题上,王江宁对梅檀的水平还是有信心的。 “左上角延伸出去的这一条是什么?似乎已出了南京地界……”梅檀兀自呢喃着,手指顺着那条线往上,忽然停在极靠近边框的地方,“这是什么?” 李错定睛看去。梅檀手指边上,是个极小的点,仿佛是钢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一下。“大概是那钟涛在仿造时留下的瑕疵吧。”她不以为意地说道。 “不对,就算这印是假的,钟涛这样的造假高手也不会犯这种错误。更何况,这是一枚阳文印,即便是造假,断没有单独造一个点出来的道理。我倒觉得这个点应该是重要提示,或许指示的是一个地点。”王江宁略微有些激动地说道。他本来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来试试这印戳,结果竟然真有所得。 “我认同王江宁的说法。我们还是得尽快回南京一趟,只要找出详细水文图来仔细比对一下,便能知道这个点代表的是什么。”梅檀推了一下眼镜,看着王江宁说道。 王江宁顿时会意。马车的线索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而追踪马车的必经之路,正好也是回南京的路,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赶回南京了。 王江宁看向吕冲元,吕冲元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道爷也没什么事,再跟你们回去就是了。” 王江宁这才把目光转向李错。俩人四目相交,王江宁顿时感觉被一口气噎住,噎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 “你呢?” “我去哪儿要你管?” “不是……我就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反正我去哪儿无所谓是吧?” “不是,哎。” 吕冲元见气氛有异,立刻扯了扯梅檀的袖子:“教授,好像要开饭了,咱们先过去吧?” “嗯,走吧。”梅檀推了推眼镜,跟小道士一齐走了。 很快,张奇的手下便端了一桌子下酒菜来,众人一起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 吕冲元扫视了饭桌一圈,发现菜虽然不少,但竟然都是凉菜。张奇见吕冲元略微失望的眼神,笑着解释了一下:“小道长不要着急,让他们去烤了几个苞谷,我们也专门准备了素斋。” 吕冲元愣了一下,顿时明白张奇以为自己出家人是吃素的,急忙摆手,“张连长你不要误会,我们道家门派众多,我这一门不禁酒肉,能吃能喝!”说着他抓起筷子夹了一块冷切兔子肉,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哈哈哈哈,那就好,我还一直担心小道长今天这鸡汤是喝不到了,能吃能喝就好。我这军营是临时搭的,战士们和咱们同锅同灶,炉子不够用,鸡汤又要慢慢熬,只能来一桌凉菜了。诸位都是王大哥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张奇的好朋友。菜简单了点,我这儿可是备了一坛好酒。”张奇这一席话颇得众人好感。当他把脚边一坛子酒搬到桌上,吕冲元更是高兴得跳了起来,指着酒坛子大喊:“杜康啊!我一直想试试这正宗杜康!张连长好本事啊,这兵荒马乱的还能搞到杜康!” 王江宁斜眼一看,李错盯着那坛酒也是两眼放光。 “不瞒诸位,这坛杜康啊,我本来是准备凯旋拔寨的时候再和弟兄们喝的,不过今天接了上面的命令,反正也要拔寨北上,凯不凯旋就无所谓啦。今天咱们就来他个不醉不归。”张奇豪迈地说着,一把打开了酒坛的木塞子。 一股浓郁的香气顿时在众人面前蔓延,吕冲元更是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回味了半天才悠悠说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今天才明白,为何曹孟德这等豪杰喝了杜康,就能写出《短歌行》这样的绝唱。” “小道士,看不出你还知道些古诗词。”李错斜睨了吕冲元一眼。 “我只能喝这一碗。”梅檀看这面前的酒碗,提前给众人汇报了一下酒量。 “一碗不错啦,我还以为大教授你滴酒不沾呢。”王江宁趁着张奇给众人倒酒的间隙说道。 “我先给各位赔个不是,这第一碗,不敬诸位,敬我西北军战死在中原大地上的诸位将士。”张奇慷慨激昂地说完,把一碗酒洒在了地上。 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这才捧起来敬众人:“王大哥,诸位朋友,来,干!” “干!”吕冲元喊得最是响亮,一碗下肚,他又“嗷嗷”地叫了起来。 “这个酒怎么这么辣,烈得很啊!”小道士不停挥手,在舌头前扇着风。 “哈哈哈,如今的杜康不比古时的杜康了,这酒可是烈得多了。古人说李太白千杯不醉,他喝的那酒怕是掺过水,若是喝这个,我保证他三碗就得倒。”张奇一碗酒下肚,顿时话更多了起来。 梅檀则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酒。他已经放过话只喝一碗,看来每一口都是精确量过的。这酒毕竟烈,没过多久,梅檀白皙的脸上便泛起了红晕。 除了梅檀之外,众人都是一碗一轮这么喝着,连端上来的鸡汤都没人顾得上喝。吕冲元和张奇喝得兴起,竟然互相搂着肩膀,划起拳来。 “哥俩好啊,为国家啊,五魁首啊,军旗抖啊!” “太白星啊,两天听啊,紫薇君啊,镇三清啊!” 王江宁已经喝得两眼蒙昽。他听着那一军一道的奇怪组合牛头不对马嘴地划着拳,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经意间一转头,正好和李错目光相接。 李错今晚也喝了不少酒,她不说话,谁敬她都闷头就喝,一双大眼睛在篝火的照耀下也没有了平日的杀气。 看到王江宁在看自己,李错干脆大大方方地端着酒碗坐到了王江宁身边,梅檀十分自然地让出了座位。 王江宁见李错过来,立刻努力坐直了身体。可惜这杜康威力甚大,令他浑身的肌肉都提不起劲儿来。 “王江宁,你们要回南京了,我却也不想再回寨子去。”李错晃着酒碗,悠悠地说道。 “啊?那……那要不你……你和我一起回南京?”王江宁也不知道是真喝多了,还是心里发颤,每说三个字就要抖一抖。 “其实我不在乎去的是哪里,你懂吗?”李错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有点细不可闻了。 “你想……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等这案子结了……都陪你去。”此时王江宁的视野已经有些迷离,他努力让自己分辨着眼前很多个李错。 “蠢货,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李错迟迟得不到王江宁的回答,一扭头,就见王江宁已经闭着眼睛张着嘴,趴在桌上吹起了哨。 “你个龟孙儿!”李错怒吼一声,端起酒碗“哗啦”一下泼了王江宁一脸,然后转身就走。 “什么?谁?”王江宁立刻就被这一碗酒给泼醒了,眯着眼,两手在空中胡乱抓着。 一旁细细品酒的梅檀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冲着满脸茫然的王江宁隔空敬了一下酒,然后把碗里的杜康一饮而尽。 第57节 第五十章 重返南京 1928年末,南京城又湿又冷,火车站中的每个人都紧紧裹起衣领,生怕漏走那一点点热气。接站的人群中,韩平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地、焦急地等待着火车。他身边几个小警察个个冻得哆哆嗦嗦,唯有戴着一顶女士小毡帽,穿着长风衣的徐思丽神情淡然。 “来啦来啦!”韩平指着远处“呜呜”驶来的一辆列车,高兴地挥舞起双手,全然不管自己这样挥手其实列车上的人根本看不到。 回来了。徐思丽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其实梅檀他们走的时间也不长,只是那时上峰给她看的那份文件,着实让她心惊肉跳了很久。她甚至一度打算独自追到洛阳去,但最终还是碍于身份与职责,没有那么做。 胡思乱想之际,列车已经缓缓地进站了。韩平熟练地指挥手下的小警察们挨个查看车厢。 “徐小姐!徐小姐!这里这里!”吕冲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冲外面挥着手。 众人鱼贯下车,倒把徐思丽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王江宁自不必说,一脸胡茬简直像从山里跑出来的一般。吕冲元的道袍残破不堪,他本来个子就矮,再加上这一身脏兮兮的破袍子,整个就是一小叫花,哪里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梅檀倒是比他俩都好得多,至少他在回来前好好地洗了次脸,然而身上的风衣比吕冲元的道袍强不到哪里去。 徐思丽看着梅檀,眼里带有几分心疼。碍于身边熟人太多,她也不好意思直接上去问长问短。 徐思丽不经意间扭头,突然发现跟着回来的居然还有个姑娘。这姑娘看着也有些狼狈,但她眉宇间的英气,却是掩盖不了的。徐思丽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 “徐小姐,好久不见。你看你看,大教授一根头发都没少,我可给你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了。”王江宁说完正得意着,却发现徐思丽竟然没再看梅檀,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错。 此时经过一番跋涉,李错身上衣物略显凌乱,与生俱来的匪气更是浓郁了几分。王江宁怕有闪失,忙不迭地向徐思丽介绍:“徐小姐,这位李姑娘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她帮了我好多次,她……” “我是李错,王江宁他姑奶奶。”李错一把拍开王江宁,大步上前,眯起晶亮的眼眸打量徐思丽,“请问你是哪位。” 李错从来没有看见过徐思丽这样漂亮的姑娘。这姑娘不但身高腿长,气质夺人,一身的打扮也是非富即贵。她直直地看着徐思丽,忍不住就想主动和她搭话。 “我是徐思丽,王江宁的上司。”徐思丽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她毫不避讳地与面前的李错对视,有些惊奇这姑娘非同一般的胆识。 两个姑娘周身都散布着强大的气场,王江宁生怕她们一个擦枪走火打起来,于是眼珠一转,急忙冲李错说话:“对对,李姑奶奶,这位是徐姑奶奶。你们可千万要好好相处……” “原来女人真的也能当官,这些人都听你的,那你一定很厉害!”李错眼中写满佩服。 王江宁担心李错的话冒犯到徐思丽,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身旁的徐思丽淡淡道:“李小姐怕是不常来南京城吧。待哪天有空,我可以带你四处转转。”说完,徐思丽弯起嘴唇,露出一个略带欣赏意味的微笑。 寒暄完后,一大群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车站。 徐思丽到底是准备充分,提前就备了两辆车来接王江宁他们。 王江宁这会儿又在心里犯起嘀咕来。等会儿可怎么安顿李错呢?这实在是他一路回来时最大的心病。 他望着并排走在前面的徐思丽和李错,忽然灵机一动,大步上前。徐思丽察觉到他的动向,率先回过头来,向他投去询问的视线。 “徐小姐,你看……李姑娘在南京没什么熟人,总不好让她住在我那儿……”王江宁说得有些忐忑,没想到没等他说完,徐思丽便一点头:“李姑娘去我那儿住。”说着顺手指向前面那辆车,“我跟李姑娘坐那辆车,你们四个坐后面那辆。你们要去哪里直接和司机说。” 然后不等王江宁反应,徐思丽立刻指挥几个小警察把李错的行李搬上车。 “三天后,有风茶楼碰头。韩平,你送完他们到警察厅等我。”徐思丽说完,便雷厉风行地带李错上了车。 三天?王江宁闻言一愣,韩平目送着徐思丽的小汽车离去,啪地敬了个礼:“请长官放心!” “长什么官啊,这才多久不见,你可是得了靠山了是吧?兄弟们都还在这儿晾着呢。你老实和我说,徐小姐是不是在忙什么?”见过徐思丽,李错也有了住处,王江宁可算是如释重负。他见韩平还在举着手行礼,立刻啪地拍了一下韩平的后脑勺,把韩平打得差点往前冲了个趔趄。 “怎么说话呢王江宁,你别看我现在是跟着徐长官做事,今天可也是专门请了假来接你们啊。你们是不知道,就前两天南京城可出了件邪门的案子,大家都不清闲哪……”韩平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别有深意地看着王江宁,“倒是你王江宁,可以啊,这办案子还能办回个姑娘来,本事见长啊。” “胡说八道什么呢。”王江宁迅速抬手,佯装要抽韩平。 韩平立刻捂住鼻子,连连倒退数步:“哎,你可别靠近我。你这身上什么味啊,快能养蘑菇了吧?多久没洗澡了?” “你哪儿那么多话?” “你跟我说实话,李错那姑娘……是不是鼻子不灵光?” “你找死啊!” “哎,梅教授,上车上车,您坐前面。小道长也请上车。”韩平转头去找梅檀和吕冲元,不再理会生气的王江宁。 韩平对梅檀和吕冲元倒是客气得很,恭恭敬敬地请了二人上车,又打发了那些帮着拿行李的小警察就地巡逻,这才推着王江宁一起上了车。 他们几个这一路倒是行得飞快。早在火车上,众人便已商量过彼此的打算。梅檀先去把那枚未知真假的铜雀印带到金陵大学去好好做个检测,一是测真假,二是对比一下印戳上那个图案到底是不是南京附近的地形图。 吕冲元说自己要先去南京本地的道观挂个单,给自己师父写封信报个平安。不过在此之前,小道士表示要跟王江宁先去拜会一下李老吹,这对忘年交的友谊让王江宁也是有点意外。 王江宁则答应过梅檀,要四处查问一下马车的下落,再就是他要尽快和徐思丽好好交流一下这次北上的情况,还有下一步的计划。不过既然徐思丽已经把日期定在了三天后,那他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了。 至于韩平偶然间提到的那个“邪门的案子”,王江宁压根就没往心里去。要烦的事情,还多着呢。 车很快就把梅檀送回了学校。再然后,江宁他们三个来到了李英雄探事社所在的巷子口。 这是王江宁第一次出远门,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师父李老吹这么长时间。虽然韩平一再保证“我李叔身体硬着呢”,但是王江宁还是止不住地挂念李老吹。 走到探事社门口,王江宁抬头望了望那块“李英雄探事社”的金字招牌,心中难免有些激动。 “师父,我回来啦!”王江宁大声喊着,推门冲了进去。 “小杆子还知道回来呢?”李老吹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里飘了出来,让王江宁彻底放下了心。 “师父,你这腿怎么了?”王江宁刚冲进院子里,眼前推开屋门走出来的李老吹却让他吃了一惊。 李老吹的手上多握了一根手杖,虽然还是能走路,但腿脚已经明显不利索了。本来斑白的头上白发更多,连脸上的皱纹都好像多了几道。 “没事儿,没事儿,人老啦,不服不行。这根杖子还是韩平弄来的,你看看,英国货,轻得很,好用好用。”仿佛是要验证自己的话一般,李老吹炫单手拿着杖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圆。 “师父。”王江宁也不知道怎么了,顿时感觉眼眶一酸,冲着李老吹就扑了过去,一把就把年迈的师父搂在了怀里。 “江宁,你。”李老吹似乎也有些感动,微微拍了拍王江宁的背,顿了顿才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先去隔壁澡堂子泡泡搓搓,换身干净的衣服,你……你都快馊了。” 李老吹放开王江宁,才抬眼望向他身后的吕冲元。 “老李!”早恭候多时的吕冲元高声喊了句。 “哎呀小吕!我这可想你啊,快来让我看看。”李老吹热情地拍了拍吕冲元的肩膀。 “师父,他也快馊了。”王江宁瞥一眼吕冲元。 “都去都去,韩平也一起去,今天这么冷,正好咱爷四个都去泡澡堂子,搓搓谷坑!江宁你做东!” “哦……” 碑亭巷泉汤池。 蒸汽腾腾的热水池子里,李老吹带着王江宁他们三个优哉游哉地泡着澡堂子。南京城的澡堂子文化与北方不同,由于南京边上有个著名的汤山,很多南京人宁可长途跋涉跑到汤山去泡温泉,这“泡汤”便逐渐成了南京人对泡澡堂子的称呼。李老吹他们泡的这个自然没有什么温泉,就是寻常百姓能泡得起的普通澡堂,却也取了“泉汤池”这么个讨巧的名字。 王江宁和吕冲元此刻都找大师傅好好搓过了背,身上都是一片红一片红的,用韩平的话说,“搓下来的谷坑都能种一块地”。 王江宁感觉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他看着池子对面吕冲元眉飞色舞地给韩平说着白马寺之行的惊险,回想着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儿,也是感慨万分。 李老吹用澡巾在满是皱褶的胳膊上擦拭了一下,又瞅了瞅对面聊得兴高采烈的吕冲元和韩平,这才假装漫不经心地给王江宁说起自己心中的要紧事。 “江宁啊,你们这一路是辛苦了。不过,你不在的日子,南京城也不太平。” “师父,您这话说的,好像南京城不太平怪我一样。”王江宁习惯性地怼了一句。 “臭小子,就知道和师父顶嘴。”李老吹操着澡巾抽了王江宁一下。见王江宁老实了,他这才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走了之后,南京城太平了好久。不过也就三天前吧,忽然出了一桩邪门的案子。” “邪门?”王江宁心里咯噔一下。他猛然想起韩平之前说过的案子,难道说,这是同一起?到底是多邪门能让韩平和李老吹都把这案子挂在嘴上? “玄一阁的掌柜,金安仁金老板,知道吧?”李老吹再次看了看对面的吕韩二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知道啊,半手金金老板,把玄一阁的当铺生意做到五省八地,号称不管什么样的物件,过手就知价几何,绝不走眼。手上走过半个南京城的硬货。不过我倒是没见过他真人。”王江宁更觉诧异了。江湖人称“半手金”的金安仁,是南京城最大的当铺玄一阁的掌柜。这玄一阁本来也不过是个老字号,但是经由这金安仁操持,在短短三五年时间里就把分号开到了五省八地,听说在北平那样卧虎藏龙的地方,金老板的名号也是响当当的。 不过王江宁到底是消息灵通些,金安仁能把生意做这么大,个中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的。别看玄一阁平时门庭若市,其实明面上的正经行当,是赚不了什么钱的。 俗话说得好,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些年各地战乱频繁,有钱的怕有权的,有权的怕有枪的。那些家里藏着物件的,迫于生计,抑或需要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上下打点,自然和典当行少不了往来。而这金安仁最大的本事,除了过手知价以外,便是放高利贷。 金安仁跟那些急需现银的达官贵人们做生意,给他们的典当物估高价,然后再签一份定期赎回的契约,这就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借着这明面上的行当打掩护,金安仁更是涉足众多的黑市交易,走私各种合法、不合法的东西。他的江湖诨名“半手金”,绝不仅仅出自于他的手艺,更是因为此人经手的或黑或白的钱财确实难以计数。 不过王江宁对金安仁和玄一阁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他毕竟没有什么东西要去那地方典当。当然完全可以猜测得出,金安仁以这种方式敛财,应该没少被人记恨。这些年没听说有人找过他的麻烦,依王江宁的猜测,这金安仁肯定是有大人物给他撑腰的。 “三天前,有人在秦淮河里,发现了金安仁的尸体。”李老吹抖着毛巾,打断了王江宁的思绪。 “哦。”王江宁一点都不意外。金安仁这样的人,能活这么久,在他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的情况你也知道,本来单单就他死的话,倒不至于有多大事。就算上了报纸,也不过给邻里街坊徒增谈资而已。”李老吹似乎感觉到了王江宁语气中的淡定,也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笑容,“不过有两件事,却是外人不知道的。” “师父你说。”看着李老吹渐渐严肃的表情,王江宁知道李老吹要说到重点了。 “这头一件,就是金安仁死得确实邪门。”李老吹此刻已经是眉头紧锁,也不再看王江宁,仿佛是在分析案情一般。“十二月初九,也就是三天前,他的尸体在武定桥边上的秦淮河里被人发现。人捞上来的时候,早就死透了。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这具尸体才被认出是金安仁。这还是找了他家里所有人辨认了一圈才确定的。” “人泡烂了?”王江宁并不意外,在河里捞上来的人,泡烂辨认不出那是常有的事儿。 “他店里的伙计,说他是十二月初八晚上出门的。”李老吹又拧了一把毛巾。 “给人把头剁了?”王江宁继续猜测着。 “整具尸体像是过了一遍火,烧得面目全非了。” “哎,师父您别这么吊人胃口啊,我还以为他是怎么着了呢,等于就是被人烧了之后又扔秦淮河里了呗?”王江宁有些不以为然。李老吹故弄玄虚了半天,原来就是个焚烧抛尸案。 “臭小子,急什么,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李老吹又啪地抽了王江宁一澡巾。 “师父,那你一口气说完好吧。”这澡巾抽得倒是不疼,但是王江宁一想到李老吹这条澡巾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也不知道搓了多少下,顿时感觉意怪得紧。 “那具尸体,为师倒是没亲眼见,但是听亲眼见过的人说,不像是寻常的焚尸,整具尸体像是被油炸了一般。这倒也没什么,这事儿最邪门的地方在于,一般类似的案子,都是先焚尸再抛水里对吧?这具尸体是反过来的。” 王江宁却没转过弯来,反问了一句:“什么反过来的?头朝下背朝上?” “不是。这具尸体,是先掉水里,然后再烧起来的。”李老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 “这……这怎么可能呢?”王江宁怔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李老吹刚才说的“反过来的”是什么意思。 第58节 第五十一章 薪尽火传 “武定桥那个地方,河边住了不少户人家。那天早上,有好几户人家都说听到河里传来呼救声。虽然没有人看到金安仁是怎么落水的,但是有不止一个人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有个人在水里边挣扎边呼喊,只挣扎了没两下,整个人就在水里‘噗’的一下烧起来了。不是爆炸,就是烧起来了,而且越烧越猛,还发出了白色的火光。”李老吹虽然只是转述别人的话,却也说得活灵活现。 “是不是河里事先倒了什么油?”王江宁猜测道。 “你能想到,别人就想不到?”李老吹摇摇头:“警察厅和我们问过的所有人,都说那火就是在金安仁的身上烧的,水面上是一点油都没有。而且是不止一个人说,那火刚烧起来的时候,金安仁许是下意识想整个沉水里灭火,结果万没想到他一没入水中火势便烧得更猛了,整个人都烧成了火球一般,把身边的河水怕是都烧开了。很快,人就没了动静。那火烧得猛去得也快,把人烧完火也就灭了,全没有一点油料点火的迹象。”李老吹又叹了口气。 王江宁半天也没说话,李老吹描述的这个场面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有些点了火油的东西能在水面上烧着,这个王江宁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听李老吹的说法,金安仁似乎是在水里面被烧成了一块黑炭,这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目击者描述有误? “有住户说,那场面,就像一条下了油锅的鱼一样。那油锅里面起了火,鱼还扑腾了两下。”李老吹又补充了一句,王江宁听得差点吐澡堂子里。 “您刚才说外人不知道的有两件事,除了这死法奇怪,还有什么?”王江宁决定暂时中止油锅炸鱼这个话题。 “这第二件嘛……”李老吹踌躇了一下,正张口要说,突然就把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叔,你们说什么呢?什么油锅,什么鱼啊?”韩平挪着白白胖胖的身体扑腾到了师徒二人身边,十分好奇地问道。 “我给他说金安仁那个案子呢。韩平你也来说说,这案子你不是也去看过的嘛。”王江宁还没开口,李老吹先抢过了话头,同时瞟了王江宁一眼。 师徒二人之间有着多年的默契,王江宁自然明白李老吹刚才要说的第二件事,八成是不能让韩平听到的,干脆不吭声,只是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 “这案子真是邪了门啊,王江宁!回来路上我就要跟你说的,可惜没找着机会。”韩平顿时来了兴趣,拍着自己的肚子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韩平说的内容和李老吹说的大同小异,只是一些细节更丰富了些。比如当时居然有七八户人家一共十来个人目击到金安仁在水里烧成一个火球,说法还全都一致。他们先都听到金安仁的呼救声,再过来看时发现他已经在水里,先下水后着火,没有人看到他到底是怎么落水的,也没人看到附近有其他人。至于金安仁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现在则摆在警察厅的冷柜里。 “金老板不是一般人,然而警察厅到现在几乎还是两眼一抹黑,说出去就挺丢人的。毫无头绪,毫无进展。”韩平懊恼地摇了摇头,顺便悄悄瞟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李老吹,试探性地问道:“虽然这不是我的案子,但是李叔对案子要有兴趣的话……” “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路都走不动,还能有什么兴趣。是江宁刚才跟我瞎打听,我看他倒是蛮有兴趣。”李老吹一脸认真地指了指王江宁。 王江宁立刻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也亏得这师徒二人互相知根知底,李老吹一反常态在韩平面前还藏着掖着,必有原因。王江宁也不点破,就“兴致盎然”地和韩平聊起了这个案子。 四人泡完汤,吕冲元一看时候也不早了,便辞了众人去道观挂单。王江宁正要问这小子挂单的地址,吕冲元却只留下一句“我明天就回来找你玩!”便消失不见了。 “还找我玩,多大的人了天天当自己是小孩。”王江宁没好气地晃了晃脑袋。 “哎我说江宁啊,金老板这个案子你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兴趣?哎呀,我知道你事儿多,但是金老板那产业,你也知道,若是能破案,钱肯定少不了的。”韩平继续怂恿王江宁。刚才在澡堂里,王江宁虽然看起来颇有兴趣,却一直没有表态,这让韩平干着急。 “明天再说。你好歹让我先歇一天吧,没日没夜赶路的可不是你。”王江宁看李老吹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打算先糊弄过去再说。 “那行,我明天再来找你啊。叔,那我走啦。”韩平虽然有些失望,但到底是拿王江宁没办法。一看时候也不早了,他也只得辞别师徒二人。 看韩平走远了,王江宁这才扶着李老吹回探事社。但他心里一直记得刚刚被掐断的话头,忍不住先开口问道:“师父,您刚才说关于金老板的第二件不为人知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这‘半手金’不为人知的第二件事嘛,”李老吹沉吟了片刻,“咱们进屋说。” 王江宁差点没给李老吹这一句话憋死。 二人回到探事社,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王江宁手脚麻利地点上灯,又给李老吹沏了一壶茶。随即自己找个椅子坐好,一脸期待地等着师父说下文。 “门可关好了?”李老吹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又有些不放心地往外面探了探头。 “师父你放心吧,里里外外除了蚊子苍蝇,断不会有人能听到咱们说话了。”王江宁胸有成竹地说道。 “嗯……哎。”李老吹轻轻叹息一声,又苦笑着提了提自己的手杖,“江宁,你如今也算是出了一次外勤,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好歹也是平安回来。师父这腿脚只怕是越来越不好使了,以后,大概帮不上你什么忙咯。” “师父您不要这么说,我明天就找个好大夫给您瞧瞧。”看着李老吹长吁短叹的样子,王江宁心中一酸。 “得啦,师父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这探事社是为师一生的心血,你虽然是为师捡来的,但为师也一直视你如己出。为师现在就把这探事社正式交给你,从今以后,李英雄探事社的招牌,就算彻底落你肩上了。”李老吹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看着王江宁,似在回忆过往,“一转眼,那个码头边的混小子都长这么大啦。” “师父,您别。”虽然早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就这么突然来到的时候,王江宁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李老吹虽年事已高,但眼明心亮,在王江宁看来仍是宝刀未老的状态。 “别说啦。趁师父现在记性还好,赶快把一些事儿给你交代清楚了。”李老吹挥了挥手杖,制止了还想争取一下的王江宁。 “从古至今,各行各业为求生计,都会或明或暗地设立自己的组织。江湖上四大门八小门,三十六行当,哪家若没有自己的行会组织,这生意便断然无法延续下去。咱们侦探这行当,其实也是古之亦有。过去官家有官捕,民间就有私捕。到了这民国,也是概莫能外。说到底,这民国的警察厅能力怕是还不如前清的官捕,师父当年也算是名动南京的神捕,后来就是不做大清朝的官捕了,才开了这探事社。如今这金陵城大大小小的侦探社足足有三十来家,生意居然都还不错。江宁你想没想过,金陵城就那么点儿大,又不是天天死人,怎么能让三十多家都有饭吃?”李老吹到底是不改吹牛本色,一开口这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我们也有自己的组织?”王江宁有些意外。他是李老吹从小带大的,师徒二人在一起没有二十年也有大十几年,绝对是知根知底了。可王江宁却从不知道侦探这一行还有组织,既没有见过,也没听李老吹提过。他自己倒是和那些码头帮派,各地丐帮打得火热。 “自然是有的。南京城这大小三十多家侦探社,共分了五个管片。每个管片的侦探社各自分布,多的有七八家,少的只有两三家,就按地头接案。这样一来,各家就能都有口饭吃,也方便控制咱们这行的规模。每个管片推一个管长,必须得是德高望重,在行里有名有姓的人物。”李老吹说着说着,神情愈加得意。 王江宁咋了咋舌。他确实没想到这私人侦探居然也有自己的组织,甚至连区域划分都和警察那个套路差不多。此刻王江宁不用想也知道,李老吹八成就是一个什么管长。为了哄李老吹开心,王江宁便装模作样地瞪大眼睛问道:“这么说,难道师父您就是一个管长吗?” “那是自然。”李老吹慢悠悠地捋起了胡子,似是在酝酿话语,好讲讲自己的英勇事迹。 王江宁担心李老吹这吹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便急忙趁着李老吹还没接着说下去的工夫把李老吹拉回正题来:“可是这和金安仁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是大有关系。”被王江宁这么一打断,李老吹略微有些不满,“咱们这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接案子!每家侦探社都靠着自己的关系和警察厅打交道,可是从警察厅划来的案子又能有多少?如果就指着吃警察厅的残羹剩饭,大家不早都饿死了?但是你说南京城发生的案子多不多呢?其实还是多得很。特别是那些达官贵人们,遇到案子了,多得是没法报警的,可他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们这样的私家侦探。所以这中间需要有一个人来搭桥牵线。金安仁,就是这个人。”李老吹这回倒确实是长话短说了,没再讲任何故事,而是三言两句就把最核心的问题点了出来。 “因为他关系广?”王江宁猜测着。 “不仅仅是因为他关系广。更重要的是,找他典当东西,借高利贷,或者买卖禁物的人,十有八九都遇到过或大或小的麻烦。所以,他是天然的信息源头。而金安仁之所以被称为‘半手金’,就在于他真的能把手上的资源利用到极致,他的雄厚家底,也是这么堆起来的。说白了,南京城这三十多家侦探社,起码有一半的生意,都是从他那边来的,而他那边来的生意当中,又有一多半是催债。你之前接的几笔催债的买卖,都是他那边来的生意。”李老吹说到这里,王江宁已经恍然大悟。 “半手金”果然名不虚传,他这生意做得真是绝了,自己放高利贷,顺便给全城的侦探社招揽生意,而招揽来的生意中一多半都是帮着他再去讨债。脏活累活是私人侦探们干的,金安仁自己倒赚得盆满钵满,风险还低。 “金安仁这个人,我也只见过两三次。这个人的每一分付出,那都是要有十二分的回报的。而咱们御猫会回报给他的,并不仅仅是做那些讨债的脏活,还要给他免费提供足够的人身保护。所以现在你知道了,他这一死,对咱们来说绝不仅仅是生意上的损失。”李老吹微微叹了口气。 王江宁却浑没注意到李老吹说的“私人保镖”性质的事情,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三个字上。 “什么会?师父你刚才说咱们这个组织,叫什么会?” “御猫会。嘿嘿。”李老吹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整个人也如一只老猫一般,眯起了双眼。 第五十二章 花开两朵 同一时间,李错正在徐思丽的私宅泡着澡。 她转头打量起卫浴间来。房间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面盆是纯银的,光可鉴人。毛巾架子是由昂贵的木料制成的,完全看不出木纹来,水溅上去都挂不住。镂空银边的大镜子亦是华美至极。 李错不禁就回想起徐思丽领自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场面:两层的小洋楼,四五个下人,到处悬挂的价值不菲的字画。这个徐长官,显然家里面殷实得很。 “李小姐。”就在这时,从小跟在徐思丽身边的姆妈敲了敲门,然后将一叠衣服递了进来,“小姐说不知道李小姐平时习惯穿怎样的衣服,让我给您多准备了几套。好在我看李小姐和我家小姐身材也差不多,当是合身的。” “好,谢谢您。” 姆妈客套地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李错洗好了走出浴盆,擦净身体,便要换衣服。只见盥洗架上搁了一叠衣服,用料都是极好的。李错不禁心里赞叹一声这位徐长官当真是个精细人。 目光在几套衣服上转了一圈,掠过旗袍和洋装,最终落在一套利落的男装上。 李错站在大镜子前转了个身。徐思丽准备的这身衣服虽是男装,穿在她身上,却能显出几分大气的美感来,不仅如此,还意外地合身。李错不禁暗暗惊奇。 “李小姐到底是贵客,看着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呀。”姆妈见李错换了衣服走出来,眼里盛满赞叹。 “您可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什么贵客。”李错冲她微微一笑,有些许局促。 “衣服合身吗?”徐思丽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 “小姐。”姆妈听到徐思丽上来,立刻小跑着到楼梯口迎接。 此时徐思丽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显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与工作时英姿飒爽的打扮截然不同。 目光落到李错的衣着上,徐思丽微微一笑。果然是选了这套,这人倒是个表里如一的性格。这么想着,她看李错的眼光中多了两分欣赏。她冲李错迈近一步,两人站在一起,竟是十分和谐,美得各有千秋。 李错随徐思丽下了楼,来到中厅。一股子酒菜香气登时扑面而来。果然,中厅的一张大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色泽鲜丽的菜肴。 徐思丽招呼李错坐下,身边两个下人悉心服侍着。 “李小姐,能喝酒吧?”徐思丽笑吟吟地问道。 “能。”李错点点头,略一停顿,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么多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家里难得来人,姆妈就多做了些。平时我一个人吃饭,不会弄这么多。”徐思丽给李错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一个人吃?你爹娘呢?”李错有些好奇。 徐思丽垂眸晃了晃杯中的酒,轻声答道:“我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 “这样啊……”徐思丽的话令李错不禁想起了寨子中的往事。身为一寨之主,很多事情,她都需要独自决断。在其他姑娘不谙世事的年纪里,她便已经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寨子。 “徐小姐是个厉害人,我敬你一杯。”李错说着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 徐思丽笑笑,心说这李错倒当真性格豪爽,看起来也是个练家子,若能收为己用,定是个不错的助力。 “李小姐,你是做什么的,怎么认识的王江宁,又为什么会想到来南京?”酒过三巡,徐思丽脸上微红,也放开了,索性一股脑问起了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李错几杯酒下肚,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她给徐思丽讲起了火车上的事情,还有在洛阳白马寺的曲折遭遇。只是在谈及自己的身份时,有意地隐藏了下,只说自己是李家寨人,却没提自己是寨主。 待李错一口气讲完,徐思丽抓着酒杯的手才放回桌上。徐思丽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下人都下去,这才若有所思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这么说,你之前也没见过那个叫艾梁的?” “不认识。寨里好多叔伯都觉得四叔介绍来的这趟活风险太大。正想着怎么杀……解决艾梁这趟活的时候,王江宁他们就出现了。”李错轻嗤一声,笑容略显无奈。 “王江宁他们带回来的那个铜雀印,现在在谁的手上?”徐思丽纤细的手指轻轻弹着酒杯。 “在梅教授那里,他要去鉴定一下那个印到底是真是假。他们都已经被搞糊涂了,不知道艾梁抢走的,和他们带回来的,到底哪个是真的。”李错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其实我倒是觉得,他们三个人,只有王江宁是真心想查铜雀印的事情的,那个梅教授和小道士,似乎都有各自的打算。” “肯定是了。梅檀……哼,他就是想找到他那个学生。”徐思丽的语气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妙。 李错听出了其中情绪,却也不细究,而是顺着徐思丽的话接着说道:“那个小道士就更奇怪了,说不出为什么,我总感觉他知道一些事情。” 说完,李错就望向徐思丽。半晌,两人极有默契地相视而笑。 “不过那小道士功夫倒是很好,有他在,王江宁、梅檀这俩人倒是吃不了大亏。”徐思丽又喝了口酒说道。 第59节 “好什么呀,打不过我。”李错不屑地摆了摆手,“要不是老娘出手,他们三个这次都回不了南京。” “李小姐的枪法想必不错?”徐思丽瞅一眼李错放在中厅的行李。弯刀收在背囊里,但是两把手枪却扎眼得很。 “还行吧。”李错轻描淡写地回答,又补充了句,“没打歪过。” 李错的话,瞬间就激起了徐思丽的好胜心。她借着酒劲站起身,推开中厅的大门,指着远处院子门上防盗的倒刺,冲李错说道:“不如咱们比比枪法。大门上六根倒刺,咱们一人三枪,看谁打得准,如何?” 李错被灌进门的冷风一吹,酒意也醒了几分。她顺着徐思丽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五十步开外的大门上,果然有六根长矛状的倒刺。每根刺头也就只有两指粗细,从这里望去真是细若发丝一般。 李错到底也是好胜心强的人,再加上几分酒意,一口便答应下来。 二人各执了自己的手枪。徐思丽开口比枪,自然要先发头筹,她略微瞄准了一下,便“砰砰砰”连发三枪。大门处顿时连闪了两下火星,传回来两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徐、李二人心中都明白,这是有两枪击中,有一枪却没中。不过这样的距离,这样小的目标,能打中两枪便已经是绝佳的枪法了。紧接着,几声响亮的狗叫声传来,卧在院子里睡觉的月饼显然是被吓醒了。 徐思丽笑着摇了摇头,略微自嘲地说道:“到底是喝了酒,漏了一枪。” 李错微微一笑,竟也不怎么瞄准,两只手左右开弓“砰砰砰”连开三枪。大门上顿时火星连闪三下,三发三中。李错扬了扬下巴,瞥一眼徐思丽,神情中不无得意之色。 徐思丽心服口服,端起酒杯又敬了李错一杯。 酒过半巡,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徐思丽说话也不那么拘束:“李小姐,我很好奇,你身手这般好,人长得又精致,为什么单单起名一个‘错’字呢?” 微醺的李错摇了摇头,笑得竟有些落寞:“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的出生,就是错误的……” 徐思丽怔了怔:“你这般优秀,怎么可能是错误的呢?我倒是觉得你大有可为。你如今算是在南京城落脚了,以后想好做什么了吗?” “那倒还没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李错不以为意地笑笑,“听说南京城有不少富家太太身边需要会点拳脚的女保镖,我这身手总归能找到活。” “既然还没想好,不如你先跟着我干,如何?”徐思丽看着李错的眼睛,语气十分认真。 “从军什么的,我没有兴趣。”官匪毕竟两路,李错虽没回避徐思丽的视线,却也没直接答应,“不过你有什么忙要我帮,尽管开口就是。” “好!来,干!”徐思丽知道人各有志,也强求不得。不过李错没完全拒绝她的提议,也是不错了。 李错忽然想起什么,对徐思丽说道:“徐长官,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你说。” “路上小道士说起个卖包子的姑娘,也姓李,和王江宁挺熟的,你认识不?”李错看徐思丽一眼,神情中竟然有几分羞赧。 “认识呀,王江宁出发前托我好好照顾李老前辈,这姑娘呢,常给李老前辈送吃的,一来二去我和她倒也算是熟识了。”徐思丽忍不住笑了出来,“正好时间也不晚,她家也近得很。要不,我喊人请她一起过来吃酒?”说着便要起身去叫下人。 李错一下子涨红了脸,没了素来的冷静,慌道:“不……不必了吧,我就是随便问问。” 见她如此,徐思丽露出了然的笑容,面颊因为酒醉的红晕而越发艳丽起来:“也不知道那小子有什么好的。” 一旁伺候的姆妈看在眼里,忍不住有些动容。小姐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难得有和人说这么多话的时候,真好。 南京城十几公里外的方山脚下,吕冲元仍在健步如飞地赶路。 此时已是深夜,除了天上的月光,四周完全是黑灯瞎火了。吕冲元这一路赶过来,方圆十公里连个人都没见着。也亏着他胆子大,连灯也不点,只借着月光在山林间穿梭。刚泡过汤,吕冲元这道袍才洗干净,但他也并不爱惜,任凭道袍在林间剐蹭,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 “到了。”望着前方山腰上若隐若现的微弱灯火,吕冲元心中一喜,疲惫不堪的双腿似乎又有了点力气。他深吸一口气,噌噌噌地踩着破碎的石阶往灯火处跑去。 灯火所在的地方乃是一片颇为破败的瓦房,建在半山腰上,不但门口长满了杂草,连屋顶都是杂草丛生。唯有门口挂着两盏昏暗的气死风灯,让这地方略微看着有点生气。 吕冲元走到灯笼下面,只见瓦房的大门口上,悬了一块残破的木匾。吕冲元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却也看不出那牌匾上到底写的什么。 他微微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早已变得皱皱巴巴还有些脏污的道袍,上前叩了叩门环。这一手抓上去,门环上的锈迹便染了他满手,也不知是多久没用过了。 连叩了三次,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懒洋洋的声音。 “谁啊,这么晚了。” “玄鸿师兄,我是冲元啊。”吕冲元冲着门里喊着。 “莫喊,莫喊,别把师父喊醒了。”门里的声音由远及近,只听“嘎吱”一声,有人拉开了大门。一个裹着棉被的中年道人眯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艰难地打量着吕冲元,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冲元?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你怎么搞这么狼狈?”被叫作玄鸿的中年道人取下门口挂的两盏气死风灯,随手递给吕冲元一盏,在前面引着吕冲元走进了院子。 “嗨,还不是那个王江宁,非要拉我去泡汤,给耽搁了。”吕冲元嘴上一副不屑的样子,其实心里对于泡汤还是十分满意的,“尊师已经休息了吗?” “当然休息了。你也先休息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给你拿两件我的袍子先换着穿穿。估计大了点,没办法,师父的你穿怕是要小,这洞玄观如今就剩下我和师父两个人了,将就点吧。” 玄鸿道人似乎相当话痨,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憋太久了。 “多谢师兄。”吕冲元一边走,一边不忘起手一礼。然而他这一低头,差点就被散落在地上的石块绊倒了。 “慢点,看着点脚下。前两天这墙塌了一段……唉!如今我和师父吃饭都是难事,这修葺的事情怕是要缓缓了。”玄鸿道人头也不回地说着。 吕冲元又叹了口气。这洞玄观巅峰时有道人上百,共有一宫、三观、六殿、九台、十八堂,然而接连的兵荒马乱让这里破败得只剩下两个道人了。再联想起这次北上去到的佛教祖庭白马寺,虽然尚有僧人不少,可也是同样风雨飘摇,那少林寺不就是一把火说没就没了吗。世道不太平,人间多疾苦,哪有什么人还会指望佛道呢? “冲元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师父有我照顾,没问题的。这一治一乱,本是天理循环,越是天下大乱,这妖魔鬼怪越是气焰嚣张,我辈修道之人,正当守正气顺天理。”玄鸿道人似乎听见了吕冲元的叹气,像是要给他鼓劲一样,突然说起了大道理。 “师兄说的是。”吕冲元此刻全无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也不管玄鸿道人看不看得见,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屋子一直给你留着,我平时都收拾的。我去给你拿衣服。”走到一间小屋前,玄鸿道人推开门进去,点上了灯,扔下一句话又转身出去了。 吕冲元眼见玄鸿道人出去了,这才挥了挥手赶走口鼻前的灰尘和刺鼻的发霉气味。这玄鸿道人看来也没说实话,这屋子哪里像是经常收拾的样子? 玄鸿道人很快送来两件衣服,然后便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这道观的院子就一点大,吕冲元能将玄鸿道人来去的行踪都看得清清楚楚。确定他回屋睡觉以后,吕冲元又打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确定再无旁人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他在自己这间小屋内轻轻踱着步,数着地砖向北走了五块砖,又向西走了三块,终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那块砖。 第五十三章 御猫会晤 第二天清晨,金陵大学。 梅檀此时已经整顿完毕,他恢复了往日风度翩翩的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上的新皮鞋也是一尘不染。 在返程的路上,梅檀刻意留意了马车的信息,但却一无所获。不过现在想来,张奇看到的那辆马车和那批人,到底是不是可能载有陈婷婷的马车也未可知。陈婷婷的下落,依然音信全无。 梅檀想到这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的植物一直有同事妥为照顾,生长良好。也唯有这些沁人心脾的植物气息,能让他真的平静下来。 还是要先把眼前的事做好,梅檀这样想着,低头细细察看手上的铜雀印。这枚小小的铜印,已经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但却连真假都尚未定论。如今鉴定真伪的重任落在他的肩上,他自然不敢大意。 文物考古方面,梅檀自认是个外行。他取出一块白布,将铜雀印小心地包裹好,装在牛皮纸袋里。他决定找化学院的同事好好检测一下这块印。 “梅教授,有人找你。”门外传来一个学生的声音。 旁边就是实验室,经常有很多学生在做实验。近来时局动荡,学生们自发地组织了护校队,主动在实验室等重要地方看门。这些热心的学生也义务充当了梅檀的“门卫”。而本来对这些行为有些抵触的梅檀,在遭遇了如此多的事件之后,对这种小心为上的应对也就没那么排斥了。 “请他进来吧。”梅檀一边答着,一边将装有铜雀印的牛皮纸袋塞进了抽屉里。 门甫一打开,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走了进来。 徐思丽一袭皮衣,头戴一顶小毡帽,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手上提一个公文包,依然是一副干练的样子。 “你现在居然有站岗的了?”徐思丽进屋以后就摘下了围巾和帽子,熟练地将它们挂在门后的衣帽钩上。 她关上门,就顺势坐在了梅檀对面的椅子上。 梅檀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色不太好,眼下还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禁一愣。他当然想不到徐思丽和李错喝了半宿的酒,本能地想到了昨日被她领走的李错,迟疑了一下问道:“李姑娘还好相处吗?” “很好啊,这姑娘也是女中豪杰,竟然敢千里迢迢跑来南京。”徐思丽回想起昨晚和李错斗枪的场面,神情中不由显现出几分钦佩来。 “你呢,这次远行感觉如何?你的那个学生……陈婷婷,有……下落吗?”徐思丽故作淡定地提起陈婷婷,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打了磕巴。 梅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还打算继续找下去吗?”徐思丽接着问道。 “要找。她毕竟是我的学生。”梅檀清清淡淡地说道,口吻里却有一种常人难以匹敌的执着。 “你对你的学生,都这么上心吗?”徐思丽话一出口便颇有些后悔,于是她不等梅檀说话,便马上又补了一句,“也罢,这次,我和你一起去找。定要找到这个陈婷婷。”总有些事,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徐思丽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但是,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梅檀似乎没听出徐思丽的弦外之音,思路仍在学生的安危上。 “她很可能还活着。”徐思丽把随身带来的公文包放到桌子上,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照片,递给梅檀。 梅檀微微皱眉,接过照片。第一张照片是一张风景照,拍的似乎是一座渡口。半边照片都是江水,另半边却是从一艘渡船上下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梅檀端详许久,然后抬头望向徐思丽。 徐思丽知道梅檀看不出端倪,便用手指着照片说道:“这张照片,是九月九日一个风景摄影师在浦口渡口拍摄的,那是从南京到江北的必经之地。也是巧了,这个摄影师洗照片的照相馆,正好是警察厅经常去洗照片的那家。洗照片的伙计每次洗完照片,都要检视一下有没有没洗清楚的地方,所以当他把这张照片洗出来细细察看时,居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你看这是谁。”徐思丽一边说,一边轻轻移动手指,指向了照片上一个点。 梅檀轻推眼镜,顺着徐思丽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梁?” 照片上,头戴帽子、身穿长衫的艾梁跟着一群人沿着江岸走着。梅檀多次从艾梁手底下死里逃生,对他这张脸,再熟悉不过。 “是的。艾梁是乱党的头目,所以我们在那家照相馆洗过他的通缉令。那伙计一看照片上这人正是通缉令上的,就来警察厅报案了。”徐思丽压低了声音,“但,艾梁只是这张照片上的引子,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他旁边那个人。” 梅檀定睛去看艾梁身边的人。那些人大多戴着帽子,面目却没有梅檀认识的了。紧挨着艾梁的是一个没戴帽子的秃顶。他的脑袋上只依稀飘着几缕头发,似乎是个年龄很大的中年人,一脸横肉,看起来颇为猥琐。 “此人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只是大家一起研究照片的时候,警察厅却有好几个探长认出了艾梁身边的这个人,说以前没少和此人打交道,毕竟长江上的捞尸人,就那么几个。他就是陶长根。”徐思丽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峻。 “他就是陶长根?”梅檀望着徐思丽,眼中闪过一丝迷惑,“那当时起火的船里……” “烧死的人中,并没有他。此人的来头看来远比我们预料中的大。当时周处长把这张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也大吃一惊。王江宁的推测是正确的,船上的是替死鬼,陶长根还活着,而且还和艾梁是一伙的。”徐思丽一边思索,一边继续说道,“此人为了能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宁可烧死船老大和无辜的人,简直不择手段。那他所说的一切,便都要打上问号。既然他没有死,那我相信,他所谓的发现陈婷婷尸体这件事,也就十分可疑了。你是否还记得,陈婷婷的母亲曲文秀,在听王江宁转述了陶长根的话后,说了什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梅檀回忆着当时的场面,轻声答道。 “没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时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想来,曲文秀可能知道很多,却没来得及说出来。她很可能知道,陈婷婷还活着。这一切现在都联系到一块儿了,曲文秀,陈婷婷,陶长根,艾梁,铜雀印。知道了铜雀印的秘密,就能找到艾梁;抓到艾梁,就能找到陶长根;只要抓到陶长根……”徐思丽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她剩下的话不用说完,梅檀也能明白。 “我一定尽快查清铜雀印,等我消息。”梅檀站起身,打算立刻行动起来。 “这次于公于私,我都要帮你。”徐思丽也跟着站了起来,“王江宁说铜雀印在你这里,不管真假,有的是人眼馋这东西。我派两个人来保护你,安全第一,不许拒绝。”说完,她直直地盯着梅檀的双眼,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 梅檀有些无奈,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60节 “师父,我们这到底是上哪儿去啊?”王江宁气喘吁吁地蹬着自行车,颇有些怨愤地喊道。 从探事社一出来,李老吹就给自己叫了个人力车,并让王江宁骑自行车跟着,美其名曰帮助王江宁恢复体力。王江宁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师父这么做还是因为他抠。 那拉车的估计是才接到第一单,两腿生风跑得那叫一个飞快,竟是让蹬着自行车的王江宁都有点追赶不及。 “别着急,等到地方你就知道啦!”李老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回答着王江宁,语气格外悠闲。 王江宁只得咬咬牙,忍受着冬日早晨凛冽的寒风,继续猛蹬着自行车,追在人力车后面。 “客官,到了。”在城南的一个小巷子前,那拉车的嘎吱一下把车放下,露出憨厚的笑容。王江宁抬头一看,眼前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这里名作猫鱼市,顾名思义,就是卖猫啊狗啊鱼虫之类的宠物市场。 王江宁不知道李老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停好自行车,扶着李老吹往巷子里走去。这猫鱼市巷子口虽小,但肚子很大,因而进了巷口,会有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卖各种猫狗鱼虫的多是地摊,但也有不少铺子,有些铺面还不小。 南京城南特别是水西门一带,各类手艺作坊林立,从古至今便渐渐形成了以行当命名的地名,颇为有趣。这猫鱼市不消多说,其他诸如弓箭坊、豆腐坊、颜料坊、铜作坊、银作坊、铁作坊等等,也是五花八门。 王江宁正兴致勃勃地瞅着哪家的猫漂亮,李老吹忽然开口说话了:“江宁,你看这各种行当,它都有自己的规矩和地盘。卖猫鱼的在猫鱼市,卖豆腐的在豆腐坊,卖菱角的在菱角市。为师之前说过,咱们搞侦探的,也有自己的地盘划分。你跟为师这么多年,这猫鱼市你想必也来过,可你从未接过这水西门附近的案子吧?”李老吹眯缝起眼睛,面有得色。 “对嘛,师父你还是个什么,管长?”王江宁一边敷衍着李老吹,一边继续偷瞅着脚边一只三色大花猫。 “那是自然。”李老吹对这只三色大花猫也来了兴趣,俯下身子揉了揉猫脑袋,那卖猫的贩子忙不迭地开始介绍这猫有多么聪明伶俐。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大家都知道一定要划片才能让人人有饭吃,但是你怎么划分这地盘,又是个麻烦事儿。所以这三十多家侦探社来来回回合计了也不知道多少次,才划了六个区域,每个区域少则两三家多则七八家。每月初,我们六区管长就要一起议事。” “六区管长,听起来怎么和什么大官一样?” “不是官,但比官管用。”李老吹故作玄虚地点了点头,“咱们这行当,大多是大清朝时的捕快改行来的。民国民国,怕是不比大清朝强到哪里去,大清朝的捕快可勤快着呢。民国的这些警察要是靠得住,哪有我们这些人吃饭的机会呢?”李老吹这番话,王江宁倒是深表同意。 “这江湖上四大门八小门三十六行当个个都有祖师爷,匠人拜鲁班,戏子拜明皇,咱们侦探这行当是大清朝之后才出的新行当,再加上大家大多是捕快出身,拜的祖师爷自然就是展昭。”李老吹又捋了捋那大花猫的毛。 “展昭?”王江宁硬忍住没笑出声来,想不到自己这行当的祖师爷居然是那个传说中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 “所以这六区探首每月一会,咱们也有个名头,就唤作御猫会了。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之所以叫御猫会,其实也是因地得名。你看。”李老吹说着用手一指远处一个铺子。 王江宁顺着望去,只见那铺子有二层小楼,门上悬了块小匾,上书二字“御猫”。 “所以你们每次就在这个,御猫,这家店里开会,所以叫御猫会对吧?”王江宁有点想笑,但还是憋住了。 “等会儿上了楼,莫要乱说话,一切看师父眼色行事。”李老吹叮嘱了王江宁一番,拄着拐杖踱着步就进了“御猫”铺子。 这铺子门面不大,陈设也颇为简单,一张八仙桌放在正堂中,旁边有两三把椅子,左右随意摆放着七八个猫笼,大多是空着的,只有三四个猫笼里面关着猫。 屋里一共三个人,两个伙计正在专心逗猫,压根儿没注意到李老吹师徒。而一个掌柜模样的小个子,一看到李老吹就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李当家的来啦!快快快,上面请……这位是?”小个子望向王江宁,露出迷惑的表情来。这人走到近前,王江宁才发现他腿脚似乎不太好,一只脚有点跛。他留着一缕细长的小胡子,打量起人来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我徒弟,王江宁。”李老吹微笑着介绍了一下王江宁。 “掌柜的好。”王江宁冲小胡子抱了个拳。 “原来是王兄弟,久仰久仰!以后就要多多关照啦。”那小胡子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二位,楼上请,诸位当家的已经到齐了。” “师父,你们这御猫会,好歹也是咱南京城侦探社的大行会,这也太不讲究了。”扶着李老吹上楼的时候,王江宁低声嘀咕道,“下面那三人怕是随便来个练家子就能给全放倒了,如此松懈,岂不是很容易被一网打尽。” “哼,你懂什么。”李老吹十分不屑地吹了吹胡子,“那两个伙计,你以为真是伙计啊,他们就是通天手霍家兄弟。那个小胡子是他们三叔霍老三。” 王江宁这回可真是大惊失色。霍老三的名头王江宁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通天手霍家兄弟在南京城可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此二人据说是天津卫津门大侠霍元甲的后代,战乱后避居南京城。这二人的霍家拳十分了得,在南京城硬是凭着两双铁拳打下了通天手的诨名。不过此二人并非仗势欺人之辈,平日里也极少抛头露面,是以王江宁只听过通天手的威名,却从未见过此二人。 没想到这样的人物竟然就在这“御猫”铺子当伙计。不对,这哪里是伙计,这是一对镇宅的门神啊。王江宁一念及此,顿时收敛起了对御猫会的轻视戏谑之意。 “诸位,久候了。”王江宁正闷头想着事儿,前面李老吹已经在抱拳打招呼了。王江宁猛一抬头,这才发现已经到二楼了。 这二楼上竟是别有洞天,空间和下面差不多大,却只摆了六把椅子和六个手台,因此显得非常宽敞。屋子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像,都是或佩刀或执矛的武士,王江宁也看不出好坏来。屋里一共六个人,五人坐在五张椅子上。另有一个十来岁出头的小潘西,扎着小辫,一脸的稚气未脱,似乎是给诸人端茶倒水的,见李老吹进来便上来扶住李老吹。 最让王江宁诧异的是,那端坐的五人,居然人手抱着一只大黑猫!而那张明显是给李老吹留着的凳子上,也卧着一只大黑猫。 令王江宁有点儿发毛的是,那黑猫一对黄色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第五十四章 明争暗斗 “李英雄,你这老杆子年纪大了,怕是睡过头了吧,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个。”听到李英雄师徒进来的动静,坐在最靠近门口椅子上的一个鹰钩鼻瘦老头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人一身长袍马褂,头上还戴着一顶瓜皮帽,虽然没有留辫子,但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大清朝遗老的酸臭味。 王江宁有些不服气地上下打量着鹰钩鼻老头,然而对方似乎没把李英雄师徒放在眼里。他看都不看二人,细致地撩拨着怀里的小黑猫。那猫倒不是全黑,脖子上有一圈白毛,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猫头鹰。 一想到猫头鹰,王江宁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艾梁手下那只极其罕见的雪鸮,看来身上带白毛的动物都不太好惹。 李英雄也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看来这二人的关系是不大好。 “杨二叔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李叔,快过来坐。这位一定是李叔门下的高徒王江宁王兄弟吧,久仰久仰,这御猫会难得来个新人,难得啊。”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十分恭敬地站起身来迎了迎李英雄。 这人看起来是在座的人当中最年轻的,戴着一副眼镜,留着精干的短发,穿着西装,十足的知识分子气质,不像是个侦探,倒像是个学校的教授。此人对李英雄师徒的态度倒很是温和,虽然比王江宁年长几岁,但毫无架子,对王江宁这个新人的态度也十分非常和善,让王江宁顿生好感。 “江宁,这位就是新任的五老知事万筹万老板。年轻有为,念过私塾的,半年的光景就进了会,不可限量。”李英雄看起来也对这位眼镜男十分客气,热情地给王江宁介绍着。 王江宁这回倒是真吃了一惊。五老村是南京城里最大的一片居民区,很早就有了五老知事这样的民间自选出来的准侦探社。平时大到杀人放火,小到邻里纠纷,都由五老知事来负责上下调查打点。到了如今,上一代五老知事干脆把这个名头作为侦探社的名字发扬光大了。只是这一代新任的五老知事,也就是这个叫作万筹的人,王江宁倒是没怎么打过交道。 在眼镜男万筹的引导下,李英雄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原本趴在座位上的那只黑猫,见到李英雄过来依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直到李英雄准备落座,它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跳到椅子的扶手上卧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王江宁。 “既然英雄已经到了,咱们就抓紧时间,赶紧议事。不过,英雄,会里的规矩,你定是知道的,真做了决定吗?”王江宁刚往李英雄背后一站,就听到一个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震得王江宁耳朵疼。 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头发乱糟糟的,有些不修边幅,但是眼神却是凌厉非常,整个人颇有些猛兽气息。他豹子一般的双眼盯着王江宁,让王江宁浑身都不自在。王江宁听这人的口气,猜他八成是御猫会会长之类的人物。 果然听到此人发话,在座的众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齐齐地看向王江宁。王江宁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李英雄冲众人拱了拱手,气定神闲地对那乱发老者说道:“张兄明鉴。我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也不怕诸位老兄老弟笑话,我现在已经是提笔忘字,事不记三天。李英雄探事社的招牌,以后就由劣徒王江宁来扛了。” 王江宁心中颇为震动,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来不及多想,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急忙抱拳冲在座的诸人笑道:“晚辈王江宁,见过各位前辈。” 其他人还未接茬,紧挨着李英雄坐的一个尖嘴猴腮的猥琐男子便一边逗着猫下巴,一边阴阳怪气地说道:“李英雄,你这徒弟年纪轻轻,能不能担得起李英雄探事社的招牌自然你说了算,但是能不能进得了御猫会……嘿嘿。”此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尖细,乍一听如女子一般,但是王江宁好歹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他细细一听就知道,这说话的人八成是个太监。王江宁偷偷瞄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也在斜眼看自己。王江宁心中一凛,迅速把目光又收了回来。 李英雄一听此人话中带刺,眉毛一挑,正要开口接招,那年轻的五老知事万筹却先抢过话头,十分诚恳地望着猥琐男子,道:“荆掌柜不是向来说英雄不问出处,豪杰怎论出身吗?论年纪,这位王兄弟只怕比我也小不了多少。论出身,荆掌柜您是宫里出来的,张会首更是麻匪出身,他老人家却也是一直引以为豪的嘛。咱们这些人里,还真就是李英雄老爷子和吴大掌柜是正宗捕快出身。关键呢,还是要看王江宁小兄弟有没有真本事。” 这万筹的一席话,登时证实了王江宁的猜测,这贼眉鼠眼的荆掌柜还真是宫里出来的太监。王江宁顿时又想到曲文秀身边的那个太监管家吴一峰,他怎么碰到这么多宫里跑出来的太监?而那个一副豹子头样子的张姓老头,果然就是这御猫会的会首了,他还做过麻匪,那岂不是和李错说得起话来。 王江宁正在这儿胡思乱想,那万筹的话已经把荆掌柜惹得有些上火了,他那脸本就甚是猥琐,这怒火一起更是拧到一起,活生生一副老鼠模样。 “你们这是来吵架的还是来议事的?吵架的出去,议事的留下。”一直没吭声的一个黑衣男子端起茶碗来咂了一口,声音冷若冰霜。王江宁知道这人就是万筹口中的吴大掌柜了,此人以前也是捕快,但是看起来却和李英雄关系冷淡。 “老吴说的是。英雄的决定,我们当然尊重,但是你这个徒弟能不能入会,还是要大家商议。英雄,我不是不给你面子,你们既然推我做这个会长,我自然要按规矩来。”那声如洪钟的张会首说话风格颇为豪迈,但看得出,他对李英雄还是比较尊重的。 王江宁此刻已经是十分茫然。他完全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加入这个御猫会,师父刚才那番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为了做一区的探首,王江宁自问也没这个心气和本事。在座的这些人大多能当他的爸爸甚至爷爷了,听他们之间的说话语气,像是个个互相不对付,也就那个万筹还比较和气了。 而且,入这个会貌似就要养猫,这种非常离奇的规矩王江宁也是第一次听说。他倒是不反感猫,可这黑猫看他的眼神怎么这么邪性,看得他浑身发毛。可李错身边还带着月饼,这猫怕是养不起来啊,不然岂不是要天天打架? 想到李错,王江宁愣了一下,他说这黑猫的神情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这分明就是猫形态的李错啊! 李英雄哪知道王江宁这时候满脑子想的是李错,他看王江宁一脸踌躇的样子,还以为他在担心这继承探首的事,便冲王江宁鼓励似的点点头。 然后李英雄便不再管越发茫然的王江宁,傲然环视了一圈众人,反手指着王江宁说道:“我现在虽然记性不好了,但是规矩忘不了。王江宁的入会案……就定金安仁的案子吧。诸位意下如何?” 他此言一出,王江宁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而其余众人则各怀心事。 吴大掌柜不置可否,依然是一副冰山模样,巍然不动。 贼眉鼠眼的荆掌柜荆公公似乎也有些吃惊,他又偷瞄了一眼王江宁,硬是忍住没说话。 鹰钩鼻杨二叔眉头紧皱,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王江宁,似乎对他颇为不服。 张会首有些疑惑,唯独万筹拊掌笑道:“英雄出少年,我看行。” “他若是不行,入会之事不提,我也自当退位让贤,探首之位,能者居之。”看到众人大多疑虑,李英雄又押上了一枚筹码。王江宁心中暗暗苦笑,哪里见到过这样强加给自己的案子? “诸位若是没有意见,那便如此决定,由王江宁小兄弟来办金老板的案子。”半晌后,张会首见也没人反对,便下定决心,转向吴大掌柜道,“老吴,金老板的案子是你辖区的事儿,你给王小兄弟再介绍介绍,大伙儿也一起再帮着参详参详。” “是。”吴大掌柜点头应了,便面无表情地介绍起来。他说得十分简明扼要,基本上就是把李英雄和韩平给王江宁说过的复述了一遍:玄一阁的掌柜半手金金安仁,清晨在秦淮河边遇害,整个人如油炸火烧一般。有多人目击他是在水里烧起来的,十分诡异。而遇害前他最后一次出现,便是晚上的时候在玄一阁里被人叫了出去。店铺的伙计却没看到叫走掌柜的到底是何人。 “金老板的尸体现在在警察厅的停尸房。不过听说那些警察至今毫无进展。”吴大掌柜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几乎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王兄弟,你可知这金安仁,是怎样的人物?我们为何要如此重视他的案子?”看到王江宁脸上的失望,五老知事万筹笑眯眯地说道。 王江宁偷偷瞅了一眼李英雄,见李英雄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开口说道:“正要向各位前辈请教。之前听师父说,半手金金安仁金老板,除了在玄一阁当铺为古玩鉴价,还是放高利贷的老手。同时,他也是我们南京城大大小小三十多家侦探社重要的信息来源,我们还是他的保护人。” “他们是你的前辈,我可算不起什么前辈,你叫我一声万大哥便是。”万筹笑着挥了挥手,“既然御猫会决定把这件案子给王兄弟来办,那也不用瞒王兄弟。你前面说的都对,半手金做当铺生意只是一个幌子,当然,他眼光也确实不差。但是他过手成金的本事,主要靠的还是你说的高利贷。这南京城的富贵人家,要说有一半和他做过买卖,我是相信的。他也确实是我们的重要信息源,这样的人物,手眼通天,消息自然灵通,大家虽说不至于要指着他吃饭,但是没有他我们肯定是吃不饱的。更重要的,就是你说的最后一条了,我们确实是他的保护人,只是这个保护人的意思,可能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万筹说到这里,又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张会首。 “我直说了吧,反正王小兄弟你也不是外人。”张会首接过话来,一说话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扑面而来,“金安仁做的这些买卖,大多见不得人。放高利贷,自然得罪的人也不少,记恨他的人数不胜数,黑道白道都有人想要他的命,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雇佣保镖,那只是下策。金安仁是聪明人,他的方法,是拿住所有人的把柄,然后用他玄一阁这么多铺子和关系让对方投鼠忌器。他曾经公开放出过话来,他要是死了,只要查出是谁下的手,他掌握的那些料就能让对方生不如死。一招确实很有效果。他手上不知道掌握了多少黑白两道的各种隐秘事,他若是来做侦探,只怕我们都干不了这行。” 王江宁静静地听着,依然一头雾水。 “此人到底是如何自保的,其实我们还真是不全了解,不过我们也不需要了解,我们甚至也不需要派人去保护他,他有的是伙计和护卫。说我们是他的保护人你听不明白,倒过来说你定能明白了,他是我们的雇主,生死契约。”万筹又接过话来,提到“生死”二字,总算是不再笑了。 “我明白了。”王江宁顿时恍然大悟。金安仁掌握再多隐秘事,但也绝不可能在死了以后再查是谁杀了自己,所以他未雨绸缪,提前就把这种“死后事”委托给了御猫会。御猫会只需查到是谁杀了金安仁,自然有他的手下去收拾对方。而这种事定然是不可能委托给警察的,天知道警察局局长有多少把柄在金安仁的手上。而金安仁这样特殊的人,也不太可能有哪一家侦探社敢单独接这个案子。 “还真是孺子可教啊。”杨二叔又阴阳怪气地说道。王江宁一看此人就感觉在看一只秃鹰,浑身不舒服。杨二叔却没搭理王江宁,而是转头用略带嘲笑的语气对李英雄说:“李英雄你莫担忧,咱老哥俩的恩怨那是咱们的事,这案子关系到咱御猫会和南京城这么多侦探社的生死,我不会儿戏的。” 李英雄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杨二叔笑着看向王江宁,语带调侃:“小杆子,你杨二叔办个案子,贵着呢,今天免费给你点料。” 第五十五章 天网恢恢 “前辈抬爱。”王江宁急忙一拱手。以后怕是跑不了要和这些人打交道,王江宁可不想现在就得罪人。 第61节 “你看看,你看看,你徒弟可比你懂事儿多了。”杨二叔言语间依然不忘挤兑李老吹,“金安仁这人,我也接触不多,只怕所有人对他都是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不过我却听说,他平时是极少出门的,找他得去他的地盘。他就算出门,那也绝对是前呼后拥,这人怕死得很。所以他死前一天晚上离开玄一阁这事儿就很蹊跷了。店里的伙计都说是有个人来找他,双方言语了几句,半手金便跟着那人离开了,也没说干什么去,可是有个伙计看得清楚,说金安仁离开的时候专门带上了玄一阁里的西洋放大镜。” “西洋放大镜?”王江宁总觉得这名字十分别扭。 “就是他们当铺用来看东西的镜子,能把很小的东西放到很大。”万筹看出他的困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王江宁感激地冲万筹点头示意。 杨二叔接着说道:“所以我怀疑,是有人请金安仁去看什么东西,这东西要么搬不走要么拿不动,所以才要金老板亲自去看。而且来请金安仁的人肯定和他关系非比寻常,金安仁对他极其信任,才会半夜跟着出去。” 有道理。王江宁在心里默默赞了一句。这如秃鹫一般的杨二叔虽然总喜欢挤兑人,但分析起案情来立刻就很是专业了。 “杨老二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故弄玄虚。”荆老板不屑地摇了摇头,又端起茶碗来十分刻意地砸了两口,他本来就尖嘴猴腮,虽然是有些拿架子的做派,但是这么一吸更感觉像一只喝水的老鼠了。王江宁硬是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 “哦?荆老板又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出乎王江宁的意料,杨二叔却没有被他激怒,只是淡然地顶了回去。 “金安仁的案子这么大,我想不止是我,在座的各位恐怕都通过自己的门路或明或暗地查过吧?”荆老板细着嗓子拿腔拿调地说着,顺便漫不经心地扫视了眼众人。在场众人都没有说话,似是默认。王江宁心中暗笑,这老太监看来也不简单,一句话就把众人的底都给揭了。 “不过既然决定把这案子交给李英雄的徒弟,我荆某人自然也不会藏着掖着。后生,你且听着。”这荆老板说话一口的京腔,听得王江宁一愣一愣的。王江宁见自己被点名,急忙应了一声。 “荆某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腿脚利索点儿,嘴皮子勤快点儿。一听说金安仁出事儿了,我一大早就赶到了武定桥,趁着警察还在看现场,抢先把在场的人都问了一圈。”荆老板说到这里,又像想起什么来,装模作样地冲着吴大老板赔了个不是,“老吴,荆某还得给你陪个不是。本来是你地头的案子,没跟你打招呼就问,肯定是不妥,但这不是因为是金安仁吗?嘿嘿。” 吴大老板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用鼻子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早知道了。 “大致情况大家都知道了,那荆某就长话短说,说点大家不知道的。”荆老板也不在意吴大老板的态度,自顾自继续说下去,“金安仁落水那个地方,是在武定桥边上。那地方倒是没有什么人家,住家都在河对面。其他人的证词各位想必都知道了,但是有个人的证词,只有我知道。” 看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荆老板满意地接着道:“我那天到得早。河对面的住家里有个姓郑的寡妇,本来是要出远门,硬是让我拦住了,问到了一件要紧事。我问完她,她就离开南京城了,所以她这消息,除了我之外,不要说警察了,吴大老板肯定也是不知道的。”荆老板言语间依然不忘数落别人。王江宁也算是开眼界了,头回见到这么喜欢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 “到底什么消息?”吴大老板没吭声,杨二叔却已经不耐烦了。 “郑寡妇说,那天早晨她是街坊里第一个起来倒马桶的。她起先并没注意金安仁落水的方向,首先吸引她注意力的,是街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那小孩子直愣愣地看着河对岸,一动不动,似是没什么东西吸引住了。郑寡妇本来也没太在意,但是就在她弯腰倒马桶的时候,却见那孩子突然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然后掉头就跑。郑寡妇这才觉得不对,回身一看,正好看到金安仁落水。她却也顾不上那孩子,赶快大喊着救人了。这郑寡妇本来就胆小,目睹了金安仁落水而烧的惨状,简直吓得够呛。我就问到这么多,问完之后她就收拾东西走了。所以她说得这些,除了我怕是就没人知道了。”荆老板总算是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事儿说完了,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众人一眼。见大家依然是不动如山,这才怏怏作罢。 “所以说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很可能就是事件全程的唯一目击者?”王江宁心中一动。既然知道有目击者,那就好办了,只要找到这个孩子,这案子八成就能破了。 找人简直就是王江宁看家的本事。王江宁正暗暗得意着,就听万筹忽然说道:“荆老板还真是沉得住气,这么重大的消息之前也不跟大伙儿透露。不过,听荆老板的意思,这孩子应该是还没找到?” “万知事果然是明白人。实不相瞒,我确实派人去找过那孩子,却没有丝毫进展。那郑寡妇记得的线索太少,只说那孩子是短头发,穿一身灰布衣服,瘦瘦小小。不要说南京城,就是武定桥周围那一片,这样的孩子,怕是比乞丐身上的跳蚤还多。后生,能不能找得到这孩子,就看你的本事了。”荆老板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王江宁说的。 王江宁微微点头。能坐在这里的人都不简单,这荆老板轻描淡写的一句没找到,背后怕是没少努力。找这个目击案件全过程的孩子,怕是并不容易。 “各位前辈既然都出谋划策,万某也不能落人后。”五老知事万筹等荆老板全部说完后,便接着说道,“王兄弟,金安仁这案子发了以后,警察厅喊我去现场帮着看过,毕竟,我承了五老知事这虚名。金安仁落水烧了之后,河岸上围观的围观,救人的救人,所以脚印杂乱,难以分辨。我在警察厅看到金安仁的尸体,尸体烧得是非常古怪。烧伤主要集中在尸体背部和头上,前胸烧得最轻,这很可能和金安仁落水的姿势有关。烧伤伤痕本身也十分离奇,整个后背烧得皮开肉绽但并未烧深,脑袋烧得最剧烈,烧得都没有形状了。万某不才,却是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在水里烧成这样的。他身上的衣物也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倒是没有见到杨二叔说的西洋放大镜。” “金安仁的尸体还在警察厅吗?”王江宁问道。 “还在。听说法医在检验。” 看来又要和老张打交道了。王江宁在心里打了个哆嗦,尸体见过不少了,但脑袋烧得不成形的尸体,他还一具都没有见过。 “王江宁,我这里也有些线索。”张会首见除了自己和李老吹外,在座的众人都已经发表过意见,于是便径直开口说道,“出了事儿之后,金安仁的手下和警察厅都找到我这儿来了。御猫会既然和金安仁签了生死契约,这案子自然是要一查到底的。警察厅高厅长似乎对查案的兴趣并不大,这倒也不足为奇,金安仁死了,只怕高厅长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但是警察厅那边有个女科长,好像是姓徐,对这案子却上心得很。