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竞月贻香》作者:长桴   文案:   魔僧妖道,巅峰对决;惊天一役,逆转华夏... 第1章 楔子   “放眼当今天下,谁才是最可怕的人?”   话音来自一堆柴垛,由一根一根的枯树枝堆叠而成,目测约莫有一人高低,近四尺方圆。粗细不一的枯枝一根紧压一根,仿佛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壁垒,将里外隔做了两个世界。透过那枯枝相互间的缝隙,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人影盘膝而坐。   没有人回答他。   柴垛里的人影继续追问道:“是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俊秀清朗,但仔细辨别,似乎又带着些苍老嘶哑的音调夹杂其间,矛盾却又和谐地融在一起,竟听不出他有多大年纪。   “以前或许是你。但现在已经不是。”   一个少年高昂着头,手中燃烧着半截黝黑的枯枝。伴随着吞吐的火焰,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在很久以前,你便已不再属于这个世间,而且……你马上便要死了。”   柴垛里的人影仿佛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只听他叹了口气,却又不甘心地追问道:“照你看来,峨眉山舍身崖的‘定海剑’,江湖七大神兵之首的主人朱若愚,他算不算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   “不是。”少年的回答很坚定,“借器物之利者,终毁于器物。朱若愚不过是个被器物束缚的人,一旦没有了宝剑,他便什么也不是了。”   “是不是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   “不是。闻天听只是当今江湖上名头最为响亮的人,而通常名气最大的人,往往不是最有本事的人。更何况他既然已经这么有名,一举一动都在天下人的眼中,又怎能谈得上是最可怕的人?”   “那么‘暗香浮动天山雪,疏影横斜青竹决’的青竹老人,一人一杖破尽天下,纵横四十年未逢一败。当今世上最可怕的人,是不是他?”   “青竹老人?笑话,一介武夫什么时候也配称得上是可怕之人?”   “如此说来,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势力遍及东海西域、南疆北塞,纵然是当今皇帝也要为之头疼。他总该配得上了罢?”   “也配不上。所谓‘时势造英雄’,无论是公孙莫鸣还是当今的皇帝,都不过是顺势而为,充其量只能算是时局的傀儡。”   “还有一位,逆转乾坤、改天换地的青田先生,天下人公认的继诸葛孔明后,唯一可与之比肩的智者。他可能入你的法眼么?”   “青田先生悲天悯人、心系苍生,单是这一点,又如何谈得上这‘可怕’二字。”   “哦?似你这般说来,蓬莱客、墨寒山、先竞月、屠凌霄这些个人,自然更配不上了。”柴垛里的人影终于放弃询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么我倒要来请教于你。在你看来,谁才是这世上真正可怕的人?”   少年低头沉思,手中枯枝上的火焰在风中颤动,映照在他那白玉般雕琢的脸上,显得脸色忽晴忽暗,仿佛是他那让人琢磨不透的思绪。   过了很久,少年终于再次高昂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个人,他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来如风生水起,去如烟消云散;天地为之爪牙,苍生为之奴仆;能杀人于无形,能诛心于无声;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引领整个天下的变动,却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丝毫踪迹,使庸碌的世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才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   柴垛里的人影似乎有些动容,追问道:“既然这个人无名无姓,又绝不会留下丝毫线索踪迹,你是从何得知他的存在?”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存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哦?”   少年睁开眼睛,遥望着天边那最高的一朵白云,淡淡地说道:“试问在这天地之间,如果没有他的存在,那么我岂不是会很寂寞?”   柴垛里的人影沉默了。   少年也沉默了。   两人再无言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少年终于伸出手来,用手里那支快要烧尽的枯枝,将身前的柴垛点燃。   火焰腾腾而起,顿时吞没了里面那个人影。 第2章 金陵夜月当空照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话说六朝旧事随流水,豪杰一去不复返。但那股魏晋风流劲,终究不会散去,至今还赋予金陵这座古城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让全天下人为之倾醉。   到今天,这座被长江所环绕大半的古城,再一次成为了国都,被拟定为当朝京城。秦淮依旧,乌衣犹在,再回首昔日王导谢安的风流,却已是千年以前的陈年旧事了。从此刻起,金陵这座古城,将在青史上谱写出自己的崭新一页。   话说今夜正值中秋佳节,月华流转,夜淡如眉。金陵那条流光溢彩的秦淮河上,花船来往不休,灯火通明,与两岸秉烛夜歌的青楼酒家交映成辉,竟比白天还要热闹。虽已是亥时将近,乌衣巷至夫子庙一段,沿途仍挤满了赏月观灯的游人,流连忘返,不肯归家。   在这热闹的人群当中,却有一名青衣青帽的小厮兀自焦急万分。他奉了家中员外之命,要将一盒聆香斋的月饼,以最快速度送到乌衣巷内一名吏部官员的府上,却被这拥挤不堪的人群所阻,哪里走得快?抬眼看去,前前后后都是游人,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他地位卑微,自然不敢喧哗,更不敢挤推,只能跟着人潮的脚步缓缓前行,眼睁睁地干着急。   正行之间,猛听身后传来一片怒喝声,继而人潮纷涌,向两旁分出一条道,走上来一个破烂衣衫的白发老头。但见这老头稀稀疏疏的一头白发,身上的粗布麻衣少说打了十几个补丁,依然露出好几个大洞,散发出一股烂菜叶的臭味。他那一双腿颤颤巍巍,走得倒也不慢,根本不理会道路的拥挤,遇到有人挡住去路,便伸手往那人身上推去,举止甚是无礼。   众人见这老头一把年纪,倒也不好与之计较,被他推到的人只是在嘴里骂上几句,也就作罢,连忙避到一旁,生怕发生碰撞,反被这老头讹诈。   那小厮急忙护住手中月饼,心道:“这老不要脸的,好没教养。”心念方动间,身旁一名少妇已小声嘀咕道:“道路挤成这样,谁又不心烦了?看这老家伙一把年纪,行事却如此荒唐,难不成倒要我们这些小辈来教他礼义廉耻?”少妇人身旁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哈哈一笑,说道:“尊老爱幼,本就是我泱泱华夏之千古美德。老子云:‘六亲不和,有孝慈’,倘若老者都是平易近人,幼者都是听话守矩,那么世人自然皆爱,又何须将‘尊老爱幼’这四个字冠之以‘美德’的大名?”   那小厮见这说话男子做儒生打扮,不禁微微点头,心道:“这话说得不错,读书人果然要比我们明白事理得多。”哪知那老头挤开人群,竟往那男子这边走来,男子说话间竟没注意,恰巧挡住老头去路。老头也不和他客气,伸手便在那男子肩上一推,男子猝不及防,踉跄间脚下一崴,脑袋正巧撞上身旁少妇的额头上。   少妇闷哼一声,伸手抚额,倒也不说什么,那男子却已破口大骂起来,张嘴便是一连串市井粗俗俚语。那小厮虽然终日与家丁马夫等人厮混,但此刻听男子的这番骂词,竟有许多是自己从未听过的,其言辞甚是恶毒,不禁有些愕然。他当然不知道读书人不仅仅是事理明白得多,骂起人来也要比常人厉害得多。   老头也不理会男子的喝骂,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怒声。待到那老头走远,骂声才逐渐消停,人群也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慢吞吞地往前缓行。   那小厮身在人潮,花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出十几步距离,抬眼一望,已到了朱雀桥头,过桥便是乌衣巷口。却见丈许宽阔的桥上,竟挤满上百人,当中有大半是在桥上驻足游玩,观赏秦淮河上来往的花船。又等了许久,那小厮好容易才上得桥来,也不知是自己随着人潮走上来的,还是被人潮挤上来的,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旁人的口耳眼鼻,往自己头脸上喷来各种异味的热气。   正值焦躁间,忽觉身旁一人不停地扭动身体,乱推乱撞,挤得旁人纷纷避让。那小厮转头望去,竟是方才那推人的老头,不知他是何时挤到自己身旁的。此时离得近了,但见这老头身上夹杂着黑斑和泥土,又脏又臭,即便不是乞丐,也是个无人照看的孤寡老头。小厮怕这老头又要推人,连忙皱眉躲避,然而身前身后都是人,又能往哪躲?   只见那老头羊癫疯般地扭动了半响,忽然伸出双手,抓住那小厮的双肩。老头身材不高,又驼着背,这一来,他头顶上稀稀疏疏的白发脸便贴在那小厮的脸上。那小厮一惊之下,双手连忙护住怀中的月饼,高声叫道:“老丈别乱推!”那老头毫不理会,双臂一合,竟抱住小厮的头颈,将浑身的重量都向他身上压来,推着他往后退去。   四下顿时一阵喝骂,被挤翻了好些个人。那小厮连退数步,接连撞开好几个人,忽觉后腰一痛,却是被那老头推挤到桥边,腰身撞上了雕花的石栏杆,上半截身子随之后仰出去,探到了河面上。只听“噗通”一声,一物滑落入水,却是他手中那盒月饼拿捏不住,掉落进秦淮河中。   须知这盒聆香斋的月饼本就价值不菲,中间还夹带了自家主人写给吏部官员的私信,这一弄丢,如何得了?那小厮惊惧之下,连忙双手齐出,要将那老头推开。不料那老头力气倒是不小,叫他挣脱不得。一时间两人相持不下,眼看就要掉下河去,旁人早已相继躲开,都怕惹祸上身,竟没人敢上前劝阻,只是在旁冷眼议论。那小厮不停地叫道:“大家快搭把手,我不认识这个老头!”旁人依然无动于衷。   忽听人群中有人惊呼道:“你看他们身下,那是……那不是血么?”人群随即哗然,那小厮被老头的一颗白头挡住视线,也看不见身下的情况,但觉自小腹以下的衣衫一片湿热,用手一抹,全是粘稠的液体,拿到眼前一看,不是血是什么?   小厮大叫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双手奋力一推,将那老头推到一旁。只见那老头坐倒在地,抬起头来,脸上竟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嘴,两边嘴角几乎快要贴到耳垂处,正咧开向自己怪笑;与此同时,鲜红的血浆正顺着他的一张大嘴涌出,胸前腿上皆是湿哒哒的血渍。在这中秋良辰明月夜、秦淮河上朱雀桥,眼前这一幕,竟是分外恐怖。   这是什么怪物?那小厮一愣之下,不禁想起小时候听长辈讲的吃人妖怪,莫非这老头嘴里涌出来的血,便是从自己身上咬去的?想到这里,一时间他也顾不得查探自己身上是否有伤,下意识地觉得浑身剧痛,当场晕死了过去。   再看那老头,已挣扎着站起身来,张开血淋林的大嘴环视周围一圈,两条手臂不住挥舞,似乎就要找人扑上。四下众人早已乱作一团,见此形貌,更是转身就跑,拥挤之下,顷刻间便有好几人被挤落到河里。   只听一阵叫嚷声由远至近,却是附近几名寻街公差听到骚乱,匆忙赶了过来。然而这秦淮河一带的人实在太多,又逢此混乱,哪里走得动?这些个寻街公差焦急之下,索性挥舞开手中的铁链,一顿劈头盖脸地乱扫,顿时打伤好些人,硬生生地自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待到他们赶到朱雀桥上,那老头似乎已支撑不住,仰天摔倒在血泊中,身体兀自颤抖不休,一张大得出奇的嘴仍旧张开。   这些个寻街公差平日里虽然霸道惯了,但见了这老头的尊容,也吓得不敢动弹。过了好久,才有个公差大着胆子走上前来,喝问道:“你这老头……老头,你是什么东西!”。只见那老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显是活不了了。至于他脸上那淌血的大嘴,却是脸上的皮肉沿着嘴角被撕裂开来,一直延展至左右太阳穴,和嘴连成了一条大缝;当中血肉模糊,隐隐露出白花花的颧骨。   那公差看得仔细后,默然片刻,猛然凄凉地嘶吼一声,掉头就跑,然而四处都是纷乱的人群堵去路,他当即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径直跳进了秦淮河里。   眼见同伴跳河逃命,其余几名寻街公差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划过夜空,如同寒鸦般凄冷无声,悄然落在桥上。在场虽有上百人,混乱中竟无一人瞧见他是从何处而来。但见这人双脚一粘地,便顺势蹲下身子,去查探地上那老头,乃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一张脸却是棱骨分明,似乎只剩皮包骨头,和略微肥胖的身材极不相称。   众公差眼见来人此举,不由地胆气一足,便有人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快给我退开了!”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忽然低下头去,用鼻子去嗅那老头脸上的伤口。   一名寻街公差见他无礼,怒气陡生,哪还记得什么恐惧?径直用手里的铁链往那人头颈抽打过去,喝道:“官爷在问你话!”谁知铁链还没扫到对方,便觉手中一痛,也不知怎么的,铁链已脱手而去,到了那中年男子的手里。那男子随手将铁链扔在脚下,忽地站直身子,双眼环视周围。   众人这才看清,眼见这男子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头发已是花白之色,乱蓬蓬地堆在头顶;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一般,然而目光转动间,却透露出一股摄人的精光。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很好!很好!这已经是第三十一个……这个案子,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那个失了铁链的公差大着胆子喝道:“你这厮说什么?什么案子?”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缓缓说道:“还能有什么案子?眼下除了这个‘撕脸魔’,还能有什么案子值得我餐风露宿,从北平赶来金陵?”   这话一出,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周围的人异口同声地嘀咕起来:“撕脸魔……撕脸魔……”不过片刻间,这三个字已然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秦淮河畔的人群都随之哗然起来,仿佛是着了魔一般,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恐之色。不到片刻,一人带头叫了声“哎哟!”随即抱头就跑,旁人也随之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四下奔逃。一时间,整个秦淮河畔乱成一锅粥,有被挤下河的,有被推倒踩踏的,纷纷哭天喊地,哀嚎声直上云霄。   桥上的那些个寻街公差也跑掉了两个,剩下一个胆子稍大,往地上那老头脸上看去。果然,看这老头脸上的形貌,岂不正是最近令人闻风丧胆的“撕脸魔”手段?那中年男子对周围乱哄哄的景象丝毫不以为意,又低下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脸上的伤口,嘴里兀自笑道:“三十一次,你还是没有留下破绽,甚好,甚好……但你却不知道,你越是厉害,我便越是开心……”   那寻街公差听了这话,不禁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你……阁下究竟何人?”那中年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北平捕头,商不弃。”他又补充了一句:“古往今来第一神捕。” 第3章 总角之交冷今宵   谢贻香陡然惊醒。   一弯秋月透过泛黄的窗纸,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朱红色的雕花木窗外,将微弱的凉光洒进了房里。   眼前是残留的光晕,身下是冰冷的床板。谢贻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一双秀眉微蹙不展,仿佛还没能从那痛苦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缅榕……那是缅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她慢吞吞地披上了一件绯红色的轻衫,然后猛一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伴随着一点豆苗大小的火光跳动,床头的油灯被她点燃,摇曳的光影顿时布满整个房间:这是间极小的屋子,小得几乎只能容纳下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床头有张及其破旧小木桌靠墙放置,也不知之前有过多少位主人,此时桌面上还残留着几滩水渍;没有茶杯,只有一把做工粗糙的青瓷茶壶摆放在水渍当中,茶壶盖却躺在了木桌下的小马凳上,用来压着一大叠零散的公文。   谢贻香伸手抓起木几上的茶壶,顾不得茶水早已冰凉,径直对着壶嘴猛灌起来,另一只手却按住了枕边的刀。   这是一把绯红色的短刀,算上刀柄也不过一尺长短,有一个很伤感的名字,唤做“乱离”。因乱而离,因离而乱,刀之一物,不但能伤人之躯,更能伤人之心!就在她握住刀的那一刹那,犹如在沧海之中遇到了引航灯,荒漠之上望见了北极星,本来迷茫的心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安宁,重新涌现出希望。   然而希望并非源自于这把“乱离”本身,而是因为这把绯红色的短刀,让她想起了另一柄刀,以及另一个人:一把与乱离齐名的刀,一个与谢贻香齐名的人。   “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这是两把刀的名字,也是两个人的名字。旷古烁今的一代刀王辞世后,不但给这个江湖留下了无法逾越的刀法至境,也留下了纷别、乱离这两把刀,先竞月、谢贻香这两个徒弟。   想到那把漆黑的“纷别”和大自己六岁的师兄,谢贻香嘴角不经意地泛起一丝笑容,就连壶中的茶水点点滴落在胸前的轻衫上,一时竟也没有发觉。因为再有些时日,那个叫做先竞月的倨傲男子,那个不可一世的“江南一刀”,就不单只是自己的师兄,更是自己的丈夫了。   “咚……咚咚……咚……”远方传来的打更之声凄凉而悲切,仿佛是从人世间的彼岸而来,无情地刺破了这一幕静谧的秋月寒夜。   谢贻香的右眼皮微微一跳,心绪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声打断,立刻从幸福的憧憬中回归到了眼前的现实,笑容渐渐在她脸上凝固。屈指算来,自己到刑捕房已有两年光景,见过的尸体自然是数不胜数,支离破碎的,血肉模糊的,干瘪流酱的,肿胀发白的……甚至还有夜半尸变的!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哪一具尸体,让自己产生出了此刻的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损心摧肺的痛。   只因那是缅榕的尸体么?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乱离,心中的疼痛仿佛正在燃烧,正在被她的愤怒反复煎熬着。她陡然拔刀出鞘,继而一道绯红色的刀光如水一般迸出,几乎可以堪比窗外的那一弯秋月的光华,顿时充盈了整间小屋;在此同时,却有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悄然从她脸颊上滑落。   缅榕是自己的总角之交,幼时起便情同骨肉,记忆中的那两个少女,永远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向远方幸福地奔跑着,去追逐那五彩缤纷的未来。可是当这一幕美景碎去,化作片片破裂的记忆,两人一别数年后的再次相逢,却是身为捕快的自己,替惨遭横死的缅榕验尸收敛。   谢贻香永远不会忘记几个时辰前的那一幕:昏暗的小阁楼,浓厚的血腥味,还有捕快们手中昏黄的油灯。古人久别重逢,有“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可是她却多么情愿,自己和缅榕的这次相逢,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梦醒之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根本不曾发生过。然而梦回当时,梦断此刻。上天既然织造出了一个真实而又残酷的梦,谢贻香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对。   望着马凳上那叠被翻阅出毛边的公文,她暗下决心:“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将那‘撕脸魔’缉拿归案,哪怕只是自己孤身一人。”   “撕脸魔”便是近来金陵城里叫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头。自两个多月前的盛夏时节,这魔头首次犯案,于“幕潮会馆”之中,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杀死了城南王员外家的四公子,却无一人见到是何人何时下的手。然而他那恐怖的手法立刻就震惊了全城。因为王四公子那张俊朗的脸,竟被凶手自两端的嘴角开始,沿着斜上方向把脸上的皮肉撕开,翻卷的裂口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阳穴,露出白花花的颅骨。   倘若就这一次犯案,虽然手法骇人听闻,也不至于弄得金陵城中人人自危。再加上刑捕房又积压着许多陈年旧案,一桩突发的凶案,当时也不怎么在意。谁知就在之后的两个月内,这个魔头居然变本加厉,毫无规律地四处杀人,将每一个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到已是深秋时节的今夜,史官徐大人的爱女徐缅榕也惨遭不幸,在自家闺房中被杀,算来这已是第三十七个命丧撕脸魔之手的人了。   这三十七个死者相互间非但互不认识,也毫无关联,甚至连一丝共同点都没有。只有死因是一模一样:被一种极其诡异的闭穴手法同时封住华盖、巨阙、气海三大要穴,导致经脉缓缓衰竭,冻结了气血的流动,继而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心力耗尽而亡,也便是江湖中常说的,被人点了死穴。与此同时,凶手在被害者临死之前,沿着他们两端的嘴角将脸向两侧撕裂开来,伤口直达左右的太阳穴。在此期间,被害者行动无碍,却说不出话来,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中秋那晚,数百人亲眼看见一名脸被撕裂开的孤寡老头,在秦淮河畔晃荡了许久,才在朱雀桥上倒地身亡,惹出一场好大的混乱。其形貌可谓是惨绝人寰,令人过目难忘。   至于“撕脸魔”这个称号,却是在百姓当中传开的,说者心惊肉跳,闻者毛骨悚然,生怕下一个被害者便是自己的亲友,甚至就是自己本人。一时间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只要提起“撕脸魔”这三个字,当真是人皆噤声,童不夜啼。   然而至今为止,这撕脸魔究竟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却是无人知晓,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在先后的三十七次犯案中,居然无一人看到他是如何下手的,更没留下一丝破绽,叫人根本无从追查。再加上刑捕房对此案的态度奇怪,眼下这个神出鬼没的撕脸魔,却依然逍遥于法外。   然而就在今夜,谢贻香的这一决定,却终于要将那“撕脸魔”的神秘面纱揭开。甚至,将会改变整个天下。 第4章 秋风秋夜忆年少   在庄浩明看来,这名动京城的撕脸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即便如今全城惊恐,他也视若无睹。   他常对手下的捕快们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到了我这个位置,你们自然就会明白。无论怎样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发生后的处理方式,因为这直接影响着‘得失’。从小的来说,要考虑我们的得失,这就是官场;往大了去说,要考虑朝廷的得失,这就是政治。”   所以这些年来,庄浩明从不熬夜,每逢亥时必定宽衣就寝、泰然入睡。纵然是天崩地裂、江海倒灌,他这习惯也绝不会有任何更改。到了他这般年纪,这般地位,无论任何事情,计较的都只是“得失”,而最重要的“得”,就是保养自己身子。   可惜今夜却是个例外,庄浩明在被褥中苦苦忍耐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向那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屈服,一脚踢开被褥,怒气冲冲地将房门狠狠拉开。对一个已经“知天命”的老人而言,在这深秋的寒夜被人唤起,绝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然而当他看见门外杀气腾腾的谢贻香,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变作一声叹息。   门外的谢贻香只穿着贴身薄衣,在外面随意罩了件绯红色的轻衫。她见庄浩明终于开了门,当即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已经是第三十七条人命了,难道我们刑捕房仍打算置之不理么?”虽是悲愤交加之下,她依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在这位金陵刑捕房总捕头的面前失了礼数。   庄浩明微微一怔,随即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说道:“好久不曾被人深夜唤起,这一开门,顿时觉得秋风吹面,彻骨生寒,看来我真的老了,大限之期恐不远矣。唉……眼见侄女你已长大成人,又出落得亭亭玉立、秀外慧中,当叔叔的又怎会不老?是了,好久不见令尊大人,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可还安好?近来秋意甚浓,他当年在漠北一役所积下的风寒,可有复发过?”   眼见这老滑头摆出一副老弱病残的姿态,又借机夸赞自己,继而转问自己父亲的近况,满嘴不着边际,连消带打地引开话题,谢贻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锐气不禁消减了一大半。她狠狠地瞪了庄浩明一眼,说道:“既然大人还是这般说辞,那侄女便只好孤身追查此案。在此期间,还望总捕头大人莫要阻拦。”   庄浩明当然明白她嘴里所说的“此案”,便是那撕脸魔一案,心知这丫头一旦下定了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禁苦笑道:“叔叔认识你十六年了,又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思?那位徐小姐,是你幼时的至交好友,更是铁笔史官徐大人的千金。所以在你看来,无论于公于私,都是难以释怀的。”他微一停顿,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继续说道:“然而撕脸魔这一案非同小可,凶手所用的手法又极其怪异,只怕不是我中原一脉……你想想,他先后犯案三十多次,我们刑捕房上下却依然了无头绪,可见绝非等闲之辈。更何况……何况此案又牵扯上了朝廷中的纷争……”   谢贻香听他说到“朝廷中的纷争”,立刻冷笑道:“大人,我爹虽不是什么善类,却也教导过我们兄妹‘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捕快的职责便是除暴安良,要是前怕狼、后怕虎,凡事只顾虑个人的荣辱得失,那还是不要当的好!”这话出口,她索性豁了出去,振振有词地说道:“大人当年威震江南,世人都尊称你一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那是何等的风采?想不到一坐上刑捕房总捕头的位置,逢人便溜须拍马,遇事则胆小如鼠,既不思上报国家,也不思下安黎民,一心只要护住头上那顶乌纱,倒和我爹是一路货色。哼,你们倒真不愧是多年的至交好友。”   她这番话径直将自己多年积怨全部迸发了出来,可是发泄之后,却又隐约有些后悔。果然,庄浩明脸色微变,随即却又缓和了下来,微笑道:“很好,谢老弟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自当欣慰。然而你可知道,我爹他老人家曾教过我什么?”谢贻香锐气已失,不禁问道:“你爹教过你什么?”   庄浩明淡淡地说道:“什么都没有,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他缓缓说道:“从来没有人指点过我,更没有人提拔过我,我能有今天,靠的全是自己一步一步从刀光剑影中摸索着,伤痕累累闯过来的。可是贻香啊,等我终于坐到这个位置上,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岁月如刀,剩下来陪伴我的,不过是风烛残年罢了。”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贻香,你有个好父亲,又承蒙他看得起我,送你来刑捕房历练。我膝下无子女,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和你父亲是一般的心思,至始至终都是为你着想,你这般举动,未免也太不领情了。”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默默无语,她心中自是明白,不管是父亲还是眼前的总捕头,说到底他们却是也是为了自己好。然而自己来这刑捕房两年时光,便有两年不曾回家,就连去年父亲的五十大寿也没去恭贺。莫非这一切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么?然而你她立刻又狠下心来,说道:“大人错了,我之所以来刑捕房任职,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庄浩明暗自叹了口气,心知像谢贻香这般年纪的少女心结,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开的,只好转回话头,叹道:“唉,既然你要找我说案子,那我们还是说回撕脸魔的这个案子。我之所以让你们不闻不问,确实是朝廷的授意,上面有过交代,所以我刑捕房也不便有太大的作为。”   谢贻香怒气又起,反问道:“就因为是朝廷的授意,所以我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三十七条人命,甚至更多条人命蒙冤不雪?死者长眠,倒也罢了,然而生者长悲,我们又何以面对死者那些悲痛欲绝的亲朋?”   庄浩明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凡事都有得失,凡事必有取舍。我刑捕房管辖天下所有案件,上下五百多号人齐心协力,平均每天要擒获十名罪犯,挽救数十条人命,这便是我们的职责。若仅仅为了一个案子,几十条人命,和朝廷的纷争扯上了关系,影响到刑捕房的正常运作,那会有更多人命蒙冤不雪,更多亲朋悲痛欲绝。”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决地说道:“我既然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就要以大局为重。贻香,别以为你叔叔总是躲在后面贪生怕死,只会使唤你们到前面拼命,要知道暗地里那些暗朝廷的压力、下属的误解、世人的辱骂,通通是我一个人在扛,我可一点也不比你们舒服,不然我又凭什么拿着这份远高于你们的俸禄?”   谢贻香暗自叹息一声,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辩论不过这位庄大人,此番又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语,眼见庄浩明的目光极是诚恳,她也实在分辨不出其中的真伪。难道这才是那个溜须拍马、胆小如鼠的总捕头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许这个世道真不是自己眼中看到的模样,是因为自己太年幼、太天真,所以根本无法认清这世间的黑白?   谢贻香缓缓闭上双眼,几个时辰前那一幕又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就在史官徐大人的府上,镶金缀玉的闺房里,缅榕静静地躺在雕花的楠木床上,穿着一件轻柔得如同天边云彩一般的纱衣——纱衣是她最喜欢的天蓝色,脖子下那一大片却被凝固的鲜血结成一块紫色;那张曾让无数江南子弟魂牵梦绕的脸,已被凶手沿着嘴角左右撕裂开来,狰狞的伤口将她的脸分做上下两段,要不是自己事先已然知情,她真不敢想象这堆血淋淋的东西以前竟然是张人脸!   想起这一幕,谢贻香心中已不动不摇。她毫不躲闪地迎上庄浩明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杀人者必偿命,侄女的心意已决,誓要将撕脸魔绳之以法,还请大人成全。”   庄浩明见谢贻香这副模样,心知无法劝阻,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撕脸魔一案自有朝廷过问,刑捕房无力相助。”   谢贻香冷冷说道:“不劳大人操心,我自己足以应付。再说大人莫非忘了,我师兄嫉恶如仇,这撕脸魔再如何厉害,又能挡得住‘江南一刀’么?莫说撕脸魔,当今世上,只怕还没有任何人能接我师兄的一刀。” 第5章 颠倒兵贼私相教   庄浩明见谢贻香搬出了自己的师兄,不禁微微一笑,说道:“你说你要找先竞月帮忙?这小子武功的确不错,要论武功,我平生没佩服几个人,先竞月倒算是一个。可惜这小子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而且查案也并非他所长……再者就算你们两人加在一起,即便是想破脑子,只怕也无法破解此案。”   庄浩明这番话倒是说到了谢贻香的痛处,这一个多月来,刑捕房的一干老手都对此案一筹莫展,自己这么一个小丫头,又哪里会有头绪?甚至就连此案从哪里入手,怎样查访,自己都是一无所知,又谈何缉拿那撕脸魔归案?   然而庄浩明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对谢贻香太过了解了,心知这丫头异常倔强,既已下定了决心,那便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固执己见,若是任由她乱来,闯出祸端来更不得了。当下他心念一动,又叹了口气,说道:“你若真想缉拿撕脸魔,倒是有一个人,或许可以相助于你。”   说到这里,庄浩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压低了声音:“我只说一遍,你听仔细了。此事乃是朝廷机密,一直鲜为人知,那便是京城的天牢之中,除去天、地、玄、黄四层之外,其实还有一层,也便是地底的第五层天牢。这第五层中只有十间囚室,关押的都是天底下最凶恶的要犯,你可以前往其中的第六间囚室,求教于关押其间的那个人,或许能找到撕脸魔一案的突破口也未可知。”   谢贻香听得庄浩明开口指点,本来隐隐看到了一线曙光,却又立刻化作失望,心想:“刑捕房怕得罪朝廷,不敢插手也就罢了,然而堂堂刑捕房的总捕头,怎么能让自己求教于一个囚犯?再说了,一个囚犯又能帮上什么忙?”她不禁有些疑惑,问道:“那囚室中关押的是什么人?”   庄浩明仿佛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你别小看此人,此人未入狱前,可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叫做施天翔。他心智大异于常人,每逢雨夜必会暴起杀人,死在他手里的人,单是记录在案的就有四百八十七个,因此被人称作‘雨夜人屠’。说到杀人,他有一个特点,那便是绝对不会使用重复的杀人手法,所以在他手下有多少名死者,便会有出现多少种不同的死法。嘿嘿,说来只怕你不信,很多死在这‘雨夜人屠’手中之人,若非亲眼见到,只怕连做梦都想象不到世间居然还有这般杀人之法。九年前这雨夜人屠突然孤身前来刑捕房,主动找我投案自首,理由却是再也想不新的杀人手法,觉得了无生趣,不愿继续苟活于世了。”   说到这里,庄浩明的脸皮再如何厚实,当着谢贻香这个晚辈面前,也不禁有些惭愧,不自觉地搓了搓手,继续说道:“当时我将这雨夜人屠缉捕归案,轰动一时……他认罪之后,朝廷虽然将他判为凌迟处死,其实却并未杀他,只是将他暗中囚禁了起来。因为这施天翔说来也算得上是个奇人,不单精通杀人之术,心思更是缜密,擅长举一反三,一些毫不相干的旁枝末节,到他手里竟能串联起来,还原出事情的本末。唉,其实这些年来,由于他的这门本事,我刑捕房倒是得益不少。”   谢贻香听得一脸鄙夷,想不到自己就职了两年的刑捕房,私下还有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如此说来,只怕自己经手的那些案件之中,就有不少是这雨夜人屠参与的。她正待开口讥讽,庄浩明又抢着说道:“我知道你定然不会认可这些勾当,然而以暴制暴,从来都是一种权谋手段,只要能治病,又何必在乎是那座山上采的药?细数起来,恐怕当今世上单以破案而论,只有北平那号称‘恶人磨’的商不弃,才勉强可以和那雨夜人屠相提并论。世人虽言:‘天下神捕,南庄北商’,那说的是身份地位,单凭破案这一点,叔叔可不及那商不弃,更比不上雨夜人屠了。”   谢贻香缓缓摇头,自己从小读的都是圣贤之书,行的都是堂堂正正之事,一时半会儿,说什么也不认可借一个囚犯之手来破案。可是她听庄浩明居然将此人和商不弃相提并论,又不禁有些动摇起来。正如庄浩明所言,有道是“天下神捕,南庄北商”,眼前这江南庄浩明倒也罢了,那北平的商不弃却是名副其实的神捕,深受世人敬仰,谢贻香也一直将他引为自己的楷模。若是这雨夜人屠真有那北平商不弃的本事,破解这撕脸魔一案,只怕是不在话下了。   庄浩明见她还在犹豫,心知有戏,连忙补充说道:“眼下这撕脸魔虽然泯灭人性,不曾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但以我多年办案的直觉看来,离不开‘内心扭曲’这四个字。若是能得到雨夜人屠施天翔的相助,或许便能根据现有的信息,参悟透凶手的内心,从而勾勒出那撕脸魔大致的形貌。到那时,我刑捕房只需张榜通缉便是了。再说了,如今整个京城之中,只怕更没第二个人能助你缉破此案,你若是真想替朋友伸冤,替百姓除恶,就必须和某些你不认同的东西妥协。正如我之前所说,凡事都有得失嘛。”   说到这里,庄浩明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淡淡地说:“贻香,且不提得失,叔叔也想帮你破案,毕竟是缉拿凶手,我不会害你的。”   谢贻香听他说得诚恳,缓缓闭上双眼,莫非为了除暴安良,不折手段才是唯一的选择?又或者说,人生在世,终会有不得不做出妥协的时候?她呆立了好久,忽然问道:“我怎么才能进天牢?”   她这一问,无疑是认同了庄浩明的提议,庄浩明就怕她一人一刀非但破不了案,还闯出祸端,如今见她同意,顿时松了口气,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可惜我不便插手此案,自然也就无法带你进入天牢。倒是有一个人必定帮得上你,也非常乐意帮你,就看你愿不愿意也和他妥协了。”   谢贻香如何不知庄浩明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当即冷哼一声,说道:“既然如此,侄女这便告辞了。倒是大人一把年纪,身边又没人照看,要是夜里被子滑落,岂不是要冻出病来?”庄浩明听得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件贴身小袄,顿时脸色大窘,一溜烟跳回房中,匆匆把两扇木门合上。   谢贻香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见房门又张开了一线,庄浩明从门缝中探出头来,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奇怪。谢贻香正要发问,庄浩明已喃喃念道:“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此刻那第五层天牢中,还关押着另外一个人……你要切记,此人非常之可怕,甚至可以用恐怖二字来形容……嗯,即便是十个雨夜人屠,只怕也不及他的万一,你去天牢的时候,需小心在意,千万别和此人接触到……”   谢贻香之前听到雨夜人屠的事迹,倒还不觉的怎样,此刻听庄浩明口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厉害的人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惧意,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她惊疑之下,暗地里又大是好奇,正要发问,庄浩明突然甩了甩脑袋,说道:“看来我真是老了,变得有些疑神疑鬼,狱卒也绝不会让你见到此人的……唉,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谢贻香连忙叫道:“叔叔……”却听“砰”的一声,庄浩明已缩回屋里,将门重重合上。 第6章 孤身求援探天牢   “砰”的一声巨响,高百川伸手猛拍面前的铁桌,扬起大片灰尘。   只见高百川那张由于太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色脸上,五官正夸张地缩成一团,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皱纹,向四下蔓延开去。每一条皱纹中,仿佛都透露出一股惊恐之情。对面的谢贻香微微皱眉,侧身避开他这一拍桌弥漫起的灰尘。   此刻谢贻香身在之处,便是京城天牢中那神秘的第五层了。   要知道这金陵的天牢,却是向地底挖掘而建,模仿神话中阎罗地狱的构造,越往下层数约高,当中关押的囚犯也越是重要。至于眼前这第五层天牢,对外人而言,乃是京城天牢中根本就不存在的一层,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便悄然隐藏在了那众所皆知的“天”、“地”、“玄”、“黄”四层之下,默默地完成着它的职责。谢贻香虽然身在刑捕房就职,还是头一次听说,更是头一次来到这里。若非昨夜庄浩明点破其中的玄机,只怕自己今生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方才从第四层“黄”字层天牢的密道下来,已是深离地面三十多丈深度,到处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潮湿。一切人工建筑的房舍到此便全部消失,只有眼前一条丈许宽的石砌通道,墙上每隔十步燃烧着一支火把。谢贻香自幼便得刀王真传,练就了一套“穷千里”的目力神通,非但能看到常人所不能及之处,即便是在黑夜中,也可如常辨物。但如今放眼望去,竟然也看不出这条通道的深浅。   而在这条通道当中,一张黑黝黝的锈铁桌横在当中,桌后那密布皱纹的白脸汉子,便是这第五层天牢的总管高百川了。而今这高百川听说自己要来见那“雨夜人屠”,顿时神色失常,大拍桌子。   谢贻香见高百川这副模样,不禁心生鄙夷。她平日在刑捕房出入,对这些牢子最是了解不过,只要一关上牢门,他们就等同于牢里的皇帝,可以任意玩弄牢里的囚犯。却不料这高百川身为天牢的牢头,而且还掌管着这神秘的天牢第五层,可谓是地狱里阎王一般的人物了,居然会被那“雨夜人屠”的名字吓成这副模样,当真太不中用了。   然而转念一想,即便是高百川这样的角色,都对那“雨夜人屠”如此忌惮,可见其厉害之处。谢贻香心中既是好奇,又是不敢想象,真不知自己将要见的那”雨夜人屠”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谢贻香心念转动间,面前的高百川已逐渐平静,将手里的黑铁烟杆塞进嘴里,大口猛吸着旱烟。弥漫的烟雾中,隐约可见他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衣正微微抖动,显是身躯还有些发颤。谢贻香忍不住开口问道:“高大人,我的要求有何不妥?”   “这……唉,谢三小姐心里肯定在笑我高百川是个脓包了。”高百川似乎回过神来,略带尴尬地说道,“他妈的,要知道那人大开杀戒的时候,只怕谢三小姐你还没断奶,当然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   谢贻香听他满嘴粗俗,不禁又皱了皱眉头。高百川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又狠狠地吸了几口旱烟,这才说道:“是了,谢三小姐这次来提审那个人,真是谢封轩……真是谢大将军的意思?”   谢贻香淡淡地说道:“高大人即便不识得我,也该识得我爹的九龙玦吧。”   只见她手中晃动着一枚碗口大小的黄色玉玦,上面薄意雕刻着九条飞舞的苍龙,环绕着“平天下”三个阳刻小篆,做工甚是精致。自古玉石以黄色为尊贵,似这么大的一整块玉玦,可谓稀罕至极,再加上玉玦表面的这份雕刻的工艺,确然当得起“价值连城”这四个字。   那高百川当然识得此物,持其者上可纵马皇城,佩剑宫廷;下可诛杀百官,赦免重犯。当今天下,只有开国第一大将军谢封轩有此殊遇,更何况如今手持九龙玦前来的,乃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必然是不会有误了。他急忙将旱烟磕灭,躬身赔笑起来。   谢贻香收起九龙玦,脸上却是微微一红,还好高百川此时正低头在怀中摸索,并未注意到她这一反常。片刻间,高百川已从怀中摸出一大串零零碎碎的钥匙,从中挑出一把毫不起眼的黑钥匙,将它插进了身旁的石壁当中。   谢贻香这才发现高百川铁桌旁的石壁上,居然有个小小的锁孔,忍不住有些惊讶。继而只听一阵金属绞动的声响,石壁上一块钻石翻开,赫然弹出个黑铁匣子。高百川将那铁盒打开,里面又是十把纯银铸造的钥匙,他拣出一把攥在掌心,自言自语地说道:“想不到时至今日,居然会有人来提审那家伙,倒是稀奇得紧。”   谢贻香微感诧异,不禁问道:“我听总捕头庄大人说,刑捕房每当遇到疑案,曾多次求教于此人,自然是要前来牢里提审,高大人难道不知道?”   高百川哈哈一笑,“呸”了一声,说道:“庄浩明那老小子私底下的猫腻,又怎会是我这种小角色能知晓的?像我这样的人,知道得越少才能越安全。嘿嘿,原来三小姐这次所谓的提审,却是想找那家伙帮忙破案,这倒有趣得紧。”说话间,他已当头领先,谢贻香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向通道的深处走去。   谢贻香走出片刻,越发惊讶不止,莫非整个天牢的第五层,当真就只是眼前的这一条通道而已?但见墙上火把的照耀下,通道两旁石壁全是由整齐的黑石料砌成,每块有几尺见方,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有些石块相砌合的缝隙当中,还不停地向外冒出粘稠的水滴,散发出阵阵熏人霉味。   仅靠这样的一条通道,又怎能关押得住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便见前方的通道旁出现了分岔的道路,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岔道出现在两旁,全是相同的黑色方石砌成,相互之间毫无区别,就连通道的宽度和高度也是一个模子堆砌出来的。高百川带着她忽左忽右地转了十多个弯,谢贻香就再也记不清来时的路了。   原来这里竟是个迷宫,眼见这些错综复杂的通道相互交织,伴随着周围又冷又湿的气息,谢贻香只觉头昏脑胀。她虽对阵法布局一窍不通,但毕竟出身名门世家,知道这其中的玄机。眼前这迷宫般的通道看似杂乱无章,但其本质一定是根据某种阵法排列,有章可循的。常有粗俗之人不解其意,总以为依照阵法排列就有章可寻,容易被人破去,倒不如乱排一气来得好。殊不知若这迷宫不依章法乱排一气,一来会失去排列成阵法的许多变化,从而威力大减;二来其乱排的布局地图一旦失落,就再也无法传承给后人,浪费这一大好的建筑。   想到这里,谢贻香好奇心顿生,不禁开口问道:“想不到这天牢的第五层,竟然是个迷宫,莫说犯人身上有玄铁锁铐,上面又有重兵把守,只怕单是眼前这一复杂的阵法,就能困住天下大多英雄了。只是不知这迷宫是依照什么阵法所排列的?”   前面的高百川脚步不停,随口回答道:“这倒是你错了,这天牢的第五层,倒还真没依照什么阵法修建,因为只要是阵法,就有人能破,这里的布局,还真没什么章法可循。除了当年的建造者,恐怕就只有这里的牢头知道出路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自己居然猜错了,不由得略感尬尴,嘴里仍然强辨道:“绝不可能,只怕是高大人不太清楚其间的阵法布局,若是这迷宫修建的没有章法可寻,一旦这里的平面布局失传,难不成这整个天牢的第五层就荒弃不用了?”   高百川嘿嘿一笑,说道:“这倒不是我乱说,你可知这天牢本是以前一个姓萧的皇帝老儿所修建,他向来财大气粗,哪管什么荒弃与否?要细说起来,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是五胡乱华的年头,当时那姓萧的皇帝老儿,正巧也定都在金陵城,修建了眼前这座天牢。”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至于这深藏地底的第五层天牢迷宫,却是只为一个要犯而建,专门用来关押于他的。” 第7章 萤火怎敌皓月皎   高百川说道这里,悠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传说那个要犯,号称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奇人,文武双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被关进来不过几天功夫,就用内力强行挣脱开锁拷,杀了送饭的牢子,在这第五层细细摸索了七天,一路上吃那送饭牢子的尸体为生,终于被他找到了出路。”   谢贻香听他说到以尸体为食,泛起一阵恶心,连忙转开话题问道:“原来这杂乱无章的布局,也只能困住那人七天而已。不过话说回来,看来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奇人也不过如此,要花七天功夫才逃得出去。”   高百川冷笑道:“你懂个屁,要是像没头苍蝇那般乱闯乱撞,不要说是七天,一辈子都休想出去。那家伙最得意的乃是暗器功夫,所以一双手的手感异常敏锐,他单凭在黑暗中的触摸,硬是分辨出了地上由于踩踏造成的细微磨损。要知道那磨损较多的道路,自然就是被人走得多的路,也就是正确的出路。那家伙身陷此境,居然能想到这一点,也算是难得了。”   谢贻香忍不住踏了踏脚下的方石头,但觉坚硬无比,隐隐震得自己脚底生痛,不禁心中发毛,说道:“如此坚硬的地面,他居然也能识别出那细微的磨损?那他后来可曾逃出天牢?”   需知上面那“天”、“地”、“玄”、“黄”四层也不简单,机关重重之下还有重兵把守,谢贻香这一路行来看得清清楚楚,所有才有此一问。那高百川又叹了口气,说道:“那家伙虽然走出了这层的迷宫,又接连闯过了十多道关卡,最后却在‘天’字那一层遇到了上百名精壮士兵,混战之下气力不济,终于被当场砍成了肉酱。”   遥想那位奇人一路闯关出去,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谢贻香不禁有些感慨。却听高百川说道:“这倒也不算什么,要知道还有一个人,也曾从这第五层天牢里逃出去过,而且就在两个月前。”   谢贻香毕竟是小女孩心思,连忙追问道:“两个月前?这人是谁?如今……如今他已经逃出去了?”   只听那高百川低声咒骂了几句,略带愤怒地说道:“他倒也没逃出去。算来那大约是两个月前的半夜,我正在床上想着醉月楼那些小妞……啊,对不住,就在那时,这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床边,倒是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当时发生的事,又继续说道:“谁知这人并没有伤害于我,只是啰里啰唆地告诫了我一大堆,听得我莫名其妙。什么每天要送足三顿饭,每顿三菜一汤,必须是当天新鲜的蔬菜,不能见丝毫油荤,而且在七天之内不能出现重复的菜肴。除此之外,每个月还要给他送两斤旱烟。要是我不满足他这些要求,他便要我死无葬身之地。”   谢贻香听得惊讶不已,又觉得十分好笑,急忙强忍住,正色问道:“他也是向之前那人一样,挣脱锁拷摸索出地上的磨损,这才一路潜到你房中的么?”   高百川道:“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怎么逼问他,他也没回答我,只是要求我将他再送回囚室中,并且满足他提的要求。事后经我三番四次的严查,这才知道了他逃出来的办法。哼,其实这法子说来相当简单,那便是他说服了送饭的牢子,从我这里偷到锁拷和房门的钥匙,再一路把他带到了我的面前。”   谢贻香又是一阵惊讶,看来高百川口中的这人,所行之事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由地苦笑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些……试问那送饭的牢子既然能在这第五层天牢中任职,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被他说动?”   高百川不屑地一笑,说道:“你这么说倒也是对的,然而你是不知道这人的厉害。传说这人上天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下地可以化身千万,迷惑人心。相比之下,在这天牢里降服区区的一个牢子,那也算不得什么。”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你也看到了,从那以后我将钥匙收藏得十分严密,又换了一个聋哑之人给他送饭。如此一来,每天夜里才敢安心入睡。”   谢贻香心中的好奇已到极致,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人到底是谁?”话刚一出口,她顿时想起昨夜庄浩明奇怪的叮嘱,脱口说道:“我来之前,总捕头庄大人曾特意告诫过我,说此处还关押着一个比‘雨夜人屠’厉害十倍的人,叫我小心行事,切莫和这人照面。莫非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个人?”   高百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厉害十倍?施天翔算什么东西,和此人相比,简直是露水之于沧海,萤火之于皓月。没错,庄浩明叮嘱你要小心的,必定就是此人,想当年,庄浩明那老东西可是在此人手里栽了个好大的跟头。”   谢贻香听他粗俗的嘴里突然冒出文雅的语句,心中大是好笑,有些不相信地问道:“要是这人真有你说得这般厉害,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更没听庄大人提起过。”   高百川冷笑道:“三小姐莫别怪我说话难听,只怕你连那施天翔的名头也是刚听说不久,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谢贻香听他说得无礼,当即冷冷回应道:“方才我见高大人一听见那‘雨夜人屠’的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照你所言,既然这个人比‘雨夜人屠’还要厉害得多,又曾经逃出来威胁过你,莫非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高百川却不以为意,哂笑道:“那施天翔是个疯子,喜怒无常,甚至不可理喻,我自然要忌他三分。然而这人却是心智正常之人,甚至还算不上是坏人,我又何必怕他?”   谢贻香不以为然,心想:“此人若不是坏人,又怎会被关押于此?”她心念一转,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是了,他逃出囚室,向高大人你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后可有满足他?”   高百川傲然一笑,说道:“自然没有,我堂堂朝廷官员,拿俸禄、吃皇粮,岂能让一个囚犯摆布?当真是笑话。”   眼见高百川安然无恙地走在她前面,谢贻香微微松了口气,看来那人所说的“若不照办,便要高百川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过是句空话罢了。需知那江湖中的传言大多都是言过其实,自己就曾亲眼目睹过好几个自称天下第一的人,无一例外都败在师兄先竞月的刀下。   她正不着边际地乱想,前面的高百川忽然停下脚步,扬声说道:“这里便是那施天翔的囚室了。” 第8章 踏遍深狱闻噩耗   谢贻香打起精神,却见四周毫无异样,依然是黑黝黝的方石通道,两旁插着燃烧得正旺的火把,高百川已亮出了攥在掌心的那把纯银钥匙,插入身旁石壁中缓缓转动起来,随之发出低沉的响声。伴随着石壁上掉落的灰尘,一块两尺来宽的暗门自石壁上缓缓升起,在离地处露出了半人高的缝隙。   原来这第五层天牢的囚室竟是这般构造,将囚室都隐藏在了通道的石壁之后。若非高百川将门打开,自己还真没看出此处的石壁有异,更不会猜到这里居然会有一间囚室。只见高百川随手拔下了墙上就近的一支火把,弯腰从那暗门下钻了进去。谢贻香正要紧随其后,突然心中一动,莫名其妙地升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今天前来天牢的这一趟,难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谢贻香脑海中飞快地转动起来,将前前后后的事细细地思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眼见那暗门内隐隐闪耀着高百川的火把光亮,她心下暗想:“多半是自己终于就要见到这个“雨夜人屠”施天翔了,此刻身在囚室之外,已是近在咫尺,所以才有异样的感觉。”   想来是方才听了高百川的那些闲言闲语,自己原本寄托了极大期望的“雨夜人屠”,居然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下来,倒是那个庄浩明和高百川都一致认定远胜“雨夜人屠”的神秘高人,此刻反而让自己更是好奇。   谢贻香急忙摇了摇脑袋,将这些杂念通通抛诸脑后,暗道:“这些人再如何本事,毕竟是身负血案的十恶不赦之徒,我谢贻香虽谈不上顶天立地,所作所为却也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这些人?”   只听囚室中高百川低声招呼自己进去,谢贻香当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快步上前,从那道暗门里弯腰钻入,心中暗念道:“我此番一心要为死者伸冤,这才求助于天牢重犯,但愿这‘雨夜人屠’真有庄叔叔说的那般破案本事,助刑捕房将撕脸魔缉拿归案。”   谢贻香当下随着高百川一起钻过那道暗门,里面却是间宽敞的石屋,约莫有几丈见方;一张由石块堆成的矮床贴墙而砌,离门口甚远,上面东一个、西一个摆放着几个发霉的烂木碗;借着高百川手中的火把,隐约可见一个人低着头,盘膝坐在石床上,双手双脚皆被鸡蛋粗细的铁链紧锁,链接在背后的石壁上;这人身上穿了三四件破破烂烂的旧衣,兀自带着凝固的血块。   谢贻香深吸了一口气,心知这便是今天要见的正主了,正不知怎样开口,身旁的高百川就着手里的火把又点了一袋旱烟,指着床上那人,吞云吐雾道:“这位便是‘雨夜人屠’施天翔施先生了。”   谢贻香见那施天翔盘膝坐在石床上没有丝毫反应,既不回话,身形也没有任何动作,不禁微一皱眉,小心翼翼地踏上两步,恭声说道:“晚辈刑捕房谢贻香,特来拜见前辈。”   那“雨夜人屠”施天翔却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发问,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谢贻香见他一头灰白色的长发垂在脸前,将大半的面容遮盖了起来,一时也摸不透他的用意,当下口吻一转,有些强硬地说道:“在下是奉刑捕房庄浩明总捕头之令,特来探望阁下。”高百川也在一旁怒喝道:“姓施的,你少在这里摆威风,信不信老子断了你的水粮?”   然而那施天翔还是不做理会,就连手指头都没动弹一下。谢贻香心中生疑,猛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正是从那施天翔身上传出来的。她大惊之下,伸手夺过高百川手中的火把,屏息走到了石床前。   但见晃动的火光之下,石床上的施天翔低着一颗脑袋,披散的长发下隐隐露出一张焦黑的面容,满脸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洞,几条黄绿色的液体就像那融化的蜡烛一般,以垂落的姿态凝固在脸颊四周;透过他身上囚衣的破洞,干瘪的肌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还蠕动着几条不知名的小虫。她在刑捕房见的尸体多了,看这光景,眼前这人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多月。   高百川也看了出来,惊讶地颤声说道:“这,这……这家伙如何死掉了?”他吞吐着烟雾,摇头叹道,“唉,想不到施天翔纵横一生,最后也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黑牢里,真是可悲可叹,甚至有些可笑。”说着,他走上两步,用手里的旱烟杆拨开施天翔额前的长发,顿时露出一张溃烂得不成人样的脸来。只见那脸颊的颧骨处皮肤破裂,露出一片焦黄色的脸骨;几只乳白色的小虫仿佛受到惊扰,匆匆忙忙地从眼眶里钻了进去。   高百川指着尸体脸上的一片焦黄色,面无表情地说道:“错不了,这的确是施天翔的尸体,他脸上这道伤疤,正是当年群雄纷争、天下未定之时,被神火教高手所伤。”   谢贻香默默无语,两条淡眉已拧成了结,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自己放下心中那所谓的执念,前来天牢深处求教这个恶贯满盈之徒,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倘若依照庄浩明的说法,自己失去的是“德“,可如今又得到了什么?   现今刑捕房不愿插手此案,眼前唯一的希望又已破灭,放眼整个京城之中,还有谁能帮自己缉拿撕脸魔,替那些死者伸冤?谢贻香微一闭上双眼,顿时又出现了缅榕遇害后的那幅画面,然而当此局面,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莫非终于有一些事情,是自己不得不放弃的么?谢贻香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旁边的高百川见谢贻香出神,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伸手拍了拍谢贻香的肩膀,柔声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谢三小姐倒也不必太过在意。即便是天大的难事,终会随同时光的流逝,一并化为清风而去。届时再回首此刻,你便会发现其实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此刻的自己这般困扰的。”   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怔,细细地咀嚼着他这句话。高百川又叹了口气,展颜笑道:“不管怎样,逝者已去,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再细谈不迟。”   谢贻香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那雨夜人屠的尸体,失魂落魄地同高百川一起钻出了囚室。高百川拔出钥匙,牢门便缓缓落下,囚室中又回复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那雨夜人屠盘膝而坐的“尸体”,却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第9章 铁器挥舞贩夫叫   一路上高百川不停地赔罪,责骂自己没能照看好牢中的囚犯,径直将谢贻香从第五层牢底送到了天牢之外。   谢贻香重见天日,回头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天牢,方才的一切仿若隔世,不禁叹道:“大好的一座天牢,却关不尽天下恶人。这撕脸魔若是继续猖狂下去,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要为此而送命。”   高百川一路上旱烟不断,听了她这话,不禁微一沉吟,说道:“哦?撕脸魔……嘿嘿,这倒有些好笑,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得好,世间哪有用囚犯来捉凶手的道理?”   谢贻香苦笑不语,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来:“既然天牢中还关押着一个比雨夜人屠厉害的人,我何不找他相助?”适才在黑牢之中,她惊异于雨夜人屠之死,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此刻才想到这点。然而她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人的底细,甚至他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如何可以信赖?既然连最基本的信赖都没有,又怎能让他相助缉凶这等大事?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说,右手轻轻按住腰间的乱离,心中稍微一定,当下便向高百川施礼告辞。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秋风,那轮红日已逐渐西坠,原来这趟天牢之行,不知不觉中竟耗去了大半天的光阴。谢贻香疾步行进,径直赶往师兄先竞月的府第。谁知当她迫不及待地叩开先府大门,才发现先竞月居然不在府中。   谢贻香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安。要知道师兄先竞月任职于朝中的亲军都尉府,身居的统办一职,那都尉府虽是皇帝的亲信卫队,他这个统办却是个闲差,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府上读书,除非有特别任命,才会外出几日,也必定会事先告知自己。然而师兄此番骤然外出,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莫非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先府的老仆人胡老自幼将先竞月抚养成人,此刻他拄着根拐杖,步履蹒跚,一脸歉意地说道:“三小姐切莫怪罪,前天夜里公子忽然接到上面的旨意,便匆匆出门而去,仓促来不及知会三小姐,只得命老朽代为转达。唉,老朽昨RB打算亲自到刑捕房相告,谁知近日秋气浓烈,不巧却引发了陈年的风湿,一时出不得门,这才耽误了此事。”   谢贻香见那胡老一瘸一拐,连忙扶他坐了下来。她深知先竞月自幼孤苦,全靠这胡老将他养大,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极是深,自己心中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家长辈。听了胡老这番解释,既然是奉了皇命公干,谢贻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当下她和胡老随意寒暄了几句,叮嘱他注意身体,随即便起身道别,满脸失望地出了先府。   竟然连一向深居简出师兄也不知所踪,当此时刻,谢贻香满脑子想的又是撕脸魔的案子,一颗心却如同高高挂起的铁锥,根本无处可以着落。她不禁想起了太白的那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而此时的自己,却连“黄河”、“太行”的踪影也不曾见着。   她在街上兜了一大圈,眼见一路上尽是萧萧瑟瑟的街道和稀稀疏疏的行人,本来心情就是极差,思绪又混乱起来,感慨道:“说什么当今天下是汉唐之后的又一太平盛世,就京城里这般光景来看,若是没有那四处行凶的撕脸魔,‘太平’还勉强做得数,‘盛世’二字却差得远了。”   然而转念一想:“本朝开创至今,不过也才十多年光景,正是战火初熄、百废待兴之际,又如何能与汉唐相提并论?常听父辈说前朝暴虐,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是和当时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如今安定的天下,也勉强算得上是‘太平盛世’了。”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叫嚣声,随即便是一干小贩亡命般地狂奔而来,后面是几个挥舞着铁链的公差,张牙舞爪地大声叫嚷着。   原来自本朝建都金陵,赐名为“应天府”以来,朝廷为了整顿京城治安,严令一切商家必须入铺,不可在街边设摊。此令一出,就不断有争执发生,巡街的公差和小贩之间口角不绝,甚至大打出手。谢贻香望着街边那一排店铺,倒有大半是紧闭的,试问那些穷苦小贩,又有几人租得起京城这些个铺面?等那几个零星的小贩被巡街公差赶跑,街道上更是冷清。   眼见一个小贩跑得慢了,终于被几个巡街公差抓到,就势按在地上毒打起来。跑得快的那些个小贩也不理会同伴挨打,自顾自地钻进了四处小巷中。   谢贻香虽不满这些公差的霸道,这般情形却也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更何况同是朝廷中人,自己也不便干涉。眼见那被抓的小贩被打得甚是惨烈,当中一个公差似乎有些心软,停下手来骂道:“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去做什么不好?偏要触犯王法,来拿自己的命赌。”   那小贩满脸是血,口气却极是硬朗,回骂道:“这是什么世道,连买卖都不让老子做了?老子一不偷、二不骗、三不抢,堂堂正正地靠两只手吃饭,凭什么就触犯了王法?要不是咽不下这口气,老子早去紫金山上当难民了,不但有吃有喝,还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地躲你们这帮走狗!”   谢贻香听得沉默不语,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是沉到了底。那小贩说的紫金山她倒是知道,就在这金陵城往东十几里处,当中有间太元观,由一个叫做“希夷真人“的老道掌管,他让门下的道士专门收容附近流落的难民,在半山腰搭建了一批凉棚,每日给难民们供奉粥水,施以医药,在这一带甚得民心,引得好多善人前去朝拜捐助。   那公差听小贩骂自己是走狗,不禁又施了一顿拳脚,这才将他随身的物件搜刮一空,愤然离去。谢贻香知道他们不会再有冲突,便转身调了个头,再走十多步,已是金陵城西,身旁是一条熟悉的深巷。此刻日落之际,巷子里一片冷清,看不到一个人影;整个巷子仿佛是一条张开嘴的巨蟒,正微笑着招呼谢贻香进去。   谢贻香心中苦笑,心想:“反正我也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倒不如来这里碰碰运气,或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眼见夕阳西下,她整了整衣衫,迎着洒落的余晖迈入小巷,轻轻地推开了巷子深处的一道木门。   那木门后是个极小的院落,却布置得十分精致:当中是一间古朴的单层木屋,檐下的木匾上刻着“木森楼”三个大字;门边有一对木刻的对联,上联写着“枉标朽相”,下联对应“极枕枢机”;木屋旁是一排整整齐齐的木栅栏,围着一个丈许见方的小花园,当此深秋之际,花园里全是光秃秃的枯枝。   此刻那院子当中,一个秃顶老者背对门口,坐在一张圆木桌前,一手握只古藤茶杯,另一手拿着一把萱草编制的蒲扇,正痴痴地望着花园里那些枯枝;虽是冷秋时节,他身上却裹着一件朱红色的寒冬棉袄,似乎极是怕冷,那鲜艳的朱红色突兀地跳跃在这满园木色之中,显得甚是醒目。   谢贻香小心翼翼地踏进院中,仿佛怕自己的到来扰乱了这满院的秋意。那秃顶老者头也不回,却已淡淡地说道:“金乃克木者也,老夫这一屋子的木气,可容不下丝毫金属气息。而今如此浓厚的金气来袭,必定是当世神兵,想来是谢三小姐来了。” 第10章 岁星失位见天兆   眼见这秃顶老者不曾回首便已认出自己,谢贻香却是毫不惊讶,笑道:“我一直很是好奇,莫非你就从来没有算错的时候么?”   秃顶老者仿佛笑了笑,缓缓回过头来。那是一张皱纹密布的脸,每一道都深如刀刻,满脸松垮的枯皮将五官都挤压得模糊不清,整张脸就仿佛是一枚被捏干了水分的橘子,根本无法想象他有多大年纪。只听他略带苦涩地说道:“三小姐果然深有灵性,单是这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便道破了老夫毕生的心结。”   谢贻香一怔,反问道:“此话怎讲?”   那秃顶老者抬起头来,翻出一对白眼望向天边的红霞,眼见最后一抹残阳落尽,才喃喃说道:“老夫无时无刻都在思索一件事,那便是所谓的‘命运’一物,究竟能否改变?”他叹了口气,又自顾自地解释道:“若这命运一物可以改变,那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极小的变数,即可将整个局势扭转,如此一来,老夫穷一生之心力,研习的洞悉天机之道,岂非是一文不值了?但若说命运一物无法更改,老夫若是明知大祸将至,那么无论做什么也是无济于事,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恭候大祸光临,那岂不更是可悲之极,可笑之极?”   谢贻香略一思索,随即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连你也无法参透之事,小女子纵然花上一生光阴,多半也是枉然,还是不想为好。”她嘴里说着,人已在老者对面的木椅上坐下,略带调皮地说道:“既然你能掐会算,自然应该知道我今天的来意。”   秃顶老者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老夫得到家师的一半真传,故能见未来之事。自出道以来,一甲子的光阴之内,但凡未来之事言必中,算必准,这岂不恰恰证明这命运原是注定,人力终究无法改变的?”   此时天色渐黑,眼见着秃顶老者却依然抬眼望天,仿佛正在洞悉什么玄机。谢贻香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嗔道:“别故弄玄虚了,小女子有要事在身,下次再来与你闲聊,你且替我占上一卦。前些日子刑捕房的刚到了一批陈年普洱,今日来得匆忙,改天我给你带来。”   秃顶老者仿佛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望向谢贻香,摇头说道:“三小姐居然会来求神问卦,可见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然而比起不久之后的天下大乱,人间化为炼狱,鲜血汇成汪洋,此刻的区区一个撕脸魔,又算得了什么?”   谢贻香一听到“撕脸魔”三个字,也顾不得其它,连忙说道:“不错,正是为了如今京城中那穷凶极恶的撕脸魔,我已立誓要将他缉拿归案。你倒是帮我算算看,到底要如何才能捉到他。”   秃顶老者毫不思索,随口吟道:“捕兽于渊,求鱼于天。世人皆有罪,无罪亦不冤。”   谢贻香在心里默念数遍,不禁脸色微变。秃顶老者的前两句话浅显易懂,分明是说自己缘木求鱼,竹篮打水,抓不到撕脸魔;至于后面两句,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空话。   当下谢贻香微一定神,立刻展颜道:“即便你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但你方才不也说过,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命运能否改变,所以你方才这几句话只怕做不得数。”她伸手紧握腰间的乱离,沉声说道,“就算真是命中注定,我也要逆天而行,沿路杀佛杀神,缉拿撕脸魔归案。”   秃顶老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继续抬头仰望。此时暮色已降,灰黑色的夜空中,稀稀朗朗地散落着几颗星。眼见老者这副摸样,谢贻香知道今日言尽于此,正要起身准备告辞,却听老者又开口说道:“承蒙三小姐青睐,这两年来接济了不少财物,让老夫这最后一段日子过得甚是精致。所以你今天前来此地,有些事原本也不该瞒你。”   谢贻香和这秃顶老者相交久了,知道他一向少言寡语,此刻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知有异,不禁问道:“什么事?”   秃顶老者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火生之于木,木尽则火熄。如今率木之岁星昏暗,木气已失,火终将灭于水中。”他见谢贻香一脸茫然,便伸出一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食指,环绕四周一圈,最后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朱红色的棉袄,苦笑道:“老夫的生机其实早已耗尽,只因五行属火,这才一直依赖这四周的木气为生,苟延残喘至今。如今木气之根源的岁星,已然失其正位,天下之木气都将衰减,即便是这满院之木,也无法继续为我续命。是以老夫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今夜将殁于水中。今后再不能同三小姐把酒畅谈,只得在此作别。”   他这番话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所幸最后这两句话谢贻香倒是听明白了,急忙说道:“你是说你要……你要……”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合适的措辞。   秃顶老者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指着星空,说道:“三小姐请看,夜空当中那颗暗淡无光的星宿便是岁星,俗称为‘太岁星’。如今其星光惨淡,几近于无,等它的光芒完全消失之时,必将会为祸世间,势不可挡,天下间万事万物都无法阻挡。”   谢贻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有好几点闪烁的星光,也不知哪颗才是岁星。她不解地问道:“既然岁星昏暗,那应当是衰败之象,又怎么能为祸人间?这道理似乎说不通。”   秃顶老者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说道:“三小姐有所不知,星者,向来分作两类,一曰昙,一曰恒。昙者稍纵即逝,不得永久,便是三小姐所理解的,观其星像便可知晓所对应之人的近况。人旺则星亮,人亡则星灭,世间庸碌凡人大都属于此类。其星却因大多过于渺小,以至于肉眼无法察觉。而另一类则称之为‘恒’,此类星宿恒久不灭,亘古永在,对应世间之人,则是人隶属于星。老夫说得简单些,那便是市井传说中所流传的天上星宿下凡,当其星亮,说明此星仍在天上,无关凡间;当其星暗,则表明此星已化身成人,降落于尘世。”   谢贻香思索半响,终于有些领悟,问道:“这么说来……那太岁星便是属于‘恒’这一类了,难不成……难不成你是说太岁星已然下凡,所以天下将要因此大乱?”   秃顶老者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是先有天下大乱在前,才有岁星应运现世,使其火上浇油,变本加厉。这一点还请三小姐谨记,此间的因果关系,决计不可混淆。”顿了一顿,又指向另一颗星,缓缓说道:“至于岁星旁边那颗残星,便是老夫所在了。此星乃是吸纳岁星之木气,继而生出的昙星。如今岁星失位,此星也再无木气可吸,是以人世间的老夫,也将不复存在了。”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所以说,岁星和老夫,是无法并存于人世间的。”   谢贻香的脑子里早已乱作一团,强笑道:“星象之说毕竟太过渺茫,俗话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你大可不必在意。”   秃顶老者却不理会她的话,又伸手一指,继续说道:“三小姐再看这颗星,虽然也是颗昙星,却是大如斗、明似月。据老夫观察,此星不久之后将行于岁星之位,以自身之星光,将失位的岁星掩盖起来,从而压制住岁星在凡间的化身。唉,依老夫推测,若是此星能在岁星之位映照一甲子不灭,或许便可化解这场岁星下凡的大劫。”   谢贻香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却见夜空忽然变作一片漆黑,再不见一颗星辰。她惊异之间,猛觉得面上一凉,一大滴雨水毫无征兆地滴落在她脸颊上,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至,落地有声。 第11章 乱离无功金钟罩   不料当此秋季,居然也有这般说来便来的暴雨,谢贻香急忙跳开几步,躲到了那“木森楼”的屋檐下面。   那秃顶老者忽然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伸开双臂,径直站立在暴雨之中,仰天长叹道:“以一昙星之力压制岁星,逆天象而行,只恨此等人物,我竟不得亲眼见上一面。”他顿了一顿,忽然曼声吟道:“释道纵横诚意归,雷风止戈燕南飞。水来花落去,只为待君来。”   大雨声中谢贻香哪有心思理会老者的话,只记得他说什么自己属火,必将灭于水中,莫非就是指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连忙招呼老者进屋避雨,却听一串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从雨声中传来。   谢贻香凝意集思,立刻分辨出这串脚步声乃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正踏着这一片房舍的屋顶在雨中奔驰而行,将屋顶上的瓦片踩得啪啪作响,其方向正是朝此地行来。   从脚步声的轻重之中,谢贻香可以分辨出来人当中走在前面的多半是个男子,其脚步极是沉重,每踏出一步,中间还夹杂着瓦片破裂之声,似乎奔跑得狼狈不堪,所练的应当是刚猛一路的外家功夫;而后面那人的脚步声却是断断续续、似有似无,偶尔踏响一声轻,也是如水泡破裂般的轻响,可见其轻功之高,如飞花、如飘絮。谢贻香自幼得名师传授,自问单凭轻功而言,也不及此人高明。   莫非来的这一前一后两个人,便是秃顶老者所谓的大限了?谢贻香心中生疑,她自然不信什么星象命理,如果说秃顶老者今夜当真有难,多半是仇家前来寻仇报复,只是他不愿将此说破,这才说了些虚无缥缈的鬼话来糊弄自己。   虽然连这秃顶老者的姓名都不知道,两人终究相识一场,言谈甚欢。如今这秃顶老者有难,谢贻香在情在理也无法坐视不管。当下她提起心神,暗生警戒,右手随之轻轻地按住了腰间乱离。   但听脚步声渐近,猛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精壮男子袒着胸口从对面屋顶径直跃下,连同几片碎裂的青瓦一并落在院中。只见黑夜大雨当中,男子那张长长的马脸上,鼻子占去了一大半的位置,将一双细长的眼睛分割在脸颊两旁,形貌甚是丑陋;一头披散的头发被淋得湿透,乱糟糟地搭在双肩;浑身古铜色的肌肉结作块状,被雨水冲刷得微微发亮。   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男子便望向雨中站立的秃顶老者,顿时眼露出喜色,继而身形一晃,人已径直向那秃顶老者扑了过去。   谢贻香心头火起,暗想这人好生无礼,幸好自己早有防范。那男子身形方一发动,她便立刻侧身抢上,手中的乱离随之出鞘,斜斜划出一片绯红色的刀光,伴随漫天的雨点后发先至,直劈向那男子的胸膛。   那男子却不避不闪,反而踏上一步,主动将自己的胸膛送往谢贻香刀下,同时探出一双粗壮的大手,朝谢贻香纤细的脖颈处抓来。   来人虽是动手在前,但毕竟来意不明,这一抓也并不凶狠,似乎只是想制住谢贻香,并非要取她的性命。谢贻香这一刀本就不准备伤人,见他如此举动,惊疑之下更是收回了几分力道。但听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声响,自己的乱离虽然正中那男子胸口,却如同砍上了一块铁板似的,长鸣声中乱离竟被硬生生地弹了回来。再看那男子胸口,却连白硬也没留下一条。   “是金钟罩!”谢贻香暗骂一声,眼见那男子的一双大手已递到自己面前,她急忙斜斜退开一步。别看谢贻香只是简单的退开一步,这刹那间的举动,顿时将她得自名师真传的风范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退既避开了眼前男子这一抓,又挡在了那秃顶老者身前,让那男子无法再向秃顶老者动作。   而就在谢贻香退开这一步的同时,她手中乱离以刀出剑招,相继用刀尖刺出六刀,几乎在同一时刻命中了那男子胸前的六处大穴,从上至下一条线上的华盖、玉堂、膻中、巨阙、中脘、气海尽数中招。却听铮铮有声,竟是刀刀无功而返。   须知但凡是“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横练的功夫,虽然能将浑身上下练得刀枪不入,但天地尚且有不全,何况是武功?所以此类功夫一旦练成,必定存在一个极其软弱的“罩门”,修炼者若被对手击中罩门,顿时就会毙命。而今谢贻香这招以一生六,虽然没能选中那男子的金钟罩罩门,但眼见这小丫头居然能在弹指之间连发六刀,认穴又如此精准,那男子心中已是大惊,深知对手非等闲之辈,当下猛一转身,便要跃上屋顶逃走。   蓦然间,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飘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将那男子正要跃起的去路尽数封死。定睛一看,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衣少女;大雨之中,那少女撑着一把乌木骨芯的油纸伞,伞面和她的衣衫一般也是青色,上面调以朱红色的浓彩,勾绘出一幅写意的花纹。   当此情形,那青衣少女雨中持伞,当空玉立,正如一幅超然出尘的彩色画卷,当中却又带着几分诡异的神秘感,看得谢贻香和那男子一时都忘记了手中的动作。   只听那青衣少女轻启朱唇,冷冰冰地对那马脸男子说道:“你还想往哪里跑?”那男子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大变,居然呆立在院中不敢动弹,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隐隐露出惊恐的神色。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暗笑自己多心。想来是这青衣少女一路追逐眼前这男子,这才偶然路经此地,男子见院中有人,便想将那秃顶老者擒下,以作威胁之用。这完全是一场巧合罢了,倒并非是刻意针对那老者而来的仇家。   她在雨中这一思索,浑身上下已被淋得湿透了。眼见那青衣少女从屋顶缓缓飘落,站立在了那男子身前三丈处。如此暴雨之中,她那一身青衣之外,罩着的一层薄纱随风微飘,再加上那把天青色的油伞,当真配得上“翩若游龙,宛若惊鸿”这八个字。   那男子只是目露凶光,却并不开口说话。青衣少女缓缓转头,望向谢贻香这边,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她手中的乱离,淡淡地问道:“看这柄绯红色的短刀形貌,莫非便是那名动天下的乱离?那位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竞月公子,莫非也在附近?” 第12章 夜雨激战落荒逃   谢贻香此时已看清这青衣少女的摸样,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她自己虽然也是女儿之身,此时竟也隐隐有种惊艳的感觉,却又无法形容得出来。若要勉强用花来作比喻,那这青衣少女便是三分寒梅的香艳、三分蕙兰的清雅、三分秋菊的淡逸以及一分蔷薇的荆刺,相互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听得对方发问,谢贻香连忙回过神来,回答说道:“名动天下倒不敢当,小女子便是谢贻香,现就职于刑捕房。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她不知这青衣少女问及先竞月究竟是何意,当下虚晃一招,补充说道:“我师兄便先竞月,他此刻就在不远处,未知姑娘有何见教?”   不料那青衣少女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头望向那马脸男子,露出一丝冷笑,说道:“既然刑捕房的谢三小姐也在这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那男子只是哼了一声,全副心思都小心翼翼地防备着青衣少女身上的每一处动静,竟不敢分心答话。   谢贻香见两人这副神色,不禁微感好奇,插嘴问道:“不知两位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莫非一定要在这天子脚下以性命相搏?”   青衣少女冷笑道:“这人名叫吴盛西,虽然出身名门,实则却是个采花淫贼,接连在这江南一带犯下数十起恶行,我今日便要替他侵害过的这些女子讨个说法,替天行道。”   听青衣女子这么一说,谢贻香隐约有了些印象,刑捕房确实接到过这么一件案子,却并未细查过。因为此案说来倒也奇怪,虽有不少女子被人用惨不忍睹的手段强行玷污,但这些女子并非良家妇女,而是清一色的青楼女子。   在世人眼中,青楼女子被淫贼侵犯,似乎算不得什么犯罪,甚至有人将这个案子称只为“强卖强买”,再加上此案又无相关线索,刑捕房每天负责翻查全天下所有的案件,哪有心思理会这等小案?于是便将此案纳入了盗窃一类,不再多加过问。此时听这青衣少女所说,难道眼前这个叫做吴盛西的男子,便是那个口味独特的淫贼?只听那青衣少女又说道:“方才我亲眼见他在飞霜阁下手,当场将其撞破,这才一路追赶到此。”   谢贻香自然听说过飞霜阁的名头,那是京城有名的风月场所,自己的父亲就常混迹于其间。当下她微一思索,缓缓问道:“姑娘可是弄错了?此人练的是金钟罩,看形貌已有八九成火候,几近于刀枪不入。然而这门功夫最是忌讳女色,非……非童子之身不可练成,一旦破戒,浑身功力顷刻便会化为乌有,甚至还有可能造成终身伤残……”青衣少女脸色一沉,不待她说完,便已接口说道:“正因为此人不敢破戒,想吃却无法吃,这才导致内心失常,继而偷偷摸摸潜入青楼之中,用些稀奇古怪的花样来对待那些女子,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欲望。”   谢贻香恍然大悟,顿时烧起一头无明业火,对那吴盛西怒喝道:“你这畜生,跟我回刑捕房!”   吴盛西仿佛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自从那青衣少女现身后,便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防备那青衣少女身上,始终用后背对着谢贻香。此刻听谢贻香动怒,他忍不住冷笑起来,说道:“刑捕房果然好大的气派,单凭这女子的几句话,便可以将我定罪了?”他这一开口,竟也是宏如金钟,声音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谢贻香毫不畏惧,当即踏上一步,说道:“你若是觉得冤枉,大可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倘若你找不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那我刑捕房自然有权依律问罪。”眼见雨水直往下浇,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朦胧中那吴盛西冷哼一声,身形猛然一动,平平往后飞出,竟用自己的后背向谢贻香猛撞过来。   谢贻香暗骂一声“找死”,一时间也顾不得衣衫尽湿,手中乱离自下而上劈出,招式甚是毒辣,就连眼前的雨水似乎也随着她这一刀从中分了开来。   谢贻香平生最得意的功夫,便是“离刀”和“乱刀”这两套刀法,乱者重形而招快,离者重意而招慢。此刻她使出的这招“儿女沾巾”,便是她“离刀”中的最后一招,取自“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一首千古绝唱。顾名思义,此招一出,便是天涯永相隔,生死唯哭泣了。莫说是这吴盛西的金钟罩,就算是佛家名扬天下的“金刚不坏神功“,在此招之下,也绝不可能丝毫无损。   却听青衣少女叫道:“当心。”话音未落,那吴盛西陡然停下了身形,腰间微一发力,如弹簧似地向旁边弹出,竟是奔那秃顶老者而去,他之前以后背撞向谢贻香的举动,竟是诱敌的虚招。   原来这吴盛西早已看出在场的两名女子都是高手,唯有那秃顶老者疯疯癫癫,至始至终都站在原地。若是自己能将他擒下作为人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此大雨之中,浑身冰冷之际,谢贻香盛怒之下出刀,竟没看破吴盛西的虚招。此刻她招式已老,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急忙转动手腕,将乱离的劈势改为绞势,内力也随之从刀身上吐出。但见刀风过处,乱离竟将吴盛西那头披散的长发大半卷在了刀身之上,硬生生拉住他的去势。   这一阻隔,那青衣少女脚步一动,如电光般闪到那秃顶老者身边,收起手中的油纸伞,合拢成一条短棍,径直往吴盛西脸上疾刺下去;隐约可见她那伞尖乌光闪烁,当中自是暗藏了锋刃。与此同时,她伸脚一勾,已将老者面前那张木桌踢到半空,在她头顶上高高飞起,却是因为收起了油伞,所以踢起木桌给自己遮雨。   眼见这青衣少女出手,吴盛西大惊之下,只得就地一滚,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头发崩断,挣脱了谢贻香的乱离。谢贻香挥刀扫开断发,却见那吴盛西已借势跃上了屋顶,发足向北面狂奔而去。   青衣少女却并没有追去,她微一犹豫,重新撑开了自己的油纸伞,脸色阴晴不定,自言自语道:“这场大雨倒来得真是时候。”谢贻香看得清楚,方才若非这青衣少女担心身上被雨淋湿,那吴盛西绝无逃脱的可能。眼见她高举起油伞罩在头顶,这才凌空跃起,毫不理会雨中的秃顶老者和自己,自顾自地往吴盛西逃走的方向飘然而去。   从那青衣少女收伞出招,到她开伞追敌,这一连串动作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她踢到半空遮雨的木桌此时才缓缓落下。谢贻香急忙抢上两步,将秃顶老者拉开,躲过了当头砸落的木桌。   那秃顶老者也不言语,脸上更不见丝毫的表情,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谢贻香将他推入屋檐下,见他毫发无损,不禁笑道:“看来事在人为,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大可不必太过在意。”   秃顶老者缓缓摇了摇头,似乎回复了些许神识,慢吞吞地说道:“多谢三小姐关怀,但老夫今日之局,早已是命中注定,谁都无法更改。”顿了一顿,他长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老夫自习得家师的一半本领,这才能预见未来之事。其实早在十多年前,我便已算出家师还会收一位关门弟子,继承他老人家另一半本事,那便是洞悉过去的能力。然而这世间自有他的规律,我和那师弟虽然素未谋面,冥冥中却早已相互牵制,绝不能共存于世上。如今我死期已至,我那位师弟,也终于可以脱离束缚,涉足凡尘,这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谢贻香心中正记挂着吴盛西和那青衣少女,哪有心思理会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当下她向那秃顶老者微一拱手,说道:“既然如此,还望多多保重,我这便跟上去看看。”说完,她也飞身跃起,往吴盛西和青衣少女离去的方向追去。   秃顶老者嘴里依然在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眼见那张木桌歪倒在地上,便重新走进雨中,伸手要把那木桌扶起来。不料他这一扶却扶了个空——那张木桌早已被摔得碎裂,咋眼看去却是完好无损——老者握住桌角发力,却只有一小块轻飘飘的木板被他扳了下来,顿时失去了重心。   此时雨中地滑,老者这一踉跄,顺势便往后翻倒,后脑重重地磕在地上。那漫天雨水只管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径直往他口鼻中灌去。 第13章 激荡风雷付谈笑   谢贻香施展开轻功,往那一男一女离开的方向追去,在参差错落的屋顶上疾速奔行起来。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虽疲于长途奔波,却极适合在险要的地势上腾挪起跃,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隐约可见那一男一女的身影。   陡然间但觉四周一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居然哑然停歇,如来时一般毫无征兆,说停便停了。片刻之间,一弯秋月已出现在夜空当中。   谢贻香大喜之下,当即运起那“秋水长天”的内力,身上顿时一片白雾蒸腾,本已湿透的衣衫被她内力烘烤,逐渐将雨水蒸腾了出来。待到她浑身的衣服尽干之时,那青衣少女的背影已是近在咫尺,眼看便要追上,却有一声巨响突如其然地从南面传来。   谢贻香转头望去,却是半里外的秦淮河畔,一座三层高的楼阁砖瓦四溅,整个屋顶无端迸裂,劈头盖脸地四处飞散。惊异中她略一辨认,立刻认出那是京城中声名远播的“五侯家”,秦淮河边最富盛名的风月之地,向来是朝廷权贵的最爱。此刻夜色初临,正是寻花问柳的大好光景,如何会陡然发生这番变故?   伴随着屋顶破裂的巨响声,那五侯家的底楼纷纷涌出一大堆衣衫不整的男女来,尖叫着四下逃窜。透过那五侯家碎去的屋顶,第三层阁楼上依稀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动不动,仿佛将自己的身形凝固在漫天飞舞的碎瓦当中。   当真是多事之秋,想不到今夜只在片刻之间,自己便先后遇到两件异常之事,似乎正如那老者所言,这天下又要大乱了。是继续追寻那一男一女,还是掉头去五侯家查看?谢贻香这一犹豫,那一男一女身法极快,顷刻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中暗叹一声,只得转身往五侯家方向奔去。   此时大雨初停,附近的百姓听见那声巨响,纷纷掌灯前来围观,满脸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谢贻香自屋顶上腾挪,匆忙赶到楼前,立刻看得清楚:只见楼中相对而坐的乃是两名男子,一人做道士打扮,穿着件雪白的道袍背对自己,满头银发扎成发髻,用竹叶编织的道冠盖住,显然是个老道士;而另面向自己而坐的男子,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方脸剑眉,两鬓微霜,一双眼睛灿如星光。   谢贻香一见这人,顿时大惊失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落街心。她不禁心中暗叫了一声:“爹?”   那人正是本朝第一开国元勋,朝中武将之首,谢封轩谢大将军。   要知道谢封轩出现在这风月场所,倒也并不稀奇,然而眼见如此情形,谢贻香心中即便有千百般思绪,也知道形势不妙,急忙飞身而起,跃入楼中。   谁知她刚一踏上五侯家的第三层阁楼,一股极强的气息便排山倒海地向自己袭来,惊惶之下她匆忙要去拔刀,不料右手刚握住刀柄,浑身的气力却突然被抽空了一般,竟连刀都无法拔出鞘来。   那是一股无影无形的气息,将自己浑身上下尽数浸透在了其中,似乎此时的这副身躯已和那股气息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属于她自己了。   谢贻香微一辨认,立刻察觉这股气息是来源于场中的两人,甚至可以肯定是从那白发老道身上散发出来的。自己父亲的内力她再熟悉不过,向来是横冲直撞的金戈铁马,猛烈至极,而此刻制住自己的这股气息,分明是一股柔和的感觉,身在其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舒服之感。   谢贻香武功虽不高,但见识倒也不凡。此刻父亲谢封轩和那老道士虽然身形并无动作,但暗中却以内息相交,正进行着一场不动声色的激战。想来是两人的内力相互激荡,充塞满了整个五侯家的三楼,无处可泻,这才震碎了楼顶。此刻两人陷入这般僵持的局面,任谁稍有不慎,露出一丝躁动或者不安,立刻便会先机顿失,只怕一招之下即可判出生死。   这白发老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和父亲做如此对持?而且从场中的气息分辨,竟是这老道士占了上风。此时谢贻香已能看清那老道士的摸样,只见那老道士一张如同婴儿般红润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皱纹;两道卧眉垂落至两腮,和颔下那三缕白须微微颤动,如同是画中仙人一般的模样,同时却又是十分面熟。   难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个老道士?谢贻香微一思索,顿觉头脑发胀,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难道那老道士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但将自己的身躯锁住,就连自己的记忆也一并被封存起来了?谢贻香无助之下,只得望向场中的父亲。   场中的谢封轩似乎没有发现女儿的到来,依然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的老道士,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一丝变化。就在此时,但听一串上楼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登上三楼,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不怀好意地向谢贻香望来。谢贻香微一识别,立刻认出这锦衣人乃是这京城禁军的统领韩锋。   大将军谢封轩和禁军统领韩锋素来不和,今夜同时现身于此,再加上那不知名的白毛老道士,谢贻香虽不明当中的来龙去脉,却也深知其间必有大事发生。那禁军统领韩锋见谢贻香也望向自己,立刻开口笑道:“原来是谢三小姐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这间五侯家顿时添色不少。”   谢贻香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羞辱?她素知这韩锋不但心智过人,一张利嘴更是能言善辩,此时见他开口挑衅,幸好自己还能说话,当即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那些贪花好色之徒才会来此烟花场所,想不到竟会在此地遇见韩大人。哼,这也难怪,试问连那修道之人都动了凡心,相比之下,韩大人前来此地风流,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顿时将在场的三人尽数骂了进去,韩锋却毫不动怒,哈哈大笑道:“三小姐莫要误会,世人皆知令尊风流,当此良辰美景之际,也只有在这飞霜醉月之地方才能寻访得到。在下和希夷真人求见心切,迫不得已之下,只好也做一回寻花问柳之客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脑海中灵光一闪,思绪立刻恢复了正常。她终于想了起来,眼前这老道士,便是紫金山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   据说这希夷真人已有百岁高龄,一身道法通天彻地,内力更是惊世骇俗,自前朝起便名动宇内,享有道家第一高手的美名。待到本朝建国之后,他却与人立下了誓言,约定终此一生不再踏出紫金山半步,这才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眼。当年自己随先竞月去紫金山视察皇陵的修建时,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沉重。这老道士虽然率领着太元观救济了大批难民,在这一带口碑甚好,但从不迈下紫金山一步。如今他非但破例下山,还前来这秦淮河畔的妓院和自己父亲大打出手,莫非这平静了十多年的京城,终于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她心中思绪,只听那韩锋又说道:“京城中人都说三小姐是个美人胚子,又得深得刀王的真传,当真算得上是色艺双绝,只怕就连你家大小姐的风头都要被你盖过了。既然今日有幸得见,叔叔倒要好生看看。”他嘴里说着,脚下居然已绕过场中的两人,向谢贻香缓缓走了过来。   然而谢贻香浑身上下仍然无法动弹,想来是那希夷真人催动内息将自己制住,却没向韩锋发力。她大怒之下,嘴上却忍不住辩解道:“胡说八道,我何德何能,如何及得上姐姐的万一。”韩锋哈哈一笑,说道:“都是谣言罢了,叔叔其实也不太相信,所以要细细查看才行。”说话间,他的人已到了谢贻香十步之内。   谢贻香急的满头大汗,腰间的乱离却怎么也无力拔出。正焦虑间,猛听一声长笑响起,如战鼓、如惊雷,激得楼外那条秦淮河水,都泛出点点涟漪,继而水花四溅;长笑声中,场中的谢封轩已站起身来。 第14章 秦淮晚风涌心潮   长笑声中也不见谢封轩身形有丝毫挪动,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韩锋身旁,漫不经心地伸手搭住韩锋的肩膀。这一变故虽来得突然,但被谢封轩做出来,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韩锋脸色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此刻身在场中与希夷真人对持的谢封轩,居然还能分心抽身,前来对付自己。他毫无防范之下,左肩、胸口、咽喉一片要害顿时受制于谢封轩之手,只得呆立当场,不敢有丝毫动弹。   一时间,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谢封轩已单只手扣住韩锋,转头望向场中的希夷真人,扬声笑道:“今夜你我就此作罢,如何?”   只见场中的希夷真人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上下打量着谢封轩,略带诧异地说道:“贫道一直很是纳闷,自古将军在外征战,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孔明尚且无功岐山,关公也曾败走麦城,但何以谢大将军生平大小数百场战役,竟然从未有过一败?当真称得上古往今来第一名将。不料今日看来,原来却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嘿嘿,看来这天下之事,本就公平得很。”   希夷真人这一开口说话,谢贻香立时觉得自己身上压力一扫而空,“唰”的一声,乱离终于离鞘而出,斜指着场中的希夷真人。   希夷真人对谢贻香根本视若无睹,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谢封轩。谢封轩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真人若是不服,大可再来赐教,何必学那市井泼妇,与我逞口舌之利?”   希夷真人脸色微变,然而眼见韩锋被制,他略一思索,当即淡淡地说道:“那便依你所言,今日你我暂且作罢。”   谢封轩拍了拍韩锋的肩膀,笑道:“韩统领意下如何?”韩锋此刻正受制于他,哪敢有所不从?连忙说道:“既然两位都有了决议,在下自当遵从。不过今后的事,还望大将军三思,切莫因一时的义气用事,连累自己家人的升官发财了。”说着,他不经意地扫了谢贻香一眼,笑道:“三小姐风华正茂,又是这般精巧的美人,大将军真是好福气。”   谢贻香听韩锋话中有话,似乎是要拿自己威胁来父亲,正待发话,谢封轩又是一阵大笑,微微一抬手,便毫不犹豫地放开了韩锋。   需知此刻的局面,面对希夷真人和韩锋二人,谢封轩父女分明落了下风。全靠他方才出奇不意地制住韩锋,方才逆转战局。而今却是说放人便放人,毫不拖泥带水。   眼见谢封轩如此气概,如此轻易地便放开了自己手中的王牌,那希夷真人武功虽高,韩锋更是官场老手,居然都被他气势所震,不禁微一犹豫,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否要再次对他出手。   谢封轩却是当机立断,再不理会他们两人,拉过谢贻香便往楼下走去。楼下围观的百姓见他们父女两人出来,顿时认出是谢封轩谢大将军,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齐向谢封轩屈身问安。谢封轩只是微微点头,转眼间就拉着谢贻香穿出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谢贻香这才挣脱开谢封轩的手,冷冷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谢封轩笑道:“不过是朝中的一点纷争罢了,不必在意。”   谢贻香冷笑道:“一点纷争?当时就连我都看出了情形的凶险,我们两人差点就要命丧当场。”   这话倒是毫不夸张,方才谢封轩要是没能及时出手,自己被希夷真人的气息所迫,浑身无法动弹,只怕早已遭了那韩锋的毒手。而身在场中的谢封轩只要稍有分心,立刻便会被希夷真人有机可乘。   谢封轩却是傲然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爹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眼前即便是千军万马,谢某人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些鼠辈。”谢贻香冷冷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倒真想看看,你谢大将军孤身一人,有什么手段去对付那千军万马。”   谢封轩微微摇头,一笑不语。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已沿着秦淮河已走过好几条街,来到朱雀桥上。再往南便是乌衣巷,如今已变作一干文武大臣的府第,刑捕房却是在东面。   谢封轩心知谢贻香不会同他回大将军府,便说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刑捕房。”谢贻香淡淡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我能照顾自己。”   谢封轩叹了口气,望着桥下的秦淮河叹道:“想不到时隔两年,你还在和我赌气。”他伸手指着夜色下的乌衣巷,缓缓说道:“记得你很小的时候,那时天下还未安定,爹身在战场无暇分心,只得把你留在苏州外公的家里。谁知你却因钦佩昔日住在此地的王谢之家,对那魏晋风骨向往之极,一直和外公吵着要来金陵。”   谢贻香听他提及往事,心中不禁一软,嘴上却不放松,淡淡地说道:“那又如何?”谢封轩苦笑道:“‘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同样是旧金陵、古秦淮,你又何苦对爹这般刻薄?”   听到谢封轩将自己比作谢安,谢贻香心中强忍住笑,脸上却泛起怒色,说道:“这些年来,你在朝中可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母亲去世多年,你却也依然孤身一人……我身为晚辈,有些事情原本也不该过问……。”   谢封轩没料到自己的女儿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大感诧异,问道:“哦?难不成你与我赌气,却是有其他的缘故?”   谢贻香轻轻咬着下唇,但觉夜凉如水,万籁无声。他们父女两人刚从死里逃生,然而那希夷真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必然不会就此罢休,要是自己还将此事憋在心里,说不定将来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大姐她国色天香,德才皆备,自幼醉心于学问,常以洪度、易安为楷模,立志要做出一番成就。可是最后却被你送进了宫中,远嫁燕赵之地,断送了她毕生的梦想。哼,要不是大姐反过来为你说话,我当时就要和你翻脸。”她语气逐渐转重,继续说道:“二哥是翩翩君子,志虑忠纯,最厌恶血腥暴力。谁知两年前你再一次自作主张,将他送到了漠北之地的军中任职,去对抗前朝余孽。在你做出这些安排之前,可曾替他们想过?可曾问过他们的意愿?你要为国尽忠,没人可以反对,但是你凭什么要你的子女赔上他们的一生,来巩固你的丰功伟业?”   这番话已在谢贻香心中憋了好多年,此刻尽数吐出,心中大是舒畅。谢封轩越往下听,脸色越是沉重,隐隐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长叹道:“贻香,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你还不能明白。”他望着远方摇曳的灯火,悠悠说道:“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看似风光无比,但如若一朝失势,只怕便要鸡犬同灭了。爹如今已然身在其中,很多事如果不去保全自己的地位,一旦滑落下来,立刻便会遭人痛下毒手,只怕我谢家一脉也再无法存活于世。所以为了谢家上下这六十九条性命,家中所有的人,都难免都要做出些牺牲。”   谢贻香听他老生常谈,不禁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朝廷凶险,为何还不肯放下这一切,早日抽身而退?当今天子刻薄寡恩,心狠手辣,就连号称天下第一智者的青田先生也不能善终,你去年刚过完五十大寿,还能有多少心力来应付这些明枪暗箭?”   谢封轩哈哈一笑,说道:“贻香,身在官场,不是你想退便能退得下来的,有些东西一但拿在手里,就再也没办法将它放下了。更何况你们身为我谢封轩的儿女,自当以天下为己任,肩负起自己的职责,怎能因为前路凶险就选择逃避?”   谢贻香摇了摇头,说道:“我有我自己的志向,不是为你而活,更不会继承你的事业。”谢封轩默视着自己女儿的双眼,终于叹了口气,再不言语,只是默默拉起谢贻香的手,往刑捕房方向缓缓走去。   谢贻香微微一震,望着父亲泛白的双鬓,这次终于没有再挣脱父亲的手。 第15章 自请入狱设圈套   父女俩还没走到刑捕房后门,远远便望见总捕头庄浩明在门口的那两尊石狮间来回踱步,显是十分焦急。眼见到谢封轩父女两人走来,庄浩明顿时面露喜色,匆匆抢上几步,施礼道:“下官拜见大将军,眼见大将军身体无碍,当真欣慰得紧。”   谢封轩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地说道:“庄大人别来无恙啊。想不到我把女儿送到你刑捕房来历练,却如何越学越坏了?”   谢贻香听了这话,脸上顿顿时一红,不禁低下头去。庄浩明却是一脸茫然,问道:“大将军此话怎讲?”谢封轩笑道:“堂堂刑捕房的总捕头,却非但不教我女儿捉贼,反倒教她做起贼来?此刻既被我识破,又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庄浩明还没反应过来,谢贻香已扬声说道:“不关庄大人的事,偷九龙玦是我自己的主意。”   庄浩明何等精明之人,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满脸哭笑不得。原本他要放谢贻香进天牢探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然而他却一心想要让这对父女和解,这才叫谢贻香求助于她父亲。哪知这丫头居然油盐不进,想来是回家将谢封轩的九龙玦偷了过来,当真是倔强得紧。   旁边谢贻香已沉着脸摸出那块至高无上的九龙玦,正待交还给谢封轩,谢封轩却摇头笑道:“天下谁人不识我谢封轩?我这张脸便远胜九龙玦。你既然有本事拿去,那便归你所有了。”   庄浩明也在一旁帮衬道:“你爹说的极是,你还是将此物留在身上,以便他日有不时之需。”   谢贻香还要推辞,谢封轩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今夜你早些休息,我和你庄叔叔还有些话要说。”谢贻香白了两人一眼,只得收下九龙玦,一言不发地推门入内。   等谢贻香走进刑捕房后门,庄浩明估摸着她走远了,这才悠悠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如今的这些晚辈,倒是越来越聪明了,却也越发自以为是了。”话音刚落,只见谢封轩脸色一变,张嘴便喷出一口血来。   庄浩明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相扶,却见谢封轩微一挥手,说道:“小伤罢了,不必在意,我怕这丫头担心,这才强忍至今。如今这口淤血既出,那便已无大碍。”   庄浩明见他吐出的那口血颜色极深,隐隐泛出紫色,显然是内息运作之下,伤势已化做了淤血,心知他所言非虚,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想来想去,这京城之中除了你那未过门的女婿,只怕再没人能够伤得了你,莫非是你们两人一言不合,这才大伤翁婿之情?”   听庄浩明出言调侃,谢封轩也笑了起来,摇头说道:“老庄,你的官越做越大,不料骨子里却还是和年少时一般幽默。不过这次你猜错了,伤我的乃是紫金山上那位老兄。”庄浩明脸色微变,惊道:“希夷真人?这老妖怪居然还没死?”   谢封轩沉吟道:“这位老兄倒也不足为虑,论功夫我虽不及他,但若是以性命相搏,天下间只怕还没我谢某人杀不死的人。我所担心的乃是他的太元观,还有他们收容的那上千难民,一旦有所变动,只怕以京城目前的防御……”说到这里,谢封轩便没往下继续说。庄浩明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他们拉你入伙了?”   谢封轩不禁哈哈一笑,说道:“这你倒不必担心,我俩是何等交情?倘若是我心存他念,要去另攀高枝,当然要拉上你一起,更不会瞒着你。”   庄浩明被他说得有些尴尬,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既是如此,你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眼下皇帝对你的猜忌极重,表面上你仍旧是大将军,可手下却连一个兵卒也没有。此时你纵然能高瞻远瞩,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倒不如还是想想怎么自保才是关键。”   听了这话,谢封轩即便再如何洒脱,也不禁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谢贻香昨夜就没能睡得安稳,又经此一日奔波,到此刻早已是疲倦不堪。她正要宽衣就寝,却听敲门声起,庄浩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柔声问道:“侄女今日外出,可曾见到那人?”   这一天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谢贻香这才想起自己去天牢求教于雨夜人屠之事,难怪庄浩明一反常态,居然深夜不眠,在刑捕房外苦等自己回来,自然便是为了此事。   她连忙请庄浩明进屋坐下,从屋角翻找出了个茶杯,给他倒了杯茶。待到庄浩明坐的稳当,这才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在天牢中遇到的一切告诉庄浩明。   庄浩明听到雨夜人屠的死讯,脸上顿时泛起一阵奇怪的神色,一半是惊讶,一半却是疑惑,将所有的细节一字不漏地盘问了一番。待到谢贻香嘴里再没有新的信息后,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闭目说道:“施天翔这人,虽然一生作恶多端,但似这般死法,倒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只是从今以后刑捕房便少了个破案的依仗,想来多少有些可惜。”   谢贻香忍不住询问道:“侄女听那牢头高百川说,那第五层天牢中还关押着一个远胜于雨夜人屠的奇人,记得大人昨夜也曾特意关照过我要当心此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庄浩明依然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此人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哼,不过话说回来,只怕这天底下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甚。”   听他这般作答,自然是不想将详情告知自己,但口气却似乎有些松动。谢贻香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既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叔叔便是告知了我关于他的事,那又有何妨?再说那牢头将此人吹捧得如同诸葛在世,似乎比本朝的开国智者青田先生还要厉害,侄女很是不服气。”   庄浩明这等老辣之人,又如何不知谢贻香是在激自己开口,但一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胡说八道,此人哪配和诸葛孔明、青田先生相提并论?这个人生来就只会躲在背后,暗地里搞些阴谋诡计,一生一世都见不得光的。”   他说到这里,话匣一开,忍不住又侃侃说道:“据说此人和我们皇帝一般,自幼生长于佛门之中,不但博闻强记,心智也是极高,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到江湖上来厮混,那就不得而知了。此后江湖上便有传闻,说他身怀异术,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也不知道是江湖中的无知之辈胡说八道,还是他自己造谣传出的鬼话。依我看来,此人不过是个藏在幕后做尽坏事,却连名字都不敢留下的胆小鬼罢了。”说罢,庄浩明竟有些愤愤不已。   谢贻香见他不再说下去,连忙恭维道:“这人再怎么厉害,自然是逃不出叔叔的法眼,不然又怎会被关押在那天牢深处。”   庄浩明似乎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说道:“这个……这个说来倒是惭愧,大约是两三年前,此人孤身前来刑捕房自首,招供了几件偷鸡摸狗的小案,自愿伏法入狱。那时你还没来我刑捕房,自然不知道,就连我当时也以为只是个偷鸡摸狗的小毛贼,也不怎么在意,叫人收押了便是。谁知没过多久,刑捕房在江湖上的暗线便传来消息,我才知道前些日子来自首的这个小毛贼,便是那个做尽恶事的神秘人。”   “然而可恼的是,我刑捕房顺藤摸瓜,虽然一致断定他便是数桩大案背后的始作俑者,却没一个人说得过他,个个都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后来我们便对他用刑,谁知刚一动刑,这人变昏死过去,即便是烈火焚烧也唤他不醒,一睡就是十几个时辰。最后大伙无计可施,我只得私做决定,将他判作了终生囚禁,径直打入了那天牢的第五层。哼,那天牢的第五层你也见识过,任凭他有飞天遁地的本事,此生也别想有重见天日之时。”   想不到此人原来如同那雨夜人屠一般,也是自首入狱,眼见庄浩明那副愤怒又有些失落的模样,谢贻香心中大是好笑,脸上却正色问道:“那此人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莫非同那雨夜人屠一般,也是心智有问题?”   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当时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为不过是聪明人的通病,想凭借投案自首,在世人面前露一露脸罢了。谁知他入狱不到半月,朝廷就突然下令彻查乱党,剿灭当年同我们皇帝共争天下那些残留的余孽,先后竟然牵连上数万人,就连朝中官吏也有大数被诛,当真可谓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此人先一步认罪伏法,被囚于那天牢之中,反倒因此躲过了这一劫。”   谢贻香听得怦然心动,前年诛杀叛党的惨烈自己是亲眼所见,至今还心有余悸,甚至不敢去回想。倘若此人自首归案的目的,真如庄浩明的推断,那此人的确是可怕之极了。要行此举,不仅要预先得知皇帝的意图,还要有足够的把握让刑捕房拿自己没办法,然而相比之下,最难得的还是此人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巧妙的办法,悄无声的地避开了这场杀戮。   只听庄浩明又说道:“此人认罪之时,供认的名字叫做言思道,言语的言,思虑的思,道理的道。可是经过我们反复的查询,根本没有此人的记录,可见这必定又是他捏造出的假名。”   “言思道……言思道……”谢贻香将这个名字默念了数遍,突然有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却又什么也说不上来。   庄浩明见她不再发问,终于松了口气。今晚他至今未睡,强撑至今早已睡眼朦胧,当下便站起身来告辞。谢贻香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相送。却听庄浩明猛然一声大喝,两只三角眼中精光直放,仿佛有两把利剑射出,把谢贻香吓了一大跳。   但见庄浩明狰狞着一张脸,脸上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嘴里喃喃念道:“不对……完全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第16章 魔王现世踪飘渺   庄浩明嘴里不停地念叨,脚下已大步踏出,在谢贻香房中踱起圈来,继而虎虎生风,越转越快。谢贻香不明所以,惊叫道:“叔叔,你……”   庄浩明毫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言语,仿佛入魔似的继续在屋里绕圈,劲风直带得房中的桌椅纷纷翻倒。等他转到第二十三个圈时,心里已是一片雪亮,满脸恐惧地盯向谢贻香,嘶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你见到的那个高百川,是什么摸样?”   谢贻香被庄浩明疯癫的举动感染,强自镇定道:“那高百川脸色苍白,似是太久不见天日,虽只有四十来岁年纪,却是满脸皱纹……”她话还未完,庄浩明已脱口骂道:“我真是愚蠢至极,‘一入凡尘,百态无相’,乔装易容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除了外貌之外,那高百川还有什么特异之处?”   谢贻香心中一动,隐隐有些明白庄浩明的意思,连忙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脱口说道:“抽旱烟……他一直抽着旱烟……”听到这话,庄浩明猛一拍手,大喝道:“错不了,高百川我认识,他只爱喝点小酒,从来都不抽旱烟,你见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   慌乱之下,庄浩明也顾不得自己的言语措辞,说什么“不是他。而是他”,谢贻香却立刻明白,惊道:“你是说我见到的那个……那个牢头,不是高百川,而是那个人……那个言思道?”   庄浩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平日里天塌不惊的他,此刻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如你所见所闻,这其中有个最大的破绽,那便是雨夜人屠这等重犯既然死于牢中,身为第五层牢头的高百川如何会不知晓?那每天给囚犯送饭的牢子,即便见不到囚犯的模样,一旦见到饭菜分毫未动,也必定会向高百川禀告。你方才说检验过施天翔的尸体,早已死去一个多月,如果那是真正的高百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贻香心乱如麻,颤声说道:“难怪这趟天牢之行,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原来如此……”此刻她再细细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自己在天牢中的见闻确实有些异常,除去庄浩明说的这个破绽,那高百川另外还有好几处不合情理的地方。好比他身为那里牢头,却不知道雨夜人屠一直在与刑捕房合作;又好比他开始对那雨夜人屠还极是害怕,但一来到雨夜人屠的囚室外,却又毫不犹豫地带头钻了进去——自己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不是他早就知道雨夜人屠已死,那就是他对雨夜人屠的害怕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无论是哪种理由,这高百川都有问题。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问道:“那我所看到的雨夜人屠的尸体……”庄浩明接口冷笑道:“依我看来,他带你去的根本就不是施天翔的囚室,而是他自己的囚室,也就是以前关押他自己的那间。想那天牢的第五层错综复杂,你自然分辨不出其中真伪。那施天翔即便不认识言思道,也必然认识高百川,若是让你见到真的施天翔,只怕立刻便会揭破他这一连串的骗局,所以他才不得不伪装出施天翔已死的假象。至于你见到的那具尸体,恐怕那才是真正的高百川。”   谢贻香顺着庄浩明的思路把整件事想来一遍,确然如庄浩明的推测无疑,越想越是可怕,竟不知如何是好。庄浩明又说道:“据你所说,那言思道曾逃出囚室来见过高百川一面,怎么可能只提了些古怪的要求,便轻易将高百川放过了?恐怕就在那时,他已取了高百川的性命,将尸体放进关押自己囚室里,继而摇身一变,伪装成了高百川的模样。”   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那个什么言思道在黑牢下独处几个时辰,谢贻香心中发毛,甚是后怕,问道:“他……那言思道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还要扮作高百川留在那里?”   庄浩明冷笑说道:“这还不简单?因为无论多么高超的易容术,也绝不可能完全将自己模仿成另一个人。这言思道虽精于易容之术,却只能扮成世上并不存在的人来掩盖自己的身份,所以他的伪装,根本无法骗过认识高百川的人。再者即便是高百川本人,进出天牢也必须经过严厉的盘查,言思道虽已恢复自由之身,却根本没有可能离开天牢,只得留在那里等待时机。”   听到这里,谢贻香心中巨震,已明白了庄浩明的意思。果然,庄浩明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于是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九龙玦在手,上可纵马皇城,佩剑宫廷,下可诛杀百官,赦免死囚。你手持九龙玦前往天牢,就算当场释放所有囚犯,也没人敢阻拦于你。与其说最后他一路将你送出天牢,倒不如说是你一路将他带出了天牢。”   原来是自己把那个言思道带出了天牢,谢贻香浑身一震,顿时瘫倒在椅子上。   事情果然不出庄浩明所料,刑捕房连夜寻访,连同天牢守卫一并仔细盘查,那言思道早已不知去向。而关押他的囚室墙上,用饭菜的残羹写道:“庄老儿,我去也。”   但庄浩明的推测也不完全正确,真正的高百川的确是被关押进了言思道那间囚室,却并未身亡,只是饿的奄奄一息。而那“雨夜人屠”施天翔的确已经死在了牢中,谢贻香所见正是雨夜人屠真正的尸体,只因那高百川被囚,所以雨夜人屠身亡的消息也就没有流传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众人在检验雨夜人屠的尸体时,那尸体突然诈尸飞起,将一名狱卒吓得心胆俱裂,当场身亡。后来经刑捕房号称“抽丝剥茧”的验尸官薛之殇的检验,才发现原来雨夜人屠在临死之前,竟用阴寒的内力将浑身的骨骼缩了起来,那天牢的第五层深处地底,本就异常寒冷,低温之下他的骨骼便一直维持着收缩的形态。等到众人靠近,尸体的骨骼遇到人体带来的热气,随之解冻,自然也就舒展开来,出现了所谓的诈尸。当时谢贻香和那“高百川”来到雨夜人屠的囚室当中,若是再呆得久些,自然也会遇到这般景象。   后来经庄浩明的推断,众人才想通了当中的缘由。想必是那雨夜人屠一辈子都在冥思如何杀人,自从他再想不出新的方法后,便来投案自首,谁知在天牢里待了十多年,到头来他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新的方法,却是用死后的诈尸来吓唬杀人。似这般推断,那么名动一时的“雨夜人屠”施天翔多半是在牢中自行了断的。   然而相比雨夜人屠的死,言思道的逃狱才是关键。从数百年前这座天牢修建至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完好无损地从这里逃了出去。幸亏这言思道是庄浩明私下囚禁,并未上报于朝廷,此番逃狱才没引起太多官场上的牵连。   证实完这一切后,庄浩明却没有责备谢贻香,反而安慰她道:“此事错不在你,倒有大半在我身上,若不是叫你去见雨夜人屠,又或者我亲自带你进天牢,你也不会阴差阳错地偷来九龙玦,让那言思道有机可乘。”说着,他望着那曾经关押言思道的那间囚室,感慨道:“其实就算你今天没有来这天牢,这家伙还是会逃出来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只恨我过于低估他,想不到这天下第一的牢狱,到底还是关他不住。”   谢贻香痛定思痛,沉声说道:“我爹说过,只要是人,就必然会犯错误,若是自己无法挽回这个错误,那就多做些正确的事请来补偿。请大人放心,终有一天,我必定亲手将言思道带回天牢。”   庄浩明只觉满嘴苦水,长叹道:“想不到为了区区一个撕脸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出了一个魔王。世人何罪?苍生何辜?” 第17章 登门拜访露轻佻   转眼已是数天过去,谢贻香连刑捕房的门都没出过,只是失魂落魄地待在她那间破旧的小屋里。   这些天来,她满脑子都是些胡思乱想,什么幼年好友,什么撕脸魔,早就被抛诸于脑后。想不到自己竟闯出了这等弥天大祸,回想起那秃顶老者的话,莫非这言思道便是那什么太岁星下凡,要来为祸世间?如果真的是那样,自己岂不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知不觉间,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谢贻香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只得心不在焉地打开门来。   门外却是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看衣着打扮也是刑捕房中的捕快。来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满脸虬髯根根似针,甚是英武,见谢贻香将门打开,当即高声说道:“快带我去看看那些尸体。”   谢贻香恼他无礼,无精打采地说道:“什么尸体?”虬髯捕快微怒道:“别磨磨蹭蹭的,你若还想抓那个什么撕脸魔归案,便赶紧带我去验尸。”   “撕脸魔”这三个字仿佛一道雷电划过谢贻香脑海,那个封人死穴,再将脸撕裂开来的杀人魔头重新浮现在她眼前。这几天她因为言思道逃狱一事弄得魂不守舍,此刻被这虬髯捕快喝破,一时间仿佛回过神来,顿时想起来:“是了,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将那撕脸魔缉拿归案。”   然而眼前这虬髯捕快甚是面生,谢贻香心中不禁起疑,暗道:“刑捕房的对此案一直虚与委蛇,怎么会突然有捕快来找自己谈论此案?”目光转动间,她立刻发现那虬髯捕快的腰间斜插着一支乌黑的铁制烟杆。   一股莫名的恐惧顿时涌上谢贻香的心头,她急忙退开几步,反手抓起了枕边的乱离。   那虬髯捕快见她此举,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冷嘲道:“什么‘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好大的名头。想不到堂堂刀王传人,临阵对敌时,还要先找自己的刀。”   谢贻香脸色一红,这还是技成以来第一次人刀分离,方才对方若是乘机下手,后果不堪设想。她连忙定下神来,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此处是刑捕房,我只需大喊一声,上百名高手顷刻便到,任你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也要命丧当场。”   虬髯捕快“呸”了一声,笑骂道:“少说跟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还要不要抓撕脸魔?你要是还想为民除害,那就乖乖听我的吩咐。”   谢贻香原本只是见到他腰间的旱烟,从而产生出的直觉,此刻听到这捕快的话语,她已有七分把握认定眼前这虬髯捕快便是那个人,心中急忙盘算起对策来,嘴里却反问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这句文绉绉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虬髯捕快又是哈哈一笑,傲然说道:“我生平从不亏欠,你助我出狱,我替你抓贼,从此以后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罢,两不相干。你如果非要在此刻揭破我的身份,我敢保证,你必定会后悔一辈子。”   谢贻香心中巨震,乱离已出鞘在手。眼前的人果然便是那个言思道。想不到他居然扮成了捕快,大摇大摆地来刑捕房挑衅,当真是自寻死路。然而对方说完这话,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一时间,谢贻香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涌上喉咙,却只说出三个字来:“跟我来。”   秋阳当空,天高云淡,满地堆积的落叶中,隐约透露出一股寒意——不是身寒,而是心寒。   谢贻香惴惴不安,要知道此刻和她并肩而行的那人乃是朝廷重犯,若是被人发现,自己轻则罢官免职,重则问罪下狱,甚至还会祸及到谢家一门。   相比之下,捕快装扮的言思道却是一脸轻松,好不自在。一路上如同观鱼赏花,还主动招呼沿途遇到的捕快,好几次把谢贻香吓得花容失色,险些露出破绽。   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听从言思道的吩咐,带他前往存放尸体的地窖验尸。是因为连庄浩明自己也说无法证明这言思道的罪行,所以他或许并不是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又或许是因为自己一心要缉拿撕脸魔归案,如今毫无头绪,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不得不和他暂时妥协?   谢贻香心中乱作一团,突然回想起那日天牢之中,这言思道曾假扮“高百川”,大言不惭地自我夸赞说:“……下可化身千万,迷惑人心……”,莫非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竟被他迷惑住了?   她正胡思乱想,身边的言思道忽然低声笑道:“其实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理应互帮互助,相亲相爱。试问我要是反咬一口,说你是故意将我从天牢中放出的,你猜会有什么后果?”   谢贻香本就心乱如麻,听到这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却只能低声骂道:“谁跟你相亲相爱?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谁的下场更惨些。”   言思道诡异地一笑,说道:“谢三小姐息怒,是我说错话了。将我放出天牢,其实并不是你自己的主意,而是你爹谢大将军的主意,所以你才能手持九龙玦前来搭救。嘿嘿,你说要是我这番话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我俩的下场谁更惨些?”   谢贻香不禁打了个冷颤,吓得满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杀戮极重,自本朝一统天下这十多年间,大半功臣无端被诛,甚至还祸及亲友。就连和谢封轩齐名的一代名将毕无宗,人称“不死先锋”的毕大将军,也莫名其妙地暴毙于军中,朝廷至今还没有合理的解释。还有那公认的天下第一智者青田先生,只因一个“居处有龙气”的理由,便被皇上赐了一丸毒药,抑郁而终。   如今的朝廷中,要不是那身为丞相的宁慕曹结党营私,在朝中出尽风头,暂时吸引住了皇帝的目光,只怕早就轮到谢封轩大祸临头了。言思道此刻随口说的这几句话,要是真传到皇帝耳中,只怕谢家一门上下六十九条人命,立刻便是危在旦夕。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狠狠地瞪着言思道,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言思道眼见把她吓成如此模样,得意地一笑,柔声说道:“你大可放心,我说过我们应当互帮互助,相亲相爱,我这不正帮你缉拿撕脸魔,你又何苦老想着要置我于死地?”   谢贻香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拔出乱离来,把眼前这人斩杀于当场。那言思道却又得寸进尺,嬉皮笑脸地说道:“你大可放心,既然我已插手此事,明天日出之时,那撕脸魔自然便会绝迹于这金陵城中。你且暂做忍耐,等到那时再过河拆桥,岂不是可以名利双收?” 第18章 玄机深埋藏地窖   谢贻香强自压下怒火,冷哼了一声,忽觉眼前一暗,日光已被四方笔直的梧桐遮挡了大半,只有少部分射透了树干上的枯枝,斑斓点点地映照在一道黑色的铁门上,那便是刑捕房中停放尸体的地窖了。   如今正是午间用餐之际,地窖附近更是冷清,只有两名捕快坐在门前的地上谈天。眼见谢三小姐带来个虬髯捕快,两人急忙站起身来请安。谢贻香三言两语打发掉那两名守卫,带言思道进了地窖。等她反锁上门,心中那块大石才落地,稍微松了口气。   但见黑暗中迸出一豆火苗,一个火折子出现在言思道手中,依次将地窖四方的油灯点燃。谢贻香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言思道,眼见他这般捕快装扮,和那日在天牢中所见的“高百川”大不相同,不但身形外貌差异极大,就连举止神态也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听他亲口承认,谢贻香到此刻还不敢确信此人就是那天见过的“高百川”,看来庄浩明说他“精于易容之术”,果然不假。   那言思道点燃地窖中的油灯后,便转过头来,正好迎上谢贻香的目光,谢贻香急忙转开目光,说道:“我刑捕房里根本就没你这号人,适才要是被人盘查出来,单凭冒充捕快这条罪行,便容不得你狡辩,当场就可以将你诛杀。”   言思道笑道:“我这叫做‘狐假虎威’,托谢三小姐的洪福,就像那天你送我出天牢一般,跟在你身后,有有谁敢来多事,无故前来盘查谢大将军的千金?”说着,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一路上行来,知道我身份的便只有你而已,可你却又舍不得杀我……”   谢贻香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急忙打断他的话:“你这叫‘狗仗人势’,试问刑捕房戒备深严,就算是在职官吏也要经过盘查,登记之后方可入内,你是怎么钻进来的?”   言思道听出她话里的讥讽,倒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倒是真想钻进来,那可省事得多了,只恨这刑捕房四周连狗洞都找不到一个,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勉为其难翻墙进来。这不,还挂破了我的衣服。话说你这刑捕房虽是铜墙铁壁,却也顾及不到后院那一干捕快的住所吧?要是连这些地方都密不透风,那些做饭洗衣倒夜香的打杂人等又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思索半响,顿时恍然大悟,言思道从后院偷入刑捕房,必定是沿路以‘寻访谢三小姐’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一路寻问到自己的住所。旁人见他是来寻访自己的,就算起疑,也因为谢封轩的缘故,不敢详加盘查。果然是‘狐假虎威’之举。然而转念一想,那天牢重地都被他逃出来了,区区的刑捕房自然也拦他不住。   只听言思道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说来倒也奇怪,堂堂谢家三小姐,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去享受,偏偏要在刑捕房那间破屋里受罪,莫非你有什么怪癖?”   谢贻香忍无可忍,“唰”的一声,腰间乱离已离鞘而出。言思道见她拔刀,吐了吐舌头,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这地窖里的上百具尸体,全部都是被撕脸魔杀的?”   谢贻香听他突然提及正题,心中的怒火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得用刀一指,冷冷说道:“撕脸魔至今为止,先后残杀了三十七条人命,由于各种原因,此处只剩这六具尸体。”   言思道“哦”了一声,将谢贻香所指几具尸体的掩尸白布尽数拉开,低头查看起来。谢贻香见他一脸轻松的神色,心中有气,忍不住讥讽道:“这六具尸体都经过我刑捕房的验尸名家‘抽丝拨茧’薛之殇的详加检查,我也先后检验过三遍。你如果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问我,我却不一定回答你。”   言思道微微点头,随口问道:“那我问你,凶手是用什么方法将他们的脸撕裂开来的?”   谢贻香冷笑一声,说道:“死者脸上有左右两道裂口,从嘴角一直延伸到两边的太阳穴,撕裂处肉如帛裂,错落有致。然而却并非如传言中所说,是被凶手‘撕’开的,而是发力震裂出的伤口。根据薛老师的推测,凶手可能是用手抵住被害人嘴角,再催动内力将他们的脸崩裂开来。”   说到这里,谢贻香微一犹豫:“若是如此,那么凶手所使用的应该是一种寸劲发力的内力,属阴柔一派,然而这股劲力发出之后势如奔马,又呈现出刚阳霸气。我们联系上凶手那奇特的封穴手法,所以推测其武功应当不是中原一脉。”说着,谢贻香的语气更加犹豫,补充道:“但我以为凶手也可能是用一种特殊的器物将他们的脸撕开……”   言思道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什么器物?亏你想得出来,当然是手。”谢贻香沉吟道:“确实,我想来想去,倒也没有哪种兵刃能造成这样的伤痕……”   言思道站起身来,望向谢贻香,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且来问你,既然你说凶手是用手拉住被害者的嘴角,那请问三小姐,凶手用的是手的哪个部位?”谢贻香不解地说道:“那还用问,自然是手指。”   言思道指着就近的一具尸体,继续问道:“那么劳驾你解释一下,这具尸体脸上的两道伤口,为何会是一粗一细?”谢贻香皱起眉头,说道:“这一点刑捕房早已发现,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   言思道冷笑道:“一具尸体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可这里的六具尸体都是同样的状况,右边脸上的伤口裂痕,要比左脸的伤口略大,对于这一点,你还不明白么?”   谢贻香似乎抓到了些什么,低头沉思,试探着说道:“伤口粗细不一,那是因为人的五根手指粗细有别,发力造成的伤口自然就会产生差异。这些尸体都是这般情况,那说明凶手的手法是一样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言思道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说道:“那我问你,一只手的五根手指,粗细是怎样的?”谢贻香道:“五根手指的粗细区别不大……拇指最粗,尾指最细,其余的食、中、无名三指几乎一样……”   言思道却甚是焦急,不等她说完,已伸出右手盖在一具尸体的脸上,不耐烦地喝道:“你看是不是这样?”   谢贻香连忙望去,但见言思道的右掌盖住一具尸体的面部,拇指正好放在尸体脸上右边伤口的起始处;尾指微曲,放在左边伤口起始处,而这两处伤口的起始处,也正是原本两端嘴角的所在。她豁然开朗:被害者脸上伤口的粗细差异,多半便是因为凶手用的是拇指和尾指的缘故。若是如此,那必然是同一支手上的拇指和尾指才合乎情理,正是言思道此刻的动作。   谢贻香惊喜之下,不禁脱口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凶手用右手的拇指和尾指,撑住被害者两端的嘴角,再催动内力将脸震裂,所以死者两边脸颊上的伤口粗细不一……”   却听言思道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莫非刑捕房教导出来的捕快,都是你般水准?我并不是叫你看我的拇指和尾指。”   他嘴里说着,拇指和尾指不动,食、中、无名三根手指在尸体脸上轻轻敲打起来,说道:“凶手用拇指和尾指撑开嘴角的同时,另外三个手指在干嘛?挖被害者的眼睛?捏被害者的鼻子?”   谢贻香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不解,只见言思道右手微动,将中间三根手指头径直伸入死者口中,问道:“你明白了么?”   谢贻香心中一震,惊道:“凶手把手伸进了他们嘴里!” 第19章 拨云见日趁今朝   谢贻香话一出口,顿时灵感不断,继续说道:“凶手用拇指和尾指撑开被害者的嘴,将食、中、无名三根手指探入口中,目的是要从死者嘴里拿取东西。”   想到这里,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在谢贻香脑海中打响。原来这便是撕脸魔的动机所在,一直困扰刑捕房的难题,居然被言思道三言两语随口说破,谢贻香兴奋之余,隐隐对眼前这人生出一丝钦佩之情。   言思道却是古怪地一笑,自言自语道:“从死者嘴里拿东西?嘿嘿,看来你还不算太笨。”谢贻香见他伸手在掩尸布上拭擦了几下,重新盖上尸体,看来是要准备结束这次验尸了,急忙问道:“凶手究竟从被害者嘴里拿了些什么?”   言思道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什么都来问我,我又该问谁去?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凶手肯定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谢贻香不禁追问道:“何以见得?”言思道无精打采地说道:“三小姐这一问真是好笑,凶手要是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又怎会气急败坏,恼怒之下收手时乘势发力,以拇指和尾指将死者的脸震裂开来,从而得到‘撕脸魔’这个名号?”   两人从地窖出来,言思道便迫不急待地点燃了腰间的旱烟,大口猛吸起来。   谢贻香见他贪婪地吞吐着烟雾,满脸兴奋的神情,仿佛濒死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忍不住说道:“古人云:‘甚爱必大费’,就算我不杀你,你迟早也会死在这口嗜好之下。”   言思道悠然道:“若是没这口嗜好,纵然能长命百岁,又有什么趣味?”谢贻香暗咒一声,正色说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言思道毫不思索,说道:“送我出去。”   当下两人默默无语,一路上言思道只是默默地吸着旱烟,似乎心事重重。刚踏出刑捕房,他便向谢贻香挥手作别,举步扬长而去。   谢贻香见他说走就走,急忙叫道:“你要去哪里?”言思道脚步不停,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该查什么便尽快去查,要解答你心中的疑惑,那就去选择一名死者,只管往深处查。”说罢,转眼就消失在冷清的街角。   谢贻香追出几步,立刻停了下来,心想:“我堂堂刑捕房捕快,莫非真要靠这个朝廷重犯相助才能破案不成?既然他一声不响地离去,我又何必挽留?”她陡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对这言思道生出了一丝依赖,她急忙甩了甩头,收回思绪,想道:“如今既已知晓了撕脸魔的动机,此案再不是毫无头绪,只要往这个方向顺藤摸瓜,破案必是迟早的事。”   然而转念一想,言思道的分析虽是大有突破,但仅凭“从嘴里拿取东西”这个结论,案情依然是一片迷茫。那些被害者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撕脸魔痛下杀手?是舌头?还是牙齿?被害者嘴里显然完好无损,撕脸魔自然不是为此而来。   猛然间一个极其大胆的假设涌上谢贻香心头,虽然这个假设有些不可思议,但谢贻香却极具自信,仿佛已洞悉到了此案的关键。回想起言思道临别时说的“选择一名死者,只管往深处去查”,她略一思索,立刻想到了缅榕。   既然缅榕是最近的一名死者,又是自己的幼年好友,理当由她入手调查。她立刻从刑捕房马厩中牵出一匹骏马,恨不得立刻证实自己的假设,心急如焚之下,便策马狂奔起来。   京城之中虽严禁骑马,但都尉府和刑捕房执行紧急公务时却是例外,谢贻香眼见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那枚可以“纵马皇城”的九龙玦,更是放心大胆,直奔城南的乌衣巷而去。   此时已是午后时分,疲倦的阳光无力地散落,照耀着萧索的街道。路上倒有几个行人识得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纵马而来,匆忙躲到一旁,悄声议论起来。   谢贻香转过街角,却有两名巡街公差喝得大醉,迎面而来。两人眼花耳热之际,谢贻香又没穿刑捕房的工服,一时竟没认出马上是谢家的三小姐,顿时破口大骂,喝到:“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京城策马。兀那女子,赶紧给我滚下马来。”   谢贻香哪顾得许多,只作没听见,继续前行。谁知那两名公差眼见谢贻香奔得近了,竟然同时将手中的铁链向她劈头盖脸地打去,要将她拉下马来。   要知道谢贻香本来就不满这些欺负百姓的巡街公差,此时见这两人无礼,自己又是理直气壮,当下冷哼一声。她伸手一招,那两名公差挥来的铁链便被她抓在了手中。   那两名巡街公差还没反应过来,谢贻香已手腕微动,那两条铁链便如腾蛇、如蛟龙,在大街上四处游摆,一阵乱舞之后,反而将那两名公差捆了起来。谢依香也不松开铁链,只管催马前行,顿时将那两名公差捆绑着拽倒在地,拖在马后滑行。   街边一干路人见谢贻香使出这手功夫,又听到那两名公差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磨蹭得哇哇乱叫,纷纷击掌大笑,高声喝彩起来。谢贻香心中得意,一直把他们拖出十几丈远,这才松开手中铁链,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哪管身后早已乱做一团。   对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将撕脸魔缉拿归案,若能早破案一刻,说不定便能多挽回一条人命。   那史官徐大人的府第,谢贻香最是熟悉不过,就在她家大将军府的隔壁,这也正是她自幼便与缅榕相识的缘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已来到了乌衣巷中。策马驶过大将军府时,谢贻香竟不做丝毫停留,心道:“听说昔日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恐怕也不过如此。”   望着徐大人的府第,她心中突然微微一惊。自己立志要缉拿撕脸魔,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替缅榕伸冤复仇,然而自从那趟天牢之行后,这几天以来自己就再也没想起过缅榕了。究竟是为了缅榕而破案,还是因为破案而想起了缅榕?她心中不禁有些迷茫。   缅榕虽是自己幼年的好友,然而长大后却相处得少了,或许是缅榕虽出生名门,又有沉鱼落雁之貌,让无数青年才俊倾心不已,然而她私下的品行却不甚佳,极难相处,是以近几年来两人才未曾约见过。想到这里,谢贻香猛一甩头,丢开心中的杂念,在徐大人的府门外翻身下马,也不通报,便径直冲进府中。   却见眼前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闪过,一名女子自徐府中迎面出来,谢贻香微微一惊,这女子她居然见过,竟是那晚在秃顶老者家里追杀淫贼吴盛西的那名绝美女子。 第20章 祛病有方符作药   那青衣少女见了谢贻香,当即微微一笑,说道:“真是巧了,我正准备去刑捕房求见,不想三小姐居然亲自大驾光临。那夜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   谢贻香说什么也想不到会在徐大人府上再次见到这女子,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模样。但见她肤色雪白,眉目如画,一点朱唇笑语盈盈,隐隐有出尘脱俗之态。然而谢家和徐家乃是多年邻居,相互间多有往来,谢贻香却从未见过这少女,此刻见她出现在此,不禁大是奇怪。   那女子见谢贻香面有惊讶,微笑道:“是我失礼了,还未通报姓名。小女子姓宁,单名一个萃字。”   她话音落处,缅榕的父亲徐大人已从堂上走了出来。这徐大人虽然连任两朝史官,却只有四十来岁年纪,见谢贻香来访,略一点头便算是招呼了,说道:“贻香,这位是宁萃宁姑娘,细算起来,还是当今丞相宁幕曹的远房的亲戚。此番她进京探亲,为避嫌疑,这才暂住在老夫家中。”   谢贻香顿时领悟,那宁丞相是朝中文官之首,和她父亲一文一武,被视为百官的表率。当今皇帝猜忌极重,大家都曾亲眼看到毕无宗和青田先生的兔死狗烹,是以宁丞相深知自己是避无可避,便四处拉帮结派,与朝中大半官员连成了一线,誓要共同进退。如此一来,皇帝若要找机会对付他,那就等于和大半个朝廷做对,继而引犯众怒,只得投鼠忌器,隐忍不发,这便叫做法不制众。   然而稍有见识之人,都太明白当今皇帝的手段了。宁丞相这一举动看似众志成城,实则是螳臂当车。于是不少人纷纷与这宁丞相划清界限,避而远之。这宁萃此番来京,寄宿在徐大人府上,多半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避嫌。   想明白这点,谢贻香不禁对眼前这个宁萃生出一丝好感,连忙答礼道:“宁小姐有礼了,那夜匆匆一面,我也不曾帮上你的忙。是了,后来宁小姐可有抓到那个……那个淫贼?”   宁萃微笑道:“三小姐说的那淫贼,乃是江湖上号称‘牛头马面’中的‘马面’吴盛西。那晚我一直追他到秦淮河边,恰逢雨停,没了顾虑,便将他击毙在那秦淮河中。那些被他欺负过的青楼女子,若知他死于这天下第一烟花之地,也该解恨了。”   谢贻香听她语气和善,甚是友好,和那晚的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人,微感诧异,一旁的徐大人已插嘴说道:“贻香你别看这位宁姑娘年纪不大,早已在江湖中闯荡惯了,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素来是嫉恶如仇。她要杀的人,必定是该杀之人。我知道贻香你虽然身在公门,却很是敬重江湖上的好汉,还望你莫要为难于她。”   谢贻香扑哧一笑,说道:“世叔多虑了,除恶即是行善,既然是行善之人,刑捕房又怎会为难她?要是那吴……那淫贼在朝廷的通缉榜上,宁小姐此番义举,还可正大光明地前去刑捕房领赏。”   徐大人听得哈哈大笑,却又想起身故的爱女,不禁沉下脸来,长叹道:“这些日子幸好有宁姑娘相伴,否则我这副残躯只怕熬不过此番丧女之痛。”眼见府中白绫高挂,一干家丁披麻戴孝,堂上还设着缅榕的灵堂,谢贻香心中生痛,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说道:“世叔,我此番前来是要调查撕脸魔的案子,想问你些关于缅榕的事。”   徐大人听到这话,反而如苍松一般站得笔直,似乎怕自己会支持不住而倒下。只听他说道:“那夜刑捕房已经例行询问过了,贻香你当时也在场,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贻香这才发现他双眼里布满血丝,心知他痛失爱女,自然不愿提及伤心之处。然而为了破案,为缅榕报仇,自己却又不得不问道:“还请世叔见谅,请你仔细回想一下,缅榕她在遇害之前,嘴里可有什么不寻常之物?”   按照言思道的分析,撕脸魔原本是要从被害者嘴里拿取什么东西,却因求之不得,恼怒之下这才撕开被害者的脸以作发泄。然而这些死者的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撕脸魔这般痛下毒手?只见徐大人一脸莫名其妙,反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贻香也知道自己这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了,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道:“那她生前可有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这句话一问出,连谢贻香自己也是一愣。撕脸魔要找的那东西或许并不在被害者嘴里,而是他们生前服食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才让撕脸魔起了杀心?要知道言思道这个假设原本就十分夸张,此刻居然还演变出了如此荒谬的想法,莫非是一开始便想错了方向?   徐大人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除了正常的饮食之外,她还真没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谢贻香仍不死心,追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世叔好好想想。”   徐大人又思索了好久,长叹说道:“贻香,你是了解缅榕的,她自幼便挑食成性,若要说她吃过过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那是绝无可能的。”   谢贻香顿时满脸失望,庄浩明曾教导过她,查案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此番自己在那言思道的引导下,虽然作出了最为合理的假设,却毕竟没能得到证实,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欢喜。   她正暗自沮丧,却听一旁的宁萃突然问道:“符水算不算?”   谢贻香还没听明白,徐大人却是脸色怪异,有些疑惑地说道:“符水?你若说的是符水,缅榕倒是有服用过,不过算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缅榕出生不过数月,一不小心受了风寒,高烧数日不退。恰好又逢改朝换代的乱世,城里仅剩下的几个走方郎中全都束手无策,于是我只好连夜前往太元观,求助老朋友希夷真人,他只是给缅榕喝了一道符水,顷刻间便病愈如初。而今要不是宁姑娘提及,我还把这事忘了,只是不知这和那……那撕脸魔杀人有什么关系?”   道家的这种被称之为“吞符”祛病之法,谢贻香倒是听说过一些。据说此法先要将祛病的咒语书录写在黄纸上面,以长明灯焚烧成灰,再混入受过仙人赐福的神水中,便成了所谓的“符水”,一经服食之后,立刻便能祛病避邪,逢凶化吉。据说录写咒语的道人法力越高,这符水便越是灵验。   然而如今又牵扯到了那个白发老道士希夷真人,事情不知不觉又指向了紫金山上的太元观。谢贻香心中虽然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若硬要说缅榕十八年前喝过希夷真人的符水,和如今这撕脸魔一案有什么关系,那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再说虽然那希夷真人不是什么善类,不久前谢贻香还亲眼见他找谢封轩的麻烦,然而徐大人和希夷真人都是历经两朝之人,暗地里有些私家,让缅榕服食过他一道符水,也在情理之中。她正疑惑间,宁萃却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据我所知,缅榕这些年来似乎一直和城外的太元观有所来往,说不定私底下有服食过几次符水,那倒也未可知。”   徐大人略一思索,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只是缅榕虽然上过几次太元观,但无缘无故的,她只怕不会去喝那什么符水。即便喝了,她应当也会告诉于我。”宁萃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谢贻香心中疑惑,却是不明所以。她又和徐大人聊了几句,再问不出什么和有用的信息,当下只得躬身告辞。   宁萃一路将谢贻香从徐府送了出来,正待分别之际,她忽然神色凝重,压低声音说道:“三小姐对太元观知道多少?”谢贻香眉头微皱,心知宁萃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下不动声色,只是反问道:“紫金山的太元观?”   宁萃点了点头,说道:“三小姐既然是缅榕小姐的至交好友,应当知道徐大人和希夷真人是故友,私下来往有二十多年了。”谢贻香微微一凛,说道:“宁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宁萃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三小姐随我来。若是我没猜错,那撕脸魔的杀人动机我已知晓了。” 第21章 龙井香酽锦书薄   两名少女并肩而行,一个天青色长裙,背负天青色油伞,风姿绰约,犹如雨后青莲;一个绯红色短衣,腰悬绯红色短刀,粉妆玉琢,恰似雪中红梅。惹得一干路人竞相观看,评头论足。   谢贻香眼见宁萃依然背着那把青色油伞,忍不住问道:“我见宁小姐身手不凡,不知是师出何门?”   宁萃笑道:“别小姐前小姐后的,三小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萃儿便是。”说着,她反手拍了拍身后的那把油伞,反问道:“三小姐可曾听说过东海普陀山?”谢贻香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宁小姐是普陀山潮音洞的高徒,失敬失敬。”   当年谢贻香跟随师父学艺时,曾听刀王提及过,说是盛唐年间,中原与东瀛、高丽互通,开辟出海上丝绸之路。而普陀山正是在这条海上丝路的必经之处,甚是繁华,于是便有一位前辈融合了三国武学之长,创出了潮音洞一派的绝技。听闻派中的男子多以扇为兵刃,女子则多用伞,讲究的是开则为守,合则为攻。   宁萃见她一语便道破了自己的师门,脸上露出钦佩之色。谢贻香看她神情,知道自己说得不错,信心一足,又继续说道:“那晚大雨不绝,宁小姐你撑伞遮雨,便取了守势,这才让那吴盛西有机可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宁萃已高高翘起大拇指,脸上却佯怒道:“三小姐依然叫我宁小姐,看来是嫌弃我,不想交我这个朋友。”谢贻香不禁笑道:“你年纪比我大,我如何敢这么称呼,倒像是使唤丫头一般。再说了,你不也一直管我叫三小姐么?”说完这句,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当下两人互报了年纪,以姐妹相称,满嘴不着边际地聊着。转眼行了大半条街,来到一间精致茶楼外,宁萃便当先领头,走这间茶楼。谢贻香跟她上到二楼,不禁笑道:“原来是这间‘香酽居’,这里的茶沏得又香又浓,闲暇时我常同师兄来此茗品,想不到姐姐也喜欢。”   宁萃好奇地问道:“你师兄便是那人称‘江南一刀’、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大名鼎鼎的先竞月么?”不等谢贻香回答,她又抢着说道:“据说他少年成名,刀法直追其师刀王,前途不可限量,和妹妹你并称为‘纷乱别离,竞月贻香’,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恨我来京三个多月,却是无缘一见。”   谢贻香听宁萃这般吹捧先竞月,还把自己也拉扯进去了,大是尴尬。眼见楼上并无其他客人,她便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入座,笑道:“他又不是某些手握民生大权的官员,要见上一面,又有何难?改日我约他出来便是。”要知道那夜两人初遇,宁萃便提到了自己师兄,此番已是第二次提及,她不禁试探问道:“是了,似姐姐这神仙般的人物,不知可有意中人?”   却见宁萃脸上微微一红,叹了口气。她从怀中摸出一张洁白的纱巾来,轻轻擦拭着桌椅,嘴里幽幽说道:“这些年来江湖飘零,我倒还真没遇见过看得上眼的男子。”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怔,心想这位宁小姐倒是骄傲得紧。宁萃将桌椅擦拭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又说道:“我和妹妹一见如故,便实话实说了,还望你莫要见怪。你师兄先竞月虽然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但据说他狂妄自大,骄横无比,因此在我眼中,他只怕还算不得完美无瑕。”   谢贻香心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先竞月,像他那般的人物,纵然有些傲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嘴里却笑道:“姐姐这话也不错,似你这般的人物,当今天下恐怕还真没有哪个男子配得上你。”   她这倒不是违心之说,眼前这宁萃不单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举手投足间更是仪态万方,顾盼生姿,确是她所见女子中最美的一个。相比之下,即便是已贵为王妃的谢家大小姐谢洵芳,当年公认的金陵第一美人,似乎也略有不及。然而话刚出口,谢贻香心里竟然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想来这天下间,恐怕只有言思道那般人物,才配得上这位宁小姐了。”   只听宁萃笑道:“倒也不是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追寻的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的那种无拘无束,容不得有丝毫束缚,单凭这一点,恐怕这天底下就没人敢娶我了。”   谢贻香调皮地说道:“那是姐姐还没遇到自己的姻缘,等你找到值得长相厮守之人,即便是束缚,也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谈笑片刻,竟不见茶博士上前奉茶,却是那茶博士见到宁萃这般美人,看得傻了,远远呆立在一旁。宁萃眼见四周再无旁人,顿时收起笑容,从长袖中摸出一张字条,叠得只有茶杯口大小。她略一思索,当即将这张字条郑重其事地交到谢贻香手中。   谢贻香大是不解,轻轻将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字迹娟秀,密密麻麻地写满蝇头小楷,似乎是一份名单。宁萃已低声说道:“说来妹妹莫要怪罪,我是在徐大人府中发现的这份名单,因感到其中有异,便背地里偷抄了一份。你且看看上面誊抄的这些名字,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谢贻香目力极好,一路读下来,那名单上的两百来号人中,赫然有徐缅榕的名字,不由得皱起眉头。等谢贻香看完名单,宁萃才问道:“妹妹可看明白了?”   谢贻香抬眼望向宁萃,缓缓说道:“如今横行京城的撕脸魔,先后总共杀死三十七个人,我曾细查过刑捕房的资料,这些被害者之间绝无任何关联,甚至没有一丝的共同之处。但是此刻这三十七人居然同时出现在你的这份名单里,这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名单?”她虽然努力将这番话说得平静,但依然掩饰不了内心的惊异,让她的话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宁萃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在徐大人府中看到这份名单时,因为有缅榕在上面,当时也是惊讶万分,便和你此刻一般。我记得很清楚,这份名单的原件封套上,本是盖满了印鉴,落款则是:‘都尉府奉命缉查叛党名册’。”   “叛党?”谢贻香脑中巨震,心里念头已飞快地转动起来:“缅榕乃是史官徐大人之女,怎么可能是叛党?而‘都尉府’则是皇上暗地里的私密队伍,所行之事皆由皇帝直接授意。若真如宁萃所言,那么这份落款为‘都尉府’的‘叛党名单’,自然也就是由皇帝亲自批阅的。而被撕脸魔杀死的三十七个人,全部都在这份名单上,莫非……”   虽然这个念头极其胆大,但这似乎才是最好的解释:“莫非所谓的撕脸魔,竟然是皇帝派出追杀叛党的杀手?有资格替皇帝杀人的,放眼全天下,便只有皇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了。” 第22章 竞月难寻心煎熬   宁萃略带犹豫地说道:“徐大人身为史官,自然要收集许多朝廷的资料,以作为记录历史的凭据。他存放档案的那间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书,放置得杂乱不堪。所以我认为这份名单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细看,也不知道上面竟然会有自己女儿的名字。”   谢贻香脑海中有些混乱,问道:“姐姐可知这所谓的叛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宁萃道:“我之前曾向妹妹提及过,便是紫金山上的太元观。若是我没记错,名单上这些人之所以被列为叛党,便是由于他们都是那太元观的信徒。当然,缅榕也是其中之一。”   事情最终还是牵扯上那紫金山太元观,谢贻香心念急转,喃喃说道:“据我所知,太元观自前朝起就备受推崇,座下有信徒千万,声势极大。本朝创建以来,朝廷便一直将它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若非顾虑那成千上万的信徒,恐怕皇上早就动手将他们铲除了……不错,这的确是皇帝的作风,怪不得朝廷要将他们视作叛党,列出这份名单令都尉府暗中监察。”   想到这里,谢贻香越发举得这撕脸魔极有可能就是朝廷的杀手,甚至正是都尉府的人。所谓的“撕脸”手法,不过是用连环凶杀案作为掩饰,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叛党尽数诛杀。   随着这一思路,她越想越觉得可怕,莫非这便是庄浩明所谓的朝廷曾有过交待,让刑捕房放任此案不查的原因?   谢贻香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原以为本案不过是要缉拿一个诡异的凶手,谁知竟牵涉出这许多事来。她先是认同了庄浩明的观点,以为撕脸魔乃是因为精神错乱导致四处杀人,这才去天牢求助于雨夜人屠;后来半路杀出个言思道,在他分析下,此案又演变成‘从嘴里取东西’的预谋杀人;到如今看到这份名单,案件再次逆转,竟然牵连出皇帝的都尉府,牵连上了整个朝廷。若是再追查下去,不知道还会牵涉出更多隐情,只怕那时候莫说是她谢三小姐,恐怕连自己的父亲谢大将军也应付不来。   自从决定彻查此案开始,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感到害怕,竟隐隐谋生出退意。   宁萃见谢贻香的脸色阴晴不定,极为难看,不禁叹道:“我明白妹妹的心思,相信已有不少人告诫过你,千万不要过问此案。其实我也是同样的看来,而今令尊大人正处于朝廷的风口浪尖处,妹妹身为谢家的人,还是早些抽身而退,以大局为重方好。撕脸魔再如何凶恶,毕竟只是一桩命案,几十条人命罢了。若是稍有不慎,导致大祸铸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她这番话虽是点到即止,但言语间分明表示她对朝中的局势甚是清楚,至少也很清楚大将军谢封轩现今的尴尬。然而谢贻香听她的意思,竟和庄浩明相仿,那便是为了顾全大局,枉顾区区几十条人命是理所当然的。眼见宁萃那一身青衣,她忽然想起,缅榕生前最喜欢的也是青色。   谢贻香依稀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和宁萃一见如故,莫非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把她当做了缅榕?”   或许不只是自己,看方才徐大人的神态举止,恐怕连他也或多或少产生了这个念头,不经意间把宁萃当做了自己的女儿。谢贻香心念一动,指着手里的名单问道:“你如何会知道这许多事?”试想无论是朝廷中的纷争,还是撕脸魔的案子,宁萃不过是个局外人,原本不该有所牵连。   却听宁萃缓缓说道:“我和缅榕小姐相识不过数月,却早已引为知己,眼见她无故被害,我理应要为她做些事,因此一直在暗中留意撕脸魔的消息。可是我却听说刑捕房对此案有所顾忌,不敢深究。哼,我不是朝廷中人,也不懂其中的权谋争斗,既然官场无法为死者伸张正义,那我便以江湖人的身份,来替缅榕小姐报仇雪恨。”   这番话将谢贻香说得大是惭愧,不禁心道:“宁萃只是一介布衣之身,又和缅榕相识不久,却能深明大义,替死者鸣冤。相比之下,我身为刑捕房的捕快,又是缅榕儿时好友,莫非还不及她?”   她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我刑捕房岂能纵容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不管此案背后有多大凶险,纵然要赔上谢家一门上下的性命,我也誓要追查到底。”   见谢贻香下定决心,宁萃三分惊讶之下,又有七分喜悦,急忙说道:“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但凭妹妹吩咐。”谢贻香沉思道:“既然此案与都尉府有关,那我们便先从都尉府入手。”   她见宁萃似乎没听明白,微微一笑,有些神秘地说道:“姐姐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个‘江南一刀’么?我们这便去找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   先竞月的府第也在乌衣巷中,不到一盏茶功夫,谢贻香便和宁萃来到先府之外。谁知刚进得大门,便见仆人胡老一脸尴尬迎了上来,抢着说道:“三小姐又来了,可得真是不巧,公子这一去至今还未归来。”   谢贻香惊道:“胡老,那天你便说他奉命外出,如今算来已是第六天了,为何还没回来?难道……”她心中一急,竟不敢往下乱想。   以往先竞月若要外出,必然会告知于谢贻香,这次非但走得不声不响,而且一去便是这许多天,又没有丝毫音讯,一时间她如何能不急?胡老理解谢贻香的心思,连忙劝道:“三小姐莫要着急,公子他武功盖世,这天底下哪里有人奈何得了他?等他一回来,老奴绝不耽误,立刻便叫他来见你。”   一旁的宁萃也忍不住露出焦急的神色,问道:“老人家,你家公子到底去了何处,竟然连谢三小姐也要瞒着不说?”   胡老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犹豫。谢贻香见他这般暮烟,心中生疑,目光一转,淡淡地问道:“胡老,那天你说自己风湿复发,出不得门,这几天秋气更浓,逐渐转寒,怎么你的风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用拐杖也可行动自如了?”   那胡老顿时僵立当场,他原本就没料到谢贻香会在此时找上门来,匆忙间赶来相迎,倒将拄拐装病一事抛诸脑后了。此刻被谢贻香识破,他只得老实说道:“三小姐,老奴几时有过歹意,此乃是公子说交待,说他此行凶险,因为怕你担心才没将这次外出之事告知于你。那天你忽然找上门来,老奴怕你因此起疑,看出破绽,这才只好装作风湿病发,想要把此事敷衍过去。我本以为只要等到公子回来,便可雨过天晴,谁知他到今日还没消息。唉,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老奴言尽于此,其它还请三小姐不要再问,让我为难。”   这胡老说话虽然啰嗦,谢贻香倒也听明白了。原来竟然是自己师兄的意思,要胡老故意瞒着自己。只是不知师兄接到了什么样的旨意,此刻又去了什么地方?   谢贻香心知这胡老看似祥和,内心却极是固执,他既然答应了先竞月要隐瞒此事,那便决计不会把先竞月的去向告知自己。一时间虽是心急如焚,她却也无可奈何。却听一旁的宁萃突然问道:“老人家,你家公子可是去了城外紫金山上的太元观?”   胡老脸色大变,脱口说道:“你……你如何得知?”谢贻香心下一亮,暗骂自己糊涂,既然宁萃那份名单写着“都尉府奉命缉查叛党”,先竞月身为都尉府的统办,多半也参与了此事。凭借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功夫,于情于理,自然是对付太元观的最佳人选了。   然而转念一想,那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道法通神,内外功夫早臻化境,从那夜在秦淮河畔五侯家的交手来看,就连父亲谢封轩也不是其对手。先竞月的功夫虽是极高,但毕竟太过年轻,如何及得上希夷真人那近百年的修为?难怪一向睥睨天下的师兄也会觉得此行凶险,要胡老将此事瞒住自己。   谢贻香定了定神,右手已悄然按住了腰间的乱离。自从那晚见到希夷真人开始,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事,似乎都隐隐指向那太元观,看来这趟紫金山之行,终究在所难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了。 第23章 当年紫金共试招   谢贻香知道胡老自幼出生金陵,数十年从未离开过,既然已决定要上紫金山,当下便带开话题,转而向他询问太元观之事。   那胡老心中有愧,急忙滔滔不绝地告知:“那太元观始建于一百多年前,乃是道家庙观,隶属天师道一脉,供奉的是三清神像。由于规模宏大,道法深严,经过数代掌教的发扬光大,其风头竟然压过了当年盛行一时的全真道,因此被前朝皇族认可,封为皇家道场。”宁萃插嘴说道:“这么说来,朝廷之所以和太元观结怨,便是因为太元观受过前朝的封赏?”   胡老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么说倒也不错,却不尽然。当今皇帝的脾气,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明白,试问他如何容得下太元观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京城旁边培养自己势力?何况这一代的掌教希夷真人武功名望皆是一流人物,在前朝便名扬四海,因此甚是自负。记得十多年前我朝揭竿起义,推翻前朝暴虐时,这希夷真人还有过独霸一方的念头,想学宋代的陈传老祖,要将紫金山据为己有。当时号称‘不死先锋’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尚在人世,于是便约了他在紫金山巅试招定胜败。在场做公证的人中,便有你爹谢大将军。”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桩成年旧事,原来那希夷真人和父亲居然有过这么一段过节。回想起那晚在五侯家,自己和父亲能从那希夷真人和韩锋手下全身而退,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仍旧有些后怕。   她急忙追问胡老这场试招的结果,胡老却叹道:“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只怕世人早就忘记了。至于此战的经过,恐怕除了当时在场的这三个人以及希夷真人的几个徒弟,就再没其它人知晓其中的详情。不过这场约战的结果却是人尽皆知了,那希夷真人经此一役,便向我朝俯首称臣,再不敢有划地为王的念头。除此之外,他还和朝廷还定下终身不踏出紫金山半步的誓约,这也算是从此退隐江湖了。”   谢贻香暗自盘算,父亲的武功虽是极高,但相比起那希夷真人,只怕尚有差距。昔日的毕无宗将军和父亲齐名,都是军中名将,想来他们的武功应当在伯仲之间。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毕无宗之所以能取胜,只怕父亲不止是在旁掠阵这么简单。说不定还是两人联手齐上,这才压制住了那希夷真人。   然而听胡老说起那希夷真人”终身不下紫金山“的誓约,自己那晚分明就见他来了金陵城,还和父亲大打出手,不禁又询问起关于这不下紫金山的誓约。胡老连忙摇头,说道:”这誓约当然是真的,否则皇帝哪会容忍他至今?自立下誓约以后,希夷真人确然再没下过紫金山,这一带太元观的信徒都知道那太元观的掌教从不下山,但凡有所求,都得亲自上山拜见。“   谢贻香此刻还不想将父亲和希夷真人那夜交手的事告知众人,只得试探着问道:“倘若那希夷真人当真违约下山,又说明什么?”   胡老脸色微沉,喃喃说道:”这誓约是和朝廷立下的,倘若希夷真人毁约,那便是要和朝廷决裂了。”在旁的宁萃忽然插嘴说道:“小女子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当年那一战,希夷真人是负了极重的内伤,以至经脉大损,这才老老实实地立下誓言,再不涉足江湖。我听人说过,希夷真人若要治好自己伤,只怕要靠一些邪魔外道的秘术才行。”   谢贻香回想起那晚遇见希夷真人的情形,看他与父亲交战,若是经脉受损,相比也是治好了。胡老点了点头,说道:“确有如此传言,但是否真伤了他的经脉,就不得而知了。太元观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广施恩德,收容了不少附近的难民。那希夷真人本不是什么善人,他们这番举动,只怕当中还另有深意……”   谢贻香见他住口不言,问道:“胡老,依你看来有什么深意?”胡老冷笑一声,说道:“还能有什么深意?自然是收买人心。照我看来,这希夷真人到底是个不安分的主,迟早有一天要搞出些动静来。三小姐记得听老奴一言,近日里千万别去紫金山寻访我家公子,更不要去惹那希夷真人。一旦完成了皇帝交待的差事,我家公子必定全身而退,到时候我让他第一个来找你。”   谢贻香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一趟紫金山了。当下她又和胡老寒暄了几句,便和宁萃一起向胡老匆匆道别。刚出得先府大门,却想起自己那匹骏马还在了徐大人府外,便对宁萃说道:“我们去刑捕房讨两匹马,这便赶去太元观。”   却见宁萃露出为难的神情,摇头说道:“我不骑马。”她皱了皱眉,补充道:“马身上的味道太浓,我不习惯。”   谢贻香有些哭笑不得,回想起那夜她踢桌挡雨的举动,还有之前在香酽居擦拭桌椅,想不到宁萃这个出身江湖的女子,居然比深闺小姐还要娇贵。当下她只得苦笑道:“那我去雇辆马车,或者找顶软轿也行。”   宁萃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留在城里得好,不与你同去了。妹妹此去若是有什么变故,好歹在城内也有个照应。”说着,她望了望偏西的斜阳,“如果明天日出之时还不见妹妹回来,我便前往刑捕房和将军府,通知他们商议对策。”   谢贻香一想倒也有理,倘若当真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得通知庄浩明和自己父亲,于是便和宁萃交待了几句,当即告辞。她从徐府取回自己的坐骑,便匆忙往城东方向奔去。   那紫金山在城外的东郊,只有十多里路程,一路行经文渊路,穿过清溪街,京城东面的东安门便出现在眼前。她正要纵马出城,却见一名巡街公差笔直地站在街道中间,双臂平伸,将她的去路拦住。   那公差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眼,长身玉立。谢贻香不由地心生好感,缓缓停下马来,淡淡地说道:“给我让开。”那公差已恭声说道:“还请三小姐跟我走一趟应天府衙门,解释你今日正午时分,当街羞辱两名巡街公差一事。”   原来却是给中午那两名醉酒的公差讨说法来了,谢贻香顿时一脸不屑,冷笑道:“你既然认得我,便该知道这是刑捕房办案。不管是当时的他们还是此时的你,阻碍于我便是妨碍公务,你们谁担当得起这个罪名?”那公差毫无惧色,反而微笑道:“谢三小姐好大的官威,莫非你们刑捕房的人都是这么蛮不讲理么?”   谢贻香脸色一沉,正待发作,却见那公差不慌不忙地在腰后摸索起来,随即缓缓抽出一根漆黑的旱烟竿,又伸手到腰间的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漫不经心地往烟嘴里填装起来。   要知道自从前朝海禁开放,烟草这一物便从南洋流入中原,而今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皆多有吸食者,是以此物倒是极为常见。然而此刻看到这巡街公差摸出旱烟来,谢贻香顿时心念一动,惊喜掺半地说道:“是你?” 第24章 马蹄声碎枯叶飘   只见那巡街公差点燃旱烟,悠悠说道:“听说谢三小姐这一身的本领当中,最厉害的却并非刀法,而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据说纵然是在黑夜之中,百步之内也可明察秋毫。谁知如今看来,倒不过如此,说什么‘穷千里’的神通,却连在下也认不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又是那言思道乔装而来。谢贻香连忙细看,却丝毫不见这巡街公差身上有一丝“高百川”或者是上午那个虬髯捕快的痕迹,心里对这言思道的易容之术更是惊叹不已。   言思道见谢贻香沉默不语,笑道:“莫非三小姐也恰巧想通了此案的关键,这便要去缉拿那撕脸魔归案了?”谢贻香摇了摇头,随即注意到他说的乃是“也想通了其中关键”,不禁脱口惊呼道:“难道你已经堪破了此案?”   言思道不置可否地,只是淡淡地说道:“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怎敢现身相见?”   谢贻香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这言思道和自己分别不过才几个时辰,怎么可能就查清了此案?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冷笑道:“你不过才自由了几天,莫非就开始怀念天牢的日子了?你若是想来消遣于我,我立刻便可以送你回天牢里去。”   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三小姐千万不要动怒,那天牢里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个晚上我实在闲得无聊,只好在牢里找消遣,去和那个叫什么下雨还是不下雨的屠夫聊了聊。结果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被我说得来自尽身亡了。”   谢贻香吓了一跳,想起天牢里死去的雨夜人屠施天翔,不禁喝道:“那……那雨夜人屠的自尽是你干的?不对,他既是自尽,与你何干?”   言思道叹了口气,笑道:“我只不过和他探讨一下杀人的方法,然后才发现这人的想象力实在是太差,就像你们这些捕快一样差劲。话说他杀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居然想不出新方法来杀人,只得自首入狱,真是好笑。于是我就告诉了他一种他从来都没想到过的方法,他大喜过望,立刻便照做了。”   谢贻香回想起那夜刑捕房去天牢求证,结果雨夜人屠施天翔的尸体突然诈尸,当场吓死了一名捕快,原来这一切尽是言思道出的好主意。她惊怒之下,又感到阵阵恐惧,回想起庄浩明曾说的那句话:“想不到为了区区一个撕脸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出了一个魔王。”面前这个抽着旱烟,笑容可掬的公差,绝对是自己平生所见之中最为可怕的人。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沉声问道:“你当真已经查清撕脸魔的身份呢了?”言思道微笑道:“不错,只不过眼下时机未到,天机尚不可泄露。”谢贻香闪烁着目光,缓缓问道:“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和我谈条件了?”   言思道顿时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苦笑道:“为什么三小姐总是要以你之心,来度我之腹?难道你满脑子尽是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当?”谢贻香不理会他的讥嘲,冷笑道:“对付你这种奸诈小人,自当以奸诈之心相防。”   言思道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恨我欠了你一份人情,又一不小心把替你破案的下雨屠夫弄死了。所以此刻即便是你将我骂得体无完肤,我也只好任劳任怨,不改初衷。”谢贻香见这言思道还在装模作样,心中大骂,嘴里却笑道:“既然你认定欠我一份人情,何不开诚布公,将你的推测告知于我?”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推测?原来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也罢,既然你要去太元观,我这便和你一起,看看我的推测是对还是不对。”他嘴里说着,人已走到谢贻香马前。   谢贻香听他说破自己的行踪,暗生戒心,却忍不住问道:“太元观?莫非撕脸魔便在太元观中?”   她话音刚落,忽觉身后一热,那言思道竟然翻身上马,坐到了她身后。谢贻香触不及防之下,顿时又惊又怒,正要破口大骂,言思道的声音已在她耳边响起,笑道:“三小姐大可放心,我从不占女孩子的便宜,更加不会占你的便宜。眼下办案要紧,我们理当同舟共济,你可别逼我面见皇帝,和他聊聊你谢家一门的忠烈。”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软了下来,言思道嘿嘿一笑,从她身后伸出双手,拉动缰绳往东安门驰去,转眼便奔出了东安门。眼见一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谢贻香满脸通红,低声骂道:“你这般羞辱于我,总有一天,我定要亲手将你送回天牢,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听身后的言思道笑道:“看来三小姐对我还是有成见,总是要把我往坏处想,需知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好。”谢贻香气急败坏地说道:“胡说八道!”   言思道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淡淡说道:“今日你当众羞辱了两名公差,虽有一时之快,却是后患无穷。要知道这帮家伙不仅没太多学问,也不怎么讲道义,一定会记恨于你。如今我扮作巡街公差和你乘同一匹马,做出亲密之举,多少可以为你挽回些声誉,免得你在不久之后,难以和他们相处。”   谢贻香冷哼一声,说道:“我何必要与他们相处?”身后的言思道只是一笑,不再言语。   那紫金山在金陵城的东郊,古称金陵山,战国时期之楚国在此建金陵邑。后因山中常有紫气升腾,在日光下又呈现出金色光辉,于是东晋时改称为紫金山。其三峰相连形如巨龙,山与水浑然一体,雄伟壮丽,气势磅礴。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阴,只见地势上斜,谢贻香和言思道同乘一匹马,已然到了这紫金山脚。   紫金山方圆有十多里,太元观不过是山中的一小块,深藏于半山腰的紫霞湖旁。两人沿着道路绕山而行,但听马蹄声碎,踏起满地落叶飘舞,果然是个悠闲的去处。行到半山之时,马转过山道上的一处急弯,但觉眼前陡然一亮,原本狭窄的山道前,居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然而叫谢贻香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个广场之上,此刻竟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她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当真称得上接踵比肩,挥汗如雨。眼见这些人或坐或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略一估摸,只怕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之众。 第25章 拜山太元显名号   谢贻香略一定神,这才回想起太元观一直在收容附近的难民,暗骂自己大惊小怪。只不过方才从那僻静的山道转个弯过来就见到这许多人,一时有些惊愕。眼见这数千难民尽数聚集于此,原来这太元观在不知不觉中,居然挽救了这许多难民的性命,谢贻香隐隐间不禁生出一丝敬仰之情。   当此情形,马已不能再行,谢贻香和言思道只得跳下马来,牵着马从这些难民中穿行而过。那些难民在此聚集得久了,时常有求神问道之人来这太元观,或贫或富,倒也见得多了。此刻见两人走来,也不做理会。   言思道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江南人士,只因无家可归,这才沦落如斯。嘿嘿,这太元观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每日为这些难民供给粥水,又赠符施药,他们当然舍不得离去,要长留在此了。”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当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又不曾有天灾降临,怎么会有这么多难民流落于此?”   言思道冷笑道:“这还不是皇帝做的好事。要知道自古以来,所谓的改朝换代,说到底不过是一批穷人翻身致富,随之而来,自然便有一批富人家破人亡。本朝开国不过十多年,这批乱世中的失败者当然还来不及死得干净,便有了眼前这许多难民。”   谢贻香听得大皱眉头,正色道:“我朝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行的是堂堂正义之师。什么穷人翻身富人家破人亡,这话要是传到朝廷耳中,足以灭你十族。”   言思道不屑地笑道:“真是好笑了,这世间之事几时有过什么对错之分?又何谈什么正义之师?天下凡事都有正反两面,你若夸赞它的好处,它便是好事;你若批判它的坏处,它便是坏事。”   谢贻香怒道:“那么如你所说,我汉人便该屈身于异族之下,挨他们的皮鞭,受他们的凌辱?”   言思道悠悠叹道:“这只怪前朝飞扬跋扈,自以为是,根本不了解汉人的本性。他们若是懂得采用权谋手段,用汉人来管制汉人,避免自己族人与汉人之间的争锋相对,在面子上粉饰过去,那不知有多少汉人会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卖命,谁还有会心思造反?”   说到这里,言思道语调一转,扬声说道:“再说了,当今皇帝为了要稳定民心,维护他那受命于天的说法,这才说什么驱除鞑虏,还我河山,把前朝骂得一文不值。前朝是否有那么差劲?只怕未必。想那前朝大汗的射雕英姿,几乎荡平寰宇,杀得四海蛮夷闻风丧胆,只怕后世之人非但不会介意他异族的身份,还会以汉人曾做过他的奴才为傲,替他们也替自己歌功颂德。”   谢贻香听得不住摇头,大不赞同,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默不作声。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有美和丑。时光流逝,物换星移,谁又会纠缠于此刻的对错?后人只会把那些美的东西认作是对的,将丑的判为错。所以项羽是英雄,刘邦是小人;所以孔明是英雄,孟德是小人。这便是所谓的历史。”   谢贻香忍无可忍,脱口骂道:“放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是如此,公理自在人心。”   言思道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眼前这些难民问道:“很好,那么依三小姐所见,太元观收容这些难民,是对还是错?”   谢贻香沉吟道:“就此事而言,太元观自然是对的。”她这话说完,却见言思道一脸奇怪的表情,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谢贻香气得火冒三丈,言思道也不和他争辩,伸手一指,说道:“我们到了。”   谢贻香不禁抬头望去,眼前一道大门矗立,牌匾上烫“太元观”三金字,两人谈话间,已不知不觉地穿过了那数千难民,来到太元观门前。   终于来到太元观了,谢贻香微一定神,正要拟定应该如何行事,却见言思道已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大步踏进观门。观门前的两名弱冠道士连忙迎了上来,躬身向两人询问。谢贻香瞅见这两名道士脚步飘逸,踏地无声,显是身负功夫,当下暗自戒备。   言思道却是毫不理会那两个道士,只说了声“刑捕房查案”,便径直往里闯去。谢贻香惊愕之下急忙快步跟上,低声说道:“太元观和朝廷素有隔阂,相互间从不越界。似我们这般闯入,不能用刑捕房的名头。”   言思道脚步不停,嘴里说道:“怎么,三小姐害怕了?此刻箭已在弦上,恐怕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若还想缉拿撕脸魔,就别多话,否则我们今日就要丧命于此。”   谢贻香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是缉拿撕脸魔,一时不禁有些踌躇。言思道又补充说道:“你真以为外面那些粥药是在救济难民?嘿嘿,那可是买命的钱。”说罢,他再不理会谢贻香,大步往观内而去。   山门后便是太元观的大院,院中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炉,正往外冒着青烟。此刻日暮时分,观内已不见一个香客。一众大大小小的道士分散在四处,眼见二人闯入,连忙上前查问,却被言思道一口一句”刑捕房查案”喝退,只得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   谢贻香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眼见夕阳铺洒,将天际染成了血红之色,心中越发觉得惶恐。只见言思道却对周围一切却根本视若无睹,一路快步而行,当即踏入观内的三清大殿,谢贻香暗叫不妙,连忙紧随其后,一同踏入了殿中。   殿里供奉的是三清神像,神龛下香烟袅袅,将三清神像笼罩于其中。此刻正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立于三清像前,一身橘黄的道袍甚是华贵,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珠玉,边角还挑着耀眼的金丝。眼见言思道和谢贻香二人进殿,那老道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说道:“两位若是拜山问道,此处便是了。”   言思道骤然停下脚步,斜眼打量着那老道士,说道:“我二人前来拜山不假,却不问道。久闻希夷真人座下有四位得道仙尊,道法通神。我看这位道长如此出尘脱俗,却不知是希夷真人座下的哪位仙尊?”   老道士见来人虽是个巡街公差的打扮,却长得甚是俊俏,话又说得如此动听,纵然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也不禁面露喜色,笑道:“贫道无霞子,乃是仙师座下的首席大弟子。承蒙阁下抬举,贫道资质愚钝,悟道尚浅,不敢妄称‘仙尊’二字。”顿了一顿,他又问道:“道观本是出家人清修之处,即便对外开放,也自有其作息。而今天色已晚,两位此刻前来,不知……”   言思道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双眼一翻,扬声打断他的问话,说道:“原来道长便是无霞子,听说你身居太元观首席大弟子之位,已有六十多个年头,奈何你家仙师却始终不肯驾鹤西去,将他那掌教之位传授给你,真是可惜得很。哈哈,幸好道长你资质愚钝,悟道尚浅,这才不能白日飞升,羽化登仙,若是在你家仙师之前而去,岂不是要便宜了你下面那三位师弟?”   这话直说得无霞子那一张脸整个变作猪肝之色,气得张大了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言思道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突然伸手将一物高举,放声嘶喊道:“应天府巡街衙门,会同京城刑捕房、亲军都尉府和谢大将军府,奉旨调查撕脸魔一案,请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现身相见。”   谢贻香被这话吓了一大跳,再看言思道手中高举之物,更是脸色大变:那分明是谢封轩的九龙玦。 第26章 外道邪魔竞比高   要知道在这京城之中,除非是皇帝本人亲临,九龙玦便已是最高的象征。   此刻眼见言思道拿出九龙玦来,谢贻香急忙在怀里摸索,却摸了个空。她顿时明白,定是刚才两人共乘一骑的时候,言思道以在暗中将她的九龙玦偷了过去。然而转念一想,言思道的话语中,居然把巡街衙门和刑捕房、都尉府、大将军府相提并论,一时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   那无霞子虽不知道巡街衙门是个什么东西,但刑捕房、都尉府、大将军府这三个名头却是如雷贯耳,他惊异之下,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宝剑。霎时间,只听衣袂声响,又有两名老道士自门外冲进三清殿中,与那无霞子年纪相仿,都是满头白发,显然也是被言思道那番话震惊,忍不住现身进殿。   眼见这三名老道一前二后,成丁字形站立,将自己和谢贻香围在当中,言思倒也道神色不变,兀自笑道:“怎么,想要动手?要知道都尉府的人早已潜入此处多时,刑捕房的庄浩明也随后便到,再加上在城中统领全局的大将军谢封轩,凭你们几个老道士,能有几分胜算?”   无霞子脸色大微,抬眼望向刚进门来的两名老道中脸色黝黑的一人,沉声道:“无霰师弟,你去外面看看。”原来那黑脸老道便是希夷真人坐下的三弟子,道号无霰子。他平素最是机灵,此刻听到大师兄的吩咐,连忙退出殿去。   谢贻香见事情闹大,急忙附在言思道耳边,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言思道只是笑而不答,另一个名白无须的老道见谢贻香说话,却将她认了出她,冷冷说道:“原来是谢家三小姐。既然三小姐代父前来,贫道怎敢怠慢?久闻‘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贫道无绛子,今日便以‘玄牝之剑’,来领教刀王的绝学。”   谢贻香暗叫不妙,这无绛子排行第四,在希夷真人众弟子中武功最高,脾气也是最怪。当年先竞月在紫金山监察皇陵修建,她便曾和这老道士有过争端,结下了梁子。此刻听他向自己邀战,分明竟是信了这言思道的胡言乱语。当此紧要关头,自己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弄清楚,又如何能接受他的挑战?   当下谢贻香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一个平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缓缓说道:“休得无礼,你且退下。”谢贻香识得这个声音,心中微微一凛:“希夷真人终于现身了。”   那无绛子哼了一声,忿忿不平地退后两步,希夷真人随之便从门外缓缓踏入殿中,依然是那身雪白的道袍。他的目光在谢贻香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便牢牢地锁住了言思道。   虽然眼前这俊俏公差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特异之处,却仿佛给自己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希夷真人意随心动,神通立刻发动,浸入这三清殿中的每一处角落,然而感应之下,却丝毫感应不出这公差身上的真气。   若是连希夷真人这般修为,都无法感应出对方身上的真气深浅,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身上毫无内力,要么就是这人的修为远高于自己。然而看这公差不过二三十岁年纪,怎么可能高过自己近百年的修为?希夷真人隐隐感到一阵不安,难道这天下间还有自己看不通透之人?   当下希夷真人压住自己心中的异样,强定心神,脱口喝道:“何方妖魔,胆敢侵犯三清神殿?”   言思道转过身来,与门外进来的希夷真人相对而立,脸上已露出少有的严肃之色,语气却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三清早已被妖魔玷污,我特来降妖除魔。”   希夷真人心中一震,沉声喝道:“一派胡言!堂堂道家圣地,此刻除你之外,又何来的妖魔?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说到最后那句“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时,也不觉他声音提高,谢贻香却陡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得冰凉了。惊慌中她连忙退开两步,再看旁边的无霞子和无绛子,那两名老道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默默地退开丈许距离,一前一后封锁了三清殿的正门和后门,将出路封得严严实实。   当中的言思道依然不为所动,伸手指了指大殿神龛上的三清雕像,说道:“老君一气化三清,汇成上清、玉清、太清。与之相比,我亦有一气,一化仲尼,一化佛陀,一化老聃。你既拜神,为何不来拜我?”   听到如此狂妄之语,希夷真人怒由心生,大喝道:“无知蠢物,胆敢冒犯上仙,贫道今日便要你血溅当场。”话音一落,谢贻香便觉眼前一黑,腰间乱离无故长鸣,“唰”的一声自行出鞘,窜进她手中。   谢贻香叫苦不迭,心知这乱离是师父刀王的遗物,素有灵性,此刻无故长鸣出鞘,可见眼前的形势已是凶险万分。大殿前后的无霞子和无绛子此刻也是神色凝重,竟双双盘膝坐下,脸上如临大敌一般。要知道似希夷真人这般修为,已可谓惊世骇俗,近乎天人了。他甚至不必出招,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浑身的修为便可化为神通,击破对手的身心。   言思道的身子也是一晃,似乎有些抵挡不住希夷真人那神通的压力,然而他强行站定,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这巡街公差在自己的神威之下,居然还如此强硬?希夷真人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发沉重,忍不住喝问道:“你笑什么?”   希夷真人这一开口,四周压力似乎略微有些缓解,言思道连忙大笑道:“就算是我冒犯三清上仙,却又关你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我血溅当场?”不等希夷真人答话,他的话语已如连珠火炮,劈头盖脸地向希夷真人说道:“昔日前朝失德,天师道守倡义旗,联合了上清、灵宝、净明三道,合并成为正一道,一边与趋炎附势的全真道抗衡,一边反抗官府,相助义军,那是何等的英雄?而你身为天师道众,上不思为民请命,下不思护教卫道,甚至违背道家清心无为的宗旨,狼心狗肺,奴颜婢膝,一心要讨得那异族的欢心,享受荣华富贵。试问你既做出此等令人唾弃之举,当真可谓是为老不尊,恬不知耻……”   想不到言思道竟敢当面辱骂希夷真人,谢贻香吓得浑身冰冷,这人若不是疯了,那便是一心前来求死。想那希夷真人上百岁的修为,道法可通天地日月,恐怕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制两人于死地,言思道这般激怒于他,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谢贻香惊惶中,言思道话语不停,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但如今我朝平四海,清宇内,天下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你却依然心怀叵测,暗藏祸心,无端搞出些是非来。似你这般无耻之徒,妄自为人,苟活至今已是不易,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师一道,以道教中人自称?”   言思道这番长篇大论虽是骂得毒辣,却是有理有据,甚有逻辑,气得那希夷真人七窍生烟,一身雪白的道袍如同吃饱风的船帆一般鼓胀起来,显然已将功力催到了极点。   谢贻香看得明白,待到希夷真人这一盛怒出手,只怕这三清殿内顷刻之间便会万物俱焚,灰飞烟灭。 第27章 有舌如剑劫数到   面对希夷真人随时可发的暴怒一击,言思道竟是毫无惧色,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继续骂道:“你献媚异族,抗拒我朝,是为不忠;背离老庄,叛出天师,是为不孝。如今民心思安,你却笼络人心,图谋不轨,这是不仁;排挤众教,独尊太元,这是不义。战败于谢毕二人,是不勇;失势于朝中百官,是不智。皇帝宽宏大量,留你一命,你却私毁誓约,鼠窜入京,是不信;无视我等朝廷钦差,欲下毒手,是不礼。似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勇不智,不信不礼之人,居然能在这皇城东郊、紫金山腰立观传道,简直是朽木为梁,禽兽窃位。他日下到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老聃庄周?又有何面目去见父母君臣?”   这话一出,谢贻香眼前猛然一黑,手中的乱离已是蓄势待发,她急忙深吸一口气,谁知这一张嘴,却吸了个空。仿佛这三清殿中的空气被尽数抽空了去,汇聚到了希夷真人的身边,在他四周流转起来。   希夷真人那本就红润脸,此刻已变作血红色,显是怒到至极,却依然站立着不动,没有将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迸发出来。   倒不是希夷真人不想出手,言思道句句恶言直击他内心深处,早已远远超出他的忍耐范围,然而眼前这公差却始终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的:那是一种神秘而又恐惧的感觉,仿佛便是那道家典籍中常说的“劫数”。   之前在他神通的窥探下,丝毫不曾感觉到这公差身上有任何内息,可以说是根本不堪一击,此时更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周身上下全是破绽。但是试问这么样的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而且他身处自己强劲的真气之下,还能毫无惧色地侃侃而谈,其中必定有异。   希夷真人之所以能历经两朝,长命百岁,正是由于他行事谨慎,绝不弄险,此刻敌情不明,他绝不能贸然出手。更何况这公差身旁的谢贻香自己那晚打过照面,知道她确然是谢封轩之女,倘若自己这一出手,那边等同于和朝廷彻底翻脸。他三思之下,一时竟举棋不定,只得蓄势待发。   言思道见希夷真人仍然没有出手,心知机不可失,趁胜追击道:“你若还有一丝良心,一丝人性,便该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不然你为何会一言不发,这便算是默认了,是也不是?亏你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要我这个晚辈的来教训于你,你倒是羞也不羞?”   这话极是毒辣,想那希夷真人数十年来身份显赫,周围全是吹捧之声,几时受过这般露骨的辱骂?只听他浑身骨骼作响,仿佛要散落开来,身上的内力已汇聚到了极限,若再不发泄出来,任凭他修为再高,遇到这等巨大的劲力无处可散,必然要反噬他自身。   然而言思道岂容他缓过气来?扬声发出最后一击,大喝道:“当此太平盛世,汉人翻身做主,你却怨恨自己的地位不及前朝,再加上对谢封轩、毕无宗的愤恨,所以想要谋反,是也不是?你四处收购粮食,把江南一带的难民尽数聚集在此,便是要伺机而动,直捣京城,从而窃取皇位,是也不是?”   希夷真人心中猛然剧震,内息立岔,只觉喉间涌动,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方才他一直被这公差以言语相激,蓄势待发的一击已经积攒到了极限,却陡然听到自己暗中筹谋多年的计划被对方当场喝破。他盛怒惊恐之下,纵然自己的一身功夫已臻化境,却也无法疏导这股巨大的内息,终于被自己的劲力反噬,受了极重的内伤。   这就好比是拉满弦的强弓,到了不得不发之际,却又没有松弦,最终只能绷断弓弦。希夷真人这一吐血,谢贻香身边的压迫感立即消散,仿佛雨过天晴,拨云见日一般。眼见希夷真人就地而坐,盘膝调理起来,谢贻香悟性极高,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那言思道先是以狂言挑衅,惹得希夷真人怒由心生,继而化为杀意。要知道希夷真人那道家的功夫最讲究随心所在,杀心一动,功力便随之聚集了起来。然而言思道却深知道家那“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的宗旨,竟以自己的性命为注,赌希夷真人不敢率先出手,继续恶言相向,让希夷真人在盛怒之下,把功力运至极限。等到希夷真人浑身的功力运至极限的那一瞬间,言思道突然喝破了他内心的秘密,让他心绪大乱,无暇疏导身上凝聚的真气,这才最终被自己所伤。   谢贻香虽是少不更事,却极具聪慧。言思道和希夷真人这番对持,双方虽未出得一招,但却是心智间的最高较量,那希夷真人倒也罢了,言思道这边若是稍有失算,便是身死当场的后果,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她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这言思道当真算得上是谈笑之间,便将这惊世骇俗的希夷真人一举击溃,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绝对无法相信世间会发生这样的事,会存在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谢贻香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脱口说道:“你……他……你是说他太元观想要谋反?”她听得清清楚楚,刚才言思道所说的,的确是太元观要谋反。“若是太元观要谋反,那么……”一时之间,谢贻香竟不敢往下细想。   此刻大殿内的无霞子和无绛子两名老道,这才回过了神来,手足无措地望向他们的师父。言思道见希夷真人吐血之后,随即便盘膝而坐,运功调息起来,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转头望了谢贻香一眼,谢贻香这才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水。   当下言思道缓缓退开几步,指着希夷真人缓缓说道:“你虽有谋反的念头,但当年一战败于谢封轩和毕无宗二人之手,以至经脉受损,功力大消。此番你重出江湖,怕自己斗不过他们二人,于是便用上了借阳之术,是也不是?”   希夷真人闭目不答,头顶上隐隐冒出一股白气,看样子是正在全神贯注地调息着伤势。言思道又瞥了谢贻香一眼,向是在对她解释一般,继续对希夷真人说道:“这所谓的借阳之术,本是西域欢喜道的邪门功夫,不知你从何偷学而来,居然用在那些太元观的信徒身上,让他们为你养出内丹,助你功力大进,是也不是?如此异想天开,伤心病狂的事,亏你做得出来。”   说着,言思道伸手遥指希夷真人,转头迎上谢贻香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便是撕脸魔。” 第28章 刨解案情怒火烧   言思道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谢贻香呆立当场,甚至比刚才她听到太元观要谋反的消息还要来得震惊。   这一路上从进到太元观中开始,一直都是言思道自己在唱独角戏,用言语引导着整个局势的发展,倒叫她把撕脸魔一案抛至于脑后了。此刻想来,言思道随他来此的目的,不正是为了缉拿撕脸魔?   莫非眼前这仙风道骨的希夷真人,便是那凶残之极的撕脸魔?谢贻香缓缓摇头,这希夷真人虽不是什么善类,却也好歹是一派之主,怎么会是那穷凶极恶的撕脸魔?   只见希夷真人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头顶那道白气却是越来越浓,弥漫成一团雾气,显是到了疗伤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丝毫的分心,自然也无法开口说话。殿内的无霞子和无绛子也看出当前的形势,急忙踏上几步,双双护在希夷真人身前,怕言思道和谢贻香借机行凶。   言思道对那两人不屑一顾,对谢贻香说道:“容我向三小姐解释,这所谓的‘借阳之术’,本是源自于西域的欢喜一道,所以中原鲜有传闻。此术的要旨便是将自己修炼的一缕真气,注入到他人丹田中以作诱饵之用。原本普通人在毫不知情之下,平日里就算吸收了天地之灵气,也随着一口浊气排出,除非是练武之人,才能将这天地之灵气积攒到丹田,化为自己的内力。这借阳之术便巧妙在将自己的真气注入普通人丹田中后,就成了一股吸力,其人一旦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便会与这缕注入丹田的真气相互纠缠,融为一体,停留在那人体内,继而凝结成有质之物。这便是所谓的内丹了。”   说着,他人已缓缓退到谢贻香身边,继续解释道:“由于这养成的内丹是以施术者的那缕真气为源头,因此施术者只需以自身真气诱导那人丹田,便可和身上的内丹产生共鸣,使其脱离那人的丹田,从口中吐出,这便是撕脸魔伸手入别人嘴里的动机所在。”   谢贻香虽是第一次听说这借阳之术,但听他说得句句在理,由不得自己不信,不禁颤声问道:“借阳之术……你是说撕脸魔杀人的目的,便是为了那什么内丹?”   言思道点了点头,沉声道:“用此方法炼成的内丹,虽是养成于他人体内,却是以施术者自己的真气为根源,服食之后绝无排斥,功力立增。虽然此法虽然对施术者百无一害,但那内丹却是极难炼成,不但对受术者先天体质的要求极高,还与受术者后天的际遇有关,因此很少有人愿意花心思去施展此法。”   “然而这老道士功力极深,门下又有成千上万的信徒,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只需在画符治病时,暗中对那些信徒注入一缕真气,施下此术,待到数年甚至十多年后,再进行筛选,找出有望养成内丹的受术者,继而从他们体内取走内丹。”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脸上居然露出一片悲愤之色,沉声说道:“由于那内丹难以炼成,大多数时候只能空手而归,所以这老道士恼羞成怒之下,探入口中取内丹的那只手便顺势发力,将受术者的脸震裂,成了名动一时的撕脸魔。”   这就是撕脸魔一案的始末?谢贻香回想起徐大人说过,缅榕曾服食过希夷真人的符水,只怕就是在那时候,她便被施下了这等邪术,所以才导致了近日的杀身之祸。这想法一出,谢贻香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相信了言思道的说法。   只听言思道又说道:“三小姐可还记得,那些死者的致命伤是被封住华盖、巨阙、气海三大要穴,阻碍了气血流动,导致其缓缓死亡,那便是这希夷真人为了在此期间内取出死者身上的内丹。至于他那诡异的封穴手法,恐怕那也是西域欢喜道的功夫,所以未曾在中原武林中显露过。此外你曾说过,撕脸魔的内劲是先柔后刚,却不正是道家那‘聚如清风,放如奔雷’的要诀?何况放眼当今天下,若非是眼前这百年老妖亲自出手,那撕脸魔又怎会来去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   听到言思道这一大番理据,谢贻香心中逐渐开朗,仿佛疑云尽消。回想起宁萃说过,当年在父亲和毕无宗的联手之下,这老道身受重伤,甚至损害到了经脉,如今却恢复了功力,甚至比以前还要精进,原来是用了这般恶毒的借阳之术。   然而她心中还是有些疑问,不禁问道:“那……莫非他选中的这三十七人,也就是被他杀死的三十七人中,一颗内丹都没找到?”按言思道所说,希夷真人是没找到内丹,这才将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的,那要是被他找到了又如何?   言思道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谢三小姐,亏你也是习武之人。若是你丹田中的真气被人抽空,一丝不剩,那你会怎么样?”   谢贻香微微一怔,说道:“丹田中的真气……那怎么可能,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丹田中或多或少也会积存一些真气,怎么可能是空的……”她心念一动,随即补充道:“若是丹田中的真气真被抽空,只怕那个人也要形神俱灭了。”   言思道点了点头,叹道:“形神俱灭,不错。那受术者体内炼成的内丹,便是他丹田内所有真气凝聚成的有质之物,一旦被撕脸魔取走,立刻便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若是想知道他窃取了多少颗内丹,恐怕只能去查一查最近有多少个太元观的信徒无端失踪。”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原来死者都是太元观的信徒,而被这希夷真人以“取内丹”为名所杀害。看来宁萃偷偷抄写出的那份名单,只是提醒了自己死者乃是太元观的信徒,倒不是皇帝派人所杀害了。   想通了这一连串的事,谢贻香不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再无疑问。想不到世间居然会有如此诡异可怕之事,她此刻的脸色已是说不出的难看,怒火焚烧中缓缓踏上两步,对席地而坐的希夷真人说道:“既然真相大白,劳烦道长跟我回刑捕房。”   她话一出口,心中却忽然莫名地一跳,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回想起城西那秃顶老者的话,似乎就在自己耳边回荡起来,反复念道:“捕兽于渊,求鱼于天。功负力捐,无罪不冤。”   然而此刻的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眼见希夷真人依然闭目不答,他身旁的大弟子无霞子已沉着一张脸,大声喝道:“你这巡街公差,当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即便如你所言,也是无凭无据,就算是皇帝老儿亲自前来,也休想将我师父带走问罪。”   谢贻香听到这话,忍不住冷笑起来,淡淡地道:“自古以来,我刑捕房但凡缉凶归案,几时要过什么凭据?那撕脸魔先后犯案三十七次,你师父若是能证明自己每次都不在现场,那倒还有得查。倘若这三十七次案发时,他有一次交待不清自己的去向,那便等着升堂定罪,开刀问斩。”   无霞子还没答话,一旁的无绛子猛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刑捕房,老子先一剑宰了你。” 第29章 纷别出鞘慑群豪   这无绛子虽身在道门,言谈举止却是粗俗无比。他话音一落,腰间宝剑已离鞘而出,手腕抖动间只觉寒光一闪,剑已刺出,却是朝言思身上道刺来。   原来无绛子虽然脾气暴烈,却也不笨。那谢贻香好歹是大将军之女,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莫要伤害得好。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公差却是弱不禁风,又将自己师父弄成重伤,他早就萌生出了杀意。   此刻他这一剑出手极快,剑光如水一般流转,顿时便将言思道浑身上下都笼罩于其中,只待内力一吐,便要将言思道绞为碎片。然而言思道也是反应极快,他见无绛子出剑之前若有若无瞥了自己一眼,便心知不妙,立刻惊呼道:“三小姐救命!”话音刚落,无绛子的剑已刺到眼前。   这一路行来,谢贻香不知不觉中,已将言思道当作同伴,当此时刻哪还记得他是朝廷重犯的身份?眼见无绛子的剑招毒辣,她毫不思索挥出手中的乱离,接连使出“乱红飞过”、“乱云飞渡”、“乱琼碎玉”三招,两守一攻,将无绛子这一剑化解开来。   无绛子见这谢贻香不过是个小女孩,却能出刀化解掉自己的攻势,还能回击出一招,惊异之下不禁勃然大怒,一时间哪还顾得上什么大将军之女,当即扬声喝道:“好,就让贫道看看刀王的传人能有几斤几两。”   他嘴里怒吼,手中宝剑成圆,化为太极之势。继而生两仪、变四象、成八卦、转六十四卦,顷刻间便将谢贻香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封得密不透风,竟是将一套以慢打快的“玄牝之剑”,疾风骤雨般地施展开来。谢贻香心知遇上劲敌,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得将自己那套‘乱刀’尽数使出,以快打快,见招拆招,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无绛子手中的宝剑。   两人身影极快,弹指间便拆了上百招,场外众人只能隐约看出有一道绯红色和一道青灰色纵横飞扬,在殿中相互交织出一个大圆来。但听刀剑相交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缕,越响越快,到最后居然区分不出声音之间的间隔,化作一阵“叮……”的长鸣,震得众人耳膜刺痛。   那无霞子本是守护在希夷真人身旁,此刻眼见谢贻香被无绛子绊住,当拔剑在手。他为人甚是阴险,脚下一滑,竟是向场外的言思道游走过去。   言思道早就将每个人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自然有防备,立刻跳开几步,躲到了激战中的谢贻香和无绛子后面。无霞子急忙提剑绕过场中两人,却见言思道脚步不停,也跟着他绕起圈来,始终让激战中的谢贻香和无绛子两人隔开自己和无霞子。   无霞子绕了几圈,心感烦躁,恶念顿生。他猛然挺剑刺出,向场中的谢贻香刺去。   莫说谢贻香此刻正苦苦招架无绛子的攻势,心无旁骛,就算她早有准备,也缓不出手来应付无霞子这记偷袭。无霞子眼见自己就要得手,心中暗喜,却突然觉得手中一空,他原本握在手中那把削金断玉的宝剑竟然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以无霞子的武功,居然莫名其妙地弄丢了自己手里的宝剑。他大惊之下,急忙使出一招“御风而行”,向后飘出数丈,背心重重地撞上了三清神龛。却见被自己撞落的漫天灰尘中,一个白衣青年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三清殿中。   之所以说毫无征兆,是因为至始至终,无霞子根本没有发现这白衣青年的到来;而理所当然,却是因为这白衣青年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将自己的气息溶入了整个大殿之中,仿佛自恒古时便站立在了那里。   那白衣青年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两道剑眉入鬓,一双凤眼生威。此刻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正捏着一柄宝剑的剑尖,如同拈着一支花枝般轻柔——无霞子立刻认出,那正是从自己手中消失的宝剑。   无霞子自出道以来,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从没有人能将他的剑这般无声无息地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望见那白衣青年腰间的黑鞘长刀,脑海中念头飞转,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缓缓问道:“来的可是‘江南一刀’先竞月?”   那白衣青年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一抬手,便把无霞子的宝剑丢回到他脚下。   无霞子只觉浑身一片冰凉,来的果然便是那名动天下的先竞月。方才对方这手夺剑的功夫虽有偷袭的嫌疑,但他将宝剑丢还这一举动,却又显露出大将风范,甚至还狂妄得紧,无礼之极。   虽然受到这般羞辱,无霞子却知道先竞月的名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缓缓弯下腰来,拾起自己的宝剑,伸手一抖,摆出他平生绝学“海雨天风剑”的起手式来,沉声说道:“贫道……”   他刚说得这两个字,先竞月见他剑已在手,招已成形,便踏上一步,拔出腰间的长刀向他当头劈下。   他这一刀并不快,甚至没有刀光,没到刀风,没有刀意,更没有刀气。那把刀的刀身也是漆黑色的,不知是乌钢还是玄铁铸成,细看之下,刀刃上还隐约有几个小缺口,正是先竞月那把赖以成名的“纷别”。   他这一招并不复杂,甚至没有变化,没有花俏,没有后招,更没有玄机。这一招只是普通到极点的一招“独劈华山”。但凡是用刀之人,所学的第一招刀法,便是这“独辟华山”了。   面对先竞月这一刀,无霞子在顷刻间便已想出一十三种破解的方法,然而眼看对方如此嚣张,自己无论如何也决不能在气势上先输一截。当下他也是一剑刺出,以硬碰硬,正是他“海雨天风剑”中最凶狠的一记杀招“飘风骤雨”。   他这一招“飘风骤雨”后发先至,先竞月的纷别还高举在半空,无霞子手中寒光迸发,宝剑已率先到了先竞月咽喉之处。却见先竞月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也不见他有什么奇特的手法,拇指和食指便捏住了无霞子的剑尖,毫不费力地将剑夺了过来,随手扔在了一旁,和之前夺剑的手法一模一样。   无霞子还没来得及对眼前的变故做出丝毫反应,先竞月的纷别已当空劈落,随之收刀回鞘,再不多看他一眼。   无霞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左手捏着剑诀,伸出的右手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一道红线缓缓从他胸前的道袍上浸渍出来,但听几声破裂的声响,他那身华贵的道袍上珠玉四下飞散,继而鲜血涨破胸前的那道红线,径直狂喷出来。   眼见无霞子一招之下便已败亡,一脸茫然地倒了下去,旁边的言思道高声喝彩道:“好一把纷别,好一个先竞月。” 第30章 孤注一掷见戈矛   先竞月一招击毙无霞子,听得言思道的称赞,当下转头望向他,开口说道:“你也不差。”   他口中的“不差”,自然不是指言思道的武功,而是说他刚才和希夷真人的那场心智较量。原来先竞月早已奉命在这太元观众潜伏了多日,朝廷一直以太元观为心腹大患,其救济的数千难民,也是京城的一大隐患,所以才让都尉府暗中监视。而皇帝的密旨只是要他密切监视太元观的行动,切不可打草惊蛇,所以先竞月一直没有现身相见。方才眼见谢贻香遇险,迫不得已之下,先竞月这才只好现身相救。   言思道眉飞色舞,哈哈大笑道:“能得到先竞月的开口一赞,此生倒也不枉矣。单凭这句话,当佐一斗烟。”他果然摸出腰间的旱烟,点燃了大口猛吸起来。先竞月微微一笑,转头望向激战中的谢贻香。   谢贻香虽是全神贯注,无绛子却尚有闲暇,分心留意着四周动静。眼见突然冒出个“江南一刀”来,仅一招便杀了自己的大师兄,他惊恐之下,慌忙横剑挡开谢贻香的乱离,跳出战圈来,双眼狠狠盯着先竞月。   谢贻香压力一消,这才看到先竞月。她顿时满脸惊喜,脱口说道:“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这才想起胡老早就告诉过自己,先竞月是来了太元观,自己这才前来紫金山找人。只不过中途遇到了言思道,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行程。   两人相逢之际,正待细说,却听一个平和的声音充盈着整个三清殿,和言思道刚才的话一模一样:“好一把纷别,好一个先竞月。”话音落处,希夷真人已缓缓站起身来。   无绛子见师父无恙,提步躲到希夷真人身后,惊道:“师父,大师兄他……”   希夷真人略一伸手,阻止了无绛子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先竞月,沉声说道:“都尉府第一高手先统办既然现身于此,看来皇帝是真要对我动手了。”   要知道之前言思道满足说的什么巡捕房、都尉府和大将军府,毕竟是一面之词,希夷真人即使相信了九分,也不敢确认。但都尉府作为皇帝的私人机构,代表的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此刻作为都尉府统办的先竞月这一现身,那便是再无虚假了。   就在这时,一名白发黑面的老道冲进殿来,大声叫道:“师父,那刑捕房的庄浩明果真带人来了,连他在内共有十一人,此刻就在观外。”谢贻香立刻认出来的是刚才出门查探的无霰子,希夷真人座下的三弟子。   听他说就连庄浩明也来了,谢贻香虽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惊喜。方才听言思道说庄浩明随后就到,还以为是他信口开河,哪知果真如此。那无霰子这才看到地上无霞子的尸体和一旁的先竞月,脸色一变,立刻拔剑在手。   眼见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言思道当即哈哈大笑道:“此番行动,我应天府巡街衙门与将军府率先打头阵,都尉府从旁接应,刑捕房在后增援。如此四路人马俱到,希夷老道,你是想束手就擒,还是要大打一场?”   希夷真人依次扫视着言思道、谢贻香和先竞月三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先竞月腰间的那把纷别上面,沉声说道:“很好,贫道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与刀王一战。如今眼见刀王有如此传人,深感欣慰。”   先竞月只是淡淡地问道:“要打么?”   希夷真人脸色阴晴不定,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无霰子和无绛子说道:“事已至此,我们虽然还未策划得周全,倒也不能坐以待毙了。皇帝既然要先向我们下手,不得已,我们只好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了。”他顿了一顿,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这便速去准备,将那些难民号召起来,今夜我们就要攻取京城,擒获皇帝。”   希夷真人这番话虽然说得平和之极,在谢贻香耳中却如惊雷绽现,直听得背心里冷汗直流。原来从庄浩明到谢封轩,从宁萃到言思道,这一干人居然所言非虚,那太元观当真是要做谋反之举,而且就在今夜,就在此时此刻。   就连先竞月的脸色也不禁微微一暗,沉声说道:“你们先走。”   谢贻香还没弄明白,言思道已拉起她向殿外走去,口中大笑道:“高手过招,我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惹你师兄分心。他日有缘相见,自当把酒言欢。”他后面半句话却是对先竞月说的。谢贻香茫然之下就被拖出了三清大殿,言思道脚步不停,径直拉着他往观外走去。快到观门之时,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挣脱开言思道的手,说道:“你做什么?我要留下来帮师兄。”   言思道白了她一眼,冷冷说道:“我说三小姐,现在这太元观可是要造反了。你以为你师兄为什么要叫我们先走?你还不赶紧回去,通知朝廷防范?”谢贻香顿时醒悟,嘴上却说道:“可是师兄他……”   言思道突然一笑,说道:“你留在这里倒也可以,只不过你是想要我这个天牢里的钦犯前去通风报信么?”谢贻香顿时醒悟,虽然不放心先竞月,也只得往外走去。她边走边瞪了言思道一眼,怒道:“你先别得意,我迟早会和你算账。”   不知不觉中,紫金山上此刻已是夜色笼罩,在月光映透之下,四处弥漫起阵阵青烟。朦胧中谢贻香和言思道一路小跑起来,眼看就要冲出太元观的大门,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喝道:“切莫放走这两人,给我擒下了。”   谢贻香百忙之中回头一看,却是无霰子和无绛子双双追了出来。伴随这声呼唤,太元观内顿时涌出十多名道士,个个手提长剑,直扑二人而来。言思道吓了一跳,低声喝道:“快走。”说着迈开双腿,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谢贻香连忙跟着他跑了出来,却见门外人山人海,将去路围得水泄不通,这才想起外面还有几千难民聚集于此。那一干难民想是听见观中的异动,以为要发粮赠衣,此刻正一涌而上,将太元观的大门堵了起来,纷纷伸手手来乞讨。   谢贻香叫苦不迭,眼看身后观内的一干道士就要追出来,却是无计可施。却听身旁的言思道猛然大喝道:“公差巡街,全都给我滚开了!”   听到他这一喝,当先的数十个难民同时吓了一大跳。试问天下间的穷苦百姓,又有哪个没吃过巡街公差的苦头?眼见言思道这一身公差打扮,行头甚是威风,门前的一干难民们下意识地躲避,竟不自觉地往两旁退开,从中分出了一条道来。   言思道大喜过望,拉起谢贻香就往人群深处跑去,后面追出来的无霰子和无绛子那一群道士却被堵在了人堆外。眼看就要将两人追丢,那无霰子甚是机敏,灵机一动,提气喊道:“各位叔伯父老,这两人是朝廷派来对付我们的,朝廷要没收太元观的钱粮,让大家活生生饿死,快将他们拦住了!”   无霰子这声呼喊运上了道家精湛的内力,顿时声震于四野,引得那数千难民同时沸腾起来。这些难民被收留于此,自然对太元观言听计从,如今听说这两人是朝廷派来断自己生路的,顿时勃然大怒。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思索,立刻便有人大声吆喝道:“先打死那个公差!” 第31章 各显神通径自跑   一时间但见铁锅、瓷碗、锄头、烂鞋、泥巴以及石块四下飞舞,尽数往言思道身上招呼过来言思道双手抱头逃窜,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青膀咸鸭蛋,这帮刁民……”谢贻香耳力极好,混乱中仍听得清清楚楚,脱口说道:“原来你也是苏州人……”   言思道哭笑不得,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叫我也是苏州人?你爹谢封轩是濠州人,天下皆知,少来和我攀亲戚。”谢贻香怒道:“谁要和你攀亲戚,我爹虽是濠州人,我却是在苏州长大,所以算得上是半个苏州人。”   当此危急之时,言思道却哪有心情和她争辩?叫道:“管你濠州还是苏州,才没工夫和你啰嗦。我这便先走一步,后会有期。”话音落处,他突然伸手撕去公差外衣,就地一滚,和着满身泥土顺势挤进了人群之中。   他这一举动不仅大出谢贻香的意料之外,那四周难民陡然失去了攻击目标,也是呆立当场,依次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茫然地互相张望起来。然而放眼望去,四周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落魄流民,哪还有那个俊俏公差的踪影?   言思道居然就这般凭空消失了,谢贻香张大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听见有人怒喊道:“先抓住这个女的!”   谢贻香叫苦不迭,心知这些难民本就怨气难平,此刻被太元观蛊惑,不分青红皂白地动起手来,哪是三言两语可以阻止的?眼见十几沾着黑泥手已向她身上抓来,她连忙按住腰间的乱离,却始终不忍拔出来。要知道眼前这些人都是流离失所的穷苦老板姓,自己如何能动手伤人?   眼看谢贻香就要被这些难民一涌而上,猛听数声吆喝,十来匹骏马齐鸣,一支马队竟在难民堆中硬生生冲出条道路来。马队当中一人六十来岁年纪,稀稀疏疏的须发大半已是白色,正是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   正如那无霰子所言,庄浩明果真带了刑捕房的捕快来前来此处。谢贻香喜出望外,只见当先一名捕快伸手一抖,便将自己手中的长鞭送到谢贻香面前。   谢贻香急忙伸手接住,借力腾空而起,落到那捕快的马上。那捕快见谢贻香上马,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将马让给她,嘴里大声说道:“情况凶险,这些难民已经失控了,三小姐快跟大人离开,属下在此……”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身旁突然间扑上十几个难民,一股脑地将这捕快扑倒地上,发疯似地上前撕咬,顷刻便没了声音。这一幕吓得谢贻香目瞪口呆,正待出手相救,猛然腰间一紧,又是一条长鞭缠来,将她从马背上拉得飞了起来,却是庄浩明出手了。   庄浩明长鞭一扬,将谢贻香远远抛离出人群,高声叫道:“侄女先走一步,这里由叔叔来压后。”   谢贻香身在半空,见庄浩明带来的一众捕快也不忍对这些难民出手,顷刻之间又有几人被拉扯下马来,按倒地上便是一阵毒打,她心中一痛,高声说道:“速速禀报朝廷,这太元观要造反了!”   她这话刚一出口,就听见无霰子运功喝道:“大家可曾听到,皇帝不但要断我的粮食,还污蔑我们要谋反,这便要派兵前来剿灭我们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大家拿起武器,抢先攻进山下的京城,就再也不必担心饿肚子了!”   他这句“再也不必担心饿肚子了”,对这些难民来说可谓十分诱惑,难民们顿时便有几人头脑发热,也不细想便带头喝道:“反就反了,我们这便杀进金陵,砍死狗皇帝。”接着便有人提起镰刀柴刀等利器,往落马的众捕快身上砸去。   想不到这无霰子竟然如此奸猾,居然借题发挥,用自己这句话激起了更大的波澜。眼见一干捕快尽数被困,无端受罪,谢贻香心中大急,眼泪潸然落下。忽然间她灵光一闪,高声叫道:“世叔,众位同僚,蜻蜓点水!快!”   所谓的“蜻蜓点水”,乃是轻功的入门套路,便是立上几根木桩,在上面跳来跳去,用以训练胆量和判断。眼前这般情形,众捕快又不愿伤人,如果不能像言思道一般混入难民堆中,那就只有施展轻功,踏着难民的头肩冲出来。   然而深处险地,又有几人能静心思考?谢贻香也是脱离危险之后方才想起,急忙出声提醒。话音落处,人群中的庄浩明大喝一声,格开一条扁担,躲过一把镰刀,顿时冲天而起,踩着脚下的难民一路飞奔而出。   有几个捕快也依样画胡,施展出“蜻蜓点水”的轻功来,然而庄浩明这次匆忙赶来,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带的这十名捕快都是平庸角色,功力和他差了老一大截。那蜻蜓点水虽是粗浅功夫,但此刻脚下这些“木桩”高低不一,虚虚实实,有些难民一脚踏上,便立刻瘫倒在地。只听周围怒声四起,叫骂不绝,一阵骚乱后,居然只有庄浩明一人逃了出来。   庄浩明一出重围,也顾不得其他没冲出来的捕快,一把拉起惊喜交加的谢贻香,气喘吁吁地喝道:“这太元观果然要造反了,先别理会其它人,我们速回京城通报!”两人当即施展轻功,往紫金山下疾奔而去。只听身后呼声震天,那数千难民在太元观众道士的带领下,一直跟着他们冲下山来。   此时已近深夜,离京城还有十多里路程,庄浩明已是满头大汗,似乎就要支持不住了。谢贻香也是心急如焚,只顾回城通报,却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便是京城里根本没有兵。   本朝虽然开国不久,皇帝却因疑心极重,很早就把兵权收回,分给了自己的一众位皇子,并且将兵马远调出京城,分屯于各地关隘。朝中原本那一干领兵打仗的武将,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内,通通都是虚有其表,毫无实权可言。   仔细算来,现今整个京城里便只有五千禁军,而这仅有的五千禁军,却是由禁军统领韩锋所调配。那晚韩锋和希夷真人一道现身于五侯家,此刻想来,自然早已和太元观同流合污了。倘若韩锋今夜将城中的禁军调离,让这数千难民一涌而入,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禁大骂自己没用,为什么直到此刻才想到?忽听身后脚步声近,却是无霰子和无绛子二人展开轻功,率先追了上来,奔跑腾挪之间,已是近在咫尺之地。   谢贻香暗道:“叔叔年老体弱,多年不曾与人争斗,只能算是半个人。我适才与那无绛子交手,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又多了个无霰子。若是被他们追上交手,那是败多胜少了。”   正盘算间,身旁的庄浩明忽然仰天长啸一声,说道:“叔叔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一把老骨头早已娇贵,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本事?” 第32章 谋事不及奇兵妙   谢贻香听得他的长啸,虽然心中大急,也忍不住反问道:“什么本事?”   庄浩明哈哈一笑,说道:“说得好听些,乃是追凶的本事;说得难听些,便是逃跑的本事!”话音一落,他身形猛然一晃,竟然将谢贻香负在了自己背上,随即沉声大喝一声,双腿如风,发力狂奔起来。庄浩明这一发力,和之前气喘吁吁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立刻便将无霰子和无绛子远远甩在后面。   谢贻香在庄浩明背上,一时间顿觉秋风如刀,刮得脸颊生痛,急忙将脸缩到了庄浩明脑后。想不到总捕头花甲高龄,身背一人,居然还能施展出此等冠绝天下的轻功来,她心中暗生敬佩。只见两旁景物飞一般倒退而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十几里的路程就已行完,回到京城的东安门前。   那金陵城东安门的城墙乃是以巨石砌成,高二十余丈,乃是京城的外城,当真算得上是坚不可摧。然而在今夜明朗的月色之下,此刻却是城门大开,不见一个守城的兵士。   庄浩明一口气冲进城门,这才放下背上的谢贻香,大口喘息道:“这当真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激动之下,他已有些语无伦次。   此刻夜色已深,城里空无一人,谢贻香运起“穷千里”的神通回首眺望,但见那数千难民行进不快,才刚下得紫金山来,估计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来到此地。她心乱如麻,急忙问道:“叔叔,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庄浩明摇了摇头,喘息道:“城门无人把守,想来韩锋禁军必已叛变,京城危矣。侄女你先把城门关上。”   谢贻香急忙去关城门,这才发现那门洞里的两条铁木城门居然早已被人卸了下来,还碎作数块,四下散落在门洞旁。她手足无措,眼泪又落了下来,嘴里恨恨地说道:“想我偌大的一个中原,莫非除了那五千禁军,就无兵可用了?”   庄浩明也看到被毁的城门,万念俱灰地说道:“皇帝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如今天下兵马都在那十几个皇子手中,分居于各地关隘。离此最近的恒王屯兵ZJ防卫沿海一带,即便现在出发,赶到京城也要好几天功夫,根本来不及阻止这场浩劫。”他略一思索,沉吟道:“不过皇上私下还有都尉府的百余人,宫中也还有几百名大内侍卫……唉,只恨太元观这场叛乱太过突然,当此深夜,即便能进到皇城面见到皇帝,要等到他下旨调动这两支兵马,外面的整个金陵只怕早就被攻破了。”   说罢,他见谢贻香无计可施,只是伸手擦拭着眼泪,又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侄女莫急,你先进得城去,通知附近的百姓赶紧逃难,能逃掉多少算是多少了。”   谢贻香听他语气依稀有些不对,不禁止住了哭,问道:“叔叔你又作何打算?你……你想干什么?”   庄浩明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走到城门的门洞前,缓缓说道:“我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兄弟,又无子嗣,活到这把年纪已是不易。嘿嘿,今晚有我这把老骨头站在城门口,太元观的叛党想要踏进东安门,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谢贻香听他说得轻松,暗想:“那几千难民一拥而上,任你有三头六臂,顷刻之间也被踏做肉泥了。”她见庄浩明做此打算,心中一痛,却反而定下神来。   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总捕头有任何闪失。对谢贻香而言,庄浩明不但是自己的上司,更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亲人。望着庄浩明的身影,她暗自盘算,打算在暗中出手将庄浩明制住,再强行将他带离此地。   谢贻香拿定主意,便借说话来分散庄浩明的注意,问道:“是了,叔叔为什么会带人来太元观找我?”庄浩明没看透她的诡计,随口回答道:“黄昏的时候有人来刑捕房报案,说你上午在街上侮辱了两名巡街的公差,于是遭到了他们的报复,被一个公差挟持着去了太元观。唉,以侄女的功夫,我原本是不信,然而询问之下,竟有好几十人亲眼目睹,又说那公差生得英俊不凡……嘿嘿,叔叔一时心急,怕你有什么意外,这才匆忙赶来。想不到你安然无恙,却又撞上了太元观谋反这桩大事。”   庄浩明说话间,谢贻香已悄然走到他背后,正要出手,却被他说出的话吓了一跳,顿时呆立当场。   今日言思道扮作巡街公差,和自己共乘一骑去太元观,居然引来了刑捕房,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言思道的刻意安排?谢贻香心中隐隐有些惊颤,一时间却又想不通其中的玄机。只听庄浩明继续说道:“也是我一时的疏忽,关心则乱,试想这些巡街公差平日虽然凶狠,但都是对那些平民百姓发威,又岂敢对我刑捕房的人无礼……”   谢贻香听他再次提起巡街公差,心念一动,连忙大声说道:“这东安门内半里的路程,不正是那应天府的巡街衙门?”   庄浩明何等精明之人,听到这话陡然跳了起来,仿佛在黑暗中瞄到了一丝光明,嘴里却将信将疑地说道:“然而这些公差不通武艺,又是不学无术之徒,如何能抵挡那数千难民……”他话还未说完,忽然拉起谢贻香,大声说道:“事已至此,只能但尽人事,死马当活马医了。我们这就去召集那帮家伙,快拿你的九龙玦出来。”   谢贻香一怔,说道:“我的九龙玦被人……”她嘴里说着,下意识地在怀中一摸,那枚九龙玦居然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自己的衣襟里。大喜之下,她连忙和庄浩明赶往巡街衙门,一路上心想:“定是从太元观出来的路上,言思道又偷偷把九龙玦放回到了我身上。但是他既然已经偷去,又何必要还给我?”   然而她转念一想,那九龙玦是自己贴身收藏着的,如今被言思道一偷一还,自己居然毫不知情,顿时耳根发烫,心中暗骂。   那巡街衙门离城门不过半里距离,其编制下的公差,几乎全不是金陵本地人,所以倒有大半夜宿在衙门里。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庄浩明连哄带骗,已从巡街衙门里召集出了一百多名巡街公差。眼见这些衣冠不整、睡眼朦胧的公差,庄浩明不禁长叹道:“虽然只有这么点人,但多少也可抵挡一阵子了。”   谢贻香听得微微皱眉,心想:“曾听父亲说过,领兵作战最重要的便是士气二字。如今还没开战,叔叔怎能说这等泄气之话?”她略一思索,又想:“当此情形,一定不能让这些公差有所畏惧,怯意一生,只怕还没见到那些难民,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当即扬声说道:“各位同僚,如今有一批难民受人挑拨,唆使他们进城来抢粮。倘若我们真让他们进了城、捣了乱,一旦传到皇帝耳中,削官罚款、判刑流放,大伙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小妹今夜在此召集起大伙,我们务必要将这些难民挡在城外!” 第33章 背水之战身心劳   耳听谢贻香这么一个小丫头,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庄浩明满脸惊讶,顿时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一干公差听了她这番话,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谢贻香信心顿生,又想起父亲说过:“行军打仗,无论将帅多么厉害,最终流血拼命的仍是兵士,若是不能激发出他们的斗志,纵然有奇袭、伏兵、围困这些优势,到头来也是枉然。而要想激起他们的斗志,说来说去不过十六个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绳之以法’。”   于是她伸手指着东安门城门,大声说道:“我知道大伙都是穷苦出身,辛辛苦苦干到今日,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可是今晚,却有人要挑唆一帮难民进城闹事,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来砸我们饭碗!可是他们忘了一点,那便是我们都是朝廷的人,我们不但有忠心,而且有能力!相比起来,今晚城外来的那些,不过是些饿得头昏眼花的难民,连像样的兵器都没一件,怎么能和我们抗衡?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守住这道丈许宽的城门,只要熬过今晚,朝廷的兵马就会赶到。到时候我定然会上报朝廷,替在场的每一位同僚请功邀赏,除此之外,谢封轩谢大将军府还有额外的酬劳,每人……每人二十两银子。”   她这话一出,公差们顿时兴奋起来。虽然情况危急,庄浩明也暗觉好笑,说什么熬过今晚,即便真有奇迹出现,能将东安门守到天明时分,朝廷又哪来的兵马赶来?至于将军府额外的犒赏,更是空头许诺,需知上有朝廷的封赏,将军府又怎敢私下犒赏?若是被皇帝知道,必然给谢封轩扣上一顶笼络人心、图谋不轨的帽子。   眼见众公差斗志昂扬,庄浩明也不说破,心中感慨道:“果然是将门虎女,也只有谢封轩那样的老狐狸,才生的出这样的小狐狸。等这丫头长大了,其成就只怕不在他爹之下。”   谢贻香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当即沉下脸来,使出最后一招“绳之以法”,说道:“可是大伙别忘了,今夜我将和大伙一齐守在这里,要是我们拦不住这帮难民,又或者谁私自逃跑,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一切按照谢将军府的军法从事,该流放的流放,该杀头的杀头!”   这话一出,一干巡街公差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半响,当中一名公差走上几步,粗声说道:“早听人说谢三小姐一诺千金,自然不会爽约,你将这桩功劳送给众兄弟,那是瞧得起我们这些个巡街公差。既然如此,过去的些许误会,就此一比勾销了。”   谢贻香见这公差满脸擦伤的痕迹,竟然是她白天羞辱过的那两名公差之一,歉意顿生,施礼道:“小妹以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各位同僚见谅。来的不过是些难民,还望大家不要失了平日里的威风。”   众公差听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更有人说道:“还是谢三小姐说得对,常有人说我们欺善怕恶,不给别人留活路,说到底我们也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不然谁愿意干这份差事?哼,仙人板板,老子为此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晚就让这帮暴民大开眼界,尝一尝爷爷们真正的手段。”另一人说道:“管它个鸟,只要有官升,有钱拿,别说是对付几个难民,来的便是千军万马,老子也不怕。”旁边立刻有人低声笑道:“你一见当兵的就屁滚尿流,还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也不害臊。”先前说话那人怒喝道:“你懂个屁,男儿志当乱世觅封侯,要是没有仗打,哪来的升官发财!”   谢贻香望着众公差,心中也有些激动起来,原来这些巡街公差,并不是自己一直认为得那么不堪。她忽然想到,方才去紫金山的一路上,言思道曾扮作寻街公差,口口声声大呼自己是应天府寻街衙门的,又曾说什么为自己挽回些声誉,免得不久之后难以和这些公差相处。莫非他早就预料到了此刻的局面?又或者是他在刻意提醒自己,要自己调用这些巡街公差来守城?   谢贻香还未来得及往下思索,旁边的庄浩明脸色一变,纵身飞奔上了城墙。他在城墙上一望,便向城内伸出头来,扬声喊道:“他们来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便听到城外呼声连天,几千难民叫嚷着蜂拥而至,直往城门口冲来。谢贻香还未发令,一名巡街公差怒喝一声,率先挥舞着手中的铁链,便往城外冲了出去。立刻有好几个公差紧跟在他身后,一并冲出了城门。   谁知这几名公差刚出得城门,放眼望去,月光之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惊恐之下几人还没来得及细数,就被愤怒的难民们围了上来,一顿拳打脚踢后,便湮没在了人群之中。   眼见这般惨烈的景象,众公差这才明白今夜的凶险,顿时呆立当场。片刻之间,已有好几个难民带头冲来,踏进了城门的门洞里。谢贻香急忙大叫道:“快用铁链拦住他们!”   一干公差眼见如此情形,这才知道今晚的差事凶险之极。此刻若不拦住这些难民,等他一齐涌进来,顷刻间自己也是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几个反应快的公差急忙冲到城门的门洞前,拿出身上佩戴的铁链,一人抓住一端,把那铁链拉得笔直,将门洞拦了起来。   谢贻香大喜道:“对,就是这样,再多拉上几根,再多来几个人拉,给我把城门封住了!”众公差连忙上前,横七竖八地拉起十几条铁链,在门洞处布起了一道一人高的铁链网来。   铁链刚一布好,便有难民扑撞上来,见到城门被封,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后面涌上的人往前直推,一个个贴在那些铁链之上,勒得鲜血直流。   一时间只听声震如天,门洞中顿时塞满了难民,个个拼命地往里面挤。城里的公差不料这些难民的来势竟如此汹涌,已变做几个人拉着一条铁链,却依然十分吃力,几个插不上手的公差心急之下,竟挥舞着铁链往那些难民身上抽落。   谢贻香急的直跺脚,猛然瞥到地上那碎裂的城门,她突发奇想,连忙拔出乱离,往地上那城门碎片上剁去。那东安门的城门虽是铁木所制,上面又盯满了巨大的铁钉,却是哪里经得起乱离的劈砍?谢贻香奋力几刀下去,片刻间便将那本就四分五裂的城门剁得稀烂,散落了一地铁钉。   谢贻香捧起一堆铁钉,运功压过一干难民的呼声,喝道:“把铁链钉在城墙上!”   这话一出,公差们齐声叫好。那城门上掉落的铁钉钉头极大,正好可以卡住铁链的圆洞,几名闲置的公差兴高采烈地接过铁钉,匆忙跑到墙边,正要准备动手,却又呆若木鸡。   原来这金陵城的城墙是由当年的天下第一富豪出资修建,每块城砖都是上等的花岗石,再以糯米为浆,石灰涂面,当真算得上是铁壁铜墙。此时众公差手中没有铁锤,岂是说钉便能钉的?   谢贻香一咬银牙,拿过一枚铁钉穿过铁链,右手使出全力,提起内劲用乱离的刀柄狠狠击打在钉头之上。只听一声巨响,城砖迸裂开来,铁钉居然被她这一击钉了进去。   眼见这娇小玲珑的谢三小姐竟有如此神威,一干公差不禁大声喝彩。谢贻香顾不得劳累,手中不停,又钉了几枚铁钉,公差们士气更旺,高声叫骂着,将手中的铁链牢牢崩紧。   钉到第十四枚铁钉时,谢贻香右臂酸麻,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了。抬眼望去,却只有几根铁链固定在了城墙上面。耳听城洞里的难民被挤得惨叫不绝,甚是凄厉,她疲倦之意顿生,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这震天的呼喊之声,传到她耳中:“妹妹莫慌,萃儿来了。”   刹那间但见黑夜中数十道身影如风般飞奔而来,当先一名少女青衣飘动,正是宁萃。 第34章 携手今夜抗贼盗   谢贻香大喜道:“姐姐怎么来了?”她话刚出口,便被湮没在四周的吵闹声中。宁萃却听见了她的话,笑道:“听说妹妹在此守城,我便立刻通知了这金陵一带的武林名宿,一并前来相助。”   谢贻香这才听出宁萃用的是传音之术,难怪在这般喧闹声中也是清晰可闻。她略一辨别,只见宁萃带来的这帮人里,居然有玄武帮的苏师傅,飞花派的顾师傅,果然尽是金陵的武林名宿。惊喜之下,她也不及细想宁萃是怎么得知太元观谋反一事,连忙高声叫道:“各位前辈,快助我一臂之力,把这些铁链钉在城墙上。”   这些金陵城中的名宿皆是一派宗师,眼见如此险情,当即也不多言。要知道宁萃带来的这些高手个个内力深厚,同时出手之下,转眼间便将十几条铁链牢牢地钉在了城墙上。如此一来,巡街公差们便不需用手拉紧铁链,终于空闲下来,纷纷坐地喘息。城洞中的那些难民拼命地叫喊,拼命地往前挤,却怎么也突破不了那道铁链交织成的网。   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却听城墙上的庄浩明提气喊道:“侄女小心,太元观的道士来了。”话音刚落,便有两名中年道士施展开轻功,踏着城洞中的难民头顶肩膀飞奔而来。这东安门的城门门洞有三丈多高,此刻仓促钉上的铁链网不过才一人多高,那两名道士展开轻功到了铁链网前,当即腾身一跳,跃过那道铁链网,进到了城中。   谢贻香急忙飞身上前,心知当此凶险之际,下手不能有丝毫留情,手中乱离使出一招“两处闲愁”,化作两道绯红色的刀光,分别劈向那两名道士。   谁知她一刀挥出,顿时觉得右臂酸麻,却是刚才钉铁链钉得脱力了。其中一个道士看出她气力不足,伸剑荡开乱离,长剑便顺势向她胸口刺来。   谢贻香正要躲避,身边青影晃动,一旁的宁萃侧身飘过,手中的油伞递出,将那道士扎了个透心凉。另一名进来的道士正要挥剑去斩铁链,身边飞花派的顾师傅飞起一掌,顿时将他打得满脸开花,瘫倒在地上。   难民们见这两名道人从城洞上方的铁链网空隙处跳进来,顿时恍然大悟,有人当即喊了句“爬进去”,便有难民踩着其他人的身躯,抓住那铁链网往上爬,要想翻跃进来。   谢贻香当机立断,大叫道:“将城洞上面也封死!”   需知这铁链一物,是巡街公差唯一的武器,用来捆绑闹事的小贩,每个公差身上至少配有一根,此时既有一百多名公差,便有一百多根铁链,怎么用都不会缺。听谢贻香这么一喊,公差们立刻叠起罗汉,牵拉起铁链将城洞上方也封死了,那些武林名宿更是飞身而起,将铁链牢牢地钉进在了城墙上面。   谢贻香原本并没有对“此战”报以太大的希望,只想守得一时算一时,却不料竟然有这般成效。双方僵持至今,附近的百姓也被吵闹声惊醒,纷纷前来相助,各处衙门的公差、乌衣巷众官员的家丁听到传闻,也先后赶来,陆续加入到了其中,一时间好不热闹。   眼见局势稍缓,宁萃飞身钉入一颗铁钉,落到谢贻香身边,在她耳边说道:“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我们守得住东安门,这京城另外还有另外十二道门。若是这数千人转攻其他城门,又当如何?”   谢贻香深知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大开杀戒,自己这边的人数虽少,但要尽数杀光这数千难民,只怕也能做得到。然而她却如何下得了手?不禁纠结不已。只听城外难民的叫喊声越来越响,充满了惊恐、愤怒、绝望,谢贻香不禁又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我真的没办法了……”   宁萃提高声音,说道:“你可是谢封轩的女儿,怎能轻言放弃?”   谢贻香听到父亲的名字,微微一凛,点头道:“不错,我决不能放弃。”可是眼前这般局面,就算是谢封轩身在此处,又能有什么办法?谢贻香心中质问自己:“若是父亲在此,他又会怎么做?”   这一自问,她顿时醒悟:“当然是擒贼先擒王了!城外这些难民都是被太元观挑拨,如果能擒获太元观的元凶,再好言相抚,或许便可平息这场浩劫。”   想到这里,谢贻香重拾信心,立刻往城墙上奔去。宁萃见她面露喜色,微微一笑,紧随其后登上了城墙。   城墙上庄浩明正指手画脚地大声吆喝,见谢贻香和宁萃上来,脸上不禁微微一热。适才情急之下,他还曾血冲脑门,有过以身殉国的念头,打算独自留下阻挡这些难民。可是当召集来了这上百名巡街公差后,眼见有了这么多垫背的人,他那满腔热血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借故探测敌情,至始至终一直躲在这城墙上面。   谢贻香此刻哪有心思揣摩庄浩明心中的算盘,但见城墙上横七竖八地丢弃着刀枪剑戟,显然是守城禁军离开时匆忙留下的,心想:“定是太元观骤然动手,大出韩锋的意料,仓卒之下只得将守兵调往他处,匆匆撤离出东安门,这才在混乱中遗留下这些兵刃。”   她往城下望去,月光之下,只见漫山遍野全是难民,当中零零星星地夹杂着几十个太元观的道士,不禁愁上眉头,问道:“叔叔,你可知哪个是他们的首领?”   庄浩明虽然一直龟缩在城墙上,看得却甚是清楚,沉吟道:“我细细算过,这东安门外一共有八十三名太元观的道士,除去方才被你们击毙的两人,还剩八十一人。这些道士藏身在难民里面,一直招呼他们往城洞里涌,却不知哪个才是头领。”   谢贻香皱眉不语,庄浩明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那八十一名道士既然全部混进了难民之中,要想分辨出来已是不易,更何况是找出其中的首领?刚才在太元观外,言思道便是这般混入这些难民之中,还以此躲过了一劫。   一想起言思道,谢贻香心念微动,立刻便有了主意。她急忙踏上几步,站到了城墙的箭垛之上,摸出怀中的九龙玦,提起内力对城下的大声喊道:“大家停手!”   她这一喝运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秋水长天”的内力,只听声音连绵不觉,从四处回荡开来,将那铺天盖地的嘶喊声缓缓压了下来,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等城外的难民们稍微安静,谢贻香才运功继续说道:“皇上刚颁下诏令,今晚的事一笔勾销,既往不咎,还请大家稍候,朝廷这就派人送粮过来。”说着,她将手中的九龙玦抛向城下,大声说道:“这便是皇帝的信物,至高无上的九龙玦,你们大可以亲自查验。”   眼见谢贻香就这么把九龙玦扔了出去,庄浩明大惊失色,一时也来不及阻止她。只听城下一个声音大喊道:“各位莫要相信她的鬼话,城门已经守不住了,她这才用花言巧语来蒙骗大家。我们只要能进到京城里,满街都是粮食,大家都是皇帝,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句话直震得众人耳膜作痛,可见说话者的内力极是深厚。难民们微一犹豫,随即又高呼起来,继续向那城洞挤进来,士气更盛于前。   庄浩明和宁萃见谢贻香此举无功,都不禁暗自叹息。谢贻香却不动声色,紧紧盯着城下,适才听那说话之人的声音,正是在太元观照过面的无霰子。 第35章 贼寇莫欺廉颇老   希夷真人座下有霞、冰、霰、绛四大弟子,这无霰子虽排行第三,却极具智谋,深得希夷真人的喜爱,隐隐便是太元观的军师。此刻听他在难民中发话,阻止了谢贻香的招安之举,看来今夜的叛乱首领,必是此人无疑了。   眼见九龙玦缓缓坠落城下,难民当中突然有个年轻道士拔身跃起,伸手接过谢贻香抛出的九龙玦,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然而此刻谢贻香身在城墙之上,她那“穷千里”的目力岂容这年轻道士遁形?眼见那年轻道士在人群中如游鱼般穿梭,到最后停下身来,将抢到九龙玦交到一个白发道士的手中,似乎还说了几句话;那白发道士随即抬头向城墙上往来,谢贻香立刻认出,这白发道士正是无霰子。   无霰子自然也发现了城头的谢贻香,他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便明白了谢贻香的意图。只见人群之中无霞子连忙将身上道袍脱去,身形一动,便在难民里面四下游走起来,要借此避开谢贻香的目光。   谢贻香冷笑一声,顺手操起城墙上禁军遗落的一张硬弓,脚尖勾起一支羽箭,张弓搭箭,屏息凝神,心道:“可惜师兄不在这里,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要知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可不是只有他一人才会。”   宁萃见谢贻香箭已在弦,蓄势待发,知道她已找出了敌人的首脑,却忍不住问道:“妹妹会骑射?”   这句话顿时把谢贻香问住了,她的“骑”倒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个“射”却是一窍不通,只得含糊其辞,说道:“开弓放箭,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萃暗叹一声,摇头说道:“妹妹莫要小看这射箭一道,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再者对方的武功不俗,要是你一击不中,再要杀他就难了。”   谢贻香脸上一红,不禁松开手中的弓箭,问道:“那怎么办?”宁萃反问道:“你要射的是哪个?”   谢贻香伸手一指,说道:“就是那个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白发老道。”宁萃顺着她指的方向定睛细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那无霰子甚是狡猾,一见自己的行踪暴露,立刻脱去道袍在人群里东躲XC想要以此遁形。然而此时数千难民齐聚城下,每个人都被拥挤得无法动弹,却只有他无霰子一人在人群中施展轻功到处乱窜,所以反而成了最明显的目标,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听宁萃忽然问道:“妹妹相信我么?”谢贻香不解地回答道:“自然相信。”   宁萃抿嘴一笑,忽然伸手揽住谢贻香的纤腰,伸脚在城墙的箭垛上一点,竟带着谢贻香径直从城墙上往城外跳了下去。   谢贻香吓得花容失色,身下这金陵城墙高达二十多丈,如此径直跳下,纵然是达摩祖师重生,三丰真人未死,也要被摔为肉酱。经空间,猛听头顶上“噗”的一声大响,谢贻香只觉浑身骨头剧震,两人的下落之势顿时停止,反而变作向前飘起之势。定睛一看,却是宁萃在半空中撑开了她手中的油伞。   当此星光璀璨,月色浓郁之际,两名绝色少女从天而降,油伞之下青衫红衣,当真如同仙女下凡一般,只看得城外一干难民目瞪口呆,就连无霰子也大吃一惊。   待到离地只有数丈高低时,宁萃纤手一推谢贻香的后背,谢贻香便自半空中就势飞出,手中乱离泛起一道绯红色的光彩,直奔无霰子而去。   无霰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一手,急忙低头避开。他虽工于心计,武功却比其他三位师兄弟稍逊一筹,虽躲过了谢贻香这当头一刀,却被占去了先机,顿时处于下风,落得险象环生。谢贻香不敢有丝毫懈怠,手中乱离一招无功,连忙连绵不绝,刀刀逼向无霰子的要害。旁边的宁萃脚一沾地,也不合拢手中的油伞,就势挥舞起来。只听四周的难民一片惨叫,纷纷带伤躲开,却是被她油伞伞缘的利刃划伤。宁萃手中不停,脚下游走,顷刻之间就围绕着谢贻香和无霰子在人群中清出了一大个圈来,替两人空出一大块地方。   无霰子先机尽失,再看周围的难民避开,自己已是无法遁形,只怕再过数招,就要命丧于谢贻香的乱离之下。他急忙高声大呼道:“师弟助我!”   话音落处,场外的宁萃正挥伞击退几名太元观道士,却见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如箭般射来,伸手便是一掌,拍打在她油伞的伞面之上,正是在太元观中和谢贻香交过手的无绛子。   宁萃猝不及防,只觉虎口一热,油伞险些脱手。她急忙退开两步,这才消去伞上残留的后劲。谁知那无绛子生性凶猛,又是个狠性子,见自己一掌无功,牛脾气顿发,不等宁萃站定,又是一掌击在了她的伞面之上。   宁萃只觉喉头一甜,急忙以脚尖为轴,如陀螺般连转两圈,才化去无绛子的第二掌掌力。然而她这般连转两圈,身形自然露出了破绽。不料那无绛子是个认死理的人,却毫不理会宁萃露出的破绽,等宁萃停下身来,他又是第三掌击出,仍旧拍打在宁萃的伞面上。   宁萃连受他两掌,已是强弩之末,顿时被他这第三掌的掌力震伤,摔倒在地。无绛子这才顺了口气,哈哈大笑着,拔出身后的宝剑往宁萃身上刺落。   而场中的谢贻香本已占尽上风,眼看就要将无霰子击毙当场,却瞥见宁萃遇险,已经危在旦夕了。她大惊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擒贼擒王,丢开到手的无霰子,回身一刀,奋力架住了无绛子刺向宁萃的宝剑。   然而她方才在门洞里钉铁链耗力甚多,右臂毕竟还没恢复过来,刚又对无霰子攻了六十多招,此刻虽然勉强格挡开无绛子这一剑,右臂却突然一麻,乱离竟脱手落地。   无绛子仰天狂笑,正要回剑再刺,将这两名女子刺杀当场。倒地的宁萃突然张开了嘴,一口鲜血直喷在他脸上。那无绛子目不视物,急忙伸手去抹,但觉右腿一凉,重心立失,右腿竟然齐膝而断,却是被宁萃用她那油伞的伞缘给划断了。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无绛子喜极生悲,破口大骂道:“老子……”刚说出“老子”两个字,宁萃手中的油伞已是一合,闪电般刺进了他嘴里。   谢贻香见宁萃嘴角带血,目露凶光,神色大反常态,心中大是惊异,却也顾不得许多。她俯身用左手抄起掉落的乱离,飞身追向那无霰子。   无霰子见谢贻香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连忙腾空而起,往人群中扑去。人群中好几名太元观的道士同时涌上,向谢贻香扑来,要拦住她的去路。   谢贻香暗叹一声,见这几名道士的身法,心知要击退他们也是三十招开外的事,而那无霰子已飞身而起,眼看就要逃脱。谢贻香一时顾不得细想,左手一震,手中乱离已脱手飞出,直奔无霰子的后背而去。   她这一击虽是无招无式,却运上了她全身的功力。乱离上附带着她那“秋水长天”内劲,在黑夜之中旋转出一串绯红色的光华,凝聚成一道不灭的长虹,竟似乎比天上那轮明月还要耀眼夺目。一名太元观的道士伸剑去半空格挡,手中的剑还没碰到乱离,便被刀上的内劲顿震开,踉踉跄跄地退到一旁。   无霰子听得背后声响,百忙中回首一看,只见红光满面,谢贻香掷出的乱离已近在眼前。他大惊之下急忙运起浑身功力,将剑横在自己身前,硬接谢贻香这一刀。但听一声清朗的巨响,乱离毕竟还是被他的长剑挡下,他身前落地,深深插进泥土之中。而那无霰子虽然口喷鲜血,被震得倒飞出去撞进人堆,却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谢贻香见自己此刀无功,心中一凉,万念俱灰。却猛听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在她头顶上响起,竟是一支羽箭从天而降,怒嚎而来,直奔无绛子而去。那无绛子刚刚死里逃生,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便见血光飞溅,那支羽箭已从的前胸钻进,后背穿出,顺势将他钉倒在地。   原来这天底下居然当真会有奇迹出现?谢贻香高兴得差点欢呼起来。她急忙转头望去,只见金陵城墙上庄浩明手挽长弓,脚踏箭垛,逸兴遄飞地喊道:“当年有黄汉升定军斩夏侯,今夜有我庄老儿一箭定乾坤!” 第36章 各家门前把雪扫   眼见庄浩明当场射杀了无绛子,诛灭了贼首,谢贻香大喜之下,立刻高喊道:“自古法不制众,今夜元凶既诛,我在此向大家保证,朝廷绝不再追究今夜之事,请大家先行住手。”   她这话喊出,才发现自己周围的难民居然早已停了下来,个个面露恐惧之色,却不是因为被射杀的无霰子,而是齐齐望向自己身后。   谢贻香惊奇地转过身来,只见月光之下宁萃脸色狰狞,青衣上、油伞上全是鲜血,那无绛子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竟被她分作了数块,满地铺洒的血肉中,一颗头颅滚落一边,碎裂得不成形状。   谢贻香顿时生起一股恐惧,眼见宁萃这般模样,急忙跑过去拉住宁萃。宁萃身子一震,冷冷扫视着一干难民,狠狠说道:“再不滚开,这便是下场。”   周围的难民听她这么一说,全都惊惶起来。谢贻香心想:“我用好言相抚,这些难民却是听不进去,倒是宁萃这一发狂,立刻便将他们震住了。说什么以德可以服人,原来也要看看是对什么人而言,至少对眼见这帮家伙就毫无作用。”   她深吸一口气,扬声喝道:“我数三声,大家立刻就地坐下,静候朝廷发粮。要是三声一过,还有人不愿坐下,休怪我手下无情。”顿一了顿,她又大声说道:“城上那位神箭将军,三声之后若是还有人没坐下,你便立刻将他射杀了!”   听到城墙上庄浩明应声,谢贻香便缓缓数道:“三!二!一!”   三声一过,只见城外那数千难民顿时便有一大半坐了下来,却还有好几百人茫然无措,站立着不动。庄浩明心中大是焦急,他这位“神箭将军”如何能下手射杀百姓?幸好他老谋深算,当机立断,眼瞅着一名没坐下的太远观道士,当即一箭射出,正中那道士胸口。   他这一箭用上了巧劲,箭一入肉,劲力才迸发出来,如同火药一般在那道士体内炸开,将那道士的胸膛炸得血肉模糊。看到庄浩明射出如此霸道的这一箭,那些没坐下的难民吓得屁滚尿流,迅速坐了下来,有几人坐得急了,索性就势躺在地上装死。   如此一来,不到片刻工夫,城外的数千人便已尽数席地而坐,就连混在其中的太元观道士也坐了下来。谢贻香知道大局已定,当即沉声说道:“在场的诸位道长可自行离去,我谢贻香决计不会追赶。其余的各位百姓还请稍候片刻,我这便进城取粮。你们若要离去的,也可自便。”   那些太元观的道士眼见无霰子和无绛子双双毙命,心知败局已定,早就惴惴不安。此刻听谢贻香居然肯放他们离开,仿佛捡回了一条命似的,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还生怕谢贻香反悔食言。其实谢贻香心里却是另有顾虑,倘若让这些太元观道士留在此处,难保他们不会再次鼓动这些难民暴动。   尽管此刻城外这数千难民已尽数席地而坐,城内的公差们却不敢卸下那道封门的铁链网。庄浩明只得叫人结出一根十几丈长的铁链,将谢贻香和宁萃拉上城头。   想不到这场叛乱居然被这么平息下来,城内众人都是高声欢呼,喜形于色。庄浩明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一边叫人通报朝廷,一边叫人去找附近居住的大富人家筹备食物来安抚城外难民,忙得不亦乐乎。   谢贻香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害怕,却又说不上来。她见宁萃脸上毫无血色,定是受伤极重,再想起她刚才杀无绛子的举动,隐隐又有些说不出的担忧。   那宁萃见谢贻香望着自己,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的伤并无大碍,休息几天自当无恙。只不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此要向妹妹道别了。”   谢贻香微惊道:“你……你要走了?要去往哪里?”宁萃并不作答,反问道:“不知妹妹是否还记得,下午在香酽居中我曾说过,这天下间虽有千万个男子,却没一个是能让我瞧得上眼的?”谢贻香听她忽然提起此事,不明所以,问道:“那又如何?”   宁萃笑道:“妹妹莫怪,当时我说的是假话,欺骗了你。其实就在不久前,我已经遇到了一个值得我追寻一生的人,恐怕这天下间,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般的男子了。所以这一次,我决计不会再错过,这便要随他而去,只能与妹妹暂且分别。”说到这里,只见她双眼中目光闪烁不定,幽幽说道:“希望他日有缘,和妹妹重逢之日、相见之时,妹妹没有忘记今夜并肩作战之情。”   谢贻香听她这番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却似乎另有所指,正待细问,宁萃已纵身一跃,撑开油伞望城中飘去。只听她在半空之中向自己传音说道:“妹妹可别忘了韩锋那五千禁军。”   随着话音飘落,宁萃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谢贻香经她这一提醒,顿时想起京城里还有韩锋的五千禁军。那韩锋既然参与了太元观的谋反,将东安门的守城禁军尽数撤离,那他此刻又身在何处?   略一思索,她立刻醒悟:“那五千禁军既然已身在京城,自当和太元观里应外合,太元观率众攻取东安门,那韩锋的禁军自然是直奔皇城而去了。”   然而再看那城墙之下、东安门内,此时正聚满着形形色色的人。有附近的百姓,有金陵的武师,有官府的公差,也有半夜从被窝中爬出来的各部官吏,四面皆是商讨之声,议论着应该如何安置城外那数千难民,有几人甚至为此大声争吵起来。庄浩明也身在其中,正面红耳赤地高声喝骂,说要以刑捕房的名义上报朝廷,然后再筹备粮食。   一时之间,当真是百花齐放,群芳斗艳,却无一人有所行动。想不到大难之后,众人的所思所虑居然是自扫门前雪。谢贻香独自站在城头,但见漫天繁星的点点微光之中,那轮明月甚是孤独,只是默默地将大地映照得一片雪亮,不禁让他想起了先竞月。   师兄他孤身一人留在了太元观中,独自面对那修为近乎妖魔的希夷真人,也是那泯灭人性的撕脸魔。即便强如父亲和毕无宗,单打独斗也不是那妖道的敌手,更何况照言思道所说,如今那妖道的“借阳之术”已成,百尺竿头又进一步,这天底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可是先竞月依然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太元观,毅然与之相抗,他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害怕么?谢贻香微微摇头,先竞月若是不害怕,之前又怎么会叫胡老瞒着自己?   可见在师兄心中,其实也是害怕的。然而有些事情,并不在于能不能做,而是要不要去做。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突然清啸一声,狠狠地一咬牙,决心已定。她再不理会四周那些人,飞身跃下城墙,踏着城内一干房舍的屋顶,孤身往皇城方向奔去。 第37章 剑为窈冥真人恼   话说太元观中,三清殿内,那希夷真人喝退了无霰子和无绛子,当即漫不经心地将手一挥。   一声崩裂之声陡然响起,那三清神龛上当中的太清神像已然破裂开来,从中分做两半。破裂的神像中,隐隐露出一柄乌鞘长剑,笔直地插在神龛之上,无风亦兀自发出嗡嗡之声。   希夷真人缓步上前,慢条斯理地抽出这柄乌鞘长剑。只见他将宝剑自鞘中拔出,微一抖动,一时间但觉流光溢彩,布满了整个三清大殿,充盈于天地之间。   希夷真人抬眼望向先竞月,沉声说道:“此剑名为‘窈冥’,铸成于盛唐年间,长四尺,重八斤,以海底极寒之金母与天外极烈之火石相融而成,其坚可削金断玉,其柔可削风分水。此剑自辗转流落于贫道手中,携之浪迹天涯已有大半生光阴。十六年前贫道清心寡欲,嫌其杀气过重,便以三清上仙之灵气镇压于此。想不到今夜拜刀王传人所赐,它才终于得以重见光明。”   先竞月似乎并没有听见希夷真人的话,眼见他剑已在手,估计谢贻香和那公差也去得远了,便踏上一步,腰间纷别离鞘而出,一刀自上而下,往希夷真人头顶劈落。与他刚才杀死无霞子的情形一般模样,仍旧是那招“独辟华山”。   想不到对方居然如此狂妄,说打就打,根本不多讲一句废话,希夷真人气得咬牙切齿。他待到先竞月的刀至眼前,身形虽没有丝毫动作,却陡然平平挪开,向后滑出了半尺,在间不容发的刹那间,避过先竞月这当头的一刀。   希夷真人这般举动,却是心中另有盘算。想那无霞子是自己的首席大弟子,深得太元观的真传,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先竞月这招‘独辟华山’之下,当中必然有诡异之处。此番这年轻人故技重施,自己还是莫要与之硬拼,倒不如以退为进,观察出其中的奥妙方为上策。   随着希夷真人这一闪避,先竞月的纷别却并未批落,反而掉转刀尖,插回了刀鞘之中。他这一举动竟是收刀入鞘!   需知这天下间的功夫,虽有“先发制人”的口诀,也有“后发制人”的境界。此两者看似矛盾,却是殊途同归,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战胜对手。但是由于出招之人各不相同,受招之人也不相同,因此其中没有绝对的准则,关键就是要在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战胜对手。简而言之,那便是无论先后,关键在于“随机应变”这四个字。   而先竞月的刀法有进无退,纯走阳刚一路,讲究的更是占据先机,尤其是面对希夷真人这等惊世骇俗的高手,他一刀既出,自然应该是全力以赴,不留丝毫退路。可是此刻希夷真人见他全力劈出的这一刀居然说收就收,犹如羚羊挂角,根本不见一丝一毫的勉强。能做到这一点,比他方才一招击毙无霞子还要难上数倍,看来这个名震四海的“江南一刀”,果然有些门道。   随着先竞月收刀入鞘,他已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输了。”希夷真人双眉一扬,喝道:“还未拆得一招,我如何便输了?”   先竞月似乎不愿多说话,只是简短地说道:“此招一出,退者必败。”希夷真人微微皱眉,他明白先竞月这话的意思是说,无论任何人面对他这招独辟华山,若是采取像自己方才那般躲避的方式,那便是必败无疑。   久闻这先竞月虽然目空一切,行事却是堂堂正正,必不至以谎言相欺。希夷真人脑中立刻思索起来,将刚才的一幕重新展现于眼前,顷刻间便预测出自己那一退之后会出现的二十三种情况,却根本没有一种情况是自己会输。想到这里,希夷真人不禁笑道:“空口无凭,你若想胜我,只怕还是得靠你手中的刀。”   先竞月脸上依稀显出不耐烦地神色,淡淡地说道:“你徒弟与我硬拼身亡,所以你心中有惧,不敢出手。我不愿占此便宜。”   听得这话,希夷真人脸色微微一变,想不到自己纵横一生,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他当即一挥手中的“窈冥”宝剑,怒极反笑道:“好,好一个……”   话刚出口,只见先竞月又踏上一步,一刀当头劈下,仍然是那招“独辟华山”。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希夷真人心中已进行了一场激战,究竟是再次退避,还是听先竞月的话出手相攻?   自己毕竟身为一代宗师,如果仅仅因为这后学晚辈的几句话,就改变了自己战略,那么即便能胜出此战,也是毫无光彩可言。   当下希夷真人身形依然不动,和之前一样向后挪开了半尺,脱离出刀势笼罩的范围。他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方式来接先竞月的这招“独劈华山”,也算是对先竞月最大的蔑视了。   谁知伴随着希夷真人这一平挪,先竞月也跟着踏上一步,两人这一退一进竟然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而先竞月的纷别依然劈落,照旧往希夷真人头顶而来。希夷真人反应极快,身子一弓,便如箭一般往后弹出,瞬间就射出好几丈距离。   然而他退得虽是极快,先竞月追得却是更快。但见先竞月身形拔起,如影随形,依然和希夷真人之间保持着三尺远近的距离,高举的纷别始终把希夷真人笼罩于他这招“独辟华山”之下。   只听一长串的摧崩之声,希夷真人竟以后背撞倒三清神龛,破墙而出,一直倒飞至太元观的后院中。而四处飞溅的墙砖瓦片中,先竞月如影随形,也紧随他的身形飞出。弹指间的光阴,两人便已冲出了十几丈距离,任随希夷真人如何躲避,也根本无法摆脱先竞月的这当头一刀。   希夷真人心知不妙,眼见那头顶上那漆黑的纷别隐隐泛出一道乌光,离自己的发髻已不过数寸距离,甚至已经到避无可避的地步。当此危急时刻,希夷真人那一身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通终于展现了出来。也不见他有丝毫动作,整个人却突然在先竞月刀下遁形,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武功?这根本已经不属于武功的范畴,就连先竞月也不禁微微一凛。   但见星月流转,银光铺地,一缕轻烟升腾之处,希夷真人的身形又重新出现,凝聚在了先竞月身前十丈开外之地。   这便是江湖传说里那“移形换影,瞬息千里”的神话功夫了。   要知道希夷真人静修十多年,最近才领悟到其中的奥妙,迈入了这等天人境界。他为此招取了个名字,叫做“众妙之门”,意思乃是一道开启全新境界的大门,自己进得此门之后,便可脱胎换骨,堪比仙人。今夜面对这“江南一刀”先竞月,希夷真人首次用出这招“众妙之门”的神通,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先竞月刀下消失,瞬移到了十丈之外的地方。   虽然没料到这希夷真人的修为已至如此境界,居然施展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神通。先竞月惊异之余,手中的纷别却丝毫不作停歇,依然向十丈外的希夷真人隔空劈下。 第38章 纵横天下唯一刀   天下间绝对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任何内力,可以穿透十丈的距离隔空伤人。开就算是神话中的以气御剑,也要有这么一把“剑”来承载内力真气。   然而随着先竞月十丈外的这隔空一刀,希夷真人猛觉头皮发寒,一道强烈的力量如同有质之物当头劈落。他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力量已触碰到了自己发髻,只得当机立断,提起全身功力,将手中的窈冥宝剑向上挥出。   这一剑无招无式,却汇集了希夷真人毕生的剑法、功力、经验,堪称是大智若愚的是神来之笔。就在那股力量触及到他的头皮之前一刹那,希夷真人手中的窈冥终于及时赶上,迎上了股力量。   可惜他这一剑毕竟没能使到极致,半途当中便与那股神秘的力量相遇。只听一声沙哑的崩裂之声,希夷真人手中那把所谓的绝世神剑“窈冥”,竟然从中断裂开来。   然而幸好有这一剑阻挡之功,隔空劈落那股力量与宝剑相交之际,劲力迸发,威力已尽数涌了出来,在希夷真人头顶上炸裂。希夷真人哪还有心思顾及自己的身份?匆忙就地一滚,避开了这股力量的余势。   然而终究还是有点点鲜血飞溅出来,希夷真人自左肩到小腹被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刀伤,他立刻催动内力,将伤口四周的穴道封闭起来;他手中仍紧紧抓着那半截宝剑,惊恐地盯着先竞月。   十丈开外向自己隔空劈落的那股力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是半招“独劈华山”隔空挥落,和希夷真人的窈冥宝剑相碰之后,先竞月手中的纷别刀刃上,又增添了一个新的缺口。他默默地望着刀刃上的缺口,微微点头道:“好剑。”   先竞月夸剑而不夸人,顿时将希夷真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只得强压怒气,抓紧时间运功调息,一面用言语拖延着时间,说道:“好一招独辟华山,能败在此招之下,贫道倒也荣幸得紧。”他这不过是句客套话,然而你先竞月听来,却脸色微变,沉声问道:“你懂?”   希夷真人见先竞月如此反应,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不禁长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笑世人愚钝,只知道杀人之人有杀气,杀人之刀有杀气,却不知杀人之招也有杀气。若非今日贫道亲眼所见,只怕也决计不敢相信。”   要知道希夷真人本就是深具慧根之人,不然也无法达至今日这般境界。只因他平日杂念太多,凡事瞻前顾后,斤斤计较,这才把心智钝化了。此刻见了先竞月的神态,顿时明白了先竞月刀法中的奥妙。   只见先竞月脸上泛起落寞之色,淡淡地说道:“不错,从古到今,但凡是用刀之人,皆会这招‘独辟华山’。所以这一招乃是刀法中被用得最多的一招,也是杀人最多的一招。天下间也再没有任何一招,能比得上它的杀气。”   希夷真人接口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创出以杀气伤人的境界,倒是足以旷古烁今了。难怪难怪,需知招式可以躲闪,气劲也可以回避,杀气却是无法避免的。若非是身在其中,就连我也绝对无法领会。”   他略一思索,继续说道:“虽然杀气一物太过飘渺,然而这招‘独辟华山’,自刀法初创之时起,至今已凝汇了上千年的杀气,继而被化为了伤人的利器。纵然对方能飞天遁地,也是无从逃避。嘿嘿,所以当此一招,唯有以硬碰硬,抢先一步至你于死地,才能有胜你的可能。”   先竞月目光中流出一丝惺惺相惜,缓缓说道:“想不到这天下间,还有人能说出这番话来。”   希夷真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招‘独辟华山’虽有绝世的杀气,但从你方才陡然收招来看,你已能将它驾驭如常,实属难得。然而你毕竟太过年轻,自身的杀气还远远不能与此招抗衡。再加上你手中那柄刀分明新铸不久,其杀气更逊于你的人,是以现在的情况是招的杀气大于人,人的杀气大于刀。想达到以杀气驾驭万物的境界,你还差得远了。”   先竞月听得十分用心,并不插话。那希夷真人又说道:“刀,招,人,三者缺一不可。依贫道所见,你若想有所精进,首先要寻得一把杀人无数的宝刀。然后再加强自身的磨砺,最好是去战场厮杀,铸成杀心。如此一来,刀、招、人三者的杀气相若,才能互相融为一体。若能如此,那么江湖传言,说你是‘十年之后的天下第一人’,便不是假话了。”   先竞月细细品味着希夷真人这番话,竟有些出神,喃喃说道:“宝刀?战场?”   希夷真人点头道:“不错,宝刀易得,战场难求,你若身逢乱世,以鲜血洗涤心境,杀气自生。嘿嘿,然而这条道路却是凶险万分,当你将三者的杀气融合之日,或许是你纵横天下、但求一败之日;又或许那便是你疯狂成魔、自毁其身之日。这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说到这里,希夷真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大笑道:“常听人说先竞月沉默寡言,为何今日却有如此多的话?”   先竞月听他语气一变,回神说道:“只因知音难求。”他这话倒不是客套,试问功夫到了他那般境界,除了希夷真人这样罕见的高人,天下间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够领会,更别说指点于他。   却见希夷真人已在长笑声中站起了起来,用半截断剑指着先竞月,笑道:“只可惜你过于自负,适才若是补上一刀,或许便可取了我的性命。但此刻贫道的内息已是顺畅无阻,那死的便是你了。”   他说完这句话,双手当即发力一震,一身雪白的道袍顿时片片破裂,四下飞散开来。在漫天飘舞的布片当中,希夷真人的笑声传出,说道:“还有一点忘记告诉你,那就是即使你能达到杀气融合的境界,也绝不会天下无敌。因为世间最高的境界,乃是‘生’的气息,而不是‘杀’的气息。今天贫道就用这天地之间的‘生’气,来毁灭你的杀气!”   先竞月心中无端一跳,情不自禁地退开一步。只见那希夷真人身上震破的那件道袍,已化作千百片四下飞舞,而每一块道袍碎片,竟然都逐渐化成了一个希夷真人的模样。一时间,竟有数十个希夷真人同时出现在先竞月的眼前,或拳或掌或剑,施展着数种精妙的招式,铺天盖地地向先竞月袭来。   这是什么妖术?先竞月此时已可以肯定,这希夷真人无论是见识还是武功,绝对是自己平生所遇最强的对手了。当此诡异的情形,他却缓缓闭上了双眼,将手中的纷别高举过头顶。   凝意集思之下,先竞月已心田无尘,当即一刀劈下,仍然是那招最普通、最简单、最直接的“独辟华山”。 第39章 三军举火影飘摇   谢贻香将她那“落霞孤鹜”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借着夜色在屋顶腾挪起跃,往皇城方向疾奔去。   这倒不是她有意卖弄轻功,一来她那“落霞孤鹜”是瞬息万变的腾挪身法,并不适于长途奔涉,这般在屋顶上施展开来,反倒比她在平地上发力狂奔要快得多;二来她自幼出身在苏州,六七岁的时候才搬到京城居住,到现今也记不住这金陵城中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巷陌。此刻她居高临下,从东安门一直向西前进,那便是皇城的所在了。   月色中那皇城的轮廓已是隐约可见,轮廓下却蜿蜒着一条长长的火龙,在黑暗当中悄然前行,前不见其首,后不见其尾,分明却一支暗中行进的军队,略一估算,约莫有数千人之众。   谢贻香离得进了,看清他们身上穿的盔甲,正是这京城禁军的装扮。但见深夜中每个军士手持一支火把,神情严肃,正静悄悄地沿着城中小巷,直奔皇城方向而去。   看到这一幕,谢贻香反倒松了口气。既然京城中仅有的那五千禁军尽数出现在此,那便说明皇城尚未被攻破,一切还有转机。她急忙屏住呼吸,轻轻踏着屋顶的砖瓦,与那条火龙隔着一条街道齐头并进,一心要抢先一步抵达皇城。   恰好就在此时,一片乌云飘过,将天上的那轮明亮的秋月掩盖起来。谢贻香喜形于色,借机迈开脚步,在屋顶上快速疾行。不过片刻功夫,眼看便要超过那条火龙抢在前头,却听身后疾风声动,三名道士打扮的人跃上屋顶,嘴里齐声怒喝,三柄长剑寒光闪耀,向她后背绞来。   自己毕竟还是被发现了,谢贻香暗骂一声。她心知来的是太元观的道士,不敢恋战,立刻侧身跃过街道,落到了对面的屋顶上。   然而那三名道士的本就是要将她逼到禁军队伍那里去,谢贻香刚跳上对面屋顶,那五千禁军的队伍便已就在她脚下。她还未来得及站立稳当,立刻便有八名军士跳上屋顶,五支长矛、三把快刀向她急攻而来。   这出手的八人虽是无招无式,甚至破绽百出,但深得快、准、狠三个字,一看便是在战场上拼杀多年,千锤百炼而成的杀人之术。谢贻香微微一惊,想不到禁军竟有如此实力,手中乱离连忙出鞘划落,却是砍向自己脚下的屋脊。   只见刀光过处,众人所站立的屋顶顿时塌陷,跃上来的那八名军士毫无防备,相继落进了屋内。而谢贻香自然早有准备,刀一出手便跃到前面的房舍之上,继续向前急奔。她眼见此招管用,之后偶有几名道士追上,她便立刻出刀毁掉屋顶,借机逃脱。幸好当年她曾随先竞月监察紫金山皇陵的修建,因此对房屋的构筑有所了解,手中乱离所砍之处,皆是屋顶的承重梁,从未落空一刀。   似这般一路行经,所到之处屋顶相继塌陷,惊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不知不觉中她已先后穿过了东柳巷、金台路,再往前不远是个极大的广场,那便是皇城大门的所在了。   陡然间原本漆黑一片的苍穹突然云开见月,繁星点点,却是遮住明月的那片乌云已飘散开去。长街的屋顶之上,月华星光照耀着谢贻香那一身绯红色的衣衫,在黑夜之中顿时显得分外扎眼。只听有人喊了一声:“放箭!”附近街上的禁军立刻万箭齐发,长箭如雨点般向谢贻香射来。   匆忙中谢贻香就地一滚,借势趴倒在屋顶上。幸好这江南的房屋为了避免雨水囤积,都是清一色的斜顶,她这一扑倒,正好藏身进了屋顶另一侧斜坡后面,几百支羽箭或插在屋顶上,或飞向黑夜中,尽数被她躲了过去。   这一停顿,谢贻香才发现自己手中全是冷汗,将乱离刀柄上捆的红绸都浸得湿透了。其实这一路狂奔过来,她早就知道自己就算能提前赶到皇城,通知宫中防范,只怕也是无济于事。然而当此情形,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如果自己能抢先赶往,哪怕来不及面见皇上调动都尉府和大内侍卫,只要能召集来当值的太监,就像在东安门一样,或许也能阻挡一阵,静待转机出现。   而如今,自己离皇城大门就差最后一步了。谢贻香耳听箭雨声稍缓,接着便有人跳上屋顶察看。她心知机不可失,当即奋力跃起,直扑向那皇城前的广场。   房舍下一干禁军刚停止射箭,谢贻香就这一刹那飞身跃出,众军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见她这一跃疾似奔马,迅如雷电,竟跃出了数丈距离,抢先禁军的队伍落在了皇城之前。   要知道谢贻香今夜本就耗力太多,此刻她这一跃更是“离刀”中用来骤起伤人的一招“兰舟催发”,此刻似这般当做轻功使出,已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体力。眼前便是那皇城高墙,身后却是千军万马,谢贻香全凭一丝意念苦苦支撑,拼尽全力往前奔去。忽听身后风响,一支苍劲的长矛破空飞来,如虎啸、如狼嚎,直袭她的后背而来。   谢贻香已是强弩之末,下意识地使了招最基本的“旱地拔葱”,将身子凌空提起,将飞来的长矛踏落在地。然而她自己也因此身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身后紧接着又是一支长矛飞来,力道更胜前者。   想不到自己毕竟要命丧今夜,谢贻香微微苦笑,闭上双眼不再反抗。却听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依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而身后那支长矛居然在半空之中嘎然止住去势,由向前改为向上,自夜空当中高高飞起,直冲云霄;过了好久,这才力尽落下。   谢贻香死里逃生,借势飘落在地,刚跑出几步,双腿便泛起一阵剧痛,却是被先前踏落的那支长矛上所附带的劲力所伤。她抬头望去,但见月光映照下,皇城外一个身影席地而坐,身前是一张几案,上面摆着一把茶壶——茶杯却不知所踪。   谢贻香一见这人,顿时惊喜交加,脱口喊道:“爹!”   那席地而坐之人,正是当今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封轩谢大将军。听到自己女儿两年来第一次叫出这声“爹”,谢封轩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眼光中却不禁泛起了一丝慈爱。   谢贻香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发足狂奔到谢封轩面前,一个踉跄,终于坐倒在地。她望见几案上那把茶壶,便抓起来往嘴里猛灌,喘息道:“……太元观的道士……和禁军勾结……造反……”话还没说清楚,只觉喉间犹如刀割,这把茶壶里居然装的是烈酒。谢贻香“噗”的一声将酒喷出,呛得眼泪直流,不停咳嗽起来。   谢封轩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你娘还在的时候,每次见我喝酒,总要唠叨许久,所以我便将酒偷偷装进茶壶里。谁知十几年过去,你娘早已不在,这习惯却是改不了了。”   说着,他也不看对面涌来的禁军队伍,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望着谢贻香微笑道:“那夜在秦淮河畔,你不是曾有过疑问,想知道爹孤身一人如何能对付千军万马?爹这便表演给你看。” 第40章 谁人不识将军貌   秋月之夜,皇城之前,那五千禁军已齐聚于广场,手持火把碎步上前,放眼望去,犹如一片火海顺风蔓延而来。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支五千人的队伍,竟没有一人说出一句废话,发出一丝杂音,行进之间,只闻“沙沙沙”的细微声,如虫鸣,如蛇行。   谢封轩面色如常,面对这五千禁军朝自己涌来,他缓缓踏上两步,陡然提气大喝道:“全都给我站住了!”   他这一声大喝运上了真力,话音一出,深夜里回声不绝,胜似惊雷炸裂,那五千禁军手中的火把几乎同时变得一暗;当先而行的十几名禁军只觉脑中一沉,重心顿失,居然摔倒在地上。一时间,众禁军被他的声势所震,不由地越行越慢,竟然在皇城之前五十步外停下了脚步。每个军士的脸上都是惊恐之色,有些害怕地凝视着谢封轩,仍然没有一人发出丝毫声响。   月光映照着谢封轩那张清瘦如斧劈、如刀削的脸,再从他那一双极冷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禁军队伍里终于有名军士忍不住开口,叫了声:“大将军!”   谢封轩冷冷瞥了那名军士一眼,淡淡地说道:“丁狗子,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还是个冲锋陷阵的小兵。”   那名军士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向谢封轩躬身参拜起来,嘴里说道:“属下拜见大将军。”听他这么一喊,那禁军队伍里顿时又有近百个军士齐声喊道:“属下拜见大将军!”   谢封轩将眼光依次扫过这些军士,喃喃念道:“旺财,陈胖子,色芋头,虫子,刃儿……很好,你们大半夜来这里,要做什么?”   被他念到名字那些军士心中皆是一震,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接着就有上百人动摇。躁动中,那五千禁军居然全部往后挪,退出了近一丈之地。谢封轩借机大喝道:“亏你们当了这么多年兵,可曾想过为什么直到今日,你们依然是受人摆布的小兵?”顿了一顿,他一字一句地喝道:“因为你们不动脑子。你们可知道这是在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此话一出,原本悄然无声地禁军顿时哗然,好多人低声私语起来。正混乱之间,队伍忽然往两旁避开,从中分出一条道来。一匹高头大马自队伍里缓缓走出,马上之人黑色盔甲,方脸微须,正是这五千禁军的统领韩锋。   只见韩锋抬手止住众军的退势,策马上前,向五十步开外的谢封轩拱手说道:“大将军安好。卑职甲胄在身,请恕失礼之罪。”   谢封轩冷笑道:“韩锋,那夜我饶你不死,你竟然还敢在我面前率众造反。看来你这人非但不要脸,连命都不打算要了。”   那韩锋也不动怒,在马上扬声说道:“昏君无道,残害功臣,遥想大将军当年,南战肃清中原,北伐荡平蛮夷,今日这大好河山皆是出自你手,可如今你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名号罢了,封王封侯的尽是那帮好吃懒做的皇子皇孙。甚至即便如此,那昏君还不肯安心,硬是将你统领的军马分散于东海西域、南疆北塞,只讲你孤身一人软禁在京。还请大将军恕我直言,只怕不久之后,皇帝便要让你步毕无宗和青田先生的后尘了。”   这韩锋本是两军交战的说客出身,是以口才极好,此番侃侃道来,更是轻车熟路。只听他继续说道:“没错,今夜我们此举,就是要造反了。不过说起来倒是要多谢那昏君,如今离京城最近的一支军马,也是两千里外的恒王,根本来不及回京,等他赶回来时,这金陵城早已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试问大将军你孤身一人,又何苦要与我这数千禁军为敌?只怕过了今晚,要被株连九族的是你谢封轩!”   谢封轩大笑道:“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你倒是直言不讳,承认自己是在造反。更何况螳螂之后必有黄雀,你既然知道恒王那三万铁骑就在附近,居然还敢起兵作乱,当真是愚蠢得紧。莫非你在京城这么些年,还没听说过恒王?纵然皇帝健在,他也是不甘寂寞。似你们这帮跳梁小丑,即便真能谋朝篡位,恒王必然会名正言顺地兵指京城,以恢复我朝正统为由,掀起烽烟战火。到那时,你们又能有几天安稳日子过?”   只见韩锋仰天长笑,带开话题说道:“世人都说大将军戎马半生,杀戮极重,以致夜不能寐,只得寻花问柳于秦淮河畔,寄一时之情,然而我韩某人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大将军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你害怕想起当年那些战争,而是在你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着战争。你无法得偿所愿,所以这才消沉于斯。哈哈,只怕当今这天底下,不甘寂寞的不是恒王,而是大将军你!”   这话一出,谢封轩不禁脸色微变。韩锋心中大喜,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到谢封轩心里去了,急忙乘胜追击,说道:“今夜若能得大将军的相助,恒王又算什么?大将军何不重披铁衣,再持宝剑,以这天下为棋盘,再来战上一局?小弟可以保证,待到功成之日,大将军你所能得到的,必定胜过你现有的百倍。”   却见谢封轩哈哈大笑起来,拍手赞道:“说得好!久闻韩统领能言善辩,仅凭一张嘴便可挑得天下大乱,果然名不虚传。此刻听你一席话,连谢某人也要将你引为知己了。”韩锋微微一笑,恩威并施地说道:“倒叫大将军见笑,小弟一片诚意可昭日月,还是那夜我们对你的承诺,请大将军三思,切莫一时义气用事,到头来还祸及家人。”   谢封轩突然“呸”了一声,冷冷说道:“你说的的确很有道理,但是你忘了一点。要我谢封轩助你们夺得天下,哼,究竟是助你韩锋呢,还是助太元观的那个老怪物,又或者是你们背后的什么人?都是些什么猪狗东西,就凭你们,也配让我谢某人俯首称臣?”   韩锋不禁面色一寒,咬牙切齿的说道:“谢封轩!你不要太过分。”   谢封轩放声大笑道:“骂你几句便是过分了?好,谢某人今夜便当着所有军士的面,三招之内,斩杀你这个不知忠义之徒!” 第41章 绝顶一览众山小   话音落处,谢封轩已举步迈向韩锋。韩锋眉心一跳,立刻大声喝令,教众军放箭。   却见一干禁军犹豫不决,居然没有一支箭射出。韩锋心中慌乱,大声喝道:“再有不放箭者,便以军法处置!”   众军这才张弓搭箭,歪歪斜斜地射出一阵箭雨来。要知韩锋此番仓促起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这些禁军心中多少是有疑虑的。再加上谢封轩在军中的威望极高,此刻众人又被他的神威所震,所以射出的那些箭都偏了好几丈距离,竟没一人敢真射向他。   韩锋气急败坏,眼见谢封轩已到了自己身前二十步的距离,急忙翻身下马。他从旁边军士手里夺过一张弓来,搭箭就往谢封轩身上射去。   谢封轩却不避不闪,依旧大步前行。韩锋那支箭正射在他左肩上,却被弹到一旁,灰溜溜地滚落在地上,想是谢封轩外衣之下穿了贴身细铠。   这一耽搁间,谢封轩又踏上了几步,来到了韩锋十步之内。只见他抬眼怒视着一名军士,大省喝道:“丁狗子,拿刀来!”   那名军士心中一寒,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佩刀连鞘抛向谢封轩。谢封轩在半空中握住了刀柄,顺势从鞘中拔出刀来,化作一条弧线,径直劈向韩锋。韩锋慌乱中只得以手中的长弓格挡,只听一阵摧崩之声,长弓立断。   谢封轩紧接着劈出第二刀,韩锋连忙伸手去拔自己的刀。谁知腰间的宝刀才出鞘一半,一片血光飞过,他拔刀的右臂立断。   谢封轩毫不停顿,又是第三刀劈出。那韩锋哪里还敢抵挡?连忙转身就跑。猛觉一阵晕眩,四周景物突然旋转飞舞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韩锋觉得自己的脑袋重重地撞落在了地上,依稀能看见自己那失去脑袋的身子,还在拼命地往后飞奔。   眼见谢封轩果然在三招之内杀死了韩锋,在场的所有禁军心胆俱寒,同时退开了十几步,如同见到妖魔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在远处看得热血沸腾,心中高声喝彩。却听禁军队伍中一人高声叫道:“众军莫要惊慌,希夷真人随后便到,大家一齐上,合力杀了他。”谢封轩定睛望去,那说话的却是个混在军中的太元观道士。只听又有几人高声喊道:“大家速速动手,否则军法处置!”也是藏身于军中的道士。   数千禁军听这些道士的蛊惑,不禁又有些犹豫起来。正值进退两难之际,所有人眼前陡然无端的一暗,禁军队伍里的数千支火把竟然无缘无故地熄灭了大半。惊惶间但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迎面扑来,向在场的所有人当头笼罩下来。   禁军们虽是不明所以,却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往夜空中望去。但见迎面的皇城之巅,一道白色的人影逆光站立,夜空中的那轮圆月就在他的脑后,月光将他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本已精疲力竭的谢贻香顿时高兴地跳了起来,惊喜地叫道:“师兄!”她兴奋之下,她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只见皇城之巅上的先竞月抬手一挥,一颗圆鼓鼓的东西随之从天而降,滚落到禁军队伍里。只见那颗圆鼓鼓的东西分明是一颗头颅,死者须发皆白,发髻高簪,立刻就有人惊呼道:“是希夷真人!这是希夷真人的首级!”   堂堂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道家中第一高手,居然败亡在了先竞月刀下?谢封轩当即长声大笑道:“既然希夷老道已死,你们还造什么反?丁狗子,你要当皇帝么?”   那叫丁狗子的军士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地摇着头。谢封轩神情一缓,放声大骂道:“既然你们不当皇帝,那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通通给我滚回营里去!明早例行的晨练谁要是敢迟到,就罚他去漠北戍边。”   众军士一愣之下,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谢封轩瞪了一眼,连忙丢下兵刃,转身便跑。周围的军士也依样画胡,放下手中的武器拔腿便跑,顿时一哄而散。至于混在军中的那些太元观道士也是心胆具寒,纷纷施展开轻功,跑得比禁军还要快。眨眼间广场上的数千人便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明晃晃的兵刃。   眼见今夜的叛乱终于被平息下来,月夜中的金陵城越发静谧,一切恍如隔世。谢贻香已是满脸泪水,谢封轩将她抱在怀中,柔声道:“都结束了,跟爹回家可好?”   谢贻香心中一酸,她以前总是不满父亲将她兄妹三人牵扯到朝廷纷争中,所以才挂职于刑捕房,只是简简单单地想要除暴安良,逃离开这潭肮脏的浑水。然而这次撕脸魔一案,她为了所谓的公理正义,自己不也将谢家一门的命运都押了上去?最终还差点闯下大祸。如今经历了这番大变,还有什么是不能化解开来的?   听到谢封轩让自己回家,谢贻香缓缓摇头,嘴里却说道:“爹,我饿了。”   她这一声“爹”出自肺腑,与之前惊讶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声“爹”自是大不相同。谢封轩如何听不出来?欣喜之下他搂住女儿的手臂竟有些微微颤抖。   谢贻香望着眼前的父亲和皇城顶上的师兄,心中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因为她明白,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这两名男子会替她扛住。   眼见父亲的背心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她胸口一堵,再也支持不住了,靠在谢封轩肩上昏睡过去。   先竞月已从皇城上飘落,静静地望着熟睡的谢贻香。谢封轩含笑点头,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想不到太元观那老妖怪竟会败在你手下,看来我真是老了。”他说话的声音极轻,却是害怕吵醒了熟睡的谢贻香。   先竞月却摇了摇头,也轻声说道:“我并没杀死他。最后虽然虽胜了他半招,却被他以幻术逃走了。”   谢封轩有些不解,他瞥了一眼被先竞月抛落的人头,说道:“那这颗人头……”先竞月道:“此人是希夷座下的二弟子无冰子。方才我赶来的路上,见他潜伏于禁军大队中,便顺手杀了。”   谢封轩一愣之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然而他一见怀中熟睡的谢贻香,又急忙止住笑声,低声说道:“想不到堂堂‘江南一刀’,居然也破例说了一次谎,而这个谎却挽救了整个京城,甚至挽救了整个天下。”   先竞月也露出了一丝难见笑容,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丢下一颗人头,什么都没说过。”   谢封轩听他这么说,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他怀中的谢贻香摇了摇脑袋,喃喃自语几声,又继续发出阵阵轻鼾。 第42章 紫金幽僻藏秘宝   希夷真人披散着一头白发,伤口处的血早已止住,在他的内衣上凝结成了一片暗紫色,而他寻常所穿的那件道袍,也在方才的激战中毁去。似希夷真人这等宗师般的人物,从出道至今,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只见希夷真人强忍着伤痛,吃力地将眼前的铁门推了开来。   这里乃是太元观后山地底的密室,用于重要事物的存放,也便是江湖人常常戏称的藏宝库了。除了希夷真人自己,就连他座下的四大弟子对此也是毫不知情。   他一路逃到这里,心中依然忿忿难平。只因他一时胆怯,太过于谨慎,方才的激战中才会重伤在先竞月刀下。到最后他只能使诈,施展出“一气化百清”的绝招,以幻像拖住先竞月,耗了他大半个时辰,这才找到遁形的机会,一口气逃离出了太元观。   此刻想来,要是自己一开始就硬接先竞月的那招“独辟华山”,单凭自己修炼了上百年的道家真气,先竞月这么一个黄毛小儿就绝非敌手。   想通了这点,希夷真人心中更是懊恼。他缓步通过门口的通道,漆黑之中虽不见一丝光亮,他心中却突然一跳,顿生警觉。   这密室中似乎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人潜藏于其中?可是希夷真人如今他重伤之下,也不敢催动神通探查,正待点燃火折子,伸手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和先竞月交手之前,怕身形受到影响,已将怀中的东西尽数掏了出来。   希夷真人缓缓吸了口气,沉声说道:“何方高人,请现身相见。”今日片刻之间,他先后受辱于两个后辈之手,数十年来累积的信心更是大受挫折,所以现在连口气也是大减。   他话音落处,只听黑暗一个宏亮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高声说道:“真人终于来了,倒叫晚辈恭候多时。实在抱歉,这里一切已经由晚辈接手了。”   听到自己多年的经营付之东流,希夷真人却并不动怒。要知道这人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大摇大摆地调侃自己,那么可想而知,自己密室里那些珍藏早就难以幸免了。   只听那宏亮的声音又说道:“说来倒是意外,想不到这太元观的藏宝之处,居然连一文钱都没有,更没一件值钱的器物,倒是叫晚辈大吃一吃。可是晚辈莱都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只得把真人的几箱废纸带走,留作个记念。真人你竟能将一间道观经营到如此地步,当真是不容易。”   希夷真人沉默不语,暗中计算着那声音响起的方位,缓缓凝聚起残存的一丝功力,心中却不禁有些痛惜。要知道那人口中的机箱“废纸”,乃是太元观名下的地契、借据、账本、银票,粗略算来,足以抵得上朝廷两三年的赋税。这些资产乃是太元观几代人幸苦经营的成果,希夷真人原本打算用于争霸天下,不料一切还没安排妥当,就被朝廷先一步下手,将太元观逼到不得不反的地步。仓促之下他只能孤注一掷,匆匆起兵做破釜沉舟之举,却忘了安置此地的财物。眼下自己重伤赶来,却是为时已晚了。   那宏亮的声音见希夷真人不答话,笑道:“真人如何不回答晚辈?要不是太远观里的道士倾巢而出,真人又被那‘江南一刀’缠住,晚辈想要进到此间,倒也不容易。”   希夷真人冷哼了一声,一柄碧玉小剑已从他袖中悄悄飞出。他那柄“窈冥”已断于先竞月的纷别之下,此时的这柄碧玉小剑是他贴身收藏,用做防身救命用的绝杀之剑。黑暗中他缓缓催动功力,用凝聚起来的最后一缕真气驾驭着玉剑,悄无声息地向那宏亮的声音而去。   只可惜眼下是在在密室的黑暗之中,若是被旁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呼不已。那希夷真人施展出的,分明是传说中那“以气御剑”的功夫,一旦练成,甚至能够“杀人于千里之外”,这是许多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然而此刻希夷真使出这招,却是凄凉无比。如今自己已是一败涂地,再无牵挂,这才以残存的内力发出最后一击,誓要击毙此人,吐出自己胸中的一口恶气。   那宏亮的声音似乎毫不知情,继续说道:“话说真人年事已高,许多事情还是由晚辈代劳得好,你大可放心,我们会用这些财物来帮你完成你未了的心愿……”话说到此处,只听一阵清脆的响声,那人的咽喉已被希夷真人驾驭的玉剑刺中,却发出奇怪的声音。   黑暗之中虽目不见物,希夷真人却也听出了声音有异,料想此人定是事先在脖子上准备了钢铁护具,这才躲开了自己志在必得的这一招,捡回一条性命。   想不到今日短短的几个时辰,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希夷真人的意料之外,导致他前后失利,一败如斯。此刻就连这最后一搏也徒劳无功,希夷真人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   但听盛怒之下,希夷真人暴喝一声,身上的伤口又重新破裂,鲜血顿时喷洒了一地。黑暗中他伸手一指,竟强行挤榨出体内维持生命的心力,继续驾驭着那柄玉剑,在那说话之人的身体上绞动起来。   但听一连串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响彻于整个密室之内。那人浑身上下仿佛是一块大铁板,在玉剑的割刺下发出金铁交鸣声。他那玉剑在真气的驾驭之下,居然无法伤到那人分毫。   希夷真人用自己的生命做出了这最后一搏,虽然无功,他也再也无力动弹。脚下一软,便瘫倒在地,伤口处的血愈发流得猛烈。恍惚间他灵光一闪,脱口叫道:“金钟罩!”   话音刚落,眼前便有火光一闪,微弱的亮光中,希夷真人已看清了那个说话之人。只见那人一张长长的马脸,浑身肌肉凸起,闪闪发亮,仿佛涂了一层金粉,正是“金钟罩”修炼到化境的形貌。此刻这人正靠墙而立,脸上表情极是痛苦,玉剑虽没能攻破他的金钟罩,然则希夷真人的全力出手之下,那玉剑上附带的内劲已让他受了暗伤。   希夷真人脸上抽搐,心若死灰,不料自己一身超凡入圣的修为,到头来居然上了这么一个大当,败在这江湖上下三流的金钟罩手里。   而此刻密室中那微弱的火光却来自希夷真人的身后。只见一人手持火把,缓缓地踏入密室,绕到了希夷真人身前。却是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男子,看他这模样,仿佛是太元观外的那些难民。   希夷真人又是暗叹一声,要不是自己重伤之下内息混乱,又值心神不定之际,早就该发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了。那难民摸样的人走到在希夷真人身前十步开外,这才停下了脚步,微笑着说道:“道长别来无恙。且容我介绍,方才和你过招的这位好汉,便是名震江湖的‘牛头马面’中,号称‘马面’的吴盛西吴大侠。要知道他这一身‘金钟罩’的功夫已有九成火候,凭他这身横练功夫,足可算得上是当世一流了。”   说着,他指了指靠墙而立的吴盛西,叹道:“幸好几天之前的一个夜晚,奇缘巧合下我结识到了这位吴大侠。他却一直认定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所以今天硬要为我赌上性命,用他那‘金钟罩’的神功来接道长这夺命一剑。”   希夷真人虽是垂死之际,仍听出这个难民打扮的人声音甚是耳熟。他略一回想,原来这声音竟是不久前在三清大殿里当场辱骂自己的那名巡街公差。 第43章 尘世铸心终悟道   希夷真人认出那巡街公差的声音,新仇旧恨顿时一并涌上心头,当即怒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听那人长声笑道:“道长这一问,倒是叫我难以作答了。要知道所谓的名字一物,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对我而言,一天换好几个名字,那也家常便饭。”他嘴里说着,人已走到吴盛西身旁,淡淡地说道:“如今我叫做言思道,便是‘言思道断,心行处灭’的那个言思道。”   希夷真人眉头深锁,喘息道:“言思道?呸,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将我置于死地?”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置于死地?只怕不见得罢。我佛本就慈悲,深知世人皆苦,在下生平更是从未动手杀过一人。何况如今又得了道长的这许多好处,岂能狼心狗肺,再加害于你?”说着,他拍了拍吴盛西的肩膀,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嘴里继续说道:“俗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太元观独霸紫金山,又坐拥着如此庞大的财富,怎能不让人生出贪念来。”   希夷真人直视言思道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贫道一生阅人无数,你并非是那种贪财之人。”他本就是极有道力之人,此时败局已定,垂死之际反而心如止水,回复了平静,神识立刻澄清。   言思道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道长果然非同凡响,只可惜功利太重,目光又有些过于短浅,以至于终究难成大器。你说的不错,这全天下的富贵,在我眼中也是粪土。然而很多时候,若要想做些什么事,却还是要依仗于这堆粪土,否则便寸步难行了。”   说着他将手里的火把交给吴盛西,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一根漆黑的旱烟杆来,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巧得紧。就就在数天之前,我恰好听闻太元观与朝廷有隙,于是便打算坐观这场相争,自己来做一回渔翁。不瞒道长,那金陵城中今夜被你太元观这么一闹,官差、禁军和刑捕房都是乱做一团。就连城里的一干武林中人,也被我拉扯到了里面。如此局面,岂不是正好可以干些不法勾当的?”   说到这里,他望向希夷真人,笑道:“敢问道长一句,这自古以来,行窃最难的是什么?”   希夷真人微微苦笑,不加思索地说道:“自然是销赃了。”   言思道鼓掌说道:“不错,行窃最难的并不是如何去偷盗,而是到手之后如何快速地转运脱手。只恨当今天下不知有多少人,随时都可以利用自己的职权窃取大批的财物,却因为害怕无法销赃脱不了身,这才不敢妄动。还请道长想一想,若是他们提前知道今夜城中将有大乱,那会怎样?”   希夷真人听懂了他这番话,纵然身负近百年的修为,也忍不住大惊失色,脱口说道:“那……那朝廷必定要大乱了。”言思道点头说道:“道长猜得一点都不错。因此相比起朝廷而言,道长这点损失,似乎还算不得什么。”   希夷真人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的太元观和朝廷之间的这场争斗,在这个言思道的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此人非但不是在帮太元观,甚至也不是要帮助朝廷,而是通过双方的争斗,在里面捞自己的好处。想到这一点,他不禁说道:“原来如此,你替那些人有贼心却没贼胆的人制造出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然能从中获利不少。”   言思道已往自己的烟锅里塞满了烟草,嘴里微笑道:“道长所言不差,此刻京城那边,已有朋友在替我打点这一切了。”   希夷真人缓缓说道:“所以就为了这么一个理由,你便或明或暗,在今夜引发了太元观和朝廷的这场火拼。如今想来,其实皇帝那边根本就还没打算对我下手,今日在三清殿内的一切,都不过是你设计的假象,从而将双方牵连进来,逼得我太元观不得不反。”说着,他不禁长叹一声,“唉,虽然这场争斗迟早不可避免,你也并未偏袒我们任何一方,但是你将我太元观的这场起事安排到了今夜,我们仓促之下匆忙行动,结局自然是败多胜少了。”   言思道也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是输是赢、是胜是败,道长又何苦这么执着?太元观虽是仓促起事,朝廷又岂不是仓促防备么?皇帝之所以一直不对太元观下手,岂不也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么?如果道长一定要说是我不对,那只能怪我这几年在京城里住得太久,忍不住要出去透口气,所以有些等不及了。”   说完这话,言思道便将旱烟杆衔在嘴里,伸到吴盛西手里的火把上,微一吸气,那烟锅里便腾起火光,继而青烟袅袅。言思道吞吐了几口烟雾,突然抬眼迎上希夷真人的目光,正色说道:“其实道长心里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你的太元观,无论在任何时候举事,其结局都是必败无疑。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那块改天换地的料,更没有那个改天换地的命。”   这句话直刺希夷真人的内心,近百年来的际遇浮光掠影,依次呈现在他脑海中,一时间当真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只听言思道又说道:“你的修为虽高,但心智却是平平无奇,再加之你生性谨慎,一生如履薄冰。凡事若是没十足的把握,那是决计不会动作的。然而这世间的一切,又岂是凡人可以预料周详的?所以如此说来,道长反倒应当感谢于我,此番若不是有我的推波助澜,只怕你终此一生,也无法迈出这一步。”   说着,言思道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凝视着希夷真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而今刀已出鞘,箭已离弦。无论成败如何,道长也该无憾今生了。”   那希夷真人被言思道这番话说得心若死灰,喃喃说道:“说得好,说得好……阁下果然不是凡人,你若早生得几年,这世上恐怕就不会有青田先生这号人物,甚至连天下也未必是这个天下了。”   言思道吐出一口烟,微笑道:“不敢当,大家生不同时,死不同穴,又如何做得比较?就好比当今世人皆知活字印刷术,莫非就能胜过当年诸葛孔明的智慧?”   希夷真人挣扎着自己的身体,奋力盘膝坐直,缓缓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走吧。”言思道躬身行礼,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当下他伸手扶住一旁的吴盛西,便往外走去。那吴盛西重伤之下,声音依然响如洪钟,疑惑地问道:“真人肯让我们走?”   只听希夷真人淡淡地说道:“贫道已是一无所有之人,无论做什么,都已无法挽回。更何况,我已无力杀你们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目吟道:“不料贫道此生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最后竟然是绕出了一个大圈。”   言思道将旱烟杆咬在嘴里,哈哈大笑道:“道者,圆也。恭喜道长,你既能看见这个大圈,说明你到底还是悟道了。想不到你做了近百的道士,一身道法虽精,道心却是刚刚铸成。”   希夷真人再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密室之中,身下渐渐涌现出一大滩鲜血来。 第44章 寒风犹赞冬云好   寒风如割,冬云密布,那金陵香酽居的茶楼上,谢贻香正裹着一件貂皮棉袄,依靠着护栏侧身而坐,探首往楼下眺望。   此时离平息太元观的谋反已有一个多月,闹得沸沸扬扬的撕脸魔一案也随之告破。最终刑捕房连同都尉府在太元观后山的密室之中,擒获了这一切争端的元凶希夷真人。只是那希夷真人被捕之时身受重伤,神智更已失常,满嘴前言不搭后语,根本审问不出什么东西。   在皇帝的施压下,朝廷日夜不眠地审查,如此大案,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便已结案,可谓进展神速了。直到数天前,希夷真人的死刑也终于被判决下来,在菜市口将他斩首示众。而太元观门下那些弟子或斩首、或入狱、或流放,竟没有一个逃脱的。至于被太元观收容的那大批难民也受了朝廷招安,大半被编制入军,调往漠北边塞去对抗前朝余孽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却是,太远观叛乱的那天夜里,京城中竟有好几家钱庄同时被盗,就连国库也未能幸免,数以万计的财物被连夜偷运出京。要知道那夜整个京城乱作一团,发生这等盗窃案自是了无头绪,根本无从查起。皇帝一怒之下,大批官员受到牵连,相继抓捕了上千人入狱拷问,至今还没有结果。其影响之大,倒是远胜于太元观之乱了。   如今虽已是午后时分,街上却没几个人,伴随着寒冬的来临,透露出一股冷清萧条之意。谢贻香呆呆地望着楼下好长时间,终于转过头来,向坐在她对面那白衣男子叫了声:“喂!”   对面的先竞月不禁放下手里的书,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来。谢贻香想了片刻,才说道:“我一意孤行,虽然终于抓到了撕脸魔,却引发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大事,让许多无辜的人牵连于其中,这一切莫非是我错了?”   先竞月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或许吧。”   谢贻香顿时一脸失落,低声说道:“以前我之所以要去刑捕房做捕快,大半是因为厌恶朝廷的纷争,更是想脱离我爹的庇护,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可是经过这次的事,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没用。有时候明明是要做件好事,却引来了意料之外的恶果;相反有时候做件坏事,反倒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积压的白云,叹道:“我真是参不透当中的玄机,又或许正如那个家伙说的,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   只听先竞月回答道:“我们只是凡人,无法看清那么多对错。凡事若能心安,便是好的。”   谢贻香翻来覆去地念着先竞月这话,豁然开朗,说道:“不错,我只是一个捕快,捕快的职责便是惩奸除恶,尽职于自己的本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便足够了。”   先竞月见她重拾信心,缓缓说道:“无知者无畏,是匹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勇敢。”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师兄说得对,我绝不能因为看清了这世道的艰险,便轻易放弃掉自己的坚持。我偏要知难而上,绝不认输。”   先竞月见她心结已解,又低下头翻阅起手中的书。谢贻香咬了咬嘴唇,忍不住说道:“我还是准备继续做捕快,而且要做一个好捕快。”   先竞月这次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谢贻香忍不住伸脚踢了踢他,有些恼怒地说道:“以前……以前不是说好,我先在刑捕房历练两年,然后我们就……就……但是我现在要继续做捕快,我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出成绩来。”   听到她这么明显的暗示,先竞月却一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决定的事,天下也没人劝得了,我何必反对。”谢贻香脸上一红,赌气说道:“既然你不在意,那我也不急。反正我今年才十六岁,比起来自然是你老得快些。”   说完这句,她见先竞月还是没有反应,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猛然站起身来,抽出乱离狠狠向后劈出。   但见绯红色的刀光划过,隔壁桌旁一个锦衣商人立刻尖叫起来,却是他手中那根纯金的旱烟杆被谢贻香一刀劈作了两半。   谢贻香狠狠盯着那商人,沉声说道:“别以为你这次帮过我,我就会感激于你。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我迟早也要将你抓回天牢。”那锦衣商人吓得面无人色,眼前这位谢家三小姐是这“香酽居”的熟客,他如何不识?急忙说道:“三小姐饶命……小人……小人不曾做过坏事……”   谢贻香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他,但是谁让你要在我面前抽旱烟?活该!”那锦衣商人莫名其妙,见谢贻香不再有动作,急忙放下一把铜钱,匆匆下楼去了。   须知那“茶”和“烟”原本就是一家,此刻香酽居楼上的客人,倒有一小半在吸旱烟,眼见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因此动怒,又见她手中那乱离寒光闪闪,哪还敢留下?顷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待到其它客人都走得干净了,先竞月当即冷冷喝道:“给我出来。”   谢贻香听他开口,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屋顶上传来一声怪笑,一个男子怪声怪气地说道:“好个先竞月,居然能堪破我的藏身。要不是这丫头突然发疯,吓老子一大跳,这才倒抽了口凉气。否则你休想发现我。”   话音落处,一个黑衣男子已出现在两人面前,看他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头发却是花白之色,乱蓬蓬地堆在头上;他那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似的。   谢贻香出鞘的乱离还没来得及收回,眼见来人这副模样,一身黑衣虽是破破烂烂,却俨然是捕快的公服,顿时想起一个人来。她心中一震,问道:“莫非是北平的商捕头?”   那黑衣男子冷哼一声,说道:“原来你倒知道我是从北平来的,老子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千里迢迢赶来此地,却不料被你给搅浑了。”   谢贻香听他说话粗俗,却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禁肃然起敬。当今天下的捕快之中,最负盛名的便是所谓的“南庄北商”了,一个是江南庄浩明,另一个便是眼前的北平商不弃。庄浩明倒也罢了,这商不弃却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据说他专挑疑案悬案查办,罪犯越是凶狠,他兴致越浓。无论对方如何了得,一旦被他盯上,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无法逃脱他的追踪,因此被人取了个名号,叫做“恶人磨”。   前些日子谢贻香倒也听说商不弃来了金陵,还曾出现在撕脸魔的案发现场,但这商不弃却并未到金陵的刑捕房正式报道,众人以为他的出现不过是一时巧合,也未放在心上,不料如今他居然再次现身京城。谢贻香诧异之下,却见那商不弃怒气冲冲,伸手指着自己说道:“你这丫头简直混账至极,害得老子……”   他这已是第三次自称为“老子“,谁知话刚说到一半,陡然间一阵刺骨的寒意无端袭来,叫商不弃打了个冷颤。转头望去,原来是旁边坐着的先竞月缓缓卸下腰间的长刀,轻轻地放在了茶桌上,又继续低头看书。   商不弃望见桌上那把漆黑的纷别,不禁又打了个冷颤,当即哼一声,只得强压下怒火,恨恨地说道:“要不是你这丫头从中搅局,那撕脸魔早就被我抓到了。”   这话一出,不只是谢贻香,就连先竞月也是一愣。谢贻香急忙问道:“商捕头此话怎讲?”   商不弃瞥了旁边的先竞月一眼,尽量用平静地语调说道:“三个多月前,我就听说了撕脸魔的案子,知道你们江南的这些……这些捕快拿他不住,便从北平动身赶来。一直潜藏在金陵城中明察暗访,查到了不少关于撕脸魔的信息。不料辽东那边突然又出了桩奇案,只得抽身赶了回去。这一来一回,花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结果前天刚到金陵,却又听说撕脸魔早已被谢封轩的女儿抓到,刚被朝廷开刀问斩。”   说到这里,他不禁冷哼一声,有些气愤地说道:“想不到堂堂谢封轩的女儿,居然也玩弄朝廷的那一套手段,随便找个替罪羊来安抚民心。试想那太元观谋反本就是大罪,再多给那希夷真人扣上一顶撕脸魔的罪名,倒也是轻而易举。可笑的是亏你还编出一套狗屁说法,说什么借阳之术取人内丹,你真把天下人都当成是傻子了。”   谢贻香听完他这一番长篇大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你……你是说那希夷真人,不是撕脸魔?” 第45章 不见天涯唯寂寥   只见商不弃一脸怒色,愤愤说道:“当然不是。”旁边的先竞月微微皱眉,插嘴问道:“有何凭证?”   商不弃又是“哼”的一声,说道:“依照你们的说法,那三十七个死者,都是太元观的信徒,是希夷真人在他们身上植入了真气来修炼内丹?然而我细细查询过,死于撕脸魔之手的三十七人中,只有十九个人勉强和太元观有些牵连,且不论这十九个人是否真是太元观的信徒。要知道推演案情,必须合情合理,照你们这套说辞,这三十七个死者里面,只要有一个不是那太元观的信徒,那便足以全盘推翻你们这套狗屁说辞。更何况这里面居然有十八个人和你们的说辞不符。”   这话说得谢贻香莫名的一惊,自己之所以认定那三十七人是太元观的信徒,却是因为宁萃从徐大人府上偷录出的那份名单,莫非是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此刻再回想起来,那份名单就连先竞月也不曾见过,一切的来龙去脉都是听宁萃片面之言,难道是她在说谎?   只听商不弃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这里面还有个最大的破绽,那便是被害者脸上的伤痕。依你们的说法,那是撕脸魔用手震裂的,我一开始还相信,但后来经我亲自做了十几次验证,用不同的内劲去震裂旁人的脸颊,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手造成那样的伤痕,因此所谓的撕脸魔用手‘撕脸’,绝对是胡说八道。当然,也有可能那撕脸魔的手异于常人,为此我也查验了希夷真人的尸体,他的手却也和我们一样,再正常不过了。所以如此看来,若说他伸手入口拿内丹,恼怒之下发力将人脸震裂之说,根本不可能成立。”   谢贻香被他说的话吓了一大跳,一时倒把案情放到一边,追问道:“你说你亲自做了十多次验证,那是什么意思?”   商不弃“呸”了一声,说道:“你少来打岔,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没用,能不能抓到凶手才是关键。只要能抓到凶手,你管我用什么手段?我这辈子就是为破案而生,倘若没有这些扑朔迷离的罪案给我缉查,我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旁边的先竞月见他说这话时满脸兴奋,眼中尽是狂热之情,不禁微皱眉头。他当下带开两人的话题,向商不弃问道:“照你看来,撕脸魔是用什么把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的?”   商不弃脸色一沉,不屑地说道:“这还用说?既然不是手,只能是器物了。”他接着说道:“被害者的脸是被硬生生地崩裂开来,所以应该是一种暗藏机簧,可以产生出开合之力的器物。那些死者脸上的伤口中,虽然没有留下什么异物,但我却闻到其中隐隐约约有些异味,似乎是油彩的味道。这么说来,撕脸魔所用的凶器,应当是涂有油彩又暗藏机簧开合的器物。只可惜我临时回了北平一趟,这才没能细查下去。”   谢贻香听得脸色发白,颤声问道:“如果……如果撕脸魔不是希夷真人,也不是因为借阳之术,那……那你说撕脸魔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商不弃冷笑道:“动机?狗屁动机!也只有你们这样的俗人,才会纠缠于这样无聊的问题。杀一个人需要理由么?不需要,完全就不需要!只要生出了杀人的念头,其实便足够行凶了。至于撕脸魔为什么要把被害者的脸颊撕开,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被害者长得太丑,又或许是因为他厌恶被害者说过的话,甚至可能因为他觉得这样比较好玩。所以说杀一个从来不需要有什么动机,其关键在于凶手的心思。你与其和我纠缠这个问题,倒不如深究一下撕脸魔那致人于死地的封穴手法。”   说着,他扫视了两人一眼,又略带嘲弄地说道:“这本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一个身负异域功夫的凶手,或许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又或许仅仅是一时的喜恶,便用他特有的封穴手法先后杀了三十七条人命。与此同时,他的兵刃也在死者脸上留下了特有的伤痕。要想缉拿这个凶手,只需查一查近来金陵城中有什么善用奇门兵刃的异域高手,三天之内便可知晓。”   这番话说得谢贻香和先竞月默默无语,虽然此案已成定论,他们也早已深信了言思道的那番“借阳之术”的说法。然而如今听下来,言思道的说法根本就是破绽百出,相比起来,商不弃的这个解释非但有理有据,也更简单明了,让人能够接受。   越是简单明了,往往越是接近真相。莫非商不弃所言,才是本案的真相?   要知道谢贻香至始至终都没怀疑过言思道的说法,如今暮然回首,她这才发现,言思道的解释虽然在逻辑上滴水不漏,可是其中却少了一项最为重要的东西,那便是提出假设和论证假设的过程。难道之前的一切真相,只不过是言思道编的一个故事,目的就是让自己相信希夷真人便是撕脸魔?这对言思道又有什么好处?   那商不弃见两人沉默不语,冷笑一声,说道:“想来你们也无法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今日言尽于此,我这便要赶往杭州,继续追查真正的撕脸魔。”   谢贻香此刻已是毛骨悚然,四肢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浑身变得冰冷。她忍不住高声叫道:“那依你所说,究竟谁是撕脸魔?”   商不弃正要离去,听了她这话,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谢贻香,略带惊异地说道:“哦?你刚才的话语中,说的并不是‘撕脸魔是谁’,而是‘谁是撕脸魔’。如此看来,你的潜意识中,其实已经有了怀疑,是么?”   谢贻香只是惊恐地摇着头,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商不弃见她如此反应,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问道:“据我所知,朝廷一开始,是并不建议刑捕房插手撕脸魔的案子,是么?”谢贻香大声回答道:“不错,但那是因为太元观和朝廷之间的关系微妙,朝廷不愿因此引发干戈。”   商不弃大笑道:“真是可笑。如你所言,朝廷又怎会事先知道撕脸魔便是那希夷真人,因此而阻止刑捕房查案?”谢贻香被问得哑口无言,嘴里依然强辩道:“那是因为……因为被害者和太元观有关,朝廷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商不弃猛然踏上一步,大喝道:“胡说八道,我早就说过那三十七名被害者里面,只有十九个人勉强和太元观有些牵连,你至今还在与我胡搅蛮缠。还是由我来告诉你,朝廷之所以不让刑捕房插手,那都是自来一个人的意思,便是丞相宁幕曹。是宁幕曹假借朝廷的名义,在暗中向庄浩明施压的。嘿嘿,那庄老儿左右逢源,自然不会将此事告知于你,但他却不敢隐瞒于我。”   谢贻香缓缓退开两步,举起手中那来不及入鞘的乱离,遥遥指向商不弃,大声说道:“决计不可能,倘若希夷真人不是撕脸魔,那我父亲、我叔叔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破绽?但他们什么都没说过……”   商不弃当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庄浩明有名言,那便是‘无论怎样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发生后的处理方式’。既然你查出希夷真人便是撕脸魔,这个结果已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了。他又怎会无事生非,给自己找麻烦?”顿了一顿,商不弃忽然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所以庄浩明和我从来就不是一类人,一个是刑捕房的总捕头,而另一个则是北平城的普通捕快。”   谢贻香的神情却有些失常,似乎接受不了商不弃的说法。先竞月急忙起身,来到谢贻香身边,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只听先竞月沉声说道:“商捕头一路好走,恕不远送。”   商不弃一声长笑,对谢贻香说道:“我的确该走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谁才是真正的撕脸魔,我一点都不想听你的判断,否则追查此案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们放心,一个月内,我必定亲手将那个女子抓获。”说完这话,商不弃随即纵身跳出窗外,重重地踏落街心,转眼间便去得远了。   听到商不弃说出“那个女子”这四个字,谢贻香猛觉脑中一炸,顿时一片空白。但闻“啪”的一声清响,却是她手中的乱离掉落在地。   (本案完) 第46章 弥天大祸   两千万两白银,连同负责押送的四百五十名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一夜之间竟在湖广境内神秘失踪。   此事牵连极大,不但关系着十七家中原最大镖局的荣辱存亡,而且江湖中至少还有六十一位知名之士眼看就要因此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甚至就连整个天下的局势,也可能因此产生巨变,在湖广大地乃至整个中原引发一场血光之灾。   因为这失踪的两千万两白银,乃是朝廷的军饷。   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也是此番押送军饷的担保人之一。他听到这个惊人消息后立刻亲自出面,连夜率领二十多位帮派之主组成了一支临时的搜寻队伍。然而经过十天的明察暗访,所有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完全没有头绪。   事发前没有任何征兆,事发后也没有任何线索。那两千万两白银和四百五十名负责押送的好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世上蒸发了。   “这绝不可能!”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闻天听,在得出这个结论后,也不禁勃然大怒。   要知道这次押送的军饷乃是由十七家中原最大的江湖镖局共同接保,组建成有史以来最大的镖队,自北平出发,由京杭运河转至金陵,再沿长江逆流而上,向西挺进湖广。不料刚路过江州地界,行进到湖广边境,便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而当今天下最大的悍匪,便是湖广那洞庭湖的江望才,甚至公然举着和朝廷对抗的旗号。这批军饷若不能按时送至湖广东面的承天府,交到两万防守洞庭湖的驻军手里,轻则兵乱哗变,局势失控;重则引来那洞庭湖江望才的乘势反击,继而丧失整个湖广,使京城门户大开。   经过多方寻访求证,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那洞庭湖的江望才,也没有任何人谈及到洞庭湖的江望才,但是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坐实了一个猜想:   一定是那个坐拥整个湖广、割据一方的洞庭湖湖主江望才,劫走了这批军饷。   闻天听今年四十有六,身为天下武林盟主的他,常年来奔走于江湖和朝廷之间。他虽然看起来精神奕奕,但头顶上的金冠之下,早已被肩上的重担染白了几缕头发。   此刻他正坐在那块“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金字匾额下,将手中那对金球转得噼啪直响,来回摩擦的声直听得在场众人牙根发酸。   去年江南的那场大旱来得太过突然,原本所谓的“湖广熟,天下足”,顿时成为一句笑话。朝廷猝不及防之下,只得由两京之一的北平筹集出钱财,反过来补给到江南各地。然而本朝开创未久,皇帝素来疑心极重,将这天下的兵马尽数分置去了四方边塞,一时间中原境内居然再也找不出闲军来担此重任。尴尬之下幸好有十一皇子恒王提议,由江湖上镖局来负责这趟军饷的运送。   于是便有了这史上最大的行镖,北平和金陵两地最大的十七家镖局为了此次押送,齐心协力组成中原镖局大联盟。而身为武林盟主的闻天听,自然成了这中原镖局大联盟的盟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说话的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江湖中靠水为生的大大小小八十六个帮派,全都以江海帮马首是瞻。哪里有水,哪里就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如今这一任帮主李惟遥,更是桃李满天下。此番负责押镖的四百五十名精英之中,就有十多个人曾在他江海帮中效过力。   可是堂堂的李大帮主开口说话,在场竟没一个人理睬他。因为这里在场坐着的任何一个人,地位都不在这位江海帮帮助李惟遥之下,所以根本就不需要附和他。于是李惟遥只能独自往下说道:   “前年十一月初三,京城外紫金山太元观陡然叛乱,虽被朝廷当场平息,但那一夜之间,多处钱庄银号被劫,赃款连夜就被偷运出了京城。事后算来,约莫损失了上千万两白银。”   “去年盛夏之际,前朝义军李九四的藏宝又在黄山浮丘峰现世,引来了各方势力的争夺,鲜血从黄山山脚一直延续到山顶,在朝在野的名人死伤近千。谁知最后那所谓的藏宝却并未现世,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今年元月初七,蜀中号称‘唐门毒,凌云僧,峨眉剑,青城客’的四大门派,突然无端内讧,导致整个西川乱做一团。然而当中却似乎有人伺机而动,四大派无数珍宝秘籍的随之被盗。”   说到这里,李惟遥叹了口气,“直到这次我们押运的军饷,算来这已经是第四次和钱财有关的怪事了。”   “你是想说,这几起大案的背后,有着某种关联?”坐在上首位置的“听涛阁”主人,冷若冰霜的葬花夫人突然开口,冷冷地问道,“你有什么凭据?”   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甘愿倾尽所有,只为亲眼见到这葬花夫人一面。可如今这位不可一世的葬花夫人居然放下矜持,主动向自己询问,李惟遥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一旁的铁真人霍然起身,大喝道:“那你在这里胡乱放什么屁?”   这铁真人乃是苏州玄妙观的掌教,武功高得出奇。一把六十四斤重的玄铁剑在他手中虎虎生风,乃是中原天师道一脉的领袖,掌控着这江南一带道场的香油进账。世人皆知他性急如火,一张臭嘴更是口无遮拦,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面对铁真人的喝问,李惟遥也只能强吞怒气,淡淡地说道:“天下间有生命的地方,便有水的存在。若把这天地比作一个‘人’,那么‘水’就是这个人的脉搏,谁能读懂水的气息,谁便能读懂天下。小弟的江海帮靠水吃水,对此最是敏感不过,近来中原境内东西南北四方的水域中,都隐隐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正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征兆。有句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便有了上亿两白银的流动,这只怕绝非偶然。”   说到这里,李惟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长叹道:“所以这一切只怕本就是天意,只怪我们押送的这趟军饷倒霉,恰好碰上了……”   “够了。”高高在上的闻天听再也听不下去,这位中原武林盟主终于开口。   “是朝廷的阴谋也好,是洞庭湖江望才干的也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巫术妖法也好,又或者是他妈的天意也好,我统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弄丢了这趟镖,这趟朝廷托付给我们的军饷!如今负责此事的恒王爷给了我们二十天的时间,没错,只有二十天。要是二十天后还不能找回这批军饷,十七家镖局的男女老少两千八百一十七人,包括你们在内的六十一位担保人,连同家眷四百二十七个人,全部都要死!”   说着,他将手中的那对纯金圆球往地上狠狠一砸,大喝道:“办法!给我说办法,谁有解决的办法!”   望着深深嵌入花岗石地面的那两枚金球,众人都默默低下了头。能做的早就做了,就连不能做的也做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一个小老头抽着旱烟的小老头忽然叹了口气,从他下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说道:“如果在场诸位都无计可施,老朽倒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可以赌上一把。然而事先声明,此举是否可成,还得听天由命。”   看到这小老头起身说话,闻天听顿时双眼放光,急忙问道:“夜哭兄有什么高见?”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这个五尺身高的小老头,心中都泛起一阵鄙夷。福建童夜哭,南海之中的海盗之王,这个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海上巨盗,又能有什么办法?   只见童夜哭不慌不忙地吸了口烟,吐出好大一团浓烟来,这才继续说道:“我要去找一个人。假如天下还有人能解决这场麻烦,那一定便是此人。”   闻天听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追问道:“谁?”   童夜哭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甚至连这天下间,恐怕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   闻天听一愣之下,顿时呆立当场。   幸好童夜哭继续说道:“但是我可以找到他。”   他晃动着手中那支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烟杆,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情,说道:“因为我知道,有批从南洋运来的极品‘吞火烟’,后天会在我的地盘……福建泉州靠岸。到时候他一定会去。”   一旁的铁真人忍不住大喝道:“此人若真有你说的本事,能解决这场麻烦,你又如此有把握能够找到他,那你为什么还要说是赌上一把,听天由命?”   童夜哭默默地白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怕这次的案子,根本就是他做的。” 第47章 千里西行   微风拂面,春色初现。   庄浩明轻拉缰绳,让胯下那匹卷毛白马缓缓放慢脚步,落到了行进队伍的最后。   此处已是湖广境内,抬眼望去,尽是一马平川。虽然经历了去年那场大旱之灾,眼前却是一片祥和,丝毫看不出有灾祸后的荒凉。当此早春之际,俨然是一幅风展幼苗,炊烟四起的美景。   经过连续六天六夜的奔波,终于要接近目的地了。   他这次率领刑捕房众人西出金陵,下江洲,一路沿长江西行,来到这湖广之地。虽然连同庄浩明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却算得上是刑捕房精锐尽出了。其中“超山越海”程憾天、“星如雨”贾梦潮和“抽丝剥茧”薛之殇这三个人,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若是把他们分派到各地官府衙门,即便不能名震一方,上动于天听,至少也能建功立业,闯出好大一番名堂来。   只可惜他们是在金陵的刑捕房中就职。   每次想到这点,庄浩明都不禁暗自叹息。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陵城,不停地吸引着无数能人异士,每一个都是天下间的英雄豪杰。这些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希望自己乃至子子孙孙能够立足,能够永远长居在那秦淮河畔、乌衣巷中,笑看紫金风雨。   可是在金陵这般惨烈的竞争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本领、智慧、背景以及运气的较量,即便是身为刑捕房总捕头的自己,难免也会有阴沟翻船的一天,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刑捕房的小吏?望着前面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的背影,庄浩明双腿一夹马身,已和队伍最后那名红衣少女并驾而驱。   这红衣少女不到二十岁年纪,一头黑发随意束到了脑后;几缕被春风吹散的头发在她额前飘荡,轻抚着她那两道淡淡的秀眉。她那眉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犹如星辰一般明亮,然而光华一闪之后,却又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一把绯红色的短刀,此刻正斜挂在这个红衣少女腰间,和她那身绯红色的湖丝轻衫融为一体,也和她的人融为了一体。   眼见刑捕房的总捕头大人来到自己身边,少女微微一笑,淡淡地问道:“叔叔是不是有什么话,要私下指点侄女?”   这少女便是当今朝中首席大将军之女,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谢贻香。她自幼跟随“刀王”学艺,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早已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和师兄先竞月并驾齐驱,被江湖中人合称为“纷乱别离,竞月贻香”。   自从出师以来,她便进了庄浩明的刑捕房。任职至今,虽然还不满二十岁年纪,却因先后参与了数起大案的侦破,加上身后又有个官拜正一品大将军的父亲,所以此时已被朝廷破例升职为了一名捕头。   此刻听谢贻香这么一问,庄浩明哈哈一笑,颔下的白须也随之抖动起来,说道:“贻香你多心了,叔叔这一生光明磊落,哪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要来和你私下谈论?你这丫头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倒越发像你爹一般的狡猾。”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把玩起自己手里的马鞭,继续说道:“想你堂堂谢家三小姐,既不在深闺刺绣待嫁,也不去和你师兄谈情说爱,却非要来和我们这些粗人刀头舔血,莫不是还在生你爹的气?”   谢贻香恭声说道:“叔叔说笑了。侄女身居此职,自当公私分明,一心为国家效力,怎敢将个人的喜怒哀乐夹杂于其中?家父曾经说过,放眼如今整个京城之中,唯有叔叔还算是个讲公道的好人,这才放心让我跟随于你。这些年来若非有叔叔的提携,侄女又如何能有今日的成绩?”   听谢贻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庄浩明顿时哭笑不得。想不到短短一年多的光阴,这丫头已是百炼成精,油盐不进了。他干笑两声,便不再和她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既然你把叔叔捧得如此之高,叔叔的也不能让你失望。此番我们远征湖广,这一路上我看你心事重重,若是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尽管开口问我便是。”   看来这个人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白发老头,刑部房中的第一号人物,果然不简单。既然被他看穿了自己心思,谢贻香也不掩饰,说道:“那便恕侄女无礼了。试问那小小的一个杀手,不过是杀了几名地方上的官员,又如何值得我们这般大动干戈,长途跋涉前来缉拿?而且就连叔叔你也要亲自出马,这当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庄浩明手抚马鬃,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既然能有此一问,可见已有了自己的答案,又何必要来问我?你有什么看法,只管说出来。”   眼见自己的这一问居然被庄浩明不动声色地丢了回来,谢贻香暗叹一声。猛听队伍前方的“超山越海”程憾天勒马嘶鸣,用他那响彻山海的声音震得众人耳膜发胀,大声喝道:“大家小心!”   几只杂毛乌鸦被惊动,如箭一般地从路旁的杂草从中射了出来,在低空盘旋飞舞,发出阵阵低哑的嘶鸣声。乌鸦下面,一个男子侧身横躺在官道正中,脸面向众人,满脸都是惊恐的神色。他那两只眼睛瞪得极大,正狠狠地盯着路旁那一片绿油油的杂草。   虽是早春时分,男子盯着的那片杂草却也有齐膝深浅,被微风一摇,便显露出几朵零零碎碎的淡紫色小花,透露出一股静谧的气息。   可是这静谧中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虽然冬寒还未远去,程憾天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无袖短褂,裸露出两条肌肉盘结的铁臂。他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三十多年,世上早就没有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了。当下他一马当先,对官道上横躺的男子扬声说道:“兄台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何故要躺在这里?”   一旁的贾梦潮在马上冷冷说道:“你难道看不出那是个死人么?”   他嘴里说着,一双手已探入了衣袖之中,双眼却顺着那具尸体的目光,紧紧地锁定了路旁那片杂草。   草丛中究竟有什么?   贾梦潮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因为无论那草丛里面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只要它敢现身,号称“星如雨”的他顷刻间便能将三十多种暗器钉在那东西身上。   程憾天不禁冷哼一声,嘴上却不服输:“你说是死人便是死人了?是死是活只有老薛说了才算。再说当年那名动一时的漠北大盗‘急如风’,不就是在路上装死尸,伺机劫取行路之人?”   听到两人的争吵,庄浩明这才纵马上前。眼见这般情形,他缓缓地皱起了眉头,默默扫视了周围一圈,当即转头对薛之殇说道:“老薛,你去看看。”   庄浩明话音刚落,马上的“抽丝剥茧”薛之殇便开口说道:“死者的双眼凸出,舌头微伸,是窒息而亡的特征。他脖子上的淤痕应该便是致命的原因,看形状是被凶手用手掐住脖子,从而导致的窒息。由于尸体的脸色变化不大,还未开始泛青,所以大约是死于昨天半夜里。”   做为刑捕房最好的仵作,从来就没人敢置疑薛之殇说的话。他说完这番话,便矫健地翻身下马,在尸体面前蹲了下来,双眼直盯着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只听他又补充说道:“凶手是个女子,年纪在二十岁到三十岁间,身高五尺三寸左右,留有指甲,中指带有一枚戒指。”   说到这里,薛之殇微一沉吟,犹豫道:“凶手的拇指似乎有些畸形,又或许是淤肿,要比常人的拇指粗大一些。”   谢贻香突然开口说道:“不是畸形,也不是淤肿,而是她的拇指受过伤,所以她在拇指上缠了一卷纱布。”   薛之殇微微一愣,不禁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望向谢贻香。只见谢贻香不知何时已从马上下来,正用刀鞘拨弄着路旁的那一片杂草。   而草丛中赫然是一支女子的断掌。 第48章 纤手天成   这支断掌的皮肤十分细嫩,指尖留有长长的指甲,染做了淡红色;正如薛之殇所言,一枚镂花的金戒指戴在中指上,看形貌甚是名贵。正如谢贻香所言,此时那断掌的拇指上分明裹着一圈纱布,略微泛黄的纱布上依稀渗出淡淡的血痕。   这是一只齐腕而断的手掌,可是仔细看那手掌的断裂之处,这京城刑捕房里最顶尖的五位精英,却同时脸色大变。   因为这只断掌仿佛并不是断裂,而仿佛是……脱落。   不错,正是脱落。因为手掌那断口之处微微鼓起,上面竟然还覆盖着一层肌肤,和手背上的肌肤一般细嫩,居然和整支手掌融为了一体,浑然天成。   就算是伸手去抚摸那断口之处,只怕也感觉不到那里的皮肉有什么异样。薛之殇不禁沉声喝道:“这不可能。”   他做了五年的郎中,十年的仵作,又在刑捕房做了二十年的验尸工作,检验过的尸体数以万计,这才被人尊称为“抽丝剥茧”。然而他却从来没见过眼前这般诡异的现象。   一旁的程憾天深吸了口气,问道:“这当真是人的手掌?”薛之殇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闭上了眼,说道:“我不知道。”   虽然这确实是一只女人的断掌,但是人的手掌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现象?假设一个人的手掌被砍去,经过数年的调养,他手臂上的断口处才会长处新的皮肉,将断裂处的伤口覆盖起来,就好比眼前这只手掌的断裂处所覆盖的皮肉。   可是手掌从身体上砍落下来,便已再无生机,又怎么可能在离开人体之后,在断口处长出新的皮肉?   除非这只手掌,是有生命的。   程憾天凝视着草丛中的这只手掌,又望了望路上那具尸体,陡然退开两步,正好撞在自己的马上。伴随着骏马的一声长鸣,程憾天大声喝道:“难道是……难道是这支断掌……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虽然眼见如此诡异的景象,贾梦潮仍不忘讥讽于他,冷笑道:“就算你是要拍老薛的马屁,也用不着去重复他刚才说过的话。”他和程憾天虽是十几年同僚,相互间却私交甚恶,暗地里曾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   却听庄浩明叹了口气,说道:“小贾,你误会了。”   他伸手抓了抓头上稀稀疏疏的白发,缓缓说道:“小程他是想说,掐死路上那名男子的凶手,便是眼前的这只断掌。”   一轮红日当空普照,春风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听马蹄声碎,刑捕房一行人神色阴霾,早已默默无语地继续赶路了。   薛之殇满脑子都是那只奇怪手掌,这些年来只要是经他检验的尸体,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含糊。可是如今却有这么一只不合情理的手掌出现在了他眼前。只要一闭上眼,好像就会看到那只手掌迎面飞来,掐住自己的脖子。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手掌指尖那长长的指甲正在自己脖子上来回划擦着。   于是薛之殇终于忍不住纵马上前,来到庄浩明身边,问道:“老爷,我们当真不理会此事?微一犹豫,薛之殇又有些迟疑地补充说道:“我们身为刑捕……我们有权过问天下所有的案件,遇到这等怪事,似这般一走了之,似乎有些……”他本来是想说“我们身为刑捕房的人”,然而突然想起此番西行要掩盖自己的身份,这才把“刑捕房”三个字吞了回去。   庄浩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来对我说这番话的,居然是你。”眼见薛之殇满脸疑惑,他转头望了谢贻香一眼,淡淡地问道:“贻香,你有什么看法?”   谢贻香不假思索地说道:“侄女愚钝,但听叔叔吩咐。”   庄浩明笑道:“那你倒是说说,叔叔为什么要让大家不作理会,继续赶路前往岳阳?”   谢贻香道:“叔叔英明,你做的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说完这话,她见庄浩明依然望着自己,便瞥了一眼身旁的贾梦潮,问道:“贾大哥,你说为什么我们不理会此事?”   那贾梦潮素来自负,见谢贻香当面询问自己,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庄叔叔精明,看懂了其中的真意。”   他忍不住细细说道:“三小姐你仔细想想,这条官道每天有那么多人经过,几乎可以说是车马不绝。老薛既然说那男子死于昨天半夜,为什么如此明显的一具尸体横躺在官道上,却没有被其它行人发现?哼,这自然是有人故意要让我们看到这一幕。我敢断定那具尸体和断掌,是在我们来之前,刚刚才被人挪到官道当中,目的便是要给我们看到。由此可见,我们的行踪早就在别人的掌握中了。”   旁边的薛之殇不禁吓了一跳,问道:“是谁在暗中监视我们?那具尸体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只手掌……究竟是凶手将那人掐死后,手掌才掉落的,还是……”   程憾天见贾梦潮抢尽了风头,不等薛之殇说完,便接过话头说道:“我说老薛啊,你整天只知道和尸体打交道,总是喜欢纠缠于这些细枝末节。凡事不能只看眼前的东西,而要看它的根本。”   贾梦潮也急忙抢过话头,冷冷说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缉拿那个杀手,所以最不想我们顺利抵达的,自然便是那人了。至于那具尸体和那只奇怪的手掌,只怕就是他对我们的警告。他应当也知道,他这举动是吓不退我们的,但我们若是停下来深究,那就中了他的诡计,以至延误行程。”   他说到这里,程撼天又抢着补充道:“缉凶的关键便在于一个‘快’字,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视而不见,老爷的决定是对的。”   众人这次微服来到湖广,一路上都掩藏起了自己的身份。除了谢贻香之外,大家都称庄浩明为“老爷”。庄浩明听他们两人说出这番话来,不禁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总结道:“不错,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将那声名狼藉的‘蔷薇刺’缉拿归案,无论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及此事重要。再者我们此行甚是艰难,在遇到对方之前,大家要尽量保存每一丝气力,务必要以最佳的状态迎战。”   薛之殇皱了皱眉头,虽然心有不甘,却只得就此作罢。当下众人一齐扬鞭叱马,再不多说一句话。   庄浩明却若有若无地瞟了谢贻香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想不到自从经历了去年太元观的那场叛乱后,这丫头就变了。她已再不是那个天真烂漫、心无城府的小女孩,就连自己也越来越难读懂她。   ‘蔷薇刺’并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一群人。   因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每次犯案的时候,这“蔷薇刺”都会带上一个乌木面具,上面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鲜红色的蔷薇花。他既不偷盗抢劫,也不**掳掠,他只杀人,而且只杀一种人,那就是朝廷的官员。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官员死在‘蔷薇刺’的手中,有江西巡抚这样的朝中大员,也有临河县令这样的荒野小官。这些官员之间虽然毫无关联,却有一个极其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穷。   穷得面有菜色,穷得衣不蔽体,穷得家徒四壁。被百姓称作青天,被朝廷封为楷模。每当看到这样的朝廷官员出现,所有人便立刻知道,他就是‘蔷薇刺’的下一个目标了。   然而无论怎么防范,那张画着鲜红色蔷薇的乌木面具,总会出现在某天深夜里,将一柄木头雕刻成的匕首刺进那个官员的胸膛。伴随刺杀而来的,还有一幅白灵,上面写着:“众花无心,蔷薇有刺。”   没人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要刺杀这些受人爱戴的清官。最令人奇怪的是,这‘蔷薇刺’既不是朝廷的人,仿佛也不是江湖中人。朝廷曾发动过三次大规模的彻查,却先后无功而返;江湖中人也对他深恶痛绝,私下展开过好些年追捕,结果却连这“蔷薇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所以庄浩明这次接到刑捕房线报的消息,说‘蔷薇刺’正徘徊在湖广境内的苗区一带,便立刻率领程憾天、贾梦潮、薛之殇和谢贻香四人一路披星戴月,直奔湖广而来。   这一次,势必要活捉这个“蔷薇刺”。 第49章 酒楼生变   一马神采飞扬的骏马直奔入镇,径直冲到酒楼前面。但见马上的乘客陡然收住冲势,勒马高声呼喊道:“店家,迎客!”   此处是个小镇,名叫安泰镇。这安泰镇规模虽小,却地处官道之中,是踏入前方岳阳城的必经之路,因此南来北往的过客极多。   那酒店的掌柜久经事故,眼见来人所骑之马极是神骏,心知来头不小,连忙从柜台后亲自小跑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他进店。   那马上之人正是“超山越海”程憾天,他见四周无异,这才做了个手势。后面庄浩明四人便缓缓纵马上前,依次系马入店。   庄浩明当头领先,气定神闲地迈入酒楼当中。此刻已近午时,正是吃饭的时候。他扫视了一眼店中五花八门的吃客,微一皱眉,便大模大样地迈上二楼,选了张靠窗的八仙桌坐下。那掌柜紧随其后,见众人坐定,躬身赔笑道:“几位大爷想吃些什么直管开口,只要是小店做得出来的,立马给您送上。”   那程憾天说道:“我们都不忌口,只管把你店里拿手的招牌好菜上个三五份,再切一斤牛肉一斤羊肉,剁一盘辣椒姜蒜,另外清炒两个时令鲜蔬,左右凑足五人份;水酒不要上,米饭却要多盛些来。”他虽是粗豪之人,却难得有此机会和总捕头大人同行,因此这一路上甚是殷勤,凡事都抢先一步打点得妥妥当当。   要知道这种小地方的酒楼,最怕的就是那种财大气粗的外地人,非但不拿正眼看人,往往还要百般刁难。眼见这桌客人个个气度不凡,却只是这般简单的要求,那掌柜顿时面露喜色,躬身退下,随即吩咐厨房做菜。   谢贻香四下一望,当此用餐的正时,楼下虽然座无虚席,这楼上却只有他们一桌客人,难不成这种小地方的酒楼,也有“雅座”之分?她不禁有些奇怪,正想说话,庄浩明已开口说道:“此地已是湖广地界,在洞庭湖江望才的势力范围内,大家切记要小心行事,不可暴露了行踪。所以任何时候都要留一丝心眼,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不能放过。”   程憾天立即抢声说道:“老爷深谋远虑,说得极是,小人明白了。”   贾梦潮怪声怪气地插嘴道:“跟据线报所言,那点子身在苗区一带,离此尚有几百里路程,我们此番行动,留不留活口?”   庄浩明略一沉吟,说道:“此刻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做事多少要留些余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伤人性命。”   贾梦潮不屑地一笑,将一双戴着银丝手套的手缓缓放在桌上,叹道:“看来我这双手杀戮太重,是派不上用场了。倒是程兄你力大如牛,却从来打不死人,干这等差事最是适合不过了。”   程憾天听他出言挑衅,不禁勃大怒。他猛一拍桌子,大喝道:“阴阳脸,你放什么屁?”   贾梦潮脸色一变,原本泛青的脸色刹那间涨得通红,当真是呈现出了一番阴阳交替之象。只见他缓缓将双手探入袖中,冷冷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可是你自找的。”   程憾天毫无惧色,大喝道:“老子这一路上都在忍你,今日若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倒以为我姓程的好欺负了。”说着,他那魁梧的身躯向上一跳,使了个“旱地拔葱”的身法凌空而起,双手一神,已搭上了屋顶下面的横梁。   薛之殇见两人无端冲突起来,连忙叫道:“有话坐下来好好说,何必……”   他话音未落,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摧崩之声响起,仿佛是一整柄鞭炮在众人头顶上炸了开来。那屋顶的横梁竟被程憾天双手发力,一股脑地拉扯了下来,整个酒楼的屋顶随之塌陷,瓦片木块如雨点般纷纷砸下。   然而在这漫天的瓦片木块当中,竟然还夹杂着三道人影一齐掉落下了来。立刻便有三缕寒光从贾梦潮袖中迸出,分别钉在了这三条人影的身上。   原来这三人竟一直躲在屋顶窃听,本以为没被发现,却突然被程憾天弄塌了屋顶。猝不及防之下三个人随着瓦片木块落下,还没来得及回神,乳下的大包穴便中了一枚牛毛钢针,顿时浑身麻木,径直摔落在楼板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庄浩明骤然起身离席,身影如闪电般在楼梯口一晃而返,又重新坐了下来,仿佛根本就没有挪动过分毫。再看他的身边却赫然多出了一个人来,正是那酒店的掌柜,满脸惊恐地坐到了众人所在的这张八仙桌前。   三人这番出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抽丝剥茧”薛之殇却还被蒙在鼓里。他虽是刑捕房的第一仵作,武功也还过得去,但心智却是平平,甚至对眼前发生的事都还没看明白。庄浩明看也不看身旁被他捉过来的掌柜,只是望着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谢贻香,微笑道:“贻香,你为何不出手?”   自从踏入这安泰镇,谢贻香就已发现有人暗中监视。她本想开口,但见众人都装作不知,于是也就没有说破。方才庄浩明三人表面上是在商议缉拿“蔷薇刺”一事,其实所说的每句话的最后两句,却是在商讨应当如何出手,拔除周围埋伏着的探测之人。   此刻见庄浩明向自己发问,谢贻香嘴角微扬,说道:“叔叔又来考较侄女了。”   只见她右手食指微曲,在桌上轻轻扣了三声,淡淡地说道:“出来。”   只听一阵倾泻之声不绝如缕,众人面前的那张八仙桌顿时化为粉末,散落成了一大滩木屑。木屑中一个矮小的侏儒拔身而起,一张狰狞的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原来这侏儒早已潜伏在此,将自己的身子吸附在了八仙桌的桌面下,以待伺机而动,却不料被谢贻香扣破木桌,当场将他揪了出来。   眼见自己的藏身之处被人堪破,那侏儒正要施展三十六计中的上策,却有一柄绯红色的短刀无端架在了他脖子上,顿时不敢动弹。   刀在谢贻香手中,正是那柄名动江湖的“乱离”。   庄浩明的目光在那侏儒身上一转,冷笑道:“原来是只‘鲤鱼’,不知另外那‘鲢鱼’,‘青鱼’,‘草鱼’三条鱼何在?”   不等那侏儒回话,程憾天已大声说道:“好个不中用的‘洞庭四飞鱼’。要知道老子此番前来湖广,却与你洞庭湖毫无关系,你回去告诉那姓江的,叫他识相些,莫要前来自讨苦吃。”   他口称的“洞庭四飞鱼”,指的乃是湖广武林中出身洞庭湖的四位高手,依此叫做连玉、秦宇、李逾、曹裕。江湖中人便取其谐音,分别叫他们“鲢鱼”,“青鱼”,“鲤鱼”,“草鱼”,合称为“洞庭四飞鱼”。   要知道那洞庭湖甚是广阔,连绵百里,十多年前天下还未一统之时,就被一个叫做江望才的悍匪霸占起来,至今还未归顺于朝廷,俨然是这湖广一带的土皇帝,朝廷也是拿他束手无策。而这所谓“洞庭四飞鱼”,正是那江望才手下的大将,所以程憾天才有此一说。   只见那绰号“鲤鱼”的李逾脸上尽是戾气,虽被乱离架住脖子,依然冷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嘴里冷笑道:“既然知道我是江爷的人,你们又敢把我怎样?”他虽生得畸形,这一说话却是神气十足,根本不将众人瞧在眼里。   程憾天哼了一声,正待发作,庄浩明连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笑道:“我们既然在别人的地盘上,又怎能一点亏都不吃?”   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拨开谢贻香架在李逾脖子上的乱离,向那李逾抱拳说道:“我等因私事路经宝地,仓促间没来得及拜会江爷,还望兄台见谅。待到他日事了,自当亲自登门,向江爷领罪。”   谢贻香听庄浩明这番话说得平静之极,抱拳行礼的手却是青筋凸起,显是强行压住了怒气,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试想庄浩明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可谓是天下捕快之首,此刻居然要对此等匪类低声下气,当真是窝囊到了极点。可想而知那洞庭湖的江望才在湖广的势力有多大。   那李逾见这白发老头向自己低首,便冷哼一声,说道:“算你这老头还懂些规矩。既然你们要依江湖规矩,那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将你这番说辞回禀江爷,看他老人家怎么发落了。”   他说完这句话,一拍身上的木屑,便要举步离开。   却听贾梦潮学着他的口吻,冷冷说道:“既然要依江湖规矩,你落在我们手里,不留下些东西,便想这样走了?” 第50章 破财免灾   李逾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沉声喝道:“怎么,还想要我留下点东西?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江爷要如何发落你们,那还得看我在他面前说些什么。”   庄浩明不禁白了贾梦潮一眼,暗骂他多事。他当即对那李逾笑道:“不过一句戏言罢了,兄台怎么就当真了?”说着,他又向身旁的薛之殇递了个眼色,薛之殇虽是一脸的不情愿,还是从行囊中摸出两锭大银来。   庄浩明将这两锭银子塞到李逾手中,笑道:“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这点小钱是我请众位兄弟喝酒的,还望兄台笑纳。”   李逾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见每锭约有二十两重,这才淡淡地一笑,傲然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几人便给我安分些,莫要在路上闹事,不然谁也保不了你们。”   说完这话,他不禁瞥了一眼谢贻香,想起自己刚才被这丫头当场揪了出来,一时郁气难消,便伸手往谢贻香脸上摸来,嘴里笑道:“好标致的一个小妞,就是太凶辣了些。”   见他这一举动,在场的庄浩明、程憾天、贾梦潮和薛之殇四人同时大惊,心中暗叫不妙。   要知道这谢家三小姐是何等脾性?要是惹恼了她,恐怕就连是皇帝的面子她也不会买账。眼看这好不容易才收场的局面,就要被李逾再次闹出大事来,却不料先前被庄浩明捉过来的那个酒楼掌柜,此时突然伸出手来。也不见他手上有什么奇妙的招式,便轻易地握住了李逾摸向谢贻香脸颊的那条手臂。   这番变故叫众人都是一惊。原来这酒楼掌柜非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高手。   就连庄浩明先前也看走了眼,被他蒙骗了过去。眼下他既然出手阻止李逾,恐怕还是此间的首脑。   但见那掌柜漫不经心地握住李逾的手臂,也觉得他如何发力,李逾那一整条手臂便被扯落了下来,鲜血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顿时将他疼得晕了过去。那掌柜丢开李逾的断臂,满脸轻松地拍了拍衣袖,说道:“倒叫各位见笑了,想不到我洞庭门下居然也有这等蠢物,说来真是惭愧得紧。”   庄浩明双眼中精光一闪,缓缓说道:“‘尊驾好俊的身手,想不到长白老人那一十四路缠丝擒拿手,当今武林中居然还有传人,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那掌柜微微一笑,之前猥亵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他依次凝视着众人,一个一个说道:“这位兄台虎背熊腰,一招‘炼石补天’便拆了在下的酒楼,果然是‘超山越海’的程憾天;这位公子一出手便是三枚钢针,在混乱之中亦可认穴极准,江湖上能将‘漫天花雨’的手法练到这等境界,自然便是人称‘星如雨’的贾梦潮贾公子;这位兄台虽不曾出手,然而听你的呼吸吐纳,似乎是金陵玄武派的内力,试问玄武派中能和程、贾两位同行的,那只有刑捕房的“抽丝剥茧”薛之殇;而这位姑娘手持乱离,天下又有谁敢不识?自然是谢将军家的三小姐,大名鼎鼎的‘纷扰别离,竞月贻香’了。”   说着,他最后才望向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至于这位老人家你,弹指间便将在下捉了过来,如此轻功当世仅有一人耳;再看你的做派分明是几个人里领头的,在下根本不用猜,也该知道老人家便是金陵刑捕房的总捕头,人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庄浩明庄兄。”   原本刑捕房此番西行之举甚是隐秘,再加上一行人路上小心翼翼,决计不敢暴露行踪。如今却在这么一个小酒楼里被一个掌柜尽数喝破了身份,叫众人如何不惊?庄浩明毕竟大风大浪见得惯了,仍作强笑,说道:“阁下当真好眼力,不知和江爷怎么称呼?”   那掌柜连忙摇了摇头,说道:“在下算得上什么东西,也配和江爷相互称呼?在下不过是江爷帐下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他双眼直视庄浩明,又说道:“只怪这条‘鲤鱼’有眼不识泰山,还要得寸进尺。说实话,你们几个的身份来头,非但在下不敢惹,只怕就是江爷他本人,也未必敢惹。职责所在,请恕在下斗胆请教,不知庄兄这般千里迢迢赶来湖广,究竟所为何事?”   庄浩明听他问得开门见山,略一沉吟,当即说也开门见山地回答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刑捕房此次前来,是为了缉拿‘蔷薇刺’归案。”   众人听庄浩明一句话便将刑捕房此行的目的告诉对方,都是一愣。那掌柜也是眉头微皱,有些疑惑地说道:“‘蔷薇刺’?那个专杀清官的‘蔷薇刺’?也罢,以庄兄的身份,自然不屑用谎言来欺骗在下这个无名小卒,倘若刑捕房真是为他而来,那自然和江爷没有干系。”   说着,他伸手从晕死的李逾身上拾起庄浩明给的那两锭大银,说道:“这两锭银子在下这便收下了,并非贪财,而是好让众位安心。在此在下代江爷向诸位做个保证,那便是洞庭湖此后绝不干涉诸位在湖广所行之事。当然,前提是也希望诸位莫要在湖广惹事,否则在下是无法在江爷面前交待的。”   众人见他刚才一出手便扯了断李逾的胳膊,俨然是一副悍匪作风,此时却又对答如流,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极是通情达理。谢贻香不禁隐隐有些好奇,真想不到那江望才手下竟然还能驾驭如此人物,不知那江望才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庄浩明也不禁泛起一丝钦佩,向那掌柜抱拳说道:“多谢尊驾美意,不知尊驾可否告知大名?那掌柜摇了摇头,说道:“庄兄无须多礼,在下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江爷着想。如今天下初定未久,百姓思安,我洞庭湖上下不管是谁,都不愿在此时与朝廷发生争执。否则便是挑起湖广的战乱,让大家得不偿失。”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往楼下走去,刚走出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缓缓说道:“在下姓宋,单名一个玄字,是江爷在这安泰镇上的管事。嘿嘿,江爷手下似我这般的人物,至少有几十个之多,更别说江爷身旁还有个冠绝天下的军师。和军师老人家相比,在下不过是一凡鸟耳。”   庄浩明听他报上姓名,暗地里吃了一惊,嘴上却笑道:“久闻江爷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如今看来,庄某倒以为这‘三豺’中的‘破财免灾’宋玄,未必便在那‘一凤’方东凤之下。”   那“破财免灾”宋玄却是头也不回,径直走下楼去,声音已从楼下传来:“多谢庄兄称赞,容在下多嘴一句,你们所行之事要是与江爷无关,那还是少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倒是这江湖之中,吃过刑捕房苦头的人可不在少数,要是他们得知庄兄离开了金陵,只怕……哈哈。”只听话音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闻。   望着那宋玄走下楼去的身影,谢贻香心中的好奇更是强烈。原本那江望才在她的心里不过是个盘踞洞庭湖的绿林巨匪罢了,然而今日一见,单是眼前这个“破财免灾“宋玄就已如此气度不凡、深明大义。似宋玄这样的人物,居然甘心屈身于此,只做个小小的管事,这究竟是江望才不识人,还是真如宋玄所说,江望才的手下根本不缺他这样的人物?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收刀入鞘,却听庄浩明躲在后面,小声对薛之殇说道:“在刑捕房外出的账上记下:送江望才的拜山礼,安泰镇管事‘破财免灾’宋玄收取,合计纹银五百两。” 第51章 洞庭一凤   从安泰镇出来,便已经是岳阳城的地界了。刑捕房众人一改之前的急迫,放慢了行径的速度。   这是庄浩明的意思。他认为此行最大的困难并不是那‘蔷薇刺’,而是这盘踞洞庭湖和朝廷作对的江望才。既然那宋玄方才已代江望才表了态,不干预众人在湖广的行动,那么此行便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而此时之所以让大家放慢速度,便是让那“破财免灾”宋玄有足够时间放出话去,让这湖广境内那江望才的其余帮众知晓,刑捕房此行对洞庭湖绝无恶意。   只要再穿过前方这一大片四四方方的乡野田地,便是那名满天的岳阳城了。待到穿过岳阳,继续往西,绕过洞庭湖北岸,就踏入苗族之人所在的疆域,也正是线报中提到‘蔷薇刺’的目前的藏身之地。   谢贻香看到眼前这般景致,不禁松开了手中的马缰,任由身下的骏马轻轻踏着田间春泥,缓步前行。此时正式春忙之际,沿路都是播种插秧的农人,来往穿行间好不热闹,正是一片“春草青青万项田”的大好景色;四下田地里那黝黑的泥土,被耕犁翻起的,散发出一阵扑鼻而来的春泥气息。   原以为经过去年那场极大的旱灾,这湖广境内必然是一片凄惨、满目疮痍之景,谁知眼下那些农人个个身强力壮,干起活来兴致勃勃,竟一点都看不出因为饥荒而残留的苦难感,谢贻香一时倒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本朝建立至今不过十多年,战火之后百废待兴,皇帝又刻薄寡恩,上下刑法严苛,以致于就连京师所在之地的金陵城,暗地里也透露出一股萧条的气息。谁知此时在这湖广境内,居然却是如此一番兴旺的气象,依稀便是谢贻香心目中那个太平盛世的模样。   不解之下,谢贻香转头望向庄浩明。却不料今年六十有七的庄浩明经过这几日连续的奔波,身体早已有些吃不消了,众人如今放慢马蹄,沿着两边农田缓缓行进,他神识微一松懈,不知何时已在马背上打起盹来了。谢贻香微微一笑,也不去打扰庄浩明,当即纵马疾行几步,追上了队伍前面的程憾天。   她向那程憾天问道:“程大哥,我听说去年江南闹了旱灾,百姓们颗粒无收,我们这一路西行而来,沿途的所见尽是一片荒凉。但如今到了这旱灾的根源地湖广,却非但不见灾荒痕迹,反倒是一片富足的光景?”   那程憾天虽然有些桀骜不驯,却是个明理之人,加上历练得久了,自然见多识广,所以谢贻香才询问于他。当下他微一思索,说道:“据说去年湖广闹灾的时候,洞庭湖的江望才带头发粮,将他水寨里数年来积攒的粮食尽数取出,半卖半送出售给了湖广百姓。后来他又勒令湖广两地的商贾富豪跟着发粮,先后又供出了几批粮食分发给百姓。如此一来,虽不能说是拯救了全湖广的百姓,却也大大缓解了灾情。”   谢贻香不解地问道:“旱灾发生时,即便是朝廷也不曾开仓救灾,只是鼓励老百姓自力更生,咬牙渡过这个难关。那江望才不过是个打家劫舍的匪徒,怎么会做出这等善事?”   程憾天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说道:“三小姐如此说法,却是有些天真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坏人?就算是十恶不赦之徒,也会有他慈善的一面。如你所说,江望才既然是靠打家劫舍为生,倘若大旱来临时他不去赈济这湖广的百姓,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那也等于是断了自己以后的活路。找我说来,他这般举动,乃是真正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谢贻香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禁心有所感,叹道:“程大哥说的在理,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就连江望才这等匪徒都知晓,我们的朝廷却始终不明白。”   程憾天听她谈及朝廷,自己倒也不好多嘴,当即干笑了两声,带开话题向谢贻香低声问道:“三小姐可还记得,方才那个掌柜曾提起了江望才的军师方东凤?”   谢贻香点头说道:“自然记得。江望才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这方东凤乃是江望才的军士,也便是那所谓的‘一凤’。近年来此人在江湖中的声名鹊起,大家谈及此人,或多或少都会将他与本朝的开国元勋青田先生相提并论。以此看来,估计这方东凤也确有些本事。”   程憾天低声说道:“这方东凤的名号,乃是一年前凭空出现,顷刻间便名动江湖。据说此人极是神秘,只是在暗中出谋划策,就连江望才的手下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如此算来,无论是时间上,又或者是行为举止,似乎……”   谢贻香听他话中有话,当即说道:“程大哥,有话还请直说。”   程憾天不禁吸了口气,沉吟道:“前年秋天,金陵的天牢里曾经逃出过一个重犯,据我所知,这个重犯也是心智极高,举止神秘,而且无名无姓。依我之见,莫非……莫非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他这番话说得吞吞吐吐,似是有所顾忌。要知道此事本就极为隐秘,当中似乎还牵连到当年轰动京城的撕脸魔一案,却不知为何被庄浩明强行压了下去,旁人至今也没弄明白当中的玄机。虽然众人都知道谢贻香是此案的当事人,但平日里也不好询问,程憾天如今见庄浩明正在打盹,好奇之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想在谢贻香这里打听些详情。   谢贻香心中暗自好笑,刑捕房的人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明明是自己来套程憾天的话,谁知到头来,他也反过来套自己的话。她当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程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方东凤,决计不是那人。”   话音落处,她身旁另一个声音也随之响起,说道:“不是他。”   谢贻香和程憾天同时转头,只见庄浩明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一双眼睛眯成两道细缝,精光闪闪地盯着两人。程憾天心中一怯,甚是尴尬,只得笑道:“既然老爷说不是,那便不是了。”   庄浩明却盯向谢贻香,淡淡地问道:“贻香,为何你也能认定方东凤不是那个人?”   谢贻香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却能肯定,这方东凤一定不是他。”   庄浩明听她这话说了等于白说,又盯向程憾天,缓缓说道:“小程,你的疑虑我可以解答,我之所说他们不是同一个人,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天牢里那个逃犯。那家伙若是存心要想隐瞒自己,就绝不会留下任何能让别人查到的线索,更不会留下‘方东凤’这个名头;倘若这‘方东凤’当真是他的一个假身份,他既已经过伪装,行为举止自然就没了顾及,根本没必要像现在这个方东凤一样在暗处躲躲藏藏,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   程憾天听得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庄浩明再次转过头来,眼镜直盯着谢贻香的双眼,似乎要将她的内心深处看个通透。待到谢贻香转头避开自己的目光,他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贼始终都是贼,你莫要想得太多。”   谢贻香微微皱眉,忽然间只觉心神一跳,预感告诉她似乎有事将要发生。继而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前方传来,继而是骏马的嘶鸣声响起。两个生意一前一后,间隔极短,相互交织入云,回荡在天地之间。   但见前方的田野间,满地都是殷红的鲜血,点点飞溅在路边的青苗之上。一个身穿花面短袄的小女孩瞪着一双深黑的大眼,平静地趟在血泊当中;她的肚子已被几支染血的马蹄踩破,正汩汩地往外涌出鲜血。 第52章 乱离无情   贾梦潮但觉自己的鼻子尽是血腥之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过了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终于从马上缓缓滑下。   方才行进之间,从路边那些春忙的农人当中,忽然毫无征兆地窜出了一个小女孩来,边跑边跳地冲到路上,正巧撞在贾梦潮的马蹄下。   刑捕房一行人此时正松开马缰缓步慢行,大家神情都有些松懈。贾梦潮眼见有程憾天当头领先,便让自己的马紧随其后,自己却在马上收起神识,暗中修炼起内功来。要知道贾梦潮今年不过三十六七,能够在同一瞬间同时驾驭三十多种暗器,靠的当然是自身的内力,而他如今这一身内力便是源于他随时随地的勤修苦练,这才能在中年之际达到如此境界。   原以为身旁的四人都是顶尖高手,足以应付一切突变,贾梦潮这才敢安心入定,全神贯注地修炼起了内功。谁知原本在前面的程憾天,在和谢贻香的交谈中竟然渐渐落后,自己的马倒去了最前面。那小女孩来得突然,近乎沉睡的自己又如何来得及做出反应?   谢贻香心中也是微微一痛,方才要不是自己和程憾天、庄浩明两人在谈话中提起了那个人,从而让自己有些心神不宁,她原本应该能阻止这场意外。   当下谢、程、庄三人急忙下马,上前来到贾梦潮身旁。但见地上那小女孩一动不动,就这么瞪大眼睛躺在血泊中,口鼻间早已没有了呼吸。   薛之殇一直在思索那断掌之事,远远落在最后,听到前面的惨叫声才知道出了事,急忙赶上前来。只听四处吆喝声不断,周围农人都高声咒骂,纷纷赶来将贾梦潮围在了当中。那些农人伸手指指点点,有的更是破口大骂起来,尽是责怪贾梦潮纵马踏死了人。   但见一个中年男子撞开人群,冲到贾梦潮的马蹄下将那个小女孩的尸体扶起,紧紧抱在怀里,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想不到居然会出这等意外,庄浩明暗叹一声。他是几十年的老江湖,当下便沉声说道:“请大家听我一言。”   他这句话运上了内力,顿时将周围农人的声音压了下去。眼见众人稍稍安静,他才缓缓说道:“我等原是行路之人,匆忙之下没看到这女孩,以至铸成大错,心中也悲伤万分。各位要如何处罚于我们,就请开口相告,在下无不从命。若是大家还不满意,那我们也可前往此地府衙,请官府来处理此事。”   他这话出口,听得在场农人们面面相觑,渐渐地又七嘴八舌地骂起来。有人说道:“找什么官府?我岳阳这十几年来,哪里有什么官府?”有人更是大喝道:“你们是哪来的莽汉,居然敢在我们这里行凶杀人,今天说什么都别想走!”众人越骂越是响亮,有几人便挥拳向贾梦潮头上打去。贾梦潮心中有愧,只是站立不动,任凭农人们的拳脚往自己身上招呼。   眼见这番局面,程憾天心中本有的一丝愧意顿时被怒火压下。他迈上两步,伸手推开正在殴打贾梦潮的几个农人,大喝道:“全都给我住口。”   这些农人分明不会武功,他这一喝直震得大家脑中嗡嗡作响,吓得不敢说话。只听程憾天扬声说道:“出了这等意外,谁心里都不好过,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再说我们的马本就走得慢,是这丫头却忽然冒了出来,自己撞在马蹄下,又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要怪就怪他父母没有好生照看,这才罔顾了性命。”   要知道程憾天原本和贾梦潮交情极差,但出门在外,又当此局面,一时也顾得什么私人仇怨了。当下他拦在贾梦潮身前,顿了一顿,又说道:“如今我家老爷说了,此事你们想如何解决,尽管说出来便是,他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吵什么吵?想要动手,那便来和我动手。”   众农人见他凶悍,都有些害怕,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血泊中那抱着女孩尸体中年男子只是不停哭泣,也不说话。忽然间,人群中一个微胖的大嫂挤了出来,毫不畏惧地站在程憾天面前,伸出一根胡萝卜也似的手直指向程憾天的鼻子,尖声骂道:“你想吓唬谁?骑马撞死了人还敢如此嚣张,有种你便一拳将老娘打死,我看你能有多横!”   这话一出,农人们又沸腾了起来,这次却是往程憾天身上推去。更有人大喝道:“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算在路上睡觉,也轮不到你来管,你倒是骑马踩过来试试!”   程憾天虽是怒火冲天,却毕竟不敢对这些乡野农人出手。旁边的庄浩明长叹一声,将程憾天从人群中拉了回来,顺势一挥衣袖,淡淡地说道:“小程,错的是我们,被骂几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一拂袖,当先的十多个村民只觉得呼吸困难,同时退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立住身形。庄浩明又向薛之殇递了个眼色,薛之殇立刻会意,从怀中摸出了一张银票来,小跑上前,躬身递到那抱着小女孩尸体的男子面前,轻声说道:“这位兄台,事出意外,还请节哀顺变。我们也不是刻薄之人,这里有些银票,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还请你收下。”   那男子却不理会,依然抱着女孩的尸体低声嘶嚎。薛之殇叹了口气,只得将银票轻轻放在他面前。庄浩明见这男子不做理会,又说道:“这位兄台若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开口,在下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一干农人看得出庄浩明是这帮人的首脑,此刻箭头低声下气,那哭泣的男子又不说话,胆气再一次壮了起来。便有几人抢上前来,扶起血泊中那男子,七嘴八舌地在他耳边叨唠。薛之殇见那男子被扶了起来,连忙拾起银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谁知那男子猛然伸手,抢过银票来撕得七零八碎,大喝道:“杀人偿命!”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农人们顿时热血沸腾、豪情万丈,齐声高呼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一边喊着,一边向贾梦潮走来。   那贾梦潮素来眼高于顶,却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事,心中早已乱做一团。此时眼见二三十个农人高声呼喊,向自己一步步逼来,个个面露凶光,他心中一寒,不禁退开几步,双手缩进了衣袖之中。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转眼便要化作一场屠杀。谢贻香暗叹一声,当下侧身走上一步,拦在了贾梦潮身前。   农人们见这个身材娇小的红衣女子忽然拦在前面,都是一愣。谢贻香已伸手拔出腰间的乱离,嘴里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要以命偿命,那便陪给你们一条命。”   她话音落车,一道绯红色的刀光顿时划出,破空无声。那些农人还未看得清楚,又听得一声轻响,却是她将乱离收刀入鞘的声音。   继而便有一件事物重重地砸落了在地上,却是贾梦潮所骑的那匹骏马,已被谢贻香这一刀劈落了马头。但见那马断颈处鲜血直喷,洒得周围田地一片通红;那马身却兀自挣扎不休,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马身终于翻倒在地,滚落在路旁。   眼见这妙龄女子下手居然如此之毒辣,一干农人脸色大变,仿佛见了鬼一般,急忙往后躲开,有几个妇女甚至当场呕吐起来。谢贻香面无表情地问道:“命已经陪了,我们可以走了么?”   农人们几时见过这般凶狠的光景?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有那抱着女孩尸体的男子鼓起勇气,颤声说道:“你……你撞死了我们的人,杀匹马就算了……你……”惊恐之下,他也不敢继续往下说。   耳听人群中又有几人低声附和起来,谢贻香面色一寒,再次拔出刀来。那绯红色的刀光又是一闪即逝,这些农人们又如何能看清她的出招?   伴随刀光消逝,他身旁的贾梦潮已是脸色大变,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但见他捂住脖子的手指缝中鲜血淋淋,伴随着气泡不停望外涌出,而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身子一歪,终于倒在地上。   谢贻香轻轻甩去乱离上的血珠,收到回鞘。他缓缓扫视着众人,沉声说道:“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人?”   这一变故比刚才她的杀马之举还要令人惊骇,想不到这个俏生生的女子,居然说杀人便杀人,而且还是一刀杀了自己人。一时间农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随之便有大半的人转身狂奔,连滚带爬地四下散去。   谢贻香只是冷哼一声,当即翻身上马,说道:“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没有人再敢来惹这“女魔头”了。剩下的十几个农人略一犹豫,急忙让到两旁,把道路留了出来。谢贻香当先纵马穿过了一干农人,程憾天和庄浩明也翻身上马,跟在谢贻香马后,一言不发地驾马前行。   薛之殇叹了口气,又摸出一张银票,塞入那抱着女孩尸体的男子手里,说了句“节哀顺变”。然后他便翻身上马,指着那贾梦潮的尸体扬声问道:“这人的尸体你们还要么?”   然而剩下的十几个农人哪里还敢答话?薛之殇又叹了口气,嘴里说道:“那我便带他的尸体去前面火化掉,好将骨灰送还给他家人。”   说罢,他俯身抄起贾梦潮的尸体,横放在马鞍后面,当即挥鞭扬长而去。 第53章 各怀鬼胎   岳阳古称巴陵,又名岳州。东倚幕阜山,西临洞庭湖,北接长江,南连湘、资、沅、澧四水,自古便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此刻但见一道晚霞飞天,破旧的城墙无言矗立。夕阳里四匹骏马飞奔而来,缓缓在城门下停住。马上的谢贻香抬眼望去,但见城墙上刻着三个被岁月浸渍的大字,写的正是“岳阳城”。   她不禁微微摇头,丢开这一路上的心绪,驱马跟众人进了城。   贾梦潮此时和那薛之殇共乘着一匹马。原来方才在城外的乡野中,谢贻香趁着农人们与程憾天争执时,暗中已和贾梦潮商定了一场瞒天过海的诡计。待到谢贻香出刀杀马后,贾梦潮趁机将马血抹在了自己手掌中,等到谢贻香第二刀挥出,他便装作中刀倒地,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些农人的见识本就不多,何况又被谢贻香一连串的举动所震慑,居然就这么被他们蒙骗了过去。   而今到了城中,刑捕房一行人自然更加谨慎,眼见已不便骑马,只得牵住马缰缓步而行。当此日暮时分,城中正是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个个都穿着新衣,脸泛红光,分明还残留着不久前庆贺新年的喜悦。刑捕房众人转进一条热闹的长街,程憾天便去找了间不太显眼的小客栈,安排众人住下,又问店小二张罗了些家常便饭。   众人借宿的这间客栈虽小,却也分作了两层,住宿的客房设在二楼,楼下是十来张供客人吃饭的方桌,毫无章法地摆昏暗的厅堂里。待到菜饭上齐,那庄浩明毕竟年纪大了,饭量不大,只吃了小半碗便饱了。当下他放下碗筷,若有若无地瞥了谢贻香一眼,便起身出店,到店外缓缓散起步来。   不过片刻功夫,谢贻香也放下碗筷,走出客栈来到庄浩明身旁,低声问道:“叔叔有何吩咐?”   庄浩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倒也不必多疑,叔叔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顿了一顿,他悠然说道:“想不到转眼间你已长大成人,再不是当年那个任性冲动的小丫头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说道:“还请叔叔有话直说。”   庄浩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刚才我们在道上弄出了人命,却这么一走了之,你心里就不怪叔叔草芥人命?”   谢贻香恭声道:“侄女不敢。”她说完这句话,见庄浩明依然盯着自己,便又低声说道:“叔叔身为朝廷官员,外出办案途中,自当便宜行事。再说遇到这等意外,原本也不是你的错……今日之事若换做其他官员,只怕非但不会赔偿钱财,还要牵连上无辜之人。”   她这番话说得有些隐晦,庄浩明却也听明白了,苦笑道:“话虽如此,但叔叔知道若不将此事说开来,你心里必然会有个结。贻香,你要知道我们此番千里而来,任重道远,当时那样的处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见谢贻香不说话,又叹了口气,“前年那撕脸魔一案告破之后,你便突然害了一场大病,还是你爹替你向我请了大半年的长假。想不到你复职之后,却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叔叔虽不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多少也可以猜到一些。”   谢贻香听他提及此事,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叔叔你多心了。”   庄浩明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撕脸魔虽已伏法,但叔叔这些年办过那许多案子,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试问那希夷真人身为太元观的掌教,只须吩咐一声,自然成千上万个人来替他办事,他又怎么会亲力亲为,为了那什么内丹成为撕脸魔?但是以当时的情况,你我都知道,希夷真人是撕脸魔,便是最好的结果。所以都对于此事,我们都三缄其口。”   说着,他抬起头来望向夜空,缓缓说道:“很多时候,我们刑捕房破案,需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最好的结果。”   谢贻香低头说道:“多谢叔叔指点,侄女明白。”   庄浩明忽然正色问道:“那么你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副摸样,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谢贻香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又平和下来。她见庄浩明就此事不断地追问自己,当即抬起头来,反问道:“侄女敢问大人,我刑捕房缉凶的要诀乃是‘兵贵神速’这四个字。依那线报所说,‘蔷薇刺’如今身岳阳以西的苗区,我们这一路行来,到达江州地界之时,为何不直接西行,反倒要沿这长江饶出个大圈,到这岳阳城中过夜?倘若因此耽误了时机,被那‘蔷薇刺’闻风而逃,岂非得不偿失?”   不料谢贻香忽然倒转话头,反过来质问自己,庄浩明一愣之下,不禁笑道:“很好,很好,不愧是谢封轩的女儿。既然你我心中都有些不可告人秘密,那照叔叔看来,还是各自保留着得好。”   他直视着谢贻香的双眼,柔声说道:“叔叔别无他意,只希望你凡事能看开些,别给自己太多无所谓的枷锁。”   谢贻香见庄浩明不再追问,当下点了点头。她正要转身回店,却猛觉背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好比是有人悄悄地往自己后背的衣襟里吹了口冷气。   谢贻香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原本热闹的长街,不知何时已变得一片宁静,之前的喧哗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起来,四周的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长街上原本有说有笑的行人,脸色都是同时一变,纷纷退让到街道两旁,将整条街空了出来。谢贻香听得不远处一个人妇人伸手按住自己孩子的嘴里,低声喝道:“别吵,‘龙女’来了。”那孩子原本调皮得紧,听到“龙女”这两个字,就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妖怪似的,顿时不敢动弹,双眼居然还涌出了一汪泪水。   谢贻香心知有异,不知不觉中右手已按住了腰间的乱离,凝神向这长街的尽头望去。此时天色刚黑,街上还未来得及点灯,四下都是一片昏暗,但她凭借那“穷千里”的目力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长街的尽头之处,隐隐有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向自己这边行来,原本模糊的两条人影,随着步履的行进,已逐渐变得清晰可见。而他们所到之处,两旁行人的脸上,尽是说不出的害怕。   谢贻香心中莫名地涌出一个念头:这两个人多半是冲着自己一行人而来。   身旁的庄浩明也低声说道:“当心,这两人奇怪得紧,只怕是来找我们麻烦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程憾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已同时踏出客栈,一脸凝重地站到了庄浩明身后。   谢贻香微微心惊,原来不单是自己感到不安,就连其他几人也是如此。然而她转念一想,如今这里除去薛之殇,剩下的四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要看看这些行人嘴里所谓的“龙女”究竟是个什么妖怪。   她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右手却把腰间的乱离握得更紧了。 第54章 神秘老少   长街上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终于行得近了,一直来到众人所住的客栈这边,在刑捕房众人身前缓缓停下了脚步。   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那个高的身影乃是一个老者,矮的身影却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那少女的身高还不及老者的腰间,一身如雪一般洁白的长袍,将她的身子紧紧包裹起来,长袍的大半截却被拖拉在身后地上;她头上披散的黑发向两边搭下,衬托出一张晶莹剔透的脸,上面是一双大大的眼睛。但见她双眼之中的眼珠却是暗哑无光,在眼眶里一动也不动。   看着少女的模样,倒有些像是志怪小说里的索命女鬼了,再看她一对暗哑的眼珠,莫非这少女是个瞎子?   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那少女仿佛便已听出了她的心声,立刻转过头来,用那双暗哑的眼珠打量着自己,同时咧开嘴来,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怪笑声。   这一连串怪笑声直听得谢贻香心中有些发毛,身边的庄浩明已踏上一步,沉声说道:“老先生大驾光临,敢问有何贵干?”   庄浩明这话一出,谢贻香忍不住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将那少女身旁的老者给忽略了?莫非是因为这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太过异常,这才吸引了自己全部的注意?   当下她不禁抬眼向少女身边那老者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也不是看不见,而是根本看不清。那老者浑身上下仿佛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就连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谢贻香都无法分辨出来,更别说是他的容貌神色了。谢贻香看了看身旁的程憾天、贾梦潮二人,只见他们脸上也是一片迷茫,想来和自己是一般的感受。   原来如此。谢贻香心念转动,立刻明白,事实是自己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个老者,而是这老者让众人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莫非这便是江湖传说中那“化气留形”的境界?   所谓的”化气留形”,乃是以自己的无上内息感染旁人,从而使其产生错觉。如此一来,不但可以用气息掩盖自身的形貌,更能用气息误导对方的判断,产生惑人人心的幻象。然而在自己生平所见过的人里,就连师父刀王、父亲谢封轩和师兄先竞月这些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达至这般境界。恐怕只有当年那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方能有此修为。   想不到在这湖广境内,居然会遇到这么一个旷世高手,谢贻香只觉刀鞘中的乱离躁动不安,无端涌现出一丝战意。   却听那白衣少女又是一阵怪笑声,牵动着脸上僵硬的肌肉上下抽搐起来。只见她缓缓抬了一只手向众人指来,自长长的衣袖中露出一截苍白的手指。谢贻香见这白衣少女这一指是指向自己身后,急忙顺着方向望去,被她指着的竟然是一脸铁青的贾梦潮。   贾梦潮怕这少女突施暗算,急忙退开一步,双手伸进自己的衣袖中,运气防范,却不觉对方有丝毫劲力来袭击。   想不到这一老一少此番前来,乃是为了贾梦潮。庄浩明已朗声说道:“这位贾公子是我的朋友,此番随我一同前来。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阁下?无论如何,他的事情老夫一人承担。”   众人听庄浩明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都是大惑不解。庄浩明顿了一顿,又说道:“我若是不许呢?”   眼见庄浩明忽然自言自语般说起话来,仿佛是中邪一般,谢贻香顿时明白。对方多半是用上了传音之术,只对庄浩明一人发功说话,因此旁人才不到对方的问话。想通了这点,谢贻香便紧盯着那个少女。果然,白衣少女那苍白的嘴唇略微一动,庄浩明立刻沉声喝道:“恕难从命!”   话音一落,庄浩明当即双手一扬,两条锦缎长袖已铺天盖地地挥出,仿佛是两条五彩巨蟒,张开大嘴向那白衣少女当头咬去。   他这一挥袖看似简单,却是暗藏玄机。左袖犹如雷霆收怒,呈阳刚之态,右袖则似江海凝光,取阴柔之势,当中暗合阴阳互济之道。   白衣少女似乎没看见迎面而来的两条长袖,依然露出诡异的一副笑容。她身旁的神秘老者却似乎动了一动,迎上了庄浩明的长袖。   刹那间众人只觉身边的气流陡然一急,那老者已缓缓退开了两步,回到了少女身边。继而一阵刺耳的破裂声响起,伴随着数十片五颜六色的破布漫天飞舞,却是庄浩明那两条锦缎长袖齐肩破裂,露出两条光秃秃的臂膀来。   两人这一交手只在弹指之间,却看得刑捕房另外四人心惊肉跳。庄浩明虽然算不上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但年近七旬的她,内力早臻化境。再加上他身经百战,临敌对阵的经验更是比常人吃过的饭还要多,一直稳坐着刑捕房第一高手的位置。除了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轻功,这套“袖中日月”也是他的得意的功夫,想不到如今一招之间便被人击破,落得如此狼狈。   相比之下,最令人心寒的却是在场的谢贻香、程憾天和贾梦潮这三大高手,竟然连那老者的身形样貌都无法看清,更别说看出他用的是什么招式手法。   一时间谢贻香的乱离、程憾天的金锏双双在手,贾梦潮的双手也扣住了袖中的六种暗器,就连后面的薛之殇也摆出了个五禽戏的起手架势。   这神秘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庄浩明的身子微微一晃,人已稳住身形。只见他双手一抖,闪现出一道耀眼的银光,一柄七尺长的银枪已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须知这柄银枪乃是庄浩明的成名兵刃,枪身内置机簧,可以伸缩自如,平日里都缩成一根短棍,深藏在他的袖里。如今遇到这等高手,庄浩明一惊之下,自己阔别十多年的兵刃终于迎风亮出,再现江湖。   众人虽知庄浩明是以这柄银枪成名,这却还是头一次见他使用,心中暗叫不妙。眼见庄浩明银枪虽已在手,身形却是一动不动,过了半响,他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对那老者扬声说道:“我们五人今日便是战死在岳阳,也决计不会向你等妖邪低头。”   那白衣少女忽然收起怪笑,曼声吟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尔等恶贯满盈,自有天谴,不需劳我天尊降罪。”   听她这一开口说话,声音竟是说不出的虚幻空灵,仿佛是从远山彼端飘来,又仿佛是从长河尽头传出,绝不是一个十来岁少女应有的声音。谢贻香听她说得晦涩难懂,勉强听懂对方是说自己一行人犯了什么罪过,所以要收到处罚。   那白衣少女说完这番话,人已轻轻地走上一步,用呆滞的双眼直视贾梦潮,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今日你所犯的杀生大罪,天尊早已知晓。我奉龙王旨意而来,特来赠你一物,你接是不接?” 第55章 弃车保帅   贾梦潮的一张脸顿时由青转红,扣满暗器的一双手不禁在袖中微微颤抖起来。自从见到这一老一少的出现,他心中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此刻听来,果然便是为了今日下午自己在岳阳城郊纵马踏死那个小女孩的事。   只见那白衣少女当下又走上一步,逼问道:“你接是不接?”贾梦潮心乱如麻,猜不透对方是什么用意,只得望向庄浩明。   却见庄浩脸上阴晴不定,转头避开了贾梦潮的目光,说道:“小贾,接不接由你自己决定。”   耳听庄浩明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众人惊愕之下,不禁又有些隐隐心寒。   要知道这次刑捕房西行,乃是奉了朝廷的旨意,一路上凡事都以庄浩明这个刑捕房总捕头为首,他自然也要对手下的四个人负责。如今这一老一少既然是为贾梦潮在郊外误杀那名女孩而来,庄浩明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表明上看是在向贾梦潮寻求意见,让他自行选择,实际上分明是说此事他已无力担当,不敢往自己身上揽。他这般举动,无疑是其弃车保帅,明哲保身了。   想不到总捕头居然亮出这般姿态,贾梦潮心中一凉,当即沉声说道:“多谢老爷的好意。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位姑娘有什么东西,只管拿过来。”   白衣少女似乎笑了笑,随即缓缓走上前来。庄浩明略一犹豫,终于叹了口气,侧开身子让那少女走过。眼见那少女就要走到贾梦潮面前,谢贻香骤然踏上一步,拦在贾梦潮身前。   但见谢贻香伸刀斜指少女,寒着脸一言不发,程憾天和薛之殇见状,也焦急地望向庄浩明,等他表态。庄浩明心中大乱,从方才交手的那一招来看,若是自己硬要阻拦,一旦动起手来,只怕自己这边五个人人加起来,也不那老者的敌手。但若是放任不管,谁知道这白衣少女会对贾梦潮做些什么,而自己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置下属安危于不顾?   那少女也不理会谢贻香的阻拦,停下脚步向贾梦潮缓缓抬起手来。只见她长长的衣衫袖口,露出四根修长女性手指,看那手指的长短,分明是个成年人的手指,和这少女的身形完全不符。后面的薛之殇灵光一闪,高声大喝道:“断掌,她袖子里是一只断掌!”   就在薛之殇喊出这句话的同时,白衣少女缓缓卷起自己的衣袖。果然,衣袖里她那纤柔的小手,此刻正握着一只其腕而断的断掌。   那分明是一支中年女子的断掌,拇指上还带着一枚绣花的顶针;手掌齐腕而断,断口处浑然天成地覆盖着一层皮肉,仿佛是瓜熟蒂落,活生生从手臂上脱落下来的一支断掌。   这正和刑捕房众人早间在官道上见到的那只断掌一般模样。此刻虽不是同一只手掌,但那诡异的断口却是如出一辙。庄浩明脸色一变,喃喃说道:“你们这是……是什么?”他惊恐之下,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之殇自从早间见到那只断掌起,此事便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此时再次见到这般模样的断掌,他立刻情不自禁地大喊道:“你快告诉我,你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莫非是什么妖法?”   眼见这白衣少女拿出这么一支断掌,在场众人都有些惊惶失措。那白衣少女脸上神色平静,用她那对一双暗哑无光的眼珠凝视着贾梦潮,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起来,似乎是在念叨着什么毒辣的咒语,气氛极是诡异。   谢贻香回过神来,心中一动:“莫非这少女又在施展传音秘术,在对自己身后的贾梦潮说话。”她连忙向贾梦潮望去,只见贾梦潮原本青红交映的脸色,此刻已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两只眼睛也似乎变得有些迷离,就好像是被人摄去了魂魄似的。   谢贻香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握紧乱离正要发作,却见那白衣少女的神情陡然一变,咧开嘴角,又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和她方才“念咒”时的平静简直判若两人。   这诡异的少女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谢贻香一愣之下,那少女已在怪笑声中弯下腰来,将手里那只断掌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向刑捕房众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继而转过身子,和身旁那老者一起缓步离开,沿着长街渐渐走远。   这就结束了?   贾梦潮无端打了个冷颤,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过来,满脸疑惑地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谢贻香深锁眉头,心知此事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当中必有玄机。当下她身形一晃,居然使出那“落霞孤鹜”的身法抢了出去,竟是要拦住那一老一少的去路,同时嘴里喝道:“别走!”   她这套“落霞孤鹜”的轻功最适合短距离间的腾挪闪跃,数跃之间,眼看立刻便能追上,拦在那一老一少身前。   然而她计算好方位的这一纵跃,落地之处,居然还是远远地在那一老一少之后,可见其轻功之高,远超谢贻香的预料。然而谢贻香毫无惧色,正要提气再追,却听路边一个老太婆小声叫道:“姑娘千万不要乱来,当心冒犯了龙女……”她不禁回过头来,只见路旁的行人中,有好几个人都在向自己示意,摇头摆手让自己不要去追。又有一个大婶低声说道:“龙女的诅咒是躲不掉的,姑娘还是快替你那朋友准备后事吧。”   “准备什么后事?”谢贻香脱口问道,“我那朋友怎么了?”   只见那大婶神情一变,似乎觉得说漏了嘴,连忙摇着头快步离去。旁边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说道:“‘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你们在岳阳惹上‘龙女’和‘太白金星’,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谢贻香听到“龙女”和“太白金星”的名头,更是大惑不解,那一老一少怎么又和神仙扯上了关系,让百姓用这种名号来称呼他们?   要知道往往越是这种“仙人”、“大帝”之类的称呼,其人越是欺世盗名之徒。可从方才的情形来看,那老者分明是难得一见的绝世高手,为何要和那白衣少女装神弄鬼,做这等诡异的举动?   当下谢贻香正要找那说话的年轻人细问,却见路旁那些行人都是一副惋惜的神情,急匆匆地向四处散去,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第56章 龙女夺魄   眼见路上这些行人仿佛对那什么“龙女”极是害怕,甚至连提都不敢提及,谢贻香只得转身回到客栈外。此时庄浩明已收起了他那柄银枪,身旁程憾天正一手抓起那客栈的店小二,将他高举过头顶严声喝问。   那店小二被这巨汉举在半空,直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颤声说道:“大爷莫怪,不是小的存心隐瞒,只是……哎呀……小的说便是了。那姑娘可是龙女啊,是东海龙王的三公主留在凡间的怨魂,专门处罚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有人胆敢在这岳阳一带作奸犯科,立刻便会收到她送来的‘夺魄手’……哎哟……”   他叫喊之下,程撼天似乎略微松了些劲力,店小二这才继续说道:“大爷你们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这‘夺魄手’的可怕。那是龙王三公主的冤魂,在世间遍访受难女子的冤魂,将她们的怨念凝聚起来化成魔掌,便是‘夺魄手’了。作奸犯科之人只要一见此物,就再也逃不脱它的魔咒。就算是把这只手扔了、煮了、剁了,只要一到夜间三更,这只“夺魄手”也一定会再次出现,执行东海龙王的旨意将那人掐死。”   要知道这天下间的店小二,素来见惯了南来北往之客,是以个个都伶牙俐齿。如今他虽然被程撼天举到半空,却也将此事说得十分动听。程憾天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一只断掌怎么可能杀人。”他话虽这么说,却不禁想起了早间在官道上见到的那句男子尸体,心底倒是信了三分。   那店小二急忙说道:“据说这龙女可是灵验了,哪怕是你私底下偷偷摸摸地犯了事,也绝对逃不出她的法眼。俗话说‘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就算犯事的人藏到天涯海角,只要时辰一到,也必定死在这‘夺魄手’的魔咒下……”   听他说到这里,众人忍不住转过头去,去找白衣少女留在地上的那只断掌。只见长街上的灯火渐起,朦胧的昏黄光晕中,地面上却是空无一物,方才那支断掌居然不见了踪影了。   一股恐惧感顿时涌上刑捕房一行人心头,庄浩明强行定下神来,沉声喝道:“是谁拿了那只手掌?老薛?”   要知道方才白衣少女和那老者离去之时,贾梦潮失魂落魄,谢贻香又追了出去,庄浩明便叫程憾天来盘问这个店小二,一时间谁也没有留意地上的那支断掌。只有薛之殇自早间起便一直纠结于断掌之事,因此在这段时间内,薛之殇的目光是决计不可能离开那支断掌的。   却见薛之殇脸上的神色有些奇怪,嘴里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见庄浩明满脸不信之色,又补充说道:“我刚才明明看见它还在,正要去捡起来,谁知……谁知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庄浩明冷冷盯着薛之殇,仿佛看出了一丝端倪,冷笑道:“哦?要是谁都没有拿,那倒是奇怪了。莫非那只手掌还真活了过来,自己跑掉了?”   之前那白衣少女前来滋扰,庄浩明眼见不敌,竟然弃贾梦潮于不顾,任由那女子上前动作,大家心中都有些不快。此时谢贻香见他纠缠于那只消失的手掌,隐隐陷入了僵局,便代开话题,插嘴问道:“小二哥,你怎么知道那只‘夺魄手’是在三更时分出现的?难道你亲眼见过?”   店小二微微一愣,说道:“小的自然没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是了,几个月前城里章老太爷的二公子,醉酒后在流翠楼怒杀了一名娼妓,第二天便收到了龙女的‘夺魄手’。章老太爷气得大发雷霆,当夜召集了上百名武林高手在大厅里守护,一圈一圈地把章二公子围了起来。”   “据说那晚章府内灯火齐明,一到三更时分,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动静,章二公子便突然惨叫一声,当场气绝身亡。大厅里那上百个人竟然没一个人看清是怎么回事,这才发现那只‘夺魄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就躺在章二公子的尸体旁边。事后章老太爷请了好几名医师来验尸,结果都是一样,说依照章二公子脖子上的掐痕,正是被这支‘夺魄手’给掐死的。”   庄浩明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个章老太爷,可是号称‘岳阳陶朱’的章在野?”   店小二连忙点头,说道:“可不是么,既然老人家你也知道章老太爷的名头,那是再好不过。倘若小人嘴里有半句虚言,老人家大可以去章老太爷那里求证。就连他都救不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唉……小的劝几位大爷还是看开些,早点替这位爷准备后事吧……”   他话未说完,程憾天便把他向空中抛了起来,喝道:“你敢再说一次试试?”   店小二被他径直抛到了半空中,急忙连声求饶。旁边贾梦潮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伸手接过空中的店小二,将他缓缓放了下来。只见贾梦潮翻起一双怪眼瞪着程憾天,冷冷说道:“你对他发什么火?”   程憾天怒道:“老子怕他咒死了你这个阴阳脸!”   贾梦潮淡淡地问道:“怎么,你也有怕的?”   程憾天骂道:“放屁,谁怕谁是孙子!”   他说完这句,便鼓起一双大眼狠狠地盯着贾梦潮,贾梦潮毫不示弱,也翻起白眼相对。眼见他们这般模样,四周压抑的气氛顿时一缓。想不到这素有隔阂的两人,居然也能这般惺惺相惜,谢贻香不禁望向庄浩明,会想起他方才的弃车保帅之举,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庄浩明避开谢贻香的目光,低声说道:“这‘夺魄手’虽是民间鬼话,大家也不可掉以轻心。依这位小二哥所言,只要能过得了今晚,多半便没事了。是了,小贾,方才那龙女用传音秘术对你说了些什么?”   贾梦潮淡淡地说道:“她什么都没说。我记得她只是用眼睛盯着我,看得我浑身有些不自在。等我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走了。”   说着,他回想起庄浩明方才的举动,反问道:“敢问老爷,和少女一起来的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店小二早已远远的躲在了一旁,听到贾梦潮这一问,忍不住说道:“女孩是龙女的怨灵,那老人自然就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了,莫非你们没听说过这洞庭湖的来历?”   程撼天转头大喝道:“滚!”那店小二连忙吐了吐舌头,躲进了后面的厨房里。   庄浩明只是盯着薛之殇沉默了好久,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恐惧。   当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大家这便收拾好行装,我们连夜启程。” 第57章 抽丝剥茧   此刻已近两更时分,夜空中星月借无。两旁房舍的屋檐下偶尔滴落的几滴积水,拍打在青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滴答”之声,却扰乱不了远方夜色中传来的阵阵波浪拍岸之声。   谢贻香顺着水浪之声传来的方向,举目遥望,心中暗想:“那里便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了。”   此地乃是岳阳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宽阔得可以同时让二十匹骏马并行不悖;街道两边的楼阁房舍还残留着刚刚逝新年喜悦,略微泛黄的喜福红纸被夜风吹起,在墙上轻轻拍打;向街道上往西几里之处,是沿着洞庭湖畔修建的一道高台,离地约有丈许之高。高台上隐约可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模糊的轮廓勾勒在夜色之中,正是那“江南三楼”之一、闻名天下的岳阳楼。   如今谢贻香和刑捕房另外四人在这条街道当中席地而坐,五个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当中是一盏火光飘忽的马灯,时而被夜风一吹,竟好似要熄灭一般。   这是庄浩明的决定。   “所谓的什么龙女诅咒,断掌杀人,自然做不得真,说到底不过是一连串有预谋的凶杀案罢了,而案件幕后的凶手,终究只是凡人。此番凶手只是十分巧妙地将自己的杀人手法掩盖起来,伪造成怪力乱神之象,再添油加醋地四处散播谣言,妄想以此来蒙骗愚民百姓,从而让人产生一种敬畏和恐惧。”   “但凡世人遇到鬼怪索命的之事,却总以为自己身边的人数越多,就越是安全,就好比方才店小二所言钟老太爷的例子,其实这是大错特错。正如我所说,无论案件的表面多么诡异,当中的凶手到底还是凡人。如何才能最好地隐藏一滴水珠?那自然便是将这滴水珠融到汪洋大海之中。在此鬼怪杀人类案件里,作为凡人的凶手,往往是扮作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在不经意间潜入到被害者的身边,伺机暗下杀手。然而由于当时在场的人实在太多,反倒让凶手难以让人发觉了。”   “所以如今按照那什么龙女的行事作风,他们必定也是在三更时分向我们动手。所以对我们而言,身边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有外人在旁。我五个人来,今夜便五个人守在这街道上,来一招守株待兔。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能对我们下手。”   这庄浩明之所以能成为刑捕房的总捕头,靠的并非是人脉关系,而是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攀爬到这个位置上。虽然他在京城中的口碑向来不怎么好,被世人归之为阿谀奉承之辈,但如今众人听了他这番言论,都不由地暗生佩服。   程憾天原本就对庄浩明方才在客栈外不顾贾梦潮的安危有些不满,此刻正伸手拨弄着地上那盏马灯。然而似这般等了许久,却实在无聊。只听他开口说道:“似今夜这般情形,远离人群密集之处,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又不能过于偏僻,让对方有机可乘,在暗地里猛下杀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条大街,四周都是酒楼店铺,然而入夜却并无行人在外游荡,相对要清静得多;同时此处又是岳阳城的中心,相信对方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大张旗鼓地向我们出手。如此看来,老爷这般安排,倒也是滴水不漏了。”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也开口与他闲聊了几句。谢贻香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任凭彻骨的寒气从青石铺砌的地面上传来,缓缓流淌进自己心中。   她深知今夜之事绝不简单,回想那个白衣少女,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又怎么可能练成“传音秘术”这等高深的内家功夫?还有她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珠,似乎暗藏着某种摄人心魂的异术。若硬要说那白衣少女所施展都是武功,谢贻香倒情愿相信她真是那什么龙女的怨灵。   至于和少女同来的那个老者,仅在一招间便击破了庄浩明苦练多年的“袖中日月”,逼得他亮出了自己的成名银枪。谢贻香和庄浩明认识了十几年,对他再是了解不过,若不是来人太过厉害,已经到了根本无法对抗的地步,庄浩明是无论如何,也决计不会置贾梦潮于不顾的。   那一老一少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因为城外那个意外死于马蹄下的小女孩,他们便要置贾梦潮于死地?依照那店小二所言,这所谓的‘龙女’竟然是一直徘徊在岳阳城一带,以那支“夺魄手”的断掌,到处惩治作奸犯科之人,那么众人早间在官道上看见的那具尸体和断掌,自然也是她的杰作了。再回想大家当时便得出的结论,官道上那一幕是对方故意要让自己这一行人看到,乃也是对众人前来湖广的警示。那么不难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这所有的一切,分明就是针对自己一行人设下的局。   相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心下已是一片雪亮。她将整个事情串联起来,越想越是觉得可怕。她当即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问道:“贾大哥,今日在城郊死在你马蹄下那个女孩,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这话一出,庄浩明虽是神色自若,程憾天和贾梦潮两人却是一震,顿时便已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一旁的薛之殇却不明所以,问道:“那个被马踏死的女孩?我只记得她好像是十来岁年纪,满身是血……”   话一出口,他随之也反应了过来,颤声说道:“是了,当时事出突然,情况又太过混乱。再加上满地都是鲜血,是以我们认定那女孩必死无疑,自然再不忍心去细看她的尸体……现在想来,看她的身形长短,那女孩似乎就是刚才来找我们的‘龙女’。”   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定然如此。我从来就不认为这世上存在什么巧合或者意外,所有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一早设好的局。”   薛之殇吓得面色一寒,说道:“难道……难道是那女孩死后冤魂不散,所以化为‘龙女’来找贾兄索命?”   听他说出这话,众人都是眉头微。,薛之殇作为刑捕房里的验尸老手,理因是这世上最不信鬼怪之人,却如何突然间满嘴胡说八道起来了?谢贻香暗中瞥了庄浩明一眼,却见庄浩明也正好迎上自己的目光,继而缓缓点了点头。   一旁的程撼天忍不住“呸“了一声,愤愤说道:“什么冤魂不散,分明是她根本就没有死。我说老薛你这是怎么了?被你割开过的尸体,都足以凑成一支上千人的军队了,你怎么说起这些鬼话来?”   那薛之殇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道:“因为那只断掌……那绝不是凡人的手。”   贾梦潮自踏死那小女孩以来,心中本来还有一丝愧意,此时被谢贻香点破,顿时心结尽去,忍不住冷笑道:“管他是凡人是鬼怪,既然对方早就开始算计我们,那么该来的始终要来。不过说来此事倒也奇怪,我们五个人好歹是查案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抽丝剥茧’,当时居然会被那丫头的假死给骗过了。”   他说这话,分明是对薛之殇起了疑心。程撼天心中虽也有些疑惑,但大家毕竟同朝共事多年,当此时候,也没必要因此产生隔阂,是以连忙开玩笑说道:“如此说来,阴阳脸你也不吃亏了。当时在场的数十个农人,都是杀猪杀羊的老手,里面还有鼎鼎大名的东海龙王三公主,当时居然也被你的假死给骗过了。”   谢贻香却无心玩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马灯晃动的火光中变得有些莫测高深。她望向庄浩明,缓缓说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叔叔可还记那‘龙女’曾说过的这句话?”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原本神色自若的庄浩明,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缓缓闭上双眼,但见地上那马灯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兀自晃动不休,只听他淡淡地说道:“看来终于还是瞒不过你。我原以为大家已经足够紧张了,所以才没有说破此事。眼下既然被你猜到,那我也不必再隐瞒。”   当下他猛一睁开眼睛,环视了在场众人一圈,脸色随之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错。那一老一少,多半便是神火教的人。” 第58章 神火秘教   听闻庄浩明此言,谢贻香顿时双眼精光直放,原来果然便是那神火教。   要知道江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神火教的来历,更没有人知道它的底细。就在十多年前,这个势力庞大的神秘宗教,还曾经是中原武林的霸主,统领着天下群雄。就连自己的父亲、当朝大将军谢封轩也是出身于此教,甚至据说就连当今圣上年幼落魄之时,也曾在这神火教旗下做过一名小卒。   然而就在十多年前,本朝刚刚一统天下不久之际,这神火教便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数十万教众散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行走在江湖中。世人虽然不知其中玄机,但以当今皇帝的脾气来看,大致也能猜出是良弓藏、走狗烹了。从那以后,这“神火教”三个字似乎便成了当今天下最大的禁忌,而与之相关的一切人或者事,也随之灰飞烟灭,逐渐被封存进了世人的记忆深处。   不料就在今夜,庄浩明嘴里再次说出了神火教的名头。程憾天和贾梦潮两人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早已猜到了一二。那薛之殇的神色依然十分古怪,低声说道:“那神火教虽是怪诞,可你们想想那只诡异的断掌,居然在断口处还包裹了一层肌肤,仿佛是从手臂上脱落下来的一般,这等东西,怎么可能是人做出来的……”   程憾天连忙开口打断他,说道:“不错,‘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这句口号似乎正是当年那神火教的教旨之一。这个神秘的教派十多年前无故退出江湖,只怕多半是和朝廷有关。我若是那神火教残存的余众,在历经了那场浩劫后,也必定要视朝廷中人为敌。恐怕这才是今夜他们找上门来的原因。”顿了一顿,他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丝惊惧,叹道:“只是没想到在这朝廷之力不能及的湖广之地,洞庭湖江望才的地盘上,居然又见到了神火教的踪迹。这倒真是令人吃惊。”   庄浩明也暗暗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既然大家已经知道我们对手是谁了,那么今夜的凶险可想而知,切莫要掉以轻心。”   贾梦潮当即冷笑道:“神火教又如何?即便是那传说中的教主公孙莫鸣亲至,合我五人之力,未必便会输给他。”当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便打破了那“夺魄手”带来的阴影。   谢贻香的眉宇间却依然抹不去那一丝忧虑,只听她低声念道:“‘蔷薇刺’、‘夺魄手’、洞庭湖江望才、神火教的龙女……还有六日前那批在湖广境内神秘失踪的军饷,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   听谢贻香突然提及朝廷在湖广境内失踪的那批军饷,庄浩明的脸色顿时一变,沉声说道:“贻香你记住,我们此行的目的乃是缉拿‘蔷薇刺’归案。其它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不必挂记在心。”   顿了一顿,他又不经意地瞥了薛之殇一眼,傲然说道:“如今事出突然,既然神火教主动找上门来了,我庄某人也没理由退缩。我们今夜便在此恭候大驾。”   然而你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等待。   就好比是一场盛宴,一旦约定了时刻,不但赴宴的人在等待这一刻,设宴的人同样也在等待。甚至还有些人这一生都在等待,卧薪尝胆,望穿秋水,为的只是等待一个契机的到来。   幸好现在离三更还不算遥远。谢贻香默默拔出腰间的乱离,凝视着自己这把绯红色的短刀。   “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这是两把成双的刀,也是两个成对的人。可是自己这次跟随刑捕房西行,前来湖广缉拿那个声名狼藉的‘蔷薇刺’,自己却并没有告诉师兄先竞月。   只因为这次出行是朝廷的机密,所以才没有告诉他?谢贻香心中隐隐有些迷茫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前年秋天出了个“撕脸魔”横行京城,先后残杀三十七条人命。她曾听庄浩明的指示前去天牢,打算求教于一个重犯,却鬼使神差地放出了言思道这个魔王。在那言思道的相助之下,她不但破获了撕脸魔一案,更查出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意图谋反,最后幸好有先竞月、谢封轩和庄浩明等人共同出手,这才化解了这场浩劫。   然而事后经那名震天下的北平神捕、人称“恶人磨”的商不弃的分析之后,那所谓的“撕脸魔”却根本不是希夷真人,而是另有其人。谢贻香推出之下,顿时便明白商不弃所指的“那个女子”,分明就是朝廷宁丞相的远房亲戚,那个叫做宁萃的女子。至于她的作案动机,则是至今未明,也不知道后来商不弃是否将她缉拿归案了。   既然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和撕脸魔根本毫无关系,那么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自然是由言思道在暗中引导,一步一步推动了太元观谋反这场剧变。谢贻香虽然心知自己被骗,但后来倒也想通了:最终毕竟是朝廷破获了太元观的阴谋,将造反元凶希夷真人斩首示众,而撕脸魔一案的疑犯宁萃也随之远遁出了京城,好歹算是个圆满的收场。   庄浩明常常告诫自己,说什么“案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发后的处理方式”。谢贻香虽然难以接受,终于还是没将此案的真相说破,只是默默地憋在心里,继而生了场大病。病后这一年多时间,她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不是往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每日只是勤练刀法,留意着江湖上的传闻,暗下决心要将那言思道缉拿归案,甚至渐渐地和先竞月都疏远了。   难道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自己才渐渐和师兄疏远了?恍惚中,谢贻香心底竟然对自己生出了一丝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和师兄早就已定下了婚约,不久之后,先竞月就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了,自己又为何要胡思乱想?   她正思索间,只听庄浩明突然低声说道:“大家当心,来了!”   谢贻香急忙收回乱作一团的心绪,持刀站了起来,身旁的程撼天也抽出了他背上的黄金锏,两人一左一右,隐隐将贾梦潮和薛之殇两人一齐护在当中。贾梦潮却冷冷说道:“你们看好老薛便是,用不着管我。”说着,他的双手也不动声色地缩进了衣袖里面。   只听一阵脚步声从邻街传来,分明是四个步履沉重的男子,听他们的脚步声,似乎是根本不会武功之人。庄浩明当即缓缓站起身来,低声说道:“我上去看看,你们留在此地莫要分心。神火教既然划下了道来,他们的目标终究是小贾。”   说到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薛之殇,对谢贻香和程撼天两人补充说道:“无论发生任何变故,一定要照看好小贾。”   耳听庄浩明说完这话,临街传来的那阵脚步声已转过街角,踏上了众人所在的这条街道。谢贻香急忙运起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定睛眺望,却见黑夜之中,四个麻衣男子抬着一口柳木棺材,正向众人这边走来。 第59章 极乐星君   要知道刑捕房这几个人,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眼前这四个麻衣男子居然在深夜之中抬来一口棺材,众人一见之下,倒也不觉得如何惊讶。   庄浩明已然大步迈出,走上前去。他双臂一伸,将那抬棺材的四个人拦在半路,嘴里沉声喝道:“这棺材里是什么东西?”他一眼便看出这口棺材居然要四条大汉合力来抬,而且每个人还累得面红耳赤,自然是这棺材里暗藏了玄机。   那四个麻衣男子见庄浩明说话,相互望了一眼,便吃力地把棺材卸下,放到地上。当先一人喘息道:“你们当中可有个姓庄的?有人托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这里,说有个姓庄的快要死了,心急着要躺进去。”   耳听他们叫出庄浩明的姓氏,又说要他躺进去,谢贻香强忍住笑,定下神来仔细打量着这四个麻衣男子。然而这四人却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脸上也不见丝毫作伪的痕迹,谢贻香不禁微感奇怪。   前面的庄浩明脸色却是一黑,冷冷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叫你们送这口棺材来的?”   另一个麻衣男子立刻怒道:“现在是我们在问你,这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姓庄的?你当老子大半夜抬口棺材来这里,很好玩是不?”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一个麻衣男子也接口说道:“看这老头一把年纪,莫非以为自己是县官大老爷,反倒审问起我们来了?老头我告你,莫说这岳阳城早就没了官府,就算有爷爷也不买账。”   眼见这些人来得莫名其妙,说话又是臭不可当,开口便咒骂自己要躺进棺材。庄浩明恼怒之下,又不禁泛起三分惊疑,心道:“既然那一老一少点明了要来取贾梦潮的性命,这如何又牵扯到了自己头上?”   当下他在背后向身后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便缓缓走到那棺材面前,强压怒气问道:“我就是那姓庄的,这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最前说话的那个麻衣男子顿时怒火中烧,破口骂道:“你就是那姓庄的?早说不就得了?我一上来就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庄的,你是耳朵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   庄浩明身为刑捕房总捕头,堂堂朝中大员,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粗人的羞辱?当下他忍无可忍,猛一挥袖,怒道:“全部给我滚,把这棺材也抬走!”   那四个麻衣汉子顿觉一道劲风无端袭来,纷纷站立不稳,尽数往后栽倒在地,摔得脑冒金星。却听一声巨响,那口棺材上的棺盖忽然凭空跳起一丈多高,一道人影伴随着飞起的棺盖,从棺中疾射而出;而这刺客手中分明是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正直奔庄浩明的胸口而来。   这一剑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庄浩明被那几个麻衣男子激怒,终于忍不住出袖将他们击倒,此时正是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胸前一片又是空门大开。这刺客闭气躲在棺材之中,等的便是他这一招之后的空隙。   然而庄浩明是何等人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早已是司空见惯。他虽是盛怒之下出手,暗中却也留了七分后劲。眼见那刺客的剑到胸前,庄浩明脚步一动,将他那天下无双的轻功施展出来,顿时晃到了那刺客身后。   当下庄浩明正要挥出衣袖,往那刺客的背心大穴拂去,然而一只手还没来得及抬起,那刺客的身体却突然炸裂开来,“啪”的一声大响,犹如一个装满血水的皮囊被胀裂开来;一时间但见残肢碎**天乱飞,夹杂着一大片腥臭的黑血,劈头盖脸地向庄浩明身上飞溅。   庄浩明不用思索,也能猜出这炸裂之人的血水中有毒。想不到江湖上居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竟然将活生生的人炸裂开来,用他的血肉来施展毒术。还好谢贻香等人隔得较远,轻易便躲了过去,庄浩明此刻却正在那刺客背后,陡然遇到这等变故,纵然他的轻功当真是天下第一,这么短的距离之内,也是避无可避。   幸好庄浩明毕竟是庄浩明——京城刑捕房的总捕头、堂堂正正的天下捕快之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急中生智,一手抄起半空中被那刺客踢飞的棺盖,纵身一跃躺进了棺材中,顺手将那棺盖合上。继而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那片肉雨尽数打落在了棺材上面,而庄浩明身在其中,竟没有一滴沾到他身上。   众人眼见庄浩明使出这记救命奇招,心中都大是钦佩,嘴上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庄浩明待到那片血肉落地,顿时抬脚踹飞棺盖,一张脸已气得通红,大声喝道:“极乐星君,给我滚出来!”   他话音一落,远方黑夜中便传来一阵刺耳的怪笑声,一个声音尖声尖气地说道:“庄老儿,我早就说过你快要死了,所以急着要躺进这口棺材里。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庄浩明怒喝道:“混账东西,要不是老夫当年放你一马,今夜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   那声音学着他的口吻,说道:“庄老儿,要不是你当年放我一马,今夜我又岂会放你一马?试问我若是一早在这口棺材里涂上剧毒,此刻哪还轮得到你在这里放屁?”   听了两人这番对骂,众人已隐隐明白了个大致。多半是这个叫做极乐星君的人当年曾在庄浩明手下吃过苦头,这才特意设下个局,和庄浩明开了个玩笑。然而似庄浩明这般老练之人,这极乐星君竟然能提前预判到他每一步的动作,从而一环接一环,将他逼入棺材当中,这不但需要极高的智慧,更要对庄浩明的行事举动一清二楚才行。   虽然庄浩明无恙,但谢贻香望着那满地的黑血,不禁对这个极乐星君生出一丝杀意。   方才那刺客炸裂之时,那四个抬来棺材的麻衣男子来不及躲避,随即被喷了一身毒血,当场便气绝身亡了。再加上那个用来放毒的刺客,这极乐星君居然用了五条性命,目的只是要让庄浩明出一次丑。如此看来,当真算得上是泯灭人性了。   只听前方的庄浩明已沉声说道:“极乐星君,今夜老夫有要事在身,无心与你纠缠。你若要找我报仇,我们改日再约。”   那声音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庄老儿,你以为你还活得了多久?要不是眼看你就要归天,我今夜也不用急着前来找你算账。”   说到这里,那声音居然叹了口气,“如今你我之间的恩怨已然一笔勾销,相互再无拖欠,这便后会无期了。”他说完这句,深夜之中便再没有声音了。   眼见这“极乐星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庄浩明还在细细思索他最后的几句话,便听一阵长啸刺破夜空,一个白衣剑客犹如飞鹰盘旋,从夜空当中径直滑落下来,如同飞将军一般,径直落在庄浩明面前。 第60章 仇深似海   庄浩明一怔之下,居然认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衣剑客,不禁脸色微变,冷笑道:“哦?原来是骆先生,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这个被他称作“骆先生”白衣剑客目露凶光,当即便是一剑向他刺来。   谢贻香见这突然现身白衣剑客说打就打,似乎和庄浩明有着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正要上前相助,却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那极乐星君和这白衣剑客都是冲着庄浩明来的,应当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倒与那什么“夺魄手”杀人无关。至于那送来“夺魄手”的一老一少若真是神火教的人,必然言出必行,今夜决计不会放过贾梦潮。所以眼前的这一切变故,或许便是他们故意制造出的混乱,目的便是为了伺机向贾梦潮下手。   想到这里,她不禁望了望薛之殇。只见薛之殇一脸迷茫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盯着地上那盏马灯,谢贻香不禁暗道:“这薛叔叔一向不信鬼神,如今却是这般反常的神态,分明是有问题。想来多半是和那支断掌有关,又或者莫非他也是神火教的人?”   猛听一个雄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大声说道:“庄浩明!你可还记得当年青海湖畔的普布德玛?杀我义兄之仇,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话音落处,一匹骏马自长街上飞奔而来,马上一个裹着皮裘的瘦长汉子手提一柄开山巨斧,径直向庄浩明冲而来。   庄浩明正全心全意地拆解那白衣剑客的长剑,此时又看到这瘦长汉子现身,不禁心头暗惊。要知道他身为刑捕房的总捕头,十多年来落在他里的犯人自然是数不胜数,由此更是结下了不少仇家。这次他亲自离京前来湖广,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大半是因为此行的机密,另一小半原因,却也是怕惹来他这些仇家的追杀。   此刻这两个仇家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行踪,而且恰好又在今夜现身寻仇?庄浩明心念转动间,街边的屋顶上又无故生起一团绿烟来,烟雾中蹦出三条人影,僵直着身子硬邦邦地跳落在街心。但见当先一人满脸青绿之色,嘴里的舌头似乎也是僵硬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姓庄的,‘如皋四友’在此!”   庄浩明叫苦不迭,这什么‘如皋四友’,分明却是‘如皋四魔’,当年曾在自己手下折损了一魔,如今便只有三魔了,想不到此刻这剩下的三魔也全部来了。眼见这先后现身的五个人相继加入了战团,顷刻间便将自己困在当中,庄浩明只得收起心神,挥袖奋力迎战。   一时间但听拳掌声、兵刃声络绎不绝,当中还夹带着几人的怒喝。庄浩明年近七十,毕竟年老力衰,渐渐有些支持不住。转眼又是十多招过去,庄浩明终于忍无可忍,袖中银光一亮,那柄银枪已出现在他手中。   银枪一出,庄浩明顿时威风凛凛。