不但她自己关心,还派了个姓韩的探长天天来我这儿盯线索。” 王江宁颇有些惊讶,听张会首的描述,这二人定是徐思丽和韩平无疑。徐思丽的情况他是清楚的,她压根就不能算是警察厅的人,能让她关心的案子,绝对有来头。看来自己回南京这趟没赶巧,这金安仁的案子怕远不止面上这么简单。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李老吹,李老吹也偷偷瞄一眼王江宁,师徒二人心有灵犀,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李老吹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便老气横秋地说道:“头脑们表面上假装不在乎,却让手下人死死盯牢了我们,只怕用的是欲擒故纵之计。” “言之有理。”张会首点头,以表赞许,“王江宁,总之这件案子,就交给你来办了。这面玉牌,你且收好了。”张会首从怀里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玉牌来,递了出去。 王江宁快步上前接过,只见那玉牌上有不少孔洞。他收起玉牌,转身回来,却见除了李老吹外的诸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他立刻意识到,这块玉牌怕是大有来头。 “这面玉牌,是御猫会的聚贤令,由前朝的能工巧匠制得。用嘴吹最上面那个孔洞,玉牌就会发出奇异的声响来。那声响人是听不到的,但是我们的猫儿能听到。我们六区探首养的这种黑猫,代代相传,听觉极敏。你若是遇到进展或者危险,只要用力吹起聚贤令,便一定会有黑猫听见。黑猫示警,到时我们就能赶来助你一臂之力。可千万拿好了,聚贤令本来共有三块,前任会首给摔碎了一块,世间只剩下两块了。”张会首微笑着说道。 王江宁顿时大喜过望。没想到这小小玉牌竟然如此珍奇,更有能随时唤来援军的作用,真是宝贝中的宝贝。难怪自己接了这玉牌之后,众人的眼神都变得有那么点儿不一样了。他也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御猫会的探首都要养一只黑猫。只是,为何从没见过李老吹养黑猫? 他疑惑地看一眼李老吹,还没等李老吹答话,总和李老吹作对的杨二叔便抢先笑着说道:“你在奇怪为什么没见过你师父养这黑猫吧?他猫毛过敏,养不得猫,所以他当了探首以后,他那只猫就养在你们邻居家里了。你不知道这事儿,只是因为这么多年,就没在你们那片区吹过聚贤令。” 王江宁再看李老吹,果然,其他人要么抱着猫,要么时不时摸一摸猫,唯独李老吹从始至终都没碰过趴在他扶手上的猫。 “那今日之事,便议到此。”话毕,张会首便站起身来,冲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像作了个揖,口中朗声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其他几位探首见状,也跟着起身作揖,恭顺之情,溢于言表。 王江宁在李老吹起身作揖的时候,也跟着鞠了个躬。看着周遭这些探首尽职尽业的模样,王江宁颇受鼓舞。这个行当并不好做,但是他亦十分清楚地认识到,惩恶扬善,并非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出了铺子,已经日上三竿了。 众人各自散去,王江宁和李老吹慢慢走向巷子口。王江宁依然有一肚子疑问,他想了许久,才问道:“为啥你们都养黑猫呢?代代都生黑猫,也不容易啊。” “这种猫的听觉确实比其他猫灵敏,你一吹那个聚贤令,它们多远都能听见。不过之所以圈养它们,也是因为它们够黑。”李老吹说到这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因为它们黑?不是说黑猫不吉利吗?”王江宁颇为诧异。 “胡说八道,黑猫哪里不吉利了,黑猫那是辟邪镇妖的神物。我刚才说它够黑,是因为,包公是黑脸啊。”李老吹笑得更开心了。 “包公?”王江宁哑然失笑。这些御猫会的前辈们自称“御猫”,却养着和包公一样的猫,这种颠倒错位的恶趣味如果只是个人乐趣倒也罢了,这一整个会都这样,还真都是老顽童啊。 “哎呀,不说这些了。金安仁这案子,你怎么看,有什么头绪?”李老吹挥了挥手。 “虽说肯定发现不了什么了,但我还是要去现场看看。还有那些目击者我也一定是要再跑一圈的,重点当然是郑寡妇和那个目击案件全情的孩子。不过首先,我要先去看看那具尸体。”王江宁沉声说道。 第五十六章 百密一疏 “老张啊,可有日子没见了,想不想我啊!” 王江宁告别了李老吹后,就立刻赶到警察厅。他偷偷溜进张法医的办公室,只见张法医正一门心思盯着什么标本,便突然大喊起来,想唬老张一跳。 “你刚才进警察厅院子我就看见你了。你一进门,准没好事。”老张连头都没回,依然举着放大镜看标本。 “咳……那过会儿请你吃包子,李家的,大葱馅。”王江宁有些尴尬地说道。 “嗳,你看你都多久没来了……来,坐下说话。”老张立刻起身给王江宁倒了一杯热茶,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听说你跑河南去了,是为的什么?公干?可还顺利?” “顺利谈不上,算是平安吧……对了,老张,我是来问正事儿的。半手金金安仁的案子,有什么眉目没有?听说那厮的尸体在你这儿?”王江宁一边问一边也在心里纳闷儿,他一提包子老张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也不知老张是怎么和这包子杠上的。 老张一听王江宁的问题,立刻做贼似的左右瞧了瞧,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实验室的门关严实了。他坐到王江宁身边,这才小声说道:“你怎么还操心上这个案子了?是你师父让你来查的?还是韩平跟你说了什么?” “都是……话说我刚才进来也没见到韩平,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怎么,这案子不能提?”老张的行为倒令王江宁颇感意外。 这里毕竟是首都警察厅,老张这法医主任的地位,怕是连高厅长都要让他三分。然而老张却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仿佛听不得金安仁这三个字似的。 “江宁,你也不是外人,我就不和你藏着掖着了。半手金这案子,高厅长有命令,徐科长有指示,麻烦得紧。韩平那小子,也就是跟你穿一条裤衩子长大,才和你说,他平时那都是连个屁都不放。”老张搓着手,长吁短叹地说道,“你们这些民间侦探,也是各有门路,纷纷跑到我这儿来,哎……麻烦得紧,麻烦得紧哪。” “怎么,难道是我们御猫会找过来了?”王江宁顺着老张的话问道。 “你们御猫会?”老张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顿时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起王江宁来,“这个案子,是御猫会让你来查的?” 这老张果然知道不少。王江宁在心中如此想着。不过以张法医的地位来看,知道这些,也并不奇怪。 “这么说,你是正式接过你师父的衣钵了?李英雄真的要退出江湖了?”老张依然一脸迷惑。 “啥意思?我师父没说他要退休啊。”这下王江宁也是一脸迷惑了。 “你这傻小子,还蒙在鼓里呢。”老张这回算是搞明白了,王江宁根本还迷糊着呢。 “御猫会的情况,我怕是知道的比你还多。你若是上了御猫楼的二楼,说明你已经是御猫会的一员了。御猫会总共就六个人,六区探首,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进去了,你师父就要出来。现任的五老知事万筹,不就是他爹退休了才补进去的吗。所以你如果进去了,李英雄自然就要出来。” “这……”王江宁这才明白,原来他接的这个“入会案”,竟然是以师父退会为代价的。他忽然又有些担心自己无法办好这个案子,无法给师父一个好的交代。 “这么说,御猫会是决定把半手金这个案子作为你的入会案了。”老张若有所思地说道。 王江宁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老张也知道,他是不可能拒绝王江宁了,这小子磨人的本事,那可领教过不少回了,“不过我可要把话说在前面,半手金这个案子,高厅长给的命令是,任何想调查半手金的人,都要征得他的同意。不仅如此,他还命令我不能给任何人看半手金的尸体。徐科长的指示和高厅长差不多,只是多了一条,就算是高厅长要查验半手金的尸体,也要第一时间跟她汇报。这两尊菩萨我都惹不起,所以半手金的尸体到现在还锁在冷柜里,就第一天拉过来的时候我粗略地验过一次。” “徐小姐……徐科长连高厅长都防着?”王江宁越发感觉到情况的诡异了。 “是啊。你也知道,徐科长只是在警察厅挂个职,高厅长根本管不了她,他也没胆子管。连御猫会都掺和进来了,我夹在中间真是快被夹扁了。”老张无奈地摊了摊手。 “那这么着,你带我进去悄悄地瞧一眼尸体。”王江宁略一思索,还是决定要亲眼看看尸体。 “你看不了。”老张露出一丝苦笑,“那尸体从送进来开始,高厅长和徐科长就各派了一个人站在门口守着。那俩人还互相盯着,现在是连只耗子都进不去。就连我,也是没办法进去的。” 王江宁的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半手金的案子肯定是麻烦的,这一点他有心理准备,可是他没料到连半手金的尸体也这么麻烦。高厅长和徐思丽各有打算,还互相防备着,他们到底在隐藏什么?早知道直接去找徐思丽问了。 “老张,那你好歹初步做过尸检。半手金的尸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王江宁立刻意识到,老张的初步尸检,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指望了,于是便急迫地问道,“我听说他是先掉水里,然后在水里面烧起来了。” “他看起来烧得厉害,其实还是死于溺水。头颈部灼烧严重,导致气管直接烧穿,溺水而死。他身上的烧伤,我一开始怀疑是白磷导致的。白磷燃点很低,而且可以在水上燃烧。或许是有人在推他下水之前,在他身上撒了白磷。但是尸检的时候我完全检测不到白磷的成分,所以断定燃烧不是白磷导致的。而且白磷只是能在水上燃烧,也不符合半手金先入水后燃烧的事实情况。”老张又焦虑地搓起了手。 王江宁陷入沉默。他的化学知识本就有限,实在想不明白导致尸体入水后燃烧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突然他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那些江湖道士常常会做出些符纸自燃,凭空出血等把戏,不知那惯会装神弄鬼的吕冲元会不会知道这其中的蹊跷? “要是再让我好好检查一次,我是一定能查出燃烧的原因的。问题是现在我都没办法再去做一次尸检。”没有查明半手金的死因,令老张耿耿于怀。对于法医来说,这实在有点儿难以忍受。 “要不我去找徐科长说说?”王江宁有些迟疑地问道。 “纵然徐科长答应,高厅长也未必答应啊。”老张摇了摇头。 “难道这案子他们就压根没打算查吗?”王江宁忍不住放大了音量。 “我感觉吧,高厅长好像是真不想查。徐科长应该是想查的……对了!”老张忽然想起什么来,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那天我路过徐科长办公室,听到她在打电话,好像说找到了什么第一目击者,又说什么疯了,冒险一搏什么的……其他就没听清了。” “第一目击者?”王江宁心中一惊。莫非,是那个很可能目睹了全部事件经过的孩子? 徐思丽是怎么知道那个孩子的?疯了,冒险一搏……又是怎么回事? “老张,你这偷听的本事可以啊。”王江宁拍了拍老张的肩膀。看来,半手金的尸体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了,当务之急是要先见一见徐思丽。没准……还能顺便见到李错呢。 话分两头,就在王江宁为半手金的案子焦头烂额之际,梅檀那边关于铜雀印的检验却有了结果。 第62节 “是现代做的?”梅檀倒不是太意外,只是一脸平静地盯着眼前的人。 “错……错不了。”说话略有些结巴的人叫叶公欣,他是金陵大学化学院的讲师。叶梅二人熟识已久,两人的性格相近,而且都是留学海归,共同话题也有一些。 和梅檀有些不同的是,叶公欣是法国留学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法国待太久了,叶公欣说起法语来十分流利,反倒是讲国语会不由自主地结巴。此刻叶公欣穿着一身白大褂,头上戴着一盏头灯,一只眼睛戴着圆筒放大镜,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梅……梅兄你来看分析报告,这件铜印,锌铜比例达到了1:2,是铜锌合金也就是俗称的黄铜。中华古代炼制黄铜……其实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黄铜中锌含量过低的问题,但依……依你的说法,这……这铜印起码也是明朝时候的东西,我看过一些资料,明代的宣德炉技术似乎是可以达到这种水平,可……可是这种技术如今已经失传了,我也不能确定是否真的能够做到。” “这么说,你也不能判断?”眼看梅檀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叶公欣忙摆摆手:“不……不是,虽然从锌含量不能判断,不过还有别的,这个铜印中……其他金属……尤其是铁的含量极低。你知道的,中华古代炼铜,无论是主流的湿法炼铜还是火法炼铜,都不可能把铁杂质降到这么低……而如今的技术可以通过萃取和反萃取来去除铁元素,所以这个铜印的材质,定是现代技术造出来的现代黄铜。明清之前,绝……绝无可能。”叶公欣一手将一份分析报告递给梅檀,另一只手指着刚从实验台上拿下来的铜雀印,十分笃定地说道。 “那铜印里面,见空气就风化的纸是怎么回事呢?”梅檀继续问道。 “做这东西的人,厉……厉害得很。”叶公欣轻轻取过一张试纸,从铜雀印里面取出来的黑色粉末残迹就放在试纸中间。“这纸在被密封进铜雀印前,用稀……稀硫酸浸泡过,然后就发生脱水反应,逐渐变成炭黑色。铜印开启时,脱水后极其脆弱的纸张……因外力作用迅速碎成了黑……黑色粉末。我检验过这些粉末,粉末整体呈酸性……结合你说的,一定是用了这种方法错不了。这种方法十分聪明,纸张密封进去三天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看起来仿佛是经历了几百上千年……” “果然是高手。”梅檀沉吟着说道。这样看来,这个铜雀印是假货无疑了。虽然钟涛造假的本事已经神乎其技,却依然逃不过现代科学的检验。 “还……不止这些。”叶公欣没等梅檀问,就继续说了下去,“我用试纸贴着印里面那个孔洞的内壁做了个拓片……这个拓片……也很有意思。”叶公欣又展开了另外一张试纸,那上面似乎绘制了什么东西。 “这是?”梅檀拿起拓片仔细端详,隐约能看出不太规则的螺纹。 “我……我一开始是想从这个内壁入手。你知道的,现代人钻这种孔洞,八成要用机械钻头,若是有钻头痕迹,就能更准确地判断真伪。”叶公欣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我并没找到钻头的痕迹。但……但这个拓片上面的痕迹,很像是……钥匙孔的齿印。只是似乎只刻了四分之一不到的齿印,就没有继续往下刻了。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这么看。”叶公欣拿起铜雀印,打开脑袋上戴的头灯,用灯光照着铜雀印细小的孔洞。 “看……看到了吗?”叶公欣生怕梅檀看不清,又把头灯放近了一些。 在强光的照射下,梅檀依稀看到孔洞里面一些细致的纹路,但是再想往里看,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这个造假者真……真的很厉害。”叶公欣忍不住说道。 “确实很厉害。”看到那些纹路的瞬间,梅檀就想明白了。真铜雀印的孔洞内壁上必然有完整的类似钥匙孔的齿印,而钟涛造的这个假货,齿印只有一部分。虽然只是部分,但也做得足够精细,只是这么高超的造假手段,依然防不住钟涛身边的内鬼。 “我再怎么看,都……都觉得这么个小东西里面不可能再有复杂的机械结构了。当然,这毕竟是伪品,真的印里面是什么样,咱们就不知道了。假货都做成这样,我……我真想看看真货长什么样。”叶公欣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惋惜。 “这铜印内壁的结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梅檀对于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一向是十分谨慎的,既然不懂,就专心请教懂的人。 “我……我大胆猜测一下,这个结构,很像是个锁芯。”叶公欣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支笔,插进铜雀印的孔洞里,把印反向顶了起来。 “嗯。”梅檀敬佩地点了点头。叶公欣的猜测不无道理,虽然这小小的铜雀印里面未必有什么复杂的机械结构,但是如果只是作为一个锁芯,倒是完全可以做到。梅檀就见过很多能工巧匠制造的铜锁,比这印还要小巧。 “也就是说,这个铜印,如果真的是个锁芯,还需要一把钥匙和一个锁头。” “不错。但……但这只是我的猜测,何况,这还是个假货。至于印面上的图案,我……我也倾向于是南京地区的水……水文图。不过这图案却不是我的专业了,梅兄还是自己摸索……或者请教其他的师长吧。” “叶兄已经帮了我大忙了,感激不尽,过两天状元楼,我做东。”梅檀素来清冷的面孔上不由地流露出几分笑意。 铜雀印的鉴定已经有了结果,不仅如此,还发现了新的线索,这让梅檀欣喜不已。接下来,就是去图书馆好好对照一下地图,看看印面上的图案到底是不是水文图了。如果是的话,还要研究一下那个奇怪的点指的到底是哪里。 临走时,梅檀没忘记带走了铜印孔洞内壁的拓片。残缺的秘密也是秘密,谁知道这片拓片,会不会派上用场呢? 第五十七章 强强联合 “梅檀君!” 梅檀刚走出叶公欣的实验室,就被一个沉稳的声音叫住了。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身穿长裤西装,戴着礼帽的高挑男人正站在不远处。那人的帽檐极低,遮住了眉眼,但他的嘴角却挂着显而易见的弧度。 梅檀微微皱起了眉毛。男人的声音和笑容令他感到熟悉,但他并不能立刻判断出这人是谁,便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梅檀,好久不见了。”那人又接上一句,然后不疾不徐地摘掉了帽子。那是一张温润的男士面孔,眉毛斜飞入鬓,双眼微微眯起,带着一点笑意,让人看了也忍不住想跟他一起微笑起来。他一定是一个讲究的人,头发打理得十分得体,露出光洁的额头,下巴处的胡须是精心修剪过的,与精致的西装相衬,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虽年纪看上去比梅檀大上不少,却也丝毫不逊色。 “闻道兄?!”梅檀眼睛一亮,喊出了故人的名字。 梅檀留学日本时,一直独来独往,康闻道是他少数愿意交谈的朋友之一,两人在学术和观念上都颇为契合。即使在梅檀回国后,仍然维持了书信联系。但能这么面对面谈话,还是第一次。 “真是许久不见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南京?”这一见面,让梅檀想起当年在他乡的求学经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怀激荡在心底。梅檀大步上前,与康闻道握手,简单的言语中,竟带着几分少见的激动之情。 “上周来的,今日正巧来这附近办事,就想顺道过来见见梅君。听你办公室门口守着的学生说你来了化学实验室,便一路走来,没想到,还真给我碰上了。”康闻道微笑着说道。 “何必这样麻烦。”梅檀无声地叹息一声,然后伸手做个邀请的姿势,“既然如此,就让我请康兄几杯,权当是给康兄接风了。” 梅檀和康闻道落座于学校旁的酒家,点了几个下酒的小菜,一边喝酒,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过往。难得遇到故人,梅檀也十分大方,让店家把珍藏的洋酒端到了桌子上。 “康君是什么时候回国的?这是要在南京工作?”梅檀出声问道。 “年初便回国了,一直在上海的旭昇化工厂做工程师。公司要在南京开厂,前面已经派来几批人了。我这次是来帮着筹备建厂,当总工程师。国民政府也挺重视的,工业到底是大事情。选址就在下关码头附近。”谈起自己的工作,康闻道也多了几分热情。 梅檀无言地点了点头。康闻道说的建厂的事情,他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些消息。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很是希望能振兴一下首都的经济发展,所以从上海等地请了不少公司工厂来南京。 但梅檀十分清楚,国民政府请别地的厂家来南京,主要为的还是税收。近年来,各地的战乱更加频繁了,各行各业多少都受到了冲击,全无朝气。而若想戡乱,首先得要有钱。所以康闻道这个厂到底能不能在南京开起来开下去,还真说不准。 “梅君,听给你看门的学生说,你之前请了很长的假。”康闻道的话令沉思中的梅檀忽然回过神来,“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你的身体……没事吧?” 康闻道目不转睛地盯着梅檀,双眸中满是担忧。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梅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刚去河南转了一圈回来,最近也没怎么休息。” “河南?”康闻道露出略显错愕的神情来,“梅君何故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找我的学生。”梅檀低头转动着酒杯,露出一丝苦笑,“这些天我也在搜寻关于她的线索,可却没什么收获。”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康闻道一头雾水:“那梅君回来也不好好休息,反而跑去化学实验室,难道也是为了找学生的线索?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憔悴的样子。” “就是拜托友人检验一个物件……差不多吧,也是在查线索,希望会有进展吧。”梅檀顿了顿,迅速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火热的液体烫过喉管,令奔波多日的他,忽然觉得很是痛快。 “那失踪的学生对你来说,想必十分重要。不过你偶尔也要关心关心你的其他学生啊。”康闻道微笑着举起酒瓶,满上自己以及梅檀的酒杯。梅檀这才发现,康闻道明明比他多喝了几杯,可脸上却一点儿不见醉意,儒雅的风度丝毫没减去半分。 “其他学生?”梅檀觉得自己有些醉了,连反应都有些迟缓。 “那些替你守门的学生虽然嘴上不说,可看着你忙忙碌碌的,也是十分担忧啊。你可要注意身体,别让他们太过担心了。”康闻道说完便看了看表。 “就要走了?”梅檀抬眼,声音中略带惋惜。 “时候不早了。我要去公司报到,改日再见。”康闻道慢悠悠地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肩上,站起身,将一张名片递到梅檀面前,微笑道,“虽然我不清楚你要找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若线索与化学有关,我或许能帮得上忙,有需要的话,你随时联系我。” 梅檀明明感觉才坐了一小会儿,没想到康闻道这就要走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他站起身,见康闻道对他点头鞠躬,便也恭敬地回了礼。 “改日再见。”梅檀站在桌边,无言地目送着康闻道走出酒店,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世道纷乱,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聚。 话分两头。 徐思丽去见完梅檀又处理了些事情便回了家,刚进门,就听到李错爽朗的笑声,只见李错正和月饼在玩闹。李错的笑声是格外有感染力的,令徐思丽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想不到自己这个冷清多年的家竟会有这么热闹温馨的时候。 徐思丽一时不忍心打断这份温馨,便没有开口,站着多看了两眼,可这一看却令她发现李错和月饼似乎并不是普通的玩闹。 对于李错的指令,月饼都可以完美执行,几乎不需要李错重复第二遍。这令徐思丽有些震惊:这只其貌不扬的狗竟是比警局那些专门从美国引进的警犬更加聪明,更加服从命令。 “徐小姐,你回来啦。”李错一扭头才看到了立在门口的徐思丽,回想起昨晚两人喝酒后自己拉着徐思丽大谈心事,略带羞愧地笑了笑,“昨晚不好意思啊,我这人一喝酒就没大没小的。” “李姑娘只是性格直率。”徐思丽笑笑。这话不是客套,见识了李错那一手枪法后,她对李错当真是十分欣赏。而且李错这种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性格,相处起来却是比政府里那些心思藏得比树根还深的老狐狸们轻松太多了。 “徐小姐出门真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酒量这么好的姑娘,喝了那么多酒还能一早就神清气爽地起来。”李错毫不吝啬地称赞起徐思丽的酒量来,说着还敲了敲自己的头,“老实说,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这头还突突的疼呢。” “李姑娘,进屋说话吧。” 看出徐思丽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李错拍了拍月饼的头,让它自己去一边玩,便跟着徐思丽进了屋。 “徐小姐,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面对徐思丽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错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倒是有个事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忙。”徐思丽笑得有些无奈,自己这么多年在政府里竟也养出了这瞻前顾后的习惯。果然和李错这样的人要直来直去地说。 “你尽管说,杀人放火都行。”见她终于开了口,李错一下子轻松起来,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躺随口就答了一句。话刚出口她立刻感觉到不对,只能讪讪地笑了笑,“哎,你看我这说的啥。我都忘了这不是山寨了。” “虽然不是杀人放火,但是也不简单。”徐思丽淡然一笑,倒是并不在意李错开口杀人,闭口放火。若非她这耿直的性格,自己也不会挑上她,“此事有些着急,而我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只能厚颜请李姑娘相助了。” “你尽管说,是不是王江宁又遭难了,找你求救来了?”李错说着眼睛都放光,整个人从沙发里坐了起来。 “你啊,满脑子都是王江宁那小子吧,我这什么都没说你就想到他。”徐思丽尽管心事重重,却还是被李错给逗乐了。 “哦也是,这家伙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回南京一天就遭罪。”李错装作听不懂徐思丽话的模样,又缩回了沙发里,“徐小姐就别客气了,也别说什么帮忙,我这吃住都是你的,正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呢。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这样。我最近在办一个案子。南京城里有个有头有脸的人,人称半手金的当铺掌柜金安仁,被人杀了。这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警察厅对他的死怕是高兴都来不及,高厅长背地里见到人都乐开了花。但是我这边,却是接到了明确的命令,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金安仁的案子经过我多日查访,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被杀的时候有人目击了全程,而要想找到那个目击者,我思前想后,只能靠你我二人了。”徐思丽直视着李错。 “你这边的命令?你不是警察吗?”李错倒是先问了一个徐思丽没料到的问题。 “我不是警察。”徐思丽略一思索,就决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李错,反正李错对南京和民国的政治几乎一无所知,她既没有可能也没有机会把这种秘密泄露出去。李错唯一能泄露秘密的人就是王江宁了,而王江宁本来就已经算是自己人。 “我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算是国民政府的秘密部门吧。我经手的,都是事关党国生死存亡的案子,和警察厅办的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不是一码事。” “这么说,这个金安仁真的是个大人物?他死了,事关党国生死存亡?这人绰号半手金,他莫非是个大财主?”果然,李错对于“中央组织调查科”、“国民政府”等词语并无太大反应,多半只当是个与警察厅不同的政府部门。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金安仁这个“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身上。 “金安仁被道上的朋友尊称为‘半手金’,他是玄一阁当铺的掌柜,虽然他确实很有钱,但他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他有多少钱。据说南京城过往的金银,在他手上都要走半手,他这才有了个‘半手金’的诨名。也有人说,无论是什么物件,在他手上走一遭,就知道价值几金。”徐思丽顿了顿,见李错全神贯注地听着,满意地一笑,又接着说,“他手上握有不少黑白两道头面人物的把柄,他死了没什么要紧的,但是他手上的那些东西,有些人想得到,有些人想毁掉。我的上司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得到的命令是全力侦破此案。” 其实,徐思丽还是对李错有所保留的。她相信李错不是嘴碎的人,但也不想李错因为知道得多而遭遇什么不测。实际上徐思丽的顶头上司周处长给她的命令是侦破此案,全力拿到半手金所掌握的东西,还有那些高利贷的凭据。 “徐小姐这事儿你开口我肯定帮忙,你放心。我就是多嘴问一句,你那个什么科,听起来来头不小啊。你好歹也是个官,怎么办案子还要自己亲自下场?只能指望咱俩?你不可能是光杆司令吧,你看你这院子里都有这么多人。”李错指着院子里的下人半开玩笑地说。 “那个地方啊,还真就只有咱俩能进得去。”徐思丽也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有这样的地方?”李错眼中闪过几分好奇。 徐思丽上前两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错不由瞪大了眼,最终露出一抹带了几分玩味的笑容,对徐思丽一拍胸脯道:“放心吧,这种事包在我身上。” 第五十八章 暗藏玄机 “你亲眼看见掌柜出去,却没看清喊他出去的那个人?”王江宁在玄一阁的后院喝着茶,对面坐的是玄一阁的伙计,也是出事儿那天唯一一个看到半手金出门的人。 第63节 “是。那晚掌柜的正在账房盘账,我在一旁打下手。有人敲门说找金掌柜,本来我说我去开门的,掌柜的非要自己去开,我就继续在旁边打算盘。掌柜的开了门却没有迎人进来,他们好像是在外面说了几句话。然后掌柜的回来拿了西洋放大镜和大衣,说要出门,让我不用等他,有人招待。” 这伙计看起来也有三十来岁,满脸都透着精明。说是伙计,其实他也是玄一阁的人物之一,既管账房也管内勤。半手金盘账都带着他,就可见对他的信任。此人也因此自视甚高,本来对王江宁这小杆子颇有些爱答不理的,但看过王江宁的聚贤令后,原本倨傲的态度立刻来了个大转弯,对王江宁立刻变得十分客气。 “我当时也挺纳闷的,这大半夜的,掌柜的自己迎客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出门?我就说要不要喊几个人陪掌柜的一起去,掌柜的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只说什么瞎操心,还让我不要跟其他人说他出门的事儿。我当然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老老实实地待在铺子里。哪知道第二天就听说掌柜的出事儿了,唉!” “瞎操心?”王江宁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只略一沉思,他又问道:“金掌柜平时出门多吗?” 账房摇了摇头:“掌柜的很少出门,一般都是别人来找他,而且就算出门也从来没有在大晚上出门的。您想必也知道,外面有不少人惦记金掌柜。他平时自己也很注意,出门都是有车接送,武伴当不离身。” 说到这儿,他有些自豪地指了指铺子两边:“我们这铺子,门房两边都有武伴当随叫随到。那天晚上要是掌柜想带人,我喊一声就立刻能带四五个人去。掌柜的一个人出门,我是没见过,大半夜一个人出门,铺子里肯定也没人见过。” 王江宁点了点头,看来这账房先生能提供的信息就这些了。虽然不多,却都有用。 “对了,那个西洋放大镜,什么样子的?”王江宁突然想起那个放大镜来,好奇心又起。 “那东西铺子里有好几个,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是鉴定物件的工具。以前稀罕得很,现在嘛,是当铺必备的东西。我拿一个给您看看。”账房十分热情地返回铺子里去了。 趁着伙计去拿东西,王江宁坐在院子里又仔细打量起这玄一阁来。 玄一阁当铺的名号,王江宁也是听说过的,只是以前都是从门外观瞻,这还是第一次进来细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有些门道。这当铺的院子足足有三进三出,在南京城也算是规格很高的了。更重要的是,这院落明显有各种各样的防盗防偷措施。比如加高了很多的院墙,墙垛上还埋了铁蒺藜,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可是从里面看出去,就能看到隐隐地闪闪发光的刺头。而院子的角落里到处都摆着钢叉和铁矛。每扇大门都有撞铃,平时把铃锤摘了,晚上挂上去,进出开门必响。连屋顶的砖瓦都有玄机,王江宁虽然看不真切,但根据在阳光照射下微弱的差异,他可以确定每个屋顶上都随机摆放着不少走猫瓦。走猫瓦名字古怪,其实东西倒不复杂,那瓦片与一般瓦片乍看无异,内部则不同,十分轻薄,中空且构造奇巧。平日里遮风挡雨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人踩上去,则立刻断裂且发出巨大的脆响,既能困住飞贼,还能示警。而像猫狗之类的动物走上去,则不会有任何问题。此物一是造价较高不易烧制,再一个也不可能全用此类瓦片覆盖屋顶,毕竟它的强度比一般的瓦要差不少。王江宁也不是第一次在大户人家看到这种东西,只是从没见过像玄一阁覆盖这么多的。 看来这位半手金金老板是真的很怕死啊。王江宁暗自想道。 “您看,这个就是西洋放大镜了。”王江宁正想着,那账房已经捧了一个放大镜回来了。王江宁接过来细细观看,这放大镜的镜片与梅檀用的倒没有太大差异,只是用料明显金贵了许多。纯银的镜箍被擦拭得闪闪发亮,镜把和镜箍的连接处套了金环,镜把也是用象牙玉石一类的东西制作的,上手很沉。虽然叫作西洋放大镜,可怎么看都感觉像是中国的物件儿。 “此物是我们掌柜找英国公司定制的,全铺子一共有五把,掌柜的带走了一把,现在还有四把。” “确实和一般的放大镜有所不同。”王江宁见过梅檀和老张的放大镜,都远不及这玄一阁找英国公司定制的金贵。然而毕竟放大镜是用来看东西的,纵使镶金嵌玉,看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王江宁随手又把放大镜还给了账房。 见再也问不出什么,王江宁冲账房拱了拱手,示意要告辞了。账房送出门之际,王江宁又似不经意地说道:“这聚贤令您很熟悉啊,我们御猫会看来和贵当关系不错?” “那当然。掌柜的平时没少跟我们说,他谁都不信,就相信御猫会。他还说,他万一哪天出了什么事儿,唯一能指望帮他报仇的就只有御猫会了。我们还总说他怎么念叨这么不吉利的话,哪知道……哪知道就一语成谶了。”账房说着说着,似乎是动了真情,用袖子抹了两滴眼泪下来。 王江宁善言安慰了他两句,心里寻思的却是这么多人都知道御猫会,自己这个圈内人居然对这个组织一无所知,是该怪李老吹隐蔽得太好,还是怪自己太无知呢? 临出当铺门,王江宁又想起什么来,拽过账房说了几句话,这才满意地骑上自行车,直奔事发地武定桥去了。 望着王江宁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般离开,猫在玄一阁旁边的两人愁眉苦脸地钻了出来。 “师兄,这小子还真能跑,师叔让我们守着他,我看跟他一天我们兄弟能掉三斤肉。”小通天手霍家老二气喘吁吁地远远跟在王江宁的自行车后面跑着。 “师弟,要我说,咱们也得弄辆自行车,不然真有点吃力。不过师叔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咱们还是要盯牢了。”大通天手霍家老大也大喘着气。他们二人虽然是亲兄弟,可平时却是以师兄弟相称。 “是,跑吧。”霍家老二心中一凛,便不再抱怨,又提了一口气,和霍家老大继续小心翼翼地追着王江宁消失在了街道里。 方山洞玄观。 房间内,吕冲元两根手指微微用力一提,地砖就给他起了出来,露出了地砖下一个黄色的油纸包。他十分小心地把油纸包捧了出来,那油纸包看起来不大,但是似乎颇为沉重。吕冲元双手捧着油纸包放在桌子上,再次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定外面绝无动静,这才动手解开了油纸包。 一块黑漆漆的东西露了出来,正是吕冲元之前和王江宁在上峰怪洞里取出来的黑色镇纸。 黑漆漆的镇纸静静地摆在吕冲元面前,散发着一股诡谲的神秘气息。吕冲元仔细凝望了一会儿,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胳膊上莫名地起了鸡皮疙瘩,瘆得慌。他蹙眉思考了一会儿,便冲着三清殿的方向拜了拜:“三清在上,佑弟子冲元这一次能化险为夷,救万民于水火。” 半晌之后,吕冲元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冷峻。 忽然一阵清脆的金属声自门外传来,吕冲元想了想,拿起桌上刚写好的信走了出去。 院子里,玄鸿道人正灰头土脸地修补着院墙,吕冲元赶忙上去,想要搭把手。 “玄鸿师兄,尊师呢?”吕冲元询问着玄鸿道人,顺带一伸懒腰,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师父一大早便出去了,谁知道跑哪里去了。他老人家一向仙踪难觅,这三两天,我能碰着他一回就不错了……哎,冲元你放下,我自己来,看你那小身板,搬了石头砸了脚,还不是要我来伺候。”玄鸿道人一把抢过吕冲元手里的石块,坚决不让吕冲元干活。 “唉……本来还有事情想请教尊师。早知道就算挨骂,昨晚也要去叨扰一番了。”吕冲元拗不过玄鸿道人,只得无奈地站在一旁看着。 “昨晚你也见不着。我今早去给师父收拾房间,一看他连被子都没打开,估计昨晚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师父这一把年纪了,整天还跟个小孩儿一样到处乱跑,说也不听。”玄鸿道人双手上下翻滚地刷着墙,嘴上更是停不下来,看来真是憋屈久了,逮着吕冲元就叨叨个不停。 “那我就先告辞了,我还要回城里去,这封信麻烦师兄转寄给我师父。”吕冲元随手放了一封信在地上,冲玄鸿道人拱手告辞。 目送吕冲元飞奔离去后,玄鸿道人停下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打开吕冲元留下的信件。他只略微扫了一眼,见信上不过是一些平常的话,想了想还是揣着信走到了院子角落的一间小房间里。 “师父,吕冲元走了,老规矩,给留了封信让您转交他师父,徒儿看过了,信里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玄鸿道人冲着屋里的人躬身道。 “他走前交代了什么?”屋里的人坐在床边,伸手接过信,草草看一眼,便又将信小心地封好。 “只说要回城,以及要我帮忙转交信件,其他没说什么。”玄鸿道人照实回答道。 “果然和他师父一个脾气,嘴紧得很。”屋中的人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对玄鸿道人道,“你即刻下山,跟紧了他。记得,好好乔装一番。” “是。”玄鸿道人应了之后,又略一迟疑,方才关切地问道,“师父,那您那边的事情?” “我自己来。你跟紧冲元。” “是。”玄鸿道人应了一声,转身去跟吕冲元去了。 吕冲元腿脚飞快,半路还搭了个顺风车,从方山跑到南京城也已经快到中午了。 南京湿冷的冬天对吕冲元来说倒颇为习惯,他本来就是在南方长大,只是大城市里的生活习惯依然让他觉得颇为新鲜。 分开时,梅檀拿走了铜雀印说要去化验,如今也不知道查得怎么样了。心里想着这事,这一路,他连口水也没喝,一口气赶到了李英雄探事社前。 见探事社的大门虚掩着,吕冲元“啪”地推开门,同时神气十足地叫道:“王江宁,道爷我回来了!”话音落却发现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个胖胖的警探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嗑瓜子。似乎是因为听见他推门的声音,那胖子满怀期望地看过来,下一秒发现是他,眼神立刻转为失望,边吐嘴里的瓜子皮,边懒洋洋道:“你也找王江宁啊,他不在。” “你是……韩平探长?”吕冲元认得这个和王江宁关系不错的警察,但因为不相熟,还是反应了一会,才喊出对方的名字。 “怎么回事?王江宁出去了?”吕冲元将脑袋探进门来,四下张望。然而他非但没见到王江宁,连李老吹也没见到。 “那小子一大早就出门了,李叔也不见个踪影,也不知道他们师徒两个神神秘秘地在做些什么勾当,我看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他人的,你也是白跑一趟了。”韩平停下来嗑了枚瓜子,才继续道,“这家伙真是麻烦。本来手上有个棘手的案子想让他帮帮忙,可是他却跑外面乱转,半天见不到人。” “那他到底是在忙什么?”吕冲元蹲到韩平身旁的椅子上,把玩起盘中的瓜子来。 “谁知道呢,他说不定是故意躲着我。”韩平轻哼一声,眼中竟然多了几分幽怨,“亏我们还是一条裤子穿大的,竟然这么对我。” 吕冲元刚想安慰韩平几句,忽然想到什么,也抬头露出一副略显沧桑的表情来:“王江宁……确实有点儿不够意思啊。” “怎么了?”韩平听出了吕冲元口吻中的无奈,于是好奇地凑过脑袋,“王江宁怎么你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我明明救过他,可他却还怀疑我。”吕冲元摆了摆手,“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吕冲元一手托腮,露出略显烦闷的表情来。韩平看了他一会儿,便一手捧着一堆瓜子伸到他眼前。于是吕冲元和韩平一同沉默无言地嗑起了瓜子,内心却都已经将不见人影的王江宁骂了好几个来回。 “哎,小道士,我看这王江宁是等不到了。你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和我一起去办个案子?办完了我请你吃烤鸭。”韩平忽然心生一计。反正这小道士也不是本地人,断不可能和他要办的案子产生什么瓜葛。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正好需要个打手。 “好啊,反正没什么事。”吕冲元一听韩平要他帮忙办案子,好奇心顿时上来了。 “不过,咱们要去的那地方,却不大容易进去,得先好好乔装打扮一下。”韩平上下打量着吕冲元,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啥地方还要乔装打扮?”吕冲元有些迷惑。 韩平“嘿嘿”笑了两声,示意吕冲元附耳过来,嘀嘀咕咕说了一套。 吕冲元听完,半是震惊半是迟疑:“这……行不通吧?” 韩平大力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我韩探长亲自出手,绝对万无一失!” 第五十九章 扑朔迷离 “好你个丑八怪,你也敢来这种地方!” 韩平和吕冲元站在目的地前,正想着怎么不露马脚地混进去,突然就听见一个女声怒斥道。两人齐齐循声看过去,只依稀看到庭院里站了两个姑娘,其中一人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裙,像一团火焰一样风风火火地飘到了二人面前,韩平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啪”的就挨了一记耳光。 这一下彻底打蒙了韩平。韩平只觉眼前金星飞溅,连打他的女子长什么样他都看不太清了。 “长成这样,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赶紧滚。以后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那红衣女子指着韩平的鼻子继续说道,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你……”韩平刚要发作,身后的吕冲元却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好的好的,我们立刻就滚。”吕冲元尖着嗓子说完,手上一使劲,直接将还要挣扎的韩平拖走了。 韩平没想到这小道长看起来瘦瘦精精的,力气竟这么大,自己这么大个块头竟被他毫不费力地制住,跟拎小鸡仔一样的给拖走了。 吕冲元一直将他拖到一个拐角处才放开手,还没来得及说话,憋了一路的韩平已经愤愤不平地嚷了出来:“他奶奶的,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疯婆娘,上来就打人,下手还这么重。” 吕冲元扭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只见韩平半张脸已经给打肿了,整个头宛如猪头一般。 “刚才打人的,是李姑娘。”吕冲元努力憋笑,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李姑娘?什么李姑娘?”韩平是被打蒙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就是李错李姑娘啊。和她站在一起的另一个姑娘,是你的上司徐小姐。她们的打扮和平时不大一样,再者李姑娘上来就是一顿打,你没认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吕冲元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徐科长……她为什么要这样呢?”韩平这才反应过来,缓缓捂住被打肿的脸,露出沮丧的表情来,“唉,早知道她亲自出马,我也不用那么费劲了。” “我看徐科长啊,一定是觉得你这化妆太失败,怕你打草惊蛇,所以才在第一时间让李错姑娘把你给打跑了。”吕冲元在旁背着手,笑嘻嘻地说道。 “是吗?”韩平闻言,拿出刚买的小手镜对准了自己。镜子里,是一张浓妆艳抹,“美不胜收”的脸,“失败吗?我觉得挺好的啊,你能看出来我是男扮女装的?” 见韩平如此自信,吕冲元也不好意思泼冷水,只能强装正经地回:“嗯,看不出来。” “我这么完美的伪装居然被徐科长一眼就看穿了,果然不愧是徐科长。” 看韩平这副模样,吕冲元感觉自己憋笑已经快憋出内伤了。 韩平之所以打扮成这样,当然是为了查案。只不过,韩平的计划和他口中所说的“万无一失,绝对没问题”实在差得有点远。 第64节 半个时辰前,韩平兴冲冲地拖着吕冲元从李英雄探事社离开,直奔钓鱼巷晚枫楼。 吕冲元闷头跟着韩平进了这晚枫楼,最初他以为这是一间普通的酒楼,但被韩平带进后堂后立刻就意识到不对了,这地方怎么看都是个打着酒楼幌子的青楼啊。吕冲元虽然不禁酒肉,可是这样的风月场所他也是绝对退避三舍的。可是来都来了,这时候再临阵脱逃,难免让韩平笑话,只能在心中默念《清心诀》,目不斜视地跟着韩平往前走。 比起吕冲元的拘谨窘迫,韩平可就自然多了,熟练地和这楼中男女打着招呼,然后径直把吕冲元拖到了晚枫楼的一间偏房里,喊了两个龟公给吕冲元换衣服,又叫了一个老鸨帮着吕冲元收拾头发。 吕冲元当初是一时好奇才答应了韩平的提议,此刻纵然心中后悔也已是骑虎难下,只得任由他们摆布,想着反正韩平的计划肯定成功不了,速战速决掉便好。 经过一番折腾,身穿女装的吕冲元从偏房里施施然走了出来,看了一眼也已经涂脂抹粉换上女装的韩平,嘴角抽了抽:“韩探长,咱们真的要穿成这样吗?” “没办法,小道长多多担待,咱们要去的那地方,男人进不去,必须得化妆成姑娘。”韩平却没注意到吕冲元语气的怪异,好声好气地对他解释,上下打量吕冲元一番后,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都是女装,你比我可好看多了,真水灵。” 吕冲元非常尴尬地笑了两声,实在是不知道这话怎么接。眼前的韩平脸上的粉涂得有三尺厚,一身大红色格子的毛呢大衣,颇为引人注目。大衣里面似乎是穿了一件连衣裙,紧身的连衣裙把他腰间的肉都勒了出来,显得肚子越发滚圆,而屁股那边更是几乎要撑开了。头上戴了一顶卷发,大概是怕被风吹掉,所以又戴了一顶棉帽遮挡。 和韩平的一言难尽相比,吕冲元这身装扮倒好像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了,本来他个子就不高,身材也单薄,一头长发,稚气未脱。合身的衣物再加上老鸨十分熟练的化妆技巧,愣是把吕冲元给收拾成了一个小美女,不仔细看还真能让他浑水摸鱼过去。 看着落地镜中的自己,吕冲元一愣,但他本就玩心重,如今这装扮既然不像个妖怪,他倒也没那么抵触了,再看两眼便越发觉得新奇起来,俏皮地冲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倒还真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韩平叫了两辆人力车,从晚枫楼一出来俩人就各乘一辆,直奔城北而去了。 “韩探长,咱们这么个折腾法,到底是要去哪里呀?”吕冲元忍不住询问,嗓音里透着一股期待。 “嘘,小点声。”韩平十分夸张地用一把折扇半挡着脸,努力学习“贵妇人”的仪态。他见车夫没再注意他们,这才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南京城有个有头有脸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人物让人给杀了。我得到可靠消息,这案子最重要的一个目击证人,就躲在城北的石园里。可是石园那地方,轻易搜不得,咱们只能男扮女装,悄悄潜入进去找人。” “为什么一定要男扮女装?难道那个石园是个只有女人的地方?不会又是青楼吧?不对,青楼男人也是可以进去的。”吕冲元被自己的猜测弄得越发一头雾水起来。 韩平高深莫测地摇摇头:“石园那地方的确是青楼,不过是给女人逛的青楼,不接待男人,男人进不去。” “啥?还有女人逛的青楼?”吕冲元一惊。 “那当然,有男人逛的青楼,自然就有女人逛的青楼。以前没有,是因为那些阔太太都是自己养小杆子,可现在是新政府了,男女都一样。这南京城,不要说官太太越来越多了,富太太更是多如牛毛。有需求就有市场,那些不怕闲言碎语就喜欢图新鲜的太太们自然就捧出了石园这样的地方。结果就导致石园现在轻易惹不得了,别说是警察厅,就连徐科长都不敢贸然去查,生怕带出个什么不得了的太太,那就真没法收场。所以咱们只能男扮女装,悄悄地进去,悄悄地查案。石园的看家护院那可不是一般人,听说个个都不是善茬。以前就有好这口的男人想偷偷溜进去寻欢,结果门都没进去就被打出来了。”韩平眉飞色舞地跟吕冲元介绍着,仿若亲见,可事实上,石园那地方在这之前,他不仅没去过,连听都没听过。 男妓这种行当,自古以来其实就没消停过。从宋朝发展到明清两代,男妓所在的妓院被称作象姑馆。 前朝赫赫有名的八大胡同里,男妓的数量与妓女不相上下。只是历史上绝大多数的男妓,都是供男人消遣的。那些所谓男妓也大多命运凄惨,很多都是幼童时期就被卖入象姑馆的。到了如今,由于政府前段时间大力实行的废娼运动,南京城内的公娼几乎一扫而空,但其实妓院并未根除,只不过是从明面上的公妓转为了暗妓而已。如今南京城里的妓院,不管男女都十分隐蔽,规模也小了很多,大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做熟客生意。 石园也有自己的规矩,不过这规矩比起同行来就十分奇特的了:只接待女客,不接待男客。这个在同行看来会严重影响生意的规矩,反而让石园在南京城声名鹊起,成了那些见过大世面的太太们的乐园。而因为这些客人独特的影响力,石园也成了各方势力都不太敢妄动的地盘。不过石园的主人似乎也甘于低调,始终隐藏在神秘的面纱之后。石园通常只在上流社会经过口口相传,因而即便是像韩平这种久居南京城的警察,也都不知道石园的存在,若非参与这个案子,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和石园有什么交集。 听到这儿,吕冲元收起了玩闹之心,却越想越觉得这事实在不靠谱——自己穿着一身女装,画着浓妆,跟着一个看起来相当不靠谱的探长,要去一个只能让姑娘进去的地方,找一个不认识的人。若是被人识破了,还会有被护院围殴的风险。这怎么看都像是在作死啊! 就在这时,人力车“嘎吱”一下停了,没等吕冲元再犹豫,韩平便率先跳了下来,口中叮嘱吕冲元机灵点儿,要会见机行事。 吕冲元心不在焉,嘴上连连说好,结果下一秒就差点被裙子绊倒,也亏得他有功夫傍身,脚下一个滑步又稳稳站住。吕冲元皱了皱眉,这女人的裙子也太麻烦了些,一会要是打起来,自己跑肯定没问题,能不能安全地把韩平带走可就不好说了。 还是先看一看地形,准备在打起来之前跑比较明智,这样想着吕冲元缓缓抬起头来,打量眼前这处地方。 此地在南京城北,模范路旁边的青石桥附近。一座十分普通的小宅院孤零零地杵在路边。正面看,宅院也就三四丈长的院墙,后面却被稀拉的小树林和乱石遮蔽了起来。院门看起来与普通的民宅没有什么区别,一扇对开的灰色木门,右侧木门上开了一个只能单人出入的小门。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古旧普通,唯有小门上闪亮的铜门铃,彰显了此地人来人往绝不在少数。 “记住,自信点。别东张西望。”韩平见吕冲元左顾右盼的,不由得又叮嘱了一句。深吸了一口气,韩平这才迈开小碎步,率先向石园的大门走去。吕冲元急忙跟上。 韩平慢慢悠悠地走到小门边上,像做贼一样左右看了看,这才伸手按了按门上的铜铃。出乎吕冲元的意料,韩平按了之后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很快门里面就传出声响,小门上“啪”的一声,拉开了一扇小窗,只能看到一个人露出半张脸,一双警惕的眼睛向外张望着。 韩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也不看门里的人,也不说话,只是侧身对着小窗,用折扇轻轻扇着顺便挡着半张脸。 吕冲元在心里暗骂韩平装腔作势过头,这大冬天的扇扇子,岂不是白白惹人怀疑。见门里那人看向自己,吕冲元急中生智,迅速回忆起见过的富家太太的神态,两眼一翻,斜着头望向天,一脸的高傲,却不知他如今的相貌打扮做这样的动作神情越发显得古怪起来。 门里那人看了二人许久,啪一下又把小窗关上了。吕冲元一看这架势,冲韩平皱了皱眉,韩平耸了耸肩,意思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俩人正在这儿大眼瞪小眼,门里面突然传出喀拉喀拉的拉门闩声。二人急忙又摆回各自的架势。 又是一阵响动,这门似乎不止一道锁,小门才慢慢悠悠地打开。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俊逸男子打开门,狐疑地打量他俩,眼看着似乎要被看穿伪装,韩平紧张得小腿直打战,便是在这个时候,徐思丽和李错突然冲出来一通打,将两人强行赶走了。 第六十章 兰台阅龙 徐思丽原本带着李错在石园旁边的一所宅子里观察情况,并未打算贸然进去,没想到却看见了令她们大惊失色的一幕——一个男扮女装的韩平带着另一个男扮女装的吕冲元,直愣愣地就要往石园里冲。 幸好她带了李错同来,关键时刻她的急中生智加上李错精妙的演技,总算成功将那两人作死的行为扼杀在了摇篮里。 从始至终,石园门后的那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子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似乎对这样的闹剧早已见怪不怪了。 处理完韩平和吕冲元两人,李错帅气地拍拍手,徐思丽适时地拉了她一把,用不大但足够门后那人听见的声音道:“消消气,没得让这种人坏了我们姐妹俩的兴致。” 李错目光挑剔地将石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宋姐姐,我看这地方也普通得很,里面能有什么好货,你可别兔子堆里刨个粉头,糊弄我。” “谁敢糊弄你孔大小姐,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吧。”徐思丽低声笑道。说完,走到石园门前,从那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小手袋里取出一封介绍信递过去。 石园和普通的青楼不同,只服务于上流社会的女子,因此在隐蔽性上做得非常好,采用的是会员介绍制,若无熟客介绍,任你再有钱也是进不了门的。 身穿灰色长衫的俊逸男子见她拿出介绍函来,立马收起那身冷漠,转为恭恭敬敬的态度,站在门内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宋小姐请。” 方才听见李错叫“宋姐姐”,他立刻多了个心眼,而后便又听见徐思丽回称“孔大小姐”,他忍不住偷偷仔细打量了一番徐、李二人,见这位“宋姐姐”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都透着贵气,再看到给她写介绍函的人,心里便有了个猜测。因此,态度立刻便恭敬了许多。 “什么宋小姐,我姓徐,双人徐。”徐思丽装作略微吃惊的样子,白了一眼那长衫男子,眉毛一挑轻声说道。 “是小人听错了,徐小姐请。”男子嘴上应答着,心里却因为徐思丽这番“欲盖弥彰”而更加笃定这位“宋小姐”八九不离十就是全南京城都知道的那个宋家人了。干他这行当的,眼力有时候比嘴皮子更重要。 李错今日扮演的是个飞扬跋扈的大小姐,因此一甩头发率先迈步进去,徐思丽笑着摇摇头,跟上。经过那男人身边时,她似乎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她也只作不知,微低着头,用余光悄悄四下打量。 门里面是一个小庭院,花草树木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感觉。然而唯一能吸引徐思丽注意力的却是门内站着的四个彪形大汉。这四人虽然都用一种十分奇怪的面向大门的面壁站姿站着,但徐思丽一眼就看出这四人绝对都是高手。四人都是光头不说,这大冬天的,四人竟然都只穿着露臂的马甲。胳膊上青筋暴起,后脑勺满是横肉。这都是硬功的典型特征。 随着她和李错二人迈进门,那开门的长衫男子就顺手把门关上顺便挂上了门闩。“咔嗒”一声,如同小槌般,敲在徐思丽和李错心头。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徐思丽从李错眼中看到了几分紧张与兴奋。 那长衫男子引着二人进门,刚走几步,就在一张长席前停了下来。 “二位小姐怕是初来石园。鄙园有规矩,入园须除履。若是仙足,鄙园有木屐备着。就由在下为二位小姐除履。” 俩人侧目望去,这才发现在门口一侧的木架子上摆了很多女鞋,有没缠足的现代皮鞋,也有三寸金莲,也就是男子所说的仙足穿的那种小脚鞋。而长衫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就弯腰要去为走在前头的李错脱鞋。 李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男人伺候着脱鞋,只觉浑身不自在。但她依然努力端出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来,另一边也早有人迎上来伺候徐思丽脱了鞋。 徐思丽有意和那长衫男子套些话,便故作熟稔地道:“你们这个园子啊,我其实是来过的。我见过你,但你肯定因为见了太多人所以不记得我。今天我带我的好妹妹来开开眼界,她可是从中原来的大家闺秀,连皇宫都进去过,更别说你们这样的园子了。今天你若是伺候不好我妹妹,那可丢了我们首都人的脸面了。”徐思丽说完,十分优雅地在院子里的一个小石台上坐下。她身边的男子早已经在她落座前,就眼疾手快地给石台垫上了一个羊毛坐垫。 随后,数位眉清目秀的男子走过来,站在李错和徐思丽面前,一副任人挑选的模样。 李错在旁看着,心中暗暗发笑。她虽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还是第一次逛这样的“窑子”。这里面的男子不能说个个赛过潘安、宋玉,但也确实都面容清秀。然而李错却觉得他们略显柔弱,并不对自己的“口味”。见徐思丽故意拿大,李错也十分配合地跷起了二郎腿,用十分不屑的语气冲徐思丽说:“姐,这就是恁说的地儿?就这?” 看这俩人一唱一和的,长衫男子不由得脸色微变。不要说眼前这个“宋家人”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单就是为了石园的名声,也一定要让眼前这两尊菩萨满意。不过,长衫男子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就又平静如常,冲徐、李二人作了个揖,便细声细气地说道:“二位小姐,鄙园虽不大,却也有美男近百,定能让二位小姐满意。只是此地风大天寒,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已经为二位小姐安排了兰台阁,烦请二位小姐挪步,兰台阅龙。”他话音刚落,那在一旁的两个男子便心领神会地服侍徐、李二人站起。这两个男子脸上也丝毫没有“落选”的失落感,看来这种场面确实见得不少。 “妹妹,听说这兰台阁,在石园中是难得一进的。他这园子各色客房几十间,能算得上阁的听说不超十间,咱们便去看看如何?”徐思丽眼珠一转,装作思忖片刻,似乎并不想在好姐妹面前失了面子的样子,努力撺掇着李错。 “宋……啊冒昧,徐小姐果然见多识广,本园共有客房四十九间,取七七四十九之意,而阁却只有七间,非有缘人不得见。兰台阅龙,定让二位小姐满意。”长衫男子立刻接过徐思丽的话头,略带骄傲地说道。 “还不带路?”李错盯着长衫男子,故意抬高了音量。 “是是是,这边请。”长衫男子立刻从李错的笑声中回过神来,小跑着在前面带路。 到了兰台阁,长衫男子立刻招了几个面相标致的男子进来。然而眼前的两位小姐却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不,我喊剩下的一起进来?”一直镇定自若的长衫男子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兰台阁可谓是石园里最下功夫的大包房,所有家具都是整套从德国购进,专业的灯光设备则是美国进口,再配合兰台阁独特的设计风格,可以说是非常奢华了。屋内三扇错落排列的大屏风,布置出了巧妙的“弓”字型展台。 客人坐在暗处,在灯光和屏风的布置下可以细致入微地观察每一个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男子,而男子却看不清客人的样貌。再加上布置在暗处的先进采暖设备和若隐若现的撩人香气,隔壁的琴师拨弄着琴弦,简直是令人心醉神迷。长衫男子还从未见过有客人在“兰台阅龙”选不到自己心仪的男子。 可石园里一大半人都在这里走了一圈,这两尊菩萨依然没有一个能瞧得上眼的。特别是那个宋小姐,似乎对自己在那位河南太太面前丢了面子十分不满,语气、表情也是愈加烦躁。长衫男子微微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也不知道自己是热的还是真着急了。为了能让这两尊菩萨满意,他已经施展了浑身解数。走过场的有吟诗的,有舞剑的,还有石园里最强壮的“大石头”。这汉子直接脱光了进来走一圈,可这两位姑娘竟是连眼都没眨一下,那位河南太太还十分轻蔑地嘲笑了一番,让大石头颜面尽失。 长衫男子明白,这回怕是真碰上老手了。 “我看,剩下的也不必进来了。”徐思丽沉吟许久,忽然开口说道。 长衫男子正欲沮丧,却看到徐思丽眼神中的暗示,急忙凑过身来弯着腰把耳朵贴到了徐思丽边上。 “我这妹子说了,你这些人,她一个都看不上。她喜欢小的,越小越好,懂吗?小雏最好。”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徐思丽都有些佩服。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来。要知道,这些黑话和石园里面的情况,都是她从南京城的一些名媛圈里辗转打听来的。之前她还颇有些提心吊胆,怕露了马脚,但从长衫男子的反应上看,她的担心,是有些多余了。 那长衫男子一愣,不由得大感为难。即便是男妓这样的行当,也是有一些不成文的行业操守的,比如不用少年就算是行规之一。然而所谓的行业操守,其实也不过是成本问题。要是获利够高,谁又真的在意行业操守。 喜欢童男的客人不是没有,但为了石园的安全,以前只有熟客才能点到石园里为数不多的童男。这些童男也是石园努力保守的高级秘密。眼前这二人,特别是那个“宋小姐”,长衫男子并没有什么印象,这样贸然答应她,会不会为石园带来什么危险呢? 然而这样的疑惑,在“宋家人”带来的敬畏感之下,也不过停留了半秒不到。 “请二位小姐稍待片刻。”长衫男子立刻又恢复了那种淡定自若的模样,轻轻躬了一下身便退出了兰台阁。 见四下再无旁人,李错喝了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徐姐,你要找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少年吧。” “嗯。”徐思丽轻轻点了点头。“这石园麻烦得紧,若是直接来带人问话,等于把这地方抖到台面上去了。我就是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愿意惹这么大的麻烦。就现在,里面不知道有多少阔太太在快活。” “嗨,你还别说,我还真看到几个俊得很,只是都不如王江宁那小子顺眼。啧啧。”李错一边咂着舌头,一边轻轻摇着头。 “王江宁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徐思丽颇有些迷惑。 “好确实没啥好的,那家伙毛病多得很,运气也不好。要不是有那个姓梅的小哥、小道士,还有我,他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哎……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李错的头已经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了。 “我看你就是鬼迷心窍了。”徐思丽轻轻一叹。 “来了。”李错忽然小声说了一句,俩人立刻正襟危坐起来。 “等会儿按计划行事。”徐思丽用最细微的声音叮嘱了一遍。 那长衫男子躬着身子进了门,小跑着来到李错身边。他又鞠了一躬,这才细声细气地说道:“让小姐久候了。这二人就是我们这里最小的了,前一个叫鹤鸣,后一个唤作琴箫。” 随着他的介绍,两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两人个头差不多高,只是叫琴箫的那个,比鹤鸣要瘦一些,脸色也更显苍白。二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缎子衫,看起来倒是颇有些富家公子的感觉,只是从两人闪烁的眼神和别扭的步态中能看出,这样的穿着显然并不是他们的日常。 第65节 长衫男子略显紧张地盯着徐思丽和李错,生怕二人再不满意,那他可真就没辙了。 “就他俩吧。我们一人一个。找两间上房。”徐思丽唰的一下打开折扇,半遮挡着脸,对长衫男子笑着说道。 第六十一章 魂断秦淮 “叶鹏,好名字。叶鹏你听好了,你也别害怕,姐姐我对你这小身板一点兴趣都没有,今天来这儿是要问你点事儿,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可千万别给姐姐说一句假话。说的姐姐满意了,左手这些全是你的,说的不满意,姐姐右手变的这个戏法就招呼在你那脑瓜子上了。”李错说着,两只手“啪”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拍。 叶鹏看得真切,李错的左手拍在桌子上的是三个银元,右手拍的,则是一把有着古怪花纹的弯刀。而李错所说的“戏法”,叶鹏一开始没明白,待他眯着眼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李错刚才喝酒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被这刀如同切菜一般砍成了两段。奇的是那酒杯可是瓷杯,居然完全没有破碎,而是分成了均匀的两半。这刀的锋利程度,绝对是叶鹏无法想象的。 叶鹏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腿一下就软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磕着头说道:“您问什么我说什么,绝不敢有半句假话,今天这事儿我也绝不给旁人说了去。”这孩子虽然害怕,但是反应极快,还没等李错叮嘱,他自己就先把自己的嘴给堵上了。 “就前几天,在武定桥附近,有个掌柜的掉河里死了,你看着了吗?”李错把徐思丽叮嘱的话复述了一遍。 一听到李错的话,那孩子顿时脸色大变,眼珠左右乱转,急忙挥手说道:“没有没有,我啥都没看到。” 李错一看这孩子的态度,立刻知道有门。 “你不要怕,我不是来杀你灭口的。我是受人之托,调查那件案子,问清楚了你看到的情况,银元你拿走,我拍屁股走人,姐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错觉得自己是真把孩子吓着了,顺势就把弯刀收了起来。 “真的?”叶鹏狐疑地看了一眼李错。 “真的。”李错把银元推到了叶鹏面前。 叶鹏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看银元,这才咬咬牙开口说道:“我看到了,是鬼。” “放屁,这世上哪来的鬼?”李错十分不屑地摆了摆手。 “真的是鬼。”叶鹏见李错一脸的不以为然,有些心急火燎地又喊了一句。 “你小点声。详细说说,真要是鬼就好办了,姐姐正好认识个能抓鬼的。”李错笑了一下,吕冲元那小道士不是挺能耐的吗?道士捉鬼那可是天经地义。 “我就住在武定桥边上。那天早上去河里撒尿,天还没完全亮。”叶鹏便照实说着,刚说了一句突然发现李错眼神不大对,他顿时回过神来,红着脸解释道:“我们从小在河边住的,都是这样。” “接着说。”李错咂了咂嘴,反正不是自己住河下游,无所谓。 “这冬天的河面上有些雾,我也睡得迷迷糊糊的,正要解裤子,突然听见河对岸有人说话。秦淮河本来也窄得很,那段河又是内河,连一点水声音都没有,时候又早,所以河对岸有人说话的声音特别清楚。虽然他们明显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过我还是听到了一些。”叶鹏一边回忆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 李错凝神听着,也抓起酒壶来喝了一口。 “我……我看见了一艘船!一艘会自己动的船。”叶鹏声音发颤。 “也许只是顺水飘下来?” 叶鹏头摇成拨浪鼓:“不,不是的,案发地点是上游,那船是从下游开上来的。我看得很清楚,船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它就在缓缓地往前开。” 大概是被叶鹏尖利的声音感染了,李错也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时天色雾蒙蒙的,那艘船就那么一点点开过来,船板上还泛着点点绿光,就像……就像是鬼船一样!”叶鹏吞了吞口水,瞳孔睁大,这恐惧做不了伪。 李错递过去一杯酒,拍了拍他以示安抚。叶鹏连忙一饮而尽,又喘了两下才接着道:“我想要逃的,可是我发现自己动不了了。紧接着,我就看见一个人掉进了水里,嘭的一声,溅起老大的水花,可是,他竟然烧了起来,在水里烧了起来!”他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浑身发抖,“你说这不是鬼是什么!而且我听见了,我听见一个阴沉的声音说,这是天罚!” 第六十二章 鹿死谁手 半个时辰后,成功从叶鹏处打听到所有线索的李错搭着叶鹏的肩膀,一脸得意地走出了小屋,叶鹏低着头跟在她身后,身子还有些发颤。阁楼的小厅里,徐思丽早已经在端坐着喝茶,那个叫作鹤鸣的少年则在一旁侍立着。 看到他们两人出来,徐思丽面上保持着镇定,眼神却早已带着询问看向李错。李错会意地点了点头,徐思丽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来是目的达到,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子,等会儿你们家大人问起了,就说姐姐们十分满意,知道了吗?”徐思丽冲着鹤鸣又叮嘱了一遍。 “是,请小姐放心。”鹤鸣一边点头应了,一边偷眼瞅了瞅叶鹏。 “走吧,都问清楚了。”李错走到徐思丽身边小声耳语了一句。 “我想把他带回去,毕竟是人证。”徐思丽眼睛盯着叶鹏,声音却只让李错听到。 “那不好弄吧?”李错皱了皱眉,把人带出去可不在她们的计划之内。 “且试试。”徐思丽冲叶鹏眨了眨眼,微微俯下身去冲叶鹏说道:“陪姐姐出园子玩玩好不好啊?” “小姐,我们,我们是不能跟客人出台的,这是规矩。”还没等叶鹏开口,站在一旁的鹤鸣抢先替叶鹏说话了,看来他们二人关系很好。 叶鹏也急忙摆着手,嘴上一边嘟囔着“小姐饶了我吧”一边用眼神向李错求救。李错却哪里肯替他说话,她此刻倒是担心这二人喊叫声音一大引来旁人,想着反正她也已经装过恶人了,干脆又唰的一下把弯刀拔出来,锋利的刀锋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圈,嘴里恶狠狠地低声吼了一句:“再敢聒噪,送你们上天。” 俩人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出,鹤鸣更是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徐思丽不得不承认李错的方法虽然野蛮了点倒也有效。见鹤鸣这副惨样,她强忍住笑说道:“你回屋去,把门关好,今天的事儿就当啥都没看见没听见,明白吗?” “明白明白。”鹤鸣顿时如蒙大赦,如磕头虫一般鞠了几个躬,也顾不得自己的小兄弟,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小屋。 “你也不要怕,带你出去就问你点事儿,跟着姐姐,保你平安无事。”徐思丽又转头对叶鹏说。 叶鹏这时候哪里还敢拒绝,连话也不敢说,只小鸡啄米般头点个不停。 “有人在门口。”李错突然一个侧身闪到徐思丽身边,冲徐思丽努了努嘴。 徐思丽往小厅的门口一看,门外果然依稀有个身影,却只是站在门外,并没有动。这石园的整体风格虽然还是很传统的中式风格,却也很时髦地掺杂了一些西洋的元素,而且颇下血本。若是完全依着传统的中式,门扇外面要糊上厚厚的窗棂纸,而这石园里面的其他门窗也是传统的窗棂纸,唯独徐思丽她们所在这栋小楼,则都是用厚厚的毛玻璃。透光性虽然远比纸要好,但依然看起来十分模糊。 有人偷听?徐思丽在心里寻思着。不过她却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直接整个人杵在门外偷听的。 “我去看看。”徐思丽正在犯嘀咕,李错撂下一句话就直接冲上去开门了。 嘎吱一声,李错拉开了门。 “哟,我当是谁呢,你站门外这么久也不嫌冷啊,快进来快进来。”李错热情招呼着,仿佛她才是此地的主人一般。 徐思丽也看得真切,站在门外的是那个长衫男子。若是他在门外偷听,那就更奇怪了,为何李错拉开门的时候他竟然毫无反应?依然只是目不转睛地两眼直视前方。 “快进来啊。”李错见他没反应,大大咧咧地上去一拉那人的胳膊,长衫男子被李错轻轻一拽,竟然整个人直挺挺地脸朝下摔进了屋子。 说时迟那时快,屋里的三个人在长衫男子倒地的一刹那都看清楚了,长衫男子的背上插着一柄短刀。叶鹏呆了一下,张大了嘴正要喊出声来,徐思丽比他反应更快一把按住了他的嘴,硬生生把叶鹏那声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喊叫声按了回去,然后抱着叶鹏唰的一下闪到了小厅的柱子后面。 李错也很快回过神来迅速侧身把门关好插上门闩,唰的一下又把刀拔了出来执刀在手,背靠着门板警惕地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安静得一如平常。 李错听了一会儿,冲柱子后面的徐思丽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动静。徐思丽则冲李错招了招手,让李错先过来再说离门口也远点。 李错点了点头,猫着腰先迅速检查了一下倒在地上的长衫男子。身体尚有余温,看来死了没多久。凶手应该是以迅雷之势从背后一刀扎透了他的心口。李错检查完后才绕到另一根柱子后面。 俩人毕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眼前的情况虽然大大出乎意料,在短暂的紧张过后,她们却并没有慌乱。 “自己捂住嘴,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出声。”徐思丽不容置疑地叮嘱着叶鹏。叶鹏立刻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外面没动静,对头应该还在外面。这就奇了怪了,外面那四个看门的我看也不是等闲之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李错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警惕地望着门口。 这小厅共有两扇对开门,有一扇本来就插着门闩,另外打开的一扇也被李错插上了门闩,一时半会儿倒是不用担心敌人攻进来。只是这小厅四面通透,除了正面两扇门外,背面也有一扇小门可以出去,小厅的东西两侧则各有一条走廊,各自通往三个小屋,不过小屋的窗户倒是都只能透气不用担心进人。鹤鸣现在还在其中一个小屋里。敌人杀了长衫男子还把他的尸体直接立在门外,可以说是一种赤裸裸的威慑。 “眼下外面情况不明,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徐思丽侧耳细听了片刻,偌大的兰台阁竟是一丝声音也没有,长衫男子都遭了不测,守门的护院怕也是凶多吉少。她抱歉地看了李错一眼,“妹子,我可能要连累你了。” “哎,徐姐你这话就见外了,眼下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李错倒是一脸的不在乎,只是把手中的弯刀攥得更紧了。 “徐姐,你且护住俩孩子,我冲出去看看。”等了许久,整个兰台阁依然安静得如同沉睡了一般。李错却是急性子,等这么久已经快到她的忍耐极限了,便扭头向徐思丽低声说道。 此刻原本躲在里屋的鹤鸣也被叫了出来,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俩孩子望着倒在地上的长衫男子尸体,都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作声。徐思丽正在懊恼早知如此拼着被发现也要把手枪带来了,一听李错打算冲出去硬拼,她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可是仔细一寻思眼前的局面,在这里坐以待毙肯定是最坏的办法。 “别急,咱们来个守株待兔。”徐思丽也是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招计策。她一个快步向前从长衫男子的背上干净利落地拔出那把匕首,将血迹擦拭干净了,这才低声对俩个小孩子说道:“你二人都回房间去,用力把门关好,关门的声音要大,谁叫都不要开,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声,明白吗?” 鹤鸣此刻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叶鹏咬着牙答应,扯着鹤鸣返身回了房间把门“咣当”一下关上。 徐思丽抓着匕首蹲守在小厅的后门,李错则蹲守在正门。李错这时候也明白了徐思丽的意思,叶鹏他们用力关门的声音外面肯定听得见,对方只要误以为她们都躲进了里屋,就肯定要开门进来,这时候手上的刀就比枪有用多了。 过不多时,李错这边果然听见了门外有动静,好像有人蹑手蹑脚地摸到了门口。她急忙向徐思丽使了个眼色,徐思丽顿时会意,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想闪到椅子后面。她现在蹲的后门位置是只能守后门,万一对方直接从前门进来了那就真是打了照面了,必须要躲开点才行。 坏就坏在这挪步一动。 徐思丽也万没料到,落脚的这块方砖居然是松的,脚一放下去她就已经感觉不对,但也只能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根本来不及再收脚了。 方砖“嘎嘣”响了一声,后门的外面顿时枪声大作。 此刻的王江宁正优哉游哉地在武定桥附近的一座小茶楼里喝着茶,他的对面坐着已经换回正常装扮的韩平和吕冲元。只是韩平脸上徐思丽留下的巴掌印依然显眼,他整个半张脸几乎都是肿的,好在韩平本来就脸大,这脸肿了看起来倒也差别不大。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了。”韩平无奈地摊了摊手,把自己和吕冲元在石园的遭遇给王江宁通了通气。王江宁和他们二人也算是巧遇,韩平借女子衣服的青楼正巧也在武定桥附近,吕冲元这一身道袍毕竟太过扎眼,三人在青楼门前六目相对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王江宁被吕冲元这出家人从青楼走出来这件事惊呆了,还好韩平对他足够熟悉,一看便知他想歪了,于是急忙在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前,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了附近的茶楼,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给他说清楚了。 “你也是,有你家徐科长在,要你操什么闲心,小道长这几十年清修怕是要毁在你的手里咯。”王江宁一脸嘲讽,心里却觉得有点可惜,也不知道韩平和吕冲元这俩家伙穿上女装画上浓妆是怎样一番模样。 “无量寿佛。我是跟着韩探长去查案的,就算是九幽地狱,道爷也照去不误,这点历练,算不得什么。”吕冲元十分托大地甩了甩袖子。 “对了王江宁,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也动心了对这案子有兴趣了?李小姐和徐科长在那个地方,你也不担心?”韩平在一旁没好气地随口说道。 “若是你请我,当然没兴趣,不过我现在也是受人之托,确实也在调查这个案子。嘿嘿,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她俩还真能去寻欢作乐?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王江宁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他最后这一句话却让吕冲元会错了意,小道士还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的意思是韩平喜的是男色。吕冲元十分嫌弃地扫了一眼韩平,换了个离他远点的座位。 吕冲元这么明显的动作,韩平要是再看不明白,那他就真是个傻子了,当下便嚷道:“干什么呀!