只见那柄银枪在他内力的灌注之下闪闪发光、虎虎生风,径直划出一个大圈,将围攻他的五人尽数逼退开去。他缓过这口气,连忙张嘴说道:“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话刚说得一半,夜空中便有一道耀眼的光华从天而降,犹如坠落的流星一般,径直往庄浩明的脸上砸落下来。   庄浩明连忙举起银枪迎上这道坠落的光华,谁知枪尖刚一触及,那道光芒便当空炸裂开来,四处都是飞溅的火星。原本围攻庄浩明的那五个人纷纷跳开,当中那提巨斧的瘦长汉子一面拍打着身上的火星,一面破口骂道:“雷霆叟!你到底是来找庄浩明报仇的,还是来和老子结怨的?”   庄浩明挥袖拂开火星,只觉手臂一热,长袖上已被烧出密密麻麻的一片小洞。他定了定神,扬声喝道:“雷霆叟,你我之间的私人恩怨暂且不提,老夫好歹是朝廷命官,奉命前来湖广公干,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只听街边一家酒楼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狠狠说道:“我呸,这湖广几时成了你们朝廷的地盘?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这里便是真正的江湖。”说着,一个黄衣老者沉着一张脸,从那酒楼的二楼上跳了下来,正是那江南霹雳堂的一流高手雷霆叟。   最先来的那个叫做“骆先生”白衣剑客当即也是冷哼一声,开口说道:“庄浩明,你既然知道自己的仇家遍及天下,何不老老实实地龟缩在金陵城安享晚年?眼下你既然胆敢前来湖广,那便是自寻死路。”   眼见这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间,便先后跳出六个高手来,谢贻香心中大急。她想要上前相助,却始终放不下身边的贾梦潮,犹豫中她只得转头望向程撼天,问道:“程大哥,我们要不要出手帮叔叔?”   程撼天吞了口吐沫,心里也是拿不定注意。这次他随众人西行,难得有机会和这位“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总捕头亲近,是以一路上对庄浩明极是殷勤。然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刑捕房总捕头居然不顾自己下属的生死,险些置贾梦潮于死地,程撼天不禁又对他失望之极。   此刻听谢贻香来问自己,他转头看了一眼贾梦潮,又瞥了一眼薛之殇,说道:“三小姐,老爷叮嘱过我们一定要照看好这阴阳脸。再说这些江湖中人之所以此刻来找老爷寻仇,说不定便是那神火教的阴谋,依我之见,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谢贻香不等他说完,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要知道庄浩明不但是自己的上司,更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自己终究不能坐视不理。当下谢贻香乱离在手,说道:“既是如此,劳烦程大哥照看好他们两人,我去帮叔叔。”   程憾天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的贾梦潮早已忍无可忍,当即大喝一声。只见他猛一发力,身形凌空飞起,嘴里冷笑道:“‘天上星如雨,地上雷霆叟’。姓雷的,贾梦潮来向你讨教。”   他虽然跃到半空之中,一双手仍然缩在自己的衣袖里。待到说完这番自报名号的话语,当即将双手抽出长袖,临空一扬,便有三十枚银针同时射出,点点犹如繁星,仿佛是下了一场暴雨,分击那黄衣老者雷霆叟的周身大穴。   贾梦潮虽是暗器大家,用得最多的还是这普普通通的银针。此刻他一出手便是三十枚银针,自然是不敢低估了那雷霆叟。那雷霆叟听到与自己齐名的“星如雨”现身,心中微微一惊。   眼见漫天银针或直射、或斜飞,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雷霆叟连忙伸出手来在身前疾抓,将贾梦潮射出的三十枚银针一一捏在了自己手中,嘴里冷笑道:“我倒是忘了,这里还有几个庄老儿的鹰犬。”   谢贻香和程撼天见贾梦潮都忍不住出手了,当下再不多想,立刻飞身上前,站到了庄浩明身边。只听那如皋三魔中的一魔含糊不清地说道:“江湖事江湖了,这是我们和庄浩明的私人恩怨,你们最好不要插手。”   程撼天忍不住笑道:“私人恩怨?哈哈,既是私人恩怨,那便当一个一个上来了清,就算打不过报不了仇,也依然是条好汉。如今你们这么多人连围攻一个老人家,又算什么报仇血恨?”贾梦潮也冷冷地说道:“我不管什么恩怨情仇,我只知道,谁要是胆敢在我面前杀人,我就绝不放过他。” 第61章 三更断喉   眼见众人上前相助,庄浩明心中一热,又忍不住向贾梦潮喝道:“你上来干什么,速速给我退下。”   贾梦潮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雷霆公的一双手。对面的六个人眼见又来了三个高手助战,一时都有些犹豫。   他们深知若是单打独斗,只怕在场没人是这庄浩明的对手,那如皋三魔里的一魔当即压低声音,和另外五人商量道:“此次接令而来的少说有几十人,反正这庄老儿也跑不了,我们不如等其他人来了再说……”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但听远方的深巷中传来一阵打更之声,无情地穿破夜色,传到众人耳中。但听“梆……梆……梆”的声音连响三记,正是三更时分的更声。   谢贻香心中陡然一跳,想起那“夺魄手”的三更杀人之举,急忙向贾梦潮望去,庄浩明和程憾天也随之向他望去。要知道如今正是那所谓的“一眼夺魄手,三更断人喉”的那个三更时分,却见贾梦潮脸上一片青红交替,和往常是一般模样。   贾梦潮见谢贻香三人一齐望向自己,顿时面呈怒色,喝道:“看什么看,胡说八道的鬼话你们也相信?”   谁知他刚说完这话,众人身后突然“砰”的一声,竟是有人摔倒的声音。众人一齐回首,只见那盏马灯胖,原本盘膝而坐的薛之殇,已经莫名其妙地扑倒在了地上。   而在那马灯火光的照耀下,薛之殇的身边平放这一只其腕而断的断掌,一只中年女子的断掌;断掌齐腕而断,断口处浑然天成地覆盖着一层皮肉,拇指上还戴着一枚绣花顶针。正是刚才傍晚时分,那个“龙女”送给众人后却又无端消失的那只断掌。   凭空消失,又在三更凭空出现的“夺魄手”——但死的为什么会是薛之殇?   庄浩明哪还顾得了眼前这些仇家,急忙飞奔而去,伸手将薛之殇扶了起来。只见薛之殇一双眼睛瞪得极大,嘴微微张开,凝固的神色中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他颈部的皮肉下泛出淤血的颜色,大片红潮还没来得及变作紫色,看形状依稀便是被一只手恰在,从而留下的痕迹。   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也冲了过来,惊恐万分地望着薛之殇的尸体。   庄浩明沉下心思,仔细凝视着薛之殇脖子上的伤痕,终于发现那片泛红的皮肉中,凶手的拇指印记上,还凸起了一个直直的尖角来。他转头再看地上的那只断掌,那断掌的拇指上分明正戴着一枚顶针。   看这模样,分明就是这支断掌——这支“夺魄手”——掐死了薛之殇。   一时间庄浩明终于再无法忍受忍,猛然仰天长啸起来。   要知道薛之殇是他一手提拔进刑捕房的人,相互有着近二十年的交情。然而这次西行湖广之地,自从见到那只断掌出现开始,薛之殇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另有隐情。庄浩明和他相处甚久,本不愿因此而怀疑他,但也暗中叮嘱了其他几人留意堤防。   然而薛之殇此刻居然无故暴毙,看伤痕正是那只“夺魄手”所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既然那个什么“龙女”摆明了是要来取贾梦潮的性命,为什么到头来杀的却是薛之殇?   庄浩明这声长啸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响彻了整个岳阳城的深夜,四周的房舍相继亮起灯来,点点灯火在黑夜中依次传递,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继而整个岳阳城都是灯火通明,似乎被他这声长啸给尽数唤醒了。   谢贻香听这长啸声中悲痛不绝,不由地心中一酸,低声说道:“叔叔,等解决完眼下的事情,我们再替薛叔叔报仇。”   这句话陡然点醒了庄浩明,他当即止住啸声,小心翼翼地将薛之殇放在地上,伸手拽起了他那柄银枪。无论如何,今夜若不是这些人前来生事,薛之殇绝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   程憾天和贾梦潮对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程憾天便低声说道:“老爷,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立刻杀了眼前的这帮家伙,再把杀害老薛的凶手给揪出来。”   庄浩明的声音却平静得出奇,只是缓缓说道:“是谁杀了老薛?又是谁叫你们来的?”他说到这个“你们”之时,已站起身来,抬眼向那六个前来寻仇的人望去,却看见了二三十条身影。   原来就在他长啸的这片刻功夫里,灯火通明的长街之上,又相继出现了十几二十个人,和先前那六个人一起,竟已有三十来个人。此刻他们或持火把,或提马灯,分别站在街道两端,将刑捕房众人严严实实地围在了当中。   庄浩明一个一个看去,灯火下长街两端的这些男男女女中,除了先前六人,新的来还有断剑盟的吴盟主,凤鸣阁的陈夫人,海沙帮的江舵主……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仇家,要说小的,有毁帮封派之仇;要说大的,有杀父杀兄之仇。各个脸上都是悲伤与怒火交织。   当下庄浩明长长呼出一口气,冷冷说道:“很好,难得你们一起找上门来了,那便一起上吧。倘若今晚你们杀不死我,那便是你们没种!”   眼见庄浩明脸上肌肉抽搐,似乎有些失控,谢贻香急忙开口圆场,高声说道:“大家都是江湖儿郎,在刀口上舔血讨生计,谁也保管不了哪天就会遇到倒霉的事。所以我们这些天天在江湖上跑的人,自有一套江湖上的规矩。不管遇到任何事,大家都应该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来办。如今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报仇血恨,却又在深夜设伏围攻,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她这一番话将“江湖规矩”这个大帽子扣了出来,那些来找庄浩报仇的人一时倒是无言以对,然而怒火却丝毫不减,个个面露凶光,都狠狠地盯向庄浩明。谢贻香连忙又说道:“且不论我等江湖中人,本就应当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庄大人他身为京城刑捕房的之主,拿着朝廷的俸禄,自然更要秉公办理。你们要找庄浩明报仇,可曾扪心自问过,你们这些亲朋好友中,又有谁是被冤枉的?”   这话一出,前来寻仇的众人顿时沸腾开来,纷纷大骂。有人当即骂道:“放什么狗屁,当年太行山五匪被朝廷缉拿,我那四弟只不过是山寨里的一个小喽啰,也被这庄浩明抓了进去,被当街斩首示众。然而那元凶太行山五匪兄弟们却被朝廷开罪,编制进了漠北的守军里。你说说看,这算个什么道理?又算什么秉公办理?”又有人说道:“我海沙帮不过是在江浙倒卖了几船私盐,就被这庄老儿盯上,三番四次带人来,弄得我们鸡犬不宁。要是你刑捕房真有本事,怎么不来缉拿这洞庭湖的江望才?莫非所谓的秉公办事就是欺软怕硬,成天对我这些小门派下手。”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得好不热闹。   程撼天忍不住高声喝道:“够了,我们此番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公干,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如果只是了解私怨,那便如谢三小姐所言,大家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你们只管说个地方,等我们办完公事,一定奉陪到底。”   只听人群中那被唤作“骆先生”白衣剑客冷冷说道:“大家莫要听他的,这分明是缓兵之计。要是让庄浩明躲回金陵,我等谁还奈何得了他?既然大家都是身负血海深仇之人,今夜来此的目的乃是一雪恩怨,又不是比武争夺天下第一,何必管他什么江湖规矩。”   白衣剑客这番话说得众人齐声附和,喝起彩来,当下便有几人踏上几步,就要来对庄浩明动手。庄浩明方才沉浸在薛之殇遇害的伤痛之中,以致有些失控,此刻他心中已静,见此局面,当即迎上前来,沉声说道:“想要报仇的,只管上来便是,庄某人奉陪到底。然而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说着,庄浩明伸手指着薛之殇的尸体,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杀了他?” 第62章 江海帮主   庄浩明这句话说得杀气四射,四周的灯火仿佛也是一暗。在场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一人喝道:“关我什么事?反正不是我杀的。”其他人立刻随声附和起来。   眼看这帮人磨拳檫掌,跃跃欲试,谢贻香目光扫视众人,突然间心念一动,当即扬声说道:“江海帮李惟遥李帮主,你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伴随着她这话出口,在场所有的人同时一惊,就连刑捕房这边庄浩明、程憾天和贾梦潮三人也是一愣。要知道谢贻香说的这个李惟遥,乃是江海帮的帮主,手下的势力极大,统御着整个中原武林所有以水为生的帮派。江湖上有句话形容得最是贴切:“武林中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   但见谢贻香说完这话,便举目望向不远之处,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边一幢三层高的豪华酒楼屋顶上,此时已有一条人影缓缓站起身来起,伸手摘去了头上的斗笠。在街上的火光映照下,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此人近四十岁年纪,白面短须,果然就是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这李惟遥原本躲在楼顶的阴暗处,却终于没能逃过谢贻香“穷千里”的目光。眼见自己的行踪被揭破,他倒也不好继续隐瞒,只得现身出来。但听他淡淡地说道:“谢三小姐果然好眼力。不错,李某今夜前来此地,同在场诸位一般,也是与这位庄总捕头之间,有些私人过节需要了断。”   想不到庄浩明居然还和这江海帮的帮主结下过梁子,那些前来寻仇之人惊讶之余,又隐隐生出欣喜。只听人群中一人不禁冷笑道:“想不到李大帮主居然也收到了神火令,当真是……”他话刚一出口,立刻便有几人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人心知失言,急忙低头缩进了人群。   然而刑捕房一行人却将此话听了个清楚,原来今夜之事果然是那神火教在暗中搞鬼。谢贻香年轻尚轻,倒也罢了,庄浩明却心中雪亮:十多年前那神火教势力极大,乃是江湖中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那人方才所说的“神火令”,便是神火教纵横四海的信物,此令一出,便能代表整个神火教。不料如今这神火教虽已淹没于江湖,销声匿迹,那神火令的余威仍在,对手居然传出神火令,通知这些人前来截杀自己。   然而今夜来的这三十来人,的确都与庄浩明有着血海深仇,与其说他们是奉了那神火令而来,倒不如说是神火教拔刀相助,把庄浩明的行踪泄露给了他们。   想明白了这一点,庄浩明当即提声大喝道:“既然是神火教的朋友找上了在下,何不亲自现身相见?”但听他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开,兀自回荡,却无一人应答。   过了半响,不远处屋顶上的李惟遥咳嗽一声,扬声说道:“庄总捕头此言差矣,试问那神火教早已隐遁多年,又如何会再现江湖?依我之见,只怕是朝廷对不起别人在先,他们出于义愤之下,这才将庄总捕头前来湖广的消息放出,通知了道上的这一帮朋友。”   说着,也不见那李惟遥双腿弯曲发力,身形已是一晃落地。他一直走到庄浩明身前几丈开外,这才停下脚步,又缓缓说道:“今日李某路经湖广,恰好听到了神火令传来的消息,于是便匆忙赶路,接连累死了三匹骏马,这才来得及和总捕头大人见上一面。庄总捕头,当年刑捕房与我爹之间的那笔旧账,你我今夜便在此地做个了断,你看如何?”   李惟遥口中所说的这笔旧账,谢贻香倒是知道一二。当年这江海帮势力太大,以至威慑到朝廷的漕运安危,庄浩明便奉命宴请当时的帮主,也就是李惟遥的父亲,并且在席间将他擒下入狱,最终判了个凌迟处死。若非有这么一段恩怨,江海帮的如今的帮主,只怕也轮不到这位子承父业的李惟遥。   而谢贻香曾在金陵见过这李惟遥几次,心知此人附庸风雅,极爱面子,肚子里却没多少才学。方才见他藏身屋顶,自然是顾及自己的身份,不好意思与众人一起围攻庄浩明,因此她立刻喝破了的李惟遥藏身。   此时听李惟遥说完这番话,程撼天正要接口,谢贻香急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抢先说道:“既然江海帮的李大帮主现身于此,那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在场的诸位既然个个身负血海深仇,恨不得亲手杀死我们庄捕头,那李帮主何不作为大伙的代表,和我们按江湖规矩来场比武论剑。倘若是我们输了,非但我们不再过问此事,庄捕头他自己更是任由各位处置。双方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前来寻仇那帮人听得谢贻香此言,一时间都是默不作声。他们心知这庄浩明的武功不容小觑,若不是己方联手围攻,一对一地和他打,只怕非但报不了仇,还要被他逃脱。如今这个刑捕房的小姑娘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江海帮的李惟遥捧了出来,以江海帮的声势,若是李惟遥顾全江海帮在江湖上的颜面,答应了她的提议,其他人倒也不便反对,因此和江海帮产生嫌隙。当下这一干人等都望向李惟遥,看他如何决定。   李惟遥略一沉吟,反问道:“这位姑娘方才所言,是否能代表庄总捕头?”谢贻香不禁望了一眼庄浩明,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当即说道:“自然可以,我便是刑捕房的谢贻香。”   她这话说完,对方众人都是“哦”的一声,声音中带着七分惊讶,却又有三分惊慌。要知道谢贻香在外面闯荡,最是反感用自己父亲谢封轩的名头,是以自报家门时,往往只说是“刑捕房谢贻香”。然而旁人一听到谢贻香的名字,顿时便想起“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名号,知道她是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了。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今夜这般局面,也只有李帮主方可统率群豪,驾驭全局了,所以还望你做个主。试问李大帮主的身份如此显赫,帮中的弟子遍及整个中原,自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怨在暗中摸黑围殴,从而让整个江海帮上下蒙羞。你说是么?”   李惟遥被她这一挤兑,自己又是好面子的人,当下便开口答应道:“各位既然看得起李某,那便由我来做一回主。”他略一思索,伸手指向街道的尽头,缓缓说道,“明日正午时分,我便在那里摆下宴席,恭候刑捕房诸位的到来。”   在场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往去,但见夜色中沿湖而建的一带高台之上,隐隐可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轮廓,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岳阳楼。   其余众人见李惟遥答应了谢贻香的提议,一时也不知是祸是福,只得点了点头。程撼天和贾梦潮此时已明白了谢贻香的打算,齐齐望向庄浩明。庄浩明心知此事终究无法善终,如今做这般解决,一时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李帮主划下道来,在下自当奉陪。”   却见李惟遥突然伸手一抖,原本拿在手中的那顶斗笠顿时碎裂开来,顷刻间到处都是飞舞的竹屑;有几片触碰到众人手里的火把,便噼噼啪啪的燃烧开来。李惟遥已狠狠地盯向庄浩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照足了江湖规矩,然而明日庄总捕头若是没能按时赴约,那便休怪我江海帮的数万帮众无礼了。”   众人眼见他突然露出了这手“江河倒灌”的内力来,惊讶之余,不禁生出一丝钦佩。那李惟遥默视了庄浩明片刻,当即猛一转身,迈步扬长而去,刹那间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第63章 争锋相对   既然江海帮帮主出面和庄浩明定下了约定,那便自然不怕他跑掉。左右不过是再多等上半日,其他寻仇之人僵持了片刻,便也陆续离去。有的人虽然心有不甘,开口骂了庄浩明几句,终于也愤愤而去。   而今夜岳阳城里这一番混乱,弄得附近的百姓夜不能寐,然而都知道这是江湖中的仇杀,不敢出来查问。   庄浩明见众人终于散去,便抱起薛之殇,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尸体放进极乐星君送来的那口棺材里。想不到那极乐星君赌气送来的这口棺材,如今倒是真排上用场了。   程撼天和贾梦潮两人默默无语,将棺材上喷洒到的毒血尽数擦拭干净。眼见庄浩明合上棺盖,几个人不禁悲伤了一阵。谢贻香冷冷扫视了四周一眼,低声说道:“叔叔不用理会明天的约定。我们先出手拔去周围那些江海帮的暗桩,然后连夜离开此地,再找伺机神火教的人替薛叔叔报仇。”   要知道她用话语挤兑那李惟遥,按照江湖规矩立下约定时,便已是这般的打算。却见庄浩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岳阳楼之约,我一定要去。”   程撼天忍不住说道:“大人,将在外军令尚且有所不受,又何况是这些江湖中的约定?”他见自己一行人身份暴露,也就不再隐瞒,直接称庄浩明为“大人”了。旁边贾梦潮也不冷不热地劝道:“我们此行是要缉拿‘蔷薇刺’,这是朝廷的旨意。若是为了这么一个约定,只怕要延误了大事。”   庄浩明如何不明白众人心中的担忧,他凝视着薛之殇的棺材,淡淡地说道:“明日我若是毁约不去,自己被人嘲笑倒也罢了。但是你叫我刑捕房上下,今后还怎么在江湖中立威?”   听他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愣,默默地低下了头。庄浩明长叹一声,说道:“贻香,你这便护送老薛的尸体,先一步返回京城。”   程撼天和贾梦潮明白庄浩明的意思,明日那岳阳楼之约必定是万分凶险,谢贻香虽是刑捕房同僚,但终究是谢大将军的女儿,庄浩明自是不愿她以身犯险。却见谢贻香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奇怪的表情来,随即缓缓摇了摇头。   庄浩明眉头微皱,说道:“怎么,你不听总捕头的吩咐?”   谢贻香有意无意地往后退开两步,和庄浩明隔开了数步距离,这才说道:“叔叔莫怪,本来我不想在此刻提起这件事,然而……”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顿时脸色一沉,接口说道:“此番我们远征湖广,你一路上心事重重,刻意和我保持距离。我又怎会看不出来?要知道叔叔从小看着你长大,莫非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事到如今,不管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便是。”   谢贻香见他挑明了话头,当下也毫不示弱,说道:“我还是那个疑问,那‘蔷薇刺’不过是个江湖杀手,根本就不值得我刑捕房大动干戈。此番你率领我们西行前来湖广,背后一定另有原因,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庄浩明抬眼迎上谢贻香的目光,正色说道:“你进刑捕房的第一天,我便告诫过你。该你知道的,自然有人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多问。怎么,直到今日,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程撼天见两人闹僵,正要出口劝阻,一旁的贾梦潮已冷冷说道:“三小姐这一问,也正是我想问的。姓贾的这条性命虽不值钱,但好歹也要知道是卖给了谁。”   庄浩明眼见贾梦潮也站到了谢贻香一边,顿时心中大怒。他万万没料到这两人会在此时反水,联合起来针对自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六日前,朝廷有批军饷从北平运往湖广边境的承天府,却在靠近江州的地方神秘失踪,虽然至今还没有头绪,但明眼人都知道,必定是这洞庭湖江望才做的手脚。要知道那军饷的押运是何等严密,江望才若不是在朝中安插了眼线,又怎么可能做得这般不留痕迹?”   她顿了一顿,又沉声说道:“如今军饷已失,两千万两白银尽数落入江望才手中。如果我是那江望才安插在朝中的眼线,事发之后,一定会急忙离开京城,去和那洞庭湖和江望才聚首分赃。庄大人,你说是不是?”   要知道那批被劫的军饷事关重大,不但牵连着好多人的生死,还关系到整个湖广的安危。程憾天和贾梦潮自然早有耳闻,如今听了谢贻香这番话,分明是说庄浩明和那批军饷被劫有着极大的关系。当下两人都惊讶地望向庄浩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庄浩明的脸上更是阴晴不定,勃然大怒道:“所以你这次随我出行,其实是要来暗中监视于我?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爹谢封轩的意思?”他不等谢贻香回答,又说道:“好,很好,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留在我身边,尽管监视我好了。等到湖广这边的公干了解,你们再看看我庄某人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到底是不是和江望才里应外合的人!”   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听了他这番话,都已明白那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决计不会是此行的真正目的了。至于此行的真正目的,庄浩明却不肯露出丝毫口风,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的真伪。   程撼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我和总捕头大人也没什么私交,就连这次出行,也是第一次和他相处。三小姐说得虽然有些到道理,但是若说总捕头和江望才暗中有什么勾结,将朝廷那批军饷出卖给匪徒,我程撼天却是第一个不相信。”   谢贻香默然凝视着庄浩明,心中却也大为矛盾。她原本就不愿意怀疑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然而就在军饷失踪后第二天,庄浩明便率领刑捕房精锐西行至湖广,又极力隐瞒此行的真正目的,这一切未免也太过于巧合。方才她见庄浩明要让自己先行回京,情急之下,这才忍不住将自己的猜疑说了出来。   只听庄浩明又淡淡地说道:“这些年来大家在我手下做事,我是什么样的人,各位自然有目共睹,眼下我也仍然是朝廷钦定的刑捕房总捕头。你们若是还相信我,就不要多问,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着,他伸手抚摸着装薛之殇的那口棺材,脸上挤出一片皱纹,说道:“居然说我和江望才私通?我庄浩明倘若真与匪类为伍,那便叫我死于自己的银枪之下。”   听到庄浩明这么说,众人即便心中还有些疑虑,当下也只得暂且作罢。想不到自己一行人居然落到如此地步,谢贻香心里仿佛是一团被打了结的乱麻,怎么也理不出藏于其间的线头。   庄浩明一直说此行的目的是前来缉拿“蔷薇刺”归案,结果连那“蔷薇刺”的影子都还没看到,便折损了“抽丝拨茧”薛之殇,还引来了一大批庄浩明的仇家。   还有那批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汇集了两京十七家大镖局的四百五十名精英,更有朝廷驻扎在各地的官员沿途监护,六十一名武林中极具身份地位的名士担保,可算得上是万无一失。若不是朝廷中出了奸细和匪徒暗通消息,绝不可能这般不动声色地把军饷劫走。   然而就在案发的第二天,庄浩明便得到了所谓的线报消息,说那刺杀朝廷命官的“蔷薇刺”藏身于湖广境内的苗区,立刻便带领众人西行,沿路上绝口不提刚刚丢失的军饷一案。莫非庄浩明真如谢封轩所料,此行便是他逃离京城的借口,目的正是要投奔洞庭湖的江望才?   所以谢贻香此番之所以随众前来,正如庄浩明所料,有大半原因确然是受了自己父亲的托付,要自己从旁监视庄浩明的一举一动了。要知道谢封轩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对庄浩明做出这等怀疑,必然是有依据的。   然而眼下最为奇怪的,还是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神火教。难道仅仅是因为和朝廷的宿怨,那神火教便要置刑捕房一行于死地?想他们退出江湖十多年,一直都没露过面,如今却在这湖广骤然现身,不但用神秘的手法杀死了薛之殇,更传出神火令引来了大批庄浩明的仇家。还有那神秘的一老一少,他们是否就是神火教中的人?而这所有一切的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   谢贻香想到这里,每一件事似乎都化作了一根乱麻,在心中打结缠绕,将她的一颗心紧紧地捆绑起来。恍惚中,她的脑海里又隐隐浮现出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   前年因为那撕脸魔一案,他被那言思道所骗,最后经北平神捕“恶人磨”商不弃当场喝破,便因此落下了病根。那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乃是她少年时的噩梦,居然又重新涌现在了她的记忆中。原本以为这次依照父亲的吩咐,随着庄浩明前来湖广,多少可以缓解掉自己心中的阴影,却不料又掉进了这么大的一个漩涡之中。   谢贻香心里陡然生出一个莫名奇妙的念头: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再次看到那尊将军铜像,自己的命运也将随之改变。 第64章 三局两胜   正午时分,天高云淡,岳阳楼上。   楼外是八百里浩浩汤汤的洞庭湖,楼内是一言不发的庄浩明。他沉着脸当中而坐,身后依次是程撼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   就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这岳阳楼中竟然聚集了两百余名江湖中人,将这座三层高的楼阁挤得水泄不通,弄得附近的游人都不敢接近,纷纷避而远之。   刑捕房四人此刻正坐在岳阳楼中的第三层,这一层勉强容纳了五十来个人,拥挤着在四周靠墙站立,昨夜打过照面的白衣剑客、裘皮汉子、如皋三魔、雷霆叟一干人都在其中。庄浩明放眼望去,到场的众人中,只怕仅有一小半是和自己有过节的,而大数却是抱着“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的心态来凑热闹的,不禁微微冷笑。   庄浩明众人的对面是五张铺着红色锦缎的长椅,依次坐着四男一女。江海帮帮主李惟遥身为此次约会的主人,自然身在其间,却坐在了第二张椅子上,为首的却是个满脸白胡渣的老和尚。眼见这老和尚那身袈裟如血一般殷红,谢贻香立刻认出他是隔壁九华山的了命禅师。   李惟遥居然请来了这个满手血腥的老和尚,还让他坐在了首席,看来今日势必将有一场恶斗。至于座位上另外的三个人谢贻香倒不认识,但见他们一个是脸带油光的中年胖子,一直抽着旱烟,看起来像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一个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脸上却露出一丝害羞的神色,言行举止仿佛是个深闺女眷;最后则是一个彩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三十不到,脸上略施脂粉,容貌倒也甚是漂亮,一直面含微笑。   眼见日光洒落,当头照耀着岳阳楼,已是午时之刻,对面那个脸带油光的中年人便轻咳了一声,微笑着站起身来。人群中立刻便有人小声说道:“这位是岳阳松萃楼的唐老板,师出黄山派,一身‘春秋正气’名震江南,乃是李帮主今日找来的公证人之一。”   那唐老板嘴里咬着一支纯金的烟杆,用含糊的声音说道:“庄大人,小弟与你并无恩怨,今日只是受了朋友之托,这才现身于此,给双方做个见证。无论今日之事结果如何,还望您老莫要怪罪小弟。”   庄浩明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唐老板也不以为意,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又说道:“方才小弟粗略点算了一番,今日到此的群豪中,合计共有六十三人与庄大人有旧,定要向你讨个说法。对此不知庄大人有什么提议?”   庄浩明忍不住笑了起来,回答道:“想我庄某人吃着朝廷那点微薄的俸禄,一心只想保家卫国,为天下百姓谋点福祉。却想不到结下了这许多梁子,甚至还有人借此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当真是好笑得紧。”   他这话出口,在场站着的那些人顿时一片哗然,纷纷破口大骂起来。唐老板哈哈一笑,压下众人议论的声音,说道:“庄大人莫要拿小弟来发火。小弟读书不多,平生只认得黄白之物,更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今日小弟既然收了别人的钱,就要照足了道上的规矩,办好这场岳阳楼之宴,可不能在江湖上留下了什么口实。”   他这话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众人立刻便知道他是收了江海帮帮主李惟遥的钱,所以才来主持今日之事。要知道自从江海帮雄霸一方的前任帮主被朝廷诛杀后,李惟遥便秉承父业,统领着整个江海帮。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朝廷重修盟约,使整个江海帮成为了朝廷的一股江湖势力,双方和睦共处。然而那杀父之仇终究不共戴天,李惟遥便一直咬定下手捉人的庄浩明,视之为杀父仇人。如今这庄浩明既然离开了京城的庇佑,他当然是不肯错过这天赐良机了。   眼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李惟遥便清了清嗓子,微笑道:“庄总捕头,你我之间一切的恩怨,今日便在这岳阳楼上做个了断。如今了断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你打算如何来了断此事?”   庄浩明听他说得直截了当,当下也不拐弯抹角。他冷眼扫视着在场众人,笑道:“李帮主此问未免多此一举了。既然你今天叫了这么多朋友前来,那便只管上来车轮战我这个老头,我若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   楼上众人听了他这番话,顿时又沸腾起来。程憾天见庄浩明一再激怒于众人,急忙说道:“既然今日是按照江湖规矩了解仇怨,大家便在手下见个真章,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我们这边四个人,除去这位谢姑娘,我们三个男的都出手,与你们的人来场一对一的公平比试,双方以三局两胜判输赢。若是我们输了,那便任随你们处置。”   唐老板见李惟遥微微点头,便嘿嘿一笑,说道:“既然左右都要在手下见真章,那便依了这位兄台所言。双方各出三人比试三场,三局两胜。其间胜负在人,生死由天。”   程撼天想不到对方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可见早已将自己一行人看作了笼中之鸟,心中不禁一沉。只听庄浩明淡淡地问道:“若是我方胜出,又当如何?”   唐老板哈哈一笑,说道:“今日之事既然由小弟这个生意人主持,那自然是童叟无欺,公平公正。既然庄大人前来湖广是为朝廷的公干,若是今日你们胜出,那么在场众位朋友的私人恩怨也只好暂且搁下。待到大人公事办完,大家再谈不迟。”   他这番话分明已将李惟遥等人立于了不败之地,要是庄浩明一方真能胜出今日之约,众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让他逃出湖广去。所以算来算去,找庄浩明报仇左右也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庄浩明当下也毫不犹豫,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就这么办。”   他依次望向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李惟遥身上,说道:“你们谁先来?”   只见为首的那个老和尚了命禅师冷哼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翻起一双怪眼,冷冷说道:“‘天上星如雨’?我呸!莫非你还真把自己当作了天上的神仙?阿弥你个陀佛,老衲平生最是听不得那些装模作样的名号,今日既然躬逢盛宴,便来会你一会。”   眼见这老和尚率先挑衅,众人都暗暗憋了一口气。这了命禅师虽是佛门中人,行事却是百无禁忌,一生最爱四处找人厮杀,是以今日李惟遥邀请他前来赴宴打架,那是正中了他的下怀。至于他那句“阿弥你个陀佛”,却是他独一无二口头禅了。此刻众人既已立下三战之约,早已按捺不住的他立刻便跳了出来,要打头阵。   贾梦潮自然听过这了命禅师的名头,此刻见他点名要和自己动手,当下也不多言。他并不站起身来,只是将一双手缩进衣袖里缓缓摸索。   谢贻香忍不住开口说道:“既然你们今日是要来找庄浩明报仇雪恨,怎么事到临头,那些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的人倒不敢说话了?我刑捕房好像从来不曾得罪过这老和尚,他凭什么下场动手?”   了命禅师听得哈哈大笑,喝道:“小丫头休得放肆。这姓贾的小子敢叫这个名号,便早已犯了老衲的禁忌。今日他居然还敢现身于此,便是和老衲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这番说辞分明是胡搅蛮缠,一旁的唐老板却接过话头,反问道:“这位禅师的确和庄大人无冤无仇,说来原是不该替大家出手的。然而你们这几位同来的刑捕房大人,不也是与此庄大人的仇怨无关么?”   谢贻香听唐老板说出这话,一时倒也无法反驳。眼见周围站立的人依次往后退开几步,挪出一片空地来,那了命禅师便缓缓走到场中。   这边贾梦潮也终于站了起来,双手却依然笼在袖中,却见谢贻香忽然抢先跃起下到场中,嘴里淡淡地说道:“贾大哥且住,这一战便由小妹来打头阵。” 第65章 以快制快   眼见谢贻香下场邀战,众人一愣之下,那了命禅师已破口骂道:“这是谁家的小丫头,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你速速给老衲退下,叫那‘星如雨’滚出来。”   谢贻香反倒走上两步,径直站到了他面前,嘴里笑道:“既然你和庄浩明并无冤仇,只是想找人打上一架罢了,那找谁不是一样的?”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和尚不在庙里吃斋念佛,却跑到外面惹是生非,这便是犯了本姑娘的禁忌。今日你居然还敢现身于此,便是和本姑娘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耳听这小姑娘居然将了命禅师方才的话如数奉还,众人都不禁暗自好笑,那了命禅师更是气得哇哇大叫。贾梦潮一时也不知是否真要让谢贻香顶替自己,旁边程憾天站起身来,也低声说道:“三小姐切莫胡闹,赶紧回来,你只怕还不是这和尚的敌手……”   庄浩明却淡淡地说道:“贻香她既然敢应战,自然有她的把握,你们不必阻拦。”程憾天和贾梦潮听他发话,互相望了一眼,只得坐了下来。   场中的谢贻香已伸手拔出腰间的乱离,斜指着那了命禅师,故意趾高气扬地说道:“要打便打,大家废话少说。和尚你要是再不出招,那我可要先动手了。”   原来谢贻香早就听说过这个杀人如麻的和尚,一直鄙视其为人,所以才这般故意激怒于他。那了命禅师自出道以来便纵横湖广,几时受过这般羞辱?眼见这小丫头无礼,当下他一抖身上那血红色的袈裟,从袈裟下取出柄一尺长的狼牙棒,就要上前厮杀。   却见人影一晃,李惟遥已长身而出,来到那了命禅师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师息怒,这丫头是谢封轩的女儿,不可造次……”原来这了命禅师居然不识得堂堂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   此刻李惟遥这话虽然说得极轻,在场众人都是江湖好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那了命禅师本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顷刻间便没了脾气。   李惟遥暗叹一声,转头望向那五张椅子上坐在末席的彩衣女子,恭声说道:“既然谢三小姐出面要来讨教,在下也不能让江湖中人取笑,说我们一帮大男人欺负于她。还请玉面仙子轻移玉步,下场和三小姐过上几招,如何?”   那被他称作玉面仙子的彩衣女子听到这话,便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柔声说道:“既然李大帮主有令,小女子又怎敢不从?”   她嘴里说着,脚下已踏着碎步走入场来。那了命禅师僵在场中,不禁甚是尴尬,然而李惟遥既已有了安排,他也不便反对,只得恨恨转身回席,一路上脚下发力,接连踏碎了好几块青砖。   眼见场中的谢贻香绯红色乱离在手,隐约笼罩着一阵晶莹的光辉,那玉面仙子不禁笑道:“谢三小姐,你我都是女子之身,若是‘以身作剑,血溅五步’,未免太不雅致,让这些个臭男人耻笑。今日我俩只是摆个架势,虚晃几招,如何?”   谢贻香见她脸上虽然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但是肌肤若凝,眉目含情,倒也配得上“玉面仙子”这四个字了,顿时心生好感。当下她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便请仙子赐教。”   玉面仙子含笑点头,略一抬袖,一只玉笛便出现在她手中。她却并不马上动手,又轻启朱唇微微笑道:“小女子这支旧笛,虽算不得什么稀世珍宝,却也是千金难求之物。还望三小姐手下留情,莫要损害了宝物。”   眼见对方一再示好,谢贻香也心知她是忌惮自己的父亲谢封轩,不敢真的伤了自己。当下谢贻香略一点头,脚下站定不动,手中乱离已破空划出,使出一招“马鸣风萧”,虚晃着批向玉面仙子的腰身。   须知谢贻香师出刀王门下,最得意的两套刀法便是“离刀”和“乱刀”。其中那“离刀”重意而慢,“乱刀”却是重形而快,这一招“马鸣风萧”便是“乱刀”之中极快的一招。一时间但听一阵尖锐的嘶鸣声充塞着楼中,谢贻香的乱离未至,刀风便已先声夺人。   那玉面仙子笑道:“三小姐好俊的身手。”她嘴里说着,双脚竟是站立不动,手中的玉笛以攻为守,也是极快地伸出,居然后发先至,抢在乱离之前笼罩住了谢贻香上盘的七处大穴。   眼见两人这一出手,在场众人惊艳之余,却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要知道场中的这两名女子之间尚且隔了一丈多远的距离,似这般凭空出招,又如何能伤到对方?看她们年纪轻轻,莫非就已经练成了那隔空伤人的高深内劲?   谢贻香见这玉面仙子以快打快,那支玉笛分明已抢在了自己的乱离之前,当下也毫不躲避,将手中乱离向上一扬,刚使了一半的那招“马鸣风萧”便陡然变化,化作一招“西出阳关”直劈那玉面仙子右肩的中府穴。   这一变招直看得众人心旷神怡,暗中却捏了一把冷汗。谢贻香出招的第一刀本就是极快,玉面仙子的玉笛后发先至,自然是比她还要快。可是谢贻香如今的这一变招,居然能以更快的速度抢在对方的玉笛前面,率先攻向玉面仙子肩上的大穴,如何不叫人心惊?   看来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不假,想不到这两名女子年纪轻轻,功夫便已不容小觑。然而那玉面仙子也是不闪不避,手中玉笛一抖,疾速转向谢贻香的肩井穴,又一次抢在了乱离的前面。   然而更令众人震惊的是,就在弹指之间,场中这两名少女出手快如闪电,居然接连做出了七次变化,当中一招快过一招,无一不是要抢先对方一步致对方于死地的杀招。   其间的惊险直看得众人手心里全是汗水,一口气吊在胸间不敢吐出。而刑捕房这边的庄浩明、程憾天和贾梦潮三人更是大为心惊。   只见七个变化之后,谢贻香一转手中的乱离,终于做出了最后一个变化,将刀作剑使,刀尖直刺玉面仙子的咽喉所在;在此同时,玉面仙子招式的变化也已殆尽,手中玉笛伴随着乱离一齐递出,同样是刺向谢贻香的咽喉之处。   众人惊恐之下,有几人甚至忍不住叫出了声来。眼看这两名少女不留余地的发出杀招,立刻便要决出生死,就连对面椅子上的锦衣公子哥也忍不住“哎哟”一声,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第66章 仙子服输   但见劲风忽停,刀光笛影尽数消失,场中的谢贻香和玉面仙子也随之停下动作,如同凝固在了当中一般;而乱离和玉笛同时抵达,正中了对方的咽喉位置。   没有一滴鲜血留出。眼见场中一动不动的两名女子,众人这才想起,这两名少女之间还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虽然两人的招式已出尽,出手位置更是分毫不差,但因为两人隔得远了,此刻刀尖和笛尖离双方的喉咙还差着好几尺距离。   原来正如那玉面仙子所说,两人果然是“摆个架势,虚晃几招”,上演了一场招式上的以快打快作为比试。然而这当中的凶险,却丝毫不亚于招招见血的对决,精彩一波接一波接壤而来,看得在场所有人心惊肉跳。   一时间喝彩声四起,就连那怒气冲冲的了命禅师也开口叫了声好,似乎忘记了谢贻香方才对自己的无礼。只是委屈了那些挤在这岳阳楼下面两层的人,他们自然没能看到这场对决,只得连声询问,立刻便有人口沫横飞地向他们讲述起刚才那一战来。   庄浩明见谢贻香居然战平了这玉面仙子,也不禁暗暗心惊。在他眼中谢贻香虽然深得刀王真传,但一来年纪尚轻,二来缺乏临敌经验,终究算不上一流的好手。如今面对这江南十大后起新秀中的佼佼者玉面仙子,谢贻香居然能毫不逊色,看来短短一年多光阴里,这丫头确然已经精进了不少。   李惟遥见这第一场比试如此收场,双方都未受伤害,也不禁松了口气,开口说道:“既然两位姑娘以平局收场,那么接下来的两场便定要分出个输赢了,不知下面一场,可是庄总捕头亲自下场?”   玉面仙子却微微一笑,说道:“这一场不是平局,是我输了。”   她这话一出,就连谢贻香也是一愣。自己和玉面仙子在最后一刻同时刺中了对方的咽喉,如果当真是性命相搏,可谓两败俱伤,却如何会是玉面仙子输了?   玉面仙子待到众人的惊异声稍缓,这才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笛,笑道:“大家可要看清楚了。小女子这支笛子虽是宝物,却依然还是支笛子。方才经过八个变化之后,虽然能刺中三小姐的咽喉,力道却已是大减。所谓强弩之末尚且不能穿鲁缟,又何况是支笛子?”   她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又指向谢贻香的乱离,继续说道:“可是三小姐这柄宝刀就不同了,‘纷扰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在场有谁不知?她这把宝刀只需在小女子的脖子上轻轻一碰,顷刻便可以取走我的性命。是以相比之下,自然是我输了。”   众人不禁齐齐望向她衣襟里露出的那截玉脖,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一时间便有大半的人缓缓点了点头。眼见玉面仙子如此气度,谢贻香当下也不推让,施礼说道:“既然姐姐有心承让了,小妹就在此谢过了。”说完,她向玉面仙子点头一笑,便退了回去坐到庄浩明身后。   玉面仙子含笑不语,正要退回席位,李惟遥已沉声喝道:“胡说八道,今日在场的众位朋友个个身负血海深仇,既然定下了赌约,输赢岂可这般儿戏?”   玉面仙子淡淡地说道:“李大帮主今日请小女子前岳阳楼赴宴,原本就没打算要我下场,其缘由自然是因为小女子的武艺低微,入不了李大帮主的法眼。如今我奉帮主的号令下场比试,果然不敌谢三小姐的宝刀,这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虽是承认自己战败,卖给了谢贻香面子,却又言明自己只是输给了谢贻香的宝刀,并非是武功不及。那李惟遥脸色一黑,正要发作,旁边的唐老板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李大帮主何苦为了这点小事动气?你既然请我来做公证,自然要公平合理才是。”   说着,他取下嘴里含着的那根黄金的烟杆,将烟嘴轻轻抵在他坐的那张长椅扶手上,笑道:“方才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自然是这位谢三小姐略胜一筹。除非以仙子的这般年纪,便能有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将那玉笛化作宝剑伤人。”说着,也不见他如何运功发力,手中那根金烟杆便悄无声息地在长椅的扶手上扎出一个小洞来。   李惟遥见他炫耀了一手“春秋正气”的内劲,不禁冷哼一声,闭嘴不言。坐在玉面仙子旁边那个锦衣公子忽然站了起来,抱拳向刑捕房众人说道:“在下……在下便是‘一剑飞花,香满人间’,那个……那个人称凌云公子的慕容云飞,特来向刑捕房诸位讨教。”   在场的一干人见这个羞羞答答的锦衣公子居然开口邀战,急忙强忍住笑,心中暗想:“这下了有好戏看了。”那唐老板见状,立刻大笑道:“看来凌云公子是坐不住了,这便要来替玉面仙子找回场子。”   耳听唐老板说破自己的用意,凌云公子那张俊秀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蕴,双眼偷偷向玉面仙子瞄去。玉面仙子顿时大感窘迫,脸色陡然一寒,也不和众人作别,便径直往下楼走去。   凌云公子立刻呆立当场,一时竟没了主意。周围的人见到这般局面,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大哄起来,就连庄浩明这边的一行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人群中有人更是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不追怎么追得到手?”   凌云公子立刻醒悟过来,转身便望楼下奔去,哪还记得什么比试?众人哄笑声中,李惟遥不料居然闹出这一幕来,一张脸早已变作铁青之色。他连忙重重地咳了一声,沉声说道:“庄总捕头,接下来是你们哪位下场赐教?”   庄浩明淡淡地一笑,假装挥袖拍了拍身上尘土,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的人已站立在了场中,形貌甚是轻松潇洒。只听他笑道:“李帮主既然一心要替父亲报仇,老夫自当如你所愿,只管出手便是。”   眼见庄浩明主动下场约占,还露了一手神鬼莫测的轻功,众人立刻噤声。李惟遥狠狠盯着庄浩明,伸手一扬,旁边立刻上来了一个奴仆打扮的人,捧过来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   李惟遥持剑在手,当即大步踏入场中,嘴里沉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67章 江湖规矩   场中的庄浩明只是满脸不屑地一笑,并不言语。李惟遥见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也不亮出兵刃,当下毫不犹豫地便是一剑,挑向庄浩明的下阴。   他这一招非但毒辣,当中更是暗含要庄浩明断子绝孙的意思,可谓恶毒至极。庄浩明抬脚退开一步,这才挥袖荡开了李惟遥的宝剑。那李惟遥当即巨剑再此,一时间而剑来袖往,两人已在场中战作一团。   这一交手转眼便拆了十多招,那些来看热闹的人顿时大感没劲。要知道此刻场中两人的这番交锋,却是一点都不好看,双方都是实打实的招式,没有任何花哨暄头。只有在场的几名高手看出其中的精妙之处,都不禁暗生钦佩。   想不到这李惟遥虽然一直以江海帮帮主的名头纵横四海,手下武功竟也是如此了得,一柄宝剑在他那“江河倒灌”的内力催动之下,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变得有了灵气。他那剑尖更是好像长出了双眼睛,招招不离庄浩明身上的要害。   相比之下,此刻正在四处游走挥袖的庄浩明,其武功更是了得了。若说李惟遥手中的剑是倒灌的江河汹涌狂涛,那庄浩明便是浪潮中的坚挺的礁石,任凭那水势如何翻卷冲刷,依然如故屹立。世人素来都说庄浩明不过是个油滑小人,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如今看来,这江湖传言毕竟是做不得信。   待到两人拆到四十招开外时,高下便逐渐分了出来。那李惟遥的剑势虽猛,却已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再无丝毫保留;而庄浩明一直都没有亮出他的成名银枪,自然是稳占了上风。谢贻香见庄浩明一直处于守势,忍不住低声问道:“叔叔为何还不出手?要知道他今年六十有七,气力终究不如那李惟遥长久。眼下这场交手耗得越久,局势就对他越是不利。”   贾梦潮只是冷冷说道:“那是因为他要下杀手了。”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一旁的程憾天便低声解释道:“大人要想胜这个李惟遥,其实倒也不难,他之所以忍让至今,自然是在等待时机,要做必杀的一击。哼,如今敌众我寡,与其等这些家伙群起围攻,倒不如率先下手干掉那李惟遥,大人是想杀一儆百了。”   谢贻香不禁疑惑地说道:“大家既然已按江湖规矩,立下了三战定输赢的约定,那我们只需赢出两场比试即可,又何必要下杀手,接下更深的仇怨?听程大哥的意思,莫非今日即便是我们赢了,对方也是要毁诺的?”贾梦潮和程撼天双双看了谢贻香一眼,都是冷笑不语。   只见场中的两人又走了十多招,那李惟遥额上已隐隐滴下了汗水,周围众人见此情形,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杀死庄浩明!”立刻便有好几人出声附和。渐渐地,整个岳阳楼连同下面两层挤着的人,也不管与他有仇没仇,都一齐声高声呼喊,整整齐齐地叫道:“杀死庄浩明!杀死庄浩明!”   呼喊声中李惟遥的长剑更是迅猛,庄浩明先后避过他夺命的三剑,身形却已游走到了场边。而那场边靠墙之处,此时站的恰好是昨夜围攻庄浩明那个称为“骆先生”的白衣剑客,他眼见庄浩明退到自己眼前,当下想也不想,便是一掌击出,正中庄浩明的后心。   庄浩明身子一晃,当下反手一袖,将那白衣剑客连人带剑扫出了岳阳楼。李惟遥如何肯错失如此良机?眼见庄浩明身前空门大开,他立刻刺出宝剑,直取庄浩明的咽喉而来。   程憾天、贾梦潮和谢贻香三人同时站起身来,一时间却哪里来得及救援?不料庄浩明突然头颈一缩,犹如乌龟般地缩起了自己脖子,那原本刺向他喉咙的一剑,便正恰向庄浩明的嘴上刺来。   只见庄浩明张开嘴来,让李惟遥的宝剑伸进自己嘴里,继而奋力一咬,用牙死死地咬住了李惟遥的剑。   李惟遥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必杀的一剑,居然会被庄浩明用这种诡异的方法化解开来。他原本以为这招志在必得,一时竟没有留下任何退路,眼见自己的宝剑被庄浩明咬住,惊恐之下他心知庄浩明必定有反击的后招,仓促间急忙丢开手中宝剑,凌空向后翻出。   庄浩明隐忍了上百招,等得便是这一时机,又岂能容他逃脱?眼见李惟遥身在半空,他猛一抖手臂,那柄银枪已从袖中探出,机簧转动之下,枪杆立刻伸长弹出,枪尖直刺李惟遥的胸口而来。   李惟遥身此时在半空,力道早已用尽,可谓是避无可避。眼看他就要丧命在庄浩明的这柄银枪之下,那胖乎乎的唐老板突然飞身而起,在半空中伸手,硬生生地把李惟遥从庄浩明的枪尖上拉了回来;与此同时,那了命禅师一扬他身上那血红色的袈裟,径直往庄浩明脸上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   看来对方终于已经按捺不住,要做群起围攻了,庄浩明早就在意料之中,当即冷哼一声。他强忍住背上的伤痛,将银枪抖了个大圈,逼开了了命禅师的袈裟,嘴里扬声说道:“今日我庄某人应约前来,并未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如今你们既然毁约在先,那就别怪姓庄的翻脸无情了。”   说着,他猛一扬手中银枪,须发皆张,大喝道:“你们只管一齐上来,我看你们能把我庄某人怎样!”   那李惟遥死里逃生,顿时撕破了脸,将一双眼涨得通红,也大声喊叫道:“大家一起动手,将这老东西给我乱刀分尸了!”只听那唐老板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有仇的只管上前报仇,至于看热闹的,便赶紧都离去了。李帮主,庄大人,小弟今日主持这场岳阳楼宴会,能做的事都已做了,这之后你们要如何纷争,便与在下无关,就此告辞。”说完,他便飞身跃出窗外,那岳阳楼的第三层上面原本有五十来个人,见了唐老板此举,立刻便有十来个人相继离开,匆忙走下楼去。   谢贻香昨晚喝破那李惟遥的行踪,逼得他现身相见,再用话语挤兑,这才定下了今日之约。她原本以为李惟遥堂堂的一帮之主,自然会按江湖规矩解决此事,谁知眼下的三战之约己方分明已经胜出两场,最后却落得这般结果,不由地心中一寒。   只见程撼天已抽出了背上的金锏,冷笑道:“江湖规矩?这才是江湖规矩。”贾梦潮也将双手缩入袖中,冷冷说道:“狗屁规矩。” 第68章 泛舟洞庭   周围是冰冷的湖水,湖是碧波千里的洞庭湖。   谢贻香的右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乱离,任由庄浩明拉着自己的身子,一直向那洞庭湖深处游去。   刚才岳阳楼中发生的一切,只怕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一战了。   回想当时,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刀光剑影,伴随着热气腾腾的鲜血到处乱溅。贾梦潮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身上,合计中了三掌十一剑二十六刀,却依然苦战不倒,用最后的一丝气力发出了三枚金针,射破了雷霆叟扔过来的霹雳弹。但听“轰”的一声巨响,众人便闻到一大股焦臭之味,火光飞溅中,眼前也变成一片模糊。   最后还是程撼天踢破窗户,用自己的后背隔开两把长刀,将谢贻香和庄浩明从岳阳楼上推了出去,嘴里大笑着说道:“眼下这一潭大好湖水,老子能葬身于此,倒也不枉此生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全是鲜血,鼻子已被如皋三魔削去了一大半,连着一片皮肉斜斜地挂在脸上。他将庄、谢两人推出楼后,便纵身跃起,使了招“炼石补天”,发力将整个楼顶拉扯了下来。但听一阵哗啦啦的崩摧之声,那座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岳阳楼,就这么毁在了他手中。   庄浩明和谢贻香被推到了岳阳楼外,眼见整幢楼都已坍塌,程憾天和贾梦潮更是命丧其间,不禁悲痛欲绝。不过片刻工夫,李惟遥等人以从那片残楼废墟中先后挣扎而出,个个灰头土脸,嘶喊着向庄浩明而来。庄浩明强忍心痛,当即狠狠一咬牙,拉起身旁的谢贻香便跳进了这洞庭湖中。   如今湖岸边那是自然不能回去的,庄浩明慌不择路,只能带着谢贻香往湖心方向游去,但见眼前近视一片碧绿的湖水,却不知这潭绿水何处才是尽头。   当此洞庭春色,正是湖光山色一平如镜、交相映照的美景。但听身后舟楫之声破水而来,伴随着震天的吆喝声,几条大船扬帆而来,当中还夹杂着十来条小渔船,一齐从岳阳楼下疾速驶出,向湖中的庄浩明和谢贻香追来。   一口湖水直灌进谢贻香的嘴里,她胸中一呛,终于自悲伤中回过神来。   她猛然挣开庄浩明的手,大声说道:“你这次带我们来湖广,究竟想要干什么?现在已经闹出了三条人命,你还是不肯说么?”眼见那些身后追赶的船只越来越近,谢贻香心知今日已是在劫难逃,却始终解不开这个结。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却始终不愿相信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白发老者,真如父亲所料是那批军饷被劫的内应,所以要借这次西行投奔去江望才。   庄浩明喷出嘴里的一口湖水,苦笑道:“贻香,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也连累老薛,小贾还有小程……待会儿你若是落在李惟遥他们手里,只要报出你爹的名字,他们必定不会伤害于你。”   他说完这番话,便将谢贻香远远推出几丈,转过身去对着迎面而来的大小船只扬声喝道:“庄浩明在此!”   谢贻香见他临死都不肯松口,顿时心中一凉。陡然间却见眼前一亮,仿佛是黑暗中闪现出了一丝光明,她急忙仔细看去,却是一叶乌蓬扁舟自李惟遥他们船队的相反方向而来,从湖心悄无生息地飞速驶向两人,竟比李惟遥他们的船队还要快上一步来到两人身旁。   庄浩明自然也看到了,要知道这次西行接连损失刑捕房的三大高手,自己又身陷绝境,他本已万念俱灰。然而眼见这只救命的扁舟仿佛从天而降,一丝求生的欲望又重新在他心中燃烧起来。眼见那扁舟来得近了,当下他从水中奋力跃起,将两条湿嗒嗒的长袖在湖面上一拍,凌空一个转身,便借力翻身上了那只扁舟。   谢贻香见庄浩明跃上扁舟,也向他那边疾游过去。她自幼在苏州水乡长大,倒是略懂得一点水性。却听扁舟之上的庄浩明突然怒喝一声,继而一片银光飞舞,竟是庄浩明将自己那柄银枪舞得眼花缭乱,激荡得四周湖水翻腾不休。   如此看来,那扁舟之上来的竟是敌人了?惊异中谢贻香奋力游出几步,伸手搭住扁舟的船舷,借力而起也上了扁舟。   谁知她刚一踏上船头,数点湖水便迎面飞来,直打得她脸颊生痛。但见两道身影如飞一般盘旋交错,在那尺许见方的扁舟乌篷顶上展开激战,其中一人正是庄浩明。   要知道之前庄浩明在岳阳楼上和李惟遥的那场比武,虽然也是生死相搏,他却依然能够气定神闲,隐隐间露出一派宗师的风范,然而如今的他却是满脸凶狠之色,似乎恨不得立马就将对方置于死地。   至于和庄浩明交战的那道身影,虽然近在咫尺,以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目力,居然也无法看清此人的模样。仓促间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提起乱离就要上前相助,脚下却忽然一软,竟是这脚下的扁舟无端猛烈地摇晃起来,差点将她摔倒在船上。   原来是此刻周围湖水中一道又一道的巨浪相继扑来,将这叶扁舟冲击得上下起伏,似乎转眼就要倾翻。谢贻香百忙之中转头望去,只见右首方向一艘雕着虎头的巨舰破浪而来,船身下不停地推起暗涌,继而化为一道道几尺高的浪潮,尽数往自己所在的这只扁舟方向激荡过来。   想不到除了身后李惟遥等人的船队,和眼前这只神秘扁舟,如今这洞庭湖上,又出现了第三方的势力,居然还是这么大的一艘巨舰。   这是什么船?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在京城居住了这么多年,看惯了那秦淮河里的小巧画舫,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艘船。只见那艘巨舰长约十丈,高达三丈,在她的记忆中,仿佛只有消亡的前朝时代,或许存在这样的巨舰,到如今本朝一统天下,这么大的船只怕早就沦为了历史尘烟。   此刻眼见那艘突然出现的巨舰越来越近,激得湖水翻滚奔腾,恐怕脚下的这叶扁舟顷刻间便要被巨浪打翻。谢贻香心中大急,连忙气沉丹田,重心下移,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压稳这叶扁舟,却有一道银光呼啸着从自己耳边划过,竟然是庄浩明手中的银枪自扁舟的乌蓬上弹出,飞舞盘旋而去,继而远远地落进了洞庭湖中。   乌蓬上那个和庄浩明交战之人,居然能将庄浩明的银枪击落?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耳中便觉嗡嗡作响,一阵低沉的号角已从那巨舰上响起,声音直冲云霄,仿佛覆盖了整个洞庭湖面。乌蓬上的庄浩明伴随着号角声的想起,身形也被对方击飞,在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噗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目不暇接,变故一幕接着一幕,就好像是那洞庭湖汹涌的浪潮一波一波接连而来,一次次拍打在谢贻香的脑海中。她急忙把眼前发生的事整理清楚:先是李惟遥等人驾船追来,接着便是这只神秘扁舟从湖心方向过来,然后庄浩明踏上扁舟,就与扁舟上的神秘高手大打出手,最后才是这一艘三丈高的巨舰破浪而来。而就在这巨舰之上吹响号角的同时,庄浩明也被对方击落到了水里。   谢贻香刚想清楚这发生的一切,便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极大的力道突然压向自己胸口,顿时将她震得倒飞了出去,背心向下径直往洞庭湖跌落。   然而虽然猝不及防被震飞到半空中,谢贻香的神识仍在,心念转动之际,手中乱离已全力挥出,下意识地凌空劈向扁舟上偷袭自己的那个神秘人。   “可以败,但是绝对不可以屈服。”这便是父亲谢封轩教给自己的第一句话。所以即便是败局已定,谢贻香发出的这一刀也是她离刀中的绝招“儿女沾巾”。伴随着她一刀劈落,刀风所到之处,就连洞庭湖水似乎也怒吼起来,与她的刀风融为一体,直奔那叶扁舟而去。   扁舟上那神秘人仿佛没料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还有败中求胜的本事,一时不及防范,只得纵身跃入湖中,继而躲开了她这一刀。但听一阵稀里哗啦的破裂声,那叶扁舟已被谢贻香这招“儿女沾巾”一分为二,从当中剖成了两片。   而就在那裂开的扁舟乌蓬中,依稀有一双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谢贻香立刻起来,这是那个“龙女”的眼睛。然后只听“噗通”一声,她只觉浑身冰凉,耳中一片空鸣,四面八方都是涌来的湖水。 第69章 大难不死   谢贻香受了那神秘人的一击,气息本已有些阻塞,加上她又拼劲全力发出了那绝不屈服的一刀,胸腔中的那一口气也被吐得干干净净。所以此刻一落进湖中,眼前立刻变得漆黑一片,耳中全是尖锐的水鸣声,仿佛整个洞庭湖的湖水都一起向她压来,要把她挤成肉酱。   原来自己是死在这里的,谢贻香再不挣扎,渐渐收起了神识。   脑海中缓缓涌现出了好多好多人来,有父亲谢封轩,有大姐谢洵芳,有二哥谢擎辉,有总捕头庄浩明……最后这些人一一融合起来,凝聚成了一个剑眉朗目的白衣青年。   那是师兄先竞月,谢贻香惊喜交加,正要上前触碰,却见先竞月抬起手来,将一只烟杆塞进了嘴里,缓缓吐出一团浓烟。而浓烟当中,分明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这是……这是言思道!谢贻香惊声尖叫,眼前的人影立刻消散,只剩下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铜像。   原来自己终于还是避不开这场宿命,谢贻香正要迎向那尊雕像,陡然间只觉腰间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道已将她从水里托了起来,眼前的幻象顿时如同破碎的铜镜般四下飞裂。   伴随着片片碎去的影像,夕阳下泛红的晚霞迎面铺洒,一口再熟悉不过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谢贻香不禁张嘴吐出一大口湖水来。她转头望去,身后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掩盖在乱蓬蓬的白发后面。   原来是庄浩明将自己从湖里救了起来。想不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庄浩明便如同老了十几岁一般,谢贻香猛一甩头,抛开心中的杂念,说道:“扁舟上是那神火教的一老一少……”   庄浩明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他向那湖面上扁舟的残骸望去,嘴里说道:“没错,方才打伤我们的正是那个神火教高手,也就是昨日那个神秘老者。想来是他知道杨楼主现身于此,知道单凭李惟遥那帮家伙是杀不了我的,所以这才亲自出手来取老夫的性命。哼,只可惜我庄某人福大命大,还没那么容易归天。”   谢贻香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却还是没明白庄浩明的话。她转头一望,这才发现那艘雕着虎头的巨舰此刻就停在自己背后,三丈高的船头犹如城墙般地矗立着,上面正前方隐约站着个魁梧的绿衣男子,想来便是庄浩明嘴里说的那什么“杨楼主”了。   而就在巨舰的对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只,此刻正和巨舰面对面停在湖上,将自己和庄浩明两人夹在当中。但见那些船只上站满了各式打扮的人,每人都是灰头土脸,身染鲜血,恶狠狠地向庄浩明望来,当先一个短须男子左脸上一片血肉模糊,正是那江海帮的帮主李惟遥。   谢贻香见这些人只是默默地站在船上,个个如同雕塑一般,气氛静谧得竟有些可怕,不禁微感奇怪。过了半响,才只听到一个平和的声音终于打破眼前这窒息般的宁静,缓缓说道:“江爷虽然坐拥整个湖广,却从不干涉江湖上各位朋友的私事。但是他老人家只有一条规矩,那便是无论任何人,都不可以在这洞庭湖上动手杀人,以致污了这一湖好水。所以诸位今日看在杨某人的面子上,还是请回吧。”   这平和的声音是来自那艘巨舰上,说话的正是船头那绿衣男子。此时他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巨舰下的所有人,仿佛是掌控苍生命运的神祗一般。   对面船队上的李惟遥当即扬声说道:“这庄浩明是朝廷的人,手里更不知残害了多少江湖同道的性命,如今我们和他都有血海深仇,报仇心切之下,这才误入宝地,还望杨楼主海涵。在下也知道江爷的规矩,说什么也是不敢在这洞庭湖上妄开杀戮,只希望杨楼主能够看在洞庭湖与朝廷势不两立的份上稍做通融,破例让我们拿下这个奸贼,带回岸边发落。我等改日再来向江爷赔罪。”   听了那杨楼主和李惟遥的这番对话,谢贻香这才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原来这所谓的杨楼主,乃是洞庭湖江望才的人,而那江望才曾有过严令,任何人不得在洞庭湖上动手杀人,所以双方才僵持在此。回想之前庄浩明从岳阳楼中逃出,便带着自己跳入洞庭湖里,只怕他那时便已想到了江望才的这条规矩,故意要以此来保住性命了。   至于那扁舟上和庄浩明交手的神秘人,自然是“龙女”身边的那个看不清模样的神秘老者。己方今日和群豪在岳阳楼会宴,他们多半早就躲在了暗处,眼见庄浩明逃走遁入湖中,这才忍不住乘扁舟前来,想要赶在江望才手下抵达前率先杀死庄浩明。   只可惜那神秘老者虽然击落了庄浩明的银枪,却终究没能杀死庄浩明。他们一击不中,此刻早已遁去,在这广阔的洞庭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庄浩明重伤之下,还是捡回了一条命,而且还把谢贻香给救了上来。   只听巨舰之上的杨楼主忽然笑了起来,扬声对李惟遥说道:“有件事兄弟我一直没弄明白,正巧今日碰到了李帮主,正好请阁下替我解惑。”   李惟遥听他这话来得突然,不明所以,当下只得说道:“杨楼主请讲。”   那杨楼主笑道:“这些年来李帮主一直对外宣称,说这天下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然而兄弟我身居洞庭湖多年,整天对着这一湖水,却从未见过那什么‘逐浪旗’,这却又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兄弟我特来向李帮主请教。”   这番话直说得李惟遥脸色泛白,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杨楼主又继续说道:“据说神火令再现江湖,把庄浩明前来湖广的行踪通告了整个湖广武林,这件事我倒也略知一二。然而那神火令乃是昨日才发出,李帮主却已身在了湖广境内,这岂不是凑巧得紧?莫非李帮主能未卜先知,所以一早便等候于此?”   李惟遥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只得低声咳嗽起来,用以掩饰自己的窘态。那杨楼主仍不肯放过他,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听说朝廷有批军饷,乃是由江湖上的镖局护送,却在我湖广的边境被劫。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暗中却一致认定此举是我家江爷干的。嘿嘿,姓杨的要是没记错,好像李帮主恰好是这押送这趟军饷的江湖担保人之一,此番你百忙中抽身前来湖广,除了眼下这庄浩明,不知还有什么用意?” 第70章 老谋深算   那李惟遥听得这一番话,心中早已慌乱作了一团,嘴上更是再不敢多言。   要知道他这次现身湖广,却是受了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差遣,先行于一步前来探查那军饷被劫一案,得到庄浩明行踪的消息,只不过是意外的收获。此刻眼见那杨楼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点破了自己的用意,李惟遥哪还顾得上什么庄浩明,当即挥了挥手,叫艄公掉过船头,起桨离去。   另外与他同来的寻仇之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眼见庄浩明在湖面上踩着水,一副落水狗的模样,虽然不甘心就这么将他放过,然而就连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也不敢得罪这洞庭湖的江望才,众人思索之下,也只好一并随船离去。约莫半柱香的工夫,这洞庭湖上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只剩下杨楼主的那艘虎头巨舰还停在两人身前。   巨舰上杨楼主遥望着李惟遥等人渐行渐远的船只,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待到他们去得远了,他却看也不看水中的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脚步一抬,便要转身入舱。庄浩明见状,连忙在水中大喊道:“这位可是杨自辽杨楼主?”   那杨楼主停下了脚步,反问道:“是又如何?”   庄浩明的双脚在湖面下不停地踏水,让自己不至沉了下去,嘴里吐气说道:“听闻江爷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其中的三豺便是‘裁云剑’杨自辽、‘破财免灾’宋玄和‘无德无才’曾无息。这三人都是智勇双全,能文能武之士,尤其是那‘裁云剑’杨自辽,不但心智过人,更驾驭着整个洞庭湖的巡防,凭借一手‘泰山十八剑’名震江湖,举世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   他这番话说得就连身旁的谢贻香也隐隐觉得有些作呕,那杨楼主杨自辽只是淡淡地一笑,依然反问道:“那又如何?”   庄浩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在下想当面拜见江爷,不知杨楼主可否代为通传?”   听闻他说出这句话来,不但那杨自辽吃了一惊,就连谢贻香也是脸色大变。   庄浩明身为朝廷刑捕房的总捕头,居然要私下约见这天下第一悍匪江望才?谢贻香心中对他的猜忌顿时又加深了几分。巨舰上的杨自辽定了定神,当即冷笑道:“庄兄可是在说笑?”他称庄浩明为“庄兄”,自然是不承认他刑捕房总捕头的身份,更是不承认当今的朝廷了。   庄浩明赔笑道:“杨楼主没有听错,正是庄浩明要拜见洞庭湖的江爷。”他的双脚一直踩着水,努力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伸出湖面,又继续说道:“杨楼主可否容我们上船详谈?”   杨自辽皱眉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自古贼兵不两立,杨某今日若请庄兄上船,难免日后会有闲言闲语……”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已从怀中摸出一张被水泡得湿透的银票,抬手抛向船头的杨自辽,嘴里陪笑道:“在下有紧要之事要和江爷商议,事关重大,还请杨楼主行个方便,先送我们到那‘龙跃岛’上,再等候江爷的回话。”   他所说的‘龙跃岛’,便是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了,乃是洞庭湖北面的一个岛屿,就在岳阳城以西二十里的洞庭湖中。却见杨自辽屈指凌空一弹,气劲所至,庄浩明那张湿漉漉的银票便立刻落下,掉回了湖中。他冷冷说道:“我家江爷公事繁忙,若是每个慕名而来的人都要请我行个方便,那还了得?庄兄如今的要求,请恕我无法从命。”   庄浩明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了。自己和庄浩明好歹是由朝廷钦点的官员,这次一踏入湖广境内,便处处受人欺凌,还就先后丧失了三名同袍,当真是岂有此理。此时眼见庄浩明低声下气地向这个杨楼主摇尾乞怜,谢贻香顿时怒火冲天。她猛然跃出水面,用手中的乱离在巨舰的船舷上一撑一弹,便翻身跃上了三丈高的巨舰船头。   杨自辽嘴里怒喝道:“找死!”立刻拔剑往谢贻香的肩胛刺来,竟是要一剑废去她的武功。谢贻香盛怒之下,出手便是一招“伯劳东去”,更是径直向那杨自辽的颈上抹去。   杨自辽连忙回剑架住谢贻香的乱离,但听刀剑这一相交,却没发出丝毫声音。两人的身形也同时静立,定在船头一动不动,竟是在以内力硬拼,誓要判出个生死来。   庄浩明见势不妙,也飞身跃上船头,挥出他那两条被湖水泡得湿透的长袖,分别缠住了谢、杨两人的兵器,内力催发之下,谢贻香和杨自辽只觉手中一热,刀剑随即分了开来。   谢贻香踉跄地退开几步,那巨舰的甲板上早已涌现出三十多名绿衣汉子,个个手持一把钩镰枪,将她和庄浩明围在了船头。庄浩明急忙拱手笑道:“杨楼主息怒,小姑娘不知分寸,你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在下绝无恶意,既然杨楼主不愿领我们去见江爷,我也不便勉强,但还是希望杨楼主能指点我们一条明路。”   杨自辽冷哼一声,方才他和谢贻香过了一招,心知这丫头是个劲敌,再看庄浩明露出的这一手内力,更是远胜于自己,一时倒也不敢发作。当下他抬手止住手下那些绿衣汉子,说道:“我洞庭湖向来不与朝廷中人打交道,庄兄若真想见求见江爷,那便只有按照江湖规矩,来我龙跃岛行拜山之礼。”   江湖上所谓的拜山之礼,便是主人为了考较来人的实力,故意在门前设下数道关卡,前来求见之人必须一路闯过这些关卡,才有资格被主人接见,倒也是江湖上常见的礼数。然而此时听杨自辽说出这拜山之礼,庄浩明纵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杨楼主,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在下也略有耳闻,与江湖上寻常的礼数大有区别。你看在下这一把年纪,若是行这拜山之礼求见江爷,未免有伤和气,不如……”   谢贻香听两人谈起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似乎有些特异之处,否则庄浩明也不会露出如此害怕的神情,但一时间也不好多问。那杨自辽却立刻打断了庄浩明的话,沉声喝道:“今日言尽于此,两位请自便。”   他这句话无疑是下了逐客令,庄浩明见甲板上这些绿衣汉子个个脸带怒色,同时踏上一步,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看来居然是要自己跳回湖里去。谢贻香脸色一沉,握紧手中的乱离恨恨说道:“莫非杨楼主以为凭我们这两人,当真夺不下你这艘船了?”   她这话一出,船上的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庄浩明心知不妙,当下猛一咬牙,沉声笑道:“贻香,你还当不当我是刑捕房的总捕头,还当不当我是你的长辈?”   他这句话说得虽然小声,语气却是极重。谢贻香见他动怒,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庄浩明已大声喝道:“跟我走!”   他说完这话,庄浩明便率先便跳下船去。谢贻香咬着下唇,望向身下那湖碧波荡漾的湖水,终于冷哼一声,也跟着庄浩明跃出,跳进了洞庭湖中。 第71章 岳阳府衙   待到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从湖里游回岸上,天色已是漆黑一片。那洞庭湖畔以毁去的岳阳楼为中心,沿岸展开尽是点点火光,分散着不少武林人士把守,想来是李惟遥的那一干人不肯善罢甘休,正作守株待兔之举,要等庄浩明回来自投罗网。   那岳阳城是在洞庭湖的东岸边,庄浩明和谢贻香一路只管沿着湖畔往南游去,一直到岳阳城南面的白水村附近,见那洞庭湖由此往东延伸了过去,这才借着夜色悄悄爬上岸。黑夜中此地只有几支零星的火把,想来只是李惟遥江海帮里的一些小喽啰。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趁其不备,出手点倒了这几个把守之人,随便夺下了两匹杂毛马,便望岳阳城中疾奔而去。   谢贻香并不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跟在庄浩明马后,两匹马刚行出半里路,便听四周渐渐有了动静,自然是已被李惟遥的人发现了行踪。但听喧哗之声越来越大,陆续从他们身后传来,两人快马加鞭,约莫奔行了小半个时辰,那岳阳城的城门已然出现在了夜色当中。   而此时两人的身后,已有几十匹骏马紧跟而来,马上的骑士个个人手持火把,嘴里放声大喝,形貌甚是嚣张。看来如今这些人为了找庄浩明报仇,当真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了,可见他们和庄浩明乃至刑捕房之间的仇怨是何等的深切。   眼看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帮复仇之人,谢贻香忍不住说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经过连番的剧变之后,她对庄浩明的疑惑已是越来越重,却听庄浩明狠狠一笑,说道:“这帮蠢物虽然嚣张,但到底依然是些蠢物。如今放眼整个岳阳城中,有一个地方便是他们说什么也不敢乱来的。”他这话说得虽狠,声音却是隐隐有些发颤,想是他连番交战下所受的内伤不轻。   谢贻香听他说到“有一个安全的地方”,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庄浩明的用意。眼下这番局势,恐怕正如庄浩明所言,也只有那个地方还算安全,或许能够暂避一时。   要知道那江望才一直盘踞在这洞庭湖一带,朝廷本就无力管辖这岳阳城,眼前这岳阳城城门已有十来年没关闭过。两人当即趁夜冲进城中,纵马先后转过好几条街道,便看见两道半掩着的大门布满灰尘,破破烂烂地矗立在残旧的街道旁。   庄浩明翻身下马,一脚将门前倒在地上的石狮子出踹得飞起,顺势撞开了那两道虚掩的大门。伴随着那石狮子滚落进门后的庭院,庄浩明已大步迈入门去。谢贻香紧跟着他踏入庭院,转身将那两道破旧的大门合拢起来,踢过石狮子将门抵住。   只听庄浩明大声喝道:“陆正堂,刑捕房庄浩明再次前来拜访!”他一边说着,一边踏着满地的杂草迈向当中的厅堂。   原来这个地方谢贻香今日早间时分曾来过一次,刑捕房众人在赴那岳阳楼之约前,便将薛之殇的遗体安放在了此处。谢贻香眼见地上的砖缝中迸生出长短不一的杂草,将地面掩盖了大半,不禁心生感叹。   原来这里便是以前朝廷钦设的岳阳城府衙了。想不到这堂堂的岳阳城府衙,如今居然沦落到了这般地步,看那庭院当中的一间破落的厅堂,分明就是荒废已久的府衙公堂。   伴随着庄浩明的呼喝,黑暗中渐渐闪现出一豆火苗,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从公堂里走了出来。只见他一手举着油灯,一手紧握匕首,身上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官服,正是这岳阳城的府尹陆正堂陆大人。   须知朝廷曾在往岳阳城里派遣过好几任官员,却因江望才横行洞庭湖,逼得这些官员两面不讨好,先后陆续逃离,时间一长,朝廷也就不再拨发此地官员的俸禄了。如今这岳阳城的府衙内,便只剩下了陆大人这么一个小老头。   庄浩明早间来安放薛之殇的棺木时,虽然已和这陆大人打过了一次照面,但如今形势危急,此番再次相见也不得不慎重。当下他严声喝道:“陆大人,你今年多大年纪?是哪年做的官?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那陆大人却有些耳背,一时没听清楚,庄浩明又重复问了一遍,他才连忙回答道:“下官今年四十有八,来这岳阳上任不足三年,家中有一妻两妾,带着四个儿子都在河南老家供奉家中的老父老母。”   谢贻香听这陆大人说自己才四十八岁,外貌却已被岁月蚀刻成了一个小老头,似乎比六十七岁的庄浩明还要老些,忍不住叹了口气。庄浩明听他这番回答,当下便点了点头,稍微放下心来。   两人之前先后经历了好几场恶战,谢贻香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庄浩明年近七旬,又身先士卒负了重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当下他再不言语,立刻就地坐下,缓缓运功调息起来。   那陆大人见两人这般模样,不禁大是疑惑。他正要开口相问,便听门外骏马齐鸣,喧哗声四起,顷刻间便已将府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但见那墙外映射出的火光中,一道身影纵身跃上墙头,冷冷喝道:“庄老儿,有种便滚出来和我一句生死,藏头露尾,算什么男人。”正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谢贻香见庄浩明闭目不答,头顶上一片热气蒸腾,便踏上几步,扬声说道:“李帮主不要欺人太甚,你之前在岳阳楼上率众残杀朝廷命官,早已犯了死罪。如今此地乃是岳阳城府衙,朝廷钦定的公堂重地,你要是敢硬闯进来,便等同于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到时候无论你有多么深厚的背景,只怕也没人保得了你。”   李惟遥不禁冷哼一声,谢贻香所说的“硬闯府衙便是谋反”他自然明白,不然早就招呼大家冲进来厮杀了。想不到这庄浩明居然躲进了这岳阳城的府衙之中,当真是狡猾之极。然而如此一来,庄浩明也自然成了瓮中之鳖,再也无法逃脱,自己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当下他话头一转,沉声喝道:“莫非三小姐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大家不过敬重谢封轩是条汉子,这才对你礼遇有加。哼,若真撕破脸来,区区一个谢封轩,我还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听他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无言以对,只好转骂谢贻香想要挽回点面子。谢贻香不禁冷冷一笑,说道:“谢封轩又如何?我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一时她也懒得和对方计较,但听地上盘膝而坐的庄浩明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说道:“我们进公堂里面去。”   当下谢贻香和陆大人一同将庄浩明搀扶进了公堂,陆大人合拢堂前大门,墙外的喝骂声立刻变得小声了。陆大人见这一老一少两人浑身湿透,满脸都是劳困的神情,连忙去后面的厨房捧出来几个黄面馒头。   庄浩明咬了两口馒头,便闭眼沉睡过去。谢贻香心中有事,虽是疲劳,却又如何睡得着?她见这府衙中连一个衙差都没有,和那陆大人攀谈之下,这才知道是由于江望才在岳阳城只手遮天,逼走了大大小小的一干官员,再加上朝廷又断了此地的相关俸禄,所以如今府衙里根本招不到公差衙役。   当下两人随口聊着,谢贻香见这陆大人凄凉,忍不住问道:“大人,眼下湖广这个局面,你的家人又远在河南,你何苦还要继续坚守在此?要是哪天江望才当真谋反,只怕第一个便要拿你来开刀祭旗。”   那陆大人连忙说道:“三小姐别捉弄下官了,大家都是朝廷中人,你又如何不了解下官的苦衷?下官留在这里虽然凶险万分,但朝廷至少还会照顾我的家人……若是下官离职遁逃,只怕朝廷非但不会放过我,还会连累到我的家人。”说到这里,他又叹息道:“如今在朝为官的,又有哪个不是如履薄冰?眼下这个世道,还真不是做官的世道……”   谢贻香听得深有同感,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自本朝一统天下,便有大半功臣无端被诛,即便是丰功至伟的毕无宗和青田先生两人,也已相继丧命。要不是皇帝眼下正盯着结党营私的宁慕曹宁丞相,只怕早已轮到自己谢家一门大祸临头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竖起耳朵细细倾听,但闻府衙外的叫喊声丝毫不见衰减,心中又是一沉。只怕再这么耗下去,那帮江湖中人迟早会冲昏头脑闯进来厮杀,再不理会那什么谋反大罪了。   她不禁望向公堂的一角,眼见那块“公正严明”的匾额已被虫蚁蛀得千穿百孔,带着蛛网兀自靠立在墙角,心中暗想:“其实李惟遥他们就算是攻进府衙,那又有何妨?此处荒废如斯,自己三人即便是死在了里面,朝廷多半也不会知晓。” 第72章 天露神恩   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愈发漆黑。庄浩明已恢复了大半气力,挣扎着起来吃了半个馒头。他这一日之内,不仅容貌衰老了十多岁年纪,那一双本来包含精光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有些暗淡失神。   谢贻香见那陆大人已酣睡过去,便对庄浩明开口说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没有叫庄浩明“叔叔”,而是直呼为“你”,庄浩明自然听出了她的不满。当下庄浩明低声说道:“贻香,事到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之境,只怕再没有什么转机。等到天色一亮,你便现行离去得好,李惟遥他们要找的毕竟是我,不会为难于你。”不等谢贻香答话,他又沉声道:“这是刑捕房总捕头的命令。”   谢贻香沉着脸不作回答,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庄浩明见她这副摸样,心知这丫头一旦拿定了主意,天下再没有人能劝得了她,只得苦笑道:“外面那些要老找我报仇的人,大多是因为亲朋好友死在了我手里。虽然我只是替朝廷办事,一切依律量刑,但无论冠之以什么借口,杀人终究还是杀人,迟早会有报应的。”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泛起大片皱纹,又说道:“想我庄某人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年近七十,也活得够长了。”   谢贻香眉头微皱,沉声说道:“莫非你还是不肯说出我们此行的目的?”她话还没说完,庄浩明便抢着说道:“贻香,你可知昨夜三更时,被那‘夺魄手’所杀死的,为什么不是小贾,而是老薛?”   听他突然提及此事,谢贻香顿时一愣。这一天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一时倒把昨晚薛之殇神秘被杀一事抛于脑后了。她虽然明知庄浩明在转移话题,却也忍不住问道:“难道你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机?”   庄浩明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方才睡上一觉,许多事反而被我相通了。那一老一少,也就是所谓的那个什么‘龙女’,我已经可以肯定,他们确然是神火教的人。那老者先后与我交战两次,一次在岳阳城内,一次在洞庭湖上,他所使用的功夫,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正是当年神火教中至高无上的‘天露神恩心法’。”   他说完这话,却见谢贻香无动于衷,不禁问道:“这‘天露神恩心法’,莫非你没听说过?”谢贻香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庄浩明“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地说道:“神火教中有四大震教之宝,至刚至阳的‘蛟龙吸海劲’,任意改变身形外貌的奇书《肉白骨》,武林七大神兵排行第三的‘乌金摩诃杖’,还有便是这蛊惑人心的‘天露神恩心法’了。当年神火教的势力遍及中原,你爹谢封轩谢便是出身于此教,据我所知,他似乎曾练过这‘天露神恩心法’的一点皮毛。莫非他从来没向你提过?”   谢贻香摇头道:“爹他很少向我提及神火教的事。”她说完这话,心中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庄浩明默默凝视了她片刻,点了点头,说道:“这‘天露神恩心法’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武功,而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换而言之,那老者所使用的其实并非是武功,而是他制造出的幻象来迷惑对手。我和他先后交手两次,却依然参不破这门妖术的真谛,这才落败不敌。所以我怀疑老薛正是中了他的这门妖术,以至于无故暴毙。至于老薛脖子上的伤痕和那支什么‘夺魄手’,多半只是障眼法罢了。”   谢贻香对此类幻术也略有耳闻,听庄浩明这么一解释,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自己之所以看不清楚那老者的形貌,恐怕并不是什么“化气留形”的无上境界,多半也只是幻术而已。只听庄浩明又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将老薛杀死的,但此类妖术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对方的心智越强、修为越高,施术之人就越难使其中招。我们这几个人里,要数老薛的武功最弱,如果我是那施术之人,也必定会选择老薛来下手。”   不等庄浩明继续说完,谢贻香心里已是一片雪亮,当即接口说道:“所以从那个小女孩假装命丧在贾大哥马蹄下开始,到昨夜他们来像贾大哥问罪,布下的这个局看似是针对贾大哥,其实却只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教我们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只怕从我们在官道上看见那支断掌开始,他们便在暗中给薛叔叔设下了局,所以这一路上薛叔叔的神神色举止都有些怪异。”说到这里,她回想起程憾龙、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如今都已身亡,脸色不禁一暗。   庄浩明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老薛自从在官道上见了那支断掌后,便开始有了心结,施术之人若要对他下手,再是容易不过。如今看来,神火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摆明了要让我们尽数死在湖广境内。”   谢贻香细细咀嚼着庄浩明这番话,再想起他先前说到那“天露神恩大法”时的怪异表情,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脱口说道:“你……你是怀疑这事和我爹有关?”庄浩明先前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父亲,此刻又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怀疑到了谢封轩的头上。   庄浩明缓缓叹道:“你虽未亲口承认,但我早就知道你此番随我同行,乃是你爹的安排,他是要你来监视我在湖广的动向。其实昨夜你的推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当此军饷被劫之际,我却率众前来湖广,所以你们怀疑我与那批军饷被劫有关,甚至很有可能是那江望才在朝中安插的眼线,与他同谋犯了这件案子。对此我倒也不怪你,更不怪你爹,要是我和你爹易地而处,我自己也会做这样的怀疑。”   顿了一顿,他又有些嘲笑般地说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我之前也同样怀疑过你爹谢封轩。且不说他此番安排你前来监视于我,试问那神火教既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却仍然可以在暗中存活,可想而知,在朝廷里也必然有他们的人。我甚至还怀疑我们此番在湖广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其实都是你爹在暗中的安排,毕竟他终究是出身于神火教中的人。可是事到如今,我反而不再怀疑于他了,因为我等既已落到如此地步,对方却依然不肯罢手,倘若真是你爹的意思,难不成他连自己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   庄浩明这番猜想倒也是有凭有据,要知道谢封轩正是出身于神火教,而且是现今唯一身居朝廷要职的神火教前教徒,就连皇帝心中也一直想要将他铲除,只是顾及眼下朝中的局势,下不得手罢了。谢封轩这般身份,又是这般处境,若说他和神火教在暗通私通,那也是在情理之中。   谢贻香惊讶之余,立刻又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之极。自己父亲和庄浩明这一对几十年出身入死的好朋友,而今却一个怀疑对方是江望才的人,另一个怀疑对方是神火教的人,在暗地里尔虞我诈,互不信任。要不是自己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两人居然做出如此举动。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世道人心。两个过命交情的朋友,相互间也难免要互相猜忌,暗中堤防。谢贻香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单纯了,又不禁对这个世道失望至极,更对那朝廷里那些争斗越发感到厌恶。   庄浩明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苦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你爹和我虽是多年的老朋友,相互间也还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最严重的一次我还被他打成重伤,足足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说着,他见谢贻香依然闷声不吭,又说道:“其实那神火教的用意,叔叔也能猜到一二。如今我既然踏足湖广,哼,必定将会改变这整个湖广的局势,那神火教盘根于此多时,自然是不想我介入其间,从而坏了他们的什么好事……”   他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谢贻香回过神来,冷冷问道:“哦?刑捕房此番西行,不是要缉拿那‘蔷薇刺’归案么,怎么总捕头大人忽然说什么‘改变整个湖广的局势’?”   只见庄浩明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悲伤之色,叹道:“叔叔倒也用不着再瞒你,我们此行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当然只是个幌子罢了。” 第73章 蔷薇有刺   谢贻香听庄浩明终于说到重点,不由地心中一凛,暗自留意。   却听公堂之外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再不闻之前的喧闹争吵之声。这岳阳城本就紧靠洞庭湖而建,向来异常潮湿,如今竟然安静得连那房角的滴水声都清晰可闻,而那墙外的李惟遥一帮人,似乎已经悄然离去。   谢贻香暗叫不妙,须知只要庄浩明不死,这些人就绝不会轻易罢休。此时他们陡然安静下来,必然是想出了对策,接着极有可能便要随之发难。   果然,只听一个低哑的说话声缓缓从墙外传来,飘进公堂内谢贻香和庄浩明两人耳中——那说话的人喉咙里好像含了块焦炭,声音说不出的呕哑嘲哳——缓缓说道:“若说硬闯府衙便是谋反的大罪,那么这些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只怕早就足以灭我九族了。嘿嘿,亏你们还是名动一方的武林高手,却连一个府衙都不敢擅入?既然你们不敢,那此事便由我来办。”   这话音虽然传了进来,却分明是对墙外的李惟遥那些人所说。果然,那李惟遥的声音随即响起,说道:“这庄老儿武功不俗,为人又极是奸诈狡猾,兄台你有把握将他揪出来?”   那低哑的声音似乎干笑了一声,随即说道:“就算你们在这里耗上个三天三夜,只怕还是不敢硬闯进去。倒不如给我半个时辰,让我进去试试。至于我有多少把握,那倒也不必问,要是连我也无法将庄浩明逼出来,你们再继续等下去便是。”   李惟遥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说道:“兄台替我们出头,不知是否与那庄老儿也有仇怨?”   听李惟遥这么一问,谢贻香这才知道原来李惟遥他们竟不认识这人,真不知这说话之人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大的口气。只听那声音干笑道:“李帮主这一问倒也好笑。你可知庄浩明等人这一路急如星火,马不停蹄地赶来湖广,目的便是要将我缉拿归案。你说我与这庄浩明有没有仇怨?”   这低哑的声音说出这话时,分明暗运内力,说得极是响亮,自然是要公堂里的庄浩明听见了。谢贻香被这话吓了一跳,顿时脱口说道:“是‘蔷薇刺’?”   就在方才,庄浩明还在说刑捕房此行前来湖广,便是打着“缉拿蔷薇刺归案”的名头作为幌子。却不料世事如梦如幻,山水自有相逢,就在此刻这等危急关头,那蔷薇刺居然主动现身,而且还找上门来了。   正如蔷薇刺那低哑的声音所说,他曾多次刺杀各地的清廉官员,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对他来说,私闯一个府衙还当真算不得什么。公堂上的庄浩明听到蔷薇刺现身,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放声大笑,扬声高呼道:“李惟遥,这蔷薇刺专门刺杀那些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江湖中人也曾多次追捕于他,我记得你不是也有份参与过么?哈哈,如今这蔷薇刺就在你面前,怎么你反倒转了性?”   李惟遥的声音怒道:“缉拿凶犯与我有什么干系?这分明是你刑捕房的职责所在。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此番前来湖广,便是缉拿蔷薇刺归案,那李某人今晚在你临死之前,便如你所愿,这便让蔷薇刺进来见你。你要是有本事,当场将他缉捕归案便是。”   庄浩明不禁大笑道:“你这小儿,果然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和你那不成器的老爹是一个模样。我告诉你,他日你若是犯在我手里,我定要将你割上百八十刀,与你爹一样来个凌迟处死。”   话音刚落,墙外的李惟遥已是放声大骂,其余众人也随之喝骂起来。但听骂声之中伴随着一声巨响,被谢贻香拿来抵住大门的石狮子顿时咕噜噜滚到一旁,继而是蔷薇刺那低沉的声音冷冷说道:“李帮主,半个时辰之后,我定然会将那庄浩明从府衙里逼出来。待到他出来,你若是还抓不住他,那便与我无关了。”   这话说完,便听得蔷薇刺踏进院中的声音响起。公堂内的谢贻香不禁抽出腰间的乱离,伸手将那公堂的大门推开一线。只见夜色下的府衙院落中,一个丈许高的巨人缓缓向公堂这边走来,自然便是那神出鬼没的蔷薇刺了,只是不料竟生得如此高大。   但见这蔷薇刺大步踏出,每走出一步,地上本已残旧的砖石便裂出几条细缝来。谢贻香惊异之下定睛细看,原来那所谓的丈许高巨人,却是一上一下的两个人。   只见来的这两个人里,下面人是个大块头的巨汉,一身黑色长袍笼罩住了全身,就连头上也套了个黑布头套,只露出一双呆若木鸡的眼睛来;而上面则是个瘦小的黑衣人,侧着身子坐在了这巨汉肩头,脸上戴着个尺许见方的乌木面具,将这人的发型面容尽数遮挡了起来,而那面具之上,分明画了朵血红色的蔷薇,。   原来所谓的蔷薇刺竟然是这么样的两个人,谢贻香当即将那破旧的公堂大门推开,沉声喝道:“既然阁下前来自投罗网,那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休要怪本姑娘手下无情了。”   要知道这蔷薇刺先后刺杀了朝廷十多名在职官员,而且这些官员无一例外,个个都是被人称颂的清官,谢贻香早就因此对这蔷薇刺深恶痛绝了。眼见院落中那两人脚步不停,已大步走到公堂之前,谢贻香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便要出招,却听庄浩明低声说道:“贻香退下,是自己人!”   是自己人?谢贻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不解地转头望向庄浩明,不解地问道:“这两个人……难道这两个人不是蔷薇刺?”   庄浩明却是满脸兴奋之色,双眼中还隐隐露出一丝喜悦之情。他摇了摇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悄然说道:“来的正是蔷薇刺不假,但也的确是自己人。”   谢贻香陡然失色,庄浩明这话说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个诛杀朝廷命官的连环杀手,无论朝廷还是江湖都要将他缉拿归案的蔷薇刺,居然竟是庄浩明的“自己人”?   这当真是个天大的玩笑,一时间谢贻香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缓缓退开两步。那蔷薇刺也不理会谢贻香,下面那个巨汉当即抬脚迈入公堂,继而转身将公堂的大门合拢起来。坐在巨汉肩头的那个瘦小的人这才缓缓转头,将脸上的乌木面具对向庄浩明的方向,淡淡地说道:“庄神捕别来无恙。”   庄浩明的眼中虽然泛出喜色,脸上却是一沉,反问道:“墨寒山可好?”   只听那面具人冷冷回答道:“承蒙庄神捕记挂,先生如今已能吃能睡,还算得上是无恙了。恐怕就算等到庄神捕身故的那一天,他也能好好地活着。”   庄浩明冷哼道:“既然姓墨的还没死,那你来干什么?莫非特意来看看庄某人如何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面具人似乎在面具后笑了笑,嘴里说道:“庄神捕说笑了。若是墨先生已故,我又怎敢前来拜见你老人家?只怕轮不到我开口说话,便早已被你大卸八块了。”   谢贻香听了两人这番对话,虽然不解其深意,却依稀是庄浩明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一个叫墨寒山的人手中,继而又和这蔷薇刺暗地里有了协议。不料这堂堂刑捕房总捕头,居然私底下会和这些十恶不赦的杀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若非是谢贻香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刑捕房中居然还有这等恶心之事。   至于他们提到的那个“墨寒山”的名字,谢贻香脑海中一闪,似乎有那么一些印象,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她深思之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经过这一番闹腾,公堂角落那陆大人也已被惊醒过来,眼见突然来了这么诡异的两个人,不禁低声惊呼起来。   只听庄浩明又沉声问道:“那你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面具人当即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来救你的,庄神捕是否相信?” 第74章 异想天开   只听那面具人缓缓说道:“这些年来,承蒙庄神捕一直在暗中关照着我家先生。先生他素来恩怨分明,自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这湖广之地,所以要我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听了这话,庄浩明眼中精光直闪,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问道:“哦?那你准备如何助我?”   那面具人沉声不答,只是伸手拍了拍他身下的那个巨汉。那巨汉便反手伸到背后,从自己的黑色长袍下取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来。   谢贻香见这包裹有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真不知这巨汉是如何藏到自己身后的。那巨汉拿出包裹后,便顺势蹲下身来,将肩头的面具人轻轻放在地上。面具人当下席地而坐,伸手接过那包裹,缓缓解开。谢贻香定睛一看,只见这包裹里居然抖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堆在了众人面前。   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有半人高的木板,有手指长的铁钉,有小臂粗的油绳,有瞳孔大的铜圈……当真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似乎都是些机簧零件。那面具人伸出一双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将这些机簧零件熟练地摆弄起来。但见他双手运转如飞,仿佛变戏法一般,顷刻间便将几件毫不相关的器物连接到了一起。   那陆大人忍不住惊呼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谢贻香见此情形,也好奇地踏上两步。庄浩明连忙向两人做了个手势,仿佛生怕打扰到这个面具人手里的工作,但是他自己的脸上,却也不由地泛起一丝疑惑。   三个人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那面具人动作,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只见原本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已有大半被面具人组合在了一起,看那组合而成的形貌,仿佛是一只木制的大鸟。谢贻香见这木鸟两旁的翅膀平平展开,约莫有丈许长短,那微微上扬的鸟头,竟有自己的肩膀那么高。   谢贻香顿时醒悟,原来这面具人竟然是在制作机关消息。要知道机关消息这门学问,自古便已有之,却多用于农田水利,让百姓的躬耕织造更为方便。自本朝安邦定国以来,南洋西域也有此类技艺传入中原,当中以波斯的造诣最为精湛,这才让机关消息逐渐风靡中原,将这门学问用作攻城略地、保家护院的工具。   想不到这个四处刺杀朝廷官员的蔷薇刺,居然还是这机关消息一道的高手。方才他说要助庄浩明脱困,此时又摆弄出这么一只木鸟来,谢贻香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他的用意,却是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道:“难道这只木鸟能飞?”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庄浩明和陆大人同时长大了嘴,仿佛刚刚生吞下了一枚带壳的鸡蛋。就连问出这话的谢贻香自己,竟然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这个猜想。   只听那面具人淡淡地说道:“昔日曾有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这倒不是上古传说,你们如今所见,便是公输前辈流传下来的杰作,可以将它称之为‘飞鹊’。”   她这番话语,分明是说眼下的这只木鸟果真能飞?庄浩明双眉一扬,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莫非……莫非你要老夫骑着这东西……飞出去?”虽然他早就深知墨寒山一门的本事,然而眼前之事太过于夸张,他说什么都是不敢相信。   那面具人手中不停,继续拼装着那即将成型的“飞鹊”,嘴里冷笑道:“若不是要靠飞鹊送你出去,我又何必要将它拼装完整?庄神捕莫要少见多怪,莫非你们没见过风筝么?”   听她提起风筝,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联想到那风筝确然能飞于天上,虽然不知风筝和这飞鹊有何关系,却也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只听那面具人继续说道:“风筝以竹为骨,纸为肉,乘风而起,随风而飞。这‘飞鹊’的原理虽然复杂得多,但大致也可如此理解。”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世间当真会有如此奇妙的东西?倘若这只木鸟真的能载人御风飞行,那普通人岂非也能上天飞翔?一时间,她竟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番局面。   只见面具人将地上剩的最后一颗铁钉扭入那木鸟的尾部,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他伸手入怀,又摸出一盒血红色的浆汁来,用毛笔点沾浆汁,在那木鸟的头部画了一朵红色的蔷薇,缓缓说道:“还请庄神捕谨记一事,那便是待到这架飞鹊降落之际,在离地还有三丈高低距离时,一定从上面跃下,远离这架飞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虽然说得言之凿凿,谢贻香心中却仍不敢相信这只木鸟真能飞起来。一旁的庄浩明深深吸了口气,沉吟了好长时间。既然眼下是这般局面,府衙外又有李惟遥等人围守,他索性将心一横,说道:“你打算用这东西,把我们载去何处?”   面具人微微一愣,望着庄浩明、谢贻香和那陆大人三个人反问道:“你们?”   那陆大人立刻摆手说道:“不关下官的事……”庄浩明明白那面具人的意思,接口说道:“我和这位谢三小姐一道,这东西可载得动我们两人?”   谢贻香听庄浩明要自己随他坐上这只木鸟,还没来得及细想,那面具人便说道:“这‘飞鹊’的设计原本只能承载一人飞行。但是庄神捕年老骨轻,这位姑娘又身形娇小,同时载上你们两人,应当问题不大。”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外面那帮人只给了我半个时辰,你们若再不赶紧离开此地,难免他们会另有动作。庄神捕,以此地作为圆心,三十里之内,你想去往何处?”   庄浩明听他说这木鸟可以随心所欲,载自己到三十里内任何想去的地方,脸上顿时一片兴奋。只见他双眼在眼眶中不停地转动,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洞庭湖,龙跃岛!”   谢贻香听庄浩明说出“龙跃岛”这三个字来,顿时呆立当场,心里更是一片倒海翻江。   要知道那龙跃岛正是洞庭湖匪首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地处岳阳城西南方的洞庭湖上。此番一路行来,庄浩明先后对宋玄、杨自辽一干人低声下气,似乎有意向江望才示好,方才在洞庭湖中,还曾要求杨自辽带他去见那江望才。到如今两人被李惟遥等人所迫,困于这岳阳城的府衙之内,庄浩明居然仍要去那龙跃岛见江望才,叫谢贻香如何能不惊。   为什么庄浩明一定要去见那江望才?   那面具人似乎也是一惊,有些不信地反问道:“龙跃岛?你去那里做什么?”   庄浩明压下心中的喜悦,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尽管告诉我,这东西能不能载我过去?”   面具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我自然可以送你去龙跃岛。只是我此番前来,原本是要救你性命,而不是送你去死。” 第75章 插翅而逃   庄浩明听了这话,不禁笑道:“庄某人像是那种求死之人么?我若是没有把握,又何必要去。”   面具人默然片刻,当下也不再多言。他伸手指向自己身后的那个巨汉,对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说道:“劳烦两位站到我这个朋友肩上。”   谢贻香心中正在思索庄浩明前往那龙跃岛的用意,听到面具人这话,一时不明所以。庄浩明却毫不犹豫,脚下微微一动,便跳到了那巨汉的左肩上,示意谢贻香也站上来。   谢贻香只得跃上那巨汉的右肩,然而刚一踏上,她立刻觉得不妙。自从这两人走进公堂里来,就一直是那面具人在说话,脚下这巨汉却一直没有开过口。此刻她跳到这巨汉身上,这人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侧耳倾听之下,居然连这人的呼吸声都无法听见。   谢贻香满脸疑惑地望向庄浩明,庄浩明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那面具人伸手将巨汉身上的黑袍撩起一线,凝视了片刻,说道:“两位可以下来了。”然后只听他嘴里喃喃念道:“人重一百五十三斤六两六钱,飞鹊重两百零一斤七两四钱,两两相加,重若相仿于一倍之内,则其标向应当朝下,悬着西偏南七十六分,而今挈有力,引却无力,当风减七合三分之力,总计乃是一百四十二圈又半圈……”   谢贻香和庄浩明两人一头雾水地从那巨汉肩上跳下,只见那面具人一面说着些稀奇古怪的语句,一面摸出块黑黝黝的东西在地上乱画起来。谢贻香望着自己方才站立的那个巨汉,不禁心中一动,低声向庄浩明问道:“我听说用机关消息这门学问做出来最奇巧的东西,往往都是源于中原以西的波斯一国,莫非这蔷薇刺也是来自此国?”   庄浩明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想我华夏灿烂千年,又怎会不及那波斯小国?中原自古便有此一脉,只恨当今世人愚钝,非但不以此为标榜继往开来,反而沾沾自喜不思进取,这才埋没于斯……”   那面具人仿佛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忽然抬起头来,冷冷说道:“波斯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拾人牙慧,再堂而皇之地冠之以自己的名号,其行其举,可谓是恬不知耻。”   谢贻香望着面具人在地上划写出的奇怪符号,目光闪动间已微笑道:“哦?这么说来,姑娘的技艺自然要高过那些波斯人了?”   听到谢贻香称这面具人为“姑娘”,就连庄浩明也是蓦然一呆。他虽然曾和这‘蔷薇刺’打过交道,但听他的声音低哑含糊,竟从没有想过他居然会是个女子。旁边那陆大人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谢大人说……说这人是个女的?”   谢贻香微笑道:“一个女人若是想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性别,恐怕只有传记小说里,才会有这等胡说八道了。”   那面具人呆立了片刻,忽然笑道:“久闻‘纷扰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都说谢三小姐那‘穷千里’的神通可明察秋毫之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这一开口,声音顿时变做了清脆的女儿声,而且还十分年轻,恐怕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谢贻香之前听这蔷薇刺称自己为“这位姑娘”,还以为蔷薇刺并不认识自己,此时听了她这番恭维话,却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当下谢贻香略一思索,随即说道:“我们此番前来湖广,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却接连遭到神火教的暗中算计,先后损失了三名同僚。我似乎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说那神火教本是源自波斯一国,姑娘又如此精通机关消息之术,莫非……”   庄浩明立刻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不等她说完,便接口说道:“贻香多虑了,我知道这蔷薇刺的来历,她绝不会是神火教门下。”   谢贻香听庄浩明出口否认,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她这番说辞本就无凭无据,只因那神火教和眼下这蔷薇刺都出现得太过蹊跷,她心怀疑虑,这才开口试探。   只听那面具人忍不住笑道:“原来谢三小姐居然以为我是神火教的人,这倒是好笑得紧。”   她缓缓扫视着庄浩明、谢贻香和陆大人三个人,又淡淡地说道:“莫非诸位到现在都还没看出来么?我这双腿乃是废的。”   要知道这面具人自从被那巨汉放到地上,一直到她组装出眼前这只“飞鹊”,当中一直坐在地上,没有挪动过丝毫。众人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由地心生怜悯:想不到这么一个心灵手巧的妙龄女子,居然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   只听面具人淡淡地说道:“时间紧迫,这‘飞鹊’既已准备就绪,你们这便骑到它背上,速速离去方好。”   庄浩明张了张嘴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下只得跨上那只木鸟的“背脊”,拱手说道:“姑娘的大恩庄某人铭记于心,他日有缘自当报效。在此就先行别过了。”   谢贻香望了望那面具人和巨汉,又望了望木鸟上的庄浩明,皱眉说道:“你究竟要去龙跃岛做什么?”   但见庄浩明哈哈一笑,眉宇隐隐有些逸兴遄飞,顷刻间便将之前的忧伤一扫而空。他看着谢贻香,嘴角带着微笑说道:“到了这个时候,叔叔自是不必瞒你。你且上来,我们路上详谈。”   谢贻香却还是有些犹豫,庄浩明又说道:“怎么,莫非你怕了?”   谢贻香冷哼一声,当即也跨上那木鸟,坐到了庄浩明身后。眼见身下那木鸟一动不动,庄浩明不禁好奇地望着那面具人,说道:“记得姑娘方才说过,这东西和风筝的原理差不多。然而此地根本就没有风,却不知这东西要如何才能升空?”   面具人向一旁的陆大人说道:“劳驾这位大人,将这公堂的门打开。”在那陆大人眼中,今夜这一切仿佛是做了场梦,而且还是一个自己看不懂的梦。他听到那面具人的吩咐,连忙上前将公堂的两扇大门推了开来。   只见庭院的墙外火光映照,那批武林人士依然坚守在府衙四周。有几条人影正手持火把站在围墙上面,眼见这公堂忽然推开了门,纷纷大喝起来。   那面具人伸出手来,在那巨汉腿上轻轻击叩,发出一阵长长短短的突突声,那巨汉便微微弯腰,突然伸出两条手臂,将那承载着庄、谢二人的木鸟一口气抱住,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谢贻香哑然失色,自己和庄浩明骑在这只硕大的“飞鹊”上,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斤,这巨汉竟竟然一伸手便举了起来,似乎丝毫不费力,当真可谓是神力了。只见那巨汉举着载人的飞鹊,猛然往公堂外的庭院大步迈出,渐渐加速成狂奔之势,一直冲到那庭院的当中。   谢贻香但觉耳旁风声疾响,惊恐之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轻,身下的“飞鹊”已腾空而起,竟是那巨汉脱手将他们扔向了半空之中。   想不到这巨汉仅仅凭借血肉之躯,居然能发出如此神力,顿时叫谢贻香咋舌不已。但见身下的这架飞鹊一入半空,两旁的木翼便开始疾速摆动,仿佛是一副真正的翅膀,扇动着径直飞向漆黑的夜空。   只听身下李惟遥那帮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混乱中那面具人又变回了低哑的声音,冷冷说道:“我早就说过,半个时辰内一定会将庄浩明逼出来。至于你们能不能将他抓住,那便与我无关了。” 第76章 真相大白   伴随着夜色的逐渐褪去,东边的天际已悄然翻出了鱼白色,继而露出一线旭日。庄浩明和谢贻香乘着这架“飞鹊”背对着朝阳破风而行,将整个岳阳城尽收眼底。   望着身下那变作茶杯大小的房舍,谢贻香按赖不住满心的激昂,忍不住大声问道:“叔叔,那位姑娘究竟是何方高人,居然能做出这般神奇的木鸟?我看她也不像是坏人,却为什么要化名蔷薇刺,诛杀那些清廉的官员?”   庄浩明望着前方那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湖,一时间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他扬声说道:“贻香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那便是昨夜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以后也再不要来问我。”   两人身在半空,耳中尽是呼呼而来的风声,谢贻香一时没听清楚庄浩明的话,又大声问道:“刚才你们提到的那个墨寒山,又是什么人?”   庄浩明听她还在询问,便气沉丹田,运起内力压过身旁呼呼的风声,说道:“贻香,如今我便告诉你刑捕房此行的真正目的。哈哈,说出来只怕你不敢相信,我们这次前来湖广,对外宣称是要缉拿那蔷薇刺归案,然而私下真正的目的,却是要缉拿江望才归案!没错,正是这洞庭湖的匪首江望才!”   庄浩明居然是要来湖广缉拿那洞庭湖的土皇帝江望才?   他这句话含气吐出,谢贻香自然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在谢贻香听来,所谓的缉拿江望才,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就算是朝廷驻扎在湖广东面承天府的那两万军马尽数出动,也决计不可能攻上龙跃岛,更不要说缉拿江望才了。就算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还在,加起来自己一行也才不过五个人,怎么可能去缉拿那江望才?   谢贻香心中不信,不禁反问道:“缉拿江望才?就凭我们两个人?”   庄浩明提气说道:“怎么,你害怕了?此事我之所以三缄其口,一直瞒着大家不说,这便是其中一个的原因,怕你们心生惧怕,以致不敢跟我前来。哼,你叔叔在刑捕房当了这么多年差,难道还不了解你们这帮家伙的心思?要不是我连哄带骗,手下这帮捕快又能办得成什么事?”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再说此行事关重大,缉拿江望才的决定又是机密之极,少一个人知道真相,便少一分泄露的危险。贻香,这倒不是叔叔想要故弄玄虚,我之所以一直隐瞒着你们,这也是朝廷方面的意思。莫说是你们,就连朝中达成乃至你父亲谢封轩都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怀疑上我,叫你随行一路监视于我。”   谢贻香咬着自己的嘴唇,心中还是不敢相信。相比庄浩明的这个说法,父亲怀疑庄浩明和江望才暗中勾结,所以此番借机前来投奔于他,倒是更为合情合理。她不禁大声说道:“就凭我们几个,又如何可能缉拿这天下第一悍匪江望才?朝廷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给刑捕房任命这样的行动?”   庄浩明哈哈一下,扬声说道:“这些年来朝廷之所以放任这江望才在湖广坐大,大半是因为朝中以宁丞相为首的一众文官极力掩饰,瞒住了皇帝。而他们最怕的便是皇帝因此大动干戈,派将士率兵出征。要知道我朝开国不过才十来年,自然重武轻文,那些开国的武将半数都还健在,官职更是远远高于那些文官,若是让这些武将再掌军权,再立战功,只怕那些文官的地位还会比眼下更为低贱,这便是宁丞相一党的私心算盘。”   本朝文武官员间的待遇不公,谢贻香自然早有耳闻。她听庄浩明提及朝中的纷争,虽是厌恶,还是疑惑地说道:“当今皇帝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更何况那江望才的名头在京城中早已是妇孺皆知,任凭宁丞相那些官员如何掩饰,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皇帝?”   庄浩明伸袖遮挡着迎面刮来的劲风,点头说道:“不错,的确没有任何人能瞒得过皇帝,除非是皇帝他自己。你要明白一点,便是担心那些武将****的人,不仅仅是那些个文官,皇帝他自己也对此也是十分惊惧,这些年来他一直残害那些开国功勋,便是这个缘故。试问皇帝如今身在其位,这倒还罢了,若是等皇帝百年之后,遗下的那一干皇子皇孙当中,又有谁人能镇压得住这些功高盖主的将军?”   说到这里,庄浩明“呸”的一声,吐出从自己长袖上吹进嘴里的一截线头,补充道:“正因为如此,皇帝才假装被宁丞相蒙在了鼓里,对这江望才不闻不问。如此一来,既可以把隐瞒江望才坐大的黑锅推脱到宁丞相头上,也不必让那些武将重掌兵权。”   谢贻香心中一黯,想不到朝廷中的勾心斗角,竟然早已远超自己的想象,不禁苦笑道:“这么说来,朝廷这次派刑捕房前来缉拿江望才,便是因为那两千万两被劫的军饷事关重大,影响到了湖广的安危,所以才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了?”   她这么一说,分明是相信了庄浩明“缉拿江望才”的说法。庄浩明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冷笑道:“不过那宁丞相倒也不会顾及什么湖广的安危,他这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军饷被劫一事当众禀报皇帝,却是在为自己打算——他要逼皇上依罪责罚那个人。”   谢贻香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是了,这批军饷由于朝廷一时之间找不到兵力押运,所以是由江湖上的镖局所护送。而促成此事的正是恒王,姓宁的是想借此扳倒恒王?”   庄浩明“哼”了一声,接口说道:“宁丞相虽然精明,皇帝却更是精明。他为了保住恒王,所以便弃车保帅,居然想出要我们刑部房出面,在十天之内缉拿作案的元凶江望才归案。嘿嘿,他这么安排,倘若我刑捕房真能将江望才缉拿归案,那自然就保住了恒王;倘若我刑捕房无法办到此事,那受罚替罪的羊便是我庄浩明了,也一样能保住恒王。最重要的事,此事交由我刑捕房出面,还能避免以你爹为首的一干武将重掌兵权,当真是老谋深算得紧。”   听完庄浩明这一番长篇大论,谢贻香这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一时间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她不住地摇起头来,说道:“皇帝当真是异想天开,这是什么破差事?分明就是要我们刑捕房前来送死。”   却见庄浩明陡然仰天大笑,扬声说道:“贻香,莫非你直到今日,还以为你叔叔这个刑捕房总捕头的职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坐的?没有金刚钻,谁敢揽下瓷器活?皇帝的旨意当然不合情理,却是为了平衡朝中的局面,而你庄叔叔我,又岂是等闲之辈?如今我既然敢来湖广缉拿江望才,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何必来送死?”   谢贻香虽不知庄浩明的自信从何而来,但看来此行背后的目的,倒也并非是父亲的那般推测,一时间,她的心结终于被解来,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然而转念又想起因此而身亡的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不禁百感交集,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只听飞鹊前面的庄浩明不胜唏嘘,淡淡地说道:“正如我所说的,无论怎样的案子,案子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子发生后的处理方式,因为这直接影响着‘得失’。此番军饷被劫,其中的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处理。”   顿了一顿,他扬声说道:“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要将这场‘弥天大祸’,变作‘迷天大惑’,从而迷惑天下所有的人。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将江望才缉拿归案!” 第77章 束手就擒   庄浩明和谢贻香乘坐这蔷薇刺的飞鹊,眼见天色越发变得明亮,朝阳下的洞庭湖更是碧波轻盈,泛起点点霞光。但见身下的飞鹊背朝阳西飞,两旁木翼的抖动之势逐渐缓慢下来,终于呈现出了往下坠落之势。   谢贻香抬眼望去,不远处洞庭湖上,正错落有致地停排列开五十多艘虎头巨舰,和昨日杨自辽的那艘巨舰一般模样,相互间排成笔直的一列,正伴随着湖水的涌动微微起伏。而在那一排巨舰之后,一座连绵十来里的山地耸立湖心,恍如一条碧绿色的巨龙破水而出,其间面北之处地势陡转,泛出刀削斧劈的山壁,恰似巨龙仰天吟啸的龙头。   如今那绿油油的山色中隐隐还点缀着昨夜未灭的灯火,想来那便是那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整个洞庭湖的枢机龙跃岛了。   两人身下的飞鹊余势不停,径直俯冲而下,向龙跃岛上一座栽满栀子花的小山峰上而去。当此早春时分,满山的栀子花还未结苞,只有一片碧绿的花叶;但听岛上依次响起尖锐的警报声,继而鸣响出低沉的号角,想来是江望才的手下发现了两人的行踪。一时间巨舰上、湖岸上、山峰上同时涌现出上千名绿衣汉子,不知所措地凝视着空中这一幕奇景。   谢贻香见了这副架势,才知道这洞庭湖江望才的势力之大,果然非同一般。她正惊叹间,已有漫天的羽箭从岛上破空飞来,径直射向半空中的自己和庄浩明。   只听坐在飞鹊前面的庄浩明哈哈大笑,将两条长袖如同车轮一般地旋转舞动,把飞来的羽箭一一扫落进湖中,不过片刻工夫,身下的飞鹊去势不停,便要撞上前方的那座小山峰。庄浩明想起“蔷薇刺”的叮嘱,要他们提早离开这飞鹊,便空出一只手来拉住身后的谢贻香,低声喝道:“我们走。”   谢贻香反应极快,立刻同庄浩明一起跃起,跳离开身下的木鸟。两人在空中略一提气,借着风力缓缓向岛上飘落过去。那飞鹊径直往前飞去,一股脑撞进了半山腰的栀子花从中,发出一声惊天的巨响,却是撞击之下引爆了鸟身内暗藏的机簧炸弹,顿时炸为了碎片。   谢贻香望着那飞鹊坠落处燃起的火焰,惊叹之余又隐隐有些惋惜。不知那蔷薇刺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但能制出这等冠绝天下的飞行器物,而且还暗设机关将其毁去,不留下丝毫残骸痕迹,其行事当真是严密得紧。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自半空中飘落而下,眼看便要摔落在岛前的空地之上,庄浩明突然挥出长袖猛拍地面,激荡起一大片灰尘来,两人的下落之势也随即稍微减缓。他借此时机,拉着谢贻香在空中接连转了三个大圈,这才消去那下落之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刚一踏足岛上的实地,庄浩明的长袖又是一挥,挡开了几把来袭的兵刃。谢贻香这才看得清楚,只见四面八方都是蜂拥而来的绿衣汉子,自然都是江望才的属下了。她急忙拔出腰间的乱离,却听庄浩明猛一呼吸,吐气大喝道:“刑捕房庄浩明连同谢将军家三小姐,特来拜见江爷。”   这龙跃岛南北走向约莫有十里长短,东西走向也有两里宽窄,犹如一条巨龙从湖中伸出龙头,面朝北方平放在了洞庭湖面上。   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此时正被胳膊粗细的油绳五花大绑着,身上的大穴也被封了十之八九,只有一双脚还能动弹。在二十多个绿衣汉子的押解下,两人沿着这龙跃岛一路从北到南,先后跃过三座小丘、两条细河,合计五道关卡,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十多丈高的山峰,光秃秃的不见一星草木,孤零零地笔直耸立在岛上。只听一个绿衣汉子低声说道:“此山便是御笔峰,乃是我家江爷平常议事见客的地方。”   谢贻香心中暗自好笑,这座山峰横竖还不及金陵城外那紫金山北山峰的十分之一,却也铁着脸皮称之为“御笔峰”,那江望才当真是好大的气派。为首的一名绿衣汉子抢上几步,和那山峰前的几名守卫用暗语交谈了几句,继而便有人缓缓吹响了号角。   谢贻香见这些绿衣汉子都是一般装束,相互间没有任何迥异之处,想来是江望才的规矩极严,座下的弟子们这才装扮得十分规矩。只听那光秃秃的御笔峰内逐渐发出一阵钢铁绞动的声音,继而山体微微晃动,伴随着四面滑落的泥沙,整座山峰竟然向上升了起来,平白无故地高出一丈长短,就好比是一株巨大的竹笋从平地上破土而出。而在山峰脚下、那刚从地底升起的一截石壁上,赫然露出一个漆黑的洞穴来。   原来这御笔峰的山体内竟是暗藏玄机,入山的洞口居然隐藏在了地面之下。要想找到这个入口,便需要山体里面的人启动机关,将整座山峰升起来,才能露出埋藏在地底的洞口。要知道这山峰虽然只有十来丈高,但山脚也有二十来丈宽,合计约莫上千万斤的重量,倘若每次有人进去,都要似这般将整座山升起来,那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了。眼见这副架势,谢贻香虽然对那江望才极是不屑,也忍不住暗暗咋舌。   方才两人刚一落地,面对那四面八方涌来的绿衣汉子,庄浩明便毫不抵抗,就这么束手就擒了。谢贻香虽然不知庄浩明心里是何打算,但也不便再做抵抗,这才随他一起被那些绿衣汉子绑了个结实,又被封住了好几处穴道。此时她见庄浩明仍旧一言不发,任凭那些绿衣汉子将他推进了御笔峰山脚下的洞穴,谢贻香也只得硬着头皮紧随其后,踏入了那漆黑的山洞中。   这洞穴从远看起来黑蒙蒙的一片,似乎极是深邃,其实却只有十来步长短。谢贻香只觉脚下地势先是向下延伸出几步,立刻又变作向上之势,洞穴的走势竟是越来越高。还没走出几步,眼前陡然一亮,却是日光当头照落,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峰。   谢贻香顿时明白,原来这所谓的御笔峰却是个空壳子,整个山体当中都已被尽数挖空,只留下了外面一圈如同蛋壳般的山壁,将当中这片二十多丈见方的空地围了起来。眼见就在这圈山壁当中,此刻已悄无声息地站立了百余名身形矫健的汉子,个个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同外面那些绿衣汉子一般模样,穿的也是清一色的绿布短袄。   而就在这山壁内部的南面石壁上,浮雕出了一块石制平台,此刻上面正并排坐着三名男子。虽是隔得远了,但以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目力,倒也看得清楚。那三人当中的一人位置略微靠前,约莫只有三四十岁年纪,一张面如冠玉,三滤长须及胸。此时他见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进了这御笔峰内,当下便是微微一笑,高声说道:“‘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纷乱别离,竞月贻香’,果然都是人如其名,纵横飞扬。两位今日从天而降,不知有何指教?”   听他说出此话,自然便是此间的首脑了。莫非这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居然便是那割据湖广十多年,连朝廷也要忌惮三分的江望才?要知道那江望才成名于本朝开国之前,十多年来纵横于湖广大地,若说这中年文子便是那江望才,却又如何是这般年轻的模样? 第78章 御笔峰内   将庄浩明和谢贻香带到此间的那二十多名绿衣汉子,此时已推攘着让两人站到了御笔峰内的空地当中,便向那平台上的三人躬身行了个礼,低头退了下去,和此间原本的百来人一起,整整齐齐站立在空地的两旁。   而今庄、谢两人离那南面浮雕出的石头平台约莫有十丈距离,庄浩明眼见那发话的中年文士模样,不禁也有些意外。他沉吟半响,当即哈哈一笑,扬声问道:“说话得莫非便是此间主人、洞庭湖的江爷?”他说这句话,自然是承认自己也没见过那江望才了,无法肯定此刻平台上说话之人的身份。   这一路上庄浩明听宋玄、杨自辽等人都称那江望才为“江爷”,此刻便依然沿用了这个称呼。但见平台上那中年文士面色温和,依然微笑着说道:“庄兄所言不错,小弟姓江,名望才。江者,虽非容纳百川之汪洋大海,却也日夜奔流不息;望者,遥望、期望、盼望也;才者,则是全天下之豪杰英才。以一‘江’之力望天下之‘才’,正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了。”   这话一出,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都是一震,原来这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果然便是那江望才了。谢贻香原以为江望才身为这洞庭湖的匪首,多半是个穷凶极恶、飞扬跋扈的大汉,不料今日一见,却是如此儒雅文弱的模样,倒更像是京城书院里那些满腹经纶的学士。联想到那江望才成名已有十多年,如今看他的外貌却不过三四十岁年纪,想来自然是驻颜有方,这才一点都不显老。   庄浩明惊异片刻,当即大笑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江望才,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倒叫庄某人有些失望。”   面对他的挑衅,那江望才却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道:“庄兄说笑了,‘江望才’这三个字,充其量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只是承蒙各位兄弟们看得起,这才将小弟的贱名捧了出来,甚至上动于天听。而我洞庭湖一脉能有今日的辉煌,靠的也绝不是‘江望才’这三个字,而是我洞庭湖各位兄弟们的齐心协力,携手并进,这才能开创出湖广这一片全新的天地。”   眼见那庄浩明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调侃之语,这江望才既然立刻便能讲出一番道理来,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话语中分明还夸赞了手下这洞庭湖的所有帮众,做安抚人心之举,言辞间还显得极是恳切。一时间,就连谢贻香也不由得心生佩服。   要知道谢贻香乃是谢封轩之女,自幼耳濡目染,隐隐继承着谢封轩作为大将军的统御之能。这统御之能说穿了便是所谓的煽动能力,有本事哄得众人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力,谢贻香这一能力虽然在平日里看不出来,但每逢关键时刻,她一旦开口当众讲话,话语间的煽动力便能显现无疑。而今她见这江望才分明也是此道中的高手,所谓英雄见英雄,当然有些心心相惜了。   庄浩明却脸色一变,陡然止住了笑,继而义正言辞地说道:“既然阁下便是这洞庭湖的江爷江望才,那庄某人也便实话实说了。此番我率领刑捕房奉了朝廷旨意,精锐尽出,跋山涉水前来湖广,为的只是一件事。那便是要将你江望才缉拿归案,押解回京。”   而听庄浩明居然直接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谢贻香顿时大吃一惊。就算真如庄浩明所言,只凭已方的两个人便有把握缉拿这望才,却又如何似这般能当面说出来?再看在场的那百余名绿衣汉子,虽然没人说话,但每一个人的目光中也隐隐露出轻蔑之意。   那平台正中的江望才笑容依然不改,反问道:“哦?缉拿小弟归案,这却从何说起?在湖广境内,小弟虽然有些桀骜不驯,但凡事也有分寸。这些年来,我洞庭湖里的水,只怕从未波及过朝廷里的那一潭深水。庄兄说要缉拿小弟,却不知小弟犯了何事?”   庄浩明迎上他的目光,正色说道:“数日前朝廷有批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运来湖广,是由北平和应天府两地的十七家江湖镖局共同护送,还因此结成了中原镖局大联盟。当中精选出来的四百五十名护送之人,个个都是武林中一流的好手。谁知这笔军饷刚一进入湖广境内,就在一夜之间尽数神秘失踪,没有留下丝毫的蛛丝马迹。嘿嘿,世人皆知这湖广乃是江爷你的地盘,你可别告诉我洞庭湖上下对此事乃是毫不知情。”   听到庄浩明提及此事,江望才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些动容。他目光一沉,缓缓说道:“我洞庭湖和朝廷之间,虽然是剑拔弩张之势,但双方从来未曾跨越雷池一步。朝廷那批军饷,倘若当真是在湖广境内所遗失,我洞庭湖上下必定会倾巢而出,替朝廷找回这笔军饷。即便最终无法找回这批军饷,我们也要尽力平息此事,避免纷争。”   谢贻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江望才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也顾不得庄浩明到底是什么打算,脱口问道:“难道那批军饷不是你劫的?”   那平台上的江望才转过目光,第一次看向庄浩明身旁的谢贻香,嘴里已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   他这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当中绝无一丝回旋的余地。谢贻香凝视着这江望才的双眼,见他眼中竟看不出一丝作伪的神色,顿时紧锁眉头。要知道朝廷那两千万两白银在被劫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在被劫之后也没有任何线索,这场弥天大劫,若不是眼前这个江望才所为,试问在这湖广境内,谁还能有这般本事,谁又还有这般动机?   只听庄浩明又大笑起来,扬声说道:“我原以为江爷是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谁知却是敢做不敢当。江爷既然有胆子劫走军饷,又何必没胆子承认?”   平台上的江望才缓缓说道:“庄兄此番贸然前来拜访,小弟原以为你是和我一般心思,想要揭破此案的真相,找回军饷,从而化解开这场弥天大祸。”他顿了一顿,似乎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说道:“但是如今看来,庄兄分明已经认定了洞庭湖便是此案的幕后黑手。所以任凭小弟如何辩解,只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谢贻香听江望才说出这番话来,谢贻香心急之下,再也顾不得身边的庄浩明,开口问道:“江先生,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此事与洞庭湖无关,那么依你所见,朝廷的那批军饷,究竟是被谁劫了去?”她心中虽然还是不敢尽信这个江望才,嘴上却不知不觉将他称作了“先生”。   江望才见谢贻香还算明理,当下露出一丝微笑,说道:“谢三小姐过誉了,‘先生’这一称谓,江某人可不敢当。方才江某已经说过,朝廷的那批军饷,倘若真是在我湖广境内所遗失,我洞庭湖上下决计会坐视不理。然而……”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然而那批军饷却并非是在我湖广所遗失。据我所知,替朝廷押运军饷的镖队,在行进到江州的那个晚上,并没有继续沿着长江继续西进湖广,反而调转了船头取向南面,开往了江西的鄱阳湖。”   那批军饷居然并未进入湖广境内,更不是在湖广境内所遗失的?江望才这话一出,谢贻香固然是大惊失色,虽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一时倒还不觉得什么。然而身旁的庄浩明已是脸色大变,脱口高声喝道:“你是说那批军饷居然……居然在半路转去了鄱阳湖?” 第79章 祸起萧墙   只见那江望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庄兄所言不错,小弟虽不曾亲眼见到,但长江自江州以西便已属于湖广的地界,在那里不但有小弟设下的三道明雷,暗地里还有七十二个暗桩,所以朝廷这批军饷在长江当中的行进路线,是决计不会看错的。至于押送军饷的船队为什么忽然转做南下,驶去了江西的鄱阳湖,小弟便不得而知了,还曾以为是朝廷故意玩弄的什么阴谋诡计。”   庄浩明的目光顿时变得朦胧起来,似乎竟有些出神。只听他喃喃念道:“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难道是……”江望才立刻打断他的话,接口说道:“既然庄兄知道关于鄱阳湖的事,小弟也不必多费唇舌。此事既然牵连上了那鄱阳湖中的神祗,虽然大家都是靠湖为生,但我洞庭湖也不便再插手其间了,还请庄兄谅解。”   说着,他转望向谢贻香,抱拳说道:“还请谢三小姐幸苦一趟,将江某的这些话回禀金陵朝廷,尽量化解双方之间的误会,以免再起战火,祸及湖广百姓。”   谢贻香虽不知那鄱阳湖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居然让庄浩明、江望才这等人物讳莫如深。但从两人一进来起,这江望才便一口一个化解误会,双方和平相处,倒像是一心要为湖广百姓谋福祉。如今见他居然还托付自己带话给朝廷,谢贻香不禁冷笑一声,说道:“既然江先生口口声声是为了湖广百姓,那何不解甲归田,归顺于我朝廷?若是如此,这湖广乃至天下间的百姓,自然可以安享太平。”   江望才听了她这话,不禁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听他反问道:“你们不远千里自金陵前来我湖广岳阳,这一路上自然看得清楚。江某敢问谢三小姐,相比之下,百姓们是在我这湖广境内安居乐业的好,还是在那金陵城里好?”   他这一问,居然将谢贻香问得哑口无言,湖广境内虽然不在当今朝廷的管辖中,却是一片繁荣昌盛之景,比起难民四起的江南各地,这里倒当真算得上是太平盛世了。只听平台上的江望才又说道:“依谢三小姐看来,我若是将湖广交还到朝廷手中,单单对我湖广的百姓们而言,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谢贻香还没想好应当如何回答江望才的话,庄浩明已大声喝道:“中原自古便是九州同心,相互间牢不可分,你却在这里狗屁连天,大放厥词。你一口一个替湖广百姓着想,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个人的私欲罢了。嘿嘿,因为这湖广若是归顺我朝,百姓依然是百姓,你江望才却不再是江望才,而是阶下之囚。”   他不等江望才回话,又继续说道:“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庄某人今日虽然落在你手中,但也决计不会向你屈服。听说你手下有一凤二虎三豺四鱼,此时坐在你身边的两位,可是那‘虎啸风生’郑千金和‘虎行天下’路呈豪?庄某人早就听闻路先生的那一套‘六合神刀’惊世骇俗,今日既然有幸,便想来领教一番。”   平台上的江望才见庄浩明突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不禁微微一愣。当下他细细打量着平台下的庄浩明,又转头望向此刻正坐在自己右首的那人,似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要知道此刻那南面山壁的平台上,除了坐在当中的江望才,还有两个人分坐于他身后左右,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其中左首的那人冷眉冷眼,乃是洞庭湖二虎中的“虎啸风生”郑千金;右首的那人满头乱发披肩,便是庄浩明指名要越战的二虎之一“虎行天下”路呈豪。   耳听庄浩明向自己约战,江望才也疑惑地望向自己,那“虎行天下”路呈豪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疑惑,说道:“我何必要与他动手?”   自从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进到这“御笔峰”内,自始自终除了江望才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想来是江望才这里有什么严厉的规矩,让手下之人不得随意出声。那路呈豪此时见事情突然落到自己头上,这才开口说句话。   却见平台上的江望才缓缓皱起了眉头,突然淡淡说道:“原来如此,难怪庄兄居然敢孤身前来小弟的龙跃岛,还口口声声说要将我缉拿归案。路兄弟,我素来待你不薄,莫非你和这庄浩明之间,暗藏着什么交情?”   江望才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在场所有人一愣之下,脸色都随之一变,空地当中的庄浩明似乎也吃了一惊。谢贻香眼见众人这副模样,心中一动,陡然明白过来:原来庄浩明说的要缉拿江望才归案,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此番刑捕房一行人前来湖广,先后历经千辛万苦,还折损了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就连庄浩明也是九死一生,却仍然一心要前来此地面见江望才,要将他缉拿归案。看江望才这个反应,原来却是这龙跃岛上,就在江望才的身畔,居然有刑捕房安插的内应。   而这个内应,自然便是那“虎行天下”路呈豪了,否则庄浩明如何点名要和他交手?当然是想趁机搞些猫腻,来个里应外合了。然而即便如此,谢贻香也想不明白,即便有这路呈豪的相助,莫非就能在这铁壁铜墙般的龙跃岛上将江望才缉拿了?   然而相比之下,最为可怕却是那平台上的江望才。不过是听了庄浩明的一句约战之言,顷刻间便已举一反三,堪破了庄浩明的用意,其心智当真是可怕之极。   只听平台上的路呈豪怒喝道:“绝无此事,还请江爷明鉴!”话音刚落,他身在的那个平台后便开启了一道暗门,立刻便有十多名绿衣汉子门里涌了出来,手持兵刃将路呈豪围在座位上。   眼见生出这般变故,这御笔峰内顿时有些混乱,倒是因为庄浩明的一句话祸起萧墙了。空地两旁的绿衣汉子中,突然便有人大声叫道:“大家保护江爷!”话音一落,顿时又有人喊道:“先杀了这两个朝廷的走狗!”继而呼喊声此起彼伏。   谢贻香见此情形,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个喊叫的绿衣汉子,分明就是刻意而为,在故意制造混乱。然而和庄浩明里应外合的“虎行天下”路呈豪,分明已被江望才当场发现,这些刻意而为的躁动,又还有什么意义?   当下谢贻香急忙望向身边的庄浩明,却见他脸上虽是惊惶的模样,嘴角却隐隐泛起一丝得以的微笑。   眼见这御笔峰内便要乱作一团,忽听平台上的江望才沉声喝道:“不许慌乱,所有人全都给我原地站住了。” 第80章 一飞冲天   江望才这一喝虽是平平无奇,当中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原本空地四周起哄的那些个绿衣汉子,此刻听他发话,也再不敢造次,都缓缓安静下来,再不敢有丝毫动作。   平台上的洞庭“二虎”之一的“虎行天下”路呈豪当下还要辩解,江望才微抬手臂,便止住了他说话。一时间那江望才的脑海中可谓是飞速转动,极长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说道:“我龙跃岛之所以屹立洞庭湖不沉,得以笑傲湖广十多年,是靠众位兄弟抛头颅、洒热血,用性命拼杀出来的。江某人别无所长,唯一的长处,便是紧守这‘公平’二字。只有公平,才能让兄弟们的付出得到应有的回报,从而让每一位兄弟,都能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已变得沉重起来,继续说道:“谁知眼下大伙的日子虽然都好了起来,但我们当中有些个兄弟,却反而觉得不公平了。而且这些个兄弟,并没有来找江某讨个公平,而是在暗中拉帮结派,要想搞出一场大动静来,甚至不惜毁掉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这一片基业,当真是叫江某心寒得紧。”   在场的那些绿衣汉子听了江望才这话,大半都是愤怒之色,还有小半却低下了头。那江望才说完这话,便转头望向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又淡淡地说道:“庄兄和谢三小姐远来是客,今日倒叫两位看笑话了。有句俗话说得好,‘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是我龙跃岛这个大家之中,难免也会有些兄弟不和的摩擦。所幸这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兄弟们相互间把误会说清楚,也便和好如初,不再记仇了。所以今日之事,不过是家事罢了,只怕是要让庄兄失望。”   眼见这江望才三言两语间,便将方才御笔峰内的混乱尽数摆平,重新掌控住了局面,庄浩明倒也有些钦佩。当下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言语。只听江望才又说道:“这位庄兄和谢三小姐,都是当今武林顶尖的高手。眼下他们虽被缚于阶下,但依我看来,只怕他们身上的油绳打的却是活结,而他们身上的穴道,只怕也未当真被封住了。”   当下江望才转头望向左边的“虎啸风生”郑千金,吩咐道:“须知缚虎焉能不紧?郑兄弟,有劳你下去查验一番。”那郑千金冷着一张脸并不作答,身影一晃,便已跃下了平台,一步一步地向庄浩明和谢贻香走来。   谢贻香听了江望才这话,一时倒提醒了她,急忙运功提气,但觉身上的七处大穴被封得严严实实,却是那封穴之人根本不曾作假。片刻之间那郑千金已来到两人身前,双眼冷冷地盯着庄浩明,目光中尽是逼人的寒意。谢贻香见他伸出一双大手来,缓缓捏住庄浩明的两边的肩胛,竟是打算废去庄浩明浑身的武功,心中顿时暗叫不妙。   不料就在这弹指一刹那间,那郑千金的脸上突然迸现出惊恐之色,嘴里高声喝喊道:“大家小心!这庄浩明的穴道并未被封,速速前来将他拿下!莫问!”   郑千金这一声大喝居然暗自运上了真力,几乎是响彻了天地。一时间整个“御笔峰”内回声四起,交荡不绝,每个人耳中都响起他的话:“莫问……莫问……”。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四周立刻便有几十个绿衣汉子跟着郑千金大喝道“莫问!”继而纷纷行动起来,向自己和庄浩明身边直冲过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眼见这一变故,平台上的江望才也是意外之极。他反应极快,急忙大叫道:“各位兄弟切莫……”他话刚说得一半,御笔峰当中的空地上,就在那混乱的人群里,原本被绑缚点穴的庄浩明,突然腾身而起,如同一只猛禽怪兽飞在半空,张牙舞爪扑向平台上的江望才。   而此刻庄浩明身上之所以绳索尽除、穴道尽解,不用多想,也知道定然是那郑千金刹那间做出的手脚。   原来与庄浩明里应外合的,至始至终都然是这个“虎啸风生”郑千金。而之前庄浩明故意提及那路呈豪,却只是虚晃一枪,故意让江望才起疑。而江望才果然上当,当真应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   眼见庄浩明凌空飞起,一时间在场众人不禁呆立当场。那江望才如今所在的那个平台,乃是浮雕于南面的山壁之上,离地约有三丈多高,而离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站的地方,更是相隔十多丈距离,其间的距离,几乎可算得上是一道天堑了。当年江望才在拟定这御笔峰内的修建构建时,早已计算得相当清楚,天下间决计没有任何人,能在一跃之间从山峰当中的空地当中,跳到这南面的平台之上。   可惜眼下飞身而起的白发老者,乃是号称“浩气长存,明镜千里”的刑捕房总捕头、天下第一神捕庄浩明。如果定要评选出一位当世轻功最高的人,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选庄浩明。   但见半空中的庄浩明如闪电,如迅雷,带起的劲风直刮得地上沙石乱溅,在场的所有人都暗自憋了一口气,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齐抬头望向身在半空中的白发老者。   庄浩明凭借自己这全力的一跃飞身而起,一直冲到了江望才所在的平台前两丈距离处,却终于去势已尽,无力为继,呈现出了向下坠落之势。在场的那些绿衣汉子见庄浩明毕竟没能一口气飞出十丈,从而跳上平台,大半的人都松了口气,却有小半的人暗暗叹了口气。   谁知那即将坠落的庄浩明却陡然深吸了一口气,两条长袖狠狠地向下甩落开来,发出“噗噗”的两声巨响,听声音就像他在半空中放了两个屁。但见随着他的长袖甩落,激荡的气流中他已借势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右脚猛然向前一跨,居然踏上了南壁上那个平台。   在这刹那间,平台上的“虎行天下”路呈豪本要出手阻拦,却被围在他身旁的四个绿衣汉子紧紧地按住手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庄浩明登上了平台。   庄浩明一上得平台,当即从右边的长袖中伸出一条干枯的手臂,一招之间,便已扣住了平台正中那江望才的后颈,一举制住了他的要害。   原来这声名狼藉的天下第一悍匪,洞庭湖的匪首江望才,竟然不会武功! 第81章 逢场作戏   庄浩明此番发难,从他飞身而起到最终制服江望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想不到这洞庭湖之主江望才,居然不懂武功的,直到此时后颈被庄浩明制住,这才明白了眼下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庄浩明胜券在握,一手扣住江望才的后颈,一手竟忍不住兀自挥舞起来,嘴里放声狂笑道:“要知道庄某人的这一身轻功,可谓是千锤百炼而成,你可知当中我忍受了多少个酷暑寒冬?又有多少次的伤筋动骨?哈哈,这才能有我庄浩明今日的辉煌!”他激动之下,话语竟已有些语无伦次了。   江望才后颈被制,只觉浑身无力,怒极反笑道:“好你个郑千金,原来却是你……”一句话还没说完,庄浩明已左手如飞,同之前那些绿衣汉子封住自己的穴道一般,也将江望才上身的七处大穴连同哑穴一并封住,只留下他的一双腿还可以动弹。   御笔峰内的在场的百余名绿衣汉子,直到此刻才醒悟过来,顿时一片哗然,沸腾起来。混乱之中谢贻香身旁的郑千金悄悄伸手一拂,谢贻香便觉得身子一热,周身的穴道已尽数被解开。她正要抢上前去,赶到庄浩明所在的平台上,却见红光一闪,一物自混乱的人群中向自己飞砸过来,细细一看,却是自己先前被人缴获去的乱离。   谢贻香连忙伸手接过自己的刀,心中顿觉安定了不少。只听平台上的庄浩明又放声喝道:“在场的所有人,通通不许动弹,否则我立刻便取了这江望才的性命。”   那江望才满脸怒色,却苦于哑穴被封,一张利嘴一条巧舌嘴竟是发不出声音来。平台下人的郑千金连忙叫道:“江爷如今在这庄浩明手中,众位兄弟切莫轻举妄动。”在场的绿衣汉子听到他这话,再看看眼下的局势,都不禁逐渐安静下来,一筹莫展地望向平台上的庄浩明和江望才。   眼见局面发展成这般模样,谢贻香终于明白整件事情的缘由,却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庄浩明信誓旦旦地说要缉拿江望才归案,其实却是这洞庭湖中、龙跃岛上的一场内讧罢了。看眼下的形势,这个江望才的左膀右臂、“虎行天下”郑千金,多半便是这次叛乱的主事之人了。   虽然不知道庄浩明是如何与这郑千金勾结上的,但谢贻香举一反三,自然也猜到了一二。想来多半是这郑千金心怀不轨,想除掉江望才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的夺权篡逆之举无法服众,这才和庄浩明私下勾结,要庄浩明前来龙跃岛把江望才缉拿回金陵,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坐上这洞庭湖主之位。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终于明白为何父亲谢封轩会对庄浩明产生怀疑,这庄浩明果然和洞庭湖的反贼有所勾结,却以为是和江望才有所勾结,合谋窃取了那批军饷。谁知庄浩明勾结的匪类,竟是江望才的左膀右臂“虎啸风生”郑千金,其目的则是要共同对付江望才。   回想起方才那些个绿衣汉子所叫喊的那声“莫问”,自然就是此番发难所约定的暗号。最令谢贻香惊愕的是,如此一个荒谬的计划,想不到最后居然被庄浩明和郑千金两个人一唱一和给完成了,倒是叫人又气又好笑。   谢贻香不禁又扫视了四周一圈,眼见在场的几百个绿衣汉子中,倒有近半数的人脸带微笑,心怀鬼胎,可见这郑千金此番的叛变准备得倒是极为充分。   此时庄浩明已拉起江望才,双双从那平台上跳了下来。只见庄浩明满脸都是张狂的神色,大摇大摆地走在空地之上,向那出口处的洞穴而去。谢贻香连忙抢到庄浩明身旁,和他一左一右将江望才护在当中。眼见周围的绿衣汉子有的虎视眈眈,有的挤眉弄眼,谢贻香嘲笑之余,又隐隐生出一股厌恶之情来。   当下庄浩明和谢贻香押着江望才,眼看就要进到那个出入御笔峰的洞穴,却有十多个人通过那洞穴,从外面冲了进来。那当先的一人绿衣短须,确是庄、谢二人所识得的,乃是昨日在洞庭湖上打过照面的“三豺”之一“裁云剑”杨自辽。   这杨自辽本是掌管洞庭湖湖面上的防御,谁知这清晨时分还没来得及出巡,就听见御笔峰内示警,这才立刻带人冲了进来。庄浩明见这杨自辽现身,回想起昨日在巨舰上受到的侮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笑道:“姓杨的来得正好,赶紧给我滚过来!”   杨自辽眼看这副场景,一时间还摸不着头脑,郑千金已大喝道:“江爷不慎落在这庄浩明的手中,杨楼主千万不莫乱来惹怒于他,还是照他的话去办为好。”   要知道这郑千金身为“二虎”之一,地位自然高出杨自辽的“三豺”一筹,再加上庄浩明的左手此刻扣在江望才的后颈之上,只要略一发力,便能当场扭断江望才的脖子。杨自辽微一犹豫,当即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庄浩明身前,说道:“不知庄兄有何见教……”   庄浩明不等他说完,陡然抬脚将他踢了个跟斗,嘴里大喝道:“昨日话不投机倒也罢了,想我庄某人一大把年纪,谢三小姐又是名门千金,你居然要我们跳船下湖,自行游回岸边,当真是禽兽之举。我且问你,你做为一个人,还有没有一点最起码的素养?”   须知庄浩明这些年来地位显赫,一直在京城中养尊处优,任谁都不敢当面忤逆于她。此番接下朝廷这等苦差,千里迢迢来到湖广,一路上可谓是受尽了百般凌辱,还先后损失了三名刑捕房的同僚。到此刻终于大事已成,庄浩明自然再也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激愤,是以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那杨自辽被庄浩明这一脚踢得口中鲜血狂喷,却极是硬气。他当即挣扎着爬起身来,重新站在庄浩明面前,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我各为其主……昨日……昨日我若是知道庄兄要做出这番壮举,恐怕便不是请你下船这么简单了,而是……而是要……”   庄浩明大喝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你真他妈的是条好汉!”说着又是一脚踹出,重重地踹在了那杨自辽胸口。只听一阵骨骼碎裂之声,杨自辽的身子随着他这一脚往后飞出,背心重重地撞在山壁上面,连鼻孔里也呛出了鲜血。   谢贻香见庄浩明的举动隐隐有些癫狂,急忙拉着他向那出入的洞里走去。转头再看那杨自辽满脸是血,面如紫金,即便是能保住性命,恐怕后半生也只能做个废人了。一时间谢贻香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突然涌上心间。   此时庄、谢两人已押着江望才穿过了山洞,出来便已是御笔峰外。只见四下都是闻风而来的绿衣汉子,这御笔峰外竟然挤满了上千人之众。庄浩明当即狂笑不止,扣着江望才的后颈绕场走了一大圈,一边走一边骂,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这才过身来,大步踏向这龙跃岛的岸边。   谢贻香紧跟在庄浩明身旁,突然开口说道:“恭喜庄大人大功告成,虽然历经了千幸万苦,毕竟还是缉获了这洞庭湖的匪首。”   庄浩明听她突然发话,当下也不假思索,大笑道:“想我庄某人是何等人物?区区一个江望才罢了,我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过。要知道这次西行之前,我便早已成竹在胸,知道此事必成。之所以带上你们几个同行,也不过是想要你们借此沾点光,回去也好升官发财,谁知道……”   他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痛,不禁想起了身亡的程撼天、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然而转念之间,他这一丝悲伤之情又被大胜后的喜悦所压了下去。眼见快走到岸边,庄浩明便扬声对周围的绿衣汉子说道:“立刻替我准备一条大船,送我们离岛回到岳阳城。我便在这里等着船来,每等上一炷香的时间,便撕下他一块肉。”他嘴里说着,右手陡然探出,径直把江望才右边的耳朵给拉扯了下来,血淋淋地扔在地上。   他这一举动自然震慑全场,那江望才毕竟穴道被点,虽然疼痛,却也叫不出声。当先而来的郑千金立刻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大声叫道:“休得伤害我家江爷,速速去给他们备船。”周围立刻便有十多名绿衣汉子挤出人群,向那湖边奔行而去。   谢贻香见此情形,心中已然不在犹豫。当下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庄大人可曾想过,就算你能顺利把这江望才押解回京,洞庭湖却依然是这个洞庭湖,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庄浩明听谢贻香突然说出这话,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眼下形势凶险,你我还未脱困。有什么事,等我们安全离开了此地再说不迟。”   谢贻香见他虽然有些失态,神识还算清醒,便又缓缓说道:“两千万两军饷被劫,事关两万军士的安危,也关系着整个湖广的安危。朝廷却只顾盘算得失,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平息朝中的纷争,却是置天下的安危于不顾,当真是可笑之极。”   说着,她突伸出左手,紧扣住了那江望才的肩头,竟是要将这江望才从庄浩明手中夺过来。   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庄大人,你以为今日当真是你抓住了这洞庭匪首么?根本就错了,今日你不过是相助这群匪类,替他们发起了一场换汤不换药的叛逆。” 第82章 空山鸣涧   眼见谢贻香突然出手,原本掌控在庄浩明手中的江望才差点就被她夺了过去,庄浩明大惊之下,扣住江望才后颈的手立刻运功发力,嘴里大喝道:“天大的事也等到回了京城再说,你莫要在此时给我捣乱!”   谢贻香以左手扣住江望才的肩膀,庄浩明这一发力,她顿时觉得左手一热,却是庄浩明的内力借着江望才的身体传了过来,险些将自己的手震脱开去。   当下她急忙抓紧江望才,嘴里说道:“我们身为刑捕房的捕快,缉拿凶徒乃是为了上保家国,下安黎民。却不是与匪类勾结,帮他们争权夺位。”   庄浩明见自己发出的内力居然没能将谢贻香弹开,倒是暗自吃了一惊,当即运足十成的功力,一股脑尽数传到了江望才身上,顺势向谢贻香袭去。要知道他这修炼了几十年的功力,又如何是谢贻香能够抵挡的?立刻便将谢贻香扣住江望才的左手弹了开去。   骤然间却见眼前红光一闪,向庄浩明迎面划来。庄浩明一时不防,急忙缩头躲避,一缕白发已伴随着谢贻香那乱离的刀光飘落下来。   谢贻香已借机重新伸手,拉住了江望才的手臂,沉声说道:“此人不能抓。”说着便把江望才往自己这边拉扯。庄浩明勃然大怒,挥袖拍向谢贻香,喝道:“此人是祸乱天下的匪首,又怎么不能抓?”谢贻香挥刀荡开庄浩明的长袖,又说道:“此人好歹一心要护着湖广百姓,不愿无故挑起争端。要是今日将他抓走,你能保证后面坐他位置的人也是这般心思?”   眼见这刑捕房中的一老一少两人一言不合,居然自己打了起来,周围的那些绿衣汉子都是茫然不解,便有不少人想要趁机上前把江望才救回来。   人群中那郑千金见此变故,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更是大急,眼看自己与庄浩明合谋的计划便要成功,庄浩明带来的这个小姑娘如何能在此时添乱?他当下连忙喝道:“刀剑无眼,混乱中难免会伤了江爷,大家切莫轻举妄动。”   他这么说,自然是怕那些没跟自己一起谋反的帮众趁机救回了江望才。然而以此刻的形势,在场绿衣汉子听了他这话,一时倒真不敢出手了,只是缓步走上前来,将交战中的庄浩明、谢贻香两人连同江望才一起围在了当中。   场中的谢贻香和庄浩明隔着一个江望才相互拆解了好几招,却是谁都没能占到便宜。庄浩明的火气越打越大,当下索性松开扣着江望才后颈的那只手,双袖齐出,一起迎战谢贻香的乱离,嘴里骂道:“你这丫头到底发什么疯?要是我们不能按时把这江望才押解回京,化解开朝中的这场暗战,我刑捕房一门上下都要受到牵连!”   庄浩明这一双袖齐出,谢贻香不禁压力顿生。她一面躲避着庄浩明的长袖,一面冷冷说道:“你若一心想要化解开这场祸事,那便放了这江望才,我们同他齐心合力,一起去那鄱阳湖寻回失窃的军饷。”   庄浩明听得这话,陡然升起一股无明业火,破口骂道:“你懂个屁,你连鄱阳湖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嘴里说着,两只长袖阴阳同现,一只犹如江海凝清光,一只犹如雷霆收震怒,竟是动了真怒,要在一招之间将这谢贻香当场击倒。   谢贻香见庄浩明施展出这招来,心知凭自己的修为根本无法抵挡,当下她却反而踏上一步。将手中的乱离高举过头顶,向庄浩明当头劈落。百忙之中,她嘴里也不忘回复庄浩明一句,说道:“怎么,莫非你怕了?”   伴随着谢贻香这声“莫非你怕了”,庄浩明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片惊恐之色。要知道谢贻香此刻的这一刀自上而下劈落,虽是江湖中最常见也是最简单的一招“独辟华山”,但须知这招“独劈华山”若是在那“江南一刀”先竞月的手下施展出来,当真可以说得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庄浩明就曾亲眼见过好几次。   如今眼见谢贻香明明已经无法抵挡自己双袖的攻势,却突然使出这招“独辟华山”来,庄浩明心头一跳,猛然省悟:“这丫头是先竞月的师妹,也是先竞月未过门的老婆!”想到这一点,情急之下庄浩明再容不得细想,立刻就地一滚,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谢贻香却哪里会使先竞月那招独一无二的“独劈华山”?此刻她这一招不过是摆了个架子吓唬人。眼见庄浩明果然中计,她急忙伸手拉过场中的江望才,拖拽着他往四周的人群中跑去。   那江望才虽然穴道被封,但一双脚却是行动如常。方才庄浩明和谢贻香动手之间,他本有好几次机会可逃脱,却一直不曾动弹。要知道江望才是何等精明之人,既然此番的叛变早有预谋,若是自己跑回周围的人群当中,只怕立刻便有谋反之人前来暗杀自己。   可是如今谢贻香为了避开庄浩明,居然拉着自己奔向绿衣汉子的人堆里,江望才心中虽是大急,嘴上却说不出话来。   而那庄浩明被谢贻香的一招“独劈华山”吓得就地打了个滚,身上顿时沾满黑泥。待到他重新站起身来,江望才已被谢贻香拖拽着飞奔而去,眼看就要钻进人群里了。他惊怒之下连忙飞身而起,施展出自己那冠绝天下的轻功来;不过一个呼吸之间的工夫,他便扑到两人的背后。   谢贻香听得脑后风声,心知是庄浩明追来,当下头也不回,乱离反手向后劈出。   她这一刀劈出时无声无息,却渐渐激荡出了风声,继而响彻于天地之间,隐隐中仿佛竟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只听“嗤嗤”声响,四面犹如飞起了一片灰扑扑的蝴蝶,却是庄浩明那两条长袖,已然被谢贻香的刀风割裂成了碎片到处乱飞,就连他胸前的衣衫上,也被割破了好长一条口子,差点就是见肉出血。   庄浩明吓得魂飞魄散,在疾奔中陡然停下自己的身形,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起来,嘴里惊呼道:“谢封轩的‘空山鸣涧’!他几时传给你的?”   只听谢贻香冷笑道:“就在他要我随你一同西行、沿途监视你之前。”话音落处,她已拉着江望才窜进了人堆,在场的上千个绿衣汉子或惊或喜,纷纷要将谢贻香拦下,却又被挤得伸不开手臂,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那郑千金反应极快,急忙低声吩咐身边的几名亲信,要他们趁乱将江望才击杀在这人群之中。却不料谢贻香拉着江望才一进到人群里,便施展开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在人群里左一跳,右一蹦,绿衣汉子们虽然张牙舞爪,却哪里抓得住她?   想不到谢贻香居然使出了大将军谢封轩的成名绝技“空山鸣涧”,庄浩明惊愕之下竟也有些懵了。若是他那柄银枪还在,自然是毫无顾忌,只恨那柄银枪却被神火教的神秘老者击落进了洞庭湖中,以至于此刻的自己双手空空,就连长袖也被毁去。一时之间,堂堂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竟然不敢去招惹谢贻香的乱离。   再看人群中的谢贻香带着江望才忽左忽右地腾挪闪躲,径直往岸边的洞庭湖而去。由于此刻这上千名绿衣汉子尽数挤在这里,相互间乱作一团,居然对谢贻香无计可施。当下这些绿衣汉子只得前呼后拥,随着谢贻香和江望才的去势,逐渐挤到了洞庭湖边。   那郑千金急得手忙脚乱,暗地里早已把谢贻香的祖宗先人全部问候了一遍。眼看谢贻香就要去到湖边,他连忙大声叫道:“这丫头想要跳湖水遁,大家全部就地站立,千万不要再动弹了。”只要众人停住不动,自己的人便有机会上去拦下谢贻香,趁势击杀江望才。   上千名绿衣汉子听到郑千金的喝声,急忙就地站立不动。可是这上千人挤在这里,这一突然停顿,半数的人都收不住脚,立刻又撞翻了一两百人,场面却是更加失控。混乱中谢贻香紧紧拉住江望才,脚下蝴蝶穿花,手中刀光闪耀,乱离所到之处,尽是绿色的碎布满天乱飞,却是好几十人的衣服被她的乱离割破。   庄浩明此时已定下心神,当即腾空而起,踩踏着脚下的一干绿衣汉子,飞身追向谢贻香和江望才两人,时不时还要小心躲避着部分洞庭湖门下刺向自己的兵刃。却见那谢贻香带着江望才,终于奔到了洞庭湖边,她当即伸手解开了江望才的穴道,继而“扑通”一声,两人便同时跳进了洞庭湖中。   原来这龙跃岛地处洞庭湖的湖心一带,四周却并没有浅滩,不然也容不下杨自辽乘坐的那些三丈高巨舰停泊。眼见谢贻香拉着江望才跳进了湖里,便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在场众人皆是不知所措,只得呆立在了当场。   那郑千金气得暴跳如雷,自己策划的这场叛乱眼看便要成功,谁知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最可恨的是,居然没能把江望才置于死地,这叫他今后的日子如何过得安生?他急忙吩咐手下的人去湖里搜寻,然而上百名熟识水性的好手,在湖中找了大半天工夫,却连谢贻香和江望才两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江望才是否还活着?一时间没人认敢肯定,更没有人敢否定。整个龙跃岛上犹如炸开了锅,纷纷乱做一团。   庄浩明凝视着眼前那八百里洞庭湖水,只觉万念俱灰。他心里终于明白:“原来经历了这许多事,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都没改变过。依然是那个只认死理、一意孤行的臭丫头……”   【本案(上)完】 第83章 刀下无情   一把挂着九个铜环的鬼头大刀。   一把比纸片还薄的凤鸣刀。   一把刻有姓名的金背大砍刀。   一柄满是缺口的青锋剑。   一柄四十六斤的阔刃重剑。   一支系满了避邪红绳的青天钩镰枪。   还有一双长满老茧、五根手指一般长短的手。   七种兵刃,七位主人。   已近黄昏,无限夕阳。他们的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珠,折射出金黄色的晚霞。   但是没有人伸手擦拭,更没有人开口说话。七种兵刃的七个主人只是默默地围成一个圆圈,而这个圆圈当中,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剑眉朗目的白衣青年。   他似乎根本没看到眼前这七种兵刃,更没有去看这七位冷汗淋漓的兵刃主人。他只是高昂起头来,用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街边那一家酒楼。   那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小酒楼,无论你走到哪一个小镇上,都能见到这种两层高的酒楼。此刻虽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这家酒楼却紧闭着两道木门,似乎竟已打烊了许久。   但是在白衣青年的眼中,这家平凡的小酒楼,却仿佛是一只洪荒巨兽。   “阁下孤身一身,单骑前来我岳阳城,究竟所为何事?”   一双手的主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说完这话,他不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即又“呸”了一声,吐掉滴落进嘴里的一滴汗水。   被他们围在当中的白衣青年并没有回答。   眼见落日缓缓西沉,终于只在天际留下一线昏黄色,那白衣青年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手的主人立刻黑者一张脸,这次却只说了两个字:   “找死!”   然后他的一双手动了。先是互相拍击了一掌,然后双掌齐出,一前一后地攻向那白衣青年的后心。   这一招看起来非常简单,却是手的主人苦练了三十年之精髓所在。看似简简单单的双掌击出,暗地里竟是藏着十六个变化。任凭那白衣青年如何拆解,这一双手都有一一应对的后招。   白衣青年却并没有拆解,而是躲避。   他脚下一动,就在弹指间的光阴中向前滑出三尺距离,将那两只手的十个个变化远远甩落在了身后。而至始至终他就没看过那一双攻向自己的手,两只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家酒楼。   看到白衣青年露出的这手轻功,手的主人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惊的是自己的轻功不及这白衣青年,喜的却是这白衣青年的轻功也不过如此。   于是手的主人立刻向另外六种兵刃使了个眼色,三把刀两柄剑和一支枪顿时便有了生命,一齐往白衣青年身上招呼过去。   白衣青年既没有招架,更没有反击。   他只是施展开轻功在酒楼前四面八方地游走起来,将七种兵刃的攻势一一躲开。   他时而如同破浪的鲲,时而又如同腾空的鹏。   但是这七种兵刃没有一种是好惹的。刀光、剑影、枪势、掌风挥洒倾泻,逐渐织造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白衣青年牢牢地笼罩于其中。   不管是鲲还是鹏,都决计逃不出这张天罗地网。   所以没过多长时间,便听“砰”的一声闷响,白衣青年的左肩已被手给扫中了。   眼见自己这一掌居然没能将对手当场击倒,手的主人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惊的是自己的内力不如这白衣青年,喜的是这白衣青年的内力也不过如此。   于是手的主人立刻又向另外的六种兵刃使了个眼色,然后三把刀两柄剑和一支枪就变得更毒辣了,再不留丝毫情面,尽数往白衣青年身上招呼过去。   转眼间白衣青年的后背也被那凤鸣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伴随着点点飞溅的血滴,凤鸣刀的主人怒喝道:   “你这小子,要是再不弃刀认输,立刻便要你血溅当场!”   白衣青年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一张俊朗的脸上静如止水。他至始至终都没看过围攻自己的这些人一眼,两只双眼还是死死地盯着那家酒楼。   那家酒楼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白衣青年如此警惕?   一时间,手的主人杀心顿生,陡然大喝了一声:“收网!”   其他六种兵刃立刻齐声喝道:“收网!”   “收网”是他们的口令,也就是合力做出绝杀的意思。   然后这七种兵刃就同时发出了绝招。   青锋剑和阔刃重剑左右绞出,锁住白衣青年的双肋。   鬼头大刀和金背大砍刀并行劈下,砍往白衣青年的两肩。   凤鸣刀斜起横抹,割向白衣青年的后颈。   青天钩镰枪破空疾刺,捅至白衣青年的前胸。   还有一双长满老茧、五根手指一般长短的手,从天而降,径直抓落白衣青年的头顶。   七种兵刃的这记合力绝杀,早就在私底下演练过了上千次,临阵对敌更是从未失过手。据统计,先后共有一十六名顶尖的武林高手,都是命丧于他们的这一记绝杀之下。   此刻这七个人配合得恰到好处,齐心合力之下,绝杀之势已成。伴随着最后一缕残阳消逝于天际,以这家酒店为圆心,整个小镇都随着他们这一记绝杀,弥漫起一片纵横激荡的杀气。   杀气之中的白衣青年面色肃然,双眼中也随即迸现出一丝火星。   他终于感受到了危险。   仍然没有闪躲,他只是伸手掀起腰身下的衣摆,然后露出一柄漆黑的长刀来。   看到这柄漆黑色的长刀出现,那家酒楼的两道木门门突然向外飞出,一个掌柜摸样的人从酒楼里纵身跃出,嘴里惊呼道:   “刀下留人!”   可惜一切已经结束了。   鬼头大刀、凤鸣刀、金背大砍刀、青锋剑、阔刃重剑、青天钩镰枪以及一双手,同时掉落在了地上。   而这七种兵刃的主人,脸上兀自带着一丝茫然,也伴随着掉落地兵刃缓缓地向后倒下。   一条均匀的红线逐渐从这七个主人的脖子上浸透开来,继而鲜血急喷,居然从伤口中飙起三尺多高。   白衣青年只是轻轻甩落掉刀锋上的血滴,小心翼翼地收刀入鞘,然后静静凝视着那个从酒楼里冲出来的掌柜。   “好快的一把刀。”   掌柜惊呼道。他一一望向地上的七具尸体,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道:   “只恨在下有眼无珠,竟然不识得威震华夏的竞月公子。否则他们七个人,也就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白衣青年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无奈,淡淡地说道:“我本不想杀人。”   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刀一出手,生死便再不由人掌控。就连我也不能。”   他的人冷,刀也冷,话语更冷。   掌柜的心里也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他呆立了半晌,终于拱手说道:“在下宋玄,江湖人称‘破财免灾’的便是。乃是洞庭湖江爷的门下,更是此间的管事。”   白衣青年丝毫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我来是要找一个人。”   他的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个身穿绯红色衣衫的少女来。她分明是随刑捕房的一行人前往了湖广,却始终在了前方这岳阳城里。   可是在岳阳城郊的这个安泰镇小镇上,他分明受到了阻拦,而且是江望才的人。   那掌柜立刻明白了他的话,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请公子见谅,如今我湖广境内形势严峻,江爷前些日子更已传下严令,绝不能让任何朝廷中人踏入岳阳城一步。公子既然身为朝廷的都尉府统领,那便请恕在下无礼,不能让公子过去。此乃在下职责所在,还请不要为难于我。”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继续打了。   白衣青年冷冷望着他,再次拔出了腰间那漆黑的长刀。   长刀无风自鸣,陡然划出一道乌光,却是他反手一刀,劈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地面上。   伴随着掌柜的脸色大变,白衣青年身后的地面顿时被这一刀击裂。裂缝处一个独臂侏儒破土而出,手里拼命地挥舞着一把蓝光幽幽的匕首。   然后便有一道红线在这侏儒的脸上出现,从他的眉头一只延伸到他右边的下颚。侏儒嘴里只是哇哇乱叫着,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扑倒在了地上。   原本打算从身后泥土里出手偷袭的侏儒,居然被白衣青年反手一刀,当场劈死。不仅是他,就连掌柜也弄不明白:这白衣青年分明一直盯着自己,却又是如何发现泥土里那侏儒的?   白衣青年这次并没有收刀入鞘,双眼仍然默默望着那掌柜,七分杀意之中,却带着两分的惋惜和一分的犹豫。   那掌柜的望着白衣青年手中那柄漆黑的长刀,眼神不由地一乱,但立刻却又变得坚定起来。他径直迎上白衣青年的目光,迸现出一股视死如归的豪情:   既然江爷已经下了命令,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过去。   哪怕你便是“十年后天下第一”的先竞月。   白衣青年仿佛叹了口气,终于抬脚踏上一步,嘴里淡淡地说道:   “你有资格接我的这一招。”   然后他将漆黑的长刀高举过头,自上而下缓缓劈落,正是刀法当中普通到了极致的一招。   “独辟华山”。 第84章 净湖侯府   此刻的陆小侯爷,心中仿佛是挂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地拉扯不休,直弄得他五内俱焚。   他不停地吆喝着身旁一众家丁,催促他们赶紧收拾好行装。眼看侯府后门外的第三辆马车,终于也被装好,塞满了古玩字画等名贵物件,他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要知道陆小侯爷此番收拾行装准备“远行”,却是为了躲债。如今正盘踞在侯府大堂上的那些个人,个个凶神恶煞,没一个是自己得罪的起的。   然而这位朝廷亲自册封的世袭侯爵、名正言顺的一品侯爷,此刻落得个出门躲债的下场,说来倒也不冤枉。陆小侯爷确然向那些债主借了钱,而且约定了还钱的期限。可是借来的这笔银钱,先是逾期了三日未还,之后又拖欠了三日,直到今日这些债主再次上门讨债,已经离双方所约定的还款期限,整整超出了九日。   今天要是再还不出那九十万两白银,以那些个债主的脾气和本事,非但自己这个“净湖侯府”不能保全,只怕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受到威胁了。   想到这里,陆小侯爷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怪只能怪自己的一念之仁,这才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看来有些所谓的“善事”,到底是不能随便乱做的。   眼见形状终于收拾得妥当了,当下他急匆匆地伸脚踏上马车,正待吩咐车夫起行,准备逃往京城所在的金陵,做一时的暂避,却有个灰衣家丁一路小跑了过来,嘴里喘息着禀报道:“侯爷且慢……且慢……请侯爷容禀,大堂上又来了个客人,说要求见……”   陆小侯爷刚刚才把马车后面的锦缎帷幕放下,听到这家丁的一番言语,顿时勃然大怒。他伸手撩开帷幕,便已开口骂道:“你这小厮,脑袋莫非是被驴踢了?本侯爷现在都被那些人逼得不敢留在家里了,这便要收拾行装外出避祸,还接见什么客?”   那家丁不禁吓了一跳,但犹豫半响,还是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个客人……他说自己是从京城来的……还是侯爷曾经的同窗,叫做先竞月的……”   陆小侯爷一听到“先竞月”这个名字,猛然跳下马车,满脸都是喜色。他嘴里大喝道:“你这小厮,脑袋果然是被驴踢了。既然是他来了,你如何不早向我禀报?”   看来自己的脑袋今天注定是被驴踢过了,那家丁心里暗骂了一声,嘴上辩解道:“可是……可是这是侯爷亲口吩咐过的,说是今日不见客。我本想把他打发掉,但他一路闯进了侯府大堂,和眼下堂上的那些个讨债的老爷遇了个正着,我看拦他不住,这才前来通传的……”   陆小侯爷立刻踹了这家丁一脚,将他踢到一旁,嘴里大笑道:“既然是竞月公子大驾光临,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莫说是几个讨债的,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怕了。”   先竞月正笔直地站在大堂当中,身后头顶上便是那“净湖侯府”四个烫金大字的匾额。此刻他身上那件细麻布剪裁成白色长衣,却是污浊不堪,早已被凝固的鲜血东一块西一块地点缀着,到处都是深褐色的血渍,也不知这些血渍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原来先竞月此番前来,身上竟是带着伤,却不知他伤得有多重。   除了先竞月,此刻在这净湖侯府的大堂里,两旁那楠木座椅上还分别坐着九个人,清一色的拉长着脸,隐隐透露出一丝愤怒之意。   这九个人方才曾听那家丁的话语,知道这浑身是血的白衣青年,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一刀”先竞月,一时都不禁有些意外。然而眼见这先竞月自从进到大堂起,便一直没说过一句话,就连最起码的拱手抱拳,说上两句“久仰久仰”的客套话也没有,形貌甚是无礼,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快。   左边为首的第一张楠木椅上,坐着的蓝衫剑客终于忍不住干咳了两声,缓缓开口说道:“张某久仰‘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只恨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今日居然在此间相会,当真是意外之喜。在下张难非,添为武陵剑派掌门人,不知竞月公子此番因何而来?若是有我武陵剑派帮得上忙的地方,公子只管开口便是?”说完,他见先竞月居然没有反应,不禁又问了一句:“看尊驾的这般模样,莫非是受了伤?不知伤得可重?”   要知道如今这个说话的这个蓝衫剑客,便是这湖广武林之中最富盛名的武陵剑派掌门人,人称“大庸之剑”的张难非了。湖广江湖上有句俗话“登高自有武陵山,论剑当数武陵剑”,便是说的这个武陵剑派。而张难非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其威望之高,可想而知。   然而先竞月听他这两番开口询问,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他这摇头倒不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在告诉对方自己并不想说话。   那张难非顿时讨了个没趣,只得干笑圆场,说道:“竞月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只是想不到这湖广境内居然还有人伤得了竞月公子,倒也难得。似这般高手,若有机会,我武陵剑派倒想见识下。”   他这话分明已有些挑衅的意思了,先竞月却依然不动声色,自顾自地站在那里,张难非涵养再好,也不由地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古瓷茶杯重重砸在桌上。正值尴尬之际,却听堂后脚步声响,那陆小侯爷玉冠束发,已大步踏上堂来,嘴里高声叫道:“一别数年不见,竞月公子可还安好!”   眼看债主终于现身,堂上的九个人当即同时站了起来。当中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伸手拔出嘴里的纯金烟杆,抢先说道:“侯爷这一耽搁,害我们等得好苦!今日小弟若是再讨不回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只怕小弟的‘松萃楼’就要揭不开锅了。还请侯爷莫要推脱,今日无论如何,至少也要先把小弟的这笔救命银两还给我。”   陆小侯爷识得这说话的中年胖子,乃是岳阳城松萃楼的唐老板,将一手黄山派的“春秋正气”使得出神入化,名动岳阳城。此时他这话一出口,另外的八个债主也不甘落后,纷纷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争吵着要陆小侯爷还钱。   陆小侯爷脸色一红,急忙抢先几步,站到了先竞月身边。他伸手轻拍先竞月的肩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容我来向大家引见,这位便是人称‘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的竞月公子,也是本侯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你们大家多亲近亲近……”   陆小侯爷的话还没说完,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已冷冷喝道:“莫非侯爷以为有江南一刀给你撑腰,便可以赖账不还么?欠债还钱,自古便是天经地义,张某此番前来,自然更是问心无愧。嘿嘿,别说是眼下这位竞月公子,就算是武林盟主闻天听亲自前来,张某也不会因此而怕了他。” 第85章 一言不合   要知道张难非此刻这么说,却是方才见先竞月无礼,早已怀恨在心,所以便率先撕破了脸。另外的八人见状,也纷纷沉下脸来,齐齐望向先竞月。看着情形,此番前来讨债的众人,自然是以这张难非为首了。   先竞月见此副局面,一时倒也有些惊愕。他这一路闯关杀敌,历经数战,这才来到岳阳城内。原本打算先来寻访自己多年前京城念书时的同窗陆小侯爷,随便到他这净湖侯府暂作歇息,然后再商讨如何寻访那失踪多时的谢贻香。却不料此刻的侯府之内,竟发生了这等事。   眼下听了张难非等人的这番说辞,他隐隐明白今日之事的缘由,陆小侯爷既然确实是欠了别人的债,于情于理也是还的。当下先竞月也不多言,只是抬眼望向身旁的陆小侯。   陆小侯爷见先竞月望向自己,不禁干笑了两声,连忙解释道:“前些日子,朝廷曾有一批运往湖广的军饷,却不知为何,突然在半路上凭空消失了,至今都还没找到。而这批军饷原本是要送往湖广东面的承天府,作为驻守在那里的两万大军饮食开销之用,谁知却出了这等意外,以致承天府的驻军没了军饷,连续断粮三日,眼看就要哗变了。于是承天府驻军的统领陶将军前来求助于我,要我凑些银钱去外地买粮,以解大军的燃眉之急。由于事出突然,我这侯府里也没那么多银钱,不得已下,这才和在座的各位朋友合力凑出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本侯的爵位虽是袭自家父,却也是皇帝所钦点的,遇到这等事情,倒也无法坐视不理。哪知道直到今时今日,不管是找回军饷也好,又或者补发军饷也好,甚至从外地调粮也好,朝廷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补救的举措,我也是有苦说不出。想必在座的诸位也知道,在当今皇帝的手下做官,每月能有几个钱的俸禄?那日我率先拿出的一百万两银子,早就把这侯府掏了个底朝天,哪里还有余钱来还给大家?”   话音刚落,为首的张难非立刻沉声说道:“侯爷说的倒是轻松,什么叫做合力凑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当时侯爷说得清楚,是要我们在座的九人每人借你十万两银子,三日后便立时归还。如今怎么变成了仗义资助,还抬出朝廷的名头来压我们?”   那胖乎乎的唐老板也接口说道:“是啊,陆小侯爷如今的这番说辞,却好是耳熟。是了,三日前我们前来侯府,你便是用这番说辞来应对我们,要我们再缓三日,我们也答应了。可是今日前来,你当着大伙的面又是这番说辞,莫不是想要以此来打动这江南一刀,叫他来替你出头?”   耳听唐老板道破自己的用意,陆小侯顿时被挤兑得无言以对,只得用哀求的目光望向先竞月。先竞月眼见在场的九个人也再一次齐齐地盯住了自己,想要自己是作何态度,不禁大是为难。不料今日的事居然莫名其妙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先竞月微微皱眉,心中暗自盘算了一番。身旁的这位陆小侯爷和自己曾有同窗之谊,此番又是为了要安抚承天府的驻军,稳定湖广的局面,这才耗尽家财,还欠下了一大笔银钱。然而在这场欠债还钱的争端里,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对方虽然咄咄相逼,却也是有理有据,自己倒也不能以武力出头,硬要护着陆小侯爷欠债不还。为难之间,先竞月竟也无计可施。   当下他只得开口,缓缓说道:“银钱的纠纷与我无关。但若要因此恃凶伤人,我便不能不管。”   要知道事情发展到此时的局面,这还是先竞月头一次开口说话。他这句话虽然并未袒护陆小侯爷,但传到前来讨债的九个人耳中,却显得异常的难听。张难非当即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恃凶伤人?我等此番前来讨债,皆是以理论之。倘若真要恃凶,什么泼红漆、砸招牌这些常见的讨债手段,我等早就用上了。到如今,已是我们和侯爷所约定的还款期限后的第九日了,早已是给足了侯爷的面子,而我等也算是仁至义尽。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今日侯爷一定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说着,他缓缓解下背上背着的一柄松纹古剑,沉声说道:“倘若竞月公子要替侯爷强出头,护着他欠债不还之举,那么张某便要不自量力,斗胆领教刀王传人的高招。”   须知张难非既然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便隐隐已是这湖广武林中的领袖人物,此间同来的另外八个人也是以他马首是瞻。如今见他划下道来约战先竞月,其余八人也是同时踏上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先竞月围在了当中。   陆小侯爷原以为这些江湖人即便不给朝廷的面子,多少也要对名扬江湖的先竞月忌惮三分,谁知先竞月刚一开口,才不过说了一句话,就立刻与众人闹僵。他心中不禁大急,连忙说道:“各位且听我一言,我绝非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只是当中确有苦衷……”   先竞月不等他说完,冷冷地接口说道:“同是为天下出力,又何必苦苦相逼?”   他原本还顾及着江湖道义,不便为陆小侯爷出这个头,然而眼见张难非等人的举动,分明是要以围攻之举震慑自己,顿时傲气立生。   当下先竞月一一扫视着在场九个人,心中已拿定了主意。他淡淡地说道:“你们九人齐上,我又何惧?若能接下我的一刀,我转身便走。”   听得先竞月如此狂妄的言语,在场九个人都是勃然大怒,但听一阵唰唰声响,众人已先后亮出了兵刃;先竞月也轻抬衣襟,从腰间露出那柄漆黑的纷别。   眼看双方因为一言不合,一场激战便已一触即发,陆小侯爷急得满头大汗。突然间大堂之外响起一个苍老男子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道:“休……休要动手,待……待老夫来接……竞月公子的这一刀!” 第86章 口出狂言   听到这突然传来的老头叫喊声,堂上所有人都是一愣,一时间战意尽消。众人同时转过头来望向堂外,要想看看喊出这话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居然大言不惭说要来接先竞月的一刀?   但见日光洒落院里,堂前一个老头步履蹒跚,一路小跑着进得大堂来。他头戴儒冠,身上穿的也是一袭儒生服饰,又黄又旧,此刻被汗水浸透,尽数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分明是一个又老又穷的老穷酸。看他这身打扮,倒似个乡野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喊道:“老夫年老力衰,这才来迟一步,还请诸位休要见怪。”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眼见这老头倒也不算太老,约莫五十来岁年纪,颔下飘扬着三缕漆黑的长须;虽是神色急促,言谈举止却也不失儒雅。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来岁的年纪虽然不算年轻,却也不能算太老。然而听他居然在众人的面前自称为“老夫”,一时间众人都不禁暗自好笑。   陆小侯爷身为这净湖侯府的主人,不禁呆立了半响,这教书先生打扮的老穷酸他却并不认识。眼见这人来得奇怪,说起话来又是莫名其妙,陆小侯爷当即皱起眉头,大喝道:“你是什么人,如何未经通报,便兀自闯到我侯府中来?”   那老穷酸此刻已身在堂中,大口喘息着,想是方才跑得急了,一口气没缓过来。耳听陆小侯爷发问,言辞间更有不善之意,他当即笑道:“侯爷莫要误会,老夫此番特地赶来,却是来助你脱困,渡过眼下的难关。你倒好,在别人身上受了气,居然往老夫身上发火。真是那什么什么咬吕洞宾了。”   说着,他随手抓起堂上两旁那几案上的一盏茶,也不问是谁的,便张口一饮而尽,连茶叶都一股脑吞下了几片。那前来讨债的九个人里,一个彩衣女子立刻惊呼道:“你……你这……”看她的神情,敢情教书先生喝下的这碗茶,原本竟是这彩衣女子的茶。   教书先生也不禁有些愕然,连忙丢下茶杯,嘴里大声说道:“老夫免贵姓萧,单名一个德字,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德’;草字麋飞,乃是取自‘麋鹿兴于天下,逐鹿者意兴遄飞’之意;号乐水居士,自然便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意了。今日老夫之所以前来这净湖侯府,便是要替这位陆小侯爷来还钱的。”   陆小侯爷听他这串名号介绍得啰里啰唆,一个字也没记住,倒是最后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说来替自己还钱。陆小侯一来爷并不认识这姓萧的老穷酸,二来看此人双手空空,身无长物,又能拿什么来替自己还钱?一时间倒叫陆小侯爷大惑不解了。   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人称“大庸之剑”张难非也是一愣,随即脸色一黑,沉声说道:“阁下若是打算拿我等消遣,恐怕你今日便离不开这净湖侯府了。”   那姓萧的老穷酸似乎吓了一跳,喃喃说道:“老夫早就知道,天下间讨债的人都是一般嘴脸,个个凶神恶煞,所以老夫本是不想来的。”说到这里,他夸张地叹了口气,继而笑道:“可是闻天听那小老儿却非要逼老夫前来帮侯爷还钱,老夫惹不起他,这才硬着头皮来趟这浑水。”   耳听这萧先生陡然提到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排行第一位、“吞星吐云,日月同辉”闻天听的名头来,在场众人顿时大吃一惊,就连先竞月的心中也是一动,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萧先生来。   这个老穷酸居然是闻天听派来的?可是闻天听身为中原武林盟主,掌管着天下武林,又怎会过问此间发生的事?那张难非定了定神,沉声说道:“你休要在此大言不惭,意图混淆视听。即便当真是那闻天听派你来的,那又如何?莫非武林盟主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欠债不还?”这话出口,他越发不相信这萧先生是武林盟主听派来的人,自然更不敢相信他是来替陆小侯爷还钱的。   那萧先生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依次扫视过众人的面容,笑道:“既然老夫已经来了,那我们坐下再谈,如何?”说完这话,他见众人并不动弹,当即嘿嘿一笑,陡然提高声音,大声叫道:“你们还想不想要回各自那十万两银子?若是想,那便先给老夫坐下了!”   要知道今日前来讨债的这九个人,乃是以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为首。而今张难非虽然心有不忿,但眼见先竞月神威凛凛站立堂中,自己原本就没把握与他动手,更别提去接他的一刀了。既然眼下凭空跳出这么一个姓萧的老穷酸来,口口声声说要替陆小侯爷还钱,他索性也就当个台阶下,看看这萧先生要玩什么花样。   当下张难非瞪了那萧先生一眼,便神气十足地坐回到楠木椅上,其他人见他此举,也先后归席而坐。陆小侯爷待众人都坐好了,这才回到了大堂正中的虎皮椅上坐下,让先竞月坐在自己的左侧,只留那萧先生一人站在堂中。   眼见众人如此听话,萧先生当即露出满意的微笑。他目光绕场一周,依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在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的身上停下,却是那松萃楼的唐老板。   唐老板此刻正含着一支光彩夺目的纯金烟杆,见这萧先生盯向了自己,当下冷冷地一笑。众人也不见他如何张嘴吸气,嘴里旱烟的烟锅却突然变得陡亮,继而“噗”的一声轻响,居然自烟锅里腾起一尺多高的火焰来。   但凡是吸旱烟的人都知道,嘴里吸得越猛,烟锅里的火星也便越旺。而今这唐老板居然吸出一尺多高的火焰来,其内力之深可想而知。眼见他露出这手功夫,张难非一干人都暗自喝了声采。想不到这个出身黄山派的酒楼唐老板,居然能在壮年之际便将黄山派的“春秋正气”练到如此地步,当真是难能可贵了。 第87章 三寸不烂   眼见唐老板露出这一手功夫,那萧先生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神色来,大家看在眼里,自然以为他是害怕了唐老板的功夫,不禁暗自好笑。却听那萧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惋惜之情,缓缓地说道:“大好的‘双龙戏珠’,却何苦要这般糟蹋?”   唐老板当即微微一怔,脸上的神色甚是奇怪,随即反问道:“莫非你识得这‘双龙戏珠’?”   众人都不明白两人所谓“双龙戏珠”是什么东西,萧先生已侃侃而谈起来,说道:“这‘双龙戏珠’乃是旱烟中的极品,本名‘麓生叶’,产于东海之中的闻烟岛。需得满足‘食海水,忌雨水,喜朝阳,避晚霞’这四条,方能生长到一尺来高,是以往往百株之中,方能得其一二株。待到晒制成旱烟,不但深得香、浓、醇、润、雅这五字精髓,更奇的是燃吸之时,青烟只做两缕盘绕,寥寥不绝,恰似两条腾飞的青龙,因此才被称作‘双龙戏珠’……”   这番话直说得唐老板目瞪口呆,他忍不住大声接口说道:“正是如此!小弟烟锅里正是那‘麓生叶’。正如先生所言,除了这两缕青烟,那烟锅里燃着的火星,自然便是‘双龙’所戏之‘龙珠’了。哈哈,要知道我们这些吸食旱烟之辈,都喜欢给旱烟取个诨名,反而不知其本名,所以世人知道‘双龙戏珠’的倒不算少,能叫出‘麓生叶’这个名字的,必定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了!”   萧先生只是微微点头,又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唐老板也是此道高人,却何苦要焚‘珠’毁‘龙’?想你家产万贯,自然是不稀罕这点银钱。然而世间上品易寻,知音难求,就好比是吴道子的画,世上愿掏千金买之的人大有所在,却不过是‘金主’罢了;但是能看懂吴道子画中真意的人,大多乃是清啸山林的风流之士,又哪能拿出千金来买?可是他们却是‘知音’。如今唐老板做‘金主’之举,似这般浪费于它,岂不是让‘知音’心寒了?”   这萧先生每说一句话,那唐老板便点一下头,等他说完,唐老板整个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肥肉颤抖不休,嘴里喃喃念道:“对!说得对!吴道子的画,当今天下又有几人能看懂?想不到世间居然还有先生这般行家!”顿了一顿,他激动地说道:“小弟生平有两大喜好,一者乃是旱烟,一者便是丹青。今日听闻先生的金玉良言,当真受益匪浅,能够得见先生这般人物,小弟足慰平生了。”   说着,他急忙走上两步,从腰间解下一个锦袋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那萧先生面前,恭声说道:“请恕小弟愚钝,枉令知音寒心。先生若不嫌弃,这袋‘麓生叶’还请笑纳。”   众人虽是外行,但听得两人这番对话,也知道这个什么“双龙戏珠”极是名贵,此时见唐老板竟然全部拱手送给那老穷酸,张难非一行人不由得大感惊异。想不到这个一向吝啬小气的唐老板,居然也有如此大方的时候。   那萧先生却不接唐老板这袋“双龙戏珠”,只是摇了摇头,伸手从后腰摸出了一支乌黑的旱烟杆来,笑道:“唐老板勿要怪罪,并非是老夫不领你的情,而是不敢暴殄天物。要品尝这‘麓生叶’,一观‘双龙戏珠’的盛况,当然只有唐老板的这支金龙烟杆,方有这一资格。这就好比作画,好笔需得配好墨,好墨还需配好纸,而老夫手里的这支烟杆只是凡品罢了,是以万万不敢糟蹋唐老板的‘麓生叶’。”   说着,他从自己的烟袋里拈出一卷乌黑的烟丝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烟杆的烟锅里。旁人倒还罢了,那唐老板却顿时面色大变,颤声惊呼道:“你……你这可是南洋鬼岛的‘粟合子’,世人称之为‘吞火烟’的……你……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萧先生笑嘻嘻地将烟锅里的烟丝点燃,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漆黑色的烟雾来,笑道:“唐老板果然好眼力,不错,这正是南洋鬼岛的‘粟合子’。此烟奇就奇在它燃烧之时,虽然同普通的烟草一般火星明亮,但燃烧之处却不会有丝毫热力,即便是徒手将火星捏灭,也不会被火灼伤,所以诨名叫做‘吞火烟’。据说此烟乃是……”   听他说到这里,为首的‘大庸之剑’张难非再也按捺不住了,当即扬声喝道:“你们说够了没有?你既然是来替陆小侯爷还钱的,那便把银子拿出来。待到此间事了,就算你们两个要聊上个三天三夜,那也悉听尊便。”   萧先生当即嘿嘿一笑,伸手将那自己那袋“吞火烟”塞到唐老板手里,说道:“这袋烟反正是那福建童夜哭送给老夫的,今日得见知音,这便送给唐老板了。待到老夫先解决完此间的麻烦,我们届时促膝长谈,再好好聊一聊丹青的风流。”   唐老板见他居然肯将这袋市价三百两银子一钱的“吞火烟”送给自己,当即大喜过望,嘴里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手里却将整袋烟接了过来,迅速塞进自己怀里。眼见那萧先生含笑不语,只是望向自己,当下唐老板一摆手中的烟杆,扬声说道:“正如先生所言,世间上品易寻,知音难求,今日既然见到先生,那还说什么银子的事?说实话,那十万两对小弟来说,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我唐永祥今天便交了先生这个朋友,陆小侯爷所且的账,就此一笔勾销!”   听到唐老板这话,张难非一干人等顿时大惊失色。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明白,原来眼前这个老穷酸模样的萧先生,口口声声所谓的替陆小侯爷还钱,竟然是要空手套白狼,凭借自己的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将在场的九个债主一一摆平。 第88章 强词夺理   此番众人以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为首,前来找这陆小侯爷讨债,相互间早已商量妥当,自当共同进退。谁知那唐老板三言两语值间,便说自己的十万两银子不要了,为首的张难非连忙双眉一扬,大声说道:“唐兄不可……”   他话还没说完,那萧先生的面色陡然一寒,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唐老板这么说,岂不是瞧不起老夫了?”望着那唐老板的一脸茫然,他傲然一笑,又说道:“既然唐老板当老夫是朋友,那么老夫便决计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吃亏。十万两白银,一文钱都不会少,我自然会替陆小侯爷给你一个交代。”   唐老板先是一愣,然后连连点头,笑呵呵地说道:“悉听尊便,悉听尊便。”说着,他的人已坐了楠木椅上,自顾自地把玩着那袋“吞火烟”,满脸都是欣喜之色。   平日里最为抠门的唐老板,居然第一个被这萧先生摆平,众人虽是惊愕之余,却不禁对这个老穷酸生出一丝倾佩,陆小侯爷更是喜出望外,在虎皮椅上呵呵直笑。先竞月一直冷眼旁观,眼见这萧先生的行为举止,他对此人身份的怀疑却是越来越重,隐隐已有了六分把握。   只见那萧先生退开两步,重新站到了大堂正中,随即转过头来,望向左首第一个位置上的张难非,面带微笑地吸了一口手里的旱烟。   张难非深深地吸了口气,当然明白这萧先生的用意。既然今日前来讨债的九个人,乃是以自己为首,那么这萧先生如果不能将自己说服,那么无论他向其他人灌什么迷魂汤,都是白搭;反过来说,这萧先生如果能将自己说服,那么其他人自然便可迎刃而解,逐一击破了   相通了这点,张难非当即抢先说道:“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这位萧先生既然是读书人,自当明白这个道理了,何况我们又立有白纸黑字的借据,上面将还款的期限写得一清二楚。我虽不知先生是什么来路,但想来无论是武林还是翰林,又或者是朝廷,这欠债还钱也是大家相同的规矩,要是规矩坏了,人心也便坏了,非但后患无穷,还会遗患后人。所以今日我等若是收不回各自那十万两银子,那么无论先生说什么,都是在浪费唇舌。”   须知张难非毕竟是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又是湖广武林的一号人物,此番这一开口,言辞间竟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在场众人都不禁暗自喝了声彩,都等着看那萧先生要如何应对。   萧先生听得甚是仔细,待他说完,这才吐出一口烟来,微笑着缓缓说道:“张大侠所言极是,规矩固然不可乱,老夫扪心自问,也不敢做出欠债不还的事来。然而俗话说得好,‘法不容情,法外开恩’,即便是铁一般的律法之外,也尚且有人情可言。而今朝廷军饷被劫,湖广的战势一触即发,在座诸位都是心知肚明。这位陆小侯爷义薄云天,誓要让湖广百姓避免这场灾祸,也是让诸位可以安享太平,这才奋然而起,筹款相助。没错,他的确是向在座的诸位借了不少银钱,然而这些钱对诸位来说,只怕都如唐老板一般,乃是九牛一毛罢?相比之下,陆小侯爷自己的一百万两银子,却是倾尽了家财。即便说不上是一贫如洗,却也是大伤元气了。”   他嘴里说着,脚下随即向张难非踏上两步,直视着张难非的双眼,继续说道,“的确,陆小侯爷欠债不还,张大侠今日就算是把这‘净湖侯府’给拆了,在道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然而在情理上,只怕就有些欠妥了。请诸位试想,此事若是被传扬出去,只怕江湖上那些个不明真相的庸人,多半会以为张大侠是个贪财之人,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就把陆小侯爷逼上了绝路,这岂不是误会了张大侠的一番好意?”   他完“好意”这两个字,语气顿时一转,不怀好意地反问道:“试问张大侠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武陵剑派的声誉。而今你座下的数百弟子,都要凭借‘武陵剑派’这四个字的金子招牌吃饭,若是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从而让武陵剑派上百年的声誉被此等流言蜚语恣意污蔑,不值也,当真不值也。”   他这番话分明是在以张难非乃至整个武陵剑派的声誉来作为威胁了。其实那武陵剑派在湖广武林甚至整个中原武林里,口碑倒也算不上好,更谈不上有什么声誉。这一点张难非心中清楚,但此刻当着众人的面,他又如何能说自己的武陵剑派口碑极差,根本不理会自己的声誉?当下张难非沉默片刻,冷冷说道:“先生说的自然有理,但张某一早便已经说得清楚,今日之所以前来这净湖侯府讨债,倒不是为了那区区十万两银子,而是不能坏了规矩。既然先生一口一个武陵剑派的声誉,那么敢问先生,今日承蒙在座的诸位瞧得起我,让张某来主持今日的讨债之事,作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我又怎能辜负大家的信任,出尔反尔,置他们的钱财于不顾?即便是张某人乃至整个武陵剑派因为今日之举,要失德于整个中原武林,两害相较取其轻,我也决计不能失德于在座的诸位朋友。”   他这话一出,在场顿时便有好几人叫了声好,有两人更是鼓起掌来。张难非也自以为刚才这番话说得不错,正有些自鸣得意,谁知那萧先生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张难非话音刚落,那萧先生立刻扬声说道:“如此说来,张大侠今日之所以前来讨债,倒并非是不理解陆小侯爷的难处,更不是为了要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而是要为在座的其它八位出头,帮他们讨回各自的十万两银子,是也不是?”   张难非不禁一愣,话到当口,一时竟没识破这萧先生的诡计,接口说道:“不错,确然如此,但是我此番前来……”那萧先生当即打断他的话,继续追问道:“好!大家都听见了。张大侠今日前来并无私心,根本就不是要向陆小侯爷追讨他自己的十万两银子,而是要为在座的诸位讨个公道。那么也便是说,陆小侯爷所欠大家的合计九十万两银子,只要将除了张大侠之外的每人十万两银子合计八十万两归还,那么张大侠便不再追究了。换句话来说,便是张大侠已经答应了,陆小侯爷欠他的那十万两银子,可以不用还了。” 第89章 舌灿莲花   那萧先生这番话说得语速极快,语气又是咄咄逼人,张难非一时哪里反应得过来,自己的十万两银子如何便不用还了?当下张难非猛一拍桌子,大喝道:“胡说八道,我即几时说过这话……”他话一出口,随即回想起自己和眼前这老穷酸方才的一番对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好了。   那萧先生哈哈一笑,这次却是缓缓说道:“张大侠,你身为一派宗师,可不能这般出尔反尔,待老夫来为你梳理一番。老夫且问你,陆小侯爷此番为了筹得军饷,以致倾尽家财,对此张大侠是敬佩而且同情的,是也不是?然而依照张大侠武陵剑派的名誉,是决计不会为了十万两银子,来逼迫为了筹饷倾尽家财的陆小侯爷的,是也不是?所以张大侠今日前来这净湖侯府,并非是要替自己讨债,只是为了帮在场的其他朋友收回借出的银两,是也不是?那便是说,陆小侯爷只需将其他债主的钱归还即可,你便不再干涉此事,是也不是?这么一来,自然便是说张大侠你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不需要陆小侯爷归还了,是也不是?”   他每问一句“是也不是”,那张难非便跟着点了点头,直到最后一句“不需要陆小侯爷归还了,是也不是?”张难非在他这一番逻辑之下,居然根本无法分辨,情急之下,他终于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   萧先生当即双掌一击,大声说道:“张大侠已不再追究他那十万两银子的借款,陆小侯爷,还不多谢张大侠?”那陆小侯爷反应倒是不慢,当即向张难非遥一抱拳,应声说道:“本侯在此替朝廷多谢武陵剑派掌门人的善举。幸亏有你这十万两银子,方能解除承天府大军的燃眉之急。”   眼见萧先生和那陆小侯爷这一唱一和,就让自己那十万两银子打了水漂,张难非气极反笑,恨恨说道:“好,好得很……”但听“啪”的一声大响,木屑四下横飞,却是他盛怒之下,内劲外泄,将自己身下那张楠木椅子坐了个粉碎。这一变故来得突然,张难非一时不查,径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在场众人见了张难非的狼狈模样,心中都暗自好笑,却又不由地对这萧先生愈发钦佩。一开始大家看他形貌,还以为这人不过是个乡野间的老穷酸,所谓的什么“闻天听派来的”,多半是他在胡扯。然而紧接着他仅凭一招“投其所好”,便轻松摆平了松萃楼的唐老板,接着又以一场嘴战,用缜密的逻辑难倒了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看来这个萧先生果然有些门道,绝非普通的乡间穷酸。   那张难非屁股刚一沾地,随即腰板一挺,顿时站直了身子。只听他怒道:“就算我那十万两银子全都不要了,然而此间还有八位债主,他们的八十万两银子却是一文钱都不能少。张某今日既然是在座诸位朋友之表率,那便说什么也不能让朋友们失望。倘若陆小侯爷还是无法归还他们的银钱,便休要怪我张难非无礼了。”   他这么说,固然是因为三言两语间自己便损失了十万两银子,心有不甘,要在陆小侯爷身上出一口恶气,同时也是他另有思虑。既然今日的讨债之举是以他张难非为首,只要还能帮其他人拿回那总共八十万两银的借款,他作为领头人也能理所当然地分上一份,多少可以弥补些损失。   那萧先生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张大侠稍安勿躁,还请换张椅子,静侯片刻,让老夫先与在座的其他诸位慢慢商议还款之事。哈哈,方才张大侠曾说过,自己此番前来并无私心,而是要为大家讨个公道。如此说来,稍后我与其他诸位商议还款事宜的时候,张大侠也自然不会因为自己的十万两银子,便来故意插嘴捣乱了,是也不是?”   张难非又听到他这“是也不是”的一问,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呸”了一声。萧先生此刻的这句话更是厉害,分明是说自己要是再插嘴其他人的还款事宜,便是心怀不轨,故意捣乱了。眼见侯府已有下人重新搬来一张椅子,却是把普通的梨木椅子,张难非当即冷哼一声,兀自坐下,再不去理会那萧先生。   这一幕直看得陆小侯爷连连点头,差点就要出声喝彩了,要知道这“大庸之剑”张难非素来飞扬跋扈,想不到今日一招未出,便被这个萧先生制得服服帖帖。一时间,他仿佛是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似乎竟忘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分明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被这些以张难非带头的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差点便要收拾行装远遁金陵。   而陆小侯爷身旁先竞月眼中却闪现出一丝杀意来。这个“萧先生”言辞间的套路,分明和那个人是一般模样,他心中已然有九分把握。然而此时这萧先生的所作所为,却是在替自己的同窗好友陆小侯爷排忧解难,当下先竞月只能默不作声,隐忍不发。   只见那萧先生猛吸了几口手中的旱烟,这次却缓缓踱步,来到一个干瘪老者的面前,嘴里笑道:“富可敌国的‘岳阳陶朱’章在野章老太爷,今日有幸得见,真乃老夫的荣幸。据说这岳阳城里每日的银钱流水,有十分之一要从您老人家的手里过,这一进一出之间,说句日进千金,只怕也毫不夸张。然而您老人家如今怎会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便要亲自前来这净湖侯府收账?嘿嘿,要知道您老人家这一来一去,便是大半日的工夫给耽搁了。若是按时辰的长短与银钱进账的多少来推算,您老人家如今这般举动,岂不是因小失大,吃大亏了?”   座位上的章老太爷却是看也不看这萧先生一眼,嘴里只是冷冷地说道:“钱我多的是,而且我也不在乎钱。我只问先生一句,那便是陆小侯爷欠我的那十万两银子,你到底是打算归还于我,还是打算不还了?又或者,是要继续拖欠?”顿了一顿,这章老太爷又补充道:“我只想听你的答案。因为正如你方才说的,我没工夫听你说废话,也没兴趣。”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眼见这章老太爷分明是油盐不进,那萧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自有他的一套办法。当下他恭恭敬敬地向那章老太爷说道:“章老太爷果然厉害,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比起有些只会满口废话的人,您老人家才应该担任此间的领袖。”说着,他忍不住白了左首首座的张难非一眼。   张难非听得他暗骂自己,心知若是自己开口反击,只怕会越描越黑,一旦被这老穷酸抓住什么话柄,甚至只怕还要引发自己一行人的内讧。当下他只得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而那章老太爷依然面色如常,仿佛没听萧先生这话似的。那萧先生又继续说道:“章老太爷,陆小侯爷欠您老人家的十万两白银,还得再等上三日。三日之后您老人家再来找到老夫,必定如数奉还。”   这话一出,在座的九个人除了那唐老板,都是一片哗然。原来这个萧先生所谓的帮陆小侯爷还钱,玩的还是继续拖欠。众人的哗然声中,章老太爷已冷冷笑道:“笑话!凭什么?”   那萧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来,柔声说道:“您老人家当然会答应的。”他吐出一口烟来,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章老太爷既然不缺钱,更不在乎钱,又没工夫也没兴趣听老夫说废话。但不知六个月前,杀死章二公子的神秘凶手,您老人家有没有兴趣听?”   那章老太爷的脸色陡然一变,脱口说道:“你……你说什么?”   萧先生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老夫说的便是这岳阳城中,以‘夺魄手’取人性命的那什么‘龙女’和‘太白金星’。” 第90章 天花乱坠   要知道这章老太爷一直因为自家二公子的死耿耿于怀,然而无论发动多少人力物力,却依然抓不到那所谓的“龙女”和“太白金星”,甚至连这一老一少的踪迹都摸不透,以致他每晚只得独自饮恨,伴月买醉。此刻却被这萧先生突然提起此事,叫他如何能不惊?   当下章老太爷忍不住坐直身子,沉声问道:“先生想让我听些什么?莫非你知道他们的来历?”   那萧先生却皱起眉头,沉吟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虽然听说过章二公子遇害一事,但其实并不知晓当中的详情。”   听他这一回答,却分明是在消遣这章老太爷了。那章老太爷脸上顿时一暗,身子已靠回椅背上,嘴里淡淡地说道:“若不是看在陆小侯爷的面子上,现在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萧先生突然打了个哈哈,又傲然说道:“虽然老夫并不知晓此中的详情,但老夫若是说,三日之后,老夫不但能把陆小侯爷所欠的十万两银子还给您老人家,而且连同那杀死章二公子的凶手,一并作为利钱交给您老人家。不知这样的条件,章老太爷可愿意赌上一把,答应老夫再缓三日还款的请求?”   那章老太爷被他这几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当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一时欢喜一而愁。耳听这萧先生居然要把杀死自家二公子的凶手找出来交给自己,一时间章老太爷也不理会此话究竟是真是假,当即说道:“先生若是当真能找出杀我小儿的凶手,莫说是那十万两白银不再让你归还。就算是一百万两、一千万两,我都可以给你。”   萧先生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多谢章老太爷,只是老夫言出必行,帮您老人家缉凶是一回事,欠债还钱又是另一回事。十万两白银,三日后您老人家来找我,全数归还”。   说完这话,萧先生便不再理会那章老太爷。他脚下移开几步,转头望向右边楠木椅上的一个麻衣汉子,高声喝道:“任镇北,你居然还有脸来讨债?”   那个叫做任镇北的麻衣汉子见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向自己大喝,顿时双眉一扬,怒骂道:“你这老穷酸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如此大呼小叫,当心……”   那萧先生不等他说完,当即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道:“元月初七,齐云山,听云观……你还要老夫继续说下去么?从此刻起,我只数三声,若是三声之后你再不给老夫滚出侯府,那便休要怪老夫多嘴了。”   那任镇北听他说出这个时间和地点,脸色霎时间青红一片,脱口大喝道:“你……你怎么知道……”却听那萧先生已大声倒数道:“三……二……”   只听“噼里啪啦”的一串巨响,那任镇北猛一跺脚,接连踏坏了堂上的好几块方砖。然后他忽地转身,拔退就往外面跑,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听身后那萧先生大声喊道:“你借出的那十万两银子休想拿回去了,就当是替你积德行善。”   众人眼见这萧先生此番只是随口几句,便将那名满湖广的“三拳断山”任镇北吓得一溜烟跑掉了,暗地里都大是好奇,不知这个所谓“元月初七,齐云山,听云观”之下,究竟隐藏着任镇北的什么把柄,居然能让他一听之下,非但不再讨要那十万两银子,就连自己的脸面也不要了。   再看此刻这净湖侯府的大堂之中,前来讨债的九个人里,先后已有唐老板、张难非、章老太爷和任镇北四人,被这萧先生天花乱坠的言词尽数摆平,剩下的五个人里,若是再有一人被他说服,那便占去了大半之数,那么这一行人今日的讨债之举,也便等同于失败了。   是以这个萧先生接下来打算说服谁,是否又能顺利说服此人,便成了今日的关键所在。在场众人也都看明白了这一点,各自心照不宣。   当此关键之际,只见坐在右首末席的彩衣女子当即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道:“这位萧先生有礼了,请恕小女子不便透露闺名。承蒙江湖上诸位朋友的抬爱,都称我一声‘玉面仙子’。”   要知道今日前来讨债的这九个人俱是一方豪杰,即便算不上绝顶的聪明,却也是异常的精明。眼见至始至终都是这老穷酸占据先机,把控着整个局面,到如今这一关键时刻,当然要化被动为主动,扭转这个一边倒的局面。所以这玉面仙子作为今日九个人里面唯一的女子,当即率先开口,便是要打乱这萧先生原本准备好的说服顺序,继而掌控先机。   而眼下这个玉面仙子虽是个年轻女子,但无论功夫还是心智,都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当日在那岳阳楼的宴会上,她就曾和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谢贻香比试过一场,结果双方不相伯仲,可谓是平分秋色。由此可见,这玉面仙子绝非等闲之辈。   如今她挺身而出,抢先向那萧先生发问,那萧先生果然有些惊愕,只得拱手说道:“原来是玉面仙子,久仰久仰。”回想起方才自己刚进大堂时,口渴之下,还曾不小心喝下了这女子的一碗残茶,萧先生一时竟有些尴尬。   那玉面仙子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不禁盈盈笑道:“适才听这位萧先生口若悬河,果然是好口才。小女子倒是好奇得紧,不知先生又会用什么方式来打动我?”她嘴里说着,脚下已向萧先生的方向踏出一步,顿时露出一截宛如白玉的小腿,在她裙摆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眼见玉面仙子这般神情,当真是我见犹怜,众人赏心悦目之余,又不禁暗自喝了声彩。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温柔乡本就是英雄冢,素来百试不爽。莫要看这老穷酸一把年纪,便以为他不行了,其实越是他这般年纪的老男人,往往最是难以消受美人恩。   眼见玉面仙子的千般风情,那萧先生也不禁眯起一双眼睛来,嘴里回答道:“如何才能打动玉面仙子?嘿嘿,这答案恐怕只有仙子亲口告诉老夫了。否则就算老夫想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的。”   那玉面仙子噗嗤一笑,似嗔非嗔地骂道:“原来先生也是个不正经的主,看来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尽会说些胡话来哄骗小姑娘。”那萧先生“哦?”了一声,随即问道:“莫非仙子不爱听胡话,却要想听实话了?”   玉面仙子微微蹙眉,娇声说道:“当然要听实话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敢说实话的男人,这天底下只怕还真没几个了。小女子可是有言在先,借给陆小侯爷那十万两银子,乃是我积攒了好长时间的胭脂水粉钱,今朝若是讨不回来,待到我闺房里的那些个胭脂水粉用完,我可不好意思再出门见人了。先生难道就这般狠心?”   萧先生望着她那薄施脂粉的脸颊,不禁狠吸了几口旱烟,喃喃说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实即便是没有脂粉,仙子想必也是个标致的人物儿。” 第91章 唐突佳人   那玉面仙子听闻如此轻薄之言,却只是轻轻地“呸”了一声,笑骂道:“先生不是要说实话么,如何却又说起了胡话?”   那萧先生又是长长的“哦”了一声,忽然面色一转,淡淡地说道:“仙子方才曾询问老夫,想要知道老夫究竟准备如何打动你。这实话说来倒也简单,那便是老夫根本就没有想出办法来,而且也不打算想。”   眼见玉面仙子脸上变得有些茫然,他又解释道:“所以老夫至始至终,从来就没打算过要来对付你。依照老夫的原定计划,是要先和其他八位债主协商妥当,达成共识。到最后只剩下仙子你一个人,让你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兀自挣扎,气死你。”   原本风情万种的玉面仙子,听了这话不禁脸色一寒,冷冷说道:“先生莫要忘记了一件事,那便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决计不会去惹恼一个女人。因为女人若是被惹恼,一旦生起气来,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萧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微笑道:“原来江湖传言诚然不欺老夫,常听人说起,这湖广的玉面仙子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然而玉面仙子最美的一刻,却是在她生气的时候,恰恰是似嗔含笑,似怒藏娇,可谓当世之一绝了。想不到今日老夫居然有幸得见,果然惊艳当世,当真是不枉此生了。”   那玉面仙子被他这番话说得来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间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顿时呆立当场。那萧先生微微一笑,随即转头望向玉面仙子旁边座位上的锦衣公子,嘴里问道:“老夫久闻‘一剑飞花,香满人间’的大名,不知这位可是人称‘凌云公子’的慕容云飞?”   那锦衣公子原本一直盯着玉面仙子的一颦一笑,此刻突然被这萧先生叫住,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红晕。他急忙拱手抱拳,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位先生过奖了,在下正是那‘一剑飞花,香满人间’……”   萧先生又说道:“老夫早就听人说过,凌云公子和玉面仙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俨然是湖广武林中的金童玉女,他日若能成得神仙眷侣,自当……”他话还没说完,那玉面仙子已然怒不可竭,大声喝道:“你放……放……放肆!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休怪我……”   萧先生却不理会她,提高声音继续对那凌云公子说道:“今日有幸亲眼得见两位,老夫可谓是三生有幸了。然而似公子这般绝世风流的人物,怎能如此冷落佳人?方才公子也听到了,这位玉面仙子亲口诉苦,说她急需采购胭脂水粉的银钱,否则连闺房都无法踏出了。试问像仙子这般风华绝代,如何能独守深闺之中?倘若她当真因此不再踏出闺房一步,公子岂非再也看不见她了?这又于心何忍?”   凌云公子被他这番话说得晕头转向,只得问道:“那……那先生的意思是……”   萧先生大笑道:“还是老夫来教公子一个办法,那便是你再拿十万两白银出来,先替陆小侯爷还给玉面仙子,以解她的燃眉之急。而陆小侯爷这里,便合计欠你二十万两白银,三日之后,同唐老板、章老太爷他们的欠款一起,尽数归还于你,你看如何?”顿了一顿,他又挤眉弄眼地补充了一句,说道:“公子可要考虑清楚了,似这等英雄救美的机会,可不是时常都能遇到的。”   要知道这凌云公子本就对那玉面仙子大有好感,此事湖广武林人尽皆知,甚至已经沦为了笑柄。此刻听了这萧先生的话,凌云公子的一张脸顿时变得通红。虽然对方教给自己的办法似乎很有道理,但他再如何蠢笨,也知道这萧先生绝对不会给自己出什么好主意,这当中必定有问题。可是当中究竟有什么问题?一时间凌云公子却是想不出来。   当下凌云公子不禁左右为难,竟不知该如何决断。犹豫间,他的一双眼睛却向那玉面仙子瞄了过去,似乎四在询问她的意思。   那玉面仙子顿时大为窘迫,直气得七窍生烟。她当即伸手指着那萧先生,恨恨说道:“好!三日就三日!三日之后若是还拿不回那十万两银子,我非但要拆了这净湖侯府,还要把你这老穷酸给阉了,送进宫去做太监!”说完这句话,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你这老穷酸,简直不是个男人!”   那萧先生却是嘿嘿一笑,说道:“莫非只要是对仙子没兴趣的人,便不是男人了么?”玉面仙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却又忍不住白了那凌云公子一眼,继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萧先生不禁吐了吐舌头,诚惶诚恐地对那凌云公子说道:“真是糟糕至极,看来仙子是不高兴老夫给公子出的这个办法,所以一气之下,这才转身要走。”   那凌云公子虽是名门望族的子弟,其实却草包得紧,直到此刻还没弄明白玉面仙子为何生气,只是一个劲地问道:“这……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萧先生这才抽空猛吸了几口旱烟,沉吟道:“当此情形,能化解开玉面仙子心中的怨恨,让她不再生气的,恐怕这天下间便只有一个人了……”凌云公子急忙问道:“这人是谁?”   萧先生吐出一口浓烟来,缓缓说道:“这个人,自然便是凌云公子你了。如今唯有公子亲自出马,才能将此事向玉面仙子解释个清楚。”话音刚落,凌云公子便已立刻“醒悟”过来,拔腿便向外面追去,仓促之间,他的身法却是俊雅之极,隐隐透露出一股名家风范。   那萧先生急忙叫道:“公子且慢,你那十万两白银……”   弹指之间,那凌云公子已身在半里之外,话音却清晰地传了回来:“那便如先生所言,三日之后再行商讨。”   张难非等人见那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跑了出去,好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想不到那慕容世家几代单传,延绵至今,却出了凌云公子这么一个草包,言行举止当真是荒谬至极。然而众人嘲笑之余,心中又隐隐泛起一阵惊恐。 第92章 天道张弛   眼前这个老穷酸打扮的萧先生,之前说服唐老板、张难费、章老太爷和任镇北四人,虽说是心思缜密,口才了得,但可想而知,必定是他事先因人而异,早已拟定好了计划,这才能逐一击破。直到方才他居然一口气摆平了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这两个人,靠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真本事了。   倒不是说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要比之前那四人高明。一来此番是玉面仙子主动邀战,萧先生则是被动应战,其中非但存在主与客的区别,而且分明是打乱了这萧先生原本的计划,只得硬着头皮,和她打了这场遭遇战。二来这玉面仙子身为女子,和之前的四名男子又是不同。在玉面仙子那万般风情的拨动之下,身为男子的萧先生,居然不为所动,反而灵机应变,借助凌云公子对玉面仙子的仰慕之情,巧妙地让那凌云公子和自己同一战线,借他之力去对付玉面仙子,这才将两人同时击破。而他其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谓是阴阳交替,刚柔并进,隐隐暗合天道张弛。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是暗自心惊,那唐老板更是忍不住开口赞道:“老兄当真了得。方才若是小弟和老兄你易地而处,面对玉面仙子那千娇百媚,小弟只怕是吃不消的。”其他人听了这话,虽然嘴上不说,但回想起玉面仙子方才的一颦一笑,心中也甚是钦佩这个萧先生。   要说此刻最高兴的人,自然还是这净湖侯府的主人陆小侯爷了,想不到居然会有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仅凭一张嘴便将这些凶神恶煞的债主打发掉了大半,若不是堂上众人都在,只怕陆小侯爷早已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然而陆小侯爷身旁的先竞月,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了。要知道当今天下能为此事者,恐怕仅一人耳。事到如今,先竞月已经有十二分的确定,这个自称“萧先生”的老穷酸,一定便是那个人——那个精通易容术的人——“一入凡尘,百态无相”,果然名不虚传。   此刻堂上那些个债主里,还剩下“合刀门”的掌门陆老爷、天井山的韩上人和“汇今钱庄”的熊掌柜三人没被说服,然而对那萧先生来说,却是大局已定了。当下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口沫横飞,顷刻间也便和这三人达成了一致。他这次却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想来是这剩下的三人眼见败局已定,自己又是人微言轻,所以也不做过多的争执。   如今还在堂上的张难非等六个人,再加上已经离开的任镇北、玉面仙子和凌云公子三人,那萧先生已和陆小侯爷的这九名债主尽数谈得妥当。除去张难非和任镇北两人的合计二十万两银子不用归还,萧先生和剩下的八名债主都做出了相同的约定。那便是三日之后,叫众人再来找他,届时合计七十万两银子便能尽数归还。   待到一切都谈得妥当,那为首的武陵剑派掌门、“大庸之剑”张难非眼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和陆小侯爷交代下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众人一同离开了。陆小侯爷做梦也没料到今日之事就这么轻易地蒙混了过去,兴奋之下,哪里在乎这萧先生所定下的三日之约?   眼见张难非等人就此离去,陆小侯爷不禁长长地送了口气。当下他正要好好款待这位萧先生,却听身旁的先竞月突然冷冷说道:“你居然敢来见我?”   那萧先生“苦战”多时,脸上也不禁泛起了一丝疲倦之色。眼见先竞月发话,他只得勉强笑了一笑,说道:“竞月兄别来无恙。你且容我歇息片刻,有什么事我们到侯府后院里谈。”说着,他便弯腰在地上磕灭了旱烟,又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烟灰,竟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一般随意。然后他也不理会虎皮座椅上的陆小侯爷,伸了个懒腰,便大摇大摆地向后堂走去。   萧先生的这翻举动直看得堂上那陆小侯爷呆若木鸡,眼看着那萧先生的身形消失在后堂的花园里,陆小侯爷这才回过神来。他不禁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先竞月,问道:“莫非你认得他?这个萧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先竞月一字一句地说道:“将死之人。”   这净湖侯府坐落在岳阳城外往北四十里处,临芭蕉湖而建。当此春回大地、绿遍湖山之际,侯府的后院正是那嫩芽初现、幼苞待绽的气象,再加上那湖风与鸟鸣之声交织齐响,热闹云霄,无处不透露出一股欣欣向荣的生机。   先竞月当下缓步踏入这侯府的后院中,但觉暖暖的春风轻撩,乃是从那侯府旁那芭蕉湖上吹起的湖风,将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春意当中。伴随着他的衣衫被湖风轻轻拂起,那带着血渍的白衣之下,依稀可见那柄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纷别。   那萧先生的颔下此刻竟是光秃秃的一片,原来适才那三缕长须却是他的伪装了。如今他似乎甚是悠闲,正平躺在后院的绿荫之上,将一双腿高高跷起来,脸上似乎笼罩着一片红潮。   眼见先竞月沉着脸缓步走向自己,萧先生当即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挥,将一物高高抛起,向先竞月身前落去。   先竞月伸手接过,却是个装满酒浆的皮囊。只听那萧先生已笑嘻嘻地说道:“当日在那紫金山上,太元观中,你我二人生死之间,虽只是匆匆的一面之缘,却曾有过约定。那便是倘若能在希夷真人的手下逃得性命,那么他日江湖重逢,定然要把酒言欢,畅叙别离。”   说着,萧先生懒散地从地上坐起,狠狠地摇了摇脑袋,似乎已有了三分醉意。他见先竞月沉默不语,又萧道:“若要论酒之一道,我实是不懂。这袋酒既是侯府之物,想来也不会太差。竞月兄,如今我已先醉一步,就看你是否要来和我共谋一醉了。”   先竞月并不言语,他拧开酒囊的木塞,将里面的水酒缓缓倾洒了出来,在自己身前的草地上横着滴出一条水线,竟分明是祭奠之时向阴魂敬酒的动作。   萧先生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道:“人生在世,本就难得糊涂,我虽不懂酒,倒也知道酒是令人糊涂的最好办法,竞月兄又何苦要独自清醒?有些事,不记得倒有不记得的好,况且你若当真想要杀我,即便我能躲到天涯海角,也早已是个死人,又怎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里喝酒?”   先竞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空掉的酒囊丢开,缓缓伸手,按住了衣衫下那柄漆黑的纷别。 第93章 相见不欢   眼见先竞月这般举动,那萧先生的眼角不禁微微一跳,眼神里首次透露出来一丝慌乱,然而目光一转,顿时消失不见,化作了一片笑意。他当即站起身来,反而向先竞月迎面走上几步,扬声笑道:“话说如今这天底下,还真没几个人能让我看得上眼,竞月兄你算一个。倘若我今日真要死了在竞月兄刀下,或许倒不是坏事。凡人一生数十载,终究难逃一死,既然迟早都要死,今日能死在一个自己钦佩的人手里,也算无怨无悔了。”   说完这话,萧先生便是哈哈一笑,显得极是洒脱。却见先竞月面无表情,手中的纷别已缓缓出鞘,露出一截漆黑的刀身来,与那漆黑的刀鞘是一般颜色,隐隐散发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萧先生仿佛毫不畏惧,径直踏上一步,站到了先竞月身前的半尺之处,嘴里大笑道:“我这人虽有些自命不凡,但自问行事低调,从不四处招摇,甚至连名号都不曾在江湖上留下过。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有个嗜烟如命的毛病,所以此番才被人抓到,顺藤摸瓜将我揪了出来。实不相瞒,正如我方才所言,此番我现身湖广,便是受了闻天听那小老儿的托付,要来寻回朝廷遗失的那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   伴随着他的说话,先竞月的纷别也终于完全出鞘了,春光照耀之下,那漆黑的刀身上,刀刃出清晰可见有好几个缺口。这每一个缺口,分明都记录着一次血战,一次生死。   萧先生的声音继续说道:“……不料眼下洞庭湖的这一湖水,却是深得紧了,竟是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倒教我无从下手。所幸的是,想不到如今正值头疼之际,恰巧便在这净湖侯府中遇见了竞月兄,可谓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当真是喜从天降。”   萧先生这番话说完,先竞月终于开口了。这是他自两人见面以来第一次说话,只是淡淡地说道:“不错,的确是喜从天降。”   然后,先竞月便将手中漆黑色的纷别高举过头顶,刀锋在湖风的吹拂下,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看他这架势,正是他那招‘独辟华山’的起手式。   纷别出鞘,刀下无情,生死立判,阴阳永隔。   萧先生瞥了一眼那高悬在自己头顶的纷别,背心早已是冷汗淋漓,似乎先前喝的酒水,都化作了此刻的冷汗浸出。然而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惧意,反而强自笑道:“竞月兄此时若是一刀劈下,那我所有的麻烦自然也便烟消云散,随风而去了,再不必因此头疼,倒也不失为一件痛快事。”   要知道此时此刻,这萧先生的境遇,比起方才在大堂上面对张难非一干讨债众人,其凶险可谓是胜过百倍千倍了。面对张难非等人,他虽是以寡敌众,舌战群雄,但一来他早已将对方所有的底细摸透,逐一想出了应对之策,他只需做临时的随机应变即可;二来对方看似人多,九个人却终究不可能是一条心,在他的言辞下,敌友之间本就可以相互转化,以彼之人还攻彼之人;三来则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张难非等人的矛头所在,毕竟还是欠钱不还的陆小侯爷,他那番言辞举措即便无法说服众人,对他自己而言,至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眼下面对先竞月独自一人,还有他那柄高高举起的必杀之刀纷别,这萧先生随时都可能命丧当场。   这一刹那,几乎算得上是这萧先生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时刻了。于公来说,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过去在暗自里筹策的那些事,无一不是违法乱纪、枉顾道义的勾当,当中不知牵连了多少纷争战乱,多少家破人亡,甚至于他如今身份,还是从朝廷天牢里逃脱的重犯;于私来说,前年他凭借撕脸魔一案,利用刑捕房的谢贻香一手挑起太元观和朝廷的争端,继而引发出京城的一场叛乱,他自己则在里面浑水摸鱼,顺手牵羊,发了好大的一笔国难财。   所以先竞月身为朝廷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又是谢贻香的师兄乃至为来的夫婿。既然认出了这“萧先生”的真实身份,那么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放过他。   甚至就连萧先生自己,也想不出先竞月有什么不杀自己的理由。然而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让他坚信眼前的先竞月非但不会杀死自己,而且还会和自己合作。   如果非要说清他这一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恐怕便是五个字:“英雄惜英雄。”   自古有赌未必输,不赌不知时运高!既然在这净湖侯府里遇到上冠绝天下的“江南一刀”,那就赌上一把。而赌注,便是自己的性命。   当下萧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身子前倾,一张脸往前探出,几乎要贴上对面先竞月的鼻子。只听他大声说道:“竞月兄若要杀了,便请赶紧下手!但是有一点你需得谨记,那便是今日你若不杀我,那就必须助我一臂之力,一路上非但要听从我的安排,还要与我携手共同进退,你我两人一同平息湖广的这场惊天浩劫!”   此刻两人脸贴得近了,这句话伴随着烟味和酒味,顿时一并喷到先竞月脸上。那萧先生说完这话,便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翻起双眼,毫不退让地迎上先竞月的目光。   一时间,两人就这么脸对脸站立当场,谁也不再说话,谁也不再动作,似乎凝固在了这侯府后院的春色当中。   但见日头晃动,时光流逝,两人这一静对,转眼便是一顿饭工夫。过了许久,居然是先竞月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方才在侯府大堂,你曾说过,要接我一刀。”   说着,他高举纷别的手腕微微一晃,宝刀随即发出一声低鸣,在温和的春日阳光中,泛起一阵暗哑的乌光。   随着先竞月的开口说话,萧先生顿时展颜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来,仿佛是冰封千里的冰河,终于在春风之中解冻,化为一泻千里的奔流。   这一把压上自己性命的生死豪赌,他毕竟还是赌赢了。   当下他应声说道:“竞月兄的这一刀,我自然是要接的,但却可以记账。至于我会不会像那陆小侯爷一般欠债不还,竞月兄倒是可以猜上一猜。”   说完这句话,他见先竞月眼中的杀意已然逐渐消散,不禁微微一笑,补充说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既然你我当日在紫金山初见时,我用的乃是‘言思道’这个名字,那么只要是在你面前,我便永远是言思道。” 第94章 春风得意   你若是要问这岳阳城中最大的酒楼是哪一家,街上至少会有十个人异口同声回答说:   “松萃楼,岳阳城西四平街上的松萃楼。”   号称“翻手云雨覆手刀”的田若石,此刻正在这松萃楼上,占据着三楼当中最显眼的那个席位。望着这松萃楼里的座无虚席,觥筹交错;再看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如此繁华的岳阳城中出人头地,田若石愈发感到得意。   此刻他一面喝着十两银子一角的上品状元红,一面享受着同桌七八个人投向自己那羡慕的目光。虽然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却已凭借一套“落崖惊风刀”一战成名,在这湖广武林中闯出了极大的名头,可谓是青年才俊,春风得意,人生若此,当然要对酒当歌,好生炫耀一番了。   耳听同桌之人一个接一个把自己吹捧上了天,那田若石虽是酒酣耳热之际,却也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禁摇了摇头,含醉笑道:“这些恭维的话,众位兄弟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倒不好叫外人听了去,笑我田若石狂妄。尤其是今日我们宴请的这一位贵客,稍后等他来了,你们可不要这般乱说话。”   他说完这话,桌上立刻便有人接口说道:“田大侠不但武功天下无敌,而且还这般虚怀若谷,真是教人打心眼里佩服。其实田大侠倒也不必谦虚,要说当今武林单以刀法论之,自然要数田大侠的‘落崖惊风刀’了,就连那不可一世的龙虎寨四大天王,联起手来也接不了田大侠的十招。单凭这一战,试问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到?”话音一落,桌上的其他人也相继附和,纷纷举杯敬酒。   这番话说得那田若石喜笑颜开,连忙打了个哈哈,说道:“井底之蛙!井底之蛙!田某何德何能,是众位兄弟过誉了。”他一仰头喝尽杯中美酒,又说道:“你们可知晓,田某今日将要宴请的那位贵客,恰巧也是个用刀之人,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顶尖高手。不管是柄什么样的刀,哪怕是上山砍柴的破柴刀,又或者是你家煮饭的钝菜刀,只要到了他手里,便如同鲁班手里的斧头,行云流水、随心所欲,施展开来,当真是鬼哭神嚎。倒不是我田若石夸张,此人的刀法造诣,可谓是刀中之神了,古往今来数千年,也绝对没人能达到他这般境界。所以说要论刀法,我多半是不及他的,这点自知之明,我田若石还是有的。”   同桌之人听他这般谦逊,都是哈哈大笑,正要继续吹捧,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在众人耳中响起:“原来这点自知之明,田兄还是有的。”   桌上众人都是一惊,当下连忙寻声望去,但见一个白衣青年负手而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众人桌旁。虽然此刻这松萃楼里的宾客来往不息,然而在座的也不乏江湖好手,一直在留意着“翻手云雨覆手刀”田若石田大侠今日将要宴请的宾客,没有漏掉过一个陌生人。而今眼见这白衣青年居然突然出在桌旁,竟没一个人发现他是何时来的,众人心里都自然有些惊愕,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   白衣青年这一出现,坐在首席上的田若石已慌忙站起身来,仓促间连自己的碗筷都带落到了楼板上,汤水淋漓弄得好不狼狈。只见他满脸恭敬之色,就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向这白衣青年抱拳赔笑道:“阁下终于来了,真是叫小弟等得望眼欲穿。还请兄台赶紧请入席,让小弟好好敬你一杯。”   眼见一向眼高于顶的田若石,居然在这白衣青年面前变成这般奴才模样,同桌的人虽是大惑不解,也只得纷纷站起身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白衣青年。想来这便是田若石今日要宴请的“贵客”了,然而看这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田若石在他面前却自称是“小弟”,真不知这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得到“翻手云雨覆手刀”如此的尊重。   只见那白衣男子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冷笑,随即大步走到桌前,径直坐在了田若石原来的位置上。田若石连忙用衣袖擦拭,将自己方才吃剩的一片狼藉拂开,又招呼店小二重新拿了副干净的碗筷来。那白衣青年也不理会众人,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放在鼻端一嗅,便立马将酒泼在桌上的菜肴里,淡淡地道:“这酒太差,喝不得。”   不料这十两银子一角的极品状元红,松萃楼里最贵的酒,居然也不能入这白衣青年的法眼,田若石顿感尴尬,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桌上一人本就喝的有点高了,忍不住问道:“这人到底是谁?”   田若石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这话,立刻瞪了那问话人一眼,喝道:“放肆,凭你也配问他的名号?当真是不要命了!今日便教你们好好长长见识,这位便是闻名天下的‘天刀’万如松万少侠,刀法天下第一的大豪杰、大宗师。你们都给我记好了,免得以后再这般有眼不识泰山。”说着,他转头向桌上的另一人喝到:“没听到万少侠说这里的酒太差?还不赶紧去给万少侠换过酒来。这里要是没更好的酒,那便给我出去买!”那人一怔之下,连忙小跑着跑下楼去。   桌上剩下的几人听到这“天刀”万如松的名号,顿时鸦雀无声,脸上不约而同地泛起一股崇敬之情,就仿佛是虔诚的信徒,终于见到了自己日夜供奉的神祗一般,就连恭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白衣青年万如松对众人这般神态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根本就不理会他们投来的目光,只是阴阳怪气地对田若石说道:“田老弟,今日你约我前来……”   谁知他这句话刚说到一半,众人便听得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无端响起,漫不经心地传入众人耳中,说道:“小万,你且过来。” 第95章 神火不灭   这句话并不响亮,但桌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连此刻这松萃楼三楼上所有的宾客都听见了,不禁同时停下手里的酒杯筷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却是来自这三楼上的雅间里。   只见那雅间的门口拉扯着一张天青色的锦帘,将门里门外隔作了两个世界,仿佛即便是外面闹到个天翻地覆,里面也是一片宁静清幽。那万如松听这话,猛然间从座席上跳了起来,随即小心翼翼地走到雅间门口那天青色的锦帘前面,弯下腰躬声问道:“里面的可是路爷?”   只听锦帘后面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淡淡说道:“你那桌的朋友们太吵,闹得我头痛。我早就想叫他们走了,只可惜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好向他们发话。眼下既然你来了,那是再好不过。”   那万如松听了这话,额上顿时冷汗直下,急忙说道:“是……是,我这便让他们走,不知路爷还有其他的什么吩咐?”   锦帘后似乎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稍后我要在这松萃楼里约战一个人,现在只想清静片刻。你顺便替我将这楼里的其他人,也一并请出去。”   万如松脸色微变,连忙答道:“是,是……”顿了一顿,他又恭敬地问道:“不知是什么人敢来找路爷的麻烦,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是路爷用得着,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锦帘后那低哑的声音顿时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走罢,你还不配问他的名字。”   万如松被这句话说得满脸通红,继而变作一片铁青之色。他默默呆立了半响,突然转过身来,对三楼的所有宾客冷冷喝道:“全都给我滚出去!”说着,他身形一晃,抬手便将田若石那一席的桌子掀翻,酒水菜肴扑洒得到处都是。   眼见他这般举动,三楼上的一干宾客虽是莫名其妙,却也有好几桌人不愿惹事,当即离席往楼下走去。眼见还有不肯走的宾客,万如松也去将他们的桌子掀翻,连呼带喊地将他们赶下楼去,接着他又下到二楼、底楼,将下面吃饭喝酒的宾客也全部赶了出去,转眼间整个松萃楼里的宾客便走了个精光。   那“翻手云雨覆手刀”田若石眼见出了这等变故,只得一路跟着万如松跑下楼来。直到出了松萃楼来到大街上,田若石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颤声问道:“万少侠,楼上……楼上雅间里的那个路爷,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天刀”万如松正气不打一处来,听到这话当即陡然抬手,狠狠地掴了田若石一耳光,大声喝道:“就凭你,也配问他的名字?”   待到这松萃楼中的客人一个不剩,三楼雅间门口的那道天青色锦帘才缓缓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头的中年男子来,想必就是方才说话的“陆爷”了。眼见酒楼里终于清静,他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闷气,伸手抚摸着腰间那一把镶满珠玉的长刀。   除了这中年男子,那雅间里此刻分明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者。那小女孩不过十来岁年纪,白衣及地,黑发披散,模样甚是诡异;而那老者浑身笼罩在一团迷雾当中,仿佛从来就没人看清楚过他的形貌,之所以说他是个老者,也不是因为看见了他的模样,而是他给旁人带来的一种感觉。   此刻这老者已抬起头来,望向刚走出雅间那中年男子的背影,嘴里缓缓问道:“今日之战,你有几成把握?”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回过头来看向发问的老者,却毕竟看不清这老者的样子,不禁缓缓叹了口气,当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成把握都没有。”   雅间里那神秘老者似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先竞月师承一代刀王,更号称是‘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可能会取错,但一个人的外号,却终究不会被叫错。就连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据说前年也败在了这先竞月的刀下,如今要你和他交手,确然是为难你了。嘿嘿,只怕当今天下,能胜过这先竞月的人,数来数去还真没几个。”   中年汉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反问道:“连金先生你也胜他不了?”   被他称为“金先生”的老者似乎在迷雾中摇了摇头。过了半响,他才缓缓说道:“如今湖广的局势已是一触即发,洞庭湖上的龙跃岛,更是山雨欲来,到了危急存亡之际。当此时刻,身为朝廷都尉府统办的先竞月,居然根本不顾朝廷与洞庭湖之间千钧一发的微妙,就这般一路闯入岳阳城,还相继杀死了洞庭门下二十三个人。这对当下的局势,无疑是火上浇油。”   说到这里,老者不禁伸出手来,抚摸着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小女孩,又继续对那中年男子说道:“然而这先竞月毕竟是朝廷的人,一身本事倒也不小,我们且不可大意,让他将我们多年的经营付诸于流水。再者你既然身居洞庭湖要职,似先竞月这般闯关杀人,你倒也不能坐视不理。你只需记得一句话,那便是‘凡事点到即可,力不能及,也就不必勉强’。”   那中年男子似乎没听懂老者的意思,不解地问道:“金先生的意思是?”   老者一边抚摸着身旁小女孩的头顶,一边柔声说道:“路爷身为洞庭湖的‘二虎’之一,又和本教合作多年,我岂会当真让你与那先竞月作生死决战?稍后的交战,你只需做足场面功夫即可,莫要引起他人对你这洞庭湖‘二虎’身份的怀疑。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和心儿了。”顿了一顿,老者又曼声吟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挡本教复兴。我即便不能在武功上胜过那先竞月,但却足以杀死他。”   身旁的小女孩任由自己的头顶被那老者抚摸着,脸上顿时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 第96章 应约前来   唐老板叼着他那支纯金打造的金龙烟杆,大步踏进自家的松萃楼里。眼见酒楼中桌椅翻倒,杯盘狼藉,居然没有一个宾客,他似乎早已见惯,倒也不以为意。   当下唐老板反而大笑起来,转过头来,对自己身后的两人说道:“两位请看,这便是松萃楼了,乃是小弟安身立命的场所,家里二十几口人都要靠它养活。然而此间的生意却是这般凄凉,动不动就要被人砸场子。嘿嘿,但愿如萧先生所承诺的,三日之后陆小侯爷便可归还我那笔银子,否则小弟一家老小,只怕真要喝西北风了。”   昨日在陆小侯爷的净湖侯府内,这唐老板一时兴起,曾脱口承诺不再讨要这笔银子,却被那化名“萧先生”的言思道阻止,一口承诺三日之后归还。是以他此刻旧事重提,生怕对方忘记了这一约定。   跟在他身后的先竞月自然不会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踏入酒楼之中。话说十日之前,自己的师妹谢贻香曾跟随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同行,前来湖广这一带公干,不料这一去却如同泥入大海,至今还有没回音。试想那庄浩明是何等老辣之人,又恰逢湖广与朝廷的局势正值微妙间,无论如何,也该与京城取得联络,时刻反馈自己的行踪。然而如今似这般的毫无音讯,可想而知,必定是出了极大的意外。   而先竞月此番前来湖广,则是受了大将军谢封轩所托,也便是谢贻香的父亲。除了前来湖广的岳阳寻访刑捕房一行人的下落,另外还有一桩棘手的案件,需要找到谢贻香和自己同去,西行入川。却不料这一路前来,先竞月沿途相继受到洞庭湖门下的阻拦,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入岳阳地界。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一路闯关杀将,先后杀死了二十几名洞庭湖派来阻截的高手,这才能进到岳阳城中,却也因此和洞庭湖结下了极大的梁子。   直到昨日去往净湖侯府,之后又经过陆小侯爷亲自出面,替双方从中调解,洞庭湖那边才有人正式出面,和先竞月划下道来,约定要在这松萃楼中以武会友,了解双方的这段仇怨。而在这期间,先竞月机缘巧合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遇见了言思道,两人本是势不两立,却因惺惺相惜之下,居然达成共识,要携手合作,一同解开湖广的这场弥天大祸。   如今那同行而来的言思道,又黏起三缕假长须,扮作了之前的教书先生模样,活脱脱的一副老穷酸嘴脸。耳听前面的唐老板发牢骚,他忍不住调侃道:“唐老板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你如何喝得了西北风?有道是闷声方可发大财,你这松萃楼的名头虽响,却是全岳阳城尽知。如此看来,你当然不止这一处产业了,若是唐老板一时记不清,可要老夫替你查上一查?”他如今扮回这老穷酸的模样,在外人面前,又一口一个老夫地自称起来。   那唐老板听他这么说,分明是要查自家生意的老底,不禁脸上一红,连忙说道:“这……这不过是小弟的一句戏言,老兄何必较真……小弟除了这间松萃楼之外,的确还有些其它的产业,却远不能和这松萃楼相提并论,更是入不了老兄的法眼。”   言思道当即哈哈大笑道:“唐老板说老夫较真,你这不也较真了?老夫也是一句戏言罢了,试问如今正是阳春三月的好风光,这岳阳城里刮来的风,自然是由东南方向而来的路湖风了,却哪里有西北风给你喝?”这话说完,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先竞月并不理会他们两人,谈笑之间,三人已上得这松萃楼的三楼来。刚一踏足这三楼地上的楼板,先竞月那双灿若星汉的眼睛,便立刻锁定住那遮掩着天青色锦帘的雅间。   在那雅间之中,隐藏在那锦帘之后,必定就是今日约占自己的洞庭湖高手。先竞月甚至不用以内力感应,单凭眼睛耳朵,都可以感觉到从雅间里迎面扑来的一股杀气。当下他沉声问道:“约我来此,是洞庭湖哪位?”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不答反问,说道:“竞月公子?”   先竞月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撩起了他那一身崭新白衣的下摆,右手拇指和中指扣起,轻轻在腰间那柄漆黑的纷别上一弹,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那低沉的声音随即说道:“果然是‘江南一刀’。在下便是洞庭湖‘虎行天下’路呈豪,添为洞庭湖三当家,今日约阁下前来,便是要为我洞庭门下的二十三条人命讨个说话。”   要知道这洞庭湖江望才手下,有“一凤二虎三才四鱼”名扬四海。所谓的“一凤”乃是洞庭湖军师方东凤,素来神秘莫测,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所谓的“二虎”便是“虎啸风生”郑千金和这‘虎行天下’路呈豪,这两人倒不同于那方东凤军师的闲职,郑千金仅次于江望才之下,是洞庭湖的二当家,路呈豪是三当家。此刻听这声音低沉的中年男子回答,原来今日代洞庭湖约战先竞月的,竟是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   身旁的言思道心念急转,他早就知道今日约战先竞月的人自然是洞庭湖门下的高手,却没想到是这‘虎行天下’路呈豪,不禁暗自奇怪。那唐老板听说是洞庭湖的三当家大驾光临松萃楼,也不由地暗自心惊,连忙说道:“有劳路爷亲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哈哈,小弟在这岳阳一带做买卖,也算有点小名气,道上的朋友们知道小弟向来厚道,从不缺斤少两,所以常请我做中间调解之人。今日洞庭湖在这松萃楼上约战竞月公子,小弟身为此间的掌柜,不得不来露个脸,却是不敢偏向哪一方。”   唐老板这话自然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他既然在这岳阳城里做生意,说什么也不敢开罪了洞庭湖的江望才。当下言思道也想和这路呈豪寒暄几句,却听先竞月已冷冷问道:“是你出来,还是我进来?”   那路呈豪虽和众人说了几句话,却至今还未现身相见,听他那低哑的话语音虽然飘忽不定,但杀气分明是从这天青色锦帘后的雅间里传出,所以先竞月才有此一说。既然对方是代洞庭湖向自己约战的,最终还是要在手下见真章,此刻也就不必多说废话,直接面对面便是。   谁知他这话刚一出口,那言思道还不觉得怎样,先竞月和唐老板两人的脸色同时一变,齐齐抬头,举目向头顶上望去。   只见那屋顶下的横梁之上,此刻分明有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子,兀自抱着一柄镶满珠玉长刀坐上面,形貌甚是悠闲。唐老板倒是认得这人,正是那号称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行天下”路呈豪。   先竞月见者路呈豪居然出现在了横梁上,脸上不禁微微抽搐起来。他陡然拔出腰间的纷别,乌光一闪而过,雅间门口挂着的那张天青色锦帘随之隔空破裂开来。再看那雅间里面,根本就是空无一人,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第97章 化气留形   只见横梁上的路呈豪忍不住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想不到路某的这点微末的道行,居然能瞒过鼎鼎大名的竞月公子,真是荣幸之至。”   先竞月已定下神来,平静地说道:“化气留形?倒也难得。”话虽如此,但他的脸色已变作了一篇惨白。   言思道见先竞月这般模样,有些莫名其妙,喃喃说道:“留什么气?”身旁的唐老板也是一脸惊愕,解释说道:“兄台有所不知,路爷方才露的这一手,正是传说中‘化气留形’的功夫,着实厉害得紧。乃是以内力将自己的杀气化为有质之物,凝固在小店的雅间中,这才教我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路爷是在雅间里面。然而相比起来,我们从上楼到现在,一直都没发现横梁上的路爷,要不是此刻他故意露出气息,只怕我们还蒙在鼓里。他这份深藏不露的隐匿功夫,却更是难得了。”   要知道唐老板所言确是实情,甚至还是照顾先竞月的面子,这才说得比较轻松。自从三人上到三楼以来,先竞月就已被雅间里的杀气所误导,再加上对方那摸不清方位的话语声,便以为这路呈豪是在雅间里严阵以待,却不料竟是隐藏在了头顶的房梁上。对于先竞月这等绝顶高手而言,这可谓是输了一招,倘若头顶上的路呈豪不是故意露出气息让众人发现,而是突然出手偷袭,纵然未必能够一举击杀先竞月,却也能让他手足无措,处于被动之地。   言思道是何等聪颖之人?当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即哂笑道:“化气留形,这有什么难的?老夫若是去那屋子里放上几个臭屁,再像猴子一样窜到屋顶上躲起来,你一闻味屁味,自然也会以为老夫是躲在屋里,轻轻松松把你骗过。”   他这话说得甚是粗俗,横梁上的路呈豪不禁脸色一变,冷冷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言思道反应奇快,一见路呈豪盯向自己,脚下一动,已缩到了先竞月身后,嘴里兀自嘀咕道:“老夫姓萧,平生饱肚圣贤之书,便是为了专门教训那些个水匪。”   旁边的唐老板连忙开口圆场,说道:“路爷切莫怪罪,我这位老兄最是喜欢胡说八道,乱开玩笑,却不是我们江湖中人。其实说到底大家不过是一时的误会,这才结下了些许小梁子。如今小弟特意借出小店,可不是为了让大家火上浇油,若是几位能给小弟一个面子,不如就让小弟做一次和事老……”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先竞月忽然对横梁上的路呈豪问道:“你也懂刀?”   这话问得极是冰冷,依稀又恢复了‘十年后天下第一人’那俾睨天下的傲气。唐老板听先竞月这一问,心里暗叫不妙,只得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横梁上的路呈豪神色一凛,不禁抱紧了手中那柄镶满珠玉长刀,缓缓回答道:“谈不上懂,只不过能用罢了。不知竞月公子,可配得上这个‘懂’字么?”   先竞月摇头答道:“不懂。”顿了一顿,他又一字一句说道:“三年前,我便已不会用。”   那路呈豪脸上顿时泛起一股惊恐之色,继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有些失落地说道:“如此说来,今日我俩若是出手论刀,自然是我输了。”   言思道又听得一脸莫名其妙,只得转头望向唐老板。唐老板似乎对两人的这番对话极是赞叹,满脸钦佩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唉,老兄你是体味不到其中的真意,真是可惜。其实这武学一道和做学问是一般的道理,每个人的所知所得,就好比是一个圆圈;圆圈之内,乃是你所知道、所得到的东西,而圆圈之外,则是你不知道、未得到的东西……”   那言思道顿时领悟,接口说道:“所以当一个人所知所得越多,那么他这个圆圈就会越大,与此同时,他所能接触到的圆圈之外,那些未知未得的部分也就会更多了。”   唐老板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所以往往学问越大的人,反而越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就连孔老夫子,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感慨。武学之道也是如此,刀法到了竞月公子和路爷两人这个地步,谁的境界越高,谁未知的东西也就越多。相比起来,路爷‘不懂刀’的境界虽高,但竞月公子却已到了‘不会用刀’的更高一层境界。”   言思道不禁摸出自己的旱烟杆来,点燃一锅“吞火烟”,吸了个吞云吐雾。只听他喃喃说道:“说得也是,难怪我常常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他陡然抬高声音,叫道:“竞月兄,路当家,两位且住,可否先听老夫一言?”   先竞月听得言思道出言打岔,也不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当下也不干涉,只是冷冷地望向他。而那横梁上的路呈豪本就心怀鬼胎,没打算要和先竞月真正动手,立刻顺水推舟地说道:“不知这位老先生有何指教?”   言思道见路呈豪这般举动,立刻明白他是不敢和先竞月交战,顿时定下心来。当下他微笑道:“路当家今日约竞月公子来唐老板的这家松萃楼中,自然是要了结洞庭湖和竞月公子之间的恩怨,是也不是?”眼见横梁上的路呈豪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道:“那么老夫敢问路当家,如果……嘿嘿,老夫是说如果,如果路当家你今日败在了竞月公子的刀下,那么洞庭湖和他之间的恩怨,是否便能就此一笔勾销么?路当家是否也能代表整个洞庭湖上下,从此不再追究竞月公子伤害洞庭湖门下之事?”   路呈豪略一沉思,立刻摇头说道:“在下名义上虽是洞庭湖的三当家,却不过只是江爷手下的一名小卒,自然更不敢替江爷做主。如今我洞庭湖门下,先后已有二十三个人死在竞月公子的刀下,当中还包括‘三豺’中的“破财免灾”宋玄和‘四鱼’中的“鲤鱼”李逾。是以倘若今日我不敌竞月公子的高超武艺,哼,我洞庭湖内自然更有高手……”   言思道当即接口说道:“照啊,似你这般说来,那今日你们两人的这番约战,又有什么意义?左右你洞庭湖一脉都要与竞月公子作车轮战,与其如此,不如由我们直接和贵方的江爷面谈,大家清清楚楚做个了断。” 第98章 拜山之礼   路呈豪听他提及江望才的名字,心中不禁一阵惊惶。要知道数日之前,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竟与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私下勾结,借庄浩明到访之际,趁机率众造反,让庄浩明当着洞庭湖数百门下一举缉拿了江望才。谁知最后阴差阳错之下,江望才竟被与庄浩明同行的谢贻香救走,双双遁入了洞庭湖中,至今还没有搜寻到两人的下落。   这路呈豪虽然与那郑千金不是一路人,也并未参与他的谋反行动,然而当此情形,也是敢怒不敢言,言不由衷地拥护那二当家郑千金上坐,暂代了江望才的洞庭湖主之位。同时洞庭湖一门上下,也把江望才失踪一事尽数掩盖起来,并未对外透露出丝毫风声,是以江湖上至今还不知道江望才失踪的消息。   如今听这老穷酸摸样的萧先生点名要见江望才,路呈豪连忙说道:“还请这位老先生见谅,我家江爷公事繁忙,素来不见外客……”   言思道立刻笑道:“这个自然,江爷是何等的威望,若是每个慕名而来之人都要求见于他,岂不是要累坏他老人家?”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洞庭湖的规矩,老夫倒是知道。如今竞月公子既然要同江爷面对面地了结这场恩怨,那自然要依足了洞庭湖一贯的规矩,来行拜山之礼了。”   路呈豪和唐老板两人听他突然说出“拜山之礼”这四个字,都不由地大吃一惊,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先竞月听了他这话,也紧锁起了眉头。   昨日先竞月之所以这个言思道暂且握手言和,大半原因是听了这言思道的打算,要助他平息这场军饷失窃的风波,另外也可从中寻访谢贻香的下落。他深知这言思道不但能言善辩,心智更是极高,恐怕已不输给当年的再世诸葛青田先生,所以此番前来松萃楼赴路呈豪之约,这才任由言思道出言做主,谁知他最后居然说出要行这“拜山之礼”。   当下先竞月的目光扫过言思道,一字一句地反问道:“拜山?”   言思道笑吟吟地扫视着在场三人,也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拜山。”   路呈豪定了定神,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来,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洞庭湖上下便恭候竞月公子……还有这位老先生的来访。”   一旁的唐老板急忙劝阻道:“路爷切莫当真,小弟方才便已说过,这位萧老兄并非是我江湖中人,所以不知道洞庭湖的规矩,也是在情理之中。有道是不知者无罪,路爷又何必与他较真?”说着,他又转头对言思道解释道:“老兄有所不知,洞庭湖江爷的拜山规矩,可不是江湖上普通的拜山。其间设置了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难关,可谓是倾尽了洞庭湖之力。然而更令人望而却步的,却是约定了前来拜山之人一旦踏出第一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容许回头,否则便是与洞庭湖一门的所有人为敌,立刻诛杀当场。所以自从江爷定下这一规矩以来,十多年间,几乎从来没人敢去洞庭湖行这拜山之礼,更别说有人能闯过这九道难关,面见江爷了。”   说到这里,唐老板心急之下,竟连手中的旱烟灭了都没发现,又叹道:“所以这江湖上见过江爷庐山真面目的人,可谓是寥寥无几。这十多年来,最多也就只有一两个人,因为和洞庭湖结下了生死大恨,不得已去行那拜山之礼,最后却连第一关的巨灵神也通过不了,当场死在洞庭湖畔。”   言思道却只是含笑聆听,待到唐老板说完,也不理会他,兀自转过头去望向先竞月,笑道:“怎样?若是我陪竞月兄一同前往,竞月兄可有胆子试试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   先竞月凝视着言思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用意。当下他沉默片刻,便抬眼望向横梁上的路呈豪,开口说道:“好。”   他这一声“好”,分明是答应了言思道的提议,要前往洞庭湖行这拜山之礼了。   路呈豪不料这先竞月如此狂妄,居然答应下来了,惊讶之余顿时又泛起一阵喜悦。想不到这“江南一刀”的名头虽大,说到底还是脱不了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于是他立刻答应道:“竞月公子果然是当世豪杰,既然今日双方已定下这拜山之约,那路某这便赶回龙跃岛去先行通报,静候两位的大驾光临。”说着,他转头望了一眼松萃楼外的日光,又补充道:“此刻午时已过,那路某便擅自做个主,这场拜山便定在明日的辰时,也便是日出时分。久闻竞月公子一诺千金,言出必行,自然不会失约于我洞庭湖。至于今日之约,便到此为止了。”   路呈豪说完这话,便在横梁上略一借力,从那松萃楼的窗户里径直跃了出去,身法极是潇洒。在他看来,自己身为洞庭湖三当家,先竞月击杀洞庭湖门下,自己该做的此刻也做到了,还避免了与先竞月正面交手,今日之事可谓是大功告成了。更幸运的是,那姓萧的老穷酸,居然鬼使神差地煽动先竞月和自己订下了洞庭湖的拜山之约,只需等到他们前来洞庭湖的龙跃岛上,自己更是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当场诛杀这两人,当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路呈豪直到此刻,憋在心里的一口气这才尽数吐出,背心里却早已是汗渍淋漓了。他一跃到街心,当即轻啸一声,挥袖扬长而去。   唐老板眼看事已至此,心知无力挽回,只得叹道:“也罢,两位既然执意要去洞庭湖行拜山之礼,不如今夜便在小弟的松萃楼里歇息一宿,待到明晨养足了精神,小弟再亲自送你们去洞庭湖畔那江爷设置的第一道难关所在。”   先竞月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不必,此处太贵。”   唐老板千般思虑万般猜测,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没料到鼎鼎大名“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先竞月,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间他差点没吓得跳起来,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旁边的言思道也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还是不劳唐老板费心了,我们另外还有些私事要办。”说着,他探到唐老板耳边,轻声问道:“老夫这便要去找一个人,唐老板身为这岳阳城的万事通,不知可有此人消息?”   那唐老板不禁问道:“老兄想要找谁?”   言思道嘿嘿一笑,又深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淡淡地说道:“蔷薇刺。” 第99章 料事如神   一张方桌,两碗淡茶。   言思道呷了一口自己面前那碗茶,忍不住大皱眉头,将茶水尽数吐回了杯中。   此地是岳阳城西一个小巷里的茶棚,还是由一户民舍改建而成,在路边搭了一个凉棚,摆上几把桌椅,便算是给客人歇脚的茶棚了。整个茶棚当中,里里外外只有一个干瘪老头照看着生意。   言思道做梦也没想到先竞月带着自己从唐老板的松萃楼出来后,居然选了这么个喝茶的地方,一时也有些苦笑不得,只得旁敲侧击地说道:“竞月兄可知这所谓的茶之一道,不单只是消磨时光的佳品,也是暂寄心神的良方,自然并非是人生当中必不可少之物,充其量只能算是声色犬马的享乐。所及既是如此,那喝茶便一定要喝好茶,一定要选好地方,否则我们喝他做甚?”   先竞月并不理会他,只是不徐不疾地呷了一口茶水,然后闭上双眼,似乎在慢慢细品这一口茶的滋味。过了半响,他才张开双眼,神色自若地说道:“要我助你,那我便要知道你所有打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平时极少说话,所以要预先思量下自己的言辞,这才又问了一句:“从失窃的军饷入手?”   言思道嘿嘿一笑,目光不禁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茶碗上。这碗茶他可是再不敢入口了,只得将那茶碗盖拿在手里把玩,嘴里说道:“此番我来湖广,便是受武林盟主闻天听那小老儿所托,所以关于军饷失窃一事,我既已答应闻天听,那便自然不会失约,再说如今离和他所约定的期限还有好几天工夫,也不急于一时。相比之下,反倒是竞月兄你单骑千里、长途跋涉前来湖广寻访谢三小姐的下落,却至今还没着落。有道是人命关天,依我看来,寻访谢三小姐一事,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先竞月听了他这番话,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阴霾,却依然说道:“两千万两白银失踪,朝野皆无头绪,但愿你真能将其找回。”   言思道见自己把谢贻香搬了出来,却也没能带开先竞月的话头,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反问道:“竞月兄,我几时说过要找回那批失窃的军饷了?”他这话虽是个询问的口吻,却也知道先竞月不会发问附和自己。当下也不等先竞月是否作答,言思道便已自己解释道:“朝廷的军饷在湖广境内失窃,到如今已近半个月时间,而朝廷至始至终,却只给了闻天听二十天的期限找回军饷。莫说我此时才来到湖广介入此案,即便我一开始便参与进来,恐怕这二十天的期限,也是远远不够的。莫说是我,纵然是神断狄公、铁面包公再世,只怕也来不及寻回失窃的军饷,更别说是将此案堪破了。”   说着,他把手里的茶碗盖扣在桌上,继续说道:“所以当此燃眉之急,我一开始便和闻天听那小老儿说了个明白。那便是我虽然答应他来这湖广走一趟,目的却是要将这场因军饷失窃而引起的灾祸化解于无形,从而让闻天听那些个担保人以及押送军饷的十七家镖局脱罪,可不是答应他要替朝廷找回军饷了。至于我要如何化解这场灾祸,嘿嘿,那办法是多了去了,找回失窃的军饷,不过是其中一个下下策的办法而已。”   先竞月心知此人的城府深不可测,早料到他之所以敢打着“寻回失饷”的名头前来湖广,当中必定有诈,多半是一些非常的手段,甚至是低劣的手段,想不到此刻居然听他亲口承认,先竞月一时倒没料到这言思道会对自己如此坦诚。   当下先竞月正待寻根问底,深究这言思道的意图,那言思道却毫不忌讳,径直向他交底,说道:“既然今日的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便直说了。竞月兄之所以肯不计前嫌,屈身相助于我,乃是要合我二人之力,共同化解这场灾祸,这是‘君子以道义盟’;而我之所以答应闻天听那小老儿来湖广一趟,却是‘小人以利益盟’了。要知道眼前湖广的局势越是混乱,我越是有机会从中捞些好处。”   难怪这言思道会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以身涉险,亲自来到这凶险万分的湖广境内,果然又是想在混乱中伺机发财,捞一大笔便宜。先竞月虽不知言思道似这般敛财的目的究竟何在,又或许只是他的个人兴趣罢了,然而相比起那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失窃,数十名相关人士的身家性命,以及眼下朝廷和洞庭湖之间或许一触即发的战事,言思道若真有办法化解眼下的一切,从而将这场灾祸消除,那即便是他真要在里面顺手牵羊,倒是次要的了。   相通了这点,先竞月心下已是一片坦然。当下他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缓缓说道:“有我在,你休想捞什么好处。”   言思道哈哈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他伸手将茶碗里的茶水连茶叶一起倒在地上,重新冲了一碗白水,嘴里笑道:“就眼下的形势来看,朝廷的军饷失窃,矛头所指的第一对象便是洞庭湖江望才,再者早前谢三小姐的失踪,也与这洞庭湖脱不了干系。所以无论是寻访谢三小姐的下落,还是化解这场弥天大祸,其实都是同一件事,那便是需要我们从洞庭湖江望才的身上入手。只要顺着江望才这条线,那便决计不会有错。”   言思道这番话倒是说得轻松,先竞月却是陡然一怔,脱口说道:“师妹失踪,与洞庭湖有关?”要知道这些日子先竞月沿路询问过不少湖广的武林人士,却只打探到谢贻香和刑捕房众人前来湖广缉拿那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蔷薇刺,不料一到岳阳,一行人便被庄浩明的仇家们追杀,最后被围困在岳阳府府衙之中,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前来击杀庄浩明的蔷薇刺所救,以机关术飞天遁走,从此再无音讯。如此之外,任凭先竞月如何探查,再也没有其它线索了。   可是如今言思道居然口口声声说谢贻香的失踪与洞庭湖有关,一时间让先竞月如何能不惊?   言思道眼见先竞月的模样,顿时回过神来,笑道:“却是我疏忽了,还未向竞月兄解释。”他举起茶碗吞下一大口白水,润了润喉咙,这才说道:“虽然此事不过是我的推断,但其中的道理却一点都不难理解,说起来更是简单。试问那庄浩明虽是个蠢人,却也懂得贪生怕死、明哲保身的道理。他分明知道京城之外自己的仇家遍布天下,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蔷薇刺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千里奔波以身犯险?所以说,刑捕房那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必定只是个幌子。”   他见先竞月眉头深锁,似乎还没悟到其中的玄机,不禁微微一笑。当下言思道摸出旱烟杆来,一边往烟锅里装烟,一边解释道:“容我打个比方,这就好比是猎人带着蜂蜜、猎犬和长矛等东西去往森林里打猎,口口声声说是自己要去捕熊,但真实的目的却是要猎虎,猎人只是想用捕熊的这一幌子来迷惑真正的对手,从而让虎失去警惕。嘿嘿,此事从表面上来看,倒是合情合理,但是仔细一想,其实却又根本不可能。因为猎人的这般做法,首先未必便能迷惑得了虎,其次,他这般做法很有可能将自己并不想惹的熊一并引来,最后造成腹背受敌的危险。”   先竞月似乎有些明白了言思道的意思,说道:“除非这里没有熊,只有虎。” 第100章 借熊猎虎   言思道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森林里自然是有熊的,那蔷薇刺不是已经现身此间了么?那庄浩明好歹也是刑捕房的总捕头,数十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多少也能弥补掉他先天资质的不足。他既然明知这里有熊,却还是做出这‘借熊猎虎’之举,那便只剩下唯一的一个解释。那就是所谓的熊早已经被猎人驯服了,分明就是站在猎人这一边的。”   先竞月听到这里,已完全明白了言思道的意思,忍不住接口说道:“所以蔷薇刺会相助庄浩明。而你向唐老板打听蔷薇刺,便是要找熊,从而找猎人?”   言思道点头说道:“熊是必须要找的,但找熊却只是其中的一个必要环节罢了。关键所在,始终还是洞庭湖的江望才。”   先竞月被他的这一大番话带着绕出了一个大圈,这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那便是谢贻香的失踪为何与洞庭湖有关。那言思道吸了两口烟,不等他发问,便已抢先说道:“刑捕房此番西行湖广,时间是在军饷失窃之后,地点是湖广的岳阳城内。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除了洞庭湖的江望才,放眼当下,谁还有资格成为庄浩明要猎的这只‘虎’?”   直到此刻,先竞月才终于明白了这言思道的意思。既然庄浩明亲自出面,率众前来湖广,目标只可能是那洞庭湖的江望才,到如今刑捕房一行人失踪,自然便与那江望才脱不了干系。   先竞月细想之下,言思道的这番推断确然合情合理,没有丝毫的牵强附会,难怪方才在松萃楼中,他要一意孤行和那“虎行天下”路呈豪定下拜山之约,原来却是早就认准了洞庭湖的江望才。想不到眼前这人仅凭常理分析猜测,便能把整个事情还原出本末,先竞月钦佩之余,也不由地暗自心惊,嘴里却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有何凭证?”   听了先竞月这一问,言思道尽竟破天荒地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没有。”   只见他吐出一口浓烟,将自己茶碗里的白水一口喝干,伸袖拂去假胡须上的水珠,又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把‘熊’找出来,再来一次‘借熊猎虎’。”   要知道没有人见过蔷薇刺的真面目。每次犯案的时候,这个蔷薇刺都会带上一个乌木面具,上面用朱砂勾勒出一朵鲜红色的蔷薇花。朝廷曾对他发动过三次大规模的****湖中人也私下展开过好些年的追捕,结果却都是无功而返。   如今这个蔷薇刺虽然现身于岳阳城中,但要将他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又谈何容易?   言思道自然有他的办法,只见食指微曲,在茶桌上时而长时而短地扣响几声,对面的街角里立刻便有个老乞丐蹒跚地站起,向茶棚里的先竞月和言思道大摇大摆地走来。   先竞月神色微变,疑惑道:“丐帮?”他没料到言思道居然会用丐帮的暗号将那老乞丐唤来,不禁有些惊讶。   言思道已笑道:“若要寻人,丐帮自然是首选。须知这丐帮弟子遍及天下,消息也是最为灵通的。只要舍得花钱,没有什么消息是他们打探不来的。”说着,他从怀中捏出一张银票来,便要递到那老乞丐手里,先竞月却突然出手,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将言思道那张银票拈了过来。   要知道先竞月纵横江湖,除了右手纷别的那招“独劈华山”之外,便是这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夺人兵刃了。当日在紫金山太元观内,就连那希夷真人的首席大弟子无霞子,也被他这招夺去了宝剑。此刻先竞月再次使出他这一手绝招,却是去抢言思道手里的银票,当真是牛刀杀鸡,顿时手到擒来。   言思道空着一只手,愕然说道:“竞月兄你这是……”先竞月已抬手斥退那个老乞丐,淡淡地说道:“承天府两万驻军断粮,陆小侯爷已为此倾尽家财。既然你有钱,不如行些善事。”   言思道就算再如何聪明,也没料到这位堂堂的“江南一刀”先竞月,居然打起自己身上钱财的主意来了,而且还说得振振有词,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好久,言思道才喃喃说道:“若不是靠打探消息赚钱,丐帮又如何养活得了那数十万帮众?竞月兄何苦要断他人的财路……”他一开口,嘴里便自然而然地滔滔不绝,继续说道:“……这世上最不可兼得的,倒不是鱼与熊掌,而是钱财和时间。但凡要节省钱财,必定会多花时间;但凡要节省时间,必定会多花钱财。如今我们最要紧的便是时间,既然要急着寻访谢三小姐的下落,只需出些银钱,在此静候几个时辰,便可得到蔷薇刺的下落,又何乐而不为?所以依我看来,这笔钱财还是莫要节省得好。”   先竞月望着自己手里那张抢来的银票,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说道:“白银五百两,丐帮只要几个时辰,便能找到蔷薇刺;但以阁下的捞钱本事,几个时辰内,决计不止赚五百两白银。所以在这几个时辰内,五百两白银能做到的事,你同样也能做到,甚至更快。”   这还是言思道自认识先竞月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出如此长的一段话来。想不到这鼎鼎大名的先竞月,居然会将钱财一物看得如此谨慎、想得如此透彻,还不惜为了五百两白银和自己大作争辩?看来这皇帝老儿身边的亲军都尉府,原来竟也是个清水的衙门。言思道惊愕之余,居然还无法辩驳。   不等言思道回过神来,先竞月已再次出手。他左手食指一划,便将言思道胸前的衣衫撕裂开一条大缝,顿时滑落出一大叠银票。先竞月略一查看,眼见这些银票每张都是五百两的面额,当下他也不客气,将言思道身上的银票尽数拿了过来,嘴里淡淡说道:“这都是昔日太元观的不义之财,自当充公。我替承天府的两万驻军多谢你。”   言思道望了望自己胸前被撕裂的衣衫,又望了望先竞月那一脸正气,不禁怒极反笑,大声笑道:“好!好得很!既然竞月兄如此看得起我,我这便亲自出马,把这蔷薇刺从岳阳城里给揪出来。” 第101章 巧言造势   虽然承诺要亲自将那蔷薇刺找出来,但转眼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那言思道却是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岳阳城的各条街道上漫不经心地到处闲逛,神情间分明悠闲得紧。   先竞月自然不会相助于他,只是跟在他身后三丈开外的距离,心中不禁大是好奇,很想知道这言思道孤身一人,又能有什么办法找到那个连朝廷和江湖都对其束手无策、神出鬼没的蔷薇刺?   方才他与言思道之间的争端,虽然或多或少有些玩笑的成分,但先竞月深知此人并非善类,自己终有一天会和这人争锋相对,做一场生死了断。所以如今借此机会,他也想看看这言思道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先竞月正思虑之间,前方的言思道终于有所行动了。只见他忽然随手抓过一个行路的锦衣胖子,在那胖子耳边低声念道:“当日在这岳阳府衙之中,那蔷薇刺之所以助庄浩明逃走,乃是因为他得了庄浩明天大的好处。如今这蔷薇刺依然还身在岳阳城中。”   那锦衣胖子原本好好地在街上走路,却陡然听到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话,一怔之下,正待出言询问,言思道却早已挤入人群里,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先竞月也不明其意,只得不动声色地跟在言思道身后。只见他每经过一条街道,便凑到一个路人的耳边,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当日在这岳阳府衙之中,那蔷薇刺之所以助庄浩明逃走,乃是因为他得了庄浩明天大的好处。如今这蔷薇刺依然还身在岳阳城中。”不过一个半时辰的工夫,两人便一前一后在这岳阳城里兜了个大圈,所行之路,几乎踏遍了岳阳城的大街小道。   待到两人转完这一个大全,再次来到唐老板的那间松萃楼外之时,但见楼外的街道上已是一片热闹,自发地聚集起了数十名衣衫各异的人士,个个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用极小的声音讨论着什么,仿佛生怕被别人听去。   眼看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分明都是江湖中人,先竞月此时隔得远了,当即运起内力凝神细听,继而差点笑出声来。原来这些人此刻的窃窃私语,居然是在议论言思道放出的那个假消息。   只听人群中一人低声说道:“据说当日在那荒弃的岳阳府衙内,庄浩明被逼得走投无路,为了祈求蔷薇刺网开一面,饶过自己的性命,他便把他幸苦经营的‘阎王账本’拱手送给了蔷薇刺。”立刻有人不解地问道:“什么是‘阎王账本’?”之前那人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声音轻些,这可是我花十两金子换来的消息,莫要被他人捡了现成的便宜。要知道庄浩明送给蔷薇刺的那一本‘阎王账本’,便是刑捕房驾驭江湖中人的关键所在,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江湖中各门各派见不得光的把柄,所以刑捕房才能以此作为要挟,让江湖各大派向朝廷俯首称臣。如今这‘阎王账本’既然落到蔷薇刺手上,只怕江湖中便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又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试问那庄浩明在朝廷中当了十多年的总捕头,贪赃来的银钱何止千万?为了不被皇帝查出,他一早便将自己所有的财产,寻得西域商人换成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绝世夜明珠,向来贴身携带,便深藏于他的**之中。那夜在岳阳府衙中,他见自己走投无路,便将这颗夜明珠拿了出来,赠予前来诛杀自己的蔷薇刺,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还有一人悄声说道:“可不仅仅是什么财富这般简单,要知道那庄浩明年近七旬,却仍旧是鹤发童颜,银枪不倒。据说他在刑捕房的后院里,还暗地里还私藏了十多个妙龄女子……嘿嘿,这自然便是因为他深得房中之道,领悟到了天人滋养、阴阳交融的精髓。那蔷薇刺当夜临阵倒戈,放他一马,多半便是拿到了他的独门秘方。”   先竞月虽和刑捕房的庄浩明不算太熟,但同为朝廷中人,又加上谢贻香的关系,所以对庄浩明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此刻听得这些人个个言之凿凿,仿佛亲眼见到一般,先竞月虽然知晓这些人说的尽是一派胡言,却也忍不住莞尔。想不到仅凭言思道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两个时辰内竟能在这岳阳城里造成如此声势,可见他这份洞察人心的本事,当真精准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一点,他心底竟隐隐生出一股寒意。幸好在当前的局势中,此人是友非敌,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先竞月抬眼遥望着言思道那一副老穷酸打扮的背影,一时间又重新升起一丝杀意。   只见前方的言思道忽然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困倦之色。眼见自己方才的几句胡话,便已产生出这般壮阔的局面,言思道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慢吞吞地走回先竞月身前,夸张地吁出一口气,说道:“想要把流言散播出去,关键便在于不能把话说得太过实在,一定要给他人留有遐想的余地,这才让大家一并参与进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产生轰动。所以千万不能让这些人感觉到自己只是个传话的,而要让他们成为始作俑者,如此一来,大家便有了兴趣,传播起来比谁都积极。”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一阵睡意,又说道:“眼下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之后便要有劳竞月兄的大驾了。只要竞月兄你一直跟着这些个家伙,不出三个时辰,必定能找到那蔷薇刺的下落。”   先竞月忍不住问道:“你不同去?”   言思道又打了个哈欠,麻利地点燃了手里的旱烟,吞吐着烟雾说道:“我去做甚?以身当剑,血溅五步,可不是我的所长,去了反倒是你的累赘。”说着,他举头望了望天空,眼见日色西沉,又喃喃说道:“竞月兄只管前去便是,我自在方才那一家茶棚中歇息,静候你的佳音。” 第102章 买卖消息   要知道那松萃楼的唐老板本就出身江湖,乃是黄山派的当世高手,场面上生意又做得极大,最爱四下广交朋友,隐隐便是这岳阳城中各方势力的中间人。如今言思道将有关蔷薇刺和庄浩明的流言散播出去,眨眼间便在岳阳城里炸开了锅,一时间三教九流之人不约而同,都汇集到了唐老板的松萃楼里,顿时将这间全岳阳最大的酒楼挤得水泄不通。其中还有大半的人无处立足,只得纷纷站到了楼外。   待到言思道离去,先竞月远远望见人群中的唐老板正忙得焦头烂额,倒也不便去询问招呼。他当即不动神色地退到了街角,找到了一个个卖糖油耙的小摊。   那糖油粑是岳阳有名的小吃,却少有食客驻店堂吃,大都是买到手里边走边吃。先竞月当下要了一份,便在小摊上坐下静观其变。谁知他这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松萃楼外的众人也变得有些躁动起来,却又并不动作,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又过了一顿饭左右的工夫,忽听街道上有人低声叫道:“来了。”整条街道也随之沸腾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挤向街道两旁,将街道当中空了出来。   但见空出的街道当中,十几个气度非凡的人迈步而来,也不理论旁人的指指点点,大摇大摆地走进唐老板的松萃楼里。先竞月眼见当先的那人四十来岁年纪,白面短须,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暗道:“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江湖上有句话流传得极广,便是说“天下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飘扬”,由此可见这江海帮的势力有多大。只要是江湖中靠水为生的帮派,除了这洞庭湖的江望才,全部都要以江海帮马首是瞻,所以这李惟遥身为江海帮帮主,其地位之高可想而知。怪不得眼下这帮江湖人虽然个个摩拳擦掌,但也只能在松萃楼一带徘徊,不敢轻举妄动,原来却是在等这江海帮帮主李惟遥。   那李惟遥此番现身,自然也是为了庄浩明的“宝藏”而来。自从庄浩明现身湖广开始,便遭到仇家们接二连三的追杀,身为江海帮帮主的李惟遥,更是庄浩明这些仇家当中的领头之人。却不料那夜在岳阳府衙,以李惟遥为首的众人本已将庄浩明困住,结果煮熟的鸭子居然被那蔷薇刺给放跑了,众人当场就要找那蔷薇刺问罪,不料趁庄谢二人乘坐“飞鹄”上天吸引住众人的目光之际,那蔷薇刺便已悄然逃脱,此后也再没在这岳阳城中露过面。而那庄浩明也是一去不复返,甚至有传言说他死在了江望才的龙跃岛上。   李惟遥和庄浩明那些仇人因为此事懊恼了好些日子,而今突然听说岳阳城里传遍了庄浩明和蔷薇刺的消息,那李惟遥又怎能坐视不理?此刻他穿着件华贵的湖色绸衣,当先踏入松萃楼中。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过片刻,便成了此间的首脑。   与李惟遥同来的那十几个人衣着各异,有僧有俗,分明个个都是高手。当下和他同来的一个老和尚便招呼在场的江湖人士安静下来,然后逐一询问那蔷薇刺的下落。先竞月在远处见他们这一番指手画脚后,李惟遥那一行人的脸色都是失望至极,想来是在场的这些人虽然个个叫嚷得厉害,却没一个真正知道那蔷薇刺的行踪。   遥见松萃楼中那李惟遥的脸色更是难看,先竞月自七分鄙夷中,又隐隐生出三分忧虑来。他所鄙夷的是,李惟遥身为堂堂的江海帮主,居然也会对言思道散播出的胡话信以为真,来这里地丢人现眼;所忧虑的却是,连江海帮帮主也不知道那蔷薇刺的行踪,莫非这蔷薇刺当真有飞天遁地的神通,就连在场的这数百人也找不到他?   众人正彷徨间,忽听街道那头传来一阵吆喝声,伴随着被推开的人群,几个乞丐打扮的人一面大声嚷嚷,一面向那松萃楼里挤去。只听为首的一个乞丐叫大声叫道:“我丐帮已经探查到了蔷薇刺的下落,眼下只卖一万两银子。还是原来的老规矩,消息不二价,更不转卖第二人,此地可有人要买?”   想不到到头来居然是绕出了一个大圈,最终找到蔷薇刺下落的,依然还是丐帮弟子。不过比起之前言思道只要花五百两银子就能让丐帮打探出的消息,此刻竟然暴涨了二十倍价格,先竞月不禁暗自好笑,随之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那松萃楼中,李惟遥的身旁立刻便有人摸出一大叠银票来,居然数也不数,便一把塞到为首的那个乞丐手里。几个乞丐顿时眉开眼笑,蘸着口水将那一叠银票细数了一番,继而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显是折叠银票有多无少。为首那个乞丐点清了银两,这才附在李惟遥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在场众人都知道丐帮那“消息不卖二主”的规矩,此刻既然是江海帮帮主要买,又有谁敢和李惟遥相争?眼见那乞丐在李惟遥耳边低语,一时间众人连忙竖起耳朵,却是什么也没听到。   远处的先竞月自然更是听不见了。待到那些个乞丐说完,李惟遥脸上已是一片喜色,立即和同来的十多个人撞开人群,一路从松萃楼里小跑出来,急匆匆地向北面而去。   眼见李惟遥这般举动,自然是从那乞丐口中得知了蔷薇刺的下落,这便要丢下众人独自前往。当下松萃楼里里外外的所有人顿时一片沸腾,连忙争先恐后地追上街来,往李惟遥一行人前行的方向追赶而去。眨眼间,这原本又吵又闹街道,便成了一片冷清,只留下满地的瓜皮果壳。   先竞月却并未同众人一起行动,心中暗想道:“这李惟遥并非善类,既已知晓‘蔷薇刺’的下落,绝不肯与人分享,必定会设法甩掉身后这帮人。与其跟在他们后面,倒不如去问那几个丐帮弟子。” 第103章 顺藤摸瓜   先竞月此念一出,便在暗中一直留意着那几个乞丐。那几个乞丐却极是机灵,虽然丐帮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是“消息不卖二主”,但眼下这蔷薇刺的行踪不但极为热门,同时也极为烫手,所以银票一到手,几个乞丐便悄然溜出,生怕被众人拦下了逼问。   幸好李惟遥那边走得甚急,众人连忙随他而去,一时倒忘记了这几个丐帮弟子,先竞月当即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相继穿过了几条街道。眼见那几个乞丐的脚步飘忽,借着夜色遁进了一条小巷里,他急忙抢上几步,轻轻跃上了那小巷的墙头。   谁知刚上得墙头,小巷里陡然翻腾起一片血红色的光辉来,却是一个老和尚正兀自挥舞着手里的袈裟,劈头盖脸地向那几个乞丐横扫过去。但见老和尚那血红色的袈裟每挥舞一下,便有一个乞丐应声到底,顷刻之间,几名乞丐便被这老和尚尽数击毙在了小巷中。   事出突然之间,先竞月一时也来不及出手相救。他倒是记得这个老和尚,分明是方才同李惟遥一并前往松萃楼那十几个人之一,却不知为何没随李惟遥同去,而是出现在了这条小巷里。   那老和尚用自己的袈裟将所有乞丐尽数击毙,嘴里念了声“善哉”,便弯腰在那几具乞丐尸体上摸索起来。不过片刻,只见他从一具尸体的破烂衣服里掏出一叠银票,正是方才李惟遥手下所给的那笔买消息的钱。老和尚将银票放进自己怀里,嘴里兀自讥笑道:“阿弥你个陀佛,几个小杂毛,既然没本事,就别学人家出来做生意。”   墙上的先竞月听他念出这句“阿弥你个陀佛”,立刻想了起来,这老和尚便是那九华山上的了命禅师,素来和李惟遥私交极好,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那了命禅师拿回银票,便施展开轻功向北疾奔而去,先竞月等他行出数丈,这才发足跟上,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了命禅师身后。   此时的夜空已是一片漆黑,恰逢今夜又没有一丝星月之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两人一前一后躲避开沿途房舍内的灯火,静悄悄地在这岳阳城内穿梭而行,一个似秃鹫掠食,一个似猎鹰疾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奔行出数里的路程。   须知先竞月的刀法虽是旷古烁今,但相比之下,他的内力和轻功却差得远了,甚至还入不得一流高手的法眼。那了命禅师武功不俗,他这般尾随跟踪,倒也不贴跟得太近,只是尽量控制在十丈距离内。行进中,眼见两边房舍的灯火逐渐变少,继而彻底消失,四周随之没入黑暗,却是到了岳阳城北的贫民窟一带。奔行在前方的了命禅师忽然飞身而起,跳进了路边的一个破落小院。   要知道夜色当中这贫民窟一带的房舍一盏灯火都没有,放眼望去尽是深黑色的一片,只有这个小院里却传出耀眼的火光来。先竞月出身贫苦,心知这些个生活在底层的百姓,哪里舍得花钱买油点灯,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便息,所以如今虽只是亥时,他们却早就已经上床歇息,以待明日的辛劳。眼下这传出火光的破落小院,自然不是普通人家了。   当下先竞月在黑暗中四下一望,隐约可见那小院之外的不远处,恰好有个破破烂烂的牌坊,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立的,早已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模样。他当即滑出几步,轻轻地攀爬了上去,将身形隐藏在牌坊后,从缝隙里监探了命禅师跳进的那个小院。   先竞月刚把自己安排妥当,便听那小院中一个男子沉声说道:“阁下若是再不现身,那便休要怪李某无礼了。”先竞月听这声音熟悉,便举目往那小院中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果然便是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身旁是他那一行十来个人,手里拿着五六根火把,个个神色肃然,将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包围起来。   那李惟遥说完这话,便和刚刚赶来的了命禅师相互交换了个眼色,知道他已取回了付给乞丐们的银票,当即放下心来。他又转头盯向院子里那间小屋,低声喝道:“阁下似这般藏头露尾,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先竞月眼见小院里这般情形,不禁有些诧异。莫非那个诛杀朝廷官员,甚至上动天听的蔷薇刺,居然会躲在这岳阳城贫民窟里的一间小屋中?   只听小屋里一个低哑的声音说道:“李大帮主既然有本事找来此地,又何苦要留在屋外喝冷风、不敢进屋一叙?”   只见火光中的李惟遥冷笑道:“嘿嘿,阁下的机关之术好不厉害,想当日在岳阳府衙之中,竟能让李某的杀父仇人插翅而逃,真是叫人大开眼界。此刻阁下邀我进屋,莫非是想借助屋内的机关暗箭伤人?嘿嘿,此等雕虫小技,倒也敢在我面前施展?”   说着,他将自己手里的火把一扬,狠狠说道:“今日阁下若是将那庄浩明的遗物交出来,并把庄浩明的行踪告知于我,李某便不再追究此事,双方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互不滋扰。否则我先烧了你这间屋子,看你还能剩下什么厉害的机关。”   屋里那嘶哑的声音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低声笑道:“都说江海帮靠水吃水,有水的地方,逐浪旗才能迎风飘展,却何时要拿‘火’来唬人了?既然李大帮主有此雅兴,倒也不妨一试,就怕你即便能将这整条街道都给点燃,我这间屋子也是毫发无损。”   那李惟遥虽有些草包,但堂堂江海帮帮主,当此情形也不可示弱。他当即大喝道:“那便如你所愿,我先把这一整条街道都给烧了,看你出不出来。”   屋内顿时又发出一阵低哑的笑声,说道:“莫说这一条街道,就算李大帮主将整座岳阳城都尽数焚毁,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蔷薇刺是何许人也,难不成会吃你这一套?”   牌坊后的先竞月听到此处,这才敢肯定屋里确实是那蔷薇刺无疑,当下正盘算自己应该如何出面,却听李惟遥大声说道:“我江海帮言出必行,李某这便如你所愿!”话音落处,他便率先将自己手里的火把掷出,却是扔到了小院邻家的茅草屋顶上。眼见李惟遥带头放火,他身旁的众人也纷纷扔出手中火把,将那小院周围的房舍都给点燃起来。 第104章 风生火起   要知道这岳阳城虽然地处洞庭湖畔,湖风夹雾,向来湿气甚重,但这一带贫民窟的屋顶,大多乃是由稻草铺制而成,火把方一落上去,顿时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先竞月不料这李惟遥身为一帮之主,行事竟是如此狠辣,完全不顾四周的百姓,他大怒之下,正待现身阻止,猛听火光中一声巨响,蔷薇刺那间小屋的两道门板已飞了出来,伴随着劲风扑面,一个极其魁梧的巨汉浑身裹在黑布里,大步踏出门;而这巨汉的肩上,分明还坐着一个脸带面具的黑衣人。   眼见巨汉肩头那人的面具上,乃是一朵鲜红色的蔷薇,李惟遥等人立刻便认了出来。那日在岳阳府衙中众人曾见过一面,这一上一下的两个人,正是那蔷薇刺无疑。   李惟遥本是一时赌气,这才放火烧街,不料此举当真把这蔷薇刺给逼了出来,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当即大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阁下要把庄浩明留给你的东西交出来,再告知他的行踪,李某绝不再追究阁下。”   只听巨汉肩头的面具人沉声怒喝道:“李惟遥你还是不是人?此间住的都是些无辜百姓,速速将火灭掉,你我之间的事再议不迟。”李惟遥冷哼一声,不徐不疾地说道:“你先把东西交出来。”   那面具人当即说道:“我一早便说过了,庄浩明根本就没交给我什么东西……”话刚说道一半,眼见四下的火势逐渐蔓延起来,他语气立刻一转,冷冷说道:“不错,庄浩明给我的那些东西,便藏在这一带的房舍当中,你此刻烧得痛快,稍后便追悔莫及了。”   李惟遥不禁一愣,他身旁的了命禅师已哈哈大笑道:“东西要是真在附近的房舍中,这家伙怎会如此镇定?阿弥你个陀佛,依老衲看来,东西必定就在他的身上。”李惟遥顿时醒悟,当即抬手打了个暗号,身旁的众人便纷纷掏出兵刃,合力向面具人身下的巨汉攻了过去。   面具人身下的巨汉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黑布里,连脑袋都被黑布包裹,将一双眼睛也遮挡住了。眼见李惟遥率众攻来,面具人连忙伸手在那巨汉的背上拍了几下,巨汉那两条壮如水桶粗细的手臂立刻僵硬地挥舞起来。只听一片清脆的“啪啪”之声不绝于耳,那巨汉竟以自己的两条手臂,将众人攻来的兵刃一股脑荡开到了一旁,似乎是他衣袖中戴了护腕一类的防具。   众人哪料到这巨汉会出此怪招,一时不慎,又是“啪”的一声闷响,却是了命禅师那一颗光秃秃的头颅,被巨汉的手臂扫中头顶,顿时泛起一片红肿。   那了命禅师气得哇哇大叫,当即将身上的袈裟脱下,手中奋力一抖,血红色的袈裟便完全伸展了开来,竟仿佛将整个小院都覆盖在了其中。原来了命禅师这件袈裟约有丈许长宽,乃是以金线和雪蚕丝混合编制而成,刀枪难破,平日里他都是折叠起来披在自己身上,如今这一彻底展开,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袈裟伏魔功”。   一时间但见红光闪烁,晃得在场众人双眼微闭。那了命禅师一面将袈裟向那巨汉当头罩落,一面悄无声息地摸出腰间狼牙棒,在袈裟的掩盖下,狠狠地往那巨汉的下身捅去。   眼见了命禅师的这一招便要得手,却听耳边突然有劲风划过,小院外不远处的牌坊上,一道白色人影俯冲而来,孤身闯进战圈,一伸手便将了命禅师那件袈裟拉扯过去,顺势从他手中夺去。了命禅师做梦也没料到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之间夺去自己的袈裟,惊愕之下手中的狼牙棒随之一缓,顿时被那巨汉挥臂荡开。继而又是“啪”的一声闷响,了命禅师那颗光头又被巨汉的手臂重重砸了个正着。   李惟遥一行人惊讶之余,正要看清这突然出现的白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见那白衣人一招夺去了命禅师的袈裟后,便再不理会众人,反而飞身来到一间着火的屋子前,将了命禅师的袈裟奋力挥出,用袈裟去拍打着火的屋顶。看他这一举动,分明是在灭火了。   众人不禁愕然片刻,却又同时回过神来,相继大喝一声,再次向那面具人身下的巨汉围攻过去。巨汉肩上的面具人淡淡地说了声“多谢”,似乎是对那救火的白衣人所说,然后便不停地在身下巨汉的肩背上拍打敲击,那巨汉的两条手臂便随之轮转如飞,带起阵阵劲风,如同罡风扫落叶一般乱舞开来,逼得李惟遥一行人近不得身。   此刻那挥舞着袈裟灭火之人,正是先竞月。他见火势逐渐蔓延,四下的房屋中已相继响起呼喊求救声,心知不能再等。他一时也顾不得暴露自己,立刻便现身救火。谁知李惟遥几人丢出的火把被夜风一吹,火势更是雄壮,片刻工夫间,大半条街已哔哩啪啦地烧了起来,他用了命禅师的袈裟拍打了许久,火势非但没灭,反而借着那袈裟荡出的劲风,愈发烧得旺了。   眼见自己的此举无功,先竞月当机立断,丢开了手中袈裟。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拔出腰间的纷别,凌空一刀奋力削出,刀光所过之处,顿时将面前一间房舍那燃烧着的屋顶削去了一大片。   小院中李惟遥等人与蔷薇刺二人激战正酣,忽觉浑身上下无端一寒,不禁同时停下手来,转头往那股寒气的来源望去,立刻被先竞月使出的这般刀法吓了一大跳。那先竞月又是一刀挥出,将整个屋顶尽数削去,燃烧着掉落在街心,而他的人已纵身跃起,从空荡荡的屋顶上跳进房中。不到片刻,又一股寒意从房中迸发出来,本就简陋的房舍顿时从中分作两半,兀自带着火焰轰然倒塌在两边。   但见火光黑烟中,先竞月手持纷别,背上是一个中年妇女,怀里是两个三四岁的幼儿,踏着满地的火焰冲出房来,径直跑到街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妇女和两个幼儿放下。 第105章 杀气御刀   那巨汉肩头的面具人眼见先竞月舍命救人,似乎大是欣慰,当即高声叫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有劳阁下再辛苦一趟,将这附近的百姓也一并疏散了。”说着,他猛一拍身下巨汉的肩头,那巨汉的手臂当即狠狠击落,再一次命中正在发愣的了命禅师那颗光头。   先竞月听到这话,又见那巨汉神威凛凛,两人一时也没落下风,当即便调了调内息,提起气来,大声喝道:“走——水——了!”   他虽然年纪尚轻,内息不纯,但毕竟也是练武之人。此刻这一声大喝全力喊出,一时倒也响彻夜空了。附近的百姓纷纷被惊醒,听得四下火起,急忙逃出自己的房舍,顿时闹得整条街上乱做一团。   李惟遥一时也不知这白衣人是敌是友,和面前这蔷薇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眼见局面失控,心中不禁更是焦急。当下他急忙招呼众人齐上,向那巨汉猛攻过去。   要知道李惟遥此番随行之人,除去了命禅师几个江湖上的好友,其它尽是江海帮中的高手,有两人的武功更在帮主李惟遥之上。似他们这般联手围攻,纵然是先竞月这等顶级高手,应付起来也相当吃力。只不过眼前这巨汉招式怪异,举手投足间根本不依常理,众人惊讶之下这才吃了些小亏,一时间拿这两人没办法。   那了命禅师的一颗光头今夜已先后被这巨汉敲打了三次,痛得他龇牙咧嘴,再加上成名的袈裟又被那白衣人一招夺了过去,心中早已是怒火冲天。此刻他瞥见身旁的房舍落下一截带火的横梁,当下想也不想,手中狼牙棒一挑一拨,便让这条带火横梁借力横飞,径直撞向那巨汉的胸口。   混战中那巨汉仍是挥臂来挡,“砰”的一声巨响,横梁居然被他的手臂当空劈断,分作两截落在地上。然而那横梁上的火焰却也顺势沾染到了巨汉腰间,但听一阵轻微的烧裂之声随即从那巨汉腰间响起,他的整个身子刹那间也从腰部燃烧开来。那火焰舔着他的胸口,径直往他上半身蔓延开去。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巨汉肩头的面具人也是一惊,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命禅师眼见自己这一招奏效,当下也顾不得细想其中的缘由,连忙招呼众人将带火的木块一股脑向那巨汉丢去。一时间但见漫天火焰横飞,火光中那居然虽然仍挥舞着自己的双臂,但浑身上下已彻底燃烧起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烈焰当中。   那面具人此刻依旧坐在巨汉肩头,似乎有些慌乱起来,但由于那乌木面具的遮挡,也看不见他的神情。顷刻间,眼看他的一双脚就要被巨汉身上的火焰烧着,他却不挪动身子,只是伸手去打,想要将火焰拍熄,形貌甚是狼狈。   那先竞月方才一声大喝,唤醒了附近的百姓出来救火,之后便一直留心着这边小院里的战局。如今眼见那面具人遇到危险,他微一犹豫,随即飞身闯入战圈,用纷别的刀鞘挡开众人掷来的火星木块,同时伸出左手,将面具人从燃烧的巨汉肩上拦腰抱了下来。   然而刚把这面具人抱入怀中,先竞月的脸色顿时大变,左手不由地一松,那面具人便从他怀中滑落,径直摔在地上。   原来这个刺杀朝廷命官、穷凶极恶的杀手蔷薇刺,竟然是个女子!先竞月此刻这一抱,顿时感觉出她身上女性的特征。这一慌乱中,那了命禅师的狼牙棒已当胸捅向先竞月,摔落在地面具人虽是浑身剧痛,百忙中仍然出声提醒道:“少侠当心!”她这一出声,便已再不隐瞒,恢复了女子清脆的声音。   先竞月匆匆定下心神,下意识地伸出左手,要去夺下了命禅师的兵刃,忽然醒悟过来,眼前分明一根布满尖刺的狼牙棒。这一疏忽顿时让他落了下风,情急中先竞月只得侧身躲闪,避开命禅师正面袭来的狼牙棒;但听一阵衣衫破裂声,却是他胸前的衣襟被狼牙棒的尖刺划破,还带去一小片血肉。   那了命禅师先前被先竞月一招夺去了成名袈裟,早便生出了杀心。此刻他一招得势,手下更是毫不留情,将一根狼牙棒舞得虎虎生风,相继攻出了四招,将先竞月的前后左右四处退路尽数封死。而场中以李惟遥为首的另外十来个人,也再不理会那浑身燃烧起来的巨汉,纷纷向摔落在地的面具人攻去。   眼见了命禅师的狼牙棒将自己逼入绝境,先竞月心知退无可退,不禁暗叹一声。当下他只得拔出腰间的纷别高举过头顶,使了招“独劈华山”向那了命禅师当头劈下。   但见飞舞的狼牙棒残影中,一道乌光在四下火光的映照中一闪即逝,了命禅师的那根狼牙棒连同他的身体顿时从中一剖为二,鲜血淋漓地洒了一地,被四下零乱的火焰一烧,发出“嘶嘶”声响,弥漫出一股烤肉的焦臭之气。   先竞月刀一出鞘,当下也毫不留情。李惟遥等人还没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先后劈出三刀,杀死了五个人。一时间众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蔷薇刺,眼见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杀人魔王来,惊恐之下撒腿就跑。不过眨眼间的工夫,剩下的五六个人便作鸟兽散,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首的江海帮帮主李惟遥顾及自己的身份,一直未曾出手,只是仗剑在一旁观战。此刻眼见这白衣人一出手便杀死了己方六个人,直吓得面色发白,惊呼道:“你……你莫不是那……”火光中的先竞月此刻全凭杀气御刀,听李惟遥发出声响,手中纷别当即一转,向那李惟遥当头劈落。   那李惟遥虽是吓得屁滚尿流,但二三十年的勤修苦练毕竟没有落下。眼见这一刀无从闪避,他下意识地便是一剑,往先竞月的咽喉刺去,竟是使出了无赖的打法,要和先竞月来个同归于尽。 第106章 银枪救命   但见先竞月空闲的左手骤然伸出,仿佛是采摘一朵鲜花般的随意,便将李惟遥的宝剑夺了过来,远远丢到街角火堆里去了;他右手的纷别去势不停,依然如故,向李惟遥当头劈落。   李惟遥右手的宝剑被夺,百忙中他左手挥袖一展,一柄尺许长的短枪已凭空出现在了他左手中,拼死去招架先竞月当头劈落的纷别。   先竞月看清李惟遥手中突然出现的这一柄短枪,心念一动,不禁脱口说道:“庄浩明的‘九命灿银枪’?”这一开口说话,他心中的杀气随之散去,手中的纷别也顿时失去了威力,让这招“独辟华山”停在了半空之中。   原来那日李惟遥在洞庭湖追杀庄浩明不成,又被江望才座下“三豺”之一的“裁云剑”杨自辽羞辱了一番,事后他愈发想不开,便暗中命人将庄浩明遗失在洞庭湖里的银枪打捞了上来,一直深藏在自己的袖中,誓要以这柄银枪来取庄浩明的性命,替父报仇。想不到此刻鬼使神差之下,杀父仇人庄浩明的这柄银枪,反倒是救了自己一命。   眼见先竞月的招式略一滞带,李惟遥心知机不可失,立刻往后一个翻身,手中银枪运上了他那“江河倒灌”的内力狠狠挥出,将四下散落的火焰尽数扫荡起来,一齐向先竞月身上砸去。先竞月连忙挥刀荡开扑面而来的火焰,再看这小院内外、长街远近,到处都是急匆匆救火的百姓,哪里还有那李惟遥的踪影?   眼见先竞月出手相助,眨眼便击退李惟遥一行人,那面具人努力从地上直起腰身,盘膝坐好,这才说道:“多谢少侠的救命之恩,不知少侠如何……”她本是想问对方名字的,但说到这里,眼见先竞月胸前鲜血淋漓,身上的白衣又被烈火烧得不成模样,沾满了草木焚烧后的黑灰,立刻转口道:“不知少侠的伤势是否要紧?”   先竞月已将纷别收刀入鞘,听她发问,只是摇了摇头。此刻四下都是救火的百姓,在慌乱中吵吵闹闹,他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狼狈,对那面具人说道:“且随我离开此地,稍后有事请教。”   那面具的面容隐藏在画着蔷薇的乌木面具后,火光之中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听了先竞月这话,她似乎是在思考这白衣侠士的用意,不禁沉默了片刻,这才淡淡说道:“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九华山的了命禅师,回风谷的落叶剑客,揽花楼的高无情,还有江海帮的左右护法,这些可都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流好手,却连少侠的一招都接不下。似少侠如此神通,不知在下又有什么能为少侠效劳的?”   自从这面具人被先竞月发现了自己的女儿之身,也便不再用那低哑的声音掩饰,恢复了原本的女声。如今在这喧闹的火场中听来,却也是清脆动听。先竞月脑海中千头万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眼见之前托着她那巨汉,此刻已被烈火烧作了漆黑的一团焦炭,却至始至终都没发出过一声,先竞月心中生疑,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面具人见先竞月闭口不答,又低声说道:“少侠切莫见怪,今日承蒙少侠援手搭救,无论少侠有任何的吩咐,小女子也当……也当尽力而为,报答少侠的大恩。只是我的这双腿,自我从生下来起,便一直不能动弹……”   先竞月听到她这话,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这面具人方才一直坐在那巨汉的肩头,即便是烈火焚身也不曾挪动,原来竟是身患残疾,心中不由地又是一惊,甚至比之前发现这蔷薇刺居然是女儿之身还要吃惊。眼见四下的火势在百姓们的忙碌下,已渐渐被控制了下来,先竞月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当下也顾不得多言,径直弯腰抱起了那面具人,学那巨汉先前的姿势,让她坐在自己肩头。   那面具人似乎一愣,过了半响,才极小声地说了句:“多谢……”先竞月举手扶住她的后腰,正待走出院子,立刻又想起一件事。他转身走回小院中,从那了命禅师被劈做两半的残尸旁,将了命禅师从丐帮弟子手上抢来的那一叠银票捡起,随即大步踏出小院,伸手便要把银票递给自己那从火场中救出的妇人,却听肩上的面具人小声说道:“少侠万万不可……”   先竞月微微一愣,问道:“为何?”面具人似乎在那乌木面具后笑了一笑,低声说道:“少侠的心肠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住在这里的都是些穷苦人家,每天可能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有时候或许只是为了几个馒头,就足以让他们丢弃尊严,甚至拼上自己的性命了。所以少侠若是把这么多银票留给这户人家,只怕……”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先竞月却已听明白了,心中顿时一沉,不知该如何是好。肩头那面具人又低声劝说道:“这个世道,单凭少侠和我的这点微末的力量,是挽救不过来的。反正我长居在这岳阳城中,待到此间事了,改天我自然会替他们重新修葺家园,想办法补偿他们的损失。所以少侠此刻也不必担心。”   先竞月说什么也没料到这个臭名远播的蔷薇刺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望着她脸上那个勾勒着一朵蔷薇的乌木面具,先竞月心中莫名其妙地一跳,连忙将那叠银票塞到了她手中,脚下大步向街道尽头走去。   肩头的面具人见先竞月不说话,当即也不再言语,待到先竞月转过两条街道,远离了那喧闹的火场,宁静的夜色中,那面具人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少侠这一路带我同行,我却还戴着这么一个面具,真是太失礼了。我看这面具还是摘下来得好。”说着,她在先竞月肩头微微一动,便已将脸上的乌木面具摘了下来。   黑夜中先竞月也不敢去看她的脸,当下微一定神,依稀回忆起来时的路,便施展开轻功,向那间和言思道约定的茶棚方向而去。 第107章 少女心思   先竞月带着肩上的蔷薇刺回到和言思道相约的茶棚时,已近二更时分,这茶棚自然早已打烊多时。他白日里看得清楚,这茶棚乃是由一间民房所改建的,只是在当街搭了个棚子卖茶,当下他走到那民房外,伸手轻叩民房的木门。   不过片刻工夫,一个满脸睡意的白发长须老者已拉开门来,嘴里喃喃骂道:“哪家的孩子打扰老夫睡觉,大半夜乱敲什么房门?”   先竞月看也不看这老者一眼,径直撞门而入,同时伸出左手一扯,已将那老者颔下的长须一把抓落。那“老者”直疼得哇哇大叫,顿时跳起一尺多高来,嘴里大骂道:“有这个必要么?”这一开口,却分明就是那言思道的声音。   先竞月一时也懒得理会他,眼见这民房里便只有一间屋子,不过一床一桌外加一条长凳,布局简陋到了极致,当下他只得将肩头的蔷薇刺缓缓扶下,将她放到了床上。   此刻这房间中只点着一盏煤油小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不停摇晃。先竞月一路上只是听到这蔷薇刺的声音,似乎是个妙龄女子,直到此刻,才看清眼前这个少女的庐山真面目。只见这少女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又或许还要年轻些;蓬松的秀发在头顶上随意挽了个结,斜插着一支乌木钗;秀发之下一张清瘦的脸颊不施脂粉,却也是白皙透明,仿佛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似的,反而将她脸上那两道淡得出奇的秀眉衬托得清晰可见;她眉下是一对清澈透亮的双眼,当中却依稀透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怨。   那少女见先竞月这般端详着自己,知道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不禁脸上一红,将头低了下去,嘴里轻声说道:“少侠,你的伤势……”不料话刚说到一半,旁边扮作白发老者的言思道已大声说道:“竞月兄,你这是把哪间楼里的姑娘给抱了回来?啧啧啧,别怪老夫话说得难听,寻常至极,当真是寻常至极!你若是有此爱好,还是让老夫陪你重新出去逛逛,似这般普通的货色,这岳阳城满大街都是。”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力抚摸着自己的下颚,显是方才被先竞月强行扯掉假须,这才弄痛了下巴。   那少女听言思道的这番话虽然没有挑明字眼,但言下之意分明是将自己当成了青楼女子,而且还说自己的姿色普通至极,也不知道这白发老头是故意调侃还是当真这般认为,一张白皙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当下她狠狠瞪着言思道,脱口骂道:“你……你这老头……简直胡说八道!”   先竞月深知这言思道口无遮拦,嘴下更是从不饶人,一时只得打个圆场,向那言思道低声喝道:“休要胡说,倒茶去。”言思道伸了伸舌头,笑道:“老夫像是端茶倒水的人么?竞月兄,你可别以为自己的武功略胜于老夫,便能恣意凌驾于老夫之上。”   那少女方才被言思道的话语所气恼,一时倒也没注意,此刻听他再一次叫出“竞月兄”这个称呼,不禁脸色微变,向先竞月问道:“你……少侠莫非便是先竞月,鼎鼎大名的‘江南一刀’竞月公子?”   先竞月当即点了点头,说道:“我便是先竞月。”他伸手指着言思道,又说道:“这位是……是我朋友。”他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这言思道。   那少女听他开口承认,嘴里淡淡地“哦”了一声,眉宇间却隐隐露出一丝失落之情。旁边的言思道看得清楚,顿时捕捉到了她这一神情,不禁笑问道:“怎么,知道这位少侠便是大名鼎鼎的先竞月,你似乎有些失望了?嘿嘿,你这小姑娘心里一定有鬼,竞月兄,依老夫看来,这小姑娘多半是对你……”听他说到这里,那少女脸色已是大急,连忙抢着大声说道:“竞月公子的大名小女子早有耳闻,只是……只是想不到他原来是这般模样。”   那言思道却不肯放过她,继续追问道:“哦?那依姑娘之见,这先竞月又应当是什么模样?莫非眼下这个竞月公子,却和你心中朝思暮想的竞月公子不太一样?”   那少女直气得差点从床上摔了下来,忍不住怒道:“你这老头简直胡说八道!什么朝思暮想?江湖中人人皆知,竞月公子和谢三小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今日我见他……”她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狠狠瞪了那言思道一眼,说道:“我又何必要理睬你?”   言思道夸张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竞月兄,看来你如果暂时还不想解除与谢三小姐的婚约,那眼下便只好‘还君明珠双泪垂’了。”   眼见那少女被言思道戏弄得浑身发颤,显是气到了极致,先竞月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接话,只得干咳一声,连忙带开话题,说道:“我便是来寻访谢贻香的下落。姑娘若是知情,还请告知。”   那少女听先竞月提及正事,只得强压下心中怒火,缓缓收敛心神。她又狠狠地瞪了言思道一眼,这才转头望向先竞月,嘴里淡淡地说道:“方才得知少侠便是那名动江湖的竞月公子,小女子便已猜到一二。不错,我的确曾见过谢三小姐一面,当日她和庄神捕两人被李惟遥率众围困在岳阳府衙里,恰好是小女子已‘飞鹊’机关术助他们离开,而庄神捕所去的地方,正是龙跃岛。”   先竞月听到“龙跃岛”这三个字,心中不禁一震,原来刑捕房的此番西行果然与洞庭湖的江望才有关,之前言思道的推测竟是分毫不差。虽已从这蔷薇刺嘴里得到了证实,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追问了一句:“江望才的龙跃岛?”   那少女点头说道:“正是。那日庄神捕执意要前往洞庭湖上的龙跃岛,在场的谢三小姐和岳阳府尹陆正堂大人都是劝不住他。我虽然私底下与庄神捕有些来往,但也不知他此行的目的。最后谢三小姐便同庄神捕一并骑上了‘飞鹊’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想不到如今终于打探到谢贻香的下落,先竞月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自己这趟湖广之行,终究还是牵扯上了洞庭湖的江望才。再想到明日便是言思道和“虎行天下”路呈豪所约定的时间,要前往那洞庭湖的龙跃岛行拜山之礼,原来所有的这一切,倒是尽在这言思道的掌控之中了。   当下先竞月抬眼望向那言思道,言思道也变作了一脸的严肃,只是盯着那少女手中的乌木面具。眼见那面具上勾勒着一朵朱红色的蔷薇,他不禁舔了舔嘴唇,微笑道:“如此说来,这位姑娘便是大名鼎鼎的‘蔷薇刺’了?”   那少女听言思道发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爱理不理地说道:“是又如何?”   言思道沉吟道:“你若真是蔷薇刺,那这事便奇怪得紧了。” 第108章 寒山面壁   说完这话,言思道不经意地摸出腰间那柄漆黑的旱烟,装一锅烟草点燃,自顾自地吸起烟来。   那少女见他吞吐之间,整个屋子里已是烟雾缭绕,心中更是厌恶到了极点。一旁的先竞月当即说道:“要吸烟,便出去。”   言思道却是置若罔闻,反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要知道这间屋子的陈设本就简陋,能坐人的地方不过是一张床和一条长凳,此刻先竞月将那少女放到床上,自己又占据了一条长凳,言思道便只能席地而坐了。   那少女当下也不理睬言思道,对先竞月说道:“方才多谢竞月公子出手相救,公子的伤势当真不碍事?说来惭愧,也不知李惟遥那些人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非要说我手里有什么庄浩明留下的宝物,倒是奇怪得紧。”   先竞月听了这话,不禁略感尴尬,李惟遥他们之所以前去为难蔷薇刺,却是眼前这个言思道搞出来的花样了。然而要不是靠言思道这番举动,只怕此刻自己还见不到眼前这个少女,自然更打探不到谢贻香的下落。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化解眼下这场尴尬,还是只能靠这言思道了。当下先竞月见言思道依然沉默不语,只是坐在地上吞云吐雾,便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问道:“此事如何收场?”   烟雾中那言思道随口说道:“此事容易,只需再放出风声,说庄浩明当日的确给了蔷薇刺好处,所谓的宝物,便是他把浑身上下六十七年的功力尽数传给了蔷薇刺。如此一来,看谁还敢来找麻烦。”   那少女倒是极是聪颖,听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这一问一答,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原来这岳阳城里之所以突然出现和自己有关的流言,引得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源头却是眼前这两个人。试想这先竞月年轻有为,为人又极是行侠仗义,倒不像是心怀诡计之人,能想出这等缺德法子来逼自己现身的,多半还是这个嘴不积德的白发老头。   当下她不禁又瞪了那言思道一言,继而转向先竞月,微微苦笑道:“原来如此,这般说来,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那沉思中的言思道听到她这句“不打不相识”,顿时灵光一闪,竟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嘴里大笑道:“老夫明白了,原来墨寒山那家伙如今仍在天山面壁!”   这话一出,床上那少女的脸色立时大变,脱口说道:“你是……你是什么人,你如何得知……?”先竞月虽不明白言思道为何突然提及这“墨寒山”的名字,但眼见这少女的神色,当即也猜到了些许,有些惊讶地问道:“姑娘是墨寒山门下?”   那言思道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嘴里立刻滔滔不绝,侃侃道来:“既然墨寒山仍在天山面壁,也便是说他至今还没参悟出破解之法,所以不得不遵守之前的约定,不能涉足这天下之事。而至于这位姑娘,这些年来你之所以化名‘蔷薇刺’,先后诛杀了好几个清廉的朝廷官员,原来却是在清理门户。”   说到这里,他不禁凝视着那少女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的内心看穿似的,嘴里继续说道:“墨寒山既然不能僭越入世,那他门下的弟子自然也不能涉足红尘。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知道你们这一脉,其实早已四分五裂、名存实亡了,即便身在墨寒山门下,也有些弟子耐不住寂寞,要到俗世中来一展抱负,甚至入仕为官。哼,回想那些死在蔷薇刺手下的官员,哪个不是明如镜、廉似水,两袖清风,一穷二白?他们的这般做派,岂不正是你们墨寒山一脉的行事准则?”   眼见那少女被这一番话说得满脸变作死灰之色,自然是言思道所言非虚了。想不到震惊朝野数年之久、让朝廷捕快和江湖势力三番四次无功而返的“蔷薇刺”一案,此刻居然在这简陋的房间中,被言思道只花了一锅烟的工夫,便就给勘破了。先竞月惊讶之余,不禁心道:“原来所谓的蔷薇刺一案,却是墨家的私人恩怨了。”   要知道言思道所谓的墨寒山一脉,正是那春秋时期的墨家,在岁月中所流传下来的分支。昔日的墨家祖师爷墨翟,和公输班、王诩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弟,三人联手,这才共同创立了墨家。后来墨翟去世,王诩又隐居到鬼谷改习道术,公输班便一人肩负起了墨家重任,让墨家一脉不断代延传了下去。所以当今世人只要说起墨家,首先想起便是公输班的机关消息术。   后来直到汉朝时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这才衰落凋零,门下弟子纷纷自立成派,然而大多数都随着时光消亡殆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到当今传到墨寒山这一代手里,几乎是墨家一脉仅存的一支独秀了,而以墨寒山为首的这批墨家弟子,素来以兼爱天下为己任,积极入世治世。后来却不知因何原因,墨寒山连同他门下的所有弟子一夜之间尽数隐匿了起来,从此再不过问天下之事。直到今日,江湖上已有十多年之久不曾听到这“墨家”的音讯了。   此刻听完言思道的这番说辞,先竞月这才有些明白那墨家隐匿的缘由,似乎是那墨寒山被什么约定给羁绊在了天山,以致无法涉足红尘,所以整个墨家才销声匿迹了这许些年。而死在蔷薇刺手中的那些清廉官员,都是违背墨寒山的意愿私自入朝为官的墨家弟子,所以这少女化名蔷薇刺杀人,乃是替墨家清理门户了。   他不禁又回想起了方才火场中少女身下的那个巨汉,那巨汉的浑身上下一直包裹在黑布里,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联想到墨家的本事,只怕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说不定便是由墨家机关消息术所制造的器械。   先竞月思索间,床上那少女面若死灰,一双手死死扣住被子,连被套都给她抓破了。只见她狠狠地盯着言思道,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又如何会知道我们这么多事?”   言思道嘿嘿一笑,低头吸了一口旱烟,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本来老夫还想不到这些,只不过姑娘手里的这个面具,却是将你们尽数出卖了。蔷薇者,以刺闻名于世,有道是‘众花无心,蔷薇有刺’,岂不正是墨家那‘以己之痛,鸣警世人’的宗旨?再加上这面具乃是由乌木所制,你头上此刻又佩戴着一支乌木发簪,和墨家当年号令群雄的‘巨子令’是一般材质。所以老夫便以‘墨寒山’的名头来诈你,一试之下,果然被我料中了。”   原来眼前这白发老头不过是根据细节做出的猜想,不料自己一时不慎,居然上了对方当。那少女的面色兀自阴晴不定,再一次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言思道却不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道是‘墨守成规,非攻亦攻’,江湖上都说墨寒山‘一诺千金’,倒不是指他随便说上一句话便能换得千金,而是指他的门下一旦与人做出承诺,便要出面守护所承诺之物,世代相守,至死不休。这不但是墨家的生财之道,更是生存之道。”   说到这里,他不怀好意地望向床上的少女,嘿嘿笑道:“眼下既然有墨者现身于这岳阳城中,唯一的解释便是墨家曾经与人定下了承诺,这才要长年守护在此。不知姑娘你所要守护的究竟是何物?又是和这岳阳城中的谁立下过承诺?嘿嘿,老夫便是不得而知了,是不是那洞庭湖的江望才?”   那少女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面对眼前这个妖孽般的言思道,已彻底放弃了挣扎抵抗。只听她缓缓说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言思道却不再逼问床上的少女,目光闪烁间,他突然转开话头,悠悠说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回想起来,大约还是十几二十年前——那时就连眼下这皇帝老儿,都还没来得及一统天下——在长城的嘉峪关上,老夫和那墨寒山,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他这话出口,先竞月倒还不觉得怎样,那少女却陡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却因为双腿不便,径直摔倒在地。只见她双手发力,挣扎着从地上抬起头来,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狰狞之色,向言思道嘶喊道:“你……你……你……”情急之下,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这句话居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言思道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了下来,和她脸对脸,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柔声说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墨寒山这些年来之所以躲在天山面壁,便是因为老夫。” 第109章 路遇劲敌   夜色越发浓厚,岳阳城中已是一片宁静。就在那空旷的街道上,先竞月和言思道并肩而行,相互间沉默不语。   方才在那茶棚后的民房内,被称为“蔷薇刺”的那少女得知眼前这言思道便是那让墨寒山闭关至今的元凶,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她说什么也不肯与这个“师门仇人”共处一室,坚持要选择离开。先竞月见她腿脚不便,身上似乎又受了些轻伤,当此深夜之中,如何放心将她一个弱女子放到街上?   既然这少女不愿与仇人共处,深夜中又不能让她独自离开,那便只能自己走了。当下先竞月只得和那少女作揖道别,带着言思道一同从房间里出来,并肩行进在空旷的街道上。   先竞月本就少言寡语,往往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而言思道一路上只是兀自抽着旱烟,一锅接一锅不停吞吐烟雾,也不开口说话,所以两人才相顾无言,沉默至今。   方才在那茶棚后的民房中,先竞月亲耳听到言思道和那墨家蔷薇刺的那一番对话,不禁愈发摸不清这言思道的深浅。   当时面对蔷薇刺,言思道本就扮作了一个白发老者的模样,又一口一个“老夫”自称,所以当他承认自己是墨寒山的故人时,那少女还不觉得如何,先竞月却因为他的年纪生出了疑惑。   要知道这言思道一直以易容后的模样示人,模样千变万化,自己虽没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但凭直觉也知道,这言思道最多也就是个青壮之年,其年纪或许超过三十岁,但也决计不可能超过四十。若是按他和蔷薇刺两人的说法,十几二十年前这言思道不过才十来岁年纪,又如何能在长城的嘉峪关上,将那成名已久的墨寒山制服,还逼墨寒山立下了什么面壁天山的约定?   眼见那言思道已是接连不断的第三锅旱烟,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是沉重,似乎遇上了极大的难题。先竞月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本以为这言思道城府极深,多半自己这一问多半是敷衍了事,不料话音刚落,言思道竟是毫不犹豫,张嘴便回答道:“墨之守御天下无双,如今墨者现身岳阳,自然是与人定下了守护之约。方才我用言语试探,看那小姑娘的神情,她在岳阳所要守护的东西,多半便是和那江望才有关了。眼下我们既然要对付江望才,就必须要弄清楚一切与江望才相关的人和事,所以这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墨者蔷薇刺和江望才之间,究竟立下了怎样的守护之约?”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抽了一口旱烟,却又展颜笑道:“竞月兄倒也不必紧张,此番我们的对头,毕竟只是江望才一个人罢了。其他的人即便不是朋友,也是墙头草两边摇摆的中立派。有道是‘携手好朋友,拉拢中立派’,我们要做的,便是将他们全部联合起来,在关键时刻齐心协力,剑指洞庭湖。我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过去或者现在曾与那江望才有过暧昧,便一棒子将他们打作了敌人,那岂非是愚蠢至极?”   耳听这言思道对自己如此坦诚,先竞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乎甚是欣慰,却并不开口回答。身旁的言思道叹了口气,又说道:“看来是我多嘴了,动脑子的事还是留给我来。竞月兄,明日我们便要前往洞庭湖,赴路呈豪的拜山之约,届时还要仰仗你的神威。此刻夜色已深,我们还是早做歇息得好。”   先竞月一时想得有些入神,被言思道这一提醒,才记起明日和路呈豪订下的洞庭湖拜山之约,心绪不由地一沉。当下言思道已敲开路边的一间客栈,吆喝睡眼朦胧的店小二要了两间上房。先竞月此刻哪还有心思休息,一进到房中,便急忙抓紧时间盘膝运功,将自己一身的内息调匀。   先竞月的刀法本就是以杀气驾驭,功夫偏重于精神一道。他这一盘膝运功,不到片刻间便已恢复了神采。待到他运功完毕,顿时神清气爽,胸口被那了命禅师所留下的伤口也已结疤,他便换洗了一身干净的白衣,推门而出。但见天际泛起一线鱼白肚,已近寅时时分,离所约定的拜山只剩两个时辰不到的工夫。   那言思道仿佛根本就没休息过,此刻又扮作了那“萧先生”的老穷酸模样,正坐在客栈的大堂里猛吸着旱烟,面前放着半碗喝剩的稀粥,还有一盘荤素各异的包子。眼见先竞月出来,他便招呼道:“竞月兄早。”   先竞月点了点头,也在言思道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此时天色还未明亮,客栈大堂上除了睡眼朦胧的店小二趴在一旁,便只有他们两人。先竞月当下也不多言,先吃了个肉包,又盛了一碗香浓的稀粥,正要举碗入口之际,猛然间只觉心头巨震,无端迸现出一丝恐惧来。   言思道却没感到丝毫异常,眼见对面的先竞月脸色突然发白,一碗稀粥在他手里,如同煮沸了似的不停冒出气泡,不禁笑道:“莫非竞月兄还挂记着你那未过门的谢三小姐,所以精神有些不佳?”   耳听言思道出言调侃,先竞月一时间竟然不敢分心回答。当下他只是死死地盯向店外,猛然丢开手里那碗稀粥,倾倒得满桌都是;而他的右手,已按住了腰间的纷别。   言思道这才知道有些不妙,连忙也顺着先竞月的目光向店外望去。但见随着天色渐亮,街道上已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分明是准备做早市生意的商家。就在街道这些行人当中,清晰地凝固着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逐渐变得越来越大,竟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正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先竞月和言思道所在的这间客栈走来。   只见这两个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行来,其间仿佛等待了一个轮回,竟是说不出的漫长。待到他们来到客栈门外,言思道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才看出这两个身影乃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少女。   先竞月的一双眼睛此刻正盯住那个高瘦的老者,心中原有的一丝恐惧,此刻就好比是水面的涟漪一般,已逐渐扩散开来。须知他刀法的精要便在于“杀气”二字,只要杀意一生,杀气即出,以杀气驾驭的纷别,所到之处神佛难挡。然而此刻这个老者分明便是冲自己而来,可是先竞月心中却连一丝一毫的杀意都没有,更别说以杀意生出杀气。 第110章 透骨之寒   先竞月出道至今,即便是面对刀王、谢封轩和希夷真人这些个顶级高手,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无论对方的修为有多高,只要是人,就一定能被杀死,他的心中也自然可以生出杀意。却不料如今在这湖广的岳阳城中,居然平白无故地遇到这么一个老者,让自己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心头的杀意,先竞月额上已隐隐现出冷汗,世间上怎会有如此莫测高深的怪人?   眼见那一老一少缓缓抬步,似乎是要踏进客栈来,动作却十分缓慢,似乎他们身上一分一毫的行动,都要经过好长时间的考虑,这才小心翼翼地动弹。那街道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见了两人这般模样,纷纷退避三舍,相互低声叮嘱道:“龙女和太白金星来了……”   客栈中的言思道听到“龙女和太白金星”这两个名号,顿时大感兴趣。前日在净湖侯府中,他还曾与那章老太爷定下三日之期,期限一到,便要将杀害章老太爷二公子的凶手交给章老太爷,这才换来章老太爷的应允,答应陆小侯爷的欠款再拖三天时间。此刻眼见这两人居然主动现身,而且还找上门来,言思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岳阳城传说中的“龙女”和“太白金星”,兴奋之下,多少也有些紧张。   那一老一少足足花上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才终于踏入客栈之中。两人刚一进门,旁边酣睡的店小二便莫名地被惊醒,待到看清来的两人,顿时打了个冷颤,吓得躲进客栈后的厨房。言思道此时已看得清楚,这一老一少中的那个少女不过十多岁年纪,宽大的白衣拖在地上,齐腰的黑发掩盖住大半面容,弄得形貌极其诡异,令人一见生畏;而少女身旁的那个老者,身形却是一片模糊,就连衣服鞋袜都看不清楚,更别说是五官面貌。   既然这个老者明明就在眼前,自己又怎会看不清他的模样?言思道忍不住揉了揉双眼,待到确定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后,他当即大是惊疑。然而他转念一想,这个身形模糊的老者便是岳阳城百姓嘴里说的什么“太白金星”,那岂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顿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伴随着言思道的这一笑,那老者的身形微微一震,在朦胧中转过头向言思道这边望来。虽然没人看得清这老者的神情,但分明也能感觉到他对言思道这一笑似乎有些诧异。   就连先竞月也不禁有些诧异。要知道此刻即便是他自己,在这神秘老者的面前也倍感吃力,非但要压下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恐惧,还要集中精神提起杀意,浑身上下如何敢有丝毫的大意?可是为何这言思道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这老者的压力下悠闲自得,还能张嘴笑出声来?   那言思道似乎知道众人此刻心里的诧异,突然微微一笑,曼声吟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他这句话乃是六祖慧能有名的佛偈。据说当时法性寺主持印宗法师讲经,眼见风吹幡动,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为此争论不已。六祖慧能便说出了这句流传千古的佛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当场令众人大惊。其意思便是说这世间的万物皆是虚幻,所有的事物本是由人心而生。人心不动,万物不动。   此刻言思道将六祖慧能这句佛偈曼声吟出,竟仿佛是有质之物,一举穿透了那老者铺天盖地的神通。但见迷雾中老者身形微一抽搐,脚下已不由地退开一步。   随着老者这一退却,先竞月只觉神识清明,胸中压抑的恐惧顿时一扫而空。他当即站起身来,扬声说道:“两位来此为何?”   听得先竞月发问,那老者却并不出声。倒是老者旁边的少女突然抬起头来,用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先竞月,嘴里咯咯地怪笑起来,一字一句地念道:“光明焚尽皆清净,常乐寂灭不动咒。尔等犯了杀生之戒,我奉龙王旨意,特来赠你一物。你接是不接?”   说着,那少女缓缓卷起自己右手的衣袖。但见她衣袖下那纤小的右手中,分明正握着一支女人的断掌。   先竞月看得清楚,少女手中那支断掌的断口处,居然还覆盖着一层皮肉,和整支断掌的肌肤浑然融为一体,看不出有任何断裂的伤痕。竟仿佛是瓜熟蒂落、自行脱落下来的一般,心中不禁大是惊诧。   却听身旁的言思道突然放声大笑,高声说道:“接!老夫自然要接!”   如今那言思道已装扮回了“萧先生”的一副老穷酸模样,是以面对外人,一开口便自称“老夫”。然而他平素与先竞月私下交谈,都是以“我”自称,由此可见,这言思道的年纪确也不大。   伴随着言思道这句“自然要接”,那老者的身形似乎变得更加飘忽,脚下又缓缓地退开了一步。他身旁的白衣少女上前一步,嘴里继续怪笑着,将手中的断掌慢慢放在了地上。   言思道此刻已站起身来,抢上两步拦在先竞月前面,看摸样当真便要去拿那支断掌,先竞月急忙低声喝道:“你退开。”   那言思道背对先竞月,嘴里满不在乎地笑道:“竞月兄莫非以为这两个人是来找你的?错了,错了,他们可没那个胆量。真要下手,也只能对老夫下手。”说着,他伸手指向那个白衣少女,大声说道:“既然是冲着老夫来的,倒也不必遮遮掩掩。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看看你们又能把老夫怎样。”   先竞月深知这言思道的本事,更深知他的为人,此刻言思道既然敢替自己强出头,自然有他的把握。当下他也不再阻拦,右手微一发力,腰间的纷别已被缓缓拔了出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一时之间,纷别出鞘,整个客栈的大堂中都弥漫起一股透骨之寒。   然而那白衣少女似乎根本就不在乎,眼见言思道站了上来,便用一双呆滞的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她的双唇不停地上下翻动,似乎在念叨什么咒语,却没发出丝毫声音。   先竞月心念一动,暗道:“是传音秘术。”此刻言思道正背对着自己,他一时也看不到言思道的神情。不过片刻工夫,只见言思道的双肩开始有些颤抖,竟似招架不住,先竞月只得抓起桌上的纷别,伸脚踢开桌子,便要挺身上前。 第111章 必死魔咒   却见那白衣少女的脸色陡然大变,原本苍白色的脸上,居然泛起一片青绿色的光芒,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那两片嘴唇更是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上下翻动得更是厉害。   眼见这一变故,先竞月虽不明所以,但看这形貌显然是言思道占了上风,正不知作何处理,忽觉心中的恐惧又是莫名地一动,却是少女身旁那个一直看不清面容的老者,已然飞身上前,向自己直扑过来。   要知道自从这一老一少两人出现至今,先竞月惊惧之下,神识便一直处于巅峰状态。此刻眼见那老者突然出手攻向自己,他当即左脚踏上一步,右手纷别自上而下凌空劈落,使出了他那招霸绝天下的“独辟华山”。然而招还未发,猛听言思道开口喝道:“当心!”   先竞月此刻虽然无法提起杀意,但这招“独劈华山”的威力犹存三分,一招出手,纷别当空划落,又岂是言思道一句话便能叫停的?伴随着言思道的话音落处,先竞月的刀也随之劈落,却是劈了个空。   他这招从未失手的“独劈华山”,此刻居然在这岳阳城的一间小客栈里阴沟翻船,一刀劈了个空。而之所以纷别无功,竟是那老者根本就没动弹过,此刻依然站在进门处的原地;先前所见的这老者扑向自己出手,竟是先竞月心中生出的幻象。   须知无论那老者是何种神通、何种手段,似先竞月这般绝顶高手,原本不该被此类蛊惑人心的幻术所迷惑。但一来先竞月毕竟年纪尚轻,功力不纯;二来因为提不起杀意,导致他心生恐惧,从而影响了判断;三来也是担心前面言思道的安危。所以他才一时不慎,着了对方的道。   然而但凡是绝顶高手之间的交战,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足以造成满盘皆输的溃败。如今先竞月这全力的一刀劈空,“精”、“气”、“神”三者正是新旧交替不济之际,可谓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导致破绽外露,大错铸成。若是对方趁机出手,他根本就避无可避。   先竞月身陷困境,一时间但觉心中一空,万念俱灰。谁知那老者居然平白无敌地放过了这个绝好的机会,根本就没趁机向他出手。反倒是前面的言思道发出一声低呼,继而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后背径直撞靠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大叫道:“原来是你!”   伴随着言思道这一退却,那白衣少女的脸色也随之松懈了下来。只见她那满头长发的末端尽是坠落的汗珠,如同刚刚浴水而出,随即转身便往店外跑去,再不敢多停留一刻。而她身旁的老者似乎在朦胧中笑了一笑,也随着白衣少女飘然离去。这神秘的一老一少如同来时般无影无踪,眨眼便没了踪影。   先竞月惊恐之下,居然提不起要去追赶的念头,急忙前去照看那言思道。只见言思道满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嘴里仍不住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先竞月连忙定下神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说道:“怎样?”说着,手中已暗暗运上内息,助言思道平定心神。言思道得他真气相助,顿时便已回过神来,挤出一丝苦笑,说道:“倒也无妨。”   先竞月见他眉宇间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之色,和他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判若两人,心知情况绝不简单,正要开口再问,言思道已摇头苦笑道:“竞月兄不必惊慌,这世上还没人杀得死我。”   先竞月见他居然还有心思说笑,心中略微一松,皱眉道:“你究竟怎样?”言思道扶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颤抖着双手装了一锅旱烟,取火折子来点了好久,这才将旱烟点燃。他深吸了两口烟,这才说道:“想不到我也有大意失荆州的一天,方才一不留神,竟然着了对方的道,真是丢脸至极。”   待到又吞吐了几口浓烟,他继续说道:“方才那小女孩对我施展秘术,却被我尽数反弹回去,全部如数奉还,眼看便要奏效。谁知那老家伙却突然使诈,用幻术蛊惑于你,造成向你出手的假象……嘿嘿,我是怕竞月兄一时中计失手,此后我独自一人孤掌难鸣,这才分心提醒,同时也留着三分心智防止那小姑娘的反击。谁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陪”了一声,又接着说道:“谁知那对我施展秘术也好,对你施展的幻术也罢,至始至终,竟然都是由那老家伙施展出来的,至于那装疯卖傻的小姑娘,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引人耳目的幌子。我一时不查,没防着那老家伙会对我下手,这才被趁势而入,终于着了他的道。”   先竞月听他说出这么一大番话,脑海中映照刚才的情形,原来那同来的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才是当中的关键,所谓的“龙女”反倒是个陪衬,目的便是要将老者的光华掩盖下去,以便他伺机出手偷袭。那言思道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又恨恨地说道:“‘天露神恩心法’,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这小小一个岳阳城中,居然汇集了这许多有趣的东西,当真是越发变得热闹了。”   先竞月听到这“天露神恩心法”几个字,脱口问道:“是神火教?”言思道点了点头,低头深吸了一口旱烟,淡淡地说道:“想不到除了墨寒山一脉的势力,如今就连公孙莫鸣的神火教也横插一脚。哼,这洞庭湖果然是好深的一湖水!”   从方才那神秘老者和先竞月点到即止的交手来看,他已心知自己不是敌手。眼见局势已是越来越凶险,再回想起那两千万两在湖广遗失的军饷,前路更是一片茫然,一时间先竞月不禁生出一丝彷徨。当下他却也顾不得其它,只是望着神情萎靡的言思道,继续追问道:“你到底受了什么伤?”   言思道眼见自己终究没能转移开自己中招这一话题,只得苦笑着望向身前的地上。   那地上放着白衣少女留下的那支断掌,此刻似乎正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死亡之气。只听言思道淡淡地说道:“方才我被那老家伙施下了必死的诅咒。在今夜的三更时分,便会被这支断掌给掐死。” 第112章 巨灵神威   因为岳阳城里突然流传的“蔷薇刺得到庄浩明遗物”一事,惹得附近的江湖人士尽数赶到了岳阳城洗劫的松萃楼,弄得那松萃楼的唐老板焦头烂额。好容易等到李惟遥等人出现,才将这些江湖人士引得离开了自己的酒楼,落了个清静。唐老板一直忙到大半夜,刚一处理完店里的事,他便派人打听到了先竞月和言思道的落脚处,遵照约定急乘马车忙赶了过去,要陪他们去赴今日那洞庭湖的拜山之约。   当唐老板黑着一双眼圈来到先、言二人所住的客栈时,两人恰巧收拾完了行装,正要启程出发。眼见唐老板如约前来,三人都不禁松了口气,当下众人相互寒暄了几句,便一同上了唐老板乘坐的那辆镶金马车。   要知道这唐老板是岳阳城里的老油条了,他虽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却始终逃不开自己江湖人的身份,少不得要引来些江湖上的麻烦。所以这唐老板在岳阳一带素来是以中间人的身份出现,在湖广的各方势力里尽量保持着中立,哪一方势力都不敢去轻易得罪。然而如今他却一反常态,居然主动和先竞月、言思道二人走近,倒也有他的原因。一来他这个“萧先生”一见如故,同是爱烟好画之人;二来很自己借给陆小侯爷的那十万两银子,毕竟还是要在这个老穷酸的身上讨着落,所以倒也不愿怠慢了他们,一路上殷勤得紧。   一时间但听健马嘶鸣,车轮滚动,唐老板的马车已向岳阳城西面疾驶而去。马车内唐老板一面抽着言思道送他的那袋“吞火烟”,一面将他对洞庭湖江望才的所知所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   原来这天下还未一统之时。这洞庭湖的江望才便已坐拥湖广,名声在外。因为他当年的名头太大,不仅有众多江湖中人慕名前来拜访,更有各方逐鹿中原的义军势力前来争取他,当今皇帝也是其中之一。这江望才虽然割据一方,却不思进取,只想湖广称王,不愿却趟天下一统这趟浑水。所以为了让自己的洞庭湖一脉置身事外,江望才才定下了这所谓的洞庭湖拜山之礼,其规矩之严苛,可谓前无古人了。   如今这拜山之礼,乃是从岳阳城西面的洞庭湖东畔开始,正是以往那座岳阳再楼往南数里之处的湖畔。全程共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关卡,拜山之人须得尽数闯过,才可到洞庭湖上的龙跃岛面见江望才。然而当中最不合情的便是,拜山之人一旦开始了第一关,便再也不能回头,只要还剩下一口气,说什么也不能半途而废,中途退出。倘若路上反悔,洞庭湖门下便要视作违约诛杀。是以自从这拜山的规矩定下来开始,江湖中便再没有人敢去打扰江望才,十多年来只有一两个人因为开罪了洞庭湖门下,仇怨无法化解,不得不去行这拜山之礼,打算面见江望才化解恩怨,却连这洞庭湖东岸的第一道关卡、也是三道难题中的第一道难题都没能通过,败在了守关的“巨灵神”手下。   唐老板说到这里,见言思道丝毫不以为意,便耐心解释道:“老兄莫要怪小弟多嘴,那驻守湖畔第一关的巨灵神虽是个不会武功的莽汉,却是身高丈许,天生神力,据说他双手可以各提一头壮牛,脚下来去如风,连续走上数里也是气不喘面不红。他便是这洞庭湖拜山三道难题中的第一个难题,拜山之人必须赤手空拳,硬接这巨灵神的一百零八拳才能过关。”   言思道此时仿佛已将自己中了那“女龙诅咒”的事尽数抛诸脑后了,他见先竞月的脸色还有些担忧,反倒去开解于他,笑着问道:“怎么,莫非竞月兄听到那巨灵神的名号,有些害怕了?”   先竞月听他发问,倒也不愿遮掩,摇了摇头,说道:“接不下。”他这话分明是直言不讳,说自己接不下那巨灵神的一百零八拳了。一旁的唐老板连忙说道:“竞月公子威震天下,只需刀一出鞘,立马便可取了那莽汉的性命。然而若是赤手空拳,硬碰硬去接那巨灵神的一百零八拳,莫说是竞月公子,只怕这天下间也真没几个人能做到。更何况从来就没有人闯过这洞庭湖拜山之礼,所以除了这巨灵神镇守的第一关,后面的关卡是如何艰难,却是不得而知了。”   先竞月听到这话,不禁傲气一生,嘴里却只是淡淡地说道:“只管一试。”旁边言思道说道:“硬接倒也不必。既然这拜山的第一道关卡只是三道难题中的一道,又不是真正的武功较量,只需化解开这一难题即可,当然有取巧的法子……”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马车外传来一声如雷般的大喝之声,几乎响彻了整个洞庭湖。   唐老板急忙拉开马车的帷幕,但见车窗外云影天光,春日照耀下碧波荡漾,果然是一湖洞庭春水的美景,不禁说道:“这倒奇怪,听这一声呼喊,似乎正是那巨灵神的声音。可我们分明还未开始拜山,莫非……”   言思道当即一捋自己颔下的假胡须,接过他的话头说道:“不错。若是老夫所料不差,看来已有人抢先一步前来拜山,要来接巨灵神这一百零八拳了。”   当下三人下得马车,放眼望去,但见此地已是岳阳城西郊、洞庭湖东畔,不远处是一间吕洞宾上仙的道观,却是香火冷清,连庙门都有些陈旧。就在这道观往西,便是八百里的洞庭湖水,此刻正伴随着初生的朝阳浪卷浪舒,形貌极是壮丽。湖畔是布满拳头般大小鹅卵石的石滩,此刻正有数十名绿衣汉子在石滩上围成一个大圈,个个手中张弓搭箭,将那弓弦拉得满满的,屏息凝神瞄向圆圈中的两个人。   而被这些绿衣汉子围在当中的两人,一个是丈许高的赤膊大汉,膀阔腰圆,浑身都是粗壮的肌肉,在旭日的光晕里泛起一片古铜之色,想来便是那镇守第一关的莽汉巨灵神。只听他呼吸之间气喘如牛,三人虽然隔得远了,倒也能清晰听见。   猛然间这莽汉又是一声大喝,震得周围那些绿衣汉子的身形都有些摇晃,伴随着这一喝声,他那条水桶粗细的巨臂已破空挥出,攥成拳头向站在他对面的人身上招呼过去。 第113章 平湖惊雷   和这莽汉面对面站立的,却是个肤色微黑、浓眉大眼的青年,看样子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便服。那大汉的身形极高,此刻平平击出的一拳,正好是往青年的脸上招呼过来;他那硕大的拳头,竟比青年的一张脸还要大。那青年却是毫无惧色,眼见莽汉的拳头挥到眼前,这才不徐不疾地将自己双掌重叠起来,抬手护在自己面门之前,漫不经心地迎上了那莽汉的拳头。   两人拳掌随之相交,碰撞中竟不闻一丝一豪的声息,仿佛莽汉那拳头上的千斤之力,就如果泥牛入海,尽数消失在了青年的双掌之中。但见那莽汉突然身形一晃,脚下随之退开三步,接连踏碎了石滩上好几块鹅卵石;刚一站定身子,又忍不住退出三步;接着再一次退出三步。他总共退出了九步,这才终于稳住了自己身形。再看莽汉对面那青年,却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晃,随即便如青松一般地笔直挺立,满脸都是波澜不惊的平和。   这一幕直看得唐老板张大了嘴,想不到天下间居然还有人敢如此气定神闲地硬接巨灵神的拳头?他不禁脱口说道:“当真是奇怪至极,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十多年来也没人敢碰,却不料今日除了我等,居然还要人前来闯关……”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先竞月已看清了那青年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扬声说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小谢将军安好?”   那青年听到先竞月的声音,连忙转头向圈外望来。眼见这边先竞月长身玉立,一身白衣随湖风微动,惊喜之下,满脸都布满了笑意,看样子先竞月竟和这青年相互认识。圈中那莽汉眼见青年神情松懈,心中大喜,顿时起了偷袭之念。他连忙冲上几步,又是一拳狠狠击出。   唐老板和言思道两人同时喝道:“当心!”圈中的青年听得拳风声响,当仍然是双掌重叠挡在身前,无声无息地迎上了那莽汉的拳头。   两人这次的交手依然没发出丝毫声响,但在场众人只觉四下气流疾速飞转,圈中那莽汉的身子突然离地飞起,径直往后跌倒出去,重重地砸落在湖畔的石滩上,将几十块鹅卵石压得粉碎。   唐老板这次看得清楚,两人交手之际,伴随着那莽汉被震飞,青年的双脚虽然一动不动,身形却往下沉了数寸,脚上的一双快靴几乎尽数插进了铺满鹅卵石的石滩之中。他心中立即释然,原来却是顺水推舟、移花接木的上乘内功。   那青年对摔倒的莽汉遥一抱拳,说了声“失礼”,然后便转身向先竞月这边小跑过来。原本张弓搭箭围着他的那些个绿衣汉子眼见那莽汉倒地,一时倒也没阻拦于他。那青年径直跑到先竞月身前,伸手按住先竞月的双肩,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不等先竞月回答,他看见先竞月身旁的言思道和唐老板,又问道:“这两位是?”   先竞月笑道:“这位是‘松萃楼’的唐老板,至于这位……”直到此时此刻,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向人介绍这个言思道。那言思道早已斜眼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当下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这位莫非便是谢封轩家的……二公子?”   原来这青年果然便是大将军谢封轩的第二个儿子,也是谢贻香的亲生哥哥谢擎辉。这些年来,他一直跟随皇帝的第四子赵王在漠北戍边,对抗前朝余孽,这才少有现身中原,却不知今日为何出现在了此地。那谢擎辉见这教书先生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顿时心生好感,抱拳说道:“在下谢擎辉,不知这位老先生……”他话刚出口,言思道却泛起一双白眼,阴沉着脸说道:“你千万莫要问老夫的名字。若是知道了,只怕大家立马便要翻脸。”   谢擎辉一愣之下,随即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竞月知道这言思道的意思,前年在金陵城中,这言思道曾利用谢贻香逃脱天牢,继而引发了紫金山太元观的谋反,还让谢贻香将那希夷真人当作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撕脸魔”给缉拿问斩,最后终于被北平神捕商不弃点破,谢贻香也因此郁郁寡欢至今。此事谢贻香身边的亲友皆知,这谢擎辉虽身在漠北,也是有所耳闻。如今众人在这洞庭湖拜山之礼的第一关处相见,当此情形,言思道不向谢擎辉表明自己的身份,自然是有道理的。   当下先竞月连忙带开话头,问道:“你为何在此?”他说什么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遇见谢贻香的二哥,七分喜悦中又带着三分惊讶。那谢擎辉当即解释道:“前些日子漠北大捷,我奉南宫将军之命回京述职,路经湖广境内,听说贻香也随刑捕房前来此处公干,便想与她先行见上一面……”言思道插嘴说道:“漠北又吿捷了?看来这个赵王也不过如此。”谢擎辉不解其意,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说了声“先生说笑了”,这才继续说道:“……谁知我刚踏一足岳阳,便听说贻香和刑捕房一行人惹了麻烦,被庄浩明的仇家追杀,最后下落不明……”他说到这里,这才回过神来,反问道:“莫非你们此番前来,莫非也是要寻访贻香的下落?”   先竞月点了点头,当下把从蔷薇刺那里得到的消息告知于他。谢擎辉听完,不禁猛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果然如此,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明察暗访,却探听不到丝毫关于贻香的消息,却见江望才的洞庭湖门下行动频繁,还将整个岳阳城封闭起来,严令朝廷中人不可出入,似乎将有什么剧变。我想这江望才既然是整个湖广的龙头老大,贻香他们的失踪,或多或少也与他有关系,最不济也能从他这里探听到些消息。所以我便打算闯一闯这龙跃岛的拜山之礼,不料竟是歪打正着,还遇到了你们。”   旁边的言思道听了这话,又冷笑道:“你可知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一共是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关卡,就凭你孤身一人,也能闯得过去?”耳听这教书先生一再出言挑衅,那谢擎辉脾气却是极好,仿佛丝毫不以为意,说道:“先生教训得是,我一心只想找到舍妹的下落,情急之下,也没能考虑得周全,倒是莽撞了。”   说着,他忍不住笑道:“幸好我还有几分蛮力,榨菜侥幸破解了巨灵神的这道难题。如今竞月既然也现身于此,后面即便是有刀山火海,那又有何妨?” 第114章 无才无德   那个号称“巨灵神”的莽汉,方才和谢擎辉过招,先后不过才出得十多拳。他每挥出一拳,便被谢擎辉以借力打力的上乘内劲化解,一半通过双脚转移到了地下石滩中,一半则是原封不动地给那莽汉反弹了回去。那莽汉虽然神力惊人,却毕竟不会武功,似这般和谢擎辉过招,他每打出一拳,就等于是给了自己半拳,如何承受得了?所以十多拳一过,这莽汉便已有些吃不消,到他最后那偷袭的一拳用上了全力,顿时被自己反弹回来的力量震飞出去,此刻已是昏迷不醒。   眼见那莽汉这般情况,自然也无法施展出他剩下的九十多拳,这拜山的第一关也就算是过了。那石滩上数十名绿衣汉子中,早已人上前将那巨灵神抬了下去,其余人依然张弓搭箭,瞄向谢擎辉和先竞月一行人。一个领头的绿衣汉子当即高声说道:“谢擎辉,这第一关便算你通过了,请继续通往下一关。你应当清楚我洞庭湖的规矩,若是想半途而废,可别怪我等箭下无情。”   谢擎辉还没答话,旁边的言思道已大声说道:“当然要继续闯下去了。”说着,他已走上前去和那绿衣汉子交涉起来,言辞间连哄带骗,竟是要说服这绿衣汉子,让先竞月、谢擎辉和自己三人一同前往,去闯这拜山的九道关卡。那绿衣汉子如何敌得过言思道这一张利嘴?不过片刻工夫就已败下阵来,只得沉着脸答应了言思道的提议。   当下便有绿衣汉子张弓搭箭,向天上射出一支响箭。但听惊鸣声响彻天际,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艘三丈多高的虎头巨舰已从洞庭湖心方向出现,破浪疾行而来。待到巨舰驶得近了,但见那巨舰的船头上,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妇人向众人躬身抱拳,扬声说道:“妾身洞庭湖曾无息,奉命在此恭迎各位。敢问今日前来拜山的,是哪几位朋友?”   那唐老板毕竟要岳阳城里继续做生意,此番陪先竞月和言思道二人来到此地,他已是难得的破例,自然再不敢开罪到洞庭湖的人。当下唐老板便向先竞月三人施礼道别,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便先行坐马车离去。先竞月听那巨舰上那妇人报出名号,原来却是江望才手下“一凤二虎三才四鱼”中的三才之一、人称“无德无才”的曾无息。想不到今日初次相见,原来这曾无息竟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妇女。   先竞月当即也不答话,言思道已高声说道:“天下第一刀先竞月,大将军谢封轩之子谢擎辉,连同老夫三人,前来洞庭湖拜山。速速接我等上船。”原来那巨舰吃水极深,这洞庭湖的东畔却是个浅滩,船自然靠不得岸。此时那巨舰的停靠之处,离岸还有十多丈距离,所以言思道才叫她接自己上船。   那巨舰上立刻便有小船放下,划到岸边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接上了曾无息那艘虎头巨舰。三人上得船来,这才看清那“无德无才”曾无息的样貌,但见她两道眉毛一粗一细,包裹着两只绿豆大小的双眼,若说她相貌平平,倒是褒奖,她这形貌,简直是有些丑陋了。   那曾无息见三人看自己的神情,似乎知道众人所想,却也不以为意。当下大家相互通报了姓名,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话,随口寒暄几句,曾无息便吩咐船起航。先竞月心知这洞庭湖上已属于江望才势力的中心,不敢有丝毫怠慢,一直小心翼翼地巡视着四方。但见伴随着曾无息的吩咐,众人所乘的巨舰微微一阵颤抖,这才慢吞吞地在湖面上掉了个头,继而逐渐加快航速,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已乘风破浪,惹得湖上劲风如刀一般割面而来。   三人中以谢擎辉长居漠北,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一艘船。此刻巨舰在洞庭湖上飞速前行,他不禁有些战栗,疑惑地问道:“也不见有人持桨划水,这艘船如何能驶得这般迅速?”   遥立船头的曾无息听他发问,当即微微一下,恭声道:“小谢将军却是在和妾身开玩笑了。这艘船用桨可是划不动的,之所以能在湖上航行,依靠的乃是船身两侧的十八个木轮在水中运转不休,继而推动船身前行。至于那些正在运转的木轮,此刻正浸没于湖面之下,小谢将军自然是看不见的。”   那言思道正懒洋洋地靠在船舷上欣赏着洞庭湖的美景,听到这话,忽然插嘴说道:“江望才的这艘船居然用上了‘共驱’之术,而非传统的‘独驱’之术,倒真是奇怪得紧。”他这话说得突然,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也听了个莫名其妙,那曾无息的眼中却仿佛有精光一闪,隐隐泛起一丝得意之色,嘴里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原来这位老先生也是此道中的行家。”   言思道嘿嘿一笑,并不作答。只见他摘下腰间那杆乌黑的烟杆,慢里斯条地往烟锅里装起烟丝来。曾无息见他没了下文,反而有些按赖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有何高见?妾身愿意洗耳恭听。”   那言思道又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来,点了许久,终于将烟锅里的烟丝点燃。他深吸了一口旱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这才清了清嗓子,淡淡地说道:“高见谈不上,‘低见’倒是有一些。”曾无息明知这老穷酸是在妆模作样,却毕竟一生都沉浸于这机关消息一道,此刻被他吊足了胃口,连忙追问道:“请恕妾身愚钝,还请先生明示。”   言思道先摇了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不痛不痒地说道:“唉……老夫听闻洞庭湖的‘无才无德’曾无息曾夫人,素来博闻强记,不仅掌管着龙跃岛上所有的文书账目,同时还统领着洞庭湖内外的各种机关消息。却不料今日有幸得见,却也……原来……唉……” 第115章 机关消息   他这一头一尾的两声“唉”,直说得曾无息心中发痒。但她身为巨舰的主人,却又不好出言得罪拜山的客人。一旁的先竞月深知这言思道心智过人,无论做任何事,都自有其目的,如今这般举动,当中必有深意,于是他只是留神细听,并不插嘴说话。那谢擎辉却哪想得到这么多,眼见言思道故意戏弄一个妇人,他老早就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便不要卖关子了,什么攻取夺取的,说出来也让小弟长长见识。”   言思道脱口骂道:“什么攻取夺去?是‘共驱’和‘独驱’,莫非将军家的子女,都是不读书的么?”他骂完谢擎辉,轻捋着自己颔下的假须,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慢吞吞地说道:“所谓的‘共驱’之术,便是指将船身两侧两两相对的两个木轮,由一根木轴从当中连接起来,如此两个木轮转则同转,止则同止。只需一个壮汉在木轴中间踩踏齿轮,便可同时操控两个木轮。至于‘独驱’之术,顾名思义,便是指这些木轮个之间并无连接,每个木轮都是独立运作,一个木轮就需要对应一个人来单独操控。”   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一个是朝廷都尉府的统办,一个是漠北戍边的将军,平日里哪知晓这些机关工艺?此刻听了言思道的解释,才略懂其中之道。那曾无息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定是此道中人无疑,当即忍不住踏上一步,继续问道:“先生并未去底舱查探,却如何得知我洞庭湖的‘飞虎神舰’采用的是‘并驱’之术?”正如她方才所言,这巨舰船身两侧分水的木轮,此刻正潜于湖面水下,而负责操控木轮的船夫也身在底舱,这老穷酸模样的乡野教书先生并未下舱查看,便已知晓其中奥妙,一口道破了这曾无息最得意的“共驱”之术,她自是大惑不解。   只听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这‘共驱’的技法虽是广为流传,当今世上却极少有人采用。一来是因为所需的木材和工艺极高,寻常的工匠根本就无法制作;二来则是因为这‘共驱’之术虽然能让一个人同时操控两个木轮,从而省去一半的人力,但船身的灵敏却会大幅度下降。要知道行船若要在水上转弯或者掉头,最为快捷的办法便是靠单侧划水,然而这‘共驱’之术却将两旁的木轮连接起来,导致船身的转弯和掉头只能靠船尾的船舵完成,自然是笨拙不堪。就好比方才我等起锚离岸,仅仅是将船掉转了一个头,便花了许久时间,若是两军水上交战,曾夫人这什么‘飞虎神舰’岂不是要吃大亏?”   曾无息听得连连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须知这“共驱”之术的技法,乃是她经过上百次的演算,耗费了极大的财力物力才最终得以实现,自造成以来,每艘“飞虎神舰”都能省下了九个人力,一直是她引以为傲之事,却不料如今被这个老穷酸贬得不值一钱。当下她说道:“所谓机关消息之术,毕竟是赶不上人力的聪颖灵动,但机关消息存在根本的目的,便是要节省人力,继而造福于世。若是依先生所言,就好比的筷子这等初级的机关器物,自然是比及人的双手灵巧,那岂非也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言思道哈哈一笑,叹道:“曾夫人错了,老夫并非是在否认这机关一术。老夫想说的是,夫人这‘共驱’之术其实还未能尽善尽美,继而发挥其最大的优势。”说着,他伸手轻扣船舷,摇头晃脑地解释道:“若是由老夫来设计这艘巨舰,只需要一个人,便可以同时操控船身两侧的十八个木轮运转如飞,而且还能使船身转向灵敏。你信还是不信?”   曾无息被言思道这话吓了一大跳,脱口说道:“这……这如何可能?似这‘飞虎神舰’的体量,即便只是用‘独驱’之术一个人只操控一个木轮,寻常人的力量也未必吃得消。如今这‘共驱’之术一个人要同时操控两个木轮,非我门下的精壮好手不可。若真如先生所言,一个人要同时操控十八个木轮,那即便是盘古复生,夸父再世,也决计不可能办到。”   却见言思道傲然一笑,用手里的旱烟杆遥指船头那高悬的铁锚,扬声说道:“夫人请看船头的那副铁锚。试问老夫年老力衰,自然是挪不动它。但只需一根铁杆,又或者几个滑轮绳索,我便有办法将他挪动。”   曾无息不禁微微一震,嘴里喃喃说道:“你是说用‘肘携’、‘绳制’、‘锥刺’、‘滑轮’这些减力之术,将船身上的十八个木轮尽数连接起来,最终设计成只由一个人便能操控的机关……那船身转向时的笨拙又当如何破解?”言思道哂笑道:“只需将连接两侧木轮的木轴设计成可连可断便可。船身前行时木轴相连,两轮同转;船身转向时木轴断开,两轮独立。如此一来产生差速,转向自然就方便了。”   刹那之间,伴随着言思道的话语,那曾无息脑海中仿佛有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她的全部思绪。仿佛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出现在了这曾无息的眼前,让她过去的困惑一扫而空,前路变得无比豁达。   眼见这洞庭湖“三才”之一的“无才无德”曾无息被言思道一番话语说得呆立当场,先竞月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些明白言思道的打算,心中暗是好笑。要知道他少年成名,半数是缘于他极高的悟性,然而如今和这言思道一路相处,自己却仿佛成了个白痴似的。果然,只听那言思道口吻一转,化作诚恳地语气说道:“哎呀,曾夫人休怪,老夫一时兴起,倒把正事给忘了。据闻要行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当中九道关卡有三道乃是机关消息之术,莫非眼下这巨舰上的机关,便是洞庭湖的第二道关卡?方才老夫叨扰甚久,眼下还请夫人赶紧出题。”   那曾无息略微回过神来,犹豫着说道:“既然先生是此道中的大行家,妾身这点微末伎俩,如何敢班门弄斧?恐怕一经施展开来,也是徒劳无功,还要教先生笑掉大牙了。”说着,她不禁微微仰头,直视言思道的双眼,言思道毫不退却,也是盯着她的双眼。   两人四目相对,默然半响。那曾无息见言思道眼中毫无惧色,分明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机关,她当即叹了口气,微一挺直了身子,拧起两道怪眉,有些失落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机关消息之术不使也罢,这洞庭湖拜山第二道关卡的机关障碍,便算诸位通过了。”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妾身这便传令下去,连同后面的两道机关屏障,此番也一并作罢,尽数替三位撤掉。” 第116章 手下败将   那谢擎辉听言思道和曾无息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突然听曾无息说要将三道机关障碍全部撤出,顿时惊讶万分。眼前这个老穷酸模样的乡野教书先生仅凭一席话语,便兵不血刃、无声无息地扫去了拜山途中的三道机关障碍,莫不是自己一时听错了?谢擎辉当下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问道:“这……这便算过关了?”   那曾无息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恢复了些许姿态,微笑道:“好教小谢将军知晓,这机关消息之术虽是厉害,但其中的耗资也是极其巨大。一道精巧的机关,从图稿设计到制作成型,中间所耗去的人力、财力与财力,说出来只怕教你难以置信。如今既然有这位高人在场,若是妾身贸然启动机关,却被这位老先生一举看破玄机,动手将妾身的机关破坏,那只怕洞庭湖上下的所有帮众,下半个月便要勒紧腰带了。”   顿了一顿,她忍不住向言思道看了一眼,笑道:“有道是两军交战,下者斗兵,中者斗智,上者斗心。今日先生的这番言语教妾身拨云见日,茅舍顿开,在‘斗心’一事上,妾身已然输得一败涂地,又何须再行‘斗智斗兵’的下乘之举?再说即便这位先生只是虚张声势,纸上谈兵,妾身倒也认栽了。”   曾无息这番话说得极是大度,再加上她下令撤去三道机关之举,可见她也是气度非凡的豪爽之辈,想不到洞庭湖居然能收揽到这等人物,真不知那洞庭湖湖主江望才又是何等的风流人物。只见曾无息说完这话,便转向言思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恭声问道:“妾身今日承蒙先生指点,当真是朝闻道,夕可死矣。敢问先生,和天山的墨寒山墨老先生怎么称呼?”   那言思道正深吸了一口旱烟,听到这话,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浓烟来,满脸都是不屑的讥笑,傲然说道:“手下败将!”   那江望才所在的龙跃岛地处洞庭湖湖心,蜿蜒连绵十来里长短,恍如一条碧绿的巨龙分水而出,平躺在了湖面之上,果然是一块大好的宝地。巨舰上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举目眺望,但见岛屿北端地势转高,露出刀削斧劈般的光秃秃山壁,恰似这条”巨龙“仰天吟啸的”龙头”,再看自己所乘坐的这艘“飞虎神舰”正是往那龙头方向而去。那巨舰航速极快,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那令朝廷闻风变色的龙跃岛已是近在咫尺。   先竞月自上船起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的一切,此时愈发接近险地,一只右手更是虚垂腰间,离那纷别的刀柄不过尺许距离,若是有丝毫变故,他顷刻间便可拔出刀来。眼见那龙跃岛的南面却是一片茂密的花叶,大半皆是栀子花,当此早春时节,连花苞都还未来得及结出,他心中一动,不禁想起了失踪多日的谢贻香。   先竞月幼年时父母便已双双死于乱世,全凭家中仆人胡老沿街乞讨,在战火烽烟之中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待到后来天下一统,胡老这才带着他寻访到亡父的故友一代刀王,继而拜入刀王门下学艺,成为刀王的唯一传人。后来因为刀王碍不过大将军谢封轩的情面,这才又收下了谢家三小姐谢贻香作为关门弟子,先竞月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谢贻香的师兄。   两人在刀王门下相遇那年,先竞月不过才十五岁年纪,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刀法之中,之后他映照自己幼年时在乱世战火中洗礼出的求生之念,结合刀王“杀身成仁”的刀法精要,开创出“杀气御刀”这一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终于少年成名,被江湖中人誉为“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至于谢贻香拜入刀王门下时,不过刚满十岁年纪,几乎是不谙世事,谁知机缘巧合之下,大将军谢封轩却一眼相中了当时尚未出道的先竞月,心中甚是喜爱,于是便和胡老代为操办,替先竞月和谢贻香两人订下了婚约。   此后两人日渐亲密,相互间倒也生出了情愫,却一直恪守礼教,不曾有过丝毫越轨之举。此番谢贻香随刑捕房西行湖广公干,却陡然间失去了音讯,先竞月受谢封轩所托,连夜孤身赶来湖广,一路上先后击破洞庭门下的阻挠,这才杀入岳阳城中。到此刻中越来到这洞庭湖江望才的核心之地,他心中自然越发谨慎,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在先竞月心绪起伏间,身下的“飞虎神舰”已在龙跃岛北面那形如龙头的山壁前停靠下来。只听曾无息恭声说道:“妾身虽已传下了号令,将岛上的机关尽数撤去。但今日这拜山之礼中,还剩有三位高手和两道难题,却不在妾身的管辖之内了,还请三位好自为之。”   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当下便和曾无息作别,一同弃船登岸。那龙跃岛虽然被称之为“岛”,其实倒像一座耸立出湖面的高山。岛上东西南北四面的地势陡峭,岸边湖水极深,不见浅滩。言思道不禁沉吟道:“自古岛屿多是由湖中的泥沙堆积而成,所以四处的岸边都是入水的浅滩,似龙跃岛这般陡峭耸立于湖中,倒像是人为修建的了。却不知是何人所建,当中又有什么深意。”   先竞月和谢擎辉四大大量了一番,但见三人登岸的这岛屿北面,分明有一大块人力修葺而成的平地,上面横七竖八地密布着房屋大小的巨石,当中最小的也有车马大小,将整块平地堵得严严实实。而这些巨石相互之间,仅余一人宽的间隙可以通过,看这形貌,分明是个暗藏玄机的石阵。   眼见前方的石阵,谢擎辉端详片刻,说道:“只怕这个石阵,便是拜山的第二道难题了。却是不知所布的是何种阵势,若是我们贸然进入,只怕……”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先竞月已当先而行,大步踏入眼前这一石阵,而言思道则紧跟在他的身后。 第117章 九龙吸水   谢擎辉生怕两人有失,急忙大步跟上,走在了三人的最后。谁知刚一踏入石阵走得几步,眼前陡然变得模糊起来,整个石阵中已弥漫起了一场大雾,将三人笼罩于其中,隐隐还带着洞庭春波的气息。但见朦胧的浓雾之中,透过三人周围巨石的缝隙,依稀可见绿影晃动,显然是洞庭湖门下的弟子躲在这石阵暗处,借助这巨石和浓雾将自己的身形藏匿起来,不知有何企图。   要知道先竞月可谓是当世罕见的绝顶高手,谢擎辉一直在军中磨砺,功夫也是了得,至于言思道,更可谓是当今天下最为神秘的人。如今三人同行,在这场诡异的大雾中虽然目不见物,但心中早已知晓有人在暗中探查,却只是假装不知,不动声色从石阵中往南行进。   谢擎辉此刻已对刚认识不久的这个言思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虽是身处险地,依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言思道搭讪起来,哪怕是受了对方的冷嘲热讽,他也丝毫不以为意。走在最前面的先竞月听到两人对话,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一时也他不知道是否要将言思道的来历告知谢擎辉,当此情形,只得闭口不言。   只听谢擎辉又向言思道问道:“方才听先生对机关消息之术的讲解,当真令小弟大开眼界。我原以为当今世上,除了西域波斯国的名匠,就要属天山墨家的墨寒山最擅长此道,原来却是天外有天。听先生所言,莫非当今的墨家的掌门、人称天下第一机关大师的墨寒山,当真是先生的手下败将?”谢擎辉故意将这番话说得甚是响亮,自然是想借此威慑那些在暗中潜藏的人。   言思道整张脸都笼罩在烟雾中,也不知是周围的浓雾还是他喷出的旱烟,他冷冷地说道:“机关消息算得了什么?不过雕虫小计罢了,就算能学到跟墨寒山一模一样,又或者有十个墨寒山,那又有什么用?”   谢擎辉无言以对,只是尴尬一笑。言思道却是嘴不饶人,继续说道:“眼下这个世道,但凡是专攻技艺之人,任凭你的本事有多么精深高超,终究只能沦为二流人物,一辈子替他人出生入死。就好比方才那个姓曾的妇人,纵然能造出‘共驱’之术这等惊世骇俗的巨舰,此生却也只能寄居在江望才篱下,充其量不过是个看门护院之辈。老夫不过是借用了几句从墨寒山那里听来的胡话,随口唬了她几句,这不立马就将她制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谢擎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惊讶地问道:“随口唬了她几句?难不成先生方才说的那些机关消息……”言思道已哂笑道:“哪有什么一个人便可以操控的巨舰?我说的那些,这不过是依据理论的推演罢了,真要落地实现,制作成型,仅凭当世的工艺,那是决计无法办到的。就好比你明知自己的一拳只要有万斤之力,便能将对手击成肉酱,却不知当今天下根本就没人能发出万斤之力。我说的那些个机关消息之术,莫说是那姓曾的妇人,即便是墨寒山本人,穷其一生也不可能成功。”   先竞月昨夜就曾听言思道和蔷薇刺谈论起了天山的墨寒山,似乎这言思道和墨寒山之间素有渊源,此刻又听两人提及,忍不住插嘴问道:“你也是墨家的人?”   他这个“你”字自然是指言思道了,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当然不是,竞月兄未免太小瞧老夫了。一个墨家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当世三大显学儒家、释家、道家尽数放在老夫眼前,老夫也是不屑一顾……”这一路自从谢擎辉加入以来,言思道便又装模作样地刻意掩盖起自己的身份,一口一个“老夫”自居。   那言思道还要继续毒蛇下去,却听身后的谢晴晖却忽然低声喝道:“我明白了,眼前的这个石阵,布的乃是‘九龙吸水局’。”   言思道陡然住口,转过头来似乎有些惊讶地往向身后的谢擎辉,问道:“哦?莫非你识得此阵?”谢擎辉微微一笑,说道:“小弟自幼便在南宫将军帐下效力,大半时间都在漠北行军,承蒙南宫将军手下的诸位名将提点,数年来倒也识得几个阵法……”他说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疑惑,“然而这‘九龙吸水局’却是个沙场战阵,乃是用作于两军交战。对战中只要将兵马布成此阵,纵然对方有千军万马,若是不识此阵,一入阵中顿时目不见物,继而迷失方向,最后只能任人屠宰。想不到江望才居然在他龙跃岛上也设下了此阵,还以这些巨石代替沙场中布阵的兵马,所以我一时才没能认出此阵。”   言思道点了点头,说道:“要知道那江望才好歹是昔日逐鹿中原的义军,自然不同于寻常的绿林草莽,会布几个战阵倒也不奇怪。令我惊讶确实小谢将军居然识得此阵,那事情便好办得多了,哈哈!”他越说越是高兴,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仿佛因为谢擎辉识得这“九龙吸水局”,以致心中甚是欢喜。   谢擎辉见言思道这般神情,一时摸不着头脑。眼下他既已认出这石阵的来历,自然便有破解之法。当下谢擎辉提高声音说道:“竞月,可要换我来开路?”走在最前面的先竞月却是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没有阵法能困住我。”   谢擎辉微微一怔,随即醒悟,笑道:“是了,你本就是这天下间所有阵法的克星。”说着,他又忍不住向前面的言思道解释道:“先生可能不知,这天下间的阵法虽是死物,作用却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杀人。每一个阵法都曾杀伤过成百上千条性命,是以当中汇集的杀气极重。恰巧竞月一身功夫的精要,便在于这‘杀气’二字,周围的杀气愈重,他反而愈是得心应手。所以如今他只需将自身的杀气与这‘九龙吸水局’的杀气相互交融,立刻就能将阵法中暗藏的凶险探查清楚,从而摸清此阵的虚实强弱,找到破绽所在。”   言思道点了点头,笑道:“不错,不错。老夫早就知道你们两人都是江湖上的少年英雄,区区一个破石阵,自然难不倒你们。只不过……”他说到这里,不禁稍微压低自己的话音,低声说道:“只不过老夫如今想知道的,却是隐藏在这‘九龙吸水局’幕后的东西。” 第118章 设伏取命   要知道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乃是从这龙跃岛的北面登岸,继而闯入这“九龙吸水局”的石阵中。三人入阵后便由先竞月带头,一直往南面行进,正是通往龙跃岛中心的方向所在。   如今这“九龙吸水局”内虽是浓雾密布,令人五指难辨,先竞月却如同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熟悉,时而左行数步,时而右走几尺,挥洒自如地穿梭于其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便觉眼前一暗,仿佛是夜幕陡然降临,将原本一片明媚的大地给掩盖了起来。   走在最后的谢擎辉忍不住“咦”了一声,此时分明才刚过辰时不久,本当是晴空万里,如何忽然就变得暗淡下来了,莫非是那传说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狗食日?他正惊异间,只听言思道淡淡地说道:“小谢将军不必惊讶,你可还记得,方才我们是在这龙跃岛北端弃船登岸的?”方才他听说谢擎辉居然识得这“九龙吸水局”,竟是莫名的高兴,对谢擎辉的态度也是大为改观,所以称呼了声“小谢将军”。   谢擎辉略一思索,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洞庭湖上的龙跃岛本就形如一条出水巨龙,自南向北连绵十余里,而众人上岸之处岛屿的北端,其间山势犹如刀削斧劈,尽是裸露的岩石,正是龙跃岛这条“巨龙”的“龙头”所在。方才在那曾无息的“飞虎神舰”上,谢擎辉看得清楚,之所以说这龙跃岛的北端是“巨龙”的“龙头”所在,却是此处那光秃秃的山壁向内凹陷进去了一大片,形成倒斜面的走势,就仿佛是一个极大的洞穴,以至于天光难入。如今三人的眼前突然变暗,多半是因为他们在石阵中往南行走,终于走入了这片凹陷的山壁下,阳光便被头顶上凸出的山壁遮挡起来,这才仿佛是突然天黑了一般。   只听前面领头的先竞月说道:“再行十步,便可出阵。”谢擎辉在这石阵的浓雾中早已觉得头晕脑胀,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言思道却有些犹豫,试探着说道:“依老夫看来,前方只怕有诈,不如……”他心中虽有疑虑,片刻间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先竞月动作极快,言思道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大步踏上前去,嘴里淡淡地回了句:“无妨。”   言思道和谢擎辉只得紧跟在先竞月身后,快速奔行出几步,但觉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顿时神清气爽,原本笼罩在身边的迷雾已然消失不见。三人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但见前方只有冰冷的岩石,四下寸草不生,一片向内凹陷的山壁耸立眼前,将当头洒落的阳光尽数遮挡开去,泛起阵阵潮湿的阴冷;而眼前这一片向内凹陷的山壁,将整个山势变作一个倒斜面的走势,左右一直延伸到龙跃岛东西两端的洞庭湖边,竟是将整个龙跃岛由此隔断。再看这一大片光秃秃的山壁,都是刀削斧劈般的岩面,也不见上面有什么道路或者洞穴,分明是一道绝壁,一条死路。   谢擎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必定就是方才在巨舰上所见的那“龙头”所在了。他不禁皱眉说道:“方才我们闯过的‘九龙吸水局’,若是这洞庭湖拜山的第二道难题,那眼前的这条绝路,又是什么意思?”说着,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那石阵,但见那石阵中的依然浓雾弥漫,凝聚不散,犹如一道雾墙横拦在了三人身后,就连那些布阵的巨石都看不清楚。   当此情形,可谓是进退两难了。所幸三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逢此诡异的局面,惊讶之间倒也并不慌乱。言思道当即冷笑一声,仰头眯起双眼,细细打量起了身前这一大片山壁,就在头顶凸起的山壁阴影下,依稀可见那山壁高处不知用什么兵刃划出了四个大字,写道:“登峰造极”。   言思道正待寻思这四个字的意思,身旁的先竞月忽然提气说道:“后面的朋友,请现身。”   原来三人这一路行来,早已察觉四处有洞庭湖门下的绿衣汉子在暗中尾随,只是不愿打草惊蛇,一直装作不知。如今既然到了这进退两难的地步,先竞月当即开口喝破他们的藏身,便是要以绝后患了。   伴随着先竞月话音落下,身后的石阵中顿时便有衣带声响起,继而数十道绿色的身影从迷雾中窜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架弩箭,将箭尖直瞄向山壁前的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当此情形,前面是一片光秃秃向内凹陷的山壁绝路,后面则是几十架蓄势待发的劲弩,那谢擎辉终究是沙场出身,逢此突变,他反应极快,立刻便将自己的外衣扯了下来,拿在手中准备挥挡箭矢;同时他脚下踏上了一步,将身子挡在了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前面,嘴里高声喝道:“我们并未打算半途而废,这一关要如何才算通过?”   原来谢擎辉见这些绿衣汉子手持弩箭现身,以为和自己在洞庭湖东畔闯第一关是同样的情形。想来这些洞庭湖门下不过是举箭威胁,不让拜山之人中途退出,所以他才有此一问。却听石阵迷雾的深处一个粗狂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关卡,而是要你们的命。”   先竞月听到这个声音,不禁眉头深锁,脱口说道:“路呈豪?”几乎在同一时刻,身旁的言思道也开口笑道:“这路老儿果然不是什么善类,昨日老夫和他订下拜山之约时,早已料定他要耍出些花招来。”说着,他猛然提高声音,大声问道:“路老儿,若是老夫猜得不错,今日早间那个什么‘太白金星’和‘龙女’,便是由你派来取我们性命的,是也不是?”   先竞月听言思道提及那被称作“太白金星”的神秘老者,不禁心念一动,顿时想明白了一件事。但听迷雾中的路呈豪的声音忽左忽右,狂笑道:“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竞月公子的大名谁人不晓?路某虽然狂妄,倒也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要知道公子这一路接连杀害我洞庭湖门下二十三条性命,路某身在其位,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得已这才只好用些取巧的法子,还望三位见谅。”   言思道听这路呈豪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当即大笑道:“却是老夫想错了,那‘太白金星’和‘龙女’自然不是路老儿你派来的,因为你还没这个资格;相反你却是被他们派来取我等性命的,是也不是?哈哈,想不到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行天下’路呈豪,堂堂的洞庭湖三当家,什么时候竟然改投了臭名昭著的神火教门下?” 第119章 探囊取物   这话一出,迷雾中的路呈豪顿时没了声音,想是被言思道一语道破他的秘密,惊恐之下哑口无言了。言思道见他不回答,心知自己所料不差,当即又说道:“昨日在唐老板的松萃楼上,你们便想伺机杀害我等,却毕竟惧怕竞月公子的神威,终究没能得逞。所以当老夫向你提出拜山之礼的建议时,你连忙满口答应下来,便是要趁我们来到这龙跃岛上时,借助眼下的天时地利人和一举将我们杀害,是也不是?”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过这当中却有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凭你路呈豪想要在龙跃岛上对我们暗下杀手,违反洞庭湖的拜山之礼,莫非那洞庭湖湖主江望才便不管了?难不成是那江望才突然瞎了?聋了?又或者是死了?”   言思道这话说完,石阵中陆呈豪的声音终于说到:“阁下的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些。有道是江湖自古多劫波,还请三位珍重。”他话音一落,也不曾听他发出什么号令,那数十名绿衣汉子手中的弩箭便同时鸣响。但见惊弦之处,每一张弩竟然同时射出五六支箭来,一时间数百支箭矢铺天盖地,向山壁前的先、谢、言三人破空飞来而来。   原本在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眼里,这数十个手持弩箭绿衣汉子倒也不算什么,就算来的是一两百人,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却不料此刻他们手中的弩箭射出,每一发竟有六支箭矢之多,是平常弩箭的三倍,而且每支箭上的劲力也是极强,想来多半是洞庭湖的机关消息大匠“无才无德”曾无息的杰作。   那谢擎辉挥舞着手里的外衣去挡箭矢,还暗中运上了内力,谁知眨眼间一件上好的外衣便被射得稀烂,脚下不禁连连后退。就连言思道也没料到这弩箭的威力居然如此惊人,身旁的先竞月突然一伸手,将言思道推到谢擎辉身后,说了句“看好他”。然后他骤然向前冲出,身形已迎着漫天的箭矢冲向迷雾中的石阵。   要知道先竞月年纪尚轻,内力不强,若是作长途跋涉,轻功自然是平平无奇,但这方寸之间的进退却能做到极快,正是和谢贻香那“落霞孤鹜”同出一脉的轻功身法。谢贻香平日里施展这套身法,只是胜在她身轻体健,先竞月靠得则是自己刹那间的爆发力。此刻他这一冲出,当真可谓是快如闪电,去势竟比迎面飞来的箭矢还要快。半空中偶尔有几支迎面飞来的箭矢,也被他用左手一一接下;右手同时已拔出了腰间的纷别。   眼见先竞月就这么冲了上去,自然是要做“射人射马、擒贼擒王”的壮举,只要路呈豪一死,剩下的绿衣汉子也便不攻自破了。言思道一时叫他不住,心中暗骂这先竞月鲁莽。昨日在唐老板的松萃楼上,这路呈豪还曾露了一手传说中的“化气留形”神通,将先竞月也蒙骗过去,差点还吃了大亏。如今这路呈豪借助那“九龙吸水局”的石阵布局和阵中的浓雾做掩饰,周围还有数十名手持弩箭的绿衣汉子,先竞月想要找到路呈豪都是极难,更何况是将路呈豪击杀?当此情形,倘若先竞月这一击不中,他几乎便是身陷绝境了。   却听谢擎辉用破烂不堪的衣衫奋力抵挡着箭矢,百忙之中大声笑道:“那路呈豪完了。”言思道冷哼一声,还没来及的说话,便听那浓雾笼罩的石阵中传来一声惨叫,依稀便是路呈豪的声音,隐隐还伴随着一片血光飞出。施放弩箭的数十名绿衣汉子随着这声惨叫同时大惊,继而乱做一团,小半人的立即向石阵中发出惨叫声的方位奔去,大半的人却径直丢下手里的弩箭,转身撒腿就跑。   莫非那路呈豪仅在一招之间,便败亡在了先竞月刀下?原本漫天飞舞的箭矢,此时已逐渐停了下来。言思道忍不住回头去看,但见身后那光秃秃的一片山壁上,竟已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弩箭,可见这弩箭的劲力之强,顿时令他咋舌不已。   只听那石阵中又传来几声惨叫,随之泛起阵阵血光,几乎将石阵中弥漫的雾气也染做了红色,想来是又死了几名负隅顽抗的绿衣汉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先竞月已从浓雾中缓步踏出,手中的纷别早已入鞘,斜挂在了腰间。谢擎辉连忙迎上几步,哈哈一笑,说道:“恭喜竞月刀法大成。什么洞庭二虎,却不过也在一刀之间罢了。”   先竞月却是面色如常,不见丝毫的得意之神,只是缓缓说道:“他原本不该死,只怪心机太重。”谢擎辉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此话怎讲?”先竞月犹豫了片刻,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转头望向言思道,说道:“化气留形,太白金星。”   先竞月本就不爱说话,这一路行来,他深知这个言思道心智超绝,必定可以明白自己的意思,免得自己多费唇舌。果然,言思道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当即向谢擎辉解释道:“原来如此。昨日在松萃楼上,这路老儿曾给我们露了一手‘化气留形’的绝技,将竞月兄也给蒙蔽了过去。此刻想来,这路老儿哪里会什么‘化气留形’,却是他和一个人称‘太白金星’的老头合伙演了一场双簧戏。那老头事先将自己的杀气留在了酒楼雅间中,从而将竞月兄的注意吸引过去,以为敌人是在屋里;那路老儿却藏在外面的横梁上,摸准时机现身出现。所以我们便以为屋里的杀气是源自于路呈豪的‘化气留形’功夫,从而达到威慑我们的目的。”   先竞月当即点了点头,说道:“我认出了那老者的杀气。”原来方才言思道一语道破路呈豪的秘密,提起那人称“太白金星”的神火教高手,先竞月立刻回想起昨日从松萃楼雅间里传出的杀气,分明和今日早间所见的“太白金星”是一模一样。想通了这点,他自然便明白路呈豪的“化气留形”功夫乃是装模作样,目的便是要让自己捉摸不透他的深浅。好比方才那般情形之下,若是先竞月一时没能相通其中关键,顾忌路呈豪那神出鬼没的“化气留形”功夫,即便能通过路呈豪的声音寻方定位,也决计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只可惜这路呈豪到头来终究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自己那场“化气留形”的演戏天衣无缝,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地率众前来厮杀。若是他能收敛一些,自始自终闭口不言,不让众人发现他的存在,就算先竞月的刀法再高,只怕也寻不到他。   经此一役,言思道心中的惊讶倒是不小。他虽然早就知道先竞月的刀法极高,就连昔日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也败在了他的手下,却也不料先竞月的功夫竟然高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那“虎行天下”路呈豪身为洞庭湖的三当家,大名鼎鼎的洞庭二虎之一,可谓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居然眨眼间便败亡在先竞月刀下,只怕就连先竞月的一招都没能接住。一时间言思道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形容,倒只有市井说书先生常说的那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最为合适。   那谢擎辉今日才和先竞月、言思道二人相遇,哪里知晓昨日松萃楼的事?两人这番对话他听得似懂非懂,然而当此情形,倒也不便深究,当下他只得苦笑道:“过去的事暂且不提,如今我们应当如何是好?”说着,他已伸手指向眼前那光秃秃的山壁。   他这一问也把先竞月给问住了,当下两人同时转头,望向言思道。言思道嘿嘿一笑,眼见那路呈豪带来的数十名绿衣汉子此时已不见踪影,身后只剩浓雾弥漫的石阵,他当即略一皱眉,抬眼望向山壁高处的四个大字,一字一句地念道:“登——峰——造——极。” 第120章 登峰造极   山壁下的谢擎辉仰头朝上望去,顿时只觉背心里冷汗淋淋。眼前这面山壁高达三十多丈,左右宽约半里,一直延伸到岛屿东西两侧的洞庭湖边,将整个龙跃岛从此隔断。随着山壁那倒斜面的走势,到山壁顶处,石壁已然往外凸出,形成一道向外伸出的十多丈长短的山崖,就仿佛是一柄石头的巨伞,正好遮盖在众人头顶,将阳光全部遮去。   谢擎辉不禁疑惑地说道:“登峰造极?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登上这面山壁的顶峰?”   言思道不置可否地一笑,一时也懒得理会他,转头向先竞月问道:“竞月兄,你可知道这‘登峰造极’是什么?”   先竞月听他问得奇怪,心头默然思索了半响,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登峰造极?”谢擎辉听他这话说得根本就是句废话,正待开口询问,言思道却明白了先竞月的意思,点头说道:“正是登峰造极。”   两人这一番对话就像是在打哑谜一般,听得谢擎辉莫名其妙。只听先竞月突然又问道:“路呈豪毁约出手,拜山还要继续?”   言思道眨了眨眼睛,缓缓说道:“洞庭湖江望才,无疑是这场湖广大祸的关键所在,这一点你我早已达成共识,倒是不必多言。如今我们历经千幸万苦,方能到达此处,莫非就因为一个小小的路呈豪在途中私设埋伏,我们便要到此为止了?再说那蔷薇刺曾亲口告诉我们,谢三小姐当日确实和庄浩明一起来了这龙跃岛上,自此下落不明。今日我们前来拜山,连江望才的面都还没见到,岂能就此无功而返?”   先竞月听他说得在理,便不再多言。当下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又确认了一番腰间的纷别无恙,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先竞月脚下踏上两步,举头望向山壁高处那“登峰造极”四个大字,气沉丹田,运足内力扬声说道:“金陵先竞月,拜见两位前辈。”   那山壁本就向内凹陷,三人此刻站在那山壁脚下,其地形仿佛是个天然的大号角,先竞月这句话运上了浑身内力,话音顿时在山壁之中交鸣回荡,不绝于耳。整个山壁内不停地响起“……拜见两位前辈……拜见两位前辈……”   谢擎辉这才醒悟过来,惊呼道:“两位前辈?这……这所谓‘登峰造极’,莫非是指那两个人?他们……他们居然还尚在人间?”惊异之下,他连话语也有些结巴。   怪不得先竞月方才要整理衣冠,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须知这所谓的“登峰造极”,乃是十多年前纵横天下的两位绝顶高手之称号,曾和这洞庭湖的江望才在同一方义军阵营中效力,与本朝皇帝争这江山之主。在当年那一场鄱阳湖大战中,这两人孤身入阵,还险些将当今皇帝擒获,幸好有那“不死先锋”毕无宗舍命搭救,才将从两人手下救回皇帝的性命。   从那以后,这号称“登峰造极”的两位绝顶高手便销声匿迹,再没现身于江湖之中,世人都传言他们早已身故,却不料原来竟是深藏在了这江望才的龙跃岛上。言思道当即冷冷一笑,说道:“江山千年,人生几何?不过是两具坟中枯骨,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关系?”   只见面前的整个山壁,随着先竞月的话语竟仿佛轻微地摇晃起来,簌簌地掉落了一大片灰尘。继而一个苍老的声音地从众人头顶上传下,慢吞吞地说道:“自我们镇守于此,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前来。想不到时隔十五年,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我们这两个老东西,从而将这第三道难题破解开来”   先竞月顺着声音凝神细看,这才发现山壁顶上向外凸起的岩壁,一个人影缩成一团,倒挂在了岩壁之下,如同黑暗中悬吊的蝙蝠,形貌甚是诡异。且不说这人先前竟能在先竞月和谢擎辉眼前隐藏起来,不被众人发现,单是眼下他这份倒挂在岩壁上的轻功,便已是世间罕有了。听这人方才的话,原来这山壁上的“登峰造极”四个字,便是洞庭湖拜山三道难题中的第三道。只要来人破解开这“登峰造极”的含义,便算是过关。   比起之前的“巨灵神”和“九龙吸水局”,想不到这第三道难题竟是如此轻易便通过了。言思道见先竞月没有说话,便踏上一步,向岩壁下倒挂的人影大声喊道:“多谢前辈承让,让我等通过了这道闯关难题。方才的情形相比前辈看得清楚,我等今日前来行拜山之礼,沿途并未越界半分,却是那路呈豪毁约在先,想要借机了解私怨,对我等痛下杀手。如今那路呈豪作茧自缚,我等也不便再追究洞庭湖违约一事,只是打算继续履行这拜山之约,入岛求见江望才江爷,还望前辈行个方便。”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方才分明是先竞月杀了洞庭湖的弟子,当中还包括洞庭二虎之一的三当家路呈豪,此刻被言思道说来,己方三人反倒占了道理,还摆出一副大度的姿态,声称不再追究洞庭湖违约的事。却听头顶上那倒挂的身影发出一阵嘶哑的怪笑,说道:“洞庭湖上的事,我们早已不再过问。反倒是你此刻一口一个‘前辈’的称呼,方才不过是还说我们乃是‘坟中枯骨’么?”   言思道不禁微微一怔,那人身居三十多丈高的岩壁之下,竟能听见山壁下的自己低声说话,这份耳力的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当下言思道倒也不再装腔作势,大声笑道:“说得也是,想当年鼎鼎大名的‘登峰造极’,一个龙遨四海,一个凤舞九天,那是何等的威风?若是就此辞世,以青冢为家,虽然令人扼腕长叹,却好歹还能给后世江湖留下个不朽的传说。却不料如今尔等竟然在此看门护院,替洞庭湖的水匪做看门之犬,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当真还不如‘坟中枯骨’来的好听些。”   岩壁上那人被言思道这番话语骂得来默然不语,虽然从下面遥望上去看不见那人的表情,但四周的气息却逐渐变得寒冷起来,本就昏暗的山壁下,更显得阴郁潮湿。先竞月心中暗叹一声,心知这言思道又想以毒舌为利刃,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举动,但这“登峰造极”终究是光耀一时的武林名宿,若不能凭借武力将他们折服,反倒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   当下先竞月抬手止住言思道说话,恭声说道:“我等要如何才能通过?”他嘴里说话,右手已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纷别。 第121章 到此为止   先竞月这一拔刀倒不是挑衅,反而是他谨慎。需知高手过招,得失只在微末毫厘之间,只要有些许差池失去先机,只怕就连刀都可能来不及拔。此时面对的‘登峰造极’,已可谓是江湖中的传奇中的人物,先竞月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   言思道见先竞月叫阵,只得微微一笑,远远退避在旁。头顶岩壁下那人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我们两人避世已久,也不识得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从你方才在石阵中劈杀路呈豪的那一招‘独辟华山’来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只怕我们两人也是无力应对。”   顿了一顿,他语调微扬,继续说道:“话虽如此,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道‘登峰造极’的难题倒是不难破解,难的却是拜山之人紧接着便要与我们两人动手。若是你们能接下我们联手的三招,便算是连过两关。”   原来这所谓的‘登峰造极’二人,便是拜山之中的两位高手了,若是能接下他们联手的三招,便算是连过两关。先竞月当即淡淡地说道:“好。”显然是同意了对方的要求,旁边的谢擎辉却是大急。   他深知先竞月平生虽然未逢一败,但关键却在于“先发制人,以攻破攻”这八个字。若是要先竞月身处守势,被动着去硬接别人的攻势,面对“登峰造极”这等绝顶高手,只怕连一招也挨不过,又何况是他们联手的三招?想到这里,谢擎辉连忙踏上一步,高声说道:“还请前辈手下留情,晚辈不才,愿来接这三招。”   先竞月见谢擎辉也挺身而出,开口邀战,不禁有些迟疑,一时竟不知是叫他退下还是自己退下。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爽朗的怪笑,岩壁下那人傲然说道:“纵然是千军万马,我二人也曾联手对抗。如今你们两人齐上便是。”   伴随着那人话音落处,便听四面风声嘶鸣,气流奔腾,那条倒挂在岩壁下的身影已从天而降,径直扑落下来。半空中但见这人双掌齐出,分别攻向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的头顶。   来人这一招从三十多丈高的岩壁处垂直跃下,且不论他的掌力深浅,单是当中这份下坠的冲力便已是势不可挡。先竞月和谢擎辉都是久经厮杀的人,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打法,情急之下两人连忙侧过身子,一左一右地向两旁避开,让来人击出的双掌落空;同时先竞月和谢擎辉也想看看这人一招落空之后,要如何化解自己的下落之势。   谁知先谢二人身形刚一挪动,半空中那条人影却陡然分裂开来,如同变戏法似地一分为二,居然凭空变成了两个人。这两人在半空中借势一转,一左一右分别攻向先竞月和谢擎辉。   原来这“登峰造极”本就是两个人,一个姓龙,一个姓凤。据说他们曾在东瀛学艺,是以与人动手较量时,招式中往往带着七分诡异。此刻他们这招一分为二的“龙凤齐飞”,便是这“登峰造极”的成名绝技,昔日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都是败在他们此招之下。   要知道这“登峰造极”是在十多年前成名,先竞月和谢擎辉毕竟年轻,没见过他们动手的深浅。此刻他们突然一分为二,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此时刚避开一步,正是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可谓是行动间的破绽,一时间根本就无从躲避。   谢擎辉大惊之下也来不及细想,只得用双掌奋力往上推出,使出一招“天王托塔”来硬接攻向自己那人的招式。只听一声春雷般的巨响凭空炸开,谢擎辉和那人四掌相交,双方都是身形一震。那人掌力随即吐出,顿时将他那股巨大的下坠之力尽数传到了谢擎辉身上,继而借着谢擎辉的掌力往后翻起,跳回到了身后的山壁之上。   还好谢擎辉身经百战,临敌经验极是丰富。他出掌之际便已有所准备,暗中运上了顺水推舟、借力化力的手法,对方将那股下坠之力刚一传来,便迅速被他转移到了脚下的地面上。要知道众人此刻所站之处,尽是坚不可摧的岩石地面,随着谢擎辉这一转力,陡然崩裂开来,裂纹由谢擎辉脚下向四面延伸出去,如同蜘蛛网一般地扩张发散。而裂缝当中的谢擎辉身形一晃,大半个身子都已没入了裂缝中。   谢擎辉惊恐之下,深怕对方趁势使出第二招,急忙双掌一按,从裂缝中跃了起来。却见攻向先竞月的那人也是往后跳回到了山壁,和攻向自己那人重新合二为一,紧贴在山壁上那“登峰造极”四个大字的下面,一时间倒也并未继续出手。他心系先竞月的安危,连忙分心望去,只见先竞月脸色苍白,手中纷别微微颤抖,所幸却是没有受伤。   原来方才攻向先竞月那人,双掌排山倒海般地当头击落。先竞月没有谢擎辉那千锤百炼出来的硬功夫,情急之下只得双膝一弯,使了个“铁板桥”一类的身法,将自己的身子平平贴在了地面上,脸朝上变作了正面迎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纷别乌光闪烁,将那招“独辟华山”平躺着施展出来,往从天而降的那人脸上径直劈去。   他这一招以己之攻对敌之攻,倒不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相反却是后发先至,化守为攻。空中那人掌力未到,整个身子便已被笼罩在了纷别弥漫的杀气中,只得凭空深吸一口气,借势翻出几个跟斗,跳到了背后的山壁上。   眼见这两人如此在半空中反转腾挪,轻功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先竞月这一刀只是自保,本就不是为了伤人,眼见对方罢手,他连忙直起身子来,整个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只见那两人回到山壁上又变作了一人,浑身笼罩在头顶凸岩的阴影下,根本看不清形貌,先竞月杀意陡生,心中暗道:“第一招便已如此凶险,若任由他们继续使出第二招、第三招,那还了得?”   当下不等山壁上的“登峰造极”发出他们的第二招,先竞月已沉声喝道:“到此为止。”话音一落,他的人随即飞身而上,仍旧是那招“独辟华山”,却是自右到左斜斜劈出,凌空往山壁上砍去。他这一刀虽然离山壁隔得甚远,招式和内力自然触及不到那山壁,但杀气早已如水般迸出,化为有质之物隔空劈落。 第122章 我自为峰   那“登峰造极”方才高高在上,见先竞月以杀气御刀之法一招杀死路呈豪,心中早有防范,却不料如今身在局中,才切身体会到这白衣青年那杀气的可怕,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想不到当今天下居然会有人另辟蹊径,将杀气化做伤人利器,非但令人无法阻挡,甚至根本就无从防范。   眼见先竞月招式中的杀气当空劈落,那“登峰造极”再次一分为二,一上一下在山壁上散开,借此躲过先竞月斜劈出的这一刀。谢擎辉和言思道两人从下面望上去,就好像是他们被先竞月这一刀分做了两片,形貌诡异之极。但听一阵金石交鸣,那片山壁被先竞月这一刀所散发出的杀气劈中,从右上到左下,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刀痕。   先竞月这一刀霸气四溢,顿时威慑住了对方,当下他手中不停,刀法一变,破天荒地使出了一套“星火刀法”。   不单是言思道,就连谢擎辉也是第一次见到先竞月居然使出了那招“独辟华山”以外的刀法,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刚刚生吞了好几枚带壳的鸡蛋。   原来这套“星火刀法”乃是先竞月入门时,刀王所传授的基本刀法之一,至于“星火”二字,却是取自“星火燎原”之意了。到后来先竞月刀法大成,返璞归真,临阵对敌便只用那招杀气最重的“独辟华山”,倒不是他只会这“独劈华山”一招刀法。   此刻先竞月使出这套“星火刀法”,用意自然不是要杀人。但见他凌空出招,隔空挥刀,山壁上却是铮铮有声,激得火星四射,泥石飞溅,到处都是纷纷掉落的石屑。火光尘灰中,那“登峰造极”的两道人影不敢有丝毫停歇,一直施展开轻功在山壁上四下游走,狼狈不堪地躲避着先竞月刀下攻来的道道杀气。   要知道那山壁乃是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倒斜面的走势,这“登峰造极”二人似这般在山壁上游走,轻功之高可想而知。先竞月使到酣处,不禁逸兴遄飞,随即一声清啸,手中纷别自上而下,又是一招“独辟华山”潇洒劈落,继而收刀入鞘。他这最后一招当真使得酣畅淋漓,仿佛前面的数十刀都不过是为了这最后一招做出的铺垫,将他浑身上下积攒的杀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但见火星迸处,发出一声巨响,又是一道刀痕深深烙印在了山壁之上。   那“登峰造极”两个人见先竞月收刀入鞘,终于不再出招,他们这才在山壁上停下身形,似乎早已疲惫不堪。先竞月此刻杀气尽出,纷别入鞘,杀意也随之消失。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淡淡地说道:“承让。”   山壁上那“登峰造极”两人对望一眼,又望了望山壁下面含笑不语的谢擎辉和言思道,同时长叹一声,失落地说道:“想不到后辈中竟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刀法,方才这位老先生说得不错,看来我等果真是坟中枯骨了。”   原来先竞月毕竟是手下留情了。他虽以杀气御刀,杀意却是锁定在这两人身后的山壁之上,若是先竞月将他的杀意笼罩在他们两人身上,只怕名动一时的“登峰造极”早已是身首异处。更何况一开始双方便已说好,这次交手乃是以二对二,山壁下分明还有个掠阵的谢擎辉,一直没有出手相助。   那“登峰造极”两人自然明白当中的深浅,当中一人忍不住叹道:“阁下生于当世,真不知是苍生之福,还是苍生之祸。”另一个人心若死灰,淡淡地说道:“福也好,祸也罢,这世间之事早已与我们无关。你们过去罢。”   先竞月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那言思道却伸手指向山壁高出,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竞月兄方才写下的这几个字,还请两位前辈指点一二。”   那“登峰造极”两人不禁一怔,同时回过去看。但见山壁上之前刻着的“登峰造极”四个大字,不知何时已被先竞月用杀气削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我自为峰”四个大字。当中开头的“我”字那起笔一撇,和末尾的“峰”字那收笔一竖,正是由先竞月一头一尾使出的两招“独辟华山”所留下。   “登峰造极”两人当即齐声念道:“我自为峰……好一个我自为峰!”想不到他们两人穷其一生,以“登峰造极”为所追求的至境,到头来却始终是在追赶前人留下的“高峰”,还不及这个白衣青年“我自为峰”,留待后人来追求自己的高妙境界。   当下山壁上的两人漠视片刻,顿时百念俱灰。一人随手一指,淡淡地说道:“这山壁下有道暗门,从此处便可通过。”说完,两人身形一动,踏着山壁往高处奔去,继而合二为一,又如同蝙蝠一般倒吊在岩壁之下,再也不动弹分毫。   那言思道早已将那山壁下方的机关暗门看在眼中,听那“登峰造极”指出机关所在,便立刻走上前去,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拨弄了几下。但听金属转动声响,一道暗门从山壁上弹起向外打开,门后约有一人多高,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散发出阵阵寒意。   当下仍是先竞月领先,带头往这通道中行去。三人在通道内行径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脚下地势便逐渐变高,继而变做向上的石阶,直到一道亮光迎面照来,这条通道也终于到了尽头。三人先后踏出通道,只见四下阳光明媚,正午的春日当空散落,将周围碧绿的栀子花叶照得一片油亮,原来方才走过的这条通道,竟是一条上山的路,由龙跃岛那“龙头”的嘴里,连通到这“龙头”的头顶之上。   如今整个龙跃岛已尽收三人的眼底,可谓是壮观之极。整个岛屿形如一条跃出湖面的巨龙,龙身由南连绵而起,面北高昂的龙头吞吐日月,当真配的上这“龙跃”两个字。 第123章 九道关卡   顿时便有八个洞庭湖门下绿衣汉子走上前来,向三人施了个礼,躬身说道:“我家主人已在前方的御笔峰内恭候大驾,请各位好汉随小人同往。”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对望一眼,当即便让着八个绿衣汉子带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前行。   此刻放眼向南而去,但见一路上营寨密布,帮众驻扎之处相互间紧罗密布,安置得极是深严,当中暗合行军布阵之道,一看便是兵法名家的手笔。龙跃岛这一大片营寨中,合计有三个小丘、两条溪流,皆是攻防的关键所在地,都设立下了关卡。谢擎辉不禁看得连连点头,显是对这龙跃岛的布局极为赞许。他忍不住问道:“这洞庭湖的拜山之礼难不成已经被我们尽数通过,否则如何会有这八个帮众前来迎接我们?”   言思道刚从那通道出来,便已点起一锅旱烟。他吞吐了几口旱烟,摇头沉吟道:“如那唐老板所言,这洞庭湖所谓的拜山之礼,当中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合计九道关卡。如今那三道机关已被姓曾的妇人撤去,‘巨灵神’、‘九龙吸水局’和山壁上的‘登峰造极’三道难题,也已被我们尽数破解。至于‘登峰造极’两个家伙,自然是三位高手中的两位。如今我们已经将这些拜山的关卡尽数通过,后面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阻拦了。”   谢擎辉不解地问道:“若是照先生这么说,在这拜山之礼中,好像还有一位高手不曾露面,何以见得后面就不会有阻拦?”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问道:“莫非那路呈豪也是三位高手中的一位?”   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要知道从这里开始,后面已是龙跃岛的屯军驻扎之地,我若是江望才,必定不会把江湖上的恩怨牵扯到这里来解决。至于那路呈豪,他本是洞庭湖的三当家,这为江湖人而设置的拜山关卡,只怕还轮不到他亲自出马。所以方才他的出现只是代表神火教一方的势力来诛杀我们,多半不算在这拜山的九道关卡中。至于这拜山之礼中,还有一位不曾露面的高手,嘿嘿,老夫虽不敢断言,但若是预料不错,只怕我们今日是见不到这位高手了。”   先竞月根本便不在乎往后是否还有阻隔,当即举步往前走去。谢擎辉只得快步跟上,说道:“竞月,方才那路呈豪毁约在先,又死在了你的刀下,洞庭湖上下岂肯散罢甘休?只怕他们可不会遵照拜山的规矩来接待我们。”   言思道边走边说道:“小谢将军倒是多虑了,老夫一早便已说过,洞庭湖的这湖水乃是深不可测。就眼下的局势来看,洞庭湖的内部多半是出了什么大乱子,当中至少分裂成为了三个派系。所以方才那区区一个路呈豪的举动,仅仅只能代表那‘太白金星’和‘龙女’所在的神火教,根本代表不了整个洞庭湖。”说着,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指着龙跃岛南面一座十来丈高的山峰,高声说道:“老夫若是猜得不错,那天下第一悍匪、洞庭湖湖主江望才,此刻就躲在那里,便是他们说的‘御笔峰’了。”   果然如同言思道所料,三人继续前行,一路上沿途竟没受到丝毫的阻隔。偶尔碰上巡视的绿衣帮众,见到三人也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多问一句。想来今日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前来拜山之事,乃是全岛皆知了。三人跟着那八个绿衣汉子,径直从那一大片营寨中穿行而过,依次通过当中的三个小丘和两道溪流,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了那座十来丈高的山峰之外。   那山峰门口立刻便有绿衣汉子上前行礼,躬身说道:“三位拜山的客人请稍后,小人这便通知江爷迎客。”先竞月微微点头,心中的忧虑却越来越重。此刻江望才一方若是兵刃相见,即便是刀山剑林,自己也是等闲视之,不会放在心上,然而这后面半程行进,洞庭湖上下分明竟是以礼相待,叫人摸不清他们的用意。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眼下这座山峰之内,又有什么玄机在等候着己方三人。   那带领三人前来的八个绿衣汉子,此刻已前往通报,没过多长时间,便听那山峰内发出一阵钢铁绞动之声,整个山峰也随之微微晃动起来,伴随着四下滑落的泥沙,一整座山居然拔地而起,从泥土中兀自往上升起;就在那山峰脚下,一道深埋地底的暗门已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当即便有几名绿衣汉子将那道暗门拉开,门后是个黑漆漆的洞穴,看模样乃是通往眼前这山峰的内部。   谢擎辉眼见这般壮阔的场面,不禁有些咋舌,惊道:“这……这么一整座山峰,居然就这么升了起来?”他实不敢想象眼前这座上千万斤的山峰,竟能通过机关的操控拔地而起。旁边言思道却一眼看破了当中的玄机,哂笑道:“这山根本便是假的,里面早已被掏得空了,只留下外面一层空壳。不过话说回来,江望才设计的这一手倒是漂亮得紧,来人若是不明其中的诡道,只怕当场便会被震慑到。”   只听有绿衣汉子恭敬地说道:“此处乃是龙跃岛上的‘御笔峰’,江爷早已在里面恭候三位多时,诸位请进。”先竞月微微点头,当下右手轻按腰间的纷别,仍旧是当先领头,踏入了通道之中。谢擎辉和言思道两人跟在先竞月身后走进同道,这次时间倒是不长,不过片刻间的工夫,但觉眼前一亮,三人已身在山峰之内。   正如言思道所料,这所谓的“御笔峰”内果然是空心的,从外面看到的整座山峰,不过是一层外壳。只见这山峰之内,眼前是一大块二十多丈方圆的广场,整整齐齐地跪立着上百名洞庭湖门下弟子,无一例外全部穿着洞庭湖那特有的绿衣;镂空的山峰头顶上,被人为地开出个大洞,阳光正好从这洞里射人,映照着南面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平台。   一个冷眉冷眼的中年汉子此刻正坐在那凸起的平台上,面对平台之下广场上那上百名绿衣汉子的跪拜,默默地凝视着台下所有人。他就仿佛是这山峰之内唯一的神祗,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先竞月此时离平台上那中年汉子虽有数十丈距离,但他神识一转,顿时便已察觉出那人身上的杀气极重,内息流转间如行云流水,可见修为极是高超,绝不在那“虎行天下”路呈豪之下。当下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阁下便是江望才?” 第124章 一怒拔刀   先竞月这话一出,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皆是一片哗然。来人竟敢在这龙跃岛上、御笔峰内,直呼洞庭湖湖主江望才的姓名,可谓无礼之极,当真是自寻死路。   但见平台上那中年人微一抬手,止住了广场上众人的杂音。他当下倒也并不生气,缓缓说道:“不错,我便是江望才。”   先竞月遥一抱拳,说道:“金陵先竞月。”说罢,他当即举步向那南面的平台走去,谢擎辉在旁和他并肩而行,言思道却龟缩在了两人背后。三人一直走到那平台前十多丈距离处,两旁立时便有绿衣汉子站出来将去路拦住,示意三人停下脚步。   眼下离那平台近了,先竞月这才看清楚这个江望才的模样。但见他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脸颊极是削瘦,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此刻他虽然端坐在那平台之上,却掩盖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似乎随时准备要出战迎战。   只听那江望才已淡淡地说道:“‘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竞月公子,谢大将军的二公子谢擎辉,还有这位萧老先生,三位果然不同凡响,居然能将我这洞庭湖十多年来无人敢闯的拜山之礼尽数通过,自今日起,便当扬名江湖了。”   说到这里,也不等先竞月等人答话,他又接着说道:“然而这位竞月公子此番前来湖广,沿途杀害我洞庭湖门下二十三条性命,今日又来行这拜山之礼。我江望才在此敢问一声,竞月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这话一出,在场的绿衣汉子顿时义愤填膺,齐齐向三人怒视而来。先竞月竟是丝毫不以为意,他径直凝视平台上那江望才的目光,缓缓说道:“我为寻访谢贻香下落而来。阁下若是知晓,便请告知。”   听闻先竞月说出这话,他身后言思道不禁暗叹一声。这些时日他与先竞月朝夕相处,心知此人不善言辞,以至于经常祸从口出,往往一句话便能把局面闹僵。如今三人前来这洞庭湖龙跃岛拜山,此刻分明已在对方的势力范围内,这先竞月仍然是我行我素,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看来他这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平日都是在金陵城中办事,少有外出公干,这才把皇家统领的做派,用到了这洞庭湖江望才的身上。   要知道江望才方才一番言语,分明是在说先竞月杀害洞庭湖门下弟子一事,要先竞月当场给出一个交代,最起码也要他说几句可以让双方下台的场面话。哪知先竞月非但不理会自己的言语,而且还如此无礼地盘问起自己来了,那平台上的江望才顿时脸色微变,随即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好一个先竞月,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目中无人。今日你既然敢在我这龙跃岛上如此放肆,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了?”   说着,他已高高抬起一支右手,大声说道:“洞庭湖上下数万帮众,若是让阁下活着离开这岳阳地界,那除非是我龙跃岛沉,洞庭水干。”   他话音落处,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便已行动起来,在这御笔峰内小跑着挪动身形,顷刻之间,便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围在了当中。谢擎辉哪料得到先竞月三言两语间就把场面闹僵,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言思道连忙低声说道:“竞月兄,看来你还是莫要开口得好,让我来……”他话还没说完,先竞月又扬声说道:“还请告知谢贻香的下落。”   那江望才被他这句话问得怒极反笑,仍不住伸手指向平台下的先竞月,冷笑道:“那便如阁下所愿,我这便送你们下去见她。”他这句话分明是说谢贻香已然身亡,要将先竞月等三人也一并送入地下。当次情形,众人也不知道这江望才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当下谢擎辉正待出言细问,旁边的先竞月已是怒火冲天,忍不住仰天清啸一声。   原来先竞月这些日子虽然极少提起失踪的谢贻香,但在他内心当中,却早已担忧到了极致,只不过他没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罢了。如今好容易顺藤摸瓜来到这龙跃岛上,却又被江望才这句话所触动,一时间,先竞月居然将这压抑多日的积怨尽数爆发了出来。   但见先竞月脚下一动,身形已向那江望才所在的平台方向疾速掠去。谢擎辉和言思道本以为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哪料先竞月居然说打就打?当即齐声喝道:“且慢动手!”   就在这弹指间的工夫,言思道自然来不及有什么动作,谢擎辉早已施展开轻功,用尽浑身气力追向先竞月;他奋力伸手往前一搭,终于按往了疾奔中的先竞月左边肩头,硬生生地让先竞月停下身形。   然而先竞月的杀念一出,又岂是旁人所能阻挡?只见他的身形虽被谢擎辉拦下,右手却已顺势抽出腰间的纷别,抬手便是一招“独辟华山”,径直向那平台上的江望才凌空劈落。   此时先竞月离那平台上的江望才还隔着六七丈远的距离,那江望才见他似这般隔空出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他正惊讶间,猛觉一股极强的杀气当头笼罩,竟仿佛是化作了有质之物,如同一把无形的巨刃向自己直劈下来。   仓促间江望才倒是反应极快,急忙就地一滚,径直从那平台上翻落了下来。但听一声霹雳也似的碎裂声响,继而是石块滚落的轰鸣之声,那南面山壁上原本凸起的平台,竟被先竞月这一刀隔空劈了个四分五裂,散落得满地都是,激起阵阵尘灰。   那江望才的这一滚,居然将先竞月绝杀的一招“独劈华山”给躲避开去,可见其功夫之高,绝对是江湖中罕见的一流好手。然而他身为洞庭湖之主,这一滚却是狼狈之极,可谓是颜面尽失,那江望才顿时面如死灰,当即定下神来,一扬双掌立出个门户,怒声大喝道:“动手!” 第125章 神秘高手   在场的上百名绿衣汉子此刻正将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围在当中,听江望才喊出这身“动手”,却并不上前厮杀,而是同时分散开来,往四面的山壁处退去。但听山峰内机簧声响起,四下的山壁上同时涌现出数十个暗门来,竟是让这些绿衣汉子撤退进去。   言思道心念极快,立刻叫道:“不好,他们这是要关门打狗,瓮中捉鳖……”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竟不小心把自己比作了“狗”和“鳖”,话说到一半才陡然回过神来,连忙“呸”了一声。   却听这“御笔峰”内又是一片机关运转之声响起,山峰内四面的山壁上依次发出开合之声,继而露出数百个小孔,从孔里伸出一支乌黑的羽箭来,纷纷瞄准场中的三人;而那山峰顶上原本镂空用于采光的一个大洞,转瞬间也被一张巨大的铁网笼罩起来,将这唯一的出口封死。   当此局面,可谓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了。先竞月不假思索,当即沉声喝道:“擒贼擒王!”旁边的谢擎辉答应一声,立刻和先竞月一起飞身跃出,如同闪电般径直扑向那南面山壁下的江望才。   要知道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这一同时出手,只怕当今天下还真没几个人能够抵挡。那江望才仓促间一时间来不及退入暗道,只得提起双掌准备迎战;原本正在退入暗门的那些绿衣汉子,眼见那江望才的情形危险,当下也有十多个绿衣汉子抢上前来,打算拦截先谢二人。   从先竞月一怒拔刀,到此刻双方图穷匕见,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随着先竞月和谢擎辉跃出的身形,眼看便要血溅五步,当此千钧一发之际,言思道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放声大喊道:“全部都给我住手,大家且听我一言!”   他这声呼喊犹如箭在弦上,当此境遇不得不发,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正扮作一个老穷酸摸样,言词间应当自称为“老夫”。却不料眼下这御笔峰内局面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喧哗嘈杂的声响,言思道奋力喊出的这句话,顷刻间便被各种声音湮没下去,就连他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的话。正焦急间,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天而降,大喝道:“住手!”   这一声“住手”,却是从那山峰的顶端处传落下来。须知那山顶处镂空的地方不过方丈大小,下面却是方圆二十多丈的宽阔山体,使得这整个“御笔峰”内,仿佛是一个倒放着的号角,顿时将这一声大喝扩大了好几十倍。但听这呼喊声在御笔峰内激荡起伏,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都不停地响起:“住手……住手……住手……”   就连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双耳中也是微感震痛,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双双举头向那山峰顶处望去。   要知道这座所谓的“御笔峰”,其实只是一座虚有其表的山峰,山体当中已被掏作了空心,用于江望才平日里的议事会客。当**人出入所用的暗门,都开凿在四面的山壁上,平日里随着整个山峰的下沉深埋地底,外人即便知道暗门所在,也是无计可施,必须要通过机关的控制将整座“御笔峰”升起,方可找到暗门。至于那控制整座山峰的机关所在,更是没有几个人知晓。   所以这“御笔峰”内唯一的空隙,便是众人头顶上那个镂空的采光口,横竖约有丈许大小,此时已被儿臂粗细的铁网封得严严实实。纵然先竞月或者谢擎辉能施展轻功攀登至此,半空中也是无从借力,根本无法将这道铁网破坏破坏。   而如今在场众人被那声突如其来的大喝声震立当场,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举头望那山峰顶上的铁网处看去。透过那道铁网,依稀可见一个灰衣蒙面人负手而立,形如苍松,岳峙渊渟,隐隐散发出一股高手的风范;再看这人的双足,分明正踏在那道铁网之上,自然是身在山峰之外,不曾被困于这“御笔峰”内。   先竞月不料此番西行湖广,居然接连遇到这许多高手,此时这蒙面人突然现身,更是激得他心中战意陡升。当下先竞月也不顾四面山壁上那数百支蓄势待发的羽箭,径直将自己的杀气凝聚,向那头顶上那蒙面人笼罩过去。   然而先竞月的杀气一出,却仿佛是石沉大海一般,在那蒙面人脚下三尺之处,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是被那蒙面人以极强的内力尽数化去。他当即心中一跳,手里的纷别似乎也心有灵犀,期待主人出手一战。   山峰顶上那蒙面人似乎感应到了先竞月的不善,不禁咳嗽几声,沉声说道:“竞月公子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歹意。”顿了一顿,他又向那江望才说道:“江先生,你我此番之事,与这三个人并无关联,你又何必另生枝节?今日之事不如给在下一个薄面,大家就此作罢,请他们速速离去便去。”   众人听这蒙面人说话时,喉咙中似乎梗着什么异物,以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但有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蒙面人这是刻意将自己原有的声音掩盖起来,不愿以真声示人。虽是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声音,但听他那低哑的声音微微发颤,当中隐隐还带着一丝沧桑感,众人也依稀可以分辨出,这蒙面人多半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   听这蒙面人的意思,却是要那江望才放自己一行人离去,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一时也摸不透这蒙面人究竟是敌是友。就在蒙面人说话的这一空隙中,在场的绿衣汉子已全部退去,尽数钻进了山壁上的暗道中。那江望才也已退到了一道暗门前,将半边身子缩进了门内,嘴里冷冷地问道:“若是就这么放他们离去,那我洞庭湖的威严何在?” 第126章 反客为主   那江望才这句话自然是对那蒙面人说的,听他的口气,似乎对那蒙面人有些忌惮。只听山峰顶上的蒙面人似乎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当此局面,江先生哪还顾得了什么洞庭湖的威严?要知道眼下这三人中,一个是皇帝身边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一个则是大将军谢封轩的二公子,在漠北军中也挂有军职。试问这两人今日要是命丧此间,由此引来的麻烦,你洞庭湖上下可能应付得了?”   江望才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微变。原来他适才喝令帮众动手,也是被先竞月一时的狂傲所激,这才让他下不了台。此刻被这蒙面人点破其中的关键,那江望才立刻定下神来,一时间倒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先竞月却一点也不领那蒙面人的情面,仰头问道:“还请阁下告知谢贻香下落,否则我等绝不离去。”那蒙面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竞月公子息怒,且听在下一言。谢三小姐确然曾来过这龙跃岛上,但却早已离去了多日,至于她如今身在何处,我等确然不知,还望公子海涵。”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眼下这湖广之地,正值霪雨霏霏之时;洞庭湖上,更是浊浪排空之景。还请诸位多求自福,尽快离开此地。”   先竞月听蒙面人这番话说得诚恳,似乎并未欺瞒,不禁眉头深锁。倘若谢贻香真不在这龙跃岛上,此刻她又身在何处?旁边的谢擎辉毕竟兄妹情深,当即张口说道:“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那蒙面人瞥了谢擎辉一眼,又望了望四面山壁上密布的羽箭,淡淡说道:“此刻你们已然身陷绝境,我又何必欺瞒……”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听一阵放肆的大笑声突然响起。众人微感诧异,急忙顺着声音望去,却是与先竞月和谢擎辉同来的那个老穷酸,此刻竟如同疯癫一般,正手舞足蹈地大笑不止。   言思道这一阵笑声太过突然,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竟没人出声打断。他自顾自地笑了好久,直到微微有些喘息,这才停了下来。只见他伸手指向暗道门口的江望才,高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江望才被他这一指,竟似乎有些害怕,连忙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好笑的?”   方才言思道大声喝令众人住手之时,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此刻又听到这突然现身的蒙面人一番说辞,心中已是再无疑惑。当下他踏上几步,直指向那江望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根本就不是江望才。”   这话一出,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同时一愣,当即交换了个眼色,却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不解,只得同时转过头来望向言思道,看他究竟要作何解释。那“江望才”顿时脸色铁青,怒喝道:“你……你胡说什么?”   言思道冷笑一声,悠然说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便开门见山了。试问那江望才盘踞洞庭,坐拥湖广长达十多年之久,倘若当真是阁下的这副德行,一言不合便要胡乱动手,嘿嘿,只怕早就被朝廷剿灭了多次。”   他一开口,顿时便将这御笔峰内的整个局势全盘扭转,一举掌控住了全场。一时间,众人都定下神来,安静地听他说话,就连头顶上那个突然的神秘人,此时也不再言语。当下言思道大声说道:“若是老夫猜得不错,近日洞庭湖门下之所以在沿路布下关卡,尤其是不许朝廷中人踏足湖广,自然是你们洞庭湖的内部出现了问题,甚至是发生了变故,是也不是?至于你洞庭湖内部究竟有什么变故,嘿嘿,想那江望才既然能掌管这湖广多年,自然早有准备,无论何种变数发生,他也一定有应对的法子。所以即便是天翻地覆,乾坤倒转,以江望才的本事,也必定可以在短时间内重新控制局势。但如今尔等却将湖广封闭了这许多时日,至今依然不曾解禁,门下的帮众弟子又是各自为政,那‘二虎’之一的路呈豪、堂堂洞庭湖的三当家,更是公然破坏洞庭湖的拜山之礼,欲在龙跃岛上暗下杀手,来取我等的性命……”   说到这里,即便言思道的口才再好,也忍不住要停下来换一口气。只听他继续说道:“……所以老夫在此断言,眼下湖广的这番混乱局面,唯一的解释便是,你们洞庭湖的主人江望才,已然不在此间了。”   要知道那自称“江望才”的中年汉子,自先竞月一行三人进到这御笔峰内,便早已暗中留意过这个老穷酸模样的“萧先生”。却见这老家伙自一直躲在先竞月和谢擎辉身后,举止极是猥琐,更察觉不出有什么惊人的修为,因此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谁知这个老穷酸仅凭猜测推理,居然反客为主,一语道破了洞庭湖上下此刻最大的机密。   那“江望才”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一丝血色,嘴里喃喃说道:“你……你这老儿,究竟是什么人?”他这话分明是承认了自己的猜想,言思道心中更无疑虑,大笑道:“老夫是什么人,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又是什么人?”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头顶上那莫测高深的蒙面人,笑道:“试问那江望才乃是堂堂洞庭湖湖主,整个湖广大地之王,却如何会因为这蒙面人的一句话,便打消了自己原本的主意?单凭这一点看来,阁下便绝不是那江望才。除了江望才,老夫久闻这洞庭湖上,合计共有‘一凤二虎三才四鱼’,然而以阁下的智慧来看,似乎也不会是那‘一凤’方东凤;再加上那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又已败亡在竞月兄刀下。