王江宁你别胡说八道,我可是正经人,去青楼那都是为了公干,我是为了收保护费,才不是为了寻花问柳!”韩探长一脸义正词严,好像在他眼中,收保护费是非常正义、非常高尚的事情。 “好好好,你不好色,你是正经人。”面对韩平的跳脚,王江宁却很敷衍,“如今半手金这案子我差不多已经有谱了。眼下也没什么事,不如把梅大教授喊来一起喝喝茶,顺便问问他那个铜印鉴定的事情怎么样了,然后咱们去接应一下徐科长和李小姐,等她们从那园子出来,大家把这事儿好好参详参详。怎么样?”王江宁闷头喝了口茶。 “接应徐小姐她们倒是好说,毕竟不远,可你别让我跑腿去找大教授,刚才穿那个小鞋子,夹得我的脚到现在还疼得很。”吕冲元十分机智地抢答了。韩平也急忙摆了摆手。 “哼,村牛,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界,看好了。”王江宁有意炫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把御猫会的聚贤令给掏了出来。他也是存了好奇的心思,这聚贤令说得那么玄乎,且试试真假。 瞧准了玉牌的吹口后,王江宁使出吃奶的力气吹了两下。果然是只能听到一点点空气搅动的声音,玉牌除了被吹得微微颤了颤,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配合王江宁用力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要用力把玉牌吃下去一样,颇有些滑稽。 韩平和吕冲元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王江宁。 第66节 半晌,吕冲元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块聚贤令,对王江宁说道:“……这东西,看着好像不能吃吧?” 第六十三章 险中求胜 “废话。这是千里传音的神器,你这修行还是不够啊,你等着看。”王江宁倒是对御猫会颇有信心,毕竟那帮老头子不可能一起忽悠自己吧。 “千里传音?可是好像啥都没听见啊。你听见了吗?”吕冲元扭头问韩平,韩平头摇得和哈巴狗一样。 王江宁懒得再和这两人解释,脑袋往椅背上一靠,干脆来个看天养神。 “喵。”过不多时,一声猫叫从背后传了过来。王江宁回头一看,一只大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跃上了茶楼的窗台,正一脸警惕地盯着王江宁他们,而这只猫的目光最后则停留在了那块放在茶桌上的聚贤令上。 随着黑猫一起出现的,是两个穿着粗布衫的汉子,俩人上楼之后各自扫视了半圈茶楼,最后目光才停留在王江宁放在桌上的聚贤令上。俩人似乎迟疑了一下,好像有些吃不准眼前王江宁三人是什么情况,观察了片刻其中一人才迈步向前低声做了个揖:“在下是五老知事万老板手下的伙计。万老板正巧在附近公干,一听令声便招呼兄弟们先过来支援了,万老板说了,他随后就到,多有怠慢,失礼了。” 王江宁也没料到这聚贤令居然真的如此有效,这么快就能喊来帮手,而在这附近居然喊来了万老板的人,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十分得意地向吕冲元和韩平扫了一眼,这才起身一本正经地说道:“兄弟好。我是李英雄探事社的王江宁。我们几个马上要去接应打入敌人内部的斥候,所以只能有劳兄弟帮忙去金陵大学找一位叫作梅檀的教授,我有要事相商,约他两个时辰后就在这茶楼相见。顺便替我向万老板问好。这等小事,就不用他亲自来啦。” 那人见王江宁说得真切,也不敢怠慢,眼神左右瞟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偷听,这才又低声应道:“是,聚贤令下誓不辱命,兄弟这就去办妥。去接应斥候是否要我们帮手?”斥候本来是军中对探马的称呼,如今的私人侦探社承袭了不少过去军中的切口。 “不必不必,我们几人就够了,辛苦兄弟。”王江宁笑着打哈哈。 那人见王江宁态度坚决,便不再强求,迅速返身与同来的另一人快步下了楼。 “你这东西倒是真不错,怎么没听到一点动静就能把人喊来?”见那两人已经下楼,韩平这才忍不住问道。 “嘿嘿,要不怎么说让你们开开眼界呢。走吧,咱们去那个什么石园接应一下徐科长她们。”王江宁见炫耀的目的达到,便不再耽搁,扯起吕冲元和韩平一起下了楼直奔石园而去。 三人尚未走远,一直坐在茶楼一楼里的霍家兄弟也快步跟了出去。 “哥哥,你可看到旁边那桌有个长胡子,好像一直跟着我们。我们一出来他也出来了,是不是打算要对王江宁不利?”刚一出门,霍家老二便不动声色地对老大说道。 “我刚才也发现了,那人脚下轻快落地无声,看来也是练家子,我们兄弟要小心了。且装模作样一番别让他察觉了。”霍家老大用眼神的余光扫了一眼身后,小声地回道。 跟在这兄弟二人身后的自然就是暗中保护吕冲元的玄鸿道人。此刻他也是心中暗犯嘀咕,前面两人长得一般模样,虽然是冬天,还是能看出来一副虎背熊腰,走起路来也是两臂生风,定是一身横练的硬功在身。 “一直跟着,八成是对冲元不利。我这身功夫搁下这么多年了,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也不知道真到紧急关头还吃得住不。唉!”玄鸿道人心里虽然患得患失,脚下却丝毫不停,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这大白天的还有人放鞭炮啊。”吕冲元竖着耳朵听着。他们此刻距离石园已经很近了。 “不像是鞭炮吧,鞭炮哪有这么短的。倒像是枪声。”王江宁也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完全没想到大白天真有人敢在南京城里这样开枪。 “是冲锋枪的声音,好像是石园的方向。”韩平脸色微变,指了指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的石园。 “什么?”王江宁呆了一下。 仿佛是要配合韩平证实一般,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与之相伴的似乎还有人惨叫的声音。 “就是石园传出来的!冲锋枪!不会错!”韩平这回笃定地喊道。 “快!”王江宁也听得真切,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脚下也跟着狂奔起来。 几乎是在踩到方砖的那一秒,徐思丽没有片刻迟疑,反应极快一个跟头便滚到了走廊里。几乎是她刚滚过,后门的外面便枪声大作,徐思丽本来蹲守的门板顿时被打出数个窟窿,可以说,只要她迟疑一秒,此刻便已然成为枪下亡魂了。 伴随着一声快似一声,不带停歇的枪声,徐思丽和李错虽然都没有中枪,俩人却都心中一惊。对方火力竟这般猛,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人,但如今这样压制性的火力足以彻底断绝逃出生天的希望。 说时迟那时快,李错到底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这样的局面依然临危不乱。她见徐思丽已经躲进了走廊应该没有大碍,便用尽全身力气抱起地上那长衫男子的尸体,硬生生把尸体立住,凌空使出一记二连踢,第一脚踹开了正门,第二脚把长衫男子的尸体踹了出去。然后,自己也紧跟着长衫男子的尸体飞身扑了出去。 李错的想法是很简单的,既然敌人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后门,自己前门这边就算也有人蹲守,也已经是唯一可能的生门。而长衫男子的尸体,就是吸引全部火力的诱饵。李错需要的,就是长衫男子的尸体吸引火力的那一瞬间,哪怕只是能错过一颗子弹的时间,对李错来说就是最好的机会。 李错到底是幸运的,而这份幸运,更多的还是来自她傍身的武艺。 守在正门外面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只拿了一把手枪,他只来得及打出一颗子弹,那颗子弹正中了长衫男子的胸口。那人在准备开第二枪时才注意到这飞出来的“人”后面竟然还飞出来一个面容艳丽的女子,而这也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眼。 李错没有给他机会开第二枪。 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那人的太阳穴。他嘴巴张得老大,却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就被李错送上了天。 李错还来不及感叹自己的运气足够好,抑或是自己的飞刀技巧有多么好,她两步就跃到那人身边,左手拔出弯刀,右手拿到那人的枪。 这时候徐思丽见李错跃了出去,也快步跟着冲出了正门。李错返身就把手枪果断地丢给了徐思丽,自己依然只拿弯刀,冲徐思丽点了点头。 徐思丽执枪在手,顿时信心大增,她顾目四盼,前门这边只有已经被李错放倒的那一个敌人。而远处石园负责看门的那四个壮汉此刻都已经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不过没看到有血迹。徐思丽也顾不上这院子里其他人的下落了,冲李错一努嘴,便准备一起去迎击后门的敌人。 李错猫在窗台下面,却冲徐思丽摆了摆手,示意先不要动。 徐思丽顿时明白,自己和李错所在的这一侧正巧被宅子挡住了,她们看不到后门的敌人,敌人也看不到她们,敌人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有人已经被李错放倒了,但最起码,敌人肯定知道屋子里有人从正门冲出来了。 这时候才真是拼耐心的时候。 正在僵持着,突然又是一阵开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李错和徐思丽都愣了一下,顿时一起脸色大变。 听声音和动向,肯定是叶鹏和鹤鸣那俩孩子忍耐不住跑出来了。 “来啊你个龟孙儿,姑奶奶在这儿呢!”李错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企图吸引潜藏在暗处的敌人的注意。 徐思丽也毫不迟疑,举着枪返身就要往屋里跑。 老天这次却没有再眷顾她们。 屋子后面又是一阵枪声大作。鹤鸣和叶鹏的惨叫声让徐思丽脚步一顿,来不及了,到底还是让对方得手了。 徐思丽努力压下愤怒,小心地贴着墙角,轻巧而迅速地返回了阁楼。只见后门半敞着,叶鹏和鹤鸣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里,看起来凶多吉少。 他们倒的地方是楼道正中,她不知道凶手走了没有,也不敢贸然上前去查看两人,只能举着枪,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贴墙前行。 直到看见尚在轻微晃动的后门,徐思丽咬了咬牙,愤怒和不甘令她握着枪的手青筋毕露,凶手显然是在开枪后又从后门出去了。 跟着返回来的李错也看到了眼前的场面,她虽是见多了生死,但亲眼看见刚刚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孩子惨死自己面前,她只觉得怒火中烧,“让那个畜生跑了?” “看起来是,但还是小心为妙,一会儿还像前门一样,这次我先冲出去。”徐思丽说完,一脚踹飞门板,果然一颗子弹击在门板上,趁着这一下,徐思丽看清了对方只有一人,同时身如离弦之箭,飞窜出去。可就在这一刹那,眼尖的李错突然发现半开的门外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人竟使得是双枪。她登时大惊,阻止徐思丽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比徐思丽更快。 李错纵身一跃硬生生抢在徐思丽之前扑出了门外。 几乎在同一时间,枪声响起了。 徐思丽这回总算看清了,一个蒙面黑衣的凶徒两手各执一只驳壳枪正躲在门外面的小院子里射击。李错在扑出去后立刻就地一滚,躲在了门柱后面。后冲出来的徐思丽也躲在另一根门柱后面,毫不含糊抬枪便射,一时间枪声大作。 可徐思丽连开数枪却没有打中那人。她在冲出房间没多久就觉得头有些发晕,连瞄准都有些吃力,这是怎么了? 知道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徐思丽便扭头看向一眼李错,本想与她换个位置,让她来开枪,谁知这一瞥竟让她大惊失色。 李错一只手按住自己的下腹部,鲜血正在逐渐把那里染红,她素来明艳的脸上此刻也已经变得有些苍白。 李错中枪了。 “妹子,你撑住!我这就带你医院!”李错的受伤让徐思丽放弃了和敌人周旋的念头,她一咬牙,打算破釜沉舟,硬冲出去。 “砰砰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石园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枪响。而子弹明显是打向躲在院中的凶徒的。 “徐小姐!你们怎么样!”王江宁和吕冲元从阁楼的正门冲了过来,远处则是韩平拿着枪在对着凶徒不停射击。 那凶徒见徐思丽她们这边来了帮手,而且还带着枪,自己到底是势单力孤,便躲在石头后面只把两只手伸出去,两把驳壳枪一顿乱打,倒也一时压制住了韩平和徐思丽。而王江宁和吕冲元更是不敢顶着子弹往上冲,只得暂时隐忍躲避。 那人瞅见这空档,从身后掏出一个绿色的大玻璃罐子来,砰的一声摔碎在院子里的空地上,那罐子里装的液体四溅开来,顿时化作一阵阵呛人的青烟四散开来。 徐思丽离的最近,只闻了一下就感觉不对劲,之前那种头晕脑胀的感觉愈加明显了。“捂住口鼻,是毒气!”她立刻大喊示警,同时用衣物捂住了口鼻。 王江宁等人急忙有样学样的捂住了口鼻。可这也给了凶徒足够的机会,他趁此良机毫发无损的翻出院墙逃走了。 吕冲元和王江宁还打算去追,被徐思丽一句话叫了回来。 “不要追!先救李姑娘!这毒气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也要赶快撤出去。”徐思丽快步跑向李错。 “李错,李错!你怎么样?”王江宁这才发现李错居然中枪了,他顿时心急如焚的冲回来,本能地去捂李错的伤口,脑中一片空白,手抖个不停。 “鬼哭狼嚎什么,中了一枪而已姑奶奶又没死。”李错虽然脸色煞白却嘴上依然不饶人,狠狠白了王江宁一眼。 王江宁却笑不出来,李错嘴上是不服输可中枪毕竟不是开玩笑的,即便是倔强的李错在枪伤之后也已经不能动弹,只能背靠着柱子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坐倒。倒是吕冲元救伤经验丰富,一看这场景二话不说扯下道袍上的大袖子,手脚麻利的给李错打了个厚厚的腰围先给李错止血。 “子弹穿过去了,要赶快送医院,不然很危险。”吕冲元话音未落,就见王江宁苍白着脸抱起李错飞奔了出去。 第六十四章 李代桃僵 日落时分。金陵大学鼓楼医院。 李错被紧急推进了手术室,王江宁急得六神无主,闭上眼都是李错染血的衣服:“那可是枪啊,她怎么就敢往前冲!”他口中念叨个不停,似乎这样可以缓解心中的焦虑。 徐思丽静静靠着墙壁,面上看不出情绪,但仔细看会发现她的手指在发颤,靠在墙上也是为了寻一处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手术室走了出来,王江宁等人立刻围了上去。医生一脸疲惫对他们笑了笑:“命大,子弹穿肠而过,幸亏送来的及时,不然大出血就救不回来了。不过患者失血依然很多,需要静养,你们不要耽误太长时间,赶快问完话让患者休息。” “谢谢医生!”一直心急如焚的王江宁总算是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徐思丽也长出了一口气。李错毕竟是为了掩护自己强冲出去结果中了一枪,这一发子弹虽然没有致命也已经让徐思丽想想都后怕了。 “情况怎么样?”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梅檀眼镜上都泛起了一层雾气与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相去甚远,当然此刻没有人会去笑话他。 “抢救过来了,你们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徐思丽也不管众人答应不答应,自己就做了决断起身就要往病房走。 王江宁不答应了。“我也去看看。你俩在外面等着。”王江宁对梅檀和吕冲元说道。 “女子病房,你怎么能进去?”徐思丽皱着眉头看了看王江宁。 王江宁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你莫要诳我,女子病房又不是不穿衣服,怎么就不能进去了。”他也不管徐思丽,只冲梅吕二人点了点头就要往病房里冲。吕冲元和梅檀到底是不太好意思直接进女子病房,只得由吕冲元在病房外面小声给梅檀介绍着情况。徐思丽无可奈何的紧随王江宁往病房走去。 “韩平呢?”走进病房的时候,王江宁盯着徐思丽手里攥着的一本报告小册子问道。 “石园里情况复杂,我让他留在那里处置了。”徐思丽有些敷衍地说道。 刚才在等待李错做手术的时候,王江宁就发现有人给徐思丽送来了一份小册子。八成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徐思丽当时就边看边皱眉头。但她不说,王江宁也不好随便问,只得旁敲侧击的打听起韩平来。王江宁对徐思丽是颇有些不满的,平白无故带着李错去这样危险的地方,还闹出了几条人命,而且现在看来徐思丽似乎有不少事情还瞒着不说。 第67节 “徐姐姐,你看,我没事儿。”俩人刚进病房,就看李错一边满不在乎地笑着,一边几乎要撑着坐起来,把王江宁和徐思丽都吓了一跳,俩人前后嘴就唬着李错赶快躺下。 “嗨,真没事儿,这医生是比我们那儿强多了,现在都不觉得疼,就是感觉麻得很。”李错被徐思丽强行按回床上,只得老老实实躺着指着自己的腰说道。 “那是因为你打了麻药,你当时情况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外面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这天都黑了,医生说再晚一点送来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王江宁感觉自己白担心了,语气便带了些赌气的味道。 “你担心啊?”李错眨了眨眼。 “你这不废话嘛,你差点就没了你知道不。”王江宁小声嘟囔着,一面还略带不满的瞟了一眼徐思丽。 徐思丽却根本没看他,只将李错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几遍,这才松下一直紧绷的身子,语气倒是听不出太大起伏:“你没事就好。可吓死我了。”她习惯了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王江宁觉得她冷漠,李错却看出了她心里的担忧自责只怕不比王江宁少,于是对她安慰的笑笑。 徐思丽停了一停,突然极低地对她说了句“谢谢”。李错看出了她的自责在安慰她,所以她不说对不起,生死之交自是不必说对不起,只言谢便好。 “已经查清楚了。歹徒摔在地上的那个瓶子,是旭昇化工厂生产的一种化学品。本来是用作工业原料的,那个厂子也是最近政府刚谈下来的企业。这些东西怎么会流失出去的还在调查。这种气体倒是不会致命,但是能很快让吸入这种气体的人昏迷,石园里的所有人都是被这东西放倒了。”打开一直抓在手上的小册子,徐思丽头也不回的递给了王江宁,依然面对李错说道:我想凶手原本是打算迷晕所有人然后潜进来将叶鹏悄悄灭口。但他们没想到我们那个屋子是石园里唯一一个没有使用窗棂纸而用玻璃的房间,所以这种气体他们没法用。只得先杀了那个长衫接待恐吓我们,再在后门伪造出类似冲锋枪一般的强大火力,造成前后门火力差距让我们去前面突围,后门那人则悄悄潜进去灭口。” 王江宁翻阅着小册子皱着眉头默不作声。 “难怪我当时就感觉头晕呢,真是卑鄙。”李错虽然面无血色,记性却没受影响,“叶鹏和另外那个孩子怎么样?”徐思丽黯然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李错咬了咬嘴唇,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才又接着问道:“对头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是打倒了一个。” “那人也查看了,身上什么都没有,看不出来头。不过从他的光头和衣着来看,很像是之前发现过很多次的前清余孽。”徐思丽说到这里,总算是回头看了一眼王江宁。 “徐科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查金安仁的案子,怎么又扯到前清余党来了。”王江宁这时候再也安奈不住,决定和徐思丽摊牌了。死了这么多人,还差点把李错给赔进去,搞出这么大动静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王江宁自然心有不甘。 徐思丽却硬是不理会王江宁的疑问,又下起了逐客令:“王江宁,李错妹妹现在人没事你也放心了吧,这里毕竟是女子病房你不能待太久,你先出去。” 徐思丽一再的驱赶王江宁,反而让王江宁心中更疑。他一屁股坐在了李错的病床边上,示威般的指了指旁边的病床。这病房里共有七八张病床,只有两三个女病人,可都有家人陪伴。巧的是那几个陪伴的都是病人的丈夫。他们也听到了徐思丽的声音,纷纷扭头看向这边。这一下让徐思丽的“女子病房”逐客令顿时没有了效果。 徐思丽气的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 “哎呀徐姐不要在意那些。我先说要紧事。叶鹏这孩子那天看到的情况他都告诉我了,这里面还真是别有内情,保证你们都没想到。王江宁,金安仁这个案子你也在查吧,你也一起听听,论做侦探,我比你强。”李错见场面尴尬,立刻主动开口转移注意力,眉飞色舞的小声介绍起来。 徐思丽和王江宁在一旁认真听着。 “叶鹏给我说,那天早上天也就刚蒙蒙亮,他给一泡尿憋醒,就迷迷糊糊的想要到河边撒尿。哪知道刚推开屋门,就隐约看见河对岸的河堤上好像有人。叶鹏也是出于好奇,就趴在围栏下面看着,不想却看见薄雾之中竟然有东西慢慢出来了。”李错也是难得有机会这样介绍案情,浑然忘了自己的伤痛,表情十分投入的像讲故事一样说着。 “河里面驶过来一艘船,对不对。”听到这里,王江宁得意地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李错顿时一愣。她故意在这里停了一下就是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却被王江宁一语点破。 “我去现场看过,事发的地方就在河堤上。那个地方吧,十分怪异。既不像是能密谈的地方,也不像是适合杀人抛尸的地方。旁边都是住宅,一条巷子虽然也算七拐八绕到河边,但换做是我要和别人谈事情,也绝不会选在那里。所以当时在河边我就明白了,选在这个地点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要见的人或者东西,肯定是从河面上来的。”王江宁这番想法早已经深思熟虑过,此刻和盘托出不假思索。 徐思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还真行。不过后面的情况你肯定不知道了。”李错被王江宁抢了风头顿时有些来气,讲述的速度更快了,“河面上确实是来了一艘船。不过叶鹏说,那是艘鬼船!” “鬼船?”这下连徐思丽都觉得吃惊了。 李错点了点头:“叶鹏看见的是一艘河面上常见的敞篷船,也就一丈来长,怪的不是船,而是这艘船是自己从下游飘上来的,而船上载着一个被黑篷布遮住的鬼。” “你是说没有人划船,是船上的鬼让这船自己逆流而上?”王江宁皱起了眉头。 “按叶鹏的说法,我觉得船上载的应该是一尊雕像,但是那雕像的样子十分古怪,远看是个盘腿而坐的道士,但却有六条手臂,隔那么远,看不清五官,可叶鹏说他一看到此物便觉得浑身发冷,身体僵硬,他想逃却根本动不了。然后他就看见岸上的两人中有一个矮胖点的就掏从怀里掏出一个镜子一样的东西在雕像上查看着。”李错尽量回忆着叶鹏的目击。 “西洋放大镜。原来如此。这就顺理成章了。”王江宁恍然大悟的说道。见李错和徐思丽还有些茫然,王江宁急忙解释道:“用放大镜查看雕像的人肯定就是半手金金安仁。我之前就说他们选在那个地方是很古怪的,八成是要见的人或者东西要走水路过来。原来他们查看的是一尊雕像。这就难怪了。这雕像估计重量不轻,搬运不便,带金安仁去的那人,我们姑且称他为接头人吧,很可能也不是完全信任金安仁,所以选择用船载着雕像来给金安仁看。这样既方便运输,又不会暴露自己的来路,高明的很。秦淮内河也通长江,水路四通八达,这种敞篷船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上哪里找去。” 王江宁正在长吁短叹,李错思考了半天吐出一句话却又让王江宁更加目瞪口呆。 “用那个镜子查看的人是金安仁?那不对啊,按叶鹏说的来看,死的人肯定不是他。” “什么?”王江宁吃惊之余侧目观察徐思丽的反应,可徐思丽只是微微一皱眉,示意李错接着说下去。 莫非……徐思丽早就知道死的人不是金安仁? “如果查看雕像的人是金安仁,那死的人肯定不是他。因为就在他们查看那雕像的时候,叶鹏突然听到两人中的另外一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接头人,突然低声喊了一句‘什么人?’,叶鹏一开始还以为是喊他,把他吓坏了可是身子僵了根本动不了,只能瞪大了眼睛等死,结果就看见那个接头人没往他这边看,而是一边喊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绳套一样的东西,冲通往河边的那条巷子里丢了过去,然后用力一拽居然从巷子里拽出个人来。”李错说的太快有点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停了一停。 “就是接头人和金安仁走到河边去的那条来路,对吧。”王江宁回忆着事发现场的地形。 “没错。看来那人是在那里偷听或者跟踪的,那绳套之类的东西可能是锁住了他的脖子,叶鹏只瞧见他挣扎,却没听见他发出声音来。就在这时候,叶鹏隔壁住的那个寡妇不知道是听到动静还是只是起床,推门的声音传了出来,惊动了接头人和金安仁。只见那个接头人迅速用篷布把船盖好,那船悄无声息的就又消失在了晨雾里。而叶鹏,看到了让他心惊胆战的一幕。”可能是说话太多,李错的脸色愈加苍白,说了两句又停了下来。 王江宁急忙递上一杯热水。 李错翻了个白眼,一手推开热水,继续说道:“就在船消失的同一时刻,接头人一挥手撤回了锁套,另一只手则撒了一把东西往被抓住的那人身上。叶鹏也没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撒东西,他感觉应该是,能听到像是沙子落地的声音。然后那接头人扯住被抓的人,一把把他推进了秦淮河里。” “然后他就烧成了火球。”王江宁冷冷地说道,一边说一边毫不掩饰的瞪着徐思丽。 “没错……那人一掉进水里就烧成了一团火球,只喊叫了几声就没动静了,叶鹏这才恢复过来,吓得拔腿就跑。那个寡妇,还有其他的目击者就看到了后面的一切。至于接头人和金安仁,就、就消失在巷子里了……”李错强忍着说完最后一句,缓缓闭上眼睛,脑袋一歪昏倒了枕头上。 “李错,李错?医生,医生!”王江宁吓了一跳,急忙用手一探,李错的鼻息和脉搏都还有,只是较为虚弱,精神不济所以昏睡过去了。 闻讯跑来的医生护士手忙脚乱的检查了一下,用十分严厉的语气教训着王江宁和徐思丽:“早和你们说了病人失血过多,需要静养,你们还在这问东问西的,到底想不想人好了。行了,都出去,有什么事等病人恢复了再说!” 一听说只是晕睡了过去,王江宁放下心来。他一把扯住也十分心急的徐思丽,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面吕冲元和梅檀都听到了王江宁的喊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都在病房门口左顾右盼着。差点和小跑出门的王江宁徐思丽撞个满怀。 四人在走道里站着,还没等吕冲元和梅檀开口问李错的情况,王江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严肃地盯着徐思丽问:“徐科长,咱们是不是朋友?” 第六十五章 交换情报 “是朋友。”徐思丽直视着王江宁,并没有丝毫躲避。 “既然是朋友,为何不说实话?死的人根本不是金安仁,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还差点把李错的命给搭进去?” 徐思丽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盯着王江宁,这让王江宁觉得她在心虚,于是越发激动起来:“所有人都以为那具尸体是金安仁,连我也先入为主地认为那具尸体就是金安仁。后来听老张说你和高厅长各自派人守着法医停尸房,谁都不让看尸体,我也一直以为是高厅长在背后搞什么情况。现在看来其实是你不想让任何人去看那具尸体吧?因为你早就知道死的人不是金安仁。这可就更奇了,老张说那具尸体整颗头都烧得没人样了,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具尸体不是金安仁的,难道,整件事都是你徐科长在搞鬼?”王江宁说着还往前踏了一步,几乎杵到徐思丽跟前。 吕冲元见形势紧张,正要当个和事佬劝一劝,却被一旁的梅檀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徐思丽平静地等他说完,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问完了?问完了该我说了吧?” 王江宁被她的气势所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你质问我不告诉你案件情况,我也想先问你一句,我什么时候找过你办这件案子了?你非办案人员,保密的案件,我为什么要向你汇报?” 本来怒气冲天的王江宁一听徐思丽这番话顿时傻眼。徐思丽说得一点没错,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找王江宁调查过金安仁这件案子,这回甚至都不是韩平委托的他,而是御猫会,那质问徐思丽为何不通气案情确实是没道理的。更何况,徐思丽很可能压根就不知道自己也在调查金安仁的案子,提前通气更是无从谈起。 徐思丽显然看出了王江宁的底气不足,语气也软了点:“李错受伤,你指责我,我没话说。如果不是我叫她陪我去石园,她不会受伤,这件事上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疏忽,以为石园之行不过一次简单的问话,没料到会这般凶险,将她牵扯进来,是我的错。但是你记住,我徐思丽,有恩必谢,有仇必报。我这条命是李错妹妹救的,从此她便是我亲妹妹,而这一颗打在我妹妹身上的子弹,我也一定会百倍地还回去!”说到最后一句,徐思丽的眼神中闪着凌厉的杀气。 王江宁这时候也知道自己的质疑看来是完全站不住脚了。徐思丽说得没有错,既然她和李错一起去了石园,说明她确实没有预料到会发生现在这样的局面。而死者身份的事情,徐思丽在之前也没有可能更没有必要告诉自己。 眼瞅着徐思丽完全占了上风,吕冲元觉得再不出面,这情况恐怕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恶极端,赶忙笑呵呵地打着圆场:“我说两位,站着说话不累吗?大家都是朋友,话说开了也就好了,李姑娘也不想看到你们为她吵起来啊。”他这么一说,本就理亏的王江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而徐思丽也明白他是因为关心李错才如此激动,没了往日的判断能力。 因此两人各退一步,就着吕冲元的话将此事揭过,气氛就此缓和下来。 “行啦,你们俩话是说开了,可我和大教授这儿都还蒙着呢,到底咋回事,你们谁来给我俩说说啊?”吕冲元继续说道。 刚才这一波交锋王江宁毕竟落了下风,他见徐思丽不说话,便接住吕冲元抛来的这架梯子下了台阶,简明扼要地把金安仁的案子讲了。 直说到雕像那段,吕冲元突然眉头一皱,打断了王江宁的话:“你确定那孩子看见的是个长着六条胳膊的无脸雕像?那孩子没看错?” 王江宁一愣,他哪里知道叶鹏有没有看错,现在人都没了。 “那孩子说他看到那雕像后就动不了了,僵在原地看了许久,应该不会看错。不过我记得他说的是隔得远没看清脸,至于雕像颜色好像没有说。现在这些也没法再问了,人都没了。” 吕冲元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再说话。 他这怪异的反应让其他三人都注意到了,连徐思丽也转过头来看向了吕冲元。 “怎么,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王江宁试探性地问道。 “不过是个邪物罢了!”吕冲元轻描淡写地说道,显然是不愿再多解释,但看见王江宁探究的眼神,还是补了一句,“此物与我有些关系,但应当与案件无关。” 王江宁见吕冲元说得云里雾里的,也就没有多问,转而又把目光投向了徐思丽:“徐科长,如今大家既然都开诚布公了,你也说说吧,那个死者,你是认识的吧?” “他是我派去跟踪金安仁的。”徐思丽点了点头,目光说不出的深邃,“大概在两个月前,中调科发现金安仁似乎在秘密地转移自己的资产,具体去向不清楚,但是可以确定,整个玄一阁当铺还有金安仁在各大银行的存款账户,几乎都快被他搬空了。” 王江宁三人不明就里地听着。 徐思丽知道这三人对经济几乎毫无概念,只得又耐住性子解释道:“金安仁的高利贷产业想必你们也听说过。此人手上握有的流动资产非同小可,如今他这般大肆转移资产,显然别有目的,所以我们受命对他进行调查。当然,这里面自然也少不了上面有其他的用意,毕竟金安仁手里握着不少黑白两道要人的把柄。探子跟了他半个月,发现金安仁最近频繁地和一个神秘人接洽,而且金安仁对那人十分信任,他这么怕死的人,不带四五个跟班绝不出门的,居然经常独自与那人相见,可见俩人关系非同小可。我那探子也是个机灵的,却次次跟丢,跟得最久的一次也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猫鱼市附近。金安仁出事那晚,那探子也去跟梢了,他与金安仁身材相似,出事后这人也消失了,我心中生疑,第一时间去看了所谓的金安仁尸体,一看便发现那是我的手下。” “脸都烧没了,怎么看出来的?”王江宁一边说出了众人的疑虑,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猫鱼市?这么巧? “鞋子。他们穿的都是中调科统一发的布鞋,这种布鞋是为了盯梢特制的,金安仁就算家财万贯,也绝不可能有这样一双鞋。” “那你为什么要谎称死的人是金安仁呢?”王江宁感觉现在新的谜团比破解的还多。 “不是我说的,我是听说金安仁死了才赶去的。可看到死者模样后,我便对这个案子起了疑。”徐思丽看王江宁的模样似乎对这个案子知道甚多,事到如今她也有心交换情报便不再藏着掖着,“我问过最早到场的警察,尸体烧成那样,最初他们根本不知道死者是谁,后来几个民间侦探来了,查看了一番后告诉他们死者似乎是玄一阁的掌柜金安仁,因为那几个民间侦探颇有分量,警察厅那帮警察竟然就直接信了。” “不是说还有家属辨认?”王江宁心中更疑,民间侦探,难道是…… “家属压根就没认出来。金安仁这人不近女色,只有一个老婆,没有子嗣,这妇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说一年到头都难得见金安仁一回。辨认尸体的时候那妇人见尸体烧得吓人都不敢看,捂着眼睛就说是是是,紧接着大哭起来就被带出去了。我估计,八成也是有人告诉她这是金安仁,她就信了。”徐思丽提起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王江宁哪里料到这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多玄虚,便无言以对地摇了摇头。 “后来我一看这局面,干脆来个将错就错。既然有人想让金安仁就这样‘死掉’,那我就以不变应万变,就当他是金安仁,且看看背后搞什么玄虚。这才派人守住那具尸体,谁都不让看。倒是高厅长看出来不太对,想彻查一下,让我给拦住了。对头既然设下这个局,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徐思丽冷冷说道,“对了,刚才送来的报告里,检验科也已经查清楚了我那手下到底是怎么死的。” “哦?”徐思丽这句话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这可是众人都一直不明白的地方,水中起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钠粉。金属钠粉。叶鹏看到的接头人往我手下身上撒东西没有看错,就是钠粉。只不过这样的钠粉很难制造保存。高纯度的钠粉一旦遇到水就会剧烈燃烧,猛烈些的还会爆炸。我那手下就是这样死的。只不过这样的手法,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就近乎是秘术了。”徐思丽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报告来,王江宁接过之后看了半天倒是没看明白,反而是一边的梅檀看后点了点头。 “等等,你刚才说,是几个民间侦探说这具尸体是金安仁的,还颇有分量,是什么人你知道吗?”王江宁这时候已经感觉一条线快串起来了,就差这么一两环。 “我却不太熟悉,只听说过其中一个什么五老知事,好像是五老村那边的一个私人侦探。还有一个姓荆的,一个姓吴的,一个姓杨的。”徐思丽皱着眉回忆道。 “还有一个姓张的,长得像豹子头?”王江宁眯着眼问道。 第68节 “对,还有个姓张的,是不是豹子头我却不知道,好像那些警察对他们都蛮熟悉。你们这些民间侦探,我就和以前那个老的五老知事,还有你,打过交道,其他的确实不熟悉。”徐思丽说到这里也略微有些后悔,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留意官场和上层社会的人,也过分依赖正统的军警队伍,对民间侦探的了解确实乏善可陈。 “你那个探子在猫鱼市跟丢的地方,是不是就在一栋叫作‘御猫’的会馆附近?”王江宁这时候已经是心中雪亮成竹在胸了。 “好像是……我记不太清了……他好像也没说清楚……应该是的。”徐思丽回忆了半天确实想不起来了,但她更惊讶于王江宁这么一问,他知道的果然要比自己更多。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王江宁激动地站起身来,在走廊里来回走着。 “你全明白了,我们却快被你搞蒙了。”看王江宁这副样子,吕冲元无奈地摊了摊手。 王江宁不好意思地走回来坐下,“我太激动了,哎,我从头给你们说,有个御猫会,你们知道吗?” 见众人都一脸茫然,王江宁便简明扼要地把御猫会的情况给众人介绍了一下。吕冲元和梅檀倒是一脸平静,徐思丽则完全是一副震惊的样子。 “南京城的民间侦探竟然还有这样的组织?这么看来那些警察八成是知道的,而我们中调科全然不知。四科那帮人都是一群废物。”徐思丽气得拍了拍桌子。她嘴里的四科估计是中调科负责和民间侦探沟通的部门。 “哎徐科长,所以您还是要多往下面跑跑,不要眼睛只盯着上面。这南京城水深着呢。”王江宁略微得意地说道。 见徐思丽难得没反驳他,王江宁越发得意,清了清嗓子下结论道:“如此,一切都明朗了。金安仁这么谨慎的人为什么敢不带任何跟班就和那个接头人深夜见面,只有一种可能,那个接头人是他最信任的御猫会的人!而且死的人是金安仁这件事也是御猫会放出来的消息!徐科长的手下唯一盯梢跟上的那次,接头人也是消失在猫鱼市里,因为御猫会的总部就在猫鱼市!那栋会馆就叫‘御猫’!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我说我怎么莫名其妙地被师傅拉进这个什么御猫会里,原来他老人家八成早就猜到这整件事背后都有御猫会的人在搞鬼,他谁也不信,自己又已经力不从心,才硬生生让我来接这个案子。”王江宁一口气把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又吹了一波李老吹的先知先觉,得意洋洋。 其他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当中。 “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在那五个人中间找到那个接头人?把他们喊去再开一次会?”一直没说话的梅檀突然开口说话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倒也是个办法。不来的就是心虚嘛。”王江宁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都别说话!”吕冲元突然举起了手。 众人被他这一下搞得莫名其妙,却也都依言不吭声。 “你们听。”吕冲元皱起了眉头。 第六十六章 五老知事 “什么声音都没有啊?”王江宁听了会,一脸莫名地看着吕冲元。 “所以才不对劲啊,刚才护士进去照顾完李姑娘就去查看其他病床了,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刚才都在说话的,这会儿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护士也没出来?”吕冲元缓缓站起身,压低了声音说道。 吕冲元这样一说,王江宁和徐思丽这才意识到,确实情况不对。就算没有人说话,刚才进去给李错检查的护士也早该出来了,怎么半天了都没任何动静? 就在众人都噤声的时候,病房那边依稀传来了一阵声音。 是开窗户的声音。 “不好!”王江宁和吕冲元动作最快,立刻飞奔向病房,徐思丽与梅檀也紧随其后。 这里是二楼,旁边还有矮的小楼,不管是爬进来还是爬出去都不是难事。而这样寒风凛冽的冬季,大晚上开窗户透气更不可能了,更何况还是病房。 王江宁心急如焚。 他第一个冲到病房门前,“哗啦”一下推开了病房门。 最担心的场面还是出现了。 所有的病人、家属,还有护士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李错的病床上空空荡荡,一个黑影正蹲在窗户边上,听见王江宁开门的动静,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虽然蒙着脸,王江宁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眼神中的嘲笑。 还没等王江宁冲上去,他耳边就一声枪响。 后脚赶到的徐思丽毫不犹豫地冲着窗口开枪了。 然而还是迟了,蹲在窗口那人已经跃下了窗台,这一枪只擦着他的头发打过去。 王江宁急忙跑到窗户边上一看,夜色中依稀可见几个黑衣人抬着一坨白色被子往远处奔跑着,而刚刚跃下窗台的那人正跟在他们身后,不时地回头张望着。 李错竟然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了。 王江宁立马纵身跃下窗台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跃下的是吕冲元。 “和石园里迷倒众人的是同一种东西。”徐思丽闻到了屋子里弥漫的熟悉味道,美丽的双眸中燃起怒火。这群歹人真是胆大包天。不但摸到了李错的病房,还仗着有这种化学品,再加上密闭不通风的病房,直接把病房内所有人都放倒了,几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李错。 “我马上打电话调人过来,你在这里守着别动。”徐思丽吩咐着梅檀。梅檀显然没有王江宁与吕冲元那样的腿脚能直接跳下去追,而她私心也并不希望梅檀涉险。 “我们也去追,你去打电话,我在楼下等你,我骑了摩托车。”梅檀这次却没有听从徐思丽的话,而是一边喊着一边迈开大步也跑了出去。 徐思丽望着奔跑中的梅檀,有些恍惚,感觉他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原本冷冰冰的气质里多了些人情味,是被热情过剩的王江宁和小道士感染了吗? “大哥,你看王江宁后面那小子,是不是在追他?”奉命一直悄悄跟在王江宁身后的霍家兄弟见王江宁与吕冲元跳出医院,也急忙跟着跑了起来。 “那小道士不是一直跟着王江宁一起的吗?”霍家老大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骂娘,这王江宁也太能跑了,跟了他一天就看他从白天跑到晚上。 “我不是说那个道士啊,是那个小子,你看,后面那个,跟在道士后面的那个,我白天也看到他了。你看他遮头盖脸的,衣服也很不合身,显然是乔装怕人认出来,如此鬼祟肯定不是好人。”霍家老二气急败坏地往前指了指。 霍家老大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除了王江宁和吕冲元,前面竟然还有一个人也在追他们二人。 “白天你也看到他了?肯定是那盯梢的。王江宁他们追人去了肯定有什么情况,我们兄弟先帮他俩把后面这个麻烦料理了。”霍家老大立刻定下了主意。 “好!这跟了一天可算是能给王江宁帮上忙了。”霍家老二一向对自己大哥言听计从,这时候见大哥主意已定,便脚下发力向前追去。 跟在吕冲元后面的是玄鸿道人。他此刻也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只是奉师父的命,跟着吕冲元以防他闯祸,本来他看吕冲元进了“李英雄探事社”便打算回去了,却没想到他这冲元师弟实在不是个消停的主。 之前看到吕冲元一身女装从青楼出来时,他差点没惊掉下巴,结果没一会儿,这小子又卷进了枪战里,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只能继续跟着。 好容易等吕冲元进了医院,他刚找了点吃的填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谁料一个地瓜没吃完,又看见吕冲元从医院二楼跳了下来 ,紧追着一群黑衣人。 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怎么就这么能跑呢!玄鸿道人苦着脸跟在后面奋力追赶,本来今天乔装的这一身长袍就是从当铺买来的旧衣服,怎么穿都别捏,还要穿着这袍子奔跑,简直是要了他半条命了。玄鸿道人苦哈哈地想着,然而师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咬牙跟紧。 突然,玄鸿道人感觉到耳侧一阵阴风袭来。 玄鸿道人到底也是练家子,反应极快,一低头,一个沙包大的拳头从自己头上扫过。 来者是高手。 玄鸿道人立刻驻足返身,摆了个拳架喝道:“什么人?” 挥拳的霍家老大也暗自吃惊。自己这一手霍家拳自以为已经练到了出神入化,背后偷袭虽然不怎么光明正大,但至少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哪知道竟然被此人躲了过去。 此人是高手。 “哼,你这人形容怪异,还这般鬼祟,不必和你讲什么江湖道义,二弟,一起上。”霍家老大见前面王江宁他们已经跑远了,不愿在这里纠缠太久,只求速战速决。 被他们这么一搅和,玄鸿道人眼见吕冲元跑远了,心中着急,想要解释几句,然而,性格莽撞的霍家兄弟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玄鸿道人叫一声苦,这两人功夫都不弱,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也盼着能速战速决完,再去追吕冲元。 一时间,三人打作一团,一招快似一招,只求快点解决掉对方。 “后面好像有人打起来了?”听到动静的吕冲元回头看了看,夜色已深却看不清情况,只依稀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打架。 “不管他们,追人要紧。”王江宁头也不回地喊道。李错如今身受重伤根本经不起折腾,而他居然又一次没照顾好李错,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歹人劫走,王江宁心中又恨又气。若是李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对了! 王江宁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来。 他脚下不停,手也没闲着,从怀里掏出了聚贤令,用跑步的大喘气吹了起来。 既然凶徒是御猫会之一,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前面绑走李错的人,那干脆就让所有人都在今晚来个“大团圆”吧。 他也没想到这一吹就吹了小半个南京城。 一直追到下关码头的一处偏僻仓库里,抬着李错的那几人已经看不到了,但是王江宁确定自己看到了从窗户跃下的那人跑进了仓库。在仓库门口略一停歇,王江宁感觉自己的腿都在发抖了。他回头一看,吕冲元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着白气。 “这帮家伙,也太能跑了吧,这不科学。”吕冲元体力到底还是比王江宁好点,依然说得出话来。 “好好的干吗学梅檀说话。”江宁一路追过来也觉得不对,但现在血液都集中到了腿上,脑子有点蒙,“我们直接进去吗,会不会有埋伏?” “进吧,他们应该没时间准备机关,我们小心点就是。”吕冲元下意识地一抓后背,叫了声,“糟了,我的剑没带。” “你那木剑,又打不死人,没有剑你就不会打架了?”王江宁嘲讽了一声吕冲元,一脚踢开仓库大门,贴着墙往里走。 “那不是木剑。”吕冲元赌气似的顶了回去,却也跟着冲进了黑漆漆的仓库里。 这仓库里堆放了不少木料,天色又黑,只能借着从窗户口透进来的月光照亮,到处都黑漆漆的,天知道哪里会放冷枪。 “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我们贴墙走。”王江宁看了看仓库的情况,小心地叮嘱了一声吕冲元。 “他就没打算跑。”吕冲元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前面。 王江宁定睛一看,果然黑暗中站着一人,就是刚才跳下窗台的那个。他蒙着脸,穿着一身黑衣,只有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王江宁吕冲元二人。而长途的奔跑过后此人竟然没有怎么大喘气,这让王江宁心头那股怪异感再次浮现出来,这人绝对有问题。 王江宁仔细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看来只他一个人。一个人还敢如此有恃无恐,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侧身就准备冲上去,却被吕冲元拍了拍肩膀。 “别急,这个交给我,你接着去追李姑娘。”吕冲元又指了指那人的身后,王江宁登时发现仓库后门出去快通往长江边上的地方有一点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那也要先打倒他啊。”王江宁嘀咕了一声。想追过去必须穿过仓库。 “三拳的事儿。”吕冲元自信满满地深呼吸了一下,低喝一声,一个猛虎扑食就冲了上去。 王江宁还没来得及给吕冲元叫好,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出现了。 那人瞅见扑上来的吕冲元,微微一个侧步让开,右手摆出了一条长长的又像是鞭子又像是绳子的东西。 “小心,他就是那个接头人!”一看见这绳子,王江宁立刻想起了李错说过的那个接头人。他有一个奇怪的锁套,这件事王江宁印象还是十分深刻的。 情急之下王江宁喊出这句,可他却忘记了,吕冲元并不知道这件事。 就在吕冲元赤手空拳冲上去的瞬间,那个接头人用手一抖,一个绳套就从他手下飞了出来直奔吕冲元而去。吕冲元反应已经足够快了,他虽然没注意那人手上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也发现有东西飞了过来,他立刻跃起躲避。 哪知道那飞出去的绳套居然又绕回来,飞身跃起的吕冲元竟然不偏不倚地一下子扎进了绳套里。一根小指粗细的黑色绳索套住了他整个胸口,挂在了两腋下面。 那接头人见一击得手,立刻返身跃起,蹿上木梁把绳索一挂,再从木梁上一跃而下。吕冲元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这样被挂在了半空中。更惨的是这绳套的绳结恰巧在吕冲元的背部,吕冲元反手都很难够到,再加上绳索猛勒胸口,吕冲元又急又气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要不是他猛咬了一下舌头说不定就这样昏过去了。可即便如此,吕冲元已经被人挂在屋梁上一时半会也丧失了战斗力。 第69节 这一下形势急转直下。 王江宁最为倚重的“打手”吕冲元几乎没有来得及出手一下,就被挂在了房梁上。倒不是说对方功夫就一定比吕冲元高得多,主要还是他的这个绳索武器太过怪异,吕冲元又有些轻敌,再加上夜黑风高,自负甚高的吕冲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望着惨兮兮奋力挣扎索套的吕冲元,王江宁咬了咬牙,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对方此刻虽然没有绳套在手,但是对手持木棒的王江宁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背起手来,颇有兴致地一边踱着步,一边盯着王江宁。 王江宁能感受到对方蒙面之下的冷笑。 正在对峙之时,一个爽朗的笑声从王江宁背后传来。 “这样欺负后生,您老还真是有兴致啊。”万筹笑眯眯地从王江宁身后走出来。此时他一身干练的西式打扮,手里提着一柄西洋短剑,倒是将浑身的书卷气盖了下去,多了抹凛冽之气。 “万老板?”王江宁一看是万筹,倒是让他吃了一惊。他本来以为这御猫会里嫌疑最大的就是这个整天笑眯眯的万筹了,哪知道他竟然是第一个听到信号来救场的。 “折腾了两天,还是要我们这群老头子出马,王江宁,我看你师父的位子你一时半会还接不了。”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而这次的方向,是在那接头人的身后。 “杨二叔!”王江宁惊喜地喊道,虽然光线暗淡看不太清,可是杨二叔的声音和极具辨识度的大鹰钩鼻还是让王江宁立刻认了出来。更让王江宁意外的是,杨二叔的手上攥着一柄硕长的长枪,在黑暗中反射着金属的光泽,显然整把长枪都是铁质的,这么重的一样兵器在瘦如秃鹫的杨二叔手里居然如提菜刀般轻松。 接头人冷冷地回头望向杨二叔,原本背着的双手此刻已经警戒地放在了胸前。 “中!”随着一声尖厉的大喝,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利器破空声,挂着吕冲元的索套应声而断。吕冲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地一滚,也来不及拍打身上的尘土,便冲着黑暗中出声的地方毕恭毕敬地做了个揖:“多谢前辈相救!” “呵哈哈哈哈,我这飞刀也是有年头没用过了,要不是你被挂上去,我还愁今天怎么露一手呢,这么多老家伙在场,可不能失了面子。”说话阴阳怪气的荆老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只手还摆弄着几把飞刀。 “荆老板!”王江宁更加激动,看来御猫会这祖传下来的聚贤令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自己吹了小半个南京城,还真把各大探首们都给聚齐了,在这关键时刻派上了大用场,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垂垂老矣,个个都身怀绝技。 “老吴,束手就擒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在杨二叔身边又缓步走出一人,赫然是一副豹子头的张会首。他此刻用一根头绳把白发高高束起,左手提着一口阴气森森的鬼头刀,与杨二叔一瘦一壮一刀一枪如同威风凛凛的门神一般牢牢守住了仓库的后门。 “哼!你们这些人都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还在这里逞什么威风。”戴着面罩的接头人见再没有什么遮挡的必要,干脆扯下了自己的面罩。面罩下是吴大掌柜那张万年没有表情的脸,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第六十七章 虚晃一枪 既然已经推断出凶手是御猫会的一员,看到眼前人是吴大掌柜时,王江宁倒也并不吃惊。 张会首上前一步,黑着脸望向吴大掌柜:“我们当时就奇怪,虽然是在你的管辖区发生的事儿,怎么你就能这么快判断死的人是金安仁。到底还是李老吹那老东西心眼多,他早就察觉我们御猫会中有黑子,却谁都信不过,这才硬把他的宝贝徒弟塞进来,让这个外人从外向内查。这小子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倒也是歪打正着,真揪出了你这只老狐狸。” 张会首如同洪钟一样的声音震得王江宁耳朵都有点发颤。王江宁听到这番话也是哭笑不得,这到底是夸啊还是骂啊? “老吴,大家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不要临老了反而兵戎相见。收手吧,还来得及。”荆老板虽然语气依然怪异,但是话语里的真诚连王江宁都听出来了。 “你扔出去的刀,收得回来吗?”老吴冷冷地怼了回去。话音刚落,他一个箭步就向身旁的一个木料堆冲了过去。王江宁这才惊觉,吴大老板一把年纪了,怎么身手还如此灵活,若只是灵活也便罢了,他刚才被自己和吕冲元一路追赶,跑了小半个南京城,怎么连大气都不喘一口? 王江宁在这里思前想后的,其他人却暗叫了一声不好。御猫会众人虽然前后夹击把这仓库的两扇门堵死了,可万没料到这老吴竟然能直接跃上木料堆。 眼见此人动作异常灵敏,荆老板一咬牙准备丢飞刀了,却又听到一声重物破空之声嗖的一下传了过来。 “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根手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老吴的膝盖上。他顿时失去平衡,从木料堆上一个跟头栽了下来。还没等他在地上挣扎几下,眼疾手快的吕冲元已经冲上去用那根断了的绳索把老吴捆成了粽子。 “让你吊我!让你吊我!”吕冲元自从出山以来还没遭遇过这样丢脸的事情,给人吊在半空中毫无还手之力。此刻他忍不住一边捆一边痛快地吆喝着。 “这手杖是……”王江宁捡起那根手杖,顿时觉得眼熟得很。 “臭小子,都这么大人了还要师父来救场,师父这一把年纪了,来一趟容易吗?哎哟,腿疼死了!”李老吹装模作样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王江宁顿时大喜过望:“师父!你老人家怎么也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丢手杖这一招的?又准又狠!真厉害!” “废话,你以为御猫会是这么好进的?讲究的是文武双全!当侦探,没脑子当然不行,只有脑子,也不行!为师年轻的时候啊……”李老吹露了这一手也颇觉得意,捋着胡子就要继续吹起来了。 王江宁知道自家师父这话篓子一旦打开,没半个时辰关不上,正要出言打住,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刺眼的车灯照进来,可不就是梅檀那辆让王江宁眼馋之极的摩托车。 只见一道利落的身影从摩托车上跳下,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是徐思丽。她迅速打量了一眼仓库内的情况,只瞧见被捆住的吴大老板,却没看到李错,心中一紧,急忙问道:“李错呢?” “他们从后门跑了,留下这人拦着我们!”王江宁话音刚落,徐思丽已经顺着他指的方向和小道士一前一后追了出去。 王江宁跟着跑了两步,突然心念一动折回来道:“把吴掌柜也给带上!”跑出仓库的吕冲元和徐思丽却是一愣,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仓库后门就已经是长江边上了,那群人总不能千里迢迢跑过来要把李错扔长江里吧?而王江宁看到这情况却心头一松,看来他猜对了,这群人抓走李错一定有什么目的,李错的性命暂时无虞。 “那儿有艘船!”吕冲元眼尖,一眼就瞅见了唯一可能的去处。一艘大船停在江边,却没有如其他停泊的船只一样在岸边挂着缆绳,而是只搭了一块跳板在岸上。 “不行,不能让他们跑了!”王江宁心中更急,若是对方乘船逃走,这一时半会可如何追赶?只是不知道吴掌柜在那群人眼中价值几许,能不能换回李错。 “这艘船!你记得吗?”梅檀盯着眼前这艘船,突然对徐思丽喊道。 徐思丽被梅檀一喊,先是愣了一下,望着眼前的船,她立刻想了起来:“那张照片?”眼前这艘船,就是自己给梅檀看过的,被摄影师拍到的艾梁与陶长根出现的那艘船。 仿佛是要验证他们的猜测一般,一个让众人又熟悉又痛恨的声音从船上飘了过来:“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艾梁!”王江宁真是再也想不到,居然在此情此景此案中还会见到艾梁。到底是谁阴魂不散? “王江宁,你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我是个惜才之人,不想杀你,可你屡屡坏我的大事,实在可恨。不过若你愿意投靠我,我也可以不计较你的行为,放你一条生路。”艾梁穿着一身风衣,站在两层楼高的船楼上,向众人冷笑道。他身边站了一个矮胖的老头,还有一排的黑衣人。 “他旁边那人就是真正的金安仁。”徐思丽小声说道。 “艾梁,把李姑娘交出来!不然今晚就是你的死期!”王江宁此刻哪里还在乎什么金安仁,只是咬牙切齿地大喊道。 一旁的徐思丽虽心挂着李错,但多年的工作生涯教会她越是在紧急关头越是要冷静下来。很快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艾梁完全可以不用在意王江宁的鼓噪,他这艘船随时能走,己方根本没法追。他还有李错这个人质在手更是有恃无恐。而他竟然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和众人聊天,必有所图。不过好在自己喊来的警察应该很快就能到了,到时候形势还是有转机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拖住他。 一念及此,徐思丽也扯着嗓子喊道:“艾梁,你放了李错,一切都好说。” “哈哈哈哈,久闻中调科的徐科长足智多谋,今日一见看来也是不过尔尔嘛。李寨主是在我手上,要和各位换个人。” 艾梁的话没说完,被王江宁劈口截断:“你要吴大掌柜?没问题。” “王江宁,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艾梁哈哈笑了两声,“没错,你们把吴掌柜放了,我便将李寨主还给你们。” 徐思丽白了王江宁一眼,显然不满他表现出来的太过急切,要知道谈判之时最忌急切。稳了稳心神,她看了看身后被绑成粽子的吴掌柜,这才大声冲艾梁喊道:“交换人质当然没问题,可你打算怎么换?你该知道,你的信用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徐科长的信用也不在我的考虑之内。你放心,既然是交换人质,我当然是讲信用的。”艾梁微微一努嘴,他的手下立刻抬着一个被白色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特大蚕茧一样的东西放在了跳板上。 那跳板一头架在船上,一头架在岸上,只要船一离岸,或者被子里裹的人稍微挣扎一下,立刻就会掉在水里。王江宁见艾梁如此狡猾,气得牙都咬得嘎嘣响。 那被子倒是老老实实地没有动弹,也许李错晕过去了还没醒过来。 千万不要乱动,王江宁在心里暗暗想道。 “规矩很简单,你们把吴老板送过来,李姑娘就给你们接回去。王江宁,我知道你鬼主意多,别想耍花样,只要让我发现哪里不对,我就把李姑娘当靶子练练手。”艾梁一抬手,举起了一把驳壳枪,对准了跳板上的被子包。 “你!”王江宁这下真是彻底没主意了,主动权完全在艾梁手上。他只要一扣动扳机,李错是必死无疑的。 “老老实实换人吧,能换回来就是胜利。”徐思丽叹了口气,一副无奈又不甘的模样,但却趁着转身飞快地低声在王江宁耳边耳语了一句,“想办法再拖延会儿时间。” 王江宁会意,徐思丽肯定不会就这样单枪匹马地过来,定然有后手。于是一边往押着吴大掌柜的御猫会各位探首那儿走,一边向几人中最机灵的万筹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各位前辈,我知道吴掌柜是御猫会的叛徒,理应交给你们处置,可现在,救人要紧,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王江宁,你也是个侦探,难道要为了儿女情长让这恶贯满盈的凶徒逍遥法外吗?”万筹厉声呵斥道。 能进御猫会的哪个不是人精,一看两人这副做派,还能不明白,当下七嘴八舌地都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 不过拖延了短短的几分钟,王江宁却觉得简直像过去了好几年。终于,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包围了码头。 “人多枪多也没用啊,别做蠢事。”一见到有警察包围过来,原本站在船楼上的艾梁和金安仁立刻缩回了船舱里,只留下那一排黑衣人依然站在原地。但是他的声音依然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谁敢开枪,我就打死李寨主,谁敢耍花招,我也打死李寨主。王江宁,你送吴老板上跳板,接李姑娘回去。我是守信用的人。我再说一遍,别耍花招。”艾梁的人还是看不见,可众人却看到一只握着枪的手从船舱的舷窗里伸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指向了跳板上的被子包。 王江宁恨得牙痒痒却无半点办法,无论如何他没法罔顾李错的性命,艾梁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 徐思丽皱着眉,终是摇了摇头,于是王江宁粗暴地提着捆住吴老板的绳子,押送着他慢慢走向了跳板。 徐思丽早已下了死命令,在场的警察自然也是一个都不敢动,连御猫会的各区探首们在这样的局面下也是毫无办法。李错命在敌手,此情此景就是诸葛再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交换人质。 “人我送来了!”走到岸边,王江宁踏上跳板,距离被子包只有三四步的距离。 “解开绳子。吴老板,辛苦你,跨过李姑娘上船。王江宁,你听好了,你们这么多人,我交出了人质自然怕你们报复,所以你也不许靠近李姑娘,你双手抓牢了跳板,我船一动,你只要一松手,李姑娘就会掉进长江里。所以你可要抓牢了,哈哈哈哈。”船舱中艾梁的声音简直是肆无忌惮。 解除束缚的吴老板冷笑了一声,示威似的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然后一个纵身越过被子包,毫发无损地上了船。 围观的李老吹等众人一阵长吁短叹。 王江宁则深吸了一口气,言听计从地牢牢抓紧跳板。他明显能感觉到船在开动了。此刻他只要一松手,李错肯定会掉在江里,而自己如果稍微靠近点李错,悬在头顶的那支枪随时可以要了李错的命。 只能屈服。 “王江宁,看今日这情况,你应该是不会投靠我了。既然注定要为敌,留着你这么个隐患我还真是有些不安心,不如就让今日成为你的忌日吧!”随着艾梁的声音愈加冷酷,王江宁一抬头,发现那支原本指着李错的枪,已经缓缓地指向了自己的头。 逃无可逃。 “也罢。”王江宁把眼一闭,身体往前压得更低,这样就算自己中枪,往前倒下也能靠身体的重力压住跳板,李错还能得救。 这一下形势突变,众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然而人的叫声再快,到底也没有刚出膛的子弹快。 “砰!”一声枪响,划破长空。几乎与枪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四溅的火星,在王江宁的头顶上迸发。 王江宁猛地睁开眼。 “我没死?” 一把被打碎的驳壳枪从头顶上应声落下,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远处,从离开仓库后就消失不见了的梅檀正端着一把枪口还在微微冒着烟的长枪,半蹲在一辆汽车顶上,难得地笑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想到,在留学时练就的卓越枪法,居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发挥了作用。 方才在艾梁提出这种交换人质的方法时,梅檀便在暗自思索办法,直到后来徐思丽安排的警察来了,他当机立断悄悄地从警察那里挑了一支趁手的长枪埋伏在警车的车顶上了,虽然还是瞄不到艾梁可是能瞄准他手中的枪。一看到艾梁的枪口转动,梅檀立刻意识到他是要打王江宁,早已瞄准半天的梅檀便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用长枪打短枪。一击即中。 王江宁反应极快,一看到头顶的枪被打掉了,他也顾不得看是哪里来的这神准一枪,立刻抽住跳板往后一拽,把悬在半空中的被子包一下子扯到了岸上。 安全了。王江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第70节 艾梁的船虽然已经离岸,但船速并不快,徐思丽见有机可乘,立刻大喝道:“全体注意,瞄准那艘船!” 所有的警察立刻唰的一下瞄准了那艘船,子弹的上膛拉拴声此起彼伏。 令人意外的是,船上站的那一排黑衣人似乎像没事发生一样,丝毫不躲避,依然站在船楼上。 “预备!”徐思丽高高举起右手,只要这只手落下来,这艘船瞬间就能给打成筛子。 “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们,不过你们也低估了我。看看这是谁?”艾梁再次出现在船楼上,他捂着自己的手,看来梅檀那一枪虽然没打中他,也让他的手十分难受。 不过众人此刻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艾梁身上了,而在与艾梁并排而站的吴老板身上。吴老板一手拿着枪,另一手搀着一个人,枪顶在那人的太阳穴上。 那个人是李错。 王江宁惊得目瞪口呆。 是的,肯定是李错不会错,虽然离得有些远,可他可以肯定,那个还昏迷着要靠人搀扶的人就是李错。 那他抢回来的这个又是谁?王江宁脑中嗡嗡作响,急急忙忙把里三层外三层的医院被子扯开,从里面滚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来。被他这么一扯,那人一头摔在地上才迷迷糊糊地哼了两声,似乎要恢复意识。 可这人非但不是李错,还是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第六十八章 昼想夜梦 中计了!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艾梁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李错还回来,既然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地从医院里将李错掳走,必然是因为李错对他们有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还回来。原来被子里裹着的根本不是李错,可惜他们都关心则乱加上先入为主的心理,根本没考虑到这种可能。 “都不要开枪!都不要开枪!”形势一波三折,徐思丽急忙挥手,生怕哪个警察一激动走了火,那李错就危险了。 “艾梁,你有种别跑!”王江宁再也按捺不住,大声怒骂道。 “王江宁,不要生气,我们还会再见的,下一次,一定杀了你。”艾梁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伴随着寒风,随着这艘船消失在了长江上。 王江宁跪在地上,低着头,捂着脸,久久不再说话。 吕冲元第一个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 徐思丽立刻招呼着警察收队,同时搭乘警车要去长江水警警部跟踪那艘船。不过王江宁知道,这纯属徒劳,这大半夜的本来能见度就差,等徐思丽赶到水警警部,艾梁的船早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了。 梅檀虽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但知道李错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因此还算镇定,收了枪走到王江宁身边,正要开口劝两句,却发现那个被王江宁从被子里抖出来躺在地上的人似乎十分眼熟。 “康,康兄?怎么是你?”梅檀快步走上前去,把摔在地上的那人扶了起来。 那人刚从昏迷中醒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被梅檀叫了两声,他才眨了眨眼,一脸茫然,“梅,梅兄,你也被他们抓来了?不对,这是,我这是在哪儿?我得救了?” “不是我,是他救了你。”梅檀扶着他,指着王江宁说道。 康闻道其实看不清王江宁那边,他晕得厉害,眼镜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还是努力向着王江宁跪着的方向鞠了一躬,说道:“多谢这位先生的救命之恩。” 王江宁此刻根本不想说话,也不管康闻道看不看得见,他只是十分敷衍地挥了挥手表示回应。 梅檀搀扶着晕晕乎乎的康闻道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这群人抓去的?” “哎,梅兄,真是一言难尽啊!”康闻道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这次来南京是为了在南京开厂,本来有政府支持,一切都很顺利,哪知道那日和你分别之后我回到厂里才发现,厂已经被一群有刀有枪的光头黑衣人给控制了。我们厂建在郊外,周围空旷,荒凉得很,根本没有人发现。厂里除了工人就是工程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好在他们倒也没对我们如何,只是逼着我们给他们生产了许多还在试验中的高浓度吸入麻醉剂,不仅如此还抢走了很多化学原材料。后来,我听到他们说是时候离开南京了,领头那人说把我带上也许有用,然后我脑袋一痛,一醒过来就在这里了。”康闻道捂着脑袋,才说了几句话便觉得头昏脑涨。 “你们的厂是叫旭昇化工厂?”梅檀问。 康闻道点点头,语气却有些疑惑,“是啊,我和你说过吗?” 梅檀总算弄明白艾梁这帮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旭昇化工厂的化学品了,原来是抢来的,“康兄,你们也有钠粉的吧?” 康闻道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连二亚硝酸钠,他们发现此物入水可燃之后,便让人将厂里所有的连二亚硝酸钠都抢走了。那些人,是不是用这些东西干什么坏事了?”康闻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梅檀却懂他,如果有人用他研究的植物来做坏事,他也一定会很难过。 一旁的王江宁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交流,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上哪儿去找,上哪儿去找啊……” 还是康闻道看王江宁如此异常,于是小声问:“梅兄,这位救我的小兄弟在嘀咕什么呢?听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那群绑架你的人又绑走了我们的朋友,是对他很重要的人,那群人乘船跑了,我们现在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们。”梅檀怕刺激到王江宁,压低声音对康闻道说道。 康闻道低头沉思了片刻,示意梅檀搀扶他走到王江宁的身边,也学王江宁的样子半跪在地上,劝慰道:“小兄弟,你不要灰心,你救了我,我一定会帮你救回你朋友的。” 王江宁沉默地摇了摇头,康闻道的安慰虽然令他感动,但他并不觉得这个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能帮他什么。 “小兄弟,你相信我,我真的能帮你救回你的朋友。”康闻道拍了拍王江宁的肩膀,十分笃定地说道,“被他们抓走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下一步要去哪里。” “什么?”王江宁缓缓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这个比梅檀还书生气的中年男子,死水般的眼里瞬间燃起希望之光。 可没等康闻道回答,连日的操劳加上今日悲喜交加的打击,王江宁紧绷的那根神经终于绷不住啪的一声断了,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起来,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李错凶巴巴地站在他面前,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就此失去了意识。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吼叫声传入了王江宁的耳朵里。 “来了来了!”王江宁一听到这声音脑袋都要炸了。这位姑奶奶是不是就不会小声说话?沟通就靠吼,这以后可怎么办?是不是得把探事社的门全都加厚增强一下隔音效果? 哎,怎么就突然想到以后了?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王江宁一边想着一边小跑着跑到门口,一推开屋门他就愣了半天。 天什么时候黑了?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院子门口挂着两盏忽明忽暗的气死风灯透着那么一点亮光。就借着这点光,王江宁感觉这个院子非常陌生。院门似乎还是那个院门,可这院子里,怎么多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满地的大石块,还有很多一人长的圆木随便堆砌着,整个院子简直就是一个大工地。 难道师傅想重新修葺一下探事社?怎么没听他谈起过? 王江宁正在犯嘀咕,刚才那声音又从门口传过来了。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 “来啦别催啦!”王江宁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在微弱的亮光下努力踩着乱石往门口蹦。 刚蹦了两下,他突然停住了。 刚才那两次呼喊声,怎么听起来竟是一模一样? 一念及此,王江宁顿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莫非听错了? 他停下了所有的动静,侧耳认真听着。 一切都静得可怕。似乎整座城市都像没有了人一般,竟是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 王江宁脚下差点打了个哆嗦。这次他更加笃定了,这声音,与前两次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连语气都完全一样。 就算是有人故意学舌,也绝不可能连续三次说这么多话竟然毫无变化。而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三次重复后也变得诡异非常。 诡异得不像是人的声音。 王江宁咽了一口唾沫,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环顾四周,地上全是硕大的石头和圆木,竟然没有能拿来做武器的东西。 顾不了那么多了。 脚下的情况也看不太清,他只能凭着直觉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院门口奔过去。 “什么人?你把李错怎么了?”仿佛是被压抑到了极致,王江宁也不知道是想给自己壮胆还是为了威慑对方,一腔怒气喷薄而出。 然而这一声怒吼如同撞上了棉花墙,没有收到一丝回应。 “这院门口怎么这么远?”王江宁越跑越心急,刚才明明看到院门口就在眼前,这怎么跑都跑不到啊?就算乱石圆木有阻碍,也该到了啊? “哎哟!”王江宁脚下一疼,扑通一下就摔倒在了地上。不用想也知道,脚崴了。这些该死的石头!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 “李错”的声音第四次响起来。王江宁挣扎着抬起头来,院门口就在眼前。而挂在门梁上那两盏堪比萤光的气死风灯这时候仿佛也受到什么感召一样,突然亮了许多。 就在亮光闪现的那一刻,王江宁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自己,却明显是个女子。一头齐肩的短发好像还在滴水。那水滴在女子身上,衣服便慢慢融化了,一点点露出赤裸的背来。 此情此景王江宁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香艳而只觉得恐怖,那女子的背上似乎画着什么东西,张牙舞爪一般,殷红如血。 王江宁张大了嘴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王江宁挣扎着要往前爬的时候,那女子慢慢侧过头来了。 就那半张侧脸,王江宁确定这竟是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子。 那女子侧着脸看向左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王江宁。 王江宁眯着眼盯着看,突然发现这姑娘好像一直闭着眼睛。 慢慢地,她张开了嘴。 张大了嘴。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 李错的声音,从她的嘴里传了出来。 但这女子如同定住一般。 只是张大了嘴。 她的嘴并没有动。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 “王江宁!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 李错的声音如同魔咒一般在耳边重复着,王江宁却一个字都发不出声,他挣扎着,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绝望和无助让王江宁彻底崩溃了。 第71节 “啊!” “无量天尊!王江宁,你要吓死我啊!”吕冲元和月饼都直勾勾地看着王江宁,特别是月饼,仿佛被吓傻了一样,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怎,怎么回事?”王江宁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轻轻揉着腿。看来刚才是做梦。但是这腿怎么这么疼?吕冲元和月饼怎么都站在自己的床上? “你昨天在河边晕过去了,一直昏睡到现在。刚刚不知道是不是睡抽筋了,月饼先发现了,估计是它想扯你的腿,发现没用,它喊了两声我进来一看,好家伙你在床上乱扑腾,整个人都快抽过去了。幸亏道爷我手段高明,把你的腿给抻直了,不然还真是麻烦。”吕冲元得意扬扬地炫耀着,一边的月饼像是听明白在表扬自己一般,也跟着叫了两声。 王江宁却没有接茬,只是低着头微微叹了口气。他想起了那日的场景,都是他没用,眼睁睁地看着李错被艾梁那伙人抓走了。她身上还带着伤,他还从没见过李错那样虚弱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怎么,做噩梦了?梦到李姑娘了?”吕冲元见王江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王江宁依然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刚才那个梦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漏洞百出,但是在梦里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也许这就是日有所思吧。王江宁继续叹着气。 “我……我睡了多久,几点了?”过了好半天,王江宁才抬头有气无力地问道。 “已经巳时了,你既然醒了,那就快起来吧。梅教授和康教授怕是都等半天了。耽误他俩倒不要紧,耽误徐小姐,那可麻烦多了。我说王江宁,你能不能注意点个人卫生,昨天是不是没洗脚?”吕冲元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抱怨道。倒是月饼仿佛并不在意,还饶有兴致地围着王江宁的脚转来转去。 “就你事儿多,你又不是追我的大姑娘。”