嘿嘿,除此三人,眼下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也便只有洞庭湖的二当家、人称‘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 第127章 装腔作势   原来眼前这个那所谓的“江望才”,正是那洞庭湖二虎之一的“虎啸风生”郑千金。   那日这郑千金和庄浩明暗中勾结,借庄浩明前来龙跃岛拜见江望才之际,当即发了一场叛乱谋逆,结果却被同来的谢贻香救走了江望才。此后郑千金便自己坐上了这洞庭湖的第一把交椅,却因为逃走的江望才下落不明,是以一直不敢对外张扬此事,这才将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封锁得极是严密。   至于洞庭湖门下那些没参与叛乱的那些帮众,也被郑千金花言巧语所蒙骗,以为江望才的失踪乃是因为谢贻香之故。众人还以为这郑千金之所以封锁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却是一番好意,生怕消息传扬出去,朝廷便会借机采取对付龙跃岛的行动。所以整个洞庭湖上下对此也是忌讳莫深,虽然有不少帮众心存疑虑,也被这郑千金或好言安抚、或重金收买、甚至暗下毒手尽数摆平。   直到今日先竞月一行三人依照江湖规矩,前来洞庭湖行拜山之礼。眼见他们一路闯关破防,这郑千金情急之下,生怕因此让江望才失踪的消息泄露出去,他料想世间也没几人识得江望才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便以江望才的身份在这御笔峰内迎客。而洞庭湖门下的帮众弟子,也配合着他演了这场戏。   却不料郑千金这一番盘算,竟被这个老穷酸“萧先生”当场喝破,一时间叫他如何不惊?当下那郑千金急忙定下神来,沉声说道:“先生此番言论,看来你等今日是当真不想离开这龙跃岛了。”   言思道听他终于坦言承认,心下倒也有些佩服他敢作敢当的气魄,不禁哈哈一笑,说道:“郑先生切莫怪罪,方才形势危急,老夫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还请郑先生海涵,莫要计较老夫的失礼。”言思道如今既已知晓了这假江望才的身份,立刻便有了对付他的法子,当下又说道:“然而比起老夫的无礼,今日我等却也为郑先生立下了一桩功劳。适才我们三人依足了江湖规矩前来洞庭湖拜山,却不料那堂堂洞庭湖的三当家路呈豪,居然不顾道义暗下毒手,最终命丧于竞月兄刀下。要知道发生这等事,洞庭湖的面子上自然有些不太好看,但对郑先生而言,却是一桩功劳了,是也不是?”   他这话虽然说得有些意犹未尽,但当中的意思却也浅显易懂,分明是说郑千金和路呈豪两人暗中不合,存在争权的嫌疑。想不到对方居然将自己洞庭湖内部的派系纷争看得如此透彻,那郑千金的脸色原本极是难看,此刻一想言思道这话倒也不错,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欢喜。   原来在郑千金眼里看来,那路呈豪本就和自己不是同路人,也并未参与前些日子自己和庄浩明合谋的叛逆。自从郑千金坐上这个洞庭湖湖主的暂代之位,便一直在思索应当如何除去这路呈豪,却因为那路呈豪毕竟是龙跃岛的三当家,自江望才失踪后,俨然已是这洞庭湖的二把手,从而使郑千金顾虑太多,下不得手。想不到今日鬼使神差之下,那路呈豪竟然死于先竞月刀下,当真是意外之喜。当下郑千金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先生说笑了,哪有此事。”   却听言思道语气陡然一转,大声喝道:“我等既然是替郑先生办事,助阁下诛杀强敌,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却不料郑先生此刻竟要取我等性命,莫不是想要杀人灭口?哼,原来江湖传言诚不欺人,久闻‘虎啸风生’阴险毒辣,翻脸无情,如今看来,果然是擅长于恩将仇报。莫非那一手将你提拔起来的江望才江爷,如今也是遭了你的毒手?”   郑千金最忌讳的便是洞庭湖内有闲言碎语,让自己这龙跃岛的第一把交椅坐不长久,所以即便是行谋逆之举,他也要借庄浩明之手才敢将江望才除去。之后他又想方设法地四处收买人心,便是因为不敢落下丝毫的话柄。谁知人算毕竟不如天算,自己多年来的精心布局,竟然被与庄浩明同来的谢贻香从中破坏,出手救走了已是瓮中之鳖的江望才,至今还没任何消息。   须知这郑千金跟随江望才已有十多年光景,深知这江望才的手段。自己此番举事没能将他杀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江望才便说什么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这些日子里,郑千金可谓是寝食难安,提心吊胆。如今又被这个老穷酸接连几番话语,说得他一时欢喜一时愁。此刻居然当着在场帮众的面,直言不讳说是自己恩将仇报谋害江望才,还把路呈豪的死也一并算到自己头上,郑千金惊愕之下,连忙脱口大喝道:“放屁!”   当此情形,言思道自然也不想把他逼急了。他口吻随即又是一转,重新露出笑容来,微笑道:“郑先生息怒,老夫不过是与你说笑罢了,你又何必当真?要怪只能怪眼下恰逢朝廷失饷之际,以致湖广东面的承天府驻兵无粮,当中若是稍有不慎,只怕整个湖广都要大祸临头,而你洞庭湖则是首当其冲。嘿嘿,此时此刻,可谓是危机存亡之秋……哦不,危机存亡之‘春’了。却不料在此紧要关头,你们的江爷江望才又出了岔子,嘿嘿,嘿嘿……”说到这里,他便不再往下说,只是不停地冷笑起来。   旁边的先竞月一直不曾言语,眼见这言思道侃侃而谈,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先竞月也一直不曾干预。至于那谢擎辉却是留了个心眼,眼见那郑千金和言思道说得起劲,当即悄然上前几步,离那郑千金不过丈许距离,生怕他忽然遁入身后的暗门之中。   那郑千金见言思道欲言又止,分明是在吊自己的胃口。他心中飞快地盘算,却发现这老穷酸的话竟是句句在理,字字直刺自己心中的忧虑。要知道朝廷的军饷前些日子在湖广境内遗失,洞庭湖一脉自然脱不了干系。而郑千金如今刚刚才坐上这个位置,就连前任江望才的生死都还没能解决彻底,又哪有精力来和朝廷抗衡?   一时间郑千金也只得强压胸中怒火,恭声问道:“如此说来,敢问先生又有什么高见?” 第128章 兵贼相认   言思道见他上钩,心中暗喜,脸上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阴测测地笑道:“高见倒是不敢当,只不过古今多少事,说到底不过是付之于一句老话,那便是‘化干戈为玉帛’。无论何时何地,能不打,那便还是不要打得好。郑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郑千金细细体味着他这句话,陡然醒悟过来,皱着眉头说道:“先生是说……与朝廷和谈?这……这如何可能……”要知道即便是之前的江望才,也只能凭实力和朝廷互不来往,两头井水不犯河水,却也终究只是个洞庭湖水匪的身份,哪有资格与朝廷和谈?更何况是他郑千金了。   先竞月和谢擎辉听到这话,忍不住吓了一跳,不知那言思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连山顶铁网上那个蒙面人也是微微一怔,不明白这老穷酸的意图。言思道当即漫不经心地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有件事郑先生或许忘记了,老夫这便提醒你一二。我等今日前来龙跃岛的这三个人,吃的可都是皇粮。嘿嘿,所以有些事情,无论是做也罢,又或者是不做也罢,我们左右都是有地方吃饭的人。正如老夫方才说的‘化干戈为玉帛’,倘若双方可以息事宁人,谁又愿意无端拼上性命,做出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那郑千金听到这里,心中顿时反应过来:“这老头倒也罢了,那先竞月乃是朝廷都尉府的统办,谢擎辉则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儿子,尚有军职在身。他们原本就是朝廷的人。”此刻听这老穷酸的口吻,分明是说不愿多事,想私下与洞庭湖达成协商,继而将湖广眼下的这场大灾抹去。他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敢相信,连忙问道:“先生所言极是。可是……可是请恕在下斗胆问上一句,先生所言,当真能代表朝廷的意思?”   只见那言思道的脸色顿时一黑,忽然转身向金陵城所在的方向行了个礼,拱手说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乃是社稷之基,天下之本,又岂是老夫一人所能代表得了的?俗话说得好,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朝廷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朝廷中即便是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那也要看圣上的旨意如何。”说到这里,言思道这才放下双手,微笑着柔声说道:“不过郑先生大可放心。吾皇明察秋毫,无所不知,与尔等有关的一切,他老人家自然早已心知肚明。至于吾皇最终的旨意如何,那却要看郑先生够不够诚意了。”   郑千金原本对这老穷酸说的话还有三分怀疑,这才出言试探。若是这言思道大言不惭,说什么自己一言九鼎,绝对能够代表朝廷的态度,这郑千金反倒未必相信。如今听言思道这么回答,言辞间分明是想从自己这里捞些好处,岂不正是那些朝廷官员的一贯做派?   就连先竞月也不由地吃了一惊,言思道方才的这一番言谈举止,可谓是将朝廷里那套官腔模仿了个淋漓尽致,当真能够以假乱真了。那郑千金顿时疑虑尽消,高声说道:“既然有了先生的这番话,我洞庭湖上下也不愿大动干戈。你我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我这便安排船只送三位离去,改日自当派人登门道谢。”   这郑千金当着在场帮众的面,倒也不好把话说明,只是说“改日登门拜会”,意思却是改日要向言思道补送上一份厚礼。眼见郑千金就这么被言思道三言两语给唬住,先竞月虽有些不满他的做法,心中也忍不住暗自好笑。那谢擎辉一直不知言思道的来历,此时竟也被他的一番话语震慑,还真以为他是朝廷里派来的什么钦差大人,不由地暗自心惊。   言思道眼见大局已定,心知不可拖延。他连忙拱手寒暄了几句,将双方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那郑千金也喝令撤去了山壁上的羽箭机关。当下言思道正待与那郑千金作别,尽早脱离险地,却听头顶铁网上那个蒙面人突然开口,冷冷地说道:“敢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又身居朝廷何职?可否说出来让在下也认识认识。”   要知道言思道方才同那郑千金说话时,便一直提放着头顶上这个神秘莫测的蒙面人,留了三分神识放在此人身上,此刻听他突然发问,言思道自然早有准备。当下他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老夫也请问这位‘梁上君子’,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久闻‘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莫非方先生一定要戴着面罩才敢见人?”   莫非头顶上这个蒙面人,便是这洞庭湖的军师,人称‘一凤’的方东凤?   只听那蒙面人冷哼一声,倒也不置可否,言思道顿时面色一沉,知道自己猜错了。他惊异之间,愈发摸不透这蒙面人的深浅,不由地下意识摸出腰间旱烟杆,装了锅旱烟点燃,吞云吐雾地燃吸起旱烟来。   山顶铁网上那蒙面人见他旁若无人地吞吐起烟雾来,心中猛然一动,脱口大喝道:“你是言思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言思道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雪亮一片,顿时将整件事情尽数串联起来,脱口喝道:“你是庄浩明!”   一时间,御笔峰内这两人同时开口喝破对方的身份。先竞月和谢擎辉两人同时一怔,连忙抬头向那蒙面人望去。   虽然山顶上的铁网隔得甚远,离地面有接近二十多丈高的距离,也能依稀可以看见那蒙面人的身躯不停地颤动,显然是惊恐到了极点。   难道此时这个现身龙跃岛的神秘蒙面人,当真是失踪多日的朝廷刑捕房总捕头、天下第一名捕庄浩明?   先竞月转头望向言思道,满脸疑惑地问道:“你说他……是庄浩明?”却见言思道脸上一阵青红交替,就连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搐起来,居然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惊惶之色。   原来方才言思道虽然喝破了对方的身份,对方却也在同一时刻喝破了自己的身份。虽然只是“言思道”这三个字的假名,他心里也是吓了一大跳。 第129章 干戈玉帛   要知道这言思道可以算是当今天下最为神秘之人了,他素来是知其白守其黑,躲在暗地里翻云覆雨,从未留下过任何踪迹线索,更没有人能因此查出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即便是他此番受武林盟主闻天听所托,前来湖广化解这场军饷失窃的灾祸,虽然他是被那福建巨盗童夜哭在泉州给找到的,其实却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若非如此,别说是区区一个童夜哭,纵然是整个武林齐出,也休想发现他的踪迹。   却不料今日在这洞庭湖的龙跃岛上,言思道竟被对方一语喝破了身份,当真是前所未有之事,叫他如何不震惊?幸好这言思道终究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刹那间的工夫,便已恢复了心智。眼见那铁网上的蒙面人身形颤抖,似乎也是惊恐万分,他顿时明白过来:这庄浩明身为朝廷官员,奉命前来湖广公干,如今非但不回朝述职,反而还屈身贼窝。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他立时便要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所以此时此刻,这庄浩明的心里定然比自己还要害怕得多。   当下言思道连忙先发制人,踏上一步向那蒙面人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我之间的恩怨,当真要在此地做个了断?”要知道此时此刻,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身处险地,随时都有可能被那郑千金率众围攻。如今全凭言思道的一番说辞,将自己伪装成安抚湖广局势的朝廷大员,这才将那郑千金暂时蒙骗过去,从而网开一面,肯放他们离去。   倘若那铁网上庄浩明当场揭破言思道天牢逃犯的身份,那郑千金立马便会知道自己上当受骗,说什么也不会放过这三个人。那言思道虽然是抢先一步开口发话,额上却隐隐冒出滴滴冷汗来。   他千算万算,说什么也没料到当今世间竟有人能认出自己,更没料到这个认出自己的人,竟然便是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而且恰巧又现身于此间。   铁网上那蒙面人一时间也是犹豫不绝,不知应当做何打算。郑千金仿佛早已知晓那蒙面人的身份,听了言思道和他两人的对答,心中微微生疑,淡淡地问道:“原来这位老先生却不是姓‘萧’,而是姓‘言’名思道。在下倒是孤陋寡闻,莫非言老先生与山顶上这位朋友乃是故交?”他虽然称呼那蒙面人为“这位朋友”,但也并未反驳说这蒙面人不是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   原来当日在龙跃岛上,庄浩明和郑千金里应外合,联手策划了一场叛乱,要借刑捕房之手把江望才押解至金陵领罪,当作军饷被劫的替罪羊,继而平息这场风波。谁知眼看便要大功告成,同行的谢贻香却突然反水,将那江望才救了出去,从此下落不明。   想不到这个原本异想天开的计划,居然一举成功,到最后却又生出此变故,庄浩明当真是又气又狠。他深知倘若自己就此回京,一方面并未缉拿江望才归案,无法向朝廷交代;另一方面又弄丢了谢贻香,更是无法向大将军谢封轩交代。庄浩明左思右想,只得暂居在这龙跃岛上,和郑千金一同搜寻江望才与谢贻香的下落,却始终徒劳无功。直到今日先竞月和谢擎辉前来洞庭湖拜山,庄浩明虽与两人并无多少交往,但终究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儿子和未来女婿,眼见双方一言不和便要血溅当场,情急之下他只得现身山顶,喝止众人住手。   想不到三言两语间,庄浩明顿时认出,此刻和先、谢二人同来的这个老穷酸,居然便是自己曾经亲手关进的天牢的魔王言思道,新仇旧恨顿时一并涌上心头。然而当此情形,他却又不知是否应该当场揭破这言思道的身份。   眼见那郑千金听了两人这番对话,已然有些生疑,言思道连忙哈哈大笑,故意摸棱两可地说道:“郑先生这一问却是多余了。虽然老夫在朝堂中不过是挂了个闲职,却也识得这位刑捕房总捕头。”刚说完这话,身边的先竞月已扬声说道:“庄大人,贻香何在?”   眼见庄浩明安然无恙地现身此间,先竞月料想谢贻香多半也无大碍,这才稍微放下心来。铁网上的庄浩明本来还在犹豫言思道身份之事,听先竞月询问谢贻香的下落,不禁暗叹一声,心道:“这先竞月和谢擎辉终究是故人之后,若是为了言思道这厮将他们牵连其中,甚至命丧于这龙跃岛上,我又于心何忍?”   当下庄浩明缓缓说道:“在下偶遇见故人,甚是幸喜,这才一时失态,还请郑兄莫要见怪。至于贻香的下落,先统办倒也不必担忧,如今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但想她聪明伶俐,自然不会有事。”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将自己和言思道的这份私人恩怨放到一旁,暂且不再计较,言思道当即嘿嘿一笑,心中松了一口大气。先竞月听闻居然连庄浩明都不知谢贻香的下落,不禁心中一黯,沉默起来。   原来先竞月和庄浩明虽然都在朝为官,但一个身在亲军都尉府,一个却坐镇金陵刑捕房,平素连照面也是少有,更何况是私下的交道,两人之所以认识,还是因为谢贻香父女的关系了,所以两人相互间的称呼,都是“大人”、“统办”这等官职名,可见平日里的生疏。如今先竞月听庄浩明的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想来他也不至于欺骗自己,只得又问道:“可否告知详情?”   庄浩明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此番西行湖广,表面上要缉拿蔷薇刺归案,暗地里却是要出奇制胜,擒获天下第一巨匪江望才回京交差。这一切计划虽然是由他亲自筹策,但事先好歹也是请示过圣上的旨意,自然不敢随便告知他人。所以面对现先竞月这一问,他当下只得摇了摇头,说道:“还请先统办见谅,此事无可奉告。”   先竞月沉吟半响,眼见此趟龙跃岛之行,终于还是没能探查到谢贻香的消息,不禁有些气馁。他当即转头望向谢擎辉,毕竟谢擎辉乃是谢贻香的二哥,谢贻香的事他倒是比自己更有做主的权利。却见谢擎辉阴沉着一张脸,神色甚是难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今日便暂且作罢。”   言思道眼见先竞月和谢擎辉这般态度,心知己方三人多留一刻,便多出一分变故,连忙笑道:“此刻天色也已不早,我等今日跋山涉水前来,眼下已是疲惫不堪。这便先行告辞了,不知郑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那郑千金沉吟半响,又抬头看了看山顶铁网上的庄浩明,眼见庄浩明点头示意,他当下也不再多言,随即命人打开了这御笔峰内的山壁暗道,令人恭送先竞月、谢擎辉和言思道三人出峰。   当下便有洞庭湖门下的绿衣汉子一路陪同,径直将三人送到了龙跃岛边的泊船之处。方才众人所在的那御笔峰坐落在龙跃岛的南面,四面虽是平滩,但湖畔处却是陡峭的深壑,这才能作为泊船之用。但见此时在夕阳之下,数十艘“飞虎神舰”整齐地停靠在湖边,场面甚是壮观。先竞月曾在江浙一带见过朝廷的水军,与眼前洞庭湖的这副气派相比,自然是望尘莫及了。他心中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言思道仿佛窥透了他的心思,低声笑道:“有道是‘术业有专攻’,这水战一道本就不是我朝所擅长,更何况克敌制胜,也未必全靠器物之利。遥想昔日的鄱阳湖一役,那江望才的旧主子舳舻千里,旌旗闭空,是何等的风光?谁知青田先生不过是用了几十艘渔船,一夜之间风火无边,谈笑间便他们杀得灰飞烟灭,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无力逐鹿中原。”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就好比峨眉山舍身崖的朱若愚,手持一柄‘定海剑’,号称武林七大神兵之首。嘿嘿,他若是碰上竞月兄,双方作生死相搏,只怕这朱若愚也不过是个刀下亡魂罢了。所以说,一件器物的价值,从来就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使用他的人。”   先竞月当下也不置可否,只顾大步前行,旁边的谢擎辉也是一言不发,紧随在先竞月身旁。言思道这番话让自己讨了个没趣,当下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只见那些个绿衣汉子将三人领到岸边,从那一排“飞虎神舰”中招呼来一艘小船来,恭请三人上船。 第130章 反目成仇   其实要说眼前这艘船是条小船,却是相对那十多丈高的“飞虎神舰”而言。若是将眼下的这艘船放到金陵城的秦淮河上,相比之下,却是大得惊人了。待到三人上得船来,船上的几名船夫便互相吆喝几声,随即摇桨离岸,往东面的岳阳城逐浪而去。   眼见日色西沉,四面洞庭湖水碧波荡漾,身后的龙跃岛已逐渐变做了一条黑线,终于消失在了天际。船上的谢擎辉当即脸色一黑,扬手便向言思道脸上掴去。   谢擎辉突然出手,毫无征兆地攻向自己,言思道却仿佛早有准备。他一见谢擎辉神情不善,还未等他抬手,便已躲到了先竞月身后。   先竞月也早已料到有此一变,当即左手探出,用拇指和食指当空拿住谢擎辉的手腕,将他这一掌挡下,嘴里说道:“且莫动手。”   但见谢擎辉双眼中怒火直喷,似乎是要将那言思道烧为灰烬,和之前那副谦逊恭良的神态迥然不同。他怒视言思道,沉声喝问道:“你便是那个什么言思道?”   方才在龙跃岛上言思道被庄浩明当场喝破身份,便已料到会有此刻的冲突,他急忙说道:“小谢将军息怒,可否听无一言?”如今他见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便也不再隐瞒,装模作样地称自己为“老夫”了。   谢擎辉却哪里平静得下来?眼看先竞月出手拦截,顿时沉下脸喝问道:“怎么,你至今还要护着此人?先竞月,枉我一直将你当做自家人,想不到竟是看走了眼。如今贻香的死对头便在你眼前,你不肯替贻香报仇也便罢了,如何还为这人强自出头?”   原来当年这言思道曾借谢贻香之手逃出天牢,又在撕脸魔一案中哄骗谢贻香入局,引发了太元观的叛乱,谢贻香也因此大病一场。谢擎辉身为谢贻香的二哥,虽然不常在中原,倒也知晓此事,所以此刻明知家妹的仇人便在眼前,他如何不愤怒?   先竞月一时间自然也是无从解释,只得说道:“大局为重。”言思道见先竞月开口替自己分辨解释,却只说出这么四个字来,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果然,谢擎辉愈发生气,勃然大怒之下,侧身又是一掌,径直往言思道的胸口拍来,竟是要下重手伤人。   言思道的脑子虽然反应极快,但身子的动作却完全跟不上,眼看便要被谢擎辉一掌击中,先竞月只得斜斜退开一步,抬手和谢擎辉对了一掌。但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脚下响起,却是先竞月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将脚下的船板踏得一片碎裂,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却见谢擎辉怒意不减,猛然踏上一步,双掌齐飞,排山倒海般地向那言思道推出。   自从在那御笔峰内知晓这言思道的真实身份后,谢擎辉便一直耿耿于怀,却苦于身在龙跃岛险地,只得隐忍不发,一路上早已憋得火大。此刻他双掌这一全力击出,招式未到,掌力已尽数迸发,交织着洞庭湖上湖风震耳齐鸣。   言思道心知这谢擎辉正在气头上,要是不出点奇招,还当真压他不住了。当下言思道也不理会他攻向自己的双掌,凛然大喝道:“好你个谢擎辉,堂堂谢大将军的二公子,朝廷钦点的将军,却几时投靠了这洞庭湖的巨匪江望才?”   谢擎辉盛怒之下,被他这话吓了一大跳,双掌顿时停在半空中,嘴里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言思道匆匆退开几步,边退边笑道:“说来倒是奇怪得紧,今日我和竞月兄两人前来这洞庭拜山,恰好便在湖畔遇到了小谢将军你。嘿嘿,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莫不是当中另有玄机?再者那洞庭湖的拜山号称有三道机关、三道难题和三位高手,事后我们算来算去,却始终还少了一位高手。此刻你无缘无故对我和竞月兄两人下手,唯一的解释便是,阁下正是那龙跃岛上这一位不曾露面的高手!”   谢擎辉被这番话说得脸色大变,急忙辩解道:“我如何会是江望才的人?你休要信口开河……”他情急之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望向先竞月求助。先竞月这些天和言思道相处以来,遇到的意外可算是一波接一波,几乎习以为常了,然而此刻听到言思道这番说辞,仍旧吃了一惊。当即他略一思索,便知道言思道是在危言耸听,故意骇人,不禁怒视着言思道正色喝道:“胡说八道!”   言思道的本意便是要这谢擎辉停手,眼见谢擎辉果然被自己吓成这般模样,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们如何便当真了?”谢擎辉呆立半响,一头无明业火顿起,怒道:“这种事如何开得玩笑!”   言思道暗叹一声,这个谢二公子虽然武功不俗,对行军布阵之道也颇有心得,但心智却是平庸了些,恐怕还不及那大将军谢封轩的十之一二,甚至连谢贻香也胜他几分。当下言思道陪笑道:“今晨相见之时,我便已说过,小谢将军还是不要知晓我的来历为好,否则你我便要当场翻脸。嘿嘿,狗急了还要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方才若不是我开个玩笑,只怕此刻已然命丧小谢将军之手了。”   谢擎辉冷哼一声,心中怒火稍稍平息,想起自己向这言思道出手的缘故,忍不住伸手指着他,恨恨地说道:“一年前家妹贻香为你所骗,将那希夷真人当做连环杀人案凶手撕脸魔入狱问斩,之后却被北平神捕商不弃点破,当场神识崩溃,大病数月才得以苏醒。姓言的,你可知她这一年来每天闭门勤修苦练,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目的便是要将你重新缉捕归案。哼,我谢擎辉身为她的二哥,如今你既然被我捉到,当真是苍天有眼!”   他越说越是激动,又伸手指着先竞月喝道:“且不论你和贻香有婚约在身,好歹你们也是同门师兄妹,此刻怎么倒帮此人说起话来了?”   先竞月先前一直没将言思道的身份来历告知谢擎辉,便是怕他因此找言思道寻仇。如今眼见这般局面,他只得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错了,贻香之所以变成这样,倒与此人无关。”   谢擎辉不禁一愣,惊道:“你说什么?”就连言思道也是微微惊讶,不明白先竞月的意思。先竞月犹豫了好久,终于叹道:“她幼年时落下过病根,本已不是大碍,却被撕脸魔一案给诱发了出来。”   谢擎辉却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的妹妹幼年时落下过病根,情急之下连忙追问道:“什么病根?我如何从未听说过?”先竞月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空,眼见洞庭湖上晚霞飞起,暮色渐浓,不禁叹道:“她一直在极力掩盖此事,从未告知旁人。其实我此番前来寻她,便是与此事有关。”   谢擎辉倒是熟知这先竞月的性格,此刻听他这般说法,自然是不会透露谢贻香的私秘了,无奈之下只得重新怒视着言思道。言思道这回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反倒被这先竞月吊足了胃口,忍不住问道:“谢三小姐究竟落下了什么病根?医道我还略知一二,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先竞月缓缓闭上双眼,摇头说道:“没有人能帮她。”隐约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尊赤铜塑造的雕像,在黑暗中泛出暗哑的红光。迷茫中他正待仔细观摩,猛然间却有一股极强的杀气溢出,向自己这边扑面而来。   先竞月顿时睁开双眼,望向船后那一片浩浩汤汤的洞庭湖绿波,冷冷说道:“此时紧跟船后的,多半便是洞庭湖那位不曾露面的神秘高手。” 第131章 流金尊者   谢擎辉听闻此话,只得暂且把言思道的事放在一旁,抬眼往后弦方向望去。但见夕阳下的洞庭湖愈发壮丽,船后十丈开外的湖面上,居然有道人影正在凌波迈步,踏浪而来。他大惊之下,脱口喝道:“这……这是什么轻功?”   需知即便是传说中的达摩渡江,也要凭借一苇之力,如今船后的这个人影毫无依靠,居然能在这洞庭湖水面上踏浪行走,岂非更是胜昔日的达摩禅师了?先竞月眉头微皱,还未答话,言思道已冷笑道:“竞月兄多虑了,来的是刑捕房庄浩明,我老早便闻到他身上那股臭味。”   谢擎辉疑惑道:“你说那是庄总捕头……”先竞月也对言思道的话有些不信,要知道此刻跟在船后那人的身法极高,不知何时便已悄然尾随,方才若不是自己一时出神,无意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气,只怕此刻还发现不了他。就凭言思道的修为,如何能先于自己发现此人,甚至还敢断言此人便是庄浩明?   言思道似乎明白两人的疑虑,当即笑道:“庄浩明与我一个是兵,一个是贼,自古便是水火不容。如今他好不容易才窥探到我的踪迹,当然不肯轻易将我放过。”   就在三人说话之时,水面上那道人影似乎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当即步履如飞,踏得脚下水花四溅,弹指间便已奔行到了船舷之后。众人此时终于看清来人,只见他灰衣大袖,苍白的须发迎风飘扬,果然正如言思道所言,乃是那人称“明镜千里,浩气长存”的天下第一神捕、金陵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   先竞月见庄浩明追来,心中暗惊。他在船尾微一拱手,问道:“庄大人有何见教?”那庄浩明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先竞月恍然大悟,想来是他正在提气运功,不敢开口说话泄漏真气,以致于当场掉进水里。旁边的谢擎辉四下一望,一时也没找到绳索,便顺手抓起身旁悬挂的铁锚,往庄浩明面前扔了下去。   庄浩明伸手拉住谢擎辉抛出的铁锚,借力一跃,众人只觉眼前一晃,他的人已稳稳落在了船上。三人此时才看得明白,原来这庄浩明的两只脚底分别绑了一块尺许见方的木板,竟是借助了木板的些许浮力,这才能在水面上登萍渡水,凌波而行。   然而即便如此,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也自问是做不到,倘若踏水时的力道稍有偏差,便决计无法像庄浩明这般踏水而行。所以庄浩明这法子虽然有些讨巧,但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效仿此举了。   先竞月不知这庄浩明的来意,怕他会突然对言思道猛下杀手,当下不经意地踏上一步拦在言思道身前,再次问道:“庄大人有何见教?”庄浩明依次扫视过眼前的三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先竞月身上,微微笑道:“先统办不必惊慌,老夫此来并无恶意。方才身在龙跃岛上,以致说话多有不便。如今我特意追来,便是要将整件事的实情告诉你们。”   原来刑捕房此番西行湖广,庄浩明当真是栽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非但先后损失了三名下属的性命,还被谢贻香临阵变节,弄了个措手不及,以致未能如约缉拿江望才回京,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地步。这些日子他只得屈身于那龙跃岛上,和那郑千金一同寻访江望才和谢贻香两人的下落,可谓是苦不堪言,却又别无他法。   那郑千金自篡位以来,一直担心自己不能服众,于是对内只敢声称是暂代江望才的位置,对外则勒令洞庭湖上下将江望才失踪的消息尽数掩盖起来。庄浩明纵然有心将消息传回朝中,却也是无计可施。今日他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撞见先竞月和谢擎辉人前来拜山,由于当着那郑千金的面也不好多言,他只得在事后立马追赶上来。   当下庄浩明也不隐瞒,将自己率领刑捕房西行湖广的缘由和沿途见闻尽数告知了众人,先竞月这才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缘由,不禁眉头深锁。要知道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的三小姐,原本不应做出救走江望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然而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都深谢贻香的脾气,似她这般任意妄为的举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庄浩明又说道:“如今江望才和谢贻香下落不明,洞庭湖的内部,已隐隐分作了三派势力。一派以刚刚上位的郑千金为首,势力最为强大;一派则是江望才的旧部,如杨自辽、曾无息等人,如今大都隐忍不发。另外还有一派,却是以路呈豪为首的少数,表面上是虽归顺于郑千金,暗地里却似乎与那消亡多年的神火教有所牵连,老夫多日来也猜不透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先竞月听他提及神火教的名头,顿时想起今日晨间前来生事的“太白金星”和“龙女”两人,当下便和庄浩明相互印证。那庄浩明自幼便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后来又身居刑捕房总捕头十多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江湖百晓生了。他之前就曾和这一老一少打过两次照面,此刻听了先竞月的叙述,心中对那一老一少的身份更是十拿九稳。   只听庄浩明缓缓说道:“若是老夫没猜错的话,那‘龙女’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厉害的是那称作‘太白金星’的老者,也便是神火教座下的五行护法之一、正北方位的流金尊者。据说这位流金尊者乃是天生天养的弃婴,自幼神通附体,仅凭意念便可隔空碎物,被人称作灵童转世。后来他被神火教收留,又习得了神火教四大镇教之宝里的‘天露神恩心法’,更是如虎添翼,数十年来威震江湖,往往不出一招,便可杀人于无形。”   先竞月听庄浩明说出这流金尊者的名号,心下更是沉重。他今日曾和那老者有过刹那间的交手,结果非但没能讨到便宜,甚至连对方的招法套路也是一无所知。今后若是再次相逢,恐怕自己依然是凶多吉少。   然而转念一想,那神火教自教主公孙莫鸣以下,依次是流金、落木、积水、明火、碎土五位护法。流金尊者便是身居这五行护法之首,其地位可算是尊贵至极,眼下如何会带着一个小女孩装神弄鬼,在岳阳一带以“太白金星”的名头招摇过市?神火教在这当中究竟又有什么图谋?   那谢擎辉听庄浩明提起“天露神恩心法”,不由得微微一凛。原来这套功夫谢擎辉倒是听说过,自己的父亲谢封轩便是出身神火教,机缘巧合之下,便曾学过一点这“天露神恩心法”的皮毛。当下他忍不住问道:“小侄请教庄大人,这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究竟是门什么样的邪门功夫?”   庄浩明摇头苦笑道:“这门妖法乃是神火教的不传之秘,外人又如何知晓其中的玄机?依老夫的猜测,那应当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罢了。”   旁边的言思道自庄浩明现身登船,便一直不曾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在一旁抽起了旱烟。此时听众人谈论起了神火教的“天路神恩心法”,他突然插嘴,冷冷地说道:“雕虫小技。”   庄浩明听这言思道开口,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接话。谢擎辉则是狠狠瞪向言思道,喝道:“莫说是那什么流金尊者,单是眼下船上的这些个船夫,随便找个人也能轻易将你收拾掉,你却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却见言思道傲然一笑,说道:“真是好笑了,那流金尊者终究只是个凡人,‘天露神恩心法’也不过是门武功,居然能将你们这三位绝世高手吓成这副模样?不错,论武功我自然不及你们三位,但无论对方有多大来头,又或者多么厉害,眼下我既已在那老头手里吃过一次大亏,那便决计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完这话,他见三人都是一副怀疑的神色,当下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诸位不信,我便将那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施展出来,让你们看看这门功夫究竟有多么厉害。” 第132章 魔咒之谜   听闻言思道要施展出那“天路神恩心法”来,当下先竞月、谢擎辉和庄浩明三人都是一脸诧异地望向他,要看这言思道究竟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言思道嘿嘿一笑,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旱烟,将烟锅里的烟丝吸得通红。他突然探出手中的旱烟杆,将烟锅里燃烧得正旺的烟丝,倾倒在了谢擎辉的手背上。   他这一举动大是出人意料,那谢擎辉此时正站在言思道身旁,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慌乱中他连忙下意识地缩手躲避,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手背上已被燃烧的烟丝烫出一大片通红。谢擎辉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一烫,顿时火冒三丈,怒目圆睁道:“你这是做什么?”   言思道并不答话,只是摊开手掌,将烟锅里残余的烟丝尽数倾倒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只听他笑道:“诸位可曾看清楚了?这便是那所谓的‘天露神恩心法’了。”   三人一头雾水地向言思道手掌中望去,但见那残余的烟丝兀自丝带着火星,被湖风一吹,烧得愈发通红,继而飘起袅袅青烟;而言思道却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楚,脸上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先竞月微惊道:“什么意思?”言思道手掌握拳,将手心里的烟丝火星捏灭,不徐不疾地说道:“怎么,竞月兄莫非忘记了?我这袋烟草,乃是产自南洋的‘吞火烟’。那日在静湖侯府,我曾与那唐老板谈论过此烟,乃是我费尽心思从福建童夜哭手里弄来的。这种烟草奇就奇在燃烧的温度极低,燃烧时看起来虽然火星明亮,其实却没有多少热力,即便是徒手将火星捏灭,也决计不会被它灼伤或者烫伤。”   说着,他重新摊开手掌,平平举到众人眼前。只见那烧尽的烟灰被湖风一吹而去,言思道的手掌之上,果然一点烫伤的痕迹也没有。众人略感释怀,随即又立刻重新陷入了困惑,惊讶地向谢擎辉手背上的烫痕望去。   谢擎辉一愣之下,急忙去抚摸自己的烫伤之处,但觉触手生痛,隐隐中还感到一阵火熏火燎,自己这烫伤却分明是真的。   先竞月的悟性本就极高,当下第一个反应过来,开口说道:“是摄心术?”言思道点头说道:“不错,这便是神火教‘天路神恩心法’的精要所在。”   其实要说这所谓的摄心术,却也一点也不神秘,确切地说更类似于一种心里暗示。乃是通过与他人的潜意识对话,在他的意念里埋下一个念头,继而用这个念头让那人的身体产生行动,最终达到伤人的目的。   说得简单些,江湖中就曾有过不少这类的例子,本来是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旁人告诉他说;“你已经身中剧毒,无药可救了”,只要这人对此深信不疑,那便再不需施加一指之力,待到设定的“毒发”时间到来,这人自然便会毒发身亡,这便是所谓的心理暗示。而在这期间,如果能遇到个懂行的外人,在“毒发”前随便给这人开一记顺心理气的药方,骗他说是解药服下,那么此人中的“毒”也便解掉了。   此刻谢擎辉手背上的烫痕,其实也是一般道理。方才他亲眼看到那通红的烟丝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背,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当即以常理推断,让身体出现了滚烫的感觉;与此同时,他的手背自然也根据他的潜意识做出反应,于是便有模有样地在手背上出现了烫伤。   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庄浩明心中豁然开朗,困惑多日的疑虑顿时尽数解开。他内心中虽是极不愿与这言思道交谈,一时也忍不住出声说道:“不错,所谓的‘龙女夺魄手’三更催命,确然便是如此。想来是那施术之人,也便是流金尊者,趁其不备事先对受害人进行了催眠,继而在对方的潜意识里埋下了一个‘三更时分必死’的暗示。如此一来,只待三更时辰一到,对方潜意识中被埋下的恐惧便会爆发出来,以意念之力强迫自己的身体,被掐死在那‘夺魄手’之下,最终气绝身亡;而死者的脖子上,也会随之出现被掐伤的痕迹。所以在旁人看来仿,这些死者的死因都是被一只无形的鬼手当场掐死。”   照此推论,庄浩明顿时回忆起了当日的情形。神火教的流金尊者那夜带着小女孩初次现身,以“龙女”之名假意针对贾梦潮,从而吸引住了众人的注意。继而那流金尊者自己便在暗中下手,对“抽丝剥茧”薛之殇施展出“天露神恩心法”,向他埋下了三更必死的暗示,这才导致薛之殇之后的暴毙。   至于薛之殇脖子上的手掌掐痕,拇指印记处凸起的一个直直的尖角,和那”龙女”拿出的断掌上拇指处的顶针相互对应,其实却是在薛之殇的潜意识里,早就认定了自己要被这支断掌所掐死,所以掐痕上才会如此显露出来。所以这场诡异的凶杀案,其实说到底只是薛之殇自己的潜意识在作祟。   而那“龙女”拿出的那支断掌,在凭空消失之后,又凭空出现在了薛之殇的尸体旁边,别人或许不知道,庄浩明却是看得清楚。那夜在客栈里,正是薛之殇趁众人谈论之际,悄悄地将那支断手藏进了自己怀中,待到他出事之后,这支断手也恰好从他身上跌落了出来。庄浩明当时便是因为薛之殇偷偷藏起断手,从而对薛之殇产生了怀疑。如今想来,那薛之殇身为刑捕房的仵作,一生都在和尸体打交道,多半是见了那支断掌的断裂处蹊跷怪异,这才忍不住要偷偷藏起来研究。   庄浩明此刻心中的所想,先竞月等人自然不知。那谢擎辉听了几人的解释,也终于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忍不住向言思道问道:“如此说来,你既已经勘破了这的‘天露神恩心法’的真谛,可有什么破解的办法?”言思道却摇了摇头,苦笑道:“之前是我一时大意,这才着了那老头的道,往后若是再遇,他绝不会有任何成功的可能。至于究竟要怎样破解他的手段,嘿嘿,我却暂时还没有法子。”   那庄浩明沉默半响,如今虽然终于解开了那“龙女魔咒”之谜,但却是为时已晚,刑捕房因此而丧失的三条性命,也再找不回来了。眼见此间的事情已经讲明,当下庄浩明双袖一挥,淡淡地说道:“言思道,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待老夫来送你一程?”   谢擎辉本已将自己与言思道的恩怨暂且搁下,此刻见庄浩明居然也要对他动手,顿时想起这言思道毕竟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当下他也踏上了一步,沉声说道:“姓言的,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先竞月见这两人旧事重提,一时倒也有些拿不定注意。他此番之所以和言思道结伴同行,大半却是因为被言思道的话语打动,要助他将眼下湖广的这场灾难化解开来。此后这一路行来,所到之处皆是波谲云诡,暗伏杀机,若是没有言思道从旁帮助,先竞月纵然有倒海翻江之力,只怕也未必能够应付下来。   然而正如庄浩明和谢擎辉所言,此人终究不是善类,迟早还会露出狐狸尾巴,自己岂能因为眼下局势的需要,便一再出手维护于他,从而与庄谢二人翻脸?他正犹豫间,只听言思道冷冷一笑,淡淡地说道:“怎么,要过河拆桥了?其实倒也不劳两位动手,实不相瞒,今日早间我已中了那流金尊者‘天露神恩心法’的暗示,也便是所谓的’龙女夺魄手’的诅咒,只怕今夜三更之时,便是我丧命之际。所以此时此刻,两位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气力,倒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才能度过即将来临的危机。” 第133章 尔虞我诈   庄浩明深知此人鬼话连篇,万万不可相信于他,只是冷笑道:“你少在我面前花言巧语,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今日老夫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你。”   言思道哂笑道:“庄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如今我们四人,当真是同坐在一条船上,只能同舟共济、相濡以沫了。嘿嘿,试想那江望才是何等人物?他之所设下这般刁钻古怪的拜山之礼,难道当真是怕慕名前往洞庭湖拜见的人太多,以至令他无暇接见?”   谢擎辉微微一震,忍不住惊道:“莫非……”言思道立刻点了点头,接过话头说道:“洞庭湖能和朝廷分庭抗衡,屹立十多年不倒,自有他存在的道理。而那龙跃岛正是整个洞庭湖的心脏之地,其间的地形、工事、驻兵和粮草等机要,更是其中的关键所在,又岂可轻易让外人知晓?”   庄浩明被他这话点醒,顿时叫苦不迭。这些日子他在龙跃岛上进退两难,今日突然见到先竞月和谢擎辉前来拜山,惊喜之下也不曾细想,待到郑千金送客出岛后,立马便追赶上来。如今被言思道一语点破,他定下心来细细思索,顿时明白:试问那郑千金是何等的老奸巨猾,好歹是逼走了江望才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仅凭言思道的三言两语,便当真就让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去?   一时间庄浩明不禁暗骂自己愚蠢,他此番悄然追来与众人相会,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想不到竟是自投罗网了。言思道眼见这条船上的局面又重新落入自己的掌控中,不禁微微一笑,叹道:“那郑千金一直是江望才的左右手,又如何猜不透江望才订下这拜山规矩的目的所在?方才他之所以假意送走我们,一来是被我的说辞震慑,不想当面与朝廷撕破脸面;二来则是在那御笔峰内,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我等杀死。我若是那郑千金,想要一举杀害‘江南一刀’先竞月和大将军之子谢擎辉,自然要想个十拿九稳的法子。”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悠然说道:“如今我等已然离岛,身在这浩浩汤汤的八百里洞庭湖水当中,当真是一片大好风光。”   先竞月不禁脸色微变,眼见暮色渐浓,坐船四周的水波泛起金色涟漪,弥漫出一股淡淡的杀气,他不禁轻按腰间纷别,冷笑道:“那便要看他的本事了。”言思道嘿嘿笑道:“竞月兄不可大意,你和小谢将军都是当世高手,对方自然不会蠢到正面来袭,多半是要耍些阴险的伎俩。”   却听谢擎辉忽然大喝道:“船上那些个船夫哪里去了?”方才他整个心思都放在这言思道身上,竟没留意到船上的船夫,此刻回过神来,却哪里还有船夫们的踪迹?要知道众人乘坐的这艘船虽然不大,却也是一艘用作于水战的楼船,内外可容纳下二十来人。众人方才一直在甲板的城楼上交谈,刻意避开了下面划桨掌舵的一干船夫,不料竟被他们有机可乘,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溜走了。   先竞月和谢擎辉二人在上船之前,便早已留意到这些船夫都是会武功的好手,继而暗自留意提防,所以谢擎辉方才还对言思道说“随便找个船夫也能将你解决掉”。此刻眼见这般情形,谢擎辉忍不住问道:“那些逃走的船夫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只见言思道哈哈大笑,不屑地说道:“小谢将军的这一问当真好笑,这洞庭湖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天下第一大水匪窝。而这所谓的水匪,自古便有一门流芳千古的绝技,那便是凿船底。”   庄浩明当即冷冷凝视着言思道,心中的惊恐越来越重。方才这言思道一边和众人交谈解惑,一边则暗自防范着自己和谢擎辉要对他动手,同时居然还能分心留意四处船夫的动静,这份心智,只怕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更可怕的是,这言思道的城府简直深不见底,每到关键之时,总能说出一番令人震惊的言论,真不知此人的心里究竟还暗藏着多少玄机不曾向众人明言。   就在这时,忽只听一阵奇怪的响声从周围的湖水中传来,上千个大大小小的气泡接连着从船身四面冒出水面,果然便如言思道所言,众人乘坐的这艘船,已被人悄然凿破了船底。眼下这番景象,便是船底漏水的征兆了。幸好那凿船底的人似乎还想将这艘船回收使用,所以未下狠手,此刻虽然凿穿了船底,但漏水的速度倒是不快。   谢擎辉借着夕阳放眼望去,但见四面都是洞庭湖湖水,看不到一丝陆地,也不知此时船行进到了何处,不禁心中大急。他当即对言思道怒喝道:“你既然一早便已知晓他们要凿船底,为何不事先说出来?”言思道悠然笑道:“若不是你们急着要置我于死地,我或许来得及说。”   方才那些船夫弃船水遁,先竞月已然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想要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勾当,不料竟是被他们凿破了船底,大出他的意料。幸好这船一时半刻间还沉不下去,先竞月转眼望着庄浩明,眼见庄浩明神色自若,自然也是早就发现了那些船夫的逃离,便开口问道:“庄大人可有对策?”   庄浩明先点了点头,立刻又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眼下我毕竟还要依附于郑千金,借助他洞庭湖的势力,继续寻访江望才和贻香两人的下落。此番我私自赶来约见你们,若是被洞庭湖的人当场撞破,只怕面子上抹不过去。”   他这番话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言下之意,却分明是说自己要溜之大吉了。言思道心生鄙夷,在一旁嘿嘿笑道:“怎么,莫非庄大人又想放我一马?”就在他说出这话的同时,脚下已飞快地斜斜退开几步,让先竞月隔在自己和庄浩明两人中间。   果然,庄浩明一听他说话,顿时挥舞开两条大袖,势如雷霆般攻了过来,嘴里喝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老夫这便先毙了你!”   先竞月原本还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否要继续维护这个言思道,但此刻自己正好隔在庄浩明和言思道两人当中,那庄浩明这一动手发难,便径直腾空而起,要跃过自己自己头顶向自己身后的言思道出招。然而先竞月自出道以来,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无礼,要从自己的头顶上跨过,当下他也不及细想,左手下意识地一探,顿时捏住了庄浩明挥出的两条长袖,将庄浩明跃起的身形径直拉扯了下来。   庄浩明见先竞月出手阻拦自己,已然是吃了一惊;再看先竞月居然有这般俊俏的身手,心中又是一震。他素知这先竞月的刀法奇高,一直不敢小觑了他,却不料此刻先竞月空手的这一捏,竟也是妙绝巅峰的手法。   眼见自己在晚辈的手下输了一招,庄浩明老脸一红,随即喝道:“当心了!”说着,他两条长袖阴阳同现,一条犹如江海凝清光,一条犹如雷霆收震怒,顿时从先竞月的手中挣脱出来,径直往他头脸上拂去,正是庄浩明平生最得意的功夫“袖中日月”。   先竞月见庄浩明出袖转攻自己,招招来势凶猛,急忙空手施展开一套擒拿手法,和庄浩明一招一式地拆解起来。谢擎辉眼见船身已逐渐开始下沉,想来这艘船的底舱已被湖水注满,形势可谓危险之际,却不料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又莫名其妙地动起手来。他微一犹豫,当下向言思道踏上几步,高声喝道:“言思道,你虽是十恶不赦,但我谢擎辉也敬你是个人才,不屑用武力来占你便宜。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莫要做无谓的挣扎。” 第134章 逆转战局   若是庄浩明,言思道或许还要忌惮三分,却哪里会惧怕这个谢家二公子谢擎辉?此刻眼见谢擎辉向自己发难,言思道突然间面色一沉,沉声问道:“小谢将军,倘若我给你一支两万人的军马,你可有把握攻破那江望才的龙跃岛?”   他这句话仿佛是一道晴天霹雳,顿时在谢擎辉的脑海中炸开。要知道谢擎辉刚从那龙跃岛上出来,借今日拜山的一路行程,他早已将岛上的地形工事看得是一清二楚,了然于心了。此刻言思道居然异想天开地问自己能否率兵攻破那龙跃岛,他忍不住脱口说道:“不错……不错……以我如今对龙跃岛的了解,莫说是两万军马,哪怕只有五千骁勇善战的兵卒,也有五成把握可以将其击破。”话一出口,他兴奋之余又忍不住暗骂自己粗心,若是一早便能想到这一点,自己方才在那龙跃岛上就应该看得更仔细些。   言思道见他已然入瓮,当下伸手入怀,摸出一团皱巴巴的油布纸抛到谢擎辉手里,笑道:“有了这个东西,小谢将军是否已有七成把握了?”谢擎辉不明其意,连忙展开言思道给自己的那团油布纸,但见油布纸里面包裹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绢,上面竟以焦炭为笔,勾勒出了一幅详尽的地图,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标注。   谢擎辉定睛细看之下,心中越发惊讶,忍不住大声说道:“这是龙跃岛的布防图!你……你是从何处得来?”他话刚一出口,立刻反应过来——这白绢上的碳痕极新,还残留着没抖落干净的碳灰,分明是画成不久。   旁边的庄浩明和先竞月两人斗得正酣,先竞月毕竟不善长拳脚功夫,和庄浩明拆不到十招,已然落尽下风。那庄浩明却是于情于理也没有伤害先竞月的理由,此刻毕竟是手下留情了,尚有闲暇分心盯着那言思道。此刻他眼见言思道拿出一张手绘的龙跃岛布防图来,也忍不住吃了一惊,脱口说道:“这……这是你画的?”   庄浩明年近七旬,终究是老迈之身,与人交手全靠内力催发招式。他此番开口说话,一口真气自然外泄,手中的招式也随之减弱,先竞月顿觉压力稍缓,空出的右手立刻伸向腰间的纷别。   须知先竞月克敌制胜的关键,便在于这“杀气”二字。其中纷别是以杀气驾驭,继而伤敌的利器;空出的左手则是捉摸对方的杀气,从而将来袭的兵刃一举夺下。方才庄浩明一心要置言思道于死地,是以两条长袖上的杀气极重,这才被先竞月一招拿捏住了袖口。   此时庄浩明的攻势虽猛,心中却始终未动杀意,以致招式中也毫无杀气,倒让先竞月有些吃不消;再加上先竞月一身功夫都在刀上,空手对敌本就吃亏,又如何能与庄浩明这等一流高手拆招对战?所以此刻趁庄浩明一口真气外泄之际,他伸手便要去拔出腰间的纷别,继而将挨打的局面尽数扭转过来。   然而那庄浩明岂是等闲之辈?他这辈子打过的架,只怕比先竞月吃过的饭还要多,一早便看穿了这个年轻人的软肋所在。当下他双袖虚晃一招,右手长袖使了个阴柔的巧力,顿时将先竞月准备拔刀的右手荡到一旁。先竞月错失良机,心中微惊,情急之下只得奋力抢攻几招,却被庄浩明一一化解开去,仍旧没有机会去拔出腰间的纷别,心中不禁愈发慌乱。   谢擎辉此时的全副心思只在那张龙跃岛布防图上,就连身下的坐船正往湖里沉没,也已抛诸脑后了,又哪有心思理会激战中的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眼见言思道这张布防图上将龙跃岛上的一切关卡布置标注得清清楚楚,谢擎辉心中钦佩之极,对面的言思道已笑着问道:“小谢将军可愿收下我的这份大礼?”   谢擎辉不解地望了言思道一眼,反问道:“这份大礼?你是说……说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言思道暗叹一声,眼见船身已经开始向湖里倾斜,他当下神色一变,一脸郑重地低声喝问道:“小谢将军,我能否相信于你?”   谢擎辉和这言思道今日还是初次见面,看他脸上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一双贼溜溜的双眼中,隐隐还带着三分不可一世的骄傲,不料此刻居然露出一副如此郑重的神色。一时间他竟被言思道的气势所震慑,连忙应答道:“自然可以。”   言思道缓缓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你能在此刻现身湖广境内,当真可以说是天赐良机了。这便请小谢将军带上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即刻从水路出发,连夜赶往湖广东面的承天府,与驻扎在那里的两万大军会合。”   谢擎辉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开口细问,言思道又说出一句更令人吃惊的话来:“你要切记,一旦湖广有变,无论你采用什么手段,也务必要将那承天府的两万驻军化为己用。届时如有需要,便可剑指洞庭湖,踏平龙跃岛!”   谢擎辉不禁愕然当场,一时没了决断,忍不住望向仍在交手的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却见先竞月久攻不下,已然是动了真怒,将一套“小擒拿手”施展得杀气横生,招招攻向庄浩明的要害之处。   那庄浩明此刻虽是稳占上风,但终究不便对先竞月猛下重手。他这一心存忌惮,顿时输给先竞月三分气势,双方暂时打成个平手,自然是无暇分心旁边谢擎辉与言思道两人的对话了。   谢擎辉只得独自闭目苦思,心中纠结到了极致。要知道当今朝廷的所有兵力,都尽数落在了皇帝的几个皇子的手中,分屯于东海西域、南疆北塞,导致国内空虚得几乎没有一个闲兵,这才眼睁睁地放任江望才在湖广坐大,成为朝廷一直以来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倘若此番为了军饷被劫一案,承天府的两万驻军因为断粮而哗变,这洞庭湖又趁势揭竿而起,非但整个湖广难以保全,就连湖广往东的江宁府也是危在旦夕,继而直接影响到金陵城的安危。   想到这里,谢擎辉竟不敢继续往下设想。还好自己这些年来在漠北跟随南宫将军带兵,如今又恰好身在岳阳地界,再加上言思道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若是当真能掌控住承天府的那两万驻军,即便不能荡平洞庭湖,最起码也可守卫住京城的门户江宁府。   当下谢擎辉心念一横,径直向言思道行了个军礼,沉声说道:“天佑我朝,此番若能逆转战局,继而荡平贼寇,大半功劳全在先生身上。谢擎辉在此替天下苍生,感谢先生的这份大恩大德。”   言思道凝视他的双眼片刻,当下淡淡地一笑,说道:“时不可失,还请小谢将军速速动身,否则迟则生变。”他话音未落,便听见湖面上隐隐鸣响起了尖锐号角声,谢擎辉微微一愣,连忙四下望去。但见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暗淡了下来,暮色中十数点摇曳的灯火划破湖面,依稀是些丈许长短的扁舟,正在湖面上列作战队,朝众人所乘的这艘楼船处疾速驶来。   看这阵势,莫非真如言思道所料,那郑千金终于还是要暗下杀手?只听言思道又说道:“将军身系天下安危,还请多多珍重。你只管离去便是,切不可暴露了行踪,此间的事,便交给我与竞月兄两人周旋。”   谢擎辉当此时刻,哪里还记得和言思道的私人恩怨?眼见四周的湖水已逐渐涌上甲板,凌厉的湖风中,言思道颔下的假胡须被吹得乱作一团,身形却挺立得笔直,依稀透露出一股傲视天下的绝世风采,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方才三人一路同行,穿过洞庭湖上到龙跃岛上,这言思道竟能在不知不觉中,将整个龙跃岛的布局悄悄记录下来,绘制成如此详尽的地图,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机?   所幸这谢擎辉倒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当机立断的一条好汉。当下他再不磨蹭,迅速将那张龙跃岛布防图重新折好,裹进油布纸贴身而藏,继而向言思道略一抱拳,便起身跳入湖中。   但见一道极小的水花随着谢擎辉的入水溅起,他的身影就再没出现在湖面上,言思道心中一宽,冷笑道:“这谢擎辉好俊的水性!” 第135章 四面受敌   激斗中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自然也发现了湖面上疾行而来的十几条扁舟。然而眼见对方并无收招之意,一时间两人也不愿主动停手,只得继续僵持下去。   此刻身下的楼船已有大半浸入洞庭湖中,只剩三人所在的木城楼一时还没被淹没。不远处湖面上的那点点灯火也是越来越近,依稀可以数清来的共有十二艘扁舟。   庄浩明深怕自己的行踪被洞庭湖的人当场撞破,然而眼前这个手中无刀的“江南一刀”却是久攻不下,心中愈发焦急。猛听水花声响,却是谢擎辉不知为何,竟被那言思道说动,先行水遁而去了。混战中的庄浩明无暇留意两人的对答,自是不明所以,顿时怒由心生,大声喝道:“你这十恶不赦的东西,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他话一出口,当即用上浑身功力挥出两条长袖,将对面的先竞月震退几步,随即掉头起身,径直向言思道飞扑过去。在庄浩明这般冠绝天下的轻功面前,那言思道刹那之间,竟然连话都来不及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的庄浩明探出五根手指,往自己头顶狠狠抓落下来,显然要将自己立毙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乌光骤然闪现,却是先竞月被庄浩明震退的同时,终于将腰间悬挂的纷别拔了出来。言思道惊恐之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只觉四周的湖水突然激荡翻腾起来,脚下所立的甲板也随之破裂开来。他眼前一黑,身子立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拖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一时之间,以众人身在的这条楼船为中心,四下方圆数丈之内,到处都是飞溅起来的洞庭湖水。只见伴随着飞溅的水花,庄浩明那条灰扑扑地身影凌空翻出,伴随着一丝无奈的叹息,径直落向远处的湖面。   须知庄浩明的双脚之下,原本就绑着两块尺许大小的木板,即便是方才和先竞月动手过招也不曾卸下。此刻他一落到湖面上,立刻借助木板的浮力施展出“登萍渡水”的轻功,朝着前来的十二艘扁舟相反的方向大步迈出,在这洞庭湖面上踏浪而行,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暮色中。   言思道在湖水中挣扎半响,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他一时也顾不得那庄浩明,急忙去找竞月。只见众人所乘的那艘楼船,眼下终于尽数沉入了水中,而先竞月此刻正施展开轻功,飘然站立在一大块碎船板上,手中漆黑的纷别尚未入鞘,兀自滑落下了一点血痕。言思道眼见先竞月无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却见先竞月在碎船板上缓缓收刀入鞘,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来,吐得他面前的湖水上泛起点点血花。言思道双脚踏着水,见此突变,忍不住问道:“竞月兄伤得可严重?”先竞月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是惊魂未定。   原来方才庄浩明腾空而起,全力攻向言思道,先竞月虽然纷别在手,刹那之间即便能从背后一刀劈杀庄浩明,也决计无法救下命在旦夕的言思道。仓促间先竞月只得孤注一掷,将浑身的杀气弥漫进了周围的洞庭湖水中,对着湖水奋力劈出了一招“独辟华山”。那四周的湖水被他杀气所染,顿时如同沸腾般地飞溅开来,将水面上仅剩的一截船身撕裂作了碎片,连同言思道一起卷入了湖水中,这才避开了庄浩明夺命的一击。至于他纷别上的血痕,却是庄浩明被他这一招的余势伤到了后背。   他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反噬极大。要知道先竞月以杀气驾驭出的这招“独辟华山”乃是对着这八百里的洞庭湖所发,可谓是异想天开,一招劈出,顿时受到整个洞庭湖极大的反噬之力,继而震伤了自己的心脉。言思道哪里懂得先竞月方才这一招之中的凶险,急忙找了块碎船板借力,眼见湖面上一队扁舟逼近,当即低声问道:“竞月兄可否再战?”   先竞月不禁傲气一生,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脉间的伤势点了点头。他这才发现谢擎辉已经不知所踪,急忙开口询问,言思道笑道:“竞月兄不必担心,是我请小谢将军前往承天府坐镇整个湖广,以防局势突变。方才他弃船水遁,此时已去得远了,所以眼下的事,还得靠你我二人独自解决。”   先竞月心知大敌当前,一时也无心多想,但听湖面上相继鸣响起一连串尖锐的号角声,似乎是传递消息的信号,刺得人耳中生痛。那疾行而来的那十二艘扁,已伴随着号角声响四下分散开来,只是在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的十丈开外徘徊游荡,也不正面邀战,竟是想要以静制动,将两人困在湖上。   先竞月却哪有心力和这些扁舟对持?今日这一整天的光阴,他和言思道只是凌晨时在客栈里吃了几个包子、喝了几碗稀粥,除此之外,连一粒米都未吃过,又因为方才救言思道的那一招受了不轻的内伤,自然不能再继续消耗下去。当下先竞月在碎船板上站直身子,紧闭双眼沐浴着冰冷的湖风,缓缓将心中的杀意提升到了极致。不过片刻工夫,他便察觉到对方那十二条扁舟上散发出的阵阵杀气,心念转动间,他立时便锁定了一艘杀气最重的扁舟。   言思道见先竞月闭上双眼,不知要作何举动,正待开口发问,却见先竞月已再次拔出了腰间的纷别,向远方隔空劈落。但见流转的乌光之中,先竞月这一招“独劈华山”势如奔雷,破浪而出,杀气所到之处,就连洞庭湖水也嘶吼咆哮起来,顺着他刀上的杀气分割出一道丈许深的水线,径直延伸出十几丈开外,向他杀气所锁定的那叶扁舟而去,顿时将那叶扁舟撕裂作了碎片。   剩下那十一艘扁舟上的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在十丈之外凌空挥刀,将一艘由上品柳木建造的扁舟劈作了碎片?再看暮色之中,先竞月脚踏船板,傲然独立,手中纷别遥指苍穹,身形随着洞庭湖的波浪微微起伏,当真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一时间,扁舟上的众人被先竞月这一招震慑,惊恐之下连忙将扁舟摇荡开去,再无一叶扁舟敢靠近先竞月的二十丈之内,只是在湖面上远远围成一个极大的圆圈,却也并不就此离去。   言思道见先竞月一招之后,便不再继续出刀,立刻知道他方才出手救自己的那一招已令他受伤不轻,急忙思索起对策来。却听先竞月忽然冷笑着问道:“迷药?”话音落处,一股刺鼻的恶臭随即铺面而来,言思道略一辨别,立刻出声提醒道:“当心,不是迷药,是火油!”   就在这时,暮色下的洞庭湖上,陡然升腾出十一条火龙,张牙舞爪地向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呼啸而来。原来那剩下的十一艘扁舟四下游走之际,已在暗中将火油喷洒在了湖面上。那火油顺着湖里的水流,悄然流淌了到两人四周的水面,眼下一经点燃,顿时在湖面上燃烧起来。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熊熊烈焰,继而扩散到两人周围,将他们困在了火焰当中。   原来那些扁舟所喷洒的火油,乃是以洞庭湖中的肥鱼油脂熬制而成,不仅催火之力极佳,又能似这般漂浮在水面上燃烧,一时半会也不会熄灭。言思道眼见周围的水面上都是燃烧着的大火,在洞庭湖的暮色中映照出一片通红,心中反而大喜。他当即往先竞月所站的碎船板处游出几步,低声说道:“这帮蠢人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眼下火势虽猛,但火焰底下依旧只是湖水。趁此混乱之际,你我这便从水下游过去,伺机夺得他们一条船,再做打算不迟。”   先竞月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言思道不禁一愣,但见周围的火焰借着湖风的吹拂越来越大,激起的热浪几乎逼得自己无法呼吸,急忙喝道:“火便要烧过来了,你发什么呆?”   只见先竞月脸色微变,居然露出一丝少有的尴尬,低声说道:“我不会水。” 第136章 以身试险   先竞月这句话好比是一个天雷落在了言思道头上。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江南一刀”先竞月,居然不识水性。   当此局面,先竞月若是执意不肯下水避火,纵是言思道当真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面对这满湖的火海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等着被烧作焦炭。   当下言思道的头脑中飞快地转动起来,正待思量是否要抛下先竞月独自逃生,却听先竞月骤然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你在此稍侯,我去去便来。”言思道不禁愕然,问道:“四面都是火,你还能去哪里?”   先竞月摇头不答,纷别再次劈出,在自己身前的湖面上激起一大片水花,却是挥出了一记空刀;而伴随这一招的出刀之势,他脚下踏立的那块碎船板顿时受到反推之力,在湖面上如箭一般地往后射出,载着先竞月滑行出去,眨眼间便没入了身后燃烧的烈焰当中。   言思道顿时明白了先竞月的意图,但见他又是数刀空劈湖面,脚下所踏的碎船板在反冲之力的推动下,滑行得愈发迅捷,弹指间便已冲破了火海,带着先竞月径直撞向一叶扁舟。那扁舟上的人眼见先竞月的一身白衣被火焰烧得零零碎碎,兀自带着火星,惊讶之下还未反应过来,先竞月脚下猛一发力,将那块碎船板踏得一股脑沉入了湖底,他的人却已借力凌空而起,飞身扑上了那叶扁舟。   从先竞月在火焰中挥刀滑行,到他跃上扁舟,一切不过发生在三个呼吸之间,等到那叶扁舟上的人回过神来,自然为时已晚了。先竞月刚一踏上扁舟,立刻手起刀落,大开杀戒,手中纷别只使出两招,便将扁舟上的五个人尽数劈落水中。   其它扁舟见先竞月骤然出手,夺去了一条船,急忙吹响起号角传讯,纷纷避而远之。先竞月站在扁舟尾端,当即一手摇橹,一手持刀,向最近的一艘敌船追行过去。然而他虽是练武之人,却毕竟只有孤身一人操舟,加上又不识得水性,如何及得上其余扁舟里那些个绿林老手?对方一见先竞月摇船过来,立马便荡开自己的扁舟,始终和他保持着二十来丈的距离。   先竞月就这般在湖面上追逐了小半个时辰,却连一艘敌船也无法靠近,更不要说出刀伤人。他心中虽然焦急,眼下却已成了骑虎难下之势,若是自己停下船橹,让对方稍有空隙,只怕又会再次布下火油,又或者使出其他更为歹毒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那些扁舟眼下的举动,摆明了是和先竞月打消耗战,要待他精疲力竭后,才过来捡现成的便宜。先竞月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猛觉船头一沉,竟是有人以水遁而来,伸手搭上了扁舟的船舷。当下他正要出刀,来人已开口说道:“莫急,是我。”却是那言思道的声音。   原来言思道眼见四下火势蔓延过来,便潜入水中躲避,同时将他那杆旱烟杆衔在嘴里,伸出水面呼吸,这才躲过了烈火焚身的下场。待到火势稍缓,他便从水中探出头来,眼见先竞月奋力操舟追敌,固是勇猛无比,却始终不及这些江湖上的老狐狸狡猾,连一条船都追不上,分明是将先竞月当作猴一般在这洞庭湖上恣意戏耍。   情急之下,言思道只得孤身潜水,悄无声息地从水下游到了先竞月的船边。他一爬上扁舟,便立刻说道:“竞月兄莫要白费气力,你只管往岳阳城方向划去便是,看他们追是不追。”   先竞月早已身心俱疲,又是当局者迷,此刻被言思道陡然喝破,这才醒悟过来。如今既然是敌方主动来袭,却又不敢正面迎战,只是捉迷藏般的四处周旋,那自己又何必理会?倒不如径直往岳阳城方向划去,对方若敢追上来,自己便可出手毙敌;若是对方不追,待到自己踏上陆地,来的纵然是千军万马,只要一刀在手,也是等闲视之。   恰好此时夜色渐深,湖风已将天际的云层扫去,隐隐露出黯淡的星空。先竞月当即仰望北斗,认准了东边岳阳城的方向,便只管摇橹行船,言思道也找了块木板帮着划船。对方剩下那十叶扁舟见他们忽然改变了战术,竟是要逃回岸上,不禁有些慌乱起来,却又不敢追得太近,只得重新列成船队,远远地跟在两人的扁舟后面,时不时放出几支冷箭偷袭。   扁舟上先竞月一面摇橹,一面挥刀击落射来的箭支,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一道黑线自湖面上显露出来,那岳阳城的轮廓已然出现在了前方。身后那十叶扁舟料想也是急了,猛然鸣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号角声中,所有的扁舟已逐渐加快了速度,如同离弦之箭飞快地追了上来,径直向先竞月和言思道身在的这叶扁舟一股脑撞来。先竞月眉头一扬,顷刻间反倒不知应该出刀劈向哪条扁舟。言思道心念一转,随即喝道:“以身当剑,血溅五步?竞月兄当心,他们又要用火攻!”   他这句话刚落下,那十叶扁舟行到半路,果然同时燃烧起来,而船上的敌人自然早已弃船而去了,将所乘的扁舟当做武器,变成火船冲撞过来。但见这十叶燃烧的扁舟,如同十条火龙从不同方向咆哮而来,先竞月顷刻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下他只得强行压下倦意,陡然大喝一声,脸上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凶悍,仍旧使出那招“独劈华山”,往身后的湖面狠狠劈落下去,   他这一招,竟是再次面对这八百里洞庭湖水,释放出了混身的杀气,仿佛要一刀将这整湖绿水尽数毁去。但听一声巨响,先竞月船后丈许大小的一片湖水被他的杀气所击,狂涌而起,形成一道极粗的滔天水柱,顿时将当头的几艘火船掀得翻倒,继而熄灭在了湖水之中;而后面的几条火船也随着水柱激荡开的湖水,或是熄灭,或是碰撞、或是转向,也尽数消除了威胁。   先竞月此番出手,不但威力极大,时机也捏拿得恰到好处。虽只是劈出了一刀,却将那十条火船的威胁尽数解决。言思道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喝彩,却听身后的湖面上一声巨响,闪耀出一大片火光,映得大半个夜空都变作了通红之色。   原来却是两三条相互碰撞的扁舟,居然在湖面上炸裂开来,想来是船上还暗藏了火药。要不是先竞月当机立断,奋力劈出的这一招,哪怕是让一条扁舟靠得近了,船上的火药顷刻间便能要了先竞月和言思道的性命。如此看来,这洞庭湖门下的水上功夫,果然都是一流的手段。   那先竞月此刻正站立在船尾处,强忍着洞庭湖反噬出来的那股巨力,却哪里料得到那扁舟上还藏有火药?随着那两三条扁舟的炸裂,虽然隔得不是太近,但那股爆炸的冲力已然迎面扑来。先竞月情急之下来不及躲闪,只得背过身去,立刻被那爆炸的冲力击中后背,将他撞倒在了船上。   如此一来,那股极大的冲力被先竞月的身躯挡去了一大半,言思道急忙卧倒,这才侥幸没有受伤。眼见先竞月后背上一大片焦黑,趴在扁舟上一动不动,言思道又是焦急、又是担心,眼下却也无能为力,只得跳到船后摇橹,将扁舟奋力往岸边划去。   此时两人所乘的扁舟离陆地还有几里之遥,那些来袭的敌人之前迫于先竞月的神威,原本就隔得极远,如今又已弃船,纵然奋力游来,也是决计追不上两人的扁舟了。言思道心中一宽,连忙奋力摇动船橹。   眼看扁舟就要停靠到岸,却见前方的黑夜之中,毫无征兆地跳出一豆惨绿色的火苗,继而逐渐变大,最后化做一道碧绿色的火墙,高耸夜空而立,左右也不见尽头,将整个湖岸全部封锁了起来。   言思道眼见这一奇景,顿时吓了一大跳,连忙向身后望去,却见身后的景象更是诡异。那洞庭湖的湖水不知何时,已然凹陷了下去,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盘旋着将湖水纷纷吸落进去。   就在那大洞的深处,言思道看得清楚,分明有一头上古时期的洪荒巨兽潜伏在湖底,此时正张大了嘴拼命吸气,仿佛要将整个洞庭湖吞进它肚子里。而自己所乘的这叶扁舟,被那大洞周围盘旋着的水流带动,也缓缓向那个诡异的大洞里倒退过去。 第137章 一招生死   当此恐怖的局面,若是寻常之人,自然早就吓得心胆具寒、魂飞魄散。然而那言思道是何许人物?当下他丢开船橹,反而在船尾盘膝坐下,心境立刻变得一片明净。就好比是那海上的明月,任随海雨天风,涛生云灭,他也依旧明朗如故。   只听他沉声念道:“性定伏魔朝朝乐,妄念不起处处安。心生魔生理无穷,假中求真真何在?何方妖孽,速速给我现身相见。”果然,待到他再次睁开双眼,眼前顿时恢复了平静,之前的幻象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见不远处的洞庭湖岸边,一个人在黑暗中悄然站立,虽看不清他身形相貌,却似乎能察觉到那是一个老人的身形。   言思道方才破去眼前的一幕幻象,便已知道来的是那神火教的“流金使者”,也便是所谓的“太白金星”。此时见对方显露出真身,他当即强笑道:“流金老儿,今日早间老夫见你年老力衰,行将就木,这才手下留情,饶了你一条性命,你如何却这般迫不及待,死皮赖脸地赶来送死?莫不是你早已备好了棺材,因为担心棺木受潮腐朽,所以便想尽快入土为安?是了,眼下怎么不见那位与你蜂迷蝶恋的‘龙女’了?难不成是老人家你喜新厌旧,将她卖给了烟花巷陌,要她给你找来几位连襟兄弟?”   他这番虽然骂得痛快,却是一时之间没了对策,只得以话语拖延时间。但见黑暗中那流金尊者的身形一晃,当即缓缓踏入湖中,一步一步向言思道所在的扁舟走来。   言思道当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说道:“你可知你神火教尊为天人的教主公孙莫鸣,当年也不过是老夫的手下败将,你这区区一个五行使者,有什么资格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他刚说到这里,却见原本伏在船上的先竞月突然扬起头来,对言思道淡淡说道:“你且退下。”   那流金尊者见本已奄奄一息的先竞月突然从扁舟上站立起来,倒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在湖水中陡然停下前进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先竞月。不料先竞月居然在这关键时刻苏醒过来,言思道欣喜之下,却也忍不住低声叮嘱道:“当心他的‘天露神恩心法’,莫要被幻术所惑。竞月兄只需牢记六个字:‘其心正,其乱灭’。”   先竞月似乎没听到言思道的话,只是再次握紧手中的纷别,默默地望着黑暗中那流金尊者。此时那流金尊者离两人所在的扁舟不过五丈距离,腰身以下尽数没入了湖水之中,而他的身形本就被自身的“天露神恩心法”掩盖起来,此时融入到夜色里,更显得飘渺虚无,就仿佛是一个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只听先竞月忽然开口说道:“破你神通,仅此一刀。”   话音落处,他竟然举步跨出扁舟,纵身跳进了洞庭湖中。言思道不禁吓了一跳,之前先竞月还说不识水性,无论如何也不肯入水避火,为何此时却要自行跳入了水中?莫不是他伤势太重,以致神识有些错乱了?   两人所在的扁舟离岸不远,周围的湖水倒不算太深,先竞月这一入水,湖水刚好盖过他的头顶,脚下则已踏到了湖底的淤泥。要知道先竞月本就不识水性,这一来顿时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涌来的水流,不禁连呛了几口湖水,这才急忙屏住呼吸。将心神定下。   原来方才在那楼船之上,言思道和庄浩明两人先后点破了那“天露神恩心法”的玄机,却是通过控制对方的感官制造出幻象,继而潜入对方的潜意思埋下暗示。而先竞月的功夫向来是以杀气为刃,杀气则是源自他心中生出的杀意,换言之便是由心而发,所以恰好被流金尊者这门蛊惑人心的“天露神恩心法”所克制。   如今先竞月重伤在身,本已昏阙过去,却被那流金尊者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惊醒,心知已到了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只得奋力提起最后一丝心力,跳入水中做拼死一搏。   那流金尊者见先竞月的这般举动,一时也猜不透他的用意,连忙将那“天露神恩心法”运转到了极致,往湖水中的先竞月身上笼罩过去。然而他却陡然发现,自己这套纵横天下的“天露神恩心法”,此刻居然对湖水中的先竞月完全没有作用!   想不到这先竞月竟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此刻居然借着四面冰冷的洞庭湖湖水,将他自己的五感全部封闭了起来。而那“天露神恩心法”再如何神妙,若是对方没有了视、听、嗅、味、触这五感,也便等同于失去了发功的媒介,又如何侵入得了对方的神识?   那流金尊者惊恐之下,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心知不妙,急忙逆运神通,反过来将自己的一切气息尽数隐藏起来。而湖水下的先竞月本已用杀气锁定住了那流金尊者,将手中的纷别伸出湖面,吃力地高举过头。他正要劈出那招杀神杀佛的“独辟华山”,却不料陡然失去了目标,再察觉不到那流金尊者的丝毫杀气。   如此一来,流金尊者的“天路神恩心法”自然便对先竞月无用了;而先竞月的杀气,也一时找不到流金尊者的所在。当此紧要关头,先竞月在水中本就无法呼吸,更觉浑身的气力疾速流逝,只怕顷刻之间,自己强行提起的这最后一丝心力,也要尽数化为乌有了。   虽然自己的杀气找不到流金尊者,但先竞月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流金尊者此刻分明身在这洞庭湖中,将他半个身子浸泡在湖水里。   当下先竞月心中一横,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第三次将浑身上下的杀气尽数融入湖水之中,向这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全力发出了他一招“独辟华山”。   要知道武学之道虽无止境,但因为习武的终究是人,便存在凡人不可逾越的极限。就好比一个人的修为再高,也决计无法与天地之力抗衡。似先竞月这般以杀气向整个洞庭湖出招,已然违背了这世间最基本的准则。   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浸泡在湖水当中,这一招“独劈华山”击出之后,那股随之而来的反噬之力更是汹涌,径直从他浑身上下的毛孔中相继渗入,逼得七窍中同时呛出血来。   而湖面上言思道身在扁舟里,猛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周围的一大片湖水已同时炸裂开来,甚至连自己所在的扁舟也随之冲上了半空当中。混乱中他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就被震晕过去。   但见四下水花乱溅,仿佛是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周围的湖水约莫怒嚎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渐渐平复下来。待到扁舟重新落回到湖面,早已不见了那流金尊者的踪影,也不知是负伤逃走了,还是在这一击之下化作了灰烬。言思道在湖面上大口呼吸,好不容易才平定下心神,连忙四下张望,却也没看到先竞月的身形。   他心中一急,忍不住跳进湖水里寻找。但见湖水中被荡起的淤泥缓缓褪去,依稀可见水中的先竞月双目紧闭,身躯随波轻晃,一身破烂不堪的白衣周围,盘绕着带血的湖水;所幸的是,先竞月手中依然紧握着那柄漆黑的纷别。 第138章 恍如隔世   先竞月是被一股呛人的旱烟味给熏得醒了过来,只觉喉咙里极是难受,忍不住咳了几声,胸腹中随之涌上一口血腥味。   他努力睁开眼来,但见月色下树影晃动,由两旁向身后退去。他略一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人背负在了背上,正蹒跚着穿行在一片枝叶横生的树丛中。   那股呛人的旱烟味却是从背他那人嘴里的旱烟杆里发出来的,烟雾缭绕中,只听他喘息声极重,似乎十分吃力。先竞月依稀记得自己方才那全力的一招,是第三次对八百里洞庭湖劈出杀气,自己也终于被反噬之力震得昏死过去。如今看来,却是这言思道救了自己。   当下他强咽下嘴里的血腥,冷冷说道:“放我下来。”言思道正累得气喘吁吁,听到背上的先竞月醒来,连忙转过头来,笑道“想不到竞月兄你看似清瘦,身子却是这般沉重。嘿嘿,我这一路将你从湖里拖拽上岸,又汗流浃背地走了好几里路,此刻你却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么?”   先竞月的头正好枕在言思道的肩头,言思道这一转头,满嘴烟味立刻全喷在了他的脸上。先竞月心中一怒,便要自行挣扎下地,却只觉四肢全无知觉,浑身上下竟然使不出一丝一毫的气力,所幸那柄纷别依然悬挂在自己腰间。当下他急忙运功调息,顿时明白了缘由,原来却是自己浑身的经脉皆已受损,周身大穴也随之堵塞,这才动弹不得。一时间,他不禁低声叹了口气。   言思道听他叹气,连忙安慰道:“幸好我身上还藏有几粒‘菩提镇魂丹’,方才已尽数灌进了你的嘴里。若非如此,似这般重伤之下,只怕连性命也是难保。”   先竞月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将丹药灌进了自己嘴里的,当下也不敢多想,只是吃力地说道:“去年李九四……李九四的宝藏在黄山浮丘峰现世,据说这……这‘菩提镇魂丹’便是其中之一……”他重伤在身,说出这一长串话来,胸腹中已是难受之极,再无力继续往下说。   那言思道此刻正背负着先竞月,说起话来也极是吃力。他当即找了一棵大树,将背上的先竞月缓缓放下,将先竞月的背靠在那棵大树上,这才转身去拣枯枝生火。先竞月见言思道不愿谈论这“菩提镇魂丹”之事,当下也不深究。眼见月光透过枝叶洒落在地,他忽然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来,脱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言思道听到这一问,立刻明白了先竞月的意思。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然了片刻,随即又展颜笑道:“眼下刚过子时,离那三更时分还有大半个时辰。”说着,他低头击打着火石准备生火,嘴里继续说道:“竞月兄不必担心,我既已知晓了那‘龙女’必死魔咒的玄机,那便还有一线生机。眼下仓促之间,我已想到了一个极为冒险的法子,或许可以一试。届时还要竞月兄替我护驾,所以你还是趁眼下的时机好生歇息。”   先竞月自刀法大成以来,生平未逢一败,不料今日却在这洞庭湖上受到如此重创,险些命丧当场。此刻他虽未对言思道明言,但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自己的这身功夫,只怕便要就此作废了。耳听言思道要自己为他护驾,不禁苦笑道:“如何护驾?”   那言思道已生起一堆柴火,又借柴火点燃了旱烟。他当即吞吐着烟雾,一时间仿佛不想探讨这个话题,反而说道:“方才来袭的那些个扁舟,对江湖上的水战伎俩甚是老练,多半便是郑千金一方派来的。至于那个流金尊者,代表的则是庄浩明所言、那暗中与神火教勾结的洞庭湖的第三派势力。如今他们虽已尽数败退,但我却有种极强的预感,那便是江望才绝非等闲之辈,即便如今下落不明的他,却依然身在此间,暗中窥视着整个湖广的局势。”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烟,缓缓皱起眉头,继续说道:“我要是没有猜错,今日我等三人,已将那龙跃岛上的一切布防看得清楚,此间的主动权便已落到了我们手中。这江望才若是暗中有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们这般大摇大摆地离去。”   先竞月微微一震,胸腹间又隐隐翻腾起来,勉力问道:“你是说……江望才的人……也会来袭?”   言思道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江望才倒也不算什么。如今的湖广已然是蓄势待发,不但有朝廷与洞庭湖之间的对持,更有湖广当地武林和代表闻天听的江海帮相互较劲,此外又还牵连上了墨家和神火教这两大教派,再加上庄浩明、谢贻香、谢擎辉以及你我等人,局面当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嘿嘿,我倒想问问竞月兄,你说如今湖广的这些势力当中,谁才是最可怕的人?”   先竞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心下暗想:“你莫不是要说你自己?”那言思道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自然不会是我,如今你我同命相连,我倒也不必瞒你。其实无论是那江望才还是郑千金,又或者庄浩明以及李惟遥,甚至那墨家的蔷薇刺以及墨家掌门墨寒山,神火教的流金尊者以及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这里所有的人,我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因为我早已在来到这湖广之前,便摸透他们的路数。”   说着,他吐出一大团烟雾来,又神色复杂地说道:“然而此间却有两个人,是在我的掌控之外,而且一时间无法摸透。其一便是突然现身于湖广的谢擎辉。”   先竞月脸色一凛,脱口问道:“谢擎辉?”他这才想起谢擎辉不知去了何处,正要出言相问,胸间隐隐作痛,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见言思道点了点头,笑道:“竞月兄切莫小看了你这位小舅子,此人无论心智还是武功,虽然算不得上乘,看起来也是一副谦卑憨厚之态,但城府却是极深。我虽然暂时还没看出此人的破绽,但试问当今皇帝早已担忧谢封轩功高震主,将谢家一门视为眼中之钉,又怎会让谢家的二公子谢擎辉在漠北御敌,从而掌管兵权?嘿嘿,此中定有些见不得光的猫腻。”   先竞月压下心头的阵痛,摇头说道:“不过是你猜测罢了。”言思道也不与他争论,笑道:“谢擎辉倒也无妨,就眼下湖广的局势而言,他至少不是我们此时此刻的敌人,反而却是最重要的帮手。相比起来,我此刻真正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站起身来,沉吟道:“竞月兄可还记得,今日我们前往龙跃岛行那拜山之礼,到头来却少遇见了一位高手?其实我在上岛之前便已有了预感,此人是决计不会这般轻易地现身相见,即便是在那洞庭湖的内部,也极少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   先竞月顿时想起一个名字来,轻咳着问道:“方东凤?”   言思道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此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团,任凭我如何打听,也查不出丝毫与他相关的线索,这才是令我最担心的事。就好比是武学中的招式,一招功夫无论有多么厉害,只要一经施展出来,自然便有破解的法子;然而这一招要是根本就不曾施展出来,又如何知道应当怎样破解?”   说到这里,他抬头仰望起天上的明月,这才继续说道:“我自踏足红尘以来,早就在暗地里盘算过好多次,倘若有朝一日,我注定要败于他人之手,那么对方一定不是当今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因为不管这些人如何厉害,他们的一切言行举止,我都早已了然于胸,知己知彼,自然百战不殆。”   他顿了一顿,这才接着说道:“所以如果我注定要有一败,那么能击败我的人,必定是个无名无姓之人,又或者他即便能被世人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人可以真正地了解他。”   先竞月听了言思道这番话,只得沉默不语。须知那方东凤是一年之前凭空出现在江湖上的名号,短短数月便已名动四海,天下皆知。据说此人极是神秘,从来都只是躲在暗地里出谋划策,除了江望才本人,就连洞庭湖上的一干首领帮众,都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先竞月之前还曾怀疑过,这个所谓的方东凤,或许便是从天牢中逃出来的言思道,但此刻看来,这方东凤似乎竟比眼前这个言思道还要莫测高深。   只见言思道狠吸了几口旱烟,突然展颜一笑,又恢复了他平日里那副自鸣自得的神情,嘴里傲然说道:“只可惜那方东凤也毕竟是个凡人,而凡人终究会有犯错的时候,他最终还是在我面前露出了马脚。眼下我虽无十足的把握,但形势却已容不得我们放长线钓大鱼,这便该立刻收网了。”   先竞月微微一愣,喃喃念道:“收网?”   要知道先竞月此番刚一踏入湖广境内,便在那岳阳城郊的安泰镇上,首次遭到了洞庭湖的阻拦,其中为首的,正是洞庭湖“三才”之一的“破财免灾”宋玄。而那些个围攻他的高手,在合力发出绝杀之际,所用的暗语便是“收网”这两个字。   不料此刻又从言思道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一时之间,先竞月不禁有些恍如隔世。   【本案(中)完】 第139章 独钓洞庭   当那皓月凌空、繁星点起之际,谢贻香正坐在湖边一块大青石上,用一条绯红色的薄丝巾,默默地擦拭着手中那把绯红色的短刀。   刀名乱离,恰如它主人此刻的心境。谢贻香身在此情此景,一时倒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乱”而“离”,还是因为“离”而“乱”了。   但听湖中的浪潮轻拍而来,温柔地抚摸着她身下那块长满青苔的大青石,微微溅起几点冰冷的水珠。她不禁抬眼望向这一潭夜幕下的碧色湖睡,暗自思索道:“原来眼前这一潭洞庭湖水,不但北接长江,当中更融合了湘江、资水、沅江、澧水这四条河流,浩浩汤汤横跨八百余里地,这才从岳阳城一直延伸到了此地的益阳。”   谢贻香正暗自出神,忽然间仿佛有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响起,将她从不着边际的思绪中拉扯了回来。   谢贻香低头一看,却是手中那条正在拭擦着乱离刀身的薄丝巾,不小心触碰上了刀锋,顿时被剖作了两片。   随着丝巾破裂的轻响声,就在湖畔的另一端,一个正以芦竹为杆、临湖垂钓的男子,愕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终于来了。”   谢贻香微微一怔,抬眼向那男子的方向斜望过去。但见那男子手中的芦竹鱼竿下,一条六尺多长的金色大鲤鱼,此刻已被他的鱼钩挂穿了腹部,正吃力地在湖水中挣扎不休,激荡起道道涟漪。   原来这条大鲤鱼并不是食饵上钩,却是被鱼钩侥幸撞上,所以才会是鱼腹被钩中。谢贻香微感失望,暗自讥笑了一声。   却见那垂钓男子淡淡一笑,忽地将手里的芦竹鱼竿扔掉,一股脑抛进了湖中。如此一来,鱼竿上的力道顿时消失,那条上钩的大鲤鱼在湖水中奋力游动,竟然连同鱼钩、鱼线乃至鱼竿一兵拖拽着,拼命地游往湖水深处潜去。   那垂钓男子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不冷不热地说道:“鱼儿啊鱼儿,自古太公钓鱼,愿者方可上钩。你既然是无心之失,这才不幸撞上我的鱼钩,我又如何忍心加害于你?”   谢贻香听到这话,当即再也按耐不住,冷冷说道:“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假作慈悲?我早已说过多次,那日我之所以出手相救,一来你好歹也算是当世枭雄,我不愿见你死于那些卑鄙小人之手;二来你掌管洞庭湖的这些年里,据我所知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恶行。所以如果是天意要让这湖广大地继续独树一帜,割据一方,那么这洞庭湖湖主的位置,还是由你继续坐下去为好。”   原来此刻在谢贻香身旁的这个垂钓男子,自然便是昔日被她救下的洞庭湖湖主江望才了。   那日在洞庭湖龙跃岛上,这江望才一时不慎,被庄浩明挟持当场,却不料谢贻香陡然出手,从庄浩明手中夺过江望才,当即拉扯着他冲入了在场的人群之中。要知道当时在场的,约莫有数百名洞庭湖门下的绿衣汉子,谢贻香一入人群,手中的乱离便四下挥舞,所到之处,看似伤敌自保,其实却在暗中划破了好几十个人身上穿着的绿衣。   而就这这混乱之中,谢贻香已悄然拉扯了几件洞庭湖帮众的绿衣,紧紧攥在手中。待到她和江望才冲到湖畔,双双跃入洞庭湖中之后,便在水下匆忙更衣,换上了那些绿衣汉子的打扮。   其实她这个胆大妄为的逃命法子,却是从言思道那里偷学过来的了。当年在紫金山的太元观外,言思道便是以此法子,一举混入在场的数千难民当中,继而躲过了一场头破血流之灾。谢贻香当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临危之际,自然便有计上心头。   所幸的是谢贻香自幼便在苏州的水乡中长大,水性倒也不俗;而那江望才虽然不通武艺,却好歹也是洞庭湖之主,水性自也不差。两人跳进湖中伪装妥当,便一直在水里闭住呼吸,不做丝毫动弹。而岸上的郑千金等人见两人跳入水中,早已乱做一团,只得手忙脚乱地派人下水搜寻。谢贻香和江望才却早已换好了洞庭湖门下的绿衣,当即在水下瞅了个空子,便悄然混入了那些搜寻的队伍中,伺机潜回了岛上。   那龙跃岛南北十多里长短,当中的树林岩壁极易隐蔽。两人重新上岛后,江望才便暗中寻到了几名心腹之人,悄然觅得一条小舟。待到天色一黑,他便同谢贻香一起上船,自龙跃岛的西面下湖,径直穿过整个洞庭湖,来到了隶属常德府的益阳地界。   然而谢贻香出手救下江望才这一举动,本就是率性而为,根本没有长远的打算。是以之后在益阳的这些日子,谢贻香也不知应当作何打算,无奈之下,只得暂时留在了江望才身边。直到今日,两人在洞庭湖畔再次提起此事,江望才被谢贻香言语相激,当下也不动怒,只是伸手轻捋颔下长须,微笑道:“三小姐说过的每一个字,江某自当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忘怀。然而江某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不知三小姐却是作何感想?”   谢贻香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理会。江望才讨了个没趣,却也并不气馁。当下他抖了抖衣袖,自湖边站起身来,缓缓说道:“眼下这益阳的沅江,便是生我养我江望才之地,也是我江某人一生的基业所在。所以自从我掌管湖广以来,决计不敢有任何忘本之举,一直以造福湖广为己任,不曾亏待百姓分毫。眼下在我湖广地界,家家户户男耕女织,安居乐业,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光景。即便是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旱,也不曾将我湖广百姓击溃。”   江望才嘴里说着,已缓缓走到了谢贻香所在的那块大青石旁,露出一脸诚恳的神情,继续说道:“相比之下,当今皇帝刻薄寡恩,拥权利己;朝中百官则是贪生怕死,一心只顾争权夺势。整个朝廷上下,根本就没人关心治下百姓的存亡,以致千里饥荒,灾民四起。单凭这一点,我江某人便已远胜于当今朝廷,却不料到头来竟然落得个‘洞庭水匪’、‘湖广反贼’的名头,被天下人所不齿。”   说道这里,他仿佛有些伤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唉,平心而论,其实我与当今的皇帝,都不过是平头百姓出生,二十年前自前朝的暴虐中揭竿而起,各自率领义军割据一方。到如今二十年后的今日,我与皇帝之间唯一的区别,便是他所割据的疆域,要比我江望才的湖广大上一些罢了。难道就因为双方所割据的疆域大小,当今皇帝便能以正统自居,而我江望才便成了洞庭湖水匪?”   谢贻香一直低头不语,待他这番长篇大论说完,当即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亏你也是一方之主,莫非连‘成王败寇’这四个字也没听说过?”   听到谢贻香这“成王败寇”四个字,江望才却陡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就好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话语。谢贻香不禁怒气渐生,冷冷喝道:“有什么好笑的?”   江望才嘎然止住笑声,沉声说道:“好一个‘成王败寇’!此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自然是没有错,只可惜你谢三小姐却不是旁人。”   说着,他缓缓踏上一步,直视谢贻香的双眼,一脸郑重地说道:“江某平生阅人无数,这些日子相处以来,深知三小姐的与众不同,绝非是那些庸碌无为的世俗之人。若非你心存大义、深明是非,当日又怎会置朝廷的旨意于不顾、置上司的命令于不顾、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要来出手相救江望才这么一个匪类?”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心头一热,连忙定下心神,铁着脸沉声说道:“少在我面前多费唇舌,无论你说什么,我也决计不会相助于你。眼下我留在此地,不过是救人救到底罢了,待到此间事了,我自然会孤身前往那江西鄱阳湖,替朝廷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 第140章 江风湖云   江望才听闻谢贻香要孤身前往那鄱阳湖,不禁哑然失笑。   当下他正要出言相劝,却听身旁的洞庭湖里水花声响,窜出一个曲线玲珑的身形来。却是一名妙龄女子破水而出,湿淋淋地跃到岸上,向江望才拱手作礼。谢贻香这些日子和江望才相处得久了,倒是识得这名女子,知道她便是那号称“洞庭四飞鱼”之一的“鲢鱼”连玉。自从江望才逃离龙跃岛以来,她一直紧随在江望才身边。   此刻但见那连玉轻摇细腰,抖去一身水靠上面的水花,这才向江望才恭敬地禀告,说道:“属下连玉有礼,果然不出主人所料,今日确然有人前往龙跃岛行拜山之礼,共是三人,一路上接连闯关破阵,最后闯进了御笔峰内。到如今他们已经安然离开龙跃岛,回到了岳阳地界。”   谢贻香听到这番话,不由地暗自心惊。要知道此地虽然也是在洞庭湖畔,却已是资阳地界的沅江,离那龙跃岛和岳阳城一带的水域,遥隔着百余里的水路。似连玉这般说法,如今那三个拜山之人刚一离岛登岸,这边便已传来了消息,可见这江望才如今虽是在逃之身,但在这湖广境内,私底下仍然掌控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   那连玉说完这番话,当即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大青石上的谢贻香,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甚至有些鄙夷的神色,分明是想让谢贻香暂且回避了。却不料江望才只是缓缓点了点头,连玉一愣之下,只得不情愿地继续说道:“属下现已查清,今日拜山的三个人,一个是姓萧的老者,暂时摸不清他的底细,似乎是被武林盟主闻天听重金请来湖广的,却又好像是朝廷的官员;另一个则是漠北南宫破将军手下的参将、朝廷大将军谢封轩的二公子谢擎辉;至于还有一个人,便是闻名天下的‘江南一刀’,身居朝廷亲军都尉府统办之职的先竞月。”   谢贻香陡然听到自己二哥和师兄的名字,忍不住从那大青石上跳了下来,脱口问道:“什么?你说今日去那洞庭湖拜山的人里,有谢擎辉和先竞月?”她这些日子随江望才出逃资阳,一路上颠沛流离,到达沅江后又是深居简出,倒是少有想起自己身边的亲朋。如今仔细算下来,从自己前来湖广开始,到如今已有近半个月的光阴,难怪二哥和师兄要同来湖广,到龙跃岛上去找寻自己的下落。   那连玉似乎对谢贻香心怀敌意,听她开口询问,当下只是白了她一眼,继续向江望才冷冷说道:“主人,那龙跃岛是我洞庭湖的枢机所在,若是被朝廷的人勘破其中的屯兵布局,待到战事一起,我们多年来辛苦创建的基业,只怕便要毁于一旦了。”说完这话,她便伸出一只纤手,在自己脖子旁作了个斩杀的动作。   连玉这番言辞和这个动作,分明是暗示江望才对谢擎辉和先竞月下毒手了,谢贻香盛怒之下,反而冷静下来。她只是望向身旁的江望才,看他要作何说法。那江望才却只是淡淡地一笑,缓缓抬起头来,仰望着空中那轮皓月,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若是下令擒杀这三个人,三小姐是否这便要与我翻脸为敌?”   谢贻香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无论你是否要下这个指令,你我终究是敌非友,与你翻脸不过是迟早的事。”她当即一扬手中那把绯红色的乱离,口吻随之一转,狠狠说道:“你若是当真要对谢擎辉和先竞月两人下手,我此刻便与你翻脸,要你死在我的刀下。”   她这句话刚一出口,远方黑夜中立刻便有一道人影飘然出现,不过两个呼吸间的工夫,这道人影已然挡在江望才身前,乃是一个白发老者,面无表情盯着谢贻香手中的乱离。谢贻香倒是见过这个老者好几次,只知道他是江望才身旁的保镖护卫,这些日子一直紧随江望才左右,虽然年纪颇大、武功奇高,并从不开口说话,旁人都称他为“云老”。   如今眼见这“云老”现身相见,自是要保护江望才的周全。谢贻香虽不知这“云老”究竟是何方神圣,却也始毫无惧色,反而踏上一步,嘴里缓缓说道:“阁下既然要来赐教,只管出招便是。”   那江望才突然说道:“云老,劳烦你暂且退下。”那老者听得江望才发话,当下根本没有一丁点犹豫,立时转身而去,弹指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仿佛至始至终根本就没出现过似的。   那连玉眼见江望才居然喝退了云老,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顿时脸色大变。她急忙一跃而起,带着一串水花落在了谢贻香与江望才两人中间,从腰上解下了一条拇指粗细的软鞭来。江望才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已出声下令道:“连姑娘,你这便传我江望才的号令,岳阳城内任何人都不许对谢擎辉和先竞月一行人动手,否则便是与我江望才为敌。”   连玉听到这一号令,不禁呆立当场。就连谢贻香也有些惊讶,难道江望才真肯放过谢擎辉和先竞月二人,甚至置自己的龙跃岛安危于不顾?却见江望才向她展颜一笑,继而郑重地点了点头,显是心意已决。谢贻香心头随即莫名一跳,猜不透这江望才究竟是何用意。   只听江望才柔声说道:“三小姐切莫多心,江某虽是洞庭湖的匪类,却好歹是一言九鼎,经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又何曾欺骗过你?就连方才那条误上我钩的大鱼,我尚且能放它一条生路,又何况是你的兄长和师兄?”   谢贻香只是沉默不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旁边的连玉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主人,那郑千金虽然放他们三人离岛,但暗地里必定会设伏拦截,若是能将他们截杀在洞庭湖中,倒也罢了;若是那郑千金失手,那我龙跃岛上的一切虚实,岂不是要……”她说到这里,陡然想起自家主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既然做出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又何须自己出言提醒?想到这点,那连玉当即住口,不再继续往下说。   江望才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对连玉的夸奖。那连玉见状,不禁嫣然一笑,躬身退到了一旁。谢贻香仍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向江望才问道:“堂堂洞庭湖湖主,自当言出必行。你当真不会对我二哥和师兄两人动手?”   她话一出口,忽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愚蠢。须知谢擎辉和先竞月都是当世英杰,驰骋风云之辈,如今两人既然结伴同行,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他们?不料自己一时情急,反倒关心则乱,似自己这般追问江望才,倒似在祈求这江望才网开一面,岂不是平白折了谢擎辉和先竞月二人的威名?   却听江望才忽然长叹了一声,举目凝视着眼前的洞庭湖水,有些悲伤地说道:“凉风满江,黑云压湖,看来是时候要变天了。”   谢贻香眉心一跳,不禁顺着江望才的目光向湖面望去。在她那“穷千里”的神通之下,虽是黑夜也能明辨秋毫,但见湖面上方才那尾上钩的金色大鲤鱼,虽已被江望才放走,然而腹部毕竟被鱼钩刺入,又拖拽着一整根芦竹鱼竿游弋了这许久,终于筋疲力尽,在湖面上翻起了白肚。 第141章 当头棒喝   先竞月陡然睁开双眼,但觉脑海中一片剧痛,仿佛是有千万只蚂蚁转进了头颅里面,正大口大口地蚕食着自己的记忆。一时之间,他纵然是铁打的意志,也忍不住低声痛哼起来。   此地是一片枝节横生的树林,如今虽已是春回大地之际,但这片树林中却没有丝毫新春的生机,不见一片新生的嫩叶。黑夜中放眼望去,所见处皆是横七竖八的枯枝,兀自带着那洞庭湖特有的湿气。   先竞月待到脑海中那股剧痛逐渐褪去,这才强行定下心神。他不禁回想起,方才是在洞庭湖畔遇到前来阻截的流金尊者,自己重伤之下无计可施,只得向那八百里洞庭湖水出招,这才伤上加伤,是言思道一路将自己背负到了这里。   想起言思道,先竞月当即抬起头来,只见那言思道此刻分明正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满脸都是笑意,眼神中却隐隐透露出一丝沉重的倦意。言思道见先竞月醒了过来,当即笑道:“竞月兄可还安好?”   先竞月伸手揉捏自己的太阳穴,也不知脑海中刚刚那阵剧痛是怎么回事,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无妨……”   言思道心知这先竞月极为好强,只得暗叹一声,嘴里却笑道:“竞月兄适才歇息的时候,我已在这片树林中布下了个小小的阵法,在我们身旁四周建起一道屏障。然而这毕竟是仓促间草草而为,虽能将常人阻隔片刻,却是无法阻拦到真正的高手。”   说着,他不禁抬起头来,透过头顶上那密密麻麻的枯枝,打量着夜空中月色,又喃喃说道:“方才湖上的来袭船队,其间章法有度,深得江湖上水战的精髓,想来便是郑千金所派遣的杀手。至于那流金尊者,想来是路呈豪已然身亡,不得已只能亲自出马,却也败逃而去。嘿嘿,若是我所料不差,接下来只怕便该轮到江望才一方势力所派出的杀手们登场了。但愿眼下我布下的这个阵法能够奏效,护我平安渡过三更时分那夺命的魔咒。”   黑夜中先竞月却只看见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枝干,又见言思道手中正把玩着一个一支短笛,身上一袭长衫到处都是黑泥,也不知他所说的“阵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当即追问道:“你要如何化解那‘天露神恩心法’的魔咒?”   言思道听他发问,当即将手里的短笛塞入怀中,下意识地摸出腰间旱烟点燃,吞云吐雾道:“如今你我已然知晓这‘天露神恩心法’的原理,乃是以催眠之术干涉心神,继而在我心底埋下一个必死的暗示。所以待到三更一至,潜意识中暗伏的指令便会爆发出来,以意念之力强迫我的身体出现窒息的反应,脖子上也随之出现掐痕,最终让我丧命……”   先竞月听他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说出这般长篇大论的废话,忍不住插嘴说道:“我只是要问你如何化解。”   言思道当即止住话头,嘿嘿一笑,说道;“要破此术,对我而言原本倒也不难,只不过我暂时还舍不得这副皮囊,所以不得不想出一个有些冒险的法子。要说这法子,说起来倒是有些骇人听闻了,那便是将我的一切神识尽数封闭起来,让浑身上下进入假死一样的状态。如此一来,我的所有神识甚至是潜意识便会随之停顿,即便是三更时分来临,我的意识和身体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待到三更时分一过,这个必死的暗示,自然也就从此消失、不攻自破了。”   先竞月不料他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听起来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仔细思索,却也是合情合理,极有可能就此避开这场劫数。   要知道那所谓的“龙女魔咒”,不过是以催眠的手段控制对方的心神,从而让对方的潜意识里深信“三更必死”这一念头,待到时辰来临,这个念头便会发出指令,从而控制身体出现死亡的迹象,也便平日里开玩笑常说的“自己吓死自己”。   然而这其中有个关键点,那便是这“魔咒”所设定的时刻。除了这个特定的时刻,无论在这个时刻之前,又或者在这个时刻之后,“魔咒”都无法产生任何作用。而言思道的办法,便是封闭自己的神识,让身体进入假死状态,从而让自己的神识和身体平安地度过这个时刻。   然而言思道话说得容易,先竞月转念一想,即便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要想将自己的神识完全封闭起来,进入假死的状态,却又谈何容易?之前和流金尊者的那场大战,自己也是借助了洞庭湖水之力,这才勉强将视、听、嗅、味、触这五感尽数封闭。眼下这个言思道好像根本就不通武技,又如何能自行封闭神识?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疑问,只见言思道已伸手递过来一根手臂粗细的枯枝,漫不经心地笑道:“其实我这法子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倒是要看竞月兄手下的轻重了。这便有劳竞月兄高抬贵手,一棍子将我打得昏死过去。”   先竞月自幼出身苦难,素来不苟言笑,然而此刻听了言思道的这番话,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骂道:“别闹!”言思道却是一脸严肃,郑重地说道:“竞月兄,我可不是在同你看玩笑。之所以说我这法子有些冒险,便是在于你手里的轻重。你这一棍下去,力道需捏拿得恰到好处,既不能打得太轻,根本就没将我打得晕死,又或者虽然将我打得晕死,但却还没到三更时分,便让我苏醒过来;当然你也不能打得太重,否则径直将我打出个头破血流,就此毙命当场。”   先竞月听他说得振振有词,似乎极有把握,一时也不知此举究竟可行与否。他正犹豫间,言思道又望了望天上的月色,催促道:“竞月兄,此时离三更十分,只剩一炷香左右的工夫了,你若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于那‘夺魄手’的魔咒之下,那便不要迟疑,赶紧动手。”   先竞月当即微一沉吟,只得接过言思道手里那根枯枝,但觉入手极是沉重,却是这洞庭湖沿岸的湿气太重,枯枝被潮气所染,里面早已湿透。   当下他微掂枯枝,暗中运功,却只觉百脉中连一丝真气也提不起来,这才想起自己身受重伤,浑身经脉皆损,虽不知日后能否恢复,但就眼下来看,自己已然等同于一个废人了。”   言思道见先竞月还没出手,只是拿着枯枝在一旁发愣,不禁些着急起来,催促道:“大丈夫当断则断,婆婆妈妈作甚?”先竞月仍是有些拿不定注意,须知自己如今毫无内力可用,只能以臂力挥棍,只怕很难控制其间的力道,他不禁犹豫道:“你确定此法可行?”   言思道见先竞月这副扭扭捏捏的神态,心中倒也猜到了一二,多半是他重伤之际,害怕出手间掌握不好力道。然而眼下三更将近,除此之外,已再无其他办法,倒也只能赌上一把了。   当下言思道语气一转,大声喝道:“世人皆说竞月公子少年功成,手中一柄纷别足以令鬼哭神嚎,震惊天下,必定是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我自然也是对此深信不疑,这才将身家性命交托到你的手里,莫非事到临头,你却信不过自己了?不敢……”   他说到这里,猛然间头顶一阵剧痛,眼前金星直冒,继而变作一片漆黑。却是先竞月终于挥出了手中那根枯枝,狠狠地击打在了言思道头顶的百会穴上。   眼见言思道翻起两只白眼,一股脑摔倒在地昏厥过去,先竞月也不知自己这一击的力道是否合适。再看自己手中那根枯枝上,依稀沾了些血迹,料想也足以让这言思道晕死上好几个时辰了。 第142章 以刀破刀   月光流转间,四下渐渐升起一阵迷离的薄雾,听不到丝毫的虫鸣鸟叫声。先竞月如今身在这荒无人烟的枯树林中,也无法得知确切的时辰,只得心头默算,估摸着那三更时刻的到来。   而那被打晕的言思道,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躺在泥泞当中,满身都是污垢。先竞月毕竟有些不放心,三番四次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但觉言思道的呼吸若有若无,所幸并无性命之忧,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不知言思道这等粗鄙不堪的法子,是否当真能够奏效,从而将那流金尊者的“三更必死魔咒”化解开去,先竞月心中又忍不住泛起了一阵极为躁动的惊惶。   伴随着心里的这一阵惊惶,先竞月不禁有些诧异。他虽然从未受过如此严重的伤势,但好歹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即便是当年在河北独闯十八连环寨,或者是纵马两江万里击杀“淮安腐尸”董过海,甚至是前年紫金山交战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先竞月都从不曾有过此刻这般惊惶的心境。   要知道先竞月向来以杀意出招,杀气御刀,武功偏于精神一道。别人眼中极为重要的内力深浅,在他这里不过是武学的辅助罢了,所以即便是眼下暂时无法催动内力,也不应该影响到自己的武学修为才是,却怎会出现这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他又忍不住望向泥泞中昏死过去言思道,但见他脸上伪装的假须经先前那一番波折,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还粘在脸颊上,一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变作一片惨白之色,耳后的一片“肌肤”方才被湖水浸泡后,此刻居然生出了数十个小泡,想来他定是在脸上覆盖了一层人皮面具了。   先竞月陡然生出一个好奇的念头来,暗自思索道:“这‘言思道’三个字,自然是他的假名了。却不知这张假脸下面,又隐藏着一张怎样的面孔?此人始终不肯以真面目视人,难不成却是个熟人?”   要知道当次时刻,正是看清这个天下最神秘之人真正面目的最佳时机,先竞月虽然无法洞悉未来,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便是自己若是错过了眼前这个唯一的机会,只怕今后就再无可能看到这言思道的真面目了。   当下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正待揭去言思道脸上的人皮面具,连手都已触碰到了言思道的脸颊,却又陡然停顿在了半空。   在他心中,似乎有一个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道:“我先竞月是何许人,怎能做这等偷偷摸摸之事?此念一生,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当下只是盘膝静坐,暗自驾驭着心中的杀意,再不胡思乱想。   如此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踩踏枯枝的轻响声,继而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低声说道:“大家当此,江湖俗话说得好,‘逢林莫要乱入’。眼前的这片树林似乎有些古怪,也不知道金先生要我们杀的那两个人,是否就在这里面。”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已冷笑道:“金先生既已传下号令,要我们今夜务必将那两人擒杀,莫说这片树林真有什么古怪,就算是片吃人的陷阱,我等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耳听两人的这番对答中气十足,先竞月心知来头不俗,当即屏住了呼吸,只是侧耳倾听。但听前方数道劲风响过,带得四下枯枝摇曳,此番与那说话两人同来的,少说有二三十个人。此刻正步履飞健,沿路拨开树林中横生的枯枝,一步步向自己这边摸索过来。   先竞月虽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金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回想起言思道方才的话语,这帮人很有可能便是江望才一方势力所派出的杀手,也是今晚第三波要取自己性命的人。   耳听这帮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先竞月当即小心翼翼地将纷别拔出鞘来,腰身略一发力,身子已顺势站了起来,竟是丝毫不觉勉强。他顿时明白,言思道那几粒“菩提镇魂丹”果然是难得的灵药,虽无法修复自己受损的经脉,却早已将身上的伤势尽数压了下去,自己这才可以行动自如。   就算眼下无法催动内力,既然自己已经可以行动自如,那么自然也就可以用心中的杀意催动出杀气,未必便不能使出那招“独劈华山”来。   想到这一点,先竞月顿时豪气一生,信心重现。当下他略一凝视,察觉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敌人所在,便顺着那人的方位一路大步踏去,丝毫不作掩饰;他脚下接连踩断数根掉落的枯枝,发出清晰的碎裂之声。   随着先竞月发出的声响动静,对方自然也发现了他。刹那之间,但见寒光自黑暗中乍起,一团狂风暴雨也似的刀光径直翻滚过来,沿途将四下的枯枝绞得粉碎,尽数化为木屑到处飞舞,势如破竹地冲向先竞月。   原来对方听得先竞月所发出动静,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仔细参详眼前这个枯树林中摆布的阵势,只好做出快刀斩乱麻之举,将眼下拦路的枯枝尽数劈开,一股脑冲到了先竞月面前。   黑夜中先竞月也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眼见这男子将手中的一口宝刀舞得虎虎生风、寒意四射,刚和先竞月打了个照面,当即也不开口询问,不论青红皂白便是一刀,向先竞月迎头劈落而来;而他所用的招式,正是刀法之中最普通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一招、江湖刀客人人会使的“独辟华山”。   眼见来人居然使出一招“独劈华山”攻向自己,虽是危急之下,先竞月也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方这一举动,当真可谓是鲁班门外弄斧斤,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当下先竞月也懒得出手招架,脚下斜斜踏上一步,便让对方迎头劈落的这一刀落空,擦过自己的左肩劈落到了斜后方去。   却不料这男子竟也是个高手,应变倒是极快。眼见自己的一招“独劈华山”落空,不等招式使老,手腕发力,刀锋已随之一转,行云流水地变作了一招“罡风扫叶”横劈过来。要知道他的宝刀本就已经到了先竞月左腰附近,此刻这一变招刀锋距离极近,刀光闪烁下,眼看便要将先竞月齐腰分作两截。   先竞月还是不做任何招架,反而再次踏上一步,脸对脸地贴到了对方身前,鼻尖差点就要触碰上这男子的脸颊;与此同时,对方那一招“罡风扫叶”也已命中先竞月腰身,却因为先竞月又向前踏了一步,是以命中先竞月后腰的竟是那人宝刀的刀柄,刀锋却落到先竞月身后,劈了个空。   这男子还是头一次遇到先竞月这般打法,此刻自己的招式明明已经击中对手,却因为是刀柄命中,终究未能毙敌。惊异之下,这男子正要起身退开重新出招,哪知眼前这个和自己脸对着脸的青年突然递出手中兵刃——一柄漆黑的长刀——无声无息地捅进了自己小腹。   先竞月这一招得手,当即强忍腰间被刀柄击中的伤痛,迅速退了回来,重新守护到言思道身旁。但见那言思道依旧翻着一双白眼,昏阙未醒,也不知是否度过了那三更时分的劫难,先竞月心知来敌众多,只得暗自焦急。   不过片刻,便听来的那帮人在四下枯树林中来回乱闯,接着便发现了同伴的尸体,立刻有人大喝道:“这……这……这是田若石田大侠……怎会可能……今晚的点子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在一眨眼间便取了‘翻手云雨覆手刀’田大侠的性命?”   先竞月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什么云雨什么刀名头,也不知这人是何来历,忽听头顶上一个人冷冷说道:“这片树林中暗布阵法,你等莫要乱走,只管留在原地便是。要取这两个人的性命,我一人足矣。”   先竞月听到这话,不禁抬头望去。只见月色下一道人影单脚站立在一根高高的枯枝上,逆光之下,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子。眼见他的身形正随着脚下枯枝的摆动微微起伏,丝毫不见生涩,显是轻功甚佳。随着这白衣青年这番话语,树林周围的其它人当即原地站定,再不动弹,隐隐有人低声说道:“‘天刀乍现,形神俱灭’,‘天刀’万少侠既肯亲自出手,那我们只管等着给这两个点子收尸便是了。” 第143章 腹背受敌   需知此刻这片树林,已被言思道方才动过了手脚,不知布下了个什么样的阵势。外人若要穿过这个阵势进到当中,最好的方法便莫过于施展轻功,直接从树顶穿行,继而居高临下将整片树林尽收眼底,那么这阵势自然也便失效了。如今枯枝上这个白衣青年竟然能在短时间内想到了这点,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先竞月一时也不禁暗赞此人的机智。再加上又听闻对方的人将这白衣青年称作“天刀”,先竞月一时间倒也有些好奇,想要看他这“天刀”究竟是怎样的一柄刀。   他刚生出这一念头,便觉一股杀气从头顶上传来,四下的枯枝也随之纷纷断裂落下,仿佛是下了一场“无边落木”之雨。飞舞的枯枝中,那白衣青年已然飞身从枯枝上面扑落,半空中将右手一扬,竟以手掌作刀势,径直往先竞月的颈部劈落而来。   他这以掌作刀之举,虽然是隔空发招,但隐隐中自有一股的无形刀气破空而来,原来却是“以气为刀”的“无刀”境界了,难怪能被旁人称之为“天刀”。先竞月此时看得清楚,这白衣青年也就二十岁左右年纪,似乎还比自己小上几岁,却不料竟能炼出这般非数十年功力不可的隔空刀气,倒也是当世罕见了。   然而当此情形,先竞月纵然心有不忍,也只得暗叹一声。待到那白青年的手掌劈到自己面前,他当即迅速踏上两步,身子一侧,当下便以自己的左肩硬受了那白衣青年的这一记手刀。只听一声轻碎的破裂声,先竞月的身子随之一晃,却是被他这一“刀”给劈碎了肩骨。   那白衣青年虽然一招得手,却被对方避开了要害之处,当下他正待再出杀招,却正好是旧力方尽、新力未生之际。而先竞月以身诱敌,不惜被劈碎肩骨,等的便是白衣青年这一刹那的破绽。   他当即抬起手中的纷别一抹,顿时在那白衣青年的咽喉处留下一道血痕。   先竞月接连杀死两人,都只在一招之间毙敌,自己却也因此吃了两计重击,当下更是伤上加伤。   然而这倒不是先竞月有意退让,故意不以杀气发出那招“独劈华山”,而是此刻的先竞月,已是别无他法。   要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其定律,能一拳击出千斤之力的人,一旦发出这千斤之力,自己也同时也要承受千斤的反噬之力。先竞月的杀气御刀,自然也是遵循这个道理,一点也不例外。平日里先竞月以杀气御道,自然可以倚仗自己的内息真气运功护体,这才能将出招之后杀气的反噬力给化解开去,不让自己受伤。   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出刀虽然并无大碍,却已无法再用真气护体,去抵抗杀气出招后的反噬之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先竞月说什么也不敢贸然以杀气御刀,发出那招“独劈华山”来。   所幸方才先后攻来的什么“田大侠”、“万少侠”两人,皆是用刀的高手。而先竞月在这刀法一道参悟了十多年光阴,心中再是熟稔不过,这才能靠丰富的刀法经验,用拼命的打法以身试险,继而在一招之间将这两人击毙当场。   如今那剩下二十来个人被言思道部下的阵势所阻,困在这片树林中四除乱转,又被横七竖八的枯枝拦住了视眼,一时也看不清先竞月这边的情形。然而自从那“天刀”万少侠出声邀战之后,便再没听到他的声响,其余众人心知不妙,当即便有人喝了一声:“怪哉怪哉,莫不是这片鬼树林里有鬼?赶紧找火把来,我们将这片鬼树林给烧了。”   先竞月眼见泥泞中的言思道依然未醒,又听得来人扬言要放火烧林,心知此地不可久留。他左肩方才被那“天刀”劈碎,当下只得吃力地用单手扶起言思道,将他的身子如同扛麻袋一样搭在右肩上,往人少的地方摸索过去。他虽然也不通晓言思道在树林中布下的这个阵势,但在杀气念动下,眼下这片树林的中的强弱气息,顿时被他洞悉得一清二楚,忽左忽右地行出片刻,便已渐渐走到了树林的边际,一路上所幸没撞上那些敌人。   要知道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是由洞庭湖方向而来,自洞庭湖的东畔上岸,眼下的这片树林中湿气极重,自然是紧靠着洞庭湖生长,所以往东便是岳阳城方向。先竞月身上本就受了极重的内伤,方才又被那“翻手云雨覆手刀”击伤了后腰,左肩也被“天刀”劈碎了肩骨,如今又强忍着伤痛,用右肩吃力地将言思道扛出了这些路程,眼前已是金星直冒,已是到了体力的极限。   眼看再有十来步便要走出这片树林,猛听身后呼呼声响,自黑夜中升腾起一片通红的火光,却是那帮人果真做出了放火烧林之举。所幸这片树林湿气极重,光秃秃的枝干早被浸透得潮湿不堪,火势一时间倒也蔓延不过来。   先竞月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又艰难地走出几步,只觉肩头的言思道仿佛越来越重。猛然间他两眼一黑,一口鲜血涌上喉间,竟是自己身上被“菩提镇魂丹”压制的伤势终于复发,当即脚下一个踉跄,重心立失,连同肩头的言思道一并滚落在地。   当此危急时分,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树林外的东面而来,片刻之间,已奔行到了树林外,随即戛然而止。先竞月听这阵马蹄声来得极是迅捷,显然都是难得一见的骏马,微一盘算,竟有二十骑之多。如今这支马队在树林外停留,自是也是看出了这片树林中暗布的阵势,又加上江湖中“逢林莫入”的禁忌,一时也不敢贸然深入。   眼下可谓是后有追兵、前有强敌了。先竞月见那言思道经此一摔,依然翻着一双白眼昏迷不醒,不禁大是心急。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时辰,但此刻也早已过了三更时刻,言思道依然未醒,莫不是他毕竟还是没能躲过这“三更必死”之劫,在昏阙中死于了流金尊者的“天露神恩心法”之下?   当下先竞月也无暇多想,只能强行镇定下心神,将身体内最后一丝心力提升到了极点,暗道:“自己今夜若是当真要命葬此地,也绝不能就此放弃抵抗,势必要力战到最后一刻。”   当下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来,缓缓拔出纷别握在手中,猛听一声骏马嘶鸣响彻夜空,前方树林外的马队当中,已有一骑发足狂奔,丝毫不为这树林中的阵势所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林中,往自己面前直奔而来。   先竞月不料这支马队中竟有如此人物,但听马蹄散落,弹指之间,已在自己前方三丈处踏响,而那马上的骑士被林中枯枝遮掩,一时也看不清摸样,只能依稀识别出他头顶上束发的金冠。   眼见对方来得极快,先竞月纵然是内力尽失,情急之下也只得激发出心中的杀意,继而将浑身杀气催发到了极致。就在纷别闪烁出的乌光当中,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毕竟还是使了出来,径直向那马上的骑士迎头劈落。 第144章 吞星吐云   那马上的骑士刚冲进树林,刹那之间,如何猜得到迎接自己的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一刀?只听他嘴里不禁“咦?”了一声,似乎甚是惊讶,而一双肉掌已如闪电般地探出,双手掌在半空中一合,顿时将迎头落下的纷别夹在双掌之中,空手接下了先竞月的这一刀。   然而先竞月的这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独辟华山”,又岂是凡人如此轻易便能化解的?如今纷别虽已被来人的一双肉掌夹住,但刀上的杀气却依旧如故劈落。但听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响,来人头顶上那束发的金冠顿时被劈得粉碎。   马上的骑士不料这一刀之后,居然还有此等匪夷所思的劲力,既非是刀身的劈力,更不是刀中的内力,而仿佛竟是化为了有质之物的杀气。惊恐之下,他眼见自己就要被这股杀气从中一分为二,连忙在马上气沉丹田,使出个千斤坠的功夫,连人带马一同往下沉落。   骑士胯下那匹骏马如何经得起这千斤坠的神力?但听“啪啪”数声,四条马腿同时断裂,悲鸣声中,一匹骏马顿时被压作了肉酱,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肉。马上的骑士趁着这一空闲之际,百忙之中张嘴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发出一声如雷般的大喝之声。   一时间,只见四下枯枝乱飞,靠得近的七八株大树,竟被这一声大喝震得从中破裂开来,哗啦啦地倒下了一大片。先竞月身在其中,更是首当其冲,只觉两耳一阵轰鸣,几乎就要被震晕过去,浑身的杀气也似乎被对方这一声大喝震得消散了。他大惊之下,只觉握刀的右臂微微一热,紧握在手的纷别已被那骑士的两只肉掌给夺了过去。   眼前这一幕当真是前所未有之事。放眼当今天下,居然有人能以空手硬接先竞月的这一招“独辟华山”,甚至将他成名的纷别也夺了过去!   要知道先竞月此刻这一招“独劈华山”,虽然输在他重伤之下无法催动内力,再加上方才扛了言思道许久,以致手上无力,所以仓促间只能完全依靠杀气出招,威力自然大不如前;但先竞月却是胜在抢先一步出招,打了那马上的骑士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偷袭的嫌疑。若是他与这骑士势均力敌地做公平较量,以眼下的结果推断,先竞月只怕也是败多胜少的局面。   自从先竞月刀法大成以来,可以说从未有过一败,就连那紫金山太元观中近百年的修为的希夷真人,也一样败于他的刀下,这才能少年成名,被江湖中人发自内心地称之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然而此番前来湖广,从无败绩的先竞月却是连番受挫。先是在那松萃楼中,被那路呈豪与流金尊者联手上演的一场“化气留形”骗局,让他一时做出错误的判断;接着在火场中相助蔷薇刺之际,被李惟遥用庄浩明的银枪扰乱了心神,让那李惟遥从自己刀下逃脱;后来在客栈里又被流金尊者以“天路神恩心法”的幻想迷惑,以致于一刀落空,身陷险境。   再算上眼前这个空手接招、继而将纷别夺去的骑士,这已是先竞月在湖广的第四次失手了。   此刻那骑士夺过先竞月的纷别之后,当即就地打了个滚,翻出丈许距离躲过刀上的余劲,这才站起身来。但见他满身都是骏马的血肉以及地上的湿泥,头顶上金冠碎裂之处,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来,形貌甚是狼狈。那骑士一瞥自己双掌中夹着的纷别,立刻沉声喝道:“对面的可是竞月公子?”   先竞月听到这骑士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但听马蹄声碎,那骑士身后又相继有十多匹骏马长驱入林,马上骑士的衣衫五颜六色,各不相同。先竞月头晕脑胀中乍眼望去,眼见这些人当中竟然有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听涛阁的葬花夫人、海上巨盗童夜哭等等,俨然皆是声震一方的武林名宿,随便哪个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如何会有这许多的闻名天下的高人一齐现身此间?先竞月心下一动,再看这个空手夺去自己纷别的骑士,顿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脱口反问道:“闻天听?”   原来眼前这个空手硬接下先竞月的“独劈华山”、继而一招夺去纷别之人,正是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江湖名人榜排名第一围的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闻天听。听到先竞月直呼自己的名字,那闻天听也不计较他的无礼,当即哈哈大笑道:“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又似这般冷言冷语,果然是竞月公子。好俊的身手!”说着,他双手一伸,已将纷别递还到先竞月面前。   虽然夺下了先竞月的纷别,但闻天听这番话却并非是暗讽,而是发自内心的赞赏。须知这闻天听纵横江湖数十年,从前朝时便已成名,风光一直延续到了本朝,这才赢得江湖名人榜上“天下第一”的美名,稳坐武林盟主之位。相比之下,先竞月那“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名头虽然也是极大,却根本无法与这闻天听相提并论了。想不到今日闻天听居然被这个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的先竞月一刀劈落马下,险些命丧当场,还逼得他施展出那“吞星吐云”的绝技,才能狼狈不堪地避开这一招普通之极的“独劈华山”,闻天听惊讶之余,自然忍不住暗自喝彩。   先竞月眼见前来这一只马队,竟是武林盟主闻天听亲率的这么一批江湖名宿,当此情形,自然是友非敌,不禁稍微放下心来。当下他正要伸手接过自己的纷别,却只觉喉头一甜,一口浓郁的鲜血狂涌上来,径直从他的口鼻中迸出。   原来先竞月原本就身受重伤,加上操劳过度,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用他最后的一丝心里驾驭杀气,全力劈出了这一招“独劈华山”,因为身上再没有内力庇护,顿时被刀上的杀气反噬,将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势一股脑引发了出来。   所幸今夜的危急,倒是终于熬过了。只是不知那言思道究竟如何,是否躲过了流金尊者那“三更必死”的魔咒?先竞月只觉脑海中蓦然一空,身子也随之倒了下去。   就在他失去意识前的刹那,隐约听得闻天听身后有一个冷冰冰的女子的声音说道:“不必担心,有我‘天针锁命’在,这两人死不了。” 第145章 孤身入营   谢擎辉一骑绝尘,行径到了承天府地界时,恰好是正午时分。但见日色阴霾,黑云凝锁,隐隐有湿风扑面,显是天地间正酝酿着一场通透的春雨。   他自昨夜从那言思道手中得了那张龙跃岛布防图,当即弃船水遁,潜游洞庭湖到北面的君山一带登岸。所幸他水性极好,一路上皆是依靠内力比起,由洞庭湖水下穿行,倒也未被郑千金派来追杀阻截的洞庭湖门下发现。待到上岸后,谢擎辉又从夜行的商队行伍中夺了两匹骏马,沿途换马狂奔,这才能夜行百里,抵达这驻扎于承天府地界的军营。   此刻谢擎辉正在一个小山丘上驻马眺望,登高临下,眼见山丘之下,分明是一片好大的旷野,广袤得看不见边际。就在那迷离的阴云下,一大片泛黄的油布营帐连绵数里不绝,竟是一个屯扎了上万兵卒的中央大营,当中被因为常年的烟熏火燎,好多营帐已显得有些发黑,逢此正午时刻,隐隐还有零星的炊烟四起。   要知道谢擎辉向来在漠北戍边,这军旅生涯历练了十多年光阴,深知营中的规矩乃是统一起灶,军法甚严。而眼下军营中这般稀稀疏疏的炊烟毫无规律,他不用思索也知这营中有变,当即一拉马缰,径直向那片军营疾驰而去。   虽然当今朝廷治军不及汉唐时那般法度森严,但在军营中纵马,自古以来便是死罪。似谢擎辉这般策马狂奔,还没进得军营,那营寨大门口的驻兵已是大惊失色,老远地便射出几只示警的羽箭,同时高声吆喝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接受盘查。”   却不料谢擎辉此举竟是故意为之,眼见驻兵严守军法,反倒松了口气,心中暗道:“眼下这些兵卒虽有些散漫,却也还可以一用。”他当即勒住缰绳停下马来,扬声说道:“有劳诸位同僚通报一声,我乃漠北南宫将军麾下、定海大营的参将谢擎辉。如今有紧急军情,须得面见驻扎此地的陶浩陶大将军。”   那营寨大门口的驻兵眼见来人一身便服,形貌又狼狈,但言谈举止之间,却分明是行伍之风,一开口便叫出了营中陶浩将军的名头,当即相互间略一商量,便将营寨的大门打开一线。谢擎辉连忙翻身下马,又和驻兵交涉了一番言辞,便有军士躬身带他入营。   谢擎辉进到营中,放眼略一打量,立刻便已认出了此间军营的布局,当下也不需要那军士带路,径直迈开大步,往那主将所在的营帐方向走去。但见沿途的一众军士或坐或立,零零星星地围在做饭的灶旁,相互间也不怎么交谈,个个脸上都有些神色不定,泛起一丝莫名的躁动,似乎极是不安。谢擎辉不禁留意着那些军士身前的灶锅,但见锅里沸腾的汤水中,原来竟是手指长短的小鱼和不知名的草根。   看来这承天府的大军缺粮倒是实情了,看眼下这般形貌,只怕离断粮之际已是迫在眉睫,若是朝廷再不设法补救,说不准立时便要掀起一场哗变。这一思索间,谢擎辉已然快步走到了军营的主帐之外,立刻便有军士小跑入账替他通报,不过片刻工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出营帐,冲出来一个身穿甲胄的彪形将军,也不戴头盔,扬声问道:“定海营的小谢将军是哪位?”   谢擎辉当即行了个军礼,还未答话,那彪形将军已哈哈大笑道:“我便是陶浩,久仰小谢将军的威名,敢问令尊大人可还安好?哈哈,昔日那狮子山一役,末将曾与大将军并肩杀敌,有幸亲眼目睹过大将军的风采,那可是末将这辈子最是精彩的一战。”   他这么说,自然是要和自己套近乎了。谢擎辉当即又行了个江湖上晚辈之礼,这才缓缓说道:“末将谢擎辉有礼,承蒙陶将军挂念,家父一切安好。”说到这里,他话锋当即一转,沉声说道:“然而家父他老人家若亲眼见到陶将军的这支驻军,恐怕便很难继续‘安好’下去,甚至是要五内俱焚了。”   那陶将军不禁微微一愣,要知道似谢擎辉这般军职在身的将领,越境前来拜访,当中定有深意。此刻一听谢擎辉这话,他立刻心知这位小谢将军的来意绝不简单,连忙笑道:“小谢将军不辞千里,既然是有紧急军情要来告知末将,还请入帐详谈,以免走漏了军机要事。”谢擎辉却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不必了。自古事无不可对人言,为将者自当与士卒同甘共苦、患难与共,似眼下这般情形,无论是怎样紧急的军情,也无需向在场的各位同僚隐瞒。”   说到这里,谢擎辉陡然提高了声音,吐气大声说道:“而今运往湖广的军饷失窃,我承天府三军已然断粮。朝廷虽曾下有缉查的严令,但是仅凭刑捕房与江湖中人这点微末的力量,仓促之间根本就无力寻回失窃的军饷。料想诸位同僚也知晓,去年那场江南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这批失窃的军饷还是从北平千里迢迢运送而来,此刻既已被歹人劫走,这天下间已再无余粮可以调拨。诸位同僚若是不想在此坐以待毙,那便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他这番话暗中运上了内力,一时间声震整个军营,附近的军士不明所以,都相继凑了过来,逐渐围成一个大圈,不解地望着陶大将军和谢擎辉两人。那陶将军听了这话,心中泛起一阵不安,不知这位小谢将军为何当着众军的面高声谈论此事,倘若稍有不慎,岂非立马便要引发一场哗变?   只听谢擎辉深吸了一口气,又大声喝道:“当此危机存亡之际,还请陶将军明断!”   陶将军听得这话,再看四下已围满了军士,知道今日之事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当即沉声说道:“不知小谢将军此番来我营中,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大将军的意思?若是依小谢将军所言,不知有何事需要末将明断?你又有什么良方妙策可以助我军渡过眼下这个难关?”   谢擎辉却不理会他,反而转身面向围过来的军士们,嘴里扬声说道:“我有一言,请诸军静听。原本运送往承天府的那批军饷,便是在这湖广境内被歹人所劫。而这湖广境内,除了那个恶贯满盈的江望才,试问谁还有这个胆量?谁还有这份本事?如今我军粮草虽然已尽,但是只要再往西面百里之地,便是那江望才的老巢洞庭湖,其间的龙跃岛贼窝里,不但粮草充足,更有金银亿万,甚至还有原本属于我们、却被江望才抢走的军饷。诸位同僚,如今我们眼下的绝境,便是被那江望才所逼迫,大家何不齐心协力,就此攻下那江望才的龙跃岛,继而收复整个湖广?”   他这番话说得是荡气回肠,四下围拢过来的军士顿时便有大半哗然起哄、议论不休,引得越来越多的军士围靠了过来,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这主将的营帐外已聚集起了上千名军士。那陶将军只听得脸色大变,高声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军奉圣上旨意驻扎承天府,便是要守卫金陵城的门户,防范那江望才有所异动。岂可因为你的几句戏言,便让我军擅自做主,私自出兵……”   谢擎辉陡然运上内力,将他的话语声尽数压了下去,扬声说道:“自古将在外,军令便有所不受!如今我承天府三军断粮,倘若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方将士一个个因断粮而饿死,我谢擎辉第一个不答应。更何况我军一旦因为断粮而丧失作战能力,又如何能抵御那江望才的异动?倒不如……”他当即伸手入怀,摸出那张言思道画的龙跃岛布防图来,高举过自己头顶,继续说道,“……诸未同僚请看,这便是那江望才的老巢所在、洞庭湖上龙跃岛的行军布防图,便是由我昨日亲身踏入其间,一一记录手绘记录下来的。如果诸位同僚还是我朝的大好男儿,这便随我同去灭贼,夺回军饷,不但有粮有钱,而且更能光复整个湖广,真正地一统天下!” 第146章 一呼百应   要知道这些军士断粮已近大半个月,幸得那净湖侯府的陆小侯爷仗义捐助,从外地采购来了一批稻谷,这才能够勉强支撑到今日,本就有了哗变的征兆。此刻听了谢擎辉这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不禁怦然心动,隐隐有热血上涌。   再看谢擎辉高举过头顶的那张龙跃岛布防图,一众军士更是交头接耳地猜测起来。当下便有人大声叫道:“这位小将军说得好!爷爷报名从军,还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谁知道仗还没打,就被那江望才抢去了粮食,连朝廷也不管我们。与其如此,那倒不如跟着这位小将军一口气攻上龙跃岛去,就算是死在洞庭湖里,爷爷也不要这般窝囊地饿死于此!”   另一人连忙小声劝说道:“大哥且莫冲动,我等这些年来一直追随陶大将军,虽没有升官发财,却好歹也保全了一条性命。眼下这个小将军年纪轻轻,来历不明,我们怎能因为他的一番话便动摇了?”立时便有人讥笑道:“放屁,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什么叫来历不明?这位小将军乃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名将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公子,谢大将军的名头难道你没听说过?这辈子谢大将军他就从来没输过一次。这位小谢将军身为大将军之子,此刻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亲身前来,带领我们去攻取那龙跃岛?嘿嘿,你以为小谢将军的性命也像你这般不值钱?”   一时间但听众军士议论纷纷,那陶将军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将竟有如此之大的煽动力,眼见周围的军士越说越是起劲,渐渐有些失控,那陶将军这才醒悟过来,暗道:“我真是糊涂,这小子乃是谢封轩的儿子,自己怎能大意?”   然而陶将军毕竟摸不透谢擎辉的用意,也不知道他说的攻取龙跃岛究竟是真是假。如今自己奉圣谕率军驻守在这承天府,若是没有朝廷的军令便擅自出击,纵然真如谢擎辉所言能攻克龙跃岛,事后自己也脱逃不了“擅自出兵”的罪名,注定是要背下这个黑锅。   当下那陶将军正惶恐间,只听身后的主帐里一人冷冷说道:“出兵一事非同小可,直接关系到此间的两万条性命。小谢将军仅凭一张图纸便要叫我军兵发洞庭湖,攻上那戒备深严龙跃岛,岂非有些儿戏了?”   众军听到这人这话,顿时安静了下来,似乎对这人极是忌惮。那陶将军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说道:“原来是刁副军师来了。”   谢擎辉来此之前,便早已将这承天府驻军的编制打探得清楚,眼见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从主帐中徐徐踱出,心知这人便是将军陶浩的贴身智囊刁副军师了。因为这刁副军师只是一个落地秀才的出身,所以在当今朝廷的编制里,很难在军队任职,如今即便只是挂了一个军师的虚名,也只能是做副职。   眼见这刁副军师开口,众军士便不再言语,谢擎辉当即冷笑道:“久闻刁副军师的大名,果然是好手段,难怪外面的人都在问,这承天府的驻军统领,究竟是姓陶还是姓刁。然而有件事还要向刁副军师请教,那便是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曾细数过此间的炉灶,充其量仅够一万五千人的伙食罢了,然而方才刁副军师一开口便是‘此间两万条性命’,不知这多出来的五千人,却是从何而来?”说到这里,他不禁提高声音:“据我所知,朝廷这些年向承天府派发军饷,一直都是以两万人头计算。倘若这承天府至始至终其实只有一万五千驻军,那不知朝廷播出的五千人空饷,却是落尽了谁的腰包里?”   那刁副军师听了这话,脸上顿时一黑,连忙转开话题,淡淡地说道:“听小谢将军方才所言,之所以有把握能攻取下江望才的龙跃岛,说到底却是因为有一张什么龙跃岛的军机布防图。嘿嘿,小谢将军莫要怪小人多心,倘若你手中不过是白纸一张,却要我军出兵龙跃岛,岂非死得冤枉?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手中那张图乃是龙跃岛的布防图,可敢与我过目?”   谢擎辉见他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当下便伸手将龙跃岛的布防图递给他,说道:“那便请刁副军师当着在场三军的面,好好查验清楚。”   那刁副军师接过图来,眼见是张以焦炭作笔的白绢,当即微微点了点头。只见他又细细打量了半晌,这才说道:“这张图是假的,若是我军依此进攻,三军便危矣。”说着,那刁副军师陡然将整张白绢狠狠塞进自己嘴里,捂住嘴奋力一咽,居然将这张龙跃岛的布防图吞进了自己肚子里。   在场的军士见他这番举动,顿时一片哗然。谢擎辉也没料到这刁副军师竟然敢当着这么多军士的面,做出如此举动来,心中也有些惊愕。但见那刁副军师猛咳两声,缓过气来,大声喝道:“诸军稍安勿躁,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小谢将军,你我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我承天府大军断粮多日,早已变成这般模样,莫说是出兵攻取龙跃岛,只怕还走不到那洞庭湖,大家便已饿得奄奄一息了。再说了,那洞庭湖畔又无行船舰队,我军如何能与江望才那些个绿林好手展开水战?此刻你已没了图纸,也便不要再煽动大军与你一并冒这个险了。”   谢擎辉强行沉住气,缓缓说道:“谢擎辉生平大小数十战,都是一马当先,从不曾有过丝毫退却。今日我既然敢孤身来此请战,便自有主张。刁副军师何故要毁去地图,断了我承天府大军的生机?”   众军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又见那刁副军师和陶大将军满脸阴沉,深知这两方立时便要翻脸闹僵,一时间大家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反倒高声起哄,分明是在鼓励双方动手。猛听一个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破空传来,将一干军士的起哄声尽数压下,高声叫道:“在下奉小谢将军之令,特此恭送上等白米五百石!”   自从承天府断粮以来,这营中的军士大半个月就没吃上过一顿饱饭,只得以附近湖泊里的小鱼伴着草根树皮为食,此刻听到这句“上等白米五百石”,一时间叫他们如何能不动心?   不过弹指间的工夫,整个军营里如同是炸开锅的沸油,众军兴奋叫嚷之声经久不绝,震耳欲聋。居然有人送来了五百石百米?那刁副军师和陶大将军都一脸茫然,就连谢擎辉心里也是莫名其妙。自己分明是孑然一身踏入湖广,更从未叫人前来送粮,就连他此番连夜赶来承天府军营,也是极为隐秘,除了出谋划策的言思道,恐怕连昨夜同船的先竞月和庄浩明两人都不知晓。眼下怎会有人以自己的名义前来送粮,而且恰好是在此刻替自己解围?   但见天色凝重、密云不雨,众军的喧嚷声中,依次便有二十多名精壮汉子步入寨门,吃力地推来十辆装满麻袋的快车。谢擎辉见状,不禁心中默算,这些麻袋中若真是白米,来人所说的五百石便是只多不少,足够大军三日的口粮了。   那车队当先领头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一张消瘦的脸上油光闪闪。当下这汉子大步走上前来,向谢擎辉拱手抱拳,尖声尖气地说道:“小弟已在营外久候多时,特奉我家先生之命,如约替小谢将军送粮而来,以助大军攻克洞庭,夺回湖广。”   这话一出,在场众军士沉寂了片刻功夫,随即便有人大喝道:“攻克洞庭!夺回湖广!”继而有数十人随声符合,渐渐变作整个军营一并齐呼,叫喊之声直上云霄,响彻天地。   谢擎辉这次听得清楚,心中不禁暗自好笑。在人群中带头起哄的军士,分明和这些送粮人是一伙的,早已混在了军士之中,这才能接连挑拨三军起哄。眼见这帮送粮人似敌非友,谢擎辉连忙拱手还礼,心中却是大惑不解,也不知这领头汉子嘴里的“我家先生”又是何方神圣。 第147章 万事俱备   一旁的刁副军师再也按捺不住,这谢擎辉孤身入营,前来煽动众军倒也罢了,此刻居然还能凭空变出这许多白米来。若是再由他这么胡闹下去,承天府的这支军马只怕就要被这谢擎辉给夺过去了。   当下那刁副军师连忙向身边的陶将军递出了一个眼色,陶将军顿时会意。他早就知道这个谢家二公子的来意不善,却毕竟顾忌他父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威望,不敢出言得罪,更别说是向谢擎辉动手了。然而此刻眼下这些个前来送粮的人,倒是个立威的好机会。   那陶将军猛然间已拔出腰间佩剑,怒喝道:“何方奸细,胆敢借着送粮之名,私闯我承天府军营!三军将士速速将他们诛杀,不得有误!”说着,陶将军奋力一剑,往那个领头汉子的胸口疾刺而去。   谢擎辉眼见陶将军这一出剑偷袭,虽是迅猛之极,但脚下步伐虚浮,立时便知他要吃亏。   果然,只见那领头的汉子毫不闪避,反而挺胸迎上,居然用自己的胸膛往那陶将军刺来的佩剑上硬生生撞去。但听一声金铁交鸣,陶将军手中的佩剑正中那领头汉子的胸口,却弯做了一个半圆,剑尖竟是无法刺入那汉子的血肉。   那刁副军师虽是个落地秀才出生,对武林中的事倒也略知一二,当即惊呼道:“将军小心,这是铁布衫的功夫……莫非这人便是‘牛头马面’中的‘牛头’牛问飞?”一时间他不禁心头一惊。听说这号称“牛头马面”的两个人,一是“铁布衫”牛问飞,另一人则是“金钟罩”吴盛西,两人虽在江湖上并无太大的恶名,却终究不是什么善类,素来被武林同道所不齿。   谢擎辉自然也听说过这“牛头马面”两个人的名头,却是从没见过,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想不到这“铁布衫”牛问飞今日居然现身于此,而且分明是要相助于自己。眼见如此局面,谢擎辉深知今日之事,终究还是要尽快将这承天府驻军的军权夺在自己手中,他连忙大声呼喊道:“在场的诸位同僚,你们此刻亲眼所见,这位姓牛的兄弟明明是替大伙送来了粮饷,然而你们的将军陶浩却要暴起杀人,必定是图谋不轨,要大家继续挨饿。陶浩,莫非是你一早便已接受洞庭湖江望才的好处,所以这些年来才一直率军龟缩在此,即便是眼下断粮饿死,也不肯发兵龙跃岛?”   混乱中那陶将军眼见自己一剑无功,连忙调转剑锋往那牛问飞身上的其它要害招呼过去,一时哪有空搭理谢擎辉的问话。然而谢擎辉这番话本就不是要这陶将军作答,而是要定他的罪。当下谢擎辉话音落处,身形随之一动,已来到那陶将军的背后,一掌击在他的后背之上。   那陶将军此刻正与牛问飞纠缠,哪里想得到这位谢封轩谢大将军的二公子竟然会在自己的背后出手?但见随着谢擎辉的一掌之下,那陶将军后背上的甲胄顿时被震得四分五裂,片片乱飞,而鲜血径直从他口鼻中迸出,当场就没了气息,软绵绵地趴倒在地。   眼下这一变故太过突然,四周的军士本就已经有些心向谢擎辉一方,眼见这一局面,惊讶之际,当即便有人带头喝彩起来,继而众军也不由地跟着喝彩,主账之外的上千人都随之沸腾起来。   那刁副军师将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指着谢擎辉颤声说道:“你……你竟敢私自杀害朝廷大将……你要知道,如果没有陶将军的兵符,你也休想调动此间的驻军……”   他话未说完,便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说道:“兵符在此,还请小谢将军以大局为重,接管承天府驻军的一切事宜!”众人连忙寻声望去,但见一个马脸汉子从主帐中扬长而出,手中高举着一枚黄铜虎头令牌,分明正是陶浩的兵符。想来是他方才趁着外面混乱之际,潜入帐中将兵符给盗了出来。   既然“牛头”牛问飞已然现身,谢擎辉此刻见这马脸汉子的形貌,立时便猜到了他的身份,大喜之下当即抱拳说道:“有劳‘马面’吴盛西吴兄弟的出手,在下定然不负众望。”当下他接过吴盛西递来的兵符,高高举过头顶,转身对在场的众军说道:“兵符在此,驻军听令:我谢擎辉知道诸位都是胸怀热血的大好男儿,却被逆贼陶浩迫害到如此地步。如今这陶浩已然伏法,之后便由我谢封轩之子谢擎辉执掌此间。还请诸位放心,我谢擎辉绝决不食言,眼下我们的军饷正是被洞庭湖的江望才劫去,我势必要这江望才把我们应得的东西,尽数还给大家,也是为家、为国、为天下尽力一份力!大家这便饱餐一顿,明日我们便攻上龙跃岛,生擒江望才!”   要知道这承天府的一万多驻军早已挨饿多日,眼下既有了粮饷,一时倒也没什么异议,听谢擎辉说“这便饱餐一顿”,连忙叫嚷着要生火起灶。谢擎辉当下便一一调度各级军官,将军营里的各项任务分布下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将整个军营上下安排得有条不紊。待到众军都吃上了“牛头马面”运送来的白米,他这才盛了一碗之前炉灶中的小鱼和草根汤,就地而坐,大口猛吃起来。   那“马面”吴盛西见谢擎辉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当即也盛了一碗白饭坐到他旁边,淡淡地说道:“小弟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小谢将军应该还有些话要问。”谢擎辉嘴里嚼着草根,漫不经心地说道:“两位送粮解围,在下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你家先生的名讳,可是上言下思道?又或者是姓萧?”   那吴盛西见他一语中的,不禁微笑道:“小谢将军果然机智。不错,我家先生正是将军所猜的那位,至于他究竟姓甚名甚,说来惭愧,就连小弟也不清楚。”他扒了一口饭,又说道:“自从小谢将军踏足这湖广境内,我家先生便已知晓,所以才安排出了今日之事。在这之前,牛兄与小弟早已不惜重金,从荆州富商的手中采购下了这批白米,为的便是今日帮助将军接管承天府的这支驻军。”   谢擎辉虽然早已猜到一二,然而此刻听吴盛西亲口说出,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原来从自己来到湖广的那一刻,居然便已落入了那言思道的算计当中。要知道昨日洞庭湖拜山的一路上,自己还故意装傻充愣,却不料那言思道也是在装模作样。如此看来,此人的心智之高、心机之深,恐怕当今世上已不做第二人之想。   当下谢擎辉瞥了一眼身旁的吴盛西,笑道:“吴兄将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知于我,却不知还有什么吩咐?”吴盛西缓缓说道:“吩咐倒是不敢当,须知眼下湖广的局势动荡,将军却孤身一人前来湖广,自然便是打算相时而动,立下一番功勋了。我家先生对将军敬仰已久,这才命我兄弟两人鼎力相助,在将军帐下听令。”   他这话虽说的有些隐晦,但谢擎辉倒也听了出他的言下之意,原来这言思道是想与自己珠胎暗结,共谋一番大事了。当下他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却见那“牛头”牛问飞手里拎着一人大步而来,将那人重重地丢在谢擎辉面前,说道:“还请将军明示,应当如何处置此人?”   谢擎辉放下碗筷,眼见这人却是那刁副军师,想是他见陶将军身亡,便想趁乱逃走,却被牛问飞捉了回来。他当即说道:“祭旗便是。”旁边的吴盛西插嘴问道:“方才这老秀才一口吞了那张龙跃岛的布防图,将军可要小弟将他开膛破肚,把图给取出来?”   谢擎辉不禁一笑,悠然说道:“你家先生未免也太小看在下了,莫非没了那张图,我便不记清那龙跃岛的一草一木了?”说着,他抬眼仰望天空,但见空中的黑云愈发压抑,又说道:“如今敌方的布置我们已然了如指掌,而承天府的这一万多驻军,也已接管在手,却始终还少了一个契机……有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知你家先生,是否也考虑到这一点,要为我谢擎辉请来一场东风了。”   那牛问飞和吴盛西听到谢擎辉的这番话,都是一头雾水,不明其意。忽听一声春雷乍响,继而四下淅淅沥沥地响起滴水之声,却是天地间终于酝酿出了一场瓢泼大雨,将头顶积压的黑云尽数化作雨水,倾盆而下。 第148章 飞蛾扑火   洞庭湖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一条小渔船穿过雨帘,轻轻划破湖面,留下一道细微的涟漪。   谢贻香正撑着一柄纸伞独立船头,耳中皆是细雨打水的轻响,眼前尽是一片朦胧的雨帘,她只得把目光投向船尾那个操舟的渔夫身上,心中暗想:“虽不知这个‘云老’究竟是何方高人,但以他这等身手,居然甘心替江望才摇橹撑船,看来这江望才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连那宋玄、杨自辽等人,也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她刚一想起江望才,便听船舱里传来了那江望才的声音,略带笑意地说道:“洞庭春雨虽美,却最易染人春寒,三小姐何苦要独自沾风吻雨?倒不如进舱稍作歇息,以避眼下的春寒。”   谢贻香只是冷冷回答道:“此番是你执意要去岳阳城送死,做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之举。我谢贻香做事自有方寸,从不半途而废,如今救人便要救到底,这才送你最后一程。至此以后,江湖路远,你我间再无瓜葛,所以你此刻也不必费力讨好于我。”   船舱中江望才当即干咳了两声,笑道:“自寻死路的事,我江望才还不屑为之。我此番前往岳阳,不过是想面见一个老朋友……”他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那“鲶鱼”连玉的声音也从船舱里中飘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谢三小姐乃是官家千金,自然是不屑与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共处一舱了,主人又何必强求?”   谢贻香哼了一声,当下也懒得理会船舱中的两人,只是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江望才见谢贻香执意不肯入舱避雨,当下也不多劝,在船舱中低声和那连玉调笑起来,继而传出一阵娇喘之声。   但见这条小船分水而行,渐渐向东北方向的岳阳城摇曳而去,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便有一艘形如花船的游船穿过细细的雨帘,向谢贻香所在的这条小船迎面驶来。   谢贻香凝意集思之下,“穷千里”的神通已然穿透漫天飞雨,将来船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花船的船头上,此刻正俏立着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女孩,用呆滞的眼珠向自己这边望来,分明正是在那岳阳城一带以“夺魄手”害人性命的“龙女”。   谢贻香最后一次见到这“龙女”,也如此刻一般,是在这洞庭湖上,当时她和那“太白金星”二人同乘一条扁舟,却是来取庄浩明和自己性命的。此刻再次看到这个小女孩,谢贻香蓦然一惊,右手已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乱离。   却听身后帘布翻动,那江望才已大步走出船舱来,在雨中哈哈大笑道:“多时不见,心儿姑娘别来无恙,不知金先生可还安好?”谢贻香不料这两人竟然相识,一时不禁有些愕然,难不成江望才此番冒险前往岳阳,便是要和这个“龙女”会面?听江望才开口招呼,原来这“龙女”也是有名字的,叫什么“心儿姑娘”。   想到这里,谢贻香立刻反应过来,这“龙女”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又能懂什么事?多半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她背后才是真正的主谋,也便是那个一直与她同行的神秘老者了,正是江望才此刻口中的这个“金先生”。   那小女孩也不理会江望才,只是呆呆地看着谢贻香出神。眨眼间两条船已隔得近了,那连玉衣衫不整,胡乱穿着一件单衣,也举步踏出船舱,向江望才笑问道:“莫非眼前这个白衣小姑娘,便是那让整个岳阳城闻风丧胆的‘龙女’么?想不到竟是这般年轻……”她话才说到一半,对面花船上的小女孩忽然转过来头来,死死地盯住了她。   连玉望着这小姑娘的呆滞的双眼,不禁心中一动,嘴里的话竟是说不下去了。只见那小姑娘的一双眼睛当中,似乎泛出一道一道涟漪,随之也在自己的脑海中轻轻荡漾开来,连玉忽然间敢到一阵莫名的惶恐,竟有种想要跳船逃生的念头生起,然而身形却又根本无法动弹。   她身旁的江望才却是不以为意,微微笑道:“连姑娘,这些日子要你陪着我江某人颠沛流离,倒也难为你了。你也是时候该好生歇息了。”那连玉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江望才的话,整张脸上都泛起一片迷离的神色。忽然发力一跃,她的人已跳上了对面的花船,继而迈出奇怪的步伐,走向那艘花船上的船舱。   谢贻香深知这个连玉一直对自己极为不满,更何况她又是江望才手下的人,于情于理,眼下的事谢贻香也不愿搭理。然而这些日子以来,这连玉分明对江望才不离不弃,两人之间甚至还有些亲热之举,存在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如今见她这般举动,自然是遭了“龙女”的毒手,以致被蛊惑了心神,却不料身为连玉主人的江望才,非但不加干涉,甚至竟是默许了对方的举动。   谢贻香心中毕竟有些不忍,当即向江望才低声问道:“你这是何意?”江望才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说道:“三小姐不必在意,你可知这个连玉,其实根本就是那‘虎啸风生’郑千金手下的人。自从郑千金和庄浩明联手策反,将我逼出龙跃岛以来,她便一直尾随于我左右,未必便安了什么好心。”   谢贻香听得眉头微皱,一时也分不清这江望才的话是真是假。但见对面的花船上,那连玉已经走进入船舱,不过片刻工夫,便听那船舱之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整个春雨当中的洞庭湖。   伴随着惨叫声响,那连玉的身子已从船舱中平平飞出,僵直地摔落在甲板上。眼见她浑身上下再没有丝毫动弹,只是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分明已经气绝身亡。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虽然在刑捕房中见过不少尸体,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连玉这般死状,一时间竟找不到她身上的致命伤。   眼见连玉惨死当场,江望才却是面色如常。此刻湖上的两条船已然侧身相靠,那操舟的云老便搬出一条木板,将两船连接起来。江望才当先踏上对面的花船,回头向谢贻香招了招收,示意她也跟来。谢贻香略一定神,只得小心翼翼地走上两船之间的木板,不敢有丝毫大意。   当她路过那个“龙女”身边时,忽然听到那小女孩嘴里如同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向自己问道:“明明知道没有好结局,却偏要如同飞蛾扑火般前来送死,你说这是为什么?”   谢贻香不禁眼皮一跳,急忙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惊惧,反问道:“你是在同我说话?”   小女孩的双眼却并没有望向谢贻香,只是自顾自地在那连玉的尸体旁蹲下,轻轻抚摸着连玉那张已然冰凉的脸颊,嘴里幽幽说道:“因为世人都向往光明,惧怕黑暗。所以当她掉进一整片黑暗当中的时候,无论是谁赐予她一线光明,她便顺着这一线光明,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 第149章 移船邀见   谢贻香心中一动,不禁想起那夜庄浩明曾经说过,那神秘老者所使的功夫,乃是神火教的不传之秘“天露神恩心法”。如今结合小女孩的这番话,可见这“天路神恩心法”多半是一种通过混淆他人的感观,继而控制住对方心神的摄心催眠之术。只见细雨当中那小女孩早已浑身湿透,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根墨绿色的丝带,非常小心地缠绕在了连玉尸体的手腕上。看她这般轻轻的举动,似乎生怕弄疼了连玉似的。   眼见小女孩这般举动,谢贻香脑海中隐约想起了什么,一时却寻不到要点。只听那小女孩又柔声说道:“这便是‘夺魄绫’,乃是九天十地的众位神魔,用他们心中的怨气所化而成。只要将这‘夺魄绫’缠绕在手腕上,那么这支手掌便再也不属于它的主人,而是变作龙王惩罚世间凶徒的法器。”   谢贻香顿时恍然大悟,只觉胸口涌上一阵恶心,原来那所谓的“龙女夺魄手,三更断人魂”,竟是这般的来由。想来是这根墨绿色的丝带上涂有什么特殊的药水,只要捆绑在尸体的手腕上,便能让尸体的手掌如同瓜熟蒂落般脱落下来,在断口处呈现出一片浑然天成的皮肉。再回想庄浩明说过神火教中有四大震教之宝,这应当便是那‘肉白骨’的奇术了。   旁边的江望才见谢贻香神色不定,以为她还在计较连玉的身亡,当即笑道:“好教三小姐知晓,船舱中的这位金先生,修炼的乃是神火教的不传秘法‘天露神恩心法’。此法虽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但却是极损元气,必须要靠吸纳异性的元气以补自身,否则便有性命之忧。方才金先生之所以借走了连玉的性命,却是为了替自己疗伤续命,倒不是一味地残忍好杀。”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天露神恩心法”背后,竟有如此惨绝人寰的一面,对那神火教不禁更是深恶痛绝,心中暗道:“莫非为了替自己疗伤续命,便能理所当然地‘借走’他人性命?当真是荒谬之极。”   然而她刚一生出此念,却又陡然记起,自己的父亲这些年来一直混迹于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莫非也是因为曾修炼过这“天露神恩心法”的缘故?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眼下这般情形,这江望才和神火教之间,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究的关联。而此番刑捕房西行湖广,一路上庄浩明被自己的仇家们追杀,其根本便是神火教在暗中作梗,通过“神火令”向庄浩明的仇家们泄露了刑捕房众人的行踪。而身在其间的江望才,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只听细雨滴落声中,那江望才忽然向船舱方向扬声一笑,高声问道:“江某人若是没猜错,金先生若非重伤在身,又怎会饥不择食,竟然向江某人的下属出手?哈哈,堂堂神火教的流金尊者,再加上称霸江湖的‘天露神恩心法’,想不到当今世上,居然还有人可以伤得了金先生,倒是令江某人大开眼界。”   他话音刚落,船舱中便有个苍老的声音冷冰冰地回答道:“天露神恩者,本就是上天向凡人透露出的神之恩典,想来只有渡有缘之人。所以这‘天路神恩心法’本就不是武功,而是一门信仰,一种荣耀。”顿了一顿,他才继续说道:“若要以武功论之,天下间能胜过我的,自然大有人在。只不过眼下令我负伤的,却不是人,而是这八百里洞庭湖水。”   原来昨夜在洞庭湖畔的激战,那先竞月情急之下,居然使出两败俱伤的打法,以杀气激荡起了整个洞庭湖的湖水伤敌,这才让流金尊重受了重伤。当时之事江望才和谢贻香并未亲眼看见,此刻又哪里明白其中的玄机?   只听船舱中的流金尊者又沉声说道:“听阁下的意思,莫非因为老朽此时受了点伤,便可以任由你们摆布了?”谢贻香听他这句话中分明透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不禁暗自戒备。那江望才的贴身保镖云老,此刻也登上了这艘花船,当即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拦在了江望才身前。显然他也和谢贻香一般,感受到这流金尊者话音里的不善。   江望才却丝毫不露惊惶之色,哈哈大笑道:“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江某此番前来并无歹意,而是想请金先生代为通报,便说我江某人有要紧之事,必须面见我洞庭湖的军师凤老先生。”   谢贻香心头一跳,原来这江望才之所甘冒奇险,要离开沅江前往岳阳城,居然是要面见那个洞庭湖“一凤二虎三才四鱼”之首、号称“洞庭一凤”的方东凤。   耳听江望才说要面见方东凤,船舱中的流金尊者沉默了半响,这才淡淡说道:“既然江头领金口已开,又点名要见凤老先生。嘿嘿,我自然不便阻拦。然而凤老先生他老人家的事,我却是无权过问……也罢,我这便带你们过去,至于凤老先生见与不见,还得由他老人家亲自决断。”   江望才听流金尊者答应下来,当即点了点头,说道:“如此便有劳金先生。”他回头望了谢贻香一眼,又笑道:“不知三小姐是否也想见这位凤老先生一面?”   谢贻香皱眉不语,心知此番因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相助这洞庭湖匪首江望才逃窜,已然僭越甚深,眼下江望才既已和那大名鼎鼎的方东凤接上了头,往后自可安枕无忧,自己何不就此抽身而退?   当下谢贻香正要开口拒绝,那江望才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拒绝,便已微笑道:“眼下船行洞庭湖上,四面皆水也。左右我们也要前往洞庭湖以东的岳阳城,三小姐不妨再稍作停留片刻如何?待到船一靠岸,三小姐是去是留,大可自行决断,江某绝不阻拦。”   谢贻香忍不住冷笑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这些日子我若是想走,又有谁拦得了我?”   江望才听她这么说,自然是默许了自己的建议,当下只是一笑,不再多言。谢贻香听船舱中的流金尊者也不再言语,又见那船头那白衣小姑娘仍旧在摆动着连玉的尸体,不禁心生厌恶,值得绕开船舱,独自撑伞走到了船尾之处。   谁知她刚到船尾,却见江望才问那云老拿了柄油伞撑开,也一路跟了过来,正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谢贻香面色一寒,低声喝道:“你跟来做什么?”   江望才轻转手中的油伞,甩去伞面上的水滴,这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忧伤地说道:“眼下你我分别在即。凭心而论,江某还真是有些割舍不下。”   谢贻香眉头微皱,正待思量他这句话的意思,江望才却转过话头,悠然念道:“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如此盛况,果真好一个洞庭湖。”说着,他凝视着谢贻香的面颊,语调一转,似乎有些神秘地问道:“三小姐可知这洞庭湖的来历?” 第150章 云梦传说   谢贻香不料江望才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只得不解地摇了摇头。那江望才已缓缓说道:“话说上古洪荒年代,这湖广大地还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平川,根本就没有什么洞庭湖。因为其土壤潮湿,多是泽地,所以被人称之为‘云梦泽大地’,常有被贬人间的仙灵流放于此。所以后来便有了一个传说,说是东海龙王的三公主,因为在天宫拜见玉帝之时,不小心摔破了一只名贵的寒玉碗,也被玉帝流放到了这云梦泽大地。”   谢贻香听江望才忽然说起了神话故事,惊愕中又有隐隐些好奇。只听江望才继续说道:“而当时奉玉帝旨意,安排龙王三公主下凡受难的仙人,便是那白帝之子太白金星。于是他们一路便以祖孙相称,化成逃难的百姓模样,在太白金星的安排下,最后将化为凡人的龙王三公主,嫁入了一个大户人家。”   “不料这个大户人家虽是富足,然而全家从老到小,无不是抠门之极,就算是一盘吃剩的骨头,往往也要拿来熬三次汤喝。三公主自从嫁到此家,可谓是受尽了百般刁难,明明要她负责安排全家人的伙食,却连一粒米一颗粟都不给她。幸好三公主勤劳肯干,心灵手巧,又不曾忘记东海的法术神通,好不容易才满足了这一家上下的苛刻的要求。但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却依然无法讨得这一家人的欢心。”   谢贻香不知不觉中,已开始留神倾听江望才的故事,此时忍不住插嘴问道:“既然这户人家娶到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江望才露出一丝苦笑,叹道:“三小姐素来聪明绝顶,如今这一问,却未免有些天真了。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前朝蛮夷对我们汉人便是如此,而我们汉人对自己族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不是自己家里的人,即便是再有才能、做出再多的成绩,却终究只是个外人罢了,而这个事实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所以很多时候,你越是努力越想得到别人的认可,往往越是适得其反,因为你到底不是他们的‘自家人’。任凭你如何努力,到头来只会引来别人的猜忌,甚至宁可除掉你而后快,也不放心继续将你留在身旁,归根到底,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了。”   这番话说得谢贻香沉默不语,江望才看似在替那龙王三公主抱不平,其实又何尝不是在为他自己愤愤不平?果然,江望才口吻一转,冷笑道:“世人皆知我江某人的湖广大地富足安康,远胜当今皇帝所统领的中原九州。但是朝廷却偏要给我江望才冠之以匪类之名,一心想要将湖广从江某人手中收复,与中原各州郡共享贫贱。嘿嘿,朝廷此举,莫说我江某人第一个不答应,就算是湖广境内的任何一个平头百姓,也是决计不肯答应。”   谢贻香明知江望才这话不对,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小声说道:“中原自古便是一家,自当心手相连,荣辱与共。怎能因为你的一己私欲而分邦离析……”她被江望才的一番言辞感染,此刻的话语竟是没有丝毫底气,一时间她心中不禁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来,暗想:“倘若朝廷当真收复了湖广,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系列苛捐杂税。所以对湖广百姓而言,与其归顺朝廷,倒还不如继续留在江望才的治下。”   江望才听闻此言,不禁冷冷一笑,说道:“一己私欲?三小姐果然不愧为朝中权贵之后,就连朝廷那套‘欲加之罪’的本事,也是学了个十足。就好比是此番朝廷拨往承天府的军饷,明明是在湖广之外的鄱阳湖遗失,但朝廷从上到下,可曾仔细盘查过详情?哼,他们一开始便已认定此番军饷遗失乃是我江某人所为,硬是将一桩罪名栽赃到我洞庭湖头上。先是那刑捕房的庄浩明暗度陈仓不成,如今又来硬的,派出承天府那两万驻军直取我的龙跃岛。而当头领兵之人,正是你家二哥、谢封轩的二儿子谢擎辉。”   谢贻香之前便已知晓师兄先竞月和二哥谢擎辉一同来了湖广,此刻听到承天府的驻军已然发兵龙跃岛,而领兵的将领正是自己二哥谢擎辉,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只听那江望才继续说道:“其实百姓们只要能够安居乐业,这湖广无论由谁来管制,又有什么区别?可是眼下双方的战事一触即发,届时必将是一片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光景,而造成这一切恶果的源头,究竟又是谁的错?说到底不过是一句话,那便是我江望才并非是朝廷的人!”   谢贻香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思绪混乱间,一时竟也想不清其间的是非黑白了。江望才眼见谢贻香一连迷惘,倒也不趁势相逼,反而缓和下自己的神情,尽量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讲道:“还是说回这洞庭湖的故事。话说龙王三公主在那户人家里受尽欺凌,终于忍不住选了一个清凉如流水的夜晚,在三更时分自缢身亡。至于世间所流传的柳毅传书搭救,却是好事之人替三公主抱不平,继而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谢贻香本来还在回味江望才之前那番话,陡然听到龙王三公主的这个结局,不禁有些愕然,脱口问道:“三公主就这么死了?”   江望才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由于玉帝旨意中所拟定的惩罚期限未满,三公主这一身亡,魂魄也便无法回归神界,只得流落于云梦泽一带的荒郊野岭。后来此事被那太白金星知晓,因为是他亲自替三公主挑选的人家,所以他认为自己要对此事负责,于是便以化身降临凡间,同那三公主的冤魂一并云游四方,专门惩制那些不识好歹的恶人。”   谢贻香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个故事却是在说岳阳城“龙女”和“太白金星”的来由,也便是眼下花船上的白衣小姑娘和流金尊者两人装神弄鬼的源头,不禁心道:“这左右不过是个乡野传说罢了,自己如何把它当真了?”当下她望向江望才,不解地问道:“你不是要说这洞庭湖的来历么,如何却又牵扯上了龙王三公主和太白金星的传说?”   那江望才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三公主虽然身亡,这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他顿了一顿,又转动起手中的油伞,让伞面上的雨水旋转这四下飞舞,这才继续说道:“话说三公主死后,有一日那户人家的主人晨练时,猛然发现院里的盛水的大水缸里水波荡漾,依稀有两只牛角模样的东西潜在水缸之中。那主人心生好奇,便上前伸手入缸触摸,却不料刹那之间,那两只牛角模样的东西猛然从水缸里伸出,继而便有一条极大的巨龙张牙舞爪地从水缸里跃了出来,带起一道滔天水柱破缸而出。一时间但见天崩地裂,那水缸之中的水柱不断,片刻之间,整个院落顿时化为一片汪洋大海……”   谢贻香忍不住接口问道:“可是龙王来替三公主报仇了?”江望才大笑道:“正是!龙王查明了三公主的身故的缘由,当即派出了自己的御弟青龙,誓要严惩这户人家。那青龙自水缸里跃出之后,这云梦泽大地上,除去贫苦百姓所居住的君山、赤山之外,以那院落中的水缸为中点,方圆八百里的平原尽数陷落下去,形成了一个烟波浩淼、深不可测的大湖,也便是今日的洞庭湖了。”   说着,江望才忽然挪开了手中的油伞,任由漫天的雨点打落在自己头脸上,笑道:“那一日便是的二月初二,不但是这洞庭湖的诞生之日,也是龙王为三公主报仇雪恨之日。所以自古以来,湖广百姓人都将二月初二这一日唤作‘龙抬头’,象征沉冤得雪、扬眉吐气之意。而这一习俗,也一直沿用至今。”   谢贻香心神一跳,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惊恐,不知江望才的说这番话语用意何在。   只见那江望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丢掉油伞,仰天大笑道:“待到明日,便是那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也是我江某人报仇雪恨之日!” 第151章 天针锁命   先竞月是被一阵轻微的刺痛惊醒的,他努力睁开眼来,却被眼前一盏油灯的火光晃得两眼难受。   待到习惯了眼前的光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少女面容。但见这少女的两道细眉平平如画,一双眼睛晶莹似玉,眉宇眼神之中,竟没透露出丝毫感情,让它这一整张脸,仿佛是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寒霜当中。   先竞月当即微一定神,腰间发力,坐起身来。原来此刻身在之处,乃是一间精雅的房舍,自己正躺在房舍里唯一一张被褥幽香的软床上,窗的对面是一扇楠木窗户,透过窗户上的格子,依稀可见窗外昏暗朦胧,多半是日暮时分。   眼前那个冷冰冰的少女见先竞月无恙,当即从床边退开两步,轻轻吹灭了手中的油灯,淡淡地说道:“尊驾体内的一十二条经脉,现今已然断去六条。幸好有我的金针及时替你锁命,方能让你行动如常。然而经脉受损,终究无法修补,终此一生,你再不可与人动手过招,否则若是强行运功发力,导致自身的经脉再次损毁,那即便是大罗天仙,也救不得你了。”   先竞月听得眉头深锁,自己刚一醒来,便听到这么一番毫不避讳的话语,幸好他重伤之下,神识却是清醒,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女的言辞,忍不住问道:“我已是个废人?”   那少女寒着一张脸,似乎不太愿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又冷冰冰地不愁说了句:“你能保全性命,已是大幸。再加上又能这么快地清醒过来,倒也难得了。”她这番话说得毫无感情,却也算是句安慰的话了。   听闻自己苦练十多年的功夫就此毁于一旦,此生往后,自己已然成为一个废人,先竞月沉默了半响,忽然向那少女拱手施礼,说道:“多谢救命之恩,有劳姑娘费心。”说完这话,他便拿过床边自己的衣衫批起,下床蹬上快靴。眼见那柄漆黑的纷别斜斜地放在一旁小圆桌上,先竞月微一犹豫,也伸手拿了过来,重新挂到自己腰间。   那少女见先竞月的这番举动极是平静,脸上也看不出有任何悲愤之色,她虽是治病无数,此刻也不禁有些惊疑。当下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你武功尽失,莫非一点也不难过?”   先竞月低头望向自己腰间的纷别,平静地说道:“没有武功,我依然是我。”   少女顿时双眉一扬,要知道自己行医问诊多年,还从没见过一个人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能这般淡然以对。她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白衣青年,默默地凝视了他好久,这才说道:“小女子无名无姓,自幼流落街头,幸得家师收留赐名,传我一技之长。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同家师一般地称呼于我,叫我‘冰台’便是。”   先竞月却忽然记起一事,当即问道:“我……我那位同伴,如今怎样?”   那自称“冰台”的少女不料他当此情形,居然还有工夫关心别人,当即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说道:“公子说的可是那位萧先生?他除了头部受到过一记重击,浑身上下便再无其它伤势,自然无恙。但不知为何,他至今还未醒过来。”   先竞月听说那言思道仍旧昏迷不醒,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慌乱起来,连忙说道:“有劳姑娘,带我前去一看。”   原来先竞月此刻身在之处,正是岳阳城中最大的酒楼、唐永祥唐老板的那间“松萃楼”了。   须知前些日子那批由北平送往湖广承天府的军饷,因为国内无法调出闲兵,所以朝廷只得交由十七家中原最大的江湖镖局共同接保,同时还有六十一位江湖知名人士做这趟镖的担保。自从军饷被劫,皇帝只给二十天的时间解决此事,否则这十七家镖局连同那六十一位担保人的一家老小,转眼间便要身首异处。   到如今已是这二十天时间的最后期限,身为担保人之首的武林盟主闻天听,再也按耐不住,只得亲身率众赶来湖广,下榻于这岳阳城中最是中立不过的唐老板酒楼中。也正是因为唐老板的缘故,闻天听等人才得以知晓他们请来的那位“萧先生”,和“江南一刀”先竞月同去了洞庭湖行拜山之礼,经过众人连夜的查探,这才能在洞庭湖东岸的树林中救回了两人。   此刻离昨夜众人在树林中救回先竞月和言思道二人,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先竞月在那冰台的带领下,来到松萃楼中最大的一间房舍里。只见这间屋子里此刻正静悄悄地站立着十多个人,依次是武林盟主闻天听、玄妙观的铁真人、听涛阁的葬花夫人、福建海盗童夜哭等一干武林名宿,此间的主人唐老板也身在其中。而在场的所有人,相互之间也不交谈,只是默默地围在房间里那张雕花的楠木大床前,脸上无一例外地写满了忧虑之色。   眼看冰台带着先竞月走进房中,那闻天听当即转过头来,向先竞月略一点头,便算是招呼。然后他迫不及待地问道:“竞月公子的伤势如何?”听得武林盟主开口询问先竞月的伤势,那冰台不禁脸色一暗,正要如实作答,一旁那玄妙观的铁真人甚是性急,已接口大声说道:“竞月公子武艺超绝,不过是些许小伤罢了,何况又有‘天针锁命’出手,自然已无大碍。”说着,他伸手指向那张楠木大床,焦急地问道:“倒是床上这个家伙,明明就没受什么伤,却为何至今还没能醒过来?”   先竞月一时间也不想与众人谈论自己的伤势,当下穿过人群,快步走到床边。只见床上躺着一个满脸肮胀不堪的青年男子,脸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没擦干净的易容痕迹,颔下之前的假须也已尽数脱落。然而看这男子的形貌,却分明是个年青人,虽然双眼紧闭,眉宇间仍旧可以识别出几分言思道的神色。   先竞月不由得暗自心惊,他早已知道这言思道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此番更是沿路伪装成一个乡野教书老先生的老穷酸模样,虽然看他平日里的言谈举止,可知其实际年纪不大,却也不料竟是这般年轻,只怕竟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只听身后的冰台冷冰冰地说道:“我细细检查过多次,此人身上确然没有伤势,只是他的神识似乎有些奇怪,仿佛是……也罢,请恕小女子才疏学浅,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等情形。”   斜对面的一人当即冷笑道:“哦?想不到世间上还会有‘天针锁命’治不好的人,到是罕见至极了。”先竞月识得这说话之人,乃是金陵城飞花派的掌门人顾君明顾师傅,不料此番军饷失窃一案,竟然连他也被牵涉其中,这才同闻天听一并赶来了湖广。 第152章 成竹在胸   只见为首的闻天听环视了在场众人一眼,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向先竞月沉声说道:“好教竞月公子知晓,去年江南那场大旱太过突然,朝廷猝不及防,只得由两京之一的北平筹集钱粮,用以补给湖广承天府的这支驻军。然而皇帝的脾气大家自是再清楚不过,试问如今天下底的兵马尽数散布在四方边塞,中原境内自然没有闲兵担此重任。”   “于是恒王向皇帝提议,要江湖镖局来负责这趟军饷的运送,闻某人推脱不得,只得找来包括在场诸位在内的六十一位江湖名人做担保人,召集北平和应天府两地最大的十七家镖局共同组成中原镖局大联盟,专门负责此番押送。谁知那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竟然在湖广境内被劫,连同押送的四百五十名武林好手一并失踪,没留下丝毫线索。情急之下,幸好有恒王出面调停,皇帝这才网开一面,给了我们二十天的期限找回这批失饷。”   闻天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先竞月解释清楚后,不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恨我等费尽心力,却仍然无计可施,这才从福建请来了这位萧先生出马。他曾亲口向闻某许诺,定然要将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然而如今离朝廷给的期限只剩下两天的时间,我等却依然没得到这位萧先生的任何消息,迫不得已之下,只得连夜疾奔,千里迢迢赶来湖广。”   “需知此事牵连极大,不但关系着十七家镖局的男女老少两千八百一十七条性命,也包括我等六十一位担保人,连同家眷四百二十一条性命。稍有不慎,甚至就连天下的局势也将因此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湖广乃至中原便要掀起一场血光之灾了。”   先竞月素知这位闻盟主一向少言寡语,此刻却对自己说出这么一大番话,当中必有深意。果然,那闻天听说到这里,略一沉吟,终于说道:“如今这场天大的浩劫,我等唯一的希望,便是床上这位萧先生了,只恨他至今还未苏醒。既然竞月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终日与他在一起,自当知晓不少内情。闻某还望公子不吝赐教,指点我等一条明路,免去这场横生的杀戮。”   闻天听这番话虽是诚恳,说到底却是想从先竞月身上入手,看看能不能探查到一些相关的消息。先竞月不料这闻天听身为堂堂武林盟主,竟也对这个言思道如此看重,也不知两人之前是如何交涉的。当下他默然片刻,忍不住淡淡地说道:“如此说来,天下安危,此刻都系在此人身上?”   这是先竞月自进屋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岂料他话刚出口,那楠木大床上的言思道便陡然睁开双眼,哈哈大笑道:“果然是竞月兄来了!既然竞月兄已然无恙,那我自然也该醒了。”   眼见床上的言思道突然醒了过来,房间里的十多个人惊喜交加,同时踏上几步,挤到床边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言思道毫不理会众人的询问,只是望着先竞月,眼见他一脸苍白,率先问道:“你的伤势怎样?”同一时间,先竞月也开口问道:“那‘天露神恩心法’可曾化解?”   两人话一出口,不禁相视一笑。言思道已抢着说道:“竞月兄不必担心,似天露神恩这等微末的伎俩,毕竟还伤不得我,那三更必死的魔咒,也早已被我化解得干干净净。嘿嘿,方才之所以长睡不醒,却是在思索一个极大的难题。”说着,他径直从床上跳下,赤足踏在地板上,有些神秘地笑道:“幸好终于还是被我参透了其中的关键。”   先竞月一时不明白他想通了什么难题,闻天听一行人更是不解其意。要知道先竞月刚一开口,言思道便突然醒来,那他之前定然是故意装出的昏迷不醒,至于他说什么“在思索一个极大的难题”,自然是敷衍之词。闻天听当即强压胸中的怒火,轻咳了两声,说道:“萧先生既然醒来,那便再好不过,眼下……”不料言思道又岂容他人用言语掌控主动?立时打断闻天听的话,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闻天听微微一愣,只得回答道:“眼下已过卯时,不知……”言思道当即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头,正色说道:“而今形势凶险,已到了生死一搏之际。诸位如若还想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那么从此刻开始,便要完全依照我的安排行事,当中不可有丝毫差池。”   如今言思道的易容已是不成模样,看形貌分明是个年青人,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众人面前也就不再以“老夫”自称。眼见他那一双贼兮兮的眼镜地四下扫动,闻天听一行人不禁相互对视了半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听涛阁的葬花夫人当即略一沉吟,笑盈盈地说道:“妾身当然相信先生的能耐,然而后天便已是朝廷给我们的最后期限,若还是无法寻回那批遗失的军饷,我们在场的这些人,只怕便要大祸临头了。所以还请先生恕罪,妾身要斗胆请先生略做解释,也好教我等稍微心安。”   言思道却不理会她,一双眼珠只是在闻天听身上上下扫视,显是要等他亲自开口。闻天听暗骂一声,只得恭声说道:“请恕闻某愚钝,正如葬花夫人所言,恳请先生指点一二。”   眼见这位堂堂的武林盟主,竟然要对言思道这个家伙卑躬屈膝,先竞月心中不禁暗自叹了口气。由此可见这帮叱咤风云的武林名宿,确然已被朝廷逼到绝境,几乎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那言思道可谓是撑足了脸面,这才微微点了点头,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解释几句。”   说着,他也不去穿鞋,赤着脚在房间里踱起圈来,嘴里不徐不疾地问道:“闻盟主可还记得,当日是你托这位童老兄将我从福建找来,恳请我替诸位化解这场大祸?那时我便有言在先,这批军饷失踪得甚是诡异,限定的期限又极为仓促,所以要我在约定的时间内,替朝廷找回这批军饷,那是不可能的事。”   听他说出这话,在场众人的脸色顿时暗沉下来。还好那言思道又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曾向闻盟主承诺过,那便是虽然我无法找回这批军饷,却是可以另寻出路,从而设法替诸位化解掉这场无妄之灾,是也不是?”   那闻天听被他说得一忧一喜,只得强笑道:“不错,眼下还请先生明示,究竟要如何才能化解这场大祸?”   言思道不禁哈哈大笑道:“既然破解不了这场‘弥天劫’,那何不把它化做一场‘迷天劫’?”   他说的“弥”和“迷”两个字本就发音相同,众人一时没能听出其中的玄机,都是大惑不解。言思道当即解释道:“自古在官场当中,便有瞒上不瞒下之道。所以眼下诸位最大的难题,其实并非是失窃的军饷去了何处,也不是究竟是谁人劫走了这趟军饷,而是如何才能在皇帝面前交差,是也不是?反过来说,若是皇帝不再因为此事向诸位问罪,那么能否找回那批军饷,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番话说得闻天听一行人默默点头,心中却暗想道:“这岂不是废话?皇帝倘若不再追求,自然万事大吉。但此事说来容易,似当今皇帝这般刻薄寡恩,又怎会无端网开一面,不再追究此事?”   那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一时没转过弯来,忍不住大声说道:“我等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被不知哪来的畜生劫走了这批军饷,害得道爷我落到这般田地。说什么也不能轻饶了这帮畜生,一定要亲自把军饷找回来,再把这帮畜生千刀万剐方可,否则……”旁边的闻天听连忙轻咳两声,示意他住嘴,继而向言思道笑道:“还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言思道“嗯”了一声,又踱了几个圈子,这才看到屋角几案上自己的烟杆烟袋,连忙抓过来拽在手中。他一边往烟锅里填装着烟丝,一边喃喃说道:“既然诸位已经认同我这个说法,那么接下来的事,便好办得多了。”说着,他踱步行到那福建海盗童夜哭的面前,略一伸手,那童夜哭当即领会,急忙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替他点燃了旱烟。   言思道含着烟嘴深吸了几口,露出一副满意的神色,吞吐之间,立时喷了一屋子的浓烟。他这才向众人展颜笑道:“其实我的法子简单得紧,那便是攻破龙跃岛,踏平洞庭湖。” 第153章 滴水不漏   他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同时大吃一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需知那江望才自前朝起便一直盘踞在洞庭湖,本朝与之抗衡了十多年,依然动他不得,只能任由湖广独树一帜。谁知此刻这个年青人居然异想天开,大言不惭地说要攻破那龙跃岛,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露出一副怀疑的神色。   言思道早已料定众人的反应,不等质疑声起,立刻屈指细数道:“若能攻下龙跃岛,至少可以有五大好处。其一,可以把这次军饷被劫一事,硬栽到那江望才头上,反正也是死无对证,这是‘替罪之羊’;其二,那龙跃岛是江望才的老巢所在,其间财物何止亿万,轻轻松松便可抽出一笔,当做是被劫的军饷交还朝廷,这是‘捉贼拿脏’;其三,军饷被劫直接影响的是承天府那两万驻军,若是将这支军队抽调去攻打龙跃岛,不但士气极高,也能解决眼下缺粮哗变的危机,这是‘借刀杀人’;其四,若是能一举攻破龙跃岛,湖广随之光复,诸位定当记上首功。当今皇帝虽然是个混账,却也不好在此时妄动有功的义士,落下个鸟尽弓藏的口实,这是‘出师有名’;其五,那江望才盘踞此间多年,手中的珍宝秘籍自是数不胜数,诸位如果有与我一般的心思,嘿嘿,那不妨也趁机发一笔财,这是‘顺手牵羊’。”   闻天听等人原以为言思道这个“攻破龙跃岛”的提议乃是无稽之谈,甚至荒谬之极,但此刻听他一口气列举出了五大好处,并将其间的利益说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早已经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了,不禁又有些动摇。   当听众人到他那最后那一句“顺手牵羊”之时,忍不住心生莞尔,暗想:“难怪此人要替我等出谋划策,原来却是为财而来。此人既是贪财之人,自然是贪生怕死,不敢做冒险之举,或许倒是可以相信。”   当下闻天听一行人顷刻间也拿不定主意,纷纷低首交谈起来。那铁真人终于开了窍,却还是有些纠结,开口向言思道问道:“那么照你看来,遗失的那两千万两白银,究竟是不是被江望才劫去的?”言思道不屑地一笑,反问道:“是不是江望才所为,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   那铁真人思量了半响,便不再言语,一旁的先竞月却眉头微皱,问道:“究竟是不是江望才?”言思道见先竞月发问,倒是不好怠慢,当即沉吟道:“我若与那江望才易地而处,坐在那洞庭湖湖主的位置上,除非是故意想和朝廷开战,否则的话,说什么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口劫走这批军饷。”   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军饷并非是江望才所劫,再往深了想,意思却是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此中的详情。先竞月听到他这一回答,便不再发问,却也不置可否。   闻天听此时已和其他人悄声商量了一阵子,当即问道:“诚如先生所言,那江望才在湖广的势力极大,不知单凭我等的力量,要如何去攻取……”言思道再一次打断他的话,笑道:“闻盟主不必担忧,我方才便已说过,承天府此刻不是还有朝廷的两万驻军么?此事不劳你等操心,我早已打点得妥当。此刻那承天府的两万驻军已然起身,正由谢封轩的二公子谢擎辉亲自带领,兵发龙跃岛。唐老板,我这话可有说错?”   那唐老板充其量不过是个岳阳城里的地头蛇,如今在闻天听这些个大人物的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哪里有他说话的份?此刻他就连旱烟也不敢抽,早已憋屈得难受,幸好方才借着言思道点燃旱烟之际,自己这才敢摸出烟来吸上几口。眼下唐老板听得言思道出言询问,简直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一般,连忙回答道:“先生所料丝毫不差!小谢将军如今正率领着承天府的两万大军前来岳阳,此刻已到了城外东郊。”   闻天听等人也知道这唐老板在岳阳城里的能力,附近的消息要数他最为灵通,他既然开口确定,那便必定不会有假。闻天听等人原以为言思道是要让他们这十几个人去攻打洞庭湖,当然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之举。然而眼下既已有朝廷在承天府的驻军参战,要攻破江望才的龙跃岛,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当下闻天听拱手抱拳,沉声说道:“先生神机妙算,既然已经成竹在胸,那我等但听吩咐便是。闻某不才,愿第一个请战,去打头阵。”须知闻天听是何等的身份?他既然似这般开了口,在场这所有人自然也以这言思道马首是瞻了。当下众人再无异议,都只等言思道的安排。   先竞月眼见房间里的这般局面,终于明白过来:这才是言思道此番前来湖广的真正目的,原来他早已谋定得妥当,这一路上沿途所做的所有事情,便是为了要攻取那江望才的龙跃岛。至于朝廷遗失的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他至始至终便没想过要去寻找。只怪自己愚钝,直到此刻才想明白这一点。   耳听闻天听当众表态,愿易第一个打头阵,言思道却慢吞吞地吐了口烟,嘿嘿笑道:“盟主不必性急,我不过是个出谋划策之人罢了。调兵打仗的事,还得依仗城外的小谢将军。”说着,他吸了几口烟,又转头望向那福建海盗的童夜哭,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微笑道:“其实相比起闻盟主来说,此战最为关键的人,眼下却不在此处。”   那童夜哭也正吸着一锅旱烟,见言思道盯向自己,立即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萧兄弟说的可是李惟遥那厮?”   言思道哈哈一笑,点头道:“童老兄与我皆是烟国英豪,果然所见也是略同。不错,那江望才深得前朝义军李九四的真传,又盘踞洞庭湖多年,所以单以水战而论,当今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如今承天府那两万军马虽有小谢将军出面统率,但若是没有江海帮李帮主与童老兄两人的从旁协助,只怕未必便是那江望才的对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童夜哭乃是南海上有名的海盗,水性自然绝佳。而那李惟遥的江海帮更是以水为生,遍及天下。若是有这两人同时出手对付洞庭湖的水匪,自然是再恰当不过,多添了几分把握。   闻天听听言思道提起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不禁暗叹一声。他当即望向先竞月,有些犹豫地说道:“只可惜江海帮的李大帮主,前天晚上在竞月公子的手里吃了个大亏,以致抑郁难平,此刻正躲着不肯见人。要是他不解开这个心结,只怕未必肯出力相助。”   先竞月面色一凛,顿时想起前晚自己寻访蔷薇刺时,非但杀了李惟遥的人,还曾出刀伤了他。眼下事已至此,若是因为自己结下的这段梁子,而耽误了眼前的大事,那倒是得不偿失了。当下先竞月正要开口请闻天听从中调解,自行登门向那李惟遥请罪,言思道却急忙向他摆了摆手,抢着说道:“无妨,区区一个李惟遥,哪里用得着竞月兄出面?闻盟主只需派人告诉那李惟遥,就说他的杀父仇人庄浩明眼下正在那龙跃岛上。他若是不肯参与此战,待到风平浪静后,庄浩明一旦逃回金陵,他这个深仇大恨便再无指望了。”   闻天听略一思索,随即点头称是。众人见这个年青人老谋深算,做事来滴水不漏,就连李惟遥这等枝末细节,居然也被他算计于其中,一时都有些骇然。只见言思道已从床头抓起衣衫穿上,嘴里笑道:“我几乎忘记了件大事,若是没记错的话,此间今日还有一桩私事要解决,还请诸位随我下楼走上一趟。嘿嘿,想来那些个朋友们早已恭候多时,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唐老板,我说的可对?” 第154章 请君入瓮   此刻已是入夜时分,那松萃楼下的大堂之上,却坐着一干愁眉不展的人,却是以武陵剑派掌门人、“大庸之剑”张难非为首的一行七人。   除去当日被言思道一语吓跑的任镇北和此间的主人唐老板,那章老太爷、凌云公子、玉面仙子、陆老爷、韩上人以及熊掌柜六人,已然随着张难非尽数到场。但见与这七个人同来的,还有一个斜带金冠、形貌狼狈不堪的锦衣男子,分明是那净湖侯府的主人陆小侯爷。想是被这些个债主逼得紧了,少不了吃了几记黑拳。   要知道张难非等七人按照之前约定的时间,自从得知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到了这松萃楼中,午饭后便已恭候在此,等着如约讨回各自的十万两银子。谁知一盏茶喝了又冲、冲了又喝,直到再无一丝茶味,依然没等到两人出面。若不是唐老板一直极力劝阻,只怕那位“大庸之剑”张难非早就无法继续中庸下去,要将这家松萃楼给夷为平地了。   言思道此刻脸上的装扮已是七零八落,分明是个眉目轻佻的年青人,他同唐老板并肩从楼上下来,张难非等人一时竟没能认出他来。哪料得到眼前这个年青人,便是之前和众人立下三日期限的那个老穷酸“萧先生”。   眼见紧随在言思道身后的先竞月露面,那张难非当即将手里的茶碗倒扣在桌上,扬声说道:“先竞月,今日已是我们约定的第三日期限,速速叫那姓萧的老穷酸给我滚出来!张某人今日亲自前来见证,同行的这些个朋友要是再收不回各自的十万两银子,那便休怪张某人翻脸无情,要打抱不平了。”   他这话刚一出口,便见先竞月的身后已依次走下一大串人来,踏得那铁木楼梯嘎嘎作响。放眼望去,跟着先竞月走下楼梯的这帮人,无论男女皆是器宇轩昂,隐隐间竟有一代宗师的风范。张难非微一定神,眼见当中一人白发冲冠,依稀便是自己数年在江南武林大会上打照过面的玄妙观铁真人,正惊异之间,身边的玉面仙子已站起身来,躬身说道:“小女子不知葬花夫人大驾光临湖广,有失远迎,还请夫人恕罪。”   葬花夫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那急性子的铁真人已大笑道:“‘大庸之剑’张大掌门。多年不见,你怎么变做了这般脾气?一开口便是粗言秽语,倒比你老哥我还要性急。”一时之间,双方当中已有好些人认出了自己的熟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招呼起来。   言思道心知这些个江湖人士即便不是旧识,也是相互仰慕多时的神交,若是任由他们继续恭维下去,只怕等到天亮都说不完。当下他大声说道:“大家住口,且听我一言。那日我替陆小侯爷与张大掌门诸位定下三日之约,要在今日给各位一个说法。此刻期限已到,我自当如约替陆小侯爷归还所欠的银钱。”   言思道这一开口说话,张难非等人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不料当日那个舌灿莲花的老穷酸,原来竟是如此一个年青人,顿时有些愕然。那陆小侯爷当即大喜过望,正要站起身来,却被身旁的韩上人和熊掌柜两人一左一右给按了回去。   先竞月见这两人居然如此无礼,胆敢当众挟持朝廷侯爵,不禁面色微变。他正要发作,那言思道又扬声说道:“如今替陆小侯爷归还各位的那批银两,我早已准备妥当,只是事出意外,一时未能如约运送过来。诸位不妨再多等一日可好?若是实在等不及,也可现在随我同去,当场取回各自的十万两银子。”   张难非等人早就料到这言思道会耍花招,此刻居然用什么“一时未能如约运送过来”这等低劣的借口,不禁勃然大怒。那“岳阳陶朱”章在野当即冷冷说道:“很好,我这便随你去取。”   言思道脸上却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迟疑道:“随我去取,自然没有问题。试问章老太爷的‘惊龙七式’光耀武林,天下谁人不知?眼下您老人家要随我同去倒也可以,只是不知……只是不知其余诸位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需知江湖中人最要紧的便是“颜面”二字,不蒸馒头也要争一口气,此刻言思道的这句话,可谓是对众人的当面羞辱了。前来讨债的那七个人顿时一片哗然,当中那凌云公子一心要在玉面仙子面前显摆,连忙踏上几步,抢着说道:“我……我慕容云飞自从出生以来,这个……这个就不知道……这个‘怕’字怎么写,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去的?”言思道哈哈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龙——跃——岛。”   那凌云公子顿时呆立当场,默然半响,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回去,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先竞月心里已是一片雪亮,原来言思道那日现身净湖侯府替陆小侯爷解围,却是早已将在场的这些个债主也算计到了他的布局当中,此刻的情形,当真可谓是在请君入瓮了。   一旁闻天听虽然为武林盟主,却是心向朝廷,少有在这江望才盘踞的湖广一带露面,所以张难非一行人倒不认识他,他也一直不曾说话。此时听了言思道这番话语,闻天听顿时明白了言思道的打算,当即微微一笑,提气说道:“在下闻天听,在此见过湖广武林的各位同道。”   需知“闻天听”这三个字,可谓是当今江湖上最响亮的名头了,张难非等人万万没料到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暮年男子,就是那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想不到堂堂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的第一人,居然亲身来了湖广,众人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闻天听的这句话暗中运上了真气,虽然说得平平无奇,声音却是经久不衰,反而越来越响,继而如同惊雷一般自众人耳膜中炸开。那号称“岳阳陶朱”的章老太爷毕竟见多识广,不禁脱口惊呼道:“吞星吐云有尽时,日月同辉传万古!莫非尊驾当真便是闻天听闻盟主?”   闻天听缓缓点了点头,开口压下众人的议论之声,说道:“不敢欺瞒诸位,闻某此番前来湖广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誓要击破洞庭湖逆贼,继而光复湖广。眼下大战在即,在场诸位都是我中原武林的翘楚精英,侠之大者。所以我等虽是初次见面,闻某也只好厚着脸皮斗胆恳请诸位,这便随我同去龙跃岛一战,生擒逆贼江望才!” 第155章 攻守同盟   闻天听这番话可谓是应变计快,转眼间便将言思道的主意扣在自己头上。言思道见闻天听抢先一步唱了个红脸,心中暗骂一声,只得做黑脸冷笑道:“闻盟主说得不错,诸位皆是湖广武林中的名宿,长居此地多年,当然或多或少地受过那江望才的恩惠。所以此番若是有人不愿跟随闻盟主报效朝廷,我倒也能理解诸位的难处。唉,只不过待到湖广重归朝廷后,江湖上那些个好事之人,难免不会将诸位今夜的抉择传扬出去,那时恐怕就有些不太好听了。”   闻天听和言思道两人这一唱一和、恩威并施,顿时将张难非等七人说得心生惶恐。那张难非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向来和洞庭湖的江望才珠胎暗结,这才能跻身湖广武林中的头号人物。若是闻天听所言属实,正如言思道说的,自己要不趁着此刻表明心迹,日后待到湖广重归朝廷管辖,那武陵剑派一脉便危矣。   当下张难非心中纠缠了许久,忍不住狠狠瞪了那言思道一眼,随即便向闻天听拱手说道:“承蒙闻盟主点拨,张难非今日守得云开见月明。自此刻起,我武陵剑派上下两百一十六名弟子,便任凭盟主的差遣。”   说完这句,张难非又忍不住对言思道补充道:“既然今日我等的协议又有变动,那么陆小侯爷欠我的那十万两白银,张某人还是要收回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他这番话自然是在讨价还价,之前在净湖侯府因为被言思道言语挤兑,逼得这张难非不得不放弃讨要自己的十万两白银,此刻既然情况有变,张难非自然想要重新收回自己那十万两白银的欠款。   言思道当即笑道:“张大掌门客气了,这个自然好说。”和张难非同来的其它人顿时明白了张难非的用意,无论此番能否扳倒这湖广的土皇帝江望才,自己倒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开罪了朝廷。眼看张难非带表武陵剑派率先投诚,另外几人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也连忙向闻天听俯首。   言思道眼见大局已定,不禁眉飞色舞。闻天听一行人如今虽是心事重重,眼见“大庸之剑”张难非等人的加入,也不禁露出一丝欣喜。只有先竞月沉默不语,独自去将那陆小侯爷扶了过来,让唐老板好生安顿于他。   当下言思道便吩咐闻天听等人先行赶去城外与大军汇合,听候谢擎辉的差遣,又让一干湖广武林名宿各自召集门下的人手,准备接下来的洞庭湖的大战。   众人听言思道这番安排,当中的时间甚是紧促,纷纷询问缘由。言思道当即一晃手中的旱烟杆,大笑道:“诸位所料不错,有道是兵贵神速。明日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也正是我们攻破洞庭、光复湖广之日!届时有仇的杀人、讨债的拿钱,千万不要客气!”   言思道这话一出,众人都是愕然半响,不敢再出言相问。待到一切事宜安排妥当,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众人一一离去,这松萃楼中便只剩下先竞月、言思道和唐老板三人。   言思道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苦笑道:“真是累死我也。”他转过头来,对唐老板说道:“唐兄,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还得有劳阁下费心,否则我攻取龙跃岛的全盘计划,便是一句空话。然而此事说起来,却有些难以启齿,这才不得不私下与你商议。”   那唐老板不料言思道居然还给自己留下了这等重任,连忙说道:“小弟这些日子与老兄倾心相交,早已将你视为知己。但老兄你下一句话,小弟便是水里来火里去,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言思道不禁笑道:“唐兄言重了,既然如此,我也便直说了。你在这岳阳城的黑白两道之间游刃有余,交游自是甚广,所以我想请你设法找来三十个人,男女老少不限,只要甘愿一死便可。”说着,他伸手入怀,却陡然想起自己的银票一早便被先竞月尽数夺去,此时也不好问他讨还,只得苦笑道:“三十个人,一条命人总归值个三五百两银子,三十条性命便算是两万两。待到此间事了,连同陆小侯爷那十万两,我连本带利,一并归还你十五万两银子。”   先竞月和唐老板听他要用银子买人性命,有说得极是郑重,不由地心中大骇。言思道微一沉吟,叹道:“两位都是自己人,还请勿要见怪。自古成大事者,皆是不拘小节之辈,眼下谢擎辉的大军虽已开至岳阳城外,却还少了一个契机,那便是师出无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若强行举兵进攻洞庭湖,只怕出师无名,未必便可破贼。而且事后朝廷追究下来,小谢将军也脱不了干系。”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其实最好的办法,便是设法由江望才率先向谢擎辉的大军挑衅。然而眼下战事紧急,仓促间我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出此下策。所以要有劳唐兄替我买来三十条人命,让这三十个人装作洞庭湖门下的匪徒、或者是匪徒的家属,前去谢擎辉的大军驻扎之地大闹一场。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放火点燃自己,只要把性命丢在军营里便是。届时大军便能以自保的名义发兵龙跃岛,小谢将军也便再无后顾之忧。”   那唐老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自己活到这般年岁,也算是多年的老江湖了,听到这一安排,混声上下也有些不寒而栗。眼前这个年青人,居然能设下如此狠辣的计策,莫不是天生就是一副铁打的心肠?   当下唐老板迟疑了片刻,毕竟还是听从言思道的安排,又询问了几处细节,这才先行告辞而去。言思道待他离去,当即就地坐了下来,又点燃了一锅旱烟,向先竞月笑道:“竞月兄可是一直在好奇,到底我替你安排了个什么差事?哈哈,我当然不会让好朋友失望。明日你我两人肩上的担子,可谓是任重道远了,须得解决此战之中最为凶险的一环,那便是至今还未露面、一直躲在幕后操控全局的方东凤。”   说到这里,言思道忍不住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笑道:“说起来要揪出这只老狐狸,道还真还有些不容易。竞月兄可还记得,我昨晚在洞庭湖畔曾说过,那方东凤藏得虽然极深,却仍旧只是个凡人,毕竟还是露出了破绽!” 第156章 分道扬镳   言思道吐出一口浓烟,继续说道:“其实此事说来再简单不过。那夜我们在茶棚与蔷薇刺交谈,她曾提及在岳阳城的府衙里见过谢三小姐和庄浩明,以及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嘿嘿,试问朝廷都已放手湖广多年,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官吏留在那荒废的府衙当中?且不论那个所谓的‘陆大人’是如何打算,我若是方东凤,要想躲在暗处掌控整个湖广的局面,最好的地方自然莫过于岳阳城里那个荒废的府衙了。一来此地处于岳阳城中心,便于四下的消息传递,二来朝廷的余威尚在,闲杂人等也不敢轻易涉足打扰。所以照此看来,即便真有那么一个陆大人留在岳阳城的府衙里,也定然早被那方东凤下手铲除了。若是我所料不差,如今府衙中的那个‘陆大人’,正是方东凤本人无疑。”   言思道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却见先竞月的脸色平静之极,丝毫无动于衷,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他不禁心中一动,笑问道:“竞月兄,可是因为我方才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先竞月这才望了他一眼,终于开口说道:“从一开始,你便是为了引发明日之战,是也不是?”   言思道面色一凛,不料先竞月的话竟是这般开门见山,还用上了自己常说的“是也不是”这四个字反过来质问自己,当即说道:“你是兵,江望才是贼。无论怎样,如今我与你同舟共济、合力平贼,这里面丝毫没有违背道义之处。”   先竞月微微摇头,沉声说道:“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如今你们合谋一气,攻取龙跃岛只是为了自身得失,谈不上道义二字。”他顿了一顿,当即心意已决,又斩钉截铁地说道:“此间之事,我不参与。”   言思道听到这八个字,不禁双眉一扬。他深知此人一言九鼎,只要是说出来的话,便再无收回的余地,顿时大急。当下言思道连忙搬出实话,用极快的速度说道:“竞月兄且听我一言,方东凤其人深不可测,若是所料不差,那神出鬼没的流金尊者亦是他的手下。此番你若是执意不肯相助于我,眼下这湖广境内还有谁人能胜得过他们?那样的话,非但此战的胜负难料,只怕连我也要命丧于这岳阳城中。”   先竞月只是淡淡地一笑,说道:“闻天听。”言思道就知道他要提闻天听的名字,立刻回答道:“我若是信得过那闻天听,方才在房里便不会假装昏迷,一直要等到你现身才敢醒来。”   先竞月听到这话,心中不禁一软,随即醒悟道:“此人能言善辩,自己要是继续听他说下去,难免不会动摇。”当下他再不理会言思道,径直向酒楼外走去。   言思道却是死缠烂打,连忙拦在他前面,大声说道:“竞月兄,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人,万事都好商量。你是担心我会借此战中饱私囊?那好,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那龙跃岛上的一切财物,我分文不取,如何?”   先竞月当即侧身,从言思道身旁走过,忽然低声说道:“我已是个废人,你又何苦还来算计于我?”   这句话虽然说得小声,但在言思道耳中听来,竟仿佛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响亮。原来先竞月和自己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却是因为他武功尽失?言思道深知先竞月从来不打诳语,他既然说自己已是废人,那便决计不会有假。不料自己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先竞月昨夜受的伤居然如此严重,连一身功夫也化为乌有,言思道大惊之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脱口说道:“你……你大可放心,待到此间事了,哪怕是寻尽天底下所有的奇珍秘方,我也一定能想到办法,治好你的伤。”   先竞月见他这副焦急的神色,眉宇间竟不似作伪,反倒安慰他说道:“无妨。”说着,他又傲然一笑,说道:“莫要忘记,你还欠我一刀,他日我必将前来找你讨还。”   先竞月说完这句,当下手按腰间的纷别,大步踏出松萃楼去,片刻已消失在了黑夜之中。言思道只是在酒楼门口呆立不语,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身后一个苍劲的声音缓缓说道:“萧先生切勿见怪,老朽并非有意要偷听你与竞月公子的对话。方才你曾夸赞老夫那一套‘惊龙七式’光耀武林,既然竞月公子如今无法随你同行,那便由老夫陪你走上一趟,如何?”   言思道蓦然转过头来,但见身后是个干瘪的白发老者,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闪、凌厉逼人,正是那号称“岳阳陶朱”的章在野章老太爷。眼见这章老太爷主动请缨,言思道迅速回过神来,当即笑道:“老人家您来得正好,方才人多嘴杂,有件私事倒是忘记告知于你。那日在净湖侯府之中,我曾当面答应于你,定要替章二公子揪出元凶。幸得这些天来不辱使命,眼下我已将此事查得清楚。”   那章老太爷方才亲眼看见这个“萧先生”仅凭一张利嘴,便唬得群雄俯首,就连堂堂的武林盟主也要听他安排,可见绝非等闲之辈。自己此刻之所以去而复返,便是心挂此人曾经许下承诺,要替自己已故的二儿子找出凶手。此刻听闻言思道果然不负所托,当即脸色一沉,有些激动地喝道:“说下去!”   言思道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那所谓的‘龙女’不过是个幌子,她身边的‘太白金星’才是主谋。而此人的真实身份,乃是神火教座下的五行护法之一、正北位方向的流金尊者,用的是‘天露神恩心法’的魔功。”   顿了一顿,他又正色说道:“我若是所料不差,那号称‘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的方东凤,其实也是神火教的人。而那流金尊者,不过是他的帮凶爪牙罢了。章老太爷此番与我同去,正好可以与他们当面对质,从而替章二公子伸冤雪恨。” 第157章 英雄末路   今夜的岳阳城格外宁静,仿佛是一个浓妆少女,到这夜凉如水之际,终于繁华褪去,露出卸妆之后的孤寂。   先竞月独自在黑夜下的街道上穿梭,但听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居然可以依稀听见城西方向那洞庭湖水轻轻拍岸的声响。想来是在自己昏迷的这一天里,谢擎辉大军来临的消失已经传遍全城,百姓们或收拾细软远遁,或关上屋门回避,所以再不敢贸然上街游荡。   眼见这安享太平十多年的湖广之地,就要再一次被战火点燃烽烟,而先竞月自己,也是促成这场浩劫的元凶之一。一时间,他只觉心中有些堵塞,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止只是这湖广的百姓,还有朝廷军队和武林人士,甚至那些江望才手下的那些个帮众,都将会是此战的受害者。   究竟是为国除贼要紧,还是保民安宁要紧?   先竞月强行压下自己有些激荡的心念,看来那谢贻香的二哥谢擎辉,果然是个将帅之才,昨夜才从洞庭湖上赶去承天府,此刻便已将那两万大军调度过来,正是合了兵贵神速之道。虽然言思道曾妄下论断,说这位小谢将军远远不及谢封轩的风采。但试想谢擎辉这些年在漠北砺炼,早已深得战场上精要,加上又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一代战神谢封轩的血统,他日必定也能大放异彩。   再加上还有个神鬼莫测的言思道,躲在暗处替谢擎辉的大军运筹帷幄,继而挑动各方势力从旁协助。以此眼下的局势看来,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无论是那江望才也好,又或者是方东凤也好,此战自是必败无疑。   既然如此,如今武功尽失的自己,也应当功成身退了。   想到这里,先竞月顿时觉得一身轻松。自己这次前来湖广,原本是受谢封轩所托寻得谢贻香,借她刑捕房捕头的身份,一并入川查明一桩悬案,不料却被言思道硬生生地拉扯进湖广的这场争斗当中。眼下既已抽身出来,无论如何,首先还是要先找到谢贻香。   那日在洞庭湖上据庄浩明所言,谢贻香自从在龙跃岛上救走江望才后,便至今未曾现身露面,多半仍旧与那江望才在一起。然而明日的战事一起,洞庭湖多年的经营危在旦夕,江望才必定不肯轻易放弃。不管他洞庭湖内部分裂成了如何模样,这个江望才多半也要回到龙跃岛上坐镇大局,如此一来,谢贻香岂非也将现身龙跃岛?   既然终究避不开洞庭湖上的这场战事,那又何必要躲?自己大可以再去龙跃岛,赶在大军进攻之前找到谢贻香。   先竞月心意一决,当即顺着那洞庭湖水的声音,自城中一路向西而去。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看到那夜色下微泛月光的洞庭湖,但见湖边一座高台拔地而起,上面竟是乱七八糟的横梁砖瓦,铺洒了一丈多厚,依稀可以辨别出是座楼阁的残骸。然而先竞月却哪里知道,这便是前些日子激战中被刑捕房一行人所毁去的、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岳阳楼。   先竞月从高台上那堆废墟中凝神眺望,却见整个洞庭湖沿岸尽是漆黑一片,湖边看不见一艘船只,就连平日里捕鱼为生的渔船也不见一艘。想来多半是眼下大军将至,那郑千金或者江望才情急之下,索性使出一招坚壁清野,将这湖面上的舟楫尽速撤离去了。   先竞月心中微惊,眼下洞庭湖上没了船只,非但大军不能渡湖,就连自己也无法赶往那龙跃岛了。自己这一路上暗中调息过真气,但觉百脉不畅,内力全无,果然如同那位叫冰台的少女所言,自己浑身上下的经脉已然作废。   然而先竞月的刀法源自杀气,丝毫不受内力的局限。眼下既没了内力护体,去承受出刀之后的力量反噬,大不了与敌人同归于尽便是。想到这点,先竞月傲气陡生,自己一生大小数十战,从来就没此刻这般畏首畏尾过,既然无船可渡,那便游水过去,最多是把一条性命丢在龙跃岛上,也胜过这般窝囊地活下去。   当下他举步走下高台,径直踏入了冰冷的洞庭湖水中。猛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异于常人,能将得失看得淡了。原来最后还是想要自寻短见。”   先竞月倒是识得这个声音,正是之前替自己疗伤的那个冷冰冰的少女冰台。想不到她竟然尾随自己到了这里,要不是自己重伤之下内力尽失,也不会直到此刻才发现她的存在。   要知道先竞月本就极少说话,当此时刻,更不愿出声解释,只是自顾自地向湖水深处走去。眼看湖水漫过腰身,便听耳边衣带风响,身后那冰台已然飞身而上,伸手拉扯住他背后的衣衫,冷冷说道:“不过是失去了武功,这便值得你寻死了?好男儿只要雄心壮志不灭,无论有没有武功,一样可以纵横天下。”   眼下先竞月虽不是要投湖自尽,但其实却也和寻死没有什么区别。当下他淡淡地说道:“与你无关。”冰台脸色一寒,当即松开了手,冷笑道:“很好,那你这便去死好了。待到我想出法子替你恢复功力之时,不要后悔便是。”   先竞月微微一怔,她这话分明是说有方法可以治好自己的伤。然而那冰台说出这番话后,便不再多言,难不成是要自己开口,去恳求于她?   先竞月这一生几时乞求过别人?当即说道:“不劳姑娘费心。”说着,他双脚发力一蹬,便要往湖中游去,却立时呛了一大口水。这才陡然想起,自己根本就不识水性。   那冰台虽然医术高绝,但毕竟是个年方二十的小姑娘,素来跟随师父以金针之术救人性命,少有涉足江湖,又几时同先竞月这等脾气的人打过交道?她听先竞月出口拒绝,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猛一跺脚,溅了自己一身水花。   先竞月在水中猛咳几声,吐出嘴里的湖水。正要起身再游,猛觉身子一轻,却是被那冰台径直从后面拉住了腰带,将他凭空提起。那冰台手上发力,便如同拧小孩似地将先竞月拧上了岸。 第158章 墨之守御   须知先竞月出道自今,所遇之人对他即便不是恭敬有力,也定是心怀畏惧,何曾有人敢这般“羞辱”于他?他顿时拔出腰间的纷别,沉声喝道:“放手!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   他这话倒不是恫吓,若是逼得自己杀念一起,照样能以杀气御刀,使出那招“独劈华山”来。谁知他话音刚落,手中的纷便被冰台劈手夺了过去。眼见自己居然沦落至此,先竞月气急败坏之下,简直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那冰台显是自幼得遇名师指点,武功倒也不俗,此刻手中拧着一个成年男子,也丝毫不见她如何吃力。只听她冷冷说道:“你一日没能恢复功力,便仍旧是我的病人。你若是死了,岂不坏我名声?”   说到这里,她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嘴里仍是冷冰冰地说道:“如今你然经脉虽损,却并非不能医治,而是没有所需的药材。就好比是再好的厨师,也不能胜任无米之炊。从今以后,你便留在我的身边,等我找齐了所需的那几味药材,便可替你续接受损的静脉,从而恢复武功。”   谁知她话音刚落,还没等到先竞月的回答,便听不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含笑说道:“姑娘这番话当真有趣得紧。莫非你是想一路陪同竞月公子,前去寻访他未过门的妻子么?”   冰台此刻一番心思都在先竞月身上,哪会想到身边还有旁人?陡然听到这女子的话,她不禁脸上一红,大声说道:“是谁不知羞耻,躲在那边偷听我们说话,速速给我滚出来!”   却听那女子的声音幽幽说道:“从明日起,这个看似太平的天下,便要重归战乱、烽烟四起了。不料两位还有闲情在此打情骂俏,当真是好兴致。”   那冰台一愣之下,手中的先竞月已奋力挣脱开来,伸手夺回了自己的纷别,沉声问道:“蔷薇刺?”   伴随着先竞月的话音落下,但听夜色中一阵车轴滚动声响起,一张轮椅已从高台上那岳阳楼的残骸后面摇了出来,车上之人黑色长袍,用一个勾勒有红色蔷薇的乌木面具遮盖住了面容,正是那个令天下官员谈虎变色的杀手“蔷薇刺”。如今她虽然重新戴上了面具,却并未再刻意掩饰自己女子的声音。   那冰台少有接触武林之事,连这“蔷薇刺”的名头也没听说过,当即两条秀美深锁,一双手悄然捏住了腰囊里的金针,嘴里冷冷问道:“你是谁?想做什么?”一旁的先竞月已开口遥遥说道:“姑娘别来无恙。”   冰台听得先竞月开口招呼,不禁微微一愣,问道:“你认识这个残废?”那蔷薇刺却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位姑娘切莫误会,我与竞月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有过一夜之缘罢了。他自有未过门的妻子,心中当然容不下别人。”   冰台这次听得清楚,不禁转过头来望向先竞月,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已经有妻子了?”先竞月暗叹一声,自己和谢贻香虽有婚约,却毕竟还没完婚,算不得夫妻。当此时刻,他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是点了点头,便向那蔷薇刺说道:“姑娘现身此间,不知有何指教?”   蔷薇刺似乎在面具后笑了笑,说道:“竞月公子此言差矣,好像却是我先来到这里的。说来却是你们打扰了我。”说着,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但见高台上那一大堆岳阳楼的废墟中,相继窜出几名精壮的汉子,满身都是灰尘泥土。当头的一人恭恭敬敬地向蔷薇刺行礼,躬声说道:“启禀师姐,此间之事已然办妥,可是要前去下一处地方?”顿了一顿,他又望向先竞月和冰台两人,低声问道:“是否要将这两人……”   蔷薇刺立刻笑道:“休要胡说,你居然敢打竞月公子的主意,真是不知死活。你们暂且退下,再那边稍后片刻。”说着,她便轻摇轮椅,缓缓向先竞月和冰台面前摇来。那几个精壮汉子向她微一鞠躬,当即退了开去。   冰台眼见这残疾少女来意不明,心中一慌,手指间捏着的金针差点便要脱手而出。却见那蔷薇刺的轮椅恰好停了下来,保持着双方之间的距离,上下打量起先竞月来。过了半响,她才缓缓问道:“公子可是经脉受损,以致功力尽失?”   先竞月不料这蔷薇刺也精通医理,只是察言观色,便已探出自己的伤势所在。当下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冰台便已抢着说道:“他是我‘金针锁命’的病人,一切伤势自当由我负责,不劳你操心。”   那面具后的蔷薇刺似乎又笑了笑,说道:“原来是欧阳老先生的弟子,幸会,幸会。”她嘴里说话,面具下那一双眼睛却在先竞月身上转动,又细细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那夜小女子在城北平民窟中见公子出刀迎敌,虽是威力无穷,刀上却似乎并无太多内劲,出刀之际,也不曾提气运功。敢问这却是为何?”   需知询问别人的武功路数,原是江湖中的大忌,然而先竞月素来桀骜不驯,别人径直询问,他倒也不屑隐瞒,当即答道:“不错,我的刀自成一派,乃是以杀意催发杀气伤敌。”   那蔷薇刺“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一旁的冰台忍不住问道:“他的刀法路数和你有什么关系?有我在此,你休想动什么歪念。”那蔷薇刺回过神来,笑道:“原来如此,既然公子一身功夫的精要并不在于内力,那经脉受损又有什么关系?”   先竞月苦笑道:“原是无关,只是……”蔷薇刺不待他说完,已然明白了其中的玄机,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了,这天地间的任何力量,皆是双刃之剑。公子的刀法惊天动地,如今静脉受损,以致没有内力护体,自然抵抗不住出刀之后的反噬力……”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悠悠说道:“墨之守御,从来天下无双。既是如此,那反而好办了。”   先竞月一时也不明白她说的“好办了”是什么意思,冰台却是脸色一黑,说道:“难不成你有办法医治他?”话刚出口,她忍不住暗骂自己愚蠢。须知经脉受损如此严重的伤势,除非以珍稀草药配以熊胆、鹿茸、鱼脑、虎骨等的灵丹慢慢调理,再配合自己的金针施术,循序渐进方可恢复如初,眼前这面具人又怎么可能有其它的法子。   只听那蔷薇刺已缓缓说道:“小女子倒是有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可以在片刻之间,令公子出刀如常。这个法子说来倒也简单,那便是将他浑身上下的奇经八脉尽数封闭起来。” 第159章 封穴定脉   冰台陡然一震,脱口说道:“将他所有的经脉封闭起来?那便是将整个内息的小周天完全封闭,又有什么用?”那蔷薇刺笑道:“竞月公子方才不是已经说得清楚,他的刀法本就与内力无关。眼下他既已无法运用内力,何不索性将他浑身上下的经脉尽数封闭起来?如此一来,经脉虽然处于闭塞状态,却也不会因为反噬之力的冲击而受到任何损伤。”   她这一番言论简直是异想天开,非但将那冰台震惊得合不拢嘴,就连先竞月这等医学的门外汉,也是惊讶不已。但听蔷薇刺嘴里不停,一一细数下来,竟将先竞月体内的一十二条经脉头尾所在的二十四个大穴依次报了一遍,说道:“这位姑娘既是欧阳先生的高徒,金针一道自当得心应手。如今你只需将二十四根金针截做寸许长短,照我方才我说的顺序,依次打进竞月公子体内这二十四个大穴,便可将他的内息尽数封闭,从而保护他的经脉不会因为出招之后的反噬力所伤害。”   那冰台沉默不语,仔细思量了好久。她虽是首次听说这办法,但自这面具人嘴里说出,再结合自身所知的医学道理,却分明是合情合理。她当即暗自盘算,即便此举不能成功,以自己的手段,可以立刻再将金针取出来便是,也不至于伤到先竞月。   却听那蔷薇刺轻轻一笑,说道:“不过有一点姑娘可要考虑清楚,你此番若是相助竞月公子,帮他将浑身的穴道封闭起来,也便等同于替他恢复了武功。之后他必定会离你而去,前去寻找他未过门的妻子。所以你到底是想将他身上的伤势治好,还是想将他留在你的身边?你可要想清楚了。”   先竞月如何听不出蔷薇刺这番话的意思?但一时之间,也不敢确定这位冰台姑娘的心意是否当真如此。尴尬之间,先竞月正不知应当如何开口,那冰台已是轻哼一声,对蔷薇刺冷冷说道:“你当我‘金针锁命’是什么人?倘若是我决定了要救的人,即便是他的命已经到了阎王爷手里,我也一定能将他救活;同样,倘若是我真心喜欢的人,即便是他有了妻子,我也可以做妾。又何必玩弄这等龌龊的心机?我这便依照你的法子替他疗伤,要是不管用,哪怕是上天入地,我也必定不会放过你。”   那蔷薇刺说这番话本就是故意要引她上钩,此刻这冰台果然入套,却不料还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语,竟分明是当面向这先竞月吐露心声了。先竞月惊愕之下,不禁有些惘然,自己和这个冷冰冰的少女冰台分明只是初次相识,在加上自己重伤之下,形貌更是狼狈不堪,却如何能得到佳人的青睐?   就连那蔷薇刺也有些愕然当场,听到冰台这句“即便是他有了妻子,我也可以做妾”,不由地暗自叹息一声,有些自愧不如了。之前那几名精壮汉子见三人在这边聊了许久,当即便有一人过来一,在那蔷薇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似乎是要催她离开。   先竞月不料自己竟能绝处逢生,心知眼下的形势凶险,若是自己的经脉当真可以封闭起来,从而恢复武功,那自然可以做更多的事。他当即向蔷薇刺抱拳说道:“先竞月铭记姑娘大恩。今夜不敢再多叨唠,还请姑娘自便。”说完,他又向冰台施了个礼,说道:“姑娘今日的施救之恩,在下此生永不相忘。他日纵然刀山火海,只管吩咐便是。”   冰台听得此言,当即冷哼了一声,只是自顾自地检点着自己腰囊里的金针,依照蔷薇刺的说法,将金针的尾端折去,只留下寸许长短。那蔷薇刺一时却也不离去,反而笑道:“公子不必谢我,须知此法到底只是治标不治本,那金针在你体内留得久了,终究对身体无益。待到这位姑娘替你集齐药材,重新调养好经脉,一定要依照眼下施针的先后,将顺序颠倒,依次取出体内的金针。”   冰台听她说得严重,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何时取出金针,又如何取出金针,我自有分寸。不需你来操心。”蔷薇刺听她言语轻蔑,显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当即忍不住傲然说道:“姑娘切莫小觑此中的玄机。告诉你倒也无妨,有道是‘墨之守御,举世无双’,而今这封闭经脉的法子,本就是我从墨家的‘封穴定脉术’演变而来,其间的威力,足以将这天底下一切的力量完全封禁起来,同时也可以保护被封闭之物不受外界的丝毫伤害。所以若是贸然破坏金针封脉的顺序和布局,只会害了竞月公子的性命。”   冰台听她说得甚是玄乎,心中虽然还是有些不信,却也不再出言争辩。那蔷薇刺似乎身有要事,也无心继续和冰台纠缠争。当下她和先竞月告辞,立刻便有两名汉子躬身上前,推着她座下的轮椅向北面而去。谁知刚行出不远,那蔷薇刺却又停了下来,扬声说道:“有件事还请竞月公子谨记,那便是明日千万不可涉足洞庭湖,更不能去那龙跃岛。至于当中的缘由,待到事后你自然便会知晓,此刻小女子却是不便多言了。”   先竞月微微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问道:“我这便要去龙跃岛寻找谢贻香,还请姑娘明示。”   蔷薇刺当即说道:“幸好公子遇见了我,切莫轻举妄动。不久之前我刚得到消息,谢三小姐此刻正与那江望才在一起,若是不出意外,眼下应该已经来了岳阳城。”顿了一顿,她忍不住又叮嘱了一遍,说道:“无论如何,明日你等千万不可前往这洞庭湖,离得越远越好。”   一旁的冰台再也忍不住,冷冷说道:“你这残废少来吓唬我们,莫不成这洞庭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蔷薇刺本已起身前行,听到冰台这话,忍不住在远处冷笑道:“墨之守御既然能守住竞月公子的经脉,也便能守住这整个洞庭湖。如今我便是要解开这封印在洞庭湖上的‘封穴定脉术’,你若不信,明日自可一试。” 第160章 花径蓬门   伴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散落,言思道将浑身上下沐浴在这朝阳当中,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他将烟锅里的烟丝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在肺中酝酿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缕淡淡的烟雾来。   身后的章老太爷搓着一双枯干的大手,望向东面那岳阳城墙上半轮初升的旭日,喃喃说道:“此间气息凝集,杀机暗起,当中必有高手坐镇。先生需得小心为上,切莫轻举妄动。”   言思道淡淡地一笑,说道:“倒也无妨。”他随即递出手里的旱烟杆,用旱烟杆将面前那两道残破的木门推开一线,侧身踏入了木门后面的庭院。   此地便是朝廷十多年前所设立的岳阳府衙了,眼下言思道和章老太爷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其中,原以为里面必定是一片荒废的景象,却不料竟是出奇的整洁。只见干干净净的大青石地面上,连一片落叶也看不到,仿佛是刚刚被人用心清扫过一般。   言思道吞吐着嘴里的烟雾,回头对那章老太爷笑道:“看来我猜测得果然不差,今日你我是来对地方了。这不,花径缘客扫,蓬门为君开,看来此间的主人,早已摆好了迎客的礼数。”   章老太爷太爷缓缓点了点头,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心知这个“萧先生”这句话看似在与自己谈笑,实则多半是心里没有底气,这才想借说话来稍作缓解。他当即回答道:“先生料事如神,老朽佩服至极。既然对方已然摆下架势,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言思道冷笑道:“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此刻我既是‘来者’,自当忍辱负重、伺机待发方为上策。嘿嘿,不过那方东凤既然号称洞庭湖的首席智囊,分明又已经算准了我要来,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又吸了一口旱烟,继续说道:“所以今日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步步先发制人,否则还镇他不住了。”   说到这里,言思道心意已定,当即大声叫道:“方东凤,迎客了!”   此刻那庭院正面,乃是一间厅堂所在,也便是府衙内过去的公堂。伴随着言思道这一呼喊,那厅堂里面立时便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出,微笑着说道:“想必这位便是近日来名动岳阳城的萧先生了。在下久仰先生大名,深盼可以得见尊容,如今阁下既然来了,便请进屋一叙。”   耳听这个声音虽是平和之极,当中却隐隐有一种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威严,而且言辞极具煽动之力,与自己所设想的方东凤竟是大不相同,言思道不禁有些惊讶。当下他大步走向公堂,刚一踏上门口的青石阶梯,已然想通了了其中的缘由,不禁开口笑道:“我当是谁,原来却是洞庭湖主现身此间,看来我等真是不枉此行了。”   说着,他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边走边说道:“只可惜尊驾虽能统领湖广十数年,造福一方的百姓,却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还请恕我不敬,在此要斗胆称尊驾一声‘江兄’了。”   说着,言思道抬步踏进公堂,但见晨光熹微之中,屋内四角还燃烧着四盏碗口大小的油灯,映照着左首、正中、右首三个席位,分别放置着三条红木几案,每张几案上只有一壶清茶,一个杯子。而正中的那个席位,恰好在那块残破不堪的“公正严明”匾额下,此刻正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一头白发高簪,两只细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似的。言思道心中立刻一动,暗道:“这个老头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丝毫特异的地方,却能在我面前装聋作哑,稳若泰山。能有如此气度者,必是这‘洞庭一凤’方东凤无疑了,也便是蔷薇刺之前见过的什么‘陆大人’。”   却见眼下坐在左首席位上的那人忽然站起身来,向言思道抱拳笑道:“不料这位翻云覆雨的萧先生,原来却是这般年轻,倒是令人吃惊不小。在下江望才,请教先生的大名。”   要知道言思道自从昨晚弄乱了伪装,此刻倒也不再扮老,反而变成了个相貌平平的青年,随意穿了件灰扑扑的长袍,也不知这是他的真面目还是另一副伪装。眼下听得江望才发问,言思道这才转过头望向江望才,眼见这江望才面如冠玉、三缕长须及胸,竟是一副斯文儒雅之态,不禁笑道:“久仰久仰,初次相逢,不料江兄原来也是这般年轻的模样,同样令人吃惊不小,倒是叫我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也是依山傍水割据一方,就连神采打扮,也与江兄相若。说起来想必在座诸位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头,便是那昔日水泊梁山之主,号称白衣秀士的王伦王头领。”   言思道嘴里调侃着,双眼已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屋内,但见除了正中的席位的小老头和左首席位上的江望才两个人,整个公堂当中,便只有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低着头站在江望才身后,似乎是江望才的贴身护卫,此外便再无旁人了。至于右首边那个空着的席位,多半是替自己准备的。   江望才眼见这姓萧的年青人非但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反倒将近来坊间里多有流传的《江湖豪客传》中,那水泊梁山的白衣秀士王伦与自己相提并论,分明是在暗讽自己被郑千金谋逆篡位一事,不禁心中大怒。他脸上却不动声色,依然微笑道:“想不到萧先生年纪轻轻,却是好利的一张嘴,江某在此甘拜下风了。”   似江望才这般声望地位,居然一言之间便向言思道这么一个年青人认输,可谓是拿得起放得下,果然是洞庭湖之主的风范。言思道一时倒也有些佩服,当即拱手说道:“在下姓萧,单名一个德字,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德’;草字麋飞,乃是取自‘麋鹿兴于天下,逐鹿者意兴遄飞’之意;号乐水居士,自然便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意了。”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这却只是个假名罢了。”   那江望才微微一怔,不料这个年青人虽然话语间有些轻狂,倒也还算坦诚,不禁对他生出一丝好感。当下他伸手遥指正中席位上的那个小老头,笑道:“这位便是我洞庭湖的军师,方东凤凤老先生。方才我与凤老先生两人闲来无事,正商量着准备要玩一局投壶之戏。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先生来了,不如我们三人便一同下场,胡乱玩上几局,如何?” 第161章 惊龙七式   原来此刻正中席位上那个小老头,果然便是这洞庭湖中号称“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的方东凤。此刻听得江望才开口引见,那方东凤依然闭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不做丝毫理会。言思道当即嘿嘿一笑,脑海中念头飞转:“今日谢擎辉的大军压境,直取洞庭湖。这江望才不去自己的龙跃岛上坐镇大局,反而现身此间和方东凤会面,此刻还邀请自己一同来玩这投壶之戏,不知他背后究竟有什么用意?”   言思道思索之间,不禁深吸了一口旱烟。身旁同来的章老太爷见他沉吟不语,心知是他谨慎,当即出声说道:“老朽平素最是喜爱这投壶一道。如今两位既然有此雅兴,便由我来陪你们玩上一玩。”   那所谓的“投壶”其实说来简单,便是徒手将羽箭投掷向酒盅里,以羽箭进壶多者为胜。这原本是古时士族之间相聚时的娱乐游戏,在觥筹交错之际博得宾主一笑罢了。若是想要在其中取胜,一来须得投壶者心平气和,二来则是靠熟能生巧。那章老太爷终究是练武之人,数十年功力积累,手上的力道准头自是极佳。   此刻听他毛遂自荐,与江望才和方东凤二人玩这一场投壶之戏,自然再好不过。言思道不禁暗自欣喜,不料那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却突然睁开双眼,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章老太爷,然后冷冷地说道:“你,滚出去。”   要知道这章老太爷人称“岳阳陶朱”,无论是武功才是财力,都是一跺脚震八方的角色,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与他。就连言思道这等轻佻之人,在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不敢造次。想不到此刻这“洞庭一凤”方东凤的第一次开口,竟然是对章老太爷说出如此侮辱的言语,一时间,整个公堂中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气氛。   那章老太爷神情一凛,立时踏上一步,冷笑道:“阁下便是那方东凤?很好。老朽今日前来,便是要替我无故枉死的二儿子讨个公道,那个一路打着‘龙女’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的流金尊者,究竟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只需唤他出来,让老朽亲自与他对质。”   那方东凤只是冷哼一声,似乎不愿多费唇舌,只是略微一摆手,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江望才身后那个魁梧的老者身形一动,已如同鬼魅般的疾速飘出,眨眼间便出现在了章老太爷面前,抬掌便望章老太爷的脸上击落。   章老太爷的年纪虽大,身手却丝毫不输于年轻人的矫健,暗中早已有所防范。此刻眼见对方一掌击来,他的两条手臂同时划出个半圆,使出一招“鳖龙吞月”,顿时后发先至,抢先一步攻向这魁梧老者的胸口。这正是他名扬四海的绝技“惊龙七式”中最为霸道的一招。   随着他使出这一招“鳖龙吞月”,整个公堂中随之响起一片劲风之声,激荡得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三人衣衫飘扬。那魁梧老者却是毫不畏惧,手中招式随之一变,也用自己两条手臂分别击出两掌,和章老太爷这一招“鳖龙吞月”正面相拼。   但听一声闷响,两个白发老者在公堂当中四掌相交,同时静止下来,显示在以内力相互比拼。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章老太爷的脸色便已涨得通红,随着那魁梧老者猛一发力,顿时站立不住,接连退出了五六步,将公堂地面的方砖踏碎了好几块,这才勉强稳定住了身形。   两人这一交手,显然是章老太爷技逊一筹。只听那魁梧老者冷冷笑道:“‘惊龙七式’?却也不过如此。”说着,他踏上一步,便要继续向章老太爷出招。左首席位上的江望才连忙开口阻止,说道:“来者便是客,云老不得无礼。”   那被称作“云老”的魁梧老者听到江望才发话,当即收招退后,重新站回到了江望才身后,再不多说一句。公堂中的章老太爷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他运功调息了半响,这才压下胸腔中翻腾的血气,当即沉声喝问道:“阁下莫不是二十年前名震江西的‘孤影流飞’云不动云老前辈?哼,江湖传言你早已身亡多年,想不到原来却是投靠了洞庭湖门下。”   江望才身后的云老仍是一言不发,对章老太爷这一发问也不置可否,言思道眼见这般局面,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只恨先竞月重伤之下武功尽失,无法出手相助,以致此行凶险之极。眼下虽有这位主动请缨的“岳阳陶朱”章老太爷同行,却是连江望才的一个贴身护卫也敌不过,待到那神火教五行尊者之一的流金尊者出手,这章老太爷只怕更加不是敌手。   既然如此,章老太爷留在这里也是杯水车薪,倒不如索性从了那方东凤的意思,只留自己孤身一人再次,也好伺机而动。   当下言思道便低声吩咐了章老太爷几句,叫他先行出去,在这府衙外面等候。那章老太爷犹豫片刻,心知单是这个“孤影流飞”云不动,自己便已不是敌手,更何况还有不曾露面的流金尊者。既然这位“萧先生”敢让自己离去,就必定有他的把握,倘若自己为了一时的脸面强留在此,从而打乱了这“萧先生”为自己二儿子报仇的计划,那倒是得不偿失了。   章老太爷当即低声说道:“如此老朽便在门外恭候,先生若有需要,可随时召唤。”说着,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又恨恨地凝视了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一眼,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言思道待到那章老太爷走出府衙,便伸手将旱烟塞进嘴里猛吸,不料却是吸了个空。原来方才章老太爷和云老二人交手之际,言思道全神贯注之下,竟连烟锅里的烟丝已然烧尽都不知晓。   他连忙重新装满一锅烟丝,向公堂中的方东凤和江望才二人展颜一笑,悠然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江兄有心相约,我便来凑个人数,陪两位好好玩上一局。” 第162章 投壶定约   眼见言思道一口答应下来,那江望才当即微微一笑,对言思道和颜悦色地说道:“请先生入座。”说着,他翻开手掌,做出一个请上座的动作,示意言思道坐到右首边那空着的席位上。   待到言思道大模大样地在右首席位那张红木几案后面坐下,江望才便对身后的云老点了点头。那云老当即缓步踏出,依次走过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三人的席位,将原本放在红木几案上的三把茶壶拿搜集起来,统统拔去壶盖,分别放置了在三人几案前的地面上。看着样子,竟是要将这口径只有杯子大小的茶壶,作为眼下的投壶之用。   果然,江望才以笑着解释道:“想这岳阳府衙倒也曾热闹过,但而今却是荒废如斯。当时欢声,今日凉薄,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眼下仓促之间,也找寻不到投壶之用的酒盅,只好便用这茶壶凑合了,还请先生勿怪。”   言思道连忙回答道:“客随主便,岂敢见怪。”然而听江望才这话当中,分明是有言外之意,仿佛是在感慨人心易变,人情冷暖。他细细想来,自己今日是第一次与这江望才初见,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那江望才此刻的这番感概,自然不是对自己所发。然而此刻这间公堂之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有席位正中的方东凤了,难不成是这洞庭湖湖主和洞庭湖军师二人,相互间有了什么隔阂?   要知道言思道此番前来,本是打算一举制住洞庭湖这条大蛇的七寸要害,摸透这个“洞庭一凤”方东凤的虚实,却不料早已失踪多时的洞庭湖湖主江望才,此刻居然也现身此间,还邀请自己与他们玩什么投壶。言思道虽然知道投壶的规矩,却并不擅长此道,眼下那章老太爷又已不在身边,自己孤身一人面对公堂中的江望才与方东凤二人,自然无法按照之前的设想先发制人,反客为主。当下言思道只得以静制动,静观其变,要看看这所谓的投壶当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不过片刻,那云老已将三个茶壶放置妥当,分别安放在左、中、右三个席位前面的六尺之处,看这摆布,显是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一人一个茶壶。当此局面,比起踌躇满志的江望才和贼眉鼠眼的言思道,那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自从开口喝退章老太爷之后,便又重新闭上双眼,一副似睡非睡得模样,愈发叫人摸不透深浅。   只听江望才已扬声说道:“凤兄,你我间以往的投壶之戏,皆是效仿古法,合计八支羽箭。其中双方各投四支,以羽箭进多者为胜,这倒也不需更改。眼下既然这位萧先生也参与其中,那便将羽箭的总数加到一十二支,依然是每人各投四支,你看如何?”   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非但没有回答,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江望才的提议。那云老便开口问道:“凤老先生,此间可有投壶用的羽箭?”   不等方东凤做出反应,江望才当即接口笑道:“这倒是江某疏忽了,匆忙间也不曾随身带这些器物。如今既然已用茶壶代替了酒盅,不妨连同这投壶的羽箭,也一并改上一改。云老,有劳你去后堂厨房看看,取一十二根竹筷来。”那云老答应一声,便往后堂去了。江望才这才望向方东凤,笑道:“江某一时情急,私自做了主张。不知凤兄可有什么异议?”   方东凤双眼紧闭,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像是黄昏中迷途的乌鸦,沙哑而又凄厉。待到他停下笑声,当即淡淡地说道:“尊上既已将一切安排得周详,老朽身为洞庭湖门下,自当奉陪。尊上又何须多此一举,要来询问老朽的意思?”江望才双眼中目光一闪,随即也笑了起来。   言思道听了江望才和方东凤此刻这番对话,再看正在相视而笑的两人,顿时恍然大悟,不禁也有些暗自好笑。原以为自己今日前来这岳阳府衙,乃是一场鸿门之宴,要和这方东凤来一场唇枪舌战,继而敲定整个洞庭湖的战局。不料眼下公堂之上的这场鸿门宴倒是不假,主角却分明是江望才和方东凤二人。自己身在其间,倒成了个陪衬的配角,甚至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须知这言思道此番亲身前来湖广,一路上或明或暗,先后刻意接触多方势力,从而用利益将他们结成同一阵营,为的便是今日荡平龙跃岛之举。然而眼下洞庭湖大战在即,这江望才和方东凤身为洞庭湖上地位最高的两大首脑,却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远远躲避在这荒废的岳阳府衙中争锋相对,商议着要玩什么投壶之戏,完全置洞庭湖龙跃岛的安危于不顾。   一时间,言思道那颗原本十拿九稳的心,也不禁有些动摇起来:究竟是江望才和方东凤这两人根本就不在乎洞庭湖一脉的生死存亡,还是他们一早便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当下言思道倒也不刻意隐瞒自己心中的疑惑,他猛吸一口手中的旱烟,开口试探着问道:“佩服佩服,两位不愧为当世奇人,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了。需要眼下承天府那两万大军来势汹汹,领军的将领又是当世第一名将谢封轩的二公子谢擎辉,三军更是早已立下‘不破洞庭终不还’的誓言,一场血战迫在眉睫。当此危急存亡之际,两位却要拉上我一同玩在这里投壶,嘿嘿,还请两位恕我愚钝,我是当真看不透此中真谛了。”   耳听言思道的话语咄咄逼人,那江望才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说道:“听闻这位萧先生仅凭一张利嘴便能空手套白狼,煽动多方势力同心协力,共同攻打我洞庭湖。江某原本对此还有些怀疑,幸好此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当今世上能为此事者,只怕除了先生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人了。凭心而来,江某对先生倒是钦佩得紧。”   言思道连忙笑道:“过奖,过奖。”他正要等江望才继续说下去,谁知那江望才话到此处,便没了下文,反而望向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笑道:“凤兄,你我以往作投壶之戏,总是要押上些彩头,这才能玩得尽兴。如今诚如这位萧先生所言,洞庭湖上下正面临着一场存亡之战,身在战局之中的,少说也有数万人之众。所以此时此刻,你我以投壶竞技,若不押下些重注,未免有些对不起那数万条性命了。” 第163章 生死豪赌   那方东凤听了这话,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在江望才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又重新闭上。只听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老朽陪同尊上投壶,合计共有一百一十六次。其间分别是八十三场负、一十九场胜、一十四场平。而当中这或胜或平的三十三场,却有二十一场是尊上有心相让,故意落败。所以这些年来,老朽早已输得一贫如洗,不知还剩有什么东西值得与尊上一博?”   江望才笑道:“凤兄言重了,江某别无所长,不过是天生的运气要比别人好上一些,这才能侥幸得胜。当此时机,再与凤兄相博之于投壶,倒也不敢相欺。若是今日江某输了,那便是我才疏学浅,这洞庭湖之主的位置,理应由凤兄来坐。江某此生愿为凤兄牵马执缰,永无异心。”   不料为了眼下这场所谓的投壶,堂堂洞庭湖湖主江望才居然压下此等重注,言思道惊愕之下,一时也不明白他这话是真是假。那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也忍不住嘶哑地低笑起来,说道:“尊上言重了,老朽可不敢当。”他语调一转,沉声反问道:“然而老朽所问的却是,倘若是尊上赢了,又当如何?”   只听江望才正色说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江某素来深知贵教之志,誓要以颠覆当今朝廷、重夺天下神器为己任。今日若是江某侥幸得胜,那便要斗胆请凤兄引荐贵教教主,我洞庭湖上下,从此愿与贵教约为盟友,一起举事。倘若苍天有眼,待到他日功成名就,贵教自当独享中原之地,江某所求不多,依然只是要湖广这一小片山河,但求能够名正言顺地管治此地。”   那方东凤却是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尊上此生只为湖广黎民谋求福祉,老朽自是深有感触。然而老朽在本教位微言轻,只怕是无力许诺尊上。”顿了一顿,他又说道:“那便如此,若是尊上赢了今日的这场投壶之戏,那老朽便亲自向公孙教主禀告,转达尊上的意思。此后合作与否,甚至我教是否要与尊上相交,却要听公孙教主的决断。不知尊上意下如何?”   江望才眉宇间顿时闪过一丝喜色,他略一沉吟,立即恭声说道:“如此便多谢凤兄美意,就此一言为定。”他素来深知这方东凤的为人,只要是他亲口许诺的事,必定不会言而无信。   两人说到这里,那云老正好从后堂行回公堂之上。但见他手里抓着一大把漆黑的铁木筷子,尾端还涂有朱红漆彩,想来是之前府衙里的公差所用。当下云老依次走过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三人的席位,各自点数出四只木筷,分别放在了三人面前的红木几案上;他发到言思道面前时,一大把木筷不多不少,恰巧分完最后四支,显然是他取来之前便已数得清楚。待到处理完这一切,那云老便悄然退回到江望才身后,负手低头而立。   言思道方才只是细细品味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这一番言语,并不插嘴说话,此刻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暗想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这洞庭湖当真是好深的一湖水,当中鱼龙混杂、派系林立,到如今已可谓是四分五裂。而眼下这个挂名军师的方东凤,确然便是神火教之人,看他的行事做派,只怕还是那流金尊者和路呈豪等人的首脑。而他嘴里所说的“公孙教主”,自然便是神火教当今的教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公孙莫鸣了。所以看他这一副姿态,倒不像是江望才的洞庭湖手下,更像是代表着神火教一方的势力在和江望才的合作。”   倘若当真如此,最令人奇怪的却是江望才分明早已知晓这方东凤的身份来历,却还是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想来多半是打算借那神火教的势力相互利用。想明白了这一点,言思道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明知饿虎食人,还偏要与虎谋皮。江望才此举虽有大将之风,只怕却是要引‘火’烧身。”   要知道此刻在这公堂之中,连同那云老也才四个人,而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居然当着言思道这样一个外人的面,毫不遮掩地谈论这等机密大事,自然是根本没将言思道放在眼里。甚至是他们一早便已动了杀心,以致在他们眼中,这个大放厥词的“萧先生”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言思道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脸上却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来,大声问道:“江兄和凤老先生居然押下如此大的赌注,倒是吓了我一大跳。倘若这场赌局是我输了,不知又当赔上些什么?”   江望才哈哈一笑,摇头说道:“先生乃是当世奇才,今日能有阁下前来此间,见证江某与凤兄的这场投壶,当真是蓬荜生辉,江某已是感激不尽。又岂敢再要先生下注?只不过……”他话还没说完,那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依然双眼紧闭,冷冷说道:“蠢货,赌注自然是你的性命。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还有命离开此地?”   方东凤这话倒是开门见山的大实话了,他话一出口,言思道却是面色如常,自然是心里早已有数。当下言思道反而笑了起来,高声问到:“倘若是我赢了,又当如何?”   话音落处,那方东凤陡然睁开双眼,目光直射言思道。江望才似乎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先生远来是客,江某作为主人家,自然不可怠慢。敢问先生想赢得什么彩头?只要是我洞庭湖所有之物,江某自当押下。”他这话说得虽是诚恳,但目光之中分明透露出一丝不信的神色,显然是根本不认为这个言思道有机会获胜。   言思道当下夸张地“哦”了一声,嘿嘿笑道:“我想要的彩头倒也不多。那便如同江兄与凤老先生之间约定,倘若这场投壶是我侥幸取胜,那这洞庭湖湖主的位置,此后便要由我来坐。” 第164章 当先一掷   言思道话音落处,公堂上的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先是一愣,继而同时哈哈大笑,显是根本不将言思道放在眼里。   言思道自然无比尴尬,原以为今日前来自己唱定了主角,谁知眼下反倒成了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的配角。他心里暗骂,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深吸了一口旱烟,笑道:“江兄和凤老先生的这番取笑,莫非是在笑我大言不惭,妄想取江兄而代之?嘿嘿,须知眼下谢擎辉的大军蓄势待发,出兵在即,不知今日之后,这‘洞庭湖湖主’五个字,除去这一个虚有其表的名号,还能剩下些什么?”   那江望才停下笑声,反问道:“先生便如此有把握,可以一举荡平我龙跃岛?”   却不知言思道至始至终,等的便是对方问出这句话来。他连忙喷出嘴里残留的一口浓烟,扬声笑道:“自古以来,所谓攻守之道,简而言之,不碍乎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三者,而今……”   谁知他才刚开了个话头,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也停止嘲笑,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冷冷说道:“外面谢擎辉的大军如何动作,先生可已调度妥当?”   言思道听得方东凤突然出声发问,只得咽下肚子里原本准备好的一大串话语,强笑道:“自古下士斗勇,中士斗智,上士斗道。眼下大军的行进之道,我自然早已筹谋周详。至于其他的事宜,则需相时而动,要交给军中各位将领随机应变,无须由我多作牵挂……”   那方东凤再次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那还说他作甚?此战的生死胜败,届时自有分晓。”说完这句,他便再不多看言思道一眼,重新闭上了双眼。   方东凤这番话语,自然是要言思道闭嘴了。言思道脸上抽搐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高声说道:“凤老先生教训得极是,是我六根未尽,一时着相了。眼下刀已出鞘、箭已离弦,我只管安心陪同两位,好生玩一玩眼下这局投壶便是。”说着,他伸手捏起自己桌上四支木筷当中的一支,向江望才问道:“请问江兄,由谁先投?”   江望才微微一笑,反问道:“若是由我先投,不知两位可以异议?”言思道含笑不答,瞥眼去看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却见那方东凤居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显是同意让江望才先投,言思道暗骂一声,也只得干笑道:“主随客便,那便由江兄先投。”   江望才当即说道:“是了,好教先生知晓,如今我等投壶,却有三条规矩。一是必须由自己亲投,不可找人代投;二是只能坐在席位上,不可离开走动;三是木筷必须入壶,不可打翻茶壶。这三条当中若是任犯一条,那便算是输了。除此之外,投壶最终的胜负,是以入壶木筷多少为准,多者为胜,少者为负。若是双方入壶的木筷数量相同,嘿嘿,依照我和凤兄平日里的投壶规矩,却是要判先到达这一数量的人为胜了。”   言思道听得心头火起,暗骂这江望才老奸巨猾。然而此刻这投壶之约,分明就是江望才针对方东凤而设,自己不过是个陪衬罢了,此刻连那方东凤都没有意见,自己倒也不便开口。更何况眼下这场投壶,左右不过是场游戏,眼下湖广的局势最终如何收场,还得看外面谢擎辉的大军。   方才那云老已在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三人面前的几案之上,分别放置了四支木筷。那江望才说完这番话,便伸手拿起自己几案上的一根木筷,又自言自语般说道:“还请凤兄莫要见怪,江某眼下可谓是垂死挣扎,最后一搏了。若是无法得到贵教的相助,天下虽大,只怕也再没有我江望才的立足之地。所以此刻的这局投壶,江某迫不得已,只好用上些手段。”   言思道知道江望才这话就好比是说相声,说到这里,需得有人接话发问,才好继续往下说。却见那方东凤只是紧闭双眼,并不作答,言思道倒也成人之美,便开口问道:“哦?不知江兄用了什么手段?”   江望才向言思道点了点头,算是感谢,当即笑道:“实不相瞒,想那前朝暴虐、义军四起的年头,江某在投身李九四将军麾下之前,不过是酒楼里一个跑堂的小厮。那时我每日主要的工作,便是替客人收拾碗筷,拿到后院里的厨房清洗。”   江望才嘴里说着,手中那支木筷已在他的五根手指间灵活地翻动起来,从下面的尾指转到上面的拇指,又从前面的手心转到后面的手背,仿佛是有了生命一般。   只听江望才继续说道:“我工作的那家酒楼,厨房里有个专门盛放木筷的竹篮,因为忌惮潮湿生霉,却是高高挂在横梁之上。那时侯我不过十一二岁,个头不高,需要重叠两条凳子,才能把洗干净的木筷放进那个竹篮。由于平日里杂活太多,放个筷子实在没工夫这般麻烦,我便索性直接将木筷抛横梁下的竹篮。刚开始的一段时间,还要重复扔上好几次,才能将木筷尽数抛进竹篮,后面久而久之,也便能百发百中了。所以这正是我一直喜爱投壶这一游戏的缘故,因为每次投壶的刹那间,总是可以让我回想起以前那段痛苦而又充实光阴。”   话音落处,江望才拿着木筷的那支手上,食中二指突然伸直,那支木筷便脱手飞出,却是被他高高抛起,禁止往公堂上方的横梁上飞去。伴随着木筷飞起,那江望才语调一转,沉声说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暗无天日的光阴,每一个夜晚,只能窝在酒楼柴房的角落里,根本看不到一线光明,我甚至不敢去想明天会是什么样的。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改变这个天下,从而改变许许多多和当时的我一般模样的人,将他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而要实现这个愿望,首先便要由我出生的湖广大地开始!”   伴随着他这句话说完,那支被江望才抛向半空中的木筷,已在公堂的横梁下旋转出一道弧线,“哐嘡”一声,稳稳地插落进了地上的茶壶中。而今日的战局,也伴随着江望才这第一记木块入壶而全面展开。 第165章 各显神通   那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听得这声入壶之响似乎有异,陡然睁开眼来,不禁微微一震。坐在右首席位上的言思道已击掌笑道:“江兄果然好手段,这一开局之投,当真是出奇制胜、别开生面。俨然是名家风范。这湖广能在你手里掌控十多年,确然不枉。”   原来江望才方才抛起的那支木筷,自空中旋转落下,的确是插进了茶壶之中——却是投进了方东凤面前的那个茶壶里。   要知道云老适才已将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三人几案上的三把茶壶尽数去掉壶盖,分别放置在了三张几案前的六尺之处。虽然没有言明,自然是对应左、中、右三个席位上的三人,一人一个茶壶。但江望才却陡出奇招,将自己的木筷投进了方东凤面前的茶壶里。   只听江望才笑道:“凤兄,我们之前并未言明一定要投自己面前的这个茶壶。所以如今我既已选择了你面前的这个茶壶投掷,那么这个茶壶,便是我江某人的。哈哈,还请凤兄见谅,另选其它茶壶投掷。”   言思道自然看得分明,此刻这公堂之中的三个席位,相隔本有两丈多的距离,江望才既然已将自己的木筷投进方东凤面前的茶壶,从而抢占了他的位置,那么待到方东凤要投之时,便只能选择两丈开外江望才面前的茶壶,又或者是自己面前的茶壶,其难度可想而知。   虽然江望才这般做法似乎有些无赖,却也是他靠自己的真本事从而占据到的优势,更没违背这场投壶的规矩,倒也无可厚非。要知道江望才深知这方东凤的投壶技艺不如自己,再者这方东凤又不通武艺,以这两丈开外的距离和自己投壶博弈,无论如何,也决计不可能胜过自己,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   眼见江望才面露笑容,那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当即微一定神,点头赞许道:“尊上智勇双全,老朽佩服得紧。”   言思道连忙一晃自己手中的木筷,大声笑道:“眼下江兄既已投出了第一记,那接下来不知该由谁……”他话未说完,只见那方东凤忽然猛一挥手,一支木筷便已斜飞而出,稳稳当当地插进了江望才面前的那个茶壶中。   言思道不禁愕然当场,方东凤这一手丝毫不输给江望才的投掷功夫,固然让他惊异不小。但最重要的却是,方东凤这个老东西居然至始至终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此刻竟然毫不理会自己的询问,径直抢在自己前面先投,也是一记入壶。   眼见方东凤的木筷入壶,江望才也是呆立了半响,这才强笑道:“原来……原来凤兄这些年来和江某博弈,却是在一直在刻意隐瞒实力了。”   那方东凤重新闭上双眼,淡淡地说道:“老朽虽然不通武技,也没当过什么酒楼的跑堂,但是我教的‘天露神恩心法’,却是一门强调以精神融入万物的神通。老朽虽然学艺不精,但投壶这点微末伎俩,只要凝意集思,控制区区一支木筷的走向,倒也不在话下。”   江望才脸上一片阴晴交替,随即冷哼一声,淡淡地笑道:“昔日凤兄毛遂自荐,前来洞庭湖投靠我江望才,那时我便已识破你神火教门下的身份。然而江某生平,素来是唯才是举,这些年来你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却多少也为我洞庭湖一脉出力不少,所以江某也不曾亏待于你。”   方东凤只是闭目冷笑,并不作答,江望才继续说道:“其实我与凤兄两人的想法,说到底却是一致的,不过是‘同心协力’这四个字罢了。不同的在于,江某是一心想要与神火教真诚合作,而凤兄却是想要把我整个洞庭湖吞并,归入神火教的麾下,不知我说得可对?”却见那方东凤还是不作理会,江望才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干咳了几声,从而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旁的言思道听到此刻,已是心下了然,原来这江望才和方东凤主仆二人,却是一直在暗中较劲、非友非敌的关系,背后则各自代表着洞庭湖和神火教两大势力。然而令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却是无论这两人是敌是友,说什么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谢擎辉来袭的大军视而不见,从而置那龙跃岛上的一干帮众不顾,莫非他们早已有了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眼见此刻的僵局,言思道不禁望向自己几案前的那个空空如也的茶壶。   要知道方才江望才舍近求远,抢先投了方东凤面前的那个茶壶,这倒也罢了。但轮到那方东凤再投之时,堂上所剩的便只有江望才和自己面前这两个茶壶,对方东凤而言,距离分明是一般的远近,没有任何区别。方东凤若是选择自己面前这个茶壶投掷,那么公堂中留给自己的,便只有左首席位前江望才的那个茶壶。如此一来,便是江望才投方东凤的、方东凤投言思道的、言思道投江望才的这一局面,而身在这场投壶中的三个人,都要隔着两丈的距离投掷木筷入壶,相互间乃是一般的难度。   谁知方东凤那个老头也不知是和江望才故意抬杠,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把言思道放在眼里,居然径直选择了江望才面前的那个茶壶投掷,留下言思道面前的一个空茶壶给他。于是情形就变作了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隔着两丈多的距离,分别去投对方的茶壶,而言思道则只需要投自己几案前不过六尺距离的茶壶,简直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当下言思道举起一支木筷放在自己的右眼前,眯上左眼,用右眼瞅准自己席位前那个空茶壶,嘴里笑道:“投壶一道本就非我所长,但眼下这个距离,却也是轻而易举,如此便多谢两位的好意。不过有件事好教两位知晓,那便是眼下朝阳已升,日色方浓,我要是没算错的话,之前所约定的辰时,应当已经到了。”   江望才“哦”了一声,只是出于礼貌,心不在焉地问了声:“什么时辰?”   言思道夸张地叹了口气,笑道:“说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依稀记得,昨夜我和小谢将军所约定的进攻时间,好像便是今日的辰时。若是不出意外,此刻小谢将军集结在岳阳城西面、洞庭湖的东畔的朝廷大军,已然全军出击,攻向龙跃岛了。”   说着,言思道手中的木筷便脱手掷出,直取几案前六尺之处的那个茶壶壶口。但听“啪”的一声闷响,却是他手上力道使得大了,让木筷径直摔落到了茶壶后的青石地面上。 第166章 开战时分   岳阳湖的北岸,君山之上。那号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闻天听,此刻正临风站立,遥望着那一潭碧绿的洞庭湖。   他身后依次站立着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听涛阁主人葬花夫人、金陵飞花派的掌门人顾君明顾师傅等一行二十来人。与这些个人相比,以湖广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大庸之剑”张难非为首的一干湖广武林群豪,声势却要浩大得多了。且不论那合刀门陆掌门的门下弟子、天井山韩上人的一众高徒,又或是“净湖侯府”陆小侯爷府内的门客、“一剑飞花,香满人间”凌云公子的保镖护院,单是为首的“大庸之剑”张难非的武陵剑派,今日便来了八十多名一流的好手,整个武陵剑派上下,可谓是倾囊而出了。   众人此刻身在之处,虽名为“君山”,又或称为“湘山”和“洞庭山”,也便是传闻中娥皇女英哭竹之地,却根本和“山”扯不上太大的关联。当中最高的一处,离那洞庭湖的水面也不过只有十来丈高,充其量只能算是这洞庭湖北岸的一大片高地罢了。眼下这帮武林好手齐聚于此,粗略估计,竟有两百来号人,若是按实力而论,恐怕抵得上一支五千人的精兵。众人此番前来,便是为了配合承天府调来的那两万大军,合力攻破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洞庭湖龙跃岛。   然而这君山之上的两百多名武林好手,从今日凌晨时分起,便已等候于此。当中有大半数人怕稍后的激战中无暇分心,就连早饭也不曾享用便匆忙赶来此地,谁知却饿着肚子一直等到现在。眼见东方天际那轮旭日渐高,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出发的指令,所有人都不禁有些躁动,渐渐地开始悄声议论起来。   那闻天听今天四十有六,已是年近半百之人,自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然而此番军饷被劫,包括自己在内的六十一位担保人连同一门老小家眷,还有一十七家镖局的两千条多性命,已然尽数押在了这一场战斗上。闻天听身为武林盟主,纵然早已百炼成精,一时间心中也不禁有些慌乱。   正如言思道所言,若能攻破那龙跃岛,便可顺理成章地将军饷被劫的罪名推到江望才头上,继而从龙跃岛上取出财物,当做是被劫的军饷归还朝廷,也就算是由自己出面,亲自找回失饷,功过相抵了。但若不能攻下龙跃岛,谢擎辉无故调动承天府驻军的罪名虽是与自己无关,但是查清军饷被劫案的二十天期限一到,自己和另外的六十名担保人乃至一十七家镖局便是灭门之灾。   想到这里,闻天听连忙长长滴吸了口气,强行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却听身旁脚步声轻响,那听涛阁的葬花夫人碎步踏上,在闻天听耳边低声问道:“盟主,如今天色已然大亮,小谢将军却依旧沉睡不醒。可要贱妾出面,想个法子叫醒他?”   闻天听眉头微皱,不禁举目望去。但见这君山边上靠近湖水的岸边,谢封轩的二公子、也便是此番大战的统帅谢擎辉,此刻正平平地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双手抱头当枕,兀自睡得正酣;而他身边则是一柄插得笔直的三尖两刃刀,将下端铁杆深没泥土之中,顶部的刀刃在晨光之中,微微闪耀着光华。   闻天听仍不住暗叹一声,还没来得及回答葬花夫人,那玄妙观的铁真人性急如火,当即已大声说道:“洞庭湖大战在即,谢擎辉这小子却当着我们的面睡大觉,老道早已恼火得紧,不得已才苦忍多时至今。眼下只要盟主点个头,老道这便将他揪起来!”   闻天听心这小谢将军虽是此战的统帅,但这些江湖中人毕竟还是会以自己马首是瞻,自己千万不可率先乱了方寸。当下他只得沉住气,笑着说道:“诸位切莫误会,小谢将军昨晚与那位萧先生连夜会面,就今日的洞庭湖战事商讨了一整个晚上,以致侧夜未眠。眼下战事既然还未开始,他身为全军的统帅,自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所以才要趁此工夫养精蓄锐,届时才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此战。”   要知道在场的这些个武林好手,大半都是江湖中的老狐狸,深知闻天听的这番话只是在安慰大家,然而听得盟主亲自开口,众人心里还是稍微平和了一些。就在这时,但见东西方向一骑骏马飞奔过来,马上之人蓝衣短衫,看这装束正是李惟遥的江海帮门下的弟子。   只见这名江海帮弟子纵马直冲到闻天听等人面前,这才翻身下马。眼见大军的统帅谢擎辉正在熟睡,他只得向闻天听恭声说道:“盟主容禀,由于今日的战事太过突然,所以我江海帮座下所统领的八十六个帮派之中,仓促间只有湖广附近的六个小帮派及时赶来助战,此刻已由我帮李惟遥李帮主所带领,集结在洞庭湖西畔被毁去的岳阳楼一带。但是……但是那洞庭湖里,却连一艘船只也没有,我等……”   闻天听生怕这名江海帮弟子再说下去会扰乱军心,当即喝道:“行了,我都已知晓。”他不禁转眼向谢擎辉望去,见他依然酣然入眠,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叫醒他,心中暗想道:“好个江望才,居然使出这招坚壁清野,从而将整个洞庭湖上的船只尽数撤离开去。如此一来,李惟遥和童夜哭两人再如何善于水战,没了船只,便等同飞鸟于没了翅膀,游鱼没了鳍摆,怎能与洞庭湖门下对抗?”   他正忧虑之间,但见随着日光流转,插在谢擎辉身旁地上的那柄三尖两刃刀,已随着晨曦的挪动,将那道长长的阴影径直投射到熟睡中谢擎辉的眉宇之间。便在此刻,谢擎辉陡然睁开双眼,大喝道:“辰时已到,诸军听命!”   他这一声大喝顿时四下传扬开去,几乎响彻了整个君山。众人见谢擎辉终于醒来,心中都是莫名地一定,同时站直了身子。闻天听连忙踏上两步,要将洞庭湖上并无船只一事告知于他,却见谢擎辉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那柄三尖两刃刀,立时便有二十多名传令的将领快步上前,将他围在了当中。耳听那些个将领口中不停,一个接一个向谢擎辉禀告起来,似乎是说各方面的军备情况,闻天听一时之间竟然插足不进去。   但见圈子里的谢擎辉只是皱眉倾听,待到一名传令官说完,便简短地吩咐下一句话,那传令官立刻便小跑开去,将谢擎辉的吩咐传递给一名等候在旁的传令军士,继而又从这名军士口中听到和战局相关的最新消息,再次小跑回谢擎辉身边禀告。如此周而复始,这二十多名传令官在谢擎辉身边去而复返、来往不绝,居然形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过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只听这君山四面响起一阵鸣炮之声,随着炮声响起,远处洞庭湖的东面和南面,相继升腾起两道淡绿色的烟火,在赤红色的朝阳中格外明朗,想来自然是大军传递信号的法子。   那些个武林高手虽然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却几时参与过这等正规的两军交战?眼见身为主帅的谢擎辉,身边竟是这般光景,一时间不禁愕然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一旁踱步走来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嘴里叼着一支黄金烟杆,向闻天听一行人抱拳笑道:“闻盟主切勿见怪,小谢将军曾有言在先,只要今日的战事一起,他便要全神贯注地致力于整个战局的安排布置,无暇与诸位商讨其它事宜。”   众人自然认得这个中年胖子,却是那“松萃楼”的唐永祥唐老板。他说完这话,便吸了一口旱烟,又说道:“实不相瞒,昨夜小谢将军与萧先生秉烛夜谈、商讨今日战事之际,便是由小弟在旁伺候,将一切听得甚是清楚。所以小谢将军便吩咐下来,要小弟在今日的交战期间,代替小谢将军与闻盟主等人交涉。眼下诸位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询问小弟便是。”   闻天听心中有气,仍然抱拳说道:“如此便有劳唐兄了。”要知道昨夜在那松萃楼里,这唐老板对他还是敬畏有加,连旱烟都不敢当着自己的面吸,只得强行憋住。谁知眼下居然狗仗人势,拿着谢擎辉的令箭趾高气扬地在众人面前装模作样起来了。   那唐老板名义上虽是隶属黄山派的武林人士,实则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如何猜不到闻天听心中的思量?不禁暗自好笑,终于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旁边的铁真人也听见了江海帮弟子的禀告,忍不住抢先问道:“眼下这洞庭湖上没了船只,要我们怎么去打龙跃岛?难不成要老道插上翅膀飞过去?”   那唐老板顿时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来,微笑道:“真人勿怪,此事却是军机要事了,小弟可不敢泄漏。”说着,他嘴里那根旱烟的火星被他吸得一片通红,继而兀自在烟锅里燃烧开来,跳起一道尺许高的火焰,把那铁真人吓了一跳。   唐老板在闻天听等人面前显露了一手“春秋正气”的功夫,这才哈哈大笑道:“萧先生神机妙算,早已有了对策。嘿嘿,时辰一到,诸事自有分晓,不劳诸位挂怀。” 第167章 坐而论战   岳阳府衙的公堂之上,眼见言思道如此近距离的第一记投壶,居然没能将木筷投入壶里,江望才和方东凤脸上都相继露出鄙夷之色。   耳听言思道大言不惭,说眼下便是谢擎辉大军的进军之时,江望才终究有些好奇心起,随即笑问道:“江某虽不曾参与今日的龙跃岛之事,却也多少知晓一二。眼下那坐镇龙跃岛的‘虎啸风生’郑千金,听闻朝廷大军自东面的承天府而来,一早便已将这洞庭湖上大大小小的所有船只尽数撤去,开进了洞庭湖西面的漉湖之中,就连民家的渔船也不曾放过。不知那位小谢将军领兵到了洞庭湖畔,该当如何前往那龙跃岛?”   要知道此刻公堂之上的左、中、右三个席位上,只坐着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三人,还有便是那江望才的贴身护卫云老,一直低首无语,站立在旁。言思道眼见自己的第一记投掷并未入壶,失望之余,不禁叹了口气,昨夜彻夜未眠的困倦终于涌了上来。然而听到江望才终于出口询问,似乎对龙跃岛今日的战事有了些许兴致,心道:“此人毕竟在洞庭湖上经营了这许多年,如今大战将至,龙跃岛的存亡只在旦夕之间,所谓人非草木,他毕竟也超然不了。”   当下言思道强打精神,嘿嘿笑道:“江兄所言极是,那郑千金的这一手‘坚壁清野’,虽是落了下乘,却也甚是管用。须知当今朝廷自义军起事以来,本就不善水战,再加上承天府的驻军仓促赶来,正是所谓的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如今洞庭湖上又没了船只,嘿嘿,说句实话,谢擎辉的大军根本就不具备进攻龙跃岛的实力。”   说到这里,言思道的语调陡然一转,扬声问道:“然而江兄可曾想过,倘若今日进攻龙跃岛的主力,其实并非是那承天府的两万大军,又当如何?   江望才被他问得一愣,随即脱口笑道:“不是承天府的两万驻军?莫非依先生的意思,今日进攻龙跃岛的,难不成是那些被你集结起来的武林人士?哈哈,先生凭什么以为这些个乌合之众,便能……”他话刚说到一半,猛听这岳阳府衙的北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陡然炸裂开来,响彻了整个岳阳城。不等这一声巨响的余音消尽,又是十多声同样的巨响声齐齐炸开,震得公堂上几人耳中尽是轰鸣之声。   这一阵巨响声径直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连公堂上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也睁开了双眼,脱口说了句:“火炮?”待到响声逐渐停缓下来,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相互默视片刻,不禁同时大笑起来。江望才更是忍不住问道:“先生莫不是想用火炮进攻我龙跃岛?”   言思道双眉一扬,正色说道:“不错,方才那阵巨响声,正是由当今朝廷兵仗局所制的‘惊神炮’轰击龙跃岛之声。此番承天府的驻军西下,已将营内的一十六门‘惊神炮’尽数带来,此刻便搭建在洞庭湖的东岸。”方东凤当即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胡闹。”说完他又重新闭上了双眼,再不理会言思道。   原来江望才和方东凤之所以嘲笑言思道这“火炮攻岛”之举,却是因为所谓的火炮一物,原本是巡礼仪仗所用的礼炮,直到前朝试才被用于战场上的攻城略地。其原理是以膛内的火药燃烧爆炸之力,激发出铁屑或是球伤敌,射击范围最多不过四五百步的距离。而这其间还有一个极大的隐患,便是火炮的射程与装填火药的多少有关,装得多了,打得便远;装得少了,打得便近,必须要有极为熟练的老手在旁操控。若是火药稍有过量,点火之后立刻便会引发炸膛,让铁炮自爆,从而伤及到操控的军士。所以在战场上往往一炮炸响,究竟是伤人还是伤己,可能性几乎可以达到各占一半。   如今隔着洞庭湖遥望,这岳阳地界离龙跃岛最近的方位,便是城南的白水村。然而虽是离龙跃岛最近的村落,中间也有好几里的洞庭湖水路相隔。言思道所谓的火炮,若只是架装在白水村的岸边,仅靠火炮那四五百步、也便是一里多远近的射程,无论如何轰击,也决计无法伤及龙跃岛的分毫。所以眼下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听得言思道居然妄想以火炮轰击龙跃岛,自然是嗤之以鼻了。   当下江望才开口笑道:“先生请恕江某直言,这火炮一物,威力固是极大,却有装填复杂、不易瞄准、射程有限、极易炸膛以及笨重不便这五大致命的弱点。所以即便是我洞庭湖上那最大的‘飞虎神舰’,也不曾选用火炮作为武器。相比之下,这火炮的功效,倒还不如投石器来得实在。”   江望才话匣一开,仍不住又继续说道:“听方才这一阵炮响,先生的这些门火炮,只怕是架设在洞庭湖的南面白水村一带,却因为火炮射程的局限,根本无法威胁到龙跃岛。倘若朝廷的大军能找到船只,将这些火炮运载到洞庭湖湖心,或许倒能对我龙跃岛造成些许威胁。嘿嘿,然而想我那‘飞虎神舰’之上,每艘船都配有六台投石机,若是尽量取斜上方向投掷,射程甚至可达千步开外,又怎会容许你运载火炮的船只逼近?”   言思道一直含笑不语,静静地听江望才说完这番话,才不徐不疾地反问道:“既然江兄也知晓‘取斜上方向投掷’,便可增添射程,若是我将火炮也往斜上方向轰击呢?”   江望才一愣之下,随即大笑道:“原来凤兄说得果然不错,先生的确是在胡闹了。这火炮一物,不过是以火药爆炸的冲击之力发射出铁屑铁球罢了,若是瞄得准了取直线射击,威力还勉强足以洞穿城墙。你若是取斜上方向射击,那便是抛掷而出,射程固然能远上一些,可是到头来就等同于当空掉落的铁屑或者铁球,又能有什么伤敌之力?”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正待继续往下说,那方东凤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闭着眼兀自说道:“纵然此人当真能荡平龙跃岛,又有什么关系?尊上,眼下这第一轮的投壶,三人都已完成,又该轮到你了。” 第168章 劫案始末   江望才正和言思道说得起劲,不料被方东凤一语喝醒,顿时回过神来,想起了眼前这局投壶。方才三人依次投掷了一轮木筷,江望才和方东凤先后木筷入壶,抢占住了对方面前的茶壶,算是各自入壶一记。而言思道投的虽然是自己面前六尺距离处的茶壶,却是没能将木筷投进壶里,算是落后江、方二人一记。   当下江望才便收拾心神,笑道:“凤兄教训得极是,眼下的这场战事,却是在你我之间了。”他嘴里说着,一边伸手拿起自己几案上的第二支木筷,却并不投出,只是将木筷在五根手指之间穿梭旋转起来,嘴里说道:“江某一直有个疑问想要请教凤兄,却未曾寻觅到合适的时机。眼下趁着这场投壶之际,江某倒想问上一问。敢问凤兄,这些年来你暗中派出贵教的流金尊者和他的徒弟心儿姑娘,以‘太白金星’与‘龙女’的名号,在这岳阳一带四处借神灵之名惩治恶徒,究竟却是为了何事?此事江某虽然早已知晓,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的真谛,此刻你我难得再次相聚一堂,不知凤兄可愿替我答疑?”   话音落处,江望才手指之间的木筷已然高高抛起,旋转着飞向屋顶。不等木筷呈现出下落之势,江望才却又自顾自地回答自己的问题,说道:“莫不是凤兄早已预料到了眼下的局面,这才要装神弄鬼,目的便是要以这‘龙女’的名义,将这洞庭湖来历的传说散布开去,好教世人深信不疑,从而掩盖今日将要发生之事当中的玄机?”   要知道江望才之所在在投掷之时向方东凤说话,自有他的目的。他深知这方东凤不通武艺,方才之所以能像自己一般,隔着两丈开外的距离将木筷投进自己面前的茶壶中,正如他亲口所言,乃是用上了那“天露神恩心法”的皮毛功夫。而这“天路神恩心法”本就是纯精神一道的秘书,最忌讳的便是三心二意、心有旁骛,若是自己能以话语让方东凤分神,那他的这门神通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见伴随着江望才的最后一句话音落下,那根抛起的木筷已从半空当中落下,“哐当”一声,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方东凤席位前的茶壶中。与此同时,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伸手、举筷、投掷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不等江望才和言思道回过神来,也投出了自己的第二支木筷。   但见方东凤的木筷仍是取直线飞出,径直插入江望才面前的茶壶之中。   这一幕看得言思道微微咋舌,如今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已各自入壶两记,自己的席位前的那个茶壶却还是空的。当下他也捻起了自己的第二支木筷,正要瞄准投掷,却听方东凤恰好在这时开口作答,回答江望才的疑问,说道:“尊上天资聪慧,老朽深感佩服。”   方东凤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分明是说江望才方才自问自答做出的假设,便已是正确的答案。江望才当即眉头深锁,淡淡地问道:“哦?既然江某所料不差,那么敢问凤兄,今日将要发生之事,当真只是你提前预料到了而已?又或者今日将要发生之事,根本却是由你一手安排的?”   言思道听江望才反复强调了好几次这个“今日将要发生之事”,却不知究竟是何事,心中大惑不解。而那方东凤听到江望才这一问,陡然睁开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正是如此。”   言思道此刻手举木筷,本来正要投掷入壶,却不料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似乎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对答,说起了那“太白金星”和“龙女”的事,又多次提及什么“今日将要发生之事”。一时间言思道木筷高举,却投也不是,不投也不是。   言思道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放下木筷,又点燃了一锅烟丝,只待两人继续把话说完。   只听江望才冷笑一声,悠然问道:“如此说来,朝廷那批送往承天府的军饷,之所以会在我湖广边境的江西遗失,自然便是由凤兄在暗中谋划,请鄱阳湖那帮……那帮‘朋友’做的?”他问完这话,眼见方东凤笑而不语,显是承认了此事,江望才不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说道:“凤兄设下此举,自然是要将军饷被劫一事嫁祸到江某人的头上。从而借此事点燃我洞庭湖与朝廷之间的这场战事,最后逼我江望才不得不走出眼下这一步。凤兄,不知江某说的可对?”   那方东凤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沉吟了半响,终于缓缓说道:“鄱阳湖的‘朋友们’出手,自然神不知鬼不觉,让那原本沿长江水运军饷的船队,在江州改道南行,趁着夜色转入了鄱阳湖中。而世人不知其中的玄机,皆认定这批军饷是进了我湖广境内才被劫走,将矛头一致指向尊上的洞庭湖。如此一来,待到皇帝震怒,朝廷兵取湖广,洞庭湖上下必定不敌,那么尊上再如何割舍不下龙跃岛上的经营,也只能走出眼下这一步。这便是老朽的整个谋划。”   要知道江望才经此大变出逃沅江,此刻又悄然潜回岳阳会见方东凤,虽然早已猜到这军饷失窃从头到尾都是方东凤在暗中做的手脚,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心中仍旧烧起了一团怒火。那方东凤不徐不疾地继续说道:“就在前些日子,庄浩明率刑捕房骤然西下,风风火火赶来湖广,虽是口口声声说要缉拿蔷薇刺归案,实则却必然是因为军饷被劫一事,要来查明此中的真相。”   说到这里,方东凤忍不住不屑地一笑,叹道:“有道是‘天下神捕、南庄北商’,老朽原以为那‘浩气长存、明净千里’的庄浩明亲身前来,此事的真相必定隐瞒不住。情急之下只得传出神火令,将庄浩明的仇家尽数招惹过来,誓要将庄浩明一行人击杀于岳阳,以免他破坏了老朽的大事。谁知此事却是老朽小题大做了。” 第169章 与虎谋皮   那方东凤继续说道:“庄浩明在岳阳楼命大不死,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老朽面前,借这岳阳府衙的威名暂避,而老朽便顺理成章地装成留守府衙的朝廷官员,出面接待了他。哪知道察言观色之下,又连想起郑千金那厮近日里的举止,老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庄浩明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此番前来根本就无心查案,而是想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和那正在谋划叛逆的郑千金里应外合,合伙将尊上抓回金陵,当做这军饷被劫一案的替罪羊,从而将此案欺瞒过去。”   江望才听到这里,忍不住接过话头,沉声说道:“所以凤兄当时本是要取庄浩明的性命,却因此改变主意,眼睁睁地放任那庄浩明离开,前往我龙跃岛上大闹了一番?哼,当日若不是有谢封轩的女儿临场反水相救,江某只怕早已命丧当场了。”   方东凤却摇头说道:“尊上错了,老朽又岂会谋害尊上的性命?当日即便没有谢封轩的女儿出手相救,龙跃岛上老朽那数十名心腹之人,包括你的左膀右臂‘虎行天下’路呈豪在内,又怎会坐视不理,任由郑千金害了你的性命?”江望才点头冷笑道:“不错,那路呈豪原本就是你的人,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提防于他。所以当日庄浩明前来御笔峰中,我当场看出情形不对,便怀疑是路呈豪吃里扒外,这才忽略了那千刀万剐的郑千金。而凤兄的这一切安排,为的便是要把江某逼上绝路,让我洞庭湖上下再没有与神火教谈条件的资格,只能率众投效贵教门下。”   两人说到这里,提起那“虎行天下”路呈豪,方东凤不禁瞥了一眼右首席位上的言思道,淡淡地说道:“路兄弟刀法高绝,为人忠厚。谁知却连先竞月的一刀也接不下,想来当真有些可惜。”   言思道见这方东凤终于主动来和自己说话,脑海中念头飞转,心中已是一片雪亮。他听了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这一番对话,终于明白这场军饷被劫之案的始末。说到底却是方东凤代表的神火教势力,和江望才代表的洞庭湖势力,双方之间的一场勾心斗角罢了。至于被方东凤请来,出手劫走军饷的“鄱阳湖朋友”,言思道自然有所耳闻,那是日后之事了。此刻他更关心的,便是方东凤谋划出这一切的真正意图。   当下言思道笑道:“竞月兄与我同时现身湖广,想来凤老先生以为我两人此番前来,是要‘挑明真相,消弭战事’,从而影响到凤老先生的计划,这才相继派出流金尊者与路呈豪等人,三番四次要置我们于死地,是也不是?嘿嘿,这却是你又错了一次,此番我之所以亲身前来湖广,目的则是恰恰相反,乃是要‘挑明战事,消弭真相’。”   方东凤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你充其量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若非依仗先竞月的神威,早被老朽碎尸万段了。”说完,他便转开脸去,再不多看言思道一眼。   那江望才听方东凤说出这一大番话,当即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恨恨说道:“我江某人统领湖广多年,素来以湖广百姓的安居乐业为己任,从不曾为了一己之私,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昔日凤兄前来相投之时,记得你我曾秉烛夜谈,聊得甚是投机,你口口声声说要助我整治湖广,继而席卷整个天下,谁知……谁知你如今却做出这等勾当,从而将我洞庭湖十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哈哈,方东凤,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方东凤见江望才动了真怒,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尊上连一个小小的龙跃岛都割舍不下,又有什么资格谈席卷整个天下?”江望才“呸”一声,说道:“说到底,还不是你神火教看上了江某人的这点微末势力,这才想尽千方百计,要将我洞庭湖一脉招入神火教的麾下,继而壮大自己的势力。”   方东凤笑道:“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又何必撕破脸将话说尽?所以尊上此刻才要与老朽定下这场投壶之约。正如之前的约定,尊上若能胜出这一局,老朽虽不敢担保可以事成,却也一定会履行约定,亲自将尊上合作的意思,向我教公孙教主禀明。”   两人的这番对话,倒是让一旁的言思道听得暗自叹息。江望才眼下落到这般地步,大半便是由于这方东凤的阴谋诡计,想不到事到如今,江望才居然还敢相信这个方东凤,妄想和他投壶立约,去借神火教的势力来挽救自己的洞庭湖,无疑是与虎谋皮。   然而他转念一想,如今洞庭湖的战火已燃,谢擎辉大军所至之处,那龙跃岛必然不保。江望才也可谓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这才不得不依附于方东凤的神火教,将自己最后的一线尊严寄托在这场投壶的胜败之上,希望自己的势力在被那神火教吞并后,留下他洞庭湖一脉的名号。   言思道心中思索,却听那方东凤忽然向自己冷冷喝道:“我与尊上已经久候多时,你若是再不投掷,便算是认输了。”言思道听他反倒来催促自己投壶,心中暗骂一声,只得从自己几案上那剩下的三支木筷里,挑选出一支做工最为精致的拿捏在手里。   当下他一边举筷眯眼瞄准,一边说道:“实不相瞒,投壶这玩意儿非我所长,眼见江兄之前那两记投掷,都是将木筷取斜上方向抛掷入壶,似乎极为管用。在下不才,说不得只好学上一学了。”   话一出口,言思道便将手中那支木筷高高抛向半空,学着江望才方才的举动,趁木筷还未下落,嘴里又开口笑道:“方才提及火炮一事,江兄说得确然在理。那火炮若是像这木筷一般取斜上方向开火,纵然能增加射程,却也因此便失去了威力。甚至即便如此,从那白水村发炮,火炮的射程也不足以轰击到龙跃岛上。”   说着,但见半空中的木筷抛势已尽,终于斜斜载落,言思道的语调随之一转,陡然问道:“若是我大军鸣炮的目的,其实并非是要轰击龙跃岛,又当如何?”   他话音落处,只听这岳阳府衙的北面又是一阵火炮齐鸣声震耳欲聋,仿佛是一场地动山摇,当中隐隐夹杂着“啪”的一声轻响,却是言思道高高抛起的那支木筷终于落下,径直打落在了他面前的几案上面,随即自几案上弹起,灰溜溜地滚落到了地上。   显而易见,对比江望才和方东凤各自入壶两记,言思道这第二记投壶,却依旧没能入壶。他面前六尺之处的茶壶,当中依然空空如也。 第170章 临兵布阵   耳听东南方的白水村一带相继轰鸣起两轮火炮声响,一时间余音未消,只在洞庭湖上空激荡不绝,君山之上的一干武林人士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须知这火炮一物,本就弊大于利,前朝虽已将其用作于攻城略地,却终究未能普及开来。更何况在场的这些武林好手常年在江湖中打滚厮杀,倒有一大半不识得此物。   闻天听眼见那谢擎辉身畔依旧是络绎不绝的传令军官,也不向众人下达进攻的号令,焦急之下忍不住运功倾听,立时便听到正在向谢擎辉汇报的一名传令军官快速说道:“……第二轮炮击完毕,我军的‘惊神炮’又有两尊炸膛,所幸并无军士伤亡,如今还剩下九尊……”谢擎辉不待他说完,已沉声下令道:“准备第三轮轰击。”那传令官听得指令,连忙小跑开去。   闻天听对这火炮一物倒是略知一二,听到这般战况,越发摸不透谢擎辉的用意。只听身旁的唐老板被逼得急了,推脱不过,正在向那铁真人解释道:“真人莫急,这火炮的射程有限,隔湖发炮,自然打不到那龙跃岛上……”那铁真人最是性急,大声喝道:“如此说来,要这些器物又有何作用?还不如直接全军出击,痛痛快快地杀上龙跃岛去。”   唐老板嘿嘿一笑,只是不徐不疾地抽着旱烟,并不继续答话,自然是在吊众人的胃口。闻天听心知这唐老板眼下是小人得志,定要借机故作高深,摆足自己的姿态,当即笑道:“唐兄既已接下小谢将军的将令,还请开诚布公,好替我等答疑。”   他这番话暗中运上了自己最为得意的绝技“吞星吐云”,对面的唐老板听在耳中,倒还不觉的怎样,嘴里含着的旱烟杆却陡然变得滚烫,继而“噗”的一声轻响,烟锅里的烟丝无故炸裂开来,带着火星四下飞溅,顿时将唐老板吓了一大跳。却听闻天听已大声喝彩道:“好一手‘春秋正气’,唐兄果然尽得黄山派的真传。”   唐老板呆立半响,连忙尴尬地一笑。闻天听露出的这手“吞星吐云”,居然通过声音将内力传出,从而让自己的旱烟炸裂,自然是远胜自己方才卖弄的那手“春秋正气”了。难得闻天听言语间还不点破,算是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当下唐老板再不敢故弄玄虚,恭声说道:“诸位不必担忧,这火炮虽然射程有限,但小谢将军早已下令,命那些发炮军士将炮口斜对半空。如此一来,一炮之下,击出的弹药也能落到两三里开外。”   只听一人冷冷说道:“这火炮不过是以火药爆炸的冲击,推射出铁球伤敌,若是斜上方向发射,便等同于将铁球抛掷出去,纵然能准确命中目标,最多是砸伤一两人罢了,能有什么功效?”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他听到唐老板在这边解释战情,便连同一帮湖广的武林名宿凑了过来。   唐老板摇头笑道:“张大掌门说得极是,然而小谢将军的这几番炮击,却并非是为了伤敌,而是要诱敌……”说到这里,只听那东南方向的白水村一带,已响起了第三轮火炮声,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待到这震天的轰鸣声稍微,唐老板才继续说道:“……此战最大的难处,便在于江望才那支近乎天下无敌的水上舰队。而眼下听闻我军来袭,敌方一早便在龙跃岛的东面集结好了舰队,列开阵势等侯厮杀。如今我军的火炮虽然轰不到那龙跃岛上,但湖中排开的那些个战舰却是无法幸免,或多或少也要吃上几记。”   铁真人听到这里,连忙插嘴问道:“方才张老弟说得极是,那什么火炮说到底不过是抛出几个铁球,即便当真可以落到江望才的船上,又能怎样?”   唐老板不禁叹了口气,笑道:“诸位莫非还不明白?我军眼下的首要目标,便是要牵制住敌方的舰队,尤其是当中那三十六艘十丈长、三丈高的‘飞虎神舰’。此刻洞庭湖上的一切船只早已被敌方尽数撤走,而这岳阳地界上,离龙跃岛最近的地方,便是东南方向的白水村。我军眼下在这白水村附近处对敌发炮,目的便是要吸引敌方的注意,让他们认定我军是要从此处发起总攻,从而设法渡过洞庭湖,自龙跃岛的东面上岛。如此一来,眼下守候在龙跃岛东面湖上的洞庭湖水军舰队,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一干武林人士如何明白这临兵布阵的玄机?虽然听了唐老板这番解释,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当下便有人问道:“似这般发炮,即使能牵制住江望才的水军,又能如何?我们眼下又没船,始终敌不过他们的舰队。”唐老板眼见发问的是一名武陵剑派的弟子,忍不住破口骂道:“蠢材,要是不设法牵制住江望才的舰队,我们这一干人哪有机会渡湖上岛?”   他话音刚落,只见谢擎辉身边的一个传令官小跑过来,大声喊道:“将军有令,这便请诸位江湖上朋友即刻渡湖,由龙跃岛的北岸上岛破敌!”   要知道这君山之上的两百来号武林豪杰,大多自凌晨时分便已等候在此,早憋了一肚子火,而今终于等到进攻的命令,一时间人人摩拳擦掌,只待一场痛快的厮杀。为首的闻天听却是微一犹豫,不禁问道:“哪里有船……”话未说完,便听身后响起一阵吆喝声,数百名精壮军士列队行来,每十名军士合力拎着一只极大的木筏,皆是由碗口粗的竹子编制而成。略一细数,这些军士手中合计竟有三十只竹筏。   只听那唐老板含道:“这洞庭湖畔盛产斑竹,也便是传闻之中,娥皇和女英用眼泪滴落而成的湘妃竹。至于敌方撤走洞庭湖上所有船只一事,萧先生昨夜便已知晓,那些船乃是被封锁进了洞庭湖西北面的漉湖当中。所以小谢将军立刻派出三百名军士连夜赶制,在这君上之侧就地取材,不眠不休扎出了眼下这三十只竹筏,为的便是此刻好让诸位乘坐上岛。”   闻天听等人恍然大悟,适才眼见这谢擎辉居然临阵酣睡,众人本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就眼下这般调度而言,看来这位小谢将军确然是个将帅之才,倒是值得相信。只听那唐老板又说道:“如今将军既已下令,可见之前那三轮火炮,已经成功地吸引了敌方舰队。趁此机会,我们这便渡湖登岛,直取江望才的老巢!”   说话之间,那些军士已将那三十多只竹筏尽数投放进了洞庭湖上,谢擎辉当即喝退身旁一干传令军官,率先跳上一艘了竹筏。   只见竹筏上谢擎辉高举手中那柄三尖两刃刀,浑身上下都沐浴在这洞庭湖的晨光之中,对着君山上的两百多名武林好手扬声大呼道:“今日之战,我谢擎辉首当其冲!诸位这便随我杀上龙跃岛,剿灭逆贼江望才!光复湖广,便在今日!” 第171章 渡水沉舟   眼见身为主帅的谢擎辉当先跳上竹筏,在场众人顿时斗志昂扬,在吆喝声中纷纷拿起各自的兵刃,争先恐后踏上竹筏。   谢擎辉早已算得清楚,将这批竹筏扎得极大,每条可承载七八个人,三十只竹筏合计可运载近两百来人,当中还有识得水性的好手,便不需登上竹筏,只是在竹筏周围游水前行;游得累了,也可伸手搭在竹筏上稍作歇息。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这两百余多名武林好手便已安排妥当,三十只竹筏满载起航,向南驶出,径直取龙跃岛北岸的方向。所幸洞庭湖这一带的湖水倒也不深,每只竹筏上谢擎辉都安排有一名熟练的军士以长竿撑筏,再加上竹筏上的众人或以兵刃作桨,或以掌力击水,那竹筏便如飞一般在湖面上奔行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但见前方洞庭湖水与天际的交接之处,那龙跃岛的轮廓已然隐约可见。   谢擎辉在上竹筏之前便已将整个战局的布置吩咐完毕,此刻终于清闲了下来。那武林盟主闻天听恰好与他同在一条竹筏上,忍不住出声赞叹道:“小谢将军不愧为将门之后,此番行军打仗的调度,果然老练得紧。据唐老板说,将军仅凭那白水村的十多尊火炮,便牵制住江望才的整个舰队。这一招声东击西,可当真是妙到巅峰。”   谢擎辉连忙谦逊道:“晚辈何德何能,如何受得起盟主的金口一赞?”说完这话,他便提高嗓门,扬声说道:“此战的成败与否,还要仰仗诸位的神威。请恕晚辈多嘴一句,诸位皆是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平日里自然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屑徒增杀戮。但是这战场上的厮杀,却容不得有片刻迟疑,更不可因为一时心软、手下留情,否则局势瞬息万变。所以待到我们踏上龙跃岛后,还望大家莫要心存江湖道义,只管奋力杀敌便是。”   众人听闻这话,当即出声附和。但见身下竹筏破浪疾行,离前方那龙跃岛的北岸越来越近,已然是尽收眼底。闻天听一行人举目望去,但见这龙跃岛地势狭长,形如一条由南自北的巨龙,而这北岸正是“龙头”所在,到处都是刀削斧劈的山崖,地势极为陡峭,真不知谢擎辉为何要选择由此处上岛。   谢擎辉仿佛知道众人的疑虑,当即笑道:“那日我随竞月公子前来洞庭湖拜山,正是从这龙跃岛的北岸上岛,继而将沿途的布置查探得一清二楚。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今日我等选择从此地进攻,便已抢占到了先机。”说到这里,他不禁想起自己那位未来的妹夫、“江南一刀”先竞月,又问道:“是了,今日竞月公子为何没有一同前来,他此刻又身在何处?”   另一只木筏上的葬花夫人正梳理着风中凌乱的云鬟,听他发问,立刻出声回答道:“昨夜妾身曾见竞月公子独自离去,似乎是有什么心事。然而将军倒也不必担忧,欧阳先生的弟子冰台姑娘因为放心不下,当时便已随竞月公子同去。既然有‘天针锁命’在旁照应,竞月公子自当无恙。”   谢擎辉点头不语,相比之下,他此刻心中最为担忧的,反倒是那个莫测高深的言思道了。说到底此人终非善类,自己昨夜虽与他秉烛夜谈,合力拟定了今日战局的布置,言思道却说什么也不肯同来参战,而是口口声声说要前往岳阳府衙,会一会那个号称“东方有一凤,一名洞庭春”的方东凤。甚至还执意不肯要旁人相助,只是带了那“岳阳陶朱”章老太爷一人同往。   真不知这个言思道此番费尽周折,一路上穿针引线,继而将湖广的这场战事点燃,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企图?他身在期间,又打算从中得到些什么好处?   正思索之际,谢擎辉只觉脚下的木筏陡然一歪,差点便要翻了过去。他急忙站稳脚步,微一分辨,原来却是身下的湖水竟然无端翻滚起来,伴随着尺许高的浪潮一道接着一道,向众人所在的这三十只竹筏劈头盖脸地涌来。同在一条竹筏上的铁真人一时不慎,顿时被摇曳进了湖里,急的哇哇乱叫。   众人惊呼声中,但见三艘极大的巨舰乘风破浪,排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品”字,从西南方向疾速驶来;巨舰分水而行,激得水花四起、白浪滔天。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略一定神,当即脱口惊呼道:“是江望才的‘飞虎神舰’!”   闻天听心中暗惊,看这情形,却是那白水村一带的火炮毕竟没能完全牵制住江望才的舰队,从而让敌方堪破了自己一行人的行踪,这才派出三艘“飞虎神舰”前来阻截。当此时刻,众人的竹筏离那龙跃岛的北岸还有好几里水路,若是与那三艘“飞虎神舰”在湖上相遇,任凭己方武功再高,似这般在这水里动起手来,只怕也应付不了这般巨大的战舰。   那铁真人不识水性,被唐老板伸手拉上竹筏,便立刻大叫道:“小谢将军,这……这如何是好?”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更为猛烈的巨浪接连袭来,顿时打翻了十来只竹筏,筏上的数十名武林好手无一例外,尽数被卷进了湖水之中。   铁真人重新落回水里,不小心又吞了两口湖水,所幸百忙之中抓到了身边的一艘竹筏。他正待破口大骂,却听身边的人同时发出一片惊讶之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铁真人连忙举目望去,但见那原本排成“品”字队伍的三艘“飞虎神舰”,此刻后面两艘巨舰居然同时放慢速度,继而船头一歪,开始在湖面上原地打转起来。   此时朝阳正浓,铺得洞庭湖面上半瑟半江。就在四下激荡开的洞庭湖碧波当中,后面那两艘巨舰兀自起伏不定、摇摆不休,竟然缓缓地往湖水中沉没下去。闻天听顿时醒悟,开口大笑道:“原来小谢将军早有防备,看这情形,莫不是江海帮的朋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谢擎辉施展出千斤坠的功夫,死死压住脚下晃荡的竹筏,脸上微微一笑,说道:“我军以火炮轰击江望才的舰队,一来是要将其牵制,二来也是要迫使他的舰队四下散开。那‘飞虎神舰’虽是神威,大半却要凭借相互之间的攻防配合,才可发扬其优势。眼下一旦落了单,我们自然便有对付它的法子。”   唐老板也在一旁补充说道:“嘿嘿,这门凿穿船底的古老伎俩,可不是那洞庭湖水匪的独门绝技。眼下江海帮旗下的‘飞鱼门’、‘汉江阁’、‘涛生云灭楼’、‘江口派’和‘陆水青山帮’这六大帮派齐出,星夜赶来岳阳助战,合计共有一百二十六位做水上生意的绿林老手。所以要说凿船底这等阴险伎俩,倒也不比江望才逊色!”   他话音落处,只见当先那艘“飞虎神舰”的来势也是一缓,雕刻着虎头的船头忽然往水里钻下下去,看形貌就仿佛是径直往湖水里一头栽倒进去,激荡起滔天水花。眨眼之间,这艘巨舰便只剩下小半截船尾还露在湖面上,四周到处都是落水的绿衣帮众。   眼见当先的这艘巨舰居然后发先至,比后面两艘巨舰沉没得更加直截了当,闻天听见多识广,当即大笑道:“好家伙,单是凿穿船底还嫌不够,居然连船锚也一并解了开来,径直往湖底拉拽。哈哈,如此狠辣的手段,自然是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亲自出手了。” 第172章 鼎足三分   想不到言思道的这第二记投壶,仍旧未能入壶,岳阳府衙的公堂之内,坐在左首席位上的江望才忍不住晒笑道:“看来往斜上方向抛掷,倒也并非先生所长。”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其实先生未免有些过于自负,太不把我江望才放在眼里。如今谢擎辉的大军在白水村一带隔湖鸣炮,自然是想牵制住我洞庭湖上的舰队。哈哈,这点伎俩,莫说是要瞒过我江某人,即便是此刻坐镇于龙跃岛上的郑千金,纵然会糊涂一时,立时也会反应过来,猜到先生这几番鸣炮的用意。”   方东凤眼见江望才又被言思道蛊惑,从而对外面洞庭湖上的战事纠缠不休,不禁出声提醒道:“尊上,这第三轮投掷,又到你了。”   江望才这次却摇了摇头,说道:“凤兄切莫心急,这位萧先生毕竟远来是客,我等身为此间的主人,也不好怠慢了客人。”说着,他转头望向言思道,缓缓说道:“想我江某好歹在这湖广大地上经营了十多年光阴,对洞庭湖更是倾尽大半生的心血。眼下先生言语之间,既然句句不离今日之战,那江某倒想听上一听,看看朝廷大军要如何攻破我那龙跃岛。”   方东凤当即冷笑一声,算是默认了江望才的说法。只见他重新闭上双眼,仿佛对言思道说的话竟是一丝兴趣也没有。那言思道自进到这公堂之中起,一直苦等多时,眼下终于抓到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说话机会,立刻哈哈大笑,说道:“沫濡缘尽,情深不寿。不想江兄竟也是如此多情之人,只怕终究难得善终。”   江望才被他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眉心深锁,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定下心神。只听言思道已继续说道:“江兄所言不差,大军在白水村鸣炮的用意,倒也并不难猜测,那郑千金迟早也会醒悟过来,只不过待到他醒悟之时,却已是晚了。”   说到这里,言思道从几案上拿起一支木筷塞,将木筷进自己嘴里,蘸着吐沫在几案上画了个圈,指点着说道:“这个圈便是龙跃岛所在,地处洞庭湖湖心,其岛上防御森严,加之四面皆是洞庭湖水,当真算得上‘易守难攻’这四个字。而眼下这一站,我军虽然号称承天府的两万大军,其实却只有一万两千名军士参战,若是一味地从渡过洞庭湖、强攻龙跃岛,嘿嘿,只怕单是湖上水战的这一关,我军便无法应付。”   说着,他又用木筷指向几案上那个大圈的右侧,说道:“所以小谢将军先在龙跃岛东面的白水村一带布下火炮轰击,便是要误导龙跃岛上的郑千金,以为今日的主战场是在龙跃岛东面,从而放心地将舰队集结于此。而在此之前,我已把江兄那最为得意的‘飞虎神舰’摸了个透彻,那位号称‘无才无德’的曾夫人出于节省人力的算计,采取了‘共驱’之术的设计来驱动这‘飞虎神舰’,如此一来,虽然能节省人力,又能确保航速极快,但船身却欠缺灵敏,极不善于转向……”   江望才听到这里,不禁打断他的话,问道:“莫非先生仅凭这一点,便以为只用几尊火炮,便能将我洞庭湖上的舰队尽数牵制于龙跃岛东面,以至无暇应付别处来的攻击了?”   言思道嘿嘿笑道:“江兄莫急,且听我说完。就在昨夜,我军便已就地取材,连夜赶制了数十只竹筏,待到今日白水村的炮声奏效,立刻便会运载着小谢将军亲率的两百名武林好手,从洞庭湖北面的君山渡湖,直取龙跃岛的北岸。”   伴随着嘴里的话,言思道手中的木筷已在那个大圈的顶处,画了个小小的箭头,示意谢擎辉所率领的一干武林好手。接着,他又在那大圈的右下和右上两处、也便是右边白水村所在之处的上下,分别画了个小圈,解释说道:“如今江海帮门下的‘飞鱼门’、‘汉江阁’、‘涛生云灭楼’、‘江口派’和‘陆水青山帮’六大帮派,星夜赶来洞庭湖助战,合计是一百二十六位水性好手。当中一半由福建的童夜哭率领,在白水村以南一带的水域潜伏;而另一半则由江海帮李惟遥带领,在白水村以东、也便是岳阳楼一带的水域潜伏。所以待到郑千金醒悟过来,无论是派遣巨舰前去摧毁岸上的火炮,又或者是去拦截北面的小谢将军,他一旦将舰队分散开来,这些个埋伏在水中的朋友,便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江望才听到此处,脸上这才有了点惊异的神色,点头沉吟道:“好家伙,堂堂的朝廷大军,原来却是要学当年水泊梁山中那些凿船底的勾当?哼,不知昔日岳武穆大破我洞庭湖杨幺的伎俩,先生可也用上了?”   言思道听闻此言,不禁赧然一笑,说道:“嘿嘿,实不相瞒,我原来确也曾想过这招。只不过当此早春之际,这洞庭四周大多是枯枝残叶,仓促之间,却又到哪里去找那许多青草来堵塞你的船轮……”他话刚说到一半,那双眼紧闭的方东凤突然开口,冷冷说道:“先生始终避重就轻,在这里绕来绕去,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些。莫不是将我等当做三岁孩童?”   江望才被方东凤这句话点醒,随即反应过来,冷笑道:“凤兄说得极是,无论是火炮也罢,又或者是这些个江湖草莽之辈也罢,说到底不过只是个障眼之法,怎可用于两军正式的交战之用?敢问先生方才说的那承天府一万两千大军,此刻又身在何处,准备要怎样进攻我龙跃岛?”   言思道眼见方东凤只是一句话,便已点破其中的关键,教江望才堪破自己的布局,心中反倒隐隐有些欣喜。因为这方东凤眼下虽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却无疑已被自己带入了言谈当中。伴随着方东凤这一发问,整个公堂之中的形势也随之逆转,自己再不是作壁上观的一个配角,只能默默看江望才和方东凤二人的明争暗斗,而是就此各自为政,鼎足三分了。   当下言思道双眉一扬,哈哈大笑道:“久闻‘东方有一凤,一名洞庭春’,凤老先生果然好本事,一语便已道破玄机。不错,无论此刻我是‘临兵斗阵’也罢,又或是‘纸上谈兵’也罢,说什么也少不了当中的这个‘兵’字。”   他说到兴处,不禁将手中的木筷临空一挥,笑道:“要说障眼之法,其实不单是那白水村火炮和君山的一干武林人士,就连今日进攻龙跃岛的整个战事,也不过只是个幌子罢了。难不成江兄和凤老先生,当真以为我会让谢擎辉孤注一掷,发动全军力攻龙跃岛,只做殊死之搏?错了,错了,江兄在湖广盘踞了这许多年,实力早已是根深蒂固,那龙跃岛虽是你的大本营所在,充其量却只能算个关键的要害。纵然我军今日能顺利将那龙跃岛攻下,也根本无法把江兄在湖广的势力连根拔起。若是不能剪除江兄在湖广的势力,即便是我们攻占了龙跃岛,也未必能够守得长久。”   江望才强忍着听言思道说完这番长篇大论,这才沉声说道:“凤兄所言不差,先生的废话确然太多些。还请先生明示,从承天府开来的那一万两千名驻军,此刻身在何处?”   言思道抓紧时间猛吸了几口旱烟,点头说道:“江兄教训得是,两位本就是聪明人,倒也不需我浪费唇舌,多做解释。实不相瞒,此刻承天府那一万两千军士,前军一千人,一般负责在君山扎制竹筏,一半负责在白水村架设火炮;后军一千人,继续留在承天府一带守卫关隘要道;而中军的一万人,早已兵分两路,化作两个五千人的队伍,连夜由南、北两个方向绕过洞庭湖行进。”   说着,言思道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若是我所料不差,江兄在南面汨罗县与北面华容县所布置的三十二座后勤营寨,就在方才这一会儿的工夫,已被这两个五千人的军队纷别击破了。” 第173章 万箭齐发   那龙跃岛的北端,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壁,不见一棵草木。谢擎辉和众位武林好手上得岛来,便手持三尖两刃刀,当头领先开路。   沿途上谢擎辉不停地招呼吆喝,小心翼翼地带领众人摸索前进,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他便已带着身后的两百来号人走出了眼前这一大片迷雾,穿过了龙跃岛北岸由巨石所布置的那个“九龙吸水局”。   须知谢擎辉对这阵法一道原本不甚了解,但这“九龙吸水局”却并非是个普通的江湖阵法,而是两军交战之用的战阵,他这才略知一二。再加上此前他曾随先竞月、言思道两人来过此地,所以此番更是轻车熟路,所率领的那批武林好手自君山登上竹筏南渡上岛,到此刻穿过这“九龙吸水局”,所幸还未损伤一人。   而众人穿出石阵之后,眼前便是那道三十多丈高的绝壁,自底端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倒斜面之势,将头顶的阳光也遮去了大半。闻天听身为武林盟主,一路上不甘落后,紧跟在谢擎辉的左右,此刻见到这一片绝壁上刻下的几个字,不禁脱口说道:“好一个‘我自为峰’,好一个‘江南一刀’!这四个字以刀为笔,章法纵横激荡,单凭这一点,这个竞月公子,果然不愧为江湖人称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谢擎辉一笑不语,先竞月当日在此留下“我自为峰”这四个字之际,他自然也在场。当下正要开口向闻天听解释这四个字的缘由,猛听那绝壁之巅一阵机械绞动声响起,众人抬眼望去,却是上千支明晃晃的箭头从崖边探出,在金黄的朝阳下泛起幽幽蓝光,多半是淬了剧毒。   谢擎辉早有警惕,眼见崖顶埋伏下了弩箭,当机立断,喝道:“全部退回石阵!”他话音刚落,便听头顶上惊弦声响,弩箭齐飞,如同是下了一场暴雨,漫天的弩箭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所幸眼下只有谢擎辉、闻天听几人率先踏出了石阵,大半数人还在石阵中行进,听到箭雨声响,急忙借着就近的大石躲避起来。   此刻这阵箭雨纷纷洒落,夹杂着三十多丈高崖顶的坠落之势,大半射到排布“九龙吸水局”的那些巨石上面。但听碎裂之声络绎不绝,数百支弩箭径直插入巨石当中,只剩下尾端的鹤翎兀自露在外面,微微颤抖。   那铁真人不禁咂舌道:“这是什么箭,竟有如此威力?”话一出口,他顿时醒悟过来,这些弩箭能有如此威力,自然是由什么发箭的机弩射出。众人惊愕之间,忽听身边一声惊呼,却是那凌云公子不小心被流箭擦伤了手臂,顿时泛起一块铜钱大小的乌黑,逐渐向整条手臂蔓延开去。幸好旁边的玉面仙子反应极快,立刻用贴身的匕首将他手臂上的血肉削去一大片,疼得那凌云公子哇哇大叫。   只听为首的谢擎辉已沉声喝问道:“武陵剑派的张难非张掌门何在?”那张难非离得较远,不料谢擎辉居然会叫到自己的名字,急忙躲着箭雨在石阵中侧步上前,恭声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谢擎辉沉吟道:“而今敌人居高临下发箭,我等前去无路。当此困境,还得仰仗张大掌门的神威。”说着,他将头探出身前的巨石眺望崖顶,立时便有一支弩箭擦脸飞过。他急忙缩回头来,继续说道:“久闻武陵山峰峦险峻,贵派身居其中,有一门世代相传的渡山绝技,名为‘怒猱之飞’,施展开来,登峰踏崖犹如观鱼赏花。眼前这片绝壁高达三十多丈,正是贵派大展身手之际。有劳张掌门亲率武陵剑派的弟子攀崖,将上面那些发箭的机弩清除干净,我定会为武陵剑派记上头功。”   张难非听闻这话,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须知眼前这绝壁向内凹陷进去,行成一个倒斜面,纵然能勉力攀爬上去,登到崖顶,也不知还有怎样一番恶战。谢擎辉眼下这一安排,就好比是把一盘肉里最难啃的骨头丢给了自己的武陵剑派,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和那江望才在暗中通气,如今要想重归朝廷麾下,看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心中虽是这般思量,然而身在战局之中,眼下却也无法推脱,只得沉声领命。眼见那绝壁向内凹得甚是厉害,几乎是斜着向外延伸上去,若是攀爬其上,崖顶射落的弩箭倒是无法射到,反倒是比这石阵中安全。当下张难非微一算计,便扬声吆喝道:“武陵剑派的弟子,与我同来!”   那武陵剑派今日同来的八十多名弟子听得掌门号令,连忙紧跟到了张难非身后,待到谢擎辉一声令下,纷纷挥舞着长剑护身,往前方的绝壁下疾奔而出。但见头顶的箭雨陡然便已密集起来,万箭齐发之下,又借着三十多丈高的冲击之势,武陵剑派弟子手中的长剑竟然无力荡开头顶弩箭的羽箭,顷刻便被射死了二十多名弟子。剩余大半数人侥幸逃脱,奔行到了弩箭射不到的绝壁下凹陷处,却有不少人被弩箭擦伤,又毒发身亡了十来个人。   闻天听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之前崖顶上的敌人不等己方的人尽数出阵,便已抢先发射出弩箭,教中人有了防备。此刻看来,若是待到众人全部出阵,一拥而上之下,纷纷躲避到那绝壁下面的凹陷之处,弩箭便射不到了。眼见张难非一行幸存的四五十人已掏出随身携带的挠钩飞爪,先后往那绝壁上攀爬上去,不过片刻工夫,便已爬行到十多丈高的地方,闻天听正待出声喝彩,身旁的谢擎辉忽然沉声说道:“这绝壁之下有道暗门,可以通往崖顶。眼下我点到名字的诸位,便随我由那暗道杀入,上去将这些发箭的机弩清除掉。其余众人原地待命。”   说着,谢擎辉当即点了十多个人的名字,当中包括铁真人、蔷薇夫人和唐老板等人,无一不是此行之中的绝顶高手。闻天听听闻谢擎辉这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却又没点到自己的名字,不禁问道:“可有闻某效劳之处?” 第174章 盟主神威   谢擎辉就是要等闻天听主动请缨,当即微微一笑,说道:“那绝壁之上,此刻正潜藏着两位绝顶高手,功力深不可测,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等若是径直冲向暗道,定然遭了他们的毒手。眼下张掌门的武陵剑派已然攀崖而上,这两人定会按赖不住,率先现身出手。待到他们一露面,眼下我等这一行人中,恐怕便只有闻盟主能够应对。”   这番话直说得闻天听心惊肉跳,谢擎辉眼下这般安排,分明就是让那“大庸之剑”张难非的武陵剑派前去送死,作为诱敌之饵。然而他转念一想,战场之上自古便是瞬息万变,这等弃车保帅的做法,倒也在情理之中。那凌云公子一心要在玉面仙子面前逞能,加上又有被流箭擦伤之恨,此刻听谢擎辉没点到自己的名字,当即躲着箭雨一路小跑过来,主动要求谢擎辉带上自己同行。   谢擎辉微一思索,当即笑道:“那便有劳公子替我拿一拿这家伙。”说着,他便将手中那柄三尖两刃刀丢向凌云公子。凌云公子随手接过,顿时连退了好几步,急忙用双手抓紧,发力站住身子。原来谢擎辉这柄貌不惊人三尖两刃刀,竟然有六七十斤的重量,凌云公子惊异之下,不禁微微咂舌。   谢擎辉双手既已空出,当即选中身边一块房门大小的巨石,合臂发力之下,随手便将那块巨石举了起来,放在自己面前遮挡射落的弩箭。只见他举着如此一块巨石,却是面不红、气不喘,嘴里话语如常,吩咐道:“诸位只管跟在我的身后,一鼓作气冲到那绝壁下面。”   众人眼见谢擎辉这般神力,一时还来不及喝彩,便见那绝壁的顶端、向外凸起的悬崖之下,一道漆黑的人影如雄鹰、如大鹏径直扑落,直奔攀爬在山壁最上方的张难非而去。那张难非此刻当头领先,已爬到了先竞月留下的那个“我”字附近,他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一身功夫早已化臻,眼见突然有敌人来袭,腰畔长剑已然离鞘而出,出手便是一招“怒问九天”,激荡起刺耳的劲风,向那道漆黑的人影迎面斜撩过去。   眼见张难非的长剑刺到面前,那道扑落得黑影突然一分为二,仿佛是伴随着张难非长剑之势,顺势被劈做了两片,变成一左一右的两条人影。但见半空之中,那两条人影自左右两旁避开张难非的长剑,继而各自击出一掌,同时拍中张难非头上左右两边的太阳穴,顿时将他打得七窍喷血、脑浆迸裂。   要知道这“大庸之剑”张难非,可谓是湖广武林一等一的高手,所率领的武陵剑派,更是声势浩大,威名远播,隐隐便是湖广群雄的表率之人。却不料此刻不过才使出了一招,便已遭到来人毒手、死于非命,吓得那一干身在“九龙吸水局”中的武林好手心惊胆颤。   闻天听方才听到谢擎辉的吩咐,要自己对付这绝壁上埋伏着的高手之时,倒还不如何在意,此刻眼见这道黑影一分为二,眨眼间便出手击毙了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不禁脱口惊呼道:“‘登峰造极’?这两个老鬼居然仍在世间?”   众人惊恐之下,齐齐举头望去,只见绝壁上的“登峰造极”两人一招击毙张难非,随即展开身法,在那向内凹陷的绝壁上奔行起来,相继往其他正在攀爬的武陵剑派弟子袭去。伴随着张难非的尸体摔落下来,发出一声闷响,谢擎辉陡然大喝一声“走”,当即将那块门板大小的巨石高举起来遮挡箭雨,脚下大步踏出。他身后依次是铁真人、葬花夫人一行十多人,各自或拳或掌或兵刃,将谢擎辉遮挡不住的弩箭纷纷激荡开去。   须知眼前的这面绝壁,乃是一个倒斜面的走势,上面向外凸出的崖顶,离脚下凹陷的山壁有着十来丈的错差。那“九龙吸水局”的石阵离崖底虽有三十来丈的距离,众人只行到一半路程,便已进入了绝壁的凹陷范围,从而能脱离羽箭的射落范围。   谢擎辉当即丢开手中巨石,从凌云公子手中接过自己的三尖两刃刀,正要上前找寻当日言思道开启暗道的机关,却听头顶上方陡然传来一声如雷般的大喝之声,直震得云开雾散,四野惊秫。伴随着这一声大喝,两具尸体同时撞落在地,就在那张难非的尸体旁边摔得血肉模糊,激荡起一大片飞扬的尘灰。   谢擎辉一行人连忙回头望去,眼见此刻落下的这两具尸体身穿黑衣,正是那方才现身出手的“登峰造极”二人。不料就在这弹指间的工夫里,便已被闻天听那“吞星吐云”的神通所摄,继而死在了他那“日月同辉”的神功之下。   当世能有如此神威者,放眼天下,恐怕也就只有这位号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排名第一位的闻天听了。   谢擎辉惊讶之余,脚步却不停歇,当先冲到了崖下,依照言思道昔日的开启方法触动了机关。果然不过片刻,不远处的山壁上便已升起了一道暗门,后面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和谢擎辉同行的十多个人面露喜色,正要一一入内,但听衣带声响,那闻天听已然从天而降,飘落在了谢擎辉身旁。只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只是淡淡地说道:“也算我一个。”   谢擎辉略一点头,当先踏入暗门之中,小心翼翼地向往同道中疾行。不过片刻功夫,地势渐渐陡峭起来,变作往上之势,继而一道日光洒落,却是众人终于穿越了整个山壁,从后方绕上了崖顶。   只见那山巅之处的悬崖边上,依次排开着数十架马车大小的连弩车,每一拉弦可放置十三只弩箭,由一百多名绿衣帮众操控着向崖下射落。此刻这十+连驽车虽然已往崖下射击了一顿饭左右的光景,但周围依然还备有几十捆弩箭。眼见谢擎辉一行人从暗道中冲出,那些绿衣帮众都是一脸震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此间居然还有个暗道,可以从崖下直达山顶。 第175章 兵无常势   要知道谢擎辉点名同来的这一行十多人,都是当今武林中的翘楚精英,即便是那位凌云公子,也是同辈中的出类拔萃者。不待那些个绿衣帮众反应过来,众人已相继出手,毫不留情地猛下杀招。当中以那铁真人最为骁勇,一双肉掌如飞,掌力所到之处不问情由,径直将崖边的绿衣帮众连同发箭的连弩车一股脑地推下悬崖,摔得碎木同血肉齐飞。   猛听谢擎辉大喝道:“留下几个活口!”然而眼前这十多名一流高手全力出招之下,那一干绿衣帮众的生死又岂是旁人可以左右?不待谢擎辉话音落下,但见四下一片狼藉,山顶上这十架连驽车和百余名绿衣帮众顷刻间便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大半掉落到了绝壁之下;留在山崖上的,只有满地的机关碎片和残肢断臂,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血泊当中。   众人这才听到谢擎辉的呼喊,不解地向他望去,原来谢擎辉自踏出暗道起,便一直未曾出手,而是面南方眺望着整个龙跃岛。众人一愣之下,这才省悟过来,急忙踏上几步顺着谢擎辉的目光往龙跃岛的南面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眼下众人所在之处,便是这龙跃岛北端的那个“龙头”所在,地势极高。在这里放眼俯察,整个龙跃岛的布局可谓是尽收眼底。但见自此往南,一路上有三个小丘,两条溪流,皆尽设有依山傍水而建的关卡,防御极是严密,其间营寨密布,驻扎有序,一直蔓延到岛上南端的一座小山峰前。众人虽不理解这番布局中的玄机,却也知晓这必定是战术名家的手笔。   然而此刻这铁壁铜墙般的龙跃岛上,竟是旌旗散乱,硝烟四起,仿佛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战火的洗礼。日光映照下,隐隐可见山林营寨见散布的尸体,全都是岛上的绿衣帮众。闻天听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手搭凉棚望去,但见龙跃岛南面的平滩一带,乱七八糟地拥挤着数百名绿衣帮众,个个身负行囊、肩挑木箱,正争先恐后地往岸边停泊的几只巨舰上涌去。看这形貌,整个龙跃岛上的帮众,竟分明是要撤离。   那唐老板反应极快,脱口说道:“原来……原来他们是想逃!”这话一出,其他人顿时回过神来,铁真人更是“呸”了一身,破口骂道:“他妈的青膀写鸭蛋,江望才这个龟孙子简直不堪一击。道爷我还没出力,居然就跑了。”那葬花夫人终究是个女子,心思极是缜密,也开口说道:“难怪我等如此轻易地便从暗道中偷渡上来,沿途竟没有遭到丝毫阻拦,原来却是敌方早已决定要放弃这个龙跃岛,此间的百余名帮众操控连弩车阻拦,不过只是个幌子,就好比方才的张难非,充其量不过是一批送死的弃卒罢了。”   闻天听听到众人这番议论,不禁眉头微皱,当即走到谢擎辉身边,低声问道:“依照闻某愚见,事情恐怕并不简单,眼下这龙跃岛上的光景,分明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事。恕闻某多嘴问一句,此番我等进攻龙跃岛,闻某却并未见到朝廷的大军参与,莫不是小谢将军另有安排,已在暗中调军,率先剿灭了此地?”   谢擎辉摇了摇头,众人此刻的这番进攻固然只是个幌子,目的却是要迷惑敌方,好让自己从承天府带来的一万军士暗中行动,将洞庭湖周围江望才的后勤所在尽数击破,再赶来此地与众人汇合,自然是与这龙跃岛上刚发生过的战事无关。当下谢擎辉倒也不好说破此事,只是缓缓说道:“此番坐镇龙跃岛的,并非是那江望才,而是他的左右‘二虎’之一,号称‘虎啸风生’的郑千金。”   说话之间,先前那些幸存的武陵剑派弟子已相继攀上了崖顶。他们虽然伤心掌门人张难非之死,却也不敢乱了方寸,纷纷将随身携带的挠钩飞爪垂下,以供他人攀登之用。下面等候的众人眼见崖顶的连弩车已去,也纷纷往崖顶而来,轻功高的便径直攀爬上来,也有不少人踏进暗道,从山体中穿行上来。   谢擎辉此时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不禁心中暗道:“好一个江望才,原来却是借我大军攻岛这个契机,在这龙跃岛上策划了一场叛乱,从郑千金手中夺回了洞庭湖湖主之位,继而放弃整个龙跃岛,要图谋东山再起了!”   须知但凡是围攻之势的战局,围攻一方必会给敌军留一线活路,否则便会导致被困的敌军眼见无处可逃,继而死战到底,极难应付。谢擎辉原以为江望才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洞庭湖的基业,所以将一万大军分南北两路,沿途剿灭了周围的营寨,继而上下夹击洞庭湖。同时又在东面岳阳一带的湖中安排李惟遥和童夜哭的水匪,专门对付江望才的舰队,只是把西南方向留给敌军透气,免得激发出洞庭湖上下的死战之心。却不料眼下整个龙跃岛居然不战而逃,径直沿自己布局的空缺处、西南方向取道益阳沅江一带,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眼见龙跃岛南端那一干绿衣帮众正在急匆匆地登船,岸边已有一艘满载的巨舰向西南起航而行,谢擎辉顿时怒由心生,一晃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嘴里大喝道:“莫要放走贼寇,诸位这便随我杀过去!”   说完这话,谢擎辉当即提气狂奔,向南面疾行下山。闻天听和剩下的一百多名武林高手,也紧随在谢擎辉身后,一齐向南面而去。谁知众人刚行到半里路程,骤然出现一道绯红色的刀光,自半空中划落而下,往跑在最前面的谢擎辉迎面而来。   仓促之间,谢擎辉只得举起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护身。但听一声轻响,手中的三尖两刃刀虽然将这一道绯红色的刀光格档开去,他自己也忍不住退开两步。   谢擎辉心知遇到高手,立刻站定身形,立开门户。只见眼前的出刀之人,却是个二十不到的妙龄少女,一身绯红色的衣衫随风轻摆,手中则是一柄绯红色的短刀。谢擎辉心中一震,连忙定睛细看,顿时脱口惊呼道:“贻香?” 第176章 玉石俱焚   荒废已久的岳阳府衙当中,江望才听闻自己在汨罗县与华容县的营寨已被朝廷大军连根拔起,不禁愕然当场。过了片刻,他这才点头说道:“好手段!看似声东击西,实则瞒天过海,先生能订下这番安排调度,当真算得上是超然绝伦了。唉,只恨江某人如今龙游浅水,虽有心却是无力,恨不能与先生在战场上相逢,一决高下。”   江望才这番话说得虽是诚恳,然而言思道见他双眼中似乎闪烁着些许兴奋之色,心知其中另有文章,连忙推脱到谢擎辉身上,嘿嘿笑道:“江兄过誉,要知道这些可都是小谢将军的谋略,我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果然,言思道这话刚一出口,江望才的神色陡然一变,展颜笑道:“原来这位所谓的谢封轩之子,倒也不过如此。说到底他始终还没弄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今日进攻龙跃岛的战事,他的对手并不是江某人,而是郑千金那厮。”   言思道笑问道:“江兄此话怎讲?”江望才冷哼一声,不屑地笑道:“看来先生也有些糊涂了,今日朝廷大军压境,纵然当真可以拔除我后方连营,毁我龙跃岛,又或者是掌控整个洞庭湖,充其量不过是击败郑千金那厮罢了,与江某人何干?哼,若是硬要把江某人牵涉其间,那么就此战而言,江某一早便已胜出,眼下早已是置身事外的超脱之人。”   说到这里,江望才脸上泛起一片莫名的兴奋,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解释道:“那日郑千金和庄浩明合谋,在御笔峰内谋逆篡位,江某被迫离开龙跃岛,这才到益阳的沅江一带躲避。莫非先生以为在这些日子里,江某终日只是无所事事、怨天尤人,什么事都没做?哈哈,如今告诉你倒也无妨,那洞庭湖门下之下,大半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似郑千金这等跳梁小丑,纵然能坐上这洞庭湖湖主的位置一时,也绝不可能坐上一世。江某在流亡的这些日子里,早已在暗中和岛上的兄弟们联络妥当,随时可以诛灭郑千金,助我重夺洞庭湖。”   说到得意之处,江望才不禁大笑起来,又说道:“眼下恰逢你朝廷大军来袭,急得郑千金那厮焦头烂额、坐立不安,导致整个龙跃岛乱作一团。所以就在昨夜,江某便请了一位朋友前去联络岛上的心腹兄弟,连夜诛杀了郑千金一派势力,此时岛上的兄弟,想必已经收拾好财物细软,沿洞庭湖西南而下,往江某人在沅江一带的根据地而去。哼,谢擎辉那小子即便真能攻上龙跃岛,也只是个空岛罢了。”   他话音落处,言思道已奋力鼓起掌来,大声叹道:“内有郑千金谋反之忧,外有谢擎辉大军之患,江兄不愧为一代枭雄,竟能在如此困境之下伺机而动,替自己找寻出一条起死回生之路,果然当得起‘洞庭湖湖主’这五个字。唉,若是把这位凤老先生比作洞庭湖的一凤,那江兄你自然便是这洞庭的一龙了。”   那正中席位的方东凤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听言思道提及自己的名头,分明是想从中挑拨,当下也不做理会。江望才不禁傲然一笑,忽然反问道:“好教先生猜上一猜,江某之前所言,曾请了一位朋友替我前往龙跃岛,联络岛上的诸位兄弟合力诛杀郑千金那厮。以先生的高才,不知能否猜出江某口中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人?”   言思道微微一怔,随即脱口惊呼道:“难道……难道是刑捕房的谢贻香?”   江望才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谢封轩家的谢三小姐。此事说来真是天赐良机,不料一代名将谢封轩,居然教出这么一个女儿来,还鬼使神差地把她送到了我身边。哼,这丫头真把自己当成悲天悯人的大圣人了,凡事只问对错,根本不计较其间的厉害关系。江某不过只用了三言两语,说自己不想与朝廷大军开战,徒增湖广的杀孽,便说动她助我诛杀郑千金,好让我门下的弟子撤离龙跃岛。哈哈,这还不够,那丫头居然还主动要求留在岛上断后,替我洞庭湖上下阻挡朝廷攻来的大军,免得双方兵刃相见,你说好笑不好笑?”   言思道听江望才说起这个谢贻香,也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回想起昨夜曾听闻先竞月往洞庭湖方向而去,他此刻若是在龙跃岛上,便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找到谢贻香,倒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这一分心,立时便回过神来,展颜笑道:“江兄此举,虽然能保全洞庭湖一脉的大半实力,但那龙跃岛毕竟还是会被我军攻下来,是也不是?其实此番大战,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凤老先生设计劫去的那批军饷,而我军只要能取下龙跃岛,便能给皇帝一个交代,将这场‘弥天劫’变作‘迷天劫’,继而将牵涉及其中的相关人士解救出来,这便已经足够。”   说着,言思道又点燃了自己今日的第六锅旱烟,继续说道:“至于能剿灭多少敌人,嘿嘿,那倒无所谓,我等也从未妄想过仅凭今日的一战,便能把江兄在湖广的所有势力尽数铲除干净。有道是自古以来所谓的‘破贼’二字,便只在于这个‘破’字上面,只要能给朝堂上一个交代便可,谁又愿意徒耗心力,做穷追不舍、赶尽杀绝之举?”   江望才听到这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声中他一改之前的温文儒雅之态,有些狰狞地问道:“好一个‘破贼’,洞庭湖是什么地方?我江望才又是何许人也?岂是别人想要欺负、便可以欺负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瞪了正中的方东凤一眼,冷冷说道:“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把江某逼上了绝路,那结局便只有‘玉石俱焚’这四个字。”   他这话分明也是在向方东凤代表的神火教扬威。那方东凤终于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老朽一早便已说得明白,并不是老朽想要逼迫尊上,而是希望尊上能与我教一起共举大事。而今皇帝建都金陵,占尽了江南的天时地利,若要将其推翻,只能由北方的燕赵之地入手,待到兵精粮足之际,伺机而动。谁知尊上却一心只有湖广,割舍不下这个小小的洞庭湖,即便老朽今日不曾做出此举,这洞庭湖一脉,也迟早会被朝廷拔除。”   江望才当即冷笑数声,说道:“事已至此,江某也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凤兄一定要逼迫我弃湖广而北上,江某也不敢多求。还是那句老话,我洞庭湖只是与贵教合作,不是归附。”说完,他见方东凤冷冷一笑,立刻回想起眼前这局投壶之约,当即从身前的几案上拿起第三支木筷,高高抛向上方。   但见支根木筷自空中划出一道极陡的弧线,旋转着落下,再次稳稳地插进了方东凤身前的茶壶中。加上之前茶壶中的两支木筷,江望才眼下已有三记入壶。   言思道见江望才这第三支木筷再次入壶,不禁咋舌问道:“恕我愚钝,不知江兄方才说的‘玉石俱焚’,究竟是作何解释?”江望才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先生可曾听闻过这洞庭湖的由来?你若是知晓这个传说,江某倒是可以免去一番唇舌了。”   言思道眉头深锁,兀自沉吟道:“你是说青龙破缸、化水成湖的传说?莫非……”他话未说完,江望才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如今已是午时,算来墨家的人也该如约动手,将这洞庭湖上的封印破去了。唉,想不到江某经营了一十七年的龙跃岛,终于便要毁于一旦了。” 第177章 相煎何急   龙跃岛上,谢擎辉眼见自己一直在寻访的谢贻香居然现身此间,甚至还对自己拔刀相向,他大惊之下,急忙喝道:“贻香,是二哥!”   需知这些年来谢擎辉长居漠北,倒是没见过几次这位家妹。正所谓女大十八变,若非是认出了她手中那柄刀王亲授的乱离,谢擎辉一时还不敢开口相认。   那红衣少女正是谢贻香,眼见自己的二哥终于认出自己,她当即收刀入鞘,笑吟吟地说道:“多年不见,二哥这柄三尖两刃刀上的功夫,倒是越发精进了。方才我躲在暗处出手偷袭,居然也无法奈何得了你。”   谢擎辉不料会在此地兄妹重逢,原本那一腔杀气顿时化为乌有,连忙将兵刃插在一旁,急切地问道:“你这丫头如何会在这里?你可知此番你随刑捕房西行湖广,至今也不向家里报个平安,把爹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对了,前些日子我还见到了你师兄,他如今也来了湖广,是爹叫他来找你的。”他说到这里,身后的一百多位武林好手也相继跟了上来,眼见这谢家两兄妹居然在此重逢,相互叙起旧来,一时间都是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谢贻香听谢擎辉有些语无伦次,不禁摇了摇头,笑道:“二哥不要心急,我俩好久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慢慢说。你方才问我为何会在这里,却是说来话长,倒是二哥你如何不在漠北领兵作战,反而突然来了湖广?”   这话问得谢擎辉有些沉吟起来,他略一思索,当即说道:“此事也是说来话长,我这次本是回京述职,路经湖广之际,恰好听人说你也来了岳阳,便想见在此与你相会。在寻访之际,又恰巧遇到了竞月,那日我两人在洞庭湖上见到刑捕房的庄浩明,这才知道当日你来了龙跃岛上……”说到这里,谢擎辉心中一凛,陡然回过神来。他连忙伸手握住身旁的三尖两刃刀,满脸疑惑地说道:“好你个小丫头,几年不见,居然连你二哥也要算计?如今你在这里与我叙旧,难不成……难不成是想拖延时间,好教洞庭湖的那些帮众尽快撤离?”   谢贻香心中暗叹一声,她深知自己这位二哥看似老实忠厚,暗地里却是诡得紧,自己果然瞒他不住。当下她依旧面带微笑,向对面那一众武林好手拱手说道:“诸位前辈安好,小女子谢贻香有礼。方才这龙跃岛上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死伤数百人,当中的贼首郑千金也已就地伏法,剩下的不过是些无辜帮众罢了,一心只想回家过日子,立誓再不踏足这洞庭湖。试问诸位都是江湖中的名宿,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眼下既已攻破龙跃岛、拿下洞庭湖,又何苦要多增杀戮?”   他这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同时一震,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忍不住说道:“谢三小姐的意思是,这龙跃岛已经被攻破了?那……那江望才那厮又在何处?”谢贻香自幼在苏州长大,倒是识得这位老道长,连忙回答道:“道长,江望才早已被郑千金篡位,不再是此间的主人了。如今洞庭湖已破,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即便能招回一些心腹帮众,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其实这些年来,江望才虽然坐拥湖广,却是一心为百姓造福,将湖广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请诸位看在他不曾为恶的份上,姑且饶他们一命。”   谢擎辉骤然怒喝道:“胡说八道!”只见他铁着一张脸,又沉声说道:“贻香,你几时学会替匪类说话了?速速给二哥让开!这帮匪类有罪还是没罪,该饶还是不该饶,自有朝廷决断,几时轮得到你做主?”说着,他给身旁的闻天听递了个眼色,闻天听当即会意,身形一动,便要从谢贻香身旁绕过。   谁知谢贻香早有防备,眼见闻天听脚步一抬,腰间的乱离顿时离鞘而出,化作一道绯红色的光华往闻天听身上招呼过去,嘴里同时说道:“前辈且住,那些帮众已经无心再战,何苦还要大开杀戒……”   不料她话还未说完,闻天听已淡淡地说道:“得罪了。”话音落处,谢贻香只觉手中的乱离忽然一烫,仿佛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脱手向后飞了去出。   这一幕直吓得谢贻香花容失色,眼前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分明不曾出手,只是开口说了句话,便能以声音中的内力将自己的乱离弹飞,当今世上居然还有这等神通?   然而当此劣势,谢贻香却也不慌乱,当即施展开自己那套“落霞孤鹜”的身法向后抢去,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半空中重新抓到了自己的乱离,随之便是一招“乱刀”之中的“雨零星乱”,将手中的乱离化作点点刀光纷纷洒落;继而又使出一招“离刀”中的“平明送客”,以刀意将漫天的刀光四下催发开来。   一时间,谢贻香身前仿佛是下了一场“刀雨”,向正打算从自己身旁溜过的闻天听、唐老板等十多名武林好手同时攻出了一记。   要知道这十多个人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当中任意挑出一人,单打独斗也绝不会输给谢贻香。然而眼前这少女却是朝廷第一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又是此战主帅谢擎辉的家妹,众人眼见自己面前刀光闪耀,都不禁有些迟疑,当下只得退开一步,不敢造次。再看远处的龙跃岛南端,又有一艘满载的巨舰起锚而行,众人只得齐齐望向谢擎辉,看他作何安排。   谢擎辉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为臣者自当报效朝廷,护其疆土,灭其贼寇。这江望才盘踞湖广多年,若不趁此机会将他连根拔起,日后他卷土重来,必会再次为祸湖广,继而毁我社稷,占我河山。谢擎辉今日行的是正义之师,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心。贻香,你当真要阻挡我们?”   谢贻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二哥用这种口吻说话,心中不禁莫名地一寒。她略一定神,当下也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谢将军,此番所谓的灭贼,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朝廷的军饷被劫,诸位怕皇上问罪,这才拿洞庭湖的江望才来做替死鬼罢了。如今龙跃岛已破,诸位也可以向皇上交差了,何苦还要多伤人命?”   说着,她忍不住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诸位以为多杀几个贼寇,便是英雄好汉了?哼,真有本事,何不前去鄱阳湖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看来所谓的英雄豪杰,也不过是欺软怕硬,只能来这里委过于人,假公济私!”   这番话说得闻天听一行人面色大变,那铁真人更是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说那军饷是在鄱阳湖……”话到一半,闻天听连忙瞪了他一眼,铁真人顿时回过神来,心知眼下事已至此,正如那个萧先生所言,究竟是谁截了军饷,早已变得不重要了。   只见谢擎辉缓缓拔起身旁的三尖两刃刀,斜斜指向谢贻香,嘴里沉声说道:“既然……”谢贻香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二哥只管出招便是,今日龙跃岛上这些一心逃命的帮众,我谢贻香是救定了。”   谢擎辉听她丢下狠话,当即不再言语,径直将手中三尖两刃刀当做棍棒施展,夹着劲风横扫向谢贻香的腰间。谢贻香见这位素来温文尔雅的二哥猛下重手,心痛之余随即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当下也不躲闪,径直一刀劈落,直取谢擎辉的肩头。   谢擎辉耳听这一刀的刀风声有异,当中似乎蕴藏着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势,大惊之下连忙收回自己的三尖两刃刀,奋力隔开了谢贻香这一招,肩头却还是被乱离划出了一道血口。一时间谢擎辉心中惊怒到了极点,脱口大喝道:“父亲的‘空山鸣涧’,是教你用来救贼匪、伤家人的么?”   他话音刚落,陡然间只听一声响彻天地的轰鸣声,仿佛是一头自恒古起便沉睡至今的洪荒猛兽,就在在此时此刻,终于彻底地苏醒了过来。伴随着“猛兽”这一声半梦半醒的低吼,眼前顿时一片沙尘飞扬,继而整个龙跃岛上都是一片地动山摇。就连四面的洞庭湖水,也变得激荡起来,犹如一湖烧得滚烫的沸水,将整个龙跃岛烹煮于其中。 第178章 惊天之秘   公堂之上,江望才的话音刚落,便听西边的洞庭湖方向响起一声震天的轰鸣声,脚下的地面随之开始颤动起来,似乎是要发生一场极大的地动,就连此间这一整幢岳阳府衙也有些轻微摇曳,梁木间不停地发出“吱吱”声响。   这场震动约莫持续了一柱香的工夫,终于稍稍平缓下去。右首席位上的言思道强行坐直身子,露出一脸的疑惑,惊呼道:“这……这场地动……”却见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已然睁大了双眼,闪露出慑人的精光,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仿佛每根皱纹里都透露出一丝莫名的兴奋。   只听方东凤陡然嘶哑地大笑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正是洞庭湖的神异的动静!”   江望才的神色却有些落寞,过了许久,这才淡淡一笑,说道:“想不到多年前的二月初二,由墨家高人亲手封印起来的洞庭湖,就在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恰巧也是这二月初二龙抬头之际,终于又被墨家的传人给破解开了。”   言思道愕然问道:“什么封印?”江望才长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眼,平静地说道:“其实这湖广地界,本是没有什么洞庭湖的。那时候,整个湖广都是一片夹杂着沼泽的大平原,也便是上古文献中经常提及的‘云梦泽大地’,至于这片大地为何能够积水成泽,却是源自地面下的暗流了。不过说到这地下暗流一事,不知先生是否有所涉猎?否则的话,只怕很难理解江某后面要说的话。”   言思道略一思索,立刻沉吟道:“江兄口中的地下暗流,乃是指深埋地底的水源,也便是好事之人常挂在嘴边的‘黄泉’。其实这地下暗流倒是常见得紧,好比那掘地挖井涌出的水,便是所谓的地下暗流了。据我所知,这些暗流虽然深埋地底,终年不见天日,但是其流量之广大,却是远胜于地上的江河,甚至能与四方诸海相提并论……”   江望才见言思道是个明白人,立刻点了点头,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春秋年间,有一位墨家高人对这云梦泽地底的暗流甚是好奇,不禁突发奇想,若是将这些暗流堵塞起来,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这位墨家高人先后计算了三年,发现这云梦泽地底的暗流与地面上江河的流向恰好相反,并不是自西向东流入大海,而是由东至西自地下回流而行,到了这云梦泽大地,便逐渐涌出汇聚成泽地。但是每逢年初的二月初二这一天,这些暗流受东面诸海的潮汐影响,却会出现相反的局面,变作自西往东逆流。”   “于是这位墨家的前辈高人便选中了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命门下弟子将那从武陵山上转运来的上万斤巨石尽数倾倒其间,覆盖在这云梦泽地底最大的一股暗流之上,将它堵了个严严实实。据说工成之时,天地变色,星月无光,仿佛整个云梦泽大地都在痛苦地哀嚎着,那位墨家高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不停地命人将巨石运来此地,只管往那股暗流上堆填,日积月累之下,竟砌成了一座长十里、宽两里的小山。”   言思道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惊呼道:“莫非那便是今日的龙跃岛?”江望才长叹一声,紧闭的双眼似乎有些湿润,嘴里缓缓说道:“不错,这正是龙跃岛的来由。自从那股最大的暗流被堵塞起来之后,原本在此地涌出的地下水流,只好从四周缓缓渗透出来,又被覆盖于其上的龙跃岛截断地底河床,无法在每年的二月二日逆向释放,从而流回东面。长年累月,终于便汇聚成了今日这八百里洞庭湖。”   言思道不禁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自己只抽了几口的一锅旱烟,早已烧尽殆尽。他急忙又填装了一锅烟丝,定神说道:“想来江兄昔日在湖广揭竿而起,选择龙跃岛作为立足之地的时候,还并不知晓此事?”   江望才陡然睁开双眼,沉声说到:“不错,江某若是一早便知道这龙跃岛的来由,说什么也不会将自己辛苦创立了十多年的基业,建在这堆墨家用来封印暗流的巨石上面。”他激动之下,忍不住咳了几声,略微喘息道:“七年前,墨家传人前来洞庭湖面见江某,说是奉了墨家掌门墨寒山之命,要毁去龙跃岛,解开这片封印了两千多年的洞庭湖。江某那时这才知晓这龙跃岛下面的玄机,如何肯答应他们?拼死力争之下,终于和墨者定下了约定,那便是除非是江某亲口答应,墨家决计不能私自解开封印,继而毁我龙跃岛。”   言思道听他这句“和墨者拼死力争”说得虽是轻描淡写,其中的艰险却也可想而知,所幸那墨家之人自古便是一诺千金,如若双方定下了约定,必然不会私自毁诺。想到这里,言思道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当即深吸一口气,陡然间语调一变,喝问道:“你虽然割舍不下自己龙跃岛上的基业,但眼下大军压境,洞庭湖势必不可保全。所以你便破罐子破摔,索性答应了墨者的请求,也便是藏身岳阳的蔷薇刺,要她在今日这二月初二的龙抬头之际,替你解开这洞庭湖中的封印,是也不是?”   江望才被他喝得微微一怔,当即冷笑道:“不错,江某一早便已说得清楚,无论是谁,只要胆敢触犯到我江某人的头上,江某纵然是玉石俱焚,也绝不会让他占到丝毫便宜。哼,方才那一声巨响,便是墨者终于解开了洞庭湖上封印,引发洞庭湖神异的声响。”   言思道双眉一扬,大声问道:“如今封印既已解开,那洞庭湖将会如何?”他说完这句,他立刻又自己回答说道:“是了,那堵塞了上千年的暗流一旦重新疏通,今日又是二月初二的逆流之际,必定势不可挡。这……这甚至会将整个洞庭湖水尽数都吸入地底,化为地下暗流,向东面诸海倾泻而去,是也不是?”   江望才大笑道:“正是!如今龙跃岛上江某的心腹帮众,早已在谢贻香的相助之下,带着钱粮财物尽数撤离。至于谢擎辉的大军,此刻若已身在龙跃岛上,哈哈,那便只好成为破解这场千年封印的祭品了……”言思道骤然怒喝道:“混账!你既已重夺洞庭湖主之位,又将岛上的钱粮财物尽数撤走,为何还要将这许多条人命卷入其中?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望才傲然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些家伙为了讨得朝廷的欢心,不再追究军饷遗失之罪,居然栽赃嫁祸,胆敢来犯我龙跃岛,当然是死不足惜!”   言思道猛一拍身前的几案,大喝道:“放屁!放狗屁!他妈的,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你这种畜生,只因一时的愤愤不平,便要取人性命以泄心头之恨!”他越说越是气愤,陡然抓起几案上的一支木筷狠狠扔出,正好打在江望才的脸上。   江望才哪料得到言思道会有这一记?面颊顿时一片火辣。他急忙怒目往向自己身后的那个云老,却见那云老只是垂首而立、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就没有替自己拦下这支木筷的意思,不禁有些疑惑。只听那右首席位上的言思道继续骂道:“你为了活命而杀人,可以;为了金银珠宝、俊男美女而杀人,也可以;甚至哪怕是为了扫清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阻碍而杀人,那也是无可厚非。但是眼下谢擎辉的大军对你已再无威胁,你又何苦要下此毒手?你这损人不利己的杂种畜生!”   江望才被他骂得心头火起,当即反问道:“简直荒谬至极,你这奸邪小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江望才?你别以为我不知晓,此番那承天府的大军未得圣命、师出无名,还是你出的好法子,花钱买人性命,叫那些平民百姓伪装成我龙跃岛门下,去谢擎辉的军营里大闹一番,弄出了上百条人命。那谢擎辉这才敢以护国平贼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发兵我洞庭湖。”   言思道一愣之下,当即“呸”了一声,还要开口再骂,却听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陡然大喝道:“统统给我住口!”   只见方东凤拿起一支木筷,在面前的几案上重重敲打几下,满脸都是兴奋之色。他当即大声笑道:“你们这两个黄口竖子,莫要忘了,谁才是此间的主人!” 第179章 弃子无用   而听那方东凤狂笑喝骂,大反之前的一副冷漠神貌,江望才和言思道两人本就不是等闲之辈,霎时便收拾起了各自心中的激怒,齐齐转头向大堂正中的方东凤望去。   只见那方东凤用手中的木筷在几案上不停地敲击,满脸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之色,江望才不禁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嘴上却平静地问道:“凤兄,左右不过是场投壶之戏,何必为此小事而失态?哈哈……话说方才这位萧先生虽然将木筷掷到了江某的脸上,却也算是抢在你的前面,投出了他的第三记。如今你若是再不投掷,莫非是要打算认输了?”   话音落处,随即响起方东凤嘶哑的大笑之声。笑声中但见方东凤随手一挥,手中那支木筷便斜斜飘出,直取江望才席位前的那个茶壶。却听着“啪”的一声轻响,那根木筷竟然连茶壶四周的边角都没擦碰到,居然径直掷落在了青石地面上!   不料这位一直风雨不动、稳如泰山的“洞庭一凤”,竟会在这第三记投壶的关键时刻陡然失常,未能让第三支木筷的入壶。虽然这场投壶的赌约至此还未结束,但方东凤如今既已失去了这记入壶,也便等同于输了。   要知道三人投壶至今,言思道本就是个陪衬罢了,加上又连续三投未入,早已被排除在了胜负之外,所以眼下这场投壶,根本就是江望才和方东凤之间的较量。此刻江望才已凭借三记入壶遥遥领先,方东凤却投失第三支木筷,便只有两记入壶。如此一来,纵然是江望才之后的第四支木筷不能入壶,方东凤却能顺利投入,那么双方的茶壶中都算是三支木筷,最多只是个平局。再按照江望才事先声明的规矩,若是出现平局,便要判先满数量的投者为胜,那么仍然是江望才胜出了这局投壶。   一旁的言思道也忍不住暗叹一声,其实江望才订下的这个“平局便要判先投者为胜”的规矩,本就是极不合理,难为这方东凤居然肯答应下来,此刻又这般随随便便地将第三支木筷投丢。莫不是这方东凤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自己和江望才之间的这场投壶赌约放在心里?   然而那江望才此刻心中,比言思道还要惊恐万倍。他和这方东凤相交数年,深知方东凤的一切的习性,这位洞庭湖第一军师素来都是高深莫测,喜行皆不露于色,此刻又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不但无端失态狂笑,还出现了投壶未中这等低端的失误?   正当江望才念头转动间,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又是一阵放肆地大笑,终于略带喘息地叫道:“六年,整整六个年头!这些年老朽一直留在你左右,栖身于这间破烂的岳阳府衙当中,为的是什么?你当真以为老朽是为了要将你洞庭湖的这一干蠢物拉入我神火教门下,这才屈尊降贵、委身此间?我呸!就凭你也配?”   江望才眉心一跳,失声问道:“此话怎讲?”方东凤眼见已然撕破了脸,当下也再不顾忌,冷冷喝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不错,我神火教确然要重新席卷天下,再次囊括宇内,然而这却是我神火教自己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外人的助力。更何况你江望才何德何能?充其量不过是个领着一帮虾兵蟹将的水匪头子,就连替我神火教提鞋都没有资格,居然还要异想天开,想与我神火教谈合作?我呸!”   说着,他声调一扬,再次露出兴奋的神情,大声说道:“老朽之所以苦守在这个破地方六年,为的便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其间的百般算计、千般安排,为的便是要逼你江望才走上绝路,从而应允与墨家之间的约定,解开这洞庭湖上的封印!哈哈,不然你以为老朽为何要躲在此处,忍辱负重这许多年?”   这番话说得那江望才一脸茫然,一时竟无法回过神来。旁边的言思道虽然不能甚解方东凤话语中的玄机,却是落得个坐山观虎斗。眼见两人剑拔弩张,已到了决裂的边际,当下言思道连忙将两人推至顶峰,煽风点火地说道:“凤老先生,你和这位……这位水匪头子的投壶之约,依我看来……嘿嘿,似乎是你输了才是。那么依照约定,你们两家人便要同心协力、共举大事。莫非你堂堂神火教,竟要失信于洞庭湖的水匪?”   那方东凤连眼角也不瞥向言思道,兀自大笑道:“江望才,这洞庭湖的封印既已重新解开,老朽便是功德圆满,你洞庭湖上上下下,对我教已再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哼,眼下就算是取了你的性命,那又能怎样?”   江望才自方东凤翻脸开始,便一直翻来覆去地思索,却始终无法相信方东凤搞出这许多事来,竟然只是为了要自己解开那洞庭湖上的封印,更不知这封印和神火教又有什么关联。此刻听到方东凤要取自己的性命,江望才也顾不得细想,回神向身后大喝道:“云老何在!”   那云老自从给三人分发了投壶所用的木筷之后,便一直悄然站在江望才身后,不曾有过丝毫动弹,就连方才言思道将木筷扔到江望才脸上,他也依然如故静立,毫不阻拦。而今江望才情急之下出声大喝,这云老还是无动于衷,两只眼睛似闭非闭,仿佛是中邪了一般。   只听方东凤已出声笑道:“江望才,这位云老虽是对你忠心耿耿,但在我神火教泽被苍生的无上教义之下,他早已幡然悔悟,弃暗投明了。”言思道反应极快,抢着说道:“凤老先生果然好手段,原来贵教的流金尊者已然身在此间。想来是方才江兄这位……这位什么老去后堂取来投壶所用的木筷之时,那位流金尊者便已在后堂相侯,给他念上了一段贵教那‘天露神恩心法’的无上教义。”   江望才也猛然省悟过来,连忙长长地吸入一口凉气,强自让自己定下神来。不料自己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方东凤的目的居然不是自己洞庭湖一脉的势力,而是洞庭湖上墨家布下的那什么封印。若是当真如方东凤所言,眼下封印既开,无论是自己还是整个洞庭湖上下,便是一枚毫无用处的弃子了。 第180章 败中取胜   江望才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在暗中遭了流金尊者毒手的云老,继而环场一周。眼见方东凤满脸得意之色,言思道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心知此间已再无相助,只剩自己一人在孤身作战。当此此绝境之下,江望才却陡然生出一股豪迈的倔强,提声喝问道:“方东凤,江某此刻只要你一句话。那便是你我两人间的投壶之约,究竟还作不作数?”   言思道见这江望才垂死之际,居然还能生出这般气概,倒也有些许佩服。那方东凤似乎也被他的气概所动,淡淡地笑道:“我神火教虽不自居为名门正派,但若是与人有约,自然作数。”   江望才傲然说道:“很好。今日江某落到这般地步,只能怪自己失策,与他人无关。”说着,他将自己几案上的最后一根竹筷高高抛弃,继续说道:“今日你要取我性命,江某绝不皱一皱眉头。但有一点你神火教要记得清楚,那便是江某人死则死耳,却不是输了!”话音落处,那根木筷径直落向方东凤席位前的茶壶,伴随着一声入壶的轻响不绝于耳,木筷已稳稳地插在了茶壶中。   这场投壶之约,江望才竟是四投四中,没有失掉一记。   再看方东凤投失一记,言思道更是投失了三记,纵然没有“先入壶者为胜的约定”,江望才也是漂漂亮亮地赢得了这场投壶。同时也正如江望才所言,如今他的命虽在方东凤手中,但终究不是输了,只能怪他自己失策,揣摩错了神火教的用意,以致于早早地失去了谈判的资本和利用的价值。   却见那方东凤也拿起自己几案上的最后一支木筷,缓缓说道:“江望才,你连这‘胜负’二字都无法堪破,又有什么资格做我神火教的对手?”说着,他将手中的木筷奋力掷落,狠狠打落在自己几案前的那个茶壶上。   伴随着一串稀里哗啦的翻倒声,方东凤面前的茶壶连同里面江望才的四支木筷一起滚落在地,木筷相继弹了出来,东一根、西一根地散落在地上。   眼见方东凤将自己面前的茶壶打翻,江望才满腔的怒火骤然倾泻一空,脱口喝道:“你……你这是……”方东凤已开口打断他的话,漫不经心地说道:“蠢材,现在你连壶都没有了,四支木筷全都落在地上。而我的壶里却有两支木筷。你说是谁赢了?”   原来方东凤这一手却是玩手段、耍花样了。他用自己的最后一根木筷,把自己面前江望才的茶壶连同木筷一并打翻在地。如此一来,江望才的壶里自然就空空如也,而方东凤自己的壶里,却还有前两轮入壶的两根木筷,那么便是方东凤胜出了这场投壶之约。   言思道低声暗骂,方东凤的这一手虽近于无赖,也不怎样高明,却也是临机应变出来的巧招。试问方东凤一开始自然料不到,江望才竟会把木筷投掷进自己几案前的这个茶壶里,从而将这个茶壶作为江望才自己的壶。若是江望才老老实实地选自己几案前那个茶壶投掷,方东凤相隔十多步、两丈多远的距离,也不可能仅凭一支木筷,便把江望才的茶壶打翻。   须知江望才同方东凤两人之间,玩过的投壶不下百场,双方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几时玩过什么手段?江望才本以为自己此番出奇制胜,先选了方东凤面前的茶壶投掷,已是妙绝巅峰的手段,谁知这方东凤一开始规矩得紧,最后却玩出这么一个花样,竟是远出自己的意料,一举敲定了乾坤。   江望才惊惶之余,细细回想着之前拟定的投壶规矩,却没一条能制裁方东凤此举,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那方东凤又悠悠说道:“江望才,你最大的错误,便是明知我心怀叵测,却还是将我放到你身旁,以为自己可以驾驭一切,掌控其间的利弊,就好比是你方才选择了我面前的这个茶壶来投掷,是一般的道理。不错,你的才智确然非凡,但若要说是举世无双,嘿嘿,那却是差得远了,莫说是我,恐怕就连这位抽烟的小孩,你也不是对手。可是你却偏偏不肯服输,凡事都要选择冒险赌上一赌,哼,以你的资质,到头来也只能作这般自毙当场之举。”   不等江望才回话,他继续笑道:“而今龙跃岛已倾,洞庭湖亦涸。自古以来神兵铸成,也有以血相殉一说。眼下潜龙破印飞出、重现神州大地,中原的整个江山,从此刻起便要录写出全新的一卷,当此颠倒日月、扭转乾坤之际,又怎能少了以血相殉之礼?洞庭湖湖主,你说是么?”   江望才虽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也明白这方东凤是铁定了要取自己的性命,当下心念一转,忽然说道:“此番大军压境,却并未损害到我龙跃岛上的经营,粮饷财物大半得以幸免。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凤兄的神火教既有问鼎九州之意,又何苦要拒江某的这笔财富于千里之外?”   这话一出,方东凤和言思道的脸上同时露出了鄙夷之色,不料这位洞庭湖湖主到了生死关头,终于还是露出了怯意,竟想以洞庭湖的财富作为条件,向神火教祈求饶命了。言思道心中暗叹道:“事到如今,方东凤若要取洞庭湖的这笔钱财,简直易如反掌,又何需再依仗你江望才?唉,这江望才说来好歹也是一方枭雄,既已是死到临头,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果然,方东凤冷冷说道:“莫非你以为我杀了你,就得不到这些钱粮了?”江望才勉强一笑,形貌间甚是狼狈,说道:“凤兄却是与我说笑了。你神火教无非是想让我将江望才率领洞庭湖上下诚信归顺罢了,既然今日你我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后我江某人便以凤兄马首是瞻,率众归附于神火教,终生绝无二心。”   那方东凤却只是冷哼一声,这次甚至都懒得回答于他。言思道见这堂堂洞庭湖之主江望才,临死前居然做出这般懦夫之举,在这方东凤乃至神火教面前颜面扫地,倒不如自己送他一程,让这个湖广的一代枭雄死得有些尊严,莫要让整个洞庭湖一脉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第181章 善恶因果   当下那江望才还要出言向方东凤乞求饶命,言思道忽然接过话头,开口问道:“江兄,经此一役,非但是这八百里洞庭湖,就连整个湖广大地,也将重归朝廷的管辖之内。你可知朝廷收回湖广之后,首先要做的是什么事?”   江望才听言思道陡然发问,随口说道:“自然是彻底剿灭江某,就像昔日对待神火教一般,把我洞庭湖的势力连根拔起,消灭得干干净净。”他这话看似是在回答言思道的问题,暗中也是在向神火教示好,想要激起方东凤的同仇敌忾。   却见言思道不停地摇着脑袋,说道:“错了,错了。”他敲出烟锅里的烟灰,重新塞满了一袋烟草,这才缓缓说道:“本朝皇帝自从坐稳江山、定都金陵以来,各式苛捐杂税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然而试问这天下刚经历过推翻前朝异族的战火,百姓初定未久,如何受得了这般苛政?若不是前朝异族辱我中原太甚,从而有如此恶劣的一个先例作为对比,只怕四方有志之士早已因为苛捐杂税之重而按赖不住,要像江兄一般揭竿而起、反抗朝廷。”   说到这里,他点燃了手里的烟杆,吞吐了几口烟雾,继续说道:“然而托江兄的洪福,湖广这十多年来一直遗世独立,飘飘然游离于九州之外。百姓身在湖广,非但没有受到朝廷的暴虐,反而还有江兄这位大善人的处处接济……嘿嘿,所以以此看来,若是当今朝廷那位刻薄寡恩的皇帝,收回湖广之后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应当是什么?”   江望才听言思道忽然谈起湖广百姓,一时间倒忘了自己命在旦夕,接口说道:“不错……不错……我洞庭湖一脉在湖广根深蒂固,即便朝廷能调来百万大军,也绝不可能在旦夕间将我们尽数铲除。当此大旱之后,国库空虚之际,皇帝倒不如先以政治入手,从湖广百姓身上,把这些年亏欠的赋税加倍收取回来,从而彻底击溃整个洞庭湖一脉……”他越说越是害怕,说到这里,竟不敢往下再说。   只听言思道击掌说道:“正是如此!江兄,你这一腔抛洒的热血,十年来耗费的心力,到头来,却是让湖广百姓落得个这般结局。哈哈,苛政猛于虎,赋敛毒似蛇,一纸文书,几道新令,不知这湖广大地之上,届时会有几家欢喜几家愁,几个飘零在外头?”说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吟道:“昔日种因,今夕结果,湖广百姓之所有会遭受到这场‘恶果’,说到底却是由于江兄栽种了十多年的‘善因’,唉,善哉,悲哉!”   方东凤听到此处,已然明白了这个“萧先生”的用意,当下只是冷哼一声,却也不出声干预。江望才则被言思道这番话说得脸上抽搐,浑身发抖,自己坐拥湖广这十多年来,私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半目的确然是为了要替湖广百姓谋福祉。谁知昔日一步行错,今朝满盘皆输,自己失去的不单是身家性命,还要赔上整个湖广百姓的安宁,这叫他一时之间如何接受得了?   要知道言思道自从得知江望才为了出一口恶气,便让墨者解开了洞庭湖上的封印,置谢擎辉一行人于死地,当时便已动了杀心。如今见这江望才又被方东凤逼到了绝境,终于露出懦弱无能的一面,数次开口向方东凤乞求,存亡只在一线之间。与其如此,倒不如由自己成全了他。   随着自己这一番话出口,言思道眼见那江望才已是愈发接近崩溃的边缘,当下他嘴里不停,继续说道:“当然,人谁无过?只要受得卧薪尝胆之苦,迟早会有东山再起之日。江兄当年由益阳的沅江起事,逐渐掌控整个湖广,叱诧风云至今,若能保住一条性命,退居江兄的发迹之地沅江,纵然再无逐鹿中原的机会,至少也还能保得住下半生的富贵。”   这江望才先是算错了神火教的用意,一举解开洞庭湖的封印,将自己置于了死地。继而又被方东凤以诡计赢得了投壶的赌约,此刻还被言思道扣上一项祸害湖广百姓的罪名,当真可谓是心丧若死、万念俱灰。然则言思道此刻的这番话,却仿佛是黑幕中炸起一苗火星,溺水时到一根稻草,让江望才重新生出了一线希望来。   不错,正如这“萧先生”所言,只要受得卧薪尝胆之苦,迟早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谁知江望才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自己这一线希望,猛听言思道语调大转,扬声喝道:“然而话虽如此,但是江望才,我斗胆问上一句,当年的楚霸王,为何宁死不肯过乌江?”   这短短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落在了江望才的脑门上,将他打了个五内俱焚、魂飞魄散。江望才顿时一脸木然,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自然是因为脸面……是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言思道破口大骂道:“狗屁!什么狗屁脸面?说什么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全是一帮世俗蠢人妄加出的狗屁理由!”说到激动之处,他忍不住将手里的旱烟杆在几案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沉哑的大响,仿佛是深山古刹的一口旧钟陡然奏鸣,直刺人心深处。   伴随着这一声敲击,言思道一字一句地喝道:“楚霸王不肯过乌江,只因为他是楚霸王!不是反复刘邦,更不是胯夫韩信!”   那江望才顿时从自己的癫狂之中大彻大悟,略一宁神,立刻哈哈大笑道:“不错,楚霸王不肯过乌江,那是因为他是楚霸王,四海列国、千秋万世独一无二的楚霸王!当年的项羽既不肯过乌江,今日的江望才又何必要回沅江?”   说完这句话,江望才仰天长啸一声,忽然转头面向公堂大厅中一根异常残破的木柱,腰身发力之下,额头已重重撞了上去。伴随着一大片被江望才撞落的灰尘簌簌落下,他迸裂的脑浆连同鲜血齐喷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第182章 绝处逢生   话说龙跃岛上,谢擎辉见谢贻香陡然施展出父亲的成名刀法“空山鸣涧”,狂怒之下,差点就要狠下心来,对自己的亲生妹妹谢贻香下重手。   却听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无端炸开,继而脚下的地面随之剧震,四下飞扬的尘土中,整个地处洞庭湖心的龙跃岛,仿佛正被一头潜卧湖底的洪荒巨兽恣肆撕咬着,将这数里见方的岛屿一截一截地向湖底拉拽下去。   此时众人依然身在龙跃岛北端的“龙头”之上,放眼望去,岛上南端的绿衣帮众已然撤离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艘吃水极深的“飞虎神舰”,也终于拔锚而去了。谢擎辉当此时刻,脑海里终于明亮如雪,脱口骂道:“中计了!想必是江望才那厮借我军威,在暗中重夺了龙跃岛,眼下早就准备好了撤离。非但如此,江望才这厮居然还要过河拆桥,不知搞了些什么邪门妖法,竟要我们连同这龙跃岛一并深埋洞庭湖底!”   说完这话,谢擎辉当下也顾不得脚下整个龙跃岛的剧变,立时拔身跃起,径自往东面狂奔而去,一心只想先退入洞庭湖中,再伺机渡水潜回岳阳。他刚跑出几丈距离,却又想起自己的妹妹谢贻香还身在岛上,百忙中回首一瞥,不由地大惊失色。   原来谢贻香苦战谢擎辉不下,一时别无他法,这才只好使出谢封轩传授的“空山鸣涧”来。其实说来这“空山鸣涧”倒不是一套真正意义上的刀法,而是谢封轩沙场纵横数十年,呕心沥血总结出来的驭刀奇术,也便是武林中常说的心法口诀。一经施展开来,每一招每一式威力奇大,当真便是“无风起浪,平地惊雷”这八个字。然而谢贻香终究修习尚浅,乱离出手之际,又恰逢龙跃岛上陡生异变,地动山摇中,她一时竟收不回刀上那股霸道强悍的力道,反而被这股力道引领着身躯,斜斜奔走出几步,朗朗跄跄地冲到了悬崖边上。   需知这“龙头”乃是龙跃岛北端突起的山地,离洞庭湖面有着三十多丈高,下面皆是半没于湖水中的尖石巨礁。但听周围众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是惊于谢贻香的失手,还是惊于这龙跃岛上的异变。混乱中,悬崖边的谢贻香脚下一滑,顿时蹬落了一大片碎石,整个身子也随之失去平衡,向悬崖外滚落下去。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在场众人哪料得到谢三小姐竟会无端滚落崖下?更何况眼下整个龙跃岛巨震,飞沙走石之中,众人自保尚且不暇,又如何顾及得了谢贻香?谢擎辉反应极快,眼见谢贻香生出意外,虽是在狂奔之中,他也并不停下步伐,而是在半空中强行折转身形,硬生生地把自己向前的冲势变作后跃之势,就仿佛是体内暗藏了机簧似的,眨眼间已反弹回了崖边;与此同时,谢擎辉身旁还有一条人影晃动,却闻天听也赶了过来。当下两人同时向崖外探出身子,要去将谢贻香拉回,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但见悬崖外谢贻香那一身绯红色衣衫随风飘扬,身子已落下了好几丈距离。刹那间,谢擎辉和闻天听两人的脑海中同时闪现出谢封轩的样貌,脑门顿时一片冰凉。一个惧怕的是自己无法向父亲交代,另一个则是惧怕自己无法向朝廷的大将军交代。   便在此时,却有一道灰扑扑的人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如同离弦的羽箭一般,夹杂着劲风射向悬崖之下,居然后发先至,在半空中抓住了下坠的谢贻香。谢擎辉的一声惊呼涌到喉间,还没来得及出声,那条灰扑扑的人影已用一只手扣住谢贻香的肩膀,然后伸足踏向那陡峭的绝壁,居然在绝壁上面朝下方奔行起来。但见他时而借力于凸岩,时而拉扯于树藤,将自己和谢贻香的下冲之势逐渐化解。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两个人便化作一灰一红的两个小点,安然无恙地滑落到了崖底。   谢擎辉微一凝神,已然认出了那道灰扑扑的人影,心中暗道:“是他?”身旁闻天听那浑厚的声音似乎也极为惊讶,兀自说道:“当今武林之中,能有如此身法之人屈指可数,此人莫不是那人称‘明净千里,浩气长存’的刑捕房总捕头?”   须知此刻四下皆是地动山摇的巨响,当中又夹带着身旁一干武林好手的惊呼之声,闻天听这句话却依然说得清晰可闻,难的更是话语之中还不含丝毫的慌乱之意,准确无误地推断出了庄浩明的身份。谢擎辉不禁暗自惊叹,且不论闻天听这份深厚若此的内功修为,单是他这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便已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人了。   当下谢擎辉点了点头,再不理会悬崖下的灰衣人和谢贻香,连忙定下心神,提气大喝道:“诸位切莫慌乱,眼下这龙跃岛上的地动,不过是鼠辈江望才设下的机关罢了。大家速速随我往东面退走,一旦回到洞庭湖中,这岛上的机关便再也奈何不了我们!”他这番话虽然说得响亮,但内心深处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剧变,也是摸不着头脑,只是深深地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惧。待到话音一落,谢擎辉便已当先举步,撒腿就往龙跃岛东面狂奔。   谁知那剩下的一百多名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面临眼下这般人力不可抗拒之力,皆是束手无策,竟然乱哄哄地挤作一团,哪里还顾得上谢擎辉的号令?猛然间又是一阵惊雷也似的崩塌之声在众人耳中炸开,继而巨石轮转,尘土蔽日,却是众人所在的这龙跃岛的“龙头”之上,竟然被剧烈的震动撕裂开来,拉扯出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到处都是裂缝中喷出的尘灰。有二十多人离得近了,猝不及防之下,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已径直掉落进去,眨眼间便没了踪影。就连那位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也身在其间。   所幸那铁真人终究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逢此剧变,只听他一声暴喝,已将混身功力提至极限,拼死往那裂缝边缘拍出一掌,想要以此借力,在半空中重新跃起。谁知这山体早已变连番的晃动折腾得脆弱不堪,被铁真人这全力的一掌拍上,丈许见方的的崖壁顿时四分五裂开来,变作大块小块的岩石,向裂缝中劈头盖脸地滚落下去。铁真人不料自己这一掌居然拍了个空,顿时再无倚靠,连同滚落的岩石一并掉进了裂缝之中,顷刻间便被四下溅起的灰尘掩盖,只听得那裂缝深处依稀传来铁真人那渐去渐远的悲嚎。   其余众人这一路上亲眼见到这位苏州玄妙观的观主披荆斩棘、神威凛凛,一双肉掌杀起人来摧枯拉朽,谁知居然就这么命丧于这龙跃岛上,顿时吓得好些人连呼喊声都叫不出来。闻天听心知大家已到了生死关头,当即运起他那“吞星吐云”的神通,压下整个龙跃岛上的地动山摇之声,长声大喝道:“要活命的,跟我跑!”   他这句话不过七个字,却如同当头棒喝一般,在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回荡不绝。立马便有一大半人省悟过来,急忙争先恐后地冲向东面,发足狂奔。闻天听嘴里吆喝不停,待到众人都行动起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摇晃的地面和乱弹的石块,留在后面压阵,一见有人遇险,便立刻出手相救。不过半柱香的光阴,竟被闻天听零零星星地救出了十多个人。   所幸今日同来之人,都是身负绝技的一流高手。这一全力狂奔之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所有人便已抢到了龙跃岛的东岸。闻天听略一清点,出发之时的两百来号人,到此刻仅有五六十人幸存下来,大半还带着伤,不禁心中大恸。   谢擎辉头一个抢到洞庭湖畔,本想跳入湖中以避开岛上的动地,谁知放眼望去,原本碧波清盈的八百里洞庭,此刻却是一片浑浊,犹如一湖煮得正沸的开水翻卷咆哮,不停地往上冒出拳头大小的气泡,满湖都漂浮着翻出白肚子的鱼,真不知这湖面之下,究竟暗藏着什么看不见的险恶。   然而有一点却是显而易见,那便是眼的洞庭湖中,竟比龙跃岛上还要凶险百倍!   谢擎辉逢此绝境,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又听得身后龙跃岛上塌陷的轰鸣声滚滚传来,心头无端涌现出一股憎恶之情,狠狠骂道:“莫非我空有这一腔倒海翻江之志,经天纬地之才,而今锋芒未露,便要命丧于这个破岛之上?”   却听闻天听的声音冷静地说道:“诸位且莫慌乱,那边有船!”身旁的大半人正如谢擎辉一般指天骂地,听了闻天听这话,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同时举目顺着闻天听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见水天交接处一艘“飞虎神舰”在激荡的洞庭湖水中忽左忽右地摇摆不休,却依然坚持往众人所在之处破浪而来,片刻间便已离得近了。   众人这时已看得清楚,只见这艘“虎头巨舰”的船头之上,一个秃顶老者浑身湿透,仍旧兀自咬着一杆旱烟,正是之前被安插在岳阳楼一带的洞庭湖里埋伏、和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一起凿沉敌舰的福建海盗童夜哭。 第183章 王气所钟   眼见这位年纪轻轻的“萧先生”,不过三言两语之间,便已逼得那雄踞湖广十多年的洞庭湖之主江望才头撞立柱,自毙当场,公堂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心底一寒,随即又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江望才本已是老朽的笼中之鸟、阶下之囚,随时都能要了他这条性命。此刻你却助我将他逼死当场,莫非你以为这便能讨好于我,从而让你安然离开?”   言思道望着血泊当中江望才的尸体,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摇头笑道:“江兄勿怪,倒不是我要相助这个方东凤,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在小人面前受辱罢了。”说着,他转头向方东凤望去,学着方东凤的语气反问道:“莫非凤老先生以为今日我若想活命,便只有哀求于你这一条路了?哈哈,难不成你还会网开一面,饶我一命?”   方东凤见言思道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霎时寒下脸来,沉声说道:“够了!而今洞庭湖上的封印已解,江望才也已命丧当场,此间的事已然了结,老朽再没工夫同你戏玩……”言思道不等他说完,当即高昂着头扬声说道:“想不到凤老先生聪明一世,到头来也逃不过这一时的糊涂。试问我今日既然敢前来此间,又怎会毫无准备?”说着,他一晃手中的旱烟杆,不屑地笑道:“告诉你倒也无妨,眼下就在这个岳阳府衙之外,已有二十名江南武林当中一等一的高手潜伏在暗,还有两百名承天府的精壮军士暗藏于街角,只待我一声令下,他们弹指间便会冲进这公堂之中。哼,届时鹿死谁手,凤老先生难道还不明白?”   那方东凤只是静静地听完他这一番话,继而将两只眼睛眯成细缝,细细打量了言思道许久。过了半响,他终于“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我不信。”   言思道双眉一扬,正色说道:“那么多半是我记错了数目,外面应当是十位武林高手、一百名承天府的军士,你信是不信?”方东凤微微一怔,随即破口骂道:“放屁!”话音落处,门外也冷冷地传来一声“放屁!”继而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喝道:“老夫四下巡视了小半个时辰,今日与你同来的,除了躲在街角的十余名老弱残兵,便再无他人了。是了,还有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家伙,老夫这便奉还于你。”   言思道连忙寻声往外看去,但见一条身影笼罩在迷雾当中,仿佛从来便没人看得清他的模样,就这般漫无声息地飘然而入,立足于公堂之上。纵然是从门外照入的正午阳光,也被他沾染上了一股莫名的阴冷,正是之前打过两次照面的神火教座下的五行护法之一、正北方位的流金尊者。   再看那流金尊者的身后,一个白发老者低首不语,兀自站立,却是今日与自己同来的那位“岳阳陶朱”章在野章老太爷。眼见那章老太爷神色木然,两眼空洞,正是和堂上江望才的贴身护卫云老是一般神情,显然也是中了流金尊者的摄心邪术。只怕此刻的章老太爷早已失去神识,沦为了这流金尊者的奴仆。   那方东凤眼见流金尊者现身,仿佛是吃下了一剂定心丸,当即扬声说道:“姓萧的,你以为自己有张利嘴,便能四处煽风点火,效仿苏秦、张仪的纵横捭阖了?我呸!今日种种,根本就是我神火教的安排,是老朽的布局。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认为是你自己挑起了这场大战?哈哈,若是打个比方,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就好比是那滚滚流逝的大江,早已注定了东流入海的结局,任凭你在江水之中如何挣扎,也改变不了江流的大势所趋。充其量,你不过是在江里翻起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浪花,从而教这场战事来得更为惨烈些罢了!”   说着,方东凤忍不住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如今洞庭湖封印一开,天下龙气已泄,终于又轮到我神火教星火燎原,重整天下了!”一旁那流金尊者听了这话,也阴瞅瞅地跟方东凤一起大笑起来。   言思道不禁露出一脸愁容,幽幽叹道:“只可惜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方东凤兴奋之际,又见江望才已死,流金尊者也顺势收伏了云老和章老太爷这两大高手,眼前这个“萧先生”已然是砧板上的鱼肉,再掀不起什么风波了。此刻听闻言思道这番话,他不禁收起笑声,微微点头,说道:“你这话倒是不错,眼下这湖广境内数来数去,能够欣赏得了老朽这番布局的,恐怕也仅有你一人耳。”   说到这里,方东凤沉吟片刻,又继续说道:“老朽原本不愿与将死之人多言,然而左右是曲高和寡,今日倒不妨为你破例一次。小子,你可还记得方才江望才那厮所言,这洞庭湖的来由是怎样的?”   言思道眼见这方东凤毕竟还是入了自己的套,要将他的秘密向自己一吐为快,当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据江望才那蠢货说,这洞庭湖是先秦年间的一位墨者突发奇想,用巨石将云梦泽大地下面最大的一股暗流堵塞起来,继而汇聚成的湖泊。至于那填堵暗流的巨石堆,便是今日的龙跃岛。”   方东凤先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冷笑道:“说来江望才这厮当真是愚不可及,昔日墨家的人对他这般解释,他也便信以为真了。哼,小子,你我都是聪明人,照你看来,那位墨者之所以大费周章,花了数年的光阴将云梦泽下面最大的暗流堵塞起来,当真的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而已?”   言思道微笑道:“墨者自古身体力行,从不做没有目的之事,绝不可能因为一时的突发奇想,去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墨者既然告诉江望才说,洞庭湖乃至龙跃岛的形成,只是一时间的突发奇想,必然是在隐藏其中的秘密,一个绝对不能让他人知晓的秘密。”   方东凤忍不住双掌一击,赞赏地说道:“秒啊,正是如此!与聪明人聊天,果然是愉快至极。可笑江望才那厮听到此话,一门心思便全部放在了他那座破岛的存亡之上,哪还顾得上去仔细思索其中的奥妙?”   说道这里,方东凤不禁有些逸兴遄飞,举步走到公堂正中,向言思道笑问道:“春去秋来,月盈月缺,先生可识得此理?”他兴奋之下,竟然隐隐有些喜欢起这个年青人来,一改之前“小子”的称呼,重新称言思道为“先生”了。   言思道当即接口说道:“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世间盈亏自有其数,周行而不改。不知凤老先生说的可是此理?”   方东凤点头笑道:“正是。一进一退,一得一失,自然之理也。举个粗俗的例子,就好比是一个人存活于天地之间,不可能永远只是进食,同时却又不需排泄。正如那些习武之人,终其一生,说到底不过是想让自己呼吸间纳入的精气,可以少流逝掉一些,从而将其囤积到丹田当中,便是所谓的修炼内力了。”   言思道听到这里,脑海中灵光一闪,试探着说道:“难不成凤老先生是要说,这云梦泽大地下面的暗流,原本却是一条排泄之道?”   方东凤顿时哈哈大笑,说道:“阁下果然聪颖过人,一语便已道破天机!不错,这世间万物皆有盈亏,吸入为盈、为阳、为明;泻出为亏、为阴、为暗。在我神州大地之上,由地面自西向东流淌的江河,是阳,是吸入;由地底自东向西涌淌的暗流,则是阴,是排泄。据老朽所知,昔日造出洞庭湖的那位墨家前辈,集鬼谷道术和公输班的机关消息术于一身,可谓是学究天人,之所以要将云梦泽大地之下这股最大的暗流堵塞起来,为的便是要封印住这条排泄的之道,使其精气无法外泄。”原来方东凤眼见这言思道仅凭自己的三言两语,便已摸到了其中的关键,一语道破玄机。虽然是当此局面,方东凤依然暗生佩服,这一声“阁下”的称呼,却是他发自内心的。   言思道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方东凤的意思,听了这话,却又立刻发现自己反倒变得更不明白了。他当即问道:“此中的道理虽然不差,但还请凤老先生明示。这地底的暗流作为排泄之道,被堵塞起来,自然是为了不让精气外泄,然而这一举动,究竟是要让何物的精气无法外泄?难不成这天底下竟有将那地底的暗流,作为自己排泄之道的事物?”   方东凤不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阁下如此睿智,何不猜上一猜?”说着,他也渐渐收起笑容,沉思了片刻,这才喃喃说道:“其实这也是老朽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你说那位墨家前辈究竟是预测到了结果,所以才会做出这般举动;还是他只不过是了解到其中的原因,所以才想见识一下这般举动的结果?”   言思道心知已到关键之处,连忙强压下自己心中的悸动,沉声说道:“承蒙凤老先生指点,此中的‘因’我已明白,然而这位墨家前辈由‘因’而动,究竟能造出怎样的一个‘果’?”   说着,言思道也忍不住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先瞥了方东凤一眼,又瞥了流金尊者、章老太爷和云老三人一眼,手里下意识地点燃了一锅旱烟,吞吐着烟雾喃喃念道:“方才凤老先生曾说:‘神火不灭,江山焚裂!如今洞庭湖封印一开,天下龙气已泄,终于又轮到我神火教星火燎原,重整天下了’。嘿嘿,天下龙气已泄……龙气……”   耳听言思道居然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方东凤却无暇惊叹,也有些出神地说道:“龙气者,王气也……”   言思道猛然将旱烟杆在几案上狠狠一敲,脱口大喝道:“王气所钟,帝王之都?是金陵城!” 第184章 以身当剑   金陵,先后有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定都于此,因而被称作“六朝古都”,又被历代君王改姓赐名,依次为秣陵、建业、建邺、建康、集庆。   自本朝一统天下,建都金陵以来,这金陵城又被赐名为眼下的“应天府”,直到数年前皇帝下诏将北京开封府设为留都,立应天府为首都南京,这才逐渐有了将金陵唤做南京一说。   此时此刻,就在这岳阳府衙的公堂之上,方东凤耳听那言思道居然一语喝破了洞庭湖封印的关键所在,一时情有所感,开口苦笑道:“不错!好一个‘王气所钟,帝王之都’!我等后人虽然再无法得知那位墨家前辈当时的心态,从而堪清此中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因果,然而这块得天独厚的金陵宝地,却是活生生地屹立在了江南大地之上!哈哈,有道是长江绕城,群山环郭,东有钟山龙蟠,西有石城虎踞,南是朱雀桥,北是玄武湖,其间形局严密,四象具备。这金陵城当真不愧为天下第一王城,中原九州上龙气最旺的风水宝地。”   言思道是何等精明之人?一旦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脑海飞转的刹那间,已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摸索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当即沉声说道:“历代堪舆论穴者,早已对金陵城的王气耗尽笔墨,至于所谓的风水之言,孰真孰假倒也无谓去求证。倒是金陵一处南北长、东西窄,成正南北向之势;南北三百里公里,东西百五十里,四周群山环绕、首尾相连,兼有北面长江之天堑,说到底,所谓的王气最旺一说,却是指金陵城‘水陆并举,四通八达;环山绕水,易守难攻’这十六个字了。”   方东凤缓缓点头,接过言思道的话头继续说道:“不错,阁下一语中的。想那万里长江蜿蜒盘旋,自鄱阳湖地域变为东北流向,一直延伸至金陵,恰好在此地转为正东流向,将半个金陵天衣无缝地环绕起来,从而形成了今日这般格局。试问若非有长江转向这么一个巧妙的关键,又怎会有金陵这片宝地的形成?”   言思道面无表情地一笑,淡淡说道:“于是凤老先生在得知洞庭湖的传说之后,便认定之所以能有如今的金陵宝地,便是因为湖广大地下的暗流被龙跃岛堵塞起来,继而使长江改道,冲刷出的这么一片光景,是也不是?凤老先生以为一旦解开了这洞庭湖上的封印,重新疏通地底的暗流,便能再次影响到地面上江河的流势,从而改变长江的流势,摧毁金陵城的格局,也便是灭了它的王气,好让你神火教他日的大业事半功倍,是也不是?”   方东凤愕然半响,自己刚指出长江在金陵改道而行的关键所在,眼前这个年青人便已洞若观火,将自己的心中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他当即定了定神,说道:“自古儒、释、道三者皆不可信,唯有墨家诚不欺人。此事古有墨家前辈的睿智,今有墨家后人的流传,自然不会有错,更何况这个传闻就算只是个无稽之谈,然而……”   言思道也不听他多言,已然接过话头说道:“然而皇帝前些年已正式将金陵城定为国都,与北京开封齐名为南京,其目的自然是要他的子孙万代长治久安、世代在金陵为王。逢此局面,你神火教既然有染指江山之意,当然要奋力将这洞庭湖上的封印破去。因为这所谓的洞庭湖封印,势必影响长江的流向,从而打破金陵的王气。嘿嘿,哪怕这一举动对金陵的格局根本就没有丝毫影响,却也可以涨己之志、灭人之威,至少可以讨个好彩头,是也不是?”   方东凤听得连连点头,连声说道:“正是如此,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发之力尚且不容小视,又何况是地底暗流疏通的这等大事?今日封印一破,湖广地底暗流重现,随之便有龙跃岛沉、洞庭湖干,再想那地面上的山川河流,又能无异乎?不出多时,这天下必然将会有一场剧变。”   想不到自己今日以身犯些,直到此刻,终于弄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言思道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当下他脸上的神情极是轻松,哂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凤老先生指教,让我终于看破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迷天劫’。哈哈,贵教既然要焚裂江山,自然是希望它越乱越好了。因为自古有变则有乱,有乱则有利,这倒与我平素的行事不谋而合,多谢!多谢!只不过神火虽然不曾熄灭,而今再现世间的第一幕,却是要以洞庭湖之水去焚裂江山?哈哈,似贵教这般以‘火’驱‘水’,还望莫要驱水不成,反倒被水浇灭了自己的神火。”   这话一出,方东凤顿时满脸铁青,旁边的流金尊者更是按捺不住,踏上一步怒喝道:“放屁!”要知道言思道的这几句话虽是无稽之谈,但世人素来忌神忌鬼,最是看重世事是否吉利,尤其是讨个好的彩头,正如方东凤费尽心思,不管是否当真有用,也要将洞庭湖上的封印破去,从而灭掉金陵的王气一般。此刻言思道的这般说法,分明就是在触神火教的霉头,而且还教方东凤和流金尊者一时间无法辩驳,两人又怎能不因此动怒?   只听言思道又继续笑道:“记得当年皇帝起兵之时,为了进驻到那天下第一的王气之城金陵,尽然连青田先生提出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绝世方略也抛到了一旁,也为之后他诛杀青田先生埋下了伏笔。不料事隔十多年,神火教也为了这一座金陵城大动干戈,引发出这场天下大乱的前奏……唉,只希望凤老先生擅自珍重,千万莫要步了青田先生的后尘……”   他话还未说完,公堂上的流金尊者已是忍无可忍。也不见他那笼罩在迷雾中的身躯有何动弹,便听“啪”的一声,言思道脸上顿时吃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整个人也被这一掌打得趴倒在面前的几案上。只听流金尊者冷冷地说道:“你若再敢口出狂言,我立刻便取你的性命。”   言思道当下也不理会流金尊者,仿佛这一记巴掌根本不是打在他自己的脸上,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张嘴吐出两颗脱落的大牙,带着血喷在几案上,又高声笑道:“方东凤啊方东凤,亏你也称智者,莫非你直到此刻,你还不明白?今日我胆敢孤身前来此地,便是要亲身刺探出你们的秘密。”   方东凤冷笑道:“不错,如今阁下虽已尽数知晓,但是却又能怎样?俗话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既然阁下已经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当死而无憾。”   以方东凤的智慧,自然早已思量得透彻,言思道今日意在探秘,他自然早已知晓这一点。然而思前思后,此人今日前来,分明已绝无一丝生还的机会,所以方东凤才会与他交谈甚欢,从而这些秘闻尽数吐出。眼下双方既然话已说尽,洞庭湖上封印破去后的剧变也已接近尾声,也是时候该结束此间之事了。   想到这里,方东凤忍不住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虽然老朽有些舍不得下手,却又是不得不为。只恨阁下本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士,何苦要做以身当剑、血溅五步之举?”   方东凤说完这番话,便缓缓闭上双眼。他今日的话已说得太多,到此刻自是无需多言了。那流金尊者见方东凤不再言语,便冷冷一笑,将一条笼罩着迷雾的手臂缓缓伸出,往言思道脸上按去。   言思道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惊恐,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从容闭上双眼,嘴里自言自语般地念道:“我若不是非常之人,又怎会以性命做出非常之举?今日尔等若是当真取了我的性命,星河永驻,江山不寂,待我重生之日,方东凤,还有你背后的神火教,自然会补偿于我……”   方东凤本已不闻不问,此刻听了言思道这番低语,心中竟是莫名地一阵冰凉。然而细想之下,却又是不明其意。流金尊者已冷笑道:“那你我来世再见便是!”说着,干枯的手掌已贴上了言思道的面容。   猛听府衙之外传来一个男子冷冰冰的声音,隐隐泛出一股绝世的风采,缓缓说道:“这人的命,是我的。” 第185章 劫波渡尽   谢擎辉、闻天听等一干武林好手,在龙跃岛天翻地覆之际,终于奋力奔行到洞庭湖边。恰逢福建海盗童夜哭驾得一艘“飞虎神舰”前来相救,众人大喜之下,纷纷施展开轻功,争先恐后地往巨舰上跃去。   原来童夜哭和李惟遥两人受谢擎辉的调拨,各自潜伏在洞庭湖底,要将洞庭湖的敌舰一一凿沉。谁知童夜哭毕竟是海盗出生,心中贪念极重,眼见江望才这“飞虎神舰”极是雄伟,绝非本朝水师可以匹敌,便率众抢夺了一艘,以待他日作为自己的主舰。   待到龙跃岛上剧变,整个洞庭湖之水如沸腾一般咆哮起来,童夜哭惊惶之下本要逃走,却又深知纵然能避开这场洞庭上的波劫,自己也无法避开军饷被劫这场弥天大祸。思虑之下,他自然不敢置闻天听和谢擎辉一行人于不顾,只得冒险驾船前来察看,这才鬼使神差地救下众人一命。   须知江望才那“飞虎神舰”长十丈、高三丈,当中可容纳数百人,而谢擎辉这一行两百多人经此剧变,眼下只剩得五六十人,一时间连滚带爬,已尽数登上巨舰。童夜哭不敢停留,急忙招呼门下弟子和‘飞鱼门’、‘汉江阁’等几个帮派的水性好手将巨舰起航,谁知才刚掉了个头,便听龙跃岛上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从当中冲起一道十几丈高的水柱,如同一条破土而出的巨龙当空吟啸,径直将湖水往四面狂喷开来,溅得巨舰上众人衣衫尽湿。   众人被眼前这一幕奇观所震慑,纷纷呆立当场。那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闻天听虽是最后一个上船,心中却最是镇定,见此情形,立刻明白这不过是龙跃岛的下沉之势太过迅猛,导致岛下的湖水来不及往四面流泻,这才形成一道极大的水柱破岛喷出。看着模样,只怕不出片刻工夫,这龙跃岛便要尽数沉没于洞庭湖底了。   闻天听思虑之间,连忙扬声喝道:“速速开船!”童夜哭被他喝醒,连忙传下号令起航,那“飞虎神舰”乃是靠船身两侧木轮的转动推进船行,一干水手收到童夜哭的命令,便在船舱下层奋力踏动木轮,将巨舰飞速驶往东面的岳阳城。却见后方一条灰扑扑的人影从那支离破碎的龙跃岛上飞身奔来,两只脚上一边绑着一块木板,竟然顶着喷落的水花,施展开轻功在翻卷咆哮的洞庭湖上踏浪而行,看他前行的方向,正是往众人所乘的这艘飞虎神舰奋力追来。   当此时刻,众人哪有心思去惊异此人脚下惊世骇俗的轻功?闻天听放眼一望,已认出了来人,说道:“那是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咦,他背上还有一名女子……”身旁的谢擎辉已惊呼道:“他背的是家妹谢贻香,快救他们上来!”   眼见那庄浩明身负谢贻香,却只需凭借双脚下两块木板的一点浮力,便能在如此激荡的湖面上踏浪奔行,轻功之高,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江望才的“飞虎神舰”是何等迅捷?庄浩明毕竟身负一人,无论他如何发力狂奔,也是无法追上巨舰,眼见双方之间还差十多丈距离,渐渐地已是越来越远,船上的谢擎辉猛然大喝道:“停船!”   当此局面,所有的人都明白此刻的洞庭湖是何等的凶险,若不尽快离开,众人的性命立时便要长埋湖底。然而听到谢擎辉这一声“停船”,却没人敢出言反对,因为后面那两人一个是刑捕房总捕头,一个是谢大将军之女,再加上还有一个在船上发号命令的谢大将军公子。有道是死则死耳,不可祸及妻小家人,若是此刻为了保自己的小命而开罪朝中大员,当今皇帝一纸令书,顷刻便是祸及九族之罪。   于是众人只得将“飞虎神舰”缓缓停下,在翻腾的洞庭湖中等庄浩明和谢贻香两人追上。待到两人离巨舰还有数丈距离之际,这洞庭湖湖心的龙跃岛,终于完结了它两千多年的宿命,伴随着弥漫的尘土的四分五裂,尽数没入了洞庭湖中,继而激带起方圆数十丈的一大片滔天水花喷起,惊天动地地拍落下来,就连那极是宏大的“飞虎神舰”也随之一荡,差点翻沉当场。   但见水花落尽,那龙跃岛沉没之处的湖水兀自旋转起来,引得一大片湖面凹陷了下去,渐渐形成一个极大的漩涡,带动扩散到四面八方的湖水一并旋转急流,仿佛要将这整个八百里洞庭湖一股脑拖拽进去。   眼见身下的巨舰也被那漩涡激带的水流拖拽着,一尺一尺向后退去,往身后那大漩涡的中央之处滑落。闻天听连忙大喝道:“立刻开船!”谢擎辉惊恐之下,脱口叫道:“那……那家妹……”闻天听陡然运起他那“吞星吐云”的神通,压下四面的一切杂音,再次大喝道:“立刻开船!”   众人被闻天听的声势所镇,童夜哭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情急当下也顾不得其它,本能地下令开船,却又哪里还来得及?但见巨舰两侧的木轮飞速转动之下,船身仍然一点一点往后退去,继而渐渐向后倾斜,愈发接近那漩涡的中心。   巨舰后面的庄浩明背着谢贻香,更是苦不堪言。虽然发力终于赶到了船尾,庄浩明年过七旬,早已是筋疲力尽,当即脚下一软,下半身子已没入湖水中,再也无力跃起。所幸巨舰上有人抛下几根油绳,庄浩明匆忙中拽住一根油绳,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待到他缓过一口气,便振臂一挥,先将身后的谢贻香向巨舰的船尾处抛了上去。   谢贻香在空中借力腾挪,用乱离的刀鞘在船身一点,人已跃上了巨舰的甲板。就在这弹指间的工夫,众人身在的巨舰,又顺着水流又倒退回去了好几丈距离,开始随着漩涡的水流围着漩涡中心旋转起来,再不受巨舰上水手的控制。就在众人的惊恐声中,那童夜哭终究是水上谋生的老手,情急之下急中生智,突然大声喝道:“放锚!”   要知道但凡是航船,大都配有一根铁锚,以便停靠时用来钩住湖底,从而将船身固定在江湖之上。而今这江望才的“虎头巨舰”船身庞大,前前后后一共有六根手臂粗细的铁锚,伴随着童夜哭的号令,顷刻间已同时抛入湖中。约莫过了三四个呼吸的工夫,但听巨舰上的六根铁锚铮铮有声,齐齐崩得笔直,巨舰也是随之一震,终于止住倒退之势,斜斜停留在湖面上,在漩涡中疾速旋转的湖水冲刷中,激荡得周围水花四起。   伴随着巨舰上众人的一阵欢呼声,谢擎辉吁出一口长气,这才望向湿淋淋的谢贻香,问道:“可曾受伤……”谢贻香经此一连串的大变,缓缓回过神来,又惊叫道:“庄叔叔还在下面!”说着,她连忙从船尾探头出去,只见庄浩明兀自抓着根油绳在巨舰下被湖水冲刷着,模样甚是狼狈。谢贻香连忙找到那根油绳,双臂用力,要将庄浩明从湖里拉上巨舰。谢擎辉见她吃力,便帮她拉住油绳发力一震,顿时将庄浩明从湖水中拖拽了上来。   那庄浩明经过这一路的踏浪狂奔,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被谢擎辉这一发力拉拽,这才勉强施展出他那“明镜千里”的轻功来,身形如同一片毫不受力的落叶,借势斜斜飘起,落向巨舰船尾处的甲板上。却见那船尾的船舷下面,陡然射出一条人影,带着水花直扑向半空中的庄浩明;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一道银光已在半空中炸开,径直窜入了庄浩明的小腹之中。   这一变故虽是突然,但却也显而易见,那条暗算庄浩明的人影,自然是一早便已躲藏在船舷下面,待到庄浩明跃上巨舰的一刹那间,这才现身发难,一击命中。   莫说庄浩明此刻已是油尽灯枯,单是如此危机的局面下突逢惊变,也决计无法躲避。但听半空中的庄浩明闷哼一声,身子余势不减,径直滚落在了船尾的甲板上。谢贻香狂奔上前,这才看得清楚,插入庄浩明小腹的那道银光竟是一柄短枪,正是庄浩明昔日在洞庭湖中遗落的那柄“九命灿银枪”。 第186章 魂断洞庭   当此危机之际,众人当真可谓是齐心合力、同舟共济了,谁料得到会有人骤起发难,偷袭庄浩明?   不单是谢贻香,就连闻天听等人也是暗自惊讶,这一路行船中急于应对这汹涌的洞庭湖水,竟没人察觉到那船舷下还暗藏着一个人。只见那出手偷袭庄浩明之人已从船尾翻身上来,白面短须,满脸狠辣之色,正是那江海帮的帮主李惟遥。   原来这李惟遥本是和童夜哭一起在湖底凿击江望才的水军舰队,待到龙跃岛剧变之后,他早在谢擎辉、闻天听等人上船之前,便已率众登上了童夜哭抢来的这艘巨舰。后来见到庄浩明现身洞庭湖上,奋力追赶众人身在的巨舰,李惟遥报仇心切,便悄悄躲到了船尾的船舷之下,正是要苦等机会,一举击杀这庄浩明替父报仇。   此刻大仇得报,虽然还未脱离险境,李惟遥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喝道:“庄浩明!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昔日你设宴用奸计谋害我爹,今日我便用你自己的银枪取你狗命!我呸!这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容不得你这条朝廷的老狗苟延残喘于世!”   庄浩明努力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谢贻香轻轻将他扶起,但见庄浩明身下全是鲜血,那柄“九命灿银枪”已然穿透他的身体,枪尖径直从后颈下刺出,无疑已是毙命之伤。谢贻香惊魂未定,一腔怒火随之燃上心头,当即抽出腰间的乱离,就要往李惟遥身上剁去,谁知陡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乱离差点脱手落出。   原来那龙跃岛沉没之处引发的漩涡极大,带动四下的水流疾速旋转开来,那铁锚竟然难以承受这般冲击,巨舰放下的六条铁锚,终于在湖水中一一断裂,继而让“飞虎神舰”彻底失控。   一时间,众人身下的巨舰已被湖水带动,自漩涡中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圈,速度越累越快,摇摆着往漩涡中心处而去。混乱中依稀是闻天听的声音大喊道:“大家用千斤坠的功夫,将船身压住!”   那所谓的“千斤坠”,乃是江湖中最粗浅的入门功夫,靠的便是将一口真气压在丹田之中,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如今谢擎辉、闻天听一行六十来人,连同童夜哭和李惟遥手下众人,百余人面临生死关头,哪顾得思索其他?不管是甲板之上还是船舱之中,所有人顿时一起使出这“千斤坠”的功夫来,其场面当真是前所未有,别开生面。   那“飞虎神舰”被这百余人同时运气一压,竟然往水里沉下了好几尺的深度,船身在水流汹涌的冲击下也稍稍稳定下来,却依然转向漩涡的中心之处。   谢贻香一经稳住身形,当即又要提刀往李惟遥身上扑去,身旁的谢擎辉却伸手按住她的肩头,沉声喝道:“不可造次。”甲板上的庄浩明猛咳几声,满脸都是咳出的鲜血,也强自笑道:“你哥说得对……犯不着为我……当年我杀他父亲,今日死在他手里,也是因果报应……”说着,庄浩明口鼻中鲜血狂涌,这一生数十年的景象浮光掠影,相继浮现在他眼前。   谢贻香直气得浑身发颤,只是狠狠地盯向李惟遥,莫说庄浩明和父亲谢封轩是至交好友,单是这些年来自己就任于刑捕房中,一直深受庄浩明的照顾,便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再说当日庄浩明诛杀李惟遥的父亲,不过是听从朝廷的旨意依法办案,却结下了如今这场深仇大恨,落得个猝于任上、客死异乡的下场。谢贻香悲切之余,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谢擎辉再是了解这个三妹谢贻香不过,怕她再次骤起出手,当下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头不放,另一只手索性将她的乱离夺了过来。那甲板上的其他人此刻正是生死关头,齐齐运起“千斤坠”的功夫将巨舰船身压死,哪有心思来理会他们的恩怨?   谢擎辉当即四下望去,深知大家已经到了鬼门关口,一颗心反而沉静下来。他双手依然防范着谢贻香,嘴上已高声说道:“各位好朋友、好兄弟们,佛说百年修行,方可换得同船一渡之缘,所以今日大伙就算是命丧洞庭湖,也不枉我等相识一场了!如今我们的这艘船,眼看就要被漩涡卷进湖底,大伙命在旦夕,而我等江湖中人习武一生,到头来却又是为了什么?当此最后的光阴,不知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去做?”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突兀,但一时间也教众人默默无语,大半低下了头,细细回味起自己的这一生来。谢擎辉又大声喝道:“虽然大伙习武的初衷各不相同,但练到一定的境界,便也殊途同归,只剩一个目的了。那便是要战胜敌人,也是战胜自己,对不对?所以无论任何事,就算明知不可为之,就算明知技不如人,我们也必须要去拼尽全力、奋战到底,这才是我们江湖儿女豪情万丈的英雄本色,对不对?不错,我们这些个人既不会写诗,也不会做官,又不懂怎么经商,更加不会缝缝补补做家务,这却是为什么?因为我们只会练武,我们这一生所有的热血和汗水,早已毫无保留地投身到武学一道之中,对不对?我们既然是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来到世上,那么临死之前,我们也要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走完最后一程,绝不能让旁人笑话,更不能让自己笑话,对不对?”   巨舰上的众人被谢擎辉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谢擎辉每问出一句“对不对”,都有数人大声回答道:“对!”越到后面,回答的人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百余人竟然一起大喊,高声喝道:“对!”似这般响彻天际的豪言壮语,竟仿佛将那洞庭湖的浊浪排空之声也尽数掩盖了下去,高高回响在这八百里洞庭湖的上方。   谢擎辉又望了一眼巨舰旁边那近在咫尺的大漩涡中心,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声大喝道:“既然如此,我们这便拼了!大伙站直身子,拿出你数十年勤修苦练的全部内力,只管将这艘船压死在原地!说什么,我们也不能输给了江望才这个洞庭湖!”   他话音落处,甲板上的百余人纷纷大喝,再一次使出浑身解数,同时使出那“千斤坠”的功夫来,说什么也要将这“飞虎神舰”稳在原地。有人心中一急,竟弯下腰用双掌往甲板上拍去;更有人气沉丹田时压得太急,一股脑连放了好几个臭屁。   就连李惟遥也再不理会垂死的庄浩明,只是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当即气沉丹田,运功发力。谢擎辉也再不多言,将自己苦练的全部内力毫无保留地沉入丹田,透过双腿尽数压向甲板。但见身下的巨舰在众人这一发力之下,再一次向湖中沉没下去,伴随着众人的怒吼声和狂叫声,四下湖水乱喷,湖面径直沿着船身往上涌起,不过弹指间功夫,四下的湖水便几乎与船舷平行,眼看就要漫上甲板来了。   然而众人此举虽将巨舰船身深深压入了湖水之中,然而在四下湖水的流转之下,巨舰依然缓缓滑向漩涡的中心。猛听一声巨响,继而碎板与木屑到处乱飞,却是巨舰的甲板经不住众人这般齐齐发力,终于破裂开来,径直塌陷了下去,顿时便有十多个人掉进了下层的船舱。这一耽搁,巨舰顿时被漩涡的水流拉扯得更为猛烈,眨眼间已到了那漩涡的中心。   眼看巨舰便要通过那漩涡中心被吸入洞庭湖底,但听一阵摧枯拉朽的崩裂声中,四面八方的湖水劈头盖脸地喷上甲板来,巨舰船身的下沉之势,却陡然一空,继而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向上托起,竟仿佛是整条巨舰被那漩涡中心给“吐”了出来一般。   接着便是“波”的一声巨响,巨舰自湖水中腾空而起,高高飞起了丈许的距离,继而重新落在湖面上,打得湖面水花四溅,荡开一大片涟漪;再看之前那个极大的漩涡,分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众人一时间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惊骇许久,这才有人仰天长啸起来,继而所有人都兴奋地大叫起来。欢呼声中,童夜哭一面摸去脸上的湖水,一面暗叹道:“侥幸……侥幸……”   原来众人此番死里逃生,他人或许不明所以,但童夜哭长年奔波于海上谋生,再是清楚不过。须知但凡是有东西沉入水中,必然会带入一大串空气,而空气连同与被排开的水流相互挤压,这才会引发出漩涡的景象。依据这一原理,自水中沉入的东西越大,带入的空气也便越多,产生的漩涡也便越大。   然而无论多大的漩涡,待到空气排尽,水流平复,终有消失平复之时。方才湖面上那巨大的漩涡,便是由整个龙跃岛沉没到洞庭湖中所引发,幸得巨舰上众人齐心协力,这才拖延了巨舰被吸进漩涡的时间,最终熬到漩涡平复的那一刻。   那躺在甲板上的庄浩明血流如注,本已神识皆空,此刻却被这一阵喜悦的欢呼声所惊扰,一时间回光返照,清醒了过来。当下他睁开双眼,只见西垂的落日愈发浓厚,血红色的夕阳刺得自己双眼发痛,不禁喃喃念道:“少年……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谢贻香一直守在庄浩明的身畔,知道他念的乃是王摩诘的《老将行》,不禁心头一酸,眼泪便簌簌地滴落下来。只听庄浩明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在众人的欢庆声中继续念道:“……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声音渐行渐远,终于再不可闻。 第187章 江南一刀   伴随着夕阳斜斜洒落的余晖,岳阳府衙之外,一道逆光的人影缓步行来,仿佛是那轮坠坠欲落的残阳派遣的使者从天而降,要将今日的发生的太多事情,一并在此做个了结。   待到来人踏入公堂,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却是个青年男子。只见他一袭白衣无尘,两眼冷光如炬,腰间斜挂的一柄黑鞘长刀,更是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那流金尊者不禁收回按在言思道脸上的手,沉声喝问道:“江南一刀?”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也是一震,再次睁开双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这个突然现身的白衣青年,满脸皆是惊疑之色,嘴里缓缓问道:“你便是先竞月?”   要知道方东凤一早便从流金尊者那里得到消息,深知那一夜先竞月曾经三次以杀气驾驭洞庭湖水出招,从而身受重伤,纵然能保住性命,也必定成为一个废人。所以至始至终,方东凤根本就没将这个号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江南一刀”盘算在自己的计划中。而今眼见这白衣青年现身于此,方东凤细看他的形貌,果然正如流金尊者所言,浑身上下都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功力,想来他一身的功夫已是荡然无存。   然而眼下这个白衣青年的身上,却似乎有种无形的压力,正悄无声息地向公堂四面扩散开来,不知不觉中,竟让在场众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方东凤当即不解地向流金尊者望去,只见流金尊者已大步踏上,拦在了来人的面前,浑身笼罩着的迷雾愈发显得浓厚。方东凤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暗自沉吟道:“这先竞月虽然现身于此,充其量却不过是只百足之虫,有金老在此,又有何惧?”   此刻这突然前来的白衣青年,自然便是“江南一刀”先竞月了。他一夜之间武功尽失,本已有些自暴自弃,原本打算孤身冲上龙跃岛去搭救谢贻香,谁知却又鬼使神差地遇到了墨家的“蔷薇刺”。在蔷薇刺的指点之下,那“天针锁命”冰台果然用金针将先竞月浑身的经脉尽数封印了起来,从此再不会因为外力而受到损伤。   如此一来,先竞月的武功虽失,但自身的经脉却等同于铜墙铁壁,再不必担心受伤。所以他出招之时,却也再不必以内力护体,去抵抗杀气御刀的反噬之力,那招“独劈华山”自然也能如常使出。相较从前,或许威力更大也未可知。   待到先竞月经脉封印完成,伤愈之时,已过正午时分,那“蔷薇刺”早已不告而别。先竞月当即和冰台道别,原本是打算上龙跃岛参战,却听闻岳阳城外白水村一带的火炮声响,湖上又无船只厮杀,心知这言思道必有非常的安排。自己倘若因为一时意气前去龙跃岛,只怕稍有不慎,便会坏了整个大局。   思索之下,先竞月想起言思道曾说今日要亲自会见那岳阳府衙中的“陆大人”,也便是所谓的“洞庭一凤”方东凤,当即一路追寻到此。他赶来之时,正巧遇见还在街上查探的流金尊者,先竞月深知自己武功尽失,不敢与那流金尊者靠得太紧,只得远远避开。待到流金尊者进到岳阳府衙,先竞月才敢靠近藏匿,一直到此刻言思道遇险,他当即现身出现。   言思道方才可谓是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死里逃生之下,根本没料到先竞月会前来相救,也是莫名的一愣。所幸他反应极快,思路随即相时而变,开口笑道:“竞月兄别来无恙,当真是可喜可贺!此刻那洞庭湖上风云变色,三小姐和小谢将军正身在其间,还要靠你前去助他们一臂之力。至于此间的事,倒是不必你来费心。”说着,他站起身来轻掸身上的灰尘,继续微笑道:“而今这公堂里的一切,已尽数在我的掌控之中。神火教的人,说什么也不敢对我轻举妄动……”谁知话到一半,先竞月已冷冷说道:“你住嘴。”   要知道先竞月和这言思道同行数日,深知此人虽是阴险狡诈之辈,但在危机关头,对自己而言,还算是有点义气;再加上之前又听到言思道和方东凤一小段的对话,得知这言思道此刻分明已是山穷水尽、坐以待毙。眼下这言思道之所以叫自己离开,多半是以为自己武功尽失,不是这流金尊者的对手,这才要打肿脸充胖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当下先竞月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的话,说完没有?”   他这一开口,虽不曾辱骂到谁的头上,但言辞间却极其狂妄,让人觉得甚是无礼。方东凤和流金尊者恼怒之际,却不明白先竞月这句话的意思。   言思道见先竞月一如常态地说出这等嚣张跋扈的话语,心中反而松了口气,暗想道:“他既然敢来,自然有他的把握。”当即笑道:“我们该说的都已说完,连不该说的也说完。竞月兄眼下只管动手便是,死活无关。”   听了言思道这一解释,流金尊者这才明白先竞月话语中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但听他嘴里闷哼一声,也不见有什么动作,整个公堂中的气息便在刹那之间变得凝重起来,好像是严冬的积雪覆盖,又好像是阴天的愁云凝固,让公堂之中静谧得出奇,就连众人的呼吸之声,都似乎响如雷鸣。   与此同时,先竞月的右手也按住了腰间漆黑的刀柄。然而这把名动天下的纷别,却毕竟没有拔出鞘来。   这是先竞月和流金尊者两人第三次的交锋,双方可谓是知根究底,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般一动不动地相对站立,仿佛是两尊自恒古时分起,便已竖立在此的石像。只有两人的双眼之中目光隔空相交,兀自激荡出一连串星火般的战意。   言思道在一旁看得清楚,只见恍惚之中,先竞月的身形居然开始变小,继而越来越小,几乎是化作了一粒尘埃,小到肉眼都无法辨别;而对面的流金尊者却在变大,好像喝饱了水似的鼓胀起来,愈涨愈大,竟然将公堂都充塞得满满的,到后来但听“波”的一声,公堂的屋顶也被流金尊者那不停变大的身躯胀破,到最后只剩下一双水缸大小的脚还留在公堂之中。   这是什么功夫?又或者是流金尊者的“天露神恩心法”制造出来的幻觉?言思道狠狠甩了甩脑袋,凝意集思再次定睛看去,果然,先竞月和流金尊者两人的身形大小根本就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面对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言思道惊讶之余,深知这是流金尊者将那迷惑人心的“天露神恩心法”使到了极致,这才让场外的自己也产生出了片刻的错觉,当下便扭过头去,再不望向场中两人,只是死死地瞪着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   从今日见到这方东凤开始,言思道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老人看似不通武艺,但方才与江望才投壶之际,举手投足间分明又是一派武学名家的风范。若说他身上这股气派,只不过是江望才所谓的些许“天露神恩心法”的皮毛,那么这点所谓的“皮毛”,究竟又有多大的本事?好几次言思道都已认定了这个方东凤根本就不会武功,但是转眼间似乎又被他的气派所震慑,变得犹豫起来。   如今场中的先竞月和流金尊者两人,双方虽然未出一招,却已然深陷战局之中。言思道心知自己无力干预,与其担心场中的先竞月,倒不如看死这个莫测高深的方东凤。   刚一想到“莫测高深”这四个字,陡然间言思道灵光一闪,暗骂道:“混账!我看这方东凤,自然是莫测高深。然而将心比心,这方东凤看我,又何尝不是高深莫测?”   想通了这点,言思道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他径直跨过身前的几案,大步向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走去。 第188章 制人制己   果然,言思道这一举步,场中的先竞月和流金尊者虽然没有动静,但四周的气息顿时变得急促起来,整个公堂中的景象似乎都在微微晃动。   言思道心知这是场中两人见自己走向方东凤,惊异之下都不禁有些慌乱起来。当中先竞月的慌乱,自然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同样的道理,流金尊者却是在担心方东凤的安危。   既然流金尊者会担心方东凤的安危,可见言思道的想法已然得到证实。当下他心中更是大定,向那方东凤开口笑道:“凤老先生,依你看来,他们两人今日的这一战,孰胜孰败?”   方东凤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明白了言思道的用意。他当然也不愿让场中的流金尊者因为自己而分心,不禁冷冷地一笑,淡淡地说道:“老朽若是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人之前已有过两番较量,第一次是竞月公子稍逊一筹,第二次虽是两败俱伤,但流金的伤势一夜间便已康复如初,至于竞月公子,嘿嘿……却因此丧失了一身的功夫。”说着,他陡然提高声音,冷冷说道:“如今他们这第三次交手,但愿竞月公子莫要把性命也丧失在了此间”   言思道不以为然地摇了遥头,笑道:“我的看法却与凤老先生有些不同。须知贵教的‘天露神恩心法’,固然是神通广大,正如你所言,他们两人的第一次交手,竞月兄初遇此等奇功,败下一阵自是在情理之中。但那夜在洞庭湖畔两人的第二次交手,竞月兄便已想出应对之法,继而重创了流金尊者,是也不是?至于眼下这一战,嘿嘿,试问我家竞月兄既然敢孤身前来此间,又怎会没有克敌制胜之法?”   方东凤不屑地反问道:“先竞月若有制胜之法,又何需先生在此多费唇舌?”言思道立刻接口说道:“不错,流金尊者若有十足的把握击败竞月兄,凤老先生又何需多费唇舌来与我争辩?”这话说完,两人都已深知对方乃是千年道行的老狐狸,相互间冷冷地默视了片刻,又不禁同时莞尔。   与此同时,公堂正中的先竞月与流金尊者两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僵立原地,非但手足间没有丝毫举动,就连双方的呼吸仿佛也停止了下来。   要知道那“天露神恩心法”乃是一门通过侵入对方神识,从而控制对方身体行为的神通,就连言思道这等绝世的心智,也曾在大意之下,中了流金尊者的一记“魔咒”,差点为此丧命。而眼下先竞月居然能若无其事地和流金尊者对抗这许多时间,自然说明流金尊者的“天露神恩心法”至今尚未奏效。至于为何会出现这般久争不下的局面,非但言思道和方东凤两人不明其理,就连身在其中的流金尊者自己,也是暗自称奇不已。   方东凤与流金尊者同出一门,倒是比言思道看得更加清楚。此刻的局面分明是流金尊者将“天露神恩心法”催发到了极致,说什么也要以控制住先竞月的神识,继而毁灭其身。然而这先竞月却不知使用了什么诡异的手段,竟然让流金尊者那“天露神恩心法”的攻势尽数落了个空。   方东凤不禁又气又急,眼见这先竞月分明已经武功尽失,流金尊者或许只需三拳两脚便可将他击毙当场。又何苦非要小题大作,动用出“天露神恩心法”的神通,以致弄成眼下的这般僵持局面?   其实场中的流金尊者又何尝看不出先竞月内力尽失?然而他和先竞月先后交手两次,深知这先竞月以一手杀气御刀的战法空前绝后,根本不需要内力,便能在所到之处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他又如何敢直掠其锋,动手去和先竞月的那柄纷别拆招?不得已之下,流金尊者只能再次施展开“天露神恩心法”的神通,要从根源上击败这个“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   谁知那“天露神恩心法”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侵入进了先竞月的神识之中,但与此同时,流金尊者竟感到一股极其浓烈的杀气,同时侵入到了自己的神识当中,继而弥漫到四肢百骸,仿佛是无数把利刃在五脏六腑间翻卷绞动,要将他的整个人撕作碎片。   惊异之下,流金尊者连忙收回神通,还没来得及运功抵御,这股杀气却又莫名其妙地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待到他重新发动神通侵入对先竞月的神识,这股杀气也随之卷土而来,竟是和他的“天露神恩心法”相互呼应——自己一旦侵入先竞月的神识,这股诡异的杀气也便侵入到自己的神识当中——于是就在流金尊者便在自己不停地发功收功之中,一张一弛,一进一退间,以至于两人各自攻取不下,这才僵持至今。   须知流金尊者自技成以来,平生大小数百仗,还从未遇到过这种古怪的情形。片刻之后,这流金尊者不明所以,竟隐隐有些越战越怕。   却见对面的先竞月忽然张开嘴来,淡淡地问道:“你还不明白?”   先竞月这一开口,局内局外的三个人同时骇然当场:先竞月此刻身在战局,而且对手还是流金尊者这等顶级高手,任谁稍有不慎,顷刻间便会命丧当场。   当此之际,先竞月如何还有闲暇开口说话?只听先竞月嘴里不停,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制人者必先制于人,我已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已经输了。”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突兀,方东凤和流金尊者两人都听的一头雾水,一旁的言思道却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竞月兄,果然不愧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这‘天露神恩心法’名列神火教的震教四宝,数百年来,不知令多少英雄束手无策,扼腕长叹。不料如今在你面前,竟然被你轻而易举地勘破了其中奥秘,佩服!佩服!”   原来这言思道本就对“天露神恩心法”的原理了然于胸,深知这门神通之所以能控制对方的神识,其根本便是“感同身受”这四个字。其中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便是要将自己的神识融入进对方的神识之中,与对方同思同念,合二为一,这才能进一步反客为主,逐渐以自己的神识去驾驭对方的心智。可谓是欲扬而先抑,先败而后胜,也便是先竞月所说的“制人者必先制于人”。   此刻先竞月与这流金尊者的第三次交战,正是用上了这个道理。他经冰台的金针封印之后,已再不必担心杀气的反噬之力,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迸发出杀气,随心所欲地流转驾驭,甚至融入进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之中。   而那流金尊者以“天露神恩心法”侵入,继而将自己的神识融入进先竞月的神识的当中,自然便会感受到先竞月神识中的杀气,随之也被他的杀气所感染,在自己的神识中迸现出先竞月的杀气。这杀气虽然不是经先竞月的招式中发出,但却是直接进入到了流金尊者的神识之中,更胜于中了一记杀招,教他如何能吃得消?   那方东凤本是心智极高之辈,此刻听了言思道的话,思绪飞转间,立刻也想通了其中的原理,当即大喝道:“教那两个老家伙动手!”   一旁的言思道早就在盯防于着方东凤,就在他出声大喝的刹那之间,也随即大声叫道:“方东凤,你已经输了!” 第189章 出奇制胜   方东凤被言思道这一声大喝震得微微一愣,随口脱口骂道:“放屁,我几时输了?”话一出口,他当即醒悟过来,眼前这小子不过是要分散自己的注意,不禁“呸”了一声。   当下方东凤脚下斜斜退开几步,和言思道保持着丈许的距离,显是怕他骤起发难,以徒手之力相博。言思道眼见这方东凤虽然没有入套与自己争辩,但言语间已然有些失态,心知这便是将他击溃的最好时机,不禁心中暗喜。   而方东凤方才口中说的“那两个老家伙”,自然便是中了流金尊者毒手的章老太爷和云老二人,一直低首站在墙边。这两个人虽然一个是与言思道同来,一个是江望才的贴身壁,但如今被流金尊者的“天露神恩心法”所制,已然失去神智,不分敌我。若是让他们介入眼下的战局,和流金尊者联手对付先竞月,那么之后的形式便是大不相同了。   那战局中的流金尊者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不过他一上来便使出“天露神恩心法”,虽然不曾奏效,但他的神通一收一放之间,却是控制着自己和先竞月之间微妙的平衡,其中的主动权,毕竟是在他手里。若是如方东凤所言,要他分神去控制旁边的章老太爷和云老二人,立刻便会丢掉这份主动权,继而失去先机,被先竞月有机可乘。   要知道眼前这个白衣青年,乃是号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若是让他稍有喘息之际,一旦纷别在手,恐怕流金尊者刹那之间便会身首异处。所以此刻对流金尊者而言,场中这般僵持不下的局面,既是欲罢不能,又是骑虎难下。   方东凤见那流金尊者并未依自己所言行事,微一沉吟,还未来得及细想,那言思道又在一旁挑衅于他,淡淡地问道:“凤老先生,方才你我二人曾与已故的江兄曾订下了赌约,那便是我若是能在今日的投壶之中胜出,那么这洞庭湖湖主之位,便要交由我来坐,是也不是?”   方东凤听言思道忽然提及此事,诧异之下,忍不住反问道:“是又怎样?你胜了么?”说着,他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东隅已逝,老朽可不会再陪你赌上一局。”   言思道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凤老先生莫非是不记得了?我们眼下的这局投壶,好像还没有结束,是也不是?”这话又将方东凤说得一怔,随即想起方才言思道的第三支木筷,乃是砸到了江望才脸上,的确还有第四支木筷并未投出。   然而言思道之前的两记投掷均未入壶,方东凤的茶壶里却已有两支木筷,所以无论言思道这第四支木筷进与不进,都丝毫无关结局。就算言思道能学方东凤的举动,用木筷将方东凤的茶壶打翻,自己的壶中也是空空如也,只能算是平局。而依照江望才那平局之下,先达到数量者为胜,言思道依然还是输了。   这一切的假设在方东凤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方东凤当即定下神来,冷冷说道:“任你如何花言巧语,输便是输了,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扰我心神。今日便是你等的葬身之日,此地便是你等的葬身之地!”   却见言思道一脸郑重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凤老先生错了,输的是你”说着,他踱步走回到自己右首边的席位上坐下,捏起几案上最后一支木筷,脸上变作一张笑脸,说道:“我若是没有记错,投壶之时不能离开自己的席位,否则便是违规,是也不是?再看眼下的局面,江兄的茶壶中已然没有了木筷,自然是输了;而凤老先生的茶壶中,则有两支木筷,是也不是?也便是说,我的壶中倘若能投进三支木筷,便可胜过凤老先生,是也不是?如此一来,这洞庭湖湖主之位,便要由我来坐了,是也不是?”   方东凤本不愿理会于他,然则他深知这小子极具智慧,这番话看似胡扯,只怕当中自有他的道理,所以心中多少也有些好奇;再加上言思道这一连串的“是也不是”劈头盖脸地问来,方东凤涵养再好,也不禁有些心头火起。   当下方东凤强压心头怒火,高声说道:“放屁!你手中不过只剩一支木筷,难不成还能反败为胜?简直是天大笑话!”   言思道依然不动声色,只是郑重地又问了一遍:“还请凤老先生再确认一次,此刻你的茶壶之中,不多不少,合计共有两记入壶,是也不是?”方东凤瞥了一眼场中的先竞月和流金尊者两人,见他们依然是僵持不下的局面,心中大是焦急,嘴里已怒喝道:“不错!”   他话音刚落,言思道已伸手一扬,将手中那支木筷冲天抛起,在半空中翻滚出了十几个圆圈,继而“哐当”一声清响,已稳稳地插落进了茶壶当中——并不是他自己席位前的那个空茶壶,也不是方东凤席位前的那个翻倒在地的空茶壶,而是对面江望才席位前的那个茶壶,先前分明插着方东凤已然入壶的两支木筷;而随着言思道的这记入壶,那壶中自然便成了三支木块。   方东凤眼见言思道居然将木筷投进了自己的茶壶里,顿时“呸”了一声,正待出言讥讽,却陡然反应过来,不禁浑身一震。   言思道已从席位上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拍打着衣袖上的灰尘,笑嘻嘻地问道:“凤老先生,你说如今却是谁输了?”眼见方东凤呆立不语,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他便自己解释道:“我们这场投壶,并未规定只能投自己席位前的这一个茶壶,是也不是?关于这点,已故的江兄方才示范得非常明白,那便是我投了哪一个茶壶,那么这个茶壶便是我的,是也不是?死者为大,江兄的人眼下虽已不在,但想来凤老先生也不会不尊重他的意愿,是也不是?所以我现在将木筷投进了江兄席位前的这个茶壶,那么这个便是我的茶壶。”   方东凤直听得脸上肌肉抽搐,却不知如何反驳是好。言思道又继续说道:“方才我虽曾对着自己面前这个茶壶投掷了两记,非但没有入壶,甚至连茶壶的边缘都没碰到,所以这个茶壶便不能算是我的,我仍然可以另选择一个茶壶投掷,作为我自己的壶,是也不是?”   他这番话说得极快,说到这里,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变做不徐不疾地说道:“凤老先生方才说得明白,承认你的茶壶里不多不少,乃是两支木筷。我远来是客,自然客随主便,不得不尊照凤老先生的意思,认同你壶中只有两支木筷这一事实。可是眼下我自己的茶壶中,却分明要比凤老先生多一支木筷,乃是三支木筷。嘿嘿,如此说来,这场投壶的孰胜孰败,难不成凤老先生还要与我争辩不成?”   自从言思道将木筷投进自己茶壶中时,方东凤便已幡然醒悟,明白了他的诡计。然而言思道这般举动,分明是借鉴了自己方才对江望才的套路,从而让这一使诈举动变得合情合理,再加上对方说得更是头头是道,方东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想不到自己一生谨慎,事无巨细都能把握得丝丝入扣,今日却在这年青人手里栽了一招。虽然无关生死,方东凤却是一口怨气难泻,气得脸色发青。那言思道又句句紧逼,笑问道:“既然凤老先生已然认输,不知这洞庭湖湖主之位,何时交由我来坐?”   方东凤怒极反笑,大声说道:“一派胡言!亏你也算个人物,莫非还当真以为我会允诺于你?眼下你甚至不可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还敢在此……”言思道猛然打断他的话,接口说道:“胜便是胜,败便是败。无论你怎样狡辩,也无法更改这个事实,是也不是?方东凤,难不成你活了一大把年纪,到最后竟连‘胜败’这两个字都无法勘破,连自己的失败都不敢承认了?哈哈,想不到贵教的‘天露神恩心法’不止可以用来欺骗他人,原来也可以用来欺骗自己,果然不愧为贵教的震教之宝,旷世奇功!”   那方东凤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言思道这番侮辱至极的话语出口,他反倒平静了下来,知道这是对方的故意相激,自己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就此入套。当下方东凤深深地吸了口气,冷冷说道:“阁下果然非凡,只可惜任凭你机智百出,在老朽面前也只是镂冰雕朽。”   说着,他又转头望向场中的流金尊者,大声喝道:“金老,速战速决!” 第190章 三战流金   那流金尊者方才虽然并未听从方东凤的吩咐,然而和先竞月久战不下,心中早已迟疑起来。   他深知似这般纠缠下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此刻听到方东凤再次催促,流金尊者不禁暗想道:“倒不如先控制那两个老家伙动手,和这先竞月纠缠,自己再伺机而动,看准时机将他制住。更何况自己的神通分明已探查得清楚,这先竞月果然已经内力全失,一身功夫尽数作废。眼下自己只需施展出“天露神恩心法”中的隐匿之术,根据之前两次和先竞月交手的经验来看,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避开先竞月全力出手的一刀,从而全身而退。”   当下他心意已决,浑身笼罩的那层迷雾顿时扩散开来,刹那之间,整个岳阳府衙的公堂之中,仿佛是个大蒸笼一般,到处都是弥漫的浓雾。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之际,流金尊者的身形已然急速退去,神通一转,墙边的章老太爷和云老两人身子同时巨震,仿佛是被人拦腰捅了一刀似的,继而双双跃起,向迷雾中先竞月的方位全力扑去。   须知那章老太爷坐镇一方,人称“岳阳陶朱”,一套“惊龙七式”更是名动武林。至于那位云老,方才已被章老太爷一眼认出,乃是二十年前声震江西的武林名宿、‘孤影流飞’云不动,一身功夫犹在章老太爷之上。若不是江望才这些年来一直没将云老带在身边,只是要他隐藏起来作为自己的一步暗棋,那日在龙跃岛上,庄浩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手,落下个万军之中孤身擒获江望才的惊世壮举。   如今这两位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岁的武林前辈同时出手,招式未至,激荡出的气劲已震得公堂之上风声大作,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将流金尊者施放出来的迷雾尽数荡开。但见散去的迷雾当中,先竞月依然稳稳地站立原地,面对章老太爷和云老这两大高手的全力一击,居然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只是不徐不疾地拔出腰间那柄漆黑的纷别,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   待到章老太爷和云老两人扑到面前,先竞月这才迎向两人的招式,刹那之间往前踏上一步。   眼下先竞月这一连串的举动并不快,就连言思道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他既不躲避也不出招,反而迎面踏上一步,仿佛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似的,言思道惊异之余,心中却也并不甚担心。   须知这些天来,言思道和先竞月两人出生入死,深知先竞月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名号当真不是虚言,每逢死地绝境,他必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妙招,从而在弹指之间力挽狂澜。果然,就在章老太爷和云老两人手中的招式将要击中先竞月的一刹那,但听一声闷响,四下气流疾速冲击,章老太爷和云老两人的身躯随之同时停下,继而往两面各自弹飞开去。   原来先竞月武功虽失,那份绝顶高手的洞察仍在。那章老太爷和云老虽是一等一的高手,与人动手过招,却向来是各自为战。此番他们在流金尊者的控制下迷迷糊糊地联手出招,相互间可谓毫无默契与配合。似这般天南地北、毫不相识的两个人联手出击,甚至还不如他们一个个单打独斗来得厉害。   而先竞月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待到扑向自己的两人招式用老,已然变无可变之际,陡然踏上一步,顿时将他们出手之前的估算打乱,不得不提前发出招式中的力道。然而这一提前发力,却由于两人联手的隔阂,仓促之下反而将旁边的“战友”牵涉其中。至于方才那一声闷响,正是章老太爷和云老两人匆忙中相互碰到了对方的招式,等于是两人互相之间拼了一记狠招,继而对方的招式震得倒飞了出去。   就在章老太爷和云老被对方招式震开的这一弹指间光阴,傲立场中的先竞月,终于抓住了今日第一次出招的时机,甚至也有可能是今日最后一个出招的时机。只见他以右脚为轴,陡然在原地转出半个圈子,转身面向公堂的大门,竟是以自己后背面向流金尊者退去的方向;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柄高举过头顶的纷别,也终于劈落下去,正是那招人人都会使、处处都能学的“独劈华山”。   这一刀并不繁琐,更不花哨,和江湖上随处可见的“独劈华山”毫无区别。然而伴随着先竞月的纷别劈落,整个公堂中都纷别泛出的一片乌光,虽是黑沉沉的颜色,却给人一种无比灿烂的感觉,甚至刺得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先竞月的这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独劈华山”,终于还是出手了。   然而此刻他这一刀,竟是转过身去劈向自己背后,也便是向着公堂之外的方位出招。难不成那流金尊者竟是借助自己施放出的迷雾,悄然藏匿到了先竞月的背后?言思道一念未定,便见满屋耀眼的乌光当中,骤然飞起一串血珠,继而响起了流金尊者那愤怒的狂叫声。   那流金尊者的叫声,却分明是从正中席位的方东凤身旁发出。原来那流金尊者放出迷雾之后,怕先竞月对堂上正中席位的方东凤下手,立刻便退到了方东凤身侧。   既然流金尊者身在方东凤身旁,那先竞月这一刀又是在向谁出招?这一串血花又是谁的?   难不成先竞月武功尽失以后,连他这一招旷古烁今的“独劈华山”,也已失去了威力?言思道的脑子转得再快,也不及此刻场中的变化之快,但见堂上的迷雾、乌光、血花皆尽散去,一团白色的东西便从那公堂大门处屋顶的横梁上滚落下来,径直掉落在地。   只见那一团白色在地上略一挣扎,便再也没有动弹,暗红色的鲜血已从四面溢出,逐渐蔓延开去。言思道定睛一看,这团白色的东西竟是个穿着白衣的小女孩,不禁双眉一扬,惊呼道:“龙女?”   这一变故大出在场众人的意料,那流金尊者虽不曾中刀,但伴随着“龙女”的尸体从公堂门口落下,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崩溃,不停地大声嚎叫起来。但听他的叫声当中既是痛苦,又是愤怒,仿佛先竞月这一刀将那“龙女”劈死,竟比劈在流金尊者自己的身上还要哀伤万分。   伴随着流金尊者这一失控,场中的章老太爷和云老顿时也失去控制。但见两人身子一软,便如同泄气的麻袋一般缓缓倒了下去。   场中的先竞月一刀得手,已缓缓收刀入鞘,嘴里淡淡地说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平日以‘龙女’为幌子四处招摇,自己在旁偷施暗算。谁知这最后关头的致命杀招,却是将宝压在她的身上。”   先竞月倒是很少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来,此刻破例多言,忍不住又继续说道:“但凡专注摄心术的高手,通常醉心意念之境,少有精力修行自身功力。所以稍有不慎,便易走火入魔,让自己毕生功力毁于一旦。我若是没看错,你为了将‘天露神恩心法’练至极限,一身功力至少有七成是寄存在这‘龙女’的体内,一来是作为自己走火入魔时的退路,二来便是遇到方才的危机,可以要她来替你发出夺命一击。”   说到这里,先竞月似乎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可惜你的对手是我。”   要知道此刻先竞月的经脉,已被“天针锁命”冰台按照蔷薇刺的‘封穴定脉术’尽数封印起来,再不需担心出招之后的反噬,浑身的杀气也因此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那所谓的“龙女”,也便是流金尊者的徒弟心儿姑娘,妄想从先竞月背后偷袭,杀心一生,杀气便立刻便被先竞月感应出来,继而转身一刀,将之诛杀当场。   至于先竞月的那招“独劈华山”,但以眼下这一刀来看,自从没有了发招之后的反噬之忧,威力非但不输从前,甚至是大胜从前。   再看那方东凤身旁的流金尊者,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先竞月的话,只是自顾自痛苦地哀嚎着。   原来正如先竞月所言,这些年来流金尊者和这个“龙女”一直形影不离,便是由于他修炼神火教中的精神秘法,不得不将自己大部分的功力,都寄存在了这小女孩身上。这“龙女”对他而言,就好比是一个随身携带的钱庄,相互间存取自如,谁知如今却被先竞月看出端倪,一招毁去了他这家经营了多年的“钱庄”,等同于废掉了他大半身的功力,教流金尊者一时间如何接受得了?   但见场中的先竞月纷别入鞘,白衣不尘,隐隐泛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绝世之气,言思道绷紧了一整天的神识终于放松下来,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显而易见,先竞月和流金尊者两人,眼下虽然并未正面交手一招,但他们之间的这第三次交战,毕竟是先竞月胜了。 第191章 灰飞烟灭   伴随着先竞月一刀破敌,流金尊者惨败,公堂中的章老太爷和云老两人更是昏迷不醒。眼见先竞月威风凛凛的站在堂中,腰间那柄纷别虽未出鞘,但也足以摄人心魂。   方东凤惊恐之余,哪料得到教中一等一的高手流金尊者,居然会败在武功尽失的先竞月手下?满脑子的如意算盘顿时尽数落空,他急忙躲到流金尊者身后。   却听言思道在旁边悠悠地叹了口气,冷冷说道:“江望才虽只是一介草寇,却也有至死不回沅江的豪迈。想不到堂堂‘东方有一凤,一鸣洞庭春’的方东凤,到头来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说着,他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又说道:“是了,‘方东凤’这三个字,也不过只是阁下的一张假皮罢了,左右是个虚名,又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性命要紧?事到如今,阁下莫非还是不肯透露自己的尊姓大名么?”   那方东凤微一沉吟,犹豫道:“我若是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于你,今日你可会让我离开?”言思道一愣之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转向先竞月说道:“竞月兄,你说此人该不该杀?”   先竞月心知这言思道必有下文,当下并不答话。果然,言思道已沉声说道:“此番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被劫,朝野皆动,四海齐震,继而牵扯出湖广这一连串的事情。自从武林盟主闻天听请我介入此间以来,直到今日,只怕因此事而丧命的,已有上万人之众。而当中的一切因果,便是由这个方东凤在暗中运筹帷幄,以自己一人之力挑起整个湖广的纷争,其目的则是要毁去京城中那所谓的王气,从而相助于神火教他日的起事。”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地说道:“至于金陵城的王气是否因此被毁,这等虚无之事,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自今日洞庭湖上的这场战事开始,已然打破了天下久安未动的局面。只为一思一念之因,引发尸山血海之果,自此以后,神州大地这十多年的太平光景,便算是就此结束了”   先竞月听到这里,缓缓地长叹了一口气。言思道的这番话显而易见,便是决不能放过方东凤和流金尊者这两人的性命了。他当即开口说道:“我不杀坐以待毙之人。”   言思道被先竞月这句话说得微微一愣,惊愕之下,还未来得及出声相劝,先竞月又冷冷说道:“你若想等到功力恢复,再来与我一战,我大可以等。不必鬼鬼祟祟。”   言思道连忙抬眼望去,这才发现那流金尊者虽在装模作样地哀嚎,一只干枯的手却透过身上那层迷雾伸了出来,悄悄扣住身后方东凤的右手。看这情形,两人显然是在施展着什么神火教的秘法,打算伺机再次出手。所以方东凤才要故意向言思道乞饶,以便拖延时间。   眼见自己的伎俩被先竞月看穿,方东凤心中的惊恐又增三分,连忙定神说道:“竞月公子冠绝天下,自不会占人便宜……”话音未落,他身前的流金尊者已冷冷喝道:“先竞月,方才事出突然,我来不及从心儿身上借回功力,这才被你有机可乘。此刻我功力已满,三招之内,必取汝命!”   言思道知他口中所说的“心儿”,多半便是死于先竞月刀下的“龙女”。想来是这流金尊者平日里都将功力寄存在了他人身上,待到交战之时再取回使用,此番先竞月来得突然,这流金尊者一时间来不及准备,这才只得以“天露神恩心法”应战,却不慎让身负自己功力的“龙女”死在先竞月刀下。   而此刻看流金尊者的形貌,自然是从方东凤的身上借到了功力,终于要来与先竞月作殊死一战。   想到这里,言思道心中顿时明白,难怪这方东凤看似不通武艺,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有一派宗师的风采,却原来却是同那“龙女”一般,身上寄存着他人的功力,所以此刻才能将功力传到流金尊者体内。   只见那流金尊者已松开方东凤的手,大步踏向先竞月。而他身后的方东凤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张脸上已尽数凹陷下去,几乎只剩一层老皮包裹在头骨上。言思道顿时一震,脱口问道:“方东凤,你今年贵庚?”   那方东凤已是摇摇欲坠之躯,仿佛随着流金尊者从他身上取走功力,也一并将他的生命吸取过去。听得言思道发问,方东凤竟是无力作答,“噗通”一声坐到地上,喘息着笑道:“竖子无知!老朽……老朽早就是该死之人,怎会贪生……贪生怕死……方才不过是老朽的缓兵之计……”   言思道皱眉沉思,试探着说道:“续命之事我倒是见得多了,似阁下这种法子,乃是将他人的功力通过秘法封藏于自己体内。而这功力,虽然不能同练武之人一般施展使用,却也可保得一息尚存,从而替自己续命,是也不是?”说着,他又问了一遍:“敢问阁下今年贵庚?”   方东凤冷哼了几声,说道:“就凭你……也配问我的年纪?老朽昔日纵横天下之时,只怕你的上辈子都还没活完……”   言思道冷笑道:“那倒未必。”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顿时说道:“是了,那公孙莫鸣是神火教的第十三任教主,而在他之前,神火教的第十一任教主曾在百年前无故失踪,下落不明。莫非这一位教主,便是通过封藏他人的功力为自己续命,在暗中苟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言思道陡然向场中的先竞月喝道:“竞月兄当心!此人今年已近一百六十多岁,以他这种续命邪术来推算,他体内至少封存有其他高手近乎两百年的功力。而此刻这两百年的功力,只怕已经全部转送到了流金尊者的身上。”   话音落处,只见那流金尊者已大步踏到了先竞月面前,浑身弥漫着的那层薄雾,竟然隐隐泛出血红之色。就连先竞月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忍不住退开两步;只听腰间的纷别一声清响,已然自行出鞘,窜入了先竞月手中。   那地上的方东凤兀自喘息不停,脸色越来越差,渐渐转做死人般的灰白之色。只听他怪声大笑着,断断续续地喝道:“老朽……老朽这条命早就该死了……今日大功已成……说什么也要你们二人陪葬!”   伴随着方东凤的话音落下,流金尊者更是猛喝一声,将双手一扬,四下随之旋转起一股龙卷风似的气流,在公堂之中夸张地流转起来。但听一阵摧枯拉朽的崩坏之声,整间岳阳府衙的公堂,竟在流金尊者引发的气流当中化作碎片,大片砖石木屑在半空中随着气流飞舞,盘旋着往天空中飞去。   当此局面,言思道哪里还站立得稳?顿时被周围的气流卷得飞了起来,重重摔落在了数丈开外。眼见天空中暮色已至,漫天繁星四起,整个岳阳府衙中的房舍,已然被流金尊者引发出的气流尽数摧毁。而那夜色当中的流金尊者,便如同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厉鬼,咆哮着扑向对面的先竞月。举手投足之间,引得这座近乎空旷的岳阳城里,仿佛响起了一阵大海扑啸的声音。   言思道虽然不明所以,但听得这阵海啸之声,也能猜到这便是神火教震教四宝之首的“蛟龙吸海劲”。此刻这“蛟龙吸海劲”被流金尊者以方东凤身上那接近两百年的功力施展开来,当真是惊世骇俗,果然如同大海中狂啸的蛟龙一般纵横肆掠,所到之处皆尽尘土,灰飞烟灭。只怕放眼当今之世,也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之抗衡。   而此刻身在“蛟龙吸海劲”气流中心的先竞月,一身的白衣早已被这股气流撕裂得四分五裂,连同四下的砖石木屑,一并在半空中飞舞盘旋。所幸先竞月的身子依然站立的笔直,奋力将手中的纷别高举过了头顶。   只见先竞月身上裸露的肌肤,已被流金尊者引发的气流割裂出上百处擦伤,一双灿若明星的双眼,却仍然照常凌厉。面对来势汹汹的流金尊者,他忽然开口,淡淡地说道:“以往我顾及杀气的反噬,所以每次出刀,只能用六分力。”   言思道听到先竞月说出这句话来,然后就看到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化作了乌黑之色——如同先竞月那柄纷别一般的乌黑之色。   星空下,夜色中。先竞月不避不闪,手中纷别已然当头劈落,仍旧是那招亘古不变的“独辟华山”,径直劈向迎面而来的流金尊者。 第192章 尘埃落定   世居岳阳的百姓,这辈子做梦也没想到,那八百里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竟然会闹腾出这般大动静来。   虽只是如同地动一般地折腾了几个时辰,但待到风平浪静后,百姓们前去查探,这才发现那洞庭湖的湖面,对比之前居然下降了丈许多的高度,沿岸裸露出一大片湿漉漉的湖畔。   至于朝廷开来的两万大军和洞庭湖江望才之间的这场大战,显然已经结束了。但其中究竟是谁胜谁败,结局却是显得十分神秘。因为岳阳城的所有百姓,至始至终都没见过朝廷的一兵一卒入城,更没见过江望才的手下做出什么抵御。而与这场大战相关的一切,都仿佛是在暗处悄然进行,又在暗处悄然结束,到最后只留下的,不过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悬念。   于是便有各种传说四起,有人说这是江望才的军师方东凤施展出的巫术,用这一湖洞庭之水击溃了朝廷的军马;有人则说是朝廷失政,洞庭湖里的龙王只认江望才,于是一口便将朝廷的军马吸进了湖底;还有人则认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一个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秘人所挑起,为的便是要掀开一幕腥风血雨光景。   那“松萃楼”的唐老板,此刻正默默地倾听着自己酒楼里这些五花八门的猜测,只能暗暗苦笑。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时间,朝廷便会派遣出官员,前来重新掌管湖广,届时此战的胜负,自然也便一目了然,这些胡扯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然而回想起来,数日前的这一场大战自己虽然也身在其间,但细细品味下来,从头到尾,以谢擎辉和闻天听为首的一干武林高手,其实却是什么也没有做成,也根本做不成什么。   就连唐老板有时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从洞龙跃岛上活着回来。当时他本已被岛上乱飞的石块砸得半死,大半截身子都陷入了裂缝当中,却有人连劈六块巨石,将他从鬼门关里拉扯回来,一直将他背上了船,这才捡回一条性命。事后才有人告诉他:“救你的便是闻天听闻盟主。”   每次想起最后救回自己性命的,居然是那闻天听,唐老板心里便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或许对他这种在江湖中打滚的商人而言,很多时候,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太多了,其中有一样,便叫做尊严,也可以称之为脸面。   算起来,闻天听和谢擎辉一行幸存的人,此刻应当已经回到了金陵城。而就在这场大战尚未开始之前,江望才便已在暗中诛杀郑千金,重夺洞庭湖,从而将龙跃岛上的金银钱粮撤离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闻天听等人原本想要在江望才那里将朝廷失窃的军饷补上,这计划自然也便落了空。   然而无论如何,在这场大战之中,朝廷的军队毕竟击破了洞庭湖,踏沉了龙跃岛,割据湖广十多年的江望才也终于在此役当中毙命。加上又有大将军谢封轩之子谢擎辉亲自出面,提着那江望才的头颅去皇城请恩,料想当今皇帝虽然暴虐,却也还知道权衡轻重,不会妄诛有功之士。那么被这场声势浩大的“迷天劫”所牵涉出的一系列动静,至少在短期之内,终于可以告一个段落。   想到这里,唐老板不禁松了口气,缓缓点燃手中那杆黄金烟锅。但见两缕青烟随着明晃晃的火星盘旋直上,似乎就要破空而起,翱翔九天。眼见这“双龙戏珠”之景,唐老板不禁望向桌子对面那人,有些无奈地叹道:“小弟始终想不明白,洞庭破,龙跃沉,这虽然是江望才的终结,却也是湖广百废待兴的开端。其间萧先生居功至伟,却如何就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   此刻和唐老板同桌而坐的是一个白衣青年,正低头翻阅着一本岳阳城的古志,听到唐老板问话,他便将手中残破的书卷合拢,轻轻放在一旁;随着他双手中的这一动作,腰间便露出了那柄漆黑的纷别来。   唐老板不等这白衣青年回答,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神龙见首不见尾,施恩而不图回报,这位萧先生原来竟是个超然于世外的高人。”   那白衣青年不禁凝视了唐老板片刻,这才缓缓摇了摇头,似乎不赞成他的说法,却也并没有答话。唐老板不禁尴尬地一笑,赧然说道:“竞月公子莫怪,小弟本是生意场上打滚的人,一时收不了脾性,还请公子见谅。至于萧先生的事,小弟知道的虽然不多,但也看得出此番他是以身试险,几乎九死一生,这才能从中穿针引线,引发出朝廷与洞庭湖的这场大战。如今尘埃落定,朝廷看似胜出,却不过只是在名义上收回了湖广这个烂摊子,没讨到一丁点的好处;而江望才和方东凤看似保住了洞庭湖一脉的实力,结果他们两人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到最后却是两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等于是各挨了五十大板,莫非……”   说道这里,唐老板犹豫片刻,似乎是鼓起勇气,这才继续问道:“竞月公子,你和这位萧先生走得最近,小弟斗胆问上一句,这位萧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精心策划出这么一个结局,其目的又究竟何在?”   白衣青年知道唐老板终究会问出这番话,不禁暗叹一声。   眼前这个白衣青年,自然便是先竞月了。那夜他以一招“独劈华山”破了流金尊者近两百年功力催动的“蛟龙吸水劲力”,继而将其斩杀于刀下,一旁垂死的方东凤惊恐之余,也曾撕心裂肺地向言思道询问,便是唐老板此刻的这个问题。   当时言思道只是笑嘻嘻地念出四句世人皆知的佛偈,向方东凤曼声吟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今兹而往,生分已尽。”   那方东凤听得沉默片刻,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将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恶狠狠地盯着言思道,却终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最后他狂喷一口鲜血,便追随着江望才和流金尊者的步伐,携手命丧黄泉。   而先竞月虽然当时也在一旁,将言思道这四句佛偈听得一清二楚。但直到此刻,他也依然参悟不透言思道话语中的玄机,所以眼下面对唐老板的发问,他只能回答道:“我不知道。”   唐老板深知这位“江南一刀”素来一言九鼎,说不知道,那便是真不知道了。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所以竞月公子便这样眼睁睁地让他走了?”   先竞月微微一震,闭嘴不答。   那一夜方东凤和流金尊者相继毙命,凶险破尽,大局已定,言思道便已向自己说得很明白:“人不可太尽,事不可太尽,凡是太尽,缘分势必早尽。竞月兄,如今此间之事虽了,我却还有些善后的事要去处理。其实说来你倒也知晓,便是陆小侯爷的那帮债主,个个都不是好伺候的主。所以你我这便在此暂且作别了。”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至于我欠你的那一刀,无论何时何地,你可以随时可以来找我讨还。但此刻你若还不想杀我,那便不要阻止我离去。”   说完这话,言思道便扬长而去,消失在了无尽的黑夜中。自那以后,这些日子里言思道便再没有出现过,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就好比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   唐老板见先竞月再不开口,当下也不再多言。反正自己这条性命也是捡回来的,还有什么看不透、放不下的?再说陆小侯爷所欠的那笔银子,前些日子终于有人前来归还,他恰巧还识得那送银票来的人,乃是江湖人称“牛头马面”中的“马面”吴盛西,真不知那陆小侯爷如何会认识这么多的江湖异人。   他正思索间,却见对面的先竞月已然站起身来,微一施礼,便举步向外而行,竟是要离开这“松萃楼”了。唐老板一愣之下,连忙问道:“竞月公子这是要去往哪里?”   先竞月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入川。”   唐老板又是一愣,问道:“那谢三小姐呢?你不是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   这话说得先竞月停下脚步,似乎是沉思了许久,这才回答道:“她既不愿见我。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唐老板叹了口气,心知先竞月说的是实情。那日从龙跃岛上回来,大家惊魂未定,谢贻香便悄然带着庄浩明的尸体离开,再没有在这岳阳城一带现身过。她若是执意不肯相见,先竞月也好,谢擎辉也好,谁又能找得到她?   提及谢贻香,先竞月不禁又多说了一句:“此番我受大将军谢封轩之托前来湖广,原是打算找到谢贻香后,与她一并入川,查询一桩悬案。眼下看来,还是多给她些时间,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说到这里,先竞月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当即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握紧腰间的纷别,大步踏出门去。 第193章 波橘云诡   就在这春满大地之际,岳阳城郊的荒野之上,一座新砌的孤坟孑然而立。坟前插着一块破旧的木牌,上面没有姓名,只写着“叔叔之墓,侄女叩首”这八个字。   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少女正站在这块木牌前。她一面伸手轻抚着木牌,一面淡淡地说道:“人生数十年,到头来不过是一杯黄土。想不到叔叔身为刑捕房总捕头,到头来,毕竟也逃不开这个下场。”   说完这话,她便缓缓转过身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站立在坟前一个黑衣男子,轻声问道:“我并没在墓碑上写上他的名字,并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   那黑衣男子的神色也很平静,点了点头,接口说道:“庄浩明一生树敌无数,他活着的时候,别人或许还会忌他三分。如今他既已身故,若是要想入土为安,也只能立个无字碑。”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但是眼下我已经亲眼看见了庄浩明的墓。如此说来,谢三小姐今日约我前来,是不打算让我活着回去了。”   谢贻香冷冷当即回答道:“你本可以不来。”   黑衣男子又点了点头,叹道:“不错,我本不愿来。想我李惟遥身为江海帮帮主,座下弟子遍及大江南北,就算我今日不来,只怕谢三小姐也是束手无策……”   谢贻香不禁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但是你已经来了。”   李惟遥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缓缓说道:“不错,既然我已经来了,又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是希望三小姐能明白一点,那便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道:“就好比庄浩明,他又何尝想做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到头来孤苦伶仃,还要整天如履薄冰,连最基本的妻小家人都不敢奢求?他之所以会落到这个下场,只有一个缘故,那便是他是刑捕房的总捕头,而且还是一个尽职的总捕头。若换做是我坐在庄浩明的位置上,未必便能比他做得好,甚至还会结下比他更多的仇家。所以平心而论,庄浩明确然是个好官,也算是条好汉。”   谢贻香并没有回答,只是默然打量着眼前这个江海帮帮主,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那李惟遥话语不停,继续说道:“但是家父毕竟是死在庄浩明手上,他便是我的杀父仇人,这是事实;而我是江海帮的帮主,无论是帮内也好,帮外也好,随时都有数万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这也是事实。所以无论如何,庄浩明这个杀父之仇,我必须要报。”   谢贻香终于冷笑道:“冤冤相报,至死方休。你杀庄浩明的时候,便应该想到会有今日。”   李惟遥淡淡地一笑,说道:“不错。”然后他抬起手掌,斜指对面的谢贻香,笑道:“话已说尽,请出招。”   谢贻香并没有拔刀,而是反问道:“你是来求死的?”   李惟遥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伸出的那支手掌却动了。只见他一掌斜斜地往前劈出,却并不是劈向谢贻香,而是劈向那座新立的庄浩明之墓。   他这一招之中,暗含着江海帮那“江河倒灌”的内劲,掌力未到,“啪”的一声,掌风已将庄浩明坟前的木牌墓碑扫作了两段。谢贻香惊怒之下,乱离随心而起,化出一道绯红之光,要去拦下李惟遥的这一招。   却见李惟遥陡然收掌,身形一晃,便让谢贻香劈出的乱离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谢贻香急忙抽回短刀,鲜血便从他的胸腔里狂喷了出来。   只听李惟遥低声说道:“你以为我当真想做这个江海帮的帮主?”然后他退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人已坐倒在地,继而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脸上兀自带着一丝欣慰。   一直以来,这位江海帮帮主始终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所行之事可谓是阴险卑鄙,哪料得到他今日应约前来,居然是要一心求死?   谢贻香不禁踏上两步,眼见李惟遥的身子微微起伏,还有最后的一丝气息。她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何苦?”   那李惟遥艰难地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说道:“天下之水血腥多时,如今已在洞庭湖掀起序幕,自此以后……便该是乱世当道了。而我……已经很累很累了……此生恨不移封向酒泉,却自红尘多纷扰……”话音越来越低,终于再不可闻。   谢贻香呆呆地望着李惟遥的尸体,过了好久好久,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转向庄浩明的坟墓,将断裂的木牌扶起,轻轻靠在坟堆上面,然后沉声说道:“朝廷的两千万两白银无故遗失,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如今叔叔既然已经无力再查,那便由我替你去查。”   那“无才无德”曾无息当头领先,从山洞中大步踏了出来,眼前顿时变得一片光明。   她身后依次踏出一长串队伍,隐隐竟有数百人,当中或肩挑、或背负、或推车,携带着大量物资,俨然是从龙跃岛安然撤离的一干帮众。   而此地已在洞庭湖西南,隶属沅江地界。   至于那洞庭湖沿岸的那些营寨哨站,早已被朝廷的大军尽数攻破,行进之间,可谓是步步皆凶险。若非凭借曾无息亲自规划的这条暗道,眼下他们这一行人决计不可能似这般平平安安地退回沅江。   只要到了沅江,便到了发源之地,不但有群山万水之险阻,更有黎民百姓之齐心。任凭朝廷的千军万马杀来,众人也再不必担忧。   眼见自己终于脱困,曾无息当下正要松一口气,却陡然发现就在这暗道的出口之前,竟有一个老者漫不经心地坐在一块秃石之上,手拿一根漆黑的旱烟杆,正自鸣得意地吞云吐雾。   曾无息大惊之下,脱口喝问道:“你……你是当日前来拜山的萧先生?你如何会在此地?”   那老者似乎有些耳背,听得曾无息发问,当即缓缓转过头来,反问道:“你称呼老夫为什么?”曾无息倒抽一口凉气,原以为踏出这条暗道,自己一行人便可脱身,谁知此人却如同鬼魅一般陡然现身于此。照此看来,那先竞月和谢擎辉只怕也是身在附近了。   当下曾无息止住身后的一干帮众,强自定神说道:“阁下究竟意欲何为?”那老者又抽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忽然展颜一笑,说道:“报仇!龙跃岛沉、洞庭水涸的深仇大恨!”   曾无息微微一愣,心知此人深不可测,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妾身才疏学浅,还请阁下明示。”那老者却是哈哈一笑,答非所问地说道:“方才却是你叫错了。你要记住,老夫其实并不姓萧,而是姓方。”   顿了一顿,他当即点了点头,补充说道:“不错,正如尔等所想,乃是‘方东凤’的‘方’。”   这话一出,曾无息身后的帮众顿时一片哗然,纷纷沸腾起来。当中“洞庭四飞鱼”之一的曹裕已高声喝道:“胡说八道!那夜江爷和凤老先生不幸被奸人所害,早已死在了先竞月刀下,你这老不死的竟敢前来冒充,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那老者嘿嘿一笑,待到众人的声音稍微平和下去,这才淡淡地反问道:“外面传言说老夫身故,于是你们便相信了?”这话说得众人又是一愣,顿时没了声音。   需知这方东凤名为江望才的军师,却一向深居简出,形同鬼魅,整个洞庭湖上下除了江望才之外,还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前些日子曾有传言,说方东凤和江望才一并死在了岳阳府衙,那江望才的尸体倒是假不了,但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方东凤,也不知道尸体的真假。再加上洞庭湖门下的帮众早已将方东凤传扬得神乎其技,本就有些不信方东凤的死讯。此刻听到老者的这一反问,众人心中的疑惑顿时重新生出。   莫非这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者,才是真正的方东凤?曾无息微一沉思,当即说道:“阁下若是凤老先生,当日又为何会与朝廷的人同路,前来我洞庭湖拜山?”   那老者哂笑道:“自古兵不厌诈,敌我之间,本就虚虚实实,又岂是你所能领会的?若连你都可以堪破老夫的用意,江爷又何必请我来坐这洞庭湖军师之位?”   这话出口,自曾无息以下的一干帮主立即鸦雀无声。那老者又吸了一口旱烟,缓缓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而今洞庭湖已破,龙跃岛不可期,尔等虽能苟全性命,然而较之丧家之犬,又有什么区别?待到朝廷接掌湖广,只需一套坚壁清野之策,便可置尔等于死地,所以眼下你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了。”   “要知道昔日江爷对老夫曾有知遇之恩,如今他虽已不在,方东凤却也懂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眼下你们唯一的选择,便是和老夫同心协力,为江爷、为死去的弟兄、为洞庭湖报仇!曾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队伍前方的曾无息,看她要如何回答。曾无息沉默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向那老者躬身施礼,说道:“既然如此,请恕妾身适才无礼,拜见凤老先生!”   【本案(下)完】 第194章 留书震闻府   “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   身为武林盟主的闻天听,此刻只是翻来覆去念叨着这句话。就连他手中搓玩不休的两枚金球也逐渐停了下来。看他的神情,依稀是有些神游天外,不知所云了。   眼下已是春暖花开之际,江南大地上,四处皆是一片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佳境。要知道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闻天听都会携带着一众弟子门生踏青问春,沿途只管寻访古迹残垣,以作春游。而同行的一众弟子门生一面寻典访故,一面聆听这位当今武林盟主“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教诲,当真可谓是受益匪浅,不虚此行。   然而今年却是个例外,眼看已近晚春时节,闻天听却没有任何外出游玩之意。若是换做旁人,多半会以为这位闻盟主毕竟年过半百,前些日子又在洞庭湖那一场兵祸中大耗心力,所以今年才提不起春游的兴致,但闻良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闻良今年六十有五,在闻府总管这个位子上一坐便是三十二年,再是了解这位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不过了。自家老爷自从统领江湖群豪以来,每天要处理的事有大大小小上百件之多,也从未见他有过什么心力憔悴之态,纵然是那次连战八大剑派的高手,就在第二天,老爷便已收拾好了精神,立即投身于漠北的战事当中,而且精力充沛得紧。试问若非如此,自家老爷又怎能在这天子脚下,坐稳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   然而前不久洞庭湖的这场战事,虽然并未如约找回朝廷的失饷,却意外地击毙了那洞庭湖湖主江望才,甚至连江望才手下的方东凤、郑千金和路呈豪这些个大人物,也已尽数丧命,从而替朝廷收回了自立十多年之久的湖广之地。皇帝在这一怒一喜之下,终于下旨免去军饷失窃案的一切罪责,相关人等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而当今皇帝虽然有秋后算账的作风,常常做些出尔反尔之事,但依照他生怕给后人留下话柄的脾性,即便是要因为此番军饷失窃一案事后发难,只怕也要等到数年之后了。届时牵连其中的这些人在朝在野、是去是留,自然早已筹备得妥当,倒也不必担心。   所以闻天听此刻的烦忧,自然与那已经翻过一页的洞庭湖战事无关,而是来源于一封信——一封让闻天听反复念叨了好多天的信。   说起这封信的来历,却是有些骇人听闻,甚至可以说是一件相当诡异的事。   要知道闻府里的家丁护院,上下约有近百人之多,当中自然不乏武功高绝之辈,从头到尾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是谁送来的这封信。待到家仆们发现这封信的时候,它便已经凭空出现在了闻府的大堂之上,用一缕血红色的丝线悬挂在那块“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匾额下面。   而那闻府的大堂除非是有极为重要的贵客,平日里几乎都紧闭不开,而发现这封信的时候,大堂的门窗也是锁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被损坏的迹象;更何况那块悬挂在大堂之上的匾额,离地约莫有两丈多高的距离,除非是那“明镜千里,浩气长存”的庄浩明复生,恐怕才能一跃而上。   所以留下这封信的人,非但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而且要在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府第中神出鬼没,不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试问这份身手、这份胆识,当今世上只怕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办到了,又或者送信来的根本就不是人。   于是当闻天听问起这封信的来历时,身为闻府总管的闻良,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字:“鬼”。   不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而是对一种人的称呼——“内鬼”。   哪知当闻天听看完这封信的内容后,却似乎再也不关心这封信是怎样出现在自己府中的,而是自顾自地陷入沉思当中,嘴里时不时地念叨着“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这一十二个字,仿佛是有什么极难决策的事,一时间却又拿不定主意。而他这一沉思,便是数日光阴过去,直到此刻身为闻府总管的闻良前来禀报,闻天听仍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所以闻良只能如实向他禀告,说道:“启禀老爷,自今日晨时,府中的三口水井已然干涸,下人虽然勉强提上来几桶腥臭的黄泥水,之后便彻底断水了。而闻恭先后请来的三名挖井熟手,在彻查半日后,却始终找不出其中的缘由。”   闻天听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话,仿佛闻良言语里这断水的三口井并不是自己家里的。而闻良见老爷不答话,他自然也不敢多嘴,更不敢多问,否则他也绝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闻天听身旁,一口气待了三十二年。   原以为谈话便到此为止了,不料过了半响,闻天听却主动开口,毫无征兆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这话问得似乎有些没头没尾,却是因为他们两人相处得久了,所以许多事甚至不需开口,便已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那闻良不敢大意,小心思索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回答道:“闻良只管自己该管的事,所以还望老爷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过劳心。”   闻天听微微笑了一笑,似乎很是满意问良的这个回答。不过片刻,他脸上又重新泛起一副愁容,缓缓说道:“你猜的倒也不错,这几日我之所以心神不宁,便是由于这封信的缘故。”说着,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洒金宣纸,伸手递向闻良,说道:“念。”   闻天听的这番举动,顿时让闻良微微一愣,原来老爷此刻所思所念的,根本就不是水井断水一事,仍旧是那封诡异的信。这这位从不和自己谈论江湖之事的老爷,眼下这一举动分明是有些“越界”了。   闻良虽然惊讶,倒也不敢拒绝。他当即双手接过闻天听递出的那叠宣纸,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   纸上是一封浓墨重笔写成的信,其间笔意苍劲有力,劲力更是直透纸背,即便是不通武艺的闻良,也知道写信之人必定功力非凡;更令他吃惊的是,信上抬头的称呼居然是“烈已兄”三个字,这分明是自家老爷早已不用多年的表字,据说乃是取自孟德诗中的那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闻良虽然没有读过那封诡异的信,却也好几次亲眼见到闻天听在读。所以他此刻打开这张宣纸,立时便认得清楚,这正是那一封凭空出现在闻府大堂中的信函。   究竟这封信上写了些什么内容,能让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位、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神不守舍?甚至就连这封信究竟是怎样出现在自家大堂中的,他都不再追究下去了?   闻良深知这一切的答案,便在自己手里的这封信中,而这封信的内容,此刻便在自己眼前。他连忙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念了一遍,虽然当中有一大半的内容无法理解,却也足以令他冷汗淋漓、呆立当场了。 第195章 长生不死志   这封信被闻良用他那微微发颤的声音,再一次念了出来:   “烈已兄素有鼎击神州、杯饮江洋之向,而今壮志未酬,身已薄西山,怎不教人扼腕悲歌?所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此天地之道,亦自然之理也。况且山人有云:‘天下有变,祸起湖广’,眼下洞庭水兴,浊浪排空,自当应验。此后江湖多风波,或直捣将崩之社稷,必有伏尸万里之惨烈。如此天绝人路,兄岂无退意乎?   尝记旧时年岁,聚啸山林。秉烛促膝间,皆叹一死生为虚诞,齐彭商为妄作。故曾有踏遍青山,渡尽东海,以寻长生不死之戏言。孰料苍天有眼,机缘巧合,余等竟在白发垂暮之年,天下将变之际,于江西鄱阳湖寻得仙人踪迹,实为幸哉!   然‘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之言,自非空穴来风,抑或与仙踪有染。量余等之能,难具成事之力。望烈已兄念在昔日泛舟太湖之情,策马昆仑之义,摒除凡尘俗事,特来鄱阳湖一叙,余等将不胜诚惶诚恐,翘首以盼。”   而信末的署名则不止一个人,闻良略一计数,竟然有八个人之多。他当即一一念道:“峨眉戴七、天山青竹、漠北丁绮腾、丁绮云、老道海一粟、湘西鲁三通、后学墨残空,谨拜盟主万安……”最后一个名字则是“……不举穷酸曲宝书执笔。”   闻天听等闻良将这封信念完,这才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闻良勉强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要知道就这封信中所写的内容,对自己而言可谓是晴天霹雳了。倒不是因为什么“长生不死”或者“仙人踪迹”,而是信中有三处分明写得清楚:鼎击神州、杯饮江洋”,分明是说自家老爷抱有以下犯上、图谋不轨之心;“自此江湖多风波,或直捣将崩之社稷,必有伏尸万里之惨烈”等句,则是在说自那洞庭湖一战后,整个天下也将随之大乱;而“尝记旧时年岁,聚啸山林”,竟是在说闻天听当年曾与拟信之人混迹于绿林,做过没本钱的买卖。   而闻良身为闻府总管,这一生跟随闻天听左右,素来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此刻听到老爷发问,他只得避重就轻,低声说道:“请恕奴才愚钝,信中之语,已是远在奴才的理解范围外,是以不敢多言。然而……”顿了一顿,他才继续说道:“……然而奴才虽不曾涉足江湖,却也曾听说过‘青竹老人’的大名。据说这位师傅生平只用一根青竹杖做为兵刃,数十年间破尽天下高手,未曾逢得一败。在如今的江湖名人榜上,除去老爷和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排在第三位的便是这位青竹师傅了。眼下这封信末尾处署名里的‘天山青竹’,莫非便是……”   “你猜的不错。”闻天听不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接口说道:“青竹之名威震天下,你听说过此人的名号,倒也在情理当中。但你却不知道,这封信上的其它署名,论武功、论势力、论才智,只怕都不在这位青竹老人之下,就好比是这位……”他当即伸手指着信末的第一个署名,说道,“这个‘峨眉戴七’,便是当今峨眉剑派之中,公认的百年来第一高手‘回光剑’戴念红,因为他在峨眉‘念’字辈弟子中排行第七,而且是当今仅存的一位‘念’字辈弟子,是以便一直以‘峨眉戴七’自称。而这个所谓的‘念’字辈弟子,要是论起辈分,还是当今峨眉掌门朱若愚的师叔辈了。”   眼看老爷随着自己的发问,将原本的话题扯得远了,闻良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追问道:“‘定海剑’朱若愚朱师傅的大名,奴才倒也听说过。据说他乃是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手中一柄‘定海剑’,更是当今的武林七大神兵之首。然而怎么听老爷方才的话,这位戴七戴师傅反倒成了峨眉第一高手了?”   闻天听虽是心事重重,听到这话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真是胡闹,是谁告诉你一派之中,掌门人便一定是第一高手了?就好比你可曾见过哪家酒楼的老板,是个技艺超绝的大厨?要知道一个门派的兴衰,几乎全在掌门人的肩上,统御、气魄、心智等条件缺一不可,而且有时甚至比武功还要重要得多。所以这天底下武功厉害的人数不胜数,但有资格成为一派之主的,却是并不多见。”   闻良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暗道:“所以我虽不会武功,反而能当上这闻府的总管。因为我明白‘许多事知道得越少,反倒是件好事’。”想到这一点,他已打算不动声色地退出房间。   哪知闻天听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忽然又问道:“闻良,这封信你也看过了,而里面的内容,说来倒也简单得紧,乃是过去的一些个朋友,要约我前去江西的鄱阳湖,从而寻访长生不死之术。嘿嘿,依你之见,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这话问得闻良背心里冷汗淋淋,他连忙定下神来,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论才智,老爷自然胜过奴才千百倍,更何况奴才刚刚只是替老爷念了一遍这封信,至于其中的内容,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担待不起老爷的垂询。”说着,他弯腰行了个大礼,说道:“府中诸事繁忙,若是老爷没有其它吩咐,奴才便先行告退了。”   闻天听却是哈哈一笑,笑声中竟似有些凄凉之意。笑声中只听他缓缓说道:“闻良,不枉你跟随我这许多年,倒也成了个人物。也罢,你今后只管安心留在府中便是。”   闻良不禁一愣,一时间竟没能明白闻天听的意思。而闻天听却已挥了挥手,有些失落地说道:“下去歇息罢。”   终于肯让自己离去了,听到闻天听这话,闻良如释重负,连忙退出了房间。就在他将房门带上的刹那间,依稀听见屋子里的闻天听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或许是我老了,所以才变得有些多话,又或许是有些舍不得……”闻良还待细听,房间里却已再无声响。   只可惜当时的闻良并不知晓,这一次和闻天听面谈,居然便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老爷。因为从此以后,这位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闻盟主,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上了。 第196章 念法镇妖龙   夜色降临,寒幕压下。虽是万物复苏的春季,但似这般凉如井水的夜晚,也足以让人泛起一丝冰冷之意。   谢贻香此刻正独自漫步在古旧的街道上。   在这个被唤作“赤龙镇”的小镇上,她已住了一个多月的光阴,可是直到今时今刻,还是没有任何的收获。   这座所谓的“赤龙镇”地处江西境内,乃是坐落在九江和南昌两地之间。往东便是名扬四海的景德镇,往西则依靠着那号称“夏秋一水连天,冬春荒滩无边”的鄱阳湖。而谢贻香从岳阳城前来此地,自然便是要替朝廷寻回那失窃的军饷——两千万两白银。   只可惜她每日里四下打听,上至镇上的官府,下至乡间的农夫,始终没能寻见一锭朝廷失窃的军饷,就连江望才和庄浩明在龙跃岛上曾提到过的那句“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也没有任何的线索。她几乎问遍了镇上的所有百姓,他们都说没听过什么“老爷庙”,更别说“混沌兽,阴兵舞”了。   而谢贻香这些日子听得最多的,反倒是镇上百姓世代流传着的一个传说。   传说就在这鄱阳湖一带,还被称作“彭泽”的上古时期,曾有一条自云梦泽修炼成精的孽龙来袭,妄想霸占此地,从而将彭泽的这一大片泽地变作汪洋大海,好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这片大海中的龙王。哪知这条孽龙刚从此泽地中变幻出今日的鄱阳湖,眼看就要将整个彭泽大地和云梦泽大地连作一气之际,却有一条赤龙从鄱阳湖中一飞在天,将孽龙的法术打断,继而在半空当中和这条孽龙激战起来。   于是两条龙的这一场激战便持续了三天三夜,当真是打了个星月无光、山河失色。附近的百姓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便逐渐壮了胆,成群结队地聚集在鄱阳湖畔,纷纷替阻止孽龙变幻出汪洋大海的那条赤龙击鼓助阵。那赤龙斗志一盛,竟是越战越勇,到第三日夜晚,终于以刺瞎自己双眼为代价,破掉那条孽龙修行千年的道行。那孽龙一看大事不妙,虽是气急败坏,也只能灰溜溜地逃回云梦泽,自此再不敢前来兴风作浪。   聚集在附近的百姓眼见赤龙得胜,终于赶跑了那条孽龙,从而护得自己的家园免受水淹之灾,大喜之下,当即便在鄱阳湖畔设宴庆功,大肆喧哗。而附近百姓闻讯也纷纷赶来此地,一来是为了庆贺,二来却是想看一看这传说中的“龙”究竟是怎生摸样。   于是这场热热闹闹的宴会一摆便是半个多月,闹得整个鄱阳湖是昼夜不休。而那赤龙虽然赶跑了孽龙,除去双目失明的代价,身上也还受了极重的伤,原本安心调理数年便可好转,哪知却被这些个百姓日夜不休的庆贺所惊扰,如何能静心休眠?所以没过多久,这条赤龙竟然伤重不治,被吵闹声折腾得屈死在了鄱阳湖中,到最后只剩一具浮出水面的尸身,竟有数十丈之长,就这么翻着白肚,在这鄱阳湖上一直飘荡着,直到腐烂发臭,也不沉下水去。   等到附近的百姓知道闯下大祸时,一切都已经晚了。自那以后,每年不是旱灾便是洪灾,相互交替而来,以至这鄱阳湖沿岸的一带,根本收获不了一粒粮食,弄得饥荒四起、民不聊生。百姓们心知肚明,都说是那条赤龙的冤魂回来复仇,于是便四下寻访高人,最后终于请来了一位得道之士,求他化解这场劫难。不料那道士到了鄱阳湖畔,略一掐算,当场便把众人臭骂了一顿,继而背上行囊转身就走,竟是不想理会此间之事。   百姓们哪里肯放这道士离开?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依照这道士所言,世间本无“龙”之一物,所有的龙皆是由蛇和蛟这二者修炼而成,其中“蛇走陆,蛟戏水”,鄱阳湖里那条所谓的赤龙,自然便是一条修炼已久的红色大蛟。而今这条大蛟既已修炼出了龙形,那便至少已有上万年的道行,再加上又相助彭泽大地的百姓守护家园,赶跑了那条云梦泽的孽龙,正是功德无量之际,只需再历天劫,便能由“灵兽”转生为“飞仙”,从此脱离六道轮回,肉身飞升。谁知在这最后关头,竟被这些个无知百姓所惊扰,终于冤死在了洞庭湖里,叫它又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然后那道士又说,所幸这条赤龙是以求善之念修仙,如今虽是冤魂不散,在鄱阳湖中兴风作浪,却也毕竟不曾伤得人命。所以只要百姓们放弃家园,背井离乡另寻他处居住,倒也不会有什么灾祸。   哪知百姓们却不依不饶,硬说自己的祖辈便已在此定居,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此地,甚至还要以死相逼,死也要死在这鄱阳湖畔,非要道士化解这条赤龙的冤魂不可。那道士推脱不得,左右权衡之下,毕竟不忍舍弃这数千条人命,终于答应出手相助。   然而那道士虽然答应下来,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他静思多日,深知这条赤龙的怨念极深,绝非自己可以劝阻,不得已之下只得狠下心来。当下他便点燃了一柱清香,让自己的魂魄出窍,约那赤龙的冤魂会面,同时以法术摆下一桌山珍海味,用以祭奠赤龙的冤魂。   于是一人一龙的魂魄便在鄱阳湖上会面交谈,那道士劝说赤龙放过湖畔的数千百姓,赤龙自然不肯答应,却也不疑有它,一面和道士争辩,一面吃着道士摆下的山珍海味。那菜肴当中有一道“红烧鱼翅”,赤龙吃得起劲,只管一口气将盘子里的鱼翅往肚子里吸,谁知当中有一条鱼翅竟然长得出奇,赤龙一口气吸入了数百丈长短到自己腹中,这条鱼翅却仍有大半截还留在盘子里。   那道士眼见赤龙中计,不等赤龙反应过来,急忙念法施咒,那条长长的鱼翅顿时化作一条水桶粗细的铁链,将赤龙的五脏六腑尽数锁了起来。道士一招得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相继施展出更为高深的禁书,连续做法七天七夜,终于将那条赤龙的冤魂彻底锁死,打入了鄱阳湖深处。同时再借助这一湖鄱阳湖水之力,将赤龙冤魂封印在了湖底。   干完这番勾当,那道士经过短暂的元气恢复,便连忙寻迹点位,教百姓们在这鄱阳湖的东岸修建起了“赤龙镇”,从而配合鄱阳湖水镇压赤龙冤魂。而这个所谓的“镇”字,倒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镇之“镇”,而是镇压之“镇”。所以表面上看,这赤龙镇是纪念那条赤龙的英魂,实则却是将赤龙的冤魂牢牢镇压在鄱阳湖底,要它永世不得超生。结果就在这赤龙镇的建成之日,也便是这位道士的坐化之时。   依照那道士的说法,此番他封印赤龙冤魂这一举动,分明是逆天行道,必定要受到上天的谴责。果然,就在那道士坐化之后,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一道突如其来的旱雷从天而降,径直劈中那道士的尸体,将他打了一个灰飞烟灭、形神俱灭。 第197章 古宅问冤魂   话说那赤龙冤魂被道士封印在鄱阳湖底后,百姓们又在鄱阳湖畔修建起了赤龙镇,从那以后,鄱阳湖沿岸又重新恢复了风调雨顺,再不受洪灾旱灾之扰。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以这赤龙镇的所在为起点,向北一直到鄱阳湖畔的火龙山附近,中间相邻的一带鄱阳湖水域,便常有莫名其妙的沉船事件发生。原本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上一刻舟船还平平稳稳行驶湖面上,眨呀间便毫无征兆地沉了下去,快得令人来不及做出反应。更为可怕的是,船沉之后任凭众人如何打捞,也决计找寻不到一片残骸、一具尸体,整条沉船连同船上的所有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鄱阳湖里;偶尔有几人曾在沉船时侥幸逃脱,也都无一例外变得神志失常,似乎曾被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所惊吓,以致精神崩溃、状若疯癫。   于是渐渐地便有赤龙冤魂继续在鄱阳湖底作祟这一说法流传开来,但凡是稍有江湖行船经验的船夫,都对这一带的鄱阳湖讳莫如深。然而无论怎样祭拜,又或者是请高人作法化解,这一带的水域上依然会有行船诡异沉没,久而久之,附近的百姓们反倒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就连官府也无能为力,只得私下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教附近的船只远离鄱阳湖这一带水域。偶有外来的行船不懂规矩,在这片水域中出意外翻沉,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模作样地打捞一番,也便按例草草了事。   而这个神话传说,几乎就是谢贻香在这赤龙镇查询了一个多月的收获,除此之外,她便再也没打听到任何关于军饷被劫的消息。此刻谢贻香独自行走在这赤龙镇的街道上,眼见夜空中薄雾弥漫,将星月之光遮去了大半,不禁暗自思虑道:“当日在龙跃岛的御笔峰内,听庄叔叔和江望才所言,分明是有一股极为神秘的势力潜藏在这鄱阳湖一带,此番朝廷的军饷被劫,便是他们在暗中下手。至于这赤龙镇一带的鄱阳湖面常有诡异的沉船之事发生,想来也多半就是这股神秘势力在暗中作祟。可是一路上我依据‘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这句话寻访至此,为何这附近的百姓却根本没听说过什么‘老爷庙’?还有后面的‘混沌兽,阴兵舞’这六个字,指的又是什么东西?”   伴随着夜色渐深,四下的薄雾也愈发浓厚,谢贻香始终还是梳理不出头绪,当下只得暗叹一声,正打算回客栈就寝,却有一盏惨白色的灯笼,毫无征兆地自远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亮起,就仿佛是地狱深处指引鬼魂的灯火,在黑暗中兀自摇荡,向着自己这边悄无声息地飘行过来。   谢贻香心中一跳,连忙伸手去摸腰间的乱离。却见那盏白色的灯笼来得好快,自己的手还没握住乱离的刀柄,灯笼那惨白色的火光便已来到自己眼前,继而缓缓地停了下来。   谢贻香吓得退开两步,这才看得清楚,那惨白色的灯笼乃是被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提在手里,将他那一张老得不成模样的脸,也映照成一片惨白之色。不等谢贻香开口询问,灯笼后的老者已缓缓说道:“谢三小姐在此徘徊多日,是不是想要找寻老爷庙?”   这老者的声音异常冰冷,传到谢贻香耳朵里,竟仿佛化为了寒流,一直流淌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刺得浑身发颤。谢贻香惊异之下,随即醒悟过来,心道:“我在这赤龙镇一带打听了许久,镇上自然有不少人识得我。眼下这个古怪的老者知道我的姓名和来意,倒也并不奇怪。”她当即回答道:“这位老丈若是知道关于‘老爷庙’的事,还望指教一二。”   话音落处,只见老者的脸上慢吞吞地作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挤得满脸皱纹犹如刀痕一般深刻,嘴里却向谢贻香反问道:“你当真想知道?”眼见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老者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世上,还知道‘老爷庙’一事的人,恐怕便只有那些冤魂了……谢三小姐要是不害怕,那便随我同来。”   说完这话,老者便径直转过身去,提着那盏惨白色的灯笼往他来时的方向慢吞吞前行。谢贻香被他话语中的“冤魂”二字惊得心头一寒,虽然明知眼前这个老者来得古怪,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这一丝线索。   当下她连忙快步跟上老者,渐渐地越行越快。却见飘荡在前方的那盏惨白色灯笼,看似前行得极为缓慢,然而无论谢贻香如何发力疾行,却始终追不上那老者,相互间一直相隔着好几丈距离。仿佛此刻在谢贻香前面领路的那个老者,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是来自阴曹地府的引魂使者。   心念转动间,谢贻香那“落霞孤鹜”的身法已然情不自禁地施展出来。谁知她这套轻功一出,前面那盏惨白色的灯笼似乎故意要和她作对,虽然仍旧不徐不疾地向前飘荡,却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那老者如果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便一定是个轻功远胜于自己的绝顶高手。谢贻香心中的惊惧愈发浓厚,想不到自己在这赤龙镇上住了一月有余,竟不知此间还暗藏着这等厉害的人物。莫非前面领路的那个老者,便是庄浩明和江望才口中所提到的、劫走军饷的那股神秘势力中人?   当下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遥遥问道:“这位老丈,敢问你在这赤龙镇上住了多长年月?”   听到谢贻香发问,前方那盏灯笼并不停歇,惨白色的火光中,依稀可见一支干枯的手臂微微摇摆,那老者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淡淡地说道:“老朽不过是个引渡之人,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谢三小姐心中的疑问,还是留着去问他们罢……嘿嘿,若是谢三小姐心中害怕,大可不必跟来。”   这是那老者第二次以“害怕”二字来吓唬于她,谢贻香心中怒气一生,顿时将惊惧放到一旁。当下她再不多言,只是手按腰间乱离跟在老者身后。但见夜色之中,前方的街道变得越来越黑,开始还能分辨出两旁房舍的轮廓,到后来,自己的前后左右都已彻底溶为一片浓厚的深黑色之中。   就这样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仿佛是乌云忽然散去,伴随着黯淡的月光洒落下来,前面那盏惨白色的灯笼已然停了下来。灯笼后的老者用手指向前方,冷冷说道:“到了。”   谢贻香连忙收住脚步,但见四下已是一片荒野,只有脚下一条碎石小道还能勉强看出人力修葺的痕迹,径直通向一座山峰的山脚下。而就在这条小道的尽头、也便是那座山峰脚下,一个残旧的院落沐浴着冰冷的月光无声伫立,当中依稀有幢两层高的阁楼,分明是座荒弃的古宅。而就在那古宅中的阁楼二层,似乎有个打开的小窗户。透过窗户,依稀可以看到房间中透露出的微弱灯光,而那灯光的颜色,竟然也是惨白之色。   老者已将自己手中那惨白色的灯笼往前探出,顿时照亮了院落墙上那两道破旧不堪的木门,门上也不上锁,在若有若无的夜风中微微摇曳、嘎吱作响。只听那老者说道:“那座阁楼之中,便有你想要找的答案。谢三小姐大可以自行前去。”说罢,他便退让到一旁,似乎并未打算要和谢贻香一起走进这座荒弃的古宅。   谢贻香沉默不语,右手紧紧地握住乱离刀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柄伴随自己多年的宝刀乱离,此刻竟然无法给谢贻香带来丝毫的镇定感。她不禁问道:“阁楼里住的是些什么人?”   老者似乎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阴沉沉地笑道:“老朽方才不是已经说过,谢三小姐若是想知道关于‘老爷庙’的事,那便只好去问那些冤魂了。那些冤魂,便在那座阁楼当中。” 第198章 阁楼惊魂夜   谢贻香被老者这番话说得心中一惊,慌乱之下,下意识地便要拔出腰间的乱离。谁知她目光掠过,老者手中那盏惨白色的灯笼不知何时已掉落在了地上,人却不知去了何处,四下望去,哪里还有那个老者的踪影?   当下她急忙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将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发挥到极致,四下搜寻着那老者的去向。要知道谢贻香的这“穷千里”的目力,即便是在深夜当中,半里之内也可明察秋毫之末。不料此刻放眼望去,除了眼前的这一座破旧的古宅,四面八方都是一片粘稠的漆黑,在自己“穷千里”的目力之下,居然也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找寻出那老者的去向。   谢贻香惊魂未定,连忙用脚尖一挑,将老者遗失在地上的灯笼踢起,伸手握住。对她而言,此刻这盏惨白色的灯笼,几乎已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了。   就在灯笼那惨白色火光的映照下,谢贻香望向院墙上微微张开的那两扇木门。刹那间,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又或者是一时间鬼迷心窍,当即抬脚将木门踢开,举步踏入这座古宅当中。   只见门后分明是一个院落,也是浸泡在一片漆黑当中。借助着灯笼那惨白色的火光,谢贻香依稀分辨出脚下的碎石小径。眼下既然已经来了,她反倒镇定下来,沿着这条小径缓步前行,不过才走出十来步的距离,但觉眼前一暗,之前看到的那座阁楼,已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谢贻香抬头望向那阁楼的二层,但见那扇打开的窗户里面,依然透露出惨白色的火光,和自己手中灯笼发出的白光遥相呼应。就这片刻间的光阴,谢贻香心中的恐惧仿佛已被好奇心完全取代,当下她伸手发力,轻轻推开了阁楼的大门。   门后便是这座阁楼的底层,乃是一间丈许见方的大堂,正对门口的是一张楠木桌子,靠墙安置,上面摆满了黑漆漆的长条木牌。谢贻香看得清楚,这些黑漆漆的木牌分明是死者的灵位,合计约有十多个,照此看来,这张靠墙放置的楠木桌子,自然便是祭拜死者的供桌。   而在大堂左侧的靠墙之处,则是一道盘旋而上的黑木楼梯,看来便是通往阁楼二层之用。谢贻香一门心思只在楼上那间亮着灯火的房间,既然已发现了楼梯的所在,她便再不理会供桌上的那些木牌灵位,径直踏上了楼梯。   要知道这个古宅分明荒废已久,眼下这个楼梯自然更是古旧,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谢贻香每踏上一步,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她小心翼翼地上到阁楼二层,眼前却是条极矮的走道,即便是谢贻香这般身材的小姑娘,也要略微低下头来,才能不碰到走道顶部勉强通过。   借着手里灯笼的惨白色火光,谢贻香在走道里前行几步,便已看得清楚,原来这阁楼二层的房间乃是分布在这条走道两旁,就如同客栈里客房的陈设一般。此刻在这走道的左右两侧,约莫有十来道房门,也只是不知哪间才是那间亮着灯火的房间。   她正思索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人语声,细微的声音如同老鼠的吱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谢贻香急忙握紧刀柄,凝神细听之下,不禁眉头紧锁,暗道:“这似乎是有人低声哭泣的声音,仔细听来,甚至还不止是一个人的哭泣声。”   当下谢贻香便顺着那细微的哭泣声,在走道里继续前行,约莫走出十一二步,便已到了走道的尽头。就在走道尽头右首边的那道房门下方,透过门缝依稀可以看到惨白色的灯光映射出来,可见这个房间,自然便是自己先前在古宅外面看到的、这阁楼二层上透露出灯光的房间。   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又如何还能临场退缩?谢贻香当下快步走到这个房间前,微一咬牙,便奋力推开了房门,然后她便看到了一幕诡异的景象。   只见这房间当中的地面上,此刻正燃放着一盏尺许高低的青铜油灯,灯身上兀自带着铜绿,形貌甚是古旧,上面的雕刻却是异常精美;而这盏青铜油灯上正燃烧着的火焰,便如同自己手中的灯笼一般,也是惨白之色。   就在这盏油灯周围,此刻分明蹲着十多个衣衫褴褛的人,都是用双手抱住后脑,以这盏油灯为中心,低着头围成一个圆圈;他们相互之间靠得极近,几乎是身体挨着身体挤做一团,仿佛是要靠这盏青铜油灯上那点微弱的火焰来获取温暖。谢贻香此刻已听得清楚,那一阵阵低声哭泣的声音,正是从这十多个人身上发出。   当下谢贻香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用镇定的语音问道:“你们这是……”她话刚出口,那些蹲着的人里便有人抱着头大声嘶喊道:“把门关上!快把门关上!”,话音落处,剩下的人也一起尖声附和,都叫谢贻香把房门关上。   听他们这般语气,三分恼怒之中分明还有七分恐惧,似乎谢贻香推开房门的这一举动,对他们而言竟是闯下了弥天大祸一般。谢贻香被这些人的呼喊声弄得莫名其妙,当下也不敢大意,说道:“好,我这便将门关上。”说着,她的人已踏入房间当中,反手将房门重重地合上。   却见那十多个蹲在油灯周围的人,依然双手抱着脑袋,竟没一人理会谢贻香。待到房门重新关上,当中便有人万念俱灰般地说道:“晚了,她已经来了!”   究竟是“她”还是“他”?又或者是“它”,谢贻香自然无法从那人嘴里分辨出来,只得随着这人的话问道:“她是谁?你们又在这里做什么?”   谁知她这话刚一出口,那十多个人忽然浑身上下颤抖起来,相互间挤得更紧,拼命地向当中地上那盏青铜惨油灯靠拢;而伴随着他们的躁动,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已自楼下响起。   谢贻香心中一凛,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耳听楼下这阵脚步声咚咚作响,声音居然沉重至极,仿佛竟有数百斤的重量一般,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   油灯旁的那些人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响,身上颤抖得更是厉害,原本的低声哭泣,也逐渐变成了大声哀嚎,显是害怕到了极点。谢贻香虽不明所以,但看他们这般举动,也忍不住浑身发颤。忽然间,只听楼下的脚步声又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然后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谢贻香一颗心本已提到喉咙之处,这才终于放下来,稍微松了口气。不管楼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要它不上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谁知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猛听房间外又是“咚”的一声大响,震得屋顶上的灰尘一片片直落下来,整座阁楼也随之摇晃起来;然而更令人惊恐的是,此刻的这一记脚步声响,分明是来自这阁楼的二层。   原来方才这脚步声之所以停顿了半响,却是在这片刻工夫里,那东西竟已从楼下悄无声息地上到了这阁楼的二层。 第199章 灯前无脸人   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而且分明已经上到了阁楼二层,谢贻香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噗噗直跳,连忙转头望向油灯周围那一群人,低声喝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眼见那些个人仍旧双手抱头,只管哭泣,谢贻香情急之下,当即伸手拉起一个人的身子,大声喝道:“你说!”   谁知她这一拉扯,便将那人的身子转过了来,顿时看清了此人的模样。只见这人满头乱发披肩,一张脸却光滑得如同是剥了壳的鸡蛋,整张脸上居然没有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从额头到下颚,整个都是光溜溜的一片皮肉。   这是什么“人”?又或者说,这是什么“怪物”?   一时间,谢贻香几乎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只见眼前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下面,脖子上的喉结分明在抖动,发出低泣的声音,说道:“她来了……她来了……快把门堵上……”那青铜油灯旁的其他“人”也同时抬起头来,一齐向谢贻香嘶喊道:“快把门堵上……把门堵上……”   谢贻香这下看得清清楚楚,房间里的这些个“人”,居然全部和此刻自己抓住这个怪物一般模样,每张脸上都没有五官,只是一层光滑的皮肉。   谢贻香脑海里陡然闪现过方才那个老者的话语:“……那些冤魂,便在那座阁楼当中。”   莫非这间屋子里,围在油灯前的这十多个无脸怪物,便是那老者口中所谓的“冤魂”?一时间谢贻香惊魂未定,手中也不禁一软,被她抓起来的那个无脸怪物当即挣脱开去,重新蹲下身子,拼命地挤向地上那盏青铜油灯。   就在谢贻香还在惊骇于眼下这些个无脸怪物之际,猛听房间外的走道当中,又是“咚”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分明又向前踏出了一步;继而脚步声响不断,一声更比一声响亮,那东西竟是在这阁楼二层的走道中奔跑起来,径直冲向谢贻香所在的这间屋子。   一时间,但听屋外“咚——咚——咚”的脚步声响彻不休,如同响雷一般穿透整个黑夜,整座阁楼也随着脚步声响不停地颤动,真不知外面究竟是怎样一个庞然巨物,居然能弄出这般大的动静。谢贻香心中的恐惧已到了极点,慌忙间伸手去拔腰间的乱离,却不知为何,乱离仿佛是卡死在了刀鞘里,任凭她如何发力,居然怎么也拔不出来。   谢贻香焦急之间,猛听门外一声巨响,脚步声分明已经到了房门口,继而“砰”的一声巨响,径直撞在这间屋子的木门之上,震得整个房间里灰尘乱飞。至于油灯旁那些个无脸怪物,此刻也已吓得趴倒在地,在哭声和尖叫中,纷纷叫喊着让谢贻香把房门堵上。谢贻香也已吓得手足无措,一时也顾不得这些无脸怪物给自己带来的惊悚,急忙丢掉手里的灯笼,用双手死死地抵住那道木门。   而门外的东西并不停歇,又狠狠地往木门上撞了几下,所用的力道极大,仿佛是一口巨大的铜鼎,又仿佛是一座千斤重的小山。幸好那房间的木门被谢贻香奋力抵住,这才没能被那东西撞开。   眼见门外的东西几次撞门无功,谢贻香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双手仍死死地按住木门。却不料猛然间但见眼前木屑乱飞,身前的木门上已然被撞出了一个水桶口大小破洞来;与此同时,一个黑漆漆、圆鼓鼓、西瓜大小的东西,便从门上的破洞里伸了进来,恰好就在谢贻香抵住木门的两支手中间,探到她的胸腹附近。   眼前这一幕顿时让谢贻香心胆俱寒。百忙之中她低头看去,只见从破洞中伸进来的,分明是一个人的脑袋,此刻正脸朝下、后脑勺朝上;而在这颗脑袋的后脑处,乃是用白色麻绳将头发扎成的一个马尾辫。   看到这颗脑袋后面的马尾辫,莫非搞出这么大动静的东西,原来却是一个女子?不等谢贻香做出反应,伸进来的这颗脑袋便已兀自旋转起来,将原本朝下的脸转了上来,和抵住木门的谢贻香脸对脸,相隔不过尺许距离。   看到这张脸,谢贻香再也忍不住了,近乎崩溃地脱口尖叫起来。因为这颗扎着马尾辫的脑袋,如今翻转上来朝上的正脸,依然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   而于此同时,谢贻香腰畔的乱离突然间自行出鞘,“唰”的一声清响,伴随着一道绯红色的光华闪现,自行跃入了谢贻香的手中。   一时间,眼前所有的黑暗都被乱离那的绯红色光华尽数掩盖下去,谢贻香也顿时冷静下来,腰间略一发力,整个人已从床上坐起身来。但见窗外天色阴霾,自己分明身在这赤龙镇客栈里的床上,而手里正紧紧握住出鞘的乱离。   原来这一切的一起,不过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难怪那老者手中的灯笼和那些无脸怪物身前的青铜油灯,当中的灯火之光都是惨白之色,原来却是世人的梦里本就没有色彩,只有黑白二色之故。   谢贻香不禁默然片刻,伸手一摸,额头上早已布满了冷汗。虽然只是一场噩梦,但她身为京城刑捕房的捕头,各种诡异之事即便没有亲眼见到,多少也曾听说过一二,心中顿时生起一丝疑惑。   要知道这世间之事,凡事有因便有果,有果便也自当有因,绝对不会存在什么奇遇巧合。眼下自己身在这赤龙镇的客栈当中,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做出这样一个梦,当中必定有缘由。   更何况方才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无论是那个古怪的老者还是那些无脸的怪物,以及那颗正反两面都扎着马尾辫的脑袋,谢贻香此刻回忆起来,对当中的细节分明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若说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梦境,又如何会有这般真实的记忆?   所以方才的这个噩梦,只怕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手脚;又或者,捣鬼的并不是“人”。谢贻香刚想到这一点,顿时便已察觉出来,此刻自己身在的这个房间中,分明有一股淡淡的味道。   虽然这股味道淡得若有若无,谢贻香还是立即分辨了出来,因为这个味道对她而言,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一股淡淡的旱烟味道。 第200章 细雨寻梦魇   天空中飘落着细细小雨,柔润如粟,点点洒落在古旧的街道上,溅起圈圈涟漪。   谢贻香也不撑伞,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雨中穿行而过。然而她身后的两名男捕快,却是比她矫情得多了,各自撑起一柄油伞,快步跟在谢贻香身后。   因为昨日那一个惊悚的梦境,终于让谢贻香找到前来这赤龙镇后第一条关于“老爷庙”的线索。虽然一切只是源自一场梦魇,梦中的所见所闻也没有任何佐证,但她心中却是心知肚明:昨日那场所谓的梦境,分明是有人在故意引导自己,而且还是一个自己的熟人——自己当年从天牢中放出的那个言思道。   至于那言思道为何也现身于这赤龙镇中,还要故弄玄虚向自己传递“老爷庙”的线索,他又是如何进入自己的梦中,让自己亲眼见到那般景象?对此谢贻香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说不清楚,所幸她向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眼下既然参悟不透,那便不做多想。因为对自己来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顺着这条“老爷庙”的线索追查下去,从而找寻出这一股潜藏在鄱阳湖畔的神秘势力,替朝廷追回那批失窃的军饷。   所以梦醒之后,谢贻香一觉醒来,立刻直奔这赤龙镇上的衙门寻找帮手。要知道这些日子里,她早就在镇上混得熟了,那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也早已知晓谢贻香的身份来历,见她前来衙门调用人手,当即让镇上的捕头金凉唤来两名当地捕快,叫这两名捕头听从谢贻香的吩咐。   所幸这两名捕快都是赤龙镇里土生土长的人,虽然不知谢贻香有何用意,但也知道这位小姑娘的来头极大,当下也不敢多问。他们听了谢贻香将梦中的那座古宅形貌大致描述了一番,略一思索,果然便想到了一个地方,当即同随谢贻香一起前往。   而此刻三人走过的这条街道,谢贻香认得清楚,和自己昨日在梦中走过的街道分明是一般模样。只听身后那两名捕快当中,年纪较大的老叶嘴里喋喋不休地,边走边向谢贻香介绍道:“……要说我们这个赤龙镇,历史可是悠久得紧。镇上世代流转着的那个传说,也便是上古洪荒时期的赤龙和孽龙会战,虽然做不得真,但也可见这赤龙镇修建得极早,到如今即便没有数千年的岁月,只怕也已历经了上千年的光阴。”   说着,那老叶指着街边的一幢小楼,解释说道:“就好比是这户人家,数十代传承下来,到如今这一代的秃顶老赵手里,整幢楼已经翻新了不知道多少遍。三小姐请看,眼下这小楼的墙壁,虽是当世的砖砌工艺,但是再看那墙角处的房舍根基,仍然可以看出秦汉时的巨石凿砌之法。”   谢贻香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脚下的步伐随即加快,不过片刻功夫,三人便已沿着脚下的街道穿行出赤龙镇,来到镇外北面的荒郊。伴随着他们的行进,道路两旁开始还有几片新耕种的田地,看得到一些枯木杂草,到后来道路两旁便已逐渐变作了赤红色的山石,上面不见一丝草木,越来越显得荒凉。   那捕快老叶的一张嘴始终没有停过,此刻又说道:“……这条小道走到尽头,便是我之前提起的‘姚家’所在了,乃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古宅,向来没有人住。至于那座宅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废弃的,我倒是不清楚,反正自打我记事开始,那里便一直是荒废的,也不知已有多少个年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咽了口吐沫,继续说道:“……其实说来倒也好笑,我们镇上的人都称那个宅子为‘姚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座古宅的主人本是姓姚。要知道那座姚家古宅只怕已荒弃了上百年之久,若要寻根问底,恐怕这整个赤龙镇上也没人能说得清楚。所以方才三小姐向我等问起这么一座荒宅,我立马便想到赤龙镇外的这个姚家古宅。”   另一个同行的捕快老陈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说道:“可不是么,当时听到三小姐的描述,我的第一反应也是那座姚家古宅。说起来和老叶一样,在我的印象里,姚家那个古宅至始至终都是荒废的。小时候还听镇上的老人说起过,说那古宅里有些邪门,叮嘱我们千万不可前去玩耍。后来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还曾和老朱、老李那几个家伙打赌,谁输了便去那姚家古宅里睡上一宿,后来我和老李输了,当真便去宅子里的阁楼当中睡了一觉,结果第二天一觉醒来,却也没发生什么怪事。然而后来被家里的大人们知道了此事,我们几个都因此挨了一顿狠打,还被大人们告诫,说以后无论如何也再不能前去那里……”   老陈说到这里,不禁沉默了片刻,似乎被勾起了儿时的回忆。过了半晌,他才继续说道:“待到我们长大以后,也曾问过家中老人,想要知道那座荒废的姚家古宅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事物。谁知老人们也是一知半解,只说是不知道何时便在镇上流传出的说法,说姚家那荒弃的古宅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让大家少去为妙,免得沾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这个说法是从何时传出、由何人传出,却是不得知晓了。”说罢,旁边的老叶听老陈聊起小时候的浑事,顿时也来了精神,当即便和老陈你一言我一语,聊的都是镇上众人过去的浑事。   谢贻香默不作声,只管沿着小道往前行进,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但见两旁赤红色的山壁逐渐变得陡峭起来,自左右两方向前延伸出去,终于在前方不远处连成一整片山峰,其势高耸入云。而在那山峰之下,脚下的这条小道也随之到了尽头。   原来这条小道的走向,竟仿佛是行进在一个山谷当中,再往前便已是山谷的尽头。谢贻香倒是识得周围这一片赤红色的山峰,乃是地处赤龙镇以北、鄱阳湖之东的火龙山山脉。传说中鄱阳湖里经常发生沉船的那片水域,便是从这火龙山附近的湖面开始,一直到延伸到赤龙镇沿岸的湖面。   而眼下就在这火龙山山谷的尽头之处,也便是小道的尽头处,一座荒弃的古宅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只见那座古宅横竖占地约莫有十几亩大小,四面的围墙破烂得七零八落,最大的缺口处,几乎能让人直接跨过;在围墙当中乃是两扇虚掩的木门,并未上锁,也是烂得不成模样;再看围墙后那古宅的院落当中,分明有一幢两层高的阁楼矗立其间。一切的摆设正是和谢贻香在梦境中所见的景象一般模样。   原来自己昨日在梦境中前去往的古宅,果然是真实存在于世间,而且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后面的老叶和老陈也同时停下脚步,异口同声地说道:“这里便是姚家古宅了。”   谢贻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点头说道:“不错,我要找寻的古宅,的确便是这里。”说完这话,她心里似乎还有些余悸,当即右手微一发力,已将腰间的乱离便从刀鞘中拔出一截。   眼见乱离的刀身上微微泛出一圈绯红色的光晕,自然是有颜色的,谢贻香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第201章 灵堂新牌位   要知道那老叶和老陈两个捕快,其实并不知晓谢贻香的梦境,只是听谢贻香说起要找寻这么一个地方,从而根据她的描述,这才领谢贻香前来这座荒弃的姚家古宅,谁知果然便是她要找寻的地方。要是他们两人知道谢贻香是因为曾在梦里来过此地,这才叫他们带路前来,两人多半要认定这个大将军府上的谢三小姐是个疯子。   当下三人便上前推开古宅的院门,轻手轻脚地踏进院落当中,眼见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腐败的痕迹,散发出动植物腐臭的气息,也没什么值得查探的东西,便相互商量了几句,一同走进了那幢阁楼。   谢贻香还清晰记得自己在梦中的所见,这阁楼的底层乃是一个极大的厅堂,靠墙的一张楠木大桌上还摆着十多个漆黑的牌子,似乎是供奉亡魂的灵位。此刻进到阁楼里,果然与梦境之中的所见分毫不差,正对门口的便是一张靠墙放置的供桌,上面供奉着十多个漆黑的木牌灵位。略一清点,供桌上合计是一十二个灵位;至于灵位前祭拜用的香炉烛台,早已废弃多时,兀自积满了灰尘。   眼见这般景象,想来这阁楼的底层,以往便是用作于祭拜死者的灵堂。三人不禁暗自警惕,走近那张供桌细细查看,想要根据灵位上的姓名找出些蛛丝马迹。却不料那供桌上的一十二个灵位,漆黑的木牌上居然都是空无一字,并未刻有死者的姓名。   这厅堂中所供奉的竟然都是无字灵位,这却是什么习俗?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谢贻香毕竟经历过昨日的那场噩梦,曾亲眼“看见”一些叶、陈二人不知道的事,不禁暗自揣测道:“莫非眼下这十二个灵位,便是我在梦中所见的那十多个无脸怪物的灵位?而他们的脸上之所以没有五官,便是因为他们的灵位上空无一字,并未在木牌上留下他们姓名,所以在梦中才会看不见他们的相貌模样?”   谢贻香正思索之际,只听身旁老陈忽然“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说道:“这倒奇怪了,你们看这些个灵位,似乎是最近才被放进这座古宅当中的。”   旁边那捕快老叶一时还没听明白老陈这番话,谢贻香已随之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老陈所言不差,看这座古宅的荒弃程度,只怕当真如同你们所言,已然空置了上百年的岁月。如今能保存成这般模样,多半是因为这座古宅修建在这火龙山的山谷当中,借助周围山壁的遮蔽,这才免去了不少风吹雨打,从而让这座古宅得以留存至今。但是再看供桌上的这十多个无字灵位,上面分明漆色未褪,却是要比这座古宅崭新得多,显然是后来才被人放进来的。”   她说到这里,又去细细查看那供桌上的灵位,有些犹豫地说道:“然而按老陈的说法,这些灵位是最近才被放置于此,只怕倒也未必。你们看右面那个灵位下方的小洞,分明是冬虫的蛀痕,而且还不止被蛀过一次。似木头上出现这般迹象,依据我的经验来看,这些灵位被放置于此,应当有近十年之久了。”   叶陈两个捕快听到谢贻香这番分析,都不禁点头称是。原以为这个谢三小姐年纪轻轻,多半是仗着父亲谢封轩大将军的威名,才敢孤身出来闯荡,却不料她竟然有如此老练的眼力,丝毫不输给那些经验丰富的捕快,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顿时令两人刮目相看。   谢贻香眼见两个捕快的神态,大致也能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当即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只听那老陈问道:“既然这些灵位是后来才被放置于此,但试问这姚家古宅已经荒废了近百年,原来的主人自然也已逝世多年,还有什么人还会将供奉的灵位安置于此?难不成这座姚家古宅的主人,又或者是古宅的后人,其实一直隐藏在这座古宅附近?”   谢贻香淡淡地说道:“这也正是我想要找寻的答案。而这个答案,或许便在楼上。”说罢,她再不理会供桌上那些无字灵位,举步往厅堂角落处那道上楼的楼梯处走去。两名捕快急忙紧跟在谢贻香身后,依次踏上那道破旧的木梯,响起一阵“吱呀”之声,震得灰尘簌簌直落。   待到三人上得阁楼二层,眼前的场景自然再一次与谢贻香的梦境吻合,乃是一条极矮的走道,甚至还不及常人的身高。虽然谢贻香只需稍微低头,便能在走道中直立行走,但以叶陈两名捕快这般正常男子的身高,却要弯下腰来,行进之间甚是费力。   谢贻香还记得梦中所见的那个房间,乃是在这条走道尽头的右首边,当下她便领头先行,沿路上依次将走道两侧房间的房门尽数推开查看。眼见其它房屋里都是空空如也,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谢贻香便径直来到走道尽头右首边那个房门前。却见那房门虚掩,所幸却是完好无损,倒并未想像谢贻香昨日在梦中所见那般,被一颗两面都扎着马尾辫的脑袋给撞破。   回想到昨天在梦境里的那一夜惊魂,谢贻香连忙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那些骇人的景象抛诸脑后。她当即将木门缓缓推开,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盏青铜油灯,孤零零地放置在屋子当中的地面上;油灯却并未被点燃,而里面原本盛装着的灯油,此刻早已干涸凝固。   今日沿途所见一切,分明与自己昨日梦中所见一一吻合,一时间,谢贻香心中除了七分恐惧,隐隐又泛起三分惊喜。但她脸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对两名捕快镇定地说道:“我要找寻的正是这间屋子。”   那老叶和老陈二人自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连忙跟在谢贻香之后踏进屋中。要知道谢贻香的身份毕竟是朝廷钦差,而本朝皇帝的禁令当中,便有一条是“涉巫蛊者死”,所以她也不便对这些地方捕快提及怪力乱神之事,即便是此番前来,她也只是向叶陈二人大致描述了梦中所见的古宅形貌,让他们帮忙找寻这么一个地方,至于自己昨日在梦中的见闻,则是略去不提。于是眼下这叶陈二人虽然身在阁楼的屋子当中,却不知道谢贻香曾在这间屋子里的所见所闻,更不知道她此番要找寻的究竟是何物。   然而莫说是叶、陈两名捕快,就连谢贻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寻什么。当下三人便在屋子里细细搜寻了一遍,除去地板上那盏布满灰尘的青铜油灯,这屋子里便再没有其它东西,只有四面那泛出霉斑的木墙;就在正对房门的那道木墙上,俨然开了一道木窗,窗门早已腐烂掉落,只剩一个空空的窗洞,探头望屋外看去,也没什么异常。谢贻香想起昨日在梦境当中,在那古怪老者的引领下,自己便是透过这扇窗户,在古宅外面看到这个房间里映照出的苍白色灯光。   眼见这间屋子里再没什么值得深究的物件,那老叶微一犹豫,便要伸手去拿地上的那盏青铜油灯。却听谢贻香和老陈两人同时喝止,异口同声地说道:“别动那盏灯!” 第202章 困魔镇鬼灯   要知道在昨日的梦境当中,谢贻香曾亲眼见到有十几个无脸怪物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靠近这盏油灯,照此看来,屋子里的这盏青铜油灯当中,必定暗藏着什么玄机,又或者是有什么机关。所以眼见老叶要去碰那盏青铜油灯,谢贻香顿时出声喝。然而奇怪的是,与此同时身旁的老陈居然也出声喝止,让老叶别去触碰那盏油灯,这便有些令人费解了。   一时间,谢贻香和老叶两人都疑惑地望向老陈,看他究竟作何解释。只见那老陈的脸色似乎有些犹豫,忐忑地看了谢贻香几眼,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这个还请谢三小姐勿要怪罪,我们这些乡下人见识浅薄,不比你们京城来的大人们,所以有很多忌讳,尤其是这鬼神一事……眼下的这盏青铜油灯,我若是没有看错,多半便是我们江西一带鬼道高人常用的‘困魔镇鬼灯’了,其作用乃是要给死去的人照亮一条道路,替他们的魂魄指引出一条归路。而死者的魂魄通过这盏‘困魔镇鬼灯’放置的方位,便能找到自己的栖息之地,不必担心因为去外面胡乱闹腾,所以找不到回来的路……”   说到这里,老陈小心翼翼地望向谢贻香,又试探着问道:“我等这些乡村野夫,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倒也知道孔大人曾经说过‘敬鬼神而远之’,所以赤龙镇里的男女老少,都对鬼神之说甚是忌讳。因此小人方才见老叶要去碰那盏‘困魔镇鬼灯’,这才出声喝止,多说了几句,还望谢三小姐莫要见怪。”   听了老陈这番话,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捕快老陈却是同自己一样有些顾忌,担心朝廷那“涉巫蛊者死”的法令,这才会在自己面前吞吞吐吐。当下谢贻香也不置可否,说道:“无妨,你继续说下去罢。”   那老陈见谢贻香并未因为迷信鬼神之事怪罪自己,不禁松了口气,这才接着说道:“除了替魂魄指引归路以外,这‘困魔镇鬼灯’顾名思义,更有困守邪魔、镇压厉鬼的功效。鬼道高人一旦念咒施法,将死者的魂魄与油灯之间建立起因果牵连,那么魂魄在这世间的存灭,便再也离不开被施下术法的这盏油灯。倘若离开这盏‘困魔镇鬼灯’远了,又或者是离开的时间久了,魂魄便会有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危险。”   说着,老陈忍不住瞪了身旁的老叶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方才你若是一不小心,将这盏油灯弄坏,便是毁去了依附在油灯上面那些魂魄的归宿,那你的麻烦……嘿嘿,只怕便有些大了。”那老叶虽是大大咧咧的个性,但心中也对这鬼神之事甚是忌讳,听闻此言,只得咋了咋舌,再不敢去触碰地上那盏青铜油灯。   想不到这两名吃公门饭的捕快,居然也会信奉鬼神之说,倒是让眼下的事有些棘手了。当下谢贻香细细思索着老陈这一番言语,心念一转,反问道:“老陈,如你方才所言,这盏所谓的‘困魔镇鬼灯’既然被放置在了此处,那么灯上所镇压的魂魄,只怕便已将这间屋子当做了它们的归栖之所?若是如此,那我是否可以猜想,这些被镇压的魂魄生前所遗留下的尸身,会不会也埋藏在这间屋子里?”   谢贻香这话一出,叶陈两个捕快都不禁打了个冷颤。那老叶更是脱口叫道:“三小姐莫要惊吓于我,你……你是说这附近有死人尸体?”   旁边的老陈也有些害怕地说道:“三小姐的这般推论,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了几个“只怕”,却始终没有结论。那老叶连忙说道:“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这个倘若当真发现了尸体,只怕我等也担当不起。”   原来依照本朝的法令,若是在荒野之中发现无名尸体,哪怕是乡镇的地方衙门出面,也是无权处理,必须要上报到县衙定夺方可。若是情形严重的,甚至还要上报州府衙门,才有资格立案调查。而这当中的后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稍不留神便会惹祸上身,绝不是叶陈这两个地方小捕快可以担当得起。而众人身在的这座姚家古宅,分明已经荒废了上百年之久,不管谢贻香这番的推论是否正确,倘若因为一时兴起,要劳师动众寻找什么尸体,说不准当真便能从这宅子里翻出几具不知什么年代的尸体来,那整个赤龙镇衙门的麻烦便大了。所以那老叶才会开口打断老陈的话,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而将找寻尸体的事蒙混过去。   谢贻香察言观色,当即明白了老叶的担忧,不禁冷冷说道:“两位自可放心,我此番前来赤龙镇,乃是以京城刑捕房的名义奉旨查案。当中所产生的一切责任,我自当一力担当,不会牵连贵镇。所以两位眼下只需配合于我,以我刑捕房的名义行事便是。”   她这番话不仅抬出了“京城刑捕房奉旨查案”的名头,还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刑捕房身上,说得那老叶一愣一愣,只得连连点头,不敢再多嘴一句。谢贻香眼见自己的目的达到,这才似笑非笑地望向老陈,问道:“且不论这所谓的‘困魔镇鬼灯’是否真有其效,但规矩到底是规矩,既然要做,便要做成全套。老陈,在贵地的习俗当中,这盏镇压死者魂魄的油灯,通常应当是放置在什么地方?或者容我换另外一个问法,那便是这盏油灯既然是用来‘困魔镇鬼’,那么它放置的地方,只怕也不会离死者的尸体太远,是也不是?”   老陈被谢贻香追问得额上见汗,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回答道:“三小姐说得确然不错……要知道我们江西这‘困魔镇鬼灯’,通常都是摆放在盛装死者的棺木之前,免得死者因故丢失了魂魄。其间的距离不能超出三丈,否则便会失效。然而眼下这盏灯却是摆在了屋子里,这屋子里却并无尸身,只怕……”   说到这里,老陈似乎想起什么,顿时反应了过来。只见他浑身上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忙跺了跺脚,将身下的楼板踏得“突突”作响。耳听脚下这楼板的声响并无异常,当下老陈便抬起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头上的屋顶,原本密布在额前的汗水,此刻已然变做直流而下,滴答滴答掉落在地。 第203章 空间消失处   此时阁楼外的小雨依旧下个不停,雨点轻轻拍打着古宅当中的这座阁楼,和老陈滴落的汗水声融为一体。一旁的老叶见了老陈这副举动,顿时又被吓了一大跳,高声喝道:“老陈,你这是在做甚?难不成是中了邪?”   想不到这个捕快老叶竟是个浑人,谢贻香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她当即沉声解释道:“我们此刻身在的这幢阁楼,乃是分为上下两层,方才从这阁楼外面打量,合计约有三丈左右的高低。至于楼下的那一层,方才我们看得清楚,乃是和寻常房舍一般的高低,约莫是一丈有五;但是这楼上一层外面的那条走道,分明还不及一个常人的身高,而这走道两旁的房屋里,虽然要比外面的走道高出一些,其实却也不足一丈,远不及正常房舍的高低。如此一来,若是从阁楼里面的布局来推算这整幢阁楼的高低,分明不足从外面打量的三丈之数。那么这阁楼当中消失的空间,却是去了何处?”   谢贻香这番话听得那老叶莫名其妙,一时还未醒悟过来,兀自喃喃说道:“这个……这个依谢三小姐所言,那消失的空间却是去了何处?”谢贻香淡淡地说道:“莫非你没察觉到,眼下这个房间分明有些矮?”   那老叶连忙抬头看了看屋顶,顿时恍然大悟,说道:“三小姐所言不差,这间屋子果然修建得有些矮小,比起寻常的房舍,几乎矮了五六尺的高度。哼,这只怪方才外面的那条走道修建得更矮,害得我要弯下腰才能通过,所以一进到这房间当中,身子这一站直,反倒忽略了这间屋子的矮小,从而没能发现这等显而易见的事。”   谢贻香不禁冷笑一声,冷冷说道:“这便是当初这幢阁楼设计者的本事了。眼下这幢阁楼的巧妙之处,便在于这个设计者所设计出的‘落差’二字。设计者故意将二层外面那条走道建得极矮,要让人弯下腰来方能通过,如此待到来人进入两旁的房间当中,由于房间里要比外面的走道高出不少,便会忽然感觉空间增高,从而产生极大的落差感,再不会注意到这些房间其实要比正常的房间矮上一截。”   说着,谢贻香已将腰间的乱离缓缓拔出刀鞘,转头向身旁的老叶问道:“既然如此,以老叶你的看法,你说这幢阁楼当中少去的五六尺高低,却是被隐藏在了何处?”   那老叶茫然半响,随即也是和老陈一般的动作,先抬脚轻踏几下地板,说道:“这脚下的楼板倒也不厚,听这声响,楼板下便是那间供奉灵位的底楼,倒是没什么问题……”说到这里,他这才醒悟过来,明白了老陈此刻这一连串的举动,刹那间也是惊恐地抬头望向屋顶,脱口喝道:“三小姐是说……说这房间的屋顶上,还有夹层?”   旁边的老陈此时也缓过一口气,接过老叶的话头,说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屋顶上面的夹层,只怕便是个藏尸的墓穴。”   他这话出口,在场的三人都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要知道眼前这个房间本就不高,此刻头上那破旧的屋顶更是触手可及。谢贻香毕竟是个女子,个头不高,当下只得用举起手中的乱离,以刀尖在屋顶上轻点几下,沉吟道:“这屋顶乃是由一条条木板拼接而成,眼下虽有些腐烂,却也还算结实,我们可以从边上靠墙的地方下手,先设法抽去几条木板……”   谁知谢贻香的话还没说完,猛听一声巨响,众人头上的屋顶居然在突然之间破裂开来,腐烂的木板夹杂着黑泥和不知名的杂物,“哗啦啦”地一股脑往下倾倒,向屋子里的三个人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谢贻香的反应极快,连忙挥舞起手中出鞘的乱离,使出一招“离刀”中的“平明送客”,在她刀意激荡之下,顿时将头顶上砸向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尽数“送客”出去,向周围激荡开去;而她的人也随着乱离的出招之势,飘然后退到了屋角处。   再看那叶陈那两个捕快,可就没有谢贻香这般功夫,眨眼之间,几乎已被崩塌下来的一大堆腐木黑泥掩埋起来,只有小半身子还露在外面。待到头顶上的杂物尽数落尽,两人都是满脸肮脏不堪,模样极是狼狈。   然而这屋顶倒不是被谢贻香的乱离所弄塌,却是那捕快老叶。原来就在方才谢贻香说话之际,那老叶惊恐之下,忍不住抬起双手,发力去撑那屋顶,想要试试这些腐烂的木板硬度如何。谁知这幢阁楼在古宅中屹立了上百年之久,里面的一石一木虽然维持着原样,却早已腐朽不堪,如何经得起老叶这般发力去撑?所以那屋顶一时承受不住,这才当场碎裂,继而引得整个屋顶都塌陷了下来。   待到房间里激荡起的尘灰终于沉淀下来,那老叶连忙从腐木黑泥中拔出双脚,嘴里接连“呸”了好几声,骂道:“当真是搭到了头……咦?这是什么味道,如何会这般发臭?”   伴随着老叶话音落处,谢贻香和老陈两人顿时也闻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臭味,几乎要将人臭得熏死过去。所幸眼下这三个人都是在公门里当差的,对这股味道再是熟悉不过,顿时醒悟过来,齐声说道:“这是分明是尸体散发出的尸臭!”   惊骇之下谢贻香当机立断,拔起身子便从那窗洞里跃出阁楼,径直跳落在了古宅的院落当中。老陈和老叶两名捕头也紧随其后,相继穿过窗洞,从阁楼上跳落下来。   想不到这阁楼的楼顶夹层里面,果然暗藏着尸体,而且这股尸臭味如此之重,当中只怕还不止一具尸体。当下三人在院落中略作商量,不过片刻之间,身上便已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得湿透,料想那屋子里的尸臭味也消散得差不多了,谢贻香当即便和叶、陈二人互望一眼,重新回到房间之中,在那些塌陷的屋顶残骸中仔细探查起来。 第204章 夹层埋人骨   原来果然如同谢贻香所料,在那塌陷的屋顶残骸中,除去腐烂的木板和黑泥灰尘,当中竟然还零零碎碎地夹杂着不少人骨残骸。由于尸骨一直被封闭在这屋顶的夹层当中,以至无法通风透气,原本的皮肉早已被腐烂成了黑水,将残留下来的人骨也浸泡得微微发黑,这才会有那许多的“黑泥”,从而让整个房间里臭气冲天。   要说这些尸骨血肉,谢贻香虽然在刑捕房里见得多了,但她毕竟只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见到这般光景,胃里难免泛起阵阵恶心。回想起自从三个人进到房间里开始,这些腐臭的尸骨便一直埋藏在自己的头顶上,她心中更是觉得难受,一想起便浑身发毛。   再看这些尸骨的腐烂程度,只怕埋藏在屋顶夹层当中至少已有近十年的光阴,倒是和楼下那些供奉的灵位对应得上年岁。那老陈此时早已躲到一旁,兀自呕吐起来,老叶却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拔出腰刀在残骸里翻腾了一阵,说道:“这些尸骨早已是支离破碎,眼下更是烂得不成模样,只怕也没法子拼接还原了。不过我大致数了一遍,总共是十一块头骨,也就是说在这屋顶的夹层里,至少埋藏有十一具尸体。这和楼下所供奉的十二个灵位,倒也算是吻合,说不定是我少数了一块头骨,又或者是当年遗失了一具尸骨。”   谢贻香听到这话,当即勉强点了点头,显是赞许老叶这番分析。那老叶心中一喜,当下也顾不得恶心,连忙又仔细查验一番,说道:“这里的确只有十一块头骨,然而奇怪的是,每块头骨的脸颊上面,都或多或少有着好几道深痕,似乎是被利刃劈砍所留下的。依据我的办案经验,这些尸骨的主人多半是曾被人用利刃跺烂面孔,将他们的容貌尽数毁去,好让旁人认不出死者的身份。”   谢贻香心中一凛,不禁重复着老叶的话,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被人用利刃跺烂面孔,将他们的容貌毁去,好让旁人认不出死者的身份?”她嘴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心中已然是一片雪亮。   难怪在自己昨日的梦境之中,屋子里的这十来个人脸上都没有五官,分明是一群无脸怪物的形貌,原来竟是要以此告诉自己,这些死者乃是被人毁去了面容,导致他们遗失了自己的身份,只能围绕在这盏‘困魔镇鬼灯’的周围含冤待雪。而阁楼下面厅堂**奉的那些个无字灵位,恰好也证明实了这一点,在他们身死之后,凶手就连名字没给他们留下。   当下谢贻香便顺着这条思路推理下去,缓缓说道:“依据我的推测,想来是大约在十来年前,凶手将这十一个人尽数杀害,并且毁去了他们的容貌,目的便如老叶所言,是要掩盖这十一个人的身份。随后凶手便将他们的尸体隐藏在这座荒弃多年的姚家古宅里,也便是这间屋子的屋顶夹层中。或许是因为这江西本地的风俗习惯,凶手害怕这十一个死者的冤魂不散,甚至要来找他复仇,于是便在楼下的厅堂里摆上了无字灵位作为祭拜,还在埋藏尸体的这间屋子里,施术布置下了所谓的‘困魔镇鬼灯’。”   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犹豫,又补充说道:“至于厅堂中的十二个灵位和眼下的十一具尸骨,当中分明还缺少了一个人。或许是凶手或者我们,不慎遗漏了一具尸骨;或许是凶手不小心在厅堂里多放置了一个灵位;又或许此间缺少的那具尸骨,便是杀死这十一个人的真正凶手。”   叶陈两个捕快听了谢贻香这番分析,都不禁点头赞同,然而一直困扰在心里的那个疑惑,却是愈发浓厚。那捕快老叶倒是胆大,加上又和谢贻香相处了这几个时辰,心知她不是什么奸人恶人,便鼓起勇气提出心里的疑惑,向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要知道我等在赤龙镇上活了大半辈子,却也不知这座荒弃的姚家古宅里,居然还暗藏着这等令人发指的勾当。三小姐此番来我赤龙镇不过一个来月,怎会知道这里面有古怪?”   那老陈听老叶率先向谢贻香问出这个疑惑,当即也附和道:“不错,照常理来说,这姚家古宅地处赤龙镇以北的荒野、火龙山的山谷当中,加上又荒弃了上百个年头,早已不属于赤龙镇的管辖范围,就连镇上的人也几乎将这座古宅忘得一干二净。三小姐又是从谁人口中听说到这姚家古宅的事?”   殊不知叶陈两人此刻提出的这个疑惑,其实也正是谢贻香自己的疑惑。难不成要让自己告诉他们说,这一切的起由便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曾经来过眼前这座姚家古宅?要知道如今谢贻香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自己昨日之所以会产生这个梦境,八九不离十是有人在暗中捣鬼。而这个捣鬼之人,谢贻香几乎可以确定,便是当年从自己手上逃脱的那个言思道。   至于那言思道为何要通过梦境给自己指引出这样的一条线索,他又是怎样通过梦境来向自己传达这一消息,以及他的背后又暗藏着什么样的目的?谢贻香对此则是一无所知了。依照自己对言思道的了解,倘若眼下一定要把那言思道从暗处揪出,必定会是一场竹篮打水之举,相比起寻找朝廷在鄱阳湖失窃的那批军饷,此刻倒不如顺着言思道给出的这条线索,继续走一步看一步。   想到这里,谢贻香忽然回忆起昨日梦境中的情形——在自己梦里,那些围绕在青铜油灯前的无脸怪物,似乎相当惧怕他们口中所提及的那个“她”。再回想起那个“她”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撞破木门伸进来的脑袋,还有那颗脑袋正反面一般模样的马尾辫,谢贻香心中惧意再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莫非那些个无脸怪物口中提及的“她”,其实便是在向自己暗示,这个所谓的“她”,才是害死这十一个人的真正凶手?   不对!“她”若是害死这十一个人的凶手,那么在自己的梦里,这十一个人分明已经化作了冤魂,成为围绕在那盏‘困魔镇鬼灯’周围的无脸怪物,又如何会继续害怕在十多年前将自己害死的“她”?   谢贻香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一时间哪还顾得上回答叶陈两人的问话?刹那间她已脱口大叫道:“当心!‘她’还在这里!” 第205章 姚家藏尸楼   那叶陈两个捕快原以为此番前来这姚家古宅,不过是陪同这位大将军府的谢三小姐郊游一趟,却哪料到会在这荒弃多年的阁楼当中发现这许多尸体?见到眼下这番情形,两人本已有些惊慌失措,此刻又被谢贻香这一句莫名其妙的“‘她’还在这里”吓了一大跳,不禁浑身一颤,同时惊疑地望向谢贻香。   谢贻香话一出口,自己更是惊惶不定,似乎伴随着这句话出口,昨日梦境中的见闻便已成为了现实:梦里的无脸怪物们,也是眼下这些个尸骨,既然已经再次出现,那么梦里的那个“她”必定也会出现,随之来到自己面前!   当下谢贻香深深地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握紧手中乱离,侧耳凝听着四下的动静。但听楼外的细雨之声滴滴答答,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显是这场小雨终于将要停歇;微微有轻风拂过阁楼外的火龙山山壁,在山谷中低声作响。除此之外,周围的一切都静得离奇,就连虫鸣鸟叫之声都不闻丝毫,仿佛在这座姚家古宅的周围,除了此刻房间里的三个人,便再没有其它生命的气息。   这一幕静谧看似没有什么异常,但是谢贻香任职于京城刑捕房,自然常日奔波在外,深知在这旷野当中,无论何时何地,或多或少也会有各种兽鸟虫鱼的悸动声。否则的话便是一片鸟飞绝、人踪灭的“死地”,排斥着一切有生命之物的接近,也便是江湖方士嘴里常说的阴气极重之地。以此看来,这座姚家古宅分明就是那所谓的“死地”。   而这世间上阴气最重的地方,莫过于荒郊坟场了,想到这里,谢贻香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她越想越是觉得恐怖,忍不住大声说道:“这整幢阁楼,其实根本便是一个坟场,乃是一幢藏尸楼!”   可怜那叶陈二人本就是惊魂未定,又被谢贻香这话再一次惊吓当场,连忙结结巴巴地询问于她。谢贻香此刻几乎可以确定,单是眼下这间屋子的屋顶夹层中,便已发现了十一具尸骨,试问这二楼上另外的十余间屋子,格局与这间屋子分明是一般模样,清一色全是同样的设计,其用途显而易见,和这间屋子一样都是为了藏尸而建造。以此推测,真不敢想象这座姚家古宅的阁楼当中,到底还藏匿着多少尸体。   待到谢贻香说出自己心中所想,那老叶和老陈两人差点没吓得当场跳起来。这两个中年汉子好歹也是吃公门饭为生,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却不料眼下居然也会害怕得哆哆嗦嗦,额上冷汗之流,不停地劝告谢贻香赶紧离开此地,更说难怪镇上一直流传着这姚家古宅的邪门,叫大家不可接近此地,倘若真是谢贻香的这般推测,那么这座看似荒弃了上百年之久的姚家古宅,在暗地里的真实面目便是一个藏匿尸体的大坟场。无论是这当中所牵涉的秘密,还是这个案件的重大程度,都不是叶陈这两个捕快所能担当的。   谢贻香眼见这两个大男人也被吓得手足无措,甚至还不如自己这一介女流之辈,心中的惊怖反而稍减,心中暗自叹息道:“这座古宅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目的,又是什么人在暗中操控了这一切?而他们设计出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若是庄叔叔此刻还在人世,又或者是有师兄同行,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担惊受怕。哪怕是那个十恶不赦的言思道在旁,也胜过此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孤身一人面对这座阴森恐怖的姚家古宅。”   一想起言思道,谢贻香又不由地心生疑惑,暗道:“既然那言思道已然通过梦境将我引到此地,那他自己如何不肯现身相见?不对,有道是‘一如红尘,百态无相’,莫非他早已来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她当即望向身旁的叶陈二人,顿时又摇了摇头,嘲笑道:“言思道的易容之术虽然高超,却毕竟无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本来就存在的人。这叶陈二人都是赤龙镇衙门中的捕快,镇上所有人都相当熟识,绝不可能是由那言思道假扮。更何况这二人身上也并未携带旱烟。”   要知道谢贻香和言思道之间的相处虽然短暂,但为了要亲手将此人重新缉捕回天牢,谢贻香曾经深居简出,耗费了近一年多的光阴来查究这个言思道的底细。她深知此人无论做出任何举动,必定暗藏深意、有所图谋,依照眼下的情形,言思道突然插上一手干涉自己此番的鄱阳湖之行,又通过梦境这等诡异的方式,指引自己来到这个荒弃的姚家古宅,虽然自己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何在,但他绝不可能是真心要帮助自己找回朝廷失窃的军饷。   所以最有可能的解释便是,那言思道早已在这鄱阳湖畔设下了一个局,一个与谢贻香并无太大关系的居,而言思道之所以要将谢贻香卷入其中,不过是想借助自己这枚棋子,从中穿针引线,最终替他达成目的罢了。既然看破了言思道的意图,自己若是就此抽身离去,虽然未必能得到什么好处,但至少也不会沦为言思道的帮凶。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泛起一丝苦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虽然能看破言思道的伎俩,那言思道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看得透彻?如今失窃的军饷毫无头绪,自己既已来到这座姚家古宅当中,眼前的事情又并未了结,甚至只是刚刚才开了个头而已,依照自己的脾性,说什么也不肯半途而废。而言思道自然也早已算准这一点,至于他为何还不肯现身相见,那便只有一个解释:在言思道的这整个布局当中,还没到他应当露面的时候。”   谢贻香脑海里的这一连串思索,不过是弹指间工夫,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本惊惶不安的叶陈二人,不知何时已变得安静下来,再没有什么举动。惊愕之下,她连忙望向两人,却见老叶和老陈两人四只眼睛瞪得极大,正死死地盯住自己背后,脸上都是一副古怪的神情,又隐隐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而两人的嘴唇此刻都在不停抽搐着,似乎想要开口告诉自己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要知道三人如今身在这幢阁楼的二层房间当中,也就是二层走道尽头右首边的那个房间,谢贻香此刻是面对叶陈二人站立,背后则是通向那条走道的房门,三人虽然先后两次进到这间屋子里,却一直没有将那房门关上。   而此刻叶、陈二人的这般模样,正是盯向谢贻香身后的房门处,神情之间仿佛是中邪一般。谢贻香见状,忍不住浑身发毛,顿时惊悟道:“我背后有什么?莫非就在自己方才思索的那一刹那……‘她’便已出现了?” 第206章 房中见魅影   当此时刻,谢贻香明知自己身后发生了异常,但却因为昨日梦中的一幕幕情形终究太过逼真,那油灯旁的一干无脸怪物以及撞破门板的“她”竟是历历在目。所以惊惧之下,她一时竟没勇气回过头去,察看自己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听阁楼外的细雨眼下已然停歇,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缕天光,也已悄然铺洒进了阁楼当中,由房间外的那条走道中照射进来,也便是自谢贻香的身后透入屋子里。而伴随着天光的照入,就在谢贻香眼前的地板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又宽又长的影子,依稀也是一个人的形状,将自己原本那娇小玲珑的影子完完全全地覆盖了起来。   谢贻香顿时明白——自己的背后有人;而且几乎是紧贴着自己的背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背后。   纵然是刚刚身故不久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江湖上公认的天下第一轻功高手,只怕也不可能似这般无声无息地潜行到自己身后。那么此刻出现在自己背后的又会是什么人?又或者不是人?   谢贻香越想越是害怕,当下再也顾不得继续思索,腰间乱离已然脱鞘而出,反手便是一刀劈向自己身后。   虽是惊惶失措之际,她这一出手,立刻便已用上了谢封轩传授的“空山鸣涧”刀决。伴随着乱离那绯红色的刀光向后闪现,但听刀风声起,隐隐中竟似有惊雷炸起,响彻于整幢阁楼当中,激荡得房屋四面那破旧的木板纷纷摇曳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然而她这气势汹涌一刀,却是劈了空。谢贻香顺着反手出刀之势,扭转身去望向自己身后,但见背后的房门外面,分明只有那条空荡荡的走道,哪里有什么“人”的踪影?再看身前地板上,那道甚是高大的影子也已消失,只剩自己举着短刀的瘦小身影。   恍惚中,谢贻香差点便要认为方才的一幕只是自己的错觉。她当即向叶陈二人喝问道:“方才我后面是什么人?”   而对面那老叶和老陈两个捕快的神情,此时也已稍微缓和了些,听得谢贻香发问,那老陈连忙惊恐地摇了摇头,嘴里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没有……什么也没有……”而他旁边的老叶说的却是:“消失……消失了……”   谢贻香不禁眉头紧锁,多半是因为自己方才回想起那个言思道,这才有些分神,以致让对方有机可乘,这才无声无息潜伏到了自己身后。然而对面的老叶和老陈两人分明看得清楚,却为何没有开口提醒自己?甚至直到此刻被自己追问此事,他们居然还要含糊其辞?   当下谢贻香冷哼一声,当即运起她那“穷千里”的神通,自屋里到屋外细细查探了一番。除了叶陈二人以及屋角整理出来的十一具尸骨残骸,哪里还有其他人?莫非方才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影,便是这十一具尸骨的冤魂在作祟?但是依据乡野间的传说,冤魂又如何会有影子?   谢贻香搜寻无果,不禁暗骂几声,焦急间顿时心头火起,盯着那老叶沉声追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消失了’?”那老叶双眉一跳,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别问我……”谢贻香见他神情扭曲,整张脸上都在发颤,似乎有些即将崩溃的预兆,倒也不似作伪,她只得转向旁旁的老陈,追问道:“方才我身后究竟是什么人?长得又是怎生模样?你们为何不开口提醒我?”   老陈那一张脸上不见丝毫血色,连嘴唇都已吓得发白,所幸却还能稍微定下神来,低声恳求道:“求……求求三小姐大发慈悲,放过我们……我……我们……在我们江西一直有个规矩,那便是如果看到……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自己悄悄躲开倒也无妨,但万万不可开口提醒旁人,从而将它的行踪喝。否则……否则便是坏了它的事……它恼羞成怒之下,便会改变目标,一直缠着那个开口提醒的人不放,至死方休……所以……所以……”   老陈这番话虽说得结结巴巴,谢贻香却还是听明白了。原来竟是这两人迷信鬼神,害怕开口提醒了自己他们反而会惹祸上身,所以才不敢说话。但是转念一想,自己方才明明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所以自己背后应当是个身材魁梧的人,对面这叶陈二人却为何要说那是“不干净的东西”?而且还要依照见到鬼怪的规矩,不敢开口喝破?   猛听那老叶大声喝道:“……它……它有好多颜色……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张嘴一笑,就露出红彤彤的舌头……”谢贻香心底莫名一寒,听老叶这般大声喝叫,分明已有些神智失常了。当下她连忙过去扶住老叶的身子,伸手轻拍他的后颈,要让他镇定下来。却见老叶那两只眼睛翻起白眼,口中吐沫直喷,继而双腿一弯,软绵绵地往地上摔倒,竟是被吓得晕死了过去。   一时间谢贻香也拿老叶这个壮年大汉没有法子,眼见他晕死过去,只得双手发力托住他身体,让他轻轻倒在地上。谁知她刚将晕过去的老叶安顿好,身旁的老陈却已悄悄地往后退去。谢贻香眼见老陈那一双穿着快靴的双脚一步一步轻轻挪动,小心翼翼地退向屋子墙边的窗洞处,其动作之谨慎,似乎生怕被自己察觉出来。   想不到这个赤龙镇衙门里的捕快老陈居然打算临阵脱逃。谢贻香当即又是恼怒、又是惊讶,脱口质问道:“你这是做作甚?”话音刚落,她这才发现那老陈在往窗洞处退开的同时,脑袋已仰了起来,死死地盯向自己头顶上的屋顶;而他那本就苍白一片脸上,此刻更是写满了惊恐之色,虽是当此初春回暖之际,竟有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看到老陈将他的目光锁定在自己头顶上方,刹那之间,谢贻香已然想通了其中的缘由,浑身上下顿时一片冰凉。 第207章 花脸黑袍客   要知道此刻老陈的这般举动,自然是因为看见了自己头顶上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谢贻香甚至不用细想便已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曾出现在自己背后、却又到处都找寻不到的“人影”,此刻居然就在自己头上的屋顶下面。   谢贻香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抬起头来,往自己屋顶上望去,然后便看到了她一生当中最为恐怖的景象。   要知道众人此刻身在的这间屋子,为了能在屋顶夹层中埋藏尸骨,那屋顶本就设计的极矮,此刻虽已经坍塌掉了大半,让夹层里的骨骸尽数落出,但头顶周围仍有一圈封闭夹层的腐烂木板,不过只一人多高低,离谢贻香的头顶也就几尺的距离。   此刻谢贻香这一抬头,眼前顿时便出现了一片花花绿绿的颜色,蓝的、绿的、紫的、青的……无一例外全是色调偏冷的颜色;而就在这一片花里胡哨的颜色中,还依稀有些凹凸起伏,兀自微微蠕动,令人心惊肉跳的同时,还带来恶心的感觉。   这片五颜六色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谢贻香陡然见到这一片诡异的色彩,不由地愕然当场,脑海中已然是一片空白。却见眼前这片兀自蠕动色彩,起伏愈发激烈,继而从当中裂开一道细缝,缝隙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黑漆漆的深洞;一条赤红色肉乎乎的东西,湿哒哒、软绵绵,随之从那黑漆漆的深洞里面探出,扭曲着往自己脸上蠕动而来,伴随这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呆立当场的谢贻香突然醒悟过来:这一片五颜六色、凹凸不平的东西,根本就是一张涂满色彩的人脸!因为这张脸此刻离自己分明近在咫尺,几乎便要贴上谢贻香仰起的面颊,由于隔得太近,她一时才没能分辨出来。而从“黑漆漆的深洞”中探出的那条赤红色、肉乎乎的东西,分明是人的舌头从嘴里伸出,兀自带着粘稠的口水,正要往自己的脸上舔来!   自从进到这座姚家古宅当中,一路上再联想起昨日梦中的见闻,谢贻香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而今看清眼前这一幅恐怖的怪脸,震惊之下,她心中那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崩溃。当下谢贻香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尖叫起来,惊得整座姚家古宅四野都是不绝的回响声,跌宕着交织在一起。   伴随着自己的尖叫身中,谢贻香脚下一软,整个人当场坐倒在地。这一离得远了,她终于看得明白,头顶上乃是一个满脸涂着色彩的“人”,也分不出是男是女,浑身上下都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袍当中,将自己的身体倒吸在头顶夹层的木板上。   面对如此惊悚的情形,谢贻香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哪里有勇气做出反应?那张五颜六色的怪脸眼见谢贻香坐倒在地,依然将一条红彤彤的舌头伸出蠕动,顺势便要向她扑落下来。忽然间一道劲风飞来,径直砸向那张怪脸而去,竟是一柄带着刀鞘的官刀。   原来却是那对面的老陈本已退到墙边窗洞前,眼见谢贻香遇险,他心中虽是害怕至极,却也始终不能见死不救,慌乱间只得将自己腰间的官刀连鞘一并掷出,奋力砸向躲在屋顶下的这个花脸黑袍怪客,想要借此拖延对方,好让谢贻香有机会缓过神来;与此同时,伴随自己的官刀脱手扔出,老陈整个人也立刻跳起,从墙上的窗洞处跳出了阁楼。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老陈那柄掷出的官刀在半空中旋转飞来,离黑袍怪客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不过寸许距离,眼看便要命中。谢贻香却忽觉眼前一花,继而“啪”的一声闷响,老陈的官刀已砸落在了腐烂的屋顶上,哗啦啦地撞落下一大片腐木;而原本倒贴在屋顶下的那个花脸黑袍怪客,分明已经消失不见、无影无踪了。   这花脸黑袍怪客究竟是人是鬼,又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谢贻香虽然躲过对方的迎面扑落,背心里的贴身衣衫已被冷汗浸得湿透,仍旧惊魂未定。若说这黑袍怪客是个活生生的人,世间怎会有如此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轻功?而且这黑袍怪客先后两次,几乎都是贴身潜伏在自己附近,以自己的修为,又怎会察觉不出丝毫动静?非但如此,谢贻香至始至终就没感觉到这黑袍怪客的呼吸和心跳,倘若当真是个高手在故意装神弄鬼,其武功可谓是骇人听闻了。   但如果说眼前这一幕只是幻觉,这个黑袍怪客不过是由自己心中的惊恐所虚幻而成,那么老陈又怎会和自己一同看见?谢贻香正百思不得其解,猛然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阁楼外传来,顿时将她拉回到眼前的场景。谢贻香听得清楚,这声惨叫分明是那跳楼而出的老陈所发出,以此看来,那个忽然从屋顶夹层处消失不见的黑袍怪客,必定已经追出楼去对付逃走的老陈了。   当下谢贻香便要跟着跃出阁楼前去援助老陈,转眼又瞅见那个被吓得晕死过去的捕快老叶,此刻正兀自翻着白眼平躺在房间角落,周围则是从夹层中掉落的一堆残骸和尸骨。谢贻香心中的恐惧又再次泛起,暗想道:“如果那个黑袍怪客是有人刻意装扮,那凭他这一身来去无踪的本事,自然是个绝顶高手,仅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必定不是他的对手。而且这老叶和老陈两名捕快武功平庸,倘若真动起手来,非但帮不上忙,甚至还会成为累赘,自己当真要出手相救?”   所幸这一犹豫不过是弹指间的工夫,谢贻香当机立断,手中乱离一扬,人已穿过窗洞跃出阁楼。但见此刻夜色已至,那软绵绵的细雨又开始穿织飘落,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而细雨当中,整座姚家古宅仿佛被三面环绕的火龙山山壁压得透不过气来,露出一阵阴森恐怖的气息。   而就在那不远之处,在这座姚家古宅的院墙角落前,方才跳楼逃出的老陈此刻居然双脚离地,就这般凭空悬挂在夜色当中,四肢兀自在空中胡乱挥舞,又仿佛是在奋力挣扎,却不见四下有什么能让他借力的东西。再伴随着老陈嘴里发出的阵阵惨叫,其形貌当真是完全不合常理,可谓是诡异至极。 第208章 临危知敌意   当此情形,谢贻香只得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在这细雨黑夜中小心翼翼地举步上前。她这才看得清楚,原来这老陈之所以能悬浮在半空当中,竟是方才那黑袍怪客在作祟,此刻他分明正躲藏在老陈背后,借着一身黑袍隐匿于夜色里,就连那五颜六色的面容都被黑暗遮掩了起来,只是从老陈身后伸出一条长长的手臂来,拎着老陈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提举起来;隐约可见那黑袍怪客从黑袍里伸出的那一截手臂,也用色彩涂得花花绿绿,远远看去,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蟒蛇,一口咬住老陈的后颈。   看清了老陈身在半空当中的缘由,谢贻香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当即镇定下心神,提声说道:“敢问尊驾是何方神圣?为何要妨碍朝廷刑捕房的公务?”   她这一开口便搬出了“刑捕房”的名头,既是想要一举震慑住对方,同时也是替自己壮壮胆气。却不料谢贻香这话说完,等了片刻,老陈背后那个黑袍怪客却并不作答,反而身形一晃,抓起老陈跃上了院落的墙头。   眼见黑袍怪客这番举动,虽不知对方究竟意欲何为,但老陈嘴里一直在不停地向谢贻香呼救,似乎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谢贻香心中的恐惧之情稍减,微一沉吟,当即恭声说道:“尊驾既然如此姿态,那便得罪了。”   伴随着话音落下,谢贻香已拔身跃出,连同她手中的乱离,整个人似乎都已化作了一道绯红色的光华,直取墙头上的黑袍怪客,正是她“离刀”中最为迅捷的一招“兰舟催发”。但见乱离的刀锋所至,那黑袍怪客身形一晃,便已在瞬间跃上了院墙之外那陡峭的火龙山壁上,离地约有两三丈高低,用后背紧紧吸在光秃秃的山壁上,手中则依然紧扣着老陈的后颈。   要知道谢贻香此番出招本就只是试探,早已留了三分心神。她这回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的乱离将要劈中那黑袍怪客的刹那间,对方的身形虽然没什么动作,但四周的气息却无端一紧,就连自己的呼吸也微感困难。伴随着漫天的细雨随之四下飞散,那黑袍怪客便趁着这一空隙,借势腾飞而起,一举跃到了山壁之上。   这当然不是什么妖法,而是货真价实的绝顶轻功。显而易见,这黑袍怪客自然也不是什么古宅里的鬼魅,而是一个故意用诡异扮相将自己本来面目掩盖起来的绝顶高手。   看清了对方的轻功虚实,谢贻香顿时惧意尽去。回想起当年师父刀王传授自己轻功时,曾告诫过自己,说这武林中所流传的轻功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形发力,继而催动其行,也便是依靠外功用身体发力,由此产生出的爆发力,如“捕风捉影”、“岳王神箭”这一干求“迅捷”的轻功,以及“八步赶蝉”、“游龙戏凤”甚至“落霞孤鹜”这一类求“腾挪”的轻功;而另一类则是以气发力,继而带动其形,也便是依靠内功以气息发力,由此产生出的持久力,如“旱地拔葱”、“细胸翻云”这一干求“高纵”的轻功,以及“一苇渡江”、“蜻蜓点水”这一干求“轻盈”的轻功。、   虽然“以形发力”和“以气发力”这两大类功夫被世人统称为轻功,却因为所求的“迅捷”、“腾挪”与“高纵”、“轻盈”之间的目的不同,以致产生了“运力”和“运气”两种法门的本质区别,相互间虽然不相伯仲,却也各有优劣。但是除此之外,却也有几门另类的轻功打破了这一常规,其中便有一门失传已久的轻功“瞬息千里”,乃是以气发力,通过内力而求“迅捷”的轻功。   所以而今谢贻香看清这黑袍怪客所使的身法,虽然是以“气”施展的轻功,却有这般快如闪电的速度,顿时便想起了当年师父的这一番教诲。当下谢贻香便在院落的墙头站定,遥对着山壁上的黑袍怪客缓缓说道:“敢问尊驾所使的,可是昔日名动天下的蜀山派赖以成名的轻功绝技‘瞬息千里’?”   她话一出口,当即便死死地盯住那黑袍怪客,要看他作何反应。果然,那山壁上的黑袍怪客虽然没有开口答话,浑身上下也并无动弹,但抓着老陈的那支手臂上,覆盖着的衣袖却分明颤抖了一下;即便是在这细雨的黑夜当中,去观察黑袍怪客那深黑色的衣袖,也毕竟难不住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   眼见黑袍怪客这一反应,谢贻香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即便不中亦不远矣,然而她心中却更是感到惊讶。要知道自己口中所谓的“蜀山派”,早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便已消亡殆尽了,若不是师父曾有教诲,谢贻香决计不可能听说过,据说当今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蜀中四绝“唐门毒”、“峨眉剑”、“青城客”和“凌云僧”,便是由这个覆灭已久的“蜀山派”在数百年前所分裂而成的四个门派。莫非眼前这个黑袍怪客,竟是那数百年前的蜀山派在暗中流传下来的、不为人知的其中一脉?   她正思索之际,但听老陈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想来是那黑袍怪客手上发力,继而教他生痛。谢贻香连忙回过神来,皱眉问道:“尊驾的武功修为,可谓是当世高人,却为何要行此卑劣之举?尊驾若是想赐教,小女子纵然学艺不精,却也不敢坠了师门名头,自当奉陪到底。尊驾又何苦要拿旁人的性命来做要挟?”   听了谢贻香这话,那黑袍怪客仍然置若罔闻,漫天的细雨当中,只见他的身子又是一晃,自山壁上再次跃起丈许高低,将手中的老陈提举到了更高的地方。   谢贻香眼见对方这般举动,心知话语无功,不禁暗叹一声。那老陈毕竟是公门中的捕快,自己倒也无法坐视不理,既然眼前这个黑袍怪客软硬不吃,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当下她便收刀入鞘,正待沿着那火龙山山壁往上攀爬,却又陡然醒悟过来,心道:“以这黑袍怪客神出鬼没的本事,即便当场取了我等的性命,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先前他早已三番四次地藏匿在我身旁,分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对我下手,又何苦要等到此时来与我做这般僵持?”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不禁暗骂自己糊涂,这个黑袍怪客根本便没打算要取自己的性命,否则一早便已下手了。而此刻他之所以做出这番举动,分明是在以老陈的性命作为要挟,要想引得自己离开此地。也便是说,这黑袍怪客不愿让自己继续留在这座荒弃已久的姚家古宅里。   古宅中除了那幢藏尸的阁楼,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谢贻香心念一动,当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索性再不理会山壁上那黑袍怪客,更不理会他手中那老陈的惨叫声,当即在墙头上略一着力,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冲破这深夜中的雨幕,径直朝那阁楼方向奔了回去。 第209章 狂生夜雨歌   谁知谢贻香刚一从墙头跃下,连双脚都还没沾上院落里的泥土,眼前便有一道黑漆漆的身影穿破漫天的细雨,从夜空之中径直闪现。竟是那黑袍怪客在自己转身的刹那间,已从高处的火龙山山上壁滑落下来,重新回院落当中,迎面拦住谢贻香。   眼见黑袍怪客那一张用色彩涂得花花绿绿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面前,谢贻香虽然早已有所防备,却也没料到对方手中拎着一个老陈,竟然还能如此神速。惊骇之下,她连忙胡乱劈出一刀,脚下则已施展开“落霞孤鹜”的步伐,要从这黑袍怪客的身旁掠过,直奔院落里那幢阁楼而去。   却见黑袍怪客避开当头劈落的乱离,身形一动,仍旧阻挡在谢贻香身前,分明是不让她靠近那幢阁楼。片刻之间,谢贻香接连左右腾挪,手中的乱离也随之攻出二十多招,都被那黑袍怪客一一避开,就连他黑袍的边角都没被乱离扫到。   且不论这黑袍怪客的武功如何,单是他手中提举着一个老陈,还能施展出这般神乎其技的轻身功夫,便已远在自己的“落霞孤鹜”之上。虽然自己不是这黑袍怪客的对手,但谢贻香惊恐之际,心中仍然有一丝欣喜,那便是在自己的试探之下,这黑袍怪客果然奋力阻拦自己靠近那座阁楼,自然也便证明了谢贻香的猜想。在那幢藏尸的阁楼当中,必定还暗藏着其它玄机。   当下两人又在细雨中交手几招,但见黑袍怪客脸上的色彩逐渐被雨水淋湿,在黑暗中愈发显得诡异,兀自在谢贻香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谢贻香只觉手脚发软,竟是越战越怕,虽不知这黑袍怪客的长途跋涉之力如何,但以“迅捷”、“腾挪”、“高纵”和“轻盈”这四点而论,此人的轻功身法,只怕不在那位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庄浩明之下。   片刻之间,谢贻香一整套重形重快的“乱刀”已从头到尾施展出了一遍,却依然不能奈何这黑袍怪客分毫,也无法从对方身旁绕开。当此骑虎难下僵持的局面,谢贻香心中大是焦急,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字正腔圆地朗声念道:“鄱阳清冷月,半醉已凄切。天水动星河,深谷看长夜……”   谢贻香惊讶之下,百忙中急忙抽空回头望去,但见一袭湖蓝色的长衫,正从黑夜雨幕中飘然而来,漫不经心地踏入这座荒弃已久的古宅。待到来人走的近了,却是一名作儒生打扮的男子,高冠长带,将一柄半开半合的折扇挡在额前,遮住斜斜飘下的细雨。只听来人嘴里又继续念道:“……血泪旧江山,尸骨新城阙。古今将相侯,几人不是孽?”   眼看这儒生打扮的男子形貌甚是年轻,似乎只有三十出头,但再看他眼角附近的皱纹,却分明有四五十年的岁月痕迹。此刻在他嘴里念响的这首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东西,反倒让谢贻香心里莫名地刺痛了一翻,不禁自感慨道:“此人好狂的语气,他这几句话,分明是在责骂昔日的鄱阳湖一战,说本朝皇帝虽然凭此一战奠定整个天下的大局,让动荡已久的中原重新见到了太平盛世的期望,但以眼下的世道来看,这一场冠冕堂皇鄱阳湖大战,也终究只是一场战争、一场屠杀罢了……或许这世间之事原本便是十分公平,所需求的愈多,所要付出的、牺牲的也便愈多……”思索之际,谢贻香一时也不知道这儒生是敌是友,手中的乱离丝毫不做停歇,继续向那黑袍怪客出招。   只听那儒生又朗声笑道:“太极初易,已有阴阳二异,此谓自然之理也。尔等既已阴间之鬼自居,又何苦偏要逆天而行,祸乱阴阳二界?也罢,也罢,既然阎王老儿管不着,那便由穷酸代劳,将你们这些个孤魂野鬼收拾干净。”他话音落处,忽听头顶上方的黑夜中传来一声冷哼,一个鼻音粗重的中年男子沉声喝道:“连这女娃儿都能认出‘瞬息千里’,自然是老子家里的事,轮不到你穷酸来管。”   谢贻香仓促之间也听不明白两人的这番对话,然而听闻半空中居然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不禁吓了一大跳,连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谁知她刚一抬头,猛然间但见黑夜中一团白色的东西呼啸着扑落下来,仿佛是一只九霄云外振翅俯冲的大鹏,夹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绝世气概,径直往自己的脑门处撞落而来。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谢贻香哪里还有心思辨认扑落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情急之下,她只能搏上一搏,赌定这团白色东西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正在和自己激战的这个黑袍怪客。当下谢贻香便将手中的乱离虚晃一刀,同时奋力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在间不容发之际退开了丈许距离。   而对面那个黑袍怪客的反应,自然要比谢贻香迅捷得多。谢贻香的一套身法还没来得及使完,那黑袍怪客略一提气,漆黑的身形便已闪现到了数丈开外的墙角下,其速度之快,简直堪比鬼魅。   要知道此刻谢贻香此刻这奋力一退,虽然避开了头顶上扑落的那团白色东西,自己浑身上下却已是空门大开、破绽百出。倘若她赌输了这一把,那团白色东西的攻击目标正是自己,只怕顷刻之间她便有性命之忧。   所幸谢贻香毕竟还是赌赢了,果然,伴随着那黑袍怪客退到墙角,半空中那团白色的东西陡然一折,居然在这等迅猛的冲势之下,凌空转动了方向,依然向那黑袍怪客扑去,其汹涌之势竟是丝毫不减。   谢贻香这下已看得清楚,原来半空中那团白色的东西,竟是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只是身材又矮又胖,加上又是在这深夜细雨当中,慌乱中她这才没能分辨出来。而那白衣矮胖子在半空中凌空腾挪,扭转方向的同时,居然还有闲暇冷喝一声,说道:“‘瞬息千里’?也不过如此。”   这一幕顿时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简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要知道半空中扑落下来的这个白衣矮胖子,想必是一早就暗藏在了古宅外的火龙山山壁上,继而从极高的地方跃下,这才借助了下坠的冲势,让他一扑落能这般惊天动地之威,所以还算不得怎样惊人。真正让谢贻香惊讶的是,此人居然能在下坠的途中凌空提气,在没有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转变了自己扑落的方向,同时也将这一股下坠的冲势改变了方向,而且还能在这关键时刻开口说话,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难道这人竟是神仙?   且不论刚刚过世不久、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即便是师父刀王、父亲谢封轩、师兄先竞月这等纵横天下的绝世高手,也决计不可能在提气施展轻功的同时开口说话,否则一旦真气外泄,轻则气散摔落,重则血脉逆转,其后果不堪设想。而眼下这个白衣矮胖子居然能在施展轻功的要紧关头开口说话,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骇人听闻。单凭这一点,来人便足以震慑整个天下了。 第210章 峨眉回光剑   就在谢贻香惊讶之际,但听一声巨响在这古宅的院落中炸开,也看不清这白衣矮胖子到底是如何出招的,那黑袍怪客所在的院落围墙便已在巨响声中轰然崩塌。一时间到处都是乱飞的砖石,弥漫起的灰尘被细细的雨水润湿,哑然扑落在地。   混乱中那白衣矮胖子的身影再次从坍塌的院墙废墟中射出,却是直奔古宅里那幢阁楼的楼顶而去,原来竟是他方才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并未命中,让那黑袍怪客一眨眼工夫躲到了阁楼的楼顶上。先前现身的那个儒生眼见白衣矮胖子出手无功,兀自在旁哂笑道:“‘醉步星斗’?也不过如此。”那白衣矮胖子身在在半空之中,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回骂了一句,喝到:“放你奶奶的狗臭屁!”   谢贻香听得那儒生说出“醉步星斗”这四个字,心中顿时释然,暗道:“怪不得这位矮矮胖胖的前辈能有如此厉害的轻功,原来却是‘蜀中四绝’之一、峨眉剑派的高手。”她连忙举目望去,但见在那阁楼顶上,依稀可见之前那黑袍怪客的身形,不等那个峨眉剑派的这个白衣矮胖子赶到,她只觉眼前一花,黑袍怪客那漆黑的身影便自屋顶上消失不见,竟是重新回到了院落之中,其动作当真快得惊人。   那白衣矮胖子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眼见自己这第三招再次落空,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停歇,立即转变方向,继续发出自己的第四招、第五招……渐渐地,白衣矮胖子和黑袍怪客两个人一白一黑、一后一前的两道身形,便在这座姚家古宅之中你追我赶,渐渐地越来越快,看得谢贻香眼花缭乱,甚至尽数化作耳边的呼呼风响,四面八方都被这两个人的身影涂抹成了扭曲的景象。   到后来谢贻香已经完全看不清两人的身形,只觉眼前时而漆黑时而苍白,晃得自己头晕眼花,胸中更是烦闷至极、几欲作呕。忽听那儒生的声音笑道:“不错,不错,想不到你的年纪虽已不小,身法倒是不减当年。照你这般速度,若是能再坚持个一十七招,便能捉住他了。”谢贻香正在思索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听儒生又说道:“好,刚好一十七招,拿住他!”   伴随着儒生的话音落处,四面八方原本混乱一片的景象仿佛忽然凝固下来,两条一白一黑相互追逐的人影已然戛然而止,顷刻间整座姚家古宅也变得安静下来,只剩轻微的细雨落地之声。谢贻香凝神细看,恍惚中似乎有一道黑影冲天而起,渐渐消逝在远处,只剩那个白衣矮胖子还负手站立在院落当中,翻起一双三角眼盯向那中年儒生,冷冷说道:“我却偏要放了他,你能奈我何?”   原来这白衣矮胖子听到那儒生算准了自己和黑袍怪客追逐的局面,所以在一十七招之后,明明刚好可以将那黑袍怪客擒获,却因为他故意要和那儒生赌气,于是将那黑袍怪客给放走了。而白衣矮胖子这番赌气般的举动,那儒生倒也不觉得意外,笑道:“你将他捉到也好,放走也好,又或者自己去一头撞死也好,又与我又有什么相干?穷酸又不是你的亲爹,何必要费心费神你教训于你?”那白衣胖子勃然大怒,当即张嘴回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对谢贻香来说今天所发生的这一连串事,先是茫然,然后是疑惑,继而变作惊恐,到眼下竟然又成了无奈,当真是有些令她哭笑不得。至于那被黑袍怪客抓住的捕快老陈,不知何时已被丢到了倒塌的院墙旁边,谢贻香连忙去将他扶起,略一查看,却是被点了穴道。她连忙尝试着替老陈解穴,但兀自忙碌了半响,却不知那黑袍怪客所使的是哪门手法,始终无法解开老陈的穴道。眼见那白衣矮胖子和儒生两人还在对骂,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向那白衣矮胖子躬身行礼,说道:“晚辈刀王门下谢贻香,拜见峨眉剑派的朱若愚朱掌门。”   对骂中的两人同时闭上嘴,齐齐转头向谢贻香望来,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尤其是那个儒生,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过了半响,才“嘿嘿”一笑,失声说道:“小姑娘,你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上一想,也该知道堂堂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怎会是这么一个满身猪油的矮胖子?亏你还自称刀王门下,如何却连这点眼光都没有?”那白衣矮胖子这次倒没与他计较,斜眼瞥了瞥谢贻香,用带着厚重的鼻音的声音傲然说道:“识得老子的‘醉步星斗’,还算是有些眼光。可惜你猜错了,老子并不是朱若愚。”   谢贻香这才将眼前这个白衣矮胖子的模样看清,只见他背后是一柄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头上也是一块白布裹头,在边角处露出花白的头发,想来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一张胖脸却是胖嘟嘟、油晃晃,见不到一丝皱纹;在他那两粒三角形的小眼睛和厚厚的嘴唇之间,还留着一道半黑半白的小胡子。方才谢贻香眼见这个白衣矮胖子居然能将峨眉剑派的“醉步星斗”施展得如此登峰造极,甚至在自己平生所见之人当中,几乎无人能及,所以才顺理当然将这矮胖子认作了峨眉剑派的掌门人、人称“定海剑”的朱若愚。   待到此刻两人失口否认,她顿时恍然大悟,脱口说道:“我知道了,前辈并不是朱若愚朱掌门,而是蜀中峨眉的第一神剑,人称‘回光剑’的戴……戴……戴七爷!请恕晚辈眼拙,一时糊涂。”那矮胖子哼了一声,说道:“戴七便是戴七,什么爷不爷的?”   谢贻香虽已猜到这矮胖子的身份,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位峨眉剑派的戴七前辈,可谓是当今峨眉剑派中的第一高手,论起辈分来还是掌门人朱若愚的师叔。据说他浪迹天涯数十年,只做游戏风尘之举,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是超然世外的高人。由于他在峨眉剑派同一辈的“念”字辈弟子中排行第七,江湖中便多以“戴七”相称,反倒将他的本来的名字给淡忘了。   而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昔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时,恐怕谢贻香都还没出生在世,即便是自己的父亲谢封轩,只怕也要尊称眼前这个戴七一声前辈。想不到今日在这鄱阳湖畔的姚家古宅里,自己居然有幸得见如此高人,谢贻香激动之余,正待细细相问,一旁那儒生已然笑问道:“小姑娘,你既然识得峨眉的戴老七,不知可听说过穷酸的名头?” 第211章 说谎者老叶   谢贻香听得那儒生向自己发问,不禁眉头微皱。眼前这个自称‘穷酸’的儒生既然能与戴七这等绝世人物并肩而行,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她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江湖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须知江湖中爱作落拓书生打扮的自是大有人在,但若说眼前这个儒生是什么“铁冠书生”、“布衣卿相”、“破笔生花”之流中的一人,和这峨眉戴七的名头比起来却简直是天壤之别,说什么也不可能像眼前这位儒生一般与戴七争锋相对、平分秋色。谢贻香想了半天,仍旧猜不出来,当下只好放弃,缓缓摇了摇头。   那儒生不禁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说道:“小姑娘,那你可要听好记好了,穷酸本名者,曲恨也。曲高和寡之‘曲’,恨海难填之‘恨’,然而却并不常用。这些年穷酸四海遨游之际,多以字行,乃是‘曲宝书’这一之名号。所以你以后叫我宝书兄弟便是了。”   谢贻香把“曲宝书”这三个字默念了几遍,依然想不出这人的来历,更没有丝毫的头绪。所幸她素来拿得起、放得下,当下也不再纠缠于此,向两人躬身行了个礼,低声地说道:“晚辈谢贻香,吃的是刑捕房里的公门饭,如今特奉朝廷旨意,前来此地公干。敢问两位前辈,似你们这等绝世高人,却是因为何事也来到了此地?方才被戴七前辈放走的那个黑袍怪客,又是什么来头?”   那戴七却只是冷冷一笑,并不答话,旁边的曲宝书干笑两声,说道:“小姑娘,这一个多月来,你一直在赤龙镇里明察暗访,我等虽然看在眼里,却不曾干涉过你。有道是井河之水互不相犯,各人自扫门前积雪,怎么,此刻你倒要来盘问起我们了?这可有些不妥。”   谢贻香听得这话,不禁打了个寒颤。似曲宝书所言,原来自己在赤龙镇里的这些日子,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他们眼中,自己居然还毫不知情,当真是无能之极。只听那曲宝书语调一转,忽然沉下脸来,郑重地说道:“谢大将军府上的谢三小姐,也是刀王的入室弟子谢贻香,似你这般青春华年,何苦要来这肮脏之地无事生非,胡搅蛮缠?且听穷酸一句劝告,不管你眼下惹上了什么麻烦,都不必继续过问,只管抽身离开回你的金陵城去便是。要知道凭你爹谢大将军的本事,当今天下,恐怕也没有什么麻烦事他化解不了的。”   这番话说得谢贻香愈发摸不着头脑,这位曲前辈的言下之意,分明在告诫自己此地危险至极,要自己尽早回头。然而朝廷失窃的军饷至今还没下落,自己又刚刚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古怪事情,若是不查出个究竟,自己又怎会甘心离开?再说这些年来,她好歹是经历过好几次大场面,又岂会被眼下曲宝书的这一番言辞给吓退?   当下谢贻香眉头一皱,正要向曲宝书细问,却听远方的黑夜当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行走之声,渐渐出现一条由火光点缀成的长龙,自姚家古宅外的火龙山山谷中穿行而来。粗略看去,约莫有三十多个火把,竟是数十个举火夜行的人。原本飘落的细雨早已愈来愈小,此时更是细如牛毛,那些个火把在细雨当中倒也并不熄灭,反倒隐隐泛起一丝青绿之色,眨眼间便已来到姚家古宅外。但听“嘎吱”一声闷响,队伍当头的一人推开古宅大门,手持火把踏了进来,顿时让谢贻香吓了一大跳,呆立当场。   原来此刻这个推门而入的带头人,分明是方才和自己一同前来这姚家古宅的同伴——那个赤龙镇衙门里的捕快老叶。   谢贻香急忙定了定神,她分明记得清楚,之前在阁楼二层的屋子里面,这个老叶分明已被吓得晕死过去,还是自己亲手扶他在房间中躺下。此后自己跳出阁楼去追赶那黑袍怪客,一场激战后戴七和曲宝书现身,到眼下不过才半个多时辰的光景,那个明明晕死在屋子里的老叶,如何会从古宅外面推门而入,而且还带来了这许多人?再看那些跟随老叶同来的人,约莫有三十多个,其中有几人还穿着衙门里的公服,想来也是赤龙镇上的捕快;其余众人看穿着打扮,却是镇上的普通老百姓,当中还有几个是谢贻香熟悉的面孔。而这些人此刻跟随老叶同来,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只见那几个身穿衙门公服的人里,一个瘦小精装的汉子抢上几步,冷冷地扫视了戴七、曲宝书和谢贻香三人一眼,脸上的神色极是难看,却并未向三人说话。只见他忽然转过头去,瞪着那带路的老叶怒声喝道:“混帐东西,谢三小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她此番从金陵千里迢迢赶来我赤龙镇,便是我们的贵客,你这家伙不曾好好接待贵客倒也罢了,却如何还任由她和老陈两个人到处乱闯?这当中若是有什么意外,你叫我这个小小的赤龙镇捕头如何向大将军、向朝廷交代?”   谢贻香倒是认识这个说话的精壮汉子,乃是姓金名凉,是这赤龙镇衙门中一干捕快的头领,也是镇上唯一的捕头。之前让老叶和老陈与自己同行前来这姚家古宅,便是由这位金捕头亲自安排的。那老叶眼看自己被捕头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急忙陪笑道:“大人息怒,方才是你吩咐我与老陈两人与谢三小姐同行,而且告诫我们说沿途一定要听从她的吩咐。却不料三小姐和老陈执意要来这姚家古宅,小人又怎敢忤逆?多番苦劝不住,这才只得随同他们一并前来。却不料眼看这都已是下半夜了,谢三小姐和老陈却还是不肯离开,小人情急之下,这才只得回到衙门禀告大人,召集起镇上胆大的男子一并前来查看……所幸谢三小姐却是安然无恙,否则小人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耳听老叶这番谎话说得漏洞百出,谢贻香双眉一扬,脱口说道:“胡说八道……你……你方才明明被吓得晕死过去……”她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曲宝书忽然嗤笑一声,随即和戴七两人负手踱步,自顾自走到一旁,在那阁楼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看这模样,显然是不打算理会金捕头一行人,更是不屑过问此间的事。   谢贻香被曲宝书的这一声嗤笑惊醒,心道:“眼下老叶和金捕头两人的这番对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们这一唱一合,必定早已在私底下串通好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鄱阳湖里的水到底有多深,火龙山上的山峰到底有多高,那更是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依照眼下这般情形,自己还是先静观其变得好,看看他们究竟要玩弄出些什么花样。” 第212章 上架说明及本书简介   首先要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们,也希望在上架之后,大家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本书,谢谢!   由于之前一直专注于写作,缺乏和读者之间的交流,所以借此机会简单阐述下本书的理念。   以下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谢贻香自然是本书当之无愧的第一视角,但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充其量只是一个穿针引线的存在。就好比金庸老师的《碧血剑》,第一主角是袁崇焕、第二主角是夏雪宜,身为第一视角的袁承志仅仅只能排第三。   但是这么做很冒险。   全书以女性为视觉,不可避免地会让人产生“小妞武侠”的联想,或多或少要损失很多男性读者;但我也不愿选择在女频发布本书,因为由谢贻香所串联的人物、剧情及理念,也是就是本书的内核,始终还是男性的观念。   所以关于这一点,只能在此提出,也算是给看到这里的读者们一个解释。   至于先竞月这一形象,自然是在向传统武侠致敬了。大家应该明白,本书的归类虽然是“传统武侠”,但却不是传统武侠的套路,更不是传统武侠的理念。先竞月的存在,几乎可以说是全书仅存的一丝“扶危济贫”、“为国为民”的正念了。   最重要的当然是言思道。在这里可以明确地告诉各位读者,言思道的定位是本书大反派,只不过一直是用写主角的方式在刻画。因为相比传统武侠,相比郭靖、乔峰这些经典形象,在当下的社会里,言思道其人的作风、手段甚至价值观,似乎更能被读者认可。这不止是时代的需求,同时也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但是我不想通过本书传达出这样的“歪风邪气”,将心比心,我会推荐我的儿女看《射雕英雄传》,但绝不会在他们成年之前推荐他们看《鹿鼎记》,相信所有读者在这一点上是和我有相同的共鸣。   所以机关算尽、智商碾压全书所有人的言思道,终究还是会遇到他宿命中的对手——还记得楔子里那个不可一世、嚣张得想给他两耳光的少年么?本案《阴兵舞》中,他将会正式出场,做做热身运动。   关于言思道“语言”的威力究竟有多大,甚至本书是否存在对于“语言”这一技能过高的拔擢,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其实翻阅中华五千年历史,你就知道有多少人的死,仅仅是因为一句话。   伍子胥在逃亡路上,叮嘱送他渡河的渔夫不要泄露自己行踪,渔夫大怒,说我若是为了领赏又何必要救你?他认为伍子胥是在侮辱自己的人格,当场就自杀了。这,就是“语言”的威力。   还有大家津津乐道的诸葛亮骂死王朗。   甚至连世界上的所有争端,无论双方打得多么惨烈,到最后,其实还是要靠谈判来解决。而谈判的核心就是“语言”。   最后要特别感谢水墨编辑,谢谢他的过蒙拔擢和一直以来的关照。   记得钱钟书先生在他《围城》的后记里说道:”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这只鸡蛋的鸡呢?“   在此我借用先生的这句话(当然,我也不好意思自比为鸡):假如你吃了一个鸭蛋觉得很好,首先要感谢的,应该是烹调这个鸭蛋的五星大厨——水墨编辑,同时也要感谢他烹饪所用的这间厨房。 第213章 争锋斗官威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便只是淡淡地一笑,既不矢口否认,也不徒做辩解。那金捕头见她不理会自己,当即更加放肆,居然双手叉腰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来,面对老叶那几个捕快放声喝骂起来,满嘴都是什么“自寻死路”、“不知好歹”等的词语。而他这番举动看似在责备自己下属,其实却是指桑骂槐、杀鸡儆猴,故意要说给谢贻香听,从而在她面前扬威。   待到骂得差不多了,那金捕头便抬高声音,说道:“眼下的这一座姚家古宅,也不知何年何月便已荒弃在此,更没听说过有什么主人。既然已是上百年的荒宅,还时不时地传出些流言蜚语,闹得我赤龙镇上下人心不宁,也不知在暗地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而我等身为镇上衙门的公差,自当镇守一方安宁,岂容这等藏污纳垢之地,惊扰我镇上的百姓?也罢,既然今夜被我金某人撞见,倒不如索性做件善事……来人啊,这便准备好引火的木材,将这座宅子一把火给我烧个干净。”   金捕头话音落处,那捕头老叶率先应答一声,立马举着手里火把大步踏上,继而抬手一挥,便要招呼众人一起动手将古宅里的那幢阁楼给点燃。   谢贻香看到这里,心中已然是再明白不过了。眼下这座姚家古宅,本是自己昨日在梦中的所见之地,为了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她这才前往赤龙镇衙门,让这金捕头派出叶陈两名捕快,带着自己一路寻来此地。眼下那个捕快老陈还被黑袍怪客封住了穴道,兀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所以也不知他的深浅;但眼前这个老叶却已是昭然若揭,分明便是这金捕头所安插的眼线,叫他一路上在旁监视自己。虽然不知他们的这般安排究竟有何目的,但八九不离十是不愿自己从这座姚家古宅中发现什么秘密。   以此推断,之前在阁楼二层的屋子里,那老叶的晕倒自然是在演戏,待到谢贻香追出阁楼之际,他便趁机悄然溜走,这才回镇上衙门找来了金捕头这一行人。至于此刻金捕头的装腔作势,说什么为了守护镇上百姓,要将这姚家古宅中的那幢阁楼烧掉,分明是和老叶以及那黑袍怪客一般的用意,是打算将这幢古宅“藏尸楼”里面隐藏的秘密给永久掩盖起来。   然而除了房间夹层里的那十一具尸骨,这座荒弃的姚家古宅当中到底还暗藏着怎样的秘密?谢贻香心念转动间,那老叶已带领着几名捕快举火上前,而坐在阁楼前面台阶上的曲宝书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只见他大笑之中也并不站起身来,只是轻轻将手中那柄半开半合的折扇一抖,发出“唰”的一声轻响,扇面便已尽数弹开——谢贻香眼力极好,刹那之间依然看得清楚,但见曲宝书的折扇之上,乃是以浓墨画着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异之物,兀自张牙舞爪,令人莫名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而伴随着曲宝书将折扇张开的同时,以老叶为首的几名捕快手中火把同时一暗,居然莫名其妙地熄灭了;与此同时,几名捕快的身形也随之有些晃动,踉踉跄跄地退开好几步。   那几名捕快一时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退开几步,死死盯向阁楼前这个诡异的儒生。那金捕头倒是见过些世面,略一沉吟,当即踏上前来,向曲宝书拱手说道:“在下之所以要令人将这幢阁楼烧毁,乃是为了护得一方百姓的平安。敢问尊驾是何方高人?为何要阻拦衙门办事?”   只见那曲宝书漫不经心地将手中折扇一晃,又恢复了之前那半开半合的模样,嘴里则悠悠说道:“穷酸这一生皓首穷经、学贯古今,扬帆所到之处,寄意萍踪已有数十载光阴,所以这天底下还真没什么是穷酸没见识过的。嘿嘿,不过这当中倒也有个例外,那便是我虽然识得这天底下所有的人、事、物,却偏偏不识得什么衙门,否则也不会一再名落孙山、不举至今了。”说着,他语气一转,淡淡地说道:“尔等且听我一句劝,穷酸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一些,但事先好歹还会给诸位打个招呼,顺便提个醒。若是你们要一意孤行,惹恼了我身边这个矮胖子,他可不会同你们多说一句废话。”   曲宝书的这一番话虽然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言下之意,分明是不许众人上前烧毁这幢阁楼。那金捕头默然片刻,当即对众人沉声喝道:“诸位乡亲,这两个家伙来路不明,一举一动又是这般鬼鬼祟祟,自然不是什么好人。此刻他们居然还要横加阻拦,不许我们将这座祸害百姓的姚家古宅一把火烧掉,那便摆明了是和我赤龙镇上上下下一千多号人作对。大伙说说,却是有没有这个道理?”   和金捕头同来的那些个乡民百姓,听了金捕头这话,顿时哗然一片。那金捕头又继续说道:“我们赤龙镇的事,自有我们赤龙镇上的人自己解决。眼下我们一定要把这幢祸害全镇百姓的阁楼烧毁,这两个家伙倘若要继续阻止我们,你们答不答应?”   伴随着金捕头的话音落下,当场便有好几个人齐刷刷地喝到:“不答应!”说着,所有人都晃动着手里的火把,同时往前踏上几步,朝着坐在阁楼前的曲宝书和戴七二人围堵上去。那曲宝书倒也有些意外,一时倒也没料到这镇上衙门中的小捕头居然还有这般手段,能煽动起乡民百姓来和自己动粗。而他身旁的戴七却是不以为然,只是冷哼一声,两只小小的三角眼中渐渐泛起一阵精光。   谢贻香虽是初次认识这位峨嵋派的戴前辈,但也料得到此人脾气甚大,只怕盛怒之下当真会对这些个镇上的百姓出手。既然这金捕头一心要在自己面前显摆官威,那自己便陪他显摆到底,当下谢贻香眼看双方一触即发,连忙大声叫道:“金捕头,金大人,你可知你这犯的是死罪?”   她这句话暗中运上了“秋水长天”的内力,虽是混乱之中,在场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那金捕头不禁微微一愣,就连手持火把的老叶等人,也被谢贻香这话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望向她。谢贻香皱起眉头,当即毫不留情地说道:“金凉,你既然身这赤龙镇衙门的总捕头,自当管辖一方之治,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是如今我京城刑捕房奉皇命公干于此,在这荒弃的姚家古宅中,也便是你的管辖境内,居然发现了十一具尸骨,而且或许还有更多,你敢说这不是你的失职?再者方才经过我的查探,看这十一具尸骨的腐烂程度,被埋藏在这古宅当中至少已有十年之久。哼,整整十年的光阴,真不知这十年来你这个捕头到底是怎样当差的?十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便在你眼皮底下被人杀害,埋藏进了这古宅的阁楼之中,你金凉身为这赤龙镇衙门的总捕头,似这般玩忽职守,非但不思悔改,此刻在奉皇命查案的刑捕房钦差面前,居然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兀自在那里耀武扬威,当真是可笑至极!”   说到这里,谢贻香深吸了一口气,扬声说道:“金凉,今日你若是诚心悔改,助本官查清此案倒也罢了;倘若你非但不知悔改,还要强行阻拦我刑捕房公干,那明日本官便将一道状纸送往江西府衙,让江西巡抚来定你的罪。如果你觉得江西巡抚还不够资格,那本官也可以直接上报朝廷,让皇帝亲自来定你的罪。” 第214章 一语拆阁楼   谢贻香的这番话可谓是声色俱厉,顿时将一干捕快乡民尽数震慑当场。那金捕头在镇上素来蛮横惯了,却毕竟只是个没入编制的小吏,连官级都没有,此刻听谢贻香这般大言不惭,说要让皇帝亲自出面,慌乱间竟有几分相信了她的话,急忙说道:“谢三小姐这……这……哈哈,谢三小姐言重了,你乃是朝廷里的贵人,此番大驾光临小镇,我等当真是蓬荜生辉,又岂敢不尽心竭力助你公干?不过眼下这座姚家古宅确然不太吉利,时不时会流传出一些邪门谣言,小人听老叶说三小姐今日居然来了此处,完全是担心你的安危,害怕胡乱冲撞中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才教大伙将这阁楼一把火给烧了……”   谢贻香也不理会于他,当即冷冷一笑,继续说道:“金捕头,这幢阁楼中究竟埋藏了多少具尸骨,眼下还没有定论。所以在本官查清此事之前,若是有人胆敢损毁这幢阁楼,那便等同于毁灭证物,依律要诛三族。”   要知道这赤龙镇虽然是山高皇帝远,百姓们倒也多少听说过朝廷的手段,谢贻香所说的“诛连几族”这一刑罚更是家喻户晓。众人惊恐之下,当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哪里还敢去举火烧楼?谢贻香又转向戴七和曲宝书两人,抱拳说道:“两位前辈,这幢阁楼甚是古怪,不知里面还暗藏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晚辈此番奉命查案,所以想将这幢阁楼尽数拆毁,好生查探一番。不知两位前辈意下如何?”   要知道以戴七和曲宝书两人的这等身份,此刻忽然现身于此,暗中必有缘由。谢贻香本以为这两人又要阻拦,早就准备好了一番唇舌,谁知那曲宝书听闻这话立刻站起身来,笑道:“不料小姑娘年纪轻轻,还当真有些乃父之风……请便,请便。说实话穷酸倒也很想看看,这阁楼里究竟还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旁边那戴七仍是一言不发,自顾自地翻着一双白眼,似乎根本就不屑与旁人交谈,待到曲宝书这话说完,他便和曲宝书一同站起身来,退让到了一旁。   谢贻香也猜不透这两位前辈的用意,一时也容不得细想,她当即转头向那金捕头扬声问道:“金捕头,是你招呼大家过来一齐将这幢阁楼给拆了,还是要本官亲自来动手?”   那金捕头和老叶等几名捕快连忙相互暗递了几个眼神,脸色都是说不出的难看。那金捕头被谢贻香方才的一番言语唬住,只得沉默不语,那老叶似乎还想反对,嘴里吓唬道:“谢三小姐,我等此举也是为你着想,方才你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多半是撞了邪。要是不把这幢阁楼给烧个干净,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只怕要一直纠缠着你……”   谢贻香出声打断老叶的话,淡淡地说道:“叶捕快,我们这些个吃公门饭的人,都是一心要为朝廷办事,谁也不敢藏有什么私心。说来今晚之事的确是有些邪门,或许当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做出了一些不干净的事情,又或许我们自己也可能也做了些不干净的事情。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事天知地知也就罢了,本官只当是撞了邪一时眼花,也不愿再去计较。要知道往后的日子还长,应当怎么办,还得怎么办,大家自然既往不咎。所以倘若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纠缠上了本官,却也胜过被朝廷的人给纠缠上了。叶捕快,你说是也不是?”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含蓄,甚至令旁人根本听不懂,但那老叶心中有鬼,顿时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分明是说自己这一路上的沿途监视以及通风报信等事情,她可以不再追究。但是倘若强行顶撞,让双方撕破脸皮,那么这位谢三小姐是决计不会放过自己的。   当下那老叶不禁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说一句。其它几个捕快又叽叽咕咕议论了一番,那金捕头瞥了一眼旁边的戴七和曲宝书两人,也猜不透这两人的来历深浅,更不知他们和这个一口一个“朝廷”、“皇命”的小姑娘谢贻香是什么关系。权衡利弊之下,那金捕头只得冷哼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那便……那便依照谢三小姐所言,大伙一起动手,将古宅里的这幢阁楼给拆了。”   谢贻香听他终于发话,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当下她便将自己在这幢阁楼里所见的情况,向众人说了个大致,而那些捕快和百姓们似乎还不知其中的深浅,听了谢贻香的描述,才知道这幢阁楼上的每间屋子里,或许都暗藏有尸骨,顿时吓得脸色发青。   幸好一来有镇上的众捕快在场,二来也是人多胆壮,众人当即一哄而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即便有人回赤龙镇上去张罗拆楼的器物。待到细雨停歇,东方天际翻出鱼白之时,姚家古宅里的众人已胡乱吃了些东西,而回去张罗的人也带来了铁锤、铁铲等工具,另外又从镇上拉来了二十多名精壮男子,略一清点,在场的合计已有五六十人。   众人虽已下定了拆楼的决心,但对面对这座荒弃已久的姚家古宅,再想起镇上的那些传言,多少还是有些忌讳。于是便有人害怕此举要引来阴魂复仇,一并买来了猪头黄酒,依照本地的习俗先行祭拜一番,又用朱砂在阁楼的大门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拆”字,再勾上一道圆将这个“拆”字圈在当中。随后众人依次上前,对圆圈里写的那个“拆”字吐上几口唾沫,这才敢开始动手拆楼。   至于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只是远远地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闭起双眼,仿佛根本就不关心这帮人到底想干什么。谢贻香也深知这些江湖中的绝世高人没几个是好脾气的,这两位前辈如今既不愿开口多说,那自己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倒也不必前去叨扰。   一时间,但听一阵阵噼噼啪啪敲打声络绎不绝,继而先后响起阵阵塌陷崩倒之声。姚家古宅中的那幢阁楼空置了上百年,本就腐旧不堪,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便被众人弄断了几根承重的柱子,继而便是“砰”的一声巨响,整个阁楼二层已然一股脑地塌陷下来。   当下谢贻香便与众捕快一同上前,细细查探这阁楼二层的每一间房屋。果然,不过片刻工夫,众人便已在其它房间的屋顶夹层里发现了更多的尸骨,却早已腐烂得只剩几根白骨,稍一触碰,顿时便化作了粉末。 第215章 凶兽名混沌   伴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姚家古宅外的火龙山也逐渐浮现出了赤红的轮廓。   事到如今,谢贻香倒也不怎么害怕,她当即和金捕头核对了一遍新发现尸骨,加上之前的十一具尸骨,姚家古宅的这幢阁楼当中,竟然总共埋藏了四十多具尸骨。经过粗略的查验,当中最早被埋藏进阁楼夹层的尸骨,只怕已有上百年的光阴;而最近的则是谢贻香和叶陈两名捕快最先发现的那十一具尸骨,约莫是十来年前被埋藏进了阁楼的夹层。   在场的百姓中有迷信此道者,见了这幢阁楼二层的布局,便解释说道:“楼上这般格局乃是我们江西鬼道高人设下的‘阴阵’,是通过摆布的‘困魔镇鬼灯’,将死者的魂魄牵制在房间里,同时还在楼下厅堂里设置祭拜的灵位,却只是假祭,并不当真供奉。如此待到一甲子的光阴后,任凭死者的魂魄有再大怨念,也会被这个‘阴阵’冲散得一干二净。至于为什么只有那十多年前埋藏的十一具尸骨,才在房间里和厅堂中摆出了阵势,想来却是其它屋子里埋藏的尸骨因为年生太久,早已被之前设下的‘阴阵’驱散尽了怨念,以至魂飞魄散,所以便不再继续摆设此阵。”   谢贻香本是不信这些东西,然而听到这般说辞,不禁想起自己在梦中所见的、那个脑袋正反两面都扎着马尾辫的“她”,居然能让那些个无脸怪物极为害怕,不知又是什么东西。当下她不禁向那人问道:“如你所言,你们江西鬼道的这个……这个阵法当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其它的东西,用来看管或者镇压这些魂魄?”谁知说话那人想来只是个半吊子,对此也是一知半解,沉默片刻后只得摇头说不知道。   此时在场的一干捕快又将所有尸骨都检查了一遍,由于年月太久,再也无法从中发现更多的线索,有些尸骨甚至因为残缺太多,连死因都已无法查明,更无论死者的身份来历。不过有一点倒是甚为古怪,那便是只有最先发现的那十一具尸骨,在脸骨上留有刀痕,而后来发现的这些尸骨脸上却是完好无损。谢贻香心中暗道:“看来年月最近的这十一具尸骨,毕竟还是有些与众不同。在这阁楼的夹层中藏尸本已是隐秘至极,而凶手还要将他们的容貌毁去,从而掩盖他们的身份来历,可谓是有些小心得过头了。真不知这十一位死者究竟是什么身份,竟值得凶手如此大费周章?”   她正思索间,拆楼的人群中忽然发出一连串的尖叫,伴随着木板破裂的声音,仿佛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阁楼的残骸里窜了出来,将在场众百姓吓了一大跳。   谢贻香惊异之下连忙分开乱哄哄的人群,往那阁楼废墟中望去。但见光天化日之下,一头圆鼓鼓、红彤彤的巨兽,个头竟比一辆马车还要庞大,正从那塌陷的阁楼二层中之中、那条走道上方的夹层里窜了出来,此刻已然撞开碎裂的楼板,往众人面前直冲过来。   众人先前只顾留意那些房间顶上的夹层,竟然忽略了阁楼二层那条极矮的走道上方。原来在那条走道的顶上居然也有夹层,眼下这头巨兽分明便从那走道夹层里冲撞出来,惊得许多百姓兀自抱头逃窜。   这巨兽究竟是何方神圣?慌乱中谢贻香急忙手按腰间乱离,差点就要拔出刀来。却见那头巨兽自阁楼废墟中冲撞出来,继而滚落在了院落当中,便再不动弹,她心知有异,急忙喝令众人安静下来。待到众人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原来这头所谓的“巨兽”,竟是一块长约丈许、宽有数尺的巨型鹅卵石;其石体通体浑圆,仿佛是一颗极大的鸡蛋,却又是肉红之色,像极了那菜场里屠夫案板上的冷鲜猪肉。   原来这块巨型鹅卵石本是藏在二层走道顶上的夹层中,待到阁楼被众人拆倒之后,那走道的夹层失去平衡,终于承受不住这块巨石的重量,这才将夹层楼板压破,让这块巨石一股脑滚落了出来。   待到看清了眼前这头“巨兽”的来历,在场的捕快和百姓们都不禁哄然大笑,然而刚笑了一会儿,众人的笑声便逐渐变小,继而彻底安静了下来。原来却是因为这块巨石的形貌太过诡异,就连谢贻香也越看越觉得心中发毛。要知道这块巨型鹅卵石的质地和色泽,简直像极了一大块生肉,仔细看去,竟仿佛是有生命一般;而且就在巨石的下方,还微微凸起着六个疙瘩,像极了这块巨石的六只“肉脚”。与此同时,这块巨石的两旁还人为地凿刻出两对极不协调的小翅膀,模样倒是惟妙惟肖,但出现在这块圆鼓鼓的巨石上,就仿佛是将麻雀的翅膀剪下来贴到了大象身上,令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人群里便有人脱口问道:“这……这究竟是块石头,还是什么怪物?”其余百姓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迷茫的神色。   只听一个淡淡的声音忽然说道:“尔等不必大惊小怪,这不过是一尊‘混沌’的石雕罢了。”谢贻香连忙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那个自称“穷酸”的曲宝书,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在他身旁则是那位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此刻正用他那一双三角眼斜瞥这块巨石,在眉心处形成一个“川”字。   谢贻香听到这话,不禁心中一凛,暗自思索道:“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莫非眼下这块巨石,便是那所谓的‘混沌兽’?”   要知道她当日跟随庄浩明前往洞庭湖,在龙跃岛的御笔峰内,第一次听到庄浩明和江望才两人提及“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句话。谢贻香听他们的言下之意,依稀是在这鄱阳湖一带,暗藏着一个极其厉害的势力,而朝廷失窃的那两千万两白银,正是被这股神秘的势力所劫去。但是从那以后直到现在,自己在这鄱阳湖畔的赤龙镇中无论怎样寻访,却再也没听到有人说起过这句话。   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在谢贻香几乎想要放弃掉这条线索之时,却不料众人此番拆楼,陡然滚落出这么一块巨石,继而引出曲宝书的“混沌”一语,终于将眼前所有的事情和这句“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重新联系起来。一时间,谢贻香惊讶之余,又隐隐有些欣慰。   只听曲宝书在旁边自言自语般说道:“……所谓混沌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本是虚无之象。在后来的传说中,又有上古神兽与之同名,也被称作“混沌”,与那饕餮、穷奇、梼杌合称为四凶,亦称之为‘帝江’。据闻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令人一见生畏……”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传说这混沌本来浑无面目,生无七窍,后有好事之人,每日为其凿成一窍,七日后七窍尽成,混沌遂死。其实尔等倒也不必惊恐,须知远在汉唐时期,本就有此民风,乃是以‘四凶’作为镇宅之兽,以保风调雨顺。眼下这座荒弃的宅子古旧得紧,在这阁楼当中发现一尊混沌的石雕,倒也在情理之中,不必大惊小怪……”   谢贻香忍不住出声打断曲宝书的话,单刀直入地问道:“曲前辈,你可曾听闻过‘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一句话?” 第216章 焚尸以灭迹   伴随着谢贻香问出这句话来,那曲宝书顿时闭上了嘴,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谢贻香。旁边的戴七忽然踏上一步,直盯着谢贻香的双眼,冷冷问道:“你果然也是为此而来?”   谢贻香不料自己问出这话后两人竟是这般反应,急忙定下神来,不卑不亢地说道:“后学晚辈,自然不及两位前辈的博闻强记,所以才有此一问。晚辈此番前来,乃是因为朝廷公干,不得已才到鄱阳湖跑上这一趟,说到底也是为了黎民百姓的福祉,不敢暗藏什么私心。所以两位前辈若是知道这句话的涵义,还望不吝赐教。”   只见曲宝书和戴七极快地交换了个眼色,曲宝书便已抢先笑道:“小姑娘,你可别在穷酸面前打官腔,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此间之事不是你所能担当,还是……”他话还没说完,那戴七已然抢过话头,向谢贻香沉声说道:“我当然可以告诉你这句话的意思,但你却要替我们办一件事。”   不等谢贻香作答,那曲宝书脸色一暗,当即瞪了戴七一眼,说道:“戴老七,事情的凶险你又不是不知晓,何苦要把这个小姑娘牵扯进来?要知道在她身上,可没什么值得你利用的价值。”那戴七淡淡地说道:“她既已现身于此,自然便已身在局中,又有什么牵扯不牵扯的?”曲宝书又摇了摇头,显是不赞同戴七的话。   眼见两人因为自己的这一句问话产生分歧,谢贻香略一思索,当即不去理会曲宝书,向戴七问道:“戴前辈,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她这话问得极是巧妙,虽然没有直接拒绝曲宝书的劝告,却分明是同意了戴七的提议,站到了戴七这一边。   戴七不禁冷冷一笑,斜瞥了曲宝书一眼,问道:“带她走?”曲宝书沉吟半晌,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忽然感到一阵热浪袭来。三人转头望去,却是这姚家古宅当中不知何时已翻卷起一片熊熊烈火,将那幢拆倒的阁楼残骸尽数吞没在了其中,就连那些在阁楼中发现的尸骨也在里面,一并在烈火中烧得正旺。   而此刻站在那片烈火旁边的,正是那面带冷笑的金捕头。眼看谢贻香等人发现火势,他立刻摆出一副盛怒的样子,恶狠狠地指着一众捕快和百姓大声喝道:“岂有此理!你们这帮家伙,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究竟是谁点的火?赶紧给我站出来!方才谢三小姐再三嘱咐,教你们一定要好生看管这些查案的证物,难道你们没听到?要知道这些废砖烂瓦和死人骨头,那可都是朝廷的证物,你们眼下居然将朝廷的证物给烧了,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那个点火的人,赶紧给我站出来!”   眼见金捕头这一番装腔作势,在场的捕快和百姓都是默不作声。那金捕头当即又说道:“我金凉虽然管不了你们,但我朝的律法却管得了你们。点火的那人若是再不承认,我便教谢三小姐依律诛灭你们三族!”说着,他略带得意地望向谢贻香,恭声说道:“三小姐不必担心,若是点火之人再不站出来领罪,我立刻便给这帮混帐定下一个连坐之罪,定会给你刑捕房一个交代。”   谢贻香眼见人群当中那一干捕快的脸上似笑非笑,那老叶的嘴边甚至还挂着一丝微笑,她如何看不出这是金捕头耍的把戏?方才分明便是这金捕头下的命令,点火将阁楼的残骸连同尸骨一并烧毁,此刻还要向自己装疯卖傻。想不到就在自己和戴、曲二人谈话的片刻,稍一分神之际,这姓金的居然敢趁机使坏,令人焚尸灭迹,好叫自己无法继续追查下去,当真是可恶之极。   然而阁楼的残骸连同那四十多具尸骨,此刻毕竟已被焚烧起来,自己又没能亲眼看见点火之人,谢贻香一时倒也不好发作。她只得强压下心中怒火,缓缓说道:“金捕头果然好手段,今日倒是让本官涨了见识,自当终生难忘。然而阁楼里的这些尸骨,就算要焚毁,好歹也让镇上的百姓来认一认尸。要知道此地终究是赤龙镇的管辖地界,倘若这些尸骨当中,有镇上百姓的亲朋好友,岂不是……”   不等谢贻香说完,金捕头已出声笑道:“这倒不劳三小姐费心,我赤龙镇不过是江西境内的一个小镇,当中有几家几户,我们这些个衙门中人心里清楚得紧。”说着,他便转头去问旁边的百姓,“你们来告诉谢三小姐,这些尸骨是不是我们赤龙镇上的人?”   在场众人都是纷纷摇头,好几人更是说道:“我们镇上可从来没有走丢过谁,这些尸骨绝不可能是镇上的百姓,一定是从外面来的。”那老叶见缝插针,指着火焰里那十一具最先发现的尸骨补充说道:“我赤龙镇素来民风淳朴,就连偷鸡摸狗的小案,平日里也极少发生。这十一具尸骨若是我镇上的百姓,那么依照三小姐的推论,便是十多年前我赤龙镇上失踪的人了?嘿嘿,那决计不可能,根本便没有这回事。”周围的一干百姓也附和着连声赞同。   谢贻香看到眼前这一副景象,心底竟是莫名的一寒,她整个人从头到脚,也随之泛起一阵冰凉。原来自己这一个多月在赤龙镇里明察暗访,之所以毫无结果,却是因为这整个赤龙镇本身,其实就是一股最大的势力!   无论是这金捕头也好,又或者是那捕快老叶也好,甚至是镇上的这些个捕快和百姓,分明是一个鼻孔出气,在合力向自己隐瞒着些什么。要不是言思道带给自己的那个可怕梦境,恐怕直到此刻,自己甚至连姚家古宅这一丝的线索也找寻不到。   要知道这些年来,谢贻香倒也参与过不少大案,然而即便是再如何穷凶极恶的犯人、再如何奸邪狡诈的敌人,却也比不上眼前这件案子难办。因为这次自己的对手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人,甚至是整个赤龙镇上的人。其中更为可怕的是自己此刻的所见所闻,充其量不过是一些肤浅的皮毛罢了,而这些皮毛的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人、什么势力?似眼下这般局面,自己根本就无从入手。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不由地闭上双眼,缓缓吸了口气。若是追本溯源,自己之所以会来到这座荒弃的姚家古宅,从而发现这许多尸骨以及那一尊混沌石雕,说到底只是因为一个梦,而之所会有这个梦,却是那个天底下最为诡异的言思道,在暗中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赐予自己的。   倘若真是那言思道所为,他又如何会这般凑巧,再一次跟随自己的行踪现身于这鄱阳湖畔?他究竟又有怎样的意图? 第217章 一曲东入海   随着谢贻香的思绪飞越,姚家古宅里的火势已是越来越旺。被风一吹,带火的残骸木屑便四下乱飞起来。在场众人只得避开热浪,一步步退到古宅外面,而之前与谢贻香同来的那个捕快老陈,因为穴道一直没能被解开,此刻也被金捕头手下的捕快背了出去。   谢贻香落在众人后面,缓缓向古宅外退出,却见那曲宝书已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自己,低声说道:“小姑娘,方才我和戴老七已重新商讨了一番,你既是名门之后,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龌龊之辈。之前便算是穷酸量浅,有些多心了。”说着,他不禁望了一眼即将退出古宅的金捕头等人,又说道:“这些人的嘴脸,想必你已经看得清楚。你认为他们是否靠得住?”   谢贻香听得一知半解,不禁反问道:“请恕晚辈愚钝,前辈的意思是?”旁边的戴七已冷冷说道:“事到如今,你已再无其它选择,只能同我们合作。这便走罢!”说完这话,他也不等谢贻香回答,陡然拔身而起。刹那间但见眼前白影晃动,戴七的身形便已径直穿过院落中燃烧的废墟,踏着古宅外那火龙山的山壁一飞冲天,就仿佛是一只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眨眼间便往山壁高出攀登上去,一身白衣也随之化作一个小小的白点。   想不到这位戴七前辈竟是这般说走就走的做派,一时间谢贻香不禁愕然当场。那曲宝书倒是对戴七的举止早就习以为常,笑道:“这矮胖子的脾气素来不好,所以自己先走一步。我们这便跟上。”话音落车,谢贻香只觉自己的腰背处已被曲宝书伸手扶住,继而从他手心里传来一股热力,整个身子似乎便已轻了许多;那曲宝书随即略一发力,手中一托一带,谢贻香顿时只觉身不由己,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已将整个燃烧的姚家古宅踏在脚下,径直从那燃烧的火焰上方跃过,来到了火龙山的山壁之上。   方才戴七与那黑袍怪客相互追逐之时,所显露出来的绝世轻功“醉步星斗”,已经足以令谢贻香叹为观止、惊为天人了,谁知此刻她才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儒生曲宝书,其轻身功夫竟然不在戴七之下。眼下火龙山的这一片山壁,虽然尽是寸草不生的光秃秃岩石,然而一旦有凹凸之处,那曲宝书便能立刻伸足借力,趁势跃起丈许;谢贻香在他的携带之下,居然也能沿着那火龙山近乎垂直的山壁,轻轻松松地往上攀爬而去。   似两人这般速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脚下的山壁便已逐渐变得平缓起来,却是终于登上了姚家古宅四周的火龙山山顶。但见山顶上不远处便是那一身白衣的戴七,正在极不耐烦地等候着曲宝书和谢贻香两人。   谢贻香心旷神怡之下,忍不住回首望去,但见山崖之下只剩一片雾蒙蒙的灰白,那山谷当中燃烧的姚家古宅,在她“穷千里”的目力之下,也已变得模糊不清。算来赤龙镇以北的这座火龙山,竟约莫有三、四十丈高。   由于昨日她一心只在那座姚家古宅之中,倒不曾留意古宅外环绕的这一座赤红色山峰。而今细细打量,只见脚下的山崖如斧劈、如刀跺,在缭绕的雾气中笔直肃立;再放眼往西面眺望,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水,正是那“源长云共浮,望极天无际”的鄱阳湖。由于历经昨夜的细雨,此刻湖面上正笼罩着一阵薄似纱、轻如棉的雾气,朦朦胧胧,飘渺无常,教人无法一窥全貌。偶尔有微风吹来,将那薄雾推送到这火龙山之巅,也尽数变作了料峭的寒意。   谢贻香昨夜一宿未眠,此刻在这湖风山雾当中,不禁打了个冷颤,头脑更是有些昏沉起来。却听前方的戴七已冷冷说道:“赶紧跟上,老子早已是半截身子埋进泥土里的人,没工夫与你们瞎耗。”那曲宝书顿时哂笑道:“既然你这矮胖子左右都是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急的?莫非是要赶紧选一块风水宝地,以便作为自己的坟地?”这话一出,两人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对骂起来。然而他们嘴里虽然骂得极狠,脚下却也没闲着,一前一后地沿着这赤龙山顶向北面飘然而去;虽然举手投足间甚是悠闲,但行进的速度分明极快。   谢贻香连忙施展开浑身解数,将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施展到极致,这才勉强跟在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后面。眼下她心中虽有千般不解,但这一提气疾奔,又哪里有空开口询问?三人似这般前行,待到日光摇曳、天色透亮之际,脚下的山岩也逐渐开始往下倾斜而去,显是越过山顶,变作了下山的路。   谢贻香深知以戴七和曲宝书两人的轻功,若非刻意放慢速度照顾自己,只怕早已不见了踪影,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此刻眼见前面的曲宝书又放慢速度,她急忙狂奔出十几步,一口气抢到他的身旁,喘息着问道:“前辈……前辈方才还未告诉我……‘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曲宝书听得脚步声响,便知谢贻香追了上来,当即笑着说道:“小姑娘,你能跟上戴老七和穷酸的三分功力,可见你这一身功夫在同龄人里,倒也算是中上之流了……也罢,穷酸再来考一考你的见闻。”说着,他将手中那柄手中半开半合的折扇,轻轻插到自己长衫的后襟处,问道:“我这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能认出穷酸的来路,那便算你过关,我也自然会替你解惑。倘若你依旧猜不出来,那可别怪穷酸无礼了。虽然我和戴老七答应了让你同来,却并未答应过要回答你的问题。”   谢贻香听到曲宝书这番说辞,不禁心中一动。看来自己此刻想要询问之事,多半与这戴曲二人此行有着莫大的关联,甚至他们此番现身此地,极有可能是和自己是相同的目的,便是要针对那个劫走朝廷军饷的神秘势力。所以眼前这个曲宝书才会对自己讳莫如深,不愿轻易吐露。   既然这位曲前辈非要让自己猜他的身份来历,自己只能奉陪到底。当下谢贻香连忙把中原武林里能想到的人通通想了一遍,却还是没有丝毫头绪。正焦急间,她不经意瞥见曲宝书插在后襟中的那柄折扇,在半开半合的扇面之上,微微露出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怪物来,顿时让谢贻香想起一个人来。   当下她忍不住试探着说道:“女子多以伞为兵刃,男子则以扇为兵刃,讲究的是开则为守,合则为攻。莫非前辈乃是东海普陀山、潮音洞门下?……是了,我方才如何没能想到?‘黄河一曲东入海,海上禽兽尽低头”,前辈既然姓曲,那不知……不知前辈是那潮音洞曲掌门的后辈,还是……还是前辈便是曲掌门本人?” 第218章 随口解四谜   曲宝书当即双眉微微一扬,不料这小丫头居然当真勘破了自己的来历,不禁有些惊讶地说道:“好你个谢贻香,看来近年江湖上盛传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果然有些门道。”他脸上渐渐泛起微笑,承认道,“没错,我正是来自东海普陀山的潮音洞,至于你问我是曲掌门的后辈还是曲掌门本人,这倒有些难以回答。你得先告诉我,你所谓的潮音洞曲掌门,究竟指的是哪一位曲掌门?”   谢贻香听他亲口承认,不禁哑然半响。那潮音洞曲掌门的鼎鼎大名,她自是早有耳闻。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听父亲谢封轩提起,说这位曲前辈本是河间人士,因为不满前朝的暴虐,这才孤身从黄河扬帆入海,到普陀山归隐。不料那普陀山地处海上航线要塞,又恰逢国弱之际,中原人士多受前来通商的异国人士欺辱,于是这位曲前辈便扬我国威,先后大败扶桑、高丽等国的数十位高手,最终成创立了潮音洞一派,更以潮音洞掌门自居,这才有了“黄河一曲东入海,海上禽兽尽低头”的盛誉。   由于这位潮音洞的曲掌门素居东海,几乎再没有踏足过中原,更没几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甚至就连他本来的姓名也不清楚,所以谢贻香方才说什么也没能将这儒生打扮的曲宝书,和这位声名远扬的潮音洞曲掌门联系起来。要不是方才无意间见到他后襟里那柄半开半合的折扇,又想起当年轰动金陵的“撕脸魔”宁萃那柄油伞,谢贻香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眼前这个曲宝书的来头。   当下谢贻香便想请教至今仍未归案的“撕脸魔”宁萃之下落,却被曲宝书那最后一问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反问道:“哪一位曲掌门?前辈这是何意?莫非潮音洞还有很多位曲掌门?”   只见曲宝书哈哈一笑,说道:“二十年前大败各国高手的潮音洞掌门曲若海,那是已故的家父;家父身亡之后,直到三个月前的这段日子,这潮音洞的掌门便是区区穷酸了;至于眼下,舍弟曲宝画已然接任潮音洞掌门一职。也便是说,我潮音洞先后曾有过三位曲掌门,都是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所以你方才问我是曲掌门的后辈还是曲掌门本人,却教我如何回答是好?”   谢贻香听得心惊不已,原来眼前这个儒生打扮的曲宝书,竟是那潮音洞的前掌门人,心中顿时暗自生畏,思虑道:“怪不得这位曲前辈能与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同行,似他这般身份地位,确然不在戴前辈之下。要知道那东海普陀山乃是东方各国在海上通商的汇集之地,数百年来一直纷争不断,潮音洞更是汇集了各国武技之精髓而成立的门派,派中所传的武功也是与时俱进、日新月异,向来是有能者居之。这曲宝书父子三人身在如此局面之下,竟然能连任三届潮音洞的掌门,直教‘海山禽兽尽低头’,其武功之高自然可想而知。”   一时间,谢贻香心底便有千言万语想要询问眼前这位“前曲掌门”,却又不知应当先问什么,只得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问道:“‘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曲宝书见她一直纠缠这句话不放,不禁微微一笑,说道:“这可是句老话了,就穷酸所知,也流传了有一二十年之久来,分别是指的发生在这鄱阳湖一带的四大神异事件。其中的‘鄱阳湖’,自然便是指鄱阳湖上在赤龙镇附近水域的神秘沉船之事,这些日子你在赤龙镇里瞎晃悠,想必也听镇上的人说起过,说是什么赤龙的阴魂作祟,故意弄翻了船只,这倒是不必穷酸多言;第二句的‘老爷庙’,则是有些扑朔迷离了,据说是指当年皇帝曾打算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到最后却不知何故不了了之……”谢贻香连忙插嘴问道:“‘老爷庙’是指朝廷曾下旨在鄱阳湖畔建造的一座庙?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如何没听说过?”   曲宝书笑道:“说来也巧,那大约也是在一二十年前,当时天下还未一统,皇帝虽然刚刚打赢李九四,获得了鄱阳湖大捷,继而奠定问鼎天下的基石,却终究还没登基称帝。至于为何要修建‘老爷庙’,穷酸便不知道了,再说这也不是重点。”   谢贻香沉默片刻,只得听曲宝书继续往下说道:“……至于那‘阴兵舞’,则指的是曾经发生在南昌府的‘阴兵借粮’之谜。不过这件事倒也不稀奇,每朝每代都会有这种类似的传闻,原本装得满满的粮仓,第二天打开时却变得空无一物,只留下满仓的纸钱,随之便会有好事之人说这是阵亡的阴间兵卒在作祟,将粮仓里的粮‘借’走。嘿嘿,关于这类事情的缘由,尊父谢封轩身为军中大将军,对这些花样手段,自然知道得比穷酸清楚,所以倒也不劳我多言。而这最后一个‘混沌兽’,那却有点意思了……”   谢贻香心中一动,立刻想起了方才在姚家古宅的阁楼废墟中,发现的那尊混沌石雕。谁知那曲宝书却说道:“这句话里的‘混沌兽’,指的却不是传说中的神兽混沌,更与我们之前在姚家古宅看到的那尊石雕没什么关系。传说是这鄱阳湖沿岸,常有神异的迷雾出现,形如一团棉花,无论是动物还是人,前一刻还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后一刻便被这团神异的迷雾笼罩起来;待到迷雾消散之后,便再不见这些动物和人的踪迹,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   听到这里,谢贻香似乎将整件事情串联了起来,当下再也按捺不住,试探着说道:“我曾听人说过,之前朝廷那批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本是通过船队沿长江西行,由水路运送至湖广,却不料在江州地界忽然转向南行,径直开进了鄱阳湖中。听前辈所言,这鄱阳湖上沉船,还有那吞人的迷雾,莫非朝廷运送军饷的船队,便是这般失踪的?”   那曲宝书“哦”了一声,有些差异地反问道:“朝廷失窃的军饷?不是被洞庭湖的江望才给劫去了?朝廷为此还大动干戈,派出承天府的驻军将龙跃岛剿灭,当场击杀了江望才和方东凤,继而收复整个湖广。如何却又与鄱阳湖的神异扯上了关系?”   谢贻香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军饷失窃,与洞庭湖的江望才毫无干系。”曲宝书释然道:“如此说来,那江望才死得倒也有些冤枉……嘿嘿,原来小姑娘你此番前来这鄱阳湖畔,所谓的‘朝廷公干’,便是想替朝廷寻回遗失在鄱阳湖的那批军饷?” 第219章 薄雾黑袍出   谢贻香回过神来过来,顿时暗骂自己糊涂。眼下明明是自己在向这位曲前辈询问,如何反被对方率先摸清了自己的来意?当下她只得不置可否,说道:“还请曲前辈明示,这‘混沌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曲宝书知道了谢贻香的来意,反而放下戒备之心,笑道:“小姑娘,穷酸的话原本就还没有说完。据说那些个被神异迷雾卷走的人,倒也不是就这么彻底地消失不见了。有传闻说,曾有一人在这鄱阳湖畔的迷雾当中消失,谁知过了几十年后,居然又完好无损的重新出现在了鄱阳湖畔。更奇怪的是,虽然经历了几十年的光景,这个人的摸样竟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衰老痕迹,就仿佛这几十年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似的,而几十年前的那次失踪,也如同是发生在昨日一般。”   谢贻香听得直皱眉头,有些不屑地说道:“莫非前辈也会相信这种鬼话?”那曲宝书诡异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姑娘可别信口开河,等你到了穷酸的这把年纪,自然便会明白。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你的相信而存在,更不会因为你的不信而变得不存在。”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所谓的混沌者,天地未开之始也,也便是一片迷茫和懵懂。于是便有人以‘混沌’来形容鄱阳湖畔的这一神异迷雾,却又似乎觉得不太妥当,便多加了一个‘兽’字。多半是想告诫世人说,这鄱阳湖畔的迷雾,就好比是那吃人的巨兽。”   谢贻香虽然听得满脸不信,心中却暗想道:“莫非当真会有这种怪事发生?朝廷那批失窃的军饷,难道便是被这鄱阳湖畔的神异迷雾给“吃”掉了,所以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留下任何线索?若是如此,那些失窃的银两和失踪的镖师们,岂不是也会在几十年后,原封不动地重新出现?”   想到这里,就连谢贻香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她随即否定了这一荒谬的想法,向那曲宝书说道:“世间之事本就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前辈见闻之广博,自然是远胜我这个小姑娘,所以还请前辈谅解,恕我不敢苟同此事。”   那曲宝书也不与她争辩,微微一笑,说道:“眼下我们正要带你去见一个人,等你见到此人,也就再无需我们多言,你自然便会明白一切。”谢贻香听得疑惑,还想追问时,那曲宝书却只是摇头晃脑,再不多言。   而就在两人谈话的这片刻工夫间,前方的戴七脚下不停,已然走出了数里距离,曲宝书和谢贻香也紧随其后,和戴七保持着十来丈的距离。如今火龙山这一侧的山体,倒不再是光秃秃的红色山崖,一路上逐渐有了零星的绿草点缀,继而变作半人高的长草;一些姹紫嫣红的野花也相继自草缝中迸出,时不时还有几株成堆的乔木交织其间。   就在这时,前面的戴七突然止住脚步,人也随之就地蹲下,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长草之中。后面的曲宝书和谢贻香两人连忙快步跟上,来到戴七身旁,不等戴七挥手示意,曲宝书也立即蹲了下来,向身旁的谢贻香低声喝道:“伏下,别出声。”   谢贻香急忙缩到草丛里,心知自己的修为比起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差得太远,眼下自己虽然没感到丝毫异常,但他们两人必定已经发现了些什么,不禁低声问道:“何事?”曲宝书摆了摆手,低声笑道:“我和戴老七这一离开,这些家伙果然已经按耐不住。嘿嘿,他们以为老干货那一副病怏怏的身子骨,便是好欺负了?当真是自寻死路……”说到这里,他想起谢贻香还在一旁,便伸手往前一指,说道:“那七个黑袍人,此刻正将老干货围在当中,在老干货身后躺着的那个人,便是我们要带你去见的人。而那些这些个黑袍人也是因为这人而来,要想将这人从我们手里抢夺过去……小姑娘,似这般远近的距离,你能否看得清楚?”   谢贻香顺着曲宝书所指的方向奋力望去,透过前方那轻微的薄雾,在数里开外,似乎是有一处山凹所在,周围的草木倒是不多;除此之外,其它的便再也看不清楚,更别说什么黑袍人、什么躺着的人和那什么“老干货”。   前面的戴七显是听到曲宝书方才的一番话,当即哼了一声,接口说道:“我看未必。老干货这些年来愈发怕死,一双手时不时要颤抖半响,此番到底是谁自寻死路,眼下还说不准。”说完,他又低声哼哼了一句,说道:“看那些家伙的身法,果然也是蜀山派失传已久的‘瞬息千里’……”   谢贻香听得愈发好奇,当下闭上双眼,心中将那“穷千里”的口诀默念数遍,让神通催发到极致,这才缓缓睁开眼来。果然,整个天地间的万水千山、一花一草,顿时在她眼中变得清晰无比。   她急忙往前看去,原来正如曲宝书所言,就在数里开外的那个山凹当中,一个浑身裹在貂裘大袄中的干瘪老头,此刻正盘膝坐在当中,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看他这幅尊容,想来多半是戴曲二人嘴里的“老干货”了。而在这干瘪老头身旁,有个熄灭的火堆,在火堆后脸朝下趴着一个黑衣男子,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自然便是曲宝书所说的,正要带自己去见的那个人。   就在这一坐一趴的两个人周围,正环绕着一圈晃动的黑影,一直不停地闪烁变换,隐约可以看出是一群身穿黑袍的人,正施展开轻功四下游走。谢贻香一时也数不清究竟有几个人,想来便是曲宝书所言,总共是七个黑袍人。眼见这些黑袍人的身法快得异常,单以轻功而论,个个都胜过自己,只怕从他们当中随便找出一个人,到江湖上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谢贻香惊讶之余,陡然醒悟过来,前面的那些个黑袍人,和自己昨日在姚家古宅里见到的那个花脸黑袍怪客,分明就是同一路人。倘若当真如此,昨日那个黑袍怪客如此高超的功夫,难道也不过是这些黑袍人当中普普通通的一员罢了?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帮黑袍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自己行走江湖这些年来,却如何从未听人说起过在这鄱阳湖畔,居然还暗藏着一股实力惊人的神秘势力?   再回想起当日庄浩明和江望才两人之间对话,他们说起朝廷的军饷是在鄱阳湖里被劫,两人的言语中都隐约透露出一股恐惧之情,莫非便是因为前面的那些个黑袍人,也便是劫走朝廷军饷的这股神秘势力?   如果说朝廷的军饷当真是被这些黑袍人所劫走,再加上他们幕后的势力,那即便是有一百个谢贻香,也根本无法奈何得了他们,自己还谈什么找回失窃的军饷,将他们缉拿归案? 第220章 临战身隐遁   谢贻香越想越是觉得可怕,甚是忌惮那些黑袍人的实力,幸好自己此刻的身在之处,离那山凹还隔得甚远,心中还能暂时保持平静。她转念又想道:“以那七个黑袍人的武功,似此刻这般联手合击,莫说是自己,就算是父亲谢封轩或者是师兄先竞月,只怕也是难以抵挡、败多胜少的局面。如今那个被戴曲二人称之为“老干货”的干瘪老头,仅凭孤身一人坐在战圈当中,又如何能够以一敌七?”   然而再看前方山凹里的那些个黑袍人,依旧依然只是在干瘪老头的周围展开身法到处游走,时而虚晃出一式,并没有真正地出手进攻,分明是在做试探之举,而且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是极为忌惮那个干瘪老者。身旁草丛中的曲宝书忍不住低声说道:“好一个老干货,敌不动我亦不动。单凭席地而坐的自己,反而将对方的七个人尽数包围起来,当真有几把刷子。戴老七,依穷酸看来,此番你与老干货之间的三年之约,输的必定又是你了。”前面的戴七当即在草丛中怒喝道:“放屁!”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那些黑袍人的行动也愈发迅捷,身形转动得越来越快,几乎是化做了一整团黑幕,将当中盘膝而坐的干瘪老头彻底包围起来。可是那个干瘪老头仍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环抱在胸前的一双手居然还有闲暇挠痒,时不时地相互磨蹭几下,似乎根本没将眼前这般凶险的局面放在心上。   山凹中的这副情形,倒是叫谢贻香想起了那林中捕食的毒蛇。但凡是毒蛇遇上危险,立刻便将自己的身子盘绕成圈,继而将蛇头高昂起来盯死敌人,如此一来,无论敌人从那一面发起进攻,它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在一招之间给予敌人迎头痛击。   而那曲宝书看了半响,却逐渐皱起了眉头,有些犹豫地说道:“眼下这七个黑袍人的武功不俗,只怕不比昨晚我们在姚家古宅里遇上的那个家伙差劲。似眼下这般情形,再过片刻工夫,待到他们的身法快无可快、施展到极限之际,也便是他们一泻千里、合力出手之时……戴老七,你说老干货能否在他们同时出手的一刹那间,分别抓出七个人出招之际空隙,从而一口气将他们尽数击溃?”   前面的戴七顿时冷哼一声,讥笑道:“老干货也是人,一式七招,当中自然有先有后。一旦有了先后之别,必定会有空隙。他既破得了别人的招,别人自然也破得了他的招。”曲宝书“嗯”了一声,又沉吟道:“以这七个黑袍人的功夫,老干货若是趁他们出手之际的空隙,后发先至一击毙命,恐怕最多也只能同时击杀五人。至于剩下的两个人,他说什么也避不开了。”说完这话,他便向前面的戴七吆喝了一声,问道:“戴老七,我们动手?”   却见前面的戴七摆了摆手,缓缓说道:“老干货若要旁人相助,那便不是老干货了。”他话音刚落,谢贻香便发出一声极低的惊呼,却是前方山凹中一直相持不下的战局,此刻终于彻底发动了。   要知道谢贻香虽然以“穷千里”的神通看到数里开外的情形,但自身的修为终究远逊于戴曲二人,只能依稀看到围绕在那干瘪老头四周的那一片黑幕,在陡然之间合拢起来,就仿佛是百川汇流,一同向当中那个干瘪老头身上汹涌狂奔而去;随即却又在弹指间分散开来,像极了一团绽开的浓墨,又好似盛开的花朵,兀自往四面八方飞溅开去。   与此同时,伴随着那些个黑袍人四下分散的身形,原本在当中盘膝而坐的那个干瘪老头,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谢贻香惊讶之余,还没能判断出究竟出了什么事,前面的戴七已然“呸”了一声,讥笑道:“好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想不到年纪越大,反而越来越贪生怕死。”旁边的曲宝书也笑出声来,说道:“原来老干货也早已想的通透了,说到底,什么事也不及自己的性命重要。想不到面对强敌,他居然也会临阵脱逃,做出保命之举。”   谢贻香听到两人一番对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在那些个黑袍人联手出击的刹那间,当中那干瘪老头并未像戴曲二人所料的那般后发先至、出手攻敌,而是采取了最简单的一种方式,那便是逃跑。   须知这“逃跑”二字虽然说起来简单,但在那七个黑袍人天罗地网般的合击之下,这干瘪老头居然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瞬间,一举逃出战圈,这份实力也是非同小可。谢贻香暗自估摸,恐怕自己再练上个几十年的功夫,要在这般局面中逃跑,多半也是做不到。   然而更令人惊愕的是,那干瘪老头从七个黑袍人的合击之中逃脱后,便将自己的身形隐遁起来,再也寻不到他的丝毫踪影。试问就这弹指间的工夫,身在如此荒山野地当中,那干瘪老头又能躲到哪里去?原本围绕在干瘪老头周围的那些黑袍人也是莫名其妙,先后停下身形,四处张望起来。就连数里开外的戴七和曲宝书二人也是惊讶不已,相互对望一眼,同时向对方问道:“老干货去哪了?”   谢贻香连忙将自己“穷千里”的目力提升到极致,向那山凹里到处搜寻,却也无法找到干瘪老头的身影,不禁黯然想道:“以那七个黑袍人的武功,又是和那干瘪老头近在咫尺,此刻也不知道他躲在何处。凭我这点修为,又隔着好几里的距离,自然更加找不到了。”   所幸她昨日的经历得太多,先后遇到那黑袍怪客、曲宝书和戴七这般高人,到如今再一次见到那干瘪老头这般神乎其技的本事,反倒有些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耳听戴七和曲宝书方才的一番对话,再看那干瘪老头居然能在七个黑袍人的围攻中脱身隐遁,莫非这个被称为‘老干货’的干瘪老头,其修为还在戴七和曲宝书两人之上?   谢贻香当即又思虑道:“似戴七和曲宝书这般当世高人,再加上山凹里那个干瘪老头,这些个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世人物,如何会同时现身在这江西的鄱阳湖畔?难不成在这鄱阳湖里,竟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前方山凹里的七个黑袍人已然四下搜寻了一番,相互都摇了摇头,显是没能找到那个干瘪老头。当下便有一个黑袍人走到那熄灭的火堆旁边,要弯腰去拉地上趴着的那个黑衣人。谢贻香想起方才曲宝书的话,说这个趴在地上的黑衣人,便是他和戴七此刻要带自己去见的人,同时也是这帮黑袍人要找寻的对象。此刻再看那地上那个黑衣人的穿着打扮,分明和这帮黑袍人一般模样,不禁问道:“难道眼下趴在火堆旁那个黑衣人,和这些黑袍人原本竟是一路的?”   只见曲宝书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小姑娘倒是聪颖,确然如此,不过……”说到这里,他脸色忽然一沉,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当即对前面的戴七低声说道:“我们出来之前曾千叮万嘱,叫老干货千万要照看好这个家伙,那老干货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眼下他却如何一走了之,将这家伙丢下不管了?”   不料曲宝书话一出口,远方山凹里那个趴在地上的黑衣人,已在忽然之间翻身而起,抬手便从衣袖中抖落出一串银光闪闪的东西,朝自己身旁那个正在弯腰查看的黑袍人头颈处甩去。只见银光闪烁之下,他手中那串东西正好将那黑袍人的脖子缠绕住,继而顺势一拉,那黑袍人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眼看是不活了。 第221章 疏影青竹决   眼见那个趴倒在地的那个黑衣人骤起杀人,眨眼间便取走己方的一条性命,山凹里的其他六名黑袍人逢此惊变,反应也是极快,同时屈膝沉肩,将自己浑身上下守护得密不透风,自然是保命要紧。谢贻香前面的戴七远远望见这般突变,顿时略带惊讶地说道:“好家伙,原来却是偷梁换柱,那家伙分明是由牛鼻子假扮的!”   伴随着戴七这话出口,但见远方山凹里那个翻身而起的黑衣人身形冲出,径直冲破那六名黑袍人的包围,来到了战圈之外;他双臂伸展开处,手中那串银色的东西便如水一般倾泻而出,竟是越变越长,反倒将那六个黑袍人围在了当中。谢贻香直到此刻才看得清楚,黑衣人手中的那串银色东西,原来却是一柄银丝编织的道家拂尘,怪不得戴七会说他是什么“牛鼻子”。   而那六个黑袍人惊愕之下,先后相继出手,向那挥舞着银丝拂尘的黑衣人疾攻而去。他们的招式虽然各不相同,却分明是同一路的功夫,大开大合之下,又似乎暗藏着无数个变化。谢贻香隔得远了,一时也看不出这六个黑袍人用的是什么兵刃,有两人似乎用的是长剑,有几人似乎又是以空手对敌。   虽然谢贻香的修为不及众人,此刻倒也看明白了。那前方山凹中那挥舞着银丝拂尘的黑衣人,先是趴在地上隐忍不发,待到对方前来查看时,刹那间出其不意地击毙了对方一人,继而跳到战圈之外,以手中的银丝拂尘将剩下的六个黑袍人围困在了当中。黑衣人这三个动作虽然有先后之分,却分明是一气呵成,几乎可以说是将武学当中的不少真谛发挥到了极致。   然而就在黑衣人这三个动作使完之后,其实便已成了强弩之末。之前虽然被他偷袭得手,但眼下却是正大光明地面对这剩下的六个黑袍人联手,以他的身形动作来看,渐渐地已是难以抵挡,甚至再过十多招便有可能命毙当场。   就在此时,出人意料的一幕再次发生,就在那六个黑袍人的身形当中,突然有一道棕色的身影冲天飞起,径直跃起丈许高低,继而远远地落在战圈之外。待到这一道棕色的身影落地,谢贻香看得清楚,竟是那个方才凭空消失的干瘪老头,此刻正与那手持银色拂尘的黑衣人并肩站立。   再看那六个黑袍人,却纷纷在原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继而有鲜血自腰腹间狂喷出来,身子也随之断裂开来——每个人都是齐腰而断,变作两截掉落在地。   这边的戴七和曲宝书二人顿时齐声喝彩,不约而同地自草丛里站起身来。曲宝书当即赞道:“好一个‘疏影横斜青竹诀,暗香浮动天山雪’,老干货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果然还是名副其实。想不到好些年不见,他的功夫居然还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连手中那支青竹杖,也化作了一根细如毫发的青竹丝。”那戴七则是冷冷说道:“什么狗屁天下第一?到头来还不是要和牛鼻子联手使诈,这才能出其不意,险胜了半招。”   谢贻香听了戴曲二人的话,不禁暗骂自己愚蠢。能在这弹指之间,用快得连自己都看不清的手法,一举击毙六个一等一的高手,而且还被戴七和曲宝书这等绝世高人所推崇备至的,放眼当今天下,除了那位数十年来打遍天下无敌手、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三的天山青竹老人,还能有谁?   要知道那所谓的江湖名人榜,倒并不是依照武功高低的排行榜,而今排在首位的闻天听,是因为他身居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跨越两朝,长达三十多年之久,看重的是他的名头;排行第二位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则是因为他掌管的神火教遍及五湖四海,势力可谓是无孔不入,看重的是他的势力。只有这位排名第三的青竹老人,是纯粹以他破尽天下、未逢一败的战绩上榜,其“暗香浮动天山雪,疏影横斜青竹诀”的功夫,更是早已被江湖中人所公认,尊称为百年来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谢贻香惊叹之余,再望向那远处的山凹,略一思索,随即明白了此番激战的整个过程。既然戴七已经喝破那个趴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什么“牛鼻子”假扮的,其用意自然便是要引得这帮黑袍人上当。而那青竹老人方才之所以能在战圈中凭空消失,却是和这假扮黑衣人的“牛鼻子”串通妥当,在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际,躲藏到了那“牛鼻子”的身体下面。   而那些个黑袍人包括这边的戴曲二人以及自己,千算万算,也没料到青竹老人居然会躲藏在那黑衣人的身下,这才没能找到他的踪迹。如此安排之下,待到那“牛鼻子”骤起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一人,然后跳到圈外吸引住剩下六个黑袍人的注意力,那青竹老人这才出手偷袭,在瞬息之间一招击毙六人。   只听身旁的曲宝书已然笑道:“走罢,我们也上去看看。只可惜方才的形势毕竟太过凶险,老干货和牛鼻子全力出手之下,竟然没能留下活口。”却见前方的戴七突然展开身形,径直往前飞扑而去,发足冲向数里开外的那个山凹所在,嘴里怒喝道:“快来!”曲宝书也是脸色大变,说道:“不好,这下麻烦大了!”   谢贻香急忙提起“穷千里”的神通望去,只见数里开外那个原本略带薄雾的山凹中,不知何时已被一团浓浓的迷雾裹覆起来,仿佛是天上漂浮着的一大团云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上。眼见这一奇景,她心中突然一跳,再回想起之前曲宝书和自己的谈话,不禁脱口说道:“这是……这是那传说中的‘混沌兽’?”   只见前方的戴七奔得极快,这片刻功夫间便已到了那山凹的所在之处,继而身形一晃,他那矮胖的身影便已没入那团迷雾当中。后面的曲宝书飞速跟上,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眨眼便已到了那团迷雾附近。谢贻香也发力狂奔过去,却被曲宝书用手中的折扇凌空一挥,将她弹落到了后面。   伴随着曲宝书那一身湖蓝色的长衫也被迷雾所吞没,他的声音才从半空中传来,谢贻香听得清楚,分明是曲宝书在叫自己赶紧逃命。然而待到谢贻香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完全变作一团浓浓的乳白之色,自己分明已经身在这团迷雾的边缘了。   恍惚间,她居然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眼前的这片乳白色迷雾,却是没有丝毫的感觉;而自己的一支手则已彻底没入迷雾当中;眼前的这团迷雾,竟仿佛是有质之物,浓厚得密不透光,此刻虽然只是相隔着数尺的距离,谢贻香竟也无法看清自己探入迷雾中的这支手。   自己是否也要跟随戴、曲二人,一同进到这团迷雾深处?她不禁侧耳倾听,除了轻微的凉风拂地声,天地间便再没有其它的声音。惊慌之下,曲宝书方才向自己讲述的“混沌兽”传说,又再一次敲响于自己心间,令她愈发恐惧,忍不住高声叫道:“戴前辈!曲前辈!你们在哪里?”   然而过了半晌,迷雾中却没有人回答。谢贻香缓缓退开两步,右手已死死地按住腰间的乱离,心中更是跌宕起伏。想不到自己此番前来鄱阳湖,从朝廷失窃的军饷到那个可怕的噩梦,再到那荒弃的姚家古宅,无论是那花脸黑袍怪客,还是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这些绝世高手,又或者是金捕头、老叶以及镇上百姓的那些古怪举动,以及眼前这团所谓的“混沌兽”迷雾……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教她愈发难以理解。而她整个人也随之陷入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之中。   但是这当中最为可怕的,却是自己直到此刻,居然连自己面对的敌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眼见面前的那一片乳白之色被凉风吹拂,整团迷雾的外表,便如同海浪一般此起彼伏,谢贻香心中的恐惧已然升到了极致。她陡然转过身子,用尽浑身力气向后狂奔而去。 第222章 生死一竹丝   谢贻香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大片深邃的蓝色,当中隐约闪烁着零零碎碎的几点星火。她晃了晃脑袋,凝神细望了一会儿,终于认出眼前的这片东西,乃是夜幕下的一片星空。   原来自己竟是昏睡在了旷野之中。她刚一挪动身子,便闻到身旁传来一阵说不出的酸臭味,继而一个气若游丝的老人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这一觉,居然从早上睡到了晚上……看来的确是有些累了……想我年轻的时候,却也不像你这般吃不得苦……唉,看来沧海桑田、涛生云灭,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谢贻香顺着声音扭过头去,只见说话的乃是一个浑身上下都裹覆在深棕色裘皮里的干瘪老头,用一条青绿色的麻绳将满头银发束起,将一张密布皱纹的老脸尽数展露出来,此刻正盘膝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望向自己。再看他身上所穿的裘皮,竟有五六件之多,乃是一件套一件重叠着穿在身上,每件都已破烂得不成模样;而谢贻香方才闻到的那股酸臭味,分明就是从他身上这些破烂的裘皮衣物上散发出来。   谢贻香默然片刻,终于隐隐约约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她心中顿时一惊,立马坐直身子,向那干瘪老头抱拳说道:“晚辈刀王传人谢贻香,拜见青竹前辈!”   那干瘪老者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你可千万不要称呼我的名字,若是被旁人听去,只怕又要惹来麻烦……咳咳,要知道这些年来,我早已被这个‘破尽天下,未逢一败’的虚名所累,总是有打发不完的家伙要来找我比试较量……唉,累了,真的累了……”   这个干瘪老头既然如此一说,自然是承认了自己便是那江湖名人榜上排行第三、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谢贻香白日里所见的那场激战由于隔得太远,毕竟没能将这青竹老人的样貌看清,所以眼下倒也不敢确定这干瘪老头的身份,待到对方说出这番话来,她才敢肯定眼前这个干瘪老头,果然便是白日里所见的青竹老人。   当下谢贻香便向四周看了一圈,眼见暮色星光深沉,野旷荒草无边,除了自己和眼前的青竹老人,便再不见有其他的人,不禁问道:“请问前辈,不知戴七前辈和曲宝书曲前辈,他们此刻可还安好?”   谢贻香回想之前的事,当时那团迷雾眼看就要将自己吞没于其中,在那刹那间,她终于选择了转身逃跑,一路狂奔起来。之后她越跑越快,依稀还记得风如刀割,眼前的景象也随之零散起来,渐渐地便失去了意识。此刻想来,多半是因为自己在恐惧之下发力奔跑,再加上一宿未眠之故,这才脱力晕了过去。眼下自己虽然无恙,却不知也被那团迷雾所吞没的戴七和曲宝书二人,此刻情况如何。   那青竹老人又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丫头……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便知道无论什么事,都比不上自己的身子要紧……你方才已然累脱了力,就地晕死过去,如今醒来的第一件事,倒是要去关心旁人的安危……唉,有道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到头来也便只能老大徒伤悲了。”   谢贻香这才注意到这位名动天下的一代宗师,说起话来居然是这么一副上气不接下气、要死不活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是前辈在刚才的那一激战中受了伤?不知伤得可严重?”说着,她便要站起身来去查探那青竹老人的伤势。却见青竹老人的脸色骤然一沉,怒道:“胡闹……我出道至今,几时被人伤到过一块皮肉?”   谢贻香见这青竹老人发怒之际,话语仍旧是这般喘息之态,再回想白日里戴七和曲宝书两人的调侃,心中暗道:“这位青竹老人倒不像是受了什么伤,只怕是素来便是这般神态。不料堂堂天下第一高手,竟是这么一个浑身酸臭、有气无力的干瘪老头。”要不是之前谢贻香曾亲眼见到他一招毙六敌的神威,此刻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病怏怏的老头,当真是那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青竹老人。   她心中虽是这么想,脸上却没敢表露出丝毫。不料那青竹老人仿佛能勘破谢贻香的内心,立即冷冷说道:“丫头,这江湖上的事,说到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若是想要战胜别人,最要紧的便是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自己这条性命……无论任何时候,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只要是尊重自己生命的人,便一点都不可笑……”说着,他又咳了几声,语调一变,吃力地说道:“我且问你……此番你前来这鄱阳湖畔,目的究竟何在?怎么又和戴老七、穷酸他们两个搅和在了一起?”   青竹老人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毫无生气,谢贻香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浑身上下似乎都被一阵冰寒给笼罩起来。幸好她平日里和师兄先竞月接触惯了,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杀气,只有那些真正身经百战的绝顶高手,才随心所欲地驾驭这股虚无缥缈的杀气,在关键时刻克敌制胜,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下谢贻香不敢大意,恭声说道:“前辈明鉴,晚辈此番前来江西鄱阳湖,乃是奉朝廷的旨意公干。不料在查案途中,恰逢戴、曲二位前辈,这才……”她刚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毫无征兆地一跳,目光所到之处,一根长长的头发已从自己头顶飘然落下,在她眼前划过,继而轻轻落在地上。   再看对面的青竹老人,此刻正将一支干枯的右手放在膝盖上面,手掌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翘起,却将拇指、食指指尖并拢,仿佛正捏着一丝什么东西;然而在夜色中看去,却又空空如也。谢贻香心知有异,连忙使出她那“穷千里”的神通查探,这才发现在青竹老人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分明正捏着一截尺许长短的竹丝,却因为太过纤细,竟似比自己掉落的那根头发还要细,这才极难发现。   她陡然想起,白日里青竹老人便是凭借这一根细如毛发竹丝,在一招之间将那六个武功极高的黑袍人尽数齐腰劈断,当时自己虽然没能看清这根竹丝,但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却分明看得明白,还夸赞他的武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使用的武器也由原来的竹杖变为了一根竹丝。而此刻自己眼前掉落的这根头发,想来正是被青竹老人手中这根竹丝所割断。   且不论要从自己那一头青丝当中,不多不少恰好割断一根头发,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单是凭眼下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自己非但没看有清对方是何时出手,甚至就连对方何时有了出手的意图都不知晓。虽然谢贻香明知对方所用的乃是武学一道中的极致境界,但此刻亲眼所见,也不禁有些怀疑这位青竹老人究竟是人是鬼?   一时间谢贻香但觉背心里全是冷汗,连忙压下心头的恐惧,强作镇定说道:“前辈此举却是何意?难不成是要恃强凌弱,以武力来欺负晚辈?”   对面那青竹老人勉强挤出个笑容,缓缓说道:“我平生厮杀数千场,之所以能常胜不败,靠的便是‘料敌先机’这四个字。你若是想要胜过别人,首先便要参透别人的心思……丫头,你那点花花肠子,在我面前是不管用的……”说到这里,谢贻香眼前再次毫无症状地飘落下一根头发,轻轻掠过她鼻尖,这才缓缓坠地。   只听那青竹老人继续说道:“我的手段你也应当听说过一二,从来便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后的问题,你如果再有半句虚言,便休怪我竹丝无情……你可听明白了?” 第223章 迷雾潜阴兵   眼前这个青竹老人至始至终都是一副老弱病残的形貌,直到此刻说出这番话,谢贻香才陡然醒悟,顿时想起江湖中关于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传言。   须知江湖中但凡是有些身份地位之人,自然会顾及自身名誉,或多或少也要做上几件值得吹捧的善事,从而在江湖中留下一个好口碑。然而这位青竹老人却是个例外,虽然身负天下第一高手的头衔,却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行侠仗义之举,向来是我行我素,行事不择手段。而通常江湖中的这一类人,即便不是草菅人命的邪魔外道,也是特立独行的外道邪魔。   谢贻香想到这点,顿时暗自警觉。所幸自己心里倒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眼下这青竹老人既然想听实话,她当即坐直身子,从头开始说道:“前辈猜的不错,我之所以前来鄱阳湖,其实并不是朝廷的旨意,而是我自己的决定。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替朝廷寻回前些日子失踪的那批军饷……”   要知道谢贻香这番心底的话,自离开湖广前来这江西之地,便从未对他人吐露过,一直憋在自己肚子里。如今虽是被这青竹老人所威胁,但面对这么一个年老的长者,又是当世武林第一人,她此刻这一开口,居然收不住尾,滔滔不绝地将整件事尽数讲了出来。她先从跟随刑捕房众人去往湖广洞庭湖说起,又说如何与庄浩明闹了分歧,自己孤身劫走江望才。到最后大战龙跃岛,洞庭湖惊变,自己这才前来鄱阳湖,继续寻找失窃的军饷。当中说到庄浩明身亡、二哥谢擎辉对自己兵刃相见这些事,任凭谢贻香平日里是如何倔强,在这深夜之中谈起,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那青竹老人之前见谢贻香晕死在旷野之中,又认出了她身旁的乱离,知道这小丫头乃是当朝第一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好奇之下这才驻足相助。不料此刻一番盘问,这小丫头背后居然还藏着这么多事,听到后面,竟也有些动了真情。眼见谢贻香哭泣,他便时不时出声安慰几句。   待到谢贻香讲完这一切,那青竹老人不禁扯着嘶哑的声音喝道:“好一个不要脸的朝廷……放着失窃的军饷不找,反倒欺软怕硬,去洞庭湖的江望才身上找晦气……当真是混帐之极!”骂完这话,他又对谢贻香说道:“丫头,你一心要为朝廷寻回这批失窃的军饷,虽然是一番好意,却难免不会惹来那些贪官污吏的眼红,要是这些贪官污吏每人伸手过来捞上一把,你这笔银两也便算是白找了……你且听我一句劝,待到寻回失窃的银两,自己留着便是,哪怕是沿途分发给穷人都行,千万不要再交还给朝廷。”   谢贻香虽然被自己勾起了伤心往事,听了青竹老人这话,也不禁暗自好笑,如今分明连一锭失银都没找回,这青竹老人便来替自己出主意,盘算着应当如何处理,岂不是那兄弟争雁的故事?当下谢贻香眼见自己和青竹老人之间的隔阂渐消,也多少摸到了一些和他交谈的门道,便诚恳地问道:“先前我曾在姚家古宅中遇见戴曲两位前辈,相互交谈后,他们便邀我同行,打算让我也参与进来,这才从远处看见前辈在山凹中以一敌七的神威。后来直到那一团诡异的迷雾出现,我惊恐之下,便当场晕了过去。说来惭愧,由于事出突然,戴曲两位前辈还没来得及将整件事情向晚辈明言,所以直到现在,晚辈还是不知诸位前辈此番现身鄱阳湖的缘由,只好来向前辈请教了。”   她这一说法并不全是实话,却也算不得谎话,那戴七和曲宝书二人确然是叫上她同行,却也谈不上是邀她“参与进来”。须知谢贻香年纪虽轻,在刑捕房中审问过的犯人倒是不少,深知说谎的这一门学问,如果想要当真将对方骗过,首先便要骗过自己,因为只有自己心里先行相信了,继而从自己嘴里说出,才有可能让对方也相信,所以一成谎话往往要伴随着九成真话来说。   果然,那青竹老人顿时叹道:“既然戴老七和穷酸两人邀你加入,自然有他们的意图……我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素来不理会这些闲事,一切由得他们安排便是……至于我们这些个老不死的,此番一并前来鄱阳湖的缘由,我自然也会告诉你……”说到这里,青竹老人的神色忽然一变,不自觉地沉下了声音,“我活了这许多年,也算到了见怪不怪的年纪。然而方才那一团奇怪的迷雾……唉,当时若不是我见机行事,只怕……只怕现在也和戴老七、穷酸、牛鼻子三人一般下场……唉,我也不知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谢贻香听到这话,不由地吓了一大跳,脱口问道:“他们……他们难道并没从迷雾里出来?”   青竹老人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当然没有……事后我四下寻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他们的丝毫踪迹,周围甚至连一丝打斗挣扎的迹象都没有,就好像……好像是被那团迷雾给吞没了一般……”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脸上随之泛起一阵异样的神情,说道:“那团迷雾一起,我立刻便发现有些不对劲……迷雾中的那盏火光,和当年那次几乎是一模一样……幸好我当机立断,拔腿就往外冲……哼,想要我的性命,倒还没那么容易。”   谢贻香一时还未从惊异回过神来,自顾自地说道:“会不会是有人躲藏在那团迷雾当中,暗中出手偷袭,这才将几位前辈给抓走了?”然而她立刻又否定了这一想法,说道:“不可能,以这三位前辈的功夫,当今世上绝不可能有人能将它们无声无息地擒获,即便是一时失手,又怎会连一丝线索痕迹都不留下?”   却听那青竹老人陡然闷哼一声,嘶哑着叫道:“尸体没了……不错,什么线索痕迹都没留下,就连那七具黑袍人的尸体也没了!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这一切果然是迷雾中的阴兵在作祟!” 第224章 荒山夜行路   “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谢贻香心中默念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头。青竹老人此刻这般念法,却是和曲宝书有些区别,在于将“混沌兽”和“阴兵舞”两者的顺序进行了调换。   想不到这位堪称一代宗师的青竹老人,居然也对这些神话深信不疑,难不成这世间当真有什么神异之事?当下谢贻香也不接话,只等那青竹老人继续往下说。   只听青竹老人断断续续地说道:“似这般迷雾的景象,我年轻的时候倒也见过一次……对!和那次分明是一模一样,难怪白日里我见到那团迷雾陡然出现,立马浑身发抖,吓得落荒而逃……算起来,那还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不对,是七八十年……”   谢贻香见青竹老人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再想起他那“天下第一”的名头,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一时间但觉寒风袭来,夜凉如水,她不禁拉高衣襟,插嘴说道:“前辈,待我生堆火,驱一驱寒气。”   那青竹老人似乎没听见谢贻香的话,继续说道:“……那时我还是个小伙计,跟随父亲四处倒卖皮货,谋取个生计。有一年冬日,正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封山,道路上全都结满了冰……附近的人都说这是山神对我们生意人的惩罚,低买高卖之举违背了天道,这才用冰雪将山路封闭起来。于是整个冬天,没一个车夫敢拉货出山,整个长白山里面囤积的毛皮,全部堆压在仓库里,好多都被虫蛀得稀烂,却也无法运送出山……”   谢贻香一边听青竹老人说起往事,一边去四下的灌木丛里拣来些枯枝,选出一支干燥的细枝撕成细条,再用火石敲打点燃,不片刻工夫,便已生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在那红彤彤的火光映照中,青竹老人的脸色却越发显得铁青,嘴里话语不停,说道:“……那一夜家里终于揭不开锅,最后的一块硬馍,也被母亲悄悄让我吃掉,我的两个姐姐三个哥哥全都饿得头晕眼花,相互偎依着挤在炕角,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弟弟,因为母亲没有奶水喂养,更是在她怀里哇哇大哭。父亲则是在屋外和邻居闲聊,抱怨着这场该死的封山大雪,而就在他们闲聊的几个人脚边,雪地上正躺着我七八岁大小的妹妹,因为发高烧病得奄奄一息……要知道当时我们连食物都没有,又哪里有药给我妹妹治病?所以大人们都在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去找个地方将尸体挖坑埋了……”   虽然谢贻香自幼没享受过什么锦衣玉食的待遇,但也毕竟衣食无忧,几时经历过穷苦人家的这些苦难?她听到青竹老人这番往事,不禁心中微痛,连忙低头去拨弄着火焰,问道:“后来怎样?”青竹老人似乎清醒了些许,轻咳了几声,说道:“……后来?后来父亲把妹妹埋葬妥当,便回到屋里,告诉我们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运送一批皮货出山,到市集换些食物……大家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连忙收拾起了行装。我想的却是,我那个不到八岁的妹妹,毕竟还是死了……”他说到这里,火堆里烧到潮湿的树枝,发出“啪啪”几声轻响,几点火星被风飘起,顿时将青竹老人指间的那根青竹丝点燃,在顷刻间卷曲作了一团。   青竹老人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生起了一小堆火,顿时脸色大变,喝道:“不要生火!”说着,他那裘皮大袖猛然一挥,谢贻香只觉一阵窒息,便见那堆火的火焰越来越小,继而哑然熄灭,连一丝火星都没有剩下。   青竹老人此刻这手挥袖熄火的功夫,在外行人看来不过是用劲风拂灭火焰,自然不觉得怎样,谢贻香却深明其义,顿时惊愕不已。有道是火借风势,风越大火便越旺,区区挥袖之风,如何能将一堆火焰径直吹灭?青竹老人方才之所以能挥袖灭火,靠的却是用内力将那火堆四周的气息尽数逼走,从而将火堆置于一个没有空气小天地之中,火焰失去空气的助燃,这才会尽数熄灭。由此可见这青竹老人的功力之深,简直令谢贻香难以想象。   待到火堆熄灭,青竹老人似乎已从回忆中惊醒,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眼下敌暗我明,火堆或许会暴露我们的行踪……”谢贻香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虽然对青竹老人方才的灭火之举有些疑惑,但还是对他提及的往事产生兴趣,问道:“后来你们连夜送货,究竟遇到了什么?”   青竹老人点了点头,赞许道:“丫头果然聪明……”他当即理了理思绪,缓缓地说道:“后来我们遇到一团迷雾……而且不止一团,分明是很多团迷雾……”   谢贻香听他终于说到正题,连忙打起精神。只听青竹老人那衰弱的声音说道:“我们的村落地处长白山脉腹地深处,虽然有一条出山的官道,但毕竟因为人迹罕至,甚是危险。要知道数百里长的一条路,类似滑坡、雪崩、落石这些意外……都是家常便饭,村里的人又没办法随时清理,当官的更不会来管……所以只能靠我们这些常年跑货的人,在闲暇时凑合着出力整修……”   “那一晚正好是大雪封山之后的第四十九天,官道上的冰足足结了三尺之厚,我们那送货的马车,车轮在冰上根本就发不了力。幸好父亲和几个哥哥把家里几床破烂的草席捆在车轮上,马车才可以勉强行进……于是我们便装了满满的两车毛皮,由两个哥哥在前面驾车领头,父亲、大姐和我则在后面的马车上……在前面两个哥哥的吆喝声中,我们还没走出村子,夜空中又开始抖落起大朵大朵的雪花……要知道在黑夜里赶车本就十分艰难,再加上这一场倒霉的大雪,路上的风险自然更大……父亲虽然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连夜送货出山。”   谢贻香听到这里,实在有些不耐烦了,这青竹老人虽然武功高绝,却也毕竟是个一大把年纪的老人,讲起话来难免有些啰嗦。再看他嘴里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也逐渐变得浑浊起来,显然是深陷于自己的回忆中,谢贻香倒也不好去打断他的话。   当下谢贻香只得旁敲侧击,问道:“后来你们是什么时候遇到迷雾的?” 第225章 白雪黑马车   青竹老人点了点头,惊醒道:“是了……是什么时候开始遇到迷雾的?对了,便在我们行到半路的时候,大约走出三十多里官道,忽然便起雾了,就像……就像今天白日里的那团雾一般,来得无声无息,毫无征兆……父亲借着火把的亮光驾车,瞪大眼睛向前看路,也只能看到数尺范围的距离,再加上一股脑落下的雪花,我们的马车根本就没办法前行。”   “眼看到了这般地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边驾车的两个哥哥也没了主意。父亲和我们略一合计,若是掉头回去,也得好几个时辰的路途,即便能顺利回家,依然是揭不开锅的局面,所以就此回头,自然不可行……但若是留在原地,在这等鬼天气中,大家又饿着肚子,更是坐以待毙了……于是商量下来,我们还是选择继续赶路,只希望老天有眼,山神显灵……好让这场鬼雾和大雪尽快停歇。”   “我那两个哥哥毕竟年轻,后面的路便由父亲的马车在前面领路,我举着火把坐在他旁边照明,姐姐则拿了个火把独自坐到马车的货箱后面,好叫两个哥哥跟随着火把的光亮前行……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迷雾太过浓厚,我拼命将手里的火把晃来晃去,却连前面拉车的马都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看见马脖子上耷拉着的鬃毛。而父亲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低声吆喝着驾车的马缓步前进,两只手却死死抓紧缰绳,生怕遇到什么突然的意外来不及停车。”   “于是我们两辆马车就这么慢悠悠地在迷雾大雪中前行,说来倒也奇怪,眼前的迷雾居然和以往山里起的雾不大相同,并不是一整片覆盖下来,而是一团一团地四下分布……我们的马车在迷雾中没走多久,便已从雾中穿行而出,眼前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雾散了,抓紧时间快行了一段路程,却又再次闯进另一团迷雾中……继而一团接着一团,没完没了地周而复始……我们便似这般畏首畏尾地赶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却也才走出几里路……”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似乎是话说得太多,喘息着猛咳了几声,伸手在怀里摸索好久,终于缓缓掏出一支旱烟来。这一举动顿时将谢贻香吓了一大跳,她连忙微一凝神,这才冷静下来,暗笑自己多心。眼见青竹老人用火折子点燃旱烟,深吸了两口,一时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谢贻香听他始终没提及重点,愈发听得气闷,忍不住又插嘴问道:“后来怎样?”   那青竹老人吐出一口青烟,神飞天外,悠悠说道:“后来……后来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再也按捺不住饥饿,只得学父亲抓了几团雪塞进嘴里,强行咽下去。谁知雪水入胃,非但更觉得腹中空虚,浑身上下也涌起了一阵刺骨的寒冷,就像赤裸着身子掉进了冰窟里一般……当时我想,只怕再有一会儿工夫,我即便不是饿死,也要被冻死在马车上了……不过就在那时,身旁的父亲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前面居然出现了一星火光。”   谢贻香心知接下来便是关键所在,不禁打起精神。青竹老人继续说道:“我和父亲的第一反应,都以为那是和我们一样连夜赶路的人……要知道在这般雾雪寒夜里,居然能遇到同路之人,我们心里是何等的温暖?父亲当即将马车赶上前去,幸好那迷雾是一团一团的分布,我们趁着两团迷雾之间的空袭,父亲便驾马发力追赶一程,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已追上了前面的火光……再看被火光勾勒出来的轮廓,前面居然也是一辆马车,微微覆盖着一层冰雪,从头到尾却被漆成了深黑之色。”   “于是父亲高声吆喝,向前面的马车打招呼。谁知那辆马车上却没人应答,依旧不徐不疾地在迷雾中前行……父亲眼见自己讨了个没趣,倒也不以为然。要知道在这等迷雾大雪的天气里连夜驾车,本就危险至极,如今碰上前面这辆黑色马车,便等于是一个自愿领路的同伴,父亲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于是我们便跟在那辆黑色马车后面驾车前行,两个哥哥的马车则仍然跟在我们后边。”   “这一来大家便放心得多了,原本在大雾之际驾车,最可怕的便是你永远不知前面迎接你的到底是什么……本来一个小小的塌方,或者是悬崖边的官道转角,若是大老远看见,自然便会有所准备,轻轻松松地将危险避开,最不济也能原地停车……然而在雾中便不一样了,因为无论是多小的一个危险,当你能够看见它的时候,你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了……所以能有了这么一辆黑色马车在前方开路,我们只要跟着他的车辙印,走它走过的路,便可以将那些未知的危险尽数排除……”   想不到这个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说起话来当真和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简直啰嗦到极致,眼下说着说着,又将事情扯得远了。谢贻香只得轻咳一声,青竹老人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咧嘴笑了笑,说道:“那时我们跟在那辆黑色马车的后面,也便像你现在一样,心里着急得紧……之前我曾说过,那长白山的官道本就荒僻,而大雪中生起的迷雾,又是一团一团散布在路上,我们每穿过一团迷雾,便会有一段没有雾的路,这时的道路却是清晰可见的……然而那辆黑色马车却甚是古怪,无论是在迷雾当中,还是在迷雾之外,居然一直都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前行,说慢倒也不慢,说快倒也谈不上,直看得我们心里焦急。再加上我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大朵的雪片被吹落到脸上,更是叫人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慌……若不是想到前面还会有迷雾,在雾中马车举步维艰,父亲老早便要超上前去,把那辆黑色马车甩到后面。”   “于是便这样慢吞吞地又行进了小半个时辰,我们的马车刚从一团迷雾里驶出,便听的车旁马蹄声急……却是跟在后面的两个哥哥终于按捺不住,趁着这片刻工夫的清晰视野,当即快马加鞭,径直将我们的马车和前面那辆黑色马车一并超过,远远地跑到了前面……父亲见状,也只好吆喝着猛抽拉车的马,加速将那辆黑色马车超过,前去追哥哥们的车……”   听青竹老人说到这里,谢贻香再也忍无可忍,不禁插嘴道:“前辈,你说你曾经遇到过和白日里那场迷雾一般的情形,还说是什么阴兵作祟,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你当时到底又遇见了什么?” 第226章 官道惊魂处   谁知青竹老人这次却是毫不理会谢贻香,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讲,说道:“这下便成了两个哥哥的马车在前面领路,我们的车跟在他们后边,而那辆黑色马车,自然落到了最后面……待到我们再次钻入一团新的迷雾当中,前面的两个哥哥虽然经验不足,好歹也在这雪舞天气里摸索了一夜,逐渐适应起来,可以极慢地独自摸索前行……父亲则因为劳累了一夜,又饿得头晕眼花,哪有力气和他们争先后?只得让我们的车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前行,谁知……”   谢贻香当即插嘴说道:“谁知没过多久,后面那辆黑色马车便重新追了上来,反而超到你们前边去了,是也不是?”那青竹老人一怔之下,脱口问道:“你如何知道?”   谢贻香心中冷笑,脸上仍是一副恭敬的神色,说道:“晚辈不过是以常理推论,试问那辆黑色马车既然敢孤身在大雾中行驶,说明驾车人的手艺极高,甚至在前辈的父亲之上;再者前辈曾说过,即使没有迷雾的时候,这辆黑色马车也是不徐不疾地行驶,和有雾时是同样的速度,那便说明它只是不愿走快,并不是不能走快。”顿了一顿,她接着说道:“所以在没有雾的时候,你们虽能比它行进得快,甚至能轻松将它超越;但一旦进入迷雾,随着你们的速度慢下,这辆黑色马车的速度自然便显得快了,当然会重新超越你们的马车。”   那青竹老人听得连连点头,出声赞道:“你这丫头,果然不愧是谢封轩的女儿,年纪虽轻,倒是很有头脑……正如你所料,那辆黑色马车在雾中追了上来,还是那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先是超过我们的马车,然后又超过前面哥哥们的马车……如此一来,两个哥哥便有跟随的目标,当然喜出望外,急忙挥鞭斥马,加速跟在那黑色马车后面。待到出得这团迷雾,两个哥哥便快马加鞭超上前去,再一次将那黑色马车甩到了后边。”   眼见这青竹老人是铁了心要把这段往事讲个透彻,谢贻香索性随他所愿,当即搀和进来,替他讲道:“于是前辈你们趁着没雾的时候,便将那辆黑色马车甩在后面,一旦重新进入到迷雾当中,便等着那辆黑色马车超到前面去,好给你们领头带路,是也不是?前辈你们以为这样便可以又快又省心,其实却是大错特错。因为似你们这般时快时慢,从头到尾始终和那黑色马车是一样的进程,一点也不比它快,所以与其这么相互间追来等去,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跟在那辆黑色马车的后面,反而图个安稳。”   那青竹老人不禁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只可惜当时我们却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待到和那辆黑色马车你追我赶好几个来回,这才领悟到这个道理……所以之后我们便老实了,一直跟在那黑色马车后面行进,再不去抢到他前面,然而……”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突然打住,转头望向谢贻香,笑问道:“丫头,这次你能否猜到我要说什么?”眼见谢贻香摇了摇头,他才吸了几口旱烟,沉声说道:“……然而没过多久,我们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谢贻香深知这青竹老人虽然甚是啰嗦,却好歹是雄踞江湖名人榜上武功天下第一高手,话语中自有他的玄机。如今好容易听他讲到故事的重点,谢贻香不禁将整件事前后思索了一遍,试探着说道:“长白山大雪封道,又是漫天大雪的浓雾冷夜,那辆黑色马车连夜赶路倒也罢了,却还故意压慢速度缓缓前行,只怕当中必有古怪。莫非前辈你们跟着那辆车行进许久,终于发现那辆车有些不对劲?”   青竹老人却连连摇头,说道:“丫头莫急,莫急……年青人总是急躁得紧,眼下还没说到那辆黑色马车,再说那时两个哥哥的马车已经行到了我们前面,紧跟在那辆黑色马车之后……所以浓雾当中,我和父亲哪里还看得见那辆黑色马车?你道我们发现了个怎样可怕的问题?说出来只怕吓坏你这丫头……那便是父亲忽然想起,我们明明是寅时动身出发,雪雾当中虽算不清时辰,但也好歹走了有六七个时辰,百八十里的路,然而放眼看去,周围除了浓浓迷雾雾,四周还是漆黑一遍,天色竟然还没有亮。”   谢贻香虽然没有被“吓坏”,却也提起了兴趣,试探着问道:“莫非是由于前辈你们雪夜赶路,有些提心吊胆,明明只过了两三个时辰,心里却觉得已经过了好长时间,这才算错时辰?”   青竹老人又摇了摇头,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对父亲说的,父亲嘴上虽赞同了我的说法,但我从他的双眼中,却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要知道父亲毕竟在这条官道上跑了几十年皮货生意,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见过?我事后想来,他当时之所以不对我明说,那是因为他害怕吓到我……”   说到这里,恰好有一阵夜风吹过,惊得四野里草木簌簌,谢贻香顿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连忙定下神来。那青竹老人缓缓说道:“……我们又行进了好久,这次我强忍腹中饥饿,默默盘算着时辰,大约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天色依然没有明亮的迹象……而父亲眼中的恐惧也越来越重,一双手都开始有些颤抖,嘴里不停地对我念叨着说‘三娃……不对……事情不对……’,我被他说得浑身发毛,不停地反问道:‘爹……什么事情不对?’父亲猛然一声大喝,叫道:‘停下!’”   “我被父亲这一叫吓了一大跳,明明是父亲自己在赶车,是否停车由他自己操控便是,他如何要叫‘停下’?略一细想,我顿时毛骨悚然,莫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什么山精蛇怪在暗中使怪,不让他停下马车?我连忙追问道:‘爹,你怎么了?’他却没有回答,双眼中的恐惧已弥漫到了整张脸上,过了片刻,父亲又再一次大叫道:‘停下……给我停下!’”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脱口说道:“他是在叫你两个哥哥停车!”青竹老人立刻沉声说道:“没错!”他不禁又望了谢贻香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丫头你说得不错,两个哥哥的马车本是跟在我们后面,后来经过与黑色马车的几番追逐……已然变作黑色马车在前,两个哥哥的马车在中间,最后才是我们的马车……而父亲这几声大喊,正是在叫前面的两个哥哥停车……”   说着,青竹老人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竟忍不住有些哽咽起来,谢贻香倒也不好催促于他,只得静静地等着。过了好久,青竹老人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从那以后,我便再没踏足过长白山一步,因为我害怕那里……唉,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那辆黑色的马车究竟是什么东西……至于我的父亲,他素来见多识广,又有几十年跑货的经验,再回想起当时他眼中的那种恐惧,多半知道一些关于那辆黑色马车的事……只可惜,我已再没机会向他询问了。”   谢贻香听得一怔,随即明白这青竹老人已有些语无伦次了,当即问道:“前辈,你还没告诉我,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着,她见青竹老人脸上有些迷茫,又提醒道:“前辈方才说到,你的父亲叫前面两个哥哥停车,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青竹老人似乎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又深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伴随着吐出的浓烟,他缓缓说道:“之后……之后便出事了!” 第227章 借魂找替身   当下青竹老人继续说道:“我那两个哥哥似乎没听见父亲的呼喊,仍旧驱使着马车往前奔走,父亲焦急之下,接连又叫了几声,不料哥哥们的马车反倒越走越快……要知道那时我们正身在一团迷雾当中,四面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迷茫,就连三尺开外的东西也看不清楚。父亲凭借他几十年的经验,仿佛预感到前方会有危险发生,情急之下,他猛然用双手狠狠拉紧缰绳,要让拉车的马停下来。”   “伴随着拉车的马发出一声凄鸣,前方随即传来一阵重重的翻倒滚落声,当中还隐隐夹杂着我那两个哥哥的惨叫。父亲虽然提前勒住了马,却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我顿时觉得身下的马车陡然一轻,便斜斜地往前栽落下去……”   青竹老人说到这里,当即打住话语,向谢贻香问道:“丫头,你既然如此聪颖,不妨猜上一猜,我们却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谢贻香略一沉思,问道:“莫非地上有陷阱?”青竹老人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陷阱?哈哈,不错,不错……这整件事情本就是个陷阱,一个阴兵借魂找替身的陷阱……它们利用人们在迷雾里那种视而不见的恐惧感,通过那辆黑色的马车,假意在前面带路,看似给我们指引出一条光明道路,其实却是将我们引向死亡……所以就在当时,我们便是被那辆阴兵操控的黑色马车带领到了悬崖边,而前面发出的那一声巨响,便是两个哥哥驾着马车冲下悬崖时的动静……”   谢贻香被他这一番“阴兵借魂”说得有些云里雾里,只得打断青竹老人的话,问道:“前辈,你们的马车如何会走到了悬崖边?难道是遇见一面是山、一面是悬崖的环山道路的转角之处,这才一不留神冲下了悬崖?那辆走在最前面的黑色马车,莫非也掉进了悬崖里?”   却见青竹老人沉着脸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回答谢贻香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从小我便听村里老人说起过长白山里阴兵借魂的事……老人们更是一再叮嘱于我,长白山虽然极寒荒僻、人迹罕至,但历代战场上总有成千上万阵亡的兵将,尸体曝荒野,白骨无人收,只得同冰雪长埋于此,最终成为长白山的一部分。而这些兵将的亡魂,自然也不能进入地狱轮回……所以,每到阴盛阳衰之际,就好比大雪大雾的天气,它们的亡魂便会飘荡出来,引领活人向山神献祭,从而换取自己灵魂的解脱……也便是你们江南人士所谓的‘找替身’……”   “所以那辆黑色的马车,从头到尾根本便是假的,是那些阴兵制造出来迷惑我们的幻象……我们的马车跟在它后边,走它走过的路,自然以为前路无比安全,谁知不知不觉中,它竟然将我们引诱到了万丈悬崖边……先是前方两个哥哥的马车坠落悬崖,接着是我们的马车……好在父亲在这条官道上跑了多年,早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在我们的马车下坠之前,他立刻便已反应过来,伸手一揉,便将我从马车前方的座驾上推了下去,刚好滚落在崖旁边,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往后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时倘若是父亲驾车在前,让两个哥哥的马车跟在后面,凭借父亲多年驾车的经验,任凭那辆黑色马车如何引诱我们,恐怕也不至于发生这场意外……”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烟锅里残余的烟灰磕在地上,又说道:“我当时清晰记得,我们的马车便从我耳边滚落下悬崖……我从峭壁上探出头去看,正好看到坐在马车后面的大姐,她那一张惨白的脸几乎是贴着我的头发擦过……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大姐当时是在冲着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毛……然而待到我要看个仔细的时候,她的面容已然被悬崖下的迷雾吞没,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而就在我的脑后,却清晰地传来了一阵熟悉的马蹄声……我惊恐地扭头去看,居然又是那辆黑色马车——那辆明明走在我们前面的黑色马车,此刻居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于是我只能静静地望着那辆黑色马车,看它究竟想要把我怎样……谁知那辆黑色马车径直驶到我面前,拉车的那匹黑马只是微微扭过身子,便牵引着马车从我身旁经过,仿佛根本没看到我这个人似的……那一刹那,我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霍然从雪地中站起身来,发疯似地去追那辆黑色马车,嘴里乱叫道:‘把父亲还给我!’那黑色马车却不理会,依然是之前那般不徐不疾的速度,自顾自地前行着;我一鼓作气追到马车前面,想将车夫从马车上拉拽下来,谁知跑到车前一看,却发现马车前方的座驾上,根本便是空无一人!那……那分明便是一辆鬼车!”   那青竹老人说完这番话,便开始小声嘀咕起来,谢贻香凝神听去,却是满口“父亲”、“阴兵”之类的词语,简直是不知所云。想来是他年纪大了,毕竟经不起这等惨痛往事的折腾,而他此后的遭遇,多半是被当场吓得晕死过去,后来又在冰天雪地当中机缘巧合地活了下来。   谢贻香听到这里,虽然当中有太多地方没弄明白,然而眼见青竹老人这般神情,自己倒也不好继续追问其中详情。眼见四野逐渐明敞起来,天色已逐渐变得亮了,谢贻香将自己的思绪细细整理一番,回到最开始青竹老人提起这段往事的缘由处,她不禁问道:“前辈,你方才讲述的这一段长白山雪雾往事,和白日里我们遇到的那团迷雾,究竟有什么联系?莫非仅仅因为两者都有一团迷雾?”   那青竹老人蓦然一震,似乎被谢贻香这一问惊醒,重新回到现实当中。他当即喃喃说道:“白日里的那团迷雾……那团迷雾……”说着说着,却是没了下文。   要知道谢贻香在得遇戴七和曲宝书二人之后,便已解开了自己心中不少的疑惑,将这鄱阳湖的一切神异之事,逐渐归咎到那些个武功极高的黑袍人身上,也便是隐藏在鄱阳湖畔的这股神秘势力。而这些黑袍人所使用的武功路数,竟是那早已消亡近千年的“蜀山派”路数,这一点连戴七也能证明。然而此刻听到青竹老人的这个故事,这鄱阳湖畔的迷雾,也便是所谓的“混沌兽”,似乎又与青竹老人所说的长白山阴兵借魂的传说有了牵连,继而让整件事情愈发变得迷茫起来。   谢贻香不禁生出一个念头,暗想道:“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还有那个什么‘牛鼻子’,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世高人,究竟是为了怎样的一个缘故,居然会结伴同来这鄱阳湖?又或者在他们各自的内心当中,其实都暗藏着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目的?”   她正思索之际,猛听身旁的青竹老人大叫一声,有点癫狂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在白日里那团迷雾中,我分明看见了一辆黑色马车!” 第228章 寻仙求得道   谢贻香惊愕之下,忍不住将青竹老人的话重复了一遍,确认道:“你……前辈你是说,在昨日这鄱阳湖畔的那团迷雾里面,你又再一次看到了那辆黑色马车?”   青竹老人这话说出,整个人似乎也已彻底清醒,当即肯定地说道:“不错,那一团迷雾生起之际,我便立刻去找寻身旁并肩作战的牛鼻子——也便是海南‘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当时他伪装成了那些个黑袍人想要找寻的家伙,这才能让对方上当,你白日里应当已经看见——谁知我在迷雾中却并未找到牛鼻子人的踪迹,只得小心翼翼地四下游走,然后便听到一阵马蹄声响……我扭头看去,便看到那辆黑色马车从迷雾中缓缓行近,与我当年在长白山官道上见到的那辆,简直是一模一样……于是我当机立断,马上就往那辆黑色马车的相反方向狂奔而去,一口气从那团迷雾中跑了出来,至于牛鼻子,还有你说赶过来相助我们的戴老七和穷酸两人,我便再没看见他们……只怕多半是迷失在了雾里。”   说到这里,那青竹老人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丫头,我能在江湖里混成眼下这把年纪,当然也懂江湖规矩,倘若遇事便逃,只怕早已被人剁了百八十次……要不是因为那辆黑色马车的再次出现,吓得我魂飞魄散,我又岂会这般窝囊?”   谢贻香当下只得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她在刑捕房跟随庄浩明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断人于细微之处。眼下青竹老人所讲诉的这段往事,固然是荒谬之极,如果说确有其事,那必定是青竹老人刻意隐瞒了些什么,否则绝不会似这般漏洞百出,叫人难以置信;然而往更深一层思考,以这青竹老人的身份地位,他若真想编一个故事来糊弄自己,至少也该在情理之内,不至于这般装神弄鬼。   更何况谢贻香记得清楚,这青竹老人在讲述这段往事之前,分明曾亲口说过,他昨日看到的是“迷雾中的那盏火光,和当年那次几乎是一模一样”,再加上青竹老人方才还神色惊慌地熄灭了自己升起的火堆,说明在他内心深处所的惧怕东西,乃是和这“火”之一物体有关。但是在他提及的这段往事中,却凭空出现了一辆黑色马车,和“火”竟是没有丝毫关联,这自然是自相矛盾。   有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像青竹老人这种把性命看得极重的江湖老油条,对自己说些不尽不实的话语,倒也在情理之中。谢贻香向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更何况青竹老人自己的往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又何必要去深究?当下谢贻香忍不住再次问道:“前辈,似你们这些江湖中的绝世高人,此番齐聚鄱阳湖畔,究竟是为了什么?”   青竹老人不由地干笑一声,说道:“看来我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是越来越差,说了这许久,居然把正事给忘了……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此番前来,简而言之便是为了三个字:‘不想死’。”   这次不等谢贻香细问,他已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说道:“自古帝王坐拥天下之后,位极万人之上,可谓是宇内肃清,世间再无敌手,此时他最大的敌人,便只有他自己——他自己的身体……因为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衰老和死亡,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自然之理。所以每一个皇帝,都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死、万寿无疆……就好比昔日秦皇曾遣徐福海外访仙,更是闹得街头巷陌妇孺皆知。然而似这般寻仙问道之举,又何止秦皇一人而已?又何止帝王一家而已?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穷此一生,不停地在求仙道路上下求索……我等众人虽不是什么皇帝,这颗怕死的心却是一样,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之外,我等也一直在留心着有关长生一道的消息……”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青竹老人此言只怕倒不是胡说,要知道除去这个理由,当今天下只怕也再找不出其它的理由,能让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这等人物结伴而行,同时现身在这鄱阳湖畔。   当下谢贻香便顺理成章地问道:“所以前辈你们此番前来鄱阳湖,自然是听说此地有关于长生不老的传闻,所以想来寻仙得道,是也不是?”   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长生不老?那可不敢当……你看我这把年纪,若说能让我不老,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嘿嘿……话说老一些又有什么不好?鞍马舟车,还有人相扶让座。”他嘴上虽然矢口否认,一双细眼中却放出阵阵亮光,看得谢贻香忍不住摇了摇头,忍不住说道:“前辈,你年长晚辈许多,见识自然也远胜于晚辈,却又如何会相信这等虚无缥缈之事?”   然而自从谈及这个话题,那青竹老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张脸上容光焕发,此刻更是神采奕奕地笑道:“丫头,佛家不是也曾说过,凡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不错,天底下的确没人能够证明长生不死一事是真,但同样的道理,也没人能够证明此事是假……”顿了一顿,他又说道:“等你这丫头到了我这把年纪,便会明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悲哀……唉,人生数十年,有人取诸怀抱,有人因寄所托,而我不过是选择了一条求生之路,聊以寄托罢了。”   谢贻香听青竹老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也不好再与之辩解。如今既然已经明白了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等人此行的目的,和自己寻找失窃军饷之事自然没什么干系,充其量只是个时间上的巧合罢了,自己倒也不便介入太深。当下她略一盘计,便向青竹老人拱手说道:“晚辈衷心祝愿众位前辈马到功成,得偿所愿。然而朝廷两千万两失银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晚辈身受朝廷厚恩,自当竭力查办此事,不敢心存懈怠。不得已这便只好和前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站起身来,眼见四下晨光熹微,东面的天际已然露出暖红色日头。她当即轻按腰间乱离,大步往赤龙镇方向而去,谁知刚走出几步,青竹老人那一身棕色裘皮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将自己的去路拦住。谢贻香愕然之下,不禁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只见青竹老人手里又把玩着一根细细竹丝,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丫头,亏你也在江湖上闯荡些年月,这便想要走了?” 第229章 胜败凭一招   谢贻香蓦然一惊,暗骂自己糊涂。这青竹老人虽和自己有一夜同叙之谊,但毕竟是江湖中难分正邪的人物,眼下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这许多事,青竹老人又如何会让自己轻易离开?   想到这点,谢贻香当即站住脚步,恭声说道:“晚辈无意介入各位前辈此番的行事,只是陡遇险境,事出突然,这才有缘能与诸位前辈相识,又岂敢奢求更多?如今双方的来意既已说开,自是井河之水互不相犯,前辈又何必强人所难?再者晚辈此番前来鄱阳湖,说到底也是为朝廷、为百姓办一点事,决计不会妨碍到前辈们,更不会将前辈们的事对旁人泄露一个字……”说着,她脚下缓缓退开两步,和青竹老人之间保持着丈许的距离,继续说道:“……是以还请前辈高抬贵手,让晚辈自行离去。待到此间事了,晚辈自当登门拜访,届时再来聆听前辈的教诲。”   谢贻香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给足了对方的面子,即使是闯荡天下数十年的老江湖,只怕也说不出她这般漂亮的话来。青竹老人忍不住笑道:“丫头好利的一张嘴,可是谢封轩教你的么?”眼见谢贻香身形警惕,他又微微一笑,说道:“难不成你这个小丫头,却是要打算和我动武?”   谢贻香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晚辈不敢,须知前辈威震武林数十年,又岂是晚辈可以匹敌?只不过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既然相互间意见不合,到头来恐怕也只能依照江湖规矩。所以请赎晚辈狂妄,不得已要和前辈在手下见个真章。”   这番话倒把青竹老人说得呆立当场,顿时哭笑不得。他这些年就没几天是安稳日子,隔三差五便有人上门挑战,要和他争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如今好容易隐姓埋名,抽身来到这江西境内,居然又遇到谢贻香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言不合居然就想和自己动手,当真不知死活。   要知道方才青竹老人被谢贻香的言语所骗,以为这丫头早已和戴七、曲宝书两人有过协议,乃是此番前来鄱阳湖寻访仙踪的同路之人,这才挖心掏肺和她说了一夜的话,谁知此刻她居然要执意离去,甚至不惜和自己动手。青竹老人心中盘算,一来以自己的身份和谢贻香动手,定然会成为江湖中的笑柄;二来在他内心里,倒也不想当真伤了这个丫头。   当下他思索片刻,开口笑道:“也罢,我也不以大欺小……这样,你若能接下我一招,仅仅一招,我便让你走,如何?”   谢贻香心头一喜,她早已料到这位青竹老人自顾身份,绝不会当真和自己动手,这才用言语挤兑住他,果然,青竹老人立马便上了钩,和自己立下一招之约。眼下只要自己能接住青竹老人的一招,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再强留自己。   然而谢贻香转念一想,前辈高人与后学晚辈动手过招,通常都会说“你来接老夫三招”、“三招之内胜不得你,便怎样怎样”,大多是以三招为限。如今这青竹老人却只要自己接他一招,狂妄之余,自然是有着十足的把握,仅需一招便能击败自己。倘若自己接不下他这一招,岂不是往后都要一直跟随在这青竹老人左右,直到他们这趟鄱阳湖之行有了结果?   谢贻香思索之际,对面的青竹老人已悠悠说道:“丫头,你可准备妥当,我这便要出招了。”谢贻香暗想道:“与其接他一招,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逼得他出手招架格挡,也便算是他出过一招了。”她心念转动极快,连忙说道:“久闻前辈以一柄青竹杖破尽天下,未逢一败,晚辈向往已久。眼下便依前辈所言,还望前辈不吝赐教,让我见识一下前辈那妙诀巅峰的招式。”   青竹老人将手里那根细细的青竹丝迎风一抖,笑道:“青竹杖早已不复存在,而今便只剩青竹丝了。”他随即回过神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你个狡猾的丫头!也罢,我只出招式,其它的气、意、劲乃至内力轻功……一概不用便是。”   谢贻香等的便是青竹老人这句话,听他开口承诺,当即说了句“得罪”。伴随着她话语声出,腰间的乱离“刷”的一声清鸣,已从刀鞘中自行跳出,划起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落在她掌心当中。   谢贻香握刀在手,顺着乱离的出鞘之势反手便是一刀,自下而上斜斜劈出,直取那青竹老人的面门;招还未发,原本寂静一片的旷野当中,已然炸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正是谢封轩那“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刀法要诀“空山鸣涧”。   当年一代刀王在传授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刀法之际,便曾说过“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这用刀八法之中,敌人最难抵挡的便是这个“奈”字,也便是自下而上的反手倒“八“字刀。此刻谢贻香这招“拨乱反正”,取的乃是“以乱制乱,乱后而正”之意,正是一招反手的倒“八”字刀,似这般近距离使出,对方无论招架还是闪避,都是困难至极,当真可谓是进退两难。   再加上谢贻香此刻还运用上大将军谢封轩的得意之作“空山鸣涧”,更是将这一招“拨乱反正”中的破绽所在尽数弥补起来。即便青竹老人能一眼窥探出招式的破绽,以手中竹丝相攻,立刻便会碰上“空山鸣涧”的气劲。而他既已言明不用内力,一旦触及到谢贻香的气劲,细细的竹丝又如何能够抗衡?纵然伤不到他,也能让这青竹老人无功而返。   就连青竹老人见谢贻香使出这一招来,也不禁点了点头,赞道:“不错……还好你的刀法与那先竞月不是一路,否则迟早将会祸及自身。”他开口说这话的时候,谢贻香的乱离才刚刚跳出鞘,自行跃入到她手里;待到青竹老人说完这话,谢贻香手中的乱离刚好反手劈出,“空山鸣涧”的惊雷之声也逐渐开始响起。   可是就在谢贻香这一招还未成型之际,她忽然觉得右手手腕的“神门穴”上微微一痛,整条右臂顿时失去知觉;“啪”的一声,乱离已然脱手落地。   惊恐之下,谢贻香急忙向后跃出,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但见一点米粒大小的鲜血已从“神门穴”上挤出,自然是被青竹老人用手中的竹丝点中,从而封住自己整条右臂的经脉。   青竹老人这一招既不高明,也不神妙,说到底便只是一个“快”字。快到连自己“拨乱反正”这一招“乱刀”的招式都还没来得及使出,快到连自己“空山鸣涧”的气劲都还没来得及迸发出。就像是之前青竹老人用竹丝扫落自己的头发一样,从头到尾,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对方已经出手,甚至根本没料到对方会在此刻出手。   再看那青竹老人,依旧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仿佛根本便没有挪动过,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一丝变化,只有他手中那根青竹丝的顶端,分明有一珠极小的鲜血,证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出手。   世间怎会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速度?这分明已经超越了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 第230章 诡计定输赢   青竹老人一招击落谢贻香的乱离,从而将她这一招消弭于未发之际,嘴里淡淡地说道:“我若是多用一分力,你这条右臂……此后也便废了。”   谢贻香听得冷汗直流,心知青竹老人所言非虚。须知那“神门穴”乃是手臂的命脉所在,单是轻轻一碰,整条手臂都会立刻酸麻无力,方才青竹老人的竹丝若是刺得再深一寸,点破经脉所在,那便当真如他所言,自己这条右臂将会就此残废,今后只怕再也不能握刀厮杀。   青竹老人见到谢贻香这副心灰意冷的神态,不禁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似你这般年纪,有什么输不起的?何况败在我手里……也不算丢人。”说着,他将手中的青竹丝放到唇边一吹,那竹丝便飘然飞起,不知落去了何处。只听他继续说道:“丫头,你我相见便是缘分,你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旁,待到此间的事情了结,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却见谢贻香双掌陡然一翻,居然使出一招江湖上常见的“雪花盖顶”,径直往自己头顶处拍落而来。   谢贻香这一偷袭虽然大出青竹老人的意料,然而他是何等人物?心念转动间,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意念已然随心所动,催发出护体气劲,顿时将谢贻香踉踉跄跄地弹出好几步。青竹老人急忙收回劲力,不解地问道:“你这又是何意?”   谢贻香被青竹老人身体周围流转的护体气劲震得气血翻腾,过了好久,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笑道:“多谢前辈承让,这才让晚辈侥幸胜出。”   青竹老人不禁一愣,皱眉说道:“如何是我输了?方才我的竹丝一击之下,不过才用了一层功力,便已将你的招式击溃,甚至连刀也脱手落地……”谢贻香抢着说道:“你我之间早有约定,我若能接下你一招,便算作我赢,是也不是?”   青竹老人不禁哂笑道:“你几时接下了我的一招?”话刚出口,他顿时想到什么,心中暗叫不妙。果然,谢贻香已笑道:“不错,方才在前辈的一招之下,我的乱离便已脱手落地,虽然有些不光彩,却毕竟也是算接下了前辈的这一招,是也不是?”说着,她双掌一扬,继续说道:“如今我已和前辈过了两招,虽然前辈之前有过承诺,绝不会向晚辈动用气、意、劲乃至内力轻功,但此刻前辈分明是以气劲将我震开,这等违规之举晚辈也不必多作计较。既然我能有幸与前辈拆上这第二招,那么之前的第一招,理所当然是我被接下了。”   她这番话将那青竹老人说得一阵发愣,几次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谢贻香见状,心中暗暗好笑,连忙趁热打铁,补充说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让晚辈侥幸过关。前辈大可放心,晚辈此去只为寻回朝廷失窃的军饷,至于诸位前辈此番所行之事,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句出去。”   话音落处,却见青竹老人寒下一张脸来,淡淡地说道:“也罢,是我输了……你大可自行离去。”   谢贻香微微一笑,当即向青竹老人行了个礼,正要打算转身离开,陡然间只觉脑袋里莫名其妙地一颤,仿佛是有人在自己的脑海中拨响了一根琴弦,发出阵阵的嗡鸣之声。而她心中也随之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眼前这个青竹老人绝不会任凭自己离开,而是要打算对自己下杀手!”   虽不知自己脑海中为何会突然生出这么一个想法来,谢贻香顿时回想起了当日在洞庭湖畔的岳阳楼上,刑捕房众人与湖广武林所订下的三战之约。那时自己和庄浩明虽然先后连胜两场,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毁约,继而群起围攻,以至程撼天、贾梦潮两名捕头力战到底,当场身亡。这件事给谢贻香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那便是所谓的江湖规矩,说到底不过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工具,立约双方一旦实力悬殊,这所谓的规矩便是一文不值。   而今再看青竹老人那张冷冰冰的脸,谢贻香不禁自心底发寒。她略一沉吟,随即换上一副笑脸,恭声说道:“家父曾言道,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中肯的评价排名,便是那所谓的‘江湖名人榜’,不知前辈是否认同?”   那青竹老人“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道:“是么?”谢贻香点头说道:“那江湖名人榜上排名靠前的三位高手,当中闻天听闻盟主是因为其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的名誉,公孙莫鸣则是因为其遍及天下的神火教势力,独独只有前辈是单凭武功而上榜,名列前三甲。所以这些年来,江湖中人都公认前辈为当世第一高手。”   青竹老人一时摸不透她的用意,当下也不开口,只是冷冷看着她。谢贻香随即莞尔一笑,又说道:“似前辈这般身份地位,又身负天下第一高手的美誉,这江湖当中,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想,只为能够一睹前辈尊容,却又是求之不得。眼下能与前辈相逢,本就是因缘,覆盖既已如新,晚辈倘若就此离开,岂非是个天大的损失?”   青竹老人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按她这般说法,自然是要遵从自己的意愿,留下来与自己同行了。当下青竹老人默默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过了许久,冰冷的脸上才逐渐露出笑容来,淡淡地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既然你已决定要随我们走这一趟,当真要我点拨你几招,又有何妨?”说着,他抖了抖身上那五六件破烂的裘皮,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迈开步伐,嘴里说道:“走罢,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等你见到他时,便会知道我们此番前来鄱阳湖寻仙问道、以求长生不死,到底是不是荒谬之举。”   谢贻香心里不禁松下一口气,看青竹老人这般模样,方才自己脑海中突然生出的念头竟是猜对了。要不是这个奇怪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从而让她改变自己的决定,只怕谢贻香便要命丧于在鄱阳湖畔,从此自江湖中除名了。   当下谢贻香再不敢多言,只是默默地跟在青竹老人身后。只听前面的青竹老人似乎又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你这丫头,倘若可以再活上个二三十年……恐怕这天底下,便再没人能制得住你了……” 第231章 漠北有幽兰   几个光秃秃的山头,零星点缀着些许草绿,西面临湖,湖名鄱阳。   要知道这鄱阳湖地处长江之南,从九江县一路延绵下来,湖面却在这火龙山一带陡然变窄,正是传闻中时常发生沉船事故的所在之地。旭日下,谢贻香跟在那青竹老人的身后,手搭凉棚往西面望去,隐隐可见鄱阳湖对岸的青山郁郁葱葱,再看脚下这一片寸草不生的赤红山石,真不知为何仅仅只是一水之隔,两岸却有这般天壤之别。   再看那山崖下面那碧绿的鄱阳湖水,谢贻香不禁思绪起伏,感慨万千,自己这一番当真可谓是“刚别洞庭湖,又见鄱阳水”了,看来最近是和这天下间的湖水打上了交道。回想起那已故的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临死前说的,什么天下之水血腥多时,便是从那洞庭湖中掀起序幕,继而让乱世重现,一时不禁有些惘然。   她正思索间,只听青竹老人那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说道:“终于到了,当真累坏了我了……丫头,你说我们选的这个落脚之地怎样?”   谢贻香急忙向前望去,但见前方的山崖前,两块靠山而立的巨石当中,隐隐露出一条半人高的缝隙来,其间是黑黝黝的一片,深不见底,显然是个山洞;而青竹老人那颤颤巍巍的身躯,此刻便站在这山洞旁边,正招呼自己过去。   这一路跟随青竹老人前来,谢贻香沿途也不敢多问,只是听他满嘴不停地啰嗦,似乎是要带自己来见一个人。而且青竹老人似乎十分肯定,只要自己见到这个人后,便再不会怀疑是否当有“长生不死”一事,更会心甘情愿地与他们一同寻访那所谓的仙踪。她依稀记的曲宝书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同样是说要让自己见一个人,如今看来,和青竹老人嘴里说的自然是同一个人,也便是昨日那七个围攻青竹老人的黑袍人所要抢夺之人。   谢贻香将前后的事串联起来,心中暗想道:“他们要我见的这个人,多半便是让他们结伴前来鄱阳湖的根本缘由了。然而试想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这些个前辈,无一不是江湖中顶尖的人物,即便是想获得‘长生不死’想得疯了,也绝不可能轻易被人以此诓骗,一并齐聚此地。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嘴里所提到的这个人身上,定然有一个使他们坚信不疑的理由。而这件事虽然与朝廷失窃的军饷无关,但眼下自己反正也已参和进来,倒也不如见识一番。”   而眼前的这个洞穴,自然便是青竹老人一行人的落脚之处了,里面十有八九便是青竹老人想要自己去见的那个人。谢贻香虽已猜到,仍然开口问道:“前辈,这洞里面有什么?”   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你可曾听你爹提起过‘腾云驾雾,登峰造极’这八个字?”不等谢贻香作答,他自己已抢着回答道:“这八个字说的是十年多前江湖中大有来头的四个人,其中‘腾云驾雾’指的是纵横漠北的两位姐妹,‘登峰造极’则是一对师承东瀛的男子……”   谢贻香听青竹老人说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说道:“我爹倒是不曾向我提起过这四个人,因为在他的眼中,但凡是以组合或者搭档闯荡江湖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些二流的角色。就好比是那两个什么‘登峰造极’,十多年前的名头虽然极响,听说前不久也败在了我师兄先竞月的刀下,到后来的龙跃岛大战,这两人甚至在武林盟主闻天听手下还没走上一个照面,便已当场双双命毙当场。所以似这等人物,又如何当得起前辈的金口一赞?”   那青竹老人不怒反喜,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平素最是看不惯的那些成群结伴,却还不以为耻,成天在江湖中耀武扬威的家伙……”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立马一变,喝道:“胡说八道,你这丫头好不放肆!需知‘腾云驾雾’这对姐妹,又岂是‘登峰造极’那等跳梁小丑所能相提并论?你去长城以北的好生打听一番……谁不知道丁绮腾、丁绮云姐妹的名头?这两位前辈非但武功高绝,而且虚怀若谷,江湖中人即便是在背地里,也会发自内心地称她们一声‘腾云驾雾,漠北幽兰’……眼下你这丫头,怎能如此诋毁这两位前辈?还不赶紧道歉。”   听到青竹老人这番自相矛盾的话语,显而易见此刻在这山洞之中的,便是那名震关外数十年、号称‘腾云驾雾’的丁绮腾、丁绮云两姐妹了。谢贻香自然听说过这对姐妹的名头,据说她们的武功虽然高强,联手之下更是从无败绩,但品行却是差到了极点。在漠北一带常有她们杀人掠货、妇孺不留的传闻,其手段更是凶残毒辣,惹得江湖里的有志之士深恶痛绝,却又因为忌惮她们的本事,只能敢怒而不敢言。至于青竹老人说什么江湖中人在背地里称她们一声“漠北幽兰”,分明便是胡说八道。   所以谢贻香方才一听到这两人的名头,当即出言嘲讽,此刻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这传闻中的“腾云驾雾”两姐妹,此刻分明便在这个山洞当中。她早就听说过这两姐妹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行径,深知自己说出去的话,在她们耳中便是泼出去的水,左右也收不回来,倒不如来个硬气到底。   当下谢贻香缓缓退开两步,右手已悄然搭上了乱离的刀柄,嘴里说道:“我谢贻香既然敢说,那便敢认。若是有人认为我说得不对,大可出来赐教晚辈几招。”   却见旁边的青竹老人皱起眉头,沉吟道:“不对劲……这两姐妹今日如何转了习性,居然直到此刻还不啃声?不好……只怕是出事了!”   话音落处,谢贻香但觉眼前一花,青竹老人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见,自然是窜入了那黑漆漆山洞之中。她深知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若洞中有什么埋伏是连青竹老人也应付不过来的,那么自己即便强行闯入也是于事无补,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索性便在洞外等候。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得青竹老人的声音自山洞深处传来,却是招呼自己进去。谢贻香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摸索着往那山洞深处走去。   不料这个山洞倒是极深,谢贻香在极暗的光亮中行进了数十步,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再走上十来步,那股血腥味已然愈发浓厚。她不由地心里一凛,伸手就去摸怀中的火折子,却听青竹老人的声音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响起,说道:“有太多看不见的危机,便是隐藏在黑暗之中,别点火……否则很容易成为敌人的靶子。”   谢贻香顿时想起这位青竹前辈似乎对火光极是排斥,一时间也不去计较他所谓的“危机”是真是假,当即断绝了点火的念头。她将自己那“穷千里”的神通默运起来,渐渐地目光所到之处,笼罩着的黑暗便随之淡去。但见前方的洞穴已变得逐渐开阔起来,分明到了山洞的尽头所在,乃是个方圆丈许的腹地,而青竹老人的身影半蹲在地,身旁正躺着两个交缠在一起的扭曲人形,那血腥味便是从这两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   谢贻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定下神来说道:“莫非……莫非这两位便是……”青竹老人沉声说道:“你猜得不错……是她们……纵横一世的丁绮腾和丁绮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命丧在了这个山洞之中……怪不得方才听见你的嘲讽,她们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原来她们已经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第232章 书信聚群雄   黑暗中的谢贻香默然半响,这对漠北独行大盗“腾云驾雾”的名头虽然极是响亮,但自己毕竟没有接触过,眼见她们命丧于这山洞之中,心中也谈不上有什么喜怒哀乐。待到她惊讶一去,忍不住开口问道:“以她们的本事,究竟是什么人能对她们下如此毒手?难不成是昨日围攻你们的那些黑袍人?”   黑暗中只听青竹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死因如何,我也无法确定……看她们的死状,应当是窒息而亡,却仿佛是……是相互被对方所掐死。”   这话说得谢贻香心头一跳,随之联想起曾在岳阳城里见过的龙女“夺魄手”。虽然她从庄浩明那里隐约得知那是神火教的邪门秘术,却毕竟没和先竞月、言思道等人会过面,不了解“天露神恩心法”摄人心神的玄机。所以眼下听青竹老人说这两姐妹竟是被对方所掐死,心中不禁一阵后怕。   只可惜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神通,虽能让自己在黑暗中见物,却毕竟没有火光,无法像平常一般去检验尸体。所以此刻也不清楚这丁家姐妹究竟是怎样一副死状,只能听那青竹老人口述传达。那青竹老人的声音当即继续响起,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们这帮人,从踏足江西的那一刻起,便已被鄱阳湖里的那帮家伙给盯上了……前前后后、或明或暗,已有不下二十次的交锋,不但牛鼻子受了暗伤,戴老七还险些为此送命……所以前天晚上我们从同来的那个家伙嘴里,听闻荒弃的姚家古宅中暗藏着什么古怪,戴老七便迫不及待要去查探,穷酸放心不下,也同他一并前去……只留下我、牛鼻子和刚刚赶来与我们碰头的丁家姐妹,四个人一起看守我们带来的那个家伙,也便是我原本打算让你见上一面的那个家伙……可惜毕竟晚了一步……”   谢贻香听他的言辞声中满是懊恼,又见这山洞里除了丁家姐妹的尸体,便再没有旁人,青竹老人所谓的“那个家伙”,自然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一路上谢贻香先后从曲宝书和青竹老人的话语中,深知这个人对他们此番前来鄱阳湖之举甚是重要,如今却在青竹老人的手里失踪,其后果自然是非同小可。   然而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局外人,倒也不好多问关于“这个人”的事。回想起方才青竹老人的一番话,倒是令自己听得有些混乱,她当即忍不住插嘴问道:“前辈,你们这次究竟来了多少人?”   青竹老人被打断话头,似乎有些恼火,说道:“我,戴老七,还有老僵尸,再加上老僵尸带来的那个家伙,四个人最先在滕王阁碰上了头……接着便是穷酸和牛鼻子两人从南海结伴赶来。我们六个人商议之下,老僵尸便决定将自己留下,好接应正在赶来的墨家高手墨残空,同时也好准备一些工具器物……于是我和戴老七、穷酸、牛鼻子四人,则带着那个家伙直出南昌,过景德镇,率先赶来此处……至于这丁家姐妹,则是由长城北面直接赶来,前些日子刚和我们在此地接上了头……”   说完这话,青竹老人又补充道:“说起这个老僵尸,不知你可曾听说过,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他便是这湘西一带的地头蛇,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这次的事也正是由他起头,相继以书信联络我们,这才有了此番的鄱阳湖之行。”   谢贻香听到这“湘西尸王”的名头,顿时眉头一皱。据说这位鲁三通生平盗墓无数,与死人打过的交道竟比活人还多,在江湖中无疑是属于邪魔外道之流,为正道中人所不齿。此番既是由这个鲁三通带头联络,将青竹老人这些个当世高人尽数聚集到了这鄱阳湖畔,自然是名不正言不顺,未必便是什么好勾当。只听青竹老人又说道:“除此之外,老僵尸还以我们众人的名义,让穷酸代笔,给闻烈已——也便是你方才提起过的闻天听那厮——也送上了一封书信,却一直没得到回应。也不知道闻烈已究竟是怎样的打算。”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将青竹老人口中的绰号,和每一个人的身份依次对应上了:所谓的“戴老七”,乃是峨眉掌门朱若愚的师叔,人称“回光剑”的戴念红戴七,“穷酸”则是普陀山潮音洞的前任掌门人曲宝书,这两人自己前晚便已在那姚家古宅中见过;“牛鼻子”是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人,也正是昨日和青竹老人设计诱敌,手挥银丝拂尘的那个黑衣人,眼下已同戴七、曲宝书一并消失在了那团迷雾当中;丁家姐妹是纵横漠北的大盗,人称“腾云驾雾”的丁绮腾、丁绮云两人,此刻已然在这山洞里横尸当场;而青竹老人新提及的“老僵尸”,却是素来被江湖中人所唾弃的盗墓贼,号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而此人也正是此番鄱阳湖之行的发起人。   除了以上这些人,就连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以及一个名叫墨残空的墨家高手,似乎也介入了此事当中。谢贻香惊讶之余,不禁泛起一丝感慨,暗想道:“世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到头来真正为情所困的,却也没见几个。反倒是一提及“长生不死”,这些个平日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无不是垂涎三尺、大动凡心。”   然而她转念一想,莫说是青竹老人口中的这些人,就算是父亲谢封轩或者已故的庄浩明听到这般消息,只怕也会按捺不住。想不到自己身为京城刑捕房的捕头,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吏,此番前来替朝廷寻访失窃的军饷,居然鬼使神差地卷入了这场寻访长生不死的荒谬勾当里,当真是可笑至极。由此也可见三分人事七分天意,计划总是及不上变化。   谢贻香心念乱转之际,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又说道:“此番由老僵尸带来的那个家伙,便是我们此行的根本缘由……倒不是我故意要瞒你,这才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个家伙的底细,而是我也说不清楚……我本以为待到你和他见上一面,便能明白所有的事,用不着我来多费唇舌,谁知……谁知我和牛鼻子这才出去一夜,丁家姐妹便已葬身于此,连那个家伙也不见了踪迹……”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忍不住叹了口气,悠悠说道:“说起来这个家伙,原本也算是鄱阳湖里这些妖魔鬼怪当中的一员,机缘巧合之下,居然自行送到了老僵尸手里……我们这一路上之所以受到那些黑袍人的袭击,大半便是针对此人而来,想来是要将他灭口……昨日我和牛鼻子察觉到他们又派来一帮高手,便商讨出了一个对策……由于这丁家姐妹一向做惯了打家劫舍的勾,行藏极其隐蔽,这一路直接赶到鄱阳湖与我们会合,沿途也没被对方发现……所以大家商讨之下,我们便让丁家姐妹留在山洞里看管那个家伙,牛鼻子则换上了那个家伙的装扮,与我一同上演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也便是你昨日看见的山凹里那场交手,这才一举击毙了他们派来的七名高手。”   谢贻香“哦”了一声,这才弄清昨日山凹里那场激战的来龙去脉。当下她将从青竹老人这里得到的所有信息串联起来,终于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说来其实再简单不过,那便是这鄱阳湖一带,素来隐匿着一股神秘的势力。而那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不知从哪里寻找到了他们当中的一员,继而从他身上得到了关于长生不死、羽化登仙的一些线索,于是便将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等一干绝世高手尽数请来,自然是想借此机会解开生死之谜,甚至因此获得永生,所以才有了他们此刻的鄱阳湖之行。   但是这里面最为关键的一点,自己却是至今还没弄明白。谢贻香当即问道:“敢问前辈,那些个武功高强的黑袍人,也便是你方才说的‘鄱阳湖里的妖魔鬼怪’,究竟是些什么人?到底又是什么来头?” 第233章 锦囊盛烟草   谢贻香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此刻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劫走朝廷军饷的罪犯和青竹老人一行人眼下所接触的这股神秘势力,即便不是同一帮人,也必然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因为无论是要劫走朝廷的军饷,还是要和青竹老人他们动手交战,这当中有一个共同点便是对方的来头极大,除了要具备惊人的实力之外,背后的势力更是深不可测。以此推算,这两者多半便是同一帮人,否则就在这鄱阳湖畔之地,难不成还暗藏有两派具备如此规模的势力?   黑暗中的青竹老人似乎沉默了好久,才缓缓说道:“丁家姐妹可谓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若是两人联手全力出击,即便是我,也未必能有必胜的把握……眼下又怎会在这山洞之中反目成仇,相互间将对方掐死?嘿嘿……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才能将丁家姐妹逼到如此地步?”   谢贻香接口说道:“或许是前辈多虑了,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正大光明地交手,以她们两人的本事,即便胜不了对方,至少也能保住性命。或许问题本就是出现在她们自己身上,是因为一些我们并不知晓的原因,这才让她们两人死于内讧。”顿了一顿,谢贻香回过神来,不禁问道:“前辈,你似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只听青竹老人哈哈一笑,说道:“丫头,莫非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   这话说得谢贻香微微一愣,以青竹老人的身份地位,又和那些黑袍人交手多次,如何会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此刻他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分明却是不愿告诉自己了。谢贻香虽不知道青竹老人故意隐瞒的缘由,仍是有些不甘心,连忙追问道:“峨眉剑派的戴七戴前辈曾亲自确认,那些神秘的黑袍人所使用的武功,乃是昔日名动一时的蜀山派绝技。以前辈的本事,莫非看不出来?”   青竹老人哂笑道:“蜀山和戴老七的峨眉本就是一脉相承,难分彼此。戴老七论起辈分来,还是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的师叔,试问连他都只能从对方的功夫中窥出这么一点门道,从而能联想到那消亡已久的蜀山派……我身为一个局外之人,又如何知晓其中的玄机?”   说到这里,他似乎不想再让谢贻香再问下去,转口说道:“如今丁家姐妹命丧于此,戴老七、穷酸和牛鼻子三人更是生死不明,就连鲁三通找来的那个家伙也已不知所踪,真可谓是出师未捷,便半途而废了……我这便要赶回南昌滕王阁,和老僵尸他们会面,既然老僵尸才是此番行事的发起人,便由他来决定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丫头,眼下的形势自然与方才不同,我且最后问你一次,你要不要随我们一道?”   青竹老人所谓的“眼下形势自然与方才不同”,谢贻香倒是明白他的意思。此刻丁家姐妹的尸体就在眼前,连他们带来的“那家伙”也已消失不见,这和昨夜两人长谈时的形势,自然是大不相同了。此刻就连青竹老人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应当如何动作,当然也不会再像方才一般,强行逼迫自己参与他们此行。   话说谢贻香与这位青竹老人相处了大半天的光景,多少还是对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有些了解。这位老前辈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代宗师,却毕竟掩盖不住内心中那种老年人特有的恐惧感,所以每到关键时刻,他总是习惯性地要依靠别人来替自己做决断,不肯将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处,说到底便是“胆小怕事”这四个字。所以此后一旦再遇上什么危险,他多半还是会和昨日在那团迷雾中一般只管自己逃命,哪还顾得上身陷迷雾中的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三人的死活?   想到这里,谢贻香当即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还望前辈莫要见怪,晚辈终究是为了替朝廷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这才来到此地。眼下诸位前辈的事既是前途未卜,晚辈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所以……”   她并未把话说完,但黑暗中的青竹老人自然明白谢贻香的意思,当即“嗯”了一声,便再不多言。谢贻香也明白了青竹老人的意思,既然自己决定置身事外,那么与之相关的事,也便不要多问了;即便是自己再问,这位青竹老人也是不会再回答自己。   然而谢贻香终究还是有些割舍不下曲宝书和青竹老人再三提到的“那个家伙”,也便是由“湘西尸王”鲁三通带来的那个人,而这人似乎也曾是那些黑袍人当中的一员。真不知此人究竟向青竹老人一行人传递出怎样的一个信息,让他们如此坚信这世间当真存在“长生不死”一事,继而似这般跋山涉水、大动干戈?   一时间,山洞中的两人就此无言。过了半响,那青竹老人便率先站起身来,也不再理会洞中那丁家姐妹的尸体,径直便往洞外走去。谢贻香跟着他走出洞来,只觉眼前一亮,却是日色正浓,分明已到了正午时分。她的双眼方才一直处于“穷千里”的神通之中,早已习惯了洞内的黑暗,此刻被日光一晃,顿时有些吃不消,只得举起衣袖护住自己的双眼。   只听青竹老人悠悠说道:“丫头,我这便去了,你好自为之罢……”谢贻香毕竟年纪尚轻,心里藏不住话,眼见分别在即,不禁说道:“前辈,请恕晚辈多嘴一句。家父自幼便教导我们姐弟妹三人,说一个人的价值,从来都不在他本身,而在于他选择去做的事。以前辈的本事,可谓是天下无敌,你大可……大可为苍生、为百姓做些有意义的事,即便不求名垂汗青,也自有丹心一片;又或者是闲云野鹤、遨游四海,那也是何等的潇洒自在?何苦要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虚耗自己的心力和光阴?”   青竹老人不料谢贻香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愣了半响,继而哈哈大笑,说道:“丫头,要知道这世间之事不过白驹过隙、浮云聚散,根本就没有什么是真,也没有什么是假……当中所有一切,不过只在你的一念之间罢了。你若相信,它便是真;你若不信,它便是假……唉,多说也无益,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自然便会明白。”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总还是要有个信念、有个希望——无论是多么遥远,多么虚幻,甚至多么荒谬……否则,那便不算‘活着’,只能叫作‘没死’。”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沉吟道:“既然如此,晚辈也不敢多言。我虽然见识短浅,却也曾听人说过神火教中有一门秘术,可以将他人之功力悉数封印到自己体内,从而达到续命增寿的功效。前辈既然醉心于此,不知……”青竹老人又是哈哈一笑,继而咳了好一阵,这才说道:“丫头,你以为我今年才多大年纪?”谢贻香听得一怔,一时竟不敢细想下去。   当下两人望着山崖外的鄱阳湖,不禁又沉没了片刻,那青竹老人忽然长叹一声,挥袖说道:“也罢……聚散终有时,一切随缘便好……你我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谢贻香连忙抱拳,行礼与之作别。只见那青竹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摸出怀中的旱烟杆向谢贻香笑问道:“丫头,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你身上那袋极品烟草,可否让我吃上一锅?”   谢贻香被青竹老人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少和我装蒜了,这旱烟一物与我打了近百年的交道,不用鼻子我都闻得出来……你腰间那个绯红色锦囊里,装的若不是烟草,还能是什么?”   谢贻香皱眉说道:“我身上如何会有烟草?前辈莫不是说笑了?”她嘴里说着,一面伸手摘下腰间的锦囊,说道:“这是我平日里用来存放银钱的袋子,怎会……”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然僵立当场——自己腰间那绯红色锦囊中,此刻分明满满地盛装着一袋红褐色的烟草!   自己的锦囊里何时装满了烟草?谢贻香惊愕之余,猛觉双耳中一声炸响,仿佛是在旱地里凭空响起一道晴天霹雳,脑中顿时一阵刀割般的剧痛,继而令她双眼翻白,当场晕死了过去。 第234章 习惯成自然   谢贻香醒来的时候,脑袋里仍是一阵接一阵的暗痛,倒也不是伤痛的感觉,而是由内而外的一种莫名胀痛。待到她略微缓过神来,不禁暗自想道:“我几时有了头痛这个毛病?”   原以为这不过是连日奔波积累下的疲劳,然而此刻一但重视起来,谢贻香顿时想起自己踏足这江西境内以来,似乎便时不时会出现这般头痛的症状。其中发作得最厉害的两次,一次是在遇到那场迷雾之后,脑袋里便开始隐隐作痛,最后在狂奔中痛得晕死过去;还有一次则是方才从自己身上的锦囊中,居然发现盛装的全是烟草,剧烈的头痛感便随之而来,之后的事她便不记得了。   想到锦囊中的烟草,谢贻香急忙去摸腰间的锦囊,却是摸了个空,她连忙睁大眼睛四处望去,眼前则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背脊一挺,身下似乎是一张被褥覆盖着的硬木板床,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谢贻香忍不住叫了几声“青竹前辈”,四下也并没有人应答。   头晕脑胀中,谢贻香倒也不便施展那“穷千里”的神通,当即摸出怀中的火刀火石,用力一打,借着刹那间迸出的几点星火,她便已将周围的情形看得清楚:此刻自己分明在一间极小的木屋当中,正躺在这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木床上,屋内四周的陈设极为寒碜,却还算干净整洁。看摆设陈列,这间屋子多半是一户贫苦人家的房舍。   所幸床头旁的小几上还有半截烧剩的蜡烛,谢贻香便用火石将蜡烛点燃,借着蜡烛的火光努力坐起身来。但见火光照耀下,与自己的猜想倒是不差,这里确然是一间普通至极的房舍,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再回想起自己方才晕过去的时候,只有青竹老人一人在场,多半是那青竹老人将自己送到了此处。   相通了这点,谢贻香不禁再次刚到奇怪,自己的锦囊里为何会突然出现烟草?或许是那青竹老人心知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索性装模作样地将自己锦囊中的银钱换作了烟草,继而故意喝破,趁自己惊愕之际,悄然施展出了什么神通,这才使自己晕死过去。然而以青竹老人的身份地位,何必要和自己开这么一个玩笑?更何况那青竹老人又是何时在自己的锦囊里做了手脚?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但如此一来,自己锦囊中的烟草又作何解释?当下谢贻香不禁又在房屋里仔细地找寻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那个绯红色的锦囊,或许是青竹老人垂涎里面的什么极品烟丝,所以趁着自己晕倒之际,索性一并取走了。   既然眼下就连这唯一的“物证”也消失不见,谢贻香几乎有些怀疑那锦囊中的烟草又是自己在白日做梦。虽然绞尽脑汁,一时间她也理不出当中头绪来,忍不住狠狠地甩了甩头,想要摆脱脑海中的阵阵暗痛,同时极力回忆自己最后一次打开那个锦囊是什么时候。   不过片刻工夫,她终于回想起来:好像自己来到这鄱阳湖畔的赤龙镇开始,便再也没有打开过腰间那个锦囊了。   要知道谢贻香平日里的行事虽有些不拘小节,但身为朝廷刑捕房的捕头,周围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轻易放过,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乃至一饮一啄,都是需要留心的对象,所以她身上的银钱也从来都是有条不紊:银票是贴身放在怀中,即便是与人动手过招,又或是遇险遁走,也不会因为沉重而增加负担、造成累赘,事后更不会因为缺少盘缠让自己露宿街头;铜钱则是放在腰囊中,用腰带固定在后腰之处,必要时也可将铜钱当做暗器使用;至于腰间那个已经丢失的绯红色锦囊,平日里则是放些银锭、金锭或者找零的碎银,若是情况危急,需要轻身前行时,大可将其丢掉,以免影响到自己的身形腾挪。   然而谢贻香前来这江西境内已有一个月的光阴,合计三十多日的衣食住行,怎么可能从未动用过锦囊中的银钱?想到这里,她连忙在怀里和腰囊中摸索了一番,顿时直冒冷汗。   自己身上分明还有两锭五两重的黄金和一把碎银子,此刻居然和银票一起,尽数放置于了自己怀中!   这绝对不可能是别人动的手脚。谢贻香这时已逐渐回忆起来,这些日子自己之所以从未打开过腰间那个锦囊,是因为在需要使用金银的时候,那金银都和银票已然一并放在怀中,自己只需从怀中取出即可。而之所以会有这个改变,分明是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收纳钱财的习惯,这才不曾用到过锦囊中的金银。   所以照此看来,或许出现在自己锦囊中的烟草,甚至可能是一个多月前便已如此放置,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但是这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已回事,是什么东西或者事情,让自己改变了一直以来的习惯?   谢贻香皱眉沉思之际,本已逐渐消退去的头痛,又开始复发起来,竟比之前还要来得厉害,隐隐间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向自己脑门。就在这时,忽听身旁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随之迸现出一道绯红色的光华,却是自己的乱离无端鸣响,自行跳出刀鞘,落到了谢贻香手中。   要知道“纷别”和“乱离”这两柄宝刀,乃是由师父刀王所亲传,素来颇有灵性。这些年来每逢危机关头,总会自行出鞘示警,谢贻香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然而乱离居然在此刻示警,无疑是给谢贻香火上浇油、乱中添乱了,当下她只得强忍头痛,双脚发力,从床上站到了地上。   一时间但听屋外嗖嗖风响,声音明明是在一里开外,却在弹指间到了屋外的数丈附近,分明是冲着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而来。谢贻香听得清楚,这分明是武林高手在施展轻功时,身形带出的劲风声响,而且听这声音,来的还绝不止一个人。   “来的又会是些什么人?”谢贻香惊愕之余,首先想到的便是这鄱阳湖畔的那股神秘势力,也便是那些个黑袍人。她陡然逢此突变,倒也能沉着冷静,当即吹灭了床头小几上的蜡烛——若不熄灭火光,那便是敌暗我明,让自己处于被动之地。   就在谢贻香刚刚将蜡烛火焰吹灭,便听得屋外风声正急,显然来人已是近在咫尺。 第235章 以一敌五时   耳听屋外这一阵劲风来得如此迅捷,谢贻香与那晚在荒弃的姚家古宅里那个花脸黑袍怪客的身法略一印证,心中已然有了七成肯定。她曾从青竹老人口中得知,这些神秘的黑袍人曾多次向青竹老人一行人下手,想不到如今居然正大光明地冲自己而来,多半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青竹老人他们的同伴。   却不料一想到这些事,谢贻香原本疼痛难忍的脑袋,似乎反而缓和了些,思路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回想当夜自己和老叶、老陈两名捕快在姚家古宅的那幢阁楼里,曾被那花脸黑袍怪客吓得神魂跌倒,其根本便在于对方那“以气发力而求迅捷”的轻功“瞬息千里”,也正是消亡已久的蜀山派成名绝技,当真可谓是来无影、去无踪,所以才将对方当作了鬼魅。   所以此刻屋外来的,倘若当真就是那些神秘莫测的黑袍人,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与其静候他们出手,倒不如抢占先机,即便要因此暴露自己的身形,她也再不愿意像那晚在姚家古宅中一般被对方戏耍,着实窝囊得紧。   既然确定了眼下的战略,谢贻香当即深吸了口气,继而拔出乱离护住自己头顶,脚下微一发力,身形已拔地而起,径直在屋顶上撞出一个大洞,翻身跃上了屋脊。   说来这屋顶却也极是简陋,不过是几根承重的枯枝上,覆盖着大把的茅草,被谢贻香手中的乱离一扫,纷纷四下飞散。谢贻香踏落在屋脊之上,透过四面飞散的茅草,但见头顶月光铺洒,照得四野一片明敞,显然已是深夜时分。而此刻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却是赤龙镇镇尾处的一户人家,周围都是同样简陋的房舍;而伴随着月光的映照,此刻分明有四条漆黑的人影正背光站立着,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屋顶上面。   仓促间谢贻香也来不及去细看那四条漆黑的人影,便觉得自己后颈处隐隐有一股轻微的热气传来,她当即毫不犹豫,反手便是一刀劈出。伴随着乱离划现出的绯红色光华,但听身后“嗖”的一声,一跳人影已快如飞箭般的退到数丈开外,落到不远处的一个屋顶上。   想不到周围的四条人影不过是吸引自己的幌子,真正出手之人却早已潜藏到了自己身后,幸好自己反应极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谢贻香惊骇之余,心中已然确定无疑,身后那人既然有如此无影无踪的轻功身法,这与那姚家古宅中的花脸黑袍怪客果然是同一路人,也正是和青竹老人他们交手的那些个神秘黑袍人。   要知道江湖中虽然盛传“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名头,谢贻香嘴上不承认,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之所以能闯出这个名头,却是自己是沾了师兄先竞月的光,这才会有江湖同道的捧场。再加上近些年来经历的这许多事,谢贻香对自己的功夫更是有了清晰准确的认知。   之前在姚家古宅遇到的那个黑袍怪客,论功夫虽然不及青竹老人、戴七以及曲宝书这些个当世高人,但却也高出自己所见过的江海帮帮主李惟遥、松萃楼唐老板和九华山了命和尚这些一流高手,甚至比已故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还要高出一线,纵然是以师兄先竞月那套旷古烁金的杀气御刀,恐怕最多也只能同时应付三两个人。再看眼下的局面,对方居然一口气出动了五个人,当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眼下其余四人虽然还未出手,但想来也和刚才潜藏到自己背后那人功夫接近,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是插翅难飞、遁地难逃了。   谢贻香心中飞快地思索,两只眼睛却以“穷千里”的神通,牢牢盯死了周围五个人的动向,就在这思索的刹那间,她忽然发现南面屋顶上那条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要知道她曾在姚家古宅中吃过那黑袍怪客的苦头,深知这些黑袍人那“瞬息千里”的轻功可谓是出神入化,几乎已接近传说中那凭空挪移的境界,即便是峨眉剑派的当今第一高手戴七,也要施展出他那“醉步星斗”的成名绝技才能略胜一筹。   一时间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扬手便把一套“乱刀”尽数施展开来,将自己浑身上下笼罩在乱离那密不透风的绯红色光华当中。果然,但觉头顶上劲风拂过,继而一道人影疾速遁去,重新出现在了南面屋顶上,正是方才消失的那条人影。   谢贻香暗自叫了声“侥幸”,虽然再一次避开了对方的进攻,她额上却已渗出汗水,手中的乱离更是发疯似的乱舞起来,生怕对方还有下一次的偷袭。以眼下这般局面来看,她心中再是清楚不过,即便是力战到底,最后必定也是无功。唯一的希望,便是能让自己静下心来,从头到尾将整件事情想得通透明白,或许还能从中寻得一线转机,继而伺机逃生。   当下谢贻香一边将那套“乱刀”翻来覆去地使出,一边又回想起那夜在荒弃的姚家古宅中,那花脸黑袍怪客明明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置自己于死地,却都一一放过了,仿佛只是要通过装神弄鬼的手段把自己吓走,并未打算狠下杀手,所以自己当时才能和那黑袍怪客一直耗下去,直到戴七和曲宝书二人从天而降,出手替自己解围。   再看眼下围攻自己的这五个黑袍人,分明和那晚的黑袍怪客是一般心思。凭他们的功夫,不要说是联手相攻,只怕单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全力出手,自己只怕也不是对手,哪里还能支持到现在?   那么对方为何至始至终没向自己生出杀念?当次危机关头,谢贻香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这个极其简单的道理。   其实这个所谓的道理说来再简单不过,只是在谢贻香的内心当中一直在刻意排斥,不愿从这个方面去思考问题——对方之所以没有对自己赶尽杀绝,是因为他们害怕。   他们害怕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身后的父亲——大将军谢封轩,乃至整个将军府、整个刑捕房和整个朝廷。以谢贻香的身份,堂堂大将军家三小姐、朝廷刑捕房的捕头,若是此番命丧于这江西赤龙镇,其后果自然不堪设想,朝野上下又岂会善罢甘休?   所以说到底真正能让对方忌惮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份罢了。虽然谢贻香这些年做出的许多努力,便是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证明自己,不愿旁人以“谢家三小姐”这个头衔来衡量她,谁知这一路走来,再回首望去,自己沿途之所以总是能化险为夷,哪一次又不是凭借了自己的家世庇佑?   想到这里,谢贻香只得暗自苦笑。所幸这些年来自己倒也成长了不少,有时虽然依旧有些任性妄为,但终究不再是那个只顾自己喜恶的倔强丫头,自己此番孤身前来这鄱阳湖的目的,便是要替朝廷找回失窃的军饷,即便当中还夹带着些许的个人情由,其根本也是要为去年遭受旱灾的江南百姓们做点事。   有道是国事虽小,于个人便是大事;私事虽大,于国家也是小事。在黎民苍生之前,个人的荣辱得失又得了算什么?   谢贻香想通了这一点,当即长长吸了口气,突然提气大声喊道:“大将军谢封轩之女、京城刑捕房在职捕头谢贻香,奉旨前来江西鄱阳湖一带公干!本地的一干县丞、捕头、衙差何在?” 第236章 否极泰自来   谢贻香这一声呼喊运上了她浑身的功力,顿时响彻于整个赤龙镇中。一时间,但见黑夜里四下房舍的灯火依次自门窗中亮起,由近及远逐渐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场面极是壮观。却是这赤龙镇上的百姓被谢贻香这声呼喊自梦中惊醒,纷纷点亮了家里的灯。   自己此行又不是那些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贼人,乃是奉旨办案的刑捕房捕头,又何必要畏首畏尾、任人欺凌?要知道谢贻香这一路上始终小心翼翼,虽有明察暗访之举,却也从不大张旗鼓地四处招摇,一来是她不屑显摆官威,二她也不愿因此扰民,谁知对方倒以为自己好欺负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如此,从此刻起,自己便再不要躲在暗处,反而要高调地站到台前,光明正大地彻查军饷被劫一案,名正言顺地将此案幕后的恶徒一个个揪出来绳之以法,看谁还敢来和整个朝廷作对。   伴随着谢贻香的呼喊声落下,片刻之间,已有不少户人家打开房门,举着灯火嘀咕着开门,纷纷前来查看。眼见已有不少百姓往自己这边张望过来,谢贻香当即停下手中挥舞的乱离,冷冷扫视着周围五个黑袍人,嘴里冷笑着问道:“如何?还想继续打下去?”   那五个黑袍人见此局面,眼神中也依稀闪现出一丝惊愕之情,想来是没料到谢贻香会出此奇招,将整个镇子里的人都惊扰了出来。当下那五个黑袍人相互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忽然间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继而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当中,再不见他们的踪影,仿佛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一般,甚至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错觉,以为他们方才的出现不过是一场幻觉、一场梦魇。   即便是谢贻香“穷千里”的目力神通,竟然也看不清这些黑袍人是如何离去的。眼见此刻的危急终于暂时消除,一时间谢贻香只觉身心俱疲,正待松下一口气,猛觉脚下的茅草屋顶略一抖动,又是一道黑影从自己所在的屋顶下面飞起,径直向那夜色深处而去。这人却留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语,说道:“饶汝性命,好自为之;阴阳相隔,莫要过界。”   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听到这些黑袍人里有人开口说话,却是在警告威胁自己。谢贻香惊愕之余,才知道原来对方今夜一共是来了六个人,除去那已经现身的五人,这第六个人则一直暗藏于自己身下的房舍中,自然是要打算伺机偷袭。倘若方才自己再和另外五人多耗上片刻,一但有力竭之象,难免不会被此人抓住破绽,继而偷袭成功。如此一来,即便对方不敢真取了自己的性命,也必定有很多种办法可以叫自己不再参与此间之事,届时只怕便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暗自后怕,暗叫了一声“侥幸”。   待到那些个黑袍人尽数退去,镇上被惊醒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纷纷举着灯火往谢贻香这边靠过来。谢贻香依然站在屋顶上面,丝毫不动声色,直到远处那赤龙镇里的衙门中也亮起了灯火,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高声叫道:“赤龙镇的县丞吴玉荣,还有捕头金凉,此二人何在?”   这话一出,黑夜中前来的百姓们顿时哗然起来。原来这赤龙镇不过是鄱阳湖畔的一个小镇,当中最大的官职就是县丞和捕头,一文一武掌管着全镇的事,再加上山高皇帝远,这两人便等同于此间的土皇帝了,甚至主宰着镇上所有人命运,素来被百姓们敬为天人。如今眼见这个红衣少女居然敢直呼其名,一时间教众百姓如何不惊讶?   谢贻香倒也不理会一众百姓的议论,只是在屋顶上静候,不到片刻工夫,便有几人从那赤龙镇衙门里小跑出来,一路往谢贻香这边而来,便有百姓小声说道:“镇长大人和捕头大人来了。”谢贻香举目望去,但见灯火照耀下,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头戴官帽,身穿从八品的官服,腰带却松松垮垮地掉在腹下,显然是匆忙之间来不及穿戴整齐;再看他白面短须,身形肥胖,正是本地的县丞吴玉荣,也是赤龙镇的百姓嘴里称呼的“吴镇长”。而在这镇长吴玉荣身后,乃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精壮汉子,则是赤龙镇上唯一的捕头金凉,也正是之前在姚家古宅和谢贻香争锋相对,私底下令人举火焚尸之人。   要知道谢贻香毕竟出生朝廷,自然懂得当中的规矩,所以初来这赤龙镇时,一早便已拜会过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只是没有对外声张罢了,以免叨扰到当地的百姓。这倒也正中了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的下怀,更是在暗中下令,将谢贻香的身份和来意掩盖得密不透风,所以镇上的百姓虽然觉得这个外来的小姑娘眼熟,却几乎没人知道谢贻香的身份来历。   不料今夜这位谢三小姐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在深夜之中大喊大叫,不但当众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还搬出朝廷和谢大将军的名头来。那吴镇长和金捕头原本也不愿理会,只恨这镇上的百姓们不明事理,被谢贻香的叫喊声惊醒倒也罢了,居然还要好奇地点起灯火,出门查探,继而闹得整个赤龙镇里灯火辉煌,这教身为地方长官的吴镇长和金捕头如何能够继续装聋作哑?所以待到谢贻香点名要见这吴玉荣和金凉二人之时,匆忙间两人只得胡乱穿上衣服,一路小跑了过来。   此时已近晚春时节,天气已然逐渐转热,那吴玉容吴镇长跑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来到谢贻香身在的房舍前面,身子一晃,差点便要摔倒,幸亏有身后的金捕头将他扶住。那吴镇长这才喘息着问道:“请恕下官有……有失远迎,不知谢……谢大人深夜到访……不知……不知有何吩咐?”谢贻香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吴镇长,过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很好。”   眼见这小丫头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那吴镇长心中暗骂,却也摸不透她的用意,只得作出一副惶恐的神色,恭声说道:“请恕下官愚钝……不知大人……”却见谢贻香突然将手中的乱离一晃,继而“唰”的一声,将刀收入鞘中,顿时将吴镇长吓了一大跳,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只见在周围的灯火的映照之中,屋顶上谢贻香已将手里一块黄色玉玦,高高举过头顶,嘴里不冷不热地说道:“吴大人,本官奉旨前来查案,更有谢封轩谢大将军的‘九龙玦’为证,谁知却在你这赤龙镇上一再遭遇歹人袭击,险些命丧于此。你既然身为此地的父母官,对此作何解释?”   她这句话说得开门见山、甚是直接,言下之意也极为厉害,倒让那吴镇长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不停说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只是不知谢大人所谓的歹人,究竟是……”   谁知谢贻香并不就此事继续追究下去,当即声调一转,已将吴镇长的话语打断,高声说道:“也罢,吴玉荣,你这便替本官传令下去,本官要连夜升堂,亲自审案。” 第237章 钦差坐公堂   想不到居然会有朝廷的钦差到访,而且还要在镇上的衙门连夜开堂审案,这可算是赤龙镇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了。深夜中一干提拿着灯火的百姓惊讶之余,连忙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当中便有人小声说道:“我以前去县城做买卖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过,按照当今朝廷的品级规矩,像我们赤龙镇这种小镇,哪里有什么资格修建公堂……你别看镇长平日里威风得紧,其实却只是个从八品的县丞,还不是因为他说要立什么威、树什么信,这才让大伙出钱盖了一座衙门,其实却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平日里大伙之间要是有个什么纠纷,还不都是私下了结的?当真遇上了人命官司,也得上报县衙,到县太爷那里审案方可。”   另一人接口道:“何胖子,你多个屁的嘴。别看这个小姑娘的年纪不大,人家可是朝廷的钦差大臣,当然有资格动用这衙门公堂。什么?你居然问我什么是钦差大臣?真是可笑!钦差大臣那可是手持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的至高权力。至于我们赤龙镇上的衙门能不能审案,当然是人家钦差大臣说了算,哪轮得到你来多嘴?还是安心杀你的猪去罢。”   旁边一个老婆婆听到两人吵了起来,连忙开口调解,说道:“你们吵什么?老太婆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衙门里是如何审案的,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位钦差大人,大伙安安静静地去看个热闹便是,少说多听,也好让你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长点见识。”   之前那人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愤愤说道:“我看这丫头瘦不拉几,个头也不高,顶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是什么钦差大人?我呸!这就好比是镇长那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儿子,上次卖花的黄老汉不知怎生得罪了这小祖宗,我便亲眼见到黄老汉当街给镇长的三岁小孩磕头认罪,嘴里还管他叫‘小太爷’……哼,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当官的子子孙孙都是大官,穷人的子子孙孙都是穷人,这是什么世道!”   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立刻有人小声喝道:“何胖子,少在那里放你爷爷的狗臭屁,你可知道这位钦差大臣是什么来头?别看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却是当今朝廷第一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又岂是我们那猪头镇长的猪头儿子可以相提并论的?人家谢大将军是什么人?那可是我们汉人的大恩人。要不是有谢大将军领兵驱除胡虏,继而横扫漠北,将前朝余孽的势力连根拔起,又哪有我们现在的安生日子?依照你王老表我的看法,别说是给谢大将军的女儿封一个钦差大臣,即便是要这全天下的百姓世世代代供养他的后人,也是理所当然!”   听到这话,众人都不禁“哦”了一声,连忙称赞起大将军谢封轩的丰功伟绩,再不敢胡乱开口。议论声中,一干百姓已争先恐后地涌去了赤龙镇衙门外面,但见敞开大门的衙门中,正燃着数十只火把,将公堂上下映照得一片辉煌。而以金捕头为首的十多名捕快,此刻正分站于公堂两侧,个个昂首挺胸,形貌甚是威武,只有当先领头的金捕头那一副五短身材,在一干高挑的捕快行列中极不协调;吴镇长则是坐在了公案旁便的小桌后,正用湿哒哒的衣袖不停地搽汗。门外百姓中便有人小声告诉旁人,那吴镇长如今坐的这张小桌,本是开堂审案时师爷坐的位置,因为要将主位留给钦差大臣,吴镇长才不得不坐到了旁边。   再看那块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匾额下面,谢贻香此刻正襟危坐于公案之后。从踏进衙门到现在,已有近一顿饭的时间,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堂内堂外每一个人,并不开口说话,弄得那吴镇长、金捕头一行人莫测高深,也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这倒不是谢贻香故作姿态,而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往后应当如何“开堂审案”。回想起方才在屋顶上与那六名黑袍人纠缠时,要不是自己忽然间灵光一闪,大声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引来镇上的百姓,只怕眼下早已落入了那些黑袍人手中,哪还有此刻的威风?至于后来在与吴镇长的交谈中,她扬言要在这赤龙镇上“连夜升堂、亲自审案”,更是一时间的突发奇想,目的只是为了要将吴镇长和金捕头这帮人震慑住,却并未想过往后要如何安排。   原来谢贻香虽然身为刑捕房的人,倒不是没见过公堂上提审犯人的流程,只不过她的身份从来都是旁观之人,又几时亲自主持过审案?所以此刻坐在这公堂正中,多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却又不敢在自己脸上显露出来,只得似这般故作高深,也不开口说话,和在场所有人兀自消耗下去。   当下又过了小半顿饭的时间,眼见旁边小桌后的吴镇长已然有些起疑,开始悄悄往自己这边瞅来,谢贻香焦急之下,心知自己若再不拿出点手段来,只怕便要被这吴镇长看破虚实,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当下她略一咬牙,忽然伸手抓过公案上的惊堂木,就势狠摔在公案上。   但听“啪”的一声巨响,简直可谓是惊天动地,震得在场众人心头一跳;就连那公堂的屋顶上,似乎也被这一声巨响震落下一大片灰尘来。伴随着惊堂木的巨响,谢贻香便学着戏文里的腔调,故意拖长自己的声音,沉声喝道:“升……堂……”   正如镇上那些百姓私底下的议论,根据朝廷法令,这赤龙镇哪里有开堂审案的资格?眼下这赤龙镇衙门不过是镇长一时兴起而建,本就形同虚设,更是从来不曾使用过。而此刻站立在大堂两侧的人,也并非专职的衙差,乃是以金捕头为首的一干捕快充数,自然也不懂当中的规矩礼数。   于是听到谢贻香大声叫出“升堂”二字,一干捕快们顿时呆立当场。虽然他们隐隐知道接下来自己似乎也该叫喊些什么,但又不敢确定,紧张之下,只得相互张望起来。所幸那金捕头仿佛还见过些世面,连忙学着谢贻香的腔调高声喊道:“威……武……”   众捕快耳听捕头大人带头,连忙七零八落地学着他的声音叫喊起来,顷刻间当真是百鸟争鸣、百花齐放,弄得整个衙门上下好不欢腾。   原来那金捕头为了配合谢贻香的强调,故意将声音拖得极长,再加上一干捕快的叫喊声又是先后不一,当中有人一时没听清楚,便放开嗓子大叫道:“黑……虎……!”更有胜者一面胡乱叫喊着,一面暗自想道:“官老爷升堂问案,为何要让我们大呼这‘挥舞’二字?莫非是要告诉堂下犯人,若不据实交代,我们便要挥舞皮鞭赏他一顿饱打?” 第238章 谈吐立威严   眼见这帮捕快出尽洋相,围在衙门外的一干百姓早已哄笑不已。眼下虽已是深夜三更时分,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大都带着困倦,经过这一阵哄笑,顿时便睡意全无了。只听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原来这些个吃皇粮的家伙,肚子却里也没多少墨水。老汉我虽没见过官老爷开堂审案是什么样子,却好歹也曾听过几段戏文,此刻要是换做我在堂上,才不会这般丢人现眼。”   另一人接口说道:“老哥你是有所不知,所谓的‘官’、‘吏’二者,虽然都是吃皇粮的,其中可是大有分别。那些喝过墨水的是‘官’,没喝过墨水的则是‘吏’,一个是出主意的,能进入朝廷的编制;一个是出劳力的,只能算当地衙门的编制,两者又如何能够相互比较?”   这话一出,周围的百姓们纷纷赞同,有人补充说道:“这话说得极好,那些所谓的‘吏’,平日的工作便是东面收租,西面讨钱,这边吆喝小贩,那边吓唬商家,活脱脱的一副小人嘴脸,哪用得着喝什么墨水?要是你长得一团和气,满嘴斯文,只怕还吃不得这碗饭。”   就在众人的哄笑与议论声中,忽听谢贻香冷冰冰的声音已从公堂上传来,冷冷说道:“公堂之上,严禁喧哗。肃静!”。她正愁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眼见这帮捕快出尽洋相,惹得堂下百姓们的哄笑,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当下谢贻香便望向公堂上的金捕头,不冷不热地问道:“金凉,这些便是由你一手带出来的捕快?当真是丢尽了朝廷的颜面。我且问你,你当差有多久了?先后担任过那些官职?”   那金捕头见谢贻香将矛头转向自己,心中暗骂这帮捕快无能,脸上却不甘示弱,兀自狡辩道:“大人容禀,小人的这帮弟兄们,向来在这镇上当差,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大伙今夜本来睡得正香,忽然被大人唤醒升堂,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的案子,但大人有令,大伙也只好强打精神,苦苦支持至今,这才闹出了些笑话。”   耳听金捕头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说辞,谢贻香当即压下心头怒火,不怒反笑道:“金捕头,你好像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金捕头却只是冷哼一声,将脑袋高高扬起,并不作答。   不料这金捕头居然顽固至此,摆明了是要在这公堂之上和自己争锋相对,唱一出对台戏,谢贻香不禁怒由心生,暗道:“眼下我要是压不住这帮家伙,往后便更没指望了。这金捕头既然不肯服软,说不得,只好以武力解决了。”当下她心中暗叹一声,右手已缓缓伸向腰间的乱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堂上一名捕快忽然大声说道:“大人息怒,金捕头近日里公务繁忙,已有多日未曾合眼,这才有些迷糊。还请大人开恩,容下官来替他禀报。”说着,这捕快便已滔滔不绝,将金捕头的生平娓娓道来,说他从未在其它地方当过差,一直尽心尽力地在这赤龙镇上做捕头。   谢贻香立马认出了这名打圆场的捕快,却是前些日子陪同自己前往那姚家古宅的老叶,顿时冷笑不已。看来这个老叶竟是金捕头的心腹之人了,难怪当日这金捕头一听说自己要去那姚家古宅,便立马指派了老叶与自己同行。   自从历经了眼前这许多事,到如今谢贻香心中已然通透,当时在姚家古宅中,这金捕头之所以要在暗中下令,叫众捕快将那些从阁楼里找出来的尸骨尽数烧毁,自然是要隐藏什么秘密,不愿让谢贻香勘破其中的玄机,这与当夜那个装神弄鬼的花脸黑袍人,分明是一般用意。由此推断,眼前这个身在赤龙镇衙门里当差的金捕头,显然与那些个黑袍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就连这金捕头本人,也很有可能是那些神秘的黑袍人当中的一员。   所以金捕头当日听说自己要前往那姚家古宅,当然便会想到自己有可能发现古宅中隐藏的秘密,之所以派出他的心腹老叶同行,除了有监视自己的作用,也是为了好在关键时刻暗中潜逃,回来向金捕头通风报信,好让他带人来处理善后之事。   当下谢贻香再看堂下的一众捕快,却没看到那日同行的另一个捕快老陈,想来这老陈多半却是金捕头和老叶等人圈子以外之人了,和他们之间并无什么瓜葛。谢贻香在庄浩明手下学得久了,多少知道些官场里的用人之道,当日那金捕头让老陈也一并随自己同行,倒也不为别的,只不过是偏袒自己人罢了,所以才将这吃力不讨好、没油水的差事丢给老陈这个外人,反正也有老叶在旁盯着自己,多一个老陈也没不会有太大干系。   至于眼下那老陈并未出现在这公堂上,谢贻香往更深的层次思索,说不准当日金捕头派遣老陈同去的目的,甚至便是要借此机会将老陈这个“外人”给除掉,从而再推脱给“姚家古宅闹鬼”的传说。她分明记得清楚,当日那个捕快老陈被黑袍怪客封住浑身穴道,自己试了多次也无法解开,到最后便是由金捕头派人将他抬走。此刻这老陈既然没再出现,多半已经遭了金捕头等人的毒手。   谢贻香心中虽是这般盘算,然而当此情形,无凭无据之下,也不好在公堂上当面对证。待到堂上的老叶说完金捕头的生平履历,谢贻香心中暗想道:“那日姚家古宅里的旧账,正好还没机会和你清算。这倒好,我还不曾追究,你倒自己跳出来了。”   当下谢贻香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叶捕快,公堂之上本官还没发问,岂容你私自开口,扰乱公堂?简直是藐视朝廷法纪。”说着,她从公案上的木壶里随便抽出一支令箭,随手往堂下一扔,说道:“依照我朝律法,扰乱公堂者,轻者入狱,重则斩首。本官念在你是初犯,这才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来人,将这叶捕快就地重打五十大板。”   谢贻香这般说辞却是没错,须知在公堂之上,若无主审的官员的许可,堂上众人都不能私自开口说话;即便是一定要开口说话,也要先询问一句“大人容禀”,在得到主审官员的允许后,方才可以开口说话。然而像老叶这等没见识的地方捕快,哪里懂得这其中的规矩?他这番私自开口,顿时被谢贻香抓住不放,较真起来,的确是扰乱公堂了。   谢贻香这话一出,公堂内外顿时鸦雀无声,想不到这个小姑娘居然说翻脸便翻脸,一时之间,众人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那吴镇长见状,连忙咧嘴一笑,正待出言求情,谢贻香已淡淡地说道:“你们还愣着作甚?莫非要本官亲自下堂行刑?” 第239章 刑罚治恶徒   谢贻香这番话摆明了是没有周旋的余地,当下堂上的一干捕快都齐齐望向那金捕头,要看他做何指示,却不料那金捕头此刻正望向那吴镇长,要看吴镇长究竟作何指示。   眼见众人都向自己投来目光,那吴镇长脸上尴尬之极,他虽没去看公堂正中的谢贻香,但心知谢贻香此刻必然也在盯着自己。当下这吴镇长正不知应当如何决断,谢贻香的声音突然已在自己耳边轻轻响起,悄声说道:“吴镇长,以前的事,大可既往不咎;至于以后的事,只要你好生与本官合作,朝廷也不会为难于你。”   这话说得吴镇长心中一跳,他急忙四下扫视了一遍,眼见公堂内外众人目光如初,似乎没听到谢贻香说话,顿时反应过来,定是这丫头用上了“传音秘术”的神通,来和自己说悄悄话了。当下吴镇长不禁暗自揣测,心道:“这丫头摆出眼下这副阵仗,也不知她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   而他再看所有人都在往自己这里看来,要看自己作何反应,那吴镇长略一犹豫,终于不愿在此时与谢贻香撕破脸,只得对堂上一干捕快喝道:“你们这帮家伙发什么愣,难不成是不想干了?还不赶紧依照谢大人的吩咐,将那老叶……那叶捕头重打五十大板。”   众捕快见吴镇长发了话,当即便走出两名捕快,将老叶就地按倒。那老叶眼见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分明是默许了谢贻香的号令,只得在心里暗骂一声,就势趴倒在地,将屁股高高翘起。   谢贻香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己此番开堂审案虽然有些莽撞,但她心中却是不傻,深知这镇上的县丞、捕头、捕快乃至镇上的百姓,说不好都是一丘之貉,自己孤身一人,又身在人家的地盘上,如何能与他们斗?所以她这才以传音之术和旁边的吴镇长私下通气,只有先将这吴镇长安抚下来,让他暂时站到自己这边来,这出开堂审案的好戏才能继续唱下去。   眼看那两名捕快便要向老叶行刑,不料却是出了点意外。原来这赤龙镇衙门修建至今,便从没开堂审理过案件,此刻站在堂上的更是一群滥竽充数的捕快,哪有持棍行刑的专职衙差?那两名捕快虽然将老叶按住,却是找不到行刑的所用刑棍,只得相互张望、不知所措。门外围观百姓眼见有一场“打板子”的好戏上演,纷纷喝彩起来,当下便有好事者找出一根挑水的扁担,从公堂外一路传递进来,送到那两名行刑的捕快手中。   谢贻香心中好笑,面上却正色说道:“给我着实了打。”说完这话,她便望向堂上那金捕头。果然,那金捕头听闻此言,顿时脸色一暗,也向自己望来。谢贻香心中再无疑惑,暗道:“这姓金的果然是个行家,听到我说‘着实了打’,脸上便立马变了颜色,自然是官场衙门里混过的人,还说什么一直在赤龙镇上当差,分明却是胡说八道。如此看来,在场的这些个捕快既然帮他隐瞒此事,只怕和他也是一条心的。”   她思索之际,这边公堂上的行刑显然已经开始,那行刑的捕快将扁担举过头顶,才打下第一记,那老叶便已疼得龇牙咧嘴,哇哇乱叫。   原来这所谓的“打板子”,看似简单,当中却有一门极深的学问。行刑的衙差如果是此道中的老手,一板子下去,往往看似极重,受刑人却可以不痛不痛,安然无恙;同样的道理,往往看似极轻的一板子,却也可以立马要了受刑人的性命。所以专门负责“打板子”的衙差老手,早已将其中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只看大人下令时是如何吩咐。若吩咐的是“打”,那便装模作样地轻打一通;若是吩咐“着实了打”,那便是真打了,至少要打得伤筋动骨好几个月;若是“往死里打”,那便等同于判了死罪,几板子下去,立马便能要了犯人的性命。   除此之外,那行刑所用的刑棍也是大有玄机,倘若大人只是吩咐装模作样地打上一通,衙差们便可选择一根空心的刑棍,打在受刑人身上,自然也便不痛了。只可惜此刻在堂上行刑的,不过是两名对此一窍不通的捕快,哪练过打板子的这一手绝活?他们生怕因为自己故意打轻,被那谢贻香挑刺,只好一下接一下用足了力气打;再加上他们手里用的又是挑水的扁担,当真结实得紧,每一记下去,都是结结实实地打在那老叶臀部。   那老叶开头几下还能勉强挨住,待到十多下时,便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往后每挨一记扁担,他便一脸不服气地大喝一声,骂道:“打得好!”谢贻香却是不以为意,犯人受刑之事自己倒也看得多了,也懒得去理会那老叶的叫骂。果然,又吃了十几扁担,那老叶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一名彪形大汉居然趴在地上额泪汪汪,转口开始讨饶。   然而说好的五十大板,又岂是这老叶开口讨饶便能收回的?打到三十来下的时候,那老叶的臀部已是血花四开。眼见自己的开口讨饶没用,那老叶便转作破口大骂,却又不敢向谢贻香指名道姓地骂,只是胡乱骂作一气。谢贻香听他骂得开心,倒也不生气,索性又丢下一支令箭,说道:“叶捕头方才扰乱公堂,本官已然法外开恩,从轻而判。谁知他非但不肯认罪反省,反倒辱骂朝廷,可谓是罪加一等。这便再给本官多打他五十大板。”   那老叶虽疼得眼泪直流,神智还是清醒的,听到谢贻香这话,差点气得晕死过去。他连忙抬眼望向谢贻香旁边的吴镇长,高声叫道:“舅舅救我!”   他这声“舅舅”一出,衙门外的百姓们顿时一片哗然,好几人说道:“难怪这老叶平日里欺男霸女,也没人敢管,原来却是这吴镇长的外甥,这可瞒得我们好紧。”谢贻香心中冷笑,嘴里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望向那吴镇长。   吴镇长心中已将谢贻香的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可是到了这般地步,却也是无能为力了。要知道谢贻香搬出的乃是“我朝律法”,而且说得句句在理,方才自己的一时退让,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到现在反而不好顶撞,当真是得不偿失。再说眼下这个老叶反正已经挨了板子,不过是多挨几板、少挨几板的区别,自己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和谢贻香翻脸?   只听那老叶又哀嚎道:“舅舅……她这哪里是打我的屁股,分明是在打你的脸……”吴镇长顿时怒火冲天,“哼”了一声,再不理会于他。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待到这一百记扁担打下来,那老叶已是奄奄一息,谢贻香略一查看,便知这老叶性命无碍。她之所以要打上这老叶一百大板,倒也不仅仅是为了当日在姚家古宅里的恩怨,而是要借此立威。果然,老叶这一受刑,堂内堂外眼见吴镇长的侄子都被谢贻香拿来开了刀,如何还敢小觑于她?一时间,每个人都闭紧着双唇,深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第240章 行事意料外   眼见那老叶趴在地上,四周地上都是飞溅开来的鲜血,谢贻香微一皱眉,便叫众捕快将这屁股开花的老叶抬下堂去。待到处理完了老叶的事,公案后面的谢贻香又沉默了片刻,继而开口问道:“金捕头何在?”   那金捕头深知这小姑娘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即便是打死了一千个、一万个老叶,她始终也不会放过自己。此刻听得谢贻香发问,他只得应答道:“小人在此,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谢贻香点了点头,忽然语调一转,说道:“金捕头,这赤龙镇上的事,要数你最是熟悉不过。方才本官现身招呼你们时,一时不慎,弄破了镇上一间房舍的屋顶。这便有劳你前去跑上一趟,将那间屋子的主人带来,本官有话要问他。”   那金捕头原以为谢贻香要和自己纠缠姚家烧尸一事,早已想得妥当,准备好了应答之词,却不料谢贻香竟是要自己出去找人。一时间他虽是满腹疑惑,也只得应答了一声,领命而去,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领了一个老妇人前来这公堂之上。   原来谢贻香此刻要这金捕头前去找寻的,便是她醒来时所在的那间屋子的主人。反正眼下赤龙镇里的事已然乱作一团,自己也不知应当从哪里入手,倒不如由最近的开始,那便是自己在青竹老人面前昏迷之后,究竟是怎样回到镇上的。恰巧那间屋子的主人随着一干被惊醒的百姓也来了衙门外看热闹,那金捕头出去略一询问,立刻便将这老妇人带了进来。   在谢贻香的询问下,那老妇人便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说是在三天之前,一个穿着好几件裘皮的干瘪老头,带着昏迷的谢贻香来找她,并以五钱银子租下了一间空房,让谢贻香在里面休息。说到这里,那老妇人不禁诚惶诚恐,说自己当时不知谢贻香乃是朝廷的钦差大臣,所以才多有怠慢。至于那个穿裘皮的干瘪老头,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也不知有多久没洗澡了,在安置好谢贻香之后,他便独自离去,也不曾留下什么其它的话。   听得老妇人这番禀告,倒和谢贻香之前推测的大同小异。老妇人口中所谓的“身穿裘皮的干瘪老头”,浑身还散发出酸臭之味,自然定是那青竹老人无疑。只是不料自己居然昏迷了两日之久,必定是身上那莫名其妙的头痛在作祟,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落下了这个病症。   弄清了这件事,谢贻香便叫捕快们送走了那位租房的老妇人。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见钦差大臣这一段审问平平无奇,也没什么看头,不少熬不住睡意的便已先行离去,公堂外顿时散去了一小半人。然而旁边的吴镇长却深知今夜之事,恐怕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开始,之前谢贻香下令重打老叶,不过是为了要立威,如今再审这老妇人,一来是要了解她想知道的事,二来则是稍微缓和下气氛,继而让大家放松警惕,以便步入后面的正题。   至于这所谓的“正题”,那吴镇长记得明白,谢贻香曾言之凿凿地说道:“谁知却在你这赤龙镇上一再遭遇歹人袭击,险些命丧于此……”所以紧接下来,多半便是这丫头要就此事来盘问自己了。   谁知吴镇长这番思量却是错了,只见公案后面的谢贻香定了定神,居然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大伙连夜陪同本官连夜审案,倒也实属难得。如今只怕已是四更天时分,今夜便暂且到此为止。诸位这便可以回家歇息了。”   谢贻香这话一出,不单只是吴镇长、金捕头等人,就连衙门外的众百姓也是一愣。想不到这个丫头深夜在镇上大呼小叫,召集起众人连夜升堂,到如今还没说到点子上,便打算这么结束了?吴镇长连忙和金捕头对望一眼,然而在对方的眼神中分明都是一片疑惑,两人也只好相顾无言,兀自摇了摇头,都猜不透这谢贻香究竟在搞什么鬼。   只听谢贻香又笑道:“怎么,大伙还不前去休息?倒也不瞒你们,如今依照本官手里的卷宗,明日这衙门里只怕还要审上一整天的案子,今夜便算是先走个过场,好让大家多亲近亲近,互相熟识一番。眼下夜色已深,自然应当稍作歇息,若是继续连夜审问,莫说是你们,就连本官也有些吃不消了,所以这便赶紧散了罢。”   衙门外的百姓们眼见这场升堂就此结束,顿时大感没趣,小声嘀咕了一阵,便相继打着哈欠离去,不到片刻,便已走了个干干净净。吴镇长和金捕头见谢贻香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连忙在堂下悄声商量了几句,都认为应当随了谢贻香的意思。要知道眼下暂且歇息半夜,对他们而言,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多做些准备,免得再有什么把柄被谢贻香拿住。两人商议妥当,当下便同一干捕快向谢贻香辞行,吴镇长更是出言邀请,让她到他家中歇息。   谢贻香却是满脸倦意,用一支手支撑着自己的脑袋,斜斜依靠在公案上面,另一支手略作摇摆,说道:“免了。多谢吴镇长的好意,反正明日还要审堂,我便在这里暂作歇息便是。此地好歹也是个衙门,难不成还有人胆敢前来扰骚于我?你倒也不必继续劝我,在这里我方可睡得安稳些。”   眼下既已结束审案,谢贻香也便不再自称为“本官”了。吴镇长被谢贻香这番话说得脸上一红,只得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说什么。那金捕头是精明人,当即悄声对他说道:“我看这丫头奔波了一个多月,到如今分明已是走投无路,这才大张旗鼓地搞出一场升堂审案的闹剧,想要借用朝廷的名头暂避一时……我们且由着她胡闹便是,只需将其它的事安排妥当,谅她一个小丫头,也翻不出什么名堂来。”   吴镇长听得连连点头,当即便和金捕头一起招呼众捕快往衙门外离去。谁知他刚踏出衙门的门槛,便听到谢贻香有些迷糊的声音从公堂里面传来,说道:“明日且听我击鼓为号,限时一炷香之内,你们便要赶来这衙门里升堂问案。倘若无法在一炷香内赶到,那便是杖刑伺候。” 第241章 幕后设局人   望着衙门口那两扇铜铸的大门缓缓合拢,谢贻香确定衙门里已然再无旁人,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疲倦之色也随之愈发浓厚。   他今夜的这场升堂问案,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只是把那捕头老叶重重责打了一顿,继而便草草了结,叫那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为失望。然而这场审案背后的目的,却是要替自己立威的第一步,从今往后,这整个赤龙镇上上下下也算是认得谢贻香这个“钦差”的身份了,一经传播开去,那股“神秘势力”手下的黑袍人多少也会因此有些顾忌,最起码不敢大张旗鼓地来和朝廷作对。所以在他们想出新的办法来对付自己之前,应当算是暂时安全。   所以眼下真正令谢贻香担忧的,却是方才在察言观色间,那吴镇长以及金捕头一干人私底下的眉来眼去,分明是沆瀣一气、暗藏鬼胎,只怕从自己踏足这赤龙镇以来,这些人早已在暗中监视防范,甚至极有可能便和那些黑袍人是同路。眼下戴七、曲宝书连同那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同时失踪于那场诡异的迷雾中,青竹老人更是因为人称“腾云驾雾”的丁家姐妹之死、以及自己至始至终未曾见到的“那个家伙”之失踪而胆怯离去,放眼这整个赤龙镇上,自己当真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只怕再也找不到可以相助自己之力。   谢贻香失落之余,不禁又想起了师兄先竞月。这些日子她在这鄱阳湖一带明察暗访,专心寻找朝廷失窃的军饷,倒是极少想起这位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不知师兄眼下又身在何处?   要知道当日湖广的洞庭大战结束后,谢贻香因为不屑闻天听、谢擎辉等人把江望才当做替死鬼的做法,所以在庄浩明坟前杀死江海帮帮主李惟遥后,便再不曾与闻天听一行人相见过,自然也没去见过师兄先竞月。此后她孤身上路,依照江望才和庄浩明提及的“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条线索,辗转反复来到这赤龙镇上,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局面,最终落入眼下的困境中。   倘若自己当时不那么逞强,先在岳阳城里和师兄先竞月先行会面,再一同前来这江西鄱阳湖查案,以先竞月那一招旷古烁金的“独劈华山”,自己此刻又如何会这般束手束脚、受人欺凌?她不禁暗自思索道:“以往我每遇到什么危险,师兄总是会在最危机的关头出现,助我扭转乾坤、反败为胜。真不知这一次他是否也会从天而降,忽然现身相助自己?”   只可惜谢贻香的这一希望却是要落空了。她并不知道,就在自己这般思量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川蜀大地上的先竞月,此刻距离死亡不过是一步之遥:   先竞月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柄漆黑的纷别——已然从中断作两截的纷别——然后暗自叹了口气,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   对此,谢贻香自然不知,公堂中的她刚想起先竞月不久,却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个——那个自己亲手从天牢中放出的“魔王”、是敌非友的言思道。   直到此刻谢贻香仍然想不明白,那日她所亲临的姚家古宅梦境当中,那些个无脸人和脑袋前后都是马尾辫的“她”,究竟是想向自己传递什么样的寓意?虽然自己已在姚家古宅中找寻出了数十具尸体,却无疑只是冰上一角,始终未能参透其中的玄机。当中唯一能让自己确信的线索,便是梦醒之后闻到的那股烟味。要知道虽然自前朝海禁一开,中原之地多有吸食烟草之人,但谢贻香心中的直觉却坚定地告诉自己:那股烟味一定是言思道留下的味道。   既然言思道也介入了此间之事,依照他的本事,多半便是眼前这一切事情的幕后设局人。而这言思道究竟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梦境传递来姚家古宅的信息?他的真身如今又身在在何处?正如庄浩明曾经所言,这言思道有着“一入凡尘,百态无相”的本事,谢贻香也亲眼见识过他那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好几次若非言思道故意亮出他身上招牌一般的旱烟杆,只怕自己也没办法将他从茫茫人海里辨认出来。   难不成那言思道一早便已伪装成这赤龙镇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色,继而悄然潜伏到了自己身旁?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由地精神一振。这言思道虽不是什么善类,和自己更不是同路之人,但是比起眼下赤龙镇里这些扑朔迷离的悬疑,在谢贻香的内心深处,非但并不排斥这个言思道,反倒隐隐感一种莫名的安慰。   想到这里,谢贻香脸上突然感到一阵滚烫,所幸此刻这空荡荡的赤龙镇衙门里便只有她一人。当下她连忙收回心神,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其实方才自己之所以要将那吴镇长、金捕头等人支开,坚持孤身留在这衙门里,倒不只是为了能够好生歇息一宿,而是有个更为重要的目的,那便是要去查阅这间衙门里存放着的所有公文。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像赤龙镇这样的小镇,只要有县丞驻守,每年便要向朝廷定期汇报。当中大到钱粮赋税,小到户籍人头,无论是上呈朝廷还是自己记录留档,一定会有相关的公函文书留下。谢贻香在这赤龙镇上待了一个多月,对当中的情况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此刻自己身在的这间赤龙镇“衙门”,虽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衙门,但吴镇长和金捕头一干人等平日里便是在此地办公,所以为了能让他们办起差事来更方便些,那些相关的公函文书,只可能是存放在这个所谓的赤龙镇衙门里。   谢贻香虽然有如此打算,倒也并未对此举动报有太大期望。方才在公堂上看那吴镇长和金捕头私底下的举动,自然都是无比精明之人,又怎会在这衙门里留下什么重要的公文?即便是他们一时糊涂,当真在这衙门里存放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此刻又怎会放任自己孤身留在此地而不加干涉?所以谢贻香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认认真真地查阅这衙门里存放的一切公文,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从而发现吴镇长和金捕头的秘密,甚至堪破整个赤龙镇的秘密。   而此刻夜深人静,这赤龙镇衙门里又只剩谢贻香一人,正是她故意安排出的天赐良机。但是谢贻香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此刻孤身一人身在这空荡荡的衙门当中,多少还是有些隐隐感到害怕。   当下她一面悄然往后堂方向走去,一面在心中暗骂道:“既然言思道那厮已然参与此间之事,甚至极有可能还是幕后的布局之人。真不知这家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相见?” 第242章 火耗存端倪   想不到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之中,倒是出奇的整洁,看来此间的吴镇长倒也算是个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之人。眼见这后堂里的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谢贻香原本对自己的行动并没太大把握,但此刻见到这般情形,心中反倒是一喜。   眼下已是四更天时分,深夜中一片寂静无声,就连一丝风声虫鸣的杂音也没有。在谢贻香手里那盏油灯的微光照映下,后堂里存放公文的地方倒是极为醒目。但见后堂西边的一整面墙壁,分明是一个齐顶的木柜,上面布满了城墙砖头般大小的抽屉,就好像是药店里放置各种药材的那种抽屉,密密麻麻从地面一直堆叠到屋顶处,两段也分别抵住了南北边的墙面;每个抽屉上都贴有一张小标签,注明抽屉里所存放的公文条目和种类,谢贻香粗略估算,墙面上这上百个抽屉里面,即便是每个抽屉里只存放着十来份公文,这整个后堂的“壁柜”当中,至少也有上千份的公文等待着自己的查阅。   然而这却难不住谢贻香,她在刑捕房里任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于处理公文之事却最是拿手。这却是因为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虽然是在刑捕房里任职,一干官员倒也不敢让她以身犯险,所以分配给她的大半工作,都是让她与各类文书打交道。眼下这赤龙镇后堂中存放的公文虽是极多,却毕竟比不上京城刑捕房里那些公文堆积如山之壮观,再加上整理的如此有条不紊,谢贻香自然驾轻就熟,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便将所有抽屉外贴着的小标签熟悉了一遍,知道在哪些抽屉里,自己或许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依据后堂里的这些公文的分类,要说这当中最重要的,首先便是赋税一项。须知无论哪朝哪代的朝廷,每一年都会依据往年的收成,向各地衙门下达来年所需交纳的赋税指标。待到年末之时,该地衙门若是能依照规定指标的八成将赋税缴纳给朝廷,那便算是合格,相关的大大小小官吏也便随之通过年审,顺利过关;否则便是当地官员的失职,要依律接受朝廷的处罚。   由此可见这赋税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朝廷考核各地官员最基本的一个标准。而且根据谢贻香在刑捕房就职的经验来看,这税赋公文除了可以看出朝廷对各地官员的考核之外,里面还可以看出更深的门道,例如核查火耗便是其中之一。   原来根据本朝法令,各地上缴的赋税,最终都必须以银锭的形势呈交各级官府,由各级官府汇总后缴纳给朝廷。这便牵涉到将粮食、丝绸、布匹等物折算成铜钱,再将铜钱折算成碎银,继而将碎银熔铸为银锭的过程。而这当中每一个环节,必定会产生损耗,尤其是最后这一步“将碎银熔铸为银锭”的过程,因为有熔炼技术的局限,由此所产生出的损耗,便是世人常说的“火耗”了。   而在本朝的律法之中,这火耗通常是由朝廷承担。也便是说地方本来要缴纳一百万两白银的赋税,因为重新熔铸产生火耗,在熔铸后一百万两白银只剩下九十万两,朝廷也便按照一百万两的记账收取下这九十万两白银,也算是该地方的赋税缴纳齐全了。   所以在这当中便产生了地方官员中饱私囊的贪污举动。要知道但凡是官员经手的每一笔银钱,都是白纸黑字记录在案,若想在当中做手脚,势必要动用太多的关系,而且要买通太多的人,不但非常麻烦,而且风险极大。所以火耗标准的制定,便成了地方官员动手脚的大好机会。例如原本的熔铸火耗,仅仅是二十分之一,但只需将火耗标准提高到十分之一,那么每熔铸二十两银子,官员便能从中贪污一两;以此推算,假设某地当年为了缴纳赋税,需要将一百万两碎银重新熔铸,依照这个火耗修改的标准,当地官员便能从中私吞掉五万两白银。   所以理论上只要将当地应当缴纳赋税的数额,与当地实际缴纳的赋税数额进行比较,从而推算出当中损失掉的火耗,再与正常熔铸的一般火耗标准相互对比,便可知晓当地贪污风气的深浅。当中火耗愈大,那便说明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被各级官员贪污得愈多,反之亦然。所以自从皇帝下达“贪污六十两白银即可杀”的严令之后,各地数不胜数的官员因为查账而丢了脑袋,便是死在这火耗的贪污之上。   当下谢贻香便将这赤龙镇近十年来的赋税公文仔细查阅了一遍,结论却是匪夷所思。因为依照公文上的记录,自本朝建立以来的这十多年间,赤龙镇每年赋税中的火耗一项,居然是出奇的诡异——倒不是火耗高得出奇,而是根本就没有火耗!   要知道将碎银熔炼成标准的银锭,无论是技术上的缺陷,还是人为的损耗,当中必定会有火耗的存在。即便是本朝最清廉的地方官员,他们所递交的赋税公文上,也至少存在二十分之一的火耗;至于江南一带那些贪污严重的地方,通常以熔炼技术落后为借口,甚至还报出过高达九分之一的火耗。可是眼前这赤龙镇的赋税公文上,每年所上报的赋税缴纳数额,和实际缴纳给朝廷的赋税数额竟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这当中根本就没有火耗的损失,这叫谢贻香如何不吃惊?   难道是因为这赤龙镇地处天下技艺之都景德镇之西,所以熔铸技术冠绝天下,以致当地白银的熔铸可以做到没有任何损耗?谢贻香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日月盈亏本就是自然之理,天地尚且有不全,又何况是这人世间的熔炼技艺?   如此看来,这赤龙镇的赋税公文里,之所以会出现这般不可思议的记录,只可能是一个缘由。那便是赤龙镇负责赋税的官员——也便是那位吴镇长,非但从来没有以火耗的名义贪污过一文钱,甚至还自掏腰包,用他自己私人的钱财为朝廷贴补了火耗的损失。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这赤龙镇里面的玄机就更深了。谢贻香深知当今皇帝的脾气,无论大小事宜都要亲自审阅,更何况是地方赋税这一头等大事?试想在中原各地每年所上缴的赋税公文中,唯独这江西赤龙镇所缴纳的赋税里没有火耗,整个赤龙镇自然便会因此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以皇帝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当中有问题?   谢贻香当下顺着这个思路往深处思索,说不准就连当今皇帝,也和这赤龙镇也有些不明不白的瓜葛,所以才会任由赤龙镇的赋税公文上出现这般诡异的火耗。她正思索间,忽然觉得头顶一凉,仿佛是一滴水滴落到了自己头上,急忙抬头望去,却见头顶上除了那雕花红木屋顶,便再无它物,哪里有什么滴水的痕迹?   滴落在自己头上的若不是水,却又是什么东西?谢贻香不禁用手指在头顶发凉之处抹了一抹,果然有湿嗒嗒的液体。但见指尖的液体无色透亮,微微有些粘稠,再放到鼻间一嗅,隐隐又有一股腥臭味,真不知是从哪里滴落下来的脏东西。 第243章 赤龙镇记事   谢贻香当即在这赤龙镇衙门里四下寻找了一番,却什么也没发现,也不知刚刚头顶上那滴凉飕飕的液体是从哪里滴落下来的。她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当此时刻,也只好暂时作罢,抓紧时机去继续阅读那些关于当地赋税的公文。   这一往下继续翻看,谢贻香顿时又发现不少新的端倪,除去刚发现的火耗一项极不合理,不料就连这赤龙镇的赋税总额也极为古怪。往前几年的赋税数额暂且不论,单是去年所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这赤龙镇居然达到了朝廷下达指标的九成之多。   要知道谢贻香这一路上在江西境内见识了不少的风土人情,深知这一带百姓的生计也不算富足,再加上去年湖广的那场大旱,池鱼殃及之下,江西的收成也是惨不忍睹,不少地方甚至还向朝廷申请了救济。可是赤龙镇这一片小小的地方,当此灾害之年,去年竟然能完成朝廷赋税指标的九成,非但比前些年来丝毫未减,所缴纳的赋税总额反而有所增长。似这般能在大旱之年照例完成赋税,只要是个粗通事理的人,也能看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更何况依照朝廷眼下的惯例,每年给各地颁布的赋税指标,到年底仅需缴纳八成便算合格,除非是当地官员一心想要被提拔,否则又何必要交满九成之多?难道这又是那位“青天再世”的吴镇长,再一次用自己的财产倒贴进去,从而超额完成了赤龙镇的赋税?一时间,谢贻香倒也顾不得惊叹于那吴镇长的神通广大,急忙又将其它有用的公文都粗略浏览了一遍,脸上的神色也随之越发凝重。其它公文虽不及赋税这一项中有那么明显的异常,但也隐隐透露出这赤龙镇的情况与其它地方大相径庭,当中必定暗藏着什么猫腻。   谢贻香在这赤龙镇上明察暗访有一个多月光阴,早已对这个奇怪的小镇深感怀疑,如今从公文里又发现的这许多的不合理之处,其实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无论是那火耗也好、赋税总额也罢,眼下这些公文能被自己看出其中的端倪,倒也罢了,难道整个朝廷乃至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一直没对这赤龙镇的管治心生疑惑?   这绝不可能,当今朝廷当中能人辈出,皇帝更是绝顶聪明之人,赤龙镇的情况既然如此不合情理,他们自然早已心里有数,却又为何要隐忍至今?以谢贻香对当今皇帝的了解,皇帝那颗疑神疑鬼、风声鹤唳的猜忌之心,以及他那一怒杀人的阎王脾气,当中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至高无上的皇帝至今容忍着这一个小小的赤龙镇?   当下谢贻香只得带着满腹疑惑继续往下查阅,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已看到最后几个有用的公文抽屉。只见这几个抽屉上贴的乃是“赤龙镇记事”的标签,待到谢贻香将这几个抽屉尽数拉开,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这几个抽屉里所谓的“赤龙镇记事”,乃是以“年”为标准装订而成的一份份记录,略一估算,竟有上千份之多!当中有两个抽屉中所盛装的还是竹卷,上门竟是以小篆记录先秦时期之事。   眼见这些记事公文以年为区分,可想而知这赤龙镇的历史有多长远。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历史还被整理得如此完善,有条不紊地存放在了此处。面对抽屉里的这许多记录,谢贻香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入手,难不成竟要一年一年地查阅一遍?耳听远处深巷中传来鸡鸣之声,不知不觉中,竟已是五更天时分,照此看来,自己还要想办法和那吴镇长他们再拖延个一两日的光景,留待明晚再来细读这些记事公文。   当下谢贻香正要将抽屉合上,却听腰间的乱离无端清鸣,继而“嗖”的一声,从刀鞘中自行跳起一寸多高低。谢贻香大惊之下,连忙拔刀在手,心中暗道:“师父所赠的乱离素有灵性,此刻无端自行出鞘,必是周围有危险降临。”于是她便以乱离护身绕出一个光圈,嘴里沉声喝问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不敢现身相见。”   然而在桌上那盏油灯的微弱火光里,整洁的衙门后堂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哪里有什么敌人的踪影?谢贻香背心里冷汗直出,方才滴落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滴液体,本已蹊跷得紧,此刻素有灵性的乱离又自行示警出鞘,可见眼下这看似平静的衙门后堂之中,必定暗藏着自己看不见的凶险。   这一次谢贻香将整个后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外全部仔细检查了一遍,就连屋顶的横梁也跳了上去,却仍旧没有丝毫发现。幸好谢贻香本就打算暂且结束今夜的查阅,当此情形,更是不敢去细看那些公文,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合上,准备返回公堂中歇息。   然而就在她将要离开的一刹那间,也不知是被那些抽屉上的“赤龙镇记事”五个字所提醒,还是被这衙门后堂中潜藏的凶险所逼迫,谢贻香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暗道:“在历朝历代留下的记录文书当中,所谓的记事,其实通常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文字。而当中那些真正要紧的事件,或是对当时的局势有着重大影响的事件,因为当权者的忌讳,所以往往是不会出现在记录当中,以供后人知晓。”   一时间,谢贻香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当即想道:“所以眼下这些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当中,不管有着怎样的记录,其实却一点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反而是这里没有的记录。”   想到这里,谢贻香兴奋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这后堂里暗藏的危险?她连忙转身回去,将那些个标注着“赤龙镇记事”的抽屉重新拉开,根据年份仔细清点了一遍里面所有的记事文书,果然便有了新的返现。   原来抽屉里这上千份记录当中,上至先秦楚汉时期,下至本朝开国后的去年,当中的一千一百四十七年,每一年都有相对应的记事存放,却独独缺失了一份不久前的“赤龙镇癸巳年记事”。至于为何会在这上千年的记事中单单缺失掉一年?其中的缘由显而易见,自然是被人刻意毁去了,不愿让这一年记事里的内容被旁人看去。   谢贻香略加推算,顿时便已知晓,这些抽屉里所缺失的那一年记事,恰好是十一年前的癸巳年。 第244章 刀身照鬼脸   一时间谢贻香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已经触碰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边缘,心中更是有股极强的预感——只要能将这个秘密解开,赤龙镇里的这一连串诡异事件,便可不攻自破,一一迎刃而解。   当下她强行压住心中的悸动,再一次将这些记事仔仔细细地复查了一遍,结果仍然一样:除了十一年前那份癸巳年的记录缺失,这赤龙镇从古自今的年份记录,都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于此,甚至连上千年前的秦汉时期记事,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了那些竹简之上。她不禁回想起那捕快老叶曾说过,这赤龙镇自上古洪荒时期便已存在,如今看来这倒不是假话,自己身在的这个赤龙镇,纵然不是上古洪荒年间建成,至少也是在秦汉年间便已修建完成了。   至于缺失的那份十一年前的记事,或许是赤龙镇的记事人员根本就没记录下那一年所发生之事,又或许是有人故意取走了那一年的记录。无论是哪种情况,其目的只可能是一个,那便是有人妄图掩盖掉十一年前所发生过的事。而这当中嫌疑最大的,自然便是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个人,尤其是那金捕头。那夜在荒弃的姚家古宅中,他便以鬼神作乱为借口,将自己从阁楼中找寻出的那些尸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连想到金捕头在姚家古宅的焚尸之举,谢贻香随即回忆起古宅中那阁楼底层所供奉的十二个无字灵位,以及二楼夹层里最先发现的十一具尸骨。那十一具尸骨的脸骨上分明带有刀痕,乃是被凶手毁去了容貌,当时经过叶、陈两个捕快以及自己的验尸经验判断,都一致认定这十一具尸骨大约是死于十多年前,眼下再对应衙门后堂里所缺失的十一年前的赤龙镇记事,难不成那十一具尸骨便是死于十一年前?   谢贻香找寻出这条线索,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无数的回忆一一从自己眼前飞过,哪里还顾得上这赤龙镇后堂中正在向自己悄然靠近的危险?诡异的梦境、姚家古宅的无字灵位、藏尸的阁楼、花脸黑袍怪客、鄱阳湖畔的迷雾、长生不死、神秘的黑袍人……所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自谢贻香脑海中依次闪现。然而她好几次想要伸手去抓,却始终相差了那么一点点,无法将这一连串事情的关键抓在手里。   这就好像是在黑暗当中浑浑噩噩地摸索了好久,终于发现了一扇可以通向光明的门,却不料到了最后一步,自己分明已经来到这扇门前,她才发现这扇门竟被上了锁。而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始终还是缺少了一把可以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这把开门的“钥匙”究竟又是什么?谢贻香焦急之下,嘴里忍不住反复默念道:“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却不料她越是想得急切,反而越是迷糊,隐隐间脑海里又是一阵一阵的疼痛。依据谢贻香在刑捕房参与的一系列大大小小案件经验来看,此刻正是破案的关键时刻,自己要是不趁着方才灵光一闪之际,找到那把”钥匙“将眼前的这扇“门”彻底打开,往后恐怕便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就在这时,又是“波”的一声轻响,谢贻香只觉自己的后颈处随之一凉,显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液体,再次滴落到了自己的后颈上面。一时间,她不禁脱口说道:“水……水……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没错,正是那鄱阳湖畔的‘老爷庙’!”   当日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曾向自己解读过这句话,说这句话分别是指发生在鄱阳湖一带的四件神异之事,此刻曲宝书的话语已然清晰地在谢贻香耳边回响起来:“……第二句的‘老爷庙’,则是有些扑朔迷离了,据说是指当年皇帝曾打算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到最后却不知何故不了了之……说来也巧,那大约也是在一二十年前,当时天下还未一统,皇帝虽然刚刚打赢李九四,获得了鄱阳湖大捷,继而奠定问鼎天下的基石,却终究还没登基称帝。至于为何要修建‘老爷庙’,穷酸便不知道了……”   没错,那曲宝书肯定地告诉过自己,皇帝下旨在鄱阳湖畔修建“老爷庙”的时候,和“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句话所流传开来的时间倒是差不多,同样都是在十一、十二年前,这分明和眼下缺失的赤龙镇十一年前的记事所吻合起来。要是以“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点看作是一条线,从而将赤龙镇缺失的癸巳年记事、姚家古宅里那十一具尸骨的死亡时间以及皇帝下旨修建老爷庙这三件事情串联在一起,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况?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是聪慧之人,缺乏的只是经验和历练,此刻既然将这三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顷刻间她便已推断出了一个假设:“十一年前皇帝也不知因为何故,下旨要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最后却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只得将此事不了了之。而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抽屉里,之所以会缺失十一年前的那份记事,便是想要掩盖‘皇帝修庙不成’这件事情幕后的真相,甚至也有可能是要将‘皇帝修庙’这一举动给彻底掩盖起来。至于在姚家古宅里所发现的那十一具尸骨,多半便是与此事的有关的人员,所以才会被凶手毁去容貌,在脸骨上留下刀痕,为的便是要将皇帝修建老爷庙一事彻底掩盖起来。”   若是谢贻香这个假设成立,那么眼下赤龙镇乃至整个鄱阳湖畔的一连串怪事,朝廷自然是早已牵涉于其中,甚至极有可能在当年修建老爷庙这件事情上,双方便已或明或暗地打过交道,而且多半是朝廷一方吃了暗亏。所以在无可奈何之下,皇帝才会对这赤龙镇里漏洞百出的赋税一直容忍至今。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心惊胆颤。眼下自己孤身一人身在这赤龙镇中,可谓是内外无援,面对这般复杂的局面,若是还想替朝廷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无疑是痴人说梦了。倒不如暂且先回金陵,让父亲利用朝中的资源想想办法,从而集结起足够的力量,将鄱阳湖上这一团迷雾彻底吹散个干净!   然而转念一想,记得在当年那撕脸魔一案暂吿一个段落时,师兄先竞月曾在香酽居茶楼上对自己说过:“无知者无畏,是匹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勇敢。”莫非因为看清了眼前局势的复杂,自己便要临阵退缩了么?   谢贻香犹豫间,忽然发现自己手中的乱离不知何时已变得滚烫,似乎这柄神器正在拼劲全力提醒自己:“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惊异中她不禁低头望向手中的乱离,但见在乱离那绯红色的刀身之上,分明倒映出在自己头顶上方,正漂浮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脸。由于乱离刀身的折射角度和油灯那微弱的火光,使得这张花脸歪歪斜斜、异常扭曲;而在这张五颜六色的脸上、此刻正微微张开的嘴角处,正垂落下一道粘哒哒的唾液,离自己的头顶不过寸许距离,兀自在半空中轻轻摇晃。   原来方才连续两次滴落在自己头顶和后颈处的液体,竟是从这张花脸嘴里滴落下来的唾液。谢贻香刹那间只觉恶心至极,浑身上下随之泛起一阵冷颤,几欲作呕。 第245章 再见言思道   当此鸡鸣时分,就在这灯火光微弱的赤龙镇衙门后堂里,谢贻香陡然见到自己的乱离刀身上,居然映照出一张漂浮在头顶上方的花脸,教她如何不惊?   惊恐间谢贻香当即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下意识地招由心生,将“离刀”中的一招“雨雪霏霏”施展开来,手中乱离顿时化出一团绯红色的刀意,径直劈向头顶上那张漂浮的花脸。然而她这一刀毕竟还是劈了个空,再定睛一看,这后堂四下哪里还有那张漂浮着的花脸?   伴随着自己这一招落空,谢贻香反倒平复下来。她强忍着胃里的一阵恶心,暗自思量道:“这帮家伙在那姚家古宅里便曾装神弄鬼地吓唬过我一次,眼下在这赤龙镇的衙门里,居然还敢来用同样的伎俩恐吓于我,好让我惊恐之下知难而退,当真是异想天开!”   要知道庄浩明当日被一干仇家追杀,继而退入荒弃的岳阳府衙当中,即便是江湖黑道里那些个亡命之徒,也再不敢造次,去强攻那府衙的大门,可见当今朝廷在江湖人心里是何等的威慑。却不料眼下也是在这赤龙镇衙门重地,这帮家伙居然毫不避讳,依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向自己下手,简直是无法无天。   既然已经想明白了那张花脸的来路,谢贻香心中的惧意顿去。她深知这些神秘的黑袍人个个轻功高绝,远非自己可比,唯一的脱险法子,便是像方才一般大喊大叫,引来镇上的百姓围观;只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黑袍人或许才会有些顾忌。   当下谢贻香来不及多想,立马深吸了一口气,正待运功大喊,却陡然间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熏得自己脑袋里晕晕沉沉。她顿时醒悟过来,分明是对方向自己用上了迷药。   原本以谢贻香的江湖阅历,除非是无色无味的上品迷药,常见的迷药还真没法让她着道,即便是不慎吸入几口,以她的内功和定力,倒也不算什么大碍。然而此刻却有些不同,一来她和这帮黑袍人打过好几次交道,从来没见对方使用过迷药,更没料到以他们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居然也会用到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所以至始至终没有一点防备;二来此刻的她正值惊恐之际,以手中的乱离护身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防范其它?   而对方似乎也洞悉了谢贻香准备运功大喊的念头,于是趁着谢贻香出声之前奋力吸气的瞬间,悄然放出了迷药,顿时便随着谢贻香这一呼吸,将迷药尽数送进了她的嘴里。   谢贻香闻到那股甜甜的香味后,不过弹指间的工夫,便已觉头晕眼花,无论怎样运功提气,都控制不住浑身上下泛起的晕沉感;她想要努力叫喊,但无论如何张嘴,也力气发出声音,更别说是运功大喊。   看来此番当真是着了对方的道,也不知对方将自己迷晕之后,又打算怎样来处置自己。一时间谢贻香也无暇思考这些问题,只有心底那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依稀对自己说道:“可以败,但是绝对不可以屈服。”   于是伴随着自己往后倾倒下去的身子,谢贻香顺势将手中的乱离高举过头,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功力尽数传到乱离之上,以“空山鸣涧”的刀决施展出师兄先竞月最拿手的那一招“独劈华山”,径直往这后堂上方的屋顶劈去,却是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弄出点动静来,最不济也要把这衙门后堂的屋顶给毁了。   只可惜谢贻香的这一刀还未来得及劈落,一只冰冷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拿刀的手腕,略一发力,便将谢贻香那柄形影不离的乱离给夺了过去。借此稍纵即逝的瞬间,谢贻香终于看清对手的模样——浑身上下裹覆在黑袍之中、只露出一张以油彩涂抹得花花绿绿的脸——分明便是之前在姚家古宅里打过照面的那个花脸黑袍怪客!   这便是谢贻香在晕倒之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她随即感到自己的头脑一沉,眼前的景象便被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所取代……   可是眼前的这一片漆黑却并没持续多久,陡然间,似乎有一道无比灿烂的光芒在谢贻香眼前炸开,将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尽数刺破,她的神识也随之变得一片清明。   一时间谢贻香忍不住睁开眼来,但见一道刺眼的苍白色火焰在她眼前无风摇曳,分明正燃烧于那个花脸黑袍怪客的胸口之处,兀自烧得正旺,而那个黑袍怪客那一张花花绿绿的脸上,却写满了古怪的神色。不到片刻工夫,这黑袍怪客浑身上下便被胸口处冒出来的火焰所吞没,整个人也变作了一大团苍白色的火焰,继而越烧越旺;随后便听“噗”的一声轻响,漫天苍白色的火焰在霎时间尽数熄灭,而那黑袍怪客也便随之凭空消失,更不见一丝焚烧后的残骸剩下。   眼前的这一幕究竟是民间艺人的杂耍,还是什么神功秘法?谢贻香不禁擦了擦双眼,竟不敢相信方才那不可思的一幕当真发生过。就在此时,伴随着那个燃烧的黑袍怪客消失不见,另一道火光却在这衙门后堂里的另一边亮起。谢贻香连忙定睛看去,却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提着个灯笼,而那灯笼里发出的光亮,竟也是苍白之色。   也不知眼前的老者对自己施展什么手段,谢贻香之前所中的迷药,似乎在顷刻间便已全数解开,晕沉感也随之消失。她当即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老者,竟然越看越觉得熟悉,继而终于回想起来,脱口说道:“你是……你是那晚带我前去姚家古宅的那位……不对,不对,你曾在我的梦里,带我去了一趟那个姚家古宅,你……你到底是什么……你究竟是人是鬼?”   回想起眼前这个老者的来历,谢贻香顿时生起一股未知的恐惧感。这个梦中之人居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其惊讶更胜方才那个花脸黑袍客。一时间,她就连说起话来都有些颤抖。   却见眼前的老者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用一个与他年龄极其不符的年轻声音说道:“经年不见,谢三小姐出落得愈发秀外慧中了。倒也不枉我这些日子里的魂牵梦绕、辗转反侧。”   听到这个声音,谢贻香顿时呆立当场。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喃喃说道:“你……你是……”那老者又是一笑,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大手,自后腰处摸出一支旱烟杆来,笑道:“却是我方才失言了,回想数日之前,你我分明曾有过一面之缘,又哪里是‘经年不见’?只可惜当时你的眼里只有案子,这才没能认出我来。”   话音落处,谢贻香那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也终于说了出来:“……你……你是言思道!” 第246章 相逢本无欢   谢贻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言思道居然会在此时此刻现身,惊愕之余,心中又莫名地有点欣喜。   自从当年那撕脸魔一案以太元观希夷真人的伏法而落下帷幕,之后谢贻香便再也没见过这个言思道,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谢贻香甚至还将重新捉拿言思道归案一事视为己任,为此发奋勤习,苦练武功。谁知眼下在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中再次相逢,一时间千般思绪、万种情怀,谢贻香惊喜参半之下,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一次言思道的伪装分明是个白发老者,从他那密布皱纹的面容之上,谢贻香也看不出当此重逢之际,他脸上是怎样的一副情绪。那言思道见谢贻香兀自呆立当场,当即一笑,仍旧是那略带戏谑的语态,悠然说道:“难不成是我此番出场太过华丽,所以就连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都被我吓到了?”   谢贻香顿时被他这句话拉回眼前的现实当中,立刻冷冷说道:“胡说八道。”话一出口,她已滔滔不绝地质问道:“当日你费尽心思哄骗于我,定要将那希夷真人定罪为杀人如麻的撕脸魔,谁知你背后的目的,却是趁着金陵城内外一片混乱之际,席卷了大批钱财出逃。哼,你明知自己罪恶滔天,身为朝廷的通缉要犯,可谓是过街老鼠,人喊打,眼下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越说越是生气,当下忍不住踏上一步,指着言思道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那洞庭湖的江望才。那江望才虽然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倒也是堂堂正正的一条好汉,一心只想为湖广百姓做善事、谋福祉,却不料也是你在暗中作祟,鼓动群雄围攻龙跃岛,将他当做了朝廷军饷被劫的替死鬼,到最后身死岳阳,就连尸体也被我二哥运送回京城斩首示众。你这般挖空心思地算计于他,也不知从中又捞取了多少好处。难不成你生来便是要损人利己、唯恐天下不乱之辈?你这人到底还有没有良知?”   那言思道仿佛毫不在乎,只是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任凭对面的谢贻香长篇大论。待到谢贻香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这才开口笑道:“谢三小姐,你还到底还想不想替朝廷找回那批失窃的军饷?”   听闻言思道开门见山地问出这句话来,谢贻香顿时一愣,依稀间竟然有些恍惚起来。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被此人一句“你到底还要不要抓撕脸魔”所打动,继而心甘情愿地被这言思道利用。想不到同样的两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地方,竟然又重现出了当年那一幕,谢贻香不由地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暗道:“看来庄叔叔生前说得一点也不差。要想挑动天下大乱,单凭此人的一张利嘴便已足够。”   当下谢贻香连忙定下神来,冷笑道:“言思道,在金陵时你已骗过我一次,难不成此刻还想故技重施,哄骗我上你的贼船?”   只见那言思道摇头晃脑地说道:“什么贼船?三小姐说得却是这般难听。我们虽是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但这个所同之‘舟’,可不是什么贼船。要说当年的事,我的确是对你有所隐瞒,却也是无伤大雅,你又何必因此与我我生分,让大家产生眼下这般隔阂?三小姐你仔细想想,当年我从头到尾,可曾加害过你一丝半点?到最后虽然是我顺手发财,你不也落了个名利双收,还因为破获撕脸魔一案升职成了捕头,是也不是?”   他说完这番话,眼见谢贻香脸上仍有愤愤不平之色,不禁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不错,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的确不是什么撕脸魔,但他所图谋的忤逆之举,其用心之险恶,岂非远胜于一个小小的撕脸魔?试问当时我若是直接告诉你说‘太元观的希夷真人要谋反’,你可会相信我这个刚出天牢的逃犯?如此一来,非但会误了我们的大事,而且还会走漏风声。所以权衡轻重之下,我只能循序渐进,慢慢引导于你,继而将那希夷真人逼上绝路,这才一步一步揭发出太元观忤逆的阴谋,最终保住了整个皇城、乃至整个江山社稷,是也不是?”   说着,言思道已装填好一锅旱烟,当即揭开手中那盏灯笼,在灯笼里的火焰上将烟草点燃。然后他将手中的灯笼丢到一旁,自顾自吞吐着烟雾说道:“再说了,当夜你之所以能在金陵的东安门一战成名,要不是有我之前一连串的布局和安排,仓促之间,你又哪里想得到调用寻街公差来守城的这个点子?所以三小姐切莫冤枉了我,要知道至始至终,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言思道的这一大番话,可谓是情理兼具、滴水不漏,甚至还以一个逃犯的身份,将整件事情上升到了保家护国的至高点,反过来以“为朝廷平乱”的名义,向自己这个刑捕房捕头倒打一耙。一时间谢贻香虽然明知他是在诡辩,倒也不知应当如何反驳,但是初见时的那股怒火,却也逐渐熄灭了。   当下谢贻香转开话头,说道:“你少在那里花言巧语,当日你曾亲口允诺于我,要帮我缉拿撕脸魔归案,我这才打破自己的原则,答应与你合作,是也不是?然而那真正的撕脸魔,却是宁丞相的远亲宁萃,直到最后她也并未被缉拿归案,至今仍然逍遥法外。所以别的暂且不论,单凭你的这一番欺骗,我便饶不了你。”   言思道似乎早料到谢贻香会有此一说,不禁“哦”了一声,反问道:“是谁告诉你宁萃便是撕脸魔的?”谢贻香当即冷笑道:“北平神捕商不弃经过数月的追寻,早已推测出那所谓的‘撕脸魔’其实是个女子,而且乃是以一种涂着油彩的兵刃插入被害者嘴里,从而将他们的脸颊震列开来。你却在刑捕房的停尸间里说什么以手入口取内丹,当真是胡说八道,只恨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信了你的鬼话……”   说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又骂了言思道几句,才继续说道:“……真正的撕脸魔,便是那个来自普陀山潮音洞的宁萃,也是一直借宿在史官徐大人府上的宁丞相远亲。而她使用的凶器,分明就是她手中的那把油伞。我亲眼见过宁萃的几次出手,定是她先将合拢的油伞刺入对方口中,再发力将伞撑开,这才震破了被害者的脸颊;至于被害者脸上的伤痕呈现出一粗一细,却是宁萃撑开油伞时独特的发力方式,从而造成伤痕的粗细不一,根本不是你说的什么拇指和尾指的缘由。莫非直到此刻,你还不肯承认?”   那言思道只是吞吐着旱烟,笑着反问道:“不错,有点意思。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什么?” 第247章 往事犹可追   两人在这重逢之际,不出数语,便已将话题扯回到当年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撕脸魔一案。需知这正是谢贻香近年来的心结所在,一时间她也顾不得眼下的鄱阳湖之谜,又补充说道:“太元观作乱的那一夜,我和宁萃二人在金陵城的东安门外奋战,那希夷真人的四弟子无绛子,便是死于宁萃的油伞之下,还被宁萃给分了尸,一颗头颅更是碎裂的不成模样。我当时以为宁萃的此举,不过是想震慑住周围失控的难民,但事后细想,事情绝不是如此简单。要知道当时她身受重伤,继而狂性大发,这才能将那无绛子击毙当场,至于事后她将无绛子的尸体毁掉,想来却是她在情急之下,理所当然地用上了‘撕脸魔’的杀人手法,正是以油伞刺入无绛子嘴里,继而震裂了他的脸颊。而宁萃怕我因此看出端倪,这才要毁尸灭迹,将那无绛子的尸体弄得七零八碎。”   说到这里,只见对面的言思道不知何时已竖起了大拇指,高声夸赞道:“这番推论当真精彩至极,看来你在我的调教之下,多少还是有些长进。”说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反问道:“然而如你所言,连你都能推测出宁萃才是真正的撕脸魔,你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难道会不知晓?”   谢贻香被言思道这句话问得勃然大怒,当即说道:“你这人当真是恬不知耻,所以这便是你的用心险恶之处!”   言思道哂笑一声,居然略带委屈地说道:“三小姐,即便是我也只能猜测罢了,哪有权力去定别人的罪?要知道无论是我又或者是你,虽然口口声声认定那宁萃便是撕脸魔,却终究只是个人的猜测。你可曾亲眼见到那宁萃行凶杀人?你可曾亲耳听到有人指证于她?你可曾在凶案现场找到宁萃身上的事物?嘿嘿,无凭无据,你又如何能定宁萃的罪?”   这话倒将谢贻香问得一愣,她随即回过神来,说道:“刑捕房缉凶,哪需要什么证据?若是犯人无罪,他自然会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竟连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这要是换作前些年,谢贻香的这番话固然说得面不红、心不跳,然而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许多事情也自然看得更加通透,深知刑捕房的这套办案手法,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言思道如何看不出谢贻香的窘迫?他倒也不以此就题发挥,反而带开话题,说道:“所以我虽然早已看出了宁萃的问题,却苦于无凭无据,你和她之间又那么要好……嘿嘿,当时我若是直接告诉你,说你的好朋友宁萃很有可能便是杀人如麻的撕脸魔,你可会相信?”   谢贻香再一次无言以对,不禁沉默起来。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绝世大魔头,或许他并不曾亲手伤人,然而仅凭他的只言片语,造成的却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的惨况,自己这两年来深居简出,不就是为了将此人重新抓回天牢?此刻好不容易能和这言思道当面对质,自己如何却连他的三言两句都招架不住?   刹那间,谢贻香差点便要不再理会对方的鬼话,一刀便要让这恶徒当场伏法。可是这言思道似乎已经吃透了她的性格,只要自己心中有愧,这一刀是无论如何也劈不出去的。   当下谢贻香强压胸中怒火,缓缓镇定下来,终于将整件事情的脉络理了个清楚,这才想起最后一个关键所在,当即开口说道:“够了,少在我面前继续狡辩。其实你早已和那宁萃相好……和那宁萃勾搭上了,是也不是?记得宁萃曾亲口告诉我说,她那夜已将那‘牛头马面’中的‘马面’吴盛西击毙于秦淮河中,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据说不久之前,这吴盛西还曾出现在承天府的军营当中,替我二哥谢擎辉运送过去一批军用粮草,化解了两万驻军的燃眉之急,这才有了后面大破龙跃岛、击毙江望才的奇功。倘若我猜得不错,此事也是由你在暗中操控,而那‘马面’吴盛西,顺理成章也便是你手下的人了。如此看来,当时宁萃说她杀死了吴盛西,自然是在说谎,多半就在她追杀吴盛西的那夜,恰巧被刚逃出天牢的你给撞上了,而你见宁萃武功不凡,所以便想利用于她,于你就用满嘴的谎话蛊惑了宁萃与你合作,同时也救下了吴盛西的性命,是也不是?”   言思道这次却听得甚是仔细,待到谢贻香说完,这才缓缓说道:“想不到三小姐在遇事之时,脑子里虽然有些糊涂,但事后终究还是能想得明白。你的这一番推论,虽不中亦不远矣,若是能加以时日,改掉你这个急躁的毛病和那股倔脾气,倒也算是个人物了。”说着,他便向谢贻香微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你还知道了些什么?”   谢贻香不料这言思道居然会亲口承认,底气更是一足,继续说道:“其实单凭这些推论,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当日我在徐大人府上巧遇宁萃,又从她那里看到一份机密名单,这才将撕脸魔一案引向了太元观,迫使我前往紫金山查访,直到后面在城门口遇上了你。然而事后想来,我和宁萃的这场巧遇,也未免太合时宜了一些,试问我与她初见的那夜,她还是一副冷冰冰不愿与人结交的模样,待到徐府重逢,她便立马换了个人似的,与我亲切得覆盖如旧。哼,这当中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宁萃心怀叵测,故意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暗地里其实是在替你办事……”   言思道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问道:“这或许是因为她才是真正的撕脸魔,所以想要以此来误导你,从而洗脱她自己的嫌疑。未必便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贻香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一来如果没有你的介入,宁萃又怎会想到要以那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牛鼻子来做自己的替罪羊,从而促使你扰乱金陵城的计划成功?二来当夜她在与我道别时,曾亲口说过她是为了一个男子而离去,无论千山万水,她也要追寻在其左右。言思道,她所说的这个男子,只怕就是你这位老人家了。”   只听言思道干笑两声,即便是此刻他刻意伪装成了一个白发老者,神色间也能看出一丝尴尬来。他连忙笑道:“三小姐言重了,其实我本是方外之人,什么儿女情长,和我可没干系。”   谢贻香冷冷说道:“这话倒是不错,你本就是丧心病狂、六亲不认之辈,莫说是儿女情长,只怕连兄弟手足、父母长辈之情,在你眼中只怕也是贱如粪土,充其量不过是可以让你利用的工具罢了。试问你既然能以‘破案缉凶’来蛊惑于我,让我为你所用,又何尝不能以‘儿女情长’去蛊惑宁萃?” 第248章 言尽动兵刃   眼见谢贻香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言思道当下也不愿再多做掩饰,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那夜太元观仓促起事,若非有宁萃在暗中通知庄浩明出面,继而带人前去紫金山营救你,只怕你早已命丧于那些乱民之手。之后你领着一群酒囊饭袋苦守金陵城的东安门,若不是宁萃及时带来一群金陵的武林好手赶来,助你死守城门,试问当夜整个京城可还保得住?”   谢贻香摇头说道:“我自然知道这一切也是你的安排,然而我却不能领你这个情。你之所以会如此安排,说到底并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你自己罢了,是你自己不愿看到金陵城沦陷的局面。反过来说,你一早便已安排宁萃去联络金陵城内的一干名宿,连夜来助我守城,可见你早已预料到太元观将在当夜作乱。而太元观当夜的作乱,分明是由你一手操办,逼得那希夷真人不得不反。哼,如此说来,你从头到尾哪里有什么功劳?根本便是罪大恶极,而在那夜死伤的数百条人命,全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言思道听完谢贻香这番话,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抽了几口闷烟,随即苦笑道:“原来所谓的‘天道酬勤’之说,倒也有些道理。据说三小姐这一年多来闭门不出,冥思苦想之下,居然能将这一连串复杂的事情想得明白,倒也不容易了。”顿了一顿,他又展颜笑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么忍心再做辩解、与你争论?哈哈,那我认罪便是”。说着,他果然将一双瘦得皮包骨头的双手伸出,竟是让谢贻香把自己拷上。   这个言思道居然肯束手就擒?谢贻香不禁一愣,随即心中大喜。正如言思道所言,自己随同庄浩明离京前往湖广之前,整日里足不出户,发奋研习,为的便是要将这个旷世魔头缉拿回京,重新打入天牢深处。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在这荒僻的赤龙镇衙门里,居然鬼使神差地再次遇见言思道,而且三言两语之下,自己便已逼得他认罪伏法,这叫谢贻香如何不喜出望外?   然而大喜之余,谢贻香却又隐隐有些失落,似乎这一切得到得太过容易,甚至太过简单,倒让自己的一番卧薪尝胆有些不值。原以为要让这言思道伏法,必定会踏遍千山万水,历经千难万险,谁知竟是如此轻而易举。这些念头在谢贻香脑海中一闪而过,当此情形,她也不及细想,此时身上没带镣铐,当即便解下自己的腰带,径直往言思道伸出的双手上捆去。   然而就在谢贻香递出手中的腰带,刚要沾到言思道双手的刹那之间,她猛觉自己右掌外侧的“前谷穴”处一阵火烧火燎似的炙痛,整条右臂随之一阵酸麻,再也握不住掌中的腰带。惊讶之下,谢贻香急忙左手发力,收回递出的腰带,再低头去看自己的右掌,却见自己右掌的“前谷穴”上,居然出现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红印,上面还残留着些许黑灰;再看那言思道伸出的两支手中,分明正握着他那柄黑色的旱烟杆——烟锅里的烟草未尽,火光不熄,兀自烧得极旺。   原来方才那一记,竟是不小心被言思道手中的旱烟给烫伤了。也不知言思道的旱烟杆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燃烧的烟锅正好鬼使神差地碰到谢贻香右掌的“前谷穴”。还好谢贻香反应极快,一痛之下立即收手,这才只是被轻微地烫了一下,没被烟锅里的火星灼伤。   要知道以谢贻香如今的武功修为和临敌经验,放眼当今天下,除非是青竹老人那般几乎是超越了速度极限的绝世高人,其他人要想一出手便让谢贻香吃上一个大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还是径直命中她的穴道?谢贻香和这言思道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虽然从未见过他与人动手,但也看得出此人弱不禁风,甚至根本就不会武功,一身本领只在那张嘴上,所以方才出手时也没什么防范,大意之下,这才被言思道的旱烟杆烫中了手上要穴。   如果说眼前这个言思道本就身怀绝技,只是一直隐忍不露,谢贻香倒是情愿相信方才的那一记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凑巧将手掌的“前谷穴”撞上了言思道的旱烟杆。当下她也不以为意,左手略一发力,腰带便再次往言思道伸出的双手上缠去。   不料自己的左手刚一动作,手腕上的“太渊穴”又是微微一热,眼看便要再次撞向言思道那燃烧的烟锅上面。这次谢贻香看得清楚,就在自己出招的刹那,言思道握着旱烟杆的右手分明一动,继而将旱烟杆略微转动方向,正好对准自己左手手腕的“太渊穴”,只等自己将穴道自行撞上那烧得正旺的烟锅。   一时间,谢贻香简直是遇到了世间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差点失声惊呼起来。言思道展露的这一手,且不论其它,单是这份料敌先机的判断、这份后发先至的速度、以及这份丝毫不差的认穴准头,眼前这个言思道,绝对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言思道居然会武功?而且还是个武林高手?这一变故彻底颠覆了谢贻香之前对他所有的认知,难道自己花了这么多心血,想方设法地了解此人,却是一开始便错了?   幸好谢贻香毕竟是刀王传人,虽是心绪大乱,临敌交战中,身体本能的反应仍在。不等言思道的的旱烟杆贴上自己“太渊穴”,她左手一抬,便已避开那滚烫的烟锅;与此同时,“秋水长天”的内劲已透过掌心灌注于她手里的腰带,一条腰带顿时便有了生命似的,如同一条毒蛇兀自扬起身子,猛一探头,便往言思道双目之间刺去。   要知道谢贻香那一套“乱刀”本就重形不重力,其要诀便在这“变通”二字上,靠的全是随机应变、以快打快的招式。昔日在那岳阳楼上,她与湖广武林中的后起之秀玉面仙子动手过招,双方以快打快,她曾凭借“乱刀”在一呼吸之间先后变幻出八招,继而震惊全场。此刻手中虽然没有乱离,但她以腰带做刀,依然能在刹那间变招抢攻,深得那“乱刀”之精髓所在。   只可惜言思道的变招也是极快,丝毫不输给谢贻香。伴随着谢贻香的腰带刚一刺出,他的旱烟杆也立即划出一个半圆,竖在自己头脸之前。待到谢贻香的腰带攻来,正好碰上他手中的旱烟杆,继而顺着旱烟杆绕出几圈,缠在了那旱烟杆上面。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脸色剧变,脱口惊呼道:“拨乱反正?”原来言思道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式,居然是自己“乱刀”中的一招“拨乱反正”。而这一招在言思道手里以旱烟杆施展出来,甚至比自己还要老练!   今夜先是赤龙镇衙门里奇怪的公文,再是那花脸黑袍怪客,紧接着言思道现身相见,无一不叫谢贻香惊讶万分。再到此刻眼前这言思道更是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那所谓的“绝技”,还是由刀王亲传自己的“乱刀”刀法,这叫谢贻香如何接受得了?   当下谢贻香急忙双手齐出,握住自己的腰带奋力往回夺。却不料腰带在言思道的旱烟杆上缠得甚紧,任凭自己如何拉扯,言思道的旱烟杆也是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当此时刻,谢贻香心中已然接近崩溃边缘,惊恐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第249章 乱离已在手   听得谢贻香发问,只见对面的言思道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焦黄色牙齿,说道:“我自然便是我。”   谢贻香拼命地摇着头,问道:“你……你不是言思道?”言思道当即笑道:“我当然不是言思道,因为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言思道……你只需知道我便是我,这就已经足够了。”   谢贻香哪还有心思和他打禅机?当即猛一咬牙,奋力拉扯着被言思道旱烟杆缠绕住的腰带,却见那旱烟杆的烟锅里面突然一炸,迸起尺许高的苍白色火焰来,顿时将绕在上面的腰带点燃。一时间苍白色的火焰飞舞跳跃,沿着谢贻香的腰带往她双手处烧来。   谢贻香只得丢开腰带,眨眼间那条腰带便整个化作一团苍白色的火焰,兀自在半空中燃烧起来。随着火焰的熄灭不见,那条腰带也随之凭空消失,就如同方才那个燃烧的花脸黑袍怪客一般,一丝一毫的灰烬也没留下。   这是什么妖法?谢贻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鼓起勇气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深知这个言思道的心智极高,天下间恐怕再无第二人能与之匹敌,却不料他居然还是个武林高手,所用的功夫更是自己本门的刀法,这岂不是插翅之虎、吞珠之龙?放眼整个天下,还有谁能治得了此人?   只恨自己的乱离方才被那黑袍怪客空手夺去,继而随着那黑袍怪客燃烧后当场消失,也一并不见了踪影。否则哪怕是眼下这般局面,谢贻香依然可以下定决心能和眼前这个“魔王”拼死一战。   那言思道却仿佛知道谢贻香的想法,当即淡淡地笑道:“要想将我缉拿归案,单凭一根腰带,只怕不够。有道是‘纷乱别离,竞月贻香’,三小姐为何还不亮出你那柄名动天下的乱离?”   谢贻香被言思道这话说得一愣,一时居然忘记自己的乱离已经遗失,下意识地便去腰间拔刀。但觉手中一冷,分明握住了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感觉,冰冷之中又泛起一丝如水的温柔。谢贻香急忙抬起手来,只见自己手中正紧握着一柄弯如月牙的短刀,泛出冷冷的白光,岂不正是自己方才遗失的乱离?   乱离就这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这一幕幕的串跌宕起伏、扑朔迷离,在眼下这个时候,谢贻香哪顾得去思考缘由?她乱离既已在手,当即便是一招“离刀”中的“西出阳关”,遥遥劈向对面的言思道。   有道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代刀王在晚年所创下的这套“离刀”,取的便是离别之意。正如江淹所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世上的一切愁绪,还有什么比得上离别之苦?而这“离别”二字,往小了说,则是与人分隔之离别;往大了说,则是与世长辞之离别。所以这套“离刀”当中的每一式刀法,都以唐宋诗词之意成招,发招之人一刀使出,意境所到之处,便可从此与对手分道扬镳、挥泪别离。   而此刻谢贻香使出的这招“西出阳关”,正是“离刀”中的最后一式,可谓是亲友离尽,从此天下再无故人,几乎是融汇了整套刀法之中所有的离别之意,尽数融于此招之中。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却不料谢贻香虽然使出了“西出阳关”这一绝招,却毕竟还是无法与眼前这个言思道从此别离。只见言思道待到谢贻香的刀至身前,忽然一翻手腕,竟以手中的旱烟杆疾刺谢贻香的咽喉,居然后发先至,正是围魏救赵,攻敌之所必救。当次情形,若是谢贻香不及时撤招回防,不等自己的乱离劈中言思道,咽喉的要害处反而要先被言思道的旱烟杆率先刺穿。   这一招谢贻香看得更是清楚,言思道所使的,分明便是自己“乱刀”之中的一招“乱琼碎玉”。要知道“乱刀”与“离刀”本就不同,其宗旨乃是“以形取胜,以快制快”,言思道的这招“乱琼碎玉”虽是“后发”,速度却远在自己的“离刀”之上,当然能做到“先至”。   如此一来,谢贻香的这招“西出阳关”自然便被言思道给破去,当下她也并不退却,反而扭过身子,避开刺向自己咽喉的旱烟杆;同时她手中的乱离绕了半个圈子,变“离刀”为“乱刀”,也是一招“乱琼碎玉”,径直刺向言思道的咽喉。   眼见谢贻香在招式用老之际还能中途变招,言思道居然抽空点了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话音落处,他将手中的旱烟杆略一晃动,便已迎上了乱离的刀尖;但听“叮”的一声轻响,旱烟杆和乱离在半空中碰撞,而言思道那柄乌黑的旱烟杆也不知是什么金属熔铸,如此硬对硬碰上了乱离这柄宝刀,竟然并未折断。   两人这一番兵刃相交,言思道手中的旱烟杆可谓是捏拿得恰到好处,恰巧将谢贻香这招“乱琼碎玉”的劲力尽数化去。此刻谢贻香的乱离刀尖虽已抵住旱烟杆,却也再无后续之力了。   百忙中谢贻香陡然深吸一口气,手中的乱离由无声之处,随之炸响起一片惊雷之声。一时间仿佛有百花同开、百鸟鸣啼,继而交织回荡,尽数化作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排山倒海地向言思道强压过去,却是谢贻香临危变招,终于施展出了父亲谢封轩在沙场中千锤百炼而成的“空山鸣涧”。   伴随着“空山鸣涧”的刀决一出,那言思道似乎有些抵挡不住乱离上的劲力,接连退开几步。谢贻香紧追不舍,随着言思道的退却举步上前,乱离的刀尖则是始终不离言思道手中的旱烟杆。   却不料言思道等的便是谢贻香挪动脚步。就在这一退一进之际,言思道趁着谢贻香下盘虚浮陡然运功发力,将自身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催发出来,透过手中的旱烟杆一直传到乱离的刀尖之上,不过片刻工夫,便已将谢贻香那“空山鸣涧”的力道化解得一干二净。   眼见自己的“离刀”、“乱刀”和“空山鸣涧”这三大绝学相继被言思道破解,一时间谢贻香倒也没有惊讶的时间,但觉言思道旱烟杆上那股汹涌的内力余势不休,在将“空山鸣涧”的劲力破去之后,又继续透过乱离袭来,攻向自己周身的经脉。   而言思道这一股连绵不绝、似柔实刚的内力,谢贻香再是熟悉不过。那分明便是自己从小苦练至今的“秋水长天”。 第250章 烟杆传真谛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天之骄子王勃的骈句,到刀王手里,顿时化作了一套“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和这一套“秋水长天”的内力心法,天底下独独传给谢贻香一人而已,就连大弟子先竞月也未曾学过。   这套“秋水长天”的内力心法谢贻香苦练多年,当中尚有许多不明白之处,此刻却被这言思道轻描淡写地施展了出来。言思道身上如何会有刀王传下的独门内力?一时间谢贻香不敢细想,只得也运起“秋水长天”的内力,透过粘连在一起的乱离和旱烟杆,与言思道相互抗衡。   然而此刻的谢贻香自顾尚且不不暇,哪里还有反击之力?她“秋水长天”的内力一出,立刻采取了守势,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抵挡言思道“秋水长天”的攻势。不料言思道哈哈一笑,似乎正是在等谢贻香转攻为守的这一刹那,他当即将自己的内力尽数撤回,手腕一动,便毫不费力地收回了自己的旱烟杆。   只见言思道一脸微笑,向谢贻香开口问道:“你可曾明白?”   言思道突然罢手,压向谢贻香的内力便在顷刻之间尽数消失,而谢贻香提起的内力自然就扑了个空。她只觉胸中气息翻腾不休,甚是难受,听到言思道居然还出言戏弄,她连忙将内力调息匀称,微微喘息道:“我应当明白什么?”   那言思道似乎不愿趁人之危,并没有伺机出手的意思。只见他将旱烟塞回到嘴里,悠然吸上几口,这才缓缓说道:“无论‘离刀’或是‘乱刀’,又或是‘空山鸣涧’,甚至是‘秋水长天’,这些无一例外,皆是天下间一等一的武学。然而如何到了你的手里,却变得这般不堪一击?”   谢贻香冷哼一声,也不愿与他做口舌之争,当即一挥乱离,便要再次出招。却听言思道又说道:“方才你先使了一招‘离刀’中的‘西出阳关’,招还未老,便已变做‘乱刀’中的‘乱琼碎玉’,然后化作‘空山鸣涧’,到最后又用上了‘秋水长天’的内劲。须知你这一招一式之间虽然可以应变灵活,相互间也毫不含糊,但是我敢问三小姐一句,这些既然都是你的武学,那为何一定要分得如此清楚?”   谢贻香不解其意,忍不住反问道:“你说什么?”言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我认识一个小孩,他一次可以举起十斤重的石块,但若是再多一斤,便举不起来了;而这个小孩的父亲,力气自然要大些,一次能举起五十斤重的石块。谢三小姐,要是这对父子来和你交手,你是愿意挨这个小孩的五拳,还是愿意挨他父亲的一拳?”   谢贻香自然明白言思道这番话的道理,一时倒有些好奇心起,暂且把其它的事抛诸脑后了。她当下思索半响,皱眉说道:“话虽如此,但你也知道,小孩一次只能举起十斤重的石块,再不能多举一斤。你若是一定要他搬动五十斤的石块,唯一的办法便是将石块分作五份,每份只重十斤,那小孩才能一次一次将石块搬走。”   言思道当即哈哈笑道:“所以你永远只是个小孩子。小孩若是永远不去尝试着搬起更重的石块,莫非他这一辈子便只有十斤的力气?”   说完这话,言思道也不给谢贻香多做考虑的时间,又接着问道:“你吃饭的时候,是先喝一口酒,等酒尽数吞进腹中,再吃上一口菜,又等菜全部咽下,这才吃上一口饭,还是酒、菜、饭三者一并何着吞下去?”顿了一顿,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这个例子还不够生动,又说道:“江南之美不过阳澄湖蟹,三小姐吃蟹的时候,是以蟹肉沾醋吃,还是先吃一口蟹肉,再喝上一口醋?”   谢贻香本就是聪颖之人,言思道又将话说到了这般粗俗易懂的地步,她如何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待到言思道说完,她当即冷哼一声,说到:“废话。”话音落处,手中的乱离已自下而上斜斜劈出。   她这一刀乃是反手出刀,直取言思道面门的要害之处,乱离未至,整个后堂中已噼里啪啦地炸响起了一连串的惊雷之声,继而激荡回震,化作千军万马之势。   这正是谢贻香“乱刀”中的一招“拨乱反正”,当中又暗藏着谢封轩那“空山鸣涧”的刀决,威力着实惊人。前些日子谢贻香和那江湖中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过招之时,双方约定一招见分晓,当时她便是用的这一招。   要知道这一招看似简单,却是谢贻香在这一招之中,将“乱刀”和“空山鸣涧”两大绝学融会在一起,绝非信手捏来的奇招。说起来还是谢贻香昔日相助江望才,去龙跃岛上对付那郑千金时,面对郑千金手下五大护卫的围攻,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创出这一招。   如今谢贻香再次使出这一招来,便是暗合了言思道这一大番话的道理。既然左右都是自己的武功,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五指合拢便是拳,竹筷成捆难折断,凡事分则力弱、合则力强的道理,自然人人都懂。   果然,言思道眼见谢贻香使出这招,终于点了点头,但却又立刻摇了摇头,叹道:“这还不够,还差得远了。”说着,他手中烟杆一晃,也是一招“拨乱反正”,后发先至劈向谢贻香的面门,和她手中的乱离争锋相对。   谢贻香见言思道的旱烟杆来得凶险,连忙变招躲开,言思道随即骂道:“真是个不开窍的小丫头,也罢,看我来将你打醒。”说着,但见他手中的旱烟杆忽上忽下,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攻来,粗略看去,尽是谢贻香那“乱刀”中的招式,但细细观察,却似乎又不大像。   谢贻香大惊之下,只得奋力躲闪招架,不料言思道那柄旱烟杆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魔力,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套“乱刀”,却着实快得惊人,招式之间更是行云流水,混若天成,根本分不清哪一招是那一招,仿佛这一整套乱刀,竟被言思道融为了一体。自己开始还能一招一招拆解开去,到后来,根本及不上言思道的速度,继而自己的肩头、后背以及腰身等处,已被言思道的旱烟杆击中好几下。所幸言思道的旱烟杆上并未发力,只是轻轻扫过,但数十招下来,谢贻香衣衫上便尽是烟锅里掉落出来的烟灰了。   只听言思道猛然大喝道:“你莫非还是不明白?学武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是为了要将这一招一式施展到极致,从而发扬光大、流传千古,还是单纯地为了击败对手?”   谢贻香被他这一声大喝吓了一跳,一时间竟然不顾漫天飞来的旱烟杆,顿时呆立当场。 第251章 求同可存异   莫说是谢贻香,即便是师兄先竞月、师父刀王乃至江湖中太多的成名高手,穷其一生精力去练武,不就是为了将每一套武学乃至每一招每一式甚至每一个变化练到极致,从而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好在交战之时能够一举击败对手?   不对,言思道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要击败对手,且不论招式能练到什么地步、能发挥多少威力,只要能将对手击败即可,又何必要去纠结于招式本身,从而绕出这么一个大圈子来?   只见对面的言思道此刻正将手中的旱烟杆高举起来,继而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乱云飞渡”,径直往谢贻香的脑门劈来,下手再也不留情面。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弹指之间、刹那之中,谢贻香福至心灵,仿佛是那破茧重生的彩蝶,又好比是那涅槃再世的火凤,终于从言思道攻来的招式当中有所领悟,突破了自己习武十多年来的瓶颈,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武学之路。   当下她斜斜收回本已劈出的乱离,在言思道的旱烟杆就要击中自己头顶之际,架住了言思道的旱烟杆。   要知道此刻这一招,谢贻香竟然将“乱刀”中的一招“乱琼碎玉”倒过来施展,一改原本的劈出之势为收回之势,从而化攻为守、改进成退,在刻不容缓的瞬间挡下了言思道的这记杀招。   原来如此,这世间本就没有天生完美的招式,因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为你这一招而生的敌人。伴随着这一招使出,谢贻香心里已是一片敞亮:只有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地施展出招式,从而抵挡或者击溃对手,这才是最完美的招式。   只可惜眼下哪里有时间去感概自己的领悟?不等谢贻香缓过神来,言思道的旱烟杆再次袭来,招招逼向谢贻香的要害,形式极为凶险。谢贻香开始几招还应付得有些吃力,摆脱不去多年练刀的禁锢,到后面便逐渐习惯了似这般“合适”地施展“乱刀”中的招式,手中乱离随心所至,再不受招式本身的约束。待到她领悟出了这个道理,再看言思道攻来的那漫天旱烟杆影像,已然是不值一提。   要知道这套“乱刀”本就是谢贻香的成名绝技,只不过是被这言思道以更为高明的手段施展了出来而已,此刻她既然也学会了对方的这般手段,言思道又岂是自己的对手?不过十多招之间,谢贻香便已化守势为攻势,反过来逼得那言思道险象环生了。   却见那言思道虽然接连遇险,脸上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居然抽空笑道:“不错,招随势变,刀随心动,三小姐终于还是上路了。”谢贻香并不理会他,手中乱离连续划出三个圆圈,将言思道的旱烟杆笼罩在自己的刀势之中,继而猛一发力,便要将他的旱烟杆绞得脱手。   却不料言思道那旱烟杆上陡然发出一股怪力来,朦胧之间,似乎乃是一股淡淡的离愁,惹得谢贻香心中一阵莫名伤感。不知不觉中,乱离反而被对方的旱烟杆给荡了开去。   谢贻香当即反应过来,脱口说道:“‘离刀’的‘儿女沾巾’?”言思道笑道:“不错,再试试我这一招。”说完,他手中的旱烟杆仿佛化作了一缕轻烟,摇曳着往谢贻香的咽喉处飘来,看似“乱刀”中的“乱云飞渡”,但细细体味其中的刀意,似乎却又是“离刀”中的那一招“兰舟催发”。   有道是“乱刀”重形而快,“离刀”重意而慢,两套刀法本是背道而驰,如何到了这言思道手中,竟能这般天衣无缝地结合到一起?谢贻香惊讶之下,一时也想不出化解的办法,急忙后退避开。   那言思道却是不留情,手中旱烟杆一转,顿时又变出一记新招来,既像“乱刀”中“快刀乱麻”的果敢决断,又似“离刀”中“雪满天山”的悲情苦意。谢贻香心中愈发惊惧,哪里还敢出手接招?只得转身再避。   言思道手中出招,嘴里却是不停,兀自说道:“有一年中秋,我在皇帝老儿新建的阅江楼上品烟赏月,楼上的厨子做了一道菜,教我至今记忆犹新,你猜是什么菜?”但见他手中不停,旱烟杆又变着花样使出了好几式既像“乱刀”又像“离刀”的怪招,继续说道:“说来只怕你不信,那道菜便是‘怪味胡豆’。你说这道简简单单的一盘胡豆里,怎能做到‘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更怪的是,入口之际这五种味道居然互不影响,甜是甜、辣是辣,不同的味道非但没有相互抵消掉,反而更胜从前了。你说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谢贻香正全力躲避着他手中的旱烟杆,哪有心思回答?言思道不等谢贻香作答,已然自行回答道:“因为‘酸、甜、苦、辣、咸’这五种味道,虽然各不相同,但说到底,都是吃在人嘴里所产生出的味道。既然都是味道,当然可以求同存异了。”   谢贻香不禁接口念道:“求同存异……”言思道当即说道:“不错,正是求同存异!高山能容四方之石,“石”虽然各不相同,堆砌之后却能统称为‘山’;大海能纳百川之水,‘水’虽然各不相同,汇聚之后却能统称为‘海’。合天下之不同,为己身之共同,这,便是求同存异!”   一时间谢贻香还没来得急细想,便见对面的言思道脸色一变,突然说道:“你学得也太慢了些,眼下却是来不及了……你这便好自为之罢。”说完这话,只见他手中旱烟杆的烟锅里忽然腾起一道苍白色的火焰,刹那间便将言思道整个人吞没其中,发出一片耀眼的白光来,而整个衙门的后堂也随之被这一片白光所充塞,晃得谢贻香睁不开眼睛。   谢贻香只得将双眼眯成一线,同时伸手去遮挡那刺眼的白光。她正要思索言思道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陡然醒悟过来——眼前这刺眼的白光,不正是窗外照射进来的日光?原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然明亮了。 第252章 言语诈敌意   在这赤龙镇衙门的后堂当中,西面靠墙放置的是一整面存放公文的壁柜,当中还有谢贻香查阅之后没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阳光则是从东面的窗户外照射进来,略一辨认,大致已是日出时分。除此之外,整个后堂中分明空无一人,无论是那花脸黑袍怪客还是言思道,非但不见他们的踪影,甚至连一丝出现过的痕迹也没有。   而自己的乱离便平放在不远处的地上,谢贻香使劲摇晃着脑袋,渐渐清醒了过来。这便如同常人梦醒时分,只需略一思索,便能分清楚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谢贻香此刻自然明白,想来自己中了那花脸黑袍怪客的迷香之后,当场便已昏迷过去,后来那黑袍怪客无故燃烧,继而言思道突然现身,一直到言思道用旱烟杆和自己过招,这当中所发生的这一切,原来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罢了。   正如之前在姚家古宅里见到那些个无脸怪物和“她”一般的道理,这分明又是一场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梦境。虽然谢贻香并不知道对方是怎样进入到自己的梦里,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这连续两次历历在目的梦境,都是那个言思道在暗中捣鬼。   要说之前姚家古宅的那一场梦,仅凭梦醒时残留的旱烟味,谢贻香或许还不敢完全肯定。但这一次言思道居然在自己的梦里亲自现身说法,而且还出乎意料地指点起自己的武功来,他这般明目张胆的举动,仿佛生怕谢贻香不知道这两次梦境都是由他一手安排,真不知此番言思道究竟对自己布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如今谢贻香虽然还是不知道这鄱阳湖中的秘密,也不知道朝廷那批失窃的军饷去向,更不知道那些神秘的黑袍人底细,但对于言思道在梦中的这一番举动,却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甚至根本不用费心思考,她立刻便已得到了答案:“言思道之所以在梦中现身,便是要告诉我他一直都潜藏在我的周围,从而令我放心,可以放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说来她这个想法其实有些矛盾,要知道谢贻香和言思道两人本就是兵贼不两立。对谢贻香来说,言思道是坏人、是恶徒、是自己要缉拿的逃犯;对言思道而言,谢贻香最多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棋子。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便再没有其它交情可言,所以眼下有言思道跟随在暗处,如何反倒能让谢贻香感到放心?   这却是因为无论当年的撕脸魔一案,又或者是眼下鄱阳湖之行,谢贻香和言思道之间这等势不两立的关系,所在的却似乎是同一阵营。也便是说虽然双方的目的并不一致,但目标却是相同的,以至两人的关系也变作了亦敌亦友。相比起眼前鄱阳湖的这一团迷雾,言思道这个真小人现身于此,大不了是想从中捞取些好处而已,或许在某一方面还要靠谢贻香为他出力。但也正因为如此,有时候这言思道同样也会来相助于谢贻香,就好比方才通过一场梦境指点谢贻香的功夫。   当此局面,谢贻香虽然一贯抱有“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的原则,打心底反对和那言思道联手,但却总是把持不住。无论是当年的紫金山还是眼下的鄱阳湖,她的所作所为,显然是默认了自己和言思道之间的这个“利益盟”。   待到把自己和言思道之间的关系梳理清楚,谢贻香也彻底清醒了过来。当下她正打算将梦中发生的事细细回想一遍,忽听外面脚步声响,一个喘息着的男子声音已从前方的公堂里传来,恭声问道:“谢大人可在?”听这声音,却是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来了。   谢贻香当即出声招呼,那吴镇长便拖着肥胖的身躯进了后堂。但见他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浸湿,蔫搭搭地贴在身上,想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刚一见面,这吴镇长便行了个大礼,喘息着向谢贻香解释道:“下官……下官参见谢大人……昨夜听闻大人号令,说今日还要召见,下官生怕耽误了事,所以一夜未眠,天刚亮便急着赶来听候大人的吩咐。”   谢贻香见这吴镇长两眼通红,所谓的“一夜未眠”只怕却是实话,当即淡淡地说道:“吴镇长辛劳不易,可谓是这赤龙镇百姓之福了。”说完这话,眼见那吴镇长面露喜色,谢贻香的语调当即一转,兀自叹道:“只可惜‘失职之罪’,从来都是非同小可。即便是像吴镇长这等好官,若是犯下这失职之罪,也免不了要依律查办,倒是叫本官有些为难了。”话音落处,她才发这个“本官”的自称,自己居然愈发说得顺口了。   那吴镇长不由地微微一愣,连忙笑道:“大人莫要拿下官来寻开心……下官在这赤龙镇任职一十七年,虽谈不上政绩有佳,却也算是爱民如子,不曾有过丝毫的懈怠,这所谓的‘失职之罪’,却不知……”   谢贻香伸手指着后堂内那一面存放文书的壁柜,当即打断他的话说道:“本官方才连夜清点了此处所有公文,且不论其中所涉及的内容如何,单是这些公文本身,便是残缺不全、遗失甚多。对此吴镇长你要作何解释?”   只见那吴镇长吞了一口吐沫,嘴里支支吾吾,却也说不出话来。谢贻香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本官是奉朝廷的旨意前来赤龙镇查案,自然有便宜行事的钦差之权,所以类似失职这等大罪,立时便能当场处罚。吴镇长,念在你平日政绩不差,本官倒也不为难于你,只要你即刻将这些缺失的公文一一补全、清点明白,本官倒可以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谢贻香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完,立马便能吓得这吴镇长当场跪下请罪,却不料眼前的吴镇长非但没有失态,神色间还有些古怪。当下他犹豫了半响,忽然反问道:“大人……大人当真是奉朝廷的旨意前来赤龙镇公干?”话一出口,吴镇长似乎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过分,连忙又补充道:“是下官失言了,还请大人莫要见怪。并非是下官要怀疑大人的来意,而是……而是那一年的记事,分明是由朝廷亲自下旨叫我等销毁,下官又如何敢誊录于世?大人此番既然是受朝廷的委派而来,对此应该再清楚不过,又何需来盘问下官,这……这岂不是在故意为难下官?”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双眉一扬,自己刚刚分明是说这里缺失的公文甚多,要这吴镇长将残缺不全的公文补上,并未指明是那“赤龙镇记事”里所缺失的癸巳年记录。而她之所以要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能将事态说得严重些,便于震慑住眼前这个吴镇长,二来也是不愿轻易向这吴镇长透露出自己的意图。   可是眼前这位吴镇长分明刚刚来到这衙门后堂,如何知道自己所谓的“缺失的公文”,便是指“那一年的记事”?然而单凭吴镇长这一句话里的漏洞,毕竟还下不得定论,自己若是当真以此和他对质,这吴镇长多半也能解释出一大番说辞。   但是谢贻香是何等机灵之人?既然心中已经起疑,自然要诈他一诈。当下她的右手已悄然按住腰间乱离,嘴里则缓缓说道:“看来吴镇长一夜未眠,原来却是在这衙门后堂里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与本官装神弄鬼地闹了一整夜。” 第253章 暴露真面目   谢贻香这话一出,整个衙门的后堂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吴镇长那原本微微喘息着的粗气,也仿佛在一刹那间凝固起来,再不发出丝毫声响。   要知道谢贻香这句话虽是有凭有据,但毕竟不是十拿九稳,说到底只是用言语去“诈”这吴镇长。或许那个花脸黑袍怪客并非吴镇长本人,而是他的下属或者同伙,这才看到自己在翻阅“赤龙镇记录”时发现了缺失的癸巳年记事,从而将此事转告给了吴镇长。自古这官场之道,本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谢贻香如今可是打着朝廷钦差的名号,和吴镇长这种不入流的芝麻绿豆官打起交道来,当真可谓是肆无忌惮,恣意嘲弄,又何况是用狠话“诈”他一番?   然而眼看吴镇长的这副反应,分明却是被自己一语说中,这才呆立当场,也不知他是要打算立刻认罪,还是打算当场翻脸。谢贻香一喜之下,当即又是一惊。   “喜”的是自己刹那间的灵光闪现,居然一猜便中,这吴镇长果然便是昨夜那花脸黑袍怪客,还曾故意将口水滴落在自己头颈上面,当真是恶心至极;不仅如此,之前在姚家古宅装神弄鬼的黑袍人,也是涂抹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脸,若是自己没猜错的话,多半也是由这个吴镇长所伪装的。   而令谢贻香“惊”的却是,经过姚家古宅和昨夜的几次较量,那花脸黑袍怪客的武功分明远胜自己,好几次若非对方手下留情,自己焉能活到现在?如果眼前这个吴镇长的确便是那花脸黑袍怪客,倘若他忽然间翻脸无情,只怕一出手便能取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这刹那之间,谢贻香虽已勘破了眼前的凶险,却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得紧紧握住腰间的乱离。却见那沉默不语的吴镇长忽然展颜一笑,略带谄媚地说道:“大人说笑了,怎么又来和下官开起了这种玩笑?须知下官昨夜一直留在家中,只等大人的召唤,不曾踏出过房门半步。又如何能在衙门里找大人的麻烦?”   耳听吴镇长说出这番话来,谢贻香不禁暗自地叹了口气,心道:“方才的一刹那间,你的狐狸尾巴早已露了出来,此刻还有什么好装的?”   她虽然年少冲动、涉世未深,却毕竟是在京城朝廷这个大环境中千锤百炼成长起来的,当中什么样的大滑头、老狐狸没有接触过?以谢贻香如今的本事,即便没有“降妖伏魔”的手段,“识妖辨魔”的眼力却是不在话下。比起来,眼前这个吴镇长虽然也是精明狡猾之人,一身武功也高是得吓人,但想来他终日里也只能和赤龙镇上那些普通百姓打打交道,一来缺乏历练,二来缺乏经验,所以当真要论打官腔、耍花枪,吴镇长只怕还不如自己这么一个小姑娘。   那吴镇长见自己说完这话,面前的谢贻香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自己是应当坦然承认了好,还是继续伪装下去好,只得支支吾吾地又叫了几声“大人”,想要提醒谢贻香答话。谢贻香略一盘计,倒不如趁此机会再多诈他几句,看看能不能从这吴镇长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东西来。   当下谢贻香便沉着脸说道:“吴玉荣,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县臣的身份,居然胆敢袭击朝廷钦差,做出以下犯上之举,你可知是何罪名?”不等吴镇长答话,她腔调一转,紧接着说道:“不过你也应当知道,本官此番前来本就极为隐秘,至于当中缘由,此刻你多半也猜到了一二。不错,左右都是朝廷的事,只需你知我知便可,只要你我不耽误朝廷的事,无论是昨夜的衙门后堂,还是前些日子的姚家古宅,本官都可以不再追究这些小事,能不声张出去,其实倒是最好。”   她这番话当真可谓是“离题万里,不知所云”,乍一听起来似乎高深莫测,其实却是什么也没说。然而这话对那吴镇长却甚是管用,他立刻便已上钩,下意识地去自行解读其中的意思,当即开口问道:“大人……大人莫非都已知晓?如此说来,大人此番前来,当真是朝廷的意思了?”顿了一顿,他又摇头说道:“不对……当年皇帝曾和我们有过约定,在他有生之年……”说到这里,那吴镇长似乎忽然醒悟过来,连忙闭上了自己的嘴,满脸都是悔恨之色,再不敢多说一句。   只可惜离弦之箭尚且无法追回,又何况是说出去的话?吴镇长既然说出这话,哪里还瞒得过谢贻香?谢贻香连忙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暗自揣测道:“小小一个赤龙镇,如何连皇帝也被牵扯进来了?”   她立即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推测,那潮音洞前掌门人曲宝书说过,十多年前皇帝曾下旨要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最后却不知为何,将此事不了了之,而抽屉里“赤龙镇记事”中所缺失的那一年记事,恰巧也是在十一年前,两者在时间上恰好吻合。再加上那姚家古宅里最新的那十一具尸骨,多半便是与此事相关的人士,而且每具尸骨都曾被人毁容,便是为了要将这件事情彻底掩盖起来。   联想到这些,立刻便和吴镇长此刻提到的“皇帝的约定”相互吻合起来。谢贻香深知以当今皇帝那雷厉风行的手段,若是要他取消自己的计划,唯一的可能便是皇帝在这鄱阳湖畔吃了个大亏,甚至让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根本无力报复,这才可能像吴镇长所言,最终和他人立下什么约定。   至于和皇帝定约的人,依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在这整个鄱阳湖畔,便只有可能是那些神秘的黑袍人了。但是谢贻香直到此刻,还是不知这些黑袍人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股势力,包括眼前这个吴镇长,他既然就是那个和自己打过两次交道的花脸黑袍怪客,自然也是这股神秘势力当中的一员了。   要知道这一切推断,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谢贻香此刻即便不是胸有成竹,也至少摸清了竹子的轮廓。他当即顺着吴镇长的话缓缓说道:“不错,皇帝十一年前的确和你们有过约定,然而那毕竟是十一年前的事了。眼下的形势,自然又不同了,吴镇长,你说是也不是?”   此刻谢贻香心里虽已有了假设,但终究不知此中的详情,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一句,反而引得吴镇长的怀疑。所以这当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赤龙镇记事”中遗失的那一年,只要自己咬定“十一年前”这个时间节点,那便必定不会有错。   果然,那吴镇长听她说出这番话来,顿时打了个冷颤,脱口问道:“难不成皇帝是想毁约?他……他究竟想怎样?”   谢贻香这回倒是毫不犹豫,当即笑道:“还能怎样?当年没能做成的事,现在想要重新做了。吴镇长,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座什么庙宇,是也不是?” 第254章 初试锋芒时   谢贻香说出这话,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暗自喝了声彩。其实她哪里知道皇帝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根据众人的言语,推测出皇帝当年下旨修建“老爷庙”多半是确有其事,这才以此来诈眼前这个吴镇长。   况且她言语中说得也十分含糊,什么“当年没能做成的事,现在想要重新做了”,其实只是一句空话罢了,事后无论任何人来和自己纠缠这句话,甚至是将这句话传到皇帝耳中,也挑不出谢贻香的任何毛病。至于修建老爷庙一事,她也并未亲口承认,而是以询问的方式,向这吴镇长含糊地问了一句“……好像是一座什么庙宇,是也不是?”她这言语间的虚实结合,进退相宜,当真可谓是深得官场之道了,不留给别人丝毫的破绽。   然而这话在吴镇长耳中听来,却与他知道的事情吻合得天衣无缝,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过了好久,吴镇长才低声说道:“当年不行,现在也一样不行……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镇长话虽如此说,但谢贻香却已听出他言语中的惊慌,当即冷笑道:“吴镇长,倘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何尔等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本官手下留情?你们是担心本官若是莫名其妙地命丧于这鄱阳湖畔,赤龙镇便会无法向朝廷交代,届时便只能和皇帝彻底决裂,是也不是?”   要知道昨夜这吴镇长扮作那花脸黑袍怪客装神弄鬼,终究只是在吓唬谢贻香,并未狠下毒手。而她惊恐之际,当场被吓得晕死过去,这才有了与言思道在梦中相见的景象。而在这之间,吴镇长却并未向已经晕死过去的谢贻香下手,直到此刻天亮时分才重新出现,自然是想让她心生恐惧、知难而退,从而自行离开此地。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又想起方才在梦中和自己探讨武学的言思道,不料正值紧要关头,他忽然因故离开,一场梦境也随即清醒。此刻回想起来,不正是这吴镇长在公堂里大呼小叫、前来找寻自己之时?原来言思道在梦中的突然离去,其实便是在暗中提醒自己,眼前这吴镇长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谢贻香这边飞快地思索,对面的吴镇长也在拼命地思索,过了片刻,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我也做不得主了。这便有劳大人随我去一趟阴间,以此事请示六曾祖母。”   这回却轮到谢贻香微微一怔,不禁脱口说道:“阴间?六曾祖母?什么六曾祖母?”   倘若这吴镇长说的是“去阴间请示阎罗王”,谢贻香还能理解他的意思,然而去阴间请示什么“六曾祖母”,这却是什么意思?从他所用的词句解读,所谓的“曾祖母”,便是指自己奶奶的母亲,至于“六曾祖母”,似乎指这位奶奶的母亲在她的姐妹中排名第六,又或者指她是曾祖父——也便是爷爷的父亲——的第六房小妾。一时间谢贻香也理不清当中混乱的关系,再看眼前这个吴镇长分明已有四五十岁年纪,即便按十六年算为一代,吴镇长的曾祖母也已是上百岁高龄,多半早已死了多年,所以他才要带自己去阴间向这个死人请示?   却听吴镇长解释说道:“六曾祖母便是家里今年的管事人,似这等大事,自然要由她亲自决断。”谢贻香还没弄清楚“阴间”和“六曾祖母”是什么意思,又听到一个“家里的管事人”,心中更是云里雾里,反问道:“家里的管事人?谁的家里,难道是你吴镇长的家里?”   那吴镇长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顿时起了疑心,忽然间他衣袖一动,探出手来便往谢贻香背心抓去。他这一动作似乎并无伤人之心,只是想将谢贻香擒下。然而谢贻香此刻一来没听明白,二来也不可能当真跟随这吴镇长去“阴间”见什么“六曾祖母”,眼见吴镇长向自己出手,谢贻香顿时心生反感,当即“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虚晃一刀逼开吴镇长探出的手。   那吴镇长脸色一沉,低声说道:“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当中的是非真假,也只能由家里的管事人决断。还请大人恕下官无礼,这趟阴间是不能不去了。”话音落处,吴镇长那肥胖的身形随之一晃,突然出现在了谢贻香身后,双手同时探出,往谢贻香的后颈处拿去,竟是要在一招之间将她制住。   要说谢贻香之前认定这吴镇长便是那花脸黑袍怪客,不过是依据言语的试探和对方的反应,继而做出的主管判断,而且吴镇长也一直没有亲口承认。此刻看清吴镇长的这一出手,谢贻香心中再无疑惑,果然便是那花脸黑袍客的手段。   虽然那花脸黑袍怪客同样是一身黑袍装束,比起当日围攻青竹老人的那七个黑袍人,以及昨日在镇上围攻自己的六个黑袍人,武功似乎还要高出一截,就连当今峨眉第一高手戴七,也要将“醉步星斗”的轻功施展到极致,才能追上那花脸黑袍怪客的身法。由此可见这个吴镇长虽然一时不慎被谢贻香给下了套,但手里的功夫却是毫不含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谢贻香的后颈要穴便已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双手之下,吴镇长正要顺势将谢贻香制住,却有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自下而上飞溅起来,直取自己的咽喉所在,却是谢贻香在刻不容缓间,居然从腰后出刀,将手中的乱离斜挑上来,顿时逼得那吴镇长退开一步,从而化解了来自身后的危机。   那吴镇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出刀,不禁“咦”了一声。然而惊讶归惊讶,他的功夫毕竟比谢贻香高出许多,当即侧身游走,探出的一双手也不收回,便向谢贻的乱离刀背抓去。却是要故技重施,再一次使出他昨夜的夺刀手段。   只可惜此时并非昨夜,此时的谢贻香更不是昨夜的谢贻香。就连谢贻香自己也没料到,方才她刚一察觉吴镇长到了自己身后,下意识地便是反手一刀,从后腰处出招化解开吴镇长的攻势,当真可谓是羚羊挂角、浑然天成。待到吴镇长变招来夺自己的乱离,谢贻香更是毫不含糊,当即将刀锋轻轻一转,刀锋恰好对准吴镇长双掌的虎口,只能他自行将双手送到刀锋之处,继而再次逼得吴镇长退开一步。   原本以为言思道在梦中与自己交手,最多只是给自己的刀法指点出一条明路,谢贻香虽然在梦中施展过几式,到底也做不得真。不料如今梦醒之后,恰逢眼前的危机,谢贻香居然随心而动,将手中的乱离施展出了梦境中所领悟的全新境界,再不拘泥于一套“乱刀”招式,一时间叫她如何不心生惊讶?   有道是凡人在梦中习得绝技,听起来似乎是胡说八道,然而引经据典,谢贻香倒也不是第一个。那隋末唐初鼎鼎大名的混世魔王,便是自梦中习得了六十四路板斧,只可惜他平日里粗鲁放荡惯了,一觉醒来便将这六十四路板斧忘得干干净净,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三招。幸好他在梦中学会的这套板斧本非凡物,仅凭这三招也闯出了“三板斧”的名头,到最后官拜卢国公,功上凌烟阁,这却是题外话了。   而此刻赤龙镇衙门的后堂之中,那吴镇长接连两招受挫,惊讶之余,却也并不如何在意。他当即停手说道:“大人既是奉皇命而来,若不随下官走这一趟,又怎能完成皇帝的差事?”顿了一顿,他似乎又变回那个左右逢迎的吴镇长,恭声说道:“还望大人屈尊下驾,否则当真动起手来,只怕下官一时收不住手,届时皇帝脸上便不好看了。”   听吴镇长说出这话来,当中自然没有挽回的余地,非要带自己去“阴间”见什么家里的“六曾祖母”不可。谢贻香再次品味吴镇长的话,他所谓的“阴间”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阴间”,或许只是一个比喻罢了,又或者他所谓的“家里”便是叫做“阴间”。眼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谢贻香心中也不禁踌躇起来,方才的两招自己虽然仗着梦中领悟出的刀法略占上风,但以这吴镇长的功夫,真动起手来自己绝不是对手。所以究竟要不要随这个吴镇长而去,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忽听得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笑道:“士别三日,果然应当刮目相看,好一手随心所在的刀法!小姑娘莫要害怕,有穷酸在此,天还塌不下来。”话音刚落,一个带着厚重鼻音的男子声音已接口说道:“场内拼性命,场外看热闹。你能顶个屁用?” 第255章 泰斗齐现身   听到这两个声音,谢贻香顿时眉飞色舞,惊喜交加地叫道:“曲前辈?戴前辈?你们……”要知道当日曾听青竹老人说起,戴七和曲宝书两人连同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道长,分明一并被卷入了那团迷雾当中,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即便是青竹老人,也认定他们定然凶多吉少。不料在此紧要关头,这两人居然一齐现身,出现在了这赤龙镇的衙门里。   此刻听声音传来的方向,戴、曲二人应当是在衙门前面的公堂中,离这后堂还隔着好几堵墙,所以虽闻其声,却是不见其人。谢贻香正打算甩开眼前这个吴镇长,从后堂里出去相见,那公堂中的曲宝书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当即说道:“我和戴老七还有牛鼻子,三人眼下都安然无恙,倒也用不着你担心。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眼前的麻烦。”一旁的戴七居然破天荒地没反驳于他,只是冷冷说道:“这丫头轻功太差,留在屋里反倒是占便宜。”   戴七这话顿时点醒了谢贻香,要知道这些神秘的黑袍人个个武功不弱,尤其是施展出来轻功,简直可以当得上“神出鬼没”这四个字,而这吴镇长更是其中的翘楚。在戴七的证实下,谢贻香如今已经可以肯定,这些黑袍人使用的轻功便是消亡已久的蜀山派绝学“瞬息千里”,乃是以气发力而求快捷的轻功,简而言之便是用内力催动自己的身法,内力越深,速度也便越快,甚至永无止境。   所以眼下在这丈许见方的后堂之中,因为空间狭隘之故,吴镇长的轻功反倒不好发挥出来,而自己那“落霞孤鹜”这一门求腾挪变化的身法,却是占了便宜。倘若换到外面的旷野开阔之地,单凭吴镇长的轻功优势,自己便已完全处于被动,更谈不上去和对方交手过招了。   既然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已经到场,谢贻香顿时胆气一足,关于他们是怎样从那团迷雾当中逃脱出来,倒也不急于一时问清楚。再看戴七和曲宝书眼下这般举动,似乎并无下场动手之意,而是要自己继续和这吴镇长交手,想来他们一来顾忌自己的身份,不愿捡现成的便宜,二来则是想多看看自己新领悟出来的刀法。   想明白了这一切,当下谢贻香一挥手中乱离,便扬声对那吴镇长说道:“既然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吴镇长,你我再来拆上几招。”   自从戴七和曲宝书的话音传来,吴镇长的脸上便已是阴晴不定,逐渐透露出惊惶不安之色。听得谢贻香开口邀战,他却无甚反应,似乎要打算伺机遁走。当此情形,谢贻香哪管这吴镇长心里在想些什么,反正他也不敢向自己狠下杀手,更何况外面还有戴七和曲宝书这两大高手掠阵,不如借此机会拿这吴镇长试招,将方才梦中所悟的刀法好好印证一番。   谢贻香说完这话,也便不再客气,手中乱离左一劈,右一劈,顿时化作两道迅捷的华光,直取对面吴镇长的双肩,却是将“乱刀”中的一招“以紫乱朱”一分为二,化作一左一右相同的两招分别劈出,再不拘泥于招式本身的套路。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谢贻香此招刚一使出,便听外面公堂上同时传来好几个声音,一齐喝彩道:“好刀法!”   原来此刻身在外面公堂中的人,竟不止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听这一阵喝彩声,似乎有五六人之多!谢贻香惊讶之际,对面的吴镇长随着乱离的来势也是一左一右闪动身形,先后避开谢贻香劈来的两刀,谢贻香手中不停,当即顺着这两招“已紫乱朱”的去势转了个圈,脚下踏上一步,使出了半招“乱琼碎玉”。   需知这招“乱琼碎玉”原本是分为两段,先是以十六记快刀当空点缀,再以刀意催发之前招式,逼出漫天刀影;施展之际,就仿佛是长空雪乱飘,如琼亦如玉。如今谢贻香抛开“快刀当空点缀”的前奏,直接利用“以紫乱朱”这一招的余势,顺势以刀意逼出漫天刀影,变作“乱琼碎玉”之势,所以便只能算是半招“乱琼碎玉”。   而对面的吴镇长方才连作两次躲避,此刻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眼见漫天刀影逼近,仓促间只得往前奋力冲出,冒险从谢贻香身畔闪开。但听“嗤嗤”几声轻响,吴镇长身上湿哒哒的衣衫顿时被乱离划破好几道口子,有两道划痕中还隐约见了血。   如此一来,吴镇长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个小姑娘,连忙施展开浑身解数,和谢贻香的乱离周旋起来,同时伺机反击。不过片刻工夫,两人便已拆了十多招,可谓平分秋色,不相伯仲。只听外面的公堂上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语调极是柔弱,缓缓说道:“这位女施主的刀法,果然有她的独到之处。非但不拘泥于招式本身的套路,甚至还能因时而动,将招式以最为合适的方法,及时施展出来,可谓是活学活用之典范了。”   谢贻香却不认识此刻说话的人,但听他称自己为“女施主”,只怕多半便是与戴七、曲宝书等人同来的那个“牛鼻子”,也便是海南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那日他曾伪装成黑衣人,曾和青竹老人并肩作战,同时对抗七名黑袍人,谢贻香曾在远处见过他挥舞银色拂尘的身形。   果然,只听曲宝书的声音已接口说道:“你这牛鼻子可不要胡乱品评,以此助长少年人的骄傲之风。要知道整个武林中值得被你品评之人,可谓是凤毛麟角,一旦经你夸赞,身价立即暴涨百倍。眼下这个小姑娘居然能得到你如此之高的品评,嘿嘿,那她从今往后岂不是要名动四海了?”   那海一粟的声音当即笑道:“‘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谢家三小姐的名头早已声动四海,又何须老道徒作品评?更何况将门虎女,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老道久闻谢大将军的刀法勇猛果敢,以一套无招无式的‘空山鸣涧’纵横沙场无敌手,不知这位女施主如此精妙的刀法,莫非便是其父之风?”   他话音刚落,戴七的声音便已沉声说道:“不是。我领教过谢封轩的刀法,一味地猛扎狠打、只攻不守,倒和我是一个脾性,只不过老子用的是峨眉之剑,他用的却是无招之刀。要说这‘无招’二字,却要问老干货了。”曲宝书的声音立刻附和道:“老干货,难不成我等要恭喜你收了一个好徒弟?”   衙门后堂激战中的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凛,心道:“原来连青竹老人也来了。” 第256章 谈笑论武道   伴随着曲宝书的话音落处,果然便听到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公堂里传来,半死不活地说道:“徒弟?笑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从来不收徒弟,这丫头也不是我教的。”   顿了一顿,青竹老人的声音又说道:“世人拘泥于招式,固然是榆木脑袋;但若是执着于无招,那更是冥顽不灵……交战中只要出手攻防,便已是招式,哪里又谈得上什么无招?若是较起真来,被江湖中人吹捧上天的‘无招境界’,便是要靠自己创造出这世间原本没有的招式来,威力还需胜过这世间已有的招式,这岂不是痴人说梦?即便是我与别人动手,速战速决倒也罢了……如果旗鼓相当,双方一口气斗上个几千招,难不成我便要自创几千招出来?真是可笑至极……”   戴七的声音当即接口说道:“对头!这老干货若是打得猴急了,什么‘一剑穿心’、‘后羿射日’这等三流招式,也是一样照用不误。”   谢贻香听到戴七这话,心中暗道:“看来这位戴七前辈,倒也并非只是曲前辈过意不去。想来他本身便是个惹事的脾气,无论听到谁在说话,都忍不住要顶上几句。”   幸好那青竹老人却不像曲宝书一般要去和这戴七吵闹出个输赢,当下仍就自顾自地说道:“……所以说真正的‘无招境界’,第一要能窥探出对方招式里的破绽,第二要能自创出有用的招式,第三要能做到后发先至……第一点和第三点倒也罢了,当中这第二点自创招式,如果一定是指创出这世间原本不存在的招式,而且威力还需胜过已有的招式,哼,就连我也做不到……倘若这世上有人能做到,那便不再是人了,而是神……至于眼下这个丫头,不过是将现有的招式运用得灵活了一些,论经验、论本事,都离那‘无招境界’差得远了,而且穷她一生,也根本不可能达到。”   只听戴七的声音再次响起,又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她自然是差得远了。但是相比起来,老干货你在她这个年纪时,还在跑皮货生意。”   曲宝书这次难得没和戴七抬杠,在一旁帮衬着笑道:“你看老干货身上这几件几十年不换的裘皮,便知道他虽然将武功练得天下第一,但心中怀念的,却依旧是那一段跑皮货的光阴。做人能够如此不忘本,倒也难得。”戴七却不领他的情,一并喝骂道:“你这个书呆子整天之乎者也,无病呻吟。倒还不如跑跑皮货,好歹能填饱肚子。”   就在外面公堂里这些前辈高人做口舌之争的时候,后堂中与吴镇长激战的谢贻香,形势也愈发好转起来。之前她遇到这帮来去无影的神秘黑袍人,唯一的办法便是像平日里自己练功那样,旁若无人地一招接一招,将一套“乱刀”施展得滴水不漏,从而让对方攻不进来。此刻她经过言思道在梦中的指点,一套“乱刀”已然随心所在,任意出招,照样施展得滴水不漏。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此刻谢贻香的每一招出手都不再是防守,而是顺势而发的进攻,将一柄乱离化作漫天的绯红色刀光,尽数往那吴镇长身上招呼过去。   如此一来,刚开始的数十招之间,吴镇长还能一边躲避一边还击,到后来谢贻香往往攻上十招,他便只能抽空还击出三招,而且都是极为吃力。待到两人拆到一百招开外,谢贻香的刀法越发纯熟,整个后堂中几乎都是乱离那绯红色的刀光,吴镇长仅凭一双空手,已然彻底沦为下风,非但毫无还击之力,就连避开谢贻香的乱离都有些力不从心。   想不到仅凭那言思道在自己梦中的一番指导,居然能将原本远胜自己的吴镇长逼到如此地步,谢贻香惊喜之余,手下更不留情,将乱离施展得上下飞舞,竟是要一鼓作气,将这吴镇长彻底击败。一时间但见刀光飞舞,绯红色的光华已将吴镇长那微胖的身躯吞没其中,就好比是惊涛骇浪翻卷着一叶扁舟,时不时便有巨浪从扁舟之旁荡起,眨眼间便要将这叶扁舟当场掀翻。   却听外面那曲宝书的声音再次响起,兀自说道:“小姑娘毕竟太过年轻,有些性急了,这便想要一口气取胜。要知道这个死胖子的武功不容小觑,双方交战至今,他还一直没显露出真本事来。”戴七立的声音当即接口骂道:“狗日的死穷酸,你骂谁是‘死胖子’?”   要知道无论是戴七也好,曲宝书也好,又或者是青竹老人、海一粟,此刻身在外面公堂中的,无一不是当世武林绝顶的人物,任何武学在他们眼中都是了如指掌。那公堂和这后堂之间虽然隔着好几堵墙,众人即便没有亲眼看见谢贻香和吴镇长两人究竟是如何动手过招,但凭借两人拆招之间的声响,略加判断便能将两人交战的形势知道个十之八九。所以谢贻香此刻这一着急发力,顿时便被曲宝书听了出来。   激战当中的谢贻香还在细细揣测着曲宝书这番话,那海一粟的声音已缓缓传来,说道:“曲施主所见不差,女施主的刀法固然精妙,但这位胖施主却是更胜一筹了。如今接近两百多招下来,这位胖施主一直都在退让,偶尔出手进攻,却也只是以攻为守罢了。”青竹老人当即接过话头,说道:“哼……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真要把这胖子逼得急了,便该她自己吃亏。”   谢贻香听得众人出声提醒,连忙留了个心。果然,对面的吴镇长此刻虽然落于下风,但任凭自己如何全力出招,却始终奈何不了他,看来真如众人所言,眼前这个吴镇长始终有所保留,还并未真正地出手。   想明白了这点,当下谢贻香便不再激进,将自己占据的上风化为主动,引领着两人之间这场战局。不过片刻工夫,她便已逐步逼近,渐渐地将那吴镇长逼入到了墙角之处,要他施展不开那“瞬息千里”的轻功躲避。那吴镇长已是汗流浃背,不知不觉中,背心已靠上了身后的墙壁,再也退无可退,只得开口说道:“大人当心,下官这便得罪了。”   眼见这吴镇长居然还有闲暇开口说话,谢贻香不由地吃了一惊。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一道银光已自吴镇长手中闪现出来,迎风一抖,继而“叮”的一声鸣响,便已挡开了谢贻香劈落的乱离,却是他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兵刃。   谢贻香略一识别,此刻吴镇长手中那道银光分明是一柄软剑,乃是从他的腰间拔出。想来平日里他是将这柄软剑当做腰带缠绕在身,到此危机之际,顿时便亮了出来。   只听曲宝书的声音随即在公堂中响起,说道:“老干货,这死胖子的武器分明是一柄软剑。你也算是用剑的行家,且来点评几句。”谁知不等青竹老人的声音传来,戴七那略带惊讶的声音已然抢着说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这是昔日蜀山派的‘秦王六合剑’。” 第257章 试招秦王剑   戴七的话语声刚一落下,那吴镇长手中的软剑已然寒光展现,化为绕指之柔,向谢贻香的乱离上缠绕而来。但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那软剑的剑身便如同绳索一般盘旋在刀身上,顿时将乱离缠绕起来:不等谢贻香做出反应,那吴镇长手腕发力,软剑的剑尖随之一晃,就好似一条毒蛇张嘴吐信,直往谢贻香握刀之手的“神门穴”上点来。   想不到这吴镇长居然会陡出奇招,谢贻香一时不慎,刹那间便已从大占上风的局面,沦落到避无可避的险境。要知道此刻自己的乱离被敌剑锁死,那软剑的剑尖还往自己手上的“神门穴”刺来,当此局面,似乎唯一的办法便是放弃手中的乱离,继而往后躲避。就连外面公堂上的一干人都听出了战况的危机,青竹老人更是厉声呵斥道:“快弃刀!”   只可惜谢贻香的为人向来极是较真,说得难听些,也便是一个“犟”字。这柄乱离乃是师父刀王亲授的神兵,十多年来不曾离身,可以说早已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更何况无论“乱刀“、“离刀”又或者是“空山鸣涧”,谢贻香浑身上下所有的功夫,都在这柄短刀之上,你若要她在激战当中自行放弃乱离,那便等同于自行认输。   当下谢贻香将握刀的右手奋力扭转过去,避开“神门穴”的要害所在,继而任凭吴镇长的软剑刺中自己手臂;与此同时,她运起十二分“秋水长天”的内力,尽数灌注到乱离之上。只听“哐嘡”一声轻响,吴镇长缠绕在乱离上的软剑,竟被她的内力弹开,直溜溜地滑落了下去。   这一记化解之法,谢贻香乃是以自己手臂中剑为代价,拼死保住了手中的乱离,所幸那吴镇长念在她是朝廷命官,下手间始终还是留有分寸,剑尖虽然命中,却也未曾发力,只是在谢贻香手臂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浅伤。屋外的众人也随之松了口气,曲宝书的声音已然笑道:“戴老七,这小丫头倒和你是一般脾气,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拿够气势,说什么也不肯弃刀躲避。”戴七的声音当即冷哼道:“放屁。”也不知他是不赞成谢贻香的做法,还是说自己绝不会做出谢贻香这般举动。   而后堂里的谢贻香虽勉强逃过一劫,但接下来便再也讨不到便宜。但见吴镇长的那一柄软剑忽上忽下,却几乎从来不曾刺向自己,而是在向自己“抽打”而来。谢贻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剑法,要知道软剑虽软,始终还是剑,走的也是剑的套路,但这吴镇长手里的软剑竟仿佛是一条软鞭,招招轮圈劈扫,时而像单鞭的招数,时而又像软鞭的招式,偶尔翻转一刺,又变回了剑招的套路,当中大有君临天下之象、气吞斗牛之势,逼得谢贻香几乎无从招架,每次软剑剑锋从自己身旁经过,都刮得她肌肤生寒。   想不到这个鬼鬼祟祟的吴镇长,此刻一剑在手,居然是这般大开大合、霸绝人寰的招式,就连外面公堂上的海一粟也忍不住叹道:“昔日琅琊山秦王鞭石,石皆悲泣,血尽方休。戴施主,原来你方才所言的这一套‘秦王六合剑’,取的却并不是始皇帝身为‘秦皇’时的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志,而是他身为‘秦王’时的穷兵黩武、惨无人道之举。”   只听戴七的声音说道:“你问我做甚?蜀山一脉自千百年前便已消亡殆尽,老子虽然认得,却也未必见过。”曲宝书的声音当即说道:“戴老七,此番与你一路同行,看你的神色之间,莫非此番鄱阳之行,除却我等共同的目的之外,你还想借故寻访蜀山一脉,好让你的峨眉派发扬光大?”戴七冷哼一声,并不作答,旁边却有个嘶哑的声音响起,缓缓说道:“戴老师,我等此番结伴同来,自当同心协力。眼下鄱阳湖的畔的这帮家伙,分明是我们的对头,所以你若知道些什么,还是不要向大家隐瞒得好。”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嘶哑的声音,只觉说话之人似乎是身患重病、行将就木,仅靠一口气吊着,甚至比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还要严重得多,一时间不禁有些纳闷,暗香道:“此人是谁?”却听曲宝书的声音笑道:“戴老七,老僵尸都发话了,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激战中的谢贻香顿时释然,想起青竹老人曾对自己说过,他们此番前来鄱阳湖的发起人便是那号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据说是这鲁三通在机缘巧合下,寻访到了一名那些黑袍人当中的同伴,仿佛从中探查到了长生不死的线索,这才联络大家同来这鄱阳湖畔。而这个由鲁三通带来的人,戴七、曲宝书和青竹老人曾先后要想带自己前去相见,却因为诸事阻挠,至今一直未曾见着。   至于这个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无论在朝在野,其名头都不如青竹老人、戴七这些人响亮。