王江宁摸了摸月饼的头,起身换衣服,“等等,月饼怎么在这里?” “这狗真是个有灵性的,”趁着王江宁洗漱,小道士将他晕倒后的事简单说了下,“昨晚你晕倒后,我们在江边发现了月饼,它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主人有危险,竟独自从徐府跑出来,一路追到了江边。后来徐小姐想带它回去,它却死咬着你的裤腿不肯走,没办法我们就将它带了回来。” 王江宁一愣,低头看看月饼,正对上它湿漉漉的大眼睛,心口突然一痛,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它:“放心吧,我一定把你主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说完,王江宁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拿毛巾随便抹了一把脸,就顶着寒风出门了,“走吧。我骑自行车带你。” “骑什么自行车,徐小姐派来的小汽车在外面等了多时了。”吕冲元再次炫耀一般地指了指探事社的门外,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居然还真的直接堵在了门口。 “那快走吧。”王江宁这时候也没心思调侃几句徐思丽的做派,时间,也许就是现在最宝贵的东西了。 第六十九章 瞻园议事 南京城。瞻园。 载着王江宁和吕冲元的小汽车几乎是在没有任何阻拦和问询的情况下径直开进了瞻园。王江宁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站在园子门口的两个黑衣男子明显身上是带着枪的,但他们对这辆车却是不闻不问。 “哇,这位徐科长到底是什么大官啊,住这么大的园子?”吕冲元张大了嘴赞叹道。能直接进小汽车的园子,对吕冲元来说还是第一次见到。 “村牛,你没看那牌匾吗?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瞻园,乃是大明朝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府邸,门口那块瞻园的牌匾,都是前朝乾隆皇帝御笔亲题的,没听说过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阕。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地有舜日尧天。说的就是这瞻园啊。”王江宁总算是被吕冲元的“无知”勾起了兴趣,把自己从白局上听过无数遍的瞻园联摇头晃脑地给吕冲元卖弄起来。 “没听过,不过听起来很是工整。”吕冲元十分诚实地说道。 “不过是挺奇怪的,这瞻园一直久闻大名,我却也从未进来过,以前只听说被政府收了去公用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归了哪里。”王江宁在车里张望着,车子进了园子以后速度就慢了很多,这深冬之际,园中依然绿意盎然。但王江宁在意的,却是时不时就三三两两快步走过的人,他们有的穿黑衫有的穿蓝衣,只是每人手里要么抓着文件要么提着皮包,个个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过不多时,小车在一栋二层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徐科长交代了,您二位直接上楼就行,左转第二个房间。”一路无话的司机突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把王江宁和吕冲元都吓了一跳。 这司机竟然是个姑娘。 只是她戴着帽子盘着头,衣服也是一身短衫,这一路竟是完全看不出女子模样。 王江宁十分尴尬地道了谢,赶忙扯着吕冲元快步上楼。 吕冲元则一路摇头一路感叹。 “瞎了,瞎了,要去拜拜吕祖开开慧眼!” 按着那姑娘的指示,二人迅速找到了房间。 推门进去,是一间不大不小的会客厅,整齐地摆着一张长桌和八张椅子。梅檀不出意料地正坐在那里品茶,而之前被王江宁救下的康闻道本来似乎正在和梅檀说话,一见王江宁他们进来,康文道激动地站了起来和王江宁寒暄着,握着他的手再次感谢着他的救命之恩。 王江宁却并不想提这颇有些无奈的救命之恩,便敷衍地笑了笑。 “怎么就你们俩,徐科长呢?”吕冲元进了屋子以后就没闲下来,一会儿抓起茶杯端详着,一会儿又研究起了桌子上的台灯。 康闻道何曾见过这样的人,呆呆看着他,一副想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倒是梅檀对他这样的举动显然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将一个纸袋子推到了桌子中间,说道:“徐科长手头有点事,她知道你们来了应该马上就来。有件事,我可以先说一下调查进展。” “这是啥东西?”吕冲元似乎永远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抓起袋子就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 “铜雀印?你搞清楚真假了?”望着吕冲元从袋子里抓出来的铜雀印,王江宁也趁机“摆脱”了热情的康闻道,自己扯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吕冲元却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康文道。 “康兄对这东西一无所知,不过我下面要说的事情,和康兄关系很大,所以他也要一起听听。”看出了吕冲元眼中的疑虑,梅檀解释道,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以前是不会做“解释”这种多余的事情的。 康闻道冲着吕冲元友善地笑了笑,只是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没事儿,康教授,你只要不怕死,我是毫不介意让你掺和进来的。”王江宁用略带戏谑的口吻说道。他倒也不是吓唬人,围绕这枚印死了多少人,他扳着手指头都快数不过来了。 “王君放心,康某也是鬼门关上走过一圈的人。”康闻道对王江宁开玩笑的话似乎当了真,扶了一下眼镜就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枚铜印,是现代的仿品,虽然仿得很高超。”梅檀指着吕冲元手上的印说着。 王江宁和吕冲元都不为所动,毕竟这枚印是假印早已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现在得到证实并没有让二人有任何意外。 但是梅檀接下来说的话,却顿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之前咱们从印面上拓印下来的印文,我在学校图书馆的水文和地质资料里对比了好多天,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印面上刻的,就是南京周边的水文图像。你们看。”梅檀一面说着,一面又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硕大的地图。那地图上已经用笔绘制了很多江河湖泊的样貌。 而在桌子的另一边,梅檀则摆放了一张放大的铜印印文图案。 吕冲元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王江宁则似乎兴趣没那么大,只是微微瞅了几眼。 他虽然对地理地图一窍不通,可依然能看出来,这两张图确实是高度一致,特别是地图上被梅檀用笔把江河湖泊描过一遍之后,更是能和铜印印文对应上。 “这是长江,这是巢湖,这是高邮湖,这是洪泽湖。这印文就是以南京周围的江河湖泊为主体,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梅檀指着地图,继续详细解释道。 “那咱们之前最怀疑的这个点,是什么地方?”吕冲元指了指印文放大图片上那个可疑的小点。说这个点可疑,是因为其他的江河湖泊在印上都是凹进去的阴文,唯独这个点是凸出来的阳文,若不知道这些图案是以水文为主体的江河湖泊,倒也罢了,可一旦确定是江河湖泊,这个奇怪的点就显得十分突兀了。 梅檀这回却没有接茬,而是转头看向了康闻道。 “凤阳。”康闻道突然插了一句嘴。 王江宁和吕冲元都有些诧异。梅檀怎么自己不介绍反而让康闻道来说? “我之前听那些匪徒的头子说过,他们要尽快前往凤阳,而且是走水路。”康闻道笃定地说道。 王江宁这时候才终于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也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地图。 “印上的这个点,就在凤阳附近。”梅檀也终于站起身来,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向了地图上一片空白的地区。 “王江宁,你们要尽快出发去凤阳。”徐思丽的声音比她的人快了一步飘进屋子。此刻的徐思丽穿着一身得体的军装,让她看起来显得英气十足。显然她在进屋的同时听到了梅檀和康闻道的话。 “我们?”王江宁琢磨着徐思丽这句话。 “不错,你们,康闻道教授和你们三个一起去。”徐思丽进屋以后就没打算坐下,而是一直站立在桌边,像是随时要离开一样。 徐思丽这番话出口,梅檀和康闻道表现得很平静,显然他俩早就知道。而王江宁和吕冲元则有些目瞪口呆,俩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王江宁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性子比较直啊,这里除了康教授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了。我是肯定要去救人的,但此行的危险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上次去洛阳,就一再让梅教授涉险,如今再加上个康教授,真要遇上那帮人,我不觉得能护住他们。不如徐科长一起去,有您这么好的身手护着,大家心里踏实点。”听徐思丽的口气,凤阳这一趟她不去,王江宁心中便生出一股子气来。李错如果不是为她挡枪又怎么会被绑走,她如今这样算怎么回事?虽然知道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可话一出口语气就控制不住地不善起来。 徐思丽自然听出了王江宁的不满,平时若有人这样阴阳怪气地和她说话,早被她揍了,可她知道王江宁是为什么,看在李错的面子上,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王江宁,李错的事,你对我有怨气,我能理解。但我之前在医院就说过,她替我挡那一枪,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妹妹了。她遭逢此难,难过的不只是你一个。我不去不代表我不关心她,正是因为关心,才不能冲动行事。这瞻园现在是我们中调科的总办事处,之所以要把大家叫到这里来商议,就是要给你们说一些不能外传的事情。” 王江宁脑中不受控制地又闪过昨夜被艾梁挟持着的那个脸色苍白如死的李错,低下头,努力将心头那股酸涩感压下去,“好,你说。” “凤阳,离南京城虽然很近,却正好是中央政府和西北军势力交错之地。更麻烦的是,隐隐自成一党的桂系军阀也屡屡染指凤阳一带。这次去凤阳,不但要救回李姑娘,更要一举消灭艾梁这群危险分子,而这样的行动,没有当地官军的支援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我不会和你们同去,等上头的批文下来,我会直接以中调科特派员的身份直接前往安庆。”徐思丽从包里掏出一份公文,放在了桌子上。 “安庆?”王江宁却没有接过公文,而是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不错。安徽省近些年战乱频繁,单单是省会就三年四迁,现在安徽省省政府的驻地就在安庆。我会直接去安庆,向省政府借兵,然后一举消灭艾梁一党,救出李姑娘。而在此之前,你们的任务就是先找到艾梁他们的下落,只要查明所在即可。”徐思丽如同在给下属分派任务一样叮嘱着。 “那为何他俩要去?”对徐思丽这番做法王江宁倒挑不出不是来,毕竟他是亲眼见识过艾梁手下那帮人的能耐的,凭自己和吕冲元硬闯,绝对只能是送死。而徐思丽更不可能从南京带军队过去剿匪,与政府协调的事情,显然只能由徐思丽来做。 “这个我拦不住。”徐思丽指了指梅檀,“这个是我让他去的。”然后又指了指康闻道。 王江宁敏锐地注意到徐思丽对梅檀坚持要去的行为很不满,甚至故意不去看他,也只有在对上梅檀时,她才会出现这种类似赌气的不理智行为。 “我不明白,康教授只是个读书人,他这刚脱离魔爪,你又让他跟我们去冒险?”王江宁摊了摊手。 梅檀一听王江宁这话,眉头微皱,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们仔细核实了旭昇化工厂丢失的那些化学品,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因为我们既不知道艾梁他们究竟弄走了多少危险的化学品,也不知道他能用那些化学原材料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根据上峰的批示,你们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找到他们窃走的这批化学品。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这方面,康教授是专家,而且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倚靠的专家。那些化学品的危险性超乎你们的想象,乱碰乱闻都有可能会出事。我让他去,其实都是为了你们能平安。”不知是不是因为李错,徐思丽如今面对王江宁的问题出奇地有耐心。 吕冲元冲梅檀眨了眨眼。 “化学方面我所知不多。康兄确实是专家,有他和我们一起去,是最佳的选择。”梅檀仿佛看出了吕冲元的疑问,主动开口释疑。而康闻道也十分自信地接茬道:“这次能和政府合作,康某也十分荣幸。工厂现在几乎已经毁了,那些化学品是旭昇化工厂出来的,我有责任把这些可能危害生命安全的化学品找回来。我不能眼看着科学被坏人利用,成为害人的东西。况且王江宁先生,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能帮上你们的忙,康某绝不敢辞。” 见这个书呆子一脸大义凛然,王江宁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我只管救回李错,大教授要找他的学生,康教授要追回自己的化学品,虽然大家目的各不相同,但是目标却都是一致的,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各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可不敢保证。”王江宁故意将话说得难听,可惜梅檀早已知道王江宁就是这种能把好心变现成欠揍的人,而康闻道则比梅檀还“书呆”根本不觉得这话难听,当然也根本听不懂王江宁的弦外之音。 所以我才讨厌和读书人打交道,王江宁只觉得自己堵了口气,只能没话找话地转头问吕冲元:“哎对了,你也决定要去?你是为了什么?” “义气!”吕冲元摇头晃脑地说道。 “傻气。”王江宁差点忍不住想敲一敲吕冲元的脑袋。心里却冒出一个念头,小道士应该是为了铜雀印吧?毕竟……他对铜雀印好像很熟悉,也很上心。可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自己也不好问。 “那么便说定了,我这边批文下来就马上出发去安庆。事不宜迟,你们也收拾一下东西,尽快出发。我给你们配了一辆车,随时可以直通凤阳。”徐思丽见大家终于意见统一,便准备即刻出发了。 “别再碰到什么马匪、劫匪、土匪的就好。”吕冲元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不会给车上贴个平安符什么的避避邪吗?”王江宁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迷信?”吕冲元瞪回去,比王江宁还一本正经。 第七十章 曲径通幽 三天后,凤阳县城。 第72节 “先在县城找个客栈休息一夜,吃饱肚子,多准备点补给,明天我们租点骡马再进山去找地图上标注的这个点。”王江宁疲惫不堪地说着。 他们这一趟虽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却依然十分辛苦。徐思丽派来的车只能把他们送到码头,四人改乘船到了江北,又是车马船来回折腾,方才抵达凤阳县城。 唯一令王江宁有些意外的是,他本来最担心的那位康闻道教授,居然一路上毫无怨言,而且颇能吃苦,无论是搬运行李还是风餐露宿都能安然处之,让王江宁放心不少。 “这才不过中午而已,看地图上那处地方离县城似乎也就十里的样子,为何不直接过去?”康闻道有些迷惑不解。 听到康闻道的话,梅檀也附和道:“康兄所言有理,那处地方应该就在韭山附近,从地图来看是有路可通的,我们在县城租个车过去,应该今天就可抵达。” “二位,这里可不是南京城。出门在外一切小心为妥,目的地情况不明,若非迫不得已,我们最好不要抢这一时半会儿的时间。几个生面孔,临晚去到一个陌生之地,实在危险。倒不如趁着今天在这县城里备好补给,饱饱地吃一顿再睡个好觉,明天赶大早出门。听我的,错不了。”王江宁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俩书呆子。论着急其实他心中比谁都着急,可他更清楚在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小心谨慎更重要。 “王江宁说得对。不说那目的地是什么情况,便是这县城也很不对劲,你们没发现这一路看到的三拨大兵连军装都不一样吗?我们还是今天悄悄准备,明早天不亮出门。要不要找个向导?”为了不引起注意,吕冲元早已经换了一身普通的长衫,只是这衣服并不十分合身,穿在他身上如同长袍一样,看起来略有些滑稽。而他那把宝贝之极的木剑则藏进了背上的竹篓里。 王江宁望向梅檀。 “应该不用找向导,从地图上来看,山路的尽头距离标点的位置只有两三里的距离,到时候我们问问人就行。”梅檀几乎已经把地图印在了脑子里。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一家客栈旁边。王江宁端详了半天,才满意地说道:“这家客栈似乎还行,今晚我们就在此休息。等会儿我先去租些骡马。若是有旁人问起,我们便统一一下口径,梅教授和康教授都是金陵大学的老师,来此地考察,对了,你们得想想,我们要考察什么?”王江宁看向梅檀和康闻道。 “考察昆虫。这样我们去往深山就不会引人怀疑了。”梅檀显然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 “啊,昆虫还要考察?”王江宁有点诧异,但也知道梅檀是不会开玩笑的,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哎,还好不是真的,我最怕那些虫子啥的。那咱们这就算一个科考队,我是领队,你俩是专家,你,当跟班。”王江宁环视一圈,最后带着恶作剧的笑容把目光落在了吕冲元身上。 “为什么你是领队我是跟班?”吕冲元歪着嘴十分不满。 “不信你问教授,咱俩谁像领队谁像跟班?”王江宁信心满满地看向梅檀。 “王江宁不像领队。”梅檀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吕冲元刚得意了半秒钟,梅檀又接了一句:“吕冲元很像跟班。” 王江宁气得一时语塞,半晌才狠狠地嘟囔了一句:“所以我就一直很烦读书人。” 吕冲元狠狠地点了点头:“我也是。” 四人将就着在县城住了一晚,次日一早趁着天还没亮,便悄悄上路了。 在从南京城出来之前,徐思丽曾经给了王江宁一大笔“路费”。手头宽裕不少的王江宁在租用骡马方面倒是一点都没省着,四个人租了五头骡子。除了各人骑一头之外,还有一头专门用来驮运行李。 吕冲元和康闻道说什么也不愿意用枪,王江宁也不勉强,给自己弄了两把全新的小手枪,而梅檀也要了一把长枪。不过梅檀一路上多次表示自己绝不会用这把枪杀人,最多只能在关键时刻救命。 四人五骡行进在凤阳以南十几里的地方。前方就是一大片山丘,而通行的道路也不过是勉强可以辨认的林间小道。梅檀捧着地图在前面探路,王江宁和康闻道紧跟在后,吕冲元则在队伍最后面压阵。 “大教授,你这枪不用来杀人,那我问你,要是我们几个被人用枪指着,你不杀对方我们就要死,你怎么办?”王江宁对梅檀这种拿了枪却又坚持“不杀人”的教条一直嗤之以鼻。 “我会用枪把指着你们的枪打掉,就像上次救你一样。”梅檀的语气依然冷峻。 “那对方要是人多呢?你打掉一把枪还有好几把呢?”王江宁依然穷追猛打。 “那打掉枪和打死人有什么区别?反正都要死。”梅檀这种很“科学”的回答差点没把王江宁给噎死。 “小王兄弟,回去的时候我们能换成马吗?这骡子……”康闻道这一路都适应得很好,唯独在骑骡子这件事情上有些手忙脚乱,似乎很不习惯。 “康教授,你有所不知。”王江宁对梅檀基本上已经可以随便调侃了,但是对康闻道这个“外人”,王江宁却不太能放得开,见他问得认真,也只能照实回答。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马是紧俏物资,我拿着钱也租不到。听说凤阳县城所有的马都被冯玉祥的西北军给征走了,咱们能弄到这五头骡子已经是万幸。不过以我们此行,骡子其实比马有优势,骡子既能耐久又能负重,何况这里全都是山林,马来了也跑不快。您看那小道士骑得多好,他还倒着骑。” “王江宁你懂什么,道爷我这是效法通玄先生,随时不忘修行。”吕冲元倒骑着骡子,听到王江宁又在调侃自己,摇头晃脑地说道。 “通玄先生是谁?”王江宁虽然不愿意在吕冲元面前露出无知,可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 吕冲元转过头来白了王江宁一眼,说道:“就是八仙中的张果老啊,他羽化登仙之前就是道人,号通玄先生。倒骑毛驴应该是很重要的修行呢!” “人家骑的是毛驴,你这是骡子,那根本就不一样。普通人和太监那能一样吗?”王江宁想了半天才想到怎么怼回去。 “你俩先不要斗嘴了。”一直专心看路的梅檀一把扯住缰绳,让骡子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 王江宁也跟了上来,望着眼前的情景皱起了眉头。 前面是一片丈高的山崖,如锯齿一般参差不齐地横在了众人面前。而那条十分模糊的山路到了这里也戛然而止,简直如同直接通到山壁上一样。面前的山虽然并不是很高,但显然十分宽广,举目四望也看不到周围哪里有路能通过去。 “距离那个点还有多远?”王江宁观望了一会儿,见梅檀已经把地图捧出来在研究。 “印面上是水文图,并不是很精准。凤阳县的地图在这里也是一大片空白,只标注了韭山。如果把误差考虑在内,那个点应该就在这山里面,离我们这儿应该不超过五里。但那是不考虑地形的直线距离。”梅檀也十分难得地迟疑了起来。 他话没说完,王江宁心里却明白了,直线距离是没什么参考价值的,望山跑死马,实际要走多远就说不准了。 “这山崖肯定是上不去的,是不是要绕路过去?”康闻道推了推眼镜,眯着眼睛四下张望着。看得王江宁忍不住叹气,这些读书人啊,为了念书眼睛都熬坏了,也是不容易。 “绕过去,不知道要绕多远。”王江宁揉了揉鼻子,突然一个激灵,“咦,吕冲元呢?” “我在这里!你们过来听听。”吕冲元的声音从山壁下面传了出来。 王江宁摇了摇头,吕冲元这动不动就玩失踪的毛病实在是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三人把骡子都拴好,才循着声音来到了一处石壁下面。吕冲元正蹲在石壁边上,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石壁上,样子十分滑稽。 “你干吗?想当山神啊?”王江宁走到吕冲元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嘘!你听。你趴在这上边就能听见。”吕冲元指了指山壁。 王江宁心中一动,便学着吕冲元的样子也把耳朵贴在了山壁上。 “这是?”一阵若隐若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王江宁的耳朵里,如同无数的蜈蚣在山壁里爬动一般。王江宁顿时脸色一变,他最怕这些虫子了。 “是水。”吕冲元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这山壁里面有水?”一听吕冲元说是水,王江宁顿时放下心来。 “错不了,肯定是水流声。而且这水流声还有变化,你听,往这边走,水声越来越大了。”吕冲元耳朵贴着山壁,整个人如同大蛤蟆一样跟着山体向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王江宁和梅檀对视一眼,难怪那印上刻的是水文图,看来水才是关键。两人急忙拖着不明就里的康闻道一起回去牵骡子,随着吕冲元走的方向过去了。 “道长好像每次都能找到突破口。”梅檀见离着吕冲元已经很远,便随口说了一句。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江宁盯着吕冲元的背影,心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是啊,吕冲元怎么每次都能找到突破口呢?从上峰的那个奇怪地洞里开始,只要和吕冲元一起行动,每次他都像未卜先知一样能在困境中找到突破口。 一次也许是运气,次次都如此?李老吹的那句名言又在王江宁耳边响起了:哪有那么多巧合? “他的秘密,远比他告诉我们的多。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雕像,我打赌他也是知道一些情况的。”王江宁压低了声音对梅檀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最起码,他不会害我们。他要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已经死了很多回了。”梅檀的声音永远冷冰冰的。 王江宁一愣,没想到梅檀和自己竟是一样的想法。梅檀说的并没有错。如果吕冲元想对自己不利,死多少回都是轻的,单单是小道士救自己性命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不管小道士有什么秘密,至少肯定不会是对自己和梅檀不利。 他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明知小道士藏着很多秘密却并不询问。在江湖码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他很明白,可是梅檀这样正直到让人无奈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梅檀也有自己的秘密? 真的会为一个学生做到这种地步吗?王江宁想到这里偷瞄了一眼梅檀,却见梅檀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 王江宁顺着梅檀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众人已经到了一处水潭附近。这附近山石与树木十分复杂,水潭就紧挨在石壁边上,不走到旁边几乎都看不着。水潭看起来倒是不大,也就两三丈大小,只是水中绿得发黑,仿佛深不见底一般。 吕冲元怏怏地从石壁边走了过来。 “水声到这里就没了。估计这下面有地下水。只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通路的样子。”吕冲元无奈地摊了摊手,同时向水潭丢出一块石子,石子扑通一声沉闷地沉了下去。 康闻道手忙脚乱地牵着几头骡子过来,这一路上他一直扮演着沙僧一样的角色,将这些琐事都处理得妥帖,比王江宁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可靠。 梅檀走过去蹲下身子,在水潭边认真观察着,还取出一个随身带的小杯子从水潭里舀了一杯水出来。 “这就奇了怪了,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我们过来的那条路,虽然也十分难走,但依稀还能看出是一条路,肯定是有人走过的。而这条路直接通到这潭边上居然就没了,难道会有人经常闲得没事跑到这潭边看风景吗?”王江宁也站在潭边嘀咕着。 “大教授,你口渴啊?我们带的有水。这水潭是死水,八成不干净,可不能乱喝。”吕冲元看到梅檀端着杯子在看里面的水,好心提醒道。 梅檀白了吕冲元一眼。“这水是温的,而且明显有一股硫化物的味道。康兄,你看看。”梅檀也不理吕冲元,端着杯子,拿到了康闻道身边。康闻道确保缰绳都拴好了,这才走过来接过梅檀的杯子闻了闻,又伸出手试了试杯子里的水。 “不错,是温泉。不过温度不高,硫化物含量也很低。山中温泉倒也不是很少见。梅兄有什么想法?”康闻道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确实有个想法。但是眼下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要如何验证。”梅檀转头又看向那个水潭,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们俩能说点我能听懂的吗?”王江宁略微有些不耐烦。 康闻道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给王江宁讲解一下温泉的知识,却听到吕冲元压低了声音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第七十一章 别有洞天 王江宁顿时一个激灵。他转头向来的方向看去,果然隐约看到有人正慢慢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王江宁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毕竟吃过太多亏,现在他已经把“小心谨慎”四个字就差直接刻在脸上了。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支全新的勃朗宁手枪,这是徐思丽临走前专门给他准备的武器。 除了王江宁的这两支全新勃朗宁以外,梅檀也破天荒地带了一把英国猎枪。不过为了方便携带,徐思丽专门找人把枪管锯短了些。唯有吕冲元依然是绝不使用任何火器。用吕冲元的话说,“火器也要打得着才行啊”,言下之意还是在嘲讽王江宁的枪法,把王江宁气得半死。 不过幸好在临行前,李老吹神秘兮兮地将他叫进房里,口中说着“为师早知你必有此劫,当初特地留下此物,便是为了此时给你”,手里便塞给他一物,王江宁接过来打开才发现是一根全新的枣木拐,和他坏掉了的那根一模一样。 对于这件更为熟悉的防身工具,王江宁还是颇有信心的。只是此刻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枪更让他放心些。 王江宁将枪拿在背后,冲吕冲元使了个眼色。吕冲元顿时会意,悄悄地猫在了水潭边上。 来人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王江宁侧耳细听着。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牵着一头不知是驴还是骡子的动物。那动物驮了不少东西,而最先传来的,却是王江宁从未听过的一种奇特小曲。 “帘垂深院冷萧萧。春色向人遥。暗尘生处。玉筝弦索。红泪覆鲛绡。旧家门户无人到。鸳鸯被。半香销。个底韶华。阿谁心緖。禁得恁无聊……俺看此生风神机调。色色超羣。币厚言甘。岂无深意。必是托我豪门觅求佳色。俺已看下郑娘小女。此女美色能文。颇爱慕十郞风调。只待他自露其意。便好通言。早晚李郞来也。”听这声音却像是个中年男人,语调还有几分轻浮。 “竟然有哼歌唱曲的雅兴……我看来者未必是坏人。”康闻道眯起眼,低声对王江宁和梅檀说道。 “看实了再说。”王江宁却并没有放松警惕。这荒郊野外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哼小曲的男人?此地连通路都没有,这人来这里做什么? 很快,那人便走到了水潭边上。他看到王江宁三人,立刻露出颇为吃惊的神情,张大了嘴愣了半天。此人看起来三四十岁,一张国字脸,生得十分方正。他穿着一身本地最常见的灰色粗布衫,左手拄着一根木杖,右手则牵着一头小毛驴。那毛驴的背上满是东西,却都是些生活用品。锅碗瓢盆一大堆,还有一些好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毛驴两侧则挂了好几个口袋,也不知装的是米还是面。 王江宁一行沉默许久,反倒是对方先开口说话了:“我的个孩来,这还有人呢?可吓我一跳,你们是干哈来的?” “我们是大学的老师,来考察这里的地理环境的。老哥,你刚才唱的什么啊,可真好听。”吕冲元“噌”的一下从水潭边跳了出来,大声嚷嚷着。他这一蹦跶更是把那人吓了一跳,连带着那毛驴都险些受惊。 “别这么吓人,吓了我不要紧,惊了我的驴可不得了。”那人见吕冲元一副瘦瘦小小的样子,好半天才放下心来,捂着胸口略有些委屈地说道,“我姓鹿,你叫我老鹿就行……你们看起来都白白净净的,应该不是土匪吧?”说着,他顺势便望向王江宁和梅檀。 此时王江宁心中颇有些郁闷。明明说好是来考察昆虫的,怎么忽然就变成考察地理了?吕冲元这小子也是,干吗那么快跳出来抢白,跟没见过人似的。 不过想归想,王江宁脚下却没闲着。他快步走到老鹿身边,冲他做了个揖,满脸堆笑地说道:“这位老哥请了。我们是南京金陵大学的科考队,来这里考察地理。我是科考队的领队,您叫我小宁就行。刚才和您说话的是我们带的伙计,让您受惊了,我给您出气。”王江宁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要拍吕冲元的脑袋。吕冲元却不吃他这一套,顶着脑袋冲着王江宁,言下之意自然是“你打打试试”。 “什么大学,什么地理,不懂不懂。”老鹿茫然地摇摇头,手中依然牵着驴,一副颇为戒备的模样。 第73节 “老哥,我们就是教书的先生,来这里看看山水地势……不过走到这里,却忽然发现没路了。”康闻道见气氛颇有些尴尬,于是主动上来帮着说话。 “哦……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康闻道简明而儒雅的谈吐,登时令老鹿的戒备消去了大半。 梅檀见状,继续说道:“鹿先生,您看起来对此地十分熟悉,希望您能帮我们指个路。” “现在再往回走,天肯定是要黑了。你们几个都是白白净净的,怕是要给狼叼了去。我们村子就在下面,不如到村上歇歇再走吧。”老鹿似乎是一边说一边考虑着,语气颇为犹疑。 他这一席话却让众人喜出望外。王江宁立刻接过话头,“这附近有村子?那可真要辛苦老哥让我们借宿一晚上了。我们刚才就在说这深山老林的,要是晚上没地方落脚可怎么办呢? 这小跟班刚才都差点吓哭了呢,对吧小吕? ” 王江宁说完便挑眉看向吕冲元,吕冲元正要回嘴,想了想到底还是不能坏了大事,只得忍气吞声,闷声闷气地道:“嗯,可吓死我了。还好有地方能去。” “这附近,真的有村子?”梅檀打量一圈周围空阔的景色,蹙眉问道。 “你们外人来当然找不到啦。村子在这下面。”老鹿嘿嘿笑了笑,指了指前面的水潭。 “在水下面?”吕冲元差点笑出声来,这老鹿莫非在消遣大伙?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老鹿略显神秘地笑笑,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一副不着急的样子。 众人见他这样子也无计可施,只得跟着等在水潭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老鹿放下心防后很是热情,主动介绍自己是村上的采办,隔三差五就要去城里置办点村民所需的必需品。 “你怎么看?”吕冲元坐在王江宁身边,偷偷瞟了一眼正在和康闻道说话的老鹿。 “暂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王江宁百无聊赖地冲水潭扔着石子,“不过,有些人,就算处久了,也未必能看出问题来。”王江宁装作不经意地跟了一句。 吕冲元没有答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水潭。 “怎么了?”王江宁看出吕冲元眼神中的异样,低声问道。 “水,水没了。”吕冲元抬起手指着水潭,语气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王江宁抬眼看去,也大吃一惊。 眼前的水潭,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无声息地变小了很多,水面下降了几乎有一丈的深度。原本的水潭边上,显露出很多整齐的台阶,通向一个原本隐藏在水面下的,漆黑山洞。 “水退了。各位,跟我走吧。你们带的骡子没走过这路,千万小心别掉水里了。咱们得快点,这水一会儿就回来了。”看到众人一脸惊愕的表情,老鹿似乎对自己这个关子卖得十分满意,得意扬扬地牵着驴子率先走下台阶。钻进洞口的时候,他随手从毛驴身上抓了个火把点了起来。 王江宁于是急忙招呼大家牵着骡子跟紧老鹿。 “间歇泉。”梅檀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了过来。 “什么泉?”王江宁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间歇泉,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泉水现象。泉水会根据地下水的活动情况产生间歇性的变化。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间歇泉。”康闻道跟着解释道。 “就是说这个水潭会像大海一样涨潮落潮?”王江宁立刻明白过来了。 “差不多,但是原理不同。绝大多数间歇泉都是有地下热源的,这里应该也是。只是这个山洞,像是天然形成后,再经过人工雕凿的,真是巧夺天工。”康闻道走到洞口,摸着光溜溜的洞壁,一脸赞叹。 “难道铜雀印上的那个点,就是山洞后的……老鹿的村子?”王江宁说出这话后,自己也是有些不敢相信。这运气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那个印面是水文图。”梅檀却没有正面回答王江宁的话,他低着头小心穿越着山洞。这山洞宽倒是挺宽,能并排走三四人,但是却矮得很,以梅檀的身高若是不低头肯定要碰脑袋。“这里正好也有一个奇特的水文现象,与水文图相呼应。或许你猜得没有错。”梅檀又淡淡说道。 王江宁没再说话。即便得到大教授的认可,但他依然不能百分百确定老鹿的村子,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快走快走,水漫上来了!”殿后的吕冲元忽然大声叫喊起来。 “没事,我们已经过了水面啦。水漫上来也淹不到这里。叫你们走快点嘛,这水可不等人。”最前面的老鹿不慌不忙地说道。 “老鹿,这水是每天都会这样起伏一次吗?”王江宁开口问道。 “对,这叫龙吐水,每天这时候来一次。”老鹿似乎已经走到了洞穴外面,声音已经没有回声了。 王江宁眯起眼睛,感觉前方愈加明亮起来。 “记住这个时间。”王江宁说完,梅檀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又放了回去,似是很有默契。 过不多时,众人鱼贯从洞穴走了出来。这洞穴说长也不长,只是走起来并不轻松,先上坡又下坡,而且颇为湿滑。王江宁他们带的骡子都差点崴了脚。而从洞穴出来的那一刻,众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处山坳之中,高低交错的白墙青瓦小楼比邻而立,依稀竟有数十栋之多。几缕炊烟袅袅上空,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晚霞之中。一条小河从山上蜿蜒而下,贯穿了整座村子。几处农田和树林似乎并没有受到季节的影响,依然生机盎然。 “真是不可多见的美景啊。”康闻道忍不住赞叹。而王江宁一行也露出统一的诧异表情来。 “快走吧,还来得及去吃晚饭。”老鹿见众人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老鹿啊,你们这村子,叫什么名字?”王江宁凑上前好奇地问道。 老鹿咂了咂嘴,似乎还想了一下,才淡然说道: “盘虬村。” 第七十二章 盘虬卧龙 “王探长,我看这地方不简单啊。”康闻道见老鹿在前面走得远些,便不动声色地凑到王江宁身边小声说着。 “怎么说?”这是一路走来康闻道第一次主动找王江宁说话,王江宁立刻意识到康闻道下面要说的话定不简单。 “我们进来的那个入口您也看到了,可以说是巧夺天工,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想必也不过如此了。这样一个地方竟然会有一个这么大的村子,又和你们地图上那个点的位置一模一样,这些肯定不可能是巧合。”康闻道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用余光瞄着远处的老鹿。 “没错,这村子必有玄机。说不定之前绑架您的敌人已经先到这里了,我们一切小心。”王江宁轻轻点了点头。康闻道说得没有错,这不可能是巧合。 “还有更奇怪的,我曾经对历史很有兴趣,读过不少史书。凤阳,乃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祖地,而这村子叫作盘虬村。虬,似龙而无角,盘虬预示着封闭,这村子藏在这样一个地方,如此封闭,可不就是条盘虬,或许……”康闻道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话语。 王江宁一抬眼,正好和回头张望的老鹿打了个照面。康闻道大约是从未做过这种背后议论人的事情,立刻紧张地躲开了老鹿的目光。王江宁无奈,这些大教授知识一套一套的,但还真是缺乏生活常识啊。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露出疑惑来,于是他哈哈一笑,指着康闻道大声地对老鹿喊道:“鹿大叔,这看着近在眼前的,怎么这么远啊,还要走多久啊,咱们这位大教授可是走不动了。” 老鹿愣了一下,目光落到康闻道手里的手杖上,忍不住道:“你们这些个读书人不能光顾着读书,身体这么弱可不行,你看看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要拄拐杖了,老了可怎么好哦。” 康闻道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杖,顿时哭笑不得,不过被扣上一顶“身子弱”的帽子也总比引起老鹿的怀疑好。这点他还是懂的。 梅檀一直注意着后面的动静,自然将一切都听在耳朵里,于是冲王江宁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应对得不错。 唯有跟在最后面的吕冲元完全是一头雾水,见老鹿突然主动搀扶着康闻道往前走,便愣头愣脑地赶上来问王江宁:“这是怎么了?” 王江宁强忍住笑,小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康教授倒是知道得不少嘛,连明朝开国皇帝都扯上了。他不是化学家吗?”吕冲元听完王江宁的话,倒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后一句是对着梅檀说的。 “康兄在学校的时候就博览群书,历史地理都是他的爱好。”梅檀轻轻推了推眼镜。 “哼,读万卷书哪里比得上行万里路,你看看,书读得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年纪轻轻就用拐杖了。”吕冲元似乎对康闻道一直十分不屑,说到这里撇了撇嘴。 “那是手杖。”梅檀扔下这句,也懒得再搭理吕冲元。 “诸位,进村吧,天色可晚了,别赶不上吃饭。”这三人正在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老鹿已经领着康闻道回来了。 王江宁到底是心里惦记着李错,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消息。 “老鹿啊,你们村子这么隐蔽,平时有像我们这样的外人来吗?” “当然有啊,打仗的时候有不少人逃进来了,反正村子也大,地也多,自己肯种地能吃苦,就养得活。不过最近几个月可是没人来过啦。我们村就那一个入口,若是没人带进来,神仙也进不来的。”老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说话的时候他也不看王江宁,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离他最近的康闻道转头看了王江宁一眼。 王江宁从他眼中看出了对老鹿的怀疑,于是迅速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明显感觉到众人都对老鹿这番说辞和态度颇有怀疑。既然这村子就那一个入口,还如此的隐蔽,那些“逃进来的人”莫非也和王江宁他们一样这么巧碰到了老鹿吗? 见康闻道不知和老鹿说了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吕冲元这才赶着骡子又凑到王江宁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且静观其变。” 王江宁望着前面的扶着康闻道,浑身透着“朴实”的老鹿和村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众人走到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黑下去了,几个村民似乎是干完农活,刚从地里回来,正好和王江宁他们打了个照面。这几人有男有女,一开始都各自说笑着,待看到王江宁等人,都纷纷安静地驻足侧目。 王江宁顿时心中更疑。这些村民的眼神和表情十分奇特,他们的眼神中虽然对自己这些陌生人也充满了好奇,但却完全没有一般闭塞乡村里的村民见到外来人时那种最为常见的害羞与不好意思。这些人甚至在看到己方几人后完全没有互相交流,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连吕冲元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完全没有任何回应。而且这些村民的服饰看起来也很是古朴,男子都是上着现在十分少见的圆领袍子,下面绑着绑腿,几个女子还有穿着褶裙的。更让王江宁啧啧称奇的是,那几个男子似乎还留着长发,只是用一种方形的帽子遮住了,女子则都盘着头。 “大伙有日子没见过外人了,诸位不要见怪。”老鹿在一旁笑着解释道。他一边说一边冲着那几人喊了两句话,那几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头也不回地快步往村子走去了。 老鹿这几句话梅檀吕冲元他们基本上都没听懂,只以为是村中的方言。王江宁脸上虽然也不动声色,心中却大为吃惊。因为老鹿喊的那几句话,他却听明白了。 “耍阔耍阔,非可以非可以。” 意思是快点快点,回去回去。 这是南京乡下的土话。王江宁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错不了,肯定是南京乡下的土话,似乎是上元那一带的方言,和南京白话倒还是有些不同。而老鹿的口音听起来好像要更老味些。 在安徽凤阳的一座山里,居然藏了这么一座讲南京乡下方言的古怪村子,王江宁暗暗拍了拍怀里的手枪。 这要不出点怪事才叫怪事呢。王江宁自嘲地想道。 “诸位,这里就是我家了,先在我家歇歇,吃个饭休息休息。”在一栋小院子门前,老鹿停下脚步,热情地招呼众人往里走。 “老鹿,你家很有钱啊,住这么大院子。”吕冲元一马当先冲了进去。这是一座两进的宅子,东西两侧还各有厢房,与南方常见的院落倒是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房子看起来颇有年代,连屋顶的青瓦上都满是苔藓。 “你这跟班知道什么,老鹿是这村里的采办,这些东西转手卖给村里人,赚的就是个辛苦钱。”王江宁指着老鹿那头毛驴故意大声说道。 “辛苦钱,就赚个辛苦钱。”老鹿见王江宁一语点破,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爹!咦?”一个孩子的声音从屋中传了出来。那孩子一开始兴高采烈的,看到众人之后愣了一下,立刻躲到院子里一棵树后面,只露出一颗脑袋怯生生地盯着众人。王江宁在心中也更感奇怪,这孩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却留了一头奇怪的发型,只在耳朵两侧和头顶上有扎着的头发,其他地方都像是刚剃过头,才长出了一点点。 “躲什么,过来和客人打个招呼。”老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冲那孩子挥了挥手,转头又笑着对众人说道:“我家鹿儿,也没起大名,就叫鹿儿。他娘生他的时候就死了,给他起个好活泛的名字。” “鹿儿,真好听。”王江宁冲那小孩子笑了笑,伸手招呼孩子过来。那孩子似乎颇为怕生,依然只是躲在树后面偷偷看着。 “让各位见笑了,孩子没见过世面。”老鹿瞪了一眼那孩子,见孩子怎么都不过来,只得讪讪地冲众人笑了笑,一边招呼众人去中厅休息,一边开始从驴上卸货。 “看我的。”吕冲元对着王江宁眨了眨眼,随手从老鹿的毛驴身上取下来一个铜盆,轻轻一顶,就把那铜盆顶在了脑门上。那铜盆左右晃动,可就是掉不下来。吕冲元顶着这盆也跟着左摇右晃的,看起来颇为滑稽。 那孩子顿时瞪大了眼看吕冲元表演,整个人都不自觉地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王江宁在心里暗暗叫了声好,吕冲元这身手居然还能演杂耍。小孩子最喜欢看这些东西,这倒是逗弄这孩子的好手段。 吕冲元顶了半天,猛一甩头,把铜盆直接给甩飞到了天上,然后右脚一抬,居然直接用脚把落下的铜盆给接住了。他自己对这套动作也颇为得意,一脸坏笑地看向鹿儿。 那孩子此刻已经彻底放松了警惕,见老鹿忙着收拾东西,他这才蹦到吕冲元身边,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人。特别是盯着康闻道和梅檀的眼镜看了半天。 第74节 “这孩子八成没见过啥世面。”吕冲元冲王江宁努了努嘴。 “你叫鹿儿?我们是你父亲的朋友。”王江宁知道逗弄孩子有效的办法就是弄点好玩的好吃的东西,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块糖果来递给那孩子。这还是在凤阳城里买的。 那孩子伸过头来打量了半天王江宁手上的糖果,却就是不伸手拿。 “糖,甜的,可好吃了。”吕冲元在一旁看着着急,扮了个鬼脸。 那孩子冲着吕冲元叽里咕噜地突然说了一大段话,把吕冲元听得愣了半响。 “这孩子说的是哪里话?听不懂啊。”吕冲元抓着脑袋。 王江宁现在更加确定这村子里的人说的就是南京乡下一带的土话。“他问这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能听懂?”吕冲元奇道。 “废话,我是干什么的?”王江宁却也懒得解释,故意托了个大。 王江宁俯下身去,尽量用类似的土话告诉孩子这是糖,是能吃的。王江宁自己示范着吃了一颗,又哄了半天,鹿儿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块糖果放进了嘴里。 刚吃下片刻,这孩子的眼睛里就放出光来了。他倒是不客气,立刻一把抢过王江宁手里的所有糖果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吕冲元在一旁笑了半天,“我还以为这孩子是家教好平时又不见生人,所以不随便吃别人东西,这看起来是压根就没吃过糖啊。” “是啊。可是话说回来,得多没见过世面,才能连糖都没吃过呢?老鹿还是采办,给孩子买点糖吃不是啥难事吧?”王江宁若有所思地说着。 “说不定就是老鹿抠门而已。”吕冲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抠门?你看看这孩子穿的,又是丝衣又是绢鞋,老鹿能抠门?你一个出家人哪儿懂这些皮囊之事?”王江宁抓住一切机会数落吕冲元。 “你觉得那个康教授,可信吗?”吕冲元立刻决定转移话题。 “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疑点。再说了,他之前也确实是命悬一线,要不是他,我现在已经把李姑娘救回来了。”王江宁一提起这事儿依然耿耿于怀,不过吕冲元的意思他也十分在意,“怎么,你怀疑他?” “总觉得不太对劲。他不是那个什么,化学家,对吧?可是你看他好像什么都能聊两句,就是不怎么聊自己的化学。”吕冲元小声说着,斜着眼看向康闻道。 吕冲元这番话王江宁倒是深以为然,他也斜着眼看过去,康闻道现在正十分热络地和老鹿聊着这村子的人文历史,反倒是梅檀在一旁晾着插不上嘴。 “老鹿啊,我看你们这村子里的建筑风格,还有你们这些穿衣打扮,倒还真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一般。这村子还叫作盘虬村,此地又是大明朝龙兴之地,我看这里龙气聚拢,绝对是一方宝地啊!”康闻道感叹。 老鹿却茫然地摇了摇头:“什么龙什么地,我却是不知道。我们世居此地,只是贪图这里的地利之优,免受盗贼乱兵之扰。”话没说完,老鹿就转身又去闷头整理自己的东西了,也不搭理热切满满的康文道。 王江宁眯了眯眼,分明从老鹿身上看出了“避忌”二字。 第七十三章 鸿门之宴 “你们是拉块(哪里)来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从王江宁身边响起。 王江宁转头一笑,果然是鹿儿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开口向王江宁和吕冲元问话了。 “大侦探,这孩子说话的口音怎么和你们那边那么像?”吕冲元这句话倒是听懂了。 王江宁冲他挥了挥手示意吕冲元先不要说话,自己则蹲下身来凑到鹿儿身边,笑眯眯地说道:“我们是从南京来的。你这个娃儿今年多大啦?” “蓝鲸?是在山外面吗?山外面是不是在打仗,很危险?”鹿儿瞪大了眼睛小声问道,一边问还一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 “南京就是民国的首都啊。以前叫金陵,也叫江宁。你的口音和他好像是一个地方的,你不知道南京吗?”吕冲元也笑嘻嘻地在一旁答话。 鹿儿似乎对吕冲元更有好感些,只是吕冲元略带江西口音的官话让他听起来十分别扭,愣愣地摇了摇头。王江宁只得用南京话又复述了一遍,鹿儿依然是一副十分茫然的样子。 “这孩子年龄太小,八成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南京也正常,我在山里的时候也不知道还冒出来过一个袁皇帝呢。”吕冲元对王江宁摊了摊手。 “刚才那个,还有吗?”鹿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王江宁知道他问的是糖果,“没了。你要喜欢吃,可以让你爹买给你啊,也不贵,凤阳城里就有得卖。” “凤阳城?那又是哪里?也是在山外面吗?那里不打仗吗?”鹿儿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还在回味糖果的味道。 王江宁顿时皱起了眉头。 “没听过南京也就罢了,这孩子连近在咫尺的凤阳都不知道?”吕冲元说出了王江宁心中的疑惑。 “你爹不给你买,下次我再给你带点来,或者带你出去玩玩也行。”王江宁蹲得脚有些麻,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腿脚。 那孩子一听,又愣了一下,才拨浪鼓般的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害怕:“不能的,不能出去的。” “什么不能?外面可好玩了,我们又不是坏人,你要是害怕啊,到时候让你爹陪你出去,放心了吧?”吕冲元自认为哄小孩还是很有一套的。 哪知道,一听他这话,原本还一脸天真的孩子脸色瞬间一变,像看怪物一样看了看吕冲元,又看了看王江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却不再说话了。 王江宁看到鹿儿这奇怪的反应,心中一动,正要再多问两句,老鹿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了。 “鹿儿,过来帮爹送东西!” “来了!”孩子如蒙大赦一般,从王江宁和吕冲元两人的中间硬插过去,还差点撞到吕冲元。他一路小跑着到了老鹿身边。 王江宁装作若无其事地扫了老鹿一眼,正好见他也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和吕冲元。两人四目相交,各自淡然的目光交错而过,仿佛一切都自然如常一样。 王江宁心中此刻已是雪亮,老鹿怕是真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不过,虽然天时地利人和此刻都在老鹿这边,王江宁却也并不担心,毕竟己方这边有人有枪,就算老鹿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可能以一敌四。他唯一担心的是老鹿其实知道艾梁甚至李错的消息而故意隐瞒不说? 王江宁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老鹿已经自顾自地交代鹿儿牵着毛驴出门送货去了。而梅檀和康闻道则在一旁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诸位,歇脚差不多啦,咱们一起去祠堂吃饭吧?顺便见见村长。村长可有日子没见过外客了,想必欢迎得很呢,说不定他一高兴,开一壶老酒给各位接风,哈哈。”老鹿送走了鹿儿,转身回来冲着王江宁等人笑呵呵地拍了拍手。 “食堂?老鹿,你们这儿吃饭还有食堂啊?”吕冲元惊奇地眨了眨眼。 “村牛,老鹿说的是祠堂。”王江宁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对对对,祠堂。像我家这种没人做饭的,村里专门在祠堂开了百家灶,倒也不是白吃白喝,就靠我每月去镇子上面采办东西填补。”老鹿介绍得倒是十分细致。 “那可就真要打扰了。”王江宁这时候肚子也饿得够呛,管他是鸿门宴还是满汉全席,都要吃饱了再说啊。 “我们付钱。”梅檀在一旁插了一句嘴。 这几人一路跟着老鹿往村里的祠堂走去。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村子里没什么人走动,只有些点点的微光从一些屋子里散发出来,老鹿举着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 “老鹿,这祠堂很远吗?”吕冲元此刻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急急火火地问道。 “就在前面,就那个院子。”老鹿往前一指,众人都依稀看到前面似乎是有一处大院子,门口还挂了两盏灯笼。 一看如此之近,众人不禁脚下都更快了些,很快,那院子便看得更真切了。一面丈高的白墙,居然有三扇门,中间那一扇甚是宽大,不过只有左侧的门是开着的。每个门上都挂了两盏灯笼,也只有左门的两盏灯笼里面点了蜡烛。而三扇门的左右两侧白墙上,则各雕着一个圆形的浮雕,似乎是祥麟瑞兽一类的东西,只是看起来颇有年代。 王江宁闷头走路也没细看,倒是康闻道盯着那院墙看了半天,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咦”的声音。 “康教授,怎么啦?”王江宁此刻正好和康闻道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见康闻道这般反应,王江宁立刻问道。 “这地方怎么会有鸱吻的浮雕?真是奇哉怪也。鸱吻一般都用来作为屋脊正脊两端的一种饰物,我还从未见过把鸱吻直接这样雕在墙上的。”康闻道扶着眼镜望着墙上的浮雕,满脸都是疑惑。 王江宁却没太听明白奇怪在什么地方,只是对康闻道口中的“鸱吻”感觉非常耳熟,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 走在两人前面的梅檀这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用一种明显是强压着情绪的声音直视着王江宁说道:“鸱吻……就是陈婷婷背上的图案。” 王江宁顿时目瞪口呆。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难道这还和生死不明的陈婷婷有什么关系? 他眯着眼看向那墙上的浮雕,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康闻道和梅檀的判断应该不会错,但就算是鸱吻,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王江宁无意间把目光投向了祠堂打开的那扇门,两盏红色的大灯笼挂在那里,若明若暗的灯光照射着白墙上漆黑一团的鸱吻。这一切都散发着……等等,这番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江宁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漆黑的夜里,鸱吻,一扇门,两盏灯笼。 如果再有个女人出现在门里,这一切不就是自己之前的那个梦吗? “村长亲自来迎接你们了!”老鹿兴奋的声音打断了王江宁的思绪,不过同时也让王江宁心中更加的忐忑。 这村长要是个女的,自己这梦就未免真实得过头了。 “不知有贵客远道而来,失礼了。专门给诸位备了晚饭,乡野简餐,见怪则个。”一个浑厚的男声把王江宁从梦境里彻底拽了回来。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袍头戴纱帽,须发皆白的老年男子从门里面走了出来。 众人中以王江宁为首,这种时候自然要他来打头阵。只是这村长的语气十分客气,而且遣词用句似乎颇有几分古韵,虽然村长刻意地学着北方官话,可王江宁还是听得出来,村长的语调很像南京口音。 “谢谢村长,那就多多打扰了。哈哈。”王江宁生怕说多了露怯,只是闷头应了一声就打起哈哈来。 那村长也不多问,只是侧身引着众人往祠堂里走去。这祠堂规格甚大,进门之后还有个丈长的照壁,绕过照壁便是个庭院,庭院后面方是客堂。 王江宁和梅檀倒也罢了,吕冲元和康闻道这一路看过来都情不自禁地纷纷咂舌。 “这地方绝不简单。”吕冲元趁村长和老鹿都在前面引路,自己压低了声音在王江宁耳边说道。 “你又看出什么了?”王江宁对吕冲元的反应并不意外。 “我进屋的时候就注意了,这祠堂的屋顶飞檐上居然有四个走兽。”吕冲元用手指轻轻指了指祠堂屋顶的飞檐。 王江宁顺势望去,在灯光的照耀下确实在飞檐上隐约看到有几个小物件,他却看不明白这里面的窍门。只是王江宁虽然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对于不懂的事情也能毫无心理压力地请教梅檀和康闻道,但要在吕冲元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他还是非常不愿意的。 好在,康闻道及时给王江宁做出了解释:“小道长说得没错,这地方绝不简单。那村长穿的是明朝官服,还是一件斗牛服,头上戴的是乌纱帽。不简单,绝不简单。” 明朝?王江宁在心里暗自念叨着。他对历史了解不多,只知道个“唐宋元明清”,明朝既然是在大清朝之前,那亡了得有个几百年了吧。王江宁对这个亡了几百年的朝代实在没什么了解,唯一算得比较深的印象大概就是戏曲说书中的大顺李闯王、吴三桂和陈圆圆了。 那村长看起来年纪不小,身体倒是硬朗得很,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三步两步就带着众人来到了客堂里。只见这客堂也甚是宽大,能摆下好几张大圆桌。此刻却只有一张桌子摆在一侧,还有五六把椅子。而客堂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客堂照壁上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画作的好坏王江宁更是看不出来了,只是感觉这画中的山水十分写意,端的是雄浑壮奇。 唯一让王江宁感到奇怪的,是这幅画的落款位置十分与众不同,是在右上角有一行小字,而王江宁见过的所有的画的落款全都是在左下角。只不过这画大得离谱,那行小字王江宁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 倒是梅檀皱着眉头盯着那幅画看了好半天。 第75节 “哇,村长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四个人啊,正好备了五副碗筷。”吕冲元有意无意地赞叹着。王江宁往桌上一看,这饭菜倒是平常,不过是些青菜豆腐,萝卜笋丝之类的东西,唯一算是荤菜的是一盘韭菜炒蛋。但是桌上这几副碗筷确实备得未免太离奇了。五副碗筷,六个茶杯。 这村长怎么知道己方来了四个人外加老鹿一共五个人的? “什么事儿给鹿儿知道了,就等于全村都知道了。他刚才来送东西的时候把你们的情况都告诉我了,还特地叮嘱老夫说你们还饿着肚子,带的粮食都给他吃了。所以老夫专门准备了这道薄宴,要按着村里的习惯,我们是不吃晚饭的。也就是老鹿,出去得多,现在和外面的人习惯差不多了。”村长微笑着说道。似乎是打开了话匣子,村长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这下子轮到王江宁和吕冲元面面相觑了。王江宁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低着头小声说道:“村长有心了,其实那个,给鹿儿的东西也不算是我们带的粮食。”他其实是又泛起了职业病,这个村子处处都透着诡异,再加上梦里的预示,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再看村长殷勤的模样,他莫名打了个寒战——这饭菜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第七十四章 潜龙勿用 “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哪有站在饭桌边上聊天的道理?”老鹿似乎真是饿狠了,招呼众人先坐下吃饭。可落在王江宁眼中却越发觉得这举动透着几分刻意,仿佛是看穿了他心里的疑惑,故意做出来叫他放心的。 可怀疑虽怀疑,王江宁他们确实也是饿坏了,见老鹿吃得痛快,王江宁也只得将心里那些先放下来,不管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看起来这饭菜应该是安全的。见他先松了口,众人便也不客气,落座就吃了起来。村长只端了茶杯在旁边作陪。 众人心中各怀心事,饭还没吃到一半,王江宁率先按耐不住,嘴里一边扒拉着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村长:“还没请教村长怎么称呼?” “哦,老夫姓蓝,单名一个途字。”村长咂了一口茶,凝视着王江宁说道。 “哈哈,那我就叫您蓝村长啦。蓝村长,你们这村子怎么这般隐蔽?像我们这样的外人来得应该不多吧?你们平时也不出去?”王江宁继续扒拉着饭,头也不抬地问着。他这话一出口,吕冲元和梅檀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留神倾听着。 “唉,还不是为了躲避战乱,幸好先祖们找到了这么一块世外桃源,我们这些后人才能过上太平日子。”蓝村长轻飘飘地冒出一句话。“至于外人嘛,只要不是凶徒歹人,我们也都是乐于交流的,老鹿隔三差五就往外面跑呢。不过这得有好些年了吧,没有外人来过了。这村里的人都不乐意出去,我们每一代人会有一个像老鹿这样的人负责出门采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他人随便种种地就能活得舒舒服服。” 听到“采买”二字,王江宁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刚要抓住,却听蓝村长又道:“我听老鹿说外面一直在打仗?” 王江宁没想到蓝村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居然反问起自己来了,他也不怠慢,立刻点头称是:“是的,外面这些年一直在打仗,你打跑了我我打跑了你,军阀混战是一个接一个的山大王。好在您这村子够隐蔽啊,外人就算想进来,没有我们这般的机缘巧合,也确实是难于登天啊。” 王江宁虽然心中急于打探艾梁和李错是不是已经来到了这村子,却到底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虽然现在看起来一切还正常,他依然担心打草惊蛇,只能继续旁敲侧击地问着村长。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们搬进此地也有数百年了,什么兴衰生死,都是过眼云烟。好在外面再怎么乱,我们还是过我们的日子。”像是被王江宁的话触动到,蓝村长长吁短叹了一番。 “请问村长,这村子有多少人呢?”一直细嚼慢咽的梅檀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话,引得王江宁和吕冲元都纷纷侧目。 “盘虬村有多少人,以前我是记得的,现在年纪大了,我也不大清楚了,三四十户,一两百人吧。”蓝村长随口答道,他又喝了口茶,一边平复了心情,方才接着说道,“诸位来得也是巧了,过几日就是村里重要的节日登龙节。每年登龙节,村中不分男女老幼,都要祭天祭祖,祈福安康。诸位远来是客,在外面见惯了战火纷飞,不妨多留几日,看看我们这登龙节的大典,冲冲喜气。” “那可真是要叨扰了。”王江宁心中大喜,他一直在想怎么能找到一个借口在村子里多留两日,哪知道这蓝村长居然主动挽留他们多留些日子,他自然是求之不得。那什么登龙节登虎节他是毫不在意,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只有己方是不是真的来对了地方,而且比艾梁他们到得早。 众人很快都吃完饭,在客堂刚休息了片刻,一个小毛孩子从外面小跑着进来了。王江宁定睛一看,居然是鹿儿。他看到王江宁等人,咧开嘴笑了笑,也不说话,先跑到村长跟前有模有样地做了个揖,待村长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跑到老鹿面前大声嚷了一句:“爹!东西都送完啦!” “那正好,时候不早啦,你送几位客人到咱们家去准备休息,东侧的厢房是干净的,你再好好收拾一下,别怠慢了客人。”老鹿装腔作势地要拍鹿儿的脑袋,鹿儿立刻机灵地跳到了吕冲元身后。 “小滑头。”老鹿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又笑着对王江宁说道:“王领队,我这儿还要和村长盘一下今天的账目,就让犬子带诸位先回去休息。” “好说好说。”王江宁也做了个揖,起身就和众人一起告辞了。采买,账目,他想他知道自己觉得奇怪的是什么了,这样一个“桃花源”,封闭了这么多年,除了粮食什么都没有,他们究竟拿什么去外面和人互通有无? 慢慢退出了客堂,王江宁不经意间向客堂后面的小院子打量了一眼。后面似乎就是祠堂的祭祖之地,一个小屋子里烛火通明,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牌位,还有两三个人或跪或立,一股香薰之气飘然而来。毕竟祠堂这样的核心地方,外人还是不便乱看的,王江宁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就和众人径直往门外走去了。不过这一次,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吕冲元之前说的飞檐上的几个走兽。 每个飞檐上是四只走兽,前面三个似乎都是什么动物,最后一个却好像是个小人,只是毕竟离得远,天又黑,他还是看不真切。 蓝村长和老鹿把众人送到祠堂门口,就返身回去了,只留下鹿儿引着众人返回老鹿的家。 康闻道似乎对鹿儿十分感兴趣,主动和这小毛孩子攀谈着,只是两人口音相差甚远,说起话来全然是牛头不对马嘴。 趁着这个空当,王江宁主动请教起吕冲元来。 “吕道长啊,你刚才说的那个不简单的飞檐走兽,到底怎么个不简单法啊?” 吕冲元似乎知道王江宁定有一问,不假思索地就说道:“按着自古以来的形制,飞檐走兽是有严格形制之规的。比如按着前朝大清的规矩,走兽按单数来,一三五七九,越多说明规格越高,到了九那就只有皇宫才能用了。而这地方,都是偶数,而且还是四只,说明这规格是按着更早些的规制来的。若仅仅如此倒也没什么,关键还是,那四只走兽中,有一只十分特殊。” “我刚才注意看了,三个动物,还有一个,好像是个人?”王江宁不动声色地说道。 “大侦探这观察力果然可以啊。”吕冲元笑着赞了一句,“那个小人,叫作仙官驭凤。侧身骑着凤鸟的仙人。这种规制的飞檐走兽,就只有明朝初期才有。明前是嫔伽,明后虽然还是仙官驭凤,却改为顺身骑凤了。”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学化学的变得懂历史,你这小道士也变成史学家啦?”王江宁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和历史没啥关系。这本来就是我们道家的东西。”吕冲元听出了王江宁语气中的异样,白了王江宁一眼。 “啥意思?这仙官驭凤,难道还是你们道家的东西了?”王江宁也白了一眼回去。 “对啊。仙官,本来就是我们道家的。”吕冲元硬生生把王江宁的白眼噎了回去,“武当山道观上的金顶,就是和这个形制一模一样的仙官驭凤,那也是明初期修建的。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江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地方,不科学。”一直沉默寡言的梅檀突然冒了一句。 “大教授不会也要变成史学家吧?”王江宁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梅檀却完全不理会王江宁的嘲讽,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若是按着康兄和冲元的说法,这村子肯定是始建于明初时期无疑。村长穿的还是明朝的官服,祠堂也是按着明初的规制,我听这鹿儿的口音,似乎也很像是南京那一带的口音,南京可是大明朝的开国都城。那说明这村子,可能已经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可是我刚才问村长,他却说这村子只有三四十户,一两百人,这绝不可能。” 梅檀这番话倒是让王江宁和吕冲元都转不过弯来,俩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这村子面积甚广,农田也很多,环境极其舒适,完全没有受到外界战火甚至是改朝换代的影响。连村长都穿着大明朝的官服,这说明连清朝都没有找到这里。”梅檀冷静地分析着,“英国有个人口学家叫作马尔萨斯,他有一个人口理论认为,在自然条件完全充分满足的情况下,人口的增长速度是以二十五年翻一倍的速度呈现出几何级数增长。只是历史上极少出现能够完全满足要求的充分自然环境,所以他的理论很难得到充分验证。不过学术界都认为他的说法理论上是可证的。” “什么鸡?什么河?”王江宁听得一头雾水。 “几何级数。比如说,这个村子最早如果只有十个人,五男五女,只要自然条件充分满足,有充足的粮食和水,以及居住环境,那么过二十五年,人口会增长到二十个人。而过了五十年,人口会增长到四十个人。如果过了一百年……” “会增长到八十个人?”王江宁扳着指头数着。 “会增长到一百六十个人。”吕冲元的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不错。”梅檀冲吕冲元点了点头。 “所以这到底有什么好奇怪的?”王江宁决定转移话题,掩盖一下自己算数上的劣势。 “王江宁,你还没明白吗?按照这个村子的条件,这么多的耕地,这么大的一片地方,与世隔绝不受任何干扰,不是正好满足梅教授说的那个条件吗?可是五六百年过去了,这里却只有三四十户,一两百人,你再想想蓝村长说的,他们这里没人出去,也极少有人进来。你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吗?” “什……什么意思?人太多了?”王江宁感觉今天自己的脑袋完全不够用了。 梅檀已经懒得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只有吕冲元幽幽地冲王江宁说了一句:“不,是人少得可怕。” 同一时间,祠堂。 “你怎么看?”蓝村长目送着消失在黑夜里的王江宁一行,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说话的语气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冷峻非常。 “大人,这四人绝不简单,他们居然能直接摸到通天潭边上,但对村寨倒是一无所知,此事实在蹊跷。除了领头的那个看起来略有身手,其他三人似乎都像是读书人。依小人之见,还是先看看再说。毕竟,拿下这四人易如反掌,可他们后面是不是还有人来,尚未可知。”老鹿十分恭敬地低着头说道。 “嗯。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两天你先看住他们再说吧。”蓝村长微微点了点头,犀利的眼神突然又扫向老鹿,正巧老鹿偷偷抬头,两人目光一接,吓得老鹿腿都抖了一下。 “看好你儿子,不要让他乱说话。”蓝村长冷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请大人放心。”老鹿连忙做了个揖,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直到蓝村长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远处,老鹿也没敢直起身来。 第七十五章 投石问路 “鹿儿,你们这里经常有外人来吗?”吕冲元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和鹿儿聊着天。 “不经常的。”经过之前的相处,鹿儿和吕冲元熟络了很多,说话也不再拘谨了。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却令一直留神关注吕冲元和鹿儿交谈的王江宁心中一跳——鹿儿说的是不经常,而不是没有。 这个盘虬村这么不好找,没有老鹿带领误打误撞找进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些年一直有人有目的地来找这个盘虬村;要么老鹿这些年“不经常”地带一些人进来。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很有问题。王江宁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继续留神听着吕冲元和鹿儿的交谈,一边仔细打量着这村子的夜景。 来的时候老鹿走得快,他也来不及考察地形,这回去的路上虽然天黑了,但是脚步一慢反倒是能细致观察了。 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村子看起来似乎没多少人。除了来的时候看到从田里回来的几个人,外加上老鹿、鹿儿、村长,就再没见过其他人了。大约是物资匮乏,村中的房屋晚上好像也不怎么点灯,到处都漆黑一片,只有些许零星的几个火光隐约在远处闪烁着。 而第二个感觉,就是这村中的路十分繁复,明明能直接过去的一条石板路,非要修得绕来绕去的,如果不是鹿儿在前面带路,王江宁自问虽然不是路痴,也肯定会立刻迷路。这也明显是有意为之。 至于第三个感觉,则是这村子确实十分古老。一路看到的几个石磨和石盘都明显是十分老旧了,墙皮也是刷了一层又一层,掉了一层又一层。 到处都有人生活的气息,但是到处又都不像是人生活的感觉。 就算对梅檀那个什么鸡河的理论一无所知,王江宁多年的职业习惯也告诉他,这地方绝对是有问题的。现在唯一能作为切入点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个毛头孩子了。 思绪一回到孩子身上,王江宁才发现吕冲元和鹿儿已经从吃晚饭聊到吃早饭了。 “你居然没吃过包子吗?”吕冲元的惊讶完全没有丝毫掩饰。 鹿儿愣愣地摇了摇头,一双眸子却透露出他对“包子”这个听起来就很好吃的东西的无限遐想。 “明天我带你去县城里吃包子,咱们反正有骡马,来回也就半天时间。”王江宁灵光一现,立刻插进话来。 一听到“去县城”几个字,鹿儿原本憧憬的眸子顿时黯淡下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瑟缩了一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不行的,不能出去的……”他的声音颤抖着低了下去,看得出来是真的害怕。 “没关系啦,你不要告诉他,就说你带我去村子里串门了不就行了。”王江宁暗中拽了吕冲元一下,示意他配合自己。 “对啊对啊,县城里不但有包子,还有各种好吃的糖果,比刚才给你吃的那种还要好吃得多呢。”吕冲元立刻会意,十分配合地舔了舔舌头。 然而鹿儿完全不为所动,依然默默地摇了摇头,脚下的步子却更快了些。 “不要着急。”梅檀拍了拍王江宁的肩膀。 “喂,鹿儿,走错啦,这边啦。”吕冲元再次大呼小叫着。 本来在前面带路的鹿儿愣了一下,像是想什么事情一般想了半天,才转身回来,沿着吕冲元指的路继续闷头往前走。 “你比他还认识路?”王江宁奇道。 “当然,都走过一遍了,怎么会记错,道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认路是基本技能了。”吕冲元得意地拍了拍胸脯,“我感觉这孩子好像记性不太好,路上我已经发现好几回了,他经常会记不得路。” “从小长大的地方,会记不得路?”王江宁更觉得疑惑了,虽然这村子里的路是很复杂,但是鹿儿不是还经常给村子里的人送东西吗?怎么会不认识路? 第76节 “鹿儿,这路你不熟悉吗?”王江宁凑到鹿儿身边,笑吟吟地说道。 鹿儿却依然没有抬头,只是咬了咬嘴唇,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我记性不好,经常分不清方向,没少被爹爹责骂,所以他才每次让我去送东西,让我能长点记性。” 王江宁待要再追问下去,却被康闻道轻轻扯了扯袖子。 “王探长,我看这孩子很可能是从小就信息闭塞,也有可能是脑部的海马体发育不好,所以天生方向感差。”康闻道生怕给鹿儿听到了,也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海马体?我们脑子里还有海马?”王江宁越发觉得这些科学家的世界不可理解。 “脑部的一种组织,负责我们的方向感。”梅檀在一旁补充着。 “这样啊。”王江宁认真地点头,仿佛真的听懂了一样。 众人一路再无多话,很快就返回了老鹿的家中。出乎王江宁等人的意料,老鹿家的厢房收拾得居然十分整洁,不但有好几张床铺,而且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几乎比老鹿自己家中的还要完备。 王江宁摸了摸木架上闪亮的铜盆,又闻了闻床铺上的味道,并无南方常见的霉臭味,甚至隐约有一丝香味。其他人都在闷头整理自己的行李,王江宁走到院子里,看见鹿儿正在十分吃力地打水。水井倒是就在院子里,可那水桶几乎有半个鹿儿高,把鹿儿的脸都涨红了。 王江宁立刻跑过来帮忙。 “我们自己来,你且歇着。”王江宁用力扯过水桶,笑着对鹿儿说道。 “爹说了,你们是客人,不能让你们动手。”鹿儿怯生生地说道。 “什么客人不客人的,再说他又不在。”王江宁满脸的毫不在乎,拎着水桶就往伙房走去。 “你们家经常接待外人吗?我看那厢房打扫得十分干净啊,可是你爹和村长都说好久没人来了。”王江宁把水倒进大铁锅里,熟练地捣鼓着炉灶。这种炉灶他倒是十分熟悉,与南方常见的柴火炉子没有任何区别。 鹿儿站在一旁帮着烧火,头不抬,也不吭声。 王江宁也并不着急,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这般小,就没有了娘,却要担起这个家,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从小就不知道爹娘是谁,说起来比你还要惨一些。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像亲人一样的人,可是那人却被坏人抓走了。其实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找到她,我们听说她很可能会来这个村子……”王江宁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鹿儿的神情。 “你娘被坏人抓走了?”鹿儿总算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王江宁。 他这番话倒把王江宁逗得一愣,手里的柴火都停了下来,“不是我娘啦!是……哎,和你这小孩子说了你也不懂,就当是我妹子吧,我把我妹子弄丢了。” 鹿儿又不说话了。 “哎不说这些啦。鹿儿,来,给你个好东西,以后你再也不用怕迷路了。”王江宁见场面有些尴尬,这孩子毕竟还是太小,自己说的这些东西他八成压根就听不懂,便主动转移了话题,从怀里掏出一个褐色的小盒子来。 “这是什么?”鹿儿的眼神立刻被那小盒子吸引过去了。那盒子包着牛皮,也就巴掌大小,却看起来十分精致,边角都用金属包边,在炉灶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个东西呢,叫作指南针。没见过吧?”王江宁轻轻一扣这盒子,就打开了盒盖,轻轻放在了鹿儿的手上。 鹿儿双手捧着指南针,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小盒子里那个微微抖动的小针。 “这根针呢,这一头永远指着北方,这一头永远指着南方,不管你怎么转这个盒子,它永远都能告诉你哪边是南,哪边是北,你就再也不会找不到路啦。送给你。”王江宁十分大方地说着。 这指南针实则是离开南京前韩平送给他的,王江宁一开始还挺感动,后来临到要走了才听说原来是警察厅门口那几天一直有个卖货郎常驻,韩平他们嫌人家吵闹愣是把那货郎赶跑了,强行克扣了那货郎的不少东西,其中就有这个指南针。气得王江宁当时就差点想把这指南针给砸了,还是吕冲元好言相劝这毕竟是用得着的东西,等回了南京再收拾韩平不迟,这才把指南针留到现在。 鹿儿哪里知道这些曲折,他见这东西如此神奇,一开始只是颇为好奇地把玩,一听王江宁说要送给自己,立刻吓得急忙推脱。 “不行的,我不能要你们的东西,之前吃了你们的东西,爹爹已经很生气了。”鹿儿捧着指南针就要往王江宁身上塞。 “哎呀你这傻孩子,别给你爹知道啊,你自己收着就行啦。这种东西啊,外面多得是,不值钱,王大哥说送你就送你啦。”王江宁一面哈哈笑着一面躲着鹿儿,蹦到了伙房门口转身就准备走。 “你刚才说,被抓走的是你妹妹?”鹿儿见回送不成,只得小心翼翼地把指南针收下。他似乎闷头又思想斗争了半天,才突然冒出一句话。 王江宁已经迈出屋子的半只脚立刻又收了回来。 他心中一阵狂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刚才鹿儿说的是“被抓走的是你妹妹”,这话不是分明已经承认什么了吗? “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比亲妹子还要亲,所以,你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王大哥,好吗?”王江宁凝视着鹿儿的眸子。这孩子清澈的眼神,让王江宁竟然隐约看到了小黑皮的影子。 鹿儿却再次躲开了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说道:“你们这些人说话总是奇奇怪怪的。”然后只略微一顿,仿佛像下定了决心一般,鹿儿才又小声说道:“这些事你万不可告诉爹爹,他,他会打死我的。” “你放心,我若是让他知道,天打五雷轰。”王江宁这辈子发过无数毒誓,不过他并不迷信这些誓言也都不太当真,但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几天前,爹爹带来过几个人,其中就有个大姐姐,好像是被抓住的,我看到她手脚都被捆住了。那几人看起来都不像好人,好几个都没有头发,对爹爹也凶得很。”鹿儿的声音细若蚊音,听在王江宁耳朵里却如同雷鸣一般,尤其是听到“没有头发”几个字,他感觉自己心跳如擂,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鹿儿看出端倪。 王江宁努力定了定神,职业习惯般的回头看了一下静悄悄的院子和远处的厢房,确定没有旁人偷听,这才继续问道:“后来呢?怎么你爹完全没提过这事儿?” “我就见过他们一次,他们来的第一晚就住在我家,我看他们都是带着刀的,还有些奇怪的短木棍。第二日爹爹就带他们出去了,再也没见他们回来。爹爹后来嘱咐我,不可再提起这事。村子里也有人见到他们,后来大家也都不提。你们来了以后,爹爹还给我说不可告诉你们这件事,不然他就打死我。那个大姐姐就是你的妹妹吗?”鹿儿说到“打死”两个字的时候,浑身都抖了一下。 “应该就是我妹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爹爹知道此事。你也切不可给任何人再提起此事。”王江宁摸了摸鹿儿的脑袋。 鹿儿用力点了点头。 王江宁和鹿儿刚把热水端到房间,老鹿也正好回来了。 “哎呀你这娃子,怎么好让客人动手?”老鹿看到王江宁和鹿儿的样子,作势就要打鹿儿,吓得鹿儿捂着脑袋就要跑。不过王江宁却注意到,老鹿的眼神其实一直狐疑地在王江宁身上打量。 “老鹿,你这就见外了啊,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自己能照顾自己的,哪能让小孩子来照顾我们啊。鹿儿这孩子你平时也别管太严了,我看啊,小孩子还是要多和人交流,你看他现在,几乎都不会说话了,这将来可怎么接你这采办的担子啊。”王江宁语重心长地跟老鹿絮叨着。 吕冲元接过热水,也在一旁帮腔:“是啊老鹿,我们来到贵宝地叨扰,心里已经很是过意不去了,哪有让孩子照顾我们几个大老爷们的道理。” “远来是客,远来皆是客。那诸位早点歇息,我就不打扰诸位啦。”老鹿笑嘻嘻地打着哈哈,收了水桶就准备带着鹿儿回自己的屋子。 那边正在擦拭眼镜的康闻道却想起什么来,饶有兴致地说道:“对了老鹿,今天蓝村长说的那个登龙节,是个什么节日啊?” 王江宁心中一动,低着头收拾着床铺,耳朵却仔细听着。 “这登龙节,是本村的传统节日了。每年一次,村中不分男女老幼,届时都要举火同庆,上登龙台祈福消灾,希望一年里风调雨顺。”老鹿摇头晃脑地说着,语气中颇有得色。但不知怎的,王江宁却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这样的节日,各地倒是都不少。不知道你们村子里的这个,好不好玩。”吕冲元微微扬着头,满怀期待地说道。 “村长不是说了,到时候欢迎各位一起参加,讨个喜气。”老鹿扔下这句话,又客气了几句,便带着鹿儿关门回房了。 第七十六章 分头行动 夜半。 厢房里黑着灯,这四人却都没有睡觉,全在听着王江宁转述从鹿儿那里得来的消息。 “老鹿这人,远不是看上去那般忠厚老实。鹿儿说的那帮人,应该就是艾梁一伙无疑。可老鹿和村长都只字不提,这里面必有原因。”王江宁习惯性地叩了叩桌子,时不时地扫一扫窗外。 “想不到这老鹿居然是这般心口不一之人。”康闻道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识人不清有些懊恼。 吕冲元站在窗户边上警惕地放着哨,他一面观察着院子,一面小声对众人说道:“眼下情况不明,艾梁他们和这村子里的人,包括老鹿和村长,是什么关系我们都不知道。按理说这村子如此隐蔽,外人想进来那是难如登天。可是鹿儿说的意思,带他们进来的似乎还是老鹿,难不成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正好碰到采办回来的老鹿?” “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人想要制造巧合罢了。”王江宁又念起了李老吹的至理名言。 “这地方就这么大,艾梁他们既然来了没有几天,还这么多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看来我们也要小心些。”梅檀望着王江宁。 “嗯,小道士,今晚你我各守上下半夜,以防万一。明天再见机行事。”王江宁迅速做出了决断。 “何必等明日,夜长梦多的,不如我今晚就去夜探一下。”吕冲元借着月色观察外面的情形。 王江宁摇了摇头:“不好,老鹿他们既然对我们早有戒心,今天第一晚,定然会死死盯住我们,这村子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今晚上会有多少人在盯梢我们这屋子。你吕冲元本事再大但也是个凡人,总不可能隐身遁地而出吧?”王江宁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一口气就把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吕冲元思考片刻点了点头。王江宁说得没错,老鹿从村长那里回来的时候就隔了很久,天知道他和村长商量了些什么,甚至有可能——吕冲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你们说,老鹿他们会不会和艾梁是一伙的?” “不会。”王江宁十分笃定。 “为什么这么肯定?”梅檀也觉得吕冲元的考虑十分有道理,见王江宁如此肯定,便略带疑惑地问道。 “梅教授似乎很怀疑他们,方才那顿饭我见你特意用银筷子试了毒的,可是,并没有毒不是吗?他们如果是一伙的,祠堂那顿饭就该解决我们了。”虽然如今黑灯瞎火,但王江宁语气中的得意之情只要不是个聋子都能听出来。 于是,梅大教授声音冷冷地说道:“我那筷子是银筷子没错,但只是为了卫生。银筷子根本试不了毒。” 王江宁又撇了撇嘴,十分不满地说道:“大教授你不要诓我,我虽然读书少,但银筷子试砒霜,一碰就发黑的说法我还是知道的。” 第77节 “银筷子发黑是因为过去砒霜不纯净,含有不少硫化物,银是和硫化物反应发黑,不是和砒霜反应发黑。我们现代工业生产出来的砒霜都很纯净,什么银筷子银碗碰了都不会变色。”黑暗中,康闻道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显然是因为这对话正好碰到了他的老本行,直接就像讲课一样介绍起来了。 “咳咳,那总之我们现在没事,老鹿他们应该和艾梁不是一伙的,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赶快睡觉吧。”王江宁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自己引以为傲的破案知识居然被梅檀和康闻道一前一后打脸。王江宁暗自庆幸现在天黑,别人看不到自己的红脸。 “康教授,你们那里还生产砒霜啊?你们这是什么工厂啊?”吕冲元却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这问题乍听没什么,但知道吕冲元对康闻道一直持怀疑态度,再听这话便意味深长了。 “我们工厂倒是不生产砒霜,但砒霜又叫三氧化二砷,是冶炼砷合金和制造半导体的原料,我大学时研习过半导体方面的课题,对砒霜还是很了解的。”康闻道依旧一副讲课的口吻,显然对吕冲元的试探一无所察。 “那康教授你们工厂都生产些什么啊?怎么看起来好像都是些危险物品?”吕冲元也继续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大部分化学原料不妥善保存都会很危险,比如很多碱性金属会遇水自燃,有些燃点低的物质遇上高温会自燃,更别说硫酸、硝酸这类腐蚀性很强的,全都要妥善保管。可现在被那群坏人胡乱洗劫一空,更逼着我们制作了不少简易炸弹。若不能成功找回来,真不知道他们会用这些惹出多大的乱子。”康闻道说到最后语气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别担心了,我们已经顺利找到了这里,这是个好的开端,我们尽力而为,希望一切顺利吧。”王江宁打断了众人的床边夜话,其实他也能感觉到康闻道隐瞒了什么,但他对康闻道的怀疑并不强烈,侦探的直觉告诉他,康闻道并没有害他们的心。而说到秘密,他在黑暗中扫过吕冲元和梅檀,在这儿的几个人,谁没有秘密呢? 第二天清晨。 王江宁刚一睁眼,就看到吕冲元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门边晃着腿,梅檀和康闻道的床铺却空着,俩人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俩呢?”王江宁揉着眼睛问道。 “出去洗漱了。”吕冲元头也不回地应道。后半夜守夜的小道士居然完全看不出疲惫的样子,腿晃得王江宁觉得地都在抖。 “这俩,洗漱还要一起去?”王江宁麻利的穿着衣服。 “也许这就是知识分子之间的感情深厚吧。”吕冲元笑得有些奇怪。 王江宁忍不住瞥他一眼,“我说你别这么明显地针对康教授行不?他毕竟是徐小姐指定的人,就算有秘密应该也不是敌人。” 吕冲元叼着狗尾巴草,懒洋洋地抖着腿,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老鹿父子呢?”说话之间,王江宁已经把衣服鞋袜都穿好了。 “鹿儿去换烧饼了,老鹿在厨房给我们煮粥。他们这里好像是不用钱的,我听鹿儿说大家缺什么东西都是以物换物,老鹿从外面采办回来的东西在各家大多直接换成粮食,有些直接就是白送。”吕冲元顿了顿,没等王江宁继续说话就又接着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今天我们分成两组,你和梅教授一组,我和康教授一组,咱们四处打探一下情况。”王江宁显然早有考虑。 “老鹿会放心让我们随意走动打探消息吗?”吕冲元望着院子那头专心煮粥的老鹿,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放心,咱们就算自己不说,老鹿肯定也要带我们四处走动,他总不能把我们软禁在这里吧?所以干脆我们先开口,他要是想和我们去,就会点头答应,反正他也没有分身术,不可能同时盯着我们两组人。”王江宁胸有成竹地说道。 “那行。不过,我要和康教授一组,你和梅教授一起。”吕冲元闭着眼思考了一番。 “随便你。”王江宁伸着懒腰出门,准备去和老鹿打招呼套套近乎。 “昨晚上老鹿出了一次门。”吕冲元冷不丁的一句话又把王江宁这个懒腰中途给打断了。 “以后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先说?”王江宁差点就想飞起一脚踹飞吕冲元。 “他这个门出得也是离奇,小跑着出门,几乎就是刚出门口立刻就回来了,我估摸着也就是在门口转了个身的工夫。撒尿也没有这般快法啊。我也没听到门口有其他动静。反正我是想不明白。”吕冲元把狗尾巴草一口啐在了地上。 “拿东西?见人?”王江宁猜测着。 “不知道,我觉得不太可能,我这听力,你知道的,反正我是没听到有人的动静。他来回也是空手。”吕冲元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确实一无所知,他把跷着的腿一放,又继续说道,“不过,王江宁,你还真是沉得住气,李姑娘现在下落不明,你昨晚居然能耐住性子,我真是没想到。” “如果就我一个人来,我肯定早按捺不住了。但是我们既然是一支队伍,你们的安全现在也要保证,眼下情况不明,不能贸然行事,别到时候李错没救出来,再把你们也赔进去。”王江宁微微叹了口气。这番心里话他也是憋了很久了。 吕冲元抿了抿嘴,很想开口安慰王江宁两句,却没找到合适的话语。 “各位,吃饭啦!”俩人正在长吁短叹着,老鹿已经捧着一锅热粥放到院子的小石桌上了。 不多时,梅檀和康闻道也从外头走了过来,王江宁眯了眯眼,说好的洗漱呢,怎么洗漱到外头去了?难怪小道士那副怪怪的表情。 不过,他也没问什么,既然确定了不是敌人,那同伴之间基本的信任还是要有的。 “老鹿啊,我们是这么想的,反正这两天也没啥事,两位教授都说想在这村子里考察考察,感受一下百年古村的风韵。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分成两队在村子里转转。”就着鹿儿带回来的烧饼,王江宁也吸溜吸溜地喝着热粥,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很多。 老鹿一脸的波澜不惊,用力点头应道:“没问题,我本来还担心你们无聊呢。那这样,我和鹿儿各自给你们带路。你们想去哪里,尽可以随便转。天黑前咱们回来吃饭就行。” 老鹿这么痛快的态度倒是让王江宁略微意外,他和吕冲元偷偷对视了一眼,俩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鹿儿带的这烧饼真香啊,若是拿出去卖钱肯定能发财。”吕冲元已经开始吃第四个烧饼了,一边吃还一边冲着鹿儿傻笑。鹿儿却一直低着头,谁都不看,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各人递着烧饼。 “自己村子都不够吃,哪有空余去卖钱啊。再说钱在这村子里也没啥用。”老鹿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登龙台,我们能先去看看吗?”康闻道只喝了小半碗粥,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对对对,康教授一直和我们说想去看看登龙台,他啊,对这些民间的习俗啊什么的兴趣可大了。来的时候一路上都和我们念叨呢。”吕冲元在一旁煞有介事地配合着康闻道。 “没问题啊,那得我带你们去,鹿儿经常不认路。你们先去看看也好,到了登龙节那天,人多事杂,看不真切了。”老鹿一口应承下来。若不是之前老鹿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可疑,王江宁几乎要完全信任老鹿了。 “那你们两个就麻烦老鹿带着去看登龙台,我和梅教授就去考察一下风土人情?梅教授,你想先去哪里看看?”王江宁见老鹿如此配合,也故意做出一副坦诚的样子先把自己的行程公示出来。 “我想去看看农田。这里是数百年的古村落,粮食很可能是非常具有研究价值的古代原种,很有科研价值。”梅檀轻轻擦拭了一下眼镜上的雾气。 王江宁顿时目瞪口呆。他预料了无数种梅檀感兴趣的地方,却万没想到梅檀感兴趣的居然是农田。本来王江宁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尽量往住人的地方去,反正是鹿儿跟着自己这一队,可以放心大胆地打探消息。可是梅檀提出的农田,让王江宁的计划顿时落空,难道要和田地打探消息吗? 第78节 他正要出言反对,那边老鹿已经又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没问题,让鹿儿带你们去。这毛头经常忘路,若是去别的地方我还担心他把你们带丢了,若是去看农田,那肯定迷不了路,就那么大一块田,哈哈。”老鹿抹了抹嘴,开始准备收拾碗筷。王江宁话到嘴边只得又咽了回去,他斜着眼瞥了一眼梅檀,梅檀却是习惯性地完全视而不见。 不过梅檀不是个不靠谱的人,他会这么说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王江宁略一纠结决定相信梅檀。 “那就这么说,中午还是回来会合。”王江宁也放下碗筷,轻轻拍了拍吕冲元的肩膀,再次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第七十七章 见机行事 “我说大教授,你特别提出要去看农田,是有什么想法了?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万一我没配合好,穿帮了怎么办?”众人刚在门口分手没多久,王江宁瞧一眼前面心不在焉带路的鹿儿,用胳膊肘捅了捅梅檀,压低声半是询问半是抱怨地说,这样的熟络感,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早已经把梅檀真的当作了相处起来无拘束的朋友。 “我想知道这个村子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会在农田里找到答案。”梅檀也微微压低了声音,显然也顾忌着前面带路的鹿儿。 王江宁注意到鹿儿这一路始终沉默不语,比初见他们时还要生疏,显然是老鹿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什么秘密?” “人口。我昨晚想了一夜,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村子是如何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完全不与外界交流,却只有区区一百多人口的。在任何一个集体社会,制约人口发展的最大因素就是粮食。所以我想去农田看看,他们的农田到底能养活多少人。”梅檀的语气中更多的还是疑惑。 “但这件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要找到人就可以了啊。”王江宁一头雾水,但难得看梅檀如此坚定,也不好强烈反驳。 “这村子太古怪,又是铜雀印指引的地方,我和康兄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解开这个村子的秘密很关键。只有知道艾梁他们想做什么,我们才能先一步行动。”梅檀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前方。 一直闷头看路的王江宁这才猛一抬头,发现前面鹿儿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二人。而远处,一大片晨雾笼罩的农田若隐若现。雾气中,隐约能看到几个已经在田间劳作的身影。 王江宁这才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正要扯着梅檀往前走去,却看到梅檀定定地盯着远处,好半天才略微惊讶地说道:“你看,那是什么?” 王江宁难得看到梅檀做出这种吃惊的表情,虽然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吃惊,但是对于这个万年冷若冰霜的人来说已经极为难得了。 顺着梅檀的目光看过去,在浓雾的深处,田边山脚下,矗立着几座隐约可见的高塔。这些高塔看不清是什么材质做的,塔身显得十分修长。王江宁目测了一下,远处若隐若现的这四五座高塔,每一座起码都得有三四丈高。而且分布得很散,似乎是沿着山脚修建的。 “昨天来的时候没注意到有这些高塔啊。”王江宁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而且这些高塔好像是沿着村子的边缘修在山脚下的,我们那时候看不到也正常。”梅檀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推了一下眼镜说道。 “看不清是石头还是木头做的。这么高的塔修在这里,会是做什么用的呢?鹿儿,你知道那些是做什么用的吗?”王江宁前半句还在自言自语,后半句却是大声在问前面闷头带路的鹿儿了。 王江宁虽然猜到老鹿肯定和鹿儿说了些什么,但没想到他这样问了,鹿儿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小小的身子还瑟缩了一下。 王江宁被他的动作刺了一下,老鹿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他不禁怒气上涌,迈步就想上去多问鹿儿两句,但一只脚还没踏出去,就被梅檀一把拉住了。 “别逼孩子,我们先办正事。”梅檀沉声说道。 王江宁看了梅檀一眼,平复下心情,看了眼田地里的人,心思转了转,对鹿儿吩咐道:“我们去田里看看,鹿儿,你就在这里等我们,不要乱跑哦。等会儿我冲你挥挥手,你就点点头回应一下,知道吗?”见鹿儿默然地点了点头,俩人这才迈步往农田里走去。 “肯定是老鹿察觉到什么威胁孩子了,早知道就该直接把老鹿绑了,问清楚前些天来村子的到底是不是艾梁他们一伙儿,软硬问话都是我本行。”走到田边没几步,王江宁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鹿儿,见孩子依然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这才愤恨地对梅檀说着。 梅檀微微叹了口气,也转头看了一下鹿儿,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不要关心则乱。眼下情况不明,就算你能绑得住老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毕竟在别人地头上,我和康兄又派不上用处,只靠你和吕冲元两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不要冲动的好。毕竟他们现在对我们暂时没有敌意。” 王江宁听到梅檀说自己“派不上用处”,心中的诧异几乎是溢于言表。毕竟像梅檀这样有身份又有学问的人,在王江宁心中绝对是高高在上的人。哪知道就这么不经意间,梅檀居然会开口自嘲。王江宁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半天的嘴,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最近经历了这么多事,对我触动很大。”好在梅檀似乎也没打算要听王江宁说什么,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本以为学习了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就能改变一切,拯救一切,守护一切。哪知道到头来,别说守护老百姓,就连自己的学生甚至是我自己都保护不了。” “大教授,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王江宁撇了撇嘴,“像我这样的人,中华千千万万,但是你这样的人,那绝对是万中无一。本来我们经历的这些出生入死的事,就不该是你这样的读书人来承担的。再说这一路走来,要不是有你的知识在,我们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就说第一回看到你的时候,你屋里的那些植物,我哪知道是什么东西啊,要不是你开口警告我说有毒,我碰一下就死了,哪还有后面这些事。” “其实没那么严重。”第一次见到王江宁竟仿佛是很久远的记忆了,梅檀回忆起来,面色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什么意思?该不会根本没毒,你故意吓唬我的吧?”王江宁顿时愣住。他本想开导一下梅檀,哪知道梅檀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让王江宁本能地觉得自己被耍了。 “我为什么要吓唬你?说来,你当时不也还是碰了。”梅檀一说,王江宁这才想起自己当时真的作死碰了,然后手指肿了。 “那些植物有毒是不假,却也不至于碰一下就死。比如我办公室里放得最多的那个叫作滴水观音,其实是一种海芋,它的汁液确实有毒,你碰一下都会难受,如果吃一口,保证你整个口腔都能肿起来。但也就是难受而已,毒不死你。当然,除非你胃口很大,把一整棵都吃下去,那我就不知道能不能救得过来。”梅檀难得解释中带了些调侃之意。 “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身边摆那么多有毒的植物。”王江宁此时已经走到田埂边了,脚下也更加小心了些。 “那些是观赏性植物。”梅檀笃定地回了一句。言下之意便是,除了王江宁,谁会想着去吃和碰观赏植物呢? 见梅檀恢复了已往的状态,王江宁也笑笑没再反驳。 说话间,二人已经完全走到了水田边上。几个正在田里劳作的人都停下了手头的活,一起站起身来默默望着这二人。 “大哥大姐,有礼了!”王江宁入乡随俗得很快,笑呵呵地冲那几人作了个揖,也不待对方反应,王江宁操起一口南京乡下土话就连珠炮似的说起来了,“我们两个是城里来的,听蓝村长讲要带我们看登龙节,这两日也么得事做,就想到块看看。这么巧就碰到各位大哥大姐了。你们这是在干么四啊?冬天插秧,稻啊能活啊?” 稻田里的几人此刻正光着脚在插秧。似乎是被王江宁的口音解除了不少疑惑,再加上站在一旁的鹿儿,田里的人好像对王江宁和梅檀的戒心放下不少。其中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眯着眼看了王江宁和梅檀半晌,放下手中的稻秧,搓了搓手回了一礼。像是在组织语言一样,又琢磨了好半天才回道:“有礼了。你们是,哪块来的?” “我们是从南京来的,金陵,江宁,应天府。”王江宁生怕对方不知道“南京”是什么地方,一口气把南京的古称全说了一遍,甚至连明朝时候的应天府都说了出来。他满以为这样的介绍肯定能让对方明白了,哪知道那人似乎还是满脸茫然,对王江宁这一串地名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奇怪,就算是明代人也不至于不知道南京吧?”眼见气氛略微尴尬,王江宁也一时语塞,只得歪头暗自冲着梅檀说了一句。 梅檀却只是扫视着稻田,淡然回了一句:“问话是你的强项,我只看看田。” 王江宁登时翻了个白眼。 “爹,他们肯定也是从外面来的。”那中年人身旁站着的一个小个子突然小声说道。那中年人顿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吓得那小个子立刻低下头不再说话了。王江宁偷偷瞧了一眼,说话的小个子应该是这中年人的儿子,而旁边还有两个和他年龄仿佛,样貌也差不了多少的小孩子,应该都是这中年人的孩子。 第79节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到底还是进了王江宁的耳朵里。他脸上不动声色装作没听见,心中却又是一阵狂喜。小个子话语中无意的一个“也”字,早已说明一切,这些村民肯定见过其他的外人! “诸位来此,可拜会过村长了?”中年人言语中依然十分客气,却隐隐带着一丝质问。 “昨夜已经拜会过蓝村长啦,村长大人还请我们在祠堂用了晚饭,实在是受宠若惊。”王江宁立刻把蓝村长搬了出来,还特地加上了“大人”二字。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蓝村长在这村里的权威很可能比自己传统印象中的村长高得多。 果然一听这话,那中年人的态度立刻有了很大变化,他的语气更加恭敬,作揖时候的腰也弯得更低了。只是这种态度转变与王江宁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的那些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像颇有不同,王江宁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 “失敬失敬,既然是村长大人的客人,诸位随意就好,我等还要耕作,若是误了农时,可就麻烦得紧。”中年人再次毕恭毕敬地说道。他话音刚落,旁边几人立刻弯腰继续插秧。 “你们这村中的农田,便只有这一处吗?”一直环视农田的梅檀这时却加入了讨论。 “是。便只有这一处。此地在河边,取水方便些。北边是林地,还养了些鸡鸭。”中年人介绍起来倒是十分坦荡。 梅檀微微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你们种的稻米,是一年两熟的吗?” 那中年人却是愣了一下,半晌才露出泛黄的牙齿笑了笑说道:“客人说笑了,哪有一年两熟的稻米?春耕秋收,一年就指着这一季的粮食。不过老鹿,就是带你们来的孩子他爹,倒是时不时会去外面换些粮回来,也不怎么多就是了。” 梅檀再次点了点头,这回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掏出一个小本子闷头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王江宁却不愿错过这大好的机会,立刻接过话茬:“老哥,我们也是从外面来的,你若是想置办些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带进来。不收你钱。或者你想带着家人出去转转,我们也顺路,哈哈哈。” 那中年人却急忙摆手:“那却不必,那却不必。” 这中年人的反应倒是在王江宁的意料之中,他装作略微遗憾的样子摇了摇头,又注视着中年人问了一句:“那便可惜了。对了老哥,我们还有些朋友早几日来了村子,你可曾见到过?实不相瞒,蓝村长说也见过他们的,如今却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这才让鹿儿带着我们四处寻找一番。对不对啊鹿儿?”这最后一句他故意说得很是大声,话音未落就冲着远处的鹿儿挥了挥手,实则却早掐准了这样的声音远在田边的鹿儿肯定是听不见的。 鹿儿果然如之前约定的回应点了点头。 “没骗你吧?”王江宁得意地又转回头望向中年人。 “这……”虽然得到了鹿儿的“证实”,中年人却还是颇有疑虑,皱着眉头迟疑不定。若是当面和这些“贵客”说要去找村长证实一下,到时候得罪了他们岂不是自寻烦恼? “老哥不必为难,若是确实不知,我们回去告诉蓝村长便好,到时候还要请他发动一下全村帮我们找找人呢。”王江宁故意把蓝村长又搬了出来。 “前几日确实又有几个外人来过村子,我们也只是在他们进村的时候远远打了一眼,实在不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这几日都没见到了。”中年人把心一横,反正是鹿儿带来的人,八成也没什么问题,出了问题也是老鹿家的事儿,但是,若是平白得罪了这些“贵客”,在村长那里莫名留了底,这才真是得不偿失。 王江宁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其中是否有一个女子?” 第七十八章 知人知面 中年人摇了摇头,“之后也没见着人了,按说村长不会让他们乱跑才是。” 王江宁并不死心,又接着问:“那么你还记得是在哪里看见他们的,他们又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中年人见他问得这么坦然,不疑有他:“就在这里看见的,他们似乎是从祠堂方向过来的,往那边走了。” 得到的消息已经够多了,王江宁也怕多问有失,随便客套了两句,见梅檀也已经合上本子在一旁等着,便转身和梅檀一起与众人告辞了。 “你就直接这样问他,不怕他回去找村长告密吗?”梅檀问道。 “我看这村里的村民对蓝村长很是敬畏,他既然已经回答了我便不可能去找村长对质的。”王江宁信心满满地说道,“现在至少证实了,前两天确实有人进来过。我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这整个村子都是大陷阱,但如果只是村长、老鹿他们几个人作祟,我们四人的胜算就高了很多。” 梅檀眉头微蹙,似乎很苦恼的样子,王江宁还甚少见他如此,问道:“怎么,这农田真有问题?” “嗯,很有问题。”梅檀说着就要把自己的本子递给王江宁。 “别别别,你讲就行,你写的那些东西我肯定看不懂。”王江宁对自己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也好,其实都是些简单的计算而已。”梅檀收回手,“如果刚才那人所言非虚,这村子只有那一处农田,而且种的还是一年一熟的稻子,我大概算了一下,就按照现在亩产最高的产量计算,这里的粮食产量也就刚刚能勉强满足最多三百个成年男子的需求。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又想说你那个什么几何什么了吧?”王江宁发誓自己认真听了,但实在是记不住梅檀说的那串术语,实在是比黑话难记多了。 “人口的几何级数增长。”梅檀不厌其烦地又复述了一遍,“按照马尔萨斯的理论,人口的增长是一定会超过粮食的产量的。他还是建立在大社会下的理论。放到这样小的一个村子,这样微小的人口聚集地,再加上产量这么低的粮食供应,他们这村子居然能存在几百年,简直就是对科学的一种嘲笑。” “也许科学不一定就是百分百正确,或许有特例?”王江宁对梅檀说的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但他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凡事没有绝对。 “你说得对,科学是一个不断纠错的过程,不是绝对正确,但是科学能给我们启示。”梅檀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目光,“他们没有控制生育,除非还有别的生产力,否则不会有你说的特例。这村子非常古怪,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梅檀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高塔上,神色凝重。 “哎呀!光顾着问了李错,忘记问他们那些塔是怎么回事了!”王江宁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此时晨雾已经散去不少了,那几座高塔看得更真切了些。这些高塔都是黑色的,虽然还是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材质做的,王江宁还是倾向于是用黑色的石头或者砖头堆砌出来的,边角看不出是木头的痕迹。 “我觉得很像是一种瞭望塔。”梅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说?” “这些塔覆盖的位置都在村子的边缘,山脚之下,每座都能正好覆盖一片地方,很像是瞭望塔。这还只是东面,我估计其他方位也有这些塔,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到而已。南方很多山林里的村落都会有这种瞭望塔,防范盗贼入侵。”梅檀指了一圈其他的方位。 “不对吧?”王江宁又仔细瞅了瞅那些塔,十分怀疑地说道,“若是瞭望塔,哪有修在山脚下的道理?要么修在山头上,要么建在村中心或者高地上,这才有瞭望盯梢的效果啊。那些瞭望塔的位置,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啊。” 梅檀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陷入沉思,半晌才说出一句:“也许,这些瞭望塔不是用来看有没有人进来的。” 王江宁瞬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又转头看向那些瞭望塔。确实,那些塔如果是瞭望塔,离山脚就近得过分了,除了能看到山头什么都看不见,但若是换个方向看,这些瞭望塔距离村子却有足够的视野和观察范围。 “你是说,这些瞭望塔,是用来监视有没有人跑出去的?”王江宁张了张嘴,突然想起鹿儿。自己每次提到要带他出去时,他都会露出特别慌张的表情,并且一个劲儿地说不能出去。 王江宁突然觉得浑身发凉,村长为什么要在祠堂招待他们几个,为什么这么热情地留他们住下来,他们……还能出去吗? 王江宁压低声将自己的推测跟梅檀简单说了,他希望梅檀否定他这荒谬的想法,可梅檀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封闭的村庄为了繁衍后代,往往需要吸纳外来人口。”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王江宁烦躁地挠了挠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总吵着说自己是领队,那现在该是他负起领队责任的时候了。是他将另外三人带进来的,他就有责任将他们安全地带出去。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梅檀又推了推眼镜,“这个村子果然有古怪。” 王江宁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跟不上这位大教授的思维,这种时候他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反而还为他的“科学判断”是正确的而感到欣慰呢? “我想先找找和李错相关的线索。” “好。” 两人循着之前那个中年男子指的方向一路假装考察农田,低着头看过去,可是大约过去了几天的缘故,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 就在王江宁觉得可能又要无功而返时,突然,他瞥见田边的杂草丛中有亮光一闪,他按捺着急切的心情,慢慢走过去,拨开杂草,看见了一块蓝色的布,发出亮光的应该是包裹在布里露出一小节的那个东西。刹那间他心跳加速,虽然那个东西只露出了一点,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李错的那根狼头发簪。 王江宁迅速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注意,这才迅速地将发簪并那块蓝色的布捡起来,揣进兜里。 同一时间。盘虬村的北侧。 “这里就是登龙台了吗?”吕冲元兴奋地问老鹿。 “不错,这里就是登龙台了。平时倒是少有人来,今天咱们也只能在下面看看,要到登龙节那天此地才能随意观瞻。”老鹿连忙拦住兴奋的吕冲元,生怕他直接冲上台子。 其实,吕冲元就是这么打算的。他本想假装兴奋趁机冲上去看看,没想到这位老鹿瞧着憨厚,警惕心却强得很,果然不是什么普通的村民。 “果然是蔚为壮观啊。”走了这么久,康闻道有些喘,却仍是拄着手杖站得笔直,眼中满是惊艳之色。 吕冲元想了想,康闻道和梅檀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把自己活得十分严格,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这种一板一眼的生活方式仿佛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果然是一类人,吕冲元摇了摇头,心底觉得这样的人生真累。 此地是村中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在这登龙台下面的土坡上就已经几乎可以俯瞰全村了,两条横穿村中的小溪都在此地打了个大弯,反倒显得座山抱水。只是此地也不知道是气候原因还是临山太近,土坡附近没有什么植物,倒像是一个大型的土广场。不过此刻,吕冲元和康闻道的眼中已经完全看不到脚下的村子,他们全神贯注的,只有这座登龙台。 这登龙台是依山开凿而成,约有八丈高,整个山石被雕琢成半龙身的样子,这石龙沿着山体盘延而上,一半是台阶,另一半则隐没在山体中,龙鳞和龙爪也都依稀可见。只是站在山脚下却看不到龙首,想必是在登龙台的山顶高台之上。只是单看这石龙的规格,龙头起码得有两三人那么大。 第80节 “你想办法拖住老鹿。”吕冲元凑到康闻道身边,飞快地说了一句。而后便假装四下打量,东摸摸西看看。 康闻道虽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已经劝阻不及,只能依言与老鹿搭话:“我原以为机器定能胜过人力,却不想今日竟有缘见此巧夺天工的技艺。” 被人夸奖总是让人很受用,老鹿听他如此不吝赞美也露出了笑意。 “这登龙台是你们的祖先开凿的吗?我看这山壁上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点,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康闻道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倒真不是装的,他是真的想不到人力如何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简直是奇迹。 那边,吕冲元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目的明确地快步向登龙台走去,但没走两步,他立刻刹住了脚步。 通往登龙台的石龙台阶入口的地方有两个壮硕的村民在看守着。那二人各举着长刀,小心戒备着,十分警惕地盯着吕冲元,声如洪钟地呵斥道:“来者何人?” 老鹿自然也注意到了眼前的场面,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和那两人小声解释着什么。 “这俩村民居然还是带着刀的?”康闻道有些吃惊地对吕冲元小声说道。 “不但人带着刀,此二人刚才的架势明显是有功夫的。看来这登龙台对他们来说确实十分重要。”吕冲元语气听着漫不经心,目光却跟刀一样黏在老鹿背上。 “二位受惊了。”老鹿沟通的效率很高,几句话过后就跑了回来。吕冲元斜眼看过去,那两人已经退回到了石龙台阶的入口处,仿佛两座门神一样。 “刚刚我没说清楚,这登龙台是村子里重要的祭天场所,为了保证对天地的敬畏,平时是绝对不能走到台上的,就怕亵渎了神灵。为了防止不懂事的小孩子偷偷来玩,除了登龙节当日,入口都有人看守,连只猫狗都不会让它们上去。”老鹿笑嘻嘻地打着哈哈,眼神却一直在吕冲元和康闻道身上打转。 吕冲元到底也不是刚下山的小道士了,十分配合地道:“嗨,老鹿你这就见外了。入乡随俗吧,这点规矩我们还是懂的。既然不能随便上去观看,确实有点可惜。这登龙节到底是个什么节日,你给我们好好说说。饱不了眼福,饱饱耳福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这登龙节啊,每年一次,选在每年四月十七。届时全村都要沐浴更衣,村长带着村中长老们一起上登龙台焚香祭天,祈福一年风调雨顺。到时候在登龙台下也会燃起火堆,大家一起载歌载舞,热闹得紧。”老鹿摇头晃脑地说着,整个人似乎都陶醉在节日的喜悦里。 “四月十七日……”康闻道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听你这么说,那是一定要见识见识啦。对吧康教授?”吕冲元冲康闻道挤了挤眼。 “是啊,一定要见识见识。”康闻道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还继续向登龙台的方向扫视着。 老鹿早已注意到康闻道那一副心口不一的样子,低头偷笑了一下,才又主动介绍起来:“康教授看来对这登龙台兴趣颇大啊。说起来,这地方能有今日的气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是历代村中的能工巧匠们,一斧一凿慢慢打磨出来的。每年的登龙节,也让本村百年来繁荣昌盛,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天灾人祸。我经常在外间走动,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哎,这人啊,心中不敬天地,老天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啦。” 吕冲元心中一动,老鹿这番话对他来说倒没什么,反正吕冲元自己虽然是道家弟子,却从来把鬼神之事看得甚淡。他担心的是康闻道这个书呆子,万一是和梅檀一样的臭脾气,一上来要和老鹿探讨一番科学与迷信的事情,那可麻烦得紧。 然而,康闻道一开口却让吕冲元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老鹿此言甚是,如今人心太过浮躁,被船坚炮利眯了眼,却连敬畏自然的心都丢了。”康闻道神情认真,仿佛真是心有所感,至少老鹿和吕冲元都没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作伪的成分。见康闻道和吕冲元终于不再盯着登龙台,老鹿说道:“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老鹿领着二人下山,吕冲元看出他脚下轻快了很多,心中越发狐疑,既然不想让他们来登龙台,为什么又要主动提出带路呢?这老鹿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康闻道好像真是给累坏了,常言说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难,而且他的手杖在下山途中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反而成了累赘。于是很快他就和前面的老鹿拉开了距离。吕冲元毕竟记着自己的身份是个跟班,只能也放慢脚步搀扶着康闻道。 “吕道长,关于登龙台和登龙节,你有什么看法?”康闻道却冷不丁地悄声问起了吕冲元。 吕冲元愣了一下,旋即答道:“康教授是看出了什么?”一直以来,吕冲元对康闻道都颇有戒心的,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康闻道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却一再让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是以一路上也不怎么主动和康闻道说话,可到了现在,吕冲元也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 这人或许和自己一样,确实有秘密,但并不会害他们。 第七十九章 进退维谷 康闻道看着吕冲元一脸认真道:“吕道长是道门中人,想必对风水多有涉猎吧?” “你这个喝过洋墨水的大教授,还相信风水?”吕冲元诧异了。 “风水之说能够流传数千年,自然有它的道理。其实很多风水学说都有科学的解释。比如说得最多的镜子不能对着床,从科学上讲是因为镜子会反射光影响人的睡眠质量,久而久之就会对身体不好。前人们总结出来的经验,还是很值得参考的。”康闻道一脸认真,那架势仿佛随时要掏出教案来给人讲课。 吕冲元虽然一直对他抱有戒心,但听他这么说,还是很受用的。 “康教授是看出什么来了?” “我只是略懂皮毛,但我看这登龙台应该是处福地,不该是寸草不生的模样,所以总觉得不太对。” 吕冲元认同了他的看法:“你看得不错,这个登龙台的位置,应该是这盘虬村的龙眼之处,按理说确实是大吉之地。如此大吉之地却有这般景象,实在是说不通这龙眼。不过,这龙其实也分升龙潜龙甚至是恶龙,你仔细看,此地背山却聚阴,面水而水断,更不要说这条黑色的盘龙,那种不可言喻的气息。” 康闻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凝神苦思。 “其实,还有一处地方,也会选在这样的龙眼之地。”吕冲元眼珠一转就计上心来。 “哎哟!”吕冲元一声夸张的惨叫把一旁的康闻道都吓了一跳。 老鹿回头一看,只见吕冲元似乎是下坡的时候太过着急,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一头扎进了土堆里,瞬间就搞了个灰头土脸。 “没事吧?不要紧吧?”老鹿急忙跑回来和康闻道一起把吕冲元搀扶起来。 “没事没事,哎呀真是太丢人了。”吕冲元故作镇定地噼里啪啦地拍着身上和脸上的土,把康闻道和老鹿都搞得捂鼻子皱眉。 “小道长,你刚刚是……故意的?”回去的路上,康闻道实在忍不住问,毕竟吕冲元那一跤摔得太刻意了。 “本来想带点土回去给你和梅教授好好研究一下的。结果刚才演过头了,生生吃了一嘴土,倒是没有把土带回去的必要了。”吕冲元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继续大口地呸呸呸地吐着嘴里残存的土。 “嗯?”康闻道疑惑。 “这土,是烧过的熟土。所以不长什么植物。”吕冲元说句话就呸一口,仿佛嘴里有无穷的土要吐出来。 “熟土?难道说……”康闻道瞪大了眼睛,用力推了一下眼镜。 “没错。什么祈福风调雨顺,你听他胡说八道。”吕冲元一口又呸向了前面的老鹿,当然是隔得太远什么都没呸着。 “这地方根本就是一座大坟。”吕冲元咬牙切齿,毕竟他现在一想起来自己吃的那一口,真是恨不得赶快找点水好好漱漱口。 当日下午。老鹿家中。 两组人马围坐在院子里吃着午饭,鹿儿三口两口扒完饭,就被老鹿又派出去了。 吕冲元虽然已经漱过口,却依然胃口不怎么好,再加上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被王江宁毫不掩饰地嘲笑了一番,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碗筷生闷气。 “诸位慢吃啊,我还得去厨房烧点水,这位小伙计摔得太惨了,得赶快好好冲洗冲洗。”老鹿强忍着笑,率先返身到厨房去给吕冲元烧洗澡水了。 待老鹿一走,桌上就剩下一行四人,王江宁这才收起笑容,正儿八经地问吕冲元道:“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 “不是,真是摔的,不过当然是故意摔的,而且也没白摔。”吕冲元瞥了一眼蹲在厨房烧水的老鹿,这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康闻道在登龙台附近所看所闻说了。 “两个带刀的守卫?”王江宁眉毛一挑,最先关注的却不是什么坟土之事。 “是,而且我看那两人应该还是练家子。刀的样式也颇为古朴,但是两把刀的形制是一样的。”吕冲元回忆道。 “同一个村子,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是看守要地,还需要带着刀?”王江宁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又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 “所以这个登龙台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梅檀对这种风水墓葬方面的知识几乎是一窍不通。 “问题大得很,我看那登龙台根本不像个祭祀场所,反而像个阵眼,还是透着邪气的那种。”吕冲元哼了一声,“从风水角度来看,登龙台所在的位置看似龙眼,但那座高台和土坡,实际上是把这个龙眼给堵死了,水道打弯,山阴聚气,反而更像是一种厌胜之术。” “什么术?”王江宁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厌胜之术,‘厌胜’意即‘厌而胜之’,一般是指用法术诅咒或祈祷来制伏人、物或魔怪。”康闻道在一旁补充解释道,只是他给出的解释永远那么教科书。 吕冲元闻言对康闻道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就是说那座登龙台,也许并不是为了求天祈福,而是为了镇住整个盘虬村那点龙气。龙眼之地,做好了是画龙点睛,做不好,却是如刺入龙眼,这龙就永远被钉死在这里了。” 王江宁虽然还听得云里雾里的,却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比起这些虚的东西,他更在意的还是带刀的守卫。他当然没有忘了刚刚在田边找到的簪子,若说之前一直都是猜测,现在他能够肯定了,李错就在这个村里!那么她最可能被关在哪儿? “不说这些了,王江宁,你想什么呢,你们有什么收获?”吕冲元及时打断了康闻道的宏篇大论。 王江宁从怀中掏出那根簪子。 吕冲元盯着看了两眼:“这……这不是李姑娘的簪子吗?”当初好奇这簪子里暗藏的玄机,他还和李错借过来把玩过。 “在田地边发现的,裹在这块布里。我觉得是李错想办法丢下来的。”王江宁说着又摸出那块颜色很好看的蓝布。 康闻道看见这块布却突然指着那布的图案开了口:“我记得这个符号。” “嗯?”这话一出,屋中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艾梁那伙人打昏我之后将我带到船上,我中途清醒过一次,看到过这个图案。” “很好看的蓝色布,奇怪的符号……”梅檀突然低声自语了一句。 王江宁耳尖听到了,顿时一个激灵望向梅檀,康闻道是在被运往码头的路上看到这符号的,那时候他会在哪里?最大的可能是马车。蓝布、奇怪图案加上马车,实在很容易联想到一个人——陈婷婷。 艾梁费这么大劲把李错带来这里,如果陈婷婷没死,有没有可能她也被艾梁带来了这里。 王江宁这样一想便觉得有点坐不住了:“村民都见过前段时间有外人进来,村长和老鹿还对他们颇为客气,所以我怀疑,那个登龙台很可能就是关押李错的地方,因此才有人执刀看守。”王江宁忍不住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要不我晚上去夜探一番?那台子那么大,我爬上去肯定不会被发现。”吕冲元前后一寻思,也觉得王江宁的推测颇有道理。 “晚上咱们见机行事吧,我总觉得你们今天闹这一出,老鹿已经对你们起疑心了。”王江宁心情凝重。 当天深夜。 四个人都打起精神来坐在黑暗里小声嘀咕着。 “怎么说啊王江宁,到底去不去夜探一番登龙台?”吕冲元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去。我一个人去,你们在这里待着。”王江宁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要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吕冲元把差点要脱口而出的“毕竟我身手比你好得多”咽回了肚子里。 “嘘,有动静!”坐在窗边的康闻道突然急促地说道。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一声开门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老鹿这么晚出门?”王江宁疑惑地嘀咕着。 “和他昨晚出门的时间差不多。这人会不会有梦游症?估计和昨晚差不多马上又要回来了。”吕冲元也竖着耳朵听着。老鹿的脚步声明显是往院门口走去了,而且脚步始终很稳。 然而等了好一会,除了老鹿出门的时候推门关门的声音,众人始终没有听到其他声音。 第81节 黑暗中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王江宁可以想到大家一定都是面面相觑的表情。 “鹿儿是不是还没回来?”梅檀率先打破了沉默。 “对!老鹿会不会是去找他儿子了?”吕冲元附和道。 “你儿子丢了你会这么不疾不徐地等到大半夜才出门还连个灯都不掌?也不在村子里敲锣打鼓地找人?”王江宁没好气地说道。 “这,这倒也是。哎我又没有儿子我哪儿知道。”吕冲元感觉最近和王江宁吵架似乎经常会落下风,让他心中十分不爽。 “虽然不知道老鹿出去做什么,但他不在,你们是不是刚好可以溜出去探一探那个登龙台?”康闻道想了想说。 王江宁还在犹豫,吕冲元却抢先了一步:“我去。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别乱跑。王江宁你放心,如果真能找到李姑娘我直接就把她救出来。你把这里守好也很重要,老鹿如果突然回来,还是你能应付。” 吕冲元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瞬间从屋子里就飘到了门口,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门缝,早已经换了一身黑袍的小道士如同一朵黑云一般嗖的一下就蹿出门去了,根本没有留给王江宁任何反驳的机会。 毕竟真要是比身手,王江宁也自知自己远不是吕冲元的对手,真要说去夜探高台,也确实是吕冲元远比自己合适,他一是熟悉地形,二才是身手更好。 王江宁在心里考虑了一会儿,只能面对现实,反正现在吕冲元肯定也已经跑远了。他瞅了一眼吕冲元留下的一条门缝,穿好鞋子就走到门口准备把门关好。 哪知道他刚轻轻一推,门外居然同时传过来一股大力猛地把门向里推开了。猝不及防的王江宁一侧身才堪堪躲开,差点就被这门板直接拍脸。 王江宁顿时大惊,下意识地就准备大喝一声再说,可一口气刚提起来,就瞅见了推开门的正是刚刚出去的那一团黑云。 这不是吕冲元又是谁? “你要吓死人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王江宁一声大喝硬生生咽了回去,差点没把自己憋出内伤。 “别说话!”吕冲元进门之后立刻一个返身把门关好,同时十分紧张地贴在门上静静听着。 王江宁立刻闭嘴,也学着吕冲元的样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却是什么都没听到。 梅檀和康闻道显然也意识到情况不对了,俩人都没敢发出一丝声响。 过了好半天,见一切安静如常,王江宁才用最小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脸问吕冲元:“什么情况啊?” 吕冲元等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反复在确认外面确实没有任何声音之后才用细若游丝般的声音说道:“真是活见鬼了。我没敢走门,刚准备翻到墙头上,突然就听到院墙外面有呼吸的声音。还不止一个。幸亏道爷我反应快,用最轻的动作直接一个兔子翻身又返回了院子里,应该是没有打草惊蛇。”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守着?”王江宁顿时吃惊不小。 “要是只有人守着,我有什么好怕的,关键是那呼吸声,除了有人,还有其他东西。”吕冲元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凉意。 “莫非还带着狗?可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而且你是随便找了一面院墙吧,外面都有人守着,也就是说……”王江宁心中一凛。 “也就是说,不会这么巧正好给我碰到,这四面院墙八成都有人守着。”吕冲元用手指在黑暗中画了个圈。 “我有个建议。”梅檀突然插了一句嘴,把已经十分紧张的王江宁和吕冲元都吓了一跳。 “你说。”王江宁沉声问道。 “老老实实睡觉。”梅檀哗啦一下抖了抖被子,便不再吱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江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很显然,虽然心中万分的不情不愿,但是王江宁冷静下来之后也不得不承认梅檀的建议是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了。 既然这村子已经毫不掩饰地在监视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第八十章 林深见鹿 翌日,这是他们进村的第三日,天刚蒙蒙亮。 “老鹿回来了。”吕冲元的声音把王江宁从睡梦中唤醒了。 他一睁眼,就见吕冲元、梅檀、康闻道三个人正屏气凝神地贴在门边暗中观察。王江宁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万万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这个侦探先睡过去了,甚至还不如那两个读书人警惕性高,王江宁觉得颇有些无地自容。 “我去找他聊聊?”王江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蹑手蹑脚地摸到门边和其他三人挤在一块儿,一抬头就从窗户缝里看到了刚走进院子里的老鹿。 梅檀和吕冲元对视了一眼,俩人丝毫看不出疲态。 “也好。你顺便问问他鹿儿跑哪儿去了。那孩子可是到现在也没回来。”吕冲元小声说道。 王江宁会意地点了点头,冲三人努了努嘴,示意三人先回去点别一开门就暴露了。 “老鹿!起这么早啊!”王江宁心里也觉得有点好笑,明明大家都互相提防得就差直接动手了,嘴上却还要装得如同邻居打招呼一般。不过,面对这样的场面对王江宁来说倒是驾轻就熟。 老鹿此时正在院子里擦拭脚上的泥,王江宁这悄无声息地推门出来,冷不丁一声问候把老鹿吓了一跳。他转身一看是王江宁,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微微惊愕变成了习惯性的微笑。 “王队长起这么早啊?”老鹿此刻也不管鞋子上的泥水了,站起身来乐呵呵地看着王江宁,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向王江宁身后的屋子扫过去,似乎想看看屋里面其他人是不是也起来了。 “嗨,昨晚睡得早,却也是刚起来。他们几个还睡着呢。”王江宁不动声色地和老鹿打着哈哈,眼神却迅速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老鹿。只见他一身的尘土,尤其是鞋子上和绑腿上泥水不少,似乎是经过了一番跋山涉水。衣袖上和头发上也是湿漉漉的,明显是在林间沾染的露水。特别是老鹿的面容看起来甚是憔悴,一双黑眼圈看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一般。唯有那标志性的笑容一成不变。不过,这样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更是如同戴了面具一样虚伪。 “早上想去山上砍些柴火来,哪知道这山坡上滑得厉害,一不留神从山上跌了一跤,把斧子都给跌没了。”老鹿注意到王江宁在有意无意地打量自己,便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身上的土。 “这大早上路是滑得很,人不要紧就好。”王江宁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老鹿当真是撒谎不打草稿,把他当傻子呢?从山上跌下来,跌得一头一脚的泥水,屁股上却干干净净,这个摔倒的姿势只怕是难度有点高了。王江宁也不点破,不待老鹿回话,又紧跟着问道:“对了,怎么鹿儿还没回来?” “估计是睡在亲戚家了吧。没事儿,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熟络得紧,小孩子们互相串门借宿也是常有的事儿。我给你们弄点早饭去,就是这柴火不太够,火要烧得慢些。”说这些时老鹿的表情很平静,王江宁自以为阅人无数,可从老鹿脸上除了看出疲态和强堆起来的笑容外,竟是看不到其他任何情绪。 “要不要我们去帮着找找?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挺喜欢鹿儿这孩子的。”见老鹿抬腿要去厨房,王江宁立刻“热情”地跟了上去。 “嗨,真不用。”老鹿急忙下意识地用力摆了摆手,好像是立刻感觉到自己动作有点大,老鹿忙不迭地继续解释道,“小孩子嘛,贪玩习惯了,玩累了自己就回来了。” 他这么一解释,反倒是更坚定了王江宁心中的怀疑。他眼珠一转,见好就收也不再坚持,笑嘻嘻地转了话题:“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弄点好吃的再说吧。”老鹿这才暗自吁了一口气,赔着笑脸连声说好。王江宁立刻就转身回屋了。 过了没多久,人蹲在厨房烧水眼睛却时不时瞅一眼院子的老鹿发现梅檀和康闻道一起从屋子里出来了,他十分刻意地又迎出去打招呼。 “两位先生也都起来啦?昨夜睡得可好?” 不得不说,老鹿将一个朴实憨厚的村民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若非从一开始就对他心存怀疑,只怕真要被他的演技骗了去。 “甚好甚好。”康闻道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两位稍待,这粥马上就好了,叫王队长他们一起出来吃饭吧。” “你不是让他们弄好吃的去了吗?俩人刚才兴高采烈地说要去山上逮只兔子来开开荤。”康闻道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老鹿却是真的大吃一惊。刚才明明一直盯着屋子,王江宁和吕冲元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你确定没人跟着咱们?”王江宁一边小步跑着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 “当然确定!你得相信道爷我的听力,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昨晚上那帮人在老鹿回来之后都撤走了。”吕冲元对王江宁的怀疑颇为不满,赌气般的回道。 “老鹿回来他们就撤走了?”王江宁边跑边沉思,“那些人果然是来看着我们的,幸好老鹿回来了。”眼下情况愈加复杂,万没想到白天反而比晚上安全。 “那登龙台还有多远?”又跑了一段,王江宁忍不住大口喘气,他的功夫到底比吕冲元差远了,勉强跟着着实有点吃力。 “不远了,前面就是。你真觉得李姑娘被关在登龙台?”吕冲元头也不回地答道。 “不确定,但我感觉登龙台一定有问题。顺便,我也想找一找鹿儿去哪儿了。老鹿那家伙,神神秘秘的,没一句话是真的。还什么到亲戚家借宿?你说这天底下,哪有孩子一夜未归父母丝毫不以为意的?这村子若真是家家户户熟门熟路,那些看守登龙台的人有何必要还要带着刀?晚上还有人守着我们?不但老鹿有问题,这村子也他娘的绝对有问题。”王江宁忍不住骂了起来。 “是这个理。咦?”吕冲元本来跑得好好的,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王江宁措手不及,眼瞅着就要撞上吕冲元,亏得他反应快,一个侧身从吕冲元身边掠过,虽然硬生生停下来还是差点扭了脚。 “你搞什么?”王江宁恨不得一脚踹飞吕冲元。 吕冲元却毫不理会王江宁的怒火,一个箭步冲到路边的一处草地里,蹲下去拨开杂草,从里面拨拉出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见吕冲元这副样子,王江宁的火气顿时就没了,略微紧张地问道。 “这是?”吕冲元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 “指南针?”王江宁吃了一惊。他立刻接过盒子,“啪嗒”一声打开,没错,正是自己亲手送给鹿儿的那个指南针。 “怎么会在这里?此地离老鹿他们家可是有点远。”吕冲元喃喃自语道。 王江宁没有答话,转身走到吕冲元发现指南针的那片草地边上,折了一根枯树枝抓在手里,蹲在草地边用枯树枝拨弄着那片地方。 “脚印。”不多时,王江宁用枯树枝指着地面,回头对吕冲元说道。 “鹿儿的?”吕冲元却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这一片草地下面都是普通的烂泥,和杂草混在一起只能看出个杂乱无章来。 “这几个肯定是个小孩子的。脚印方向是往我们这边的。但是另外几个,明显是成年人,方向却是反着的。孩子的脚印到这里就没了,只剩下两个成年人的,一左一右,往那边去了。”王江宁用枯树枝在前面一路探着前行,直到跨越到草地深处才停了下来。 “鹿儿是被抓走的。”吕冲元顿时明白过来。孩子的脚印不可能凭空消失,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人抱走甚至架走了。而鹿儿这么大的孩子,估计也不会出现被两个大人善意抱走的情况。 “这条路是通向什么地方的?”王江宁用枯树枝指着脚印延伸出去的一条小路疑惑地问道。这村里的小路十分繁杂,他虽然不是路痴,却也基本上认不出多少路来。 吕冲元掐着指头辨了辨东西南北,眼神一沉,也指着那条小路说道:“好像是往祠堂方向去的。” “祠堂?”王江宁皱起了眉头,祠堂和登龙台完全是两个方向。 “怎么办?要不要分头行动?”吕冲元回头看了看和祠堂方向相反的登龙台那边,也有些迟疑。 王江宁沉思了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能分头行动。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分开就更危险了。你让我想想。” 吕冲元难得见他露出这么严肃的神色,于是也敛了性子,安静地守在一旁,一边警惕地望风,一边等他想明白。 王江宁心情很不平静,去登龙台还是去祠堂,突然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个两难选择。李错很可能被关在登龙台,而祠堂,鹿儿一定是被带去了祠堂。 想到晚上见到的那个透着阴森气息的祠堂,王江宁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知怎地,脑中久违地浮现出了小黑皮的模样,他笑着叫自己王大哥,那模样渐渐和鹿儿重叠在一起。 鹿儿为什么带着他给的指南针来这里?他方向感不好,他听自己说过要找妹妹,他见过李错他们进村,那……他会不会是想要帮自己找到李错? 王江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手脚一片冰凉:“去祠堂!” 第82节 吕冲元一愣:“那,李姑娘……” 王江宁面色沉重,摇了摇头:“登龙台戒备森严,就算李错真在哪里,我们俩人也不可能马上救出她。艾梁千里迢迢将她绑来此地,一定有什么目的,不会轻易杀了她,所以,她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鹿儿……他很可能是因为我才遭此一劫,我不能不管。”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这话时,声音颤抖,双拳握到指节发白。 吕冲元将他的举止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地点点头,转身向祠堂方向走去:“既然你这么说,那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王江宁虽然看起来一脸的决然,却还是不自觉地向登龙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李错,你可千万要等到我们来救你啊,王江宁在心里默默念着。 第八十一章 所谋者大 盘虬村祠堂。 祠堂的门口依然敞开着,除了从祠堂里隐约飘出来的香烛味道,这偌大的祠堂在白天看起来倒是平常了许多。只是与村子里其他的木屋土房格格不入的高大形制,还是屡屡让王江宁侧目。 “带泥土的脚印从前面就消失了。这里都是石板路,除了此地断没有其他去路了。”站在祠堂门外的石板路上,王江宁一边捶着自己的腰一边指着祠堂说道。他在心里暗自后悔,应该把月饼带来的,狗鼻子到底是灵光得很,别说追踪鹿儿了,估计连李错也早都找到了,哪用得着自己全程弯着腰看脚印? “屋里有人。”吕冲元如同一只猫一样轻巧地摸到祠堂大门口,轻声说道。 “这大白天的,咱们不用和做贼一样。既然大门敞开,就来个正大光明。”王江宁说罢,刻意用力地咣啷推了一下祠堂的门,抬脚就迈步走了进去。吕冲元在一旁撇了撇嘴,只能跟上。 客堂里空无一人。不过刚走进祠堂没多久,王江宁也听到了动静。是有人小步快跑的声音。他知道肯定是祠堂里面的人听见动静出来查看了,便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客堂的椅子上一坐,顺便也示意吕冲元一起坐下再说。 吕冲元白了王江宁一眼,却并没有坐下,反倒是往王江宁身后一站,标准的跟班模样。 “二位怎么来了?”蓝村长的声音和他的脚步声一起进到了客堂里,言语间掩饰不住的惊讶。他一边躬身作揖,一边暗自向门外打量。和蓝村长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个王江宁他们从未见过的中年人,这二人都穿着短衫裹着绑腿扎着束腰,十分警惕地盯着王吕二人。王江宁脑子里顿时闪过经常听说书人说过的捕快模样。 “村长,这二位老哥,有礼了。老鹿家的孩子鹿儿好像走丢了,昨晚到现在一天都没回去。老鹿着急得紧,就让我们都来帮着找找。”王江宁故意十分托大地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抱拳作礼说道。 蓝村长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端倪,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沉吟道:“这村里的娃娃们四处散跑,倒也是平常事。老鹿也太大惊小怪了,鹿儿现在指不定在谁家玩得正开心呢,二位不必担心。” 蓝村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几乎就差把“点汤送客”说出来了,王江宁又哪能听不出来? 你就是个老狐狸精,我也要看看你有几条尾巴。王江宁决定来个硬碰硬。 “村长,其实,我们来此是有要事要报告的,很可能和鹿儿有关。”王江宁上前一步,态度诚恳地说道。 “哦?”蓝村长也十分配合地上前一步,侧耳恭听着。 “我这伙计昨晚上起夜居然看到有两个壮汉拖着一个孩子往草丛里去了。”王江宁煞有介事地指着吕冲元说道,“他也是个胆小的,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做梦,就一直没说,早上听说鹿儿不见了,才慌了神,悄悄跟我说了,给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啊。村长您说这事多吓人,这么重要的事情,这小子居然不第一时间说出来,幸好我给问出来了,这不就急忙赶过来给您汇报了吗?哎,还没请教这两位是?” 他这一番话可以说顿时令在场的其他四人全都表情大变。吕冲元听到王江宁把自己一通数落,虽然知道是在演戏,可还是气得不行,但是好歹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硬憋着不能发作,只得在心里面给王江宁脑门上贴了百八十张王八符。 而蓝村长后面那两人一开始还都只是板着脸,结果听着听着这二人就开始眼珠乱转了,直到最后王江宁冷不丁地问起他们二人,这俩人竟是齐齐看向蓝村长,一个字都不敢搭腔。 而蓝村长,则把脸挂了下来。 “这位小兄弟说的,只怕不尽不实。本村承平日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更未发生过什么强绑孩子的事情。鹿儿之事,老夫自然会全力搜寻。”蓝村长轻描淡写地直接一笔带过,还没等王江宁插话,他顿时又是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了起来:“诸位远来是客,村子里上上下下一直坦诚相待。然而二位这番不请自来我村中祠堂,还做此胡言诳语,实在是令人不耐。送二位回老鹿家,莫要再生事端。”蓝村长说罢竟直接转身拂袖而去,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后,那跟在后面的两人十分默契地伸出手臂,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王江宁也没料到蓝村长居然就这么撂下狠话甩手而去了,而那两个中年人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和吕冲元,态度已经不言而喻。眼下除非直接动手,否则只能老老实实回老鹿家去。 他瞅了一眼吕冲元,见小道士已暗暗握紧了拳头,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王江宁连忙抬手在吕冲元手上按了按,对他摇摇头,示意他暂且忍耐。 “哎呀,你看这事闹的,我二人也是好意,怎么村长生这么大气。罢了罢了,既然村长不信我所言,那就当我这位伙计真是睡糊涂了吧。两位大哥,不劳相送,我们自己回老鹿家就行。我们还想去山上打只兔子回去解解馋。”王江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嬉皮笑脸地给那两人打着哈哈。 “村长有命,送二位回老鹿家。请莫要为难小的。请吧。”一个中年人也不作揖,只是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又再次做了一遍那个不容置疑的送客手势。 王江宁其实倒不怕和他们彻底撕破脸,反正以自己和吕冲元的身手,打倒这二人并非难事,甚至直接擒下蓝村长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要说如今李错、鹿儿下落不明,就是老鹿家负责“断后”的梅檀和康闻道,只怕也难免会落入贼手。既然蓝村长并没有完全撕破脸,己方还是装得乖一点,至少要保证大家都能安全脱身再说。 主意打定,他一把扯住吕冲元,老老实实地在这两个中年人的“陪同”下返回了老鹿家中。 “你说鹿儿被他们绑走了?为什么?老鹿不是村长的人吗?”康闻道望着门外,压低声问。 “也许是因为鹿儿想帮我们吧。”王江宁情绪有些低落。 “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肯定蓝村长那老家伙绝对心里有鬼。这番还专门派人来盯着我们,我刚才扫了一眼那两个人送我们回来就没走,一直站在门外,像两尊门神一样。”吕冲元冲门口努了努嘴。 王江宁默然不语,心里也在回忆着刚才回来的那一幕。 两个中年人只把王、吕二人送到老鹿家门口就没有进去。而老鹿也明明看到这两人,却完全没有打招呼,只是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围着王江宁和吕冲元忙前忙后,只字不提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是王江宁明显注意到,老鹿脸上的忧色更重了。而等到四人一起回到屋子名曰“休息”,老鹿立刻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扎起了草席,这般做作的“看守”方法,王江宁也是头一回碰到。 “院子里一个老鹿,门口两尊门神,围墙外面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搞得这般明目张胆,怎么不干脆冲进来把我们绑了得了?”吕冲元从窗户缝里窥视着院子里的老鹿,愤愤不平地说说。 “也许是投鼠忌器,也许是所谋者大。”康闻道若有所思地说道。 “所谋者大?”王江宁也喃喃自语,康闻道说的不无道理。对方明明早就可以对付这四人了,为何宁可这样周折地在外面守着,却一直不肯动手呢? 吕冲元似乎颇为不耐烦,烦躁地摆了摆手说道:“先不管那些有的没的。眼下到底怎么办,是直接冲出去真刀真枪,还是蹲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我真刀真枪的可以,他们俩怎么办?外面情况不明,就凭咱们俩,能打得过多少人?” “那你有什么想法?”梅檀冷静地喝了一口茶,望向王江宁。他刚刚就注意到了,王江宁情绪是有些低落,但并不焦急,应该是还有后招。 王江宁得意地笑了笑:“为今之计,只有来个三十六计里面的金蝉脱壳。”王江宁摇头晃脑地掉书袋,把自己脑子里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屈指可数的成语用了起来。 “王探长说得有道理,不过怎么个脱壳法?这屋子,三面都是墙,有门有窗的这一面正对着院子,就是一只耗子溜出去,老鹿也能看得见啊。”康闻道说着敲了敲墙,墙面非常夯实,他们几人手无寸铁,想无声无息地挖个洞出来,显然不现实。 “康教授是城里人,不知道这农村土房的妙处。”三人“求知若渴”的目光让王江宁分外受用,他走到内墙边上,用手在墙上抓了一把,抓下一小块硬邦邦的土来,“这种房子,叫作干打垒。下面是用石块石板堆起来的墙脚,防止雨水冲刷,十分坚固。但是上半部分,就是用这种泥土混着烧砖和草木垒起来的,并不怎么牢靠。如果我们想直接破墙而出,还不弄出太大的动静,那自然还是有些难度。但要想悄无声息地破开这上半部分的干打垒,倒也有简单的办法。”王江宁用手用力一撮,那块抓在手上的土瞬间就被捏成了碎土块。 “你是说——用水冲?”吕冲元立刻转过弯来了,噌的一下兴奋地跃了起来。 “不错,只要用水在这面墙的上半部分冲刷一下,就能很轻易地把里面的土砖起出来,破墙而出。有的房子为了省事,上半部分甚至连土砖都没有,就是草木为筋骨,黄土为血肉。看我们运气如何了。”王江宁笑嘻嘻地说道。老鹿这屋子他从一进来就已经注意到了,十分典型的干打垒土房,与祠堂和村里几间大房子那种白墙青砖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可是现在老鹿已经怀疑我们了,我们突然和他要很多水,他会不会起疑心?”康闻道思虑比较周全。 “不会,他把我们软禁在这屋里,但我们总要洗澡吧。”吕冲元笑嘻嘻地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大木桶,他之前在登龙台吃了一身土的时候就在这里洗的澡。 “关键是这冲刷的声音也不能引起老鹿怀疑啊。”康闻道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担心。 “这个嘛,好办得很。”王江宁冲着梅檀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第八十二章 金蝉脱壳 “大盥洗?”老鹿皱着眉,看起来没听懂王江宁的说法。 “是啊,老鹿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梅教授啊,是显宦世家,他祖上做过巡抚的,所以规矩大得很呢。他每次沐浴,都讲究一个大盥洗小盥洗,大搓背小搓背,大洗面小洗面,平时在家那都得是前后左右八人伺候。这也就是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老鹿你放心啊,用了你家多少柴火,我们一会儿去砍,绝对给你补上。”王江宁一边说,一边忙忙碌碌地用小水桶将冷水热水往屋里搬。 老鹿被他这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趁着王江宁跑厨房,偷摸着往屋里瞧了一眼,只见里头拉着帘子,雾气腾腾的只瞧见人影绰绰。 “哎呀,老鹿,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梅先生规矩大得很,你可别惊扰了他,带累我。”王江宁拎着一桶水从厨房过来,累得气喘吁吁。 “我……我就是对你说的那个大盥洗有些好奇。”老鹿讪讪地答了一句,收回了视线。 “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王江宁怪异地瞥他一眼,提着水进屋去了。 老鹿被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有点尴尬,想想他反正也只需要守好门口,不让他们跑掉就行了,于是也懒得管他们折腾,径自坐回原来的地方开始扎草席。 屋内,王江宁关好屋门。 “都弄好了?”吕冲元举起一只葫芦剖开的大瓢,装满水做好了泼洒的准备。那边康闻道贴在窗户边上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梅先生大盥洗!起!”王江宁怪异地叫了一嗓子,吕冲元立刻将满满一瓢水泼上墙,冲了第一波。 他功夫不错,泼出去的水很有力道,仅这一瓢水泼上去,土墙上霎时就被冲下来一大块泥水。王江宁配合默契地用木板做好导流,又把泥水接回了大木桶里。 “他们在干什么?”说话的是从祠堂跟着王江宁他们回老鹿家的两人中的一个。这两人原本是守在老鹿家门外的,但是听到王江宁的怪叫之后,其中一人还是按捺不住推门进来小声问起老鹿来。 “在洗澡。城里人,规矩大。”老鹿对这两人似乎并不怎么友好,冷冰冰地回答道。 那人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便又返身回了门外,临走前扭头冲老鹿抛下一句话:“你可莫再出了岔子。” “哼。”老鹿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自顾自的继续扎着草席。 屋内,不多时,土墙上已经赫然出现了一个能让人钻出去的大洞。 “外面没人。”吕冲元身形最为灵活,他第一个把脑袋探出了墙洞外面,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才又探头回来。 “我们跑了,这洞怎么办?”康闻道收拾着地上的烂泥问道。 “等他们发现,我们早就跑没影了。而且我们动作要快,这墙已经快撑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塌掉,不过不是什么坏事,若屋子突然塌了,他们至少要翻找一下废墟,能帮我们争取出不少时间。”王江宁信心满满地回道,“等会儿出去了别乱跑,听我的指挥行动。” 一听说房子随时会塌,吕冲元立刻背上自己的行囊,再次跃出了墙外,一边放哨警戒一边接应鱼贯而出的梅檀和康闻道。王江宁最后一个跳了出去。 “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能破墙出来,这附近都没有人。现在去哪里?”吕冲元悄无声息地四处侦察一番,除了老鹿家门口那两个门神外还真没发现其他人。 “自然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王江宁神秘地笑了一下。 半个时辰之后。 蓝村长接到了王江宁等人失踪的消息,亲自赶到了老鹿家。 他依然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官服,却没有戴帽子,只是将头发简单地扎了一下,披肩散开。他背着手慢慢地走进了老鹿家的院子里,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一样打扮的汉子。村长并没有理会老鹿,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直接走到了王江宁他们逃出的屋子门口,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老鹿和村长带来的那几人都急忙跟上走了进去。 村长伸出手,摸了摸已经成黄泥浆的洞口,控制不住般不停地微微点头,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丝气急而笑的奇怪表情。 第83节 一旁的老鹿此刻已经紧张得汗如雨下,躬身低头,鼓起勇气来小声说道:“大人,这墙上被洞穿,屋子随时会塌,此地不可久留……” 还没等他说完,村长已经大步走出了屋外。老鹿如蒙大赦,又跟着众人走到了院子里。 “你们立刻带着狗去追,一个时辰后若是还追不到人,马上回来找我。”蓝村长这番话却是冲着带来的几个汉子说的。那几人只简单地应了一句“是”,便跑着出门了。院子里只剩下村长、老鹿和那两个看守。 “你们两个在门外候着。你随我来。”村长前半句是冲那两人说的,后面一句却是冲老鹿说的。 那两人也十分恭敬地转身出门了。村长则自顾自的走到了老鹿的屋子里,找了个凳子坐下。老鹿跟着走了进去,却不敢坐,只是毕恭毕敬地站在村长的下首。 老鹿的这间屋子,到底是比厢房那边要好得多,不但宽敞高大,大梁上面还在砖瓦屋顶下面加了一层木隔板,这也是大户人家在那时候常见的隔热保暖措施。屋子里面的陈设倒是平常,不过是桌椅板凳和一些摆设。屋内另有两间小隔间,应该就是老鹿和鹿儿睡觉的地方。 “怎么回事,长话短说。”村长如同一尊菩萨一般,表情和语气都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老鹿颤颤巍巍地把前因后果交代了一遍,对自己看守失职的责任,老鹿也没打算逃避。 “属下失职,还请大人责罚。”老鹿说到最后,居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帮外来人真是狡猾,要不是现在不能动他们……”村长微微眯着眼,缓声说道:“念在你多年勤勤恳恳的分上,鹿儿之事,我本想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然而你竟再次失职,不仅让那些外人自己跑到了祠堂,还让他们在你眼皮底下失踪了!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忠诚。” 老鹿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大人,属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实在是这几人都十分狡诈,属下也是一时被他们蒙蔽。”老鹿试图挣扎一番。 “忠心不是靠嘴说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娄子,登龙节将至,你若不能在此之前将他们找回来,莫要怪本官认事不认人。”村长冷冷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老鹿依然跪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想开口说话,却是不敢作声。 村长感觉到老鹿的纠结,冷笑着俯视跪在地上的老鹿,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官知道你想问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在登龙节当日解决,若找回他们,本官可以网开一面。否则,本官也只能将你们一家都当作背弃者处置。背弃龙脉者,会是怎样的下场,我想你很清楚!” 老鹿仿佛是被这句话彻底打垮了,他用跪地的双膝挣扎着爬到村长身边,抱住村长的大腿哀求道:“大人!大人还请念在属下这么多年执卫的苦劳,网开一面啊!” “若是你看好了他们,哪会有这些事端?”村长却不为所动,一脚踢开了抱住自己的老鹿,头也不回地踱步出了门外,带着那等候的两人出院而去。被踹飞的老鹿趴在地上挣扎了一番,咬了咬牙,捂着腹部,挣扎着出了院门。 过不多时,老鹿家那用来隔热保暖的门板吊顶上面居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都走了。”吕冲元透过缝隙仔细看了看道。 话音刚落,王江宁哗啦一声掀开木板,“我们也下去吧,别老鹿一会儿回来就要露馅了。” 王江宁和吕冲元率先跳下去,再转身去接梅檀和康闻道。 康闻道落地时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幸好吕冲元看着瘦弱其实力气很大,这才没让他摔在地上。可大家也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他用手帕捂着口鼻,呼吸却很急促,面色苍白,额头上也全是冷汗。 “这是怎么了?” “康兄有轻微的气喘症,可能是这里灰尘太大,诱发了。”梅檀面上浮出一丝焦急,“先带他离开这里。” 王江宁连忙上前和梅檀一左一右搀扶着康闻道,看康闻道那副模样心里有些愧疚。那木板上虽然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但确实陈年老土太重,当初躲藏的时候,康闻道确实面露难色,可他根本没多想,只以为他和梅檀一样有洁癖,直接就粗暴地将人推了上去。 “你们先扶康教授去歇着,我得把这房顶补好。”吕冲元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钻进来的屋顶用瓦片重新堆积好,这个地方以后说不定还用得上,没必要现在暴露。 康闻道被他们扶到空气流通顺畅的空旷之处歇了一阵,又吃了随身带的药,面色好了许多,等屋中灰尘散了不少,王江宁想了想将康闻道重新扶进了屋,让他在床上躺下。 “康教授,你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王江宁安抚着康闻道,“他们现在肯定满村地找我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们压根就没有跑,先在老鹿的房间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天黑之前,老鹿应该都不会回来。” “刚刚村长和老鹿的对话听起来很古怪。”梅檀突然开口道。 “嗯,为什么现在不能动我们,什么事情必须在登龙节当天解决,还有背弃龙脉者,这个村子真是到处都是秘密。”王江宁显然也在思考刚才听到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情况?”在屋顶上修复瓦片的吕冲元突然开口。 “怎么了?”王江宁问道。 “村长和老鹿他们,他们居然不是在一起,村长带着人往东边去了,老鹿一个人向北边跑了。”吕冲元放好最后一片瓦,从屋梁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尽量不溅起地上的浮土。 “他没有去追村长?一个人往北边去了?”王江宁皱着眉,摸了摸鼻子。 “北边是祠堂方向。”梅檀脱口道。 “对了,村长刚刚提到了鹿儿,我们得马上跟上去看看。”王江宁说完,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康闻道,面露难色。 倒是康闻道看出了王江宁心中的顾虑,虚弱地开口道:“王探长不是说这里暂时很安全吗?你们放心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第八十三章 踏破铁鞋 同一时间,某处地方。 一片黑暗笼罩中,似乎隐隐有些细弱的荧光在不时闪烁着,若是习惯了这并不绝对的黑暗,还是很快就能发现此地其实是一处地牢。也不知道是天然形成的洞窟还是有人专门挖出来的矿洞,数个有大有小的洞就形成了这样一处地牢。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铁栏杆的声音在地牢里回响起来,刺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激荡着,听得人心里格外发毛。而伴随着这尖厉声音的,还时不时有人的哀号和啼哭声响起。 “艾梁,让你的人安静点行不?用头能把这铁栏杆敲开,当自己是榔头转世吗?”一个不耐烦的女子声音从地牢的一头传了出来,虽然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但依然完全无法掩饰语气中的桀骜不驯。 “姓李的,大家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逃不出去,你也一样。”那敲击铁栏杆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吴掌柜阴沉的怒骂声。 “哈哈,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我可没你们这么蠢。想到你们机关算尽,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就觉得开心。艾梁,你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亏吧?”李错虽然也被关在铁栅栏后面,可嘴上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那一头的艾梁也不知道是气得说不出话还是不愿意搭腔,半天都没吭声。倒是和他关在同一间监牢的另一人幽幽地接了一句:“李姑娘莫非以为这村里的人和你沾亲带故,就一定能得脱此难?只怕是异想天开。他们要真在意你,又怎么会将你和我们一样关在此处。如今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不要再做此无端之争了。”说罢,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其他牢笼里又传出了孩子的啼哭声。 “金老板,我身上这枪是谁打的?又是谁非要带着我来这地方的?”这段时间遇到的事情,令李错心中憋着一股子气,“是你们非说我爹是村长的兄弟,莫名其妙绑了我。难道我还得感谢你们千辛万苦把我带回来‘认亲’?放心吧,金老板,我要是倒霉,你们肯定更讨不了好。” “李错,你别得意得太早。”艾梁声音低沉阴冷,似乎并不着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李错感到一阵疑惑,难道艾梁还有救兵?她被艾梁绑走后,一路上昏昏沉沉,到了这村子里才稍微清醒一点,可到底身子虚弱,逃不了只能悄悄扔了簪子当个记号,她不知道王江宁能不能找过来,也不知道这个处处透着古怪的盘虬村打算怎么对她。 那日艾梁押着她和村长谈判,说她是村长兄弟的女儿,要用她换什么宝藏,结果谈崩了,他们一行人就被迷晕了,醒来后便被关在这处黑牢里。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这里面暗无天日,根本无法计算时间,送饭的人也并不准时,有时候上顿饭还没消化下一顿就来了,有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半天都没人送饭。当然,这饭也不过就是两个硬馒头加一点儿咸菜,有时候连馒头都没有,就是一块硬得能砸墙的饼和一点儿咸菜。 对这些,李错倒是能忍,反正她这辈子吃过的苦也不差这一点,只是如何从此地脱身,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是无计可施。 此地似乎是利用了很多的天然岩洞,李错一寸一寸早已经用手摸遍了她所在这个洞,到处都是坚硬无比的岩石,洞口则是小臂粗的铁栅栏和铁门,铁门上挂着驳船用的铁锚链,李错只摸了一下那铁链的粗细就放弃了。 她这几日想了很多,实在不明白这盘虬村的人想做什么,他们就这么关着他们,似乎并不想杀他们,可那送饭之人看她的眼神,又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着实令她不安。 前日黑牢里又新关进来一个人,只是不在同一处洞里。李错试着问了几声想要打听下外头的情况,可那边都不搭腔,只是偶尔有哭泣声传出来,似乎是个孩子。 李错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感觉有些烦躁,便听见艾梁他们那边又响起了低低的声音。换作平时她并没心情听他们说什么,但刚刚艾梁的语气让她有些忐忑,于是便挪了挪身子贴到墙壁上认真听起来。 “哎,要是那位先生在的话就好了,随便在这些乡野村夫面前施展个神迹,他们哪里还敢这样对我们!”吴掌柜沮丧又气愤地道。 金安仁闻言也叹了口气:“可惜那位先生进村后便和我们分开了,不过我觉得先生肯定是算到了我们此行会有危险,所以才这般行事的。” 提到那位先生,吴掌柜的声音里充满了憧憬:“先生肯定会来救我们的。”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那位先生的安全,在他心目中那位先生是神一样的存在。他身为御猫会的六区探首之一,确实没有理由背叛御猫会为人驱使,可是那位先生让他看到了神迹,那不是人力可为的,人类只能臣服。 金安仁也与他一样,在见识到了那位先生的本事后,宁愿抛弃万贯家财,也要追随在那位先生左右。 那日,他用那位先生给的,能够在水中燃烧的“法宝”杀了那个讨厌的尾巴,伪装成金安仁。既能助金安仁诈死携款潜逃,又能摆脱中调科的追查,原本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李老吹那个徒弟竟然那般难缠。 想到自己落得这般境地,王江宁脱不了干系,吴掌柜便恨得咬牙,暗自下定决心,等出去后一定要宰了王江宁泄愤。 李错不知道吴掌柜在心中把王江宁给恨上了,只听见他们提到“那位先生”声音里都带着恭敬,心中既疑惑又紧张,果然他们在外头还有救兵而且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行了,别说了,耐心等着吧。” 李错还想再听,艾梁突然开口制止了两人。整个黑牢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几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李错只能百无聊赖用手指轻轻敲着地面,来缓解心头那股莫名而来的烦躁感。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约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李错立刻下意识地停止了一切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竖起耳朵来仔细听着。那声音似乎又消失了。 李错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肯定是在黑暗和安静中待太久了,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 哪知道她一口气还没喘完,那声音又出现了,而且明显大了很多。李错一个激灵,噌地一下无声无息地摸到铁栅栏边上,耳朵贴在洞壁上仔细听,声音是从洞顶上传来的。有人在用钝器凿洞,而且速度很快。 李错激动地舔了舔嘴唇。洞顶,是的,这是自己一直没有办法探摸到的地方,这洞似乎非常高,自己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摸到过洞顶。而关着艾梁和金安仁的那个洞里,他们好像也没去尝试叠罗汉探探洞顶。仔细想想,似乎艾梁从进来就很淡定,仿佛笃定了有人会来救他。 现在看来,很像是有人从外面直接试图打洞进来了。 来的人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位先生”吗?还是说……是王江宁吗? 李错被自己的期待吓了一跳。这盘虬村别说王江宁能不能找得到,就算找得到这村子,他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关在哪里呢?实在是太异想天开。 她在这儿胡思乱想着,那边艾梁和金安仁明显也听到了动静,俩人都扒在铁栅栏上默不作声地听着,只是粗重的呼吸声也显示出了他们的紧张。 又过了好一会儿,挖洞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但李错听得真切,已经很近了。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愈加地小心谨慎,不但动作慢了,而且不断在小心试探着洞顶的厚度。 来的还是个高手。李错暗自寻思着。那肯定更不可能是王江宁了,王江宁哪有这般本事? 但是令李错担忧的是,来人选择的这个位置听起来可不太妙,可能正好在整个地牢的走道顶上。这意味着他即便从上面下来,很可能还要面对铁栅栏和大铁链。无论他是来救谁的,只怕都不容易。 还没等她思考完,只听得哗啦一阵响声,土石从洞顶掉落的声音响了一地,李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洞果然挖在了走道顶上。 片刻,洞顶突然亮起了一点亮光,一个火折子从走道顶上一个大洞中飘然落下。李错又吃了一惊,此刻她才知道,这洞顶居然足足有三人多高,如此的高度,难怪自己怎么都探不到洞顶。 多日不见任何光亮,这火折子虽然只是一点火光,却依然让李错难受得捂住了眼睛,只能从指甲缝里小心观察着。 一个黑影从洞口一跃而下,李错这才发现此人还带了绳子,果然是有备而来。 那火折子很快就熄灭了,整个洞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李错和艾梁等人都没吭声,来的人到底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二弟?”一个明显压低了嗓子的男声在洞中响了起来。 “大哥!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定会来!”艾梁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得意的叫声差点把李错的耳朵给振聋了。主要是这人一直都一副沉稳的模样,这反差太大,实在令李错大跌眼镜。 来人是救艾梁他们的,李错并不觉得意外,但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先生”竟然是艾梁的大哥吗? 第84节 “闭嘴!蠢货。把眼睛闭上!”那人迅速摸到了关押艾梁和金安仁的洞口,小声吼了一句,然后用手敲了敲门口的铁栅栏。艾梁似乎十分惧怕此人,乖乖地一声不吭了。 李错心中大奇,来人似乎是打算直接破坏铁栅栏救人,可是那般粗的铁栅栏,怎么可能说破开就破开?李错瞪大了眼努力观察着,却到底还是败给了这一片漆黑。 那人也不知是能暗中视物还是手段纯熟,他并没有点起第二个火折子,而是全程在黑暗中操作着。李错只听见那边不时传来轻微的撞击声,倒不像是金属,反而更像是玻璃瓷器的碰撞声音。 莫非此人是个锁匠?李错又继续猜测着,可是没道理啊锁匠为何要让他们闭眼? “退后,闭眼。”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次声音更小了,也更像是发号施令了。 艾梁和金安仁毫不犹豫的脚步声说明他们果然依言后退了。 李错这时也不敢再逞强,也努力把眼睛闭上以防万一,却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又偷偷眯了一条眼缝暗中观察着。 又是一阵短暂的宁静。 猛然间,牢笼的那一头突然发出了无比刺目的白光。白光还伴随着刺啦刺啦剧烈燃烧的声音,一瞬间就照亮了整个洞窟。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孩子的尖叫声。 李错这时候不禁万分庆幸自己没有逞强睁开眼,不然现在肯定已经瞎了。即便是只眯着眼,那炫目的白光依然照射得自己眼睛顿时什么都看不到了。李错这时候只能用手死死捂着眼睛,一时竟不敢睁开。 过了好半天,那堪比烈日的光芒才逐渐黯淡下来。李错再次悄悄眯着眼睛,又顺着手指缝看过去,眼前的一幕还是令她震惊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关押艾梁一行人的那间地牢门口的铁锚链已经被整个烧断了! 第八十四章 九九归一 这不正是之前在火车上烧断铰链的手法吗?她记得当时梅教授说那是什么铝热剂造成? 想到这点,李错脑子中电光火石拉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当初她为了阻止艾梁和四叔碰面,所以带了几名心腹探听到艾梁所乘的列车,一路跟着想要伺机杀了他。 原本她的计划也是断开列车,所以最初她也以为列车断开是自己埋在前一节车厢里的心腹所为,直到后来听梅教授解释说什么铝热剂,折角门栓,制动装置,她才意识到断车之举不可能是自己这边的人所为,八成是被艾梁将计就计抢占了先机。 不过当时她与王江宁还是敌对状态,面对王江宁的质问,她顾着面子,不想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加上也没能和艾梁对质,便顺口认了这事。如今倒是让她确认了,艾梁当初早看穿了她的图谋,可是却没趁机杀她,难道艾梁一开始找上李家寨就是为了将她绑来此处吗? 这边,李错心思转得飞快,那边艾梁几人已经从地牢里走了出来,只是那救人者刚说了句:“迟不宜久留”。像是要印证他的话,地牢的大木门突然“嘎吱”一声响了起来。 竟是有人进来了。 形势顿时紧张了起来。 李错知道自己不该紧张,自己还好端端地蹲在牢里,要紧张也是外面三个人紧张。可她还是莫名地紧张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希望有人救自己出去,还是希望来人将他们三个再抓回来。 艾梁几人此刻似乎都呆立不动了,不过李错还是听得清楚,其中有一人在门几乎打开的同时,已经一个箭步窜到了门口。 门打开了。一个人端着蜡烛走了进来。 那人完全没有料到地牢里发生了什么,就在烛光照进地牢的几乎同一瞬间,李错看清楚了,端着蜡烛的人,是之前引着艾梁他们进村的那个采办,记得他们叫他老鹿。而烛光也照到了那个窜到门口的人,正是被艾梁唤作大哥的黑衣人,只是此人这时候背对着李错这边,依然看不清样貌。 老鹿的烛光在洞里只闪烁了一瞬间的功夫,也就正好能和黑衣人照了个脸对脸。啪的一声闷响,老鹿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打得腾空飞了出去,不知死活,蜡烛也瞬间熄灭了,整个地牢再次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被发现了,按这帮人的狡诈程度,门口估计有严密看守,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宜正面冲突,还是从这洞里钻出去吧。”金安仁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显然已经摸到了那黑衣人从洞口抛下的绳子。 李错全程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动静。虽然她真的很想大喊一声,惊动外头的人把他们三个抓回来,可毕竟理智还是占了上风。艾梁的大哥一招就击飞了老鹿,显然也不是个善茬,而他们三个现在在外面,自己却还困在这地牢里。大声喊叫能不能把人叫来还不知道,可在外头的人冲进来之前,自己定然会先死在他们手里,这种损不损人还不一定但肯定百倍不利己的事情,李错就是再冲动也不会乱来的。 “李姑娘,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不多时,艾梁略带得意的声音从洞顶传了过来,紧接着就是收绳子的声音。 “怎么不摔死你。”李错到底还是没忍住回了一声。 片刻之前。 “老鹿一个人进了祠堂?”王江宁紧赶慢赶才追上吕冲元,见他一直趴在祠堂边上的草垛里,也只得跳进去和吕冲元肩并肩趴在一起。可怜梅檀腿是三个人里面最长的,却也是三人中最难在这么小的草垛里藏身的,只得干脆蹲在草垛里。 “错不了,而且就他一个人,我肯定不会看错。只是不知道这祠堂里面有多少人。咱们前两回来好像每次都有人吧?”吕冲元目不转睛地盯着祠堂方向。但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他打量的倒不是祠堂的门口,而是外墙上那些怪异的龙子浮雕。 王江宁却没有注意这些,见两人都没有动静,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眼瞅着祠堂的门大开着,并没有看到什么人。而己方逃出来的事情怕是也掩饰不了多久。王江宁把心一横,低声说了一句:“顾不了那么多了,且跟上去看看。”话音未落,也不管吕冲元和梅檀答不答应,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吕冲元也没犹豫,立刻就跟着冲了过去。倒是梅檀略微迟疑地回看了一眼来时的路,这才跟上前面二人。 王江宁蹑手蹑脚地摸进门里,蹲下身子四下张望着。 “好像没人。”他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吕冲元嘀咕了一句。 “那可真是奇了,门开着,老鹿进来了,里面能没人?会不会是陷阱?”吕冲元也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 最后进来的梅檀倒是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指了一个方向。 王江宁和吕冲元顺着看过去,梅檀指的是祠堂里供奉牌位的灵堂。他们第一次来此地的时候王江宁曾经粗略的扫了一眼。 还没等王江宁看细致,吕冲元已经脸色一变,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躺在那里面。”话还没说完,吕冲元已经身子一闪蹿了过去。 王江宁这才看清楚,灵堂那虚掩的门后面露出了半只脚。 这祠堂虽然甚是高大,但里面的建筑其实并没有多少,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供奉牌位的灵堂是在后院。三人一路冲进后院的灵堂,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吕冲元率先轻推开灵堂的门,两个穿着蓝衫的人脸朝地躺在地上。吕冲元立刻俯身下去探着鼻息,王江宁则十分小心地返身把门又虚掩上。 “没死,应该是被人打晕了。”吕冲元把那两人翻过身来。 “这是之前跟在村长后面的人。”梅檀只扫了一眼,就很笃定地说道。 “同时打晕两个人?”王江宁非常疑惑,这在他看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而且这二人躺倒的位置隔得也相当远。 “不太可能。而且打晕这二人,就这么把人放在这里,这不是等着被人发现吗?我再仔细看看。”吕冲元一边说一边扯开二人的衣服仔细检查着。 梅檀则细细端详着桌上供奉的牌位。这些牌位倒并不太多,一共只有五层,呈现出三角结构,最下面的牌位最多,有五六个,最上面的则只有一个。只是最上面的牌位相当高,上面的字已经不太能看得清了。 王江宁也没闲着,快步在在灵堂里来回走动着,只是灵堂到底没多大,不一会儿功夫他已经来来回回转了三四圈。 “这个是被从后面打晕的,这个是被从侧面猛击到了太阳穴打晕的。下手都是又快又恨,他们俩一时半会都醒不过来。”吕冲元率先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指着地上的二人说道。 “看不出老鹿居然还是个高手。”王江宁也站定到供桌前面,和梅檀一起打量着这些牌位。 “这是老鹿干的?”吕冲元奇道。 “除了他还能是谁。一个被从背后打晕,一个被从侧面打晕,俩人还离这么远,肯定是毫无防备的熟人啊。这祠堂就这么大,除了刚才进来的老鹿还有谁有作案时间呢?眼下的问题是,老鹿去哪儿了?”王江宁摸着下巴沉思道。 “是不是这祠堂还有其他的门我们没注意?”吕冲元皱起了眉头。 “你想想,如果老鹿进来了,打晕两个人,再跑出去,他犯得着吗?没必要啊。所以这件事如果是他做的,肯定有目的。而且他应该很赶时间,否则不可能就这样把这二人扔在这里。”王江宁的目光又在地上那两人身上扫来扫去,转瞬间,眼神又扫向了供桌上的牌位。 “这些牌位。”王江宁突然伸出手指着供桌上的牌位说道:“全都是新的。” “什么意思?”梅檀和吕冲元都愣了一下。 “你们仔细看这些牌位。比如这个。”王江宁见二人不解,直接指向了第二层上的一个牌位。王江宁凑上来一看,这上面写的是“先考蓝公讳志忠府君生西之莲位”。这牌位细看起来确实比之前粗略看过去的粗糙,只是擦拭的十分干净,吕冲元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端倪,倒是梅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这些牌位上下加一块跨了几百年了,颜色居然都一样。连刻字的字迹都一模一样。难道这村子上下几百年这么多牌位都是同一个人用同一块板子做的?”王江宁见吕冲元依然是一头雾水,只得又进一步解释道。 吕冲元顿时恍然大悟。王江宁说的没有错,这些牌位无论是木质还是刷漆乃至于刻字,几乎全都一模一样,特别是牌位的颜色,若说隔得近的颜色倒也罢了,那上面几层都是清朝甚至明朝时候的,看起来依然如新的一般。 “我拿一块上面的下来看看。”吕冲元跃跃欲试的想把其中一块牌位拿下来细看,可奈何他的身高制约了他的发挥,想跳起来拿又生怕把这一桌子的牌位给打翻了。梅檀走上前来,只略微一踮脚,就够到了王江宁之前指的的那个牌位。可他轻轻一提,那牌位居然纹丝不动,梅檀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太重了?”王江宁奇怪地问道。 “不是,好像是固定上去的,拿不下来。”梅檀又用力扯了一下,那牌位还是纹丝不动。 王江宁立刻凑了上去,伸手把能碰到的牌位全都拉扯一遍,果然如梅檀所说,这些牌位好像都是固定在供桌上,而且契合得十分牢固,很像是用洋钉钉死在了灵台上。 “会不会是机关!我们把这些全都扳动一遍试试。”吕冲元灵机一动,率先从最下面一层开始一个一个的试着扳动牌位,只扳到左边数第三个,众人就听到咔嗒一声,只见那个牌位居然真的被吕冲元扳歪了,而且能清楚的看到扳动的这个牌位底座下面有金属机括连接在灵台上。 吕冲元兴奋地回头看了看王江宁和梅檀。 “一人一层,一个一个试。”王江宁和梅檀对视了一眼,俩人立刻也各自选了一层牌位开始扳动。 梅檀动作最快,率先把最上面两层牌位都试了一遍,因为本来最上面两层的牌位就最少,一个都没能扳动。而王江宁和吕冲元这一起把下面三层全试完了,果然每一层都有一个牌位是能扳动的,而且这三个摆放的位置也并不规律。但即便是三个牌位都扳动完了,整个灵堂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并没有想象中的机关或者暗门出现。 “看来要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开才行。”王江宁立刻想起说书的经常说过的那些机关套路。 “一共只有三个的话,那也不过六种可能而已。”梅檀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快点一个一个试一遍,我们在这里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吕冲元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俩人,有些焦急地说道。 梅檀二话不说就上前把三个牌位重新复位,从上到下按照所有的排列组合可能全都试了一遍。令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依然是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这和说书的说的不一样啊。”王江宁喃喃道。 梅檀和吕冲元都一起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 “我知道了。”王江宁突然一转身,再次走到牌位前面。 “要三个一起扳动。所以这里才会一直有两个人,老鹿进来以后肯定也是先和他们俩一起扳动过机关,打开了暗门之后才打晕他们的。”王江宁回头示意梅檀和吕冲元一起过来。 二人也不迟疑,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姑且一试。三人各自握住一个牌位,只听王江宁轻声数着:“三,二,一,扳!” 随着清脆的一声咔嗒,三个牌位同时被扳动后,灵台下面随即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石头摩擦声。只是被台子上的桌布遮盖住了。 王江宁轻轻呼了口气,果然如此,方才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知怎地便联想到了上峰那个神秘的地洞,当时那个机关也是他和吕冲元一起扳动才行的。 吕冲元却是没想那么多,一听见机关声便立即掀开桌布,只微微一探头,就兴奋地轻声说道:“下面果然有个门!” 只见那灵台下面,本来是一面大石板,此刻已经有一侧微微和地面错开了,露出了一道很细的缝隙。 “看来还要用把力气推开。”吕冲元边说边直接动手,只见他用手塞进那石缝里,略微用力一推,就把石板推开了一侧,下面若隐若现出一道石阶来。 “我先下,教授跟着我,冲元你断后。”王江宁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着之后一马当先钻了下去。梅檀紧随其后。吕冲元最后一个下去之前却望着这石板踌躇着。 那台阶下面十分狭窄,只能一人通行,王江宁和吕冲元中间还隔着梅檀,看不太真切。 第85节 “怎么了?”王江宁见吕冲元没跟上来,狐疑地回头问道。 第八十五章 在水一方 吕冲元指了指那个石板:“你们说老鹿真的下去了吗?如果他下去了,这石板为什么是盖着的,牌位的机关也保持在未启动的状态?” 王江宁将目光投向那块石板,他可以肯定老鹿一定是下去了,这祠堂只有一个入口没有后门,他们方才一直守在门外,老鹿消失在祠堂里只能是下去了。 “或许……这石板再盖上,机关就会复位?”他说出了一个合理推测。 “那我们要不要把这石板再盖上?就这样开着的话,万一有人来或者他们俩醒了怎么办?”小道士说着便要去搬那石板,却被王江宁牢牢拽住了:“不行,不能盖上。下面可能有别的出口或者从里面打开这块石板的机关,但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在下面找不到别的出口,这出口堵上了我们可就出不来了。为今之计,只能先把桌布盖上,期待不要有人来了。” 王江宁其实也觉得这办法不是最好,不过眼下时间紧迫,他也顾不了那么多。 吕冲元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照做了。 这石阶并没有多深,过不多时迎面又是一扇门,只是这门颇为古怪,看起来像是棉布做的。 王江宁生怕火折子把门给烧了,转身把火折子递给了梅檀,自己则伸出手用力在门上摸了摸。 “外面盖的是很多层厚实的棉布,里面是实心的木板或者铁板。”王江宁小声说道。 “为什么做成这样?”吕冲元在最后面,看不清也摸不着,只能从王江宁的描述里想象一下。 “隔音用的,棉布可以吸收声音。”梅檀此刻最为难受,他个头最高,一直要低着头走动。 “难道是怕里面的声音传出来?咦?这门是开的。”王江宁一直摸到门把手的位置,却惊讶地发现本该是门锁的位置并没有扣上,这门只是虚掩的。 “冲进去看看。”吕冲元说道。 王江宁点了点头,抽出自己的枣木拐抓在手上做好戒备,用力一拉,就把这门拉开了。 前面一片漆黑。 只是空间豁然大了很多,梅檀手上的火折子几乎只能照到这三个人,前面却什么都照不到了。 王江宁也不敢迟疑,生怕黑暗中有什么情况,一把抓过梅檀手上即将熄灭的火折子用力往前一丢,自己则重新掏出了一个再点了起来。 那飘扬向前的火折子用自己最后的亮光照到了前方几乎是一闪而过的几道铁栅栏。 “好像是个地牢啊。”吕冲元轻声嘀咕着。 “谁在外面?”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远处响起,这漆黑中突然出现的声音把梅檀和吕冲元都吓了一大跳,却让王江宁愣了好半天。 不会错!真的是她! “李错?是你吗?”王江宁话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这种夹杂着激动和颤抖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王江宁?你要死啊,还不赶快过来!”女子的声音也听起来明显比刚才激动了很多,只是语气依然十分霸道凌厉。 王江宁一听这声音立刻不管不顾,踉踉跄跄地循着声音跑了过去,黑暗中被地上的什么绊了一下,他却根本顾不上了。 “真是李姑娘啊!”吕冲元举着火折子往前照了照,光亮太弱没能照到李错,却找到了刚刚绊了王江宁一下的那个东西——竟是个人。 吕冲元凑近了照了照,看清那人面容顿时一愣:“老鹿?” “李错,你别怕啊,我来救你了。”王江宁蹿到李错的牢笼面前,颤抖着点亮一个火折子,终于照见了灰头土脸的李错。 “怕你个大头鬼,老娘啥时候怕过。不过你也太慢了,居然这么久才找过来,害老娘在这破地方受罪。刚刚还看着艾梁让人给救走,真是气死我了。”李错被火光照得有些晃眼睛,却还是努力睁大了眼,抓着铁栏杆,看着王江宁。嘴上虽然硬气,但想到这些天的不安心情,尤其是刚刚目睹艾梁等人被救走,眼眶到底是不受控制地红了。 王江宁被李错这么一骂,再看看她狼狈的模样,也知道她必然吃了不少苦,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恼恨自己,想要立刻救她出来,偏那牢笼的栏杆是精铁打造的,结实得很,掰不弯砍不断。 “没用的,这栏杆结实得很,靠人力是弄不断的。刚才救走艾梁和半手金的人用的是那个什么铝热剂,把栏杆烧断了才出去。”李错很不愿意自己脆弱的一面被王江宁看到,借着用衣袖胡乱擦脸的动作,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居然用了铝热剂?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铝热剂去。”王江宁急得满头大汗,突听吕冲元火急火燎的声音:“王江宁,你好了没,外面来了很多人,那门挡不住他们,怎么办?” “我去堵门,梅教授你枪带了吗?试试能不能把锁打坏。小道士你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出口。”王江宁毫不犹豫起身就要去以身堵门,却被李错一下拉住了手:“你们先走,他们关了我这么多天显然不是想杀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们先跑出去再说!”语气不容置疑。 门外的脚步声和人声越来越近了,王江宁反握住李错的手,眼里一片绝望,心里明白她说得对,但脚下却一步也迈不动。 “李姑娘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有我们逃出去,才有可能救李姑娘啊!”吕冲元冲过来扯王江宁。 “刚刚艾梁的人从顶上打了个洞下来,你们从那个洞口就能跑出去。”外面的人似乎已经走到门前开始推门了,李错见王江宁还不懂,顿时着急起来,一把推开他,骂道:“王江宁你他娘的不要婆婆妈妈的,不然老娘看不起你!快滚!” “是王大哥和吕大哥吗,这里,你们快过来,从这里能出去!”地牢另一边,又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鹿儿?”这一下,王江宁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鹿儿居然也被关在这个地牢里。 “他们打出的洞就在我这边头顶上,你们赶快走。”鹿儿挤在铁栅栏后面,脸夹在两根铁栏杆中间。 “我们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王江宁此刻也毫无办法,只得听命撤离。在转身的一刹那,手里的火折子也正好熄灭了,王江宁仿佛依稀看到,栅栏后面的李错冲着自己笑了一下。 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王江宁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他们的绳子还留在这里!看来是走得匆忙,正好便宜我们了。快快快!”黑暗中,只有吕冲元的声音依然在回荡着。 只片刻的时间,蓝村长的人终于破门而入,个个手持火把腰带弯刀,地牢之中被照得如同白昼。 蓝村长目光扫过依然被关在牢笼里的李错和鹿儿,定定落在原本关着艾康三人,如今却被烧断一根铁栅栏,空空如也的牢笼,脸上的表情在闪动的火光下显得阴晴不定。 “大人,我们这就带人上去追。”蓝村长手下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人望着头顶上那个洞,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不必。”蓝村长也抬头看了看这洞,“找人把此洞堵死,把人全都带走。” 手下人对蓝村长这样的安排似乎颇为意外,愣了一下,正好瞅见蓝村长的眼神,吓得那人一哆嗦,立刻拱手应道:“是!” 蓝村长再次看向困在牢笼里的李错,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一边背着手,一边微微踱步到李错的牢笼前,弯着腰冲李错恶狠狠地说道:“指望他们来救你?呵呵,明天就是登龙节了,到时候,让你看一场好戏!” 李错毫不畏惧地迎着蓝村长的目光,嘴上却没有多说一个字。从蓝村长这一系列的安排和话语,李错已经感受到了蓝村长口中的登龙节绝对不同寻常。 希望他们没事。 希望王江宁没事。 “他们没追上来?”吕冲元在黑漆漆的坑洞里爬在最前面,只能头也不回地小声问着,样子颇为狼狈。 “没追上来,我把绳子带上来了。”王江宁喘着气回了一句。他心里还在恼恨刚才明明已经看见了李错,却终究无能为力,救她不得。即使李错的状态还不错,也正如吕冲元所说,既然之前这些人没有对李错怎么样,现在八成也不会痛下狠手,可他还是觉得非常挫败。 “哎,这不太对啊。”爬在最前面的吕冲元声音中充满了疑惑,“按着刚才李姑娘的意思,这个洞应该是救走艾梁和半手金的人挖的?可这洞壁我怎么摸着都不像是才挖出来的啊,除了刚才洞口那一段是土,这后面都是石头居多了,那人难道是穿山甲转世?”他越爬越觉得不对劲,动作也慢了下来。 而王江宁和梅檀两人此刻却各怀心事,都各自沉默不语。 吕冲元嘴上却一直不闲着。 “真是咄咄怪事。我们刚才明明是从地牢里爬出来对吧?我印象里那个地牢还挺深的对吧?怎么这从地牢顶部出去的洞,不是往上面通的,反而一直是下坡?”吕冲元动作越来越慢,几乎快要停了下来。 吕冲元这番话总算是把神思恍惚的王江宁唤醒过来了:“你说什么?下坡!” “是啊,虽然幅度不大,但我们真的是一直往下走的,我这方面的感觉很好的,我们肯定是越爬越深了。咦?”吕冲元似乎又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什么情况?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王江宁顿时也紧张起来,此刻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这洞又窄又小,若是前面有人堵截,真是连逃跑都没法转身。 “你把火折子递给我。”吕冲元的声音倒是不太慌乱的样子。 “火折子没有了,倒是还有两根蜡烛。”王江宁摸着口袋说道。 “蜡烛更好。点起来,递给我。”吕冲元的声音似乎有点着急。 王江宁摸着黑用火柴把蜡烛点了起来。这蜡烛和火柴都是从南京出发的时候他就带在身上的,一路折腾倒是没丢。毕竟行走江湖,身上带火那是安身立命的本钱,特别是这一盒火柴,他藏得比枪还安全。 蜡烛从梅檀手上转递过去,吕冲元一接,王江宁感觉到烛光瞬间暗了很多。 “怎么回事?”王江宁也发现情况不对劲,努力挤着想往前看。 “前面有三条路。”梅檀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 “什么?”王江宁诧异,事情似乎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这个盘虬村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第八十六章 深不可测 吕冲元迅速钻出低矮的坑道,大约是因为连接着几个坑道,所以出现了一块空间略大的空地,虽然仍然站不直身子,但总比只能跪着爬行的坑道要让人舒服多了。 梅檀和王江宁也紧随其后跟着钻出来,三人勉强屈膝站定,吕冲元举着蜡烛四下照了照。与这块空地相通的加上他们爬出来的坑道一共有四个洞,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 梅檀用戴手套的手将四个洞口都摸了一遍:“只有我们爬出来的这个洞瞧着是新挖的,其他三个洞口看着有些年头了。不过我们爬出来的这个坑道也有十几米长,按照这个土方计算,单单是挖出这个洞,起码应该有十几方的土石要处理,而这些土石不可能凭空消失。” 王江宁神色凝重:“所以挖洞的人手应该不少,才能用传运的方法把土石处理出去,看来艾梁虽然被抓住了,但他带来的那些手下并没有被抓住,这些天都躲在这里,暗中打地道想要救出他,耗了这么些日子也终于成功了。” “艾梁肯定是已经逃出去了,其实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至少这三条道肯定有一条能通到外面。”吕冲元环视了一圈这些洞,端着蜡烛凑近每个洞口。 王江宁看他如此忍不住调侃道:“怎么,这次不装神弄鬼,举罗盘踏步法了?说吧,哪个是生门?” 吕冲元却没空理会他的揶揄,端着蜡烛又走了一遍,神色困惑。 “怎么了?是不是道太长了,感觉不到风?” 吕冲元摇了摇头:“正对着我们爬出来的坑道的这个洞口一点风都没有,但是左右这两个都有风,应该都是通的。这怎么办?”边说边拿着蜡烛又左右各试了一遍,这下梅檀和吕冲元也都看清楚了,蜡烛在左右两个洞口都明显被风吹得晃动起来。 吕冲元捏了个口诀,口中叽里咕噜念了一通,而后毫不犹豫地指向左边的洞口:“我卜了一卦,走左边大吉!” “又玩这套?”王江宁没忍住一个白眼翻了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蜡烛,走到两个洞口前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然后咦了一声。 “怎么了?” 王江宁皱眉略思索了片刻,转向中间那条被判了死刑的洞口,看了一眼,心中渐渐了然,看向吕冲元笑道:“既然你说走走边,那就走左边吧。” 第86节 吕冲元却不乐意了:“你们这些当侦探的最是讨厌,说话就爱卖关子,到底你看出什么了,摆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外面蓝村长肯定派了人大肆搜捕,如果你是艾梁你会怎么做?”王江宁反问。 梅檀顺着王江宁的目光往中间的坑道里望了两眼,答道:“暂时先躲在这里不出去。” “还是教授聪明!”王江宁得意地给吕冲元解释,“你看这坑道地上这么杂乱,显然是有人走过。艾梁他们八成躲在里头,”王江宁抓着蜡烛,却边说边低头钻进左边的洞里,“只要不撞上艾梁他们,反正两边都有风,我们随便挑一条走一走,不行再折回去就是了。这回我在前面探路,教授还走中间,小道士你断后。” 梅檀点了点头,赞同了王江宁的决定。 见他们统一了意见,吕冲元自然也不会反对,只是走了十来米后,他皱眉道:“奇怪,我们居然还是在往下走。” “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走到头看看了。”饶是一向自信的梅檀也微微有些忐忑。毕竟如果是逃生的道路,断没有越挖越深的道理。 “嗯?”王江宁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啦?”这回换成吕冲元在最后面不明就里地喊叫着。 “好像是砖头。”王江宁抚摸着前方出现的洞壁。与之前的土石材质完全不同,前面的洞壁突然变成了大块的烧砖,只是被人敲断了很多,地上也多了很多砖石碎片。 “会不会快到出口了?”吕冲元在后面嚷嚷着。 “小声点,前面好像有回音了。”王江宁只得继续往前爬,他能明显感觉到这砖石结构的部分还不短,而且前面的空间似乎豁然开朗,蜡烛好像又照不到了。 不会又是一个小室吧。王江宁十分担忧地想到。 “没路了!”他撑在地上的手突然一空,王江宁明显感觉到前面似乎是个断头路。他把蜡烛递了出去,却真的是什么都照不见了。但用手沿着前面突然消失的洞壁边缘摸了一圈,十分的光滑平整。 前面好像是在一面墙上开出来的洞口。 “到洞口了?”梅檀在后面也感觉到了王江宁的异样。 “肯定不是刚才那种小室,前面好像大得很。我扔块石头试试看。”王江宁随手在地上摸索着,想抓一块石头扔出去试试看,起码要知道前面距离地面有多高。 他随手这么一抓,感觉好像抓到了一块很细长还很轻的石头。 王江宁心中略觉奇怪。他一手抓着蜡烛,另一手抓着那块石头举到蜡烛跟前,想看个清楚。哪知道刚只看了一眼,王江宁自己都愣住了。 他手上抓的应该是一根骨头。 梅檀在一旁也正好能看得清楚,一愣之后,他脱口而出:“股骨。” “什么骨?”吕冲元在后头看不见。 梅檀默默退了一步:“人类的大腿骨。” 果然下一秒,王江宁本能地一哆嗦将手里的骨头扔了出去,若非梅檀有先见之明地退后一步,必然要被王江宁突如其来的动作打到。 其实,王江宁身为侦探不是没见过死人,平时也绝不会因为看到死人或者人骨而害怕。但这次实在太突然了,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多深的地道中,自己手里突然就抓住了一条大腿骨,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吊诡的呢?身体的反应永远比大脑更迅速真实,背上迅速泛起一股寒意,寒毛倒竖。 因为他一刹那的慌乱,蜡烛也掉了,整个坑洞里突然陷入黑暗和寂静。他慌乱地想要重新点燃蜡烛,但黑暗和刚刚在地上摸到了尸骨的体验都加深了他的恐惧感,王江宁愣是半天也没能重新捡起掉落的蜡烛来。 “你们看!”梅檀突然轻轻说了一句。 洞口外面出现点点暗光。那光说是光,却并不如何亮,暗绿暗绿的,若不是王江宁弄灭了蜡烛,此地处于绝对的黑暗,就算是萤火虫的光芒也会掩盖住这些光。但是这些光虽弱,却真的很多。 “这是什么?”王江宁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知是怕惊动什么。 “鬼火!”吕冲元在后面也看到了。 “放屁!这就是你说的大吉?”王江宁恨不得掐死吕冲元。 “他没说错,这是磷火,民间也把这个叫作鬼火。”梅檀冷静的声音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王江宁和吕冲元都不再作声,静待梅檀的解释。 “骨头里含着磷,磷与空气作用时会产生磷化氢,磷化氢产生之后遇到空气会燃烧发出蓝绿色的光。”梅檀压低了声音,“遇到磷火的时候最好不要大声动作或说话,会引起空气流动让磷火飘过来。” “你刚刚说我手里拿的是人的骨头是吧?”王江宁本能地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带颤,“所以,前面这些,都是人骨头?这么多死人?”王江宁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出隐隐的蓝绿之光如小山一样大的存在,只觉得有些腿软。 空气格外安静,仿佛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了一般。 三个人此刻都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吕冲元率先打破了沉默从最后面挤上来:“人死如灯灭,也没什么可怕的,王江宁你点个蜡烛给我,我出去看看。” 王江宁这次终于恢复了聪明才智,放弃了捡地上的蜡烛,而是从口袋里重新摸出一根蜡烛,点燃交给了吕冲元。 吕冲元接过蜡烛,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梅檀弯腰捡起地上那根蜡烛,和王江宁一起紧跟在他身后。 烛光照亮的范围非常有限,但能清楚地显示出他们钻出来的那个洞口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面很高的石墙。全都是用大块的方石堆砌起来的,甚是平整。而此地空间似乎十分巨大,在黑暗中这面墙左右都看不到头,而高度似乎更是看不到顶。 倒是地面上没有这么平整,好像就是普通的泥土地,他们之前在洞里看到的冒着磷火的骨骸,就散落在这里。 王江宁擦了根火柴,把自己和梅檀手里的蜡烛都点上:“一共就这三根蜡烛,一人一根,赶快找出口。” 三人借着微弱的烛光沉默地散开,小步往前走,王江宁刻意避开那座尸骨山,一扭头却对上吕冲元直勾勾的眼神,那眼神看得王江宁起了鸡皮疙瘩,深吸了一口气才发现吕冲元并不是看向他,而是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顺着吕冲元的目光看过去,王江宁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梅檀侧脸对着二人,正在闷头查看着地上的尸体。而他左手上高举的蜡烛,此刻居然发出了红光。 这诡异的红光照射在梅檀的侧脸上,显得他整个人都仿佛不真实了。而梅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个情况,依然在这红色的烛光下闷着头查看尸体。 第八十七章 洞若观火 “教授!”王江宁本能地想要叫梅檀,但又好似怕惊着什么一样,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嗯?”梅檀这才抬起头,也终于看到了王江宁和吕冲元脸上的惊恐,以及,自己手里蜡烛发出的诡异红光。 “怎么回事?”吕冲元已经率先跑了过去,王江宁也紧跟其后。 “是汞。”梅檀只愣了一下,迅速吐出两个字,同时把手里的蜡烛又扔到了地上。 王江宁见梅檀扔了蜡烛,心顿时放下一半。“怎么回事,光怎么突然变红了,吓人一跳?” “这根蜡烛是冲元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给我的,沾了不少地上的东西,所以再点起来就有反应了。”梅檀一边说一边把刚刚抓过蜡烛的手套给脱下来,“这红色应该是硫化汞,古代叫朱砂,常用作红色颜料。” “原来是朱砂啊。”吕冲元一听到朱砂二字,顿时放下心来。 梅檀慢悠悠地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副干净手套戴上,目光却没有离开地上散落的遗骸。 “怎么了,这些尸骨有什么问题?”王江宁皱着眉头蹲下,帮着照亮梅檀眼前这具遗骸。心里却忍不住好奇,他身上到底塞了多少副手套。 “这些尸体很奇怪。” 王江宁困惑;“都已经是白骨了,连怎么死的都看不出来了,怎么奇怪?” “虽然看不出死因,但这些尸体似乎都被高温处理过,不但衣服碳化了,连骨头里的无机盐都有损失,你们看这骨头上这些细微的孔洞。”梅檀也蹲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给王江宁和吕冲元指点着。 王江宁还没意识到哪里有问题,便凑过去细细观察,果然如梅檀所说,在微弱的烛光下能清楚地看到那副骸骨上有很细微的孔洞。 只听身后吕冲元的声音打着颤,“高温处理过?啥意思?这些尸体都被煮过了?” 王江宁一个激灵转过头,两张惊惧的脸面面相觑,宛如照镜子。 “不是。只是高温,没有蒸煮,连火烤都肯定没有,这些衣物只是碳化了,外形结构没有明显破坏。看起来,是在他们死后,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定程度的高温。”梅檀站起身来,又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周围这一片黑暗。 王江宁听梅檀说得玄乎,再看看地上的朱砂和此地的结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里该不会是个巨大的炼丹炉吧?他从小爱看画本,倒还真看画本里写过用活人祭炉、炼丹的。 王江宁头皮一阵发麻,他连忙想着还在牢里等自己去救的李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先不用管这些了,我们先想办法出去要紧。也不知道艾梁他们到底出去了没有,我们小心一点别和他们碰上。”王江宁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继续去找出口。 那边吕冲元却轻轻打了个响指,示意二人到他身边。 “我觉得艾梁他们来过这里。教授,你给看看这是啥东西。”吕冲元此刻的位置已经有些远了,在他手上那微弱的烛光下,王江宁隐约看到他身边的地上摆放着几个小箱子。 梅檀长腿一迈,快步走了过去,王江宁忍着头皮发麻,努力避开地上随处可见的骸骨,急忙跟上。 “这是?”梅檀直接上手摸了一下地上的箱子。 王江宁正要脱口而出阻止一下梅檀,万一是有毒的东西可怎么办,不过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梅檀这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乱摸东西?他肯定是心里有数的。 “啥玩意儿?”王江宁只细细一瞧,也发现地上这箱子绝对不可能是这村子里的东西了,甚至绝对不会是古物。因为那上面印的都是洋文和数字,看起来也非常新,木头做的,涂着绿漆,看得人浑身发毛。 “tnt,三硝基甲苯,是一种……炸药。”梅檀盯着地上一点黄色粉末,低声道。这回是真把王江宁和吕冲元都实打实地吓了一跳。吕冲元立刻做出了戒备状,返身警惕着周围这一片黑暗。 “炸药?这里怎么会有炸药?”王江宁话还没说完,便见梅檀手一抬,居然把其中一个箱子的盖子给打开了,他的声音一下就变了调,“你不要命啦,炸药还动?” “空的。”梅檀依然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把打开的箱子给二人看了一眼。 果然是空的。 然而这认知却丝毫没有让王江宁放松心情。在这祠堂的下面有这么巨大的一处空间,本已经十分离奇了,结果怪事儿是一桩接一桩,眼前这尸山般的尸骸还嫌不够,又来一堆炸药,王江宁感觉到胸膛中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再一次庆幸不是他一个人来的。 空了的炸药箱有时候比满的更叫人害怕,炸药除了能拿来搞爆炸还能做什么呢?消失的炸药如今会在哪里? “空箱子在这里,炸药会不会在周围?我去看看。”吕冲元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格,说着便四下张望去了。 王江宁拿他毫无办法,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落到眼前的箱子上,迅速目测估算了一下地上箱子的容量,很快得出了结论:“起码有二十斤以上的炸药。” 梅檀微微点了点头,显然他也赞同王江宁的估测:“我对炸弹了解不多,如果是精炼的tnt倒还好,不要雷管引爆的话轻易不会爆炸,但怕就怕这些tnt并不是精炼过的。如果,康兄在就好了。这些八成是艾梁一伙人从他的化工厂里抢走的。”梅檀难得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康教授怎么样了,当时想着跟踪完老鹿就回去,没想到竟发生这样的事情。”王江宁也不由得担心起康闻道来,只盼这位大教授能聪明一些,别落到村长那帮人手里。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发现不远处警戒的吕冲元手上的烛光突然一闪,熄灭了。除了王江宁手上这支蜡烛所照亮的这一小圈范围,周围又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梅檀的眼镜反射着这点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更是醒目。 “吕冲元!”王江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一手抓着蜡烛,一手又掏出了手枪,努力压低声音喊着。 “我没事。”不远处,黑暗中的吕冲元声音倒是并不慌张,“我吹的蜡烛,你俩慢慢过来,人先过来,蜡烛慢点。” 王江宁又长出一口气,这么一会儿就来来回回提心吊胆地给折腾这么多回,他心里也憋了一口气。 第87节 “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行不?见鬼了?没事儿吹什么蜡烛?”王江宁一边小跑着过去一边骂骂咧咧的。 “我闻着了一股硫黄味,下意识就把蜡烛给吹了。你们过来的时候蜡烛也小心着点儿。”那边吕冲元似乎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见过了那些个空炸药箱子,听吕冲元这么一说,王江宁也心里发怵,忙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护着蜡烛的火光走过去。 很快,吕冲元的身影在烛光中出现了,伴随着他一起出现的,是他身边有一根巨大的黑色方形石柱,一面就有王江宁展开双臂那么宽,看材质似乎和周围的石墙差不多,只是这根柱子十分高大,仅靠手上的蜡烛无论如何也照不到顶部。 “这是啥东西?”王江宁也有些发愣。他突然意识到一件很实际的问题。无论是刚才爬出来的高墙,还是眼前这根通天柱,这样的工程量绝对不是盘虬村那些村民能够完成的。单单就是众人所处的这个地方,这样巨大的地下洞穴,除非整个都是天然形成的,否则人力起码要数万人才有可能挖得出来。 是谁造的这个地方呢? “你们闻着硫黄的味道了没?炸弹该不会埋在这附近吧,这柱子瞧着像是承重的啊,这要是真炸起来,那整个洞都得塌了吧。”吕冲元想了想那场景,心跳加速。 王江宁端着蜡烛照了照,没有发现类似炸弹的东西。 “是有股硫黄味,但刚才发现是tnt炸弹,无臭,可见这股硫黄味与炸弹并无关系。而且,我也不觉得艾梁等人会将炸弹放于此处,炸了此处,只怕整个盘虬村都要地裂,他们也跑不了。” 听梅檀这么说,王江宁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了腹中,精神一松之后他脑子里突地闪现出另一件事情来。 吕冲元刚才肯定是先看到这根柱子的,这么大的东西不可能看不到,但是他却完全没有吭声。 如果换作王江宁自己,突然发现了一根这样的柱子,肯定是会先招呼梅檀和吕冲元来一起勘察的。 这个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念头一旦动起来,王江宁心中的疑惑瞬间就一个接着一个挡也挡不住了。 吕冲元说是闻到硫黄味所以吹了蜡烛,这个场景好像在当初上峰的地道里也出现过,难道他在这根柱子旁边是想悄悄做点什么,所以故意吹灭蜡烛来隐蔽自己的行动? 他皱着眉头,神情复杂地微微扭头看向吕冲元。 吕冲元倒似对他的怀疑一无所知,见王江宁看向自己,还迎着王江宁的眼神,眨了眨眼,仿佛在暗示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猛一扭头,冲梅檀说道:“你们说巧不巧,这康教授说好是来帮我们处理危险化学品和炸药材料的,结果偏偏就在这时候突然身体不适,与我们分开了。若是康教授在此,我们也不用这么一筹不展的,是不是?” 梅檀嘴巴微微动了动,盯着吕冲元,却也没有开口。 王江宁自然听出来了,吕冲元这明显是在怀疑康闻道,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吕冲元似乎一直都没有放松对康闻道的怀疑,这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虽然吕冲元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到目前为止,康闻道其实并未作出任何值得怀疑的举动,反倒是吕冲元自己,似乎总藏着什么。 王江宁咬了咬牙,眼下的处境,不管如何,不依靠同伴之间的信任是无法成功度过的,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一定要团结。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认真说起来是我们要追老鹿才丢下康教授的,只希望康教授不要被村长他们抓住了才好。”王江宁果断做起了和事佬打着圆场,“还是那句话,我们先想办法出去,一切事情等出去了,救了李错再说。这条路看来是不行了,我们折回去再试试另一条路。” “我倒觉得出去的关键很可能就在这根柱子上。”吕冲元却没动,目光定定落在眼前的这根通天柱上,像是要把这柱子看出个窟窿来。 第八十八章 寻根究底 吕冲元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抚摸在柱子上,像是在摸索着什么,脚下也不停歇,绕着柱子开始缓慢地绕圈走动。 王江宁看他一个人捣鼓,心里还是觉得应该折回去试试另一条路,于是和梅檀商量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把这片地方探查一遍,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大,万一艾梁他们循声过来,我们站在这里还举着蜡烛简直就和活靶子一样。而且,也不知道那些炸药放在哪里了,我看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虽然王江宁刻意说得大声,但吕冲元仿佛没听见一样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绕着柱子转圈。 梅檀则似乎只听见了王江宁最开始的那句话,略一思索道:“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这里有多大,不需要太精确的话,其实有个很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你怎么不早说?” “你过来。”梅檀嘴上说着,脚下也没停,直接往他们出来的那个洞口方向走去。 王江宁其实是想引着吕冲元搭话的,结果没想到梅檀主动接茬了,虽然不想留吕冲元一个人待着,但自己起的话题只能自己跟到底,他憋着闷气,闷头跟着梅檀走到了洞口旁边。远处吕冲元那边只能看到一点烛光还在慢悠悠地绕着圈子,煞是诡异。 “你站这里。”梅檀指挥着王江宁背对着洞口,面朝着眼前这片黑暗。王江宁只能依言照做。站定之后,只见梅檀从怀里掏出他的那块怀表来,在烛光下放在眼前盯着。 “用你最大的力气,冲着那边大喊一声,要大声,短促,用手收拢在嘴边聚声。”梅檀对王江宁提出了一个看似极其古怪的要求。 “喊一声?喊什么?”王江宁呆呆地看起来像个傻子。 “随便你喊什么,大声短促就行。我说开始就开始。”梅檀显然并不打算和他多解释。 “好吧,听你的。”王江宁有些无奈。 “预备,喊!”梅檀盯着怀表,下了口令。 王江宁把双手收拢在嘴边,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声喊了一句:“呆逼!!!” 这一声如同炸雷一般的吼叫,在前方的黑暗处瞬间激荡开来,很快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不少回声,把远处的吕冲元都吓了一跳,只见他那烛光停了一下,接着传来吕冲元幽怨的声音:“马上就好了你着什么急,好端端的骂人做什么!” “不是骂你!”王江宁很尴尬地回了一句,他也不知道怎么脱口就是这么一句。 那边梅檀竖着耳朵听着,眼睛则一直盯着怀表。 “最清晰的一声回声传回来用了一秒半。声音在空气里的传播速度大概是三百四十米每秒,说明正对面的墙距离这里大概是二百五十米。这里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些。”梅檀指着正对面的那一片黑暗凝神说道。 “二百五十米?那就得有七八十丈了?”王江宁也愣住了。这个大小确实太超乎想象了。在地下如何保持这么大的一个稳定空间,从结构上来说就是一个奇迹。而这村子的地下有这么大的空间,如果说蓝村长他们不知道,那才奇怪。 “快来快来。”吕冲元突然抬高了声音,语气中还颇有兴奋之意。 王江宁和梅檀立刻小跑着奔了过去。 “这柱子里面是空的。”吕冲元依然站在那根柱子旁边,手上拿着他那把桃木剑,在柱子上的一处轻轻叩击着。 木石撞击发出当当当的声音,王江宁也听得清楚,这明显是石板中空的声音。 “难道出路居然就在这柱子里?”王江宁立刻说出了三人心中共同的猜测。只不过,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吕冲元是怎么知道这里是出路的? 仿佛看穿了王江宁心中所想,吕冲元一边敲着一边继续说道:“我刚才一看到这根柱子,就感觉看起来很眼熟,然后我突然想到,我们一看到这东西,以为它是根柱子,很可能是先入为主了。你们记不记得这村子周围,那些黑色的高塔?” 王江宁和梅檀立刻对视一眼。没错,经他这么一说,的确很像村子周围那些奇怪的高塔。 “我们一直没能探查到那些高塔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甚至是什么东西做的都看不出来。可是眼前这东西,你们不觉得和那些高塔很像吗?所以我立刻想到,也许它并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座塔。所有的塔中间可都是中空的,所以我想试试这东西会不会有什么暗门之类的,其实里面是空的可以通上去。”吕冲元十分认真地看着王江宁和梅檀说道。 虽然说得通,可是怎么看都像是强行解释。王江宁在心里暗自想道。 “就算知道它是中空的,但我们还是要先找到你说的暗门。”梅檀显然也对吕冲元的说辞并不完全相信。 “暗门应该就在这里,只是我还没有找到。其他地方要么是实心的要么厚得多,只有这里有可能是暗门。”吕冲元略微无奈地又敲了一下他示意中空的那块区域。 “时间紧迫,如果实在找不到入口,我看我们还是折回去看看吧,那条路也通风,肯定能走出去。”王江宁此时心急如焚,在这个通道里被耽搁这么久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结果现在连出口都找不到,天知道这么长时间李错会不会出什么事。 “其实有风并不能证明有出口,空间足够大的话也会产生气流,所以另一条道并不一定是生路。折回去会有碰上艾梁他们的风险,倒不如我们再往前面去看看,说不定其他地方有出口,这下面的空间毕竟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梅檀用手指着那一片黑暗提出了新的建议。 “这地方到处都是死人骨头,我倒不是怕鬼什么的,就是觉得没搞清楚他们是怎么死的之前,还是先不要贸然行动的好。”吕冲元耸了下肩,仿佛还是对这根柱子不死心,依然用手在柱子上细细摸索着,想找到可能的暗门。 王江宁依然在无意识地踢着石子,可没踢两三下,他突然发现那石柱被踢飞石子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蹲了下来,把蜡烛举近细细端详着刚才土石掩盖住的那块地方。 石柱上隐约露出了一些花纹。他用手一摸,没错,很明显是有雕刻的纹路,只是刚才被那些石子盖住了,而且盖得非常浅,自己无意识的踢动才把这里暴露出来。 “你们看,这是什么?”王江宁赶忙招呼着二人。 吕冲元和梅檀刚才就已经注意到王江宁那不同寻常的猛然下蹲,此刻听到他招呼便毫不迟疑地一起凑了过来。 “下面还刻着东西。挖开看看。”吕冲元的声音略微有些激动,言语间已经动手开始在那石柱边上刨土。王江宁也忙不迭地跟上,不过他却是用自己那根枣木拐在刨着。 唯独梅檀非常冷静,并不上前帮忙,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土石看起来颇有年头了,不管这上面刻的是什么东西,总归不会是出口。” 梅檀说的这些王江宁自然也想到了,不过此刻既然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再想半途而废也是不可能了。不管这柱子下面刻的是什么东西,眼下唯有挖出来看看才知道。 小道士刨了一会儿也感觉手上吃疼,他却舍不得用自己的桃木剑来挖土,眼珠一转,从随身的小背囊里翻出来一根形似竹尺的东西,哗啦哗啦地刨起土来。 王江宁瞅了一眼,感觉那东西上面似乎还写有字,和普通的尺子好像也不太一样,也没见过吕冲元拿出来过这玩意儿,便一边挖土一边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出门还带尺子?” “什么尺子,这叫拷鬼棒。法器,懂不懂?这根是有名字的,叫作‘打邪灭巫孟元帅’。不过这根是我自己做的,坏了也不心疼。再说此地亡魂这么多,阴气重得很,用它掘地还能驱邪避祸。”吕冲元嘴巴念叨个不停,手上也更卖力了。 王江宁摇了摇头,也懒得搭理他,只是用心挖着土。但是俩人只挖了一小会儿,就慢慢停了下来。 那柱子上的石刻已经显示出大半了,石刻高度倒是不怎么高,大概也就两尺,再往下挖就又是光溜溜的石柱了。只是长度很长,横贯了这柱子的整个一面。王江宁估计这柱子的另外三面十有八九也刻得有东西。 “这刻的是什么?航海图?”吕冲元歪着头看了半天,却看不明白这石刻是什么意思。 王江宁也十分诧异,之前想过一万种这石刻可能出现的东西,却万没料到真如吕冲元所说,这好像是在描绘航海的情景。许多艘大船扬帆出海,船上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小人,还有几座城市,似乎建筑风格十分怪异,王江宁也从未见过。 “这里好像有字。”王江宁指着最左侧的石刻,俩人是从中间开始刨的,两侧还有很多埋在土里,而王江宁指着的地方,正好露出了几处小字。 吕冲元冲着王江宁指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挖掘着,果然如王江宁所说,那里刻了四五排小字,字迹工整,而且虽然是古文写成,这寥寥几行字上传达的信息也十分清晰简洁: 永乐三年六月,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币。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二。自苏州刘家河泛海至福建复自福建五虎门扬帆首达占城以次遍历诸番国宣天子诏因给赐其君长不服则以武慑之五年九月,和等还,诸国使者随和朝见。 “这……这写的是什么?”王江宁磕磕绊绊地念了一遍,中途跳了好几个不认识的字,念完越发迷茫,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梅檀。 “这上面绘制的是郑和下西洋的场景。”梅檀听江宁念到一半时便蹲了下来,此刻正轻轻抚摸着石刻,喃喃说道。 “难道这村子和郑和下西洋有关?该不会他们都是郑和的后人吧?”吕冲元在一旁胡乱猜测。 “去去去,郑和是个太监,哪来的后人。”得知这上面刻的东西,王江宁顿感泄气,“还以为这么隐秘,会和出去的机关有关,没想到是这玩意儿。真是浪费时间。” 王江宁拍了拍手上的土,刚才刨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一想到这些土石不知道掩埋了多少人的血肉,他心里就一阵阵遏制不住的恶心。 “王江宁说得对,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眼下两手准备,先尽快把此地再探查一遍,如果还是找不到出路,那也只能立刻回头去试试另一条路了。”梅檀显然也是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说出来一气呵成。 三人中唯有吕冲元依旧对这些石刻兴趣不减,手上依然不停地刨着,嘴里也没闲着:“都挖出来了,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不如全挖出来看看,我看那另外三面,八成也刻有东西。哎,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有些热?” 吕冲元这最后一句话一出来,王江宁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由自主地擦汗了。吕冲元说得没错,温度明显感觉到上升了不少,而这样的感觉刚才一直是隐隐约约的,王江宁一直以为是自己紧张外加刨土劳作导致的,可眼下的情况似乎并不这么简单。 梅檀皱着眉头也蹲了下来,伸出手摸了一下地面。 “地面热了。”他眉头几乎锁成了一个“川”字,似乎在说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没等王江宁反应过来,那边刨土的吕冲元已经哎哟哎哟地捂着手叫了起来。 第88节 “烫烫烫!这下面越挖越烫了!不会是有人在下面烧火吧!” 一看梅檀和吕冲元这副样子,王江宁也意识到出大事了。 “到处都开始热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进入这村子的那处间歇泉?”梅檀此刻额头上也渗出汗来,语气却还是冷静异常。 “当然。”吕冲元已经收起自己快挖残的拷鬼棒。 “当时我就估计,有间歇泉,说明这地方下面肯定有丰富的地热资源。现在看来,这个地热资源比我预料的还要厉害。那些尸骨,”梅檀又指了指随处可见的骸骨,“刚才我就很奇怪为什么它们看起来好像都经历过高温,但是明显又不是火烤水煮,现在看来很清楚了,此地会间歇性地出现高温地热涌动。有岩浆在这下面间歇性地涌动。”梅檀一边说,一边跺了跺脚下的土。 “难怪蓝村长他们居然不来追杀我们,估计是知道这下面有火焰山啊。教授,这地热,能有多高温度啊?”吕冲元已经在一把一把地擦着汗了。 “难说,但肯定不低。”梅檀正说着,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来,眼睛豁然睁大。 吕冲元和王江宁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件事。 “炸药!”三人异口同声地吼了出来。 第八十九章 用人不疑 “如果艾梁他们真的把炸药藏在这个地穴里的某处,炸药会爆炸的!我们得赶紧逃出去。”王江宁脑中一片慌乱,从未遇上这么可怕的时候。 “也许他们把炸弹带走了。”吕冲元还是比较乐观的。 “即使没有炸弹,此地也不宜久留。”梅檀半蹲着,手按在地面上,“温度上升得很快,我大概知道那些尸体为什么会出现被高温处理过的状况了,不知道这次会上升到多少度。” 王江宁反应过来梅檀的意思,脸色瞬间惨白,亲娘啊,那些尸骨原来是这样被蒸熟的吗?那他们岂不是要…… 吕冲元此刻也顾不得那石柱上的图案了:“那我们赶紧折回去,实在不行我们折回到地牢那边,总比被蒸熟了好。” “事不宜迟,赶紧的。”王江宁点点头,温度上升加上着急,他如今已是满头大汗了。 梅檀面色也很凝重,三人迅速折返。 “且慢!”眼见着跑在最前面的小道士已经摸到洞口了,梅檀却突然出声,停下脚步,神情看起来也略显紧张。 吕冲元被他这一声吓得一个紧急刹车,幸亏身体平衡能力好,换做别人早摔个狗吃屎了。 “怎么了?”王江宁一看梅檀脸上露出了极其罕见的紧张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能让这个大教授皱一皱眉头那都是天大的事了,到底是什么情况让他紧张起来了? 梅檀却并没有接话,而是定定地站在洞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往洞里探了一下,又唰的一下缩了回来。 “洞里的景象扭曲了,说明里面更热,远比外面热,这样看来地热的源头在里面。”梅檀一边说一边往回退了两步,回头对王江宁和吕冲元说道。 王江宁和吕冲元顿时面面相觑,难道这唯一的来路竟然更危险了? “不行,我去试试,也许冲过去就好了。”吕冲元也不管王江宁答应不答应,虽然在冲进去的瞬间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但仍是咬牙拿道袍往头上一兜,钻进洞口迅速往里面探了过去。 “你可别逞强啊!不行就赶紧撤。”王江宁阻拦不及,只能焦急地在洞口喊话。 “道爷心里有数。”里头传来吕冲元闷声闷气的说话声,但紧接着只听一声,“哎呀!”跟着便是“扑通”一声。 王江宁的心猛地提起来,“小道士,喂,吕冲元,你还好吗?” “呸呸呸,这上面开始掉土了。”还好,吕冲元略带狼狈的声音及时响起。 “什么?你快出来!”王江宁立刻意识到情况肯定是不对了,声嘶力竭地对着洞口大喊着。 说时迟那时快,吕冲元一声“啊”字只喊出了一半,就听见那洞里面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一股尘土霎时间就从洞口倾泻而出,把洞口的王江宁冲了个灰头土脸。 洞里的蜡烛瞬间全都熄灭了。 他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土人。 王江宁感觉自己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又一瞬间才回过神来。 “吕冲元!”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热不热,看不看得见,一个纵身就跳进了洞里。 洞里尘土飞扬,他眯着眼往前冲了两步顿时和洞里面正往外退的吕冲元撞了个结实。 “快走,这洞随时还要塌!”身后梅檀瞧见了,顿时扔了蜡烛,上前一步一手拽住一个,王江宁第一次发现这读书人力气竟这么大。