然而听说此人一生盗墓无数,以致见多识广,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能被他从各种途径探听得一清二楚,是以江湖中人大多对这鲁三通三缄其口,极少提及此人。如今听了曲宝书话语中的“老僵尸”这个称呼,想来这嘶哑的声音多半是那鲁三通了。再听他言语间的意思,依稀便是众人此行的首脑,想不到他此刻居然也随众人一齐现身于这赤龙镇衙门里。   只有那青竹老人似乎还关注着后堂内谢贻香和吴镇长两人的战况,出声说道:“什么‘秦王六合剑’?却也不过如此,充其量不过是以软剑做鞭使,再在当中夹杂了些许剑招……要知道这鞭法虽然盛行于秦汉年间,但是发扬光大,却是在唐代的尉迟敬德手中了……想那敬德一生醉心于鞭,经过他的总结与改良,这才将鞭法一门细分为单鞭、双鞭、软鞭、硬鞭四路,合计劈、扫、扎、抽、划、架、拉、截、摔、刺、撩十一种攻法……照我看来,眼下这胖子所使的什么‘秦王六合剑’,取的不过是软鞭一路,而且当中仅有劈、扫、刺三种攻法,即便是和当今江湖中各大门派细分下来的鞭法相比,其招式的精妙度也差得远了。”   顿了一顿,青竹老人的声音又补充说道:“然而这世间却常有愚蠢之人,以为越是古老的功夫,威力便也越大,当真是愚不可及……要知道武学一路,本就是源远流长、汇总而成,每历经一代人的继承发扬,流传下来的武学便能再往前走出一大步……咳咳……这才能有我等今日的成就。我记得前些年江湖中曾有流传,说大禹治水时的‘伏魔剑法’重现古谱,引得各大剑派为此争相抢夺,结果几番苦战下来,胜出者将这千辛万苦才到手的古谱一看,上面一招一式都却是再简陋不过,甚至连‘剑法’二字都谈不上,不过是几下简简单单的劈砍动作……结果好多蠢货还照此苦练了多年,后来也没见有什么成果……戴老七,我说的可对?”   只听戴七恨恨地哼了一声,却也并不答话,想来青竹老人话语中所谓的“蠢货”,当中便有这位峨眉第一高手戴七在内。 第258章 蜀山一脉传   青竹老人这番话看似在骂戴七,其实也是在暗中提醒谢贻香。后堂中的谢贻香连忙去细看那吴镇长的剑招,果然正如青竹老人所言,这套“秦王六合剑”不过是些简单的软鞭招式,使来使去,也只有劈、扫、刺三种路数。只不过这些简单的招式在吴镇长手里施展出来,非但速度极快,而且再配合他那浑厚的内劲,一招一式威力奇大,绝非是谢贻香的功力可以抵挡。   幸好经过青竹老人的提点,自己已然看懂了吴镇长那软剑的路数,当下她便依照应付软鞭的方法招架躲闪,同时以全新的“乱刀”抽空反击,一时间倒也不至落败。   外面公堂中的戴七听闻鲁三通开口询问,此时已将那蜀山派的来历细细道来,缓缓说道:“……要说这蜀山一脉,几乎可以追溯到上古巴蜀的蚕丛、鱼凫时期,到如今我们只知道它曾兴旺于蜀地境内,至于其它的来龙去脉,便再也不可考究。后来直到秦皇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这蜀山一脉似乎便开始逐渐衰败,渐渐地从江湖中消失,更有传言说如今的蜀中四绝,也便是‘唐门毒、峨眉剑、青城客、凌云僧’四派,便是由昔日的蜀山派一分为四,一代一代传承至今……”   他说到这里,海一粟的声音忽然插嘴问道:“既是如此,戴施主的峨眉剑派,又或者是唐门、青城墨客、凌云寺这三派的掌故记录中,难道便没有提到过昔日蜀山一脉的来龙去脉?”   不等戴七答话,曲宝书的声音已笑道:“牛鼻子这话问得好蠢,想你常年身居海南,倒也不知我中原门派的博大精深。须知一门一派的兴衰,或只在数十年间,或只在数年之间,当中因为天灾人祸、兵戈战乱,以至门派与门派之间的交替取代,到最后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一脉了。”   说到这里,曲宝书似乎觉得自己解释得还不够清楚,又说道:“就好比戴老七的峨眉派,据说本是由西汉时期的一群道士创立,在当时声势极大,隐隐便是中原武林之首,到后来却在东汉末年的战乱之中覆灭。此后又逢佛教传入中土,当地的官员便将整座峨眉山上的道观尽数拆除,全部改建成了寺庙,于是此后数十年中的峨眉派,又变作了佛家的分支门派。似这般建后覆灭、灭后重建,这其间又不知经历了多少个轮回,然而在每一次的覆灭之后,总有能人异士重新在峨眉山开帮立派,继续以‘峨眉’为名号。最后一直到前朝暴虐中原之时,佛家的峨眉派几乎已是名存实亡,这才又有了戴老七这一脉。据传他们的师祖林涵先生一剑成名,继而在峨眉金顶技压群僧,这才在山上创立了俗家的门派,更以‘峨眉剑派’为名,为的便是要区别于之前佛家的峨眉派。所以眼下牛鼻子你要戴老七去查他门派中关于秦汉时期的掌故,却哪里找寻得到?”   众人听到曲宝书这番长篇大论,这才恍然大悟,就连谢贻香也是首次听闻,原来所谓的同一个门派当中,竟然还有这等渊源。要知道这曲宝书虽然生于东海普陀山,其父却是秀才出身,肚子里的学问极大,传到曲宝书和曲宝画兄弟这一代,学问上更是不曾有丝毫松懈。尤其是这曲宝书,自幼饱览群书,博闻强记,单是以学问而论早已远超其父,甚至还以此悟出了武学的至高之道,所以他对中原各门各派的掌故,自然是了然于胸。   就连一向与曲宝书拌嘴的戴七,此刻也不得不认同他这番话,当即出声附和道:“不错。穷酸虽然和牛鼻子一样身居海外,知道的却是比牛鼻子这个蠢老道多得去了。看来平日里多读些书,多少还是有些用处,至少比牛鼻子那画符念咒、相面算命的本事强些。”   那海一粟脾气甚好,听了这话倒也不以为意,并未出言反驳。戴七见这海一粟不理会自己的嘲讽,当下甚感无趣,只得用他那带着浓厚鼻音的声音继续说道:“所以这蜀山一脉可谓是神秘之极,在我蜀地一直留有着他们的传说,却大多是什么御剑飞行、羽化登仙的胡话,但其中也有不少精妙的武学名称流传下来,例如这胖子眼下所施展的‘秦王六合剑’,还有那‘瞬息千里’的轻功身法。另外还有‘春秋五霸剑’、‘李冰神掌’、‘蜀山开明功’等等,就连方才老干货提到的‘伏魔剑法’,也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戴七的声音顿了一顿,语气明显有些犹豫起来,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蜀地民间还有一种传言,那便是一千多年前蜀山派之所以走向覆灭,便是和秦皇寻仙有关……”   要知道众人此番前来,为的便是‘长生不死’这四个字,此刻听到戴七提及“秦皇寻仙”,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就连后堂中激战的谢贻香和吴镇长两人,听到这话也是脸色微变,手里的招式也各自缓和下来,仍是斗了个不分胜负的局面。   只听那戴七的声音说道:“……世人皆知昔日秦皇曾派方士徐福出海寻仙,以求长生不死之仙药,却不知蜀山一脉似乎也参与了其中,至于后面的结果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三十多年前,我便与几位师兄弟就此事做过深入寻访,此后的数年中,我更与我那掌门师侄就此事多次探讨。整个峨嵋上下都一致认为这个传言倘若是真的,那么蜀山派当时的精英多半是跟着徐福那个龟儿子一道替秦皇出海寻仙了,最后也不知为何,与那龟儿子一并失踪不见,从此再无音讯,这才导致了蜀山派当时的人丁凋零,因此逐渐走向衰落。”   说完这一大番话语,戴七随之长叹一声,便再无言语。曲宝书的声音忍不住问道:“戴老七,那些黑袍人所施展出的蜀山派失传武学,却是我们此番前来鄱阳湖后才见识到的。然而听你这般说来,莫非你前来此地之前,便已知晓这帮家伙和昔日的蜀山派有关?”   曲宝书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没了声音。要知道此番前来鄱阳湖的这些个人,无一不是当今天下的顶尖人物,虽然大家的目的一致,又是一路结伴同行,暗地里却是各有各的盘算。虽然还谈不上是“面和心不合”的地步,但是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也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湘西尸王”鲁三通那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继而替戴七解了围,说道:“鄱阳湖或许与昔日的蜀山派有关,此事却是由我告诉戴老师的。眼下看来,蜀山派或曾协助秦皇寻访仙踪的传说,反而可以我们此番是来对了地方。” 第259章 自顾其身份   鲁三通这一开口,众人立时反应过来。鲁三通之所以知道鄱阳湖和昔日蜀山派之间的关系,自然是从他带来的“那个人”嘴里所得知。   要知道这鲁三通虽然是名震一方的盗墓高手,但若说他能随意使唤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这些高人,却毕竟还差得远了。他此番之所以能将众人邀约在一起,除了“长生不死”这个主要缘由之外,鲁三通必定还针对各人不同的喜好,从中花了不少心思。例如戴七的峨眉剑派,世人皆知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为了彻底压制住峨眉山上那支名存实亡的佛家峨眉派,一直在暗中寻访昔日蜀山派遗留下来的绝学,此番鲁三通若不是以“寻访蜀山一脉”为诱饵,打动了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朱若愚,身为峨眉第一高手的“回光剑”戴念红又如何会应约前来,现身于此?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青竹老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有些气愤地说道:“有你们在这里瞎猜的工夫,倒不如擒下后堂里那个胖子……之后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他便是。”   听闻青竹老人终于提起自己,后堂中正在苦苦支撑的谢贻香不禁暗自苦笑。既然眼前这个吴镇长便是之前在姚家古宅里露面的那个花脸黑袍怪客,那么与那些使用蜀山派功夫的黑袍人分明是同路之人,所以只要将这吴镇长擒下审问,此刻的任何疑惑,自然便可尽数解开。   却听那曲宝书的声音自公堂中响起,高声说道:“‘暗香浮动天山雪,疏影横斜青竹诀’,老干货杀人从来不用第二招,自然远胜穷酸千百倍。眼下你的这个提议甚是有理,所以由你来出手,自然再合适不过。倘若连你这位这天下第一高手都不肯出手,穷酸又何必下场丢人现眼?”   那青竹老人连忙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几日手抖得愈发厉害……临敌交战,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听他言下之意,却是不肯出手。   那戴七的声音随即响起,竟是在向曲宝书发难,说道:“‘黄河一曲东入海,海上禽兽尽低头’,你爹当年在东海普陀山大败异族高手,扬我中华神威,那是何等的英雄?不知传到你穷酸这一代,还剩多少斤两?倒不如借此机会,让我等开开眼界。”   眼见这一颗烫手的山芋被扔了回来,曲宝书只得笑道:“诸位前辈都是与家父齐名、平辈论交的人物,穷酸不过后学晚辈,又如何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倘若稍有不慎,因此堕了家父的威名,反倒是不孝了。”这曲宝书平日里与众人嬉笑怒骂,从为有过什么避讳,却不料此刻要他下场出手,他立刻便摆出一副晚辈的姿态来。   只听海一粟那平和的声音也从外面传来,掺和着说道:“戴施主,既然蜀山一脉和你峨眉剑派素有渊源,动手过招之际,把握自然也要大些。所以眼下由你出手,却是再好不过了。”   那戴七立刻“呸”了一声,说道:“你既然也知素有渊源,难道要让老子同室操戈?倒是牛鼻子你的拂尘功夫天下无双,天涯海角阁的‘罡星正气’更是被你练到了七八层境界,用不着三两招便可夺了这胖子的软剑,更不会伤了他的性命。”   海一粟虽是方外之人,却也并不愚钝,连忙笑道:“老道这点微末伎俩,也只能望气算命、画符祛病,说到与人动手过招,比起诸位更是差得远了。既然鲁施主才是我等此行的发起之人,眼下还是由他做主得好。”   那曲宝书立刻出声附和,说道:“不错,牛鼻子说得极是。既然老僵尸才是此间的领头人,大伙也都以你马首是瞻,还是由你出手最为妥当。”方才海一粟分明是说“由他做主”,意思是要鲁三通做主安排,从而派遣一人出手擒获这吴镇长,却不料到了曲宝书嘴里,竟变成了要让鲁三通亲自出手。   鲁三通那嘶哑的声音顿时发出一阵怪笑声,继而淡淡地说道:“我如今这副模样,却又如何与人动手过招?”   谢贻香并未见过这鲁三通的形貌,从头到尾只是听他在外面说了几句话,也不知他所谓的“我如今这副模样”究竟是什么模样。然而公堂里的人听了鲁三通这话,也便不再为难于他,依然相互争执不休,纷纷推诿着要让别人出手。   而此刻后堂中的谢贻香已和这吴镇长交战了近千招,自从吴镇长亮出软剑,施展出他那“秦王六合剑”以来,谢贻香便接连数番遇险,一直居于下风;战到如今,她浑身上下更是香汗淋漓,却只得咬紧牙关勉力强撑。耳听外面公堂中那些个当世高人争论得不可开交,谢贻香总算是听懂了他们的意思:这帮人显然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但是眼下却没人愿意出手对付眼前这个吴镇长,从而将自己替换下场。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惧怕这吴镇长的功夫,所以才不敢出手,谢贻香和这吴镇长交战多时,再是清楚不过对方的本事。这吴镇长的武功虽高过自己,却也只比其它的黑袍人高出一线,比起青竹老人和戴七等人,之间还有很大一截的差距。此刻外面公堂中的五个人,除去那个不知深浅的“湘西尸王”鲁三通,剩下的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海一粟四人,无论是谁出手,不出二十招定然能将这吴镇长制住,甚至还用不到十招。   而眼下他们之所以不愿出手,说到底其实还是这“面子”二字,这几人的武功虽然极高,但多少也会被自身的虚名所缚,始终会顾及自己的身份面子。试想他们此时若是和这吴镇长动手,便等于是和谢贻香这个晚辈并肩做战,以多欺少对付那吴镇长;若是换下谢贻香之后再自行出手,又变成与谢贻香这个晚辈用车轮战术对付吴镇长。这当中若是没有旁人看见,倒也无伤大雅,但要紧的却是此刻一行五个人分明都在场,要让其中一人当着另外四人的面做出这番举动,那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这个脸来。更何况大家都是一般的身份地位,个个都是前辈高人,若是要自己下场动手,反倒显得自己低人一等了。   想通了这一点,苦战中的谢贻香只得暗自叹息。这些个前辈高人若是肯下场相助,一早便已从谢贻香手里接过这个吴镇长了,又何必要拖延到现在?   虽然如此,谢贻香心中却是明白,倘若当真到了生死关头,这些个当世高人还是会拿捏轻重,不至于见死不救。果然,众人的争执声中,青竹老人的声音已叹息着说道:“先等这丫头败下阵来,再议不迟……若是这胖子敢下重手,我自然会要他好看。”他这话无疑是在提醒谢贻香不必勉强,抽空败下阵来便是,有他们这些人在此,这后堂中即便是有一百个吴镇长,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罢了。   只可惜青竹老人毕竟不了解谢贻香。耳听这些个身怀绝技的武林前辈不愿出手,任凭自己孤身一人在后堂里苦撑,谢贻香本就有些气恼,如今又听到青竹老人的这番说词,更是心头火起。她不禁心中暗道:“他们这般说法,自然是要等着要看我的笑话,难不成我便一定会输?”   那吴镇长也知道外面的一干高手暂时不会和自己动手,当此局面,倒不如把这位谢三小姐擒获下来,或许还有一线谈判的余地,所以他手中的招式也愈发狠辣,竟是越战越勇。眼见吴镇长以剑做鞭,又是一招自上而下,用软剑剑锋朝自己头顶抽落,谢贻香当即猛一咬牙,非但不躲,反而踏上一步,手中的乱离也随之反手往上劈出,居然要去硬拼吴镇长那柄霸道绝伦的软剑。 第260章 参悟通至境   伴随着谢贻香这反手一刀劈出,惊雷之声便由无声处炸响开来,继而充塞于整个后堂,正是她那招集“乱刀”中的“拨乱反正”和谢封轩的“空山鸣涧”于一身的绝招。   但听一声尖锐的碰撞声响起,乱离和软剑已在半空中相交。谢贻香的内力虽不及那吴镇长,但乱离上那“空山鸣涧”的霸道劲力尽数涌现,一时间竟也将吴镇长的软剑震了开去,在吴镇长手中兀自颤动不休。外面公堂里的众人听闻谢贻香突然使出如此霸道的一招来,好几人都不禁“咦”了一声,戴七更是脱口说道:“这才是谢封轩的‘空山鸣涧’!”   然而比起外面的几个人,激战中的吴镇长更是惊异万分,眼前这个小姑娘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居然还藏着这等绝招不曾施展,叫他如何不惊?不等谢贻香的下一招攻来,那吴镇长当即运功灌注于手中软剑,招式间再不留情,将那一套“秦王六合剑”全力施展出来,招招都是往谢贻香的要害处抽落。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这一招,乃是在洞庭湖中、龙跃岛上机缘巧合之下,才能意外地将“乱刀”和“空山鸣涧”融合在了一起,再加上她的“乱刀”又经过言思道在梦中的点拨,所以此刻再次施展出此招,威力才会如此惊人,但也仅此一招罢了。眼见吴镇长的软剑劈头盖脸地向自己抽来,再不似之前那般留有后手,谢贻香左支右绌,顿时身陷险境。   危急之中,谢贻香不禁回想起了方才梦中的际遇,言思道最后使出的那几式怪招,分明是将“乱刀”和“离刀”融合在了一起,并且留下了“求同存异”这四个字。但是面对眼前吴镇长这一轮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她就算是绞尽脑汁,一时间却也无法想通其中的奥妙;手中乱离翻来覆去地随心出招,也依然没有任何突破,都是和之前一般只在“乱刀”的招式基础上进行变化。   外面的曲宝书似乎也听出了谢贻香此刻的窘境,出声说道:“怪了,之前我见这小姑娘与人动手,功夫虽然不高,但厉害的刀法倒也有好几套,怎么如今刀法虽然大为长进,使来使去却只剩这一路刀法了?”   那青竹老人毕竟要高出曲宝书一线,当即想通了其中的端倪,出声点破道:“丫头的刀法虽然能够突破招式的限制,从而做到随心所在,却仅仅局限于此刻的这一路刀法罢了……至于其它的刀法,只怕她还未曾依照此理练得熟悉。”   要知道这位青竹老人乃是江湖中公认的当世第一高手,此刻虽然身在公堂之中,不曾亲眼看见后堂里交战的谢贻香和吴镇长两人,但闻风辨式之下,早已将谢贻香的刀法了解得透彻。眼见谢贻香越战越险,他忍不住出声指点道:“丫头,你既已领悟了‘招随势变,刀随心动’这八个字……那我便再赠你八个字:‘任刀百变,己心不易。’”   谢贻香陡然听到“任刀百变,己心不易”这八个字从青竹老人嘴里说出,顿时浑身一震,在刹那间已然醍醐灌顶,心道:“既然自己已经明白了言思道传授的‘招随势变,刀随心动’这个道理,又何必只局限于一套‘乱刀’?如今青竹老人送给自己的‘任刀百变,己心不易’这八个字,道理分明浅显易懂,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可以运用于不同的刀法上,也便是说自己在‘乱刀’之中的领悟,同样可以应用于‘离刀’和‘空山鸣涧’。这个道理说得浅显一些,便是‘世间刀法固有百变千幻,用刀之人始终不改初心’。”   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谢贻香立刻又回想起梦境中言思道将“乱刀”和“离刀”结合而成的招式,以及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番话:   “高山能容四方之石,“石”虽然各不相同,堆砌之后却能统称为‘山’;大海能纳百川之水,‘水’虽然各不相同,汇聚之后却能统称为‘海’。合天下之不同,为己身之共同,这便是求同存异。”   原来如此!自己之前却是走了一条弯路!   虽然这世间的道理原本就是相通的,但因为言思道终究不是亲身练武之人,他将从其它地方悟出的道理,硬套在武学之中传授给谢贻香,始终没能做到循序渐进,缺少了当中悟道的过程。所以在谢贻香和吴镇长交战的这上千招当中,任凭她如何翻来覆去地思索“山海无量,求同存异”这八个字,却始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机。   换句话说,“招随势变,刀随心动”这八个字,乃是言思道教给谢贻香的第一个真谛,谢贻香在梦中便已领悟妥当;而“山海无量,求同存异”这八个字,则是言思道教给谢贻香的第二个真谛,谢贻香却一直未能参悟得透。   这当中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言思道所传授的这两个真谛,当中还缺失了一个关键的步骤,一个将这两个道理串联起来的玄机。   说得更直白些,这就好比是言思道刚教谢贻香学会了站立,紧接着便要教谢贻香如何奔跑,谢贻香当然无法学会;因为在奔跑之前,谢贻香还缺失了一个重要的步骤——先学会走路。   所以在“站立”和“奔跑”之间的“行走”,言思道却并未传授给谢贻香,因为他毕竟不是亲身练武之人,不知道这当中还有这么一个玄机所在。幸好就在此刻,青竹老人终于告诉了谢贻香应当如何“行走”,那便是他补充出的这八个字:“任刀百变,己心不易。”   “招随势变,刀随心动”,说的是招式随形势而变,刀法随想法而动;至于“山海无量,求同存异”,便到了更高的一个境界,指的是只要有山海一般的度量,各种武学即便存在差异之处,也能依据一个共同的道理融合起来。这两个真谛之间本来毫无关联,但是此刻加上青竹老人这句“任刀百变,己心不易”,指出同一个道理,可以分别运用于不同的刀法上,顿时便将“招随势变,刀随心动”这前八个字和“山海无量,求同存异”这后八个字天衣无缝地联系起来。   若要将这划分为三个境界,简而言之便是:第一个境界——得道,把领悟出的道理运用在一套刀法之中;第二个境界——用道,把这个道理运用到其它每一套刀法之中;第三个境界——融道,把每一套运用了这个道理的刀法,通过这个道理融为一体。因为谢贻香之前因为一直缺失了第二个境界的参悟,所以才不可能由第一个境界直接跳跃到第三个境界。   招随势变,刀随心动;任刀百变,己心不易;山海无量,求同存异。   蓦然之间,仿佛是扁舟载酒伴花醉,江湖一场春梦,只在金风密雨中;又好似匹马仗剑枕沙睡,天涯万里归路,但问残月繁星处。   就在这一刻,谢贻香已然踏入了武学领域中一个全新的殿堂——一个前所未有、只属于谢贻香自己的殿堂! 第261章 以情融刀意   伴随着谢贻香的融会贯通,从而领悟出刀法中的全新境界,恰好那吴镇长的软剑再一次来袭。谢贻香当即侧身避开,同时劈出手中乱离,正是梦境中言思道曾经使用过的一招——既似那“乱刀”中“快刀乱麻”的干脆利落,又似那“离刀”中“雪满天山”的悲情苦意。   此招一出,外面公堂里的五大高手同时哗然,仿佛是见到了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而后堂里的吴镇长立刻便被逼得撤剑回防,却终究晚了一步。只见谢贻香乱离的刀锋过处,吴镇长的左肩上顿时已被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来。   “乱刀”重形而快,“离刀”重意而慢,想不到这背道而驰的两套刀法,终于如同梦境中言思道所施展的那般,被谢贻香以“山海无量,求同存异”的道理结合在了一起。   有“乱”方有“离”,有“离”必有“乱”,无论是“形”和“意”之间的区别,又或者是“快”与“慢”之间的差异,师父刀王所创出的这两套刀法,当中最根本的情怀——那一份无可奈何的伤感——到底却是相同的。   如此一来,对谢贻香而言,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乱刀”和“离刀”了,此后她每一刀出手,似快似慢,似乱似离,“乱刀”和“离刀”两套刀法原本的精髓,早已被她融汇在一起,彻底化作了一套全新的刀法,通过那柄绯红色的乱离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   数招之间,后堂里便已是一面倒的局面,那吴镇长的软剑根本无法抵挡谢贻香此刻的攻势,身上也随之多处挂彩。眼见战局如此逆转,那吴镇长固然是惊愕万分,却也只能拼尽全力,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战,将他那远胜于谢贻香的内力和轻功尽数施展开来,这才能吃力地化解开谢贻香的攻势,勉强打了个四六开的平手局面。   至于公堂里的众位高手,虽然都是一代宗师的身份,但眼见谢贻香施展出如此神妙的刀法,也不禁叹为观止,而当中最为惊讶的,自然便是那青竹老人。因为按理来说,青竹老人方才指点谢贻香的八个字,只是教谢贻香把施展“乱刀”的道理运用到其它刀法上,不过是教她如何“行走”罢了,却不料经过谢贻香这略一思索,她非但学会了如何“行走”,甚至还直接学会了“奔跑”!   更令青竹老人感到震惊的是,谢贻香此刻所学到的“奔跑”方式,虽不知后面有无来者,但必定是前无古人。因为谢贻香并不是简单地将“乱刀”和“离刀”这两套截然不同的刀法交织使用,而是从真正意义上融合到了一起,等于是创出了一套全新的刀法、一套包含了“乱刀”和“离刀”这两大刀法之长的全新刀法。   一时间,青竹老人只能感叹出那一句老话,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是后生可畏啊……”而那戴七和海一粟两人虽然武功极高,却毕竟不如青竹老人看得这般透彻,只是惊叹于谢贻香这一套全新刀法的威力。听得后堂之中刀风声急,戴七忍不住说道:“女娃儿这套刀法威力惊人,但却带着一股极淡的忧伤之意,和方才那招势如千军万马的‘空山鸣涧’大不相同。如此一来,刀法虽然更上一层楼,威力却是打了折扣。”   那海一粟的声音却说道:“女施主的这套刀法,乃是离别时絮乱的悲伤之情。既然是以情入刀,若非至情至性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施展到极致。依照女施主此刻的心境来看,只怕却是思虑太多、心存困惑,所以才不能将这套刀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至于那曲宝书倒是个例外,他的武功虽然未必高过戴七和海一粟,但因为自幼博览群书,心智远非他们二人可比。如今看见谢贻香融合出这一套全新的刀法,他虽不如青竹老人那般看得透彻,却也隐隐体会出了谢贻香刀法中的真谛,其实便是一个“融”字。待到戴七和海一粟两人的说完各自的看法后,曲宝书不禁灵光一闪,继而福至心灵,出声提点道:“小姑娘,何不将你那‘空山鸣涧’的意境,也融汇进你的新刀法之中?”   战局中大占上风的谢贻香,此刻虽已领悟出了旷世刀法,但那吴镇长的内力和轻功却是远胜自己,一时间要想胜过对方倒也不易。如今听得曲宝书提点,谢贻香不禁一愣,心道:“正如戴前辈和海道长所言,‘乱刀’和‘离刀’都是以悲伤为情怀,本就是同根所生,这才能够融合到一起;而父亲的‘空山鸣涧’,却是沙场上千军万马的雄壮,当中的精要根本就与‘乱’、‘离’两者背道而驰,又如何可以融合在一起?”   那公堂中的曲宝书等了半响,听闻谢贻香的刀法仍旧没有改变,顿时知道她还没能想得明白,当即又出声指点道:“小姑娘年纪轻轻,思绪正当天马行空之际,如何竟是这般的冥顽不灵?莫非沙场上的千军万马,便没有了离别之情?君不见,将军白发征夫泪,古来征战几人回?诸葛亮岐山班师,出师未捷泪满襟,星落五丈原;岳武穆黄龙回首,怒发冲冠人北望,梦断风波亭。这难道不是千军万马之离别?”   他话音刚落,公堂里的众人便听闻后堂当中刀风声忽然一变,隐隐激荡起了千军万马厮杀奔腾的惊雷之声,继而越来越响,不但令人振聋发聩,而且让人心低生寒。侧耳细听之下,那分明便是千军万马的哭泣之声!一时间,整个赤龙镇衙门的后堂,都被这一股悲壮之情充塞起来,但听千军齐哭、万马同泣,径直震撼着在场所有人的内心深处。   这正是谢贻香在那饱读诗书的曲宝书指点之下,再一次融合出的一套全新刀法——一套集“乱刀”、“离刀”和“空山鸣涧”三大绝学之精髓于一身的刀法!   要知道刀王纵横天下数十年,被世人公认为刀中之王,到头来,留下的便只有“乱刀”和“离刀”这两门绝学;而谢封轩叱咤风云,万里封侯,凭借的则是自创的这一套“空山鸣涧”傲视沙场,平生未逢一败。   倘若有一套刀法,能将“乱刀”、“离刀”和“空山鸣涧”这三大刀法的精髓融于一身,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空前绝后?   这位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自然有幸成为了当今世上的第一个见证者。 第262章 惊世融香决   此刻谢贻香分明才使出第一招,这吴镇长便知道自己已经败了,而且是彻底地败了。因为他刚要准备应付谢贻香的这一招时,对方的这一招却已使完了,继而变做了下一招。   这自然是谢贻香手下留情了,且不说这吴镇长方才一直没对自己狠下杀手,眼下鄱阳湖畔的这股神秘势力究竟是怎样的背景来历,还需要从这吴镇长身上着手探寻。所以自从谢贻香融会贯通,创出这套集“乱刀”、“离刀”以及“空山鸣涧”三大绝学为一体的刀法之后,她明明有太多次机会可以将这吴镇长立毙刀下,却都一一放弃了,毕竟自己刚领悟出这套刀法尚且不够纯熟,当此机会,还要在这吴镇长身上多加历练。   而外面公堂里的五大高手此刻也再无杂音,面对谢贻香这般惊世骇俗的刀法,即便他们的武功高出谢贻香许多,此刻也只能会心欣赏、叹为观止了。过了许久,一直不怎么开口说话的鲁三通忽然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鲁某人的武功远不及在场诸位,但也听得出这位谢三小姐身手不凡。至少在同辈人当中,几乎无人能胜过她了。”说到这里,他吃力地喘息了几声,这才继续说道:“之前曾有人说,这位谢三小姐的武功太弱,我们此行若是将她带上,反而会变成累赘。但以眼下的情形来看,我以为这倒是多虑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他说完这话,过了半响,却并没有人回答。那鲁三通的声音又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便在此确定下来,谢三小姐此后将随我们同行。”虽然不曾听闻其他人开口赞同,但听鲁三通这句话,分明已经获得了大家的同意,想来是公堂里的其他四人都是以点头示意,这才并未开口说话。   后堂中的谢贻香听到鲁三通这般说法,不禁有些莫名其妙,自己何时允诺过要加入他们的队伍?然而事到如今,早已不是当日青竹老人邀约自己时的情况了,非但鄱阳湖和赤龙镇的这一大团的谜题远非自己能够解开,而且隐隐还和皇帝扯上了关系,再加上类似吴镇长的那些神秘黑袍人,绝非谢贻香一己之力可以应付。所以此时此刻,谢贻香内心深处反倒不愿拒绝这一帮前辈高人的邀约。   当下谢贻香只得默不作声,假装没听见鲁三通的话,继续在这吴镇长身上试招。却听自己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风声,夹杂着一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湖蓝色身影,自谢贻香身旁悄然掠过,径直冲到那吴镇长面前四下游走。不等谢贻香回过神来,那吴镇长便已毫无征兆地停下手中动作,继而“哐镗”一声,却是他手中的软剑掉落在地,整个人也随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谢贻香惊讶之下,急忙收回劈向吴镇长的乱离,定神看去,但见一人面露微笑,一身湖蓝色长衫作儒生打扮,手里则轻摇着一柄折扇,正是那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从方才曲宝书骤然现身,到他出手制服吴镇长,谢贻香虽然身在战局,却也差点没能反应过来,更别说看清曲宝书的举止动作了。虽然她一直深知这位曲前辈的武功极高,但也没料到竟然高到了如此地步。   那曲宝书出手制服吴镇长,当下也不给谢贻香喘息的机会,手中折扇一合,便向谢贻香的双目当中点来,嘴里笑道:“恭喜小姑娘神功大成,一时间看得穷酸技痒。方才这个胖子未免也太差劲了些,还是让穷酸来陪你练练手。”   谢贻香微微一愣,想不到连曲宝书这位潮音洞的前掌门人,也会因为自己新创的这套刀法而技痒,然而于情于理,谢贻香却哪里敢和曲宝书动手?她急忙退开两步,恭声说道:“晚辈不敢。”   曲宝书仅凭谢贻香此刻的这一退却,便已对她的功力深浅了然于胸,不禁笑道:“无妨,武学之道,本就不分尊卑,你大可不必谦虚。”说着,他手腕微微翻动,合拢的折扇便带着三成功力,再次点向谢贻香的双目当中。谢贻香见他执意要战,心里也想见识一下自己新招的威力,当下便不再推迟,乱离斜劈而出,当即以攻为守,抢先往那曲宝书的腰间招呼过去。   两人这一动手,都是以快打快,快得如同穿花蝴蝶,虽然兵刃互不相碰,但眨眼间已过了二十多招。那曲宝书算得极准,他的三成功力恰巧和谢贻香斗了个旗鼓相当,至于谢贻香那全新的刀法当中,虽有那“空山鸣涧”的惊人威力,却也丝毫占不到曲宝书的便宜,只能设法从招式的变化上取胜。   就这样两人又抢攻了十多招,斗到酣处,曲宝书手中那柄小小的折扇当真是变化多端,时而出剑招,时而出刀法,偶尔又夹杂着判官笔的套路,其招式之繁杂,远非刚才那吴镇长的软剑可以相提并论。谢贻香将刚刚领悟出的新刀法施展到极致,挖空心思与之抗衡,却依然奈何不了曲宝书半招。   然而相比起来,曲宝书虽然只用了三成功力,但他好歹也是成名前辈,在招式上居然胜不过谢贻香这个小姑娘,倒也令他有些尴尬。待到两人交战到五十招开外,曲宝书陡然张开手中的折扇,身形随之如风一般旋转起来,到处游走出招。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曲宝书的身影闪现,将谢贻香严严实实地笼罩于其中。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占不到丝毫便宜,此刻面对曲宝书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打法,眼花缭乱之下,更是毫无头绪。幸好她想起昔日宁萃的那柄油伞,知道曲宝书这扇上的功夫讲究“合则为攻,开则为守”,此刻他既然将折扇张开,那么无论当中的招式再如何精妙,攻势也会明显变弱。想通了这点,谢贻香这才勉力招架住几招,却听曲宝书笑问道:“莫非你不会轻功?”   谢贻香顿时醒悟,连忙说道:“多谢前辈指点。”说着,她手中刀法不停,脚下已施展开那“落霞孤鹜”的身法,和曲宝书一并四下游走起来,瞅准时机出刀攻敌。刚开始的时候,谢贻香尚且有些生疏,曲宝书倒也不趁人之危,让着她几分,到后来那一套“落霞孤鹜”的身法简直如同为谢贻香这套新刀法量身订做一般,相互间配合得愈发纯熟,也说不清到底是她将轻功加以变化来配合了刀法,还是将刀法加以变化来配合了轻功,又或者两者皆有。而曲宝书此时也再不敢故意相让,全力出手之下,两人竟打出个平分秋色的局面。   原来在自己这个全新的境界中,连轻功也可以一并融合在内,当真是“山海无量,求同存异”。谢贻香欣喜之余,手中乱离越战越勇,那曲宝书和她又拆了十多招,待到谢贻香这套功夫施展得纯熟了,他当即哈哈一笑,飘然抽身退开,笑道:“够了,够了,若是再打下去,除非穷酸用上五成功力,否则便要输了。”   谢贻香连忙收刀而立,向曲宝书弯腰行了个大礼,恭敬地说道:“大恩不敢言谢,曲前辈的指点之恩,晚辈自当终生铭记于心。”   曲宝书点了点头,伸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发髻,说道:“小姑娘切莫灰心,要知道你毕竟年纪尚轻,功力当然不及穷酸。然而单以招式而论,我却胜不了你。”顿了一顿,他又感慨道:“穷酸就算再练上二十年,功夫也最多只有如今的一倍,而且终究会有止境,但小姑娘你却是不同。只怕二十年后,你将这一套旷古烁今的刀法继续‘融’下去,哈哈,穷酸都不敢想象那般局面。届时你再以此开宗立派,自当流芳百世。”   要知道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之女,自幼早已听惯了奉承的话,原本就不是皮薄之人,但此刻听闻曲宝书如此之高的评价,也不禁有些脸红。她正待谦逊几句,那曲宝书又说道:“你这套刀法初现于世,只怕还没来得及为之命名。哈哈,说来你今日能够领悟神功,穷酸也有半分功劳,不如也让穷酸也沾一沾光,替你这套刀法取个名字。”   说着,他也不顾谢贻香是否同意,已然吟道:“说来你这套神功,也不完全是一套刀法,而是一个境界,其根本便在这个‘融’字上。融……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有了,既然有白乐天的珠玉在前,不妨便称之为‘融香诀’。” 第263章 技击共切磋   谢贻香不禁轻轻念叨道:“融香诀……”但觉这名字朗朗上口,又想起自己的名字中恰好也有一个“香”字,以此为名,当真是再恰当不过了,顿时对这曲宝书的文采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下她正要再次拜谢曲宝书的赐名之恩,却听一个浓厚鼻音的男子声音喝道:“仙人板板,先别急着融香融臭,待老子来试试。”   话音落处,后堂当中不知何时已跳进来一个矮胖男子,背负着一柄裹在白布当中的长剑,头上也用白布裹住头发,露出一对精光闪闪的三角眼,正是当今峨眉剑派辈分最高的“回光剑”戴念红,江湖人称“戴七”的便是。   想不到这位戴七前辈居然也要来和自己试招,谢贻香一时还未来得及拜见,那戴七已然大喝一声,举起砂锅大小的拳头便向她迎面打来。   伴随着戴七这一拳挥出,后堂中顿时劲风四起,轰然有声。谢贻香眼见这位戴七前辈也不运功发力,随手一拳便有此威力,仓促间哪里来得及躲避,更不敢去硬接他的拳头。当下她只得举起右手中的乱离,再以左手扶住刀背,用乱离的刀身去挡戴七的拳头。   但听“轰”的一声巨响,戴七的拳头重重击中乱离,谢贻香只觉刀身上传来的劲道力大无穷,震得自己身形不稳,继而连退了十多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但觉自己的胸口中血气翻腾,竟然险些受了内伤。   想不到这位戴前辈居然毫无保留,一出手便是七八成功力,就连旁边的曲宝书也是一惊,叫道:“戴老七,手下留情。”那戴七却是毫不理会,踏上几步,又是一拳朝谢贻香挥来。谢贻香这次看得清楚,戴七虽是全力出手,但手中招式却故意使得极慢,当中也无甚变化,和方才曲宝书的打法正好相反——前者是出招不出力,后者则是出力不出招。   看清楚了这点,谢贻香顿时放下心来,眼见戴七的拳头再次来到自己面前,当下便将乱离斜斜劈出,往戴七的拳头上削去,心道:“你的内力虽然远胜于我,但如今我以刀锋对上你的拳头,难道你不收手?”   哪知那戴七当真便不收手,拳头径直向谢贻香那乱离的刀锋冲来。谢贻香惊疑之下,还怕误伤了戴七,连忙撤去几分力道。却不料戴七的拳头还未碰上刀锋,一股极强的拳风已率先袭来,抢先撞上乱离。刹那间谢贻香只觉手中的乱离变得滚烫一片,非但拿捏不住,而且差点便要脱手落地。   只听旁边的曲宝书已出声指点道:“戴老七的这套‘峨眉碎玉拳’,至少已有四五十年的火候,早就臻至化境。小姑娘只管全力出招便是,看看你能接他几拳。”谢贻香听得此言,当即再不敢手下留情,急忙将手中的乱离奋力劈出,去和戴七的拳头相互抗衡。   一时间整个后堂之中刀风拳影,带动出风声激荡四起,一拳一刀竟然斗得不可开交。当中谢贻香却是越战越惊,自己分明已将乱离全力劈出,当中更有“空山鸣涧”的霸道劲力,居然还伤不了戴七的血肉拳头,即便是这戴七的功力高出自己数倍,也绝不可能让他能以空手硬碰自己的宝刀,这当真是奇怪至极。   谢贻香惊讶间,忽然发现曲宝书在一旁向自己挤眉弄眼,含笑不语。她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心道:“此刻我的刀法当中虽有“空山鸣涧”的霸道劲力,却并无后继之力,只因为自己融合出这套全新刀法以来,一直未曾运用过内力,所以方才曲前辈仅仅用了三层功力,便能和我战成平手。须知无论我的招式再如何精妙,由于乱离上毕竟没有内力,自然便伤不了戴七前辈的空手。而戴七前辈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此刻才会故意以内力与我相攻。”   既然连“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都可以通过“融香诀”融合到自己的刀法中,又何况是“秋水长天”的内力?谢贻香心中豁然开朗,当即清啸一声,手中乱离所激荡出的刀风声逐渐越来越响,当中那‘空山鸣涧’的霸道劲力,更是愈发大得惊人,伴随着谢贻香的每一记出刀,都发出晴天霹雳般的声响。不过数招之间,“秋水长天”的内力已然通过“融香决”的神通,尽数融合在了谢贻香的举手投足之间。   哪知那戴七甚是狡猾,一见谢贻香在招式当中融入了内力,哪里还会用拳头去硬拼她那乱离的刀锋?当下戴七立即跳出战圈,将双手负在背后,傲然说道:“女娃儿这一套什么‘融香诀’,倒是别开生面,也为我中原武林大放异彩。既然方才穷酸也曾出手指点于你,那我戴七自然也不能落后,免得旁人说我峨眉剑派小气吝啬。”   眼见自己的“秋水长天”也融入进“融香决”后,一招一式间,威力陡然增加数倍,谢贻香大喜过望,连忙说道:“晚辈多谢戴前辈的指点。”那戴七却不再理她,兀自高声说道:“老干货,老子和穷酸都已经抛砖引玉了,只等你来露上一手。难不成这女娃儿领悟出如此神功,你却要视而不见?”   他话音落处,便见青竹老人那颤颤巍巍的身影慢吞吞地走进后堂之中,仍旧是之前和谢贻香分别时的那个装束——几件脏兮兮的裘皮套在身上,双手则缩进衣袖里抱在胸前。只听这青竹老人边走边咳,断断续续地说道:“咳咳……我又能指点些什么?这个江湖本就是年轻人的,似我这般行将就木的老头,年老力衰,早就该过时了……”然而话虽这么说,青竹老人还是一直走到了谢贻香面前,这才缓缓弯下腰去,盘膝坐在了地上。   谢贻香连忙施礼,恭敬地说道:“青竹前辈别来无恙,晚辈有礼了。”青竹老人摇了摇头,叹道:“明明混身上下都是恙,又何来的无恙?咳咳……”说着,他向谢贻香微微一抬下颚,说道:“坐。”   谢贻香连忙收刀入鞘,继而就地坐下,和青竹老人面对面坐在了地上。只听青竹老人缓缓问道:“丫头你可知道,当年我和你师父刀王之间曾经有过一战?”   原本以为这位青竹前辈要和戴、曲两位前辈一样出手指点自己几招,谁知他竟是和自己聊起闲话家常来了。谢贻香当即回答说道:“此事晚辈倒是并未听家师提起过,敢问前辈,不知当日你和家师之间的切磋,最后却是谁赢了?”   她这话刚一问出,立刻便已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糊涂。莫说这青竹老人一生从无败绩,单是以师父刀王的性格,若是他当年战胜了青竹老人,只怕早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了,自己又怎会不知道?   青竹老人凝视着谢贻香的神情,心知她已有了答案,当下也没将胜负点破,只是缓缓说道:“当日我和刀王一战,也是和你我现在一样,面对面坐在地上。”说到这里,他慢里斯条地从怀中摸出旱烟杆来,点燃放到嘴里,吞吐着烟雾说道:“我记得当时刀王口若悬河,将他所领悟的刀中真谛说得头头是道,先从如何拔刀说到如何出刀,再从如何练刀说到如何用刀,一口气说了两个多时辰……听了他这些刀法至理,到最后我终于明白,当世除了刀王之外,天下已再无刀矣。”   谢贻香细细思索着青竹老人的话,缓缓问道:“但最后却是前辈赢了?”青竹老人吐出一口浓烟,淡淡地说道:“待到刀王说完他这番长篇大论后,我当时只说了一个字,刀王当场脸色大变,继而向我鞠了个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说到这里,他便向谢贻香问道:“丫头不妨猜上一猜,当时我说的是哪一个字?” 第264章 惊醒梦中人   听到青竹老人这一问,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x t 8 0 8 0 . c o m 谢贻香不禁眉心紧锁,低头沉思起来。不过片刻工夫,她便已冷汗淋淋,当即一字一句地问道:“前辈说的那个字,可是‘快’字?”   青竹老人微微颔首,说道:“正是。无论你的刀法蕴含着怎样的威力、怎样的变化多端,我便只有这一个‘快’字。”   谢贻香顿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竟是无言以对,额头上的冷汗也愈发明显,几近滴落下来。青竹老人看她这副神态,不由地暗叹一声,缓缓说道:“当年的刀王,无法破解我这个‘快’字……时过境迁,想不到如今刀王的传人,依然还是输在了这个字上。”   说到这里,青竹老人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又说道:“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以你眼下的功夫,虽然已经领悟出如此别开生面的‘融香诀’,却还是不及当年刀王的造诣……嘿嘿,即便是你那个师兄,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纵然能将杀人之术练得天下无敌,也远不及刀王当年的武学造诣……所以你若是想找我替你师父报仇,那除非是在做梦了。”   听闻此话,谢贻香方才领悟新招的喜悦已然一扫而空,一时间只觉无地自容,不禁有些泄气。却听那青竹老人忽然又问道:“丫头,我且问你……你说这天底下,最快的是什么?”   谢贻香犹豫了片刻,当即没精打采地回答道:“春雷咆哮,冬雷肆虐,有道是迅雷不及掩耳,所谓的‘声’之一物,可是最快的?”青竹老人当即摇了摇头,说道:“再想。”   谢贻香又说道:“灿如旭日,皎如明月,当有人看见它的时候,它早已无声无息地映照在了那人身上。所谓的‘光’之一物,可是最快的?”青竹老人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再想。”   谢贻香却是再也想不出其它的东西,只得摇了摇头。忽然间她只觉心中莫名一动,一根柔软的长发已从自己眼前飘落下去,想来又是对面的青竹老人故技重施,以超乎常理的速度,用青竹丝划断了自己一根头发。   只听青竹老人淡淡地问道:“我方才出招,你可曾听见?”眼见谢贻香摇了摇头,青竹老人又问道:“可曾看见?”谢贻香只得继续摇头,青竹老人再一次问道:“可曾有感觉?”谢贻香微微一愣,脱口而出:“心动?”   那青竹老人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浓浓的烟雾,终于展颜笑道:“不错,须知这世间最快之物,既不是声,也不是光……而是你的心。”他缓缓抬头,目光似乎眺望起了远方,声音也变得飘渺而虚幻,说道:“金陵。”话音落处,谢贻香心中顿时映照出金陵城那层峦叠翠、飞阁流丹的繁华;青竹老人又继续念道:“皇城。”随着青竹老人的声音,谢贻香的一颗心仿佛又来到了那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皇城当中;只见青竹老人又仰起头来,目光似乎已将衙门后堂的屋顶传穿透,嘴里念道:“烈日。”谢贻香心中顿时光芒万丈,刺得浑身难受,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如火般的灼烧感,仿佛那三伏天的烈日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说话这几句话,青竹老人便缓缓收回了神通,淡淡地说道:“所以这世间最快的东西,其实是你的心……心之所动,无往不利;心之所御,无懈可击;心之所在,无敌于世……这便是我一生的所悟,也将成为你习武一生所追求的至境。”说完这番话,青竹老人便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到一旁,只留下谢贻香独自盘膝而坐,兀自冥思苦想。   过了好久,谢贻香突然自地上站起,向那青竹老人躬身行礼,说道:“多谢前辈不吝赐教,使晚辈有幸窥探到世间武学的巅峰。然而只怕穷尽晚辈这一生,也未必可以达到。”   那青竹老人嘿嘿笑道:“世间武学巅峰?嘿嘿,还差得远了……这不过是我的境界罢了,一山之高,自然还有一山比之更高……殆矣……”旁边的曲宝书当即接过话头,笑道:“牛鼻子,你不妨也来指点这位女施主几招?”   那海一粟的声音当即笑道:“老道这望气算命、画符祛病的骗人功夫,还是不要献丑得好。只不过这位女施主年纪轻轻,便能开创出如此至高的武学境界,若是不见上一面,倒是贫道的损失了。”话音落处,但见一黑发道士身穿墨绿色道袍,自后堂外飘然而入;眼见他浑身衣服鞋袜一尘不染,隐隐有仙人之气,自然便是那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了。   谢贻香一见这海一粟的形貌,不禁想起了昔日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然而比起那希夷真人,眼前这海一粟则少了一分霸道,却多了一份睿智。眼见这位海道长向自己缓步行来,面带笑容地走到自己身前,谢贻香正要施礼拜见,却见海一粟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起来,一张脸也随之变得极为难看,仿佛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谢贻香不解其意,不禁问道:“晚辈谢贻香,拜见道长。看道长的这般神情,却不知……”   那海一粟的脸色却是愈发沉重,嘴里缓缓说道:“女施主的保寿官此刻正在隐隐颤动,彩霞与紫霞齐飞,导致命宫凹沉,本应当是贫苦之相,但女施主分明却是将门之后,可见事实并非如此……此外,女施主五岳无光,三停失色,本是凶恶之相,但以女施主的言行举止,可见事实也并非如此……怪了,怪了,女施主此刻面相气色,如何完全弄反了?”   这番话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旁边的曲宝书也接口说道:“你鼻子,你可曾看仔细了?切莫在此胡言乱语、贻笑大方。”   那海一粟却是毫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非但如此,女施主此刻天中、天庭、司空、中正、印堂这五穴之间的一条直线中,隐隐还有乌光迸出。要知道老道毕生阅人无数,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情形……而且女施主的监察官似有深藏,以致意灵不可见……”说着,海一粟嘴里不停,又自言自语般地说出一大堆旁人听不懂的话,到最后终于总结道:“……所以老道若是猜得不错,女施主眼下这般怪异的面相气色,多半乃是古籍中所记载的‘离魂之相’。”   话音落处,那戴七早已按捺不住,出声大喝道:“牛鼻子放什么狗屁?说人话!”海一粟沉吟半响,叹道:“所谓的‘离魂之相’,其实便是俗话所说的‘鬼上身’。此刻依附于女施主身上的孤魂野鬼,不知却是从哪里招惹来的?”   谢贻香听到海一粟说出“鬼上身”这三个字来,脑海中顿时生起一阵剧痛,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突然炸裂开来一般,似乎将她的整个脑袋都炸成了粉末。   当下谢贻香身子一软,径直摔倒在地,竟是晕死了过去。   【本案(上)完】 第265章 厮杀鄱阳湖   朝廷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由江湖上十七家镖局共同押送,居然在湖广境内神秘失踪。一时间朝野震动,天下惶恐,大乱一触即发。   当此紧急关头,金陵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临危受命,率众远赴湖南查案。任职于刑捕房的大将军之女谢贻香,因破获撕脸魔一案有功,虽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破例升职为刑捕房捕头,也随庄浩明一并西行。   却不料刑捕房此行一波三折,其间非但枝节横生,以至惊险不断,局面更是波橘云诡,非常人所能参透。当中代表洞庭湖势力的江望才、郑千金等逆贼,代表神火教势力的方东凤、流金尊者等余孽,代表中原武林势力的闻天听、李惟遥等江湖名人,代表湖广武林势力的张难非、钟在野等人,代表朝廷势力的庄浩明、先竞月等人,以及漠北驻边参将谢擎辉、墨家弟子蔷薇刺等等,包括那个神秘莫测的言思道,竟全部以身入局,相继身陷于洞庭湖这一湖深水之中。   最后凭借言思道的穿针引线,终于引发出洞庭湖大战,继而龙跃岛沉,江望才、方东凤毙命,可谓是尸堆成岛,血流作湖,这才勉强换来天下局势的暂时缓和,皇帝也因此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失窃军饷之罪。   然而当日江望才在龙跃岛上曾说过的一番话,却让这场声势浩大、牵连极广的“迷天劫”,彻底沦为了一个笑话。   “……然而那批军饷却并非是在我湖广所遗失。据我所知,替朝廷押运军饷的镖队,在行进到江州的那个晚上,并没有继续沿着长江继续西进湖广,反而调转了船头取向南面,开往了江西的鄱阳湖。”   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朝廷那批军饷的失窃,根本就与洞庭湖的江望才无关,这场劫案其实乃是发生在江西境内的鄱阳湖一带。   虽然以庄浩明为首的刑捕房一行人尽数客死异乡,谢贻香却依然选择孤身上路,义无反顾地追查到鄱阳湖畔的赤龙镇。此后经过一个多月的寻访无果,那言思道却再次现身,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谢贻香的梦中作祟,将她引到一处名为“姚家古宅”的荒废院落,从而让谢贻香首次接触到隐藏在这鄱阳湖畔的一个神秘的组织。   与此同时,谢贻香还先后遇到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回光剑”戴念红、东海普陀山潮音洞的前任掌门人曲宝书、武功天下第一的天山青竹老人等等当世高人,竟是结伴前来这鄱阳湖畔,要寻求什么“长生不死”之术。其间经过一连串的诡异事件以及多番激战,谢贻香临危之下,只得编造出“朝廷钦差”身份,暂避于赤龙镇衙门内。不料在她深夜遇敌晕倒之后,于梦中居然再次遇到言思道,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言思道的现身,竟是为了要指点她的武功。   待到梦醒之后,赤龙镇镇长吴玉荣来访,却被谢贻香看破身份,认定他也是鄱阳湖畔神秘组织中的一员,随后与之大打出手。就在谢贻香将要落败之际,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鲁三通和海一粟五位高人突然现身,经过众人的指点以及梦境中言思道所授之法,谢贻香在危机关头终于醍醐灌顶,领悟出无上武学“融香诀”,从而将自身的各门武功尽数融为一体,大败吴镇长。   却不料就在此时,与谢贻香初次见面的天涯海角阁海一粟海道长,居然一见谢贻香的面容就神色大变,随即说出“鬼上身”之语。而谢贻香听闻此言,突然间头疼发作,当场便晕死了过去。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在这鄱阳湖畔,又暗藏着怎样的阴谋?就在谢贻香茫然不解、一头雾水之际,一卷薄薄的文书已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上面用正楷大字写着:《赤龙镇记事——癸巳年》。   这难道便是自己在赤龙镇的衙门后堂中,遍寻不到的那份十一年前赤龙镇记事?谢贻香记得方才交战中,那吴镇长分明亲口说过,这份记录早已依照当今皇帝的旨意给销毁了,此刻又怎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你看完这一年的记事,你自然也就明白了。”一个飘渺而又虚幻的声音,向对面的谢贻香淡淡说道。   谢贻香只是默默的接过这一卷记录文书,心中却平静得犹如不荡不波之古井,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果然,她将这卷文书打开,上面竟是空无一字。于是谢贻香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说话的那个人。   那个人一直在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仿佛从来就没停止过。吞吐的烟雾将他的脸彻底笼罩起来,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他嘴里的声音仿佛来自人世间的彼岸,带着森森寒意;然而细听之下,却又似乎带着几分愤世嫉俗的戏谑:   “枉自故国神游,独饮一樽江月,世人本就多愁善感,徒做伤春悲秋之举。话说昔日前朝暴虐,以致民不聊生,终于惹得盗匪四起,竞相拼抢厮杀。什么?我为何要称他们为盗匪?说来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这帮家伙嘴里虽然叫嚷着‘驱除胡虏,还我河山’,实际上却只是在窝里斗勇斗狠,相互残杀,竟没几个人敢实打实地去和前朝大军开战,甚还与前朝异族在私底下珠胎暗结,为自己讨得封赏。因为对这些盗匪来说,什么‘驱除胡虏,还我河山’都只是拉拢人心的口号,他们心里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拉更多的人、抢更多的钱、占更多的地。”   “于是盗匪们在这乱世之中越斗越欢,小盗匪被大盗匪吞并,小头目被大头目招揽,到后来,盗匪的派别是越来越少,但各自的势力却是越来越大。于是便在那一年,江南一带势力最大的两个盗匪头子,终于在这鄱阳湖上摆开架势,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继而证明自己才是这天底下的头号盗匪。”   “据说那一战直杀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双方的阵营中,更是涌现出了不少位英雄豪杰,仿佛个个都能在谈笑风生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两帮盗匪带着手下约架罢了。再说回这两个盗匪头目,却也有趣得紧,一个有钱,富可敌国;一个没钱,穷无立锥。而这个有钱的盗匪本是卖海盐出身,为了打赢这一战,他居然把他那些海上运盐的大海船尽数驶进了鄱阳湖,几乎布满了近半个湖面。至于另一个没钱的盗匪,明知打不过对方,却还是死皮赖脸地凑出了些小舟渔船,稀稀疏疏地在湖面上摆开,做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视死如归。”   说到这里,那个人的声音微微停顿了半响,似乎连他本人,也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有些感到意外。   “穷富盗匪之间的这一场厮杀,其结果本是可想而知,开战才不过三日,那穷盗匪便已败得一塌糊涂,当真可谓是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穷盗匪被那富盗匪从湖上一路追杀到湖畔,眼看就要性命不保,却不料突然间,在这鄱阳湖中却发生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 第266章 湖神显真身   耳听这个故事已经说到了关键之处,谢贻香却仍旧是目光茫然,仿佛丝毫提不起兴致。   那个讲故事的人倒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话说当时那穷盗匪在前面驾船逃命,只管叫人拼命摇橹,富盗匪则是紧跟在后穷追不舍,同时还喝令手下开炮轰击;有一炮正好击中穷盗匪所在之船的船尾,整艘船顿时燃起大火,继而漏水下沉。就在这万分危急之刻,霎时间忽见天昏地暗、风云失色,原本晴空万里的鄱阳湖上,居然毫无征兆地弥漫起了一场大雾,将双方的船只尽数笼罩在了其中,。”   “就在双方惊魂未定之际,两点通红的火光已从迷雾中出现,破雾分水,径直向穷盗匪乘坐的那艘船游弋过去;迷雾中众人依稀可见,这两点火光竟是一头庞然大物的双眼,朦胧中仿佛似鱼非鱼、似兽非兽,虽然有大半截身子浸没在湖水里,但露出湖面的小半身子,也有方圆三丈的大小,顿时吓得穷富盗匪两帮人都不敢动弹。”   “那穷盗匪倒还算是有些胆色,眼见自己的船被火炮击中,眨眼间便要沉没,自己左右都是一个死字,倒不如放手一搏。他当即从那将沉之船上跳了下来,径直落到那怪物的背上;说来倒也巧了,那怪物似乎正是为了救他而来,待到穷盗匪坐到怪物身上,那怪物当即将浑圆的身子一挺,伸出四只肉脚划水,继而踏波排浪,去势如风,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彻底消失在迷雾之中,再不见它和穷盗匪的踪迹……”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开口了。只听她淡淡地问道:“所以此刻的我,又是在做梦了,是么?”   讲故事那人略一沉默,随即笑道:“庄周梦蝶,是焉非焉?人生本就在半梦半醒间、亦梦亦醒时。是梦是醒,又有什么区别?   谢贻香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圣贤门生,但也知道‘有所不为’的道理。所以平日里所行之事,即使做不到完全正确,至少也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言思道,所以你也不必再枉费心机来唬弄于我,要知道此刻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会相信,更何况还是此刻这等梦中的鬼话?”   说罢,她忽然伸手,凌空虚握,那柄和她形影不离的乱离便已凭空出现在了谢贻香手中。   “既然是在梦里,而且是在我的梦里,那当然便由我说了算。”   谢贻香的话音落处,手中乱离已然寒光尽现,继而当头劈落;刀光过处,对面那个讲故事的人——也便是言思道——顿时便被乱离一分为二,从中切做了两片。   却见言思道那两片残躯仿佛是纸片一般轻薄,兀自在半空中飘荡不休,却有一声长叹从谢贻香身后响起,悠悠地说道:“你的梦,又何尝不是我的梦?要知道此刻在你我之间,已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往后这一世,你我只怕也再分不开了。”   谢贻香猛然转身,又一个完好无损的言思道已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正好整以暇地抽着旱烟,依旧将自己的身形藏匿于吞吐出来的烟雾里。她不禁怒道:“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你又是如何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赶紧给我滚出去!”   那言思道只是阴恻恻地笑道:“你方才不是还口口声声地说,我的话你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相信,更何况还是此刻这等梦中鬼话?你既然不相信,却又何必要来问我?”   听到言思道这番话,原本盛怒的谢贻香居然在刹那间泄气了,手中的乱离也随之垂了下来。其实她心中再是清楚不过,自己和眼前这个言思道相比,双方的差距毕竟太大,自己就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什么反抗的意义?   所以从一开始到现在,从紫金山到鄱阳湖,自己永远只能被这言思道玩弄于股掌之间。莫非正如言思道刚刚说的,往后这一生一世,自己都要受制于此人了?   只听言思道忽然冷笑一声,用他那飘渺的声音继续说道:“说到‘鬼话’这两个字,我方才所讲的那个故事,才是真正的鬼话,乃是那些市井愚民在茶余饭后编造出来的鬼话。眼下我之所以要向你讲这些鬼话,却是因为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有套用这些鬼话,才能讲得通。”   说到这里,言思道长长吸了一口旱烟,继续讲诉起了他的故事:“话说那怪物将穷盗匪救走……”不料谢贻香这回突然插嘴,冷冷说道:“你嘴里给我放干净些,否则休要怪我刀下无情。”   言思道却是不怒反喜,淡淡地说道:“你既然有此一骂,却是说明你在认真听我讲的这些鬼话了。”当下他不禁笑了起来,又说道:“也罢,话说怪物救走了那位没钱的主,富盗匪一方自然气得火冒三丈。事后便有人对富盗匪说,救走敌人的怪物,其实便是这鄱阳湖里的湖神显灵,看湖神眼下的这般举动,倒不如花钱做上一场法事,再用猪羊为祭,祈求这位湖神倒戈,反过来相助自己一方。那富盗匪听闻此言,当即便答应了。”   “第二日,那富盗匪便派人在鄱阳湖畔的火龙山上准备,以猛火烤炙了十头壮牛,一时间肉香四溢、满湖皆闻。不出多时,便见火龙山下的鄱阳湖湖水激荡,似乎有庞然大物游弋于水下。那富盗匪当即发令,命人将一头烤熟的壮牛抛向湖中献祭,打算借此机会看清这所谓的湖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伴随着那头壮牛落下,离湖面还有丈许高低之时,猛然间湖面裂开,一头长约六丈、宽约四丈的巨型怪物破水而出,一张口便将那头壮牛囫囵吞下,岸上当即便有人惊呼起来,叫道:‘那是一头大鼋!’”   说到这里,言思道又吸了一口旱烟,吞吐云雾道:“说起‘鼋’这东西,乃是形似乌龟的一种大鱼,自古便已有之,其寿命更是极长,也便是俗称的‘王八’了。史书记载,昔日周穆王出师东征,至江西九江,因江河密布,行军受阻,于是教众军大肆捕杀大鼋,用以填河架桥,这才得以畅通无阻,最终战胜了东面的敌人。从那以后,庙宇内外的石碑和帝王坟前的墓碑,一律要选用石雕的鼋来驮负,便是来源于此。更有后来之人夸大其词,说那穷盗……说那位没钱的主最后之所以能坐上龙椅,便是因为曾被这头大鼋驮过。”   谢贻香冷哼一声,淡淡说道:“你如何不说是天子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自有百灵护体,这才引来了大鼋救驾?”   言思道哂笑道:“有道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依我看来,便是神龙助神龙,王八驮王八。”他不等谢贻香回话,连忙继续讲道:“言归正传,那富盗匪以熟牛投湖,引得湖中怪物现身。众人一见之下,虽知是鼋,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一头鼋,大半都被吓得屁滚尿流,纷纷跪倒在地,口称其为湖神。”   “然而那富盗匪看清怪物的真身后,却是神色自若,教人继续往鄱阳湖里投掷烤熟的壮牛,那大鼋在火龙山脚下连吃六头壮牛,仍旧意犹未尽,富盗匪眼见时机成熟,当即脸色一寒,终于亮出了他的本意。只见他让手下抬过来一个千余斤重的大铁球,而这个大铁球之前早已和那些头壮牛一并在猛火上烤炙,此时已被烧得通红,富盗匪趁着大鼋吃得欢畅之际,便令人如同方才抛牛一般,将这个烧红的大铁球往鄱阳湖里投掷下去。果然,那大鼋毕竟低估了人心之险恶,当下也不疑有它,再一次自湖中跃起,一口便将那烧红的大铁球吞进了肚子里。”   “待到那滚烫的大铁球滚落进肠胃,顿时便将那头大鼋烧得肠穿肚烂,在湖水中奋力挣扎起来,先后翻腾起数十道丈许高的巨浪,到最后终于还是消停了下来,留下一具庞大的尸体浮于湖面,泛起一大股焦臭味;而大鼋身上流出来的血水,几乎将这整个鄱阳湖都染做了通红之色。”   “那富盗匪眼见那大鼋身亡,这才狠狠说道:‘整个江南都是我的,我才是这鄱阳湖上唯一的王!又怎容得下一头孽畜来和我为难?’” 第267章 颠倒现本意   谢贻香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微微摇头。言思道故事当中的那个富盗匪,指的自然便是当年与本朝皇帝争夺天下的义军首领李九四了。要知道即便是在本朝一统天下之后,江南百姓还多有人因为怀念这位李九四的恩德继而排斥当今朝廷,甚至直呼本朝皇帝为‘老头’。倘若言思道此刻这个故事是真的,想不到那李九四背后的真面目竟是这般凶狠残暴。   那言思道却是不以为然,继续说道:“然而那头大鼋既是这鄱阳湖里的湖神,又岂能甘心死于盗匪之手?要知道那富盗匪的巨舰船队,本是列阵在鄱阳湖西面,就在大鼋死去的当晚,一夜之间鄱阳湖上居然刮起了百年难得一遇的东南风,尽数吹向富盗匪的巨舰船队。后人每每提及此事,皆说这是那鄱阳湖湖神的魂魄回来复仇,这才有了后面青田先生效仿昔日诸周公瑾之举,借东南风起之际,一把烈火烧尽了富盗匪的所有船只舰队……”   谢贻香再也按耐不住,打断他的话问道:“这些市井传言破绽百出,当真是鬼话连篇,亏你还说得一本正经。试问两军激战于鄱阳湖上,正是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战事甚是惨烈,那富盗……那逆贼哪有工夫去铸造什么大铁球?”她的脸色越发难看,又质问道:“此番已是你第三次闯入我的梦境当中,莫非却只是为了要讲述这么一番鬼话?言思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言思道淡淡地一笑,说道:“我早已说过,这故事本就是坊间虚构的传言,做不得真,但是却和之后所发生的事脱不了干系。如今你既已知晓皇帝曾经下旨要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那便可想而知,自古以来的修庙建寺之举,从来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供奉神灵。老爷老爷,其谐音不正是‘老鼋’么?”   谢贻香被言思道这句话说得呆立半晌,暗自念叨道:“老爷……老鼋……”随即她又有些犹豫地问道:“皇帝当真曾有旨意,说要修建这么一个老爷庙?”   言思道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所谓的‘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其实前三句,讲的都只是一件事情,那便是皇帝下旨在鄱阳湖畔修庙,却因为遇到了神异之事,导致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决定。所以这个所谓的‘老爷庙’,到头来毕竟也没能建成。”   谢贻香不禁回想起当日那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也曾对自己解释过这四句话,却和此时言思道的这个说法不太一致,不过都曾提到了皇帝下旨修建“老爷庙”的事。谢贻香将两种说法相互映证,当即问道:“那照你这般说来,混沌兽却又做何解释?”   言思道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老鼋救驾,本已是虚构之事,世间以讹传讹,更是极力夸大其事。须知这故事本已荒谬至极,却有有好事者对此深信不疑,甚至还加以考证,说这江西境内原本并无鼋类,依据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怪物形貌,应当乃是上古神兽‘混沌’,又被称之为帝江,所以才会识人辨物,做出救驾之举。于是后来便有了将老鼋篡改为‘混沌’的说法,称之为‘混沌兽’。”   谢贻香连忙摇头,说道:“不对,完全不对。据我所知,‘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这四句话,指的是这鄱阳湖一带所发生的四件诡异之事,分别对应的是:鄱阳湖上的无故沉船、皇帝修老爷庙未果、南昌阴兵借粮以及吞人的迷雾,和你这般说法大有不同。”   言思道也摇了摇头,说道:“大错特错,首先次序便已错了。”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正如我之前所言,世间本就有太多以讹传讹之事,这才造成了许多误会,从而迷失其本意。你所说的这个版本,我倒也略知一二,是将这四句话拆了开来,分别做出解释,继而对应上了四件不同的神异之事,而这几件事,倒也是的确存在的。但是你仔细回想一下,这四句话的顺序,究竟应该是‘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还是‘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   谢贻香细听之下,不禁说道:“这有什么区别?不就是将‘混沌兽’和‘阴兵舞’二者互换了位置。”   言思道双眼一亮,当即笑道:“当然有关系,要知道这江湖传言都有一个共同的规律,那便是无论是怎样的一段话,其重点却在最后一句。就拿这四句话来看,若最后一句是‘混沌兽’,那么前三句话的作用,便是为了引出这最后的‘混沌兽’,然而事实却是这所谓的‘混沌兽’根本便没有什么实质意义,所以照此解释,自然也解释不通了。唯一的办法便是将这四句话单独拆开,使它们分别指代四件神异之事,这样一来,反倒掩盖了这句话的本意。”   谢贻香听到这里,反倒觉得言思道这番说辞可以相信,因为这句话开始流传的时间,对应赤龙镇衙门里缺失的那一年记事,恰好便是十一年前,正好也是皇帝下旨修庙未果的那一年。当下她不禁皱眉沉思,试探着说道:“那如你所言,正确的顺序自然应当是‘阴兵舞’在后了?照此看来,前面的三句‘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若是在说老鼋救驾这个故事,那么其目的便是要引出‘阴兵舞’这个结论?这‘阴兵舞’指的若不是发生在南昌的‘阴兵借粮’之事,却又是什么?”   言思道冷笑道:“自然不是。这‘阴兵舞’所指的,便是一直藏匿于鄱阳湖一带的‘阴兵’。所以这四句话串联起来,其实已然道破了玄机,便是在告诉世人,当日在鄱阳湖上的老鼋救驾这一系列神异之事背后,其实却是由这些‘阴兵’在暗中作祟。至于世人之所以将他们称之为‘阴兵’,却也的确是源自于他们的来历——据说这些‘阴兵’都是来自一个叫做‘阴间’的地方。”   谢贻香无时无刻不在思索鄱阳湖这一连串不解之谜,却始终没有太大收获。如今听完言思道这番言语,顿时想起那吴镇长曾说过,要自己随他去一趟“阴间”,以此看来,这所谓的“阴间”,自然就是指这股神秘势力的居住之地了。而他们的住所,却为何要被称为“阴间”?   想到这里,谢贻香脑海中不禁浮现起昔日在洞庭湖龙跃岛上的那一幕场景……   当时自己随庄浩明前往龙跃岛的御笔峰内,那洞庭湖湖主江望才一口咬定说朝廷的军饷是在鄱阳湖境内遗失,那时庄浩明曾喃喃念道:“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难道是……”江望才立刻打断他的话,接口说道:“既然庄兄知道关于鄱阳湖的事,小弟也不必多费唇舌。此事既然牵连上了那鄱阳湖中的神祗,虽然大家都是靠湖为生,但我洞庭湖也不便再插手其间了,还请庄兄谅解。”   回想起来,庄浩明和江望才两人提到这四句话的时候,都是将“阴兵舞“放到了最后,而之前曲宝书对自己的那番解释,却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了。依据言思道此刻的解释,当日庄浩明和江望才之间的对话,其实早就已经确定了军饷被劫的根源,便是鄱阳湖的这些“阴兵”在作祟。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脱口问道:“这些‘阴兵’究竟是什么人?”   言思道似乎对她这一问似乎有些惊讶,反问道:“你倒来问我这些‘阴兵’是什么人,你不是早已和他们打过好几次交道了么?” 第268章 死而复生者   听了言思道这话,谢贻香顿时暗骂自己糊涂。眼下除了包括吴镇长在内的那些神秘黑袍人,这鄱阳湖一带还有什么势力能被称之为“阴兵”?然而她转念一想,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妥,还是对言思道的话语存疑。要知道昔日在紫金山的太元观中,这言思道分明也是凭借着这么一番说辞,便叫自己将那希夷真人当做了撕脸魔,继而死心塌地助言思道一臂之力。   那言思道察言观色,立时看穿了谢贻香的想法,当即笑道:“信与不信,在你;说与不说,则在我了。也不怕告诉你,你一直在追寻的那批失窃的军饷,正是被鄱阳湖里的这些‘阴兵’所借去。你若是有本事,只管去问他们讨要便是。至于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你若是还想找回那批军饷,也只能以此赌上一把了。”   谢贻香沉吟良久,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再信任这个言思道,当下她只得将思路理清,回到事情的本质,问道:“照你方才那故事所说,皇帝是为了要答谢老鼋的救驾之功,这才打算在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那我且问你,这其间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皇帝打消了这个念头?”   言思道缓缓吐出一口浓烟,在他身前的烟雾也随之变得更加迷茫。只听他淡淡地说道:“三小姐莫非还不明白,这故事虽是假的,却毕竟是根据事实所夸张改编,当中的许多关键之处,终究还是做不了假。昔日皇帝曾在鄱阳湖一役中遇险,这是事实,但根本便没有什么老鼋,这世间也更没有什么‘混沌兽’。唯一的解释便是,当时在鄱阳湖中救下皇帝的,便是这些鄱阳湖里的‘阴兵’了,这才是所谓的‘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   “至于这些‘阴兵’为何要出手救下皇帝,当中的玄机,便是那个故事里富盗匪的一句话:‘整个江南都是我的,我才是这鄱阳湖上唯一的王!又怎容得下一头孽畜来和我为难?’既然那富盗匪容不下这些‘阴兵’在鄱阳湖上称霸,同样的道理,这些‘阴兵’又怎能容得下富盗匪?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盟友,为了能让富盗匪战败,他们自然便要出手相助于穷……相助于那位没钱的主了。”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再联想起之前从吴镇长嘴里套出来的话,当即心领神会,叹道:“倘若果真如此,那这些‘阴兵’只怕是打错了算盘。就连当年的逆贼李九四都容不下他们,又何况是当今的皇帝?以皇帝的性格,哪怕这些‘阴兵’当真救过他的性命,到了眼下这天下太平的局面,皇帝又岂能容忍在自己的疆域之内,还有这样一股可怕的势力存在?哼,皇帝若是不对他们下毒手,那反倒是奇怪了。所以……所以也就是说,十一年前的那次修建‘老爷庙’其实根本是个幌子,皇帝的本意是要借故剿灭这些‘阴兵’。”   笼罩在烟雾中的言思道似乎点了点头,说道:“道理虽然不差,但你却也只说对了一半。除了剿灭之心,皇帝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那便是他想从这些‘阴兵’手里得到一件东西,一件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次不等言思道将话点破,谢贻香灵光闪现之际,已然联想起了戴七、曲宝书和青竹老人那一行人的目的,顿时浑身一震,脱口说道:“长生不死?难不成这些‘阴兵’……当真是来自阴间的鬼神,拥有着‘长生不死’之身?这……这如何可能,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言思道摇头笑道:“我本阳间过客,阴间之事如何知晓?据说十一年前,皇帝曾派出一批高手前来鄱阳湖,便是要摸清那些‘阴兵’的底细,从而找寻皇帝想要知道的那个秘密。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那装模作样修建的老爷庙又因何故而停止,这一切的谜团,只怕都已随着那姚家古宅当中的十一具尸体,永久长埋于地下了。”   幸好谢贻香早已不是第一次和这言思道打交道,分明听出他这番话里的不尽不实,显然是对自己有所隐瞒。她当即皱起眉头,缓缓说道:“只怕未必,你若是不知晓那些‘阴兵’的身份来历以及皇帝修建老爷庙的玄机,又怎会在梦境之中将我带去那姚家古宅?想来在那古宅的阁楼上、深埋夹层中的十一具尸体,便是当年皇帝因此事而派出的高手了。”   言思道大口吞吐着烟雾,笑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在梦中所见的那些个无脸怪物?不错,恰如你之前所料那般,这些亡魂之所以没有五官,便是曾被人以刀剑毁容,好叫旁人辨别不出他们的容貌身份,继而隐藏其中的秘密。嘿嘿,这自然是因为他们都是皇帝的人。”   谢贻香心知言思道已说到关键所在,当即追问道:“那些无脸人似乎对一个‘她’极为害怕,我曾在梦中亲眼见过,分明长着一颗前后都扎着马尾辫的脑袋,那究竟又是什么东西?”言思道不屑地一笑,说道:“这却是你多心了,你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便知道了。”   谢贻香不解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顿时脸色大变。自己的一头秀发,行走江湖之际,不正是在脑后扎做了一个个马尾辫?难不成那个所谓的“她”竟是……   言思道当即说道:“不错,你所见到的那个‘她’,其实根本便是你自己。那些无脸怪物之所以感到害怕,便是由于你是外来之人,陡然闯入了他们当中,这才引起了他们的恐惧。”   谢贻香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禁喃喃说道:“‘她’便是我,我便是‘她’?……如果‘她’才是真正的是我,那我又是谁?”   言思道句句紧逼,沉声说道:“‘她’便是你,你便是‘她’,而真正的你,其实却是我。因为那是在你的梦中,其实也是在我的梦中。”   谢贻香只觉脑海中已然是一团混乱,怎么也无法理出头绪,终于问出一句,叫道:“那你又是谁?”   伴随着谢贻香的话音落处,言思道陡然吐出一大口气,将笼罩在自己身前的烟雾尽数吹散。伴随着眼前变得清晰,谢贻香分明看见,言思道的那张脸如同剥了壳的鸡蛋光溜溜一片——既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耳朵嘴巴。   这不正是姚家古宅的阁楼上,那群无脸怪物的模样?   谢贻香惊恐交加之下,直吓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你……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言思道将那一张光溜溜的脸凑近谢贻香,声音随着他那颤动的喉结发出,说道:“我是人是鬼,在这鄱阳湖畔的迷局里,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还记得那姚家古宅的阁楼底层,供奉的分明是一十二灵位?然而阁楼上的屋子里却只有十一具尸体。也就是说那些尸体当中,其实还少了一个具尸体——一具死而复生的尸体。”   “而这具死而复生的尸体,在十一年之后,终于又回到了鄱阳湖!” 第269章 失魂鬼上身   谢贻香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日光,将天空映照得一片蔚蓝,不见一朵白云。甚至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之前的所有阴霾,此刻都已经云开雾散、万里澄清了。   转眼间她便被四周传来的热力拉扯回了现实之中,谢贻香连忙定神一看,只见自己周围正燃着七堆柴火,摆放得错落有致,不时有噼噼啪啪的声响自火堆中传出,分明是七个烧得正旺的火堆;而自己感受到的那股热力,自然是来源于这七个火堆。   再看火堆之外高墙矗立,微微呈现出斑驳之象,原来自己仍然身在这赤龙镇衙门里,只不过却被挪到了公堂前面的空地中。   看来方才和言思道交谈的那一幕,果然又是自己在做梦,谢贻香缓缓回过神来,脸上更是阴晴不定。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身后一个平和中正的声音缓缓说道:“女施主终于醒来,却是把老道给忙坏了。”   谢贻香认得这是那天涯海角阁海一粟海道长的声音,正要张口回话,却觉喉咙干哑,饥渴交加,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海一粟似乎知道她此刻的窘境,已然出声安慰道:“女施主倒也不必惊慌,日前你在后堂中无故昏迷,当场吓了我们一大跳。事后经过老道的查验,虽然不敢确信,倒也有十之八九的把握,女施主此番的症状,乃我道家医典中所记载的‘失魂’之相。所以老道才要以干柴之烈火为媒介,设下这‘七星定魄阵’,前后花了一天一夜的工夫,这才将女施主救醒过来。   听完海一粟这番解释,谢贻香也勉强缓过气来,用嘶哑着声音说道:“多谢……道长相救之恩……这……这‘失魂’……又是什么?莫非……莫非和我梦中……梦中……”说到这里,她喉咙间的干哑实在难受,只得开口讨要,说道,“水……我想喝水……”   身后海一粟的声音却是长叹一声,说道:“女施主,这‘七星定魄阵’的威力非同小可,便是要借助这烈火之热力,以北斗七星的方位将纯阳之气灌注于女施主体内,从而将你周身的神识尽数逼入脑中,以便于日后的治疗。所以在此期间,水是决计沾染不得的,还望女施主加以忍耐。”   谢贻香只得点了点头,却听不远处那曲宝书的声音响起,问道:“牛鼻子,你这什么‘七星定魄阵’,当真可以治好这个小姑娘?”   那海一粟听到这一问,不禁有些迟疑。他忽然自谢贻香身后站起,缓缓踏出火堆围成的圈子,这才说道:“此事却说来话长了,然而在此之前,于情于理老道也应当让女施主知晓其中的缘由方可。”   待到他的人走到火圈之外,又继续说道:“老道无能,年青的时候总是喜欢与俗人争强好胜,这才会被武学一道分心,未能悟得到我道家真传。唉,所以眼下女施主这‘失魂’之相,其实非老道所能化解……”   听到海一粟这话,谢贻香不禁一愣,还未来得及询问,外面的曲宝书便抢先问道:“既然如此,你这牛鼻子让我们帮忙摆出这么个阵势来,又是作何用意?”他话音落处,戴七的声音也自不远处响起,喝道:“牛鼻子有话尽管直说,少在那里吞吞吐吐绕弯子。”   那海一粟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还请诸位稍安勿躁,且听老道缓缓道来。须知这‘失魂’之相究竟是何缘由,说来惭愧,老道也不甚知晓,只是从书中了解一二。据说人体内本有三魂七魄,三魂是天魂、地魂与命魂,七魄则是隶属于命魂之下,所化而成的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至于出现‘失魂’之相的人,便是其中主宰思想与智慧的‘天冲’与‘灵慧’两魄,受到外来之魄的侵袭,而且还被这外来之魄反客为主,甚至取而代之,统御着整个命魂。这也便是俗称的‘鬼上身’了,其中诸如‘借尸还魂’之类的说法,便是其中一种……”   只听青竹老人的声音也从后堂方向飘来,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这番废话,我等早已听过多遍……我且问你,既然你这牛鼻子一口咬定这丫头是被鬼上身了,那请问是哪一路的鬼魂上了她的身子?”   这话一出,戴七和曲宝书二人几乎同时点了点头,暗道:“老干货说得不错,这才是关键所在。”那海一粟却是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刻附在女施主身上的‘鬼’究竟从何而来,这还得问女施主自己了。”   众人说到这里,谢贻香惊恐之间,终于听懂了事情的缘由,依稀明白了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原来自己之所以屡次能在梦中见到言思道,竟是乡野间所谓的“鬼上身”,原来自己是被那言思道的魂魄给附体了?   倘若当真如此,既然是所谓的“鬼”上身,难不成那言思道其实早已身亡,不在人世了?   只可惜谢贻香生平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更何况是这等鬼怪妖魔之说?眼下这位海道长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在她看来,也不过是道家一贯的故弄玄虚,刻意将其神话罢了。至于那言思道之所以能出现在自己梦中,必定是自己中了那言思道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想到这里,谢贻香连忙摇了摇头。   海一粟见她摇头,还以为她是在说自己并不知晓这附身之“鬼”是何来历,当下微一沉吟,问道:“女施主,这所谓的‘失魂’之相,说得通俗些,便是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同时存在了两个人的魂魄,相互间虽然难以分割,共用一个身体,却始终还是有主次之别。要知道这两个不同的魂魄虽然可以同时存在,但却注定不能同时出现,更不可能面对面地进行交流,唯一相遇的机会,便只有梦境深处了。方才女施主曾提及说自己的梦,此刻还请女施主仔细想想,最近可曾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又或者是经常在梦里见到同一个人?”   耳听这海一粟将自己的症状分析得八九不离十,谢贻香心中的恐惧更甚,却仍然坚定地摇了摇头,心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鬼神?即便世人众口一词,又有几人亲眼见过?相比起虚无缥缈的鬼神,这世间画符骗钱的道士却不少。”   她当即又转念一想,暗道:“再说即便是这天底下的人全部都死完了,只怕也轮不到言思道那厮。言思道既然不可能身亡,他又怎能将魂魄附到我的身上?所以照此看来,最近我与言思道在梦中的交谈,多半是什么‘两心通’或者‘窥心术’之类的旁门左道功夫,先前岳阳城那流金尊者的‘天露神恩心法’,不也正是类属于此的一门神通?”   眼见谢贻香还是摇了摇头,那海一粟仍不死心,又追问道:“这却是奇怪了,女施主是否经常出现头痛症状?这其实便是‘失魂’必然的结果。试想在一个身体中存有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定然要相互争夺,竞相去霸占这个身体,所以往往在主魂魄心力衰竭之际,便会时常感到头痛。眼下女施主若是猜不出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倒不如回想一下,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头痛的?”   耳听自己的症状和海一粟所谓的‘失魂’越发相似,谢贻香心里却依然凭借着一股倔强否认到底。然而海一粟毕竟已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由地依照海一粟所言,将往事回想了一遍。   先是她随刑捕房众人前往洞庭湖,到最后龙跃岛大战结束,自己在庄浩明坟前杀死了江海帮帮主李惟遥,然后便孤身来到了这江西境内、鄱阳湖畔的赤龙镇……   不对,完全不对!   一时间,谢贻香虽身在燃烧的柴火堆之中,浑身上下也不禁变得一片冰凉。   因为人从那李惟遥死在自己手里之后,再到自己出现在这赤龙镇内,这两个时间点之间的过程,谢贻香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270章 治标不治本   要知道湖广洞庭湖和江西鄱阳湖,两者之间相距八百多里路途。谢贻香从洞庭湖赶来鄱阳湖,一路行完这八百里长路,当中自然有数不胜数的所见所闻,此刻却如何一丝一毫也记不起来了?   更何况数千里方圆的鄱阳湖,自己前来寻访失窃的军饷下落,却又为何单单来到这名不见经传的赤龙镇,而且一住便是一月有余?   这倒也罢了,更为恐怖的是,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发现这个极大的破绽,甚至根本从未想过。仿佛从自己身在赤龙镇的那一刻起,便一心一意要去追查失窃的军饷,再不曾回首过自己究竟是怎样来到此地。   没错,自己的头痛也正是来到这赤龙镇后才有的,后面才有有了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言思道。若说自己是被那言思道施下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那一定是在离开洞庭湖后和来到鄱阳湖前的这段时间里。   至于自己为何一点也记不起前来这赤龙镇的过程,只有两种解释:一是言思道在暗中对自己做了什么手脚,例如将自己迷晕后再送到这赤龙镇里;二则是如同海一粟所言,自己的身体此刻已然被言思道的魂魄侵附,从而被那言思道的魂魄控制身体前来赤龙镇,所以自己才会不记得此中的过程。   她随即又想起当日在火龙山上,青竹老人曾问自己索要烟草,随后果然便在自己随身存放零钱的锦囊当中发现了烟草,以致自己惊骇之下,再一次头痛发作,当场晕了过去,至今还没找到缘由。   如今看来,莫非这袋烟草根本就不是“自己”装进去的,而是被言思道操控的“自己”装的?其目的便是要方便当“自己”变成言思道时,方便吸食旱烟?   谢贻香越想越觉得荒谬,却又愈发觉得恐怖。伴随她着浑身发颤,脑袋里又开始了一阵阵的疼痛,却因为四下热力的逼迫,脑海中仿佛有根绷紧了的弓弦,仿佛在督促自己要保持清醒。   要知道谢贻香之前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即便偶尔想起,立时便会觉得头痛,甚至有几次还径直痛得晕了过去。此刻自己回想,好几次自己之所以会晕死过去,不正是为了要阻止自己去想这些事?   一时间,但觉四下的热力扑面而来,谢贻香心中却是冰冷一片。她心下明白,眼下若非有海一粟布下的这个“七星定魄阵”护身,只怕自己早已头痛发作,再次晕死过去。   幸好机缘巧合之下,自己居然在这赤龙镇衙门中再次遇见戴七、曲宝书和青竹老人等位高人,而且其中恰巧有一位能看透自己病因的海一粟海道长。   谢贻香心知机不可失,趁如今自己的心智还算清醒,当即鼓起气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海……海道长,求你为我……祛除这……这邪术……”   海一粟眼见谢贻香始终没有透露究竟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当下倒也不便追问,只是说道:“女施主不必客气,我道家虽以避世修炼、独善其身为宗旨,却分明是眼冷心热,见不得有妖魔在世间作祟。眼下老道既然已经出手相助,也算是道心牵引,往后自当尽力到底。”   说完这话,他似乎犹豫了半响,这才叹道:“然而老道之前已然说过,这所谓的‘失魂’之相,老道也只是从道家医典中读到过,从不曾亲身所见,更别说是将其治愈。所以这女施主这‘失魂’之相的解救之法,请恕老道才疏学浅,却是并不知晓……”   旁边的戴七听海一粟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当下再也按捺不住,出声喝道:“你这牛鼻子,一会儿说能治,一会儿又说不能治,究竟想要怎样?难不成这些日子叫我们陪在这里,便是来听你放屁来的?”   曲宝书接口笑道:“要怪只怪这戴老七太蠢,穷酸若是猜的不错,牛鼻子虽然不知应该如何化解这所谓的‘失魂’之相,但以他那一身精妙的道法,必定有其它法子可以缓解。牛鼻子,我说得可对?”   那海一粟不禁苦笑道:“知老道者,唯曲施主也。不错,老道虽然无法化解这‘失魂’之相,却有一个胆大妄为的办法,能替这位女施主一解燃眉之急,所以一早便已布置下了这个‘七星定魄阵’。”   那戴七“哼”了一声,说道:“既然不能治本,有办法治标倒也可以。你还不赶紧动手,却在这里啰嗦什么?”   那海一粟又叹了口气,说道:“戴施主,你这般急性子,最好还是改上一改。有道是心平气和,方能延年益寿。”   一旁的曲宝书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戴老七,牛鼻子的脾气素来极好,从不轻易出口伤人,不料此刻却也忍不住要骂你两句,可见你这人是有多讨厌。至于牛鼻子方才的这句话,若是让穷酸重新说过,那便是你戴老七若不改掉这急性子的毛病,迟早会短命。”那戴七脸色一暗,狠狠地“呸”了一声,却也不再与他争辩。   莫说戴七对海一粟这般啰嗦按捺不住,眼下谢贻香被四周那七个火堆烤得口干舌燥,却又浑身冰冷,心中更是着急。那海一粟等戴七闭上了嘴,这才说道:“至于老道的办法,之所以说有些胆大妄为,却是因为这法子实在太过于凶险,所以事先必须要得到女施主的同意方可。”   谢贻香努力张开嘴,勉强开口问道:“……敢问道长……有几成……几成把握?”海一粟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女施主会错意了,老道的这个办法十拿九稳,绝无失败的可能。至于所谓的凶险,却是在治愈之后了。”   谢贻香只得又吃力地问道:“是……是什么后果?”那海一粟却道:“这当中的后果,却要从老道这个办法的原理说起了。”   谢贻香虽然打心底感激这位海道长替自己祛病,但此刻听他这般绕来绕去的话语,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几句。只听那海一粟侃侃道来,说到:“这‘失魂’之相老道虽然化解不了,但依据其中的道理,却也不过是以魄扰魂,继而夺取其身。而当中这个身体,原本就是女施主你自己的,无论外来之魄如何强大,也必定要被女施主本身的魂魄所压制。所以外来的魂魄若是想战胜你本身的魂魄,从而控制住你的身体,唯一的机会便是在你本身魂魄歇息之时,也便是所谓的失去意识,诸如睡眠、昏迷等情况。”   说到这里,海一粟居然还好整以暇地休息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既然这外来之魄只能在女施主睡眠、昏迷等失去意识之际,方可控制女施主的身体兴风作浪,那老道何不施法灭其源头,从而不再给他这个机会?”   众人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见海一粟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有些得意地说道:“昏迷、晕倒等诸事,自然可以避免,唯独只有这睡眠一事,却是人之常理,防不胜防。所以老道异想天开,想出了一个兵行险招的办法,那便是以这‘七星定魄阵’的威力,用无上道法将女施主的三魂七魄尽数逼入脑部,继而以符咒封印,将其困在脑部。如此一来,女施主的三魂七魄便再也无法休息偷懒,彻底断绝了那外来之魄的打算,叫它再无可趁之机。”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也就是说女施主从今往后,便再不需要睡眠了。” 第271章 道法借阳寿   众人本来对海一粟的啰嗦甚感厌烦,但此刻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曲宝书和戴七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再不需要睡眠了?”   海一粟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所谓的以道法封印三魂七魄,乃是我道家的说法,若是说得通俗些,便是用老道的内力将这火堆的阳气依次打入女施主体内,使她的精气神三者达至顶点,再封闭她的部分气血,从而维持这一兴奋状态长久不衰。要知道这所谓的‘七星定魄阵’,据说是由昔日诸葛孔明的‘七星续命法’演变而来,所以威力极大,待到老道作法成功之后,女施主此生便可再也无需睡眠,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困倦,每日的二十四个时辰,都可以保持清醒的神识。”   听到这里,一直不如何说话的青竹老人也忍不住开口,说道:“胡闹!世间竟有如此好事?牛鼻子……你若真有这般本事,什么时候也让我无需睡眠,以免白白浪费光阴。”   须知人之一生,也不过匆匆数十年,当中睡眠更是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光阴。如果真有办法能让一个人再不必消耗光阴用于睡眠,那么同样是十年的时间,无论是求学、练武或者悟道,不需睡眠之人自然可以有更多的积累,成就自然远超旁人。所以此刻听海一粟说有法子能让人再也无需睡眠,就连青竹老人这等绝世高人也不由地有些心动。   却听那海一粟苦笑两声,有些无奈地说道:“诸位莫要性急,且待老道说完。要知道这世间自太极初现、化生阴阳二气开始,一切便自有其定律,各自相辅相成,是为天之道。是以自古有阴便有阳,有柔便有刚,有烈日便有寒月,有白天便有黑夜;同样的道理,人之一生,有清醒之时,自然便有沉睡之时。而今老道虽然能施法将女施主的三魂六魄封印于脑,让她从此再也无需睡眠,却终究无法改写天道,充其量不过是‘借’——来和这亘古不变的天道做笔买卖罢了。”   “正所谓天道无情,这是世人皆知。所以眼下老道的这笔买卖,细算下来却是只亏不赚,乃是要以消耗女施主阳寿为代价,换取她这一生再也无需睡眠。所以待到‘七星定魄阵’功成之后,女施主虽然无需睡眠,但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若是不将老道这‘七星定魄阵’的神通撤去,让女施主继续维持这一兴奋的状态,那么在此之后,便要开始折损女施主的阳寿。至于具体会折损多少阳寿,却是因人而异了,依照女施主如今的年龄体格来看,老道粗略估算,也就一年多的光阴;最多两年之后,便是女施主的寿尽之时。”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谢贻香更是听得心惊肉跳。不等众人说话,便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远处缓缓传来,低声说道:“此法绝不可行。”   谢贻香认得这是那“湘西尸王”鲁三通的声音,却一直未曾见到此人,急忙顺着声音方向望去。但见身旁的火堆之外,四个小童两男两女,两前两后抬着一顶乌木软轿而来;轿上一人侧身斜躺,连同头脸四肢,浑身上下都裹在一卷卷白色麻布当中,从头到脚分明是个白布包裹的人,自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在眼睛和嘴巴两处撑开两条小缝,形貌甚是诡异。   此刻那鲁三通说话的声音,正是由软轿上这个裹覆在白麻布里的人嘴里发出,嘶哑地继续说道:“谢三小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你却要以她大半辈子阳寿,来暂时缓解她身上此刻的邪术。如此得不偿失之事,鲁某人不同意。”   海一粟不料连鲁三通也被眼前的阵仗吸引过来了,听他开口反对,道也在海一粟的意料之中,他当即笑道:“鲁施主此言差矣。要知道这所谓的‘失魂’之相,说大倒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说它大,倒也不至于害人丢了性命;若说它小,若是长此以往,待到被外来之魄占据了身体,纵然一副皮囊依然能吃能喝,其实却已是别人的身体了,和自己再无关系。试问若是如此,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海一粟不禁转向火堆当中的谢贻香,问道:“女施主,说到底此事关乎的是你自身的安危,所以旁人的话都做不得主,最终还得由女施主你来决定。眼下治与不治,便在女施主的一念之间。”   谢贻香此刻终于听懂了海一粟的话,原来他的法子却是要釜底抽薪,甚至是拆东墙补西墙。既然那言思道只能在梦中侵扰自己,甚至所谓的“替代自己的魂魄”,也只能在自己昏迷或者睡觉时进行,那么用海一粟的这个办法,将自己的三魂六魄尽数封印在脑海中,强行稳固神识,叫自己终生不再睡眠,也便断了这条言思道唯一可选的这条路,的确是能“治标”。然而因此换来的代价却是自己不睡不眠,也只能活一年多的光阴。   一时间,谢贻香心乱如麻,也不知当如何是好。正如海一粟所言,自己要是不赞成他的办法,假如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体内的“言思道”反客为主,继而取代自己的意识来支配这个身体,那么即便是人还活着,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正当她心念未决、犹豫不定之时,却听海一粟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且慢……且慢……老道一时糊涂,竟然说漏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他一面说,一面对戴七和曲宝书等人摇了摇头,苦笑道:“说来也怪你们太过性急,一人一句只管催促,这才害得老道险些将此事给忘了。”   说完这番话,海一粟这才慢里斯条地解释道:“老道这‘七星定魄阵’虽然后患无穷,但若是能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解开,倒是对身体无碍,而这个法子也只是针对眼下无计可施的局面,想出来的应急之道。试想我道家已然流传千年,妙法广大,道力无边,当中更有通玄之士,在老道之外,当今世上未必便无人能解这‘失魂’之相。”   说着,海一粟微微一笑,补充说道:“待到老道施展完这‘七星定魄阵’,女施主只需在四十九日之内,另外寻访到可解此术的道家高人,自然便能化解掉身上的‘失魂’之相,届时再将老道所设下的‘七星定魄阵’解除,对身体倒也无损。纵然一时没能寻到,超出个十天半月的日子,也仅仅只是折损一年半载的阳寿,倒也无伤大雅。” 第272章 七星定魄阵   耳听海一粟说出这番话来,众人这才释然,戴七更是“呸”了一声,喝道:“你这牛鼻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本末倒置,居然还有脸在江湖上四处招摇撞骗,替人消灾解难?老子真不晓得你这几十年是如何过来的。”   曲宝书也在旁笑道:“戴老七,牛鼻子本就是这么一副德行,正如你所言,几十年都已经过来了,你若当真可以骂得醒他,倒也不必等到今日了。”   谢贻香知道此事关系自身安危,哪有心思去听戴七和曲宝书二人斗口,心下暗自盘算道:“那言思道如今可以自由出入于我的梦境,也不知究竟还要纠缠我到何时,更不知他下一步还有什么阴谋。假如当真如同海道长所料,言思道之所以对我下此毒手,目的便是要逐步侵占我的身体,那岂不是糟糕至极?眼下海道长的这个法子虽有些弄险,而且也不能将那言思道彻底根除,但也能暂绝后患。待到此间事了,我回金陵与父亲、师兄他们商议,再遍寻天下能解此术的高人便是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当即努力张开嘴来,向海一粟问道:“海道长……道长方才说道家之中,还有能解此术的高人,不知……不知却是何人?”她问出这话,心中首先想到的竟是已故的希夷真人,不知当年那道法通神的太元观掌教,是否便是能解此术的高人之一。   只听海一粟缓缓说道:“要解开老道的‘七星定魄阵’,从而让女施主恢复正常的睡眠,这倒是不难,即便没有老道亲自动手,也有不少道家传人可以做到。至于要化解女施主此刻的‘失魂’之相,虽然有些麻烦,却也不是没有可能。单是老道所在的全真道一脉当中,道法胜过老道的也有好几位,而且还有正一道一脉中的天师、上清、灵宝、净明四路道友,所以老道虽然无力化解女施主的‘失魂’之相,这并不代表天下间就再无人能解了,更何况……。”   说到这里,海一粟忽然转向曲宝书,笑问道:“曲施主博闻强记,老道倒要考教施主一番了。须知当今世上道法造诣最高者,其实却并不在我全真道或是正一道这两脉,而是一脉‘旁门左道’。曲施主可知老道所指的是哪一脉?”   曲宝书见海一粟前来考量自己,笑道:“牛鼻子却是想让穷酸出丑了。”说罢,他当即沉思起来,旁边的戴七忍不住说道:“这江湖中除了全真和正一,哪还有什么道家的流派?牛鼻子你莫不是要说乡野鬼话里的茅山道?”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笑了起来,海一粟也笑道:“戴施主说笑了,画符捉鬼、穿墙遁地,所谓的茅山道士却是民间戏言,做不得真。”   那曲宝书忽然双眉一挑,试探着说道:“牛鼻子所说的,莫非是鬼谷之道?”海一粟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不错,曲施主果然见识不凡。昔日墨翟、公输班、王诩三人,本是同门师兄弟,联手创立出了墨家,到后来墨翟去世,公输班便一人肩负起了墨家的重任,所以如今传到天山墨寒山那一脉,便是以公输班的机关术闻名于世。至于同门的王诩,则是隐居到一处名为‘鬼谷’的地方改习道术,也便是后人称之为的‘鬼谷子’。”   “据说自鬼谷子之后,每一代的鬼谷传人,只要入世下山,必定是名动一时的奇人,当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身佩六国相印’的苏秦和‘一怒而诸侯惧’的张仪。更有传说就连孙膑和庞涓两人,也是出身鬼谷,却是不可考证。由于这鬼谷道一脉素来人丁稀薄,行事又是神秘莫测,所以千百年来江湖上也不知其虚实。偶有道术通神者,又非全真道和正一道流派,世人便会纷纷议论,说是出自鬼谷道,却也不知真假。所以眼下女施主的‘失魂’之相,纵然遍寻全真、正一二道无解,却是难不倒鬼谷道的传人……”   听海一粟说到这里,软轿上的鲁三通忽然开口,说道:“若是如此,海道长此举倒也可行。实不相瞒,这一代鬼谷道的传人,却是鲁某的旧时相识,只是事隔三十年,也不知此人是否还在人世。不过谢三小姐只管放心,倘若此人已然离世,也必会传下门人弟子,鲁某可以在此承诺于你,待到鄱阳湖的事情了解,鲁某自当随你同往寻访,从而将你身上的邪术破解。”   听鲁三通说出这话,众人都是微微一怔,那海一粟顿更是动容说道:“鲁施主当然识得鬼谷道传人?”眼见鲁三通点了点头,众人不禁松下口气,就连那青竹老人也咳嗽两声,向谢贻香低声说道:“咳咳……有老僵尸的这一句话……丫头大可放心,只管照牛鼻子的法子医治便是。”   谢贻香深知这鲁三通神秘莫测,交游甚广,暗地里的势力更是极大,江湖中不少秘密。以他的身份,此刻既然向自己许下承诺,自不会失信于己,何况又有青竹老人这些位高人在场作证。当下谢贻香努力点了点头,竭力说道:“如此……那便有劳海道长了……”   那海一粟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缓缓说道:“既然有鲁施主的承诺,诸位眼下也无异议,那老道这便开始做法了。”说罢,眼见火堆中的谢贻香郑重地点了点头,海一粟当即缓缓闭上双眼,嘴唇却在不停地开合,似乎是在念叨什么咒语。   不过片刻工夫,只见海一粟忽然踏出一步,继而在那七堆柴火之间游走起来,其间步伐暗合北斗七星的方位,依次有序地踏动起来;一双手则时而上下挥舞,时而结印在胸,模样极是古怪。   火堆当中的谢贻香开始还不觉得怎样,逐渐便感到周围柴火的热力越来强,一阵阵往自己身上袭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心中原本的冰凉感觉便随之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熔炉般的高热,仿佛是要将自己周身的皮肉骨血尽数熔化。她急忙提起真气,要想护住自己的心脉,不料内息刚汇聚于丹田,竟然不受控制,被四周的热力一逼,一股脑地涌上了自己头顶。   而在燃烧的火堆外面,海一粟嘴里念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虽然字字清晰可闻,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来是道家那些去佶屈聱牙的咒语;伴随着念咒声响,他四下游走的身影也是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变作一道到处飞舞的墨绿色道袍,只看得谢贻香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再加上浑身的内息又被柴火的热力直逼上脑,一时间谢贻香只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将要炸裂开来一般。   便在此时,海一粟陡然大喝一声,高声念道:“呔!北斗无量,七星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流盼无穷,降我光辉,上投朱景,解滞豁怀,得驻飞霞,腾身紫微,人间万事,令我先知,守宫定魄,急如律令!”   随后海一粟左手拇指弯曲,食指扣于中指之后,在自己眉心处结。而右手当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张黄纸符咒,伴随着他的话音落处,他右手中的符咒猛然送出,正好贴在谢贻香头顶的“百会穴”上。   霎时间,谢贻香只觉六神贯通、灵台澄清,继而一道耀眼的白光激射开去,凡所见者,尽数变做纯白一片。 第273章 无声作别离   恍然之间,谢贻香在迷茫中似乎又看见言思道的身影自眼前掠过,却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并不开口说话。她本要开口相问,不料张开嘴来,竟不闻丝毫声音,却是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   再看对面的言思道也似乎正在说话,虽然双唇翻动不休,但谢贻香细听之下,也同样听不见任何声音。两人之间仿佛有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横在当中,将谢贻香和言思道硬生生地隔离开来;虽然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了。   谢贻香心知这是海一粟的“七星定魄阵”在施法,要将自己脑海中的言思道彻底隔离开去,然而“分离”之际,她心中却有一丝莫名的不舍。再想起眼前这鄱阳湖的一切怪事,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不禁大声喊道:“鄱阳湖的这些‘阴兵’,究竟是什么?我要知道他们的来历!”   只见那言思道的嘴唇又开始翻动,但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可是显而易见,言思道分明是听到了自己的这句发问,又或许是读懂了谢贻香的唇语,这才会开口作答。   只可惜谢贻香看不懂唇语,自然不知道言思道在说什么,只得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说道:“告诉我鄱阳湖‘阴兵’的来历!”只见言思道忽然微微一笑,随即喷出一口浓烟来;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旱烟杆已在那团浓烟之中兀自挥舞起来。   谢贻香不解其意,眼见言思道的旱烟杆兀自不停,一横一竖将浓烟劈裂开来,她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言思道竟是在写字给自己看。只见言思道的旱烟杆最后以一撇一捺收尾,前后笔画串联成一个字,分明是个“家”字。   谢贻香不禁愣道:“‘家’?什么家?”猛然间她回想起自己从吴镇长嘴里套出来的话,说是要带自己去阴间见什么‘六曾祖母’,还说什么那是自己家里,难不成这些所谓的鄱阳湖‘阴兵’,其实竟是一个神秘的家族?   想到这一点,她当即向言思道求证,大声说道:“你是说这些所谓的‘阴兵’乃是一家人,是一个隐藏在鄱阳湖一带的大家族?”   言思道微微点头,继而对谢贻香竖起大拇指,显是认可了这一结论。只见他又在浓烟中书写起来,这一次笔画却是甚多,谢贻香一时没能看得明白。待到言思道重新书写了一遍,她才认出这次写的分明是“僵尸”两个字。   这一回谢贻香自然是莫名其妙,她沉吟片刻,大声问道:“你是说‘湘西尸王’鲁三通?难不成鲁三通自己便是这个‘阴兵’家族之人?”却见对面的言思道摇了摇头,又用旱烟杆写下“始皇帝”三个字。   如此一来,谢贻香更是糊涂了,急切地问道:“什么‘僵尸’?什么‘始皇帝’?”却见那言思道夸张地一笑,用手里的旱烟杆在烟雾当中奋笔疾书。这回虽然笔画众多,却是只有一个字,谢贻香识别了半响,这才看得明白,脱口说道:“蠢?”   言思道写出的这个“蠢”字,自然是在嘲笑谢贻香的愚蠢。谢贻香还想再问,却见言思道面前的烟雾越来越浓,逐渐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再也看不清楚了。她虽然心急,但也知道这是海一粟的道法将成,所以此后自己再也无法和言思道在梦中交流,一时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欣喜,又或者是失落,心念起伏间,似乎又隐隐泛起一丝寂寥之情。   待到虚空飞渡、幻化流逝,一切皆已烟消云散之后,也便是谢贻香的清醒之时。她双眼中刚刚恢复了视线,便只觉烈日当空,迎面洒落而来,分明是一个大好的晴天。而自己的身子则是在摇曳中缓缓前行,略一分辨,原来自己此刻正身在一顶软轿之上。   “这是何处?”谢贻香脱口问道,随即定下心神,向软轿旁的一名中年儒生问道:“我记得方才海道长正在替我施法,如何却到了这里?怎么……曲前辈,难不成我已昏迷了多时?”   那软轿旁的儒生正是曲宝书,眼见谢贻香清醒过来,当即哈哈一笑,说道:“牛鼻子替你驱邪作法,已是昨日之事了……”话音未落,海一粟的声音便从谢贻香身后响起,用虚弱的话语声说道:“从昨日至今,其实女施主倒也算不得昏迷,只是因为周身的神识被强行封印至脑海中,从而使你的精神提升至顶点,这才有些无从适应,因此产生了短期的思绪混乱。”   眼见众人安在,谢贻香当即放下心来,连忙向海一粟道谢几句。她将方才在迷茫中和言思道的最后一番对话又细细想了一遍,却依然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好从软轿上向周围张望。   原来此刻自己所乘坐的这顶软轿,乃是由两名精壮汉子一前一后抬着,从他们的步履呼吸中可以得知这两人皆是外家功夫的好手。而此刻行进之路,则是一条青石长路,路面破旧不堪;四面房舍零星,屋门紧逼,分明仍是在那赤龙镇里。可是谢贻香满街望去,却看不见一个镇上的百姓,倒是叫她有些诧异。   而除去谢贻香乘坐的这顶软轿,在她的一前一后,分明还另外有两顶软轿。前面那顶软轿极大,由两男两女四个小童合力抬负,上面正平躺着一个人,将自己浑身上下裹覆在白色麻布当中,自然便是那“湘西尸王”鲁三通,却不知他为何一直要将自己似这般包裹起来,莫非是身上受了极重的伤?   而后面的那顶软轿则是和谢贻香的一模一样,由两名汉子一前一后抬着身穿墨绿色道袍的白发道士,如今正在闭目养神,正是那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看他此刻这般模样,想来是被那“七星定魄阵”耗去了不少心力,所以才显得有些疲惫,谢贻香感激之余,心中不禁又有些愧疚。   再看这一整支向前行进的队伍,前方远处当头的,却是戴七那矮胖的身躯,正孤身在前开路。他手里正拉扯着一根长绳,长绳的另一头则是捆绑着两个人。谢贻香定睛细看,此刻被戴七用绳子拉扯着的这两个人,居然是那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和捕头金凉,自然是成了众人的阶下囚,也不知道从这两人的嘴里审问出了些什么。   至于队伍中间,自然是由曲宝书在旁照应,那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却是颤颤巍巍地掉到了队伍最后,想来则是让他断后压阵的安排。   眼下众人这是要去往何处?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身旁的曲宝书便已笑道:“小姑娘,有些话莫要怪穷酸话说得难听,因为这些事大伙还是说在前头得好。”   谢贻香听曲宝书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禁一愣,随即说道:“还请前辈明示。” 第274章 海天穿云追   曲宝书脸上依然带着笑容,话音却低沉了下来,缓缓说道:“此番我等不辞千里前来鄱阳湖,本是一件极为隐秘之事,而此行的目的,相信老干货已经告诉过你了,穷酸倒也不必多言。要知道我们居然会在赤龙镇上碰巧遇到你这个小姑娘,实属意料之外,而且你分明也已涉足其间。所以且不论你此番出现在鄱阳湖的意图究竟何在,但你既然已经撞破了我等的行踪,又知道了我们的用意,那么在此间之事了结以前,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轻易离去。这一点你可明白?”   曲宝书的这番话说得虽然平淡,但在谢贻香听来,心中却是莫名的一寒。曲宝书此刻的这番话,可谓是名正言顺地邀请自己“入伙”了,自己答应倒也罢了,若是自己拒绝,当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正如曲宝书所言,以他们这些个当世高人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此番结伴前来这鄱阳湖,自然是极为看重此事,更不愿将此行泄露出去。眼下自己身在局中,又已经知道了他们太多的事,如若此时坚持离开,他们于情于理想必也不会冒险将自己放走。   谢贻香这些念头不过是在脑海中一念而过,她当即开口说道:“前辈的意思,晚辈当然明白,事到如今,自然不会令诸位前辈为难。”   她这么说,分明是答应了与众人同行,那曲宝书顿时松下一口气,含笑点了点头,语气也恢复如常,笑道:“如此甚好!那么自此刻起,小姑娘便是和我等同坐一条船之人了。今后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来问我。”   听曲宝书这么说,谢贻香也不禁松下一口气。如今她早已学会了这“妥协”二字,为了要查出这鄱阳湖幕后的玄机,就连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言思道她都可以妥协,又何况是眼前这些个前辈高人?既然自己此刻正有太多的疑问不解,这位曲前辈又说自己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找他询问,谢贻香心动之下,一时间竟然理不出头绪,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忽听前面软轿上的鲁三通用低哑的嗓音说道:“莫非所有的事,一定要等着我来安排?眼下戴老师在前面领头,青竹老师在队尾断后,海道长则需要调养歇息。所以似这等宵小之辈,自然只能交由曲先生来处理了……”   谢贻香还没听明白鲁三通这番话的意思,忽觉心中莫名地一跳,随即脱口说道:“有埋伏?”话音未落,身旁曲宝书那湖蓝色的身影早已一飞而起,纵身跃上了街边的一个屋顶;伴随着曲宝书的跃上,那屋顶后便有一道黑影骤然跳起,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疾速射向远方,显然是有人被曲宝书堪破藏身,想要就此遁走。   不料那道黑影的速度虽快,曲宝书的动作更快,竟和那道黑影一前一后、同时往长街尽头飞出。半空中隐约可见曲宝书将手中折扇合拢,凌空略一指点,那道黑影当场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半空中灰溜溜地滚落在地。   要知道此时谢贻香“融香诀”的神通已成,早已今非昔比,修为自然远胜从前,那曲宝书的动作虽是极快,谢贻香在软轿上倒也看得明白:就在曲宝书起身跃向那屋顶之际,他分明便已预判出了躲藏在屋顶后的那道黑影接下来会有什么举止动作,所以早就在暗中留有余力;待到那道黑影跳起逃跑,曲宝书的脚尖也同时沾上了屋顶的瓦片,随即借力改变自己的身法方向,这才能在半空中后发先至,以手中折扇一举伤敌。   至于曲宝书将手中折扇合拢的发出的那记凌空之击,谢贻香倒是听说过普陀山潮音洞的这门绝技。那普陀山一脉的男子多以扇为兵刃,女子则多用伞,讲究“合则为攻,开则为守”这八字要诀。若是将兵刃张开,便是“海天垂云翼”的防御绝技,一经施展,可谓是滴水不漏,片叶不沾身;若是将兵刃合拢,便是此刻曲宝书所施展的“海天穿云追”,乃是一门将浑身内力汇聚于一点,继而隔空伤敌的绝技,力道所至之处,甚至可以在三尺之外破木穿石。方才的那道黑影在逃跑之际,背心空门自然大开,曲宝书顺势发力,那“海天穿云追”的凌空劲力便正好击中对方后背的“灵台穴”。   而那“灵台穴”本是人体脊椎的要害所在,哪怕是轻轻触碰,稍有不慎也会令人当场瘫痪。许多乡野间坑蒙拐骗的盲人推拿,便是因为不识此要穴,常常弄得患者半身不遂。此刻眼见那道黑影跌落在地,随即又挣扎着站起身来,试问以曲宝书的功力,这人此刻尚且可以如常站立,自然是曲宝书的扇下留情了。   众人此时已看得清楚,被曲宝书击倒那人浑身笼罩在一袭黑袍当中,脸上也以黑巾罩头,看装着打扮,正是之前遇到过的那些神秘黑袍人。谢贻香此刻身在软轿之上,只得静观其变,只听队伍前方的戴七已高声说道:“不过只是个望风探路的虾兵蟹将,这已是今日的第四个。哼,这些个孤魂野鬼,倒是当真不怕死!”   那黑袍人并不答话,脸上黑巾缝隙中露出的双眼,却隐隐闪现出了一丝惊恐。那曲宝书已从半空中飘然落下,来到那黑袍人身畔,随手一揭,便将那黑袍人罩脸的黑巾拉扯下来,嘴里笑道:“原来这次居然是‘李二杂货店’的李老板大驾光临,幸会幸会。”   谢贻香在这赤龙镇上住了一个来月,这镇上的人事她也算相当熟悉,许多镇上的百姓她虽叫不出名字,却是熟悉的老面孔。此刻眼见那黑袍人一张老脸上满是疙瘩,果然如同曲宝书所言,正是在赤龙镇镇尾的小巷里、开了间‘李二杂货店’的李老汉。   想不到赤龙镇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杂货店老汉,居然是身怀武功的高手,而且还是那些神秘的黑袍人当中的一员。回想起言思道在梦中的所言,难不成这个李老汉也是鄱阳湖里的‘阴兵’?   谢贻香惊讶之余,前面软轿上的鲁三通已然开口,淡淡说道:“朋友,今日我等放你回去,劳驾你给你家主人带句话,让他亲自来见我便是。若是他还不肯前来,倒也无妨……因为我等此刻前去,本就是要登门拜访于他。”   只见那李老汉脸上此刻尽是愤怒之色,面对鲁三通的一番话竟是一言不发,但手脚间分明有些哆嗦,浑身也有些发软,似乎连站直身子也有些吃力。谢贻香略一思索,心中暗暗惊道:“原来曲前辈方才凌空发出那‘海天穿云追’的劲力,居然已经暗下重手,劲力在击中李老汉后腰的‘灵台穴’时,虽然留了这李老汉一条性命,却已借机废了此人的一身武功。” 第275章 开坟寻真相   想不到这曲宝书看起来一副文质彬彬的儒生模样,动起手来倒也是干脆利索,甚至算得上有些狠辣。之前谢贻香看他为人和气,言谈举止虽然有些狂傲,却也和善可亲,还时不时找那戴七斗嘴,是以一直觉得似曲宝书这般模样,哪里像是曾统御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不料此刻见曲宝书这般行事做派,原来平日里竟是深藏不露,要到关键时刻才能显露出他的决断果敢。   曲宝书此时已向那武功被废的李老汉微一抱拳,笑道:“李老板可别记恨穷酸,记得那日在你店中置办货物时,还曾白吃了你两个皮蛋,眼下留你一命,便算是替那两个皮蛋付账了。从今以往,你我各自大路朝天,两不相欠。”   那李老汉还是不作回答,只是狠狠地瞪着曲宝书,眼神中的凶狠劲似乎要将曲宝书撕做两片。过了半响,那李老汉猛然转过身去,强拖着身子慢慢走向长街尽头,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狠狠地瞪向众人,眼神中尽是说不出的恨意。   当下众人皆是无言,前面的鲁三通也不多话,在软轿上略一挥手,队伍便继续起行,显是对这一幕习以为常了。   谢贻香待到李老汉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向身旁的曲宝书问道:“这李老汉不过是赤龙镇上开杂货店的,如何也成了那些神秘黑袍人当中的一员?”   曲宝书笑着反问道:“小姑娘,我们这一路行进,居然没看见一个赤龙镇上的百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谢贻香见他刚刚出手废去李老汉的一身功夫,此刻便已换作一张笑脸,心中暗惊,却又抵不过自己心中的好奇,连忙开口询问。   曲宝书笑道:“自从你那日在衙门中晕倒过去,前后这些日子里,我们几个可谓是大闹赤龙镇了。先后历经了大大小小五十多战,直杀得风卷残云、鬼哭神嚎。无论是那些孤魂野鬼还是这赤龙镇上的百姓,现在都像躲瘟神一样远远避开我们,哪里还敢出来露脸?眼下好不容易盼到我们离开,他们还不藏在家里求神拜佛,保佑我们早早升天?而方才那个李老汉,分明是奉命前来查探我们的行踪,却也只敢偷偷摸摸地躲在屋顶后,不料还是被我们发现了行踪。”   谢贻香听他说得漫不经心,然而细想他所谓的“大大小小五十多战”,心中兀自生寒,问道:“这却从何说起?”曲宝书笑道:“这却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当日我和戴老七、牛鼻子三人从那团迷雾当中脱身之后,又遍寻老干货不得,只得回暂住的山洞,却发现暴毙当场的丁家姐妹,就连老僵尸带来的那家伙也不知所踪。无计可施之下,我们三人只得打算暂回滕王阁,与老僵尸会面商讨。谁知还在半路上,恰好遇见老僵尸也在往这里赶路,接着又遇见了正准备打退堂鼓的老干货。大伙聚在一起商议之后,决定再次返回赤龙镇,直捣那些黑袍人的巢穴所在,所以这才会在赤龙镇衙门里寻到了你。”   谢贻香好不容易才理清了曲宝书这番话,又想起当日他们曾失踪于那团迷雾里,也不知是如何脱身出来,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好选了个最简单的问题问道:“我们眼下是要去往何处?”   曲宝书微微一笑,说道:“方才老僵尸不是向那李老汉放下了话?既然这些孤魂野鬼的主人不愿来见我们,那我们亲自去找他便是。”   要知道当夜在那姚家古宅,谢贻香第一次遇见曲宝书,便听他将那些神秘的黑袍人称呼为“孤魂野鬼”,此刻听他又一次这般称呼,谢贻香忍不住问道:“曲前辈,这些武功奇高的黑袍人,莫非便是所谓的鄱阳湖‘阴兵’?却又为何要将他们称为‘孤魂野鬼’?”   不等曲宝书回答,前面软轿上的鲁三通已淡淡地说道:“天地间的轮回本就无情,已故之人纵然能苟活于世,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自然便是货真价实的孤魂野鬼。”曲宝书哈哈一笑,接口说道:“所以你鲁三通也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僵尸。”   眼见谢贻香一脸茫然,那曲宝书当即和鲁三通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到裹覆在白麻布里的鲁三通头微微点头,显是同意了曲宝书的举动,曲宝书这才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小姑娘,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要从两个多月前说起了。当时我和牛鼻子两人结伴从海南而来,继而在南昌的滕王阁里和戴老七、老干货以及老僵尸碰上了头,同时也见到了老僵尸带来的那个家伙。经过大家三日的商议,老僵尸便留在滕王阁里接应墨家护法墨残空,我们四人则带着那个家伙先到这赤龙镇一带探查,之后我和戴老七多次入镇寻访,这才遇到在镇上晃悠的你。当时由于摸不透你的底细,所以一直不曾现身相见,算来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曲宝书此刻的这番说辞,才算是把整件事情的缘由尽数告知谢贻香。只听他继续说道:“依照老僵尸带来的那家伙所说,这赤龙镇和我们此番所寻之事,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我和戴老七自入镇以来,便一直留心查看。果然,别看这个赤龙镇荒僻,其间却是藏龙卧虎,隐匿着不少一流的高手。这些高手的伪装虽能瞒过你这个小姑娘,却毕竟逃不过我和戴老七的眼睛,就好比方才那杂货店的李老汉,还有街头清水面摊的翠月姐、剃头铺的光头项、卖猪肉的刀疤脸……粗略估计,整个赤龙镇上似他们这般身手的人物,少说有三十来人。”   谢贻香不禁吓了一大跳,不信地问道:“竟有三十来人?”曲宝书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再加上衙门里的吴镇长,甚至连衙门里那个唤作金凉的捕头武功也是不俗,只是平日里掩藏得极好,不曾显露罢了。试想既然整个赤龙镇都与那些孤魂野鬼有所联系,似吴镇长、金捕头这两个身居要职的人,又怎会不牵涉其中?然而虽然如此,一个小镇里有不少高手,但也证明不了什么,何况老僵尸带来的那个家伙又一直言词闪烁,捉摸不透深浅,我和戴老七两人也不敢尽信于他,最后便想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法子。”   说到这里,曲宝书脸上露出一丝神秘之色,微微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道:“这法子便是从一切的根源处查起。想必小姑娘你也知道,我等此番寻访的乃是‘长生不死’一事,要查这赤龙镇的关键,便要去赤龙镇外西面的荒山之上,也正是赤龙镇百姓历来的埋骨之地。于是那夜我便和戴老七约定,悄然去往镇外西面的坟山——哈哈,老僵尸,说起来我和戴老七若是改行来干你这份勾当,只怕也不会输给了你——那夜我们一口气连挖了十五座坟,果然不出所料,当中便有四副棺材是空的。”   只听鲁三通那嘶哑的声音透过身上的白色麻布从前方传来,淡淡说道:“挖坟开棺算什么本事?若是有我在场,根本无需动土,便知道哪些坟里埋的是空棺。”   谢贻香被他两人这番对话说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曲前辈……这……你和戴七前辈这是去了山上挖坟?这却是为了什么?” 第276章 空棺证猜想   曲宝书笑道:“看来老干货那厮毕竟是只老狐狸,深知避重就轻之理。他与你相处了一日,居然没向你说全整件事情,倒也狡猾得紧。”顿了一顿,他又向前面的鲁三通说道:“老僵尸,还是由你来告诉这小姑娘比较妥当。”   前面软轿上的鲁三通干笑两声,当即说道:“也没什么可说的。简而言之便是有个人告诉鲁某说,这鄱阳湖一带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势力,也便是传闻中的‘阴兵’,当中有暗藏一门能令人长生不死的异术。而在这鄱阳湖的赤龙镇里,便暗藏着他们的势力,当中甚至就有人可以长生不死。”   鲁三通这话虽然说得简短,内容却是有些骇人,谢贻香自然也听懂了。她早就知道眼前这帮高手此番前来鄱阳湖的目的,便是为了要寻访传说中的仙人,以求长生不死之术,却不料原来这所谓的“仙人”竟然不止一个,甚至就连自己见惯了的赤龙镇里的百姓,便有可能是那些能够长生不死的“仙人”。这一说法顿时打乱了谢贻香的全盘思绪,莫非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不死’的人,而且就是镇上的百姓?一时间谢贻香不禁连忙摇了摇头,心中根本无法相信。   旁边的曲宝书当即见缝插针,问道:“小姑娘,眼下你明白我和戴老七为何要去西边山上挖坟了么?”   谢贻香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禁心中发毛,犹豫着问道:“莫非……莫非那些个空棺,便说明坟中之人其实根本未死,而是……而是成了长生不死的仙人?”   曲宝书和鲁三通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孺子可教。”那曲宝书更是补充了一句,说道:“生老病死,自然之理也;一个人若能长生不死,岂不正是‘孤魂野鬼’了?”   谢贻香直到此刻,终于明白为何曲宝书一直要称那些神秘的黑袍人为“孤魂野鬼”,原来却是源自于此。然而她转念一想,曲宝书等人虽然口口声声骂对方是孤魂野鬼,但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要让自己也能长生不死?   她正思索之际,那鲁三通又说道:“所以曲先生和戴七既然能在坟地找到许多空棺,其实也便证实了告诉我此事的那个人所言非虚。”   谢贻香至始至终也没见过众人嘴里的“那个人”,更不知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身份,此刻听了鲁三通这话,心中不禁更是糊涂。虽然她一早便从青竹老人口中得知,这些个当世高人是为寻仙以求长生不死而来,如今又从曲宝书和鲁三通嘴里得到了证实,甚至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但是在谢贻香心中,却依然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生老病死,自然之理也,难不成这天底下当真有“长生不死”的存在?她随即想起始皇帝、汉武皇等人,试问这些天之骄子、人中之龙,纵然能坐拥九州、统御四海,继而耗费一生心力在求仙之路上苦苦追寻,到头来不也是落了个黄土长眠、和光同尘的结局?就算是历代皇帝都苦求不到的长生不死,寻常人又如何可以寻访的到?   想来想去,又或许正如那青竹老人之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正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到了眼前众人这般身份地位,天下间已然再没有值得他们追求的人、事、物,算起来也只有选择这条飘渺虚无的寻仙之道,将一条路走到黑,才能聊以寄托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也不愿意继续和他们纠缠于‘长生不死’这个问题,方才这一纠缠,就连自己本来要问的事,也尽数抛诸脑后了。她当即转过话题,向曲宝书问道:“是了,曲前辈那日与戴前辈、海道长三人陷身于那团突如其来的迷雾当中,就连青竹前辈也遍寻不得,你们最后却是怎样全身而退?那团迷雾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须知那一夜谢贻香被青竹老人救下后,听说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三人在那团迷雾里失踪,又听青竹老人讲述了一段陈年往事,说什么迷雾里有黑色马车索命,所以在谢贻香的潜意识中,早已认定戴、曲、海三人凶多吉少。不料后来在赤龙镇衙门中,到了自己与那吴镇长交战的关键时刻,这三人却连同鲁三通、青竹老人一齐从天而降,大出谢贻香的意料。以当时的情形,自然无暇叙旧,所以直到此刻,谢贻香才有机会开口相问。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曲宝书的神色似乎微微一变,随即又镇定下来,沉吟道:“这却还得从我们在姚家古宅相见的那夜说起了。那日老僵尸带来的那个家伙,突然告诉我们说这赤龙镇郊外有个荒弃的姚家古宅,与那些孤魂野鬼有着极大的关联,经过大伙的商量,便由我和戴老七两人跑上一趟,这才在古宅里遇到了你。而当时老干货和牛鼻子两人负责留在山洞里,照看老僵尸那个家伙,由于被那些黑袍人逼得甚紧,他两人不得已之下,这才联手演了一出好戏……”   他说到这里,后边软轿上的海一粟也忍不住开口,接过话头说道:“不错,曲施主和戴施主刚走不久,应邀而来的丁家姐妹两位女施主便到了。我们四人合计之下,一致认定既然对方的目标是鲁施主带来的那位施主,那何不将计就?于是老道便和青竹施主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让老道来假扮那位施主,从而引开对方的注意,青竹施主则在旁伺机制敌;而那位施主本人,则交由丁家姐妹照看,一同留在了山洞之中。唉,谁知到头来不但害了丁家姐妹的性命,那位施主也不知所踪,甚至就连老道也险些吃了个大亏,差点不明不白地丧命在这鄱阳湖畔。”   要知道海一粟说话本就平淡谦和,此刻说起话来语调更是低迷,显然还没从“七星定魄阵”的消耗中恢复过来,所以这一长串话说下来,他似乎也甚感吃力。谢贻香疑惑地问道:“那日晚辈有幸在远处窥见两位前辈的风采,青竹前辈更是一招六出,毙敌当场,如何却是吃了个大亏?”   曲宝书在旁苦笑道:“那些个黑袍人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些虾兵蟹将罢了。之后那一团突如其来的迷雾,才是真正的凶险所在。”   后面软轿上的海一粟听到这话,顿时长叹一声,却并不言语。谢贻香见状,连忙追问那团迷雾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只见曲宝书脸色微变,缓缓说道:“‘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而这鄱阳湖畔的迷雾,便如同鄱阳湖上的诡异沉船一般说不清、道不明……至于我们当日在迷雾中遇到的那个东西,若是所料不差,只怕便是那传说中的‘混沌兽’了。” 第277章 十面埋伏时   谢贻香一怔之下,脱口问道:“混沌兽?”   要知道之前言思道曾在梦中向自己讲述了一个“穷盗匪和富盗匪”的故事,说那所谓的“混沌兽”,其实是指当年鄱阳湖救驾的老鼋,难不成曲宝书等人在那团迷雾当中,当真见到了一只巨大的老鼋?   她立刻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就连言思道也曾说过即便是这“老鼋”一说,也只是市井中人虚幻出的鬼话罢了,做不得真。更何况曲宝书方才这番话,分明和言思道的说法有些不同,却是把“阴兵舞”和“混沌兽”两者的顺序颠倒了。   转念间,谢贻香又想起当夜众人强行拆除姚家古宅里的阁楼时,曾有一块诡异的石雕自废墟中滚落出来,当时曲宝书曾说这石雕取的乃是“混沌”之相,莫非他们在迷雾中遇到的东西,便是和那块石雕类似的东西?   曲宝书似乎猜到谢贻香心里在想什么,当即一笑,说道:“小姑娘可别胡乱猜想,穷酸所谓的‘混沌兽’,可不是那夜姚家古宅里的那块石雕。那石雕不过是以《山海经》里的神话描述雕刻而成,所以它越是和神话中的模样相似,反而越不可信了。何况在这江西一带,自古便有迷信之人,信奉以凶物镇压凶宅之说,但凡是公认的险恶之处,便必须要用更为凶恶的神兽加以镇压,方可保得安宁。诸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至麒麟,都曾被用做于镇压。相比起来,混沌这一盘古开天辟地时的上古凶兽,更是凶恶无比,那姚家古宅里既然藏有那么多尸体,选用混沌的石雕来镇压凶煞,倒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曲宝书的双眼中忽然泛起一股兴奋的神色,沉声道:“然而在那日的迷雾当中,我们所见到的‘混沌兽’,却决计不是这样的,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凶兽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展颜一笑,说道:“说来倒也惭愧,要知道当时的情形凶险至极,生死只在一瞬间,合穷酸、戴老七和牛鼻子三人之力,也只是侥幸逃脱出来。至于那凶兽究竟是怎生模样,我们却是谁也没能看得清楚。”   若是旁人说出那迷雾中暗藏着‘混沌兽’,谢贻香非但不信,甚至还要以此笑话于他。但此刻这位潮音洞前掌门人曲宝书亲口所说,一时倒叫谢贻香不知如何是好。她当即忍不住抬眼望了望队伍前面的戴七,又转头去看后面软轿上的海一粟。海一粟见谢贻香望向自己,不禁苦笑道:“曲施主所言不差,只怪老道无能,苦心学道半生,空有一身道法,当时也是无计可施,倒叫女施主见笑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这里,忽然止住话语,旁边的曲宝书也换作了一脸凝重之色,一时间,周围的气氛随之变得不大对劲。   谢贻香心中一跳,右手五指微动,已握紧了腰间的乱离。此刻她虽然身在软轿之上,却是因为之前被海一粟施下了“七星定魂阵”,从而将她的神识封印起来,引起的短暂失智,身体却是无恙。如今这一凝神查探,顿时感到四面八方都有轻微的气息涌动,正是有高手在暗中行进的征兆。再看队伍前方领头的戴七,此时也已停下脚步,将手中擒拿的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丢在一旁,两脚不丁不八站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听前面软轿上的鲁三通用嘶哑的声音缓缓问道:“这次来了几个?”身后的海一粟默念片刻,忽然笑道:“何止几个?简直便是十面埋伏,和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些黑袍施主相比,武功只强不弱。”曲宝书当即冷笑道:“哼,看来经过多次尝试,这些个孤魂野鬼已然准备妥当,这才大动干戈设下埋伏,要在此地和我们做一次了断。至于方才那杂货店的李老汉,便是他们最后一波前来查探之人。”   要知道众人此刻依然身在赤龙镇中,虽然已临近小镇的边缘,周围还是零零星星地修建着不少房舍,隐隐露出一副荒败之象;房舍之外也不见农田,只有无尽的野草枯树,蔓无边际,远处依稀还能听到鄱阳湖中轻浪拍岸之声。谢贻香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心道:“这赤龙镇地处江西的鱼米之乡,在赤龙镇衙门的赋税文书中,分明也有粮田赋税的征收记录,而且镇上每年的赋税分明都已照例缴清。但为何我来此地一月有余,却从未见过镇上有百姓务农?倘若镇上的百姓从不种田,赋税又是如何交齐的?”   如此看来,赤龙镇果然和那些黑袍人的神秘势力脱不了干系,若非有人在暗中资助,赤龙镇又怎么可能每年都超额缴齐赋税?谢贻香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眉头微皱,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四周。   眼见四下这般地势,谢贻香暗自盘算,若是换成自己设伏攻击敌人,且不论“天时”与“人和”,单是“地利”这一项,便是重中之重。即便不选择那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恶之地,也绝不会选在眼下这般毫无屏障可倚的开阔之地,如此一来,便等同于和对方旗鼓相当地打一场遭遇战,哪里还谈得上是“埋伏”?倘若对方当真在此地设伏,若不是因为对方不善此道,那便是他们对此战信心十足,甚至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这才不屑占据地势之利。   她正思虑之间,只见四下房舍后逐渐有黑影略过,显是武功不俗的高手;忽前忽后,似左似右,竟是包围出一个大圈,将众人这支行进中的队伍困在当中。随后这些黑影便由大圈开始缓缓向内收缩,逼近成一个小圈。   伴随着对方的动作,身旁曲宝书当即向左踏开两步,一柄折扇在手里完全展开,一身湖蓝色的长衫兀自无风自动;而身后软轿上的海一粟也翻身落地,怀抱银丝拂尘守护在了队伍右边。如此一来,加上队伍前方的戴七和队伍后方的青竹老人,便成了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和海一粟四人各守一方,分据在队伍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留下谢贻香和鲁三通两人,连同三顶软轿的八名轿夫在当中接应。至于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已被戴七出手制住了穴道,背靠背坐倒在了地上。   待到己方诸人站定方位,鲁三通便用他那嘶哑的声音高声说道:“诸位朋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他话音落处,四周却无人作答,到处晃动的黑影也愈发密集,晃得谢贻香微感头晕。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四下的黑影终究还是依次停顿下来,好些个黑巾覆面、黑袍裹身的黑袍人,已将众人前前后后密不透风地围在了当中。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此刻日当正午、阳光铺落之际,四下的黑袍人在日光的映照下,反倒显得更为诡异。当下她粗略数来,此刻现身相见的,竟有三十来名黑袍人,看他们此刻的举止形貌,正如曲宝书所言,非但无一不是绝顶高手,甚至相比起那吴镇长的身手,也是只强不弱,显然是众人所遇的黑袍人中武功最高的一批。   如今谢贻香的“融香决”大成,那吴镇长的功夫在她眼中虽已不算什么,但此刻似吴镇长这般身手的黑袍人,竟然一口气来了三十来个,也算声势是惊人了。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和海一粟四人也是面色凝重,全神贯注地盯死周围这写黑袍人,就连那八名轿夫,也有好几人或刀或剑,悄然亮出了自己的兵刃。   而此刻队伍中的所有人里,只有那鲁三通依然躺在软轿之上,由那两男两女四名小童抬着,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动弹;由于他浑身裹覆在白色麻布之下,也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神色如何。   眼见周围的黑袍人并不应答,有好些有人已相继亮出了各式各样的长剑,分明和那吴镇长的“秦王六合剑”是一般套路,显然是顷刻之间便要动手。软轿上的鲁三通反而低声笑了起来,声音说不出的沙哑难听,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已经无话可说,那便打罢。” 第278章 四方显神通   不料这一直躺在软轿之上、浑身包裹于白布当中的鲁三通,却也是个豪爽之人,谢贻香不禁暗自喝彩一声。但见此刻四周的三十来个黑袍人蠢蠢欲动,估摸着便要一涌而上,但队伍前后左右的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海一粟四人则是一动不动,分明是要以静制动。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周围的气息压抑至极,就连大气也不敢喘,她正不知对方究竟会如何出手,猛然间只觉头顶上方的气流巨震,一道黑色人影已毫无征兆地当空扑落下来,径直往前面软轿上的鲁三通而去。谢贻香大惊之下,正待出声提醒,却是为时已晚。   只见软轿上的鲁三通闷喝一声,两条裹满白布的手臂如闪电般迅速抬起,毫不退让地双掌齐出,迎上由自己头顶上方袭来的那道黑色人影。但听一声惊雷也似的巨响声起,给鲁三通抬轿的两男两女四名小童皆是浑身一震,四个人的八条小腿已尽数没入泥土当中,这才能够勉力支撑,保持着鲁三通身下的软轿不倒;而软轿上的鲁三通则是高举双臂,和半空中落下的那道黑色人影四掌相交,一动不动,竟是在以内力互相拼斗。   再细看这道当空扑落的黑色人影,分明也是一个身穿黑袍的蒙面人,和周围的三十多个黑袍人一般装束,毫无差异,皆是以头巾覆面,以致看不见他的样貌。谢贻香此刻已无暇惊叹于这个黑袍人的从天而降,就在此人出手偷袭软轿上鲁三通的同时,周围的一干黑袍人已随之出手,或空手、或挥舞长剑一齐向场中众人攻来,局面顿时一片混乱。   谢贻香如今身在的软轿,早已被一前一后两个汉子放在了地上,伴随着四下的黑袍人动手,身后那名抬轿汉子当即低声说道:“姑娘自己当心。”话音落处,她的两名轿夫连同后边海一粟的两名轿夫相继抢入战圈,和周围的一干黑袍人交战起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四下人影乱晃、兵刃飞舞,其间金铁交鸣声、拳掌带风声、呼喊吆喝声尽数夹杂在一起;双方刚一交手,战况便甚是激烈。   谢贻香始终未曾出手,一来有众位高人在场,二来也是打算谋定而后动。眼见来袭的三十多个黑袍人武功极高,甚至高得有些匪夷所思,只怕当中任谁一人放到江湖当中,必定也是名动一方的风云人物,可见对方此次设伏围攻,乃是精锐尽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双方之间的高下立分,之前替谢贻香和海一粟抬轿的四个汉子,已然尽数败阵,或带伤退下,或当场身亡,根本就无法参与到眼下的战局当中。   如此一来,原本混乱的战局反而变得清晰起来。谢贻香在场中看得明白,己方众人虽然已经处在下风,但依然有条不紊地按照之前安排,分为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御敌,同时抵御着三十多名黑袍人的进攻:   队伍左面的曲宝书已经将身形施展到了极致,举手投足间潇洒至极,如同一只穿花蝴蝶在八名黑袍人当中来回穿梭,带起尘灰四处飞扬,竟是以一己之力同时羁绊住了八名黑袍人,而且还丝毫不显得慌乱。然而谢贻香心中清楚,这曲宝书此刻虽然看似闲庭信步,一柄折扇却已完全在手中展开,乃是彻底采取了潮音洞那“海天垂云翼”的守势,再也没有丝毫的进攻之力。而他这一举动,便是要暂时拖延住这八名黑袍人,从而减轻旁人的负担。若是继续像这般虚耗下去,无论曲宝书的功力如何深厚,终究也有力竭之时,即便他能抽身逃跑,始终还是有败无胜之局面。   而守卫在右面的海一粟则是疲态竟显,一脸凝重。根据曲宝书所言,众人之前与那些黑袍人动手时,这海一粟便已受了暗伤,又在不久前以“七星定魂阵”替谢贻香施法,更是大耗心力。此刻他的对手虽然只有六名黑袍人,却已逼他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凭借“一气化三清”的神通,海一粟一上来便将自己的身形化作三道,每一道身影都应付着两名黑袍人;手中银丝拂尘所到之处,更是灌注上了全身功力,叫那六名黑袍人纷纷闪避,不敢直略其锋,到最后竟是个旗鼓相当的局面。然而海一粟这里的形势虽然凶险,但比起曲宝书的有败无胜,好歹还有机会将这六个黑袍人击败,关键便在于究竟是海一粟率先击毙其中一名黑袍人,从而打破战局的平衡,还是海一粟自己率先支持不住,被这六个黑袍人合力击败。   比起曲宝书和海一粟,此刻前面的戴七则是大展神威。双方刚动手时,戴七便以左掌挥出,以掌心之力粘住一名黑袍人比拼内力,同时将这名黑袍人带动起来撞向旁人;而被戴七粘住的这个黑袍人每碰上另一个人,顿时便将戴七那雄浑的内力传递过去,将那人也一并粘住,竟是无从挣脱,只得运起浑身功力和戴七的内力对抗。到如今,戴七仅凭一支左手,已先后牵引住了六个黑袍人,竟以自己一人的内力,同时和这六个人比拼起功力来,而且还丝毫不落下风。与此同时,戴七的一支右手更是大开大合,竟以空手作剑,施展出一套峨眉派的秘传剑法“雪芽迎春”来,吃力地应付着四名黑袍人的三柄软剑和一双空手。谢贻香看得明白,若是戴七能够一鼓作气以内力击溃左手的六人,从而空出双手来对付剩下的四名黑袍人,多半便能胜;但若是戴七一直与那六名黑袍人僵持不下,迟早便会伤在右手边的四个黑袍人手中。   至于落在队伍末尾断后的青竹老人,相比激战中的另外三人,反倒显得甚是悠闲,却也最是凶险。至始至终这青竹老人便不曾动弹分毫,只是蜷缩着身子席地而坐,在右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根青竹丝。而在青竹老人对面,十二名黑袍人或远或近站立,浑身上下蓄势待发,却一直未曾动弹。谢贻香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原来青竹老人此刻用的仍然是“以不变应万变”之法。回想那日在旷野之中,青竹老人曾经一招六出,同时击毙六名黑袍人,大展神威之余,却也已是他的极限所在。所当此时刻,青竹老人手中的青竹丝虽然能同时震慑住这十二名黑袍人,但是对方倘若一涌而上、同时出手,青竹老人即便能一举将其格杀半数,自己也是必死无疑。所幸这十二名黑袍人都明白这一道理,到底还是没有视死如归的决心,以至于谁都不敢以身犯险,去受青竹老人那“疏影横斜青竹决”的雷霆一击。 第279章 一刀逆全局   待到谢贻香这一番全场掠阵下来,看清了战局中前后左右的战况,顿时只觉心惊肉跳。   当下她再回顾战局当中的鲁三通,此刻依然坐在软轿之上,在与半空中那个黑袍人比拼内力,互不相让。最为奇特的是这两人都是深藏不露,一黑一白将自己身形裹覆其中,就连面孔也遮挡起来,是以无法根据两人的面色,得知这场内力比拼的局势如何,形貌甚是诡异。   然而不过片刻,在鲁三通软轿四周的脸男两女四名抬轿小童,却已经是面色大变。他们同时以肩部支撑住软轿的轿杆,各自空出一只手来——前面两名女子一人握住鲁三通的一只脚,后面两名男子则一人伸出一掌,抵住鲁三通的后背——如此看来,竟是要合这五人之力结合在一起,去继续抵御半空中那个黑袍人的内力。   虽然这鲁三通在江湖中的名头并不响亮,偶尔有关他的传闻,也是说起此人手中掌控着什么机密要闻,极少有人提及他的武功。如今眼看那黑袍人从天而降的攻势,虽不他功夫究竟有多高,但依据他可以在众人面前隐藏身形,继而做出突然偷袭鲁三通的行为来看,其功夫自然远在周围的一众黑袍人之上,甚至恐怕便是这些黑袍人此番围攻的首脑。至于鲁三通连同四名抬轿的小童合力与这黑袍人抗衡至今,由于双方都是莫测深浅,所以也不好判断鲁三通和这名黑袍人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除了和鲁三通僵持不下的这个黑袍人,其余的黑袍人武功虽然也有高低之分,却也没有特别出色的人。当中有三个施展软剑的黑袍人,用的正是吴镇长之前的“秦王六合剑”,此外还有几套古朴的剑法和拳掌指腿,谢贻香却是统统不识得。当下谢贻香心中默记,这个和鲁三通比拼内力的黑袍人,便是对方当中武功最高的人,随即“唰”的一声,腰间乱离终于出鞘在手。   要知道此刻的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海一粟以及鲁三通五人,此番结伴前来鄱阳湖,一路上历经大小数十战,彼此之间早已有了无可替代的默契,相互间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谢贻香之所以至今仍未出手,便是怕自己的贸然加入,反而扰乱了这五大高手之间的配合。   然而如今的局面已是再明朗不过,这五人各自为战之下,所面对的黑袍人不管是多是少,除了曲宝书还能有败无胜地支撑片刻,另外四个人都已到了生死相搏的之际,可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情形凶险万分。谢贻香虽然拔刀在手,又应当率先相助于谁?   这个念头在谢贻香脑海中转瞬即逝,霎时间,但见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迸发,谢贻香的乱离终于还是出手了。   只见她的刀锋过处,光华流转,竟是攻向她前方软轿之上正与鲁三通四掌相交的那个黑袍人,也便是当中武功最高的黑袍人。   原来谢贻香这一选择,还是再普通不过的“擒贼先擒王”之理,正如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要出手偷袭鲁三通是一般的道理。有道是“蛇无头不行”,眼下这三十多设伏的黑袍人当中,只有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是孤身一人在和鲁三通较量,根本不需要旁人相助,由此可见此人非但是所有黑袍人里武功最高的人,而且身份更是不低,多半便是对方的首脑。更何况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此刻和谢贻香离得最近,又与鲁三通以内力做生死之拼,从而让自己的身影凝固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已成骑虎难下之势。谢贻香的这一刀攻去,相比之下当然最容易得手。   一时间,伴随着谢贻香乱离的刀光划落,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似乎早有防备,虽然和鲁三通之间的内力比拼已到了紧要关头,却仍然留有余力来应付周围的变数。眼见谢贻香的一柄乱离刀如流水、如飞虹,斜斜劈向自己小腹,他当即双手不动,继续粘住鲁三通的双掌,倒立在空中的两条腿则是先后踢出,一脚踢向谢贻香手中乱离,另一脚踢向谢贻香胸口要害。   眼看对方分明尚有余力,施展出这等精妙的腿法来化解自己的攻势,谢贻香微感惊讶,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待到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双腿踢到,谢贻香手中乱离原本的斜劈之势,忽然凌空一变,化为旋绕之势,竟以刀锋画出一个大圈来;刀光所到之处,这个大圈顿时便将对方踢出的两腿笼罩在了其中,竟是要一刀削断这个黑袍人踢出的双腿。   要知道世间武学千变万化,虽有“虚招”之后变为“实招”的手段,但也从没有能似谢贻香这般,在“实招”之后还能变为“实招”,这分明是在一招之中涵盖了两招甚至两招以上的变化。倘若谢贻香之前那一招斜劈只是虚招,根本就不可能瞒得过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那黑袍人更不会做出这般化解方式。然而待到黑袍人做出应对,谢贻香这一刀却突然完全变招,改做了旋绕之势,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一前一后踢出两腿,仿佛倒成了主动送到谢贻香刀下一般。   这正是谢贻香领悟出的“融香诀”之精髓所在,集自身所有武功之精华于一体的大成之作。此刻她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已包含了“乱刀”、“离刀”乃至“空山鸣涧”三大绝学的精妙之处,所以能在一招之中衍生出这三大绝学里近乎背道而驰的万千变化。所以无论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以什么方式应对,谢贻香都能随即变化出相应的后招,一举将对方逼入绝路。   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显然有些轻敌,没料到谢贻香一招之间,竟能有如此妙诀巅峰的手段。他原以为凭谢贻香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无论如何出刀,不管是招式还是内力终究有限,自己这两腿踢出,三两招间便可将她击退。哪知此刻这一轻敌,反倒陷入险境,将自己的双腿送到了谢贻香的刀下。   若是谢贻香和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正常交手过招,任凭谢贻香的刀法再如何精妙,这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应对起来恐怕也是游刃有余,非但不会落败,更不可能会在一招之间遇险。然而他此刻正身在半空之中,浑身毫无借力之处,与鲁三通之间又到了比拼内力的关键时机,这一轻敌之下,面对谢贻香的这一记中途变招,刹那间竟是无从闪避。   从谢贻香出招,到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出腿应对,再到谢贻香中途变招,将那黑袍人的双腿笼罩在刀光之中,这一幕不过是发生在弹指之间。但虽着这一幕的发生,整个战局却已被彻底扭转,前后左右四方的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和海一粟四人,也已然因此而剧变。 第280章 电光火石间   要知道戴七、青竹老人等四人与这些神秘的黑袍人之间,双方早已有过太多次的交战,彼此间的招式路数、武功深浅,大家一点也不陌生。所以此番设伏来袭的三十多名黑袍人,早已在暗中将己方众人的实力摸得一清二楚,心知这五人当中,要数青竹老人和戴七两人最强,而那一直躺在软轿上的鲁三通,相比之下却是最弱。   于是众黑袍人中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本就是所有黑袍人里实力最强者,之所以率先出手偷袭鲁三通,同样也是抱着“擒贼先擒王”的打算,想要效仿“田忌赛马”之理以己之最强,攻敌之最弱,先行击破软轿上一副病怏怏的鲁三通,从而撕裂出一个缺口,把控住整个战局。却不料这鲁三通看似弱不禁风,手下功夫却是一点也不弱,凭借身旁抬轿的两男两女相助,以五人的内力合力对抗,居然能在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手里坚持至今,形成僵持不下的局面。   这倒也罢了,不料千算万算,这些黑袍人却算漏了谢贻香这么一个小姑娘,居然能在短期内自我突破,一身武功突飞猛进、精进如斯。如此一来,不过一招之间,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因为一时的轻敌,便已身陷险境。   而眼下在场众人——就连己方这边四个抬轿的汉子——都是身怀武功之辈,来袭的三十多名黑袍人,武功更是极高,又如何看不出谢贻香此招之精妙,已然让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骤然遇险?一时间,在场的其他黑袍人皆尽一惊,纷纷躁动不安。   而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和海一粟四人又岂是等闲之辈?要知道似他们这般高手相斗,胜负从来只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际。如今当次绝佳时机,四人同时在前后左右相继出手,顿时便将整个落于下风的局面彻底扭转过来:   原本与曲宝书纠缠的八名黑袍人,本欲抽身而退,去相助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却被曲宝书那飘忽不定的身影缠得更紧,手中一柄折扇更是合拢起来,一改之前“海天垂云翼”的防御之势,变作“海天穿云追”的攻势;招招只守不攻,同时逼得八名黑衣人人无力抽身。   而海一粟那边只有六名黑袍人与他对敌,本就压力较小,此刻因此变故,海一粟趁一名黑袍人心神不宁之际,幻化出的三道身影一并发力,手中的银丝拂尘上所灌注之“罡星正气”更是大发神威,顺势一挥,恰好命中一名黑袍人的头顶,将他的天灵盖打得粉碎。   至于戴七这边的十个黑袍人,有六个被戴七的左手粘住比拼内力,四个则与戴七的右手拆招,眼见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的遇险,与戴七拆招的四人当中,一人突然脱口说道:“四祖父当心!”话音落处,便要跳出与戴七交手的战圈,去相助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化解谢贻香这一刀,却被戴七窥破了心思。只见戴七右手翻转之间,已化“雪芽迎春”的剑招为“洗象十三式”的擒拿手法,一举扣住那人的手臂,叫他无从抽身。另外三个黑袍人眼见戴七双手被困,趁机同时攻来,却不料戴七斗到酣处,陡然大喝一声,仿佛平地里炸响了一个旱雷,随即将左手粘住的六个黑袍人甩向这三人,身体在相互间的碰撞下,也尽数粘连在了一起;如此一来,便等同于戴七以左手粘住九个黑袍人,右手则扣住一人,竟是以一己之力,同时和十个黑袍人比拼内力。   只有青竹老人对面的十二个黑袍人相对空闲一些,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方一遇险,这十二个黑袍人便已随之而动,两人更是当即跃起,如闪电般射出,直取半空中的谢贻香。却不料这两人身形方动,原本席地而坐的青竹老人,突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了,而那两个跃在半空当中的黑袍人浑身劲力突然衰竭,同时跌落在地,再不动弹,却是被青竹老人展开身法,截杀在了半空之中;便在同一时刻,剩下的十个黑袍人正好也同时向青竹老人出手,或空手、或长剑一起往青竹老人原本席地而坐的地方攻了过去,自然随之扑了个空。不等这十个黑袍人反应过来,裹在裘皮当中的青竹老人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形再次闪现出来,手中那根细细的青竹丝脱手飞出,在半空当中一分为六,仿佛因风而起、恰似柳絮之飞,六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青竹丝,几乎在同一时刻命中六名黑袍人,不偏不倚地将这六人的喉咙割破,只剩下四个黑袍人还在兀自懵懂。   这便是高手激战之间,分出胜负的电光火石之际。且不论青竹老人的伺机而动,从而一举击毙八个黑袍人,单是海一粟的右方伺机击杀掉一名黑袍人,便足以将整个战局的平衡打破,从而奠定此战的胜利。   然而这电光火石间的胜负毕竟发生得太快,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就连场中谢贻香绞向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双腿那一刀,到此刻都还未来得及劈落!   就在乱离那绯红色刀光当中,正与鲁三通四掌相粘的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突然提气大喝,声如惊雷,身形也随之一晃,只见他居然用双掌连带着下面的鲁三通,更连同鲁三通身下的软轿与四个抬轿童子一并拉扯得离地而起,凭空拔起丈许高低。一时间,黑袍人、鲁三通、软轿和四个童子竟然连成一长串,从地上凭空升起,径直往空中直飞上去。   这五个人连同一顶软轿的突然飞起,顿时让谢贻香劈落向黑袍人双腿的一刀落空,但是乱离的余势不减,继续飞旋而出;此时鲁三通恰好随着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拉扯之势跃上,谢贻香这一刀顺势变作了向鲁三通的头顶绞落。至于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虽然以这般奇招避开了谢贻香的乱离,仓促之间右腿外侧还是被乱离划出一道尺许长的伤口,情形端是凶险。   谢贻香本就料定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面对自己这一刀,终究还是有化解之法,却不料竟是这般震惊全场的手段,不禁心下骇然。要知道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本是自上而下的凌空攻势,全靠一双手臂支撑起整个身子,将自身的重量压在鲁三通身上,与身下五个人拼斗内力。如今在谢贻香刀下遇险,他居然能凭借一口真气拔身而起,甚至还拉动下面的五个人连同软轿一并腾空升起,其内力之深厚,当真可谓是惊世骇俗。   既然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有如此内力,又怎会和鲁三通拼斗至今依旧没有分出胜负?难不成那病怏怏的鲁三通也有这等深不见底的内力修为?   谢贻香百思不得其解,当下却也没有心思多想,眼见自己的一刀落空,正要收回朝鲁三通头顶劈落的乱离,却不料鲁三通伴随着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的一声大喝,也发出一声闷喝声,其声音好似寒鸦嘶鸣,夜鹰啼叫,刺得旁人耳膜发痛。 第281章 大黑天妖法   待到鲁三通的喝声响起,谢贻香顿是觉得一股极强的力道自鲁三通身上迸裂出来,激荡的气流如同水波一般层层往外扩散而出,其威力之猛烈,就好比是火药爆炸了一般。就连鲁三通浑身上下包裹着的白色麻布,也被这股向外迸发的力道撕扯得稀烂,尽数飞舞出来,零零星星到处乱晃。   谢贻香还没来得及收刀,整个人已被鲁三通身上迸发出来的这股力道震开,远远地飘落在旁。但见漫天飞舞的白麻布碎片之中,鲁三通终于显露出了真身:他分明只穿着贴身衣裤,四肢裸露出来的肌肤竟是碧绿之色,上面还隐隐覆盖着寸许长的白毛,纤细而柔软,形貌甚是恐怖;再看鲁三通的那一张脸,居然也呈现出碧绿之色,其间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恰如戴七等人对他的称呼,活脱脱便是个刚从坟墓中爬出的“老僵尸”。就连与鲁三通四掌相交、做内力拼斗的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也被鲁三通这副模样震慑当场,身形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微微一颤。   谢贻香和这鲁三通虽是初次相识,但见他言行举止之间,倒也是个通情达理、老辣干练的人,至少不会让人感觉厌恶。却不料此刻见到白色麻布之下的鲁三通竟是这般恐怖的模样,谢贻香惊惧之下,忍不住连退数步,连握刀的手都有些莫名发颤。   这位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究竟经历了怎样可怖的事情,浑身上下才会变成这般模样?谢贻香不敢多谢,连忙甩了甩脑袋,握紧乱离去看场中的战势。   只见半空中和鲁三通四掌相交的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自从鲁三通身上这股奇怪的劲力迸发出来后,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身上顿时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见黑袍之下那人的身子似乎正在逐渐萎缩,无风自动的黑袍里竟然显得愈发空荡,仿佛他的整个身子在片刻之间瘦了一大圈。   伴随着自己身上出现的奇怪变化,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已然方寸大乱,却苦于自己双掌臂被鲁三通的双掌粘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只得将一双腿在半空中乱蹬。与此同时,鲁三通浑身上下的碧绿之色却已逐渐淡去,由原本那古玉一般的翠绿,渐渐转作深潭之水的墨绿色,到最后终于暗沉下去,化为了黑黝黝的正常肤色。   这一幕诡异的景象,分明像极了乡野间流传的厉鬼吃人之类故事,此刻居然如此真实地发生在了谢贻香眼前。一时间,谢贻香心中的恐惧上升至极致,眼见鲁三通那由绿变黑后的肌肤之下,隐隐还有一层黑气在他体内流转,她心念一动,忍不住脱口叫道:“大黑天妖法?”   话音落处,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身子已开始在半空当中随风摇曳,竟似一片没有血肉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从树枝上脱落而去,归根化尘。又过了约莫两个呼吸的工夫,鲁三通突然撤回双掌,连同软轿以及抬轿的四名男女飘然落回到地上。   而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浑身上下也再不动弹,随着鲁三通的撤掌而落下,轻飘飘地飘落在地,整个身体已然变得干瘪,仿佛是风干的尸体一般;只听“咔嚓”一声,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飘落下来后背着地,脊骨受到地面的撞击,顿时断裂开来,摔了个粉碎。   那鲁三通待到自己身下软轿停稳,忽然回过头来往谢贻香这边瞥了一眼,两只眼睛中隐隐泛起一片碧绿之色,继而一闪即逝。只听他淡淡地说道:“谢三小姐果然好眼力,识得鲁某这‘大黑天妖法’。”   听得鲁三通亲口承认,谢贻香不禁心中一凛。原来鲁三通方才所用的功夫,果然便是传说中由西域传入中土的“大黑天妖法”。据说这门邪功甚是狠毒,单是修炼之法便要以活人鲜血练功,一旦练成之后,只要有了身体接触,便可在瞬间发功吸走对方的精血以补自身,从而令对方在顷刻之间变为一堆枯骨。所以这一门所谓的“大黑天妖法”倒不是传闻中吸人内力化为己用的神通,而是一门吸人精血的滋补之术。   以此推断,谢贻香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居然能在自己乱离刀锋中拔身而起,原来两人方才的四掌相粘,并非是在以内力互“攻”,却是反其道而行,各自以内力互“吸”了。   鲁三通自然是想通过“大黑天妖法”吸取对方的精血,同时也能至对方于死地;而那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为求自保,也只能奋力运功回吸,去抵抗鲁三通双掌之中传来的吸力。直到谢贻香出刀相攻,从而让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身陷险境,不得已只好凭空升起以做闪避,这才被鲁三通有机可乘,一举吸光了他的精血,终于将他化成一堆枯骨。   本以为这所谓的“大黑天妖法”不过是武林中好事之徒的夸大其词,而且自从数百年前西域的苦行妖僧死后,这门邪功便已失传,世间也再不复得见,不想今日却在鲁三通手里施展了出来。   回想起方才鲁三通那浑身碧绿的模样,谢贻香依然觉得后怕,实不知这鲁三通究竟是人是鬼。忽听曲宝书的声音在旁笑道:“小姑娘不必惊讶,这不过是老僵尸当年盗墓之时,一时大意身中尸毒,所以才会变成如今的这般模样。平日里他之所以用麻布裹体,便是怕吓坏了旁人。”   谢贻香听见曲宝书的声音,这才想起前后左右激战中的四大高手,连忙转头望去。不料这一望之下,她竟比看见鲁三通的真容还要惊恐数倍:只见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和鲁三通四人各自悠然而立,片刻前还在与他们交手的三十多名黑袍人,眼下居然无一例外,已然尽数倒地身亡;其中有二十来人都是喉咙处被割开了一道细缝,显然是那青竹老人手中的青竹丝所为。   不过是刹那之间的光景,敌人居然就别歼灭干净,尽数横尸当场,不留一个活口。眼见己方众人如此高绝的武功、如此狠辣的手段,一时间谢贻香依稀有些恍然,心中更是突然涌现出一个念头,暗道:“这些所谓的‘阴兵’,本是指来自阴间的妖魔鬼怪。然而似眼下这般情形,究竟这些个被称为‘阴兵’的黑袍人才是妖魔鬼怪,还是这些个为了一己私欲便大开杀戒的前辈高人,才是真正的妖魔鬼怪?” 第282章 各自心生疑   从这三十多个设伏围攻的黑袍人现身开始,继而与己方众人混战,到最后以黑袍人全数覆灭、不留一个活口结束,这前前后后,不过只花了一顿饭的光景。然而这场恶战之惨烈,却绝不会输给江湖中流传的任何一场惊世大战。   要知道以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海一粟和鲁三通五人的联手,已经算得上是整个江湖当中最强的阵容,当今世上只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更强的组合。然而在双方的激战之中,其局面尚且如此险象环生,可见这三十多个黑袍人的武功之高,已属江湖一流,当中的凶险更是可见一斑。如果不是谢贻香当时身在局中,也决计无法感同身受,体味这场激战的惨烈。   但是总而言之,若不是谢贻香那至关紧要的那一刀,从而击溃整个僵持不下的战局之平衡,此刻双方这场激战究竟鹿死谁手,只怕也无法定论,甚至连谢贻香也不敢再去多想。至于其他众人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却只是相继向谢贻香点了点头,便算是对她出刀相助的感谢了。   之前替谢贻香和海一粟抬轿的四名汉子则是两死两伤,除此之外,海一粟由于再次大耗真力,已然达到了身体的极点,此刻更是疲惫不堪,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而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早在交战之前便被戴七封住了穴道,以致晕死过去,如今戴七将这二人唤醒,见到眼前这三十多个黑袍人横尸当场的局面,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的脸色都是一片铁青,却也不敢多嘴询问。   或许因为以“大黑天妖法”吸取了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浑身精血,鲁三通经此大战,非但不显得疲惫,反倒较平日更为神采奕奕。此时那四名替他抬轿的小童便找出干净的白麻布,将鲁三通浑身上下小心翼翼地重新裹覆起来,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则去清点在场的尸体,将这些黑袍人的尸体拉扯到了一起。   当下曲宝书便将所有黑袍人脸上的黑巾摘下,细细查看他们的面容。谢贻香在旁看去,原来这三十几个黑袍人里,竟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当中最老的一个,是个六七十岁的小老太婆,死在青竹老人的青竹丝下;而最小的一个,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却是死于海一粟的拂尘。而这些黑袍人尸体的面容相貌都与普通人无异,看不出有丝毫的不同,不过是武功高一些罢了,当中有好几人的模样谢贻香脑海中还依稀留有印象,似乎曾在赤龙镇里见过。若说这些人便是可以长生不死的‘阴兵’,谢贻香说什么也难以置信。   当下曲宝书便去查探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尸体,由于被鲁三通的“大黑天妖法”吸去了精血,那人此刻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尸体,只认得出是个男子,须发皆白,也不知究竟有多大年纪。谢贻香回想起激战之中眼见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遇险,和戴七交手的一名黑袍人曾开口过说话,分明是说:“四祖父当心。”照此看来,莫非这两个黑袍人竟是亲属关系?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立即回想起海一粟对自己施展“七星定魄阵”时,那言思道在恍然之中与自己做无声离别,曾写下过一个“家”字,告诉自己说这些所谓的‘阴兵’,其实却是一个家族。而且当日在赤龙镇公堂里,那吴镇长被自己言语所诈,也说过要带自己去阴间见一个什么“六曾祖母”,还说这“六曾祖母”是家里的管事人。   原来如此,谢贻香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再去细看这些尸体的容貌,顿时发现这些尸体无论男女老少,果然长得极为相似,那便决计错不了。再联想起那夜自己在赤龙镇公堂里升堂,痛打那捕快老叶的时候,老叶曾称呼吴镇长为“舅舅”,谢贻香当时还以为两人之间不过是普通的裙带关系,这才能让老叶当上赤龙镇的捕快。此刻她将这一切事情串联起来,倘若梦中的言思道所言非虚,这鄱阳湖畔所谓的“阴兵”当真是一个家族的话,那么吴镇长自然也就这个家族里的人,同时也是‘阴兵’中的一员。   当下谢贻香望着那脸色铁青地吴镇长,缓缓问道:“舅舅,眼前这一位四祖父,你却应当如何称呼他?”   这话一出,那吴镇长和金捕头同时一震,显是没料到谢贻香突然间会有此一问,脸色顿时变得更为难看。那吴镇长见谢贻香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当下只得回答道:“下官……下官只是入赘到家里,按辈分,也要称他为‘四祖父’……这些年家里人的武功都是由这位四祖父所传授,所以下官倒是见过他几次,至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人下官却是没见过。”   果然不出谢贻香塑料,原来这些所谓的‘阴兵’当真是一个家族,此番这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便是家族里传授武功的总教头,难怪会有如此高的身手。谢贻香心中暗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向那吴镇长冷笑,缓缓问道:“吴大人,你这番话可有些不尽不实了,也不知背地里究竟还隐瞒着多少事没说?”   那吴镇长唯唯诺诺,正待开口解释,旁边的曲宝书忽然插嘴问道:“小姑娘,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早已细细询问过这位吴镇长和那位金捕头,但当时你却并不在场。你莫要怪穷酸多心,鄱阳湖畔的这些个孤魂野鬼本是一个家族,你却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谢贻香微微一凛,心道:“这位曲前辈好敏锐的心思。”她一直没将言思道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事告知众人,此刻自然也不便说破。当下谢贻香微微一笑,说道:“当日在赤龙镇衙门里,这位吴镇长曾强行邀请我去见他家里的‘六曾祖母’,这才导致之后我们两人的大打出手。所以我以此推断,用言语来诈一诈这位吴镇长,想不到事情果然如此。”   曲宝书听了谢贻香这般作答,当即“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却是穷酸多心了。”话虽如此,但他眼中分明闪现出一丝怀疑的神色,已被谢贻香看在眼里。当下谢贻香假装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周围众人一眼,但见戴七脸色默然,海一粟则是在盘膝运功,似乎都没留心听自己说话,只有那软轿上鲁三通却并未望向自己。   似这鲁三通如此城府之人,又身为众人此行的首脑,谢贻香在这边盘问吴镇长,他又怎会毫不在意?所以此刻的鲁三通之所以没望向自己,显然是在故作姿态,他必定已听到了自己方才和曲宝书的对话,只怕也和曲宝书一样,在暗中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要知道经过方才那一场激战,谢贻香亲眼见到这几为当世高人出手狠辣,不留活口,心中已然生出了一丝反感。再加上众人此番鄱阳湖之行分明也对自己有所隐瞒,而且似乎在每个人的心底深处,都还暗藏着各自不可告人的意图,自己又何必要将在梦中见过言思道的事坦白出来?   当下谢贻香也不理会旁人,又向那吴镇长追问道:“那你家里人姓什么?莫非便是姓吴?”那吴镇长一怔,连忙说道:“下官只是外姓入赘,又怎会和家里人同姓?要说家里人的本姓是什么,下官倒也不清楚,只知道家里有姓‘任’的,也有姓‘芮’的,还有些又好像是姓‘辅’的,相互间虽然有不同姓氏,但的的确确乃是一家人。”   谢贻香还想再问,却听那鲁三通的声音冷冷说道:“无论对方姓甚名甚,又或者是什么出身来历,也和我等此行没有太大干系。赶紧将这些尸体处理干净,眼下我等还要继续赶路。” 第283章 邪功续残命   鲁三通这话出口,谢贻香倒也不好继续追问,反正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也跑不了,倒也不急于眼下一时。当下曲宝书便将那些黑袍人的尸体连同己方两名抬轿汉子的尸体堆在一起,待到众人整备妥当再次上路,曲宝书便丢出火折,将这堆尸体一把火点燃开来。   由于原来的四名轿夫两死两伤,活着的两名轿夫更有一人是重伤,不得已只好将两顶软轿丢弃,一并扔进那火堆之中。谢贻香之前不过暂时的失智,本就无甚大碍,大伤元气的海一粟便由那名轻伤的汉子背负在肩上行走,鲁三通则仍旧躺在他那顶软轿之上,由那两男两女四名童子抬着软轿行进。戴七也将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重新绑缚起来,在前面开路,队伍最后还是青竹老人双手抱胸,孤零零地独自断后。   伴随着众人的再次起行,身后已是火光黑烟、尸臭漫天。一路上众人脸色沉重,默默无语,仿佛还未从方才那场激战中回过神来。海一粟靠在那名精壮汉子的肩头,更是逐渐沉睡过去,不过片刻,便发出轻微的鼻鼾之声,显是精力已消耗到了极致,其余众人也尽是默默无语。   一行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前行,待到日色偏西,夕阳斜照之时,终于离开了赤龙镇,踏上荒野间的小路;放眼望去,但见满地的青色泽被都已被夕阳染做了金黄之色,看似辉煌,却又依稀泛起一缕莫名的落寞和惆怅。   谢贻香略一分辨,便知队伍乃是朝北面行进。要知道这赤龙镇地处九江和南昌两地之间,再往东数百里便是名扬四海的景德镇,西面则是天下闻名的鄱阳湖,此刻似队伍这般向北而行,若不是打算前往北面的九江,那便是要环绕鄱阳湖而行了。她不禁回想起之前鲁三通和那个杂货店李老汉之间的对话,难不成众人此行当真如鲁三通所言,竟是要去寻这些个神秘黑袍人的“主人”,也便是吴镇长说的家族里的“管事人”?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前方软轿上的鲁三通轻咳几声,自言自语般地叹道:“离弦之箭,又岂有收回之法?既然已经来了,终究还是要寻出个究竟。”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言下之意,分明是见一行人静得出奇,想要平复一下众人的心情。然而谢贻香自从见到白色麻布下鲁三通的真正面目之后,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再加上她深知这鲁三通对自己有所猜忌,所以此刻听鲁三通开口说话,竟不敢去接他的话。   只可惜谢贻香这番心思却没能逃过身旁曲宝书的察言观色,他似乎看出谢贻香对鲁三通的惊惧,当即展颜一笑,说道:“小姑娘有所不知,这老僵尸虽然形貌丑陋,但在他未中尸毒之前,却也算世间少见的美男子了,可惜,可惜。其实平心而论,若要说老僵尸这大半生的行事做为,抛开挖坟盗墓这些君子不耻的勾当,这个老僵尸除了杀的人多了些,倒也算是个讲道理的人。”   只听软轿上的鲁三通“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挖坟盗墓又如何?要不是世上还有鲁某人这门勾当,不知会有多少的历史真相、多少的奇巧技艺、多少的珍贵器物,便要伴随着一个时代的陨灭而永久消亡,哪里还能流传至今?”   曲宝书接口笑道:“不错,就好比世人谈虎变色的‘大黑天妖法’。若非有你将它从北宋的古坟中挖出,这一门早已失传数百年的邪功,如今哪还能重现于江湖?”   就连谢贻香也听出了曲宝书话中的讥讽之意,那鲁三通又如何听不出来?他却只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鲁某人也深知这‘大黑天妖法’为祸世间,是以三十四年前偶然寻得这门邪功的秘笈后,虽然一直妥善保管,却并不敢私下修习。直到六年前我身中尸毒,寻遍世间无药可解,为了让这条性命继续苟延残喘,不得已之下,这才只好修炼了这门邪功,继而吸人精血化为己用,如此方才得以续命。”   说到这里,那鲁三通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道:“然而这法子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大黑天妖法’这门邪功的弊端甚多,我每吸取一次别人的精血,不但反噬极强,发作时犹如万针扎心之痛,而且伴随着对方的精血入体,多少也会吸入对方的少许真气,自然便会与我自己体内的真气相互排斥,更是后患无穷……所以此番鄱阳湖之行,无论传闻中的‘长生不死’是否当真存在,我倒是希望可以寻访到化解我身上尸体的办法,若是能就此从这一身病痛中解脱出来,那便再好不过。届时鲁某人定然将身上的‘大黑天妖法’尽数散去,并立誓终生不再用此邪功。”   谢贻香毕竟年纪尚轻,还无法体会到暮年之人对生命的那份渴望,不禁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凡人生死有命,以人力强行逆天行事,当然苦不堪言。似这位鲁前辈的续命法子,和众人嘴里所不屑的那些‘孤魂野鬼’相比,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小女子敢问诸位前辈,我们这一路上所遇到的那些个黑袍人个个武功极高,只怕从他们当中随便选出一人,都可抵得上江湖中一流高手,足以名震一方。但为何却从未在江湖中听说过他们的存在?”   谢贻香的这一问自然是在旁敲侧击,还是想要得知鄱阳湖畔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那鲁三通和曲宝书两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显然都明白谢贻香的意图所在,当下曲宝书便嘿嘿一笑,似是而非地说道:“小姑娘,要知道这天下之大,可谓是无奇不有。我们所在的不过是‘江湖’罢了,而在‘江湖’之外,更有浩瀚无际之‘汪洋大海’。似鄱阳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家族,天底下又何止一处?”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固然,习武之人的目的,大都是想扬名立万,但也不排除当中有不愿求名之人,就好比那些以杀人赚钱为生的刺客,为了能够接近自己的刺杀对象,他们非但不敢求名,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地掩盖自己的存在。因为一个刺客如果有了名气,逐渐被世人所知,那这个刺客自然也便暴露了,又怎能继续做杀人赚钱的这份勾当?”   曲宝书这番话虽说得诚恳,但其实大半都是废话,并未向谢贻香透露什么信息,谢贻香听得默默无语,只得点了点头。那鲁三通一直不爱说话,此刻他吸取了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浑身精血,却是精力旺盛,当即接口说道:“谢三小姐想要询问的是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嘿嘿,其实说来我等也不清楚,许多事还是从这吴镇长的嘴里得知。虽然曾有人告诉于我,说这鄱阳湖畔的神秘家族与上千年前的蜀山派一脉有所关联,但其间的详情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就连戴老师这位当今峨眉剑派辈分最高的前辈,也说不清楚当中的来龙去脉,又何况是我们这些外人?”   说着,鲁三通又补充说道:“然而依据吴镇长所言,鄱阳湖这股神秘势力本是一个大家族,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便已世代隐居在这鄱阳湖一带,就连家族的本姓都已不可考究。而掌管整个家族的首脑人物,也被家族中人称为‘管事人’,却是每隔数年便要更换一次,并无固定的人选,所以倒也谈不上谁是当中首脑。”   谢贻香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这个家族如今的管事人,便是吴镇长的‘六曾祖母’?” 第284章 雾中见凶兽   听得谢贻香提起这“六曾祖母”名号,曲宝书和鲁三通两人都是微微一凛,软轿上的鲁三通更是说道:“谢三小姐,既然你也知道这个管事人的名字,倒不妨听听曲先生他们当日在迷雾之的遭遇。”   说着,他又向曲宝书说道:“曲先生,鲁某人要是没记错的话,方才你曾向谢三小姐讲述你们在迷雾中的遭遇,恰巧说到迷雾中隐藏着一头凶兽。眼下既然强敌已毙,你不妨将当时的情仔细告诉谢三小姐。”   要不是鲁三通提起这事,谢贻香还差点忘了,当时众人行进之间,曲宝书分明正在向自己讲述他们三人那日在迷雾中的见闻,不料却被突然设伏来袭的黑袍人打断。此刻听到鲁三通这话,那曲宝书随即笑道:“若非老僵尸提醒,穷酸也险些将这事给忘了。”   当下曲宝书清了清嗓子,说道:“话说那日老干货和牛鼻子两人设下巧计,将来袭的七个黑袍人击毙当场,陡然间却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团诡异的迷雾,将他们两人一并吞没其中。当时小姑娘你也在场,和穷酸还有戴老七一并身在远处,我和戴老七一见之下,顿时心知不妙,当即便一同追赶过去,几乎是在同时闯进那团迷雾。待到我们进入迷雾当中,虽然两眼不能见物,但凭借声响和气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我们便找到了牛鼻子,而老干货却是不知去向。事后听老干货说来,却是因为被吓得屁滚尿流,自顾自逃走了……”   说到这里,只听青竹老人那气喘吁吁的声音已从队伍后面传来,说道:“什么叫做‘自顾自逃走了’?要知道当时那一团迷雾来得太过突然,分明是对方施展的手段……有道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此敌暗我明之际,又如何能战?我不过是打算暂避锋芒,先避开那一团迷雾,然后再来个迂回杀敌……哼,似你们这般没头没脑地闯进去,才是愚蠢之极、可笑之极。”   原来这一路上谢贻香和众人之间的交谈,青竹老人虽然落在队伍的最后压阵,却也一字不漏地听了过去,只是一直装聋作哑,不曾插嘴交谈。此刻曲宝书骂他临阵脱逃,那青竹老人终于按捺不住,这才出口反驳。   曲宝书和谢贻香相视一笑,也不理会那青竹老人,继续说道:“当时我和戴老七、牛鼻子三人身在雾里,不辨东西,忽然间感到一股微弱的阴风从雾中传来。我们略一商量,当即便随着那股阴风,在迷雾中小心翼翼地寻找过去,走出十多步后,那股阴风更是越来越强,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腥臭之味,仿佛是湖里鱼虾腐烂的味道。我们三人也不知迷雾深处究竟隐藏着何物,当即停下脚步全神戒备,不敢再继续前行。却不料那股阴风还在增强,到后来几乎是朝我们迎面吹来,腥臭的味道也愈发变得浓厚,显然是隐藏在迷雾深处的那个东西,分明也在向我们三人靠近。”   “当此情形,我们三人对望一眼,都不禁默运神通,将浑身功力提升至了顶点。通过对气息的感应,隐隐可以感觉到那股阴风的源头似乎是个庞然大物,而且还是个有生命的活物,正借着迷雾隐遁身形,缓缓向我们逼近。嘿嘿,说起来其实穷酸当时也有些害怕,忍不住转头去看牛鼻子,只见他那一张老脸上分明也写满了恐惧二字,只有戴老七还算是镇定,至少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到片刻工夫,在那迷雾深处便逐渐露出两个朱红色的圆球来,相隔约有丈许,离地大约两丈高低,每个圆球竟有马车的车轮般大小,在飘忽的雾气当中若隐若现。我们三人都不是那是何物,待到离得近了,那两个朱红色圆球周围,便依稀显露出色彩斑斓的花纹来,旁边的牛鼻子反应最快,当即喝道:‘那……那两个红球,分明是什么怪物的两只眼睛!’”   曲宝书最后这句话模仿那海一粟的声音,学得可谓是惟妙惟肖,被那精壮汉子背负在肩头的海一粟,不知什么时候已从沉睡中清醒了过来,当即接过话头,沉声说道:“曲施主所言不差……老道当时……唉,当时是真被吓了一大跳。”   听得海一粟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中气不足,显然是受损的元气还没恢复过来,曲宝书微微一笑,替他继续说道:“当时在迷雾当中听闻牛鼻子高声喝破缘由,我这才反应过来,浑身上下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如果牛鼻子所料不差,那迷雾深处分明是一只极大的巨兽,正在向我们三人缓缓靠近,而那两个朱红色马车车轮大小的圆球,便是巨兽的两只眼睛,由此可推算这巨兽当真是大得惊人了。一时间伴随着这头巨兽的靠近,迷雾中的阴风吹得更紧,夹杂这大股腥臭味扑鼻而来,正是从那它那两只眼睛下面直喷出来,我们三人恍然大悟,原来无论是这一团所谓的迷雾也好,还是迷雾中的阴风和腥臭味也好,都是从这头巨兽的嘴里喷吐出来。”   谢贻香听到这里,早已毛骨悚然,不禁脱口问道:“曲前辈是说……是说当日的那一团迷雾,乃是从这头巨兽嘴里喷吐出来的?”要知道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且不论世间是否当真存在这等巨兽,若说能从巨兽的嘴里喷出一场大雾来,以谢贻香的见闻,说什么也是无法相信。   那曲宝书苦笑道:“说起来穷酸也是难以置信,然而毕竟是亲眼所见,却是不得不信了。再联想起江湖中流传的那一句‘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分明是说这鄱阳湖一带有‘迷雾吞人’的传说,推测下来,我们三人当时在雾中所见的巨兽,十有八九便是那传说中的‘混沌兽’了。”   “只可惜一切推测也便到此为止,说起来还得数戴老七的胆子最大。当时我们三人身在迷雾当中,我和牛鼻子两人都已被吓得惊愕当场,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不料身旁的戴老七已然怒喝一声,继而大步向前踏出,竟是要冲上前去看个究竟。伴随着戴老七这一动弹,猛然间一股极其阴冷的阴风,夹杂着浓烈的鱼虾腥臭味向我们三人直喷过来,似乎是那雾中的巨兽发怒,继而张开大嘴狂喷出一口雾气,眼前的迷雾当即变得愈发浓厚。”   “谁知伴随着巨兽的这一举动,迷雾深处那两只朱红色的大眼睛,却随着巨兽的张嘴喷气忽然隐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迷雾深处。我们一愣之下随即醒悟过来,那头巨兽分明是借雾遁走,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如此一来,我们三人惧意顿去,说什么也要看个清楚明白,戴老七当下也不同我与牛鼻子二人商量,径直随着那头巨兽遁走的方向紧追不舍,一路狂奔了出去。”   谢贻香听到这里,一时倒也无暇计较这世间是否当真存在此等巨兽,不禁追问道:“后来怎样?” 第285章 罡星正气决   只见那曲宝书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头望了海一粟一眼,叹道:“当时我和牛鼻子见戴老七追了出去,连忙跟在戴老七后面一并追赶过去,谁知刚行出十来步,忽然间只觉身后气流冲动,一道极为猛烈的力道毫无征兆地击向我后背,竟是有人借着这一团迷雾的隐遁,悄然从背后出手偷袭我这个穷酸。   要知道以我们三人的修为,当今世上居然还有人可以避开我等的察觉,似这般近身偷袭而不被发现,其武功之高,当真是有些难以想象,就算是号称天下第一的老干货只怕也做不到,当时若非有牛鼻子舍命相救,只怕穷酸此刻早已不能站在这里高谈阔论了。”   听闻曲宝书的如此赞誉,那海一粟虽然疲惫得紧,也只得连忙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曲施主太过谦逊……老道的‘罡星正气’,本就是如影随形、因势而发罢了。当时纵然没有老道的出手,以曲施主那‘海天垂云翼’的潮音洞绝技……又有谁能偷袭得了你?”说到这里,海一粟忍不住咳嗽两声,又说道:“曲施主后颈中的那柄折扇,向来是取半开半合之势,也便是……也便是‘海天穿云追’和‘海天垂云翼’共同的起手之式,仅需半招之间,便可变换自如,又哪里会惧怕什么偷袭?”   谢贻香连忙去看那曲宝书的后颈,果然如同海一粟所言,方才曲宝书在激战当中所用的那柄折扇,此刻已然插回到了后颈的衣襟中,正是取的半开半合之势。难怪曲宝书一直要将折扇似这般开合插在后颈中,原来却是潮音洞那‘海天穿云追’和‘海天垂云翼’共同的起手式。要知道普陀山一脉讲究的是“合则为攻、开则为守”的宗旨,似这般半开半合的架势,在出手的一刹那间,自然可以因势而动、可攻可守。   只见曲宝书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却兀自谦虚道:“牛鼻子此言差矣,当时我等身在迷雾之中,又逢事出突然,穷酸的折扇就算是由钢铁铸造,只怕也挡不下那一记蓄势已久的偷袭。幸亏你这牛鼻子看似愣头愣脑,实则心细如发,早已在暗中潜运起了天涯海角阁的‘罡星正气’护身,这才能在危机关头随心而发,替穷酸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说到这里,曲宝书又向谢贻香解释说道:“天涯海角阁的‘罡星正气’,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江湖中最为顶尖的护体神功,与那‘金刚不坏神功’更是一道一释,齐名江湖。但是这‘罡星正气’的神妙之处,却不是‘金刚不坏神功’那‘以强抗强’的要诀可以比拟,反而更类似于‘沾衣十八跌’这一门流传甚广的功夫,其要诀便是‘因力起,由势发’这六个字,可谓逢弱则弱,遇强则强,一旦有外力加之其身,立时便能发力反击,甚至比外来之力的更为强大。试问当日那‘蓬莱客’扬帆七海未逢敌手,谁知航行至中原的第一战,便在海南碰上了牛鼻子的师父风月笑风道长,继而败在这‘罡星正气’之下,一腔壮志顿时化为乌有,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中原。”   曲宝书口中这个‘蓬莱客’的名头,谢贻香倒是听说过,乃是一位来自南洋的前辈高人,却常年居住在一艘大船之上,扬帆游历四海。据说这位前辈一身武功极高,甚至不在当今武林盟主闻天听之下,但江湖里却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海一粟当即接口说道:“曲施主谬赞,老道愧不敢当……要知道那‘蓬莱客’的武艺之高,已至学究天人之境,家师虽曾以‘罡星正气’胜他半势,自己却也没能讨到丝毫便宜,还因此受了极重的内伤。之后不过两年光景,家师的伤势便再次复发,到最后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遍寻名医也无法可治,至今还一直瘫痪未醒。”   谢贻香分明正听到关键之处,不料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之间的这一“谦逊”,到头来竟化作了相互间的吹捧,弄得谢贻香哭笑不得,却又不便插嘴打断。所幸那曲宝书终于发现话题被扯得远了,当即将话头收回,向谢贻香说道:“话说当时在那团迷雾当中,突然有人自背后出手偷袭于我,而穷酸却连一丝一毫的征兆都未能发现。随着那偷袭之人的一招袭来,幸好牛鼻子随心所发,立刻催发拂尘上的‘罡星正气’,在千钧一发之际替我挡下一击,这才救了穷酸一条性命。却不料自背后偷袭我的那一招,其力道远远超出我等的预料,牛鼻子那刚猛霸道的‘罡星正气’与之相碰,非但没能占到丝毫便宜,反而将牛鼻子震得气血翻腾,踉踉跄跄退开了好几步。要不是牛鼻子早已悟出‘一气化三清’的无上神妙,从而幻化出分身承受了大半力道,只怕这一招之下,牛鼻子也要当场重伤。”   海一粟那“罡星正气”和“一气化三清”的厉害,谢贻香在方才的激战之中看得清楚,伴随着自己一刀扭转战局,还未等到乱离命中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双腿,海一粟便已大发神威,凭借“罡星正气”率先击杀一名黑袍人,其威力之强,可想而知。更何况依照曲宝书所言,昔日纵横四海的“蓬莱客”,也是败在这“罡星正气”之下,若说在那迷雾当中,海一粟的“罡星正气”居然会在一招之间便吃了个大亏,那从背后偷袭曲宝书之人的武功,岂不是高得离谱?   只听曲宝书继续说道:“牛鼻子的拂尘刚一出手,我当即转过身子,原来在背后出手偷袭之人,也是个浑身上下裹覆在黑袍里的家伙,和其它的黑袍人分明是一般打扮,一身黑色长袍,脸上则以黑巾裹面,只不过身材却是要矮小一些。而他方才发出的那一记偷袭,靠的仅仅只是一双肉掌。”   “而那黑袍人眼见自己这一记偷袭并未得手,似乎也有些惊讶,当下身形一动,再次以双掌出招,动作简直快得不可思议,眨眼之间便和牛鼻子拆了十多招。当时四下的迷雾正浓,朦胧中两人打得也是极快,想不到这些黑袍人之中居然还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让牛鼻子头一招便受了暗伤,以致之后的数十招一直处于下风。然而在当时的局面下,穷酸虽知这个黑袍人的武功非比寻常,却是不方便出手相助,上前以二敌一,所以只得在旁掠阵……”   听曲宝书说到这里,谢贻香倒是深有感触。自己当日在赤龙镇衙门里和那吴镇长激战,这些个当世高人因为个个顾忌自己的身份地位,便一直未曾出手相助。要不是自己在关键时刻领悟出“融香诀”的无上神通,继而大败那吴镇长,此刻想来,还真不知当时的情形将会如何收场。   只听曲宝书又说道:“穷酸本以为凭借牛鼻子的功夫,那黑袍人的武功再高,最多也便是稍胜牛鼻子一筹,若要分出胜负,也是数百招之后的事,却不料……”   旁边的海一粟忍不住接过话头,叹道:“莫说是曲施主,就连老道自己也没料到,当时和那黑袍人交手不过三十多招,老道便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了。待到最后几招时,老道的招式还未使出,便已被对方提前看破,抢先一步出招相攻,招招式式将老道克制得严严实实……唉,想不到老道出师至今,数十年间飘零江湖,直到那时方才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当真是令师门蒙羞了。” 第286章 画水镂冰掌   谢贻香和这个神秘家族里的黑袍人打过太多次交道,从最开始的吴镇长,到方才的设伏激战,这些黑袍人无论武功路数还是行事作风,都是十分接近,自然是同出一门。然而仔细辨别之下,当中还是会有强弱之分,就好比那吴镇长的轻功,甚至能和峨眉第一高手戴七纠缠片刻,在一众黑袍人里极是少见;又好比方才从天而降偷袭鲁三通的那个什么“四祖父”,虽然没人与他正式交手,然而单凭他能在百忙之中避开谢贻香的乱离,可见其修为自然远远高出其他的黑袍人。   至于曲宝书和海一粟在迷雾中遇见的这个黑袍人,居然能在和海一粟的交手之中取得压倒性优势,虽然之前凭借了偷袭之利,但也足见其武功之高,更是深不可测。然而眼下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三人分明安然无恙,谢贻香听到这里,倒也并不担忧,当下她略一思索,笑问道:“那黑袍人借助迷雾藏身,在暗中出手偷袭,海道长一时不查,所以才会交战不利。于是曲前辈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相助,这才能与海道长合力击退那个黑袍人?”   纵使这曲宝书游戏风尘数十年,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听到谢贻香这话,也不禁有些脸红,苦笑道:“小姑娘莫要取笑我等,这次你却猜错了。穷酸确实是见牛鼻子难以支撑,不得已之下这才厚着脸皮出手,做出以二对一之举。反正当时大家身在迷雾当中,都是胡乱出招,又没其他旁人看到。哪知道原以为凭我与牛鼻子二人联手,即便对手是老干货那厮,只怕也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了,谁知不料五十招,局面却越发艰险……”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有些动容,忍不住问道:“难道……难道合两位前辈之力,居然胜不了那个黑袍人?”曲宝书和海一粟对望一眼,叹道:“何止是胜不了,以当时的局面,只怕再过三十招,我和牛鼻子两人当中,便有一人要横尸当场了。”   正如曲宝书所言,即便是江湖上公认的天下第一青竹老人,当真论起武功来,也只是高出曲宝书、海一粟两人一线,若是同时面对曲宝书和海一粟的合力进攻,恐怕青竹老人也极难取胜。以此看来,那迷雾之中的黑袍人,武功岂非还在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之上?   只听曲宝书继续说道:“说起来惭愧得紧,当时我们三人在迷雾当中交手,穷酸的折扇连同牛鼻子的拂尘,竟是奈何不了那黑袍人的一双空手。眼见那黑袍人双手成掌击出,每一招都能抢占先机,逼得我二人施展不开手脚;与此同时,伴随着对方每一次出掌,四周的迷雾便随之凝聚成水流,在我们周围飘散飞舞,到后来更是汇聚成一大股水流在我们三人周围流传,伴随着那黑袍人的内力催动,水流中时不时还会溅射出千百点水珠,击打向我和牛鼻子的后背,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那海一粟接口说道:“曲施主所言不差,老道也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功夫。事后听戴施主说起,那黑袍人凝雾成水的功夫,便是蜀山派失传于上千年前的‘画水镂冰掌’,又被后人称之为‘李冰神掌’,可以说是一门超越武学范畴的神通,施展开来足以驾驭天下之水,随心所欲地护体伤敌……我们当时虽然不识得对方的手段,但幸好天下武学大变亦不离其根本,曲施主的折扇和老道的拂尘同时进攻,那黑袍人在招式上倒也占不了多少便宜,真正头疼的却是那黑袍人以内力催动出的水流。”   “待到双方斗到第七十二招之际,曲施主故意在‘海天垂云翼’的守御之中卖出一个破绽,那黑袍人不知是计,当即双掌抢攻,以致后背露出破绽。老道连忙趁机出手,用拂尘猛击那黑袍人的后背,却不料老道的拂尘还未落下,周围流转的水流忽然一涌而上,在那黑袍人的背后形成一道屏障,正好将老道的一记拂尘挡下;而老道拂尘上的‘罡星正气’碰上那股水流,顿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海一粟毕竟元气大伤,这次一口气说出此处长的一番话来,不禁有些喘息。曲宝书当即接过话头,说道:“不错,那黑袍人的神通之所以叫做‘李冰神掌’,一来是取自‘镂冰’二字的谐音,二来则是取自昔日名匠李冰设计都江堰分流治水的壮举,其意思便是说练成这门神通,便可控制天下之水。就在我们与那黑袍人动手之际,四面流转的水流被那黑袍人以内力催发出无数水珠,若是不小心沾上几滴,顿时肌肤红肿,彻骨生寒,却是水珠上附带着那黑袍人的阴寒内劲。幸亏那水流倒是无毒,否则穷酸和牛鼻子只怕早已死了成千上百次。”   两人一搭一档说到这里,前面软轿上的鲁三通忽然插嘴说道:“方才谢三小姐所言,那位吴镇长曾邀请于她,前去面见家族里的管事人‘六曾祖母’。依照辈分的常理,比‘曾祖’更高的,便只有‘高祖’了,就好比汉朝开国之刘季,一直被后世尊称为‘高祖’。所以依照鲁某人的推断,这个‘六曾祖母’的称呼只怕未必是什么辈分,而是家族里的尊称,在家族里的地位自然极高,其修为想来也是超凡入圣。”   谢贻香听鲁三通莫名其妙地说出这话,正有些不明所以,海一粟靠在那个精壮汉子的背上,已缓缓点头说道:“不错,在赤龙镇衙门里,鲁施主曾详细询问过那位吴镇长,在他们这整个家族之中,能精通‘李冰神掌’之人,便只有这一位‘六曾祖母’了,也便是如今的家族管事人……而当时和我们交手的那名黑袍人身形修长,分明也是个女子之身。所以依据老道事后的推测,我们当日在迷雾中碰上的那个黑袍人,多半便是这个所谓的‘六曾祖母’亲自出手了。”   谢贻香听到此处,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自己一提及那“六曾祖母”,鲁三通便让曲宝书向自己讲诉他们在迷雾中的一场遭遇,原来迷雾中那个连曲宝书和海一粟联手都无法战胜的黑袍人,只怕便是吴镇长所谓的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   只听鲁三通又说道:“至于这位六曾祖母究竟姓甚名甚,那位吴镇长却也不知,只知道家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以‘六曾祖母’这个尊称来称呼于她。”   谢贻香不禁问道:“那后来曲前辈和海道长又是如何从那六曾祖母手下……离开的?”她本来想说“逃脱”,一时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妥,怕曲宝书和海一粟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才换成了“离开”二字。   曲宝书不禁苦笑一声,叹道:“当时我和牛鼻子眼看就要不敌,幸好这个时候,前去追赶那头巨兽的戴老七终于赶了回来。眼见我和牛鼻子身陷险境,戴老七当机立断,顿时拔剑出鞘,一剑之下便破去了那个六曾祖母的神通。”   谢贻香听曲宝书说到紧要关头,一愣之下不禁脱口问道:“戴前辈出剑?”   话一出口,她顿时想起来戴七背上的那柄长剑始终包裹在厚布当中,却从来不曾使用过。即便是方才与那三十多个黑袍人的那场激战,戴七以一敌十之际,虽是十分吃力,但依然是以空手施展出峨眉剑法,始终没有动用背上的那柄长剑。   谢贻香疑惑之下,忍不住又补充问道:“莫非是戴前辈的剑法因为威力太大,所以平日里才不愿施展出来?”然而就算如此,连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联手都胜不了那个六曾祖母,戴七的武功再如何高超,又如何能在一招之间便将六曾祖母那“李冰神掌”的神通破解掉? 第287章 仗剑破神通   耳听谢贻香问起戴七当日出剑之事,曲宝书和海一粟相互对望一眼,仿佛竟是心照不宣,同时闭口不言,神色之间似乎还有些古怪。谢贻香深感不解,正待继续追问,软轿上的鲁三通已接口说道:“‘唐门毒、峨眉剑、凌云僧、青城客’,蜀中四绝的名头威震天下,自然不同凡响。当中尤其以峨眉剑最负盛名,有道是‘峨眉剑出,六道俱灭’,威力固然是极大的。”   那曲宝书连忙点头,说道:“不错,戴老七虽然脾气古怪,倒也不是一味地残忍好杀之徒,是以平日里只要能不出剑,便决计不会出剑。至于戴老七当时之所以能够一剑破去那‘六曾祖母’的神通,靠得却不是戴老七的武功有多么高强,而是戴老七的剑……剑法本就是‘李冰神掌’的克星。所以才能在一招之间破去那六曾祖母的神通。而那六曾祖母眼见自己神通被破,心神大乱之际,一条右臂更是险些被戴老七一剑劈断,顿时吓得方寸大乱。”   要知道谢贻香本非愚蠢之辈,如今听他们这番说辞貌似合理,实则有些不尽不实,也不知他们是要刻意隐瞒些什么。再看那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的古怪神情,分明是不愿再详谈此事,更不要说那城府极深的鲁三通了。   谢贻香一时间也猜不透其中奥妙,不禁望向队伍前方的戴七,暗自思忖道:“戴前辈的武功已然登峰造极,无论出剑与否,当中也不应当有太大的差别。如果依照鲁三通的说法,什么‘峨眉剑出,六道俱灭’,倘若戴七一剑在手当真判若两人,那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抵挡?”然而谢贻香转念一想,之前曾听曲宝书说起过,戴七和青竹老人之间似乎还有个五年之约的比试,难不成戴七的武功竟然能和那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不相伯仲?   她正胡乱猜想之际,只听曲宝书又说道:“当时那六曾祖母一见自己失势,连忙运起浑身内力,牵引着四下的迷雾一并涌向我们三人,自己则借势隐遁,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浓雾当中,再也无迹可寻。说来惭愧,凭我们三人之力,居然也追敢不上她。当下我们略一商议,只得暂且作罢,至于先前在隐藏在迷雾深处的那头巨兽,也再没出现过。”   “于是我们三人在迷雾之中摸索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周围雾气便开始逐渐淡去,到最后终于彻底消散干净,却不见了之前被老干货击毙的那七个黑袍人尸体。想来当时身在迷雾当中的,不仅有那头巨兽和六曾祖母,更有那些黑袍人的同伙,这才能借着迷雾的掩盖,悄然将那七具尸体给搬走了。”   曲宝书说完这番话,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显然是终于将这一段事情讲完,到此结束了。谢贻香趁热打铁,急忙将整件事在脑海中飞快地回想了一遍,再联想起言思道在梦境当中与自己说的话,连忙问道:“曲前辈,隐藏在迷雾深处的那头巨兽,会不会是一只老鼋?”   只见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同时一怔,眼神中都透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那海一粟随即反问道:“莫非女施主也对那迷雾中的巨兽有兴趣?”旁边的曲宝书终究博闻强记,略一思索,顿时笑道:“原来如此,小姑娘说的莫非是昔日‘老鼋救驾’的传闻?哈哈,老鼋?乡野之间似乎倒也有这么一个传言,说皇帝昔日曾在鄱阳湖大战之中遇险,幸得有老鼋救驾,这才保住了一命,于是有了后来的修建‘老爷庙’之举,但这终究只是传言罢了。如果说那所谓的‘混沌兽’便是指这个传言里的老鼋,乍一听上去似乎倒也可以解释,但是却毕竟无从证实。”   谢贻香不由地又回想起言思道在梦中向自己讲诉的‘穷盗匪和富盗匪’,无论是言思道口中的“阴兵”,还是众人此刻所谓的“孤魂野鬼”,说的都是隐藏在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也似乎只有如此理解,才能解释清楚鄱阳湖的这一连串神异之事。然而如今听了曲宝书等人在那团迷雾当中的见闻,难不成这里还当真有什么‘混沌兽’作怪?   却听鲁三通突然插嘴说道:“这赤龙镇上还一直流传着双龙鏖战于鄱阳湖上的传说,若是要以此推测,你们说当日飘来的那一团迷雾,乃是从迷雾深处那巨兽的嘴里喷出形成,所以那头所谓的巨兽,也有可能是一条龙。”   海一粟一时没能领会到鲁三通的意思,不解地问道:“鲁施主,这世间哪里又有什么龙?”那鲁三通反问道:“似道长这般说法,这世间又哪里有什么长生不死?”海一粟愕然半响,随即叹道:“不错,若这世间既然能有长生不死,自然也可能有龙的存在。”   这话一出,鲁三通、曲宝书和海一粟三人同时沉默起来,再也不说一句话。要知道他们这一行人此番不辞辛劳前来鄱阳湖,为的便是追寻长生不死的线索,然而彼此间却又心知肚明,那所谓的长生不死,恐怕只是虚妄之言罢了。此刻鲁三通径直将大家心中的疑惑点破,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竟是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不语。   然而在谢贻香看来,鲁三通之所以说出这一番话,却是要打算结束这场谈话,不愿自己再继续深究下去。尽管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向自己详细讲述了他们在迷雾中的见闻,但是细细回想起来,当中真正的关键所在,他们却始终不曾向自己提及。就连这个鄱阳湖的神秘家族以及那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也是因为自己率先提及,众人才肯开口承认,表示出他们已然知晓。由此可见,眼下鲁三通等人所知道的事情,自然远远要比自己知道的多。   还有便是众人口中一直提及的“那个家伙”,也便是由鲁三通带来、后来随着丁家姐妹的身亡一并失踪的那个人,据青竹老人所说,这人也曾是那些黑袍人当中的一员,也便是这个神秘家族中的一员了,若是谢贻香所料不差,众人之所以会认定这鄱阳湖畔存在“长生不死”的仙人,便是受了这人的蛊惑。   可是如今无论是曲宝书、海一粟,又或者是青竹老人、鲁三通,却从未告诉过自己有关此人的详细信息,这当中唯一的解释自然便是这些个前辈高人,到底还是信不过自己。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自己虽然也隐瞒了在梦中见过言思道的事,但自从再一次在赤龙镇衙门里遇见众人,到如今历经两番昏迷后的再次苏醒,便稀里糊涂地上了他们这艘“贼船”,甚至连眼下将要去往何方都不知道,自己又怎能不对他们有所保留?   只可惜谢贻香毕竟还是太过年轻,经不起好奇心的诱惑,忍不住又向身旁的曲宝书问道:“曲前辈,如你方才所言,戴前辈当时曾在迷雾之中追寻过那头巨兽,他可曾看清了那头巨兽的模样?”曲宝书微微一笑,摇头说道:“据戴老七说,他也未曾追上那头巨兽,自然也没看清它的形貌。”   谢贻香“嗯”了一声,当即抬眼望向队伍最前方的戴七。要知道自己与曲、海、鲁三人这一路上的谈话,就连落在队伍最后的青竹老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刚刚听到曲宝书骂他临阵脱逃时,青竹老人还曾插嘴辩解,照此看来,队伍前方不远处的戴七,自然也能听清众人的谈话。然而他却一直没有理会众人,至始至终没插嘴说过一句话。   一时间,谢贻香突然发现,无论是戴七一剑破解掉那个六曾祖母的神通,还是说戴七在迷雾当中并未看清那巨兽的形貌,又或者是鄱阳湖畔这个神秘家族与昔日蜀山派的源远,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和这位矮矮胖胖的“回光剑”戴念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次反复除了跟随众人前来寻访这“长生不死”之外,这位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戴七的身上,似乎还隐藏了不少的秘密。   谢贻香正思索间,忽见前方的戴七停下脚步,用他那粗哑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倒怪了,我等大闹赤龙镇,附近的百姓跑的跑、躲的躲,如何还有个小娃儿留在这里?” 第288章 俊俏少年郎   听闻戴七这一开口,众人不禁举目向前望去。但见脚下的荒野之路,不知何时已经穿出群山,整个视眼也随之变得一片开阔起来,将一湖浩瀚之水尽收眼底,正是那闻名天下的鄱阳湖。   当此日暮时分,芦荻随微风荡荡,波光因夕色粼粼,几叶扁舟在远处摇曳水面,点缀着金黄色湖天,正是“芦荻渐多人渐少,鄱阳湖尾水如天”之绝色。   就在这如诗如画的湖畔傍晚,岸边一块苍劲的圆石之上,此刻分明坐着一个白衣男子,将背脊挺得笔直,脸却是面朝鄱阳湖背对众人,是以看不清这男子的容貌。然而眼见此人的背影俊秀,身形清瘦,满头黑发结髻在顶,袒露出一截如玉般温润的脖子,想来年纪自然不大,看背影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也不是戴七所谓的“小娃儿”。   要知道如今鲁三通一行人早已和这鄱阳湖的神秘家族彻底撕破了脸,就在谢贻香昏迷的几日里,众人先后历经了或大或小数十场激战,这赤龙镇一带的百姓,但凡与那神秘家族有所牵连的人早已现身露脸,最后基本都是命丧当场;至于剩下的普通百姓,如今更加不敢外出招摇,或是远逃他乡,或是躲藏起来,哪里还看得见踪影?   所以眼下如何会有这么一个白衣少年,独坐夕阳下,静观鄱阳湖?但见在那金黄色的夕阳普照当中,眼前的一大片湖光山色也尽数染上了淡淡的金黄色,让天地之间仿佛融为了一体,浑然天成。可是那少年的一袭白衣,却丝毫没有沾染上一丝一毫的金黄,在这一片和谐之中显得分外突兀。就好比是一幅浓墨重彩的金色画卷上,居然出现了一这么一小片风格迥异的留白,从而在这铺天盖地的沉闷当中,那么自然地绽放出了一丝宁静之意。   一时间,即便是曲宝书、海一粟等这等绝世高手,甚至包括鲁三通在内,似乎都被这一股独特的气氛所染,微微有些恍惚起来。就算是将“超尘脱俗,遗世独立”这一句惊叹用在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身上,只怕也略微显得有些不足。   过了半晌,众人才听前方的戴七高声喝问道:“哪家的小娃儿,在这里干啥子?”   那白衣少年却并不答话,甚至连动也不动,依然将背脊挺得笔直,用后脑勺对着众人。那戴七脾气甚大,当即走到白衣少年身畔,猛一拉手中的绳子,让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也踉踉跄跄地撞上前来,嘴里喝道:“你二人过来看看,这小娃儿可是镇上的人。”   那吴镇长和金捕头显然为戴七所制,当下哪里敢违背于他,只得凑上去看那白衣少年的面容。两人端详一番,那金捕头当即说道:“我不认得他,这少年不是我赤龙镇上的人。”话刚说完,身旁的吴镇长便发出一声闷哼,嚷嚷着说道:“我也不认识……说不认识,便是真的不认识。你即便杀了我们两个,我们也没办法认识他。”想来却是戴七怕这二人嘴里不尽不实,在暗中对他们动手施刑。   眼看吴镇长和金捕头凑到了自己面前,那白衣少年依然不加理会,一旁的戴七顿时怒火冲天,却又无处发泄,当下随手便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重重扇在那吴镇长脸上;待到他扇完吴镇长的耳光,随即便回过头来,向鲁三通等人摇了摇头。   谢贻香看在眼里,心下明白戴七这一摇头,乃是在告诉大家这个白衣少年并无危害,一时间谢贻香不禁好奇心起,尝试运功去感应那白衣少年的气息。果然,但觉那白衣少年周围的气息如常,浑身上下的内力更是空空如也,竟是一点武功也不会。   忽听戴七又向那白衣少年喝问道:“莫非你是哑巴?”伴随着戴七的话音落处,那白衣少年终于回过头来,顿时令众人眼前一亮。   这分明一张无比俊秀的面容,几乎连漫天金黄色的夕阳也被这张脸抢去了风头;再仔细一看,约莫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此刻听到戴七这话,脸上的两道秀眉已微微皱起,眼神中更是泛起一丝愠色,开口向戴七反问道:“无论我是不是哑巴,与你有什么干系?”这一说话,声音竟也是说不出的清朗动人。   此时戴七虽已走上前去,后面一行人离那湖畔的圆石却还有数十步距离。谢贻香用自己那“穷千里”的神通远远看去,但见这个少年的一袭白衣之下,皮肤也甚是白皙,少有血色,仿佛常年不见天日一般;其肌肤如玉如雪,似凝似冰,即便是身为女子的谢贻香,一见之下,也不禁有些相形见绌。再看他的脸上鼻挺唇薄,秀眉微蹙,五官无一不是生得恰到好处,虽然依稀带着些女子般的灵秀,但似这般组合在一起,却又莫名地散发出一股男子英气,不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美丽女子。   只可惜天地尚且有不全,世间又哪会存在完人?少年这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上,在那两只大大的眼睛里,一对瞳孔却呈现出灰白之色,泛起黯哑的微光。就连谢贻香身旁的曲宝书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自顾自地嘀咕道:“这少年的形貌,当真可谓是三分俊秀、三分淡泊、三分惊艳,还有一分不可一世的狂傲。穷酸自认风流半生,孰料今日却被这个少年给比下去了,只可惜他这一双眼睛……莫非他是天生的瞎子?不对,眼下这个少年分明正死死盯着那戴老七,眼睛自然是看得见的,只怕是他双眼患有什么隐疾,又或者是天生的缺憾,所以瞳孔才会是这般灰白之色。”   只听前面的戴七发出一阵粗哑的笑声,随即高声说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却是个呆子。”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你这小娃儿,若不是呆子,怎会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对着湖水发呆?”   那白衣少年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晕,似乎不太习惯和旁人交谈,竟显得有些害羞。只听他怒道:“你这矮胖子分明才是个呆子。这天底下的湖水或静或动,皆是一般模样,不过是一潭深水罢了,又有什么好看的?我此番特意赶来鄱阳湖,当然不是为了看这一湖深水,而是要思念一个人。”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哗然,就谢贻香也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少年原来竟是个多情郎,居然跑到这鄱阳湖畔,思念起自己的情人来了……不过似他这般俊美的容貌,倘若当真深陷于一段情缘,到头来只怕也是一段孽缘。”   只听前方的戴七更是哈哈大笑,调侃道:“小娃儿思念的是哪家妹子?看你这般俊俏的模样,想必那妹子也不会太差……嗯,你若是开口求老子几句,你老子我或许可以破例帮你个忙,替你把那妹子给偷出来,成全了你们这一对相思鸳鸯。”话音落处,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却见那白衣少年满脸涨得通红,大声分辨道:“胡说八道!当真是一派胡言!看你这矮胖子一脸正经,不料却是个为老不尊之徒,心中尽是这般邪思歪念。我此刻心中思念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男子……”   这话刚一出口,那少年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这般说法反而更不恰当,倒会令人误会更深。当下不等众人笑出声来,他连忙补充说道:“……你们这帮蠢人,可别胡思乱想,我所思念的这个男子……这个男子与我却是毫无关系,乃是在这鄱阳湖上统帅千军破敌,凭借一己之身力挽狂澜、平定天下的圣人。此番我特意前来鄱阳湖,便是为了临湖遥想,可以隔空一睹他的风采,同时也算是对他的一番祭奠。” 第289章 临湖奠圣人   说话之间,鲁三通一行人也已走到湖畔,经过那白衣少年的身旁。听得这少年一番言语,曲宝书随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将折扇自后颈处取下,轻摇着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位小兄弟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要知道昔日鄱阳湖上的那场大战,的确可谓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嚎,其间确然是英雄辈出,令后人心旷神怡。却不知这位小兄弟此刻临湖祭奠之人,可是昔日的‘再世诸葛’青田先生?又或者是‘不死先锋’毕无宗毕大将军?”   却不料那白衣少年听到这两个名字,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屑的神色,冷冷哼了一声。曲宝书微微一怔,随即展演笑道:“如此看来,莫非却是穷酸猜错了?倘若小兄弟此刻思念的不是这两人,在昔日鄱阳湖一役中成名的英雄还能有谁?若说是大将军谢封轩,又或者是当今皇帝,这两人如今分明还健在于世,又哪里谈得上‘祭奠’二字?”   说到这里,曲宝书不禁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难不成小兄弟临湖缅怀的,竟是昔日的义军首领李九四?又或者是江望才?”   只见那白衣少年用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白了曲宝书一眼,脸上的神色更是不屑,傲然说道:“世间的儒生果然见识短浅,你所谓的这些个人,不过是时势所造就的英雄罢了,哪里值得一提?更何况日升月落,物换星移,属于这些人的世代,早已随流水逝去,又哪里还值得我特意赶来缅怀?”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说出来倒也不怕吓坏了你们,此刻我所思所想之人,却不在过去,而是在将来。”   话音落处,众人皆尽茫然,随之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果然被这白衣少年的一句话给“吓坏”了。那白衣少年见众人这般反应,当即冷笑一声,索性在湖畔的圆石上站起身来,伸手指向那一片浩瀚无垠的鄱阳湖,大声说道:“百年之后,天下烽烟再起,王朝将倾。就在天子无能、群臣束手之际,却有一人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召集起乱如热锅之蚂蚁的军民,凭借一帮乌合之众,在这鄱阳湖上与敌人千军万马的精锐相抗。不过短短三日工夫,便叫敌军雨零星散、灰飞烟灭,继而挽社稷于覆灭,救苍生于水火。”   说到这里,那白衣少年方才被戴七气得通红一片的脸色,已逐渐被一股不可一世的高傲所替代,继续大声说道:“试问此等支手补天、逆转乾坤之圣人,又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只恨我早生了百余年,无缘与这位圣人当面较量,这才只能临湖长叹,做此等空想之举。”   这一番话说得谢贻香半响没能回过神来,再看身旁众人,也同样是迷惘的神色。那曲宝书手中摇动的折扇,不知何时已停顿下来,脸上却仍旧强笑道:“既是百年后之人,小兄弟却又是从何得知?”   那白衣少年缓过一口气,当即淡淡地说道:“未来之事,我的确不知,这乃是家师告知于我。所以眼下我只能亲身前来鄱阳湖,临湖祭奠这一位百年之后的圣人。”   曲宝书愕然说道:“既然这位……这位圣人乃是百年后之人,眼下自然还未出生,又如何谈得上这‘祭奠’二字?”那白衣少年冷冷一笑,轻蔑地说道:“儒生浅薄,须知人生自古谁无死,即便是圣人,到头来也逃不脱死亡的结局,所以不管是在他出生之前、还是身死之后,祭奠便是祭奠,又有什么区别。”   忽听队伍后面的青竹老人也有些按捺不住,开口说道:“少年人莫说大话唬人,我也曾读过几天的书……且不论你师父所言是真是假,即便百年之后当真有这么一个孤身平乱之人,充其量不过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人,甚至可以称之为‘奇人’,却哪里配得上这‘圣人’二字?”那戴七也接口说道:“对头!要知道就算是当年的诸葛孔明,我蜀地之人再如何尊崇于他,也绝不敢以‘圣人’二字称呼他老人家。小娃儿,难不成是你师父编故事哄你睡觉,结果却被你当真了?”   那白衣少年狠狠瞪了戴七一眼,目光中傲气更重,反问道:“若是此人之学,上可比肩臣服五霸之孔孟,下可媲美革新两宋之程朱,非但承前启后,而且继往开来,成为后世立学之胜负、破卷之成败,那么此人可配得上这‘圣人’二字?”   众人听到这番话语,都不禁暗自松了口气,相继微笑着摇了摇头。须知孔孟二圣乃是华夏千古治学之鼻祖,两宋的程朱更是在孔孟的基础上发扬光大,将其学说趋于完美,继而推广于世,皆是名留青史的圣贤。若说在后世之中,居然还能有人可以比肩这四位圣贤,那简直是胡言乱语、无稽之谈了。   那海一粟最爱品评天下英雄,眼见这白衣少年俊美得如同玉雕一般,本来还要打算问他师承来历,此刻听到这一番狂妄之言,也不禁叹了口气,心道:“可惜,可惜,似这般俊俏的少年,原来却是个疯子。”至于软轿上的鲁三通则淡淡说道:“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必节外生枝。这位小兄弟既然在此临湖祭奠,我等也不敢叨扰,就此别过。”   那白衣少年只是冷笑两声,当下也不再理会众人,重新坐回到那圆石上面,扭过头去背对众人,嘴里则兀自叹道:“只恨我早生了百余年,无法同你较量一番,只得在此隔空思念,枉自和这些蝼蚁问答。唉,世间微斯人,吾谁同乐?”   曲宝书不禁小声嘀咕道:“牛鼻子,我看这个小孩的脑子多半有些问题。”那海一粟略一点头,也不答话,众人当即起身前行,继续沿着鄱阳湖畔往北面而去。   谢贻香也随队伍前行,走到那白衣少年身后之时,突然间似乎心有灵犀,又好似醍醐灌顶,居然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你若是觉得这世间有些寂寞,待到此间事了,大可以来找我。”话音落处,那白衣少年猛然回头,用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死死盯住谢贻香的双眼。   谢贻香话一出口,心中已是惊讶万分。方才那一刹那之间,自己就好像是在做梦一般,竟然出现了短暂的身不由己,这才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此刻眼见那少年盯着自己的双眼当中,瞳孔分明呈现出灰白之色,与周围的眼白颜色极为接近,乍一看去,竟似没有瞳孔一般,心中不由地生出一阵惋惜之情。   当下谢贻香只好勉强一笑,向那白衣少年微一点头,便即大步离去。那白衣少年却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盯着谢贻香的背影,直到一行人的身影尽数消失在远方。   纵使谢贻香千般思量、万般计算,也决计无法想不到,就因为自己此刻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竟然一石惊起千重浪,继而引发出一场天翻地覆、尸山血海的惨况。 第290章 烟花引相聚   众人这一路沿着鄱阳湖畔行进,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但见落日渐坠,天色泛黑,不一会儿工夫,眼前便换做了残月当空、宿鸟归巢的暮色。谢贻香这一路上心里都在回想着方才在湖畔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此刻眼见夜色愈发浓厚,一行人却依然没有停步之意,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向身旁的曲宝书问道:“曲前辈,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曲宝书还未作答,便听前方软轿上的鲁三通已开口回答道:“三小姐问得不错,也是时候该弄清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了。”   说罢,只见鲁三通伸出一支手在身下的软轿中摸索,随即找出一个手掌长短的金属圆筒。他将这个圆通高举过头,继而扭开圆筒上的铁盖,刹那间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圆筒的开口处顿时弥漫出大股烟雾,一道红光已自那圆筒开口处射出,径直穿破烟雾腾空而起,一飞冲天,最后在夜空当中炸裂开来。   但见夜空中四下飞舞的火光,顿时将这一带的鄱阳湖映照得通红一片,原来鲁三通手中那个金属圆筒,竟是一支做工精良的烟花。再看夜那朵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的形貌,却像极了一朵大红色的蔷薇花,谢贻香心念一动,不禁回想起了当日和庄浩明两人被困在那岳阳府衙中,幸好有“蔷薇刺”的“飞鹊”搭救,这才摆脱了李惟遥等人的纠缠。不知眼下鲁三通这一支貌似蔷薇的烟花,和自己见过的那个“蔷薇刺”之间,是否有着什么关联?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回想起了庄浩明的音容笑貌,不由地有些黯然神伤。   待到鲁三通放出的这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熄灭,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夜空中再次炸响出一支大红色的烟花,和方才鲁三通放出的那支一般模样,分明也是一朵蔷薇花似的烟火;而此刻这第二支烟花的发射之处,却是在北面的数里之外。   那鲁三通当即拊掌笑道:“墨者果然守信,看来是已经找到了对方的老巢。”话音落处,戴七已将捆绑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的绳子交到曲宝书手里,自己则展开身形,往那第二朵烟花的发射之处飞身疾奔,只听得他留下一句话语,兀自从夜空中传来,说道:“秀姐孤掌难鸣,这一暴露,只怕要惹来那些黑袍人的袭击。我这便先行一步,你们速速跟上。”话音说到一半之时,那戴七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夜色当中,至于后面的半句话,已然是从一里开外传来。   曲宝书不禁调侃道:“这戴老七虽然生得矮胖,但一听到秀姐的消息,轻功倒是这般俊俏。”谢贻香不知这个所谓的“秀姐”究竟又是何方神圣,回想起青竹老人曾说过,此番与众人同来的,还有一位墨家高手,似乎是叫做“墨残空”,却一直未曾见到。此刻看来,想必是这位墨残空早已和众人约定妥当,所以兵分两路行事,而方才在远处放出第二朵烟花响应鲁三通的“秀姐”,多半便是这位墨残空了,莫非这位墨家高手竟然是个女子?   当下众人加快脚步,沿鄱阳湖畔继续往北疾行,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便见前方的湖畔有一簇篝火烧得正旺,映照出十几二十条人影来,方才先行一步的戴七分明也身在其中,正与一名白女子相互交谈。眼见鲁三通一行人前来,那个白衣女子当即上前相迎,向软轿上的鲁三通遥遥抱拳,说道:“妾身幸不辱命,一切都已按照先生的吩咐,把事情办得妥当了。”   谢贻香连忙向这白衣女子看去,却不料这一看之下,自己虽然同样是个女人,竟看不出这个白衣女子的年纪来。只见她满头漆黑的长发,用一支乌木发簪系在脑后,但两鬓发角处,却隐隐可见大片白发;一张清秀脱俗的脸宛十七八岁的少女,却在眼角处呈现出了鱼尾纹,眼神当中更是老态尽显。   若说这白衣女子只有十七八岁,如何会有大片的白发以及眼角的鱼尾纹?若说她是三四十岁的年纪,脸上又怎会保持着如此年轻的肌肤?谢贻香再仔细看去,眼前这位白衣女子的样貌,倒也算是个绝色佳人,却又不知为何,令人一见之下莫名的心生亲近,就仿佛是自家的长姐慈母,决计不会将她归纳到美人美色这一范畴。   随着那白衣女子的这一行礼,这边曲宝书、海一粟两人连忙隔空抱拳,同时向她回礼,而那青竹老人依旧慢吞吞地掉落在队伍后面,一时还未赶到。软轿上的鲁三通听了白衣女子这番话,脸上也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辛苦秀姐了。”   那白衣女子听得鲁三通开口夸赞,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当即负手站到了一旁,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对鲁三通甚是恭敬。谢贻香见鲁三通并不向自己引见这位“秀姐”,不禁略感尴尬,只得站到一旁。与此同时,篝火旁的其他十多个人早已随之上前,依次向软轿上的鲁三通行礼,或是抱拳,或是鞠躬,甚至还有人跪下磕头,方式几乎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都对这鲁三通恭敬至极。   谢贻香直到此刻,才见识到这位“湘西尸王”的地位是如何的尊崇,眼见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已然须发皆白,似乎比那青竹老人的年纪还大,乃是个满脸富态的老头,竟然也要来向这鲁三通磕头;而年纪最小的则只有八九岁年纪,只是一脸笑嘻嘻地向鲁三通点了点头。除此之外的其余诸人,也是形态迥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也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想来和这位被唤做“秀姐”的白衣女子一般,皆是在这鲁三通手下办事的人。   那曲宝书此刻已将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拉扯过来,手上略一发力,便将两人推倒在地,显然是要将这两人交给那白衣女子。只见在那篝火的火光映照中,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不知众人将要怎样对付他们,那吴镇长更是提心吊胆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在谢贻香身上停了下来,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当即大声说道:“谢大人,且不论你我之间有何争执,说到底大家同是朝廷命官,难道大人竟要与这些江湖草寇相互勾结,眼睁睁地看着同僚受辱?”   谢贻香被吴镇长的这番话说得一愣,当日在赤龙镇衙门中,自己当场揭破这吴镇长半夜装神弄鬼一事,继而用言语诈得他露出本来面目,随即大打出手。到后来自己终于通过刚领悟出来的“融香诀”将其击败,吴镇长也为众人所擒。此后这一路行来,谢贻香多次想要细细审问这个吴镇长,却因为顾及鲁三通等人在场,所以只得作罢。想不到此刻这个吴镇长走投无路,居然搬出朝廷的名头,来向自己讨说法了。 第291章 护法墨残空   眼见这吴镇长妄想让自己出手相救,谢贻香不禁心中好笑。   她自然明白鲁三通之所以要留下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的性命,甚至还不辞辛劳一路将这两人带至此地,一来的确是有些忌惮他们的县丞和捕头身份,不想落下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二来则是这两人身为赤龙镇里官职最高的人,必定和那个神秘家族有所瓜葛,知道不少内幕。而众人虽已多次审问过这两人,却始终觉得这两人的话语有些不尽不实。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禁笑道:“吴大人……不对,吴大哥,你的赤龙镇向来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早已是上动天听,就连皇帝也对此事极为关注,这才差遣本官前来查访。更何况不久前又接连发生了数起命案,闹得全镇百姓人心惶惶,你既然身为赤龙镇的县丞,自然免不了一个失职之罪。所以在眼下这一连串事情弄清楚之前,吴大哥你这个赤龙镇县丞的职位,只怕是暂且保不住了,你又如何能自称为‘朝廷命官’?所以你若是还想将功赎罪,本官劝你还是放老实些,与在场的诸位前辈坦诚合作得好。”   谢贻香这番话可谓是避重就轻,将自己的事一笔带过,反过来指责这吴镇长失职在前,早已不配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自居。要知道论起官场上的往来,吴镇长这个小镇官吏又哪里是谢贻香的对手?此刻听到谢贻香这话,他顿时哑口无言,不知应当如何应对;而他旁边的金捕头倒还算是个硬骨头,当即冷哼一声,狠狠盯着谢贻香。   在场众人见谢贻香这般年纪的一个小丫头,居然一句话便叫这吴镇长无言以对,惊讶之余,也不禁有些隐隐钦佩。那鲁三通当即说道:“却是鲁某人失礼了,险些忘记介绍。秀姐,这一位便是本朝大将军家的三小姐,此番是为了朝廷公干,前来这鄱阳湖一带,之前我们同你兵分两路,再次潜入赤龙镇中,便是为了要去邀她同来。”   那白衣女子的目光在谢贻香身上一转,问道:“哦?本朝的将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不知是哪位大将军家的千金?”她随即看到谢贻香腰间那柄绯红色的短刀,顿时恍然大悟,笑道:“妾身愚钝,原来竟是‘纷乱别离,竞月贻香’,久仰谢三小姐的大名,不想在此得见,当真是意外之喜。”   要知道谢贻香最不愿用父亲的名头在外闯荡,每当旁人因为大将军谢封轩才对自己另眼相看时,她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反感至极。所以此刻听到白衣女子的这一番说辞,顿时心生好感。   当下谢贻香连忙还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旁边的曲宝书已笑道:“小姑娘,这位姐姐乃是墨家高人,江湖人称‘墨残空’的便是。然而这‘墨残空’三个字只是她在江湖中的称号,私底下大伙都称呼她为‘秀姐’,你也可以同我们一般,称她为‘秀姐’便是。”   谢贻香微微一怔,原来眼前这位“秀姐”,果然便是那个墨家高手墨残空了。谢贻香之前见那“蔷薇刺”刺时还对这墨家有些陌生,后来曾听江望才说起过,这墨家乃是江湖上流传着的一脉神秘势力,乃是秉承先秦时期墨翟所创之学说为宗旨,四处扶危解困,行侠仗义,门下各人皆称自己为墨者,所行之事但求非攻、极少露面,所以江湖中人皆以“墨家”称之。   而当日曾听青竹老人提及,说此番同来鄱阳湖的众人当中,便有一名唤作“墨残空”的墨家高手,谢贻香听这名字,原以为此人多半是个男子,却不料竟是这么一个白衣女子,而且看她的言谈举止,倒更像是鲁三通的下属,又如何会是那神秘的墨家高手?   曲宝书似乎看出谢贻香的疑惑,当即解释说道:“墨家素来以掌门人为尊,也被称之为‘巨子’,而自巨子以下,便要以‘残’、‘山’、‘剩’、‘水’这四大护法为尊。眼前这位秀姐,正是墨家四大护法之首,以‘残空’二字为号,行走江湖间多自称为‘墨者残空’。所以久而久之,江湖上的朋友便称她为‘墨残空’了。”   说到这里,曲宝书又补充说道:“三十多年前,墨家上一任掌门人离奇失踪,之后便由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二的‘寒山’继任,也便是江湖中人常说的墨家掌门墨寒山。此后在十多年之前,墨寒山忽然闭关天山再不露面,整个墨家便靠‘残空’、‘剩海’、‘白水’这三大护法共同执掌。而秀姐因为身居四大护法之首,当年的排名甚至还在掌门人墨寒山前面,理所当然便成了墨家如今的头号人物。更何况她本来就是老僵尸多年的朋友,所以此番特意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秀姐,穷酸说的可是没错?”   那白衣女子墨残空当即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妾身不过是鲁先生门下的一名仆人,什么四大护法之首、墨家头号人物,却是曲先生抬举妾身了。”   那鲁三通则是哈哈一笑,说道:“秀姐的这个玩笑,未免开得有些大了。鲁某于情于理,又怎敢将秀姐当做仆人?哈哈,这话若是被外人听去,墨家门下的数万弟子,岂不是都要来找我拼命?”说罢,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听到墨残空和鲁三通的这番对话,谢贻香一时也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虽然自己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墨残空的名头,但以她的身份地位,显然不低于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三人,即便名头不及那武功天下第一的青竹老人响亮,但以她墨家四大护法之首的地位,再加上墨家门下的数万弟子,其势力自然是远胜青竹老人了。   眼下似他们这些个绝世人物齐集此地,当真可谓是江湖中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况,若不是他们此行极为隐秘,至始至终并未声张出去,只怕早已在江湖中炸开了锅,闹出个天翻地覆了。   当下众人又是寒暄一番,便有人送上烤得微焦的黄牛肉,佐以几大袋烈酒下咽。谢贻香这些日子一直没什么胃口,极少进食,此刻仍旧没有食欲,只吃了一小块牛肉便饱了,其余众人也是胡乱吃上几口,便开始把酒交谈,好不热闹,就连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也各自分到一块牛肉,坐在一旁狼吞虎咽。   只有那最后过来青竹老人,虽然年纪老迈,却连吃了三大块牛肉,此刻还兀自抱着一根牛腿骨咀嚼,也不知似他这般岁数,如何还有如此强健的牙齿。当下便有旁人因此笑话于他,青竹老人当即反驳道:“人生一世,得意时自当尽欢,谁又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下一顿饭?”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待到众人吃喝妥当,早有人安排好了简易的帐篷,眼见夜色已浓,戴七、曲宝书等人便陆陆续续地进帐休息,原本喝酒畅谈的场面顿时冷清了下来。谢贻香则是睡意全无,想来是因为海一粟那“七星定魄阵”的功效,将自己的神识尽数集中于脑,果然再也无需睡眠了。   虽然那海一粟曾经说过,若是一直找不到能替自己解除“失魂”之相的道家高人,继而再将这“七星定魄阵”解开,只怕最多不过一两年的光阴,这“七星定魄阵”便会耗尽自己的阳寿。然而一来眼下之事未了;二来离发作的时日尚早;三来那鲁三通也做下了承诺,事后会带自己寻访鬼谷道的传人化解此症,所以谢贻香此刻倒也不怎么担忧。   至于那“湘西尸王”鲁三通,此刻依然身在软轿之上,从头到尾一直不曾下轿沾地,就连吃喝也是在软轿上完成的。当下谢贻香正待自告奋勇,要担当今晚的守夜一职,以防那些来去无影的黑袍人偷袭,却见那鲁三通悄然向自己使了个眼色,随即喝令他那四名抬轿小童抬起软轿,离开众人搭建的营地,径直往黑夜深处而去。   谢贻香自从见到麻布后鲁三通的真面目,一直心怀余悸,想起他那一身碧绿色的肌肤心中便隐隐发毛。如今见鲁三通这般举动,分明是暗示自己避开众人随他同去,多半是有什么话要在私底下对自己说了。   谢贻香略一思索,当即也悄然起身,右手轻轻按住腰间乱离,随着鲁三通的软轿往黑夜深处走去。 第292章 祝神咒智术   鲁三通的软轿在黑夜中约莫行出一盏茶的工夫,来到一片树丛后的僻静之处,他当即下令停步,两男两女四名小童便将软轿从肩头卸下,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一同向鲁三通弯腰行礼,继而往四面退开,到二十多步开外的地方等候。   谢贻香小心翼翼地举步上前,但见半弯弦月当空而照,将软轿上浑身裹覆在白色麻布中的鲁三通映得一片雪白,心中不禁有些发毛,只觉浑身不自在。只听鲁三通那嘶哑的声音已然响起,平静地问道:“谢三小姐,此刻你心中是否还有不少疑问?”   谢贻香心知鲁三通身为众人此行的首脑,眼下约自己单独过来,自然是要做一番深谈,却也不料他竟是这般开门见山、直言不讳。她当即吸了口气,点头说道:“诸位前辈此番不远千里,赶来这鄱阳湖畔,其中的缘由晚辈虽然略知一二,却不敢妄言知晓。”   鲁三通也点了点头,谢贻香透过他脸上的麻布,依稀可见麻布缝隙中鲁三通那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扫视着自己。只听鲁三通又说道:“能在赤龙镇上遇到谢三小姐,本已是意料之外的变数,更何况机缘巧合之下,戴老七、穷酸还有老干货三人,也先后都与你遇上。有道是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如此看来,你和我们之间注定要在此结缘。或许这便是天意,又岂是凡人可以逃避之事?”   鲁三通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是废话,但谢贻香还是从中听懂了不少东西,看来这个“湘西尸王”鲁三通的本意,是不打算让自己参到众人此行之中,最后却因为避无可避,这才不得已邀自己同行。一时间,谢贻香不禁回想起当日自己与戴、曲二人在姚家古宅的初次相遇,其实却是因为言思道在自己梦中出现,这才引得自己连同叶、陈两名捕快前往姚家古宅;至于戴七和曲宝书二人之所以会出现在姚家,自己倒也曾听他们提及过,乃是因为鲁三通带来的“那个家伙”突然告诉他们姚家古宅这条线索,所以他们才会连夜前往,最终从吴镇长装扮的花脸黑袍客手里救下自己。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这所谓的巧合一物,从来只会出现在书本故事里,谢贻香从来就不相信这世间当真会有什么巧合。自己能与众人在这赤龙镇相会,到如今的结伴同行,当中必定缺少不了言思道在暗中的操控。而鲁三通带来的“那个家伙”,虽然此刻伴随着丁家姐妹的身亡已然失踪,以至谢贻香至始至终都未曾得见,但以此看来,“那个家伙”的身份倒是愈发可疑。   想到这里,谢贻香隐隐已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几乎可以确定“那个家伙”的身份……   只听那软轿上的鲁三通又缓缓说道:“我等此行事关重大,谢三小姐自然知晓。既然此刻你已与我们同行,鲁某身为带头之人,自然希望我们双方都能毫无保留。记得海道长之前替三小姐治疗‘失魂’之相时,曾说过这所谓的‘失魂’之相,其实便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嘿嘿,鲁某人生平挖坟盗墓,常与鬼怪之流打交道,自然知道这‘鬼上身’是什么意思。然而直到此刻,谢三小姐却依然不肯向我等言明,究竟是被哪一位‘鬼’附上了贵体,这教我等如何不心生疑虑?”   说到这里,鲁三通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眼下隐藏在鄱阳湖的这个神秘的家族,又被世人称之为‘阴兵’,所居之地也被称为‘阴间’。既然同是阴间鬼怪,说不准谢三小姐眼下的“鬼上身”,或许便与这些‘阴兵’有什么关系?所以无论如何,鲁某人一定要知道此中的详情缘由,还望谢三小姐莫要再继续隐瞒。”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鲁三通深夜约谈自己,却是因为此事要来试探自己。然而谢贻香自己对这“鬼上身”一说至今也没有全信,再说自己在梦中见到的分明是言思道那厮,而“言思道”这个名字,到底也不过是个假名罢了,即便自己说出“言思道”的名头,只怕众人也不会识得。   更何况谢贻香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再不是那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眼前的鲁三通到底是敌是友尚且没有定论,更不知这鲁三通心中究竟还有什么其它的图谋。所以自己即便不至于只说三分话,倒也未可全抛一片心。眼下自己既然已对“那个家伙”的身份有所怀疑,倒不如等到相见之时,双方当面对质得好。   当下谢贻香向鲁三通略一行礼,恭敬地说道:“鲁前辈请勿见怪,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就连我自己也还没弄明白,所以不敢在此妄言。不过还请前辈放心,我身上的症状,与鄱阳湖畔的这个神秘家族绝无关系,更加不会影响到诸位此行。”   鲁三通听了这话,心知谢贻香始终还是深坏戒备,不肯与自己交心。当下他低声一笑,突然伸手解开绑在自己头上的白麻布。   谢贻香之前虽已见过鲁三通的容貌,但如今这深夜残月之下,眼见这鲁三通麻布之下的一张脸呈碧绿之色,坑坑洼洼布满黑斑,上面还隐隐飘拂着寸许长的白毛,可谓是恐怖至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张活人的脸。她虽是极力克制之下,仍旧忍不住浑身发颤。   只见鲁三通毫不避讳地将一张绿脸转向谢贻香,缓缓问道:“三小姐可知我为何会变做这般骇人的模样?”谢贻香听他说话的声音一改之前的低沉嘶哑,反而说不出的飘渺空虚,话语中似乎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下去。   不等谢贻香回答,鲁三通已自己回答道:“那是多年之前,在一座西晋的古墓当中,我们一行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存放墓主尸体的棺椁。大伙在欣喜之下,难免有些松懈,于是便有人一时头脑发热,径直上前将那棺椁撬开。霎时之间,竟不料那棺盖之下,突然冲出一道黑风来……”   “鲁前辈!”谢贻香在关键时刻,毕竟还是定下了自己的心神,突然出声打断了鲁三通的讲述。当下她淡淡地说道:“实不相瞒,晚辈此番前来鄱阳湖,乃是奉了朝廷旨意,以刑捕房捕头的身份,追寻朝廷之前失窃的军饷——合计两千万两白银。至于诸位前辈为何齐聚在此,并不在晚辈的公干之类,只要与这批失窃的军饷无关,也便与晚辈无关。所以鲁前辈倘若要我参与诸位前辈之事,还请明示其间的缘由,否则晚辈不敢因此耽误到朝廷公干。”   鲁三通沉默半响,一张碧绿色的怪脸突然嘿嘿低笑起来,说道:“谢封轩家的三小姐,果然有些不同凡响。”原来就在他方才讲述往事的之际,已然暗中用上了“祝神咒智”的催眠神通,要想凭借自己恐怖的样貌、骇人的往事以及这“祝神咒智”的神通三者合一,以此蛊惑谢贻香的心神,逼她就此屈服,却不料毕竟还是被谢贻香识破。   只可惜谢贻香对鲁三通这法子其实并不陌生,言思道曾不止一次对自己使用过类似的法子,有道是久病成医,比起言思道那千变万化的面容,眼前这绿脸、黑斑、白毛的鲁三通,倒也显得没那么可怕。所以谢贻香这才能在关键时刻惊醒过来,牢牢把持住自己的内心,没有被鲁三通的催眠神通击溃。   想不到自己毕竟还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鲁三通不禁暗叹一声。谢贻香此刻的这番话语,竟是以攻为守,要和自己摆出平等的姿态。原本是自己在逼问她身上的“鬼上身”症状,她却抛出“朝廷公干”的名义来逼问自己此行的缘由,否则便要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须知鲁三通生平从不受人威胁,听闻谢贻香这话,当下他怪笑声不停,裹覆在白色麻布中的一条右臂却已悄悄伸了出来,往谢贻香肩头缓缓抓落。 第293章 深夜暗试探   那鲁三通此刻分明身在软轿之上,而谢贻香则是站在离他五步开外,双方相隔如此距离,鲁三通如果不起身离轿,即便他将一条手臂伸长到极限,这一抓也不可能触碰到谢贻香的肩膀。   可是在谢贻香看来,鲁三通这一伸手之间,虽然动作极其缓慢,却已几近完美。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一抓,其实乃是一记虚招,真正厉害的在于虚招之后的实招;当中竟包涵了武林中极富盛名的“空手入白刃”、“小擒拿手”和“鹰抓功”这三门武功之精髓,此刻任凭谢贻香往哪个方向躲避,都决计避不开鲁三通这一抓之下的后着。   既然避无可避,那又何须再避?眼前这“湘西尸王”既然要做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之举,谢贻香此刻“融香诀”已成,倒也不会畏惧于他。当下谢贻香冷哼一声,腰间乱离已然在手,却是并未出鞘,只是隔空斜指,遥遥对准鲁三通右肩的“肩井穴”。   如此一来,鲁三通的这一记虚招之后,无论转变为怎样的实招攻来,谢贻香的乱离都可以后发先至,抢先点中鲁三通的肩头要穴。   但见鲁三通脸上的碧绿之色大盛,隐隐透露出愠怒之相,陡然间他身下软轿无故一动,竟然连同软轿上的鲁三通一并向谢贻香滑行而来;而他伸出的右手招式随之一变,如闪电般迅速扣落,顿时握住谢贻香探出的乱离刀鞘。   这一变故大出谢贻香的意料,想不到这鲁三通竟能以内力驱使身下的软轿行动,连人带轿冲到自己身前。原以为这鲁三通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自己,却不料他当真会对自己出手,而且这鲁三通显然早已看出自己的一身功夫全在乱离之上,如今似他这般快如闪电的出手,正是要一举夺走自己手中的乱离。   谢贻香一时大意,鲁三通那裹覆在麻布中的右手眼看便要碰到乱离的刀鞘。刹那间,谢贻香心中陡然闪现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心中大惊道:“大黑天妖法!”   要知道白日里与那些个黑袍人的激战中,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便是命丧在鲁三通这“大黑天妖法”之下。谢贻香本就听说过这门传说中的邪功,深知其威力的恐怖,再加上白日里还曾亲眼看见,想不到此刻竟会落到自己身上,一时间叫她如何不惊?   而鲁三通这“大黑天妖法”的关键,便在于双方触碰之后产生的内力互通,从而让发功者催动内力将对方的精血吸尽。眼下谢贻香的乱离既然已被鲁三通抓住,两人的内力自然可以通过乱离互通,从而运转出他的“大黑天妖法”。   只见鲁三通那碧绿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牵动着整张脸上的黑斑都随之颤抖,谢贻香惊惶之下,深知鲁三通若是将那“大黑天妖法”的邪功运转出来,只怕顷刻间自己便要如同白日里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一般,被眼前这个“湘西尸王”吸干浑身精血,最终化作一具干尸。   幸好当此千钧一发之际,谢贻香的灵机尚在,头脑中还能保持着清醒。就在鲁三通右手握住乱离刀鞘的同时,恰巧就是他那“大黑天妖法”将发未发之际,谢贻香忽然拼尽全力,但听“唰”的一声,伴随着一道绯红色的刀光划过,她的乱离已然出鞘在手,只剩一个空空如也的刀鞘被鲁三通抓在手中。   谢贻香乱离在手,不等对方做出反应,“落霞孤鹜”的身法立刻随心而发,身形一动,已飘然退到鲁三通的三丈开外,全神贯注盯紧软轿上的鲁三通,蓄势待发。   两人这一交手快得如同飞燕凌波、蜻蜓点水,双双一触即分,看似平分秋色,谁都没占到便宜,其实暗地里却是鲁三通稍逊一筹了。   原来谢贻香自从领悟到“融香诀”的无上妙谛后,一身武学已然提升至一个全新的境界,虽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招一式间,却已隐隐透露出绝世高手的风采。方才谢贻香若是趁自己乱离出鞘的刹那,当即出刀猛攻,正好是鲁三通那“大黑天妖法”将发未发的空当之际,虽不至于当场将鲁三通击败,至少也可抢得先手,占去上风。   只可惜谢贻香毕竟对这个碧脸黑斑白毛的“湘西尸王”心怀忌惮,眼下的形势又还没到彻底决裂的地步,是以乱离虽然出鞘在手,却也只好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退而求其次,要看那鲁三通究竟作何反应。   但见软轿上的鲁三通手握乱离的刀鞘,一张碧绿色的脸上更是阴晴不定。过了许久,他却并未继续出手,而是开口说道:“那日你昏迷之际,青竹老师曾将你安置在赤龙镇一间民宅当中,随后自行离去,原本到此为止,我们的事便与你再无关系。然而我们最终还是因为你的缘故,再次前往赤龙镇邀你同行,于是才有了后来我们在赤龙镇衙门里的相会。至于我们为何要改变主意,谢三小姐可知其中的缘由?”   谢贻香听他发问,却也不敢放松警惕,沉声说道:“我不知道。”   那鲁三通点了点头,居然缓缓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夜空深处,有些无奈地说道:“此事虽然有些复杂,但当真说起来,却是再简单不过了。我们之所以要邀请三小姐参与,说到底不过是看中了你那特殊的身份。因为你不仅是朝廷刑捕房的人,更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微微苦笑。自己之所以要加入刑捕房,便是为了摆脱父亲的庇佑,要凭借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天地来,至于“谢大将军之女”的这个身份,她从来都不稀罕,也根本不想拥有。   只可惜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现实往往事与愿违,这些年谢贻香一路走来,却发现无论怎样努力,自己依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很多时候在别人眼中,看见的从来都只是父亲谢封轩的光环,甚至就连别人之所以会看上自己两眼,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是谢封轩的女儿罢了。   幸好谢贻香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而且如今的她也再不是那个三言两语间便能被旁人激怒的小丫头。当下谢贻香丝毫不敢放松对鲁三通的戒备,嘴里则冷冷说道:“我是不是谢封轩的女儿,又与你们此行有什么关系?”   鲁三通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因为一个人,一个原本最应该与我们同来的人。可是他在收到我们的请帖之后,非但没有前来相会,更没有留下一句拒绝的回应。因为在收到我们的请帖后不久,他便从此失踪了,无论任何人用任何办法,都没有办法找到他,就仿佛这个人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谢贻香有些听不明白,幸好鲁三通已继续说道:“或许谢三小姐觉得鲁某人的话有点夸张,但你要是知道这个人是谁,自然便能理解我此刻的担忧了。因为这个人无论在朝在野,都是声名显赫、横行无忌。只可惜这近几年来,他却和朝廷愈发走得亲近了,以至于连我们这些个老朋友,也渐渐看不懂他了。”   谢贻香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已然想到了一个名字。果然,那软轿上的鲁三通又是长叹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而这个人,便是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当今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的闻天听。” 第294章 尸王老本行   如果一定要列出近百年来江湖中最副盛名的人物,那只有一个名字,便是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武林盟主闻天听。即便是昔日势力遍布天下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名,又或者是天下英雄公认的当世第一高手青竹老人,都无法与这位闻盟主相提并论,理所当然地排名在他之后。   要知道一个人居然能从前朝到本朝,连任二十七年的武林盟主,而且在他的管辖之内,从未出过什么大差错。原本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人物,竟能在他的率领下团结起来,隐隐间能与朝廷分庭抗之,单凭这一点,闻天听的成就便足以名留青史了。   然而谢贻香此番鄱阳湖之行,曾先后遇见峨眉剑派掌门人的师叔“回光剑”戴念红,东海普陀山潮音洞的前任掌门人曲宝书,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天山青竹老人,天涯海角阁的道家高人海一粟,以及眼前这位的“湘西尸王”鲁三通。除此之外,还有已故“腾云驾雾”漠北丁绮腾、丁绮云姐妹,墨家四大护法之首的墨残空,再加上鄱阳湖畔这个神秘家族里的一众黑袍高手,最后连同一个鬼神难测的言思道,可谓是虎踞龙盘,好不热闹。所以此刻听鲁三通说出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名字,谢贻香之前在龙跃岛上也和这位武林盟主打过照面,所以反倒不如何觉得惊讶了。   只听鲁三通继续说道:“自本朝开国以来,皇帝杀戮极重,闻天听这些年来,若不是和朝廷走得亲近,只怕他也坐不稳这个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之位。然而此次他既已接到我们的请帖,却始终没有答复,甚至恰巧在这个时候消失不见。哼,这其中究竟有何图谋,我们虽然商议了多次,仍旧无从得知。”   谢贻香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问道:“闻盟主是否现身,又与我有什么干系?需要诸位前辈纡尊降贵,一再要求我这个小姑娘的加入?”   那鲁三通干笑两声,淡淡地说道:“闻天听手下的势力,不碍乎是江湖和朝廷这两大类。此番他既然不曾与我等江湖人士联络,暗地里倘若当真有什么图谋,必然和朝廷脱不了干系。所以我等希望三小姐参与此行,却是为了防止朝廷势力的介入。谢三小姐莫要怪鲁某话说得难听,朝廷方面虽然未必会看三小姐的情面,但多少也要顾忌谢大将军几分薄面,不至于太过放肆。”   没想到鲁三通居然将话说到如此露骨的地步,谢贻香只觉自己脸上一阵发烫,心中却不怎么怪他。鲁三通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毕竟是直来直去,毫不含糊,比起朝廷官场中那些口蜜腹剑之人不知好了多少倍。当下谢贻香略一思索,问道:“我可以拒绝么?”   鲁三通低笑一声,反问道:“敢问三小姐此番前来鄱阳湖,所谓的‘朝廷公干’又是什么?”谢贻香见他明知故问,还是再说一了遍:“自然是追回朝廷失窃的军饷。”   鲁三通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那么鲁某便实话告诉你,‘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你猜得一点也没错,朝廷失窃的那批军饷,便是被鄱阳湖的这帮‘阴兵’所劫去,也便是那些黑袍人所在的神秘家族。而他们的武功,你自然已经见识过了,其势力更是根深蒂固,根本不会将朝廷放在眼里。所以你若是还想找回军饷,唯一的办法便是与我们合作,采取以暴制暴的手段。”   谢贻香虽然早就猜到是这些“阴兵”劫走了军饷,又在梦中得到了言思道的证实,然而今夜听到眼前的鲁三通再次点破此事,一时间也不禁有些惊慌失措。当下她定了定神,疑惑地问道:“鲁前辈是说朝廷的军饷乃是被那些黑袍人劫走的?不知前辈又是从何得知,可有凭证?”   却见鲁三通哈哈一笑,突然将手一抬,把乱离的刀鞘抛还给谢贻香,嘴里笑道:“三小姐,鲁某人被称作‘湘西尸王’,倒也不是平白无故随口乱叫的,这湘西地界上发生的事,又有几件是鲁某不知晓的?至于我是如何得知此事,嘿嘿,有时候知道得越少,反而越是安全,谢三小姐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谢贻香接过刀鞘,沉吟道:“鲁前辈的意思是,我若是执意要问个究竟,那前辈便要再次出手了?”   鲁三通叹道:“眼下你我之间可谓是同仇敌忾,合则双赢、分则双败。当此局面,有些事三小姐还是莫要多问得好。更何况不止是我鲁三通,即便是戴老师、曲先生、青竹老师、海道长以及秀姐等人,此刻也不能完全信任于你。鲁某身为此行的带头之人,自然不能擅自做主,将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从而让大伙一同担这个风险。”   如此看来,鲁三通之所以要对自己有所保留,说到底不过是江湖中人的自保法则,谢贻香将心比心,觉得对方这般做法倒也在情理之中。正如鲁三通所言,眼下正是合则双赢的局面,鲁三通一行人希望自己加入,乃是要防止朝廷势力的介入,以助他们寻求‘长生不死’;而自己则要借他们的力量去对付那个神秘家族,从而替朝廷找回失窃的军饷。   所以要谢贻香加入鲁三通一行人的队列,其实早就是势在必得,而眼下双方之所以还有争执,却是因为条件没能谈妥。谢贻香的条件便是要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鲁三通以信不过谢贻香为理由,拒绝将整件事全盘托出。   一时之间,谢贻香和鲁三通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深知对方的顾虑,但如果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却又是无法退让,只得同时沉默起来。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忽听一个女子的自夜色中传来,低声说道:“若要海阔天空,何妨各退一步?”   谢贻香微微一惊,认得这是那墨残空的声音,也便是众人称呼的“秀姐”。她不禁四下望去,黑夜中却不见墨残空的踪影,想来是当此局面之下,她故意不肯现身相见。   鲁三通似乎早已知晓墨残空就在附近,倒也不显得惊讶。当下他突然咧嘴一笑,牵动着碧绿色脸上的黑斑白毛一并颤抖,形貌甚是恐怖。只听他说道:“既然秀姐开了口,那鲁某便先行退后一步。谢三小姐,你若决定要跟随我们同行,那么明日我等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于你,而你届时也要将你身上的‘鬼上身’之事毫无保留地告知我们众人,你看怎样?”   谢贻香一时猜不透鲁三通这话的意思,既然决定了要将整件事情告知自己,那么今夜和明日又有什么区别?至于鲁三通口中所谓的“目的地”,只怕绝不简单,莫非明日到达这“目的地”之后,鲁三通便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自己,所以才肯坦言相告?   当下谢贻香微笑着问道:“如此敢问鲁前辈,明日我们是要去往何处?”鲁三通反问道:“你可知道我鲁三通的老本行是什么?你以为鲁某此番前来这里,又是为了做什么勾当?”   话音落处,谢贻香顿时脸色一变,那软轿上的鲁三通已接着说道:“不错,明日我们的目的地,便是要进到一座古墓之中。” 第295章 封穴定脉术   待到朝阳重新升起之时,众人早已起身,将一切事物收拾得妥当。当下便有鲁三通的手下就地挖了个大坑,将昨夜的篝火残灰尽数掩埋起来,不留下丝毫痕迹。   那墨残空已然换掉昨夜的白衣,穿上了一身修剪得体的黑衣,一根腰带却是朱红之色。在她的带领下,余下众人相继而行,连同曲宝书、戴七、青竹老人等一干高手也身在其中,而那鲁三通则仍旧躺在软轿上面,由他那四名小童抬着前行。至于海一粟众人也重新为他准备了一顶软轿,此刻正让她躺在软轿上闭目养神。   相比昨日的行程,此刻众人这番前行,却是折返方向,沿着鄱阳湖往南面而去。谢贻香昨晚一夜未眠,此刻倒也不觉得有丝毫困倦,这才深知海一粟那“七星定魄阵”的厉害。昨夜经过墨残空的出声调解,自己终于和鲁三通达成了共识,算是正式加入了他们这一行列。   然而昨夜谢贻香一直心事重重,没能好生认识鲁三通手下这些个面孔,此刻在这旭日初升之际,借着温和的阳光,她不禁细细打量起这一行队伍来,首先看到的便是给鲁三通抬轿的那两男两女四名小童。   这四名小童看身形样貌不过十三四岁,一路上谢贻香虽然看在眼里,倒也不如何在意。却不料昨日和那三十多名黑袍人的一场激战中,这四名小童居然能和鲁三通合五为一,将内力相互传递在一起,共同对付那个武功最高的黑袍人,这才能让鲁三通支持到最后,以“大黑天妖法”将对手击毙,可见这四名小童非但武功不俗,而且还别有神妙之处,绝不可小觑。   就在昨夜众人的谈笑之间,谢贻香才得知这两男两女四名小童都是鲁三通门下弟子,自幼无亲无故,被鲁三通从小收养,到如今已习得鲁三通的不少本事。当中那两名男童分别唤做“小福”、“小寿”,两名女子则被称为“安儿”和“康儿”,合起来自然是取了个“福寿安康”之意。   除去这四名小童,连同抬轿的轿夫在内,鲁三通手下还有一十二人之多,当中或男或女,有老有少,形貌年纪更是各不相同。当中要数那个年纪最大的富态老者极为特别,因为此刻除了鲁三通和闭目调息的海一粟两人坐着软轿,便只有这名富态老者也占据着一顶软轿,正自顾自地吞吐着旱烟,满脸一副瞧谁都不顺眼的讨厌模样。   谢贻香见他头顶白发稀疏,却梳得甚是整齐,密布皱纹的脸上一张嘴往里扁了进去,显是满嘴牙齿一颗不剩,竟比那青竹老人看上去还要老些。谢贻香自从认识了言思道之后,对所有吸食旱烟的人都心存芥蒂,却不料打听之下,同行的旁人居然也不知晓这富态老者姓甚名谁,只是管他叫作“宋伯”,据说是跟随鲁三通做了十多年生计的老搭档。   除了这个宋伯之外,鲁三通的这十几个手下里面,就要数一个带着八九岁小孩的中年妇女比较显眼,谢贻香听旁人称这妇女为“旺嫂”,那小孩却不知道姓名,一直不怎么说话,神态举止根本不像是八九岁的年纪。   此外还有四名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和墨残空一般打扮,在腰间系上了一根朱红色的腰带,却各自背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此刻正跟在墨残空身后行进,一看便知他们也是墨家弟子。谢贻香虽然不知四个墨家弟子的名字,但也看得出无论是这四名墨家弟子,又或者是墨残空本人,对软轿上的鲁三通都是恭敬有加,甚至比鲁三通的部分手下还要谦卑几分。   谢贻香始终想不明白墨家和鲁三通之间的关系,那墨残空既然是墨家四大护法之首,而且除去那位已经闭关天山的掌门墨寒山,她显然已是墨家之中地位最高的人,又怎会带着墨家弟子,似这般低声下气地屈身在鲁三通身旁?   再回想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和海一粟四人,又有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却是叫人看不透深浅?相比起来,似乎眼下的这一帮人,竟要比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还要复杂的得多,每当想起这件事,谢贻香便觉得头脑里纷乱如麻,越想越是头痛,索性倒也不去想它。   如今众人的这番行程,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荒僻之地,但见此处临近鄱阳湖,离湖畔不过十多丈距离,周围虽然异常潮湿,但地上却是寸草不生,就连青苔也不见丝毫,更别说有虫鱼鸟兽之类的踪迹,呈现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只见队伍领头的墨残空便在此处停下脚步,伸手轻拂被湖风吹乱的几缕长发,转身向软轿上的鲁三通淡淡地笑道:“我们到了。”重新裹覆在白色麻布中的鲁三通听闻这话,当即在软轿上微微点头,却并不答话。   谢贻香经过昨夜和鲁三通的一番谈话,已知众人此行是要去往一座古墓当中,她虽然不知道鲁三通的此举用意何在,但依据常理推测,要去的那座古墓多半与众人此番寻求的长生不死一事有关,甚至那所谓的“古墓”,谢贻香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吴镇长之前提到过的、这些‘阴兵’所居住的‘阴间’了。   可眼下听墨残空说已经到了,谢贻香放眼望去,但见四下空荡荡的一片,分明湖畔的一小块平地,离最近的山头也有一里多的距离,周围莫说是古墓,就连坟堆也不曾见到一个,不禁有些疑惑,莫不是自己猜错了?   这一路上谢贻香和曲宝书聊得最是投缘,当下正待请教曲宝书,却听身旁那个带着八九岁孩子的妇女“旺嫂”已向自己开口问道:“久闻三小姐天资聪颖,眼下不妨猜上一猜,我们此刻是要去哪里?”   谢贻香见这旺嫂主动来和自己说话,不禁略感奇怪。听她这般询问,谢贻香心中一动,试探着说道:“鲁前辈昨夜曾告诉我,说今日大家是要去往一座古墓当中。而这古墓……难不成却是在地底?”   话音落处,那旺嫂已笑道:“三小姐果然聪颖,似鄱阳湖畔这样的风水宝地,又怎会少得了历代王侯将相的陵墓?这些日子秀姐依据墨家的‘封穴定脉术’,早已找出了这座深藏地底的古墓方位。而此刻我们的所在之地,便是通往这座古墓的一条捷径。”   谢贻香微微点头,心中略一思索,不禁笑问道:“不知旺嫂对小妹的这番说辞,可是鲁前辈的意思?”那旺嫂顿时一愣,有些尴尬地回答说道:“三小姐当真聪颖过人,昨夜鲁先生的确特意吩咐过属下,这一路上要好生照看好谢三小姐这位贵客,若是三小姐一路上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来问我。”   谢贻香心知这是鲁三通担心自己会纠缠着他寻根问底,索性做出个大方的姿态,安排这个旺嫂一路陪同,专程为自己解惑。想明白了这点,谢贻香不禁向旺嫂一笑,问道:“我若想知道鲁前辈此番鄱阳湖之行的一切来龙去脉,不知旺嫂可否也能告知?” 第296章 桃源与古墓   听了谢贻香的这一问,那旺嫂的脸色更是尴尬,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这个……鲁先生特意叮嘱过,若是关于此行之事,请赎属下不敢多言……还望三小姐见谅。”   谢贻香这一问本就没指望能得到答案,却只是要试探眼前这个旺嫂。若是将自己放到旺嫂的这个位置上,逢此一问,自己只需回答一句“属下不知”便能应付过去,而这旺嫂说的却是“属下不敢多言”。如此看来,这位旺嫂还算是个坦诚之人,至少不善于玩弄心机,自己倒也不好再为难于她。   便在这时,戴七已拉扯着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走上前去,将两人带到墨残空身前,低声交谈了几句。只见吴镇长当即一个劲地摇头,神色惊惶地说道:“本官……本官早已说过多次,我只是个入赘的外亲罢了,这些年来也只去过那‘阴间’一次,还是被家里人蒙上眼带进去的,哪里知道入口在哪里?至于这位金捕头,更是连一次也没去过。不过……不过……”戴七当即轻踢了吴镇长一脚,说道:“不过什么?”   吴镇长犹豫片刻,说道:“不过下官好歹也算去过一次,听家里人说那‘阴间’进出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叫作‘天梯’的通道,似乎这所谓的‘阴间’,其实是在天上。而下官也曾亲眼见到,分明是个和赤龙镇大致相同的村落,其间有山有水,四下还有仙气缭绕,像极了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可眼下……眼下你们却说要挖洞找什么古墓,和下官之所见自然是完全不同,你们却让下官如何作答?”   吴镇长这话一出,众人都是面面相觑,默不作声。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吴镇长说起所谓的“阴间”之事,但是看众人的神情,显然早已从吴镇长嘴里审问出了这些内容,所以倒也不觉得如何惊异。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有些好奇,暗道:“那个神秘家族的居住的地方被称之为‘阴间’,已然有些莫名其妙,更何况这所谓的‘阴间’,其实却是个世外桃源般的仙境?而且进出还需通过什么‘天梯’,难不成这个鄱阳湖的神秘家族当真是隐居在天上的仙人?但如果他们真是住在天上,似吴镇长这般说辞,天上又怎会有山有水?”   虽然这当中疑惑颇多,但谢贻香听完吴镇长的这番话,至少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原来眼下众人将要寻找的这座古墓,果然便是在寻找那个神秘家族的老巢。难怪之前鲁三通会对那杂货店的李老汉说过:“……我等此刻前去,本就是要登门拜访于他。”   照此看来,莫非这个神秘家族中的那些黑袍人,便是住在这地底的古墓当中?可是这和吴镇长所谓的“天上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可谓是大相径庭,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究竟是这吴镇长在说谎,还是鲁三通听信谣言被人骗了?   只听鲁三通缓缓说道:“吴大人勿要惊惶,眼下我们要寻访的这座古墓当中,究竟是怎样一副形貌,需得看过之后,才能知晓详情,未必便不是你曾去过的……的‘阴间’。至于这座古墓的出入口,其实也并不在此地。如今我们身在之处,不过是我们打通的一条捷径罢了。”   说到这里,鲁三通当即向众人扫视一眼,继续说道:“所以相比之下,鲁某人还是愿意继续相信‘那个人’的话,那便是我们此番所要找寻的东西,乃是隐藏在一座古墓之后。而眼下秀姐既然已经找到了这座古墓,我们自然要下去看上一看。”   众人顿时听明白了鲁三通的意思,眼下的情形虽然和吴镇长的话语有差异,但鲁三通还是决定要进到地下的古墓当中,他手中的一干人包括墨残空在内,自然没人出声反对。再看那海一粟和青竹老人也不说话,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双手抱胸,只有曲宝书沉吟道:“老僵尸,墓里面的事我等自然信得过你,但那个家伙说的话,只怕也未必可以全信。戴老七,你不也一直对那个家伙有所怀疑?”   那戴七听他向自己发问,却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鲁三通却淡淡地说道:“曲先生此言差矣,何止是戴老师,我们所有的人连同鲁某在内,不也一直对那个家伙有所怀疑?”   谢贻香听他们再一次提起“那个家伙”,不禁对那人的来历愈发感到好奇,然而相比起来,戴七此刻的神情反倒更令她感到好奇。在谢贻香看来,这位戴前辈的脾气一直有些古怪,无论是谁在他旁边说话,也不管说得对是不对,他总是爱接口骂上几句,这一路行来,更是和曲宝书两人互骂不停。但如今面对曲宝书的发问,戴七居然毫不理睬,莫非竟是他忽然转性了?   眼见戴七这般反应,谢贻香忽然回想起昨日深夜里的一幕。要知道经过海一粟施下“七星定魄阵”后,她便已不再需要睡眠,所以昨夜她和鲁三通私下交谈完后,便一直未曾合眼,和墨残空安排的守夜人一并坐在篝火旁聊天。待到下半夜时,谢贻香曾亲眼看到戴七和曲宝书两人从远处回来,一前一后回到帐篷中歇息,也不知他二人是何时出去的。当时她还向戴七打过招呼,但戴七沉着一张脸并未理睬自己,倒是后面的曲宝书回来时曾向自己点头示意,却也不曾言语。   此刻看来,莫不是昨夜这两人私底下闹了什么矛盾,甚至如同自己和鲁三通一般,在僻静之处因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所以此刻戴七的举止才会有些反常?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旁边的墨残空早已让自己手下的四名墨家弟子上前,径直围成一个圈,继而弯下腰躬身在地上摸索起来。随着地上的泥沙被他们的双手轻轻刨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露出一片光滑的黑色绸缎来;而这片黑色绸缎,之前竟是被天衣无缝地掩盖在了泥沙之下。   只见那四名墨家弟子又摸索了一阵,忽然同时发力,便将那一整张绸缎自泥沙底下抽了出来;伴随着弥漫起的灰尘和簌簌下落的泥沙,地面上顿时出现了一个丈许宽阔的深洞——照此看来,这个深洞之前分明是被这四名墨家弟子用绸缎掩盖了起来。   谢贻香好奇心起,忍不住上前查看。但见这深洞垂直而下,当真是深不见底,若非是这四名墨家弟子亲自动手找出来,即便是自己身负“穷千里”的神通,也决计看不透这地上泥沙下暗藏着的玄机。   须知要想将一件事物隐藏在周围的环境之中,无论掩饰得多么天衣无缝,其实只要花上心思和工夫,倒也不算太难;这当中真正困难的,却是在将这一件事物隐藏完毕后,还能再一次准确无误地将它找出来,若是为此而放置记号,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而毁坏了这一掩藏?   而如今这四名墨家弟子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从地面上找出这个深洞,自然也是凭借记号,但以谢贻香的目力却怎么也没能看出来,可见定然是墨家人才能看出端倪的记号,心中不禁对这个神秘的墨家又多了几分钦佩。   只听那墨残空淡淡地说道:“这个侧洞直通深埋地底的古墓墓道,至于里面究竟是世外桃源还是阴森古墓,只需下去一看便可知晓。” 第297章 风水生宝地   那旺嫂知道谢贻香是个外行,当下向她解释道:“这个深洞乃是我们花了半个月工夫挖出来的,直通地底那座古墓的墓道,也便是俗称的‘侧洞’,又被称为‘盗洞’。通常在墓主下葬之后,墓穴的正门便会由‘断龙石’之类的机关封闭起来,从而让后人无从进入,这时要想进坟盗墓,便只能靠挖掘侧洞将墓穴打通了。”   说到这里,旺嫂怕谢贻香没听明白,又补充说道:“要说这挖掘侧洞,其实倒也不难,似我们这些老手,也就十天半月的工夫。难就难在这个侧洞挖掘的位置,一定要算的极其精准,倘若不能打通地底的墓穴,大伙便是白忙活一场。至于如何寻找挖掘的位置,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首先要博闻强记,穷经阅史,判断此地是否曾修建过墓穴;然后再根据风水堪舆之术,推算出墓穴的大致地点;最后还要依据地面上的特征,确定地底墓穴的内部结构,这才能找准挖掘侧洞的位置。此番要不是有秀姐这位墨家高人的相助,似这么深的一座古墓,只怕我们现在都还没找准位置。”   谢贻香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自己素来瞧不上的盗墓一行,当中竟还有这些学问。只听侧洞旁便的墨残空已向鲁三通轻声说道:“妾身因为担心挖掘的动静太大,从而惊动到里面的人,所以这个侧洞此刻还并未彻底打通,距离墓**的墓道顶部,尚且还有两尺四寸六分的厚度。若是再往下继续挖掘,墓**便会听到声响动静。所以先生要是决定了从此处下墓,妾身这边叫他们将这侧洞完全打通。”   想不到这墨残空身为墨家高人,又是如此清秀脱尘的一个女子,居然也对盗墓这一门勾当得心应手,谢贻香不禁有些感到别扭。此刻听了墨残空的这一番话,心中更是惊奇,暗道:“这位墨残空前辈说侧洞并未彻底打通,却是担心动静太大,让墓穴里面的人听到声响,多半便是指躲藏在古墓里的那些黑袍人。然而听吴镇长方才所言,他们这个神秘家族分明是住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仙境’,自然与什么古墓无关。若是地底的这座古墓仅仅只是一座坟墓,并非那些黑袍人的居所,那这里面会不会暗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软轿上的鲁三通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问道:“依照秀姐所言,你们这些日子在此挖掘侧洞,对方的那些个黑袍人却并未前来干扰,是么?”   墨残空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妾身明白先生的意思。以那些黑袍人在这鄱阳湖一带的势力,却始终没有来阻止我们挖掘,这当中唯一的解释便是,我们这个侧洞并非如同设想中的那么准确,又或许是根本便选错了地方。”   顿了一顿,她又继续说道:“当然这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便是我们或许选对了挖掘侧洞的位置,但是我们能否顺利进到这座古墓之中,却根本与他们无关……正如方才那位吴镇长所言,这个所谓的‘阴兵’家族,也许根本不是居住在这座古墓当中。”   不远处的吴镇长听到这话,忍不住长叹一声,苦笑道:“还是这位夫人见识不凡,这些日子下官早已说过多次,虽然对家里人来说,下官这个赤龙镇镇长,不过是个入赘的傀儡罢了,但下官好歹也曾去过一次,看得再是清楚不过,家里人所居住的‘阴间’乃是一个有山有水的世外桃源,却哪里是什么地底古墓。”   伴随着吴镇长这话出口,那软轿上的鲁三通又沉默起来,众人也随之鸦雀无声,只看他究竟要如何决定。谢贻香依次望去,但见曲宝书面带微笑、戴七皱眉不语、海一粟闭目调息、青竹老人喃喃自语,似乎都不愿掺和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之间的谈话。想来他们和自己一般,对这盗墓的勾当并不在行,所以只等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做出决断便是。   过了半响,那鲁三通终于缓缓问道:“眼下除了地底的这座古墓,你们可还有其它办法找到这些孤魂野鬼的老巢所在?”眼见在场众人仍旧是一片沉默,鲁三通不禁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大伙都没有其它主意,那我们也只能下去看上一看。即便是这墓穴里设有什么害人机关,凭我鲁三通的本事,再加上诸位的相助,又有什么好怕的?秀姐,这便将侧洞打通罢。”   听到鲁三通这一决定,他手下的十多个人顿时一阵悸动,有几人更是低声惊呼起来,分明是兴奋得紧。就连旺嫂也藏不住满脸欣喜,向谢贻香说道:“我们这些人跟随鲁先生发财,已有不少个年头了。只要是先生做的决定,定然是十拿九稳地发财!”   众人兴奋之下,当即便有几名鲁三通的手下上前,和墨残空身旁的四名墨家弟子商议起来,继而拿出大锤铁铲等各式各样的器物,小心翼翼地下到那侧洞里面挖掘。至于曲宝书、戴七、青竹老人和海一粟四人,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整以暇地在一旁歇息。   眼见众人斗志昂扬,隐隐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谢贻香心中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做了场莫名其妙的梦。要知道自己此番秉承庄浩明的遗志,恪守刑捕房的职责,孤身前来这鄱阳湖追查朝廷失窃的军饷,怎么浑浑噩噩之间,居然加入了鲁三通这伙盗墓贼的勾当?   只听那旺嫂在谢贻香耳边兀自说道:“这鄱阳湖又名‘彭蠡湖’,也叫‘扬澜湖’或者‘宫亭湖’,其间湖光荡漾、地势俊俏,据说以前有位很有学问的先生,叫什么五株杨柳什么的还曾隐居于此。其实说来我也不懂什么风水吉葬,要知道不管生前是多大的官,死后也便只能占个方寸之地,又有什么好讲究的?但是秀姐可是墨家的高人,读得书比我们多得去了,她说这里是修建墓穴的风水宝地,那便绝对错不了。”   说着,那旺嫂又自顾自地说道:“说来倒也有些奇怪,如果这鄱阳湖畔当真是块风水宝地,历朝历代那么多达官贵人,应该有不少人会选择将自己葬到此处。可是此番秀姐带着我们在这鄱阳湖沿岸找来找去,这整个鄱阳湖一带,却分明却只有这一座古墓,难道这千百年来,便只有一位墓主就看中了这块宝地?不过也幸好这里只有一座古墓,否则我们可不知道鲁先生此番要找寻的究竟是哪一座古墓。”   谢贻香此刻倒是无心听这旺嫂的啰嗦,她回想起昨夜鲁三通和自己的约定,说今日一旦到达目的地所在,鲁三通便要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知自己。可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鲁三通所谓的“目的地”,自然便是深埋地底的这一座古墓了,而他的意思也是再清楚不过,分明是要自己随同众人下到这座古墓当中,才肯向自己解释一切。   但听那侧洞里面金石之声交鸣不绝,时不时有成筐的泥土被拉扯上来,众人心知事到如今,倒也无须避嫌,不再担心声响太大吵到墓中之人,手里的动作都是极快。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听侧洞中传来一阵欢呼声,一名鲁三通的手下从侧洞里探出脑袋,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三指相扣,向软轿上的鲁三通遥遥打了个手势。旁边的墨残空见了这个手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淡淡地说道:“成了。”   那鲁三通虽然生平入坟无数,乃是盗墓行当里的老手,此刻也不由地有些兴奋起来,白色麻布缝隙中露出的两只眼睛更是精光闪闪。待到他的手下尽数从侧洞里钻出,鲁三通连忙叫四名小童抬着软轿上前,从软轿上探头往侧洞深处张望起来。   只可惜那鲁三通浑身裹覆在白色麻布之下,众人一时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如何,只得在旁焦急地等候。过了半响,只听他忽然开口,略带惊恐地说道:“不对,大伙赶紧退后!” 第298章 地底妖魔嚎   鲁三通这话一出,侧洞附近的众人都是脸色一变,慌忙退开几步。谢贻香旁边的旺嫂也是吃了一惊,自顾自地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的?”   一袭黑衣的墨残空随即上前,和软轿上的鲁三通极快地交谈了几句,谢贻香离得远了,也没听到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见两人同时转过头来,都望向另一顶软轿上正在抽着旱烟的宋伯,似乎是要听取他的意见。   那宋伯的架子却是极大,当下也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旱烟杆略微一挥,给他抬轿的两名轿夫便起轿上前,将宋伯抬到那侧洞之旁。那鲁三通见宋伯的软轿过来,连忙指挥自己的软轿让到一旁,等那宋伯在侧洞旁边端详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出言询问道:“宋伯,你看如何?”   那宋伯也不答话,又过了半响,忽然从软轿上一跃而下。别看这宋伯一身富态的臃肿,其身手之矫健,竟不输给少年人。只见他在侧洞就地趴下,几乎将整个脑袋都探进了侧洞里面,脸上那肥大的鼻翼夸张地扇动起来,显然是在嗅那侧洞里的气味。   眼见宋伯如此举动,那旺嫂不禁恍然大悟,对身旁的谢贻香低声解释道:“墓穴中由于常年封闭,以致气流不通,再加上当中的尸气与地气,甚至还有造墓之人刻意留下的剧毒,往往令人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所以通常情况下,似这种深埋地底的古墓,打通之后都要通风数日,待到墓里的秽气尽出,人才可以进去。方才鲁先生说有些不对,必定是这墓穴里冒出来的气味有问题。”   那侧洞旁边的宋伯这时已将脑袋从侧洞里探了回来,闷声说道:“有些蛇虫鼠蚁的味道,却是无妨。可以下墓。”鲁三通似乎对宋伯这个回答有些不可思议,反问道:“无妨?”那宋伯顿时冷哼了一声,淡淡说道:“如此说来,你是信不过我了?”   一旁的墨残空连忙接过话头,微笑着说道:“宋伯莫要误会,鲁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原本算定这古墓之中必定有人居住,但是眼下从侧洞里冒上来的这股气味,却是带有腥臭的湿味,分明是一座常年不见天日的寻常古墓,绝不可能有人居住在内。这与我们之前的推测完全不符,所以才要求教于宋伯的‘天通鼻’神通。”   那宋伯一直是满脸不屑的神色,听到墨残空说话,连忙转过头来,恭声说道:“秀姐言重了,说什么‘求教’,老朽可不敢当。我这把老骨头年老不中用,只能依据墓穴中的气味,分别这个墓穴是能进还是不能进。眼下这座古墓冒上来的气味,虽然有些蛇虫鼠蚁的气息,却是常年保持着通风,所以人倒是可以直接进去。至于这墓里有没有人居住,又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气味,却是和我这把老骨头无关了?”说完这番话,他便慢吞吞地爬回自己的软轿上,和方才下轿时的矫健简直判若两人,随即悠然自得地抽起旱烟来,再不多说一句话。   谢贻香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鲁三通他们的意思。原来众人此刻之所以如此惊异,却是依照这古墓里面传出的气味推算,并不像是有人居住在内,那也便是说这个古墓其实并非那个神秘家族的老巢所在了。   待到宋伯说完这番话,那侧洞旁边的墨残空和鲁三通两人当即对望一眼,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一时间,气氛似乎也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过了半响,有一名鲁三通的下属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问道:“或许这鄱阳湖畔的古墓,其实并非只有这一座,莫非……莫非是秀姐找错了地方?”   这人话音刚落,墨残空身后的一名墨家弟子当即说道:“‘墨者残空,千军难攻’。残空护法行走天下三十多年,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差池。之前的一个多月,我们早已跟随残空护法踏遍整个鄱阳湖,此地确实便只有这一座古墓,决计不会有错。”   眼见鲁三通手下和墨残空手下的言语间有些尴尬,忽听不远处的曲宝书大声笑道:“大家都是老江湖了,如何火气却还是恁大?眼下这古墓地处鄱阳湖畔,当中的潮湿之气自然甚重,有些蛇虫鼠蚁倒也正常。再说着地底的浊气甚浓,混杂出一些异常的味道,也是在情理之中。所以此刻单凭气味便要做出判断,只怕是妄下结论。”   顿了一顿,那曲宝书又说道:“话说这座深埋地底的古墓,其规模究竟有多庞大,只怕却连秀姐也不清楚,还得要亲自下去,眼见为实方可。大伙如今挖掘出的这个侧洞,不过是将古墓中的一段墓道打通,而这段墓道在整个古墓的设计当中,或许只是太仓之一粟,又怎能以偏概全?既然秀姐能够确认整个鄱阳湖畔便只有这一座古墓,若说那些孤魂野鬼当真是居住在这座古墓之中,未必便是住在这墓道一带,可能却是在这座古墓的其它区域,也可能是在这座古墓的更深之处。所以如今从这侧洞里传出的气味里没有人气,倒也说明不了什么。”   这话一出,在场半数以上的人都是连连点头,觉得曲宝书说得极有道理。那旺嫂更是茅舍顿开似地向谢贻香说道:“果然还是读书人有见识,我一见这位曲相公的儒生打扮,便知道他是个有学问的人。”   谢贻香之前见曲宝书并未参与鲁三通和墨残空之间的讨论,还以为这位潮音洞的前掌门人虽是文武双全、博闻强记,却也毕竟不懂盗墓里面的学问。但此刻听了他的这一番话,这曲宝书若非也是此道中的行家,那便是凭借自己的学识举一反三了,否则也做不出这般合情合理的推断。   那墨残空当即和身旁的四名墨家弟子低声商议了片刻,这才向鲁三通抱拳说道:“还望先生见谅,妾身这点‘封穴定脉’的微末伎俩,原是不敢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强行为之,当真是惭愧之极。至于眼下这座古墓当中究竟是怎样的布局,妾身没有亲自下墓查探,也是说不清楚。或许正如曲先生方才所言,侧洞中之所以会传出无人居住的气息,却是别有隐情了。又或者我们一开始便轻信了那人的话,对方的确并未居住在这座古墓之中,眼下这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古墓罢了。”   说完这番话,墨残空最后还向鲁三通补充了一句:“至于我等是否需要下墓查探,还得由先生定夺。”   墨残空的这一席话可谓是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地将决定权交到了鲁三通身上。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望向软轿上的鲁三通,只等他做出决断。   那鲁三通沉吟半响,当下正待启口说话,忽然间只听一阵刺耳的嘶吼声凭空响起,如猛虎、似蛟龙,也不知是人是兽、是魔是鬼,当中隐隐带着几分愤怒,又仿佛带着几分绝望,在众人耳中轰鸣不绝,经久不衰。有几个鲁三通的手下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嘶吼声吓得脸色发白,一不留神,径直坐倒在了地上。   谢贻香惊异之下,耳中却听得清楚,这一阵骇人心神的嘶吼之声,正是从眼前这个深不见底的侧洞里传出,分明是在这座深埋地底的古墓之中响起。也不知这古墓深处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妖魔鬼怪,居然能发出如此恐怖的嘶吼声? 第299章 一洞连阴阳   就在侧洞之中传出的那一阵嘶吼声将息未息之际,众人只觉眼前陡然有一道人影晃动,却是戴七那矮矮胖胖的身形冲了上来。只见他三两步冲到侧洞旁,对着那丈许方圆的洞口便是张嘴一声大喝。   与地底传来的嘶吼声不同,戴七这一记大喝声响如雷,显然是运上了内家真力,伴随着他的喝声一股脑地往侧洞里面直灌下去;而原本传出的那一阵嘶吼声本已是逐渐衰弱,这一来顿时被戴七的大喝之声彻底压了下去。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那戴七已然哈哈大笑,说道:“不过是个埋死人的坟墓罢了,除了秀姐之外,你们这帮人前怕狼、后怕虎,却哪里像个男人?眼下听这一阵嘶吼声,这坟墓里必定有人。哼,敢在老子面前装神弄鬼,老子定要探他个究竟。”   话音落处,戴七那矮胖的身子便在洞口处一闪即逝,径直跃入那侧洞深处。旁边的墨残空本欲阻拦,但戴七的动作实在太快,刚一动弹,眨眼间便没了踪影。众人大惊之下,但听戴七的声音自地底深处传来,说道:“老子先行一步,随便你们跟不跟来。”   戴七的这一举动虽然大出众人的意料,但以他那极不耐烦的火爆脾气,似这般急躁的举动倒也是他的本性。软轿的鲁三通当机立断,终于沉声说道:“鲁某平生探墓无数,若无七成以上的把握,定不敢妄作决断,以免祸害自家兄弟。但此番情况有些特殊,这位戴老师是随我们一路同来,绝不能置他于不顾。眼下我们便分作两队,我亲自带几个人下墓,一来寻回戴先生,二来也将这个墓穴探个究竟,其余人则守候在地面上,以便接应。”说到这里,他缓缓扫视了一眼众人,问道:“谁愿跟我下去?”   却不料鲁三通虽已说明了此行的凶险,但他手下众人见鲁三通要亲自下去,顿时信心十足,哪里有什么好怕的?当即纷纷自告奋勇,要随鲁三通一同下墓,竟无一人愿意留在外面。鲁三通不得不强行决断,留下了七八个手下守在地面上,陪同青竹老人和海一粟两人,一并在外面接应,同时也好防备对方那些个黑袍人的再次来袭;其它人连同墨残空、曲宝书和谢贻香,则是和鲁三通一并下墓。   当下众人准备妥当,正要打算往侧洞里面滑落,哪知那海一粟经过一整夜的调息,此刻似乎已经恢复了神采,当即说道:“鲁施主且慢,老道眼下已无大碍,一身本事也恢复了七七八八。所以如今还是随同诸位一并前往得好。”   谢贻香此刻离这海一粟最近,眼见他说话时目光闪动,言语之下显然是另有深意,不禁有些疑惑不解。要知道众人此番鄱阳湖之行,鲁三通虽是众人名义上的带头人,实际上却是因为大家看他心思缜密,又敬他是此道中的老手,这才卖给他的一个面子。所以除去鲁三通自己的那一众手下和亦仆亦友的墨残空之外,其余的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和海一粟四人和他相比,无论是地位还是武功,皆属于平起平坐的身份,说到底谁也使唤不了谁。   如今听到海一粟执意也要下墓,鲁三通顷刻之间也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未来得及作答,身旁的墨残空已接过话头,柔声说道:“海道长,眼下这墓中的情形如何,我等皆不知晓,若是一并孤军深入,未免也有些轻举妄动。之所以安排海道长和青竹老师留在上面接应,便是要以防万一。倘若稍后我们下到地底的墓穴当中,对方那些黑袍人却又趁机来袭,例如将这个侧洞封死,只怕……”   谁知墨残空还没说完,便听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话说道:“方才戴老七所言不差,合我们诸人之力,这墓穴里即便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嘿嘿,又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大伙来这里的目的皆是相同,既然是同来,如今便得一同下去……嘿嘿,这年头,且不说我们这几个老朋友,即便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又有谁能信得过谁?”   青竹老人的这一番话语,自然也是要求一同下墓了。谢贻香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他们竟是在相互猜忌,害怕鲁三通当真找到了‘长死不死’的秘密继而私吞,担心留在外面的自己错过了什么好处。想不到即便是他们以这等身份,相互间也无法脱俗,那青竹前辈是姜桂之性,老无所忌,倒也还罢了。想不到海道长这位神仙也似的方外之人,心中竟也会生出猜忌的念头。”   墨残空听青竹老人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含笑不语,看鲁三通要如何决断。软轿上的鲁三通沉默半响,忽然朗声大笑,高声说道:“说得好!即便是要将这头顶上的天空捅出个窟窿来,合我等之力,也不过等闲视之。既然如此,那我们所有人一起下去便是,就算等我们下去之后,对方当真动手将这侧洞封死,却也休想困得住我鲁三通!”   在场众人听得此言,非但不觉得意外,反倒是一片欣喜。当下鲁三通的十几个手下便迅速收拾整备,依次往那侧洞旁靠拢。那墨残空和鲁三通两人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随即也不再多言,径直带着她那四名墨家弟子小心翼翼地攀爬进洞口,率先往侧洞深处滑落,余下众人也随之依次入洞。   谢贻香这还是生平头一次做盗墓的勾当,眼前这侧洞虽有丈许方圆,但往下就逐渐变得越来越窄,其形就如同一个狭长的漏斗,上面大下面小。谢贻香跟在海一粟和曲宝书两人后面,贴着侧洞四壁慢慢往下滑落,眼见自己身后的旺嫂也将她那个八九岁年纪、从不说话的童子带上,不禁心中好奇,一直不明白鲁三通的手下里如何会有这么一个小孩子。   那旺嫂见谢贻香望向自己身旁的童子,当即笑道:“三小姐莫要奇怪,你别看这‘乐面儿’的年纪小,他可下过好几次大墓了。话说干我们这一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规矩,说是每次下墓,都必须带上一个未成年的男童,否则便不吉利。想来一是因为男童的身形娇小,在狭窄的墓穴中可以灵活的躲避机关,比我们这些成年的老手更有优势;二则是因为男童的童子之身可以辟邪,免得碰到不干净的东西。”   谢贻香点头不语,她虽然从心底排斥这一勾当,但分明又觉得有些新奇。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个越来越窄的侧洞便已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谢贻香往下望去,依稀可以看见昏黄色的火光从深处传来,想来是前方下到墓里的人点燃了油灯、火把之类的东西,显而易见,这侧洞也快要见底了。   当下谢贻香深吸一口气,脚下一松,便径直往下飘落而去,不过一呼吸间,但见四周火光一亮,双脚已踏上了坚硬的地面,自然是终于穿过那个侧洞,进到了墓道当中。   她这一路上在心中暗自计算,到如今落地,离地面已有约莫近十丈的深浅,可见眼前这个古墓埋藏得极深。试想要从地面之上挖掘一个侧洞,打通地底深处十来丈的古墓墓道,从而将地上的“阳间”和地底的“阴间”相连,墨残空的‘封穴定脉术’当真是神乎其技。   却不料谢贻香这方一落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浓厚的腥湿味,径直扑鼻而来。之前在地面上时,她没有宋伯那“天通鼻”的神通,还不曾闻到这股腥臭味,想不到此刻身在墓中,这股味道竟是这般的强烈,熏得自己头脑发胀,隐约有窒息的感觉。 第300章 汉墓风水眼   当即便有鲁三通的手下过来指引,让谢贻香移步在旁,以免影响后面进来的人。在众人手中火把的照耀下,谢贻香强忍着这股腥臭味,这才看清周围的形貌,却是一条笔直的青石通道,也便是所谓的“墓道”了。只见地上堆积着寸许深浅的尘土,因为潮湿的缘故,两旁墙壁都有些发霉的痕迹,至于方才经过的那个侧洞,正好是在这条墓道的顶部打通出了一个圆洞。   而眼前这条墓道呈笔直状,向两端分别延伸出去,最终脱离火把的照耀范围,消失在了黑暗当中。谢贻香身在墓道里,以自己那“穷千里”的神通望去,也看不到墓道两端的尽头,更不知究竟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不过片刻,那鲁三通也穿过侧洞进入到这条墓道里,只见他浑身上下依旧身裹覆在麻布里面,却已然双脚落地,终于丢弃了他的那顶软轿,显得精神百倍。而替他抬轿的“福寿安康”四名小童也随后进来,最后则是穿着好几件裘皮青竹老人,慢吞吞地沿着侧洞边缘爬了下来。待到所有人都已进来,墨残空略一清点人数,除了先一步孤身进来的戴七并无踪影,其余人并无一人缺失,就连吴镇长和金捕头也被押了下来,交由曲宝书看管着。   当下鲁三通的手下和墨残空的四名弟子便开始四下查探,每个人都是神色凝重,即便是相互间的交谈,也是尽量压低了声音,让眼前这个布满腥臭味的墓道显得愈发阴森。谢贻香也被这股气氛所染,再回想起方才从墓中传出的那一阵嘶吼,当即暗自戒备,细细打量起眼前这这条墓道来。   只见这条取笔直之势的墓道,从上到下分明就是一条正方形的地下走廊,高度和宽度一般,皆是两丈左右;上下左右的四壁皆以整块的青石铺砌而成,如今虽已积满了尘土和霉菌,也能看出四周的青石被打磨得极是平整,可见当初修建之时的精雕细琢;然而青石上却没有再多的装修,朴质之中隐隐透露出一种鬼斧神工的韵味。谢贻香身在其间,更是难以形容心中的这种震撼。   只听旁边的旺嫂试探着说道:“我好歹也进过六七个达官贵人的陵墓,眼下这条墓道虽然修葺得工整,其实却有些简陋,只怕埋葬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至于用整块的青石来堆砌墓道,似这般磅礴大气的手段,若是没猜错的话,只怕要追溯到汉代甚至更早时期的手笔了。”   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怔,想不到这个粗通文墨的旺嫂,原来竟也是个道行高深的老手,之前倒是小觑于她了。倘若这座古墓当真是汉代之物,那岂非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再回想起自己在赤龙镇衙门后堂里看到的那些记事,不恰好也是追溯到了秦朝时期?所以在这鄱阳湖畔修建了一座汉代甚至更早时期的古墓,倒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片刻工夫,经过墨残空和鲁三通等人的查探考证,果然正如旺嫂的推测,眼下确然是座汉代的古墓。就在众人惊叹之际,只听那青竹老人忽然问道:“管他是哪个朝代的坟墓,埋葬的左右都是已死之人……眼下这条通道两头都是一般的漆黑一片,我们该要往哪边走?”   谢贻香原本也想询问此事,不料此刻却被青竹老人抢先问出来了。那墨残空脑子转得极快,刚还在和鲁三通探讨这古墓的朝代,待到青竹老人的话音刚一落下,她已微笑着说道:“青竹老师无需担忧,妾身自然知道到方向。其实这道理说来再是简单不过,但凡是所谓的风水宝地,其实却并非是‘一片’,而是‘一点’;至于这‘一点’,也便是所谓的‘风水眼’,就好比是丹田之于人体。要知道自古以来修建于风水宝地的陵墓,必定是经过堪舆高人的指点,先找准了风水眼的所在,这才设计规划,继而动工修建。所以陵墓中停放墓主棺椁的主室,一定便是在这风水眼处,这才能让墓主的尸身得以采集地气精华,从而福泽后人。而眼下这座汉墓所对应的风水眼,妾身一早便已寻到,乃在此地往正南方向四十四丈之处,所以我们只需沿着这条墓道往南面而行,便决计不会有错。”   听到墨残空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在场有不少人都是暗自点头,那曲宝书却不以为意,兀自叹道:“老干货,你这个问题未免也问得太蠢了一些。些许小事,又何必劳烦墨家高人?”说罢,他陡然提气一声长啸,但听清鸣入耳,整个墓道中顿时交织回响起来,其声不绝于缕,过了好久才逐渐消停下来。   那曲宝书不等惊讶的众人向自己询问,已然笑道:“我方才的那一声长啸,声音自然沿着这条墓道向南北两个方向传出,回声却只从南面传来,约莫是在二十来丈处受阻返回,可见那里必定建有门墙。而没有回声传来的北面,当然是因为这条墓道北端还深远得紧。要知道以秀姐的智慧,她之所以会选择在此处挖掘侧洞,从而让我等进入墓道之中,自然是因为此处离整个古墓的中心已经不远,所以墓道南面二十来丈处的门墙方向,才是我们将要去往之处。秀姐,不知穷酸说得可对?”   要说墨残空能够得出往南面走的结论,不过是由于她本就精通此道,而曲宝书则是依据常理举一反三、缜密地推断出结论,足见他心智的过人之处。墨残空当下也不禁有些佩服,笑道:“曲先生果然聪慧过人,着实令妾身佩服。不过眼下这条墓道往南二十三丈之处,却还不是这座陵墓的中心,只是沿路上的一间石室罢了。依照汉墓的规格,应当是属于‘前殿’,通常是陪葬着墓主生前最得力的属下。”   当下曲宝书又谦逊了几句,鲁三通便下令前行,教众人跟在墨残空和四名墨家弟子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沿着墓道往南面走去。才刚刚行出数步,只听海一粟忍不住问道:“只是不知率先下来的戴施主,此刻是否也走对了方向。”   队伍最后的青竹老人当即“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从来就没盗过墓,自然不知道应当往哪边走……但戴老七那个矮胖子的运气似乎不错,居然被他猜对了方向……怎么,莫非你们没看见头顶上他留下的记号?”   众人听闻此言,不禁抬头望去。只见在火光的映照之中,前面的墓道顶部果然留有两道潦草的划痕,分明是一道短横与一道长竖,交叉成一柄长剑的模样,其剑尖正是指向南面;再看那两道刻痕甚新,想来自然是先一步进来的戴七刚刚所刻下。若非是青竹老人眼尖,虽然身在队伍的最后也依然将前方墓道顶部的划痕看得清楚,众人一时间只怕还发现不了戴七留下的这个记号。   鲁三通那“福寿安康”四名小童中的“安儿”不禁小声嘀咕道:“奇怪,这位戴先生并非我道中人,却如何得知该应当要往南面走?莫非是那个胖子告诉他的?”说着,这安儿忍不住瞥了一眼被曲宝书拉扯着的吴镇长,心想之前这个吴镇长一直是由戴七看管,说不定便是他在暗地里向戴七透露了什么秘密。   鲁三通似乎甚是关照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当即哈哈一笑,温和地向她解释道:“我们早已询问过这位吴大人多次,许多事他倒是的确不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秘密透露给戴老师。而戴老师之所以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却是和那位曲先生一样的办法,乃是依据声音的回响,从而做出的判断。”   说着,他不禁嘿嘿一笑,补充说道:“安儿,你可还记得方才在我们进来之前,墓穴里曾传出一阵嘶吼之声?当时戴老师立刻便冲上前去,也对着侧洞里大喝一声。嘿嘿,你以为这位戴先生当真是一时兴起,要去和墓穴里传出的嘶吼声争个输赢?只怕就在那时,戴先生便已根据自己这一声大喝的回响,继而对眼下这个墓穴的形貌有所判断,所以他才敢孤身一人先行下来。” 第301章 墨家虫神香   谢贻香自从进到这古墓之中,一直不曾开口说话。此刻听了众人的这一连串对话,不由地暗自惭愧。虽然戴七、曲宝书和青竹老人三人同自己一样,对这盗墓之事也是一窍不通,却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智慧,以他山之石攻此地之玉,从而参悟出其中的玄机。且不论他们那一身傲视天下的武功,单凭这一份举一反三的见识,便已远非自己能及,看来自己将来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   此时众人已沿着这条墓道往南行出了十几丈距离,那一股湿润的腥臭之气非但不减,反而愈发变得浓厚起来,令人几欲作呕。之前那宋伯曾依据侧洞里透露出来的气味,断言这古墓中有些蛇虫鼠蚁,众人倒还不怎么在意,原以为随着侧洞的打通,这股味道便会逐渐散去,可眼下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幸好众人也算是习惯了这股腥臭味,眼下越是往南面前行,这股腥臭味便越是浓厚,可见其源头分明是在这墓道的南面。   那号称“天通鼻”的宋伯此刻也是步行着跟在队伍中间,倒也不再抽他的旱烟,只是不停地扇动鼻翼深嗅。众人知道他脾气极大,也不敢出言相闻,更不敢贸然打扰。待到众人又往南面行出十多步,那宋伯忽然双眉一扬,大声说道:“没错,是蛇!这是蛇身上的味道!”   要知道这位宋伯本就天赋异能,嗅觉之灵敏要胜常人数倍。年轻时他为了谋求生计,稀里糊涂地便入了盗墓这一行道,才知道自己的这个鼻子能值大价钱,不但能寻踪探点,更能识物辨凶,所以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脱离这个行道。当年鲁三通为了能邀请到此人加入自己的团伙,除了重金聘请之外,还在暗地里使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最后装模作样地救了这宋伯一命,终于换来宋伯这一辈子的死心塌地。   而此时在这汉墓墓道之中,这位宋伯一路上仔细嗅察,终于从这股浓烈的腥臭味中辨别出来源,断定这是蛇身上发出的异味。只不过此刻宋伯的这句话说与不说,倒也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墨残空和她手下那四名墨家弟子当头领路,早已发现在墓道前方的地面上,有几条尺许长短的赤红色小蛇在尘土里钻进钻出,远远望去,蛇头都是浑圆的形貌,想来多半是无毒。   在墓穴里面遇到几条小蛇,倒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鲁三通这一生盗墓无数,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没见过?只是如今墓道中散发出的腥臭味越来越浓,倘若真宋伯所言此乃蛇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那么这个汉墓中就绝不止眼前这几条赤红色小蛇,估计继续往前行去,还会遇到更多的蛇。   却听前方的墨残空淡淡地说道:“这倒有些奇怪,看这几条小蛇的形貌,却是妾身从未听闻过的品类。虽然与寻常的蛇类区别不大,但他们如何却没有眼睛?”   众人不禁一凛,当即上前细细查看。自从进入这汉墓之中,鲁三通手下的所有人、连同墨残空的四名墨家弟子,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火把,几乎将整个墓道照得通亮。在火光的照耀下,果然那几条赤红色小蛇浑圆的蛇头上无一例外,都没有眼睛,只是一颗光秃秃的蛇头,蛇头前半截则是半开半合的蛇嘴;非但如此,蛇嘴里也没有寻常蛇类嘴里的红信子,分明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品类。   过了半响,只听鲁三通缓缓说道:“大伙不必惊异,要知道地底的墓穴通常与世隔绝,由此便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而墓穴中的生物经过一代代繁衍,后代为了适应墓穴中的环境,在传承中身体便会逐渐产生变异,倒也是自然之理。眼下的这一种无眼红蛇,想来原本也只是寻常的蛇类,只是由于世代居住在这汉墓之中,长年累月不见天日,双眼自然也便没了用处。所以眼前这些个无眼红蛇,多半是上千年繁衍导致双眼慢慢蜕化,最终才会彻底消失。”   听了鲁三通这话,众人都缓缓定下心来,不再将这几条怪异的小红蛇放在心上。那墨残空却是谨慎之人,当即微一沉吟,便从怀中摸出一小截香线,就着火把点燃,摇灭后顿时飘起一缕青烟。   伴随着她手中香线的青烟飘散,旁人却没闻到丝毫气味,四周仍然是之前的那一股腥臭味,但尘土中那几条小红蛇却已抽风似地无故颤抖起来,不停地翻转着身子。不过片刻工夫,这几条小红蛇倒也并未毙命,只是拼命地用蛇尾拍打着地上的尘土,发出“啪啪”的声响。待到手持香线的墨残空缓步上前,双方隔得近了,那几条小红蛇忽然同时扭过身子,以极快的速度往墓道南面游走开去,眨眼睛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当中。   谢贻香也不知墨残空焚烧的是什么香,四下除了腥臭之外,也没闻到有其它味道,但从那几条小红蛇的反应来看,墨残空的香线里多半是掺和了雄黄之类的驱蛇猛药。正如谢贻香所料,那墨残空已自顾自地沉吟说道:“这几条蛇果然有些古怪……妾身这一支师门秘制的‘虫神香’,本是蛇虫鼠蚁的克星,乃是以浓缩的雄黄精华为主料,同时又辅以三十多种香料,将雄黄的气味彻底掩盖起来,好教蛇虫鼠蚁闻不出雄黄的味道,从而不加戒备;待到它们察觉出异常之时,却因早已吸入过多,为时已晚。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这里时,已然沉默下去,显然是不愿因此多嘴,免得引起众人的担忧。   一名墨家弟子却没能领悟到墨残空的心思,此刻见她闭口不言,当即接口说道:“残空护法所言非虚,大伙还是小心为妙。方才在外面之时,听闻那位宋伯说墓穴中只怕有蛇虫鼠蚁,我们便已将身上的‘虫神香’准备妥当。若是寻常的蛇虫鼠蚁,遇上这‘虫神香’后,即便不是立毙当场,也会僵硬在地,再无力动弹。可是眼下这几条小红蛇,居然能从毫无气味的‘虫神香’中察觉出危险,抢先一步逃走,这当真是有些诡异了。”   幸好以众人的本事,听到墨家弟子的这一番话,倒也没怎么将那几条小红蛇放在眼里。当下鲁三通又吩咐几声,教大伙继续前行,一路上却再也没遇到其它的蛇。想来是墨残空并未熄灭自己手中的‘虫神香’,即便还有其它的小红蛇,也老早躲了起来。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众人所在的这条墓道便已走到了尽头。在火把照耀下,前方墓道的尽头处分明是两扇虚掩着的石门,上面分别镶嵌有两个铜环把手;那铜环经过上千年的腐蚀,早已锈迹斑斑,变作青绿之色。谢贻香心中计算距离,从自己进入墓道时位置,到这两扇石门之前,恰好是墨残空和曲宝书推算出的二十多丈距离,可见他们所言非虚。那么依据墨残空之前所言,这扇道石门后应当是一间石室,也便是汉墓结构中所谓的“前殿”,通常是陪葬着墓主生前最得力的属下。   而就在右边那一扇石门的正中,众人看得明白,分明有两道新刻的划痕,正是和戴七之前留下的剑型记号一般模样。至于那两扇石门虚掩未关,自然是戴七早就先行一步,率先通过了这两道石门。   墨残空微一沉吟,当即戴上一副蚕丝手套,走上前去将那两道石门缓缓推开。借助着火光的照耀,只见被打开的石门后面,分明是一个赤身裸体、却戴着一副巫蛊面具的女巫,正摆出一个诡异的姿势向众人招手。 第302章 前殿观壁画   在这深埋地底上千年的汉代古墓中,如何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女巫?当先的一名墨家弟子更是被吓得跳了起来,下意识地便将腰间短剑抽了出来。众人惊骇之余,只听前面的墨残空已笑道:“大伙莫要惊慌,不过是一尊石雕罢了。能将汉白玉雕刻得如此栩栩如生,在汉代的工艺中倒也算是难得了。”   谢贻香连忙定睛望去,只见那石门后面的那个赤裸着身子的女巫,虽然形貌诡异,但至始至终也不曾动弹,在火光的映照下,她脸上残旧的面具微微发出暗哑的光华,显然是金属所铸,而浑身赤裸的肌肤则是微微泛起玉石般的光泽,果然只是一尊雕像。只是因为在这深埋地底的汉墓之中,这尊雕像却是异常地干净整洁,再加上众人手里的火把又在不停晃动,大家一时不慎,这才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这是一尊雕像。   同行的好些人也随之松了口气,当即笑骂了几句,先后穿过那两道石门。果然如同墨残空所料,这石门后乃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室,长短高低和先前的墓道一般,形成一个高矮宽窄皆是两丈的正方形屋子;而在石门对面的那一道墙壁,也是两扇并未合拢的石门,兀自虚掩着,显然曾有人从此通过。所以这整个石室就好比是用两前两后的四扇石门,在这墓道当中硬生生分割出的一间屋子,而那尊栩栩如生的女巫雕像,正是站立在屋子中央。   墨残空在石室中端详片刻,当即说道:“眼下这个石室,应当便是整个墓穴的前殿,用来埋葬墓主身前的仆人,好教这个仆人继续在阴间替他守墓。若是对应我们所居住的阳宅,这所谓的前殿,也便是阳宅中用来接待宾客的前厅。而穿过这间石室再往后走,便是这一带的风水眼所在,想来才是停放墓主棺椁的主室。   那青竹老人最后走进石室,听到墨残空这番话,不禁有气无力地问道:“看眼前这般景象……我们分明是进入了一座真正的汉代古墓,非但与世隔绝,更不可能有人居住在这里……老僵尸,我们莫不是找错地方了?”   鲁三通沉吟道:“青竹老师多虑了,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既已下来了,自然要探出个究竟来。只要还没将这座汉墓走通,便不好妄做结论。”那青竹老人“哼”了一声,说道:“但愿你不是一见古墓,便犯了盗墓的老毛病,要想在这里面捞些金银珠宝……老僵尸,你莫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那海一粟怕两人因此起了争执,连忙转开话题,开口问道:“如秀姐所言,既然这里埋葬着墓主身前的仆人,那应当有具棺椁才对。但眼下这个前殿一眼望尽,便只有当中这一尊女巫雕像,却又做何解释?”   不等墨残空答话,鲁三通已缓缓说道:“海道长所言不差,这个前殿设计得的确有些不合常理,多半是在暗处设有机关。如今我们的目的既然不是盗墓,大家便切莫随意触碰,尤其是当中那尊女巫雕像。”   旁边的曲宝书也点头说道:“不错,你们看这石室里地上的尘土,在靠墙的四周显然要杂乱得多,想来是那些小红蛇行走游弋时留下痕迹;而这雕像周围的地面,尘土却是一片平整。试问就连那些小红蛇都不敢靠近,想必是暗藏着什么不知名的凶险。”   谢贻香当下随着众人的步伐,小心翼翼地避开这前殿当中的女巫雕像,往左手边的墙壁靠去,借助众人手中的火把,只见这前殿左边的石壁上分明凿刻着纹理,略一识别,乃是四幅浮雕的壁画,看其笔法风格,果然是汉代的风骨。众人自然也发现了壁画,只听对面右边墙壁处的海一粟说道:“这一面的墙壁上也有四幅浮雕的壁画,想来是记录着墓主生前之事。眼下这间石室之中为何不见棺椁,只有一尊女巫雕像矗立在当中,或许便能从这壁画里找到答案。”   那墨残空极是谨慎,当即提醒大家切不可触碰壁画。这边谢贻香在火光下去看那壁画,只见这左边墙上的四幅壁画,竟是有情节串联。第一幅壁画雕刻着一个小男孩出生时的场景;第二幅壁画,则是一个青年正在读书习武;到第三幅画时,青年已换成了一个中年男子,正手持一柄长枪,在沙场之中纵横杀敌;至于最后一副画,则是一个老年人身居朝堂,正被皇帝嘉奖,似乎在接受封侯拜相的荣誉。   谢贻香略一思索,随即明白这四幅壁画都是在讲述一个人的生平,从出生时到青年时,再从中年时到老年时,而壁画中的这个主角,想来便是这座汉墓的墓主了。当下她忍不住问道:“此人的一生如此辉煌,到最后居然能封侯拜相,在当时自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却不知是汉朝时期的哪一位侯爷或者相爷?”   那曲宝书此刻便在谢贻香身旁,当即笑道:“小姑娘却是猜错了,这墓主的生平只怕并没有壁画上这般显赫。穷酸虽然不曾下过古墓,却也知道在汉朝时期,以汉武帝的求仙和东方朔的乱神为榜样,世人多有夸大之风,以致吹牛者比比皆是。待到人死之后,更是要夸大其词地大肆吹捧,把死者说成是成仙得道。可眼前这四幅壁画里所描绘的墓主,到最后不过是封侯拜将而已,去掉吹牛的部分,可见这墓主的一生倒也寻常,顶多不过是个朝廷官员罢了。”   那墨残空也接口说道:“曲先生所言极是,看眼下这个汉墓的规格,多半只是个汉代的二三品官员,非但不会是帝王,甚至连名臣都算不上。不过令妾身感到奇怪的是,这鄱阳湖畔多有风水宝地,除去这一带的风水眼之外,鄱阳湖的西南面分明还有不少适合修建陵墓的好地方,但却不知为何,寻遍整个鄱阳湖沿岸,便只有眼下这一个汉代小官的陵墓。”   只听那鲁三通沉声笑道:“这倒并不奇怪,自然是因为鄱阳湖的‘阴兵’了。倘若这个家族当真起源于先秦时期,那么到汉朝的时候,只怕未必能有什么气候,有个朝廷官员到这里来修墓,他们多半也是无力阻拦。待到后来这个家族愈发壮大了,继而将整个鄱阳湖掌控起来,再有后世之人想要到这里来修墓,多半便会受到这些孤魂野鬼的阻挠。就好比当今皇帝十多年前想要在此修建的老爷庙,到最后不也半途而废了?”   鲁三通这番话刚一说完,便听对面右边石壁处的青竹老人说道:“孤魂野鬼?老僵尸你所谓的‘孤魂野鬼’……莫非便是指这一面壁画上雕刻着的那些恶鬼?” 第303章 恶鬼唤真龙   谢贻香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前殿右首边的墙壁上还有另外的四幅壁画。当下她随着曲宝书的步伐避开前殿中间的女巫雕像,由石门那里绕到右首边的墙壁前观看。却不料一见之下,顿时令谢贻香大吃一惊。   原来这前殿右边墙壁上的四幅壁画,讲述的竟是修建这座汉墓的过程。只见第一幅壁画上,分明是一个女巫打扮的人在鄱阳湖畔手舞足蹈,旁边则是许多身穿铠甲的军士拿铲子挖土。再看这壁画上女巫所带的面具,显然和石室中间的女巫雕像所戴的面具是一般模样,至于她在壁画中的手舞足蹈的举止,想来多半是在以巫术观测风水,替那些挖土的军士指引方位。   而第二幅壁画所雕刻的,则是在修建这座陵墓之时,忽然有很多奇怪的人影从地底深处钻了出来,赤手空拳地屠杀着那些修建坟墓的军士;而这些人影分明都没有脚,浑身上下覆在相同的长袍里面,就连头脸也给遮盖起来,想来正是方才青竹老人嘴里的所谓的“恶鬼”。因为这石壁上的浮雕都是青石之色,谢贻香一时没能领悟,当下仔细一看这些“恶鬼”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这不正是和自己打过多次交道的那些神秘的黑袍人?   原来就在这座汉代古墓修建之时,鄱阳湖这个神秘家族便已存在,而且传承到今天,那些黑袍人的穿着也没有过丝毫改变,然而这些黑袍人为何是从地底钻出,显得如同地狱中的恶鬼一般,难不成便是来自于所谓的“阴间”?   再转念一想,或许正如鲁三通所料,这个神秘的家族果然是居住在这古墓之中,又或者是在这个古墓之下?谢贻香一时不禁有个大胆的念头,也不知这些日子在赤龙镇一带遇见的那些黑袍人,是否和这壁画上的黑袍人根本就是同一批人?而他们之所以能从汉朝一直活到现在,靠的正是鲁三通这一行人此番所要寻找的‘长生不死’之术?   谢贻香带着这个疑问,继续去看那第三张壁画,这次壁画所上雕刻的,却是那个和石室中雕像一般模样的女巫,正带领着众军士和那些黑袍人交战,打得那些从地底钻出的黑袍人节节败退;而战场之外还有一小半军士则是在继续修墓,整个陵墓也已初见规模。   要知道众人曾和那些黑袍人交战多次,深知对方的厉害。从这第三幅壁画上的内容来看,眼下石室里的这个女巫雕像,想来其本人在当时也是个绝世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率领军士将这些来袭的黑袍人打得节节败退。   至于第四幅壁画的内容,则是有些诡异了,甚至有些令人看不懂。只见那壁画上分明雕刻着这个汉墓中的墓道,以及墓道尽头处一间极大的石室,而就在这一间极大的石室中,分明摆放着一口狭长的棺椁,一个老者面带微笑,正盘膝坐在棺椁之上;谢贻香方才看过左边石壁上那前四幅壁画,认得这个老者便是之前壁画中的主角,也便是这座汉墓的墓主,想来这间极大的石室也就是整座汉墓规划里的主室所在了。   然而以上的这些内容倒也算是寻常,诡异之处则是在那汉墓主室之外的墓道中,那个赤身裸体的女巫分明离那主室甚远,再看她的身形动作,仿佛是有些惊恐;因为就在女巫和主室之间的墓道里,居然从中塌陷下去了一大片,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洞来;而从这个深洞当中,分明探出了一颗极大的龙头,其身形居然比整个墓道还要粗壮,将那个女巫和墓主所在的主室彻底分割开来。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在前方的墓道尽头处,曾经从地底钻出过一条“龙”来?不仅是谢贻香,其余众人看到这最后一张壁画,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谢贻香身旁的旺嫂更是说道:“所谓的‘龙’之一物,从来都是华夏民族的精神图腾,素来被认为是虚构之物,倒从没听说有人曾亲眼看到过龙。至于眼下壁画中的这个龙头……似乎是……似乎是被那些恶鬼召唤出来对付女巫的……又或许只是个象征罢了,指代的是什么凶恶之物。”   那墨残空看完这右边墙壁上的四幅壁画,当即便和鲁三通低声商议了片刻。忽听那宋伯说道:“奇怪,在这前殿之中,这股腥臭之味似乎要比外面淡上一些。”要知道这一路上许多人包括谢贻香在内,因为这股浓烈的腥臭味,都只得以手帕衣袖掩住口鼻呼吸,不敢继续用鼻子呼吸。此刻听了宋伯这话,谢贻香稍微嗅了嗅四下的气味,却仍旧是腥臭无比,分辨不出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只听鲁三通已缓缓说道:“方才我与秀姐相互探讨了一番,这最后一幅壁画上的龙头,只怕也做不得真。你们看壁画上所画的这些‘恶鬼’,分明就是我们早已打过交道的那些黑袍人,虽然他们的武功不弱,到底还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可是在这壁画之上,这些黑袍人却成了从地底深处钻出的‘恶鬼’,自然是有些夸张了;再看这个奇怪的龙头,分明也是从地底钻出,显然和那些黑袍人是同一个来路。多半是这些黑袍人不敌那女巫的神通,所以才施展出了什么手段,却因为这些凿刻壁画之人没见识,最终才会用龙头来代替。”   说到这里,旁边的墨残空当即接口说道:“不错,在那赤龙镇上,不也世代流传着赤龙与孽龙激战鄱阳的传说?既然那些黑袍人与赤龙镇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也和这传说中的龙之一物有所关联。或许这所谓的龙,便是这个神秘家族所尊崇的精神图腾。”   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的这一搭一档,自然是要说给他们手下一干人听,怕他们因此心生害怕,从而影响了士气。待到墨残空说完,鲁三通又继续说道:“然而眼下这几幅壁画虽然有些夸张,毕竟还是说明了一件事,那便是鄱阳湖的这些个孤魂野鬼果然便是居住在地底深处,即便不是在这座古墓当中,也必定和这座古墓有所关联,绝不是吴镇长所说的什么‘世外桃源般的仙境’。”   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一路上被曲宝书押着,一来是因为他们是阶下之囚的身份,二来因为他们两人这也是头一次下墓,依稀有些被这汉墓中的景象所震惊,这才一直不曾言语。此刻听到鲁三通这话,那吴镇长虽然去过“阴间”一次,却也的确不知通往那“阴间”的入口究竟在哪里,当下只得长叹一声,默不作声。   而谢贻香这一路上已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此刻见到壁画上的龙头,虽然心中有些惊异,却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当下她正待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开去,却忽然发现最后一幅壁画上那龙头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   谢贻香一怔之下,当即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她急忙凝神细看,哪知这一看之下,果然,只见那浮雕的龙头双眼分明又转动了半圈,恰好是看向自己,从而在壁画当中将谢贻香死死盯住。 第304章 灭灯伏杀机   那壁画上浮雕的一颗龙头,如何会转动眼睛盯住自己?   谢贻香惊恐之下,正待开口惊呼,忽然间只觉眼前一花,那个浮雕的龙头居然破壁而出,整条龙身也随之从壁画上的深洞里钻出,冲破墙上的壁画径直飞了出来,继而那龙头微微一扬,便向自己脸上张嘴咬来;于此同时,谢贻香周围也有好几人惊恐地尖叫起来。   谢贻香慌乱中来不及拔刀,只得下意识地用衣袖遮挡,却是挡了个空。她急忙定睛看去,面前哪里有什么破壁而出的龙?可是再往那最后一幅壁画上看去,非但之前那个自深洞中钻出的龙头不见了,就连壁画上的女巫和墓主两人也不见了;整幅壁画之上,就只留下空荡荡的墓道、主室和深洞。   一时间,谢贻香也分不清刚才那一幕是真是幻。若说是假的,那壁画上的龙头、女巫和墓主,此刻分明已经消失不见,而且自己身旁的好几个人也同时发出了尖叫声,显然和自己一眼,也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但若说是真的,方才破壁而出的那条龙以及消失的女巫和墓主,此刻又去了哪里?   谢贻香茫然地退开两步,猛然间只觉右臂一沉,竟是被人从身后抓住了右手。她惊异间连忙扭头望去,只见抓住自己右手的竟是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而且四下还有好几个相同打扮的人,此刻正缓缓地从这前殿的石墙上挣扎着钻了出来,竟是和方才那个龙头一般,全部由壁画上的浮雕变作了真实的存在,正张牙舞爪地涌向前殿里的众人!   刹那间,谢贻香分明看到身旁的曲宝书正被两个黑袍人擒住,拉扯到前殿左边的壁画前,那壁画中顿时伸出一双手来,径直插入曲宝书胸腹之中,猛一发力,便将曲宝书开膛破肚,内脏也随之洒了一地。而青竹老人那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也不知何时滚落在了地上。   眼前这般惨烈的景象,顿时将谢贻香吓得花容失色,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她猛然将抓住自己的黑袍人甩开,奋力拔出腰间的乱离来;刀一在手,她当即奋力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乱琼碎玉”,在自己周围幻化出一片刀光,尖叫声中,顿时便有好几人中刀,也不知被她乱离劈中是那些壁画里钻出的黑袍人,还是鲁三通这边的自己人。   只见不远处的宋伯兀自手舞足蹈,高声尖叫道:“蛇!好多蛇!全部都没有眼睛!”而一旁的旺嫂则是狂叫道:“僵尸祖宗,求求你饶了我们母女俩……”谢贻香突然有些回过神来,除了那条破壁而出的龙和这些黑袍人,石室里哪里有什么怪蛇和僵尸?莫非是宋伯和旺嫂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但如果他们两人看到的是幻觉,那自己看到的又是什么?   正恍惚之间,谢贻香猛觉右手手腕处微微一痛,乱离顿时脱手跌落。她反应极快,当即探出左手,要想在乱离落地之前抢回到手中,却见一个满脸涂抹着油彩的人抢先出现在自己面前,将乱离凌空夺了过去。谢贻香眼中更是迷离,心道:“这不是那晚在姚家古宅里见到的花脸黑袍客?也便是由那赤龙镇的吴镇长所装扮。可是这吴镇长和金捕头此刻分明已被众人擒住,又如何还能化妆成花脸黑袍怪客来夺自己的乱离?”   当下她正要向面前的花脸黑袍客出手,却见那人伸出双手扣住自己的双肩,沉声说道:“女施主莫要惊慌,是老道……”谢贻香略一定神,眼前哪里有什么花脸黑袍怪客?夺走自己乱离之人,分明是个身穿墨绿色道袍的黑发道士,正是那天涯海角阁的道家高人海一粟。   就在此时,鲁三通那低哑的声音已然响起,仿佛直透众人的内心深处,兀自沉声喝道:“是迷药!大伙不要轻举妄动,速速屏住了呼吸。”话音落处,只见墨残空的一袭黑衣晃动,在刹那之间便已出手将自己手下的四名墨家弟子尽数制住,嘴里则高声说道:“大家不要惊慌,此刻所看见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象罢了,切勿自相残杀!”   然而前殿里仍然有十来个鲁三通的手下,兀自挥舞着手中的兵刃,脸上尽是一片既惊恐又迷茫的神色,试问就连谢贻香一时间也没能完全清醒过来,更何况是他们?那墨残空眼见这般情形,急中生智,已然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当下她大袖一挥,顿时激荡起一阵劲风,将所有人手里的火把尽数拂灭,众人眼前顿时变作了一团漆黑。   如此一来,谢贻香眼前杂乱的景象自然也便消失了,整个人也似乎清醒了不少,但脚步还是有些踉跄。黑暗中她忽觉身旁有人伸手拂住了自己的肩头,低声笑道:“小姑娘,方才你那一刀之下,就连穷酸也差点挂了彩,可别再胡乱出刀了。”分明正是曲宝书的声音。谢贻香不禁暗自惭愧,自己刚才看到的曲宝书被三个黑袍人开膛破肚,自然也是生出的幻象了。   要知道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神通,虽然能在黑夜中辨物,也毕竟要借助于微弱的夜色,如今在这深埋地底的汉墓之中,待到众人手中的火把熄灭,她便也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半响,前殿里的众人都隐隐感到一阵清凉,既然幻象伴随着火把的熄灭而消失,那些被迷惑的人也相继停下手中的动作;然而呼吸之间,周围仍是那股浓烈的腥臭味。   只听黑暗中墨残空的声音缓缓说道:“果然是好手段,这前殿的设计之人,居然将乱人心神的迷药涂抹在了石室两旁的壁画当中,想来是我们方才手持火把观看壁画时,上面涂抹的迷药便随着火焰热力挥发出来,这才令大家一时大意,被迷药蛊惑了心智。”   鲁三通的声音也随即说道:“正是如此。倘若这迷药是直接弥漫在整个前殿之中,一早便会被我们发现,却不料竟是暗藏在了壁画的浮雕当中,遇到热力后才会逐渐挥发出来,由此可见设计出这一机关之人,必定也是个可以洞察人心的老手。如今既然秀姐已经堪破了其中的玄机,大家便先离开两旁的壁画,切记不要再点火,免得那迷药受热后再次挥发。小福,你这便将为师的‘玉露星神丹’分发给大家。”   原来鲁三通这“玉露星神丹”乃是以多种名贵草药精心炼制,不但能静心凝神,更能化解寻常的毒药。那个替鲁三通抬轿的男童小福当即在黑暗中摸索着,向每个人分发了一粒。   却听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忽然说道:“我以前虽没盗过墓,但以人心推测,只怕眼下这间石室里的陷阱,绝不会就此轻易结束……说不定此刻我们身在黑暗之中,真正的杀机才刚刚开始。”   墨残空听闻此言,顿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糊涂。她当即高声说道:“大家只管留在原地,千万不要随意走动,尤其不要碰到前殿当中的这座女巫雕像……”不料她话还没说完,便听黑暗中正在给众人送药的小福“哎哟”一声,竟是他在黑暗中摸索时,恰好摸到了那个赤裸的女巫雕像。 第305章 黑暗笑语声   一时间众人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听石室中央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兀自“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听这笑声似乎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但音色却又是平淡空洞,不像是由正常人发出的声音。   更何况眼下身在这漆黑一片的前殿当中,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女子怪笑声,愈发令人感到阴森恐怖,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是毛骨悚然。   伴随着这女子的怪笑声响起,顿时便有好几个鲁三通的手下大声喝道:“什么人?”话音落处,那怪笑之声却突然消失,再也不闻分毫。   黑暗中鲁三通的声音当即问道:“我们这一行人只有五位女子,分别是秀姐、旺嫂和谢三小姐,还有两个则是我的徒弟安儿和康儿。方才的笑声可是由你们所发出?倘若不是你们,这便应答一声,好让大家清楚你们的位置。”   当下连同谢贻香在内,前殿里的五个女子依次出声答话,都说不是自己发出的怪笑声。众人惊恐之余,都不禁暗自戒备,正在猜忌之时,只听那“咯咯咯”的怪笑之声再一次凭空响起,却分明不是从这五个女子所在的方位发出。   谢贻香吓得浑身发冷,惊恐之下,连忙仔细辨别那怪笑声的来源,却依稀是从众人的头顶上方传出。只听之前送药的小福颤抖着声音说道:“这是……这是那个女巫在笑!是我方才不小心碰到了她……她……她复活了过来……”不等他话语说完,鲁三通的声音立即大喝道:“胡说八道!住嘴!”   却不料鲁三通话音落处,那女子的怪笑声反而变得更加响亮,渐渐地居然变成了好几个女子的声音,同时“咯咯咯”的怪笑起来,由众人头顶上不同的方位传来;一时间,整个石室中都充塞着“咯咯咯”的怪笑声,仿佛是千女同笑、万鬼齐鸣,声音直震得众人耳膜生疼、头晕眼花。   怪笑声中,墨残空和鲁三通似乎曾相继开口说话,却被这怪笑之声尽数掩盖了下去。在场的旁人不明所以,倒也罢了,墨残空却是深知其中的厉害。原来方才这前殿中的至幻迷药,乃是通过嗅觉与视觉所设计的杀人机关,令人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丧失心神,继而自相残杀;若是来人及时醒悟,堪破了其中的玄机,唯一的办法便是熄灭灯火,继而远离两旁的壁画。但如此一来,要在这狭小的前殿中躲避两旁墙壁,自然要往中间靠拢,难免要触碰到前殿中间的女巫雕像,随即便会触动这第二道机关,竟是要以这满屋的怪笑之声,最终令人精神崩溃。   莫说是鲁三通和墨残空这等盗墓老手,即便是谢贻香这样的新人,也知道那尊女巫雕像肯定有问题,说什么也不敢轻易触碰。但在第一道机关启动之际,众人为了要躲避两旁壁画里的迷药,黑暗中哪里还顾及得到别去触碰那女巫雕像?如此的连环杀招,可见当初设计出这一系列机关之人不但心思缜密,而且恶毒至极。   当下墨残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浑身功力一字一句地说道:“此音乱人心智,大家堵住耳朵!”这话出口,就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在这满屋的怪笑声中,众人能否听清她这句话。混乱之际,只听这得怪笑声中,依稀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墨残空仔细辨别,终于听清,那女子的声音分明是在说:“……饮……血……”   难不成当真是那个赤身裸体的女巫雕像,终于借助的活人气息在这千年汉墓里重新复活?不止是墨残空一个人,在场的好些人都听到了“饮血”这两个字。纵然是鲁三通盗墓无数、墨残空精通机关、曲宝书博闻强记,一时间也不知前殿中这些女子的怪笑声和话语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最富盛名的苗疆巫蛊与南洋巫术,也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巫术能让一个死去上千年前的女巫再次复活。   就在这时,众人忽觉头顶上有气息晃动,随之便有一大堆东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黑暗中谢贻香为了抵抗那女子的怪笑声,两只手都在奋力捂住自己耳朵,一时不慎,顿时被头顶上落下的一块东西砸中后背,却也并不怎么疼痛;再细细体会后背上被砸时的触觉,落下来东西就好像是块两三斤重的腊肉。   这一大堆劈头盖脸砸落下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眼下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殿石室中,究竟还暗藏着怎样的杀机?谢贻香好几次想要去摸怀中的火折子,但一想起壁画中的迷药遇热便要挥发,又只得强压下这个念头。只听混乱中附近已有好些人相继出手,也不知是要荡开头顶上掉落下来的东西、还是在与黑暗中潜藏的敌人交战,谢贻香顾不得思索,当下也只得挥舞起乱离护住自己全身上下。   不过片刻工夫,黑暗中突然迸现出了一点火光,但却转瞬即逝,眨眼间便熄灭了。想来是有人同谢贻香一般的想法,忍不住要点燃火折子将周围看个究竟,却不知是因为点火之人一时不慎,不小心弄熄了火焰,还是墨残空等人怕火焰的热力再次激发出壁画里的迷药,所以抢先一步将火焰熄灭。   然而借助这一点转瞬即逝的火光,谢贻香已隐约看清了前殿中的情形:原本摆放在前殿当中的女巫雕像,此刻分明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口棺材,凭空漂浮在了前殿当中,想来多半是靠细线悬挂在了前殿顶上,才能如此凌空悬浮。而在前殿的四周墙角,已有好几个人躺在了地上,分明是身受重伤;当中一人身穿墨绿色道袍,依稀便是那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   以海一粟的身手,如何也受了重伤?莫非此刻在这前殿石室中,还暗藏着其他的敌人,又或者是那个女巫雕像真的复活了?   谢贻香惊恐之下,急忙往海一粟那边靠去,同时出声大叫提醒众人,然而整个前殿中都是那“咯咯咯”的女子怪笑声,就连她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便在此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前殿之中,陡然亮起一团蓝绿色的光华来,就仿佛是来自阴间的冥火,又好似一缕飘荡的幽魂,顿时将整个前殿照得一片通明。 第306章 连环索命局   众人惊讶之余,连忙顺着那蓝绿色的光源处看去,却见那曲宝书一袭湖蓝色长袍,脸上还兀自带着微笑——那蓝绿色的光源,正是从曲宝书探出的手掌里发出。   谢贻香定睛细看,原来曲宝书手中竟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蓝绿色的亮光正是来自于此,想来却是夜明珠一类的珍宝,这才能在黑暗之中自行发光。而这类宝珠又不会像火把一样散发出热力,从而再次引发壁画里暗藏的迷药。   如此一来,借助曲宝书这颗夜明珠似的宝珠照亮,众人终于看清了周围的形貌。正如谢贻香方才所见,前殿当中的那尊女巫雕像已然不见,却有一个石棺从屋顶上掉落下来,由四道细绳悬挂在半空中,而石室中那好几个女子“咯咯咯”的怪笑声,便是从这石棺周围发出。   墨残空借助宝珠的光亮看清眼前的情形后,不禁微一皱眉,只见她抬手一挥,铺天盖地的怪笑之声居然同时戛然而止,继而是一阵清脆的落地之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墨残空这一挥手尽数掉落在了地上。   只见墨残空举步上前,从地上拾起一枚绣花针长短的黑色圆管来,她端详了片刻,便将这个黑色圆管放到唇边,轻轻一吹气,那黑色圆管立刻便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正是众人方才在黑暗中听到的女子声音。   眼见众人还有些疑惑,墨残空便淡淡地说道:“方才我们听到的那些女子笑声,便是由这些个黑色圆管所发出,其原理便如同给孩童玩耍的哨子。只不过要让这个黑色圆管发出这般逼真的女子怪笑声,继而乱人心智,其技艺之精湛,也算是当世无双了,想不到汉代竟然也有如此人物。”   那旺嫂此刻已是披头散发,兀自惊魂未定,忍不住问道:“倘若这个黑色圆管只是个能发出女子笑声的哨子,却又是从哪里来的风?”墨残空笑道:“自然是从我们的头顶上。”   说着,她抬手指向上方。众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往去,只见伴随着那口石棺落下,前殿的顶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十多个木桶般大小的圆洞,正往屋子里吹入气流。想来方才的那些个黑色圆管,便是被这十几股气流所吹响。   众人这才恍然大呼,松下一口气来,惊叹之余,好几人更是大声喝骂起来。那鲁三通身上的麻布此时已是破烂不堪,形貌虽有些狼狈,嘴里却镇定地说道:“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灭。这一切不过是前殿石室中的机关罢了,哪里有什么复活的女巫?方才小福不甚触碰到了那女巫雕像,多半便已触动了机关。伴随着眼前这一口石棺落下,先前那尊女巫雕像之所以消失不见,想来却是在机关的牵引下陷入了地底。而这所有的设计,目的自然是要吓唬你们这些既没胆识、也没见识的人。”   谢贻香一时间顾不得查询这前殿机关的缘由,急忙来到墙角处的海一身旁。只见海一粟面如紫金,嘴角带血,胸前的道袍更是被染出一大暗红色,想来是他一大口血喷到了自己身上,却不知是因何原因受的伤。   众人随即也发现了重伤倒地的海一粟,那鲁三通急忙上前几步,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那个悬挂在半空中石棺里再次传出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饮……血……”   若说方才那一阵女子怪笑声是由墨残空手中那些类似哨子的黑色圆筒所发出,那么此刻这石棺材里的女子话语,又是怎么一回事?当下众人都不禁望向那口悬挂在半空中的石棺,身心暗自戒备,要看那墨残空究竟做何解释。   墨残空眉头微蹙,当下也凝视着那口悬挂的石棺。过了半响,她正待说话,旁边鲁三通已低声笑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石棺里传出的女子话语声,其实也是个哨子一般的设计。你们不见这口石棺的棺盖上,分明开有两个小孔?如今从屋顶圆孔里喷下来的气流,一旦进到这两个小孔里,随即便会发出声响,听起来就像是石棺里的人在说话。”   说着,鲁三通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只得伸手从身旁的徒弟小福手里接过两粒“玉露星神丹”,指尖发力一弹,两粒丹药便径直飞出,恰好将石棺上的那两个的小孔堵住;果然,伴随着那两个小孔被堵上,石棺中发出的“饮血”之语顿时便消失了。   众人相继“哦”了声,终于放下心来,墨残空已借助曲宝书手中的宝珠光亮,去看地上那些方才掉落下来的东西。却见这前殿中满地都是尺许长短的动物干尸,黑黝黝地散发出霉味,甚至还有裸露出来的白骨,却也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尸体。墨残空端详许久,终于醒悟过来,暗自叫了声侥幸。   原来依据地上这些动物干尸的形貌,再结合方才石棺中发出的“饮血”之语,墨残空有九成把握可以确定,眼下的这些动物干尸乃是死去近百年的吸血蝙蝠。以此推测,眼下这个汉墓前殿里的机关当真可谓是一环套一环、招招夺人命。   先是涂抹在壁画中的迷药,一旦遇到火焰的热力便会挥发出来,使人产生幻觉,虽然当时宋伯察觉到前殿里的腥臭味变淡,却也毕竟没能分辨出这壁画中的至幻迷药来;其次则是那女巫雕像的机关,若是闯入者发现迷药,随即熄灭火把,在黑暗中不小心触碰到雕像,便会启动机关让雕像沉入地底,继而落下这口石棺以及那十来个发出怪笑声的黑色圆管;到最后便是从前殿屋顶上的通风圆洞里放出来的吸血蝙蝠,在满屋的怪笑声中吸人鲜血、夺人性命。   幸好这个设计之人千算万算,终究没能算到一千多年后的今日,这些潜伏在前殿顶上的吸血蝙蝠早已身亡多时。想来在当初设计时,这些吸血蝙蝠应当能通过屋顶上那些通风圆洞里自由出入,否则一早便饿死在了这汉墓当中,不可能长久存活。   至于眼下这些吸血蝙蝠为何死了有近百年之久,或许是因为遇到天敌,或许是因为变异,其缘故便不得而知了。   然而不管怎样,幸好这些吸血蝙蝠已然尽数身亡,否则在方才那充满怪笑声的黑暗中,在场众人哪里听得出这些吸血蝙蝠的动静?即便不至于说全军覆没,只怕也要死伤过半。 第307章 凶手独隐身   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墨残空不禁对那个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女巫心生敬佩。正如壁画中所雕刻,倘若这座陵墓是在那个女巫的带领下修建完成,那么前殿中的这一连串机关自然也是由她设计。   想不到千年之后,这位汉代女巫所设计的这些机关居然还差点让墨家的首席护法栽了个大跟头,墨残空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惋惜。只可惜这位女巫到底没留下她的姓名,也没在汉代的文献中留下记载,就这么长眠于地底汉墓,无声无息地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中。   然而墨残空的这般心思却不敢向众人言明,以免抬高了这位女巫的设计,从而打击大家的士气。眼见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鲁三通便向墙角处重伤的海一粟问道:“海道长的伤势可要紧?是自己人方才在黑暗中的误伤,还是……”   他并未将话说完,要知道方才众人在黑暗之中先后经历了幻象、怪笑以及头顶上砸落下来的蝙蝠干尸,情急之下胡乱出手,难免会造成了不少误伤,就连谢贻香也曾拔出乱离伤人,但却大都只是皮外伤。但如今海一粟这般模样,分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以他那一身修为,要将海一粟伤成这般模样,可见伤他之人非但是痛下狠手,而且还是个武功不俗的一流高手。   那海一粟此刻正紧闭着双眼,听到鲁三通这一问,当即摇了摇头,吃力地说道:“老道不知……方才在黑暗中,有人……有人突然出手,在我的胸口上印了一掌,就连我护体的‘罡星正气’也……也没能挡下这一掌……不知……不知这人是有意还是无疑……”   谢贻香此刻就在海一粟身旁,眼见海一粟这般模样,心知他多半是不行了,眼泪顿时簌簌地落了下来。其实相比起曲宝书、戴七和青竹老人,谢贻香和这位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并没有太多交道,但一来这位海道长曾大耗功力,施展“七星定魄阵”替自己医治,从而远离言思道的噩梦;二来这海一粟不仅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外貌,而且听他谈吐之间,内心中也是霁月光风的坦然之辈,深得谢贻香的尊重。想不到此刻在这汉代古墓的前殿里,居然莫名其妙的受了如此重伤,一时间叫谢贻香如何不伤心?   曲宝书此时也靠了过来,伸手替海一粟搭脉。过了半响,曲宝书眉心深锁,缓缓说道:“好霸道的一掌,此刻牛鼻子的五脏六腑都已被震得大出血,伤势可谓极重。所幸他有‘罡星正气’护体,这才捡回一条性命。”说着,他将右手之中照明的宝珠交到左手,伸右手进怀中摸出一枚蜡丸来,略一发力,便捏碎外面的蜡皮,里面则是一颗红彤彤、圆鼓鼓的丹药。   曲宝书将这颗丹药送入海一粟口中,强自笑道:“还说什么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天底下哪里有人能在无意中将你伤成这样?不过牛鼻子莫怕,有穷酸的这一颗活命仙丹,保管让你死不了。”   鲁三通眼见海一粟这般模样,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泛起一阵恐惧,当即沉声说道:“方才在黑暗之中,是谁向海道长下此重手?其实曲先生说得也未必正确,以当时的情况,自己人之间纵有误伤,也在情理之中。眼下只需这个人出声承认,也便说明此间没有外敌,好叫我等放心。鲁某人言而有信,决计因为此事而追究。”   说完这番话,鲁三通便冷冷扫视着在场众人,仔细辨别每一个人的神色。但是伴随着一片寂静,整个前殿之中非但没有人回答他,鲁三通却也没从众人脸上看出什么可疑的地方来。   只见除了重伤的海一粟靠在墙角处,另外还有两名自己的手下当场身亡,一人是被利刃划破了喉咙,另一人则是被人用重手法击毙,似乎和海一粟所受的伤是一般手法;而墨残空手下也重伤了两名墨家弟子,看伤势却像是混乱中被自己人误伤;另外还有几个身上带伤,却都是不打紧的轻伤。   又过了片刻,鲁三通见还是没人开口承认是自己伤了海一粟,当即冷哼一声,又缓缓问道:“如此说来,重伤海道长之人,那便只能是外人了?然而眼下这间前殿一眼望尽,若是有外人潜入重伤了海道长,难不成这凶手竟是个隐身人?”   话音落处,那曲宝书已沉吟道:“牛鼻子虽然有天涯海角阁的‘罡星正气’护体,但伤他之人居然能在一掌之间将破去他的‘罡星正气’,从而将他击成重伤,可见这人的武功之高,绝不在我等之下。”   说到这里,曲宝书已站起身来,缓缓扫视着在场众人,补充说道:“所以如果是由我们自己人打伤了牛鼻子,那么以这个人的武功来推断,那便只可能是老僵尸、秀姐、老干货三人,再加上一个穷酸自己……”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发现了一件事,顿时脱口问道:“老干货去哪了?莫非……”   众人听到曲宝书这话,当即都是一愣。谢贻香连忙四下看去,只见石室中果然已不见了青竹老人的踪影;而且不止是青竹老人,就连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此刻也已消失不见。   要知道方才墨残空借助曲宝书手中的宝珠光亮,将前殿中的怪笑机关破解之后,众人的注意力便一直在重伤的海一粟身上,并未留意到青竹老人以及吴、金二人,直到此刻曲宝书这一喝破,大家这才发现他们三人并不在这前殿之中,也不知是何时失踪的,又或者是在暗中遭了毒手?   就在众人惊异于青竹老人和吴镇长、金捕头三人的失踪之际,却听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地声音缓缓响起,却是从石室外面传来,说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一直好端端地等在屋子外面……”   话音落处,只见众人来时的那两扇石门便被推开一人宽阔的距离,那青竹老人已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悠闲地拿着旱烟杆,那烟锅中的烟丝分明烧得正旺;而在他身后,则是被绳索捆绑着的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   那青竹老人好整以暇地吸了一口旱烟,淡淡地说道:“连我身在石室之外你们都不知晓,当着是愚蠢得紧……同样的道理,若是有外人潜入,继而重伤了牛鼻子,你们当然也察觉不出来了。” 第308章 道尽陷地洞   要知道众人在墨残空的带领下进到这前殿之中,当时这位青竹老人分明是和众人一同进来的;在大家观看壁画时,青竹老人还曾出声提醒,说壁画上面分明画有那些黑袍人,然而待到墨残空将所有的火把熄灭后,众人便再没有感受到青竹老人的存在。此刻眼见青竹老人居然从石室外面出现,还说什么“自己一直等在屋子外面”,谢贻香略一思索,顿时哑然失笑,将原本见到海一粟重伤时的悲愤冲淡了不少。   原来就在这前殿中的机关发动之时,无论是那壁画中的至幻迷药还是女子的怪笑声,当中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是离开这间前殿石室,回到之前的墓道里了;而且这前殿的两扇石门,自从众人进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合拢,要想退出当然容易至极。   只可惜在当时那般惊险的情形下,定力稍弱的人已被迷药和怪笑声扰乱了心智,就连谢贻香也不曾幸免,而定力稍强的鲁三通、墨残空等人也有些惊慌失措,再加上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居然无一人还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此刻青竹老人的这一现身,分明是他在机关发动之时,便已使出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径直逃回了墓道中;与此同时,他还顺手将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一同带了出去,想来却是担心这两个家伙在前殿里遭遇了不测,从而断了重要的线索。   当下鲁三通和墨残空当即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禁露出一丝苦笑,那墨残空更是说道:“青竹老师果然智计过人,只不过……只不过你既然已经想出离开前殿这个办法,却为何没有叫上我们?否则海道长也不至于在黑暗之中受此重伤。”   青竹老人当即“哼哼”两声,兀自狡辩道:“什么离开?我便从没进来过……方才听到这个石室里的鬼笑声不断,我曾大声招呼过你们好几次,叫你们退回墓道里躲避……却是你们自己听不见。”   那鲁三通也不愿和青竹老人继续纠缠此事,当即带开话题,问道:“青竹老师,你可知晓究竟是谁伤了海道长?”青竹老人将旱烟在地上磕灭,摇了摇头,说道:“我在石室外面已经听见你们的话了……打伤牛鼻子的掌力如此刚猛,自然不是我干的……至于究竟是谁打伤了牛鼻子,我可不知道。”   如此一来,众人还是没能找出重伤海一粟的凶手,一时间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里,心中都不禁生起了一丝戒备。鲁三通担心众人因此生出猜忌,连忙说道:“正如青竹老师方才所言,我等在黑暗里目不视物,再加上又有那黑色圆管发出的怪笑声,形势可谓是混乱之极。就连青竹老师带走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离开前殿,我们在黑暗中也不曾察觉。以此推测,若是有外敌趁机潜入,继而向海道长痛下毒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却听青竹老人怪声怪气地说道:“你这老僵尸,怎么说来说去还是没听明白?我几时逃离了这间石室?从一开始便根本没进来过……算了算了,我也不与你计较……要说有资格暗算牛鼻子的人,其实除了我们在场的几个人,其实还有一人,你们如何便忘记了?”众人一时没明白青竹老人的所指,曲宝书微一沉吟,当即反问道:“你是说戴老七?”   谢贻香听到戴七的名字,这才想起还有比众人先行一步的戴七。如今众人在这前殿中却并未见到戴七,想来他是径直穿过了这间前殿石室,因为不曾驻足观看墙壁上的壁画,所以才没有触动这里的机关。但若说方才在黑暗之中是戴七躲在暗处,继而出手重伤了海一粟,谢贻香于情于理也找不出动机,说什么也不肯相信。   所以究竟是谁出手重伤了海一粟,就连墨残空此时也没有头绪。她当然明白鲁三通的意思,既然找不出凶手,那便只得将此事糊弄过去,以免影响后面的行程。眼见青竹老人和曲宝书的这一番对话又将要引起大家的猜忌,当下墨残空便接口说道:“在我们还未下墓之前,便曾从侧洞中听见过一阵嘶吼之声,而发出这个声音的,也不知是人还是动物。所以眼下这座汉墓之中,未必便没有旁人,再往后走,大家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墨残空这番话可谓是极有水准了,就连谢贻香也恍然大悟,想起了之前从侧洞中传出的嘶吼声,这自然说明眼下这座汉墓里早已隐藏着敌人。当下众人也不再多疑,连忙整理清点准备继续起行。   经此一役,鲁三通的两名手下当场身亡,海一粟和两名墨家弟子则是身受重伤,剩下的便只有几个轻伤,倒也不打紧。至于那一口从前殿屋顶上垂掉下来的石棺,里面多半便是停放着设计这座汉墓的女巫尸体,然而一来众人吃过这前殿里机关的苦头,怕贸然开棺会触动其它机关;二来此行的目的毕竟还是要找寻鄱阳湖畔的那个神秘家族,以及当中‘长生不死’的秘密,所以依据前殿两旁的壁画来看,和这个女巫却没有什么关系,也犯不着要将她的石棺打开。   待到众人准备妥当,那墨残空忍不住向那口悬挂着的石棺行了个礼,也算是对这个相隔上千的对手致以敬意。众人随后推开正殿后面的两扇石门,只见石门后仍旧是一条同样大小的墓道,相比之前走过的那一段墓道,却显得有些毛糙,分明修建得有些仓促。   待到穿过正殿走出几步,众人便重新点燃了火把,顿时将整个墓道照耀得一片通明。那曲宝书也将自己的照明宝珠收纳进怀中,弯腰将海一粟背负在了肩上;至于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则交给了青竹老人看管。而墨残空闻到墓道里的腥臭味越来越浓,担心后面又会遇到那些无眼小红蛇,当下便墨家的“虫神香”再次点燃,手持香线走在了队伍最前面。   这一路上倒是没有什么波折,偶尔遇到几条小红蛇,也因为惧怕墨残空的“虫神香”飞快地逃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众人借助火把的照耀,显然已走到了这条墓道的尽头。但见脚下原本由大青石铺砌的道路,到了此处竟然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洞,就好比是这条原本水平取向的墓道,到了此处突然被垂直折断,变成了向下延展之势。   墨残空和四名墨家弟子纷纷举起手中的火把,往那塌陷下去的地洞中映照,却也看不出究竟有多深,只闻到一大股潮湿的腥臭味自那地洞中扑面而来。显然这整座汉墓中的弥漫的腥臭之味,都是由眼前这个地洞中所传出。   当即便有鲁三通的手下往那地洞中抛落下一支火把,只见那火光越来越小,到最后终于被黑暗淹没;又过了良久,却仍旧没有听到火把落地的声响,看来这个地洞的深度当真是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难不成之后便要沿着这墓道的折断之处往这个地洞里面行进?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却见众人也并不在意眼前这个地洞,而是一齐盯向了前方。她连忙借着火光望去,只见就在这个地洞的对面,约莫三丈多远的那一面石壁上,隐隐露出两扇丈许高低的石门来,却并未合拢,在中间露出尺许宽的缝隙;而缝隙里面则是一片黑暗,也看不清石门后的模样。   谢贻香虽然不了解这汉墓中的布局,但眼前的这副形貌,料想那地洞对面石壁上的两扇石门后,多半便是众人嘴里所说的停放墓主棺椁的主室了。谢贻香心中一动,不禁有些骇然,回想起先前在那前殿石室中看到的最后一张壁画,那墓道、地洞和主室,不正是眼前这般景象?   而且在那最后一副壁画上,分明有一个龙头从这地洞里探出,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可是眼下这个地洞里却是空空如也,除了大股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哪里有什么龙头? 第309章 水镜宝鉴录   墨残空自然也联想起了前殿中壁画的内容,她当即望向眼前这个深不见底的地洞,缓缓说道:“此处便是鄱阳湖畔这一带的风水眼所在,然而眼下这地洞却是有些古怪,大家务必要万分小心。”   鲁三通也深知壁画上这个探出龙头的地洞绝不简单,然而眼见这座汉墓的主室就在眼前,正所谓为山九仞,又岂能功亏一篑?他当即出声安抚众人,说道:“既然已经到了秀姐所定位的风水眼所在,那么对面的两扇石门之后,必定便是这座汉墓的主室了。想来当年下葬之时,此处必定搭建有绳索或者木板之类,好让下葬之人将墓主的棺椁送进主室;待到墓主的尸身安置妥当后,负责下葬之人便将搭建的绳索木板尽数拆去,所以才成了眼下这副模样。至于这个地洞,多半只是设计陵墓的人故弄玄虚,想要凭此天堑,好教墓主免遭盗墓人的打扰,却也是陵墓中常见的手段。”   说到这里,他当即向墨残空询问道:“秀姐,接下来便要看你墨家的手段了。”   墨残空微微皱眉,显是对这个地洞有些莫名的担忧,过了半响,才淡淡地说道:“既然先生有令,些许小事,倒还难不倒妾身。有劳诸位稍候片刻,我们也来搭建一座绳桥便是。”   要知道伴随着眼前塌陷下去的地洞,整个墓道就仿佛是在这里折断成一个直角的弯,至于对面那两扇石门,仿佛是在墙面上凭空开凿而成,石门前面就连一寸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幸好那两扇石门如今只是虚掩,否则众人还真不知要如何越过眼前这个三丈多宽的地洞,凌空去推开那两扇石门。   原本以曲宝书、青竹老人以及鲁三通等人的功夫,要跃过眼前这个三丈多宽的地洞倒也不是难事,就算是谢贻香将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施展到至极,也能借力于两侧的石壁腾挪过去,但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的其他手下便未必做得到了。   更何况对面石壁上的两扇石门如今只是微微张开,在中间露出的尺许宽的缝隙,只能勉强容得一人通行,若是要让众人都能顺利进入石门之后,则必须要发力将那石门推开。虽然不知那石门究竟有多沉,若是能凭借一跃之势一举推开,倒也罢了;就怕那两扇石门太过沉重,无法以轻功将它凌空推动,届时那施展轻功之人身在半空,无从借力,那便有些危险了。   所以众人听墨残空说要搭建出一座绳桥,都暗自点了点头,也不敢贸然施展轻功前去冒险。眼看大家没有异议,墨残空便和她那四名墨家弟子低声商议起来,那四名墨家弟子便解下各自背上那个半人高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堆器物摆弄起来。谢贻香眼见他们摆弄的东西中有好几条长绳,还有木制水枪、金铁飞菱和几个瓶瓶罐罐,也不知这些墨家弟子究竟要怎样搭建出一座绳桥。   就在墨残空率领墨家弟子忙碌的同时,其余众人便在这墓道当中稍作歇息。那曲宝书也将背上的海一粟轻轻放下,却见海一粟的气色竟是越来越差,方才还是紫金色的面容,此刻已变得一片死灰,竟是伤势越来越重了。当下曲宝书和青竹老人都先后向海一粟体内度了些真气,虽然效果不大,但海一粟得到两人真气相助,却是终于睁开了眼睛。   谢贻香连忙来到海一粟身前,眼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禁暗自伤心。那海一粟看到谢贻香靠近,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道:“女施主……你来得正好,老道这里……这里有件宝贝要送给你……”谢贻香不禁一愣,连忙说道:“海道长只管好生歇息,有什么事等你养好伤之后再说不迟。”   那海一粟却摇了摇头,吃力地说道:“往后……往后只怕便没机会了……”说着,他已伸手入怀,慢吞吞地摸出一本残旧的册子来。谢贻香见这本册子极其古旧,淡黄色的封面上以浓墨写着“水镜宝鉴录”五个字,也不知是本什么书;但是看页数却是极薄,估计最多不过十几二十页。   只听海一粟说道:“那日在赤龙镇衙门里……大家都曾指点过女施主几招,老道却是无甚可说,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此刻少不了要做些补偿……”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猛咳了几声,努力将这本册子交到谢贻香手中,才继续说道:“说来这本‘水镜宝鉴录’,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武学秘籍,而且甚是难学,非有缘之人不可学会……就连老道自己,也没肯花工夫去学……但是这门功夫配合女施主自创的‘融香决’,或许却能大放异彩……”   旁边的曲宝书看到这本“水镜宝鉴”,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一本所谓的‘水镜宝鉴录’,据传是由昔日卧龙、凤雏两人的师长水镜先生所著,然而却已无法考证,多半是后人托名而为。穷酸倒是听说过这门功夫,乃是要教人如何在短时间内偷学模仿他人的功夫,所以一直被江湖中人所不齿,也没见有谁练成过。何况据说这门功夫本就极难学会,正如牛鼻子所言,非有缘之人不可,所以也算得上是当世的一本独门秘笈了。”   说到这里,曲宝书略一思索,已明白了海一粟的意思,又补充说道:“虽然这门功夫对于寻常习武之人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即便能将别人的功夫偷学成一般模样,到头来也不过是和对方打平手,岂非吃力不讨好?然而对小姑娘你来说,若是能学会这门功夫,便能轻而易举地偷学到别人的功夫,再通过你自创的‘融香决’融合到一起,想来却是精彩得紧。”   谢贻香此刻哪里有心思深究武学之道?当下倒也不好拒绝,只得连声称谢,将那本“水镜宝鉴录”收入怀中。那海一粟吩咐几句,又将自己的那柄银丝拂尘交给曲宝书,连同怀中的几件东西和几张银票,也一并交了他。谢贻香看海一粟这番举动,分明是在交代自己的后事,一时间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而另一边的墨残空此刻已和四名墨家弟子整理出了十条四丈长短的绳索,每一根长绳的两端,都系上了一枚金铁飞菱,显然是要将那金铁飞菱射入对面的石壁中,从而牵引起这些长绳搭建成一座绳桥。   那旺嫂在一旁摸了摸地上的青石,忍不住问道:“秀姐,这墓道可是由青石砌成,极是坚硬。只怕你们这金铁飞菱未必能凭一掷之力插进对面的石壁上。”   墨残空已将那十条长绳整理到了一起,听到旺嫂这一问,嘴里淡淡地回答道:“无妨。” 第310章 化石搭绳桥   只见墨残空取过一个青瓷小碗,又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一个乌黑色的瓶子,拧开瓶塞往青瓷碗里注入了大半碗黑水,解释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在半个月内挖掘出侧洞,径直通到眼下这座汉墓当中,靠的便是这一门化石绝技。”   说着,墨残空又从一个深褐色的小瓷瓶里倒出七八枚手指头大小的深褐色丹药,一并放进那碗乌黑色的水里。不过片刻功夫,那七八枚丹药便已全部化去,尽数溶解在了水中;而那大半碗黑水,反而变作了清澈透亮之色,乍一看去,便和清水无异。   当下便有两名墨家弟子取来两个木制水枪,伸到青瓷碗中将里面的药水分别吸进水枪的木盒里。随后这两名墨家弟子便将手里的水枪对准地洞对面那三丈开外的石壁,待到瞄得准了,便猛一推进水枪机簧,一道水箭随即射出,正好喷洒到了那两扇石门下方的石壁上。   不过片刻工夫,两个水枪便已射尽,青瓷碗里的药水也已尽数用完,墨残空当即逐一检查那十条系有金铁飞菱的长绳,容不得当中有丝毫差错。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眼见对面石壁上被药水喷洒过的地方已然干涸,墨残空便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双手齐飞,十枚系着金铁飞菱的长绳,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同时飞出,无声无息地钉入了那石门下方的石壁里;而那原本坚硬无比的大青石,此刻竟变得如同豆腐一般柔软,十枚带有长绳的金铁飞菱,居然尽数没入了石壁当中。   这一幕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再看墨残空射出的十枚金铁飞菱之间,相互之间不多不少、恰好隔着三寸距离,竟比尺规测量的还要精确,从而牵引着十条长绳并排成一条水平直线,整整齐齐横跨在地洞上方,就这般凭空搭建起了一座三尺宽的绳桥,将那汉墓的主室和众人所在的墓道彻底连通。   在场的大半数人顿时齐声喝彩,谢贻香望向墨残空的眼神里也不禁流露出一股钦佩之意。之前她见这位被称作“秀姐”的墨残空举止得体,分明是一副深闺女眷的形象,一直以为她只是精通机关消息之术,却不料武功竟也是这般高绝。难怪方才在前殿石室中,曲宝书也曾将她列为有实力偷袭海一粟之人。   眼下虽不知对面石壁上的青石经过墨家的“化石神技“之后,究竟柔软到了何等程度,但以谢贻香的功夫,切不论自己是否能将那金铁飞菱一举射入石壁,单是像墨残空这般将十根长绳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排直线,谢贻香便决计做不到。   那墨残空听得众人喝彩,脸上却是神色自若,丝毫不见有欣喜之色。她忽然抬眼望向墓道角落处的青竹老人,恭声说道:“妾身久闻青竹老师的大名,乃是当世武功天下第一。眼下这几条长绳只是固定了一半,接下来只怕还要有劳青竹老师出手,以绝世神功助妾身一臂之力。”   那青竹老人这一路上都躲在最后,也不怎么说话,不料此刻墨残空竟会向他出声求助。当下青竹老人脸上不动声色,缓步走上前来,问道:“要我如何?”   只见那四名墨家弟子已将十条长绳拉得笔直,和对面石壁上的金铁飞菱相互对应,将长绳这一头系着的金铁飞菱轻轻按在地上。墨残空便伸出双手,分别按住两枚金铁飞菱的尾部,嘴里笑道:“之前为了加快侧洞的挖掘速度,以致我们身上的化石丹早已被用得差不多了,眼下能省则省,只能凭真本事了。然而以妾身的功力,却是有些吃力。”   伴随着墨残空这一番话说完,她那原本苍白色的脸上,也随之泛起一片红晕;与此同时,只见她双手按住的那两枚金铁飞菱,便已开始缓缓下沉,深深陷入地面,竟是被墨残空以内力尽数按入了地上的青石当中,从而使那绳桥最右边两根长绳的两端都固定了下来。   若要凭内力将这样的两枚金铁飞菱按入地上的青石,以在场众人的功力,只怕有大半人都做不到。眼见墨残空这份功力,当下众人又是一阵喝彩,纷纷夸赞墨残空巾帼不让须眉。   原来这墨残空竟是要让自己发功相助,帮忙固定绳桥,那青竹老人当点了点头,随即又不屑地一笑。眼见那些个墨家弟子已将每根绳索的位置定好,四个人八支手分别拿捏着剩下的八枚金铁飞菱,将菱尖对准地面,青竹老人便漫不经心地弯下腰去,从大袖中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依次拂过每一枚金铁飞菱的尾部,当中竟没有丝毫的停歇;待到青竹老人重新站直身子,那八枚金铁飞菱居然在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拂之下,全部没入了地上的青石之中,而且竟比墨残空先前奋力按入的两枚还要深些。   这一手功夫直看得在场众人暗自惊骇,要知道方才墨残空露出的那一手,众人还能喝彩几声,此刻见到青竹老人这惊世骇俗的一拂,众人竟然连喝彩都喝不出来了。且不说将那金铁飞菱按入青石中究竟有多难,试问墨残空涨红了脸拼尽全身功力,这才能勉强做到的事,在青竹老人这里却能仅凭一拂之间,将八枚金铁飞菱尽数按入青石之中,其功力之深厚,岂不是要远远高出墨残空一大截?   那鲁三通却是无暇关注于两人的功力深浅,眼见那绳桥已然搭建完成,自己之前的话虽然说得轻松,但事到临头,自然是万分谨慎。当下他便先让“天通鼻”宋伯在那地洞前仔细嗅查了一番,那宋伯扇动着鼻翼,缓缓说道:“这整座汉墓之中的腥臭味,便是从眼下这个地洞里传出。只怕这个地洞深处,便是群蛇的巢穴所在。你们稍后过桥的时候可要当心些,莫要失足掉了进去。”   然而宋伯的这一番话却分明是废话了,即便这个地洞中不是群蛇的巢穴,一旦失足落下,以这个地洞深不见底的高度计算,必定也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众人当即整备了一番,便有一名墨家弟子自告奋勇,说道:“这座绳桥既然是由墨者搭建,自然应当由墨者先行尝试。”眼见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都点了点头,那名墨家弟子便手持火把,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座由十根长绳并排而成的绳桥。   只见这绳桥倒也搭建得结实,再加上那墨家弟子的武功也有些根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稳稳当当地走完了三丈距离的绳桥,来到那两扇石门之前。当下那墨家弟子便在绳桥上伸手去推那两扇石门,石门却是纹丝不动。   自从这名墨家弟子踏上绳桥,那墨残空也不知为何,一颗心总是“噗通噗通”跳个不停。眼见这般情形,她忍不住出声问道:“这两扇石门可是有什么机关操控?”那墨家弟子当即摇了摇头,说道:“恐怕只是两扇普通的石门,只不过有些沉重罢了。以弟子的力气,却是很难将这石门推开,只怕要多来几个人才行。”   那鲁三通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的气息,连忙说道:“这绳桥太窄,你且先行退回,待我和青竹老师两人来试试看。”那墨家弟子答应一声,便从绳桥上折返,小心翼翼地往回行走。   谁知就在那墨家弟子走到绳桥当中之际,突然间仿佛是一条赤红色的丝带,自他脚下的地洞之中凭空飞起,极快地缠上了那名墨家弟子的腰身,顿时将他整个人拉扯着往绳桥下面坠落。 第311章 地洞惊人魂   众人虽然早有防范,但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致在场大半数人都没反应过来。谢贻香目光如炬,看得格外清楚,顿时只觉头皮发麻,脱口惊呼道:“蛇!是蛇!”   鲁三通和墨残空等人也已看出,那一条好似赤红色丝带东西,果然便是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蛇。其蛇身赤红,浑圆的脑袋上没有双眼,形貌和之前在墓道中遇到的那些小蛇一般模样,只不过相比起来体型却大了数倍。   伴随着谢贻香的惊呼声落处,人群中陡然飞出一道白光,随后但见鲜血飞溅,那条手臂粗细的赤红色大蛇已被从中劈做了两段,却是鲁三通在间不容发之际,将一名手下腰间的短刀掷了出去。然而被这条大蛇缠落绳桥的那名墨家弟子,此刻分明已经身在绳桥之外,全身平衡尽失,虽然没了那条大蛇的拉扯之力,仍然往那地洞中栽倒下去。地洞前的墨残空反应极快,当即踢出脚边一条剩余的长绳,径直往那墨家弟子面前飞去,嘴里叫道:“抓住绳子!”   那名墨家弟子此刻已落到绳桥下面三四尺的距离,正待伸手去接墨残空踢来的长绳,忽然间又是一条赤红色的大蛇从那地洞深处的黑暗中跃出,竟比之前被鲁三通拦腰斩断的那条还要粗上许多,赫然是水桶般的粗细,可谓是世间罕见的巨型大蛇了。只见这条新出现的巨蛇在半空中猛一张嘴,便将那名墨家弟子的脑袋包裹进了嘴里,继而下颚发力,蛇身随之一扭,那名墨家弟子的整个身子便被这条大蛇完全吞了下去。   这第二条巨蛇出现得太过突然,在场众人哪里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在大家的惊呼声中,那条吞下墨家弟子的巨蛇似乎极为满意,一颗没有双眼的脑袋兀自摇晃着,嘴边还残留着那墨家弟子的血肉,与它那赤红色的蛇皮融为一体,形貌极是恐怖。   不过片刻,这条巨蛇已然扭转蛇身,便要往地洞中的黑暗处隐退,却听一声闷响,伴随着四下横飞的血肉,却是那条巨蛇脑袋下面的脖颈之处突然无端涨裂开来,从里面钻出一个血人来。看这血人一身漆黑的服饰被鲜血浸透,正是方才被巨蛇吞入口中的那名墨家弟子。   转眼间这一人一蛇便往地洞深处掉落了下去,继而消失在了黑暗当中。想来是那名墨家弟子被巨蛇吞下之后,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力胀破了那巨蛇的身躯,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和这条巨蛇同归于尽了。   这一连串的变故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看得在场众人从头到脚冰冷一片,不少人都还没回过神来,更有几人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忍不住当场呕吐起来,尤其是那旺嫂吐得最为厉害。就连一向下惯了墓穴的鲁三通,此刻浑身上下也不禁微微发颤,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地洞边上又有一名墨家弟子大声惨叫,继而跌倒在地,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拖拽着似的,一股脑滑落进了前方的地洞之中。   因为之前一直关注着绳桥上的那名墨家弟子,众人一时竟没留神周围的情形,此刻随着又一名墨家弟子被拉扯进了地洞,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仔细看去,顿时发现地洞中不知何时已涌上来十几二十条赤红色怪蛇,和之前所见的怪蛇乃是一般模样,只是大小粗细各不相同,此刻正沿着墓道这一侧石壁和地洞两侧的石壁盘旋着爬上来;当中最粗的红蛇竟有大腿般粗细,最小的却只有手指头粗细,纷纷往这墓道方向而来,目标正是墓道里的所有人。   此时除了墨残空和剩下的两名墨家弟子,便要数方才上前帮忙固定长绳的青竹老人站得最为靠前。霎时间便有好几条怪蛇往青竹老人身上激射而去,那青竹老人嘴里“哎哟”一声,却也并不出手,裹覆在裘皮中的身形一晃,弹指间便已躲到老远的地方,径直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而墨残空虽然才思敏捷,武功也属江湖上的一流,但到底还是个女人,眼见这么多怪蛇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自己,惊恐之余,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幸好她身后的鲁三通和曲宝书两人反应极快,双双同时抢上,一人伸出一支手将墨残空从哪地洞边缘拉扯了回来;但另外两名墨家弟子便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顿时被好几条怪蛇缠住身子,在惨叫声中被群蛇拖拽进了地洞深处。   要知道众人在下墓之前,那号称“天通鼻”的宋伯便已依据侧洞中传出的腥臭味,推测说这座古墓里有蛇虫鼠蚁居住,而且这一路上众人分明也见过几条赤红色的小怪蛇,所以一直小心提防。然而就算众人再如何猜测,也没料到这座汉墓主室前的地洞深处,竟会是个如此庞大的蛇穴,居然能一口气窜这许多赤红色的怪蛇,以致于此刻这一眨眼的工夫间,墨残空手下的四名墨家弟子便已尽数丧命。   只可惜直到此刻,众人还是低估了这地洞中隐藏的蛇群,转眼之间,又有越来越多的赤红色怪蛇从前面的地洞里窜了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从方才的十几二十条,陡然增加至上百条,盘旋游弋在墓道的上下左右四壁,几乎将这整个墓道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鲁三通终于回过神来,当即大声喝道:“赶紧退后!”然而他这一声呼喊却是多此一举了,众人眼见这般情形,哪里还需要等鲁三通下令?一早便已沿着墓道往后逃跑了。   那曲宝书已重新背负起海一粟,与谢贻香一并往后退却,然而鲁三通手下的一批人虽然是盗墓行当中的能人异士,武功修为却是参差不齐,当中有几人更是被眼前这般恐怖的场面所震慑,一时间甚至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这些赤红色的怪蛇又是什么幻象;这一发愣,顿时便被十多条赤红色怪蛇追上,或是被腰身粗细的巨蛇一口吞没,或是被几条手腿粗的大蛇缠绕着拖拽进地洞,就连那躬身在旁呕吐的旺嫂,也被两条大蛇分别咬住脑袋和双脚,相互争夺之下,当场便将那旺嫂从中扯作了两截,洒落了一地血淋林的内脏。   谢贻香吓得花容失色,今日这一路上都是这位旺嫂陪同着自己,如何这眨眼间的工夫便已命丧蛇口,而且还死得这般惨烈?那个由旺嫂带来的孩童,谢贻香依稀记得是叫什么“乐面儿”的,眼见旺嫂惨死当场,当即尖叫一声,居然发疯似地往那蛇群里冲去,赤手空拳去击打那些怪蛇,顿时便被淹没在了群蛇之中,显然是没命了。   眼见乐面儿这么一个孩童,居然也能如此勇猛,鲁三通此刻已稍微定下神来,自己毕竟艺高人胆大,又何必要惧怕眼前这些畜生?当下他大喝一声,双掌凌空劈出,掌风所到之处,顿时将十几条怪蛇震得滚落开去。曲宝书见他出手,当即也背负着海一粟凌空发掌,凭这两人的掌力,片刻间便将沿着墓道涌来的群蛇阻拦了下来。   却见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由于身上捆绑着绳索行动不便,此刻还留在队伍前面,早已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屁滚尿流,嘴里拼命大喊道:“神龙……神龙……这是鄱阳湖里的神龙……”   那些怪蛇一时冲不破鲁三通和曲宝书二人的掌力,当即纷纷转过蛇头,向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袭去。 第312章 临危起杀心   要知道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原本是由戴七看管,待到戴七孤身离队后,便是由曲宝书接管,哪知道后面海一粟被人偷袭,曲宝书要背负海一粟,便只能交给青竹老人代劳。待到方才这些怪蛇一涌而上,青竹老人当场就已逃之夭夭,躲藏到了队伍最后,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两人?   耳听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惊叫不止,已经回过神来的谢贻香虽然对这两人反感之极,甚至可谓是结有私仇,可是当此局面,自己倒也不忍坐视不理。   当下谢贻香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赤红色怪蛇,猛一咬牙,突然飞身而出,以乱离护住全身上下,径直冲进了群蛇之中。刀光蛇影中,只见她伸出左手猛一拉扯,便将那金捕头拖了回来,继而再往那吴镇长的屁股上补踢一脚,顷刻间便将这两人从蛇群中救出,吴镇长和金捕头随即连滚带爬,终于躲回到了后面的队伍中;与此同时,谢贻香手中乱离不停,相继劈断了十几条怪蛇,整个人也全身而退。   谢贻香此番孤身入蛇群救人,无论是胆识还是武功,对她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可谓是难能可贵了,但是当此情形,旁人哪里有心思夸赞于她?   那墨残空此时也终于定下神来,此番下墓她的许多器物都在那四名墨家弟子背上的木箱中,此刻也随着那四名弟子的身亡而遗失,所幸那极其珍贵的“虫神香”却是收藏在自己怀里。之前点燃的那支“虫神香”早已在来到这地洞前便燃完了,此刻她连忙又拿出一支,颤抖着在一支火把上点燃,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浪费,一抬手便将点燃的香线抛进了蛇群当中。   那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平日里极为默契,如今不等墨残空那支‘虫神香’落地,鲁三通已然催动掌风,猛击半空中的那支“虫神香”。只见香线在他掌风的激荡下,顿时燃烧得极旺,顷刻间便烧尽了一大半。旁边曲宝书随即补上一掌,将“虫神香”燃烧出的青烟尽数送入蛇群之中。   想不到墨家这“虫神香”果然是蛇虫鼠蚁的克星,效果极是灵验。不到片刻工夫,墓道中的赤红色怪蛇便开始浑身不自在,纷纷扭动着蛇身,用尾巴奋力抽打着四面的青石墙壁,当中还有不少小怪蛇甚至一溜烟地往那地洞里逃窜。在场众人毕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手,眼见这些赤红色的怪蛇受挫,惧意顿时尽去,重新抖擞出雄风。   鲁三通当即捡起一名墨家弟子的短剑,径直冲入蛇群之中,所到之处剑光飞散,如同谢贻香方才一般的手法,顿时将十几条怪蛇拦腰斩做两端。那曲宝书也背负着海一粟上前,用海一粟先前交托给自己的银丝拂尘运劲挥出,只管往怪蛇的七寸处扫去——也便是蛇的心脏之处。却不料这些怪蛇竟和寻常的蛇类不同,其要害竟不在七寸处,曲宝书索性便只管照蛇头打去,拂尘所至,无论大蛇小蛇,那浑圆的脑袋当场便被打得粉碎,血肉模糊。   两人这一出手,眨眼间便已击毙了数十条怪蛇,剩下的怪蛇也不知是惧怕那‘虫神香’的威力,还是被同类之死所震慑,纷纷沿着墓道往那地洞方向退去。鲁三通和曲宝书两人杀心一起,当下也毫不留情,追赶着这些怪蛇前行,重新往前方的地洞处反推过去。   队伍后面那些鲁三通的手下眼见墓道中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只落下满地的蛇尸,一时间也不知是否要跟着鲁三通和曲宝书二人上前。那青竹老人躲在队伍最后,始终没有出手,此时却大声说道:“赶紧跟上去!不过是几条臭蛇罢了,两三刀便劈了它们……老僵尸要是出了事,谁给你们发工钱?”。   虽是当此危险之际,谢贻香听到青竹老人这番话,也不禁暗自好笑。当下鲁三通剩余的十来名手下纷纷抽出兵刃上前,遇到有没死透的怪蛇,便上去补上几下。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被谢贻香所救,当下只得跟在谢贻香身旁,与她一同上前。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众人又重新回到了那地洞之前,虽然满地都是的蛇尸,但其实却有大部分的怪蛇安然无恙,重新缩回了那地洞当中。鲁三通捡起那一短截即将燃尽得“虫神香”,和曲宝书并肩站立在地洞前,将地洞旁边那些蠢蠢欲动的怪蛇一一击毙。然而那些怪蛇似乎心有不甘,仍旧时不时地探出头来,鲁三通眼见众人已经跟了上来,当即喝道:“点火!”   他手下众人当即点燃了十多支火把,一并往那地洞中映照下去。众人借助火光一看,顿时只觉浑身发凉。原来在这地洞的四壁之上,此刻居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怪蛇,无一例外全是赤红之色,当中有大有小,纷纷蜿蜒在地洞四面的墙壁上,粗一估算,竟有上千条之多;而这还只是火光所能映照到的地方,在那地洞下方的黑暗深处,还不知还潜伏着多少类似的赤红色怪蛇。   眼见这般景象,鲁三通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问道:“秀姐,你这‘虫神香’还有多少?”墨残空回答说道:“却是不多了。待到先生手中这一支燃尽,便只剩两支。”鲁三通“嗯”了一声,说道:“暂且留下,先别急着点燃。”   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在场众人不禁纷纷议论起来,一名鲁三通的手下试探着问道:“不如先行退回,让秀姐多准备些‘虫神香’再来?”旁边的曲宝书却摇头说道:“此行已经重伤了一个牛鼻子,还有一个生死未卜的戴老七,就算要退,至少也得寻到戴老七。不过以他的功夫,虽然不至于命丧蛇口,眼下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听到曲宝书这话,谢贻香这才想起还有率先下墓的戴七,如今众人这一路行来,分明只有一条独路,虽然沿途见到过两次戴七留下的记号,却始终没找到戴七本人。以之前那两个记号判断,戴七也必定来到了这个地洞前,眼下却不知身在何处。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抬眼望向绳桥对面的两扇石门,心道:“难道戴前辈却是施展轻功,穿过了这两道石门,从而继续前行了?”   只听鲁三通的一名女弟子“康儿”提议说道:“我们何不采用火攻?将这些怪蛇全部烧死?”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叫好。但是转念一想,这火攻之计说起来容易,然而在眼下这个潮湿的青石墓道之中,又如何能引发出这么大的火势来?。   鲁三通不禁沉吟半响,心知自己此刻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将关系着众人的生死存亡,委实难以定夺。就在他思索的这片刻的光景,那小半截“虫神香”又燃去了一小段,隐隐已经见底,便在此时,两条水桶般粗细的大蛇随之从地洞中窜起,一左一右往鲁三通身上直冲过来。幸好身旁的曲宝书眼疾手快,那两条大蛇刚一动弹,他便将海一粟的银丝拂尘挥出,运足真力“唰唰”两计,当场将那两条大蛇的脑袋打得粉碎。   只听那墨残空忽然说道:“此番和妾身同来的四名墨家弟子,想不到居然尽数丧生于此……事到如今,妾身倒也不敢私藏,只管用这东西一试,也不知有没有用。”说着,她当即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地摸出两枚鸡蛋大小的圆球来,却是黑沉沉的毫无光泽,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所幸那曲宝书见多识广,待到看清墨残空的手中之物,不禁皱眉问道:“霹雳弹?” 第313章 长啸破危机   墨残空略一点头,当即又摇头说道:“曲先生错了,这却不是‘霹雳弹’,而是我墨家独门的‘雷火弹’,其威力比起不痛不痒的霹雳弹,则是有上下之分。”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顿时一片哗然。要知道这火器一物,在当世其实并不盛行,朝廷的军队虽然也配有火枪火炮,但因为临阵对敌时装填速度太慢,远不如弓箭来的利索,所以也并没有成为战场之主力。至于曲宝书所谓的‘霹雳弹’,则是由西域传入中土的发明,当中以火药填充,一掷之下随即炸裂,其威力更是惊人,但却是千金难买。据说江南有一个人称“雷霆叟”的暗器高手,便是以这霹雳弹作为暗器,每一颗都是以十两黄金的高价,不惜血本从西域商人那里采购过来的。   但是此刻在墨残空嘴里,那久负盛名的霹雳弹与她墨家这两枚“雷火弹”相比,威力如何却成了“不痛不痒”?就在众人不解之际,墨残空已捏起一枚雷火弹,神色平静地说道:“还请大伙退开一些。”说罢,她瞅准那地洞右壁上蛇群最为密集的地方,微一抬手,便将那一枚雷火弹抛掷了出去。   刹那间但听“轰”的一声巨响,就仿佛是天惊地动,伴随着迸现出来的火光和弥漫起来的黑烟,那一枚雷火弹投掷得恰到好处,恰好在地洞右边的石壁上炸裂开来,漫天都是一截一截的蛇尸身带着血肉乱飞,溅得地洞连同墓道四壁鲜血淋漓,形貌极为恶心。随着火光黑烟逐渐散去,只见地洞右边石壁上那枚雷火弹的爆炸之处,竟然连青石堆砌的石壁也被炸塌了一大块,周围的石壁更是被烟火熏得一片漆黑。   众人不料这雷火弹竟有如此威力,然而粗一估量,墨残空的这一击也不过只炸死了四五十条大小不一的怪蛇。刹那间,笼罩在黑暗里的地洞深处又爬上来数十条怪蛇,将那一片炸裂后的石壁空缺再次填补起来。显而易见,墨残空的这枚雷火弹虽然威力惊人,却也并未动摇群蛇的根本。   曲宝书不禁微微咋舌,问道:“秀姐的雷火弹还有多少?”墨残空有些沮丧地摇头说道:“此番前来鄱阳湖,妾身总共便只带有两枚,以便危机关头救命之用。眼下既已炸掉一枚,便只剩这唯一一枚了。”话音刚落,鲁三通手中的“虫神香”也终于燃尽,只剩下最后一缕将断未断的烟。那地洞中的群蛇似乎也察觉到了,纷纷蠢蠢欲动,眼看便要再一次大批涌上。   当下鲁三通和曲宝书两人对望一眼,虽然以他们的本事,这些怪蛇倒也伤不了他们,只管多少杀多少便是,但眼下这地洞中的群蛇竟是源源不断,真不知要杀到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   更何况众人此行的目的却是要找寻隐藏在这座汉墓深处的那个神秘家族,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通过绳桥进入墓穴主室。倘若不解决地洞中这成千上万条怪蛇,强行去通过那座绳桥,一来同行那些武功较弱的手下未必能够办到;二来众人就算可以顺利通过,这地洞中的蛇群势必也会穷追不舍,最不济也会将众人的后路断去;三来对面石壁上那两扇石门之后,还不知隐藏着什么更为凶险的机关,若是不顾蛇群径直冲进去,一旦腹背受敌,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一时间,鲁三通瞻前顾后,似眼前的这般局面,自然不能让众人强行冒险、继续前行了。当下他正要下令退出这座汉墓,却不料旁边的谢贻香突然间灵光一闪,莫名其妙地脱口说道:“我们下来之前,曾从侧洞里听到一阵嘶吼声,只怕那并不是什么鬼叫,而是由内力深厚的高手,运功所发出的长啸声……”   身旁众人听谢贻香突然说出这么一番难以理解的话,皆是不明所以,何况当此危机关头,哪里有心思理会于她?只有那曲宝书心思动得极快,念头一转,忽然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不等谢贻香把话说完,他当即将手中的拂尘一转,扫开几条冲到面前的怪蛇,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一仰头,运尽全力放声长啸起来。   要知道当年那位曲前辈沿黄河下东海,在普陀山连败数十名异国高手,直打得海外皆闻,这才留下了“黄河一曲东入海,海上禽兽尽低头”的盛赞,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风采?如今传到儿子曲宝书这一代,竟是豪气不减当年。别看这曲宝书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其内力却是浑厚无比,甚至可以与戴七、海一粟、鲁三通这些武林前辈一较高下。此刻他这一声长啸运上十成真力,其啸声经久不绝,高亢云霄,刹那间仿佛这整座深埋地底的汉代古墓,也在曲宝书的长啸声中微微颤抖起来。   在场众人猝不及防,顿时只觉耳中轰鸣,头晕眼花,鲁三通的“福寿安康”四名弟子更是被震得当场摔倒,急忙用手堵住自己耳朵。再看那地洞四壁蜿蜒的上千怪蛇,也随之颤抖不已,不少体型较小的怪蛇顿时便被曲宝书的长啸声震得晕死过去,相继跌落进了地洞之中。   曲宝书这一运功长啸,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自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连忙向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捂住耳朵退后。众人急忙照办,刚退出十多步距离,便听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扬声发出长啸。   一时间,那鲁三通的啸声犹如夜枭低叫,墨残空的啸声却似云雀啼鸣,和曲宝书高亢入云的啸声交织在一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以曲、鲁、墨三人的功力同时发出啸声,其威力可想而知,众人只觉身下仿佛是地动一般,整个墓道也随之抖动起来,就连谢贻香这等修为也觉得头脑欲裂,急忙捂着耳朵连退十几步,盘膝坐在地上调整心神。   如此一来,地洞四壁的怪蛇眨眼间便已被震落了大半,一股脑往那地洞深处掉落。当中却依然有不少粗壮的大蛇,顶着三人的啸声奋力往上游动。此时曲宝书的长啸已持续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越来越觉得吃力,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的一口真气也即将吐完,三人的啸声随之越来越弱,眼看便要停歇下来。   就在这时,猛听众人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笑声中青竹老人那裹覆在裘皮中的身影已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虽然在场众人听这青竹老人的笑声并无特异之处,但是伴随着他的笑声传出,地洞四壁的赤红色怪蛇顿时便有上百条当场炸裂,血肉飞溅,竟是被青竹老人笑声中所蕴含的无上劲力给震破了身躯。   曲、鲁、墨三人见状,同时停下自己的啸声,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配合青竹老人的笑声重新发出长啸。这回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地洞四壁便已再无活蛇,到处都是蛇尸和蛇血,原本的上千条怪蛇要么被震落回地洞深处、要么被当真震死,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这般局面也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了,当下青竹老人、曲宝书、鲁三通和墨残空四人对望一眼,正待停下各自的笑声与长啸,陡然间那地洞深处突然涌上来一股极强的气流,伴随着强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四人一时不慎,居然被那股气流震得退开了好几步,相继停下了自己的声音。在场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那地洞深处似乎传来一阵轻微的颤动,隐隐有什么庞然大物摩擦着石壁的声音,看这架势,分明是要从这地洞深处钻出来。以青竹老人、曲宝书、鲁三通和墨残空四人的武功,一时间也不禁脸色大变,同时向后退开;当中要数那青竹老人跑得最快,一溜烟又躲到队伍的最后去了。   谢贻香此时虽然站得较远,但也清晰地感觉到地洞中传来的异常,分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地洞里探出。她忽然回想起方才在前殿壁画中看到的那个龙头,难不成这地洞深处当真居住着一条“龙”?   然而转念一想,如果说眼前这座汉墓便是那些黑袍人的巢穴所在,那么此刻即将从地洞里钻出的庞然大物,或许便是那所谓的‘混沌兽’?” 第314章 救命雷火弹   就在众人的惊恐之际,但听前方那地洞中石壁的摩擦声越来越响,伴随着大股的腥臭味涌出,一团若隐若现的赤红色庞然大物,已从那地洞当中缓缓升起,竟约莫有丈许的方圆。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一个坑坑洼洼的红色小山包,兀自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无论形貌还是气息,无不令人恶心到了极点。   这是什么庞然大物?众人一时虽然看不清楚,但眼见从地洞里探出的这东西竟然如此巨大,也不禁下意识地往后再退了好几步。待到地洞中那团赤红色的庞然大物越升越高,上面分明还盘旋着上百条赤红色的小怪蛇——虽然称之为小怪蛇,但当中也有不少水桶般粗细的大蛇,只是和这一大团赤红色的“小山包”相比,却显得微不足道了。   顷刻之间,这团赤红色的东西就要从地洞中完全探出,却不料竟碰上了地洞上方墨残空刚刚搭建出的那座绳桥。因为绳桥两端的金铁飞菱入石极深,所以那绳桥倒是分外结实,反倒将那一团赤红色的庞然大物封死在了地洞中,令它无法上升到众人所在的墓道高度。   但前面的曲宝书、鲁三通和墨残空三人站得最近,分明已看清了绳桥下那一团赤红色的庞然大物,相继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是同时喝道:“是蛇!好大的一条蛇!”   伴随着三人的话音落处,那团赤红色的庞然大物从地洞里猛然往上一冲,墨残空所搭建的绳桥顿时从中断裂,随即便是一颗巨大的赤红色蛇头探出地洞,分明和之前那些怪蛇一般模样,也是浑圆的脑袋,却是放大了何止数百倍!   不同的是这一颗巨大的蛇头之上,居然有着两只车轮般大小的眼睛位置,但是当中却没有眼球,而是长着一大片恐怖的息肉,看形貌似乎是被后天弄瞎,也不知已经瞎了多少年;再看蛇头左眼处的那一片息肉,竟从眼眶处一直蔓延到蛇头下方的脖颈处,显然是曾经受过极重的伤,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竟能对如此巨大的一条超级巨蛇造成如此伤害。   想不到这地洞中那赤红色的庞然大物终于显露出真身,竟是一条丈许直径的超级巨蛇,只怕要六七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得过来,眼下虽然只是从地洞中探出来一颗蛇头,便几乎要将这横宽两丈的方形墓道塞满。在场众人方才遇到蛇群之时,还能发出惊呼之声,如今看到这一颗巨大的蛇头,当场便被震慑得没了反应,尽数呆立当场。   不料就在这鄱阳湖畔的地底汉墓当中,居然还隐藏着如此巨大的一条蛇,当真是骇人听闻。如此看来,在眼前这个地洞深处的蛇穴里,这条超级巨蛇自然便是“万蛇之王”了。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曲宝书,连同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当下都不由地看傻了眼。   要知道这天下之物虽然千奇百怪,然而最令人心生畏惧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大”字。即便只是一只蚂蚁、一只蟑螂,倘若突然将它变大数十倍、数百倍,甚至变得和常人一般高低大小,也足以令人胆颤心惊了,更何况是眼前这一条丈许直径的“蛇王”?   就连那奄奄一息的海一粟,此刻也在曲宝书背上惊醒,一脸惊恐地盯着蛇王的这颗巨大蛇头。想不到天地之间竟然还留有这等神异的造物,似眼前这般大小的一条蛇王,只怕还是从上古洪荒时期一直生存至今的世间神兽。   而谢贻香此刻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前殿石室的最后一幅壁画中,要在这个地洞处画上一颗龙头了。且不论这世间是否当真有龙,眼前这一条丈许直径的蛇王,分明已经脱离了这个“蛇”字的范围;有道是“千年之蛇化龙上天,万年之蛟化龙入海”,可见这蛇、蛟二者,和那传说中的“龙”其实并没有明显的区别界限,相互间甚至还可以蜕变,若是要将眼前这一条蛇王称之为“龙”,倒是一点也不为过。   就在众人各自思索之际,但见蛇王那一颗巨大的蛇头,已然自地洞上方扭转过来,正面对着墓道里的众人;而就在这条蛇王现身的同时,地洞周围的四壁也随之涌现出数百条大大小小的怪蛇,一并向墓道中游弋过来,当中更有不少怪蛇是盘旋在蛇王那颗巨大的蛇头之上。所幸那地洞和这墓道的相交之处,乃是一个垂直的角度,蛇王那颗巨大的蛇头虽已转过来对准墓道方向,但蛇头下面的蛇颈和蛇身,到底无法弯曲成一个垂直的角度,从而让蛇王将自己的蛇头探进墓道里面。   要知道自从这条巨大的蛇王显露真身之后,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一副仍凭宰割的心态,惊恐间就连逃跑都忘记了。此刻眼见蛇王的蛇头被卡在地洞和墓道的转角处,众人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却不料那条蛇王忽然在墓道尽头处张大了嘴,众人借助火光看得清楚,只见那蛇王嘴里非但没有蛇信,就连牙齿也没一颗,取而代之的竟是上百条赤红色的怪蛇,当中有长有短、有大有小,一股脑尽数从那蛇王嘴里喷射出来,直扑向墓道里的众人。   谢贻香从来没有似此刻这般后悔过,后悔自己那“穷千里”的神通让她看得清清楚楚:在蛇王嘴里喷出的那百余条怪蛇当中,竟然有数十条碗口粗细的大蛇蛇尾,居然是粘连在那蛇王口腔的内壁之上,相互间将血肉融为一体,成为了这蛇王身体的一部分。如此看来,只怕眼前的这些大大小小的赤红色怪蛇,和这条丈许直径的蛇王之间,甚至还有着某种寄生和共生的关系。   说不准这些独立的赤红色怪蛇,便是从这条蛇王体内“生长”出来的,待到长大之后,这才从蛇王体内“脱落”。谢贻香虽然深知自己的这一猜想有些不合常理,但试问如此巨大的一条的蛇王居然当真存在于世,而且还现身在这深埋鄱阳湖地底的汉代古墓当中,分明早已超出常理,以此推断,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在谢贻香思索的这一刹那,那些从蛇王嘴里喷射出来的怪蛇,连同地洞四壁涌上来的其它怪蛇,大大小小合计约有上千条蛇,正一并向墓道中的众人直冲过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站在最前面的曲宝书、墨残空和鲁三通三人,另外还要加上曲宝书背上的海一粟。   就在这千钧一发、众人束手之际,忽然间却有一道乌光飞出,径直落入了那条蛇王还没来得及合拢的嘴里,随后便是一声闷响传来,仿佛是隔着好几床棉絮去听新年里的鞭炮声响。那蛇王当即猛一抽搐,将它那颗巨大的蛇头狠狠砸向地洞周围的石壁,一时间但觉地动山摇,整座汉墓都随之震动起来,墓道中尽是蛇网这一碰撞的回响声。   待到蛇王重新将蛇头转向众人,谢贻香这才看得清楚,只见从它那蛇嘴里稀里哗啦地滚落出上百条炸得稀烂的怪蛇,正连同浓稠的血液一并往外流淌。   原来就在方才的一刹那间,墨残空已将她手里的最后一枚“雷火弹”抛掷出去,正好扔进了那蛇王的嘴里,顿时便在蛇嘴里引爆开来。 第315章 黄泉锁阴魂   想不到在这关键时刻,到底还是墨残空当机立断,一举将手里所剩的最后一颗“雷火弹”丢进了蛇王的嘴里。伴随着“雷火弹”在蛇王的嘴里引爆,但见那条蛇王挣扎半响,继而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吼,声音就好像是烧开的沸水,咕嘟咕嘟响个不停,直听得在场众人毛骨悚然。   前面的曲宝书和鲁三通两人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和墨残空一并同时退后。再看那条蛇王又挣扎了几下,终于将它那一颗巨大的蛇头缩回了地洞里,继而向地洞深处潜伏下去,终于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也不知是死是活。   与此同时,墓道和地洞四壁的上千条赤红色怪蛇竟也不再继续涌向众人,而是在原地停顿了下来;不过片刻工夫,伴随着那条蛇王的消失,这上千条怪蛇也随即调转过身子,纷纷往那地洞中游弋回去,眨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只在墓道中留下一大片稀烂的蛇尸和暗红色的血迹。   如此一来,众人眼前的危机自然已经暂时化解了,可是过了许久,一行人相互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无一人开口说话。到最后还是曲宝书率先打破僵局,喃喃问道:“想不到这世间居然存在如此巨物……老僵尸,我们此番在这汉墓之中损兵折将,接下来是进是退,你要作何决断?”他这一开口说话,声音竟已有些嘶哑,却是方才那一番长啸太耗真力,以致喉咙此刻也还十分难受。   听到曲宝书这话,众人都不禁检查了一番身旁的同伴。要知道众人此行除了曲宝书、鲁三通、墨残空、海一粟、青竹老人和谢贻香六人,包括鲁三通手下包括“福寿安康”四名弟子和那宋伯、旺嫂、乐面儿等人在内,合计共有一十六人,还有墨残空手下的四名墨家弟子以及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再加上一个先行下墓的戴七,一行人总共是二十九人。   先前在那前殿石室中,因为那女巫设下的至幻迷药和怪笑机关,混乱间海一粟身受重伤,另外还有两名鲁三通的手下身亡,谢贻香也叫不出名字;而方才在这地洞前的一役,墨残空带来的四名墨家弟子已然尽数身亡,鲁三通手下也有七个人命丧蛇口,当中谢贻香认识的便有旺嫂和她带来的那个孩童乐面儿,以及鲁三通四个徒弟当中的小寿。到如今曲宝书、鲁三通、墨残空、海一粟、青竹老人和谢贻香六人倒是幸存了下来,再加上鲁三通手下那“天通鼻”宋伯和“福安康”三名弟子,还有三个叫不出名字的汉子,连同吴镇长和金捕头,整个队伍便只剩十四个人了,当真可谓是伤亡惨重。   一时间鲁三通也不禁沉默起来,半天没有言语。旁边的墨残空见状,当即沉吟道:“墨家雷火弹的威力虽然不小,但那条蛇王毕竟太过庞大。只怕仅凭方才那一枚雷火弹,还要不了那条蛇王的性命。”   曲宝书和墨残空两人一前一后的话语,虽然并未明说,但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劝鲁三通暂且撤退了。鲁三通却依然沉吟不答,忽听一旁的吴镇长高声叫道:“那可不是什么蛇王,那是黄泉中的赤龙!”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吴镇长那一张胖胖的脸早已被吓得扭曲起来,嘴里兀自说道:“赤龙镇自古便流传有赤龙的传说,说这鄱阳湖里原本居住着一条得道的赤龙,为了阻止一条从云梦泽而来的孽龙兴风作浪,不幸重伤身亡,于是便化做了赤龙阴魂祸害百姓。幸好有一位道法通神的高人做法,也有人说这位高人便是江西最富盛名的许逊许真君,这位高人用铁链将赤龙的阴魂锁死,沉于鄱阳湖底的黄泉之地,而且还在地面上修建了一座赤龙镇来镇压那赤龙的阴魂,这便是赤龙镇的来历。至于方才从地洞里钻出的那一条……那一条赤龙,分明便是被锁死在黄泉之地的赤龙阴魂!“   听到吴镇长的这一番话,谢贻香也不禁想起了赤龙镇里流传的这个传说。要知道在谢贻香的记忆中,从自己出现在那赤龙镇里开始,便曾多次从镇上百姓嘴里听到过这个传说,所以印象极其深刻。眼下听闻吴镇长的一番分析,和这个传说相互印证起来,倒也算是合情合理,难道赤龙镇上的传说竟是真的?所谓的“赤龙阴魂祸害百姓”,说不准从头到尾便是在指方才那一条赤红色的巨型蛇王?倘若这番推测没错的话,那条蛇王岂不是已经活了上千年之久?   鲁三通等人也自然听说过赤龙镇里的这个传说,当下不禁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却听曲宝书哈哈一笑,说道:“吴大人这回却是错了,方才那条大蛇,可不是什么赤龙,而是传说中的‘肥遗’。”   众人皆知这个儒生打扮的曲宝书博闻强记,此刻听他说那条蛇王竟是什么“肥遗”,当下都不由地停止议论,同时望向那曲宝书,看他要作何解释。那曲宝书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在《山海经》的北山经中有言,‘又北百八十里,曰浑夕之山,无草木,多铜玉。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穷酸若是所料不差,方才那一条硕大的蛇王,原本乃是‘一首两身’的形貌,也便是两个蛇身共用一个蛇头。因为就在那蛇头的左侧,分明长有一大片息肉,或许便是由于将另一个蛇头斩去、将两条蛇身从中分开时所留下的伤痕。”   说到这里,眼见众人脸上都有些不信的神色,曲宝书又继续说道:“若是仅凭蛇颈处的伤口,便断言说那条蛇王是上古时期的肥遗,确实也有些武断。然而方才大家看得清楚,那些大大小小的赤红色怪蛇,分明是寄生在这条蛇王身上,而在那条蛇王的嘴里,更有不少怪蛇是直接生长于蛇王的口腔当中。似这般有违常理的繁衍方式,放眼这天底下的所有蛇类,除了《山海经》中所记载‘一首两身’的肥遗之外,穷酸还真想不出其它的蛇能有这般本事。”   那鲁三通听到这里,忽然哈哈一笑,说道:“不管是赤龙也好,肥遗也罢,说到底不过是条守墓看坟的畜生罢了,只是生得有些庞大。本来鲁某人还有几分忌惮,但那条蠢物适才遇上秀姐的雷火弹,不也在仓促间落荒而逃了?”   他这番话说得竟是铿锵豪迈、掷地有声,但谢贻香还是依稀听出了他言语之中的惊恐和伤感。而眼下鲁三通之所以要强作镇定,自然是要安定军心,看来还是要打算继续前行了。且不论鲁三通这一决定是否正确,但这等越挫越勇的气概,一时间谢贻香不禁对这位“湘西尸王”又平添了几分敬佩。   只见鲁三通伸手一指,继续说道:“我等此番不辞辛劳,汇聚在这鄱阳湖畔,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又怎能轻言放弃?你们看,眼下这座汉墓的主室便在我们眼前,刚刚经过那条蠢物的一番撞击,却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居然将那墓门给撞了开来。”   众人连忙顺着鲁三通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只见地洞对面的石壁上,那两扇原本微微虚掩的石门,此刻竟已打开了大半,自然是那条蛇王被墨残空的雷火弹所伤之后,吃痛挣扎时所撞击开的;然而墨残空适才和那四名墨家弟子所搭建的绳桥,却早已被那条蛇王给毁去了。   当下鲁三通也不等众人思索妥当,更容不得众人开口反对,忽然身形一晃,便径直冲到那地洞边缘,继而猛一纵身跃起,裹覆在白色麻布里的身子便已飘然飞出,如同一只展翅的大鹰,稳稳当当地跃过那三丈多宽的地洞,继而穿过那两扇被撞开的石门,进到了这座汉墓的主室当中。 第316章 血泊藏金冠   伴随着鲁三通这纵身一跃,众人的惊呼声可谓是此起彼伏,但地洞中却再无怪蛇窜起,那条极大的蛇王分明也没了动静。   待到鲁三通的身形消失在那两道石门后的黑暗中后,那石门里随即便有火光亮起,显是鲁三通在里面点亮了火折子。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石门中的鲁三通独自探查了半响,眼见并无危险,便出声招呼众人过来。   眼下这个深陷在墓道尽头和石门之间的地洞,虽然有三丈多宽,却也难不倒曲宝书、青竹老人这几个绝世高手,而墨残空此刻也无心重新搭建一座绳桥。当下便由曲宝书在蛇尸堆里找出两条未曾使用的长绳,将一头抛给石门后的鲁三通,两人便分别拉扯着这两条长绳的两端,让其他人在长绳上借力通过。   众人经历了刚才那一幕,虽然通过长绳时都有些心惊胆颤,但那地洞中却再没有怪蛇跃起伤人。待到青竹老人哼哼唧唧地背负起海一粟,排在最后通过那两条长绳之后,这边石门里的鲁三通便将长绳收回,对面墓道尽头处的曲宝书随即施展出一个潇洒的身影,一举跃过地洞,也进到了石门当中。   借助着众人手里的火把照耀,只见这两扇石门后却是个两三丈方圆的石室,和方才那个前殿石室相比,倒也大不了多少。石室里的修葺和方才最后那一段墓道一般,也是十分草率,除了石室当中停放着的一具石棺,整个石室四处皆是空空荡荡,再没有其它的装饰,分明就是一个简陋得堪比囚室的石室,哪里像是什么汉墓的主室?   再看石室当中那口石棺前面,分明躺着一条极大的怪蛇蛇尸,虽然远远比不上地洞中那条蛇王的体型,却也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得过来。而这蛇尸此刻已被从中刨做了两片,满地都是血淋林的内脏。   在场众人眼见这条怪蛇死得如此惨烈,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下倒也不急着上前去查探那口石棺,而是细细打量起这石室中的布局模样来。那海一粟被青竹老人扶着坐在墙角处,此时仿佛已有些清醒过来,眼见那条怪蛇的死状,忍不住问道:“这条蛇尸体的血迹还未凝固,显是死去不久,莫非……莫非是戴施主所为?”他经过这一番休息,脸色反而越来越差,原本死灰色的面容上,此刻更是隐隐笼罩起了一阵黑气。   众人眼见海一粟这般模样,心中极是不忍,听到他这一问,都缓缓摇了摇头,显然也不确定眼下这具蛇尸是否便是戴七所为。那青竹老人沉吟道:“如此庞大的一条怪蛇,分明是被人硬生生地撕作了两片……以戴老七的功力,只怕还做不到……”   曲宝书也接口说道:“若是穷酸所料不差,方才我们在侧洞之外曾听到的那一阵嘶吼声,便是由杀死这条怪蛇的人所发出。”说着,他转眼望向谢贻香,似乎要看谢贻香的意见。   谢贻香正因为海一粟的伤势暗自伤心,此时被曲宝书这一看弄得莫名其妙,不知他是何意思。只听曲宝书已缓缓说道:“方才在墓道之中,多亏小姑娘的出言提醒,点破我们在那侧洞里听到的那一声嘶吼,乃是高手以内力发声,以此震摄群蛇。而我们异样画葫芦,这才解除了燃眉之急。所以此刻穷酸倒想向你请教一番,照你看来,方才在这汉墓中发出那一阵嘶吼之声的,却是何人?”   谢贻香连忙摇了摇头,方才危机之时,自己的确说了句“我们下来之前,曾从侧洞里听到一阵嘶吼声,只怕那并不是什么鬼叫,而是由内力深厚的高手,运功所发出的长啸声……”但她此刻想来,却是一时之间的鬼使神差,这才脱口而出,也不知自己当时为何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如果说是一时间的灵光闪现,但这当中却又没有任何推理的过程,莫非竟是自己潜意识里的言思道在作祟?   就在这尴尬之际,鲁三通已淡淡地说道:“若是鲁某人所料不差,这件事物,便只可能是那个人的了。”说着,他已抬手指向血泊中的那具蛇尸。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两片血淋林的蛇尸当中,隐隐露出一顶沾满血污的束发冠帽,在火光的照耀下,居然泛出微弱的金光。   那海一粟一见此物,不禁脱口说道:“这……这是……”吞吞吐吐之间,他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也不知是身上的伤势太重还是因为太过于惊愕。旁边的曲宝书一见之下,也是脸色微变,只有那青竹老人似乎不明所以,脸上竟是不解之色。   只听鲁三通剧烈地猛咳了几声,终于说道:“错不了,错不了……这顶束发金冠,正是烈已兄的东西。”那青竹老人顿时双眉一扬,脱口说道:“他果然来了?”   谢贻香一时也不知这“烈已兄”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连青竹老人也有些动容。旁边的曲宝书已叹道:“不错,只怕这当真便是闻天听闻烈已的金冠。”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哗然起来,难道众人方才在外面听见那侧洞里传出的嘶吼之声,竟是由当今的武林盟主闻天听所发出?谢贻香不禁脸色一变,也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曲前辈说的,可是那位武林盟主闻天听?他……他也来了?”   她不禁回想起之前青竹老人曾向自己提及过,说众人此番鄱阳湖之行,鲁三通也曾邀请过这位武林盟主闻天听,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答复,如此看来,这位闻盟主其实并未爽约,而是孤身来到了这鄱阳湖,而且也曾进到这座汉墓当中?   旁边那青竹老人当即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吞星吐云,日月同辉’,果然有些门道,居然能以一声之威震慑群蛇,而且仅凭空手便能撕裂开这条大蛇……嘿嘿,当世除了闻天听之外,只怕也在没有第二人做得到了?”   那曲宝书听闻青竹老人开口评价闻天听,当即打趣地问道:“老干货,说起来倒也是当今武林的遗憾,你和闻烈已那厮早已成名多时,却直到今日也未曾正式会过面。如果你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和那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的闻烈已动手过招,真不知是谁输谁赢了。”   青竹老人明知他是在打趣自己,却也忍不住冷冷说道:“我又没见过那闻烈已,又如何知道他的武功深浅?哼……但若是性命相搏,我却也有把握取他性命……而且是接近七成的把握……不对,或许有九成……”渐渐地,这青竹老人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居然自言自语起来。   当下众人也不去理会那青竹老人,不由地再次望向蛇尸中那顶金冠,心中皆是一般想法:这一路行来再无其它岔路,却并未看到先行下墓的戴七踪迹,只怕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已是凶多吉少,更何况是比戴七还要来得早的探墓之人?倘若先前发出那阵嘶吼声的人当真便是武林盟主闻天听,看眼下这般形貌,只怕也早已葬身蛇腹了。   那墨残空自从进到这个石室里后,便一直不曾言语,此刻忽然开口说道:“这里分明已是鄱阳湖畔这一带的风水眼所在,只怕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能孕育出方才那条蛇王这般的庞然大物。至于眼下这个石室,按整个汉墓的布局来看,分明便是停放墓主棺椁的主室了。但是看这主室里的形貌,竟仿佛是并未完工一般,又或许……或许这汉墓的墓主,其实却并未下葬。” 第317章 言语引内讧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鲁三通更是问道:“秀姐此话怎讲?”那墨残空有些迟疑地说道:“自那前殿石室之后的墓道,以及眼下的这个主室,分明修建得有些草率,更像是匆匆完工,还未来得及精修便已半途而废。再结合我们在前殿石室里看到的壁画内容,妾身有个大胆的猜想,那便是这座千年之前、由那个女巫带领众军士修建的汉墓,其实并没有修建完工,之后也并未将墓主下葬于此。”   不等众人开口询问,墨残空又继续说道:“这当中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依据壁画中的记载,那女巫当年率军在次修墓时,分明曾遭遇到那个神秘家族的阻拦,当中甚至还包括方才那一条巨大的蛇王。且不论此战双方谁胜谁负,我若是那位墓主,既然已经遇到如此阻碍,那说什么也不敢将自己葬于此处了,多半会另选它地。而这座已经修建了大半的汉墓,自然也就遗弃了。又或者这座被墓主遗弃的汉墓,其实是送给了前殿里的那位女巫,最终成为了这位女巫的坟墓,所以在那前殿之中才会设有如此厉害的机关。”   众人听完墨残空的这一番推论,倒是合情合理,但也毕竟无法证实。却听鲁三通忽然说道:“若要证明秀姐的这一猜测,其实简单得紧。我等此刻既然已进到了这汉墓的主室,于情于理也该看一眼石棺中的墓主。所以这位墓主最终是否下葬于此,只需开棺查验,立马便可知晓。”   听到说要开棺查验,鲁三通剩下的那几名手下连同那宋伯在内,一时间都有些跃跃欲试。要知道这帮人平日里跟随鲁三通盗惯了各式各样的墓,正是因此发家致富,虽然此番鄱阳湖之行的本意并不是“升棺发财”,而且眼下这个简陋不堪的汉墓主室里估计也未必有什么宝贝,但此刻一听到这“开棺”二字,众人难免还是有些手痒心痒,下意识地兴奋起来。   当下不等鲁三通发令,他那一干手下便要上前去将那口石棺打开,曲宝书当即阻止说道:“且慢,这口石棺中究竟有没有墓主尸体,又或者是否留有其它的东西,眼下我们毫无所知。倘若是像那前殿石室中一般设有机关,岂不是糟糕至极?”   那宋伯本就年迈,这一趟下墓又当真可谓是九死一生,到现在还是心惊胆颤,早已生出了悔意。此刻听得曲宝书又开口阻止众人开棺,忍不住喝骂道:“这一路上大伙死伤惨重,眼下好容易才到了这座汉墓的尽头,要是连最后的这口棺材都不敢开,大伙岂不是白跑一趟?”   墨残空深知眼下的局面不容乐观,生怕众人再因此产生内讧,连忙出言调解,劝道:“宋伯说得倒也在理,眼下这间主室当中分明已再无其它通道,确然已是这座汉墓的尽头。然而曲先生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是要开棺,大伙也得小心在意,以防不测。”   却见曲宝书伸手将那吓得浑身发颤的吴镇长拉扯过来,厉声问道:“吴大人,先前你的一番说辞不尽不实,你当我等便听不出来了?眼下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若是还不肯从实交代,我这便将你丢到外面的地洞里喂蛇。”   那吴镇长连忙将脑袋摇晃得就像拨浪鼓似的,颤声说道:“下官所知道的那一点事,早已向各位交代过多次了,不知……不知大侠还想问些什么?”他这一反问倒是把曲宝书给问住了,曲宝书一愣之下,不由地怒由心生,喝道:“你这鸟官,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当真以为我这穷酸就不敢动你这个官老爷了?”   谢贻香眼见两人的话语陷入僵局,当即开口问道:“吴大人,方才你曾称呼那条蛇王为‘赤龙’,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赤龙镇的传说,而是你早就知道那条蛇王的存在,是也不是?”   顿了一顿,她又冷冷说道:“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吴大人倘若坚持说自己知道的已经尽数告知于我们,那也便是说你这位吴镇长还有旁边的这一位金捕头,已然没有了利用价值。要知道这一路上我们损兵折将,你们二位自然看在眼里,似眼下的这般情形,你们要是没了利用价值,鲁先生又何必要继续带着你们这两个累赘?”   听到谢贻香这话,那吴镇长的面色顿时一沉,随即又恢复了一副慌乱的神态,恭声说道:“谢大人说笑了,我们两人即便是为诸位大侠端茶倒水,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却不料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金捕头已抢着说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方才的那条赤龙便是镇守‘阴间’的上古灵兽,你们若是胆敢动我们一根汗毛,便休想再知道更多。”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鲁三通等人早就怀疑这个吴镇长的话语有所保留,想不到果然如此。如果这金捕头所言非虚,地洞里的蛇王当真是守护这个神秘家族的上古灵兽,那么眼下这座汉墓当然也就离那个神秘家族所居的“阴间”不远了,也便是说众人此行其实并未找错地方。   只见那吴镇长满脸焦急,急忙喝止金捕头,说道:“你这蠢材,难道听不出别人是在套我们的话?这些人个个精似鬼,又怎会不知你我的用处?你若是向他们全盘托出了,那才是真没了利用价值!”   谢贻香不禁暗自好笑,原来这个胖乎乎吴镇长竟也不算太蠢,自己之前倒有些小觑于他。旁边的曲宝书当即冷冷一笑,说道:“吴大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看来我们也不得不和两位撕破脸皮了。接下来便要看看你们二人到底吃得了多少苦头。”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对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严刑逼问了。   要知道谢贻香毕竟是朝廷的人,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同僚遭受旁人私刑,倒也有些不便,心道:“反正眼下也要逼问这吴镇长和金捕头,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若不说个明白,更待何时?”   当下她便抬眼望向鲁三通,开口说道:“鲁前辈可还记得,昨夜你我之间曾有过约定,只要今日我随你同来,你便会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于我。眼下我等分明已到了这座古墓尽头,往后再无它路,鲁前辈何不趁此时机开诚布公,将诸位前辈此行的缘由说个清楚,也好让这位吴镇长和金捕头一并参详?”   那鲁三通沉吟半响,正待开口说话,却见那宋伯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主室当中那口石棺前,双眼中兀自闪烁着精光,竟似有些失常。众人连忙出声招呼,却听那宋伯忽然哈哈一笑,说道:“眼下这口石棺分明并未封死,有你们说话的工夫,老朽早已将它打开看个清楚了……棺材里到底有什么宝贝,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处,那宋伯当即伸出双手发力一推,伴随着“哐镗”一声大响,那石棺的棺盖便已被他推落在了地上。 第318章 开棺骇人命   眼见宋伯这般举动,多半是收了群蛇和那条巨型蛇王的惊吓,再加上亲眼看见大半同伴命丧当场,所以才有些心智失常了。然而也正如宋伯所言,眼下主室里的这口石棺果然并未封死。   伴随着宋伯的话音落处,他双手猛一发力,顿时便将那石棺的棺盖推开,激动地向那石棺中望去,顿时脸上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来;不过片刻之间,便见这宋伯脸上的五官渐渐扭曲成了一团,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神色,分明是惊惧到了极点。   旁边众人此时离得远了,一时也看不到那石棺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居然能让“天通鼻”宋伯这样一位盗墓老手如此吃惊。眼见宋伯这般神态,鲁三通当即大喝一声,说道:“宋伯,赶紧退开!”   那宋伯听到鲁三通这一声大喝,便呆滞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向鲁三通,却也并不退后。不等鲁三通开口发问,只听那宋伯忽然尖叫一声,仿佛是从鲁三通身上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其尖叫之声刺得在场众人耳膜生痛,浑身上下也随之毛骨悚然起来。   待到宋伯的这一声尖叫结束,随后只见他将双眼往上翻起,在两只眼眶中露出大片眼白来,而他整个人也随之一软,当场翻倒在地,双腿奋力一撑,便再也没有动弹了;再看这宋伯的嘴角依稀有些白沫冒充,看形貌竟是被活生生地吓死在了当场。   究竟那口石棺里装有什么样的东西,竟能将这位“天通鼻”宋伯当场吓死?众人惊恐之下,不禁相互对望了一眼,一时竟没人敢开口说话。   那鲁三通和曲宝书两人当即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口石棺之前,也同时往里面看去。那鲁三通因为浑身上下裹覆在白色麻布当中,以至看不见他的神色,倒也罢了;却见那曲宝书往石棺中一望,脸上竟也如同方才的宋伯一般,顿时神色大变,分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旁边的谢贻香不禁好奇心起,顷刻间竟顾不上心中的恐惧,连忙踏上几步往那石棺中望去。只见这口汉代古墓的石棺当中,此刻分明正躺着一个人,将浑身上下连同四肢都一并裹覆在白色麻布当中,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肌肤——看这打扮,此刻石棺里躺着的人,岂不正是众人此行的首脑、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   可是鲁三通又如何会出现在这上千年前的汉墓石棺中?如果说这石棺中不过是一具汉代古尸,只是恰巧打扮成了鲁三通的模样,却也不可能在历经了上千年的岁月之后,还能似这般栩栩如生。又或者说此刻躺在石棺之中的,其实才是真正的鲁三通本人?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心乱如麻,陡然醒悟过来,心中暗骂道:“如果躺在石棺中的这人才是真正的鲁三通,那么此刻在我们身旁的这人,又会是谁?”那曲宝书似乎也在同一时刻想到了这点,竟与谢贻香一并退开几步,一齐凝视着石棺外面的这个“鲁三通。”   而那石棺外的这个“鲁三通”,分明是和曲宝书、谢贻香两人一并看清了石棺中的事物,却并没有曲、谢二人这么大的反应。想来是因为他的形貌在旁人眼中虽然早已看熟,但对他自己而言却并不常见,所以才会觉得有些陌生。   此刻眼见曲宝书和谢贻香的这般反应,石棺外的“鲁三通”略一思索,似乎终于醒悟过来,连忙沉声说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寄余生。’我是鲁三通。”   如今青竹老人、墨残空等人也相继上前,看到了躺在石棺里的“鲁三通”,听闻石棺外这个“鲁三通”念出这一番话来,旁人倒还罢了,那墨残空和鲁三通的一干手下却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寄余生”这两句话,乃是出自鲁三通家中悬挂的一幅书法。既然石棺外的这个“鲁三通”——也便是和众人一路行来的“鲁三通”——能说出这两句话来,那便多半假不了。墨残空当即说道:“大家不必惊异,和我们同来的确实是鲁先生无疑。”   曲宝书和谢贻香却仍旧有些疑惑,那青竹老人更是冷冷说道:“比起外面这个老僵尸,我看石棺里躺着的这个家伙,倒更像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僵尸……莫非你们还没看出来?躺在这口石棺里的人,分明是个活人!”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同时一震,如果石棺中的这个“鲁三通”竟是个活人,那么从众人进到这座汉墓主室之中,如此长的时间内,为何竟没人察觉出那石棺中居然躲着一个活人?而且就连曲宝书、墨残空这些绝世高手也未曾察觉,甚至那人称当世天下第一的青竹老人,也要等到开棺之后才能做此断言?   不料竟会遇到这等诡异之事,那石棺外的“鲁三通”心知众人对自己的身份已然生疑,当此时刻,倒也不便去检查躺在石棺中的“鲁三通”,最要紧的则是重新获取众人的信任。他当即说道:“大家莫要惊慌,既然眼下有两个鲁某人,那待我验明正身便是。”说罢,他伸手便要去解自己身上裹覆着的白色麻布。   谁知就在这时,石棺中那个“鲁三通”忽然一动,毫无征兆地自石棺中跃出,继而双手成爪,一前一后径直向石棺外的“鲁三通”的身上抓去。   在如此一座深埋千年的汉墓主室里,居然从石棺中发现了一个活生生的“鲁三通”,而且还在突然之间骤起伤人。一时间但觉整个主室之中阴风阵阵、寒意袭人,骇得在场众人心底生寒。   然而石棺外的“鲁三通”即便是方才见到那条巨型蛇王,也不过是惊叹于天地间的造物神妙,事后倒也不怎么害怕。此刻这口石棺中的“鲁三通”虽然和自己一般模样,但说到底不过是个浑身裹覆在白色麻布里的人罢了,他又怎会惊惧?眼见石棺中的“鲁三通”双手成爪往自己脖子上抓来,石棺外的“鲁三通”当即沉声喝道:“躺下罢!”话刚出口,他的双手随之抢出,也是成爪往那石棺中的“鲁三通”咽喉处抓落下去。   却不料石棺中的“鲁三通”忽然招式一变,嘴里也闷声喝出道:“你也躺下罢!”听声音竟是和石棺外的“鲁三通”一模一样,说不出的嘶哑难听。话音落处,但见他手上招式灵巧至极,居然后发先至,反而抢在石棺外的“鲁三通”招式之前,率先攻向了对方咽喉。而旁边众人分明看得清楚,这个石棺中的“鲁三通”所施展的,岂不正是“湘西尸王”赖以成名的鹰爪功绝技?   这汉墓石棺中的“鲁三通”居然也会鲁三通的武功,眼下在这主室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湘西尸王”鲁三通? 第319章 真假鲁三通   眼见这般情形,众人惊异之下皆尽失色,却又有些茫然不解。那石棺外的“鲁三通”见对方来势凶猛,当即也将自己的鹰爪功尽数施展开来,转眼间便拆了数招。   火光映照中,但见两个裹覆在白色麻布中的“鲁三通”身影凌乱,使用的又是同样的武功路数,大家本就有些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鲁三通,如此一来,更是让人云里雾里,根本分辨不清。就连本欲出手相助的墨残空,此时也不知哪个“鲁三通”才是同众人一路行来、进到这主室之中的鲁三通。   一时间这两个“鲁三通”出手凌厉,招招都是攻向对方要害,分明是做生死之搏。相继施展出了鹰爪功、大擒拿手、锁喉功、缠丝手……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又拆了数招,在一旁观战的青竹老人突然说道:“蠢材……招式可以模仿,内力却是学不来的……老僵尸,你只管将你那‘大黑天妖法’施展出来便是。”   青竹老人的这句话可谓是一语中的了,当世除了鲁三通,还有谁会这门失传已久的“大黑天妖法”?果然,伴随着青竹老人的话音刚落,战局中的两个“鲁三通”同时化爪为掌,双掌平平推出,相互抵住对方的手掌;待到两人四掌相交,整个主室里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要知道鲁三通的“大黑天妖法”乃是一门吸人精血的邪功,除非是对方的功力远胜于鲁三通,就好比昨日围攻众人中的那名武功最高的黑袍人,否则一经身体接触,浑身精血立刻便会被鲁三通以邪功吸去。可是眼前这两个“鲁三通”四掌相交,两人的身形居然都没有什么异常,莫非是他们当中那个假的“鲁三通”功力远远高于真的鲁三通?又或者那个假的“鲁三通”也会施展“大黑天妖法”?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猛听当中一个“鲁三通”大喝一声,突然自战局中撤掌而退,踉踉跄跄地坐倒在地。众人一时也不知这个“鲁三通”的真假,只得在旁冷眼相看。而另一个“鲁三通”击退对方,当即发出一阵嘶哑的怪笑,身形随之一晃,已冲向主室那两扇打开的石门,看他这一举动,竟是要夺门而出。   那曲宝书此刻恰好站在石门方向,连忙说道:“且慢!”他也不知这个想要夺门而出的“鲁三通”是真是假,倒也不好贸然向他动手,只是展开身形将石门出口拦住。不料这个“鲁三通”来得近了,忽然向他递出一掌,曲宝书见这一掌来势汹涌,无奈之下只得举掌护身去硬接对方这一掌。但听双掌相碰,顿时发出一声闷响,曲宝书只觉浑身剧震,脚下不禁连退数步,这才稳住了身形。   要知道曲宝书本是仓促间迎战,虽然出掌护身,也不过五六成功力,却不料竟被那“鲁三通”一招击退,顿时只觉胸口中气血翻腾,差点就受了内伤。但见那个“鲁三通”击退门口的曲宝书,当即从两道石门间冲了出去,却并未一举跃过门外的地洞回到墓道里,而是径直沿着那地洞的石壁滑落下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地洞深处的黑暗之中。谢贻香连忙抢上几步,追到石门处往下细看,然而那个“鲁三通”分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坐倒在地的那个“鲁三通”此刻已缓缓站起身来,当下也不说话,而是径直解开了他身上裹覆的麻布。但见白色麻布下这个“鲁三通”浑身的肌肤呈碧绿之色,上面还长着寸许长的白毛,脸上则是布满黑斑,果然正是鲁三通无疑。这便可想而知,方才击退曲宝书跃入地洞深处的那个“鲁三通”自然是假的。   谢贻香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禁问道:“方才那人是谁?”鲁三通却只是摇了摇头,并不答话。一旁的墨残空也疑惑地问道:“莫非是他?”鲁三通还是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墨残空的猜想还是说自己也不知道。   曲宝书和那人对了一掌,此刻才调息妥当,开口说道:“此人武功之高,甚至在我之上。只怕我们这几个人里,除了老干货,还没人是他的对手。”那青竹老人嘿嘿一笑,反问道:“未必未必,我方才又没和他动过手,未必便能胜得过他……如此人物,莫不就是那日你们在迷雾中遇到的那个什么祖母?”   曲宝书摇了摇头,说道:“决计不是。方才那人虽然没用本门的功夫,但一招一式间分明带着一股俾睨天下的霸气,绝不是那些孤魂野鬼的路数,更不是那所谓的‘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青竹老人“哦”了一声,缓缓说道:“如此说来,那便只可能是他了……”   谢贻香听闻墨残空和青竹老人似乎都对那个假“鲁三通”的身份有了猜测,自己却没明白他们所指的究竟是何人,她转眼又看见石棺前那两片蛇尸血泊里的金冠,心中一动,暗道:“莫非他们怀疑那个假的鲁三通,便是当今的武林盟主闻天听?想来是他先行一步下到这座汉墓之中,继而在这主室里击毙巨蛇,随后便扮作鲁三通的模样躲在石棺里,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真假鲁三通’?”   然而试问以闻天听的身份地位,他又何必扮作鲁三通的模样装神弄鬼?这般推测分明又有些不合情理。   谢贻香正思索之际,鲁三通忽然望向他“福寿安康”中那名叫“安儿”的女弟子,缓缓问道:“安儿,你今年可是满十三岁了?”   那安儿见鲁三通莫名其妙地来问自己年龄,不解地点了点头,说道:“有劳师父挂怀,安儿是上个月初八满的十三岁。”那鲁三通又问道:“师父平日里待你如何?”   那安儿略一沉吟,说道:“我们这四个师兄妹里,师父对我是最好的。”鲁三通当即点了点头,说道:“很好,那你便过来罢。”   那安儿听到这话,忽然浑身一颤,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虽然如此,她脚下还是慢吞吞地挪动开脚步,往鲁三通面前缓缓走去;虽然只隔着五六尺的距离,她却几乎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最终还是来到了鲁三通面前。   鲁三通待这安儿离得近了,便伸出一只碧绿色的手掌扣住她肩头,还没等旁人回过神来,只听那安儿尖叫一声,脸上那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便逐渐凹陷下去,变作一副皮包骨头的死人模样;随后她的身子也软绵绵地耷拉下去,双腿一软,径直瘫倒在了地上,整个人仿佛是变成了一条软哒哒的皮囊,自然是不活了。   看这模样,这安儿竟是被鲁三通以“大黑天妖法”吸去了浑身的精血!旁边的谢贻香忍不住惊呼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鲁三通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与那人动手时,鲁某气力耗损得太多。若不及时借助旁人的精血,从而压制住身上的尸毒,一旦尸毒复发,那即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得鲁某人的性命了。” 第320章 七叶墨玉花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心头火起,眼前这个“湘西尸王”鲁三通虽不是什么侠义之辈,但也好歹也算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怎能如此冷血无情、草菅人命,只在言语间便取了自己爱徒的性命?   然而她恼怒之下,却见在场的其他人皆是一副漠然的神情,似乎对鲁三通的这一举动根本不以为意,就连鲁三通剩下的小福和康儿两名弟子也是神色自若,丝毫没觉得这个被鲁三通吸取全身精血的安儿,就在前一刻还是自己的同门师妹,而且说不准下次这位“师父”要吸取的便是自己的精血了。   显而易见,所有人对鲁三通这般“借”人性命来替自己续命的举动,早已是司空见惯了。谢贻香空有满腔的怒气,然而在眼下这汉墓的主室之中,也只能隐忍不发,兀自愤愤不平。   主室里的众人多沉默了半响,墨残空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头发,终于开口说道:“除去方才假冒先生的那人,眼下这具石棺之中,分明却是空的,可见妾身之前的猜错只怕没错,眼下这座汉墓并未下葬墓主,乃是一座半途而废的荒弃墓穴。而眼前的这间主室,也便是整座汉墓的尽头所在,往后再没有其它出路。然而……”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然而方才那位假冒先生的高手,却是跃入了蛇王所在的地洞当中,依据墨家的‘封穴定脉术’,外面的地洞正是鄱阳湖在这一带的风水眼所在。莫非那位高手竟是在暗示我们,告诉我们此行所要找寻的东西,却是还要下到蛇王所在的那个地洞之中?”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地洞中群蛇的凶恶众人早已见识过了,更别说还有那一条体型夸张到极致的蛇王。方才若非墨残空机警,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最后一颗雷火弹投掷进了那蛇王的嘴里,继而将它炸得隐遁进地洞深处,同时惊走群蛇,一行人的伤亡只怕更是惨重,也没命来到这主室之中。   谁知墨残空眼下的这番话,竟是说此行还要往下,进入那蛇王所在的地洞里,一时间众人如何接受得了?几乎要以为这位墨家首席护法疯了。   鲁三通见状,当即开口压下众人的声音,缓缓说道:“依据那个人的说法,这个隐居在鄱阳湖的神秘家族,乃是居住在一座古墓之中。以如今的情形来看,无论是那条巨大的蛇王,还是在石棺中假冒我的神秘高手,其实恰恰说明我们此行并未找错地方。”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问道:“吴大人,你说是么?”   要知道方才曲宝书本就要对这吴镇长严刑逼供,却被贸然开棺的宋伯打断,这才引出了石棺中的假鲁三通。吴镇长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料此刻鲁三通旧事重提,顿时吓得他浑身发颤。   谢贻香如何不知道众人的心思?然而以眼下的情形,吴镇长为了要保留自己被利用的价值,那便决计不肯向众人全盘托出;若是将他逼得紧了,只怕他还会胡说八道,从而给众人带来危险。所以对于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自己而言,与其听这吴镇长花言巧语,倒不如让鲁三通履行昨夜的约定,叫他将众人此行的缘由尽数告诉自己。   当下谢贻香便开口说道:“此番我等历经艰难险阻,可谓是损兵折将,往后若是再行错一步,只怕便会万劫不复。所以就算这位吴大人肯改变主意,开口指点我等,当此局面,只怕也不可轻信。与其如此,鲁前辈何不先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先说清楚,大家也好一同参详?否则仅凭你们所谓的‘那个人所言’,只怕还未必值得拿大家的性命一同涉险。”   那鲁三通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一来这眼下逼问这吴镇长,也未必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二来昨夜自己确实曾答应了谢贻香,等今日下到这座汉墓当中,自己便要将事情的缘由告知与她。方才谢贻香便向自己提过此事,同样也被那宋伯的突然开棺举动所打断。   他沉吟半响,忽然嘿嘿怪笑道:“谢三小姐和吴大人,还有这位金捕头,三位都是我们的贵客,鲁某自当好生款待。眼下大伙既然落到如此地步,自然不能再有私心,需得患难与共,方能同舟共济。鲁某这便遵守昨夜和谢三小姐的预定,将我们此行的一切缘由尽数告知三位,也好让大家一同参详,看看这当中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我们所忽略了。”说着,他转头望向身旁的墨残空,说道:“秀姐,鲁某素来不擅言辞,还是由你来讲述比较合适。”   那墨残空答应一声,便向谢贻香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此言不差,如今身在这座汉墓的尽头,我们也算是进退两难,倒不如把事情的缘由说个清楚,大家也好一起合计。不过说来却是有些话长,要从三个多月前说起了。”   须知若是由那鲁三通来讲,谢贻香或许还有三分怀疑,但以墨残空的身份和为人,想来也不会对自己有所隐瞒,更不至以谎言欺瞒。当下谢贻香便打起精神,也向墨残空点了点头,而曲宝书却有些不以为意,径自去照看那垂死的海一粟,青竹老人则是好整以暇地摸出一袋旱烟,装在烟锅里自顾自地吸了起来。显然墨残空将要讲诉的这番内容,他们自然早已经听过。   只听墨残空将整件事情娓娓道来,从头说道:“在场的大多数朋友都知道,妾身虽然身为墨家弟子,但这些年来一直跟在鲁先生左右伺候,几乎是寸步不离,这才有幸知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话说那是三个多月前的一个傍晚,因为吉安接连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先生家里也没什么客人,倒是冷清得紧。待到天色将黑未黑之际,下人忽然前来通报,说有一名客人想要来拜见鲁先生,却又不肯告知姓名。要知道先生的名气虽是极大,但所居之处则是大隐隐于市,极少有外人知晓,此人既能找上门来,多少也是和先生有些渊源。于是妾身便叫下人去问那客人留下姓名,才好前去禀告先生,让先生决定见与不见;若是那客人还不肯留下姓名,那便叫下人们送客了。不想下人们跑完这第二趟,居然还是没问出那客人的姓名,反倒是送来了一朵墨玉雕刻成的蔷薇花。”   说到这里,墨残空便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朵由黑玉雕刻成的花朵,解释说道:“诸位请看,也便是这般模样的一朵墨玉花,本是我墨家的信物,妾身身为墨家弟子,所以有此一朵。但是妾身的这一朵墨玉花,花萼下不过只有五片叶子,对应的是我墨家护法的身份,可是当时那个客人让下人送来的那朵墨玉花,花萼下却有七片叶子之多,那分明竟是我墨家巨子的信物……”   说着,她似乎有些出神,又说道:“……自墨家巨子墨寒山闭关天山以来,妾身已有十多年光阴不曾面见过他。所以当时一看到巨子的这朵七叶墨玉花,妾身当真是惊喜交加,心想定然是巨子破关而出,重新入世了,连忙出门去迎接来人。”   谢贻香听到这里,心中暗道:“难不成鲁三通一行人此番之行,就连当今墨家的巨子墨寒山也被惊动了?” 第321章 长生四百年   那墨残空说道这里,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继续说道:“哪知道这位客人却是个头戴斗笠的年青人,看容貌似乎只有三十来岁年纪;可是待到他揭下斗笠,又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来。说来惭愧,以妾身的这份眼力,竟也不敢断言他的年龄。”   那鲁三通听到这里,不禁插嘴说道:“不错,直到如今,鲁某也依然不敢确认此人的年纪。”   谢贻香听他们两人如此强调此人的年纪,不禁微感奇怪,旁边的墨残空已继续说道:“然而那个客人的姓名却是普通至极,姓韦,单名一个贾字。而他之所以持有我墨家巨子的七叶墨玉花,据说乃是因为他曾去天山面见过墨家闭关的巨子,是巨子将这朵七叶墨玉花交给他作为信物,特意让他前来寻找妾身,从而向鲁先生请教。”   “当时妾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又见到巨子信物,急忙让下人奉茶待客,自行去向先生禀报。鲁先生因为感念和墨家之间的交情,又见到巨子的七叶墨玉花,当即便令人设宴接见这位客人。待到双方入席,大家相互谦逊了几句话后,这位客人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久闻湘西尸王生平探墓无数,可谓是游走于阴阳两界,自然是此道中的行家。所以在下此番前来,便是要请教阁下关于长生不死一事。’当时我和先生听他突然说出这话,都是微微一愣,先生更是哈哈大笑,回答说道:‘兄台过谦了,这世间哪有什么长生不死,不是贩夫走卒之间的妄言罢了,不足以信。’”   “哪知那客人并不死心,之后的句句话都不离长生不死之事,听得我和先生都有些恼怒。大家又聊了片刻,先生便准备叫人送客,谁知那客人又说道:‘鲁先生,墨护法,这所谓的‘长生不死’,确然有些骇人听闻,我早已知道两位必不肯轻信,然而幸好我却有证据。’说罢,他当即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本生于后汉汉隐帝元年,也便是你们所谓的唐末五代十国年间,至今已有近四百年的光景。要知道我本是河南开封人士,正是因为有了长生不死的奇遇,才一直活到了现在。所以眼下我能拿出来的证据,便是我自己了。’”   谢贻香听到这里,忍不住脱口说道:“胡说八道,一个活了四百年的人?这……这如何可能。”墨残空望了她一眼,叹道:“不错,当时我和先生两人,也是三小姐此刻的反应。但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却是不得不信了。”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心中将此事思索了一番,还是不知这人是用什么办法骗过鲁三通和墨残空这种人物的,不禁问道:“莫非是他拿出了其它的证据?又或者是他身上些什么后汉时期的器物?”   墨残空笑道:“根本没有别的证据,更没有什么器物,他当时不过是和我们空口聊了两个多时辰,虽然所有的事情的确难以置信,但我们却又是不得不信,因为他的话语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破绽……至少先生和妾身两人,都找不出他话语中一丝一毫的破绽。要知道这世间上什么都可以造假,独独却只有人,是无论如何也造不了假的。”   谢贻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道:“无论这人的话语再如何滴水不漏,终究只是空口无凭。既然是无凭无据,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这等无稽之谈。”   却听旁边的曲宝书忽然插嘴说道:“小姑娘,这家伙我们都曾见过,穷酸也和他交谈过多次。如他所言,此人的确曾在后汉时期生活过,应该是错不了的。我也曾试探过他,要他拿出后汉时期或者是这四百年间的器物来证明自己的身份,那家伙却说:‘之前我也不知自己会活许久,哪里会刻意搜集什么器物?就好比你后颈处插着的那柄折扇,又好比你吃饭用的碗筷,活在当下的你,又如何会刻意将这些器物保存起来,留待日后证明自己的身份?更何况莫要说是后汉时期的器物,即便是上古殷商时期的器物,也能在古玩店里买到,如果是为了要用器物欺瞒各位,我大可去古玩店买上几件。但是即便我拿出几件后汉时期的古玩来,莫非你们便会因此对我的经历深信不疑了?’要知道他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说得穷酸是哑口无言,如果这家伙说的竟是谎话,那也当真算是天衣无缝了。’”   只听那垂死的海一粟也吃力地说道:“不错……老道也曾和这位施主对答过几次,对他也是深信不疑……就好比……就好比……”说到这里,海一粟猛咳几声,显是无力继续往下说,曲宝书当即接过话头,替他说道:“就好比有次牛鼻子拿出一块天涯海角阁历代流传下来的唐代古玉,让那家伙鉴别鉴赏,不料那家伙只看了两眼,当即冷笑着说道:‘我虽生于后汉时期,却只是普通人家出生,又哪里见过什么玉石?就好比道长你虽然活在当世,只怕也不曾见过皇宫大内里的奇珍异宝。所以你这块唐代古玉是真是假,又或者想要以此来试探我的身份真假,那简直荒谬至极。’而事后牛鼻子曾跟我说过,若是那家伙当时附和他几句,鉴别出那块古玉的确是唐代之物,他反倒不会相信了。”   原来不止是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就连曲宝书和海一粟也对这人的话语深信不疑,谢贻香听了曲宝书讲诉的这两件事,虽然也觉得合情合理,但始终还是有些怀疑,不敢相信这人当真出生于后汉时期,至今已活了四百年的光景。   那墨残空此时又说道:“三小姐毕竟没有见过此人,所以对他长生不死的经历感到怀疑,也属情理之中。只可惜随着丁家姐妹的离奇身亡,此人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多半是重新落入了那个神秘家族的手中。”   谢贻香不禁回想当日青竹老人曾带自己前往众人暂居的山洞,本就是要让自己见一见这个人,却不料晚了一步,那人已然无故失踪,就连纵横漠北的“腾云驾雾”丁家姐妹也身死洞中,依稀是相互掐死了对方,而众人对此至今还没有头绪。   她正思索间,一旁抽着旱烟的青竹老人忽然冷冷说道:“丫头,正如穷酸所言,这个人我们都曾见过,信与不信,我们自有判断……难不成你心里以为,你还能比我们这些个老江湖更精明些么?”   青竹老人这句话显然说得有些重了,谢贻香当下也不敢再多问,只得听墨残空继续讲述。那墨残空微微一笑,说道:“妾身还是长话短说了,依据那人所言,在他二十多岁时,因为躲避战乱,不甚进入了这鄱阳湖畔的一座古墓当中,机缘巧合之下,居然遇到了隐藏在古墓之中的一个神秘家族,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人是鬼。之后的事他便记不清了,仿佛是做了一场大梦,待到梦醒时分,世上已然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分明已是近四百年后的本朝;而他醒来之时,算来约莫便是在十一年前。” 第322章 死而复生者   谢贻香听说那人居然能一觉睡上近四百年,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并未显露出来。只听墨残空继续说道:“待到那人醒来,才发现自己所在的那个神秘家族中,似乎正发生了一场动乱,场面更是险些失控。那人在浑浑噩噩中,依稀被裹覆进了一团迷雾当中,随后居然逃回了人世间。此后在江湖上流浪了好些年,这才逐渐接受自己已经沉睡了近四百年的事实,自然也再不敢回这鄱阳湖探寻究竟,只好在暗中寻访高人,以求解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遇。由于不久前他曾在天山面见过我墨家巨子,而巨子听完他讲诉的经历后,便将七叶墨玉花交给了他,让他以此作为信物,前来江西求教于鲁先生。”   墨残空此刻的这番讲诉,相比之前详尽的叙述果然是长话短说了。虽然当中省略去了不少细节,但谢贻香还是大致听明白了那个人的经历。由于青竹老人方才那句话,谢贻香也不敢再多嘴质疑,生怕众人以为自己是在故意挑那个人话语中的毛病,从而怀疑所以人的判断。   倘若那个人的经历是真的,岂非和那“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的传说吻合起来了?记得曲宝书曾告诉自己,说这所谓的“混沌兽”,乃是指鄱阳湖畔的神异迷雾。曾有人消失在这迷雾之中,谁知几十年后,居然又完好无损的重新出现,而且身形模样竟没有任何变化,更看不出有丝毫衰老的痕迹。莫非那个人遇到的,便是这鄱阳湖畔传说中的“混沌兽”?   恰好就在此时,曲宝书又开口说道:“那家伙所讲述的经历中,时间倒是恰好吻合。因为据他所言,因为那个神秘家族里的‘动乱’,这才让他趁机逃了出来。而当时恰好是十一年前皇帝下旨修建‘老爷庙’之时。吴大人,穷酸可曾记错?”   那吴镇长被忽然问及,连忙说道:“不错……不错……当时皇帝确实派来了十多名高手,个个武功超凡,动起手来更是毫不留情。到最后家里人虽然奋力抵抗,将他们尽数击毙,却也因此大伤了元气。”   谢贻香因为不敢多问,自然也没心思去推测那个人的经历,然而听到吴镇长这话,她突然想起梦中言思道所言,当即追问道:“吴大人所谓的这十多名高手,只怕却是一十二位了,而这当中的十一个人当场便已遇害,尸骨便是被埋藏在那姚家古宅的阁楼二层上,是也不是?”   这话一出,那吴镇长和金捕头脸上都是一震,显然证实了谢贻香的这番推测不差。要知道那金捕头之前为了掩饰此事,还曾在姚家古宅中当着谢贻香和戴七、曲宝书的面,将那些从阁楼里找出来的尸骨尽数焚烧,便是要将此事掩盖过去,谁知眼下毕竟还是被谢贻香所知晓。   事到如今,大家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那吴镇长倒也不必继续隐瞒此事,当即沉着脸点了点头。那金捕头见吴镇长承认,便开口说道:“正是,当年皇帝派来的人不多不少,的确是一十二个。双方经过多番厮杀,到最后我们清点战场时,却只找到了对方的十一具尸体,还有一人则是生死不明。依据我们赤龙镇的风俗,便将尸骨尽数封入姚家古宅的阁楼夹层,并且施以‘困魔镇鬼灯’化解冤魂;而楼下所供奉的无字灵位,则仍旧是按一十二个来供奉。”   难怪那姚家古宅的阁楼底层会有十二个无字灵位,但在阁楼夹层中却发现了十一具尸体,原来这些人果然便是当年皇帝派来“修建老爷庙”的高手。而听金捕头这番话背后的意思,想来那座所谓的姚家古宅,多半便是那个神秘家族专门用来藏尸的地方。   想不到直到此刻,谢贻香才完全明白了那姚家古宅中的玄机,虽然眼下身在这汉墓的尽头处,可谓是进退两难,但她心中也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看来那言思道之所以会在梦中将自己引去那姚家古宅,便是想要告诉自己这条线索,从而查出幕后的这个神秘家族。但是她分明记得言思道在梦中还对自己说过,那个没留下尸骨、生死不明的人,其实并未身亡,眼下甚至已经“死而复生”,重新回到了这鄱阳湖。言思道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正思索之际,忽听那青竹老人干笑一声,阴恻恻地说道:“当年生死不明的那个高手,自然是没有死……试问能奉皇命前来鄱阳湖,而且还能在那些黑袍人的围攻下全身而退……当今世上,除了那位我一直无缘得见的闻烈已,还会有谁?”   谢贻香蓦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糊涂,那个生死不明的高手,必定就是当今武林盟主闻天听无疑,而且决计错不了!   正如青竹老人所言,以闻天听的武功才智,以及他的身份地位,十一年前皇帝要派遣高手前来鄱阳湖公干,自然少不了有他的份。而且鲁三通在广邀众人之时,也曾邀请过这位武林盟主闻天听,却始终没得到回应,而这位闻盟主也突然从江湖中失踪,看眼下这般情形,莫非……   果然,墨残空已缓缓说道:“我们此行自然是因为那个人‘长生不死’的奇遇。至于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虽是长年与世隔绝,但先生和妾身倒也或多或少听闻过他们的存在,也深知他们的厉害。所以经我们商议,这才相继联系昔日的诸位好友,一同结伴前来寻访。而这当中便只有闻天听闻盟主始终未曾回应。”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补充说道:“然而眼下看这两片蛇尸当中的金冠,以及方才假冒先生模样的那个高手,原来闻盟主虽然不曾回应我等的邀请,却是孤身一人悄然前来了此地。”   难道方才那个躲在石棺中假冒鲁三通的高手,果然便是“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的武林盟主闻天听?而他这一番举动究竟又是何用意?谢贻香虽然还有许多事没想明白,而且墨残空所提到的那个活了四百年的人,谢贻香对其经历也还有不少的疑问,但是听闻此刻这些信息,她至少终于弄明白了鲁三通一行人前来这鄱阳湖的前因后果,从而将整件事情串联了起来。   且不论所谓的“长生不死”是真是假,在这鄱阳湖一代隐藏着一个神秘家族,也便是世人所谓的“阴兵”,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对自己而言,眼下既已入局太深,再无法抽身而出,所以最要紧的便是找到这个家族中的管事人,继而确认朝廷失窃的军饷究竟是不是被这个神秘家族所劫走。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有些感慨。何止是自己,眼下无论是鲁三通、墨残空、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这些个当世高人,又或者是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包括吴镇长、金捕头还有那个什么“六曾祖母”在内,甚至连同武林盟主闻天听,无疑都已深陷此局。冥冥中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所有的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如果说这当中还有谁可以超脱于外,恐怕便只有那个至今还未露面的言思道。而言思道这次身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再次想起那个言思道,谢贻香突然打了个冷颤,一时间只觉浑身冰凉,犹如掉入了一个冰窖当中。要知道她一早便对众人口中“那个家伙”的身份有所怀疑,此刻知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谢贻香的这一怀疑更是十拿九稳了。   当下谢贻香不禁颤声问道:“鲁前辈、墨前辈,你们……你们方才提到的那个人……那个生于后汉时期、活了近四百年的人,他可是……可是时常抽着旱烟?”   伴随着谢贻香的这一问出口,鲁三通、墨残空、曲宝书和青竹老人四个人同时开口回答道:“不错!”眼见谢贻香的神色古怪之极,众人随即又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谢贻香倒抽一口凉气,只觉浑身气血上涌,整个人也差点摔倒在地。她当即紧闭双眼,将自己这灵光一闪的念头和整件事情串联起来,迅速在自己脑海中过了一遍,嘴里同时说道:“错了!完全错了!从一开始便全部错了!”   众人听到谢贻香连说三个“错了”,都是大惑不解。谢贻香又喃喃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不死,因为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分明就是一个圈套!” 第323章 参悟破全局   那鲁三通听她说得郑重,不禁皱眉问道:“什么圈套?”   谢贻香奋力摇头,她心中虽已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此时此刻,却是拿不出丝毫的证据来。   