他是背对着洞口的,被梅檀这么用力一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滚出洞口,又被身后吕冲元一撞,直接“咚”的一下坐在了地上,耳中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咳嗽的声音,王江宁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放下一半。 “让你别进去,非要去逞强,你差点埋里面了,知不知道!” “这回是我托大了,幸亏教授眼疾手快,一把把我扯了出来,要不然道爷今天真要交代在这地方了。梅教授,这把算我欠你的。”吕冲元看来是给尘土呛得不轻,好半天才能完整说句话。 “看来是之前有人挖洞导致这里面结构不稳定,温度一上升,洞里面就塌方了。王江宁,给我根火柴。”梅檀的声音此刻已经恢复平静,对吕冲元的感谢仿佛充耳不闻,只是声音略显低沉。 “啊,哦,火柴!”王江宁一拍脑袋,上下翻着自己的兜。他在心里也不禁感叹梅檀真是个怪物,刚经过那么紧张的事情,他居然能这么快冷静下来。真不知该夸他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还是神经太粗了。 梅檀捡起了自己的蜡烛,点燃,片刻后,现场亮起了一点微微的火光。 三个人此刻才发现,所有的人灰头土脸如同土人一般,特别是梅檀,他的眼镜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之前没点蜡烛没发现,这下把蜡烛点起来,梅檀才发现自己还是看不清,便把眼镜摘下来擦拭,顿时露出两个没土的眼眶来,活脱脱的一副大熊猫的模样,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还在十分认真地擦拭着眼镜。 王江宁和吕冲元一看平时风度翩翩的梅教授居然也这般狼狈的模样,二人也都是洒脱之人,经历了这番生死,紧绷的神经一被这滑稽的景象触动,都忍不住指着梅檀笑出声来。 “教授,你这模样,若是给徐小姐看到了,那得多好玩啊!”吕冲元笑得前仰后合。 “你个臭道士懂什么,徐科长爱的是教授的灵魂,可不是这副土皮。”王江宁也毫不客气地跟着调侃道。 梅檀却毫不在意二人的嘲笑,重新戴上锃亮的眼镜,左右扫视了一下二人,冷冰冰地说道:“还有心情笑。先想想现在怎么办吧。唯一的来路已经堵得死死的了,温度还在继续上升。如果在这里面找不到出路,我们就要和他们一样了。”梅檀说着,用手指了一下王江宁和吕冲元的中间。 此刻三人都坐在地上,梅檀这么一指,王江宁和吕冲元一起扭头一看,齐齐吓了一跳。只见二人坐的位置中间正好躺着一具已经凌乱不堪的骸骨,特别是那个骷髅头,此刻两个空洞的眼孔正直勾勾地对着王江宁,看得王江宁一哆嗦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 “这里我们还没有探查完,干脆立刻完整地把这里搜一圈,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联想到眼前的处境,王江宁心里也有些慌了。 “按照这个温度上升速度,我们最多还有十分钟。”梅檀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又“咔嗒”一下合上收进了怀里。 “这次你们真的要信我,我们出去的唯一希望就是那根柱子。”吕冲元低头沉默了片刻,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凝视着王江宁说道。 “按着教授之前的测算,我们探查完这里,也用不了十分钟啊。那柱子咱们之前弄了半天了也没发现有什么入口,还不如把这宝贵的时间拿来寻找其他出口。”王江宁眯了眯眼睛看向吕冲元,他笃定的口气让王江宁再次心生疑窦。 “实际上,我们剩下的时间还要少得多,来不及搜索剩下的地方了。这里到处都是硫化汞,温度继续上升的话,有毒气体会在高温之前就要了我们的命。”梅檀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依然是不疾不徐的。 “随我来。”吕冲元此时也不管王江宁同意不同意,扔下一句话就要走,却被王江宁攥住了胳膊。 “吕冲元,你救过我好几次,我们是共过生死的同伴,我不该也不愿怀疑你,但我也希望你能信任我们。一直以来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们,人总有秘密,你不想说我也没问过,可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你还要继续隐瞒吗?” 吕冲元不想他这样直白,一时语塞,半晌才吐出一句:“我是不会害你们的。” 王江宁叹了口气,就知道这家伙不会这么快松口,气恼道:“你说的这不是废话嘛,若不是知道你不会害我们,我刚才才懒得救你。” 吕冲元笑了笑,泥鳅一样挣脱王江宁的钳制,蹿到石柱边开始摸索。只是,这一次,他手里却多了一件黑色的东西,很像是一块不规则的扁平石块,而且石块上还刻着古怪的花纹。 此刻吕冲元正用这块奇特的石块在石柱上来回扫过,像是在用这东西当作抹布擦拭石柱一样。 “那是什么?”王江宁想都没想就指着吕冲元手里的东西脱口而出。 “一块磁石。”出乎王江宁的意料,吕冲元的回答十分干脆。 “磁石?怎么从没见你拿出来过?”王江宁的疑惑更大了。那玩意儿虽然也就比巴掌大一圈,但是看分量是绝对不轻的。如果真是磁石,吕冲元把这么大个玩意儿一直带在身上,他还真不嫌累。 “道爷身上的东西多了去了,灵符就有三百六十道,你都看过了?”吕冲元的眼睛一直盯着石柱,手也一直在拿着那块“磁石”来回扫视,嘴巴却也没停歇。似乎是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王江宁一副不满的样子,吕冲元又小声解释道:“哎,不斗嘴了。这确实是一块磁石。这根石柱吧,我也没骗你们,它其实就是一座石塔,里面也肯定是空的。而这块磁石就是打开门闩的钥匙。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一切等出去再说。眼下是要尽快用它打开门闩。你先不要说话,别打扰我。” 王江宁和梅檀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看来刚才王江宁那坦诚的一番话起了作用,吕冲元这话明显是已经承认他确实知道很多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了。特别是眼前这个地方和这根石柱,或者说石塔。 王江宁迅速回想了他们这一路过来的情景,是吕冲元带着他们来到了祠堂,也是吕冲元在地下的小室里指出了这条通路。认真想来,一切似乎都是在小道士或明或暗的指引下实现的。 想到这里,王江宁先是泛起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但只瞬间便消散了。如果吕冲元是他们的敌人,的确令人害怕,但他不是,他是他们的伙伴,那么便又是另一种心态,有这样厉害的伙伴,自然只会叫人觉得踏实。 “找到了!”吕冲元一声略显激动的喊叫声,把王江宁从思索中拉了回来。 第九十章 通天之塔 王江宁定睛望去,只见吕冲元双手握着那块“磁石”,正悬停在石柱一面石壁的左下角位置。而这里恰恰就是他们之前挖出“郑和下西洋”石刻的那一面。 “明显能感觉到吸住了后面的东西。”吕冲元扭头对王江宁和梅檀说道。 王江宁此刻也顾不得再思考这么大块磁石吕冲元是放在哪里的,冲上来也抓住“磁石”感觉了一下。 吕冲元说得没错,明显能感觉到磁石和这石壁后面的什么东西吸住了,有一股力量在中间连接着。而更让王江宁吃惊的,是手里这块“磁石”冰凉刺骨,抓在手里简直如同冰块一样,即使有吕冲元的手在旁边托着,他都能明显感觉到这块“磁石”的分量绝对不轻。 “上下左右移动一下,如果确实是吸住门闩之类的,肯定有一个打开方向。”梅檀在后面提醒着二人。 “你知道怎么打开吗?”王江宁却纹丝没动,而是扭头看向身边的吕冲元。 “我还真不知道。”吕冲元意识到王江宁眼中的深意,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只是知道这里是可以打开的,至于怎么打开,这块磁石如何使用,我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王江宁凝视着吕冲元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探究出他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而吕冲元也坦然地迎着王江宁的目光,眼神清澈坦然。 王江宁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且试试吧。”说罢他和吕冲元一起握着“磁石”,小心翼翼地轻轻往左移动着。 连站在最后面的梅檀都听到了,随着二人的移动,石柱,或者说是石塔内部发出了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金属在轻轻摩擦着石壁。 王江宁的脸上毫无波澜,反倒是吕冲元一脸的兴奋。 “果然有用!”吕冲元的声音里满是激动,王江宁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手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抓紧时间,有毒气体的浓度开始上来了,温度也还在上升。”梅檀见二人停了一下,在后面催促道。 王江宁急忙把思绪收回来,又用力摇了摇头。他也明显感觉到脑袋似乎变沉了,整个人都有些迷糊的感觉。看来梅檀说的有毒气体并不是虚言。 吕冲元推着“磁石”,继续往左边轻轻移动着,但很快,“磁石”上吃着的力消失了,而石壁后面的金属摩擦声也没有了。王江宁手上一沉,“磁石”的重量此刻完全掉在了王江宁和吕冲元的手上。 “怎么了?”王江宁用力眨着眼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像,到头了?”吕冲元的神情看起来也是十分怪异,无论他用那块“磁石”如何尝试,却再也无法吸住石壁后面的东西了。 “难道我们真要死在这里了?”伴随着环境的燥热和心中的焦躁,王江宁发泄性地一脚重重踹在了石壁上。 只听到“咣当”一声闷响,王江宁这一脚居然在石柱上开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洞来,这洞口也是方方正正的十分整齐。王江宁自己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 第89节 吕冲元也呆了一下,才“哈哈哈哈”的长笑了一声,一把抱住王江宁喊道:“刚才咱们果然已经把门闩挪开了,这里就是一扇石门,你直接把石门给踹进去了!” 王江宁有些不自在地挣开吕冲元,在梅檀的微弱烛光下仔细一看,才发现吕冲元说得没错,自己那一脚其实只是踹开了一座石门,而这石门后面本来是有一根铁门闩在抵着的,是因为他们先用“磁石”挪开了门闩,王江宁才用这一脚轻松打开了石门。 吕冲元此刻已经踩着倒在地上的石门率先钻了进去。 “这里有回旋而上的台阶!肯定是可以上去的!快来!”吕冲元兴奋的声音从石柱,不,现在应该说是石塔里面,传了出来。 “冲元,你在前面拿蜡烛!”梅檀也立刻毫不犹豫地跟着钻了进去。 “那,万一地道里有炸药怎么办?就这么不管了?”王江宁此刻已经感觉有些晕晕乎乎了,一路摸着才跟了过去。 “如果都是tnt炸药的话,不会立即引爆,快点先出去再说。”梅檀此刻已经把蜡烛交给了最前面的吕冲元,在烛光的照射下王江宁只能勉强看清梅檀那高大的影子。 一进到这石塔内部,王江宁才发现吕冲元说的“回旋台阶”是什么东西。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台阶,而是在石壁内部有一些砖头凸了出来,也就堪堪能放一只脚,回旋着通向顶部。而且这石塔外面是四四方方的,里面居然是圆柱形的,踩着这些砖石确实是能爬上去,但根本不知道上面有多高,而一旦在上面失足掉下来,必然会在塔底摔得非死即残。 然而三人此刻也是毫无选择,只能小心翼翼地两脚踩着后面的石阶,两手扶着前面的石阶,用一种近乎于爬行的姿势往上攀爬着。 “这上面又有石刻!”上面传来了吕冲元的声音。王江宁一抬头,只能勉强看到吕冲元一手抓着蜡烛,一手扶着石壁,比梅檀和王江宁爬得快多了。 “这时候就别管这些了!”王江宁恨不得把吕冲元的嘴给堵上。此刻他已经爬得十分吃力了,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而那些石砖并不是十分规则,有的短有的长,还有的中间干脆断掉了,王江宁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保证自己不掉下去。 “集中精力,不要往下看,每次只动一只脚或者一只手。”梅檀在王江宁前面爬得就稳健得多,虽然速度不快,但是节奏始终很好。仿佛感觉出王江宁有点不支,梅檀在前面低声鼓励着王江宁。 王江宁轻轻点了点头,想示意感谢一下梅檀,刚点了两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动作梅檀都根本看不见,只得又把念头放到手脚上来。 而吕冲元的嘴则根本就停不下来。 “这里刻的好像是出殡的场面啊!啊这里还有字!‘永乐十九年春正月甲子朔,奉安五庙神主于太庙。御奉天殿受朝贺,大宴。甲戌,大祀天地于南郊。戊寅,大赦天下。癸巳,得建文皇帝讯,郑和复使西洋。冬下月丁丑,成祖文皇帝次凤阳,暗修龙陵,固龙脉。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龙脉?龙陵?这里难道埋着皇帝?”吕冲元的声音里透出了惊讶。 “这里不可能埋着明朝皇帝。”王江宁这时候已经爬得相当高了,眼前这一片黑,若是失手失足掉下去必然摔得粉身碎骨,他也只得用答话来缓解自己的恐惧“朱元璋埋在南京城,其他的明朝皇帝都埋在北平。从来没听说在其他地方还埋着明朝皇帝的。” “不过凤阳确实是明朝龙兴之地,朱元璋的故乡。封建迷信说的龙脉,祖坟也是其中之一。”梅檀在中间也插嘴补充着。 “哎大教授,别什么都是封建迷信,敬祖宗和信鬼神是两码事。你看这地方,这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工程吗?若没有当时皇家的诏令,谁能在此地搞出这么大洞来。不过咱们这一路走来,也没看到什么皇陵之类的东西啊。哪有人在皇陵里面建高塔的?”吕冲元依然是嘴不停歇,毒气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反而让他的思维更加跳跃了。 “这上面还有!”还没等王江宁接话,吕冲元又叫了起来,“好像是一群人在挖山!啊这里又有字,我看看哈,写的是——永乐二十二年,夏四月戊申,皇太子监国。壬申夜,南京地震。秋七月庚辰,神龙陵寝成。征滁、和、徐三州丁壮至凤阳府,旋调御前侍卫运携青龙船灵次凤阳,以为龙眼,因赐名曰‘官厂’。官厂村!这里叫官厂村!根本不是什么盘虬村!” “官厂村?为什么叫官厂村?”王江宁疑惑。 “郑和访问西洋时设立的临时贸易站就叫官厂。”梅檀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明朝,难怪了,难怪蓝村长至今还穿着明朝官服,难怪此地一直封闭着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原来他们都是给明朝龙脉镇守的御前侍卫后代。”王江宁喃喃自语道,“教授,冲元,你们记不记得,康教授说那座登龙台的位置,是镇住了龙眼之处。冲元,你还说那附近的土也是熟土。再加上这下面这么多死人,还有蓝村长说的什么祭品。这一切,只怕都是有联系的吧?” “自然是有联系的。我早就计算过,以这个村子的人口,人口的自然增长速度,再加上他们的田地,是绝对不可能封闭几百年全都养得活的。除非不生孩子或者少生孩子。对了,蓝村长说的登龙节,是不是就是今天?”梅檀却说起了一件王江宁已经快遗忘的事情。 “哎,先别管那些什么节,这龙脉龙陵,肯定藏着什么宝藏,你们说,艾梁他们来到这里,会不会就是为了打着龙陵宝藏的主意啊?”吕冲元此刻也放慢了脚步,等着还在下面的梅檀和王江宁。 “很有可能,不然他不会如此折腾的。”王江宁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变重了,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艰难。 “你们俩这时候还想什么宝藏,不要忘了,我们是来救人的。”梅檀果断打断了二人对宝藏的讨论,口气也出人意料地重了很多。 “呵呵,教授,你别怪我多嘴啊,你那个好朋友康教授,我是一直觉得他很可疑的,你说他这一路走来,他的所说所做,哪里像个化学教授?我看倒更像是个借着我们的由头来到此地的斥候呢。”吕冲元言语间也不客气起来了。 “吕冲元你这话就过分了,大家都是同伴,要互相信任,要说可疑,你可比康教授可疑多了。”王江宁见梅檀一时语塞,主动帮着梅檀解了围。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他想借此机会,激得吕冲元说出些什么来,“你看,找到这村子入口的是你,带我们来祠堂的是你,在小室里选了这条路的也是你,最后咬定这石塔里面有通路的依然是你。就连打开石塔大门的方法,我想若不是提前知道,就算聪明如梅教授,也断然想不到是要靠磁石打开铁门闩的,更何况你居然还提前准备着这么大一块磁石。你自己身上有这么多疑点,可我和教授还是选择相信你,不是因为我们傻看不出来,而是因为我们当你是伙伴。话说到这份上,你还是不打算和我们解释解释吗。”王江宁这番疑问在心里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下可算是一口气倾泻而出,而话一说完,他顿时又感觉头昏脑涨的情况更严重了,仿佛随时都会身子一歪掉下去。 最上面的吕冲元好像是被他这番话给镇住了,半天都没有回音。 第九十一章 火树银花 “咱们都冷静一下。硫化汞蒸腾产生的汞蒸气会损害人的大脑,造成精神异常。我们现在都不是平时的自己了。眼下这个局面,一切都等出去再说。无论如何,梅某人当二位是至交,绝不会害了二位,我相信二位对我也是一样。”梅檀掩着口鼻,低声劝道。 王江宁心中一震,现在的自己仿佛完全控制不住心中的躁动,根本没有了冷静思考的意识。也许这确实是中毒的迹象。 “我不救你,你就死好多次了!就现在,我一人一脚也能给你俩踹下去。”吕冲元在最上面也怏怏地说道。 “我也没说你会害我们,我这不觉得你总瞒着我们,不坦诚吗……”王江宁讪讪道。 吕冲元突然停了下来,“我也不是有心隐瞒,只是这些事情乃我门派之事,与你们无关,所以我才没说。不过你们放心,真到了和你们有关的时候,我一定会说的。” 王江宁无奈地笑了笑,“赶快爬吧,不然没摔死就要先失心疯被毒死了。” “你当我不想爬啊,这上面又有个岔路,你俩上来看看,我暂时不敢动。”吕冲元苦恼的声音飘下来。 就这么小的塔里面居然还能有岔路?王江宁心中大疑,强行打起精神来努力向上继续爬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人都爬到了吕冲元说的“岔路”的位置。爬到这里一看,王江宁顿时明白了胆大如吕冲元所说的“暂时不敢动”是什么意思。 眼前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分岔口,一侧似乎还是通往上面,但是不再是石砖搭的空隙台阶,而是实打实的石板做的通路,而且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坡度。另一侧则是黑漆漆的一条通路,明显比旁边那个宽敞很多,但却似乎是往下的坡度,同样也是很不明显,同样也是用石板铺的非常严整。只是黑得厉害,吕冲元举着蜡烛往里面探了进去却根本什么都照不到。 三人挤在这个狭小的岔路口看了半天,谁也不敢动。 “这里好像是一个隔层。我们刚才爬上来的地方这塔都是中空的,到了这里好像就变成实心的了。”梅檀率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按理说应该是往这个上坡的方向走。”吕冲元的声音也十分疑惑。 “等等。”王江宁又仔细看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你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大一点,重一点的,方便滚动的。” “灵符太轻了吧?这个吧,我吃饭的碗。”吕冲元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小瓷碗来。 “前些天的报纸。我都卷成卷了。”梅檀则掏出几卷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来。 王江宁抓过吕冲元的碗来,轻轻朝那个上坡坡度的通道扔了过去。只听一阵清脆无比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吕冲元的碗倒是结实,撞到石板后也没有任何损坏,很快就顺着坡道滚了下来。 但接下来的情况却出乎众人的意料,那碗并没有滚回王江宁他们所在的这个岔路口,而是径直顺着另一条往下的坡道滚了下去,消失在那一片黑色中。而叮叮当当撞击的声音也几乎在瞬间消失了。 “怎么回事?我的碗呢?”吕冲元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江宁。 “等等。仔细听。”王江宁示意吕冲元闭嘴。 王江宁话音刚落,众人就听到脚下极远处传来一声清脆无比的撞击声。吕冲元的碗很显然在塔底摔了个粉碎。 “这是一条弃物道。”王江宁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吕冲元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又耐心解释道,“这通道的设计就是用来处理弃物的。东西从这里扔下来,不会经过我们所在的这个岔路口,”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有上坡度的那条通道,“会从这里直接飞出塔外摔在外面。”又指了指碗消失的那条通道。 “就是说这里是一个开窗?从上面扔下来的东西就从开窗直接飞出去了?”吕冲元顿时明白过来了。 “不错。我们爬上来的这些石砖阶梯可能只是修缮用的,所以从上面掉下的东西根本不会拐弯进来掉进塔内,而是直接从这里飞出去了,幸亏你刚才没从这边走,这外面应该就是开窗,掉下去就粉身碎骨。顺着这里爬上去,应该就能出去了。”王江宁指了指那条下坡方向的通道。 “可是,这是用来扔什么的?扔垃圾?”吕冲元对这种奇怪的设计依然是一头雾水。 “你还不明白吗?”王江宁看他确实是没转过弯来,只得继续解释道,“下面那些死人,全都是从这里扔下去的。” 吕冲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片刻,才从怀里掏出几道灵符来,出手如电般贴在随手可及的墙壁上,嘴里面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超度。 王江宁也觉得心情沉重,但更是着急。事到如今,登龙节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蓝村长他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现在也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抓了李错和鹿儿他们关在地牢,为什么对自己三人用监视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下杀手,皆是为了登龙节。在蓝村长眼里,他们所有人或许都是登龙节的祭品。 梅檀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神情凝重,“快到十二点了,过了十二点就是四月十七(此处为阴历)了。四月十七是明成祖的生辰,结合刚刚看见的那些图,如果我推测不错,登龙节正式开始时间很可能是明成祖的出生时辰,只可惜我并不知道具体时间,所以我们只能赶紧。” 吕冲元刚好做了个收势的动作,闻言一怔,再也不敢耽误,奋力往上爬去,边爬边解释道:“明史中没有记载朱棣的出生时辰,可是从朱棣姓名中的‘隶’字拆字可知,‘彐’为手,‘氺’为动物的尾巴,‘隶’本意为抓捕动物。捕兽意在取其肉,肉的五行为土,因其年月日没有本气土,故朱棣出生时辰可能是丑辰未戌的某一个。‘氺’有‘水’相,其时辰为土中藏水。皇帝身份至尊,拥有天下,应得天地之大局。结合前三种,只有巳酉丑才是大局,故其出生时辰极可能为癸丑时。” 丑时,那不就是一点到三点!一时间三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快一点,再快一点。 盘虬村,登龙台。 好像有人在唱歌。 不,不是唱歌,是在说话,声音很大,但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李错醒过来时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的头疼得厉害,简直像要爆炸一般。耳边还充斥着古怪的声音。 此刻她依然睁不开眼。她很想睁开,但是从未感觉到自己的眼皮有如此的沉重,无论怎么努力都睁不开。 要是这时候让王江宁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肯定会笑死吧。 慢慢地,李错混沌无比的脑袋清醒了过来。 那些本来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逐渐成型。 “额秃格捏……翁衮……伊纳昆达里……哈嘎、哈噶、哈噶……”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李错用尽最大的力气,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火光。非常刺眼的火光,她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又被眼前这些又刺眼又朦胧的火光刺激得闭上了。不过好在,现在再睁眼,没有之前那么吃力了。 反复适应了多次,李错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下面是一座如同火树般壮观的巨大篝火。也许他们真的点燃了一棵树。火树剧烈地燃烧着,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周围全是身着盛装的人,李错从来不知道盘虬村居然有这么多人。如果王江宁等人此刻在此处,只怕忍不住在心里问候蓝村长,这就是他口中只有三四十户,一两百人的盘虬村? 那些盛装的人有老有少,都围站在火树旁边,却不像李错曾经见识过的节日庆典。虽然离得很远,但李错能明显感觉到,那些人的表情都十分木讷,也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等等,下面? 李错愣愣地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那些人和火树,都是在自己的脚底下。之前肯定是中了什么毒了。随着意识的逐渐恢复,李错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在昏倒之前最后记得的,是蓝村长带来的人向每一个牢房都扔了一卷燃烧着的藤蔓。自己当时已经感觉到不对了,拼命捂紧了口鼻,可还是无济于事。那些藤蔓冒出的烟越来越大,慢慢地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身子感觉还是如同中邪了一般,连头都扭不动。 耳边依然充斥着诡异的声音。李错现在已经能分辨出来,身后应该就有人在奏乐弹唱,击鼓而歌,只是音律节奏自己从来没听过,那又说又唱之人的声音也十分难以分辨。吵得脑袋简直要爆炸一般。 李错用眼睛的余光努力观察着。自己是在一座高台的边缘上。若是再往前走一步,自己肯定就会掉下去了。而这个高度,除了摔成肉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然而根本不会掉下去。自己此刻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不,应该不是太师椅,这张椅子比太师椅大得多,至少头后面还能感觉到碰着椅背。 这是逃跑的好机会。 李错闭上眼,用尽浑身仅存的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又清醒了不少。她试着动了动手和脚,一阵钝痛从手腕脚踝处传来,李错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两只手都被人用很细的铜环固定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不用说,两条腿肯定也是一样的。逐渐恢复过来的痛感让李错意识到了逃跑基本上绝无可能。 第90节 脖子上也冰凉凉的,也就是说,脖子上很可能也是被这样一根铜环固定在了椅背上。不过好在现在身体慢慢地越来越听使唤了,她用尽全力微微扭了扭头,用眼角余光看到的场面让她对自己的处境也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左右两边各摆放着多把椅子。看样式绝对和自己这把差不多。椅背奇高,通体血红色,椅子底座上还有做工精巧的小轮子,看来是可以推动的。最离奇的是椅子的靠背顶部似乎还有很奇怪的木雕,左右两个都不一样,像是在哪里见过的神兽一般,却死活想不起来。 左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他此刻还未醒过来,闭着眼睛,微微低着头。但身上的穿着却非常干净且华丽,一袭绯红色的长袍,头上还戴着头冠。 在那人左侧,似乎还有好几个人也是如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李错的目光投向右边,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叫出声来。 右侧的椅子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王江宁认识的孩子,鹿儿。这孩子此刻也明显被打扮过,脸上的污泥早已不见,洗得非常干净,头上也扎着头发,身上则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圈的褂子,材质倒是不错,起码是缎子的。鹿儿也同样闭着眼,没有醒过来。 李错现在看清楚了,左边和右边,各有同样的四把椅子,每把椅子上都绑着一个穿着盛装的人。而自己的身上,则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坐在正中间。 加上自己,一共有九个人。 鹿儿!李错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大喊,然后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一种莫名的惊恐涌上了李错的心头。她用全力继续努力尝试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在动,舌头在动,能听见周围其他的声音,鼓乐之声,吟唱之声,甚至下面那棵巨大火树燃烧时噼里啪啦木头爆裂的声音,都能听到。但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能说话了。也许依然是被下了什么毒,也不知道只是短暂失声还是被彻底毒成了哑巴。难怪那帮人敢如此有恃无恐,连自己的嘴都没有堵。 这群王八蛋,等老娘出去了肯定把你们砍成肉酱!李错在心里愤愤地想。 突然,鼓乐声一起停了下来。除了脚下远处依然在燃烧着的火树发出的声音,一时间寂静无比。 天上一轮皎洁明月和这火树相映相辉。 背后有人过来了。 李错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开,她能清楚地听到缓慢的脚步声从背后一点点靠近。那人走得非常慢,半天才挪动一步。但是李错能感觉到,那人是往自己身边的方向走过来的。可惜这椅背实在是太大,把自己的视线限制得严严实实。随着她头的转动,脖子上的铜环勒紧,只这么一个轻微的扭头动作便令她几乎窒息。 她只能无奈地等候着。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其实只有片刻的时间,在她却如同几辈子一样漫长。 第九十二章 一往而深 “咱们都冷静一下。硫化汞蒸腾产生的汞蒸气会损害人的大脑,造成精神异常。我们现在都不是平时的自己了。眼下这个局面,一切都等出去再说。无论如何,梅某人当二位是至交,绝不会害了二位,我相信二位对我也是一样。”梅檀掩着口鼻,低声劝道。 王江宁心中一震,现在的自己仿佛完全控制不住心中的躁动,根本没有了冷静思考的意识。也许这确实是中毒的迹象。 “我不救你,你就死好多次了!就现在,我一人一脚也能给你俩踹下去。”吕冲元在最上面也怏怏地说道。 “我也没说你会害我们,我这不觉得你总瞒着我们,不坦诚吗……”王江宁讪讪道。 吕冲元突然停了下来,“我也不是有心隐瞒,只是这些事情乃我门派之事,与你们无关,所以我才没说。不过你们放心,真到了和你们有关的时候,我一定会说的。” 王江宁无奈地笑了笑,“赶快爬吧,不然没摔死就要先失心疯被毒死了。” “你当我不想爬啊,这上面又有个岔路,你俩上来看看,我暂时不敢动。”吕冲元苦恼的声音飘下来。 就这么小的塔里面居然还能有岔路?王江宁心中大疑,强行打起精神来努力向上继续爬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三人都爬到了吕冲元说的“岔路”的位置。爬到这里一看,王江宁顿时明白了胆大如吕冲元所说的“暂时不敢动”是什么意思。 眼前是一个非常狭窄的分岔口,一侧似乎还是通往上面,但是不再是石砖搭的空隙台阶,而是实打实的石板做的通路,而且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坡度。另一侧则是黑漆漆的一条通路,明显比旁边那个宽敞很多,但却似乎是往下的坡度,同样也是很不明显,同样也是用石板铺的非常严整。只是黑得厉害,吕冲元举着蜡烛往里面探了进去却根本什么都照不到。 三人挤在这个狭小的岔路口看了半天,谁也不敢动。 “这里好像是一个隔层。我们刚才爬上来的地方这塔都是中空的,到了这里好像就变成实心的了。”梅檀率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按理说应该是往这个上坡的方向走。”吕冲元的声音也十分疑惑。 “等等。”王江宁又仔细看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你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大一点,重一点的,方便滚动的。” “灵符太轻了吧?这个吧,我吃饭的碗。”吕冲元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小瓷碗来。 “前些天的报纸。我都卷成卷了。”梅檀则掏出几卷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来。 王江宁抓过吕冲元的碗来,轻轻朝那个上坡坡度的通道扔了过去。只听一阵清脆无比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吕冲元的碗倒是结实,撞到石板后也没有任何损坏,很快就顺着坡道滚了下来。 但接下来的情况却出乎众人的意料,那碗并没有滚回王江宁他们所在的这个岔路口,而是径直顺着另一条往下的坡道滚了下去,消失在那一片黑色中。而叮叮当当撞击的声音也几乎在瞬间消失了。 “怎么回事?我的碗呢?”吕冲元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江宁。 “等等。仔细听。”王江宁示意吕冲元闭嘴。 王江宁话音刚落,众人就听到脚下极远处传来一声清脆无比的撞击声。吕冲元的碗很显然在塔底摔了个粉碎。 “这是一条弃物道。”王江宁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吕冲元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又耐心解释道,“这通道的设计就是用来处理弃物的。东西从这里扔下来,不会经过我们所在的这个岔路口,”他用手比画了一下有上坡度的那条通道,“会从这里直接飞出塔外摔在外面。”又指了指碗消失的那条通道。 “就是说这里是一个开窗?从上面扔下来的东西就从开窗直接飞出去了?”吕冲元顿时明白过来了。 “不错。我们爬上来的这些石砖阶梯可能只是修缮用的,所以从上面掉下的东西根本不会拐弯进来掉进塔内,而是直接从这里飞出去了,幸亏你刚才没从这边走,这外面应该就是开窗,掉下去就粉身碎骨。顺着这里爬上去,应该就能出去了。”王江宁指了指那条下坡方向的通道。 “可是,这是用来扔什么的?扔垃圾?”吕冲元对这种奇怪的设计依然是一头雾水。 “你还不明白吗?”王江宁看他确实是没转过弯来,只得继续解释道,“下面那些死人,全都是从这里扔下去的。” 吕冲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片刻,才从怀里掏出几道灵符来,出手如电般贴在随手可及的墙壁上,嘴里面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超度。 王江宁也觉得心情沉重,但更是着急。事到如今,登龙节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蓝村长他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现在也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抓了李错和鹿儿他们关在地牢,为什么对自己三人用监视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下杀手,皆是为了登龙节。在蓝村长眼里,他们所有人或许都是登龙节的祭品。 梅檀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神情凝重,“快到十二点了,过了十二点就是四月十七(此处为阴历)了。四月十七是明成祖的生辰,结合刚刚看见的那些图,如果我推测不错,登龙节正式开始时间很可能是明成祖的出生时辰,只可惜我并不知道具体时间,所以我们只能赶紧。” 吕冲元刚好做了个收势的动作,闻言一怔,再也不敢耽误,奋力往上爬去,边爬边解释道:“明史中没有记载朱棣的出生时辰,可是从朱棣姓名中的‘隶’字拆字可知,‘彐’为手,‘氺’为动物的尾巴,‘隶’本意为抓捕动物。捕兽意在取其肉,肉的五行为土,因其年月日没有本气土,故朱棣出生时辰可能是丑辰未戌的某一个。‘氺’有‘水’相,其时辰为土中藏水。皇帝身份至尊,拥有天下,应得天地之大局。结合前三种,只有巳酉丑才是大局,故其出生时辰极可能为癸丑时。” 丑时,那不就是一点到三点!一时间三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快一点,再快一点。 盘虬村,登龙台。 好像有人在唱歌。 不,不是唱歌,是在说话,声音很大,但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李错醒过来时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的头疼得厉害,简直像要爆炸一般。耳边还充斥着古怪的声音。 此刻她依然睁不开眼。她很想睁开,但是从未感觉到自己的眼皮有如此的沉重,无论怎么努力都睁不开。 要是这时候让王江宁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他肯定会笑死吧。 慢慢地,李错混沌无比的脑袋清醒了过来。 那些本来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逐渐成型。 “额秃格捏……翁衮……伊纳昆达里……哈嘎、哈噶、哈噶……”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李错用尽最大的力气,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火光。非常刺眼的火光,她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又被眼前这些又刺眼又朦胧的火光刺激得闭上了。不过好在,现在再睁眼,没有之前那么吃力了。 反复适应了多次,李错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下面是一座如同火树般壮观的巨大篝火。也许他们真的点燃了一棵树。火树剧烈地燃烧着,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周围全是身着盛装的人,李错从来不知道盘虬村居然有这么多人。如果王江宁等人此刻在此处,只怕忍不住在心里问候蓝村长,这就是他口中只有三四十户,一两百人的盘虬村? 那些盛装的人有老有少,都围站在火树旁边,却不像李错曾经见识过的节日庆典。虽然离得很远,但李错能明显感觉到,那些人的表情都十分木讷,也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等等,下面? 李错愣愣地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那些人和火树,都是在自己的脚底下。之前肯定是中了什么毒了。随着意识的逐渐恢复,李错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在昏倒之前最后记得的,是蓝村长带来的人向每一个牢房都扔了一卷燃烧着的藤蔓。自己当时已经感觉到不对了,拼命捂紧了口鼻,可还是无济于事。那些藤蔓冒出的烟越来越大,慢慢地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身子感觉还是如同中邪了一般,连头都扭不动。 耳边依然充斥着诡异的声音。李错现在已经能分辨出来,身后应该就有人在奏乐弹唱,击鼓而歌,只是音律节奏自己从来没听过,那又说又唱之人的声音也十分难以分辨。吵得脑袋简直要爆炸一般。 李错用眼睛的余光努力观察着。自己是在一座高台的边缘上。若是再往前走一步,自己肯定就会掉下去了。而这个高度,除了摔成肉泥,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然而根本不会掉下去。自己此刻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不,应该不是太师椅,这张椅子比太师椅大得多,至少头后面还能感觉到碰着椅背。 这是逃跑的好机会。 李错闭上眼,用尽浑身仅存的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又清醒了不少。她试着动了动手和脚,一阵钝痛从手腕脚踝处传来,李错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两只手都被人用很细的铜环固定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不用说,两条腿肯定也是一样的。逐渐恢复过来的痛感让李错意识到了逃跑基本上绝无可能。 脖子上也冰凉凉的,也就是说,脖子上很可能也是被这样一根铜环固定在了椅背上。不过好在现在身体慢慢地越来越听使唤了,她用尽全力微微扭了扭头,用眼角余光看到的场面让她对自己的处境也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左右两边各摆放着多把椅子。看样式绝对和自己这把差不多。椅背奇高,通体血红色,椅子底座上还有做工精巧的小轮子,看来是可以推动的。最离奇的是椅子的靠背顶部似乎还有很奇怪的木雕,左右两个都不一样,像是在哪里见过的神兽一般,却死活想不起来。 左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他此刻还未醒过来,闭着眼睛,微微低着头。但身上的穿着却非常干净且华丽,一袭绯红色的长袍,头上还戴着头冠。 在那人左侧,似乎还有好几个人也是如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李错的目光投向右边,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叫出声来。 右侧的椅子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王江宁认识的孩子,鹿儿。这孩子此刻也明显被打扮过,脸上的污泥早已不见,洗得非常干净,头上也扎着头发,身上则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圈的褂子,材质倒是不错,起码是缎子的。鹿儿也同样闭着眼,没有醒过来。 李错现在看清楚了,左边和右边,各有同样的四把椅子,每把椅子上都绑着一个穿着盛装的人。而自己的身上,则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坐在正中间。 加上自己,一共有九个人。 鹿儿!李错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大喊,然后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一种莫名的惊恐涌上了李错的心头。她用全力继续努力尝试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在动,舌头在动,能听见周围其他的声音,鼓乐之声,吟唱之声,甚至下面那棵巨大火树燃烧时噼里啪啦木头爆裂的声音,都能听到。但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能说话了。也许依然是被下了什么毒,也不知道只是短暂失声还是被彻底毒成了哑巴。难怪那帮人敢如此有恃无恐,连自己的嘴都没有堵。 这群王八蛋,等老娘出去了肯定把你们砍成肉酱!李错在心里愤愤地想。 第91节 突然,鼓乐声一起停了下来。除了脚下远处依然在燃烧着的火树发出的声音,一时间寂静无比。 天上一轮皎洁明月和这火树相映相辉。 背后有人过来了。 李错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开,她能清楚地听到缓慢的脚步声从背后一点点靠近。那人走得非常慢,半天才挪动一步。但是李错能感觉到,那人是往自己身边的方向走过来的。可惜这椅背实在是太大,把自己的视线限制得严严实实。随着她头的转动,脖子上的铜环勒紧,只这么一个轻微的扭头动作便令她几乎窒息。 她只能无奈地等候着。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其实只有片刻的时间,在她却如同几辈子一样漫长。 第九十三章 以彼之名 王江宁三人从龙嘴里突然出现,如同神兵天降一般,一下子将在场的众人都给震慑住了。蓝村长也没想过这三人还能活着,而且居然会从龙嘴中爬出来,顿时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向突然出现在龙嘴里的王江宁一伙,但也只不过是稍一愣神,便反应奇快地从旁边的侍卫那里抽出一把刀来,想要去抓李错。 王江宁反应比他更快,狠狠一拐砸偏他的刀,趁机拽住李错坐的轮椅往自己身边一带,重新站回龙头前。 “我就说你该什么都别说直接上来就开枪吧,直接干掉这个糟老头子。”吕冲元一边警惕地盯着其他侍卫,一边小声地冲王江宁发着牢骚。 “废话。”王江宁看也不看吕冲元,也是微微动着嘴皮子说道,“我本来也不敢开枪,我这枪到现在就没打中过人,要是没打中,威慑力可就没了。” 蓝村长刚才确实是被突然出现在龙嘴里的王江宁他们吓了一大跳,但此刻回过神来,立刻就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拿下他们!”蓝村长虽然听不清他们在嘀咕什么,但他也知道此刻绝对是夜长梦多。好赖王江宁他们只有三个人加上一个行动不便的李错,己方这边人多势众,还愁搞不定他们三个吗? 这登龙台上配着腰刀的侍卫足足有二十余人,此刻听到蓝村长的命令,这些人纷纷毫不犹豫地拔刀在手,呈一个扇形向王江宁他们缓步包围过来。 眼瞅着局面急转直下,李错也是急得只能干瞪眼,拼命地冲着王江宁使眼色,想问问王江宁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逃脱办法,实在不行擒贼先擒王也行。奈何王江宁很明显完全看不出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李错感觉自己满脑满肚的怒火已经是如同沸水一般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能干张着嘴用力“嘶吼”。 快跑啊!发什么呆!恁个龟孙! “恁奶奶个腿!” 也不知道是药劲过了还是李错不断的尝试起了效果,她本来发不出声的喉咙居然刚好在“恁奶奶个腿”这句的时候恢复了。 一句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声嘶力竭般的咒骂声不但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李错明显能感觉到拿刀的蓝村长手都抖了一下。更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持刀的侍卫似乎对李错能开口说话这件事相当吃惊,个个都侧目偷看着李错这边,眼神中满是惊讶之色,只是碍于蓝村长的权威,在他们的目光从李错身上滑到蓝村长之后,又都纷纷不敢再抬头看了。 倒是李错这一声,引得登龙台下面那些围观的村民们都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他们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却都能清楚地看到王江宁三人从龙嘴里出来,以及那一声莫名出现的女子骂声,绝不寻常。 “诸位!你们这些人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们这个登龙节,登龙大典,用活人祭祀,根本就不是什么祭祖祭天吗?”王江宁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台上的侍卫和台下的人群都出现了心理上的巨大震撼,此时是己方唯一的机会,若是被蓝村长占了先机,一声令下过来围攻,吕冲元就算再能打,自己的枪法就算再超水平发挥,己方的下场也无非是死得快还是死得慢的区别。 所以他立刻连珠炮似的大声说道:“你们在这村子封闭繁衍了数百年,却不知道外界早已经是天翻地覆!大明朝已经亡了!早就亡了!不但大明朝亡了,大明朝之后的大清朝也亡了!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没有什么皇帝了!你们还被这个蓝村长蒙在鼓里!台上这些要被他扔到龙嘴里祭天的,可都是你们的亲人啊!”王江宁生怕被蓝村长打断抢白,所以话说得是又急又快,本以为这一番话语不说打动台上的那些执刀侍卫,起码也要能让下面的村民们激起民愤,结果万没想到,他这番义愤填膺的话居然如石沉大海一般,台上台下都安静如斯。 这种诡异的安静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的声音,让现场的气氛更加的紧张。 蓝村长发出了一阵轻蔑的笑声。 “嘿嘿,就凭你,也想来搅局?”蓝村长的声音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他突然话锋一转,大声吼道,“这三个妖人潜入村中,欲行不轨之事!数年前,李氏被外界的妖魔所惑,擅自离村最终惨死异乡!如今祖宗显灵,李氏之女在登龙大典前回归本村,自愿献祭以慰先祖在天之灵!此事乃村长长老有目共睹!登龙大典选中的九人,皆乃我村中杰出之辈,坐在这龙生九子椅上,皆为自生自愿,人神共鉴,天地可证!这三个妖人坏我大典,伤毁龙脉灵气!如今之计,唯有将这三个妖人拿下,以火树焚之,方能慰藉被惊扰的龙脉!拿下妖人!火树焚之!” “拿下妖人!火树焚之!”台上的侍卫率先举起刀来振臂高呼,那种亢奋的表情再次浮现在他们脸上,然后脚下的动作明显快了许多,包围圈迅速缩小了。 “拿下妖人!火树焚之!”那些台下的村民此刻也仿佛被蓝村长完全调动起来,不同于听到王江宁话语的无动于衷,此刻他们也跟着振臂狂呼,再次陷入了登龙节开始时的狂热。 王江宁此刻心灰意冷到了极点。三人从地底下顺着那根通天柱历尽千辛才爬了上来,本以为己方三人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龙嘴里,定能震慑住这些近乎癫狂的村民,发动他们一起打倒蓝村长一伙,哪里料到王江宁打好腹稿的一番说辞竟然全无效果。王江宁此刻才知道,想凭着一番自以为有道理的说辞就想对抗数百年来形成的积弊,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眼看形势万分紧张,吕冲元和梅檀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你盯紧蓝村长,眼下的情况给我们吧。”梅檀拍了拍王江宁的肩膀,同时又把自己的怀表拿了出来,一面冲吕冲元使了个眼色,一面紧盯着怀表的指针。 吕冲元略微得意地点了点头,冲王江宁眨了眨眼,就噌的一下从龙嘴里直接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跃到了龙头顶上,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执着自己那把桃木剑,反手倒置在背后,蔚然昂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一副庄重凝神的姿态。若不是他身上脸上的道袍早就一片黑一片灰的,那可真叫一个仙风道骨。这龙头本来就是整个登龙台最高所在,吕冲元站在那上面不但可以俯视整个台上台下,那些侍卫、村民,也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王江宁早在刚爬到龙嘴里的时候就发现梅檀和吕冲元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也没当一回事,当时只是庆幸这俩人总算又和好了。现在看来,这俩人明显是背着自己要搞什么花招。 看到吕冲元直接站在了龙头上,蓝村长显然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地冲着那些侍卫喊道:“愣着干什么?上啊!把这诋毁龙脉的妖人给我拿下了!剁成肉泥!” 就在那些如梦方醒的侍卫们再次准备冲锋的时候,一直盯着怀表的梅檀也低声向头顶的吕冲元吼了一句:“开始!” “呔!”吕冲元以迅雷之势从袖子里向天丢出一沓看起来颇为厚重的灵符,只见那些灵符在空中四散开来,宛如天女散花一般。而吕冲元手上那把桃木剑,此刻也在他手上漫天飞舞起来,不断碰触到空中的那些灵符。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每一张被桃木剑碰到的灵符,瞬间都如同被什么东西点燃一般,噌的一下燃了起来。更奇的是每张灵符燃起来的颜色居然都不相同,有红有绿有蓝有黄,这些燃烧着的灵符还能互相传染,一时间在吕冲元头顶上如同烟花一般炸开,火光绚丽夺目摄人心魄。而吕冲元在灵符火的映照下简直宛如天人。 那些包围过来的侍卫看到此等他们从未见识过的异景,纷纷停下脚步瞪大眼张大嘴,直勾勾地盯着如同天人下凡的吕冲元。 台上如此,台下那些村民就更甚了,不但个个目瞪口呆,甚至还有几个居然直接跪下来开始磕头念念有词。 吕冲元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见他不待那些灵符燃尽,便开始一边舞剑一边口中大声念念地有词:“启王灵官下凡!仰启神威豁落将,都天纠罚大灵官,火车三五大雷公,受命三天降鬼祟,手执金鞭巡世界!身披金甲显威灵,绿靴凤带护身形,三目火睛耀天地,顷刻三天朝上帝。须臾九地救生民!”只见他把那些在空中燃烧着的灵符尽皆用木剑扫过,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取着,浑身上下一抹,灵符火光燃尽之时,吕冲元浑身上下居然都发出了淡淡的金光来,随着桃木剑飞舞,吕冲元最后一个收招,用手在额头上一抹,一道如同天眼洞开般的金色光芒出现在了他的额头中间。“银牙凤嘴将三千,虎首貔貅兵百万,走火行风前后卫,穿山破石捉妖精,祈晴祷雨济世间!附体圆光通事意,治病驱邪如闪电,收瘟摄毒伏群魔,飞腾云雾遍虚空,号令雷霆轰霹雳!三界大魔皆拱手,十方外道悉皈依,我今启请望来临,大赐雷威加拥护!启!” 王江宁在龙嘴里面此刻完全看不到隔着龙头的吕冲元在弄什么玄虚,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吕冲元的手段确实颇有奇效,那些侍卫几乎是目瞪口呆的表情早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小声问梅檀道:“你们俩搞什么?指望吕冲元跳大神镇住他们吗?” 梅檀看也不看王江宁,只定定地盯着怀表,淡然说道:“你不要总是这么迷信。” 王江宁还要再问,却已经被头顶上吕冲元再次大声的呼喊吸引住了。 “吾乃是太乙雷声应化尊,都天纠察大灵官!”吕冲元此刻怒目圆睁,身姿挺拔,不但看起来长高了不少,连声音都仿佛换了一个人,厚重雄浑,震得台上的侍卫耳膜发麻,台下的村民也是清晰可闻。 “天道有常,天理循环!本灵官巡查天地,查知这盘虬村有莫大之冤情!特下凡间主持公道!本灵官天目已开,天耳已查,盘虬村历代邪说,竟以生人祭祀!玉帝会知三十六灵官,七十二星宿,欲以天雷之力诛灭此邪说,又恐伤及无辜!特命本灵官下界,直抵龙脉之灵,召尔等莫要再助纣为虐!”吕冲元的声音如同一阵惊雷,响彻了整个登龙节。 不过躲在龙嘴里的王江宁听得清楚,吕冲元显然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还要保证不能破声以免破坏“灵官附体”,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声音提高到了一个极限的高度,以致于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王江宁默默动了动位置,替他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那些侍卫此刻更加迟疑了,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又看看灵官附身的吕冲元,再瞅瞅躲在椅子后面的蓝村长,仿佛在心里盘算到底哪个更令他们敬畏些。 而台下的那些村民更是惶恐,一时间,小孩哭闹,女子掩面,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人群里蔓延。 “否则天谴神愤,必降异象!到时悔之莫及!”吕冲元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尾音如海浪一般漾开,直击人心。 站在最前面的人只觉心头一震,双腿不受控制地一弯便“噗通”跪倒,有了第一个,紧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那声音仿佛有蛊惑之力,眨眼间功夫,台下众人便黑压压跪倒一片。 虔诚、敬畏。 寒风猎猎,吕冲元并不高大伟岸的身子如山巅苍松静立,像一尊清冷神祇一样俯视着下面的苍生。 第九十四章 摧枯拉朽 “休要听这妖人胡言乱语!他是在虚张声势!众侍卫听令!立刻拿下这几个妖人!莫被他们的妖法迷惑了神智,若因此惹怒神龙,天降大祸,你我都承担不起!”蓝村长显然没料到只是稍微一迟疑就让吕冲元钻了这个空子,居然就被他搅乱成这样了,语气中已经满是气急败坏。 那些侍卫听到蓝村长这句话,顿时浑身一颤,虽然吕冲元表现出来的神迹令他们很震惊,但神龙之怒却叫他们惶恐不安,当下不再犹豫,握紧了刀向王江宁他们包围过来。 龙嘴里一直盯着怀表的梅檀,此刻看也不看越来越近的执刀侍卫,而是用力拍了拍头顶上的龙嘴上颚。 王江宁此时已经确信梅檀和吕冲元绝对是在十分精准地计算着什么,虽然眼下的形势生死就在眨眼之间,对二人长期以来形成的信任却让他并没有死到临头的那种紧张感,反而是带着很大的期待想看看二人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龙头顶上的吕冲元很显然收到了梅檀发来的“信号”,桃木剑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吕冲元身形一转,用左手将剑再次收在身后,却将右手指向天空,朗声道:“尔等不识灵官身,就让真身显真圣!恰逢今日月明星稀,也罢,就让尔等凡人见识见识本灵官的手段!呔!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速调二郎显圣真君坐下哮天神犬于本灵官驱使!三界大魔皆拱手!十方外道悉皈依!呔!天狗食月!” 随着他右手食指和中指捏的指诀指向天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天空中那如圆如玉盘般的一轮明月。 只片刻工夫,一道黑影竟然真的如同被吕冲元驱使一般开始在天空中蚕食起月亮来。虽然速度极慢,但众人无论怎么揉眼如何张望,月亮从一侧开始慢慢变黑已经是众目睽睽下不争的事实。 这番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灵官显圣”几乎在瞬间扭转了局面。围在火树边的村民们此刻已经一个不剩地全都跪地磕头,口中更是念念有词地喊着“灵官显圣!灵官显圣”,就连登龙台上那些拿着刀的护卫,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咣当”一声就听到刀掉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片咣当咣当扔刀和扑通扑通下跪的声音此起彼伏。 王江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分钟前还差点要变成刀下亡魂的己方三人,居然已经是整个目力所及范围内屈指可数还在站着的人了。 当然,蓝村长也是站着的,只是不知道是震惊于吕冲元展示的“神迹”还是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蓝村长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此刻吕冲元也昂首凝视着月亮,长剑负在身后,说不出的仙风道骨。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没人看见他表情的基础上,若是给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的脸,只怕他此刻“灵官附体”的神迹立刻就要破相:吕冲元笑得嘴角都快扯到耳根了,也亏他有本事不笑出声来。 龙嘴里的梅檀这时候才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象,嘴角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啪嗒一下合上了手里的怀表。 “真是好手段!不过,这是怎么回事?”王江宁此刻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绝不相信吕冲元有什么“灵官附体”,但他也震撼于这“随叫随到”的天狗食月,看起来这一切应该都是梅檀计算出的结果,可他是如何精准得知这一切的呢? “还记得我随身带的那沓旧报纸吗?”梅檀轻轻拍了拍口袋里露出半截的报纸。 王江宁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发生在北半球的月偏食,欧洲天文学家们早就计算出确切时间,正巧中原一带是最佳的观测地点,只是毕竟是月偏食,月亮只能被遮挡一小部分,而且持续时间很短。这些事在这份一周前的报纸上就写得清清楚楚。我只不过配合吕冲元演了这么一出戏而已。”梅檀推了推眼镜,仿佛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王江宁咂了咂舌头,十分感慨地说道:“这回我算是见识到了,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错了,这,完全是迷信的力量。”梅檀却是十分失望地指着下面那些跪倒一片的人叹了口气。 龙头顶上的吕冲元却没听到王江宁和梅檀这番对话。眼见“灵官显圣”大功告成,甚至远远出乎自己和梅檀之前的预期,吕冲元也是保持着手指向天的姿势好半天才把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努力维持着“王灵官附身”的威严。 梅檀再次打开怀表看了看,又拍了拍头顶上的龙嘴上颚。好在他这些动作全在黑漆漆的龙嘴里,外面的人都看不到。 收到信号的吕冲元立刻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用冷峻的目光缓缓扫视了一圈登龙台台上台下那些跪倒一片的人,最后才再次大声喊道:“本灵官明察秋毫,人心善恶自有度量!尔等以前助纣为虐,非尔等本意,皆乃蓝氏使然!今日本灵官显圣已毕,向善向恶,皆有个人!哮天神犬,且收了神通,莫要让凡人惊惧!众位仙家,各归本位,尔等凡人,更要护佑好本灵官附体的肉身!还有肉身的两大护法!还有李氏遗孤!要给他们好吃好喝!拿下蓝氏,赎灭罪过!切记切记!本灵官归位去也!”话音一落,本来英姿飒爽的吕冲元突然如同失了魂一般倒在龙头上。 王江宁和梅檀这“两大护法”则是暗自捏了一把汗,吕冲元说到最后明显是越诌越离谱,差点露馅了,幸好众人被月食唬得够呛,没有人听出来吕冲元最后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有什么毛病。 而持续时间短暂的这次月偏食,也在吕冲元倒下之后慢慢结束了,刚被蚕食的月亮再次缓缓地露出了它完整的样貌。那些跪拜在地的村民和侍卫眼看这“天狗食月”果然如“灵官显圣”所说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磕头赞颂之声再次不绝于耳。 倒在龙头上的吕冲元这时候也慢慢爬了起来,整个人如同睡了一觉一样揉着眼睛,再次恢复了他平时那副慵懒的状态,迷迷糊糊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本来凶神恶煞要把己方三人砍成肉泥的侍卫们,现在看待王江宁他们三个特别是吕冲元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更有趣的是,有不少人已经开始偷偷打量蓝村长以及他身边几个死忠的长老和护卫来。 而蓝村长显然注意到了这不怀好意的目光。虽然身边还有几个长老和几个护卫,可眼前这番形势,主要的威胁显然不是王江宁他们三个了。本来完全掌控局面的他现在反倒成了整个登龙台上最不安全的人。 “你们都失心疯了?这些人乃是妖人!什么灵官附体,什么天狗食月,都是胡说八道,都是妖言惑众!速速拿下他们!否则本官要你们好看!”蓝村长声嘶力竭地喊道。 就在蓝村长竭力争取那些似乎已经非常动摇的护卫的时候,李错估摸着那些人就算是身体素质不如自己,麻药的药劲应该也褪得差不多了,于是便开口道:“我们根本都不是自愿的!献给神龙的祭品必须要自愿,蓝村长明知如此依旧献祭,他才是真正触怒神龙的人!” 她此言一出,本就害怕得不行的鹿儿立刻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爹!救我!爹爹,救我!”鹿儿的哭喊声起了个头,像是按下了一个开关,登龙台其他几位被选为祭品的村民经过刚才那番“灵官显圣”的神迹,原本内心已经有些动摇,再听李错和鹿儿的话,死亡的恐惧终于压过对神龙的敬畏心,一时间又有几个胆小的跟着哭出了声。 第92节 “娘!娘!你在哪儿啊?救救孩儿啊!” “我不要当祭品了,我不想死,不想死!” “我动不了了,是村长,村长给我下了药,我后悔了,我不想当祭品了。” 这一下那些围在火树边上的村民们顿时炸了锅,献祭用的“龙选九子”他们一直知道,虽然自此天人永别,但为了整个村子的太平,也只得挥泪别亲人。可是,说是自愿,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如今听见自己亲人绝望无助地哭喊,如何能够忍得了。 原来,村长真的不在乎他们是否自愿,这样的行为分明是在触怒神龙啊!这还得了?再加上之前的“灵官显圣”,这些村民们再也按捺不住,吼叫着就纷纷站起身来要冲上登龙台。 败局已定。蓝村长那握着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就说明了一切。他身边的长老亲卫们也立刻有人倒戈,只剩下最忠心的三五人还围在蓝村长身边,只是他们也只能勉强在椅背这一侧和包围上来的侍卫们对峙,却再也无暇顾及王江宁这边了。 王江宁立刻意识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两只手紧握着手 枪,集中全部的精力,眯着眼瞄准了蓝村长执刀的手。 相信自己,你一定能打中!王江宁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着气,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划破长空的枪声响起。 蓝村长一声惨叫,丢下刀捂着大腿侧身倒了下去。 王江宁愣着半天都没敢说话,他……他真的打中了?虽然和他瞄准的地方差了一点距离,但不管怎样,终究是打中了蓝村长。可是……这,这怎么可能呢? 梅檀拍了拍他肩膀,好言安慰道:“手枪的准头本就不高,你多练练会好的。” “王江宁恁个龟孙!恁那是什么眼力见?等老娘出去了一定要拿你当靶子练枪法!”李错却是无比嫌弃,这枪法还不如她来呢,就算她现在手被固定住也没什么力气,可这么近的距离她闭着眼都敢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王江宁捂着脸仰天叹了口气,李错那手枪法他是见识过的,自己这样子实在是丢人得很。 “哎,不对啊,他怎么捂着右腿,你刚才那个角度能打到他右腿吗?”从龙头顶上爬下来的吕冲元显然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切,满是疑虑地说道。 王江宁心中顿时一个激灵。吕冲元说得没错,此刻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本来顾忌着王江宁手中的枪,一直有意无意用椅子挡住自己身躯的蓝村长此时正捂着右腿在地上呻吟。而自己刚才瞄准的那个角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穿透前面的椅子打中蓝村长的右腿。 “我那一枪应该是完全打飞了,他腿上中的这一枪不可能是我打的。”王江宁喃喃说道。 “当然不是你打中的!王江宁你这枪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全都别动!不然把你们全送上西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登龙台的角落里响了起来,伴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一个正在冒烟的黑漆漆的枪口,以及数个身着黑衣的人,正缓缓地向众人走来。 第九十五章 密云不雨 “艾梁!”王江宁咬牙切齿地喊道。众人都看得真切,黑暗中走出来的一群人,领头的正是艾梁。除了几个手执长枪的手下,紧跟在艾梁身后的还有老熟人半手金金安仁和吴大掌柜,另一个竟然也是王江宁他们都认识的——老鹿! “算你们命大,居然还能从那下面活着出来,还搞出这么大阵仗。也是多亏了你们,帮我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不然我还真无法这么容易地接近这登龙台。王江宁,咱们的账等会儿再算。”艾梁此刻的样子也强不到哪里去,堪堪就比王江宁他们三个干净那么一点点,只是他到底要讲究些贵族的仪态,一张脸倒是擦得还算干净。 他此刻目光虽然在王江宁他们那边张望着,但枪口依然指着倒在地上哀嚎的蓝村长。 蓝村长那几个忠心的侍卫倒是反应奇快,他们眼见蓝村长中枪,带头的一个侍卫眼疾手快地把蓝村长一把拖到了自己身后,其他几人则立即执刀挡在了艾梁和蓝村长中间。而之前那些被吕冲元吓住的其他侍卫们此时反而颇为不知所措,有些又把扔到地上的刀捡了起来,警惕地盯着艾梁一群人,有些则还跪在地上没回过神来。 那边还被困在椅子上的鹿儿也看到了自己的爹,哇的一声就又哭了出来,“爹!爹!” 老鹿此时看起来也颇为疲惫,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忧心,一双手都在不自禁地颤抖。此刻听到鹿儿这一阵呼喊,老鹿更是激动得整个脸都要抽搐起来,嘴里更是碎碎念一般地说道:“娃啊,别怕,爹来救你了!” “现在怎么办?”吕冲元这时候也没了主意,挤在王江宁耳边小声问道。 “别急,先看看情况。”王江宁此刻已经迅速冷静了下来,皱着眉头给小道士分析场上的局势,“你看,艾梁刚刚那一枪,明明是能打我们的,为什么打了蓝村长?说明他现在最想对付的是蓝村长,这样看至少我们暂时安全。” 王江宁内心是巴不得艾梁一群人和蓝村长一群人打起来,最好打个你死我活,好让他们能够趁乱救下李错逃走。 “王江宁说得对,敌人的敌人,说不定这时候会变成朋友。”梅檀也在一旁低声道。 “不管怎样,得先想办法将捆住李错的铜环弄下来。”王江宁边说边凑到李错身边低头去打量扣住她四肢的铜环,吕冲元和梅檀护在二人身前,警惕地注视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两群人。 艾梁只轻蔑地扫了王江宁他们一眼,便把目光完全投向了蓝村长身上。此时蓝村长已经被侍卫扎住了伤口,在侍卫的搀扶下又勉强站了起来。 “看来是没伤到大动脉,不然这血绝对止不住。”梅檀轻声说道。 “他之前不是都被抓进地牢了吗?怎么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吕冲元气鼓鼓地说着。刚才他整出一出“灵官附体”已然是威震全场,眼看这事儿就要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为辉煌的瞬间,却被突然杀出的艾梁一群人给彻底搅黄了,吕冲元心中的怨气可想而知。 王江宁却并不搭话,他死死盯着扣住李错手脚的铜环,眉头紧锁。那龙生九子椅果然是能工巧匠所制,王江宁闷头搞了半天,也打不开来。看来只能用暴力弄断这些铜环才行,可是这铜环瞧着十分坚固,一般的刀怕是根本砍不断。 李错看他急出一头汗,想了想问道:“我那两把弯刀,你可带来了?” 王江宁被她一提醒,脑中立刻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李错一刀砍断自己枣木拐的样子,记得吕冲元也说过,那刀削铁如泥,忙点头:“带来了。”说着,忙解开一直绑在后腰处的弯刀递过去。李错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像是能自己动手的?” 王江宁有些气恼,好像自己的智力一到李错面前就急剧下降了。抽出刀,他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生怕自己这一下砍到李错。最终是吕冲元看不下去了,接过刀来,刷刷几刀砍断了扣住李错的五个铜环。 稍稍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李错小声疑惑道:“老鹿怎么和艾梁他们搅和到一起去了,之前在地牢明明艾梁的人还将他打晕了啊?” 李错话音未落,就听见蓝村长大声嘶吼道:“老鹿你个王八蛋!叛徒!竟与此等叛党同流合污!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老鹿此刻被蓝村长一顿爆喝,似乎更为惊惧了,一缩身便躲在了艾梁身后,只是用眼神关注依然被困在椅子上的鹿儿,完全不敢上前。 “叛党?”王江宁心中一愣。 “哼,废话少说。我一时失察,中了你的奸计,竟差点折在此地。幸得老鹿拔刀相助,再加上那边几个帮了大忙。”艾梁说到这里,故意好整以暇地瞥了王江宁一眼,“这番才能扭转乾坤。如今你命在我手,只需我一声令下,就能把你们这帮人打成筛子。姓蓝的,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宝藏在哪里,我饶你不死。” “这艾梁是不是被关太久脑子不好了,他这边人是少点但是都是拿枪的啊,直接把蓝村长这群人解决了不就完了,费什么话啊?”吕冲元看起来比艾梁还着急。 “小道长还是江湖经验太少。眼下的局面,虽然艾梁这边有几条枪,蓝村长又先被击伤了,看起来似乎是落了下风。可实际上,还是蓝村长这边占着上风,艾梁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问什么宝藏的事情,别看他脸上淡定,心里面肯定已经心急火燎了。”李错此时体力还未完全恢复,何况也要静观其变,于是便认真地给吕冲元分析起形势来。 “还请李姑娘赐教。”吕冲元的玩闹性格这时候又按捺不住,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居然还给李错做了个揖抱了个拳请教起来了。 李错被他这认真的模样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别看艾梁手下有几条枪,可蓝村长这边,光现在依然忠心于他的侍卫尚有十来人,十几把刀。而那些之前被你镇住的数十个侍卫以及下面那些村民,他们害怕的是附体的王灵官,可不是艾梁手下这几个人。眼下一旦开打,他们九成九还是要去帮蓝村长的。人数上占着绝对优势,艾梁肯定也是明白这点,两方才僵持着。” “李姑娘说得没错。这个距离,占优势的是刀,艾梁手下有枪的一共就七个,就算个个都是神枪手,他们第一轮齐射也就能打倒七个人,而这些带刀的侍卫绝对不会给他们第二轮上弹射击的机会。”梅檀也在一旁冷静地补充着。 “哼!哪有什么宝藏?这龙脉便是最大的宝藏!你来此求我助拳,我本来也是优待与你,谁知道你居然打着什么宝藏的主意!我才迫不得已将你拿下。你此番不知悔改,自寻死路,却也怪不得我!”蓝村长此刻脸色苍白,气力却是恢复了不少,见有侍卫挡在自己身前,刚才还狼狈倒地的蓝村长此刻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态。一语未落,蓝村长突然话锋一转,冲身边那些侍卫喝道:“众侍卫听令!尔等世受皇恩,守卫龙脉。如今,这叛党欲对龙脉不轨!尽忠的时候到了!拿下叛党!生死勿论!” 就在蓝村长大声呵斥的时候,王江宁他们跃出的龙嘴里又开始喷出热腾腾的红色雾气来,呛得王江宁他们直捂鼻子。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那些侍卫似乎对这些雾气全然不觉,但个个都开始面目通红,眼睛里满是血色,表情也逐渐开始癫狂起来。 “这雾气就是下面地热催生出来的毒气。但是为什么我们感觉这么呛,这些人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起来都像是疯了一样?”王江宁说着抬手准备帮还坐在椅子上恢复体力的李错捂住口鼻,却发现李错已经手脚麻利地给自己做了个简易的蒙布,只得讪讪收回手。 “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们已经适应了这种毒雾,要么是之前他们吃过什么药剂。但是不管哪种可能,很明显,这种含有有毒重金属的毒气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神经,通俗点说,就是疯了。”梅檀此刻用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白手套捂住口鼻,只有眼镜依然锃亮。 “艾梁怎么还如此有恃无恐,他难道看不出来情况已经很不利了吗?”吕冲元十分纳闷地说道。 王江宁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肯定不是傻子,我们能看出来,他肯定也能看出来,那就说明,他还是有所恃的。” 像是印证王江宁所说一般,艾梁望着那些逐渐癫狂的侍卫,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扯了块布轻轻捂住口鼻,好整以暇地看向蓝村长:“蓝村长,我劝你莫要做困兽之斗。我既然带着这几个人就敢来直捣黄龙,当然是有所准备的。不瞒你说,这登龙台里面的龙脉,我已经摸过好几回了,虽然没有找到铜雀印所指示的宝藏所在,倒也埋下了不少炸药。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此地立即就能炸上天。反正找不到宝藏我也无面目苟活,大家来个玉石俱焚好了。” 听着艾梁这般轻描淡写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话语,王江宁和蓝村长都是各自心头一惊。那边王江宁他们三个都是面面相觑,他们是亲眼看到了做炸药的材料,知道艾梁所言绝对不虚。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打算玉石俱焚,反正这下面埋着炸药的事情是板上钉钉的。 那边蓝村长却是半信半疑,虽然怀疑艾梁是虚张声势,却也有些吃不准。不过蓝村长嘴上自然不会落了下风,他故作镇定地笑道:“我麾下侍卫一拥而上,将你剁成肉酱,就算你有炸药在此,却不知道死人要如何‘一声令下’呢?” 艾梁嘿嘿笑了一声,冲着天空吹了一声悠扬的口哨,片刻工夫,只见黑夜中突然闪现出一道白光来,以迅雷之势落在了艾梁的肩上。 “哎呀,是那只雪鸮!”吕冲元对艾梁这只白色的猫头鹰印象极深,眼见这只许久未见的奇鸟再次突然出现,吕冲元忍不住叫了出来。 “你纵是杀得了我,却也奈何不得它。不过眼下的局面,不让你们这些愚民开开眼界,怕是以为我虚张声势吧,嘿嘿。”艾梁再次冷笑起来,话音未落,就肩膀一抖,将雪鸮再次送入了漆黑的夜里。 那雪鸮在黑夜的月光中十分醒目,只在空中盘旋了片刻,远处突然亮起一道火光来。过不多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了过来。 “看来他们还有人在接应。”王江宁咬了咬牙。很明显,艾梁早就安排了人在远处,也不知道他们是炸了一栋房子还是什么建筑,那冲天的火光和爆炸声至少证明艾梁绝对不是虚张声势。 蓝村长此刻脸色由白转青,很显然他也没料到艾梁居然真的是有备而来。远处的那处爆炸虽然看起来规模不大,但这登龙台下面是空的,蓝村长却是知道的。若是在下面炸了起来,那还真是要玉石俱焚了。 “速速把宝藏的位置告诉我,否则,就大家一起升天吧!”艾梁再次大声吼叫着,那飞在空中的雪鸮此刻也再次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瞪大了眼睛凝视着众人,像是要把眼前的人都吃掉一样。 蓝村长举目望了望周围那些对爆炸声充耳不闻的侍卫们,竟是有些无奈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艾梁,你果然智计百出,然而你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我盘虬村的登龙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蓝村长说着,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来,“这登龙节,其实是要选定特殊的日子在特殊的时间开始的,你们可知道原因吗?” 第九十六章 四面楚歌 听蓝村长这样一问,艾梁一怔。 王江宁和吕冲元心知肚明,只是警惕地防备着那些似乎越来越狂躁的侍卫。已恢复过来的李错则趁众人不备,悄悄向鹿儿潜过去。唯有梅檀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指着喷吐着越来越浓重的红色雾气的龙嘴说道:“是因为这被地热催动的毒雾吧?” “不错!你可比这家伙聪明多了!”蓝村长咧嘴一笑,整个人都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奇特气息来。他此刻脸上也开始涨红,梅檀却看得清楚,蓝村长的这张红脸,并不是恢复血气那种红,而是一种形如鬼魅般的黑红色。 “少他妈废话!宝藏在哪里!快说!”艾梁这时候似乎也意识到情况好像不对劲了。那些侍卫这时候全都拿起了刀,半弯着腰,佝偻着身子,且都开始不自控般的抽搐起来。脸上更是面目狰狞,眼睛充血,半张着嘴,全然没有半分人类的模样,个个都如同即将发狂的疯狗一般。而更令艾梁担心的,则是登龙台下面之前那些疯狂跪拜“灵官附体”的村民们,这时候也好像全都蜂拥到了登龙台下面的入口处,喧嚣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而自己留着守住这条“退路”的只有两个人,若是被那些村民冲了上来……那真是有死无生了。