要知道这天下间吸食旱烟者何止千万?单凭一个人是否吸食旱烟,原本不足以判定那个“活了近四百年”的后汉人,便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言思道。然而以谢贻香对言思道的了解,以及眼下在鄱阳湖畔发生的这一连串怪事,那个仅凭一张嘴便将鲁三通一行人哄骗到此的人,必定便是言思道无疑;放眼整个天下,只怕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般本事。对此谢贻香甚至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   那墨残空身为墨家四大护法之首,素来心思缜密,眼见谢贻香这般神情,当即缓缓问道:“莫非三小姐认为那人吸食旱烟之举有何不妥?诚然那旱烟一物,在后汉时期其实还并未流入中原,再加上那人又是贫苦出身,所以于情于理,也不该沾染上这一习气。对此我们也曾询问过此人,他的回答是因为醒来之后的这些年里,由于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这才在痛苦中沾染上了吸食旱烟这一习惯。”   谢贻香不禁叹了口气,苦笑着问道:“不知诸位前辈可曾听说过一个叫做‘言思道’的人?”果然,在场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相继摇了摇头。   谢贻香又叹了口气,说道:“所谓‘言思道’这个名字,其实却是一个假名。然而以诸位前辈的阅历,应当知道世间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话说这人是个男子,年纪不详,不会武功……不对,或许他会武功,甚至还有可能是个绝顶高手,但我却从未见过他与人动手……总而言之,这人才智极高,只怕不输于一统本朝江山的青田先生,却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通常是躲在暗处谋划,继而挑起各方争端,从中谋取私利……是了,另外此人还精通易容之术,每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无论名字还是身形相貌,其实全都是假的……如果说这人身上有什么不变的特征,那便是嗜烟如命了,一柄旱烟杆从不离身……对!记得刑捕房的总捕头庄浩明曾说过,此人好像和当今皇帝一样,也是出身于佛门。”   众人听闻谢贻香这一长串语无伦次的描述,当下相互对望几眼。渐渐地鲁、墨、曲三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那青竹老人更是在眉心处皱出了一个“川”字。   过了半响,曲宝书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的可是‘天机算’释如风?”谁知话刚出口,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也同时开口,问道:“大梦戏子?”与此同时,青竹老人也说出了一个名字,却是什么“无相秀才”。一时间,四个人居然说出了三个迥然不同名字,众人忍不住又相互对望了一眼,同时问道:“你说的却是什么人?”   谢贻香连忙定了定神,众人说出的这三个名字,自己竟是一个也没听说过,难不成他们说的其实都是言思道,却只是他另外的化名?要知道“言思道”这个名字,不过是此人当年躲入天牢避祸时对庄浩明捏造的假名罢了,谁知道在这之前,此人曾用过什么名字,又干过什么缺德事?眼下谢贻香刚一提及此人的特征,这几个老江湖顿时便联想出了三个名字,可见这个言思道以往作下的恶行,当真可谓是罄竹难书了。   她不禁又回想起昔日庄浩明在世之时,曾告诫自己说这言思道“上天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下地可以化身千万,迷惑人心”,如今看来,这话竟是一点也不夸张!   当下还是曲宝书最先反应过来,缓缓说道:“小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指那个声称自己长生不死的家伙,其实却是由……由你说的这个言思道所假扮?也便是说,他所讲述的经历其实都是在胡说八道?”   谢贻香连忙点了点头,说道:“一点也不错!眼下我虽拿不出什么证据,但还请诸位前辈相信于我,这整件事的背后,绝对是此人在暗中捣鬼。如果说这天底下还有人可以仅凭一张嘴,编造出一个长生不死的故事来糊弄诸位前辈,那便只可能是这个言思道。”那鲁三通当即冷冷一笑,问道:“如你所言,这人花尽心思来哄骗我等,其动机又何在?”   听到鲁三通这话,谢贻香心知众人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断。要说此事的确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以眼前这些个前辈高人的心智和阅历,若是有人能编造一个故事将他们尽数哄骗到这鄱阳湖畔,而且还是什么“活了近四百年”、“长生不死”之类的鬼话,莫说他们不信,就连谢贻香也是难以置信。甚至即便是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上了当,眼下也不可能当面承认。   当下谢贻香还是如实回答道:“鲁前辈,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人之所以引诱诸位前辈到此,和鄱阳湖这个神秘家族针锋相对,甚至拼个你死我活,便是要打算坐观鹬蚌相争,从中渔翁得利。而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派。”   说完这话,谢贻香见众人脸上仍是一片怀疑之色,忍不住又说道:“此事千真万确,还请诸位前辈信我一次,及早抽身为妙,以免助纣为虐,在不知不觉中当了这人的棋子。要知道前些年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谋反,以及不久前湖广的洞庭湖大战,其实都是由此人躲在幕后谋划,从而引发出的兵祸大乱;因为这两件案子我都身在其中,所以再是清楚不过,甚至就连去年李九四藏宝重现黄山浮丘峰,以及年初蜀中四大门派之间的内讧,这两件事也极有可能是这个言思道所一手谋划。”   众人当下也不知是否应该相信谢贻香的话,相继沉默了片刻。墨残空和曲宝书两人又询问了不少关于言思道的事,谢贻香也耐着性子一一解答。约摸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那鲁三通当即沉吟道:“且不论谢三小姐的推断是对是错,眼下我们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说什么也不能半途而废。”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即便那个人的经历是假的,但此间的‘长生不死’,只怕却是真的。”   谢贻香不料鲁三通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莫非这鲁三通对那“长生不死”的痴迷已经到了疯癫的程度?谢贻香将整件事情又想了一遍,再次劝道:“依照诸位前辈所言,此行唯一可以证明‘长生不死’一事存在的,似乎便只有赤龙镇外坟山上的空棺。那或许只是赤龙镇的风俗,又或许是那些死者本就是神秘家族里的人,所以才将尸身悄然安葬回了神秘家族所在的‘阴间’……”   这次不等谢贻香说完,鲁三通已开口打断她的话,沉声说道:“这里究竟有没有长生不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而是要听他说……”说着,鲁三通转头望向那吴镇长,一字一句地说道:“吴大人,你来告诉我们,有还是没有?”   那吴镇长一直不敢插嘴说话,此刻被鲁三通忽然问及,脸色可谓是尴尬至极。只见他努力在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却是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响也没回答鲁三通的问题。   看到吴镇长这一反应,谢贻香不禁微微变色:如果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不死,这吴镇长直接否定或者摇头便是了,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欲言还休?难道……难道就在这鄱阳湖畔、在那个神秘家族当中,当真存在“长生不死”这等神异之事?   就在这时,忽听这汉墓主室外的地洞深处传来一阵摩擦石壁的声响,继而越来越响,不过弹指之间,就已来得近了。众人略一思索,便已明白了缘由,皆是脸色一变。就在大家惊魂未定之际,猛听一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已重重地撞上了主室门口的两扇石门,差点便将那两扇石门撞得脱落在地。   能弄出这般大的动静,当然只有地洞里那条如同洪荒巨兽般的蛇王了。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鲁三通座下那个叫做“小福”的男弟子忍不住惊恐地问道:“方才秀姐的雷火弹,不是已经将那怪物给炸死了么?”   鲁三通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只不过是激怒了它。” 第324章 尸王怒降龙   当下众人透过那两扇石门向主室外的地洞中望去,果然,只见那条蛇王已重新自地洞中探了上来,用它那颗巨大的蛇头往主室这里猛撞过来;伴随着蛇王张开的嘴,里面尽是翻卷的血肉,兀自滴淌着粘稠的血液,更夹杂着不少支离破碎的小怪蛇尸体,显然正是方才被墨残空的雷火弹所伤。   而那两道石门如何经得起这等庞然大物的撞击?不过片刻工夫,便已被彻底被撞开。所幸那蛇王的脑袋极其巨大,居然无法穿过石门探进主室里面。众人正待松下一口气,不料那蛇王忽然张大了蛇嘴,霎时间只见无数条赤红色的怪蛇、连同鲜血和零零碎碎的蛇尸自蛇王嘴里一并喷出,纷纷往众人所在的主室里涌来。   那曲宝书虽是饱读诗书之人,见到这般情形,也忍不住飙出一句脏话,骂道:“他妈的好个畜生,居然还会使诈!它分明是故意让我们进到这石室里,这才重新现身,想要来个瓮中捉鳖。”旁边的青竹老人飞快地退到主室的最里面处,靠墙而立,嘴里骂道:“你这穷酸,要做‘鳖’自己做去……我可不做。”   说话之间,鲁三通和曲宝书两人已当先迎战,掌力所到之处,数十条赤红色的怪蛇纷纷退避。那墨残空虽然只剩两支“虫神香”,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急忙点燃一支,同时高声叫道:“快将石门关上!”   此时鲁三通手下还有三名汉子,听到墨残空的吩咐,连忙和“小福”、“安儿”两人一同上前,七手八脚地奔到门边,奋力将主室的那两扇石门合拢。鲁三通和曲宝书两人见状,手中也是一缓,去帮他们将那石门合上。就在众人的齐心合力之下,那两扇石门眼看便要合拢,忽然间却有一条水桶般粗细的大蛇如箭一般穿过石门中的缝隙,径直射了进来;以鲁三通和曲宝书的功夫,一时间竟也没来得及防范。   只见这条大蛇的身子竟是极长,虽然已有丈许长短探进了众人所在的主室,后半截身子却仍在门外。谢贻香惊恐之下正要举刀去斩,不料这条大蛇忽然一转身子,居然将那盘膝坐在地上的海一粟拦腰卷住,继而奋力往门外拉去。   那海一粟本就身受重伤,甚至已算是垂死关头。从众人进到这主室中起,他便一直席地而坐,盘膝运功调息,总共也就说过一两句话。如今突然被这大蛇缠绕住腰身,海一粟自然惊醒过来,当即大喝一声,直涨得满脸通红。当下他也来不及站起身来,只得双手成爪,奋力往地上抓落;但见沙石飞溅中,他的十根手指已尽数没入地面的青石之中,从而将自己的身形牢牢稳住。   要知道这主室中的地面也和外面的墓道一般,全是由大块的青石铺砌而成。这位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居然能以十指的血肉之躯插入青石,其功力之高深,当然可想而知。   不料海一粟虽然使出这等上乘的功夫来,缠住他的那条大蛇却仍不死心,依然奋力拖拽,将一条极长的蛇身在半空中绷得笔直。但听海一粟的胸腔和腰身处噼噼啪啪作响,竟是被这条大蛇缠绕得紧了,压得他浑身骨头作响,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不过弹指之间,重伤之下的海一粟哪里承受不住?当即双手一软,身子便任由那条大蛇拉扯着往门外而去。   要知道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举刀的谢贻香、点香的墨残空以及正在关门的鲁三通和曲宝书四人,刹那间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看海一粟便要被拖拽出门,石门边的曲宝书下意识伸出双手,死死扣住海一粟双肩,要助他稳住身形。却不想这条大蛇的力道大得惊人,居然连曲宝书也抗衡不住,顿时连同海一粟一起,被这条大蛇拉扯着向门外缓缓滑去。   众人在惊骇中这才看清,原来缠住海一粟腰身的这条大蛇,下半截身子竟是粘在那蛇王的嘴里,分明是一条生长在那条蛇王体内的寄生怪蛇,从而和那条蛇王形成了一个整体;此刻的这条大蛇,就好比是蛇王嘴里的蛇信子一般,难怪会有如此之大的力道。   眼看海一粟和曲宝书两人就要被拖拽出门,而门外便是那个深不见底的地洞。幸好鲁三通也身在石门旁边,忽然探出双手,一上一下夹住了那条大蛇的身子,同时将他那“大黑天妖法”施展到极致,竟然是发功去吸取这条大蛇的精血。   不过刹那间,只见鲁三通原本碧绿色的肌肤上隐隐泛起一股赤红色的光晕,双眼也随之变得通红一片;而那条大蛇身上,从被鲁三通双手夹住的部位开始,已迅速枯萎下去,其枯萎之势随即便向蛇身两端蔓延出去。   待到被夹住的那一截蛇身彻底枯萎,鲁三通猛一发力,顿时便将这大蛇的身子从中扯断,蛇身中残留的蛇血顿时喷溅了他一脸。随着这条大蛇的断裂,主室中的海一粟和曲宝书自然捡回了性命,同时坐倒在地;而石门外正在发力拉扯的蛇王陡然失去力道,蛇头当即往后一仰,重重地撞在了地洞对面的墓道处。   那蛇王吃了这一记大亏,当即猛一甩头,又向众人所在的主室这边而来。那鲁三通也不知是因为吸了那大蛇的精血,还是本身的怒气上涌,突然暴喝一声,大声叫道:“孽畜!你以为鲁某人当真降不了你?”   话音落处,鲁三通已从自己一名手下的腰间拔出一柄腰刀,骤然飞身而起,凌空往那蛇王的头顶上跳去。那蛇王虽有两只车轮大小的眼睛,却早已瞎了许久,一不留神,鲁三通的双脚便已踏上了它的头顶。   而鲁三通刚一站定,当即用足浑身力气,将腰刀往那蛇王的头顶上插落下去,却听“当”的一声大响,那蛇王的头顶仍旧完好无损,而鲁三通手里的腰刀却已断作了两截;原来眼前这条丈许直径的蛇王,身上竟是布满了铠甲一般的厚硬鳞片,几乎是刀枪不入。   要知道这天底下除了水蛇,几乎所有的蛇身上都有蛇鳞,却只是一层软软的保护壳罢了,有的蛇甚至还只有腹鳞。似眼前这条蛇王浑身上下都覆盖着甲片一般的厚硬鳞片,可谓是早已超越了蛇类的特性,甚至好像只有传说中的龙之一物,才会在身上生出这样的鳞甲。   那鲁三通哪料得到蛇王身上竟会有如此坚硬的鳞甲?一击无功之下,那蛇王已然反应过来,陡然将蛇头扭转,嘴里又窜出数十条赤红蛇的怪蛇来,沿着蛇王脑袋向它头顶上的鲁三通袭来。鲁三通连忙在蛇头上腾挪跳跃,躲避来袭的怪蛇,眼见这蛇王身上到处都是厚厚的蛇鳞覆盖,他一时竟是无从下手。   陡然间他心念一动,随即丢开手里那半截腰刀,猛地向那蛇王的右眼处跃去;只见鲁三通双手成爪,奋力插入了那蛇王的右眼当中!   须知这条蛇王的双眼虽已瞎了多时,在眼眶里裸露出两片恶心的息肉,但那息肉处却并无蛇鳞保护,鲁三通双手的这一插入,两条手臂径直一插到底,直没到他的双肩处。伴随着喷溅的蛇血,那蛇王显是吃痛,猛地发出一声低鸣,将蛇头狠狠地往周围石壁上撞去,想要甩掉右眼处的鲁三通。谁知鲁三通居然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自己的身子死死贴在蛇眼处,任凭那蛇王如何摇摆撞击,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眼见鲁三通如此神威,直看主室里所有人得心惊肉跳。曲宝书早已抽过一柄长剑,和谢贻香一起将主室里大大小小怪蛇尽数斩杀,眼见门外那蛇王的撞击愈发凶狠,蛇身上更有数十条怪蛇往鲁三通所在之处游走而去,那墨残空忍不住向躲在最后的青竹老人说道:“青竹老师,先生命悬一线,还望你出手相助!” 第325章 宝刀破鳞甲   听闻墨残空开口求助,青竹老人这回却连忙双手乱摇,嘴里干咳两声,说道:“这么大的一条怪蛇,我可拿它没办法……”话音落处,眼看巨蛇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怪蛇便要咬住鲁三通,却不料鲁三通突然埋头一钻,整个人居然往那蛇王右眼处的息肉中挤了进去,径直窜入了这条蛇王的脑袋里面。   看到鲁三通这一举动,谢贻香惊讶之余,顿觉胸口处一阵翻腾,差点便要当场呕吐出来。莫说要她去学鲁三通的这般举动,即便只是想上一想,也足以令人恶心上三五天;相比之下,这位人称“湘西尸王”的鲁三通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如此一来,那蛇王更是痛得浑身抽搐,如同疯狂般地往四面石壁上拼命撞击。然而这条蛇王的体型毕竟太过庞大,地洞和墓道的转接处对它而言甚是狭窄,所以任凭它如何发力撞击,也蓄不了多大的力道;否则似这样大的一条蛇发起狠来,岂不是要把整座汉墓都给撞塌了?   伴随着蛇王的蛇头似这般到处乱撞,片刻之间,越来越多的怪蛇已从蛇王的嘴里窜出,在蛇王身体上和周围石壁上到处游走;幸好蛇群畏惧墨残空手中的“虫神香”,一时倒不敢向众人所在的主室里狂涌而来,只是在主室那两扇石门外徘徊。偶尔有几条大蛇状着胆子冲进来,也被曲宝书和谢贻香以兵刃击退。至于那鲁三通身在蛇王的脑袋里面,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见外面那条蛇王似乎是力气耗尽,撞击的力道变得越来越小。众人仔细看去,但见蛇王的那一颗硕大的蛇头上,肌肤分明有些枯萎的的迹象,脸上的血肉也似乎正在逐渐向内凹陷下去。墨残空一直提心吊胆,见到此景,不禁脱口说道:“这……这是先生在蛇头里施展出了‘大黑天妖法’!”   要知道鲁三通那“大黑天妖法”乃是一门吸人精血化为己用的邪功,本已失传多年,却被鲁三通在一座北宋的古墓中重新寻出。据他所说,他原本也不愿练此邪功,谁知后来在一次盗墓中不慎感染上了尸毒,遍寻天下无解,这才不得已修炼此功,以吸人精血替自己续命。   而这门邪功虽说是吸“人”精血,但依据其运功的原理,自然也能运用到动物身上。就好比练功之人若是在深山老林之中,一时寻不得活人,也能从野兔、麋鹿等动物身上吸取精血。方才为了救下海一粟和曲宝书两人,鲁三通曾在蛇王嘴里吐出的那条大蛇身上试验过此功,果然一举奏效,所以此刻他一进到这蛇王的脑袋里,顿时便将这“大黑天妖法”源源不绝地施展开来,尽情地吸取这条蛇王的精血。   一时间众人都不禁有些佩服鲁三通的胆识和气魄,却也隐隐有些替他担忧。似如此巨大的一条蛇王,可谓是天地间孕育出的神物,又或者说是邪物,鲁三通以凡人之躯,用邪功去吸取这条蛇王的精血,也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后患。   谢贻香此刻正手持乱离,和曲宝书一同守卫在主室的门口,忽然间只听身旁的曲宝书惊呼一声,喝道:“牛鼻子!”话音落处,曲宝书已退入身后的主室当中。谢贻香转头望去,只见那海一粟盘膝而坐,浑身上下一动不动,脸上还兀自带着一丝微笑,竟是坐化在了这座汉墓的石室当中!   想不到这位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毕竟还是身亡在这座汉墓之中,谢贻香当场大惊失色。之前在前殿的女巫机关中,曾有人摸黑偷袭,在暗中重伤了海一粟,此刻想来,多半便是后来躲藏在石棺中假扮鲁三通的闻天听。而这之后众人一路上又与群蛇和蛇王交战,海一粟方才更是被蛇王嘴里吐出的那条大蛇缠绕住腰身,或许是被那条大蛇的缠绕伤及了筋骨,又或许是挣扎间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心力,所以终于当场身亡、含笑坐化了。   对谢贻香而言,此番前来这鄱阳湖畔追查朝廷失窃的军饷,若非有海一粟施法,以道家的“七星定魄阵”强行稳固住自己的神识,从而让自己再不需睡眠,恐怕自己此刻还在梦中和言思道纠缠不休,甚至被那言思道的“魂魄”夺取了身体。更何况方才海一粟重伤之余,还曾传授了过自己一本《水镜宝鉴录》,此刻眼见这位海道长身故,谢贻香心中当真如同刀割一般疼痛,只觉双眼一热,眼泪已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哪知就在她这一分神间,忽觉自己左腿上一凉,已然被一条手臂粗细的怪蛇缠住,猛一拉扯之下,谢贻香重心顿时,竟被这条怪蛇拖拽着穿过那两扇石门,继而往主室外那个深不见底的地洞中掉落下去。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主室里的曲宝书此时正在海一粟的尸身旁边,墨残空则以“虫神香”护住众人,而那青竹老人更是一直缩在墙角,哪里有人顾得上谢贻香?只听那青竹老人“哎哟”一声,叫道:“丫头当心!”谢贻香回过神来的时候,浑身重心已然尽失,大半个身子也探出在了主室之外,身下便是那蛇王的居住的地洞,只剩一条左臂还摸着门口主室内的地面,哪里来得及借力跃回?   眼看自己就要被这条怪蛇拉扯得跌落地洞,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贻香眼见蛇王四处抽动身子就在自己对面的不远处,当下灵机一动,做出死中求生之举。只见她用左臂在石门处的石壁上奋力一按,整个人已借力飞出,自半空中扑向那条蛇王的身体,却是想要借助那条蛇王的身体施展轻功腾挪,伺机跃回众人所在的主室;而伴随着她这一跃出,谢贻香手里的乱离也随之挥落,顿时斩断了缠绕在她左腿上的那条怪蛇。   霎时间,半空中的谢贻香已经接近那条蛇王的身子,正对她的恰好是蛇王脖颈处的那一片息肉。之前曲宝书曾说这条所谓的蛇王,便是上古传说的“肥遗”,本是条一头两身的怪蛇,如今它那脖颈长出的息肉,多半便是当年斩去另一个身子时留下的伤口。谢贻香见那片息肉长得恶心,又闻得那股腥臭味扑鼻而来,哪里敢用身体去触碰?她当即探出手中的乱离,想要以刀尖在蛇声上借力,继而重新跃起。   哪知这条蛇王身上虽然布满了刀枪不入的鳞甲,但在这片息肉处却并无鳞甲,再加上谢贻香的乱离又是师父刀王所传授的宝刀,伴随着乱离这一探出,顿时自那片息肉处插进了蛇王的身体,直没到刀柄之处。   谢贻香一愣之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乱离极是锋利,入肉之后顿时借着她的下坠之势,在蛇王身体内往下割动,从而将那蛇王的身子划破,从上至下在蛇身上划出一道笔直的伤口;而谢贻香整个人也随着乱离的划落之势,沿着蛇身缓缓下落,继而越来越快,弹指间便在蛇王身上划出一条三丈多长的伤口,就连伤口里的鲜血都还没来得及涌出。   原来这蛇王身上的鳞甲虽是刀枪不入,就算是乱离这等宝刀,硬攻之下也未必能破,但却是并不是一整片鳞甲将蛇身包裹起来,而是一片一片拼接而成。此时谢贻香的乱离是从蛇王身上没有鳞甲的息肉处入刀,继而凭借下坠之势将蛇身刨开,到后面遇到蛇身上覆盖着鳞甲的部位,那一片片的鳞甲也随着乱离的刀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继而两两分离开来,一一迎刃而解了。   谢贻香惊恐间还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身子已随着刨开蛇身的乱离下落了十几丈距离。伴随着主室里众人的惊呼声,她的人已下落到了眼前这个地洞的深处。   若是不明白的人看到眼前这一幕,还以为是谢贻香大发神威,手持乱离插入蛇身,继而借助下坠之势将这条蛇王的身子一刀刨解了开来! 第326章 地府再遇敌   其实谢贻香眼下这般境遇,用这个“刨”字似乎也不太妥当,因为这条蛇王的身子约莫有丈许直径,恐怕要六七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环抱。而谢贻香的乱离再如何锋利,终究不过是柄两尺长短的短刀罢了,所以眼下乱离在蛇王身上造成的这条伤口,对蛇王来说当真只能算皮外伤。若是以此伤势来对比人的身体,就好比是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根本无法伤及到蛇王的根本。   如此一来,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谢贻香一面以乱离割开蛇王身体,一面往下滑落,已在这地洞之中下落了二十多丈深浅。凭借头顶上那汉墓主室中照落的微弱光芒,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已然能看清周围的形貌。   但见这个深不见底的地洞到了眼下的深处,已不再是上面那般四四方方的青石石壁,而是逐渐变作了天然的圆形,四面洞壁也是天然的岩石石壁,零零星星地盘旋着不少赤红色的怪蛇。再往下十来丈处,这个地洞也便到底了,所以这整个地洞约莫是三十多丈的深浅;而在那地洞底部,则是蛇王的下半截身子,居然没入了这个地洞的底部,就好比从这地洞中生长出来的一般,又好像是被岩石凝固住蛇身,从而困住了蛇王的下半截身子。   难怪这条巨大的蛇王会被困于地洞当中,却是因为下半截身子被地洞底部的岩石卡死,否则如此庞大的一条蛇王,只怕早已破墓而出,为害世间了。然而谢贻香此刻却无暇惊骇于这条蛇王的情况,之前众人曾向这地洞中投下过火把,都知道这地洞极深,她此刻这一坠落,原本也以为凶多吉少,但眼下既然已经看见了洞底,反倒生起了一股求生的欲望。   当下谢贻香看准周围的地形,便伸足在蛇王身上猛一借力,将乱离自蛇王身体里拔了出来,整个人则顺势后翻出去,凌空扑向旁边的石壁;眼看石壁就在自己面前,谢贻香随即在半空中刺出乱离,奋力刺入了石壁当中,以此将自己的身子悬挂在石壁之上。   如此一来,谢贻香终于脱离了那条蛇王的身体,在地洞深处的石壁稳住身形。而游走在石壁周围的几条怪蛇一时没注意到她,谢贻香连忙借机喘息几口,仔细打量着这个地洞的底部。   但见那蛇王身体没入洞底石壁的根部,也便是这地洞的洞底,隐约有几个血红色的人形东西,翻露白花花的骨头,多半便是之前掉落下来的同伴,谢贻香当下也不敢细看。借助她“穷千里”的神通,不过片刻,谢贻香随即发现在离洞底约莫六七丈处的石壁上,分明有个一人高低的石洞,也看不出深浅,似乎乃是一条通道。   谢贻香不禁心中一动,暗道:“方才那个假冒鲁前辈的人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闻盟主,他分明是跃入这个地洞当中,此刻却并未看到他的踪影,莫非便是从那个石洞中离开了?”正思索间,周围四壁上已有十多条怪蛇终于发现了谢贻香,正飞快地向她游曳而来。   谢贻香心知机不可失,与其困在这里与这些怪蛇搏斗至死,倒不如赌一赌运气。当下她连忙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再融合“乱刀”的手法在石壁上腾挪借力,往那石洞所在奋力游走过去。   一路上谢贻香相继斩断了好几条手臂粗细的怪蛇,眼看就要来到那个石洞附近,却听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依稀便是那鲁三通的声音。谢贻香不禁微微松了口气,那鲁三通刚刚钻入蛇王脑袋里施展他的“大黑天妖法”,也不知是生是死,此刻听到他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显然已经无恙了。   伴随着鲁三通的喝声落下,地洞中蛇王那庞大的身子随之便是一阵晃动,继而如同一大条肉山崩塌,一股脑地掉落下来。谢贻香在惊讶中定睛细看,但见蛇王这丈许直径的身子似这般掉落下来,顿时便将这地洞底部六七丈高度的空间尽数填满,以蛇身堆叠成了一座小山,就连自己此刻所在的这个石洞之处,也几乎要被蛇王掉落下来的身子给堵住;而最后是蛇王那颗巨大的蛇头掉落了下来,恰好就在谢贻香脚下数尺之处。   再看蛇王这颗原本浑圆的蛇头,如今竟然瘦得只剩一层蛇皮包着骨肉,蛇皮上的鳞甲更是乱七八糟地往外翻出,显是被鲁三通那“大黑天妖法”从里面吸去了精血,形貌甚是恐怖;而蛇王那两只早已瞎了多时的眼睛,分明已变做了两个血洞,想来是那鲁三通自蛇王的右眼进、左眼出,等于是在这蛇王的头上打穿了一个血洞。   而蛇王此刻的这般形貌,分明已经死透了,谢贻香只觉心中发冷,也不知是在害怕这条天地间孕育出的巨蛇,还是在害怕杀死这条巨蛇的凡人。不等她细细体味着当中的恐惧,那蛇王的嘴里、两眼的血洞处,突然钻出成千上万条大大小小的赤红色怪蛇,居然纷纷往那蛇王身上咬食;而这地洞四壁上原本追逐谢贻香的怪蛇,此刻也再顾不得她的存在,相继调转蛇头,游曳到那蛇王身上争先恐后的咬食起来。   一时间但听“啧啧啧”的声响不觉,整个地洞中都是蛇群进食的声响,当真可谓是一场饕餮盛宴,场面极其壮观,而且分明就在谢贻香脚下数尺之处。想来这些怪蛇寄生于蛇王的体内或周围,平日里自然要向蛇王进食,眼下蛇王一死,众蛇或许是为了填饱肚子,又或许是为了报复,这才纷纷以这蛇王的尸体为食。   看到这一幕,谢贻香当下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当场呕吐了起来,吐的却几乎全是清水,乃是由于她这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上一次进食还是昨夜在墨残空搭建的营寨中。当下谢贻香不敢再多停留一刻,连忙跃入那个石洞当中,急急忙忙地往石洞深处走去。   那石洞中也有几条怪蛇,却无一例外地向洞外窜出,径直去咬食那条蛇王的尸体。谢贻香在石洞中越走越深,不知不觉已走出十多步距离,四周也逐渐变得一片黑暗,就连“穷千里”的神通也不能助她辨物。要知道她的“穷千里”虽能在黑夜中视物,却也毕竟要借助微弱的光芒,此刻在这地洞底部的石洞当中,就连上方主室里的微弱光芒也失去了,哪里还有丝毫的光芒?   谢贻香顿时想起自己怀里还有火折子,正要伸手去摸,猛然间只觉身旁气息微动,心中刚一生出警戒,自己的右手便已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掌扣住。   在这深埋地底的汉墓当中,而且还是那墓道和主室的所在处再往下三十多丈的深处,似这般冰冷腥臭的蛇穴石洞,就算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只怕也不过如此,自己的身旁怎么可能还有旁人?   又或者此刻扣住自己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阴兵”? 第327章 洞天桃花源   幸好谢贻香自从悟出“融香诀”后,武功可谓是突飞猛进,早已今非昔比。那支冰冷的手掌刚一扣住她的右手,谢贻香左手中乱离刀鞘当即下意识地探出,在自己身前画了个半圆,一来以鞘为刀,劈向扣住自己右臂的那支手掌,二来也是将对方的攻势尽数挡住。   一时间但觉刀鞘过处,似乎准确地击中了扣住自己右手的那支手掌;但与此同时,那支手掌突然一动,顷刻间便已扣住了谢贻香右肩的琵琶骨,让她浑身上下的劲力也随之倾泻一空,再发不出丝毫力气。   虽然只在一招间自己便彻底落入了对方的掌控,但谢贻香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对方制住自己的手法分明是极其高超的擒拿手段,这自然说明对方并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了。   然而从对方的手掌来袭,到谢贻香感知出危险,继而挥出刀鞘击中对方,到最后自己右肩的琵琶骨被制,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不仅仅是谢贻香自己,就连对方也来不及在这一刹那间做出反应——要知道对方在扣住谢贻香的右臂后,当即变招制住了她的琵琶骨,然后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谢贻香的乱离刀鞘击中,却是因为双方的动作都快到极致,以致双方招式的先后顺序都有些错乱了。   只听对方“咦”了一声,显是对谢贻香的武功感到大为惊奇。谢贻香更是心生疑惑,黑暗中制住自己的这人武功之高,绝不在曲宝书、海一粟等人之下,其速度甚至几乎能与那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一较高低,却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   回想起方才那个假冒鲁三通的人,不正是跃入了眼下这个地洞当中?难道对方竟是那位孤身前来的武林盟主闻天听?谢贻香正值惊异之间,忽听黑暗中对方粗哑着嗓子问道:“谢贻香?”   谢贻香心中一动,顿时醒悟过来,脱口反问道:“戴前辈?”   要说在这蛇穴的石洞当中,对方又是粗哑着嗓子询问,谢贻香原本是分辨不出戴七的声音。然而那戴七本是蜀人,平日里说话用的都是蜀中方言,所以谢贻香此刻在黑暗中一听对方开口,立刻便认出了戴七。   想不到领先众人一步进入这座汉墓中的戴七,居然会在这蛇穴的石洞里与自己重逢,谢贻香惊喜之余,正待仔细询问。却听戴七低声说道:“不要多问,只管跟我走。”话音落处,他已伸手拉着谢贻香,径直往这石洞深处行去。   谢贻香深知这位戴七前辈性格火爆,而且脾气甚是古怪,再加上他此番随众人前来鄱阳湖,似乎还与那消亡多年的蜀山一脉有所关联,以致他行事之间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理应是所有人里最不好接触的一个。但是谢贻香这一路看来,在鲁三通这一行人中,除了已故的海一粟之外,只怕反倒要数眼前这位戴七前辈最为可靠了。   因为相比起来,鲁三通的心计、青竹老人的城府、曲宝书的世故,或多或少都会让谢贻香感到不安,就连那看似平易近人的墨残空,脸上也仿佛是戴了一张假面具,叫人看不透她的本来面目。而这戴七虽然行事古怪,一张臭嘴更是口无遮拦,但所言所行倒也还算真诚,不失宗师风范。所以在谢贻香的内心中,对这位戴七前辈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如今既然已经确认了戴七的身份,谢贻香纵有千言万语,当下也不再多问,只管跟着他往这石洞深处而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谢贻香忽然发现这一路上一直弥漫着的腥臭味道,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甜甜的香味,令人精神也随之一振。   这股甜香味却是从何而来?谢贻香仔细辨别着这股味道,却认不出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味道,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从前方的石洞深处方向传来。而这股甜香味闻得久了,她居然产生了饥饿的感觉,这才想起经过方才的呕吐,此刻的自己早已是腹中空空了,可惜身上却并未带有食物。   前面的戴七似乎也闻到了这股甜香,不知不觉中已经加快了步伐。但听这石洞四壁簌簌声响,隐隐是那些怪蛇在黑暗中前行的声音,数量倒是不多;而这些怪蛇也不理会戴七和谢贻香两人,只是自顾自地往石洞深处而去,仿佛也是被那股甜香味所吸引。   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石洞中已然有了微弱的亮光,谢贻香的“穷千里”也逐渐可以辨物;不过片刻,前方居然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再行十多步,一道亮光已然射入石洞,显然是到了这石洞的出口之处。   谢贻香心中奇怪,要知道那汉墓本已是深埋地底,而方才的蛇穴更是在汉墓下方的二三十丈深处,眼下自己分明身在地底深处,前方又如何会出现光亮?正思索间,但见石洞前面已被碧绿的藤蔓覆盖起来,光亮便是从那些藤曼缝隙射入,而前面戴七那矮胖的身形当即上前,将藤曼拂开,一片清新的空气顿时伴随着刺眼的天光迎面涌来,当真令人神清气爽。   当下谢贻香连忙举步跟上,一口气踏出石洞。两人举目望去,原来这石洞之外,竟是一潭占地二三十亩的绿水,兀自波光粼粼,之前在石洞中闻到的甜香味,便是由这潭绿水所散发出来,也不知这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与此同时,几条数尺长的怪蛇跟随两人从石洞里钻出,不停地往前游走而去,径直窜入了这潭绿水当中,便再也没了动静。   而在这一潭湖水四周,则是丰茂的绿草矮树,点缀着红黄色的野花,远处还隐约可见人工修葺的房舍,其间鸟语花香,炊烟四起,端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   在这地底深处,如何会有这样一般景象?难不成竟是自己饿得晕了,从而产生出的幻觉?谢贻香连忙定了定神,转身去看方才经过的石洞,但见那石洞的洞口所在,分明是一大片高耸入云的山壁,山壁上虽然长有植被,走势却是陡峭无比,几乎是垂直的角度拔地而起;她再顺着这片山壁往上望去,直到数十丈的高处,才看到一小块圆形的蓝天,将天光从中洒落下来。   原来两人此刻的所在之处,竟是一个深达数十丈的山谷当中,乃是由四周高耸的山壁合围成一个大圆,粗略估算,这个山谷当中竟约莫有数百亩的方圆,当真可谓是惊世奇观,天生的鬼斧神工。至于眼前的这一潭绿水,在整个山谷当中也不过只有十之一二大小,方才看到的远处那些房舍,此刻离两人都还有一两里的路程。   想不到穿过那座汉墓深处的蛇穴石洞后,眼前竟是这般令人神往的风景,谢贻香正在暗自惊叹,只听身旁的戴七“哼”了一声,说道:“看来那个吴胖子倒也没撒谎,这里的确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谢贻香暗自好笑,心想以这位带前辈的身形体貌,居然也好意思取笑那吴镇长是个胖子。然而转念一想,眼下这个巧夺天工个的山谷如此隐秘,自己又是通过那座汉墓穿行而来,十有八九便是那个神秘家族的老巢所在了,也便是那些“阴兵”所居住的“阴间”,只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第328章 深谷赤龙镇   当下谢贻香正要举步上前看个清楚,忽然发现身旁的戴七浑身鲜血淋漓,原本的一袭白衣已然是污浊不堪,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迹还是那些怪蛇的血。谢贻香不禁问道:“戴前辈,你身上的伤……”   那戴七又“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忽然伸手抓住谢贻香的左臂,说道:“跟我来,小心了!”话音落处,他已拉扯着谢贻香,转身往身后那数十丈高的山壁攀爬上去。   直到此刻,谢贻香方才看出这位峨眉剑派第一高手的真功夫,只见这位戴前辈将手掌探出贴上山壁,竟是以内力透过手掌牢牢地吸附在山壁之上,以此承受着自己和谢贻香两人的重量;与此同时,他的脚尖在山壁上一点,掌上的内力随之一收,便带着谢贻香借势跃起丈许高低,这才再次伸出手掌吸附住山壁;如此来回十多次,两人离方才出来的石洞洞口所在,已有二十来丈的高低。   眼见山壁上不远处有一块凸出的岩石,虽然四周圆滑,但也算得上是块数尺见方的小平台,勉强能容下戴七和谢贻香两个人,戴七当即展开轻功,带着谢贻香一并飘落到这块凸岩之上。   谢贻香被戴七这一手攀岩功夫吓得惊魂未定,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也不知戴七为何要带自己上来。那戴七当即让谢贻香自行站立,自己则在凸岩上盘膝而坐,说道:“待我先运功调息,你且自行歇息。休要打扰到我。”说罢,他当即闭上双眼,双掌一上一下贴紧,平放在胸前,不过片刻间,他浑身上下便已蒸腾出了一阵薄雾,脸色也逐渐变得红润起来。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见到峨眉剑派修炼内息的法门,看戴七此刻的手势,分明与别派有些区别,可谓是自称一家了,难怪峨嵋剑派能在当今江湖中独树一帜,闯下好大的名头。再看戴七这副形貌,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怕他这一调息至少也是半个时辰,当下谢贻香只得强忍住腹中饥饿,小心翼翼地这块凸岩上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山谷中的景色。   幸好这块凸岩离谷底的那潭绿水远了,再闻不到那股令人馋涎欲滴的甜香,所以谢贻香的饥饿倒还可以忍耐。她当即举目望去,只见这整个山谷分明是个封闭的存在,周围都是陡峭的山壁,甚至取的尽是向内凹陷的走势,到头顶上那一小块山谷的出口,恐怕便只有十多丈的大小。所以看来看去,除了头顶上那一块圆形的天空,眼前这整个山谷中似乎便再无其它的出路。   而自己和戴七此刻所在的这块凸岩,离那崖顶的出口只怕也还有五六十丈的距离,真不知居住在这个山谷中的神秘家族平日里是如何进出的,难不成也要向自己一样,通过那蛇穴的石洞从那座汉墓中进出?   想到这里,谢贻香连忙四下眺望时,终于在这个山谷对面的山壁上,发现了一道岩石凿刻出的凹凸,虽然也是极难攀爬,但毕竟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回想起那吴镇长曾说过,进出家里人所在的“阴间”,似乎要经过一道什么“天梯”,莫非便是这道山壁上的凹凸?而之前众人听到“天梯”这个名字,还以为这个神秘家族乃是居住在天下,想不到却是在如此一个深陷地底的山谷之中。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心生疑惑,如果按吴镇长所言那道“天梯”才是这个山谷的唯一出口,也便是头顶上方的山谷谷口,那么自己和鲁三通一行人在这赤龙镇一带探访了一个多月,为何却并未发现鄱阳湖畔有这么一个深陷地底的山谷入口?若是说众人眼力不够,但这当中分明还有精通机关风水学的墨残空,为何却连这位墨家首席护法也没能发在这个山谷入口,到最后只得听信言思道那厮的话,自方才那座汉墓之中穿行而过?   谢贻香连忙定了定神,一时也懒得多想,再去看这山谷当中的局部。只见整个山谷约莫两百多亩,在自己脚下这一块,便是那一潭二三十亩的绿水,占据了整个山谷的左下部分。而在这潭绿水右边不远处,贴近山壁数丈距离,分明修建着一座高高的建筑,看形貌似乎是一座祭坛;此刻从上往下看去,那座祭坛四四方方,约莫有三层楼那么高,四五丈见方大小,围着这个祭坛周围,则是铺砌着一片青石的广场,屹立在了这个山谷的右下角。   至于山谷的正中则建有一个小镇,约莫有一百多间屋子,眼见当中炊烟升起,依稀还有人影晃动,其间的男女老少穿的也是寻常的粗布衣服,竟是和寻常的乡野小镇一般无疑。再仔细看这个小镇中房舍的布局,谢贻香居然越看越是奇怪,她顿时醒悟过来,眼前这个小镇分明是和外面那赤龙镇一模一样的布局。   要知道谢贻香在那赤龙镇上待得久了,对期间的布局也算熟悉,所以此刻看到山谷当中的小镇,顿时发现了这一玄机。一时间谢贻香竟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管是传说中那许真君在降伏赤龙冤魂后,建来镇压赤龙的“赤龙镇”,还是那夜在衙门中看到的关于秦汉时期的“赤龙镇”的记事,或许眼下这个山谷当中的小镇,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赤龙镇。   然而这一念头不过是她的空想罢了,也没有丝毫的证据,谢贻香素来拿得起放得下,倒也不再因此深究。再看这山谷的左上方,却是一个方圆十多丈的大房子,形貌却是简陋得紧。   谢贻香曾参与过紫金山皇陵的修建,对建筑这门学问略有了解,似这么大的一间房子,当中必须要有承重的柱子,否则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如此方圆十多丈的屋顶。然而眼下这个大房子,屋顶却是以细细的树枝一枝枝捆绑拼接起来,再盖上一层薄薄的茅草,所以才让整个屋子显得异常简陋。   谢贻香看清这个屋顶的构造,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玄机:这屋顶下分明是空的,当中根本就没有承重的柱子,所以才会将屋顶设计得这般轻巧。   也便是说这个方圆十几丈的大房子,除了周围的一圈墙壁承载着屋顶,整个房子中间便再没有承重的柱子。似如此大的一个房子,当中为何不肯修建柱子?谢贻香略一思索,当即醒悟,暗道:“想必是这间大屋里面根本就没有地面,而是尽数塌陷下去,甚至是个极大的地洞。而这个所谓的大房子,不过是掩盖住这个地洞的一个盖子罢了,却不知这当中究竟是做何用途?”   而她再往这山谷的右上方望去,则是普通之极了,乃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田地,却是栽种的庄稼,如今接近晚春时分,庄稼更是长得繁茂,想来则是供这山谷中人所食用。   看完这整个山谷的形貌,谢贻香心中反而生起了一个疑问,原以为鄱阳湖这个被世人称之为“阴兵”的神秘家族,居然连朝廷的军饷都敢劫取,自然是穷凶极恶之辈,而那些武功高强、来去无踪的黑袍人,更是印证了谢贻香这个观念。但就眼下这个山谷中的形貌来看,这里分明却是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居住的仿佛都是隐居在此的普通百姓,又如何会做出劫走朝廷军饷这等勾当?   一时间谢贻香心中疑问何止万千,但自从被海一粟的“七星定魄阵”封印神识后,便再也无需睡眠,甚至连睡意都没有了。如今她将这整个山谷看得仔细,又胡思乱想了片刻,眼见身旁戴七还在盘膝调息,不禁百无聊赖,只得也在这凸岩上盘膝坐下,修炼起了自己那“秋水长天”的内功。   只可惜腹中的饥饿感愈发强烈,又想起朝廷失窃的军饷还没下落,再加上挂念汉墓中鲁三通等人的安危,以及那个“附身”在自己脑海里的言思道,此情此景,谢贻香又如何定得下心修炼内功?   似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旁戴七的声音响起,问道:“你饿不饿?”谢贻香回过神来,见戴七已然调息完毕,连忙点了点头,问道:“只可惜我身上却没带吃的,不知戴前辈身上可有干粮?”   那戴七似乎咽了一口口水,说道:“干粮没有,倒有些肉。”说着,他已伸手探入袖中,拉扯出一条红色的东西来。   谢贻香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条儿臂粗细的赤红色怪蛇,约莫有五六尺长短;正是方才在汉墓中见过的、那种寄生在蛇王身上的无眼怪蛇! 第329章 分炙现豪气   难不成戴七所谓的“倒有些肉”,指的竟是要吃这条汉墓里的怪蛇?谢贻香虽是饥肠辘辘,但看到戴七手里这条半死不活的怪蛇,再回想起方才地洞深处万蛇咬食蛇王尸体的那一幕,霎时间食欲尽消,胃中随之涌上一股酸水,几欲作呕。   那戴七却是神色自若,也不理会谢贻香。只见他左手捏住这条怪蛇的蛇颈,以右手食指从上到下沿着蛇腹划过,顿时便将这条怪蛇从中刨开,继而扯去蛇头,娴熟地掏尽内脏,再沿着蛇颈撕开蛇皮,一股脑尽数剥去。到最后他手里便只剩一整条白花花的蛇肉。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头皮发麻,难不成戴七真要打算以这条怪蛇充饥?好几次她都想扭过头去不再观看,却因为好奇心作祟,这才一直盯着戴七的举动,想要看他究竟如何吃这条怪蛇。但见那戴七将蛇肉剥出后,便在身后的山壁上就近寻到植被上的露水,将手中的蛇肉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转头向谢贻香说道:“借你的刀一用。”   谢贻香微微一怔,心道:“你背后的包裹里分明有柄长剑,如何却要借我的乱离?”她虽是女儿之身,但这些年在刑捕房和江湖上跑惯了,倒也不似寻常女子,特别讲究干净。更何况方才在那座汉墓当中,自己的乱离也曾斩杀过不少怪蛇,还曾插入过那蛇王的身子,细想起来,早已被那些怪蛇的血肉给弄污了,倒也不差此刻这一用。当下听得戴七问自己借刀,谢贻香便拔出腰间乱离递了过去。   那戴七接过乱离,也用四下的露水将刀身冲洗了一番,这才用刀将那条五尺多长的蛇肉切做十来段,自怀中拿出一块干净的锦帕尽数包裹起来。然后他便在这凸岩上盘膝坐下,将谢贻香的乱离平平举在自己面前,抓了两段蛇肉轻轻平放在刀身上。   原以为戴七向自己借刀,不过是要将这蛇肉切开,但此刻他这一举动却是令谢贻香大惑不解。却见戴七握紧乱离刀柄,也不见他有什么举动,不一会儿刀身上平放着的两段蛇肉便发出“吱吱”的声响,自蛇肉周围流淌出油来。   谢贻香恍然大悟,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原来这戴七竟是将自己的乱离当作了烤肉的铁板,要将那怪蛇的肉烤熟!   要知道自己的乱离虽是宝刀,却终究也是金铁铸造,此刻被戴七握住刀柄,再以纯阳的内力灌注于刀身;那刀身受热后变得滚烫,甚至隐隐泛起一股金铁灼烧时的红光,自然便将刀身上的那两段蛇肉给烤熟了。   如此过了半响,那蛇肉已被烤出不少油来,散发出一股诱人的肉香。待到那蛇肉烤作金黄色,戴七便将那两片蛇肉翻了一面,继而从怀中摸出两个小布包来。谢贻香看他打开这两个小布包,当中分别是白色和红色的粉末,略一分辨,原来竟是食盐和辣椒粉末。   想不到这位峨眉第一高手,江湖人称“回光剑”的戴念红戴七,居然会随身带着调味的佐料,当真是天下奇闻。却不知戴七本是蜀中人士,素来无辣不欢,再加上蜀地的口味本就偏重,所以这戴七走南闯北之际,生怕各地的菜饭不合口味,便一直随身带着食盐和辣椒粉末。   此刻眼看那两段蛇肉即将烤熟,戴七不禁咽了一口吐沫,连忙洒上食盐和辣椒粉末,径直用手抓来一段蛇肉,放到嘴里大嚼起来,随即赞道:“好家伙,果然要得!”说着,他将乱离递到谢贻香面前,要将剩下那段蛇肉给她。   谢贻香闻得肉香,又见他吃得欢快,虽是口中生津,但回想起方才汉墓中的那一幕,仍是心生骇异。当下她连忙摇了摇头,说道:“我……我不要……”那戴七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将自己那段蛇肉吃完,吐掉骨头,又将剩下的这段蛇肉也给了吃,仍旧意犹未尽,随即又拿出两端蛇肉,放到乱离的刀身上炙烤。   眼看戴七吃个不停,那蛇肉的香味又一阵阵扑鼻而来,谢贻香本就饿得急了,如何经受得起这般煎熬?待到戴七吃到第五段蛇肉时,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抓过一段蛇肉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用牙轻轻一咬,那蛇肉里的油脂顿时滴落嘴里,只觉满嘴美味、口齿生香。   想不到这汉墓中的怪蛇虽然长得恶心,但经过戴七的烹调,竟是这般好吃,再加上盐的咸味和辣椒的刺激,当真是天下美味莫过于此。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吃蛇肉,仔细辨别之下,这怪蛇的肉竟和鱼肉有些相似,肉质细腻而富有弹性,却比鱼肉要多些油脂;此刻虽已被戴七烤得熟透,但咽入腹中之时,还是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想来是这些怪蛇长居不见天日的汉墓深处,所以蛇肉里的阴寒气极重。她原以为这天下美食要数蟹肉最为阴寒,此刻看来,那蟹肉的阴寒只怕还不及这怪蛇肉的十之一二。   当下谢贻香连忙将一段蛇肉不歇气地吃完,急切之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那戴七见她终于肯吃这蛇肉,只是“哼”了一声,也不多言,继续将剩下的蛇肉放在乱离上炙烤。于是两人你一段我一段,就在这山壁的凸岩上边烤边吃,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整条怪蛇的肉尽数吃完了。   这顿饭直吃得两人酣畅淋漓,待到蛇肉吃尽,戴七便用山壁上的露水将乱离洗净,交还给了谢贻香。谢贻香也将众人从那侧洞中下到汉墓,继而大战蛇王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戴七。戴七倒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细细听着谢贻香的讲述,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这才插嘴问上一句。待到谢贻香说到海一粟身亡时,戴七不禁双眉一跳,说道:“好家伙,果然害死了牛鼻子!”   这句话听得谢贻香莫名其妙,难不成戴七早已知道海一粟将会被害,而且分明还知道是谁要害他?然而追问之下,戴七却又不肯多言,只是淡淡地说道:“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心。此事一言难尽,我之所以选择孤身一人独自下墓,便是因为这个道理。你若是信得过我戴七,此后便与我一路,不要多问。”。   谢贻香仔细琢磨着戴七这番话,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自己信不过鲁三通那一行人,甚至是说当中藏有内奸?要知道谢贻香早已看出鲁三通、墨残空、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这六个人虽谈不上各怀鬼胎,但也可以说是貌合神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暗中隐瞒了一些东西,绝对不会是表面上所谓的“寻访长死不死”这么简单。就好比眼前这位戴七前辈,他还算这当中比较坦荡之人,都知道他此番前来是想寻访那消亡的蜀山一脉,从而传承蜀山一脉的武学光大自己的峨眉。至于其它人的目的,谢贻香便不知晓了。   当下谢贻香继续讲述,听到那个假扮鲁三通的人躺在石棺里,戴七又忍不住“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们所料不错,这个假冒鲁三通的人正是闻烈已那厮。我便是被他所伤,所以才要运功调息,将身上的伤势压制下去。” 第330章 绿水隐混沌   听闻戴七居然和那个假冒鲁三通的人交过手,而且还如此肯定此人便是当今武林盟主闻天听,谢贻香惊讶之余,连忙追问详情。要知道那戴七本就脾气古怪,平日里除了开口顶撞别人,倒也并不多话,此刻向谢贻香讲述起自己的经历来,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听得谢贻香极其吃力,花了好大工夫才明白戴七的意思。   原来众人在下墓之前,曾听到从侧洞里传来的一阵嘶吼声,戴七和闻天听本就相识,当时便有些怀疑这一阵嘶吼声是闻天听的“吞星吐云”神通,所以才会上前对着那侧洞也是大喝一声。而他借助自己声音的走势和回响,当即对墓穴中的情形有了些许了解,再加上对鲁三通一行人的不信任,戴七这才选择孤身跃入侧洞,率先进入到了那座汉墓之中。   在汉墓中戴七一路上也曾留下过两次记号,至于那间设有女巫机关的前殿,因为他没去留意前殿石壁上的浮雕壁画,所以倒也没有触动那至幻迷药的机关。他一直走到墓道尽头那个地洞前,继而遇见了一个和鲁三通相同打扮的人正在与群蛇搏斗,而听这人的声音,之前从侧洞中传来的嘶吼声正是由他发出。   戴七惊讶之余,开始还以为这人是鲁三通,正待问个明白,却不料对方二话不说,忽然冲出蛇群向自己攻来,戴七仓促应战,两人便在蛇群当中交手三十多招。虽然对方极力掩饰自己的本门功夫,但戴七还是认出对方所用的一阴一阳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正是闻天听的独门神通“日月同辉”,他当即开口喝问道:“闻天听?”   不料对方竟不回答自己,依旧出招猛攻。就在这时,那条巨大的蛇王忽然从地洞中升起,戴七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大的一条巨蛇,惊惧之下一时不慎,被对方一掌印在后背,将他径直打落进了地洞。事后戴七回忆起来,却是对方手下留情了,若是对方趁着自己分神的这一刹那全力出掌,只怕当场就要叫他经脉尽断、粉身碎骨。   待到戴七被打落进了地洞深处,半空中也是和谢贻香一般的想法,在那条蛇王的身子上借力腾挪,施展开轻功,这才减缓了下落的速度,捡回一条性命。待到他落到地洞底部,随后发现石壁上的石洞,便连忙躲了进去,一面用内力调息住自己的伤势,一面用掌力阻止蛇群入洞。   如此坚持了小半个时辰,不料那扮作鲁三通模样的闻天听,居然也进到了这个石洞中。戴七惊怒之下正要拔剑迎敌,对方却只是和自己虚晃两招,便绕过自己径直钻入了石洞深处,自然也是和此刻的戴七以及谢贻香一样,穿过石洞来到了这个山谷之中。然而戴七当时却无力追赶,只得继续等候在石洞中疗伤,没过多久,这才遇到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闯的谢贻香。   听完戴七这番经历,谢贻香对那位武林盟主闻天听的行为愈发感到不解。要知道此番鲁三通等人分明曾邀请过这位闻盟主同行,但他却并未回应众人,而是就此从江湖中失踪了,哪知此刻居然又孤身出现在这汉墓当中。若说闻天听对这“长生不死”一事根本不感兴趣,他又何必要来?若说他对此事感兴趣,为何又不肯与众人结伴同行?难道他也是和戴七一般的念头,一来除了“长生不死”之外,前来这鄱阳湖畔还有自己目的;二来他也信是不过鲁三通等人,所以才不愿和大家打交道?   再回想起众人之前的推断,十一年前皇帝以“修建老爷庙”为名,曾派遣了一十二位高手前来鄱阳湖寻访这个神秘家族,这位武林盟主闻天听便是当时侥幸活下来的那个人。照此看来,闻天听和这个神秘的家族也算是旧相识,或许还和对方有些交情,甚至他根本就是站在神秘家族的那一边,这才要助那些“阴兵”来对付鲁三通等人,否则之前在汉墓中他又何必要向戴七动手?然而闻天听若是当真相助对方,当时又何必要对戴七手下留情?   对此戴七也是不明所以,他之前倒是和这位武林盟主打过交道,否则也认不出对方那“日月同辉”的神通,但他也毕竟不知道这闻天听的底细。当下谢贻香和戴七两人又在这山壁的凸岩上商讨一番,却还是找不出头绪,正打算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戴七却忽然伸手捂住谢贻香的嘴,拉着她在这块凸岩上尽量往后缩,将背心贴上了山壁。   谢贻香微微一愣,只见戴七的目光极其严肃,向自己缓缓摇头,她眼角的余光随即往山壁下扫落,顿时醒悟过来:却是鲁三通一行人终于也下到了蛇王所在的地洞当中,继而发现了蛇穴里的石洞,这会儿恰好穿过石洞进入到眼下这个两百多亩的山谷当中;至于戴七此刻的举动,显然是不想被鲁三通等人发现自己的行踪。   虽不知戴七为何不愿与众人同行,但相比之下,眼前这个矮矮胖胖的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戴七,反倒更值得自己信任。于是谢贻香向他微微点头,表明自己的态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望向山壁下的鲁三通等人。   要知道戴七和谢贻香此刻所在的这块凸岩,离山壁下那潭绿水约莫有二十多丈高,再加上两人刻意隐藏身形,鲁三通一行人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他们。只见那一行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曲宝书,紧接着是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身后则是鲁三通的“小福”、“康儿”两名弟子以及手下的三名汉子,当中还押着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至于青竹老人那颤颤巍巍的身形依旧是走在队伍后面。如此看来,从自己掉落下地洞后,鲁三通一行人倒并未损伤一人,谢贻香见状倒也松了口气。   此刻从上往下望去,鲁三通等人分明是在相互交谈,却因为隔得远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便由鲁三通的两名手下当头带路,沿着那潭绿水前行,看方向正是往山谷当中那个形似赤龙镇的小镇而去。谁知刚行处十多步,走在前面的一名鲁三通手下忽然身子一晃,径直掉落进了那潭绿水当中。   谢贻香一时没注意,也不知那人是自己失足还是被人推落,但见那潭绿水之上涟漪四起,却再不见那名手下的身影。而绿水旁的鲁三通、墨残空、曲宝书和青竹老人等人则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形貌,都远远地避开这湖绿水,死死盯着水面。   难不成鲁三通那名手下方才竟是被水里的什么东西拉扯下去的?谢贻香虽然身在这二十多丈高的山壁凸岩上,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发毛。过了片刻,忽见那潭绿水的水面似乎微微一动,谢贻香凭借她那“穷千里”的神通,这回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条赤红色的怪蛇从那潭绿水中飞出,正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向绿水旁的吴镇长身上卷去。   想不到鲁三通刚刚击毙那汉墓中的那条蛇王,此刻在这山谷的绿水中又再次遇到了那种赤红色的怪蛇,莫非在这潭绿水之中,还隐藏着一条类似汉墓地洞中那样的巨型蛇王?只见那吴镇长身旁的曲宝书忽然侧身迎上,以手中的折扇施展出他潮音洞“海天垂云翼”的守御神通来,顿时将那条赤红色怪蛇荡了开去;而那条怪蛇似乎极有灵性,眼见一击无功,顿时缩回了那潭绿水里。   眼见曲宝书和吴镇长两人无恙,凸岩上的谢贻香也松了口气。却见那潭原本平静的绿水之上,忽然有一个大大的气泡自水底升起,浮到水面上破裂开来,继而便有许许多多个气泡相继浮起,整潭绿水就仿佛是煮开锅了的沸水,不停地有气泡从水底往上浮。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那破裂的气泡中,还隐隐升腾起一股股白色的雾气,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气泡破裂,渐渐地便在水面上汇聚成了一团迷雾。   谢贻香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间身旁的戴七也是身子一颤,脱口说道:“这……这是那混沌兽?” 第331章 夜访祭坛地   要知道此刻那潭绿水上升腾起的迷雾,虽也算不得太大,但分明和谢贻香当日在旷野中所见的那团迷雾是一般模样,而戴七、曲宝书、海一粟和青竹老人四人还曾身陷其中。此刻戴七的这般反应,也恰巧说明了这点,想必是眼见绿水上升腾起的这团迷雾,顿时让他回想起了那天隐藏在迷雾深处的巨兽。   谢贻香原是不肯相信这世上当真有什么“混沌兽”,即便是听了曲宝书的讲述,也以为他们当日在雾中所见多半是慌乱中产生的错觉。然而历经方才那条巨型蛇王的袭击,此刻再次见到这团迷雾,她不禁心中动摇,暗道:“难不成当真有这么一头‘混沌兽’,而且就隐藏在这潭绿水当中?”   眼见那绿水水面上不停地冒出气泡,水面上那团凝聚的迷雾也越来越大,不过片刻工夫,便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怪蛇,从众人方才通过的那个石洞中钻出,径直游走向那潭绿水当中,尽数消失在了迷雾里。   从方才探出水面袭击曲宝书的那条怪蛇来看,这潭绿水下隐藏的“混沌兽”多半也是一条像蛇王那般体型的巨蛇,谢贻香再次看到这些怪蛇模样,再想起自己方才还和戴七共食了一条,不禁隐隐有些作呕。   待到那十几条怪蛇消失在迷雾当中之后,那潭绿水便渐渐恢复了平静,至于那团迷雾也便不再凝聚,一点一点地缓缓散去。山壁下绿水旁的鲁三通等人沉寂片刻,似乎商量了一阵,当下也不再理会那潭绿水,再次向这山谷当中那个形似赤龙镇的小镇而去。   也不知这位戴七前辈为何执意不肯与众人同行,谢贻香此时倒也不好再问。待到鲁三通一行人走得远了,山壁凸岩上的两人才松了口气。这一耽搁,整个山谷中的景象已变得逐渐暗淡下去,略一推算,却是到了傍晚时分,头顶上洒落进这个山谷的天光随之减弱。伴随着夜色的降临,山谷当中的那个小镇也逐渐亮起了点点灯火。   只听身旁的戴七忽然说道:“凡人生死有命,哪有什么长生不死?倘若真能不死,岂不成了妖怪?”谢贻香听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正待追问,那戴七已继续说道:“所以我此番前来,倒不是为了什么长生不死,而是要寻访消亡已久的蜀山一脉,从而补全我峨眉绝学。”   要知道戴七的这番心思,莫说是谢贻香,就算是鲁三通等人,只怕也早已猜到了十之八九。此刻听到戴七亲口承认,再回想起这个神秘家族所使用的“瞬息千里”、“秦王六合剑”和“画水镂冰掌”等功夫,的确便是蜀山派失传已久的绝学。如此看来,那言思道虽然以一个“活了近四百年”的后汉人身份,用“长死不死”的鬼话将众人哄骗至此,但对于这个神秘家族乃是传承自蜀山一脉的这件事事情上,倒也并未说谎。   只听戴七又说道:“眼下这个山谷当中,最为诡异的便是绿水旁那座祭坛,下面多半暗藏玄机。若是我所料不差,在那祭坛当中定然会有收获。”说完这话,他便抬眼望向谢贻香,言下之意分明是要邀她同行。   谢贻香略一点头,沉吟道:“正如前辈所言,依照这山谷当中的布局来看,当中的小镇自然是对方的住所,越过小镇的那个大屋虽不知是何用途,但也多半是居住之用,只有绿水旁的那个祭坛生得古怪。若是这个神秘家族里藏有什么秘密,多半便是在这祭坛当中,这一点鲁前辈他们自然也能想到。但是那座祭坛分明离我们进到山谷中的那个石洞不愿,方才鲁前辈他们却并未前往,而是沿着那潭绿水去往了山谷当中那个小镇,这却是为何……”   说到这里,她顿时醒悟过来,自行解释道:“是了,适才在汉墓中大家和那条蛇王搏斗,可谓是死伤惨重,随身携带的行李物件,乃至食物和水,只怕也丢失了大半。鲁前辈他们之所以选择先去往那个小镇,多半是想寻求补给。”   那戴七等她说完,这才缓缓说道:“我记得你前来此地,乃是要找什么军饷。倘若军饷当真是由这些孤魂野鬼所劫,只要还有银两剩下,十有八九也是储藏在这祭坛当中。”   戴七这句话顿时打动了谢贻香,自己此番前来这鄱阳湖畔,不就是为了寻访朝廷失窃的军饷?而且先后经过江望才、言思道和鲁三通多人的证实,军饷被劫肯定是这个被称之为“阴兵”的神秘家族所为,眼下所缺少的仅仅是证据罢了。既然已经到他们所居住的“阴间”,也便是眼下这个山谷当中,当然要戴七同去那个祭坛探查一番。   当下两人略一商议,眼见暮色渐深,打算等到深夜再行动,便在这山壁的凸岩上凝神调息,养精蓄锐。如此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算来已是两更时分,山谷当中那个小镇里的灯火也已尽数熄灭,变作了漆黑一片,只剩那祭坛所在之处还有几点灯火。戴七和谢贻香又商量了几句,便由戴七领着谢贻香自山壁上悄然滑落,绕开那潭诡异的绿水,沿着山壁脚下往祭坛方向靠近。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深夜中在微弱的灯火光映照下,那座祭坛的轮廓已然清晰可见。谢贻香方才从山壁上往下看时还不觉得,此刻慢慢向那祭坛靠近,愈发觉得这座约莫有三层楼高的建筑在黑暗中显得无比雄壮,隐隐透露出一股森严之香。待到离得近了,两人顿时发现这祭坛附近此刻晃动着的灯火光,分明是巡逻之人手中的灯笼,显然是有不少人守护在这座祭坛周围。   要知道这祭台周围乃是一片人工修葺的平地,并无任何遮掩。戴七和谢贻香两人沿着山壁而行,当下也不敢靠得近了,只得将身影隐藏在山壁下的岩石后,离那祭坛约莫还有数丈距离。谢贻香数着灯笼略一估算,顿时吃了一惊:眼下这祭坛四周的巡逻之人,竟有八人之多,相互间隔着丈许多的距离,兀自围绕在这祭坛四周游走,从而将这座祭坛守卫得密不透风。再看这些守卫的形貌,却只是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穿着寻常的粗布衣服,都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   不料此地的守卫竟是如此森严,看来戴七的推断的确没错,这祭坛当中必定藏有什么机密的事物,所以才会被这个神秘家族如此重视。而在眼前这般守卫之下,自己和戴七已绝无可能悄然潜入;若是要动手制住对方,一来不知道这八个人的武功深浅,倘若都有吴镇长那般身手,仅凭自己和戴七两人,也未必能轻易取胜;二来眼下这八个人分散在祭坛四周,相互间隔着丈许多的距离,若是出手偷袭之际,只要留下一两个漏网之鱼,立马便会暴露行踪,从而惊动对方更多的人,甚至惊动这整个山谷。   当下戴七和谢贻香两人对望一眼,都暗自摇了摇头,觉得眼前这些守卫极是辣手。但从对方如此严阵以待的守卫来看,眼前这座祭坛绝不简单,无论如何也要探查个清楚了。但一时之间,两人却也没想到突破的办法。   就在两人束手无策之际,忽见山谷当中那小镇方向的黑暗里亮起一点灯火,继而向这祭坛所在之地缓缓行来;待到那点灯火离得近了,定睛一看,却是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共用一个灯笼,正向这座祭坛走来。那祭坛旁顿时便有两名守卫迎了上去,将那一胖一瘦的两个人拦在祭坛前。   黑夜中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神通看得清楚,顿时吃了一惊。原来此刻往祭坛方向而来的那一胖一瘦两个人,竟然是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和捕头金凉二人! 第332章 亲戚阋于墙   那日谢贻香在赤龙镇公堂的后堂里被海一粟喝破“鬼上身”一事,继而晕倒当场,自从那时起,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便已落入了鲁三通一行人手里。这一路两人更是被制住要穴随众人而行,甚至就在方才天黑之前,谢贻香和戴七二人从山壁的凸岩处,还曾亲眼见到这吴、金二人随鲁三通等人同行,一起前往了山谷当中那个貌似赤龙镇的小镇方向。   谁知这才过了几个时辰,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怎会独自出现在这祭台附近?难不成竟是鲁三通他们出了什么意外,这才会让两人伺机逃脱?   惊异之下,谢贻香忍不住望向身旁的戴七,却见黑暗中戴七面无表情,也不知他是没想明白其中关键,还是对鲁三通他们的情况根本毫不关心。只听不远处两名守卫祭坛的年轻人迎上前去,将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拦下,当即喝问道:“什么人?”   黑暗中隐约可以听见吴镇长的声音赔笑道:“两位兄弟莫要惊慌,是自家人。我便是芮家公公三儿子的女婿,娶的是他们家第五个女儿……是了,芮家辈分最小的那个瘦皮猴,便是我的嫡孙。另外像任家的疯丫头和瘌痢头这几个侄儿,都要唤我一声舅舅……”说到这里,两名守卫中的一人当即“哦”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你便是外面赤龙镇上的镇长,却是入赘到家里的外亲了。若是按照辅家的辈分,我也要叫你一声表舅;但若是按照芮家这边的规矩算,你却是我的表甥女婿。”   谢贻香在远处听见两人这一番对话,此刻虽是身在险地,也忍不住暗自好笑。莫非在这个神秘家族当中,他们之间相互交流都不需问人姓名,而是要以这般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来彼此相认,从而判定亲疏?然而转念一想,既然居住在这个山谷当中的“阴兵”本就是一个极大的家族,家里人之间用这种方式来交涉,似乎也在情理当中。   只听不远处那名守卫又说到:“表甥女婿……不对,你年纪比我长,我还是按照辅家的辈分叫你一声表舅……既然你也算是半个家里人,便应当知道这座湖神祭坛乃是整个阴间的禁地。莫说是你这个入赘的外亲,如果没有家里管事人的亲笔号令,就算是家中直系的亲属,也不能随意接近此地。”   谢贻香远远望去,见这名守卫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面对这个四五十岁的吴镇长,居然既能称他为“表甥女婿”,又能称他为“表舅”,想来是这个家族中因为世代联姻,辈分早就乱得一塌糊涂了。那吴镇长此时已笑道:“外甥……这个……表姨夫,眼下正是由六曾祖母亲自下的命令,叮嘱我二人连夜前来此地。否则你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靠近这湖神祭坛。”   另一名守卫脱口问道:“是六曾祖母让你们来的?这么晚会有什么事?难道……”吴镇长连忙说道:“你猜的不错,正是祖母要准备起舞,再一次向湖神献祭了。”那名守卫似乎吃了一惊,说道:“这还没过几天,如何又要起舞献祭了?”   谢贻香虽不知他们所谓的“起舞献祭”是什么意思,但既是向什么“湖神”献祭,莫非便是指山谷内那潭绿水深处的大怪蛇,也便是吞吐迷雾的“混沌兽”?而所谓的“起舞”,或许便是一个献祭的仪式,甚至连那句“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这的话语里,所谓的“阴兵舞”便是来自于这“起舞献祭”?   她正思索之际,吴镇长旁边那金捕头已开口说道:“闲话少说,眼下家里来了大敌,事关紧急,莫非你们竟不知道?”那名守卫一愣之下,当即说道:”我们当然知道,湖神祭坛虽是阴间禁地,但居住在此的都是家里人,平日里哪需要什么守卫?正是因为有外敌闯入了阴间,所以我们几个才奉了六曾祖母的号令,彻夜守护在此,以防有外人潜入。”   那吴镇长顿时说道:“好叫各位知晓,方才我们已经在镇子里擒获了前来生事的外敌,但仍有几条漏网之鱼,至今还没发现行踪。六曾祖母此刻令我们二人前来,便是要准备向湖神起舞献祭之事,从而借湖神之力对付潜藏在附近的敌人。”   谢贻香听到吴镇长这话,不禁暗自惊骇,心道:“鲁前辈他们果然是出了事,难道合青竹老人、曲宝书、鲁三通和墨残空四人之力,竟也敌不过这个神秘家族,终于失手被擒?如此看来,这个神秘家族的实力当真是高深莫测,如果连鲁三通他们都不是对手,眼下仅凭自己和戴七二人,和他们对抗岂不更是蚍蜉撼树、自取其辱?”   而就在吴、金二人同那两名守卫交谈之际,祭坛周围的另外六名守卫眼见有人前来,也逐渐围了过去,一齐来到吴镇长和金捕头身前。当中一名新赶来的守卫当即问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六曾祖母的号令,可有家里管事人的手谕?”   黑暗中只见吴镇长似乎从怀中摸出一段黑漆漆的东西来,随即递给对面的守卫们,那名问话的守卫接过看了半响,似乎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兀自嘀咕道:“连夜准备起舞献祭,虽是有些突兀,但似眼下这般突发情况,倒也在情理之中。但祖母为何要派你这么一个外亲前来操办此事?此刻和你同来的这人又是谁?”   那吴镇长连忙陪笑道:“我这位兄弟姓金,是外面赤龙镇上的捕头,替家里办差已有许多年了。大家都知道此番前来生事的这一票人绝不简单,无一例外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一个个都厉害得紧。而为要对付他们,家中的好手可谓是伤亡惨重,眼下更是急缺人手。所以方才我和六曾祖母里应外合,将那伙人尽数擒获之后,六曾祖母便命我二人立刻前来此地,从而准备起舞献祭一事。诸位若是还有疑问,大可自行前去询问六曾祖母,我二人只管在此等候便是。”   听到吴镇长说出这番话来,那几名守卫互望一眼,显然还是有些信不过吴镇长这么一个“外亲”,当下便有两名守卫举步而行,要去往山谷当中的那个小镇。却听吴镇长忽然惊讶地问道:“六曾祖母,不过些许小事,您老如何亲自过来了?”   话音落处,那八名守卫同时一愣,连忙向他目光所在的方向望去。但见黑夜里这山谷之中微有凉风,兀自轻拂草木枝叶,却哪里有什么六曾祖母的身影?   就连谢贻香也被吴镇长这话唬得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吴镇长的意图。说时迟、那时快,趁着那八名守卫愕然之际,吴镇长那柄软剑已自腰间抽出,随后剑走鞭招,正是他那套使得炉火纯青的“秦王六合剑”。   伴随着吴镇长软剑的剑锋过处,当先两名守卫的脑袋便一骨碌滚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吴镇长身旁那金捕头也已悄然出手,将一柄匕首狠狠插进了一名守卫的胸口。 第333章 重逢两尴尬   谢贻香虽不知这吴、金二人为何突然痛下杀手,但看这几名守卫的反应,武功却是稀松平常,非但不及眼前这个吴镇长,甚至还不如先前围攻众人的那些黑袍人。想来正是吴镇长方才所言,鲁三通这一行人此番前来鄱阳湖畔,先后与这个神秘家族拼斗了大大小小的数十场,以至对方当中的好手伤亡惨重,所以眼下哪还有什么高手来守卫这座所谓的“湖神祭坛”?   如此看来,这个家族当中也是良莠不齐,不见得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如今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这一突然发难,率先杀死了三名守卫,但剩下的五个守卫一时间居然还没回过神来。却不知这个家族世代隐居在鄱阳湖畔的这个山谷深处,当真可谓是与世隔绝的一方净土,家族里的人身在其间,就如同是身在自己家里一般,本就没有什么防范之心。若是不是今日有外人闯入,就连这座所谓的湖神祭坛也不会有人守卫,所以伴随着吴、金二人这一动手,不等剩下的几名守卫反应过来,眨眼间又有两人被击毙当场。   想不到这八名守卫非但武功不高,而且这祭坛附近也再没什么机关埋伏,亏得自己和戴七还如此小心,在山壁下兀自等了许久。那剩下的三名守卫此刻也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当即便有两人转身而逃,一人更是从怀中摸出个贝壳模样的东西放到嘴边,看模样却是要吹响求救的信号。   若是被这个守卫吹响信号,继而惊动这整个山谷,后果自然不堪设想,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也是一惊,一时间却又来不及阻止。却见一个矮胖的身影如同大鹰般从天而降,在半空中伸脚踏在这名守卫头顶上,顿时将他的一颗头颅径直踏入胸腹当中;不等这名守卫的尸体倒地,那矮胖的身影借助这一踏之力,已然凌空转了个方向,将身子如同箭一般射出,正好追上另一名正在逃命的守卫,继而一掌击在他的背心处,令他当场毙命。   这个矮胖的身影自然便是当今峨眉第一高手戴七了,谢贻香虽然一直在他身旁,竟然也没能看清他是何时起身出手的。祭坛前的吴、金二人此时也已将最后一名守卫击毙,眼见忽然现身的戴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当此情形,两人却又不敢张扬,惊恐之下,忽然转过身子,拼命地往那座祭坛上面飞奔而去,想要避开戴七,却不料黑暗中一道绯红色的女子身影已悄然飘然在这祭坛之前,手按腰间短刀,将他们的去路拦住,正是当朝大将军家的三小姐谢贻香。   想不到这一路上本是结伴同来的四个人,历经短暂的别离后,今宵居然在如此局面下重逢,当真是既尴尬又可笑。那吴镇长脸上一片红一片青,就像是个做了坏事的小孩被大人抓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旁边的金捕头却仍是一副凶悍之神,分明是想伺机动手。只听谢贻香急漫不经心地笑问道:“吴大人别来无恙,可是有什么事要向本官禀告?”   那吴镇长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继而尴尬地一笑,打了个官腔说道:“下官……下官吴玉荣见过大人,眼见大人身体安康,那是再好也不过了。”谢贻香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方才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认亲戚,谁知转眼间便能六亲不认、痛下杀手,吴大人果然好本事啊。”   这话说得吴镇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强笑道:“大人莫要取笑,眼下我等可谓是身处险地,不是说话的时候,还请大人莫要为难下官了……大人若有什么询问,事后下官定然会向大人细细禀告。”那戴七此时也拖拽着一名守卫的尸体来到三人面前,将那尸体往吴镇长面前一丢,说道:“先把尸体清理了。”   那吴镇长本就对戴七极为忌惮,连忙应诺一声,吩咐身旁的金捕头去处理尸体。金捕头愤愤不平,自行将八名护卫的尸体尽数拖拽到了祭坛后面,又找了些枝叶掩盖起来,待到他处理完这一切,又拣来了一个灯笼,吴镇长便向戴七和谢贻香二人说道:“事到如今,下官也不敢隐瞒二位,眼下这个山谷便是所谓的‘阴间’了,也便是家里人的隐居之地。这十多年间就算下官自己,也只进来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家里人的监察之下,所以此番却是沾了诸位的光,才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来到这所谓的‘阴间’。”   说着,他便伸手指向眼前的祭坛,继续说道:“而这座家里人称之为‘湖神祭坛’的建筑底下,据说收藏着不少的珍宝,今夜我二人本是想蒙混过关,混进祭坛来个顺手牵羊,哪知毕竟还是没能瞒过这些守卫,情非得已,这才只好下了重手。两位若是也想一探其中的玄机,那我们四人结伴同行便是,能得到两位的想助,那是再好不过。”   谢贻香虽然深知这位吴镇长是如论如何也不能信任的,但他此刻的这番话倒不似作伪。试问方才他们既已杀害了家族里的人,那么和这个神秘家族自然已成敌对之势,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最不济也算是盟友,反正自己和戴七本就要来查探这座什么“湖神祭坛”,却又不知其中的深浅,此刻与他们结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当下谢贻香便望向戴七,要看他如何决定。那戴七也不多想,当即喝到:“前面带路。”那吴镇长连忙答应,和金捕头二人当先踏上祭坛。谢贻香原本还想追问鲁三通等人的情况,但以眼下的局面,也只好暂且忍住。   此刻借助灯笼火光的映照,谢贻香这才眼前这座所谓的“湖神祭坛”,分明已有些年代了,乃是以汉白玉搭砌而成,修建得四四方方,依次分为上中下三层。四人沿着石阶上到祭坛顶层,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平台,约莫有三四丈见方,上面空无一物,自然也没有什么珍宝,更看不出有什么玄机。   那吴镇长略一思索,便带着金捕头回到这祭坛的第二层,继而沿着这祭坛第二层绕了一大圈,终于在这这座祭坛后方的墙上有所发现,却是一道上了锁的暗门。看上面的灰尘堆积,仿佛已有太久没有被开启过了。   戴七和谢贻香两人也随即上前查看,只见暗门上的那把锁极是巨大,乃是由熟铜铸造,上面还雕铸着一颗龙头;但其上锁的远离倒也普通,和寻常的门锁无异,只是相比寻常的门锁厚重了些。那金捕头当下也不管这把锁是什么构造,兀自从怀中摸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来,径直往锁身上割去,不过片刻工夫,便将铜锁的锁环割断,继而拆卸了来,发力将这道暗门推开。   待到暗门开启,里面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情况。那吴镇长不愿当先带头,仍是让金捕头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自己则和戴七、谢贻香两人走在后面,在金捕头灯笼的映照下,众人这才看清暗门后乃是一条向下延伸出去的石梯。   原来这座所谓的“湖神祭坛”中间却是空的,眼见这道石梯深不见底,一直没入黑暗之中,想来这当中真正重要的建筑,竟是设计在这座祭坛下方的地底深处。   待到四人穿过暗门踏上石梯,吴镇长便将身后的暗门仔细地合拢起来,轻声说道:“今天夜里为了擒获那姓鲁的僵尸一行人,家里可谓是大伤元气,根本就没精力顾及其它。适才我们将那八名守卫尽数击毙,做法虽是有些冒险,但以家里如今的状况来看,天亮之前他们应该还顾不上查看祭坛这边的情况。所以我们只要在三个时辰内离开这座祭坛,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话之间,众人已跟在金捕头身后,沿着石梯走向地底深处。谢贻香听到吴镇长这话,当下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开口问道:“以鲁前辈、曲前辈他们几人的功夫,如何会失手被擒?难道这个神秘家族中还有可以胜过他们的高手?莫非便是你们嘴里的那个六曾祖母?” 第334章 肥遗争明珠   那吴镇长听到这一问,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倒也不敢欺瞒大人,以那个姓鲁的僵尸为首,还有那蓝衣儒生,其武功之高,当真是下官生平仅见。当时我们穿过蛇穴深处的那个石洞后,随身的行囊早已在交战中遗失,所以只得前往家里人所居住的小镇,也便是他们所称的‘阴间赤龙镇’,想要到那里找寻些食物。却不料大家刚一进镇,便已落入家里人设下的埋伏里,就连家里今年的管事人六曾祖母也亲自动手了。双方经过一场恶战,家里虽然死伤了十多条性命,却终于将那姓鲁的僵尸以及他手下那个墨家女长老一并生擒。”   谢贻香知道吴镇长所谓的“姓鲁的僵尸”和“墨家女长老”便是指鲁三通和墨残空,想不到他们两人居然落入了这个神秘家族的手里,幸好性命却是无碍。再回想起当日在旷野的迷雾当中,据说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的联手都不是那六曾祖母的对手,最后还是靠戴七出剑方才退敌,可见其武功之高,甚至远超谢贻香的想象。倘若刚刚镇上的那一场恶战中是由这位六曾祖母亲自出手,鲁三通和墨残空被擒倒,倒也在情理之中。当下谢贻香又追问道:“难道连青竹老人和曲宝书二人也被擒获了?”   吴镇长当即摇了摇头,有些不屑地说道:“那穿裘皮的老头贪生怕死,双方交战不久,他便被六曾祖母以言语劝降了,率先罢手认输,甚至还帮着家里人对付他们自己人,那姓鲁的僵尸便是被这裘皮老头给生擒下来的。至于那个蓝衣儒生倒还算是硬气,战到最后就只剩他一人,仍旧负隅顽抗……”说到这里,戴七也忍不住插嘴问道:“莫非他战死当场了?”   吴镇长又摇了摇头,说道:“那倒没有,那蓝衣儒生眼见不敌,当即挥舞开手中的折扇,居然没来由地掀起了一阵狂风,刮得镇上飞沙走石。待到风停之时,他也随之消失不见了,竟是借助狂风的掩饰,从家里人的围攻当中孤身逃脱了。至于队伍里还有两大两小四个人,那两个汉子一死一伤,两个小孩则是被生擒了过来。”   听到曲宝书孤身逃脱,谢贻香不禁松了口气,然而再想到青竹老人的投降,却是大惑不解。既然眼下这吴镇长以实情相告,谢贻香也不再和他打官腔,径直问道:“那位青竹老人……也便是你嘴里的穿裘皮的老头,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又怎会被你们的六曾祖母当场劝降、临阵变节,反而相助起你们来了?”   这次不等吴镇长回答,身旁的戴七已讥笑道:“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因为‘长生不死’的诱惑。”谢贻香微微一怔,当即向吴镇长问道:“难不成当真有什么长生不死?”   那吴大人尴尬地一笑,说道:“对此下官也不知情,不过这位戴大侠猜得不错,当时六曾祖母确实是以这‘长生不死’为诱饵,劝说众人缴械投降,并赐予所有人长死不死。但除了那个穿裘皮的老头,其余众人皆是不信,兀自奋战到底……”戴七当即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几时见过老子行侠仗义了?只怕你嘴上称我一声大侠,心里叫的却是‘矮胖子’。”   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背地里的确是将戴七称作了“矮胖子”,此刻听他点破,心中都是一颤。谢贻香对吴镇长这个“不知情”的说法有些怀疑,当即追问道:“吴大人既然对这‘长生不死’一事并不知情,那么赤龙镇外西面坟山上的空棺,又该作何解释?”   要知道当日戴七和曲宝书二人,曾在赤龙镇外的坟山上连挖十五座坟,从当中发现了四口空棺,以此来证实“长生不死”的存在,这也是如今关于‘长生不死’唯一的证据。那吴镇长不料谢贻香居然连空棺的事都知道,当即苦笑道:“这却说来话长了,要知道这赤龙镇本有两个,一个在阳间,一个则是在这阴间。阳间那个赤龙镇,也便是由下官所管辖的那个,当中所居住的大半百姓,都不是家里的人,甚至很多人连家里人的存在都不知情,但是家里人却经常和他们通婚。”   当下吴镇长边走边说,原来这个山谷当中的小镇也叫赤龙镇,对比外面那个赤龙镇,这里则被称作“阴间赤龙镇”,乃是这个神秘家族世代所居之地。而家族中虽然有三个姓氏,但由于上千年的与世隔绝,家里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沾亲带故,早已成了一家人,所以为了繁衍后代,不得不与外面的人通婚。就好比是眼前这个吴镇长,就是以外人的身份被招纳为婿,入赘其中。   至于那阳间赤龙镇外坟山上的几口空棺,其实“死者”本是家族里的人,乃是被派到外面与阳间赤龙镇的百姓联姻,继而传宗接代。待到相关的事宜安排妥当,或许几年后,又或许几十年后,家里便会相继召唤他们回到阴间,同时令吴镇长准备一具空棺在阳间下葬,免得镇上的百姓产生怀疑。所以那些空棺是否便能证实长生不死的存在,吴镇长自己也说不清楚。   谢贻香听了他这番解释,一时也挑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将信将疑。就在说话之间,四个人已沿着这石梯往下走了好几丈的深度,多半已到了这座祭坛下方的地底深处。不一会,众人便觉地势逐渐平缓起来,当先的金捕头手持灯笼在前方略一查探,当即递出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将黑暗中的一盏油灯点燃;霎时间,在火光的映照下众人已然看清,原来沿着这道石梯下来,眼下分明是一个圆形的大石室。   只见这间圆形石室约莫有丈许见方,形貌甚是古朴,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的设计。就在石室当中被金捕头点燃的油灯处,乃是一座极其诡异的汉白玉石雕,分明是两条蛇交织盘旋着身子,挣扎着去抢夺上方的一颗明珠;然而蛇头却只有一个,那两条蛇交织着的身子到了蛇颈处,居然合二为一,继而连成了一体,竟是两条蛇身共用一个蛇头。再看那蛇头的模样,正是之前在那汉墓深处遇到的那条蛇王。   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原来曲宝书所言非虚,看这眼前这座石雕的形貌,众人所遇的那条蛇王果然便是《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一首两身”之肥遗。而那蛇王脖子上的大片息肉,便是因为砍去另一条身子时所留下的创伤。谢贻香一直以为《山海经》不过是本神话故事,哪知这世间当真存在这肥遗一物,也不知天地间为何会生出这等怪物。想来正是因为这肥遗“一首两身”的迥异特性,所以在被砍去另一条蛇身后,身体上才能重新寄生出那许多赤红色的小怪蛇来。   再看那石雕的底部,却雕刻着一团棉花似的东西,谢贻香略一思索,顿时醒悟过来,这团棉花便是自己之前见过的迷雾。再细看这团迷雾的摆布,却和上面的肥遗石雕并非是一体的。她原以为山谷里那潭吞吐迷雾的绿水深处,隐藏的乃是另一条蛇王,然而此刻见了这座石雕,只怕那绿水当中却是另有其物,也便是说传言中的“混沌兽”和那条蛇王并不是同一物。   谢贻香一时也不及细想,再看这间石室的周围,除了四人方才下来的石梯,另外分明还有五道石门,分别按照五行相生的方位摆布,在门上依次刻着“金、水、木、火、土”五个篆字,也不知这五道门后究竟通往何处。   当下她不由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吴镇长,心知此人入赘在这个神秘家族之中,又身为阳间的赤龙镇镇长多年,一直在暗中替这个神秘家族办事,所以他对整个家族的所知定然不少。但这吴镇长却始终不肯向众人吐露实情,满嘴说些不尽不实的话,也不知在他心里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可是如果说这吴镇长是一心一意效忠于这神秘家族,方才又何必要杀死祭坛守卫,潜入此间盗取什么宝物?   当下谢贻香便想继续追问这个吴镇长,却听戴七已先一步问道:“胖子,你们为了潜入此间,不惜辣手杀人。这祭坛当中到底藏着什么宝物?” 第335章 坛中五行门   戴七这话分明和谢贻香是一般心思,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挖空心思进到这祭坛之下,却始终不知这两人究竟有什么图谋,竟值得他们冒此大险出手杀人。那吴镇长本就忌惮戴七,当下倒也不敢胡言乱语,连忙说道:“戴大侠……不对,戴前辈,实不相瞒,下官替阴间的家里人办事多年,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传闻。根据我家夫人所言,这个家族里上千年来所积攒的金银珠宝,便是尽数藏于这座祭坛之下。除此之外,这祭坛里还有数不尽的神兵利器、灵丹妙药以及武功秘籍……”   他这“武功秘籍”四个字刚一出口,那戴七激动之下,顿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追问道:“武功秘籍在哪里?”吴镇长的肩膀被他捏得啪啪作响,吃痛之下慌忙说道:“下官……下官也只是听说罢了,这还是头一次来到这里……眼下总共也就五道石门,我们一道一道查探便是……”   那金捕头虽然生性凶悍,此刻也忍不住问道:“我们两人武艺低微,能侥幸找到一两本绝世神功,练成后到江湖上扬眉吐气,倒也罢了。但你的武功既已如此出神入化,还贪图什么武功秘籍?”   却不知谢贻香心里也是金捕头的这般想法,以戴七这等修为,又是这等年纪,就算当真寻访到了昔日蜀山派遗留下来的绝技,又还剩多少岁月让他潜心修炼?   只听戴七冷哼一声,说道:“鼠目寸光!老子这些年来早已想得通透,一个人的武功再高有什么用?百年之后还不是黄土一堆。老子要的是我峨眉剑派所有弟子的武功高人一等,而且能够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这才是真正地不朽,让我峨眉剑派真正地发扬光大!”说罢,他似乎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当即松开吴镇长的肩膀。   谢贻香原以为戴七所谓的“光大峨眉”只是一句空话罢了,哪知他当真便是这般想法,一时间不禁心生佩服。那吴镇长连忙说道:“戴前辈说得极是,下官所学的‘瞬息千里’以及‘亲王六合剑’这两门功夫,虽是由家里的四祖父代为传授,但想来在这祭坛之中,定然存有原本。除此之外,家族里还流传着数十门蜀山派的绝技,应当都被收藏在此地。”   顿了一顿,他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当年下官年轻识浅,入赘此间,原以为会有一番作为,谁知……唉,不提也罢,反正这十几年来下官屈身在这赤龙镇上,心中早已志存高远,不想继续受人摆布,却始终觉得就此远走,似乎有些不划算。自从听我家夫人说起这祭坛底下的家族宝藏后,便起了探访之心,若是能在这里有所收获,无论是傲视天下的武功还是富可敌国的财富,都足让我在远走高飞之后,改头换脸扬名当世,再不必受旁人的鸟气?只恨却一直没有机会……”   “幸好趁着诸位大侠此番的闯入,下官才能随同诸位再次来这阴间。方才在那阴间赤龙镇里,六曾祖母率众将那姓鲁的僵尸一行人擒获,便将下官和老金两人救下了。家里人看我俩是被胁迫而来,重创之下,一时间哪还有精力来防范我们?当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下官和老金二人便趁乱溜出,想要用家里管事人的信物来这湖神祭坛假传号令,从而窥探其中的秘密。”   谢贻香和这吴镇长早就打过多次交道,此刻听他这番言语说得真诚,倒也是发自肺腑,一时间也不禁有些感慨。而那戴七和金捕头两人早已按捺不住,就在吴镇长说话之际,便已来到那扇刻着“金”字的石门前面,略一拨弄,顿时将那道石门推了开来。   当下谢贻香和吴镇长连忙来到那道“金门”之前,但见这石门上除了一个篆刻的“金”字,便只有一个供人拉扯的铜环,其它倒也并无其它装饰,只是门身极重,约莫有三四尺厚;若非戴七相助,仅凭金捕头一人之力,只怕还未必能将这道石门推开。待到石门开启,门后则是一条极长的通道。   当下金捕头拿过石室中那盏油灯,仍旧当先领路,往那通道中行去,约莫走出二十多步,众人眼前豁然一亮,在这通道尽头分明是一间极大的石室,竟比地面上的那座祭坛还要宽阔,而石室当中所摆满的,则尽是陈放兵器的架子,上面从刀、枪、剑、戟到斧、钺、钩、叉,从鞭、锏、锤、挝到镋、棍、槊、棒,可谓是无一不有、无一不全,形貌壮观之极,堆得整间石室都是杀气腾腾。   一时间众人不禁看得眼花缭乱,虽不识得这些兵刃的来由,但料想既然能被收藏于此,必定都是轰动一时的神兵利器。要知道此行的四人都是习武之人,眼见这满屋子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些心动,那金捕头更是两眼放光,直接冲了上去,在一堆短剑匕首中挑选起来。没过多久,金捕头便选中了一柄短剑,他用自己怀中那柄匕首去试,不料轻轻和这柄短剑的剑刃一碰,匕首顿时无声无息地断做了两截。   先前金捕头用他那把匕首割开铜锁锁环,其锋利众人有目共睹,却不料竟会毁在这柄短剑之下,由此可见这“金门”后的石室里所收藏的绝非凡品,自然是这个神秘家族数百乃至上千年的经营。若是将这些兵刃放到外面的江湖当中,只怕足以让整个江湖眼红心动,为此掀起一场旷世争斗了。那吴镇子见状,当即也顾不得其它,也挑选起适合自己的长剑来。   谢贻香虽然也有些心动,但毕竟理智尚存。腰间那柄乱离是师父刀王所赠,她也用得惯了,可以说早就和自己的功夫融为了一体,即便是再换上一柄胜过乱离十倍威力的宝刀,施展起来也未必能够得心应手,所以换刀之举倒是不必。然而面对眼前这满屋子的神兵利器,她一时间竟也舍不得挪开眼睛。   只有那戴七不为所动,只是随意抓起几柄长剑比划了下,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似乎这屋子里的所有宝剑,竟没一柄是他瞧得上眼的。   四人在这石室中逗留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功夫,那戴七心系蜀山派的武学秘籍,早已等得不耐烦,当即大声喝到:“武功练到极致,草木竹石皆可伤敌,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随便拿上几件,便赶紧出去了。”吴镇长被他这一喝,当即挑出一柄乌光沉沉的软剑,替换掉了他原本的那柄软剑,然后又将一柄珠光宝气的重剑拿在手里。至于那金捕头更是夸张,居然将七八柄短剑匕首尽数塞入自己怀中,就连双脚的靴筒里插上了几柄。   谢贻香见他们拿了不少宝剑,不由地也有些心动,拣了一柄精雕细琢的长剑拿在手里。至于戴七却是一件未拿,仍旧背负着他那柄裹覆在包裹里的长剑。四人小心翼翼地退出这间石室,穿过通道回到正中的圆形石室,当下略一合计,便按着“金水木火土”五行相生的原理,去将那道刻着“水”字的石门给推了开来。   这道“水门”后面却是和方才的“金门”之后一般布局,也是一条通道连着一间极大的石室。这次石室中存放的则是些瓶瓶罐罐装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丹药,粗略望去,少说也有上千种,却没有任何的标注。戴七、谢贻香、吴镇长和金捕头四人都不通医术,虽知这些丹药必定名贵得紧,但由于没有标注,也分不清楚用途,不知哪些是救人性命的灵丹妙药,哪些又是害人性命的杀人毒药。   所以四人在这“水门”后的石室里绕了一圈,都不敢伸手去触碰这些瓶瓶罐罐,到最后只得失望地退了出来,按照顺序去将那道“木门”推开。   这回众人刚一进到“木门”后的通道里,那戴七便率先惊呼一声,径直冲了进去。谢贻香跟在他后面进到石室里,但见此间分明摆满了书架,而书架上存放的都是些竹简书籍之类。   看这形貌,倘若这座所谓的“湖神祭坛”深处,当真存有昔日蜀山派的武功秘籍,那便一定是在“木门”后的这间屋子里了。 第336章 穷典静传道   果然不出谢贻香所料,戴七在那几排书架之间查探了片刻,当即说道:“果然在此!这个竹简记载的居然是失传千年的《蜀山九剑歌》,还有我峨眉剑派‘天心功’的前生《浩然正气录》……咦,这不是……这不是传闻中能破解所有摄心术的《道法佛光》?”欣喜之间,这位素来冷言冷语的峨眉剑派第一高手竟也有些语无伦次。   眼见这石室的四角也有几盏油灯,当下那金捕头便将油灯尽数点燃,随即和吴镇长一同上前,也在那一堆武功秘籍中翻阅起来。要知道习武之人遇到上乘的武学秘籍,那便如同是老猫嗅出咸鱼、蚊虫叮咬鲜血,可谓是天性使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更何况戴七、吴镇长和金捕头这三人的武功虽然高低有别,但都可以说是出自这蜀山一脉,此刻见了本派的高深绝学,这一动手翻阅便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所幸谢贻香还能保持冷静,一来她对武学秘籍本就没有太大兴趣,二来这蜀山派的武功除了内力轻功,便多是剑法拳掌,和自己继承的刀王绝学还是有些区别,再加上她自己又刚领悟出了融香决不久,对这些讲究招式的武学多少有些排斥,所以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蜀山派绝学谢贻香反倒不怎么在乎。   当下谢贻香便来到戴七身旁,只见戴七手中正飞快地翻阅着一个竹简,竹简封面上则是“飞仙功”三个大字。戴七用极快的速度将这门功夫看了个大概,随即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继而又拿过一本纸张装订的《长歌剑法补录》,粗略地看了一遍后,随手就丢回到了书架上。   谢贻香对戴七这番举动有些看不明白,忍不住开口问道:“戴前辈,这里存放的既然都是失传已久的蜀山绝学,何不一并带走,将来再慢慢研习?”那戴七一面看书,一面却能分心二用,开口说道:“当真是孩子话,这许多典籍,如何能全部带走?待我粗略地看上一遍,才知道有没有带走的价值。”   这话说得谢贻香微微一愣,心道:“都是千百年前古人创下的武学,但凭你粗略的这一看,便能分辨有没有价值?这位戴七前辈未免有些自大过头了。”却听那戴七随口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我的用意……哼,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要是真能理解,那老子这些年来岂不是白活了?”   谢贻香听他这话倒不像是在和自己交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当下也不知是否应当开口回答。原来戴七此刻正飞快地阅读着这些秘籍,脑海中的思绪可谓是运转如飞,他这一分神自言自语,反倒是对自己神识的一种缓解。只听他又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再高,最多不过当世一异类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就好像老干货那厮,纵然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却终究只是个武夫,离所谓的‘宗师’更是差得远了……”   眼见同行的三人都在翻阅书籍,谢贻香眼下也无所事事,只得继续去听戴七的自言自语。那戴七继续说道:“……评判一个习武之人是否称得上这‘宗师’二字,其实只有两个标准,一是体系,二是传承。若是做不到这两点,即便这人能开帮立派、权倾天下,到底也配不上这‘宗师’二字。”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语,不禁脱口问道:“‘传承’我明白,便是要将自己的武学一代一代延续下去。但是这‘体系’二字却是什么意思?”   戴七冷哼一声,分心作答道:“肤浅!若是无法形成‘体系’,又何谈‘传承’二字?也罢,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体系’,简单来说,便是一整套严密的武学传授方法,也正是我和我那掌门师侄这十年间一直在做的事。”   说到这里,戴七又看完了一卷《凌空碎云掌》,随手将竹简丢回书架,兀自说道:“所谓‘体系’,便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门下弟子的武功达到尽可能高的水准。这说起来容易,其实却要经过数十年甚至好几代人共同的积累和努力。就拿我峨眉剑派来说,素来只收八岁以下的弟子,每个弟子从八岁开始强筋健骨锻炼四年,到十二岁时开始修习入门的‘天心功’内力,同时传授‘峨眉碎玉拳’和‘峨眉分雪剑’;除此之外,再也不传授其它的武功。如此一直到他们十六岁之际,便已能胜过江湖上的寻常武师,若是就此下山入世,这辈子也足够令他吃饱走镖护院这一碗饭了。”   “所以就拿这个阶段的武功传授来说,我峨眉剑派之所以会选择传授‘天心功’、‘峨眉碎玉拳’和‘峨眉分雪剑’这三门功夫,便是经过数十年的积累研习和千锤百炼,从而千挑万选出三门最实用、最易学的功夫。而眼下我们若要光大峨嵋派,便必须结合同宗同源的蜀山派武学,再一次修订这三门功夫,让门下弟子在经过这八年的学艺后,能够练出更高深的内力、更精妙的招式,又或者是在七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便能达到原来的成果。”   这番话听得谢贻香不以为然,忍不住开口说道:“还请前辈勿怪,当年师父刀王传授我和师兄刀法时,却从来没有过什么章法规矩,而是因材施教,依据我们各自不同的潜力,传授我们最合适的功夫。师父他老人家向来最是反感那些大门派里的传功方式,说按照章法教出来的弟子,都是……都是比叫古板,很难随机应变。”   其实当年刀王的原话乃是“大门派教出来的弟子都是些榆木脑袋”,谢贻香此刻在戴七面前倒也不好直说。却听戴七不屑地一笑,说道:“先竞月悟得杀气御刀,而你则自创出‘融香决’的秒谛,刀王传人看似不凡,其实却是大错特错!我且问你,刀王这一生收过几名弟子?当世又有几个传人?何况先竞月和你二人之所以能有小成,靠的不过是因为你们的悟性本就不差,先天便要高人一等。倘若你二人只是资质平凡的普通人,你们能有今日的成就?刀王又岂会收你们为徒?”   谢贻香一时没能明白戴七的意思,正思索间,戴七已继续说道:“刀王虽然纵横一生,也传下了你们这两名弟子,但离‘开宗立派’却还差得远了。说到底仅靠你们这两名弟子,连创建门派的人数都达不到,还谈什么开宗立派?更何况以他这般教法,只怕终此一生,也只够教出你们两人罢了,再没精力去传授第三名弟子,这又怎能将‘刀王一脉’发扬光大?而且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以他这般教法,对门下弟子的天赋要求极高,甚至是可遇不可求。要知道这世上十之八九,其实都是资质普通的人,若是不能让这些普通人都能学会刀王绝技,又如何谈得上开枝散叶,继而桃李满天下?”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戴七说出这么多话来,一时竟有些愕然。那戴七似乎知道她没听懂,忽然问道:“我且问你,以老干货的功夫,能打得过一万个普通士兵么?”   谢贻香微微一怔,当即摇头说道:“自然打不过,就算是一万个木桩,也足够让他累得脱力了。”戴七当即说道:“正是如此!江湖上要出一个老干货,可谓是百年难得一遇;但若是有一整套训练体系,六个月便足以培养出一万个普通士兵了。而且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一定能够训练成功。”   说到这里,戴七的声音依稀有些激动,继续说道:“就好比经过我峨嵋剑派八年间的授艺,哪怕是资质普通的弟子,也已能胜过江湖上寻常的武师。而且在这期间,一个峨嵋剑派的四代弟子,每年可以同时教授一十二名五代弟子,眼下峨眉山上共有两百二十七名四代弟子,也就是说我峨眉剑派每年能替整个江湖培养出两千七百二十四名人才,这便是我峨嵋剑派的江湖地位和江湖实力。单凭这一点,莫说是你师父刀王,就连老干货也是望尘莫及。”   戴七的这一番话让谢贻香听得震慑当场,一时间仿佛是醍醐灌顶,不禁喃喃自语道:“资质普通的人也能学会?”戴七哼了一声,说道:“当然,倘若不能形成传授体系,令资质普通的人也能学会,从而让本派武学一直流传下去,那我峨嵋剑派还谈什么发扬光大?我蜀中数千万资质平平的子弟又该如何立足?我中原数万万资质平平的子弟又该如何自强?” 第337章 秦皇敕浮尸   戴七的这一番言论可谓是彻底颠覆了谢贻香的认知。谢贻香本就天资聪慧,顿时举一反三,脱口说道:“我明白了,就好比是我刑捕房里的‘天下神捕,南庄北商’。比起那位‘恶人磨’商不弃的破案本事,庄浩明庄叔叔当真是差得远了,所以过去我也一直有些看不起他,甚至对他传授的那一套东西嗤之以鼻。然而此刻想来,在庄叔叔的这般教导下,即便是新来小捕快,哪怕是资质愚钝,三个月内也能迅速上手,把自己份内的事情办好。相比起来,那位商捕头则是独来独往,从来没听说过他手下培养出了谁。所以庄叔叔才是金陵刑捕房的总捕头,而那位号称无案不破的商不弃,永远只能做一个北平的地方捕头。”   那戴七此时又换了一本《海棠剑意》,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到了一定境界之后,道理本就是相通的。就好比穷酸这个年纪,之所以能和我们几个并驾齐驱,却是从诗书中悟出的武学道理。其实老子今天说了这么多,说到底也就一句话:能教会聪明人,并不算什么本事;要是能教会普通人甚至是愚钝人,就好比是已故的达摩祖师和三丰真人,那才真正配得上这‘宗师’二字。”   谢贻香当即点了点头,躬声说道:“多谢前辈指点。”却不知在谢贻香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之中,虽然也历经了许许多多的磨砺,也曾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奇人,更有过许许多多的顿悟,但仔细回想起来,在她这一生之中,还是此时此刻戴七这一番话对她的触动最大,从而让她跻身为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甚至在整个华夏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功绩。这却是后话了。   而眼下在这祭坛深处“木门”后的石室中,戴七说完这番话,便继续去翻阅书架上的武学典籍,再不多说一句。而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此刻也分别拿着一本《蜀山四峨剑》和《破敌八诀》看得如痴如醉。谢贻香略一估算时间,从众人进入这座祭坛深处至今,也不过才大半个时辰,约莫是二更时分,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当下她也不好去催促另外三人,只得也在这间石室当中四处查看起来。   待到她在这石室里转了一圈,忽然发现石室最左边的那个书架上,放置的竟是关于这个神秘家族的记事。要知道谢贻香对这个神秘家族至今仍是一无所知,心里本就有太多的疑问,此刻见到这些相关的记事就在自己眼前,顿时暗呼侥幸,连忙仔细翻阅起来。   谁知她这一翻阅,顿时便忘了时辰,居然一口气看完了四卷竹简和一本装订的纸书。待到合上最后一页时,谢贻香终于粗略了解到这个神秘家族的来龙去脉,一时间当真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原来依照这些记事中所写,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竟要追溯到上千年前的秦朝始皇帝年代,而家族的祖先,则是当时的蜀山派长老。谢贻香看得清楚,整件事情的起源其实便是那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是始皇帝在一统六国之后,便率众乘船巡游东海,却在海上发现了一具身形高大的浮尸;那浮尸虽然在海中浸泡多时,尸身却是完好无损,以兵刃试之,更是刀枪不入。   就在众人参详不透之际,始皇帝身旁一个人称“神武真君”的方士徐市——也便是后人所称的徐福——上前禀告,说这具刀枪不入的浮尸,乃是居住在大海深处仙境之中的仙人尸身,所以才会大异于常人。而眼下这具浮尸之所以会出现在始皇帝的船前,便是仙境中的仙人在冥冥中指引,要以这具浮尸来点化始皇帝,邀他一同得道成仙、长生不死。   而那始皇帝自一统六国后,天下再无敌手,本就迷信长生不死,听了徐市这话,当场龙颜大悦。于是他便下旨敕封这具浮尸体为“僵尸”,同时重赏徐市,另他召集起童男童女,带着这具浮尸出海寻仙,从而替自己寻来长生不死。而这具被始皇帝敕封为“僵尸”的浮尸,也便成了如今志怪故事里所谓的僵尸鼻祖。   至于这个神秘家族的祖先,便是当时的蜀山派长老,因为奉了始皇帝的旨意,要与那徐市一同出海寻仙。而此行的结果却是世人皆知了,那徐市在出行之前,便已悄然潜逃去了海外,从此再不见踪迹。而这个神秘家族的祖先害怕被始皇帝责罚,也不敢回朝禀告,只得带着那些童男童女以及那具浮尸躲避在了沿海一带。   要知道当时的蜀山派,乃是坐落在蜀地的大峨山之上,以山上的“九老仙人洞”为清修之地,也便是今日的峨眉山九老洞,由派中的天英、天任、天柱、天心、天禽、天辅、天冲、天芮、天蓬九大长老共同执掌,奉命和徐市一同出海的,便是当时的天任、天辅和天芮三大长老。这三位长老为了逃避始皇帝的追捕,辗转反复之下,终于在这鄱阳湖畔发现了如今这个隐秘的山谷,于是便化名为“任”、“辅”、“芮”这三个姓氏,并以“居住在阴间的已死之人”自居,和所有的童男童女隐居到了这个山谷当中。   却不料这个极其隐蔽的山谷,竟是湘西境内这整个鄱阳湖的湖心所在,通过地底暗流与整个鄱阳湖的水域相通,当中还有上古神兽肥遗的存在。这三大长老精通阴阳,深知这条肥遗和湖心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便是这鄱阳湖的湖神化身,担心会影响到全天下的风水格局,所以也不敢轻易将那肥遗击毙,只是斩去了它的半个身子,将其囚禁在黄泉深处。   此后始皇帝因为徐市的逃跑和三大长老的失踪,居然迁怒于蜀山一脉,发兵大肆围剿,终于让名动一时的蜀山派从江湖上彻底消亡了。而早已隐居的这三大长老虽然奋力援助,但最后也只是保存下了蜀山派的各类秘籍,同时还有蜀山的神兽“混沌”。事后他们也将神兽“混沌”也安置在这个山谷之中,并称之为“湖神”,长年以肥遗的子孙为食,这才维持着山谷当中微妙的平衡,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至于外面赤龙镇上流传着的赤龙孽龙交战的传说,则是三大长老编造出来的神话故事了,为的便是要将他们大战肥遗一事掩盖起来,让当时亲眼目睹过肥遗那半截尸身的百姓们误以为那是一条得道的赤龙,从而让整件事情变得荒谬而不可信。   而那所谓的“混沌”,由于这些书本中都是文字记载,谢贻香还是不知这“混沌”究竟是怎样的一头神兽。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山壁上的亲眼所见,那潭绿水里以迷雾和甜香捕食怪蛇的东西,却分明也是一条赤红色的长蛇。莫非这所谓的“混沌”,竟和那肥遗一般也属于蛇类?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深究这“混沌”究竟是何物,回想起当日海一粟给自己施展“七星定魄阵”时,自己和那言思道做无声告别,曾向他询问这些“阴兵”的来历。那言思道便以旱烟杆写下了“僵尸”和“始皇帝”两个词语,和自己此刻看到的记事内容分明吻合,由此可见那言思道并未说谎,只可惜谢贻香当时却没能理解。   总而言之,如今看完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分明却是个《桃花源记》般的故事。想那蜀山派三大长老当年隐居于此,传至今日已有一千多年之久,以他们世代相传的蜀山派绝技,江湖中却从没见过他们的踪迹,可见这个神秘家族也是个与世隔绝的隐逸之士。可是此番依据各方提供的线索,分明又是他们动手劫走了朝廷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自然和他们平日里的行事作风不符,这当中究竟隐藏了什么玄机?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开口问道:“吴大人,你身为那阳间赤龙镇镇长,倘若当真是这个神秘家族出手劫走朝廷军饷,你无论如何也该知道些风声。我且问你,朝廷的军饷当真是他们劫走的?”   却不料话音落处,谢贻香并未听到那吴镇长回答。惊讶之下她连忙望向吴镇长和金捕头的所在之处,却见这间石室中除了还在翻阅武学典籍的戴七,哪里还有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的身影? 第338章 火中求富贵   要知道方才这吴、金二人分明也在这石室里阅读武学典籍,谢贻香分神查阅这个家族的记事,居然眨眼间就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她一惊之下,顿时醒悟过来,暗骂道:“好一个狡猾的吴胖子!”   当下谢贻香急忙向石室外的通道中疾奔出去,果然,就在通道尽头的那道刻有“木”字的石门处,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正从外面拉扯着石门上的铜环,竟是想要合力将这三四尺厚的石门关上,从而将自己和戴七困死在石室当中。   须知眼下祭坛深处的“金水木火土”这五道石门,皆是由外向里、往石门后的通道方向推开,至于石门外面铸造的铜环,则是供人在关门时拉扯之用;而石门面向通道里的这一面,却是光溜溜的一片平整。若非谢贻香及时赶到,待到吴、金二人从外面将石门拉拢,虽然未必便能困死戴七这等绝顶高手,但是要想从通道里面将这道光溜溜的石门向内拉开,门上哪里有借力之处?只能依靠内力吸住石门向内开启,可谓困难至极,至少以谢贻香的功力,便说什么也无法将这三四尺厚的石门吸开。   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不料谢贻香会在最后一刻突然赶到,可谓是功亏一篑,只见谢贻香抬手便将那柄从“金门”后拣来的宝剑连鞘扔出,穿过石门缝隙往吴镇长当面砸落。吴镇长急忙退开两步躲避宝剑,但觉眼前绯红色的身影一晃,谢贻香整个人已紧随其后,径直从缝隙中冲出石门,回到了当中这间圆形石室里。   一时间那金捕头手持短剑,已然跃跃欲试,但吴镇长却不知该战还是该和。谢贻香看出他的犹豫,当即抢先说道:“吴大人,那日在赤龙镇衙门的后堂当中,你我之间的切磋因故未曾尽兴。眼下何不趁此机会,再来相互讨教一番?”   这句话顿时点醒了吴镇长,那日在后堂里这丫头的武功忽然突飞猛进,自己当时便已不是敌手,更何况在“木门”后石室中还有个高深莫测的戴七?他当即挤出一副笑脸,说道:“大人莫要误会,下官……下官是见那位戴前辈看书看得起劲,我们也不好打搅,再想起这里还有‘火’、‘土’两道石门并未开启,这才想要先行查探一番。”   说罢,这吴镇长又补充说道:“谁知就在此时,大人居然也出来了,我们两人见这石门打开的缝隙太窄,所以才想替大人将石门推得更开一些。”   谢贻香此时哪有心思和吴镇长强词夺理?她至始至终就没相信过这吴镇长,如今大家身处险地,既然还没到要翻脸的时候,倒也不必和他计较口舌上的得失。当下谢贻香也笑道:“那却再好不过了,我留在里面也是气闷得紧,倒不如随你们一同,去看看剩下两间石室里的东西,如此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那吴镇长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答应下来,当下仍是那金捕头手持灯笼当先开路,将那道刻着“火”字的石门奋力推开。谢贻香走在两人后面穿过石门后的通道,却见这“火门”后的石室里竟是塞满了几案大小的箱子,一层一层堆叠起来,将本就极大的一间石室占去了大半;略一估算,这石室中的箱子竟有数千个之多。   只听那金捕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金门’后方的是兵刃,‘水门’后则是丹药,至于‘木门’后乃是典籍,不知这‘火门’后的箱子里又装的是些什么?”说着,他便探出手中的短剑,发力将眼前的一个箱子捅破。但听“哗啦啦”的滚落声响,火光映照下,箱子里掉落出来的大堆东西反射出阵阵金光,满箱盛装的竟是一根根金条。   要知道本朝自开国以来,对治下的官吏素来十分严苛,即便是吴镇长这样的八品官员,月俸也不过才二两白银;至于金捕头这类的小吏,甚至还不在朝廷官员的编制内,只怕月俸还不足五钱,所以他虽是姓“金”,平日里却未必有“金”可用。此刻看到这满箱的金条,金捕头当即惊呼一声,手中短剑不停,发疯似地将身前十几个箱子尽数捅破开来,顿时洒落了一地的金条和珠宝。   原来这些箱子里倒不全是黄金,也有珍珠玛瑙玉石之类的珠宝。谢贻香略感失望,想不到这“火门”存放的竟是这些黄白之物,倒是有些讽刺,莫非是在告诫世人切莫贪念财富,否则便要引火烧身?又或者是说这金钱一物,本就是烫手之物?   那金捕头此时将金条一把一把地往自己怀里塞,压得裤腰间的腰带都断裂了,怀中的金条顿时掉落得满地都是,他却仿佛毫不知情,继续往浑身上下塞着金条,依稀有些癫狂之举。至于那吴镇长则要“斯文”得多,对那些金条竟是不屑一顾,而是去挑选那些值钱的玛瑙玉石,一股脑装进自己怀里。   谢贻香看得微微摇头,心道:“这间石室里的财富,只怕抵得上朝廷十年二十年间的赋税收入了,即便是白送给你们,以你们二人之力,到头来又能扛得动多少?”幸好谢贻香生长在当朝第一大将军谢封轩家中,自幼虽算不上铺张浪费的花天酒地,却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从来不曾因为钱财而担忧过,自然不知这金钱一物的可贵。所以眼下面对这满屋子的金条珠宝,她竟是毫不在乎。   当下谢贻香在这些箱子前游走了一圈,本是打算要找寻朝廷失窃的那批军饷,却忽然想到:“这间石室里储藏的财富,分明是这个神秘家族上千年的经营积累,数量自然不容小觑。有道是‘乱世之黄金,盛世之古董’,眼下这石室里的收藏,的确也深得此理。相比起来,储藏黄金自然要比白银划算得多,更何况这些箱子里装的若是白银,以这个神秘家族的本事推算,只怕也不需上千年,数百年间便能将这间石室填充得密不容针。所以即便当真是这个神秘家族劫走了朝廷的军饷,多半也不会堆放在此处,而是要将朝廷的官银先折换成金条珠宝,才能减少数量便于存放入库。”   想通了这点,谢贻香再一推算,朝廷军饷被劫虽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而且随着洞庭湖江望才、方东凤二人的身亡,也算是基本结案了,但毕竟风头未过。再加上那批军饷的银锭上都铸有朝廷国库的标记,所以在这段时间内劫匪想必还不敢去市面上兑换。倘若是这个神秘家族劫走军饷,眼下多半是存放在了别的地方,等到数年甚至数十年后,再行悄然处理。此刻自己若要从这间“火门”后的石室中找寻,多半是缘木求鱼了。   然而谢贻香转念一想,眼前既有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当真可谓是堆金叠玉、富可敌国。何不就此收缴以充国库,来补偿朝廷军饷被劫的损失?   殊不知这就是钱之一物的神妙之处,自古便有寡德之人,认定“人人皆有价”,世人无一不能被钱财买通。穷困之人,甚至可以为了一顿饱饭暴起杀人;寻常百姓,更是会为了数十或者上百两白银抛弃妻女、数典忘祖;即便是贫苦一生、洁身自好的“诗圣”杜子美,若是真有能够修建“广厦千万间”的钱财,为了“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志向,只怕他也会将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   所以正是应了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即便是谢贻香这等自命清高的官宦子女,一想到若是将眼前这些财富换成稻米,足以令天下所有百姓几十年也吃不完,从而让世人再不受饥荒之苦,她又何尝不心动?   再看身旁正拼命往自己身上塞满黄金和珠宝的吴、金二人,谢贻香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杀念,暗道:“虽然这两人能拿走的财富,不过这间石室里的冰山一角,但却也足以拯救成百上千个贫苦家庭了,倒不如……”   思索之间,她已伸手按住了腰间的乱离。 第339章 干尸拜神龛   就在谢贻香心生杀念之际,不料那金捕头居然也是一般的想法,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拔出短剑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吴镇长和谢贻香两人,竟是想要独吞这满屋子的财富。   然而吴镇长却似乎早有准备,不等金捕头有所动作,挥袖之间便将他的短剑打落在地,嘴里大喝道:“你这财迷心窍的蠢货!就算将这里所有的金条全都给你,你能拿得完?要是杀了我,就凭你一个人能走的出眼下这个‘阴间’山谷?如今你拿的这些金条,已足够你花上好几辈子,要是再贪心,当心你连一天也活不了。”   那金捕头本不是愚蠢之人,只是突然见到这许多财富,一时间有些鬼迷心窍。此刻顿时被吴镇长一番话骂得清醒过来,连忙点了点头,弯下腰继续往自己坏里盛装金条。那吴镇长当即转过头来,向谢贻香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蠢货没见过什么世面,倒是让谢三小姐见笑了。此间的财富反正我们三人也拿不完,何不叫那位戴大侠一起过来?”   谢贻香杀心未去,当即冷冷说道:“那位戴前辈立志光大峨眉剑派,在乎的只有那些武功秘笈。这钱财一物,倒是从未放在心上。”吴镇长顿时打了个哈哈,说道:“戴大侠毕竟还是高出我等一筹,只要把他门下弟子的武功教好了,往后的子子孙孙也饿不死。否则就算是给他峨眉剑派一座金山银山,也终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而且把人的志气也消磨殆尽了。”   听到吴镇长这话,谢贻香不禁心中一震,暗道:“坐吃山空?消磨志气?不错,就算是将这里的财富尽数分发给天下百姓,也终究会有耗尽的一天,倘若因此养成了他们不劳而获的习性,往后谁还愿意出力耕种?这岂不是害了他们?”   一时间谢贻香杀念尽去,只觉浑身冷汗直冒,暗道侥幸。眼见那吴镇长又蹲下去往自己怀里塞珠宝,也不知他方才那番话是无心之说,还是勘破了自己的意图所以出声指点。她心念一正,当即想道:“既然我投身刑捕房的本意是要伸张正义、赏善罚恶,眼下这个神秘家族的嫌疑虽大,但毕竟证据不足,自己又怎能指鹿为马,用他们经营了上千年的财富当作被劫的军饷?这岂不是和之前在湖广时庄浩明、言思道等人的做法一般模样?”   虽然这个神秘家族来历古怪,行事诡异,十一年前还曾与朝廷为敌,击杀了皇帝派来的高手,但那也不算是主动生事,谈不上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若是找不到失窃军饷被劫的证据,单凭这个被称为“阴间”的诡异山谷、汉墓中骇人听闻的蛇王和那神秘莫测的“混沌”,公证地说,还真定不了他们什么罪。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往后该作何打算。眼见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浑身上下都塞满了金条和珠宝,却依然拼命地往身上塞,谢贻香心知叫喊无用,当即便独自退出石室,来到通道口的石门处,高声说道:“你们二人若是再不出来,我便要将这石门关上。”   她这一举动可谓是大仇得报,方才这吴、金二人分明还想悄悄关上那道“木门”,从而将谢贻香和戴七困死在其中。想不到仅仅是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后,便已风水轮流转,轮到谢贻香以此来威胁吴、金二人了。   而石室中的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面对这笔惊人财富,在贪念的驱使之下早已六亲不认,但那吴镇长毕竟还有一丝清醒的神识,听到谢贻香这话,他顿时回过神来,抬脚便将身旁的金捕头踢了个跟头。那金捕头吃痛,当即也恢复了些许神智,两人交谈几句,心知谢贻香这个小丫头说得出做得到,虽是极不情愿,当即只得最后抓了几把珠宝塞进衣衫,依依不舍地退入通道,和谢贻香一同回到当中那个圆形的石室中。   谢贻香见他们二人衣衫下塞得鼓鼓涨涨,为了能多拿些金条珠宝,就连之前在“金门”后拿取的那些匕首短剑都抛弃了大半,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当下她微微一笑,说道:“两位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眼下这里分明还有一道‘土门’并未开启。倘若这‘土门’之中还藏有更珍贵的事物,那么此刻两位身上的阿堵之物,岂不是白拿了?”   那吴镇长脸上一红,连忙说道:“大人教训得极是,我们这便同去那最后一道‘土门’。”说话之间,但听“叮咚叮咚”的几声轻响,却是两块玛瑙摆件和一把翡翠茶壶顺着他的裤腿滚落出来,掉青石地面上兀自作响。   谢贻香心中鄙夷,脸上仍是带着微笑。眼见戴七还没从那“木门”后出来,想是仍在研习那些蜀山派的武功秘籍,倒也不便前去打扰,当下她便示意金捕头去将那最后一道“土门”开启。待到石门被推开,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整理好身上的财物,仍旧是当先领路,三个人相继踏入这道“土门”后的通道。   却不料与之前四间石室迥然不同,众人还行进在这通道当中,便只觉一阵阴风当面扑来,令人彻骨生寒。那金捕头胆子倒是不小,当即咒骂两句,率先穿过通道,果然又是一间极大的石室。只听他忽然骂道:“他妈的,当真晦气。什么‘土门’,原来却是尘归尘、土归土,乃是家里人的埋尸之地!”   谢贻香一愣之下,连忙走出通道去看。之间在金捕头手里的灯笼照耀下,这间石室中居然挤满了“人”,个个都是盘膝而坐,面向一座靠墙摆设的神龛耷拉着脑袋,粗一估算,竟约莫有六七十人。整个场景就仿佛是那佛堂当中面对着佛像念经的和尚们一样,却少了一股端庄威严的生气,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屋冰冷的死气,端是诡异至极。   再仔细端详这些个盘膝而坐的“人”,更是个个形貌恐怖,干涸的身子只剩一层蜡黄色皮肤包裹着骨头,支撑着他们身上穿的衣物。谢贻香在刑捕房见过的尸体多了,顿时明白眼下这所谓的六七十个“人”,分明却是六七十具干尸,难怪那金捕头会说出“埋尸之地”这等话语。   想不到这祭坛深处的“金水木火土”五道石门后面,前面的“金水木火”四道门后分别对应着兵刃、丹药、典籍和财宝,到这最后一道“土门”后面,则是存放着这个神秘家族中已故之人的尸身。   适才谢贻香曾从“木门”后的记事典籍里,对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有所了解。试问这个家族既然经历了上千年的繁衍生息,伴随着生老病死,自然会留下不少的遗体,又何止眼前这六七十具干尸?至于此刻石室中的这些干尸,可想而知必定是整个家族中的重要人物,即便不是当时的首脑,也便是所谓的“家族管事人”,也必定是极有威望之人,否则只怕也没资格将死后的干尸存放于此。   那吴镇长见石室里尽是死去已久的干尸,倒也不如何害怕。当下吴、金两人在这些个干尸当中查探了一番,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更不见这些干尸身上带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禁大失所望。一时间,在场三人的目光都不禁投向石室里靠墙供奉的那座神龛。   这个隐居在鄱阳湖畔山谷深处的神秘家族,既然是当年蜀山派流传下来的后裔,如今在这埋尸之处所供奉的神祗,不知又是哪路的神仙?谢贻香忍不住踏上两步,往那神龛里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第340章 土门起尸变   只见在金捕头手中的灯笼火光照耀下,那座靠墙而设的神龛当中,分明闪烁出一股阴冷的蓝光,也不知其光源是从何而来。就在这股蓝光的笼罩中,神龛中所供奉的居然是个双眼紧闭的赤裸男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兀自坐在神龛当中。   虽然这个赤裸男子分明是盘膝而坐,但居然比寻常人站立时还要高出一个头来,以此估算,此人的身高岂非超过了一丈?谢贻香见这男子周身并无片叶遮掩,当即啐了一声,心道:“这是什么妖魔鬼怪?好不害臊!”   然而再仔细观看这人的面容,依稀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须发皆黑,面如冠玉,形貌可谓是俊朗非凡,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来路,居然能被这个神秘家族供奉在这“土门”后的神龛之上,还要让石室里这些家族首脑人物的尸身向他朝拜?   莫非这个赤裸男子便是当年受秦皇派遣,打算和那徐福一同出海寻仙的蜀山派长老,也便是这个神秘家族的祖先?可是记得书中记载,当时领命的蜀山派长老,分明是天任、天芮和天辅三位,这神龛中如何却只供奉了一人?而且若说供奉的是这个神秘家族祖先的尸身,但经过了这上千年的岁月,其尸身为何还能如此栩栩如生、宛如活人?   又或者,眼前这座神龛之中所供奉的,本就是一个活人?   伴随着谢贻香这个念头刚一生出,身旁的吴镇长已惊讶道:“这神龛里是什么鬼东西?说他是活人,却分明没有丝毫的呼吸和心跳;若说他是尸体,却如何能保存得这般鲜活?莫非……莫非这不过是尊人造的人俑罢了,只是雕铸得精致了些,却不知是按谁人的形貌所铸造,为何还要闭上眼睛?”   要知道吴镇长口中所谓的“人俑”,乃是一门自商周时期便已流传下来的技艺,简单来说便是依照真人大小所铸造的人形雕塑,原本是用于代替活人殉葬。就好比始皇帝的陵墓之中,据说曾经铸造了几十万个精雕细琢的士卒人俑,个个栩栩如生,更涂之以色彩,其作用只是为了要给这位始皇帝殉葬。此刻眼见神龛里供奉的赤裸男子肌肤不腐,又要比常人要高大得多,所以吴镇长才有此一说,认定那祭坛中乃是一尊人俑。   却听那金捕头骂道:“什么鸟东西,摆在这里吓唬人。是尸体还是人俑,只管试试便知。”说着,他便从靴筒里摸出一柄在“金门”后拣来的匕首,径直向神龛中那个赤裸男子猛掷过去。但听“咚”的一声轻响,匕首锋刃正中那男子的胸口处,却仿佛是击中了玉石的声音,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将那柄匕首弹落到了一旁。   须知金捕头掷出的这柄匕首乃是自那“金门”后石室中寻来的神兵利刃,可是此刻这柄匕首锋刃分明正中那赤裸男子的胸口,在他身上却连白印也没留下一道,如此看来,这赤裸的中年男子自然不可能是活人了,更不会是不朽的尸体,果然如同吴镇长的推测,乃是一尊栩栩如生的人俑,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铸造而成,居然坚硬如斯。   当下吴镇长和金捕头惧意一去,便走上前去在神龛前仔细打量起这尊人俑来,这才发现神龛里面在这尊人俑四周,居然堆积了上百颗珍珠,清一色全是龙眼大小,兀自泛起一股淡蓝色的光晕;方才三人看到神龛中透露出的蓝光,便是由这些珍珠所发出,可想而知这上百颗珍珠自然不同凡响,名贵至极。   之前在那汉墓前殿的黑暗中,曲宝书曾以手中的一颗宝珠照明,显然是“夜明珠”一类的宝物。而眼下这上百颗珍珠虽然不及曲宝书那颗宝珠明亮,但除了微弱的蓝光,这些珍珠还兀自散发出一股阴冷之气,让人越隔得近越感到刺骨的冰寒,也不知这到底是些什么珍珠。   只听那吴镇长开口说道:“这……这难道便是传说中来自极北之地的深海底下,由千年老蚌所孕育出的‘寒玉珍珠’?据说这种珍珠产自大漠以北的罗斯国北方,乃是冰海深处极其耐寒的千年老蚌,因为长年吸收明月之阴气而形成,其阴冷更是远胜寒冰……”不料他话未说完,旁边的金捕头贪念顿生,当即也不客气,伸手便探向那神龛之中,一把抓起五六颗“寒玉珍珠”,却当场惊呼一声,全部撒手掉落在了地上。   原来这所谓的寒玉珍珠果然名不虚传,颗颗异常冰冷、阴气十足,那金捕头一时不慎,被冻得肌肤刺痛,手里这才没能握紧。而“土门”后的这间石室当中之所以会有如此寒意,想来便是因为这上百颗寒玉珍珠。   谢贻香自从进到这间石室起,便一直觉得此间有些诡异。且不论那地上坐着的那六七十具干尸,单是神龛里所供奉的这尊人俑,看这身形相貌竟仿佛似曾相识,好像是在哪里看见过,又或者是听说过,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所以谢贻香才一直不曾言语。   眼见那金捕头已脱下自己的外衣,耐着寒冷将那些寒玉珍珠一把一把从神龛里抓了出来,随后用外衣包裹,谢贻香忽然间灵光一闪,联想起在“木门”后翻阅到的记事典籍,顿时脱口说道:“当年始皇帝乘船巡游东海,却在海上发现了一具身形高大的浮尸,虽然在海中浸泡了多时,尸身却是完好无损,以兵刃试之,更是刀枪不入……莫非眼前这座神龛当中所供奉赤裸男子,竟是……竟是千年之前始皇帝在海上遇到那具浮尸?也便是这天地间第一具被始皇帝亲口御赐的僵尸?”   听到谢贻香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语,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同时一愣,相继转过头来,不解地望向谢贻香。那吴镇长更是开口问道:“什么始皇帝,又是什么僵尸?”   此时那神龛里的人俑周围分明还剩有十几颗寒玉珍珠,金捕头双眼望向谢贻香,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下意识地将手伸入神龛当中,要去拿那些剩下的汉语珍珠。忽然间猛觉手臂一紧,竟是被什么东西给夹住了,任凭他如何发力,都无法将手臂挣脱出来。   刹那间,伴随着谢贻香的尖叫声响起,金捕头和吴镇长两人回头去看。只见在灯笼那微弱的火光当中,神龛里的那尊人俑、也便是那个赤裸男子,不知何时居然已经睁开了双眼,但眼中却不见常人的瞳孔和眼白,尽是通红的一片血肉。   而这尊人俑此时分明已将一条长长的手臂探出,正好抓住了金捕头准备去拿那些寒玉珍珠的手臂!   【本案(中)完】 第341章 活俑暴杀人   朝廷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神秘失踪,谢贻香为追寻失窃军饷的下落,依据庄浩明和江望才当日在龙跃岛御笔峰内的对话,孤身前来鄱阳湖畔的赤龙镇。然而经过一个多月的明察暗访,却一直没有丝毫进展。   幸好就在此时,以“湘西尸王”鲁三通为首的一行当世高人,也恰巧出现在这赤龙镇上,乃是因为受了那言思道的蛊惑,要来此地找寻“长生不死”之术。当中更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天山青竹老人、峨眉剑派第一高手“回光剑”戴七、东海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天涯海角阁的高手海一粟海道长以及墨家四大护法之首的墨残空。众人为了寻求“长生不死”的真相,最终将目标锁定在隐居鄱阳湖畔的一个神秘家族身上。   在寻找这个神秘家族巢穴的过程当中,谢贻香随鲁三通一行人共同进到了一座汉代古墓里,同行的还有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以及捕头金凉,不料在那汉墓尽头,竟有一条洪荒时期的巨大蛇王守护,居然还能在它的身体里生长分裂出数万条小蛇,依稀便是那传说中的赤龙,又或许是《山海经》里的上古神兽“肥遗”。   经过一番惨烈的搏斗,鲁三通虽然孤身击毙那条蛇王,一行人也因此损兵折将,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更是当场身亡。就连谢贻香也不慎失足,掉落进了蛇王所在的蛇穴深处。   谁知那蛇穴深处却是曲径通幽、别有洞天,谢贻香与当今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戴七重逢,继而结伴穿过蛇穴,来到了一个深邃的山谷之中,正是隐居在鄱阳湖畔那个神秘家族的所居之地。其间虽是鸟语花香、炊烟四起,但也隐隐透露出一股莫名的诡异。   由于戴七不愿再与鲁三通等人汇合后同行,便与谢贻香二人夜探山谷之中一座怪异的祭坛,谁知在祭坛前却遇到了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交谈后方才得知鲁三通等人已然失手被擒,这吴、金二人则是想趁着家族里此刻的混乱,到这座湖神祭坛中浑水摸鱼、窃取宝物。   四人当即潜入祭坛深处,来到分别标注着“金、水、木、火、土”的五道石门之前,通过对“金”、“水”、“木”、“火”四道石门后石室的探察,众人皆有所得。戴七寻访到了昔日蜀山派的武功秘籍,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也收获了大批兵刃和珠宝,而谢贻香也终于弄明白了眼下这个神秘家族的来龙去脉。   原来隐居在鄱阳湖畔这个“阴间”山谷之中、被世人称之为“阴兵”的这个神秘家族,其来源居然可以追溯到秦朝时期,乃是当时蜀山派九大长老中的天任、天辅和天芮三人,奉始皇帝之命同方士徐市一并出海寻仙,却因为那徐市的出逃不敢回朝复命,只得隐姓埋名,躲在此处避祸,继而繁衍生息,一住便是上千光阴,一直传承至今。   待到四人进入到最后一道“土门”之中,发现门后这间石室里,居然摆放的是家族中先人的遗体,约莫有六七十具干尸;而在这石室正中的神龛之内,分明供奉着一尊浑身赤裸、栩栩如生的人俑。   那金捕头贪图神龛中人俑四周散落的“寒玉珍珠”,相继取了十多颗。谁知那尊人偶居然复活过来,兀自睁开血红色的双眼,而且还伸手扣住了金捕头的手臂。与此同时,谢贻香也终于猜到了这尊人俑的来历,脱口惊呼道:“……莫非眼前这座神龛当中所供奉赤裸男子,竟是……竟是千年之前始皇帝在海上遇到那具浮尸?也便是这天地间第一具被始皇帝亲口御赐的僵尸?”   要知道始皇帝御赐的“天下第一僵尸”,乃是谢贻香适才在“木门”后的记事当中所查阅到的,那吴镇长和金捕头两人却没看过,所以对谢贻香这句话茫然不解,显然也不知道神龛中这尊人俑的来历。   而眼下在这阴冷幽暗的石室当中,分明还摆放着六七十具干尸,那金捕头原以为神龛**奉的不过是尊人俑罢了,心中更是毫无防备。哪知此刻这“人俑”竟忽然活了过来,而且还伸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臂,任凭这金捕头平日里凶悍惯了,此时此刻,也不由地吓了一大跳,脱口尖叫道:“什么东西?”   那吴镇长离金捕头不过数步距离,看得极是清楚,直吓得脸色惨白,喝道:“当心!这……这人俑是活的?”谢贻香心知不妙,虽然惊恐之下,仍然下意识地拔出腰间乱离,便要上前相助。   然而在她以往遇到危险之时,自己的乱离总会自行出鞘警示,哪知这次却是毫无征兆,当真奇怪得紧。莫非神龛中的这尊“活俑”,其实并非人间之物,果然便是千年前被始皇帝亲口敕封的那具“天下第一僵尸”?   不料谢贻香才刚刚踏出一步,只见神龛里抓住金捕头的手臂的活俑忽然猛一发力,霎时间但见鲜血飞溅,金捕头的那一条手臂竟被这尊活俑空手扯断。那金捕头正值惊恐之际,还没回过神来,便觉断臂处一阵剧痛传来,当即双眼一黑,疼得高声惨叫。   要知道这神龛里供奉的“人俑”忽然变作“活俑”,早就吓得谢贻香和吴镇长二人魂飞魄散,再看它此刻居然一举扯断了金捕头的手臂,更吓得两人彻骨生寒。眼见那活俑动作不停,身形晃动之际,另一支长长的手臂也伸了出来,向面前金捕头的背心处抓落。谢贻香在慌乱之中当机立断,连人带刀化作一道绯红色的光华,径直劈向那活俑的伸出的手臂。   哪知这活俑竟是不闪不避,依旧向金捕头的背心伸手抓落。谢贻香的乱离刚一劈中它的手臂,顿时醒悟过来,暗骂道:“当真是愚蠢至极,我如何却忘了,方才就连金捕头从‘金门’后捡来的那柄匕首,也伤不得这东西分毫,又何况是我的乱离?”   果然,但听“叮”的一声轻响,谢贻香只觉手臂一震,便如同劈中玉石一般,乱离当场就被直挺挺地弹了回来;再看那活俑的手臂上,却连白印也没留下一道。   眼前这尊活俑究竟是什么东西?若说它是死物,怎么可能似这般暴起伤人?但若说是活物,又怎么可能刀枪不入,连宝刀宝剑都奈何不了它?   话说谢贻香当年曾在金陵城中和那“牛头马面”里的“马面”吴盛熙交过手,自己的乱离当时虽然也没能攻破对方的“金钟罩”,但全力出刀之下,对方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多少有所顾忌,绝不似眼前这尊活俑一样肆无忌惮。   而眼下谢贻香既已悟出“融香决”的妙谛,武功和当时的自己比起来何止高出数倍?此刻借助乱离被弹开之势,她的身子顺势在半空中转出一圈,半招之间,乱离刀身上便响彻起了一阵金戈铁马之声,隐隐有千军万马之势,正是父亲谢封轩平生最为得意的“空山鸣涧”。   虽是运足了功力,谢贻香此刻的出刀,招式依然快得惊人。不过一个呼吸之间,身在半空当中的她便已先后劈出二十三刀,几乎是同时命中那活俑身上的所有要害之处。然而在火光的映照下,只听“叮——”的一阵长响从她那绯红色的刀光中传出,二十三记声响几乎交织在了一起,竟是刀刀无功,仍旧没能伤到这活俑分毫。   就在谢贻香劈出的绯红色刀光笼罩下,那活俑伸出的一支手已紧紧抓住金捕头的背心,继而将金捕头的身子拉扯到自己身前;与此同时,活俑的另一支手也丢掉金捕头的断臂,径直探出,继而从金捕头的后腰处直插而入,一直捅进了金捕头的身体里;然后这尊活俑便将双手一分,顺势将那金捕头的身子撕做了两片。   一时间,神龛前仿佛是弥漫起了一场血雾,伴随着喷洒出来的鲜血,金捕头塞满全身的金条和刚拿的“寒玉珍珠”,连同他体内的五脏六腑,一并血淋淋地掉落了在地上。 第342章 天心显神威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谢贻香离这活俑分明近在咫尺,身上顿时被溅满了金捕头的点点鲜血。那吴镇长更是吓得当场奔溃,惊惶中哪里还顾得上心痛金捕头之死,转身便向石室外疾奔而去。   要知道仅凭徒手将活人撕做两片,即便是虎熊之类的丛林王者,只怕也极难办到。若是以凡人的双手之力,无论将外功修炼到何等地步,也决计不可能办得到,除非是凭借一流的内家真力。   而眼前这尊活俑当然不会什么内家真力,居然也能毫不费力地将这金捕头撕裂开来,其双臂的力道之大,在它这般体型的生灵当中,简直是超出了极限。真不知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赤裸男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只怕自己所料不差,眼前的这尊活俑,当真便是记载中所提及、当年始皇帝在东海之上发现的那具浮尸,也正是因为这具浮尸,才引发出始皇帝派遣徐市出海寻仙之事。然而当此时刻,谢贻香虽有这般猜想,却是无凭无据,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噗噗直跳,手中乱离的招式一时也还没使完,继续劈砍在这活俑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活俑将金捕头撕做两片后,便随手抛落在地,再不理会金捕头的残尸。只见它双脚猛一发力,赤裸的身子随即飞一般地从神龛里扑出,其速度虽然算不上极快,却也丝毫不输给虎豹之灵敏。可是奇怪的是,活俑此刻的这一记扑出,竟不是针对它身旁的谢贻香而来,竟是扑向那正要打算逃出石室的吴镇长。   那吴镇长哪料得到这尊活俑会舍近求远,居然放过了它身旁的谢贻香,选择扑向自己?他本就是在仓促间发足逃跑,一时也没想起施展轻功,此刻随着活俑的疾速扑来,活俑那两支长长的手臂顿时便已从后面扣住了吴镇长的双肩。   所幸那吴镇长到底还是个精明之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居然定下了心神。就在弹指之间,他那“瞬息千里”的轻功气随意动,内力流转下,整个人随之往前冲出数丈距离;与此同时,他两旁肩膀处的衣衫尽数破裂,连同两大块血淋林的皮肉,一并被那活俑的手指抓落了下来。   疼痛中的吴镇长忍不住张嘴惊呼,却不料这一开口,运转的内力顿时泄气,他的身形也随之一缓,继而脚步一绊,踉踉跄跄地滚落在了地上。   那活俑一扑未中,看到那吴镇长摔倒在地,便要径直扑上,却不料身后竟有一物突然袭来,朝它的后脑处打落,却是谢贻香眼见吴镇长危在旦夕,情急之下顾不得恶心,抓起那金捕头的半截尸身便向这活俑砸落过去。   那活俑察觉身后有异,当即转过身子,双手当空一分,便将金捕头的半截尸体再次扯做两片,顿时下了一场血雨。吴镇长死里逃生,连忙趁着这一空隙从地上爬起,又一次施展出他那“瞬息千里”的轻功,径直往通向外面的走道仓皇逃跑,嘴里大声喊道:“戴前辈!戴大侠!救命啊……”   谢贻香这才想起同行的还有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此刻只怕还在那“木门”后的石室里翻阅蜀山派的武学典籍,心中的惊恐顿时一缓。那活俑被金捕头的半截尸身略一阻隔,以至让吴镇长跑得远了,它似乎也知道自己追赶不上,当即转过身来,用它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谢贻香,继而双脚发力一蹬,便往谢贻香面前扑来。   幸好谢贻香早有准备,这活俑刚一转身,她已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避到一旁。而那活俑的动作虽然迅捷无比,但终究是靠发力跳起,再加上谢贻香的料敌先机,一时竟然追赶不上谢贻香的轻功。   但谢贻香终究功力尚浅,轻功非但不及戴七等人,甚至连那吴镇长的“瞬息千里”也要胜过她许多,一时也无法彻底甩脱身后活俑的追逐,像吴镇长那样径直逃出石室。   当下谢贻香便和这尊活俑在石室里追逐躲避,一前一后追赶了好几个来回。谢贻香只管绕着石室里那数十具干尸到处躲藏,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至于被那活俑追上。此时她惧意渐去,不禁细细打量起这尊活俑来,只见它的身形外貌分明是个赤身裸体的中年男子,除了身材要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之外,浑身上下竟和正常男子没有丝毫区别。   但是这活俑的行动之间,却又与常人大是迥异。要知道常人都是以双脚走路,而这尊活俑却是四肢并用,时而做走兽的狂奔之态,时而又以双腿发力,做猿猱的扑击之势。其一举一动,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的举止,倒是让谢贻香想起了神怪故事里传说的那些历经尸变之后、骤起伤人的活尸。   两人正值僵持之际,猛听屋外传来一声喝骂,问道:“女娃儿,这是什么东西?”话音落处,戴七那矮矮胖胖的身形终于飘然而至,也进到了这间“土门”后的石室当中。   也不知那活俑是否尤其“喜好”男性,戴七这才刚一现身,它便丢开追逐已久的谢贻香,转身往那戴七身上扑去。戴七眉头一皱,眼见这活俑来得极快,眨眼间就到了自己面前,当即随手挥出右拳,发力朝那活俑的胸口处击落,正是谢贻香之前在赤龙镇衙门里领教过的“峨眉碎玉拳”。   却听谢贻香惊呼一声,叫道:“戴前辈当心!”话音落处,就在戴七的拳头刚刚击中活俑胸口的同时,那活俑也不甘示弱,竟以左手扣住了戴七挥出的右臂。   想不到这怪物的动作居然如此之快,戴七一时大意,连忙将内力灌注于自己的右臂之上,想要弹开活俑扣住自己右臂的手。却不料这活俑的手掌犹如金铁玉石一般坚硬,自己的内力非但没能弹开它的手掌,反而觉得对方愈扣愈紧,五根坚硬如玉的手指,更是往自己右臂的血肉中深深插入。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莫非根本便不是活物?幸好戴七这位“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毕竟不是等闲之辈,眼下虽然右臂受制,但内力早已灌注于右拳之上,顺着方才这一拳之势,猛一发力,就势猛击在那活俑的胸口上。   但听“轰”的一声大响,戴七这一拳仿佛是打中了坚硬的石壁,虽然没能伤到这活俑分毫,但其力道也足以将这活俑震得倒飞出去,径直弹开三四丈的距离。而活俑抓住戴七右臂的左手,自然也随着它的后退抓了个空,却还是在戴七右臂上留下了五道长长的血痕。   须知最近这十多年来,戴七与人动手过招,从来便没伤到过一块油皮,即便是和那人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切磋,也不曾被伤及到分毫。想不到此刻在这祭坛深处的石室里面,自己一时大意,居然被这似人非人的怪物弄伤,顿时怒气上涌、蛮性大发。   眼看被自己一拳震飞的活俑稳住身形,再一次向自己直扑而来,戴七当即“呸”了一声,右手一晃,仍旧是以“峨眉碎玉拳”向那活俑迎面击出。待到那活俑探出双手、往自己挥舞出的右臂上抓来之时,戴七却忽然收回右臂,竟是使了一记虚招,以此来引开活俑的两条手臂;就在这时,戴七的左掌忽然递出,无声无息地印在了那活俑的胸口处。   要知道戴七方才那一拳虽然打得响亮,却是情急之下的临时发劲,出拳之际,最多不过五六成力道;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将那活俑击退数丈距离。而此刻戴七的这一掌,可谓是全力而出,虽是无声无息,当中却已运上了十成的“峨眉天心功”,毫无保留地尽数印在这活俑的胸口上。   那活俑虽然坚如玉石、刀枪不入,却如何受得了戴七这数十年的精纯功力?随着戴七这一掌之势,顿时便往后飞去。但听一声巨响,伴随着四下乱飞的碎石,那活俑居然被戴七这一掌硬生生地打进了石室的墙壁当中,令它整个身子都嵌入进了石壁里。 第343章 避凶反趋祸   那活俑受了戴七这全力的一掌,虽然被打得嵌入石壁中,浑身上下却还是没有丝毫损伤,兀自在那石壁中挣扎起来。只见它双手双足乱动,那坚硬的石壁在它的挣扎之下,就仿佛是松糕一般,整块整块地往下掉落。片刻之间,这活俑便要从石壁中重新挣脱出来。   谢贻香连忙来到戴七身旁,只见戴七右臂上的五道血痕呈鲜红之色,正缓缓浸出血来,显然这活俑的手指上倒是无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戴七的两道浓眉在眉心处皱出一个“川”字,沉吟道:“这东西究竟是人是鬼?”谢贻香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它行动极快,浑身上下又是刀枪不入,一出手便要了那金捕头的性命。据我猜测,或许这东西便是记载中当年始皇帝在东海上遇到的那具僵尸。但是……但是世间又怎会当真存在这等神怪之物?”   戴七冷哼一声,眼见神龛前那金捕头的残尸处,有几柄掉落在血泊中的短剑匕首,正是他们之前在“金门”后石室中寻来的宝剑,他当即弯腰,抄起一柄短剑拿在手里。   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见到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持剑在手,再望向戴七身后背负的那柄长剑,却仍然裹覆在白布之中,心中愈发感到好奇,不知这位戴前辈为何始终不肯动用自己背上的那柄剑。   就在这时,那活俑终于从石壁中挣脱出来,戴七当机立断,猛然大喝一声,将手中短剑全力掷出,直取那活俑的咽喉之处。但听一声清响,那活俑的咽喉处硬吃了这一记飞剑,却还是没能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被短剑上附带的劲力当场击倒;而那柄短剑经受不住戴七灌注的功力,和那活俑咽喉间的肌肤剧烈碰撞,顿时碎作好几片。   想不到就连戴七这等绝世高手,全力出手之下也伤不到这活俑分毫,一时间,谢贻香和戴七两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眼见那活俑再一次起身,以四肢站立当场,却并不急着出击,而用它那两只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戴七,由于它的眼眶当中尽是一片血红色,所以也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但也可想而知,戴七方才那两记重击虽然无功,毕竟还是惹恼了它。   谢贻香看活俑的这般举动,倒不像是那些传说中的恶鬼要吸人血、吃人肉,似乎只是一味地嗜杀,见不得自己眼前有活物存在,也不知当年的始皇帝和蜀山派的三大长老究竟是如何将它制伏在此。   想到这里,谢贻香忽然灵机一动,随即醒悟过来,说道:“这东西怕冷!神龛里的那些‘寒玉珍珠’,便是为了要将它困住!”   不错,必定如此!正是因为这活俑怕冷,所以之前在神龛当中,围绕这活俑的周围才会有数十颗极寒的“寒玉珍珠”,从而让这间“土门”后的石室变得异常冰冷,其目的自然便是要将这活俑困住。而金捕头将这些“寒玉珍珠”取出来的举动,从而使神龛里的寒气减少,这才惊醒了这尊活俑,让它暴起杀人。   那戴七是后来才进到石室之中,一时没能明白谢贻香的意思。谢贻香反应极快,当即俯身一跃,抄起地上的一颗“寒玉珍珠”,以暗器的手法掷了出去,恰好打入那活俑的左耳之中。   果然,只见那活俑浑身一阵抽搐,显是难受之极,却又不知如何将自己耳中的“寒玉珍珠”取出,只得在原地龇牙咧嘴,兀自乱舞着双手。谢贻香乘胜追击,当即又将两颗“寒玉珍珠”掷入活俑张开的嘴里,那活俑浑身一颤,终于渐渐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戴七此时也明白了谢贻香的用意,一时间两人手中不停,将地上洒落的那些“寒玉珍珠”尽数掷向活俑的七窍之中。不过片刻之间,那活俑便再也不动弹了,继而渐渐闭上通红的双眼,僵直地跌倒在地。   眼见这活俑到底还是被制服了,谢贻香和戴七两人这才松了口气。那戴七极是胆大,居然还走上前去查看,用手指轻弹那活俑赤裸的身躯,发出来分明是玉石般的声响,绝不是活物的肌肤。   戴七当即沉吟道:“稀奇,稀奇……这怪物当真稀奇得紧,就好像是一个人历经天地间的风吹日晒,虽然保留下了人体的一切特征,其实却已玉化成了这般坚硬的身躯,似石非石、似玉非玉……可若是如此,这怪物却又为何还能动弹,甚至暴起杀人?”   这一路上谢贻香所见的怪事可谓是一件接着一件,相比起来,眼前这尊活俑带来的恐惧虽大,但还远不及汉墓深处那条巨型蛇王,也便是那所谓的肥遗。要知道眼下这间“土门”后的石室中,本就停放着六七十具家族先人的干尸,再加上这一尊随时可能再次“复活”的活俑,她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眼见戴七的身后多了个方方正正的布包,里面多半是些书卷竹简,想来是他终于收集齐了蜀山派那些有用的武学秘籍,谢贻香便开口催促,劝戴七尽快离开此地。   戴七虽然对这活俑有些好奇,但此行毕竟志不在此,当下便和谢贻香退出这间石室,重新回到当先那个大石室中,又将这最后一道“土门”严严实实地合拢起来。   看到石门关闭,谢贻香这才彻底松下了这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当日我在岳阳城荒弃的府衙里,曾见过墨家高人“蔷薇刺”的机关消息术,不但造出了一只可以带人飞上天空的大鸟,甚至连她身旁同行的一个大汉,似乎也是由机关消息术制造的假人,当真神奇之极……不知刚刚那怪物,难道也是什么机关消息术?”   戴七此时已不再将那活俑的事放在心上,淡淡地说道:“这却要问秀姐了。”他环顾四周一遍,忽然问道:“那姓吴的胖子到哪里去了?”   谢贻香这才想起同行的还有那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方才在“土门”后的石室中为了躲避活俑的追杀,这吴镇长带着伤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此刻回顾祭坛底下其它的“金、水、木、火”四道石门后的石室,也并未看见他的踪影。   既然那吴镇长已经找到了不少利剑和珍宝,甚至还在“木门”后拿取了一两本武功秘籍,对他而言,此行也算得上满载而归了。想来他是见到那活俑暴起杀人,以为众人性命休矣,为求保命,于是便自行逃出了这座祭坛。   当下戴七和谢贻香二人略一合计,便沿着来路的石梯往上攀登,小心翼翼地往祭坛外走去。行到那石梯尽头处,眼见来时的石门并未重新锁上,只是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戴七便径直将石门推开,率先踏了出去。   却不料戴七这刚一出门,便听外面劲风声四起,继而是一阵拳掌相交声和长剑破空声交织而来,显然是外面已经埋伏下了不少人,正和戴七动上了手。谢贻香微一定神,暗自责骂道:“方才被那‘土门’后的怪物惊吓,只想要快点离开此地,谁知一时大意,竟忘了提防祭坛外面这个神秘家族。听这动静,他们分明已在祭坛周围设下了埋伏,不知戴前辈孤身一人,能否应付得了?”   然而事已至此,惊惶也是无用,眼见石门外的灯火光晃动,戴七既然已经和对方动上了手,自己又怎能坐视不理?谢贻香当即拔出腰间的乱离,以刀护住身子,径直冲出门去。   谁知她这刚一踏出石门,还没来得及看清祭坛外的情况,便觉握刀的右手虎口处那“神门穴”上毫无征兆地一痛,整条右臂顿时酸麻;“当”的一声,乱离已然脱手落地。   只听身旁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缓缓说道:“丫头……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惊骇中谢贻香转过头去,只见说话的分明是个裹着四五件裘皮的干瘪老头,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酸臭之味,正兀自把玩着手里一根细如毛发的青竹丝,分明便是那位“破尽天下、未逢一败”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 第344章 厚颜做叛变   想不到已经领悟出“融香决”的自己,到底还是抵抗不住这青竹老人的出手一招。眼下同样的手段、同样的伤势,和之前那次“一招之约”简直一模一样,谢贻香的乱离甚至还未来得及出招,就已被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先发制人,轻描淡写地将她一举击溃。谢贻香惊惶之余,心中又不禁泛起一阵失落。   待到乱离落地之声响起,她这才看得清楚。原来此刻在这座祭坛附近,早已是灯火辉煌的一片热闹,约莫有一两百人围在祭坛四周的空地上。几乎每人手里都有一个灯笼,将这座祭坛围得是水泄不通,照得是亮如白日。   谢贻香粗略看去,只见这些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更是异常朴实,款式甚至有些古旧,倒是和寻常的乡镇百姓没有什么区别。若不是自己这一路进汉墓、下蛇穴、穿石洞,千辛万苦才来到眼下这个诡异的山谷之中,谢贻香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百姓,便是自称居住在“阴间”的“阴兵”。想来是他们在外出之时,才会扮作之前所见的黑袍人模样,而在这个自己居住的山谷里,自然就换回了普普通通的便装。   至于眼下这般局面,可见自己和戴七此番连夜暗探这座所谓的“湖神祭坛”,到底还是被对方给发现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先一步逃脱的吴镇长在暗中告密。   这一连串的事在谢贻香脑海里飞快地闪现了一遍,她当即望向身旁的青竹老人,不解地问道:“前辈身在暗处突然出手,以此偷袭晚辈,却是何意?”   那青竹老人的脸皮再厚,听到谢贻香这句话里的“前辈”、“晚辈”和“偷袭”几个字眼,脸上也不禁泛起一阵尴尬,兀自干咳了几声,说道:“丫头不知好歹,我分明是在帮你……只要你不胡乱出手,惹恼了这帮家伙,今夜我自然会护你周全,保你平安。”   方才在祭坛前碰到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时,谢贻香便从他们嘴里听说鲁三通一行人失手被擒,而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更是当场叛变,居然反过来相助家族里的管事人“六曾祖母”,将鲁三通和墨残空等人擒获,只剩曲宝书一人孤身逃脱。对此谢贻香本是半信半疑,哪知此刻见到青竹老人完好无损地现身,而且还一举击落了自己的乱离,自然证明吴镇长所言非虚,这位青竹前辈果然做出了厚颜无耻的叛变之举,却不知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   当此时刻、当此情形,谢贻香既不敢、也不便去追问青竹老人的突然叛变。此刻她所在的石门门口,乃是这座祭坛的第三层处,听得头顶上这祭坛顶层劲风声响,显是戴七在和这个神秘家族里的高手过招,她当即便向面前的青竹老人问道:“前辈,戴前辈此番分明是与你同行而来,更何况平日里你们也存有私交。眼下戴前辈身陷险境,孤身奋战,前辈难道便这般坐视不理?”   那青竹老人嘿嘿一笑,说道:“丫头好利的一张嘴,若是仍凭你在六曾祖母面前乱说话,反倒是害了你的性命……”说到这里,谢贻香忽觉自己喉间一涩,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却是被青竹老人不知用什么神出鬼没的手法封住了哑穴。   只听青竹老人继续说道:“……戴老七这个矮胖子,一把年纪了,脾气还是这么臭,少不得要让他先吃些苦头,又不会当真取了他的性命……你放心,待到戴老七打不动了,即便不肯投降,我也会出手将他制住,不会当真害了他。”   说着,这青竹老人便缓缓转过身子,抬手招呼谢贻香,说道:“我们且上去看看戴老七。”   谢贻香哑穴被封,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眼见青竹老人转过身子,她便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乱离。却听身后风声一动,有人已抢先一步将自己的乱离从地上拿走,她连忙回过头来,原来除了青竹老人,自己身旁分明还有两名中年男子,乱离则是被他们当中的一人缴去。这两人虽然貌不惊人,穿着也甚是普通,但从方才捡刀那人的身手来看,想必也是这个神秘家族里的高手,功夫未必便在自己之下。   须知单是一个青竹老人,自己就已远非敌手,更何况这祭坛四周还有这许多家族高手?谢贻香本就不是愚蠢之人,当此情形,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跟随那青竹老人的脚步,一同上到这祭坛顶层。   但见座湖神祭坛的顶层,乃是一个四五丈见方的平台,由一道丈许宽的石梯从坛底一直通到顶层。四周的一百多两百人此刻都围在祭坛底下,而在这祭坛顶层靠近石梯处,却只站立着七八个人,吴镇长那肥胖的身躯也赫然在列,肩上还留着被活俑抓伤的痕迹,见到谢贻香上来,当即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谢贻香眼见自己所料不差,多半是这吴镇长在暗中告密,这才引来了山谷里的族人,不禁心头火起,却苦于哑穴被封,说不出话来,当下只得狠狠瞪了那吴镇长一眼。   再看这祭坛顶层的正中,如今正有四道飞舞的人影在交手过招,当中两男一女的三个人,穿的都是普通的粗布短衣服,各自拿着一柄长剑,正合力围攻另外一人,看他们的身法招数,也算是谢贻香见过的黑袍人里顶尖的水平。   而另外一个孤身迎战之人乃是头裹白巾,身形矮胖,穿着一身白色短衣,正是那峨眉剑派的戴七。此刻仍旧空着一双手,以拳掌和对方那三柄明晃晃的长剑纠缠,而且还占据着明显的上风。   可是戴七眼下虽然不曾落败,但对方到底是人多势众,且不论这祭坛顶上还有七八个高手,单是祭坛下的一两百号人,也不是谢贻香和戴七两人所能应付。更何况谢贻香此刻哑穴被封,说不出话来,就连手里的乱离也被对方缴获,几乎已是废人一个。焦急之下,她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办法。   只见那青竹老人已走向石梯附近那七八个人,向当中一个高瘦妇人恭敬地说道:“六曾祖母,这个小丫头姓谢,乃是当今武林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此番也是和我们同来的……”   要知道这位“六曾祖母”的大名,谢贻香早已久仰得紧,可谓是如雷贯耳。她曾听多人说过,说这位六曾祖母非但武功奇高,就算是当日曲宝书和海一粟二人的联手,也差点败在了她的“画水镂冰掌”之下。而且这位六曾祖父在整个家族中的辈分也是极高,还是什么“家族管事人”,隐隐算得上是这个神秘家族的领袖了。   所以此刻听见青竹老人称呼这高瘦妇人为“六曾祖母”,谢贻香连忙仔细打量。只见这妇人身形修长,穿得的确要比旁人华丽些许,乃是一身黑色的锦缎,在上面绣着些暗花;而她那一头漆黑的长发,乃是尽数盘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瘦的脸颊,容貌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却保养得甚好,看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顶多只能算个中年妇人,也不知为何竟被大家称作了“曾祖母”。   然而回想起方才在这祭坛前吴镇长和守卫祭坛的族人之间那番对话,可见这个家族里的辈分早已乱得不成模样,即便是年纪相仿的两个人,中间也可能隔着好几代辈分,甚至还有爷爷比孙子小的情况。所以眼下这位中年妇人被家里人唤作“曾祖母”,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那位被青竹老人称作“六曾祖母”的高瘦妇人,此刻也正向谢贻香身上望来。谢贻香被她的目光一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道:“纵然是昔日紫金山上那个上百岁修为的希夷真人,仅凭一个眼神,也绝不可能让自己莫名地感到发颤。如此看来,这妇人当真好高的修为!”   只听那六曾祖母忽然开口,打断了青竹老人的介绍,冷冷说道:“这位小姑娘,便是当朝首席大将军之女,更是皇帝派来公干的钦差。老身当然知晓。”   她这一开口说话,谢贻香顿时大吃一惊。听她这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个口齿都有些不清楚的老太婆,仿佛连喉咙里的声带都有些退化了。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个老太婆一般的声音,居然是从眼前这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嘴里发出来的,真不知道这位六曾祖母究竟是多大的年纪。 第345章 赤手战群鬼   一时间,谢贻香惊讶之余,又被这位六曾祖母的气场所摄,心中愈发感到不安。明知对方这一番言辞来意不善,却苦于哑穴被封,又无法开口辩解。   那六曾祖母旁边的吴镇长忽然说道:“六曾祖母,这位姑娘的确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此番也是和那姓鲁的男子一同前来,但却是和其他人有些不同。因为这位谢三小姐,至始至终倒也没伤害过家里的人。”   却不料他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的青竹老人连忙插嘴说道:“杀人者固然有错,但也分有心和无心,倘若是无心之失,只要及时悔改,也便能将功抵过了……”想来是这青竹老人手下曾击杀过不少这个神秘家族里的黑袍人,所以此刻听到吴镇长这话,害怕这六曾祖母会因此迁怒于自己,这才急忙开口辩解。   那六曾祖母也不理会青竹老人,仿佛根本就没将这位江湖上的第一高手放在眼里,兀自“哦”了一声,语气似乎有些缓和,向身旁的吴镇长问道:“原来如此。那她此刻却又为何从家里的祭坛禁地中出来?”   吴镇长陪笑道:“正如晚辈方才向祖母禀告的那般,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矮胖子。是这矮胖子非要以武力相逼,要我等随他进到祭坛禁地当中,说是要找寻什么武功秘籍。眼下这矮胖子的功夫祖母也已看到,试问我等又如何是他的对手?幸好适才趁他偷阅武功秘籍之际,晚辈侥幸逃脱出来,随后便遇见了家里的人,这才将祖母惊动了过来。所以如果要追究潜入家中禁地的罪责,这位姑娘倒不是主谋,试想她孤身一人,也不好反驳那矮胖子的决定。”说着,他已向对面的谢贻香悄悄使了个眼色。   吴镇长的这番说辞看似在回答六曾祖母的问话,其实也是在向谢贻香解释,表明不是他故意要将家里人引过来对付自己和戴七二人,而是在他逃出来的时候,便已碰上了家里的人,就连他自己也是无可奈何。想不到事到如今,这位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吴镇长,居然也会帮自己说起好话,谢贻香一怔之下,顿时明白了这吴镇长的心思。   想来是方才在那“土门”后的石室中,自己把金捕头的半截尸身砸向那具活俑,好歹也算救了这吴镇长一命,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徒,多少还是懂得知恩图报。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这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分明是私入祭坛盗取财物,为此还击毙了好几名祭坛的守卫,此刻他又无法当着众人的面将谢贻香灭口,所以只得替谢贻香说起好话来了,想要和谢贻香统一阵营,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戴七身上,从而让谢贻香不要揭他的老底。   其实莫要说谢贻香此刻说不出话来,就算她能够开口说话,以她这么一个阶下囚的身份,就算当场喝破吴镇长盗取祭坛里的珍宝,只怕这位六曾祖母也不会轻信自己这个外敌。而且就算是揭破了吴镇长的老底,对眼下的局势也是丝毫无助。   就在这时,猛听祭坛当中的戴七一声大喝,原本合力围攻他的两男一女,已然同时倒退开去,踉踉跄跄地退到祭坛边缘。当中那个女子更是呕出一口鲜血,显是功力较弱,在激战中被戴七的内劲给震伤了。   只见戴七神威凛凛地站在祭坛当中,沉声喝道:“这些典籍本就是蜀山之物,你们这些阴兵既已舍弃蜀山,龟缩在这鄱阳湖畔的地洞里,自然也再不是蜀山之人,还有什么资格继续霸占着这些武功秘籍?所以包袱里的这些典籍,老子今天是要定了,还有谁不服?”   听到这话,祭坛上下在场的所有人同时哗然起来,就连旁边的谢贻香也有些心生佩服,自己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抢别人东西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这位戴前辈当真好厚的脸皮。   那六曾祖母当即冷笑一声,将众人的声音尽数压下,冷冷说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中走动之人,难道竟不懂得江湖规矩?这阴间乃是我等的栖身之所,又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你若是当真有本事离开这里,要想拿走几本书,倒也无妨,就怕你没本事走下这座祭坛。”   话音落处,那六曾祖母身后便有两名男子同时踏上前来。一个约莫五十来岁,长须及胸,手持长剑;另一个则是三十多岁的壮年,空着一双粗壮的大手,向戴七遥遥抱拳。   只听那六曾祖母又扬声说道:“此番尔等无故来犯,甚至对我家人大开杀戒,令我阴间损兵折将、精锐尽折。然而此刻在这湖神祭坛的周围,我们还有一百八十三位族人,即便武功比不上那些死在你们手下的兄弟姐妹,却都能血洒今夜,拼死与你一战!试问眼下就凭你孤身一人,难道便能敌得过我整个家族?”   这话一出,祭坛上下都是一阵沸腾,不少人纷纷叫道:“杀人者死,杀掉这个矮胖子,替家里人报仇!”谢贻香心中一凜,想不到这位六曾祖母非但武功高强,此刻这随口的一句话,便已哄得在场的族人同仇敌忾、斗志昂扬,果然有些统御的本事,不愧是这个神秘家族的管事人。   再看祭坛当中的戴七,却丝毫不为所动,兀自翻起一对三角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算你们这些龟儿子齐上,老子又有何惧?”说罢,他居然抢先动手,当即凌空一拳挥出,直取那个正在向他抱拳行礼的壮年男子。   那壮年男子在抱拳之际,本就已在暗中运上了真力,向戴七隔空发出了拳劲。此刻戴七这一拳回击过来,双方的拳劲在半空中相碰,两人的身子都是随之一晃。想不到这壮年男子看似年轻,但这一招之间,竟然和戴七斗了个不相伯仲,也不知他年纪轻轻,究竟是怎样修炼出了这等深厚的功力。   与此同时,另一个长须男子将手中长剑一晃,配合着这壮年男子的隔空拳劲揉身而上,剑尖直取祭坛当中的戴七。两人这一联手,比方才那两男一女又要高出许多,看来这所谓的“阴间”里果然是卧虎藏龙。正如六曾祖母方才所言,家族里之前虽然已有不少高手死于鲁三通一行人之手,但从此刻出手的这两名男子来看,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个神秘家族里仍有不少武功高强之人。   那戴七虽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一旦火气上来,就连天王老子也敢打上几拳,但此刻身在这山谷当中的祭坛之上,又被如此多的高手轮番来做车轮战,当真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失,心中又何尝不知似这般继续缠斗下去,自己就算不曾输在一招一式之上,终究也会被累死当场。   然而既然已经身陷此境,一时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戴七也只得奋战到底。眼见游走在自己身旁那长须男子又是一剑刺出,继而将长剑晃动出千万点寒星,将戴七的退路尽数封死;与此同时,远处那壮年男子趁势也是当头一拳,向戴七迎面招呼过来。   当此进退两难之际,戴七不由地生出杀心。他当即向远处那壮年男子大喝道:“你这不过是蜀山派的‘雷动九霄’。却不知历经上千年的传承、数百位高手的改良,早已让这门老旧的功夫脱胎换骨,形成一整套无懈可击的‘峨眉碎玉拳’。且看老子如何破你!” 第346章 神威作双杀   伴随着他这话出口,只见戴七腰马合一,沉下身子,隔空向那壮年男子平平推出一拳。而他空闲的左手也当即伸出,竟以擒拿手的手法,空手探入长须男子晃动出的千万点剑光当中,竟是要以空手去抓下对方刺来的长剑。   要知道他这般应对之法,可谓是凶险到了极致,但听“噗”的一声闷响,戴七和那壮年男子的拳劲再次凌空相碰,激荡起的劲风直吹向祭坛上所有的人。这一次那壮年男子仍旧是身形一晃,随即站定,戴七却仿佛有些抵挡不住,脚下接连退出五六步。   而就在戴七后退的同时,探出的左手已在半空中奋力一抓,果然将那长须男子刺来的长剑握在手里。因为力气发得狠了,他掌心的肌肤顿时被长剑割破,鲜血顺着剑身直流下来。   那长须男子惊愕之下,忍不住脱口喝道:“你竟敢空手接我的长剑?当真是不要命了!”哪知戴七之狠,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握住剑身的左手当即猛一发力,但见鲜血飞溅中,已将这长须男子的长剑一举折断,随后凌空一掷,将折下来的这半截剑身掷入了那长须男子胸腔之中。   而再看远处那个凌空向戴七出拳的壮年男子,在戴七的拳劲下虽然只是身形一晃,但此刻已有鲜血自他口鼻中涌出,继而身子一软,终于缓缓摔倒在地,分明是不活了。   这一幕看得祭坛上下所有人皆是一惊,就连青竹老人的眉心也是一跳,显是被戴七的神威所震慑。谢贻香若非哑穴被封,只怕当场就要喝起彩来,她估摸着这两名围攻戴七的男子功夫,多半都在自己之上,想不到似这般一远一近联手出击,居然会同时毙命在戴七手里,心中不由地一寒,暗自思索道:“幸好这位戴前辈与我是友非敌,否则摊上这么一个对头,说什么我也不愿和他动手。”   再看祭坛当中的戴七,在这眨眼的工夫间连毙两大高手,不禁意气风发,指着那壮年男子的尸身大笑道:“你这‘雷动九霄’虽然霸道一时,却又怎么及得上老子‘峨眉碎玉拳’当中三重后劲的神妙?”   听到这话,祭台周围那一百多号人当即同时喝骂起来,这个矮胖子非但当场击毙自家两名族人,言语间居然还如此张狂,一时间所有人都恨不得将这矮胖子碎尸万段。就连那六曾祖母的身后的六七个人也已按捺不住,同时往前踏上一步,就要向当中的戴七围攻过去,之前败下阵来的那两男一女分明也在其中。   那戴七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望向当头的六曾祖母,冷笑道:“就算是一命换一命,老子也已经赚了,你还想叫他们上来送死?”   那六曾祖母心中也是巨震,想不到这矮胖子身陷绝境,居然还敢动手杀人,狂妄得当真有些无法无天了。然而正如对方所言,即便是家族里的人一拥而上,就算能将这矮胖子当场击毙,只怕也要再陪上几条人命。似这般赔上自家人的性命,以命换命去和这矮胖子拼杀,自然有些得不偿失。   六曾祖母心底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先止住身后众人,让大家稍安勿躁。那戴七看破了她的想法,又开口说道:“老太婆,你既然身为此间的首脑,何不亲自下场露上一手,反倒要那些酒囊饭袋前来送死?想当日在那山凹旷野的迷雾当中,大家不过点到即止,未曾尽兴,正好此时再斗。怎么,你莫不是害怕了?”   那六曾祖母冷哼一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老身出手?”戴七讥笑道:“你要是觉得老子不配,只管叫其它人上来送死便是。”   六曾祖母淡淡地说道:“习武之人,本就是追求武道之至境,与人动手过招,更是胜负由人、生死在天,若要靠依赖于什么宝剑利器,又算什么本事?你若是敢空手与老身过招,老身倒敬你是条汉子。”   六曾祖母这一连串的说辞,明眼人自然都听了出来,她显然也对这矮胖子有些忌惮,不愿亲自下场;而且言语之间,似乎是对戴七所使的宝剑有些忌惮。谢贻香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回想起自己曾听曲宝书说过,这六曾祖母当日曾在迷雾当中和曲宝书、海一粟二人交手,眼看便要将他们二人击败,却被忽然赶来的戴七一剑破去了神通。   当时曲宝书支支吾吾,说是戴七的剑法高超,凭借“峨眉剑出,六道俱灭”的神通,这才破去了六曾祖母的“画水镂冰掌”,当时自己就有些感到奇怪。此刻听到六曾祖母的话,看来当时将她神通破掉的,竟是戴七手里的宝剑,所以她此刻才会如此忌惮。   而这所谓的宝剑,自然便是一直裹覆在白布里、此刻正背负在戴七身后的那柄长剑了。却不知这柄神秘的剑,究竟是怎样的一柄宝剑,居然值得那六曾祖母如此担忧,就连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也要对此遮遮掩掩?而且戴七分明已经身陷险境,为何直到此刻还是不肯使用这柄剑?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只听祭坛当中的戴七又是一阵大笑,说道:“对付你这老太婆,哪里用得着什么宝剑?就凭老子这一双空手,便足以打得你屁滚尿流。”   那六曾祖母明知这个矮胖子是在说谎,目的便是要哄骗自己亲自出手,待到双方斗到酣处,他再拔出背上那柄宝剑对付自己。然而此刻当着家族里众人的面,对方分明已经嘴上承诺不用宝剑,自己这个家族管事人自然不好再做推脱,可谓是已经被这矮胖子的言语架了起来。若是再不亲自出手,只怕她这个家族管事人,今夜说什么也下不了这个台了。   她正犹豫之际,那戴七又嬉皮笑脸地说道:“却是我戴某人粗心了。老祖母,你那‘画水镂冰掌’的神通,需得有水方可施展出神威,可眼下这祭坛之上却并无一滴水。难不成却要我戴某人撒泡尿给你用用?否则眼下你这浑身上下,哪里还有水?”   这话一出,祭坛上以六曾祖母为首的一干人顿时脸色大变,就连谢贻香也觉得戴七这话粗俗得有些过分了。那六曾祖母的心思再如何缜密,终究是个女子之身,又怎能受得了此等言语的侮辱?   当下她再顾不得许多,铁青着一张脸,将双掌在自己胸前相互一搓,双掌间便渐渐腾起一片薄雾来。看这架势,正是那蜀山派失传已久、可以驾驭天下之水的无上神通“画水镂冰掌”,也便是俗称的“李冰神掌”。   眼看六曾祖母动了真怒,两人之间这场大战已是一触即发,旁边的吴镇长忽然踏上一步,向那六曾祖母恭声说道:“祖母息怒,似这等宵小之辈,又何须劳驾您老人家亲自出手?晚辈若是没记错的话,方才明明有人曾说过:‘杀人者固然有错,但也分有心和无心,倘若是无心之失,只要及时悔改,也便能将功抵过了’。试问此番家里既已牺牲了那么多条性命,眼下岂非正是让那些杀人凶手‘将功抵过’的好机会?”   吴镇长这话说到一半之时,谢贻香便已明白了他的意图,却苦于哑穴被点,只得暗骂着这吴胖子好狠毒的心肠!   果然,伴随着吴镇长的话音落下,祭坛上下这一百多号人的目光,都尽数落在了那披裹着好几件裘皮的青竹老人身上。   就连祭坛当中的戴七听到这话,一张泛着油光的胖脸之上也不禁有些微微抽搐。 第347章 驱虎吞豺狼   眼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青竹老人一时间避无可避,只得干咳两声,从腰间摸出旱烟杆来,自顾自地点燃了一锅烟。   无论于情于理,青竹老人自然不愿去和戴七动手,做出自相残杀之举。然而当此情形,自己被吴镇长这一番言语给抬了出来,似乎又是避无可避。当下他只得猛吸手中的旱烟,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同时又用眼角瞥向那正待下场的六曾祖母,看这六曾祖母究竟要作何决断。   对六曾祖母而言,无论是对方的神威还是宝剑,她本就不愿和戴七这个矮胖子动手,只是一时间被逼得下不了台面,这才不得已准备下场。此刻吴镇长提出的这一建议,自然正合她意,将她从这场避无可避的决战之中一举解脱了出来。   当下六曾祖母便收起自己的神通,兀自退了回来,向那青竹老人淡淡地说道:“他说的倒是不错。老先生,这矮胖子既然也是你的同伴,还是交给你处置比较妥当。”   这话一出,戴七、青竹老人和谢贻香三人心中都是暗骂一声,对方的这一安排,摆明了是要驱虎吞狼。只是不知这青竹老人为何会突然叛变,心甘情愿地听命于这个神秘家族,难道果然如同吴镇长先前所言,乃是被这六曾祖母以“长生不死”之类的鬼话给唬弄了?   从来到这祭坛顶上开始,谢贻香便一直尝试着去解开自己的哑穴,却不料那青竹老人的点穴手法其为高超,任凭自己以手指解穴还是以内力冲穴,都无法将被封的哑穴解开。此刻情急之下,她既然说不出话来,自然也就无法开口去辩驳吴镇长这“驱虎吞狼”的诡计,只得眼睁睁地望向那青竹老人,看他是否当真要听从这六曾祖母的号令。   那青竹老人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老油条,素来贪生怕死惯了,又怎会因为这六曾祖母的一句话,便下场去和戴七拼杀个你死我活?他当即吐出一口浓烟,向祭坛当中的戴七说道:“戴老七,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眼下这般局面,我可是不想和你动手……你且听我一句劝,这便罢手得了,有我这个老干货在,担保你性命无忧。咳咳……你也大可放心,老僵尸和秀姐两人,此时也是安然无恙。”   那戴七冷哼一声,反问到:“如此说来,以老僵尸的那身功夫,之所以会失手被擒,果然也是你动的手?”那青竹老人叹了口气,说道:“要怪便怪老僵尸这家伙,毕竟是我等此行的首脑……我若是不将他制服,又怎能取信于人,证明我的诚心?”   戴七“嗯”了一声,说道:“所以只要你肯相助于这些孤魂野鬼,将我等一一擒下,你以为他们便会将那‘长生不死’的秘密告知于你了?”   这回不等青竹老人答话,旁边的六曾祖母已接口说道:“我等阴间之人,本就是已死之人,从来言出必行,不以假话哄人。既然已经答应了这位老先生,那便决计不会食言。就好比老身方才劝你投降,承诺要保你一条性命,当时你若肯投降,在场这所有的人都是见证,老身也自当遵守承诺,否则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坐在这个‘管事人’的位置上?”   顿了一顿,她语调忽然一变,继而厉声说道:“只可惜你这家伙冥顽不灵,实在不识好歹,居然胆敢当着老身的面,向我家人痛下杀手,取了十七叔和长须爷的性命!所以眼下我们和你之间,再不可能有什么承诺,无论如何也要取了你的性命,以命偿命!”   话音落处,祭坛周围的所有人顿时高呼起来,一齐高声喊道:“以命偿命!以命偿命!”声音响彻于整个山谷的夜空当中,久久不绝。   呼喊声中,祭坛上的戴七微微一笑,向那青竹老人笑道:“老干货你可听清楚了?要老子投降,只怕是办不到了。你若是要替他们来取老子的性命,那只管过来便是。”   青竹老人的双眉不禁拧作了一条麻花状,忽然转过头来,望向那六曾祖母说道:“依照你我之间的约定,我只是答应帮忙将他们擒下,并未说过要取他们的性命……”   谁知他话刚说到一半,那吴镇长已插嘴打断,笑道:“老先生莫要误会,祖母并未违反约定,要你去取这矮胖子的性命。你只需依照约定将这矮胖子制服即可,至于取他性命的事,也不敢劳你大驾,只管交给我便是。”   那青竹老人不禁微微一怔,自己的武功纵然能胜过戴七,但当真打起来,只怕也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谈何容易要将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制服?一时间,他倒也没了主意,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旁边的谢贻香看得心中大急,却苦于无法开口。她深知这青竹老人虽然为人狡猾,却终究只是市井小人般的市侩精明,谈不上有什么过人的智慧。所以此刻分明已被六曾祖母和吴镇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用言语把他僵在当场,若是再加上还有一个臭脾气的戴七在旁冷嘲热讽,只怕这位青竹老人脑子一热,当真便要去和戴七拼个你死我活。   那吴镇长见青竹老人还在犹豫,当即又说道:“老先生,祖母既已和你订下约定,双方自然要拿出些诚意来。眼下这个矮胖子冥顽不灵,祖母不过是请你出手将他制住,你却一再推三阻四,你的诚意却是何在?”青竹老人“嘿”了一声,说道:“将他制住,这谈何容易?要不你去试试?”   吴镇长哈哈一笑,向青竹老人走上几步,故意将声音压低了些,说道:“老先生说笑了,我自然没有这个本事。即便老先生自己,只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似眼下这般局面,老先生再如何没有把握,至少也要让我们看到你的诚意。只要老先生尽力出手过了,那也便是‘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即便制服不了这矮胖子,祖母也不会因此怪罪于你。可是老先生倘若执意不肯出手,这却是你的不对了。”   吴镇长这番话的意思再是明显不过,分明是教了青竹老人一个讨巧的法子,要他装模作样地去和戴七过上几招,胜败倒也无所谓。谢贻香却明白其中的玄机,听得不住摇头,心道:“吴镇长的这番话未免也太过于恶毒,似青竹老人和戴七这等绝世高手,当真交手过招,又岂是儿戏?两人一旦交手,若是稍有不甚,只怕立刻便会被对方有机可乘,又怎么可能只是装模作样地过上几招?更何况以戴七那倔强脾气,面对这位‘叛变投敌’的青竹老人,定然会全力出手,即便是青竹老人有意相让,面对戴七凌厉的攻势,为求自保,到最后也只能全力出手,至死方休。所以无论如何,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两人动起手来。”   当下谢贻香拼命地摇着头,只希望青竹老人能向她这里看上一眼。却不料那青竹老人还没答话,祭坛当中的戴七已抢先说道:“老干货,你我总算相交一场,虽然今日到了这个地步,戴念红也不愿叫你为难,这便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将你我之间原本就有的三年之约,提前到此时此地,便在这祭坛之上。还是老规矩:能决胜败决胜败,难决胜败决生死!”   说着,戴七冷冷地环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还是将目光停留在了青竹老人身上,直盯向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二,你我联手,将在场所有人杀个精光!” 第348章 真元凝剑魂   话说戴七和青竹老人之间的“三年之约”,谢贻香之前倒是听曲宝书提起过,似乎这两人每隔三年便有一次比武切磋。然而再听到戴七给出的这第二个选择,不单是谢贻香被吓了一大跳,在场所有的人心里都是莫名地一寒。   一个是祭坛当中那神威凛凛的戴七,一个是战圈之外畏首畏尾的青竹老人,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有个莫名的念头自心底升起,暗道:“倘若这两人当真联手,在场的所有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在这里。”就连那六曾祖母也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在暗中潜运功力,兀自戒备起来。   却不料那青竹老人苦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抬起脚来,将手中旱烟在鞋底处磕灭,嘴里缓缓说道:“戴老七……我等此番前来鄱阳湖,到底是为了什么?”   然而那戴七却并不作答,只是死死地盯着青竹老人,要看他究竟如何选择。青竹老人沉吟半响,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怕死,也不想死……活到这把年纪,武功也练到了这等地步,除了生死大事,这这世间也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动我的……至于此番大家奉老僵尸为首,结伴前来这鄱阳湖,本就是为了‘长生不死’这四个字。现在这个秘密的答案,分明已经摆在你我面前,但你却根本不屑一顾……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要找寻昔日蜀山派流传下来的什么武功秘籍,从而让你的峨眉剑派发扬光大……”   说道这里,青竹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违背我们初衷的人……是你戴老七。”   伴随着青竹老人这话出口,他那原本佝偻的身躯,似乎已在刹那间变得笔直,甚至是顶天立地;虽然从容貌到身形、从衣服到鞋袜,这青竹老人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和之前那畏畏缩缩的形象截然不同,简直是判若两人。   顷刻之间,一股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绝世风采,就从青竹老人身上那几件破破烂烂的裘皮当中透露出来。再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个肮脏猥琐的干瘪老头,眼前取而代之的,分明是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霸主王者,就这么静静地站立在这祭坛之上,孤独地傲视着天地间的苍生万物。   就连谢贻香也仿佛有种错却,此时此刻,才是自己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三、人称“破尽天下、未逢一败”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至于之前自己见到的那个青竹老人,不过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而今当此深夜之中、灯火光映照之下,整个祭坛上下所有人的风采,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被这青竹老人给彻底掩盖了下去,甚至连那位神秘家族的管事人六曾祖母,这个能够孤身击败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联手的顶尖高手,此刻在这青竹老人的面前,也仿佛变得黯然失色了。   然而也并非是在场的所有人,祭坛上下这一百多两百人里,独独只有一个人,完全不被青竹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绝世风采所压制。而且隐隐之中,这个人甚至还能和青竹老人分庭抗争。   这个人自然便是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江湖人称“戴七”的“回光剑”戴念红。   若说眼前的青竹老人是一位傲视众生的霸主王者,那么此刻站立在祭坛正中的戴七,便是一个杀尽天地的狂魔邪神。   谢贻香不禁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要知道这青竹老人即便不是邪魔外道,也是个外道邪魔,说得好听些算是当世的一个奇人;说得难听些,便是当世的一个怪人。此刻却如何会给人带来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派?   而祭坛当中的戴七,则是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的师叔,堂堂正正的名门正派高手,代表的是江湖上的公正和道义,却如何会给人带来一种天魔降世般的感觉?   莫非是自己身在这两大高手的对决当中,在两人那强大气场的压迫之下,这才产生出了混乱的错觉?   然而不管怎样,青竹老人和戴七之间的这场大战,显然已是避无可避了。一时间,包括那六曾祖母在内,祭坛上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退到那通往祭坛顶层的石梯之上,从而将这整个祭坛顶层四五丈方圆的空地,尽数留给了眼前这两大高手。   伴随着众人的退避,那青竹老人已向祭坛当中缓缓踏上几步,来到戴七身前的两丈开外,向对面的戴七问道:“你是用背后的那柄剑?”   戴七摇了摇头,说道:“不必。”   青竹老人则是点了点头,说道:“你还是不肯占我便宜……但我又何曾想过要占你的便宜?可要问旁人借一柄剑用?”   戴七还是摇了摇头,讥笑道:“虽然不用背后这柄剑,我却另有神剑,又何必要借用别人的?”   这话说得那青竹老人微微一怔,当即仔细打量着戴七的浑身上下,却再没看见有其它的剑。他不禁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想明白,开口问道:“无剑之境?”   那戴七第三次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有剑即是无剑,无剑亦是有剑。有无之间,何需执着?”   说完这话,他便抬起自己的右臂,伸出食中二指捏了个剑诀。刹那间,但见在祭坛周围的灯火光映照之中,戴七那食中二指的指尖处,分明正吞吐着一道六尺长短的金色光华,竟仿佛是一道有质之物,由戴七的指尖处伸出,笔直地凝聚在了半空当中。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鸦雀无声,虽然家族里的人对戴七这个矮胖子痛恨到了极点,但此刻看到在戴七指尖处凝聚出来的这道金光,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识得这究竟是什么神奇功夫,愈发感到惊惧。只有那六曾祖母还算见多识广,一见之下,顿时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这……这难道……没错!这便是传说中的‘剑魂’了!”   谢贻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神奇的功夫,更是第一次听到这什么“剑魂”的名头。她仔细去看戴七指尖迸现出来的那道金色光华,此刻正兀自随着他的食中二指而动,就好像是一柄凝聚在他指尖上的“光剑”。   谢贻香虽然听说过有高手能以内力化作剑气,以之隔空伤人,但说到底,那所谓的“剑气”,毕竟只是以内力催发出的尖锐气流,又怎么可能似戴七这般凝聚成一道金光夺目的有质之物?   而在那六曾祖母的身后,此刻也有人小声询问她方才提及的“剑魂”来由。只听六曾祖母低声解释道:“所谓‘剑魂’,乃是一门极其高深的修为,不同于以内力化出的无形剑气,而是将自身的真元逼出指尖,从而凝聚成的一柄神剑。”   顿了一顿,她又继续说道:“尔等都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所谓的内力,不过是将天地间的灵气存于己身、化为己用,即便用尽,也能重新修炼弥补。但这真元一物,却是人体的根本,决定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就好比是我们所谓的根骨。虽然这真元一物能靠后天的修炼,一点一滴积攒壮大,但终究收获甚微,更不要说将体内的真元随心所欲地逼出体外,以此凝聚成有一柄有质之‘剑’,其威力跟是远胜‘气剑’百倍。虽不知外面的江湖上是什么情况,但至少在我们所居住的阴间之中,已有三百多年无人练成这门绝技了。”   就在六曾祖母向众人解释之际,只见祭坛当中的戴七在指尖凝聚出“剑魂”之后,当即向对面的青竹老人问道:“你还是用青竹丝?”   青竹老人凝视着戴七指尖迸发出来的“剑魂”,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似乎也有些惊惧,又似乎有些欣喜。过了许久,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缓缓说道:“想不到此生还有机会和这传说中的‘剑魂’交手……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他缓缓从怀中捏出一根细如头发的青竹丝来,淡淡地说道:“曾几何时,青竹丝……又何尝不是一柄剑?” 第349章 双剑终对决   伴随着青竹老人说出这话,祭坛上的两人便再无言语。只见戴七缓缓晃动右手捏成的剑诀,那柄金光闪闪的“剑魂”也随之在他食中二指的指尖吞吐闪烁。   待到对面青竹老人的青竹丝已然在手,戴七便径直探出自己的右手,以捏成剑诀的食中二指隔空疾点,指向两丈开外的青竹老人。一时间,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但见戴七指尖吞吐的“剑魂”也随着他这一出手光华大盛,竟由之前的六尺长短,凭空伸长至了两丈长短,直奔青竹老人的面门而去;远远看去,就好像是戴七驾驭着一柄两丈多长的宝剑,隔空直刺对面的青竹老人。   看到戴七的这般出手,在场众人连同那六曾祖母在内,都不禁暗自叫了一声“侥幸”,幸好此刻和这矮胖子动手的不是自己,而是场中那个干瘪老头。若是方才众人在盛怒之下联手围攻这矮胖子,以他此刻祭出的这柄两丈长短的“剑魂”来看,就算众人能将他合力击毙,只怕自己这一方也必定伤亡惨重。   然而那青竹老人却是不慌不忙,丝毫不为所动。要知道学海虽然无涯,修为本无止境,但凡人生于天地之间,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因为受缚于自身的局限,终将会有力竭之时。眼下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能驾驭自身的真元之力,本就已是一奇;能将真元逼出体外凝聚成剑,从而达到“剑魂”的至高境界,这又是一奇;此刻动手之际,居然还能将这柄六尺来长的“剑魂”变短为长,直刺两丈开外的青竹老人,分明更是一奇。   可是这三奇却也恰巧说明,戴七此举已经是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了,而青竹老人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如今他手中不过是一根细如毛发的青竹丝,可谓是风吹得动、水浮得起,又何必要去和戴七以自己真元凝聚成的“剑魂”硬碰硬拆招?   所以眼见戴七的“剑魂”吞吐出两丈长短,朝自己迎面刺来,青竹老人浑身上下虽然看不出有任何动作,但整个人却已平平滑开,往后退出了一尺距离。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尺距离,正是因为两人之间忽然多出来的这一尺距离,戴七的“剑魂”便再也伤不到对面的青竹老人了。因为此刻戴七从指尖迸发出的这两丈来长之“剑魂”,早已达到了人体的极限,仍凭他手上的招式如何变幻,这柄“剑魂”也再无力多伸长一分,自然也便触碰不到青竹老人的身体。   看到这个干瘪老头居然是以最简单的办法,毫不费力地避开了戴七这一记高深莫测的“剑魂”攻势,祭坛上下所有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领悟,暗道:“难怪要说武学的至境便是这‘返朴归真’四个字,越是简单的东西,其实往往越是实用。相比之下,这‘剑魂’虽然极难修炼,出手之际更是光彩夺目、惊心动魄,但比起对方这简简单单的后退一尺,却分明显得有些华而不实。”   倒也不怪围观的众人会有这般想法,要知道两人这一攻一退,其实已经是高下立判。对戴七来说,这两丈来长的“剑魂”,分明已是他功力的极限;而相比起来,青竹老人这漫不经心地后退一尺,非但没出全力,甚至可以说还没用上真功夫。就好比是对方尽全力发出的千斤之力,却被人以四两的力道轻松化解,孰强孰弱,自然是一目了然。   更何况戴七的“剑魂”乃是以真元凝聚,似这般隔空攻敌,其消耗之大可想而知。而青竹老人的这一退,则是以最少的气力化解了戴七最强的攻势,单是从双方的消耗来看,青竹老人便已占了大便宜。似这般交战下去,戴七的精力迟早会被消耗殆尽,但等到那时,青竹老人却还能保存着至少七八成的精力。   然而谢贻香的看法却与众人有些不同。她曾亲眼目睹过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好几次的出手,无论是“先发制人”还是“后发先至”,他武功的要诀便在于一个“快”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绝不会无功而返。   可是方才戴七逼出指尖的“剑魂”、继而化为攻势之际,就在戴七出招的那一刹那间,青竹老人分明是有机会出手,以手中的青竹丝全力抢攻,即便不能一举击溃戴七的“剑魂”,至少也能抢占到上风,从而掌控住这场战局的主动权。可是青竹老人却偏偏放弃了这个机会。   青竹老人之所以做出这等有违常理的决断,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已被戴七所施展出的“剑魂”震慑当场,在好奇心的趋势下,想要将这“剑魂”看个清楚明白、和这“剑魂”斗个酣畅淋漓,所以才没急着抢攻。   而依照这个道理,往深了想,这又何尝不是戴七的谋略?   这“剑魂”的消耗到底有多大,比起旁人的推测,戴七自己当然最清楚不过。他和青竹老人交手多次,深知青竹老人的速度之快,甚至快得超越了常理。倘若刚一动手,自己便被青竹老人以速度抢攻,从而占去先机,那么往后无论再上拆一千招、一万招,自己永远都是一个被动挨打的局面,稍有不慎,当场便要落败,甚至还可能是丢掉性命。   所以此番再次和这青竹老人交战,戴七竟不惜大耗真元,施展出传说中的“剑魂”绝技,果然一举震慑住了这位天下第一高手。为了要将自己的“剑魂”摸透,青竹老人非但放弃了出手抢攻的机会,甚至在“剑魂”的威慑之下,主动往后退出了一尺距离。   要知道戴七当然比谢贻香更了解青竹老人的功夫,简单来说便是十二个字:“敌不动,我不动;我若动,必克敌”,似此刻这般向后退开一尺的举动,放到青竹老人的身上,可谓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于是伴随着青竹老人的这一退却,戴七当即大喝一声,身形已如箭一般飞身而上,同时以指为剑,施展出峨眉剑派之中最为基本的一套“峨眉分雪剑”来。而那柄在他指尖吞吐的“剑魂”,也重新缩回了六尺长短,随着他施展出的剑招,在夜空当中留下千百道残影,顷刻间已将青竹老人彻底地笼罩在了当中。   这一幕逆转来得太过突然,双方分明才拆得一招,却不料只在刹那间,戴七便已彻底翻盘、全力抢攻,一举将那青竹老人逼到了绝境。在场的好多人一时间都还没能看得明白。   谢贻香虽然已经猜到了戴七的用意,却也没想到戴七的抢攻来得如此之迅猛。再看他此刻施展的这套“峨眉分雪剑”,正如之前在祭坛下的石室中戴七对自己所言,但凡是峨眉剑派的弟子,在十二岁时便会被授予‘峨眉碎玉拳’和‘峨眉分雪剑’这两套功夫,无论资质高低,任何人只需花四年的光阴,便能学得熟练。往后若是想更精进一步,便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无论是方才对战神秘家族里的高手,还是此刻面对这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戴七用来用去总是这两套峨眉剑派的入门功夫,归根结底,其实也是“返朴归真”这四个字。同样是一套“峨眉分雪剑”,在戴七手中施展开来,又岂是江湖上那些寻常的峨眉弟子可以比拟的?   即便是谢贻香那套“乱刀”,在经历“融香决”的洗礼之前,素来便是以“快”著称,但此刻和戴七这套平平无奇的“峨眉分雪剑”相比,单从“快”这个字来看,其速度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若非是将这套最简单的“峨眉分雪剑”施展到了极致,戴七又怎么可能在眨眼间逆转战势,一口气将青竹老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困死当场、逼上绝境?   想不到当今世上这两大用剑的高手,这才刚一交手,似乎便要立刻分出胜负来。就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那青竹老人从头到脚都已被戴七的“剑魂”笼罩于其中。伴随着戴七再次大喝一声,他指尖上吞吐的“剑魂”光芒也愈发刺眼,全力出手之下,竟是要一举击溃笼罩他在“剑魂”当中的青竹老人。   只可惜青竹老人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太过响亮,平常与人动手过招,也极少会出第二招,就连兵刃也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青竹杖,甚至还蜕变成了如今的青竹丝,以至于世人都只记得他那“疏影横斜青竹决”的绝技,就连谢贻香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殊不知形容青竹老人的这句话,其实还有下半句:“暗香浮动天山雪”。 第350章 暗香天山雪   眼见因为自己方才那一尺的退却,戴七便已径直扑身而上,指尖吞吐的“剑魂”更是铺天盖向地向自己袭来,将前后左右一切的退路尽数封死,纵然是以青竹老人那般超越极限的速度,也已来不及躲避。一时间,他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要知道似青竹老人这等修为,这些年来与人动手过招,向来是能少出一分力,便少出一分力;只需三分力道就能办成的事情,他便决计不会用上四分力道。更何况在他那根神出鬼没的青竹丝之下,极少有人能连接三招,甚至连一招都接不了,哪里还需要他去和对方以硬碰硬,比拼内力的深浅?   可是如今自己分明已被戴七的“剑魂”逼到绝境,再不是招式能够化解,青竹老人无可奈何之下,伴随着他这一声叹息出口,一片耀眼的白光已从他那瘦小干瘪的身体里弥漫出来;就在这一瞬间,在场所有的人似乎都嗅到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要知道华夏千古,文人总爱将“梅”与“雪”相提并论,并以此自比高洁,就好比宋代神秘才子卢梅坡的诗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梅”和“雪”两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其内在的气节却是相仿。如果放到一起做比较,梅因为花含淡红,终究不及雪之洁白;雪毕竟无息无味,不及梅香扑鼻,所以才有王荆公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但此刻青竹老人所施展出来的“暗香浮动天山雪”,其形其貌,竟分明是“梅”与“雪”这两物之结合。但见他身上弥漫出来的白光不带一点杂色,自然便是“雪”的寓意;而在场众人嗅到的这一缕幽香,则是“梅”的香魂。令人在这一见一嗅之中,不但心旷神怡,而且还不胜心向往之。   这当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不只是谢贻香,就连在场的那些神秘家族的人,若非亲眼看到眼前这一幕、亲鼻嗅到鼻中这一味,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浑身散发出酸臭味的干瘪老头,所施展出来的功夫却是如此之高洁、如此之典雅。   话说从戴七飞身而上,以金光闪闪的“剑魂”将青竹老人逼入绝境,再到青竹老人叹息一声,从身上弥漫出白色的光芒,施展出他那“暗香浮动天山雪”的神通,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刚闻到这一缕幽香,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吐出喉咙,便觉眼前一花,祭坛当中的金光和白光已然正面相碰,继而混作一气。   紧接着便是“波”的一声轻响,就好似水面上有个水泡无端破裂,又仿佛飞虫在半空中震动了一下翅膀,场中交融的在一起的金光和白光,已在突然之间彻底碎裂,好像是摔碎了一快玉石,又仿佛是打破了一尊冰雕,继而化作漫天弥漫的白光,兀自四处弥漫;夜色中被微风轻轻一吹,片片飞舞,在如今这初夏时节里,果真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赏心悦目,那漫天飞舞的“雪”飘到眼前,她伸手想要去触碰,却什么也没碰到——原来祭坛上这些所谓的“雪”,竟是一点一点闪缩的光华,如同是夜空中点缀的繁星——随着光芒一闪一现,便忽然凭空消失,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若是自己所料不错,眼前的这些“雪”,其实是戴七和青竹老人两人的内力在全力碰撞之下,终于各自炸裂开来,这才化作了点点光华;又或者是劲力激荡之中,所有人眼前都出现了幻觉。   这分明才是戴七和青竹老人的真正实力。照此看来,即便是那日在行进的路上,一行人被这个神秘家族里的三十多名黑袍人围攻,以当时那般凶险的情形,戴七和青竹老人也依然有所保留,并未施展出此刻这等神通。再往深了思索,这些个绝世高人此番受鲁三通之约,一同前来这鄱阳湖寻仙问道,表面上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在暗地里却是各有隐藏,甚至是尔虞我诈。   一时间,谢贻香居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升起,暗道:“相比起戴七、青竹老人这些前辈高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眼下的这个实力强大的神秘家族,甚至是那位高深莫测的六曾祖母,和他们相比,反倒是不值一提。”   再看那祭坛当中,伴随着这两大高手的这一记影拼,就在眼前那漫天飞舞的“雪”光当中,戴七那矮胖的身影顺势一飞冲天,在青竹老人的头顶上高高跃起,而指尖那柄金光闪闪的“剑魂”却已消失不见。   而那青竹老人更是不甘示弱,紧跟在戴七身下凭空跃起,手中那跟细如毛发的青竹丝微微往上探出,遥遥直取戴七的咽喉处。   原来就在两人方才交手之际,戴七以真元凝聚成的“剑魂”直接碰上青竹老人那“暗香浮动天山雪”的神通,虽然一举击破了对方的内劲,将“暗香浮动天山雪”的真力碎裂成了眼下这漫天飞舞的“雪”光,但戴七自己那柄“剑魂”也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碰撞之下,也同时被青竹老人的内劲击溃散尽。   而与此同时,青竹老人则已看准时机,终于以手中的青竹丝出招,直取戴七的咽喉要害。仓促间戴七避无可避,更来不及再次凝聚出指尖的“剑魂”,只得就地跃起,往半空中直冲而上,这才有了眼下两人这一避一追、一上一下相继往上跃起之举。   至于祭坛上下的其他人,方才看到戴七在指尖凝聚出传说中的“剑魂”,已然是惊讶万分,而今再看到青竹老人施展出的“暗香浮动天山雪”,居然还能将戴七的“剑魂”击溃,其威力之大,当真是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   再看此刻两人似这般向上跃起,任凭戴七那“醉步星斗”的轻功如何高超,也终究会有尽时,只怕待到他力竭之际,只要往上跃起的冲势稍缓,立刻便要被下面的青竹老人追上,从而伤亡在他的青竹丝之下。等到那时,双方的胜负也便在此一举。   再说身在半空当中的戴七,此刻双手分明空空如也,刹那间也无力重新凝聚出“剑魂”,面对身下紧追不舍的青竹老人,似乎唯一的选择便是拔出自己背上的那柄长剑,就连那六曾祖母和谢贻香两人也是这般认为。   却不料半空中的戴七再次将右手捏成剑诀,兀自凌空比划,仿佛是什么剑招的起手式。刹那之间,但听祭坛下的人群中“嗖嗖”几声清响,伴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陡然生起,祭坛下的那些族人当中,顿时便有好几人的佩剑无故出鞘,径直朝半空中的两人飞去。   要知道这个神秘家族隐居在鄱阳湖畔的山谷之中,原本就是继承了当年蜀山派的绝学,其武功更是以拳掌和剑法为主,就好比吴镇长最为拿手的那套“秦王六合剑”,所以这家族之中倒有半数人是佩剑的。至于那些不善用剑的族人,练的则大多是拳法掌法,与人动手过招,多是空手对战,极少看到有人用其它的兵刃。   所以此刻伴随着戴七这一隔空比划,人群当中随即便有数柄长剑飞起,仔细查看,不多不少恰好是六柄,就仿佛是被半空中的戴七隔空驾驭着,相互间飞舞盘旋、进退有度,先后往戴七身子下方的青竹老人招呼过去。   这一幕看得在场众人莫名其妙,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矮胖子究竟使的是什么神通。只听那六曾祖母忽然说道:“一气、两仪、四象、六道、八卦、十灭,想不到除了‘剑魂’,这人竟然还会使‘御剑飞仙术’?似他这般同时驾驭起六柄剑,以做‘六道’之势,虽不是‘御剑飞仙术’的最高境界,却也足以旷古烁今了。” 第351章 六道御六剑   要知道世间禽兽尚且有“百鸟朝凤”之举,又何况是人?而自古剑法通神者,本就有“万剑朝宗”之气象,又何止是隔空驾驭六柄长剑?   眼前方才在这个矮胖子的指尖处,分明凝聚出了失传已久的“剑魂”绝技,顷刻间便已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此刻再看他隔空指点,凌空御剑,其神通被六曾祖母称之为“御剑飞仙术”,众人惊讶之余,反倒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然而那六曾祖母说的倒也不全对,戴七此刻所施展的,其实并不是昔日蜀山派的“御剑飞仙术”,而是当今峨眉剑派的至高武学——“六道俱灭”。   所谓的“六道”,又作“六趣”,乃是指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本是源自佛家的轮回之说。因为峨嵋山上过去曾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由佛家所控制,继而创立出佛家的“峨嵋派”。   至于如今的“峨眉剑派”,则是由前朝祖师爷林涵先生所创立,当中也或多或少地借鉴了一些佛家的禅机,其武功自然也借鉴了一些佛家峨嵋派的功夫。话说昔日林涵先生结合蜀山派流传下来的武学残篇,以佛家神通为借鉴,继而化繁为简,这才创出了戴七此刻所使的“六道俱灭”。相比起昔日蜀山派最多可以同时驾驭十柄剑以作“十灭”的“御剑飞仙术”,无论境界还是威力,都存在不少差距,但同时却让这门功夫修炼起来更为简单。   可是这所谓的“简单”二字,也只是相对于古老的“御剑飞仙术”而言。对于当今的峨眉剑派,这门“六道俱灭”已算得上是派中最为高深的绝学了,就连峨眉剑派当今的掌门人朱若愚也不曾学全,所以江湖上也极少有人识得这门功夫。谢贻香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听闻六曾祖母口中提及的“六道”和“十灭”,顿时联想起江湖上那句著名的传言,说是“峨眉剑出,六道俱灭”,不想竟是出自于此。   而此刻身在半空之中的戴七,居然还能抽空施展出这峨眉剑派的至高绝学“六道俱灭”,同时驾驭起在场族人的六柄长剑,可想而知,就在他一跃而起之时,甚至是更早的时候,便早已有了这个盘算。否则在这仓促之间,他躲避青竹老人的追击尚且不暇,哪里还有闲暇去隔空驾驭祭坛下那些族人的佩剑?   所以眼下这般局面,虽然看似戴七被青竹老人逼上半空,相继一前一后往上跃起,但也不见得就是那青竹老人完全占据了上风。伴随着这个突然生出的变故,一时间,半空中的那六柄长剑在戴七的驾驭之下,一柄接着一柄凌空飞来,剑尖直取半空中那青竹老人的后心。   青竹老人虽然早已料到戴七必有后招,却也没料到等待自己的,竟是这峨眉剑派的至高绝学“六道俱灭”,一时也不禁有些骇然。待到他感到身后有异,回头望去之时,当先飞来的两柄长剑已然离自己的背心近在咫尺。当中一柄取中宫直刺之势,另一柄则是取旋转绞杀之势,似这般同时而来,相互之间恰好将长剑破空时的劲风之声抵消殆尽,这才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背后。   虽然眼下这“六道俱灭”的神通不如方才那“剑魂”的惊世骇俗,却好歹也是峨眉剑派中最强的绝招,青竹老人自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当下他身形不变,依旧是往上跃起之势,全力去追逐上方的戴七,手中的青竹丝却已收回,用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极快地在这两柄长剑的剑身之上分别一点。   但听“叮”的一声清响,半空中这两柄长剑被青竹老人手中那根细如毛发的青竹丝点中,居然被彻底改变了来势,继而“哐当”一声,两柄剑自行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相互抵消掉了原本的力道;待到力道一尽,这两柄剑也再不受戴七的驾驭,灰溜溜地自半空中滚落了下去。   原来当先攻向青竹老人的这两柄长剑,对应的乃是“六道俱灭”中的“天剑”和“地狱剑”,可谓是一刚一柔、一正一奇,其要诀便是驾驭起走势完全不同的两柄剑同时飞出攻敌,恰好将相互的破空之声抵消掉,从而伤敌于无声之中。   而青竹老人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通过手中的青竹丝,以四两拨千斤之类的讨巧手段,稍微改变了两柄剑的走势,引得它们自相撞击,顿时便将这“六道俱灭”中的“天剑”和“地狱剑”轻松化解。   其实青竹老人此刻这一手法,仍旧是以最小的消耗达到最好效果,虽然是妙到颠覆,但伴随着他这一出手,毕竟还是露出了空隙,身形也由此产生出破绽。便在这时,戴七驾驭的第三柄“畜生剑”看准时机,已然趁机来袭,直取青竹老人的下阴处,当真是符合这“畜生”二字,其用意恶毒得紧。   青竹老人一时也来不及躲避,只得将已经探出的青竹丝顺势转向下方,用这根细如毛发的青竹丝去硬接戴七的这柄“畜生剑”。   若说以一根细细的竹丝,去和那明晃晃的金铁长剑相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青竹老人当然是吃亏不小。却见青竹丝和长剑碰撞,倒也并未损毁,而是径直粘连在了一起,分明是青竹老人正在凭借自身的功力,通过这一根细细的青竹丝去对抗戴七这柄“畜生剑”上所附带的劲力。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青竹老人手中的青竹丝和这柄“畜生剑”交持不下之际,戴七那“六道俱灭”中的第四柄“饿鬼剑”已然迎面而来,直取青竹老人的咽喉处,显然要是惩罚他的“不善业力”。   既然名曰“饿鬼”,自己又何必客气?那青竹老人忽然微微低头,猛一张嘴,居然硬生生地用牙齿咬住了这柄“饿鬼剑”的剑尖。一时间,剑上的劲道虽然震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却毕竟还是接下了这一柄“饿鬼”剑;与此同时,青竹老人将浑身功力尽数灌注于手中那根青竹丝上,猛一发力,伴随着手中的青竹丝化为灰烬,那柄偷袭自己下阴的“畜生剑”也在他内力的迸发之下彻底失去劲道,兀自往下栽落而去。   就在这弹指之间,青竹老人连破戴七“六道俱灭”中的四柄剑,虽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也已经力竭当场,接下来那第五柄正面袭来的“人剑”,自然再也无力化解。然而青竹老人这个“天下第一高手”的头衔到底不是浪得虚名,乃是从无数次生死关头拼杀出来的称号。眼下当此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身在半空中的青竹老人居然在一个呼吸之间,再一次施展出了他那“暗香浮动天山雪”的神通。   刹那间,在场众人只见半空中又一次弥漫出一片白光,伴随着一缕幽香再次飘荡进所有人的鼻中,戴七的这第五柄正面突进的“人剑”也随之失去了灵性,变回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和前面四柄剑的下场一样,一并掉落在了祭坛之上。   话说熟悉青竹老人的人,都知道他这一身功夫的精要所在,便是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先发制人”或者“后发先至”,抢在别人出招之前,率先克敌制胜。可是眼下他与戴七之间的这场激战,青竹老人却至始至终都处于被动的守势,虽然接连破去了戴七的“剑魂”和“六道俱灭”中的五柄剑,但对于这位擅长进攻的青竹老人来说,已然是施展出了浑身解数,到达了他所能防御的极限。   当此紧要关头,即便是青竹老人的内心深处并不想置戴七于死地,却也容不得戴七发出“六道俱灭”中最后那一柄“修罗剑”。当下青竹老人在半空中蓦然转回身子,直奔上方的戴七而去,而他的右手也如同戴七一般,兀自捏成剑诀,并以食中二指作剑,凌空点向头顶上方的戴七;与此同此,他将体内残存的护体真气尽数集中在后背上,竟是要以血肉之躯去硬扛戴七最后的那一柄“修罗剑”。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虽然是坐山观虎斗,但看到这惊险之处,都忍不住相继惊呼起来。因为青竹老人此刻的这一举动,无疑是要两败俱伤、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第352章 修罗定乾坤   伴随着青竹老人捏成的剑诀隔空挥点,一道无形剑气已从他食中二指的指尖激射而出,直奔上方那戴七的咽喉处而去。   他这一手无形剑气虽然不及戴七方才施展出的“剑魂”华丽,但无论是出手的时机还是速度,无论是出手的准头还是劲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直叫半空中的戴七根本避无可避。   照此局面,若是青竹老人这一手无形剑气能够抢先一步,一举将戴七击毙当场,那么随着戴七的身亡,这“六道俱灭”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自然也便失去了驾驭,不攻而破了。   但若是青竹老人的剑气未能命中,又或者没能杀死戴七,那么等到戴七所驾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攻来,青竹老人虽有真气护体,但毕竟是血肉之躯,终究会伤在这柄“修罗剑”之下,甚至还有可能身亡。   所以依照眼前这个形势来看,半空中两人之间的这场决战,多半将会是两败俱伤的后果,甚至极有可能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想不到当今武林之中,这两大用剑高手之间的这场对决,从开始到现在不过才拆了七招,而且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里完成,待到这第八招之际,便要彻底决出胜负,拼个你死我活。在场众人惊呼之余,一颗心也随着半空中战局的变化提到了嗓子眼,就连那六曾祖母也下意识地往石梯上踏出两步,想要将这场旷世之战的结局看得更清楚些。   而对于此刻身在半空当中的戴七而言,自从指尖凝聚出的“剑魂”被青竹老人以“暗香浮动天山雪”的神通击溃之后,他立时便已腾空而起,紧接着施展出了峨眉剑派的至高绝学“六道俱灭”,向身下紧追不舍的青竹老人先后攻出了“天剑”、“地狱剑”、“畜生剑”、“饿鬼剑”和“人剑”这五记绝杀。却不料他这五记绝杀,竟被青竹老人或简或繁一一化解开去,甚至还能在最后这一刻化守为攻,以手指作剑,向自己隔空射来无形剑气。   眼见青竹老人做出这般应对之策,虽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两败俱伤甚至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但当此时刻,戴七一口气攻出这许多记杀招,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力竭之际?   所以待到青竹老人指尖激射出的剑气扑面而来,戴七的右手正全力驾驭着“六道俱灭”中最后一柄“修罗剑”,自然无力分心。仓促间他只得以左手抵挡,竟然也是捏成剑诀,以食中二指作剑,隔空点向青竹老人的食中二指,显然也是要以无形剑气争锋相对,去硬接对方攻来的无形剑气。   只可惜为了要将这位人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从头到尾彻底压制,无论是一开始就施展出的“剑魂”,还是此刻全力驾驭出的“六道俱灭”,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同时施展出两大绝技,纵然是身为峨眉剑派第一高手的戴七,又哪里还有力气发出无形剑气,去对抗青竹老人全力射来的这一记无形剑气?所以相比起来,戴七此刻以剑诀隔空虚点,不过只是做个样子罢了,指尖处又哪里有丝毫的剑气发出?   虽然明知自己此举无用,但对戴七而言,已然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于是就在这刹那之间,青竹老人右手的剑诀便已隔空迎上了戴七左手的剑诀,无形剑气催发之际,在场众人但听半空中气流撕裂,伴随着剑气的破空声响,当即便有大团鲜血自戴七的左臂上径直喷射出来,将他的整条左臂都笼罩在了一团血雾当中。   原来同样是以指作剑,戴七虚弱无力的食中二指碰上青竹老人全力攻来的无形剑气,整条左臂从手指尖到肩窝心,顿时已被青竹老人的无形剑气一股脑贯穿。随着无形剑气注入戴七的左臂,所到之处简直可谓是摧枯拉朽,将戴七一条左臂当中无论经脉、骨骼还是血肉尽数撕裂得粉碎,鲜血也随之渗透肌肤,这才在他左臂四周弥漫出了一大团血雾。   受此一击,戴七的这一整条左臂也便算是彻底被废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并无损伤,但当中的经脉、骨骼和血肉已然尽毁,只怕不出数日,他这条手臂便会如同凋谢的草木一般自行枯萎,和被人一刀砍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青竹老人的无形剑气虽然毁去了戴七的整条左臂,却并未因此消停,不过是稍微减缓了剑气的力道。在穿过戴七的整条左臂之后,这股无形剑气去势不停,居然一鼓作气刺破了戴七左肩的肩窝,继而直奔戴七头上左边的“太阳穴”而去。   世人皆知这“太阳穴”本是人体的要害所在,即便是戴七这样的绝世高手,也不敢让人轻易触碰自己的“太阳穴”,更别说是被青竹老人这一记无形剑气击中。然而戴七不惜以自己的整条左臂作为代价,为的便是要让青竹老人的这一记无形剑气稍微缓上一缓,从而替他多争取出这一刹那的时间,让他可以避开对方这绝杀的一击。   所以眼见这股无形剑气从自己的左肩处窜出,百忙之中戴七急忙将脑袋向右一歪,终于还是避开了青竹老人的这记杀招,让剑气擦着他的耳廓飞过,继而消失在了夜空深处;但戴七的一只左耳却也因此被剑气削去了大半,伤口处涌出鲜血不住流下,半边脸颊都是淋漓的鲜血。   想不到祭坛上这两大高手交战至今,青竹老人的第一次正式出手,非但一举废掉了堂堂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戴七的整条左臂,而且还削去了他半片耳朵。就在众人惊讶之余,忽然间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继而相继醒悟,此起彼伏地尖声大叫起来;听他们的声音之中,竟是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半空中的青竹老人却是毫不知情,他这全力发出的一记无形剑气,虽然重创了上方的戴七,却毕竟没能将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击毙当场,这便意味着自己的后背随之也要硬吃戴七那“六道俱灭”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   可是伴随着自己的无形剑气失手,戴七那最后一柄“修罗剑”却始终没有从后方攻来。青竹老人惊异之余,又听到在场众人忽然发出的尖叫声,急忙在半空中回头望去,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夜色之中,原本围绕在祭坛下面的那一百多号人,此刻已纷纷涌上了那祭坛的石梯。而就在那石梯的最上面,也便是靠近祭坛顶层的石梯尽头,一个身穿黑色锦缎的中年妇人,不知何时已跌倒在了石梯上;而此刻涌上石梯的族人,也正是往她身旁而去。   再仔细一看,青竹老人顿时明白,这个倒地的中年妇人分明便是整个神秘家族的管事人、众人口中所称呼的“六曾祖母”;而在那六曾祖母的胸口上,此刻分明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原来如此,这个戴老七不惜赔上自己一条左臂,拼死驾驭出“六道俱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到头来却并不是要对付自己?   别看这位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是个脾气古怪、不拘小节的矮胖子,甚至明明是一把年纪,行事间还有些孩子气,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武痴。此番来和青竹老人动手,更是早就盘算好了一切。   从最开始凝聚出“剑魂”和青竹老人抢占先机,到最后全力施展出“六道俱灭”的神通,其实都不过是戴七的障眼法,充其量只是迷惑众人的幌子罢了。   因为从头到尾、至始至终,戴七的目标便一直不曾改变过,正是这个神秘家族的管事之人、眼前这位六曾祖母! 第353章 孤身逆全局   试问以戴七眼下的处境,同行的青竹老人叛变,唯一的同伴谢贻香又被缴去乱离、封住哑穴,对他来说,当真可谓是以寡敌众、孤身奋战了。   而且此刻他所要面对的,除了这祭坛上下的一百多名神秘家族里的高手,还有这个家族里的管事人、那个修为高深莫测的六曾祖母。再加上一个临阵倒戈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面对这样的局面,不管怎么算,戴七似乎也没有任何胜算。   然而有道是“射人当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本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伴随着戴七“六道俱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正中那六曾祖母的胸口,眼下的情况顷刻之间便已彻底逆转。   话说那六曾祖母身为此间的管事人,眼看祭坛当中戴七和青竹老人的激战分明已到了生死关头,她一来被这两大高手冠绝当世的武功所吸引,二来看到惊险之处,也甚是关心此战的胜负,可谓是看得入了迷,以至心无旁骛,这才一时失策,不曾对场中的二人设防。岂料那矮胖子在决斗的生死关头,居然会拼着自己的一条左臂被废,也要凝聚起全身的功力,驾驭着那“六道俱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悄无声息地向自己发出来致命的一击。   纵然是六曾祖母的修为已经超凡入圣,甚至还有可能更在青竹老人和戴七二人之上,但随着她这一疏忽,其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峨眉剑派的最强的绝招“六道俱灭”?所以就在青竹老人的无形剑气毁去戴七一条左臂,又将戴七的耳朵削去半边之际,这最后一柄“修罗剑”便在戴七的隔空驾驭之下,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六曾祖母的胸口。   一时间,在场的那些族人皆是大惊失色,纷纷涌上祭坛的石梯,赶往身受重创的六曾祖母旁边查探。由于失去了家族管事人的号令,众人此刻也已乱了阵脚,不知应当如何处置祭坛当中的戴七和青竹老人。   而半空中决战的两人招式用尽,相继徐徐落地。眼见对面的青竹老人满脸抽搐,也不知是惊是怒,戴七大半张脸上都是左耳伤口处流淌出的鲜血,却兀自带着一丝笑意,扬声喝问道:“老干货,你我今日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   青竹老人似乎也没了主意,眼见那胸口中剑的六曾祖母生死不明,心中更是犹豫不决,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唉……你这最后一剑若是朝我刺来,你我之间或许便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又或许根本便伤不得我分毫……唉,罢了罢了!眼下你虽然伤得不轻,我却是毫发未损,但我也不愿占你这个便宜……此番交手,也便是你我之间的‘三年之约’,就算是平分秋色、不相伯仲了。”   那戴七虽是重伤之下,听到这话也不禁双眉一扬,厉声喝道:“狗屁平分秋色?什么不相伯仲?方才你所发出的那记无形剑气,分明是要取老子的性命,却终究没有得手,当然是败了;而老子从一开始,目标便是那个嚣张跋扈的老太婆,你若是连这点也看不出来,那只能怪你太蠢。如今老子当着你这条走狗的面,将那老太婆一剑击毙,此番交手,自然是我赢了!”   那青竹老人原本看在数十年交情的份上,还对自己出手废去戴七一条左臂有些心存愧疚,但此刻听到他的这番说辞,顿时心头火起,冷哼一声,说道:“胡说八道……我若是真想取你性命,你这矮胖子又岂能活到现在?休要在那里大言不惭……莫要说方才,即便是此刻,我也一样可以随时取了你的性命!”   戴七不甘示弱,虽然一条左臂软绵绵的垂在腰间,也当即退开两步,反手握住背上那柄裹在白布里的长剑,嘴里冷冷说道:“空口无凭,既然商讨不出一个胜负,那便再来比过!”   青竹老人见他终于要动用背上的那柄长剑,不由地浑身一颤,瞳孔迅速收缩起来。他当下也从怀中捏出一根全新的青竹丝来,淡淡地说道:“三招之内,我若是取不了你性命,便算是我输……”   要知道两人之间的这一场激战,毕竟也算是和平收场,虽然戴七受了重伤,却也没闹出人命,旁边观战的谢贻香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谁知此刻这两人因为胜负之争,一言不合,顷刻间又要再一次大打出手,谢贻香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不想这两位一把年纪的武林泰斗,居然也和那些斗勇叫狠的寻常江湖人一般模样,始终堪不破这“胜负”二字。眼下分明还身在这个神秘家族所居住的山谷当中,又怎能如此任性妄为?当下她连忙挺身而出,径直隔挡在戴七和青竹老人两人中间,却苦于哑穴被封住,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谢贻香只得望向戴七,又伸手指着自己的咽喉,示意要戴七替她解穴。戴七却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老干货封的穴道,天下间也便只有老干货一人能解。女娃儿暂且退开,待老子先收拾了这条走狗!”   谢贻香暗叹一声,只得望向另一旁的青竹老人。却不料青竹老人根本就不理会自己,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只是在戴七身上来回打量。   谢贻香直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给这两大高手一人一记耳光,将他们彻底打得清醒过来。要知道戴七以寡敌众,本是必败的局面,然而这位“峨眉剑派第一高手”居然陡出奇招,一举击溃了这个神秘家族的管事人六曾祖母,从而令在场这一百多两百号人手足无措,当真可谓是仅凭一人之力,孤身扭转了今夜的整个局面。   伴随着那位六曾祖母的倒下,眼下在场的族人正是群龙无首之际,以自己和戴七两人的本事,要想离开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这青竹老人虽然贪念什么“长生不死”,以至于临敌变节,但也看得出在他内心深处,并不是真心想要取了戴七的性命。如今既已重创了那六曾祖母,只需三言两语之间,便可将那吴镇长之前“驱虎吞狼”的计策化解,即便不能说服这青竹老人改邪归正,最起码也能让他不再为难自己和戴七两人。   再说这位戴七戴前辈,别看他平日里脾气古怪,一张臭嘴口无遮拦,四处乱骂,但今夜在家族众人的围攻之下,他心中却是比谁都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先是在对付家族高手的车轮战时,戴七拼着受伤也要痛下杀手,逼得那六曾祖母差点就要亲自下场;随后在吴镇长的言语挑拨之下,青竹老人不得已下场动手,他又不惜大耗元气,先后以“剑魂”和“六道俱灭”这两大绝招将青竹老人全程压制,令对方无暇“后发先至”,施展出他那神出鬼没的“疏影横斜青竹决”;到最后戴七更是不惜赔上自己的一条左臂,陡出奇招,以“六道俱灭”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将六曾祖母一举击溃,彻底扭转了整个局面。   谁知走到眼下这最后一步,这位戴前辈毕竟还是败在了这“胜负”二字之下,牛脾气一犯,几句抬杠的话,转眼间便和青竹老人再次撕破了脸,当真可谓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辜负了他先前的一切努力,这教旁边的谢贻香如何不急?   其实不管是武功还是心智,甚至是之前在祭坛深处“木门”石室中对自己的启迪,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回光剑”戴念红,于“理性”二字之上,的确是要高人一等,无愧他一代宗师的盛名;可是到了最后,他到底却输在了这“感性”二字之上。   谢贻香情急之下,正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忽听祭坛石梯上的人群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先生,老身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你若是还想与我们合作,这便立马取了那矮胖子的性命。”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心中一震,这分明是那六曾祖母的声音!莫非她胸口处虽然中了戴七那致命的一剑,却终究还是没能取了她的性命? 第354章 空谷炸惊雷   果然,伴随着这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落处,就在祭坛顶层的石梯尽头处,六曾祖母那漆黑的身形已然重新站立起来,胸口上依然插着戴七最后发出的那一柄“修罗剑”。   想不到戴七穷尽心思,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一条左臂,到头来到底还是没能一举击毙这位六曾祖母。谢贻香凭借自己那“穷千里”的神通看得清楚,人群中六曾祖母的脸色虽然平静之际,但眼神中分明透露出一股难以忍耐的痛苦,可见戴七这一剑毕竟还是令她受伤不浅。只是不知这柄从胸口处直插而入的“修罗剑”,究竟将她伤到了何等程度。   在场的家族众人见到六曾祖母重新站起,开口发号司令,顿时齐声欢呼起来。欢呼声中,那六曾祖母微一抬手,止住众人的声音,然后缓缓握住刺入自己胸口的那柄长剑,继而一点一点从伤口中拔了出来。   但见随着长剑的拔出,那剑身上虽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但伤口中却并没有鲜血继续涌出,显然是六曾祖母早已封住了伤口附近的穴道,从而将这一剑造成的创伤暂时压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原本神采飞扬的戴七转眼变得面如死灰,右手则将身后包袱里那柄长剑握得更紧了。而青竹老人则是惊喜交加,这六曾祖母既然没死,那之前答应过自己的“长生不死”之事便依然有效。一时间,他也顾不得细想六曾祖母方才让自己取戴七了性命的那番话,连忙抢上几步,前往人群中去查看那六曾祖母的伤势。   谁知人群里的吴镇长见青竹老人一路走来,当即喝道:“老家伙,你好大的胆子!方才分明是你和这矮胖子串通一气,故意在暗中相助,这才能让那矮胖子偷袭得手,令我家祖母受伤。正如祖母方才所言,你若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便立刻取了那矮胖子的性命,否则之前的所有约定,自此一概作废!”   这话一出,青竹老人不由地停下脚步,呆立当场。要知道对青竹老人而言,之前他之所以要下场和戴七动手,大半原因还是信了这吴镇长的鬼话,想要装模作样地和戴七比划一番,最后再抛下一句“力不能及”,也便算是完成了自己和六曾祖母之间“擒获同行之人”的约定。也正因为如此,戴七才能在这场激战当中占尽上风。   须知在青竹老人的内心深处,虽然极其渴望得到传说中的“长生不死”,但毕竟也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还不至于要以诛杀自己的同伴好友作为代价。所以他虽然和那六曾祖母定有约定,但也从不曾答应过要替这个神秘家族取了自己同伴的性命。   谁知戴七这个矮胖子非但没能体会自己这一片苦心,反而以言语句句挑衅、步步紧逼,要么让自己与他联手,将在场的所有人全部杀死;要么就要和自己提前“三年之约”的比试,来一场生死决战。   青竹老人虽是被戴七的言语所激,决定下场一战,但交手之中,终究没有对这个有着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狠下杀手。否则当真是性命相搏,青竹老人几乎有足够的把握能在出手的一瞬间抢攻,一举将戴七逼入绝境,又岂容对方的“剑魂”成型?   想不到因为自己的一念之仁,却被这个不知好歹的戴老七逼上了绝境,到最后更是使出了峨眉剑派的至高绝学“六道俱灭”来对付自己。在相继接下“天剑”、“地狱剑”、“畜生剑”、“饿鬼剑”和“人剑”这五记杀招之后,自己也随之陷入绝境,若是再不出手还击,一举击毙戴七,自己便要命丧于对方那最后一柄“修罗剑”之下。直到此刻,青竹老人才算是真正地对戴七第一次出手。   谁知戴七的最后一柄“修罗剑”却是大出众人的意料,居然暗渡陈仓,一举重创了人群中观战六曾祖母。正如那吴镇长所言,对方完全可以认定这是自己和戴七串通一气,从而故意设下的局。   所以眼下只有将戴七杀死,才有可能重新获得六曾祖母的信任,从而遵守双方之前的约定,让这个神秘家族赋予自己“长生不死”的秘诀。   而今事情走到这一地步,自己不是没给过戴七机会,而是对方根本就不领情。这一切的一切,根本就是戴七在咎由自取、自寻死路!   刹那之间,青竹老人经过这一番的思量,已然彻底想通了一切。既然对方执意如此,自己又何必还要理会什么昔日的交情?   当下青竹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重新转过身来,狠狠盯向场中的戴七。而他的眼神之中,则是毕露的凶光,竟是已经对戴七动了真正杀机。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见到青竹老人这样的目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青竹老人此刻透露出来的这份杀机,绝非自己所能抵挡,甚至这天下间也无人可以抵挡——看来今日之势,戴七和青竹老人这两大高手之间,必须会有一人命丧当场,至死方休。   就连戴七心中也是无端一寒,双脚下意识地退开了两步,嘴里沉声喝道:“女娃儿,走开了。”   谢贻香虽然想和戴七并肩作战,一同抵挡眼前的青竹老人,但是看到青竹老人双眼中的这份杀机,浑身上下居然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勇气,要去和这青竹老人正面对抗。所以就如同戴七一般,原本挡在两人当中的谢贻香,也忍不住往后退开几步。   眼前这个杀机尽露的青竹老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只见那青竹老人已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青竹丝,隔空遥指戴七的咽喉处。戴七不敢大意,当即便要取下背上包裹里的那柄长剑。   却不料就在这时,原本寂静的黑夜山谷当中、就在这三丈高的祭坛之上,忽然响起“轰”的一巨响,直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烫,耳中尽是“嗡嗡”的回响之声,就像是凭空炸响起一道惊雷。   而伴随着这一声巨响,一时间,在场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就仿佛是突然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径直砸落在了这祭坛之上,刺亮了所有人的眼睛,从而让眼前的所有一切尽数化作了一片白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深夜的山谷之中,怎会无端炸响起一道惊雷?待到所有人眼前的白光逐渐消散,视力终于恢复正常之后,再往这祭坛当中看去,却见那原本杀气腾腾的青竹老人,此刻分明已经瘫倒在了地上。   众人惊惶之中定睛细看,只见地上那青竹老人的身子正兀自蜷缩成一团,浑身上下再无一块完整的肌肤。到处都是被烈火灼烧后的焦黑皮肉,兀自粘连着血迹。稍微有些江湖经验的人,此刻都已看得明白,似青竹老人这般惨烈的烧伤,显然是不活了。   莫非方才凭空炸响的那一道惊雷,居然不偏不倚、恰巧击落在了青竹老人的身上?可是再看祭坛当中离青竹老人最近的戴七和谢贻香二人,却分明安然无恙。难不成竟是天公有眼,特意安排了这样一道惊雷,便是为了要诛杀这个无情无义的青竹老人?   在场的家族众人心中更是莫名惊诧,在他们隐居的这个“阴间”山谷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等奇怪的时,又怎会有天雷打入这个山谷,而且正好落在这湖神祭坛之上?   而这一道惊雷究竟又是怎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居然能将这位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一举击打至濒死?就在众人胡乱猜想之际,不远处的谢贻香却凭借自己“穷千里”的神通,将刚刚所发生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一道无端炸响的“惊雷”,哪里是什么天雷落地,分明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人,继而在半空中出手,向那青竹老人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而这个人,此刻分明就站在这祭坛顶层的角落里,将浑身上下隐藏在周围灯火光的阴影当中。   放眼当今武林,居然还有人能在一招之间击溃“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刹那间,谢贻香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名字,却因为哑穴被封,说不出口。她正待思索得仔细些,身旁的戴七已沉声说道:“闻烈已,你终于肯现身相见了?” 第355章 皇命动天听   没错,正是那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人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   谢贻香陡然醒悟过来,方才的那一记“惊雷”,其震耳欲聋的声响,岂非正是响彻天下的“吞星吐云”?其刺眼欲瞎的光亮,岂非正是闻名江湖的“日月同辉”?   要知道方才那一记出手,虽然出乎众人的意料,甚至可以说是偷袭,但仅凭这一击之力,便将那“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彻底击溃,此刻更是濒临将死。能为此者,放眼全天下,除了这位闻天听闻盟主,还能有谁?   伴随着戴七这话出口,方才从天而降、凭空出现在祭坛顶上的那个人影,顿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高声说道:“戴七兄别来无恙。方才那一战,当真是令闻某人大开眼见。”话音落处,一个中年男子已大步踏出灯火光的阴影,走向了这祭坛当中。   来人这话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以六曾祖母为首的那一百多号族人素来与世隔绝,倒还罢了,谢贻香却是心中大震。这位闻天听闻盟主的大名,江湖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己虽然无缘和他结交,但在金陵城中,自己和师兄先竞月倒是在远处见过这位闻盟主好几次。更何况不久之前在那洞庭湖的龙跃岛上,自己孤身迎战谢擎辉率领的一众武林高手之时,分明还和这位闻盟主打过照面,甚至还动上了手。   此刻再次见到这位闻盟主,谢贻香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只见他四五十岁年纪,披散的长发黑多白少,一张方脸颔下微须,神情不怒而威,确然便是在龙跃岛上和自己交手过的武林盟主。就连地上奄奄一息的青竹老人,也吃力地张了张嘴,低声说道:“闻……闻烈已……好手段……”   话说鲁三通此番先后召集起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海一粟、丁绮腾、丁绮云和墨残空这些个当时高人,结伴同来这鄱阳湖畔寻访“长生不死”的玄机,而这位武林盟主闻天听,本就在鲁三通的邀请名单之上。却不料鲁三通在召集起众人之后,以所有人的名义让曲宝书执笔写信,亲自送到这位闻盟主的府上,邀他入伙同行,但那封信却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没了回音。而这位闻盟主自此以后,也在不曾出现在江湖之上,竟是从此消失了。   可是鲁三通一行人自从进到那座汉代古墓当中,一路上却始终都有闻天听的踪迹。先是从墨家弟子挖掘的侧洞中听到闻天听的嘶吼声,紧接在那漆黑一片的前殿石室中,海一粟又被人偷袭成了重伤,到后来跃过那蛇王所在的地洞进到汉墓主室,那闻天听居然又扮作了鲁三通的形貌,还和众人上演了一幕“真假鲁三通”的混战,到最后径直跃入蛇王所在的地洞,分明又是在替众人指引方向,暗示大家进入眼下这个山谷的途径。   至于抢在众人之前孤身下墓的戴七,谢贻香也曾听他说起过,曾和那躲在暗处的闻天听有过两次交手。第一次是在墓道尽头,戴七眼见那条蛇王现身,惊骇之下疏于防备,被闻天听一掌印在后背,将他击落进蛇王所在的地洞当中;第二次则是在蛇穴深处的石洞里,闻天听为了要抢先一步穿过那个石洞,又和戴七拆解了几招,等到谢贻香在石洞中和戴七重逢时,那闻天听早已去得远了。   而此刻这位闻盟主忽然从天而降,而且在刹那间一举击溃了青竹老人,能将这当中的天时、地利、人和掌控得如此恰到好处,可见他早已在旁边的山壁上潜伏了多时。所以眼见六曾祖母被戴七的“六道俱灭”重伤,而甘为走狗的青竹老人杀心一起,眼中除了戴七便再没有旁人,闻天听这才瞅准时机从,山壁上径直跃下,继而施展出他那名动天下的“吞星吐云,日月同辉”一招制敌。   也不知这位堂堂正正的武林盟主,此番行事为何会如此神出鬼没。若说他是朋友,却又为何不愿与鲁三通一行人同行,更不答复鲁三通的来信?甚至在那汉墓的前殿之中,还曾出手重伤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最终导致了海一粟的身亡。但若说他是敌人,他明明是有机会在那汉墓里取了戴七的性命,甚至在汉墓主室中也能取了鲁三通的性命,却被他一一放弃了这些机会,甚至眼下的青竹老人分明是在相助于这个神秘家族,对戴七痛下毒手,他又何必要出手偷袭青竹老人,从而替戴七解围?   这些疑惑一直压在谢贻香心底,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然而何止是谢贻香想不明白,身旁的戴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他们几个虽是武林中同一辈的高手,即便私底下没有交道,也算是神交已久。虽然青竹老人和闻天听之间没打过交道,甚至从未见过面,戴七却是与他二人都有交情,此刻眼见闻天听现身偷袭青竹老人,忍不住喝问道:“闻烈已,这一路上你和老子装神弄鬼,究竟想干什么?”   听到戴七这一问,闻天听当即走上两步,向戴七遥一抱拳,笑道:“戴七兄切莫恼怒,这当中的误会,事后兄弟定然当面赔罪。而眼下,却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说罢,他见戴七还是满脸怒气地瞪着自己,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其实真要解释这当中的误会,其实倒也不难,一句话便能说得明白。那便是诸位此行不过是私事罢了,而闻某人此行,却是为了公事;公私之间,自然要权衡利弊了。”   谢贻香一时没能听懂闻天听所谓的“公事”究竟是什么意思,那闻天听说完这话,便不再理会戴七和自己,反而朝地上那奄奄一息的青竹老人走了过去。   待到他来到青竹老人的身旁,却又不理会那垂死青竹老人,反而向人群当中的六曾祖母遥遥抱拳,说道:“想必这位夫人,便是眼下‘阴间’的管事之人了?久仰久仰,在下闻天听,添为当今武林盟主,十多年前因为机缘巧合,曾与贵府接触过一二。而今再次拜访,却是奉了皇命,来向诸位讨要一件东西。”   听到闻天听话语中的“奉了皇命”这四个字,谢贻香顿时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他所谓的‘公事’,原来竟是奉了皇命!看来众人的推测果然不错,正同言思道在梦中对自己所言,这位闻盟主倘若就是姚家古宅阁楼里缺失的那一具尸体,也便是十一年从这个神秘家族手下逃生之人,那么此刻的闻天听再次现身此地,代表的当然只可能是当今皇帝了!”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顷刻间便已举一反三,几乎解开了所有关于闻天听的困惑。   难怪这位闻盟主不肯接受鲁三通的邀请,却要孤身前来此地,原来在他背后,竟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说不定甚至还带来了朝廷的军队,在这般情况下,闻天听自然就不可能与鲁三通等人同行了。照此推出,他之所以要在汉墓当中装神弄鬼,或许是他先众人一步潜入了那座汉墓,却不料恰好也碰上鲁三通等人从侧洞里进入。由于他不愿与众人碰面,从而暴露身份,所以最后在那汉墓的主室中,双方避无可避,他才不得已扮作了鲁三通的模样装神弄鬼。至于他径直跳入蛇王所在的地洞中,其实也是在替众人指点一条明路。   可是这当中还有一件事,那便是闻天听为何要在前殿的黑暗中偷袭海一粟?难不成他和海一粟之间结有宿怨?谢贻香的这一串念头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但眼前这般情形,再加上自己哑穴被封,自然也不可能去质问这位武林盟主了。   人群中的六曾祖母此时也已镇定下来,听到闻天听说是奉了皇命要来向自己讨要东西,当即冷冷说道:“闻天听?好嚣张的名号,只可惜老身却不认得。你既然自称是奉了皇命而来,却不知皇帝想要讨要的,究竟却是什么东西?”   那闻天听淡淡一笑,说道:“夫人却是明知故问了。值得皇帝过问的东西,恐怕除了那‘长生不死’,便再没有其它了。” 第356章 日月当空照   伴随着闻天听这话出口,地上那奄奄一息的青竹老人就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骤然间从地上挣扎着抬起半边身子,嘶哑着嗓子喃喃说道:“长生不死……长生不死……这是我先得到的……”   却不料他话还没说完,站在他身旁的闻天听当即凌空一掌击出,径直拍打在青竹老人头上,打得他一颗脑袋重重撞在地上。但听头骨碎裂声响起,他的人也再没了声音。不过片刻,鲜血便自青竹老人的脑袋下面缓缓溢出,在地上流淌出好大一滩,显是被闻天听这一掌打碎了头骨,毙命当场。   想不到这位“破尽天下,未逢一败”的青竹老人,为了要追寻什么“长生不死”的鬼话,居然就这么命丧于鄱阳湖畔的这个山谷里。谢贻香惊骇之余,也不知是惊讶还是难过,回想起之前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由地暗自叹息。   她身旁的戴七更是双眉一扬,喝道:“闻烈已!这老干货好歹是一代宗师,你……你偷袭他倒也罢了,又何必如此?”眼看和自己有数十年交情的青竹老人命丧当场,他情急之下,也有些语无伦次了。   那闻天听却是神色自若,从表情上丝毫看不出他刚刚击杀了当今武林的天下第一高手,就仿佛他刚才击毙的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只听他淡淡地说道:“戴七兄,我可是在救你的性命。”   戴七当即冷哼一声,说道:“老子纵横江湖四十年,几时靠过别人的相救?”然而话虽如此,青竹老人毕竟已经死了,面对眼下这般局势,他倒也不好继续去和闻天听纠缠此事。   祭坛石梯上的六曾祖母对青竹老人之死也是毫不关心,强忍着胸口处的剑伤,接口说道:“你这人好大的胆子,既然口口声声说是皇帝派来的,自然应当知晓我们的本事,也该知道我们和皇帝之间的约定。所以就凭你孤身一人,只怕还命令不得老身。”   六曾祖母身旁的吴镇长更是大声说道:“你以为出手偷袭,杀死了这个老家伙,我们阴间便已无力再战了?当真是荒谬至极,就凭你和这矮胖子两人,简直是自寻死路!”话音落处,那石梯上已有好几人同时踏上一步,齐齐拦在了六曾祖母面前。   岂不知这也是谢贻香心中的疑惑所在,莫非这位武林盟主当真如此托大,竟敢孤身一人将这整个神秘家族给挑了?只听祭坛正中的闻天听已笑道:“这位夫人,你若是想赐教几招,闻某人自当奉陪。只不过峨眉剑派的‘六道俱灭’冠绝天下,夫人眼下胸口中剑,已是无力再战。至于在场的其余诸位,即便是联手齐上,恐怕也只是徒增闻某人的杀戮罢了,又何苦作践自己?”   他这话出口,石梯上的家族众人顿时哗然一片,纷纷怒喝起来。然而闻天听方才从天而降、一举击杀青竹老人的神威,所有人皆是有目共睹,倒也不敢小觑于他。过了半响,才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圆脸汉子大步上前,径直上到这祭坛的顶层,向闻天听微一抱拳,说道:“在下辅十一,领教阁下的神威!”   家族里的其他人看到这个自称“辅十一”的圆脸汉子上前邀战,当即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说道:“十一叔肯亲自出手,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未免有些抬举了这个家伙。”又有人说道:“老十一的‘炙阳掌’已然炼到顶级,与人动手过招,便从来没失手过。”听他们这些说法,下场邀战的这个圆脸汉子定然功夫不弱,甚至在整个家族里也极有地位。   那闻天听却是毫不在意,向这圆脸汉子微一点头,说道:“请出招。”那圆脸汉子当下也不多言,将双手向外展开,凭空画了一个半圆,继而在头顶上方合拢,相互摩擦起来;不过片刻,他那两只手掌就已变得通红一片,好似烧红的石碳一般。   看到这一手功夫,就连戴七也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是蜀山派的‘炙阳掌’,练到至境甚至能够熔金化铁。别碰他的双手,当心热毒攻心。”闻天听笑道:“多谢戴七兄关照。”   那圆脸汉子也听到戴七这句提醒,忍不住向场外的戴七说道:“方才你说蜀山派的功夫传到如今,早已千锤百炼,更胜从前,在我看来,只怕却是未必。待我先收拾掉这个家伙,再来向你讨教。”   戴七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答话,闻天听已哈哈一笑,高声说道:“只怕你却没这个机会了。”话音落处,他陡然欺身而上,两只手分别作一拳一掌之势,径直往那圆脸汉子迎面攻去。那圆脸汉子毫不畏惧,将两只通红的手掌从头顶上分开,继而双掌齐出,当面迎向闻天听攻来的一拳一掌。   刹那之间,两个人的三掌一拳已然相碰,四手相交之下,那圆脸汉子的脸色忽然一变,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要知道他的“炙阳掌”本已是至刚至阳、至热至烈的功夫,平日里纵然是寻常铁器,在他双掌的热力之下也会被熔化得扭曲变形,谁知此刻碰上闻天听的一拳一掌,那一掌倒也罢了,分明是阴寒之力,恰好克制住了自己“炙阳掌”的酷热,而对方的那一拳,竟分明也是阳刚的劲力,和自己的“炙阳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要知道天地分正反,世间有阴阳。虽然人体也是一个有阴有阳的小天地,但自古修炼内功之人,要么练的是纯阳内力,要么练的是纯阴内力,绝不会混淆阴阳。即便有同时修炼阴阳二气之人,由于阴阳之间的天生互克,可谓是此消彼长,往往事倍功半,练不出什么名堂来。若要强加修炼,待到阴阳二气日益强大,甚至还会走火入魔,损毁自身。   但是此刻闻天听的这一拳一掌,分明竟是截然不同的阴阳二气,而且其内劲之强,更是远胜单独修炼阴阳二气的常人。单是那一拳的阳刚之力,便在蜀山派这门极难修炼的“炙阳掌”之上,更别说他那一掌之中的阴寒之气了。真不知这个四五十岁年纪的中年男子,究竟是怎样做到阴阳调剂,修炼出了这等旷世神通。   那圆脸汉子惊骇之间,对面的闻天听忽然向他微微一笑,居然在内力催发之际开口说道:“得罪了。”圆脸汉子还没想通他为何能在此时开口说话,猛然间便觉对方攻来的一拳一掌中,劲力何止陡增一倍?   不过是一呼吸间的光景,自己迎上对方手掌的那条手臂已是刺骨冰冷,仿佛是化作了一整条坚冰,在对方的劲力催发之际,顿时碎裂开来,散落成指甲大小的碎块洒落一地;而那迎上对方拳头的那条手臂,则是被热力反噬,就仿佛是融化的蜡烛一般,整条手臂的血肉连同骨头尽数粘连在了一起,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滴落。   要知道闻天听的出手其实并不算快捷,以至在场众人都能将祭坛当中的战势看得清清楚楚。谢贻香看到他这门神通,心中暗道:“闻盟主此刻这一拳一掌,当中分明是截然不同的阴阳二气,想必便是他那闻名天下的‘日月同辉’,取的是“日月”之阴阳。相比起来,已故的庄叔叔那套‘袖中日月’虽然也分阴阳,却只是运气发力的法门分了阴阳,在他这自行修炼出的阴阳二气面前,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   可惜谢贻香却不知道,这位闻盟主在年轻时曾得一位前朝高人的指点,将他的丹田打造得异于常人,能够同时盛装下这相互克制的阴阳二气。就好比是那装酒的酒壶,正常人的丹田容量再大,也只能装下一种酒;而闻天听的丹田,则类似用于害人的“鸳鸯壶”,在壶中暗做分割,可以同时盛装普通的酒和有毒的酒,两者互不参合。就连庄浩明当年所施展的那套“袖中日月”,其实也是由眼前这位闻盟主在私下所授。   再看场中那圆脸汉子,伴随着两条手臂尽毁,他整个人也在闻天听阴阳二气的交织之下碎裂成了好几片。看到这般结局,家族中人自是大惊失色,正待高声叫骂,哪知场中的闻天听拳掌之势不停,反而将这一阴一阳的两道劲力催发得更为猛烈,径直攻向这祭坛顶层的石梯处,朝六曾祖母所在的人群中直推过去。 第357章 破阵驭阴阳   想不到闻天听在一招之下,便已压倒性地击毙这个使用“炙阳掌”的圆脸男子,而且其“日月同辉”的神通居然不收,径直催发出来,往祭坛顶层边那石梯处的六曾祖母一干族人奔袭而去。竟是要在这一招之间,将石梯上的家族众人也尽数击溃。   话说今夜得知祭坛处有变,家族中已有不少人连夜赶来,甚至还惊动了家族里的管事人六曾祖母,一同在这湖神祭坛设下埋伏,要擒拿擅闯禁地的戴七和谢贻香二人。原本除了那六曾祖母和家族里地位较高的七八个人,其余的一百多号人都分散在这祭坛周围,但眼见六曾祖母重伤在戴七的“六道俱灭”之下,所有人关心则乱,又想显露忠心,所以一时间都几乎都涌上了这湖神祭坛的石梯,从而将那道石梯堵了个水泄不通。   此刻在这石梯的顶端,除了当先的六曾祖母,首当其冲的便还有六七个人,伴随着闻天听的阴阳二气来袭,那六曾祖母顿时脸色一变。她一来没想到这闻天听竟会取胜得如此之快,而且招式不停,径直向石梯上的人群攻来;二来以她的本事,重伤之下虽然也能奋力闪躲,可是就算自己能够及时避开,身后的族人只怕却有不少要遭殃。   当下六曾祖母顾不得胸口处的伤势,急忙将双掌在自己胸前一搓,升腾起片片雾气,那以“水”为媒介的“画水镂冰掌”便随即施展了出来,径直化作一道“雾墙”,去正面抵挡闻天听攻来的“日月同辉”。   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见到六曾祖母施展出“画水镂冰掌”的绝技,据吴镇长所说,如今这整个家族当中,便只有她一人通晓这门神通。之前曾听曲宝书提及,那日在山凹旷野的迷雾当中,这位六曾祖母扮作黑袍人偷袭两人,就算是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联手,也敌不过她这“画水镂冰掌”,可见其修为之高,简直难以想象。   眼下伴随着六曾祖母这一出手,四下凝聚出的水雾仿佛是化作了有质之物,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雾墙”挡在石梯之前,将闻天听“日月同辉”的拳掌之力死死地拦截在了半空。   虽不知这闻盟主的“日月同辉”究竟有多大威力,但试想方才那圆脸汉子的“炙阳掌”神通,都不及闻天听那一拳当中的至阳之力,可想而知他这拳掌间的阴阳二气威力极大,甚至出乎众人的意料。可是此刻却被六曾祖母以“画水镂冰掌”的神通拦截下来,可见这位六曾祖母虽是重伤之下,实力也是骇人听闻。   其实若要论真实的修为,闻天听虽然名头极大,却未必极得上眼前这位高深模式的六曾祖母,但是此刻两人这一交手,闻天听却是占尽了三大便宜。   其一,这六曾祖母在仓促间出手,施展出她那“画水镂冰掌”的绝技,却因为这祭坛顶上毕竟没有水,她只能以内力凝聚起周围空气中的水汽作为发功的媒介,威力自然大减;   其二,闻天听的功力即便不及这位六曾祖母深厚,但他这阴阳齐出的“日月同辉”,可谓是当世罕见的内力,在截然不同的阴阳二气交织之下,威力几乎是凭空增添了一倍;   其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这六曾祖母方才被戴七的“修罗剑”所重创,此刻虽已将剑拔出,而且还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道,但终究是穿胸而过的重伤,对常人而言,甚至可以说是致命之伤。在这般重伤之下,六曾祖母来和这闻天听硬拼功力,又哪里吃得消?   于是不过片刻之间,六曾祖母胸口的剑伤处便已渐渐有鲜血溢出,显是她全力使出“画水镂冰掌”之际,周身气息流转不休,终于影响到了伤口附近的血脉。   那石梯顶上的族人们又如何看不出这一点?眼看六曾祖母失势,此刻在场的一百多号族人当中,自然也不乏高手,即便不及方才那个施展“炙阳掌”的圆脸汉子,但类似方才和戴七做车轮战的高手,还是有好些个人,顿时便已出手相助。   一时间,石梯上的人群里已有十多个人同时凌空出掌,发力攻向闻天听那“日月同辉”的阴阳之力,以助六曾祖母那“雾墙”的一臂之力;还有四人恰好身在六曾祖母的身旁,索性便伸手搭住她的肩头,将自身的功力直接传送到了她的体内;甚至还有七人或空手、或仗剑,径直跃过六曾祖母凝聚出的那道“雾强”,腾空而起往闻天听身上疾攻而去,却是要以“围魏救赵”之策,逼得闻天听撤回拳掌防御。   就算是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闻盟主生有三头六臂,也绝不可能同时应付这个神秘家族中的十几二十个高手,更别说这当中还有一个修为通神的六曾祖母。戴七的一条左臂虽已被青竹老人废掉,却仍旧可以一战。眼见闻天听在众人的围攻下遇险,不禁喝了一声“好不要脸”,当下也顾不得细想,反手握紧背后布包里的长剑,大步一踏,便要上前相助。   却不料戴七才刚刚踏出一步,猛听一声巨响无端在自己的双耳中炸响,犹如打响了一道晴天霹雳。纵然他身为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也被这一声巨响震得头脑发晕,脚下一软,险些就要摔倒。至于他身后的谢贻香更是不堪,随着这一声巨响,当即浑身一颤,捂着双耳兀自跪倒在了地上。   这一道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自然便是闻天听那“吞星吐云”的神通了。这门“吞星吐云”的神通听起来玄妙,其实说到底也便是一门霸道的音波功,在江湖上倒是并不少见,诸如佛门的“狮子吼”、道家的“惊魂叱”,以及那些以乐器发声伤人的音波功,可谓比比皆是。其道理也是一般无异,要想以声音制服对手,首先必须具备极其深厚的内力,而且要发功之人的内力还需强过对方,发出的音波才能一举奏效。   这位闻盟主的内力自然不容小觑,再加上他同时修炼阴阳二气,威力更是远胜旁人,再加上他这门“吞星吐云”虽然也是音波功,但相比起来,其实另有玄机。   要知道似“狮子吼”、“惊魂叱”这类音波功,其声音往往是悠长不绝、绕梁三日,讲究的是持续发力、愈久愈强。就好比之前曲宝书、鲁三通等人在汉墓中以长啸声震溃群蛇;而闻天听这“吞星吐云”,追求的则是短促爆发,将所有劲力击中在一刹那间发出,由此行成短促的一声炸裂声响,所以听起来就像是天上的惊雷。而与传统的音波功相比,其区别就好比是前者乃是用水流不停地冲刷对方,直到对方崩溃;后者则是将一股水凝聚成冰锥,一举刺入对方体内。   耳听闻天听施展出“吞星吐云”的神通,试问就连戴七这等高手都差点抵挡不住,更何况是首当其冲的家族众人?伴随着这一声惊雷也似的巨响声起,石梯上的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轻则如同喝醉酒一般,停下自己原本的动作,捂住耳朵就地摇晃;重则如同谢贻香一般,当场摔倒在地,由于身在石梯上,好些人重心一失去,顿时便沿着石梯滚落了下去,接连撞倒了不少人;更有不少功力稍浅的族人,居然直接被这一声巨响震得心脉俱损,口鼻中鲜血齐飞,当场便丢了性命。   想不到闻天听这“吞星吐云”的一声大喝,竟能有如此骇人的威力,那几个越过“雾墙”正待攻击闻天听的高手,由于离得最近,也被他这一声大喝当场震伤,从半空中径直摔落在地。   再放眼望去,石梯上那一百多号族人分明已是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也便是说,在场的整个神秘家族,竟被闻天听在刹那之间尽数击溃!   但这一记“吞星吐云”都还罢了,要知道那六曾祖母重伤之际,正在奋力抵挡闻天听的“日月同辉”,哪里料得到对方居然还有闲暇发出这一记大喝?当场便被震得心神大乱,再也无力对抗闻天听拳掌之间的阴阳二气。   但听“噗”的一声闷响,六曾祖母以“画水镂冰掌”凝聚出的那道“雾墙”终于坚守不住,化作片片薄雾向四下散去。这样一来,闻天听那“日月同辉”的阴阳二气便再不受阻挡,全力推进之下,连同六曾祖母在内,顿时已将石梯顶端当先的六七个人尽数击倒。 第358章 恩怨了今夜   话说这闻天听现身至今,虽是趁着六曾祖母重伤,看准时机出手偷袭,这才杀死了青竹老人。但此刻他这一招之下,便几乎击溃了在场的整个神秘家族,单凭这一点,便足以骇人听闻,不愧是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的实力。   就连谢贻香也是暗自心惊,待到那“吞星吐云”的余威减退,她不禁心中暗道:“原以为这位闻盟主不过是手段狠、名头响,又先后身居两朝的武林盟主之位,这才能够力压群雄,稳坐江湖名人榜的首位。但眼下看来,单以武功而论,这位闻盟主便未必会输给戴七和青竹老人。”   再看那祭坛的石梯上,当先受了闻天听这一记“日月同辉”的六曾祖母,可谓是伤上加伤。虽然有高深内劲护体,但在“日月同辉”那阴阳二气的冲击之下,迫使她胸口处剑伤复发,顿时经脉俱损,身子半边滚烫半边冰冷,口中也随之呕出一大摊鲜血来。   虽然这“日月同辉”的劲力被六曾祖母一个人承受去了大半,但在她身后那石梯顶端的六七个人、以及离得近了的十几个人,在这一招的余势之下也极不好受,各自受伤不浅。当中有三人功力较弱,更是当场毙命在“日月同辉”的劲力之下。   看到这一幕,戴七和谢贻香两人惊讶之余,又不禁微微松了口气。试问这位闻盟主既然有如此手段,再加上他的身份地位,眼下他既然敢现身于此,孤身对付这些个“阴兵”,自然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了。   之前谢贻香在赤龙镇衙门里度过的那个晚上,曾仔细翻阅过赤龙镇的公文记事,了解到十一年前皇帝以修建“老爷庙”为借口,曾派人和这个神秘家族打过交道,结果却是以失败告终。后来经过言思道梦中的指点,以及汉墓主室中鲁三通等人的分析,再结合闻天听方才亲口所言,可想而知,眼前这位武林盟主闻天听,果然便是十一年前奉旨前来对付这个神秘家族的高手之一,也便是姚家古宅里那十二座无字灵位里唯一一个生还者。   所以此番他号称奉皇命前来,多半不是虚言。然而奇怪的却是为什么恰好会是在此时此刻,和鲁三通等人之行分明是在同一时间?   要知道谢贻香为了追查朝廷被劫的军饷,依据庄浩明和江望才生前留下的线索,一路顺藤摸瓜,从湖广的洞庭湖一路追查江西的鄱阳湖,这才遇到以鲁三通为首的一众当世高人,目标也是鄱阳湖这个神秘家族,说要找寻什么“长生不死”的秘密。   直到进入那座汉墓的主室里,众人坦陈相见,这才推断得知那个号称“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分明便是由那神秘莫测的言思道所假扮,其目的则是要引诱众人前来。再结合无端出现在谢贻香梦境里的言思道,显而易见,如今在鄱阳湖畔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只怕都是由那言思道在幕后操控,从而针对这个神秘家族设下的一个大局。   而今这位自称奉皇命前来的闻天听,背后是否也是由那言思道在暗中安排?谢贻香生平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巧合,鲁三通一行人、闻天听和自己这三方人齐聚在这鄱阳湖畔,目标都是隐居山谷里的这个神秘家族,这当中的缘由,绝对不能以“巧合”二字来解释。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祭坛上的闻天听一招破敌,已然收回神通,向那重伤倒地的六曾祖母笑问道:“怎样?凭我孤身一人,是否够资格号令夫人?”   那六曾祖母先是硬受了戴七“六道俱灭”中的最后一柄“修罗剑”,接着又被闻天听的“吞星吐云”、“日月同辉”这两大绝技相继击中,可谓是伤上加伤,能凭自身的高超修为保住一条性命已属不易,眼下便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哪里还有力气再战?   再看石梯上那些家族众人,在闻天听这一招之下已然是七零八落,一百多两百号人里,顷刻间便有一大半或轻或重带了伤,更有二十多人命丧当场。   其实单以武功而论,这个隐居在山谷里的神秘家族继承了昔日蜀山派的绝技,再加上几乎不问世事,平日里只顾勤苦练功,所以实力之强,即便是放到当今武林之中,也没有哪个门派可以与之抗衡。就好比随随便便一个入赘家中的吴镇长,也能轻而易举击败尚未领悟出“融香决”的谢贻香,而当时的谢贻香虽然武功不高,但放到当今武林,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只可惜这个家族到底还是闯了大祸,此番惹上的对头,竟然是闻天听、青竹老人、戴七、曲宝书、鲁三通这些个当世顶尖的人物,甚至还有一个躲在暗处操控的言思道。之前要不是青竹老人被六曾祖母提出的“长生不死”打动,以至临场反水,只怕凭借青竹老人、鲁三通、曲宝书和墨残空四人的联手,当时在“阴间赤龙镇”里和六曾祖母所率领的族人动手激战,鹿死谁手尚且未有定论。   如今青竹老人已然身亡,六曾祖母更是重伤倒地,在场的族人虽然人数不少,但面对闻天听和戴七这两大煞星的联手,又怎能抵挡得住?   那六曾祖母也看清了局势,当即面如死灰,也不知是因为重伤之故,还是在恼怒自己的判断失误,恨恨说道:“好手段……果然不愧是武林盟主的手段……你们这些个来犯之人,想必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想不到此番居然会联手前来对付我们……哼,只恨老身一时失察,没能及时向天祖父请教,唤醒族里的前辈长老……又或者提前准备起舞献祭,召唤湖神相助……咳咳,否则凭你武林盟主的这点微末道行,即便是再来十个,老身也不会放在眼里!”   谢贻香听到六曾祖母这话,也不知她是在强自嘴硬还是当真确有其事。那“起舞献祭”倒也罢了,乃是说要召唤出那潭绿水中的混沌兽,现在自然已经来不及了;可是她所谓的“请教天祖父,唤醒族里的前辈长老”,难不成眼下这个神秘家族里,其实还另有高手不曾现身?又或许那些所谓长老其实是在暗处闭关练功,丝毫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所以六曾祖母才会用上这“唤醒”二字?   只听闻天听淡淡地说道:“只可惜十一年前的家族管事人,却并非是夫人你,而是另有其人。否则若是听到闻某人的名头,多少还是会做些准备。至于眼下,却已经晚了。”说完这话,闻天听忽然抬手一扬,一支响箭便从他的袖中飞出,直往半空中而去,其破空声顿时响彻整个山谷,显是在向什么人发出讯号。   伴随着响箭入空,闻天听继续说道:“想不到无数的恩恩怨怨、十一年的煎熬等候,终于便要在今夜结束了。”   要知道众人此刻身在的这个“阴间”山谷,乃是一个四面皆山的深谷,又或者说是一个上小下大的地洞,其形貌就仿佛是一个深埋地底的葫芦。而众人此刻所在之地,离头顶上那山谷的出口处更有七八十丈高低,此刻伴随着闻天听发出的响箭,但见夜空中那山谷的谷口处也随之放出一支同样声音的响箭,继而便有十多点火光自谷口处亮起,由于隔得太远,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点火光。   不过片刻工夫,那十多点火光愈发变得清晰,分明是穿过谷口,往这山谷当中而来。再仔细一看,却是有人手持火光,正沿着这山谷周围的山壁往下攀爬。那重伤倒地的六曾祖母见状,忍不住脱口说道:“不可能……这决计不可能!你们……你们怎么可能找到我阴间的入口所在?”   只听闻天听淡淡地说道:“看来夫人的确是年纪大了,是以有些健忘。我不是刚刚才说过,闻某十一年前便已奉旨来过这里,还和贵府的管事人打过交道。所以眼下这个被你们称之为‘阴间’的山谷,闻某当然早已来过。”   说到这里,他忽然哈哈一笑,高声说道:“其实头顶上这个‘阴间’的入口,倒也不难找寻,只不过在这山谷的谷口一带,早已被你们布下了失传已久的上古奇阵‘缚禅’,使得那方圆一里之内幻境迭生,以至万木凋零、鸟兽绝迹,更别说是被外人寻到。只可惜此番随闻某同来的众人当中,恰好有一位可以破解这上古奇阵‘缚禅’的大行家。”   说罢,闻天听抬高声音,大声问道:“萧先生,这一路上跋山涉水,可还安好?” 第359章 魔王终现身   谢贻香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阴间”山谷的谷口,竟是隐藏在了一个叫什么“缚禅”的上古奇阵当中。难怪凭借墨家“残山剩水”四大长老之首墨残空的本事,在这鄱阳湖畔寻觅了一月有余,也始终未能发现。到最后众人只得依据言思道指出的“古墓”线索,千辛万苦打通侧洞,这才进到那座汉墓中击毙蛇王,自蛇穴深处的石洞潜入到眼下这个山谷当中。   然而闻天听此刻口中所谓的“萧先生”,却又是何方高人?眼见那沿着山壁往下攀爬的十几点火光来得倒是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下行了大半的路程,离众人所在的祭坛顶上不过十几丈高低。谢贻香看得清楚,那十几点火光分明是十几个人手里点燃的火把,正各自施展开轻功,在那向内凹陷的山壁上滑行而下,显然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再看山壁上这十几个高手里面,当中有一个人的背上分明还背负着另一个人。听到闻天听这一问话,被人背负着的那人当即哈哈大笑,高声说道:“闻盟主太过客气,比起……试想你孤身穿过那条肥遗的巢穴……味道可是棒极了?”   想必此刻回答之人,便是闻天听口中所谓的“萧先生”了,由于夜空中隔得远了,以致他的话音也是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可见这人内力极差,甚至根本就不会功夫,所以说话声才传不了这么远。   谢贻香一愣之下,忽然醒悟过来,这个所谓的“萧先生”,岂不正是言思道那厮在湖广时所用的化名?   想不到山重水复、百转千回,这个自己亲手从金陵天牢深处释放出来的魔王、眼下这鄱阳湖一切事情的幕后设局人言思道,直到此时此刻,终于要显露真身了。   一时间,谢贻香可谓是全神贯注,死死地盯紧山壁上说话的那人。只见那人分明是个中老年儒生的打扮,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穿着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儒生衣服,比起曲宝书那一身整洁的湖蓝色长衫,他这打扮反倒更像是个“穷酸”的模样。   要知道之前在湖广的混乱局面里,谢贻香至始至终没有和这言思道打过照面,所以虽然听说言思道化名成了“萧先生”,在各方势力当中穿针引线,继而引发龙跃岛上最终的大战,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他的这副穷酸装扮。所以此刻一见之下,不禁有些感到陌生,似乎和自己心目中言思道的形象有着极大的差距。   至于其他攀岩而下的十多个人,谢贻香也已数得清楚,加上被人背负在背上的言思道,合计共是一十八人。其余的十七个人则是十一男六女,年龄从二十多岁到四十来岁皆有,虽然穿着各异,但皆是深色服饰,在袖口裤脚处绑扎起来,显是为了便于夜间的行动。   身旁的戴七看清了这十七个人的形貌,不禁微微一震,说道:“闻烈已,来的可是你门下的十七君子?”闻天听笑道:“戴七兄好眼力,正是闻某座下不成材的孩儿们。”   谢贻香听到戴七点破这些人的身份,顿时想起江湖传言,说武林盟主闻天听座下共有一十七名弟子,合称为“十七君子”。非但个个武功不凡,而且品行端正,所作所为都是行侠仗义之举,皆可谓当今武林独挡一面的人物。就好比当中的“断浪一刀”周镇海、“孤峰千掌”吕行舟,都是谢贻香久仰大名的当世高手。   然而这驰名江湖的“十七君子”,平日里都是各自为战,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有的还是镇守一方的霸主,极少听说过他们当中有两人或者三人结伴露面。就连前年闻天听四十五岁庆生之时,这“十七君子”也只是到场了九个人而已。   想不到如今在这鄱阳湖畔的“阴兵”老巢,这“十七君子”居然一个不少,齐齐现身于此。可想而知,闻天听对此番行动当真是重视到了极点,甚至可以说是倾力而出,乃是他门下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动作。   就在言语之间,闻天听座下的“十七君子”连同言思道,已然从山壁上攀行而下,相继来到了众人所在的湖神祭坛前。在场的族人虽然人多势众,但一来大半受伤,二来忌惮闻天听的神威,三来管事人六曾祖母又没发下号令,一时间竟无人敢对这“十七君子”出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来到祭坛之前。   而那老穷酸装扮的言思道自然也来到了这祭坛前,眼见通往祭坛顶层的石梯上兀自拥挤着上百人,将这道石梯堵得水泄不通,那“十七君子”当即停下脚步,似乎在等闻天听的号令。而那言思道则是嘿嘿一笑,居然大摇大摆往这石梯上走来,还嬉皮笑脸地说道:“借光!借光!”   那石梯上的族人眼见这老年儒生一副穷酸打扮,也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更不知他的深浅,看到他毫不客气地踏上石梯,只得皱起眉头,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那言思道倒是胆大,居然面色如常地从高手云集的人群当中穿行而过,甚至路过那六曾祖母身旁时,就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登上了这座祭坛的顶层。   想不到鄱阳湖这一切事情的幕后主谋终于现身,谢贻香心中简直有千般疑问涌现出来,却苦于哑穴被封,只得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那言思道。哪知言思道竟似没看到自己一般,就连眼角也没向谢贻香这边扫上一扫,只是自顾自地和闻天听打招呼,笑道:“万事俱备,大局已定。从今以后,闻盟主也再不必为此事担心了。”   那戴七不识得言思道,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不等闻天听回答,言思道已嘿嘿一笑,声音随之一遍,变得低哑沉郁起来,缓缓说道:“戴先生,你我分别不过数日,如何却忘记了在下?”   戴七听到这个声音,双眉顿时一扬,脱口说道:“你……你是那个……那个韦什么的……便是这一路和我们同来、号称自己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   要知道鲁三通此番之所以会召集起众位高手前来这鄱阳湖寻访“长生不死”,其根源便是有一个自称“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主动找上门来,以墨家巨子墨寒山的“七叶墨玉花”为信物,向众人吐露隐藏在鄱阳湖畔的“阴兵”之谜,这才打动了鲁三通等人,引发出后面这一连串的事情。而这个人当日被留在众人暂居的山洞之中,随着“腾云驾雾”丁家姐妹的离奇身亡,也一并消失不见了,众人还一度以为他是被这个神秘家族所劫走。   待到谢贻香在汉墓主室里向众人揭破骗局,从而揭露出言思道的真实身份,戴七当时却并不在场。事后谢贻香和戴七在蛇穴深处的石洞里重逢,因为戴七并不在意那所谓的“长生不死”,而是为了寻找蜀山派失传的秘籍而来,所以谢贻香至今还没来得及向戴七讲诉此事。   所以陡然见到这儒生装扮的言思道,再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分明是此番和自己同来的那个“长生不死”之人,戴七当然会大吃一惊、不明所以。只听旁边的闻天听笑道:“戴七兄勿要怪罪,此事却是说来话长。萧先生的这个玩笑,的确开得有些大了,然而若非如此,闻某人又如何能够请动诸位高手的大驾,一并前来此地,助我剿灭鄱阳湖里的这些个‘阴兵’?”   原来如此,谢贻香听到这话,顿时明白过来。言思道之所以要冒充成一个“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人”去哄骗鲁三通和墨残空,继而让鲁三通上钩,写信邀约来了戴七、曲宝书、青竹老人、海一粟和丁绮腾、丁绮云姐妹,继而同来这鄱阳湖,其实归根结底,便是眼前这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安排。   而他们的目的,自然是要利用鲁三通一行人来打头阵,挑唆起他们和这个神秘家族之间的争斗,从而好在这鹬蚌相争当中,坐收渔人之利。   所以照此看来,鲁三通等人居然还要联名写信,去邀请这位武林盟主闻天听参与此行,当真是本末倒置、可笑至极!   因为他们的这趟寻访“长生不死”之行,说到底根本便是由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一手策划。 第360章 百计无一疏   话说一个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一个却是身囚天牢、奸险狡诈的神秘魔王言思道。真不知似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为何竟会走到一起,继而沆瀣一气,联手策划出了鄱阳湖的这一切勾当?   那戴七虽然粗鲁,倒也并不愚笨,一听之下,顿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即冷哼道:“果然好手段,尊驾能凭空口一张,便哄得我等深信不疑。若非是老子亲身经历,而且也自知不是愚蠢之辈,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当今世上居然还有尊驾这等奇人。”   那闻天听当即替言思道打圆场,笑道:“莫说是戴七兄,就连闻某人在刚认识这位萧先生的时候,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人物。直到洞庭湖一役之后,才真心实意地对这位萧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戴七冷笑一声,忽然问道:“如此说来,山洞中离奇身亡的丁家姐妹,却是死于你们二人之手了?”   谢贻香知道这位戴前辈的思路大异于常人,令人捉摸不透,此刻听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顿时醒悟过来:既然言思道此刻是和这闻天听在一起,那么当日在那山洞之中的失踪,多半便是由这位闻盟主所为了。   果然,言思道已从腰间摸出他那柄旱烟杆,点燃了大口猛吸起来,抢过话头回答说道:“戴先生息怒,那丁家姐妹不过是鲁三通绿林里面的朋友,本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她们还曾在私底下商量过,待到事成之后要在你们的食物中下毒,从而独享那‘长生不死’之秘,你又何必要替她们抱不平?”   戴七已经在言思道这里上过一次大当,此刻哪里还肯信他?当即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丁家姐妹已然身故,任凭你如何抹黑,她们也无法活过来和你对质了。”   那言思道自然明白戴七的心结所在,当即嘿嘿一笑,说道:“看来戴先生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说起来之前我的确曾欺瞒过你们,但此话却是千真万确,幸好有闻盟主可以替我作证。”   闻天听接口说道:“萧先生所言不差。那丁家姐妹心怀叵测,这才会被萧先生勘破她们心中的贪婪,继而以言语挑唆起了两人的内讧。待到闻某赶到之时,她们兀自斗得正酣,于是在闻某便顺水推舟,补上了一记‘吞星吐云’,令这两姐妹神志错乱,终于丧心病狂,发狠掐死了对方。”   谢贻香这才终于明白山洞中丁家姐妹离奇身亡的缘由,果然是这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所为,倒是与这个神秘家族无关了。身旁的戴七略一思索,沉吟道:“不错,这位萧先生身上穿的,乃是和这些孤魂野鬼一般的黑袍,一路上又故意招摇过市,自然便是要吸引这些‘阴兵’的注目。待到我们相继和对方交上了手,你们的目的便已达到,自然也当功成身退,这才好继续你们下一步的安排。”   闻天听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们的确便是这般的谋划,待到萧先生将诸位引来此地之后,我便在暗中将他接走,从而定下此刻这一‘里应外合’之计。乃是由闻某人从那座汉墓的正门而入,孤身躲在暗处,从而协助诸位通过那条肥遗守的卫蛇穴,引领大家一路穿行到这个‘阴间’山谷之中。因为不想被你们看透身份,从而对此行起疑,所以才要扮作了鲁三通的模样,以防万一;而与此同时,萧先生则带领我的那十七个徒儿,从外面破解掉封住谷口的‘缚禅’古阵,一举找出这‘阴间’的入口所在。”   说到这里,言思道又插嘴说道:“戴先生,倒不是我故意要向你们隐瞒那个被‘缚禅’古阵掩盖住的‘阴间’入口。要知道在这山谷的谷口处,守卫极是深严,素来由家族里的高手镇守,再加上那上古奇阵的幻象,可谓是极难应付。那一日这位六曾祖母不惜亲自出手,甚至还召唤出了‘混沌兽’来对付你们,便是因为你们之前暂居的那个山洞,其实已经非常接近这‘缚禅’古阵的边缘。是他们担心被你们发现了这‘阴间’的入口所在,所以才会如此大动干戈。”   谢贻香不禁恍然大悟,难怪这六曾祖母当日会亲自出手对付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三人,甚至连那神秘莫测的‘混沌兽’也一并现身在迷雾当中。原来竟是众人前一日所居住的那个山洞,也便是丁家姐妹身亡的那个山洞,其实离此刻头顶上的山谷谷口已经不远。只不过因为有那什么“缚禅”古阵的存在,众人这才没能发现近在咫尺的山谷入口,当真可谓是失之交臂。   伴随着言思道的话音落下,那闻天听又继续说道:“至于当日萧先生伪装成一个‘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告诉你们说这神秘家族的居住之地,乃是在一座古墓之中,其实的确也是一条通往这‘阴间’之路。要知道那座古墓修建于汉代,是当时的一个官吏所建,却不料在修建之时,居然无意中打通了那条肥遗的蛇穴,也便等同于连通了这整个山谷。据说因为此事,当年这个家族还与那修墓之人大战一场,最后终于赶走了墓主,让那座汉墓一直荒弃至今。”   闻天听关于那座汉墓的这番说辞,倒是和之前墨残空的推测差不多。那言思道再一次接过话头,向戴七说道:“其实我让你们从那座汉墓里潜入,倒是一番好意,否则只怕你们直到此刻,也进不到这个山谷当中,更不可能打这些‘阴兵’一个措手不及。正因为你们悄然潜入此间,从而吸引了家族里的全部注意,我这才有机会和闻盟主的‘十七君子’动手,趁着他们疏于防范之际,一举攻破了外面的‘缚禅’古阵。”   说到这里,言思道又吸了一口旱烟,向闻天听笑道:“然而待到闻盟主大显神威,彻底掌控局面后,又射出了约定的响箭。我们这便大摇大摆地从山谷谷口下来,径直来到了此间。”   听到这几句吹捧的话,闻天听不禁谦逊道:“先生过谦了。若非有先生百无一疏的精妙设计,又怎会有眼下这般大获全胜的局面?”   听完两人这番一搭一档、如同说相声一般的长篇大论,那戴七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说道:“所以孤身潜入此间的闻烈已,便在方才终于等到了时机。眼看那老太婆被老子一剑重创,你便趁着老干货一时失察,突然出手偷袭,一举将他击毙当场。这便是你所谓的掌控了大局。”   闻天听连忙拱手说道:“戴七兄莫要怪罪,汉墓中闻某将你推入蛇穴深处,其实也是在替你指路。若非兄弟和这位萧先生共同设下此局,从而将诸位引诱至此,单凭闻某人这点本事,还当真对付不了这些个‘阴兵’。待到此间事了,闻某一定要好生向诸位赔罪。”   戴七却不耐烦地一摆手,向那言思道说道:“也亏得你嘴里还有几句真话,老子要的只是蜀山派的秘籍,眼下既已到手,便不算是上当受骗。倒也懒得理会你们究竟有什么阴谋。”说罢,眼见这祭坛上下大局已定,戴七身上的伤势毕竟不轻,当下便不再理会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兀自就地坐下,运功调息起来。   言思道见戴七不再追究,当即转过身来,夸张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其实这整件事情,说起来倒也并不复杂。前些日子朝廷的军饷在湖广境内被劫,机缘巧合之下,我有幸与闻盟主携手,共同击毙了洞庭湖的贼首江望才,从而给了朝野上下一个交代。然而那批失窃的军饷,却是始终没能找到。幸好我曾经孤身犯险,从那洞庭湖逆贼、也便是神火教余孽方东凤的嘴里,打听到这劫走朝廷军饷的元凶,其实却是另有其人,乃是隐藏在鄱阳湖的一个神秘家族……”   说到这里,言思道终于望向石梯上的六曾祖母,笑道:“……老夫人,洞庭湖的那位方东凤,只怕却是你的旧识了,是也不是?”   谢贻香千算万算,说什么也没算到这言思道和闻天听二人此番的联手,居然是和自己一般的打算,也是为了要寻访朝廷失窃的军饷。惊喜之下,她连忙望向那六曾祖母,要看她究竟要作何回答。 第361章 新仇并旧恨   那六曾祖母先是被戴七“六道俱灭”中的“修罗剑”偷袭至重伤,紧接着又先后硬吃了闻天听的“吞星吐云”和“日月同辉”两大神通,伤得极是严重。   趁着闻天听、言思道和戴七等人在祭坛上旁若无人地叙旧之际,六曾祖母强忍着伤痛,奋力在石梯上坐起身子,一点一滴地梳理着自己的内息。而其他没有受伤的族人,则围绕在六曾祖母身旁守护,生怕闻天听等人暴起伤人。那些受伤的族人则是各自运功调息,只等六曾祖母的一声号令,便要和这些来犯的敌人拼死做最后一搏。   此刻听到言思道这一句问话,终于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六曾祖母心知避无可避,当即睁开双眼,淡淡地回答道:“方东凤?你说的可是那个什么神火教的前任教主辅匡宇?哼,倒也不必瞒你,他本就是我家族里的人。”   六曾祖母给出的这句回答,直教谢贻香听得愕然当场。话说之前湖广的事,她因为始终没和先竞月、言思道等人碰头,所以并不知晓当中许多的详情。所以听到这话,兀自吃惊不小,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心道:“原来那号称‘洞庭一凤’的方东凤,竟是神火教的前任教主!难怪神火教的势力会出现在岳阳城里,和那江望才纠缠不清。可是那堂堂神火教的前任教主,如何却是出身于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   却不知这也是言思道心中的疑问,他早就知晓了方东凤的真实身份,但“辅匡宇”这个名字则是头一次听说。伴随着一口浓烟从他嘴里喷出,刹那间,言思道心中已是雪亮一片,当即笑道:“哈哈,神火教第十一代教主尹匡宇,原来取的竟是‘隐’匡宇之意,乃是要隐去原本的‘辅’姓。所以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当这位神火教的辅前教主找到你们之时,老夫人才会答应出手,助他劫走朝廷的军饷,是也不是?”   六曾祖母倒也毫不隐瞒,缓缓点头说道:“十一年前的那场争端,我们至今依然记忆犹新。这位武林盟主既然也是当事人,自当知晓此中详情……”   说着,她似乎伤势发作,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连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所我们与朝廷之间,原本顶下了互不侵犯的约定,但那辅匡宇终究是自家人,家里也一直对他有些亏欠。再加上当时他找上门来请我们出手,说好会将劫走军饷的罪名嫁祸给洞庭湖的水匪江望才,绝不会牵连到阴间分毫。谁知……唉,谁知眼下看来,此举却是得不偿失,无端惹来了这场祸事。”   听到六曾祖母这番话,谢贻香心中就仿佛是卸下了一块巨石。想不到朝廷送往湖广承天府的两千万两白银,果然是被这个神秘家族给劫去了,还嫁祸到洞庭湖的江望才头上,这才引起湖广的大祸。此刻听到对方亲口承认,谢贻香欣喜之下,又渐渐生起一股愤怒。   言思道当即接口说道:“我曾亲口许诺过闻盟主,要助他将朝廷遗失的军饷找回。所以待到湖广的危局解除之后,我们两人略一印证,顿时确定了劫走军饷的元凶,也便是隐居鄱阳湖畔的贵府了。然而更巧的是,除了军饷被劫这一桩‘新仇’,从闻盟主嘴里,居然还牵扯出了十一年前的一桩‘旧恨’。而在这桩‘旧恨’当中,闻盟主又恰好是当年唯一的幸存者。”   说到这里,言思道便兀自闭上了嘴,自顾自地抽起旱烟来。旁边的闻天听似乎和他搭档惯了,随即接过话头,说道:“十一年前,皇帝为了嘉奖当年在鄱阳湖大战中奋勇救驾的老鼋,曾下旨要取那‘老鼋’的谐音,于鄱阳湖畔修建一座‘老爷庙’以作供奉。而闻某便是此事的负责之人。”   说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又说道:“然而闻某在面见皇帝时,所接到的秘旨却是,要查清隐藏在鄱阳湖的一股神秘势力,必要之时,甚至不惜将其剿灭。”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不寒而栗,分明在他的话语中感到一股莫名的杀意。只听闻天听继续说道:“当时随闻某同来的,还有朝廷派遣的十一位顶尖高手,皆是效命我朝的忠勇之士。只可惜闻某人当时年轻气盛,到底还是低估了你们的实力,几番苦战之下,虽然毙敌无数,同行的十一位高手却也尽数丢了性命。当时为了要将你们的秘密公诸于世,闻某不惜以假死避过一劫,这才能够回朝复命,将一切事情尽数禀告给了皇帝。”   说着,闻天听又是叹息一声,补充说道:“也亏得闻某当年冒死探察到的秘密,居然令皇帝也动了心,这才没有以失职之罪处罚于我。哼,其实皇帝心里又何尝不明白,试问就连我闻天听都办不成的事,旁人也更加办不到。所以不得已之下,皇帝只得和你们定下协议,约定互不干涉,从而将剿灭你们之事一拖便是十一年。”   谢贻香听到他这番说辞,不禁心中一跳,暗道:“皇帝一心要剿灭这个神秘家族,倒也符合他以怨报德的脾性,但闻盟主话语中所谓的秘密又是什么?是了,方才他曾向这六曾祖母索要那什么‘长生不死’,难不成这所谓的秘密便是指“长生不死”,这才能让皇帝也动了心?”   那六曾祖母听到这里,已然完全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因果,不由地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新仇旧恨,又何尝不是旧恨新仇?哼,皇帝不过是抓住我们此番劫走军饷的举动,以此为由大动干戈,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那‘长生不死’的秘密……”   谁知这六曾祖母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有个老者大声喝道:“狗屁皇帝!简直是忘恩负义!那老头当日若非有我任百离出手相救,只怕早已命丧于鄱阳湖里,哪还有今天的威风?”这话一出,石梯上的族人中便有十几个人连声称赞,纷纷责骂起当今皇帝来。   要知道自本朝开国以后,对民间多有苛政,而江南一带的百姓因为怀念昔日义军首领李九四的宽政,从而排斥本朝,便有不少人以“老头”来称呼当今皇帝,以泄百姓心头之恨,对此谢贻香倒也略知一二。此刻眼见那大声喝骂的老者约莫六十多岁年纪,又自称是什么任百离,想来是这个神秘家族三大姓氏中的“任”姓长者。   那姓任的老者骂完这话,索性豁了出去,当即大步踏上石梯,指着祭坛上的闻天听继续骂道:“当年老头和李九四列阵鄱阳湖,双方舰队打得惊天动地。那李九四本是水匪海盗的出身,座下全是清一色的巨舰,又岂是老头那些破烂渔船所能抵挡?便在双方激战的第二天,老头被李九四的巨舰突袭,整个船队也被冲散得四分五裂,最后更是被困死在火龙山一代的水域,眼看便要命丧当场,却是我们出手救下了他。而这当中,便有我任百离!”   谢贻香之前曾在梦中听言思道讲述过那“老鼋救驾”的故事,由于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太多,反倒将此事置之脑后了。此刻听这姓任的老者说起,莫非当年的确曾有这么一桩往事?如果说当年在鄱阳湖大战中救下皇帝的便是眼前这个神秘家族,那么所谓的“老鼋救驾”,多半便是被家族里的人称为“湖神”的“混沌兽”。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朝那言思道望去,却见言思道只是冷笑着盯向那姓任的老者,至始至终都没看过自己一眼,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自己一样。谢贻香疑惑之下,心底又不禁生起一股恼怒,也不知这言思道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那姓任的老者说完这番话,家族里立刻便有人接口说道:“任小八爷说的一点都不错!当年在这鄱阳湖上,我们和湖神一起苦战李九四的舰队,这才救下了老头的性命,任小八爷便是当年参战的其中之一。想不到这千刀万剐的老头后来当上皇帝,居然和那李九四是一丘之貉,几次三番想要来谋害我们。似这等恩将仇报之举,当真是禽兽之举,猪狗不如!”   这话一出,在场的家族众人顿时齐声喝彩,不约而同地高呼道:“恩将仇报!猪狗不如!” 第362章 奇兵分两路   面对在场族人的齐声喝骂,祭坛上的闻天听却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所到之处,直震得整个山谷中都交荡起回响,顷刻间便将在场族人的声音尽数压了下去。   旁边的言思道当即插嘴说道:“笑话!方才就连你们自己也说过,当年你们之所以出手相助皇帝,乃是为了要对付那李九四,其中的缘由,便是因为那李九四几次三番想要剿灭你们。所以这不过是你们和李九四之间的私人恩怨罢了,又哪里谈得上是对当今皇帝有恩?”   谢贻香听到众人这番对答,回想起梦里言思道向自己讲诉的“穷贼匪”和“富盗匪”的故事,终于明白了这一连串恩怨的来龙去脉。依照闻天听所言,当年皇帝以“修建老爷庙”为名,派闻天听来对付这个家族,不料竟以失败告终。从那以后,皇帝便一直隐忍了十一年之久,始终不曾对这神秘家族动手,倒也算是难能可贵。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皇帝的宽宏大量,而是他根本不愿再起干戈,从而放出手里的兵权。就好比那割据洞庭湖的江望才,以朝廷的实力,倘若当真要对他动手,只怕早在多年前便已收回了湖广之地,又何必要等到这一场“迷天劫”的契机?   而这当中的缘由,其实是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自从天下太平以后,领军的将士大都封官拜爵,身子骨都变得金贵,自然不愿再去沙场拼命;而另一方面,皇帝始终在猜忌立下军功的这些朝臣,担心他们功高盖主,也担心他们图谋不轨,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的父亲谢封轩。   所以无论是对割据湖广的江望才睁只眼闭只眼,还是面对眼下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皇帝既然不愿调动军队,那便只能依仗闻天听这些江湖势力。而十一年前的那场惨败,就连这位闻盟主也是束手无策,皇帝无计可施之下,这才不得不隐忍至今。   然而不管怎样,这个神秘家族毕竟也曾救过皇帝的性命,且不论他们此举是否对皇帝有恩,依照皇帝那生性多疑的性格,又怎容得下在自己的疆域之内存在这样的一股势力?   就在谢贻香胡思乱想之际,身旁的戴七因为伤势不轻,和闻、言二人简单交涉之后,便一直在盘膝调息,此刻忽听他开口问道:“是老僵尸和秀姐?”   谢贻香一愣之下,连忙举目望去。只见祭坛下面闻天听座下的“十七君子”中,分明有四个人各自背负起一人,此刻正向踏上石梯,往这祭坛的顶层而来,而石梯上的族人也只得任由他们通过。再仔细一看,被他们背在身后的四人,正是那鲁三通、墨残空以及鲁三通的两名弟子小福和康儿。   原来就在言思道孤身踏上祭坛,和闻天听一搭一档、侃侃而谈之际,闻天听座下的“十七君子”趁着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被他们两人所吸引,早已悄然潜入了山谷当中的那个小镇,从而将先前被擒的鲁三通和墨残空几人救了出来。   谢贻香惊喜之下,想起之前听那吴镇长说过,鲁三通手下还有两名汉子一死一伤,眼下却并未见到“十七君子”将那名受伤的汉子救出,想来多半是重伤不治、当场身亡了。一想到那吴镇长,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已经好久没听到此人讲话了。   当下她连忙在石梯上和祭坛下的人群中寻找,却哪里还有这吴镇长的身影?想来是那吴镇长见闻天听等人忽然现身,继而率众攻入这“阴间”山谷,家族众人已然无力抵挡,他这根墙头草自然要见风使舵,兀自借着夜色悄然遁走了。   此刻鲁三通和墨残空等四人,已被闻天听座下背负上了祭坛。谢贻香倒是识得这其中一名“十七君子”,乃是她早年时在金陵打过照面的“孤峰千掌”吕行舟。她一时也无暇去关注这名震天下的“十七君子”中另外三人,连忙去看鲁三通和墨残空,眼见那鲁三通依旧裹覆在白色麻布里,浑身上下却已破破烂烂,沾满了血渍与泥污,显是吃了不少苦口;而墨残空身上则要整洁得多,只是在左肩处凝结着一片鲜血,依稀是受了剑伤。再看鲁三通手下的那两名小童,倒是没受什么伤。   当下闻天听座下四人停下脚步,将鲁三通等人小心翼翼地放在祭坛上,那言思道见状,连忙说道:“当心了,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湘西尸王’鲁三通,眼下分明受伤不轻。倘若他一时神智不清,施展出他那‘大黑天妖法’取人精血,那滋味可不好受。”   闻天听座下的一名中年男子当即说道:“萧先生大可放心,这四人一早便被封死了穴道。而这一路上我们也不敢擅自做主,替他们将穴道解开。”   听到这话,闻天听当即笑道:“何必如此拘谨?这位鲁先生是自己人。”说着,只见他凌空发指,但听“嗤嗤”数声,那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随之一颤,竟被闻天听以隔空指力解开了穴道。   旁边的谢贻香看到这一幕,倒也无暇惊叹闻天听这等神功,回想起自己被封住的哑穴至今未解,戴七更是说青竹老人所封的穴道天下无人能解,真不知以这位闻盟主的神通,是否能替自己解开哑穴。   然而这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自现身以来,至始至终都没看过自己一眼,当此局势,谢贻香也不好厚着脸皮上前和他们攀谈。只见地上的鲁三通穴道一解,当即挣扎着坐起身来,两只眼睛透过头上包裹的白布,狠狠扫视着祭坛四周,兀自泛起一片绿光。   一旁的墨残空也清醒了过来,眼见祭坛上下这般局面,当即说道:“原来是闻盟主和座下的‘十七君子’亲临此地,当真是幸会至极。还请诸位见谅,我家鲁先生方才受了极重的内伤,若是再不以活人的精血续命,只怕……”   谁知墨残空这话还没说完,身旁的鲁三通忽然闷喝一声,双臂一探,分别抓住了自己那两名小徒的天灵盖。要知道方才闻天听只是替鲁三通和墨残空二人解了穴,并未解开这两名小童的穴道,此刻面对鲁三通的这一抓,他们又哪里能够反抗?   伴随着鲁三通“大黑天妖法”的流传,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鲁三通四名徒儿中仅存的小福和康儿两人,便被他以魔功吸干了精血,化作了两具软塌塌的皮囊。而鲁三通也随之松了口气,自行运功调息起来。   之前在那汉墓主室里,谢贻香曾亲眼见到鲁三通吸干了一名弟子的精血,想不到此刻他居然再行此举,心中对这鲁三通的厌恶可谓达到了极致。   旁边的闻天听等人也不理会鲁三通此举,将墨残空背负上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当即向闻天听行了个礼,恭声说道:“启禀老师,我等依计兵分两路,方才已仔细搜寻过山谷当中那个小镇,幸不辱命,终于找到了鲁先生和残空护法。那镇上虽然也有几个武功不俗之人,也被我们当场击毙。如今剩下的都是些不会武功的老弱妇孺,已被三师兄和八师弟控制了起来。”   这话一出,在场的家族众人接近失色,原来就在刚才的片刻工夫里,自家的“阴间赤龙镇”便已被来人悄然攻陷。而且听来人所言,镇上非但是死伤惨重,就连那些不会武功的亲人,也已被对方控制了起来,当真可谓是一败涂地。   要知道似这般暗度陈仓的手段,本是言思道的拿手好戏。当日他让谢擎辉率领一众武林好手佯攻龙跃岛,便是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从而派军剿灭了江望才后方的营寨;此刻的这般举动,不过是故技重施、牛刀小试罢了。一时间,整个石梯上顿时沸腾起来,喝骂声中,数十人当即站起身来,眼看便要冲上这祭坛顶层,来和闻天听等人拼命。   那六曾祖母听到这话,深知对方的手段狠辣,已方已是再无力反抗,甚至连今夜都熬不过去。当下她强行提起一口气,压下众人的喧哗声,缓缓说道:“尔等休得喧哗,且听老身一言!” 第363章 守秘灭全族   听到家族管事人开口喝止,在场族人的喧哗声逐渐变小,脸上却皆尽写满了愤恨。那六曾祖母当即淡淡地说道:“不管我们是怎样的意图,当年的鄱阳湖大战里,我们毕竟还是救下了皇帝一命。至于十一年前皇帝与我们之间的那场争端,也并非是由我阴间所挑起。最后虽然是朝廷认输,但眼前的这位闻盟主,连同当时的十一位高手,也同样杀害了我们家里上百位家人。对此我们阴间却并未追究,而是与皇帝定下了互不干涉的约定,这些年来也一直不曾招惹过朝廷。想不到今时今日,皇帝到底还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说着,她忽然提高了声音,长声问道:“还请在场的诸位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皇帝这般做法,是否有些不妥?”   要知道六曾祖母此刻的这一番话,虽然听起来咄咄逼人,但言下之意,却分明是在服软了,想要动之以情,让闻天听和言思道放过整个家族。却听那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不曾招惹朝廷?当真是可笑至极!单凭劫走朝廷军饷的这一条罪状,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那六曾祖母冷冷一笑,反问道:“出手劫走军饷,确然是我们的过失。然而请问这位先生,还有在场的这位武林盟主?朝廷那支运送军饷的船队中,当真有白银么?”   这话一出,谢贻香心中一动,暗道:“什么意思?莫非……莫非这六曾祖母是说,那运送军饷的船队里,其实并没有两千万两白银?这……这如何可能?是了,多半是这六曾祖母为了逃避罪责,这才故意混淆视听,胡说八道。”   殊不知在场的闻天听和言思道两人也是一怔,似乎六曾祖母的这句话,也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那闻天听干咳一声,并不说话,言思道却是双眉一扬,笑道:“好手段!好手段!原以为只有我这种一穷二白的赌徒,才会使出这‘空手套白狼’的手段,想不到有人贵为天下之主,居然也会用上这等卑劣的手段,当真好笑得紧。”   说到这里,他不禁转头望向身旁的闻天听,笑道:“如此看来,即便是没有这些‘阴兵’出手劫走军饷,想必这批军饷也到不了承天府,到底会在湖广境内出事,是也不是?否则皇帝又怎会不派兵卒护送,反而要请来江湖中的十七家镖局联名护送,岂不正是为了方便在暗中做些手脚?嘿嘿,试问这批军饷既是在湖广境内遗失,要想填平这两千万两白银的债,那便只能由洞庭湖的江望才和湖广百姓来买单了,是也不是?”   闻天听听到这番话,不禁笑道:“萧先生此话怎讲?闻某人如何竟听不懂了?”   言思道又点燃了一锅旱烟,似笑非笑地说道:“闻盟主当然是明白人,否则当日在岳阳城内,又怎会率先赞同我的提议,答应强攻龙跃岛之举,从而让江望才成为军饷被劫的替死鬼?嘿嘿,这自然是因为此番的谋略,本就是针对那江望才而设,虽然当中有这些个‘阴兵’横生枝节、多此一举,但最后终究还是将这笔帐算到了江望才的头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闻天听倒也无法继续装傻充愣,只得淡淡地说道:“萧先生也是个明白人,自当知晓‘莫谈国事’这四个字的意思。眼下你我联手,既已攻破了这些‘阴兵’的巢穴,从而立下旷世奇功,又何苦要横生枝节、多此一举?”   要知道“横生枝节、多此一举”这八个字,分明是言思道方才的原话。听到闻天听将这八个字还给自己,言思道吐出一口浓烟,笑道:“闻盟主言重了,说起来大家都是空手套白狼,又何分彼此?他以国策开路,自然应当吃肉;我全力配合,也能借势喝汤。正所谓共同富裕、一起发财,谁也不曾吃亏,又何乐而不为?”   闻天听面色微变,漫不经心地说道:“失敬!失敬!萧先生果然看得通透。似先生这等聪明人,倒是令人忌惮得紧。只怕就连当今皇帝,也要忌惮你三分了。”   一旁的谢贻香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分明有些高深莫测,竟让她摸不着头脑。听他们的言下之意,难道此番运送往湖广承天府的那两千万两白银,当真如同六曾祖母所言,其实根本就是假的,乃是皇帝针对湖广设下的一个局?   然而一来这个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二来无论是六曾祖母还是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话语中谁也没亲口承认这一结论,谢贻香一时间倒也不敢胡乱猜想。   可是听闻天听最后的那一句话,分明已在暗示、甚至是在威胁言思道,要做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举。由此可见,两人此番的这一联手,到底还是在相互利用、尔虞我诈,一旦目的达成,只怕转眼间便要翻脸无情。真不知似闻天听和言思道这样的两个人物,在这场勾心斗角之中,究竟谁才能笑到最后。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祭坛当中的闻天听已不再理会那言思道,忽然带开话题,向那石梯上的六曾祖母说道:“夫人,皇帝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莫非直到此刻,你还是不明白?难不成为了守护这个‘长生不死’的秘密,你们竟不惜承受灭族之灾?”   伴随着闻天听这话出口,谢贻香顿时从一连串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想起鲁三通一行人此番结伴同来的起源,岂非正是这“长生不死”四个字?   原本以为那个“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既是言思道所假扮,那么所谓的“长生不死”自然也便是妄言。但是如今听到闻天听再一次提及此事,显而易见,这个神秘家族中只怕当真存在那所谓的“长死不死”。   那言思道也不继续去和闻天听纠缠,当即转向祭坛上的鲁三通、墨残空和戴七三人,吞吐着旱烟笑道:“鲁先生、残空护法、戴老师,之前我虽然假造身份,向诸位编造出了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中的‘长生不死’,却的确存在于此,否则以诸位的本事,我又怎么可能骗过你们?所以诸位此行倒也不是白跑一趟,眼下这‘长生不死’的秘密,便在那位老夫人的嘴里,只要能撬开这位老夫人的嘴,这个秘密自然便能由我等共享。嘿嘿,要知道若不是为了这个秘密,皇帝也不会隐忍十一年之久,要等到今日才肯动手了。”   那鲁三通吸干了自己两名弟子的精血,此时已运功恢复了小半的精力,听到这话,不禁瞪圆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六曾祖母。旁边的墨残空和戴七二人虽然不似鲁三通这般心动,一时间也不禁望向那六曾祖母,看她究竟要作何回答。   想不到就在这所有的谜题依次解开之际,这所谓的“长死不死”又再一次出现,反而让谢贻香的心中愈发变得迷茫起来。照此看来,且不论那批军饷是真是假,闻天听和言思道所谓的“寻访失窃军饷”,终究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最多不过是此番围剿这个神秘家族的导火线而已。   所以无论是鲁三通一行人,还是眼下的闻天听和言思道,再加上那已经身亡的青竹老人,甚至是当今皇帝。所有人真正在意的,始终还是这“长生不死”四个字。 第364章 证道舍生死   那六曾祖母此刻已然无力再战,虽然在场的还有一百多名族人,但当中也没什么真正的高手了,哪里敌得过这边的闻天听、戴七、鲁三通、墨残空和谢贻香五人?再加上还有闻天听座下大名鼎鼎的“十七君子”,当真动起手来,这个神秘家族可谓是毫无胜算。所以此刻闻天听嘴里的“灭族”二字,绝非是恐吓之言。   然而以谢贻香对闻天听等人的了解,那六曾祖母即便当真吐露出“长生不死”的秘密,整个家族最后依然是个被灭族的下场;但若是这位六曾祖母要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肯透露,纵然闻天听等人会按捺不住杀几个人立威,却也不敢当真将这个家族给尽数剿灭,否则岂不是亲手毁掉了这个“长死不死”的秘密?   试问连谢贻香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又那六曾祖母心中又怎会不清楚?她当即冷哼一声,缓缓说道:“论年纪,在场的所有人,只怕没一个比老身更为年长……似这等哄骗三岁小孩的话,便想让老身上当,尔等也未免太天真了一些。”   说着,只见那六曾祖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在场的所有的族人曼声吟道:“身限九天……心困四海……”   伴随着六曾祖母念出这八个字,在场的家族众人或惊讶、或恼怒、或悲伤、或茫然,虽然神情各不相同,却不约而同地盘膝坐下。一时间,这道通往祭坛顶层的石梯上,一直到祭坛下四周的空地上,家族里的所有人都相继坐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念道:“半梦半醒……亦真亦假……”   眼见众人都已坐了下来,那六曾祖母反而奋力站起身来,吃力地张开双臂,嘴里继续念道:“恨此躯壳……缚我通神……”话音落处,众人已齐声应道:“证得大道……何分生死?”   待到这一十六个字念完,以六曾祖母为首的所有族人,当即一起反复念道:“证得大道,何分生死?证得大道,何分生死?”话语声中,所有人都缓缓闭上了双眼,整个山谷中都回荡着他们的话语声,显得愈发凄凉;但仔细一听,当中又还隐隐还带着三分悲壮。   看到这般局面,眼前这个神秘家族分明是要宁死不屈,自顾自地念起了家族里类似遗言之类的语句,从而向闻天听等人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心中震撼,不禁暗自思索道:“这个神秘家族劫走朝廷军饷,固是死罪一条。然而无论是那‘木门’后的文书记载,又或者是众人口中所提及的往事,以及自己在这赤龙镇一带的亲眼所见,至始至终,这个神秘家族倒也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虽然他们的手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但大都是自我保护罢了,不想被外人打扰到他们的隐居。”   所以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局面,说到底还是那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至于那所谓的‘长生不死’是真是假,随着这个家族的覆灭,只怕也再没人能够探知其中的真相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忽然一跳,突然奇想道:“闻盟主恃强凌弱,那言思道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倘若这个神秘家族肯罢手言和,不管那军饷是真是假,只要他们肯用祭坛下的珍宝折算出两千万两白银,作为失窃的军饷交还朝廷,岂不是天下太平?倘若那六曾祖母当真肯如此让步,即便要我助他们一臂之力,又有何妨?”   所幸这个念头只是在谢贻香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经历了这许多事,早已不再是那个异想天开、任性妄为的小姑娘,当即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要说当日在龙跃岛上,谢贻香之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庄浩明手里救走洞庭湖贼匪江望才,终究不过是意气用事,而且那江望才也并不是劫走军饷的真正元凶。   但此刻的形势却分明不同,一来这个神秘的确出手劫走了军饷,犯了死罪,这是不争的事实;二来闻天听等人的目的终究是那“长生不死”四个字,无论是否得到这个秘密,他们也决计不肯饶过这个神秘家族;三来这位闻盟主此刻所代表的,分明是当今皇帝,自己若是出手相助这个神秘家族,那便等同于和皇帝作对,更是和整个朝廷的律法作对。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只得暗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祭坛当中的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看到这般局面,当即对视一眼,闻天听略一沉吟,便说道:“夫人此举,闻某甚是敬仰。然而对于那传说中的‘长生不死’,闻某倒也并不太相信,更不热衷于此道。所以此番前来打扰,始终还是为了替朝廷办事、替皇帝分忧。既然夫人执意不肯泄露这一秘密,闻某也不便勉强,这便成全了诸位的志向。唉,其实单凭剿灭贵府之功,便已足够让闻某在皇帝面交差了。”   闻天听的这番话,分明是要放弃逼问,准备动手杀人了。谢贻香也不知是喜是悲,心道:“想不到这个传承了上千年之久的蜀山派后裔,便要灭族于今夜了。”   而旁边的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是后来才被营救出来,并没听到闻天听和言思道此番设局的前因后果。此刻听到闻天听这话,那鲁三通顿时面色大变,若是这位闻盟主一怒之下将这些“阴兵”给灭族了,那么自己这一路苦苦追寻的“长生不死”,岂不就要付诸流水了?   当下他急忙站起身来,开口说道:“闻盟主……”谁知话还没说出口,身旁的墨残空连忙朝他拼命摇头,自然是示意他不要多嘴。   鲁三通一愣之下,只听墨残空用传音秘术对自己悄声说道:“先生莫急。自古帝王将相,听到这‘长死不死’四个字,又有谁人不动心?闻盟主既是奉皇命而来,自然不会草率决断。眼下他这番话只怕并非发自肺腑,多半是逼问那六曾祖母的手段罢了。”   那鲁三通本就受伤不轻,又刚从衰竭之中恢复过来,情急间不及细想,这才失了方寸。听到墨残空向自己传音所言,顿时醒悟过来,改口说道:“……闻盟主,这些孤魂野鬼杀我手下、害我徒儿,和我鲁三通可谓是仇深似海、势不两立。闻盟主乃是当今武林盟主,更是谦谦君子,似这等大开杀戒之事,还是交给我这‘湘西尸王’来做比较妥当。”   闻天听当即笑道:“杀鸡焉用牛刀?不敢有劳鲁先生大驾。话说闻某手下的这几个徒儿,也是时候该历练一番了;眼下这些个残兵败将,他们倒还应付得了。”   要知道闻天听座下的“十七君子”,自从言思道登上祭坛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之后,便在暗中各自分散,潜行到了这个“阴间”山谷的四处,这才能攻破山谷当中那“阴间赤龙镇”,从而控制住镇上的老弱妇孺,还成功解救出了鲁三通和墨残空等人。   至于救出鲁三通和墨残空等人的四名弟子,在将鲁三通等人送上祭坛后,便已悄然离去,守御在了这祭坛的四周。此刻略一合计,这祭坛四周分明留有八位“君子”,伴随着闻天听这话出口,八个人当即分散在祭坛四周,将在场族人的退路尽数封死,只等闻天听号令一下,便要对这个神秘家族动手了。   祭坛上的谢贻香看到这一幕,不禁从心底生起一丝寒意,暗道:“什么行侠仗义的‘十七君子’,在江湖上的名头倒是响亮。想不到今夜跟随闻天听办事,居然也会做出这等屠杀之举。”   就连那戴七也忍不住转过了身子,显是不忍直视即将发生之事,兀自叹息道:“屠杀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老子可没兴趣。追本溯源,这个家族也算是和我峨眉剑派有些渊源。眼下老子既已找到了蜀山派的秘籍,其它事也懒得管了。”   只见祭坛当中的闻天听已缓缓踏上一步,高高举起自己的右臂。待到他将右臂放下,祭坛周围的八位“君子”便要随之出手了。   却不料就在这时,忽然间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声在谢贻香耳旁响起,听声音似乎是个老头,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惊异间她连忙向四周望去,这祭坛上却哪里还有旁人?再看闻天听、戴七、鲁三通、墨残空和言思道五个人,脸上也同时泛起一丝惊异之色,显是和自己一样,也听到了这一声轻微的叹息。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这个声音已再一次响起,淡淡地说道:“好狠辣的手段!若不是天祖父未卜先知,提前唤醒了我们这几副老骨头,只怕我们这个‘阴间’,当真便要被人给灭族了!” 第365章 家族神秘人   伴随着这个神秘的声音落下,祭坛当中的闻天听陡然提气大喝道:“什么人?给我滚出来了!”一时间,整个山谷中都回荡着他这最后一句“给我滚出来了”,前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震得在场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   谢贻香心中暗自惊骇,要知道这位闻盟主自今夜现身以来,一直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纵然是动手杀人,也兀自面带微笑,不曾失了“君子”之态。似他眼下这般失态,继而厉声大喝,可想而知,自然是被这突然传来的话语声所震慑。   这倒不是因为闻天听的心神不够镇定,试问以他这等当世顶尖的修为,居然没能提前发现这个说话之人,而且直到此刻,也不知说话的人究竟身在何处,这当然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然而以六曾祖母为首的家族众人听到这个声音,却相继哗然开来,渐渐地便有欢呼声此起彼伏,似乎甚是兴奋。不过片刻,石梯上原本坐以待毙的族人已纷纷站起身来,当中有人惊喜地说道:“这……这是……这是大芮曾祖父!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苏醒过来的?”更有人放声大笑,说道:“大芮曾祖父既已苏醒过来,莫说是这几个跳梁小丑,就算是老头的大军杀到,我们又有何惧?”其余众人当即连声附和,似乎已经忘了就在前一刻,无计可施的他们还在就地等死。   那六曾祖母虽然伤得极重,脸上也不由地露出一丝喜悦,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天佑我阴间!幸得有天祖父的神机妙算,否则老身的罪孽便深了……大芮既已苏醒,今夜之事无忧矣!”   要知道眼前这一幕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从头到尾,不过忽然响起了一个神秘的声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似乎便已将整个局势完全逆转过来。谢贻香听到家族众人口中称呼的“大芮曾祖父”,也不知究竟又是何方高人,但按照辈分来算,这“曾祖父”自然和那六曾祖母是同一辈的,其武功修为以及在家族中的声望地位,可想而知自然也是极高,至少不会输给眼前这位六曾祖母。   再回想起方才六曾祖母曾追悔莫及,怪自己没能及时唤醒家族中的长老,这才会令整个家族在闻天听的手下一败涂地。此刻听到这个神秘声音所讲诉的内容,难不成这个神秘家族里还有一位辈分更高的“天祖父”,居然提前预知了今夜的局面,所以绕过了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径直唤醒了此刻说话的这位“大芮曾祖父”?   要知道隐居在鄱阳湖的这些个“阴兵”,本是昔日蜀山派九大长老中的天任、天辅和天芮三位长老的后裔,分别化为“任”、“辅”、“芮”三大姓氏。经过这上千年的传承,三个姓氏间早已尽数沾亲带故,彻底变做了一大家人;为了要繁衍后代,家族里甚至不得不招募类似吴镇长这样的外人入赘,从而避免**的现象出现。   而在这样的一个大家族之中,相互间基本都是以辈分和排行来称呼对方,例如什么“六曾祖母”、“四祖父”以及方才施展“炙阳掌”和闻天听动手的“辅十一”。所以此刻莫说是谢贻香,就连闻天听、言思道等人,听到这所谓的“天祖父”、“大芮曾祖父”等称呼,脑子里也有些转不过来,摸不清他们中间究竟是怎样的辈分关系。那戴七更是冷冷骂道:“什么祖父祖母,听得人头晕。也不知这帮蠢货千百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声音各自慌乱之际,忽然间又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凭你们几个,便想灭我全族?荒谬!”   听这声音,竟和之前那“大芮曾祖父”的声音完全不同,显然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而且听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分明便是从这祭坛顶层的角落处传来。   一时间,祭坛上的闻天听、戴七、鲁三通、墨残空、言思道和谢贻香六个人齐齐转过头来,往这声音的源头望去。但见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白衣老者,满脸须发皆白,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了这祭坛顶层的角落里。若说那已故的青竹老人是个干瘪老头,和此刻这个瘦得可怕的白衣老者相比,青竹老人简直就是个胖子了;若不是这白衣老者的一双眼睛里凶光四射,只怕众人当真要以为这老者只是具穿着衣服的干尸。   这白衣老者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祭坛上面的?不止谢贻香不清楚,就连闻天听和戴七这等绝世高手,竟也没能察觉到这白衣老者的出现。眼见这白衣老者孤身站立在角落里,瘦得如同一根竹竿,看似突兀至极,却又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就仿佛自亘古时期开始,甚至还在脚下这座祭坛修建之前,这个白衣老者便一直站在了那里,任随千秋迭代,他却依旧如故。   谢贻香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扑扑直跳,看这架势,眼下这个神秘家族当中分明还另有高手。如今光看这白衣老者的出场方式,其修为便绝不会输给那六曾祖母,而且再加上方才说话的“大芮曾祖父”,可见此番现身的高手,分明还不止一人。   原以为伴随着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现身说法,这鄱阳湖的一切事情便要在今夜了断,可是再看眼下这般局面,似乎只在片刻之间,整个局势已然彻底颠倒了过来。   若说那闻天听和言思道两人本是此番设局的猎人,乃是以鲁三通一行人为猎犬,去对付鄱阳湖的神秘家族这个猎物,待到双方两败俱伤,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之际,猎人才终于现身,继而坐收渔人之利。谁知事到如今,闻天听和言思道这两个猎人,连同鲁三通等人这些猎犬,似乎都在转眼间变成了猎物,而这个神秘家族却已摇身一变,取而代之成为了猎人。   看到这个白衣老者现身,闻天听脸上的皮肉抽搐不定,忽然转头望向身旁的言思道,脱口喝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此行万无一失,此间又怎会另有高手?”那言思道也是一脸惊慌,再不似之前的轻佻姿态,兀自摇了摇头,却并不说话。   石梯上的六曾祖母见到这白衣老者现身,脸上居然也是一阵抽搐,过了半响,终于开口说道:“原来是你……想不到天祖父居然把你也给唤醒了。可是……可是既然已经决定了让你前来,又何必还要惊动大芮?这……这……”   听到六曾祖母这番结结巴巴的问话,那白衣老者当即向石梯处缓缓走去,竟是毫不理会祭坛上的闻天听等人。他一直走到祭坛顶层边上的石梯附近,这才停下脚步,向那六怎祖母淡淡地说道:“何止是我与大芮叔两人,任三叔早已先行一步,此刻正赶往镇子里,去处理镇上那些来敌。”   这话一出,原本兴高采烈的家族众人,更是在刹那之间沸腾起来,纷纷高呼道:“连任家的任三曾祖父也苏醒过来了?哈哈,此番来犯之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更有人说道:“有任三曾祖父亲自出手,镇上的家人自然无忧,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哄闹声中,那六曾祖母却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个白衣老者,轻声说道:“这却是何苦……纵然是天塌了下来,地崩裂开去,天祖父也用不着将你们三人同时唤醒……似这般提前苏醒,从今往后,你们三人岂不是只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了,这……这却是何苦?”   只见白衣老者那瘦得如枯柴的脸上,居然挤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方才不也念过,‘证得大道,何分生死?’天祖父此举,自然有他的用意。毕竟,他老人家便从来没有错过……”   说到这里,只听他语调忽然一转,就好似凭空响起了一道惊雷,兀自大声喝问道:“来此捣乱的,谁是首脑?” 第366章 千秋仗剑怒   若非亲耳听见,谁也不曾想到瘦成这般模样的一个老者,居然能发出如此高亢雄壮的叫喊之声,直震得众人心胆俱裂。听其声威,竟然丝毫不输给闻天听那“吞星吐云”的神通。   就连闻天听、戴七等人,心中也是一惊,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脸上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而石梯上的那些族人听到白衣老者这一声响彻天地的努问,顿时便有人恍然大悟,惊恐地说道:“这……这位前辈难道是……难道是当年一口气屠杀家中一百七十三位高手的任千秋……他……他竟然还活着?”   那六曾祖母当即开口压下众人的议论之声,大声说道:“不错,这位前辈,正是我阴间六百年来第一高手任千秋,也便是你们的任家七祖父!”   说着,她吃力地深吸了一口气,补充说道:“当年他因为练功心急,不慎走火入魔,这才会与家里人起了些冲突,以致徒增不少杀孽。当时天祖父留他一命,让他一直沉睡至今,便是为了今夜救我全族!”   这话一出,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是一片哗然,方才听到大芮曾祖父和任三曾祖父的名号,所有人都还能惊叹几句,各自感慨,但此刻听到这“任千秋”的名字,众人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相继往那石梯下退开,竟是要离这个白衣老者越远越好。可见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个名叫“任千秋”的白衣老者,就仿佛是什么毒蛇猛兽一般,所有的人都惟恐避之不及。   从那个“大芮曾祖父”的声音忽然响起,到眼前这个被六曾祖母称作“任千秋”的白衣老者现身,此时此刻,今夜之事分明已经彻底改变。由于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谢贻香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眼下发生的事情。   看来隐居在鄱阳湖畔的这个神秘家族,除了眼前这位“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之外,暗地里还有不少资历极深、辈分极高、武功极强的家族长老。而这些个长老,则是以他们口中尊称的“天祖父”为首,仿佛是一直躲在暗处“沉睡”,所以平日里并不露面,即便是家里遇到危急,也需得有人提前将他们“唤醒”方可。   而这所谓的“沉睡”和“唤醒”,想来多半是类似于闭关练功,容不得旁人的打扰。而且听六曾祖母方才那句“只剩一年不到的寿命”,显而易见,若是有人将这些闭关修炼的家族长老提前“唤醒”,其实便也是断了他们的活路;自他们苏醒之刻起,往后也便只有一年不到的寿命了。   虽然谢贻香不明白这些家族长老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更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是什么缘由,但以此推测,无论是六曾祖母之前并不知道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计划,从而没有将鲁三通一行人的来袭放在眼里,还是她不愿提前唤醒这些“沉睡”的家族长老,白白损害了他们的寿命,不管是何种原因,终于导致了今夜的一败涂地,差点便要被闻天听和言思道两人联手灭族。   谁知身在暗处、躲在幕后掌控一切的这位“天祖父”,或许是通过什么途径,又或许是“未卜先知”,居然提前预料到了家族今夜的困境,这才将众人嘴里的“大芮曾祖父”、“任三曾祖父”和眼前这个白衣老者任千秋一并“唤醒”,从而令他们三人替整个家族化解今夜的凶险。   再看家族众人此刻的反应,那个只说了一句话、至今未曾露面的大芮曾祖父,和正前往那“阴间赤龙镇”救助其他族人的任三曾祖父,似乎在家族中的声望地位极高,甚至还在这位六曾祖母之上。   相比起来,此刻悄然现身于祭坛之上的这个白衣老者任千秋,更是被六曾祖母称为家族里六百年来的第一高手,而且还和家族里有过一段恩怨,屠杀过家族里一百多位高手,就连在场的族人都以为此人早已过世,却不料竟是被那天祖父安排“沉睡”至今,要他来化解今夜之事。真不知这个任千秋究竟有着怎样通天彻地的本领,居然能得到家族中的这般待遇?   就在谢贻香心中猜想之时,听到那白衣老者任千秋怒问谁是此番的领头人,那鲁三通倒也不惧,当即踏上一步,嘶哑着嗓子沉声说道:“在下湘西鲁三通,此番前来,便是由我带头。”   听闻鲁三通开口承认,闻天听等人都是微微一怔。原来鲁三通和墨残空二人是后来才被解救出来,并未听到闻天听和言思道之前的那番解释,所以此刻眼见闻天听现身,还以为是自己之前发出的邀请书信,到底还是请来了这位武林盟主。   在鲁三通想来,虽然这一路上闻天听始终隐身暗处,想必是存有私心,又或者与朝廷有瓜葛。但眼下这位闻盟主毕竟还是现身此地,而且还派出他座下的“十七君子”将自己和墨残空从对方手里解救了出来,所以他一时倒也并未怀疑此番做局的根本便是这位武林盟主闻天听。   至于闻天听身旁的言思道,鲁三通一时也还没来得及去询问此人的身份来历,更不知这个儒生打扮的老穷酸,其实便是一路将自己哄骗到此的“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   虽然这鲁三通算不上是什么善类,但此行之所以能够成为众人的首脑,自然有他的气派。眼下听到那白衣老者任千秋的怒问,他立马挺身而出,也算是敢作敢当的男儿本色。   然而就连谢贻香也看得出这个白衣老者极不好惹,鲁三通当此时刻居然还敢直言承认,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至少要比那已故的青竹老人有骨气得多了。   那任千秋见鲁三通开口承认,目光一扫,便已盯上鲁三通的双眼,嘴里冷冷喝道:“这便过来受死!”   话音落处,一旁的墨残空急忙抢上两步,径直站到了鲁三通身旁,显是担心鲁三通不是那任千秋的对手;那言思道仍是满脸的惊慌之色,一言不发地缩到了闻天听的背后;至于闻天听脸上则显得有些犹豫,不知自己是否应当替鲁三通拦下这一阵。   然而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戴七却是再清楚不过,眼见闻天听不肯出头,当即冷哼一声,向那石梯附近的任千秋说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老子若是没看错的话,你这老头也是个用剑的高手。既然你也懂剑,不如来和你老子我玩上两招。”   戴七这话说得甚是粗鲁,却分明是在向那任千秋邀战了。却不料那任千秋倒也并不动怒,就连看也不看戴七一眼,兀自冷冷说道:“无知小辈,待我料理了其他几人,那时你若还有胆子向我邀战,便算你有种。”   伴随着任千秋说出这话,也不见他身形有什么动作,一柄长剑忽然间便从地上无端弹起,在半空中略一鸣响,随即疾飞出去。却是方才戴七和青竹老人激战之时被他那“六道俱灭”所驾驭的一柄长剑,后来被青竹老人击落在了这祭坛的顶层。   而眼下这柄长剑再次飞起,显然是那任千秋所施展的手段,和戴七那“六道俱灭”的御剑之术分明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相比起来,似他这般一动不动便能驾驭起一柄长剑,自然比戴七要高明得多。但见半空中激射出的长剑化作一道白光,势如闪电,竟是直奔鲁三通的胸口而去。   这一幕虽然发生得突然,但鲁三通早已有所防备。谁知这柄剑来得实在太快,甚至只在一刹那之间便到了自己身前,哪里还来得及躲避?   幸好这“湘西尸王”鲁三通到底也是当世高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毕竟还是将自己的身子及时挪开半尺,从而避过这一剑的穿胸之刺。   却不料这柄长剑在任千秋的驾驭之下,竟仿佛是有了生命一般。伴随着鲁三通这一闪避,这柄长剑居然也在半空中转了个弯,仍旧是朝鲁三通的胸口刺落,转眼间剑尖便已刺破了鲁三通胸口处的白色麻布。 第367章 空手擒日月   要知道那白衣老者任千秋所驾驭起的这柄长剑,本就来得极为突然,再加上其迅猛之势,远远超出在场众人的意料。那鲁三通能在仓促之间将身子挪开半尺,已然是难能可贵,却不料半空中的长剑居然也随之转向,径直刺到了他的胸前。   一时间,鲁三通哪里还有余力躲避?当即只得孤注一掷,奋力抬起自己的右臂,想要将这柄已经触碰到自己胸口肌肤的长剑格挡开去。   谁知就在鲁三通挥手格挡的同时,半空中的长剑忽然略微转动方向,恰好将剑锋迎上了鲁三通挥舞过来的手臂。但听“嗤”的一声轻响,鲁三通为求保命全力出手,手臂上自然劲道十足,便仿佛是自行将手臂送到了剑锋之上。   只见伴随着飞溅的血花,鲁三通的半条右臂顿时齐肘而断,只剩小半截手臂还连在身上。而那柄长剑去势不停,依然往鲁三通的胸口里直刺而入。   从任千秋驾驭起地上的长剑,到鲁三通右臂断裂,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过也幸好有了鲁三通手臂的这一格挡,毕竟还是让半空中的长剑微微一顿。刹那间旁边戴七已然反应过来,当即大喝一声,以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再次施展出“六道俱灭”的神通,竟然也要以剑心通神,去驾驭半空中的那柄长剑,从而和那任千秋争夺这柄长剑的掌控权。   却不料戴七这边刚一发力,陡然间只觉眼前一黑,踉跄中接连退开了好几步,“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却是被那柄长剑上任千秋的神通所震慑,非但没能夺下那柄长剑的驾驭,反而被剑上所附带的劲力震伤了自己的心脉。   也幸亏有了戴七这一出手,只见那柄长剑在鲁三通的胸口处微微一颤,显是失去了前进的力道,一旁的墨残空眼疾手快,伸手便将鲁三通的身子拉开;与此同时,一柄漆黑的短剑已然出现在她另一只手里,随即奋力劈下,伴随着“当”的一声轻响,终于将任千秋驾驭来的那柄长剑击落在了地上。   算来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看见墨残空出手,眼见她这一拉一劈,时机和劲力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分明也是当世一流高手的水准。就连不远处的任千秋也忍不住喝了声彩,说道:“女流之辈,倒也不凡。居然能接下我这一剑。”   可是话虽如此,这一剑毕竟不是靠墨残空一人便能破解的,众人心惊之余,又不禁暗自惭愧。要知道这白衣老者的随手一剑,居然差点便要了这大名鼎鼎的“湘西尸王”鲁三通的性命,若非有戴七和墨残空二人及时出手,先后合三人之力将这一剑破去,这鲁三通非要当场丧命不可。如今他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但这一剑也卸去了鲁三通半条手臂,其威力之恐怖可想而知。   谢贻香眼见这一剑之威,那白衣老者任千秋的修为分明是在戴七之上,甚至也在武林盟主闻天听之上,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再加上方才说话的大芮曾祖父和还未赶到的任三曾祖父,如此看来,今夜之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不止是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甚至连同鲁三通、墨残空、戴七和自己,所有人只怕都要与那青竹老人作伴,一同命丧于此。   那闻天听心中也是暗自惊骇,照这般局面,倘若自己再不出手,待到鲁三通、戴七等人尽数落败,届时自己孤身一人,只怕更是万劫不复。与其如此,倒不如趁着那什么大芮曾祖父和任三曾祖父还未现身,不管多难,也要率先将这任千秋击溃。   想到这里,闻天听陡然深吸了一口气,向那白衣老者任千秋沉声说道:“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闻天听,特来——”话刚说出一半,他整个人已骤然起身,拳掌之间阴阳齐现,径直攻向那石梯附近的任千秋。   依照闻天听的推测,眼前这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白衣老头,虽然御剑之术通神,但毕竟年老力衰,只怕已有上百岁高龄也未可知。而且再看他这副瘦骨伶仃的身子,若是硬碰硬动手拆招,自然不及闻天听这四五十岁的身子骨。   话说闻天听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声望和地位,靠的便是他的果勇。既然已经定下了对策,又何必拖泥带水?所以闻天听趁着自己开口说话之际,陡然向这任千秋猛下杀手,甚至刚一动手,便施展出了他那“日月同辉”的神通。   一时间,只听半空中闻天听的话语声不停,继续说道:“——特来领教阁下高招。”当中这“领教”二字出口之时,闻天听已向任千秋先后攻出三掌一拳,却被任千秋以双手的大袖一卷,将他拳掌之中的阴阳之力消弭于无形。   待到闻天听嘴里说出“前辈”二字时,他趁着任千秋的双手正在化解自己之前的三掌一拳,已径直绕到任千秋的身后,双手拳掌齐出,将那“日月同辉”的功力提升至十成,直捣对方的后背,却不料那任千秋身形一转,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闻天听的拳掌中的阴阳二气。   就在这时,闻天听这句话里的最后两个字“高招”也终于说了出来。而当中的这一个“招”字,更是用上了他“吞星吐云”的神通。   要知道此刻闻天听的拳掌之间刚刚发出“日月同辉”十成的阴阳之力,再伴随着他嘴里吐出这最后一个“招”字,顷刻间,以闻天听自己为中心,那“吞星吐云”的神通顿时已向四面八方炸响开来,当中还夹杂着他拳掌间那“日月同辉”的阴阳二气,当真可谓是方圆三丈之内,天地万物都将形神俱灭;任凭那任千秋如何躲避,都决计无法逃离出他这“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威力范围。   试问就连那六曾祖母和在场的数十名家族高手,也抵挡不住闻天听这“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神通,甚至连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也差点承受不起,其威力之大,自然不言而喻。   而此刻闻天听将他这两大绝学同时施展开来,非但他身旁的任千秋逃离不了,就连这祭坛顶层之上其他人的死活,他分明也不顾了。且不论戴七、鲁三通和墨残空三人能否自保,单是以谢贻香的功力,便决计无法幸免,更别说还有那个貌似一点武功也不会的言思道。   似闻天听这种打法,无疑是一上来便猛下杀手,要在顷刻间拼出个你死我活。想不到这位武林盟主发起狠来,竟也是这般心狠手辣、不顾一切。   一时间,祭坛上的众人哪里还来得及躲避?眼看便要被闻天听的神通所伤,谁知闻天听那“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威力才刚刚弥漫到他周围三尺之处,却再也迸发不出来了;定睛一看,竟是那任千秋以自己的双手化出千掌万掌,围绕着闻天听身子周围,交织出一片密不透风的掌影来。   原来闻天听的神通虽然骇人,但这任千秋的功夫更是匪夷所思,居然在刹那间挥舞出这铺天盖地的掌影,仅凭他一人的掌力,便将闻天听那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的“吞星吐云,日月同辉”彻底控制在了他的双掌之间,从而将闻天听这一击的威力尽数逼迫在他周围的三尺范围内。如此一来,这“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威力当然就发不出来了。   祭坛上的众人眼见这一幕奇景,惊恐之余,也不知应当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沮丧,却哪里还敢留在原地,当即纷纷往这祭坛的角落处躲避。   然而那任千秋的漫天掌影虽然从四面八方将闻天听的神通尽数控制起来,却终究无法顾及到闻天听的脚下。不过片刻,那“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威力在任千秋掌力的紧逼之下,只得向下往地上强压过去,虽然脚下这祭坛是以巨石堆砌,又哪里承受得起这等威力?   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闻天听脚下的祭坛再也无法承受激战当中两人的劲力,当场碎裂开来;整座三四层楼高低的祭坛,便从那石梯处开始塌陷,轰鸣声中,整座祭坛居然兀自崩裂了一小半。而激战中的闻天听和任千秋两人,也随着碎裂的石块的一同掉落到了祭坛下面。 第368章 御剑飞仙术   想不到当今武林盟主闻天听这刚一出手,便和这号称“六百年来家族第一高手”的任千秋拼了个你死我活。伴随着祭坛的轰然坍塌,闻天听那句话的最后一个“招”字,这才从坍塌的祭坛下传来,透过他那“吞星吐云”的神通,径直响彻于整个“阴间”山谷,震得众人耳中轰鸣。   那石梯上的家族众人眼见形势不妙,一早便已下了石梯,倒也不曾因此受伤。如今在这漫天飞扬的碎石和尘灰中,也不知闻天听和任千秋两人的这场交战究竟胜负如何。   至于祭坛上的众人,眼见闻天听神通的威力已然发出,连忙重新抢到祭坛的断裂处,去看祭坛下面的闻天听和任千秋二人。却只能看见坍塌的废墟中尘灰弥漫,哪里有激战二人的身影?   正焦急之际,猛听祭坛下的人群中接连响起一阵长剑出鞘之声,不少族人的佩剑忽然自行出鞘,兀自凌空飞起。   再次看到这一幕奇景,谢贻香却已见怪不怪,分明和戴七之前所施展的“六道俱灭”是一般原理,想来是那白衣老者任千秋苦战不下,终于也施展出了和戴七相似的御剑之术。   只听祭坛下那六曾祖母强忍伤痛,朝祭坛上众人高声说道:“一气两仪,仗剑初现;四象六道,祭剑冲霄;八卦十灭,御剑飞仙。那矮胖子你可看清楚了,十剑齐飞,这才是真正的‘御剑飞仙术’!”   她口中称呼的“矮胖子”,自然便是以“六道俱灭”重伤于她的戴七。祭坛上的戴七嘴里冷笑一声,心中却是蓦然一惊。   原来戴七身为峨眉剑派“念”字辈的高手,自然听说过昔日的蜀山派里有这一门“御剑飞仙术”的神通,练到至高境界时,甚至可以同时驾驭起十柄长剑,隔空伤敌,其威力足以毁天灭地,但却几乎从来没有人练到过这一境界。   所以昔日峨眉剑派的创始人林涵先生在得到这“御剑飞仙术”的残本后,便结合佛家峨嵋派的武功将其化繁为简,这才创出当今峨眉剑派的至高绝学“六道俱灭”。如此一来,古时那同时驾驭八剑或是十剑的神通,便也从此失传。却不想如今在这鄱阳湖畔的山谷当中,这十剑齐飞的“十灭”盛况,居然会在任千秋的手里重现人间。   一时间,但见那自行飞起的十柄长剑在半空中稍一停歇,随即俯冲而下,径直往坍塌的祭坛废墟中疾飞过去,显是被任千秋的神通所驾驭,要以这至高无上的“十灭”去对付闻天听。倘若这“御剑飞仙术”真有传说中那般威力,眼下莫说是一个闻天听,就算是千军万马只怕也要当场覆灭。   要知道戴七方才为救鲁三通,曾以神通争夺任千秋驾驭的那柄长剑,虽然奋力化解了剑上的力道,自己却也身负重伤。此刻眼见任千秋祭出“御剑飞仙术”里的“十灭”杀招,一来闻天听毕竟是自己的故交,二来闻天听若是落败,祭坛上己方所有的人只怕也是性命难保;而此时此刻,唯一能和任千秋这“遇见飞仙术”所抗衡的人,便只有自己了。   情急之下,戴七倒也顾不得自身安危,第三次施展出他那“六道俱灭”的神通,以自己的剑心去和半空中那十柄长剑中的六柄剑相互通神,就算是拼尽全力,说什么也要替闻天听夺下这“十灭”当中六柄剑的掌控权。   戴七的这一决定,莫说是谢贻香,就连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也不知晓,只是忽然间听到身旁的戴七大喝一声,继而浑身上下都有鲜血浸出,整个人也随之瘫倒在了地上。   而就在戴七倒地之际,半空中那十柄激射而出的长剑里,终于还是有三柄剑失去了力道,灰溜溜地从半空中掉落下来。至于那剩下的七柄剑,则是去势不减,仍旧往那坍塌的祭坛废墟里俯冲而去。显而易见,戴七不惜重伤倒地,到最后也只是替闻天听化解掉了这“十灭”当中的三柄剑。   祭坛下的六曾祖母虽然伤得极重,但那份洞察一切的眼力仍在,顿时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忍不住怒喝道:“矮胖子胆敢坏我大事!新仇旧恨,即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老身心头之恨!”这一声嘶喊引发了她胸口处的剑伤,话音落处,顿时猛咳起来。而祭坛上的戴七虽然心脉俱伤、浑身脱力,但听到六曾祖母的这句话,也不禁哈哈一笑,竟是开心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只听废墟中传来闻天听的一声大喝,随即便有两道人影高高冲出,重新跃回到了这祭坛顶层。一个是四五十岁的魁梧男子,一个则是瘦骨伶仃的白衣老者,在这祭坛上相对而立,毫不动弹,正是方才激战中的闻天听和任千秋二人。   再看那闻天听身上,到处都是长长短短的剑伤,兀自浸出鲜血,就连他此刻所站立的地方,地上也尽是从他身上滴落下来的鲜血。而在他小腹和肩胛处,还分别插有一柄长剑,径直穿过了他的身子。除此之外,闻天听身上最明显的伤势,便是脸上那一道寸许长的伤口,从中还隐约露出白花花的脸骨。   至于那任千秋胸前的白衣,分明也破裂了好大一片,露出枯黄色的肌肤来。想来是在混战当中被闻天听一掌印在了胸口处,却不知究竟伤势如何。而除了胸口这一处创伤,这任千秋身上便再没有其它的损伤。   看两人这副形貌,多半却是那任千秋占了上风,但也算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在场众人惊骇之余,竟无一人敢开口询问战果。过来半响,只听场中的任千秋忽然说道:“要不是那矮胖子拼死破去我的三柄剑,此刻你早已是个死人。更没有任何机会可以伤到我。”   对面的闻天听缓缓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说道:“不错。前辈武功之高,实属闻某人平生仅见。若非我一上来便全力强攻,只怕十招之内,便会死在前辈手下。”   那任千秋点了点头,说道:“你倒不必太过谦逊。我虽不曾在江湖上闯荡过,却也知道江湖上那所谓的‘武林盟主’,大多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武功并不见得能有多高。所以凭你的功夫,坐在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上,当真是绰绰有余了。”话音落处,闻天听当即回答道:“不敢!”   只见那任千秋忽然转过身子,在他那干瘦的脸颊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向祭坛下人群中的六曾祖母遥遥说道:“看来天祖父的安排,到底是不会错的。今夜之事,的确也不是我一个人所能解决。”   那六曾祖母听到这话,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当即说道:“无妨,这人的武功之高,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你还是暂且歇息片刻。此间之事,不是还有大芮和任三两人么?”   便在这时,那个之前只说了一句话、至今还未现身的大芮曾祖父忽然再次开口,以飘渺的声音从黑夜中传来,缓缓说道:“小任今夜也算将功赎罪了,要知道以他在家里的身份地位,老夫倒也不便出手相助……”   六曾祖母一时没听懂大芮曾祖父这话的意思,祭坛上的任千秋却已接口说道:“大芮叔不必自责……证得大道,何分生死?身为阴间之人,难道连这一点也参悟不透?”   说罢,那任千秋又向祭坛下的六曾祖母笑了一笑,淡淡地道:“也怪我太久没和人动手过招,想不到事到临头,到底还是有些生疏了。方才我还大言不惭,说要杀掉此番前来捣乱之人的首脑……嘿嘿,想我任千秋狂妄一世,说过的话,到底还是要兑现……”   伴随着他这话出口,只见插在闻天听肩头的那柄长剑忽然无故颤动起来,继而从闻天听的肩胛骨里自行退出,兀自带着鲜血疾飞出去,再一次冲着鲁三通而去。   那鲁三通哪里料得到当此时刻,居然还会有这致命的一击?正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人已飞身而上,径直挡在了自己面前,任千秋所驾驭出的这一剑,顿时便从这人的胸口处透心而过;待到穿过这人的身子,剑上的余势依旧不减,还是顺势插入了鲁三通的左肩,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地上。   而祭坛当中的任千秋在发出这一剑后,浑身上下便随之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在顷刻间尽数碎裂,整个人也随之“坍塌”下去,化做了一堆枯骨烂肉。   原来闻天听和任千秋两人之间的这场生死相搏,结局竟是一伤一死。到最后居然是闻天听胜出了! 第369章 残空遗长恨   这一结局直看得祭坛上下所有人大惊失色,那些家族众人原以为有这位“家族六百年来第一高手”任千秋的出手,弹指间便能让来敌灰飞烟灭。哪知和这个自称当今武林盟主的中年汉子交手不过片刻,这任千秋居然当场败亡在了对方手下。   祭坛下不少族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愿承认眼前所发生的事实。当中那六曾祖母见状,更是急得哇哇大叫,慌乱中猛一张嘴,兀自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显是这任千秋之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   莫要说在场的神秘家族,就连祭坛上的谢贻香,也没料到闻天听居然能将那白衣老者任千秋击败,而且还是击毙。虽然严格说来,方才是闻天听与戴七二人联手对敌,这才胜了那任千秋半招。可是在眼下这般局面中,能有如此结果,倒也令人喜出望外。   眼见任千秋身亡,就连尸身也当场散架,躺在地上的戴七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谢贻香惊喜之余,这才想起任千秋临死分明驾驭出了一柄长剑,刺向那“湘西尸王”鲁三通,却是要兑现诺言,击杀此番来敌的首脑,也不知究竟结果如何。她当即转头向鲁三通望去,顿时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任千秋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以“御剑飞仙术”里的“一气”之术,驾驭长剑来取鲁三通的性命。眼见鲁三通避无可避,旁边的墨残空竟然不顾生死,径直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身躯来替鲁三通挡下这柄必杀之剑。   于是这位墨家“残山剩水”四大护法当中的首席护法墨残空,当场便被任千秋的这柄长剑透胸而过,一颗心脏也被剑气绞作了十几片。伴随着长剑从她的胸口对穿对过,鲜血狂喷之下,此刻的墨残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转眼便要魂归西天了。   幸好有墨残空赔上性命赶来阻拦,任千秋的那柄剑虽然力道不减,到底还是因此失了准头,在穿过墨残空的身子后,只是顺势刺入鲁三通的左肩,从而将他钉在地上。那鲁三通骤然回过神来,连忙用自己仅剩的一只左手将肩头长剑拔出,抢到那奄奄一息的墨残空身前,单手将她扶起,惊异地问道:“秀姐……你这又是何苦?”   只见墨残空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墨家之人,自古一诺千金……妾身既然……既然和先生定下了‘墨守’的承诺,自当全力保护先生周全。纵然是赔上了自己性命……也自……也自无怨无悔……”   谢贻香伤心之余,听到这话,才终于明白了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的关系。她原本对这墨家并不了解,直到和江望才相处的那些日子,才听江望才提及,说这墨家素来有“墨守成规、非攻亦攻”的做派,若是和某人或者某物定下“墨守”之承诺,那么在约定的期限内,定约的墨者就算是拼尽全力,也要守护承诺之人或者承诺之物的周全。   而眼前这位墨家的首席护法墨残空,之所以一直屈身于鲁三通身旁,想来也是因为她和鲁三通之间定下过“墨守”的承诺。而为了完成这个承诺,墨残空这才不惜搭上自己性命,也要替鲁三通挡下这致命的一剑。   只听鲁三通又沉声说道:“承蒙秀姐这些年的照顾,鲁某这才得以苟延残喘……秀姐之恩,鲁某终此一生,决计不敢相忘……不知秀姐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鲁某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一定要替秀姐办到。”   那墨残空本已双眼翻白,听到鲁三通这话,忽然间容光焕发,仿佛是回光返照,重新睁开了眼睛。只见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鲁三通,过了半响,才缓缓问道:“先生……先生此话当真?”   鲁三通坚定地点了点头,回答道:“秀姐以一诺千金待我,我自当以一诺千金回报。”顿了一顿,他当即问道:“秀姐可是需要鲁某出力,帮助墨家重振声威?”   却见他怀中的墨残空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墨家之事,自有墨者劳心,不敢麻烦旁人……这些年来,妾身该做的都已做好,算来便只有一个心愿未了,那便是……那便是上天有眼,让你这个‘湘西尸王’早下地狱,生生世世,永世不得轮回!”   这话一出,不单是那鲁三通,就连旁边的谢贻香也吓了一大跳。这位墨家首席护法如何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莫不是临死之际犯了糊涂?鲁三通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墨残空又冷冷说道:“想我墨残空虽是女流之辈,平生却也行的端、坐得正,从来不是什么卑鄙小人……当年若不是为了保全巨子的声誉,试问我这堂堂的墨家护法,又怎会与你这种丧心病狂的畜生定下‘墨守’的承诺,从而屈身于贼,来守护你的安全?”   说到这里,墨残空似乎已有些喘不上气来,强自提起最后一丝心力,沉声说道:“从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祈祷,只盼你这个江湖败类可以早下地狱,只恨……只恨我却不能亲手杀了你,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杀……因为相比起来,你这畜生的生死,又怎及得上我墨家千百年来一诺千金的声誉……”   听到这里,那鲁三通已逐渐回过神来,眼神中也随之泛起一片冰冷。他死死地盯着怀中墨残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此话当真?”   墨残空不屑地一笑,说道:“眼下我手中的墨玉剑,顷刻间便能取了你这畜生的性命,只不过……唉,罢了,罢了,墨家历代先祖在上,弟子残空这一生,当真好苦……”   听到这话,鲁三通和谢贻香两人同时低头看去,果然,只见墨残空手中那柄漆黑的短剑,此刻分明正抵在鲁三通的小腹之前,只要墨残空微微发力,这柄短剑顿时便能取了鲁三通的性命。   然而正如墨残空所言,若是她亲手杀死了鲁三通,又或者眼睁睁看着鲁三通死在任千秋的剑下,那便等同于了毁了墨家“墨守”的承诺,从而让整个墨家上下蒙羞。所以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墨残空到底还是没能刺出她手中这柄墨玉剑。   至于鲁三通和墨残空乃至整个墨家之间,究竟又有着怎样的恩怨纠葛,眼下伴随着墨残空的身亡,谢贻香自然也无从得知了。   那鲁三通沉默片刻,忽然怪叫一声,扶住墨残空的单手当即化掌,抵住墨残空的背心,将他那“大黑天妖法”施展出来。不过顷刻之间,那本已奄奄一息的墨残空被他吸走残存的精血,当场便枯萎了下去,形貌甚是可怕。   谢贻香不禁毛骨悚然,想不到这一路同行而来的墨残空,到最后竟是死在了鲁三通的“大黑天妖法”之下。她盛怒之中,本想一刀向那鲁三通劈落,却苦于乱离早已被人收缴了去;想要开口痛骂鲁三通一顿,却又苦于哑穴被封,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鲁三通和墨残空两人作生离死别之际,闻天听座下“十七君子”里的八个人,此刻已相继跃上祭坛顶层,将那受伤的闻天听围在当中,以免旁人趁虚而入。一名中年女子更是替闻天听解开衣衫,小心翼翼地包扎着他身上的伤口。那闻天听虽然一举击毙了任千秋,自己却也重伤在对方的“御剑飞仙术”之下,此刻既有门下弟子在旁照应,他急忙将体内的阴阳二气游走经脉,抓紧时机调息。   祭坛下的族人看到闻天听受伤,也深知机不可失,然而鉴于闻天听之前的神威,竟无一人敢上前邀战,只得齐齐望向那六曾祖母,要看这位家族管事人如何决断。那六曾祖母早已无力再战,此刻又悲愤于任千秋之死,当即仰起头来,兀自向半空中嘶喊道:“大芮,你一定要替小任做主!”   夜空中那大芮曾祖父的声音却并未答话,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长啸声由远及近,渐渐响彻于整个“阴间”山谷。听来这啸声的源头,竟是从山谷当中那“阴间赤龙镇”里传来,继而越来越近,显是发出啸声的人正往祭坛这边赶来。   虽然那“阴间赤龙镇”和眼下这“湖神祭坛”相隔着一里多的路程,但是一眨眼的工夫间,这阵长啸声便已来到了祭坛之下。   一时间,祭坛下的族人如同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在当中空出一条路来,嘴里同时恭声说道:“拜见任三曾祖父!”   话音落处,那阵长啸之声当即停止,一个衣衫褴褛的枯瘦老者已然出现在了人群当中。 第370章 傲视八君子   方才听夜空中的大芮曾祖父所言,因为家族里那位“天祖父”未卜先知,所以提前“唤醒”了家族里三位长老,要让他们来化解今夜的危局。而这三位长老除了说话的大芮曾祖父自己,还有便是刚刚命丧于闻天听之手的“六百年来家族第一高手”任千秋,以及此刻发出长啸声、继而现身在祭坛下的这位“任三曾祖父”。   再看祭坛下的这位任三曾祖父,竟是和方才那任千秋一般模样,瘦得极其夸张,就仿佛好久没吃过饭似的,才有可能会饿成这样。如今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一条肌肉,浑身上下分明只剩一层老皮包裹着骨头,真不知瘦成这般模样,为何还能继续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要知道鄱阳湖畔的这些个“阴兵”,本就是一个极大的家族,当中虽然分为“辅”、“芮”、“任”三大姓氏,但由于上千年的繁衍传承,这三姓之人早已成了一家。所以此刻这位任三曾祖父,长相也和之前的任千秋相差不多,再加上同样是须发皆白,瘦得不成模样,若非是两人的衣衫不同,乍一看去,还以为是那任千秋再次复活了。   祭坛上的闻天听此时已将体内的阴阳二气流转出了一个小周天,从而将所受的内伤尽数压制下去,恢复了五六成的战力。至于他身旁的那名中年女弟子,也已替他收拾好了身上的剑伤。其余七名弟子心知闻天听正值运功恢复的紧要关头,眼见这任三曾祖父突然现身,当即同时踏上一步,齐齐拦在了闻天听的身前。   然而最奇怪的还是那言思道,自从那大芮曾祖父的声音突然响起之后,他便再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偷偷摸摸地躲在众人身后。如今伴随着这位任三曾祖父的现身,言思道脸上的惊惶之色也愈发变得浓厚,就连额头上都布满了清晰可见的冷汗。然而祭坛上的谢贻香等人因为一直关注着场中的战势,一时倒也顾不上他。   至于那位最先开口说话的大芮祖父,却依然继续躲在暗处,直到此时都没出现。只见祭坛下那任三曾祖父已然缓步走到六曾祖母身前,眼见她伤心欲绝,当即叹了口气,说道:“证得大道,何分生死?早在八十多年前,小任其实便已经死了,今夜他能为家人而战,从而以肉身得道,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倒也不必太过伤心。”   谢贻香一直看不出也猜不透这几位家族长老的年纪,此刻听到任三曾祖父说那任千秋“八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心中不禁一动,暗道:“依据六曾祖母所言,那任千秋当年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以至大开杀戒,而家族里的人都以为他当时便已身亡,其实却是被那什么‘天祖父’留下一条性命,这才能让他现身于今夜。可是听这任三曾祖父的意思,那任千秋犯事的时候,难道竟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如果再算上任千秋当时的年纪,那个任千秋岂不是已有百岁高龄?”   再回想起六曾祖母曾让众人称呼那任千秋为‘任家七祖父’,单从辈份上看,眼下这任三曾祖父和躲在暗处的大芮曾祖父,分明是和那六曾祖母一辈,从辈份上还要高出那任千秋一辈。若是按常理推算,那么眼前这个任三曾祖父和那六曾祖母,岂不是至少已有一百二十多岁的高龄?   谢贻香再结合众人口中一直提及的“长生不死”,还有自己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莫非在这个神秘家族当中,果然存在“长生不死”的秘诀?“沉睡”……“唤醒”……难不成这些平日里并不现身的家族长老,竟是躲在暗处修炼着一门什么邪功,以此来延长自身的寿命?   想到这里,谢贻香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方才在这祭坛深处的“土门”之后,分明是一间停放着家族先人遗体的石室,难道石室里那六七十具所谓的“干尸”,或许根本就是活人,乃是在修炼着什么邪功?而此刻现身的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其实便是从那些“干尸”当中被“唤醒”的家族长老?至于石室里神龛上供奉的那尊活俑,其实便是众人口中所谓的“天祖父”?   然而这一念头毕竟太过荒谬,石室中的那些干尸自己早已检查得仔细,的确是尸体无疑。而且无论是先前的任千秋还是眼前的任三曾祖父,虽然同样是瘦得惊人,但相比起石室里那些皮肤已经开始蜡化的干尸,到底还是存在着较大的差距。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那任三曾祖父的身影忽然一动,随后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祭坛之上,竟无一人看清他是究竟是如何上来的。   要知道先前闻天听和那任千秋大战之时,早已将这祭坛震塌了一小半,原本通往祭坛顶层的那道石梯,也已随之坍塌的祭坛被彻底毁去。所以此刻祭坛下的家族众人要想登上祭坛,那便只能施展轻功跃上,虽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眼前这任三曾祖父分明是无声无息地跃了上来,就连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目力都没看清,可见这任三曾祖父的修为,分明已经到了旁人无法看透的地步,真不知他究竟达到了一个怎样的境界。   见到任三曾祖父登上祭坛,守护在闻天听身前的七名弟子不由自主地同时退开一步,就连后面的鲁三通也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此刻离得近了,众人这才看清眼前这位任三曾祖父。只见他披散着一头白发,满脸都是皱纹,也不知到底有多大年纪;一身衣衫虽然破破烂烂,看起来就像是个乡野间的流浪老头,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隐隐散发出一股雄壮的气派。即便是再没有眼力的人,一旦感受到任三曾祖父的这股气派,也知道这个老头绝非等闲之辈,甚至是极不好惹。   那任三曾祖父的双眼当即在祭坛上扫视一番,眼见青竹老人、墨残空横尸当场,戴七和鲁三通又各自身受重伤,后面的言思道和谢贻香两人更是不值一提,当即便将目光停留在了正在运功调息的闻天听身上,开口说道:“你是打算自行了断,还是要让我亲自出手?”   这话一出,闻天听座下弟子中当即便有一名中年男子大步上前,沉声喝道:“无知老儿,若是想要以车轮战来对付家师,需得先过我们这一关。”   谢贻香倒是认得这名中年男子,正是自己之前在金陵打过照面的“孤峰千掌”吕行舟,素来在江南一带行侠仗义,除了一身轻功极为高明,掌法更是高人一等,可谓是大有侠名。却听那任三曾祖父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分散在四处的那些同伙,总共是九个人。便在方才,这九个人已被我尽数击毙,所以才会耽搁了些时间。至于此刻,倒也不差你们几个。”   闻天听座下诸人听到这话,同时脸色一变,有人更是脱口喝到:“胡说八道!”   要知道闻天听座下的“十七君子”威震四海,个个都是智勇双全、独当一面的人物。此番倾巢出动,跟随闻天听一同闯入这个神秘家族后,便在祭坛下兵分两路,随即攻陷了山谷当中那个“阴间赤龙镇”,将鲁三通和墨残空等人救出。之后除了留在祭坛附近的这个八个人,“十七君子”中的另外九人,则是分散在了这个“阴间”山谷的四处探察。如今听到任三曾祖父的这般说法,难道另外九人已然尽数遭了这任三曾祖父的毒手?   一时间,在场的八位“君子”在惊怒之下,相继摆出了门户。两柄长剑、一柄短刀、一根齐眉棍和一条飞锁,已然同时亮出,另外三人则是空手迎敌,转眼便要向那任三曾祖父身上招呼过去。   这当中的另外七人倒也罢了,谢贻香毕竟不知道深浅,然而当中那位“孤峰千掌”吕行舟,谢贻香却是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其实力更是远在自己之上。即便是此刻已经领悟出“融香决”妙谛的自己,只怕和这位吕行舟相比,也有些自愧不如。   眼下这八位“君子”联手攻敌,威力自然不容小觑。真不知这位任三曾祖父以一敌八,究竟又该如何拆解应对? 第371章 大巧反若拙   面对眼前这八位摩拳擦掌的“君子”,那任三曾祖父却是一脸轻松,竟仿佛是没看见他们似的。他当即迈开双脚,向祭坛当中那闻天听的所在之处缓缓踏出一步。   伴随着任三曾祖父这一抬脚,闻天听座下的八人当中,顿时便有一个样貌斯文的瘦长汉子和一个长须及胸的中年壮汉同时出手,各自施展着一柄长剑和一根齐眉棍,同时往那任三曾祖父身上招呼过去。   却见任三曾祖父脚下的步伐不停,忽然伸手抓住攻向自己的齐眉棍,略一发力,便将这条齐眉棍从对方的双掌之间径直夺了过来,顺势以棍尖点向另一个使剑的中年壮汉;居然抢在对方的剑招到来之前,便已将这名中年壮汉率先点倒在地。   待到这一棍奏效,那任三曾祖父当下也不调转棍身,反手以齐眉棍的另一端回击过去,点向那被夺去齐眉棍的瘦长汉子,棍尖正好命中对方胸口的“膻中穴”,将这瘦长汉子一并点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旁观的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位任三曾祖父居然只在一步之间,便毫不费力地击倒了闻天听座下两大高手,而他所使用的手段,更是稀松平常得紧,不过是些简简单单的擒拿招式,只是当中的速度和力道却是远胜常人。再加上他将出手的时机捏拿得恰到好处,又岂是那瘦长汉子和中年壮汉二人所能抵挡?   伴随着这两人被击倒当场,任三曾祖父也继续朝闻天听迈出了他的第二步;看他这副架势,尽是要在走到闻天听身前的这一过程中,将在场这“八君子”尽数击溃。   闻天听座下那剩下六人眼见对方这般手段,惊惧之下,倒也并不慌乱。当下六人相互对望一眼,随即同时向那任三曾祖父出手,竟无一人怯战。   一时间,长剑和短刀一刚一柔、一实一虚,顿时便将任三曾祖父的身形从正面封死;与此同时,一条飞锁也在那名中年女子的手里吞吐飞舞,继而在半空中绕出一个圈,从任三曾祖父的背后袭来,竟是要去偷那任三曾祖父的背心要穴。   除此之外,连同谢贻香认识的那位“孤峰千掌”吕行舟在内,剩下的三个人两人出掌、一人出指,纷纷以隔空劲力凌空出手,要从外围直取那任三曾祖父的周身要害。   旁边观战的谢贻香深知闻天听座下的这“十七君子”的厉害,将他们每个人独自放到江湖里,无疑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更是武林中独当一面的人物。似眼下这般局面,六个人同时联手攻敌,其威力绝不在闻天听这样的超一流高手之下。   就算是那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复生,面对眼前这六大高手的合击,只怕也要退避三舍,不敢直略其锋。然而眼见六人同时出手,那重伤倒地的戴七却忽然大喊道:“万万不可,千万不要同时出手!”   原来闻天听座下的这十七名弟子,虽然被江湖中人合称为“十七君子”,但因为成名已久,又各自有着自己经营的事业,所以这些年来几乎都是各自为战,哪里有过像此刻这般的联手对敌?更何况眼下这六个人虽然各自出手不俗,但这一同时出手,当中却并没有太多巧妙地配合,更谈不上有什么阵法了。   所以就在方才那瘦长男子和中年壮汉联手出击之时,那任三曾祖父立刻便已看出这一点,当即借力打力,轻描淡写地将二人击溃。   而那重伤倒地的戴七终究醒悟得晚了一步,就在他出声提醒之际,场中六人招式已老,再也来不及变幻,那任三曾祖父便兀自挥舞着一双空手,相继弹落长剑、撞开短刀、化去飞索,继而掌劈中年女子、肘击“孤峰千掌”吕行舟、拳打不知名的男子……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闻天听座下这六大高手便已尽数被他击倒,当中三人甚至还是要害中招,当场毙命在这祭坛之上。   地上的戴七虽然战力全无,但眼力仍在。眼见任三曾祖父的所用的一招一式,虽然只是蜀山派的粗浅功夫,却分明已经达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境界;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招式,在他手下愈发显得寻常之极,正是“招到极致是平常”,和那所谓的“大巧若拙”是同样的道理。其功夫之高、其境界之深,当真应了那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要知道戴七此番之所以随同众人前来这鄱阳湖,只是为了寻访蜀山派流传下来的武功秘籍,从而与自己峨眉剑派的武学相互映证,让本派的武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光大峨眉剑派。然而话虽如此,其实在戴七的内心深处,倒也并不怎么认可昔日蜀山派的功夫,以为那终究是千年前的老旧之物,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历经千年传承、不断去芜存菁的峨眉功夫。   谁知眼下在这祭坛之上,无论是任千秋方才那“御剑飞仙术”的“十灭”绝杀,还是眼前这位任三曾祖父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境界,无一不远胜自己,甚至是自己望尘莫及的境界,这才教戴七真正地服了气。比起这个几乎不与外界打交道、兀自隐居在山谷里“坐井观天”的神秘家族,自己的这点微末道行,反倒显得像是“井底之蛙”了。   再看那场中的任三曾祖父,在孤身迎战闻天听座下的“八君子”之际,脚步兀自不停,依旧朝着祭坛当中的闻天听行去。待他走出第六步的时候,闻天听座下这“八君子”已然尽数倒地,再也无力反抗。当此时刻,便在任三曾祖父面前的三步之遥,正是那盘膝而坐、正在运功调息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了。   恰巧也就在此时,运功调息的闻天听也终于睁开了双眼,用两道冰冷的目光直射对面的任三曾祖父,缓缓站起身来。   看来今夜这鄱阳湖“阴间”山谷里的一夜,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夜,经过双方这一夜的厮杀,天色早已逐渐变亮。此刻伴随着山谷外的旭日升起,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已从众人头顶上的山谷谷口照射进来,径直洒落在祭坛上下所有人的身上。便有不少族人熄灭了自己手里的灯笼,纷纷踏上几步,要看这祭坛上的任三曾祖父和闻天听二人究竟如何了断。   说起来若是旁人受了闻天听这等重伤,仍凭他修为如何高深、内力如何强劲,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的静养方可复原。然而闻天听的丹田却是与常人有些不同,内力更是另辟蹊径,居然能在体内同时驾驭着截然相反的阴阳二气,虽然“后未必便无来者”,但也一定“前无古人”了。   所以就在这片刻之间的调息,阴阳二气在闻天听体内相生相克,从而助他疗伤,效果何止是常人的四倍?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闻天听便已恢复了平日里八九成的功力。   如今眼见自己座下的八名弟子尽数倒在地上,却也到底还是替自己争取来了这一顿饭的工夫,让自己终于恢复了功力。闻天听当下也不理会自己那八名弟子的死活,只是冷冷盯着对面的任三曾祖父,缓缓说道:“不才闻天听,添为当今武林盟主,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那任三曾祖父不禁停下脚步,似乎也知道眼前这个自称武林盟主的中年男子是个劲敌,身形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当下他正待开口作答,忽听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这祭坛之上响起,有气无力地说道:“谁也不能动他……因为这人的性命……必须由我来取!”   听到这个声音,旁人倒还罢了,谢贻香却再是熟悉不过,心中猛然一惊,却苦于哑穴被封,说不出话来;而她身旁的戴七和鲁三通两人已同时惊呼道:“老干货?”   伴随着戴七和鲁三通的话音落下,谢贻香惊恐之间急忙转头望去。只见祭坛上青竹老人那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此刻居然无故蠕动起来,其动作极是诡异,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将要从他的尸体里面钻出来似的。 第372章 血魔重生法   莫说是戴七、鲁三通和谢贻香三人,听到已死的青竹老人突然开口说话,再看到他的尸体居然开始异动,闻天听脸上也是惊疑不定,心中更是一片骇然。   说起来没人比闻天听的心里更清楚,之前他从天而降,以十成功力的“吞星吐云,日月同辉”偷袭,将劲力尽数击打在了青竹老人的身上,纵然这青竹老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以其凡人之躯,说什么也不可能硬受自己的这一击不死;更何况自己为求万无一失,后来分明还对奄奄一息的青竹老人补上一掌,将他打得当场毙命,就连头骨都碎裂了,又怎么可能还没死透?   如果说这青竹老人居然还没死,唯一的解释便是所谓的“青竹老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妖兽、是怪物!   就连祭坛下的家族的众人看到这一幕诡异的场景,也兀自心胆俱寒,纷纷瞪大眼睛望向这祭坛之上,要想看清青竹老人的尸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片刻间,但听“波”的一声轻响,仿佛是什么东西破裂了一般,就在那青竹老人尸体的后背上,焦黑的皮肉已然胀裂开来,伴随着大滩脓血涌出,从他的尸体当中竟然硬生生挤出一团完好无损的皮肉来,上面还沾满了血污。又过了半响,伴随着这一团皮肉的挣扎,已彻底将青竹老人尸体的后背胀破,就仿佛是一个圆鼓鼓、涂满血污的肉球破茧而出,将原本烧作焦黑的尸身皮肉尽数蜕去。   待到这团肉球逐渐舒展开来,祭坛上众人这才看得明白——这一团所谓的“肉球”,岂不正是一个赤裸着身子的人?此刻分明蜷缩着身子,弯腰蹲在残尸体里,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这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看到眼前这般形貌,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青竹老人的尸体里钻了出来!一时间,无论祭坛上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往后退开好几步,想要和这团血淋林的怪物离得越远越好。就连闻天听、戴七和鲁三通这些个见多识广的人,竟然也看不明白在这青竹老人的尸体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却听祭坛上那任三曾祖父忽然开口说道:“肉胎亲骨,浴血成魔,二体同存,破茧重生……想不到传说中上古蜀王鱼凫的‘血魔重生’妖法,居然还流传到了当世。”他这番话虽然说得平静,但语调多少还是有些颤抖,显然也对青竹老人尸体上正在发生的怪事感到惊骇。   祭坛上的众人听到任三曾祖父这般说法,显是眼前这一幕有所了解,闻天听当下也顾不得双方敌对的身份,开口向他请教道:“敢问前辈,这所谓的‘血魔重生’妖法,却是何解?”   那任三曾祖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摇头说道:“我也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在典籍残本里看到过记载。据说这说是上古时期由蜀王鱼凫所创的妖法,可以令人在死后重生,甚至返老还童。依据书中的记载,修炼这门妖法,似乎是要将自己的至亲之人放入血池溺死,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浸泡之后,再施法封印到自己的体内,继而通过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让这两具躯体共同使用着一个元神。如此一来,修炼之人待到原本的躯体毁去,体内的另一个躯体便会如同瓜熟蒂落一般,兀自浴血重生……至于此中的详情,我却也不得而知了。”   伴随着任三曾祖父的话音落处,只见祭坛上从青竹老人尸体中钻出来的那个血人,也已缓缓站立起来。随着“他”四肢的展开,这个血人的身形也逐渐变大,到最后终于变得和常人一般大小,而且极是精装魁梧。   而这个血人的身上非但一丝不挂,浑身上下更不见一根毛发,就连头顶和双腿之间也是光秃秃的一片皮肉,形貌甚是诡异。就在众人惊恐之际,只见这个血人忽然伸手摸去脸上的血污,顿时露出一张三十四岁中年男子的面容,虽然在他脸上没有眉毛,但也能看出眉宇间依稀便是青竹老人的模样,不过比起众人所认识的青竹老人却要年轻好几十岁。   难不成这青竹老人当真死而复生,而且还返老还童了?   要知道那任三曾祖父所谓的“血魔重生”妖法,毕竟太过离奇古怪,而且也有违天地间的常理,众人原是不怎么相信。可是眼见这个像极了青竹老人的中年男子从尸身中“破尸而出”,就仿佛是蛇虫蜕皮一般“脱去”残尸,分明又和那任三曾祖父的这一说法极为相似。   一时间,终究还是那盗墓无数的鲁三通见古怪事见得多了,胆子也要相对大些,居然小心翼翼地向那血人走上几步,却又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这个血人,只得试探着问道:“阁下……阁下可是青竹老师?”   只见那血人似乎咧了咧嘴,青竹老人那种独有的声音当即响起,有气无力地说道:“老僵尸,戴老七……活着便好……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一出,鲁三通和戴七两人似乎都松了口气,就连谢贻香心中的恐惧也不由得减少了一大半。因为此刻从这血人嘴里发出的声音,无论语音语调,又或者是说话时那般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腔调,的确便是众人所熟悉的青竹老人。也正是因为这一丝熟悉的感觉,所以面对眼前这个“破尸而出”、浑身是血的赤裸中年男子,众人反倒不怎么害怕了。   躺在地上的戴七眼见这个血人身上一丝不挂,当即扯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奋力抛向那个血人,喝道:“老干货,一把年纪也不害臊,穿上了。”   那血人倒也不客气,连忙接过戴七的外衣,包裹住了自己赤裸的身子。待到穿戴地妥当了,这血人便转头望向祭坛当中的闻天听,开口说道:“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的闻烈已,当真是久仰得紧了……阁下与我之间的旧账,只怕也是时候算上一算了……”   眼见被自己亲手击毙的青竹老人,居然会以这等诡异的妖法复活过来,即便是纵横天下数十年、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闻天听,也忍不住浑身发颤。   要知道就算是方才面对那修为通神的“家族六百年来第一高手”任千秋,这位闻盟主也不曾有过此刻的惊恐,再听到这个血人说要和自己清算旧账,自然便是指自己先前的偷袭之举。闻天听忍不住又退开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尊驾是青竹老人?”   那血人淡淡地说道:“阁下若是闻天听……我又何尝不是青竹老人?”   听到这话,闻天听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也随之抽搐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错,尊驾若不是青竹老人,世上还有谁是青竹老人?”   要知道闻天听说出这话,自然便已承认了眼前这个血人的身份——正是那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三、人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   只见青竹老人已在戴七的外衣上将脸上血污擦拭干净,缓缓说道:“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这或许便是天意……想不到我与阁下神交数十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得见阁下尊容……”   那闻天听此时已逐渐冷静下来,不禁冷笑道:“只怕未必。昨日在那汉墓的主室里,尊驾其实是有机会置我于死地,只是尊驾当时却并未理会于我。”   青竹老人不禁苦笑道:“说来还是怪我太过天真,原以为阁下与我之间的这一场命中注定之战,到底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谁知……唉,谁知阁下竟会突施暗算,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了。”   闻天听沉声说道:“论武道,尊驾与我之间,的确应当有公平一战。只可惜闻某坐在这个位置上,早已习惯以目的决定行动,甚至可以说‘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所以才会如此行事。”说着,他脚下忽然往后又退了一步,脸上随之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其实这也恰恰说明,和尊驾之间的这一战,闻某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何必枉做小人?”   伴随着闻天听的退后,那青竹老人当即踏上一步,长叹着说道:“若非我早已炼出新躯,身存两命,方才的那一记偷袭,便当真会命丧于阁下之手了……唉,不过这样也好,眼下我也只剩残命一条,和阁下之间的这一战,倒也算是公平了。”   说着,只见青竹老人将手掌微微一翻,地上便有一柄方才掉落的长剑自行跃起,径直飞进青竹老人手中。他随即问道:“阁下仍是空手迎战?” 第373章 巨星从此陨   听到青竹老人说出这句话,祭坛上的戴七、鲁三通和谢贻香三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地愕然当场。   要知道今夜之势,伴随着突然现身的任千秋和任三曾祖父,还有那位一直躲在暗处的大芮曾祖父,已将整个神秘家族注定的败局彻底扭转过来。再伴随着墨残空之死、戴七和鲁三通的重伤、以及闻天听座下“十七君子”的溃败,此番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谋划,可谓是彻底失败了。   且不论对方当中还有任三曾祖父和那始终不曾露面的大芮曾祖父这两大绝世高手,再加上还有族人嘴里的什么“天祖父”,真不知这神秘家族在暗地里还有多少长老高手。原本凭闻天听的本事,至少还可以和对方拼杀一场,或许还能像方才击毙那任千秋一样,将这任三曾祖父击毙当场。   谁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却突然复活,而且摆明了要和闻天听清算先前的偷袭之举,从而向这位武林盟主邀战。显而易见,对眼下的局势无疑是火上浇油。   那戴七见状,连忙强忍着身上的伤痛从地上坐起,大声说道:“老干货,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执意要在此刻约战闻烈已,替这些孤魂野鬼出手,那我们在场这些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在这里!”   却不料戴七话音刚落,祭坛下重伤的六曾祖母也随即开口,恨恨说道:“老先生,既然你并未丧命,那便再好不过。眼下你若是替我们取了这个武林盟主的性命,你我间的约定依然有效。”   听到六曾祖母这话,祭坛上的青竹老人当即双眼一亮,再不理会众人的言语,兀自将手中的长剑微微一震,发出“嗡”的一声长响。   闻天听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弯下腰去,也从地上拾起了一柄长剑,遥遥斜指对面青竹老人,不卑不亢地说道:“请出招。”   伴随着闻天听这三个字出口,一时间祭坛上下所有的人,都在刹那间彻底安静了下来。如此看来,祭坛上两人此刻的这一场决战,不管于公于私,已然是在所难免了。   要知道眼前这场“武林盟主”和“天下第一高手”之间的决战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戴七、鲁三通和谢贻香三人看来,自然是不言而喻。即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只怕江湖上也再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场颠覆对决了。   而且不管这两柄剑谁胜谁负,无一例外,都将决定着整个江湖的未来。因为无论这两个人谁生谁死,都将会是整个江湖的损失,重新割据各方势力。   如今祭坛当中的两大高手分明已经剑在手中。那青竹老人虽是以“青竹杖”成名,其实走的却是剑招,到如今更是蜕变成一根细如毛发的“青竹丝”,算来只怕已有数十年不曾用过剑了;而闻天听则是以“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神通纵横四海,即便对方是千军万马,向来都是空手对敌,不料此刻面对青竹老人,他居然也破天荒地用上了兵刃,而且也是一柄长剑。   然而在祭坛下的一干族人看来,他们虽然与世隔绝、不理会江湖上的事,但先前曾亲眼看到青竹老人和闻天听两人的神威,深知这两人便是此番来敌当中最强的两人,却不料此刻这两人竟会兵戎相见、自相残杀起来,当真是一场不容错过的好戏。   就在祭坛上下所有的人还在兀自感慨之际,突然间,在场每一个人心中都是毫无来由地一跳,似乎是微风拂起涟漪,又仿佛是春光绽放花苞;然而细察之下,却又是不明所以,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再看祭坛上对持的两大高手,虽然各自站立的位置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两个人手上的动作,却分明已和刚才有些不同了:   那青竹老人原本是右手持剑,剑尖向上,但如今剑尖却已垂向了地面;而原本是举剑遥指对方的闻天听,手中剑也已往前探出了半尺。   显而易见,就在众人方才莫名心跳的一刹那间,场中这两人便已有过了动作。可是回顾方才的情形,莫说是祭坛上近在咫尺的戴七等人,就连那位孤身击溃闻天听座下八大高手的任三曾祖父,居然也没能看清方才这两人究竟有过什么动作。   只听半空中忽然飘来青竹老人的话语声,缓缓说道:“得罪了……”可是再看场中的青竹老人,嘴唇却并没有丝毫的开合;他这句话,竟是在场中两人方才做出动作之前,便已开口说出,所以声音直到此刻才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也便是说,两人刚刚在一刹那间的动作,居然比青竹老人说出来的这句话还要快!相比之下,就连声音也比他们的动作慢了一拍!   这究竟是何等匪夷所思的速度?青竹老人和闻天听两人,又在刚刚的一刹那间做了什么?   只见那闻天听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伴随着脸上肌肉的开合,他的嘴随之张开,继而喝出一个“呔”字,正是他那冠绝天下的“吞星吐云”神通。   然而这个“呔”字刚一出口,闻天听的声音便突然戛然而止,就仿佛是有一把无形的刀自半空中将他的声音劈断,这才会出现如此突兀地停顿。再看闻天听的咽喉要害处,分明有一条极细的“红线”,就在他开口大喝之际,内力从胸腔涌上,再通过喉咙自口中喷出,咽喉处的那条“红线”顿时胀裂开来,喷洒出一大片鲜血;在他内力的逼迫下,鲜血竟然喷出丈许距离,尽数洒落在对面青竹老人的脚下。   见到这一幕,观战的众人陡然从惊讶中惊醒,随之已变作了彻底的惊骇——原来就在方才两人的这一动作之间,那青竹老人手中的长剑,已然割破了闻天听的喉咙!   而且青竹老人一招得手之后,便重新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相比起来,闻天听手中刺向青竹老人的那柄剑,才不过微微递出了半尺的距离。   这位“重生”之后的中年青竹老人,居然只用了一招,便当场击杀了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位、号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闻天听!而且还是刹那间的秒杀!   这一结果虽然也在意料之中,却毕竟发生得太过突然,直看得祭坛上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闻天听便这么轻易地死在了青竹老人剑下?所有人几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此看来,这青竹老人的出手速度,竟已经超越了肉眼所能看见的极限!   要知道青竹老人先前和戴七之间的那场决战,尚且看得所有人心旷神怡;却不料如今这“武林盟主”和“天下第一高手”之间的决战,居然结束得如此之快,甚至快得来在场竟无一人看清了全部过程!   只听场中的青竹老人似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三十五年……能逼我再一次超越速度的极限,惟阁下一人耳……从此以往,只怕也再不会有了……”话音落处,他便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长剑一抖,一柄精铁长剑顿时化作粉末,随风四处飘洒,弥漫在了这祭坛之上。   漫天的长剑粉末中,对面那闻天听咽喉处的鲜血已然喷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见他的身子站立得笔直,双眼兀自瞪得极大,流露一种出极其复杂的神情:分明有一丝疑惑、一丝愤怒和一丝失落,甚至还有一丝惊恐。   却不料就在众人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但见一个身影突然从旁边冲了上来,径直来到闻天听身旁,继而探出仅剩的一条左臂牢牢扣住濒死的闻天听,正是那湘西尸王鲁三通。   众人还没弄明白鲁三通此举究竟是何意,便看到闻天听那魁梧的身子,已逐渐开始萎缩下去,脸上的皮肉更是明显地凹陷进去,显然竟是鲁三通再一次施展出了他那“大黑天妖法”,要在这位闻盟主临死之前,将他浑身的精血吸干。   旁边的戴七忍不住大喝道:“老僵尸,你这是做甚?”只可惜伴随着他的话音落处,当今武林之中最耀眼的一颗巨星已然陨落。   只见就在片刻之前,还兀自神威凛凛、不可一世的武林盟主闻天听,眼下已在鲁三通的“大黑天妖法”之下,变做了一团皮囊。 第374章 海天风云怒   闻天听先是在交战命丧于青竹老人剑下,接着又被鲁三通以“大黑天妖法”吸走最后一丝精血,兀自化作一团皮囊。对他这位历经两朝的武林盟主而言,这般死法可谓是极其惨烈。   那鲁三通也不理会旁人的喝止,径直吸干了闻天听的精血,陡然长啸一声,当即转过头来,望向祭坛上的任三曾祖父。那任三曾祖父虽然并没将这个“湘西尸王”放在眼里,但看到他居然做出这般灭绝人性的举动,心中也不禁暗自戒备起来。   谁知鲁三通接下来的举动却是出人意料,居然双膝一软,径直向那任三曾祖父跪倒在地,俯首说道:“蝼蚁尚且偷生,胜负又何需要分生死?我鲁三通……认输了。”   鲁三通这一举动当真可谓是令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旁边的戴七才回过神来,高声怒喝道:“老僵尸,你……你这……这丧心病狂的软骨头!”那鲁三通却并不理会,只管将额头贴在地上,再也不抬起身子。   这一幕接着一幕的惊变,直看得谢贻香咋舌不已。武林盟主闻天听败亡在青竹老人手下,此行的首脑鲁三通更是跪地求饶,眼前发生的一切,可谓是彻底颠覆了谢贻香对他们的认知。只可惜从昨夜至今,自己不但被对方缴去了乱离,甚至哑穴也被青竹老人给封上,至始至终也没出过一次手、说过一句话,全程只能当一个旁观的看客,可谓是窝囊至极。   然而即便是“十七君子”全军覆没、闻天听命丧当场、鲁三通跪地投降,不管怎样,此刻身上这祭坛之上的,除了对方的任三曾祖父,以及己方的青竹老人、戴七、鲁三通和谢贻香四个人之外,分明还有一个莫测高深的言思道。   先前因为接连的几场大战,谢贻香一门心思只在战局之中,一时竟忘记还有言思道这个人的存在。以谢贻香对此人的了解,这言思道不但聪明绝顶,而且手段狠毒,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向来喜欢躲在幕后设局操控,为谋一己之私而不折手段,从而让无数英雄豪杰尽数栽在他的算计之下;至少从自己认识这言思道以来,还未曾见过此人的失手。   可是他此番和闻天听联手设局,想要一举剿灭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同时得到家族中“长生不死”的秘密,此刻伴随着闻天听的丧命,就眼下的这一局面看来,他分明却是在作茧自缚、自投罗网,从而亲手将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要知道从先前完胜的局面,到此刻的完败局面,这当中的转折,不过是因为这个神秘家族幕后那位“天祖父”一早便已预料到了这场浩劫,所以提前“唤醒”了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这三大家族长老,这才彻底逆转了整个局面。   莫非在那言思道的算计当中,根本就没考虑到这个神秘家族在暗地里还有不少高手?也从未预料到会有此刻这一变故?   谢贻香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忍不住望向躲在最后的言思道。方才从那大芮曾祖父的声音响起开始,言思道便已有些神色失常,神情也变得畏畏缩缩,嘴里更是一言不发。此刻再看他的形貌,除了脸色变得更为难看之外,浑身上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而他额上密布的汗珠,如今分明已经成股流下,将他胸前和背心处的儒生衣衫浸得湿透了。   谢贻香也不知道这个一向口若悬河的言思道,眼下为何会变做了这般模样。难道是因为他漏算了幕后这一位料敌先机的“天祖父”,以至一子错满盘皆输,这才会如此惊恐至此?   至于祭坛上的那位任三曾祖父,眼见见鲁三通向自己跪倒在地,他微一沉吟,倒也并不理会。他当即叹了口气,向场中的青竹老人说道:“我虽然痴长几岁,却也不便干涉家族管事人的决断。既然这位先生已经和管事人定下了约定,这便请……”谁知他的话才刚说到一半,整个祭坛上却忽然生出了变数。   要知道青竹老人在一剑击杀武林盟主闻天听后,因为高手间的惺惺相惜,于是落寞地将手中长剑震得粉碎,任凭那精铁尘灰随风飘散。可是如今伴随着长剑的尘灰在祭坛上飘扬,过了许久,这些尘灰非但没有落地,眼前的尘灰反而变得越来越大;略一分辨,原来竟是山谷中在这湖神祭坛的附近,居然无端刮起一阵劲风,围绕着整座祭坛,从而将祭坛上下大量的灰尘一并卷了起来。   谢贻香等人见到这股奇怪的劲风,倒也并不如何惊讶,但祭坛下那族人的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他们所居的这个“阴间”山谷,因为其势深陷地底,一年四季哪有什么风?更别说是眼下这场突如其来的诡异劲风!所有人惊讶之际,还以为是祭坛上的青竹老人又在施展什么神通,却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   渐渐地,只见这股劲风越来越急,几乎将整个祭坛上下都笼罩起来,风中乱飞的尘灰更是径直吹向众人眼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风势不减反增,居然将先前被闻天听和任千秋两人毁去的、那小半座祭坛废墟里大大小小的碎石,也一并卷了起来,借着风势漫天飞舞;一时间,当真可谓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而祭坛上这股劲风的“始作俑者”青竹老人,看到眼前的这般景象,也是有些莫名其妙。他嘴里喃喃自语了几句,忽然双眼一亮,脱口说道:“这……这是穷酸的‘海天风云怒’……”   一旁的谢贻香骤然醒悟过来,此番同来的众人当中,分明还有那普陀山潮音洞的前任掌门曲宝书。她之前曾听吴镇长说起,鲁三通一行人是在山谷当中那“阴间赤龙镇”里被六曾祖母率众擒获,独独只有曲宝书一人逃脱。不料直到此刻,这位曲宝书曲前辈才终于要有所动作了。   话说普陀山潮音洞一脉,男子多以扇为兵刃,女子则多用伞,讲究“合则为攻,开则为守”这八字要诀。若是将兵刃张开,便是“海天垂云翼”的防御绝技;若是将兵刃合拢,便是“海天穿云追”的破敌神通。但除此之外,还有一式攻守皆备的绝杀之招,据说其威力足以令风云变幻、天地失色,正是青竹老人此刻嘴里所谓的“海天风云怒”。   也不知这位曲前辈为何直到此刻才肯现身,而且人还没有露面,便已先行施展出了“海天风云怒”的至高神通?肆虐的劲风中,谢贻香奋力捂住自己的鼻,心道:“这位曲前辈究竟是什么打算?若是他方才肯出手相助,合闻盟主、戴前辈、曲前辈、墨前辈和那鲁三通五人之力,再加上闻盟主座下的‘十七君子’,未必便会输给眼前这些个曾祖父曾祖母。”   然而再回想起青竹老人方才那秒杀闻天听的那一剑,谢贻香顿时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暗道:“只可惜青竹老人临阵投敌,分明是站到了对方那一边。这个神秘家族得到青竹老人的相助,不管再来多少高手,只怕也是白搭。”   渐渐地,被曲宝书那“海天风云怒”翻卷起来的沙石愈发猛烈,其势非但丝毫不见停歇,反而越来越强。祭坛下那些幸存的族人修为本就不高,再加上还有大半带着伤,如何抵挡得了这股近乎天崩地裂的神通?当即纷纷往四下退避,兀自乱作一团。   混乱中,祭坛上的任三曾祖父也终于弄清了眼前这番变故并非是青竹老人在搞鬼,当即笑道:“雕虫小技,居然也敢在此献丑?”说罢,他随即踏出一步,将双手向两边伸直了平举,继而向内分别划出一个半圆,让双掌在自己胸前合什。   伴随着任三曾祖父这一动作,但见祭坛上那张狂的劲风顿时减缓下来,原本漫天乱飞的尘灰和沙石,也随之放慢了速度,不过顷刻的工夫,但听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相继掉落在了地上;待到这股劲风彻底停了下来,尘灰尽消,众人眼前也终于恢复清晰。   谢贻香急忙往祭坛上下四处查看,却哪里有曲宝书的踪影?眼见这“海天风云怒”的神通被任三曾祖父轻描淡写地化解开来,曲宝书竟没有丝毫现身相见之意。   这位曲前辈究竟在玩什么花样?谢贻香心中不解,当即疑惑地望向身旁的戴七。然而她突然发现,在这祭坛的顶层上面,哪里却还有戴七的踪影? 第375章 道法佛光现   祭坛下也有人回过神来,高声喝道:“那矮胖子怎么不见了?定是方才那场妖风作祟,将那矮胖子给救走了!”另一个族人也随之说道:“这场怪风我昨夜倒是见过,乃是和他们同来的一个蓝衣人所用的功夫。昨夜祖母率领我们在镇上围剿这帮人时,那蓝衣人便是以同样的方式逃走的。”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更加笃定,方才那一幕定是躲在暗处的曲宝书看准时机,这才施展神通制造混乱,目的便是要将身受重伤的戴七救走。可是这位曲前辈为何只救戴七一人,根本就没理会祭坛上的鲁三通和自己?   想到这里,谢贻香忽然回忆起在众人进到那座汉墓的头一天晚上,自己因为“七星定魄阵”的缘故无需睡眠,所以孤身在营帐外守夜。在下半夜时,曾亲眼看到戴七和曲宝书两人从远处回来,一前一后回到帐篷里歇息,也不知他二人是何时出去的。当时她还向先一步回来的戴七打过招呼,但戴七却沉着一张脸,并未理睬自己;倒是后面回来的曲宝书看到守夜的自己,还曾点了点头以作示意,却也什么都没说。   难不成曲宝书和戴七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当此情形,这个念头只是在谢贻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便听到祭坛上那任三曾祖父向青竹老人说道:“以先生的本事,方才本可留下那人,更别说让他从你我二人的眼皮底下将那矮胖子救走。”   那青竹老人冷哼一声,已弯腰从自己的残尸中摸出旱烟杆,点燃了深吸起来,嘴里冷冷说道:“以阁下的本事,却也一样没能留下他们……又何必要来怪我?”   那任三曾祖父缓缓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对青竹老人这个回答是否满意。他忽然转头望向祭坛下的家族众人,开口说道:“大芮兄弟,你此刻还不现身,却是要等到何时?”   那祭坛下的族人方才为了躲避曲宝书生出的劲风,已然是乱作一团。伴随着任三曾祖父的话音落处,混乱的人群忽然从中分开一条道来,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瘦长老者,和这任三曾祖父以及先前的任千秋不但相貌相似,浑身上下也是一样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瘦长老者那一双眼睛里面,分明微微泛出金色的光芒,在人群中显得极为扎眼,也不知是他修炼了什么异术。只听这瘦长老者淡淡地说道:“若非有我一直盯死了此人,即便再有十个任三,只怕也化解不了我们阴间的此番劫数。”   听这老者的声音,正是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大芮曾祖父,原来他竟是藏身在了祭坛下家族众人的人群里面,非但瞒过了谢贻香“穷卡里”的神通,就连青竹老人、闻天听这一干高手也给他瞒过了。   此刻再看祭坛下这个身形瘦长的大芮曾祖父,手中分明还拎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定睛一看,却是大伙的老熟人——那位赤龙镇的县丞吴玉荣吴镇长。   要知道自从闻天听突然现身,一举“击毙”青竹老人后,人群中便再也不见这位吴镇长的踪迹。谢贻香当时便已发现,还以为是他见风使舵,这才脚底抹油悄然逃走。不料这位吴镇长此刻却被大芮曾祖父擒在了手里,还说什么幸好有他盯死了这个吴镇长,才能化解了整个家族的劫数,难不成这吴镇长身上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要说这吴镇长的功夫,虽然不算差劲,但是比起戴七、闻天听等人却差得远了,甚至还不及悟出“融香决”的谢贻香;至于他的智谋心计,虽然也是不弱,算得上老奸巨猾之辈,但即便是以谢贻香这样的水平,也能勘破他的意图,从而将他制得服服帖帖。所以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相比起来,这胖乎乎的吴镇长都只能算是平平无奇,如何竟会被那大芮曾祖父如此看重?   不止是谢贻香有这般疑惑,就连祭坛上的任三曾祖父似乎也没明白大芮曾祖父的意思。他当即盯着祭坛下那胖乎乎的吴镇长,不解地问道:“这孩子是家里的外亲,入赘那年,家里的管事人正好是我,所以对他还有些印象。如今他好像是阳间赤龙镇的镇长,替家里应付朝廷里的差事,做些表面文章。以他的本事,只怕还掀不起什么风浪,又如何谈得上这‘劫数’二字?”   祭坛下的大芮曾祖父当即不屑地一笑,伸手将手里的吴镇长丢在地上,淡淡地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他?当真荒谬得紧!这人身为家里的外亲,身上却塞满了湖神祭坛里的珍宝,一路上更是偷偷摸摸,分明是想潜入天梯溜出阴间。却不幸被我在半路上撞到,这才顺手抓了过来。”   说着,也不见这大芮曾祖父身形有什么动弹,整个人已然凭空漂浮了起来,就仿佛是一只借风而起的风筝,径直飘然而起,“飞”上了这座湖神祭坛,傲然站立在祭坛当中。只听他扬声说道:“我说的这个人,却是另有其人。若不是至始至终我一直以‘道法佛光’的第十二层境界,将这人的神识彻底压制住,就凭你们这几个武夫,还当真收拾不下眼前这个局面。”   话音落处,只见这大芮曾祖父两只眼睛里的金光忽然大盛,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直刺而出;所到之处,竟是盯向了祭坛上最后面的言思道。   要知道昨夜在这座湖神祭坛的深处,谢贻香曾在“木”门后的石室里听戴七提起过蜀山派这一门“道法佛光”的神通,好像说是天底下所有摄心术的克星。可想而知,这门功夫本身,自然也是一门类似摄心术之类的神通。   照此推测,难怪自从这大芮曾祖父突然开口、传来他的说话声后,那个口齿伶俐、巧舌如簧的言思道,便从此再不发一言。却是这一明一暗的两人,其实早已在暗地理争锋相对、互斗神通了。而再看言思道的这般模样,分明是不敌这位大芮曾祖父的“道法佛光”,所以才会被对方的神通彻底压制,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时面对这位终于现身的大芮曾祖父,望着从对方两眼中迸发出来的金光,那言思道努力在自己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继而吃力地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出一个字,只有一颗颗汗珠大滴大滴从额头上往下掉落。   只见祭坛上的大芮曾祖父依旧盯紧言思道,忽然将左手的大袖一挥,旁边跪着的鲁三通当即滚倒在地,略一挣扎,便一动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只听大芮曾祖父不屑地说道:“祝神咒智术?不过是些肤浅功夫,兀自丢人现眼。任三,你别看这家伙已经跪地请降,只怕却是另有所图。”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鲁三通的“祝神咒智术”那夜自己分明领教过,也是一门迷惑人心的神通。听到大芮曾祖父的这番话,鲁三通的跪地求饶难不成竟是别有居心,想要趁对方松懈之时,以这“祝神咒智术”伺机使坏?   只可惜他此番遇上的,却是大芮曾祖父这门可以破解天下所有摄心术的“道法佛光”。正如大芮曾祖父所言,相比起来,鲁三通的“祝神咒智术”当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了,顷刻间便被对方勘破,从而将他轻而易举地击倒在地。   那大芮曾祖父击倒鲁三通之后,便缓缓走向躲在最后的言思道。伴随着对方步步逼近,言思道脸上的惊惶之色也愈发厚重,就连浑身上下都有些发软,差点便要站立不住。   在这当头,谢贻香却有些恍惚,脑海里居然浮现起了往事。回想起当年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上,这言思道扮作巡街公差的模样和自己同硬闯太元观,继而仅凭一张利嘴,便骂得那道法通神的希夷真人当场口喷鲜血、身受重伤,那是何等的绝世风采?   可是眼下在这鄱阳湖畔的“阴间”山谷当中,言思道居然会在这位大芮曾祖父“道法佛光”的神通压制下,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当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可见这世间的一切,本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莫非自己亲手从天牢最深处释放出的这个魔王、这个机关算尽的言思道,终于要恶贯满盈,到头来作法自毙,让自己丧命于这祭坛之上? 第376章 诛心化尘埃   只听祭坛上的任三曾祖父忍不住问道:“大芮,这人手无缚鸡之力,看形貌不过是个出谋划策的幕僚罢了,哪值得你如此之高的评价?莫不是他身负什么摄心妖术,又或者是迷惑人心的异术神通?”   那大芮曾祖父双眼中的金光越发明亮,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的目光离开言思道分毫,嘴里回答说道:“摄心术?那你也未免太低估此人了。要知道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轻者上浮者为天,重者下沉者为地,自那时起,世间万物便已有了阴阳之分。有烈日当空,便有冷月凄夜;有须眉男儿,便有巾帼女子。这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有着与之完全相反的对应之物。所以同样的道理,有圣人布道,定然也有妖孽祸世。若非我在半年前已然参悟至‘道法佛光’的第十二层,从此踏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境界,只怕还看不出此人身上的端倪了。”   听到大芮曾祖父这番话,祭坛下的族人大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开口询问。只有祭坛上那任三曾祖父兀自晒笑起来,说道:“你身为下一任天祖父的接班之人,神神鬼鬼的东西接触得多了,我任万劫也不敢置疑你的论断。然则如你方才所言,眼前这家伙,便是你所谓的‘妖孽祸世’了?嘿嘿,若说此人乃是妖孽,却又到底可怕在何处?莫说是我,只怕在场的大伙,听到现在也还是一头雾水。”   那大芮曾祖父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昔日的管仲姜尚,未必身负什么异术,却可操纵寰宇、叱咤风云;孔丘老聃,未必掌控什么神通,却能开宗立派、经典万代。此外如同后世小儿之子房、曼倩、巨君、孔明等辈,也皆是如此,和眼前此人乃是同类。其势来如天崩地裂水起,倒海翻江;去如烟消云散,风平浪静……想不到这等妖孽,我居然有幸亲眼得见,而此刻分明便在我的面前。”   这一番话直说得在场众人默不作声,就连旁边的任三曾祖父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接话,只得用怀疑的目光瞥了那言思道一眼,嘴里小声嘀咕几句,不再开口询问。   谢贻香曾查阅过这祭坛下“木门”后的记事典籍,得知鄱阳湖这个神秘家族乃是在秦时便已归隐在此的蜀山派长老。所以此刻听这大芮曾祖父侃侃而谈,话语中所提及的也只秦汉时期的风云人物,当中自楚汉以后的子房诸人,在这大芮曾祖父口中竟被称作了“后世小儿”,细想起来,不禁令人啼笑皆非。   可是再回想大芮曾祖父这番话的意思,分明是把眼前这个心狠手辣、坏事做尽的言思道,比作了古时纵横天下的子房、曼倩等人,甚至还和昔日的管仲姜尚相提并论。似这般比较,即便是谢贻香深知言思道的可怕之处,却也还是觉得太过夸张了一些。   然而转念一想,大芮曾祖父这番话语中所提及的那位王巨君,不也是仅凭一己之力祸乱天下,将汉高祖那横跨四百年的铁桶江山硬生生分割出了东西二汉?其所作所为,倒也的确和这言思道有几分相似。可是前者分明以布衣问鼎、坐拥天下,后者却只能躲进天牢深处避祸,单以这份眼界和格局相比,两人便有天上地下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即便真如大芮曾祖父所言,这位足以比肩管仲吕尚的言思道,此刻分明已被大芮曾祖父的“道法佛光”压制得服服帖帖,非但无力反抗,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谈什么“妖孽祸世”?   只听那大芮曾祖父又说道:“似此等人物,如今既已洞悉我阴间的所在,对我等而言,便等同于是整个家族的灭顶之灾。所以虽然老祖宗曾立有规矩,教我等不可轻易伤害外人性命,但对于眼前这人,我芮定乾纵然是违反祖训,堕身十八层地狱,说什么也要破例一次,替我阴间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伴随着他这话出口,顷刻之间,祭坛上下所有的人也不知是眼前生出幻觉,还是的的确确真实发生的事,只见大芮曾祖父双目中的金光忽然变得光芒万丈,几乎将这整个山谷都照得通透敞亮。   金光之中,这位大芮曾祖父似乎也随之化作了一尊金光闪闪的巨佛,继而越变越大,径直撞破云霄,充塞于整个天地之间。就仿佛是那传说中的佛祖金身现世,誓要斩妖除魔,普度众生。   而祭坛上那个说不出话的言思道,伴随着大芮曾祖父祭起的神通,他那原本完整的身子也随之出现了异变,依稀是化作了成千上万粒尘埃,兀自聚拢在一起,拼接出了言思道的身子;简单来说,就好像是言思道整个人已在突然间粉碎了,但那些数不清的身体碎片,一时间却还没来得及散开,仍旧维持着言思道原来的形貌。   但听半空中那大芮曾祖父的声音清晰可闻,厉声念道:“行满三千上界,奉敕宣至金台!道法阴阳,昭昭其有;佛光天地,冥冥其无!破法诛心,急如律令!”   话音落处,只见在金光的照耀之下,言思道身体所化出的那成千上万粒尘埃,便仿佛是被清风吹拂而过,从他的脚下开始逐渐散去;不过片刻工夫,言思道的一双腿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上半截身子还兀自漂浮在半空,形貌甚是诡异。   见到这等超乎常理的景象,谢贻香也算是见多识广,深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乃是源自大芮曾祖父那“道法佛光”的神通。因为将大芮曾祖父的神通催发到了极致,这才波及旁人,让旁观者的眼前也产生出了幻象。   可是这些虚假的幻象背后,其实也准确地反映出了言思道此刻的境遇。显然是即将毁灭于大芮曾祖父的神通之下,非但是粉身碎骨的结局,甚至是形神俱灭的下场。   如今那“湘西尸王”鲁三通已经被击溃当场;青竹老人浴血重生,也已投敌叛变;而戴七则是被曲宝书伺机救走,不知去向。其余同行的海一粟、墨残空、丁家姐妹以及鲁三通的弟子和手下,皆已相继身故,就连幕后设局的武林盟主闻天听也已命丧青竹老人之手,座下的“十七君子”更是被尽数击溃、伤亡惨重。所以此刻在这祭坛之上,面对眼前这整个神秘家族,便只剩谢贻香和言思道二人还在负隅顽抗。   倘若这言思道也死在了大芮曾祖父的神通之下,那便只剩谢贻香孤身一人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更何况自己身上还有那所谓的“失魂”之相,也便是俗话所说的“鬼上身”,其来源正是眼前这个言思道。虽然有海一粟施下的“七星定魄阵”暂保平安,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这“七星定魄阵”便要开始损耗阳寿,至多不过两年,自己便会油尽灯枯。所以倘若言思道命丧于此,自己身上所中的妖术又该找谁化解?   所以不管怎样,眼见祭坛上言思道危在旦夕,谢贻香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理。当下她也顾不得自己的乱离被缴,连忙踏上两步,便要去营救那正在“灰飞烟灭”的言思道。谁知她脚下刚迈出一步,那只剩胸口以上小半截身子的言思道,竟忽然朝她摆了摆手,分明是要阻止谢贻香的行动。   要知道自从言思道现身以来,一直装作不认识谢贻香,非但没理会过她,就连目光也不曾在谢贻香身上停留片刻。可是如今到了生死光头,这言思道终于肯来理会自己了?   谢贻香惊惶之中,眼见在大芮曾祖父的神通之下,那言思道浑身上下便只剩一颗头颅还漂浮在半空中。而他这的颗头颅,忽然转了过来面向谢贻香,居然对她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言思道居然在笑?他究竟是傻了还是疯了?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陡然间只觉眼前金光大亮,将天地的万事万物都染作了一片金黄之色。而言思道那仅剩的一颗头颅,也随之化作灰烬,彻底消散在了金光之中。   言思道就这么死了?   谢贻香脑海里忽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就好像是那堆堵已久的山洪终于爆发,继而冲破了一切束缚,径直倾泻而下,其势一发不可收拾。   与此同时,谢贻香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也当场晕死过去。 第377章 鬼镇飘饭香   谢贻香醒来的时候,却是身在一张古旧的木床上,被褥则是由寻常的浅蓝色粗布缝制。由于已是初夏时节,天气也愈发变得热了,所以这条被褥也不算太厚;虽然形貌有些陈旧,洗得倒甚是干净。   她下意识地便要去寻找自己的乱离,却怎么也没找到。恍惚中终于想起,自己的乱离分明早已被人缴获去了,当然不在自己身边。   当下谢贻香连忙定了定神,发现眼下是一间不大的屋子,虽然陈设有些简陋,但木床、衣柜、妆台、小凳一应俱全,摆放得更是错落有致,看得出屋主花了不少心思来布置,让整间屋子显得小巧而精致。   再望向屋子里那一扇被木杆撑开的木窗,只见窗外的天色已开始发暗,兀自带着些许冷寂,想来多半是一天之中的日暮时分。谢贻香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仔细回忆起自己记忆里的最后一幕,首先想到的便是:言思道死了。   当年自己少不更事,为了替幼时好友报仇,立誓要侦破轰动金陵的撕脸魔一案。因为听从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的建议,孤身潜入天牢求教于“雨夜人屠”施天翔,却不料鬼使神差之下,居然释放出一个比施天翔还要可怕百倍的言思道,甚至连这“言思道”三个字也只是个假名。于是在这言思道的摆布之下,自己彻底沦为一枚棋子,非但将那太元观的希夷真人定罪为“撕脸魔”,而且还在金陵城里引发出了一场叛乱。   待到事后醒悟过来,谢贻香一直对此悔恨不已,立志要将这个言思道重新缉捕回天牢。却不料此番前往鄱阳湖的行程里,也不知那言思道究竟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法子,居然潜入到了自己的意识当中,甚至可以在梦里和自己交谈。   谁知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件事,那言思道竟然就这么死了?   她细细回顾之前发生的事情,先是自己和戴七从那湖神祭坛里出来,立时便被以六曾祖母为首的神秘家族包围,自己不但遗失了乱离,就连哑穴也被叛变的青竹老人封住。而同行的戴七则是大开杀戒,孤身迎战家族众位高手的轮番围攻,到最后因为吴镇长的“驱虎吞狼”之计,终于逼的叛变的青竹老人下场出手,要和戴七进行一场生死之战,同时也要了解两人之间定下的“五年之约”。   却不料戴七虽然不敌青竹老人,一条左臂更是被对方的无形剑气当场废去,但在紧要关头,却施展出峨眉剑派的至高绝学“六道俱灭”,出其不意地驾驭起最后一柄“修罗剑”,偷袭重创了神秘家族的管事人六曾祖母。就在此时,幕后设局的武林盟主闻天听早已蓄谋多时,突然从天而降,一举“击毙”了那青竹老人。   随后闻天听大破在场的家族众人,其座下的“十七君子”连同他的合伙人言思道一同现身,这才解释清楚了整件事情。起因却是言思道与闻天听合谋,以朝廷被劫的军饷为借口,要替皇帝铲除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而言思道之前则是伪装成一个“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以“长生不死”为诱饵,哄骗“湘西尸王”鲁三通招募起当世各大高手,结伴同来鄱阳湖畔,借他们之力对付这个神秘家族。而在这过程中,言思道和闻天听二人则是躲在幕后暗中操控,只待双方两败俱伤,便可坐收渔人之利。言语之间,闻天听座下的“十七君子”更是救出了被擒的鲁三通和墨残空等人。   而以六曾祖母为首的神秘家族眼看不敌,差点便要被灭族当场,却不料这个神秘家族的幕后还有一位高深莫测的“天祖父”,居然提前预见到了这场劫数,从而“唤醒”了家族里的大芮曾祖父、任三曾祖父和那号称“六百年来家族第一高手”的任千秋这三大长老。   随后在闻天听和戴七的联手之下,虽然将那任千秋击毙当场,两人却也身受重伤,墨残空为救鲁三通,更是命丧于任千秋临死前发出的一剑之下。待到那任三曾祖父现身,一举击溃闻天听座下的“十七君子”后,之前分明已被闻天听“击毙”的青竹老人,居然以上古时期蜀王鱼凫的妖法“血魔重生”起死回生,而且还一改之前的老态龙钟,重新长出了一副年轻力壮的身躯。   为了清算之前的那一记偷袭,青竹老人当场约战闻天听,继而在一招之间击毙了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的武林盟主。而此行的首脑鲁三通见状,更当场跪地受降。之后家族长老大芮曾祖父终于现身,更以蜀山派“道法佛光”的神通全程压制住言思道,从而让这个挑起所有纷争的言思道,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化为尘埃。   可是就在那言思道将要烟消云散的刹那间,他竟然向谢贻香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令谢贻香一见之下,顿觉头脑炸裂,当场晕死过去。到如今再次苏醒过来,便已是在此刻的这间屋子里了。   理清了祭坛上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谢贻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那位已故的海一粟海道长虽然替自己设下了“七星定魄阵”,从而使自己再不需要睡眠,但似这等突然间的昏迷,这“七星定魄阵”到底还是无能为力。也不知在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脑海里的言思道是否又借机做过什么乱,但这回倒是没在梦里见到他。   当下谢贻香也顾不得自己脑海里的言思道,此刻自己之所以身在此处,自然便是那个神秘家族的安排,也便是说自己依然身在这个“阴间”山谷当中。而眼前的这间屋子,多半便是山谷当中那个“阴间赤龙镇”里的一间房舍。   想到这里,谢贻香这才觉得腹中空空,显然是有些饿了。记忆中自己上一次吃饭,还是在那山壁凸岩上和戴七一起烤炙那怪蛇的蛇肉,到如今从昏迷中苏醒,饥饿自是难免。谁知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忽然间便闻到一阵饭菜香味,依稀是从屋子外面传来,谢贻香一时也不及多想,连忙整理好自己的衣衫,推开房门走出这间屋子。   原来屋子外面却是一间更大的屋子,看摆设似乎是个饭堂,当中的一张圆桌之上,分明摆放着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旁边还有一小钵白米饭;她之前闻到的饭猜香味,正是来自于此。   谢贻香不禁咽了口唾沫,仔细一看,桌上那“四菜”分别是梅菜扣肉、清蒸白鱼、清炒油菜和春笋烩年糕,“一汤”则是青菜豆腐汤,里面还漂浮着些许葱花,令人赏心悦目,更觉食欲大动。   当下她开口询问了几声,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哑穴不知何时已经自行解开,然而四下却没有人回答。谢贻香略一思索,当即将这间饭堂的房门推开,外面则是一条空荡荡的大街,街上也不见一个人影。   眼下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屋子里的饭菜又是替谁准备的?谢贻香虽然心中疑惑,却也终于看清了外面街道的形貌。果然,自己仍然身在神秘家族所隐居的这个山谷里,而屋外这条暮色笼罩下的街道,布局分明和外面的赤龙镇是一般模样,正是山谷当中的那个“阴间赤龙镇”。   可是这镇上又怎会空无一人?回想之前和戴七从山壁凸岩上往下眺望时,这个镇子里分明还有炊烟升起,当中隐约可见不少寻常百姓装扮的族人,可如今怎么变成了一座空无一人的“鬼镇”?   谢贻香一时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但觉腹中的饥饿感愈发强烈,暗道:“且不论对方在耍什么花招,他们若是真想害我,大可以在我昏迷时动手,又何必装神弄鬼,摆上一桌饭菜来算计于我?”   想通了这一点,当下她便不再客气,兀自回到屋中,大摇大摆地坐到圆桌前享用起饭菜来。待到举筷入口,只觉肉香菜鲜,味道更是烹调得不咸不淡,尤其是那一钵白米饭,火候掌握得可谓是恰到好处,不禁令她大快朵颐。   待到谢贻香快要将桌上这四菜一汤尽数吃完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冷冰冰地问道:“看你这般吃法,倒是饿得紧了。但你难道不担心这些饭菜里有鬼?” 第378章 阴间小男孩   要说以谢贻香的功夫,若是有人能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定然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可是此刻从背后传来的这个声音,竟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之前就已探查得清楚,无论是眼下这间屋子里还是外面的街道上,根本就空无一人,她这才敢坐下来安心吃饭。谁知此刻却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差点将谢贻香手里的筷子都吓跳了。   惊愕中的谢贻香连忙回转头来,只见就在这间屋子的角落处,不知何时已静悄悄地站立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双眼睛冷得令人生寒,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要说这小男孩长得也算俊俏,穿的虽然是普通粗布衣衫,浑身上下倒是格外干净,不像是寻常的农家小孩。然而令人惊奇的是,以他这般五六岁的年龄,原本应当是一副稚气未脱的童子神态,可是在这个小男孩的脸上,却分明呈现出一副成年人才有的事故和老练;再加上他目光中透露出来的寒意,让这个小男孩愈发显得突兀,甚至可以说有些诡异。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么一个诡异的小男孩,即便不觉得害怕,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舒服。可是谢贻香一见之下,心底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亲切,当即笑道:“小兄弟怎么突然出现在了我身后?倒是吓了我一大跳。桌上这些饭菜可是由你的家人所准备?真是抱歉,姐姐的确饿得极了,一时有些失礼。是了,你可吃过饭了?”   原来眼前这个小男孩的神态,却是令谢贻香回想起了幼年时的师兄,也便是如今名动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江南一刀”先竞月。要知道先竞月的冷言冷语,倒不是武功大成后才养成的孤傲,而是自幼便是如此。乃是因为亲身经历过战乱中的家破人亡,以致双亲皆失,这才由仆人胡老一手抚养成人。所以先竞月自幼时起,便是一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和冰冷,和眼前这个小男孩倒是有几分相似。   听到谢贻香的问话,那小男孩摇了摇头,仍然冷冰冰地说道:“这些饭菜,本就是为你一个人所准备。”谢贻香不禁笑道:“如此便要多谢了,饭菜烧得极是可口,不知是你母亲还是你父亲做的?”那小男孩似乎有些不耐烦,淡淡地说道:“是我。”   谢贻香微一愕然,忍不住脱口笑道:“小孩子可不能撒谎,似你这般年纪,又怎会做饭?要知道那烧饭的灶台,只怕也要比你高出不少。”   这一回那小男孩索性不再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随即自行走到屋子外面,说道:“赶紧吃完,然后跟我走。”   看小男孩的这般反应,显是不愿再和自己交谈了,谢贻香也不知这小男孩准备要带自己去往何处。如今她身在此间,心中虽有千百个疑问,但若要她去询问眼前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   当下谢贻香也不多想,三两口将剩下的饭菜吃完,顿觉精力充沛。她收拾妥当后,便起身来到门外,但见眼前暮色已浓,这个封闭的山谷中已然升腾起了一阵薄薄的雾气,让自己所在的这座“阴间赤龙镇”变得有些朦胧,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潭绿水当中的“混沌兽”又在作怪。   再看眼前的街道,还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行人,但街道两旁的屋子里,却透露出几处灯火光来,想来是有人居住。就在街道对面,方才那个小男孩正静静地站在角落处,还是用他那种独有的冰冷眼神盯着自己。   谢贻香微笑着走上前去,向那小男孩问道:“小兄弟,不知你要带姐姐去往何处?难不成是你们家里的管事人六曾祖母想要见我,所以才吩咐你来带路?”那小男孩似乎眨了眨眼睛,冷冷说道:“你错了,是天祖父让我来的。”   听到“天祖父”这个名头,谢贻香不禁愕然当场。当时在那祭坛之上,这个神秘家族眼看就要被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联手灭族,却不料家族中的大芮曾祖父、任三曾祖父和任千秋三大长老相继现身,这才逆转整个局面。而这三大长老之所以会突然现,据他们所言,便是由于家族中的这位“天祖父”未卜先知,提前预知到这场劫数,所以才会将他们三人“唤醒”。   当时谢贻香还有过猜想,莫非自己和戴七在湖神祭坛深处的“土门”之后,看到神龛里的那尊活俑,其实便是家族中人所谓的“天祖父”?而石室中那六七十具干尸,则是正在“沉睡”的家族长老们?   但是后来仔细一想,她又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倘若那尊活俑便是什么天祖父,从而将干尸堆里的三大长老唤醒,那么这三人应当是从那祭坛底下现身,又怎会自远处而来?更何况石室里的那些干尸,自己和那吴镇长早已查验得清楚,确然是死去多时的尸体,又怎么可能突然复活?而且那大芮曾祖父、任三曾祖父和任千秋的形貌虽然都是同样的枯瘦,却毕竟还有一丝生气尚存,和那些皮包骨头的干尸相比,多少还是有些区别。   眼看谢贻香陷入沉思,对面的小男孩当即问道:“怎么,怕了?”谢贻香明知自己不该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做正经交谈,但此刻听到这天祖父的名头,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位天祖父,究竟是你们家里的什么人?”   那小男孩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淡淡地说道:“天祖父便是天祖父,是我们的家人,也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神灵,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大到日月星辰、江河湖海;小到花鸟虫鱼、泥石草木,都是天祖父的化身。所以这天地间的万物,都在天祖父的管辖之中,他若想摧毁一件事物,又或者是一个人,根本不废吹灰之力,顷刻之间便能让所有的一切彻底灰飞烟灭。”   谢贻香听了个莫名其妙,心想眼前这小男孩多半是自幼便被家里人洗了脑,以至于把家族里颂扬天祖父的胡话当真了。如果这位天祖父当真是法力无边的神灵,此番闻天听和言思道设局,引诱鲁三通一行人共同围剿这个神秘家族,天祖父身为此间神灵,为何不径直将众人给毁灭了,而要等到家里伤亡惨重、眼看便要被灭族时,才终于派来了家族里的三大长老?   然而谢贻香倒也不会和这么一个小男孩较真,当即笑道:“所以此刻你便是要带我去面见这位天祖父?”   小男孩摇了摇头,回答说道:“面见天祖父?你还没这个资格。我之所以前来,乃是奉天祖父的命令,要在这些日子里带你四处走走,同时告诉你一些事情。”   谢贻香半响没能回过神来,这位所谓的天祖父,居然会让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来接待自己,未免也太过小觑自己了。试问这么一个小男孩,又能懂得多少事情?莫非这整个神秘家族中,就没一个成年人可以派遣了?   那小男孩似乎读懂了谢贻香的心思,突然问道:“你可知自己身在何处?”谢贻香随口回答道:“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山谷,便是你们整个家族的隐居之地,又被你们称之为‘阴间’。我之所以会在这里,自然是被你们给擒获了。”   这话出口,她不禁又想起了青竹老人和鲁三通,不知他们两人此刻又身在何处。还有那被曲宝书救走的戴七,也不知这两人是否已经逃离出了这个“阴间”山谷。   听到谢贻香这一作答,那小男孩似乎甚是满意,当即点头说道:“你知道便好。不过有一点你却不知道,那便是但凡来到阴间的人,便已属于死人;身为一个死人,自然也不可能再死一次。所以从此以后,你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都可以获得无穷无尽的寿命,甚至可以和日月同寿、万古不灭,也便是你们凡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   说着,那小男孩径直盯向谢贻香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然而对你这个外人而言,天祖父在赐予你‘长生不死’的同时,你也要付出代价。那便是终此一生,你将永远也无法离开此地!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也要长留在我阴间,再不能踏出这个山谷一步!”   听到这一番耸人听闻的话语,谢贻香一时也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脱口问道:“长生不死?”   那小男孩冷冷一笑,反问道:“你以为我今年多大年纪?” 第379章 囚身消执念   谢贻香听到这一问,骤然反应过来,脚下忍不住退出两步,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小男孩。   对方刚才的这一席话,分明是说自己已经被囚禁在了这所谓的“阴间”山谷里,而且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寿命,也便是获得了“长生不死”?却只不过从今以往,便再也离不开这个“阴间”山谷了。   谢贻香当即将这番话从头到尾仔细思索了一遍,再回想起这个小男孩适才关于天祖父的那一番言语,顿时哑然失笑。   自己眼前分明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族所居的这个山谷。想来是从小便被家里的大人强行灌输了这些胡说八道的理念,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神神叨叨,而自己居然差点就信了。难不成眼前这个小男孩,还当真会是那“长生不死”的妖怪?   谢贻香当即释然一笑,也不再和他计较,说道:“小兄弟,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姐姐也便当你是个大人了,再不敢小觑于你。”说着,她重新向那小男孩走上几步,又说道:“既然你说是奉了你们家天祖父的命令,要来带我到处走走,眼下天色已暗,不知你却要打算带我去往何处?”   那小男孩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盯着谢贻香,似乎要将她心底的想法看破。过了半响,他忽然转过身子,说道:“跟我来。”话音落处,他便沿着长街径直往前方走去。   反正如今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既然这个小男孩口口声声说是奉了那天祖父的命令,倒不如随他同去,看看他到底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当下谢贻香跟上小男孩的脚步,和他一前一后行走在这空旷的街道上,眼见天色已经愈发黯淡,她忍不住又问道:“眼下正是刚吃过晚饭的时候,这街道上为何却冷清如此,空无一人?难不成是你们镇上有什么特别的习俗?”   前面的小男孩头也不回,兀自说道:“因为他们害怕。”谢贻香不解,又继续追问,那小男孩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他们害怕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因为你是新来的。”   这一回答却让谢贻香更加糊涂,只听那小男孩又说道:“天地无尽时,日月阴间长。等过一段日子他们习惯了你的到来,便再不会感到害怕了。”   谢贻香更是不解,也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让这个神秘家族感到害怕的地方,联想起眼前这个小男孩满嘴的怪力乱神,只怕却是此间的族人有些排外,所以才要刻意回避自己。   要知道自己此番随鲁三通一行人前来此地,先后和这个神秘家族交手数十战,家族中死在众人手里的高手,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再加上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现身的当夜,更是当场杀害了不少族人,就连那号称“六百年来家族第一高手”的家族长老任千秋也命丧闻天听之手,其仇怨之深,可想而知。所以眼下这座“阴间赤龙镇”上的族人对自己也存有敌意,刻意回避,倒也在情理当中。   想到这里,谢贻香便想打听那鲁三通和青竹老人的下落,却不料那小男孩嘴里继续说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阴间之人恩怨分明,从不枉杀无辜。家里人早已调查得清楚,此番来犯的外敌里,便数你的手上还算干净,不曾伤过我们族人,所以我们也不会对你怎样。”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然而我们整个家族世代隐居于此,从来不曾打扰过外界,更不愿被外界打扰,从而让世俗之人知晓我们的存在,所以但凡是入我阴间者,绝没有人可以离开。眼下既然杀你不得,又放你不得,天祖父这才安排你留在此间,终身不得离开,同时却也赋予了你无穷无尽的寿命。”   听到这话,谢贻香终于明白了这个神秘家族对自己的态度。且不论所谓的“长生不死”是真是假,但对方这等安排,显是要将自己长拘在这山谷之中,说什么也不肯放她离开了。   然而对方此举,无疑是在痴人说梦,谢贻香心中冷笑,不禁抬眼望向薄雾中山谷四壁的悬崖。虽然似这般向内凹陷的山壁,自己的轻功未必能够攀岩而上,但若是能找到戴七、曲宝书和青竹老人这几位高手,自然可以叫他们带自己上去,由头顶上那山谷的谷口离开。   更何况那山壁上不是还有一道专门供人出入的“天梯”?自己之前便已在山壁凸岩上看见过,只可惜眼下在这暮色里却看不清楚,也不知自己的轻功是否可以沿着那道“天梯”攀爬而出。   纵然这两条路都行不通,最不济自己还能重新穿过来时那个石洞,回到汉墓深处的蛇穴里。反正那条蛇王早已被鲁三通击毙,那地洞的四壁又是直溜溜的垂直角度,不似眼下这个山谷的四壁向内凹陷,以自己的轻功大可以慢慢攀岩而上,继而从那座汉墓里寻路离去。   谢贻香霎时间便已想到了三个离开的办法,倒也不再担心自己会被长困于此。对她来说,眼下一是要弄清这个神秘家族劫走朝廷军饷的始末,最好还能寻回那批军饷;二是要弄清这个神秘家族的底细,也包括那所谓的“长生不死”之谜;三则是要找回自己被缴去的乱离。然而在完成这三件事之前,最要紧的还是要先找到幸存的鲁三通、青竹老人、戴七和曲宝书等人,合众人之力,一同商量出一个对策来。   想到这里,谢贻香随即又想到言思道的身亡,心中顿时一凉,甚至隐隐泛起一丝失落的感觉。她不禁向前面的小男孩问道:“此番和我同来的人里,应当还有两个幸存者,一个是断了半截右臂、浑身裹覆在白色麻布里的人,另一个则是穿着裘皮的干瘪老者……不对,青竹老人分明以那什么‘血魔重生’脱胎换骨,此刻应当是个光头的中年男子。小兄弟,不知这两人的下落你可知道?”   那小男孩却不正面回答,只是冷冷说道:“眼下你自顾不暇,居然还有心思理会旁人?反正身在阴间,所有人的寿命永无止境,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后,你或许还有机会见到他们。”   虽然小男孩的这话又有些胡说八道,但听他言下之意,鲁三通和青竹老人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被囚禁在了此间,谢贻香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就在两人说话间的工夫,脚下已经走出了镇子,看方向乃是穿过镇子往这山谷的左上角而去。谢贻香记得那里分明有一座极大的屋子,依据那左大屋屋顶的形貌,里面或许是一个极大的地洞,莫非眼前这个小男孩便是要带自己去往那间大屋?   谢贻香忍不住再次开口询问去处,那小男孩似乎被她问得烦了,脚步不停,终于回答道:“实话告诉你,我们早已知道你是朝廷的人,而且还是个官家小姐。此番前来,则是想寻访三个月前朝廷失窃的军饷。不错,出手劫走那笔军饷的,的确便是我们。”   小男孩的这一回答,谢贻香却是心中有数,当夜在那祭坛之上,六曾祖母早已亲口承认过此事,说那洞庭湖江望才的军师方东凤,其真实身份乃是神火教的第十一代教主尹匡宇,其实本姓却是“辅”,也是这个神秘家族里的人,却不知何故离开了此地,又在机缘巧合下当上了神火教的教主。而此番这个神秘家族之所以出手劫走军饷,便是受了这位“方东凤”的所托。   然而回想起六曾祖母所言,这笔军饷失窃的幕后,似乎还另有隐情,甚至有可能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两千万两白银。对于这一点,当时无论是六曾祖母还是闻天听、言思道二人,都并未将此事点破,所以谢贻香倒也不敢乱猜,直到此刻也没肯定的答案。   何况以那六曾祖母的身份地位,凭谢贻香孤身一人,只怕是无力将她缉拿归案。既然“人证”没有了,好歹也要有“物证”,最起码也要弄明白对方劫走军饷的手段,这才好让她回刑捕房复命,最终请朝廷出面解决此事。   她刚想到这里,只听前面的小男孩继续说道:“所以今夜我奉天祖父的命令,便是要带你去看看我们这批劫来的军饷,也算是给你一个交代,从而解开你心中的疑惑。因为只有让你放下执念,在往后这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你才能心如止水,安心在此住下。” 第380章 山洞泊沉船   耳听这个小男孩嘴里句句不离什么“长生不死”、“无穷无尽的寿命”,谢贻香倒也并不当真,像这类针对小孩子的“教导”手段,她身在朝中,早已见得多。   话说当年父亲谢封轩在漠北大破前朝异族的残军,继而直捣黄龙,攻破前朝最后一任皇帝的行宫,并生擒了数千名异族王室贵族。待到这些王室贵族被押解回京,皇帝便下旨将当中十岁以下的男孩女孩尽数隔离起来,派人对他们进行“教导”感化。结果不过短短半年的光景,这些异族小孩便尽数归附我朝,在朝堂上跪拜当今皇帝,口呼万岁,还当面辱骂甚至鞭打起自己那些被一并擒获的父母。就连前朝最后一任名义上的皇帝,也是被这些“教导”后的小孩当着金陵百姓的面,在那“金陵十三门”之一的承天门前活活鞭打致死。一时间可谓是震惊四海,令那些前朝异族余孽心胆俱寒。   所以眼前这个冷言冷语的小男孩,满嘴那些胡言乱语,自然也是由家族里的大人从小教导,从而在他的脑海里铭刻下不可逆转的悖论。幸好谢贻香想要知道的事,此刻已基本从这小男孩的嘴里得知,接下来便是随他同去,看那笔被劫来的军饷。   想不到这个神秘家族居然敢对自己如此坦诚,非但直言不讳,向自己承认是他们劫走了朝廷的军饷,而且还要带自己去亲眼见证这笔赃银。谢贻香惊喜之余,也不再多问,只管跟在这小男孩身后默然前行。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往这个山谷的右上角方向而去,谢贻香之前在山壁的凸岩上曾亲眼看到,在一带附近分明有一座极大的屋子,可是如今在夜色中放眼望去,也不知是因为天黑的缘故还是记错了地方,却并没看到那间大屋。前面的小男孩一直往前走,将谢贻香径直带到了这山谷右上角的山壁前,仔细一看,眼前的山壁下分明有个一人高的石洞,自里面透露出些许亮光;看这石洞形貌,依稀便是之前直通汉墓蛇穴的那个石洞。   可是来时的那个石洞谢贻香记得清楚,分明是在这山谷的左下角方向,在那潭暗藏着“混沌兽”的绿水之侧,如何却会出现在了这里?当下她也不多问,眼见那小男孩径直走进洞里,她也紧跟其后,刚行出几步,顿时明白这并非是来时那个石洞,因为这个石洞里并没有蛇群的腥臭味,而且地势也是大不相同。   前面那小男孩的手里并无灯火,在这光线黯淡的石洞里却能行进自如,显是对此地极为熟悉。不过行出十几步,石洞前方的灯火光已然越来越亮,伴随着地势渐渐往下倾斜,整个石洞也越来越大,到最后竟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几乎有外面这个山谷一小半的大小;再向头顶上方望去,这山洞顶上岩壁更是高达五六丈,当真可谓是别有洞天。   不料这个所谓的“阴间”山谷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谢贻香惊骇之余,不禁暗自估摸,若是将眼下这个空间用作于居住,只怕能轻松住下这整个神秘家里的人,即便是驻扎一支上万人的军队,也是绰绰有余了。再仔细打量,但见这石洞的四壁上每隔一丈距离,便挂有一盏长明的油灯,里面燃烧的也不知是什么灯油,兀自烧得极旺,将眼前这一片巨大的空间照得通亮。   只见这一个极大的石洞空间,倒也并非全是平地,竟然密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天然水池,也看不出其深浅,粗略一数,竟有上百个之多。当中小的不过水桶口大小,就连谢贻香这般瘦下的身躯也容不下,说是“水池”倒有些不恰当,分明连水井的大小也不及;而当中大的,居然有皇城外的广场那么大,就算是洞庭湖上江望才的“飞虎神舰”也能停下几艘,几乎可以算是一片湖泊了。   殊不知还当真如同谢贻香所想,此刻就在一个池塘般大小的水池里,果然泊着好几条运送货物的大船,却不是停泊在水面上,而是七零八落地倾倒在岸边;看形貌就好像是经历过一场暴风雨,将船身损毁得不成模样,而且事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就连船板也被浸泡得稀烂,几乎只能算是船只的残骸。   在这池塘般大小的水池里,居然能泊下这几条运送货物的船只,可见石洞里这些个“水池”之深,绝不容小觑。一时间,谢贻香也不知应当怎样形容眼前的景象,想来想去,也便是“不合情理”这四个字。   要知道在这“阴间”山谷当中,居然暗藏着如此规模的一个巨型石洞,这已是一奇;在这石洞里居然还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水池,这又是一奇;而在水池里居然还泊有货船,这更是一奇。因为看这几条货船的大小,绝不可能是从自己刚才通过的这个石洞洞口运送进来,因为那洞口不过才一人多高低,哪能通过这般大小的货船?   唯一的解释似乎便是眼前这几条船,原本就是在这个石洞当中建造而成,但若是如此,此刻又怎会破损成这般模样,难不成这洞里还会有暴风雨?而且在这个石洞里建造出的船只,又该如何运送出这个石洞,又该如何运出外面的整个山谷?这一切的一切,当然只能用“不合情理”这四个字来形容。   就在谢贻香疑惑不解之际,前面那个小男孩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可明白了?”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明白什么?”   只见小男孩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淡淡地说道:“如此说来,你口口说要追查被劫的军饷,然而你却根本就没见过这笔军饷?”   这话听得谢贻香径直愕然当场。须知朝廷运送军饷,那是兵部和户部的差事,即便是此番牵扯上了江湖镖局,和自己这个刑捕房的捕头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后来军饷在湖广边界失窃,这才立案交办到刑捕房手里;而在这之前,谢贻香又哪里见过这批军饷?   再回想起之前这小男孩分明说过,是要带自己来看被劫的军饷,从而解开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谜题。但是被劫的军饷,又和眼前这石洞里大大小小的水池以及那几条破船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猛然一震,一个大胆的念头随即涌上心间。她当即抢上几步,快步来到那几条破烂的货船前,仔细端详那船身。但见这几条货船虽然破得不成模样,却分明是新毁不久,她不禁脱口问道:“这几条货船,难道……难道便是当日运送军饷的船只?”   要知道前番朝廷那两千万两白银的军饷,乃是交由中原十七家最大的镖局共同接保,组成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支镖队,自北平取水路出发,由京杭运河转至金陵,再沿长江逆流而上,向西挺进湖广。不料船队刚到江州地界,抵达湖广边境,便在一夜间凭空消失。   正因如此,所以朝野上下才会一致认定是那洞庭湖的江望才动手劫去了军饷,继而派出庄浩明率领的刑捕房众人,与江望才的手下的郑千金里应外合,想要以最小的代价,将这江望才缉拿归案,押解回京。   直到前往洞庭湖的龙跃岛上,谢贻香才得知军饷并非是被江望才所劫,而依据江望才在湖广边境也便是江州以西所安排的三道明雷和七十二个暗桩亲眼所见,替朝廷押运军饷的船队,在行进到江州的那个晚上,其实并没有继续沿着长江继续西进湖广,反而调转船头取向南面,径直开往了江西的鄱阳湖。而放眼这整个鄱阳湖,有能力劫走这笔军饷的,便只可能是这个神秘家族。   所以眼前的这几条破船,谢贻香几乎可以肯定,多半便是当日运送军饷的船只。可是这些货船怎会出现在石洞的水池里,而且还损毁成了这般模样?而这些货船又是如何通过那一人多高低的石洞洞口运送进来的?   谢贻香当即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那个小男孩,哪里还记得这只是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孩子?只见她沉下脸色,向那小男孩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答案。” 第381章 黄泉铸湖心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那小男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依旧冰冷无情,令人兀自发寒。他笑了一会儿,这才反问道:“你有此这一问,那也便是说,你不再当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   谢贻香缓缓点了点头,自己清醒过来后,无论是在那空无一人的“阴间赤龙镇”里,还是在眼下这个巨大的石洞当中,除了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自己便再没见过其他的人。既然这小男孩口口声声说是奉了那位天祖父的命令前来接待自己,那么事到如今,不管眼前这个小男孩是否可靠,自己心中的疑问也只能向他询问了。   当下谢贻香又追问道:“朝廷运送军饷的货船,如何会出现在你们这个石洞当中?你们又是怎么把船运送进来的?”   那小男孩冷笑两声,忽然语调一转,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说道:“这却说来话长了,而且就算我将这一切全部告诉你,你也未必能听得懂。你可知道,我们这个家族虽然世代居住于此,然而追根溯源,我们的祖先却是蜀地人士,因为躲避秦时的战祸,这才归隐于此。至于此中的详情,你也无需知道太多。总而言之,远在上千年前,我们也是尘世间普普通通的百姓,却因为机缘巧合发现了这个神异所在,从此便世代隐居在此,子子孙孙更是以‘阴间’之人自居。”   要知道先前在那祭坛下的“木门”之后,谢贻香曾查阅过这个神秘家族的典籍记事,从而了解到这个家族的来历,乃是秦时蜀山派的天芮、天任和天辅三位长老,原本奉旨要和那世人皆知的徐市一同出海寻仙,却不料那徐市居然孤身溜走,从此失踪,三位长老因为担心始皇帝追究,不得已之下这才隐居到了此地。所以此刻这个小男孩虽不愿将整个家族的来历告诉自己,谢贻香倒也不必追问。   只听那小男孩继续说道:“而我们所居住的‘阴间’,想必你也已经见识过了,几乎可谓是一个深达数十丈的大地洞,洞口处虽然只有十几丈见方,洞底却有近两百亩方圆,整个地势就好比是个腹大嘴小的葫芦。而且在这当中,日月光照、鸟语花香一应俱全,也算是个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只不过……”   说到这里,小男孩的语调又是一转,压低了声音说道:“……只不过这个形似葫芦的地洞深处,其实却暗藏玄机,甚至可以说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神异。”   谢贻香听他说到这里,忽然嘎然而止,当下只得附和着问道:“什么神异?”那小男孩似乎就等着她的发问,这才缓缓回答道:“所谓的神异,便是眼下这个石洞,也便是家里人称呼的‘黄泉之地’。说出来倒也不怕吓坏了你,要知道外面那连绵数千里的整个鄱阳湖水域,其实都被这‘黄泉之地’掌控着其命脉。”   听到小男孩这话,谢贻香非但没有被“吓坏”,反倒是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她不禁疑惑地问道:“掌控整个鄱阳湖的命脉,这却是何意?所谓的鄱阳湖命脉,又是什么意思?”   那小男孩当即反问道:“天地分阴阳,万物有正反。你可知世间除了地面上的江河湖海,其实还有深藏地底的地下水脉,也便是所谓的‘暗流’?”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听到“暗流”这个说法,兀自思索半响,回答道:“地底下有水……这我倒是略知一二,就好比世人挖井取水,取的便是深藏地底之水。然而这所谓‘暗流’……莫非你的意思是说,这地底下的水,其实也和世间的江河湖海一般,虽然隐藏在地底深处,却也有着各自的流向?”   话说谢贻香虽然出身官宦,但毕竟是武将之家,自然比不上做学问的人家。再加上她师从一代刀王,自幼便以习武为主,后来又入了刑捕房办案,哪里懂得什么天文水脉?眼下她能说出这地底下有水,已属难能可贵,又怎么懂得地底暗流的原理?   那小男孩听到谢贻香的回答,脸上顿时泛起一丝鄙夷的神色,淡淡说道:“不止是连绵千里的鄱阳湖,世间所有的江河湖海,其实都是由地面上和地底下的两大水脉共同组成。这道理就好比有白天便有黑夜、有男人便有女人一样简单。而眼下的鄱阳湖,从地面上看,乃是由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这五条河流灌注而成,继而积水成湖、北入长江,也便是世人所谓的‘五河入江’;除此之外,更有青峰山溪、博阳河、樟田河、潼津河等十八条小水脉的注入,虽然有些复杂,但同样也是地面上的水脉,倒也不难数清。可是在那肉眼看不到的地底深处,由暗流汇聚成的鄱阳湖地底水脉,却要复杂得多了。”   说到这里,那小男孩不禁白了谢贻香一眼,讥笑着说道:“以你的见闻,说来你也不会明白。简而言之,在鄱阳湖的地底深处,水脉或进或出,其实还有数十条暗流与之相连。再加上地面那‘五大十八小’的河流,和这整个连绵数千里的鄱阳湖所相连的,总共是一百零八条水脉。”   谢贻香听到这话,终于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自言自语道:“你是说无论是在地面还是地底,其实有上百条河流或明或暗与这鄱阳湖相连?”那小男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你能有这样的领悟,也便足够了。”   只见那小男孩忽然抬起手来,指点着眼下这石洞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水池,嘴里说道:“之所以说眼下这个‘黄泉之地’掌控了整个鄱阳湖的命脉,便是由于和鄱阳湖相连的这一百零八条水脉,一条不少全都汇聚在了这个石洞当中——也便是此刻你所看到的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天然水池。要知道此间的每一个水池,其实都对应着一条与鄱阳湖相连的水脉,可以直接通往和鄱阳湖相连的每一条水脉。所以这所谓的‘黄泉之地’,也可以理解成整个鄱阳湖的‘湖心’所在。”   这番话却不在谢贻香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了,她兀自沉思了许久,忍不住问道:“我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也便是说和鄱阳湖相连的这一百零八条水脉,通过眼下这些个水池——不对,或许应该理解成水井,又或者是水道——尽数汇聚在了这个石洞里,也便是你们所谓的‘黄泉之地’。然而这却似乎有些不对,别的水脉我不知晓,但地面上的赣江、抚河、信江、饶河和修水这‘五河入江’,分明是在各自的入湖之处和这鄱阳湖相连;同样的道理,无论地面还是地底的其它水域,自然也有它们各自和鄱阳湖相连的入口,又怎会通过眼下这些水……水池汇聚到了此地?”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那小男孩似乎有些惊讶,不禁沉吟道:“说你见识浅薄,却不料还有些慧根,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顿了一顿,他当即反问道:“举个例子,你是练功之人,自然知道人体内的十二大经脉。我且问你,‘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阴心经’这两大经脉,可是相互连接?”   眼见谢贻香点了点头,那小男孩又说道:“虽然‘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阴心经’本就相互连接,但这两大经脉却又在人体内的丹田处汇聚……”   这回不等小男孩将话说完,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脱口说道:“所以眼下这个所谓的‘黄泉之地’,又或者说是‘湖心’,对整个鄱阳湖而言,其实便等同于人体的丹田?”   那小男孩赞许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正是如此。”他又抬手指向停泊着几条货船的那个大水池,说道:“你眼前的这个水池,连通便是整个鄱阳湖。而这些残破的货船之所以出现在此,其实乃是通过水池底下和鄱阳湖相连的水道,被倒灌的水流吸进这里来的。” 第382章 滴水惊全湖   这回谢贻香却是完全没能听懂,只得不解地摇了摇头。那小男孩冷笑一声,举步来到这个池塘般大小的水池前,继而弯下腰去,伸手从水池里捧起了一掬水,随意扑洒在旁边的空地上。   伴随着小男孩这一漫不经心的举动,水池里忽然发出一阵“咕咚咕咚”的声响,就在那水池的中央,居然冒起一大串气泡来,继而涌现出一股尺许方圆的水突。这般光景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渐渐停歇下来,整个水池也终于重新归平静。   这一幕更是让谢贻香看得莫名其妙,难不成这水池里的水竟有什么古怪,否则怎会轻轻一碰,便会产生出恁大的反应?   只听那小男孩解释说道:“说简单些,眼前这个水池通过地底的水道,直接和外面的鄱阳湖相连通。所以如果让这个水池里的水变少,那么外面的鄱阳湖便要将水补充进来,从而通过地底水道形成倒灌,最终保证双方相对的平稳;与此同时,伴随着水流的倒灌,在鄱阳湖所对应的那一带水域里,连同鱼虾草泽,甚至是湖面上的船只,也会被水流一并吸入到湖底,随后又地底暗流进到此间。”   听到这个解释,谢贻香不由地脸色一变,终于明白了这个小男孩的意思。他分明是说,这些运送军饷的货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是通过这个水池底下所连接的水道,从那鄱阳湖里直接被“吸入”到了眼下这个被称作“黄泉之地”的石洞里?   这一结论可谓是远远超出了谢贻香的认知范围,惊讶之余,她对这所谓的“吸入”二字还是有些不明白,又问道:“可是……可是这个水池里的水,倘若当真是和鄱阳湖相连……我虽然不懂什么地底暗流,但也知道若是让将两个池子里的水相互连通,那么这两个池子的水面,应当是一样高才对。如今你我身在的这个石洞,分明是在深陷地底数十丈的‘阴间’山谷里,比起外面鄱阳湖的水面,只怕却要低得太多。如果说眼前这个水池和鄱阳湖相连,那么……那么这里应当就早被倒灌进来的湖水淹没了才对。”   听到谢贻香的疑惑,那小男孩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惊惶之色,却又立刻恢复了平静,冷冷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懂得这个道理,倒也难得。唉……殊不知这其实便是我阴间最大的隐患所在……此时不提也罢,我且问你,依据此理,你可曾见过瀑布?”   谢贻香听他提起什么隐患,却又立刻转移开这个话题,来问自己关于瀑布的事。她当即回答道:“自然见过。”   那小男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如那山间的瀑布,其实却是山顶之水流淌到山脚下。若是将山顶上的水和山脚下的水看作两个相互连通的水池,那么这两个水池的水面,自然也不是一样的高低。同样的道理,眼下这个水池虽是和鄱阳湖相连,却由于地底水道的错综复杂,甚至水道里还有数十条和其它水脉相连的岔道,其间的错综复杂,却不是你所能理解的,这才导致水池的水面远远低于外面鄱阳湖的湖面。”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这就好比是瀑布的原理,虽然山顶上的水不停往下浇灌,却始终无法填满山脚下的水,并使其水面和山顶上的水面一样高低,充其量只能维持一个相对的平衡。所以你也可以理解成鄱阳湖一直在往这个水池里注水,但因为地底水道的错综复杂,以至始终无法将这个水池注满,只能维持眼前这般动态的平衡。”   这一番说辞让谢贻香听得头大,当下她甩了甩脑袋,让脑海里清醒下来,说道:“我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说通过这水池底下的水道,鄱阳湖其实一直在往这个水池里注水,却始终注入不满;而这些运送军饷的货船,便是由于地底暗流的吸力,先是沉没到了鄱阳湖底,然后又被吸入地底的水道,最终出现在了这个石洞中?”   小男孩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鄱阳湖和这水池相连的地底水道所在,便是火龙山到赤龙镇一带的水域,也便是世人所谓的鄱阳湖神异沉船处。世人皆知鄱阳湖的这片水域时常发生诡异沉船,事后更是打捞不到沉船残骸,原因便是这些船只其实并不是沉到了湖底,而是被径直吸入了地底水道,尽数来到了眼下这个‘黄泉之地’。”   说罢,那小男孩又指了指眼前这个水塘般大小的水池,解释道:“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方才我不过是从水池里捧出一掬水,便能引发鄱阳湖里不小的动静;倘若我从这个水池中一口气盛出好几桶水,便足以令外面的鄱阳湖天翻地覆了,立刻便要往相连的地底水道里全力注水,从而维持这一相对的平衡。与此同时,火龙山到赤龙镇那一带的水域,连同湖面上的一切船只,也会被尽数吸入湖底,进到地底的水道当中。”   他见谢贻香还是有些无法理解,又补充说道:“简单来说,眼前这个水池里若是少了一滴水,鄱阳湖便要往这里补充一百桶甚至更多的水。而这所谓的一百桶水,几乎全都流向了地底的其他水脉,最后到了水池这里,便只剩一滴水了。而在整个过程中,由于水流倒灌进地底水道,鄱阳湖上随之也会随之出现神异,也便是所谓的诡异沉船。”   谢贻香直到此刻,才终于听懂了这个小男孩讲诉的内容。虽然这一切太过于夸张,而且也远远超出自己的认知,但以眼下的情形来看,的确是唯一的合理解释。   她将这一切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当即说道:“所以当朝廷运送军饷的船队行驶到火龙山和赤龙镇一带水域时,你们早已算好了时间,只需突然减少这个水池里的水,便能让湖面上的整个船队尽数被吸入湖底,继而穿过地底水道,出现在了这个石洞里。”   那小男孩这次只是微微点头,并不说话。谢贻香又思索了片刻,忍不住问道:“鄱阳湖里的诡异沉船,眼下我已大致明白,然而当日运送军饷的船队本是要沿长江逆流而上,径直去往湖广的承天府,但据说船队行进到江州那夜,却并未继续西行,而是转向南面径直驶入了鄱阳湖。这自然也是你们搞的鬼了?”   小男孩淡淡地说道:“当然,这正是我们的得意之作。为此我们还曾起舞献祭,请出了家里的湖神相助,也便是世人所尊称的‘混沌兽’。或许你已经见识过,我们的湖神乃是隐身于山谷里那潭绿水深处,待到我们起舞献祭之后,湖神便会潜入那潭绿水深处的地底暗流,首先来到这‘黄泉之地’,再潜入眼前这个水池去往鄱阳湖。至于我们派出的阴间使者,在鄱阳湖上与湖神汇合后,便一同赶往鄱阳湖和长江交汇的江州水域,再以湖神所制造出的迷雾,使整个船队迷失了航向。”   听到这里,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运送军饷的船队之所以忽然转向,径直驶入鄱阳湖,竟是被那“混沌兽”的迷雾迷失了航向。虽然她一直都没见过那“混沌兽”的真身,但之前在赤龙镇北面的山凹旷野中,和不久前在山壁凸岩上观望那潭绿水时,这“混沌兽”所制造的迷雾她分明已经见过两次,自然知晓那迷雾的威力。   然而运送军饷的船队如果是在“混沌兽”制造的迷雾里迷失了航向,试问那些驾船掌舵之人,必定是长江上航行的老手,莫非都没有雾天驾船的经验,居然连长江和鄱阳湖都分不清了?更何况一条船犯迷糊倒也罢了,整个船队的每一条船上,必定还有指点方向的罗盘,又怎会同时迷失了航向,将南下驶入鄱阳湖当作是沿长江西行? 第383章 引渡雾满江   那小男孩似乎看出谢贻香的疑惑,当即说道:“仅凭一场迷雾,似乎还不足以让整个运送军饷的船队改变航向。但你却忽略了一点,那便是隐藏在人心深处的恐惧和惰性。要知道突然身在迷雾当中,整个船队目不见物,再加上长江里湍急的水流,当中还暗藏着不少暗礁潜流,可谓是危机四伏。更何况长江水域来往的船只甚多,尤其是顺流东下的船只,速度更是快得惊人,迷雾中的船队不管是转向驶到岸边还是直接抛锚停在江面,都有被其它快船撞上的可能性。”   “所以伴随着湖神在江面上制造出的迷雾,我们的‘阴间使者’所驾驶之船,也同时出现在了运送军饷的船队前方,替他们开道引渡。船队看到迷雾中居然还有其它的船,为求安全,自然便会跟在我们的船后,好躲避开江面上的危险。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甚是小心,生怕这当中有什么阴谋,待到平安无事地行驶了大半个时辰,整个船队养成惰性,便只管放心大胆地跟在我们的船后……”   谢贻香心动一震,当即接口说道:“于是那‘混沌兽’一路随行,沿途不断制造出迷雾,将整个运送军饷的船队笼罩其中;而你们‘阴间使者’的行船则在迷雾中当先带路,这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令整个船队转向南面,径直驶入了鄱阳湖里!”   要知道谢贻香之前曾听青竹老人讲述过一段长白山的少年往事,说是青竹老人年少时跟父亲和哥哥姐姐出山卖皮货,却不料在官道上遇到山中起雾。幸好迷雾中他们遇到一辆黑色马车,便一路跟行在后,哪知竟被引到悬崖边上,最后径直驶下了悬崖。而青竹老人则是被父亲及时推下马车,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所以此刻这个小男孩讲述的军饷被劫过程,顿时便让谢贻香想起了青竹老人讲诉的那段往事。这两件事情看似大不相同,一件是发生在长白山的官道中,一件却是发生在长江的水域上,但却无一例外,当中都有这迷雾一物的出现,而且迷雾中也同样有个心怀叵测的“领路者”或者“引渡者”。   所以谢贻香虽不太明白小男孩讲诉的地底暗流原理,但一听到“混沌兽”制造出的迷雾和迷雾中阴间使者引渡的行船,分明竟和青竹老人所讲诉的那段往事是相同的原理!她略一印证,心中便已一片雪亮。   然而青竹老人讲述的这段往事可谓是破绽百出,即便不是他编造出来的,也必定被他篡改了大半,隐去不少关键内容。如今再一推敲,莫非那青竹老人一早便已见识过“混沌兽”的迷雾,甚至对这个神秘家族早有了解?又或许青竹老人当时讲诉的这段往事,其实便是在暗示自己朝廷军饷被劫的经过?   再结合青竹老人的临敌叛变,还有他那传自上古时期蜀王鱼凫的“天魔重生”,真不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在暗地里还与这个神秘家族有着怎样的瓜葛?   原以为那夜在湖神祭坛之上,伴随着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现身,鄱阳湖的这一连串诡异之事便会尽数解开。哪知闻天听和言思道居然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作茧自缚,相继命丧当场,就连谢贻香也被这个神秘家族所擒获。而今自己虽然终于了解到朝廷军饷被劫的始末,但同时却也产生出了更多的疑问。   不过幸好那青竹老人并未身亡,听眼前这小男孩的意思,那青竹老人和鲁三通多半和自己一样,也做了这个神秘家族的阶下囚。既然如此,自己总有一天会再次见到青竹老人,届时定要将这所有的事向他问个明白。   当下谢贻香又向那小男孩问道:“那么船队上运送军饷的人,莫非也……”她并未将话说完,却是心中存了一丝侥幸。谁知小男孩冷冷一笑,说道:“打劫朝廷的军饷,可谓是灭族大罪,不做则已,要做便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整个船队合计一十八条货船,连同上面所有的人,都已被尽数吸入鄱阳湖地,通过地底的水道来到这‘黄泉之地’。而在这当中,至少有两个时辰的水路,哪里还有人能活下来?”   听到这话,谢贻香缓缓吁出一口长气,脸上已笼罩起一阵寒霜。正如对方所言,劫走朝廷军饷,本已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而且此番负责运送军饷的,不但有十七家镖局里的四百五十名武林好手,再加上朝廷的各级官员和驾船的船夫,几乎是近千人的庞大队伍,居然在这个神秘家族的操控之下,以眼前这什么“黄泉之地”的神异让他们尽数葬身于鄱阳湖,可谓惨绝人寰,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只听那小男孩兀自说道:“两个时辰的水路,这绝非凡人所能承受。不过这上千年来,偶尔也有那么几次意外,也有人从水路活着来到了‘黄泉之地’。对此我们倒也并未为难他们,而是诚心接纳,邀他成为了自己家人。就好比最近的一次,依稀是在十几二十年前,有个年轻人伴随着沉船来到此地,居然还有一息尚存,我们将他救醒后,不但招了他为婿,甚至还让他掌管了家族大权。”   谢贻香盛怒之下,听到这话不禁微微一怔,小男孩口中的这个年轻人,按时间推算,岂不正是那位赤龙镇的吴镇长?想不到吴镇长所谓的“入赘家中”,背后竟是这般缘由。她当即冷笑道:“掌管家族大权?只怕却是你们在外面的一个傀儡罢了。说到底便如同此刻的我一般模样,终此一生,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了。”   那小男孩毫不示弱,淡淡地说道:“可是相比起来,你能得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寿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   谢贻香听他又开始满嘴胡话,倒也懒得理会,缓缓说道:“如此说来,这个‘黄泉之地’的害人机关,上千年来在你们的操控之下,也不知葬送了多少鄱阳湖上的行船,因此死在你们手里的人,少说也有数万之众!如此丧心病狂之举,你们就不怕遭报应?”   要知道依照曲宝书的解释,“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这句话里的“鄱阳湖”三个字,指的便是鄱阳湖上在赤龙镇附近水域的神秘沉船事件。那原本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前一刻舟船还平平稳稳地行驶湖面上,眨眼间便毫无征兆地沉了下去,快得令人来不及做出反应。更为可怕的是,船沉之后任凭众人如何打捞,也决计找寻不到一片残骸、一具尸体,整条沉船连同船上的所有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鄱阳湖里。   对此那赤龙镇上的百姓也有传说,说是什么湖底的赤龙阴魂作祟,故意弄翻了船只,想不到事到如今,谢贻香终于还是查明了此中的玄机。虽然她对地底暗流之说不甚理解,但显而易见,这鄱阳湖上近千年的诡异沉船,分明是这个神秘家族以眼前的“黄泉之地”在作祟。所谓的千年之谜,幕后真相竟是这样。   对面的小男孩只是冷冷盯着谢贻香,又如何看不出对方眼中渐渐升腾起的杀意?但他却似乎并不在意,淡淡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凡人之生死,说到底便是‘天灾人祸’这四个字。我们虽是利用了这‘黄泉之地’的神异,以此俘获了不少行船,然而归根到底,这‘黄泉之地’的神异远在我们之前便已存在于此,只不过恰巧被我们所发现、并且利用了而已。”   当下他便解释说道:“我们的祖先在发现这个隐秘的山谷后,便率领族人隐居在了这里,同时在山壁上开凿‘天梯’以便族人进出,又在山谷的谷口一带设下“缚禅”之阵,让世人再也无法找寻到此间的入口。而眼下这个‘黄泉之地’,自那时起便已存在,我们也是经过上千年的研究,这才渐渐掌控了其中的玄机。” 第384章 墨者造潜龙   当下那小男孩已将这“黄泉之地”的来历娓娓道来,说道:“若说这‘黄泉之地’的来历,倒也不是先天生成,而是由高人后天所造,这却要追溯到更早的春秋年间了。据说其设计者乃是一位墨家的前辈高人,目的则是要在鄱阳湖里造出什么‘潜龙’,却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终究无法考证。而我们的祖先在发现这‘黄泉之地’的时候,最大的麻烦却是一条守护在此的上古神兽肥遗,乃是一条一首两身的巨型大蛇,即便七八个成年人手拉手也无法合抱住它的身子。幸好我们的祖先不辞千里从蜀地请来了湖神,也便是世人所称的‘混沌兽’,继而在力战之中毁去那条肥遗的一条身子,只怕先祖们最后还无法将这条肥遗困进地底,更无法进入这个‘黄泉之地’一探究竟了。”   谢贻香听他说起汉墓深处的那条蛇王,暗自寻思眼前这小男孩知道的倒是不少,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倒不如把这件事问个清楚。当下谢贻香便问道:“那座汉墓又是怎么回事?至于那条只剩一个身子的肥遗,又如何会出现在了汉墓深处?”   那小男孩冷笑道:“我知道你们一行人此番进入阴间,便是从那条肥遗所在的地洞里穿行而来。那肥遗此刻所居的地洞,本就是由我们的祖先所建,其目的便是要将这条大蛇困于其中;至于那座墓穴,却是后来汉朝的一位官吏要给自己修墓,依据风水之理,恰巧选在了我们阴间附近。当时家里人本想阻止他们修墓,却不料对方当中竟有个极其厉害的高人,依稀是位来自匈奴的女巫,居然将我族人打得节节败退,无理阻拦,这才让他们修建出了整座陵墓。”   “谁知最后修建到墓穴主室的时候,建墓的工匠不慎打通了我们囚禁肥遗的地洞,那条肥遗径直化身出成千上万条怪蛇,一口气生吞他们数百人,就连那女巫也有些招架不住。到最后那个汉朝大官听说自己的墓穴里住着一条巨蛇,哪里还敢下葬于此?这才决定舍弃这座即将完工的陵墓,去另寻它处建墓。自此以后,那座墓穴便一直荒废至今,数百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番来龙去脉,众人当时进到汉墓的主室时,墨残空便已猜到了大概,此刻听到小男孩的讲诉,无疑是确认了墨残空的猜想。只可惜眼下这位墨家的首席护法,为了要救鲁三通的性命,早已命丧在那祭坛之上,谢贻香此时想起,不禁心中暗叹。   只听那小男孩又说道:“说来这便是那上古神兽肥遗的神异之处,虽然被我们的湖神扯去一条身子,又被困于地洞深处,居然还能从它自己的身体里寄生出不少怪蛇来;而它的本身若是饿得急了,甚至还会自行吞食身上寄生出来的小怪蛇;就连我们的湖神对也肥遗身上寄生出的这些怪蛇甚是喜爱,经常捕获这些怪蛇为食。先祖们为了讨得湖神欢心,担心那条肥遗饿死,所以我们世世代代也经常会寻些活物丢进地洞,一直将那肥遗喂养至今。”   谢贻香心中暗道:“不过是一条大怪蛇罢了,也值得你们如此吹嘘。却不知如今那条所谓的肥遗,分明已经死在鲁三通的‘大黑天妖法’之下,只怕剩下的那些小怪蛇,你们的湖神也吃不了多少日子。”   想到这里,谢贻香倒也并不点破那条蛇王已然身亡的事,反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即回归正题,问道:“闲话少说,劫走朝廷军饷,残害近千条人命!千百年来,你们这这‘黄泉之地’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难道就不怕恶贯满盈,惹来天谴?”   那小男孩见谢贻香脸色不善,不禁露出一丝冷笑,说道:“要说残害人命,这‘黄泉之地’的确损毁了不少行船,但到底不过只是个工具罢了。你口口声声指责我们劫走朝廷军饷,然而你可知道,此番无论是这‘黄泉之地’,又或者是我们阴间族人,其实也只是被旁人利用的一个工具罢了,是那把‘借刀杀人’的刀。”   说着,他直视谢贻香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你当真是朝廷的钦差,又怎会不知道这批军饷根本就是假的?哼,所谓的两千万两白银,至始至终,我们根本便没见过一锭银子!”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要知道之前在那祭坛之上,听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的言下之意,也曾说过这批军饷其实是假的,当中根本就没有白银。当时在场的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还曾因此起了争端,两人嘴上虽然并未明说,但听他们言语里的含沙射影,显然是认同了六曾祖母的说法。   对此谢贻香一直心存疑惑,不敢妄下断言,此刻听眼前这小男孩再次提及此事,说船队里根本就没有军饷,她略一思索,当即说道:“胡说八道!”   谢贻香这一出口否认,本就是故意试探于他。果然,那小男孩当即冷笑一声,反问道:“就连劫走军饷这等大罪,我们都敢承认下来,又何必要以此事来骗你?”说罢,他用鄙夷的眼神打量着谢贻香,说道:“依照阴间的规矩,官家之事,我们原本是决计不会参与的,因为无论哪朝哪代,上位的这帮家伙,终究信不过,也靠不住。就好比是十一年前,我们破例插手了鄱阳湖上的一场大战,据说还曾救下当今皇帝一条性命,但皇帝事后却派来大批高手,妄图将我们一网打尽、彻底剿灭。最后家里人死伤无数,以鲜血为代价,这才化解了这场灾难,从而和皇帝顶下互不侵犯的协定。所以按理来说,朝廷的这批军饷,我们本是不该沾染的。”   说到这里,那小男孩脸上隐隐笼罩起一片愤怒,话匣一开,忍不住继续说道:“许多年前,阴间曾有过一个叛门而出的族人,居然在尘世间当上了什么神火教的教主。此番便是他亲自前来,求家里人出手帮忙,要劫走朝廷这批军饷。哼,当真是愚蠢至极!”   谢贻香知道小男孩口中这个“叛门而出”的族人,便是那洞庭湖的军师方东凤,同时也是昔日神火教的第十一任教主尹匡宇;其实他却是出身于这个神秘家族,本姓乃是“辅”。   只听那小男孩接着说道:“他的这一要求,不仅违背了阴间的祖训,而且以我们和当今朝廷之间的关系,说什么也不该去碰朝廷的军饷。所以家族管事人当时本要拒绝于他,谁知他却一口承诺,说会把军饷的遗失嫁祸到洞庭湖水匪江望才的头上,只要家里人做得干净,绝对万无一失,不会惹来任何麻烦。再加上这人和家里到底有着太多的恩怨纠葛,家族管事人最终还是被他说动,这才安排下劫取军饷的行动。谁知我们费尽心思将运送军饷的船队引诱到鄱阳湖上,再以‘黄泉之地’的神异把所有货船吸入此间,这才发现船上哪里有什么白银?装载的不过是些破铜烂铁,还有好几百筐石头!”   听到这里,谢贻香再结合之前祭坛上六曾祖母和闻天听、言思道二人的对话,心中已然相信了六七分。一来对方将事情的经过讲得言之凿凿,二来正如这小男孩所言,劫走军饷本已是滔天大罪,对方既已坦言承认,又何必要撒谎说船上根本就没白银?   然而她嘴上还是不肯承认,又问道:“这怎么可能?要知道此番军饷的运送不同于以往,由于朝廷缺兵,所以是由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出面担保,请动中原十七家最大的镖局共同护送。试问江湖上的镖局和朝廷打交道,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如果朝廷要他们运送的只是些破铜烂铁和石头,那些走镖的镖师都是老手,又如何会看不出来?一旦发现这件事不对劲,只怕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接下这趟镖。” 第385章 天子迷天下   那小男孩不屑地说道:“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应该去问你们朝廷。作为这批军饷的‘劫匪’,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根本便没有所谓的两千万两白银,甚至连一锭白银都没有!至于在这批假军饷的运送过程中,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幕后的真相,我怎么说得清楚?说到底,无论是那个叛门而出的阴间族人,还是我们动手劫走军饷的族人,到头来都只是被别人利用的工具,白白幸苦一场,没来由地趟了这趟浑水,甚至还差点为此引火烧身。”   眼见这小男孩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倒也不似作伪,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再回想起当时祭坛上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对话,她已逐渐想明白了这整件事情,心中也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   若是自己所料不错,这一批所谓的“军饷”,其实根本就是朝廷设下的一个局,本就打算好要在江望才所掌管的湖广境内遗失,从而顺理成章地将此事扣到江望才头上。正如那言思道之前在祭坛上所言,要想填平这两千万两白银的债,那便只能由洞庭湖的江望才和湖广的百姓一齐来买单了。   如此看来,这样的一个局,分明是针对洞庭湖的江望才而设,却不料当中又有一个方东凤横生枝节,让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多此一举,出手劫走了这批假军饷。虽然如此,这笔账最后终究还是算到了江望才的头上,在那言思道的穿针引线之下,谢擎辉率领的承天府的驻军和闻天听率领的江湖人士,毕竟还是攻陷了龙跃岛,江望才和方东凤也相继毙命,从而让朝廷收回了湖广大地,也算是功德圆满,不负朝廷所望。   而在这件事中,什么江望才、方东凤,又或者是闻天听、谢擎辉,还有庄浩明和刑捕房众人,包括自己和师兄先竞月,甚至连同眼下这个神秘家族,再加上一个高深莫测的言思道,所有所有的人,说到底都不过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而真正的幕后设局者,当然是朝廷,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想不到之前的那一场“弥天劫”,曾在那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的嘴里变作了“迷天劫”,说是要将军饷失窃的罪名扣到江望才头上,以此来迷惑皇帝。谁知追本溯源,所要迷惑的哪里却是什么“天子”,分明是由天子设局,要迷惑这整个“天下”!   想通了这整件事,谢贻香不禁暗自苦笑,一时间竟有些心灰意冷。如此说来,之前连同庄浩明和自己在内的刑捕房五人去往湖广办案,当真死得有些冤枉了。或许在朝廷的眼中,甚至是在皇帝的眼中,所看重的只不过是最后的结果。而今江望才和方东凤伏法,湖广大地也随之被朝廷收回,可谓是大获全胜。相比起来,牺牲区区一个庄浩明和几个刑捕房的捕头捕快,又算得了什么?   而自己所谓的继承庄浩明遗志,追查朝廷失窃的军饷,到头来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和石头?而自己所付出的代价,更是身陷此地,被困在了这个所谓的“阴间”山谷之中。   当下谢贻香再望向眼前的这个小男孩,看着他这一脸老练的模样,再加上他向自己讲诉的这一连串的事,谢贻香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真不知似他这般年纪,怎么可能会懂得这许多事,难不成当真是什么“长生不死”的妖怪?   谢贻香连忙甩了甩脑袋,不去多想关于这个小男孩的事。眼下对方既已亲口承认劫走军饷的事实,那便足以定罪了。至于失窃的军饷能不能找回,这批军饷是否当真是两千万两白银,已不是自己这个刑捕房里的小捕头所能过问的了。对自己来说,眼下要做的,便是尽快离开此地回到金陵,将自己所了解的案情回禀刑捕房,交由朝廷来处决后面的事。   当下她又多问了几句关于军饷被劫的细节,那小男孩倒也毫不隐瞒,一一替她解答。原来运送军饷的货船总共是一十八条,除了三条还留在眼前这个和鄱阳湖相连的水池里,其它的船却是被家族中人尽数扔进了这‘黄泉之地’当中最大的一个水池里。据小男孩所言,这个最大的水池底下,连通的是这鄱阳湖水域地底下最大的一股暗流,船骸一入其中,便会被暗流卷入地底深处,永世不见天日。这也是家族里一贯的做法,否则眼下这个石洞即便再大,也早已被这上千年间的沉船给塞满了;至于船上那些人的尸身,则是被扔进了那条肥遗所在的地洞里,以供那条蛇王食用。   也便是说,除了眼下水池里的这三条破船,整个运送军饷的船队,连同当中的近千个人,便再也没留下其它的丝毫线索。而这个神秘家族之所以留下三条船,则是打算故意存下证据,证明这些船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军饷,他们根本也没得到一锭银子。   听到神秘家族的这一打算,谢贻香不禁心中冷笑,暗道:“自古律法断案,行窃者即便没有偷取到财物,但犯罪便是犯罪,一样可以定下这偷盗之罪。眼下我分明已经查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自会有朝廷来向你们问罪。至于这批军饷中是否当真有两千万两白银,又有什么关系?单凭这近千条人命,便足以给你们整个家族定下死罪,哪里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正思索之间,忽然听到石洞中那个最大的水池——也便是小男孩所谓的连通鄱阳湖地底最大暗流的那个水池,忽然发出咕咚一声大响,继而冒起了一个好大的水泡。谢贻香本就对这所谓的“黄泉之地”不甚了解,甚至对此间的神异还心存怀疑,此刻见到这一幕,倒还不觉得什么。但那小男孩却是脸色一变,脱口说道:“不好!”   谢贻香不解地问道:“出什么事了?”那小男孩却摇了摇头,说道:“莫要多问,赶紧离开此地。”   谁知他话音刚落,陡然间那个巨大的水池如同炸裂开来一般,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溅起大片水花;与此同时,整个石洞里的上百个水池也随之发生异动,就仿佛是煮沸了的开水,兀自翻腾起来,随即涌出大股大股的水来。不过片刻间的工夫,这石洞的地上便已积满了水,径直没过谢贻香的脚踝。   只见那小男孩的脸色愈发难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混账!自从前些日子洞庭湖上的封印被解,导致这整条长江水域的下游也发生了变动。而那些深埋地底的暗流,更是混乱不堪,时不时要生出些事端。”说着,他当即踏着满地的积水往石洞外冲出,示意谢贻香也跟上,嘴里还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过倒也无妨,这虽然是个隐患,但想要毁掉我整个阴间,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谢贻香连忙跟在这小男孩身后,却不料刚走几步,旁边一个丈许见方的水池当中又是一大股水柱激荡出来,径直冲刷在前面那小男孩的身上。而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水柱的拍打之下,居然身子一扁,化作一张人皮瘫倒在地上的积水中,就仿佛是被这股水柱给冲化了一般。   谢贻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如何会被水流给冲化,变成了一张人皮?她急忙揉了揉眼睛,想要将眼前这一幕看得清楚,哪知四下水池里涌出来的水花越来越多,将整个硕大的石洞尽数淹没,顷刻间积水便已淹没到了谢贻香的脖子。她惊恐之际,眼见到处乱溅的水花铺天盖地而来,心中顿时没了主意。 第386章 旧识传危言   待到谢贻香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分明是在一张木床之上,正是之前自己醒来时的那个房间。再看眼前,哪里却还有什么所谓的“黄泉之地”和诡异的小男孩?   她急忙定下神来,记忆中的最后那一幕场景,分明是自己被那个诡异的小男孩带去了一个布满水池的巨大石洞里,并向自己毫无保留地讲述了“黄泉之地”的神异以及军饷被劫的始末,随后石洞里的上百个水池突然出现异样,同时涌出大股的水,居然将那小男孩的身子冲化成了一张人皮,就连自己也被淹没在了水中。   可是待到自己这一回过神来,怎么又回到了镇子里这间屋子的木床上?莫非是自己的旧病复发,又做了一场诡异的梦?   不对!谢贻香当即摇了摇头,是梦是醒,自己又怎会分辨不出?方才发生的一切分明历历在目,绝对不是在做梦!而且那位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道长,早已替自己施展下“七星定魄阵”,从而让自己再也无需睡眠;既然不需睡眠,又怎会做起梦来?   或许之前在那“黄泉之地”所发生的事,其实都是真的,只是在那个石洞即将被水淹没之际,有人出手相救,这才将自己从石洞里救了出来,放回到眼下屋子里的床上。至于那个被水“冲化”的小男孩,多半只是自己一时间的幻觉罢了,既然自己已经得救,想必那个小男孩此刻也是平安无事。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想,带着疑惑整理好衣衫,随即走出房间。但见屋外便是饭堂,透过房门,可见外面的天色已是大亮,显然已是一夜过去。而此刻这饭堂的桌子上,也重新准备好了一桌饭菜,仍旧是四菜一汤,却没一道菜是和昨晚重复的。   谢贻香开口招呼两声,屋子里还是没人答复。她当即出门来到街上,但见光天化日之下,街上倒是有几个稀稀疏疏的人影,有男有女,看形貌都是镇上普通的百姓。   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在这个“阴间赤龙镇”上见到神秘家族里的族人,当下连忙上前招呼。可是街上的族人看到谢贻香过来,都纷纷皱起眉头,就像躲避瘟神一样往四处躲开,更不开口理会于她,形貌间更是透露出一股厌恶之情。   谢贻香失落之余,顿时醒悟过来,此番闻天听和鲁三通两方的人残害了这个家族里上百条人命,镇上的族人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一路的,自然心怀芥蒂,甚至还抱有仇恨。眼下虽然那什么“天祖父”不再追究,将自己囚禁在此,但一时半会儿间,镇上这些族人自然还接受不了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只得孤身回到屋里。谁知她刚一坐到桌前准备吃饭,忽然有一声叹息自门外响起。她转头望去,但见一个相貌奇怪的中年汉子,正兀自倚靠在房门之上,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要说这中年汉子的相貌奇怪,倒也不是说他的长相有什么不妥,而是这人那颗脑袋上尽是光秃秃的一片,头顶上非但不见一根头发,就连眉毛胡须也是光秃秃的,就好像是一颗剥了壳的卤蛋;而且此时分明已是初夏时间,正常人都该换上轻薄的单衣,但这人却仿佛是在冰天雪地里过冬似的,将浑身上下都裹覆在好几件脏兮兮的裘皮里。   谢贻香看到这个奇怪的中年汉子,不禁茫然了半响,随即又忽然从桌前站起身来,脱口说道:“青竹……青竹前辈?”那中年汉子似乎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丫头……自然是我。”   谢贻香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话说当夜在那湖神祭坛上,青竹老人一时不慎,被闻天听的一记偷袭击毙当场。谁知等到天明之时,他居然又自行复活,在他的尸体残骸里重新钻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血人来,正是眼前的这般模样。回想起当时家族里那任三曾祖父所言,青竹老人的这门重生妖术,居然还是源自上古时期蜀王鱼凫的“天魔重生”。   如今再次看到重生后的青竹老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谢贻香一时间自然不太习惯他这新面貌,所以差点没能认出来。看来自己先前所料不差,这青竹老人和鲁三通分明如同自己一样,也被这个神秘家族囚禁在了山谷里。谢贻香惊喜之下,连忙问道:“青竹前辈……你……究竟是人是鬼?”   她这话虽然问得没头没脑,但青竹老人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说道:“丫头,我当然是人了……其实说出来再简单不过,我修炼的的这门功夫,乃是要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准备好另一副全新的躯体,再通过整整一十二年的炼化,使这具全新的身躯和我心神合一……如此一来,待到外面那副旧皮囊损毁,我的神识便能直接驾驭这具全新的身躯,也便是你们所见的‘死而复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在桌前坐下,倒也不客气,拿过筷子便夹桌上的菜吃,嘴里继续含糊地说道:“要不是练成了这门本事,只怕我早就死在问烈已那厮的手下,哪里还能坐在这里吃饭?唉……所以人这一生,生死本在眨眼之间,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命活到那一刻……丫头,如今你可能理解我追寻‘长生不死’的这一份心情了么?”   谢贻香本有千百般问题想要询问眼前这位青竹老人,听到这话,当即问出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难道这里当真存在什么‘长生不死’?”   青竹老人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当然。”他又夹了几口菜吃,这才说道:“对于这阴间之事,我所知道的,其实比你们所有的人都要多……否则当日那六曾祖母向我许下承诺,答应赋予我‘长生不死’,我又怎会轻易相信,从而替她而擒下老僵尸和秀姐等人?唉,说到他们两人,那老僵尸咎由自取,倒也罢了;秀姐可是死得有些冤枉了。”   谢贻香不禁一时无语,回想起墨残空临死前对鲁三通说的那一番话,显然是恨极了这个“湘西尸王”,却因为要遵循墨家祖训,维护墨者一诺千金的声誉,又不得不尽力保护这个鲁三通,其内心之煎熬可想而知。而两人恩恩怨怨纠缠了这许多年,到头来她还是为了营救鲁三通而死,当真可谓是造化弄人。   再回想起昨夜听那小男孩讲诉的军饷被劫始末,分明和青竹老人所讲诉的那段“阴兵借魂”的故事不谋而合。虽然一个发生在长白山官道,一个发生在长江水域,但本质却是相同。更何况这青竹老人刚刚还亲口承认,说他一早已知道了不少关于这个“阴间”的事。   虽然如此,但谢贻香深知眼前这位青竹老人是个十足的老滑头,他不愿讲的事,自己还是不要白费心思去打听,免得浪费时间。要知道昨夜那个小男孩句句不离“长生不死”,谢贻香却一直没有当真,还认定那小男孩是被家里的大人给洗了脑。但此刻再次见到青竹老人,她心中终于还是有些动摇了,再一次追问道:“这里真有‘长生不死’?”   转眼间青竹老人已将桌上的菜饭吃掉大半,随即摸出腰间的旱烟杆来,一边点燃了旱烟,一边笑道:“你一再追问此事,想必是这个家族里的人还没告知于你……嘿嘿,须知你我身在此地,凡事都要以‘天祖父’的旨意马首是瞻……而这位天祖父,自然有他的安排,他既然没有告诉你关于‘长生不死’的详情,倒也用不着我来多嘴。”   谢贻香见他接连两次避开自己的提问,心知这老头狡猾得紧,从他嘴里只怕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当下她心念一转,顿时明白了这位青竹老人的来意,当即开门见山地问道:“前辈既然不肯替我解惑,那么此番亲身来访,多半却是受了那位什么天祖父之托,要来带些话给我了?” 第387章 阴间身永困   那青竹老人微一愕然,随即笑道:“丫头果然好利的一张嘴!我早已说过,你若是能再活个几十年,只怕这天底下,便没人是你的对手了……不过你大可放心,眼下你我皆是一般境遇,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区区几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谢贻香听他这一说法,竟是和昨夜那个诡异的小男孩一模一样,莫非自己当真已经拥有了‘长生不死’之身?只听那青竹老人将话题转回,又说道:“……你猜的倒是不错,我此番亲自前来,的确是奉了天祖父的命令,要来告诫于你。从今往后,你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便是,只要能做到‘不伤害旁人,不寻思逃走,不窥探此间的秘密’这三件事,其它的一切行为,都不会受到任何的约束,更不会有人来管制于你。”   谢贻香听他口中这三件事,不禁有些茫然。首先,且不论这长生不死是真是假,自己说什么也要离开此地,绝不可能“不寻思逃走”;其次,自己要回金陵刑捕房禀告军饷被劫一案的始末,少不得还要将其中的一些细节打听清楚,又怎么可能“不窥探此间的秘密”?最后,依照对方立下的规矩,自己在离开的时候,必定会受到家族中人的阻挠,届时双方动起手来,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伤害旁人”?   所以此刻青竹老人替那个什么天祖父带话,向自己提出的这三件事,自己分明是一件也做不到。   就在谢贻香沉思之际,那青竹老人似乎看透了她心中的想法,忽然冷冷盯向谢贻香的双眼,淡淡地说道:“如果你一旦违反了这三件事里的任意一件,天祖父绝不会手下留情,随时随地都能取了你的性命……至于他今日特地叫我这个熟人来给你带话,已经算是很客气了。否则根本用不着天祖父亲自出手,就算是我天山青竹,也随时随地可以取了你的性命。”   要知道青竹老人的这一身功夫,谢贻香曾亲眼见证过好几次,单凭他在那祭坛上秒杀武林盟主闻天听的那一战,“天下第一”的这个名头便是当之无愧。此刻伴随着他的话音落处,谢贻香只觉心中莫名地一寒,深知是对方散发出的杀气在作祟,当下连忙强行打起精神,和那青竹老人争锋相对,反问道:“如此说来,我这一生一世,便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山谷了?”   那青竹老人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你这丫头,还是没有听懂我的话……试问就连我也无法离开此地,又何况是你?你还是安心留下此间,也算是与我作伴……若是你当真想走,嘿嘿,根本不劳天祖父下令,我第一个便要取了你的性命。”   伴随着青竹老人这话出口,屋子里的两人不禁相对无言,再也没其它的话好说。   谢贻香原本打算先寻访到幸存的青竹老人、鲁三通、戴七和曲宝书四人,再结合众人之力,一并计划如何离开这个“阴间”山谷。但眼见青竹老人的这般态度,这位当今武林的天下第一高手,自己分明已经指望不上了。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言,只是望着眼前的青竹老人冷冷一笑。而那青竹老人狠吸了几口旱烟,便咬着旱烟杆大步离开,再也不多看她一眼。谢贻香待到他走得远了,这才将所有的事情在心里默默想了一遍,却是越想越是绝望,甚至有些万念俱灰。   因为依照眼下的局面,也便是青竹老人、鲁三通和自己这三个人,果然已经成为了这个神秘家族的阶下囚。而眼下身在这“阴间”山谷里,虽然看似衣食无忧,甚是自由,但也被对方勒令“不伤害旁人,不寻思逃走,不窥探此间的秘密”,否则立刻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似这等法则,眼前这整个山谷,又和一座巨大的牢房又有什么区别?   而对谢贻香来说,此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查清了朝廷军饷被劫一案的始末,但到头来却是皇帝设下的一个局,根本就没有什么两千万两白银,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何况昨夜之事究竟是梦是醒、是幻是真,自己直到此刻也不知道,甚至连那所谓的“黄泉之地”是否真实存在都不敢确认,自己若是回刑捕房照实禀告,一来此事太过神异,二来又是空口无凭,也是一桩麻烦事。   无论如何,首先还是要离开这个所谓的“阴间”山谷,然而眼下就凭自己孤身一人,就连乱离也不在身边,离开此地又谈何容易?再加上同行的青竹老人分明已经倒戈相向,方才还替那个什么天祖父带话,警告了自己三件事。所以单是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甚至可以起死回生的青竹老人,自己就算是再修炼个一百年,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还有那什么大芮曾祖父、任三曾祖父和六曾祖母这些修为通神高手,所以硬闯一定是闯不出去的了。   想到这一连串的困难,谢贻香一时也没办法解决,只得在心里暗自焦急。虽然她并不是胆小之人,然而当此情形,已然沦为阶下囚的自己,说什么也不能乱来,否则岂不是自寻死路?   当下谢贻香只好强行定下神来,将桌上剩下的饭菜吃完,便孤身出去晃悠。   伴随着她这一番晃悠,转眼间日升日落、朝夕交替,谢贻香已在这个“阴间”山谷之中度过了好几天。虽然这些日子里再没见过那个诡异的小男孩,青竹老人也没在出现过,但整个“阴间赤龙镇”上的族人,也终于开始逐渐接纳了她。有时听到谢贻香的招呼声,族人们还会偶尔向她点头示意,说几句寻常的套话。但是一旦谢贻香要想和他们稍做交谈,镇上的族人便立即转身离开,再不和她多说一句。   而谢贻香所居住的这间屋子里,除她之外便再没旁人居住,但每日三餐却是按时摆放在外面的饭堂里,皆是清一色的四菜一汤,菜肴倒是极少重复。谢贻香留意了好几次,也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人替自己送的饭,索性也便不再探究。反正自己此刻是个囚犯的身份,有人每天按时给自己送饭,而且食材和口味均是上等,那自然再好不过,她也懒得在这些小事上寻根问底。   可是这看似无忧无虑的生活之中,对谢贻香而言,最难熬的却是冷冷清清的漫漫长夜。那位已故的海道长为了替自己压制“失魂”之相,从而在谢贻香的脑海中施下“七星定魄阵”,令她从今以后再也无需睡眠。要知道一个人无需睡眠,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其它的事,可是如今身在这“阴间”山谷之中,白日里谢贻香还可以出去四处逛逛,晚上却是百无聊赖,不睡觉又能做什么?   所以在每一个长夜里,谢贻香一会儿想起朝廷失窃的军饷,一会儿又想起山谷中这个神秘家族,脑海里可谓是乱作一团。即便她强行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但脑海中随之而来的又是师兄先竞月的身影,不一会儿出现父亲谢封轩的身影,有时候甚至还会浮现出那个已故的言思道。似这千般思绪、万般念想,在此度过的每一个长夜,都可谓是对谢贻香身心的一番煎熬。   莫要说什么“长生不死”,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似这般下去,只怕不出一个月的光景,谢贻香便要被自己给逼疯了。   幸好就前天夜里,谢贻香在懊恼自己身上这“七星定魄阵”的时候,忽然想起海一粟在临死之前,分明赠送了一本武功秘籍给自己,乃是叫做《水镜宝鉴录》。   据曲宝书当时所言,这本《水镜宝鉴录》也算是一门神奇的功夫,却是要教人如何去偷学模仿别人的武功,从而将其化为己用。而海一粟之所以将这本书赠送给自己,则是觉得这一门偷师别人功夫的神通,配合谢贻香所领悟出的“融香决”,或许可以大放异彩。 第388章 天梯绝生路   然而无论是海一粟还是曲宝书,都曾告诫过自己,说这本《水镜宝鉴录》上面的神通极难练成,从古至今,江湖上也没听说过有几人学会,更没人愿意花心思去学。再加上这些日子里,谢贻香又身在这鄱阳湖的波谲云诡之中,而且还被那言思道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给“鬼上身”了,所以哪里有心思去看这本《水镜宝鉴录》?   而今这漫漫长夜既然难熬,自己何不练上一练?不管能否学会,好歹也能以此消磨时光。想到这里,谢贻香当下便从自己身上找出这本《水镜宝鉴录》来,想要看看这门神奇的功夫究竟是怎生回事。可是当她翻开书页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本薄薄的书册当中,根本便是空无一字。   也便是说海一粟在临终前送给自己的这本秘籍,居然是一本“无字天书”?谢贻香在刑捕房里见得多了,知道江湖上不少隐藏文字的手段,所以眼下针对这本空无一字的《水镜宝鉴录》,她先后试验了过多种方法,谁知无论是水泡还是火烤,又或者是醋浸、光照,书上仍旧空空如也,除了封面上的“水镜宝鉴录”这五个大字,这分明就是一本空白的书册。   谢贻香苦寻无果,失落之下,好几次动了念头想要把这本书毁掉。但想到这毕竟是海一粟在临终前留给自己之物,即便当真只是一本空白的书册,好歹也是海一粟的一份心意,自己权当留个念想也好。更何况这本书里或许另有玄机,只是以自己的见识,一时没能参透罢了,倘若就此将书毁掉,岂非是暴殄天物?   于是谢贻香只得将这本《水镜宝鉴录》重新收好,如今既然就连武功也学不成,她愈发觉得浑身难受。直到她在这山谷里的第五日,谢贻香终于忍无可忍,再也按捺不住,待到第六日天色一亮,她匆匆吃完早饭,便在自己所居住的屋子厨房里寻得一把菜刀,继而扯下被褥将刀裹起,藏在了自己的腰间——虽然自己的乱离别对方收缴去了,但有这把菜刀防身,好歹也胜过空着手与别人对敌。   就在谢贻香踏出房门之际,心中已然暗下决定:“即便是被那个什么天祖父发现,真要动手取了自己的性命,也胜过被困在这山谷当中度日如年。似这般苦闷的日子,就连多待一刻也是煎熬,倒不如拼死赌上一把,看看能不能离开这里。即便赌输了,甚至要赔上性命,自己也不要继续像这样苟活下去!”   当下她便一路走出赤龙镇,径直往山谷的左下角走出。这些天她早已在这个“阴间”山谷里逛得熟练了。在那山谷的正上方方向,山壁上有道供人出入的“天梯”,其实乃是在石壁上开凿出的借力石梯,但是当中的每一阶石梯,竟有一丈多两丈的高低,总共不过四五十阶石梯,便径直通到了头顶上方那山谷的谷口处。   要知道似那“天梯”的设计,以谢贻香的轻功,只怕就连一阶石梯也跃不上去,怪不得之前在外面遇到的黑袍人轻功都是极高,原来必须轻功足够高的族人,才能由那道“天梯”出入这个“阴间”上古。再联想起当日在那山凹的旷野中,六曾祖母曾和那“混沌兽”曾一同现身,想来那所谓的“混沌兽”,平日里也能由这道“天梯”进出山谷,却不知那究竟是头什么怪物。更何况在那天梯附近一直徘徊着不少族人,守卫极是森严,所以谢贻香再如何想离开此地,也绝不可能选择这条“死路”。   而在这山谷的右下角方向,便是被闻天听和任千秋二人在激战中毁坏的湖神祭坛,眼下应当有不少族人正在那里修缮。而山谷的左下角处,便是那潭隐藏着“混沌兽”的绿水,谢贻香先前也去过两次,却始终没见到那“混沌兽”的真身。如今她再一次来到这里,却是想要找寻来时的那个石洞,也便是连通着汉墓蛇穴的那个石洞。   依照谢贻香的想法,海一粟、墨残空、闻天听和言思道等人相继身亡,幸存的青竹老人又已叛变投敌,鲁三通更是不见踪影,自己当然是指望不上了。所以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当日在那湖神祭坛上被曲宝书救走的戴七。如果可以找到这两大高手,要想离开这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说当日逃脱的曲宝书和戴七二人,极有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个“阴间”山谷;但他们若是还留在这里,谢贻香所能想到的藏身之地,便是来时的那个石洞。就算曲宝书和戴七二人要走,也必定不会冒险去闯那“天梯”,多半会选择穿过这个石洞,重新回到那座汉墓里。   所以眼下自己要是能在这石洞附近找到曲宝书和戴七二人,自然是万幸;要是找不到他们,谢贻香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尝试着孤身穿过石洞,爬上蛇穴从那座汉墓里出去。   抱着这般想法,谢贻香当即来到这一带山壁前,仔细寻找着来时那个石洞,幸好这附近除了自己之外,便也再也没有旁人。可是她小心翼翼地寻找了大半个时辰,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石洞。她惊疑之下,不禁暗道:“难不成就在这短短的几天工夫,那个石洞便已被家族里的人给封死了?”   这绝对不可能!谢贻香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当日她和戴七穿过那个石洞,眼前那潭绿水中分明散发出一股甜香味,引得那蛇穴里的怪蛇纷纷游出石洞,径直跃入那潭绿水当中。如今想来,那个诡异的小男孩曾告诉自己,说他们的“湖神”——也便是“混沌兽”——甚是喜爱以这些怪蛇为食,以此推断,那股甜香味多半便是绿水中“混沌兽”所散发出的诱饵,要以此来吸引这怪蛇。   而且那小男孩分明还曾说过,为了能让“混沌兽”一直能有怪蛇为食,他们还会时常喂养地洞深处的那条肥遗,也便是那条死在鲁三通手里的蛇王。就连之前负责运送军饷的那数百近千人的尸体,也是被家族中人丢进了肥遗所在的地洞。所以自己来时的那个石洞,不但是绿水中“混沌兽”捕食怪蛇的唯一途径,更是山谷里族人喂养肥遗的通道,其作用可谓是极大,又怎么可能突然被封了起来?   可是眼下那个石洞分明已经消失不见了,对谢贻香来说,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要知道当时谢贻香和戴七身在山壁的凸岩上,曾亲眼看到在这山谷的左上角位置,也便是那夜小男孩带自己去看那“黄泉之地”的方向,分明建有一座极大的屋子;由于那座大屋的屋顶下没有承重的梁柱,谢贻香还曾推测那屋顶下极有可能是一个大洞。   可是这几日谢贻香在山谷中四处转悠,却始终没能找到那座大屋,就好比是眼下这个消失掉的石洞一样,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在了山谷当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整个“阴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谢贻香当下又找寻了半响,依然没有收获。心急之下,她忍不住轻声喊道:“戴前辈……曲前辈……”可是伴随着她的话音传出,在这一片空空如也的山壁之前,却哪里有人理会于她?   如此一来,谢贻香可谓是彻底失望了。难道要想离开这个“阴间”山谷,只能去硬闯那道守卫森严的“天梯”?   就在谢贻香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似笑非笑地说道:“谢三小姐这是在找寻什么?莫不是过不惯这里的日子,想要就此离开了?” 第389章 利益定同盟   自从上次和那青竹老人的那一番交谈之后,谢贻香这些日子里,便几乎再没和旁人交谈过。即便是碰见镇上的族人,也只是几句冷冰冰的客套话,根本不会和她多聊一句。而谢贻香之所以觉得这“阴间”山谷里的日子难熬,甚至情愿冒死出逃也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也有小半原因是来自于此。   谁知此时此刻,居然会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亲切地称呼自己为“谢三小姐”,谢贻香惊喜交加之下,急忙回过头来。果然,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从不远处的树丛里缓缓走出,浑身上下都严严实实地裹覆在白色麻布里,只是在双眼的位置处留了一道缝隙,透露出两道摄人的目光。   看清这个人的面貌,谢贻香满腔的惊喜顿时冷掉了大半,甚至还隐隐有些失望。她当即淡淡地说道:“原来是鲁前辈,别来无恙。”   要知道在谢贻香的心里,已然对这位“湘西尸王”鲁三通说不出的反感,且不论他以“大黑天妖法”肆意夺走自己徒儿的性命,单是在墨残空和闻天听临死之际,他居然厚着脸皮去吸走他们身上的最后一丝精血,其行为举止便足以令人发指。   更何况当时在那祭坛之上,这鲁三通分明还向家族里的任三曾祖父当场下跪,认输求饶,且不论他此举是否真心,但比起宁死不屈的闻天听和戴七,他的这般姿态当真是无耻之极;就连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言思道,虽然命丧于大芮曾祖父的神通之下,至始至终却也不曾向对方服过软。   再加上墨残空临死之前对鲁三通的一番话语,双方可谓是不共戴天。在谢贻香的内心深处,自然是偏向墨残空更多,所以对这鲁三通的抵触之情更加强烈。所以眼下在这般局面下再次和鲁三通重逢,谢贻香一时竟不知应当如何面对眼前这这位“湘西尸王”。   那鲁三通此时已走得近了,依然是用他那嘶哑的声音淡淡说道:“既然谢三小姐还记得鲁某人,自然也不会忘了此番之行,我们本是同路之人。”   他这句话显然是在和自己套近乎了,谢贻香也不领情,当即冷哼一声,问道:“鲁前辈现身于此,莫非和那青竹前辈是一般的目的,想要替家族里的那位天祖父来教训于我?”   鲁三通当即笑道:“若是安分守己,那位天祖父又怎会前来教训于你?谢三小姐有此一问,那便等于承认了鲁某人的问题,你果然是想离开此地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陡然一惊。之前青竹老人曾替那个什么天祖父带话,警告了自己三件事,当中一件便是“不寻思逃走”。想不到自己今日刚一生出这个念头,眼下还没找到那个连通汉墓蛇穴的石洞,居然便被这个已经投敌叛变的鲁三通给发现,以此推测,当然也瞒不住那个什么天祖父了。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若是乱离还在身边,凭自己领悟出的“融香决”妙谛,大可和这鲁三通的各种擒拿手与“大黑天妖法”一战,而且对方倘若只有这鲁三通一人,自己还未必会输给了他。当下谢贻香不敢大意,连忙退开两步,右手已悄然按住了腰间布包里的菜刀。   然而对面的鲁三通似乎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忽然怪笑两声,说道:“三小姐切莫误会,鲁某此番前来,倒不是要和你为难;相反却是打算与你联手,一同离开此地!”   谢贻香不禁愕然当场,也不知鲁三通这话是真是假。如果说鲁三通是被那个什么天祖父派来故意试探自己,那大可不必,因为对方若是真想取走自己的性命,当日在那祭坛上便可动手,又何必要将自己囚禁至今,还要多此一举派人来试探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点,谢贻香顿时释然。鲁三通此番现身,即便是另有目的,至少也是他自己的目的,倒和那天祖父没什么关系。她当即说道:“那倒真是奇怪了,记得鲁前辈不辞幸苦前来这鄱阳湖,便是要寻求这所谓的‘长生不死’,从而化解掉自己身上的尸毒。眼下我们身在此间,便如同青竹前辈所言,自然已经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寿命,可以‘长生不死’了。而鲁前辈也再不必担心尸毒复发,却又何必要找我联手,谋划离开这里?”   却听那鲁三通嘿嘿一笑,说道:“我的目的其实早已达到,还留在这里作甚?至于此中的详情,你却不必知道。”说着,他伸手指了指眼前这一片山壁,又笑道:“其实要想离开这所谓的‘阴间’山谷,便只有一条路可行,但绝不是在这里;你若是当真想要离开,眼下也只能和鲁某人合作了。”   谢贻香听得将信将疑,她深知这鲁三通的城府极深,无论他嘴里说什么,自己都不能尽信。可是此刻鲁三通分明是说有办法帮自己离开这里,谢贻香虽然对他存有戒心,但听了这话,也多少还是有些心动。   鲁三通似乎也看出了谢贻香的犹豫,当即又笑道:“三小姐今日来到此地,当然是想找寻之前的那个石洞,可见在你心中,已然做出了决断。即便是被家族里的人发现,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也再不愿留在此地,是也不是?然而要知道仅凭你孤身一人,终究只会白白送了性命,倒不如相信鲁某一次,只要你我联手,便一定可以离开这里。”   若是在众人来到这个“阴间”山谷之前,谢贻香对这鲁三通虽不敢说是完全信任,但也不至于如此地排斥,然而伴随着墨残空的身亡,谢贻香心中对这鲁三通已是说不出的厌恶。眼下来找自己联手的,哪怕是换做青竹老人,谢贻香都早已答应了下来,大不了便是拼死赌上一把,听天由命。可是面对眼前这个从外貌到内心都无比丑陋的鲁三通,谢贻香始终还是难以接受。   当下谢贻香正待开口拒绝,那鲁三通却又抢先说道:“谢三小姐,有道是‘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鲁某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你我更不是同道中人,所以大家也不必纠缠于道义的上的事。如今你打算离开这里,鲁某也想离开这里,而你我又都需要对方的相助,可谓利益相同,既然如此,大家做一次‘小人之盟’,又有何妨?”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此外还有件事三小姐可别忘记了,那位海道长曾经说过,要想祛除你身上的‘失魂’之相,放眼当今天下,恐怕便只有那神秘莫测的鬼谷道传人了。而这鬼谷道的传人,世上便只有我鲁三通才能找到。”   听到这话,谢贻香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身上分明还有那言思道的“鬼上身”症状,而且当日鲁三通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诺过自己,说等到此间事了,他便会带自己前去求见鬼谷道的传人,从而替自己化解掉“鬼上身”的症状,再将海一粟施下的“七星定魄阵”解开。倘若将此事拖得久了,待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这个让自己无需睡眠的“七星定魄阵”便要开始反噬,以折损自己的阳寿为代价,最多不过一两年的光阴,便要取了自己的性命。   谢贻香回想起这件事,不禁暗叹一声。如此看来,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是和这鲁三通分不开了。既然如此,那么无论自己心里再如何反感这鲁三通,也只能强行忍耐,在面子上敷衍过去。   当下谢贻香只得向鲁三通说道:“既然如此,晚辈便听从鲁前辈的吩咐。”那鲁三通嘿嘿一笑,说道:“这便对了。还请谢三小姐随我而来,我今日便要带你离开此地。” 第390章 谈笑非活人   听到鲁三通这话,谢贻香原本还有些怀疑的心底,竟然莫名地生出一丝信任感,也不知自己如何会在三言两语之间,便和这鲁三通达成了一致。要知道眼前这个“湘西尸王”乃是为求目的不择手之人,为求自保甚至可以狠心以“大黑天妖法”吸取徒儿和墨残空的精血。所以眼下自己和他合作,岂非是与虎谋皮?只怕稍有变故,这鲁三通第一个便要向自己动手。   然而眼下这般局面,自己被困在这“阴间”山谷里,可谓已是穷途陌路。那投敌叛变的青竹老人固然靠不住,自己又没能寻到曲宝书和戴七二人,除了眼前这个主动向自己示好的鲁三通,谢贻香又还能指望于谁?   当下谢贻香也不多言,径直跟在那鲁三通的身后,却是往自己来时的路走去,看方向乃是打算绕开山谷当中那“阴间赤龙镇”,朝山谷的左上角方向走去。那鲁三通和谢贻香达成合作之后,倒也不再多言,谢贻香跟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不知鲁前辈所谓的出口是在哪里?难道是这些‘阴兵’平日里进出的那道‘天梯’?”   前边的鲁三通头也不回,随口回答道:“自然不是。要想找路离开这里,仅凭你的双眼寻找,那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谢贻香沉吟半响,再看两人所行进的方向,心中又是一惊,连忙问道:“难道……难道鲁前辈所谓的出路,乃是那个石洞……被他们称之为‘黄泉之地’的石洞?前辈是想带我潜入那些水池里,从而穿过地底的暗流,径直通向外面的鄱阳湖?”   依照当夜那个诡异的小男孩所言,鄱阳湖这一带或明或暗的水域,虽然尽数和那“黄泉之地”里的水池相连,但深埋地底的暗流水道却是错综复杂,即便这鲁三通识得水下之路,可以一路沿着正确的水道潜行,但这当中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的水路,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   倘若当真如同自己的猜想,这鲁三通是要带自己去往那“黄泉之地”潜水离开,那他一定是疯了。   幸好前面的鲁三通兀自摇了摇头,回答道:“谢三小姐还是不要胡乱猜测,其实眼下将你困在此地的,倒不是这个‘阴间’山谷的地势,而是你的心;等我带你到了那里,你自然便会明白了。”   谢贻香思索半响,一时也无法理解鲁三通的意思,当即也不再多问。两人似这般一前一后往前走出,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已来到这个山谷的左上角一带;再看前面的鲁三通,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谢贻香不禁放眼望去,但见这四下分明是一片旷野,也不见有什么花草树木,离那山谷周围的山壁,也还隔着十几二十丈的距离,哪里有什么所谓的出路?却不知鲁三通在这里驻足,究竟意欲何为。   当下谢贻香正待发问,只见前面的鲁三通已转过身来,先一步向她问道:“谢三小姐,你可知鲁某人为何要将你带到此地?”   谢贻香心中暗自戒备,缓缓摇了摇头。那鲁三通又问道:“你大可以仔细想想,再四处看看眼前的形貌,是否觉得此地少了些什么东西?”   谢贻香心中一动,灵光忽一闪现,似乎有点明白了鲁三通的意思。她正待仔细思索,忽听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略带惊恐地招呼道:“丫头当心!赶紧远离这人……他……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谢贻香当然认得这是那青竹老人的声音,也不知青竹老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然而听到青竹老人话语中的“这人”,自然是指眼下正与自己同行的鲁三通了。她心念疾速转动,不禁在心中暗自问道:“这鲁三通怎会不是活人?”   思索之际,谢贻香的双脚当即下意识地退开几步,小心翼翼地盯着对面的鲁三通,右手则已按住了腰间那把菜刀。那鲁三通因为浑身上下都裹覆在白色麻布里,所以看不出他的神情,听到青竹老人这话,他的肢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怪笑一声,扬声问道:“青竹老师,鲁某又怎么不是活人了?”   话音落处,那脑袋上光秃秃一片的青竹老人已然出现在了谢贻香身旁,身上还是穿着那几件脏兮兮的裘皮,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以谢贻香的眼力,竟也没看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究竟是从哪里现身的。   只见青竹老人正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鲁三通,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嘴里向谢贻香沉声说道:“丫头,难道你竟不知……真正的老僵尸,早就已经死了?”   听到青竹老人这话,谢贻香只觉浑身上下莫名一颤,脱口说道:“什么?你……你是说鲁前辈早就已经死了?这……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这个“湘西尸王”鲁三通,此刻分明便在自己眼前,又怎会“早就已经死了”?谢贻香仔细打量着对面这个裹覆在白色麻布里的人,心中也不由地生起了一丝怀疑。   只听身旁的青竹老人又说道:“须知我等此番前来,一路上和这个家族厮杀数十场,死在我们手里的何止上百条人命?如今他们虽然既往不咎,网开一面饶过你我二人的性命,但又怎会轻易放过我等此行的带头之人?丫头,当日在那湖神祭坛之上,就在你突然晕倒后,那老僵尸虽然已经跪地求饶,却还是被大芮曾祖父的神通制住……后来经过在场族人的商讨,所有人一致决定要将他这个带头之人处以车裂之刑,当场便将那老僵尸的身子扯作好几片,五脏六腑血淋林地洒了一地……所以眼下这老僵尸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听到青竹老人这一番讲诉,谢贻香顿觉毛骨悚然,鲁三通倘若早就死了,那眼前这个裹覆在白色麻布里的人又是谁?再回想这人说话的声音,分明和自己认识的鲁三通一般无异;不过鲁三通因为身中尸毒,声音向来低沉沙哑,旁人若要刻意模仿他的声音,其实倒也不难。   难道如同之前在那汉墓主室里一般情形,又是那位武林盟主闻天听在搞鬼,故意假扮成了鲁三通的模样?然而那位闻盟主分明已经命丧在青竹老人手下,又被真正的鲁三通吸走最后一丝精血,分明是自己亲眼所见。   就在谢贻香惊恐之际,对面的鲁三通忽然嘿嘿一笑,说道:“青竹老师,你我多日不见,如何竟要这般污蔑于我?”   他当即将目光投向谢贻香,柔声说道:“谢三小姐,你莫要上了别人的当。要知道你身边的这位青竹老师,其实早已不是以前的青竹老师了。当日在那祭坛之上,便在你昏迷之后,这位青竹老师突然狂性大发,誓要杀死在场所有的人,就连那大芮曾祖父和任三曾祖父都不是他的对手;幸好就在那时,家族里的天祖父突然现身,在一招之间割下了他的头颅,将他当场击毙。所以此刻真正的‘死人’,分明是你身旁的这位青竹老师。想不到他居然恶人先告状,兀自含血喷人,妄想污蔑于我。”   谢贻香心中又是一惊,猛然醒悟过来:身旁的这位青竹老人,自己又何尝真正地信任过他?虽然鲁三通的这番话,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昏迷之后的自己毕竟不曾亲眼看见;然而同样的道理,青竹老人方才所言,又何尝不是他的一面之词?   虽然青竹老人言之有理,这个神秘家族再如何大度,多半也不肯放过鲁三通这个领头之人。可是像青竹老人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那六曾祖母又岂会当真兑现与他定下的约定?更何况此番死在青竹老人手下的族人分明不少,甚至比领头之人鲁三通亲手杀死的还要多。   照此推断,当时在自己昏迷后的祭坛之上,如果当真又有人身亡,那么死的不是鲁三通便是青竹老人,又或者两人都已当场身亡!   想到这里,谢贻香急忙斜斜避开两步,继而远离身旁的青竹老人;一时间,谢贻香、鲁三通和青竹老人各自相隔着三丈多的距离,在这旷野里站出一个“品”字的形貌。   自己究竟应该相信谁?倘若鲁三通和青竹老人都继续坚持各自的说法,那么这两人当中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而且这个说谎之人,甚至还是一个“早就已经死了”的人。   又或者,此刻自己眼前的这两个人,其实都不是活人? 第391章 死者扮死者   谢贻香惊恐之下,竟然不敢再往深了想,连忙抽出腰间那把菜刀护在身前,同时提防着眼前的鲁三通和青竹老人。眼下自己身在这个神秘家族所隐居的“阴间”山谷之中,一切的事情仿佛都变得有些诡异。   就好比那天夜里,她还亲眼看见那个带自己去往“黄泉之地”的诡异小男孩,竟然当场被水池里涌出的水冲刷成了一张人皮,直到此刻自己没弄明白那一幕究竟是幻是真、是梦是醒。而眼前的鲁三通和青竹老人分明是自己这一路上同行的熟人,可是事到如今,两人都开口指责对方不是活人,争执之间,在谢贻香心里这两人仿佛都已变得十分陌生。   那青竹老人此时已是怒目圆睁,向那鲁三通沉声喝问道:“我亲眼见到家族里的人对老僵尸动用车裂之刑,当场便被五辆大车拉扯得稀巴烂……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在天祖父的眼皮底下装神弄鬼,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鲁三通不甘示弱,冷冷说道:“号称‘破尽天下、未逢一败’的青竹老师,又怎会将鲁某人这点微末道行放在眼里?你若当真是个活人,顷刻间便能取了鲁某的性命,又何必在这里浪费唇舌?”   青竹老人的脸色顿时一变,随即说道:“大家同在天祖父的……的地方,自然都是客人……未经主人允许,又怎能妄动刀兵?你莫要得寸进尺,待到天祖父现身,只怕……”   对面的鲁三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高声喝问道:“胡说八道!青竹老师,你为了一己之私,还想欺骗这个小姑娘到什么时候?”   谢贻香心中本已乱作一团,听到这里,她忽然回过神来,暗道:“不管这两人孰真孰假,眼下鲁三通分明是要带我离开此地,而青竹老人则是和家族里的那个什么天祖父沆瀣一气,要将我终生困死在这山谷之中。所以就算眼前这个鲁三通是假的、是死人,只要他能带自己离开这里,他究竟是何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脚下已开始挪动起来,缓缓向鲁三通靠近。旁边的青竹老人如何看不出来?当即怒喝道:“丫头,之前我曾替天祖父向你带话,和你约定了三件事,当中一件便是‘不寻思逃走’……你若是继续冥顽不灵,那便休要怪我竹下无情……”   对面的鲁三通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少在那里吓唬人,你若当真可以动手,又何必等到现在?谢三小姐不过是想站到鲁某这边来,哪里谈上是寻思逃走?她既不曾违约,你又怎敢对她出手?”   听到鲁三通这句近乎挑衅的话语,那青竹老人虽然气得脸色发白,却毕竟还是没有出手。谢贻香看在眼里,连忙加快脚步往鲁三通那里走去,却不料自己身后的衣衫突然被人重重地拉扯了一下,差点令她绊倒在地。   眼下片旷野之中,自己周围除了鲁三通和青竹老人,哪里还有旁人,又怎会有人从背后拉扯自己的衣衫?谢贻香急忙回过头来,顿时吓了一大跳。   只见自己身后分明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死死拽着自己衣衫的下摆,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自己,分明便是那晚带自己去往那“黄泉之地”、向自己讲述军饷被劫始末的那个诡异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到?更何当夜在那‘黄泉之地’的石洞里,这个小男孩不是已被涌出来的水当场冲刷得“化了”,分明只剩下一张人皮,为何此刻又凭空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这个小男孩究竟是人是鬼?谢贻香被吓得六神无主,一时也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举起手中菜刀,便要向身后那个小男孩当头劈落。   却不料那小男孩忽然放开谢贻香的衣衫,仍旧是冷冰冰地望着自己,嘴里冷冷说道:“蠢货,我们是来救你的。”   听到这话,谢贻香手里的菜刀居然劈不下去了,她不禁皱起眉头,反问道:“救我?你们?你们又是指谁?”那小男孩却不理会她,忽然迈出脚步,径直走向对面的鲁三通。   那鲁三通眼见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男孩朝自己走来,倒也并不怎么惊讶,只是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向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莫非你还不明白?你仔细想想,眼前这个小男孩是谁?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谢贻香不禁一怔,鲁三通的这一问,也正是自己的疑问所在,可是自己又哪里有答案?只见那小男孩脚步不停,一边走向鲁三通,一边冷冷地喝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鲁三通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怎么,你居然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是你请我来的!”那小男孩已然走到鲁三通身前三尺之处,冷冷说道:“正如那位老先生所言,当日家里的人分明已经将你车裂当场,眼下你居然还能出现在这里,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这话一出,谢贻香又是一怔,不禁望向旁边的青竹老人。难道青竹老人说的才是实话,那“湘西尸王”鲁三通果然早就已经死了?又或者,眼前这个鲁三通,其实是由旁人假扮的?   那青竹老人见谢贻香望向自己,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丫头,你怎么还在犯傻……当日在那祭坛之上,大家都曾亲眼所见,老僵尸的一条手臂早已被那家族高手任千秋一剑断去……你再看看眼前这人,两条手臂分明完好无损,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老僵尸?”   若非青竹老人提起这件事,谢贻香还差点忘记了,当日那位“六百年来家族第一高手”任千秋刚一现身,便驾驭起一柄长剑直取鲁三通,当场击断了鲁三通半条右臂。可是再看眼前这个“鲁三通”,虽然将浑身上下裹覆在白布里,一条右臂却是健在,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鲁三通了!   与此同时,那个小男孩也已来到“鲁三通”面前,眼看便要触碰到他身子,那“鲁三通”忽然退开两步,嘴里说道:“且慢!且慢!既然你们如此苦苦相逼,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继续隐瞒了。”   说着,这“鲁三通”向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切莫怪罪,我的确不是真正的鲁三通。之所以要扮成这副模样,借用鲁三通这个死人的身份,却是怕吓坏了你。”   眼见对方终于服软,那小男孩当即停下脚步,只是冷冷地盯着这个“鲁三通”。谢贻香更是惊讶万分,无论是外在的形貌还是内在的城府,那“湘西尸王”鲁三通可谓是此行所有人里最为可怕之人。而且正如青竹老人和那小男孩所言,真正的鲁三通早已被家族里的人车裂当场,分明已经是个死人。   可是眼前这人居然说自己假扮成鲁三通的理由,乃是因为害怕吓到谢贻香,这话却又从何说起?谢贻香当即问道:“你……你不是鲁三通……你究竟是谁?”   那“鲁三通”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问我是谁?我又何尝不想知道自己是谁?”说着,他已伸手解开头上白色麻布,继而将裹覆全身的麻布尽数拆卸了下来。   果然,只见在那麻布之下,却哪里是鲁三通那碧绿色、带有黑斑的肌肤,分明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若不是在他的眉宇之间隐隐透露出一股狐狸般的狡猾,这人便和世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若是将这人放到人群里面,也绝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这人是谁?一时间,谢贻香心中迷茫,再看身旁的青竹老人,也是一脸的疑惑,分明和自己一样也不认识此人。如果说这人并不是大家的熟人,又何必要扮作鲁三通的模样?更加谈不上会吓坏了谢贻香。   就连那个小男孩也不禁有些疑惑,又问了一遍:“你究竟从何而来?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那人微微一笑,兀自将手伸进怀里摸索起来;居然摸出了一柄漆黑的旱烟杆,兀自装填好烟丝,点燃了放进嘴里猛吸,继而吞吐出大片烟雾来。   谢贻香差点没当场跳起来,嘴里大声说道:“是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没错!我亲眼看到你已经死了!” 第392章 破局凭一心   若说那位“湘西尸王”鲁三通早已被家族里的人施以车裂之刑,当场便命丧于那湖神祭坛之上,谢贻香终究只是听青竹老人和小男孩的转述罢了,毕竟没亲眼看到,倒也并不如何震惊。   可是眼下这个假冒鲁三通的人,分明竟是自己亲眼看见死那大芮曾祖父“道法佛光”神通之下的言思道,这却如何可能?   眼见这言思道居然死而复生,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谢贻香只是不停地摇头,嘴里反复说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到底是人是鬼?”就连旁边的青竹老人也终于认出了此人,皱着眉头说道:“你……你是老僵尸带来的那个人,也便是那个自称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   原来当时在那祭坛之上,这言思道和闻天听一同现身时,青竹老人早已在闻天听的偷袭之下当场“身亡”,神识混乱不堪,所以对此人并没有太多印象。事后还是听家族里的人说起,才了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知道鲁三通此番带来的那个“活了四百年的后汉时期之人”,其实竟是个骗子,乃是和那闻天听一起串通,故意要将一行人诓骗来此。   而当时在那祭坛之上,重生后的青竹老人分明和谢贻香一样,亲眼看见这个人命丧于那大芮曾祖父的“道法佛光”之下,就连整个身躯都化作了尘埃。可是如今这人又怎会完好无损出现在这里,还扮作了鲁三通的模样?   青竹老人惊讶之下,忍不住又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怎么还活着?”   只见那言思道好整以暇地吞吐着旱烟,淡淡地说道:“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不错,或许在你们看来,我应该是个死人才对;然而在我看来,你们又何尝不是死人?”说着,他径直凝视着那青竹老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似你现在的这般模样,到底又是生还是死?”   那青竹老人听到这一问,眼神似乎有些闪缩,连忙避开言思道的目光,兀自说道:“是生是死,我心里当然清楚……无论如何,这到底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劳阁下费心。”   言思道当即喝问道:“你可曾想清楚了,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青竹老人这次却并未回答,脸上神情愈发变得难看。   两人这一番对话听得谢贻香莫名其妙,然而不管怎样,都及不上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言思道令她惊恐。只听那小男孩再一次向言思道厉声喝问:“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言思道还是不理会那小男孩,反而转头望向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你我却是老相好了,倒也不必如此惊讶。要知道我此番扮成鲁三通的形貌,倒不是要来诓骗于你,而是真心实意想要带你离开这里。因为你若是不肯离开,那我也便走不了。”   谢贻香心中暗自戒备,再不敢轻易相信眼前这个言思道,当即小心翼翼地问道:“言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要是你不将此事解释清楚,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   那言思道夸张地叹了口气,笑道:“此事若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我又何必装神弄鬼,多此一举来和你绕弯子?谢三小姐,要知道眼下的局面,只有等你自己醒悟过来,从而看清这里的这一切,才能明白我究竟是人是鬼。”   谢贻香一时没能领会他意思,正思索间,只见那个小男孩仿佛已怒到极点,放声大喝道:“胡说八道!”话音落处,他忽然就地跃起,伸出双手往言思道的脖子上猛抓过去。谁知言思道似乎早有准备,不等这小男孩的双手伸到自己面前,手中的旱烟杆顺势击落,正好敲打在那小男孩的头顶上。   伴随着言思道手中旱烟杆的这一记敲打,骇人的一幕再次出现在谢贻香眼前。只见那小男孩头上受了这一击,顷刻间就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一溜烟萎缩下去,只在地上留下一团软哒哒的人皮。   要知道之前在那“黄泉之地”的石洞里,谢贻香也曾亲眼看到这个小男孩在水流的冲刷下化作了一张人皮。事后想起,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或者是做了一场噩梦。方才她看见这小男孩突然现身,本是有些惊讶,却因为一颗心全在那死而复生的言思道身上,所以也没怎么理会。   谁知此刻在言思道旱烟杆的一记敲打之下,这小男孩居然再次变成这般模样——这个形貌诡异的小男孩,分明就不是一个活人!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言思道已高声说道:“你若想和我说话,大可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又何必要装成一个小男孩的模样?似这般藏头露尾,莫不是怕了我这个孤魂野鬼?”   说罢,他径直盯紧谢贻香的双眼,郑重地说道:“废话少说!谢贻香,你若是还想离开这里,眼下必须完全相信于我,莫要再让我多费唇舌!”只见他忽然伸手指向身旁的一片旷野,大声问道:“你且仔细想想,便在你眼前这一片地方,是不是少了些什么?”顿了一顿,他怕谢贻香听不明白,又补充说道:“就像你方才找寻通往汉墓蛇穴的那个石洞,却发现那石洞忽然不见了;而此刻在你眼前这一片地方,原本应当有些什么?”   谢贻香一时竟被言思道的话语感染,倒把心中的惊恐放到一旁,不由自主地说道:“这里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   渐渐地,她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仔细回想起之前的一切经历,又想起自己在那山壁凸岩上鸟瞰这整个“阴间”山谷的形貌,忽然听懂了言思道的意思,当即脱口说道:“是了!这里原本有应当有座大屋,一座极大的屋子!”   要知道这些日子里,谢贻香早已踏遍了这整个山谷;好几次经过这里,却再没看到过那座大屋,所以她也便习以为常,差点忘记了这里本该有座大屋。   言思道见她终于想了起来,连忙说道:“不错!你再仔细看看,这座大屋子其实并没消失,一直都在这里……对,便是这里,你仔细看看,要用你的心看!”   然而在谢贻香眼前,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旷野。当此初夏时节,地上皆是一片茂盛的长草,上面还零零星星点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哪里却有什么大屋?她甚至用上了自己“穷千里”的神通,却始终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言思道见状,也只能兀自焦急,正待再次开口提点,猛听身旁的青竹老人大声喝道:“丫头!千万别上了这人的当,他是要用幻术迷惑于你……赶紧清醒了过来!”   听到青竹老人这话,谢贻香不禁心中生疑,急忙让自己定下神来。那言思道顿时大怒,向青竹老人开口喝骂道:“少在这里贼喊捉贼,给我闭上了你的狗嘴!”说罢,他再次望向谢贻香,大声吼道:“不要用你的眼睛看,而要用你的心!谢贻香,用你的心看!”   话说谢贻香自从认识这言思道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似这般急红了眼,可想而知,这当中必定有什么紧急的事态,只是自己一时无法参悟罢了。   究竟是该相信身旁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还是该相信那个十恶不赦的言思道?谢贻香在刹那之间便已做出决断,当即闭上双眼;任凭言思道和青竹老人的话语声传进自己耳朵里,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丝毫不为之所动。   待到自己的一颗心彻底凉透,便如同那沉寂千年的古井,再也泛不起丝毫涟漪之际,谢贻香再一次睁开双眼。   一时间,整个天地都仿佛莫名地颤动了一下,自己身在的“阴间”山谷也随之微微摇晃。果然,顺着言思道所指的方向、便在自己身前的丈许开外,分明矗立着一座大屋,和之前自己从那山壁凸岩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其屋顶乃是以细细的树枝捆绑拼接起来,再盖上一层薄薄的茅草,从而使用整座屋子显得异常简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这座大屋周围设有什么幻术机关,所以自己之前一直看不见它的存在?就在谢贻香惊骇之际,那言思道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妙极!妙极!你到底还是看见了!谢三小姐,要想离开这里,其实关键便在这座大屋当中。”   说罢,言思道忽然将手里的旱烟杆一挥,眼前这座大屋的整片茅草屋顶,便随着他旱烟杆的这一挥,被彻底掀了开来,漫天都是四处乱飞的茅草,从而将屋子里的一切尽数暴露在众人眼前。 第393章 天地唯黑白   纵然是武林盟主闻天听复生,又或者是身旁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也绝不可能在一抬手间便将这座大屋那方圆十几丈的茅草屋顶尽数掀开。可是言思道却分明做到了,而且靠的只是他手中那根旱烟杆。   谢贻香此时已无暇惊叹言思道此举的不可思议,伴随着屋顶被掀开,她下意识地走上几步,要去看看这间神秘的大屋里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   只听身旁的青竹老人大声呼喊道:“丫头!千万别上了这家伙的当……他根本不是活人!是鬼怪,是妖孽!”言思道冷冷一笑,说道:“青竹老师,你若真有本事,大可以用你那‘青竹横斜水清浅’的手段将我立毙当场;你若是做不到,那便请你闭上了嘴;要论起这嘴上的功夫,就算你再练五百年,也绝不是我的对手。”   谢贻香也不理会言思道和青竹老人的斗嘴,径直走到那座大屋前。之前自己从山壁凸岩上仔细端详这座大屋时,依据这茅草屋顶的形貌,料想除了四周墙壁的支持,当中便再没有承重的梁柱,所以曾经推测这座屋子里多半是个陷入地底的大洞;而所谓的大屋,充其量不过是这个大洞的盖子罢了。   此时伴随着被言思道掀开的屋顶,果然正如她之前的推测。这座大屋四面的墙壁不过半人多高,走到墙边往里面观看,方圆十多丈的大屋当中,的确是一个深陷地底的大洞,约莫有七八丈的深浅,呈一个倒锥形;越往下洞壁越小,形状就好似一个漏斗。然而再仔细看这个大洞里的景象,纵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谢贻香,也不由地惊骇当场。   原来屋顶下这个锥形大洞,分明是人工修葺而成,一砖一石极为精致。围绕着这个大洞四壁,乃是一条环绕的走道,约莫有丈许来宽度,一圈一圈绕着大洞的四壁螺旋般往下延伸,直到大洞最底下;就好比是荒山野岭中环山开凿出来的官道,眼下却是沿着这个大洞的内壁向下环绕。   这倒也罢了,此刻就在这个大洞当中,居然有六七百个人正手拉着手、齐刷刷地平躺在这条环绕的走道上,就沿着这条走道的走势,从走道的最上面开始,一个接一个整整齐齐地平躺在地,两两相互拉着手,和这条走道一并在地洞里环绕了十几圈,最终延伸到大洞的洞底;再看这些人的形貌,个个都是紧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酣。   这一幕怪诞的景象,当真是超出了谢贻香所能理解的范围。似这般六七百个人同时沉熟,形貌本就有些令人不寒而栗,而且还是这般每个人手拉着手一同入睡,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再看这六七百个沉睡之人的尽头,也便是这个七八丈深的大洞地底处,环绕的走道到这里已收缩到了数尺见方,分明正沉睡着一个瘦如干尸的人,看形貌似乎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者,也是和旁边熟睡的人手拉手,继而让这整个走道上的六七百个沉睡之人,通过手拉手的方式尽数连接在了一起。若不是看见走道上其他沉睡的人,谢贻香多半还以为躺在这大洞最深处的老者,当真只是一具干尸。   看清楚地洞里的这一切,谢贻香不由地摇了摇头。她知道眼前这一幕,单靠自己已经无法理解,更不知言思道将这座大屋里的一切展示在自己眼前,究竟意欲何为。只听旁边言思道的声音传来,缓缓说道:“谢三小姐,你可看仔细了,屋子里的这些人,如今却是在做甚?”   谢贻香继续摇头,嘴里喃喃说道:“我不知道……这……这……”当此情形,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语言形容。那言思道在旁引导于她,说道:“屋子里这些人,眼下正在兀自沉睡,是也不是?而且他们相互间还手拉着手,一并躺在那走道上入睡,也便是说这六七百人的身子,都以手拉着手的方式尽数连接起来了,是也不是?”   谢贻香缓缓点头,说道:“是。”   她再往大屋里这个大洞深处望去,只见在这大洞的最深处,和那最后个干尸般老者离得近的那些人,也皆是瘦得夸张。看到这些人的体态,倒叫谢贻香想起了那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同样是瘦得不成模样。而沿着大洞四壁的走道往上看,越是靠走道上面沉睡的人,反倒没那么瘦,像是正常人的体态。   那言思道又问道:“还请谢三小姐再辨认一下,如今睡在走道最上面的那几个人,是不是你的熟人。”   谢贻香当即举目望去,顿时又是一愣。躺在走道最上面的那几个人,也是手拉手兀自沉睡,果然大都是她认识的。当中一个高瘦的中年妇人,正在睡梦里微微皱眉,似乎极是难受,分明是之前在祭坛上见过的、整个神秘家族的管事人六曾祖母!   要知道那六曾祖母被戴七的“六道俱灭”和闻天听的“日月同辉”先后重伤,如今怎会睡在了这里?而且不只是六曾祖母这一位熟人,再往旁边看,隔着六曾祖母两个人处,分明是个中年胖子,正是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双手也分别拉着旁边两人的手。   而走道上方、睡在吴镇长身旁的几人,谢贻香虽然叫不出名字,却认得他们的样貌,乃是闻天听座下“十七君子”中的四个人,居然也一同睡在了这里。再往上面看,这几位“君子”手拉手沉睡之人,也便是这六七百个沉睡之人当中的倒数第二个,却是个光头的中年汉子,就连眉毛处也是光秃秃的一片,兀自裹覆在好几张裘皮里,岂不正是那重生之后的青竹老人?   可是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眼下不是就在自己身旁么?如何也睡到了大屋里的走道上?谢贻香惊讶之下,急忙转头望去。果然,自己身旁分明还有另一个青竹老人,正是方才一直和自己说话的青竹老人。眼见谢贻香朝自己望来,这个青竹老人当即满脸尴尬,兀自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谢贻香带着满脑的疑惑,又回过头去,再看睡在走道最上面的那个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此刻正和那沉睡的青竹老人手拉着手;虽然也是在熟睡当中,脸上却写满了惊恐和不安的神色。   看到这个熟睡的少女,谢贻香不禁泛起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旁边言思道的声音缓缓问道:“三小姐是否也觉得这个少女好像有些眼熟,却又好像很是陌生?嘿嘿,其实你当然认识她,而且这天底下也再没人比你更为了解她。只不过眼下你却不敢相信,更不敢承认罢了。”   谢贻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梦呓般地轻声说道:“是的,她是谢贻香。”言思道当即反问到:“那你又是谁?”谢贻香茫然地望向旁边的言思道,兀自问道:“那我又是谁?”   只见言思道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莫非你还不明白?我且问你,平日里你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谢贻香茫然答道:“和我的乱离一样,是绯红色的衣衫……”言思道当即喝道:“你再看看大屋里这个熟睡的谢贻香,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不对,你再看看你的周围,你眼前的这一切,可还有其它的什么颜色?”   谢贻香不禁举目望去,走道上那个沉睡的自己,身上穿的却是一身灰色衣服,就连此刻自己身上的衣衫,也同样是灰扑扑的没有颜色;再放眼四周,但见整个山谷里的长草野花、山壁水潭,居然全是灰扑扑的一片。正如言思道所言,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失去了色彩,便只剩下这黑白二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贻香忽然记起,自己从“阴间赤龙镇”上那间屋子里醒过来开始,在这些日子里,好像自己就再没看到过其它颜色;也便是从那时起,眼前的一切,就只剩下了黑白二色。   一时之间,谢贻香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喃喃说道:“所以……所以此刻的我,其实是在……是在……”然而话到嘴边,她却始终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一旁的言思道急得差点要跳起来,兀自乱挥着手里的旱烟杆,大声骂道:“你这蠢材!亏得我这一路上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沿途都在提醒暗示你,为的便是此时此刻,能够让你心中有数,从而参透眼前这一切!”   伴随着言思道的话音落下,谢贻香也终于说完了她这一整句话:“……所以此刻的我,其实是在……做梦?” 第394章 龟息存其身   伴随着谢贻香这句话出口,霎时间但见天地失色,整个山谷都开始微微摇曳起来,就仿佛将要天崩地裂一般;而眼前的这整个世界,也要随之尽数毁灭,再不复存在。   对谢贻香而言,这“做梦”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后,整个脑海也彻底清朗起来,所有的事情顿时通透无比。   当时在那湖神祭坛上,自己亲眼目睹言思道在大芮曾祖父“道法佛光”的神通下化为灰烬,便觉脑中一炸,当场晕死了过去。到后来自己从“阴间赤龙镇”上那间屋子里醒来,一直到眼下的这五六天的光阴,其实根本就是做了一场梦!   难怪那个诡异的小男孩可以来无影、去无踪,而且还会被水流冲化、被言思道的旱烟杆打得泄气;又好比是通向汉墓蛇穴的石洞忽然消失,还有消失许久后又忽然出现的这座大屋,以及言思道一挥旱烟杆便掀去了整个茅草搭建的屋顶……这一切不合情理的事,说到底,原来只是因为自己身在梦中!   那言思道见谢贻香终于清醒过来,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你终究还是顿悟了。只不过你的这一番顿悟,我却只能引导于你,不能越俎代庖径直将你喝醒,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话音落处,但见摇曳中的这整个阴间山谷,似乎正在一点一滴逐渐毁去,化作大片大片的尘埃到处飞散。谢贻香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心中倒也能猜到一二,知道这是自己终于意识到一切只是在做梦,所以这整个梦境自然便会崩塌毁掉,从而令自己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这个言思道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倒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但青竹老人怎么也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梦中,还有那个诡异的小男孩又是什么来历?若说这两人只不过是自己在梦里臆想出来的幻想,可是那小男孩分明曾向自己讲诉了家族中人劫走军饷的详细过程,以及那石洞中“黄泉之地”的神异,一切竟是如此之逼真,绝非自己所能空想出来,难道这一切又是那言思道在搞鬼?   眼下趁着自己还没完全从梦里清醒,谢贻香当即向言思道喝问道:“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你这次带来的梦境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言思道不徐不疾地笑道:“三小姐,难道你竟天真地以为这是你的梦?唉,莫非你看清楚了这座大屋里的那些沉睡之人,终究还是没能明白?要知道眼下可不止是你一个人在做梦,而是所有人都在同时做梦,而且做的还是同一个梦,甚至可以说,你是在所有人的梦境之中!”   谢贻香一时没能理解言思道这番话,兀自思索了好久,终于醒悟过来,问道:“你是说……你是说这地洞里的六七百个人,他们似这般手拉手一同沉睡,其实是在做梦,而且做的是同一个梦?这……这如何可能!”   只见言思道郑重地点了点头,继而深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忽然对身旁青竹老人说道:“青竹老师,事已至此,你也没必要继续欺骗这个小丫头了。说来你们二位都是习武之人,所以还是由你来向她解释比较妥当。”   那青竹老人自从谢贻香顿悟之后,便一直不曾言语,此刻听到言思道吩咐,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兀自说道:“先生果然好手段,三言两语之间,居然点醒了这个懵懵懂懂的丫头……你既有如此本事,又何必来叫我多费唇舌?”   言思道摇头笑道:“青竹老师此言差矣。此番你乃是自愿入梦,自然知道这当中的真假虚实;而这位谢三小姐却是在昏迷之际被人施下神通,从而将她强行带入了眼前的梦境。如此说来,既然大家都是作客梦境,又何苦独独瞒着她一个人,对她而言,这岂非不太公平?”   那青竹老人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有些失落地说道:“先生说得倒也不错,唉……丫头,事到如今,我的确不必再欺瞒于你……你、我还有这座大屋里所有沉睡的人,此刻正如那位先生所言,全都在这同一个梦境当中……只不过其他的那些人,天祖父没有让你在梦中看见而已。”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其实这‘阴间’之事,我早已有所了解,而且知道的远比你们要多……所以当时那六曾祖母向我承诺下‘长生不死’,我当即便答应了她……要知道这所谓的‘长生不死’,其实简单来说便是类似于‘龟息’之类的功夫,可令人不吃不喝进入假死状态,从而以此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那言思道担心道谢贻香难以理解,当即插嘴说道:“要知道人这一生,精神虽能长存不灭,但身体却一直在被消耗,终至损毁废弃,从而使人丢了性命;也便是说,人的身体其实存在着‘定额’。就好比凡人之一生,能走多少步、能吃多少饭、甚至能呼吸多少次,依据每个人体质的不同,都存在各自早已设定好的‘定额’。举个例子,假设是你谢三小姐的身体,终此一生可以呼吸一万万次,待到这一万万次的‘定额’被消耗完,你的身体便再也不能进行呼吸,从此损毁废弃,也便是你身亡之时。”   旁边的青竹老人当即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先生所言极是,这所谓的‘定额’二字,当真贴切得紧……有道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便是这个道理了。想那乌龟一生极少动弹,甚至可以不吃不喝好几年,如此一来,身体的消耗自然便少了,所以才可以长寿……而你再看看我,平日里一分力能解决的事,绝不会用两分力,正是这个道理……又好比那老僵尸生前中了尸毒,为了要延长寿命,他更是一直躺在那软轿上,就连路都不肯走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要减少身体的消耗……”   言思道见这青竹老人将话题扯远,连忙说道:“就好比是那被冰封之人,千年后居然可复活重生,便是因为冰封使他的身体停止了消耗,从而获得长生。而眼下这个神秘家族的‘长生不死’,正是源自此理。之前你在祭坛深处‘土门’后的石室里,不是曾亲眼见过秦皇敕封的那具上古僵尸?也便是你们所谓的‘活俑’,要知道这个家族或许便是从那具僵尸身上得到的启发,所以才创出这么一门‘长生不死’神通。你可以将其理解成江湖上常见的‘龟息’之法,乃是令人进入深度的假死之态,从而减少身体‘定额’之消耗,最终达到长寿之目的。”   那青竹老人又接口说道:“不错,‘阴间’里这些沉睡之人,据说至少能活常人三四倍的寿命,但却不能被轻易唤醒。通常是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沉睡,方可被唤醒过来,在世间活动个一两年……所以这个家族管事人每隔一年便会更换一次,就好比是那六曾祖母,因为受了重伤,所以立时便要重新沉睡,以此保住一条性命……而沉睡之人若是沉睡的期限未满,便被强行唤醒,便如同那什么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三人,由于突然被唤醒过来,令自己的身体大受损伤,往后便只剩一年不到的寿命了……”   谢贻香听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啰里啰唆说出一大串,顷刻间哪里能接受这许多内容?却终于还是听懂了个大概。原来这个神秘家族所谓的“长生不死”,却是以类似“龟息”之类的神通令人长睡,从而延长自身三四倍的寿命。   可是似这等延长寿命的法子,离那所谓的“长生不死”却还差得远了,更何况一直沉睡在这座大屋里,纵然能多活个一两百年,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却不是谢贻香此刻最关心的问题,她忍不住开口问道:“眼下我既已知晓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个梦怎么还是没醒过来?”她再看四下原本正在逐渐崩塌的整个“阴间”山谷,此时不知为何居然逐渐平静了下来,显而易见,这整个梦境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原状。   那言思道听到她这一问,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谢三小姐,你到底还是没有听懂。要知道眼前这个梦境,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梦,而是所有沉睡之人共同的梦,又岂是你说醒便能醒的?至于你能不能从梦里醒来,却要问这个梦境的主人的了。”   说着,他忽然抬起头来,仰天问道:“天祖父,你说是也不是?” 第395章 太虚我为王   伴随着言思道的这一记“天问”出口,半空中陡然传来一个雄厚的男子声音,一字一句说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胆敢在此胡乱撒野?”   谢贻香惊讶之下,急忙抬头望去。只见就在这个“阴间”山谷的谷口处,也便是被四周山壁围绕出的那一小片天空,似乎在突然之间动了一动;伴随着这一小块圆形天空的动弹,天空中隐隐浮现出一个漆黑的圆球。   她心中一动,顿时醒悟过来,那山谷谷口处裸露的一小块白色,哪里却是什么天空,分明是一只人的眼睛!而当中浮现出来的漆黑圆球,岂不正是眼睛里的眼球?   即便是谢贻香明知自己是在做梦,但看到谷口处那只硕大的眼睛,心中也有些暗自惊骇。只听身旁的言思道也不回答对方的问话,笑道:“天祖父,你这只眼睛虽然有些骇人,但比起你之前化身成一个五六岁小男孩,倒也算是正大光明了。”   谢贻香听到这话,随即醒悟过来。倘若眼前这个梦境,是大屋里那六七百个沉睡之人共同的梦境,那么这个梦境的主人,当然便是那位久仰大名的“天祖父”了,也便是此刻说话的这个声音。   而之前那个诡异的小男孩,其实便是这个梦境主人天祖父的化身,至于那什么“黄泉之地”的神异以及劫走朝廷军饷的详细过程,自然也是这位天祖父故意要告诉自己的。   身旁的言思已转头向谢贻香解释道:“说起来这位天祖父,倒也当真了得。要知道这个家族虽能以类似‘龟息’的神通令人长眠其身,却到底只能延长三四倍的寿命,而且族人常年处于沉睡当中,只是虚度光阴罢了,纵然可以享得长寿,也是毫无意义。于是这位天祖父居然异想天开,想出眼下这等梦境之法,替所有沉睡的族人建造出一个共同的梦境,让大家一同生活在这梦境里面。”   话音落处,天空中那个雄浑的男子声音已接口说道:“你这妖孽,原来倒也有些见识。我这一门长眠的功夫,乃是叫做‘万木逢春’。至于此刻的这个梦境,则是‘太虚一梦’。不过说起来这倒并非由我所创,到如今,我已经是这‘太虚一梦’的第三代掌管者了。”   言思道当即赞道:“好名字!好一个‘太虚一梦’!须知凡人身在梦境当中,其思绪可谓是运转如飞,往往一夜之梦,甚至可以详细经历一年的时光。当然,我不过是以常理推测罢了,眼下我等身在这‘太虚一梦’里,梦中一日,究竟是梦醒后正常的多少个时日,我却不得而知了。”   说着,他又深吸了一口手里的旱烟,笑道:“依据此理,以‘万木逢春’一同沉睡的族人,共同生活在这‘太虚一梦’里,因为人在梦中思绪极快,日子也便过得漫长了,甚至几乎是接近永恒。简单来说,一个人若是以此法沉睡十年,那么他的思绪在这‘太虚一梦’里甚至可以度过一百年的光阴,而且不老不死,这便是你们所谓的‘长生不死’!”   旁边的谢贻香听到这话,虽然心中惊骇,但也由不得自己不信。原来“阴间”里所谓的“长生不死”,竟是这么一回事?她之前听鲁三通一行人说起“长生不死”,原以为不过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的事,谁知居然当真存在!而且正如天祖父之前化身出的小男孩和青竹老人所言,自己既已身在这什么‘太虚一梦’里,自然也已经“长生不死”了。   这件事听起来似乎难以理解,但是简单来想,倒也不太复杂。乃是通过一门类似“龟息”神通的“万木逢春”,令人进入假死般的沉睡状态,就好比是被冰封住了身体一般,以此来控制其身体“定额”的消耗,从而延长三四倍的寿命。   与此同时,这位天祖父再将所有沉睡之人的思绪连接起来,制造出一个“太虚一梦”的梦境,让所有沉睡之人“生活”在了梦里。因为人在做梦时思绪运转得极快,就好比传说中“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神话,身体沉睡一年,梦中的思绪甚至可以渡过十年的光阴;同样的道理,若是能沉睡一百年,对应在梦中则是上千年的光阴,也便是所谓的“长生不死”。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言思道又他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大屋里正在沉睡的数百人,笑道:“其实这‘太虚一梦’倒也并不完美,到底还是留有一处破绽,那便是眼下这座大屋里所有沉睡之人的真身。要知道做梦的人若是看见自己的真身,自然便会随之醒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至于梦境中为何会留有这一破绽,想来也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因为梦境里的一切之所以如此逼真,到底还是源于真实的景象虚幻而成,所以当然也少不了这座大屋;最多只能以障眼法将其掩藏起来,从而迷惑类似谢三小姐这等不知情的人,让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须知言思道此刻所讲诉的一切,其实早已超出了谢贻香的理解范围。但她至少也明白了此刻的自己是在天祖父的梦里。正如言思道之前所言,自己前来鄱阳湖的这一路上,言思道曾多次通过梦境和自己交谈,所以对于此刻的梦境,谢贻香反倒没那么害怕,甚至有些见怪不怪了。   只听那言思道又说道:“谢三小姐,眼下你既已看到了这座大屋里的真身,自然也该醒过来了。而这个所谓的‘太虚一梦’,也是时候该破了。”   谢贻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似这般躲在梦境之中,贪念那所谓的“长生不死”,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好是坏。但是回想起这几天的日子,当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如此苦闷的日子,纵然能活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不管花费什么代价,说什么也要苏醒过来,绝不能活在这个虚幻的梦境里!   伴随着谢贻香生出这个念头,四周的“阴间”山谷又是一阵轻微的摇晃,整个梦境似乎又开始逐渐毁去。只见山谷谷口处那一只硕大的眼睛眨了一眨,那个雄浑的男子声音随即说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失察了。这小姑娘身上分明被人施下了道家的‘七星术’,难怪意念竟会如此之强;仅凭她一人之力,差点便要冲破我的整个梦境。”   旁边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何止是‘七星术’这等老掉牙的手段?这位谢三小姐身上的神通,乃是道家经过千百年的历练,推陈出新所创之‘七星定魄阵’,威力何止强了数倍?说起来这却是意外的收获,其实并不在我的计划当中,所以当日在那湖神祭坛上,我才会故意令她晕死过去。否则无论你这‘太虚一梦’再如何厉害,也无法在她清醒时将她拉扯到梦里,也正因为如此,你才没能提前发现她身上的‘七星定魄阵’。”   半空中那声音冷笑道:“你的计划?小小蝼蚁,自不量力!你以为仅凭这个小姑娘身上的道家秘术,便能摧毁我这‘太虚一梦’?难道你竟忘了,她的身体始终还在我的掌控之吸下。”   话音落处,只见山谷谷口处那只巨大的眼睛里面,突然探出一条巨大无比的手臂,竟然比之前汉墓深处的那条蛇王还要粗壮好几倍,径直向地上的谢贻香抓来。谢贻香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言思道已同时递出自己手里的旱烟杆。   只见言思道那柄旱烟杆的烟锅,竟然也在刹那间变得巨大无比,几乎有铜鼎那般大小,当中的烟丝兀自烧得正旺。那抓向谢贻香的大手躲避不及,恰好抓住这铜鼎般大小的烟锅,顿时发出“吱吱”声响,被烧伤了一大片。   那手掌似乎吃痛,连忙缩了回去。言思道举着手里巨大的旱烟杆,大笑道:“谢三小姐,既然是在做梦,又何必如此谨小慎微?要知道这个梦境虽然是他的,但你既已身在其中,那么你也算是这个梦境的半个主人了。”   天空中那个雄浑的男子声音似乎有些惊恐,说道:“这怎可能?你究竟是何方妖孽,居然能不受我的约束?”   言思道冷笑一声,忽然摇身一晃,整个身子竟然越变越大,顷刻间已然高达十多丈,几乎将这整个“阴间”山谷都给塞满了。   只见他将手里的旱烟杆径直捅进谷口处那只巨大的眼睛里,大声说道:“莫非你还不明白?我这一切的安排,从头到尾便是为了潜入到你这‘太虚一梦’之中,从而破你神通、灭你全族!” 第396章 一局弈万子   伴随着言思道这话出口,接下来眼前发生的一切,便不再是谢贻香所能看明白的了。   只见言思道变得巨大无比的身子,仿佛是不敌天祖父的神通,竟在片刻之间破裂开来;而他那成千上万块身体的碎片,随之又化作了成千上万个言思道。渐渐地,就连这山谷里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块石头,居然都变成了一个个全新的言思道,纷纷挥舞着手里的旱烟杆,铺天盖地而来,当真是一幕“群魔乱舞”的光景。   与此同时,这整个“阴间”山谷的四周山壁上,也随之幻化出了无数张人脸,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的是老者、有的是孩子;有的是男性、有的是女人。当中表情各不相同,或喜或怒、或悲或欢,正是所谓的芸芸众生、百态千相。而所有的人脸,都分别对应着一个言思道的化身。   似这般过了半响,漫山遍野的言思道又先后汇聚在了一起,继而重新拼合成一个巨大的言思道,挥舞着手中那柄长达二三十丈的旱烟杆。旱烟杆所到之处,整个“阴间”山谷的四壁便随之坍塌,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往下砸落,而四周山壁上成千上万张人脸,也随之消逝不见,整个山谷就在毁在了言思道的旱烟杆之下。眼前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大片苍白色、浩瀚无际的天空,和一大片漆黑色、广袤无垠的大地。   而那个神秘莫测的天祖父身为此间的主人,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神祗,无论是天空还是大地,又或者是一阵风、一片云,其实都是这位天祖父的化身所在。而那身形巨大的言思道,则仿佛是上古洪荒时期那开天辟地的盘古巨神,只不过是将盘古手里的巨斧变作了旱烟杆。   谢贻香虽然看不懂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荒诞之事,但也知道这是言思道在和那“太虚一梦”的主人天祖父相互斗法、全力拼战。一个想要摧毁这整个梦境,另一个则想保护这整个梦境,却不知到底是谁胜谁负。   然而她再转念一想,这言思道向来手无缚鸡之力,似乎根本就不会武功,如今身在这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之中,即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也无能为力,似言思道这般只会做口舌之争的人,又怎会有如此大的神通,居然能和这梦境主人天祖父相互抗争不下?   就在谢贻香不解之际,只听身旁的青竹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真是好深的心机……丫头,之前牛鼻子曾说你身上有‘失魂’之相,也便是俗称的‘鬼上身’。当时你说什么也不肯向我等言明,如今看来,难道那个上了你身子的‘鬼魂’,便是眼下这人?”   谢贻香微微一愣,回答道:“不错,正是此人。”要知道她当时根本就没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对海一粟所谓的“鬼上身”一说,她也一直不敢尽信,多少抱有些怀疑。再加上言思道这人本就神秘莫测,来历不明,甚至连“言思道”这个名字都是假的,所以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她又如何向众人说起?   即便是后来在那汉墓主室里,自己到底还是向鲁三通等人提起言思道的名头,大家也听得一头雾水,还说出一连串什么“天机算”释如风、“大梦戏子”和“无相秀才”等名头,谁也不敢确定言思道的真实身份。所以谢贻香就算一早坦诚相告,说自己身上的“鬼上身”是被这个言思道所“上身”,其实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青竹老人听到谢贻香这个回答,却立刻沉下了脸色,缓缓说道:“果然如此……怪不得这人居然能有如此本事!丫头,莫非你还没明白,当时在那湖神祭坛上,这个人的确已经命丧在大芮曾祖父的神通之下,可谓是挫骨扬灰,死得干干净净……而如今再一次现身的他,其实根本便不是原来的那个‘他’,而是……而是以‘鬼上身’附在你身子上的那个‘他’!”   这番话说得谢贻香心中巨震,她陡然回过神来,自己亲眼看见已经死了的言思道,又怎会再一次出现在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之中?   原来眼前这个所谓的言思道,根本就不是言思道的真身,而是一个“鬼魂”罢了;是那个一直“附身”在谢贻香身上的“鬼魂”,也便是多次在梦境中和自己交谈的那个言思道?   一时间,谢贻香还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只听那青竹老人继续说道:“所以这个人之所以能再次现身于此,却是先以‘鬼魂’附在了你的身上,再通过你的身子进入到了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也便是说,这个人根本便没有自己的身子!如此一来,纵然是身为梦境主人的天祖父,也无法通过所有人相互连接着的身子来约束于他,他整个人就好似这梦境里的一个游魂,谁也拿他没有办法……照这般下去,只怕这‘太虚一梦’当真便要毁在此人手里!”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有些明白青竹老人的意思,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难怪言思道方才会说“我这一切的安排,从头到尾便是为了进入到你这‘太虚一梦’之中,从而破你神通、灭你全族!”以此推测,那言思道不知用什么法子潜入自己脑海中,从而令自己出现“鬼上身”的症状,其实从那时起,言思道便早已料到了今日之事,所以才会提前在自己身上埋下这一伏笔?   再往深处想,无论是欺骗鲁三通一行人前来鄱阳湖寻访“长生不死”,还是和闻天听在幕后合谋,要以寻找失窃的军饷为名,从而替朝廷剿灭鄱阳湖的这个神秘家族,其实都只是言思道故布疑阵、打出的幌子罢了。甚至连同鲁三通、闻天听等人的身亡,还包括他自己的丧命,全部都在言思道的意料之中!   而言思道此番设局的真正意图,居然是要以他的“鬼魂”,通过谢贻香的身子悄然进入到天祖父的“太虚一梦”当中,从而摧毁眼前这整个梦境,彻底击溃整个神秘家族的根基所在!   想到这里,谢贻香只觉浑身发冷。回想当日在那祭坛上,眼见言思道死于大芮曾祖父的神通之下,谢贻香虽然也曾有过怀疑,觉得言思道不该失败得如此轻易,但由于亲眼目睹了这个神秘家族的实力,到后来她反倒对言思道的失败不怎么怀疑了,只是对言思道之死隐约有些惋惜,甚至还有些伤心。   谁知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地了解到言思道此番的用意!   也便是说,无论是鲁三通、戴七、青竹老人、曲宝书、海一粟、墨残空和那丁家姐妹,还是闻天听连同他座下的“十七君子”,还有鄱阳湖畔这整个神秘家族中所有的高手,连同谢贻香自己在内,其实早已陷入了言思道的布局里,被尽数算计在了其中;其间的每一个人,无论武功再强、势力再大、地位再高,全部都只是言思道的一枚棋子!   堪破了这个真相,谢贻香惊骇之际,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这个神秘莫测言思道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连这些纵横江湖数十年的当世高人,还有鄱阳湖畔这个近乎于“神”的神秘家族,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全都被他玩弄在了股掌之间?   亏得那位已故的刑捕房庄浩明,之前还将这言思道称之为“魔王”。试问此番的青竹老人、闻天听、鲁三通等人,还有神秘家族中这些天祖父、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大芮曾祖父等等,无论其武功还是心智,哪一个又不是当世“魔王”?可是这所有的魔王,到头来竟然只是言思道棋局里的一枚棋子!   谢贻香不禁回想起家族里的大芮曾祖父在击毙言思道前,曾对他有过一番评价,说是“昔日的管仲姜尚,未必身负什么异术,却可操纵寰宇、叱咤风云;孔丘老聃,未必掌控什么神通,却能开宗立派、经典万代。此外如后世小儿之子房、曼倩、巨君、孔明等辈,也皆是如此,和眼前此人乃是同类……”   就在她心潮起伏之际,忽听身旁的青竹老人冷冷说道:“丫头,你骗得我们好苦……你以为身在这梦境之中,我便当真不能出手杀人了?” 第397章 驭心自无敌   话音落处,青竹老人已向谢贻香踏上两步,缓缓说道:“丫头……你故意将这人带来,想要毁去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也便是毁去了我的‘长生不死’……此仇此恨,我又岂能坐视不理?”说罢,只见他手里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根细如毛发的青竹丝,正在他的指尖轻轻摇晃。   谢贻香顿时脸色大变,连忙退开两步,用手中那柄菜刀遥遥指向青竹老人。只见青竹老人面色如寒,又说道:“身在‘太虚一梦’之中,原本不可出手伤人……但是天祖父曾向我传下话来,只要你一旦违反了之前约定三件事,我便能破例出手,立马取了你的性命。”   听到这话,再看见青竹老人步步逼近的身形,谢贻香在对方的杀气压迫之下,几乎连手里的菜刀也拿捏不稳。眼下虽然是在做梦,可是面对这位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又岂是谢贻香之流可以匹敌的?   眼看对面的青竹老人盛怒之下,便要对自己发出雷霆一击,谢贻香急忙望向四周那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景象,那言思道分明还在和天祖父奋力纠缠,哪里有闲暇分神照看自己?   也便是说,面对眼前这位青竹老人,就只能靠谢贻香自己了?   就在她彷徨无助之际,心底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清晰地说道:“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说话,除了言思道还能有谁?听到这八个字,谢贻香陡然醒悟古来,倘若真如青竹老人所言,言思道是以类似“鬼魂”的形态附在自己身上,从而进入到眼前的“太虚一梦”之中,那么此刻梦境里的谢贻香和言思道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身子,更是同一个人,又何分彼此?   所以言思道其实就是谢贻香,而谢贻香其实也就是言思道!   要知道在这些日子里,除了言谈举止,甚至是悟出“融香决”的真谛,归根结底,谢贻香其实早就被脑海中的言思道所感染,潜移默化下,已经隐隐具备了言思道的些许心智。   更何况此刻分明是在那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之中,所有的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何必要怕眼前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高手”?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当即定下神来,而且还露出一丝镇定的微笑。那青竹老人眼见谢贻香崩溃在即,正待向她出手,却忽然见到对方脸上这一丝微笑,不禁诧异地问道:“你笑什么?”   谢贻香含笑不答,只是轻轻晃动手中那把菜刀,但见光华流转之间,她的手里哪里还是什么菜刀?分明乃是一柄弯弯的短刀——虽然刀身上泛出的是灰白色光华,但看这柄刀的长短形貌,岂不正是谢贻香赖以成名的乱离?   伴随着乱离重新出现在自己手里,谢贻香反而向那青竹老人踏上一步,笑道:“青竹前辈,眼下你我皆身在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任凭你武功再高,也会受到梦境本身的约束;可是在我的身上,分明却有海道长施下的‘七星定魄阵’,即便是那梦境主人天祖父,都要对我忌惮三分。所以敢问前辈,在这般局面下动手过招,前辈以为你我之间的胜负如何?”   青竹老人当即双眉一扬,沉声说道:“好,很好……丫头,想不到当今世上,除了戴老七和闻烈已二人,居然还有第三个人敢向我叫板……哈哈,你问我胜负如何?那便还是老规矩,我只出一招。倘若一招之内杀不了你,便算我输!”   谢贻香不为所动,脸上更不见丝毫恐惧,缓缓说道:“记得那夜与前辈在旷野中初识,前辈曾向我讲诉过一段长白山‘阴兵借魂’的往事。此刻想来,那一段往事自然是假的了。”   青竹老人不料她忽然提起自己讲诉的那个故事,不由地一愣,反问道:“那又如何?”   谢贻香淡淡地说道:“这便巧得紧了。晚辈曾在机缘巧合下,了解到这些‘阴兵’劫走朝廷军饷的手段,和前辈那段‘阴兵借魂’的往事,居然是如出一辙。再加上蜀王鱼凫的‘天魔重生’,晚辈若是猜得不错,只怕前辈早就对这个源自蜀山派的神秘家族有所了解,甚至极有可能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   那青竹老人不禁“呸”了一声,说道:“废话……我早就说过,我所知道的,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   谢贻香径直打断他的话,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那便怪了!”她沉吟半响,随即盯着青竹老人的双眼,缓缓说道:“要知道前辈讲述的那段往事,分明是发生在长白山大雪封山的官道上,可是鄱阳湖的‘阴兵’,又怎么可能出现在长白山里?这自然是前辈的偷天换日、移花接木,从而编造出来的故事了。”   那青竹老人脸色愈发难看,淡淡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贻香笑道:“前辈的这个故事里,你的父亲、姐姐和两个兄长,形貌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那大雪封山后穷苦人家的遭遇,若非亲身经历,更加编造不出来。倘若抛开‘阴兵借魂’这一移花接木的部分,也便是说,前辈和你的家人,的确曾在大雪封山的长白山官道上赶路,而且也的确出了事故,从而让马车掉落悬崖,是也不是?”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青竹老人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喝道:“胡说八道!”   伴随着对方的退后,谢贻香再往前踏上一步,逼问到:“倘若没有什么‘阴兵借魂’,也没有在迷雾中引路的黑色马车,那么前辈的这段往事,其实只是一场普通的事故,也便是行进在雪天的官道上,马车不甚跌落进了悬崖,是也不是?前辈当然是侥幸活了下来,但听前辈讲故事时的情绪,前辈的父亲、姐姐和两个哥哥,分明是尽数命丧于这场事故。如此说来,试问前辈身为当时唯一的幸存者,在大雪纷飞的长白山里,可谓是禽兽绝迹,草木全无,前辈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只见青竹老人的身子微微发颤,继而如同喝醉了酒似的,踉踉跄跄退开几步,大喝道:“住口!”   谢贻香却是不依不饶,兀自追问到:“至于前辈一直穿在身上的这几件裘皮,分明已经破烂得不成模样。晚辈斗胆猜上一猜,难不成这几件裘皮依次便是前辈的父亲、姐姐和两个哥哥当时所穿的衣服?而前辈之所以一直要将他们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难不成却是因为怀念他们的——味道?”   伴随着谢贻香这话出口,青竹老人几乎已经完全崩溃,就差没有瘫倒在地。谢贻香缓缓叹了口气,乘胜追击道:“记得家族里那位任三曾祖父曾说过,前辈修炼的这门‘血魔重生’,乃是要将自己至亲之人的身体封进自己体内,从而让两个躯体共用一个神识;如此一来,待到原本的身体毁去,体内的另一个躯体便如同瓜熟蒂落,浴血重生。若是晚辈所料不差,前辈眼下这一副新的身躯,难不成却是令郎的身躯?须知似这等惊世骇俗的手段,旁人或许难以接受,但前辈当然已经驾轻就熟了。却不知前辈这般做法,是否也有大半原因是在担心——担心令郎会向前辈对待自己的父亲、姐姐和两个哥哥一样?”   青竹老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别再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谢贻香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就在她的指尖之处,忽然迸发出一豆苍白色的火光。只听她曼声吟道:“前辈不喜欢在黑夜里点火,殊不知当时长白山大雪封山,极寒交迫中,黑夜里的星火之光,直烤得油脂滴落,肉香四溢……”   那青竹老人的双眼已是一片通红,猛然撕心裂肺地大喝道:“我杀了你!”话音落处,他已从地上暴起,手中青竹丝探出,直扑谢贻香指尖的那一豆火光而去。   而他的速度还是那么的快,快得简直超出了常人的极限,甚至一点也不比他当日击杀闻天听的那一剑慢。   只可惜谢贻香早已成竹在胸,伴随着青竹老人的出手,她的身形随之一动,中乱离轻轻劈落,继而收刀站立;再看青竹老人手中那根青竹丝——那根细如毛发的青竹丝,分明已被从中劈作了两片。   只听谢贻香淡淡地说道:“这世间最快之物,既不是声,也不是光……而是你的心。心之所动,无往不利;心之所御,无懈可击;心之所在,无敌于世……这本是前辈教我的道理。”   说罢,她脸上又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笑道:“记得前辈还说过,以我的功夫,若是想找你替师父刀王报仇,那除非是在做梦了。然而眼下的你我,岂不正是在做梦?” 第398章 化身渡千万   那青竹老人兀自呆立良久,终于回过神来。他望着自己手里被谢贻香劈作两片的青竹丝,喃喃说道:“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哪怕身在梦中,胜败也是一般无异……想不到三十多年了,这世间到底还是有人能够赐我一败……好一个谢贻香!好一个刀王!”   听到这话,谢贻香也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忙恭声说道:“前辈勿怪,适才危机关头,晚辈若是稍有不慎,只怕立时便要命丧当场。晚辈为求自保,不得已只好以言语得罪,还请前辈海涵。而刚刚那一番言语,晚辈也绝不会再向外人吐露。”   那青竹老人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自言自语般说道:“方才那一刀……你本可以取了我的性命。”   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前辈过誉了,眼下我等身在梦境之中,一切都做不得真。晚辈那一刀即便是当真劈中前辈,自然也伤不得前辈分毫。更何况此后还要仰仗前辈的相助,晚辈又怎敢造次?”   这次却轮到那青竹老人一怔,脱口问道:“要我想助?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谢贻香郑重地说道:“请前辈助我们离开眼下这‘太虚一梦’,而且还要助我们离开这个‘阴间’山谷。”   那青竹老人顿时眉头一皱,说道:“凭什么?就凭你击败了我?”   只听那言思道的声音忽然响起,笑道:“就凭两个字:自由。”话音落处,言思道的身形已重新出现在了两人身旁。只见他浑身上下虽然是完好无损,但眉宇间分明透露出疲惫之态,可见方才和天祖父的这一场斗法,已然消耗了言思道不少精力。   至于这“太虚一梦”的主人天祖父,一时却没了声音;放眼四周,众人身在之处,分明只有一片苍白的天空和一片漆黑的大地,再看不到有其他人的踪影。   那言思道强行打起精神,继续问道:“敢问青竹老师,你此生学武,却是为了什么?”青竹老人微一沉吟,当即回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学武当然是为了纵横天下,随心所欲,可是比起眼前这‘长生不死’……”   言思道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躺在这座大屋里沉睡,活在别人编造的梦里,纵然能多活几百年、几千年,又与那乌龟王八有什么区别?庄周有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若是让你变成一截朽木,以此来换取你的长生不死,又有什么意义?”   那青竹老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言思道的话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可是一想起凡人寿命终有尽时,要让他放弃眼下这已经得到的“长生不死”,对这位一向贪生怕死的青竹老人而言,又谈何容易?   谢贻香在旁察言观色,看出了青竹老人心中的犹豫,也劝说道:“青竹前辈,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活在别人的梦里苟且偷生,前辈你这堂堂正正的天下第一高手,岂不是成了那天祖父的玩物?”   那青竹老人毕竟是见惯了世面的人,又岂是言思道和谢贻香三言两句间便能说服的?他当即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人生在世,谁又不是老天爷的玩物?等你们到了我这把年纪……许多原本无法接受的事,自然便会看得开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一时也没了主意,却见言思道忽然猥琐地一笑,将手里的旱烟杆放进嘴里猛吸起来,向那青竹老人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说道:“青竹老师,你我同是烟国中人,我且问你,倘若连续三天不吸食旱烟,你可能接受?”   那青竹老人想也不想,当即回答道:“当然不行!饭可以少吃两顿……但这旱烟一物,却是一天也不能少。”言思道笑道:“那你且算上一算,自己已有多久没吸食过旱烟了。”   青竹老人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说道:“废话!我自然天天都吸……要知道身在这‘太虚一梦’之中,过得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就连贻香方才都能凭空唤出她的乱离,要想吸一袋旱烟,又算什么难事?”   要知道青竹老人从来没将谢贻香放在眼里,所以一直称呼她为“丫头”。可是眼下自己这个天下第一高手,分明已经败在了谢贻香的刀下,所以在青竹老人的心中,自然再不看小觑了这个丫头,这才改口称她为“贻香”。   谢贻香听到这话,不禁暗自心急。想不到在这竟要关头,言思道居然和青竹老人聊起了旱烟,当真是不务正业。也不知方才言思道和天祖父之间的斗法,结果究竟如何。   恰巧就在这时,天祖父那个雄浑的声音再次响起,缓缓说道:“无知妖孽,任凭你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在我的梦境中,也休想翻出我的手掌心!哼,凭你一人想要毁去我这‘太虚一梦’,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些。”   谢贻香惊讶之下,急忙四下望去,只见周围不知何时又变回了之前的“阴间”山谷,和真实的景象别无二致,显然是天祖父已经化解了言思道的捣乱,重新构建出整个梦境。   那言思道却并不气馁,当即大笑道:“过奖过奖!你是邪魔外道,我是外道邪魔,大家半斤半两,谁也害不了谁。凭我一人之力,的确无法破去你这‘太虚一梦’;但同样的道理,你也一样奈何不了我这个孤魂野鬼。”   说罢,他忽然将自己手里的旱烟杆径直递给青竹老人,郑重地说道:“还请青竹老师仔细品味一下,在这梦境之中吸食旱烟,是否和平日里有些不同?”   那青竹老人下意识地接过旱烟杆,兀自说道:“能有什么不同?”话虽如此,他还是将言思道的旱烟杆放进嘴里,大口猛吸起来。   谢贻香心中焦急,忍不住向言思道低声问道:“以往在我做梦的时候,倘若遇到惊险之事,又或者是被人伤害,自然便被吓醒了,不知这法子是否可行?倘若我在这梦里自戮,又当如何?”   言思道苦笑道:“谢三小姐,你就别来添乱了。你也知道那是因为惊吓才能惊醒,并不是因为你在梦里被人杀死来,所以才会醒过来。要知道眼下我们是在别人的梦里,不管你受到怎样的惊吓,也绝不可能动摇到别人的梦境;梦境不破,你自然也醒不过来。所以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若是死在这‘太虚一梦’当中,便要看那天祖父的意思,他如果不愿救你,那么你的神识便从此烟消云散了,往后即便能从梦里醒来,也是个行尸走肉般的白痴!”   话音落处,半空中那天祖父的声音当即响起,笑道:“原来你也不蠢,可是事到如今,你到底还是做了件蠢事。你以为附身在别人的身上入我梦境,便能不受我的约束,继而凭一己之力毁去我这‘太虚一梦’?当真是可笑至极!眼下我虽然灭不得你,但你这一生一世,却也永远休想逃离我这‘太虚一梦’!”   言思道却是不以为意,淡淡地说道:“凭我一人之力,自然有些困难。但这里不是还有谢三小姐和青竹老师么?方才谢三小姐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神识清醒之际,差点便将你这整个‘太虚一梦’尽数毁去,却被你以神通护住,这才没能成功……”   说到这里,他忽然提高声音,继续说道:“然而我若是说服了这‘太虚一梦’里的其他人,叫他们不愿继续留在你的梦境之中,合众人之力一同清醒……嘿嘿,届时任凭你如何神通广大,只怕也守护不住你的春秋大梦了,是也不是?”   那天祖父的声音立刻大喝道:“放屁!”虽是盛怒之下,他的声音里也隐隐透露出了一丝恐惧,显是被言思道的这番话所震慑。只听他又说道:“此间都是我阴间家人,也都知道自己身在梦里,又怎能轻易被你说服?”   言思道冷哼一声,笑道:“蠢材!方才在和你斗法之时,我早已化身千万,和你这梦境里的所有人都分别聊了一聊。不巧得紧,这里面倒还真有几位朋友,说什么也不肯继续留在你的梦里,甚至不惜性命,也要和我一起破了你这‘太虚一梦’!”   话音落处,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当即响起,坚定地说道:“不错!莫说是一天,哪怕是一个时辰、一刻、一分、一弹指甚至是一刹那,说什么我也不要继续待在这里做梦!”   谢贻香听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当即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自己身后,正是那赤龙镇的镇长吴玉荣。而再看他身后,分明还有四五十个人。 第399章 不知身是客   谢贻香一愣之下,顿时醒悟过来,方才自己看见大屋里面手拉着手趁睡的六七百人中,不是也有这位吴镇长?想来却是他因为潜入湖神祭坛偷盗财物,待到闻天听等人现身之后,便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不料竟被那位刚刚苏醒过来的大芮曾祖父撞破,一路擒回了祭坛。所以眼下家族里的人定然是要处罚于他,这才将吴镇长和自己一并打入了天祖父这“太虚一梦”里。   而谢贻香和这吴镇长也算得上是老相识了,多少还是对他有所了解。依据那天祖父化身成的小男孩所言,这吴镇长竟是当年通过鄱阳湖下的地底暗流,活着出现在了那“黄泉之地”的水池里,这才安排他入赘到了家族当中。   再回想起当日在那祭坛之中,谢贻香还曾听吴镇长亲口说起,说他替这些“阴兵”在阳间办了十多年的差,却并非是真心实意,也一直没安什么好心,只盼着能从这个家族中捞到些好处,就此远走高飞。所以他当然不愿一辈子被困这梦境当中,这才要现身出来,相助言思道毁掉天祖父这“太虚一梦”。   而此时在吴镇长身后的四十几个人里,闻天听座下“十七君子”当中幸存的几人也赫然在列,其他人谢贻香却不认识。想来这些人里,或许有像自己这样的外来人,一直被困在这梦境之中无法离开;或许也有家族里的叛逆之人,不愿以这等沉睡的方式在梦境中获得“长生不死”;又或许还有脑子不太灵光的族人,只是被言思道以花言巧语哄骗过来,要将这天祖父的“太虚一梦”破去。   眼见这突然出现的四五十个人,谢贻香惊喜之下,忽然间仿佛心意相通,也不需那言思道开口提醒,急忙凝意集思,奋力地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那吴镇长等人早就知晓自己是在做梦,方才又得到了言思道的指点,眼见谢贻香开始发力,也连忙在脑海里集中精力,拼命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时间,但见四周的“阴间”山谷再一次坍塌,眼前只剩苍白的天空和漆黑的大地。就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脚下那漆黑的大地也开始如水一般起伏,犹如云雾般往四下散去。而头顶上苍白的天空则仿佛是布满裂痕的冰块,一片一片往下掉落。   那言思道见状,不禁大声笑道:“天祖父,破你神通,便在此时!”说着,他向旁边的青竹老人喝问道:“青竹老师,难道你还没想明白?”   那青竹老人还是有些神不守舍,喃喃说道:“照啊……试想这些日子身在这‘太虚一梦’当中,吸食旱烟的感觉,的确和以往有些不同……”   言思道当即喝道:“废话!要知道你只是在别人的梦境里梦到自己吸食旱烟,原本就是空想,和真正吸上一锅旱烟的感觉,当然有天壤之别!亏你活了一大把年纪,难道却连这一点也想不明白?倘若换做是我,若是吸食不到旱烟,纵然能活一千年、一万年,做人又有什么滋味?那倒不如去死!”   须知这青竹老人本就和言思道一样,对这旱烟一物上瘾颇深,当日还曾厚着脸皮,向谢贻香讨要她腰间锦袋里的“吞火烟”。此刻听到言思道的这一番话,他顿时醒悟过来,在这梦中虚幻的日子里,自己又几时真正地吸过一口旱烟?   想通了这一点,刹那间,这青竹老人的心里仿佛是有千百只小猫在不停地抓捞,直抓得他心中发痒,浑身难受,可谓是一刻也不能再忍。他连忙将言思道递给自己的旱烟杆放进嘴里,狠狠地猛吸了几口,但是哪里还能找回以往吸食旱烟时的快感?   如此一来,那青竹老人当场烟瘾大发,只觉心中慌乱,哪里还记得什么长生不死?想到自己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吸食过旱烟,他心中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放声大喝道:“这是什么鸟地方?我不待了!”   话音落处,但听四下轰鸣声响,仿佛是天崩地裂一般,苍白的天空和漆黑的大地似乎都在一刹那间化作了灰烬,只在天地间剩下一片懵懵懂懂的迷茫——就好像是倒退回了传说中混沌未开的上古时期。   原来虽然同样是梦境中人,这青竹老人身为当世第一高手,除了武功之外,其精神、意志和心力,终究也要高人一筹,虽然比不上被施展下了“七星定魄阵”的谢贻香,但一旦反抗起来,威力也不容小觑。所以此刻伴随着青竹老人的这一发力,在众人的合力之下,整个“太虚一梦”再也承受不住,终于便要被彻底毁灭了!   混乱中只听天祖父那雄浑的声音厉声惨叫道:“大胆!大胆!尔等当真是反了!”声音竟是无比的惊恐,更是无比的无助。那言思道也不理会于他,曼声吟道:“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   伴随着他的话语声响,只见迷茫中言思道的身形已逐渐变得巨大,隐隐中竟然还有金光从他身体里迸现出来,继而越来越亮,径直掩盖了眼前的所有一切,晃得众人睁不开眼睛。   但听言思道继续念道:“无生无灭性清静,执着四大身实有,空花空实皆是幻,山河大地尽虚空……身在这‘太虚一梦’里的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倘若尔等再不随我们一同苏醒过来,只怕再过片刻,你们便全部都要给这位天祖父殉葬,让自己的神识伴随着梦境的毁灭,从此烟消云散,再不复存在!”   话音落处,谢贻香在恍惚中似乎又看到身旁多出十几条人影,继而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有七八十人之多。听言思道这般说法,天祖父这“太虚一梦”分明正在走向毁灭,此刻一同身在梦境当中、也便是正在那大屋里沉睡的那六七百人,如果不趁此机会和谢贻香等人一齐苏醒过来,其结局便是要和这天祖父一并毁灭,令自己的神识灰飞烟灭。   可是加上之前的四五十人,此刻和自己一同现身,想要苏醒过来的人,总共还不到两百人,莫非其他的五百多个人,都不愿接受这“太虚一梦”即将毁灭的现实?又或者他们身为“阴间”之人,纵然是神识俱灭,也要和这位天祖父同生共死,说什么也不肯站到“敌人”这一边?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又动了恻隐之心。若是其他人执意不肯醒来,待到言思道将这“太虚一梦”破去,岂非等同于一举杀死五百多人,几乎算是将这个神秘家族给彻底灭族了?而且在这些人里,只怕还不乏类似大芮曾祖父、任三曾祖父和任千秋之类的高手,就连如今的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也身在其中。相比之下,之前在祭坛上“大开杀戒的”戴七和闻天听二人,和言思道此刻的举动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然而当此时刻,谢贻香不该也不能阻止言思道的动作。眼见这“太虚一梦”摧毁在即,鄱阳湖的一切谜题也算是尽数解开了,待到自己苏醒之后,因为那“七星定魄阵”的威力,恐怕便再也见不到这言思道了。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连忙向言思道那巨大的身影问出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言思道,你究竟是如何进到我脑海当中的?”   那言思道不屑地一笑,摇头说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终有一日,你自会明白。”谢贻香还想再问,那天祖父的声音再次响起,已不似之前那般雄浑,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在作垂死挣扎。只听他吃力地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祖父口中的这个“你”,自然便是指设计出眼前这一切、正在率众摧毁自己“太虚一梦”的言思道了。只听那言思道大笑道:“就凭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字。”   说罢,他陡然大喝道:“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几时终?心随万境悟真性,身如聚沫心如风!”   伴随着言思道念出这最后一句话,谢贻香忽觉眼前一暗、耳中一静,整个喧嚣的“太虚一梦”便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再也不复存在了。她略一挣扎,又觉后背处一片冰凉,骤然醒悟过来,自己此刻分明是躺在冰冷的地上;而手中则是空空如也,乱离也已消失不见了。 第400章 世上方一日   谢贻香心中明白,自己终于已经从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之中清醒过来,此刻应当是在山谷中那座大屋下的地洞里面。她急忙坐起身来,但觉左手一沉,却是还拉着身旁正在沉睡之人的手,定睛一看,正是那青竹老人,看他的面貌神情,分明也正在苏醒过来。   想来是因为自己被海一粟的“七星定魄阵”封印住了神识,所以才会在梦境被摧毁之际率先醒来。可是伴随着自己这一醒来,也便和那个言思道彻底诀别了,再也不复得见。   如今眼前虽是一片黑暗,但谢贻香那“穷千里”的神通已经可以凭借微弱的光亮,将这周围的一切看清。原来果然如同自己在梦境中看到的情形,眼下分明个深陷地底的大洞,和梦里一模一样,呈向下的倒锥形。沿着这大洞的内壁,是一条向下盘旋的走道,一直通到这大洞的最深处。而躺在这条走道上的,的确有六七百个手拉着手沉睡之人,而这些人当中,此时已有十几二十个人开始蠕动身子,想来便是那些在梦境中被言思道说服,和自己一同苏醒过来的人。   再看这条走道的尽头,也便是这个大洞的最深处,这所有手拉手沉睡之人的最后一个人,正如之前在“太虚一梦”里所见,乃是一个干枯得不成模样的老者,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多半便是那“太虚一梦”主人天祖父的真身。若非谢贻香早已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像干尸一样的老者,便是在梦境中掌管一切、神一般存在的天祖父。   就在她思索之际,渐渐地感到一阵冰寒之气袭来,却是这个大洞里的气候有些异常,想来却是要配合那什么“万木逢春”的沉睡神通。眼见身旁的青竹老人已从地上坐了起来,正瞪大了双眼回神,谢贻香放眼望去,附近已有不少人相继苏醒过来,不远处的吴镇长更是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喊道:“好险!好险!”   谢贻香眼下可谓是劫后重生,正不知应当如何是好,见到这吴镇长也醒了过来,哪里还顾得上之前的恩怨情仇,当即来到那吴镇长的身旁,问道:“什么好险?”   那吴镇长喘息半响,终于认出了谢贻香,当即说道:“难道谢三小姐竟不知道?天祖父的‘太虚一梦’又岂是浪得虚名,似方才那般合众人之力,以意念强行苏醒过来,虽然到底还是将这‘太虚一梦’摧毁,但这其中若是稍有不慎,神识便会深陷梦境之中,和梦境一同毁灭。你别看方才和我们一起破梦的有一两百人,但真正能醒过来的,只怕还不足一半。”   谢贻香愕然半响,原来言思道此举倒也甚是弄险,要知道梦境中的言思道不过是谢贻香脑海中的“鬼魂”罢了,倘若方才的破梦之举失败,又或者是谢贻香再也醒不过来,对言思道这个“孤魂野鬼”而言,其实倒也无妨,但谢贻香和青竹老人等人便危险了。言思道此举,可谓是赌上了谢贻香等人的性命。   想明白了这一点,谢贻香不禁暗道侥幸,幸好有海一粟替自己施下了“七星定魄阵”,否则眼下的自己是否可以顺利醒来,只怕还是未知之数。而她原本对言思道的些许感激,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就在这时,身旁的青竹老人也已回过神来,兀自大叫道:“烟在哪里?我身上的旱烟去哪里了?”   那吴镇长深知自己已和整个神秘家族彻底决裂,若是还想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那便只能仰仗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光头汉子了。所以一听到青竹老人发问,他连忙说得到:“老先生莫要着急,依照家里的规矩,所有人在入梦之前,都会把身上的一切事物尽数收缴去。似你们这些外人,身上的东西应当还存放在‘阴间赤龙镇’的衙门里,就好比是谢三小姐的宝刀。所以老先生要抽旱烟的话,只怕也要去往镇上一趟了。”   谢贻香心道:“眼下虽然终于摆脱了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但终究还是身在险地,何不就此逃脱?倘若再回到山谷当中的镇子里,岂不是羊入虎口?莫要说还有那大芮曾祖父和任三曾祖父这两大高深莫测的家族长老,即便是家族里剩下的那些高手,也一样不好对付。”   当下她略一思索,随即明白了吴镇长的盘算。要知道吴镇长在家族里忍气吞声十多年,可谓是壮志难酬,到头来只是想发一笔横财,从此远走高飞,所以说什么也不肯空手离去。至于那“阴间赤龙镇”的衙门里,多半还有些值钱的物件,甚至连吴镇长从祭坛底下偷来的那些珍宝,也还没来得及放回坍塌的祭坛下,也一并被暂时寄存在了衙门里。   然而谢贻香尽管看破了吴镇长的意图,但是正如吴镇长所言,自己的乱离也被收缴了去,她虽然没有什么“刀在人在,刀毁人亡”的迂腐规矩,但乱离好歹是自己用惯了的佩刀,又是师父刀王遗留下来的宝刀,若是不将此刀寻回,说什么也有些不甘心。她当即问道:“吴大人,只凭我们几人,想要杀回那‘阴间赤龙镇’,你有几成把握?”   此时闻天听座下那“十七君子”中幸存的四人,也已尽数苏醒过来,正你一言我一语相互交涉着,都还没从方才的“太虚一梦”里回过神来。除此之外,这大洞走道上还有不少家族里的人也逐渐开始苏醒过来,一时间倒也没工夫理会谢贻香等人。而那青竹老人只觉烟瘾发作,浑身难受,当即也向那吴镇长问道:“我们睡了多久?”   那吴镇长先回答青竹老人的问话,说道:“在天祖父所设定的‘太虚一梦’之中,通常每过七日,正好便是世上的一日。照这般推算,我们几个此番入梦,在梦境中不过只有五六天的光景。也便是说,从我们沉睡至今,其实还不到一天的光阴。”   说罢,他这才回答谢贻香的问题,说道:“谢三小姐不必担心,若是我所料不差,湖神祭坛之上的大战,乃是发生在昨日或者是前日,而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因为重伤难治,此番也同我们一起以‘万木逢春’的神通沉睡在此。至于家里的其他人,眼下应当都在湖神祭坛处修缮,同时还要选出家族中新的管事人,大芮曾祖父和任三曾祖父自然也在祭坛附近,所以那‘阴间赤龙镇’里,应当没有什么防备……”   那青竹老人早已急不可耐,听到这里,当即说道:“那便先去镇上稍做歇息!”说罢,他又恨恨说道:“原本念着这‘长生不死’,我对他们还有些容忍……眼下这个梦既然已经醒了,这里剩下的不过是些虾兵蟹将,我还有什么顾忌?”   当此情况,谢贻香只得和那吴镇长再次合作。当下众人略一合计,闻天听座下的四人也终于相互通报了姓名,乃是闻天听的二弟子“指点南天”何海山、八弟子“破笔生花”孙明勇和十弟子“正心剑”穆洵这三名男子,还有十四弟子“空里飞霜”李亦斓这一名女子。至于“十七君子”中谢贻香识得的“断浪一刀”周镇海和“孤峰千掌”吕行舟,连同闻天听座下的其他十一名弟子,都已尽数命丧于那任三曾祖父之手了。   如今闻天听座下这仅存的四人,谢贻香早已在祭坛上见过他们的身手,虽然自己的“融香决”已经大成,但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如今合己方这七人之力,倒也可以一闯那“阴间赤龙镇”了。   至于此间正在苏醒的其它族人,吴镇长坚持要将他们尽数杀死,谢贻香则是坚决反对,不愿多伤人命。就在两人相持不下之际,那青竹老人和闻天听座下的四人相互使了个眼色,继而出手如风,借着黑暗四下游走,顷刻间便将走道上醒来的族人尽数打晕,又或者是封上了大穴。 第401章 三世天祖父   虽然醒来的这些族人里,也有几个武功不俗的高手,但因为刚刚从长眠中苏醒,神识和身体都还有些不适。再加上天祖父这“万木逢春”的神通虽然和“龟息”的原理相似,其实却要强大得多,能使沉睡之人的身体僵硬,达到最接近死亡的状态,同时再借助这座大屋里的阴寒之气让身体长存。所以族人在睡眠期间,通常来说,往往数年不需进食,这才会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便如同那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刚醒来时的样子。   所以眼下这些沉睡已久的族人醒来,即便武功再高,顷刻间哪里有什么力气?相比起来,青竹老人和闻天听座下的四大高手不过只沉睡了一天工夫,轻而易举地将便他们尽数制住。不过一顿饭的工夫,青竹老人等人便处理完了所有苏醒过来的族人,即便这当中还有和谢贻香等人一样的外人,众人也顾不得许多,全部将他们击晕或者是封住了大穴。   但吴镇长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谢贻香执意不肯伤人,他还是去找来了一块大石头,往大洞最深处那天祖父的身体上砸落下去,顿时便将那天祖父那干尸一般的身体砸了个稀巴烂。如此一来,这位梦境中的神祗就算神识并未随着梦境的毁灭而消失,肉身也已被毁,再也没有苏醒过来的可能。至于神秘家族中的“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这两大神通,也便就此失传了。   至于沉睡在谢贻香附近的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至始至终都不曾醒来,待到吴镇长去探她的鼻息,已然没了气。那吴镇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往她头上狠狠补了两掌,将六曾祖母的一颗头颅打得头骨尽裂,血浆四溅。   谢贻香虽然对吴镇长此举甚是反感,然而身陷此地,也不好多说什么。当下众人收拾妥当,便沿着大洞周围的走道出来,径直撞破顶上的茅草屋顶,顿时便觉日光刺眼,终于重新回到了这个“阴间”山谷当中。放眼望去,恰好是日出时分,阳光从山谷的谷口处洒落进来,透露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朝气。   在场七人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当下众人也不敢耽搁,按照方才的商议,便在吴镇长的带领下径直往山谷当中的“赤龙镇赤龙镇”而去。   谢贻香深知吴镇长替这个神秘家族办了十多年的差事,定然知道他们不少秘密,之前为求自保,他才不敢向鲁三通一行人吐露。如今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而且这位吴镇长已近和家里彻底翻脸,自然没了顾忌。所以沿途上谢贻香便向吴镇长询问自己的疑惑,果然,事到如今那吴镇长也不再隐瞒,将所知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谢贻香。   原来细说起来,谢贻香等人此番能够从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中安然无恙地苏醒,除了神识无碍,而且连身体也没受到任何损伤,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知道那令人沉睡的“万木逢春”,通常是以七年为一个循环,若是没有沉睡满七年便被提前唤醒,则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损伤,甚至有性命之忧。   便如同当夜被天祖父提前唤醒的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三人,虽然经过短暂的休息和进食,可以和常人一般行动无恙,但由于未能在“万木逢春”当中沉睡满七年之期,以致身体大受损伤,非但不能以“万木逢春”再次沉睡,而且活在世上,也仅仅只剩一年不到的光阴。待到一年后身体被彻底损坏,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性命。   而且沉睡之人的身体一旦经历了“万木逢春”的洗礼,已然大异于常人。即便是正常苏醒后,也只能在世上活动一年左右的光阴,继而便要再次入睡,否则身体便会油尽灯枯,虚弱而亡。也便是说,一旦选择了以这“万木逢春”的神通沉睡,则必须要周而复始地经历着“沉睡七年,苏醒一年”这样的过程。   正是由于家族里这般独特的作息,那“家族管事人”才要每年更换一次。一年期满,便要由新的管事人接任,从而让现任管事人回到“万木逢春”的沉睡状态。至于那位六曾祖母虽然还未满一年的任期,但因为身受重伤,已然性命难保,这才不得不提前沉睡,将家族里的相关事宜转交给了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两人。   然而谢贻香等人此番的沉睡,推算下来,其实不过一天左右的时间。甚至可以说是刚一睡下,便立刻苏醒了过来,所以身体还不至于被“万木逢春”的神通损伤。若是再多沉睡些日子,待到身体被“万木逢春”彻底洗礼后,即便能在言思道的引领下苏醒过来,只怕也会如同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一样,非但不能再次以“万木逢春”沉睡,而且只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   至于究竟要沉睡多久,才会被“万木逢春”的神通影响到身体状态,吴镇长却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七日,又或许是半个月。但是不管怎样,众人此番这一天左右的沉睡时间,对身体倒是无害,所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再说那所谓的“太虚一梦”,乃是和这令人沉睡的“万木逢春”结合在了一起。“万木逢春”的沉睡周期为七年,对应的“太虚一梦”当中,由于梦境中沉睡者的思维极快,时间的流转乃是平常的七倍速度,所以沉睡的这七年,折算下来便是要在梦境中度过七七四十九年。   所以这“沉睡七年,苏醒一年”的作息看似无聊,但身在“万木逢春”的循环之下,往往可以将寿命延长至两三倍。依照吴镇长所言,家族里人最长寿的一人,合计沉睡了四十一次,甚至活到了三百四十六岁。按照梦境中的七倍速度来算,也便是说这人在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度过了两千零九年;虽然梦境中的生活到底是假的,但对这人来说,他所经历的这些光阴,也算是传说中的“长生不死”了。   谢贻香听完这一切,一时间也不知家族里的人以这等方式让自己“长生不死”,究竟是祸是福。对自己而言,便如那言思道所说,似这般沉睡七年,让自己活在别人虚构出的梦境里,便等同于失去了自由,即便真能活上个一千年,又有什么意义?   对此吴镇长也是感慨良多,他是入赘在这个家族当中,还不曾进入过“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的长生不死,而对于家族里这一延长寿命的方式,他也多少有些抗拒。倘若这个家族不是因为“沉睡七年,苏醒一年”的约束,凭他们的实力只怕早已雄霸天下、坐拥一方了。也正因为家族里这种特异的作息,所以族人一来无法和外面的世界抗衡,甚至无法同步;二来族人醉心于梦境中虚幻的“长生不死”,更无心外去闯荡,这才造成了整个家族近千年来的隐居生活,而且几乎不为外人所知晓。   当然,家族里也有不少反对以这般方式“长生不死”的族人,家族管事人倒也并不强求,只是任由他们正常地生老病死,又或者放他们到外面的“阳间赤龙镇”上生活,只需在他们死后,将遗体运回山谷中安葬便是。   而在这当中,也有过不少激烈的反抗者,就好比江望才的军师方东凤,原本也是家族中的“辅”姓族人,因为反对家族里的生存方式,又不甘终生隐居在此,所以才会叛门而出,最后居然当上了神火教第十一代的教主。   又好比那位被天祖父提前唤醒的“六百年来家族第一高手”任千秋,当年便是心存高远,想要毁去上一任天祖父的“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从而令族人不再沉迷于此,却被家里人群起围攻。到最后虽然有一百多位族人死在他的剑下,终于还是将他制服,从而强行令他沉睡进了“万木逢春”之中。 第402章 镇中起杀机   再说这“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两大神通的起源,其实早在数百乃至上千年前,便已被家族里当时的一位天祖父所创立出来。到如今的这一位天祖父,其实已经是第三任接掌的后辈,由于族人感念创立出这两门神通的那位天祖父,所以才会一直沿用了“天祖父”这一称呼。   就好比是“六曾祖母”、“大芮曾祖父”和“任三曾祖父”这些家族长老,按辈分来说,他们当然不可能恰巧是所有族人的曾祖父、曾祖母,所有族人之所以都这样称呼,多少也有些敬称的成分。   听完吴镇长解释清楚了这一切,谢贻香才终于弄明白了家族里所谓的“长生不死”。再加上梦境中天祖父化身成的小男孩向自己讲述的家族里“黄泉之地”神异,以及他们劫走朝廷军饷的全部过程,甚至还告诉自己朝廷此番运送的军饷,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所以对自己而言,既然已经查到军饷被劫的元凶,更查清了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和底细,那么自己在此间的事,也便算是完结了。   剩下的事,则是取回自己遗失的乱离,从而回刑部房复命;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能寻到戴七和曲宝书这两位前辈,约他们一同离开。   但是转念再想起海一粟、墨残空、闻天听和言思道等人的身亡,谢贻香又不禁有些唏嘘,或许这便是众人此行所要付出的代价了。然而其他人倒也罢了,那个言思道虽然已经死在大芮曾祖父的“道法佛光”之下,却分明还留下一个“鬼魂”潜伏在自己的脑海里。   虽然谢贻香一直想不明白言思道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出现了市井乡野间所谓的“鬼上身”症状,可是待到言思道大破天祖父的“太虚一梦”,将众人从梦境之中解救出来后,她心里便有了新的疑惑。   以言思道的本事,他既然能同时算计了所有的人,甚至还以自己的“鬼魂”附在谢贻香身上,继而摧毁天祖父的“太虚一梦”,可谓是毁掉了这整个神秘家族的根源所在。似他这等算无遗策的安排,又怎么会让自己命丧于那大芮曾祖父的手下?   要知道这个言思道可谓是当今世上最为神秘之人,每次出现,用的都是不同的身份,甚至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以此推测,当日在祭坛上被大芮曾祖父所消灭的那个“言思道”,是否又是真正的“言思道”?   谢贻香虽然对言思道的生死有了怀疑,但此刻却也无从判断。当下她倒也不再多想,又向吴镇长询问鲁三通之死,只听吴镇长回答说道:“那姓鲁的僵尸的确已经死了。虽然家族里留有祖训,禁止家人随意杀戮,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徒,也大都是以‘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囚困起来。但是你们此番前来,非但杀害了家里上百名高手,而且差点还灭掉了整个家族,可谓是血海深仇,众怒难平,那姓鲁的僵尸身为你们的首脑,家里人说什么也不肯轻饶,所以大芮曾祖父便颁下号令,当场将那姓鲁的僵尸执行了车裂之刑。”   确认了鲁三通的死讯,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说起来且不论鲁三通为人是正是邪,他为了要解除自己身上的尸毒,这才苦苦追寻“长生不死”,却被言思道和闻天听二人利用,一路上不仅害死了他手下的所有人和座下四名小童,就连他自己也命丧于此,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可惜了同行的海一粟,以及和鲁三通签订契约的墨残空,还有墨残空手下的四名墨家弟子。   然而伴随着鲁三通的身亡,最令谢贻香担心的则是鲁三通分明承诺过自己,说待到此间的事了,便要带自己去寻访鬼谷道的传人,从而解开自己身上的“失魂”之相以及“七星定魄阵”。眼下鲁三通已死,自己又该去哪里找寻鬼谷道的高人?以眼下的局势来看,也只能先行离开此地,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又想起那位已故的武林盟主闻天听,此番他被言思道利用,最终命丧于这鄱阳湖畔的山谷中,也算是他一心要在皇帝面前邀功,而且又信错了人,这才咎由自取,死在了青竹老人手里。   但是此刻和众人同行的闻天听座下四人,因为当时已被任三曾祖父尽数击溃,所以竟不知道杀害他们师父的真正凶手,其实便是眼下这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对于这一点,眼下大家刚刚才从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中苏醒过来,未脱险境,正是同仇敌忾之际。谢贻香和吴镇长本就不傻,自然没将闻天听身亡的真相告知他们四人,而那青竹老人更是装聋作哑,才不会傻到自行承认此事。   就在谢贻香心念转动间,山谷当中那座“阴间赤龙镇”分明已在众人眼前。行进之间,忽然有两道人影晃动,向众人迎面而来,同时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谢贻香心知是镇上的族人前来盘查,但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两个人的模样,便觉眼前一花,青竹老人那颗光头已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前,眨眼间便将这两人击毙当场。   谢贻香惊异之下,还是以为自己眼花了。难道自己之前所认识的,竟是一个假的青竹老人?   要知道自己从认识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开始,这青竹老人便一直裹覆在他的好几件裘皮当中,一副缩手缩脚的模样,其举止更是贪生怕死,遇事向来躲在最后,就连说话也是一副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样子。谁知眼下他凭借“天魔重生”的再次复活,虽然说起话来还是以前那副腔调,但此刻居然身先士卒,摆出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姿态,和之前竟是大不相同。   其实倒不是这位青竹老人重生之后转了性子,而是在梦境中他被言思道挑逗得急了,眼下烟瘾发作,急着要去镇子里找寻旱烟。但听“砰砰”两声闷响,前来阻挡的那两个人一招未出,便已横尸当场,青竹老人当即留下一句,说道:“憋得难受,我先去找旱烟……大家衙门里会合。”话音落处,但见他身影一晃,已然消失在前方的“阴间赤龙镇”里。   谢贻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下倒也顾不得他。她之前在外面的赤龙镇里待了一个多月,早已逛得熟悉,再加上又在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生活了好几天,所以眼下这个和外面赤龙镇同样布局的“阴间赤龙镇”,谢贻香早已是轻车熟路,几乎不用吴镇长的带路,便知径直穿过街道,来到了镇上的衙门前。   如今正是天亮时分,镇上倒是有不少早醒的族人,看到谢贻香一行人兀自横冲直撞,仓促间竟不知如何是好。那吴镇长深知家族里虽然已经没剩多少高手,但镇上还是有不少会武功的族人,若是遭到他们围攻,倒也不好对付。他当即大声喊道:“出事了!出事了!祖屋里的‘太虚一梦’已经被外敌毁去,就连我们的天祖父也已身亡,大家这便赶紧收拾妥当,逃命要紧!”   谢贻香这才知道那座方圆十多丈的大屋,原来是被家里人称之为“祖屋”。听到这话,她顿时明白了吴镇长的用意,也一唱一和地大声说道:“朝廷已经派来大军,誓要围剿此地。你们的天祖父以及祖屋里沉睡的长老们,便是被朝廷的大军所杀,只怕转眼间便要攻到镇上来!你们若是还想活命,那便赶紧离去!”   话说这镇上的族人不认识谢贻香倒也正常,但那吴镇长却是入赘家里的外亲,而且还是“阳间赤龙镇”的镇长,镇上倒有不少人认识他。听到两人这般呼喊,四下的族人顿时大惊失色,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更有不少人围了过来,要向吴镇长仔细询问,却被吴镇长一一呵斥开去;更有不少族人惊疑之下,连忙向那座大屋坐在的方向疾奔而去,要去看清“祖屋”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更有几人急匆匆地跑出镇子,看方向正是要去往那座湖神祭坛。 第403章 血溅公堂地   谢贻香和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都知道那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的厉害,好容易才从梦境中苏醒,哪敢在这“阴间赤龙镇”里多做停留?当下众人便往衙门里直冲进去,虽然里面有好几名守卫,但惊惶之间哪里敌得过众人,顿时被制服当场。   那吴镇长三言两语摆平了镇上的族人,也一并冲进了衙门,带领大家直奔衙门的后堂,果然,就在这衙门的后堂里,分明堆了一屋子的物件,倒像是个五花八门的杂货铺,和外面的赤龙镇衙门后堂却是大不相同。那谢贻香目力极好,不过一转眼间,便发现了自己那柄绯红色的乱离,被摆放在了一个箱子上,连忙伸手取了回来。   待到乱离终于回到自己手里,谢贻香顿时定下心来,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却见乱离下分明还有一本薄薄的书册,竟是海一粟临死前送给自己的《水镜宝鉴录》,原来也一并被家族里的人收缴在此。谢贻香一时也不及细想,当即一并取回,装进了自己怀里。   再看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也在这后堂里寻回了各自的兵刃和物件,纷纷整装待发。那吴镇长却是心花怒放,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原本使用的那一柄软剑,还有他在祭坛下“金门”后寻到的一柄新的软剑,连同他偷盗出来的玉器珠宝,此刻都还没来得及放回祭坛里,乃是一并被堆放在了此间。当下他也不客气,一股脑塞回了自己怀中。   因为要等那吴镇长收拾好珠宝,众人在这后堂里约莫耽搁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终于准备就绪。闻天听座下那位“空里飞霜”李亦斓,也在附近的屋子寻到一些糕点,一并分给众人,大家在沉睡中饿了一整天,当即胡乱吃上几口,便一同踏出这衙门的大门。   却不料刚来到衙门门口,猛然间一股极强的气劲从门外径直传来,谢贻香、吴镇长连同闻天听座下四人居然同时一个踉跄,相继退了回来,差点还摔倒在地。   谢贻香惊恐之下,乱离已然自行出鞘,跳到了她的手里。定睛望去,只见衙门外一个高瘦老者目光如炬,豪气外露,正是之前在祭坛上打过照面的任三曾祖父。   依照吴镇长的推断,这任三曾祖父此刻应该是在那湖神祭坛一带主持修缮的工作,想来是听到了方才从镇上赶过去的族人禀告,这才前来查看。要知道眼下这“阴间赤龙镇”离那湖神祭坛之间,到底还隔着一里地的路程,这任三曾祖父居然在这片刻之间便现身于此,其修为之高,当真令人不寒而栗。   回想起当日在那祭坛之上,闻天听座下“十七君子”里的八人,为了要替闻天听争取恢复功力的时间,曾一同出手对付这任三曾祖父,却不料或死或伤,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八个人便已全军覆没。可见这位任三曾祖父的本事,至少不在已故的闻天听之下,仅凭眼下的谢贻香等人,自然不及当时的“八君子”,倘若和他动手,无疑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那吴镇长又是的贪生怕死之辈,谢贻香倒不敢指望于他,当即便吩咐他去寻找青竹老人,自己则斜斜劈出手中的乱离,看似乱刀中的一招“乱云飞渡”,当中却又是谢封轩那“空山明涧”的劲力。   伴随乱离绯红色的刀光一闪,整个赤龙镇衙门的大门便在刀光中彻底坍塌,径直往那任三曾祖父身上砸落过去。而谢贻香也连忙退开两步,以防这任三曾祖父暴起伤人。   却不料衙门的大门还没来得及坍塌下来,那任三曾祖父的身影一动,居然提前穿过砸落的碎木碎石,径直来到了谢贻香身前;看他这般速度,竟丝毫不比那青竹老人的动作慢。   谢贻香虽然惊讶,但也从来不敢低估这位任三曾祖父。逢此情形,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早已通过“融香决”融入到了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当即斜斜踏上一步,居然抢到了那任三曾祖父的侧前方,继而反手一刀向后劈出,直取那任三曾祖父的后颈。   那任三曾祖父不禁“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于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出手。当日在祭坛上,谢贻香因为乱离被缴,又被青竹老人封住了哑穴,所以一直不曾出手,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那任三曾当时祖父察言观色,见这小姑娘内力不深,倒也并未将她放在心上。谁知此刻这一动手,谢贻香这一份临场的反应和化守为攻的手法,虽然招式间内力平平,却分明是一流的手段。   任三曾祖父当下再不敢大意,回手一擒,便以空手抓住了谢贻香攻出的乱离,兀自将刀锋握在了手里;而他那一支瘦如枯柴的手掌,竟是丝毫不惧乱离那锋利的刀锋。与此同时,就在这刹那间,闻天听座下的何海山、孙明勇、穆洵和李亦斓四人,也已分别出手,同时攻向那任三曾祖父。   这一来可谓是新仇旧恨一并算了,当时在祭坛之上,闻天听座下的这四人都曾被任三曾祖父相继击溃,昏迷中也没看到青竹老人击杀闻天听的那一幕。待到从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中清醒过来后,听到谢贻香和吴镇长说起闻天听的身亡,还以是这个神秘家族下的毒手,甚至极有可能便是眼前这位任三曾祖父。所以此刻四个人手中的一柄剑和一把短刀,还有两只空手,顷刻间已将那任三曾祖父围在当中。   然而那任三曾祖父一只手牢牢握住谢贻香的乱离,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凭空挥弹,顷刻间便已将四人攻来的招式尽数化解开去,嘴里冷冷喝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谢贻香的乱离好容易才失而复得,哪知此刻却被这任三曾祖父看出虚实,知道自己的一身功夫都在这柄短刀之上,所以刚一动手便将自己的乱离控制起来。当下谢贻香连忙奋力回夺,但乱离就像是插进了石头缝里,怎么也抽不出来。听到对方这一问,她忍不住恐吓道:“朝廷大军已然杀入你们这‘阴间’山谷里,而你们的‘太虚一梦’也已被毁,那个半死不活的什么天祖父,连同祖屋里沉睡着的六七百人,眼下已然尽数丧命。你若是就此投降,还有可能保全住家里其他人的性命!”   那任三曾祖父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胡说八道。”然而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蓦然一惊。要不是天祖父的“太虚一梦”出了问题,这几个昨天才被送进祖屋里沉睡的人,怎么可能还不到一天的工夫,便已尽数逃了出来?   一时间任三曾祖父也猜不透其中的缘由,心中杀意陡升,手中略一发力,一股罡气已顺着抓住谢贻香乱离的手臂传出,透过刀身直往谢贻香身上袭去。   而谢贻香却还在奋力夺刀,竟没察觉到对方的罡气袭来,更不知道任三曾祖父的这股罡气之猛烈,以自己的修为,若是受此一击,只怕顷刻间便要七窍喷血而死。   就在这紧要关头,谢贻香忽觉自己手上一空,当即跌跌撞撞地退开好几步,轻而易举地便将乱离夺了回来。再看乱离的刀刃上,居然还附带着任三曾祖父的一条断臂,断臂的手掌依然牢牢地将刀锋抓紧;至于那手臂断裂的伤口处,想来是因为这位任三曾祖父太过于消瘦的缘故,仅有少许的鲜血溢出。   任三曾祖父的一条手臂怎会忽然断去?就连那任三曾祖父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忍不住惨叫一声,随即奋力震开闻天听座下四名弟子的兵刃,迅速退却到了一旁。   只听青竹老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已然响起,缓缓说道:“你应当明白,方才却是我手下留情了……否则,便不止是断去你一条手臂这么简单了。”   话音落处,青竹老人那精壮的身躯已然穿过坍塌的围墙,径直踏入了衙门当中,手里还兀自拿着一柄点燃了的旱烟杆。 第404章 约战定生死   想不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吴镇长毕竟还是及时找来了青竹老人,继而一举击溃敌人。算来也只有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才能躲过任三曾祖父的察觉,从而在暗处偷袭得手,一举斩断对方的一条手臂。   那任三曾祖父倒是认得青竹老人,深知这个死而复生的中年光头,本是当世的第一高手。尤其是当日在祭坛上击杀闻天听的那一招,其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令他自愧不如。如今自己的一条手臂被对方偷袭断去,那任三曾祖父惊恐之间,不禁沉声喝道:“以阁下的功夫,也算是一代宗师,如何会做出偷袭伤人这等卑劣之举?”   青竹老人冷冷一笑,说道:“你我又不是在比武较量,生死相搏之际,本就是你死我活……更何况你们的族人先前围攻戴老七的时候,又和他讲过什么规矩?”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手里的旱烟,摇头叹道:“若非念在你一把年纪,练到这般修为不易……方才我要取的,便是你的这条性命了。”   那任三曾祖父此时已封住自己断臂处的穴道,一面强忍着疼痛,一面强压下怒气,嘴里沉声问道:“如此看来,我们阴间的那座祖屋,当真已经被你们攻破了?”   那吴镇长也随着青竹老人一同现身,却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里,听到这一问,当即扬声说道:“不错!眼下就连天祖父也已身亡,仅凭你任三曾祖父孤身一人,也救不得整个家族。如今你手臂已断,更加不是我们几个的对手,若是不想家里人被朝廷的大军围剿,还是放我们离开得好,万事都好商量!”他虽已和整个家族彻底翻脸,但心底还是有些惧怕这位任三曾祖父,依旧将他称呼成“曾祖父”。   那任三曾祖父虽是盛怒之下,心中略一盘计,也知道吴镇长所言非虚。单是一个青竹老人,自己多半便不是敌手,更何况还有谢贻香等六人?再加上方才自己一时不慎,又被青竹老人偷袭断去了一条手臂,若是继续动手,自己可谓是毫无胜算。   原来正如吴镇长所料,家族里的湖神祭坛在闻天听和任千秋的激战中坍塌了一小半,这任三曾祖父原本正在祭坛处主持修缮工作,忽然听到有族人来禀,说有外人突然闯入了“阴间赤龙镇”,就连家里的祖屋也好像出了事。任三曾祖父心急之下,也是一时托大,所以这才孤身赶来镇上,谁知一时不慎,眼下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要知道这整个神秘家族经历此番大变,先是和鲁三通一行人进行了大大小小数十战,可谓是损兵折将,死伤了近百名高手,当中还包括家里传授族人武功的四祖父。后来那夜在湖神祭坛上,又在戴七、闻天听等人手下折损了好些高手,就连六百年来家族里最强的高手任千秋,也当场命丧于对方手里,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更是重伤难治,不得已只好送去祖屋,以“万木逢春”的神通提前沉睡起来。   如果眼下祖屋里面当真出了事,当中那六七百名沉睡的家人多半也已惨遭不幸,可谓是动摇到了整个家族的根基所在。如此推测,放眼整个家族,眼下除了任三曾祖父自己,便再没高手可以阻止眼前的这些人了。   虽然还有那位被天祖父一同提前唤醒的大芮曾祖父,但是这位大芮曾祖父精通的确是“道法佛光”,擅长于精神一道的神通,武功并不如何高明,远不及任三曾祖父自己。所以就算是他们两人联手,只怕也敌不过眼前的这位青竹老人。   想到这里,那任三曾祖父的心中愈发沉重,正值手足无措之际,忽然心中一动,暗骂道:“当真是睡得久了,一把老骨头,居然变成了老糊涂!家里分明还有‘阴兵舞’,无论这几个外人的武功有多高,即便是再来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当下任三曾祖父便沉声说道:“以你们的本事,眼下若是想就此离开,凭我这一把老骨头,倒也拦不住你们。然而你们此番前来,相继杀害了家中这许多条性命,此仇此恨,可谓是不共戴天。往后终此一生,不管你们躲到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家里的‘阴间使者’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致死方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隐约感到一阵透骨的阴冷。谢贻香在梦境之中时,曾听那天祖父化身成的小男孩说起过,家族里的人在山谷里的时候,虽然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打扮,但一旦去到外面办事,便会统一穿上黑袍,以“阴间使者”自称,也便是之前众人所遭遇的那些黑袍人。   就好比吴镇长之前那“花脸黑袍怪客”的装扮,眼下谢贻香对这个神秘家族虽然已经知根知底,但是回想当时在姚家古宅里遇到的花脸黑袍怪客,仍然心有余悸。倘若真如任三曾祖父所言,即便众人就此离开,往后这一生的时光,只怕也摆脱不了那些黑袍人的纠缠。   却听青竹老人淡淡地说道:“你的这番话,却是在恐吓我等了……既然你有此一说,想必却是已经有了提议,要想和我们就此做个了断?”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吴镇长都是恍然大悟:这位任三曾祖父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想划下道来,和己方这七个人做一场彻底的了断,只怪自己情急之下,一时没能听懂。幸好那青竹老人立刻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由此可见,这姜之一物,果然还是老的辣。   那任三曾祖父当即点了点头,盯着青竹老人的双眼,缓缓说道:“正是如此!眼下这般局面,我自知不是你的敌手。但我家里还有一位大芮曾祖父,想必你也已经见过。我这便代他和你约战,双方不求胜败,只决生死。无论最后是谁生谁死,你们所有的人和我阴间的仇恨,也便就此一笔勾销。若是你胜了,大可自行离去,我们的族人也不再因此追究;若是你败了,又或者是死在大芮的手下,我也会放其他人平安离开,家里人一样不再追究。”   旁边的吴镇长听到这话,当即向青竹老人悄声说道:“老先生不必担心,那位大芮曾祖父的‘道法佛光’虽然厉害,但武功却是稀松平常得紧,绝不是你的对手。”   那青竹老人“哦”了一声,又吸了一口旱烟,淡淡地说道:“若是我等就此离开,反倒是显得心虚了,要是再被你们说成逃跑……那倒的确有些窝囊。”   旁边的谢贻香察言观色,青竹老人的这一句话,虽然并未答应下了对方开出的条件,但显然已有些动心了。对于这所谓的“江湖规矩”,又或者是以比武来定下承诺,她早已深有感悟,知道此举终究信不过。当下她正待出言劝阻青竹老人,却见那任三曾祖父目光闪烁,又说道:“这一位大芮曾祖父,眼下便在湖神祭坛那里主持修缮,阁下若是有胆量,这便随我走上一趟。一切恩怨,便以一战了结!”   听到这话,那吴镇长陡然醒悟过来,终于明白了这位任三曾祖父的用意,当即大喝道:“决计不可!老先生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他是要引诱我们去往绿水旁的湖神祭坛处,好让家里人起舞献祭,召唤出这‘阴间’的‘湖神’来对付我们,也便是那传说中的混沌兽!” 第405章 祭坛阴兵舞   谢贻香心中一惊,随即想起那夜在祭坛前的见闻。当时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向祭坛守卫假传六曾祖母的号令,便是说要准备什么“起舞献祭”,想以此混进祭坛当中。而这所谓的“起舞献祭”,则是家里召唤“湖神”的仪式,也便是隐藏在那潭绿水深处的“混沌兽”。   如果说直到此时,谢贻香对鄱阳湖这一连串的事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便只有三件事:一是朝廷的军饷到底是真是假,这却要等自己回朝复命后才能伺机探察,而且也不一定有结果;二是言思道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变出一个了“鬼魂”,又是用什么法子钻进了自己的脑海当中?伴随着言思道命丧于那大芮曾祖父之手,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怕也便就此湮灭了;至于这第三件事,便是这个神秘家族里所谓的“湖神”,也便是传说中的“混沌兽”,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头巨兽?   无论是朝廷军饷被劫,还是在那山凹的旷野里,都有这神秘莫测的“混沌兽”参与,其间的迷雾更是由它所造。自己曾在山壁的凸岩上亲眼看见,就在那潭绿水里,分明有一条赤红色的长蛇探出,当场将鲁三通的一名手下拉扯下水。以此看来,难不成这所谓的“混沌兽”,其实也是和汉墓深处的那条蛇王一般,是另一条“肥遗”?   可是回想起自己翻阅过的家族记事,还有那天祖父化身成的小男孩也告诉过自己,说这“混沌兽”本是蜀山派里的上古神兽,乃是在千年之前被当时的天芮、天辅和天任这三位长老带到了此处,目的便是要让它对付而那条“一首两身”的肥遗。后来经过一番激斗,肥遗的一条身子被“混沌兽”所毁去,这才变作如今汉墓深处的那般模样;至于肥遗被扯下来的那一条巨大蛇身,则是出现在了鄱阳湖里,被当地百姓看见。后来经过上千年的以讹传讹,这才衍生出赤龙镇上世代流传的“赤龙大战孽龙”之传说   所以照此推测,这所谓的“混沌兽”绝不可能是另一条“肥遗”。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那任三曾祖父听到自己的意图被吴镇长喝破,当即勃然大怒,盯着那吴镇长冷冷说道:“吴玉荣,记得当年你大难不死,我们不但救下了你的性命,还让你娶了芮家老幺那三儿子下面的第五个女儿,从此入赘家中。当时的家族管事人正好是我,所以对你印象颇深。然而此刻看来,你却是不想活了?”   那吴镇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再不敢开口多嘴。却听旁边的青竹老人淡淡说道:“‘混沌兽’又如何?我连人都不怕,又怎会惧怕一头畜生?既然你划下道来……哼,我当然要接着了!”   谢贻香不禁一愣,心道:“这位起死回生后的青竹前辈,莫非当真转性了?眼下这任三曾祖父的提议,分明是设下圈套请君入瓮。即便是青竹前辈有十成的把握对付那传说中的‘混沌兽’,当此局面,又何必要以身犯险、自入瓮中?”   当下她连忙出声提醒,说道:“青竹前辈,眼下我等身在险地……”谁知那青竹老人不等她说完,已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兀自说道:“无妨……也是时候该会一会故人了……”说着,他便向那任三曾祖父沉声喝道:“你的邀战我应了。前面带路!”   那任三曾祖父冷哼一声,当下也不再多言,大步踏出衙门而去;青竹老人一言不发,径直跟在了他的身后。这边谢贻香和吴镇长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忐忑不安,虽然无法理解青竹老人的行为,但眼下的情形众人若是还想离开这个“阴间”山谷,终究还是要仰仗青竹老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神威。所以此刻青竹老人既然已经答应了对方,众人阻拦不住,也只得一并跟他同去。   一路上谢贻香心中暗自猜想,也不知那青竹老人所谓的“故人”,究竟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正如他之前所言,以他对这个神秘家族的“了解”,那所谓的“混沌兽”其实是他的“故人”?   她立刻又否认了这一想法,除了太过匪夷所思,而且青竹老人若是当真识得“混沌兽”,当日在山凹的旷野里,他便不会被“混沌兽”生出的迷雾吓得落荒而逃。   当下众人只管跟在任三曾祖父后面前行,沿途遇到镇上的族人,那任三曾祖父便拉过两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名族人随即脸色一变,连忙往湖神祭坛方向疾奔而去,显然是听了任三曾祖父的吩咐,急忙赶去祭坛准备“起舞献祭”。   待到那两名族人起身而去,任三曾祖父便故意放慢了脚步。要知道从这“阴间赤龙镇”到那“湖神祭坛”,不过才一里左右的路程,却被这任三曾祖父绕来绕去,居然花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心知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家里人准备妥当,召唤出那潭绿水深处的“混沌兽”。然而眼见青竹老人并不开口点破,众人虽然心中生疑,却也不便多言。   待到一行人终于来到那座湖神祭坛之前,谢贻香故地重游,放眼望去,果然已有不少族人聚集在这祭坛周围,粗略估算,竟有一两百人之多。再看这座三四层楼高低的湖神祭坛,由于当日被激战中的闻天听和任千秋毁去了一小半,此时也还没来得及修好,而在场的族人却没一人在修缮祭坛,纷纷各自戒备,虎视眈眈地盯着谢贻香一行人。   要知道当夜也是在这祭坛之上,那六曾祖母先是被戴七的“六道俱灭”偷袭至重伤,随后又被闻天听的“吞星吐云,日月同辉”重创,这才没有机会“起舞献祭”,召唤出绿水当中的“混沌兽”,差点便让整个家族毁于一旦。对此那六曾祖母还曾懊悔不已,甚至引以为恨。   想不到眼下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此地。眼见山谷中日色已浓,谢贻香手搭凉棚往那祭坛顶上望去,但见七名少女身穿红衣,正在祭坛上翩翩起舞,举手投足间,其舞姿竟是说不出的怪异,令人看得极不舒服。   谢贻香虽然不懂舞技,但是看了半响,倒也看明白了:这些红衣少女的舞姿,无论是身体的摇摆还是关节的扭动,分明是在模仿蛇的动作。   再看这七个红衣少女中当先那个领舞之人,分明手持一根丈许长的铁棍,棍头处则是一个雕花镂空的大铁球,就好似一个浑圆的铁笼一般,约莫有水缸大小;就在被镂空的大铁球里面,还关着六七条儿臂粗细的红蛇,正是众人之前在汉墓里见过的、那种自蛇王身上寄生出来的赤红色怪蛇。   眼见这般景象,那任三曾祖父此刻也不再隐瞒,傲然说道:“‘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这便是我们留存在人世间的唯一传说。如今你们有幸亲眼见到这传说中的‘阴兵舞’,倒也不枉此生了!”   话音落处,只听祭坛上那名领舞的红衣少女忽然放声高歌,唱道:“天地铜炉兮炼万物,日月明灯兮定韶光,世人卑贱兮似蜉蝣,起舞献祭兮敬湖神。”   伴随着歌声响起,后面那六名红衣少女扭动得愈发疯狂,几乎是将自己的身体贴在了地上,拼命摩擦着祭坛的顶层。旁边另外还有四名青年男子,听到歌声响起,当下便高举火把走上前去。那个在前面领舞的红衣少女见状,便将手里的铁棍放平垂下,让那四名青年男子用火把去灼烧棍头处的镂空大铁球。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个镂空大铁球已被火把烧得通红,而里面关着的六七条怪蛇在高热之下,哪里还吃得消?当场便被烫得皮肉皆烂,拼命抽打着蛇身,散发出一股焦臭之味。而这股焦臭之位,随着山谷里的微风吹拂,径直飘向了祭坛前不远处的那潭绿水附近。 第406章 湖神自癫狂   谢贻香顿时想起,据说“混沌兽”自从来到这个“阴间”山谷后,便一直要以那蛇王身上寄生出来的怪蛇为食,千百年来从不间断。为此族人还会特意饲养汉墓深处的蛇王,生怕它就此饿死。就连前番运送军饷的船队中,那数百个人出现在“黄泉之地”里的尸身,也被用作于喂养这条蛇王了。   而眼下这个神秘家族所谓的“起舞献祭”,原来“起舞”只不过是个约定俗成的仪式,真正管用的乃是这“献祭”二字;乃是要以这些怪蛇被烤焦的气味做诱饵,从而引出那潭绿水深处的“混沌兽”。   果然正如谢贻香所料,伴随着焦臭味越来越浓,不远处那潭原本平静的绿水,此刻就好似煮开了的沸水,不停地往外冒着气泡;随着气泡的破裂,水面上也逐渐凝固起了一大团迷雾,隐约可见水下似乎有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浮出水面。   一时间,在场所有的族人都开始兴奋起来,嘴里念念有词,相继朝那潭绿水跪下,争先恐后地叩拜起来。   算起来谢贻香已不是第一次和这所谓的“混沌兽”打交道了,第一次是在山凹的旷野中,第二次是在山壁的凸岩上。只可惜这先后两次,那“混沌兽”都隐身在迷雾当中,令自己始终未能见到它的庐山正面目。   而今这头传说中的“混沌兽”,眼下终于要显露出真身了。谢贻香惊恐之际,居然还有一丝莫名的兴奋,连忙握紧了腰间的乱离。   话说那夜也是在这祭坛处,家族里曾有人说起,当年皇帝和李九四大战于鄱阳湖上之际,这个神秘家族曾率领“湖神”参战,还出手救下了皇帝,这才留下“老鼋救驾”的传说。而那所谓的“湖神”,也便是眼前这潭绿水当中的“混沌兽”。难不成果然如同传说里那般,乃是一头巨大的“鼋”,也便是俗称的“王八”?   其实眼下已用不着谢贻香乱做猜想,伴随着祭坛前不远处的那潭绿水四下激荡开去,这“混沌兽”也终于露出了它的真身。只见水面上升腾起的大团迷雾里,分明有个庞然大物分水而出,竟约莫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和这边的湖神祭坛分明是一般高低;再看水中这头巨兽的横宽,几乎占据着方圆三四丈的大小,简直就像是潭水中升起的一个小山包。以此来看,这“混沌兽”果然是个庞然大物。   只可惜水面上漂浮起大团迷雾,将这头巨兽的身形彻底笼罩在了当中,所以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别出它那巨大的轮廓。然而迷雾中“混沌兽”那两个马车车轮般大小的眼睛,却兀自呈现出赤红之色,就好似两个极亮的灯笼,分明正在朝祭坛前众人这边看来。   想不到这传说中的“混沌兽”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却因为隐身于迷雾当中,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时间,谢贻香、吴镇长和闻天听座下四人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下意识地想要离那潭绿水隔得远些。   伴随着谢贻香等人的退却,迷雾中那“混沌兽”的身影轮廓,也在朝着祭坛这方的岸边靠拢。待到它离这祭坛近了,忽然一条赤红色的触手自迷雾中凌空探出,竟约莫有水桶般粗细,径直卷向岸边那些跪拜的家族众人;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这条触手便已卷起一名离得最近的族人,猛一收回,那个族人便被触手拖拽回了迷雾里,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叫声回荡在半空之中。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谢贻香呆立了半响,这才终于明白自己当日在那山壁的凸岩上,曾见到从这潭绿水里探出的一条赤红色的“怪蛇”,将鲁三通的一名手下拉扯入水。原来哪里却是什么怪蛇,分明是这“混沌兽”身上的一条赤红色触手!   只因为当时离得太远,她和戴七又刚刚逃离出那条蛇王所在的蛇穴,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将“混沌兽”这条赤红色的触手,错看成了一条赤红色的怪蛇。   如今眼见这名族人被家里“湖神”的触手卷去,那些跪地叩拜的族人皆尽失色,当中更是有人大叫道:“湖神这是怎么了?它怎么会伤害我们?”话音刚落,那条赤红色的触手再一次自迷雾中探出,顿时便将这说话的人也一并卷住,径直拉扯回了迷雾里。   这样一来,在场的家族众人终于回过神来,纷纷尖叫着往后逃窜,要躲到祭坛的后面去,场面可谓是混乱之极。就连那任三曾祖父也是神色惊惶,额上更是冷汗直下,一边往后退却,一边说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任三曾祖父此番令族人“起舞献祭”,以“阴兵舞”召唤出绿水里的“湖神”,本是要对付青竹老人这些个外敌。谁知守护了整个家族上千年之久的“湖神”,眼下非但失去控制,而且还不分敌我,径直吞食起了家里的族人,这可谓是上千年来从未有过的怪事。一时间,就连任三曾祖父这等家族长老也想不通其中的缘由,更别说是在场的那些族人了。   然而家里人虽然不明所以,谢贻香这个外人略一思索,反倒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据她所知,这“混沌兽”本是千年前蜀山派的上古神兽,随后被蜀山派的三大长老带来此地,这才击败了原本守卫在此的“肥遗”。而在往后的这些岁月里,这“混沌兽”便一直以“肥遗”的子孙、也便是那条蛇王身上寄生出的赤红色怪蛇为食。   可是鲁三通一行人此番前来,就在那座汉墓尽头的地洞之中,仅剩一条身子的“肥遗”分明已被鲁三通以“大黑天妖法”击毙,自然再无法从它身上寄生出那些小怪蛇来。而以前那些小怪蛇纵然一时间没死干净,数量也定然锐减不少。   所以照此推测,眼下这“混沌兽”之所以失控,居然吞食起了在场的族人,只怕便是因为怪蛇不够吃的缘故,以至于饿得极了,这才饥不择食。由此可见,这什么所谓的“湖神”,到底也不过是一头畜生罢了,只是生长的有些庞大而已。   然而这倒不是家族中人的疏忽,要知道这个“阴间”山谷在短短的数日之间,先后被鲁三通一行人和闻天听、言思道等人搅得是天昏地暗、乌烟瘴气;好容易击败了外敌,刚刚消停下来,谁知祖屋里的天祖父和那些沉睡的长老们又出了意外。似这般混乱的局面中,整个神秘家族可谓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关心汉墓深处那条蛇王的死活?   所以此刻他们以“阴兵舞”召唤出绿水深处的“混沌兽”,当真可谓是作茧自缚、自讨没趣,伴随着“混沌兽”的失控,在场所有的族人已然乱作了一锅粥。那青竹老人却似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大笑起来,兀自说道:“好大一头畜生……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慌乱中谢贻香哪有工夫去琢磨青竹老人这句话的意思?眼见前方的族人在那任三曾祖父的招呼下,纷纷躲往那祭坛后面,就连那吴镇长也一溜烟逃窜得没了踪影,这祭坛前便要数自己和青竹老人、还有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离那潭绿水最近了。   而迷雾中的“混沌兽”先后吞食了两名族人,似乎意犹未尽,当即第三次探出那条赤红色的触手,正是往谢贻香身上卷来。 第407章 他乡遇故知   谢贻香虽然心中惊惧,眼见这条赤红色的触手来得极快,她的身法也是极快,当即便往旁边腾挪开去。哪知这条触手的灵敏度却是出人意料,虽然一击未中,居然能在半空中折返回来,兀自弯曲成了一个钩状,将谢贻香的身形围在了当中;随着触手的收拢,转眼便要将谢贻香的身子卷住。   就在这刹那之间,谢贻香看得清楚,只见这条水桶粗细的赤红色触手上,分明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钩,也呈赤红色,作半边蟹钳的形状,约莫有常人的手掌大小。纵然自己没有被这条触手卷住,哪怕只是被它擦碰到,触手上的这些倒钩也足以令自己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这究竟是一头什么样的怪物?当此危机之际,谢贻香先前闪避的变化已尽,整个人正身在半空之中,面对触手的这一回转,已然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她只得气沉丹田,让自己的身形径直往下坠落;与此同时,她以手中乱离奋力劈向眼前的触手,想要略微减缓这条触手的来势。   却不料一刀劈落,但听“噗”的一声闷响,似乱离这等锋利的宝刀,非但无法将这条触手劈断,甚至就连触手的表皮都没能割破。一时间谢贻香还来不及惊讶,只觉劈中触手的这一刀反震之力极大,直震得她整条手臂一阵酸麻,就连手中的乱离也拿捏不住,居然脱手弹飞了出去。   虽然她这一刀到底无功,甚至连乱离也脱手飞出,但谢贻香在半空中突然坠落的身形,到底还是躲过了这条触手的捆绑,从而让这条触手在她头顶上半尺处掠过,兀自卷了个空,灰溜溜地缩回到了迷雾里。   要知道即便是汉墓中的那条身覆鳞甲的蛇王,也曾被谢贻香的乱离剖开了身子,可是如今“混沌兽”的这条赤红色触手,竟连乱离也伤不得分毫,真不知这所谓的“混沌兽”到底是何方神圣,身上又怎会生长着一条如此骇人的触手?   就在这转眼间的工夫,眼见绿水上、迷雾中“混沌兽”那巨大的身影又往前挪出好几丈许距离,小半个身子已然踏上了岸,只怕立时又要再一次探出它的触手。谢贻香只得望向不远处的青竹老人,惊呼道:“青竹前辈,你要是真有法子对付这头‘混沌兽’,此时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却见那青竹老人居然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而且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此时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说罢,青竹老人陡然提高自己的声音,仰天大喝道:“此时还不出手,更待何时?”伴随着他的内力迸发,话声已然响彻于这整个“阴间”山谷之中。   谢贻香见他这般举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道:“当此危机之时,这青竹老人莫不是被吓疯了?早知如此,刚才在那‘阴间赤龙镇’上,我等径直逃出这个山谷便是,说什么也不会和他来淌这一趟浑水!”   谁知就在这时,猛听一阵清朗的笑声自祭坛旁边的山壁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长声笑道:“想不到苦苦守候两日两夜,终于还是等到了这头畜生现身。看来此番的鄱阳湖之行,毕竟不会空手而归!”话音刚落,另一个嘶哑的男子声音当即喝道:“要动手,便动手。废话少说!”   听到这两个声音,谢贻香当中可谓是惊喜交加,不禁脱口惊呼道:“曲前辈?戴前辈?”   话说当日也是在这湖神祭坛之上,就在闻天听命丧于青竹老人之手后,躲在暗处的曲宝书便悄然施展出普陀山潮音洞的无上绝学“海天风云怒”,自坍塌的祭坛废墟里翻卷起漫天的飞沙走石,从而当着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这两大高手的面,趁乱将身受重伤的戴七救走。自此以后,这两人便再也没了消息。   谢贻香身在那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时,还曾想过要找寻戴七和曲宝书二人,却不知他们是否已经离开了这个“阴间”山谷,不想此刻竟听到两人的话语声从祭坛旁边的山壁上传来,而且听他们的言下之意,此行分明是为了这所谓的“混沌兽”而来,而且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再回想起青竹老人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原来他不理会众人的劝阻,执意要随任三曾祖父前来赴约,说什么要会一会“故人”,原来指的竟是曲宝书和戴七二人。显然他心里早已有数,只要家族里这头神秘莫测的“混沌兽”一旦现身,曲宝书和戴七二人也会立时出现。   然而这当中的因果缘由,谢贻香此时倒也无从得知。伴随着山壁上两人的话音落下,当即便有一蓝一灰的两道人影沿着山壁飞快地滑落下来,双双踏上了谷底的实地。当中那道蓝色的身影,正是身着湖蓝色儒生长袍的潮音洞前掌门人曲宝书;至于那道灰色的人影,则是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他身上原本是一袭白色的短衣,却因为这几日历经的多番厮杀,至今也没机会换衣服,所以白色的短衣也被血渍和尘灰染作了灰色。   就在这时,迷雾中的的“混沌兽”又一次探出了它那条赤红色的触手,仍旧是往谢贻香身上卷来,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远处的青竹老人眼见曲、戴二人终于现身,当下也不再袖手旁观,顿时施展开身形,拉扯起谢贻香就往后面疾退而去。闻天听座下四人见状,也一同往后飞奔而去,远远避开岸边迷雾中的这头巨兽。   伴随着青竹老人这一动弹,那“混沌兽”的触手又如何追得上?再次卷了个空,似乎终于将这头巨兽给彻底激怒了。只见隐身在迷雾里的庞然大物一缩一挺,发出一声“昂——”的叫喊,其声犹如古庙铜钟,又似军帐号角,震得这整个“阴间”山谷都微微抖动。叫喊声中,“混沌兽”那庞大的身形再次往前探出一大截,将一支扁舟大小的脚掌伸出迷雾,径直踏上了岸边陆地。   谢贻香这回看得清楚,“混沌兽”此刻踏在岸上的这一支脚掌,通体呈漆黑之色,上面结满了参差不齐的黑色角质,就像是峭壁上那些棱角分明的岩石,令人一见之下浑身发毛,恶心至极。再看这支脚掌的形貌,前端乃是三跟长长的脚趾,在脚趾之间还连接着一层厚厚的肉脯,也是作漆黑之色,形貌甚是古怪;除此之外,在脚掌的后跟处,分明还有一跟单独的脚趾,却是往后伸出。   看清了“混沌兽”这一支硕大的脚掌,谢贻香心中一动,居然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再一仔细回想,不禁脱口说道:“蛤蟆?难道……难道这竟是一只蛤蟆?”   要知道“混沌兽”的这一支脚掌,果然像极了青蛙或者是蛤蟆的脚掌,却何止放大了数十倍?但若说这是一只巨型青蛙,其肌肤又不该是这般坑坑洼洼,而且还呈现出漆黑之色,倒是像极了那蛤蟆的脚掌。倘若这所谓的“混沌兽”当真是一只古往今来闻所未闻的巨型蛤蟆,那么方才它探出的那一条赤红色“触手”,其实却是蛤蟆嘴里捕食的长舌了?   就在谢贻香等人惊恐之际,众人只听耳旁风声疾响,伴随着所有人都往后面退却,曲宝书那一袭湖蓝色的身影反而孤身冲上前去,迎面扑向岸边这头巨大的“混沌兽”;其速度之快,直带得四下劲风突起,声势极其骇人。   在谢贻香看来,曲宝书此举无疑是自寻死路,就连自己的乱离也不曾伤到这“混沌兽”的分毫,可见这一头巨大的上古神兽,终究不是凡人之力所能抗衡。试问曲宝书的武功再高,终究也是凡人之躯,又如何会是这“混沌兽”的对手? 第408章 祭风行水上   迷雾中的“混沌兽”立刻发现了迎面而来的曲宝书,那条赤红色的触手随之探出,径直往曲宝书身上卷去。然而曲宝书此刻的身形动作,比起方才的谢贻香何止快上了数倍?不等那条触手攻到,他已抢先冲到这头巨兽的身子下面,继而折转方向,居然抬脚踏上对方那支巨大的脚掌,借力绕了到这“混沌兽”的侧面。   别看这头“混沌兽”的身形巨大,反应却是极快,一点也不笨拙。待到曲宝书躲到一旁,它随即扭转身子,带得周围的潭水四下飞溅,激荡起一大片汹涌的水花,稀里哗啦往曲宝书身上扑洒而去,竟是要将身旁的曲宝书一举震开。   却不料曲宝书早已将身法施展到极致,一面躲避着“混沌兽”攻来的触手和脚掌,一面借力着飞溅出来的水花之势,顺势在“混沌兽”的身畔疾速游走,时不时还在对方身上借力,甚至径直钻进迷雾里面,在这头巨兽的身躯上借力腾挪;只见他的身法越来越快,四下的劲风声也越来越响,就连那飞溅的水花也被他的身法顺势带动,到最后已经说不清是曲宝书借力了水花的走势,还是水势被曲宝书的身法所带动。   青竹老人此时已带着谢贻香在祭坛旁边停了下来,谢贻香直到此刻,也没看懂曲宝书究竟意欲何为。只听身畔的青竹老人缓缓说道:“原来普陀山潮音洞的无上绝学‘海天风云怒’,竟是这般施展出来的……乃是要以极快的身法不断游走,继而借势蓄劲,这才能有风云变色之相……如此看来,这‘海天风云怒’虽然威力奇大,却得借助于前期的蓄势,到底还是不及神火教的‘蛟龙吸海劲’来得直接……”   听到青竹老人这话,谢贻香连忙抬眼望去,果然,伴随着曲宝书的四下穿梭,那“混沌兽”周围就好像是刮起了一场小型的旋风,风势所到之处,连同附近的潭水一并翻腾起来,将“混沌兽”那巨大的身形环绕于其中。与此同时,水面上先前凝聚出的大团迷雾,也已随着此刻激荡的风水逐渐散去,让原本隐身其间的“混沌兽”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原来谢贻香猜得一点也没错,眼下这头近乎三四层楼高、方圆三四丈大的巨兽,也便是传说中的“混沌兽”,又或者是鄱阳湖救驾的“老鼋”,果然竟是一只巨大的蛤蟆。看它的身形样貌,除了身上结着一层凹凸不平的黑色角质,比起寻常蛤蟆身上那坑坑洼洼的肌肤显得更为尖锐,其它的便和寻常蛤蟆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体型却不知大了多少倍。   回想起众人之前在汉墓深处见到那条“肥遗”时,也曾惊叹过世间怎会有如此巨大的一条蛇王,然而似这等巨蛇,若是寻遍五湖四海、踏尽深山老林,或许也还能找出几条来,不算超出众人的认知范围,只能说是一条世间罕见的巨蛇罢了。   但是相比起眼前这只巨型蛤蟆,当真就有些出乎谢贻香的意料了。她非但从未看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甚至还从未想到过蛤蟆也能生得如此巨大!即便是阅尽古人的典籍,哪怕是《山海经》、《搜神记》这等志怪奇书,也从未记载过世间居然还有这般巨型的蛤蟆。所以眼见这头“混沌兽”的真身竟然是一只巨型蛤蟆,谢贻香惊骇之下,甚至觉得有些不合常理,真不知天地间怎会孕育出此等怪物。   而眼下这只巨型蛤蟆在曲宝书“海天风云怒”所带动的劲风和水浪冲刷下,已然彻底暴露出了整个身形。但见这只巨型蛤蟆此刻正半蹲在那潭绿水之畔,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水面,后面两支脚掌蜷缩在身体两侧,没入绿水当中,两支前脚掌则是撑在湖畔的陆地上。至于先前那条赤红色的“触手”,果然便是这只巨型蛤蟆嘴里的舌头。   随着曲宝书在它身旁四周飞快地游走,这只巨型蛤蟆虽然反应不慢,再加上口中那条长长的舌头也是灵敏之极,但曲宝书的奔行速度毕竟太快,又四处借力左闪右避,相比起这只巨型蛤蟆的身形,他整个人就仿佛是一只到处乱窜的臭虫,谈何容易将他抓住?所以一时间这只巨型蛤蟆居然奈何不了他,兀自急得“昂昂”大叫。   谢贻香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心中终于释然开来。所谓“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的谜团,也随之尽数解开。   对应曲宝书最早时对自己的讲解,这句话中的“鄱阳湖”,乃是指鄱阳湖上火龙山到赤龙镇一带水域里的诡异沉船事件,上千年来一直没找到合理的答案。而在那“太虚一梦”里,依据天祖父所化身成的小男孩讲诉,却是家族里的“黄泉之地”在作祟。乃是通过增减地洞中那些水池的水量,去操控鄱阳湖地底的暗流,从而将那一带水域里的所有船只一并吸入湖底水道,最终出现在家族里的“黄泉之地”。至于前番劫走朝廷军饷,也是用的这般手段。   而所谓的“老爷庙”,则是指当年的鄱阳湖大战中,神秘家族曾出手相助过当今皇帝,还留下了“老鼋救驾”的传说,却因此被皇帝忌惮。于是在十一年前皇帝便派闻天听以修建“老爷庙”为名,带领一众高手前来剿灭这个神秘家族,最后却以失败告终,自然也没能建成什么“老爷庙”了。而侥幸逃生的闻天听,则是探查到家族里“长生不死”的秘密,这才令皇帝对此地垂涎至今。   至于那传说中的“混沌兽”,也便是家族众人口中敬称的“湖神”,其真身便是眼前这只巨型蛤蟆了,也便是当年在鄱阳湖上救驾的“老鼋”,却不知为何以讹传讹,将这只巨型蛤蟆演绎成了一只千年老鼋。要说寻常的蛤蟆,吞吐出的大多是毒液,所以也被尊称为“五毒”之一,但这只被称为“混沌兽”的巨型蛤蟆,看起来却是无毒,吞吐出的更是浓浓的雾气;由于其体型巨大,这些不断被吞吐出来的雾气在短时间内非但不散,而且还能凝聚成大团大团的迷雾,想来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只巨型蛤蟆才会被世人尊称为“混沌兽”。   最后那所谓的“阴兵舞”,自然便是指隐居在这鄱阳湖畔的深谷之中、以“阴间之人”自称的整个神秘家族。而这“阴兵舞”同时也是家里族人召唤出“混沌兽”的一个个仪式。至于他们究竟是如何与这只巨型蛤蟆沟通交流,从而让它替家里人办事,甚至还能远赴江州一带的水域劫取朝廷军饷,如今伴随着这只巨型蛤蟆的彻底失控,谢贻香等人自然便无缘看见了。   想通了这一切,谢贻香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再看那潭绿水之畔,曲宝书的身形已然越来越快,简直可谓是风生水起,在这只巨型蛤蟆的四周形成一股旋转的气流,就仿佛是大海上“龙吸水”的形貌,又好似大漠中的“龙卷风”的景象,将附近的潭水一并带了起来,最终形成一道巨大的空心水柱,将这只巨型蛤蟆彻底困在了当中。   看到这般声势,显而易见,曲宝书“海天风云怒”的威力已然彻底施展开来。然而即便如此,以这样的风水之力,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这只巨型蛤蟆的分毫?   正值谢贻香疑惑之际,却见戴七那矮矮胖胖的身形已缓缓走上前来,径直经过众人身旁,往那潭绿水边的巨型蛤蟆而去。旁边的青竹老人不禁问道:“戴老七,你要作甚?”   那戴七也不理会他,一条废去的左臂软绵绵地耷拉在身旁,正是之前被青竹老人的剑气所废去。只见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解下背上包裹里的长剑,微一发力,便将长剑外面裹覆的白布抖落,继而露出一柄形貌古旧的长剑来。 第409章 天下第一剑   话说谢贻香这一路上见戴七一直背着这柄长剑,却从来都不曾使用过,即便是方才和青竹老人的决战当中,甚至是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也不曾动用过这柄剑。算起来似乎只有在众人的转述中,那日在山凹旷野里和六曾祖母的一番对抗时,戴七为救曲宝书和海一粟二人的性命,这才出过一次剑。真不知戴七这柄剑究竟有什么特异之处,居然要珍惜如斯。   此时眼见戴七终于取出背上这柄剑,当真可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谢贻香急忙定睛去看,却分明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长剑,通体呈墨绿之色,长短大小都和江湖上寻常的佩剑一般无二;除了形貌有些古旧以外,便再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待到戴七以单手抖落剑鞘,但见在天光的映照之下,这柄剑的长剑身不过是暗沉沉的一段乌铁,多半是以玄铁或者是乌金所铸,剑尖浑圆无锋,两旁的剑刃更不见有什么锋利之处,整个剑身就好似一条暗哑无光的黑色铁片,也不知究竟暗藏着什么样的玄机。   再看戴七此刻持剑在手,仿佛已变作了一位虔诚的教徒,兀自在脸上写满了虔诚之意,就连眼神里也透露出一丝感恩之情。似乎他这位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此时此刻能够使用这一柄剑,对他来说竟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这柄黑沉沉的剑到底是什么来头?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只听戴七大喝一身,继而飞身而起,直扑那狂风水柱之中的巨型蛤蟆而去。那曲宝书见戴七出手,当即也大喝道:“来的好!”话音落处,他当即展开身形,从盘旋的劲风里激射而出,抽身落到了一旁。   眨眼之间,手持黑剑的戴七已飞身来到那只巨型蛤蟆巨大的身子下面,继而举剑刺出;却不是刺向他身前这只巨型蛤蟆,而是斜斜向下,径直刺入了他脚下的这潭绿水当中。   莫不是这位戴前辈重伤未愈,以致出手失了准头,否则又怎会一剑刺入了水里?看到戴七这般举动,众人还没明白过来,便听见一阵“叮咚叮咚”的声音响起,其音清脆悦耳,继而越来越大声;紧接着,一副奇景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只见伴随着戴七将手中的黑剑刺入翻卷的绿水当中,以他手里的黑剑为中心,周围的水花居然在顷刻之间凝结起来,竟是将附近所有的潭水尽数冻结成了冰!   要知道眼下分明已是初夏时分,天气渐渐变得闷热起来,又不是那冰封三尺的寒冬腊月,眼前的潭水又怎会忽然凝结成冰?   不等谢贻香开口惊呼,但见四下的潭水结冰速度奇快,不过一呼吸之间,便已彻底冻结成了坚冰。而先前被曲宝书那“海天风云怒”所激荡起来的水流,在狂风的余势之下,翻卷起一道极大的空心的水柱,兀自环绕在那只巨型蛤蟆的四周,将它的整个身子都没入了水里。此刻伴随着四下的潭水尽数冰封,环绕在那只巨型蛤蟆四周的水柱也随之冻结,凝固成一座四五丈高低的巨大冰柱,从而将这只巨型蛤蟆活生生地冰封在了当中。   从戴七出剑刺入潭水里,到眼下凝结成这座巨大的冰柱,前前后后不过只在三四个呼吸间。而之所以会出现这一幕奇景,归根到底,不过是戴七手里那柄刺入潭水里的黑剑!   谢贻香只觉一口气吊在自己喉咙处,却因为心中的惊讶太过强烈,反而发不出声音来。要不是眼前这个“阴间”山谷里色彩明丽的初夏风光,她几乎便要以为自己仍然身在天祖父那“太虚一梦”的梦境当中。   再看那水畔的戴七,自从一剑刺入潭水里后,浑身上下便再也一动不动,维持着他仗剑入水的动作,仿佛是在不断催发内力。渐渐地,湖神祭坛前方这整潭十几亩见方的绿水,居然被尽数冰封起来,彻底冻结成了一整块“冰潭”。   要知道江湖上虽然有专门修炼阴寒内力的高手,在内力催发之际,其阴冷足以令水冻结成冰,但也仅仅只是冻结一碗水、一盆水罢了。不管戴七的功力再怎么深厚,又或者是有十个戴七同时发功,只怕也不可能在眨眼之间,用内力将眼前这一潭绿水尽数凝结成冰,甚至还将这只上古神兽“混沌兽”给冰冻在了当中!   这自然戴七手中那柄平平无奇的黑剑在作祟了,可是这究竟是柄怎么样的神剑,居然能够在刹那间冰封住整潭绿水,甚至让此行所有的高手都对其讳莫如深?一时间,谢贻香只得转头望向身旁的青竹老人,用疑惑的目光向他询问。   那青竹老人顿时明白了谢贻香的疑惑,脸上强笑道:“怎么,难道你竟没听说过武林中的七大神兵?”谢贻香微一愕然,随即点了点头,那青竹老人当即又问道:“贻香,这‘武林七大神兵’之中……排名第一的神兵,你可知是何物?”   谢贻香陡然惊悟,脱口说道:“峨眉剑派掌门人、‘定海剑’朱若愚手中里的‘定海剑?’这……这难道便是传说中足以断浪截流、封江定海的武林七大神兵之首‘定海剑’?”   青竹老人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正是……戴老七为了此番的鄱阳湖之行,特意问他师侄——也便是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借来了这柄‘天下第一剑’。”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呼出一口长气,再也没有了言语。说起来这所谓的“武林七大神兵”,不过是由江湖上的好事之徒所编排,倒是比不上那‘江湖名人榜’流传得广,更不及其权威性。虽然江湖上没多少人能记全这“武林七大神兵”究竟是哪七件兵刃,但是这当中排名第一的“定海剑”,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剑,据说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分别由历代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所掌管。   然而这“定海剑”的名头虽大,算起来真正见过此剑的人,却是少之又少,甚至竟不知晓这定海剑究竟有着怎样的厉害之处。只是在江湖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合计一十六个字,说是“断浪截流,封江定海;七大神兵,一剑为尊”。至于这柄定海剑究竟是如何“断浪截流、封江定海”的,只怕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想不到眼下在这鄱阳湖畔的“阴间”山谷之中,谢贻香居然有幸亲眼目睹到这柄天下第一神剑的神通,竟是以冻水不流、冰封千里之效,来“封江定海”了。她虽不知这柄神剑“封江定海”的缘由,但眼见戴七这般用法,这柄形貌普通的定海剑,多半是一柄以极寒材质铸造的神剑,这才能够在刹那之间冻水成冰。   难怪戴七这一路上始终不肯施展此剑,想来一是因为他素来自负,而这柄定海剑的威力太大,他不屑以神剑占人便宜;二来则是这柄神剑太过显眼,又是峨眉剑派的镇山之剑,所以自当珍藏,不可随意招摇。   而当日在那山凹旷野的迷雾之中,戴七之所以能在一剑之下破去六曾祖母的“李冰神掌”,却是因为这柄定海剑本就是天下之水的克星,碰上那以水为媒介的“李冰神掌”,自然可以轻易破去。直到后来在祭坛上再次遇上戴七,六曾祖母也一直有些忌惮他的这柄剑。其实莫要说是那六曾祖母,试问戴七有如此神剑在手,纵然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只怕也要退避三舍。   再回想起众人去往那祭坛之下的“金门”之后时,就连谢贻香也对石室中的宝刀利剑有些心动,戴七却根本不为所动,甚至看都不愿看上一眼,自然也是因为他背后这柄定海剑的缘故了。   其实要说那“金门”后石室里的那些兵刃,充其量不过是些利器罢了,顶多只能算是宝物;相比起来,这柄天下第一的“定海剑”,却已属于当世之神物。即便是将那石室里的所有神兵利器加在一起,只怕也敌不过这一柄“定海剑”的神威! 第410章 禁地再尸变   伴随着戴七一剑冰封整潭绿水,甚至将那所谓的“混沌兽”一并冻结在了翻卷起的潭水当中,只见那只巨型蛤蟆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挣扎几下,渐渐地身体便被冻死,僵硬在了冰柱里面,显是无力从坚冰里面挣脱出来。   远处的吴镇长见到这一幕情形,当场吓了一大跳。他武功虽然不弱,但对江湖上的事却不怎么了解,更不识得戴七手里的定海剑,还以为是戴七施展神通所为,不禁脱口赞道:“好家伙!戴大侠居然能一剑冰封住家里的湖神,果然了得!佩服!佩服!”   要知道吴镇长这一路上被众人挟持,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尤其是这位戴七,吴镇长对他可谓是又怕又恨。之前虽然口口声声称戴七为“戴大侠”,但终究只是溜须拍马,暗地里和那已故的金捕头都将戴七称呼作“矮胖子”。可这次他的这一声“戴大侠”,却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看到眼前这一幕奇景,祭坛附近那些本已四下逃窜的族人,一个个当真可谓是看傻了眼,兀自呆立在原地。过来半响,才有一个族人回过神来,放声大喝道:“大胆贼人!你……你这是什么妖法?竟敢伤害我们的湖神!我等这便要将你碎尸万段!”   话音落处,当即便有不少族人连声附和,相继停下逃窜的脚步,转身向谢贻香和青竹老人这边逼近,显是要准备对他们动手,更有十几个人径直冲向了绿水畔的戴七。似乎就在转眼之间,这些族人便已忘记了这只巨型蛤蟆方才因为饿得急了,还曾先后吞食了他们的两位家人。   那戴七此刻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将手里的定海剑探入已经冻结的潭水里,想来是因为在这初夏时节,他虽能以“定海剑”的神威将整潭绿水尽数凝结成冰,但也仅仅只是冻住了潭水,未必便能冻僵冰柱里那只巨型蛤蟆。所以为了防止这头“混沌兽”从冰柱里挣脱出来,戴七才要继续以内力催动定海剑上的神威,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通过凝结成冰的绿水,持续传送到那只巨型蛤蟆的体内。   如今眼见这些“阴间”族人再次来袭,那曲宝书正在戴七身旁掠阵,当即向青竹老人高声呼道:“老干货,别来无恙!眼下还得劳你大驾,将这些孤魂野鬼给收拾掉了。”   那青竹老人似乎早就料到戴曲二人有此一举,不禁冷哼一声,说道:“小事一桩。”话音落处,青竹丝再次出现在他的手里,挥洒之际,三名当先冲来的族人同时咽喉中招,当场毙命,几乎在同一时刻倒在了地上,就连一招都还没来得及发出。   那任三曾祖父深知这青竹老人的厉害,自己的一条手臂便是毁在这人的青竹丝之下,更别说这些功夫不高的族人们。他连忙厉声大喝,阻止了家族众人的出手,又向族人们问道:“大芮何在?”当即便有族人回答说道:“大芮曾祖父一早便下到了祭坛深处,巡视祭坛底下五行门后的家族禁地,至今都还没有出来。”   就在这时,去往家里“祖屋”巡查的族人们也已赶回到了祭坛附近,任三曾祖父连忙向他们询问祖屋里沉睡的长老以及天祖父的情况,只见巡查回来的族人一脸惊恐,颤抖着声音说道:“回禀任三曾祖父,那……那祖屋里面……当真已被外敌攻破,就连天祖父也身亡其间!而且……而且‘万木逢春’中沉睡的家族长老,也大半没了性命;虽然还有不少人存有呼吸,只怕也再醒不过来了……只有二三十人还算清醒,却也尽数被人制住,受了不轻的伤。任三曾祖父,这回……这回我们可谓是……可谓是全族覆灭了!”   听到来人这番说辞,纵然是任三曾祖父至少已有上百年的修为,也忍不住浑身发颤,一把抓住那名族人的双肩,怒喝道:“此话当真?”他之前见到谢贻香和吴镇长等人完好无损地从祖屋里出来,又听到他们口中所言,虽然已信了八九成,但毕竟还存着一丝侥幸。   此刻眼见这名族人被自己抓得双肩剧痛,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到底证实了此事,任三曾祖父一时间可谓万念俱灰、心丧若死。他立时便将这一份哀悼化作满腔的怒火,径直丢开手中的族人,恶狠狠地盯着那青竹老人。   青竹老人一直警惕着这位任三曾祖父,眼见他这般神色,只怕转眼间便要做出雷霆一击,来和自己拼死一搏,当下也暗自戒备起来。眼看两人之间的这场生死之战一触即发,谁知便在此时,忽听几声惨叫从身旁的湖神祭坛里传了出来,显是祭坛深处的族人所发出。听这叫声凄厉之极,似乎是发生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任三曾祖父惊惧之下,正待找人询问,便看到有好几个族人从湖神祭坛那坍塌掉的废墟里钻出,发疯似地往外狂奔,兀自尖叫道:“尸变了!尸变了!”   听到这话,任三曾祖父顿时战意尽消,急忙抢上前去,抓过一个从祭坛里出来的族人,厉声喝问道:“都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尸变了?大芮又在哪里?”谁知那人似乎已经魔怔了,只是反复念叨道:“尸变了……尸变了……”他旁边一个族人神智还算清醒,当即大喊道:“是祭坛禁地里的老祖宗神像……是我们‘土门’后‘轮回之地’中所供奉的老祖宗神像,它……它竟然复活了,而且还……还……”   不远处的谢贻香听到几人这番对答,也不由地吓了一大跳。这些个族人嘴里所谓的“老祖宗神像”,当然便是先前自己和戴七、吴镇长在那“土门”后见过的那尊“活俑”。听他们这般说法,难不成竟是那尊活俑再次复活,继而暴起伤人?   谢贻香直到此时此刻,也不知那尊活俑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可以做到刀枪不入,就连戴七这等绝世高手也拿它没办法。依据自己从那“木门”后石室里看到的记载,她曾有过推测,认为这尊所谓的“活俑”,其实便是传说中当年始皇帝在东海之上遇到的浮尸,也便是始皇帝亲口敕封的“华夏第一僵尸”,否则也不会被供奉在这个神秘家族存放死者遗体的石室神龛里。   但这一切毕竟只是谢贻香的推测罢了,之前自己和戴七二人凭借那些寒玉珍珠,已将这尊暴起杀人的活俑重新制服,这才敢安心离开。到后来在祭坛上大战六曾祖母率领的家族众人,继而被打入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便一直再没见过这尊活俑,谁知眼下这尊活俑居然又一次复活过来,而且看这光景,甚至还杀害了不少前去查探的族人。想来是那位大芮曾祖父所率领的族人在查探的时候一不小心,再次惊醒了这尊活俑。   听到那几名受惊族人的话,言辞间似乎也不知晓那活俑的来历,还以为是什么供奉的老祖宗神像。然而任三曾祖父显然对这尊活俑有所了解,听闻此事,顿时脸色大变,急切地喝问道:“此话当真?你们……你们怎会惊醒了它?这……这当真是要毁我全族了!眼下大芮人在哪里?”   任三曾祖父激动之下,似乎也有些失控,手里抓着那名魔怔的族人,就连这人的衣衫也给他扯破了。只听旁边又有一个侥幸逃脱的族人大声叫道:“死了!全部都死了!”话音落处,一颗血淋林的头颅已从祭坛废墟中滚落出来,一直滚到任三曾祖父的脚下。   任三曾祖父连忙定睛细看,顿时脱口惊呼道:“这是……这是大芮的人头?难道……难道……”惊怖之下,他竟不敢将自己的这句话说完! 第411章 千年古僵尸   谢贻香之前倒是见过那大芮曾祖父的形貌,却因为整个家族本是一大家人的缘故,再加上那任千秋、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三人又是一般的枯瘦,所以谢贻香一直不怎么分得清楚。此刻见到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自然也分辨不出是否便是那位大芮曾祖父的人头,但是听到任三曾祖父的这番话,想来自是错不了。   要知道这位精通蜀山派“道法佛光”神通的大芮曾祖父,就连言思道也不是其对手,当场命丧于他的神通之下。而且之前还听任三曾祖父说起,这位大芮曾祖父分明还是下一任“天祖父”的接班人,即将掌管家族里的“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想不到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想必也是那尊复活的活俑所为。   如今伴随着大芮曾祖父的头颅滚落出来,随即便听“轰”的一声巨响,但见祭坛坍塌处的废墟里碎石乱飞,弥漫起冲天的尘灰,一个浑身赤裸的高大男子已从中窜了出来,径直跳到祭坛前的空地上。只见这赤裸男子身上沾满了鲜血,兀自瞪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相继扫视着在场所有的人。   谢贻香心中不禁一寒,暗道:“果然是那尊活俑!它……它居然真的复活了!”不远处的任三曾祖父吓得面色惨白,显是知道它的厉害。但青竹老人和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却是头一回见到,但见这个以四肢行走的赤裸男子身形修长,只怕站直了身子,竟有丈许高,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不禁有些莫名的诧异。身旁的谢贻香和吴镇长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大叫道:“当心了!这东西刀枪不入,赶紧躲开!”   不等众人定下神来,那尊活俑四肢发力,已向站得最近的任三曾祖父凌空扑落。那任三曾祖父哪里敢直略其锋?当即展开身形,远远躲避到一旁;只可惜方才被他抓在手里的那名族人却没这么好的运气,当场便被那尊活俑擒住,继而双手发力一撕,立马便将这名族人扯做两片,五脏六腑血淋林地洒了一地。   这样一来,不管是谢贻香等人还是家族里没见过这尊活俑的族人,立马便知道了它的厉害;这哪里是什么神龛里供奉的老祖宗神像,分明就是一个杀人狂魔!   在场的一两百名族人之前因为家里“湖神”的失控,纷纷做鸟兽散去,待到戴七和曲宝书联手冰封住那只巨型蛤蟆,众人盛怒之下,又纷纷赶回围在这祭坛四周。谁知突然又窜出了这尊杀人不眨眼的活俑,混乱之间,哪里还来得及躲避?   谢贻香和吴镇长两人见识过这尊活俑的厉害,知道这怪物刀枪不入,纵然是宝刀利剑也伤不得它分毫。而这怪物倒也不吃人、不饮血,似乎只是一味的嗜杀,见不得有活人出现在它面前;对于男女二者,它则是优先选择猎杀男性,以其怕冷的特性推测,想来多半是因为男性属阳,女性则天生自带阴气。   当下似任三曾祖父和谢贻香一行人这等功夫的高手,都已远远避开了这尊活俑。那活俑率先杀掉一人,愈发变得兴奋起来,又冲进附近族人的人群里,所到之处但听惨叫声不断,血花飞溅中,肢体残骸不停地往外飞出,顷刻间又有好几个族人被它扯烂了身子。   那任三曾祖父身为家族长老,又当过家族管事人,当然知道这尊活俑的来历。当此危机之时,他也顾不得谢贻香一行人是敌非友,当即向青竹老人说道:“老先生!这怪物金身不毁,百无禁忌,独独只是怕冷。赶紧让你们那位冰封住潭水的朋友帮忙,眼下只有那位朋友手里的神剑,方能克制得了它!”   不远处的青竹老人还没来得及回答,谢贻香已抢着说道:“帮你倒也可以,但你要先告诉我们,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任三曾祖父眼见自己的族人相继丧命,虽是焦急之下,也只得说道:“也不瞒你,千年前秦朝的始皇帝,曾在东海之上遇到一具不腐不朽、栩栩如生的浮尸,并将其敕封为‘僵尸’,这才引出了徐市出海寻仙之事。我们的祖先便是当时和徐市一同出海之人,却因为徐市那厮的私逃,无法向始皇帝交代,这才隐居到此地。至于眼前这个怪物,便是始皇帝当时在海上敕封的‘僵尸’,我们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千百年来,一直被我们以极冷的寒玉珍珠封印在祭坛深处,却不知此刻怎会……怎会……”   听到任三曾祖父这番说辞,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看来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差,这尊所谓的“活俑”,当真便是那具“华夏第一僵尸”。想不到这千百年来,世间所流传的故事竟然是真的!她曾在祭坛里了解到这个神秘家族的来历,和此刻任三曾祖父所言乃是吻合,可见关于这具僵尸的来历,倒也不是任三曾祖父胡说八道。   原来谢贻香等人虽然在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度过了好几天,实际上却只睡了一天左右的光景。家族里的任三曾祖父和大芮曾祖父处置完外敌,刚刚将伤亡的族人安顿好,谢贻香等人便已在言思道的带领下破梦而出。   而祭坛这边的大芮曾祖父却还毫不知情,兀自率人进到祭坛中清点,那活俑先前本就已经被吴镇长和金捕头二人惊动,全靠戴七和谢贻香用寒玉珍珠暂时控制住,清点的族人在搬动那尊活俑时,不慎碰掉了它身上的寒玉珍珠,这才重新惊动了活俑,令它暴起杀人,大芮曾祖父为了要保护其他族人,居然当场命丧在了这尊活俑的手里。   一时间,所有人这才想起以定海剑冰封住“混沌兽”的戴七,连忙转头望去。只见戴七仍旧保持着之前仗剑入冰的姿势,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哪里顾得上这边发生的事情?而那曲宝书则是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冰柱中那只巨型蛤蟆,此时忽然说道:“可以了!”话音落处,他的人已一飞冲天,踏着水柱凝结的冰柱,一口气来到那只巨型蛤蟆的头顶上。   那只巨型蛤蟆被彻底冰封在巨大的水柱里,头顶上却只有数尺厚的冰层。那曲宝书将手中折扇合拢,变作一根短棍形貌,自巨型蛤蟆的头顶再一次高高跃起,继而头朝下脚朝上,以倒立之势力直冲而下,手中折扇随即施展出潮音洞那“海天穿云追”的攻势,将浑身劲力汇聚成一线,正中那只巨型蛤蟆头顶上的冰层。   要知道曲宝书之所以等到此时才出手,便是要等戴七将定海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先前戴七虽然以定海剑在刹那间冰封住整潭绿水,并且将这只巨型蛤蟆冻在冰柱里,但仅仅只是暂时困住了它,并未伤到它分毫。   可是在之后的这一段时间里,戴七持续催动内力,将定海剑上的寒意催发到极致,沿着四下的冰块蔓延出去,一道接着一道尽数传到这只巨型蛤蟆的体内。到如今,剑上的寒意已将冰柱里这只巨型蛤蟆的整个身子彻底冻僵,便如同周围的潭水一般,犹如冰块似的坚硬,同时也犹如冰块似的易碎。   所以直到此刻,曲宝书才发出“海天穿云追”的必杀之技,将全部劲力化做一线击出,就仿佛是一根钢针插进了一整块冰里。但听“砰”的一声巨响,这只被冻僵的巨型蛤蟆连同整个冰柱一同崩裂开来,在曲宝书劲力的冲击下,大大小小的冰块连同“混沌兽”的尸体碎块到处飞溅,哗啦啦散落了一地;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冰雕,在顷刻之间坍塌下来,彻底粉碎。 第412章 定海封千里   想不到这只存活了上千年的巨型蛤蟆,更是鄱阳湖畔传说中的“混沌兽”,就这么死在了曲宝书和戴七的联手合击之下。众人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骇之间,几乎忘记了祭坛这边正在大开杀戒的活俑。   显而易见,无论是曲宝书和戴七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还是那青竹老人早已料到这两人会在此时现身,可见他们两人猎杀“混沌兽”的这一举动,自然是早有计划。伴随着冰柱的崩坏,曲宝书已飘然落地,附身在那只巨型蛤蟆的一大堆尸块里寻找起来,不过片刻工夫,他惊呼一声,探手从碎尸里掏出一颗碗口大小金黄色圆球,激动地说说道:“得手了!”旁边的戴七冷哼一声,终于收回手里的定海剑。   那位任三曾祖父见到眼前这一幕惊变,也兀自震惊当场。但是此刻那活俑正在祭坛旁屠杀自己的族人,慌乱中他也无暇震怒于家里的“湖神”被外人击杀。再看到那只巨型蛤蟆的尸堆处分明是一大堆冰块,就连整潭绿水也已被冰封起来,他这才醒悟过来,暗骂道:“真是老糊涂,我如何忘了,这怪物既然怕冷,何不躲到那边去?”   想到这一点,他当即放声大呼,招呼祭坛附近族人朝冰封的潭水处躲避。那活俑此时接连杀死了十多个人,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剩下的族人慌乱中虽然不明情由,但听到任三曾祖父的招呼,哪里还来得及细想,争先恐后地向那潭绿水处逃生而去。   谢贻香一行人也随着众人往冰封的潭水处躲避,那青竹老人眼看那些族人一时逃脱不得,毕竟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他当即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以暗器的手法奋力扔出,正中那活俑的胸口。伴随着石块的粉碎,活俑当场便被击倒在地。   然而这一下又怎能伤到那尊活俑分毫?只见那活俑在地上略一挣扎,顷刻间便已再次跃起,往人群直扑过来。不过也幸好有了这一耽搁,剩下的族人大都趁机躲开,纷纷跑向冰封的绿水处。   眼看离那潭被冰封的绿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陡然间忽听一阵惊天动地的炸裂之声响起,整潭冻结绿水居然无端炸裂开来,漫天飞溅的冰块,连同那只巨型蛤蟆的尸身碎块,也随着冰块一并激射出来。而跑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族人正对着这股炸裂的冲势,顿时便被迎面激射来的碎块打得浑身稀烂,当场没了性命。   伴随着整潭冰封的绿水炸裂,一道巨大的水柱已从碎冰里直喷出来,兀自喷起十余丈的高低,犹如一条巨大的水龙冲天而起。而此时正在“混沌兽”尸堆里的曲宝书,顿时便被这道水柱给冲上了半空当中。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整潭冰封住的绿水怎会无缘无故突然炸裂?谢贻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幸好有青竹老人出手相助,这才没有受伤;而吴镇长和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则没那么幸运,或多或少都在飞溅的冰块和尸块下受了些轻伤。   要知道眼前这一幕幕惊变,当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先是这个神秘家族在任三曾祖父的吩咐下,以家族里的“阴兵舞”起舞献祭,召唤出绿水深处的“混沌兽”,居然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黑色蛤蟆。紧接着便是曲宝书和戴七二人的突然现身,以“海天风云怒”和“定海剑”的威力,将这只巨型蛤蟆冰冻在了潭水当中,待到它浑身上下被冻得僵透,曲宝书便以一记“海天穿云追”击出,将这只巨型蛤蟆从头到脚击了个粉碎,继而从尸堆里寻到一颗金黄色的圆球。   而在湖神祭坛这边,那位大芮曾祖父先前率众进到祭坛深处的“土门”后清点,谁知竟不小心惊醒了那尊活俑,连累大芮曾祖父也丢了性命。随后这尊活俑径直冲出祭坛,向在场族人大开杀戒。那任三曾祖父深知这活俑的来历,知道它最忌寒冷,于是便喝令众人一同去往被戴七冰封住的绿水处躲避,哪知整潭被冰封住的绿水竟然无端炸裂开来,自当中喷出一道十来丈高的水柱,将那曲宝书径直冲上了半空之中。与此同时,碎裂的冰块连同那只巨型蛤蟆的尸块被炸得四下飞散,一干族人首当其冲,顿时死伤惨重。   那任三曾祖父的脸色此刻就像是死人般的苍白,看到冰封的绿水忽然炸裂,他呆立片刻,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暗骂道:“混账!这潭绿水深处暗通‘黄泉之地’,底下连接着整个鄱阳湖或明或暗合计一百零八条水脉,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乃是动中取静,维持着各条水脉之间微妙的平衡。眼下这矮胖子如此鲁莽,居然将整潭绿水尽数冰封起来,打破了地底水脉的平衡,从而引起地底暗流的倒灌,当真是害人不浅!”   他这番话在场几乎没一人能听懂,就连家里的族人也是一头雾水。幸好谢贻香曾在“太虚一梦”去过家族里所谓的“黄泉之地”,而且天祖父所化身成的小男孩也对她解释过其中缘由,所以对什么“水脉”、“暗流”多少有些了解。此刻听到任三曾祖父的话,她虽不能说彻底参悟了其中的真谛,却也明白了十之六七。   原来在这浩浩荡荡数千里的鄱阳湖水域,除了所谓的“五江入湖”和其它零零碎碎的水脉,再加上整湖水往北注入的长江,在地面上合计共是一十八条水脉。与此同时,这鄱阳湖水域的地底深处,其实还有着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暗流,相互交融汇合,和地面上的十八条水脉加在一起,合计共是一百零八条水脉。   而自己当时在梦境中所见的“黄泉之地”,也不知究竟是幻是真,乃是一个极大的山洞,里面密布着上百个水池。据天祖父化身的小男孩所言,每一个水池都和这鄱阳湖的一百零八条水脉相连,当中也包括“阴间”山谷里“混沌兽”隐身的这潭绿水。   而那些水池看似平静,实则在水底深处却是汹涌无比,有地面上的水域注入地底下的水域,也有地底下的水脉注入地面上的水脉,可谓是错综复杂、纷乱之极,最终却同时出现在“黄泉之地”的这一个个水池里,形成了动态平衡。   当时天祖父化身的小男孩曾亲自示范,只是从连通鄱阳湖的那个水池里捧起一掬水,顿时便牵引起水底的暗流上涌,要将这个水池填满,以保持原本动态的平衡。而要上涌起这一点点的水,外面鄱阳湖所对应的水域,则会有大量的湖水被吸入地底,从而出现传说中的神异,甚至将湖面上的一切船只尽数吸入湖底,再穿过地底暗流的水道,最终出现在了“黄泉之地”的水池里。   至于这“黄泉之地”的来历,其实却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人力所造,据说乃是更早时期的墨家高人所设计,却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假设这个被称之为“黄泉之地”的山洞里,所有的水池同时涨水,让整个山洞尽数淹没,那么这样的一个空间所在,便是鄱阳湖水域或明或暗一百零八条水脉的汇聚之处,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鄱阳湖“湖心”了。   那么依据这个原理,眼下的这潭绿水,除了和“黄泉之地”里面对应的一个水池连通,那么在地底深处的暗流水道,自然也还连通了其它的暗流,最终形成了动态的平衡,否则这潭绿水的水面又怎会比外面的鄱阳湖湖面还低?以此推测,似戴七这般以定海剑将整潭绿水冰封起来,而且还以内力持续催发寒意,使得更深处的潭水也被冻结成冰,自然便打破了地底各条水脉之间所维持的动态平衡。   于是待到时间一长,定海剑终于引发了整潭绿水的“炸裂”,从而让地底汹涌的暗流直喷了出来,形成一道十来丈高的巨大水柱,也便是任三曾祖父口中所谓的“地底暗流的倒灌”。 第413章 暗流化雨落   要知道谢贻香这一连串的推测,只不过是脑海中念头一转,只见不远处的任三曾祖父面若死灰,兀自喃喃说道:“完了……全完了……”   旁边幸存的族人不解其意,当即向他询问,任三曾祖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前些日子天祖父曾告诫过‘太虚一梦’里的族人,说两个多月前长江上游的洞庭湖突然发生神异,使得湖中的龙跃岛径直沉没,从而改变了整个长江流域的地下水脉。我们的鄱阳湖地处洞庭湖的下游,家里的‘黄泉之地’也因此受到牵连,将各条水脉之间原本动态的平衡打破。虽然一时间倒还相安无事,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彻底爆发出来,甚至还会出现地底暗流倒灌的情形,会将我们所居住的整个‘阴间’尽数淹没!”   听到这话,谢贻香依稀回想起梦境中那天祖父化身的小男孩,似乎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只可惜当时他的话还没说完,顿时便被水池里涌上来的水流冲倒,而且将他的身子冲刷得当场“融化”了。   只听那任三曾祖父又说道:“如今那矮胖子用他的神剑冰冻住整潭绿水,从而彻底引爆了本就已失去平衡的地底水脉,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成为压垮整个鄱阳湖水域的最后一根稻草。眼下这地底暗流倒灌进来,用不了不久,就会将整个山谷尽数淹没,只怕……只怕其势已是不可逆转,而我等所居住了上千年的‘阴间’,也便要从此覆灭了……”   周围的族人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任三曾祖父的意思。也便是说伴随着那潭冰封的绿水炸裂,继而涌起这道十余丈高的水柱,就意味着整个“阴间”将会被倒灌进来的湖水所淹没,甚至填满这个深陷地底的山谷;至于山谷里的“阴间赤龙镇”、“湖神祭坛”、“黄泉之地”和“祖屋”这等等的一切建筑,也将尽数沉入水底,再也不复存在了!   听到这话,好些族人都无法接受眼前这一事实。就在众人彷徨之际,只听人群后面又接连传来好几声惨叫,却是那尊活俑再次追了上来,冲进人群里大开杀戒。家族众人眼见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妥,慌乱间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转眼又有两人命丧于那尊活俑之手。   再看前方那潭绿水中冲天而起的水柱,其势居然丝毫也不减,兀自在半空中化作水花飞散,纷纷洒落下来,就好像是在这潭绿水附近下起了一场阵雨,从而将附近的冰块都冲得融化开来,重新解冻成了水流。   而之前被这股水柱直冲上天的曲宝书,所幸却是完好无损,此时已展开身法在水柱上借力,小心翼翼地滑落下来。他连忙来到青竹老人身旁,眼见那尊活俑杀人如麻,一时间他也顾不得寒暄叙旧,径直问道:“老干货,这是什么怪物?”   青竹老人摇了摇头,说道:“你这穷酸博闻强记,如何却要来问我?我又该去问谁……据说这东西刀枪不入、坚不可摧,的确令人有些头疼。”   谢贻香见曲宝书浑身湿透,形貌狼狈不堪,正将那颗从“混沌兽”尸身中寻到的金黄色圆球放入怀中。她一时也顾不得询问这颗圆球的来历,急忙对曲宝书说道:“这怪物怕冷,恐怕也只有戴前辈手中的定海剑,才能对付得了它。”   她这话刚一出口,立刻便已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大变;而旁边的青竹老人和曲宝书二人也是一愣,双双露出惊惧之色。   原来方才这一潭绿水炸裂之时,戴七刚刚才收回手里的定海剑,分明就站在潭边。试问在如此猛烈的冲击之下,冰块和那只巨型蛤蟆的尸块劈头盖脸地激射出来,任凭戴七的武功再高,到底还是血肉之躯,又如何承受得起?   当下谢贻香、青竹老人和曲宝书三人放眼望去,只见这潭绿水之畔到处都是那只巨型蛤蟆的尸块,还有不少家族众人的尸体,再加上乱哄哄的人群,早已乱作了一团,哪里还有戴七的踪迹?难不倒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竟已命丧于方才的那一场炸裂当中?   就在三人惊骇之际,那尊活俑又撕杀了五六个人,幸存下来的族人也早已跑得远了,只留下谢贻香一行人还站立着不动。那尊活俑一时没了猎物,略一分辨,当即便向青竹老人身上扑来。原以为这位青竹老人重生之后已然脱胎换骨,再不似从前那般缩手缩脚、贪生怕死,谁知此刻面对活俑的这一扑,他到底还是原形毕露,兀自叫了声“哎哟”,拔腿便跑,一溜烟躲得老远。   旁边的曲宝书虽然没见识过这活俑的厉害,却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眼见这活俑来得近了,当即张开手中的折扇,取“海天垂云翼”的防御之势,以十成劲力灌注于扇面之上,继而“啪”的一声闷响,将这活俑打得倒飞出去,仰天摔倒在地。   可是他这一击自然伤不了那尊活俑,弹指间那活俑又从地上完好无损地跃起,再一次往曲宝书身上扑来。面对这具始皇帝亲口敕封的“华夏第一僵尸”,不远处的任三曾祖父此时倒也顾不得什么私仇价恨,用仅剩的一条手臂在地上捡起一块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坚冰,奋力砸向那尊活俑。   要知道那尊活俑本就怕冷,所以才会被族人用极冷的寒玉珍珠镇压在祭坛之下,千百年来始终未曾作乱。眼下任三曾祖父掷出的冰块在它身上砸了个粉碎,寒气弥漫中,那活俑的动作也随之一缓,略微有些呆滞。   那曲宝书甚是机敏,当机立断,立刻拉起旁边的谢贻香,低声喝道:“走!”在他展开的轻功之下,顷刻间谢贻香便被他带着躲开十几丈距离,只留下任三曾祖父孤身一人与那尊活俑周旋。   再说那潭绿水中冲天而起的那道水柱,随着大量的水流不断喷出,尽数化作雨点般落下,山谷里的这一潭绿水也变得越来越大。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原本的岸边已然被涨起来的潭水淹没,就连谢贻香等人也站立在了水中,水面更是没过了足背。看这情形,只怕任三曾祖父所说的整个“阴间”山谷都会被倒灌的暗流所淹没,多半将会成为事实。   而那原本已经结冰的整潭绿水,早已在水柱的冲刷下彻底融化,那些炸裂开来的冰块碎片,此时也融化得差不多了。而地上那只巨型蛤蟆的尸块也在水里渐渐解冻,弥漫起一股鱼虾的腥臭味。任三曾祖父和那尊活俑纠缠半响,周围便再也找不到冰块,仓促间他也只得抽身而退,远远避到了一旁。   眼见在场的这许多高手,竟无一人敢上前迎战这尊活俑,谢贻香心中惊恐,暗道:“倘若任由这个怪物胡乱杀人,只怕山谷里的整个家族都要被他屠杀殆尽。然而这倒也罢了,若是被这怪物逃出山谷,去到外面作乱,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她心中虽然担忧,但当此情形,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这尊活俑。   就在这时,只见满地的“混沌兽”尸骸当中,忽然有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缓缓站起,手持一柄黑漆漆的长剑,正是那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   眼见戴七居然无恙,谢贻香和曲宝书两人都是大喜,一个惊呼道:“戴前辈!”另一个则是叫道:“戴老七!” 第414章 殉道托遗志   只见戴七也不理会谢、曲而人,当即举足迈步,径直朝那尊活俑而去。那活俑正愁寻不到猎杀的对象,忽见戴七居然自行送上门来,当即毫不犹豫地便朝他疾冲过去。眼看双方之间不过七八步距离,那活俑便四肢发力,顿时飞身而起,从半空中向戴七猛扑过去。   戴七已不是第一次和这活俑打交道了,自然深知对方的厉害。眼见这活俑来得近了,他当即凌空挥剑,以手中那柄黑沉沉的定海剑发出破空剑气,寒意所至之处,半空中的活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兀自栽落了下来。   原来这柄定海剑果然是活俑的克星,眼见戴七不过是随手挥出一剑,散发出的寒意便已令那活俑吃不消了,在定海剑的神威之下变得无比呆滞,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当下戴七脚步不停,继续朝那尊活俑而去,手中神剑不住挥舞,寒意一阵接着一阵迸发出来,就连远处的谢贻香等人也隐隐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可见这柄定海剑的威力果然非同寻常。   转眼间戴七已来到那尊活俑面前,当即沉声喝道:“此等异物,可谓是天地不容、人神共愤。既然被老子遇上了,自当诛之!”话音落处,他猛地探出手中定海剑,一剑刺入了活俑的嘴里。   话说这一柄“武林七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本就是一柄极为阴寒的神剑,甚至能将整潭绿水在顷刻间尽数冰封住,其威力可想而知,其寒意当然远胜之前那些困住这尊活俑的寒玉珍珠。此刻伴随着定海剑径直刺入活俑嘴里,剑身一直捅到它的咽喉处,虽然还是未能伤到这尊活俑那刀枪不入的身躯分毫,但定海剑上所附带的极强寒意,已在刹那间传至活俑的全身,令它彻底僵直在了当场。   眼见这尊穷凶极恶的活俑终于被戴七以定海剑制服,所有人都不禁暗赞一声,好几人甚至开口喝了声彩。只见戴七以独臂持剑,虽然一剑得手,却并不收回定海剑,而是以内力不断催发出定海剑上的寒意;不过片刻工夫,那尊活俑原本是个赤裸男子的形貌,肌肤也是和常人一般的颜色,在定海剑的神威之下,终于彻底冻僵了身子,肌肤也渐渐变作了白玉般的颜色,变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僵尸”。   戴七并不理会这尊活俑乃是什么“始皇帝亲口敕封的浮尸”、“华夏第一僵尸”,只是一门心思要除掉这个祸害。眼看这尊活俑浑身上下被冰冻得透了,当即抽回手中的定海剑,随即一脚踹在这尊活俑的胸口处。但听“啪”的一阵闷响,这尊活俑便如同先前被冻僵的那只巨型蛤蟆一样,整个身子都碎裂成了无数的尸块,噼里啪啦地洒落了一地。   如此一来,这尊坚不可摧的活俑终于毁灭在了戴七的定海剑之下。当下谢贻香、曲宝书和青竹老人连忙上前,朝戴七这边而来。却见戴七的身子忽然一晃,继而双腿一软,竟然当场瘫倒在了地上。   谢贻香吓了一大跳,率先冲到了戴七身旁。却见地上的戴七面如黄蜡,分明只剩一口气还吊在咽喉处,就连话也说不出来,显然已经不行了。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她惊慌失措之际,这才发现戴七那一身脏兮兮的白衣上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血斑,分明是鲜血浸透出来的痕迹;粗略估计,竟有二三十多处之多。   原来方才那整潭被冰封住的绿水突然炸裂,一来发生得太过突然,二来戴七恰好就在岸边,就算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有通天彻地之能,刹那间又如何来得及躲避?所以伴随着那些冰块和尸块在炸裂中激射出来,戴七身上可谓是千穿百孔,早就受了致命的重伤。至于他后来强行出手,以定海剑的神威将那尊活俑击杀当场,却是这位“回光剑”戴念红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用残存的功力催发出了定海剑上的寒意,同时却也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心力。   青竹老人和曲宝书两人都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手,见到戴七这般形貌,都明白了戴七身上发生的事,不禁黯然神伤。要说这戴七虽然脾气古怪、我行我素,而且时不时还会出口伤人,但是相比起来,却是此行当中最为坦率的一人;众人嘴上虽然不说,心底却是对这位当今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极其尊崇。谁知此刻他却落得这般下场,到头来竟是命丧于此,当真令人唏嘘不已。   那曲宝书略一犹豫,连忙就地坐下,将戴七的身子扶起,继而伸手抵住他的后背,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戴七体内,想要以此替他续命。青竹老人虽然没什么动作,但脸上却有些惭愧,兀自说道:“戴老七,你这……这……唉,罢了罢了!时也,命也!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被你麻烦,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管说出来便是……天上地下,老干货也替你办妥了。”   然而戴七却不理会他,只是吃力地转过头来,将一双三角眼睁得极大,死死盯着一旁的谢贻香,但嘴里却已说不出话来。谢贻香早已泪如雨下,见戴七这副模样盯着自己,忽然间心领神会,说道:“前辈……前辈是放心不下蜀山派的秘籍,要晚辈替你送回峨眉?”   戴七连忙点了点头,继而松开手里的定海剑,用颤抖的手从背后扯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看这包裹的形貌,里面正是他之前在“木门”后石室中筛选出来的那些蜀山派秘籍。   想不到为了寻找昔日蜀山派的武功秘籍,从而光大峨嵋剑派,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居然会命丧在这鄱阳湖畔。谢贻香心痛之际,连忙用双手接过包裹,哽咽着说道:“戴前辈放心,晚辈定然不负所托……将这些秘籍亲手交到朱若愚朱掌门的手里。”   听到谢贻香的承诺,那戴七如释重负,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但他却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双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谢贻香。旁边的青竹老人叹道:“贻香,你既然答应了戴老七,往后的担子可就重了……眼下戴老七想托付你带回峨眉的,除了这些秘籍之外,当然还有他的这柄剑了。”   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含泪说道:“戴前辈放心……这柄定海剑,我也会一并交还给峨眉剑派的朱掌门……”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戴七微微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而他这一点头下去,伴随着他的脑袋沉下,便再也没有抬起来了。   正在往戴七体内输送真气的曲宝书当即惨叫一声,任凭他如何往戴七体内注入真气,都如同泥流入海,再也没有了反应,显是戴七已然身亡,彻底变作了一具尸体。谢贻香见状,再回想起这一路上和戴七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只觉心中绞痛、悲不自胜。 第415章 水漫阴间地   话说鄱阳湖畔的这个神秘家族,此番历经这一连串的浩劫,虽不至于覆宗灭祀,但也可谓是走投无路、山穷水尽了。   先是鲁三通一行人的到来,相继杀害家族里上百名高手,随后闻天听所率领的“十七君子”又在山谷里屠杀一番,紧接便是言思道破去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令“祖屋”里以“万木逢春”沉睡的六七百名族人几乎全军覆没,就连掌管梦境的天祖父和家族管事人六曾祖母也命丧其间。   而后谢贻香和青竹老人一行人杀回“阴间赤龙镇”,在这湖神祭坛之前,幸存的族人又先后遭受了冰封的潭水忽然炸裂,和祭坛深处复活的活俑大开杀戒,已然伤亡惨重、几近灭族。经此一役,这个被世人称之为鄱阳湖“阴兵”的神秘家族,也便算是就此覆灭了。   此时眼见那潭绿水当中高高喷起的水柱并不停歇,涌出来的水越来越多,尽数倒灌进这个“阴间”山谷里;不过小半个时辰,山谷里的积水便已涨到了众人腰间。而山谷当中的那座“阴间赤龙镇”由于地势稍低,更是被水淹没了大半。   见到眼前这一幕末世般的景象,家族里如今辈分最高的任三曾祖父不禁长叹一声,含泪说道:“证得大道,何分生死?我等身为‘阴间’之人,一生半梦半醒,虽然早已勘破生死,但是这个祖祖辈辈经营了上千年的‘阴间’山谷,居然就此覆灭在我任万劫的手里……唉,当真是天意难逃……”   如今整个神秘家族,总共只剩下两百人不到,此时已尽数聚集在了湖神祭坛旁;放眼望去,大都是些老弱妇孺,虽然也有些壮年男女,身上也或多或少带着伤。听到任三曾祖父这一席感慨,有的人连声长叹,有的人放声哭泣,一个个或悲伤、或愤怒,全都盯着不远处的谢贻香等人。只等任三曾祖父一声令下,他们立马便要上前拼命,和这些个杀害自己家人、毁去自己家族的外敌拼个你死我活;即便不能和对方同归于尽,至少也要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洗涮这一份不共戴天的灭族之恨!   谁知那任三曾祖父却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沉吟半响,却又说道:“各位,眼下家族的‘祖屋’被毁,天祖父也已身故。放眼整个家族,便只剩下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但我却因为先前被天祖父从‘万木逢春’里提前唤醒,往后也只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   说到这里,他语调一沉:“然而‘家’可以毁,‘族’却不能灭!身为此刻的家族管事人,同时也是家里辈分最高的长老,任万劫自当奉承先祖训导,不单要带领大家活下去,而且要带领你们传宗接代,将我们家族的‘任’、‘芮’、‘辅’三大姓氏继续流传下去;而不是要带领你们去拼命、去死!”   说罢,任三曾祖父转头望向谢贻香等人,强行压下心中怒火,用尽量平和的声音说道:“此番阴间的覆灭,固然是由人为、是人祸;但又何尝又不是天灾、是天意?以我们眼下的实力,若是向他们寻仇,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哼,要说拼命,我这把老骨头本就只剩一年寿命,而且到了这把年纪,早就活得腻了,自然不会惧怕。但若是为了逞一时的血气之勇,导致我全族覆灭,那我任万劫才是家族里真正的千古罪人!”   任三曾祖父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在眼下这般局面中,的确正如他所言,若是率众拼命,对他来说自然不难,但他却选择了忍辱负重,甚至不惜背上“贪生怕死”的骂名,也要保住整个家族的血脉,反倒显得难能可贵。   而在场的两百来个族人,倒也听懂了这位任三曾祖父的心思,原本满腔的怒火也随之消散,尽数变作了悲痛。再看到这山谷里的积水不断往上涨,想到自己已是家破人亡,又有不少族人痛哭起来。   见到眼前这般结局,谢贻香心里也有些不忍。自己原本只是呈一时之勇,孤身前来这鄱阳湖追查失窃的军饷,哪知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落入了言思道的布局之中,最终导致了这个神秘家族的覆灭。   虽然这个家族凭借“黄泉之地”的神异,千百年来害死了不少人,但归此番劫走朝廷军饷,其罪魁祸首还是那个已经伏法的方东凤。而且所谓的两千万两白银军饷,倘若当真是皇帝在故布疑阵,那么这整个神秘家族,其实和洞庭湖的江望才一般,充其量也不过是掉进陷阱里的猎物罢了。   只是不知那言思道和鄱阳湖这个神秘家族之间,究竟又有着怎样的恩怨瓜葛,甚至不惜设下一个“死局”,令自己命丧其中?而且归根结底,躲在幕后设局的言思道究竟又得到了什么?还有那日命丧于大芮曾祖父神通之下的言思道,到底又是不是真正的言思道?   谢贻香思索之际,旁边的青竹老人已叹道:“这个家族也便算是彻底完了,而我们一行人也相继损失了丁家姐妹、牛鼻子、秀姐、老僵尸和戴老七的性命……是了,还有闻烈已和他的同伙……”   说着,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所谓的‘太虚一梦’,何尝又不是黄粱一梦?看来这生死之定数,终究不是凡人可以逆转……正如那个家伙所言,即便能在梦境里苟活千百年,却连一袋旱烟都无法吸食,人虽没死,但又有什么乐趣?所以似这等以‘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所获得的‘长生不死’,不要也罢!”   青竹老人说完这番话,便对身旁的谢贻香说道:“眼下这个‘长生不死’的梦既然已经醒了,我也不必继续哄骗自己,也是时候该走了……我向来见不惯这些婆婆妈妈,先行一步。”话音落处,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已然展开身法,踏浪飘然而去。   谢贻香一愣之下,急忙追问道:“青竹前辈,你……你要去往何处?”青竹老人的身影转眼间已去得甚远,只留下声音传来,说道:“这次算我欠了那个家伙一个人情,否则也不可能从‘长生不死’的梦境里醒来……但那个家伙既已身亡,这个人情也只能还到你身上了……贻香,好自为之!”   待到青竹老人的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去往山谷正上方向的山壁前,正是家族里供人进出的“天梯”所在。至于那所谓的“天梯”,谢贻香此时已看得清楚,说到底不过是在山壁上开凿出的一条石梯。然而说是“石梯”,其实修建得极为粗糙,而且跨度极大;每一阶石梯之间,竟约莫有一两丈的落差。算来至少也要有吴镇长那“瞬息千里”般的轻功身法,方能从这“天梯”处进出山谷。相比起来,谢贻香则是万万办不到。   而那所谓的“天梯”之所以修建成这般形貌,想来却是要方便那只巨型蛤蟆,也便是传说中的“混沌兽”进出。否则当日在山凹旷野里的那场厮杀,这“混沌兽”也不可能出现得如此及时。回想起梦境中天祖父化身的小男孩所言,家族里这只巨型蛤蟆是通过那潭绿水深处的水道进入“黄泉之地”,再通过“黄泉之地”的水池进入鄱阳湖,以此法进出整个“阴间”,也不知它是否也能由那道“天梯”进出。如今伴随着那只巨型蛤蟆被戴七和曲宝书两人联手击杀,这其中的详情,外人便也再无从得知了。   至于山壁上那“天梯”的险恶,自然难不倒青竹老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便攀登上了这道“天梯”,继而消失在头顶上方的谷口处,显是终于离开了这个“阴间”山谷。而身旁的曲宝书由于要保护戴七的尸体,再加一个轻功不行的谢贻香,倒不能像青竹老人这般洒脱地离去。   眼见那道冲天水柱兀自喷洒不休,山谷里的积水继续上涨,幸存的族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也无法由那“天梯”出谷,当下便在任三曾祖父的带领下,取来“阴间赤龙镇”里的梁柱门板捆绑成船,纷纷坐到上面。却是想等山谷里的水势继续上涨,一直涨到将这整个“阴间”山谷装满,从而将他们送出谷去。   如此看来,眼下这倒灌进来的地底暗流,果然会将这个深达十丈、占地数百亩的山谷给整个淹没,水面甚至还会涨到头顶上的山谷谷口处,否则那些族人也不会做出如此举动。也便是说,待到这里被彻底淹没后,从外边往下看,这整个“阴间”山谷,便只剩下一个方圆十多丈的水潭了。 第416章 穷途见人心   幸存下来的族人果真听信了任三曾祖父的吩咐,只顾自行逃命,不再向谢贻香一行人寻仇。当下曲宝书和谢贻香两人也将几块门板绑作小船,把戴七的尸身放在上面,和那吴镇长一同坐在了上面;而闻天听座下幸存的四名弟子则是另外找了几条横梁捆绑起来,四个人同坐上面,和那些族人离得甚远。   此时整个山谷里已经积满了水,估计已有两三丈的深浅,就连那座湖神祭坛也被淹没了大半。谢贻香见身旁的吴镇长神色黯然,兀自望着远处那些狼狈不堪的族人,失落地叹了口气,心知此人良心未泯,不禁问道:“吴大人,当年你娶妻落户于此,可是出自真心?”   吴镇长不料谢贻香居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略一思索,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当年我大难不死,无意中来到此地,之所以答应入赘家里,一来不过是明哲保身,二来则以为可以借他们的势力,做出一番事业来。唉,谁知家里人千百年来避世不出,又不几乎不与外面打交道,我虽获取了他们的信任,但这些年来,一直以外面赤龙镇镇长的身份,替他们做些官面上的文章,可谓是乏味之极。十多年间,原本的壮志雄心也早已消磨殆尽,甚至……甚至还化作了恨意……”   说到这里,他语调忽然一转,有些嘲弄地说道:“可是如今看到家里人落得这般下场,不知为何,我心里似乎又有点难过……”谢贻香接口说道:“吴大人,你一口一个家里人,可见在你心里,早已将他们认作了亲人。有道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亲人之间再如何憎恨,到了生死关头,终究还是一家人,又怎能坐视不理?”   吴镇长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三小姐所言极是,我是朝廷任命的八品县丞,更是赤龙镇的镇长,这个‘阴间’山谷,自然也在我的管辖之内。只是……只是我这个镇长,往后……”   谢贻香淡淡地笑道:“我不过是刑捕房的一介捕头,此番前来,也只是为了寻访朝廷失窃的军饷,哪有资格过问此地八品县丞的公事?”   那吴镇长微微一怔,他知道谢贻香先前所谓的“钦差”身份,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如今经历了这许多事,更无需因此计较。当下吴镇长沉吟半响,忽然向谢贻香行了个礼,恭声说道:“多谢三小姐海涵,如此便后会有期了!”说罢,他便径直跳下门板,自水里往任三曾祖父他们那边游了过去。   谢贻香望着吴镇长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身旁曲宝书始终沉着一张脸,只是呆呆望着戴七的尸体,待到吴镇长离开,他忽然开口说道:“一念杀生,一念济世,善恶本就只在一念之间。归根到底,这位吴大人终究还是个老实人。”   谢贻香回过神来,转眼瞧见戴七的尸身,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刺痛。只听曲宝书忽然问道:“小姑娘,依你看来,穷酸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一问来得太过突兀,谢贻香不知这位曲前辈是什么意思,当即只得回答道:“曲前辈此话怎讲?,前辈是好事坏,却哪里轮得到我来评判?”   只见曲宝书伸手入怀,摸出那个从“混沌兽”尸身残骸里寻到的金黄色圆球,说道:“想必你也已经猜到,穷酸此行并不是为了什么长生不死,而是要取这一枚内丹。”   谢贻香这才看清了这个金黄色的圆球,只见其质地朴质,果然像极了丹药的形貌,但大小却如同海碗的碗口,原来竟是一枚什么内丹。   要知道这所谓的内丹一物,谢贻香倒是略知一二,当年言思道带着自己直闯紫金山太元观,将那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诬陷成轰动金陵的“撕脸魔”,理由便是说希夷真人为了要取什么内丹,这才肆意杀人。   倘若世间当真存在这内丹一物,那么神秘家族里存活了上千年之久的那头“混沌兽”体内,多半便有内丹形成,也正是曲宝书此刻手里这个金黄色的圆球了。原来这位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此番不辞千里前来阳湖畔,目的却是为了“混沌兽”体内的这一枚内丹。难怪他之前向谢贻香解释江湖上流传的那句话时,会依照颠倒了次序的版本,说成“鄱阳湖、老爷庙、阴兵舞、混沌兽”,原来却是志在于此。   只是曲宝书千辛万苦得到的这枚内丹,到底又有什么用处?不等谢贻香询问,曲宝书已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性,甚至可以说皆有生命,便如同人体是一样的道理。而这整片延绵数千里的鄱阳湖,其实也有它的生命,对应着人体的丹田,鄱阳湖也有它的湖心,从而吸收天地之灵气,孕育出整个鄱阳湖的内丹。而这一枚内丹,却是存在于湖心所孕育出来的灵兽体内,也便是先前我们在汉墓深处见到的那条蛇王,本是上古传说中的神兽‘肥遗’;我在来此之前,甚至还一度以为那条肥遗便是传说中的‘混沌兽’。”   当下曲宝书也不理会谢贻香的反应,继续说道:“我曾从古人的手抄残本中得知,就在这鄱阳湖的湖心之地,历经上万年光阴,孕育出了一枚旷世内丹,存于一头上古神兽的体内。所以此番在收到老僵尸的邀请后,我便和戴老七商量,让他助我一臂之力,甚至还问峨眉掌门借来了定海剑。只可惜当日在那山凹旷野里,这头所谓的“混沌兽”虽然现身,却因为隐身迷雾中,再加上那六曾祖母的出手偷袭,这才让它逃脱一次。待到后来我们下到汉墓见到那条蛇王,分明却不是迷雾里那头巨兽,我才明白所谓的‘混沌兽’,其实并非是我先前设想的肥遗,而是另有其物。”   “待到老僵尸用‘大黑天妖法’击毙那条蛇王后,为求万一,我当时便已检查过它的尸身,果然并未发现传说中的内丹。要知道一山尚且不能容二虎,鄱阳湖的湖心又怎能容下两头灵兽?眼见蛇王的处境,分明是被击伤后囚禁在了地底,于是我推测鄱阳湖的这枚内丹,即便原来是在这条蛇王体内,也定然已被夺走,甚至极有可能是那真正的‘混沌兽’所为。”   “后来穿过蛇穴进到山谷,隐身在那潭绿水里的’混沌兽’吞食了老僵尸一名手下,当时我便看得清楚,所谓的‘混沌兽’,原来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蛤蟆。只可惜它一直躲在绿水深处,倒是拿它没办法,只能伺机侯它出来。所以后来在镇上遭到围攻,我孤身逃走后,便一直隐身在山壁之上,即便是后来闻天听等人从天而降,我也不曾露面。因为我此行的目的,本就是猎杀这头‘混沌兽’,从而夺取这枚内丹。”   “谁知后来又发生了变故,眼看家族里的长老们突然现身,我只得冒险将戴老七救走。后来我们二人便躲在蛇穴里,以那些怪蛇为食,只等那头‘混沌兽’现身。而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   谢贻香听完曲宝书这一长串的讲诉,也不知为何,心里居然生出一种不详的感觉,当即问道:“这枚内丹到底有什么用处,居然值得前辈如此看重?”   只见曲宝书双眼发亮,缓缓说道:“若是古籍里的记载不错,鄱阳湖的这一枚内丹,乃是历经上万年的天地灵气之结晶,凡人服食,甚至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谢贻香听到这话,不禁眉头深锁。若是先前的她听到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但此番她先后经历了神秘家族里“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的长生不死,而且还亲眼见到青竹老人“天魔重生”的起死回生,所以此刻听说这枚“混沌兽”的内丹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她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其实已隐隐有些相信了。   只听曲宝书又说道:“说起来,其实牛鼻子此番前来,目的和我一样,也是为了这枚内丹……”   谢贻香听他忽然提及那位已故的海一粟,不禁心中黯然,要不是有海一粟的“七星定魄阵”,恐怕自己至今仍然和那言思道在梦中纠缠。只可惜这位海道长却在那汉墓的前殿里被人趁黑暗算,以致丧命在了汉墓当中,不禁令人扼腕长叹。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陡然一跳,忍不住伸手指着身旁的曲宝书,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你……”她惊愕之下,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见曲宝书的脸色一暗,沉声说道:“不错,当时在黑暗中偷袭牛鼻子的人,便是我。” 第417章 借刀杀挚友   此时涌进山谷的水越来越多,已然将山谷里的一切尽数淹没,积起了十多丈深的水;就连先前那道冲天而起的大水柱,此时也被积水覆盖,兀自在水底咕嘟咕嘟地往上冒。而谢贻香等人和远处的家族众人以梁柱门板为船,借助浮力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势不断上涨,离头顶上那山谷的谷口也越来越近了。   要知道谢贻香等人从天祖父那“太虚一梦”中苏醒过来时,恰巧是天明时分,后来经过一连串的厮杀,又在这门板捆绑成的小船上漂浮了许久,到如今已是日暮时分。伴随着逐渐变暗的天色,再听到曲宝书亲口承认是他在黑暗中偷袭了海一粟,谢贻香惊惧之下,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她当即仔细凝视着眼前这一位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但见这个三四十岁、作儒生打扮的曲宝书脸上,原本的儒雅风流之相已然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深沉和阴毒,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   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眼下吴镇长已经离开,去往任三曾祖父所率领的族人处,这条由门板捆绑成的小船上,除了戴七的尸体,便只剩自己和曲宝书两人。至于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则是远远漂浮在一旁,听不见这边谢贻香和曲宝书之间的对话。   只听曲宝书沉声说道:“三年前家父痼疾复发,从那以后,便一直瘫倒在床,就连眼睛也睁不开了……我和舍弟为此寻遍天下名医,但全部都说无能为力,除非是能找寻到一枚历经上万年光阴凝聚而成的内丹,据说足以令人起死回生,自然也能治好家父的痼疾。所以我此番和大伙一同前来鄱阳湖,早已立下重誓,一定要寻访到内丹救治家父,甚至将潮音洞掌门之位也一并传给了舍弟曲宝画,谁知……”   说到这里,曲宝书语气突然变凶,厉声说道:”谁知牛鼻子此番前来,居然也是要寻找鄱阳湖的这一枚内丹。乃是因为他的师父风月笑当年和纵横四海的蓬莱客动手,虽然侥幸以‘罡星正气’胜了半招,却也因此落下病根,到头来落得个半身不遂,一直卧病在床。所以牛鼻子此行和穷酸竟是一样的目的,想要用这枚内丹来救治他的师父。只可惜这鄱阳湖虽然连绵数千里,但内丹却只有一枚!”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曲宝书和海一粟二人结怨的缘由,原来却是为了争夺那只巨型蛤蟆体内的这一枚内丹,要以此来救助自己的至亲之人。   至于这所谓的内丹一物,据说乃是天地之灵气在动物或人的体内凝结不散,最终形成的有质之物,可谓是极难形成,似乎只在传说里才听到过,其实却并没多少人亲眼见过。然而正如那些乡野鬼话或者志怪故事里提及的,若是有什么千年狐妖的内丹被凡人服食,不但可以凭添上千年的修为,而且还能令死去的人再次复活。   只听曲宝书继续说道:“说起来我和牛鼻子也是多年的老交情,谁知此番却起了这等冲突。要知道牛鼻子之所以被称为牛鼻子,除了他是个臭道士之外,也源自于他的那副犟脾气,一旦倔起来了,和戴老七是一样的蛮不讲理。所以于情于理,我深知绝不可能劝服牛鼻子放弃这枚内丹,更别说叫他将这枚内丹让给我了。”   “所以当时在汉墓的前殿里,趁着四下一片黑暗之际,我便以东瀛的‘唐手’重创了牛鼻子,谁知他那‘罡星正气’果然名不虚传,受此重击,居然还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之后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牛鼻子服下了一颗大补的丹药,须知那颗丹药虽是滋补圣品,但即便是正常人服下,因为药补之力极强,数日内也会吃不消;像身牛鼻子那样身受重伤之人,一旦服用此药,便等同于是催命的毒药。”   听到这话,简直颠覆了谢贻香所有的认知。虽然在她的心底深处曾隐隐感觉到这位曲前辈有些故作姿态,但不料他竟会做出害死海一粟的勾当来。   要知道那夜在山谷里的祭坛上,伴随着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的现身,那闻天听曾亲口承认,说在汉墓里发出嘶吼声以及假冒鲁三通的人便是他,再加上戴七还先后两次和他动过手,所以谢贻香理所当然地便将海一粟的死算到了那位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头上。   可是这当中分明却有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鲁三通一行人来到设有女巫机关的前殿石室时,闻天听其实早就到了汉墓尽头的主室附近,还在那里和戴七大大出手,随后便隐身在主室的石棺中假冒鲁三通,自然无暇折返回来,到前殿石室里偷袭海一粟,而且这位闻盟主要借助所有人的力量对付神秘家族,根本就没有杀死海一粟的理由。所以当时在黑暗里暗算海一粟的,绝对不可能是闻天听,而是另有其人。   只可惜之后遇到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令谢贻香应接不暇,到头来竟然忽略了这个极大的破绽。眼下若非是曲宝书亲口承认此事,她说什么也想不到海一粟之死居然还另有隐情。   当下谢贻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结结巴巴地问道:“曲前辈……你和海道长,到底还是多年交情的老朋友,又如何……如何忍心下此毒手?”   曲宝书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咬牙切齿地说道:“不错,我们的确是朋友,而且还有过不浅的交情。甚至在牛鼻子临死之际,还将他身上的一切事物尽数托付给了我,要我带他处理后事……可见至始至终,牛鼻子这个大傻子根本就没有怀疑过我!”   说到这里,曲宝书似乎已有些失控,继而放声大喝道:“然而朋友归朋友,家父之命,又怎能不救?哈哈,其实我和舍弟心里再清楚不过,家父根本就是什么痼疾复发,而是死了!五年前就已经死了!但我们却始终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因为昔日那个‘黄河一曲东入海,海上禽兽尽低头’的盖世英雄曲若海,怎么可能像凡人一样,也会生老病死?”   说着,曲宝书忽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谢贻香,追问道:“你来评评理,牛鼻子不过是想用这枚内丹救治他那个卧病在床的师父,而我则是要救回自己父亲的性命!患病和身亡、师父和生父,这当中究竟孰轻孰重,你来告诉我!”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望向曲宝书的目光之中,一半是同情,一半却是鄙夷。曲宝书倒也并不期盼谢贻香的答复,又兀自说道:“我曾三番四次地试探过牛鼻子,他却执意不肯放弃这枚内丹。要知道以我们两人的关系,我绝不可能为了这枚内丹和他撕破脸皮明着争抢,所以我到底还是对他动了杀心……”   “当时在那山凹的旷野之中,我和牛鼻子两人在迷雾里对战那什么六曾祖母,当时我便起了杀机,故意留了几成力道,想让那个六曾祖母替我取了牛鼻子的性命。嘿嘿,若非如此,那个六曾祖母的武功再高,却又如何敌得过我和牛鼻子二人的联手?却不料戴老七却忽然赶了回来,一剑吓跑那个六曾祖母,从而坏了我的好事。”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曲、海二人联手不敌六曾祖母,却是因为曲宝书在暗中留手了;以此看来,众人先前倒是高估那位六曾祖母的实力了。   然而回想起他们之前的讲诉,当时六曾祖母借着迷雾的掩盖,出手偷袭的第一个人,分明是眼前这位曲宝书,却是由海一粟用‘罡星正气’替曲宝书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对曲宝书而言,海一粟此举即便算不上是救命之恩,至少也是相助之德,想不到这位潮音洞的前掌门人,居然能在转眼间忘恩负义,想出了这么一个借刀杀人之计,当真令人心寒至极。 第418章 生死本天道   只听曲宝书又是一声长叹,缓缓说道:“从头到尾,戴老七自然深知我的来意,至于老干货那条老狐狸,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多半也猜到了一二。自从在迷雾里和六曾祖母交手之后,戴老七便已对我起了疑心,却一直没有喝破此事。所以那夜在与秀姐一行人相遇时,我便连夜唤起戴老七,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此事和他说开。只可惜这戴老七固执得紧,虽然早已承诺过要助我夺取内丹,但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帮我谋害海一粟,甚至还不惜与我翻脸,终于没能谈妥此事。记得后来我们回到营地的时候,还正好遇见过守夜的你。”   谢贻香这才终于弄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自己那夜见到戴七和曲宝书两人先后回营,神色都有些异常,原来便是因为此事。待到第二天众人下墓之际,那戴七执意要孤身一人先行前往,就连后来到了这个“阴间”山谷里面,也不愿再与鲁三通一行人汇合同行,原来竟是在刻意躲避眼前这位曲前辈,不愿和他“同流合污”。   谁知到头来却是造化弄人,后来在那祭坛之上,曲宝书竟不惜以身犯险,当着任三曾祖父、大芮曾祖父以及青竹老人这三大高手的面,以“海天风云怒”的神通救走了戴七。虽然他甘冒奇险的目的,是要靠戴七的定海剑击杀“混沌兽”,但是对戴七而言,自然也算是救命之恩。再加上戴七之前便已答应过要替曲宝书夺取内丹,海一粟更是人死不能复生,想来当时的戴七心中再如何反感,终究还是依照了先前约定的承诺,和曲宝书联手出击,以定海剑一举击毙了那只巨型蛤蟆,终于让曲宝书得到了这枚内丹。   只可惜这位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到底还是敌不过天地间的自然规律,居然一时不慎,命丧于炸裂的冰水之畔。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为了这么一枚据说可以起死回生的内丹,曲宝书居然或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海一粟和戴七两人,而且这两人分明都是他的至交好友。至于他的真正目的,则是要让自己五年前便已身故的父亲起死回生,重返人世。   一时间,谢贻香可谓是心潮暗涌、感慨万千。面对眼前这位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她心中虽然有些鄙夷、有些怜悯,甚至还有些害怕;但是无论如何,她对这位杀人凶手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因为说起众人此番的鄱阳湖之行,表面上看是一团和气,说是为了要寻访那所谓的“长生不死”,实则却是各怀鬼胎,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自己小算盘:   鲁三通是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尸毒,墨残空是为了完成“墨守”的约定,戴七是为了寻访蜀山派的秘武功籍,而曲宝书和海一粟两人,则是为了这一枚“混沌兽”的内丹。至于一早便已身亡的丁家姐妹,或许是为了长生不死,又或许为了贪图荣华富贵,这却不得而知了。   而在这所有人当中,似乎便只有那位青竹老人,是一心一意为了“长生不死”而来。可是他分明早已对这个神秘家族有所了解,甚至极有可能已经和对方打过交道,却一直讳莫如深,不肯向众人透露丝毫口风。到最后为了获取六曾祖母的信任,甚至不惜以叛变作为代价,向自己的同伴大打出手,更加不是什么好人。   再说此番在幕后设局的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那言思道倒也罢了,当今世上只怕也没人猜得透他的心思,而闻天听显然是奉了朝廷的旨意,前来剿灭这个神秘家族,同时也要追查“长生不死”的秘密。但是在这些官方文章的背后,他又何尝不是在替自己十一年前的遭遇报仇雪恨?   甚至就连自己,也是为了追查朝廷失窃的军饷而来,后来虽然与鲁三通等人同行,却也始终有所保留,不曾向他们交心。   所以此行的所有人里面,说到底谁又没有自己的私心?谁又敢说自己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相比起来,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若要指责于谁,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而在这当中,究竟谁对谁错,究竟谁胜谁败?又有谁有能算得明白?   如今丁家姐妹、海一粟、墨残空、闻天听、言思道、鲁三通和戴七等人,都相继付出了自己的性命;青竹老人虽然侥幸未死,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闻天听毁去了原本的躯体;而曲宝书看似满载而归,终于找到了可以救治自己父亲的内丹,可是失去的却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而且看他眼下这副形貌,良心里面的这一道槛,只怕终此一生也迈不过去了,到底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   而对自己来说,此番历经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发现所谓的“军饷失窃”根本就是一场骗局,而且自己还被言思道不知用什么法子给“鬼上身”了,幸好有海一粟的“七星定魄阵”暂时护住了神识。但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如果还没找到医治的法子,这“七星定魄阵”便要开始折损阳寿,令自己只剩两年不到的寿命。以此来看,也是得不偿失。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身下的积水也在不停上涨。这个“阴间”山谷本就是上小下大的结构,形似一个葫芦;积水涨到上面后,便愈发涨得快了。此时抬头望去,水面离那谷口所在之处,已不过十来丈的距离,由于山谷逐渐变窄,以致水面变小,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幸存族人,离谢贻香等人也愈发靠得近了。   只听对面的曲宝书又说道:“牛鼻子死后,我的确曾有过一丝内疚,甚至还有过一丝后悔,但却为时已晚。待到方才戴老七也死在了我面前,我才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天道无常,什么又是生死有命……有道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身在其间,不过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又何须太过强求?”   谢贻香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杀人就是杀人,即便是为了救人,终究也无法掩盖掉杀人的罪行。唉,其实细算起来,我们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谁手里又没沾染过人血?即便不曾亲手杀过人,但就像那个言思道一般,手里又何止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眼下既然事已至此,还请前辈看开一些;若是心中有愧,往后便多行几件善事,总好过自怨自艾、荒废一生了。”   那曲宝书似乎将她这番话给听进去了,兀自沉吟了半响,这才说道:“不错,往后多行几件善事,总好过自怨自艾、荒废一生。牛鼻子是我多年故交,戴老七更是和我有过命的交情。穷酸已经害死了一个朋友,绝不能再害死第二个!”   说完这话,曲宝书忽然俯身抱起戴七的尸体,继而脚下发力,飞身踏着四周的山壁往上而去,顷刻间便已跃出了头顶上方那山谷的谷口。只留下一句话语飘荡下来,说道:“戴老七临死前,对穷酸可谓是失望透顶,所以才会将他的书和剑交托给你。然而戴老七虽然放弃了穷酸,穷酸却不会放弃戴老七。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第419章 叶飞鄱阳湖   十几艘官船列队排开,在庐山对面的鄱阳湖入长江处沿岸停靠,伴随着水波轻荡,兀自起伏摇曳。正是:惆怅离怀向何许,鄱阳湖上叶飞时。   就在这十几艘官船当中最大的一艘船上,船舱里此刻正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席,依次坐着五男一女。席间虽然有上品美酒,却无一人举杯;虽然有上品佳肴,却无一人下筷。所有的人,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所以无暇顾及眼前的这一桌酒席。除了船舱里这六个人之外,其余的下人便都留在船舱外等候,显是怕打扰到席间的众人。   话说席上的这一个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绯红色衣衫,将一柄裹覆在包裹里的长剑背在背后,即便是眼下坐在酒席之间,也不曾卸下;除此之外,她的腰间还有一柄绯红色的弯刀。   这个少女自然便是谢贻香了。那日鄱阳湖水域地底的暗流倒灌,继而水漫整个“阴间”山谷,到最后竟将整个数十丈深的山谷尽数淹没。待到水势涨停,山谷里的水面离头顶上方的山谷谷口,不过只有两三丈的距离,便终于停了下来,再不往上涨。待到所有获救的人攀岩而上,从谷口处穿出之后,从外面往下看这整个被水淹没的“阴间”山谷,分明是个方圆十几丈的水潭。   若非是亲身经历过这一系列的事,谁能想到就在这个水潭的深处,居然曾经居住过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神秘家族,而且还有“肥遗”、“混沌兽”和“华夏第一僵尸”这些骇人的怪物,以及“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所制造的“长生不死”之神异?而这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已被倒灌进来的湖水给彻底淹没,再也不复存在了。   后来谢贻香和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爬出山谷,没过多久,便遇到了江州知府许大人手下的队伍,恰好就在这山谷谷口一带晃悠。询问之下,才得知他们竟是被闻天听用皇帝的圣旨调用过来,特意前来此地以做后应的,谁知闻天听没等到,却等到了谢贻香一行人。他们见到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居然会现身于此,惊异之下,连忙将谢贻香奉为了上宾。   如今在吴镇长的协调下,任三曾祖父已带领着那一两百名幸存的族人,去往了他们所谓的“阳间赤龙镇”安顿,虽然外面这个赤龙镇对这个神秘家族的事可谓一无所知,但这个神秘家族在此经营了上千年,自然也有些根基。至于那任三曾祖父自己,因为被天祖父提前唤醒,所以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命,如此安排,也便算是安度晚年了。而“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这两门神通,由于家族里的天祖父已死,下一任天祖父的接班人大芮曾祖父也命丧于那尊活俑之手,家族中再无人精通,所以从此失传,再不复得见了。   而此刻乃是由江州知府许大人设宴,请谢贻香和吴镇长上船,详细询问在鄱阳湖畔发生的所有事情。席间陪同的另外还有江州府的一位赵主簿,一位陈师爷,以及吴镇长的顶头上司梁知县。   谢贻香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一切尽数讲诉出来,却因为吴镇长还要安置幸存的族人,而且他这个镇长的身份也还要继续保留下去,所以关于吴镇长的一些事情,谢贻香则是稍微做了调整,只说他随自己一同深入敌穴、探察案情。   待到听完谢贻香所有的讲诉,在场的许知府、赵主簿、陈师爷和梁知县皆是一脸震惊,良久无语,不想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神异怪诞之事。过了好久,席上的陈师爷才开口问道:“诚如谢三小姐所言,那……那‘阴间’的入口,其实就在赤龙镇以北不远处的山凹旷野里,但这千百年来,却从来都没有被人发现过?”   谢贻香点了点头,当日自己随众人从被淹没的山谷中出来时,将周围的形貌看得清楚,正是当日自己在戴七和曲宝书的带领下,第一次见到青竹老人和海一粟的那个山凹旷野。而那所谓的“阴间”山谷,准确来说其实是一个深陷地底的大地洞,由于谷口一带之前被那个神秘家族以上古奇阵“缚禅”隐藏起来,就连墨家的首席护法墨残空也被骗过,所以上千年来才没人能够寻找得到,幸好当日闻天听和言思道二人兵分两路,言思道已将这个“缚禅”古阵给破去了。   当下那许知府便缓缓说道:“谢三小姐,据下官所知,朝廷先前在湖广失窃的军饷,分明乃是洞庭湖的江望才所为,而且伴随着江望才的伏法,朝廷也已颁下了旨意,将此案彻底了解。可是依照三小姐如今所言,那批军饷却是在下官所管辖的鄱阳湖地界遗失,而且劫走军饷的罪犯,其实却是鄱阳湖畔的一个家族,这却有些令下官为难了。”说罢,他便向身旁的陈师爷使了个眼色。   那陈师爷心领神会,顿时接口说道:“谢三小姐莫要误会,倒不是我等不相信你的话,只是眼下一没有抓到元凶,二没有找到脏银,就连那个家族的巢穴也已被湖水淹没,再寻不到踪迹,倒是叫此事有些麻烦。谢三小姐是朝廷里的贵人,自然知道官场的规矩,就算是我们想将此事上报朝廷,从而推翻朝廷先前的结案,咳咳……以眼下的局面,这道奏章只怕也没办法写。”   谢贻香微微一笑,这官场上的学问,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此番历经生死,她哪里还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当即笑道:“小女子不过是刑捕房里的一个捕头,又怎敢过问诸位大人的公干?眼下之所以坦诚相告,其实却是一片好意,因为我随后便要赶回金陵,从而将此事尽数记录在案,一字不差地写进刑捕房卷宗,也算是恪尽职守。至于朝廷是否会因此复查此案,那便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所以今日之言,也算是和诸位大人先通通气,后面究竟应当如何处理,小女子又哪里敢多嘴。”   听到这话,席上的四个官员脸色都有些难看,想不到这位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居然竟是个厉害角色。那许知府连忙打了个哈哈,说道:“好一个恪尽职守,三小姐当真令我等好生敬佩。只是军饷被劫一案已有定论,而且还是皇帝亲下的圣旨,三小姐若是将此间之事照实写进刑捕房卷宗,岂不是推翻了朝廷的定案,也是损害了皇帝的颜面?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要惹祸上身?还望谢三小姐斟酌。”   谢贻香淡淡地说道:“许大人好糊涂!难不成你们竟忘了,此番是闻天听以皇帝的圣旨将你们调用过来的?眼下闻天听已然身亡,莫非你们以为此间之事,皇帝便会善罢甘休、不再过问了?此番我谢贻香身在其间,若是不提前将此事记录在案,那才是惹祸上身。”   这话一出,许知府顿时恍然大悟,顷刻间居然无言以对。要知道那闻天听乃是奉皇命而来,如今却已命丧于自己管辖的地界内,的确令此事有些头疼。旁边的吴镇长早已领教过谢贻香打官腔的本事,眼见自己这一干上司被她尽数震慑当场,不禁暗自好笑,却又不敢表露在脸上。   却不料席间的梁知县沉吟半响,忽然叹了口气,笑道:“只怕谢三小姐一时间却回不得金陵了。” 第420章 浪卷风再起   谢贻香微微一怔,脱口问道:“我为何回不得金陵?”那梁知县也不作答,反问道:“下官斗胆请问,谢三小姐可就是那江湖上人称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   谢贻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点了点头,那梁知县这才说道:“十天之前,有个北平捕头从江州地界路过,便是由下官出面接待。说起这位捕头,那可是有些来头,自称是什么天下第一神捕,叫做商不弃。当时他亲口告诉下官,说他此行是奉了金陵刑捕房的征调,要去往蜀地成都府彻查一桩惊天大案。由于此案的牵连太过巨大,所以被当地官府硬生生压制了三个月之久,但眼下却再也隐瞒不住了,刑捕房不得已之下,只要将他从北平征调了过来,继而派往成都探查此案。”   说起这位北平捕头商不弃,谢贻香倒是认识,和刑捕房已故的总捕头庄浩明合称“天下神捕、南庄北商”,就连当年的撕脸魔一案,最后也是由商不弃窥破出了真相。只听那梁知县继续说道:“当时这位商捕头还曾叮嘱下官,说刑捕房有一位谢三小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如今便在这鄱阳湖一带,要下官代为寻访。如果有幸见到,便要转告谢三小姐,谢封轩谢大将军让她尽快前往成都,协助侦办此案。”   这番话让谢贻香听得是莫名其妙,且不说那商不弃怎会替自己的父亲前来带话,父亲谢封轩虽然身为当朝第一大将军,但正所谓各司其职,又怎能干涉刑捕房的事,还点名要让自己前往成都协助侦办?当下她不禁问道:“究竟是怎样的惊天大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梁知县却是不敢作答,意味深长地望着在场众人。席上的许知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方才谢三小姐对我等坦诚至此,眼下我等又何必要隐瞒于她?何况朝廷虽然极力想要压制此案,但毕竟已近过去了三个月之久,再也如何遮掩,只怕也瞒不住世人了。”   顿了一顿,他当即沉声说道:“原本驻扎在江浙一带的十一皇子恒王,三个月前突然离开驻地去往成都,也不知为何,这位恒王随后居然出现在了本朝传奇将军‘不死先锋’毕无宗毕大将军府里,而且还被恶鬼割去了头颅!更有人亲眼所见,说是……说是……”话到这里,他脸上不禁微微抽搐起来,竟是害怕得不敢再往下说。   旁边的赵主簿一直不怎么说话,此时已接口说道:“更有人亲眼所见,说是关公关二爷显灵,手持青龙偃月刀,一刀割去了逆贼恒王的头颅!”   听到这话,谢贻香吓得从椅子上径直跳了起来,将自己面前的碗筷一股脑带落到了地上,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要知道当今皇帝的十一子恒王,一直带兵驻守在江浙一带,以防沿海的海盗和倭寇,但却有传言说这位恒王心怀叵测,存有不臣之心。哪知如今竟然会被人一刀割去了脑袋,还弄出什么关公显灵的鬼话,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然而再看席间众人的神情,此事分明竟是真的,就连吴镇长听到这话,也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那梁知县又补充说道:“谢三小姐切莫心急,此案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今也还没有定论,又或者只是以讹传讹罢了。话说当时那个商不弃商捕头还曾告诫下官,若是当真找到了谢三小姐,便转告你说令师兄先竞月、也便是朝廷亲军都尉府的先统办,自岳阳一别之后,便已奉命赶去了成都府。却不料先统办这一去,便再也没有了音讯,不曾传回任何消息,竟是失踪在了毕大将军的府邸当中,至今生死不明。”   听到这话,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就连师兄先竞月也已身陷期间,而且还失踪了?试问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放眼这整个江湖,还有什么力量何以令他遇险?照此推测,当时师兄前来湖广,除了找寻失踪的自己以外,其实也打算叫自己一同入蜀,合力侦办此案?   想不到自己因为一时冲动,居然在这鄱阳湖畔为了那批子虚乌有的军饷,耗费了近两个月的工夫,直到此刻才听到这一足以震惊全天下消息。一时间,谢贻香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尊暗红色的将军雕像,正是自己幼年时一段模糊的记忆;此刻再次想起,忽然间已经能够看得清楚——那尊雕像三缕长须、面如重枣,手提一柄青龙偃月刀,岂不正是蜀汉时期的名将关羽关云长,也是当世百姓一致供奉的神祗?   而这一尊暗红色的关公的雕像,正是坐落在那位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府上,而这位毕无宗,便是和自己父亲齐名的“不死先锋”毕无宗,谢贻香幼年时,还曾随父亲去往他的府上玩耍过。   眼下听到这一消息,谢贻香兀自惊骇了许久,终于缓缓定下神来。她当即便向席间的所有人微一施礼,说道:“事态紧急,还请诸位大人海涵,小女子这便先行告辞了。”说罢,她也不拖泥带水,径直转身离开身在的官船,孤身往岸上而去。   待到谢贻香去得远了,席位上的陈师爷才悠悠地叹了口气,笑道:“有谢三小姐这位女眷在席,若是吸食旱烟,倒显得有些失礼了。这却把我给憋坏了。”说着,他已从腰间摸出一柄旱烟杆来,继而往烟锅里装填满烟丝,点燃了深吸起来。   而席上另外的许知府、赵主簿和梁知县三人,也相继松了一口气,随即哈哈一笑,分别摸出各自的旱烟杆,依次点燃了吸食起来。   一时间,在座的四位上司全都抽起旱烟来了,弄得整个船舱里都是烟雾缭绕。那吴镇长官职低贱,只得在旁陪笑,心里却莫名地生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只听那梁知县忽然向他问道:“吴镇长,方才你也听见了,谢三小姐虽然暂时不会赶回金陵,但她迟早也要回刑捕房复命。倘若朝廷当真要来追查此间之事,那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们这些个当地的父母官;而你身为赤龙镇的镇长,更是脱不了干系。”   吴镇长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连忙问道:“下官愚钝,不知大人的意思是?”那梁知县淡淡地一笑,不置可否地问道:“那些来自‘阴间’的余孽,眼下身在何处?”   吴镇长惊讶之下,还没来得及答话,席上的许知府已沉声说道:“那武林盟主闻天听此番前来,乃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谁知事情没办成,还把自己的性命也搭在了这里;他蠢倒也便罢了,却要连累我们来给他收拾残局。陈师爷,上次你提及的那些个从洞庭湖招安来的水匪,看来也是时候报效朝廷了。”   那陈师爷不徐不疾地吞吐着旱烟,笑道:“大人果然算无遗策,想那‘阴间’山谷虽已被水淹没,却是难不倒洞庭湖的水匪们。只要把‘阴间’的余孽控制住,再从水底打捞出罪证,往后即便是皇帝追问起来,我们也能有个交代了。只不过此事到底动静太大,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名义,只怕还不太好行事。”   那许知府“哦”了一声,说道:“依师爷所见,此事应当如何是好?”   那陈师爷嘿嘿一笑,说道:“皇帝早在十一年前,便想要在此地修建一座‘老爷庙’,以报昔日‘老鼋救驾’之恩,却一直没能实现。我等身为臣子,眼下又有这么一个机会,自然要替圣上完成这个心愿了。吴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吴镇长听到这话,再看到席上这四柄吞云吐雾的旱烟杆,猛然回忆起当日在那汉墓主室里,谢贻香曾向大家提到过一个极爱吸食旱烟之人,顿时浑身发颤,冷汗直下。   【本案(下)完】 第421章 关帝庙人头寿桃   半弯昏黄的月牙挂在夜空当中,四野尽是一片躁动不安的虫鸣声。所谓月色昏黄,必有久雨,眼下已渐渐转入闷热的盛夏,川蜀大地也将终于迎来阵雨季节。   此时已是二更时分,便在镇郊的关帝庙,一个小乞丐正轻手轻脚地踏入庙里。   依照常理来说,在三国的历史长河之中,最令蜀人尊崇的人物,到底还是诸葛孔明。就连千古诗圣杜子美,在客居成都府时,也曾留下过“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七律,可见在蜀人心中对这位华夏第一智者诸葛丞相是何等的敬重。   可是除了“锦官城外”,放眼整个蜀地,却并不见得有多少祭奠孔明的庙宇;相反,蜀地的每一座城市、每个一乡镇、每一个村庄,却必定有一座纪念关羽的关帝庙。   这倒并不是因为关公的名气比孔明要大,也不是因为相比起孔明,蜀人对关公更为尊崇,而是因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关公灵验。   不管是流芳百世的圣人,还是国士无双的智者,哪怕是恶贯满盈的妖魔鬼怪,到了百姓这里,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剩下一个最质朴、也是最实在的评判标准,那便是:谁灵验,便拜谁。   而在这川蜀大地,尤其是这个古称“锦官城”的成都府,关公是最灵验的神祗。有不少人都说自己亲眼见到过关公显灵,用他手中那柄重达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诛杀恶人,惩恶扬善。却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假,又或者只是以讹传讹罢了,不管怎样,至少蜀地的百姓是相信了。   所以每一座关帝庙,从来都不缺香火。而眼下这个小乞丐摸黑溜进镇郊的关帝庙里,便是因为饿了一整天,想要到关公的供桌上偷些贡品裹腹。   小乞丐当然不敢点灯,只能摸黑潜入供奉着关公神殿的正殿。相比起白天那种正气凌然的感觉,如今笼罩在黑暗里的关帝庙正殿,却又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甚至还显得有些阴森。   幸好这已不是小乞丐第一次进来偷吃贡品,所以对这座关帝庙很是熟悉。便在正殿的祭坛中间,乃是一尊坐立的关公神像,绿巾红脸,身着绿锦战袍,左手拿《春秋》,右手捋长须。在关公左边,站立着手捧青龙偃月刀的黄脸关平,右边则是牵着追风赤兔马的周仓。两旁还刻有一副对联,写道:“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不忘赤帝;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无愧青天。”   可惜小乞丐此刻最为关心的,仅仅是供桌上的贡品,如今香火早已熄灭,但关公神像前的盘子里,果然还摆放着三个大大的寿桃,象征着“桃园三结义”的典故。那小乞丐一天没讨到东西吃,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一咽口水,便要去拿供桌上的寿桃,却不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身后传来,竟是有好几个人和自己一样,摸黑闯进了这座关帝庙。   难不成是自己一直偷食关帝庙贡品的事情终于败露,所以关帝庙的庙祝此刻正带着人来抓自己?小乞丐惊慌之下也顾不得细想,下意识地拉开供桌上搭覆的帷幔,一溜烟钻到供桌下面躲避。   他刚一藏好身子,便听来人的脚步声已经进了正殿,依稀是三个人。紧接着便是灯火光一亮,即便是隔着供桌前厚厚的帷幔,小乞丐也能感觉到整个正殿已经被照得通亮一片。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关帝庙?伴随着灯火光亮起,只听一个粗哑的男子声音“呸”了一声,说道:“原来是座关帝庙,当真晦气!”话音落处,便听“啪”的一声清响,似乎有人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个粗哑的男子声音又骂道:“你这傻子,叫你寻间破庙歇息,如何却找了一座关帝庙?”   另一个男子声音当即委屈地说道:“大哥干嘛打我?这关帝庙也是庙,而且还干净整洁。我们在此过夜,岂不是要比破庙舒服百倍?”这话说完,顿时又是“啪”的一声清响,显然是他口中称呼的“大哥”又赏了他一记耳光。   幸好第三个男子的声音及时开口劝解,说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这笔买卖虽然有些见不得光,但到底算是顺利做成了,可见这也是我们平日里常拜关二爷所积下的福报。眼下借关二爷的地方歇息一晚,想来关二爷也不会怪罪我们。”   说完这话,三人便低声商量了一阵,显是决定要借这座关帝庙歇息。供桌下的小乞丐见识不多,听到这番对话,也只能听出这三人并非蜀地口音,显然是外来之人,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来路。眼下既然有这三个男子在场,小乞丐腹中再如何饥饿难耐,自然也不敢钻出来偷那供桌上的寿桃了。   谁知就在这时,猛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庙外响起,继而一步一步踏进正殿里来。要说这小乞丐虽然见识不多,但见过的人倒是不少,却从未听到过一个人居然能踏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声。听这声音,来的即便不是个大胖子,也必定是个异常魁梧的壮汉。   想不到今夜的这座关帝庙,竟是这般的热闹,却不知这一回来的又是什么人?只听正殿里当即响起一阵兵刃出鞘的声响,那个粗哑声音的男子已沉声喝问道:“来的是何方高人?”话音落处,那阵沉重的脚步声恰好也终于踏进了正殿当中。   紧接着便是窒息一般的宁静,无论是这个后来的脚步声沉重之人,还是先前的三个男子,居然都不再说话,就这么僵持在了正殿当***桌下的小乞丐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不禁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这四个人怎么突然变成了哑巴。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那个粗哑声音的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阁下……”可是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便听劲风声响起,似乎是什么沉重的兵刃略空而过,继而便有一颗圆鼓鼓的东西滚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一个人也随之摔倒在地。   但听正殿里有人尖叫一声,当即做了个极大的动作,也不知是要上前拼斗还是要往后逃跑,随即又是一颗圆鼓鼓的东西滚落到地,继而“噗”的一声闷响,又是一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这时,那个粗哑声音的男子终于说话了,兀自惨叫道:“关二爷饶命……关二爷饶命!”他嘴里嘶喊着,同时也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想来是这男子一边求饶,一边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可是这个粗哑声音的男子,为什么要叫“关二爷饶命”?   猛听一个响如洪钟的男子声音沉声喝道:“无胆匪类,吃某一刀!”话音落处,第三颗圆鼓鼓的东西立时滚落在地,而这个粗哑声音的男子,也终于摔倒在了地上。   然后这整个关帝庙的正殿当中,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就连后来的这个脚步声沉重的男子,也没了任何动静。供桌下的小乞丐虽然没看见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已然扑鼻而来。   那小乞丐再如何没见识,此时也已知道外面定然是闹出了人命,顿时被吓得浑身发抖。他在供桌下又等了好久,外面却还是没有丝毫声响,只怕这整个关帝庙正殿里,已经再没有活人了。   也不知是因为肚子实在饿得厉害了,还是因为好奇心作祟,供桌下的小乞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掀开帷幔,从供桌下钻了出来。但见正殿里的油灯已被点燃,照得四下一片光亮,那墙壁上、地面上、供桌上,竟然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三具无头男尸,更是直挺挺地躺在供桌前的血泊当中!   这三具无头男尸,显然便是先前进来的三个男子,却不知为何竟被后来的那个脚步声沉重之人斩去了脑袋。可是放眼这整个关帝庙的正殿,哪里还有第四个人的身影?而且小乞丐至始至终,也没听到后来的这个人离开时的脚步声。   再回想起那个粗哑声音男子求饶的话,难不成今夜竟是传说中的关帝爷爷显灵,用他的青龙偃月刀斩去了这三人的脑袋?   小乞丐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本就是进来偷贡品的,又见到这般凶杀血案,哪里敢开口叫人?更别说是报官了。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是来偷贡品的,当下便要去拿盘子里那三枚寿桃,只想拿好贡品便赶紧离开这里。   谁知他定睛看去,却见供桌上的盘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寿桃,分明是三颗血淋林的人头,兀自带着狰狞的神情,正用六只圆睁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自关帝庙传出,刺破了整个夜空。 第422章 断妄念古树滴血   谢贻香缓缓拉动手中的缰绳,停下马来。   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四周静得出奇。当此黄昏时分,却是异常闷热,天地间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残余的些许阳光穿过树林的缝隙,斑驳地映照在她眼前那一棵参天巨树之上。   这是一棵四五个人才能勉强合抱过来的大树,其形高耸入云,笔直的树干漆黑发亮,直没于树冠当中,就好似一顶巨大的华盖。抬头望去,根本看不清这颗大树顶端枝叶的形貌。   此刻就在这棵漆黑的大树底下,分明有个浑身裹覆在白色斗篷里的人,正盘膝坐在那里。他似乎一点也不怕热,将自己的头脸手足尽数笼罩在了斗篷里面,也看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他这身白色斗篷一尘不染,上面也不见额外的花纹和修饰,倒是和他背后深黑色的大树树干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随着日薄西山,光阴缓缓流转,树林里的气息变得越来越热,但裹覆在斗篷里的人,却至始至终都没有挪动过分毫。虽然四周的空气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但也一样听不见这人的心跳和呼吸,远远看去,他整个人仿佛是一尊来自上古洪荒时期的雕像,穿破时空,历经上千年的风霜雪雨,一直静静地等待到了今天。   莫非是在等待有缘之人将他唤醒?   看到这一棵漆黑的参天巨树,还有树下这个裹覆在斗篷里的神秘人,马上的谢贻香不禁微微苦笑:看来自己又一次迷路了,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同样的一棵树,同样的一个人。   为了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成都府北面的龙洞山,谢贻香这一路上渡汉口、走襄阳、穿汉中,跃剑阁,几乎纵马踏过了大半个中原。这当中整整一千五百里的路程,她不过也才花了三天半的工夫。谁知如今刚从官道上下来不久,为了要赶抄近路,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进到了这一片深不可测的树林里,然后便完全迷失在了当中,一困便是两个时辰。   看来太白诚不欺人,这蜀道难之难,果然难于上青天。谢贻香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蜀地,自己只管沿着官道一镇一村地找寻便是,即便要多走些路程才能到那龙洞山,但至少也不会迷路。又何必要胡乱听信路人的指引抄近路,从而让自己被困于这片树林当中?   要知道谢贻香刚进入这片树林的时候,一早便已看见了这颗参天大树,也看到了树前盘膝而坐的神秘人,由于急着赶路,她当时并没有理会这人,只管跟着夕阳的方向策马西行。   可是那夕阳的余晖明明就在自己前方,沿着直线前进的自己,在小半个时辰后居然再一次回到了这里,再一次看见树下斗篷里的神秘人。由此可见,自己在树林里所谓的“直行”,其实却是绕出了一个大圈,这才重新回到了这里。   但是谢贻香还是没有理会树下的神秘人,第二回 她还是选择往西前行,沿途还刻下了不少记号,但结果却和上次一模一样,又一次绕回到了此地,来到这棵漆黑的参天大树之前。而树下那个裹覆在斗篷里的神秘人,还是没有丝毫的动弹。   这便是传说中的“鬼打墙”了?想到这一点,谢贻香脸上的苦笑立刻变作冷笑,径直跳下马来。   眼前的这一片树林,哪里是什么“鬼打墙”,分明乃是一个阵法,一个会让入阵者迷失方向、从而绕回到原地的阵法。虽然她并不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但是连续两次回到这棵大树之前,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如果这整片树林的确是一个阵法,那么眼前这一棵参天大树,必定就是这个阵法的核心所在。用行话来说,便是所谓的“阵眼”所在。   至于树下盘膝而坐,兀自裹覆在白色斗篷里的神秘人,自然便是整个阵法的主人了。   这个神秘人是谁?为何要以阵法阻拦自己的去路?谢贻香带着疑问走上前去,右手漫不经心地拂过腰间,轻轻触碰着乱离的刀柄。待到她来到这个神秘人身前六尺处,便停下脚步,淡淡地说道:“你好。”   她这话说得极轻,仿佛生怕自己的声音打破了树林中如梦如幻般的沉寂。伴随着她的话音出口,四下斑驳的光影似乎动了一动,但斗篷里的神秘人还是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斗篷里面传了出来,毫无感情地问道:“你来了?”   原来这个隐身在斗篷里面的神秘人,居然是个年轻男子,而且听这声音,恐怕连二十岁都不到,说是“男子”都有些勉强,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男孩”了。   谢贻香不禁微微冷笑,看来这个斗篷里的男孩,只不过是哪家门下的后辈弟子,背后多半还有另有高人掠阵。然而她再转念一想,对方的这一回答,显然是认识自己,而且是特意在此等自己。当下谢贻香便微笑道:“尊驾设下此等奇阵,自然是要阻我去路了?”   听到这话,斗篷里的男孩似乎冷笑了一声,说道:“胡说八道!这片树林中的‘断妄之阵’,天下无双的墨之守御,却不是我所能为之。”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若要阻拦于你,只凭这‘断妄之阵’便已足够,我又何必要来?我等候在此,乃是要渡化于你。”   谢贻香微微一怔,不由地脱口说道:“墨家?”   怎么又是墨家?从洞庭湖到鄱阳湖,再到这成都府,看来自己是注定要和墨家结缘了。只是不知发生在龙洞山的这一桩惊天大案,到底又和墨家有什么关系?谢贻香连忙定下神来,品味着这个男孩后面的那一句话,当即问道:“尊驾所谓的‘渡化’,难不成竟是一番好意,要来助我破阵?”   只听斗篷里的男孩淡淡地说道:“‘断妄’者,顾名思义,便是要斩断世间一切的妄念。看你一路风尘,神色不定,自然是心有所求,从而生出妄念,自然便会被此阵所困。所以要出此阵,首先便要斩断妄念。”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只得反问道:“斩断妄念?”   男孩冷哼一声,说道:“‘墨守’虽是无懈可击,却从来没有‘墨攻’之说;只要你不‘攻’它,这个‘守’字便也无从谈起,更不会主动来‘攻’你。所以要出此阵,其实只需回头。”   这一回谢贻香倒是听懂了,连忙回头望去,这才发现夕阳已经接近尾声,将最后的一缕余晖投洒在她身后不远处。而就在那余晖照耀的地方,果然便是进来时的树林入口,离自己不过十几步距离。只可惜自己赶路心切,所以才一直都没回头去看。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犹豫起来。自己若是原路返回,取官道先到成都府,再由成都府往北转去龙洞山,也只是多走两三个时辰的路途罢了,谈不上耽搁行程。更何况眼前这个“断妄之阵”甚是诡异,斗篷里的这个男孩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如今自己身在异乡,还是不要多生事端得好。   要是一开始便知道这片树林有问题,谢贻香自然情愿多绕些路,也决计不会选择穿过这片树林抄近路。可是自己分明已经在这里虚耗了两个时辰,倘若仅仅因为斗篷里这个男孩的几句话,便要就此退回,岂不是惹人笑话?   想到这一点,也不知是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前些日子和那臭脾气的戴七相处得久了,谢贻香的倔脾气忽然生出,当即踏上几步,径直来到这个盘膝而坐的男孩面前,继而拔出腰间的乱离,如同闪电一般狠狠劈出。   她这一刀却并不是劈向斗篷里的男孩,而是男孩身后的那一棵漆黑色的参天大树。伴随着乱离那绯红色的刀光闪现,顿时便有大片血花飞溅出来。   谢贻香顿时大惊失色,自己明明是拔刀砍树,却怎么会有鲜血迸出?   她急忙退开几步,定睛细看,只见树干上被乱离劈中的地方,不过是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刀痕;而在这条刀痕当中,分明有大股的鲜血正在往外涌出!   一棵树怎么会流血? 第423章 身入局见之必凶   谢贻香急忙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这才感到整条右臂都传来一阵酸麻的感觉。   其实方才的那一刀,她本是打算将这一棵四五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参天大树,以“空山鸣涧”的霸道之力一举劈断。却不料乱离的刀锋劈中树身,却如同是砍中钢铁一般,以乱离这等宝刀的锋利,也只是浅浅地在树干上留下一条浅浅的伤口。   而且还是一条正在流血的伤口。   这究竟是一颗什么鬼树?居然连父亲谢封轩的“空山鸣涧”和乱离这柄宝刀都劈它不断?甚至还会在伤口处流血?   斗篷里的男孩还是一动不动,却似乎已经洞察一切,知道身后的大树被谢贻香一刀劈出了血来。他当即讥笑一声,冷冷说道:“当真是鲁莽得紧。要知道这一棵树,本就不是普通的树,而是传说中的神树。其叶亭亭犹如华盖,树身似墨,直侵云汉;树顶祥云团绕,上有仙人居住。其树浆则是鲜红如血,凡人见之,多有不祥。”   “鲜红如血?红色的树浆……你是说树上流出来的这些,其实只是树浆?”谢贻香心中将信将疑,连忙轻轻一嗅,果然,这些血红色的液体并没有血液的腥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依稀有点像沉香或者檀香之类的气味。   只听斗篷里的男孩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东汉末年,群雄逐鹿。有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眼看便要一统天下,却不料在樊城被关公水淹七军,斩杀大将庞德,令曹公几乎要迁都以避其锋芒。”   “却不料便在此时,关公被盟友东吴所害,还将关公首级送于曹公。曹公喜怒参半,便欲伐此神树,雕成关公之躯与其首级一并合葬。然而伐树的工人却声称此树‘锯解不开、斧劈不入’,曹公盛怒之下,遂亲自仗剑伐树。一剑劈落,便如你眼下一般,顿时被血溅满身,吓得头风发作,不久后便一病不起,终于与世长辞。”   关公?怎么又是这位蜀汉时期的大将关羽?一时间,谢贻香眼前隐约又浮现出了那一尊暗红色的关公雕像,心中立刻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为什么毕府的那一尊关公雕像,总是会出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从而成为自己幼年时最大的恐惧?   谢贻香急忙让自己定下神来,到底还是没有被这一股寒意所吓倒,反而因此生出了一丝怀疑:自己和斗篷里的这个男孩攀谈半晌,怎么愈发觉得这个男孩的声音,竟是如此的熟悉?   难不成隐身在这件白色斗篷里的男孩,竟是自己所认识的熟人?可是任凭她如何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几时认识过这样一个男孩。   便在此时,斗篷里的男孩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来来,个头倒也并不算高,但相比起谢贻香,也要高出小半个头来。只见他从斗篷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犹如是白玉雕成,不见一丝瑕疵,其五指更是俊秀而修长;只怕寻遍世间绝色女子的手,也未必便有他的这一只手好看。   只可惜这样好看的一只手,却是长在了一个男孩的身上。此时他正用这只几近完美的手,轻轻抚摸着身后大树上的乱离刀痕,任凭那鲜血一般的树浆沾满手指。只听他淡淡地说道:“见之不祥?这或许便是天意吧。这尘世间的事,我本不打算以身入局,只可惜我却忘记了,存在便已入局。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其实便已注定了今日之事,而我也已身在局中了。”   谢贻香一时没能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那男孩忽然又问道:“方才你挥刀砍树,莫不是想将这颗神树劈倒,以此来吓唬于我?”   谢贻香被他一语道破了心思,当即笑道:“自然不是。”她举目望向四周的这片树林,只觉气息愈发变得闷热了,当即说道:“我虽不懂得阵法,但尊驾所谓的墨家‘断妄之阵’,说到底不过是借力于这片树林的茂密,再加上巧妙的人工布局,这才能迷惑住世人的双眼。好让入阵者误以为自己是沿着笔直的方向前行,其实却是在走弯路,这才会绕出一个大圈子,无论怎么走,到最后都会回到这里。”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然而不管这个‘断妄之阵’布置得再如何巧妙,这里到底只是一片树林。我若是快刀斩乱麻,拔刀将这些树木一一砍去,自然便能破了这个‘断妄之阵’,迟早可以破阵而出。”   听到这话,斗篷里的少年略带嘲弄地说道:“原来你还不算太蠢,倒也想到了这个法子,然而你未免也太小看了这墨之守御。要知道布阵的墨者,早就料到了你这一手,所以才会选中这一棵上古神树,作为整个阵法的起点,甚至这整个‘断妄之阵’都是以这棵神树为核心而设。身陷阵中之人几次三番回到这棵树前,迟早会生出伐树的念头,但是一旦动手伐树,便如同你方才一般,非但劈不倒这棵神树,还会被飞溅出的血红色树浆所惊骇,就此断绝了这个念头。”   谢贻香不禁喃喃说道:“墨者果然好手段,然而依照你的意思,这棵树却只是整个阵法的起点,并不是‘阵眼’所在了?”   “阵眼?”斗篷里男孩不禁一笑,说道:“原来你以为这棵神树,便是整个‘断妄之阵’的阵眼所在?那自然大错特错。要知道我和墨家虽然有上下之别,但这天地间驾驭万物的道理,却是一般无异,乃是以‘道’为驭。所谓‘道’者,一字敝之,圆也;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就如人之聚散离别、生老病死,周行而不殆,到底不过是走出了一个圆,兀自从起点回到终点。而眼下这个‘断妄之阵’,也是同样的道理,这棵神树所在,不过是整个圆的起点,也是终点。若是要想跳出这个‘圆’,你所要找的,并不是这个圆的起点,而是圆心;而这个圆心,才是真正的阵眼所在。”   要知道谢贻香之所以和这男孩讨论阵法,实则是想探他口风,从而找到破阵之法。谁知此刻听到他这一番长篇大论,不禁有些晕头转向,深知凭借自己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破解不掉这个“断妄之阵”。   可是谢贻香经历了这许多事,到底算是见多识广,转念一想,毕竟还是明白了斗篷里这个男孩的意思:   既然他口口声声说这“断忘之阵”并非由他设下的,而且他等候在此,也并非要阻拦自己的去路,反倒是要“渡化”自己,那也便是说,斗篷里的这个男孩,是有办法带自己破阵而出的。至于对方此刻的故弄玄虚,自然是要和自己谈条件了。   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谢贻香当即开门见山地笑道:“有道是同心协力,方可扶危济困。尊驾若是肯助我破阵,如果有什么其它差遣,小女子只要能够办到,也自当为尊驾效劳。”   听到这话,斗篷里的男孩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他也不再绕圈子,高昂着头,大声说道:“我若是带你出阵,你可愿带我同行?” 第424章 驭天地鬼画桃符   原来如此,谢贻香心中顿时一片雪亮。这个秘男孩等候在此,原来也是为了龙洞山毕府的这一桩惊天大案,竟是要借助自己这个刑捕房捕头、谢封轩谢大将军家三小姐的身份,一同去往毕无宗毕大将军的府上。   这个男孩为何也会对这桩命案感兴趣?然而此刻更令谢贻香感到惊奇的是,男孩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神态,竟然令她感到如此的熟悉。隐身在斗篷里的这个神秘男孩,一定然是个自己曾经见过的人,而且时间不会隔得太久,甚至就在一个月之内。   此时天色已然彻底黯淡下来,斗篷里的男孩见谢贻香并未答话,语气也随之变得有些飘忽起来,缓缓说道:“神树滴血,见之必凶,如今你我都已身在局中,早已是避无可避。即便你不肯带我同行,你我迟早也会在毕府之中相会……”   谢贻香听到他话语中的“毕府”二字,不由地心中一凛,这个男孩居然也知道毕府,自然是早已对这一桩命案有所了解了。   要知道眼下发生在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府上这桩命案,当真可谓是当世第一大要案。若是处理得稍有不慎,只怕顷刻间便会引发天下大乱,所以才会被当地的官府极力掩盖了三个月之久,却终于再也瞒不住了。   而此中的详情究竟如何,世人众说纷纭,却没人能够说得清楚。眼下既然已有墨家之人介入,布下树林里这个“断忘之阵”,从而让此案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当此情形,多一个神秘男孩入局,又有什么关系?   当下谢贻香缓缓摇头,嘴里却说道:“尊驾若是真有本事助我破阵,我当然也能带你进毕府。”   听到这话,斗篷里的男孩顿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来。他索性伸手拂去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斗篷,将脑袋尽数露了出来,待到谢贻香看清他的样貌,忍不住脱口说道:“原来是你?”   只见斗篷下的这一张脸,分明是个极其俊俏的少年郎,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甚至比谢贻香还要小上一两岁。其相貌可谓是俊美至极,即便是身为女子的谢贻香,也不及他五官的精雕细琢。但如此精致的五官出现在他的脸上,却散发出一股勃勃英气,不会让人误认为这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秀美女子。   唯一可惜的是,在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上,那两只大大的眼睛里面,一对瞳孔却是灰白之色,泛起黯哑的微光;乍一望去,还以为他的眼睛里没有眼珠,以为他竟是一个瞎子!   话说斗篷里的这个少年,谢贻香分明见过。当日在鄱阳湖畔,她随鲁三通一行人寻访神秘家族的巢穴之时,曾在鄱阳湖畔见过这个少年。当时他临湖而坐,说是要隔空祭奠一位圣人,却又不是在过去,而是在未来,满嘴都是胡说八道,神情更是近乎癫狂,所以鲁三通一行人也没理会于他。   记得后来在临别之时,谢贻香还曾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说“你若是觉得这世间有些寂寞,待到此间事了,大可以来找我”,可是事后谢贻香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难不成又是自己脑海里的言思道在作祟?谁知眼下身在这成都府境内,在这片布有“断妄之阵”的树林当中,自己居然再一次见到这个诡异的少年。   难道当真是因为自己当时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所以这个少年才会在这里等候自己?   这一串念头在谢贻香脑海中飞速闪过,再看少年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灰白色瞳孔,也读不懂他眼神里的表情。回想起当日在鄱阳湖畔初见时的情形,谢贻香依稀记得这个少年似乎不善与人交流,甚至还有些怕生,此刻虽然和自己说了这许多话,但脸色已有些微微泛红,可见他极不习惯似这般和人交流。   伴随着眼前的少年终于露出本来面目,黑夜也随之降临,将整片树林彻底笼罩在了黑暗当中,愈发显得闷热。幸好谢贻香凭借“穷千里”的神通,依然可以看得清楚。她见这少年不再说话,只是用灰白色的眼睛盯着自己,也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问道:“你真有办法助我破阵?”   听到这话,黑暗中少年的眉头一皱,忽然重新坐了下来。他也不回答谢贻香这一问,却用手在斗篷里不停地摸索着,继而掏出三件东西来,定睛细看,居然是羊毫毛笔、黄色宣纸和青瓷印奁。   谢贻香不禁目瞪口呆,不知这少年究竟意欲何为。只见少年揭开青瓷印奁,里面装的却不是印泥,而是赤红的朱砂。他将毛笔以唾沫化开,蘸着印奁里的朱砂,然后抽出一张尺许长、巴掌宽的黄纸,继而凝意集思,用蘸着朱砂的毛笔在黄纸上龙飞凤舞地撰写起来。   看到这一幕,谢贻香陡然醒悟过来,心中惊道:“他……他这是要画符念咒?”   要说这画符念咒,本是道家做法的常见手段,谢贻香虽然不懂当中的学问,却也见过不少游方道士以此手段坑蒙拐骗,声称可以驱鬼治病,从而糊弄无知百姓,骗人钱财,所以一直对此极为反感。幸好就在不久之前,那位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道长曾为她施法治病,以“七星定魄阵”封印住她的神识,而当时的海一粟分明也用上了符咒,这才令谢贻香对道家的画符念咒有所改观。   可是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居然也要像模像样地画符念咒?谢贻香不禁摇头苦笑,当日在鄱阳湖畔,就连戴七、曲宝书和海一粟这些个当世高人,都一致认定这少年不是疯子便是傻子,自己居然还会相信于他,当真以为他能助自己破阵?   想到这里,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更何况树林里早已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心烦意乱之下,她当即不客气地问道:“我可没工夫在这里和你瞎耗,你到底能不能助我破阵?”   听到这话,那少年顿时勃然大怒,忽然丢开手里的毛笔和符纸,伸手指向谢贻香身后的树林入口,怒道:“你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转身滚回去!又或者自己去找出路!”   谢贻香微微一怔,心道:“这少年好大的脾气。”然而听到对方这般喝骂,她反而冷静了下来。眼前这个少年虽然生得俊美,但比起自己恐怕还小着一两岁,不过是个小男孩罢了,自己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而且当日在鄱阳湖畔时,所有人早就见识过他的暴脾气,眼下自己又何必去招惹他?   当下谢贻香微微一笑,柔声问道:“是我说错话了。敢问这位小兄弟,不知你打算怎样破解这‘断妄之阵’?”   那少年暴怒之下,忽然听到谢贻香这般柔声询问,脸上顿时一红,一腔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他当即避开谢贻香的目光,冷冰冰地说道:“墨守虽是天下无双,但守的终究只是凡人,万万敌不过天地之道。所以墨家虽有束缚凡人不破之阵,我却有驾驭天地的无上道术!”   道术?谢贻香心中愈发疑惑,要说道家当真有什么道术,那也必定是极高修为的道长方可施展,最起码也要类似希夷真人、海一粟这等神仙似的高人。而眼前这么一个脾气暴躁的俊美少年,居然也敢说自己会道术?   那少年重新捡起毛笔和符纸,此时已写完了一张符,兀自将剩下的符纸、毛笔和朱砂尽数收入怀中。谢贻香看他这张符画得张牙舞爪,自己竟是一个字也看不懂,当真是所谓的“鬼画桃符”了。她本欲开口相问,但想起这少年的火爆脾气,只得又强行忍住。只见那少年右手持符,随即站起身来,双手一扬,终于抖落了他身上披裹的那件白色斗篷。   只见斗篷之下,这个少年穿着一身漆黑色的长袍,在袍角处用银丝线绣着太极八卦的暗花,分明竟是一件黑色的道袍!而他胸前的衣襟、腰间的腰带和脚上的鞋子,却是作赤红之色,和他画符所用的朱砂一般赤红! 第425章 祈甘霖乘龙念法   这是什么装扮?谢贻香走南闯北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古怪的道袍,也不知到底是哪个流派的道袍。然而更令她惊奇的是,眼前这个俊美少年,难道身份竟是个小道士?   要知道当今世上的道家,基本可以分为“全真道”和“正一道”两大派。全真道乃是被前朝大汉亲口敕封的皇家流派,即便到了本朝,势力也最为雄厚;而正一道则是反抗前朝的天师道、上清道、灵宝道和净明道四派的统称。这当中若是全真道的道士,必须将头发束成“太极髻”或者是“混元髻”,令旁人一眼便能识别出身份;正一道则没这个要求。   至于眼前这个诡异少年,虽然穿着一身古怪道袍,头发却如常人一般结在头顶,想必乃是“正一道”门下的弟子;所以他先前身披斗篷时,谢贻香见他发式正常,也从未想过这少年居然竟是个小道士。何况当日在鄱阳湖畔初见之时,这少年也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衣,如何此刻却换上了这一身道袍?难不成他当真打算要画符念咒、施展道术?   就在谢贻香惊讶之际,那少年已开始挪动脚步,围绕着那棵参天大树踏步而行。谢贻香虽然看不懂他的步伐,却依稀可以分辨出他走的乃是五行的方位。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只见少年左手攥拳,伸出食指和尾指,在半空中虚晃起来;右手则捏着先前画好的那道符咒,继而高高举起。他略一松手,那道符咒便无风自起,缓缓飘向半空之中,继而“嗤”的一声轻响,居然无端自燃起来,发出刺眼的火光。   待到符咒燃烧殆尽,火光也随即消失。少年收回自己右手,也和左手一般捏成古怪的手印,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继而高声念道:“悲夫长夜苦热恼三涂中猛火出咽喉,常思饥渴念一洒甘露水如热得清凉,二洒法界水魂神生大罗三洒慈悲水,润及于一切!”   殊不知道术之源头,本就是“符”、“咒”、“印”、“斗”四者。“符”便是俗称的画符,代表着天地间的公文和法规;“咒”便是咒语,乃是天地间的密钥,以声音为媒介,起号令和说服的作用;“印”则是法印,代表着权威和印信,可以用手印代替,若是道术修为不够,又或者要作一场大法,则需要道家神印相助,诸如传说中的“翻天印”、“天罡印”等。至于最后一个“斗”,则是步法罡斗,分为五行、七星、八卦等各种不同罡步,以配合不同作用的道术,就好比之前海一粟施展“七星定魄阵”时,脚下踏的便是七星罡斗。   可惜谢贻香对此却是一窍不通,少年的这一连串举动,在她看来,似乎和乡野间祭拜鬼神时所跳的大神没什么区别,也不知对方究竟在耍什么花招。只见黑暗中那少年当即又踏出几步,再一次大声喝道:“呔!天元海神,沧伯虎母。流旸降灾,木金火土。雨师风伯,云驰雷火,敕动玉清,飞龙九五!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处,不等谢贻香回过神来,天地间顿时便响起了一阵轰鸣之声,隐隐有天崩地裂之势;就好像是惊雷炸响,又仿佛是洪水翻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个少年当真会施展什么道术,所以引发出了什么灾祸?谢贻香一时间不及细想,当即下意识地退开两步,紧紧握住手中的乱离。   但听四下的轰鸣之声越来越大,继而化作铺天盖地之势,整片树林里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便有大点大点的冰凉落到她的头脸之上。   原来是下雨了!谢贻香缓缓松了口气,可是立刻又惊惶起来。因为在自己的眼前,伴随着这场骤雨的落下,竟然彻底变作了一片漆黑。   要知道此时虽已天黑,但谢贻香凭借她那“穷千里”的神通,依然可以在黑夜里视物。可是眼下身在大雨笼罩的树林当中,她竟仿佛是失明了一般,什么都看不见了。正值惊恐之际,只听那少年的声音刺破滂沱大雨之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淡淡地说道:“断妄者,心火也。要破其火,必须请来掌管行云布雨的四海龙王,合力以水克之。所以你也不必惊慌,此时若有异常,不过是水火相克之际,这‘断妄之阵’在做垂死挣扎,由此生出的五行反悔之力。”   谢贻香虽然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但听到他的声音,心中倒也镇定了下来。却听一声嘶鸣忽然在自己身旁响起,却是她来时骑的那匹马,只听少年的声音又说道:“上马。”谢贻香就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照他的话做,翻身上马,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马迈开马蹄,缓缓朝前走出。   眼前是一片漆黑,耳中是雨声轰鸣,谢贻香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身下的马究竟要何去何从。想不到此番她不辞千里,从江西的鄱阳湖一路赶来川蜀大地,谁知还没去到龙洞山发生命案的毕府,便先后遇到了“断妄之阵”、“神树泣血”这等诡异之事,还有等候在此的这个诡异少年,以及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变。   看来正如那少年先前所言,自己此番川蜀之行,的确是有些“不详”,甚至还有可能是“必凶”!   然而事到如今,谢贻香也只得任由身下的马缓步而行,让大雨将自己一身淋得湿透。幸好这场大雨落下之后,树林里先前那股闷热便已尽数消散,在这盛夏时节,倒也显得格外凉爽。   谢贻香心中暗道:“若是夏季的气候异常闷热,本就是骤雨来临前的征兆。所以参照先前那股闷热的感觉,此刻的这场大雨,其实早已势在必行,和那古怪少年所谓的什么‘道术’,只怕却是无甚关系了。只是不知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雨之中,那少年又打算如何助我破阵?”   就在她思索之际,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小半个时辰。猛觉只觉眼前一亮,整个天地也随之豁然开朗;虽然大雨并未停歇,但谢贻香的双眼却已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一切。   但见四下是空荡荡的田野,种着绿油油的水稻。前方依稀是一个不大的村落,村后隐约可见一座小山的轮廓,正是自己此番将要前往的龙洞山。至于先前那片布有“断妄之阵”的树林,不知何时已被甩到了身后,竟是自己终于穿过了那片树林。   自己就这么通过了墨家的“断妄之阵”?谢贻香忍不住自马上回头望去,但见身后那片噩梦般的树林,已然被大雨笼罩于其中,只能隐隐看到一片黑漆漆的轮廓。而那个俊美的少年,分明就行走在自己身后,和她的马一同缓缓前行。此时他已重新批裹上了那件白色斗篷,将浑身上下都隐藏在了斗篷里面,正用那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望向马上的自己。   谢贻香虽然惊魂未定,但也心知大雨中必定是由这少年相助,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才让自己所乘之马走出了那片树林。她急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向那少年拱手说道:“多谢尊驾相助,只是……只是不知应当如何称呼尊驾……不对,应当如何称呼这位小道长?”   那少年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剃光头的未必便是和尚,穿道袍的未必便是道士。我虽能以道术驾驭天地万物,却并不一定是道家的人。”   说罢,他避开谢贻香直视过来的目光,兀自沉吟了半响,又补充说道:“有道是‘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浴得一以盈’,你可以称呼我为‘得一子’。” 第426章 龙门阵关公封神   这个自称“得一子”的俊美少年,此时正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却闭上了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   谢贻香则是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和他同桌而坐。刚刚听到少年报出“得一子”这个名号时,她差点没有笑出声来。虽然这少年口口声声说他这个名号,是来自《道德经》里“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但“得一子”这三个字,却总令人觉得有些别扭,让谢贻香怎么也叫不出口来。   所以虽然这少年一再否定自己是个道士,谢贻香还是愿意以“道长”来称呼他;再加上对方分明还小着自己一两岁,所以“道长”这个“长”字,似乎也不太恰当。权衡之下,谢贻香还是以“小道长”称呼于他。   这里便是先前在雨中看到的小村落,名叫“先锋村”,村里最多不过几十户人家。穿过村子再行数里,便是那龙洞山的后山。要说这座龙洞山,原本只是乡野间的一个小山包,却因为那位闻名天下、却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病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在此建府,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毕府”的地标,甚至名扬天下,正是所谓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而此刻谢贻香和得一子所在的这间茶馆,几乎便是整个“先锋村”里唯一可以令人歇脚的地方了。此时天色才刚刚泛亮,除了他们两个人,茶馆里还坐着十多个人,看形貌大多是村子里的百姓,也有几个外来的客人,细看之下,当中两人似乎还有些来头,分明身怀武功。一个是脸带刀疤的中男子,满脸冷冰冰的表情,腰间斜跨着一柄三尺多长的弯刀;另一个则是肥头大耳的胖大和尚,样貌甚是凶恶,不仅不像和尚,反倒像是市井里卖肉的壮汉。   谢贻香不禁微微皱眉,自己面前茶盏里面的茶,乃是上好的峨眉雪芽,就连茶杯也是淡青色的青花茶盏,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也有这等精致的品茶场所,可是此刻的她却一点喝茶的心思都没有。因为自从穿过剑门关、进入蜀地以来,她便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一股血腥味围绕在自己周围,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就连眼前这一盏上好的峨眉雪芽里,都好像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昨夜她在这个“得一子”的相助之下,终于在大雨中穿过那片设有“断妄之阵”的树林,随后两人冒雨赶路,终于在天明时分赶到了这座先锋村,寻得这间通宵营业的茶馆,这才烘干湿衣,在此稍作歇息。   要知道蜀地之人素来喜欢以赌为乐,村里的这间茶馆,白日里供村民喝茶聊天,也供外来人打尖歇脚,但一到了夜里,便是村里人赌钱的场所,赌局一开,往往通宵达旦。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人到时,夜里的赌局才刚刚散去,待到他们整理好衣衫,要了些茶点坐下,天色已是大亮,茶馆里陆陆续续已来了不少客人,却是当地喝早茶的习俗。   对于这个神秘莫测的得一子,谢贻香这一路上曾多次旁敲侧击,想要探听他的来历,谁知这得一子却不露半点口风,好几次甚至只是冷笑一声,根本就不理会谢贻香的问话。而谢贻香此刻满脑子都是毕府里发生的惊天命案,同时也担心师兄先竞月的境况,眼见得一子始终不肯吐露身份来意,她索性也不再理会。   所以两人眼下虽然同坐一桌,却是默默无语。谢贻香身上因为有海一粟设下的“七星定魄阵”,令她再也无须睡眠,所以虽然接连奔波了好些日子,依然神采奕奕。而对面的得一子,想来因为是年轻人的缘故,虽然赶了一夜的路,倒也不需睡觉,只是将自己裹回那件白色斗篷里,闭上他那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养神。   然而比起一言不发地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人,眼下茶馆里的其他客人,却正聊得热火朝天,话语声居然将外面滂沱大雨的声音都给掩盖了下去,竟是将这间茶馆当作了一个聊天谈话的场所。殊不知这也是蜀地的风俗,所谓茶馆三趣,一是赌钱,二是聊天,三才是喝茶,而这“聊天喝茶”,也便是蜀人口中俗称的“喝盖碗茶,摆龙门阵”。   想来是因为毕府里所发生的这桩命案,此时茶馆里众人谈论的话题,恰巧正是三国时期的大将关羽关云长。只听邻桌一个枯瘦的老头正在高谈阔论,大声说道:“说起这位关帝爷爷,那可是当今世上人人都要供奉的神灵。你想想看,世人保家镇宅,供奉的是关帝;想要发财致富,祭拜的是关公;即便是打家劫舍的悍匪,也要在关二哥神位前起誓,如何不是人人供奉?至于这当中的缘由,你道为何?其实说书先生所讲的三国故事里,单以武艺而论,关帝爷爷倒算不得是当中最厉害的一位。有道是‘金吕银马,前表吕布,后表马超”,三国前期的武将排名,乃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后期则是‘一马二赵三许褚’,关帝爷爷的排名再如何靠前,最多也只能到第四,但是——”   说到这里,那枯瘦老头故意拖长了声调,又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盏里的浓茶,说道:“但是,从‘桃园结义’到‘温酒斩华雄’,从‘挂印封金’到‘五关斩六将’,再到后面的‘单刀赴会’、‘刮骨疗毒’、‘水淹七军’,关帝爷爷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大智大勇、大仁大义之举,完全符合百姓心中的英雄形象。所以关帝爷爷才会得到如此之高的敬重,甚至被世人奉为神灵,代表的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信仰,又岂是吕布、马超之流的武夫可以相提并论的?”   谢贻香在邻桌冷眼旁观,听得枯瘦老头这一番言论,虽然只是老生常谈,却被他讲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可见这老头平日里极爱讲话,甚至多半便是村里的说书之人。却不料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桌上一个秀才打扮的落魄男子冷笑一声,怪神怪气地说道:“你还少说了一件事,那便是大意失荆州,败走麦城!”   枯瘦老头当即一愣,立刻说道:“关帝爷爷败走麦城,便和楚霸王乌江自刎、诸葛丞相星落五丈原是一个道理,都是英雄末路、壮志未酬,令人扼腕长叹。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深受世人的怀念。更何况关帝爷爷当时正在和曹仁、徐晃、于禁、庞德等一干当世名将激战,更以‘水淹七军’的壮举威震华夏,吓得曹贼差点要迁都避祸,谁知作为盟友的东吴,却在此时背信弃义,合吕蒙、陆逊二人之力偷袭荆州,荆州守将更是临阵叛敌,甚至将荆州士卒的家人尽数扣押起来,这才令关帝爷爷的荆州军人心涣散、溃不成军。”   “然而这还不够,更有刘封和孟达二人的火上浇油,不肯发兵相助。所以当时的情况,对关帝爷爷而言,当真可谓是前有曹军势大,后有东吴毁约,还要加上友军的临阵叛敌和袖手旁观。如此算来,即便是关帝爷爷输了这一仗,却是一点也不丢人。相比起来,东吴虽然凭此役终于收回荆州,但荆州百姓全都争相祭拜关帝爷爷,咒骂吕蒙陆逊,这对当时的东吴来说,当真可谓是赢了战场,却输了人心!”   这一番长篇大论,当真完全展现出了这个枯瘦老头的讲话功力,听得茶馆里好些人纷纷喝彩起来。就连谢贻香也是暗赞一声。他虽然对这位关羽关云长没有太多了解,可是听这枯瘦老头将“败走麦城”一事分析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要替这位关帝爷爷抱不平了。   谁知针对枯瘦老者这一大堆话,先前那个破落秀才仍旧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立马便将整个局面逆转了过来。只听他淡淡地说道:“我只知道关羽如果不是那么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曹军未必便会大军压境、东吴未必便会背信弃义、友军未必便会袖手旁观,甚至就连刘备的蜀国,也未必便会灭亡得这么早!” 第427章 旺香火三教争辉   谢贻香眼见这秀才打扮的中年人落魄潦倒,说的又是蜀地方言,想来是这先锋村里的破落户。再听他说话一阵见血、观点犀利,多半曾读过几天诗书,谁知到头来终究还是名落孙山,只能闲居村里混天度日,到这茶馆里来卖弄学问了。   那枯瘦老头听到破落秀才的这句话,顿时勃然大怒,喝道:“杨秀才你个龟儿子,怪不得你考不到功名,原来竟是因为说话不过脑子!关帝爷爷是有傲气,但却是针对那些所谓的“士大夫”而生。要知道东汉末年,那时根本便没有什么科举考试,世人只分‘士族’和‘寒族’,当官的子子孙孙都能当官,穷人的子子孙孙都要讨饭。要是你杨秀才生在那时,别说出仕为官,就连参加科举、名落孙山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里,枯瘦老头缓过一口怒气,又灌下一口热茶,继续说道:“关帝爷爷所看不起的,可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而是那些整天以国士自居、却又不能救民于水火的‘士大夫’,痛恨那些以阴谋权术为自己争取利益的‘谋士’。相比之下,刘皇叔虽然出身低微,却是一心想要匡扶汉室,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关帝爷爷才会死心塌地跟着刘皇叔,从一而终。而对于士卒和百姓,关帝爷爷则是异常得好,据《三国志》记载:‘羽善待卒伍’、‘请诸将饮食相对’,由此可见,在士卒乃至穷苦百姓的面前,关帝爷爷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傲气。所以这才是大英雄的本色,傲上而不辱下。就好比你这个杨秀才,倘若真是个英雄,大可以去金陵辱骂当今皇帝,何必要在这里数落关帝爷爷的闲话?”   他这一大番话说完,茶馆里顿时又有好几人击掌称赞,那枯瘦老头见那“杨秀才”不再答话,以为自己到底还是争赢了这场辩论,当即轻咳两声,笑道:“正因为关帝爷爷的大智大勇、大仁大义,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英雄,所以在他身故之后,祭奠他的百姓也逐渐从荆楚一带蔓延至了整个华夏,继而世代相传,最终让关帝爷爷坐上神坛。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千百年来都是百姓们自发自愿、自行选择的结果,当中没有丝毫的花招手段。所以说关帝爷爷之所以成神,倒不是谁给‘封’的,而是千千万万像我们一样的老百姓,真心实意给‘捧’出来的!”   谁知这话一出,立刻又被那杨秀才抓住了话柄,当即冷笑道:“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你以为这天底下当真有什么百姓自发自愿‘捧’出来的神灵?当真是愚昧至极!话说此间莫谈国事,别的事我也暂且不和你理论,仅仅是对于关羽封神这一件事,靠的却如何不是权谋手段了?”   说到这里,这杨秀才也打开了话匣子,长篇大论地说道:“要说关羽封神,最开始的确是靠荆楚百姓编纂出的关公戏文,但却是为了赚取钱财、养家糊口。直到南北朝时期,佛教开始传入中土,却并不被中土接纳,于是和尚们便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将中土原有的神仙、乃至历朝历代的名臣勇将,尽数归纳了进佛教的体系,让他们在佛教里位列仙班,就连玉皇大帝也屈居在了佛祖之下。如此一来,百姓拜神,自然也便是拜佛,再经过近百年的潜移默化,佛家这才算是终于在中土站稳脚跟。而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关羽,便是被南陈时的智颛和尚授以五戒,并尊其为伽蓝护法神,就此进入了佛教体系。所以关羽之所以能封神,始终和佛教脱不了干系,即便是前朝异族霸占中原时,虽然将汉人视做劣等,但对关羽却是推崇备至,便是因为前朝世祖尊崇佛教的缘故。”   “后来到唐朝,历代皇帝都信奉佛教,又看到三国时期的关羽也身列其中,便决定赋予他‘军神’的形象,并且列入国家祀典。所以待到唐高宗继位后,与孔子‘文庙’所并峙的‘武庙’里,除了主祀的姜太公,陪祀便是关羽。而这一番帝王权谋之术,则属于孔孟儒教的动作。”   “至于华夏本土的道教,在关羽封神一事上,相比起释儒两家,却是后知后觉了。直到宋朝时期,道家才真正重视起关羽的地位,宋真宗赵恒更是和第三十代道教天师张继先,合伙瞎编出‘关公大战蚩尤’的鬼话,而且还将这番鬼话写进了《广见录》、《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等书之中,关羽也从此摇身一变,堂而皇之地成为道教头号尊神,成为如今的‘关圣帝君’。而放眼整个宋朝,关羽更是连受四次加封,从‘忠惠公’到‘崇宁真君’,再到‘昭烈武安王’,最后则是‘义勇武安王’。”   说完这一番考证,那杨秀才虽然健谈,也不禁有些吃力,喘息着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儒释道三教为了各自的香火,从而推崇出今日的‘关帝爷爷’,嘿嘿,说到底关羽不过是个自以为是、自大成狂的匹夫罢了,亏得你们这些愚昧世人,居然还将神话传说和戏文故事当真了,真以为关羽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   杨秀才话音刚落,整个茶馆里已是哗然一片,那枯瘦老头猛地一拍桌子,直震得桌上茶盏倾倒,口中怒喝道:“你这鸟穷酸!老子生平最是瞧不起你们这些读书人,自以为读了几本歪书,便可以信口开河,恣意诋毁历代名人?比起关帝爷爷的所作所为,你杨秀才连一只臭虫都算不上,又有什么资格辱骂于他?”   说罢,那枯瘦老头似乎动了真怒,当即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郝老汉说了半辈子的书,从来不和别人争辩,但今天即便是拼上我一条老命,也要和你这鸟穷酸辩个输赢!我且问你,什么是英雄?什么又是神祗?要知道不管哪朝哪代,也不管哪教哪派,那些令世人敬仰的英雄、叫百姓祭拜的神祗,且不论其形象真假,说到底都是为了要替我等树立楷模,好教大家存有敬畏之心,从而指引人心向善。你这鸟穷酸成天半死不活,这辈子倒也罢了,但是你的儿子呢?还有我的儿子、我们在座诸位的儿子,难不成我们从小便要告诫自己的儿子,说关帝爷爷是假的,说世间所有的英雄故事都是瞎编的,所有的神话传说都是虚构的,教他们从小失去楷模,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敬畏,好让他们长大以后去为非作歹?”   听到这话,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自称“郝老汉”的枯瘦老头,果然便是村里的说书人,难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和那什么杨秀才倒是棋逢敌手。此刻听到这两人的这一番争论,无论见识还是观点,居然皆在自己之上,想不到自己身为当朝第一大将军的女儿,居然还比不上这两个小地方的乡野村民,看来自己之前的确有些小觑世人。想来还是因为自己长居天子脚下的金陵城,所以才会心存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就今日之事来看,自己才是那杨秀才口中所谓的“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只听那杨秀才又骂道:“郝老头,你这一把年纪,也有脸和我提什么儿子?你要教自己儿子,大可以去读《三字经》、《弟子规》和《二十四孝图》,却拿关羽说什么事?”那枯瘦老头郝老汉毫不示弱,反击道:“却是我忘记了,你这穷酸今年也已三十有八,村里却没一家人肯将女儿嫁到你家,看来你这辈子注定是不会有儿子了!”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旁边桌子上那个脸带刀疤、腰跨弯刀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两位见识非凡,又何必为些许小事争吵?说起这位关二爷,在下却有一事想要向两位请教。”   那郝老汉和杨秀才听到有人发问,顿时停下争吵,回过头来异口同声地问道:“何事?”看他们这般反应,想必平日里早已争吵惯了,所以此刻虽然骂得恶毒,却并未当真伤了和气。   那刀疤脸男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在下曾听人提起,说昔日关二爷所用的‘青龙偃月刀’,当中这‘青龙偃月’四个字,其实不仅仅是刀名,更是一招天下无双的绝招。不知两位可曾听说过?” 第428章 万人敌青龙偃月   刀疤脸男子问出这话,整个茶楼里顿时安静下来,就连谢贻香心中也是一动,暗道:“是了,关公昔日威震华夏,武功定然不弱。同样是用刀之人,关公既有如此武艺,倘若说他有一套刀法流传下来,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江湖中却如何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过了半响,才听那说书的郝老头笑道:“听这位客官的口音,却是外地人了,想必也是为了龙洞山毕府里的那桩命案,这才赶来此间?”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又是一动,暗道:“想不到毕府的这一惊天命案,居然连茶馆里这个说书老汉也知道了,可见此事到底还是流传了出来。这对眼下的朝局而言,的确是有些麻烦。”可是再转念一想,此案据说乃是发生在三个月之前,经过这三个月的谣言闲话,这才流传到当地百姓的耳中,倒也在情理之中。   当下谢贻香又望向那个刀疤脸男子,只见他身形削瘦,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腰间斜跨的那柄弯刀长达三尺,通体呈银白之色。谢贻香自己便是练刀之人,师父更是当世的一代刀王,所以对各式各样的刀极为敏感。她一早便觉得刀疤脸男子的这柄弯刀有些古怪,此刻再定睛细看,终于想了起来,原来却是河北“银刀门”所用的独门弯刀;而这个刀疤脸男子,自然便是银刀门”】里的高手了。听他言下之意,如今之所以现身在此,难不成竟是要寻访关公流传下来的绝招“青龙偃月”?   那刀疤脸男子已笑着回答道:“老丈莫要误会,在下本就是习武之人,练的也是刀法。听说蜀地时常有关二爷显灵,以这一招‘青龙偃月’除暴安良,所以闲来无事,便想打听打听。”   那个和郝老汉吵架的杨秀才忽然叹了口气,冷冷地说道:“据说关羽杀人,从来不用第二招;而他的这一刀有个名堂,正是唤作‘青龙偃月’。至于那柄所谓的‘青龙偃月刀’,其实本是唤作‘冷艳锯’,却因为关羽万人难敌的这一招,所以才被世人顺理成章地称之为‘青龙偃月刀’,继而以讹传讹,一直沿用至今。”   这话一出,那刀疤脸男子顿时双眼放光,忍不住将身子往前凑,说道:“不错不错!先生果然博学古今,此话更是一点也不假!所谓的‘青龙偃月’,根本不是什么‘青龙偃月刀’,而是万人难敌的绝招,施展出来,可谓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当年关二爷手中青龙刀,胯下赤兔马,勇冠三军、战无不胜,仰仗的正是这一记杀招!”   说到这里,刀疤脸男子却又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战场猛将,所用的皆是长刀重剑;而我江湖中人素来谨小慎微,所用的兵刃则多是短刀轻剑,以便随身携带。所以时至今日,关二爷这招‘万人敌’的长刀绝招,竟然失传于武林,当真可惜得紧。”   听到刀疤脸男子将此事说得有板有眼,就连谢贻香都有点信了。要知道“通神的财富”、“倾国的美人”和“绝世的武功”,这本就是江湖中人竞相追逐的三大恶源。若非当真存在什么“青龙偃月”的绝招,堂堂银刀门的高手,又何必千里迢迢从河北赶来蜀地?   谁知刀疤脸男子话音刚落,那杨秀才却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在场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那郝老汉更是忍不住喝道:“你这鸟穷酸,又发什么神经?”那杨秀才当即止住笑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好笑!好笑!当真是笑死我也!方才我分明讲得清清楚楚,当今世上所流传的关羽故事,乃至关羽的身形样貌,都不过是儒释道三教编纂出来鬼话罢了!别的不说,单是这一柄所谓的‘青龙偃月刀’,便是彻彻底底的胡说八道,也只有你们这些蠢人才会相信!”   当下那杨秀才便侃侃道来,说道:“要知道从古自今,华夏素来尊剑而贱刀。尤其是春秋战国年间,这刀之一物在世人眼中,不过是日常生活所用的工具,根本上不得台面,更不可能出现在贵族才能参与的战场厮杀当中。所以一直到了汉代末年,短刀才正式出现于战场,被用作于近身拼杀。到后来的唐朝,由于东瀛‘倭刀’的传入,一时间风靡战场,人人佩戴,所以‘倭刀’又被后人称为‘唐刀’。”   “然而真正的长柄大刀,则是出现于北宋末年,名为‘偃月刀’,和传说中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却是毫无关系。所以照此推断,试问在汉朝末年、魏晋年间的三国岁月,关羽所用的兵刃,又怎么可能是北宋时期才有的长柄大刀?这当然是后人的胡编乱造!既然连‘青龙偃月刀’都是假的,哪里还有什么刀法,又哪里还有什么绝招?”   谢贻香听得暗自惭愧,亏得自己也用刀,居然不了解关于刀的这些历史典故。她虽不知长柄大刀究竟何时出现于战场,但听这杨秀才说得言之凿凿,多半却是不假。如此看来,银刀门这个刀疤脸男子一心想要寻访的“青龙偃月”之绝招,到底不过是江湖上流传出的妄言罢了。   想不到发生在毕府里的这一桩命案,非但牵扯上了显灵的关公,而且还流传出什么万人难敌的杀招“青龙偃月”,从而引来江湖中人的窥探,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只听那杨秀才嘴里滔滔不绝,又考证起关公那柄“青龙偃月刀”的谣传,究竟是何时编造,说得是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谢贻香却已不想再听。眼见茶馆外大雨不休,大颗大颗的雨点哗啦啦只管往下落,再看同桌的得一子,仍旧在闭目养神,似乎对茶馆里众人的谈论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贻香也不知这得一子是否当真睡着了,当即随口问道:“小道长此番前来,莫非也是为了这一式‘青龙偃月’的绝招?”   果然,那得一子根本就没睡着,听到谢贻香这一问,他就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只是淡淡地说道:“莫非直到此刻,你竟看不出我根本就不会武功?”   要说这个自称“得一子”的诡异少年根本就不会武功,谢贻香早在鄱阳湖畔初见之时,便已断定了这一点;此刻又听他亲口承认,自然假不了。当下谢贻香微微一笑,反问道:“若不是因为武功太差,又怎会对别人的武功秘籍妄动贪念?照我看来,那所谓的墨家‘断妄之阵’,只怕断的却是你这位小道长的‘妄念’了。”   谢贻香这话分明是有些挑衅的意思了,谁知那得一子只是不屑地一笑。他也不睁开眼睛,就这么闭着双眼拿起面前的茶盏,兀自呷了一口茶。   眼见对方越是不理会自己,谢贻香心中的好奇便越发浓厚。她略一思索,当即又说道:“其实你昨夜所施展的道术,根本不是什么神通,说到底不过是装神弄鬼。要知道在这盛夏时节,阵雨本就是常见之事,更何况在此之前,树林里早已是异常的闷热,正是大雨将至的征兆。对此我细想了一夜,你不过是提前预料到了这场大雨,所以才会装模作样地画符念咒,说什么请龙王布雨,目的便是要以此唬弄于我,好教我带你一同前往毕府,是也不是?”   谢贻香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对面得一子的神情,眼见对方仍不作答,她又补充说道:“我虽然不懂墨家的阵法,更不懂什么‘圆’的起点、终点和圆心,但也知道这所谓的‘断妄之阵’,说到底不过是通过巧妙的布局,迷惑入阵者的双眼,从而令人在树林里不断兜圈子。可是待到夜色降临之际,又遇上这场大雨,整片树林里顷刻间伸手不见五指,就连我的‘穷千里’也无能为力;如此一来,这个迷惑人眼的阵法,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黑暗中只需凭借听觉、嗅觉又或者是触觉,总有办法可以穿过那片树林,从而破解掉那个所谓的‘断妄之阵’。”   这回对面的得一子终于有了反应,在斗篷中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道:“你若是这么认为,大可以蒙上双眼,再去试试那‘断妄之阵’。” 第429章 托神祗斩首除暴   要知道谢贻香这番结论,不过是自己的推测,事实是否当真如此,她心里也没底,又怎敢蒙上双眼再去试那“断妄之阵”?何况她话虽说得振振有词,但并无丝毫证据,不过是用言语来诈这得一子,谁知对方却并不上当。当下谢贻香倒也无计可施,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不管自己的猜测对与不对,这个得一子毕竟还是带自己走出了那片树林。无论是因为江湖上所谓的言出必行,还是因为想要摸清这个诡异少年的真正意图,照眼下这般局面来看,自己始终还是要带上他一同前往毕府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那杨秀才已详详细细地考证完了关公“青龙偃月刀”的谬传,又转头望向那个银刀门的刀疤脸男子,阴阳怪气地说道:“所以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本就是虚构,更别说什么武功秘籍。你们这些个所谓的江湖中人,非但不念书,只怕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不过是空有一身蛮力。似你们这般头脑,还谈什么行走江湖?随随便便几句谣言,便能哄得你们信以为真,莫名其妙打个你死我活,枉自送了性命,愚蠢啊愚蠢!”   听到杨秀才这话,谢贻香暗叫不妙,心道:“这穷酸秀才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面辱骂银刀门那个刀疤脸男子。若是对方因此一怒拔刀,要取他的性命,简直等于是碾死一只蚂蚁。”   果然,谢贻香刚生出这个念头,那个刀疤脸男子的身形虽然没有动静,但他所在的那张木桌却突然四分五裂,就连桌面都碎成了好几块,连同上面的茶盏、油条和花生稀里哗啦洒落一地。在场的当地村民再如何没见识,看到眼前这一幕,也知道定然是这刀疤脸男子在显露武功,顿时咋舌不已。   那刀疤脸男子虽然并未拔出腰间弯刀,脸色却已变得冰冷,向那杨秀才冷冷说道:“凭你方才的话,我本该一刀杀了你。但我此番另有来意,不愿枉开杀戒。你若是收回方才的话,再跪在地上向我磕头认错,我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杨秀才见到刀疤脸男子露出这手功夫,多少还是有些害怕,却又立即镇定下来,冷哼道:“听你口音,想必是个外地人,我不过就事论事,骂了你又如何?这里乃是成都府,此地更是龙洞山前的先锋村,你敢在此杀人,就不怕那显灵的关羽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那说书的郝老汉连忙出来打圆场,劝道:“这位好汉,你又何必要和我们村子里的破落户一般见识?这个穷酸秀才在我们村里,那是有名的光棍,一张臭嘴更是口无遮拦,与他计较,岂不是失了你的身份?再说蜀地境内素来有关帝爷爷显灵,尤其在这成都府一带,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连毕府里的那位大人物,三个月前也被关帝爷爷一刀割去了脑袋,好汉又何必要来趟这趟浑水。”   谢贻香听到这话,不禁心中一震,忍不住开口问道:“请恕小女子冒昧,敢问这位老丈,难不成在这成都府一带,时常都有关公显灵的神异之事发生?”   要知道此刻在这茶馆里,便只有谢贻香这一名女子,而且年纪甚轻、相貌较好,早已引起了不少男子的注目。此刻听她发问,所有人都向她这边望来,就连那刀疤脸男子也在当中,自然也便替那杨秀才解了围。只听那郝老汉笑道:“听大姑娘的口音,自然也是从外地赶来,若是老汉的眼睛还没瞎,大姑娘此行,只怕也是为了毕府里的那桩案子了?”   想不到这说书老汉的眼力倒是不差,一开口便道破了自己的来意,谢贻香当下只是一笑,不置可否。那郝老汉这才回答道:“大姑娘问得不错,所谓的关帝爷爷显灵,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在这成都府一带,关帝爷爷那可是极其灵验,不少作奸犯科之辈,往往会在夜里莫名其妙地丢了脑袋,待到第二日天亮,被砍下的脑袋便会出现在附近关帝庙的供桌上。常有当地百姓亲眼看见,在夜里惩治这些恶人的,分明是一位身穿绿色鹦鹉战袍,手持青龙偃月刀的红脸将军,正是显灵的关帝爷爷……”   说到这里,一个面有菜色的庄稼人忽然接口说道:“这可不是什么谣传,我便曾亲眼看见过。半年前我到成都府的红牌楼一带走亲戚,吃过晚饭后连夜赶路,行到驷马桥附近,约莫已是两更时分。就在这时,忽然见到街边一家客栈的房门向外推开,从中走出一个身高丈许的魁梧将军,红脸绿衣,一手提着青龙偃月刀,另一只手则挽着一颗血淋林的人头;我定睛一看,这位将军可不正是关帝庙里供奉的关帝爷爷,如何竟然活了过来?当场便被吓得瘫倒在地。”   “幸好关帝爷爷并不理会于我,兀自沿着长街离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那速度快得就像是一阵风,绝不是凡人所能做到。第二天我在成都府里打听,原来那夜关帝爷爷从客栈里提出来的人头,居然是内江巨寇汪海洋,那可是十几个捕快都敌不过的恶徒,居然就这么死在了关帝爷爷刀下。至于汪海洋的人头,也是和以往一样,被放到了驷马桥一带的关帝庙供桌上。事后我因此大病一场,好几天都没能下床,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是我冲撞了神灵,这才沾染上了煞气。”   话音刚落,茶馆里立刻便有好几人出声附和,纷纷争着说自己亲眼看见过关公显灵。到最后竟是越说越悬乎,有人说自己亲眼看到过关公在光天化日之下斩杀了三十个恶霸,更有人说亲眼看见到关公在夜里骑着赤兔马飞上了月亮,相比起来,那庄稼汉讲诉的这段见闻,倒像是真的。   一时间谢贻香也分辨不清众人所言究竟有几成真、几成假,难不成在这蜀地境内,当真有一个活生生的关公除暴安良,四处惩治恶徒?要知道谢贻香在很小的时候,便曾听过一个故事,说隋末大将伍云召有一次被敌人围追,眼看性命不保,幸好有一位路过的好汉从附近关帝庙里取来了关公的行头和大刀,假托关公显灵,这才一举吓退了强敌,救下伍云召性命;至于这位好汉叫什么名字,谢贻香却已记不清了。所以蜀地这些关公显灵的传言若是真的,只怕却是高手在暗地里的行侠仗义,却故意假托了关公之名。   当下谢贻香又试探着问道:“据小女子所知,关公本是河北解良人士,跟随刘皇叔闯出一番事业后,便一直镇守于荆州,生平从未踏足蜀地;即便是戏文里的关公显圣,也是在湖北当阳的玉泉山。可是如今千年之后,关公的英魂又怎会守护在了蜀地境内?”   听到她这一问,整个茶馆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惊疑地眼神望向她。谢贻香被众人看得莫名其妙,也不知自己哪里问错了。过了半响,那郝老汉才开口说道:“大姑娘所言不差,可是……可是你既是为了毕府里的命案而来,难道竟不知道这先锋村后面、龙洞山上毕府,究竟是何来历?”   谢贻香疑惑地摇了摇头,但立刻又点了点头,说道:“我自然知道,这所谓的毕府,乃是本朝已故的开国大将军毕无宗的府邸。因为这位毕大将军在行军作战之时,从来都是第一个冲锋,却能安然无恙,所以得了个‘不死先锋’的称号,和当朝大将军谢封轩并称为军中双璧。只可惜天妒英才,在剿灭前朝余孽时,毕大将军不幸暴毙在漠北,享年不过四十岁。而如今的毕府主人,则是毕大将军的长子毕长啸,更是朝廷亲封的郑国公。。”   那郝老汉听得连连点头,说道:“看大姑娘背负长剑、腰悬短刀,自然也是江湖中人,却不料你年纪轻轻,居然也对这位‘不死先锋’知之甚详。不错,毕府最早的主人,便是这位毕无宗毕大将军,乃是本朝的传奇人物,就连我们这个‘先锋村’,也是因为毕大将军定居在此,所以才改成的名字。但是难道你便没听人说起过,这位毕无宗毕大将军,其实和关帝爷爷有些相似?”   谢贻香微微一怔,脱口问道:“有些相似?先生的意思是说……”那郝老汉忽然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据说本朝这位毕大将军,其实便是关帝爷爷的转世!当年鄱阳湖大战,正是因为有毕大将军露出真身,化身为关帝爷爷,这才能借来十万阴兵。否则以皇帝当时的二十万兵力,如何能够大败李九四的六十五万大军?所以正是因为借来的这十万阴兵,这位‘不死先锋’毕无宗,又被世人称作‘毕十万’!” 第430章 论命案世人缄默   本朝开国大将毕无宗,居然会是三国时期的关公转世,而且还在鄱阳湖大战中化身关公,借来了十万阴兵?   谢贻香心中好笑,要知道这位毕无宗毕大将军,非但是和自己父亲谢封轩齐名的将军,更是父亲的生死之交,乃是最早跟随当今皇帝起事的元老之一。就在自己幼年的时候,分明还曾见过这位毕大将军,印象中依稀是个满脸虬髯的精壮汉子,如何在世人的口中,居然成了关公转世?如果真要这么胡乱猜测,依照这位毕大将军的身形样貌和行事做派,反倒更像是三国时期的张飞了。   至于当年的鄱阳湖大战,谢贻香分明刚从鄱阳湖赶来,对鄱阳湖的神异再是清楚不过。真要说有什么“阴兵”相助,也是隐居在鄱阳湖一带的那个神秘家族,怎么到了百姓嘴里,居然三人成虎,变成是毕无宗化身关羽,借来了十万阴兵?更何况毕无宗这个“毕十万”的称号,乃是因为这位毕大将军在世之时经常与人谈论,说倘若能给他十万精兵,足以荡平整个天下,这才被皇帝戏称为了“毕十万”。   听到郝老汉这话,那杨秀才也忍不住喝骂道:“荒谬,简直荒谬得紧!要说这个毕无宗,虽然的确和三国时期的关羽有些渊源,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关羽转世,不过是世人的牵强附会罢了。据说当时关羽在败走麦城之后,其子关兴定居成都府,从此世代相传。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位毕大将军或许便是关羽的后人,又或者是关羽的旁系亲属,否则也不会在自己的府邸里供奉着一尊关羽雕像。”   谢贻香听到这话,顿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糊涂。就在自己的记忆深处,那尊赤红色将军雕像,岂不是正是三国时期的关羽的雕像?而这一座雕像,的的确确便是在矗立毕府当中。如今回想起来,只是隐约记得在自己五六岁的时候,父亲谢封轩曾带着大姐谢洵芳和自己一同来到蜀地,去毕无宗府上做客,那也是自己生平唯一一次入蜀。   而当时皇帝才刚刚一统黄河以南,正准备挥军渡河,一鼓作气拿下前朝京师大都,也便是如今的北平府,谁知毕无宗却忽然称病回家;似乎正因如此,父亲才会带上大姐和自己来蜀拜访。可是自己却已记不清此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因此大病一场,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场病,才让自己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只剩下那一尊关公雕像还留在脑海深处,成为自己幼年时的噩梦,一直困扰至今。   至于毕无宗为何会在自己府邸里供奉一尊关公的雕像,谢贻香却从没未听父亲提及,或许只是那位毕大将军个人的喜好和信仰罢了。但是在今天之前,她却从来没听说毕无宗和三国时期的关羽有什么瓜葛。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越听越糊涂。要知道她此刻留在先锋村的这间茶馆里,一来是稍作歇息,二来也是想听听这些“摆龙门阵”的百姓,能不能提供一些关于毕府这桩命案的线索。谁知非但没探听到关于毕府命案的丝毫实情,而且还牵涉出时常在这成都府一带显灵的关公,更说已故的本朝大将毕无宗乃是关公的转世,又或者和关公有什么渊源,从而让整个案情愈发变得复杂,甚至将此案彻底引向了荒谬。   当下谢贻香便要打算离开此地,径直前往毕府。恰巧就在这时,茶馆里那个长得像屠夫也似的胖大和尚,忽然将桌子一拍,放声大喝道:“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些废话,白白浪费老衲的时间!照你们这般说来,此番皇帝的十一皇子命丧于毕府,也是关公显灵了?”   胖大和尚这话出口,整个茶馆顿时一片寂静,只剩外面的大雨声哗啦啦落个不停。莫说是在场这些村里的百姓,就连谢贻香也吓了一大跳。要知道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自幼文武双全,在一干皇子当中显得格外突出,素来备受朝野关注;却又常有传言,说这位恒王心怀不轨,存有不臣之心。而今恒王奉命在江浙一带镇守,统领大军抵御沿海的东瀛倭寇,却不料在三个月前突然离开驻地,据说是悄然前来了蜀地,甚至还无端命丧于毕府之中。   然而案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恒王是否又当真命丧毕府,眼下却还没有定论。谢贻香也只是在江州听当地的梁知县提起,说北平神捕商不弃替父亲谢封轩带话,要让她赶来毕府参与此案,而且连师兄先竞月也早已奉了圣命赶来毕府。除此之外,她对本案便一无所知了。   试问皇帝的皇子被谋害,本就是一桩惊天大案,再加上又是手握兵权的恒王,更是令此案变得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稍有不甚,顷刻间便要引起朝野上下的一场腥风血雨。所以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朝廷一直极力掩盖此案,一拖便是三个月之久,虽然案情似乎并无进展,但到底还是终于掩盖不住,到如今就连这乡野市井间也流传开了闲话。   但正所谓“莫谈国事”,百姓们虽在私下议论此案,到底还是不敢当众谈论。因为当今皇帝对此最是敏感不过,其直属的亲军都尉府,也便是先竞月的任职之所,名义上虽是皇帝的私人卫队,实则却是在暗中窥探大臣和百姓的机构,将世人的一举一动绘制成画,直接呈交给皇帝。   所以茶馆里的众人虽然一直在谈论关公显灵的事,但对恒王命丧于毕府一案,多少还是有些忌讳。谁知这胖大和尚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径直喝破此事,当真是胆大包天,顿时令在场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那杨秀才当即嘘了一声,说道:“好个大和尚,我杨秀才自认天不怕地不怕,谁知居然还有比我胆大的人,佩服,佩服!”话音落处,这家茶馆的茶博士连忙走了过来,陪笑着说道:“大家摆龙门阵归摆龙门阵,可不要胡乱说话。若是惹祸上身,小店也脱不了干系,那可就有些冤枉了。”   那郝老汉也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老板说的是,今天的龙门阵也摆得差不多了,大伙便到此为止,这位大和尚也别再多问,我们可不敢胡说八道。要说关帝爷爷,那可是保家卫国的英雄、除魔卫道的天神,如今又常在蜀地显灵,护我一方安宁,郝老汉再如何不济,也要替他老人家说几句话,那便是死在关帝爷爷青龙偃月刀之下的,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哪一个不是恶贯满盈?所以无论是张府也好,李府也罢,又或者是什么毕府,倘若当真是关帝爷爷显灵杀人,杀的一定是该杀之人!”   他这番话看似在劝众人散去,其实却是回答了那个胖大和尚的问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直吓得那茶博士脸色惨白,连忙说道:“时候不早了,今天的这盏早茶,也该喝完了。大伙这便散去,晚上还是老规矩,都来玩骰子!”   众人当下便卖这茶博士一个面子,正准备相继散去,哪知那杨秀才口无遮拦,兀自冷笑道:“糊涂啊糊涂!有道是‘侠以武犯禁’,所谓的江湖中人,个个都把自己当作了律法,想杀谁便杀谁,以为自己便代表了公道和正义。而今这个到处显灵的关羽,说到底不过是个杀人狂魔,却假托了关羽的名头,而你们这些蠢人,倒还真把他当作了神祗?”   谢贻香听得微微皱眉,心道:“他这话虽然说得难听,却是话糙理不糙。想我身在刑捕房,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很多时候动手伤人,又或者是下手杀人,其间的对错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常有人说律法无情,可是相比起人心主观的判断,至少还算是客观的公正。难怪朝中有不少官员信奉‘律法大于天’,从不肯法外开恩,以此看来,倒也不是一味的迂腐。”   却听银刀门那个刀疤脸男子汉子忽然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秀才,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要跪下认错,还是要我一刀取了你的性命?” 第431章 杀生佛凌云参禅   想不到这个刀疤脸男子旧事重提,想必是杨秀才最后的这句话太过张扬,到底还是再一次触怒了这个刀疤脸男子。   要知道江湖中人在外面行走,最看重的便是这“面子”二字,也是一口骨气。有时候为了要争这一口气,甚至不惜赔上性命来换面子。这刀疤脸男子第一次提出要这杨秀才跪下认错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话题带开,不仅骂了这个杨秀才,也是给他留足了面子,便算是将此事抹了过去;对这刀疤脸男子而言,也不算是失了面子。   可是如今他再一次提及此事,等于是把杨秀才和自己双双抬了起来,倘若这杨秀才还是不肯跪下认错,刀疤脸男子便一定要取了对方的性命,否则便是说话如同放屁,下不了这个台阶。谢贻香虽不知这银刀门的刀疤脸男子武功如何,但仅凭他腰间斜跨的那柄银色弯刀,再不济也能轻而易举地取了这个乡村秀才的性命。然而再估摸那杨秀才的臭脾气,多半是不肯下跪认错。   果然,那杨秀才先前还有些惧怕这刀疤脸男子,却见他一直没向自己动手,此时火气上来,倒也不再害怕,当即怪眼一番,喝道:“你个外地蠢驴,居然敢到我先锋村来耍威风,你动我一动试试?莫说那假冒关羽的杀人狂魔,这天底下还有王法,杀人者必偿命!你若是伤我一根毫毛,便休想走出这先锋村……”他还要继续往下说,那刀疤脸男子已然缓缓站起身来,“唰”的一声龙吟清响,他腰间那柄三尺长的弯刀随之出鞘,整个茶馆顿时被笼罩在一片银光之下,令人彻骨生寒。   谢贻香见对方这一拔刀,武功竟是不俗,只怕这杨秀才立刻便要毙命当场。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在谢贻香内心深处,倒也不忍坐视不理,可是眼前这个阴阳怪气的杨秀才,的确有些令人生厌,就连谢贻香也有些看他不惯。何况她此番前往毕府,只不过是因为听了父亲叫人传来的话,到底没有正式的查案公文和旨意,算不得正大光明。所以眼下身在异地,还是不要胡乱惹事得好。   就在谢贻香还在犹豫是否要出手相救时,猛听那个屠夫也似的胖大和尚又是一声如雷似的怒吼,大声喝道:“兀那鸟秀才,立刻给老衲跪下了,向这位汉子认错!”   他这一声大吼,直震得茶馆里所有的人心中大惊,就连和谢贻香同桌的那个得一子,也不禁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那杨秀才呆立片刻,认得这和尚也是蜀地口音,不禁问道:“你这胖和尚,也敢来号令于我?你是……你是哪家寺庙的野和尚?”那胖大和尚冷哼一声,傲然说道:“老衲来自凌云。”   这六个字一出口,竟仿佛是念响了一句魔咒,顷刻之间,茶馆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茶馆外的大雨之声,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刹那间变成了哑巴。谢贻香略一思索,顿时醒悟过来,她早就听说过蜀中有四绝,乃是“峨眉剑、唐门毒、青城客、凌云僧”,虽然排名不分先后,但这当中的‘峨眉剑’,隐隐便是蜀中所有门派的领袖。而眼下这个胖大和尚自称来自‘凌云’,多半便是这当中大名鼎鼎的“凌云僧”了。   想不到“凌云僧”居然也现身于此,而且听这胖大和尚之前的话语,分明也是为了毕府里这桩命案而来,看来不久之后龙洞山上的毕府里,当真可谓是一番龙蟠虎踞的盛况。那杨秀才此时已回过神来,脸色更是大变,他呆立半响,忽然双膝一软,当场向那银刀门的刀疤脸男子跪了下去,叩头说道:“小人一时口不择言,不甚冲撞了好汉。却是我错了。”他话虽如此,言语中却自有一股狠意,显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只是迫于那个胖大和尚的话语,这才要向对方下跪认错。   那刀疤脸男子见状,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若是就此饶了这个秀才,一来自己怒气难平,二来对方这番道歉显然不是发自真心;若是一刀杀了这秀才,但对方却分明已照自己的要求跪下认错,当着茶馆里这么多人的面,自己又怎好出尔反尔?   那胖大和尚见他犹豫不决,当即又喝道:“你这汉子,却还想如何?”那刀疤脸男子这才醒悟过来,当即缓缓问道:“‘杀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可是来自凌云寺的杀生佛?”胖大和尚冷哼一声,说道:“既然知道‘杀生佛’的名号,你今天便算是卖给老衲一个面子,不算丢人!”   那刀疤男子神色一凛,连忙收刀还鞘,向那胖大和尚施了个礼,重新坐回长凳上。两人这一番对话听得谢贻香莫名其妙,幸好旁边桌上的郝老汉正在向旁人解释,说道:“‘佛凌云山上凌云僧,一念杀生不成佛’,话说在这成都府以北的嘉州府凌云山上,有一座凌云寺,由于山壁上凿有一座唐时的大佛,通体连山,高达二十多丈,镇压在青衣江、大渡河和岷江三江的交汇之处,所以这凌云寺也被称作‘大佛寺’。而寺里的这些大师们虽然也信佛参禅,参的却是济世渡人的‘杀生禅’,信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而这所谓的‘杀生禅’,其实来源于佛家的因果轮回之说,乃是要在‘恶果’发生之前,以‘杀生’为手段,彻底消灭‘恶因’。通俗来说,便是凌云山上的这些大师们一旦认定谁是恶人,又或者这人有可能作恶,立时便要出手取他性命。至于这当中所生出的罪孽,则由他们一已承担,不惜因此身入地狱,所以又被世人称之为‘杀生佛’。”   郝老汉的这番解释直听得谢贻香咋舌不已,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杀生佛”的名号,原来蜀中四绝里的“凌云僧”,竟然是这般来头,其举止行为,当真有些惊世骇俗。她虽然对佛教不甚了解,也不知这当中所谓的善恶因果,究竟应当如何评判,但似这般以杀生为手段的佛禅,到底还是有些极端了;而凡事若是到了极端,那便等同于堕入了魔道。   而今伴随着这个胖大和尚自报家门,杨秀才立刻跪下认错,刀疤脸男子也收刀回鞘,显是众人都对传说中的“凌云僧”极为忌惮,纷纷敬而远之。当下大家开始收拾自己东西,准备各自离开,却有一声张狂的大笑声自谢贻香这一桌响起,就连谢贻香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她连忙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和自己同行的那个得一子,不知何时已在斗篷中睁开了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一面放声狂笑着,一面冷冷扫视着在场所有的人。   要知道谢贻香是这茶馆里的唯一女子,本就极为引人注目,此刻同桌的得一子忽然无端大笑,顷刻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谢贻香心中暗骂一声,连忙瞪了对面的得一子一眼,低声说道:“你发什么神经?”   那得一子却根本不理会于她,兀自大声笑道:“说起关羽关云长,我这里倒还有个故事!”   听到得一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在场众人都是莫名其妙。要说今日鉴于关公的事,已然聊得太多了,到后面分明已将话题带到了恒王毕府遇害的这一桩命案之上,而且都已结束谈论准备各自离开了。谁知这个身披白色斗篷的古怪少年,怎么又忽然要来讲关公的故事?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得一子已自顾自地讲诉道:“话说有个戏班到乡里演戏,先是演了一出《窦娥冤》,看得乡民们泪如雨下、心如刀割,于是纷纷要求戏班再演一出。戏班班主只得临时又安排了一出《关公月下斩貂蝉》,由于仓促间没有准备,便叫那演窦娥的花旦换妆演貂蝉。谁知乡民们居然分不清这窦娥和貂蝉本是两出戏剧里的两个角色,戏刚落幕,当场大骂起来,说这么一个苦命的小媳妇,居然好人没好报,被那红脸蛮子给一刀斩了,当真没天理。甚至还冲上台去对那演关公的武生拳打脚踢,骂他丧心病狂,哈哈!哈哈哈!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第432章 笑苍生皆尽蝼蚁   得一子所讲诉的这个故事,倒的确是个笑话,可是从他嘴里讲来,谢贻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再看其他人,分明也是一般的神情,整个茶馆里除了得一子自己,竟没有一个人在笑,气氛甚是尴尬,甚至还有些怪诞。过了半响,那个说书的郝老汉忍不住放声大骂道:“哪里来的瞎眼小孩,竟敢在此胡言乱语,亵渎关帝爷爷的威名?”话音落出,立刻便有好几个人附和,纷纷指着得一子开骂。   谢贻香也不知得一子为何会突然讲出这么一个故事,看他的神态,似乎有些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话,故事讲完后,分明已有些躁动不安。也不知是因为大笑的缘故,还是因为被众人指责,得一子此时的脸色已是一片通红,厉声说道:“关羽的事,你们既然说得,我却如何说不得?”   不等众人回话,他又放声大喝道:“因为你们和故事里那些看戏的乡民,根本便是一路货色,一样的愚蠢!明明什么都不懂,自己就不是个东西,居然还自以为是,张口闭口妄谈关羽、指点天下,凭你们也配?不过一群蝼蚁,吵吵闹闹简直污了我的耳朵!”   这话一出,当场便有人要冲上来打他,即便是方才那个阴阳怪气的杨秀才,也不曾犯下如此众怒。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自己当时在鄱阳湖畔见到这个古怪少年时,便听他说要祭奠百年后诞生的一位圣人,还怒骂鲁三通一行人都是蝼蚁,当时众人便觉得这少年的神智有些问题,即便不是疯子,也是个妄人,以眼下的情形来看,众人的推断果然不假。这茶馆里的村民们不过是闲来“摆龙门阵”聊天,自然要谈古说今,至始至终又没人得罪于他,他却要莫名其妙地讲故事骂人,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经。   当下谢贻香连忙往桌上丢下一把铜钱,伸手将得一子拉起,低声说道:“走了。”那得一子仍旧意犹未尽,用他那灰白色的眼睛狠狠扫视在场众人,却到底还是被谢贻香拉扯着向外走去。   两人在众人的喝骂声中走出茶馆,得一子的双脚都已踏出了门口,却又忍不住扭转身子,对茶馆里的一干人大声说道:“我的故事还没讲完。第二天一早,那些看戏的乡民便全都死了,一个个皆是七窍喷血而死!因为无知倒也罢了,若是自己无知,还要出来到处卖弄,祸害旁人,冲撞神祗,那还不如死了得好!”   要不是有谢贻香在旁护着,得一子这最后一番话出口,只怕是离不开这间茶馆了。谢贻香本想在这间茶馆里稍作歇息,顺便打探一些关于毕府中这桩命案的消息,谁知被得一子这一闹,自然待不下去了。此时天色已大亮,大雨却还没停歇,谢贻香一早便问茶博士讨要了一柄油伞,当即便撑伞牵马,沿着村里泥泞的小路,往那龙洞山方向而去。   那得一子却没有伞,就这么披着斗篷在大雨中行进,一言不发地跟在谢贻香身后。两人默默无语,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已离开了这个先锋村,再行数里,终于来到村后那座龙洞山的山脚处。   要说这座龙洞山,不过是座三十来丈高的小山包,举目望去,隐约可见一座大宅子矗立于山顶,在大雨中若隐若现,正是那闻名天下的毕府。眼见自己这一路的连日奔波,终于赶到了此地,谢贻香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可是想到毕府里的命案,还有师兄先竞月的音讯全无,她的心情立刻又变得沉重起来。   再看自己身后的得一子,身上的斗篷早已在大雨中淋得湿透,却还是没来和自己说话。谢贻香至今还没弄清这个诡异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头,更不知他的意图何在,但如今的自己早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经历了这许多事,心里已然能沉得住气,多了一份所谓的“城府”。   所以当下谢贻香只是淡淡地说道:“小道长,毕家和我家乃是世交,相互渊源极深。我虽答应了要带你同去毕府,但你若是还像方才在茶馆里那般闹事,我可不敢再带你去了。”   听到这话,得一子当即说道:“闹事?眼下前去毕府闹事的,只怕却你是。”谢贻香微微一怔,脱口问道:“我闹什么事?”   得一子冷冷说道:“毕府之事,自有毕府之人解决;朝廷之事,自有朝廷之人处理。你此番前来,可有毕府的邀请?可有朝廷的公文?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你此来便只是一己之妄念,妄加干预,这还不是闹事?”   谢贻香听得心中惊疑,暗道:“我的私事,这少年却如何知晓?”只听得一子又说道:“昨夜的‘断妄之阵’,便是要阻止似你这等心怀妄念之人。因为眼下毕府中所发生的事,结局其实早已注定,有你没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呆立当场,就连自己都还没弄清所谓的“恒王命丧于毕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神经兮兮的少年如何能大言不惭,说什么结局早已注定?难不成他竟是局中之人,又或者根本就是设局之人?   当下谢贻香冷冷凝视着斗篷里的得一子,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虽没有朝廷公文,却有刑捕房捕头的身份,若是遇到可疑之人,随时都能将其拿官查办。小道长,我且问你,前些日子你分明与我们同在江西的鄱阳湖一带,如何却赶来了蜀地,而且还要让我带你同去毕府?你又是如何得知毕府里所发生之事?”   却听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天下之大,我去哪里,乃是我的自由。至于毕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又何必要知道?须知这天地万物,虽然生生不息,却都以‘道’为法则,周行而不殆。无论是那树林里的‘断妄之阵’,还是这龙洞山上的毕府,世间所有的事情,本就是一个圆;起点便是终点,终点便是起点。恒王命丧于毕府,这是此案的开端,也是此案的结局;无论你再怎么查,不过是凭添事端、徒增烦恼罢了,结局也不会因此而有丝毫的改变。”   说到这里,他便径直凝视着谢贻香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   谢贻香还在思索他的前一番话,突然听到这一问,心中暗道:“虽不知父亲为何会托商不弃带话,要我赶来毕府参与此案,但据说师兄已经先行前来,而且还下落不明,单凭这一点,我便一定要去!”她当即说道:“自然要去!”   得一子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便陪你走这一趟。”   听到这话,谢贻香陡然醒悟过来,眼下分明是自己在叮嘱对方不可在毕府闹事,而且还要逼问这得一子的来历,如何说到最后,竟变成了他要陪自己走上一趟?要知道这个少年和自己一样,也是千里迢迢从江西鄱阳湖赶来蜀地,而且昨夜还在树林里装神弄鬼,便是为了诓骗自己带他同去毕府。所以无论是昨夜还是此地,他几次三番劝阻自己去往毕府,其实却是在故弄玄虚。   当下谢贻香沉吟半响,心知一时半会儿也探不清这得一子的虚实,眼下毕府就在眼前,自己又何必和这个神经兮兮的少年纠缠,横生枝节?当下她不再理会这得一子,便要准备上山,却听身后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响起,大声说道:“前面的女子,还请留步!”   谢贻香倒是认得这个声音,连忙回过头来,只见大雨中一个胖大和尚踏着大步而来,也不撑伞,形貌像极了市井里的屠夫,正是方才在茶馆里那个被众人称为“杀生佛”的“凌云僧”。   闻名天下的“凌云僧”,为何会跟随自己一路冒雨而来?难不成竟是这和尚认定自己身上存有“恶因”,所以要来“杀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第433章 走龙洞释道同行   当下谢贻香心中戒备,遥遥抱拳问道:“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大雨中那胖大和尚大步走上前来,却一改之前在茶馆里嚣张跋扈的神情,向谢贻香合十行礼,说道:“敢问这位姑娘,是否便是当朝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也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   谢贻香心知多半又是腰间的乱离出卖了自己,当即微笑道:“大师好眼力,小女子正是谢贻香。请教大师如何称呼?”胖大和尚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老衲乃是凌云山的海念松和尚,这便有礼了。”   原来凌云寺里的历代僧人,为了纪念唐时不惜自挖双眼,也要修建成嘉州大佛的“凌云僧”海通禅师,世世代代都以“海”为姓,后面才是自己的法号。对此谢贻香却是一无所知,听到这胖大和尚自称“海念松”,名字倒是风雅得紧,但和他这副屠夫也似的形貌却是极不相符,不禁心中好笑,更不知这个海念松和尚在凌云寺里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   只听那海念松和尚又问道:“若是老衲猜得不错,谢三小姐此行是要去往毕府查案了?”谢贻香微一沉吟,顿时明白了这和尚的意思,笑道:“大师有此一问,可是想一同去往毕府?”   那海念松和尚倒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不错。眼下毕府里发生这桩惊天大案,还传出有什么旷世绝招‘青龙偃月’的谣言,蜀中各派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眼下‘峨眉剑’、‘唐门毒’和‘青城客’三家,已然尽数汇聚于毕府之内,试问我‘凌云僧’又怎能袖手旁观?”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一凛,想不到此案的动静竟然如此之大,就连鼎鼎大名的蜀中四绝也尽数到场,看来山上的这座毕府当中,当真可谓是卧虎藏龙。当下她不禁瞥了一眼身旁的得一子,笑道:“此番与我同行的,分明已有一位道教的小道长。若是再多一位佛教的大师,又有何妨?如此一来,释道同行,倒也热闹得紧。”   那海念松和尚微一诧异,却是没看出斗篷里的得一子竟是个道士,当即施礼问道:“请恕老衲眼拙,不知这位道长如何称呼?”得一子却不理会,只是冷冷说道:“我不是道士。”   谢贻香生怕得一子又要开口得罪人,连忙抢着说道:“大家天涯飘零,皆是身寄浮萍,相逢即是缘,又何须刨根问底?既然都是为了毕府的命案而来,那还是先行赶往毕府要紧。”那海念松和尚虽然长得莽撞,倒也是粗中有细,听到谢贻香这么说,便不再深究得一子的来历。三人当即结伴同行,冒着大雨登山,沿路往这龙洞山山顶的毕府而去。   要说已故的这位毕无宗毕大将军,其实和当今皇帝本是的同乡,皆是江南人士,却不知为何会选择在成都府定居,还将府邸建于先锋村后面的这座龙洞山上。对此谢贻香一直心存疑惑,却始终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   话说十多年前,这位毕大将军和父亲谢封轩亲率大军,一举攻陷了前朝的京师大都,这才将大都从此更名为“北平府”。稍作休整后,两人又挥师西进,彻底平定了山西。到第二年,毕无宗独自出军攻占开平,全歼留守的前朝军队,一鼓作气将前朝皇帝打得逃回草原,躲到应昌府坚守不出。   却不料就在这一年,毕无宗自开平班师南归,行至河北一带时,也不知是患了重病还是受了重伤,居然无端暴病、卒于军中,年仅四十岁。皇帝听闻此事,震惊之余更是万分悲痛,号令举国发丧,将这位毕大将军厚葬于紫金山之下,并且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出奠。   至于毕无宗为何突然暴毙军中,十多年来可谓是众说纷纭,主要有三种说法。其一是说毕无宗一直身患隐疾,注定活不过四十岁;其二是说毕无宗在攻取开平一战中受了伤,这才伤重不治;其三则是说毕无宗功高盖主,这才被皇帝赐下了毒药。   然而作为毕无宗生前的至交好友,父亲谢封轩却从未对此事多言。谢贻香心中更是存疑,一直相信世人的第三种说法,坚信这位毕大将军之死,只怕或多或少也和当今皇帝有关。因为这样的例子她见得多了,就好比本朝第一智者青田先生,世人公认的诸葛再世,不也是因为一个“居住有龙气”的莫须有罪名,最后被皇帝赐毒身亡?   至于毕无宗膝下的二子二女,在毕无宗身亡之后,则是尽数留在了成都府。其长子毕长啸,虽然子承父爵被皇帝封为“郑国公”,后来却一直留在封地,并未入朝为官;此外还有毕无宗的次女毕忆潇、三子毕长鸣和四女毕忆湘,都和家兄毕长啸一同居住在毕府里。记得自己幼年时来此作客,依稀还和他们几个打过照面,只可惜如今早已印象全无。   她正思索之际,只听身旁的海念松和尚忽然说道:“前面便是毕府了。”谢贻香抬眼望去,只见三人此时已来到这座龙洞山的半山腰,再往上走,脚下的路便不再是之前泥泞的小路,而是青石铺砌的台阶,分明已经属于毕府的范围。就在这条青石铺砌的山道尽头,一座巨大的府邸占地数百亩,静悄悄矗立在大雨之中,和自己幼年时模糊的记忆一模一样,正是昔日纵横天下的大将军、“不死先锋”毕无宗的府邸。   可是如今在这条青石铺砌的山道两旁,分明还驻扎着二三十个营帐,竟是有军队驻扎于此。见到谢贻香等人冒雨上山,当即便有六七名军士钻出营帐,吆喝着向三人小跑过来,显然是要来盘问。   看到眼前这一幕,谢贻香心中暗骂自己愚蠢,试问如此一桩惊天命案,当中还牵涉了恒王和毕家后人,而且又已经拖了三个月还没结案,朝廷当然会查封此地,甚至派来兵卒驻守;这一方面是要阻止毕府里的人外出,另一方面也是要禁止外人进入毕府。难怪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相继要来和自己结伴同行,原来却是因为无法通过朝廷的封锁,所以才要借助于自己谢封轩之女的特殊身份。   果然,只听身旁的海通和尚说道:“据老衲所知,三个月前的那起命案发生后,朝廷便将整座毕府戒严,严禁所有人的进出。如今看来,果然不差。”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外人不能进去倒也罢了,但身在毕府里的人,自命案发生后的这三个月内,居然不曾踏出过毕府半步,可想而知,那是何等的煎熬?   此时那六七名军士已来得近了,当即厉声盘问三人的身份来历,谢贻香既没有刑捕房办案的公文,也没有朝廷特派的手谕,最要紧的是自己一直贴身携带的“九龙玦”,也早已在鄱阳湖畔的“阴间”山谷里遗失;想来却是进入那“太虚一梦”时被族人给收缴了去,后来在阴间赤龙镇的公堂里,由于情况紧急,她倒将此物给忘记了。   当下些谢贻香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装腔作势地大声说道:“金陵刑捕房奉旨前来接办此案,那个从北平调来的商不弃商捕头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   谁知听到谢贻香这话,一名军士当即喝道:“什么伤得起、伤不起,这里的一切事宜,乃是是由宋参将说了算,你这小女娃儿,瞎嚷嚷什么?”另一名军士间谢贻香见谢贻香是个年轻小姑娘,身旁又是一个凶神恶煞的胖大和尚,还有一个浑身上下都裹腹在斗篷里的神秘人,也摸不透这三人是什么来历,当即喝道:“这三人行踪诡异,先将他们抓起来再说!”   谢贻香微微一愣,正考虑是否要亮出身份,却听一人大声叫道:“休得无礼,可是天下第一神捕商不弃商捕头来了?”话音落处,一行人已从山顶沿着青石台阶往下走来,当先一名男子年过半百,面色惨淡,却身穿朝廷官服,任由身后的随从替他撑着伞,显是个来头不小的朝廷官员。   听到那官员发话,在场的军士再不敢造次,纷纷退避到了一旁。待到那官员来到谢贻香等人面前,看清了他们三人的形貌,也有些摸不透深浅,当即疑惑地问道:“敢问哪一位才是北平神捕商不弃?”   谢贻香微微一怔,心道:“依据江州府那个梁知县所言,分明是商不弃托他在江西寻访自己,从而替父亲谢封轩带话,叫自己尽快赶来毕府。而商不弃自己,则是受了金陵刑捕房的征调,专程前来办理毕府的这桩命案。可是听眼前这个官员所言,难道这位北平神捕商不弃竟然没来?” 第434章 鼓唇舌欺文瞒武   当下谢贻香也不避嫌,径直报出自己刑捕房捕头和谢封轩家三小姐的身份。那官员当场吓了一跳,连忙施礼说道:“原来是谢三小姐,失敬失敬!下官乃是刑部刚刚上任的四川清吏司,姓常,单名一个嘉字,专程负责毕府这一桩案子。不知大将军他老人家可还安好?当年在漠北积下的风寒,可有好转?”   要说有人向自己父亲问安,倒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谢封轩乃是当朝首席大将军,身份自然尊贵无比。可是眼前这位常大人的问安,分明还提及了父亲在当年在漠北积下的隐疾,这却有些难得了;除了谢封轩的至交好友,极少有人知道此事。   所以眼前这位刑部五品侍郎,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其实却是在向谢贻香表明态度,告诉谢贻香他是自己人。也亏得谢贻香在刑捕房历练多了,才能领会这些官场老狐狸的言外之意。当下她也打了几句官腔,看似嘘寒问暖,其实也在言语中向这位常大人示好了。   那常大人不禁微感意外,想不到这位年轻轻的谢三小姐,居然也深谙官场上的套路,不愧是将门虎女,顿时刮目相看。三言两语之间,两人便知道对方乃是通透之人,虽然谈不上相见恨晚,却也是惺惺相惜了,倒将身旁的海念松和尚和得一子两人晾在一旁。   当下那常大人面带忧虑,又问道:“谢三小姐,方才我正在山上听到下面有人提及商不弃商捕头的名头,这才连忙赶来迎接。要知道自从下官接管此案以来,且不论案情如何,单说一头是皇帝的皇子,另一头又是毕大将军的后人,再加上又恐有负圣恩,当真可谓是食不下咽、卧不贴席位。这转眼便已是三个月过去,此案却还是没有丝毫进展,所以不得不向朝廷求助,请京城的刑捕房协助侦破此案。”   说到这里,他连忙喝退周围的军士,又令自己身后的随从恭请谢贻香一行三人上山,自己则是和谢贻香并肩同行,边走边说道:“直到半个月前,下官终于等到了朝廷来函,说刑捕房由于总捕头庄浩明的因公殉职,眼下也正缺人手,所以才破例从北平调来了人称‘天下第一神捕’的商捕头,要他前来蜀地协助侦办此案。谁知盼星星盼月亮,虽然没能盼来这位商捕头,却是将谢三小姐给盼来了,当真是意外之喜。”   他这一番话看似随口寒暄,当中却也隐藏了不少信息,谢贻香至少听明白了三个关键。其一,毕府里的这桩命案,的的确确和恒王有关,外面传闻的“恒王命丧于毕府”,只怕却是真的;其二,此案牵扯到恒王和毕家,双方都是来头极大,这位常大人不过是刑部一个五品的侍郎,即便已经查清了此案真相,也不敢轻易结案,所以才会向朝廷请示,把负责天下所有案件的刑捕房给拉扯了进来;其三,虽然刑捕房原总捕头庄浩明已经过世,但面对常大人此番求助,刑捕房倒也不蠢,不敢轻涉此案,所以才以缺人为借口,从北平征调来了那位和庄浩明齐名的商不弃,要商不弃来替刑捕房趟这一趟浑水。   所以对常大人而言,商不弃的到来可谓是至关重要,除了能协助他侦破此案,更要紧的却是替他分担此案的责任。而他这番话的言下之意,也是在向自己询问商不弃的下落。   可是这位号称“天下第一神捕”、和已故的庄浩明合称为“南庄北商”北平商不弃,明明已经接受了朝廷的调派,为何直到此刻还没赶来?要说这位商捕头虽然一心只为缉凶办案,行事有些我行我素,但到底还是朝廷在职的捕头,说什么也不可能玩忽职守,枉顾刑捕房的调派。   难不成竟是商不弃在半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是他也看明白了此案的棘手以及刑捕房此番调派的深意,所以不惜弃官而逃了?想到这里,谢贻香当即说道:“常大人,我此番前来毕府,除了是家父的意思,其实也是受了这位商捕头所托。依我猜测,想必商捕头也知道此案的难处,他到底不过是北平的一个小捕头,无论是皇帝的皇子,还是毕大将军的后人,他两边都开罪不起,所以才想起刑捕房里还有我这一号熟人,这便约我同来。”   说到这里,谢贻香在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继续说道:“我虽然年轻识浅,也谈不上有什么破案的本事,但好歹有个当大将军的父亲,无论是毕府的后人还是当今皇帝,多少也要给家父几分薄面;所以商捕头要我参与此案,倒也算是明智之举。谁知眼下我千里迢迢赶来毕府,他自己居然不来,这岂不是拿我当替死鬼,让我孤身一人来背这口黑锅了?”   她这一番话,当真可谓是胡说八道了,其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商不弃要自己代替他侦办此案。然而胡说归胡说,即便是商不弃立马现身对质,也挑不出她话语里的毛病。因为谢贻香此番前来,的确是商不弃托人带的话,至于后面的这一番结论,谢贻香也说得清清楚楚,乃是“依我猜测”。   然而常大人听到这一番话,却是松了一口大气。要知道他奉命主管此案以来,三个月里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且不论案情本身如何,不管此案最终如何判决,又或者一直拖着不结案,到头来所有的责任都要归到自己头上。似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但眼前这位谢三小姐居然主动请缨,而且还是以堂堂正正的刑捕房捕头身份;如此一来,这位谢三小姐即便不能替自己抗下所有的责任,最起码也是此案的一个见证。所以对他来说,谢贻香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顿时令他如释重负,原本那死灰般的面色,也逐渐有了些起色。   当下这位常大人连忙吩咐随从先行上山,去往毕府里头通报,自己则陪同谢贻香等人沿着石阶缓步上山,这才开口询问海念松和尚和得一子两人的身份。在听到“凌云僧”的名头时,这位常大人也不禁肃然起敬,连忙躬身施礼;而得一子仍旧沉默不语,仿佛根本没将这位刑部的五品侍郎放在眼里,还是又谢贻香代为引荐,说是自己道门里的朋友前来帮忙。   如此一来,原本名不正、言不顺的谢贻香,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侦办此案的刑捕房捕头,倒也算是她的本事。一行人当即沿着脚下的石阶上山,穿过山道两旁搭建的营帐,常大人向众人解释,原来自案发以来,成都府便已派兵驻守在此,严禁任何人的进出,莫说是毕府里毕家之人,就连在毕府做客的外人,这三个月来也未曾踏出过府半步;至于这些驻军的首领,则是一位姓宋的参将。说到这里,常大人又叮嘱说这位宋参将是个大老粗,叫谢贻香也不要和他计较。   谁知刚说到这里,便听一个男子声音吊儿郎当地说道:“常大人,你都带了些什么人进来?怎么又是小女娃儿又是大和尚?上面可有严令,闲杂人等不可进入毕府,你虽然是朝廷的五品官员,我也是堂堂成都府驻军的参将,大家一文一武,互不干涉,你可别叫我难办!”   话音落处,一个三十来岁的粗鲁男子已从山上大摇大摆地走了下来,要不是他那一身铠甲,看这神态举止,倒是像极了市井间的流氓。常大人当即向谢贻香使了个眼色,又对这粗鲁男子抱拳笑道:“宋参将,你可别小看了这位姑娘。她的来头可不小,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大跳……”   谁知不等常大人介绍完自己,谢贻香已然接口笑道:“原来是成都府的宋参将,久仰!久仰!这三个月来,幸苦军中的各位弟兄了。试问如此酷热的盛夏,又逢多雨季节,驻扎在这龙洞山上,当真是个苦差事。若是此间的案子能够尽早了结,各位弟兄也能就此轻松,岂不是大快人心?”   那宋参将听得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这个小女娃儿,说起话来口气倒是不小!我们当然想尽早破案,也省得弟兄们瞎耗在这里天天日晒雨淋!但是话虽如此,如今死的可是皇帝的儿子,此等大案,岂是说了结便能了结的?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叫谁来了结这个案子?是那个什么商不弃,还是这位常大人,又或者是你这个小女娃儿?”   谢贻香当即笑道:“我便是刑捕房专程派来侦办此案的捕头。宋参将若是肯助我一臂之力,或许便在今日,毕府里的这桩案子就能有个了结!届时我自会向朝廷请来封赏,好好犒劳兄弟们。” 第435章 怒睁眼斩妖除魔   听到这话,莫说是那宋参将顿时呆立当场,就连身旁的常大人也被吓了一大跳。且不论此案的案情错综复杂,单是这当中牵扯上的恒王和毕家后人,便要权衡这当中的利弊关系;若是稍有不慎,非但在皇帝那边交不了差,甚至还有可能引发天下大乱。   所以即便是刑捕房原总捕头的庄浩明复生,又或者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也绝不敢轻易定案,更不可能承诺结案的时限。似谢贻香这么一个小姑娘,又怎敢夸下海口,说什么今日便要了结此案,当真是大言不惭!   当下那常大人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谢三小姐说笑了。宋参将,你可不知道,这位姑娘便是当朝首席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此番代表的乃是金陵刑捕房,特来协助侦破此案。大家都是替朝廷办事,自然也想快些了结此案。你这个大老粗,可不要令谢三小姐为难。”   那宋参将又是一怔,脱口说道:“谢封轩家的三小姐?”眼见常大人点了点头,他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好家伙!居然是谢大将军的女儿。谢三小姐,方才是在下失礼了!”   要知道谢贻香之所以口出狂言,却是有自己的打算。眼下整个毕府已经被朝廷封禁了三个月之久,无论是毕府里的人,还是前来办案的公差和军士,甚至连同眼前的常大人和宋参将,早已是身心俱疲,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办差?对他们来说,只恨不得此案能够尽快了结,所以她才故意说大话来唬这个宋参将。   要知道似宋参将这类武将,谢贻香身为谢封轩之女,自幼便和他们打惯了交道。她深知若是想让这些兵卒听话,用对付常大人这类文官的“晓之以理”,那是决计行不通的,最管用的还是“诱之以利”,让他们明白此中的利弊得失。   至于毕府的命案能否在今日了结,谢贻香眼下就连案情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妄下定论?所以方才那话,依然是她的胡说八道。但也正如她所料,这话一出,那宋参将虽不至于深信不疑,但也立刻打起了精神,就连常大人那张面若死灰的脸上,也重新浮现出了神采。   当下一行人便登上龙洞的山顶,径直来到毕府的大门外。由于常大人先前已派随从传话,所以此刻毕府那两道青铜铸造的大门早已打开,两旁更有不少军士守候。谢贻香看到毕府门口森严的守卫,再望向大门后那青石铺砌的毕府前院,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想不到自己终于还是来到了毕府,回想起得一子先前的话,若是以“道”来解析这天地间的一切,那么世间所有的事,其实都只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起点便是终点,终点便是起点。如今而自己再一次回到毕府,面对幼年时记忆深处的那一尊暗红色关公雕像,不禁令她愈发感觉是宿命的安排。   真希望自己能够不虚此行,不止能解开毕府这桩命案,同时也能解开自己记忆深处的噩梦。   那常大人当即便请众人入府,就在踏进毕府门槛的一刹那间,谢贻香心中忽然莫名地一跳——虽然眼前是一片平和的景象,然而无论是身为捕快的那份洞察,还是身为女性独有的那股直觉,都在告诫谢贻香此间存有异常,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而且恰巧便在此时,原本哗啦啦往下浇灌的滂沱大雨,居然就此停歇了。   俗话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雨落雨停,本就是自然之理。然而这一场雨竟在此刻停歇,时机也未免太凑巧了一些。身旁众人当即纷纷称奇,那常大人更是奉承说,这一番雨过天晴便是毕府命案拨云见日的征兆,而这一征兆,自然便是要应验在谢贻香身上。   可是谢贻香却无暇理会这些神异之时,她这一踏进毕府,心中所生起的那股异样感便愈发浓厚,甚至依稀还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她放眼望去,这大门后便是毕府的前院所在,形貌却是有些奇怪,乃是由青石铺砌、成六角形摆布,当中不见一颗花草树木的装修,就这么空荡荡地裸露在众人眼前。   而就在这个六角形的前院正中,一尊丈许高的暗红色雕像无声矗立,静静地背对着众人,只看得见在雕像的右手间,分明握着一柄战场上所用的长刀,也是一丈左右的长短,刀尖斜指向天。此时雨过天晴,伴随着朝阳的洒落,一团淡红色的光晕微微荡漾在刀锋之处,可见这柄长刀不但已有些岁月了,而且更是一柄真正杀过人的刀。   看到前院里这一尊雕像,似乎忽然打开了谢贻香幼年时的记忆,她这才能够确认,自己的确曾经来过这里。一时间,她的思绪仿佛有些混乱,不知不觉中,脚下已情不自禁迈开步伐,径直来到这尊雕像背后;略一停留,终于还是绕到了雕像的正面。   这是一尊暗红色的雕像,也不知是由什么金属铸成,谢贻香印象中曾听人说起,这尊雕像的年头,或许比这整座毕府还要久远得多,似乎是从别处搬来的,至少已有好几百年历史。从十多年前毕府建成以来,便一直矗立在此,任凭风霜雨雪的洗礼,却没有丝毫的磨损,就连雕像身上的衣褶花纹都能清晰可见。   而这尊雕像所雕塑的形貌,自然便是三国时期的名将关羽了,也便是世人口中尊称的关帝爷爷。只见关公的双脚在战袍中微微分开,将身躯挺得笔直,左手捋着胸前的美髯,右手则是紧握着那柄战场上所用的长刀。   这是一柄真正的长刀,却和这尊关公雕像并非一体,似乎是后来才被放到雕像的手里。然而这柄长刀却和庙宇里、戏文中关公所用的青龙偃月刀不太一样,既没有青龙纹雕饰,也没有月牙形缺口,显得更为朴实无华。其刀柄乃是一条精铁长棍,约莫有鹅蛋粗细、七尺长短;上半截刀身长约三尺,通体乌黑,在阳光的映照下,却又微微泛起暗红色光晕;刀口则是朝下,如今恰好就悬在谢贻香的头顶上方,散发出一股让人窒息的寒意。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青龙偃月刀吧,至少谢贻香心里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依照茶馆里那个杨秀才的言论,三国时期关公所用的兵刃,根本不可能是宋时才有的长柄大刀。但如果世间当真存在青龙偃月刀,那便一定是眼前这柄长刀的形貌,一样的朴质无华、一样的杀气腾腾。   当下谢贻香再望向关公雕像的那一双眼睛,却和庙宇里常见的关公神像有些不同,乃是怒目圆睁,分明正在狠狠盯着自己。要知道民间素来有一种说法,那便是关公不睁眼,倘若一睁眼,那便意味着将要取人首级。所以世间所有的关帝庙,乃至寺庙和道观里的关公神像,双眼一定是眯着的,否则岂不是要吓坏参拜的香客?   可是毕府里的这一尊关公雕像,为何却是怒目圆睁?这是否意味着关公将要取人首级?再回想起先锋村茶馆里众人的谈论,难不成如今在蜀地显灵的关公,便和毕府里这尊关公雕像有所关联?甚至就连三个月前发生在毕府里的命案,其实也来源于这一尊关公雕像?   只听得一子的声音忽然冷冷说道:“说起关公雕像,倒是有个讲究。倘若关公手里青龙偃月刀的刀尖朝下,那便是‘保家镇宅’的寓意;而似这般将刀尖向上,则是代表着‘斩妖除魔’。”   迷茫中的谢贻香听到得一子突然说话,连忙往自己身后望去,却见同行的得一子、海念松和尚、常大人还有宋参将四人,此时已尽数来到了这尊关公雕像的面前,就站在自己身后。   然而伴随着自己这一回头,谢贻香却忽然发现,身后这四个人的眼睛里,居然同时闪现出一丝惊恐,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景象,那海念松和尚更是脱口大喝道:“当心!”   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便觉得自己头顶上传来一阵彻骨的寒意,几乎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凝结成了冰。这才陡然醒悟过来,自己踏入毕府后所感到的那一股异样,那一种既难受、又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觉,岂不正是杀气?而且是一种身经百战、方能与生俱来的杀气!   当下谢贻香转过头来,只见眼前的这一尊关公雕像,分明正挥舞着手里那柄长刀,往自己头顶处一刀劈砍下来。 第436章 犯神灵杀机陡现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毕府前院里的这一尊关公雕像,居然复活了过来,而且还一刀劈向自己?   眼看那柄长刀离自己的头顶不过一尺距离,谢贻香终于从迷茫中彻底清醒过来。她急忙定睛一看,却哪里是什么雕像复活,分明是关公雕像手中那柄长刀,恰好便在此时,从雕像手里无端滑落了出来,重心一失,这柄长刀整个便朝外面倾倒;由于长刀的刀锋向下,所以正好是向自己头顶处劈落,仓促间乍一看来,的确像是这尊关公雕像一刀劈向自己。   虽然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到底不是什么关公显灵,但也足以令在场所有人惊骇当场。谢贻香一时间也来不及躲避,只得探出双手,将这柄长刀下面那七尺长的刀柄握在手里,想要止住这柄长刀的倾倒之势。谁知刚一入手,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冰冷的刀柄上传来,直压得她双臂酸麻,凭她双臂的力量,居然止不住这柄长刀的倾倒之势。   难不成这一尊关公雕像手里的长刀,当真便是传说中的那重达八十六斤的青龙偃月刀?要知道谢贻香虽然没练过外功,但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若非这柄长刀太过沉重,她又怎会拿不住?幸好身后的海念松和尚见她吃力,当即抢上一步,用单手将握住刀柄;如此一来,顿时便止住了这柄长刀的倾倒之势。   只听海念松和尚也不禁惊呼一声,喝道:“好家伙!这柄刀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却不知是什么来头!”然而他话虽如此,却也仅凭单手便握住了这柄长刀,可见这位“凌云僧”果然不负他这胖大的身形,力气倒是不小,而且反应更是极快。   谢贻香惊魂未定,待到海念松和尚将刀拿稳了,这才敢松手退开。当下她仔细查看这柄忽然从关公雕像手里滑落出来的长刀,这一看才发现原来这一尊暗红色关公雕像的右手,虽然的确是握刀的手势,但却只是虚握,手里乃是空空如也。而这柄长刀则是被后来才被放置到关公雕像的手中,甚至只能算是靠在关公雕像的手里。   至于长刀的无故滑落,想来是因为方才那场雨下得太大,所以才将雕像手里的长刀冲刷得松动了,这才导致此刻的滑落。可是如果依照这般解释,为什么这柄长刀早不落、晚不落,恰好是在谢贻香走近的时候才突然倾倒下来?这未免太过凑巧了一些。   要说谢贻香从来便不相信这世间会有什么巧合,眼下这柄长刀无端倾倒,向自己当头斩落,背后一定有原因。有可能这是有人故意设下的机关,要想以此谋害自己性命,或者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也有可能是这尊诡异的关公雕像本就不是凡物,或许是自己在无意中冲撞了神灵,所以这尊关公雕像才会故意让手里的长刀滑落,以儆效尤,又或许是这尊关公雕像其实是想向自己传递什么信息。   所幸此事到底还是虚惊一场,在场也并无一人因此受伤。那常大人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喝骂身旁的随从,责怪他们没有照看好谢三小姐。那宋参将更是传下号令,叫手下的军士一定要彻查此事,一一审问最近触碰过这尊关公雕像的人。   待到海念松和尚将这柄长刀放回关公雕像的手中,便听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从前院尽头的前厅处传来,惊喜参半地说道:“可是北平神捕商不弃商捕头来了?那真是再好不过!有天下第一神捕亲自出马,这回不但要将杀害恒王的凶手绳之以法,而且也要还我毕家上下一个清白!”话音落处,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已从前厅里大步踏出,径直朝雕像旁的众人而来。   谢贻香不禁心中一凛,听这人的话语,难道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果真已经命丧于这毕府之中了?再看这精壮男子衣着华丽,气宇轩昂,一张国字脸不怒而威,正在猜想此人是谁,身旁的常大人便已施礼说道:“下官见过郑国公。要知道眼下毕府里的命案还未有定论,恒王的生死更是无从考证,可不敢胡乱说话!”说罢,他才回答说道:“回禀郑国公,的确是金陵刑捕房里来了大人物,不过却并非商捕头,”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说话的精壮男子,便是已故的毕大将军长子、朝廷亲封的“郑国公”毕长啸,也便是如今龙洞山毕府的主人。难怪自己觉得此人有些面熟,此刻带着“毕无宗长子”这一身份再看,这个毕长啸眉宇间的神情,的确有些当年那“不死先锋”毕无宗的风采。   可是眼下这位毕家主人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找出杀害恒王的凶手,而常大人却连忙开口打圆场,说什么“恒王的生死无从考证”。试问毕府里这桩命案分明已经查办了三个月之久,毕家主人和负责此案的刑部侍郎,又怎会双方各执一词,一个说恒王死了,一个说恒王生死未明?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那毕长啸听说来的不是商不弃,再看一行人里的除了老熟人宋参将以外,便只有一个小姑娘、一个胖大和尚和一个裹覆在斗篷里的古怪家伙,顿时有些失望,淡淡地说道:“恒王无端在我毕府遇害,如今已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却还是没能找出凶手,自然是你们这些个当差的无能!原本指望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神捕’的商不弃能够查清此案真相,从而还我毕府上下一个清白,解除毕府的封禁,谁知这一等又是半个多月,他到底还是没来!”   那常大人涵养再好,听到这话也不禁咳嗽两声,再一次强调道:“郑国公息怒,遇害的死者,究竟是不是恒王,眼下还未有定论……”毕长啸不等他说完,当即冷哼了一声,说道:“怎会不是恒王?当然是恒王!要知道家父和皇帝乃是生死之交,我和恒王更是打小便认识,相互间有着过命的交情!此番恒王一早便和我约好,亲身前来毕府,乃是有要紧的事和我商议,谁知却不幸命丧于鼠辈之手!”   说到这里,毕长啸脸上已笼罩起了一层怒气,直涨得双颊通红,厉声喝道:“我毕府连夜报案,便是要你们找出杀害恒王的凶手,你们找不到凶手倒也罢了,居然还怀疑我毕长啸的话,说死的不是恒王,简直是欺人太甚!难不成你以为我毕长啸没资格请来恒王这样的客人?”   听到两人这番对答,谢贻香顿时暗叹一声,难怪毕无宗的后人没有入朝为官,而是留在了成都府的封地,原来眼前这位郑国公毕长啸,竟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   要知道毕府这桩命案既然还没有定论,那常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不想将此案坐实为“恒王命丧于毕府”,其实却是在替毕府开脱,不愿毕府上下背负起谋害皇子的嫌疑。谁知这毕长啸居然一口咬定恒王确然死在了自己家里,其理由更是令人好笑,乃是担心旁人看不起他毕长啸,不相信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会前来他的府邸做客。   当下常大人又劝了几句,却听毕长啸正色说道:“我毕府上下行得端、坐得正,真相自有天知,公道自在人心,又何需旁人的包庇?试问我毕长啸身为朝廷亲封的郑国公,莫说是和恒王,即便是和当今皇帝,也算得上是自家人。如今自家兄弟被人谋害,死在了我的府上,我又何必要否认此事?再说那夜所谓的关公显灵,分明是有人故弄玄虚,假托关公之名谋害了恒王。所以于情于理,我毕长啸也要找出这个凶手替恒王报仇,还我毕府上下一个清白,这才对得起你们将我毕府封禁三个月的煎熬!”   他这话出口,那常大人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得叹了口气。谢贻香心中更是一沉,且不论毕长啸对此案的态度,单是他言语中所提及的案情,原来外面的传闻竟是真的,果然是有人假托关公显灵,在这毕府之中谋害了做客的恒王?   话说谢封轩此番托商不弃带话,叫谢贻香同来毕府参与此案,虽然并未说明缘由,但这一路上她早已想得清楚,以谢封轩和毕无宗的交情,以谢家和毕家的交道,父亲此举自然是要自己相助毕家,从而护住毕无宗的后人。想来却是因为托了商不弃带话,谢封轩为了避嫌,所以才没将这层意思捅破。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心中再如何反感眼前这位郑国公,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恭声说道:“刑捕房奉旨查办毕府命案,参见郑国公大人。”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毕家哥哥有礼了,小妹谢贻香,奉家父之命特来拜见。” 第437章 失宝刀偷天换日   听到谢贻香这般与众不同的介绍,毕长啸当即呆立当场。过了半响,他才问道“你是……是谢家三小姐?是贻香妹子?”   眼见谢贻香点了点头,毕长啸的满腔怒气顷刻间尽数化为乌有,大喜道:“稀客!当真是稀客!好妹子,记得在你幼年时,伯父还曾带着你和洵芳妹子一同前来做客,只可惜我那时身在漠北军中,以至未能相见,一直引以为憾。想不到转眼十多年过去,你这位谢家最小的妹子,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伯父当真是好福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抢上前来,径直拉起谢贻香的手,又说道:“贻香妹子,想不到你居然进了刑捕房,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这些年来你为何从不来我府上做客?要知道我们毕谢两家,那可是过命的交情,甚至算得上是一家人,自然应当时常走动,否则岂不是淡了感情?”   眼见对方这一番热情的确是发自内心,谢贻香心头也是一热,对这毕长啸重新生出一丝好感。她这才依稀回想起,正如毕长啸所言,自己幼时前来毕府那次,好像真没见到眼前这位毕家长子,所以算起来两人这还是头一次相见,不想却是因为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   当下两人闲聊几句,相互间虽是初识,但因为谢毕两家的交情,所以倒像是多年不见的亲朋好友。那毕长啸又询问了谢封轩的近况,听闻伯父身体安康,当即便恭请谢贻香一行人去往前厅看茶。   却听旁边的宋参将突然问道:“郑国公大人,你府上的这尊关公雕像,那可是有些古怪。方才雕像手里的那柄长刀,居然无缘无敌滑落下来,还险些伤到了谢三小姐。嘿嘿,这可是你们毕府中人在搞鬼?”   要不是宋参将提及此事,谢贻香和毕长啸这一寒暄,几乎已经忘记了方才那场惊险,她当即也望向毕长啸,看他是何反应。那毕长啸却是一脸的茫然,兀自问道:“什么长刀滑落?”   那常大人原本也要询问此事,却碍于情面,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到底还是宋参将这个武将心直口快,率先喝破了此事。当下常大人便将雕像手里那柄长刀忽然倾倒、险些劈中谢贻香的事告知毕长啸,毕长啸直听得脸色大变,当即喝道:“岂有此理,一定要彻查此事!倘若当真是有人故意设局,想要在我毕府之内暗算贻香妹子,无论这人是谁,哪怕上天入地,我毕长啸要将他立毙当场!”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又是一热,再看毕长啸脸上的神情,倒也不似作伪,当下也不好继续深究此事。只听毕长啸又解释说道:“这整座府邸的建造,都是由已故的家父所设计,连同这尊关公雕像,也是家父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据说还是上百年的古物。至于雕像手里的那柄长刀……唉,其实许多年前关公手里拿的,并不是眼下的这柄长刀,而是一柄真正的青龙偃月刀;刀身上龙纹月牙,重达八十二斤,便和传说中一般模样。至于那柄青龙偃月刀是否便是三国时关羽所用的原刀,这却无法考证了。”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谁知关公手里的那柄青龙偃月刀,后来却不慎遗失了,也不知是被谁拿走,又或许是修葺府邸时被人收放到了别处。我们见关公空着手太过难看,所以便将家父当年所用的那柄长刀给请了出来,放到关公手里。如此一来,虽然不太吻合,倒也还看得过去;想必也正因如此,家父的这柄长刀到底和这尊关公雕像不是原配,所以才会滑落下来。”   听到毕长啸这一番解释,谢贻香这才明白,难怪雕像手里的那柄长刀,竟和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不太一样,原来却是这尊雕像原配的青龙偃月刀早已遗失,眼下的这柄长刀,则是毕无宗当年在战场上所用的兵刃,难怪会有如此摄人的杀气,而且还如此沉重。她虽没亲眼见识过这位“不死先锋”的本事,但仅凭他生前所用的这柄长刀来看,毕无宗的武功便绝不在父亲谢封轩之下。   谢贻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前院里这尊关公雕像,还有那柄乌黑的长刀,心道:“比起庙宇那些仿制的青龙偃月刀,毕叔叔的这柄长刀虽然形貌不太符合,但好歹是一代名将用过的兵刃,倒也不算是辱没了关公。”   当下毕长啸便再一次恭请大家去往前厅,众人穿过这片六角形的前院,尽头处便是毕府的前厅。但见这前厅的形貌极是雄伟,高达三丈、宽约十丈,当真气派非凡。鎏金的屋檐下面是一块漆黑的匾额,上面写着“开国元勋”四个烫金大字,落款竟是当今皇帝;而前厅两侧则是分别挂着一副对联,写道:“虽古名将,未有过之;方今英雄,无可比也。”   谢贻香心道:“皇帝对毕叔叔好高的评价!”她紧跟在毕长啸身旁,刚一进到前厅里面,便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将这盛夏时节的酷热一扫而空。仔细一看,却是在这间方圆十多丈的前厅四角处,分别摆有好几块八仙桌大小的冰块,此时已融化去了些许,兀自散发出阵阵寒意。   要知道大户人家的府邸,大都会在地底深处修建冰窖,用于储藏冬季存下的冰块;待到夏日来临,便将冰块取出放于室内,以此祛暑。依照前厅里这般光景来看,这毕府虽已被朝廷封禁了三个月之久,但也并未影响到府上众人日常的生活起居。比起自己一路上看到的那些顶着烈日、在田间挥汗如雨的百姓,毕府里这般取冰祛暑的景象,也算得上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那毕长啸此时已在正中的主人席位就坐,请常大人和宋参将这一文一武坐于左首席位,右首席位则以谢贻香为首,后面依次是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两人。那得一子入坐以后,也不解开身上的斗篷,更不开口说话,依然是由谢贻香代为引荐,只说是自己道门里的朋友。而海念松和尚则是自报家门,径直报出了“凌云僧”的名头,顿时令毕长啸肃然起敬,连忙起身施礼,口称大师。   当即便有府里的丫鬟前来奉茶,和谢贻香之前在先锋村茶馆里喝的一样,也是峨眉雪芽,但茶叶却是小了不少。须知这茶之一物,即便是同一品类,甚至是长在同一株茶树上面的茶叶,其品质也有上下之分,价钱更是有天壤之别。若是只采摘每一株茶树最顶端那一片嫩叶制茶,其味清甜悠长、唇齿留香,乃是茶中极品;但若是采摘茶树下面的老叶子制茶,其味便会略带苦涩,自然落了下品。   所以同样是峨眉雪芽,眼下毕府里的这盏茶,每一片茶叶几乎只有米粒般大小,可见采摘的皆是刚萌发出一两天的嫩叶,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其价格恐怕抵得上先锋村茶馆里的一千盏。   待到众人品完一轮茶,又相互客套了几句,毕长啸便再一次旧事重提,向谢贻香笑道:“贻香妹子,你我两家本是世交,双方的父亲更是生死之交,所以这毕府也便等同于你自己的家,千万不要拘谨!往后大家还是要多多来往、相互照应才是,否则像为兄这样身居偏僻蜀地,即便是朝廷里有什么动向,我也一无所知,那岂不是吃亏得紧?”   要说毕长啸之前叮嘱自己要常来走动,谢贻香还以为他只是热情好客,可是眼下他再次强调,谢贻香才终于明白了这位郑国公的意思。原来毕长啸的言下之意,竟是想和自己拉帮结派,成为他在朝廷里的同盟了。而他这一番心思,说到底还是想入朝出仕,不愿栖身在这龙洞山上,当一个有名无实的郑国公。   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一时间谢贻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作答。要知道世人如今皆传恒王命丧于毕府之中,且不论此事的真相如何,也不说恒王此刻是生是死,单说恒王突然离开自己的驻地,私自前来蜀地的毕府,仅凭这一点,整个毕府上下就脱不了干系。若是说得严重些,恒王无故离开驻地,便已等同于谋反,而毕府则是同伙。所以当此危机存亡的关头,毕长啸身为毕府的主人,非但不想着应该如何化解此事,居然还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仕途,当真是草包至极。   幸好那常大人也看出了谢贻香此刻的尴尬,连忙咳嗽两声,说道:“郑国公,谢三小姐此番前来,身份乃是侦办此案的刑捕房捕头。以你们两家的交情,能有谢三小姐的参与,无疑是雪中送炭了。还请郑国公将整件事的经过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再讲一遍,也好让谢三小姐心中有数。” 第438章 觅行踪关心则乱   谢贻香连忙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毕府里所谓的命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请兄长告知。”   要知道谢贻香对于此案的了解,直到此刻,也不过是市井乡野间所传的“毕府中关公显灵,杀害了十一皇子恒王”。至于这当中所谓的“关公显灵”究竟是真是假,以及恒王为何无端离开驻地前来毕府,还有那常大人为何又说“恒王的生死无法考证”,这一切的疑问,早已在她心中旋绕了多时。   谁知毕长啸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暗,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常大人,关于恒王遇害的详情,这三个月来,你们已经前前后后盘问过我二十几次,岂不是早已知道得清楚明白了?此刻又何必要我再讲一次。”   那常大人连忙陪笑道:“郑国公千万不要误会,我等又怎敢‘盘问’郑国公大人?只是谢三小姐此番乃是代替商神捕而来,郑国公若是想解开此案的真相,揪出幕后凶手,当然要让谢三小姐先了解此案的始末……”   旁边的宋参将倒是不怕得罪人,当即插嘴说道:“不错,老宋我虽是个粗人,但也看过不少狄公包公断案的戏文,知道‘问询’这一环节最为重要,决计忽略不得。只有听到当事人的亲口讲述,才能准确判断出当时的情况,甚至还能分辨出谁说的是真话,谁又在撒谎;若是由我们将此事转告谢三小姐,那就没意思了。”   听到这一文一武的一搭一档,毕长啸当即望了谢贻香一眼,淡淡地说道:“两位大人话虽不错,但贻香妹子除了是刑捕房的捕头,此番亲自前来,也是代表了谢家伯父的意思。以伯父在朝中的地位,以及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有他老人家出面,毕府上下自然平安。至于此案的真相……哼!两位大人也是心知肚明,尔等在此虚耗了三个月,至今也没有得出结论,说你们无能,那是气话,但到底还是因为此案太过错综复杂,甚至可以说诡异得紧。眼下那个商不弃既然没来,我们又何必要为难贻香妹子?”   谢贻香不禁心道:“自从青田先生被皇帝赐死后,父亲身在朝中,可谓是如履薄冰、自身难保。护你毕府上下平安,说起来倒是容易。”至于毕长啸后面半句话的意思,分明却是在质疑谢贻香的办案能力,说她无法侦破此案。   算来这已不是谢贻香第一次被人质疑,一来自己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二来又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被人看作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倒也是常有之事,所以谢贻香早就习以为常,不会往心里去。而且正如毕长啸所言,自从命案发生后,整个毕府已被封禁了整整三个月。可想而知,在这三个月里,朝廷的各级官差自然早已盘问过多次。无论是换做任何人,叫他反复讲述着同一件事,任谁也会心生厌烦;所以眼下毕长啸不愿再讲,倒也是合情合理。   那常大人却是一心想要谢贻香深入参与此案,也不管她究竟有没有破案的本事,至少也能分担掉自己的责任。他和毕长啸相处多日,知道应该怎么和这位郑国公大人打交道,当即劝道:“即便是谢三小姐有心相助,始终还是要向朝廷回禀;至于她如何回禀,那便要看案情究竟如何了。更何况谢三小姐此番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赶来蜀地,乃是一心为毕府上下着想;郑国公身为毕府主人,还望也能不辞辛劳,将此案的缘由再从头到尾讲上一遍。且不论毕家和谢家之间的交情,投桃报李,这也算是待客之道了。”   听到这话,毕长啸当即点了点头,说道:“常大人所言极是,却是我失礼了。要不这样,我这便召集起毕府里所有的人一同过来,再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上一次?”说着,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不过事先说明,这却是最后一次了。朝廷下次若是又派什么人过来,我可没力气再讲一遍。”   眼见毕长啸那一脸的疲惫之态,可见这三个月来的毕府上下虽然衣食无忧,甚至还能以冰块祛暑,但到底还是一场内心的煎熬。她当即笑道:“如此甚好,多谢兄长的安排。只是在此之前,有件事还望兄长能够先行告知。”说着,她顿了一顿,这才缓缓说问道:“小妹的师兄先竞月,也是朝廷亲军都尉府的统办,此番也已先行前来毕府,却不知眼下他身在何处?”   那毕长啸顿时脸色微变,脱口问道:“你说什么?皇帝居竟然派来了亲军都尉府?”他随即又镇定下来,问道:“先竞月?莫非便是那位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江南一刀’?他如今也来了我毕府,我却如何不知道?”   听到毕长啸这一连串的反问,谢贻香突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愚蠢。要知道皇帝的亲军都尉府,不同于刑捕房的光明正大,素来都是隐秘行事,藏身在暗处刺探。就好比先竞月昔日去往太元观调查希夷真人谋逆,也是在太元观里潜伏了近一个月。所以自己此刻的这一问,岂不是暴露了亲军都尉府的行踪,甚至是坏了师兄的大事?   说起来还是关心则乱,只怪当日在鄱阳湖上,那梁知县告诉自己说先竞月早已前来毕府,却从此音讯全无,所以自己一直有些担心,生怕师兄出了什么意外。幸好那常大人连忙说道:“郑国公,亲军督尉府直接隶属于皇帝,自有他们的行事做派。倘若毕府上下皆是清白之身,他们也不会胡乱冤枉了谁。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过问得好。”说罢,他当即又向谢贻香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问。   那毕长啸倒是将常大人这番话听了进去,就此闭口不谈,然而一想到亲军都尉府居然会来自己府上,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当下他又寒暄了几句,便请众人在此稍作歇息,约好在半个时辰之后,一同去往毕府的后堂,届时将会召集齐毕府里所有的人,再将整件事情的始末讲述一遍。   待到毕长啸告辞离去,前厅里便只剩下谢贻香、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以及常大人和宋参将这五个人。那海念松和尚如今盘膝坐在雕花木椅上,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在打坐念经。而得一子则是将头上的斗篷拉扯下来,彻底盖住头脸,显然是睡着了;想来是因为他昨夜通宵未睡,所以此时终于忍不住了。   看到和自己同来的这一僧一道竟是如此姿态,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也不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意。回想起方才常大人向自己递来的那个眼色,分明竟是知道先竞月的下落,她当即便向常大人询问。   那常大人见毕长啸去得久了,这才说道:“谢三小姐,先统办的确已经来了,却是在一个半月之前。当时先统办是在深夜现身于下官屋子里,还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说他要在暗中彻查此案,叫我切不可泄露了他的行踪,更加不能让毕府里的人知晓,所以下官对此一直守口如瓶。可是从那以后,下官便再没见过先统办,更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甚至连他是否还在这毕府里也不敢确认。”   谢贻香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先竞月事先已经知会过负责此案的常大人了,说好要在暗中查探,那么所谓的“下落不明、音讯全无”,自然是有些夸张了。说不定师兄此刻便隐身在这附近,将众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顿时胆气一壮。既然师兄也身在此间,那么纵然是天大的麻烦,又或者当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又有什么好值得担心的?相比起不久前自己孤身一人在赤龙镇上查案,如今不但有师兄隐身暗处,还有朝廷的常大人、宋参将以及这许多官差兵卒,再加上同行的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虽然这一僧一道来意不明,但这两人既然敢和自己同行,最起码也不是自己的敌人——当真可谓是声势浩大,底气十足。   更何况毕家和谢家本就是世交,看毕长啸方才的态度,也希望两家人可以多多亲近,所以自己身在此间,倒也谈不上有什么凶险。这当中唯一要紧的,便是尽快解开毕府里的这桩命案,不仅是对父亲有所交代,也算是为毕大将军的后人略尽绵力。   当下谢贻香便向那常大人问道:“方才郑国公一口咬定恒王命丧于自己府中,要我们查明真相、缉拿真凶。可是听常大人所言,却说恒王的生死至今还没有定论。不知此话怎讲?” 第439章 问天下头颅几许   听谢贻香终于问及此事,那常大人当即叹了口气,说道:“谢三小姐,此事说来的确有些复杂。话说朝廷里的这一位恒王,本是奉命驻守在江浙一带,抵御沿海的东瀛倭寇,谁知却在三个月前无故失踪。便在众人寻访无果之际,这蜀地的剑阁驿站里,却有一名小吏声称自己见过恒王,说恒王曾在他所管辖的剑阁驿站里过了一夜,同行的还有一名贴身侍卫,相关的身份文书更是一应俱全。言谈之间,恒王还向这个小吏询问去往成都府龙洞山的路,亲口说是要前来毕府。”   “待到天明后恒王和他的侍卫刚一离开,这个驿站小吏立马便将此事禀告给了自己上司,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整个成都府上下,都知道了恒王要来毕府的消息,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待到第二日一早,成都府里大大小小三十几名官员,一大早便赶来毕府门外,说是要拜访郑国公,其实却是想借机孝敬恒王。谁知这一干官员唤开毕府大门,却见郑国公脸色惨淡,毕府上下更是乱作一团;询问之下,郑国公这才吐露实情,说府里昨夜发生了一起命案,恒王已经遇害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说道:“虽然郑国公坚持要说恒王已经遇害,但是毕府里的死者究竟是不是恒王,眼下却还说不准……”   旁边的宋参将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接口说道:“常大人,你袒护毕家倒也罢了,又何必做得如此露骨?我老宋生平最是敬佩毕大将军,也不想为难他的后人。可是此番恒王入蜀,前来毕府做客,这分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成都府上下谁不知道?你方才提到的那三十几个官员,一大早前来毕府参见恒王,当中便有我老宋在内,那日乃是随成都府的余大将军一同前来。”   看来这位宋参将果然是行伍中人的脾性,说话来才会如此直率,这常大人的言语间的确有些偏袒毕家,明眼人自然能够听得出来,但宋参将既然也心向毕家,又何必要道破常大人这番心思?却见那常大人连忙摇头,说道:“宋参将此言差矣。所谓的‘恒王前来毕府’,到底不过是那个驿站小吏的一人之言。试问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驿丞,在这之前又怎么可能见过恒王?所以这当中也不排除有人冒名顶替、故弄玄虚;至于那所谓的身份文书,也极有可能是假冒的。”   宋参将冷哼一声,说道:“你们这些个文官,心思当真肮脏得紧,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倘若这当中的每一件事情,都要被你想得如此复杂,那么依我看来,这个案子注定是破不了了。”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若说有人假冒恒王前来毕府,那岂不是吃饱了撑的?更何况我们早已仔细询问过府里的福管家,恒王深夜前来毕府,便是由是福管家亲自接待。你也知道,那位福管家乃是毕大将军昔日的贴身侍从,就连皇帝也认识,又怎么可能认错了恒王?”   谢贻香如今虽对案情一无所知,但常大人和宋参将的这一番争执,她倒也大致听明白了。如果说那一夜毕府里面的确发生了命案,也有死者的尸体,那么只需请来验尸仵作,验明死者的身份便是,自然便能知道死者是不是恒王,常大人和宋参将又何必为此各执一词?   却听常大人正色说道:“无论哪朝哪代,但凡涉及到人命的官司,都需验明死者的身份;否则便是无头公案,根本不可能结案。眼下仅凭毕府里的这一具无头尸,谁敢断言这便是恒王的尸体?”   听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脱口问道:“无头尸?怎么……难道死者的头颅竟然被人割走了?”   那常大人这才想起还有谢贻香在旁,连忙说道:“谢三小姐,请恕下官一时失态。唉,可不正是如此,毕府那夜虽然的确发生了一桩命案,却只是在房间里留下一具无头男尸,至今还没找到死者的头颅。所以谁也不敢确认这具无头尸便是恒王的尸体,这也正是此案的棘手之处。”   旁边的宋参将见谢贻香一脸疑惑,便解释说道:“不知谢三小姐可曾听说过,在我蜀地境内,尤其是在这成都府一带,关帝爷爷素来极为灵验。常有恶徒会在半夜里被人斩去头颅,并将死者的头颅放到附近的关帝庙里。当地有不少百姓曾经亲眼看见,说在夜里斩去这些恶徒头颅之人,乃是一个绿衣红脸的将军,正是显灵的关帝爷爷。所以如今的蜀人,无论是祈福避祸还是升官求财,皆要去拜关帝爷爷,也正因如此,各地才会修建出这许多的关帝庙。”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凛,此事她倒是在先锋村的茶馆里听人说起,想来却是有人在暗地里除暴安良,却假托了关公显灵的名义。可是宋参将此刻说起此事,难不成那夜在毕府里行凶之人,便当真如同世人所传言的一般,乃是关公显灵而为?   果然,只听宋参将沉声说道:“就在命案发生那夜,毕府里曾有人亲眼看见,绿衣红脸的关帝爷爷手持青龙偃月刀,从恒王的房间里走出来,手里还拎着恒王的头颅,紧接着便无端消失在了黑夜当中。然而这一次关帝爷爷显灵不同于以往,被割走的恒王头颅,却始终不曾出现过。三个月来我们找遍了蜀地大大小小每一座关帝庙,甚至将这整座毕府掘地三尺,却一直没有找到恒王的头颅,所以常大人才会一直纠结于此。”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常大人为何始终坚持“恒王生死不明”这一观点,原来却是死者的头颅被凶手取走,至今还没找到。但是常大人的话倒也没错,在本朝的律法里,若是无法验明死者的身份,那便不可结案;仅凭一具无头男尸,的确很难判定死者是否便是恒王。   虽然这当中的许多细节谢贻香还不清楚,但依照常大人和宋参将简单的讲诉,粗略来看,那夜毕府里发生的命案如果和蜀地常有的关公显灵情节相同,那么行凶之人多半便是同一个人——那个一直扮作关公模样、假托关公显灵的连环杀人凶手。   可是这个假冒关公的凶手,为什么总要割走死者的头颅?要说三国时期的关公虽然勇武过人、斩将无数,但也未必一定要斩去对方的头颅。想来还是因为那一出《斩颜良》的戏文太过出名,说关公看不起袁绍手下的河北名将颜良,笑他是在“插标卖首”,曹操手下诸将不信,关公便提刀纵马,于万军之中斩下了颜良的头颅,被众人“惊为天人”。所以不知不觉中,世人一旦提起关公杀人,总觉得关公会用青龙偃月刀斩下对方的头颅。   照此看来,这个假冒关公的杀人凶手,之所以要割走死者头颅、并且放到关帝庙的供桌上,或许只是一个象征仪式,要以此告诫世人,是关公显灵惩治了恶徒;又或许只是凶手的个人喜好。可是此番发生在毕府里的关公显灵,事后却为何一直没能找到死者的头颅?   如果暂且排除“关公显灵”这一因素,依据刑捕房多年办案的经验来看,凶手若是割走死者的头颅,并且将其销毁或是隐藏起来,古往今来从来都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凶手想要隐瞒死者的身份。   所以常大人的推测其实不无道理,眼下恒王虽然失踪了三个月之久,但是否当真前来了毕府,说到底不过是那个剑阁驿站的小吏,凭借“恒王”出示的身份文书所做出的判断。而命案发生后在毕府里找到的这具无头尸,未必便是驿站里的“恒王”;即便当真是驿站里的“恒王”,也有可能是假的。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只觉整件事豁然开朗,彻底明白了常大人的意思。倘若那具无头尸不是恒王的尸体,甚至恒王根本就没来过毕府,那么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顶多也就是一起假托关公显灵的连环杀人案,以毕府的势力,自然可以轻松脱罪;又何必上动天听,牵连整个朝局?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忽听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从厅外传来,淡淡地问道:“可是谢家的贻香妹妹来了?”话音落处,一个衣着华丽的妩媚女子飘然入内,身后还跟着两名伺候的丫鬟。   谢贻香见这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身披紫红色蜀锦薄纱,朱唇皓齿,眉目如画,却是作少女打扮,显然还是未嫁之身。她心中一动,连忙站起身来,恭声说道:“潇姐姐别来无恙,正是贻香来了!” 第440章 女财神纤手补天   那妩媚女子顿时一笑,说道:“贻香当真好眼力,想不到十多年不见,居然一眼便能认出你的潇姐姐,看来你那‘穷千里’的神通,可是愈发高明了。”   要知道已故的毕大将军膝下,合计共有两子两女,自毕长啸往下,依次还有二女毕忆潇、三子毕长鸣和四女毕忆湘。如今走进前厅的这名女子虽是个陌生面孔,可是谢贻香一见之下,却仿佛是突然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立刻知道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一定便是毕家的二小姐毕忆潇。   虽然幼年时前来毕府的那一段往事,此时的自己早已记不清楚,可是一看到的这位毕二小姐,刹那间便有一幕幕幼年时的场景,浮光掠影般地在脑海里闪现,继而生出一丝莫名的亲近。谢贻香心中暗道:“看来自己当时前来,倒是和毕府里这位潇姐姐最是亲热,所以才会留下如此深的印象。只可惜正如毕长啸方才所言,在毕叔叔过世之后,谢家和毕家之间便的确没有什么来往,所以时隔十多年,自己这才重新见到眼前这位潇姐姐。”   只见毕忆潇又向在座的常大人和宋参将问好,两人连忙起身回礼,她便持主人之礼,恭请大家就座,又让同行的丫鬟搬来一张小凳,在谢贻香的身旁坐下。她还未坐得安稳,便向谢贻香问道:“贻香,伯父的身子可还安好?记得他老人家当年远征漠北,在冰天雪地里奋战了大半年,由此患上风寒之症,不知这些年来可有复发?要知道似伯父这类风寒之症,最忌沾染性寒食物,鸭鹅鱼蟹,但凡是水里游的东西,一概吃不得,否则寒气入体,那可是雪上加霜。”   谢贻香连忙回答道:“有劳潇姐姐挂怀,家父身子还算硬朗,由于平日里注重保养,风寒倒也并未复发。只是……只是背却有些佝偻,到底还是老了……算起来,家父今年也已五十有二了。”这话出口,她心中顿时一酸。毕忆潇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比起容颜渐老的美人,曾经纵横天下、意气风发的英雄豪杰,到了迟暮之年,其实更令人扼腕长叹。相比起来,家父壮年早逝,倒是捡了个大便宜。”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伤感,又聊了几句家常。毕忆潇见谢贻香身旁的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一个睡得正熟,一个却在盘膝打坐,倒也不好打扰,只得向谢贻香请教两人来历。听说得一子是谢贻香道门里的朋友时,倒也罢了,待到听说眼前这个屠夫也似的胖大和尚,居然便是名震蜀地的“凌云僧”,毕忆潇不禁咋了咋舌,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凌云山上凌云僧,一念杀生不成佛。凌云山上的这些大师们,不惜身入十八层地狱,也誓要降妖除魔、普度众生,小女子素来仰慕得紧,一直想要前往拜访。却苦于山道艰难、入寺无门,这才未能如愿,更无缘识得当今凌云寺的主持海藏枫大师。”   听到毕忆潇这番话,正在打坐念经的海念松和尚倒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只得睁开眼来,缓缓说道:“佛门广开,渡人无类,凌云山寺门更是常年不关。毕二小姐若是想去,随时都可以。”   毕忆潇笑道:“佛门虽无类,只渡有缘人。若是无缘之人前往,岂非枉自叨饶诸位大师的清修?今日海念松大师大驾光临,毕府上下蓬荜生辉,又得大师之邀请,小女子也算是缘分已到,终于修成正果了。”   那海念松和尚微微一怔,随即说道:“毕二小姐巾帼不让须眉,老衲深感佩服。他日毕二小姐驾临凌云寺,老衲一定请掌门师叔亲自恭候。”毕忆潇顿时大喜,连忙起身施礼,说道:“多谢大师成全!”   眼见这毕二小姐三言两语间,便通过海念松和尚和那大名鼎鼎的“凌云僧”攀上了关系,甚至还答应替她引荐凌云寺的主持海藏枫大师,谢贻香可谓是惊讶不已。且不论毕忆潇这一番进退得体的话语、滴水不漏的言论,自己虽然勉强也能做到,但仅凭她能将这一番话说得风轻云淡、漫不经心,单是这一份挥洒自如的老练,自己便是望尘莫及、自愧不如。   想不到同为毕无宗的子女,眼前这位毕二小姐,和那位朝廷亲封的“郑国公”毕长啸相比,当真是天壤之别。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又犯了捕快的通病,暗道:“此番‘恒王’命丧于毕府,如果凶手乃是毕家之人,又或者是由毕家之人主使,多半不可能是毕长啸。因为如果是毕长啸所为,凭他那点城府,方才在交谈时绝不可能掷地有声地说什么查明真相、缉拿凶手,更不可能在众人面前一直伪装得滴水不漏。试问这常大人久历官场,身居刑部要职,目光是何等的毒辣?而那宋参将虽然生性粗鲁,其实也是一条老狐狸。以毕长啸那点微末道行,经过这三个月的相处,倘当真有什么问题,一定逃不过这两人的眼睛。”   想到这里,谢贻香便顺理成章地怀疑起了眼前这位毕二小姐,心道:“且不论杀人的动机,比起毕长啸的无能,眼前这位潇姐姐如果是幕后凶手,她倒是有能力瞒过众人的眼睛,绝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毕无宗的子女除了毕长啸和毕忆潇,分明还有毕长鸣和毕忆湘两兄妹,而且府里还有众人口中的“福管家”,再连同仆人丫鬟们,没一百也有八十,自己又怎能仅凭一时猜测,便怀疑眼前的毕忆潇?想到这里,谢贻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问道:“潇姐姐,不知令堂可还安好?”   她这话刚一问出口,顿时便有些尴尬。要知道毕忆潇适才一上来便向自己的父亲问安,而自己直到此刻,才想起要向毕忆潇的母亲、也便是已故大将军毕无宗的遗孀问安,而且她这一问安的背后,分明还有些居心不良。   话说毕无宗壮年早逝,平生只娶过一房正妻,乃是当朝一品大将军南宫誉的亲妹妹;而这位南宫将军,如今依然驻守在漠北,就连谢贻香的二哥谢擎辉,也是隶属于这位南宫将军,一直在其帐下听令。要知道不管哪朝哪代,朝中官员沾亲带故,本就是常见之事;也正因为如此,官员们才有可能获得晋升的机会,从此出人头地。所以似毕家和南宫家这般裙带关系,倒是再正常不过了。   却听毕忆潇淡淡地说道:“家母早在六年前便已过世,由于我们住得偏远,不愿因此惊动金陵的故人们,所以只是例行向朝廷递交了讣闻,不曾公开发丧。”   听到毕忆潇这话,谢贻香顿时一愣,原来毕夫人竟然早已过世多年,自己居然不知,当真是失礼之极。她正不知应当如何接话,幸好毕忆潇已将话题带开,笑道:“自从令堂过世之后,毕家上下便尊长兄为大,外面所有的事情,都由兄长一力承担。至于家里的事,则是全靠福管家照应,我有时也帮忙打打下手。”   她这话刚一出口,那常大人便抢着说道:“毕二小姐何必谦逊,这整座毕府上下,若非有你的细心经营,单凭郑国公一人,只怕早已败落了。”   那宋参将似乎觉得常大人这番话说得太含蓄,当即补充道:“成都府上下谁不知道,龙洞山的这位郑国公,最是喜欢四下走动、到处结交,说到底还不是想入朝挂职,混出一番仕途来。而这整座毕府的一切用度开销,单靠郑国公那份俸禄,只怕还不够他在外面请客送礼。幸好毕二小姐生财有道,不但替毕府置入了千亩良田,还在成都府经营着两家钱庄,外面都夸她是毕府的女财神,纤手一动,甚至能让整个成都府翻天覆地。至于福管家,虽然曾跟随毕大将军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但也只能管管府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毕二小姐说自己给他打下手?依我老宋看来,他给你打下手还差不多。”   听到这话,毕忆潇直笑得花枝乱颤,佯怒道:“宋参将,你可别胡乱说话!说什么福管家替我打下手,若是被他听到,一定要骂死我了!何况兄长奔波在外,那也是为我毕家着想。要知道自从父亲去世后,以毕家眼下的基业,倘若在朝廷里没人,到底也只是个空壳子罢了。钱赚得再多,若是没有权,就好比是三岁小孩拿着金条站在闹市,一旦惹人眼红,顷刻间便能收拾了你。”   说到这里,她当即望向身旁的谢贻香,笑道:“就好比这次府里发生的命案,说不定便是有人眼红,故意设局要来收拾毕家了。” 第441章 屠凌霄霸绝寰宇   谢贻香心道:“终于说到正题了。”她不禁问道:“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潇姐姐这般说法,可是已经有了什么眉目?”   毕忆潇双眉一挑,笑道:“贻香,你这可是在给潇姐姐下套了。无凭无据,潇姐姐可不敢胡乱怀疑谁;若是冤枉了人,我可吃罪不起。”   那宋参将听到毕忆潇这话,不禁哈哈一笑,说道:“毕二小姐当真狡猾,明明是你挑起的话头,自己却又闭嘴不谈,令人好生心痒。也罢,反正我老宋粗人一个,说话从来不过脑子,倒也不怕得罪了谁。”   说罢,他便转头对谢贻香说道:“就在恒王命丧于毕府那夜,府里恰巧还住有另外四位客人。而这四位客人虽然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晚,但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便是四人皆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个个武功非凡。谢三小姐,你说此事巧是不巧?   谢贻香微微一惊,要说此案涉及到的“关公显灵”、“真假恒王”以及“无头尸”等因素,已然令案情错综复杂,谁知案发当晚这毕府里居然还有其他客人,而且还是武林中人,顿时让此案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谢贻香原本还在怀疑毕家四兄妹,一时间只觉头大如斗,连忙甩了甩脑袋,问道:“不知这四位客人分别是谁?倘若当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想必小女子也曾听说过。”   那常大人当下便接过话头,说道:“这第一位客人,乃是蜀中峨眉剑派‘念’字辈的高手、江湖人称‘雕花剑’的赵若悔赵老师。因为下个月便是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的五十大寿,所以广邀蜀中群豪赴宴,郑国公和毕二小姐自然也在被邀宾客之中,所以这位赵老师便亲自来毕府跑上一趟,替师兄朱掌门送来寿宴的请帖。算起来他是在命案发生前八天来到毕府,送过请帖后因为想要在这里多住几日,所以才会被卷入这桩命案当中,甚至还曾亲眼目睹了显灵的关公。之后由于整座毕府被彻底封禁,他这一念之下的多住几日,便一直住到了现在。”   