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艾梁正在心里打着鼓,刚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通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在拼命地往登龙台上爬。 艾梁的心顿时凉到了冰点。 “大人!那些村民!都疯了!老六……老六给他们活活打死了!我们拦不住,他们跟疯了一样冲上来了!”那血人果然就是艾梁的人,此刻他也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强撑着爬到登龙台上喊出这句话,就扑通一下歪倒过去,不知死活。而在他身后的通道里,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人在往登龙台上挤,那些人发出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凄厉可怖,眼瞅着就要冲上台来了。 艾梁身边的人这时候也都慌了神,半手金眼见形势不妙,急忙扯了扯艾梁的袖子。而一向镇定自若的艾梁此时脸上也有些惊慌,一边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些护卫,一边盯着身后随时要冲上来的村民,不知所措。 蓝村长身边扶着他的侍卫这时候也已经纷纷执刀在手,再无一人搀扶着蓝村长。而他仿佛已经全然不觉腿上的疼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艾梁,嘴里喃喃说道:“历代登龙大典,都是选择这龙息之时。唯有将活人生祭,投入龙嘴,才能平息龙怒,止住龙息。历代列祖列宗苦心钻研出了避龙散,在登龙大典前全村服下,才不会被这龙息呛死。” 也不知道是护卫里哪一个率先按捺不住心中被毒剂催动的狂躁,只听得护卫人群中有人发出了尖厉的叫声,便挥着刀冲艾梁他们冲了过去。 枪声、哭喊声和吼叫声在这登龙台上顿时此起彼伏,叫人心烦意乱。 蓝村长却对眼前的一切充耳不闻,依然死死盯着艾梁,自说自话:“然传至我手上,却早已发现这避龙散有莫大之害处,服用之后虽然看起来不惧龙息,但实则中毒已深,在龙息的催用之下,人,就再也不是人了,杀戮之意再也无法遏制,见血方休,不死不灭。只是以前有人祭压制龙息,这毒倒也发不出来。如今……哈哈,如今拜你们所赐,所有人都逃不过了……” 那些护卫此刻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心智,不但有人冲上去砍杀艾梁一伙,还有人拿着刀对着身边的人也开始发疯一般狂砍起来。那些冲上登龙台的村民此刻也蜂拥而至,他们与那些护卫一般无二的癫狂表情早已说明蓝村长所言非虚。而这群人袭击的对象,除了夹在中间的艾梁一伙人,更是见人就袭击,一时间,持刀的护卫、艾梁一群人、癫狂的村民,全都厮杀在了一起,场面再无可控。 第93节 王江宁脸色铁青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一击枣木拐击倒了一个冲上来的村民。那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面目却已经扭曲,双目圆睁,眼珠子都像要瞪出来一般。大张的嘴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在吼叫,发出的也全是毫无意义的音节。在被王江宁一击击中头部后,顿时血流不止,那人竟然全然不知疼痛,继续向王江宁他们扑了过来。 王江宁从未见过被重创成这样还能伤人的人,眼见那人就要再次冲到面前,王江宁几乎是措手不及了。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那人颈间顿时飞溅开一大片血花,终于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王江宁回头一看,正是李错在千钧一发之际掷出了手中弯刀,击倒了那人。而那人如雨一样倾洒出来的血,只不过是现场血腥厮杀的一个瞬间。 再也没人注意到蓝村长,而他的声音,却依然回荡在登龙台上。 “如今被王江宁这帮人坏了登龙大典,龙息吐啖不止,你们这些未曾服用避龙散的外人,自然逃不了中毒而死,而我盘虬村的上下几百口人,也是再无生路了。就算是我,也再压制不住他们了。你们都自以为聪明,救这个救那个,却哪里知道我盘虬村这千百年来宿命中的苦衷呢?可笑,哈哈哈哈,可笑啊!” 这是蓝村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王江宁看到蓝村长的最后一眼,是仰天长笑的蓝村长,被他最忠心的一个护卫一刀斜劈下去,眼见是不活了,他脸上挂着诡异的笑缓缓倒下,眼睛大睁着死死盯着王江宁他们的方向,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那个护卫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便又挥着刀子和一个村民格斗在了一起。 王江宁和吕冲元把梅檀和被李错救下来的鹿儿护在中间,一左一右苦苦支撑着。本来以吕冲元的身手,打倒敌人绝非难事,但此刻他们要面对的,却似乎是一群不知道疼痛甚至不知道死活的敌人。一个护卫提着刀冲着吕冲元用力挥砍,吕冲元自然也不敢用桃木剑硬接,只能左躲右闪地躲避再伺机反击,哪知道自己多次拳脚击中那护卫的诸多要害,他却全然不知疼痛,甚至连挥刀的姿势都不变,就是当头力劈,竟硬生生把吕冲元逼得步步败退,狼狈之极。 那边王江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两个村民缠抱在一起,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那二人如同猿猴一样,抱着王江宁又抓又咬,若不是王江宁眼疾手快,一根手指都差点给那妇人咬掉。他几次觅得机会用枣木拐反击,打得那两人全都头破血流,却毫无用处。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涌上了王江宁的心头。 “砰砰砰!”连着三声枪响。 李错果断地抢过了王江宁的枪,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把纠缠着王江宁和吕冲元的那三人全都打得脑袋开了花。 “别留手了!你不杀他们,他们就要你们的命!接着!”李错冲着方寸大乱的二人一顿咆哮,从地上捡起两把刀,扔到王江宁和吕冲元的手上。 王江宁和吕冲元对视一眼,二人都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以及被这种恐惧逼到极限的勇气。 “眼下无法可想,通到台子上的那条路是杀不出去的,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再次从龙嘴里下去!”王江宁大声吼道,他刚一刀砍倒一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侍卫。 “可是那里面有毒气!”吕冲元因着之前的“灵官附体”而声音沙哑,经过这番厮杀,他发髻凌乱,道袍也被血染得黑红黑红的。他仿佛也是越战越疯,甚至都不再看眼前的敌人到底是谁,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样子。 “毒雾已经变淡了!这次间歇地热应该已经快结束了!”梅檀努力护着已经被吓傻的鹿儿,一把推开了一个扑上来的村民。 “那就向龙嘴靠过去!李错!快走啊!”王江宁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赫然发现李错并没有向龙嘴的方向靠拢,而是向艾梁的那个方向又走了几步! 李错对王江宁的呼喊充耳不闻,只是定定地举着枪瞄准艾梁的方向。 王江宁咬了咬牙,一把扯过吕冲元吼道:“你带教授他们先进龙嘴!” 吕冲元这次却全然不顾王江宁的叮嘱,一刀挥出去,嘴里大喊道:“走个屁!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我一个人也带不了他们!” 王江宁马上意识到吕冲元说的是实话。仅靠吕冲元一人是绝对无法抵挡四面八方的村民和侍卫的,那些人现在只是在漫无目的地互相攻击,但若是只留下吕冲元一个来掩护梅檀和鹿儿,吕冲元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 王江宁咬着牙骂了句娘,只得先尽量靠近李错,贴到李错的后背上帮她打掩护,同时嘴里大声叫道:“你在干吗啊?快走啊!” “那只鸟,决不能让它飞上天!”李错的语气倒是说不出地冷静。 那边艾梁他们也是在苦苦支撑。 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带的六个人就死得只剩一半了。而且全都扔了长枪,拿着刀在与前后夹击的村民护卫们搏斗着。半手金此刻已经躺在地上,满身是血不知死活。艾梁的手枪已经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此刻他也拿着刀在与护卫对砍着。那只白色的猫头鹰却十分忠心,并不飞高而是在帮着艾梁攻击着村民。这雪鸮十分凶猛,攻击人的时候专门盯着人的眼睛下嘴或者飞爪,一击就能把人的眼睛啄瞎。此时雪鸮的头上脚上翅膀上也已经满是鲜血,红白相间的样子如同一只可怖的凶兽。 “一旦让那畜生飞上天报信,我们全都要完蛋。”李错一边瞄准一边说道。 王江宁很难想象李错是如何在这样的局面下还能保持冷静思考并且做出决断的,但是他明白李错的考虑绝对没有错。那只雪鸮十分灵活,无论是村民还是侍卫都无法伤到它分毫,反而被它啄伤不少。而眼下的局面,己方若是能从龙嘴里逃出生天已经是九死一生之事了,损兵折将而且被团团包围的艾梁他们只怕真是毫无生机。这人若是死了当然最好,可最怕的就是他若知道自己无法逃出,说不定真的会选择把整个登龙台炸上天。那可就真是悔之晚矣了。 王江宁正想着,突然他感觉到,李错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 “砰!”李错的枪再次响了。 那只正准备再次攻击一个村民的雪鸮,在半空中被击中了。只听得它发出了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声,便掉了下来,翻滚着摔到了登龙台一侧的草丛里。 苦苦挣扎的艾梁却完全无暇顾及自己这个“帮手”被击倒了,他此刻正被两个护卫夹攻着。而他身边带的人,只剩下两个还能站着的了。 李错一击得手,立刻转身去和吕冲元他们会合。 然而令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再次发生了,李错回来了,王江宁却又往艾梁他们那个方向蹿了几步。 “王江宁!你要死啊!赶快回来!”李错是用刀的老手,此时她一手执枪一手执刀,与吕冲元左右开弓抵挡着扑上来的村民,眼神却焦急地挂在王江宁的身上。 好在王江宁并没有冲出去太久,他像是冲到艾梁的手下附近拿了什么东西,便立即返身与众人会合了。 李错打出了最后一颗子弹,击倒了跟在王江宁身后最近的一个侍卫。 “教授,给你防身用!”众人看得真切,从死人堆里冲出来的王江宁,左手上抓的是一把长枪,这枪上居然还挂着一串子弹带! 李错他们顿时明白,王江宁刚才冒险又冲到艾梁他们那帮人身边,是为了从艾梁死了的手下那里给梅檀抢一把枪! 生死关头,梅檀也毫不犹豫地接过王江宁用命换来的这把枪,熟练地拉栓上膛。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癫狂的村民和护卫在惨烈地厮杀着。满地的鲜血,在火把的映衬下反射着黑红的诡异光芒。 可他们已经全然顾忌不到这些了。 王江宁站在最前面,一手执刀,一手拿着枣木拐。李错在右,没子弹的手枪已经不见了,一把满是缺口的刀被她紧紧攥着。吕冲元执刀在左,这个在今晚经历了天堂和地狱的道长,此时眼里只有生存。在三人中间的,是一脸冷峻端着长枪的梅檀。 鹿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爹!啊!爹啊!” 王江宁侧目望去,是老鹿。或者说,老鹿的人头。此刻正被一个发狂的护卫拿在手上挥舞着。而老鹿那至死不肯闭上的双眼,更是令人不忍直视。 “鹿儿,闭上眼。”李错抬手覆住鹿儿的双眼,同时另一只手里的刀赶紧利落地划破一个村民的肚子,接着没有丝毫停留就又砍到另一个扑上来的侍卫头上了。 登龙台,月圆夜,杀声震天。 第九十七章 虎口脱险 众人努力向着龙嘴里缓慢靠近着。 正如梅檀之前的推测,虽然龙嘴里喷出的红色烟雾转淡,但那些村民和卫士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王江宁已经记不得自己打倒的这个村民是第几个扑上来袭击自己的了,大多数村民几乎是无意识地进行攻击,拳打脚踢都是轻的,用嘴咬用手抓的才是大多数。王江宁的胳膊上已经被抓得到处都是血痕。 “快退进去!捂好口鼻!”王江宁大声冲身后的梅檀喊道。 “我先带鹿儿上去。”梅檀应了一声,帮着鹿儿先把口鼻捂住。 被蓝村长称作“龙息”的红色毒雾虽然转淡了不少,但闻起来依然是辣眼呛鼻,再加上长时间被这毒雾环绕,此时所有的人都已经感觉是头重脚轻,若不是靠着求生的欲望勉力支撑,众人只怕早都要倒了。而鹿儿到底还是孩子,被刚才老鹿遇难的场景一刺激,再加上毒雾的熏蒸,此刻已经几乎昏厥过去,只能无力地被梅檀半扶半抱进龙嘴里。 眼见梅檀和鹿儿已经先进去,王江宁他们三个也立刻各自跃上龙嘴。临进去前,王江宁还顺手拿了个火把抓在手上。 “直接顺着滑下去,在那个岔道抓住石壁往右转!”王江宁大声吼道。这些村民和护卫虽然看起来神智错乱,但攻击和嗜血的欲望并没有让他们失去行动力。眼见王江宁他们几个退到了龙嘴里,这些村民和护卫居然也跟着爬了进来。好在龙嘴里空间狭小,吕冲元一个人顶在前面倒也能暂时撑住。只是眼看后面源源不断冲进来的人,王江宁也知道此刻时间紧迫了。 梅檀丝毫没有犹豫,接过王江宁手上的火把,抱起昏迷的鹿儿紧紧搂在怀里,第一个顺着龙嘴内的石道滑了下去。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众人听到梅檀的声音从下面伴随着微弱的火光传了上来:“到了!” 眼见时机紧迫,王江宁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就揽住了李错的腰。 “你干吗?老娘自己能走!”李错这辈子也没被男人这样揽过腰,还没来得及脸红,她的火气就先上来了。 “别闹!你不知道下面的情况,我不带你下去你直接滑下去绝对要粉身碎骨!要不然让道长带你下去!”王江宁这时候也是急得很了,要放在平时给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这样对李错讲话。 前面独力当关苦苦支撑的吕冲元听到王江宁和李错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耍起性子来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道:“我的姑奶奶,你赶快跟着王江宁下去吧!再不下去道爷怕是真要去见王灵官了!” 李错本来对王江宁这番举动也只是下意识的正常反应,但她到底也是分得清轻重,且李错对所谓男女之防本身看得也很淡,被王江宁和吕冲元这一番回顶后,也就默不作声,任凭王江宁搂住了自己的腰。 “得罪了。”王江宁告了个罪,再次确认搂紧了李错的腰,两人半抱着一起顺着石道滑了下去。 因为坡度太陡太滑,王江宁他们上来的时候颇费周章,此番再滑下去,就省事儿多了,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在那个关键的岔口一定要向右确保万无一失。此刻王江宁一手揽着李错,另一只手则紧紧贴着石道内壁,生怕带着李错一起滚错路线直接摔个粉身碎骨。 好在梅檀先举着火把下去了,此刻依稀可见的火光就是最好的路标。 紧张万分的王江宁全然没注意到李错也已经悄悄地攥紧了自己胳膊。 两人就这样一起滑下去也就眨眼的工夫,那个岔口就近在眼前了。王江宁一面用脚猛踩石壁刹车,一面眼疾手快地用手扒住右侧的石壁。哪知道二人下来的惯性还是太大,而李错对下面的情况又是一无所知,王江宁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一只手没扒住,从石壁上脱手了! 完了。王江宁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觉眼前一黑,难道死里逃生这么多次,这回要折在这地方? 我死了不要紧,可惜拖累了你。王江宁扭头看向李错。 李错却压根没心思和王江宁眉来眼去。虽然对通道的情况不清楚,但是王江宁那一抓一脱手李错是清楚地看在眼里,而之前明明说的要向右,这回两人直接向左猛滑过去,李错自然清楚情况不对了。她立刻毫不犹豫地松开攥着王江宁的两只手,大喊一声:“抱紧老娘!”然后掏出两把弯刀猛插进两侧的石壁里。 一时间,真正意义上的电光石火。 两把弯刀愣是在两侧的石壁上划出了耀眼的火星来。 王江宁紧紧抱着李错,顺便在心里默默惆怅了一番。 自己欠了李错多少条命了?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还没等他在这儿惆怅完,顿时就感觉自己后背上也被人用力猛拽了一把,二人下坠的势头在这一划一拽之间总算是停住了。 王江宁扭头一看,梅檀扎着马步蹲在岔口,两只手死死抓着他的后背衣服,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素来面瘫的脸上也浮现出惊慌之色。 王江宁却没顾得上感动,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尴尬——王江宁之前也是慌不择手,本来他一只手揽着李错的腰,另一只手没抓住石壁以后慌乱之下也没注意,这时候停下来才发现,另一只手居然是从李错的肩膀上面直接搂住了她的脖子。王江宁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马猴一样斜趴在李错的背上。 “王大爷,您能下来了吗?”李错被王江宁勒得面色涨红,两手的弯刀已经深深刺入石壁里,两人的重量虽然被梅檀分担去一些,大体上却还是担在了李错两条胳膊上。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个支撑不住两人还是要掉进左侧黑漆漆的深坑里。 王江宁也顾不上脸红,立刻侧身翻进岔口里,再和梅檀一起把李错拉了上来。 第94节 “又让你救了我一命。”王江宁羞愧得头都抬不起来,小声对李错说道。 “又不是第一次,习惯就行了。”李错故作镇定地收起弯刀拍了拍手上的土,其实王江宁也看得出来,刚才李错那一下其实是已经用脱了力了,这时候她两条胳膊都在微微颤抖着。只是李错一向十分要强,在用拍土的动作掩饰着。 两人对视一眼,却又一起把目光从对方身上挪开了。 梅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时候已经成了一盏散发着璀璨光芒的巨大电灯泡,见二人无事,他问:“吕冲元呢?” “对,他怎么还没下来?”王江宁大腿一拍。刚才脑子里只有李错了,却浑没注意这么长时间了吕冲元居然还没下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来? “来了。”李错侧着耳朵听着,刚说出一句来了,眉头却突然一皱,补充道:“好像不止一个人。” 王江宁和梅檀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李错肯定不会听错,如果不是只有一个人,那十有八九是上面的村民追得太紧和吕冲元一起滚下来了。 王江宁刚往岔口探了个头,众人就听到通道上面一阵熟悉的声音迅速由远及近。 “抓紧我啊!王江宁!教授!李姑娘!抓紧我啊啊啊啊!”吕冲元的声音也同样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从上面随着一团黑影传了过来。 没错,真的是一团黑影。 这一大团黑影直到冲到了王江宁的眼前,他才依稀看清楚,至少有四个人扭成一个“人球”从上面滚了下来。而最中间一个长发飘飘狼狈不堪的,不是吕冲元又是哪个? 眼见这一大团人就要顺着坡冲下去了,王江宁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这个“人球”中的吕冲元。吕冲元反应也是快,看到眼前伸出的胳膊,也不管到底是谁,踢开抱着自己的村民,用力就紧紧拽住了王江宁的那只手。 也亏得吕冲元体重甚轻,不然这一抓,只怕连王江宁都要跟着一起掉下去了。 后面李错和梅檀也一起帮着把吕冲元拖了上来。 “寻声救苦天尊,王江宁你这回可算是表现不错。”吕冲元气喘吁吁地窝在这岔口里,捂着胸口大声喘着气。众人这时候才发现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小道长这回真是吃了苦头,不但浑身是伤,全身的衣服几乎都没有一块完整的布料了,到处都被撕得破烂,再加上披头散发的如同乞丐一般,哪还有半点之前“灵官附体”的潇洒呢? 李错却对众人都小心避开的另一条通道十分好奇,眼见那三个村民都顺着那里滚了下去,却没有半点声响传上来,她指着那处通道问道:“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他们下去怎么没声音的?” 梅檀轻声说道:“他们还没到底。” 李错顿时瞪大了眼,正待再问个细致,却听到下面极远处先后传来砰砰砰三声闷响。很显然,那三个村民此刻已经摔成了一团肉酱,连一声呼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现在他们到底了。”王江宁无奈地冲李错摇了摇头。 李错盯着那黑漆漆的通道,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众人稍稍休整了一下,王江宁示意大家继续往下走。 缓过气来的吕冲元嘴上自然是停不下来的,他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问题要问。 “为什么还要下去,这下面的通路不是已经塌方堵住了吗,而且下面那么热,我们这不是自己去送死吗?” 梅檀解释道:“这毒气就是地热催上来的,现在毒气淡去得这么快,说明下面的间歇性地热肯定也已经结束了。” 王江宁自告奋勇地背着昏迷的鹿儿,走得最为艰难。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洞壁内部的石阶往下爬着,头也不抬地说道:“刚才没来得及给你们说,我说从下面走,是因为我突然想到,我们一开始走的路就是错的,现在虽然下面有塌方,但其实我们有很大希望还是能逃出去的。” 王江宁这一番话倒是让众人都大吃一惊。 此刻火把已经抓在了最前面开路的吕冲元手上,不过从梅檀那反光的眼镜能清楚地看到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同王江宁的说法。 吕冲元就狐疑地问道:“什么意思?我没听懂。我可是从那他塌方的土堆下面被你俩拖出来的,亲眼看到那洞里面都堵死了啊。” 王江宁托了托背上的鹿儿,小心翼翼地爬着,喘着粗气解释道:“你们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艾梁他们被那个黑衣人救走的时候,和我们走的是一条路,对吧。但是我们历尽千辛万苦从龙嘴里爬出来,一出来就碰到了登龙节。而艾梁他们则是从登龙台下面上去的。这说明什么?” 吕冲元这时候也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说道:“说明在那个小室里他们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 “没错。”王江宁附和道,“说明我们走的这条路,完全是误打误撞出来的,艾梁他们并没有走这条路,真正的通路其实是小室里另外两条中的一条。何况在你用那块磁石打开下面的石门之前,肯定没有人从这里走过,对不对?” 吕冲元一愣,立刻听出来王江宁似乎话里有话,但他也是反应很快,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轻声说道:“对。”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李错,这时候却突然插了一句话问道:“刚才蓝老头说让那些人发疯的龙息,真的是因为没有完成那个什么九龙祭祀造成的吗?” 王江宁本来在和吕冲元说着话,李错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起祭祀的事情来,语气中还颇有些平时少见的迟疑,王江宁立刻明白了李错的心思。她肯定是把蓝村长说的事情当真了,把村民们发狂的原因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之前生死存亡关头自然回击起来是毫不迟疑。但现在李错肯定是一想到自己手上沾了这么多同族的鲜血,心中内疚不已。 王江宁正打算出言安慰,那边梅檀却先开口了:“李姑娘,你不要自责,他们的精神失常和你们的人祭有没有完成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精神失常的原因,是因为服食了蓝村长说的一种叫避龙散的药物后,再被含有重金属的地热毒雾作用,才会如此,你看我们便没事,像鹿儿这样的稚童可能还未开始服食避龙散,所以也无事。那些人迷信至深,他们之前的登龙节用活人祭祀,其实根本没有平息过地热,只是因为以前的间歇性地热并不猛烈,毒雾还没完全起来就结束了,纯粹是巧合而已。我们这一次,却正好碰到了诸多影响因素,比如塌方,比如月食时引力变化的影响,比如艾梁他们埋炸药的时候也许还影响到了整个地下的环境。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才是导致村民们发狂的原因。就算把所有人顺着龙嘴扔下去,也不可能挽回那些人的精神错乱。”梅檀斩钉截铁道。 李错这才默然点了点头,似乎是出于对梅檀一贯的信任,虽然梅檀说的什么月食引力之类的东西她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依然选择相信了梅檀的解释。 “而且,蓝村长所谓的用人祭来平息龙息的说法,纯粹是为了掩饰他的真实目的。”梅檀仿佛要一口气把憋了许久的话全说出来,“所谓的人祭,其实最根本的目的在于控制整个村子的人口。我早前就计算过,如果这个村子千百年来就是完全封闭发展的,它的耕地物产绝对无法满足自然增长的人口速度。不要说从明朝传到现在这么多年,这般封闭的村子如果不加干涉,自然发展,最多两百年的工夫,定会面临人太多,粮太少,人人吃不饱饭的窘境。开放社会可以通过扩大耕地面积,将人口分散到更广阔的空间来解决。但是这村子里却做不到。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地就这么多,就堪堪能养这么点人,他们还把整个村子封闭在这里。所以,他们才形成了登龙节这样一种风俗,用迷信来控制人心,用迷信来控制人口,把多余的人作为祭品扔到龙嘴里来平息龙息。其实他们扔不扔人进来,这龙息在正常的时候都会戛然而止。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让村民们完全不会反抗甚至还满心支持的杀人方法而已。” 梅檀这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许久,一口气说出来毫不停歇。听在王江宁他们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一路上,再无人说话,每个人脑子里想的是各自的心事。 第九十八章 天地不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再次来到了地底下被吕冲元贴满灵符的洞口。李错自然看到了堆成山的尸骸,饶是她见血无数,也依然被震撼到。 “他们居然杀了这么多人,这是杀了多少年啊?”李错看着那些尸骸,想到这些都是自己的同族,他们就被那荒谬的谎言欺骗着,一代一代如同草芥一般被杀害,而今天整个登龙台上更是杀得血流成河,连自己的手上身上都满是鲜血,心中无比纠结的她此时声音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其实王江宁心里面也比李错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加纠结。虽然可以用“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来强行说服自己,可毕竟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王江宁现在只能不断地用当下更重要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疯掉。 “眼下先不要想那么多,先活下去再说。”王江宁轻轻拍了拍李错的肩,用眼神安慰着李错。 “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吕冲元已经在洞里钻了个来回,这会儿又探出头来冲众人说道。“塌方没把路堵死,但是留下的口也非常狭窄,连我都钻不过去,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不过拿着火把在前面探了探,明显感觉有风,肯定是通的。好在现在地热结束了。” “看来要先把通路挖开看看。” 王江宁皱着眉头正打算招呼大家动手挖路,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王江宁肩头响起,把他又吓了一跳。 “让我钻过去看看吧?” “鹿儿?你醒了?”王江宁心中一喜一惊。喜的是鹿儿总算是醒了,惊的则是之前那一番厮杀,老鹿在鹿儿的眼前被人杀害还砍下了头颅,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简直是王江宁不敢想象的。一时间平时口齿伶俐的王江宁也有些语塞,不知道该对鹿儿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 “嗯。”鹿儿只轻轻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挣扎着从王江宁背上爬了下来。 “我个子小,能爬过去,让我爬过去看看里面通不通吧。”鹿儿低着头说着,对众人谁也不看,只是抬起细嫩的手指指了指吕冲元刚爬出来的洞口。 王江宁和李错相顾无言地对望了一眼。两人都心里明白,鹿儿肯定是早都醒了,只是一直没说话,刚才大家探查通道的情况他都看在眼里听在了耳朵里。 “鹿儿。”李错走到鹿儿身边,轻柔地摸了摸鹿儿的头,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摸着鹿儿的头。 “让他去吧。那边不会有危险,孩子现在能分散一下注意力,是好事。”梅檀走到王江宁身边,小声在王江宁耳边说道。 王江宁点了点头。 “那你先钻过去帮我们看看,若是里面已经堵死了,就爬回来,我们另寻出路。若是有通路,你就在里面等我们,我们挖开通道进去。一定要注意安全。”王江宁蹲下身来,拍了拍鹿儿身上的土,轻声说道。 鹿儿依然低着头,只是点了点头,便返身跟着吕冲元去钻洞口了。 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此时完全没有必要先让鹿儿进去看看,只不过他一个孩子遇到这种塌天的事情,此刻他想做什么,只要没有什么危险,也自然要由他去了。 “这孩子真坚强。”李错和鹿儿接触的时间其实也不短,在地牢里两人就偶有交流,只是鹿儿一直比较沉默寡言,李错在今晚之前也一直不知道这孩子居然也是村里的村民。 “此番若是我们能顺利逃出去,一定要把他带回南京去。”王江宁在一旁也微微叹了口气。刚才鹿儿去钻洞的时候,王江宁从他的背影居然依稀看出了小黑皮的模样,他心里也是百转千回。不管怎么说,鹿儿的这番遭遇,也和自己这帮人脱不了干系。 那边吕冲元已经扒在洞口,帮鹿儿打着火把。 “鹿儿,里面情况如何啊?”吕冲元大声冲着洞里喊着。 “里面是空的。有三条路。”鹿儿的声音从洞里面清晰地传了出来。 “果不出我所料,塌方只是小室外面这一小段,里面没事。看来只要把这洞口扒大一点,我们沿着地牢那条路原路返回就能出去了。”王江宁略有些兴奋地说道。 吕冲元重重点了点头,又冲洞里喊道:“鹿儿你在里面别动,我们这就把洞口刨开进来和你会合。” 说着,吕冲元和王江宁立刻一起猫在洞里开始用棍子和拐刨土。这洞里毕竟十分狭窄,再加上之前的塌方,两个人挤在一起已经是十分拥挤了,李错和梅檀只能在后面帮着运一下沙土。 “梅教授,我还有个问题。”李错一边搬着沙土,一边和梅檀说着话。 “李姑娘请说。”梅檀虽然没怎么干过体力活,不过这时候却也顾不了那么多,搬起沙土来也是十分认真。只是苦了他身高腿长,再次窝在这洞里面也是浑身难受。 “你别这么客气,我可不习惯。我是在想,这洞里面传上去的那些毒气,按理说应该有毒得厉害,否则那些村民也不会还要吃什么避龙散来中和毒性。而且在上面的时候我们也感觉这毒雾十分呛人,为何现在好像又完全无事了一样?若是这毒雾不过如此,怎么会把那些村民变成,变成那副样子?”李错说到此,不由得又回想起刚才的惨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梅檀推了一下眼镜,思忖片刻,缓缓说道:“这毒雾对人体到底有什么影响,眼下还很难说,可能要采样分析一下才能知道。有的毒物,比如含有重金属的蒸汽,也许对人体的毒性没有起效那么快的,是慢性毒性。而我们觉得呛人,有可能是因为其中含有的刺激性物质,和毒物一起混杂起来了。毕竟温度对很多化合物的物理特性和化学特性会有很大影响。至于那些村民,我倾向于他们吃的那个避龙散其实才是导致他们精神失常的主要原因,毒雾对他们来说,也许只是一种催化的作用。而在临界值出现之前,避龙散也许确实能让他们对毒雾中的刺激性物质没有感觉了,比如让神经麻痹、感官失灵,导致他们以为这东西能镇住毒雾。但一旦毒雾摄入量过大,他们的反应就会那样,疯魔一般。” 梅檀这番话,李错听得云里雾里,吕冲元似懂非懂,只有王江宁是基本上听明白了。他见李错和吕冲元都有些茫然,就在一旁跟着解释道:“教授的意思是,这个毒雾中可能含有很多成分,有有毒的,也有呛鼻子的,但是毒不一定呛鼻子,呛鼻子的不一定是毒,只不过因为这毒雾都混在一起了,这些村民哪里分得出来。他们吃了那个什么避龙散,其实只是让他们不呛鼻子,或者说,鼻子失灵了,感觉不到呛鼻子,他们就以为这东西能解毒,其实根本没用。甚至有可能这避龙散本身就是大毒,结果被这毒雾一催,全疯了。我说得没错吧,教授?” 梅檀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很快他又补充道:“不过,一切要等拿到避龙散和毒雾的分析报告才能下结论。但是我有一个猜测,这个避龙散,应该不是他们只在登龙节这天服用的,不然不会在身体里这么快产生这么强的效果。毕竟我们吸入的毒雾比他们还要多得多,我们此刻倒还都正常。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是,他们长期都会服用这东西,导致身体内毒素累积长期受到了影响。只是毒雾不出来,就体现不出来而已。” 吕冲元听到这里,突然转头看了看刚被刨开一点的洞口,略微紧张地回头向众人小声说道:“如果是长期服用的,李姑娘肯定是没吃过,对吧。但是鹿儿,他会不会已经吃过?” 王江宁立刻和梅檀紧张地对视了一眼。吕冲元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所谓避龙散真的是村民们长期服用的,那鹿儿肯定也跑不掉。而且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鹿儿之前表现还算正常,毕竟这么小的孩子,即便是长期服用,体内累积的毒素肯定也相对少得多。 但,若还是有呢? 王江宁立刻大声冲着洞里面喊道:“鹿儿,鹿儿?” 洞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下众人都有些慌了神,全都停下了手上的活,挤在洞口。 难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鹿儿出了什么意外? “他是不是自己先钻到三条通道里面去了?”吕冲元只愣了一下,就继续用力刨着土,争取尽快扩大洞口。 “不可能啊,火把在我们这里,能照见里面一点点就不错了,他摸着黑怎么一个人就敢走?换你,你敢吗?”王江宁立刻白了吕冲元一眼,手上却也没停下,和吕冲元一起用力刨着土。 两人好不容易把洞口扩大了一点,却突然听到在后面的李错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人齐齐回头去看李错,李错神情有些古怪,她抬起手指向那黑漆漆的洞口,说道:“鹿儿就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的。” 王江宁和吕冲元猛然回头看去。 李错说得没错,从洞口依稀可以看到,鹿儿就站在洞里面,但是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第95节 王江宁咽了一口口水,他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又向洞里问道:“鹿儿,你在干吗?” 话一出口,王江宁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鹿儿依然一动不动地,但是他的声音却顺着洞口飘了出来,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这里面,有人。” 第九十九章 鹿儿的话一出,众人全都大吃一惊,他们从登龙台上跳下来时,艾梁等人还在登龙台上,那前面会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鹿儿,别冲动,你先出来。”李错叫了一声,然而自那句话之后,里面便再无声音传出。火光摇曳了几下,原本从洞中依稀可以看清的背影竟也瞧不见了。 四人对视一眼,心里发凉,都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洞口总算扩大到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钻过去了,吕冲元率先挤了过去,李错紧随其后。 只见鹿儿正站在通往地牢的地道口,地道口本就狭窄,他这样站着便将整个地道挡住了。李错松了口气:“鹿儿,你没事吧?” 鹿儿动作迟缓地转过头来,目光非常呆滞,直勾勾地盯着黑暗处,脸上说不出是过度震惊还是过度忧伤,没有任何表情。 李错吓了一跳,扭头对身边刚钻出来的王江宁小声道:“看他眼神好像是不太对劲。” 王江宁借着火光猛地瞧见也吓了一跳,一边慢慢向鹿儿靠过去一边放低了声问:“鹿儿,你说里面有人?” “里面有人,他们在说话,还叫我的名字。”鹿儿开口道,声音平平的,听得众人头皮有些发麻。 李错素来是个行动派,一听这话,连忙冲过去,但她瞪大了眼往通道里看了半晌,却是根本什么也没看见,以她的耳力也听不见任何属于活人的声音,不说说话声,便是连呼吸声也没有。 她转头冲王江宁三人摇了摇头,表示里面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幻觉?”王江宁疑惑地摸了摸鼻子。 “很可能,毕竟鹿儿也可能吃过避龙散,再遇到毒气。即便没有这些,今天对他的冲击也太大,出现幻觉或者幻听也很正常。”梅檀在一旁补充道。 “蹊跷。这里古怪得很,我们赶紧出去,免得夜长梦多。”李错说着皱了皱眉头,走到鹿儿身边。她不会安慰人,想了想将鹿儿搂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头以示安慰。 鹿儿呆呆地被她搂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仍是定定望着通道深处,似乎那里真的有什么。王江宁感到一阵瘆人,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突然,头顶上“轰隆”一声闷响,整个洞都晃荡起来,几人连忙就近扶住墙壁,稳住身形。 “要死,不会是艾梁启动炸弹了吧!”王江宁一张嘴吃了一嘴土。 头顶的土扑簌簌地往下落,众人死死扶着墙,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能默默祈祷这个洞穴够结实,千万不要塌方。 众人屏息等了数息,终于,地面的震动停了下来。 “看样子只是一个小爆炸,不知艾梁他们在做什么,我们得赶紧出去。”梅檀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去摸索被突如其来的震动甩出去的眼镜。 鹿儿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发直。王江宁担心这可怜的孩子再次被吓坏了,忙往前两步安慰他道:“没事,没事,不怕啊。” 然而他提着的心刚放下,便听见了一阵轰隆声从洞穴深处传了过来。吕冲元瞬间变了脸色,大喊道:“小心!” 几乎是同时,一道巨大的石门从头顶落下,王江宁和吕冲元反应极快,动作灵敏地就地一滚,撞进通往地牢的地道,千钧一发之际王江宁还扯住了身旁的李错,吕冲元则是拼尽全力将鹿儿往里面一推,四人险险躲开了这堵从天而降的石门。 梅檀却没有他们这么快的反应,他最后一个钻出洞口离众人最远,又拿着火把,突变发生时,他本能地后退了几步,便与其他人被分隔在了石门两边。 “都没事吧?”王江宁顾不得身上的尘土,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扑到石门上,又拍又砸:“教授,教授,你没事吧?” 李错起身查看了一下身旁的鹿儿,见他除了神情仍然呆滞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吕冲元拍拍土站起来,过去摸了摸石门:“这应该确实是机关,上面掉下来的自来石。用来封门的,不是塌方,教授那边应该没事。”李错搂着鹿儿,也来到石门前面,摸了摸这堵石门。石门的表面非常光滑,而且是一整块大石凿成,恐怕轻易是打不开了。 就在吕冲元说话的工夫,石门那边也传来了三下清脆的撞击声,似是对王江宁声嘶力竭喊话的回应。 王江宁顿时长出一口气,梅檀没事,但是显然这堵石门的厚度要比众人预料的厚得多,只能隐约听到一点梅檀的声音,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眼下是无法可想,只能希望教授能坚持一下,我们赶紧出去,再想办法找到艾梁他们走的那条路,把教授接出来。”王江宁试着推了推巨石,很快认清了形势。很显然,这石门若没有炸药之类的东西,仅靠人力是不可能打开的。 鹿儿还是呆呆地,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石门方向,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毒气造成的反应迟缓。 王江宁已经冷静下来,他凝神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种石门往往出现在墓穴之中,为的是将觊觎墓穴中陪葬品的盗墓贼封死在墓穴里,这里突然出现这种石门,是不是也说明这地道之中真的藏有艾梁等人所说的宝藏? 他正在这儿胡思乱想,那边吕冲元已经扯着嗓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冲着石门大声叫起来了。 “教授!你在那边别怕!我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绕进来接你,你听得到就敲两下石门!” 吕冲元的“狮吼功”效果果然不错,很快,众人就听到了石门那边传来了啪啪两下的敲击声,只苦了站在他身旁的王江宁,耳朵都要震聋了。 “放心,教授能照顾好自己,我们快出去再返回来救他。”吕冲元满意地拍了拍手,冲王江宁说道。 “嗯。”临走前,王江宁又转身看了看那块石门,皱着眉头喃喃道,“我总感觉这个石门看起来有点眼熟。” “石门还不是长得都一样?快点走了。”吕冲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率先往前走去。 王江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和李错一起扶着鹿儿也钻进了洞里。 石门的另一边。 梅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里站了片刻,拍了拍身上的土,细细摸了摸那石门,方才他幸好是离得远,虽然与大部队隔了开来,倒是幸运地没被伤着。 吕冲元喊的声音他基本上也算听得清楚,只是他自己却没办法像吕冲元喊得那么响亮。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梅檀依然没有一丝慌乱。他两手摸着洞壁,在小室里慢慢走着。刚刚在爆炸声里,他听见了一点类似机关开启的声音,如果他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找到别的机关,也许能找到出路。 没走几步,梅檀手下一顿,他好像真的在洞壁上摸到了什么东西。 似乎是几个洞,梅檀又仔细摸了摸,没错,肯定是三个小洞,一个稍大一点,两个稍小一点,呈一条直线排列,大的那个也就勉强能伸进去一点点食指的指头,小的那两个则连小拇指都伸不进去。三个小洞间距也很近,一只手就能摸到三个洞,而且洞的边缘很整齐,显然是人工凿出来的。 若是王江宁和吕冲元在这里,一眼便能认出这三个小洞与上峰镇地道里那个开启石门的机关一模一样,但很可惜,发现这个的是梅檀,他直觉这三个洞暗藏玄机,可惜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先放弃,继续摸索着石壁往前走,很快,他摸到了吕冲元贴在洞口的那些灵符。这些迷信的东西,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又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竟成了唯一令他感到一丝人气的东西。 梅檀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的浅笑,靠在石壁上,闭目休息了片刻。 他猜测王江宁他们应该会想办法找到艾梁等人走的那条通道进来接他,但他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右边那条还是中间无风的那条。 王江宁的判断标准其实并不完全正确,不是有风就一定会有出路,如果通道那段连接的是一个很大的密闭空间也会产生空气对流的。所以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这里等着不要动。 这样想着,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洞穴里,却突然传来了一丝动静。 梅檀霍然睁开眼,仔细凝听,动静很快消失了,他只隐约分辨出这动静似乎是从前方不远处传出来的。 梅檀摸了摸背上的枪和口袋中的打火机,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去发出声响的地方看看。这个地穴里似乎机关重重,以不变应万变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选择。 眼睛渐渐有些适应了黑暗,不再如一开始那样什么都看不见。前头那尸骨堆成的小山飘荡着微弱的磷火。 随着他走路带起的风,有一些磷火随着气流飘到了他身边,竟意外起到了一点照明作用。 梅檀不敢乱走,尽量贴着石壁往前走。他移动得很慢,走了约莫五分钟,突然手上摸不到石壁了。梅檀伸手进去再探,很快发现这里的石壁似乎消失了一整块,也就是说,这面石壁上出现了一个洞。 梅檀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他非常确定当时这一片区域他们来过,那时候绝没有发现石壁上有洞。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个洞是新冒出来的。 他掏出打火机打出火苗,借着微弱的火光照了照,石壁的边沿非常完整,就像一整块方石整个被掏走了一样。 梅檀往里面走了两步,脚下突然踢到了坚硬的石块,他蹲下来,仔细照了照——地上有一块非常巨大的突出石块,而且非常规则,是一个长方形的样子。当他摸到石块与石壁的连接处时,能明显感受到两者并不是贴合的,而是有一道很明显的缝隙。 梅檀微一沉思便想明白了——之前在小室里,那块大石门落下的时候,当时梅檀也听得清清楚楚,是有一阵更为沉闷的滚石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然后那块石门才轰然落下的。 极有可能是方才那阵爆炸导致了此处的机关被启动,而这个机关是同时操作双门的,这样一想倒也合理,小室里落下石门,这里的石壁则沉降一块石门。之前驱动小室内石门的动力,很可能就是靠这块巨大的沉降石壁所驱动的。 这样精巧的设计,显然是为了保护这个洞穴里的东西,一旦有人打开了这个洞穴,出去的路就会被堵死。 那么,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会是艾梁说的宝藏吗? 第一百章 梅檀摸了摸背上的长枪,小心翼翼地迈进新出现的这个洞口。 洞穴里很黑,他脚下踢到一块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远,激起轻微的回音,看来这个洞穴很大。梅檀不敢掉以轻心,他伸手摸着石壁,贴着边抹黑向前慢慢移动。 没走多远,他便感觉到了石壁的拐弯,走不了多久,又是一个拐弯,这地道似乎不长,但实在曲折迂回,人在里头会完全丧失方向感,好在他只贴着一面墙壁往里走,倒是不担心方向感的问题。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觉得前面变宽敞了。梅檀擦亮了手中的打火机,微微照了照,眼前是一个规整的圆形空间,空间的直径大概有三丈多,宽敞倒是很宽敞,却不怎么高,梅檀抬了抬手,感觉差不多能够碰到顶。 他小步向里走了几步,看清了里面的情况,整个小室两侧竖着好几座兵器架,上面满满当当都是斧钺剑戟这些冷兵器。被兵器架围在中间的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巨大龙头,龙头的两只眼睛应该是琉璃,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仿佛活着一般。 龙头被安置在一个莲台模样的底座上,但底座边上那圈却不是莲花瓣而有些像火云纹。莲台前头有祭祀的香炉等物。 梅檀忆起之前在石塔上瞧见过的那两段文字记录,他记得其中有一句——旋调御前侍卫运携青龙船灵次凤阳,以为龙眼。 蓝村长临死前说,盘虬村的宝藏就是龙脉,眼前这个龙头被供奉于此处,莫非就是用来稳固龙脉的“青龙船灵”? 梅檀思索着,正要走过去靠近了看一看,突然听见身后的通道中隐约有脚步声传来。 这么快,应该不是王江宁他们,梅檀皱了皱眉,这石室规整得很,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而进这个石室的路只有一条,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直面碰上。 迅速将自己藏在一座兵器架后,梅檀拿下了背上背着的长枪,端着枪,屏息凝神注视着进来的洞口。脚步声一点点近了,他微微松了口气,听脚步声,来人似乎只有一个,而且那脚步声一下轻一下重,说明来人有一条腿使不上力,如果不是跛子,那就是受伤了。 终于,那人走了进来,他右手握着枪,左手拿着个手电,身上血迹斑斑,左腿半拖在地上,显然是伤着了。 是艾梁。 对于他能活下来并重新回到地道里,梅檀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登龙台上时便看得出艾梁对宝藏的执着,他费了那么大劲,杀钟涛夺铜雀印再追到此地,又怎么肯因为蓝村长那一句真假不知的话就轻易放弃。 艾梁飞快扫视了一遍这个石室,最终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龙头,脸部肌肉抽了几下,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配着脸上被抓出的几道血痕,看起来甚是可怖。 梅檀暗自等待着时机,艾梁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对他非常有利。见艾梁的目光完全被那龙头吸引,他一个闪身,走出来用枪口顶在艾梁背上。 艾梁身形一僵,显然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藏在这石室里。 “艾梁。” 艾梁愣了一下,听出是他的声音,整个人放松下来,嗤笑一声:“梅教授,你一个读书人,枪并不适合你。” 这过分熟稔的语气令梅檀一愣:“你认识我?” “呵呵,你不认识我了。”艾梁自嘲一笑,“你这人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叫人讨厌!” “你?”梅檀试图回忆,可惜他一直不擅长记人,对艾梁他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的那些个同伴知道你是个满人吗?”艾梁对梅檀顶在自己背上的枪口毫不在意,径自转过身定定看向梅檀,“我在日本见过你,当时大清送出的孩童中,以你的天赋最高。当初,大清选择送你们去国外留学,为的是你们能师夷长技,学成之后回来报效大清。可是,你看看你,你做了什么?梅教授,呵呵,好一个梅教授!你用大清给的钱学来这一身本领,然后报效给国民政府?你知道你这样的叫什么吗?白眼狼!” 梅檀平静道:“大清会被推翻是历史和人民的选择,封建制度注定要成为历史,民智已开,现在讲的是人人平等,没有人需要皇帝了。” 艾梁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狗屁的人人平等,狗屁的民智已开,你扪心自问,你的国民政府那些官老爷有没有平等地看待那些蝼蚁一样的贱民?人生来就是有三六九等的,就像你我生来就是贵族,天生就比大多数人要高贵。”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高贵。百姓才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古人云,民贵君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梅檀摇了摇头,“我曾经也和你一样觉得那些穷苦大众愚昧无知,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改造他们,但幸运的是,这些日子,我看到了他们身上的闪光点,他们勤劳、坚韧。这个国家正是因为有他们才有希望。” 艾梁对此嗤之以鼻:“百姓,哼,不过是一盘流沙,你看这国家如今军阀割据四分五裂,你真觉得这样的世道比大清时好吗?你也是在日本留学过的人,日本不过一弹丸之地,如今却能欺到我们头上,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先进人才统一由皇帝领导,而不像我们。只要我们迎回皇帝,我们有那么多优秀的人才,大清一定会再次迎来康乾盛世,到时候那些洋人都要向我们臣服!” 第96节 梅檀轻轻摇了摇头,知道他已经钻进了牛角尖,自己是无法说服他了。 艾梁也不再和他废话,伸手便要去搬那个巨大的金色龙头:“宝藏是我的了,你就看着吧,我大清复国指日可待!你现在加入我们保皇党还来得及,看在你的能力上,我可以对你以往做下的错事既往不咎。” 梅檀稳稳端着枪,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有淡淡的怜悯。 “哈哈,铜的,居然是铜的。”艾梁终于摸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宝藏,他以为的黄金龙头,可是,残酷的现实给了他迎头一击。他用力捶打着那黄铜龙头,先是低低地笑,而后越笑越大声,在手电的光照下,整张脸看起来疯癫又扭曲。 “永乐十九年,冬下月丁丑,成祖文皇帝次凤阳,暗修龙陵,固龙脉。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永乐二十二年,秋七月庚辰,神龙陵寝成。征滁、和、徐三州丁壮至凤阳府,旋调御前侍卫运携青龙船灵次凤阳,以为龙眼,因赐名曰‘官厂’。”梅檀轻声开口,背书一样道。 “你说什么?”艾梁猛地转头看向梅檀。 梅檀的声音依旧很冷清:“这就是你以为的宝藏的真相,通往登龙台那石塔上刻着这些文字。蓝村长没有骗你。” 艾梁愣了好一会儿,再次笑起来却岔了气,剧烈地咳了一阵,吐了一口血痰:“龙脉,居然真的只是个虚无的龙脉,我费了那么多心机,折损了那么多人手,找到的居然是这么个没用的玩意儿!这算什么狗屁宝藏!” “对明朝人来说,这里确实是宝藏。不是龙脉,而是这里有很多兵器,这个龙头应该是船首像,代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航船技术,这是明成祖未雨绸缪留给子孙后代的宝藏。清太祖靠十三服铠甲起兵,打下大清的江山。当初,若是让明朝那些皇子皇孙得到此处的东西,东山再起夺回江山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如今的科技发展太快,见多了枪炮的你自然觉得这些不值一文。” 梅檀并不是个多话之人,今日愿意对艾梁说这么多,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很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当前形势——艾梁手里有枪,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但他情绪非常不稳。自己是不愿意对人开枪的,可想要和平离开很难,因此只能先稳住他,等待王江宁他们到来再做打算。 艾梁重重喘了两口气,看着梅檀似笑非笑:“梅檀,梅教授,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副说教的嘴脸,明明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人人平等,你这样的精英分子当真瞧得起那些贱民吗?别自欺欺人了,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你的身上流着满族人的血,这帮汉人当年是怎样对我们的你忘了吗?他们抢占我们的房子,大肆掠夺我们的钱财,他们逼着皇上退位,而后又将皇上赶出皇宫,这些你都忘了吗?” “也许你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但这不能成为你滥杀无辜的理由。”梅檀不为所动,“你的所作所为害了整个村子的人。为了铜雀印,你杀了李姑娘他们寨子里的很多人,钟涛已经同意把铜雀印给你,你还是杀了他。还有曲文秀应该也是你杀的吧?” 艾梁冷哼一声:“妇人之仁!” “我不是警察,没法判你的罪,但你得告诉我,你把我的学生陈婷婷带到哪里去了?你们大费周章拐走她,究竟意欲何为?”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陌生又好像有些熟悉,艾梁想了想才道:“哦,你说的是吉田有司的女儿吧?” 梅檀紧了紧握抢的手,难得感到喉咙有些发紧:“是,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她啊,她当然是死了啊。”艾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跟那个姓王的侦探混在一起,一路追着我不放,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吧?” “你杀了她。”梅檀的声音有些颤抖,其实追查了这么久,这样的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真听见艾梁这样说时,他还是觉得情绪难以控制,毕竟是朝夕相处,自己非常看好的学生,那么年轻那么有天赋的一个女孩子,就这样死了。 “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艾梁突然嗤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七情六欲呢,整日摆出一副比圣人还圣人的面孔,早就想撕下你这副虚伪的面具了。” 梅檀自然不会因为他这几句话就被激怒,枪还稳稳端着,一点也没有扣下扳机的冲动。艾梁就算罪大恶极也该交由法律制裁,他不会滥用私刑。 “你看,你明明这么恨我,却还要克制自己,不肯杀我。你这么活着可真累啊。”艾梁哈哈大笑,突然手中枪口一抬对准梅檀,冷冷道,“不知道圣人一样的梅教授会不会也怕死呢?” 梅檀虽然一直在和他说话,但并没有放松过警惕,几乎是艾梁刚抬手,他便做出了反应,长腿一迈便藏到了龙头后面,露出枪口指着艾梁。 他算得很准,这个石室本就不算大,两人又隔得这么近,他占据了这个位置后,如果艾梁敢先开枪,他就能利用下一枪的上膛时间打掉艾梁的枪。 艾梁显然没想到梅檀会突然来这一下,一时间两人陷入僵持,一阵难挨的沉默后,艾梁清了清嗓子开始劝说:“梅教授,你真的甘心只当一个大学教授,一辈子窝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吗?我知道你也是有抱负的人,而我们正缺人才,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梅某绝不会和你们这等不择手段的凶徒为伍。” 艾梁声音冷下来:“梅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人马上就会到,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你最好乖乖跟我走,否则不能为我大清所用的人才,留着就是后患,自当除去。”像是响应他的话,通往石室的通道内传来了脚步声。 “如何?现在答应还来得及。” 梅檀没有说话,认真听了听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默默松了一口气。来人的脚步声很重,应该是皮靴发出的,而艾梁等人穿的却都是布鞋。算算时间,王江宁他们也该找过来了。 “艾梁!” 果然,来的是李错和王江宁二人,他们是循着亮光走进来的。第一眼没见到藏身于龙头后的梅檀,只瞧见了受了伤的艾梁站在那里。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错瞧见他,新仇旧恨顿时一起涌上心头,红着眼抽出弯刀便要扔过去。 “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他。”王江宁连忙拽住李错的手,“艾梁,你们把小黑皮带到哪里去了?” 艾梁看见是他们,冷笑一声,枪口转向李错:“你们倒是命大,居然都活得好好的。看来老天是有意让我来送你们一程。” 黑洞洞的枪口指过来,王江宁头皮一紧,第一时间扔了蜡烛,抱着李错转了个身,用自己的背挡住枪口。好在李错反应比王江宁更快,她双刀在手,虽然被王江宁拉住了右手,左手却没受影响,在艾梁抬枪的瞬间,左手弯刀掷了过去。 艾梁反应也是迅速,飞快扔出了左手中的手电,同时侧身闪出一步,电光石火间,削铁如泥的弯刀劈断了手电,石室中顿时陷入黑暗。 手指已经扣在板机上的梅檀心中一惊,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根本不可能瞄准艾梁的手枪。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他看得清楚,艾梁的眼神疯狂嗜杀,他是真的想杀了王江宁他们。 无数画面在梅檀脑中闪过—— “要是我们几个被人用枪指着,你不杀对方我们就要死,你怎么办?” “你看,你明明这么恨我,却还要克制自己,不肯杀我。你这么活着可真累啊。” “迫不得已杀了恶人,那也是替天行道,惩恶就是扬善,祖师爷不会怪罪的。” 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但其实不过弹指一瞬。 “砰”的一声,枪响了。 子弹在黑暗中划过一道火光,最终在艾梁身体上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梅檀第一次觉得这枪的后坐力这么强,撞得他手臂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枪。 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疼痛感,王江宁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掏出火折子吹燃。然后他看见了端着枪,一脸颓然的梅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刚刚那一枪是梅檀开的,千钧一发之际,梅檀救了他一命。 可是……坚持绝对不会对人开枪的梅檀他……他对艾梁开枪了! “梅教授!”王江宁叫了一声,想到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惊慌无措,不觉心头有些发堵,梅教授他一定更加不能接受这件事吧。 “你们没事就好。”梅檀缓缓松开握抢的手,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微颤抖,然后他擦亮打火机对着艾梁的方向照了照。 艾梁中枪的部位是在腹部,虽然还没有死,但显然是活不了了。 李错一时间有些恍惚,就是这个人毁了她视如生命的山寨,她对艾梁恨之入骨,一路从洛阳跟来南京也是为了杀他报仇,现在他就要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应该开心才是,可是心里却一阵空落落的。山寨没了之后,她将复仇当成唯一的人生目标,可如今目标没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做什么。 王江宁愣了一下,扑过去捂住他血流如注的伤口:“艾梁,你撑住,你告诉我,你们把小黑皮带去哪里了?他是不是还活着?你说啊,说话啊!” 艾梁却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他直勾勾看向梅檀,张了张口,似乎是要对梅檀说点什么,可是涌出的鲜血盖住了他的声音,他就那样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死不瞑目地看着梅檀,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王江宁看懂了他的口型,艾梁说的是“你杀人了!”轻飘飘的四个字,却比最恶毒的诅咒更加狠毒。王江宁心里一抖,忙看向梅檀,微弱的火光下,他眼神晦暗,看不出情绪,见王江宁看过来,梅檀摇了摇头:“我没想过有一天会对人开枪。”声音说不出的低沉。 “教授,你还记得我对你说我杀过两个人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王江宁对他笑了一下,“你说那也算侠者同道了。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我也不会安慰人,就还是那句话,我也想生活在太平盛世,我也不愿杀人,可身处这乱世,惩恶即是扬善,枪口朝向恶人,是为了救人。” 梅檀似乎很浅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放心吧,我没事,只是事发突然,一时没缓过来。先出去再说吧,艾梁刚刚说他的人很快会过来。” 王江宁不甘心地看了倒在血泊中的艾梁一眼,拿起他手里的枪递给李错。虽然他心里清楚小黑皮不可能还活着,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却到最后还是连替小黑皮收尸都做不到。 “走吧,”低头捡起了地上的蜡烛点燃,王江宁压下心头的难过,艾梁的人随时会来,登龙台上的惨剧不知有没有结束,小道士还在外面看着状况很糟糕的鹿儿,还有康教授,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这么多的事情,他实在没有时间去难过。 在王江宁的带路下,三人很快走回那个小室,接着走进了那个最初被判定为“死路”的地道。这条通道可比通往地牢的那条宽敞多了,梅檀走在里面也不需要弯腰屈膝。 王江宁一边走一边不忘给梅檀解释:“教授,你不知道这艾梁多不是个东西,那天他们从地牢出去后居然把这条路给堵起来了,害我们以为是死路。刚才那个小规模的爆炸就是这王八蛋为了把这个洞口重新炸开搞的,妈的,差点把我们给害死了。” 看来自己之前没有贸然选择右边那条通风的地道是对的,梅檀点了点头:“对了,王江宁,你觉不觉得刚刚那个石室里托着龙头的那个底座有些眼熟?” “什么底座?”王江宁有点蒙,他刚冲进石室就和艾梁打作一团了,根本就没来得及仔细看,就瞧见中间那么大个金灿灿的龙头了,什么底座,他根本没注意到。 “我也没细看,只觉得花纹和吕冲元拿来开门的那块黑色磁石很像。” 王江宁这下明白梅檀为什么这时候说这个了,吕冲元这家伙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有秘密”,可是,他就是咬死了不说,自己也没办法,他是共过生死的朋友又不是敌人,总不能对他严刑逼供吧。 “一会儿出去我们再问问他吧,真搞不懂这家伙这么神神道道的做什么,大家都这么深的交情了,还有什么是非得瞒着我们的?”王江宁越说越气,觉得这小道士真不够意思,认识这么久了,自己除了知道他叫吕冲元之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王江宁打定主意,出去后要和吕冲元好好交流一下。 可是,当他们三个走出地道,才发现本该守在洞外的吕冲元和鹿儿都不见了踪影。 “他们俩呢?”王江宁瞬间紧张起来。 “吕冲元!鹿儿!”李错焦急地叫着两人的名字。 没有任何的回应,显然不是藏起来了。 这条通道弯弯曲曲,最终出口在登龙台底部,村民如今都在登龙台上,会来这里的就只有艾梁的人。看来,守在门口的吕冲元和鹿儿遇上了艾梁的手下,附近没有看到打斗的痕迹,吕冲元那么机灵,估计是脚底抹油带着鹿儿逃了。 想通这些,王江宁心中稍定:“我去找他们,你们就在这里别乱跑。” 他吩咐完,刚要离开,突听远处传来了枪声。 三人俱是一惊,听枪声,似乎人数不少,艾梁的手下不是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吗?枪声很快停了,却叫他们更觉心跳如擂鼓,枪声停了是因为目标已经被解决了吗? “他们好像过来了。”李错耳力最好,“怎么办,我们要躲回地道里去吗?” “里面是王江宁吗?”对方似乎加快了脚步,同时朗声喊道,声音听着还有些耳熟。 王江宁一愣,这问话,似乎是友非敌,于是他也抬高声音回道:“你们是什么人?” “是来救你们的人。”伴随着这声音,一个身着军装,手持长枪,英姿飒爽的短发女军官拨开灌木走入他们的视野中,而紧跟在她身后的竟然是康闻道。 “徐姐,你怎么来了?”李错喜出望外,看着徐思丽身后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见他们三人虽然狼狈但都没什么大碍,徐思丽这才解释道:“这还要多亏了康教授,你被艾梁等人掳走之后,我一面让王江宁三人来找你,一面去安庆找当地政府调了军队。可是我们在这儿转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进村的入口,幸好康教授及时出来,这才领我们进了村。” “昨天你们去了祠堂后,我缓过来便准备去找你们,可到达祠堂附近却正好瞧见蓝村长的人押着鹿儿和这位李姑娘出来,口中还隐约提到你们跑不了什么的,我心知不好,便赶紧躲了起来,后来见村民都涌去了登龙台,我便趁机溜出村去给徐长官他们发了信号弹,幸好大家都没事。” 这句话提醒了王江宁,他刚落下的心忽一下又提了起来:“哎,你们刚刚和谁交火?看见小道士了吗?” “放心吧,他没事,就是受了点轻伤,我让随行的军医在给他包扎。”徐思丽对他安慰地笑了笑。 “王江宁,教授,李姑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远处吕冲元吊着个胳膊急急走过来,那垂头丧气又焦急的模样令王江宁心中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我没看好鹿儿,他不见了。”吕冲元哭丧着脸,懊恼极了。 “什么,鹿儿怎么会不见了?哎,你别吞吞吐吐的,具体怎么回事,你赶紧讲讲。”李错是个急脾气。 吕冲元抬起没受伤的手胡乱抓了抓头发:“你们进去没多久,艾梁幸存的手下就找过来了,有三四个人,我带着鹿儿一看不是对手,又怕就让他们这么进去你们有危险,情急之下我就把鹿儿藏在那边的灌木丛里,然后就跳出来引他们来追我,幸好徐长官的人来得及时。可是,等我回来却发现鹿儿不见了。” 王江宁还是第一次见吕冲元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这么自责懊恼的样子,忙拍了拍他的肩:“没事没事,鹿儿可能是吓到了,自己跑到哪里藏起来了,我们在村里四下找找,应该能找到。徐长官,能麻烦……” 徐思丽没等王江宁说完便点点头,吩咐了下去:“我知道了,你们在村里四下找找,看还有没有保皇党的余孽和幸存的村民,如果发现一个叫鹿儿的小男孩,立刻来报。”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很快领命散去,徐思丽目光扫过眼前的四个“土人”,尤其在梅檀身上多看了两眼,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起,轻咳了一声才道:“你们这一趟有什么发现吗?真的有什么宝藏?” “里面确实有个藏宝室,不过这个宝藏不是一般人认为的那种,你可以进去看。”梅檀平静道,“或许你们会感兴趣。”最后这句却是看着吕冲元说的。 “那就进去看看吧。”徐思丽点点头,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带了四个带枪的士兵一起进去。 走到藏宝室,看见地上的艾梁尸体,其他三人俱是一愣。 “他……他怎么死在这儿啦?”吕冲元一惊一乍,他守在洞口外,根本不知道艾梁在里面。 “他想杀我和李姑娘,被梅教授打死了。”王江宁低声解释道。 这句话让徐思丽和康闻道同时抬起头来,目露诧异地看向梅檀,梅檀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康闻道轻轻拍了梅檀两下:“别放在心上。”梅檀摇摇头:“我没事。” 第97节 “这个龙头……”徐思丽觉得这话题太过凝滞,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的好,忙转了话题。 “是黄铜的,和佛像金身一样,并不是黄金。龙眼应是上好的琉璃,也并非宝石。”梅檀解释道。 吕冲元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威武的龙头上,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龙头下方那个形状有些怪异的底座。 王江宁迅速看了梅檀一眼,然后对徐思丽道:“徐长官,这就是这个盘虬村又叫官厂村世代看守的宝物,您看要不要带回去研究研究。” “我们之前看到过两段文字,合理推测这个龙头应该是明成祖朱棣在临终前特地安放于此的。”梅檀补充道。 徐思丽思索片刻点点头:“你们再出去叫几个人,想办法把这个运出去。” 吕冲元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经迟了,他也不能明着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龙头和下面的底座一起抬了出去。 “小道士,你很在意这个底座?”王江宁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问。 吕冲元被吓了一跳,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王江宁接着又道:“这么在意,是不是因为这个底座和你那块能打开石塔门的磁石很像啊?” 吕冲元一下瞪大了眼睛,他这反应基本就是什么都说了,王江宁心里有些好笑,其实这小道士虽然浑身都是秘密,但他根本不会说谎,脸上的神情也藏不住事。被问到了就只会说,我又不会害你们,你这样不相信我。 “你把那块黑色磁石给我看看,我让梅教授和徐长官打个招呼,让你可以近距离看看那个底座怎么样?”王江宁觉得自己像是个诱拐小孩子的坏人。然而,吕冲元不为所动,干脆地拒绝了。 反叫王江宁堵得慌,恨不能敲开这小道士的脑袋看看,他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油盐不进呢! 徐思丽的人很快将这个藏宝洞里搜查了个干净彻底,可是他们把整个村子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鹿儿,这个苦命的孩子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叫人觉得心慌的是一个幸存的村民也没找到,就像是应了蓝村长死前的诅咒——盘虬村上下几百口人再无生路,这就是他们千百年来的宿命。 等到间歇泉再一次落下去时,一行人离开了这座盘虬村。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很沉默,盘虬村这一趟,对王江宁几人来说都是无比煎熬的经历。王江宁甚至不敢合眼,总觉得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些扑上来的村民,和登龙台上的尸山血海,以及地洞中那无数的枯骨。 尾声 五日之后。 南京城。 徐思丽的办公室内。 “这次你辛苦了,丢失的炸弹和化工原料都找了回来,还顺利将艾梁为首的保皇党一网打尽,上头的表彰应该过些日子就能下来了。”徐思丽目光还落在面前“盘虬村”案件的卷宗上。 “那些东西是在我手上丢的,我不过是将功补过,表彰不敢奢望。”对面的人苦笑了一下,却是康闻道。 “关于山洞里找到的那个龙头和底座,你有什么想法?” “我查了些史料,那龙头似乎和郑和下西洋有关,但都是写神话传说。我更相信它代表的可能是那个时候明朝最引以为傲的航船技术。”康闻道翻出自己的笔记本,“至于那个底座显然和龙头不是一套,搬运的时候你们也应该注意到了,底座很轻,因为底部主体是火山岩,而边上火焰状围栏则是一种带有磁性的陨石。” 说到这里,康闻道顿了顿:“我在那位吕冲元道长的随身行李中见过一样材质的一块黑色镇纸。不知道是因为我说了些什么,这一路上,他好像一直都对我很有戒心,所以我没能打探出他究竟在追查什么。追捕吴掌柜那晚,你们抓到的那个尾随在王江宁他们后面的奇怪道士说什么了吗?” 徐思丽摇了摇头:“这些江湖人士嘴都严得很,目前只知道他们追查的似乎是和他们道派有关的东西,倒是和保皇党无关。算了,这事虽然还有些小疑点,但总体来说已经可以结案了。” 康闻道起身:“好的,那我便先回去了,工厂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辛苦了。”徐思丽起身送他,“康教授,我担心保皇党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毕竟你我都知道保皇党内部有个精通化学、炸药等技术的人,可此次剿灭乱党,此人却并不在其中。” “我知道,有需要您让人来说一声,我随时配合。”康闻道不卑不亢道。 在康闻道和徐思丽见面的同时,王江宁也揣着自己的疑惑去金陵农学院找了梅檀。 “坐吧,还喝咖啡吗?”梅檀对他的到来似乎也不意外,看来他心里又有很多疑惑要和王江宁一起探讨。 “教授,我还是觉得盘虬村的谜题没有完全解开。”王江宁也懒得客套,一屁股坐下便直入主题。 “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按道理,盘虬村那个宝藏是要留给明朝后人以作复国之用的。蓝村长他们守着那个宝藏是为了将宝藏交给按照铜雀印寻来的人才是,可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是要将寻来的人都杀了的样子?”王江宁挠了挠头,“而且,我听说书,清人入关后,反清复明的运动就一直没消停过,怎么就一直没人找到这个村子,反而让这么多年后的我们给找到了?” “你的怀疑确实很合理。”梅檀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你记不记得我曾推测过他们的登龙节是为了消灭他们认为多余的人口。 “当然。”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登龙节四年才一次,每次杀九人,明朝至今,也不过六百年时间,因此,祭品最多不会超过一千二百人。”梅檀在说到死者数量的时候,还是顿了一顿。 “但是我们在下面那个洞里看到的尸骨山,那是个万人冢啊!”王江宁突然一捶手心,“我大概明白了,登龙台祭祀分明就是萨满那一系的东西,明朝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还有,吕冲元和康教授都说过,那登龙台修建的位置十分古怪,正好是压在了龙眼上。这根本就不是龙脉的正常布局,压住龙眼只会让龙脉的龙气无处可去,君崩国灭。所以……所以……” 答案呼之欲出,王江宁太过激动,吞了口口水才重重道:“所以,这是一个守株待兔的局!盘虬村并不是真的避世桃源,明朝的后人想找这个地方,可那时候的清朝人更有可能先一步找到。真相应该也是他们先找到了,发现了村子的秘密后,他们杀掉了那些侍卫,征集苦力建了登龙台,并且假扮成明朝人继续守在这里,等待一拨又一拨寻上门来,想要完成‘反清复明’大业的傻兔子,”王江宁的语气也沉了下去,“那可怕的尸骨山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这样会不会太复杂,他们完全可以直接毁掉那里。”梅檀皱了皱眉。 “因为,厌胜之术。”王江宁说完,见梅檀没有反应,显然这触及了这位博闻强识的大教授的知识盲区。 王江宁语气不觉有些得意起来:“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说法,若是能镇住前朝的龙脉,就能永保自己的江山永固。他们用这样的方法,镇住明朝的龙脉,再将被宝藏诱骗来的明朝后裔作为祭品扔下去,好让明朝永远不能翻身。” 梅檀拧着眉头,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想过的东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蓝村长他们还假扮明朝人生活……这?” “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忠心,我想到后来蓝家人的心思就已经变了,他们已经不在意自己是清人还是明人,他们要的是自己对这个村子的绝对统治,你看不出来吗,蓝村长就是盘虬村的土皇帝。所以他要神化自己的统治,不允许村里人出去,将进来的人都杀掉,登龙台祭祀的人员也由他来定。”王江宁叹了口气,有些唏嘘,“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真相到底如何,现在也完全无法查证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心情都有些沉重,最初他们一起调查陈婷婷失踪一事时都以为是个很小的案子,谁承想竟像是拉住了毛线团的线头一样,越扯越多,竟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关于盘虬村的疑惑得到了一个合理的答案,可他们却一点也没有破案后的喜悦之情。 两人又随便说了两句,王江宁便起身告辞了,骑着车回探事社的路上经过夫子庙,他不觉有些恍惚,夫子庙依旧是这么热闹,似乎自己叫一声“小黑皮”就会有个活泼的孩子跳出来嬉笑着叫他一句“大侦探”。 半晌,王江宁苦笑一声,蹬上自行车穿过热闹的街市,突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个形容猥琐、头上没几根头发的身影,正和身旁的少女说着什么,满脸横肉颤动着。 王江宁愣了一下,瞳孔突然紧缩了一下——陶长根! 他猛然一个急刹,停下车来,身后有人差点撞上他,一时骂声不绝,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哐”的一下扔下自行车,反向逆着人流挤过去,可惜他来回找了几遍却什么也没找到,仿佛刚刚那一瞥是他的幻觉。 王江宁立在艳阳下的街头,周遭人来人往,他却莫名举得觉得通体生寒,仿佛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森然道: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