这才刚听到这第一位客人的来头,谢贻香便已暗自吃了一惊。这个赵若悔的名号她虽是第一次听说,可是峨眉剑派却是和自己渊源极深。要知道她这才刚从鄱阳湖回来,身上分明还带有“回光剑”戴七在临死前托付的蜀山派秘籍,要谢贻香帮忙送回峨眉。甚至此刻她背后包裹里的这柄长剑,便是峨嵋剑派历代镇派之宝、武林七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所以即便是眼下坐在椅子上,谢贻香也不敢轻易将这柄剑解下。   至于这个赵若悔虽然是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的师弟,但是比起谢贻香所认识的那位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戴七,辈分却是整整低了一辈,再论武功声望,自然更是相差不少。如今听了常大人这番简短的介绍,谢贻香心中暗道:“这个赵若悔既然是来送请帖的,送完请帖便该离去,为何要在这毕府里盘桓了八日之久?由此可见,他和毕家之间的关系自是非同寻常。而且他还曾亲眼看见显灵的关公,分明是此案的关键人物,自己可要好生留意此人。”当下谢贻香便暗自记下这一疑惑,倒也不急着发问。   那常大人继续说道:“至于这第二、第三位客人,却是一同前来的,乃是师徒二人。师父是江湖人称‘泰山神针’的欧阳茶欧阳先生,徒弟则是欧阳先生的关门女弟子、江湖人称‘天针锁命’的冰台姑娘。师徒二人此番前来,乃是专程为了替郑国公的夫人请脉,是在命案发生前五天抵达毕府。和赵老师一样,如今也被牵连进了这桩命案,已在毕府里居住了三个月之久。”   听到这“泰山神针”欧阳茶的名头,谢贻香不禁肃然起敬。要知道江湖上有句话,说“东遇神针,西逢谪仙,太医问诊,阎王难当”,分别指的是当世医术最高的三个人,说在这三人的面前,就算是阎王爷也要无可奈何。而这当中所谓的“东遇神针”,便是指这位“泰山神针”欧阳茶。   有道是“名医易得,良药难求”,不怕找不到看病的名医,就怕找不到治病的良药。就好比有人中了唐门最富盛名的“七煞毒”,甚至无需名医问诊,稍有经验的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但却只有刚刚采摘下来的天山雪莲才能解此奇毒,一时间又哪里来得及寻找?   而这位“泰山神针”欧阳茶不但是当世名医,精通的更是针石之术,根本无需用药,便能以金针调人气血、救人性命,所以世人都对他尊崇备至。而这位欧阳先生救人的金针,一样也能用作于杀人,仅凭他的暗器功夫,便已算是武林中一流的好手,即便是已故的武林盟主闻天听,在世之时也要敬他三分。至于他的女弟子“天针锁命”冰台,谢贻香却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名师出高徒,这位冰台姑娘的医术武功,想来也自不弱。   可是毕长啸的夫人究竟患了什么奇病,居然要劳驾大名鼎鼎的“泰山神针”前来诊治?当下谢贻香也只好暂时存下心中疑惑。虽然她知道毕长啸已经成家多年,却并不清楚这位郑国公夫人的身份来历,再联想起毕长啸的膝下一直无子,以此推测,难不成竟是这位郑国公夫人患有什么隐疾?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那常大人又说道:“至于这最后一位客人,来头则是大得吓人,乃是川藏一带成名数十年的前辈高人、江湖名人榜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屠凌霄屠前辈。他本是毕家的远房亲戚,据说就连已故的毕大将军那一身武艺,其实也是由这位屠前辈所传授。但是——”   说到这里,常大人不由地一顿,这才说道:“——但是这位屠前辈,据说是因为平生杀戮太重,所以数十年来一直在隐居在藏地的雪山,此番忽然离藏入蜀前来毕府,理由却有些奇怪,只说是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想要来看看毕家的后辈们。而他前来毕府的日子,则是在命案发生前三天,如今也被一并留宿在了毕府之中。”   要说听到前面三位客人的名字,谢贻香还能惊讶一番,可是此刻听到“屠凌霄”这个名字,一时间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了。   要知道江湖中人,通常都有自己的外号,一种是自封的,用来彰显自己的威风;另一种则是由旁人赠予的敬称。就好比谢贻香和先竞月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便是江南武林为了要讨好谢大将军和亲军都尉府的统办,齐心赠送给两人的。   可是这个屠凌霄却从来没有什么外号,因为他这个名字本身便已气壮山河、霸绝寰宇,而且他的行事做派,更是和这个名字再贴切不过,乃是世人公认的杀人狂魔。 第442章 飞金针师徒神医   据说还是在前朝时期,这个屠凌霄曾在一夜之间孤身踏平四座山寨,亲手屠杀了三百多条人命,因此震惊全天下。幸好早在三十多年前,这个杀人狂魔也不知为何,忽然大彻大悟,从此去往了藏地修行,再也没现身于江湖之中。而伴随着他这一归隐,屠凌霄这个名字,也便成江湖里的传说,几乎都将他当作已死之人。想不到时隔三十多年,这个杀人狂魔居然重新入世,而且此刻分明就在这座毕府之中!   正如常大人所言,相比同来做客的赵若悔和欧阳茶师徒,屠凌霄此番前来毕府的理由,的确有些牵强附会。再加上他的行事做派和身份来历,不得不令人心生怀疑。若说他是杀人狂魔,难不成蜀地一带乃至毕府里的关公显灵,其实便是这位杀人狂魔的杰作?若说他是毕家的远亲,此番无故前来,难不成是早就知晓毕府有此一劫,所以要赶来阻止或者是相助?   待到常大人介绍完这四位客人的身份,毕忆潇便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这四位贵客,和毕家也算是老交情了,否则自从家父过世之后,谁还愿意来这毕府长住?所以倘若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愿胡乱怀疑谁。”   那宋参将忍不住笑道:“毕二小姐,你这位女财神当真好生厉害,自己抢着当好人,倒要叫我们来当恶人。这便如了你的愿,依我老宋看来,此番杀害恒王的凶手,多半便在这几个客人当中。”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厅外传来一声怒喝,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大喝道:“大放狗屁!当真是大放狗屁!你这厮竟敢在背后道人长短,胡乱言语!你若是拿不出证据来,我当场便要抽你一个大嘴巴!”   话音落处,一个跛脚老人随即踏入前厅,兀自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满脸都是怒气;在他身后还跟有一个神情冷冰的少女,斜挎着一个药箱。那常大人和毕忆潇连忙同时起身,恭声说道:“欧阳先生安好!”而宋参将则是一脸尴尬,兀自呆坐在椅子上。   即便是没有听到常大人和毕忆潇的问安,谢贻香见到这一老一少的形貌,也能猜到这个跛脚老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泰山神针”欧阳茶了。当下她也连忙站起身来,向这跛脚老人抱拳行礼。   要知道医者治病,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让病人对自己信服,所以世间医者为了要唬住病人,脾气大都有些古怪。而眼前这位“泰山神针”欧阳茶欧阳先生,自然也不能免俗,听到众人的问安,他只是略微点头,便算是回答了,随后便在右首的席位里找了张椅子自行坐下,向对面的宋参将翻起一对白眼。   那宋参将显然也有些惧怕这欧阳茶,连忙低下头去,再不敢开口说话。而跟随欧阳茶同来的那名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竟和谢贻香差不多大小,想来便是欧阳茶的关门女弟子、人称“天针锁命”的冰台了。只见那冰台当即走到宋参将身前,冷冰冰地说道:“方才只是警告,若再敢得罪家师父,我保证你的下半辈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谢贻香不禁微一愕然,“泰山神针”欧阳茶的名头极大,以至有些瞧不起人,这倒也罢了,想不到就连他这位女弟子,居然也是这般不可一世;当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因为那欧阳茶方才并未理会自己,当下谢贻香只得硬着头皮向那冰台作揖,恭声说道:“冰台姑娘有礼了。久仰尊师‘泰山神针’欧阳先生的大名,想不到能在此得见,当真荣幸之至。”   谁知那冰台好像根本没听见谢贻香说话,甚至连眼角也不瞥向她一眼,自顾自地转身离去,坐到了欧阳茶身旁的椅子。那毕忆潇倒是机警,当即向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倒也会意,立刻便让下人给欧阳茶和冰台师徒二人奉茶。待到上好的峨眉雪芽奉上,师徒二人都相继呷了一口酽茶,那冰台这才冷冷地问道:“有下人前来通知,说又要召集大家议事。不知这次来的又是什么鸟官,又想搞出些什么花样?”   听到这话,那常大人不禁咳嗽两声,笑道:“冰台姑娘莫要误会,是谢封轩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受北平神捕商不弃所托,以金陵刑捕房的名义前来查办此案。方才我等已向郑国公请示过,郑国公这才决定邀请府上所有的人,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不过郑国公相请的地方,却是在毕府后堂,而不是眼下的前厅。”   那冰台“哦”了一声,这才终于瞥了谢贻香一眼,淡淡地说道:“谢封轩家的三小姐?一个养尊处优的深闺大小姐,居然要以刑捕房前来破案,开什么玩笑?”   若是换做一两年前的谢贻香,听到如此露骨的羞辱之语,早就乱离出鞘、拔刀相向了。然而如今的她一来经历得多了,即便谈不上是有了涵养,至少也是有了城府;二来眼下身在毕府,面对这一桩扑朔迷离的惊天命案,谢贻香又哪里有心思和这么一个小姑娘计较?   当下她只是有些好奇,自己和这冰台分明只是第一次见面,之前更是无冤无仇,自己甚至都没听说过她的名字,她却为何一上来便对自己怀有敌意?想来是因为这冰台身为“泰山神针”的关门弟子,素来骄纵惯了,见到自己和她年纪相仿,却是出身名门,还能以刑捕房的名义前来查案,所以才会心生妒忌、恶语相向。   那毕忆潇身为此间主人,眼见这般尴尬的局面,连忙带开话题,向谢贻香解释说道:“贻香,这位欧阳先生可是家父当年的至交,甚至还救过家父的性命,是我们毕家上下的大恩人。我们身为毕家晚辈,更是从来不敢拿欧阳先生当外人;在他老人家面前,都要执晚辈之礼。”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正如常大人方才所言,欧阳先生此番跋山涉水,一路从山东赶来毕府,便是因为家兄的邀请,专程来替大嫂看病。他老人家的这一份恩情,我们兄妹即便是做牛做马,只怕也无法报答。”   她这番话一来是在向谢贻香解释欧阳茶师徒的来意,二来也是让尴尬当场的谢贻香有个台阶下,三来她虽然句句是在给这欧阳茶戴高帽,但言语间却根本不曾提及那位“天针锁命”冰台,显是故意冷落于她,却是要替谢贻香出一口气了。   谢贻香当即向毕忆潇一笑,领了她这份情,自行坐回椅子上。谁知听到毕忆潇这番话,那欧阳茶忽然冷哼一声,沉声喝道:“我早已说过多次,毕夫人哪里有什么病?他们两人一直生不出孩子,问题是出在毕长啸的身上!” 第443章 聚前厅虎踞龙蟠   这话一出,当真是在毕府的前厅里炸响了一道惊雷,原本就有些尴尬的气氛,顿时变的更加尴尬。在场众人皆知毕无宗的长子毕长啸已经三十多岁年纪,而且成亲多年,却一直没有子嗣,虽然对此甚感好奇,但由于涉及到个人私事,倒也不便相问。方才谢贻香听说欧阳茶师徒是来替毕长啸的夫人诊治,还以为是毕夫人的身子有什么问题,谁知这欧阳茶居然直言不讳,径直点破问题是出在那位生龙活虎的郑国公身上,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一时间就连毕忆潇也忍不住干咳两声,强笑道:“家兄为了毕家的前程,的确有些操劳过度。想来是在外面应酬多了,觥筹交错间喝坏了身子。不过眼下既然有‘泰山神针’亲自出诊,即便是身子有些许亏损,自然也是‘针到病除’了。”   谁知那欧阳茶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说道:“身体亏损?即便是垂死之人,我也能以金针吊他一口气。但若是患了心病,便是大罗天仙下凡,也帮不了他!”   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道:“夫妻生不出孩子,如何却是心病?难不成这位毕家长子,竟是不愿与他的夫人同寝?”只听那欧阳茶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向毕忆潇说道:“他这辈子是不行了。延续毕家香火一事,到底要落在你们兄妹三人身上。潇儿,你到底打算几时成家?钱赚得再多,到头来没有子女继承,那也是白搭。”   听到这话,所有人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毕忆潇身上。说来这位毕二小姐的本事虽大,但毕竟也是女儿之身,如今分明已有二十六七,却一直云英未嫁,细想起来,倒也的确令人意外。那常大人怕毕忆潇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道:“毕二小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又是方今世上少有的奇女子。有道是宁缺毋滥,对方若是入不了她的法眼,又岂能轻易托付终身?”   谁知毕忆潇却一点也不介意谈论此事,当即笑道:“常大人说笑了,哪里是我挑,只是没遇上合适的罢了。要知道以毕家如今的情况,我当然不可能外嫁,即便要成亲,也只能招个上门女婿。可是和我们毕家门当户对的,却又不愿意入赘;愿意入赘的毕家的,身份地位却又不太合适。这才一直拖到现在。”   旁边的谢贻香忍不住插嘴说道:“伉俪夫妻相伴到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便好,潇姐姐又何必如此瞻前顾后?否则即便是门当户对,若是找了个自己不喜欢的,到头来岂不是苦了自己?”   毕忆潇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贻香,你这却是孩子话了。出嫁入赘,说到底乃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就好比是你们江湖上两大门派的结盟,当然要审时度势,权衡利弊。这道理普通老百姓想不通透,倒也罢了,但你我可不是普通人家,如何还看不明白?为了能让毕家有个大好前程,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自己喜不喜欢?”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轻松欢快,但在众人耳中听来,却泛起一丝莫名的凄凉。恰巧便在这时,毕长啸的声音忽然从厅外传来,高声说道:“真是怪了,我分明是让下人恭请大家前往后堂,欧阳先生如何却来了前厅?倒叫我找得好苦!”话音落差,毕长啸那魁梧的身躯已然踏入前厅。   要知道众人刚刚还在谈论毕长啸膝下无子一事,此刻见他突然出现,都不禁有些尴尬;幸好看毕长啸的神情,显是并未听到方才的谈论,众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那欧阳茶却将手中的龙头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拄,高声说道:“人老了,腿脚也不方便。既然是召集所有的人议事,在哪里不一样?你叫其他人都过来便是。”   毕长啸似乎也对这欧阳茶甚是尊敬,略一沉吟,便说道:“既然如此,便依照欧阳先生的意思,改到前厅议事。我这便令人通传下去。”   当下毕长啸便叫人去请峨眉剑派的赵若悔和屠凌霄二人,又叫毕忆潇身旁的丫鬟去唤毕长鸣和毕忆湘两兄妹,以及这整座毕府的官家毕无福,自己则坐在了主人的位置上。众人闲聊几句后,毕长啸又拉着谢贻香问长问短,说来说去,还是想拉近毕谢两家的关系。   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踏入前厅,虽谈不上俊朗非凡,却也是英姿勃勃。毕长啸当即向谢贻香介绍,原来这个年轻人便是毕无宗的第三个儿子、毕长啸的弟弟毕长鸣。只见毕长鸣向在场众人一一问安,言语却极为简短,相比起毕长啸的自以为是和毕忆潇的八面玲珑,这位毕三公子倒是显得有些沉默寡言;就连谢贻香向他热情招呼,他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谢家妹妹好”,便径直坐到了左首边常大人和宋参将身旁,再不多发一言。   方才在闲聊中,谢贻香曾听毕长啸谈起,说这位毕三公子常年在外学艺,少有在毕府居住。谁知这次回来刚住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府里便发生了这桩命案,他也因为朝廷的封禁不能离开。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道:“倘若抛开毕三公子这一身份来看,眼下这个毕长鸣,其实也同另外四位客人一样,乃是在案发前半个月来到毕府。而命案发生的当晚,他自然也身在府里。”但因为毕长鸣沉默寡言,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之色,谢贻香一时间倒也不好枉自猜测。   待到毕长鸣刚一坐好,随后又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黑男子,兀自带着一脸的困意走了进来。他只是向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略一抱拳,便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至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话;照他脸上的神情来看,显是困倦到了极点。谢贻香听身旁毕忆潇的介绍,原来这个看起来好像没睡醒的瘦黑男子,便是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的师弟、人称“雕花剑”的赵若悔。   想不到这位峨眉剑派“念”字辈的高手,竟是这样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谢贻香不禁略感失望。自己先前所认识的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戴七,虽然生得矮胖丑陋、满脸油光,但一直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令人不敢小觑了他;相比起来,这赵若悔的精气神却是差得远了,甚至可谓是堕了峨眉剑派的威风。想来也是因为毕府这三个月来的封禁,再加上朝廷的多番审问,这才令他萎靡如斯。   要知道在谢贻香见到的这些人里面,甚至包括欧阳茶师徒、常大人和宋参将在内,神色间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丝倦意。算来也就只有毕忆潇一人还能嬉笑怒骂,游刃有余,看来这位毕府的二小姐果然不同凡响,甚至还有些深不可测。   当下便有下人给毕长鸣和赵若悔送茶上来,谢贻香眼尖,忽然发现跟在送茶下人身后,分明还有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壮汉走进前厅。看他的穿着打扮,倒是和乡野间寻常的庄稼汉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及毕府下人的衣装,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堂堂郑国公的府邸当中。   待到这壮汉走进厅里,便在左首边席位的最后一张椅子上坐下,看这架势,分明也是有身份的人。谢贻香心中暗道:“府上那位‘福官家’既然是毕叔叔当年的随从,少说也有五十出头了,自然不可能是眼前这个中年壮汉。但若说这人便是那成名数十年的杀人狂魔屠凌霄,却也不该这般年轻。”   就在她猜测之际,那个一直在打坐念经的海念松和尚却陡然睁开双眼,死死盯着这个中年壮汉,嘴里沉声喝道:“早就听说毕府因为这桩命案,特意请来了‘青城墨客’安家镇宅,想不到来的竟是你墨隐!” 第444章 逢宿敌一杀一守   耳听这海念松和尚突然开口,声音又是如此的响亮,一时间前厅里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那毕长啸笑道:“大师果然好眼力,这一位先生,的确便是青城山的墨隐先生。因为此番恒王无故命丧在我府中,一时间朝野皆惊。舍妹担心家中生变,所以才特地请来这位青城墨客里顶尖的高人,替我毕府安家镇宅。”   听到毕长啸这番介绍,那个庄稼打扮的中年壮汉微微一笑,却和那海念松和尚四目相对,开口说道:“原来是凌云山的海念松大师,幸会,幸会!”他这一开口,声音却是细声细气,显得甚是斯文。只听他又笑道:“不知大师此来,可是想要一雪前耻,在我手底下讨回颜面?不对,不对!大师倘若知道眼下镇守毕府的墨客,便是区区在下,只怕便不敢来了。”话音落处,海念松和尚当即怒喝道:“放屁!”   毕长啸微微一怔,连忙说道:“原来大师和墨隐先生却是旧识,当真有缘得紧。”那海念松和尚怒哼一声,说道:“这人是青城客,老衲是凌云僧,天生便是宿敌,当然有缘得紧!”   这一番对话谢贻香却是听了个莫名其妙,难道眼前这个被称作墨隐先生的庄稼汉,居然便是蜀中四绝之一的“青城客”?为何先前却并未听人提及毕府里还有这样一号人物?而且所谓的“青城墨客”,却不知和那墨家是否有着什么关系。而且听毕长啸所言,乃是毕忆潇特地请他前来安家镇宅,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当下她便向身旁的毕忆潇请教,毕忆潇解释说道:“贻香你所有不知,春秋时期墨翟所创之墨家,历经这上千年的传承,其实早已不复存在,但却因此衍生出不少墨家的支脉,并存于当世。而这里面最富盛名的,除了以墨寒山为首的天山墨家,便要数四川青城山的青城墨客;由于都是春秋时墨家的支脉,所以也谈不上谁才是正宗。虽然这两派都信奉‘墨守非攻’的宗旨,却并没有什么来往,相互间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蜀中四绝之一的“青城客”,竟然也是墨家的支脉,倒是令她大长见识。只听毕忆潇又说道:“不同于天山墨家的机关消息术,青城墨客最为擅长的,则是天下无双的守御阵法。其行事做派,也比天山墨家要纯粹得多,乃是专门助人安家镇宅,立约守护家宅的安宁。所以我蜀人皆传‘青城墨客进门,荡平牛鬼蛇神’,只要是家中请来了墨客,无论是山贼土匪,又或者是讨债仇杀,亦或是妖魔鬼怪,都不可能伤到这家人分毫。”   那毕长啸接口说道:“不错,自从恒王遇害后,舍妹担心是有人故意要对毕家不利,这便请来了青城墨客。所以这一位墨隐先生,其实却和府里的命案无关,乃是在案发后第七天才来到我府上,便如同在座的贻香妹子、常大人和宋参将一般,都是前来帮忙的朋友。”旁边的常大人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说道:“青城墨客的大名,下官也是如雷贯耳,所以整座毕府眼下虽已封禁,下官却还是自作主张,破例请了这位墨隐先生入府。”   听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诉,谢贻香才终于弄明白了这个墨隐的身份来历,不禁微微称奇。那墨隐又是一笑,说道:“诸位这番抬举,我可担当不起。要说我青城墨客,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更不会胡乱标榜什么‘一诺千金’,说到底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养家糊口罢了。只要活干好了,自然有钱收;若是活没干好,便也分文不取。此番毕府既然出得起价钱,而且又是大价钱,当然可以请来青城山最好的墨客。”   那海念松和尚当即冷笑道:“还算你有点自知自明,什么安家镇宅,到底不过是一条看家护院的恶犬罢了;谁给骨头,便向谁摇尾巴。”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过你这厮脸皮倒也厚实,居然说自己是什么最好的墨客,你再如何厉害,难不成还能厉害得过青城山的掌门人墨藏?”   听到这话,那墨隐倒也不生气,兀自好整以暇地跷起二郎腿,依旧细声细语地说道:“看门狗倒也不错,好歹是凭劳力讨口饭吃。不像有些佛门中人,表面上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居然要偷吃百姓耕田的黄牛,而且还被抓了个正着。”话音落处,海念松和尚那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大声喝道:“青城墨客以众敌寡,又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若是有本事,可敢与老衲单打独斗!”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心中好笑,想不到这个海念松和尚不但长得像杀猪卖肉的屠夫,行的也是屠夫之举,居然会去偷百姓耕田的黄牛,而且多半便是栽在了这个墨隐的手里。然而言归正传,凌云僧既然被世人称作“杀生佛”,此番前来毕府,自然是要消除这天下间的恶因,为达目的,甚至不惜大开杀戒;至于青城客现身于此,则是和毕府立下了约定,要来“安家镇宅”。所以仅凭双方这一“杀”一“守”的来意,这凌云僧和青城客之间,果然是水火不容。难怪海念松和尚方才会说什么天生的宿敌,原来却是源自于此。   要知道对谢贻香而言,这个海念松和尚是和自己同来毕府,也算是自己来带的人,若是任由他在府中惹事,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她连忙带开话题,向那墨隐恭声问道:“请恕小女子见识浅薄,实不相瞒,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青城墨客的名号。但是看先锋村外那片树林中所设下的‘断妄之阵’,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墨之守御’,想必便是墨隐先生的杰作了?”   听到这话,那墨隐当即双眉一扬,有些得意地说道:“不敢,不敢!想不到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居然能有如此眼力,识得我青城墨客的‘断妄之阵’。不错,此阵的确由我所设。要知道眼下毕府里发生的这桩命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更有谣言说什么关羽的绝世武功‘青龙偃月’现世,引得武林中人争相追逐。而通往这龙洞山毕府的路,便只有两条,一条是成都府的官道,一条便是先锋村外那片树林。眼下官道上早已有朝廷派军驻守,严禁闲杂人等入内,所以二小姐便让我在那片树林里也设下了‘断妄之阵’,以免武林中那些无知莽汉前来毕府叨饶,同时也是还先锋村百姓们一个清净。”   由于这墨隐一进来便和海念松和尚发生了争执,所以毕长啸和毕忆潇至今还没来得及向他介绍谢贻香的身份来历。当下他说完这话,又向谢贻香笑问道:“小姑娘,听你说来,想必已经去过树林里的‘断妄之阵’了?你既然可以全身而退,自然是想通了‘斩断妄念,回头是岸’这个道理,倒也算不容易了。不知你是闯到第几次的时候,才发现回头便能出阵的?”   谢贻香笑道:“不巧得紧,小女子当时并未回头,而是在误打误撞之下,通过了先生的‘断妄之阵’。”   这话一出,整个前厅里顿时哗然一片。那毕长啸忍不住脱口说道:“你说什么?你……你通过了墨客的‘断妄之阵’?”就连毕忆潇也在旁说道:“贻香,可别胡乱说笑。”   谢贻香不料众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反应,看来青城墨客的“墨之守御”,在众人心中的分量倒是不轻。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要提起此事,从而多生事端?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少年的声音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雕虫小技!”   一时间众人都不知道是谁在说话,那毕长啸更是喝问道:“谁在那里胡乱言语?”可是谢贻香却分明识得这个声音,正是那个浑身上下都裹覆在斗蓬里、此刻正在自己身旁沉睡的得一子。 第445章 斗神通佛音墨丝   话说这个自称“得一子”的诡异少年,斗篷里明明穿是一身漆黑色道袍,还要装神弄鬼地画符念咒,却又说自己不是道士,谢贻香直到此刻也没弄明白他的来历,更不知他此番随自己同来毕府有什么目的。自从进到前厅后,他便拉下斗篷覆盖住头脸,兀自沉睡过去,要不是此刻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谢贻香几乎都要忘记了他的存在。   之前在先锋村的茶馆里,谢贻香早就领教过得一子的脾气,生怕他又要发神经胡言乱语,连忙向毕长啸说道:“兄长莫要见怪,我这位道门里的朋友因为连夜赶路,一宿未眠,所以才会有些失态。刚刚那句话,却是他在说梦话了。”   幸好那得一子说出这话以后,便再也没有了声音。谢贻香也不给众人询问的机会,立刻又向对面的墨隐抱拳,恭声说道:“昨夜恰逢暴雨陡降,小女子身在林中,目不见物,这才能够侥幸摸黑走出树林。而在此之前,我却已被先生的阵法困了两个时辰之久,可谓是一筹莫展;若不是突然有那一场雨,我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这当中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然而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暗自思索道:“这个得一子虽然是在装神弄鬼,还说要做法请来龙王破阵,但是不管如何,他能带自己走出墨客的‘断妄之阵’,倒也的确有些真本事。”   毕长啸这才想起自己还未介绍谢贻香的身份,连忙向那墨隐说道:“墨隐先生有所不知,这位谢三小姐,便是当朝首席大将军谢封轩之女,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话音落处,那欧阳茶的徒弟冰台当即冷哼一声,显是对谢贻香心存不满,但也没多说什么。   再看墨隐的那一张脸上,此时已在不停抽搐,但还是强行镇定下来,笑道:“原来是将门虎女,果然非比寻常。能破了我的‘断妄之阵’,那可了不得啊!”话音落处,海念松和尚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说道:“什么狗屁墨客,连阵法都被人给破了,岂不是砸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从今往后,你们这些青城墨客还有什么颜面到处招摇撞骗?”   听到这话,那墨隐一来怒气未平,二来师门受辱,三来又和这海念松和尚结有私仇,霎时间便将一腔怒火都发到这个凌云僧头上。他一改之前的细声细语,当即大喝道:“甚好,甚好!偷牛的秃贼,方才不是说要来单打独斗?你这便过来,老子叫你心服口服!”   说罢,他便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径直站到前厅当中,随即摊开右手,掌中依稀是一团银色的丝线。那海念松和尚更是毫不示弱,原本盘膝而坐的双腿猛然一伸,也跃到厅中,和那墨隐面对面站立,嘴里怒喝道:“怕你便是龟儿子!”   那毕长啸连忙喝止道:“来者便是客,两位不可伤了和气!”旁边的毕忆潇也劝道:“眼下毕府遭逢大劫,凶案至今无果。两位既然都是前来帮忙的朋友,还请看在毕府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听到此间主人发话,那墨隐好歹是毕府花钱雇来的墨客,虽然并未就此退回,一时间倒也不再言语。谁知那海念松和尚却是个暴脾气,当此盛怒之下,哪里还听得进劝?兀自怒喝道:“这厮连兵刃都亮了出来,老衲若不应战,凌云山上数十号僧人的面子,却又往哪里放?”   谢贻香不禁暗自称奇,如此说来,墨隐掌中那一团银色丝线,原来便是他的兵刃了,也不知仅凭这一团软软的丝线,又该如何伤敌?可是等到海念松伸手入怀,从僧袍里掏出他的兵刃来,却是要比墨隐这团丝线更加古怪,居然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木鱼。   要说以丝线为武器,好歹还能去捆绑对方,但以这念经时所敲打木鱼为武器,谢贻香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用途。只听那海念松和尚再次大喝一声,突然踏上一步,也不多说废话,便将左手中木鱼的托朝那墨隐当头砸落,右手中木鱼的槌同时探出,直取墨隐的腰间大穴。   要说用木鱼的槌作为打穴兵刃,虽然不太顺手,倒也还算情理之中;然而用木鱼的托去砸人,依照这木鱼的大小尺寸,岂不是和市井流氓斗殴时用石头砸人是一般道理?似这种打法,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在武林中看见。相比起来,面对海念松和尚双手中木鱼的攻势,那墨隐的应对方法则要寻常得多,乃是施展开轻身功夫,在刹那间躲避到了一旁。   那海念松和尚一招落空,左手中木鱼的托却还是照常砸落,正好迎上右手中木鱼的槌,继而相互碰撞,发出“突”的一声大响,等同于敲响了一记木鱼,直震得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是一跳;再看场中的墨隐,浑身上下更是随之一颤,就连身法也变得有些滞涩。   想不到海念松和尚手里的木鱼,不但可以砸人打穴,还能在交战之时伺机敲响,以音波之力摄人心魂,当真令谢贻香大开眼界。那海念松和尚敲响木鱼后,手中招式不停,再次向那墨隐发起猛攻,而墨隐仍旧是以轻功躲闪,并不出手还击。待到海念松和尚第十次敲响木鱼时,他手中木鱼的托和槌也已相继攻出了十招。墨隐虽然将这十招尽数躲避开去,但是在对方木鱼的敲击声下,明显已经越来越吃力,甚至彻底落在了下风。   看到厅中两人的战势,谢贻香不禁深感好奇,这个墨隐既然是大名鼎鼎的青城墨客,本事自然不差;而且又是他主动向海念松和尚叫阵,即便没有十成胜算,少说也六七成把握。可是如今在对方木鱼的攻势下,这墨隐又怎会如此不堪?   谢贻香正值疑惑之际,却忽然发现就在两人激战的前厅当中,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一阵淡淡的银光。要不是她有“穷千里”的神通,此刻厅中激战两人的身形晃动之际,只怕还发现不了这一幕异常。她连忙定神去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整个毕府的前厅当中,不知何时已经拉起了密密麻麻的银色丝线,有的系在椅子上,有的栓在横梁上,粗略一数,至少有上百根之多,横七竖八地围绕在了激战中两人的周围。   而这些细如毛发的银色丝线,自然是来源于墨隐手掌里的那团丝线了。自然是墨隐一面躲避着海念松木鱼的攻势,一面悄然在前厅里布下了这些丝线。   谢贻香虽然心中惊骇,却不知墨隐布下的这些丝线有何作用,忽听一个男子声音懒洋洋地说道:“凌云僧的‘大梵音渡世’,讲究的是功力精湛、佛法无边。身在梵音之下,若是功力稍差之人,当场便会心神大乱,彻底崩溃。而青城客的‘墨丝游魂’,则是以利如刀刃的精钢银丝,布下各种精妙阵法,若是不能抢先一步击败布阵墨客,待到阵法一成,纵然是大罗金仙,也将身陷银丝当中,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谢贻香顺着说话声音望去,却是那位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虽然脸上还是布满了倦意,但两只眼睛却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厅中这场激战。以他“峨眉剑”高手的身份,来点评“凌云僧”和“青城客”两者,自然是一阵见血,再中肯不过。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墨隐的这些银丝细线利如刀刃,却是在布一个墨守的阵势,要将海念松和尚彻底困死当中。但是面对海念松和尚如此强猛地攻势,以及对方木鱼发出的摄人音波,场中的墨隐已然是摇摇欲坠,眼看便要支持不住了。   一时间,在场好些人都看明白了,凌云僧和青城客此番交手的胜负关键,便要看到底是海念松和尚抢在墨隐布好阵法之前,先行将其击溃;还是墨隐在自己溃败之前,率先布置好天下无双的墨守阵法,从而将对方困死当中。但无论结果如何,这两人之中必定会有死伤。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听毕长啸沉声说道:“得罪了。”话音落处,谢贻香这才发现原本坐在正中席位上的毕长啸,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席,眼下就站在厅中激战二人的身旁;而他的那一张脸,分明已经变得通红一片。 第446章 呈红脸天龙战意   说起来约莫是在今年年初,蜀中的“峨眉剑”、“唐门毒”、“青城客”和“凌云僧”四派,也不知究竟为何,无端发生了一场内讧,其间非但折损了不少好手,而且各派还莫名其妙地遗失了不少珍宝秘籍,至今也还没查明缘由。经此一事,这四派之间或多或少也生出了嫌隙,门下弟子更是因此结怨不少。而眼下的海念松和尚和墨隐二人,便是在当时结下的梁子。   这件事谢贻香却是毫不知情,她见厅中激战的两人分明已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任谁稍有不慎,都会立刻落败,轻则受伤当场,重则有性命之忧,又怎么可能听人劝解,自行罢手?何况这两人所用的武功皆是古怪得紧,算得上是别开生面,看来这名扬天下的“蜀中四绝”,果然名不虚传。若是自己与这海念松和尚或者墨隐单打独斗,凭借自己领悟出的“融香决”,未必便会落败,但是要论这真实的武功修为,这两人却是远在自己之上了,想必在各自的门派里,也属于一流的好手。   再者依照此刻的战局来看,前厅当中到处都是墨隐布下的“墨丝游魂”,根根银色丝线锋利如刀,密密麻麻横在当中,非但将那海念松和尚困死当中,就连旁观之人也无法闯入其中。即便是要出手分开两人,又怎么可能穿过这些横七竖八的银色丝线?至少对谢贻香而言乃是无能为力。所以眼见毕府的主人毕长啸亲自下场,而且言语间分明是打断用武力来分开激战中的两人,她惊讶之余,又有些好奇这毕长啸究竟会如何出手。   只见毕长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竟是越来越红,就仿佛是要滴出血来似的。他随即飞身而起,一跃两丈,径直跳到头顶上这毕府前厅的屋顶下面,蹲在横梁上双手成爪,分别在他胸前划过一个半圆,再往后收回。   伴随着毕长啸这一动作,顷刻间只觉整个前厅里气息流传,就好像是无端激荡起了一阵妖风,自下而上冲天喷起。而墨隐在厅中所布下的那些银色丝线,纷纷被气流带动,相继往上飞起,尽数汇集到了毕长啸的双掌之中,在他掌心处重新蜷缩成一大团。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心中骇然,毕长啸这般手段,分明是以极强的内力,将厅中的银色丝线全部吸到了自己掌心里;由于他是在横梁上吸走这些丝线,“墨丝游魂”通通往上飞起,倒也没伤到厅中激战二人的分毫。只是当中有几根丝线乃是连接着两旁的坐椅,伴随着丝线毕长啸吸走,顿时带动两旁的椅子稀里哗啦倒下一大片;那常大人不会武功,一时不慎,居然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兀自摔倒在地。   然而毕长啸之所以能为此举,非要有极强的内力不可,在谢贻香所见过的人里面,算起来恐怕便只有那位已故的闻天听闻盟主,也只有他那夜在鄱阳湖畔“阴间”山谷里所驾驭的阴阳二气,才能产生如此强大的威力。要说这毕长啸到底年纪轻轻,而且在江湖中也没什么名气,想不到其内力之深,竟是如此的骇人听闻,单凭这一手,其修为恐怕便已不在其父“不死先锋”毕无宗之下。   如此一来,谢贻香再不敢小觑了这位毕家兄长,只见毕长啸化解掉厅中的“墨丝游魂”后,便将掌心的丝线随手丢到一旁,自横梁上纵身跳下,落到激战的两人当中。那墨隐本已是强弩之末,在海念松和尚的“大梵音渡世”下苦苦支撑,如今看到自己马上就要完成阵势被毕长啸破去,顿时彻底泄气,双腿一软,便坐倒在了地上。   而海念松和尚此刻正挥舞出右手中木鱼的槌,正待再一次敲响他的木鱼,“大梵音渡世”音波所到之处,对面的墨隐势必难以抵挡,最不济也要吐血当场。眼看木鱼的槌便要敲中木鱼的托,却不料在这刹那之间,抢入两人当中的毕长啸忽然探出右手,用自己的手掌隔在木鱼的槌托之间,海念松和尚这一槌敲落,却是打在了毕长啸的手背上,自然没发出丝毫声响。   毕长啸不等海念松和尚回过神来,隔在槌托之间的手掌一翻,再次成爪,便将海念松和尚木鱼的槌托一起抓在了手里。只听他又是一声大喝,脸色已然变做艳红之色,内力迸发处,顿时将海念松和尚震得木鱼脱手,兀自退开好几步。   也便是说毕长啸此番出手,先后夺下了青城客和凌云僧赖以成名的兵刃,自然也便化解开厅中这场争斗,避免了两人的伤亡。而他这一连串动作,当真可谓是干净利落,尽显名家风采,就连谢贻香也忍不住暗自喝彩。此时毕长啸手持海念松和尚的木鱼,本该交代几句场面话,说些什么“形势危急,自己一时鲁莽,得罪两位”之类的话,却不料毕长啸非但一言不发,浑身上下更是无端一颤,整个人就这么僵直在了当场,但一张脸却是红得吓人。   忽听旁边的毕忆潇惊呼道:“不好!方才情急之下,家兄用上了‘天龙战意’,此刻只怕已有些失常,大家赶紧退开!”谁知她话还没说完,那海念松和尚见自己的木鱼被对方夺走,盛怒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其它?当即暴喝一声,重新抢上两步,双手齐出,一把抓住被毕长啸抢在手里的木鱼,运起浑身功力拼命往回夺。   然而那木鱼就仿佛是生了根似的,牢牢镶嵌在毕长啸手里,海念松和尚相继发出三道内劲,还是无法将自己的木鱼夺回。再看对面的毕长啸,面对海念松和尚这一番硬夺,他那张通红的脸上虽然面无表情,但双眼中却忽然迸现出一道红光,一股极强的杀气随之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毕忆潇心知不妙,连忙叫道:“兄长不可!”话音落处,毕长啸空着的那只左手已然一掌拍出,直取海念松和尚的面门所在,掌力未至,掌风已然刮响了整个毕府的前厅;看这声威,竟是要在一掌之下将海念松和尚击毙当场。   眼见毕长啸突然猛下杀手,原来毕忆潇方才的话竟是一点也不错,这位毕府的主人,此时果然已经失常了,多半便是因为毕忆潇提及的那什么“天龙战意”。谢贻香虽是第一次听到“天龙战意”这个名字,但眼见毕长啸那一脸不正常的红色,以及此刻突然失去理智、向海念松和尚狠下杀手,不用想也知道这什么“天龙战意”,定然是一门邪功。真不知堂堂的毕府主人、朝廷亲封的郑国公,如何会修炼这么一门邪功?   此时伴随着毕长啸这一掌击出,在场所有的人心中骇然,竟是无人能够接下他这一掌。那海念松和尚若是就撒手,速速躲避开去还自罢了,谁知他倔脾气一犯,趁着毕长啸左手出掌、右手力道稍弱之际,顿时又是一声大喝,再次拼上全身功力,说什么也要夺回自己的木鱼,哪怕是硬受毕长啸的这一掌。   然而这一掌的声威,又岂是海念松和尚可以硬受的?他还没从对方手里夺回木鱼,毕长啸的手掌便已率先击到自己面前。眼看海念松和尚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就要被这一掌打得头骨碎裂、脑浆飞溅,不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忽然从旁边探来,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毕长啸击出的手掌,略一发力,便将毕长啸这气壮山河的一掌,硬生生地给拉扯了回来。 第447章 状疯魔三喝断魂   要知道毕长啸这一掌的威力奇大,即便是在场的“峨眉剑”、“青城客”和“凌云僧”三大高手,也自问有所不及,更不敢直掠其锋。可是在这毕府之中,居然能有人仅凭两根手指,便将毕长啸这一掌轻描淡写地化解开去,而且所用还不是类似“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这一掌带偏或者带歪,而是径直将他这一掌往后拉扯了回来;能为此者,其功力之深,简直令人不敢想象。   看到这一幕,谢贻香差点没有惊呼出来,差点还以为是隐身暗处的师兄先竞月终于现身了,谁知定睛一看,出手的却是个红光满面的秃顶老者,约莫已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身材极是高大魁梧。不等谢贻香细想来人的身份,峨眉剑派的赵若悔已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恭声说道:“屠前辈安好!”   原来眼前这个秃顶老者,便是当年名震川藏两地的杀人狂魔、江湖名人榜上有名的屠凌霄,难怪竟有如此高深莫测的功力。看到屠凌霄也来到这前厅里,一时间众人都相继向他问安,就连那不可一世的“泰山神针”欧阳茶也站起身来,招呼说道:“屠兄好。”面对众人的招呼,屠凌霄只是缓缓摇头,也不松开拿住毕长啸手掌的两根手指,任凭那毕长啸如何挣扎,也无法将手掌从他的两指间撤回。   伴随着毕长啸的左手和屠凌霄的两指较劲,右手的力道自然松了下来,那海念松和尚全力争夺之下,终于将自己的木鱼从毕长啸右手里夺了回来。眼见屠凌霄现身在旁,他心中也是一惊,当即冷哼一声,兀自退到旁边。   而那毕长啸果然已有些神智失常,右手一空,当即便攥起拳头,奋力挥向那屠凌霄的胸膛。谁知屠凌霄原本拿住他左掌的那只手,忽然变化出一个擒拿手的套路,顿时便将毕长啸攻来的这一拳也给擒住,仅凭一只手就拿住了对方的双手;其轻松自如,如同成年人戏耍小孩子一般。   要知道这屠凌霄在江湖名人榜上乃是排名第七,仅次于闻天听、公孙莫鸣、青竹老人、朱若愚、蓬莱客和墨寒山六人之后。但是众所皆知,这所谓的“江湖名人榜”,其实并不是以武功排名,而是综合了每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势力威望。就好比是那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虽然能够在一招之间秒杀闻天听,但排名却要屈身在闻天听和公孙莫名二人之后,只能排在第三。所以眼前这个屠凌霄虽只是排在榜上第七位,却并不意味着他的武功便不及前面六人。   那毕长啸双手被制,此时的脸色已红得有些发紫,当即又是一声大喝,继而双手发力,想要奋力挣脱屠凌霄的控制。却不料屠凌霄空着的另一只手忽然探出,化作一掌拍下,正中毕长啸头顶当中的“百会穴”,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谢贻香不禁骇然当场,暗道:“这屠凌霄乃是成名多年的大魔头,以他的本事,这一掌击中毕长啸的头顶要穴,岂不是当场便要害了他的性命?”   厅上其他人见到这一幕,也随之发出惊呼之声。可是再一端详,毕长啸受了屠凌霄这一掌,非但安然无恙,就连脸上的通红之色,也仿佛被这一掌给拍散了,开始逐渐淡去。不过片刻工夫,毕长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也终于恢复了正常,忽然开口说道:“好险!多谢屠前辈出手相救。若是没记错的话,晚辈方才已经大喝了两次,若是再有第三次,便会有性命之忧了!”他这一开口说话,神色已然正常,甚至还略带尴尬,显是终于恢复了神智。   那屠凌霄当即松开他的双手,淡淡地说道:“你父亲这门‘天龙战意’,本是老夫当年传授于他,所以再是清楚不过。这门神通乃是教人将一口真气憋于丹田,在瞬间陡增一倍功力,从而爆发出惊人威力;其间的每一次大喝,便会助长功力再增一倍,直到第三声大喝时,因为已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使用者即便侥幸不死,也是心脉俱伤。但由于这一口真气憋得久了,往往令人心神错乱,伴随着功力的增强,杀意也会越来越强,甚至不惜大开杀戒,状如疯魔。即便是当年的毕无宗,也不能完全驾驭住这‘天龙战意’的弊端。”说罢,他又向毕长啸叮嘱道:“以你目前的定力,还远不及你父亲当年,所以这门神通,不用也罢。否则迟早祸及自身。”   听这屠凌霄的话语声,倒也不算十分苍老,当中却没有丝毫情感,根本听不出言语间的喜怒哀乐,就仿佛说话的是个毫无知觉的活死人。毕长啸连忙一揖到底,恭声说道:“前辈教训得极是。因为青城山的‘墨丝游魂’和凌云山的‘大梵音渡世’,皆是当世一等一的功夫,方才眼见战势凶险,晚辈情急之下出手,不得已只好用上了家父的‘天龙战意’,这才导致心神失常。幸好有前辈相助,到底没酿成大祸。”   说完这话,毕长啸又向墨隐和海念松和尚二人谢罪。那墨隐虽然怒气未平,但也不好将气发到这位毕府主人的身上;海念松和尚虽然差点命丧于毕长啸手下,但听到屠凌霄说出“天龙战意”这个名头,当下也不再计较,说道:“‘天龙在身,三喝断魂’,只怪老衲眼拙,没能看出毕府主人所用神通,居然便是屠前辈的‘天龙战意’,否则说什么也不会造次。”   旁边的谢贻香听到众人这番对话,再回想起常大人也曾提起过,说这个名震川藏两地的屠凌霄,算起来还是毕无宗的远房亲戚,曾指点过毕无宗的的武艺,原来便是指这一门所谓的“天龙战意”。至于毕长啸也会这门神通,自然是其父毕无宗在世时所传授给他的。   依照屠凌霄方才简短的解释,想来这门“天龙战意”的原理,乃是通过憋气在短时间内提升自己的功力,在这过程中,使用者每次大喝一声,威力便会再增一倍;最多大喝三声,便到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毕长啸方才以内力吸走墨隐的“墨丝游魂”,其功力甚至可以媲美闻天听的“日月同辉”,原来却是倚仗这门神通的缘故,并不是因为毕长啸本身的功力有多深。而在毕长啸的出手前后,的确曾有过吸气和吐气的举动,也进一步论证了这门‘天龙战意’的原理。   然而所谓物极必反,这一门可以令人在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的神通,自然不属于循序渐进的正派功夫,而是不折不扣的邪门功夫。其后果便是使用者在憋气时因为不能呼吸,以至神智恍惚,再加上功力增强后导致的杀意陡升,最终令人丧失心智,大开杀戒,便等同于江湖中人常说的“走火入魔”。再结合这屠凌霄被世人称作杀人狂魔,以及毕无宗在世时残忍嗜杀的做派,莫非便如同刚刚失控的毕长啸一般,也是由于这门“天龙战意”的邪功在作祟?   至于毕长啸在出手时满脸的通红之色,照此推测,原因却是再简单不过,乃是因为要将一口真气长憋在丹田里,中途一直不换气,所以才会将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突然心念一动,传说中的关公便是天生一张红脸,面如重枣,而施展这门“天龙战意”之时,也会出现红脸的状况,不知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联系?再回想起先锋村茶馆里那些百姓所言,说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其实便是关公转世,最不济也是关公的后人,还有毕府前院当中的那尊关公雕像。照此看来,这蜀地一带所谓的关公显灵,只怕却是和这座毕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第448章 启朱唇语惊四座   眼见这一番争斗终于罢手,毕长啸便唤来府里下人,将这激战后的前厅给重新收整,又叫下人们在前厅四角处多加了块大冰。毕忆潇也笑语盈盈地站出来调解,将众人方才的一番争斗归咎于天气闷热,这才导致大家的心火有些旺,轻轻松松便将方才的事揭了过去。她随后又吩咐身旁的丫鬟前去厨房,让厨娘准备一大锅冰镇酸梅汤解暑。   而今在这毕府前厅里,与此案相关的所有人,基本也算尽数到齐了。毕家乃是毕长啸、毕忆潇和毕长鸣三兄妹;命案发生当夜留宿于毕府的四位客人,则是屠凌霄、赵若悔以及欧阳茶和冰台师徒四人;至于常大人、宋参将和谢贻香三人,算是朝廷派来侦办此案的官员;除此之外,剩下的便是案发后毕忆潇请来安家镇宅的青城客墨隐,以及随谢贻香同来的海念松和尚和得一子。合计共是一十三人。   当下众人便分主宾入座,毕长啸乃是坐在当中的主人席位上,两旁由毕忆潇和毕长鸣两兄妹陪同。左首边的席位还是尊常大人为首,往后依次是宋参将、谢贻香、得一子、海念松和尚;右首席位则是按屠凌霄、赵若悔、欧阳茶、冰台的顺序入座。待到所有的人都已安坐,略一清点,却还少了毕家的四小姐毕忆湘和管家毕无福二人,当即便有下人通禀道:“四小姐又在顽皮了,福管家已亲自前往照看,只怕却要耽搁一会儿才能来。”   那常大人作为负责此案的刑部官员,听到这话,当即点头说道:“毕四小姐一时不能赶来,那倒也无妨。”说罢,他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便起了个头说道:“既然人都到得差不多了,眼下也已接近午时,那我们便抓紧时间。今日之所以召集齐在座诸位,乃是因为本朝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谢贻香,受北平神捕商不弃所托,代表刑捕房、大将军府……甚至还有亲军督尉府,披星戴月一路赶来毕府,协助下官侦办此案,从而揭露真相、缉拿元凶。所以还请诸位莫嫌麻烦,将此案的案情再从头到尾详细讲述一遍,也好让谢三小姐心里有数。”   方才下人们在收拾前厅时,毕长啸便已一一引荐过,所以众人此时已知晓谢贻香的身份来历,如今听到常大人这一番开场白,所有人的目光便尽数汇聚了谢贻香身上。当中有人暗叹一声,自脸上泛起一丝疲惫之色,显是这三个月来各级官员对于本案的盘问,早已令他们生厌了;有人却是微微摇头,向谢贻香投来怀疑的目光,自然是置疑她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又有什么本事要来侦办此案。   毕忆潇见状,还以为这位谢三小姐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当此局面,多少会有些怯场,连忙开口帮衬问道:“贻香妹子,你打算如何了解案情?是让大家将整件事情从头说起,还是由你一一询问?”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笑,眼下这毕府的前厅中虽可谓是虎踞龙蟠,当中还有屠凌霄、欧阳茶、峨眉剑、青城客和凌云僧这些个高手,但类似的场面她却早已见多了,甚至比这更大的阵仗都曾经历过,又怎会将此刻前厅里这十来个人放在眼里?   当下她便站起身来,向在座所有人行了一个四方礼,恭声说道:“在座诸位安好,小女子有礼了。正如常大人所言,小女子的确是受北平商神捕所托,以刑捕房捕头的身份,替商捕头前来侦办此案。可是常大人方才话语中所提到的‘揭露真相,缉拿元凶’八个字,却也有些不妥。实不相瞒,小女子年纪尚浅、见识浅薄,眼下毕府里发生的这起命案,我破不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那毕长啸更是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你连事情经过都还没听,便说自己破不了?”那欧阳茶的徒弟冰台更是冷嘲道:“既然没本事,便不该出来丢人现眼。枉自把我们召集起来,却又说自己破不了案,浪费大家时间!”   殊不知这却是谢贻香的套路了,她之所以这么说,本就是要引起大家的注意。要知道众人虽然或多或少会买父亲谢封轩的面子,但自己到底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所谓人微言轻,这些官场老狐狸、江湖老油条又怎会当真把自己放在眼里?所以自己话一出口,倒不怕别人的反对甚至是指责,怕的是根本就没人听自己讲话。   眼见自己的目的达到,谢贻香当下微微一笑,压过众人的议论声说道:“毕家的主人郑国公、‘女财神’潇姐姐以及毕三公子毕长鸣,不但是忠良之后,更是绝顶聪明之人,小女子自愧不如;而在府上做客的屠前辈、‘雕花剑’赵老师和‘泰山神针’欧阳先生,更是身经百战的武林名宿,武功见识也远胜于我;再说常大人和宋参将两位,无疑皆是仕途官场中的老手,走过的桥甚至比我走过的路还多。试问毕府里的这一桩命案发生在诸位眼皮底下,又历经了这三个月的查办,至今却仍然没有头绪,小女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甚至根本不必听案情,便能断言自己无法破案,否则岂不是比在座诸位加在一起还要聪明了?”   她这番话分明拍了在座所有人的马屁,虽然客套得有些生硬,但众人听在耳中,倒也受用,纷纷说道:“谢三小姐谦逊了。”却不料谢贻香的语气陡然一转,正色说道:“小女子虽然破不了案,却并非不能处理此案,否则又怎敢冒冒失失地召集大家前来?偷盗抢劫、杀人放火,要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案子,其实案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发后的处理方式,因为这直接影响着‘得失’二字。”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所谓得失,便是利弊权衡。记得宋朝有位大官曾言道:‘刑狱官司,人命大如天’,说得不客气些,他这话却是狗屁不通。须知这办案一道,便如同我辈江湖儿女,说到底不过是‘除暴安良’四个字,又岂能拘泥于形式教条?律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倘若是大恶之徒,哪怕是给他判下一个冤案,也要将他斩首示众,以免他此后再去祸害更多的人,这便如同凌云僧一念除暴、杀生成佛是一个道理;倘若是大善之人,哪怕当真触犯了什么律法,也要想方设法地为他开脱,往后他才能帮助到更多的人,甚至救下不少人命,这便如同青城客一念安良、安家镇宅是一个道理。两位前辈,不知小女子所言,是也不是?”   那海念松和尚和墨隐两人当即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正是如此!”话音落处,两人不禁尴尬地对望一眼,各自冷哼一声,又将脑袋转到一旁。谢贻香察言观色,见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地信心倍增,继续说道:“所以毕府的这桩命案,当中的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当如何处理此案。话说恒王自三个月前无故失踪,据传是来了蜀地的毕府,而府里也恰巧也发生了一桩命案,只留下一具无头尸,此中的玄机,即便是小女子今日前来,又或者是北平的商神捕驾临,甚至是金陵刑捕房倾巢出动,恐怕也不能在一时半会儿间查得清。相比起来,而今整座毕府已被封禁了三个月之久,严禁所有人的进出,所以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要将此案做出个了断。不仅要护得毕府上下的周全,也要还在座诸位一个自由;而了断此案,却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查清真相。”   她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可谓漂亮之极,言辞间更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其实却只是把那位已故的刑捕房前总捕头庄浩明原话给照搬过来。一时间在座众人只听得连连点头,想不到这位谢三小姐居然有如此本事,仅凭一席话便已掌控全场,凌驾于众人之上,再也不敢小觑了她。   那毕长啸更是听得心悦诚服,当即哈哈一笑,说道:“还是贻香妹子看得通透,此番有你前来,当真是我毕府上下的大幸!你说的一点也不错,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要先将我毕府的封禁给解除了,至于恒王遇害的真相如何,往后再慢慢彻查便是。”身旁的毕忆潇惊讶之余,也随之喜笑颜开,问道:“都听你的!贻香,依你所见,眼下应当如何了断此案?”   谢贻香微微一笑,回答道:“应该如何了断,那却要先知道案情究竟如何了。” 第449章 追往事暴毙成谜   对谢贻香而言,毕府这桩命案应当如何处理,她虽已有了些苗头,但终究心里没底。幸好她此番前来毕府“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此时已在常大人的和宋参将二人的帮衬下唬弄了过去,也算是堂而皇之地参与此案,坐实了“刑捕房办案捕头”这一身份。   至于她刚刚那番言论,其实全都是废话,却又不能不说,否则凭自己这么一个小姑娘,又怎能让众人信服?果然,那毕长啸历经三个月的煎熬,本已对此案厌烦至极,听了谢贻香这一番话,居然也重新提起了精神。他当即环视在座众人一眼,说道:“既然又要讲一遍案情,那便还是照老规矩,从我这里开头。”   当下毕长啸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此番恒王在我府上遇害,却要从头说起了。诸位相比也知道,这位皇帝的十一皇子,本是我毕长啸的至交好友,早二十多年前父亲和谢家伯父跟随当今皇帝在江南起事、反抗前朝异族时,我便和这位恒王同在军中效力;几番出生入死下来,可谓是同袍之谊、生死之交。所以即便是家父身故以后,直到眼下我栖身在这蜀地的龙洞山上,恒王每年也会有信函问候;逢年过节,还会差人送来不少礼物。”   毕长啸这一番开场白,虽然有些刻意卖弄自己与恒王的交情,但也证明两人之间的确常有来往。若是照此来看,这次恒王如果当真是来了毕府,倒也并不奇怪。   至于关于皇帝和谢封轩、毕无宗二人的往事,谢贻香身为谢家子女,自是再清楚不过。当年这三人以一穷二白之身相识,到后来封侯拜将,甚至坐拥天下,开创出本朝盛世,其关系即便比不上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只怕也相差无几。当世有一本流传甚广的禁书,叫做《江湖豪客传》,开篇所讲的少华山三大土匪打家劫舍,其姓名便是在影射皇帝、谢封轩和毕无宗三人,所以被朝廷列为禁书。但也由此可见,皇帝和谢毕二人虽有君臣之别,但相互间的交情的确不浅。   到后来皇帝的皇长子,甚至还娶了谢封轩的长女谢洵芳为正室之妻,可谓是亲上加亲。相比之下,毕无宗的长子毕长啸和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之间这点交情,自是理所当然,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在毕长啸讲诉这段往事时,在座众人却没几个人在听,显是对他这番讲诉早已听得腻了。毕长啸话匣子一开,又忍不住感慨道:“说起来也只有这位恒王,一直以来都相当看重我毕家,从来不曾亏待了我们。唉,自从家父在军中暴毙后,方知世间人情冷暖,而皇帝的所作所为,大家更是心中有数,用不着我多言……”   却听毕忆潇忽然插嘴说道:“家父病逝于军中,享年不过四十,市井中人茶余饭后,难免会传出些疯言疯语。而我身为毕家子女,却要在此声明一点,家父乃是因为修炼‘天龙战意’的缘故,以至戾气日积月累,的确是身患隐疾;虽然他老人家走得有些突兀,其实却在意料之中。由于家兄当时在军中任职,常年不在家里,所以对父亲的病况不甚了解,而我日夜侍奉在父亲膝下,却是再清楚不过。关于此事,欧阳老先生可以作证。”   那欧阳茶当即冷哼一声,说道:“不错,当年我曾多次劝阻,叫你父亲切不可再用‘天龙战意’,需得留在家中好生调养。谁知他歇息了还不到一个月,谢封轩便带着皇帝的旨意亲自上门来请,你父亲推脱不过,这才答应继续率军出征,最终暴毙于行军途中!”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当年皇帝刚刚收复黄河以南,正准备挥军渡河,一举攻陷前朝京师,不料毕无宗却忽然称病回家,原来却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后来父亲才会带着自己和大姐前来毕府做客,其实却是替皇帝传旨,要毕无宗重批铁甲、上阵杀敌。只可惜自己当时年幼,再加上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带来的噩梦,所以知道此刻,她才了解到此中的详情。   然而毕忆潇忽然提及此事,谢贻香略一思索,立刻便明白了她的用意。想来是毕忆潇不想让大家误会,以为毕无宗当年所谓的“暴毙军中”,当真如同世人所传的“飞鸟尽,良弓藏”,乃是皇帝下的毒手,所以毕无宗的儿女才会替父报仇,借此机会杀害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   其实倒也无需毕忆潇刻意强调,就算毕长啸再如何草包、毕家的人再如何无知,也决计不会蠢到在自己的府邸里谋害恒王,如此一来,岂不是惹祸上身?便如同眼下一般,封禁了整座毕府,将所有人都列为怀疑对象。   毕长啸倒也听懂了毕忆潇的意思,当即说道:“不错,什么鸟尽弓藏,根本便是世人的胡言乱语!且不论家父本就身患隐疾,试问家父暴毙之时,分明是强敌未除,天下尚未一统,皇帝再如何薄情寡恩,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谋害家父?”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我之所以不满皇帝的作为,乃是指家父过世后皇帝对我毕家上下的冷落。至于家父的暴毙,我从来就没怀疑过是皇帝下的毒手。”   要知道毕忆潇方才那一番的话,可谓是深得官场之道,说得极是隐晦、点到即止。谁知毕长啸这一开口,立刻便将此事捅破,还说得如此露骨,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当下她转头望向身旁的常大人,只见那常大人的脸色也有些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说道:“郑国公,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毕大将军的往事,眼下倒也不必多提。我们还是说回案情得好。”   毕长啸又长叹了一声,脸色阴郁至极,显是回想起了已故的父亲,却不知他是在追悼亡父的英年早逝,还是在惋惜毕家损失了这么一位功盖寰宇的大将军。过了半响,他才言归正传,继续说道:“正如方才所言,恒王与我本就是故交。就在今年年初,恒王忽然送来信函,说有要事与我商讨,随后便会亲自前来蜀地与我面谈。我在收到信函后,曾先后写了三封回信询问详情,却再没得到恒王的回复,也不知他所谓的‘要事’到底是什么。后来我还派下人去往恒王的驻地当面询问,谁知下人回来复命,却说一直没能见到恒王。”   谢贻香听得心中好笑,暗道:“金陵城里谁人不知恒王的野心?所谓的‘要事’,只怕却是不臣之心,想要到处拉帮结派。似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当然只能面谈,又怎么可能写在信函里,岂不是给人留下了罪证?看来毕家的这位兄长,当真不适合涉足仕途,而且当此局面,居然还敢直言不讳自己和恒王的交情,口口声声说恒王有什么“要事”来找自己商议,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听那常大人抢着说道:“如今天下太平,哪里又会有什么要事?似郑国公和恒王的这般交情,故友重逢,喝酒聊天,这便是要事了。”谢贻香听得更是好笑,这位常大人当真是“恪尽职守”,至始至终都在维护毕家,只可惜毕长啸这位郑国公大人却是不领情,总要生出些事端来。   幸好就在这时,毕府下人已将毕忆潇吩咐的酸梅汤送了上来,在每人面前盛放一碗。只见乌黑色的汤羹里漂浮着几块四四方方的小冰,冒起些许寒气,果然是夏日里解暑的好东西,谢贻香也忍不住舌底生津。谁知她端起碗来一闻,便如同先前在先锋村茶馆里喝茶时一样,心中又莫名其妙地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当即胃口全无,只得又放回到了几案上。   那毕长啸一口气喝尽碗里的酸梅汤,继续说道:“虽然恒王后来再无来信,但三个月前的一天夜晚,也便是剑阁驿站那个驿臣接待恒王过夜的第二天夜里,恒王和他的贴身侍卫却突然来访,连夜敲开了毕府大门。当时乃是由福管家亲自接待,将恒王和他的侍卫请来了眼下这间前厅里,随后便立刻通知于我。不料等我整理好衣冠赶来前厅时,却只看到和恒王同来的那个侍卫,恒王却已不在了。据侍卫所说,恒王因为舟车劳顿,想要早点歇息,已被福管家带去了客房,有什么事明天再谈。唉,当时我还不以为意,谁知就在当夜,便发生了这桩命案;待到我再次见到恒王的时候,他的头颅已然被凶手割去,只留下了一具无头尸。”   听到这里,谢贻香心中一震,忍不住脱口喝问道:“什么?难道……难道从头到尾,你根本便没见到恒王本人?”   毕长啸愣了半响,点头说道:“不错。” 第450章 镇三军大漠狂风   毕长啸生怕自己这一回答会有歧义,当即又补充了一句:“恒王此次前来,我的确是没机会和他说上话;准确来说,我是没和活着的恒王见过面,但是恒王的那具无头尸体,我却当然见过。”   谢贻香却已没有心思听他这番夹缠不清的解释,所谓“恒王命丧于毕府”,这当中关于恒王身份的真假,本就疑点甚多,而今就连身为毕府主人的毕长啸,居然也没真正见过恒王的面,愈发令此事变得蹊跷。   而毕长啸之所以认定死的一定就是恒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恒王年初寄来的一封信函,说是要亲自前来毕府拜会,和毕长啸商讨什么“要事”,所以毕长啸才会坚信那夜来访的便是恒王,其实他却根本就没亲眼见到。   如此一来,这便和谢贻香之前的猜测完全吻合,如果是恒王的身份有问题,甚至恒王根本不曾前来毕府,那么此案也便不了了之;至于这当中究竟是关公显灵杀人,或者是曹操显灵善人,又有什么关系?   当下谢贻香忍不住开口打断毕长啸的讲述,说道:“兄长,既然你并未见过恒王的面,全程都是由府里的管家接待,那也便是说,唯一能确定恒王身份的,便只有那位‘福管家’了?想必这位福管家一定是认识恒王的,否则仅凭对方报出的身份,在案发之后,他又怎敢肯定对方一定便是恒王?还有兄长方才话语中提到的、和此番恒王同来的侍卫,不知这个侍卫眼下又身在何处?”   听到这一问,毕长啸的脸色霎时一黑,那常大人察言观色,连忙抢先回答道:“谢三小姐,方才我们闲谈时便已聊过,这位福管家名叫毕无福,乃是毕大将军当年的随从。他老人家当年跟随毕大将军驰骋疆场,就连当今皇帝也认识,自然也认识恒王。但是转眼间这已是十多年过去,恒王再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子,他老人家一时记不清楚,认错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适才下人们来禀,说福管家眼下去找毕四小姐了,稍后便会过来,等他来时,谢三小姐再好生询问便是。”   说着,他又望了望身旁的宋参将,继续说道:“至于恒王的这位贴身侍卫,谢三小姐则是问到点子上了。说起来这个侍卫可不是普通人,似乎还有些来头,在军中极有威望。不少人坚信那具无头尸便是恒王的尸体,便是由于这个侍卫的证词,甚至连下官和宋参将之间的分歧,其实也源自于此。宋参将,还是由你来替谢三小姐解释比较妥当。”   那宋参将虽然天性粗鲁,但因为被欧阳茶师徒的言语吓到,一直不敢多嘴。此刻见常大人把话头交给自己,只得向谢贻香说道:“恒王的这位侍卫,乃是军中大名鼎鼎的‘大漠狂风’的萨礼合萨将军,其名字翻译过来,便是‘狂风’的意思。要知道这位萨将军,本是大漠上的仗剑高歌的游侠郎,本领极大,因为被南宫将军的义举所感召,这才投身于军中,担任了校尉一职,在军中威望极高。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调往恒王的亲卫队,成为恒王贴身侍卫,其实也算恒王的副将。若非如此,试问恒王贵为皇子,此番千里迢迢前来蜀地,又怎会只带了他一名侍卫?”   谢贻香却是头一次听说这“大漠狂风”的名头,想来这个萨将军虽然在军中出名,也只是被军中将士熟知,朝野间却是籍籍无名。那常大人补充了一句,说道:“这个侍卫虽然有官凭文书,但莫怪下官多疑,毕竟我们这里也没人见过真正的‘大漠狂风’。”   宋参将当即冷哼一声,说道:“常大人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一些,难道官凭文书还会有假?是不是‘大漠狂风’,我们军中男儿一眼便能分得清楚。而且萨将军身上还带有恒王的身份文书,也亲自检查过那具无头尸,证实那的确是恒王的尸体。”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凛,要说此案的关键,其实便是恒王的身份;而恒王身份的关键,照这般看来,其实便是这位萨将军了。难怪这宋参将虽然也心向毕府,却和常大人意见相悖,认定那具无头尸便是恒王,原来却是和恒王同来的那个侍卫,乃是军中有名的“大漠狂风”萨礼合,所以宋参将才会对他的证词深信不疑。当下她连忙禁问道:“不知这位萨将军如今何在?”   宋参将却摇了摇头,回答道:“东南沿海的倭寇近年屡屡来犯,一直是由恒王率军驻守。如今军中少了恒王的坐镇,又传出恒王命丧于蜀地的消息,三军将士哪里还坐得住,相继起了哗变。由于军情紧急,我们例行询问完这位萨将军,又让他在证词上签字画押后,朝廷便特事特办,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萨将军破例离开毕府,回到了江浙驻地。”   说到这里,宋参将不禁瞪了常大人一眼,说道:“军中皆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萨将军更是此中的佼佼者,我老宋自然信他得过。若不是常大人始终坚持不能以一具无头尸结案,仅凭萨将军的证词,其实便能坐实了恒王的身份。至于萨将军的证词以及恒王的身份文书,谢三小姐若是要看,我这便叫军士去取。”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有些愕然,如此关键的一个侍卫,眼下居然已经离开了毕府,当真是奇怪得紧。假设那个侍卫当真便是大名鼎鼎的“大漠狂风”萨礼合,但他既然是恒王的人,如果此番前来毕府本就是恒王在故布疑阵,那么这位萨将军当然会听恒王的话,配合着演了这样一出戏。只可惜这位萨将军早已离开了一个多月,谢贻香的猜测一时也无从考证了。   不想就在此时,毕长啸再也憋不住了,有些生气地说道:“贻香妹子,我算是听明白了你的意思,莫非事到如今,你们还是不肯相信遇害的便是恒王?我一早便已说过,恒王和我乃是过命的交情,他在信函中告知要来毕府,那便一定会来。此番我虽然没能见到他,但无论是福管家还是萨将军,都能确认恒王的身份,而今恒王命丧在我府里,我当然要查清此案的真相,这不仅是要替朋友报仇雪恨,更是要证明我毕府上下的清白!”   他越说越是生气,当即又怒喝道:“好!你们既然口口声声说死者不是恒王,怀疑那具无头尸的身份,那你们便拿出证据来,证明那具无头尸不是恒王!”旁边的毕忆潇见他发火,连忙劝道:“家兄莫急,贻香到底是自己人,我们理应相信于她。且听她把话说完。”   谢贻香听得又气又急,想不到这个毕长啸非但是个草包,而且还是头倔牛。方才自己便已说得清楚,此番前来是要帮毕府化解这场灾祸,将此案了结;至于案情的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谁知这毕长啸当时还答应得喜笑颜开,转眼又来纠缠要替恒王报仇雪恨。试问毕府上下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当然要化大事为小事、变大案为小案,又怎能横生枝节、多惹麻烦?   那常大人和毕长啸相处久了,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脾气,连忙好言相劝,说道:“郑国公息怒,谢三小姐的怀疑,其实也正是下官的怀疑。虽然仅凭一具无头尸,的确无法判定死者便是恒王,但同样的道理,也无法判定死者便不是恒王。要知道恒王早在三个月前便已离开驻地,而今唯一的线索,便是这蜀地的毕府,再加上郑国公这三个月来,当着那么多官差的面,坚持说恒王来了毕府,甚至都传到了皇帝耳朵里。所以我们若是不能证明毕府里的死者不是恒王,那么恒王失踪一事,始终还是要落在毕府头上,而府上所有的人,也都脱不了嫌疑。”   他这话表面上是在劝毕长啸,其实却是要说给谢贻香听,告诉她如果想证明死者不是恒王,终究还是要寻到证据。却不料那毕长啸却听得勃然大怒,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脱不了嫌疑?我和恒王是何等交情,毕家的人连同在座的宾客,又怎会对恒王无礼?你是朝廷派来负责此案的官员,理当查明真相、缉拿凶手、还我清白!眼下你拿不住证据,便说我们脱不了嫌疑,那是你自己的无能!”   听到这话,一时间就连常大人也没了言语。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常大人和谢贻香是一般心思,分明是想帮毕家化解掉这场无妄之灾,谁知这位毕府主人非但不领情,而且还要狗咬吕洞宾,当真令人是哭笑不得。   当下谢贻香正不知应当如何接话,幸好厅外已有下人通报,说道:“福管家和四小姐来了。” 第451章 齐兄妹龙生九子   话音落处,当即便有一老一少走进前厅。那老者是个粗衣男子,约莫五十多岁年纪,却已是须发皆白,在脸上写满了疲惫之色,自然就是毕府的管家毕无福;而在他身旁则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衫,正用双手死死拽住福管家的衣襟,虽然容貌姣好,但神情中却依稀有些呆滞,兀自将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想来便是毕无宗膝下最小的一个女儿毕忆湘。   那毕长啸本是满腔怒火,见到这一老一少的出现,当即收敛起来,起身招呼他们到自己身旁陪坐;一旁的毕忆潇则向谢贻香引荐,谢贻香连忙起身行礼,开口招呼两人。那福管家听到谢贻香的来历,似乎有些惊讶,说道:“原来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贻香,居然已经这么大了,回想起你上次来府里做客,分明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唉,要不是有二小姐介绍,小人还真不敢相认,看来小人到底是老了……老了!”   然而福管家身旁的毕忆湘却不说话,只是瞪眼望着谢贻香,也看不出她眼神中究竟是喜是怒。谢贻香不禁微感尴尬,幸好毕长啸已及时离席过来,笑道:“贻香妹子莫要见怪,家妹毕竟年幼,一直有些怕生。失礼之处,还请包涵。”说罢,他便亲自领着毕忆湘走上前厅正中的主人席位,让她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要知道这毕长啸前一刻还在厉声斥骂常大人,谁知转眼间见到自己妹妹,便立刻露出了一副笑脸,谢贻香见状,不禁暗叹一声。因为照这毕忆湘的年纪来算,只怕这位毕家四小姐在两三岁的时候,其父毕无宗便已暴毙身故,有道是长兄为父,想来是毕长啸从小带她长大,所以才会如此疼爱自己最小的这个妹妹。   可是眼前的毕忆湘为何却是这般神貌?即便再如何“年幼怕生”,到底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多少也该懂事了,怎么可能连招呼都不会打?只听毕忆潇已笑道:“家兄最是宠爱我们这位四妹,自幼便骄纵惯了,贻香你可别往心里去。不过兄长的话倒也不太对,四妹的年纪可不小了,我们去年甚至还替她订下了亲事,乃是蜀中唐门里年轻一代的顶尖高手,江湖人称‘千毒郎君’的唐晓岳。”   毕长啸听到这话,不禁脸色微变,缓缓说道:“忆湘尚且年幼,这门亲事虽然订下了,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即便要嫁,也要等忆湘满了十八岁再说。”毕忆潇笑道:“我们自然等得,但唐公子却未必等得。再说四妹这个样子,若是有什么疯言疯语传到唐公子耳中,岂不是要节外生枝?三弟,你说是不是?”   身旁的毕长鸣一直正襟危坐,始终不曾说话,听到毕忆潇的询问,当即也只是点了点头,便算是回答了。毕忆潇又说道:“毕家若是能和唐门尽早结成亲家,往后大家便是一家人,这岂不也正随了兄长的心愿?”毕长啸当即眼中一亮,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此事稍后再议。”他这般回答,显是不愿当着厅中众人的面谈论此事。   谢贻香也不知毕忆潇为何会突然提起妹妹的亲事,但听他们兄妹间的对话,看来替毕忆湘订下这门亲事多半是毕忆潇的意思,毕长啸反而有些舍不得自己这个妹妹,可是一想到能蜀中四绝里的“唐门毒”结成亲家,却又令他心动不已。   然而这到底算是毕府家事,谢贻香也不便理会。当下她再去看那毕忆湘的神貌,只见毕忆湘依然瞪着她那双大眼睛,眼神里却是空洞一片、貌若痴呆;似乎她从进到这前厅里开始,便一直这么瞪大双眼,甚至根本没眨过眼睛。再回想起方才毕忆潇话语中所说的“四妹这个样子”,谢贻香忍不住试探着询问道:“兄长,潇姐姐,请恕贻香无礼了,敢问这位忆湘妹妹,可是——”   她故意只将话说了一半,要看毕长啸和毕忆潇兄妹的反应。果然,毕长啸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连忙向谢贻香缓缓摇头;而毕忆潇则是幽幽一叹,朝谢贻香点了点头。   虽然这两兄妹一个摇头、一个点头,谢贻香却已立即释然,原来正如自己的猜想,这位毕家四小姐毕忆湘,分明是个傻子!毕长啸之所以朝自己摇头,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否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毕家的面子挂不住;而毕忆潇的叹息和点头,则是在肯定自己的猜测。   谢贻香不禁微感心痛,她幼时前来毕府的记忆,如今早已记不清楚,也就对毕忆潇还留有些印象,至于毕长鸣和毕忆湘两兄妹,却是一无所知了。也不知毕忆湘如今这幅模样,究竟是天生的缺憾还是后天的变故。眼见大厅正中的毕长啸、毕忆潇、毕长鸣和毕忆湘兄妹四人,当真是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她再看厅中其他人的神色,显然也知道毕忆湘的状况,只是因为碍于毕家的面子,所以才闭口不提此事。难怪福管家和毕忆湘还没来的时候,常大人会说无妨,叫大家先行开始,自然是早已知道毕家四小姐是个傻子,有她没她倒也无妨。   那常大人已趁此机会和毕家兄妹寒暄了几句,将刚才的尴尬尽数化解开去。然而谢贻香好不容易才找到此案的一个突破口,又怎能轻易放弃?当下她不改之前的思路,便向福管家询问恒王的身份。那福管家思索了半响,说道:“关于此事,办案的官差也曾盘问过小人多次。要说老主人在世的时候,小人跟在军中伺候,的确曾见过这位恒王,再加少主人自幼和他交好,所以印象颇深。可是当时的恒王分明是个少年将军,倒是和谢三小姐眼下差不多年纪。那一夜恒王连夜来访,小人因为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这位恒王,便如同方才见到谢三小姐一般,到底还是生疏了。但是等到恒王报出名号,小人再联想起过往的印象,顿时便将他认了出来。”   谢贻香见这福管家一把年纪,居然始终以“小人”自称,单凭这一份谦卑,便绝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他回答自己的话语中,先后两次拿自己来做比较,显然是在借机试探自己的来意。当下谢贻香也不顾上对方言语里的深意,追问道:“如此说来,福管家当夜其实并没认出恒王,乃是因为对方先行通报了姓名,这才让你回想起了往事,从而确认来访的便是恒王?”   眼见福管家点了点头,谢贻香顿时松了一口气,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她又继续问道:“福管家莫要怪晚辈多疑,须知江湖上有门功夫,叫做易容之术,可以化装成任何人的模样,此举虽然瞒不过被假冒之人的亲朋好友,但是陌生人又或者是常年未见的熟人,却极难看出其中破绽。除此之外,福管家当年跟随毕叔叔驰骋沙场,想必也曾听说过军中的‘影卫’一职,乃是统军的将领为了要迷惑敌人,从而给自己安排下的替身。据我所知,当今皇帝身边便有十多个‘影卫’。”   说到这里,她当即朝福管家微微一笑,说道:“所以福管家可要想清楚了,你可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那夜来的的确便是恒王?要知道这一点事关重大,甚至关系着整个毕家的安危。”   这话一出,当即便有不少人称赞,想不到这位谢三小姐年纪虽轻,见识却是不凡。只见那福管家目光闪动,沉思了半响,当即说道:“谢三小姐此言有理,小人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可疑。要知道人一旦老了,老眼昏花,那也是常有的事。”   这话一出,毕长啸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忙说道:“福管家,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恒王是真是假,难道你还看不出来?”那福管家淡淡地说道:“少主人息怒,谢三小姐的话,小人却是听懂了。眼下谢三小姐既然肯替毕家出头,自然已有了她的安排,那我们便依照谢三小姐的意思来办。”   听到福管家这话,毕长啸顿时哑口无言。想不到在这毕府当中,终于有一个明白事理之人,而且还能震慑住这位毕府主人毕长啸。   谢贻香不禁心中大喜,连忙说道:“既然连福管家也不能确定恒王的身份,那便一定要好生细查。常大人,命案发生后留下的那具无头尸,眼下却在何处?” 第452章 验正身冰窖藏尸   那常大人当即回答道:“由于天气太过炎热,此案又悬而未决,所以那具无头尸一直停放在毕府的冰窖里面。不知谢三小姐眼下是否要打算验尸?”   谢贻香微一惊讶,眼见这前厅四角处所摆放着的祛暑冰块,还有自己面前这碗冰镇酸梅汤里漂浮着的冰块,原来在这三个月里,一直都是和那具无头尸存放在一起,细想起来,不经令人作呕。幸好自己刚刚因为心理作用,倒是没喝这碗酸梅汤,否则可要倒足了胃口。当下她便向常大人点头说道:“那便有劳大人,叫人把尸体搬到这前厅里来。”   不等毕长啸吩咐,福管家便下人随同宋参将手下的兵卒去冰窖取尸,叫前厅里的众人稍等。谢贻香放眼望去,只见对面的欧阳茶、赵若悔和屠凌霄三人早已闭上在双眼,兀自在椅子上打盹,只有那“天针锁命”冰台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泰山神针”的关门女弟子。而自己这边的得一子也在斗篷里沉睡,海念松和尚则是在继续打坐念经。   见到众人这般神情,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其实对她来说,这验尸一道自己虽然粗窥门径,但也只能简单推断出死者的身亡时间和凶手的行凶的手法。如今这具无头尸已经存放了三个月之久,各级官差和仵作自然已经验多次,虽然不能确定恒王的身份,但这当中若是有什么异常种之处,必定早就查验了出来。至于皇帝的这位十一皇子恒王,谢贻香也只是在金陵的时候远远望见过一两次,同样不可能仅凭一具无头尸判断恒王的真假。   所以她眼下提出的验尸,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因为既然已经决定要从恒王的身份入手查办此案,那么到底还是要看一眼毕府里这具无头尸。就在等待尸体送来的这片刻工夫,常大人已解释道:“命案发生后,在现场留下的这具无头尸,我们曾先后请来了八位仵作验尸,结果都是大同小异,说死者乃是一名三十六七岁年纪的中年男子,倒是和恒王一般年纪。死因是被凶手用利刃一击斩去了头颅,身亡的时间则是在案发当晚。”   说到这里,常大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补充道:“恒王贵为皇子,除了贴身的仆人和妻妾,平日里倒是极少与人亲近,更没听说过他的身体上有什么特征。早在命案发生不久后的两个多月前,我们便从金陵城里请来了恒王的三名侍妾和两名仆人,要他们前来认尸。可是由于恒王常年驻扎在江浙军中,这五个人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恒王,当中只有三个人声称这具无头尸多半便是恒王,但另外两人却说拿捏不准,所以到最后还是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   旁边的宋参将忍不住插嘴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当时恒王的两位妻妾和一个仆人,都当场认出死者的确便是恒王,另外两人是因为害怕担干系,所以才不敢确认。常大人再如何维护毕家,却也不能似这般颠倒黑白。你所谓的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没找到尸体的头颅,所以才不敢结案罢了。”   常大人脸上微微一红,连忙辩解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关于恒王的身份,眼下可有两大疑点。其一,那夜前来毕府的客人,究竟是不是恒王,此事直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其二,死者是否便是那夜毕府中自称是恒王的客人,这一点也有待我们查明。再加上死者头颅至今还未找到,所以莫说是恒王的三名侍妾和两名下人,即便是皇帝亲自前来认尸,金口玉言说死者便是自己的皇子,那也不能违背本朝的律法,以此来判定此案。”   就在两人争执之际,宋参将手下的兵卒倒是动作迅速,转眼便将一具盖有白布的尸体抬了上来,想来是因为一直存放于冰窖,倒也没有尸臭味。然而见到尸体被抬了进来,前厅里不少当即皱起眉头,显然是有些避讳,就连常大人也挪了挪身子,不愿上前查看。谢贻香却在刑捕房待惯了,可谓是百无禁忌径,当即径直走上前去,伸手拉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只见摆不下果然是一具无头男尸,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的锦缎睡衣,在边角处还秀有暗花,可见甚是名贵;在睡衣的上半截,则是一大片深褐色的血渍,想来是死者被斩去头颅时所沾染上。谢贻香摸了摸死者身上的衣服,问道:”死者身上这件睡衣,是那位客人自己带的,还是府上替他准备的?”那福官家连忙回答道:“是下人替他准备的。”常大人在旁补充说道:“或许便是因为尸体身上所穿的这件睡衣,那位自称是恒王麾下萨将军的侍卫便一口咬定,说这具无头尸便是恒王的尸体。”   谢贻香点了点头,看死者这一身整齐的睡衣,可见死前多半不曾与人争斗,乃是被凶手一刀毙命。她毕竟不是专业的仵作,而且又是女儿之身,当下倒也不便解开尸体的睡衣,只能又看了看死者的双手。也不知是否因为一直存在于冰窖的缘故,尸体的双手分明有些僵硬,就连身上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   再看尸体脖子上被斩去头颅的伤口处,皮肉翻卷、参差不齐,可谓是恶心至极。须知若是要将人的头颅斩下,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普通人若非利刃在手,决计不可能一刀割下对方的脑袋。就好比是刑场上杀头的刽子手,一来要用到专门铸造的鬼头大刀,二来还要有相当丰富的经验。初入行的刽子手,经常出现好几刀都砍不下死囚头颅的情况,看得台上台下心胆俱寒,所以死囚的家属为此甚至还要给刽子手塞红包,目的便是要找个砍头的老手,免得死囚在行刑时遭罪。   而今看这具无头尸的伤口,其形貌显然有些不太自然,倒不像是常大人所谓的被人一刀割去了脑袋,倒像是在人死之后,用什么钝器将脑袋剁下来的。她不禁心中好奇,暗道:“难不成这成都府一带的仵作竟会如此不堪,就连死者的头颅是在死后才被人剁下来的也查不出来?先后八个验尸仵作,居然都声称死者是被利器一刀斩去头颅,这岂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她当即问道:“杀害死者的凶器可曾找到?”   谁知这话一出,一时间竟然没人回答。那常大人微微一怔,当即一拍大腿,说道:“是了,还是谢三小姐想得周全,果然不愧为金陵刑捕房的捕快。眼下这桩案子,我们非但没能找到死者的首级,就连行凶的凶器也没找到,当然更不能结案了。”话音落处,那毕长啸才说道:“那夜案发之时,峨眉剑派的赵老师曾亲眼见到,是关公显灵杀死了恒王,而行凶的兵刃,自然便是关公手中那柄青龙偃月刀了。我们又怎么可能找来这柄青龙偃月刀?”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且不论眼下死者的身份始终无法确定,单是眼前这具无头男尸,便已是疑点重重,和常大人方才所说的验尸结果全然不符合。倘若当真是什么关公显灵杀人,不管是真正的关公英魂,又或者是高手假托关公之名杀人,又怎么可能在斩下死者头颅时,留下这般皮肉翻卷、参差不齐的伤口?而且看这形貌,分明还是在人死之后才把脑袋给剁下来的,和传闻中的关公显灵杀人截然不同。   当下谢贻香不禁心道:“看来是自己有些‘欲速则不达’了。即便是要放弃真相,尽快将此案了结,从而替毕府上下开脱罪名,始终还是要听听此案详细的经过。”她当即向毕长啸说道:“请恕贻香方才无礼,打断了兄长的讲述。那夜案发的经过究竟如何,还请兄长告知。” 第453章 下凡尘月夜杀人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毕长啸沉吟了一会儿,当即说道:“那夜福管家前来通禀,说恒王来了府上,待到我赶到前厅时,恒王却已先行去往客房歇息。于是我只得自行回屋歇息,想等来日再与恒王相见。谁知约莫是在二更前后,我和夫人相继被一阵吵闹声惊醒,我当时还以为是府里的下人发生了什么争执,心想有福管家在,倒也用不着我亲自理会。”   “然而我再转念一想,今夜府里有恒王这位贵客光临,自然马虎不得,再加上府里恰巧还住有其他四位贵客,若是因为下人们的失礼惊扰到客人,那毕府的颜面便丢得大了。所以我还是便披上外衣出来查看,略一分辨,才发现吵闹声竟是从客房那一带传来,正是恒王和四位客人的居住,顿时吓了一大跳。我一路飞奔过去,到了恒王所下榻的‘龙吟阁’外,只见四下灯火晃动,已有好些下人围在一旁。”   说到这里,毕长啸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显是心有余悸,继续说道:“只见恒王下榻的‘龙吟阁’房门大开,迎头扑来一大股血腥味。借着下人们手里的灯火光映照,屋里就像是刚被血洗过似的,地上到处都是流淌的鲜血。就在血泊旁边,便躺着恒王的尸体,一颗脑袋却已被人割去,地上的那些鲜血,正是从他的断颈处流淌出来。”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心中奇怪,暗道:“方才我检查这具无头男尸,分明是在人死之后才被剁下脑袋,又怎么可能流淌出这许多鲜血?只有血气旺盛的活人被突然斩去头颅,才有可能像似般血涌如泉。”   只听毕长啸继续讲述道:“就在我惊恐之际,却见屋外的人群里除了府里的下人,分明还有福管家、欧阳先生和赵老师三人在场,脸色都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事后我才知道,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便是峨眉剑派的赵若悔赵老师,甚至还亲眼目睹了显灵杀人的关公,之后赶来的则是欧阳先生和福管家二人。至于舍妹舍弟以及其他客人,通通在我之后才陆续赶来的。所以这整件事情的经过,便只有赵老师一人看见,接下来,还得请赵老师来讲。”   他话音刚落,那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便接口说道:“不错,我的确亲眼看见了当夜发生的事。”   要知道这赵若悔从出现至今,便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的形貌,想来是因为毕府里这三个月的封禁,所以才会如此疲惫不堪。甚至就在前一刻,这赵若悔分明还在座位上打盹,听毕长啸讲到这里,他倒是习惯成自然,立刻便将话头接了过来,可见整件事的经过众人早已向各级官员讲诉了多次,甚至都已经配合出了默契来。   谢贻香连忙向这位峨眉剑派的赵老师做揖,恭声说道:“还请赵老师细说。”那赵若悔呷了一口浓茶,兀自提了提神,这才缓缓说道:“本人姓赵,名若悔,乃是蜀中峨眉剑派‘若’字辈弟子,和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是同辈,添为峨眉剑派‘六大掌剑使者’之一。须知下个月初九,便是我峨眉剑派朱掌门的五十大寿,所以广邀这蜀地的武林名宿共赴盛宴,毕府的毕大公子和毕二小姐,自然也在被邀请的宾客名单中。所以我此番前来毕府,便是替掌门师兄送来寿宴的请帖,哪知竟然撞上了如此一桩命案,这才会一直留到今天。”   谢贻香之前倒是听常大人说起过四位宾客的来意,这赵若悔乃是在命案发生前八天来到毕府,既然声称是来送请帖的,想来他应该不是只送毕府的这一份请帖,多半还有其它请帖要送,却为何会在毕府停留了八日之久,从而撞上这一桩命案?对此谢贻香一直心存疑惑,此刻赵若悔既然已经开口,她当即便将这一疑问给问了出来。   只听赵若悔淡淡地说道:“送请帖这等小事,我峨眉剑派座下有数百弟子,原本不该由我亲自来送。”谢贻香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毕长啸已接口说道:“贻香妹子有所不知,峨眉剑派的这位赵老师,和我毕家交情匪浅,一直常有来往。此番朱掌门大寿,自有门下弟子四处奔走,以赵老师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亲自给人送请帖?此番赵老师是因为和我们毕家的交情,本就打算要到府上小住些时日,所以才会向朱掌门讨来这个差事。所以除了我毕府,赵老师便再无需负责其他的请帖。”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只是不知毕长啸所谓的“交情匪浅”,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交情。她见毕长啸兄妹和赵若悔都没将此事说透,当下也不便寻根问底,听那赵若悔继续说道:“就在命案发生的当夜,暑气愈发浓厚,闷热得紧,当真令人难以入睡。我寻思最多再住一两晚,便好回峨眉山上避暑了,当即便想讨点酒,喝他个一醉到天亮。由于伺候的下人早已歇息,我只好亲自出屋,打算去找福管家拿酒,谁知刚一踏出房门,便闻到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夜色中,略一识别,却是从不远处的‘龙吟阁’方向而来。再抬头一望,夜空中乃是半弯昏黄色的月牙,看月亮的方位,约莫已是两更时分。”   “至于恒王当夜前来毕府一事,我当时并不知晓,但毕府里的‘龙吟阁’我却再是熟悉不过,乃是府上所有客房里最好的一间,据说还是毕大将军修建府邸时,专门为当今皇帝所准备的,只可惜却一直没能派上用场;而我们这些个平头百姓,更是无缘一住了。当时我一来好奇,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位贵人居然有资格住进‘龙吟阁’里,二来则是要探查这股血腥味的来由。毕竟我和毕家也是老交情了,倘若毕府里真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说着,赵若悔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俗话说‘侯门深似海’,似毕府这样的人家,多少也会有些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私,所以我当时虽然起了好奇心,但也只是打算在暗处探究,并未惊动府里的旁人;如此一来,即便是撞上什么不该看见的事,也好抽身而退。于是我也不掌灯,只是借着昏黄月光悄然来到‘龙吟阁’外,然后便看到房门大开,屋里则是漆黑一片,依稀还传来轻微的响动声;而先前闻到的血腥味,正是从屋子里传来。我当即来到房门边,正待朝里面看个究竟,突然间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随之便从黑暗中大步踏出,直往门外而来,差点便和我撞了个满怀。”   只见赵若悔说到这里,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神态间仿佛还有些惊魂未定。谢贻香听他这番讲诉里不但有周围环境的描述,还有自己心理活动的描述,可谓是丝丝入扣,可见这段经历他早已说得惯了,几乎都能媲美市井里的说书先生。那赵若悔又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当时我下意识地退开两步,由于身上没带兵刃,当即摆出一个‘峨眉碎玉拳’的起手式,正待喝问对方是谁,却见一柄长刀狠狠朝我头顶劈落,其声威之骇人,绝非人力所能达至;再略一辨认,岂不正是传说中关公所用的那柄青龙偃月刀?”   谢贻香微微一凛,心道:“难道他当真看见了显灵的关公?”只听赵若悔的语气也似乎有些漂浮起来,喃喃说道:“一时间我哪里还顾得上其它?连忙就地一滚,躲开了当头劈落的青龙偃月刀,这才看清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人,分明是个枣红脸、丹凤眼、身穿一声绿色鹦鹉战袍的将军,颔下五缕长须随风飘荡,正是关帝庙里供奉的关公模样!眼见关公居然在这月夜下凡显灵,手中那柄青龙偃月刀上分明还染满了鲜血,我当时也不知‘龙吟阁’里住的乃是恒王,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跑,同时放声大叫起来。” 第454章 理案情疑神疑鬼   说完这番话,赵若悔似乎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道:“说起来倒是有些丢人,枉我赵某人学武半生,眼下又是峨嵋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之一,谁知遇上这等神异之事,竟是打心底里害怕。幸好那显灵的关公见我转身开跑,倒也并未为难于我,而是转身自行离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就在那一刹那间,我清楚地看到关公一只手提着青龙偃月刀,另一只手里分明挽着一颗血淋林的人头。”   “伴随着关公的消失,‘龙吟阁’旁边一间客房的大门随即被人推开,跳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壮汉来。后来才知道这壮汉便是恒王此行的贴身侍卫萨礼合萨将军,却是被我的叫声所惊醒,这才冲了出来,但当时我却不识得他。那萨将军眼见‘龙吟阁’房门大开,四下又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连忙冲进屋里,随后便发出一声惊呼。我见到有旁人出现,顿时胆气一壮,也跟着踏入‘龙吟阁’内,只见黑漆漆的屋子里面,隐约有一具无头男尸躺在血泊里,显然是被方才那显灵的关公割去了脑袋;待到我和萨将军点燃房里的灯火,萨将军当即又是一声惊呼,一张脸吓得惨白,大声叫道:‘恒王遇害了!’”   说到这里,赵若悔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重新闭上了双眼。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怔,他摆出这幅姿态,分明要结束自己的讲诉了。果然,毕长啸已接口说道:“不错,这便是赵老师当夜的亲身经历。此后萨将军这一句‘恒王遇害了’,顿时惊醒了附近的下人,尽数围拢到那‘龙吟阁’外’;与此同时,福管家和欧阳先生也一同赶到了现场。”   只听那福管家说道:“那夜小人恰巧身在陪欧阳先生的房间里,和欧阳先生品茶聊天,一直待到深夜。由于‘龙吟阁’本就坐落在客房那一带,约莫是二更时分,先是听到赵老师的叫喊,随后又是萨蒋的几番惊呼声,小人惊异之下,便和欧阳先生一同赶来查看;由于欧阳先生腿脚不便,路上倒是多花了些时间。然而除去亲眼目睹事情经过的赵老师,我们两人便算是第一个来到命案当场的。”   待到福管家说完,毕长啸便继续说道:“在福管家和欧阳先生到达之后,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我便已赶到‘龙吟阁’外。我和福管家两人都知道恒王的身份,眼见屋里这一幕惨况,当场吓得面无人色。幸好福管家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连忙吩咐下人们彻底封闭整座毕府,不得让任何人外出,同时又叫人将府里所有的人尽数唤到‘龙吟阁’外,一一清点人数。此后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忆潇和长鸣便一前一后赶了过来,屠前辈和冰台姑娘二人则是最后到达;至于舍妹忆湘,当夜却不在府里,而是独自去往了龙洞山的后山玩耍,直到天明时分才赶回府里。”   听完毕长啸这番话,整个命案的经过便已讲诉得差不多了,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原来所谓的赵若悔亲眼见到关公显灵杀人,却只是看见一个关公装扮的魁梧男子从恒王居住的‘龙吟阁’中出来,手上还拎着一颗血淋林的人头,却并未看见这个关公究竟是如何下手杀人的。   要知道此刻前厅里的这具无头男尸,分明是在人死之后才被剁去头颅,那么众人所谓的“鲜血流淌了一地”,以及“浓厚的血腥味”,便绝不可能来自于这具尸体。照此推测,这当中便只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命案当场的鲜血根本就是假的,乃是凶手故布疑阵,也不知想要以此掩盖什么;其二便是眼下前厅里的这些人在说谎。   谢贻香立即便已否认了自己的第二个解释,虽然众人的这番讲诉里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大致上却没有什么破绽,更何况这整个案发经过,他们必定已向各级查案官员讲述了多次,即便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也早已编造得天衣无缝了。如今当着常大人和宋参将二人的面,他们定然也不会胡乱篡改。   毕忆潇见谢贻香兀自沉思起来,当即又补充说道:“当夜我们清点府里的人数,除了忆湘之外,所有的人分明都身在府中,而且除了恒王和萨将军二人,那晚便再没有接待过外人。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而且后果极其严重,我们当时都有些六神无主,竟然忘记了报官。待到天明时成都府的一众大小官员前来府上拜会,这位宋参将当时也在其中,众官员追问之下,这才终于隐瞒不住,将这桩命案上报给了官府。”   谢贻香连忙点了点头,又将整件事情再梳理了一遍,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案发当夜是赵老师率先去往‘龙吟阁’外,而且还目睹到了行凶的关公。伴随着赵老师的叫喊,那位萨将军才从‘龙吟阁’隔壁的客房里出来,随后便发现了屋里血泊中的无头尸,从而惊动附近的下人。在这之后,福管家和欧阳先生也赶到了命案当场,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是毕家兄长才赶到。此后依次是潇姐姐、长鸣兄长、屠前辈和冰台姑娘四人,是也不是?”   听到她这一问,却只有毕长啸、毕忆潇、毕长鸣和赵若悔四个人点了点头,欧阳茶和屠凌霄则是在自己的座位上打盹,根本就不理会自己,至于欧阳茶的徒弟冰台,更是一脸不屑地冷眼望向自己。再看毕长啸身旁的毕忆湘,仍旧瞪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众人这一番讲话,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忆湘妹妹那夜不在府里,不知却是去了何处?”   那毕忆湘却并不答话,还是福管家替她回答说道:“四小姐晚上失常会失眠,喜欢一个人到后山看月亮,平日夜里若是寻不到她,我们便会去龙洞山的后山寻找,她果然孤零零地待在那里。至于案发当夜,恰好有一弯昏黄色的月牙挂在夜空,事后我们仔细询问过四小姐,那夜她的确是去了后山看月亮,直到天明时分才回到府里。”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然而转念一想,这毕忆湘既然是个傻子,那么喜欢看月亮也好,数星星也罢,那也在常理之中,自己眼下倒也不必理会。旁边的常大人眼见除了毕家兄妹,在场便几乎没人理会谢贻香,当即出来打圆场,补充说道:“屠前辈和冰台姑娘所居住的客房,虽然离开命案发生的‘龙吟阁’不远,但屠前辈那夜正好在运功游走于小周天,需等到散功之后,方能起身出屋子;而冰台姑娘到底是女儿之身,夜间离寝,自然多有耽搁。所以他们两人最晚才到,对此我们早已询问过多次了。”   谢贻香点了点头,岂止是晚来的屠凌霄和冰台二人,如果命案当夜冒充关公的那个凶手,此刻便在这在座众人当中,那么以众人讲述的情形推测,这个凶手在赵若悔面前逃脱后,便需立刻脱去关公的伪装,再处理掉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和人头,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赶到现场,这中间无论如何也需得一炷香左右的时间。   所以除了当时在场的赵若悔和萨将军,加上半柱香工夫里便已赶到的欧阳茶和福管家,剩下众人甚至包括随后赶来的毕长啸在内,连同毕忆潇、毕长鸣、屠凌霄和冰台,再加上一个不在府中的毕忆湘,单从作案时间这一点来看,六个人其实都有行凶的机会,或多或少存在嫌疑。 第455章 见人心诈言破局   要知道此案分明已是三个月前发生的事,到如今再勘察命案现场已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能做的,便是像眼下这般将此案相关的人士尽数聚集起来,一个一个盘问核查,用攻心的手段判断谁在说谎,从而推断出谁有嫌疑。   按照常理来说,伴随着侦破进行到这一步,接下来便该盘问有嫌疑的六个人,弄清案发当时他们都在做什么,有无旁人可以证明。例如毕忆湘所谓的去后山看月亮是真是假,毕长啸、毕忆潇和毕长鸣兄妹三人能否证明当夜案发时自己不在场,还有屠凌霄的运功游走小周天和冰台的夜里起身耽搁,究竟又是真是假。   然而谢贻香却并不这么打算,一来以常大人为首的办案官员,必定早已盘查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还包括那个已经离去的萨将军,这当中若是谁有嫌疑,一早便已查出;即便是常大人再如何维护毕家,也不至于颠倒黑白,而且那宋参将又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绝不可能包庇于谁。二来她也有自知之明,深知此案的错综复杂,否则也不会三个月悬而未决,凭自己这点本事,几乎不可能查清真相、缉拿凶手。三来她方才便已说得清楚,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查明真相,而是要将此案做一个了结,从而替毕府上下化解危机,若是一直纠结于案情,岂不是白费力气?   当下谢贻香还是回到“恒王身份”这一关键点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前厅当中这具无头尸,再一次确认死者的头颅的确是在身亡之后,才被人用钝器剁去,绝不可能是众人所谓的被显灵关公一刀斩去头颅,更不可能流淌出满地的鲜血。   想到这里,谢贻香陡然醒悟过来,毕府当夜所谓的“关公显灵”,其实从头到尾,便只有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一人看见,就连那萨将军也是在听到赵若悔的叫声后才从隔壁屋里出来,而那时所谓的关公分明已经消失不见了。   而众人之所以对“关公杀人”一事深信不疑,则是源自蜀地一带时常都会发生的关公显灵,其杀人方式同样也是在夜里将人首级割去。如果抛开这个前提,倘若蜀地没有那个扮作关公到处杀人的高手,那么赵若悔说自己亲眼看见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从“龙吟阁”里走出来,多半会被人当作疯子。   换而言之,这个赵若悔如果是在说谎,当夜毕府里发生的命案,其实和蜀地常有的“关公显灵”并无干系,那么整件案子便要推翻重来了。   谢贻香心中盘算,这赵若悔既然是峨眉剑派“若”字辈的高手,武功纵然比不上自己所认识的戴七,想必也是江湖中一流好手,有道是“艺高人胆大”,就算当真看见了显灵的关公,也不该如此窝囊。眼下他既然已成了此案的关键人物,自己虽然无凭无据,倒也不如诈他一诈。   当下谢贻香一挺腰背,那柄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此刻分明就在自己背后,愈发觉得信心十足。她随即站起身来,径直来到赵若悔身前,施礼说道:“赵前辈,晚辈谢贻香有礼了。”   那赵若悔微微睁开双眼,有些不耐烦地还礼说道:“关于毕府里的命案,该说的我都已说过,谢三小姐还有什么事?”谢贻香笑道:“前辈误会了,晚辈倒不是要询问案情,而是要请教前辈另一件事。”顿了一顿,她便问道:“敢问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却不知是要掌管哪一柄剑?”   赵若悔微微一愣,说道:“当然是我峨眉剑派世代相传的、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江湖上谁人不知?”谢贻香故意拉扯了一下背上的包裹,笑道:“如此说来,前辈自然见过定海剑了?”   那赵若悔一时摸不透她的用意,再看她故意向自己显露背上的长条包裹,里面分明是一柄长剑,虽然隔着厚厚的麻布,但看其长短大小,果然有些熟悉。他当即问道:“谢三小姐此话怎讲?”谢贻香笑道:“晚辈刚从江西赶来,就在鄱阳湖畔,恰巧也结识了一位峨眉剑派的前辈高人。”   听到这话,赵若悔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脱口说道:“你说的可是我师父、江湖人称‘回光剑’的戴念红?他……他老人家眼下身在何处?”   谢贻香心中好笑,心道:“真是天助我也,这赵若悔居然是戴七的徒弟,那便好办得多了。”当此局面,她也不便透露戴七已然身亡的消息,只是笑道:“眼下戴前辈正和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前辈扬帆出海、携手遨游,短时间内应当是不会回来了。在戴前辈临去之前,曾托付给我几件重要的事物,要我亲自送回峨眉山上。”   赵若悔惊喜参半地问道:“敢问谢三小姐,莫不是师父此行到底还是成功了?此番他肩负光大我峨眉剑派的重任,也算是给朱掌门五十大寿最好的贺礼,若是……若是师父此行满载而归,为何不径直赶回峨眉山?眼下你背后的包裹中,难道……难道便是……”谢贻香接口说道:“正是。”   要知道定海剑身为当今武林第一神兵,又是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当然不能随意显露。前番戴七随鲁三通一行人同行,一路上更是将这柄剑隐藏得极深,非到生死关头决计不肯显露。所以谢贻香当即打断了赵若悔的话,没让他说出“定海剑”这三个字来。   算起来赵若悔三个月前来毕府送请帖,却是在戴七前往鄱阳湖之前,可见戴七在出发前曾有过交代,此刻听赵若悔这一番询问,显然是知道此事,那事情便更加好办了。只听赵若悔又问道:“师父他老人家交付给谢三小姐的重要事物,除了你背上的……背上的东西,不知还有些什么?”   谢贻香知道他是在问蜀山派流传下来的秘籍,当下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还请赵前辈见谅,你的所作所为,其实戴七前辈早已心中有数,所以曾特意叮嘱过我。戴七前辈所交付的事物,我自会亲手送到朱掌门的手里,在此却不便相告了。”   那赵若悔眉心一跳,问道:“谢三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谢贻香笑道:“那却要问赵前辈了,前辈此番前来毕府,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谢贻香这些话语,其实只是在试探这赵若悔的虚实,探出他心中的破绽。谁知听到这一反问,赵若悔的脸色顿时微变,说道:“胡说八道!我此番前来毕府,分明是在师父远赴江西之后,乃是替朱掌门送来寿宴的请帖,师父又知道了什么?”谢贻香察言观色,心知自己的发问方向没错,当即笑道:“赵前辈,此番前来送请帖,当然不是你第一次来毕府。”   那毕长啸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解释道:“贻香妹子,我方才便已解释过,这位赵老师和我毕家乃是老交情,时常会有来往。赵老师此番前来府里小住,再是寻常不过,只怕却是你多心了。”   谢贻香缓缓摇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赵前辈,这蜀地一带时常显灵的关公,想必前辈之前也曾见过?” 第456章 梳妆台夜半歌声   听到谢贻香突然转变话题,将问题引到当夜所发生的命案,那赵若悔还在思索师父知道究竟知道了自己的什么“所作所为”,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随口回答道:“当然没见过。”   谢贻香追问道:“当夜‘龙吟阁’里并未掌灯,黑暗中有人从屋里出来,仅凭仓促间惊鸿一瞥,赵前辈便能看清对方是个枣红脸、丹凤眼、身穿一声绿色鹦鹉战袍的将军,甚至还能看清对方颔下的五缕长须?”那赵若悔答道:“习武之人,眼力自然胜过常人,那又如何?”谢贻香逼问道:“难道世上所有红脸绿衣的魁梧将军,便一定是三国蜀汉的关羽关云长?”   赵若悔不及细想,说道:“当时事出突然,我也不敢确认。待到事后和大家谈及,再结合蜀地的关公神异,自然可以肯定当夜从恒王屋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必定便是显灵的关公。”谢贻香“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赵前辈当时并不能确认对方便是显灵的关公,又为何会如此惊恐,居然被吓得转身逃走?”   那赵若悔顿时一愣,立刻又回过神来,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指着谢贻香,怒道:“你这丫头,当真是……当真是夹缠不清!我当时虽不敢确认,但看到对方的形貌以及所用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便联想起了关公,这才会被吓到。你说我胆小也罢,说我窝囊也罢,那又怎样?”   其实赵若悔这番回答倒是合情合理,但神色语气之中,分明却已露出了些许破绽。谢贻香本就是要将他绕晕,又岂能轻易放弃?当下她继续去激怒赵若悔,笑道:“赵老师,你在毕府里干下的好事,其实戴七前辈早已知晓,你又何必要说谎?眼下你这满嘴的胡言乱语,究竟又是在替谁遮掩?”   那赵若悔此时若是手里有剑,只怕早已将谢贻香给一剑穿心了,他霍然站起身来,一扫之前的疲惫之态,厉声怒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你给我说清楚了,我在毕府里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师父他老人家又知道了我什么事?今日你若是说不清楚,便休想踏出这毕府前厅一步!”   谢贻香更是毫不退让,争锋相对地问道:“说得好!赵前辈,当着我背上这件事物的面,你可敢以戴七前辈的名义起誓,方才你所讲诉的这一切,当真是一字不假、毫无隐瞒?”   听到这话,那赵若悔突然呆立当场,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须知若是谢贻香一上来便逼赵若悔立誓,对方必定会有所准备,顾虑周全,甚至完全能以“不屑搭理”为接口,将这一要求给搪塞过去。但此刻谢贻香已然亮出了自己和戴七以及定海剑的关系,又用言语将对方彻底激怒,那赵若悔盛怒之下忽然听到要让自己立誓,心中毫无准备,立刻便展现出了最真实的反应。   只见那赵若悔默然半响,可谓是气焰全消,终于低声说道:“我可以起誓,我所说的绝无一字虚假。”谢贻香立刻抓住他言语中的破绽,反问道:“那便是有所隐瞒了?”   那常大人听到这里,顿时惊呼一声,他本就是官场上的老油条,立刻听懂了双方的对话。谢贻香方才明明是要赵若悔以“一字不假、毫无隐瞒”起誓,但赵若悔的回答里却只提到了“一字不假”,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自己所讲述的一切“有所隐瞒”。其实就算赵若悔的回答中没有破绽,仅凭他听到要自己起誓时的这一番沉默,也足以令人对他起疑了。   一时间,好些人顿时打起精神,目光齐刷刷地往这赵若悔身上扫来。想不到这个谢封轩家的三小姐,果然有点门道,居然在三言两语之间,便让这鼎鼎大名的“雕花剑”赵若悔露出破绽来。那赵若悔倒也不笨,此刻已然醒悟过来,谢贻香所谓的什么“师父早已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目的便是要诈出自己的破绽,查清命案当夜发生的事。   一时间,赵若悔脸上也看不出是惊讶还是害怕,兀自呆立了好久,终于长叹一声,缓缓坐回椅子上。他又呷了一口面前的峨眉雪芽,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其实当夜之事,我的确是有所隐瞒。”   这话一出,就仿佛是在前厅里炸响了一道惊雷,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大惊失色,忍不住问道:“赵老师,难道……难道你……”赵若悔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摇了摇头,说道:“毕大公子不必多心,我并非杀害恒王的凶手。只是那夜在命案发生之前,我其实还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却不曾向大家吐露罢了。”   那常大人可谓是惊喜交加,连忙说道:“想不到此案三个月来毫无进展,今日幸得谢三小姐亲自出面,居然有了新的发现!赵老师,你可瞒得我们好苦!”那宋参将更是补充说道:“想必大家也不愿在这毕府里瞎耗光阴,正如谢三小姐方才所言,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尽快了结此案,往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所以从此刻起,还请大家不要再有任何隐瞒,倘若再有谁言语中不尽不实,那便休要怪我老宋动用刑具!”   眼见赵若悔终于被自己攻破,谢贻香心底也是暗自叫了一声侥幸。自己只是察觉到眼前这具无头尸是在死后才被人剁去头颅,和众人所描述的命案当场分明不符,所以才用言语试探这个唯一目睹了“关公显灵”的赵若悔,想不到他果然有所隐瞒。当下谢贻香便说了句“得罪”,自行坐回到椅子上,只等这赵若悔开口。   那赵若悔又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当夜酷热难眠,我的确打算要去找福管家讨点酒喝,但是在这之前,我却并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是在府里四处闲逛,自行乘凉消遣。约莫是在一更时分前后,我路过府里的‘凤舞阁’外,居然发现屋里隐约透露出微弱的灯火光,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他刚说到这里,毕长啸当即双眉一扬,说道:“这绝不可能!‘凤舞阁’也是府里的客房之一,当年家父修建府邸时,乃是专门为宫里的女眷准备,然而在家父身故之后,毕府哪里还有宫里的贵人来访?所以这‘凤舞阁’便如同恒王当夜所居住的‘龙吟阁’一般,早已空置了好些年,即便是府里的下人,没有得到我和福管家的吩咐,也不敢随意入内打扫。深夜之中,又怎么可能有人留在里面?”   常大人连忙劝道:“郑国公稍安勿躁,我们还是先听赵老师讲完。”他一边说着,一边已传唤来一位侍从,在旁将赵若悔所言一一记录下来。只见赵若悔点了点头,说道:“正如毕大公子所言,这‘凤舞阁’的来历我也知晓,所以当时也是十分好奇,不知屋子里的究竟是什么人。然而这到底是毕府的私事,我身为做客的外人,倒也不便探究。谁知就在我准备离去时,却忽然听到‘凤舞阁’中隐隐约约传出一阵歌声,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唱道:‘……金勒马嘶坐雕鞍,正气冲霄日光寒……身在曹营心在汉,不知兄王驾可安?’其唱腔中竟似带有一股说不出的幽怨,又隐隐透露出一丝杀意。”   说到这里,那毕忆潇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微变,说道:“这是《白马坡·斩颜良》里的戏词,讲的是关公暂投曹操栖身,以保全两位兄嫂,所以身在曹营心在汉,兀自挂念着刘皇叔。我倒是听过这出戏。”那宋参将也接口说道:“不错,我也听过。”   赵若悔缓缓点头,说道:“我当时听到这一阵歌声,也是惊讶万分。在这深夜之中,又怎会有女子在‘凤舞阁’里唱关公斩颜良的戏文?待到我仔细去听,歌声却又戛然而止,再也不闻分毫。于是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翼翼地潜入‘凤舞阁’里,顺着灯火光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寻找寻过去,终于来到二楼的一间小屋外;透过房门上厚厚的窗纸,灯火光正是源自这间屋子。我便沾唾沫润湿窗纸,悄然刺破一个小洞,将眼睛凑上去看。只见里面的摆布,却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当中花床衣柜、铜镜妆台一一俱全,而此刻就在那梳妆台前面,分明有个女子正在对镜梳妆,身上只披着一件薄如轻纱的睡衣,衣衫下隐约可见玉脂般的肌肤,却是背对着我,看不清她的容貌。至于先前从外面看到的灯火光,则是来自于屋里梳妆台上的一盏油灯。”   说到这里,赵若悔的话音也变得有些颤抖起来,显是心有余悸,就连谢贻香也听得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试问在深夜时分,看到本该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居然有个女子在对镜梳妆,而且还细声细气地唱着关公斩颜良的戏文,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更何况是亲眼看见?   再看在场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纷纷在位置上挪动的身子。除了依然闭目沉睡的得一子、欧阳茶和屠凌霄三人,以及在椅子上打坐念经的海念松和尚,其他人都已被赵若悔的讲诉所吸引,就连那个一直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冰台,此刻也在仔细聆听着。   只听那赵若悔继续说道:“见到这一幕诡异的情形,我当时也有些害怕,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见屋里背对着我梳妆的那个女子,似乎正在往自己脸上涂抹着胭脂一类的东西,我虽然看不见她的样貌,可是在梳妆台上那盏油灯的映照下,透过她梳妆铜镜的反射,依稀可以看到铜镜里是一张赤红色的脸,红得就像是戏台上脸谱一般……”   听到这里,毕长啸已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脱口喝道:“难道……难道她是要将自己化妆成关公?” 第457章 抹红妆雌雄难辨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早就已经心生怀疑,此刻被毕长啸这一喝破,顿时都是一惊。难道当夜在毕府里显灵杀人的关公,竟然是由一个女子所妆扮而成的?以此推测,莫非在这蜀地一带时常显灵的关公,其实便是赵若悔当夜在毕府里看见的这名怪异女子?   那赵若悔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她当时所画的妆扮,的确便是关公。”话音落处,前厅里顿时一片哗然。谢贻香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事,一早便已猜测过那个四处杀人的关公,多半乃是由高手假托神灵之名除暴安良,可是说什么也没料到居然会是一个女子,当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只听赵若悔继续说道:“当时我见那女子将自己的一张脸涂得通红,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摸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对着铜镜往自己脸上小心翼翼地粘贴起来,嘴里轻声哼唱道:‘非是关某敢斗胆,熟读《春秋》志不凡。精神贯日扶炎汉,气吞群雄社稷安’。戏文里这一段慷慨激昂的唱腔,硬是被她唱得幽怨凄婉、余音袅袅,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我这才看清楚,她竟然是在往自己脸上粘胡子,抽屉里那团黑漆漆的东西,自然是假胡须了。”   “待到那女子贴好须,便将梳妆台上剩余的事物一一收拾妥当,显是已经梳妆完成。随后她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捋着颔下的假须,对镜子里自己那一张红脸拉长声音唱道:“赤兔追风快如电,青龙偃月血饱餐……大好头颅,不过是一刀斩之!”唱罢之后,她的语调忽然一转,兀自“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声音就好像是深夜里老枭的啼鸣。”   说到这里,赵若悔脸上似乎有些抽搐,想来是回忆起了当时那一幕,至今还有些惊魂未定。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当时正靠在房门上,透过窗纸上的小洞往里看,她的这一阵笑声来得太过突然,可谓是毫无征兆,吓得我毛骨悚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顿时便将门上的窗纸吸得哗哗作响。屋里的女子立刻察觉到我的存在,当即转过头来,变作男子的声音怒喝道:‘何方鼠辈!’”   赵若悔最后这一句“何方鼠辈”显然是在学那女子当时的口吻,当真是气壮山河,响彻了整个前厅。只听他继续说道:“伴随着她这一声男子腔调的喝问,那女子转过来的脸,分明是一张枣红色的男子面容,卧蚕眉丹凤眼,颔下五缕长须,一脸英气勃勃,岂不正是庙宇中所供奉的关公模样?可是就在这张关公脸的下面,却是个披着轻薄睡衣的女子身体,隐隐露出白玉般的肌肤,在油灯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就好像是把庙宇里关公的头颅单独拿了下来,再接到一个女子的脖子上,其形其貌,当真是诡异得紧!”   “当时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再看关公脸上那一对怒目圆睁的丹凤眼,忽然想起‘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的传言,哪里还敢多看?连忙施展出峨眉剑派‘醉步星斗’的轻功,撒腿便往外跑。只听屋子里稀里哗啦的一片声响,显是那关公脸的女子追赶了出来,我脚下不停,飞一般地冲出‘凤舞阁’,也不辨方向,一口气跑出好几百步,一直跑到毕府的围墙的边上,这才敢回过头来张望,幸好那关公脸的女子倒是没有追赶过来。”   讲到这里,赵若悔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来,说道:“后来我便孤身蹲在毕府的墙角下,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方才在‘凤舞阁’中的见闻,终于决定还是要将此事告知府里的福管家。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然是二更天左右,谁知在我赶往福管家居所的路途上,却又恰巧路过‘龙吟阁’,这才看到关公杀人的那一幕。”   听到这里,那常大人忍不住插嘴问道:“如此说来,赵老师是否可以肯定,你当时在‘凤舞阁’里见到的那名梳妆的女子,便是后来在‘龙吟阁’提走死者头颅的关公?”赵若悔当即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正是?难不成还会有第二个关公?”   说着,他又朝谢贻香赧然一笑,说道:“其实三小姐方才问得不错,当时关公从那黑漆漆的‘龙吟阁’里出来,为何仅凭刹那间的一瞥,我便会害怕成那般模样?正是因为我先前便已在‘凤舞阁’里受过惊吓,亲眼看到了关公的‘真身’,所以在‘龙吟阁’外再次见到,想也不想便决定转身逃跑。”   待到赵若悔说完这话,一时间整个前厅里都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心中都是同样一个念头:“倘若赵若悔所言非虚,且不论蜀地时常显灵的那个关公,单是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凶手多半便是那个妆扮成关公的女子了。却不知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在深夜时分出现在毕府的‘凤舞阁’中?”思索之际,好几人的目光便已在毕忆潇和毕忆湘两姐妹身上扫来扫去,当中也有人怀疑那欧阳茶的徒弟‘天针锁命’冰台。   那毕长啸听到赵若悔的这一番讲诉,脸色早已是阴晴不定,再看到众人投向自己两个妹妹的目光,忍不住沉声说道:“这如何可能?显灵的关公又怎会是一个女子,而且还在我府上的‘凤舞阁’里梳妆?赵老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赵若悔长叹一声,说道:“毕大公子,你这么说便不对了。凭我和毕家这些年来的交情,又怎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试问那关公脸的女子既然能在‘凤舞阁’里梳妆,那么她即便不是毕府里的人,也必定和毕府有所关联,我却是做客毕府的外人,本不该胡乱搅合毕府的私事。所以我当时也曾再三考虑,是否要将此事讲出来,最后才决定私底下去找福管家商议。可是后来‘龙吟阁’里发生命案,恒王命丧当场,我深知此案的严重性,正是因为我和毕家之间的交情,所以才冒险隐瞒不说,打算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唉,谁知到头来终于还是瞒不住。”   听到赵若悔这么说,那毕长啸倒也不好继续冲他发火,只得重重地哼一声,铁青着脸狠狠瞪了谢贻香一眼。谢贻香顿时心头火气,暗道:“我本是想替你毕家化解这场灾难,谁知你却坚持要说什么查明真相、缉拿凶手。眼下查出那杀人凶手和你毕府有牵连,你却要来记恨于我了?”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之所以要用言语去诈赵若悔,到底还是想验证死者的身份,因为眼前这具无头尸分明是在死后才被剁去头颅,和众人所描述的命案当场出入极大。哪知她这一逼问,非但没能问出命案发生时的详情,反而牵扯出了一个神秘女子,在深夜里躲在“凤舞阁”中化妆成关公模样,让此案变得愈发扑朔迷离,对眼下毕家的处境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正如赵若悔所言,那名女子既然能在‘凤舞阁’里化妆打扮,自然和毕家脱不了干系。   那常大人当下便向赵若悔询问‘凤舞阁’里那名女子的形貌,谁知赵若悔也说不清楚。因为当时那女子最后转过头来说的那句“何方鼠辈”,分明又是个雄壮的男子声音,所以赵若悔至今还有些拿捏不准,不敢肯定“凤舞阁”里梳妆的那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能凭借对方睡衣下的身形判断,把她当作是一个女子。再加上当时屋里油灯的光线太暗,那女子脸上又涂抹着关公装扮,赵若悔至始至终也没见到她站起身来,所以对那女子的身形相貌乃至年龄大小,一概看不出来,只能凭借她睡衣下那玉脂般的肌肤推测,应当是一个年轻女子,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   听到赵若悔这般摸棱两可的回答,那宋参将顿时醒悟过来,说道:“这还不简单,一个女子若要装扮成关公的模样,脸上的妆容倒还罢了,身高却是极难模仿,必定要脚踩高跷,又或者是穿上特质的鞋子。赵老师既然是在‘凤舞阁’里见到那女子正在梳妆,可见‘凤舞阁’的那间屋子里,多半藏有玄机,我这便令手下兵卒前去搜查,想必能有不少收获。说不定除了她装扮所用的相关事物,甚至还有可能找到关公的战袍和青龙偃月刀。”   说罢,他又望了一眼身旁的常大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说不定还能在那里找到恒王的头颅。” 第458章 搬律法自证清白   宋参将刚要准备唤兵卒前往搜查“凤舞阁”,却被谢贻香开口阻止,叫他稍等片刻。那常大人随即也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连忙开口劝阻。因为如果当真在“凤舞阁”里寻到关公装扮的相关物件,那便等同于坐实了毕府的嫌疑;而且如果连恒王失踪的头颅也在“凤舞阁”里找到,那便彻底坐实了恒王的身份,令此案板上钉钉,再无回旋周转的余地。   那宋参将到底拗不过谢贻香和常大人,再加上他心底也有些偏袒毕家,只是不像常大人这般明显,当即冷笑道:“这位赵老师透露出如此重要的线索,那么这‘凤舞阁’是一定要搜的。眼下你们两人既然阻止,那我便让兵卒们再等片刻,看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但是终归还是要去搜查。”   那常大人仍不甘心,继续劝道:“宋参将,三个月来相关的搜查一向由你负责,之前你说整座毕府已经掘地三尺,却还是没能找到死者的头颅,如今却为何会说那‘凤舞阁’还没搜查过?可见你老宋的这颗心,到底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的。你若是现在再去搜,岂不是在说自己之前失职了?”那宋参将回答道:“俗话说丢羊补牢,倒也不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失职也分大小,眼下如果还不去搜,那才是真正的失职。”   然而宋参将既然已经答应了暂不搜查“凤舞阁”,那么此案便还有转机。谢贻香深知眼下最大的障碍不是案情,也不是自己身旁这两位官员,而是那个三番四次出来搅局的毕府的主人毕长啸。她不禁心中暗道:“若不能先将你这草包降伏,这案子也便不要办了。”   当下她便站起身来,走向前厅当中的主人席位,来到那毕忆湘的面前,笑着问道:“忆湘妹妹,你好!”   在场众人顿时一惊,谢贻香此举,分明是怀疑上了毕忆湘这个傻子。试问这毕忆潇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神智又有些不正常,怎么可能是化妆成关公杀人的凶手?可是转念一想,在赵若悔的描述中,那个梳妆的女子一会儿用女子的声音唱歌怪笑,一会儿又用男子声音厉声怒喝,形貌状若疯癫,难道是因为那女子本就是个疯子或者傻子?   却见那毕忆湘只是瞪大一双眼睛默不作声,呆呆望着面前的谢贻香。旁边的毕长啸也看懂了谢贻香的用意,不禁脸色一变,谢贻香这般发问,分明和方才盘问赵若悔一样,竟是要拿自己的妹妹来开刀。幸好身旁的毕忆潇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加他不要开口。谢贻香又问道:“忆湘妹妹,你当然听见了姐姐的问话,是也不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是你说了什么谎话,又或者是做了什么错事,怕被姐姐知道,所以才不敢回答?”   这回那毕忆湘终于有了反应,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没有说谎话。我没有做错事。”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毕忆湘开口说话,声音竟是无比的稚嫩,倒像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而且语调甚是平淡,似乎没有丝毫感情。她当即笑道:“如何没有说谎?你说那天晚上自己去了后山看月亮,这还不是说谎?”毕忆湘面无表情地瞪着她,说道:“有月亮的时候,我会去看月亮。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晚上。”   要知道谢贻香这个问题其实暗藏陷阱,若是毕忆湘直接回答恒王遇害那晚的事,那便证明她知道谢贻香问的是哪个晚上。这对旁人来说虽然再正常不过,但毕忆湘却是个傻子,若是这般作答,那便意味着她极有可能是在装傻。谁知毕忆湘这一回答不但躲过了谢贻香问话中的陷阱,而且还将问题丢还给谢贻香,令人看不透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贻香当即又抛出自己的第二个陷阱,笑道:“莫非你忘了,那晚在你家里有人被割去头颅,还流了一屋子的血,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也便是此刻前厅里的这具。你怎会不记得?”倘若毕忆湘因此想起了是哪个晚上,则说明她多半曾见过案发现场的情况,那么所谓的“当夜不在府中”就值得怀疑了。却不料毕忆湘又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谢贻香微感气馁,再看旁边毕长啸那一张铁青色的脸,不禁有些焦急,索性径直开口诈她,说道:“忆湘妹妹,你就别再欺骗姐姐了。你家里出事的那晚根本就没有月亮,你却说自己去了后山看月亮,这还不是撒谎骗人?”   要说方才讲诉案情的几个人,都曾提到当夜有一弯昏黄的月牙挂在半空中,谢贻香这么说,摆明了是把毕忆湘当作傻子,要来诈她上钩。只要毕忆湘开口提及当夜的事,那便证明对于毕府这桩命案,她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哪知道毕忆湘还是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有月亮的时候,我会去看月亮。没有月亮,我就不会去看。姐姐听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姐姐傻?”   这话一出,原本满脸怒意的毕长啸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就连毕忆潇和毕长鸣两姐弟也不禁莞尔。谢贻香一脸尴尬,想不到自己来诈这个傻子,非但毫无收获,到最后还被傻子给戏弄了。她当即压下心中怒火,笑道:“忆湘妹妹真是有趣,姐姐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不如这便和姐姐一起回金陵刑捕房玩,你看好不好?   那毕长啸听这话,脸上笑容顿消,怒道:“贻香,你胡说什么?”谢贻香淡淡地说道:“既然赵前辈当夜看得清楚,那个假扮关公杀害恒王的凶手,乃是府里的一名女子,那么在场的潇姐姐、忆湘妹妹和冰台姑娘三人当中,便只有忆湘妹妹声称当夜不在府里,整晚没露过面。她既然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当然便是本案的嫌犯。”   毕长啸大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什么嫌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忆湘杀了恒王?”谢贻香悠悠叹了口气,笑道:“看来兄长是不太了解本朝的律法,那还得由我向兄长稍作解释。须知刑捕房办案,但凡是有嫌疑之人,其身份便是嫌犯,皆要缉拿归案、严加审查。嫌犯若是能找出证据自证清白,还自罢了;倘若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那便可以定罪了,至于签字画押按手印之类的流程,我们早已做得惯了,该有的一件也不会少。所以眼下毕四小姐身为此案的嫌犯,我当然要带她回刑捕房问个清楚?”   眼见谢贻香的态度忽然转变,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那冰台更是冷冷嘲讽道:“原来刑捕房便是这么办案的,当真令人大开眼界。”那毕长啸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好歹也是在外面应酬惯了的人,当此争锋相对的局面,他忽然变出一副笑脸,开口笑道:“贻香说笑了!怎么和你毕家哥哥开起了这等玩笑?也罢,也罢,哥哥认输了!”   谢贻香暗叹一声,脸上却正色说道:“什么说笑?莫非事到如今,郑国公还不明白?眼下恒王命丧于毕府,此案始终要给朝廷一个说法。要知道死的可是皇帝的皇子,如果不将毕四小姐这个嫌犯带回刑捕房,再将此案继续拖下去,皇帝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倘若龙颜一怒,届时宁错杀也不放过,甚至会将你毕家满门连同府里所有的宾客尽数问斩!”   听到这话,那毕长啸再也硬气不起来了,强自笑道:“贻香妹妹,你既然是来相助于毕家,又怎能如此武断,拿忆湘来顶罪?”谢贻香冷笑道:“说得好!不拿她顶罪,那便只能拿你毕家满门了?否则恒王之死,又该如何向朝廷交代?”   那毕长啸顿时呆立当场,却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说道:“不对,不对,你和常大人方才不是还说,这尸体究竟是不是恒王,眼下其实还没有定论?”谢贻香笑道:“我们的确没说过死者便一定是恒王,而是你郑国公大人至始至终一口咬定恒王命丧于毕府,眼下如何又不敢认了?”   毕长啸陪笑道:“我……我之前不过是以常理推测,恒王既然给我写了书信,说有要事……不对不对,我也不敢确定,更不知这具无头尸的身份。”   谢贻香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她当即说道:“如果死的不是恒王,那此案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但你们如果坚持声称死者便是恒王,那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你毕家上下,我也只好将毕四小姐带回刑捕房了。”   说罢,谢贻香的脸上忽然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伸手指着前厅当中的那具无头尸,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这具无头尸,根本就不可能是恒王。” 第459章 双命案换尸疑云   谢贻香这话出口,可谓是再一次震惊全场。要知道这三个月来,先后曾有八名当地的仵作检验过这具无头尸,而且还请来了恒王的三名侍妾和两名贴身仆人,都不敢确认这具尸体是否便是恒王。而今谢贻香仅凭这在这前厅里的粗略检查,如何便能断言这具无头尸并非恒王?   那常大人虽然惊愕万分,但心中却是喜出望外,急忙问道:“谢三小姐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其实谢贻香方才验尸时,便已看出当中极大的一个破绽,只是一直隐忍不说,想要先将案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明白。谁知听完众人的讲诉,又从赵若悔口中牵扯出一个躲在毕府‘凤舞阁’里化妆成关公模样的神秘女子,愈发令此案变得扑朔迷离,甚至还将嫌疑彻底引到了毕家身上。   要知道谢贻香此番前来毕府,本就是要替毕家开罪,化解这一桩命案带给毕家的无妄之灾。至于这当中的什么真相、什么凶手,她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哪怕恒王真的命丧于毕府,哪怕凶手就是毕长啸本人,她也要想方设法帮毕家脱罪,因为毕家和谢家到底也算世交,而那恒王却不是什么好鸟。   眼下毕长啸既已被自己说服,不再坚持认定死者一定便是恒王,那么也是时候来了结毕府里的这一桩命案了。   当下谢贻香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前厅当中,伸手拉开了掩盖着那具无头尸的白布,让整具无头尸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继而说道:“还请诸位仔细看看这具尸体,便可知我所言非虚!”   原来兵卒们方才将这具无头尸抬上来的时候,众人一来早已见过,二来对尸体有些忌讳,所以至始至终便只有谢贻香看过。伴随着尸体上的白布被掀开,所有人当即望向这具无头尸,果然便是那具穿着睡衣的无头男尸,哪里有什么异常?只听谢贻香缓缓地说道:“其实这整件事再是清楚不过,正如常大人方才所言,此案存在两个最为关键的疑点。第一,当夜前来毕府的访客,是否便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第二,这具无头尸体,是否便是当夜的那名访客。”   说着,谢贻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侃侃道道:“我们先说第一个疑点,依照眼下所有的线索分析推断,当夜前来毕府的访客,绝对不可能是真正的恒王。这当中至少有三个理由。”   “其一,不合局势。江浙沿海和倭寇的战事正急,恒王怎会选择此时离开驻地,而且还带走了军中最有威望的萨将军?须知沿海的战事一旦溃败,无论恒王有什么理由,也定然难辞其咎,免不了被皇帝责罚。   “其二,不合常理。恒王倘若当真离开了自己的驻地,必定是以微服出行,自当隐秘行事,又怎会大摇大摆地下榻在朝廷的剑阁驿站里,而且还要向驿丞亮明自己的身份?即便是一时说漏了嘴,也定然会叮嘱那个驿丞不可声张,甚至可以将其灭口,哪轮到到那名驿丞向自己的上级汇报此事,还惹来一干官员前来毕府拜访?这倒像是事先安排好的设计。”   “其三,不合人情。正如之前所言,恒王如果当真在此时前来毕府,定然是有天大的要事,又怎么可能不先和主人打一声招呼,便以舟车劳顿为由自行前往歇息?这道理再是简单不过,那个假恒王要想瞒过十多年未见的福管家容易,但要想瞒过自**好的郑国公,则几乎没有可能,所以才以此推脱不敢相见。”   说完这一长串推论,谢贻香缓过一口气来,当即总结说道:“要知道凶手斩去死者的头颅,从古至今便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掩盖死者的身份,而此案也不例外。依据以上三大理由,此番前来毕府的人,一定不是真正的恒王;而指使来人冒名顶替的幕后设局者,多半才是恒王本人!”   一时间,在场好几人都不禁暗自点头,她的这一番推论,确然有理有据、合情合理。那常大人当即一拍大腿,说道:“还是谢三小姐见识不凡!本官也一直对恒王的身份存疑,却不及谢三小姐将整件事想得如此通透,当真惭愧得紧。”那宋参将虽然也对谢贻香的结论信服,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谢三小姐也不能只凭推测便妄下断言,可有什么证据?”   谢贻香笑道:“当然有证据,那便要从此案的第二个关键点来找——眼下这具无头尸,是否便是当夜那名访客?在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诸位,这具尸体非但不是恒王,而且更不可能是当夜那名访客。”   说罢,她见众人还没看明白,当即说道:“恒王今年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那名访客既然敢冒恒王之名,而且还能骗过福管家的眼睛,自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福管家,你说是也不是?”那福官家当即说道:“不错,当夜那名访客,的确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谢贻香点了点头,笑道:“那不得了。还诸位请仔细查看,眼下这具无头尸,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又怎么会是恒王?”   话音落处,整个前厅里顿时一片哗然。要知道世人判断对方的年纪,大都是凭借相貌,若是单从身体来判断,则需要一定的眼力和经验了。所以在场众人一时没能看出这具无头尸的年纪,倒也在情理之中。那常大人惊讶半响,忍不住说道:“这却如何可能?当时那些验尸的仵作说得清楚明白,死者的确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他话还没说完,那宋参将早已凑到尸体旁边,略一细看,顿时脸色大变,失声说道:“不对……不对!眼下这具尸体,分明不是我们当时检验的那具!难道……难道有人将尸体掉包了?”   此时众人还在惊讶于谢贻香刚刚的言论,岂料宋参将这话一出,无疑是火上浇油,好些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其实谢贻香早已猜到了这一点,且不说眼下这具无头尸是在死后才被钝器剁去头颅,和众人所描述的命案现场流淌了一地鲜血全然不合,而且分明和常大人之前转述的仵作验尸结果大不相同。对此她还怀疑过当夜的命案情况是众人在说谎,又或者是凶手故布疑阵,甚至是成都府的八名仵作验尸结果有误。但此刻听到宋参将说出这句话来,原来事实竟是尸体已经被人掉包了。   也便是说,眼下前厅里的这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命案当夜在“龙吟阁”里留下的那具无头尸,更不是案发后仵作和恒王家属看过的那具无头尸,而是在这案发后的三个月里,甚至就在不久前,才被人偷梁换柱、重新找来的一具无头尸。所以这具尸体的头颅,才会是在死后才被人用钝器剁下。   但是眼前的这具无头尸,死者又是谁?难不成在这毕府当中,其实发生了两桩命案?   如果说那也关公显灵杀害“恒王”,是毕府里的第一桩命案,那么眼前这具无名男尸,便是毕府里的第二桩命案了。而这个将尸体掉包的人,虽然未必便是第一桩命案的凶手,但两者之间多半有所联系,而且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毕府里第二桩命案的凶手。   如果说第一桩命案凶手早已逃离了毕府,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这个调换尸体的人,同时也有可能是第二桩命案的凶手,如今却一定身在毕府之中,甚至极有可能便是此刻前厅里的在座众人之一! 第460章 巧结案皆大欢喜   如今在场众人里面,也就数“泰山神针”欧阳茶师徒算是半个仵作,毕长啸当下便请欧阳茶来查验这具无头尸。那欧阳茶拄着拐杖端详片刻,当即摇头说道:“眼下这具无头尸,并非案发当夜那具。其头颅乃是在人死之后才被钝器剁去,而当时那具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却甚是平整,显是被大刀巨斧之类的利刃斩去,而且……”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中突然闪现过一丝疑虑,却将话头一转,点头说道:“小丫头眼力不错,死者的确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当然不可能是恒王。”   得到欧阳茶的肯定,众人顿时议论纷纷,想不到恒王的命案还没头绪,如今却又多出一具来历不明的无头尸,甚至极有可能牵连出毕府里的第二桩命案,可能会牵连出毕府中第二桩命案,令此间的局势愈发复杂。谢贻香在旁冷眼旁观,看到欧阳茶眼神中的异样,她不禁心中暗道:“验尸一道我只是粗窥门径,但这位欧阳先生却是当世有名的神医,即便比不上专业的仵作,但对人体的了解自然远胜常人。看他眼神中的迟疑之色,莫非是从这具无头尸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又或者是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只可惜谢贻香眼下却没心思探究欧阳茶的异常,更对眼下这具来历不明的无头尸以及毕府里的第二桩命案毫无兴趣,因为眼下最重要的,是将“恒王命丧毕府”一案了结。那宋参将此时已详细盘问过了搬来尸体的几名军士,确定冰窖里原本的那具尸体果然已被掉包,当即怒道:“好大的胆子,如此重大的命案,竟敢当着我们的面偷换死者的尸体,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待到老子查出是谁干的,定要将他抽筋扒皮!”   谢贻香不禁笑道:“宋参将,说话可以要注意了。正如你方才所言,一桩如此重大的命案,死者的尸体却在你的管辖范围内被人掉包,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名?”那宋参将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旁边的常大人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说道:“谢三小姐……这……唉,此事是我们的疏忽,但是……”说到这里,他陡然醒悟过来,连忙问道:“依谢三小姐之见,眼下应当如何处理?”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道破这具无头尸的破绽时,便已想好了后面的打算,听到常大人询问,她微微一笑,说道:“眼下整座毕府都已被朝廷彻底封禁,三个月来不但有常大人和宋参将二位镇守在此,更有重兵驻守,死者的尸体又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掉包?所以依小女子之见,只怕却是两位大人多心了,试问像这样的一具无头男尸,本就身份不明,先前仵作们的验尸结果若是有所偏差,倒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她缓缓扫视了在场众人一遍,正色说道:“所以这一具无头男尸,自然便是命案当夜留下的尸体。但是经过我们方才的查验,就连欧阳先生也说了,死者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自然不可能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更不是当夜前来毕府的客人。”   须知除了常大人和宋参将两人,在场众人也都基本见到过当夜那具尸体,所以欧阳茶才能确认尸体已经被人掉包。听到谢贻香这一番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话语,众人惊骇至于,也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   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既然尸体不可能被掉包,那么所谓的‘恒王命丧毕府’一案,便可以就此了结了。就在三个月前,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无故离开驻地,至今还没有下落,虽然有人说恒王前来了蜀地的毕府,其实却并没有真凭实据;至于三个月前毕府里发生的命案,依照这具无头尸的检验结果,也绝对不是恒王。所以恒王的失踪和毕府的命案,这两者之间从此便可以撇清关系了。”   说完这番结论,她又向常大人说道:“此后我们只需照此上报朝廷,并将这具无头男尸送往金陵刑捕房,证明‘恒王命丧毕府’的传闻其实是子虚乌有,好让朝廷重新立案,寻找失踪的恒王下落。至于毕府里的这桩命案,方才听诸位的讲诉,多半和蜀地一带常有的关公显灵之事有所关联。而处理关公显灵一事,想必成都府的官差早已是轻车熟路,自然更有经验;我们将这桩命案转交到他们手里,再是合适不过,届时以郑国公在这成都府的威望和地位,只怕不出三日,毕府的封禁便可解除,大家也可以就此散去了。”   话音落处,原本哄闹一片的毕府前厅里,早已变得鸦雀无声。想不到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刑捕房的办案捕头,居然还能如此判案,当真是别开生面!   那常大人急忙将谢贻香的话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忍不住问道:“这……这只怕行不通,眼下这具尸体分明不是……唉,谢三小姐,不少人见过案发当夜的那具无头尸,且不说先行离去的萨将军,成都府那八名仵作的验尸结果早已记录在案,还有恒王的侍妾和仆人也来认过尸……若是仅凭我们的一面之词,只怕……”   谢贻香笑道:“如何会是一面之词?常大人是朝廷钦点负责此案的刑部官员,宋参将又是成都府派来全权侦办此案的军中将领,再加上小女子这个代替商不弃商捕头而来的刑捕房捕头,只要有我们三人一致的判定,难道还不够?再说了,眼下还有在座诸位作为此案的见证之人,合我们众人之力,难道还抵不过什么萨将军和恒王的侍妾仆人?”   说罢,她又对左首席位上的几个人笑道:“这几位前来毕府做客的朋友,想必是不会胡言乱语的。因为整座毕府这三个月来已被彻底封禁,似调换死者尸体这等耸人听闻之事,若非是始作俑者,又有谁能想得到?”   那欧阳茶如何听不懂谢贻香的意思?当即将身旁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拄,冷冷说道:“人老了,难免会有老眼昏花的时候。方才一时看走了眼,倒也不必当真。”他的徒弟冰台虽然又向谢贻香冷哼一声,但也并未开口反对。再看那赵若悔和屠凌霄二人,也相继缓缓点头,显是认可了谢贻香这一提议。   见到四位宾客的这般反应,那常大人不禁双眼一亮,愈发觉得谢贻香此法可行。再看在场的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二人,虽然一个仍在沉睡,一个却在打坐念经,但他们既是随谢贻香同来之人,自然也不会胡乱言语。就连那个被毕忆潇请来的“青城客”墨隐,也在最末的席位上点了点头,显然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常大人心中大喜,连忙开口说道:“谢三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想不到才一个上午的光景,便解开了困扰我们三个月之久的难题,从而将此案彻底侦破,不仅是给了朝野上下一个交代,也让毕家一门免去这场天大的麻烦,更能让在座诸位就此解脱,了不起!当真了不起!下官身为此案的主办官员,事后定要向朝廷请封,替谢三小姐记上首功!”   谢贻香知道他这话是在推卸责任,当下也不以为意,笑道:“常大人何必客气,我们本就是秉公办理,眼下这具无头尸既然已经可以判定不是恒王,又何必要横生枝节、徒增烦恼?至于这当中若是有什么干系,由我刑捕房担着便是。”话一出口,她才顿时醒悟过来,自己原来的靠山庄浩明分明已经命丧于洞庭湖,往后也不知上任刑捕房总捕头一职的又会是谁,也不知是否可以替自己兜这个底。   听到这话,常大人那一颗悬吊的心可谓是尽数放下了,当即望向身旁的宋参将。那宋参将虽然心有不甘,而且又是个叫真的人,但眼见在场众人都已表态,又深知若是承认尸体被人掉了包,那便等同于认了掉脑袋的重罪;当下他思索半响,最终也只得点了点头。   眼见负责此案的两个官员到底还是和自己达成一致,谢贻香顿时松下一口大气。伴随着宋参将这一点头,那福管家最先反应过来,当即站起身来,向常大人、宋参将和谢贻香这边一揖到底,说道:“大恩不言谢。三位的再造之恩,毕家上下永世不敢相忘!”   三人连忙向福管家还礼,谢贻香心道:“毕府里这桩诡异命案能以如此方式收尾,倒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自己不但保全了毕无宗毕大将军的子女,也没辜负父亲的托付。接下来便是要找到隐身暗处的师兄先竞月,同他结伴赶回金陵了。”   谁知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厉声喝道:“岂有此理!似你们这般办案,难道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第461章 烧怒火七窍生烟   眼看这桩命案便要以此收场,却不料有人突然开口反对。谢贻香微微一怔,再转头去看说话的人,顿时心头火起、勃然大怒。原来那说话之人,竟是这毕府的主人毕长啸。   只见毕长啸脸上的怒意,竟比谢贻香的怒火还要来得猛烈,当即厉声喝道:“那晚死的如果不是恒王,那死者又会是谁,凶手又是谁?还有那个化妆成关公的女子,究竟又是什么来历,为何会在‘凤舞阁’里梳妆打扮?还有眼下这具来历不明的无头男尸,到底是谁替换掉了冰窖里原本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若是查不清楚,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别想离开毕府一步!”   听到这一连串怒气冲冲的问题,在场众人却是一个也回答不上来。那福管家连忙劝道:“少主人息怒,谢三小姐分明是一番好意,要助我毕府度过这场劫难。须知这桩命案牵连太大,若能依照谢三小姐的说法结案,乃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是毕家上下最好的选择。”   谁知毕长啸这个草包的倔脾气一犯,就连福管家的话也不听了,兀自怒喝道:“结什么案?眼下什么都还没弄明白,便想草草结案,这是要糊弄谁?查!说什么也要给我查个清楚明白!大不了我毕家上下八十六口人,一同去金陵刑捕房里走上一趟!”   他越说越是激动,当即又指着宋参将喝道:“方才你不是说要去搜查那‘凤舞阁’,找寻当夜那个化妆女子的线索?那你还待在这里作甚?这便赶紧去给我找!”   那宋参将听得双眉一扬,冷笑道:“好!好得很!见过不怕死的,还真没见过自寻死路的!郑国公果然是条真汉子!”说罢,他也不理会常大人和谢贻香的劝阻,径直站起身来,招呼起身后几名兵卒,踏着大步迈出前厅,看方向正是去往那“凤舞阁”的所在。毕长啸口中话语不停,继续说道:“我毕家上下行得正、站得直,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有什么不能查的?难不成你们还敢冤枉了我毕家?”   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给这毕长啸一记响亮的耳光,要知道伴随着宋参将这一前去,以他那叫真的性格,倘若当真找到了什么,那此案便是板上钉钉,坐实了毕家的嫌疑。谁知那毕长啸还嫌事情不够大,当下又向常大人喝道:“至于这成都府一带时常显灵的关公,若是和我毕府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去招惹于他。谁知他这次居然瞎了眼,竟敢惹到毕家头上,这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眼下这里有刑部的官员、有成都府的将军、有刑捕房的捕头,再加上你们这些个在座的武林高手,合众人之力,说什么也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把那个假冒关公的杀人凶手给我揪出来!”   那常大人听得连连叹息,顷刻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谢贻香虽然气得浑身发颤,但是看毕长啸的这副架势,自己若是跳起来和他大吵大闹,来个针尖对麦芒,只怕也解决不了问题。当下她只得强行压住心头那一股恶气,向毕忆潇和毕长鸣两姐弟抱拳说道:“潇姐姐,长鸣兄长,你们都是明白人。眼下毕府逢此大劫,此案究竟应当怎样处理,还请两位说句公道话。”   那毕长鸣一直沉默寡言,此时却忽然点了点头,说道:“谢家妹妹所言不差,我也赞成就此结案。即便是我毕家咽不下这口气,要将幕后的行凶之人揪出,也可以等到结案之后,在私底下继续追查。犯不着顶着‘恒王命丧毕府’这个名头。”谢贻香顿时心头一喜,想不到这位沉默寡言的毕三公子,这一开口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但凭他这句话,其见识便远在毕长啸之上。   谁知那位八面玲珑的毕忆潇,听到谢贻香这话,却兀自沉吟了半响,随后淡淡地说道:“自从家父过世之后,我们兄妹一直尊长兄为大。在这整座毕府里,从来便只有一位主人;所以此案究竟应当如何处理,我听兄长的。”   谢贻香愕然半响,一时间可谓是气急败坏。这桩命案的牵连究竟有多大,以毕忆潇这位“女财神”的心智又怎会不知?当此紧要关头,她怎能犯糊涂和毕长啸这个草包站到了一起?   然而转念一想,依照赵若悔的说法,命案当夜乃是有个女子躲在“凤舞阁”中化妆成了关公模样,随后又去往“龙吟阁”里斩去“恒王”的头颅。若是遵循“女子”这一线索,将凶手的范围缩小到这前厅当中,那么在场的这三名女子,除去冰台和毕忆湘二人,这位毕二小姐分明也有嫌疑。而且比起那白痴形貌的毕忆湘和做客府上的冰台,毕忆潇的嫌疑甚至是三人之中最大的。   想到这点,再结合毕忆潇此时这一不合情理地表态,谢贻香当即直视毕忆潇的双眼,缓缓问道:“命案当夜,潇姐姐分明是后来才赶到现场,离赵前辈看见关公消失,分明已有近两柱香的时间。不知潇姐姐却是因何事耽搁?而且在此之前,潇姐姐又身在何处?”   毕忆潇毫不回避谢贻香的目光,回答道:”我素来有早睡的习惯,每晚亥时,必定要就寝入睡。至于那一夜府里发生了命案,我其实并不知晓,而是等到福管家派来的下人敲门通传,我才急忙起身更衣,所以到得晚了。”   谢贻香“哦”了一声,笑道:“似潇姐姐这般回答,言下之意,也便是说那夜并没有旁人和你在一起,从而证明你的动向?试问潇姐姐身为毕府二小姐,可以歇息的地方自然有许多,即便是你要去往‘凤舞阁’里歇息,想必也不会有人阻拦。”   听到这话,毕忆潇却是笑而不语,而她身后的丫鬟则已抢着回答道:“谢三小姐怎能胡乱猜测?二小姐歇息的时候,虽然从来不要我们伺候,但命案发生的那夜,二小姐和平日里一样,在亥时便已回屋入寝。我们则是守候在了外面的偏厅里,可以证明她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房间。”旁边的毕长啸早已听不下去,此时更是怒道:“放着凶手不去查,你为何总要咬住舍妹不放?你刚刚分明还怀疑过忆湘,现在又怀疑起我二妹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谁知毕忆潇却开口劝阻道:“兄长莫要怪罪怪贻香妹妹,既然赵老师当夜曾亲眼见到,那行凶杀人的关公,其实是由一位女子在‘凤舞阁’里装扮而成,那我自然也有嫌疑。只是贻香妹妹也未免太过心急了一些,以至有些事情没能想明白。即便是我当真有心杀人,但那恒王到底是沙场出生,要想一刀斩去他的头颅,而且还要瞒过隔壁居住的萨将军,再从赵老师的眼皮底下溜走,只怕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释然。要知道乡野间流传的那些破案故事,作者为了让听故事的人猜不中凶手,往往会将情节设计得出人意料,到最后甚至不惜将女子或者是孩子写成杀人凶手,似乎任何人只要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行凶杀人,殊不知这简直就是瞎编乱造。   谢贻香一早便在暗中观察毕忆潇的举止,分明是一位不懂武功的深闺小姐,像她这样的女子,即便是把刀塞到她手里,让她杀一只羊、一头猪,只怕也下不去手,更别说斩去一名中年男子的头颅。所以毕忆潇这话倒不错,就算她杀人之心,单凭“不会武功”这一条,便没有成为此案凶手的能力。   更何况自己提议就此结案,从而将真相掩盖过去,这对凶手而言,分明是天大的喜事,倘若毕忆潇真是凶手,又何必要和毕长啸站到一起,坚持要查清这厢?想通了这些关键,谢贻香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有误,正直进退两难之际,却不料那冰台倒是不嫌事大,当即说道:“怀疑完毕家姐妹,接下来该怀疑我了。”   谢贻香不禁心中苦笑,也不知这位冰台姑娘为何始终要来和自己作对。前厅里这三名女子若是以武功而论,这冰台身为“泰山神针”的闭门弟子,在江湖上又有“天针锁命”的名号,武功自然不弱,在这三名女子当中到是最有能力成为凶手的人。   但是谢贻香心底却有一个坚定的念头,那便是冰台决计不会是此案的凶手。或许是因为真正的凶手隐藏自己都来不及,哪会像冰台这样理直气壮、一直来和自己争锋相对?又或许正是因为冰台对自己抱有的敌意,反而让自己的直觉认定她不可能凶手。   谁知冰台这话出口,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毕长啸却已暴跳如雷,当即大声喝道:“既然要查,那便查个清楚!除了舍妹和冰台姑娘,我毕府上下八十六口人里,连同丫鬟、奴仆、厨娘、花匠在内,合计还有三十六名女子,眼下宋参将既已带人去往‘凤舞阁’搜查,福管家,你这便令府上的所有女子不论老少,全部都到这前厅里来,一个都不要漏,让谢三小姐好生查个清楚!” 第462章 审女眷伉俪难睦   看到毕长啸这般态度,常大人和谢贻香对视一眼,都不禁摇了摇头。如果毕府主人坚持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肯就此结案,那么即便是他们这三名朝廷官员能够达成一致,到底也拗不过这个朝廷亲封的郑国公,只能继续往下查办了。那福管家也暗自叹了口气,朝谢贻香和常大人投来歉意地目光,随后便遵照毕长啸的吩咐,要去传唤府里所有的女子赶来前厅。   当下那“泰山神针”欧阳茶又出来劝解几句,言下之意,也是叫毕长啸就此罢手,按照谢贻香的提议了结此案。哪知毕长啸黑着一张脸,怒道:“只有真正的凶手,才会希望就此结案,从而将真相掩盖过去。常大人,你可记清楚了,往后谁再劝我草草结案,谁便有行凶的嫌疑!”气得那欧阳茶将手里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兀自从腰间摸出旱烟杆,点燃了吸食起来,再不理会毕长啸。   谢贻香也气得七窍生烟,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出的化解之法,居然被毕长啸这个草包一口否决。她当即怒气冲冲地坐回到椅子上,再不多言一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在福管家的通传下,便有毕府里形形色色的女子陆续赶来;放眼望去,当中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正如毕长啸所言,丫鬟、奴仆、厨娘、花匠一应俱全,直看得常大人头晕眼花,也不知应当如何查问。   待到府里的所有女子悉数到场,那毕长啸便起身来到谢贻香面前,向她行了个礼,诚恳地说道:“贻香妹子,你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方才兄长怒火攻心,是我失礼了。兄长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想要护得我毕家周全。然而眼下府里出了命案,凶手也极有可能还藏身在我们当中,不知往后他是否还有新的举动。所以还请贻香妹子不辞辛劳,替毕家查明此案真相,揪出凶手。就连赵老师一直隐瞒不说的当夜见闻,方才也是被你问出来的,我信得过你!”   听到毕长啸这么说,赵若悔当即冷哼一声,谢贻香更是又好气又好笑。若说这位郑国公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倒也算不上,但的的确确是一个令人生厌的草包。非但油盐不进只认死理,而且脸皮还厚得令人发指。刚刚明明还在火冒三丈,转眼间又能放下姿态,来向自己诚恳道歉,弄得谢贻香也有些手足无措。   只听毕长啸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了,眼下早已过了午时,大家却还未进午饭。今日既然有贻香妹子亲临查案,那便委屈大家一日,留在这前厅里配合侦办,午饭胡乱吃些便是。我这就叫下人准备简餐。”说罢,他又向谢贻香潇笑道:“贻香妹子,你只管盘问我府上的这些女子便是,千万不要有什么顾忌。待到饭菜送来,你一边吃一边问,倒也两不耽误。”   见到毕长啸换做一副笑脸,谢贻香也拿他无可奈何,心道:“看在已故的毕叔叔面子上,毕府这桩案子我到底不能不管。你既然一定要查,那便如你所愿,能查出多少算多少,也算是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待到此间事了,大家从此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   当下她也不理会站在自己面前的毕长啸,径直从人群中唤来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询问她关于命案当夜的事,又问她是否知道在场众人当夜的动向。那丫鬟模样的少女当即一一作答,倒也没有什么收获;谢贻香毫不停歇,又唤来一个仆人装扮的妇人询问。虽然府里这些女子当中,有不少人神色紧张、心神不宁,回答时还有些吞吞吐吐,但细查之下,大都是被毕府这三个月的封禁所折磨而成,想来以常大人为首的办案官员,自然早已盘问过她们多次。   谢贻香当下口中发问、耳中聆听、眼中观察,一旦察觉到被询问之人有任何异常,也不管是什么事,立刻便以言语相套。但在她的逼问下,顿时将这些女子心里隐藏的秘密给掏了出来,例如哪个奴仆和哪个下人之间结有私仇、哪个丫鬟又和哪个家丁之间有不正当关系、哪个厨娘又在私底下贪污府上用于采购的银钱,都是毕府里鸡毛蒜皮的肮脏事,可谓是乌七八糟,对此案毫无帮助,但当着外人的面揭露出这些事来,毕长啸身为毕府主人,脸色也是尴尬至极。   待到谢贻香询问完府里的第十个女子,便有下人将午饭给送了上来,却是每人一份,摆放到在座众人身旁的几案上。虽然毕长啸一直强调说只是简餐便饭,其实也较为丰盛,每个人面前都是一碟回锅肉、一碟宫保鸡丁、一碟鱼香茄子和一碟麻婆豆腐,再配有一大碗白米饭。   谢贻香虽是腹中空空,但当此局面,却哪里有什么胃口?当下只是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便继续盘问前厅里这些女子。要知道这办案一道,其实也是个苦差事,绝不似世人所设想的那般,只要凭借心智和经验,坐在屋里便能分析出案情,从而揪出幕后凶手。每个案子里所涉及到的一切线索和蛛丝马迹,都要靠办案之人亲自去找,最后才能依据线索做出分析和推理。至于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好就好在案发时间已经是在三个月前,常大人和宋参将一干人早已完成了对命案当场的勘察,若是真有什么线索,也一早便已发现,所以也用不着谢贻香再亲自去查。如今谢贻香不过是要对这三十多名女子做个盘问,比起她以往在刑捕房里办过的案子,已经算是相当轻松了。   眼见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吃起饭来,谢贻香也盘问完了第十六个女子,便停下来稍作歇息。回想起毕长啸方才的话,说府中的女子除了毕忆潇和毕忆湘两姐妹之外,合计还有三十六人,可是细数前厅里的这些女子,却只有三十五个人,分明还少一人。谢贻香不愿和毕长啸说话,便向身旁的常大人询问,那毕长啸抢着回答道:“除了忆潇、忆湘以及这些个下人,府里的确还有一名女子,却是我的夫人。莫非连她也要盘问?”   谢贻香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毕长啸早已成亲多年,这毕府自然还有一位当家的毕夫人,当即冷冷说道:“既然要查,自然要公平公正。见一见毕家嫂子,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她这么说,毕长啸便也不好反对,那福管家连忙放下碗筷,亲自去请毕长啸的夫人,谢贻香则是继续盘问着前厅里这些女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福管家便和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相继走进前厅。只见这女子约莫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倒是和毕忆潇差不多大,却是做妇人打扮,想必便是毕长啸的夫人;其容貌虽然算不上好看,但也是五官分明,显得端庄大气,可是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恨。   联想起之前欧阳茶曾经说过,毕长啸成亲多年,膝下却一直没有子女,乃是因为毕长啸存有什么心病。以此看来,毕夫人透露出来的这一丝怨恨,多半是源于夫妻感情的不和睦。只听福管家已向谢贻香介绍道:“这位便是少主人的结发妻子、毕府的毕夫人。夫人娘家的本姓是‘虞’,乃是兵部虞侍郎的长女。”   谢贻香连忙还礼,那位兵部的虞侍郎谢贻香倒是知道,虽然手里也算有些实权,却只是个正四品的文官,想不到毕长啸的夫人居然便是这位虞侍郎的长女。细算起来,毕长啸身为毕无宗毕大将军的长子,又是朝廷亲封的“郑国公”,娶这么一房妻子做正室,可谓是门不当户不对,再加上毕长啸又这般热衷于名利,一心想走仕途,难免会对妻子的出身心存芥蒂、多有不满,这多半才是他们夫妻不和的根源所在。   当下这位毕夫人便随口寒暄了几句,倒也不多话,想来平日里是个不管事的人。谢贻香又询问关于命案当夜的情况,毕夫人的回答则和毕长啸所说的一样,他们夫妻二人那夜一早便已就寝,是后来才被府里的吵闹声惊醒,倒也问不出什么新的线索。   待到回答完谢贻香的话,那毕夫人忽然又向那常大人道了个万福,恭声说道:“常叔叔好。”谢贻香顿时一惊,毕夫人的这一举动,分明是和这位常大人早就相识,只怕还是交情匪浅。 第463章 藏腌臜再揭命案   当下谢贻香便望向常大人,看他要作何解释。只见常大人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尴尬,笑道:“谢三小姐,兵部的虞侍郎和下官乃是同一年的进士,交情素来不错,所以细算起来,和毕夫人倒是旧识。”   谢贻香顿时释然,原来这位常大人之所以处处维护毕家,除了敬重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其实还有和毕夫人的这一番渊源。可是往深了想,以当今皇帝的老谋深算,这一桩涉及到恒王的命案,皇帝当然会亲自过问,而主办此案的常大人,自然也是由皇帝所钦点。在此之前,皇帝必定早已调查过这位常大人的底细,莫说和毕夫人的这一层关系,即便是他的祖宗三代,亲军督尉府也能调查得清清楚楚。   所以皇帝明知常大人和那虞侍郎是至交好友,虞侍郎的长女又是如今的郑国公夫人,却还是任命他为此番命案的主办官员,这其实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乃是挂念昔日毕无宗的功勋,想要保全毕无宗的后人,甚至极有可能还暗示过常大人,叫他法外开恩,却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但这也同时说明皇帝对他的这位十一皇子,的确也不太喜爱的,即便是传出恒王命丧毕府的消息,他也不愿深究毕府的罪责。   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前因后果,谢贻香便向常大人笑道:“常大人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当真不容易。只怕有人却不领情。”那常大人也知道谢贻香知道自己和毕夫人的关系后,立刻便能想通其中的关键,当即叹了口气,笑道:“谢三小姐又何尝不是用心良苦?虽然接下了这颗烫手山芋,但有人到底信不过我们,所以同时也派来了都尉府的朋友。”   谢贻香摇头笑道:“都尉府虽是皇帝亲信,但其中鱼龙混杂,也要分三六九等。若是派来的人不一样,意义也大不相同。”常大人之前倒是没想过这一点,顿时醒悟过来,笑道:“是了!先统办不仅是谢三小姐的师兄,还和三小姐订有婚约,当然也算是自己人了。”   如此一来,皇帝的用意便是再清楚不过,朝廷此番派来查办此案的官员,其实是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是刑部的常大人,暗线则是亲军督尉府的先竞月,而这两人却又或多或少和毕府存有交情,当然是想对毕府网开一面了。当下谢贻香和常大人两人相视一笑,既然相互间已经知根知底,那也算是就此交心了。   紧接着谢贻香又询问了毕夫人几句,却并没什么收获,毕夫人寒暄几句,当即便以身体不适为理由,向众人施礼告辞,自行回屋歇息去了。既然在毕夫人身上毫无收获,谢贻香当下只得打起精神,继续盘问前厅里剩下的那些女子。待到厅上众人相继吃完午饭,谢贻香这边也盘问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没有任何的突破。   就在谢贻香准备放弃之时,却不料皇天不负有心人,盘问到倒数第二个仆人装扮的中老年妇人,刚刚才问了几个问题,她便发这个老妇人的精神绷得甚紧,似乎是受过什么惊吓,言辞间更有些神神叨叨。可是细问之下;这老妇人却什么也不肯吐露。   盘问这种神情紧张之人,谢贻香倒是极有经验,知道若是将对方逼得太紧,效果反而不好。于是她也不急着发问,先请教这位老妇人的身份来历,听旁边的福管家介绍,原来她却是府里的老仆人了,被府里的人称为‘春姨’,算起来还是伺候过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的老仆人。谢贻香急忙叫下人抬来凳子,请这位春姨坐下,却还是不着急询问,反而转向旁边的常大人问道:“常大人,毕府被封禁的这三个月里,你们的人自然早已询问过这位春姨了,是也不是?”   果然,常大人略一沉吟,当即向谢贻香低声说道:“我们曾仔细盘问过府里的每一个人,这位春姨年纪大了,虽然言语间有些疯疯癫癫,但是案发当晚,却是在和府里的好几名女眷待在一起,相互间都可以证明,并没有什么嫌疑。我们见她与本案无关,又怕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毕府的隐私来,所以倒也不曾多问。”   要知道谢贻香此刻的这番询问,本就是被那毕长啸所逼,所以根本就不担心会牵扯出毕府里的什么腌臜事,即便真查出什么让毕府丢脸的事,那也是毕长啸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于是谢贻香便向那春姨说道:“春姨,我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女儿,便是毕无宗毕叔叔当年最好的朋友谢封轩之女。此番前来这里,乃是奉了皇上的圣旨,也代表着金陵刑捕房。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事,只管告诉我,我一定可以替你做主。”   听到这话,那春姨的双眼顿时一亮,随即却又变作疑惑之色,反问道:“你当真是谢家的三小姐?”说罢,她又凝视了谢贻香半响,自言自语道:“不错,你真的是谢封轩的女儿,我记得你……十几年前,你和你爹一同来过毕府……”谢贻香点了点头,笑道:“春姨既然认得我,那便知道我并未说谎。你心中如果藏着什么委屈,尽管直言,但说无妨。”   只见那春姨愕然半响,忽然大声说道:“杀人了!府里杀人了!”谢贻香心中一惊,当即追问道:“春姨是说那晚被砍去头颅的客人?”谁知那春姨却拼命地摇着头,说道:“不是……不是那天晚上的无头尸……”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看来所谓的‘一入侯门深似海’倒是不假,在这金碧辉煌的毕府里头,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不知还暗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伴随着自己如今这一番查问,非但查出了不少尔虞我诈的蝇营狗苟,甚至还从这春姨的嘴里听到了人命官司。   那常大人听说与毕府当夜的命案无关,怕这春姨即将说出的话会令毕家下不了台,连忙喝止道:“既然与本案无关,那便不要说了。”谁知那毕长啸的脾气本就是说来就来,听到这话,反倒憋不住了,当即喝道:“春姨,当真大家的面,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什么杀人了,到底是谁杀了谁,你倒是给我说个清楚。你若是胆敢隐瞒,当心我安排家法伺候!”   那春姨的一张脸上顿时抽搐起来,嘴里只是反复地念道:“杀人了……杀人了……”毕长啸忍不住大喝一声,再次逼问道:“说清楚!谁杀人了?”那春姨被他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脱口说道:“三公子杀人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顿时一震,所谓的“三公子”,自然是指毕无宗的第三个儿子、毕长啸的弟弟毕长鸣了,他又如何会杀了人?众人当即望向主人席位旁的毕长鸣,只见他听见这话,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却还是冷静地问道:“我?我杀了谁?”   那春姨说出这话之后,似乎也有些警觉过来,兀自闭紧了嘴,再不敢多说一句。毕长鸣当即怒道:“你这疯婆子,要不是看在你是府里的老仆人,伺候家父家母多年,我早将你这神神叨叨的疯婆子攆出府去了!少再这里胡说八道,赶紧给我滚下去!”   谢贻香不禁心中冷笑,方才明明是毕长啸叫自己仔细盘问府里这些女子,千万不要有什么顾忌,眼下这春姨口口声声说毕长鸣杀了人,虽然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毕长啸一见此事牵扯到了自己的弟弟,立马便翻脸不认帐,想要将此事掩盖过去。   当下谢贻香便接过话头,笑道:“春姨不必惊惶,惩恶扬善,本就是侠义男儿的本色。就好比是这蜀地时常显灵的关公,虽然也一样行凶杀人,却是只杀恶人,百姓们闻之,无不拍手叫好。所以即便是毕三公子杀了人,那也要看他杀的是谁。有道是除恶便是行善,倘若他杀的是大奸大恶之人,那即便是我刑捕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谢贻香这一番和颜悦色的话语,那春姨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却又紧张起来。只见她伸手指着主人席位旁的毕长鸣,厉声尖叫道:“三公子杀人了……是我亲眼看见,他杀了长鸣少爷……他杀了三公子!” 第464章 施毒手唐家遗传   要说春姨的这一句话,乍一听起来的确有些诡异,说什么三公子杀了三公子,也便是说毕长鸣杀了毕长鸣?那毕长啸顿时勃然大怒,喝道:“简直就是个疯婆子!来人,将她给我拖下去!”   然而谢贻香略一思索,立刻便明白了春姨的意思,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眼前的这位毕三公子毕长鸣是假的,而真正的毕长鸣,早已被这假毕长鸣杀害。可是照此推断,眼前的毕长鸣如果是假的,那么在场的毕家兄妹和毕家下人还有在座的这些个宾客,难道就分辨不出来?   粗略看来,这件事只可能有三个解释。第一,正如毕长啸所言,是这春姨在胡说八道,可是看她的神情,却又不像是在说假话,而且多半是因为亲眼看到凶案过程,所以才会惊吓成这般模样;第二,这个假毕长鸣的易容术太过精妙,所以才能瞒过在场所有的人,然而即便是言思道那化身千万的易容术,也只能扮作世间本不存在之人,若是要以易容术假冒旁人,哄骗陌生人倒也罢了,决计不可能骗过兄弟姐妹这些至亲之人;第三,眼下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在替这个假毕长鸣隐瞒身份,但这却如何可能?   谢贻香一时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连忙甩了甩脑袋,抛开自己这些胡思乱想。那福管家听到毕长啸的吩咐,此时已走上去来,要将那春姨搀扶出去,谁知春姨这话一出,索性也豁出去了,盯着谢贻香继续说道:“谢三小姐,他的确不是三公子,是蜀中唐门的人……我亲眼看见他用毒药害死了三公子,你一定要替我毕家做主!”   听到这‘蜀中唐门’的名号,谢贻香不禁愕然当场,如何竟又牵连出了“蜀中四绝”之一的唐门?哪知那福管家听到这话,却并不如何惊讶,劝解道:“春姨你别说了,难道你忘记了,三公子本就是一直在唐门学艺。”毕长啸也接口说道:“不错,唐门的功夫虽然向来不传外姓,但因为家父生前和唐门的唐四爷交情匪浅,所以唐门破例收三弟入门,自幼便传授他唐门的功夫。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旁边的毕忆潇也补充说道:“待到后面忆湘再嫁入唐门,我们毕家和唐门之间,便可谓是亲上加亲了。”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众人之前说毕长鸣一直在外学艺,并不常在毕府居住,原来竟是在唐门学艺,自然也算是唐门的弟子。难怪之前那海念松和尚会说“蜀中四绝”里的峨眉剑、唐门毒和青城客三家尽数汇聚于毕府,所以他凌云僧也不甘落后,这才要随谢贻香同来。想不到此间代表着“唐门毒”的高手,居然就是这位毕三公子毕长鸣,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望向身旁的得一子和海念松和尚。只见这两人一个用斗篷覆盖着头脸兀自沉睡,另一个则是盘膝坐在椅子上闭目念经,仿佛根本就不关心眼前这桩案子,真不知他们来毕府是做什么的。只见福管家已扶着春姨走到了大厅门口,那春姨还是有些不甘心,继续嚷嚷道:“他不是三公子,真正的三公子后腰处上自幼一块月牙形的胎记……我亲眼看见被他杀死的那个人,后腰上分明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顿时一震,连忙说道:“福管家且慢,此事却要问个清楚。”说着,她当即起身离席,将福管家和春姨二人追了回来,又仔细询问春姨看见的事情,让将此事说清楚。   只听那春姨神神叨叨地说道:“就在府里发生命案的那天下午,我去三公子的房间换走厚被褥,谁知却看他在房间里同另一个年轻人打斗,两人的衣衫都已被扯得乱七八糟,裸露出大半身子……我也看不懂他们究竟是谁输谁赢,只听那个年轻人说什么‘大家使的都是唐门的七煞毒,谁也奈何不了谁’,然后三公子便说道:‘你到底不是唐门族人,遗传不了唐家的抗毒体质,眼下大家都中了毒,看你还能支撑多久。’三公子说完这话不久,那年轻人果然便支持不住了,向三公子问了一句‘你当真敢杀我’,然后便趴倒在地一动不动……我虽然隔得远,但也看得清楚,那年轻人被扯破的衣衫下,后腰处分明有着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他才是真正的三公子,这个杀人凶手,分明是假冒的三公子……我怕被这个假的三公子发现,要将我杀人灭口,吓得我扭头便跑,再不敢多看一眼……”   她这番经历虽然讲述得断断续续,但大家倒也听懂了。这春姨是说就在“恒王”命案发生那天下午,府里其实还发生了另外一桩命案,便是毕家的三公子毕长鸣在自己的房里杀死了一个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似乎也是唐门的弟子,所用的功夫和毕长鸣一样,都是向对方下毒。到最后两个人都中了毒,却但因为那个年轻人不是“唐门族人”,没有遗传到唐家的抗毒体质,所以才会死在毕长鸣手里。而春姨之所以认定那个被杀死的年轻人才是真正的毕长鸣,便是因为那个年轻人后腰上的一块月牙形胎记。   谢贻香虽然对蜀中唐门不太了解,但也知道是一个以用毒成名的神秘世家,这个家族既然长年累月和毒物打交道,体内自然会对各种剧毒产生抵抗之力,甚至会对某些毒物免疫。所以春姨言语中所提及的“抗毒体质”,她倒是可以理解。   然而两个唐门弟子交手施毒,其中一个因为不是唐家的人,没能遗传到唐家的抗毒体质,以致毒发身亡,照这个逻辑推断,这个弟子自然应当是毕家的毕长鸣。他虽然自幼拜在唐门门下学艺,但到底不是唐家的血脉,所以无法继承唐家的体质;至于中毒未死、活下来的那个唐门弟子,则是地地道道的唐家后人,天生具备唐家的抗毒体质。   可是如今活下来的这个唐门弟子,却明明是毕家的三公子毕长鸣,他身为毕无宗的第三个儿子,又怎么可能是唐家的人?难道竟是春姨所言非虚,眼前这个毕长鸣根本就是假的?   就在春姨讲诉的时候,谢贻香早已在暗中观察着毕长鸣的神情,他虽然表现得极为冷静,甚至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是春姨眼下分明是指认他杀了人,还说他是假冒的毕长鸣,任谁受到这样的污蔑,都不可能像这样漠不关心。所以毕长鸣的这般反应,反倒演得有些过了,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那毕长啸早已怒不可竭,强压着火气听完春姨这番讲诉,忍不住喝道:“当真是一派胡言,我自己的三弟,难道我竟分辨不出他的真假了?福管家,赶紧将这疯婆子攆出去!”却听谢贻香问道:“福管家,你是毕府的长辈,自然知道府里不少往事。敢问福管家,长鸣兄长的后腰上,是否当真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   不料福管家听到她这一问,神情间却有些犹豫,半响也没答话,那毕长啸已抢着回答道:“我三弟的后腰上的确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那还是在他出身时,我亲眼看见的,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我三弟脱了衣服给大家查验?”   谢贻香当即指着前厅当中那具被掉包后的无头男尸,淡淡地说道:“那便巧得紧了。方才我在检验这具无头尸的时候,尸体的后腰上正好也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 第465章 辩真假月牙胎记   谢贻香这话出口,在场众人顿时吓了一大跳。再一细想,前厅里这具被掉包后的无头男尸,经查验的确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倒是和毕长鸣的年纪相仿。而且欧阳茶方才也曾证实过死者的年龄,还说死者的头颅乃是在死后才被钝器剁去,如果真如谢贻香所言,尸体的后腰上正好又有个月牙形的胎记,那便完全符合春姨所描述的情形,证明眼前这具无头尸,其实是死于案发那天下午的一名唐门弟子,是被“毕长鸣”杀死的“毕长鸣”。   毕长啸和常大人已同时来到这具尸体前,争相查验起来。谢贻香继续说道:“我一开始便觉得这具尸体浑身僵硬,有些不太正常,当时还以为是停放在冰窖里被冻僵的缘故。然而待到欧阳先生亲自查验时,我看先生的神情却有些奇怪,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却并未开口点破。若是我猜得不错,欧阳先生当时便已发现死者是死于唐门的‘七煞毒’之下,是也不是?”   那欧阳茶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旁边的冰台冷冷说道:“是又如何?唐门‘七煞毒’名满江湖,因此中毒身亡之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你若是看不出来,只管你见识浅薄。再说了,方才分明是你口口声声说要结案,所以家师并未点破此时,不想因此节外生枝。”   冰台这番话虽然言辞不善,但分明却已证实了谢贻香的猜测,死者的确是死于唐门的‘七煞毒’。谢贻香不禁笑道:“那便错不了。其实我在查验尸体之时,因为男女有别,其实并未解开死者衣衫,更不曾看到他后腰上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只不过是听了春姨的讲诉,再加上欧阳先生验尸时的异常,所以冒险猜上一猜。”话音落处,那常大人当即说道:“若无十拿九稳的把握,谢三小姐又怎敢胡乱猜测?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诸位请看,这具尸体的后腰上,当真有个月牙形的胎记!”   果然,只见这具无头尸被解开睡衣之下,后腰处真真切切有个羊角梳大小的月牙形状,只是比周围皮肤颜色略浅,若不仔细看,还真不怎么看得出来,显然是天生便有的胎记。要知道这所谓的“恒王命丧于毕府”一案,当夜在“龙吟阁”里发现的那具无头尸,早已被人掉包成了眼下这具年轻男子的尸体,至于是谁在暗中替换了尸体,眼下还不能确定,但是凭借年纪、死因和胎记这三大关键来看,便足以证明春姨所言非虚,死者乃是唐门弟子“毕长鸣”。   之前毕长啸将府里的女子尽数传唤上来,本是要查赵若悔那夜在“凤舞阁”里看见的化妆成关公的女子,谁知此事没能查清,却从春姨嘴里牵连出“毕长鸣”杀死“毕长鸣”这一桩离奇古怪的命案,而且还终于弄清了眼前这具无头尸的身份。一时间,那常大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看来毕府里的事情,远比这三个月来自己所见的还要复杂许多。   而谢贻香则是死死盯住主人席位旁的毕长鸣,缓缓说道:“所以春姨看见的这一桩杀人命案,分明和眼下这具无头尸有关,不得不将此事查个清楚。长鸣兄长……不对,这位唐门的朋友,你说是也不是?”   那毕长啸看到无头尸后腰上的月牙形胎记,也由不得他不起疑心,也开口说道:“三弟,将你后背的衣衫拉起,让大家看看你的后腰。”那毕长鸣显然有些畏惧自己这位兄长,听到毕长啸开口,虽然还是极力维持着冷静的神态,但眼神中却已有些慌乱,连忙说道:“兄长,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你我二十多年的家人,如何仅凭外人的几句言语,便来怀疑我的真假?”   毕长啸顿时微微一愣,再一细看,眼前的毕长鸣的的确确乃是自己的亲生兄弟,哪里会有假?不禁又迷茫起来。只听毕长鸣侃侃说道:“我十二岁那年,因为要做自己生平第一副鹿皮手套,所以孤身上瓦屋山打猎,却不慎掉进深谷之中,被困了四天四夜,到最后还是兄长你由亲自去唐门打听我的下落,在瓦屋山连续寻找了三十几个时辰,这才将我救回了家;我十九岁那年,在唐门试毒时不小心误服了新研制的‘留香万里’,以致下半身彻底瘫痪,因为是新研制出来的毒药,唐门上下都没有解药,还是你亲自带着我去往山东泰山,由欧阳先生的二弟子‘金针度人’洪玄野替我施针,这才将我治好;今年年初,蜀中四绝的这一场内讧当中,我代表唐门约战峨眉剑派的‘剑震三江’童思归,却不料被躲在暗处的三名峨眉剑派高手围攻,幸好有兄长奋不顾身,身中六剑,这才以‘天龙战意’力毙四敌,捡回我一条性命,事后你因为杀害峨眉剑派弟子一事,还亲自上峨眉向朱掌门请罪,我记得那天恰好是大年十五,兄长在舍身崖的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夜……”   听到毕长鸣所讲诉的这一番往事,那毕长啸早已双目含泪,当即喝道:“够了!”说罢,他猛然转过身来,凝视着谢贻香和常大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我三弟毕长鸣!谁想碰他一根头发,便从我毕长啸的尸体上踏过去!”那福管家也开口说道:“不错,三公子是小人亲眼看着长大,又怎么可能有假?”   谢贻香和常大人对视一眼,都不禁有些头疼。照理说以他们两人和毕家的渊源,毕三公子毕长鸣纵然当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是依照眼下这般局面,毕长啸口口声声说要查清“恒王”遇害的真相,谁知刚一查出命案发生的那天下午,毕府里其实还有另外一桩命案,而且死者正是眼下这具拿来顶包的无头男尸,毕长啸却又因为牵连到自己的三弟毕长鸣,要阻止众人继续往下查。谢贻香和常大人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要知道眼下宋参将早已带着兵卒前往“凤舞阁”搜查,一旦有所发现,即便是谢贻香再次提出刚刚那个就此结案的办法,也已经为时已晚。就在大家进退两难之际,却听毕忆潇忽然轻启朱唇,开口说道:“不管三弟的身份如何,这到底是我们毕家的私事,若是与本案无关,还请诸位不要过问。”说罢,她又望向毕长鸣笑道:“长鸣,我也记得你后腰处是有个月牙形的胎记,你只要拿出来给常大人和贻香妹妹看看,证明这具无头尸后腰上的胎记只不过是个巧合,自然便化解了这场误会。”   听到毕忆潇这话,那毕长鸣顿时一惊,当即说道:“我后腰上确实也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但这却是我个人的隐私,不便在大家面前展示。”说着,他忽然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厅中那具无头尸,又说道:“莫非这具尸体的后腰上,也有一块和我相似的胎记?那倒凑巧得紧,且待我看看。”   那春姨本就有些疯疯癫癫,见到毕长鸣突然走了过来,连忙高声尖叫,躲到了谢贻香身后。谁知毕长鸣走到那具无头尸旁边,作势要弯腰查看,忽然间脚下发力,整个人已如同离弦的飞箭一般,径直往门外冲去。   毕长鸣这一举动,自然是要打算逃跑,反倒证明了他心里有鬼、不打自招。只可惜他这一举动来得太过突然,而且身法又是极快,一时间在场的这许多位高手,居然都没能反应过来,只得眼睁睁看着毕长鸣奔门外而去。   却不料毕长鸣的身形刚刚冲到前厅门口,立刻却又折返了回来,重新跳到前厅当中,一脸铁青地盯着最末席位上的墨隐,冷冷喝道:“墨丝游魂?果然好手段!”   只听那墨隐淡淡地说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青城墨客安家镇宅,眼下事情还未查得清楚,阁下又何必急着离去?” 第466章 守誓言狸猫太子   伴随着墨隐的话音落处,众人这才发现前厅的门口处,不知何时已拉扯出数十根银色丝线;每一根丝线都是细如毛发,若不仔细查辩,还真不容易看出来。正是墨隐之前和海念松和尚交手之时,所使用过的“墨丝游魂”。   要知道福管家方才将春姨带出前厅的时候,门口都还不曾设有这些银色丝线,而在场的这许多高手,竟无一人看见墨隐是在何时布下他这些“墨丝游魂”的。可见这青城墨客的布阵手段,当真可谓是无影无踪、神出鬼没,令人肃然心惊。   因为“墨丝游魂”的这一阻隔,那毕长鸣便也再没有逃走的机会,毕长啸早已黑着一张脸站到了他身后,嘴里沉声说道:“三弟,你跑什么?难不成你……”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欧阳茶突然大声叫道:“当心唐门的‘七煞毒’!”   毕长啸仓促间没能反应过来,但听到这“七煞毒”的名头,当即下意识地退开两步。恰巧便在这时,对面的毕长鸣转身说道:“兄长,你这又是何苦?”伴随着他这一张嘴,顿时便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自他口中喷出,可想而知,自然便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唐门“七煞毒”了。若不是毕长啸听到赵若悔的提醒,先行退开了两步,只怕当场便要被毕长鸣的这一口毒烟喷中。   想不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亲生兄弟,居然会对自己狠下杀手?毕长啸惊骇之际,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刹那间彻底崩塌了,兀自呆立当场。那毕长鸣趁此机会再次夺门而逃,只见他右手手掌上不知何时已带上一副鹿皮手套,当即运掌如刀,掌锋所到之处,顷刻间便将墨隐所布下的“墨丝游魂”尽数斩断,大步朝门外而去。   谁知陡然间却有一道绯红色的刀光无端绽放开来,直取毕长鸣的面门,却是谢贻香终于出手了。自从她领悟出“融香决”的无上妙谛之后,已然将自身所有的功夫融为一体,虽然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刀,当中却包涵着“乱刀”、“离刀”和“空山鸣涧”这三套刀法的精髓。不过三招之下,她手中的乱离便将毕长鸣逼得连连后退,重新回到了前厅当中,甚至都没机会施展出他那“唐门毒”的手段来。   谢贻香的这一番出手,可谓是震慑全场,看得前厅里这一干高手纷纷瞪大了眼睛。且不说那赵若悔、欧阳茶和冰台等人,就连那位“江湖名人榜”有名的高手屠凌霄,也从沉睡中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谢贻香所使的刀法,兀自发出摄人的目光。   那毕长鸣到底也算唐门中年轻一代的高手,眼见对方这连续三招,攻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心知不是对手,当即放弃抵抗,退到了厅中那具无头尸旁边,满脸怒气地瞪着谢贻香。只听谢贻香淡淡地说道:“你这个毕长鸣是真是假,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但眼下这一具无头尸,分明是命案那天下午死在你手里之人,这一点你却要说个清楚。”话音落处,旁边的春姨又尖声叫道:“他不是三公子……他不是……真正的三公子已经被他杀了……”   那毕长啸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当即向毕长鸣踏出一步,虽然他并未开口说话,但双眼当中的怒火分明已烧得极旺,甚至还隐隐升腾起了一股杀意。那毕长鸣心中也有些惊骇,不禁环视四周,眼见这般局面,心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不由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当然是毕长鸣,如假包换的毕长鸣。但我同时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唐晓岳。”   那毕长啸看到自己的三弟向自己狠下毒手,本已是怒火冲天,如今听到他这句话,浑身上下顿时一震,脱口问道:“你说什么?”与此同时,那毕忆潇也是同样的问道:“你说什么?”听这两兄妹的语气,显然是对毕长鸣的这句话惊讶到了极点。   谢贻香听到“唐晓岳”这个名字,也觉得有些耳熟,仿佛是在哪里听到过似的,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那峨眉剑派的赵若悔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问道:“难道……难道是毕四小姐未过门的夫婿……唐门的那位‘千毒郎君’唐晓岳?”   谢贻香随即醒悟过来,适才福管家带着毕忆湘进来的时候,毕忆潇分明曾提及过此事,说毕忆湘早已和唐门的一位年轻弟子订下了婚约,正是叫做什么唐晓岳。可是眼前的这位毕三公子毕长鸣,又如何会是唐门的唐晓岳,那岂不是成了自己妹妹的未婚夫?   一时间,就连谢贻香也有些晕头转向,更别说那毕长啸了。只听毕长啸厉声喝道:“给我说清楚了!”谁知那“毕长鸣”却叹了口气,说道:“兄长……唉,郑国公大人,关于这件事,其实福管家从头到尾再是清楚不过。此中的缘由,你只管问他便是。”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齐齐望向那福管家,难道这位毕府的老管家毕无福,心里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见福管家的整张连都有些抽搐,拼命摇头说道:“报应!报应!小人早就劝过你们兄妹两人多次,那所谓的唐门,分明就是一窝白眼狼,说什么也别和唐门结下这门亲事,更不能将四小姐嫁给那个唐晓岳,可你们偏偏不听!现在好了,闹出这么一个天大的笑话,叫我毕府上下的今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说罢,他又长叹一声,说道:“这当中的缘由,小人曾在老主人面前发过毒誓,此生此世决不能泄露分毫,更不能让少主人兄妹知晓,所以……”说到这里,福管家忽然“噗通”一声,朝常大人和谢贻香这边径直跪了下来,叩头说道:“此事到底是毕府的私事,而且还关乎着老主人的颜面。所以还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别再问了……”   常大人和谢贻香同时说道:“福管家,使不得!”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那毕长啸却忽然抢上两步,一把将福管家从地上拽了起来,大声喝道:“你方才难道没看见?我的这个亲生兄弟、这个我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三弟,分明是要取我的性命!事到如今,你还要替他隐瞒什么?”   然而福管家只是不停地摇头,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说。谁知那“毕长鸣”反倒不耐烦了,忍不住说道:“不错,事到如今,福管家你又何苦还要此事隐瞒?其实整件事说起来再是简单不过,我的真实身份,本就是唐门的唐晓岳。然而就在我三岁那年,唐门的唐四爷和毕无宗两人私下约定,让我和毕无宗的三公子毕长鸣互换了身份。从那以后,这二十多年来,我便成了毕长鸣;而真正的毕长鸣,则是取代了我原本的身份,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年轻高手、被人称为‘千毒郎君’的唐晓岳。” 第467章 结联姻丧心病狂   听到“毕长鸣”说出这番话,那福管家不禁连连顿足,虽然他的话说得甚是简短,但众人略一思索,到底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毕家的毕长鸣和唐门的唐晓岳二人,早在他们幼年之时,便已在唐四爷和毕无宗的安排下调换了身份,由唐门和毕府交换抚养成人。   毕忆潇此时已惊得花容失色,忍不住确认问道:“也便是说,这二十多年来我们的三弟毕长鸣,其实一直是由你这个唐门的唐晓岳冒名顶替?”   只见那“毕长鸣”郑重地点了点头,叹道:“二姐,你和兄长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待我不薄;而福管家是府里唯一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却从未对我有过丝毫偏见,反倒还对我关怀备至。在我心里,我虽然不是真正的毕长鸣,更与毕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但相互间的感情早已胜似家人。”   那福管家听到他这么说,心知此事已经无法挽回,当下也不再隐瞒,缓缓叹道:“罢了罢了,今日当着这许多位朋友的面将此事说开,也算是天意。老主人将三公子换给唐家抚养的时候,的确是由小人亲眼见证。”   “要知道老主人因为多次使用‘天龙战意’的反噬,以致身患重疾,本欲卸甲归田,从此好生调养,谁知皇帝却以‘匈奴未灭’为由,下旨让老主人和谢大将军一同出军漠北,还让谢大将军亲自前来府里相邀,令老主人推脱不掉。当时老主人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深知自己此番的出征,多半将会一去不返,他担心在自己身亡之后,毕家因为先前的光芒太盛,一旦失去了他的庇佑,难免不会招来小人的妒忌,从而遗害子女。所以老主人在出征之前,便和唐四那只白眼狼在私下商定,让当时只有四岁的三公子,和唐门中一个三岁的后辈唐晓岳互换了身份,以为有了唐门的庇护,三公子此生势必能有一番作为……”   耳听福管家也开口承认此事,在场众人这才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天龙战意”的威力,大家方才已在毕长啸身上见识得一清二楚,原来毕无宗当年所谓的“暴毙军中”,果然也是因为这“天龙战意”的反噬。至于他在出征之前便已预料到自己的不幸,从而将自己的三子交换给唐门这个实力强大的家族抚养,倒也算是一番用心良苦了。   福管家说到这里,忽然语调一转,喝道:“……谁知唐四那厮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老主人才刚一过世,他立马便换了一副嘴脸,甚至……甚至……唉,这唐四当真是丧心病狂,只怪老主人走得太早,否则定然要这头畜生好看!”他气急败坏之下,一时竟无法继续往下讲诉。   那“毕长鸣”当即接过话头,说道:“还是我来替福管家说罢。要知道我的身份虽然是毕家三公子毕长鸣,但因为我本就是唐门的人,再加上毕无宗又已不在人世,所以唐四爷便以‘和毕无宗有过承诺’为借口,在我六岁那年,将我重新收回唐门学艺,其实却是要将‘真的毕长鸣’和‘假的毕长鸣’都掌控到自己手里。当时兄长和二姐不知此中缘由,更没看懂唐四爷的用意,还因此着实高兴了许久。”   只见毕长啸和毕忆潇两兄妹二人不禁对视一眼,脸色都是难看至极。只听“毕长鸣”继续说道:“所以我常年在唐门中学艺,自然也认识‘唐晓岳’——也便是真正的毕长鸣,而且相互间的交情还算不错。后来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和‘唐晓岳’两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双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时间可谓是同病相怜,交情也愈发变得亲密,倒像是亲兄弟一般。谁知就在大半年前,兄长和二姐却突然前来唐门提亲,要将忆湘嫁入唐门,正是因为这件事,终于让我和‘唐晓岳’两人不惜兵戎相见,甚至生死相搏。”   谢贻香之前见这“毕长鸣”沉默寡言,还以为他不善言辞,谁知眼下这一开口,竟是滔滔不绝。可见是他平日里活得太过压抑,所以不愿说话,又或是他到底是个假的毕长鸣,所以在毕府里始终有些提心吊胆,要想刻意将自己伪装起来。如今听“毕长鸣”说起毕家和唐门的这桩婚事,在场的好些人已隐约猜到了一二,都忍不住暗叹一声。   果然,只听“毕长鸣”继续说道:“虽然我和‘唐晓岳’都知道双方被互换了身份,但我却从未想过什么认祖归宗,重新回归唐家,但‘唐晓岳’则并不这么认为。正如福管家所言,自从毕无宗去世以后,唐四爷见毕府声势凋零,哪里还有什么结交之心,对‘唐晓岳’这个真正的毕家三公子也是极不待见,时常排挤于他。所以有好几次‘唐晓岳’都想和我换回本来的身份,到最后都被我给劝阻下来。”   “待到后来兄长和二姐到唐门提亲,想要将忆湘嫁入唐门,唐四爷根本就没将毕家放在眼里,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但又碍不过情面,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恶毒的法子,让‘唐晓岳’来迎娶自己的亲妹妹毕忆湘,想要以此搪塞。不料兄长和二姐竟然不知毕长鸣和唐晓岳互换身份这段往事,当场一口答应了下来,就连唐四爷也有些意外。事后福管家曾多次劝阻,我也旁敲侧击地劝过好几次,却苦于不能说明其中的真相,到底还是让这桩婚事板上钉钉了。现金唐门上下,都在等着看毕家亲兄妹成亲的笑话……”   毕长啸听到这里,再已按捺不住,猛一跺脚,将这前厅里的好几块青砖都踏碎了,兀自喝道:“好你个唐四,当真恶毒得紧!”那“毕长鸣”暗叹一声,继续说道:“因为此事,‘唐晓岳’曾多次找我商议对策,便在府里发生恒王命案的那天早上,他又悄然潜入府里,到我房间谈论此事。我们在房里聊了一上午,到最后他执意要将我们两人的身份调换回来,让我重新做回真正的唐晓岳,回唐门迎娶忆湘。对此我当然不肯答应,一来我自幼便以‘毕长鸣’的身份长大,和忆湘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等同于是亲兄妹;二来忆湘分明又是个傻……分明又是这般模样,我又怎么可能和她成亲?”   “所以当时我和‘唐晓岳’便因为此事起了争执,他坚持要将我们两人的身份调换回来,我则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到后来大家一言不合,终于动起手来,继而愈演愈烈。正如春姨所说的那般,最后我和‘唐晓岳’两人都中了对方施展出来的‘七煞毒’,却因为我到底是唐家嫡传的血脉,对毒药有天生的抵抗力,而‘唐晓岳’却没这么幸运,终于命丧在了‘七煞毒’之下。”   听完“毕长鸣”的讲诉,在场众人都有些唏嘘,原来这当中竟然还有如此错综复杂的渊源。追本溯源,罪魁祸首自然要数毕无宗毕大家军和唐门唐四爷两人,分明是他们私下安排,将毕长鸣和唐晓岳互换身份抚养,这才酿成了今日的惨案。而若要追究这场惨案的直接原因,则是因为毕长啸和毕忆潇兄妹俩替毕忆湘订下的这桩婚事。   弄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毕长啸和毕忆潇两人都是默默无语,也不知是在伤心“唐晓岳”的死,还是在悔恨让毕家闹下了这么一个大笑话。那赵若悔和毕家素来交好,当即出来抱打不平,大声说道:“福管家所言不差,唐四的的确确是条白眼狼,居然让真正的毕三公子迎娶自己的亲生妹妹,当真是丧心病狂!我峨眉剑派定然会为毕家做主,就此事向他唐门讨个公道!”   却听谢贻香忽然插嘴问道:“这位……这位唐门的朋友,你是不是还漏说了些什么?”那“毕长鸣”微微一怔,说道:“我连杀人的重罪都敢承认,还有什么好值得隐瞒的?”   谢贻香指着前厅里的这具无头尸,淡淡地说道:“这具‘唐晓岳’的尸体,后来为何会被人剁去脑袋,拿来冒充命案当夜的那具无头尸?” 第468章 遗尸体宝刀复得   却见那“毕长鸣”缓缓摇了摇头,回答说道:“我也不知道,说起来此事倒有些诡异。当时那‘唐晓岳’命丧于‘七煞毒’之下,我曾仔细探验过,确然已经当场生亡,再无生还的可能。因为他此番前来找我商议,乃是悄然潜入府里,并无旁人知晓,所以我当时便打算将他的尸体悄悄送出毕府,去后山掩埋掉,从而遮掩此事,却不料忽然听到屋外有动静,似乎有人在暗中查看。于是我连忙冲到屋外,却并没见到有人,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被前来换被褥的春姨给撞见了……”他说到这里,那春姨又尖叫一声,兀自叫嚷道:“你不是三公子……不是……你是杀人凶手!”   “毕长鸣”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当时寻不到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经过这番折腾,一时也不便将‘唐晓岳’的尸体运出府去,只好将尸体暂时藏到床底下,又将屋里打斗的痕迹一一抹去。随后我便在府里四处打探,看看是否当真有人撞见到了我和‘唐晓岳’之间的厮杀,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我便放下心来,孤身前往龙洞山后山选中一处弃尸之地,这才回府里吃晚饭,寻思待到夜深人静时,再将‘唐晓岳’的尸体丢弃掉。谁知等到亥时我回屋去取尸体,却发现床底下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唐晓岳’?当时我直吓得脸色惨白,还以为是诈尸了,只管在房间里到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唐晓岳’的尸体。”   谢贻香听到这里,顿时心中一动,插嘴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在亥时前后便已发现‘唐晓岳’的尸体失踪了。这是在当夜命案发生之前?”那“毕长啸”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要知道如果“毕长鸣”所言非虚,那么“唐晓岳”的尸体之所以消失不见,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唐晓岳”根本就没死,所以自行离去了;二是有知情人趁“毕长鸣”外出的时候悄然挪走了尸体。然而“毕长啸”当时曾亲自确认过“唐晓岳”已经身亡,而且他的尸体如今分明就摆在众人眼前,也的确是死于唐门的“七煞毒”之下,所以便只会是第二种可能,是有知情人在暗中挪走了尸体。   这么一来,当夜众人在“龙吟阁”里所看到的那具无头尸体,也极有可能是有人在故布疑阵,拿“唐晓岳”的尸体剁去脑袋,从未伪装出一个“关公显灵杀死恒王”的现场;也便是说当夜的尸体,其实正是此刻前厅里这具“唐晓岳”的尸体。至于那萨将军的证词、成都府仵作的验尸结果以及恒王侍妾的认尸等等,说不定那才是有人李代桃僵,拿来一具和恒王年纪、身形极其相似的无头尸顶包,从而迷惑世人的双眼。   当下谢贻香便询问那春姨,是否还将“毕长啸”杀死“唐晓岳”的情形告知过其他人,那春姨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反复念叨说“毕长啸”是杀人凶手,看来也不像是偷走“唐晓岳”尸体的人。当下“毕长鸣”又补充道:“我当时找不到尸体,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随后便听到府里逐渐乱作一团,有下人前来通禀,说是‘龙吟阁’里发生了命案。我当时心中惶恐,联想起下午听到的屋外动静,还以为是有人故意将‘唐晓岳’的尸体挪去了‘龙吟阁’,却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意图。我在屋里前思后想,因此耽搁了许多,所以才到得晚了。”   谢贻香心中失望,原来“毕长啸”早已有过这样的猜想,想来“龙吟阁”里的那具尸体,自然不是“唐晓岳”了,但她脸上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当即追问到:“原来如此!后来你前往‘龙吟阁’的命案当场,血泊里的那具无头尸,是否便是遗失的‘唐晓岳’尸体?也便是此刻前厅里的这具无头尸?”   “毕长鸣”微微一怔,脱口说道;“自然不是。正如仵作们检验的结果,当夜‘龙吟阁’里的那具无头尸,乃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谢贻香当即打断他的话,追问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听到谢贻香这般发问,在场众人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谢贻香到底还是打算证明死者并非恒王,从而让此案做个了断,替毕家上下脱罪。那“毕长鸣”此时身份尴尬,当着众人的面,一时间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恰巧就在这时,先前去往“凤舞阁”搜查的宋参将已然大步踏进前厅,嘴里冷哼道:“好家伙,你们看看老宋我在‘凤舞阁’里都找到了些什么!”   话音落处,便有两个兵卒紧跟在宋参将身后走了进来,手里分别托着一个木盘。当下这两个兵卒便将木盘里的事物向众人展示,乃是一件绣着暗花绿色的鹦鹉战袍、一顶插着朱红色红缨的绿色软帽、一大把黑漆漆的假胡须以及一双三尺多高的铁铸战靴。   众人见到这几件事物,用不着宋参将解释也知道是装扮成关公所用的道具,看来赵若悔之前所言非虚,命案当夜的确曾有人在“凤舞阁”里装扮成了关公的模样。   只听宋参将似笑非笑地说道:“在我川蜀大地,尤其是这成都府一带,常有关公显灵的神异之事发生。若是作奸犯科之辈,往往会在深夜里被人割去头颅,待到第二日天明,这些头颅便会出现在附近关帝庙的供桌之上;曾有不少百姓亲眼目睹,在深夜中行凶杀人的,便是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据说这位显灵的关公身材异常魁梧,而且步伐极重,听那脚步声响,其人少说也有两三百斤的重量,原来却是如此——”   说着,他指着那双三尺多高的铁铸战靴,冷笑道:“原来这个假冒显灵关公之人,正如赵老师所见,竟是一名女子,又或者是个身材矮小的人,这才会穿如此一双铁靴。诸位请看,这双靴子的靴底约莫有一尺多厚,显然是装扮的人拿来增高之用,所以其脚步声才会如此之沉重。”   众人当即仔细端详兵卒手里的这双铁铸战靴,相继点了点头,那宋参将便总结说道:“所以单从这双铁靴来看,赵老师当夜在‘凤舞阁’所见那个装扮成关公的女子,不仅是当夜杀害恒王的凶手,而且有八成以上可能,也是在蜀地时常显灵的关公。”   这话一出,整个前厅里顿时哗然一片。这边谢贻香才刚刚逼问出一桩“真假毕长鸣”的杀人命案,引出毕家和唐门之间亲兄妹订婚的丑闻,转眼这宋参将又坐实了毕府和蜀地时常显灵的关公有所牵连,这对毕家而言,当真可谓是祸不单行。然而那宋参将却是意犹未尽,又高声说道:“不止是这些事物,你们猜我在‘凤舞阁’里还找到了什么?”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顿时一惊,难道宋参将方才在“凤舞阁”里的一番搜查,当真寻到了恒王的头颅?若是如此,自己要以“恒王身份”来做文章的打算,便彻底没了指望。但听前厅外脚步声响,又是两个兵卒一前一后走进前厅,却是将一柄长刀扛了进来。众人一见这柄长刀,顿时心中惊骇,有好几人更是吓得站起身来,相继说道:“这……这是关公的青龙偃月刀?”   只见兵卒手里的这柄长刀形貌古旧,只怕至少已有数百年的历史,通体泛出赤红色光晕,长约八尺;刀柄上阴刻着一条盘绕的长龙,一直延伸到刀身之上,继而化作阳刻的龙头,自龙嘴里吐出刀刃,正是和传闻里以及庙宇中关公所用的青龙偃月刀一般模样。   那福管家上前端详片刻,忍不住说道:“怪了,怪了!这柄刀……这柄刀岂不正是前院里关公雕像手里原配的青龙偃月刀?但早在多年前便已遗失,所以我们才将老主人生前所用的长刀请了出来,放到关公雕像的手里。”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早上刚进毕府的时候,还差点被关公雕像手里那柄长刀所伤,当时毕长啸就曾解释过,说雕像手里原配的青龙偃月刀早已无故遗失,所以才会用毕无宗当年所用的兵刃来代替。想不到这柄早已遗失的青龙偃月刀,如今居然再次出现,莫非这蜀地假托关公显灵的凶手,所用的青龙偃月刀,其实便是毕府里早已遗失的这柄刀?   果然,那宋参将当即干笑一声,说道:“这柄青龙偃月刀,便是那显灵关公所用的杀人凶器,同样也是毕府那夜命案的凶器,是此案的重要证物。福管家既然肯来认领,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第469章 解心结颠倒黑白   听到这话,那常大人连忙说道:“宋参将,话可不能乱讲。眼下虽然寻到一柄青龙偃月刀,但是否便是杀人的凶器,一时还没有定论;即便这柄刀当真便是那显灵关公所用兵刃,也未必便和毕府有关。更何况我们此番是受朝廷委派,前来侦办‘恒王遇害’一案;至于蜀地的‘关公显灵’案,并不在我们的管辖之内,又何必节外生枝?所以宋参将你眼下寻找到这些事物,虽然也是大功一桩,却只是证实了赵老师方才所言非虚,对此案倒是没什么推进。”   宋参将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官’字两个口,随你怎么说。老宋我只负责自己的差事,此案应当如何侦办、又当如何结案,你是朝廷钦点的主办官员,那也由得你。”   听到两位办案官差的对话,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是默默无语。再看毕家的毕长啸和毕忆潇兄妹两人,此时分明还沉浸在毕长鸣的身份和毕忆湘的婚事上,正是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之际,哪有心思理会宋参将在“凤舞阁”里寻到的这些事物?   要知道对毕长啸而言,眼前这个“毕长鸣”其实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三弟,和毕家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甚至还是杀害真正毕长鸣的凶手。然而这二十多年来的手足情深,正如这“毕长鸣”方才所言,即便不是真正的家人,也早有了家人般的感情。至于那个真正的毕长鸣、也便是和毕忆湘订有婚约的“千毒郎君”唐晓岳,毕长啸充其量只是见过一两次面,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感情?   当下毕长啸红着一双眼睛,只是凝视着“毕长鸣”的双眼,缓缓问道:“你究竟是谁?”听到毕家主人终于再次开口,众人都忍不住暗叹一声,不知毕长啸会拿这个杀死“毕长鸣”的“毕长鸣”如何处置。只见那“毕长鸣”也不敢和毕长啸对视,转过头去缓缓说道:“自从我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后,这些年来,我也时常在想自己是谁……”   说罢,他环视在场众人一周,略一沉吟,便径直走到那正在那打坐念经的海念松和尚面前,稽首行礼道:“‘蜀中四绝’虽然各有千秋,但大师身为佛门中人,见识定然不凡。可否给我指引一条明路?”   要说这海念松和尚虽是佛门众人,却是凌云山上的杀生之佛,素来信奉以杀生济世,又怎会点化渡人?可见这“毕长鸣”此时身份被当众揭破,心中已然纠结万分,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见到和尚就拜了。   那海念松和尚依然维持着盘膝打坐的形貌,也不睁开双眼,口中淡淡地说道:“阁下是毕长鸣也好,是唐晓岳也罢,都不过是个称号而已,关键还是在你自己身上。要知道你这两个身份,都是在你幼年时别人替你安排好的,如今你既然已经成年,当然可以自己做主。从今以后,你是要继续当毕长鸣,还是认祖归宗当回唐晓岳,那都由得你自己。”   众人不料这屠夫也似的海念松和尚,这一开口倒也在理,都不由地点了点头。那“毕长鸣”像是突然醒悟了过来,当即点头说道:“不错,我到底是谁,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多谢大师!”说罢,他又转身望向毕长啸和毕忆潇兄妹,心中再无犹豫,当即跪倒在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自从我记事已来,我便是毕长鸣,今后我也依然是毕长鸣。我既然身为毕家的子嗣,兄长和二姐如果认为我做错了事,要以家法处置我,甚至要将我逐出毕府,我都无怨无悔。”   听到这话,毕长啸回想起这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原本就已经红了的双眼中,顿时垂下了眼泪。当下他长叹一声,将方才“毕长鸣”对自己狠下杀手一事抛到九霄云外,点头说道:“好!很好!你是我的三弟毕长鸣,永远都是我的三弟毕长鸣!”话音落处,他身旁的毕忆潇也点了点头,说道:“长鸣,赶紧起来!”显然也赞同兄长的决定。   这样一来,毕家兄妹之间也就算是化干戈为玉帛、重归于好了,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暂时不会追究毕长鸣的身份。谢贻香见状,连忙又追问道:“毕三公子,你既然是毕家的子嗣,那么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你便不能袖手旁观。请教毕三公子,当夜你在‘龙吟阁’里所见的那具无头尸,是否便是从你床底下遗失的唐晓岳尸体?”   她重新称呼回“毕三公子”,自然也是认同了毕长鸣的身份。那毕长鸣定下心神,当即说道:“当时我因为唐晓岳的尸体遗失,可谓是心事重重,所以‘龙吟阁’里的那具无头尸,我其实并没看得清楚。我只知道眼下前厅里的这具无头尸,确然便是当时命丧于‘七煞毒’之下的唐晓岳。如果诸位大人说眼下这具无头尸便是当夜‘龙吟阁’里的尸体,那想必错不了。”   毕长鸣的这番话分明是在睁着眼说瞎话,他当时既然也怀疑过“龙吟阁”里的无头尸便是遗失的唐晓岳尸体,又怎么可能不看清楚?谢贻香顿时大喜,接口说道:“这便对了。”说着,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那宋参将笑道:“敢问宋参将,方才你率领兵卒在‘凤舞阁’里搜查,是否寻到了所谓的‘恒王’头颅?”   那宋参将摇头说道:“没有。”谢贻香笑道:“所以所谓的‘恒王命丧于毕府’,其实根本便是子虚乌有,否则怎会一直寻不到恒王的人头?而且眼下连尸体也存有很大疑点,可见当夜毕府‘龙吟阁’中的命案,多半是有人在故布疑阵,将早已死去的唐晓岳剁去头颅,从而伪装出关公显灵杀人的假象。”   说罢,她又向常大人问道:“常大人,眼下的这具无头尸,并不是当时成都府仵作们所检验的那一具,更不是恒王侍妾前来辨认的那一具,是也不是?”那常大人略一思索,点头说道:“不错。对此方才我们便已确认过,尸体应当是被人在毕府的冰窖里给掉了包。”   谢贻香笑道:“既然我们已经能确认尸体被人掉包,那是否会有这种可能:毕府发生命案的那一夜,‘龙吟阁’里的无头尸其实便是眼前唐晓月的尸体,而之后仵作们和恒王侍妾所见到的那具和恒王形貌有些接近的无头尸,才是被人掉包后的尸体?”   常大人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心道:“左右都是尸体被掉包的罪名,那也随你怎么说。”当下便点了点头。谢贻香笑道:“那此案便再清楚不过,唐门弟子唐晓岳,也是毕家四小姐的未婚夫,那日不知为何,居然私自潜入毕府,却被毕三公子撞见,继而动起手来,结果却不慎命丧于自己的‘七煞毒’之下。此后便有人心怀叵测,利用唐晓月的尸体故弄玄虚,借蜀地的关公显灵为名,设下了一个‘恒王命丧于毕府’的局,甚至还找来了一具形似恒王的无头尸,也便是仵作们和恒王侍妾所见到的那具无头尸,想要以此混淆试听。”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总结说道:“虽然这一切的幕后设局之人,眼下我们还没查出来,但至少却已可以证实,毕府那夜命案的死者,真实身份乃是唐门的弟子唐晓岳,根本不存在恒王遇害一说。要知道朝廷此番之所以如此重视此案,便是因为恒王的身份特殊。眼下我们既已查清了死者的身份,便可以向报朝廷复命了。接下的事,只需移交给成都府的官府即可。”   谢贻香的这番结论,说到底不过是旧事重提,众人不禁齐齐望向毕长啸,看他是何态度。要知道方才谢贻香首次提出这一建议时,在场众人其实便已一致同意,却被毕府的主人毕长啸反对,坚持要查明此案的真相,这才牵扯出了“真假毕长鸣”的杀人命案和毕家与唐门之间这场亲兄妹订婚的闹剧。   那毕长啸本是振振有词,口口声声说什么问心无愧,到如今却查出毕长鸣和唐晓岳自幼便已调换了身份,而自己替妹妹毕忆湘与唐晓岳所订下的婚约,等于是让自己的弟弟和妹妹成婚。虽然唐晓岳已然身亡,这门婚事也就随之此不了了之,但对毕家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丑闻,他哪里还有先前那般趾高气扬的姿态?   所以此刻再听到谢贻香提议结案,毕长啸也缓缓点了点头,在不多说一句,在场众人也顿时松下一口大气,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却听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小声嘀咕道:“好不要脸!没本事破案,便唆使大家颠倒黑白,将此案唬弄过去。真不知堂堂的‘江南一刀’,怎会和这种女人订有婚约!” 第470章 翻醋坛单刀偷针   虽然眼下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但谢贻香却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说话之人分明正是那“泰山神针”欧阳茶的徒弟、江湖人称“天针锁命”的冰台。听她提及先竞月的名字,谢贻香心中顿时一片雪亮,难怪这冰台至始至终要和自己争锋相对,原来竟是因为先竞月的原因,是打翻了醋坛子。   要说以“江南一刀”先竞月的绝世风采,世间多有女子爱慕,倒也在情理之中,谢贻香早已见怪不怪。由于先前在湖广的时候,她始终没和先竞月会过面,所以并不知晓先竞月武功尽失,还是由这位冰台施针,以墨家蔷薇刺提供的“寻点定脉封印大法”护住全身的静脉,这才可以继续以杀气御刀。   谢贻香不禁心道:“无论是师兄还是自己,之前都不曾和这“泰山神医”打过交道,自然也不可能认识这个冰台。冰台如果当真见过师兄,并且生出了爱慕之心,那么一定是在眼下的毕府当中。”想到这里,她当即抢到冰台面前,厉声问道:“你见过先竞月?他如今在哪里?”   那冰台不料谢贻香竟有如此大的反应,心知是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冷冷说道:“不知道。”谢贻香如何肯信?师兄先竞月一早便已前来了毕府,而且还在私底下和常大人会面过,但在这之后,却再也不曾现身。如果不是先竞月故意隐身暗处,那便只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当下谢贻香继续逼问道:“你若不是在毕府里见过我师兄,又怎会识得他?而且还知道我们两人订有婚约?”   旁边的欧阳茶连忙出来解释,说道:“谢三小姐,‘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江湖中谁人不知?三小姐和竞月公子之间的婚约,大家也早有耳闻。小徒的确曾见过竞月公子,却并非是在这毕府当中,而是在湖广的岳阳城。”   然而这冰台自从露面以来,便始终以言语攻击,谢贻香为查毕府命案,一直不曾理会,而今这桩命案总算能有个了结,她又听冰台提及师兄的名字,一时认准了死理,可谓是将所有积压的怒火尽数爆发了出来,竟不信欧阳茶的解释,冷笑道:“江湖中爱慕我师兄的女子,没一百也有五十,我早见得多了。但这些女子若是想来寻我麻烦,都会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否则到头来别说要过我这一关,只怕我师兄连正眼也不会瞧上她们一眼,岂不是妄做瘌蛤蟆想吃天鹅肉之举?”   听到这话,那冰台顿时脸色大变,她虽然贵为“泰山神针”的徒弟,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但到底只是江湖上的草莽之辈,又怎能和谢贻香这等官宦小姐相提并论?她对先竞月心生爱慕不假,但一想到先竞月的未婚妻乃是这位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到底还是心存自卑。当下她忍不住怒道:“当真是胡说八道!此番就在这毕府之中,分明是那先竞月主动前来找我,而且他一到此间,第一个来见的便是我。相比起来,你到现在却还不知他身在何处,可见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愕然,那常大人更是脱口说道:“莫非……莫非先统办也曾找过冰台姑娘?不知……是了,想必是先统办和冰台姑娘本就相识,所以曾来向你询问过府里的案情。”那冰台方才在盛怒之下,自知说漏了嘴,不禁脸色发白,再不多说一言。   谢贻香冷笑一声,转头望向冰台身旁的欧阳茶,淡淡地说道:“既然冰台姑娘亲口承认,说在这毕府里曾见过我师兄先竞月,那么欧阳先生为何要替她撒谎,只说他们是在湖广见过?试问我师兄一早便已来了毕府,至今却仍未现身出现,难不成竟是你们师徒二人在暗中做了什么手脚,用卑鄙手段暗害了他?”   那欧阳茶双眉一扬,还没来得及答话,冰台已接口说道:“胡说八道!这本就是你我之间的事,有什么火只管冲着我来,一切与我师父无关!”谢贻香心头火起,忽然再次拔出腰间乱离,伴随着绯红色的刀光迸现,一刀便向那冰台当头斩落。   要说谢贻香虽然心怀怒气,不过是借题发挥,其实大半都是佯装,心中尚存了七分理智。如今师兄下落不明,自己虽然坚信他只是暂时不愿现身,但到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免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她故意以言语激怒这冰台,甚至不惜拔刀动手,一来是要逼这冰台吐露实情,二来也是要逼先竞月现身相见。如果真如欧阳茶师徒所言,师兄和这冰台本就是旧识,那么此刻自己对她动手,先竞月若是隐身在暗处,决计不会坐视不理,必定会现身相见,从而化解这一场误会。   那冰台见谢贻香居然向自己动刀,虽然有些意外,却是毫不示弱。只见她也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仍旧维持着坐姿,只是将双手一扬,便有十多枚金针从她的袖口里疾飞而出,居然后发先至,率先击向谢贻香的头脸。看她这一出手,显然也是江湖中一流的手段,可见这“泰山神针”的金针功夫果然名不虚传,就连门下的弟子都有如此本事。   要知道刑捕房里曾有一位捕头,叫做“星如雨”贾梦潮,也是一位用暗器的高手,尤其是这金针一道,更是他的拿手功夫。谢贻香之前曾向那位贾梦潮请教过好几次,所以眼下冰台的金针虽然来得巧妙,但她倒也并未放在眼里。   当下谢贻香手腕发力,顿时便让已经劈出乱离翻卷回来,在自己面前环绕出一团刀光,恰好迎上冰台射来的金针;那十几枚金针被刀光卷入其中,继而随着乱离的走势飞舞,待到谢贻香将乱离再次挥出之际,这十几枚金针便已尽数掉头,朝那冰台身上打回射了过去。   眼见这两位妙龄少女一眼不合,便已兵刃相向,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又看到谢贻香使出这手“单刀偷针”的绝妙功夫,好几人忍不住喝彩一声。那冰台也没料到谢贻香还有如此俊俏的绝技,仓促间只得纵身跃起,让回掷过来的金针从自己脚下飞过,“啪啪啪”尽数钉在她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   谢贻香一招无功,手中乱离不停,随即又是一刀挥出,直取半空中冰台的腰腹。冰台此时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眼见谢贻香的乱离来得迅捷,只得在半空中将腰身一扭,奋力避开刀锋,让自己的身形斜斜往旁边落下;却不料她这一落下,恰好伸足踏在座椅旁的几案角上,顿时便将一张几案踏翻。   要知道冰台先前背进前厅里来的那个药箱,一直都放在这张几案之上,众人也未曾在意。此时伴随着几案的翻倒,这个药箱也一并掉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将药箱的木盖摔了开来。然后便有一颗西瓜大小、圆鼓鼓的东西从药箱中一骨碌滚落出来,沿途抖落了一地的白灰;众人定睛一看,分明竟是一颗沾满石灰的人头!   欧阳茶师徒的药箱之中,如何会藏有一颗人头?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直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都没了声音。待到这颗人头上沾满的石灰滚落掉大半,依稀可以看出是一颗三十多岁中年男子的首级,长脸粗眉,高鼻大嘴,一张脸更是微微向内凹陷。   只听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突然暴喝道:“这……这是恒王的头颅!” 第471章 摔药箱神医露馅   其实已经用不着毕长啸开口喝破,要知道如今这桩“恒王命丧于毕府”一案,现场留下的只有一具无头尸体,三个月来办案的相关人员找遍了整个蜀地的关帝庙,始终不曾寻到“恒王”被割去的头颅。如今从欧阳茶师徒的药箱里滚落出一颗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首级,在场所有人几乎不用细想,也能猜到这一定便是始终苦寻无果的“恒王”头颅!   争斗中的谢贻香和冰台二人见到这一幕,也同时停下各自动作,齐齐望向地上这颗头颅。谢贻香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霎时间千百般思绪涌上心头,整个脑海里已然乱作一团。她过去虽只是在远处看过一两眼恒王,早已记得不太清楚,可是看眼下这颗头颅的长相,仿佛和当今皇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怕当真便是那位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   一时间,整个毕府的前厅当中,可谓是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似这般沉寂了许久,还是那宋参将率先打破僵局,开口缓缓问道:“欧阳先生,你是否应该解释一下?”   听到这话,众人才将目光从地上的人头上挪开,齐齐望向这位“泰山神医”欧阳茶。那欧阳茶的脸色早已大变,却还在佯装镇定,听到宋参将发问,他当即深吸了一口气,正待开口说话,却不料冰台已抢先说道:“此事与我师父无关,这颗恒王的人头,是我偷藏在师父药箱当中。”宋参将却不理会她,继续对欧阳茶说道:“欧阳先生,只可惜此间没有铜镜,否则也好让你看看自己此刻的脸色,必定精彩得紧。难道欧阳先生当真打算拿你自己的爱徒来顶罪?”   听到这话,那欧阳茶顿时泄了气,摇头叹道:“不错,药箱里的这颗人头,的确便是恒王的头颅。是我亲手将恒王人头用石灰炮制,三个月来一直藏在我的药箱里。此事却与我的徒儿无关。”   眼见这师徒二人抢着认罪,众人所关心的却是恒王的头颅如何会在他们手里。那毕长啸此时已抢到前厅当中,用双手将这颗人头捧起,吹去上面的石灰仔细端详,过了半响,他再次沉声说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是恒王的头颅,是我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兄弟头颅,决计不会有假……”说罢,他猛然转过头来,狠狠盯着那欧阳茶,一脸不信地喝问道:“恒王的头颅,如何会在你的药箱里?难不成当夜是你指使自己的徒弟在‘凤舞阁’里装扮成关公,然后便去往‘龙吟阁’里杀害了恒王?”   听到毕长啸的这一问,众人不禁又将目光投向了冰台,难道赵若悔那晚在“凤舞阁”里看到的神秘女子,竟是这位“天针锁命”冰台?谢贻香更是暗叹一声,自己方才和这冰台动手,对方的武功虽然不弱,但比起自己尚有不如,绝不可能在峨眉剑派“念”字辈高手赵若悔的面前逃脱,绝不可能是那夜行凶的关公。   然而最可气的是,自己之所以要向冰台出刀,原本是要打算引师兄先竞月现身,不料竟鬼使神差地却引出了这一颗“恒王”的头颅。如此一来,死者的既然已经被找到,毕府的主人毕长啸又亲口认定这便是恒王的头颅,那么此案便再也无法唬弄过去,到底还是要查出一个结果来。   可是一旦失去了“证明死者不是恒王,从而替毕家脱罪”这个核心策略,面对毕府里这桩错综复杂的关公显灵杀人案,谢贻香脑袋里顿时变作一团浆糊,其间所有的事可谓是千头万绪,就仿佛是一团找不到线头的乱麻,根本不知从何查起,更不知往后自己应当如何是好。   那欧阳茶此时已开口解释道:“各位莫要误会,我并不是杀害恒王的凶手,对此当夜和我在一起品茶的福管家可以作证。至于小徒冰台,凭她这点微末的本事,绝不可能是那化妆成关公的神秘女子,更和毕府里的这桩命案毫无关系,我甚至可以用性命替她担保。至于这颗恒王的头颅——”   说到这里,他当即环视在场众人一遍,这才沉声说道:“恒王的这颗头颅,其实在命案发生当夜,便已被人放置在了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面前。那行凶之人根本就没打算故弄玄虚,反而是要假托关公显灵之名向我们示威。我和毕大将军是过命的老交情,深知恒王在毕府遇害的后果有多严重,所以当时见到这颗头颅就放在那尊关公雕像面前,我也顾不得细想,连忙将人头藏起,又将附近地上的血渍清理干净。事后我又以药水和石灰炮制这颗人头,寻思待到此间事了后,便将人头带出府去,所以这颗恒王的头颅这才会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   听到欧阳茶这番解释,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总觉得他这番话有些不尽不实。那宋参将又说道:“欧阳先生,你这一时的好心,却是害苦了我们。这三个月来,我麾下的兵卒找遍了蜀地大大小小的关帝庙,始终未曾寻到恒王遗失的头颅,原来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敢问欧阳先生,你可知私藏死者头颅是何罪名?”那欧阳茶淡淡地一笑,说道:“我辈江湖中人,素来敢作敢当。如今既已被当场撞破,我也不屑隐瞒。要抓要杀,悉听尊便。”   谢贻香脑此时虽然毫无头绪,但还是听出了欧阳茶话语中的破绽,当即插嘴问道:“如此说来,欧阳先生之前必定是认识恒王了?”那欧阳茶白了她一眼,冷笑道:“见过又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谢贻香缓缓说道:“当夜恒王来访,本是毕府的机密要是,除了接待他的福管家和郑国公二人,或许还有郑国公夫人,只怕整个毕府上下,便再没人知道恒王来访之事,就连毕二小姐和毕三公子也是一无所知。所以欧阳先生若是不认识恒王,又怎会一眼认出摆放在关公雕像之前的人头,便是恒王的头颅?”   那欧阳茶微微一怔,说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哪里识得什么恒王?我是在那夜命案发生之后,听到毕府里的人说遇害的乃是皇帝十一皇子恒王,这才知道毕府惹下了大麻烦。在这之后,我才在关公雕像前发现了这颗人头,不多想也知道这必定是恒王的头颅。”   谢贻香冷笑道:“听常大人方才所言,当夜‘龙吟阁’里的命案发生之后,郑国公和福管家早已将整座毕府戒严,不但派出下人四处搜查,而且还将所有宾客都召集到了‘龙吟阁’外,欧阳先生又哪有机会独自来到前院的关公雕像前,而且还要抢在毕府下人的前面,率先发现这颗恒王的头颅?即便欧阳先生所言不假,你是在案发之后独自发现了关公雕像前的人头,但世间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多了去,你既然不认识恒王,又怎能确定这颗头颅一定便是恒王的头颅,从而收藏至今?难道这三个月来,你从来没有找人确认过这颗恒王头颅的真假?”   谢贻香这一连串问题,顿时问得那欧阳茶哑口无言。过了半响,他才回答道:“我说的是实话,就算你将我缉拿回刑捕房上重刑,我也是同样的话。要是我欧阳茶后面改口,除非是将我的名字倒着写!”   谢贻香早就窥探出了他的软肋,当即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欧阳先生,峨眉剑派的赵前辈那夜曾亲眼见到,杀人凶手乃是一名在‘凤舞阁’里化妆成关公模样的女子。如今死者的头颅既然是在你的药箱里被找到,我们当然可以怀疑你的这位女徒弟便是杀人凶手。所以即便是要上重刑,我首先要审的,也是这位冰台姑娘。”   听到这话,那欧阳茶当即火冒三丈,大喝道:“你敢!”那冰台也气得满脸通红,猛地踏上一步,冷冷喝道:“谢贻香,你有什么手段只管朝我使来,休得对我师父无礼!”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只怕顷刻间这两名女子又要大打出手,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谢三小姐莫要误会,欧阳先生师徒二人的确与本案无关,乃是带人受过。是小人一时糊涂,为了要护得毕家上下的周全,这才让欧阳先生帮忙,藏起了这一颗恒王的头颅。”   听到这话,众人心中顿时一震,纷纷转头望去,说话的竟是人称“福管家”的毕府里管家毕无福。 第472章 避灾祸藏头换尸   听到福管家开口,谢贻香心中顿时雪亮一片,如此一来,整件事便能想得通了。难怪欧阳茶可以确认这是恒王的头颅,原来此事竟然还有毕府里的管家毕无福参与。   只听那福管家长叹道:“说来惭愧,少主人和恒王自幼一同长大,素来交情匪浅。此番恒王在府里遇害,他一心想要查明真相,揪出幕后凶手替恒王报仇,这也是少主人重情重义。然而小人痴长几岁,深知杀害恒王的这个凶手,即便与我毕家毫无关系,但只要证实恒王是在我府中遇害,那么毕府上下终究脱不了干系。更何况凶手既然敢在毕府里杀害恒王,必定早已筹划妥当,朝廷一时间未必便能查明真相;一旦此案悬而未决,皇帝念及丧子之痛,只怕早晚要祸及我毕家一门。”   “而当夜‘龙吟阁’案发后,小人便已命下人在府里四处搜寻,其实当时便有下人在前院的关公雕像前寻到了恒王头颅,并将人头交到小人手里。当时小人寻思许久,到底不愿面对恒王在府里遇害这一事实,所以一时糊涂,私自决定将恒王的头颅藏起来。幸好寻到人头的那名下人乃是小人的心腹,而且除他之外,便再无人知道寻到恒王头颅之事,于是小人便叮嘱他切不可泄露此事。”   “事后小人寻思,府里既然发生了命案,官差定然会彻底搜查整座毕府,恒王的头颅只怕是藏不住,无奈之下,只得去找欧阳先生商议。谁知欧阳先生一听此事,竟不惜为我毕家甘冒奇险,径直抢过恒王的头颅,藏进了他的药箱里。果然,这三个月来,常大人和宋参将两位虽然在府里搜查过多次,却始终没有检查过欧阳先生的药箱。”   听完福管家这番话,众人才终于明白整件事的原委。那常大人不禁怒道:“福管家,你当真是好手段!正如宋参将所言,我们这些个办案官差,当真被你害苦了,竟然被戏弄了三个月之久!”然而他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心向毕家,并没打算要追究这福管家的罪责。当下宋参将又询问了不少此中的细节,福管家也都一一作答。   想不到恒王遗失头颅,却是被福管家和欧阳茶二人合谋藏了起来,其用意也是和谢贻香一般,想要在恒王的身份一事上做文章,从而替毕府脱罪。而这“泰山神医”欧阳茶肯出面帮忙,可见他和毕家的交情确然极深。再联想起案发当夜欧阳茶居然是和福管家在一起品茶聊天,可见他们两人之间的往来必定不少,所以才能合谋做出此举。   如此一来,如果恒王的头颅其实在案发当夜便被凶手放到前院里的关公雕像面前,那么毕府的这桩关公显灵杀人案,倒是和蜀地常有的关公显灵相似,凶手并不是要刻意掩盖死者的身份,而是要遵循割下头颅祭拜关公这一仪式。或许是因为这龙洞山先锋村一带并无合适的关帝庙,所以凶手便将恒王的头颅供奉在府上的关公雕像前,却因为福管家和欧阳茶二人的搅局,这才让此案变成一桩“无头公案”,三个月来毫无进展。   当下谢贻香不禁望向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愈发堪不破此案的玄机,甚至还隐隐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只听旁边的宋参将又问道:“福管家,你既然有胆量藏起恒王的头颅,恐怕也有胆量调换死者的尸体。当夜‘龙吟阁’里恒王的无头尸,被人掉包成眼下这具唐晓岳的无头尸,难不成也是福管家你的手段?”   听到宋参将这一问,众人顿时又上了心,要听那福管家如何作答。只见福管家沉吟半响,终于又长叹一声,点头说道:“不错,这的确也是小人的主意,其实……唉,其实案发那天下午,三公子和唐晓岳在屋里的那一场争斗,小人当时便已知晓,却因为这毕竟是府里的私事,不便向诸位大人透露。哪知天网恢恢,最后还是被谢三小姐盘问了出来。”   说着,他又向毕长鸣说道:“三公子,当时见到你和唐晓岳动手的人,除了来换被褥的春姨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位客人,便是做客府上的屠凌霄屠前辈。三公子当时听见春姨在屋外弄出动静,立刻便追出来查看,若不是有屠前辈暗中出手相救,试问春姨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你的双眼?”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想起眼下前厅当中,分明还有一位号称川藏第一高手的杀人狂魔屠凌霄,连忙朝他那边望去。要知道这屠凌霄自从现身以来,除了刚开始制服失控的毕长啸时开口说过几句话,往后的这一长串时间里,基本都是在自己的座椅上闭目打盹,再没说过一句话。而前厅里的众人伴随着案情的层层解析,都差点忘记了这位屠凌霄的存在。那毕长鸣更是忍不住浑身发颤,原来自己杀死唐晓岳的时候,竟然还有这位屠凌霄在暗中窥探,再联想起传说中这屠凌霄的所作所为,多少有些后怕。   此时听到福管家提及自己,那屠凌霄只是闭着眼点了点头,并不开口说话,像是在椅子上睡着了,又或者是根本就不屑理会。仿佛毕府里发生的这一桩命案,竟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只听那福管家又说道:“当时屠前辈担心三公子会杀人灭口,未免徒增杀戮,所以出手救下春姨。只可惜那春姨早已被吓得傻了,竟不知是有人救下了自己……”说到这里,他顿时想起春姨此刻就在旁边,害怕这神神叨叨的春姨又要乱嚷乱叫,连忙叫下人将她带了出去。   待到春姨走后,福管家继续说道:“之后屠前辈便来找到小人,并将此事告知。小人本就知道三公子和唐晓岳幼年时的这一段往事,听到他们骨肉相残,当真是心痛万分。再想起那唐晓岳到底也是毕家的子嗣,即便是死在了三公子手里,也不能委屈了他的尸身。于是小人趁着三公子去往后山找寻弃尸之处,便请屠前辈出手,将唐晓岳的尸体从三公子房间的床底下取出,暂时放到毕府的冰窖中,打算事后好生安葬……”   听到这里,谢贻香还是有些不死心,插嘴问道:“这么说来,命案当夜‘凤舞阁’里的那具无头尸,并不是唐晓岳的尸体?”那福管家摇了摇头,说道:“承蒙谢三小姐的一番好意,然而事到如今,小人哪里还敢欺瞒?当夜‘龙吟阁’里的无头尸,的确便是来访的恒王;而唐晓岳的尸体,则一直都被藏在冰窖深处。算来约莫是在一个多月前,小人听说有位北平神捕要来毕府彻查此案,担心他就此坐实恒王的身份,从而令毕府获罪,于是便悄然前往冰窖,用菜刀将唐晓岳尸体的头颅剁下,又和恒王的无头尸对换衣衫,想出了这么一个李代桃僵之计,谁知到底还是没能瞒过各位。”   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毕长鸣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唐晓岳的尸体从我床底下失踪,却是福管家的安排,当时倒把我给吓坏了。”福管家苦笑道:“还请三公子赎罪,那唐晓岳到底也是毕家子嗣,小人想要善待他的尸身,也算是对老主人有个交代。谁知当夜又发生了恒王的命案,小人借用他的尸体和恒王掉包,也是想要护得毕家周全,算是让他为毕家尽了最后一份力,想必老主人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小人此举。”   谢贻香听到这里,早已觉得身心俱疲,不料此中还有如此曲折的内情,当即问道:“如此说来,那恒王……当夜那死者的无头尸,以及唐晓岳被剁下的脑袋,如今仍在府里的冰窖里?”福管家点了点头,叹道:“正是。”   一时间,谢贻香差点当场崩溃,几乎想要就此放弃此案。眼下既已找到了恒王的头颅,如果再和恒王那具无头尸拼凑起来,自然便能坐实恒王的身份,那么“恒王命丧于毕府”便是板上钉钉,自己根本就无能为力。   然而她转念一想,福管家的所讲述的这一切,前面的部分倒是合情合理,但最后这掉包尸体之举,却分明有些不尽不实。试问唐晓岳的尸体如果一直是被藏在冰窖当中,难道竟能躲过常大人和宋参将这三个月里的搜查?更何况命案发生之后,整个毕府已然被朝廷封禁,在如此深严的守卫之下,仅凭福管家一人,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潜入冰窖里掉包尸体?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一动,当即望向那常大人。 第473章 定身份妄揣圣意   那常大人见谢贻香忽然望向自己,却又不说一句话,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自己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也同样没有说话。两人虽然并未交谈一句,但仅凭这一对视,谢贻香心中已然再无怀疑,暗骂道:“这条老狐狸好大的胆子!身为如此一桩要案的主办官员,居然敢在私底下协助福管家掉包恒王尸体,还打算利用我或者是那商不弃,通过唐晓岳尸体的破绽来验证死者并非恒王,以此来替毕家脱罪。”   然而她虽然猜到这一点,当此局面,却也不好点破常大人的居心,只得装作不知道。旁边的宋参将已再次召唤来手下兵卒,向他们吩咐道:“你们几个这便随福管家再去一趟府里的冰窖,将恒王的无头尸以及唐晓岳的头颅送到这前厅里来。”   那福管家吐露实情之后,倒也不再隐瞒,当即便带兵卒们去往冰窖。临走前他又补充一句,说道:“府里的冰窖一直有常大人和宋参将派人严守,小人为了要将这两具尸体掉包,当时还真花了不少心思,险些便被他们发现。”   他这句话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些欲盖弥彰了。所以照眼下的局面来看,前厅里的这些人当中,福管家、欧阳茶、冰台和屠凌霄四人,分明早已在暗中有所勾结,一同隐瞒了不少事,甚至还和主办此案的常大人通过气。其间不管是藏起恒王的头颅,还是用唐晓岳的尸体掉包恒王尸体,他们几个人的所作所为,说到底只是想掩盖恒王的身份,从而让毕府避开这桩天大的麻烦,所以从逻辑上来说,倒不太可能是当夜杀害恒王的真凶。至于那宋参将,以他这般直肠子的脾性,只怕却和谢贻香一样,直到此刻还被他们蒙在鼓里。   当下那常大人又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要秉公办理此案之类的,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福管家便和宋参将手下的兵卒回到前厅,又抬进来一具无头男尸以及一颗年轻男子的头颅。宋参将从兵卒手里接过那颗年轻男子的头颅,放到唐晓岳无头尸的脖子处比划,其伤口处果然恰好吻合,从而拼凑成一副完整的尸体。在场众人当中有认识这位“千毒郎君”唐晓岳的,立刻便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见到唐晓岳的头颅出现,谢贻香这才看得清楚,只见这唐晓岳乃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样貌还颇为俊秀;细看之下,眉眼口鼻果然和毕长啸有三分相似,却是和毕长鸣截然不同。看来福管家所谓的唐晓岳和毕长鸣两人在幼年时便已被调换身份,倒果真是确有其事。   而毕长啸见兵卒们将第二具无头尸抬进前厅,便将从欧阳茶药箱里滚落出来的恒王头颅拿来,和这具无头尸拼接,也是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这一来大家便看得清楚了,死者乃是一名三十多岁的魁梧男子,肤色黝黑,粗手大脚,一看便知是行伍出生,而且多半还是将帅之上的身份。其特征倒是符合自幼便在军中长大、至今仍在江浙驻守的恒王。   此时见到的两具尸体并排放在前厅当中,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道:“虽然关于恒王身份一事,当中确实疑点重重,但如今到底还是寻到了整具尸体,可见当夜‘龙吟阁’的确发生过命案,并非是有人用唐晓岳的尸体故布疑阵。照此看来,‘龙吟阁’里的死者自然便是当夜前来毕府的访客,而这名和萨将军一同前来的访客,恐怕当真便是恒王。”   谢贻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开口问道:“敢问在座诸位,你们当真可以确认眼前这个死者便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那毕长啸当即双眉一扬,厉声怒喝道:“这当然是恒王!我自幼和他一同长大,就算他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如今就连恒王的头颅也已找到,难道你们还想要否认恒王的身份?”   谢贻香暗叹一声,又望向那常大人。只见常大人也是满脸的无可奈何,继而长叹一声,缓缓点头说道:“皇帝之所以钦点下官负责此案的侦办,当中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下官认识恒王。眼下我们既已寻到死者的头颅,照这具尸体的形貌来看,当夜毕府里的死者……的确便是恒王。”   听到主办此案的常大人说出这话,福管家和欧阳茶二人都不禁暗叹一声,谢贻香更是缓缓摇头。就连常大人也改口承认死者便是恒王,那么“恒王命丧于毕府”一事便已成了定局,再无可能将此案唬弄过去。当下谢贻香不禁束手无策,不知往后应当如何是好,却听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我一早便已说过,天地万物,周行而不殆;万事万物,到头来终究只是走出一个大圈,终点便是起点。毕府里的这桩案子,开始于‘恒王命丧于毕府’,无论你怎样侦办,揭露出多少隐情,其结局依然是‘恒王命丧于毕府’。”   听到突然响起的说话之声,谢贻香陡然惊醒过来,急忙转头望去,居然是那个来历不详的神秘少年得一子。昨夜这个得一子带自己走出了墨隐布下的“断妄之阵”,条件便是要自己带他一同前来毕府,谁知自从进到这前厅以来,他除了开口讥讽过墨隐的手段是“雕虫小技”,便再不曾说过一句话,一直以斗篷遮住头脸沉睡,至始至终不曾言语,相比起来,那屠凌霄虽然也一直在打盹,但好歹也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就好比方才谢贻香出刀拦下毕长鸣的时候,屠凌霄似乎还喝彩过一次。所以若不是这得一子忽然开口,谢贻香几乎早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而此刻前厅里的其他人则是对得一子毫无所知,甚至就连他的名字也给忘记了,更不知他这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那常大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这位谢三小姐的朋友,不知有何高见?”   那得一子仍然瘫倒在椅子上,也不拉开覆盖住头脸的斗篷,冷冷说道:“你们要明白一点,那便是此案的死者,一定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否则这些人又怎会做出私藏头颅、调换尸体等等举动,一而再、再而三地掩盖死者身份?”   听到这话,常大人脸上又写满了尴尬,也不知该如何接话,那欧阳茶更是冷哼一声,显是极为不满。那得一子又说道:“至于你们这些办案官差,未免太过天真,甚至以为皇帝也和你们一样天真。试问如果当真以‘死者并非恒王’结案,以此结论上报朝廷,你们以为皇帝便会相信?我且问你们,以皇帝的性格,在听说‘恒王命丧于毕府’之后,他心中会作如何猜想?”   众人不禁微微一怔,此刻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谁又敢擅自揣测圣意?所以一时间竟无人理会于他。谢贻香心想这得一子好歹是自己带来的人,倒也不好任由他在这里胡说八道,连忙开口说道:“小道长,你若是知道此案的详情,还请告知我们;否则便不要胡乱说话,以免祸从口出。”   谁知那得一子根本就不理会她,当即自问自答,兀自说道:“皇帝听说恒王命丧于毕府,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的这位皇子素来心怀不轨,甚至还存有反意。而他此番私自离开江浙驻地,还悄然前来蜀地的毕府,当然是要拉拢毕无宗的后人图谋不轨,日后好助他造反!” 第474章 请鬼神跪地叩首   得一子这话出口,众人顿时哗然开来。他这话虽是胆大妄为,但细细想来,倒是一句大实话。试问以当今皇帝那多疑猜忌的性格,一旦听到恒王命丧于毕府,必定会是这般猜想。那常大人心中大震,也顾不得这得一子说话难听,连忙追问道:“下官愿闻其详。”   斗篷下的得一子冷冷说道:“皇帝早已认定自己的这位皇子私自入蜀,是要拉拢毕家造反,纵然你们可以拿出确凿的证据,说恒王此行并无反义,皇帝心中也不会相信,更何况是胡乱唬弄一通,说毕府的死者并非恒王,你们以为皇帝便能相信?所以此案关键,便在于恒王的生死。倘若确定恒王已死,皇帝便能放下心来,无论是要定谁的罪,还是要赦谁的罪,什么都好说;倘若无法确定恒王的生死,皇帝终究难以心安,反倒会怀疑是毕家和恒王在暗中勾结,还串通好了你们这些办案官员,合伙筹谋什么不轨之事。”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常大人的背心里都被惊出一阵冷汗,心底更是暗自惭愧。要说他们两人都算是官场里的老手,略一思索,便知得一子这话丝毫不差,只恨自己先前没能想得通透。只听那得一子继续说道:“眼下若想了结此案,让毕府上下脱罪,恒王就一定要死,这才能让皇帝放下心头大石。只要皇帝松下这一口气,杀害恒王的凶手即便当真是毕家之人,皇帝都有可能网开一面。”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心道:“正是如此,就连我们都知道恒王心怀不轨,皇帝当然也心知肚明。所以如今恒王命丧于毕府,对皇帝这等六亲不认的人来说,多半是喜大于忧,甚至还以为是毕家的人忠心不二,不愿和随恒王同流合污,这才下手杀了恒王。如此一来,皇帝之所以任命常大人和先竞月这两位和毕家沾亲带故的官员一明一暗前来侦办,倒不见得是顾念昔日毕无宗的功勋,而是因为毕家替自己除去心腹大患的这一‘嘉奖’?所以如果当真如同自己先前的提议结案,说死者并非恒王,反倒会令皇帝多心,那才是害了毕家上下,也害了自己和常大人。”   想明白此中关键,谢贻香暗呼侥幸,心中极是后怕。幸好有毕长啸这个草包一再反对,坚持要查明此案真相,这才让自己的提议落了空。她当下便向那得一子作揖说道:“多谢小道长指点。如今我们已经寻到恒王的头颅和尸身,证实了死者的身份,那么所谓的恒王命丧于毕府,自然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找出当夜杀害恒王之人,将此案的真凶缉拿归案。至于这凶手究竟是谁,不知小道长可能指点一二?”   却听那得一子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来问我凶手是谁?当真是可笑至极!此案一开始便再明白不过,甚至是世人皆知,乃是关公在毕府里显灵,一刀割去了恒王的脑袋。如今既然连关公的行头以及所用的青龙偃月刀皆已寻到,可见此案的确和关公神祗脱不了关系。至于凶手是否便是关公,眼下你只需将他老人家请出来,当面向他问个清楚便是。”   得一子这话虽然有些疯疯癫癫,却也提醒了众人方才宋参将已带人在“凤舞阁”里寻到了装扮关公的事物,还有那柄和前院里关公雕像配套、多年前便已遗失的青龙偃月刀。可是这些事物到底只是凶手假冒关公行凶的道具,又怎会当真牵涉到什么鬼神之说,要请关公出来问个清楚?   谢贻香心中却是愈发对这得一子起疑,要说他方才那一番话点破皇帝的意图,还可以说他才思敏捷,看得比自己和常大人通透。可是自己方才请他指点真凶,不过是在出言试探,他所回答出的这句疯话,言下之意分明是知道此案当中不少内情。试问这神秘少年如果只是一个局外人,又如何可能知道得比在场众人还要多?   然而当此时刻,谢贻香深知前厅里这些和此案相关的人士,个个皆不可信,甚至连常大人和宋参将也不可尽信,所以这得一子如今肯跳出来,自己只能暂时选择相信于他,否则自己便彻底孤立无援了。当下谢贻香便恭声说道:“小道长,赵老师说在命案发生当夜,曾有一名女子躲在毕府里的‘凤舞阁’中妆扮成关公模样,随后又去往‘龙吟阁’杀害了来访的恒王。你所谓的关公,莫非便是指这位假托神祗的女子?”   哪知得一子忽然反问道:“我且问你,关公是谁?”谢贻香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微微一怔,当即说道:“关公便是三国蜀汉时期的名将关羽,本字长生,后改字云长,乃是河东郡解县人士,一生跟随刘皇叔建功立业,威震华夏,最后却在荆州腹背受敌,兵败被杀。待到他去世之后,逐渐被百姓们神化,尊称他为‘关公’,又或者是‘关帝爷爷’……”那得一子早已听得不耐烦,又问道:“照你看来,关公其人,可是那敢做不敢当的鼠辈?”谢贻香不解其意,脱口说道:“自然不是。”   那得一子淡淡地说道:“如今世人皆传,说是关公显灵杀死了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倘若此案当真是关公所为,他自然不会否认;倘若不是,那也决计容不得旁人随意污蔑。所以你只要能将关公请出来问个清楚,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听到他再次提及要请关公出来,在场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斗篷下的这个诡异少年竟然是个疯子?那宋参将更是按捺不住,冷笑道:“侦破此案,何必要请关公?只需将阎罗王请出来,叫他找来恒王的鬼魂询问,自然便知当夜杀他的凶手究竟是谁。”   宋参将这话自然是在开玩笑,可是在场却无一人笑得出来。那得一子冷冷说道:“请阎王谈何容易?但是要请关公,眼下却再是容易不过。只需朝前院里的那尊关公雕像跪下磕头,口呼‘关帝爷爷’,请他老人家出来解释府里的这桩命案,他必定会现身相见。”   众人听他说得有板有眼,都不禁暗叹一声,看来这少年的脑子果然有些问题。谢贻香听得云里雾里,连忙开口细问,谁知那得一子仿佛是重新睡着了,仍凭谢贻香如何询问,他也不加理会。那毕长啸当即喝道:“这是哪里来的小疯子,居然敢到我毕府里来撒野!”那常大人也忍不住问道:“谢三小姐,你的这位朋友是在和我们开玩笑,还是他的脑子……他的思维有异于常人?”   要知道自从恒王的头颅从欧阳茶的药箱里滚落出来后,谢贻香心里早已乱作一团,再加上如今又要找出杀害恒王的真凶,对她而言根本便是了无头绪,根本不知从何下手。这得一子的话虽是荒谬,但回想起昨夜他确实带自己走出了树林里的“断妄之阵”,可见这个神秘少年虽然喜欢装神弄鬼,到底还是有些真本事。如今他不过是要自己向前院里的那尊关公雕像跪地磕头,倘若他说的是戏言,那么自己就当是祭拜关公英魂,磕几个头又有什么关系?   当下谢贻香不再犹豫,径直走到前厅门口的门槛前,朝门外“噗通”一声跪下,正好面对着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她口中诚心说道:“关帝爷爷英灵在上,小女子谢贻香叩首。如今毕府里发生的恒王命案,世人皆传行凶之人乃是关帝爷爷,至于此中真相究竟如何,我等凡人已然一筹莫展、束手无策。正如那位小道长方才所言,此案倘若当真是关帝爷爷所为,您老人家自然敢作敢当;倘若并非关帝爷爷所为,那也容不得旁人污蔑您老人家的威名。所以还请关帝爷爷一显圣灵,告知其中关键。”   说罢,她果然朝那尊关公雕像遥遥磕了个头,接着又磕了两个,凑足三个响头。待到她抬起头来时,却见前院里这尊关公雕像还是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原地,手中拿着毕无宗生前所用的那柄长刀,浑身上下并无丝毫变化。   谢贻香心知自己是被那得一子给戏弄了,当下正要起身去找他讨个说法,却听一个男子声音忽然从身后的前厅里传来,厉声喝道:“无知小儿,胆敢惊扰于我!”其声响如洪钟,几乎响彻了整座毕府。 第475章 轮青龙空山鸣涧   这一声突然响起的男子大喝,分明是个陌生的声音,直吓得谢贻香径直从地上跳了起来,连忙回头凝视着前厅里的众人。   只见正中主人席位一排的,乃是毕长啸、毕忆潇、毕长鸣和毕忆湘四兄妹,外加一个福管家;左首席位则是屠凌霄、欧阳茶、冰台和赵若悔四人;再加上右首席位的常大人、宋参将、得一子、海念松和墨隐五人,此外便只有几个毕府里的丫鬟下人和宋参将麾下的兵卒,根本不见有旁人出现,也不知这一声大喝是由谁发出的。   待到谢贻香凝神一看,这才发现几乎众人都是满脸惊骇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毕长啸身旁的毕忆湘。只见毕忆湘那双瞪大了的呆滞眼睛,不知何时已眯成两条细缝,从中透露出摄人的精光;而她脸上原本那副痴痴呆呆地神情,此时也变得异常冷漠,再不见一丝傻气,甚至隐隐还有一股狂傲的神采。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心道:“难道……难道方才那一声男子大喝,竟是这个傻子毕忆湘在说话?”那毕长啸也被吓得目瞪口呆,满脸不信地望着身旁这位自己的四妹,颤声问道:“忆湘……你……你在胡说什么?”   只见那毕忆湘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就仿佛是在唱戏文似的,先是亮了个相,继而迈着大步踏出,一直走到前厅当中,摆出个英武的姿势,略一抬头,便厉声喝道:“尔等凡夫俗子,端是愚钝不堪!不过些许小事,竟然也以此来扰。有什么话,这便速速问来,往后休要再来惊扰于我!”   听到毕忆湘这一开口,果然便是刚刚那个响如洪钟的男子声音,众人惊恐之余,真不知似这样一个男子声音,如何会是从毕忆湘这么一个小姑娘嘴里发出来,难不成是这位毕四小姐疯病发作,出来胡言乱语?再看她这一副戏文里的动作和腔调,当此局面,却又令人笑不出来,反而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诡异从心底升起,让人头皮发麻。   听毕忆湘说完这话,整个前厅里便彻底沉寂下来。过了半响,那常大人才试探着问道:“阁下……阁下难不成是……是关帝爷爷?”话音刚落,毕忆湘骤然向他转过头来,眯起的双眼中精光迸现,继续用那男子腔调一字一句地说道:“正是关某!”   一时间,众人顿时哗然开来。方才那个得一子满嘴疯言疯语,说什么应该请关公出来问个明白,叫谢贻香朝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跪拜叩首,而谢贻香居然也陪着他一起疯,果真照办了;哪知谢贻香才刚一磕完头,这位痴痴呆呆毕家四小姐毕忆湘便突然跳出来,还变作男子的腔调,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关公,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贻香心中此时也是茫然一片,眼看厅中毕忆湘的神态,虽然到底只是个小姑娘的身形样貌,但举手投足间,的确有几分戏台上关公的神采,却也同样不知道毕忆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得望向方才让自己朝那尊关公雕像跪拜的得一子,不料那得一子还是用斗篷盖住头脸,隐隐还发出熟睡的鼾声,显然是不打算理会此刻前厅里发生的事,令谢贻香也是束手无策。   那毕长啸此时已稍微回过神来,当即大喝道:“忆湘!休要胡言乱语,赶紧给我回来!”却见“毕忆湘”转头瞥了他一眼,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大喝道:“禽兽不如的东西,给我住嘴!”   众人微微一愣,心道:“这位毕四小姐怎会骂自己的哥哥是‘禽兽不如的东西’,莫非当真是失心疯犯了?”谁知毕长啸听了这话,只是脱口说道:“你……你……”然后便彻底没有了言语,竟然并不反驳于她。那常大人见毕家主人没了动静,自己身为主办此案的官员,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只得望向身旁的宋参将,用眼神向他求助。那宋参将倒是个不怕事的主,当即朝“毕忆湘”喝问道:“你这女子,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自称关帝爷爷,妄自触犯神灵!”   只见那“毕忆湘”似乎愣了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关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关羽关云长。当日因误中江东碧眼小儿之奸计,不慎命丧东吴,此后便仿佛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际,却发现自己已被囚于这个女子之身,再不复当年的形貌,当真是奇耻大辱,夙夜引以为恨!”   这话一出,众人不禁面面相觑,难道眼前这位毕四小姐,其实便是投胎转世后的关公,只因为在黄泉路上没喝那碗传说中的“孟婆汤”,所以还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又或者是关公的冤魂一直飘荡在外,没能进入六道轮回,到如今却在机缘巧合之下,附身到了“毕忆湘”的身上,也便是传闻中的“鬼上身”?当然,也极有可能是这毕忆湘在一厢情愿地说疯话。   那宋参将倒不在意什么关公转世,当即笑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这蜀地常有的关公显灵杀人,以及毕府命案当夜赵老师在‘凤舞阁’里看到的那名化妆女子,其实便是你了?”“毕忆湘”双眼一翻,喝道:“不错,正是关某所为!”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当中那毕长啸喝道:“大家莫要理会,她本就是个傻子!”那毕忆潇也开口说道:“舍妹有些神志不清,还请诸位见谅。”就在前厅里这一片哄乱声中,那“毕忆湘”用那雄浑的男子腔调压过所有人的声音,厉声说道:“成都府乃是我蜀汉的都城,岂容奸邪之辈恣意妄为?关某一生俯仰无愧,敢作敢当,在这一带诛杀恶徒的,确然便是关某。只恨我眼下栖身于一个女子体内,行事多有不便,所以只得在夜间装扮,复我本来形貌,仗青龙偃月刀除暴安良!”   那宋参将连忙追问道:“如此说来,我等方才在‘凤舞阁’里寻到的这些装扮事物,以及这柄青龙偃月刀,果然便是你行凶时所用之物?”那“毕忆湘”双眼一翻,冷冷说道:“尔等小吏,也配来审问关某?若非尔等方才以言语相激,说什么敢作敢当,凭尔等这些土鸡瓦犬,关某也不屑现身相见。”   那宋参将也无法判断毕忆湘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见她拒绝回答,一时也拿她没办法。谢贻香此时已逐渐定下神来,回想起自己先前曾试探过这毕忆湘,却并无结果,谁知她此时居然跳出来自认关公,还将蜀地常有的关公显灵杀人案揽到身上,当即开口笑道:“忆湘妹妹,你既然一口咬定自己便是那除暴安良的关公,不知凭你的功夫,可有替天行道的本事?”   话音落处,谢贻香忽然抢上几步,同时拔出腰间乱离,顺着乱离的出鞘之势,化出一道绯红色的刀光,朝那“毕忆湘”迎面劈去。   然而她这一刀看似凶狠,其实却是留了后手,只是要来试探这“毕忆湘”的虚实。要知道附近被“关公”诛杀的那些恶徒,纵然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也必定是心狠手辣的匪类,能将这些人的头颅斩下,非要有绝高的功夫不可,绝不可能是毕忆湘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所能办到。所以只要一试这“毕忆湘”的功夫,便知道她此刻自认关公究竟是真是假。   谁知伴随着谢贻香一刀劈来,那“毕忆湘”居然反应奇快,脚下一动,便将乱离的锋芒避开,同时伸手握住了前厅当中的那柄青龙偃月刀。原来宋参将先前带人从“凤舞阁”里将这柄毕府遗失多年的青龙偃月刀找出来后,便一直放在前厅中恒王和唐晓岳那两具尸体旁,而“毕忆湘”方才起身走向厅中,其实便是看准了这柄青龙偃月刀的所在,所以此刻才能一把握住刀身。   谢贻香见她居然敢去拿那柄青龙偃月刀,心中顿时一惊,暗道:“传说中关公所用的青龙偃月刀重达八十六斤,寻常之人就连拿都拿不起来,更别说是挥舞杀敌了。如今毕府里的这柄青龙偃月刀就算是后世仿制,其重量也必定不轻,否则方才便不会要由两名兵卒合力抬进来。似毕忆湘这般身形和年纪,如何使得动这柄刀?”   谁知她这念头刚一生出,便见“毕忆湘”仅凭单手就将这柄青龙偃月刀轻轻松松地提了起来,继而举过头顶,双手一轮,刀锋破风之处,竟然发出惊雷般的声响,就仿佛是沙场上千军万马的冲杀之声,直震得在场众人耳中嗡嗡乱响。顺着她这一轮刀的走势,“毕忆湘”往前踏上一个弓箭步,以双手握住刀身,顺势劈出一记反手刀,直取谢贻香的脖子,竟是要一刀将谢贻香的头颅斩下!   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奇景,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家四小姐这么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且分明还是个傻子,居然能轻松拿起这柄青龙偃月刀,而且还能施展出如此凶狠霸道的刀法,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耳听伴随着青龙偃月刀的劈出,刀风之声越来越响,当中依稀还夹杂着战鼓声、军马声、惊雷声,震得所有人心中咚咚作响。在场众人虽然见多识广,但一时也看不出“毕忆湘”所使的究竟是哪一路刀法。   然而“毕忆湘”此刻所使用的功夫,谢贻香却再是熟悉不过,顿时浑身冰凉。一时间,她就连斩向自己脖子的这一刀也忘记了躲闪,脱口说道:“这……这是‘空山鸣涧’?” 第476章 乱辈分父女兄妹   要说“毕忆湘”自称关公转世,还能说是她疯病发作胡言乱语。但此刻她非但手持青龙偃月刀,还施展出谢封轩平生最得意的绝学“空山鸣涧”,如何不叫谢贻香心惊肉跳,吓得呆立当场?   眼看伴随着“毕忆湘”手中青龙偃月刀的走势,就要将谢贻香的脑袋当场斩去,只见前厅里突然有人影一晃,却是毕家主人毕长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抢入厅中,伸手抓住了青龙偃月刀的刀背,终于还是让“毕忆湘”劈出的这一刀在谢贻香脖子前半尺之处停顿了下来。   当下毕长啸握住刀背的手便发力往回夺刀,口中喝道:“撤手!”谁知那“毕忆湘”同时也是大喝一声,用双手将青龙偃月刀死死握紧,仍凭毕长啸如何发力,竟然夺不下她的刀。毕长啸不禁惊愕万分,忍不住喝问道:“忆湘,你……你几时学得这一身功夫?”   “毕忆湘”冷笑道:“吾乃关羽关云长,并非什么毕忆湘,眼下不过是暂借她身躯一用!”毕长啸气得浑身发抖,陡然间大喝一声,满脸涨得通红,竟是再次用上了“天龙战意”的神通,将一口真气憋在丹田之中,使自己的功力在刹那间提升一倍,竟是说什么也要把青龙偃月刀从“毕忆湘”手里给夺过来。   而谢贻香直到此刻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心中暗道:“是了,父亲和毕无宗的交情匪浅,多半是父亲将他的这套‘空山鸣涧’也传给了毕家后人。或许便是当年自己和大姐随父亲同来毕府的时候,父亲便将这套功夫教给了毕家的人,所以‘毕忆湘’才会施展。又或者以父亲和毕无宗出生入死的关系,这套‘空山鸣涧’更有可能是由两人合创,甚至是由毕无宗当年传授给自己父亲。”   想通了关于“空山鸣涧”的事,谢贻香回过神来,连忙退开几步。凭“毕忆湘”显露出的这手功夫,无疑已属江湖上一流的好手,再结合赵若悔方才所言,说命案当夜在“凤舞阁”里见到一名女子化妆成了关公,所以眼下“毕忆湘”亲口承认自己便是在蜀地显灵杀人的关公,多半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毕忆湘身为毕家的四小姐,为何却要做这般勾当?难道真如她口中所言,乃是东汉末年的关公轮回转世或是暂时借用了毕忆湘的身?若是抛开这些鬼神之论,这件事似乎便只有两种解释。其一,毕忆湘是个不折不扣的个疯子,所以才会坚信自己是关公转世,从而在深夜里化妆成关公杀人;其二,这毕忆湘其实是个聪明绝顶的正常人,无论是先前那一副痴呆模样,还是如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关公,其实都是在装模作样,演戏给大家看。至于她为何会化妆成关公杀人,却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而谢贻香经历了这许多事,对这所谓的鬼神之论,倒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坚决不信,要知道自己先前在鄱阳湖的经历中,那言思道便是如同传言中的“鬼上身”一样,不知用什么方法潜入了自己脑海里,若非有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道长替自己施下“七星定魄阵”的神通,只怕自己直到此刻,还要和这言思道在梦中相见。所以这“毕忆湘”如今用男子声音自称关公,莫非也和自己身上发生的情况一样,是患了海一粟所谓的“失魂之相”?   可是若说那言思道的鬼魂附身到谢贻香身上,似乎也还说得过去,双方毕竟都是当世之人。但是那远在东汉末年便已身亡的名将关羽,又怎会附身到数百年之后本朝毕无宗毕大将军的女儿毕忆湘身上?这非但不合逻辑,而且不合情理。   就在谢贻香思索的这一会儿工夫,那毕长啸虽然用上了“天龙战意”的神通,却还是没能从“毕忆湘”手里夺下那柄青龙偃月刀,心中愈发惊恐。他当即大喝一声,将“天龙战意”的威力再次催发,又一次提升自己的功力。如此一来,那“毕忆湘”终于有些抵挡不住,眼看青龙偃月刀便要被毕长啸夺走,她忽然冷哼一声,沉声喝问道:“腌臜猪狗,汝所做下的肮脏事,以为我不知晓?”   听到这话,毕长啸不禁脱口说道:“忆湘……你……你嘴里放干净些,如何能这样辱骂你的兄长!”原来他这“天龙战意”的原理,乃是要将一口真气憋在丹田中,从而激发出身体的潜能,当中虽然有“三喝断魂”的过程,但也是配合真气流转所发出的闷喝。如今似毕长啸这般开口讲话,憋在丹田里的一口真气顿时泄去,神通立破,脸色也随之恢复正常。   那“毕忆湘”趁机发力,震开毕长啸抓住青龙偃月刀的手,口中冷笑道:“兄长?只怕未必!凭这女子的身世,其实应当要唤汝一声‘父亲’!”   要知道“毕忆湘”此刻声称自己是转世的关公,所以她口中所谓的“这女子”,自然便是指关公“暂时借用”的这个女子之身,也便是真正的毕忆湘。众人理清楚了当中的这层关系,再一细想她的话,顿时大惊失色。“毕忆湘”的言下之意,难道是说毕忆湘其实并非毕长啸的妹妹,而是毕长啸的女儿?   那毕长啸听到这话,一张脸也在顷刻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竟然坐倒在了地上,口中喃喃说道:“你……你……你是听谁胡说八道?”他虽然矢口否认,但明眼人看到他这一反应,显然是证实了“毕忆湘”所言非虚。再推算毕长啸和毕忆湘这两兄妹的年纪,分明相差了近二十岁,若说两人是父女关系,倒也不是没可能。   众人不禁暗自猜测,难不成毕忆湘原本就是毕长啸的女儿,却不知因为何故,毕家上下不敢承认她的身世,所以才会对外谎称是毕无宗的女儿,让她成了毕长啸的四妹?若是如此,想必是这位朝廷亲封的郑国公大人、毕家主人毕大公子在年轻时惹下了什么风流债,生出了毕忆湘这么一个女儿,却又担心因此影响往后的婚事,所以才不敢对外宣称,只得将这个女儿认作妹妹,将她留在府里抚养成人。却不知当年和毕长啸有染的这个女子,也便是毕忆湘的亲生母亲,到底又是何人?   众人刚想到这里,便听那“毕忆湘”又缓缓说道:“关某暂居于这女子身上,平日里虽然装傻充愣,心中却再清楚不过。毕长啸,当日汝父毕无宗远征漠北,汝恰巧自军中归家,于是……”她刚说到这里,毕长啸已从地上跳了起来,径直朝“毕忆湘”扑了过去,口中厉声喝道:“住口!”   “毕忆湘”毫不费力地躲开他这一扑,口中继续说道:“……于是汝这畜生,那夜便在龙洞山后山和自己的母亲做出苟且之事,这才有了关某此时所栖身的这一女子。”   这话一出,整个前厅当中顿时哗然一片,所有人脸上尽数失色。莫非这位毕四小姐毕忆湘的身世来历,竟是因为毕长啸当年做出了如此**的禽兽之举?   话音落处,毕长啸当即惨叫一声,一口鲜血随之喷出,浑身上下就仿佛是突然泄了气一般,径直瘫倒在地,口中还喃喃说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第477章 赴巫山潇湘难辨   眼见前厅里的这一幕幕惊变,当真可谓是目不暇接,众人惊骇之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福管家和毕忆潇最先定下神来,双双上前将毕长啸扶回了主人席位。   众人看毕长啸这般反应,都不禁暗叹一声,再回想起先前那“泰山神医”欧阳茶曾说过,这位毕府主人成婚以来膝下一直没有子女,是他身上出了问题。然而照眼下这般局面来看,毕长啸明明曾生下过毕忆湘这个女儿,自然不是身体有什么亏损或是有什么隐疾,果然是欧阳茶所谓的“心病”。想必是他当年和自己母亲行下不轨之举,心理从此受损,所以成婚之后再无法和他的夫人正常圆房。   想通了这一点,众人不禁向主人席位那方的毕家众人望去,看他们是何反应。只见毕忆潇和毕长鸣姐弟俩脸上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色,多半也和在场这些外人一样,直到此刻才知道毕忆湘的真实身份。只有那福管家将毕长啸扶回椅子上后,便一直在低头叹气,多半是早已知晓此事,却不料如今竟被当场揭破,所以羞愧得无地自容。   要说方才谢贻香逼问春姨,从而揭露出毕忆湘和唐晓岳之间这一场亲兄妹订婚的丑闻,虽然令整个毕府丢足了脸面,但到底只是无心插柳、弄巧成拙之举,充其量只是被世人当作茶余饭后的嘲笑。但是眼下这“毕忆湘”亲口吐露出自己的身世,竟然是毕无宗的长子毕长啸和毕无宗的夫人共同生下的孽种,单凭这一桩丑闻,毕家便永远抬不起头做人,势必要受尽世人的唾骂。   所幸眼下在场的大都是毕家的亲友,虽然惊爆出如此丑闻,好歹也还有遮掩的余地。众人交头接耳之际,反倒将此刻正在自称关公转世的“毕忆湘”冷落到了一旁。似这般哄闹了许久,还是那峨眉剑派的赵若悔最先回过神来,当即满脸惊异地向那“毕忆湘”问道:“如此说来……当夜……当夜我在‘凤舞阁’里看到的那个……那个化妆成关公的女子,其实是四小姐你?这……”   那“毕忆湘”冷笑一声,用男子声音沉声说道:“汝这一问,只怕志不在此。赵若悔,事到如今,莫非还欲遮掩?那夜汝何故去往‘凤舞阁’?不正是要和我所栖身这个女子,寻求鱼水之欢?”   这话一出,当真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道这位“雕花剑”赵若悔,竟然会和毕府里的四小姐毕忆湘有染?那赵若悔直吓得脸色惨白,厉声喝道:“你……你胡说……胡说什么?”   只听“毕忆湘”冷冷说道:“关某虽再世为人,终究是个女子身,免不得女子情欲。三年‘凤舞阁’里的那一夜,莫非汝竟已忘记?近年汝时常来毕府小住,不正是要来和我所栖身的这个女子尽欢?”   听到这话,那赵若悔再也无力反驳,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赵若悔平日里和毕家走得如此亲近,原来私底下还有这等男女间的勾当,而且还是和眼下这个自称关公转世的“毕忆湘”有染。所以命案当夜赵若悔说什么天气闷热、难以入睡,这才凑巧闲逛到了“凤舞阁”外,自然是在胡说八道,这当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命案当夜赵若悔之所以去往“凤舞阁”,便是因为这“凤舞阁”一直是他和毕忆湘两人私会的场所,甚至当夜两人之间可能事先还有过见面的约定。   要说深闺女子与外人偷情,虽是伤风败俗的丑闻,其实倒也并不罕见。然而“毕忆湘”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又怎会选择和赵若悔这个四五十岁、一脸萎靡不振的中年男子私通?这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好些人忍不住暗自猜想道:“多半是因为这毕忆湘到底是母子**所生,心智大异于常人,所以才会满嘴疯言疯语,以为自己是转世的关公。而且口味也是大异于常人,竟然和赵若悔这个几乎能当她爷爷的老男人私通,当真令人思之作呕。”   那赵若悔如今只是呆呆地盯着“毕忆湘”,再听着她这一口男子的腔调,突然间“哇”地一张嘴,当场呕吐起来,将中午吃的回锅肉、宫保鸡丁尽数吐了出来,整个前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油腥味。众人连忙掩住鼻子,心中却也有些同情这位赵老师,因为照此算来,这“毕忆湘”既然自称关公转世,且不论是真是假,至少她心中乃是这么认为的;那么这赵若悔每一次和这“毕忆湘”缠绵,岂不等同于是在和关公寻欢?   只见那赵若悔吐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直盯着主人席位旁的毕忆潇,缓缓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和我在一起的人,其实是你……否则你又怎会一直在私下找我,替你毕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众人不料事情还有这么一出,竟然将毕府的二小姐、人称“女财神”的毕忆潇也给牵扯了起来,一时间纷纷朝那毕忆潇望去,看她要作何回答。只见那毕忆潇一张脸早已涨的通红,冷冷喝斥道:“胡说八道!你这……你这禽兽,糟蹋我妹妹倒也罢了,如何还来污蔑于我?”   赵若悔郑重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劫杀‘富平钱庄’的祝掌柜、毒死‘银金赌坊’的周老板、假造官府榜文去绵竹乡野征税、找流氓糟蹋丁员外的小女儿……和我相好的若不是你,这些年来,你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开口,要我替你去办这一桩桩伤天害理的事?”说到这里,他的双眼中忽然泛起一丝迷茫的神色,喃喃说道:“难道……难道和我在一起的,当真是四小姐?你只是因为早就知晓了我和你妹妹的事,所以才会……不对!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分明记得清清楚楚,这三年来在‘凤舞阁’里的每一个晚上,明明就是你!是你毕忆潇!”   听到赵若悔这话,那毕忆潇当即双眼一翻,瘫倒在了椅子上。她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照顾,才发现毕忆潇竟是被气得晕了过去。如此一来,整件事就变得更加复杂了,先是毕忆湘自称是关公转世,然后又透露出自己是母子**所生这一丑闻,紧接着又揭露赵若悔和自己私通,到最后赵若悔却反咬一口,说和自己私通的分明是毕家的二小姐“女财神”毕忆潇。   一时间,众人也说不清和赵若悔私通的到底是姐妹中的哪一人,眼前这一幕接着一幕的惊变,令众人的思绪都有些跟不上事情的变化了。然而当中最为崩溃的还是谢贻香,她今日前来查案,原本是信心满满,想要通过“死者并非恒王”这一核心策略令此案不了了之,从而替毕府脱罪,谁知却根本行不通。到头来非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还翻出了毕府里这许多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从而让毕家上下颜面尽失,对此案的侦破更是毫无帮助,反倒令事情变得愈发错综复杂。   要不是谢贻香身上有海一粟所设下的“七星定魄阵”,逢此局面,只怕早已是头晕眼花,当场瘫倒了。就在这乱作一团的毕府前厅当中,只见那“毕忆湘”忽然转过头来,用她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朝谢贻香望来,依然以男子的腔调喝问道:“兀那女子,方才是汝以言语激出关某,而今我既已现身,有何疑问,这便速速问来!否则关某这便去也!”   谢贻香头脑中已然乱作一团,听到这话,当下也顾不得其它,脱口便问道:“不管你是不是真正关公,我且问你,当夜你为何要杀害恒王?”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在场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谁知那“毕忆湘”忽然仰天大笑,直笑得整座前厅似乎都有些微微颤动,过了半响,她才收起笑声,沉声喝道:“荒谬!关某从未杀过什么恒王!毕府中发生命案那夜,关某根本不在府里,而是去往了成都府西面的郫县,在关帝庙中将三名恶贼当场斩首,几时杀过什么恒王?” 第478章 诛贼匪郫县行凶   听到“毕忆湘”这一回答,在场众人竭尽愕然,那赵若悔忍不住喝道:“这绝不可能!当夜在‘凤舞阁’里,我是一更时分看见那女子化妆成关公模样,后来二更左右,便看见关公提着恒王的人头从‘龙吟阁’里出来。你既已承认那假扮关公的女子便是你,那么当夜行凶杀人的凶手,当然就是你!”   谁知那宋参将听到“毕忆湘”的话,当即插嘴问道:“你……你是说几个月前郫县关帝庙里的那一桩杀人案,其实是由你所为?”那“毕忆湘”也不理会赵若悔,兀自冷哼一声,说道:“正是!”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禁有些晕头转向。要说眼前的这位毕家四小姐,既然已经承认自己便是假冒关公的凶手,却为何要否认自己是杀害恒王的凶手?要知道单凭恒王在毕府遇害的这桩案子,便已足够复杂,而今怎会又牵扯出一桩郫县关帝庙里的杀人案?   那常大人早已有些跟不上节奏,连忙问道:“且慢……且慢……宋参将,本官刚从金陵调来不久,对于这蜀地的人事还不太熟悉。你方才说郫县关帝庙里的杀人案,又是怎么回事?毕四小姐说命案当夜她是去往了郫县,莫非郫县关帝庙的这桩案子,恰巧也是发生在恒王遇害的当夜?”   那宋参将却有些拿捏不准,皱眉说道:“要说这蜀地的关公显灵之事,可谓是时常发生,几乎十天半月便会听到一起。然而这当中却有不少是疯言疯语,乃是市井里的好事之徒瞎编乱造,又或者是乡野百姓间的以讹传讹,谁也说不清真假。所以郫县关帝庙里的这桩杀人命案,我们虽然有点印象,当时却也并未在意,一时也记不清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几个月前,乃是……”说到这里,他便向那“毕忆湘”问道:“毕府命案当夜,你既然说自己是去往了郫县的关帝庙行凶,那你且告诉我,你所杀的这三名恶贼姓甚名甚,你又为何要对他们狠下杀手?”   那“毕忆湘”不屑地一笑,淡淡地说道:“此三人乃是‘鬼头军师’康为王、‘吞蛟太岁’徐强和‘霹雳手’丁破狱,受人所托来取郫县林员外的性命。若只是江湖恩怨,还自罢了。谁知此三人竟将林员外一家老小三十余口尽数赶尽杀绝,可谓丧尽天良,关某又岂能坐视不理?”   这时便有宋参将手下的一名兵卒上前,在宋参将耳旁低声禀告,直听得宋参将双眉一扬。待到这名兵卒禀告完毕,宋参将便向在场众人说道:“不错,毕四小姐所言非虚,郫县关帝庙里的这三名死者,的确是湖北贼寇康为王、徐强和丁破狱三人,我手下的军士倒是清楚此案。而这桩命案的时间,的确发生在恒王遇害的当夜。而且……”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结巴起来,吞吐了半响才说道:“……而且据说那夜的郫县关帝庙里,恰巧有一名偷贡品的小乞丐亲眼撞见关公显灵,用青龙偃月刀割下三人的头颅放到供桌上,时间也是在二更左右。”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哗然起来,也便是说一直假扮成关公四处杀人的毕忆湘,果然并不是杀害恒王的凶手?因为恒王在毕府遇害的那夜,她分明是去往了郫县的关帝庙,也是在二更时分,当场斩杀了三名贼匪?   要知道郫县离这龙洞山少说也有三四十里路,由此赶去,怎么也要近一个时辰。而赵若悔说自己当夜看见毕忆湘在“凤舞阁”里化妆的时间,是在一更时分左右,这就意味着毕忆湘化妆完毕后,便立即前往了郫县,这才能赶上二更时分出现在郫县的关帝庙里杀人。所以毕忆湘如果并未说谎,那么赵若悔当夜在二更时分见到关公从毕府的“凤舞阁”里出来,便不可能是由毕忆湘所假扮。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众人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赵若悔,难不成竟是这位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老师在说谎?那赵若悔心中本就已乱作一团,见到众人怀疑的目光,不禁有些失控,放声大喝道:“我赵若悔对天发誓,之前所讲的全是事实!我当夜的的确确亲眼撞见关公从‘龙吟阁’里走出来,手上还拎着恒王的人头,这难道还会有假?”那宋参将不禁冷笑道:“如此说来,这里其实有两个关公了?”   听到宋参将这话,在场众人顿时一怔,一股莫名的寒意随之从脚底升起。倘若赵若悔和毕忆湘两人都没说谎,那么当夜在“龙吟阁”里杀死恒王的关公,其实是另有其人了?又或者是眼前这“毕忆湘”当真是什么关公转世,可以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又或者是会什么分身法之类的妖术?   只听“毕忆湘”冷冷喝道:“不错!当夜在府上杀人者,分明是由无胆鼠辈假冒关某之名头。此番我现身相见,也是要来嘱咐尔等,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要说这位毕四小姐突然说自己乃是关公转世,而且还变做男子的腔调,这已经让此案变得愈发古怪离奇,谁知细听到此时,当夜在府里杀害恒王的,却又不是自称转世关公的毕忆湘,而是另有其人,愈发令人摸不透此中玄机。谢贻香更是一头雾水,只得暂且抛开毕忆湘自认关公后的这一连串事情,回到先前得一子点破此案关键的那个时刻,重新将思路整理清楚,继而大声说道:“诸位,且听小女子一言。”   众人微微一怔,便相继安静了下来。只见谢贻香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忆湘妹妹,我且不管你是不是关公转世,既然恒王遇害的当夜,你是去往了郫县的关帝庙,那么毕府里的恒王命案便与你无关。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直言相告,我此番前来毕府,本就是要相助于毕家,从而替毕府上下化解这场无妄之灾。所以杀害恒王的凶手,即便当真与毕大将军的后人有关,我也要设法替他开脱。”   听到这话,众人都点了点头,显是认可她的说法。谢贻香继续说道:“然而恒王在毕府遇害,毕府到底还是要拿出个说法来。诸位别怪小女子把话说得难听,恒王虽然贵为皇子,但如今既已遇害,可谓是逝者已矣,又何必因为一个死者连累生者?我等与其像这样深究此案,非但是永无止境,而且诸位也已看到,还有可能牵连出诸位更多的隐私,何苦来哉?所以正如方才那位小道长所言,眼下我们只需找出杀害恒王的凶手,将这凶手交付给朝廷即可;皇帝只要能够确认恒王已死,杀害恒王的凶手又被缉拿归案,那么此案便算是彻底了结。”   那宋参将到底是个直性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忍不住问道:“谢三小姐此言不差,但眼下我们岂不是正在寻找杀害恒王的凶手?”旁边的常大人却早已心领神会,扬声说道:“记得谢三小姐一开始便曾说过,无论什么样的案子,其实案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案发后的处理方式,因为这直接影响着‘得失’。所以这个杀害恒王的凶手,未必是被我们查出来的,或许是被我们找出来的,又或许是被我们选出来。”   要知道常大人说话一直是摸棱两可,深的官场之套路,但眼下这句话的意思却是再露骨不过,分明是在暗示众人一同协商,选出一名凶手交付给朝廷。眼见常大人和谢贻香这两个办案官员合谋作假,众人面面相觑之下,不少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眼下这般局面,找个替罪羊当作杀害恒王的凶手应付朝廷,的确倒是最好的法子。”   一时间,众人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了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要不是有这位毕府主人一直反对,坚持要彻查此案,只怕常大人和谢贻香两人早就将此案唬弄过去了。而今伴随着案情的解刨,相继查出“毕长鸣”杀死“毕长鸣”、唐晓岳和毕忆湘的亲兄妹订婚、毕忆湘假冒关公四处杀人、毕长啸和母亲**生下毕忆湘以及赵若悔和毕忆潇、毕忆湘两姐妹的私情,每一桩都是毕家的丑闻,令毕府上下彻底颜面扫地。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想必毕长啸也再不敢说什么无愧于天、无愧于心之类的话,还要坚持查明真相了。   那毕长啸自从自己和母亲的丑事被揭露后,早已气得面无人色,眼见众人相继看过来,显是要看自己的意思。他当即猛一拍椅子,指着坐在左首第一个席位上的屠凌霄大声喝道:“你就是杀害恒王的凶手!事到如今,莫非你还不肯承认?” 第479章 选真凶管家认罪   要说毕长啸这草包的每一次开口,总是会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而今也不例外,更是将矛头指向了数十年前纵横川藏两地的杀人狂魔屠凌霄,一口咬定他才是杀害恒王的凶手。众人惊愕之余,也不知毕长啸究竟是有证据证明屠凌霄才是当夜的凶手,还是听从了常大人和谢贻香的建议,要将屠凌霄选为本案凶手,作为替罪羊缉拿归案。   而那屠凌霄自始自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此时听到毕长啸指认自己,仍在椅子上闭目打盹,仿佛根本就没听见毕长啸方才的话。而在场众人对于这位“江湖名人榜”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心里或多或少都存有敬畏,眼见他并不理会,竟也无人敢去质问于他,只得纷纷望向毕长啸,要看他到底要作何解释。   只见毕长啸将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眼球里更是布满了血丝,显然是自己做过的丑事被当众揭露后,已然有些失控。只听他大声说道:“屠凌霄,都说你是我毕家的远房亲戚,我却不知道你究竟是哪门子的亲戚。自从家父过世后的这些年来,你和我毕家便再无联系,此番你骤然前来毕府,只说是什么心血来潮,想要来探望故人,你且问问在座诸位,这话谁敢相信?更何况你一住进府里,随后便发生了恒王的命案,难不成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凑巧的事?”   听到毕长啸的这番说辞,倒是有好几人暗自点了点头。话说此番做客毕府的这四位客人里,赵若悔是来替峨眉剑派的朱掌门送寿宴请帖,欧阳茶和冰台师徒则是来替毕长啸问诊,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且今日随着案情的推进,无论是赵若悔命案当夜的见闻,以及他和毕家姐妹之间说不清楚的勾当,还是欧阳茶师徒和福管家合谋隐藏恒王头颅,他们的隐私也被相继挖掘了出来。   相比起来,便只有这位屠凌霄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至始至终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形貌。众人从早上听到现在,似乎屠凌霄在整个命案当中,便只参与了毕长鸣杀害唐晓岳一事,似乎还帮助福管家调换过冰窖里的尸体,用唐晓岳的尸体替代了恒王的无头尸,除此之外便再无作为,不得不令人产生怀疑。而且这屠凌霄数十年前便已名震川藏两地,这些年来又是深居简出,武功修为只怕远在前厅里的众人之上,如果说屠凌霄才是当夜杀害恒王真正的凶手,他倒是的确有这份能耐。   众人正在思索之际,却听那福管家开口说道:“小主人莫要胡乱言语,这位屠前辈乃是老夫人家的亲戚;算起辈分来,就连过世的老主人也要矮他一辈。小人敢以身家性命来作担保,屠前辈绝不是杀害恒王的凶手,更不可能做出伤害我们毕家之事。”不料毕长啸冷笑一声,沉声喝问道:“毕无福,这毕府的主人,究竟是你还是我?”   那福管家三十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听到自家小主人和自己说这样的话,顿时呆立当场。只见毕长啸已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扬声说道:“杀害恒王的凶手,绝不可能是我毕家的人。至于来访的几位宾客里,赵老师、欧阳前辈和冰台姑娘三人,都是我毕家的老朋友,这些年也常有走动,相互间都是知根知底。如果一定要从在场的人里选出一名杀害恒王的凶手,那我便选你屠凌霄!”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毕长啸倒不是有什么真凭实据证明凶手是屠凌霄,而是赞同了常大人和谢贻香的提议,终于愿意就此结案。而站在毕家的角度来看,将这个和毕家来往不多的远房亲戚、而且此行又来意不明的屠凌霄选作此案的凶手,倒也是在情理当中,而且似乎也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那屠凌霄虽然一直是闭目打盹的姿态,可是前厅里众人的话他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眼下毕长啸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无法继续沉默,终于开口说道:“你既已认定我是凶手,只管将我缉拿归案便是。”   屠凌霄这话出口,在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要知道屠凌霄似这般回答,分明并未否则毕长啸的话;既然并未否认,那便等同于默认了?   难道当夜在毕府里假冒关公杀人的凶手,原来竟是屠凌霄?只不过因为赵若悔当夜曾看到即将去往郫县关帝庙杀人的毕忆湘,在那“凤舞阁”里化妆成了关公模样,所以才会将此案彻底带偏,让众人一直以为后来在“龙吟阁”里杀死恒王的凶手是个女子?   那毕长啸听到屠凌霄的回答,脸上神色又惊又喜,当即踏上几步,径直抢到屠凌霄身前,大声喝问道:“如此说来,你竟是自己承认了?好……好家伙!你这老贼,为何要在我府里杀害恒王?”   谁知屠凌霄却不再说话,甚至依然紧闭着双眼,根本就不理会自己面前的毕长啸。那毕长啸气急败坏之下,忍不住指着他大声喝道:“老子在问你话,给老子站起来!”话音落处,但听“啪”的一声大响,竟是那屠凌霄突然反手抽出一击耳光,正中毕长啸的左颊,将他的半张脸打得皮开肉绽。   那毕长啸一来没料到这屠凌霄竟敢对自己出手,二来屠凌霄的这一巴掌来得确实太快,当真可谓是神出鬼没,以毕长啸这样的功夫,一时间竟然无法躲避。伴随着半边脸颊失去知觉,毕长啸惊怒之下,顷刻间还没反应过来,脱口喝道:“你……你……”这一开口,三枚带血的大牙便随着他的话语从嘴里滚落出来,显是屠凌霄的这一记耳光,居然将毕长啸的牙齿也给打掉了几颗。   眼见生出这等变故,在场众人纷纷喝止道:“有话好好说,休要动手!”那宋参将更是喝道:“反了!反了!众军士听令,谁要是敢再动手伤人,便将他立刻锁起来!”前厅里的几名军士随口应答一声,却也没人敢上前将这屠凌霄锁起来。   那福管家连忙冲了出来,一面开口劝阻毕长啸,一面将他奋力往回拉拽。那毕长啸此时才彻底回过神来,张嘴吐出一大口带血的吐沫,朝屠凌霄暴怒道:“你……你这杀人凶手,竟然还敢在我毕府里动手打人?我……我取了你的狗命……”然而话到此处,他才陡然清醒过来,面前这个屠凌霄乃是江湖名人榜上有数的高手,就连毕家的“天龙战意”都是由他所传授,自己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当下毕长啸便转过头来,依次扫视着在场众人,嘴里大声喝道:“谢贻香,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侦办此案?眼下这屠凌霄亲口承认自己便是凶手,你还不赶紧将他缉拿归案?还有那姓常的和姓宋的,你们二人还愣在那里作甚?还有那墨隐,我毕府花钱请来青城客安家镇宅,眼下有人当众行凶,你居然打算坐视不理?还有那个胖和尚、杀生济世的凌云僧。哼!合我们在场众人之力,难道还收拾不下这个老贼?”   他这话虽然喊得响亮,但其实却已示弱了,想要鼓动大家一共向这屠凌霄出手。众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谢贻香更是手足无措,不知是否便要照毕长啸的意思,真将这个屠凌霄定罪为凶手。幸好那福管家又出来劝阻道:“万万不可!屠前辈不仅是毕家的亲戚,更对毕府有过大恩,甚至还救过老主人的性命。眼下我等又岂能恩将仇报,拿屠前辈当作此案的替罪羊?”   毕长啸直气得浑身发颤,怒喝道:“毕无福,你这老东西难道瞎眼了?这老贼竟敢当众打我,你还要护着他?”那福管家忍无可忍,当即也是心头火起,大声说道:“自古长者为尊!他便是将你打死,那也是天经地义!”毕长啸顿时暴跳如雷,厉声喝道:“好!好!你既然一定要护着这个老贼,那你就一命换一命,替这老贼来当杀害恒王的凶手!”   听到这话,福管家顿时呆立当场,随即冷静下来。过了半响,他忽然转过身来,向谢贻香淡淡地一笑,说道:“不错,小人才是真正的凶手。那夜在‘龙吟阁’里假冒关公杀死恒王的,便是我毕无福。而这当中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由小人所一手操办,谢三小姐,你这便可以将小人缉拿归案了。” 第480章 陷僵局走投无路   谢贻香和常大人先前暗示众人,可以选出一人作为杀害恒王的凶手,从而让此案尽快了结,谁知毕长啸却一口咬定屠凌霄,继而又将福管家牵扯了进来。耳听福管家自认凶手,谢贻香脑海中愈发混乱起来,只得强行镇定心神,皱眉问道:“福管家,先前你亲口承认,曾让欧阳先生帮忙藏起恒王的头颅,又在屠前辈的相助之下,用唐晓岳的尸体调换了冰窖里恒王的尸体,是也不是?”   那福管家点头说道:“不错!谢三小姐不必再问,小人领罪。”说着,他便向那宋参将伸出双手,示意要宋参将把他拷上。那宋参将却不动手,冷冷说道:“谢三小姐所言不差,如果你才是杀害恒王的凶手,事后又想隐瞒恒王的身份,那何必要将割下来的恒王头颅放到府里的关公雕像前?这岂非是多此一举、前后矛盾?”   那毕无福一时语塞,随即说道:“毕府虽然地处偏僻蜀地,小人却也听说过那恒王素来心怀不轨,此番他前来毕府,自然是打算拉拢小主人一同谋逆。小人担心小主人因为顾及昔日之情,当真被他引诱,所以三思之后,便狠下杀手取了恒王性命……”宋参将不等他说完,忽然上前伸手一推,便将那福管家推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毕家众人连忙喝道:“不得对福管家无礼!”那宋参将冷笑道:“诸位也看见了,福管家根本就不会武功,如何杀得了行伍出身的恒王?而且还要在峨眉剑派的赵老师和‘大漠狂风’萨将军二人手下逃脱,根本就没有可能。所以福管家之所以自认凶手,分明是想要替毕府顶罪,还请大家考虑清楚了。”   那毕长啸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怒气一消,连忙喝道:“就算查不出真凶,也绝不能让福管家做替罪羊。要说武功,眼下在场的所有人里,便要数屠凌霄这个老贼最为高强,所以此案的凶手必定是他。你们还不将他缉拿归案,更待何时?”旁边的毕无福则是大声叫喊道:“万万不可!若是让屠前辈来顶罪,毕府上下都要遭报应!你……你……唉,也罢,你们若是真要将屠前辈定罪为杀害恒王的凶手,小人便立马死在这前厅里!”   福管家这话可谓是斩钉截铁,倒是将毕长啸一干人给唬住了。看来这个屠凌霄和毕家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竟然能让福管家拼上性命也要替他出头。可是毕长啸身为毕府的主人,却为何不知自家和这屠凌霄有什么瓜葛?再看那屠凌霄的形貌,却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兀自在椅子上打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众人是否要将他定罪为杀害恒王的凶手。   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彻底陷入了僵局,谢贻香和常大人对望一眼,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两人正待思索是否能够找出一名毕府里忠心的下人来当替罪羊,却听那个一直在打坐念经的海念松突然开口说道:“善哉?恶哉?凌云僧不惜身入阿鼻地狱,也要杀生渡世。而今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命丧于毕府,这分明是挑起了天下大乱的苗头,老衲此番前来毕府,便是要揪出这个心怀叵测的杀人凶手,将此事的始作俑者彻底斩尽杀绝,以绝后患!谁知今日从天明到天黑,老衲这一整天听下来,你们却只是在权衡利弊、患得患失,就这么任由真凶逍遥法外,当真令老衲失望透顶。”   海念松和尚这话倒是提醒了在场众人,纷纷朝门外望去,原来不知不觉中日色已然偏西,进入了黄昏时分,又开始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下来。而谢贻香听到海念松和尚这一番话,心中纵然有千百个理由不愿深查此案,也不禁感到心中有愧,当即恭声问道:“事到如今,小女子也是无能为力,如果大师知道此案的真相,又或者有其它线索,还请指点迷津。”   那海念松和尚冷哼一声,只是反复念道:“善哉……恶哉……”继而重新闭目打坐,再不多说一句。看他这般反应,方才那番话虽然说得掷地有声,显然也没有更好的提议。   谁知那毕长啸听到这话,却又重新燃起心中怒火,开口大喝道:“不错!你们口口声声说要选出一个凶手来,却又叫我选谁做凶手?如今死的虽然皇帝的皇子恒王,但凶手在我毕府行凶,毕家上下分明也是受害的一方。说到底还是你们这些个办案官差无能,明明是你们查不出真相,还要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保全我毕家上下,一直用花言巧语劝我们将此案唬弄过去,简直混账之极!”   他越说越是激动,当下又狠狠怒视着谢贻香,厉声说道:“尤其是你这个小丫头!分明就是个屁事不懂的官家小姐,却要逞强出来当什么捕快,如今还代表金陵刑捕房前来侦办此案,难不成是刑捕房里的其他人都死绝了,所以才会派出你这么一个小丫头?到头来非但查不清命案真相,还将我毕府里的私事一桩接一桩抖露出来,令我毕家颜面扫地,往后再无法抬头做人,真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居心!”   耳听这毕长啸又来狗咬吕洞宾,将所有怨气发到了自己身上,谢贻香虽然也是怒气上涌,但眼下的自己的确已经没有办法。这一丝惭愧生出,她倒也不好将怒火发回到毕长啸身上。那毕长啸见她并不回答,再想起自己和母亲当年的丑闻被当众揭露,更是火冒三丈,当即认准谢贻香,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长串脏话,这才说道:“如今我毕家上下的声誉,已然被你这丫头给彻底毁了,我毕长啸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谢贻香,你既已将此案查到了这个份上,那便将杀害恒王的真凶给找出来,别再想用替罪羊来敷衍!倘若你抓不出真凶,那么从此刻起,你休想踏出我毕府一步!要想走,除非叫你爹谢封轩来问我毕府要人!”   耳听毕府主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非要让谢贻香查出凶手来,那常大人连忙出来劝解,说道:“郑国公息怒,此案三个月来毫无进展,今日谢三小姐刚来,却已有了不小的突破,但也不可能立刻破案,还请……”那毕长啸当即喝道:“住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丫头一开始便曾说过,今日便要将此案查清。她既已夸下海口,又岂能言而无信?”说着,他又盯向谢贻香喝道:“你说!杀害恒王的真凶到底是谁?”   谢贻香先前的确曾说过今日便能了结此案,却是说要将此案唬弄过去,哪里是说能够查明真相?众人也劝不住毕长啸,只得同时安静下来,要看谢贻香如何应答。谢贻香的满腔怒火此时已尽数消散,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感,她忍不住环视了在场众人一眼,只见众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有同情、有无奈、有愤怒、有鄙夷,甚至还有几个事不关己、根本就没望向自己,愈发觉得自己走投无路。   要说她虽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倒也有一点好处,那便是存有自知之明。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看来,到底是自己的能力不足,本就不该逞强来趟毕府里的这趟浑水,所以才会造成眼下这般局面。想清楚了这一点,谢贻香悔意一生,更觉身心俱空,终于决定放弃。   既然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最终还是只能找人帮忙了。当下谢贻香便转头望向欧阳茶的徒弟冰台,缓缓问道:“我师兄先竞月,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第481章 诵暗香破局入魔   谢贻香先前曾抓住冰台的话头,套问之下得知冰台曾在毕府里见过先竞月。为了问清师兄的下落,她甚至不惜以武力相逼,想要冰台交代实情,谁知却意外打翻了欧阳茶的药箱,继而滚落出藏匿已久的恒王人头。众人到底还是关心毕府里的这桩命案,谢贻香也只得将寻找师兄之事放到一旁,这才引出后面这一连串的事。而如今她既然已是走投无路,这才想起朝廷亲军都尉府的“江南一刀”眼下也来了毕府,所以才重新向冰台打听起了师兄的下落。   谁知那冰台只是冷冷回答说道:“不知道。”谢贻香却早已料到对方这一回答,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高声念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前厅里的众人听谢贻香忽然念出这一段东西,而且分明还运上了内力朗诵,都有些莫名其妙。莫非是这位谢三小姐因为破不了案,所以被毕家主人给逼疯了?然而稍微有点学识的人,当即听出谢贻香此刻所念,乃是南宋白石道人的一阕《暗香》,分明是一首咏梅的宋词,却不知她忽然念出这首宋词来,究竟意欲何为?   殊不知这便是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之间约定的暗语。在两人幼年的时候,有一次无意中读到白石道人的《疏影》和《暗香》这两首咏梅词,都觉得词句飘然不群、格调奇深,甚是喜爱。但是相比起来,谢贻香更喜欢将梅花拟作自己恋人的这一阕《暗香》,先竞月则更喜欢以梅花寄托宋朝南渡国恨的《疏影》。于是两人因此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从此订下约定,以白石道人的这两首词作为暗语。若是谢贻香收到先竞月传来的《疏影》,或者是先竞月收到谢贻香传来《暗香》,那便意味着对方遇上了极为严重的事,另一方只要听到或者见到这两首词之一,无论如何也要赶去相助。   如今先竞月奉命查办毕府里恒王遇害的命案,早在谢贻香去往江西鄱阳湖时,便已孤身来到了毕府,还曾和冰台以及常大人在私底下见过面;但从那以后,先竞月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可以说是失踪在了毕府里。   而谢贻香对自己这位师兄的武功再是清楚不过,素来极其信任,先竞月能被江湖中人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绝非浪得虚名。所以她来到毕府之后,心中一直认定师兄不过是隐身在了暗处,暂时不愿现身罢了。谁知直到此刻,却依然不见先竞月的踪影,谢贻香心中也愈发变得担忧起来。到此时她对此案已经无能为力,又被毕长啸逼到这般绝境,不得已之下,只好将这一阕《暗香》高声念出,想要以此唤得先竞月现身。   虽说谢贻香年纪尚轻,以致功力不深,但在她“秋水长天”的内力催动下,这一阕《暗香》也足以刺破厅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响彻于整座毕府当中。可是伴随着谢贻香不断吟诵出的词句,先竞月到底还是没有出现。   难不成师兄当真是在毕府里出了什么意外?谢贻香越念越觉得惊惶,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待到她有气无力地念完最后一句“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整个前厅里已然是一片寂静,只有厅外的细雨声点点洒落,哪里有先竞月的身影?正如这阕《暗香》的最后一句,当真是“几时见得”?   谢贻香不禁万念俱灰,心中已近乎崩溃,哪里还顾得什么恒王遇害、关公显灵?当即狠狠盯死冰台问,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你告诉我,我师兄他……他究竟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你害了他?”   那冰台见谢贻香目露凶光,不禁暗自戒备起来,依然冷冰冰地回答道:“不知道。”那毕长啸哪里知道谢贻香和先竞月之间约定的暗语?眼见谢贻香莫名其妙地念了一首词,还以为她是在故意装疯卖傻,又想将此事唬弄去过,当即大喝道:“谢贻香!我在问你话!你究竟能不能找出杀害恒王的真凶?你若是破不了此案,那便休怪我毕长啸翻脸无情!”   那常大人和宋参将二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暗自思索道:“这位谢三小姐到底只是个官家小姐,虽然的确有些能耐,到底还是解不开毕府里的这桩命案,而且还将局面弄得如此尴尬,真不知应当如何收场。”当下两人又出来和稀泥,开口劝解几句,谁知那毕长啸脾气上来,连同两人也是一通臭骂。两人惊怒之下,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如果仅仅只是查不出此案的真相,对谢贻香而言最多只是失落罢了,谁知自己刚刚已经念响了约定的《暗香》,师兄却依然没有出现,这便意味着先竞月一定是出了意外,又或者早已不在毕府,甚至还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即便是天大的难处,只要先竞月听到这首词,说什么也该现身相见了。   这一结论对谢贻香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心底更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茫然中她忽然瞥见那个覆盖在斗篷下沉睡的得一子,就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立刻脱口问道:“得一子,你执意要随我同来毕府,分明是对此案有所了解……是了,你方才还教我向那尊关公雕像叩首,可见你知道的必定不少……你早就知道杀害恒王的凶手是谁,是也不是?”   她话音刚落,便听斗篷下的得一子冷笑了一声,显是并未睡着。只听他淡淡地说道:“你才是破案公差,又何必要来问我?”谢贻香听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果然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开口而已,当下连忙踏上两步,追问到:“你这妖道,究竟是什么来历,又知道些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就不怕我拿你回刑捕房严刑拷问?”   那得一子忽然叹了口气,冷笑道:“我早已说过,此案再是简单不过,便是‘恒王命丧于毕府’。整个案子像极了一个大圆,开始于‘恒王命丧于毕府’,经过三个月的查办,绕出一个大圈,结论依然是‘恒王命丧于毕府’;至于你今日前来,虽然的确查问出不少隐情,但到头来还是在绕圈子,又回到‘恒王命丧于毕府’这个起点。同样的道理,往后无论你们如何彻查此案,也一样会回到相同的起点,又何必徒费心力?”   谢贻香此时哪有心思悟玄机、猜哑谜?当即问道:“我问的是凶手!三个月前在毕府里杀害恒王的凶手!这个凶手到底是谁?”那得一子干笑一声,说道:“凶手到底是谁,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又何必要来问我?”   谢贻香顿时一愣,脱口问道:“我早就知道了?”得一子冷冷说道:“你当然知道,但你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所以要寻真凶,到头来还得由你自己来问你自己,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听到得一子这一番夹缠不清的话,在场众人都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想必是这个疯疯癫癫的少年又在胡言乱语。可是这话传到谢贻香耳中,却仿佛是一记晨钟暮鼓在她心间敲响,继而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就仿佛是炸响了一道晴天霹雳;而谢贻香也终于明白了得一子的意思。   当下谢贻香便转过身来,直视那毕长啸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毕长啸,你当真要我侦破此案?”   那毕长啸见她神色奇怪,心中顿时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却又不甘示弱,争锋相对地喝道:“当然!我毕长啸说话算话,你若是找不出杀害恒王的凶手,那便休想离开我毕府半步!”谢贻香又问道:“你不后悔?”毕长啸怒道:“我当然不后悔!”   谢贻香缓缓点了点头,当即环视了在场众人一遍,目光依次扫视过在座的毕长啸、毕忆潇、毕长鸣、毕忆湘、福管家、屠凌霄、欧阳茶、冰台、赵若悔、常大人、宋参将、得一子、海念松和尚和墨隐,口中喃喃说道:“很好……很好……是你们逼我……。”说着,她便将腰间的乱离连同刀鞘一起解下,用力握在手中   看到谢贻香这般形貌,众人都有些不寒而栗,不知这位谢三小姐究竟打算做什么。只听谢贻香再一次问道:“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当真要我侦破此案?”那毕长啸也不理会其他人的意见,抢先喝道:“废话少说!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只见谢贻香突然哈哈一笑,神情也变得有些癫狂,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既是如此,那么一切后果,由你们自负!”话音落处,她猛然挥出手中乱离,用乱离的刀鞘狠狠砸在自己头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显是敲得不轻。   然后谢贻香便翻起一对白眼,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继而指着那毕忆湘笑道:“你不是自称关公转世,乃是神灵附身?那好……我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魔王附身……”   说完这话,便见谢贻香双腿一软,当场摔倒在地。众人隔了半响,这才相继回过神来:这位谢三小姐,居然用刀鞘把自己给敲晕了? 第482章 传孝道半语挑怨   难道这位谢三小姐当真疯了,所以才会恨下重手,用刀鞘把自己敲晕?又或者是她心知自己无法侦破此案,却又被毕长啸以言语逼上绝路,所以才行此苦肉之计?眼见谢贻香倒地之后,人虽已昏迷了过去,身子却还在不停地抽搐,可见她刚刚朝自己脑袋上来的这一击决计不轻。   众人震惊了许久,才有人脱口说道:“哎哟!这……这又是何苦?”那毕忆潇过连忙吩咐自己身后的丫鬟,要去将谢贻香扶起来,又向那欧阳茶说道:“有劳欧阳先生大驾,还请你赶紧看看谢家妹妹的伤势。”   那欧阳茶刚点燃一锅旱烟,还没来得及吸,谢贻香便毫无征兆地闹出这一幕来。听到毕忆潇的吩咐,他便起身走向厅中上,打算查看谢贻香的伤势。却不料本已晕死过去的谢贻香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嬉皮笑脸地盯着欧阳茶,那欧阳茶当场吓了一跳,脱口道:“你……的……你先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   哪知谢贻香却并不答话,忽一伸手,便将欧阳茶手里的旱烟杆抢了过来,用衣角略一擦拭烟嘴,便将旱烟杆径直塞进自己嘴里,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众人看她吸食旱烟的这副神态,少说也是几十年的老烟枪,愈发感到惊奇。要说这位谢三小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而且又出生于官宦世家,如何会染上这等嗜好,而且举止还是如此之老练?再看她的神情,更是一脸欢愉无比,分明是烟瘾发作后的“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谢贻香毫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转眼间便将欧阳茶刚装的一锅旱烟尽数吸完,然后向欧阳茶探出手来,竟是要讨要欧阳茶腰间的那一袋烟丝。那欧阳茶的惊讶顿时变作愤怒,当即厉声喝道:“你这丫头,好没教养!”   谢贻香却是嘿嘿一笑,扬声说道:“医者,治病救人也,此乃万古不变之真理。若是有病不治、见死不救,哪有资格自称医者?更谈不上是什么神医了。眼下我身体有疾,你这袋烟丝便是救治我的良药,你当然应该给我。否则鼎鼎大名的‘泰山神针’,岂非是沽名钓誉之辈,枉负了‘神医’这个称号?”   众人听她这一开口说话,虽然声音还是谢贻香的声音,但是言语间的腔调却已大变,和谢贻香原本那坚决却又带点稚气的感觉截然不同,乃是一种油嘴滑舌的世故感,像极了市井里的泼皮无赖。那欧阳茶不料对方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顿时将他僵在当场,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我欧阳茶行医一生,几时听说过烟丝可以治病救人?最多不过是有些镇痛的功效,哪里算得上药?你……你这丫头,分明是烟瘾发作,要来……”谢贻香却懒得和他废话,当即自行动手,又将欧阳茶腰间的那袋烟丝抢了过来,嘴里笑道:“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这袋烟草,便是治我心病的心药,当然也是药。”   要说这谢贻香到底只是个小姑娘,而且又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那欧阳茶被她抢去旱烟,还受了她一顿数落,倒也不好和他发火,只得呆立当场,好不尴尬。眼看谢贻香又塞满了一锅旱烟,从自己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熟练地吞云吐雾,那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谢贻香,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休要在此装疯卖傻!你既然找不出此案的真凶,那便留下罢!”   谢贻香深吸了两口烟,这才瞥了一眼毕长啸,随即双手作揖,朝那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一拜到底,嘴里恭声说道:“有道是‘百善孝为先’,本朝更是以孝治国,而今郑国公身体力行,以如此方式孝敬自己的母亲,当真是别开生面,令毕府上下大放异彩,足以成为后世之人的楷模,不得不令人五体投地。依我看来,什么《二十四孝图》,都不过是些萤火之光,哪里及得上郑国公大人的皓月之明?从今日起,这《二十四孝图》只怕要改上一改了,变作《二十五孝图》才对,开篇便是‘长啸侍母’的故事。”   说到这里,她仿佛是恍然大悟,又补充说道:“是了,从明日起,我便去茶馆里找那些说书的,让他们帮忙将此事传扬出去,也好让世人得知郑国公的善举,为毕家增光添彩。最好便从山下先锋村里的那间茶馆开始,不知郑国公大人意下如何?”   那毕长啸当即勃然大怒,气得从椅子上径直跳了起来,指着谢贻香厉声喝道:“你……你活得不耐烦了……我……我……”他盛怒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谢贻香又夸张地叹了口气,吞吐着旱烟说道:“我也知道郑国公为人谦逊,不爱出这种风头,虽是做了善举,却也不愿让我将此事流传出去,所以才要找个借口,将我扣留在这毕府当中。可是眼下除我之外,在座的分明还有这许多人,大家也都听到了郑国公的善举;即便是我不多嘴,难保别人也不多嘴。照此看来,莫非郑国公竟要将在场所有人都留在毕府?又或者,嘿嘿,是要将大家给……灭口?”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谢贻香这番话虽然明显是在挑拨离间,但当中的道理却是丝毫不差。要知道和自己母亲发生这等**之事,若是传了出去,那往后也别再做人了,更何况是毕长啸这等身份地位。除了毕长啸和自己母亲的丑闻,在座众人今日还亲耳听到了不少毕府里的其它隐私,试问毕长啸身为毕府主人,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即便是毕长啸这个草包先前没能想到这一点,可如今听了谢贻香的话,也难免不会生出这个念头。再说眼下除了毕长啸之外,毕家的“女财神”毕忆潇和福管家二人皆是老谋深算之辈,说不定早就有了这个念头。   想明白了这一点,众人当即纷纷望向毕长啸,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开口,都说自己绝不会泄露毕府里的市。那毕长啸一来羞愧难当,二来又无法反驳,三来听了谢贻香的话,也当真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只是反复念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而谢贻香将局面搞得鸡飞狗跳之后,则是在旁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吸食着旱烟。   就在这前厅里的一片哄闹声中,忽听那海念松和尚粗着嗓子大声喝道:“好家伙!一石惊起千层浪,半语挑拨万般怨!你这妖孽,究竟是谁?”众人惊愕之下,连忙朝他望去,只见那海念松和尚依然在椅子上盘膝而坐,却已是怒目圆睁,正恶狠狠地盯着谢贻香,眼光中分明已透露出了杀意。   谢贻香吐出一口旱烟,笑道:“万物皆幻,一心存真。和尚,你杀生佛是邪魔外道,我却是外道邪魔,大家自家人不打自家人;我不来寻你的晦气,你也别来找我的麻烦。”那海念松和尚心中莫名的一寒,继而双眉一扬,厉声喝道:“你绝不是谢贻香!你究竟是谁?”   耳听海念松和尚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众人顿时醒悟过来,这位谢三小姐刚才明明已经下重手将自己打晕,如何又在突然间醒了过来?而且看她如今的举止神态,分明竟是变了个人似的。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鬼上身,乃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占据了谢贻香的身子?又或者是谢贻香体内其实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她将自己打晕过去,便让体内的另一个灵魂得以复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谢贻香”?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头皮发麻,一个自称关公转世的“毕忆湘”已经足够令人头痛,如何连谢贻香身上也发生了鬼神之事,兀自发起疯来?那毕忆潇见家兄还没回过神来,当下也出来向谢贻香问道:“你……你究竟是谁?贻香妹妹,你休要来吓唬我们。”那“谢贻香”却不理会她,反而望向那“毕忆湘”,化作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高声惨叫道:“云长!皇叔的蜀国已经灭亡了!”   自从谢贻香朝前院里的那尊关公雕像叩首之后,那“毕忆湘”便换作男子腔调,自称关公转世,还亲口承认在这蜀地一带的关公显灵,便是由她化妆后所为。此时听到“谢贻香”这话,那“毕忆湘”心中顿时一跳,沉声喝问喝道:“兀那女子,竟敢在关某面前阴阳怪气,究竟是何方妖孽?”   只见“谢贻香”死死地盯着毕忆湘,双眼中居然还泛出了泪水,继而高声说道:“云长,你如何不认识我了?是我!军师!我是孔明啊!” 第483章 哭蜀汉诸葛妆神   当此诡异的局面,众人听到“谢贻香”说出这话来,也有些忍俊不禁。那毕长啸方才在“谢贻香”的挑拨之下,心中本已乱作一团,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将什么“丑闻”、“灭口”等念头尽数抛诸脑后,要来看厅中这两名女子究竟要疯成什么模样。   那宋参将更是在一旁打趣地说道:“这下好了,想不到大江东去,关将军和诸葛军师今日居然在蜀地重逢,看来皇叔的蜀国复兴有望了!”话音落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哄笑起来,顿时便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冲淡了。   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毕忆湘”早已气得满脸通红,不用化妆也像极了关公的红脸。只见她将手中的那柄青龙偃月刀奋力一扬,厉声怒喝道:“无知女子,胆敢妖言惑众,前来消遣于我。关某这便一刀斩了你!”   却见“谢贻香”不徐不疾地吸了一口旱烟,继而长声念道:“亮闻将军欲与孟起分别高下。以亮度之:孟起虽雄烈过人,亦乃黥布、彭越之徒耳;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也。今公受任守荆州,不为不重;倘一入川,若荆州有失,罪莫大焉。惟冀明照。”   那“毕忆湘”顿时一愣,喃喃说道:“这……这是……”“谢贻香”叹道:“云长如何忘记了?昔日马超归降皇叔,你欲入川与其比试,这便是我当时写给你的回信,乃是劝你以大局为重,好生镇守荆州,这才打消了你入川的念头。”   那“毕忆湘”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疑惑,沉吟了许久,这才喃喃说道:“不错……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这确然是当时军师予我的回信。难道……难道汝当真是诸葛军师?”   话音落处,在场众人又是一片哄笑。眼下这般场景,就好比是有两个疯子在唱戏,而且还是一出闹剧。然而当中有心思缜密之人,立即便听懂了其中的关键。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说的这一段话,分明是出自《单刀赴会》这一出戏,而所谓的孔明给关公的回信,其内容自然也是由后人所编纂,说到底不过是戏词罢了,又怎么可能是昔日诸葛亮书信的原文?甚至诸葛亮昔日是否当真给关公写过这么一封信函,到如今事隔千年之久,也早已无从考证了。   可是“谢贻香”此刻用戏文里的戏词去诈那“毕忆湘”,对方却立即认定这段戏词便是当年孔明写给自己的书信。由此可见,这“毕忆湘”自称关公转世,到底还是假的,分明是她疯病发作,把自己臆想成了关公;而她脑海里对于关公的一切认知,其实全都是来自于戏文或者是后人所编纂的典籍。   看懂了这一幕,当下便有几人逐渐醒悟过来,心道:“这‘毕忆湘’只怕是真的疯了,‘谢贻香’则是在装疯。她之所以自称诸葛孔明,自然是要来套‘毕忆湘’的话。”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前厅当中的这两名女子已经面对面跪下,双双抱头痛哭了起来。那“毕忆湘”粗着嗓子哭泣道:“军师!汝……汝如何变作这般模样,竟是女儿之身?”那“谢贻香”也“哭”道:“冤孽!冤孽!亮本是南阳布衣,不求闻达于诸侯,承蒙皇叔三顾之情,不得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谁知汉朝气数已尽,亮以支手补天,终究是逆天而行,这才遭受了天谴!”说着,她又装模做样地抹了抹眼泪,反问道:“倒是云长你,堂堂的美髯公,却如何也变作了女儿之身?”   “毕忆湘”长叹一声,顿时泪如雨下,缓缓说道:“便如方才所言,我当日命丧东吴,此后便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才发现已是千年之后,自己也变作女儿之身,乃是毕府四小姐,当真荒谬至极!我曾多次细思此事,想必这是世人所谓之‘投胎转世’,想来是关某怨气太重,所以转世之后,却仍旧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好不煎熬!”   “谢贻香”连忙说道:“岂不正是如此?我也是一模一样的遭遇。当日我六出祁山,在伐魏途中身患重病,文长却踏灭我续命的七星灯,令我命丧于五丈原。此后便如同睡了好长的一觉,醒来之后,才发生自己居然变作了女儿之身,还是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若不是今日遇到云长,亮的真实身份,只怕再无缘重见天日。”那“毕忆湘”当即怒喝道:“好个魏延,只恨关某有眼无珠,当年在长沙便该听军师的话,一刀将他斩了!”   当下这两个“疯子”便聊起了“家常”,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起来,说的都是刘备、张飞和曹操、孙权等人的事,听得在场众人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能强绷着脸,憋得好不难受。只听这两人又聊了几句,“谢贻香”便忽然说道:“只恨亮手无缚鸡之力,不似云长你还存有一身好武艺。这些年来,我虽然一直想完成皇叔兴复汉室的遗愿,却苦于无能为力,当真好恨!”   那“毕忆湘”顿时一怔,脱口说道:“不错!当然要兴复汉室!”说完这话,他骤然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大哥果然没看错人!军师,直到今日,关某才对你真正地心悦诚服!如今我俩虽已落到这般地步,却也不能忘记兴复汉室之大业!须知这些年来,我装扮成原本的形貌,在这蜀地一带除暴安良,其真实意图,乃是夺取这些匪徒的不义之财,在暗中积攒起来。只要有了钱粮,便能招兵买马,何愁大事不成?”   这话一出,整个前厅顿时躁动起来,要说“毕忆湘”将自己臆想成关公四处杀人,倒还说得过去,但听她此刻这番话,关公显灵的真正意图,竟是在“黑吃黑”,抢夺那些匪徒的钱财。要知道“毕忆湘”这个关公分明是假的,那她积攒钱财又有何用?总不可能当真让她招兵买马、造反起事?莫非这整件事的幕后,其实还另有隐情?又或者说,还存在另外的幕后指使?   只见“谢贻香”也站起身来,激动地说道:“甚好!云长,往后有你我二人携手,兴复汉室,指日可待!我这便去寻访皇叔后人,而你则负责在蜀地招兵买马……”说到这里,她忽然反问道:“只是云长所积攒的那些钱财,不知眼下却在何处?”   那“毕忆湘”听到这一问,顿时呆立当场,喃喃说道:“是了……钱财却在何处?”她兀自沉思了半响,忽然说道:“是了,钱财在姐姐那里。我一直都让姐姐代为保管!”   这话一出,所有人顿时恍然大悟,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毕忆潇。原来所谓的关公显灵,幕后主使竟是这位毕家的二小姐毕忆潇。如此看来,什么经商有道的“女财神”,说到底竟是黑吃黑的土匪。   那毕忆潇听到这话,不禁咬紧双唇,脸色更是惨白一片。那宋参将连忙说道:“毕二小姐可要当心了,莫要又晕倒过去,那便有些难看了。”那毕忆潇缓缓摇头,终于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看她这副形貌,显然是默认了“毕忆湘”的话。   再结合方才赵若悔所言,说这些年来毕忆潇一直在私底下让他做些伤天害理之事,而且还一口咬定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女子,便是这位毕二小姐毕忆潇。如此看来,整件事分明都是毕忆潇的手段,想来是她教唆毕忆湘冒充关公四处杀人,目的便是替毕府积攒钱财,而且还和毕忆湘合谋,设局与赵若悔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从而让赵若悔也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办事。   那赵若悔更是彻底醒悟过来,沉声说道:“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原来……原来你们这么做的目的,竟是要赵某替你毕家卖命!”众人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这毕府里的四兄妹,果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竟没一个是干净的。   “谢贻香”套出这话,当即便向“毕忆湘”正色说道:“云长,你怎的如此糊涂?这毕忆潇只是毕忆湘的姐姐,并非是你关云长的姐姐!如此要紧之事,你怎能交托给她?”那“毕忆湘”不禁一愣,喃喃说道:“照啊,她不过是毕忆湘的姐姐,并非关某的姐姐……不对,她的确是关某的姐姐……奇怪,为何我却有些想不明白?”   “谢贻香”连忙又说道:“不对,她不是你的姐姐,而是你的姑母。因为你真正的父亲,其实是你的兄长毕长啸。”那“毕忆湘”的脑海里本就开始混乱,听到这话,愈发乱作一团,兀自在那里自然自语起来。   眼见“毕忆湘”陷入迷茫,“谢贻香”便不再理会于她,当即向众人笑道:“想必诸位也都听明白了,这位毕四小姐所谓的关公转世,不过是失心疯罢了,到底只是一只被别人利用的可怜虫。而在幕后利用她的人,便是我们的这位毕二小姐。” 第484章 卖信仰财神之路   要知道在场不少人早已看懂了“谢贻香”的用意,此刻听她开口点破,所有人都已恍然大悟。想不到“谢贻香”看似疯疯癫癫,满嘴不着边际,其实仍是在侦破此案。众人连忙打起精神,齐齐望向主人席位旁的毕忆潇。那毕长啸的脸色更是铁青一片,颤声问道:“忆潇,这……这些事当真是你做的?”   毕忆潇双眼紧闭,当即又是一声叹息,点头说道:“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毕长啸顿时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堂堂毕家后人,怎能行此肮脏勾当?要说忆湘把自己当成关公,四处胡乱杀人,那是因为她天生便是个疯子!可你毕忆潇既不疯也不傻,而且还是蜀地大名鼎鼎的‘女财神’,为何却要自甘堕落,做起杀人越货的买卖来了?还……还让赵若悔这厮毁了自己的亲妹妹?”   听到这话,那毕忆潇忽然睁开双眼,直视毕长啸的目光,嘴里冷冷说道:“你可要说清楚了,毕忆湘从来都不是我妹妹,而是你的女儿!”这话一出,毕长啸顿时气焰全无,喃喃说道:“那……那忆湘也是我毕家的骨血,你又何必……”   毕忆潇这话出口,当下再也按捺不住,一口怨气尽数爆发了出来,冷冷说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花天酒地、胡吃海喝,说什么广交朋友,为我毕家的将来做打算,其实根本就是白费心思。要知道与人结交,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自从家父过世之后,我毕府沦落到这般地步,早就没了利用价值,别人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替你办事?更何况你所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都不是什么有用之人,只是看你是颗猪脑子,都来想方设法地占你便宜。毕长啸,你这个郑国公每年的俸禄是多少,难道你心里没数?这点钱连你自己请客送礼的开销都不够,更别说是要养活我毕家上下!”   那毕长啸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声说道:“我……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你持家不易,可是我们不是坐拥良田千亩,还在成都府里开了两间钱庄?做些正经买卖赚钱便是,何苦要……”毕忆潇当即打断他的话,厉声骂道:“你懂个屁!”   毕忆潇盛怒之下,也顾不得什么斯文教养,当即大声说道:“做些正经买卖赚钱?你这草包说得倒是轻松!我来告诉你赚钱是怎么回事,那便是不管你做什么买卖,赚不到钱倒还罢了,一旦你赚到了钱,立马便有成千上万的人跟风,全都来做这个买卖。到最后一条街上十几家相同的铺子,你家卖两文,我家便卖一文,他家更是白送,最后大家都是血本无归!”   说到这里,她的怨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又说道:“就好比我最开始托熟人从金陵运来苏绣,在成都府开店卖江南的绸缎,起早摸黑做大半年,好歹赚了几百两银子,谁知立马便有二三十家店铺效仿,也来做江南绸缎的生意;每尺布我卖多少,他们就便宜十文卖,转眼便抢走了我大半生意。尤其是那成都府尹的小姨子,也开了一家苏绣店,而且就在我隔壁,于是隔三差五地便有巡街公差来找我麻烦,说我店铺不合规范;还有衙门里整顿市场的官员也经常来验货,说我店里卖的是假货,更有不少泼皮无奈来捣乱。到最后我生意做不下去,还倒赔了数千两银子,而你毕长啸当时又在哪里?你那些酒肉朋友又可曾来帮过忙?”   毕长啸早已垂下脑袋,喃喃说道:“生意做不下去,改行便是。后来……后来我们的钱庄生意,不是也做得挺好?”毕忆潇冷笑道:“改行?你说得倒是容易,你可知改行要投入多少人力财力?而且谁敢保证改行后便一定可以成功?就算你改做其它生意,一旦做得好了,又是一大堆人来跟风,到头来还是同样的下场。而在这个周而复始的怪圈里,谁又敢保证自己的每一次改行都能成功?”   说到这里,毕忆潇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所以我当时便已看得通透,要说做正经生意,若只是市井百姓的养家糊口,倒也罢了;若是想发家致富,根本就没有可能!那些所谓的富人发家史,全都是骗小孩子的话,真正能赚钱的人,哪个不是靠肮脏手段起家?即便是那位已故的本朝首富,最开始也是打着皇帝的名号招摇撞骗,这才能将生意做大。正好毕忆湘遗传了母亲的疯病,天生就是个傻子,以为自己是什么关公转世,于是我便在暗地里打探那些贼匪的消息,哄骗她假扮成关公杀人劫财,这才终于打开了财路,让毕府上下可以正常运转起来。”   听完毕忆潇这一连串等同于自白的发泄,众人终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可谓是感慨良多。如果说毕忆潇和毕忆湘所杀的那些人都是贼匪,那倒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之举,最多只能说是黑吃黑,一举两得罢了。   谁知那毕忆潇的话却还没说完,当即又说道:“然而似这般劫取财物,一来不是长远之计,二来也只是杯水车薪。眼看毕忆湘假冒关公杀人之事越闹越大,到了百姓的口中,更是被演绎得愈发离奇,便有不少乡野间的愚民对关公显灵一事坚信不疑,纷纷在家里挂上关公的画像祭拜,祈求关公保佑全家平安,我便又动了一个念头。于是我捏造出各种假身份,以‘修建关帝庙’为名让这些愚民募捐,承诺他们在关帝庙建成之后,给他们立功德碑留名,并且按股份将香油钱的进账回报给他们;待到募集齐钱财后,我便立刻改名换姓,卷款走人。如今我毕府的千亩良田,便是那时从这些愚民手中所骗来的。”   说到这里,毕忆潇脸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得意之色,不屑地笑道:“想不到如此一来,我反倒悟出了做生意的真谛。似我这般四处诈骗,短短一年时间里,虽然骗得了近万两银子,但最后却生出一场意外,竟然在无意中骗了青城墨客的钱。后来青城墨客的掌舵人墨藏亲自找到我,要我给个说法——我和如今这位墨隐先生,便是在那时认识的——无奈之下,我只得掏钱在青城山下修建了一座关帝庙,谁知庙一建成,当真可谓是门庭若市、香火不绝,若是遇上逢年过节,庙里卖出香烛贡品的利润,以及愚民们募捐的钱财,一天便有上万两银子的进账!比起我先前冒着风险四处诈骗的收入,竟然还要高出一百多倍!”   “于是我终于明白,将信仰卖给这些愚民,才是做生意的最高境界。就好比那些寺庙道观,只要包装得好、宣传到位,让愚民们认为灵验,那便是‘无本万利’的生意!所以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便专心在蜀地修建关帝庙,有的是找人募捐,有的是自掏腰包,接连修建了六七十座关帝庙。若是哪座关帝庙的香火不旺,我便让毕忆湘假冒关公去当地杀几个人,再将人头放到关帝庙的供桌上,如此一来,谁还敢不来拜关公?一时间,我这些关帝庙的当真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为了避嫌,我才不得不在成都府开了两家钱庄,对外只说是钱庄的进账,其实那两间钱庄根本就是个幌子,这些年来除去店租和人力,反倒亏了几千两银子。”   听到毕忆潇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直吓得在场众人都瞪大了眼,想不到这位“女财神”发家的背后,竟是这样的致富经历。再转念一想,这位毕二小姐还不到三十岁年纪,居然便已有了如之此身家,当真有些耸人听闻。   就连“谢贻香”也被吓了一跳,兀自叹道:“佩服!佩服!从正经生意到黑吃黑,再到诈骗,到最后贩卖信仰,毕二小姐的敛财方式,的确令人大开眼界。相比起来,连我都还差了你两个境界!”   那毕忆潇也不理会“谢贻香”,只是向身旁的毕长啸冷笑道:“所以毕府能有今日,靠的全是我的本事。你毕长啸充其量不过是站在台前的一个小丑,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于我?”   那毕长啸已然是彻底无语,就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正乖乖聆听着自己妹妹的教诲。而在场众人皆已被毕忆潇的言语所震慑,心中都有些发怵,竟无一人敢去质问于她。“谢贻香”当即沉吟半响,忽然嘿嘿一笑,说道:“有趣得紧,原来毕四小姐的疯病,竟是遗传于自己的母亲?”说罢,她又再次向那“毕忆湘”问道:“云长,你说钱财都在你姐姐那里,可是她分明又是你的姑母。你将钱财交给她,你的母亲可曾知晓?”   那“毕忆湘”方才被“谢贻香”绕晕之后,一直都是神不守舍。此时听到这话,仿佛终于恍然大悟过来,沉声喝道:“不错!毕忆潇到底只是毕忆湘的姐姐,哪值得关某信任?我之所以将钱财交托于她,乃是母亲大人之意。”   “谢贻香”当即追问道:“母亲大人?你是说毕忆湘的母亲,也便是昔日毕大将军的夫人?她岂非早在多年前便已过世了?”   却听“毕忆湘”沉声喝道:“胡说八道,母亲大人当然还在人世!” 第485章 患疯病诈死偷生   话音落处,所有人都是惊骇万分。毕无宗的夫人早在多年前便已过世,这是在场众人都知道的事;先前谢贻香问起,毕忆潇还曾解释过,说家母过世时并未大张旗鼓地办丧事,但是也向朝廷递交了讣闻,从而坐实了毕夫人过世这一事实。可如今“毕忆湘”为何却说她的母亲还在人世?而且听她的言眼下之意,这些年来她假冒关公四处杀人劫财,除了有毕忆潇在幕后主使,似乎这位“已故”的毕夫人也参与在了其中。   那毕忆潇刚刚才讲诉完自己的发家经历,正是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时候,不料“谢贻香”忽然从“毕忆湘”嘴里套出这番话,顿时让她脸色大变,连忙厉声喝道:“住口!休要胡言乱语!母亲早就已经过世了!”   那“毕忆湘”似乎对毕忆潇甚是信服,听她这么一说,不禁重新迷茫起来,喃喃说道:“母亲早已过世?那……那这些年来……不对,那确然便是我的生母……也不对,我乃关羽关云长,那位老夫人不过是毕忆湘的母亲,又怎会是关某的母亲?”   眼见那“毕忆湘”又重新陷入混乱,一时也无人去理会她。众人心中不禁愈发感到怀疑,这“毕忆湘”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她将自己臆想成关公,自然要一言九鼎;而且她眼下又将“谢贻香”认作了诸葛孔明,面对“军师”的问话,当然不会说谎骗人。她说毕夫人如今还在人世,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那毕长啸显然又不知道此中详情,一脸茫然地问道:“母亲……她……她没死?”话一出口,他又想起自己当年犯下的荒唐事,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不知是什么滋味。旁边的毕长鸣虽然并非毕夫人的亲生儿子,但自幼便从唐门换进毕府,和毕夫人的感情倒是不浅,当下也开口问道:“二姐,忆湘这话可是真的?母亲当真还在人世?可是……可是当年明明是我们亲手将母亲下葬的……”   那毕忆潇是何等精明之人,心知此事到底瞒不住了,索性便来个否认到底,任凭众人如何追问,她也是摇头不答。“谢贻香”在旁察言观色,不知不觉中又抽完了一锅旱烟,眼见毕忆潇还是不开口,竟是想要死磕到底,她便转身望向那“泰山神医”欧阳茶,笑问道:“如此说来,欧阳先生此番前来毕府,其实是要替毕夫人诊治了?”   要说那欧阳茶的脾气本就不小,先前又被“谢贻香”抢去旱烟,本是不愿再理会她,谁知“谢贻香”的这句话却是一阵见血,径直捅破了他心底的秘密。欧阳茶惊惶之下,不禁脸色大变,指着“谢贻香”脱口说道:“你……你……”   “谢贻香”看到他这副形貌,心知自己猜得不错,当下根本就不必听他的回答,径直说道:“俗话说‘东遇神针,西逢谪仙,太医问诊,阎王难当’,世人皆知‘泰山神针’不但医术极高,架子也是极大。若是寻常人家前来求医,能够得到欧阳先生门下弟子的问诊,已然是天大的荣幸,更别说得见欧阳先生的尊容了。”   说着,她望向毕家三公子毕长鸣,又说道:“毕三公子方才真情流露,说在你十九岁那年,因为试毒时不小心误服了唐门新研制的‘留香万里’,以致下半身彻底瘫痪。试问如此重症,以欧阳先生和毕家的关系,却也并未前来问诊,还是由郑国公一路带着你跋山涉水,去往泰山向欧阳先生求医。而且到头来给你解毒之人,更是欧阳先生的二弟子‘金针度人’洪玄野,欧阳先生根本便没有出手,是也不是?”   那毕长鸣点头说道:“正是。”“谢贻香”笑道:“由此可见,我们这位‘泰山神针’是何等大的架子,即便是毕三公子中了剧毒,他也只在家中坐等病人上门,最后更是令自己的徒弟替毕三公子医治。所以欧阳先生此番亲自前来毕府,却只是要给郑国公这个晚辈看病,而且还是……还是……嘿嘿,还是并不要紧的心病,莫不是欧阳先生转性了?”   说到在这里,她也不给欧阳茶分辨的机会,又继续说道:“再说郑国公的这一的心病,分明是当年在孝顺完自己的母亲后,所遗留下来的贵恙,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欧阳先生对于郑国公的症状,想必也早有耳闻。即便欧阳先生当真要替郑国公特意跑上这一趟,那必定是有了救治的法子,否则又何必要来?可是显而易见,欧阳先生此行并无医治郑国公的法子。所以归根结底,欧阳先生所谓的来替郑国公看病,分明只是个幌子;同样的道理,欧阳先生也绝不可能是为毕四小姐毕忆湘的病情而来。那么请问诸位,这整座毕府当中,除了郑国公和毕四小姐这两位病人,还有谁值得欧阳先生大驾光临?”   众人听“谢贻香”的这一番分析有理有据,可谓是滴水不漏,都被她的话语吸引了过去,竟是听了个鸦雀无声。“谢贻香”眼见无人接话,不禁略感失望,只得自问自答,说道:“恰巧毕二小姐方才说漏了嘴,说毕忆湘的疯病本是天生,乃是遗传于她的母亲,可见毕夫人必定也是患了和毕忆湘一样的疯病;而毕忆湘更是亲口承认,说自己的母亲还在人世。若是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那事实便再清楚不过,欧阳先生此番前来毕府,当然是要替这位‘已故’的毕夫人诊治疯病。至于六年前毕夫人所谓的过世,多半便是疯病发作,而毕家的人怕她生出事端,不得不将她藏在了暗处,这才对外声称毕夫人已经过世。”   听到“谢贻香”的这一结论,众人终于恍然大悟,当即同时望向那欧阳茶,要看他是何反应。那欧阳茶的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谢贻香,过了好久,他才沉声喝道:“是又如何?即便你说的一字不差,我欧阳茶不过是替人行医问诊,又不曾触犯律法,哪轮得到你这小丫头来质问?”   他这般回答分明是死鸭子嘴硬,等同于承认了“谢贻香”的推断。那毕长啸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喝问道:“欧阳先生!家母……家母当真还在世?我……我如何不知道?”说着,他又向身旁的毕忆潇问道:“难道……难道母亲当年果然是诈死?是你把母亲给藏了起来?”毕忆潇当即冷冷顶撞道:“你还有脸叫她母亲?你如何不叫她妻子?”   眼见毕家兄妹兀自争吵起来,众人连忙仔细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这一切。可是想来想去,才突然发现这些都只是毕府里的隐私,似乎和三个月前恒王遇害的案子无关。尤其是那常大人和宋参将二人,在谢贻香将她自己敲晕过去变作“谢贻香”之后,随着各种谜团的解析,早已有些跟不上节奏。那宋参将倒还能勉强听懂,常大人却已是云里雾里,仿佛是在梦游一般。   此时听到毕无宗毕大将军的夫人居然还在人世,而欧阳茶此行的真实目的,便是来替毕夫人诊治,那常大人的脑子几乎乱成了一团浆糊,连忙搓揉着太阳穴,开口问道:“谢三小姐且慢……我们今日是来侦办恒王遇害一案,若是无关的事,那便不要提了。就好比毕夫人是否还在人世,与毕府里的命案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仿佛是恍然大悟一般,脱口问道:“难不成……难不成谢三小姐的意思是说,这位欧阳先生从一开始便在说谎,所以当夜杀害恒王的凶手,其实便是欧阳先生?” 第486章 乱心智幕后黑手   那欧阳茶当即勃然大怒,怒道:“你这糊涂官,简直是胡言乱语!”“谢贻香”也连忙笑道:“常大人,欧阳先生说的没错,看来你的确是有些糊涂了。这位欧阳先生的来意本有些令人起疑,但如今我们既已知晓,他是来替诈死的毕夫人诊治病情,可见他此行的理由倒是充分,反倒不是有预谋地前来杀害恒王。”   那宋参将也补充说道:“常大人莫非忘记了,命案当夜欧阳先生乃是和福管家在一起品茶,后来听到赵老师弄出动静,这才一同赶了过去。如果说他是行凶杀人的关公,那福管家岂不也是共犯,乃是在包庇于他?”   那常大人的脑海里本就已稀里糊涂,听了两人的话,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向欧阳茶道歉。那欧阳茶只是冷哼一声,却是怒气未消。“谢贻香”又点燃一锅旱烟,吞吐着烟雾笑道:“要说福管家包庇了某人,只怕倒是确有其事。只不过他要包庇的人,却并非欧阳先生。”说着,她又向欧阳茶问道:“欧阳先生,这位本该在六年前便已过世的毕夫人,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是否也是和毕忆湘一样的疯病?”   欧阳茶当即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怎么知道?三个月前我千里迢迢赶来毕府,不过才停留了数日,还未来得及见到毕夫人,府里便发生了这桩的命案,哪有机会替毕夫人诊治?”“谢贻香”不禁眉头微皱,又和他确认了一遍:“如此说来,欧阳先生直到今时今日,一直没见过这位毕夫人?”旁边的冰台冷哼一声,说道:“我师父的话你难道听不懂?没见过便是没见过。”   就在这时,只听那毕忆潇忽然说道:“够了!你们别在那里胡乱猜测!家母的确并未过世,而是因为身患重病,所以在六年前以假死避世,选择独自隐居起来。而整个毕府上下,除了毕忆湘这个傻子,便只有我一人知晓此事。”   “谢贻香”不禁笑道:“毕二小姐终于肯承认此事,倒是再好不过。”毕忆潇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三个月前,欧阳先生突然来访,只说是来替家兄诊治。谁知他又在私底下找到了我,这才说明来意,竟是受人所托,要来替家母诊治。我见欧阳先生来得突然,吃不透当中的深浅,所以当时并未承认家母还在人世这一事实。于是欧阳先生便在府里住下,这才不幸被恒王的命案牵连进来。所以无论是家母的事,又或者是欧阳先生师徒此番来访,都只是我毕府的私事,与这桩命案毫无关系。”   “谢贻香”当即反驳道:“毕二小姐,你这话也未免说得太轻松了些,眼下我们可是寻找当夜杀害恒王的真凶。既然毕夫人还在人世,那么自然也有她一份嫌疑。如今仅凭你一句与此案毫无关系,莫非便想就此唬弄过去?”   听到这话,那毕忆潇却是满脸不屑,冷冷说道:“家母的双腿早在十多年前便已废了,依仗轮椅方可行动。就算她老人家并未过世,方才那赵若悔说得清清楚楚,当夜杀人的关公分明是从‘龙吟阁’里走出来,那又怎么可能是家母?”她旁边的毕长啸和毕长鸣两人也双双点头,毕长鸣更是补充说道:“实不相瞒,家母在世之时,双腿便已残废。而赵老师当年也曾见过家母几次,当夜他撞见的凶手是否是家母,谢三小姐一问便知。”   那赵若悔与毕忆潇、毕忆湘之间的丑事被当众揭露,和毕家众人几乎已算是翻脸,但听到这话,倒也不必说谎。他当即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不错,毕老夫人在世时,我的确和她老人家有过数面之缘,她双腿也的确有些不便。至于命案当夜我在‘龙吟阁’外撞见的关公,分明行动如常,绝不可能是她老人家。”   “谢贻香”不禁夸张地叹了口气,兀自笑道:“如此看来,毕夫人的嫌疑似乎可以排除了?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毕夫人诈死之事,便只有毕二小姐一人知晓,那么此番请欧阳先生前来给毕夫人诊治的,究竟又是何人?”说完这话,她又深吸了一口手中旱烟,忽然转向那福管家,不怀好意地问道:“福管家,你可知这人是谁?”   眼见“谢贻香”又将矛头指向了福管家,在场众人愈发跟不上她的节奏,不知她究竟打算问出些什么。那福管家听到这话,略一沉吟,当即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小人也不必隐瞒。谢三小姐猜得不错,正是小人将欧阳先生请来的。”那毕忆潇顿时冷笑道:“果然是你这老家伙在搞鬼!”   那福管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面无表情地盯着“谢贻香”,缓缓开口说道:“正如二小姐方才所言,这些本是我毕府的家事,和恒王遇害一案毫无关系,也不知谢三小姐将这些私事尽数揭破出来,究竟是何用意……”说着,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挪开盯向谢贻香的目光,向在场众人解释说道:“夫人当年练功心切,不慎走火入魔,这才导致双腿残废。谁知夫人的双腿这一废,心魔反倒愈发严重,到后来甚至时常会丧失心智,做出骇人之举。就好比……就好比小主人和夫人之间曾发生的那件事,唉……其实深究起来,此事夫人倒是占有七成责任,而小主人当时年轻气盛,倒也怪不得他。只是却苦了四小姐,夫人将她生下来后,才发现四小姐先天遗传了夫人的症状,居然从小便是个傻子。如此直到六年前,或许是夫人也觉得再难控制自己的行为,又见四小姐已经逐渐长大,这才决定设局诈死,从此销声匿迹。而夫人假死避世之举,小人当时却不知情,还以为夫人当真过世了。”   听到他这番讲诉,众人心中都是一惊,原来比长啸当年和自己母亲之前的乱离,居然是由毕夫人主动,其原由便是因为毕夫人练功走火入魔,这才乱了心智。可是再转念一想,难道毕大将军的夫人竟然也是武林中人,可是之前却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谢贻香”略一思索,顿时笑道:“练功走火入魔?嘿嘿,福管家,夫人所练的这门功夫,恐怕便是毕家的‘天龙战意’了,是也不是?”众人顿时恍然大悟,看来毕家的这门“天龙战意”虽然威力极大,但反噬倒也不容小觑,居然还会令人丧失心智,可见这门功夫到底是属于邪派武学。   那福管家听到这话,不禁又凝视了“谢贻香”半响,过了许久才说道:“不错,夫人练的的确便是‘天龙战意’。这门功夫本就是屠凌霄屠前辈的神通,夫人乃是屠前辈的远房亲戚,自然也会这门功夫;若要细说起来,老爷当年纵横天下的‘天龙战意’,其实还是从夫人这里学来的。”   解释完此事,福管家才继续说道:“小人虽然人微言轻,但身为毕府里的管家,多少还是有些耳目。就在夫人过世之后的这几年里,小人逐渐察觉到二小姐和四小姐在私底下所做之事,竟是假冒关公之名四处杀人劫财,而且在这当中,分明还有夫人的参与的踪迹。于是小人这才明白,夫人当时所谓的‘过世’,分明只是掩人耳目,乃是要隐身暗处,好方便她行事。至于二小姐和四小姐,都是由小人亲眼看着长大,她们的品行小人再是清楚不过,如今她们做出这等勾当,自然是早已性情大变的夫人在暗中授意。”   “想通了这一切,小人深知整件事的源头还是在夫人身上,所以才悄悄写信将此事告知欧阳先生,请他前来毕府一趟,看看能否化解掉夫人修炼‘天龙战意’所留下的后遗症。哪知欧阳先生虽然来了,却被二小姐所阻拦,说什么也不肯带欧阳先生去见夫人,为此一直僵持了好几天。后来没过几天,府里便发生了恒王遇害一案,这才令此事一直搁置至今。”   听完福管家的讲诉,众人将所有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这才大致弄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觉得有些头大。看来毕府里所隐藏的这些勾当,竟然远比之前设想的还要负责千倍万倍。   也便是说,无论是敛财有道的“女财神”毕忆潇,还是假冒关公杀人的毕忆湘,到底只是台前的棋子罢了,而在幕后筹划关公显灵这一连串事情的真正黑手,居然是早已“过世”多年、直到此刻也没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毕夫人。 第487章 甄嫌疑道破真凶   要知道前厅里的这些人,今日从早上开始一直坐到现在,如今天色更是黑得透,好些人都已有些支撑不住。那毕长啸的丑闻被当众揭破,脸上又挨了屠凌霄一巴掌,心情可谓坏到极点,看他这般模样,想必是不会替众人安排晚饭了,大家虽是腹中饥饿,却也不便开口。   那常大人早就听得稀里糊涂,此时浑身又是腰酸背痛,恨不得早点结束今日之事,当即开口说道:“谢三小姐,你将毕家的这些老底揭透,到底还是在说蜀地的关公显灵一案。可是今日我等聚在前厅里,却是要侦办恒王遇害一案。这些又和恒王遇害又有什么关系?”   “谢贻香”嘿嘿一笑,淡淡地说道:“常大人莫要着急,今日之事,这才真正开始。”说罢,她向众人长声说道:“我之所以刨根问底,只想说明一件事,那便是我们的这位福管家,其实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请诸位试想,毕府里的这些隐私,无论是毕长鸣和唐晓岳自幼互换身份,还是命案那天下午毕长鸣在房中杀死唐晓岳,又或者是郑国公和自己母亲之间的丑闻,以及毕忆潇和毕忆湘假冒关公杀人劫财,这些事福管家不但看在眼里,而且心里一清二楚,却只是看破不说破,从未向当事人透露自己已经知晓,更加不会主动向我等外人说起。而这恰恰便是我们这位福管家的生存之道。”   说完这话,“谢贻香”径直定盯着福管家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命案当夜杀死恒王的真凶是谁,福管家当然也一清二楚!”   谁知那福管家却是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道:“小人并不知晓。”他这一反应倒在“谢贻香”的预料之中,当即笑道:“我方才便已说过,在这整件事情之中,福管家的确包庇了某人。而这个人却不是欧阳先生,而是命案当夜杀害恒王的真凶。”   众人听完谢贻香这番讲诉,略一品味,便相继醒悟过来,先后朝左首席位上领头就坐的屠凌霄望去。“谢贻香”言下之意,指的岂不正是这位数十年前名震川藏两地的杀人狂魔?莫非毕长啸先前一口咬定屠凌霄是凶手,竟是一点也没猜错?   然而那屠凌霄依然是一副闭目打盹的模样,根本就不理会众人投来的目光,福管家也闭上了嘴,再不多说一句。“谢贻香”继续说道:“不管毕府里的这些肮脏事有多么复杂,对于恒王遇害的命案,都只是混淆视听,而此本身却是再简单不过。先前宋参将有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那假冒关公的凶手不但能杀死行伍出身的恒王,而且还能在恒往侍卫萨将军和赵老师二人手下逃脱,自然是武功高强之辈。依照这一点排除下来,符合条件的只有毕长啸、毕忆湘、屠凌霄、欧阳茶和赵若悔五人,另外再算上一个身在暗处、一直未曾现身的毕夫人。至于毕长鸣和冰台二人,到底年纪尚轻,只怕还没这般修为。”   听到这话,众人都是心中一凛,相继点了点头。“谢贻香”当即一个一个地排除,解释说道:“我们先说郑国公,他和恒王乃是多年老交情,而恒王此番前来更是要找他商议‘大事’,对此郑国公也是受宠若惊,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杀害恒王的理由。而且案发当夜郑国公乃是和夫人同寝,若是他曾偷溜出来行凶杀人,嘿嘿,以郑国公和他夫人之间这般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夫人在常大人这位世叔的面前,当然不会说谎,从而替郑国公做伪证。更何况郑国公向来……向来直率,倘若他当真是杀人凶手,历经这三个月的彻查,绝不可能一直如此镇定,还口口声声说要查明真相。”   那宋参将也接口说道:“不错,老宋我也一早排除了郑国公的嫌疑。就算是郑国公要杀恒王,他身为毕府主人,又怎会在毕府里下手,这岂非是惹祸上身?相比郑国公还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那毕长啸顿时冷哼一声,显是对方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但分明是在洗脱自己的嫌疑,他倒也不好出口喝骂。   只听“谢贻香”又说道:“至于毕忆湘这个小丫头,天生便是个傻子,更自己臆想成关公再世。诸位也都看见,在方才那般局面下,她便绝无说慌的可能;宋参将手下的兵卒更是证实了她的说法,在恒王遇害的那夜,郫县的关帝庙里的确发生了关公杀人案,而且案发时间也是在二更前后。由此可见毕忆湘当夜确实不在毕府,而是去往了郫县。她这一来一去,便不可能有时间杀害恒王。”   要说毕忆湘并非当夜的杀人凶手,众人先前便已证实,听到这话,都不禁点了点头,却又将目光投向了毕忆潇。既然关公显灵一事毕忆潇也是主谋之一,那么毕忆湘当夜的外出杀人,会不会是这位“女财神”在故弄玄虚,目的便是要掩盖她们才是杀害恒王的真凶?那毕忆湘看到众人投来的目光,不禁冷冷说道:“关我什么事?毕忆湘当夜的确不在府里,就算我真想杀人,也没这个本事。”   “谢贻香”吐出一口浓烟,笑道:“不错,毕二小姐就算想杀恒王,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倒是可以排除她的嫌疑。诸位,我们再来说欧阳先生,眼下我们既已知晓欧阳先生的来意,可见他被卷入此案,的确只是个意外。至于命案发生的当夜,欧阳先生乃是和福管家在一起品茶聊天,要说客人和府里的管家聊到二更时分,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可是凭他二人的关系,无论是郑国公的心病还是毕夫人的疯病,他们二人要聊的的确不少,所以此事也不会有假。”   说罢,她又补充说道:“若说是他们二人合谋作案,事后却又想掩盖恒王的真实身份,那么当时又何必要将割下的人头放到关公雕像前?而且似福管家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在行凶之前自然便会筹划妥当,当时便可将下午刚丧命的唐晓岳尸身准备好,在行凶后立刻替换掉恒王尸体,从而将此案从一开始便彻底掩盖起来,又何必要等到惊动皇帝之后,才想起要去调换尸体?”   众人细细一想,的确也是这般道理,又忍不住点了点头。“谢贻香”歇息片刻,又抽了几口旱烟,这才说道:“最后便是我们这位赵老师,要知道命案当夜的整个过程,几乎都是由赵老师亲眼目睹,想必这三个月来,被查案官差盘问最多的便是他了;如果赵老师才是杀害恒王的真凶,从而编造出了这一连串毫无破绽的故事来,那也太难为他了。更何况单是割去恒王头颅放到关公雕像前之举,便足以嫁祸给蜀地显灵的关公,赵老师若是凶手,在事成后悄然回屋即可,又何必装模做样地在‘龙吟阁’外大喊大叫,冒险引出恒王的侍卫萨将军,继而惊醒府里的其他人?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徒自惹人怀疑?”   要说赵若悔的杀人嫌隙,正如“谢贻香”所言,经过这三个月的盘问,众人早已证实了他的清白。耳听“谢贻香”这一番剖析故意跳过了屠凌霄,言下之意再是清楚不过,分明已经挑明了凶手便是屠凌霄。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锁定在了屠凌霄身上。   “谢贻香”此时也望着那屠凌霄,见他还是一副闭目打盹的模样,当即又深吸了一口旱烟,缓缓说道:“而且此案还有个一最为重要的关键,那便是朝廷除了钦点常大人主办此案以外,皇帝更是派出亲军督尉府的先竞月先统办,悄然前来毕府暗中彻查。要说这位先统办,还曾与常大人和冰台姑娘在私底下见过面,是也不是?”   那冰台冷着一张脸不答话,常大人则回答道:“正是,先统办曾在深夜里找过下官一次,却并未透露过与案情有关之事。可是从那以后,下官便再也没见过他。”“谢贻香”继续说道:“我家竞月兄至今仍未现身,定然是遭了他人毒手。想来想去,害他之人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先竞月多半已经查出了杀害恒王的真凶,甚至查清了整件事的真相,所以这个真凶才会兵行险着,出手谋害于他。”   说罢,“谢贻香”不禁环视众人一眼,冷笑道:“敢问诸位,放眼这整个毕府前厅当中,有资格谋害‘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还能有谁?”听到“谢贻香”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那毕长啸第一个按捺不住,当即指着屠凌霄怒喝道:“我早已说过,这个老贼才是杀害恒王的真凶!原来果然是你!” 第488章 取西蜀杀降十万   耳听“谢贻香”道破真凶,众人再也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向那屠凌霄询问起来。就连毕忆潇也开口问道:“屠前辈,我毕家上下一直将你奉为贵客,从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是当夜在‘龙吟阁’里杀害恒王的凶手,莫非当真便是前辈?前辈行此恩将仇报之举,究竟意欲何为?如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还请前辈给我们一个答复。”   却不料那屠凌霄此时面对千夫所指,仍旧不加理会,只是悠然自得地靠住椅背,就连双眼也未曾睁开。“谢贻香”当即冷笑一声,忽然提高声音,大声问道:“名震川藏两地的屠凌霄屠前辈、‘江湖名人榜’上有名的高手,难道竟是敢做不敢当的鼠辈?”   话音落处,那屠凌霄陡然睁开双眼,迸发出两道摄人的目光,径直盯向谢贻香。继而沉声说道:“不错,是我!”   众人听屠凌霄突然说出这四个字来,都不禁松下一口大气。要说“谢贻香”方才的推断,本就是有理有据,如今在她的“激将法”法下,那屠凌霄更是按捺不住,当场亲口承认,那此案便算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了。那毕长啸顿时双眉一扬,厉声喝道:“好家伙!这老贼当真是贼胆包天,竟敢在我毕府里行凶杀人!此刻若非有朝廷的官员在场,我毕长啸定要替我的好朋友报仇,让你这老贼血债血偿!你且如实招来,当夜为何要杀害恒王?”   谁知那屠凌霄却是冷笑一声,重新闭上双眼,淡淡地说道:“你们既然将我认定为凶手,那我便是凶手。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不禁微微一愣,倒有些不明白屠凌霄这番话的意思。会想起先前“谢贻香”还是谢贻香的时候,她曾和常大人一同提出建议,让毕家众人选出一名凶手来顶罪,那毕长啸因为屠凌霄此番的来意不明,便坚持要将他选为凶手,而屠凌霄当时也并未否认。眼下“谢贻香”将整件事情点破,他却又是这样一副姿态,虽然开口领下了“杀人凶手”这一罪名,却又并不多言,众人也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然而“谢贻香”却是胸有成竹地一笑,向那常大人问道:“常大人任职于刑部,自然审问过不少要犯,见识自然远胜我等。敢问常大人,眼下屠前辈的这般姿态,是否便是那所谓的‘被动认罪’?也便是说只要是被我们查出来的罪状,他便认罪;没被我们查出来的罪状,他便不会主动认罪,更不会向我们交代任何事情。”   那常大人早已是身心俱疲,此刻突然听到屠凌霄亲口认罪,不禁精神一振,连忙回答道:“谢三小姐所言不差,屠前辈这般举动,的确像是‘被动认罪’。然而虽说有这‘被动’二字,其实也等同于认罪了。”   说完这话,那常大人不禁有些坐立不安,连忙又去看那屠凌霄的脸色。原来这常大人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深知这屠凌霄这杀人狂魔的厉害,如今这毕府的前厅里虽是虎踞龙蟠,但在场的这些人只怕还没人是这屠凌霄的对手。倘若这屠凌霄果然便是真凶,如今被当众揭露出来,一怒之下他要是来个拒捕逃窜,又或者是暴起伤人,那事情便麻烦了。   那宋参将想必也是想到这一点,连忙唤来身后的兵卒,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兵卒领命出去后,不过片刻工夫,便有十多名兵卒涌进前厅,将前厅的正门堵了起来;更有不少兵卒留在外面,将这整座前厅彻底包围起来,当真可谓是铜墙铁壁、水泄不通。只待宋参将或者是常大人一声令下,这些兵卒立马便会一拥而上,从而将这屠凌霄给缉拿归案。   当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面,那福管家却突然灵光一闪,大声喝道:“一派胡言!”话音落处,他心中已然彻底醒悟过来,当即指着“谢贻香”大声喝道:“好你个谢贻香,当真是巧舌如簧,险些将我等尽数唬弄过去!”   听到福管家这话,众人不禁愕然当场,“谢贻香”方才的推断分明有凭有据,屠凌霄也已亲口认罪,如何到福管家嘴里,竟变作了“唬弄”?   那福管家不等众人答话,已大步走到前厅当中,高声解释道:“谢三小姐的确目光如炬,方才更是毫无保留地将我毕家私事当众揭露出来,然而这些私事,却与恒王的命案毫无关系。谢三小姐之所以这么做,便是要博得大家的信任,让大家对她的话语深信不疑。小人还请大家仔细想想,谢三小姐眼下一口咬定屠前辈便是杀害恒王的凶手,然而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猜测罢了,她可有丝毫的凭证?至于屠前辈的开口认罪,说到底只是因为他和我毕家的交情匪浅,为了要让毕家后人脱罪,所以才会说谎认罪,想要拿自己来当替罪羊!”   说罢,他便向那屠凌霄跪拜下去,恭声说道:“小人代表毕家上下,感谢屠前辈的大恩大德。然而杀害恒王的真凶自有其人,如今又有朝廷的官员参与侦办,迟早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所以还望屠前辈自重,莫要胡乱认罪。”然而面对福管家的这一跪拜,那屠凌霄也是毫不理会,仿佛根本就没听见似的。   眼见福管家突然弄出这一幕来,又令在场众人有些迷茫。诚如福管家所言,“谢贻香”虽是言之凿凿,但一来她的确拿不出屠凌霄杀人的证据,二来她也并未说清这屠凌霄的杀人动机,所有的一切的确只是凭借她的猜测而已。若是仅凭“谢贻香”的猜测便将屠凌霄定罪为杀人凶手,这是否有些太过草率了?   却听“谢贻香”冷笑道:“福管家,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包庇于他?看来这位屠前辈和你毕家……不对,和你这位福管家,果然是交情匪浅。”那福管家厉声喝道:“住口!你这丫头,既然身为刑捕房的办案官员,又岂能如此武断,说谁是凶手,谁便是凶手了?就算是要给屠前辈定罪,你也要拿出证据来。眼下你这般举动,分明和你先前的提议一样,乃是要唬弄大家将屠前辈选为此案的凶手,从而给朝廷一个交代。你可知道,你这分明是在帮助杀害恒王的真凶,让他逍遥法外!”   “谢贻香”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宋参将已插嘴说道:“要什么证据?如今屠凌霄都已经亲口认罪,单凭这一点,我们便可以将他缉拿归案。我看他这副模样,想必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自证清白,届时他若是还不肯交代,恭候他的便是我老宋的大刑。”   那福管家立刻反驳道:“好!好!那我且问你,屠前辈为何要杀死恒王?”那宋参将冷笑道:“你这话不该来问我,而要问屠凌霄自己。要想知道屠凌霄的杀人动机,那便要看究竟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我老宋的刑具硬!”   听到宋参将这一蛮横的回答,那福管家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得回头望向主人席位那一排的毕长啸兄妹,沉声说道:“少主人,你们身为毕家后人,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屠前辈被人冤枉?要知道当年若非有屠前辈出手救我全家,哪里还有今日的你们?正所谓饮水思源,今日我们若是将屠前辈定罪为凶手,那整个毕家都将万劫不复,甚至是天打雷劈!”那毕长啸和毕忆潇听到这话,不禁相视一眼,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谢贻香”忽然大声说道:“够了!”话音落处,她便径直来到福管家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毕无福,当年毕无宗在军中暴毙,当真只是因为‘天龙战意’的反噬?”   那福管家陡然听到这一问,即便是他再如何精于掩饰,浑身上下也是下意识地一阵颤抖,这才说道:“你这话问得好不奇怪,老爷早在十多年前便已过世,又和眼下毕府里的命案有什么干系?你莫要……”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抢着说道:“毕无福,我看你才是一派胡言!想不到直到此刻,你居然还要撒谎,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年毕无宗之死,分明是出自皇帝之手;所谓的‘暴毙’军中,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妄图掩盖后人的耳目罢了!”   这话一出,等同于在这前厅里炸响了一道惊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只听“谢贻香”继续说道:“毕无宗当年曾有个外号,乃是叫做‘毕十万’。有人说是因为毕无宗曾在鄱阳湖率领‘十万阴兵’大破李九四,也有人说这一外号是来自于他‘倘有十万精兵,必可纵横天下’的言论。其实这些说法都不对,毕无宗之所以得此外号,是因为他天性残暴、嗜血好杀,当年他率军收复蜀地之后,居然在这成都府外大开杀戒,一口气坑杀了十万降兵,所以才被世人称作‘毕十万’!” 第489章 帝王术一箭三雕   伴随着谢贻香的话音落下,前厅里的众人早已哗然开来,那赵若悔忍不住说道:“谢三小姐这般年轻,你……你居然也知道此事?”“谢贻香”顿时抓住他的这句话,冷笑道:“这虽是就发生在蜀地的陈年旧事,旁人不清楚倒也罢了,但赵老师身为峨眉剑派‘念’字辈的高手,在这蜀地经营了数十年,自然最是清楚不过。不仅仅是赵老师,在座的海念松大师和墨隐先生,你们也是这蜀地武林的前辈高人,可还记得毕无宗当年在成都府外坑杀十万降兵之事?”   那海念松和尚仍是在椅子上盘膝打坐,只是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但那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墨隐却点了点头,开口回答道:“不错,不错。确有其事。当时成都府外血流成河的光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谢贻香”又吸了一口旱烟,长声说道:“毕无宗生平最爱杀降,这是世人皆知的事。话说当年毕无宗虽然收复了蜀地,但因为杀心大起,居然坑杀了十万降兵。事后他也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所以才不敢回金陵复命,而是选择在这蜀地修建府邸,就此定居下来;并且还向皇帝称病,想要从此卸甲归田,希望皇帝看在他过去军功的份上,对他这番罪孽既往不咎。然而毕无宗到底是此事想得太过简单,以为罚与不罚,仅凭皇帝一言便可决定。要知道他当时杀的可是十万降兵、十万条性命,朝野上下可谓是群情激愤,不少大臣纷纷上书弹劾,要皇帝治毕无宗的死罪。而皇帝当时打算一统天下,正是收买人心之时,权衡利弊后,他终于还是狠下心肠,派人在军中谋害了毕无宗。”   说到这里,“谢贻香”当即环视在场众人一遍,一字一句地说道:“至于当时亲手杀害毕无宗的人,倒不是别人,正是毕无宗生平最好的朋友、当今朝中的首席大将军谢封轩!我身为谢封轩的女儿,对此事再是清楚不过!”   这话出口,毕家众人皆是一脸震惊,显然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说法,难道当年毕无宗的死,当真是由皇帝授意、谢封轩下手,在军中取了毕无宗的性命?其余众人听“谢贻香”将这段往事讲诉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搬出了她“谢封轩女儿”这一身份,略一思索,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只有那福管家还能维持清醒,当即喝道:“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你……你身为谢封轩的女儿,居然连自己的父亲也要污蔑,真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居心……”说到这里,他陡然醒悟过来,当即又大声喝道:“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眼下我们分明是在说恒王的案子。你若是拿不出证据来,就不要在哪里信口开河,将屠前辈冤枉成杀害恒王的凶手!”   众人听谢贻香忽然说出当年毕无宗遇害的真相,惊骇之下,倒是将恒王遇害的命案抛诸脑后了。此刻听到福管家这一番话,才稍微回过神来,不禁心中暗道:“别看这福管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果然是条老狐狸。面对谢贻香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竟然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倒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   听到福管家出言反驳,“谢贻香”却是不慌不忙地笑道:“福管家教训的是,关于毕大将军的死因,既然连毕家后人都不再追究,我又何苦旧事重提?还请诸位见谅,此事我便只能说到这里,至于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诸位信与不信,其实都无所谓,只要大家心中有数,那便已经足够了。”   说着,她语调忽然一转,沉声说道:“眼下我之所以贸然提及此事,便是要提醒在座的毕家后人,皇帝因为当年密谋害死毕大将军之举,这些年来一直对毕家的后人心存芥蒂,担心你们知道真相后,会谋划替父报仇,所以才会刻意疏远毕家,令整座毕府沦落到今日这般冷清的局面。同样的道里,恒王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拉拢郑国公,以为毕家后人因为这桩杀父之仇,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她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顿时雪亮一片,彻底想通了整件事情。要说那恒王乃是一干皇子当中最为杰出之辈,素来心存大志,甚至可以说是存有不臣之心,又怎会因为幼年时的些许情谊,一直要来和毕长啸这个既没地位、也没实力的郑国公结交,而且还要亲自前来毕府?依照“谢贻香”这般解释,整件事便说得通了,原来当年毕无宗之死,竟是皇帝在暗中谋划,而恒王正是因为了解到这一点,才会不遗余力地拉拢毕家。今后恒王若要起事,就算毕无宗后人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恒王却好歹也能以毕无宗当年之死来做文章,找出一个反对当今皇帝的理由。   可是虽然解开了这一疑惑,众人随即又重新迷糊起来,这和屠凌霄便是杀害恒王的真凶,究竟又有什么关联?只听“谢贻香”又开口说道:“说来我倒是有一个疑问,还要请诸位替我解答。那便是以恒王的身份和地位,要说恒王突然遇害身亡,放眼当今天下,谁的嫌疑最大?谁得到的好处最多?”   她这个疑问在场众人几乎不用思考,当场便能脱口而出,却并无一人敢言。只有那毕长啸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说道:“你是说……当今皇帝?”“谢贻香”装模作样地“哎呦”一声,惶恐地说道:“这可是郑国公大人亲口所言,我可什么都没讲过。”那毕长啸顿时怒道:“是我说的又如何?你们眼下身在我毕府之中,即便真有什么过失,自然也由我担着!有什么话只管说来,少在那里支支吾吾!”   “谢贻香”手中的一锅旱烟早已燃尽,当即又捏出一卷烟丝装填起来,嘴里慢条斯理地说道:“恒王的所作所为,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以皇帝的狡诈精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的?然而为了要平衡皇室内部的权利纷争,皇帝投鼠忌器,还真不敢将自己的这位皇子怎样。可是自己的这位皇子如果突然死于非命,那岂不是天随人愿、皆大欢喜?而且更重要的是,恒王之死若是能将皇帝一直心存忌惮的毕府也牵连在内,岂不更是一箭双雕?所以我若是皇帝,听说恒王私离驻地前来毕府的这一消息后,又该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众人背心里顿时泛起一股凉意,“谢贻香”的言下之意再是清楚不过,分明是说杀害恒王的凶手乃是由当今皇帝授意?那常大人更是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谢贻香”说道:“你……你说什么?”   “谢贻香”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常大人,你以为皇帝派你主办此案,乃是看在你和兵部虞侍郎的交情上,想要借你之手对毕家网开一面?错了,完全错了!不止是你,就连我谢贻香,还有我家竞月兄,先前全都想错了!皇帝此番之所派我们前来,的确是想让我们徇私枉法,做出包庇毕家之举,如此一来,皇帝才有借口将我们这些个和毕家相关的人,甚至包括我父亲谢封轩在内,尽数一网打尽,让这桩好事再变成一箭三雕!”   话音落处,只听“噗通”一声,那常大人居然被吓得摔倒在了地上,口中喃喃说道:“你……你别吓唬于我……”“谢贻香”叹道:“常大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再没什么顾忌。此案其实再是简单不过,试问就连那武林盟主闻天听、‘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一的人物,不也是替皇帝跑腿办事的走狗,又何况是我们眼前这位屠凌霄屠前辈?”   说到这里,她当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这屠凌霄以毕家远房亲戚的身份,在三个月前来到毕府,谎称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来看看毕家的后辈,而就在他来后的第三天夜里,恰巧恒王也来了,随后便发生了这桩命案。所以整件事情再是清楚不过,皇帝早已得知恒王要来毕府的消息,这边恒王才刚一离开江浙驻地,皇帝便以飞鸽通知身在藏地的屠凌霄,令他立刻前来毕府等待,伺机杀死恒王!” 第490章 刀出鞘笑解干戈   伴随着谢贻香的话音落下,整件命案的真相自然也再是清楚不过。几乎所有人都是倒抽一口凉气,将目光死死锁定在了那屠凌霄身上,而这些目光之中,有惊恐、有愤怒、有无奈、有伤心,更多的则是一份杀意。   当中只有那福管家厉声喝道:“你……你绝不是谢贻香!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然在此妖言惑众,想令我毕家从此万劫不复!”那欧阳茶也突然开口说道:“福管家所言不差,我欧阳茶和屠前辈乃是多年至交,深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是替皇帝办事的走狗。你这小丫头,分明是在胡言乱语!”   只可惜在场众人早已被“谢贻香”给彻底洗脑,哪里还听得进福管家和欧阳茶二人的言语?那常大人当即从地上奋力爬起,朝那屠凌霄颤声问道:“你……你当真是皇帝的人?”听到此问,那屠凌霄忽然长叹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朝“谢贻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继而缓缓说道:“不错,我的确曾替皇帝办过不少事。”   那常大人顿时面若死灰,脱口说道:“完了……全完了……你果然是皇帝的人,是皇帝杀了恒王……而皇帝此番派我前来,分明是要取我性命!完了……完了……”“谢贻香”不禁厉声喝道:“什么完了?眼下屠凌霄分明还在这毕府的前厅当中,我们只需当场将他击毙,只说是杀人凶手抗罪拒捕,不得已将其当场诛杀,如此一来,他便再没机会到皇帝面前进谗,胡乱污蔑我等。而我们只需替他写好认罪的供状,再按上他的手印,便足以坐实他的罪名。届时人证物证俱在,又有屠凌霄认罪的供状,皇帝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又能将我们怎样?”   听到这话,那常大人顿时醒悟过来,想也不想便大声喝道:“来人啊!赶紧将这屠凌霄当场擒下,死活不论!”前厅里的十几名兵卒对望一眼,都有些蠢蠢欲动,却只是望向那宋参将,要看他是何吩咐。那宋参将的脑袋此时也已乱作了一团浆糊,眼见这般局面,当即点了点头;伴随着他这一点头,便听“唰唰”声接连响起,众兵卒手中的腰刀已然尽数出鞘,直映照得整个前厅里雪亮一片。   那福管家却还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当即踏上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拦在屠凌霄面前,口中厉声喝道:“我看谁敢上来?你们若是敢动屠前辈一根毫毛,我毕无福便和你们拼命!”他盛怒之下,也再不自称为“小人”了,可见事情发生到这个局面,对这位毕府里的福管家来说,显然已是山穷水尽、无能为力了。   谁知那屠凌霄却忽然说道:“毕无福,你退下。”那福管家顿时一怔,说道:“这……这……”只听屠凌霄沉声说道:“我叫你退下。”那福管家呆立半响,终于长叹一声,兀自走到旁边,再不多说一句。   眼见这福管家居然对屠凌霄如此言听计从,众人不禁心中好奇,真不知屠凌霄这个远房亲戚,到底和毕府有什么渊源。那屠凌霄喝退福管家后,便淡淡地说道:“我早已是该死之人,更何况今日又听到这许多事,再也无心继续偷生。他们既然想来杀我,那便一齐上罢。”说罢,他便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来。   众人听他说什么“早已是该死之人”、“再无心继续偷生”,不禁对这屠凌霄的身份来历愈发感到好奇。可是当此情形,又哪容得众人细思?眼看屠凌霄终于站起身来,在场众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纷纷戒备起来。就连那十几名兵卒见到屠凌霄的这般架势,尽管看不出这个秃顶的干瘦老头究竟哪里可怕,但心中却同时生出一阵莫名的恐惧,竟是不敢上前对他动手。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只听毕家主人毕长啸忽然开口说道:“常大人,宋参将,你们让这些军士上前缉拿老贼,岂不是叫他们白白送命?都给我退下罢!”说罢,毕长啸也从主人席位上站起身来,沉声喝道:“来人!取我的兵刃来!”   毕长啸这话出口,分明是在向屠凌霄邀战了。那宋参将心中一凛,也知道其中的深浅,连忙把一干兵卒唤了回来,只是令他们将这整个毕府的前厅围得水泄不通,从而封死屠凌霄的退路。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两名下人抬来一柄镶满珠玉的金背大砍刀,约莫有六尺长短,粗略估计竟有五六十斤的重量。那毕长啸接过金刀,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屠凌霄缓步走去;待到他行到屠凌霄身前六尺之处时,才终于停下脚步,一张脸则早已变得通红,竟是一上来便用上了毕家绝学“天龙战意”。   那屠凌霄却是一脸的不屑,淡淡地问道:“你敢和我动手?”毕长啸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跳,虽然他正以“天龙战意”的神通将一口真气憋在丹田,无法开口讲话,但原本那一丝血气之勇,顷刻间便已随着屠凌霄的这一句问话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丝惊慌的神色从他双眼中透露出来。   也便是说,面对屠凌霄这等高手,这位毕府主人毕长啸一招未出,心智便已被彻底击溃,快得连在场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谁知那青城客墨隐突然悠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拿人钱财,自当与人消灾。谁叫我青城墨客世世代代都是靠这碗饭为生?”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双手笼藏在袖子里,缓步走到那屠凌霄的身后。   与此同时,那个一直都在盘膝打坐的海念松和尚也陡然睁开双眼,自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说道:“什么青城墨客,到底只是一条看门狗罢了!”然而他话虽这么说,却也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那一副木鱼,迈开大步也来到了屠凌霄的身后,随即厉声喝道:“凌云僧杀生渡世,便是拼着身入阿鼻地狱,要将一切恶果先行斩断!老衲若是一早将你除去,便不会有后面这一连串搅动天下的干戈,此时再来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如此一来,便成了毕长啸、墨隐和海念松和尚三人,一前两后成三角之势将屠凌霄围困在了当中。毕长啸心中本已生出惬意,但见到墨隐和海念松二人下场,和自己组成三打一的局面,顿时一扬手中的金刀,重新燃起战意。   然而那屠凌霄却是一点也不在意,眼见三人来势汹汹,当即微抬右手,一丈开外毕忆湘手中的那柄青龙偃月刀,竟然便无端从她手中脱落,自行从半空中凌空飞来,稳稳落到了屠凌霄的手里。   看到屠凌霄施展出这手隔空取物的功夫,只吓得在场众人脸色惨白。要说能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凌空取物,只要功力足够深厚,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柄青龙偃月刀分明是在毕忆湘的手里,她一直将自己臆想成关公转世,所以对此刀更是不离不弃,先前毕长啸曾用上“天龙战意”的神通抢夺,也未能从毕忆湘手里将刀夺下,而如今这屠凌霄只是漫不经心地微一抬手,这柄青龙偃月刀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自行从毕忆湘的手里飞到了屠凌霄手中,可见其修为之高,当真是远远超出在场众人的理解范围。   那毕忆湘本就是个天生的疯子,方才更是被“谢贻香”绕得晕头转向,早已呆立在一旁,如今屠凌霄从她手里夺走青龙偃月刀,她也并无反应。那屠凌霄当即持刀在手,嘴里冷冷说道:“三个人,三招。若是三招之后,你们还有人能够活下来,那便只管来取我的性命,我绝不还手。”将他围在当中三人见他这一手隔空取刀的神通,又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心中顿时生出惧意,不禁相视一眼,各自退开了两步。   眼见毕长啸、莫隐和海念松和尚同时退却,“谢贻香”连忙大声说道:“诸位都看见了,屠凌霄的兵刃便是这柄青龙偃月刀!而这柄刀便是命案当夜他用来杀害恒王的凶器!如今就连物证也齐了,这老贼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我们若是任由他逃回金陵向皇帝复命,只怕今日在场的这些个人,一个都别想活下来!”   听到“谢贻香”这话,场中的三人再次对望一眼,又有些跃跃欲试,就连场外的赵若悔也是摩拳擦掌,似乎也想下场围攻这屠凌霄。谁知此时,忽听前厅里响起一阵放肆的笑声,竟是有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发疯也似地大笑起来;而且听这笑声,发声之人分明是开心到了极点,就好像是小孩子见到自己喜欢的玩具一样,当真可谓是欣喜若狂。   要说这一阵大笑并无魔力,当中更没有夹杂伤人的内力,却令在场众人连同那即将动手的屠凌霄、毕长啸、墨隐和海念松和尚四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一齐朝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而这个发出笑声之人,竟是那个一直躲在斗篷下面睡觉的得一子。   原来又是这个来历不明的诡异少年在发疯,那毕长啸满腔的怒火正没地方发,当即喝道:“你发什么神经,给我滚出去了!”只听那得一子一边笑一边说道:“哈哈……抱歉抱歉,我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这才打扰到你们动手……哈哈,真是笑死我也!”   毕长啸忍不住接口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他这一开口,“天龙战意”的神通自然便消散了。那得一子大笑道:“这柄青龙偃月刀,分明是显灵关公所用兵刃。而在命案发生当夜,毕忆湘既然去往了郫县的关帝庙,当然也将这柄刀一并带走了,又怎会是杀害恒王的凶器?哈哈哈……你说这难道不好笑么?”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一愣,得一子这话倒是在理,只怪当此紧要关头,众人一时间并未细想罢了。“谢贻香”顿时笑道:“不错,是我一时想错。但是这屠凌霄便是当夜杀害恒王的凶手,这却决计错不了。”   那得一子不禁高声说道:“说起来我当真有些佩服你了,虽是通篇的信口雌黄,居然也能自圆其说;而且仅凭瞎猜,你便将此案的结果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更哄得大家对你深信不疑,的确有几分能耐。”说到这里,他忽然掀开覆盖住自己头脸的斗篷,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继而淡淡地说道:“只可惜今日在场的,还有我。” 第491章 语连珠分庭相抗   话说这得一子自从进到毕府前厅以来,便和那屠凌霄一般模样,从早上到现在几乎全程都在椅子上睡觉;倒不同于那屠凌霄的假寐,他仿佛是当真睡了好几觉,所以到如今众人经过这一整天的煎熬,多少显得有些疲倦,而他却是神采奕奕。   在场众人虽然知道这个得一子的存在,也听他开口说过几句话,但由于他一直将头脸隐藏在斗篷下,所以并未注意过他的面容。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毕府里的下人不惜血本,在这前厅当中点亮了数十盏油灯,将整个前厅映照得一片通明。就在灯火光的映照中,只见得一子斗篷下面的这一张脸,分明是个相貌极俊的少年,要不是一双眼睛里的眼球呈灰白之色,那这张脸简直便是完美无瑕,像极了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在场众人看清得一子的面貌,都不禁有些神往,一时间竟然无人喝骂他的无礼。而“谢贻香”不禁微微皱眉,她心知得一子言语中所谓的这个“你”,自然便是在针对自己,当即笑道:“你说我是瞎猜也好,是推断也罢,既然你也知道是八九不离十,那屠凌霄杀死恒王的这个结果,便不会有错。”说着,她将那袋从欧阳茶腰间抢来的烟丝一晃,笑道:“就好比是我手中这件事物,只要能治好我的病,那便是药。又何必计较它是草药还是烟草?”   那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你若是死了,或许是坠崖跌死,或许是落水淹死,或许是被人杀死、又或许是自己吃饭噎死,结果虽然都是你死了,但这里面当然有区别,而且区别还大了。”   “谢贻香”忍不住失色笑道:“想要我死?只怕却没那么容易;相反我若要杀你,那倒是轻而易举。我不但可以用刀杀你,也可以下毒杀你,还可以雇人杀你,甚至还可以用言语说得你羞愧自尽。但是无论我用何种方式杀你,结果却都是你死在了我的手里,我成了杀人凶手。所以结果便是不争的事实,至于我选择用何种方式杀你,这对结果又有什么影响?”   得一子怒气渐生,不禁厉声说道:“放屁!我若是将你杀死,或许是因为恩怨情仇,或许是因为劫财贪色,或许是因为为民除害,又或许仅仅只是看你不顺眼,更或许是我本就是个神志失常的疯子!杀人的动机不同、理由不同,事实真相也便不同。即便是这历朝历代的律法,对于不同理由的杀人之罪,也自有不同的判决!”   “谢贻香”哈哈大笑,说道:“什么狗屁理由?还是让我来教教你这个不谙世事的小道士。你听好了,要知道自古凡杀人一案,其关键便在于杀人者与被杀者的身份。若是我将你杀死,无论我出于何种理由,到头来我都能脱罪,因为你仅仅是个一文不值的小道士,根本没人关心你的生死,只要我上下打点妥当,就算是律法,也不会因为你这个死者来为难于我这个生者了;但若是有人杀了皇帝的皇子,那么不管他是什么理由,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所以屠凌霄既是杀害恒王的凶手,当然该死!”   要知道两人这一番对话语速极快,倒是应了白乐天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便如同连珠飞箭,稀里哗啦一口气便已说完;而且说话的双方似乎根本就不必思考,一人的话刚说完,另一个人便已立即开口,当中根本没有停顿的时间,直听得在场众人完全跟不上节奏。好容易才将这一句话的意思想明白,对方的下一句话已然说完,众人惊讶之余,竟然无人能插嘴二人的这一番对话。就连那正准备动手的屠凌霄、毕长啸、墨隐和海念松和尚四人,也已战意全消,同时停下来看着这两人以言语争锋相对。   要说得一子和“谢贻香”两人间的对话,众人虽然听得不太明白,但也看得出这两人乃是棋逢敌手、分庭相抗,话到此处,谁也不曾败下阵来。可是相比起“谢贻香”的挥洒自如,那得一子虽然言语上未曾落败,神情却是越说越激动,一张脸更是逐渐涨得通红,几乎快要比得上毕家那“天龙战意”施展时的症状了。可见这得一子虽然也是才思敏捷之辈,但终究有些年轻气盛,不似“谢贻香”那般沉得住气。   可是这“谢贻香”分明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最多能大出得一子一两岁,谈吐间为何却能如此老练?再结合起她吸食旱烟时那副几十年烟龄的模样,不禁令众人愈发感到怀疑。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都已认定:“谢贻香方才将自己敲晕之后,眼前醒来的这个“谢贻香”,绝不再是之前的那个谢贻香。而这一症状,只怕便是所谓的‘鬼上身’了,多半是谢贻香招惹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而附身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那得一子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呸”了一声,朝“谢贻香”大声喝道:“你这家伙分明是满嘴胡话,居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与我狡辩,当真是好厚的一张脸皮!好,很好,你且回答我三个问题,你若是能答上我这三个问题,今日便算我输,此后你就算将我说成杀害恒王的凶手,我也再不与你争辩。”   听到得一子这赌气般的话语,“谢贻香”心知自己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当即嘿嘿一笑,一边往烟锅里塞着烟草,一边说道:“莫要说是三个问题,就算是三百个问题,也改变不了屠凌霄杀害恒王这一事实。至于你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道士,分明手无缚鸡之力,虽不是杀害恒王的凶手,但你此番混入毕府,未必便安了什么好心。再加上此刻你更是来替屠凌霄这个杀人凶手辩解,嘿嘿,依我看来,你虽不是凶手,多半也是屠凌霄的同谋。如今当着郑国公、常大人和宋参将的面,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来向我发问……”   就在“谢贻香”的话刚说到一半时,得一子便已堪破了她的用意,果然是想颠倒黑白,抢先将自己说成凶手或者是凶手的同伙,从而挑拨众人不要理会自己。当下得一子不等“谢贻香”将话说完,便径直开口打断她的话,门见山地问道:“第一个问题,命案当夜的‘龙吟阁’外,分明曾有目击之人,便是在座的赵若悔;他早已说得清楚,当夜从‘龙吟阁’里提走恒王首级的凶手,乃是显灵的关公。如今你一口咬定当夜的行凶之人是屠凌霄,你可曾问过赵若悔这个目击之人?试问凶手如果真是屠凌霄,赵若悔他难道认不出来?”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恍然大悟,齐齐朝那赵若悔望去。要知道经过这一整天的折腾,所有人都是身心俱疲,到后来几乎是“谢贻香”说什么,大家便信什么,早已忘记了赵若悔当夜曾亲眼见到关公从“龙吟阁”里出来。   那赵若悔也是一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乱作一团?方才众人将屠凌霄指证为凶手时,他也早就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此时见众人望向自己,他这才略微回过神来,不禁皱起眉头,仔细回忆道:“正如我之前所言,当夜从‘龙吟阁’里出来之人,分明是个枣红脸、丹凤眼、身穿一声绿色鹦鹉战袍的将军,颔下还有五缕长须随风飘荡;再加上对方手中乃是一柄沾满鲜血的青龙偃月刀,我当然要认定对方乃是显灵的关公。不过——”   说到这里,他又沉思了半响,这才敢确定地说道:“——不过那显灵的关公就算不是鬼神,而是由高手乔装打扮而成,以当时那般局面,我早就吓得惊慌失措,待要定睛仔细再看时,那关公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哪里还能认出他的本来面目?就好比是那夜早些时候,我在‘凤舞阁’里撞见正在化妆成关公的毕忆湘,由于心中的惊恐,也一样没能将她认出来。” 第492章 约三问解惑答疑   听到赵若悔这般回答,那宋参将不禁笑道:“赵老师当夜没能认出毕四小姐,那是因为‘凤舞阁’里点了灯火;倘若‘凤舞阁’里同以往一般,乃是漆黑一片,赵老师一定可以认出她来。”那赵若悔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脱口问道:“你说什么?”话一出口,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调侃自己和毕忆湘之间的私情,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大喝道:“放肆!”   “谢贻香”当即向在场众人说道:“诸位也听到赵老师的回答了。这屠凌霄既然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在毕府里杀害恒王,当然要做戏做全套,将罪名彻底嫁祸给那显灵的关公了。所以当夜他行凶之时,也扮作了关公的模样。而赵老师当时已在‘凤舞阁’里受过惊吓,谁知在‘龙吟阁’外居然再一次撞见关公,当然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认得出这个假扮关公的凶手便是毕府里的贵客屠凌霄?”   得一子不禁插嘴说道:“赵若悔当夜所见的关公若是由屠凌霄所假扮,那我且问你,他假扮关公的行头如今又在哪里?”“谢贻香”不答反问道:“这便是你的第二个问题?”得一子当即怒道:“放屁!这当然不是!你连我第一个问题都还没回答清楚,我不过是在提醒你而已!”   “谢贻香”不禁叹了口气,笑道:“你这小道士,当真无赖得紧。也罢,我便饶过你这个问题。要说屠凌霄装扮关公的行头,当然早已被他藏了起来,只是我们眼下还未发现而已,并不代表这些行头不存在。”说着,她又向那赵若悔问道:“敢问赵老师,眼下毕府前厅里的这些个人里,每个人的武功深浅,赵老师心中自然有数。试问当夜那假冒关公的的凶手,居然能在你面前突然消失,你觉得在场的这些人里,谁能有此修为?”   听到这话,那赵若悔顿时一怔,喃喃说道:“不错……不错……那关公若非鬼神,而是由高人假扮,那么他这一份突然消失的功夫……”说着,他当即面色大变,径直盯着那屠凌霄,颤声喝问道:“难道……难道当夜行凶的关公,当真是你?”   那屠凌霄却是并不作答,反而一掸身上的灰尘,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但手中却并未松开那柄青龙偃月刀。围在他周围的毕长啸、墨隐和海念松和尚三人见状,心知这场架暂时打不起来了,却又不甘就此离开,当下还是维持着先前的方位,继续将屠凌霄围在当中。   得到赵若悔的这一回答,“谢贻香”便向那得一子笑道:“如今连赵老师也已醒悟过来,认定屠凌霄便是当夜他所撞见的凶手,不知我这般回答,你可还满意?”   得一子沉着脸冷哼一声,说道:“便算你蒙混过关,然而照你这般说法,屠凌霄作案时曾扮作关公的形貌,但那柄青龙偃月刀那夜却被毕忆湘带去了郫县,那么屠凌霄用来杀死恒王的凶器,又是什么?这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一愣,继而一脸不屑地哈哈大笑起来,摇头说道:“你这小道士,原来到底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果然没什么见识。也罢,那便让我来指点你一二,要知道以屠凌霄这等‘江湖名人榜’上有名的高手,武功早已臻至化境,草木竹石皆可为刃;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刀。纵然没有了青龙偃月刀,哪怕是劈柴的柴刀、剁菜的菜刀,只要到了他的手里,也一样能将恒王的脑袋割下来。甚至这屠凌霄就算是空手行凶,也能以内力驾驭出刀气,一刀斩下恒王的脑袋。”   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洋洋得意,又补充说道:“所以穷读死书、不知变通之人最是可悲,要知道历朝律法在对待杀人案件时,之所如此在意作案的凶器,那是因为对普通百姓而言,杀人并非易事,很多时候必须借助器物之利才能行凶。所以凶器和凶手二者,才会变成不可分割的两大要素,只要找到了凶器,多半也能找到凶手。然而眼下毕府里的这桩命案却有些不同,行凶之人分明是屠凌霄这个绝顶高手,以他过往的经历,若要出手杀人,那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所以这凶器一物,在此案中反倒变得不重要了。”   哪知“谢贻香”兴致勃勃地说完这番话,却见得一子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只是用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冷冷盯着自己,竟显得有些高深莫测。“谢贻香”不禁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我说错了?”她立刻将整个案件的经过从头到尾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不过一呼吸间的功夫,顿时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小道士,你的那点小心思,我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却故意不肯说破,便是想让你急上一急。也是要磨炼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性。”   那得一子冷笑道:“你若是还没想明白,我大可以等。不必用言语拖延时间。”“谢贻香”不禁笑道:“你这小道士,好生没教养!既然如此,我也再不必隐瞒,诸位,其实屠凌霄当夜杀害恒王的凶器,当真可谓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它了!”说罢,她当即伸手指向屋外。   众人顺着“谢贻香”所指的方向,朝前厅外眺望出去,只见漆黑的夜色当中,透过淅淅沥沥的小雨,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手中依然拿着那柄乌沉沉的长刀。“谢贻香”当即高声说道:“不错!屠凌霄当夜杀害恒王的凶器,便是那尊关公雕像手中的长刀,也便是已故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在世之时所用的兵刃!”   要知道毕府里这尊关公雕像的手里,原配的乃是一柄青龙偃月刀,也便是毕忆湘假冒关公所用的那柄,而今却被屠凌霄抢在了手里。而这柄青龙偃月刀被毕忆湘或者是毕忆潇暗中偷走之后,毕府众人还以为此刀无端遗失了,所以才将毕无宗生前在沙场上所用的长刀请了出来,一直放在那尊关公雕像手里;其形貌虽有些不伦不类,但也聊胜于无。   而今听到“谢贻香”这话,众人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当夜杀死恒王的,难道便是这柄乌沉沉的长刀?然而正如“谢贻香”所言,凶手既然是名震川藏二地的杀人狂魔屠凌霄,那么以他的武功要杀恒王,所用的凶手究竟是不是这柄长刀,的确没有太大关系。   只听“谢贻香”又解释说道:“诸位可还记得,这屠凌霄在杀害恒王之后,曾将恒王被割下的头颅放到了那尊雕像面前,事后被府里的下人发生,便交给了福管家,最后才被藏进了欧阳先生的药箱里。所以对屠凌霄而言,这当中其实有三种可能:其一,屠凌霄在杀害恒王之前,见这柄长刀用着顺手,便随手取来当作了凶器,事后他来关公雕像前归还长刀,突然灵机一动,顺手便将恒王的人头放到雕像面前,正好便将此事伪装成关公显灵杀人,这至少占有三成可能;其二,屠凌霄早就想好了要将杀害恒王的罪名嫁祸给关公,谋划好了要将恒王的头颅割下放到雕像前,既然自己左右都要回到这里,他索性便拿了雕像手里的长刀作为凶器,这至少占有五成可能;其三,屠凌霄虽然将恒王的人头放到关公雕像前,却从未动用过雕像手里的那柄长刀,这也占有两成可能。所以凶器究竟是不是这柄长刀,我却只有八成把握,剩下的两成一脸,还要请屠前辈亲口回答了。”   谁知那屠凌霄这次却是爽快得紧,“谢贻香”话音刚落,他便开口说道:“是。”众人听到屠凌霄这一回答,心中都是再无疑虑,那毕长啸更是厉声喝道:“这老贼分明早已认罪,还有什么好问的?我们在这里瞎耗下去,反倒让这老贼愈发猖狂!”   那得一子顿时将脸色一沉,冷冷说道:“这第二个问题你并未回答清楚。既然你说屠凌霄当夜所用的杀人凶器,乃是毕无宗生前所用的这柄长刀,那么赵若悔曾亲眼见到,那行凶关公所用的分明是一柄青龙偃月刀,这又作何解释?” 第493章 辩输赢负隅顽抗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心中微惊,脸上却是面色如常,兀自笑道:“这小道士当真是胡搅蛮缠,令人好不厌烦。我方才便已说过,赵老师当夜先是在‘凤舞阁’里遇见化妆成关公的毕忆湘,早已受过关公的惊吓,所以他在‘龙吟阁’外再次遇见伪装成关公的屠凌霄,对他而言无疑是再次受到惊吓。试问当时那般局面,他见那‘关公’手中拿着一柄战场上所用的长刀,顺理成章地便把这柄长刀看错成青龙偃月刀,这本是在情理之中……”   谁知她话还没有说完,那屠凌霄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喝道:“都给我住口了!而今凶手都已亲口认罪,还有什么好废话的?”宋参将也接口说道:“屠凌霄已承认他是用这柄长刀杀死恒王,自然是赵老师在慌乱中看错了。”赵若悔不禁皱起眉头,兀自沉思了半响,当下也喃喃说道:“或许的确是我看走眼了。”   眼见众人这般态度,“谢贻香”便朝那得一子笑道:“看来大家都不想再听你的废话了,你这第三个问题,照我看来还是不要再问。否则不仅是自取其辱,若是惹恼了郑国公,只怕你今日是走不出这毕府大门了。”那毕长啸附和这说道:“不错,你这家伙若是再敢啰嗦,休怪我连你一并拿下。给我滚到一边去!”   要知道对得一子来说,如今分明是自己手握真理,所以信心十足地站出来说话,不料一番对答下来,却被“谢贻香”满嘴的强词夺理占据上风,更令在场众人也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一致前来针对自己。那得一子的到底是年轻人的脾性,当此局面,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兀自暴跳如雷,忍不住厉声喝道:“一群下贱的蝼蚁,当真是愚不可及!”   听到得一子这句喝骂,众人的脸色都是一变,那毕长啸盛怒之下,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反问道:“你……你说什么?”得一子却毫不理会众人的反应,陡然拔高声音,正色说道:“屠凌霄若是皇帝派来的杀手,当然要替皇帝遮掩,选择隐秘作案。以他的武功,大可悄然潜入毕府行凶,又何必要正大光明地住进毕府,徒自惹来一身嫌疑?就算是屠凌霄一时糊涂,以毕家远房亲戚的身份住了进来,那么在他当夜得手之后,也当立刻离去;否则一旦被人查出破绽,便如眼下的局面一般,那岂不是将幕后主使的皇帝给供了出来?”   这话一出,就仿佛是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径直炸响于在场众人的耳中,令所有的人相继醒悟过来。要说屠凌霄才是杀害恒王的真凶,在命案发生后的这三个月里,众人被封禁在毕府当中,早就相互猜忌多次,自然也曾怀疑过屠凌霄。但是正如得一子所言,以屠凌霄的本事,完全可以来无影、去无踪,轻而易举地杀死恒王,又何必要显露真身,以“毕府客人”这一身份将自己暴露在大家面前?而且在案发后的这三个月里,还一直留到了现在,这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只可惜众人方才在“谢贻香”的引导下,先后排除了其他人的作案嫌疑,到最后便只剩下一个屠凌霄具备行凶可能,所以才会顺理成章地被“谢贻香”洗脑,认定屠凌霄便是杀害恒王的真凶,反而忽略了当中这一关键。   眼见众人这般神情,得一子心知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连忙乘胜追击,向“谢贻香”冷冷说道:“这便是我的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对此你又要作何解答?”   “谢贻香”当即深吸了一口旱烟,却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证明屠凌霄的清白。你既然有此观点,那便先告诉我们,屠凌霄若不是此案的凶手,那凶手又会是谁?”   得一子听她还在负隅顽抗、强行狡辩,不禁心头火起。他正待说话,谁知毕长啸却突然开口说道:“哪里还有其它可能,凶手当然就是屠凌霄这个老贼!他仗着自己是毕家的什么远亲,便以为我们不会怀疑于他,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前来毕府;而在他杀死恒王后,倘若就此一走了之,那才是心中有鬼、不打自招,所以为了避嫌,这老贼才会一直留到现在!”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不禁暗叹一声,看来这位郑国公倒是个名副其实的草包,反应何止是慢了一拍?那得一子当即便把自己的满腔怒火尽数发泄到毕长啸身上,径直骂道:“连自己母亲也不肯放过的肮脏东西,说你是只蝼蚁,都是在抬举你了!”   骂完这话,他也不等毕长啸回过神来,当即说道:“你仔细想想,若是皇帝派屠凌霄来毕府杀害恒王,以皇帝行事的老辣,事成之后,又怎么可能将自己派出的杀手留在此间不闻不问?难道皇帝就不担心被人查出屠凌霄背后主使的自己?所以屠凌霄若是皇帝的人,命案发生后皇帝必定会想法设法地让屠凌霄消失。就好比恒王的侍卫萨将军一样,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屠凌霄调走;又好比再次派出杀手,将这屠凌霄私下灭口;即便是屠凌霄在案发后强行逃走,从而背上杀人凶手的嫌疑,也好过让皇帝随时可能暴露。综上所述,屠凌霄眼下既然还在活生生地在这毕府之中,那他就绝不可能是皇帝派来的杀手!”   听完得一子这番长篇大论,那毕长啸不禁愣在当场,再也没有了言语。而在场众人刚才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再听得一子分析得如此清晰,都不禁点了点头,渐渐地倾向于他的观点,开始有些怀疑“谢贻香”的给出结论。   不料“谢贻香”听到这话,顿时灵机一动,开口笑道:“你怎知案发后皇帝没有过动作?不错,既然恒王已死,皇帝当然要让自己的杀手永远消失,你当我师兄先竞月此番为何要来毕府?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告诉你也无妨,我家竞月兄身为皇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此番便是奉了皇帝的秘旨,要来将这屠凌霄杀人灭口!只可惜皇帝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屠凌霄的本事,又或者竞月兄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到头来他非但没能将屠凌霄灭口,反倒遭了屠凌霄的毒手!”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都是刀王的徒弟,而且还早已定下婚约,此事世人皆知;如今“谢贻香”亲口说明先竞月的来意,说他前来毕府的真正目的,便是奉了皇帝的秘旨杀死屠凌霄灭口,那想必不会有假。一时间好些人又重新站回到“谢贻香”这边,要看那得一子打算如何分辨。   得一子更是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这个“谢贻香”竟是如此之顽强,眼下分明已被逼上死路,居然还能绝地反击、自圆其说,当真不容小觑。既然自己遇上的竟是如此劲敌,他反倒收敛起了心中的怒火。   当下得一子略一定神,便立刻找出了当中的破绽,冷冷说道:“你方才分明说过,无论是你刑捕房的谢贻香,还是刑部的常大人,又或者是亲军都尉府的先竞月,皇帝此番之所以派你们前来,便是要借此案将你们一网打尽,利用恒王之死借刀杀人,从而一箭三雕。怎么事到如今,先竞月这个要被皇帝‘铲除’的对象,又变成了替皇帝前来灭口屠凌霄的杀手?” 第494章 道来意驱鬼避邪   众人回想起“谢贻香”先前的话语,果然是有些前后矛盾,不禁心道:“是了,谢三小姐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皇帝若要派人将屠凌霄灭口,自然也要避嫌。试问亲军都尉府里高手如云,又怎会独独选择先竞月这个谢大将军家未来的女婿?先竞月若是和侦办此案的谢贻香串通一气,皇帝的如意算盘岂不是就彻底落空了?”想明白这一点,所有人当即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谢贻香,愈发不敢相信她的话。   ‘谢贻香’被得一子抓出言语中的破绽,却只是嘿嘿一笑,淡淡地说道:“官场里的尔虞我诈,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谁都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先竞月虽然是我谢家未来的女婿,但同样也能替皇帝办事。其间种种,可谓是错综复杂,所以我先前才并未点破此事。”她这话乍一听来似乎有些高深莫测,其实却是在含糊其词;而且在她说话的时候,虽然还是一张漫不经心的笑脸,语调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眼神中分明露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惊惶。   得一子立刻抓住“谢贻香”这一丝惊惶,径直踏上一步,沉声说道:“先竞月若是来杀人灭口,同样也该隐秘行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当时他又何必要来找常大人和冰台,无端暴露自己?所以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你在胡说八道,且不论皇帝是否对恒王当真起了杀心,以恒王的才干,若要私自离开江浙驻地,自然早已安排妥当,乃是极为隐秘之事,皇帝的消息再如何灵通,又怎么可能及时知道,而且还安排下杀手在毕府里行凶?而凶手若不是由皇帝安排,又哪里有先竞月前来杀人灭口之说?”   此时在场众人已渐渐看清了局势,得一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将自己的处境彻底逆转,继而占据上风,掌控着对话的主动。那“谢贻香”的脸上虽然还在笑,言语间却开始有些慌乱起来,强自辩解道:“先竞月奉旨查案,自然要把戏做全……”   得一子当即打断她的话,厉声问道:“放屁!亲军都尉府不过是皇帝私人的眼线,素来隐秘行事,何来‘奉旨查案’的职责?若是为了破案,先竞月来找常大人商议,倒还说得过去;但若是为了杀人灭口,他根本就没有来见常大人的理由。而且如你所言,皇帝派常大人来主办此案,乃是要借机陷害于他,先竞月身为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对皇帝的心思再是明白不过,又怎会向他通风报信,告诉他亲军都尉府已经介入其中?”   “谢贻香”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旱烟,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不料主人席位上的毕忆潇忽然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恒王在我毕府遇害,已是三个月前的旧事。今日大家坐在这里,到底也只能凭空推断;既然只是推断,免不得会有出错的地方。谢三小姐的推断虽然存在不少纰漏,但大体上却是错不了。当夜杀害恒王的凶手便是屠前辈,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就连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下来。而他杀害恒王的理由,正如谢三小姐所言,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那便他是在替皇帝办事。”   耳听这毕二小姐突然开口,而且还是站在了已经漏洞百出的“谢贻香”这边,众人不禁略感惊讶。可是再一细想她的这番话,倒也的确有几分道理。得一子不禁冷笑道:“毕二小姐,你还是不要多嘴得好,你的事情我再是清楚不过,稍候自当同你细说。至于你也认定屠凌霄乃是皇帝派来的杀手,那我倒要请问,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屠凌霄身为皇帝的人,大可以摆明身份与你们摊牌,就连谢贻香和常大人方才都能联手作假,打算要选出一名凶手来做替罪羊,屠凌霄当然也可以如此。他又何必要自认凶手,来替你毕家顶罪?”   听到这话,毕忆潇顿时没了言语,“谢贻香”却得空缓过神来,接口说道:“或许是因为这老贼良心发现,想起自己到底是毕家的远房亲戚,行此杀人嫁祸之举,终究有些不妥………”得一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编,继续编,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你。”“谢贻香”继续说道:“……又或许屠凌霄以为只要自己认罪,事后到了皇帝那里,也一样可以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她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编不下去了,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在脸上重新露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道:“毕二小姐说得极是,既然今日之事都只是推断,难免不会有出错的地方。如今我虽已推断出了结论,但你却要千方百计地来挑我毛病,甚至不惜颠倒黑白来与我辩驳,我也和你说不清楚。既然如此,那我倒要听听你的结论,也来替你挑挑毛病。”   这话一出,那毕长啸也有些按捺不住,开口说道:“不错,你这小孩到底只是在胡搅蛮缠、装神弄鬼,既然你说谢三小姐的推断有误,那你且来说说,杀害恒王的凶手是谁?”   要知道得一子等的便是这句话,当即反问道:“装神弄鬼?”说着,他那张俊俏非凡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缓缓说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要说此案的凶手,其实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恶鬼!”   若是早在几个时辰前听到这句话,众人非但不会相信,而且立刻便要将得一子当作疯子撵出去。可是如今经过得一子的分析,几乎已将“谢贻香”的结论彻底否认,从而令在场众人相继清醒过来,可见这诡异的少年的确有些能耐,其见识至少要比在场众人高出一大截。所以此刻听他声称杀害恒王的凶手是“恶鬼”,众人虽然心存疑惑,但却有一股寒意无端从脚底生起,直沁心腹。   那毕长啸忍不住怒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得一子阴森森地笑道:“当然有,而且就在你这毕府当中;依我看来,这府里的恶鬼恐怕还不止一个,至少有六个!”毕长啸愕然半响,厉声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杀人凶手若是恶鬼,难不成要我去请些和尚道士来府里念经画符,驱鬼避邪?”   却见得一子突然解下身上的斗篷,露出里面那一身深黑色的道袍,似笑非笑地说道:“岂不正是如此?否则我又何必要来?” 第495章 转双瞳妖孽惊世   只见得一子斗篷下的这件黑色道袍倒也古怪,乃是在袍角处用银丝线绣着太极八卦的暗花,和寻常的道袍大不相同。而他胸前的衣襟、腰间的腰带和脚上的鞋子,却是作赤红之色,点缀在浑身的黑色当中,显得格外刺眼。在场众人皆是阅历深厚之辈,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古怪的道袍,难怪“谢贻香”一直都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俊美少年称作“小道长”,原来他果然竟是个道士。   那毕长啸见到他这一身打扮,忍不住脱口说道:“你……你既是道士,如何不将头发束髻?”那欧阳茶接口说道:“方今天下的道士,不是“全真道”便是“正一道”;若是‘全真道’的道士,倒是必须要将头发束成“太极髻”或者“混元髻”,‘正一道’则没有这个要求。不知这位小道长,却是天师、上清、灵宝和净明中的哪一派门下?”   只听得一子冷笑道:“我虽身穿道袍,却并非道士。只不过眼下为了祛除恶鬼,不得不借助道术神通,所以才将这件袍子给穿来了。”   “谢贻香”此时已重新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调侃道:“原来却是个神棍,那此案倒也好办了。郑国公,你不妨请这位小道长开坛招魂,请出恒王的冤魂来,问问当夜杀害他的凶手究竟是谁。”   得一子白了她一眼,满脸不屑地说道:“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嘴硬,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这便向你保证,用不了多久,你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说着,他已伸手从怀中摸出羊毫毛笔、黄色宣纸和青瓷印奁这三件事物,继而以羊毫饱蘸印奁里的朱砂,又选了两张不同大小的黄纸,径直在黄纸上涂抹起来。   这一幕只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这得一子的举动分明是在画符?难道这小道士果真打算画符念咒、驱鬼避邪?屠凌霄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骂道:“老子当真是信了你的邪,原来只是个坑蒙拐骗的走街道士,竟敢行骗到我毕府来了,好大的胆子!”“谢贻香”在旁煽风点火道:“郑国公,你身为毕府的主人,难道便任由这个神棍在此行骗,耽误大家的时间?”   那得一子手中不停,继续以朱砂画符,嘴里则冷冷回答道:“此案已拖延了三个月之久,又何妨再多等片刻?稍后我的符咒若是不灵,捉不住府里的恶鬼,届时再将我治罪不迟。可眼下我还未开始作法,便有人跳出来意图阻挠,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谢贻香”不禁笑道:“要论这‘诈人’一道,你这小道士未免还生嫩了些,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如何就成了‘不打自招’?也罢,那我便只管看你表演,看看你所谓的道术究竟有何神通。”   她这话说完,得一子也正好将一大一小的两张符画完,众人远远望去,只见符纸上的朱砂龙飞凤舞,也看不懂究竟画的是什么东西。得一子捏起当中的那张大符,却将那张小符夹在腰间,继而抬脚起步,竟是朝主人席位上的毕家众人而去,边走边说道:“你方才装疯卖傻,自称诸葛孔明,这才从她嘴里套出不少线索,继而将此案撕开一个缺口。所以眼下我要捉的这第一只恶鬼,便也从她这里开始。”话音落处,他的人已然来到了毕忆湘面前。   众人不禁微感诧异,这得一子口中所谓的“恶鬼”,居然便是这位毕四小姐毕忆湘?难道这个自称关公转世的“毕忆湘”,其实并不是什么疯病发作,而是的确有恶鬼在她身上作祟?当中只有“谢贻香”不屑地笑道:“拾人牙慧,全无创新。到底只是在邯郸学步,模仿我的套路罢了。”得一子不禁怒道:“闭嘴!”然后,便在毕忆湘面前缓缓停下脚步,用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毕忆湘。   要知道得一子先前曾指点谢贻香朝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叩拜,随后毕忆湘便自行跳了出来,自称是关公转世,并且承认这蜀地所谓的关公显灵杀人,都是她和毕忆潇以及假死的毕夫人在暗中所为。“谢贻香”从她口中套出真相后,便以言语将她绕晕,所以直到此刻,这毕忆湘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还是由毕忆潇的丫鬟将她扶回到了座椅上。   得一子当即打量了毕忆湘半响,便缓缓点了点头,以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起刚画好的那张符,在半空中轻轻一抖,那张符便突然烧了起来,在他指尖化作一团淡黄色的火焰。眼见他露出这一手神通,众人都是一惊,却听“谢贻香”失声笑道:“什么道术神通,原来竟是江湖上最下作的骗人手法!他的符纸上涂有白磷,当空挥舞摩擦,立刻便会自行燃烧;而且白磷燃烧时的热力极低,也不至于烫伤了手。那些在市井里行骗,号称可以驱鬼避邪、骗人钱财的假道士,用的都是他这一手。”   得一子也不理会旁人的言语,只是将燃烧着的符纸在毕忆湘眼前晃了几个圈,毕忆湘则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仿佛根本就没看见自己面前的得一子。得一子当即吟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念罢,他忽然将捏着符纸的右手探出,径直伸到毕忆湘额前,以食指和无名指抵住毕忆湘的前额,继续念道:“诵持一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   话音落处,那张大符也恰巧在得一子的拇指和中指之间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撮白灰。而毕忆湘似乎忽然清醒过来,兀自将双眼一眯,傲然抬起头来,用男子声音凶狠地喝问道:“何方孺子,胆敢冒犯关某?”   眼见得一子出此手段,竟然将毕忆湘给重新唤醒,变作了自称关公转世的“毕忆湘”,众人一时间都有些骇然。那“谢贻香”又忍不住出言调侃道:“雕虫小技,居然也敢在大方之家面前装神弄鬼。说到底只是将热力逼入对方的脑门中,令人静心定神罢了。欧阳先生精通医道,对道家的这等小把戏,想必也有所耳闻。”   那欧阳茶微微一怔,脱口说道:“不错,道家的神通博大精深,尤其是达人心神的本领,更在我医家之上……”说到这里,他不禁怒视“谢贻香”一眼,沉声喝道:“你少来打岔,且看这小道士究竟要做什么!”话一出口,在场好几人也转头瞪了她一眼,显然都对她有些厌烦。“谢贻香”只得吐了吐舌头,再不言语。   面对“毕忆湘”这一问,那得一子也不收回自己的右手,只是将左掌竖在胸前,食指屈下,向她行了个道家的作揖礼,口中缓缓说道:“弟子拜见关帝圣君。无端惊扰,只是想找毕忆湘毕四小姐说话,还望关帝圣君海涵,通融一二。”   那“毕忆湘”听到这话,不禁脸色一变,沉声喝道:“胡言乱语!世上哪有毕忆湘?关某再世为人,生来便是毕四小姐这一身份,我便是毕忆湘!至于毕忆湘平日里的女子言行,只是由关某假扮而已,哪里还有另一个毕忆湘?”   听到这话,得一子便收回右手,缓缓说道:“既然关帝圣君不愿引荐,那便请恕弟子得罪了。”说完这话,他浑身上下虽然没有丝毫动作,但一双眼睛却翻起了白眼,将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转进了上面眼眶,露出下面的眼白来。   在场众人眼见得一子突然翻起白眼,一时间都是莫名其妙,不知这小道士到底在搞什么鬼。谁知得一子的那对眼睛居然还在往上转,然后便有一对血红色的瞳孔从他下面的眼眶里转了上来,就仿佛是两轮光芒万丈的红日从地面升起,径直照亮了他对面的“毕忆湘”。   这是怎么回事?眼见得一子此时的这一对血红色瞳孔精光直射,形貌甚是骇人,完全不同于他先前那对暗哑无光的灰白色瞳孔,分明竟是一对全新的瞳孔。   可是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面,怎么可能存有两对截然不同的瞳孔?莫不是在场众人经过这一整天的煎熬,以致眼前出现产生幻象?   就在众人惊恐之际,那凌云山的海念松忽然惨叫一声,竟然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跌倒在地。只见他在地上手舞足蹈,口中狂叫道:“双瞳!这是双瞳!道家千年一出的双瞳妖孽!完了……全完了……天地何罪?苍生何辜?” 第496章 祛魔障是鸭非鸡   海念松和尚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惊恐更盛。原来得一子的眼睛里存有两对瞳孔,竟是什么道家千年一出的“双瞳”妖孽,那么眼前这个俊俏的小道士,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一众人正要向海念松和尚细问这“双瞳”的来历,却见海念松和尚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拔腿便往厅外跑去,口中同时念叨道:“老衲怎会撞见此等妖孽……怎会由老衲撞见……”   要知道外面早已布满兵卒,将整个前厅围得水泄不通。眼见前厅里的宋参将微微点头,众兵卒便也不加阻拦,任由海念松和尚冲出前厅,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夜深处;看他这番举止,分明是被得一子的“双瞳”吓得落荒而逃。   想不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凌云僧,素来信奉杀生济世的杀生佛,居然也会被吓成这幅模样,众人面面相觑之下,对眼前这个得一子愈发感到恐惧。就在前厅里的一片惊疑声中,“谢贻香”也是脸色大变,神色复杂地望向那得一子,脱口问道:“你……你这当真便是传说中‘见神魔、察仙妖,辨人畜、灭鬼怪’的双瞳?想不到竟是这般模样……莫非历代典籍上所谓的‘双瞳’,竟然是天生的?”听她言下之意,似乎也对得一子的“双瞳”有所了解。   然而对于在场众人的喝问,得一子根本不加理会,只是用他那一对血红色的瞳孔仔细凝视着面前的“毕忆湘”。那“毕忆湘”见到他眼中居然存有两对瞳孔,显然也是惊骇不小,厉声喝道:“汝……汝究竟是何方妖孽!关某的青龙偃月刀何在?”却听得一子淡淡地说道:“一直有人在耳旁说话,无时无刻、不分昼夜,这感觉……的确有些难受。”   话音落处,那“毕忆湘”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用的居然是小女孩声音,随后她又立刻回过神来,仍旧是那雄浑的男子声音沉声问道:“汝到底是谁?为何……为何与旁人……有些不同?”   得一子那对血红色的瞳孔非但目不转睛,而且连眨也不眨一下,依然锁定在“毕忆湘”身上。只听他缓缓说道:“从前有一只小鸡,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它的母亲便告诉它说:‘你不是鸡,而是鸭。只不过凑巧长得像鸡罢了。’而且在小鸡成长的每一天里,母亲都会告诫它同样的话,令小鸡对此深信不疑,坚信自己‘是鸭非鸡’。终于有一天,这只小鸡来到水边,看到真正的小鸭子都在水里游耍,它也便自信地跳下水去,却再也没能从水里出来。”   耳听得一子突然讲出这么一个故事来,非但乏味至极,而且还有些莫名其妙,众人也不知他究竟所指何意。然而看那“毕忆湘”的神色,却似乎被这个故事所吸引,在眯起的双眼中露出一丝迷茫。只听得一子又说道:“这只小鸡之所以认定自己是鸭,说到底只是被母亲欺骗,趁着它年幼时观念尚未形成,便将‘是鸭非鸡’这一观念扎根在它的意识中,再加上长年累月的反复灌输,这才将小鸡彻底洗脑;即便是看见自己的同类,亲眼看到鸡和鸭之间的区别,也再无法扭转这只小鸡潜意识里‘是鸭非鸡’的观念,甚至令它因此送命。”   听到这话,那“毕忆湘”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用男子声音喃喃说道:“是鸡非鸭……是鸭非鸡……欺骗……母亲……汝……汝是想说……”得一子那对血红色的瞳孔仿佛能直达她的内心深处,当即接口说道:“不错,正是欺骗。小鸡的母亲不惜颠倒黑白,自幼以谎言欺骗自己的孩子,其实是为了报复。因为这只小鸡的出生,本就是母亲和儿子乱伦后的产物,天生便是一件报复的工具。”   众人听到这里,才终于听懂了得一子的话,纷纷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倒把得一子目中“双瞳”之事放到一旁。难道毕忆湘自称关公转世,其根源竟是那位假死避世的毕夫人自幼给她洗脑,将这一观念深深扎根在毕忆湘的意识里,所以在她体内才会存有另一个“关公”的灵魂?而所有与关公有关的事宜,其实都是这位毕夫人从戏文或者书本里看来,以此构建出关公的生平,继而尽数灌输到毕忆湘的脑海里,成为她关公身份的回忆?   可是毕夫人此举又是何意,为何要对自己的女儿行此恶毒手段?如果说是因为得一子所谓的“报复”,那她这般做法,究竟又是在报复谁?是报复自己的儿子毕长啸,还是自己已故的夫君毕无宗?又或许是要报复整个毕家?   要说毕无宗壮年早逝,平生只娶过毕夫人这一房正妻,而毕夫人的出生则是当朝一品大将军南宫誉的亲妹妹。毕家和南宫家之间的交情,即便不及与谢家的渊源,也是交好多年的世家,毕夫人又怎会怀有如此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竟要做这般报复?再回想起福管家和毕忆潇方才的话,莫非追根揭底,还是因为毕夫人修炼那门“天龙战意”走火入魔,所以才会性情大变、胡乱行事?   就在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那“毕忆湘”在得一子的言语下,已开始重新混乱起来,就连眼神也有些涣散。得一子抓住时机,径直叩响“毕忆湘”的内心,终于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果有一个小姑娘,便和故事里的那只小鸡一样,从生下来的那天起,母亲无时无刻都在告诫于她,说她并非凡人,而是东汉末年的关公转世;无时无刻、不分昼夜,就这么萦绕在她耳边说话,助她‘回忆’起关公生平的一切。那么待到这个小姑娘长大以后,纵然是个心智健全之人,潜意识里也会像那只小鸡一样,坚信自幼便扎根在脑海里观念,将自己当作关公。”   说到这里,他直视“毕忆湘”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个故事,是母亲给自己女儿讲的故事;只可惜女儿却把这个故事当真了。”   这话一出,那“毕忆湘”似乎已经彻底崩溃,再次变回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要听故事……不要听……你说的对,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一直在说……我……我好难受……”随后她又换做男子声音,沉声喝道:“胡说八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羽关云长便是!岂容你胡乱污蔑?”然而喝骂声结束,她又用女子的声音哭诉道:“帮我……帮帮我……”   眼前这一幕众人虽然看得不太明白,但眼见“毕忆湘”这般模样,只怕是当真要疯了,都不禁有些惋惜。可是转念一想,这毕忆湘一直将自己当作关公,岂非本就是个疯子?如今再疯一次,又能怎样?倒不如看看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究竟意欲何为。   却见得一子取过旁边几案上的一盏茶,将里面的茶水连同茶叶一并倒掉,重新倒满一盏白水,然后又从腰间摸出方才画的那一张大符,迎风一挥,便让这张大符便在他指尖自行燃烧殆尽。得一子将烧剩的符纸残灰洒入茶盏,送到“毕忆湘”面前,沉声说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而今我已施展无上道法,尽数融于这盏符水之中,只要你一口喝下,便可摆脱一切恶鬼的纠缠;从此以往,也再不会听见有人在你耳边讲话。”   再看那“毕忆湘”的神情,此时已有两行泪水挂落,但口中却是用男子声音厉声喝道:“黄口孺子,胆敢谋害关某?当真活得不耐烦了!”她一面说话,喉咙里一面传出女子低声哭泣的声音,两两结合在一起,当真好不诡异;就好像是一男一女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正在全力抢夺着毕忆湘的身子,直听得在场众人毛骨悚然。   那得一子见状,当即厉声喝道:“呔!你当真好是糊涂,世间本无恶鬼,人心却存魔障。莫非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这所有的事情,不过一故事耳。而今故事早已讲完,你也再无需继续扮演关公,是时候做回你自己了!而你——乃是毕家四小姐毕忆湘!。”   这话一出,霎时间那“毕忆湘”仿佛是福至心灵,忽然接过得一子手里的符水,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得一子在旁捏出个手势,用食指轻轻触碰在她额前,缓缓念道:“灵宝天尊,安慰身形。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轩。”   只见毕忆湘重新睁开一双大眼睛,眼神却再不是之前那种呆滞无神,而是一股清澈见底的透彻,倒像是个正常人的眼神。她沉默半响,便用女子声音镇定地说道:“是的,这个故事的确太长了些,也太久了些,就好像是一个好长好久的噩梦……不错,我是毕忆湘,毕家的四小姐毕忆湘!” 第497章 真亦假四人同名   听到毕忆湘说出这话,一时间前厅里的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有些难以置信。一个疯癫了十多年的小姑娘,难道便这样清醒过来,一举恢复了正常?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更是激动地站了起来,连忙抢到毕忆湘身前,颤声问道:“忆湘,真的是你?”毕忆湘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眼圈逐渐变红,回答说道:“大哥,我是忆湘……”说着,两行热泪已从她眼中垂下,又低声叫道:“父亲……”   眼见自己的妹妹也是自己的女儿,居然能像正常人一样和自己交谈,十多年来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毕长啸顿时欣喜若狂,哪还顾得毕忆湘是自己和母亲两人的孽种,当即一把将她楼在怀里,双眼也是两行热泪垂下,口中反复念叨道:“不错,以前都是噩梦,而今醒来便好……醒来便好……”   看到这一幕结局,可见毕忆湘的疯病的确已经治愈,最起码也已好了大半。众人虽然看不懂这当中的过程,但显而易见,到底是得一子方才的举动产生了作用。或许是这小道士施展道法神通,或许是凭借他的“双瞳”妖术,又或许仅仅只是依靠言语的引导,无论无何,终究是揭开了毕忆湘自称关公转世之谜,乃是被她母亲毕夫人自幼洗脑,更令毕忆湘恢复了正常。   如此一来,众人对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更是信服,别看他行事疯疯癫癫,却也的确有些本事。当中只有“谢贻香”冷哼一声,吞吐着旱烟强笑道:“什么道法神通,不过是古时巫医的‘祝由之术’。东汉末年张陵创立五斗米道,也便是如今正一道的前身,才将这‘祝由之术’正式纳入道家的体系,成为道家的祛病之法。但凡有患病之人,便令其人于静室中思过忏悔,继而写下“三官手书”,将自己的姓名及所犯过错誊录于纸,在太上老君的神龛前焚毁,从而证明自己已经认罪伏法,病痛随后便可痊愈。所以道家所谓的祛病之法,说到底不过是攻心之术,什么符咒印斗,都是唬弄世人的障眼法,以此来驾驭人心。”   那得一子此时已闭上双眼,听到“谢贻香”这话,不禁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说得倒是轻巧,不过你也只能纸上谈兵罢了。你若是有这能耐,又何须等到我出手?一个人若是没有实实在在的本事,纵然能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个吹牛的骗子。”   “谢贻香”也懒得再与他争辩,当即吐出一大口浓烟,转开话题说道:“我等今日相聚在此,乃是要彻查恒王遇害的命案。你若是想靠治病来招摇撞骗,大可以在事后和欧阳先生探讨,何必要在此刻浪费大家的时间。”   得一子脸上顿时泛起一片愠怒,冷冷说道:“你要自寻死路,也未免太过心急。放心,我稍候自会来找你。”说罢,他便缓缓睁开眼睛,又恢复了原本那对灰白色的瞳孔,乍一看去,就像是个瞎了眼的小道士。当下他再不理会喜极而泣的毕长啸和毕忆湘二人,转身朝左首席位上的“泰山神针”欧阳茶走去。   那欧阳茶亲眼目睹得一子眼睛里生有两对瞳孔,而且更在三言两语间治好了毕忆湘的疯病,心中可谓是又惊又怕,此时见这双瞳小道士分明已冲自己而来,不禁脱口喝道:“你……你要做什么?给我站住了!”   得一子脚步不停,说道:“我方才便已说过,眼下这毕府里的存有六只恶鬼。其中之一,便在欧阳先生这里。”   那欧阳茶双眉一扬,厉声喝道:“胡说八道!我欧阳茶行医一生,什么病症没有见过?对自己的身体更是清楚不过,我身上哪里有什么恶鬼?”却见得一子转头望向他身旁的冰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身上没有,你徒弟身上却有。”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将目光投向那“天针锁命”冰台,难道冰台也和恒王的命案有关。那冰台略一皱眉,当即冷笑一声,并不说话。得一子打量了她半响,随即说道:“如果说毕忆湘身上的恶鬼,乃是因为旁人作祟,在她身上设下的魔障,那么冰台姑娘身上的恶鬼,则是来自于你的内心,是你心中的恶鬼。”   那冰台又是一声冷笑,缓缓说道:“人生百态,各不相同,却同样是善恶共存。若说心中的恶念便是恶鬼,那谁心里还没有鬼了?”那得一子点头说道:“说得好。”说罢,他已再次向上翻起白眼,将眼睛里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往上转入了眼眶。   这一毁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这得一子的每个眼球上,的确存有一上一下的两个瞳孔,约莫是呈垂直的角度。平时他用这对灰白色的瞳孔看人视物时,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就隐藏在下面的眼皮下。可是道理虽然弄明白了,但这样的眼球构造出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那这个人即便不是妖魔鬼怪,也注定是个怪胎异类,令人见之毛骨悚然。   那冰台看见得一子对自己翻出这对血红色的瞳孔,多少也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是因为害怕对方的双瞳,还是她心里果真存有恶鬼。她当即强自镇定下来,沉声说道:“我自己便是医者,你那些唬人的符咒对我根本没用。”   得一子却不理会她,只是用血红色的瞳孔凝视她半响,忽然说道:“一个人若是把自己给弄丢了,那便连三魂七魄也不复存在。区区符咒,也的确没什么用处。”   这话听得众人莫名其妙,但欧阳茶和冰台师徒二人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得一子当即冷笑一声,说道:“所以你根本就不是‘天针锁命’冰台,这世上也没有哪一个人是真正冰台。”   众人不禁心中一愣,暗道:“难道眼前这个冰台竟是假的?可这冰台若是假的,欧阳茶身为冰台的师父,又怎会看不出来?”却听得一子继续说道:“因为所谓的‘天针锁命’冰台,并不是哪一个人自己的名字,而是一群人的名字。”   话音落处,冰台浑身上下顿时一阵抽搐,脸色也变得难看至极。旁边的欧阳茶狠狠瞪了得一子一眼,厉声喝道:“此乃我家私事,和本案有什么关系?”得一子冷冷说道:“倘若与本案无关,我又何必提起?你要是还不想说,那我替你说也是一样。”   欧阳茶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拄,大声说道:“好!很好!既然被你这双瞳妖怪看破,在座的也都是我欧阳茶的朋友,那我便实话实话!小徒的确乃是江湖上人称‘天针锁命’的冰台,这绝无虚假!但我门下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弟子,其实还有三个,而她们行走江湖时,为了行事方便,都统一用了‘天针锁命’冰台的名号。所以深究起来,这世上其实有四个冰台,但这却与恒王的命案没有丝毫关系!” 第498章 妒生恨茶香酥骨   听到欧阳茶这番解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却又微感诧异,不知欧阳茶师徒为何要行此举。只听“谢贻香”接口说道:“此事倒不难理解,欧阳先生以行医立世,门下徒弟自然也不例外。然而治病救人之道,从来都是三分药石七分人心,患病之人若是信服医者,即便是身患绝症,药石所至也能事倍功半;若是患病之人对医者毫无信任,就算是伤风感冒的小病,纵有灵丹妙药也难以治愈,甚至根本就不会让这位医者替自己诊治。”   欧阳茶不禁感激地看了“谢贻香”一眼,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我家住泰山脚下,每日前来求我问诊之人,少说也有一二十个,个个都点名要我欧阳茶亲自问诊。若是由我那两三个小有名气的徒儿接待,倒还罢了;若是分派给其他几个不成名的徒儿,求医之人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医治,甚至还要以此闹事。所以冰台在江湖上闯出‘天针锁命’的名号后,我的其它三个女弟子,便一并使用了她的名号,说到底只是为了行医问诊时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弄明白了其中缘由,众人不禁暗叹一声,欧阳茶师徒此举虽是弄虚作假,但也属情有可原,终究还是因为人心难测,为了能更好的悬壶济世,才不得已而为之。   那“谢贻香”得意地瞥了得一子一眼,吞吐着旱烟笑道:“此事我早已知晓,却不想点破欧阳先生的难处。先前询问我家竞月兄的下落时,欧阳先生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冰台和先竞月两人乃是在湖广相识。嘿嘿,要知道先竞月当时去往湖广,本就是顺带路过,那时恒王遇害于毕府的命案早已发生了半个月之久,欧阳先生和眼前这位冰姑娘自然也被困于毕府,冰台姑娘又怎会分身出现在湖广与先竞月相识?所以出现在湖广的那位冰台姑娘,当然不可能是眼前这位冰台姑娘。对此只需稍加推测便可知晓,你却要亮出这对红眼睛吓唬人。看你所谓的双瞳,只怕也是徒有虚名、装神弄鬼。”   得一子却不理会她,只是用那双血红色的瞳孔盯着冰台,冰台也毫不示弱,和他对视起来。过了半响,得一子缓缓说道:“你既是冰台,又不是冰台。四个人共用一个身份,相互间谁也说不清谁是谁,这种感觉的确不太好受。”冰台当即冷冷说道:“不劳阁下操心。”   得一子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若是治病救人,四个人公用冰台这个名字,毕竟是为了行善,心中倒也无需愧疚。可是一旦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中,四个人之间的矛盾,甚至是嫉妒,却终究不可避免。”那冰台咬了咬牙,沉声反问道:“这又与你何干?”   得一子再次点了点头,说道:“的确与我无关,但却与本案有关。当日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奉皇命前来毕府暗查此案,却听说命案发生时毕府的客人里居然有‘天针锁命’冰台,必定也十分好奇,自己刚才在湖广结识的冰台,如何却能分身出现在毕府之中。所以他惊疑之下,便私下来找过你。”   耳听得一子突然提起先竞月,冰台不禁微微一颤,强自说道:“是……是又怎样?”   这回得一子却摇了摇头,冷冷说道:“你若是先竞月在湖广所结识的那个冰台,当然不会害他,可惜此冰台却非彼冰台。你和先竞月原本素无瓜葛,却因为嫉妒湖广那个和自己共用‘冰台’这个名字的同门姐妹,由嫉妒生出恨意,竟连先竞月也一并恨上了,所以便谋害了他。”   冰台脸色大变,嘴上却仍不承认,强辩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得一子冷笑道:“先竞月既然被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本事自然不小。他若是下定决心要在暗中查探,自然不会胡乱泄露行踪,更不可能有人害得了他,所以先竞月遇害,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出卖。而知道先竞月行踪的,在座便只有他曾私访过的常大人和你冰台,这个谋害先竞月的凶手,当然便在你们二人当中。”   那常大人虽已是稀里糊涂,听到这话,连忙叫道:“下官……下官可没出卖过先统办,便算是借我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冒犯直属于皇帝的亲军都尉府!”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忍不住开口喝问道:“冰台姑娘,当真是你谋害了先统办?”   众人先前因为关注恒王遇害的真相,虽然知道亲军都尉府的先竞月在毕府里出了意外,倒也并不如何在意。此时听得一子旧事重提,大家才逐渐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正如常大人所言,先竞月乃是直属于皇帝的亲军都尉府统办,几乎可以算是皇帝私人派遣的钦差,如今就连他也在毕府里遇害,对毕家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可是听到得一子的这番说辞,众人又不禁心生疑惑,以冰台这点微末道行,就算当真由妒生恨起了歹意,又怎么可能谋害堂堂“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先竞月?   眼见冰台咬紧牙关,来了个死不认账,得一子倒也不以为意,当即便将目光投向她身旁的欧阳茶,淡淡地问道:“所以谋害先竞月一事,自然也有欧阳先生的参与。”欧阳茶脸上抽搐半响,正待答话,冰台却已抢着说道:“不错,是我害了先竞月。当时我给他喝的茶里下有酥骨麻药,与我师父毫无关系!”话音刚落,欧阳茶便厉声喝道:“住口!”   眼见师徒二人这般反应,在场众人心中已是雪亮一片,顿时哗然开来。得一子冷笑几声,便用他那双血红色的瞳孔仔细打量着欧阳茶,似乎要堪破他的内心深处。旁边的冰台见状,连忙说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在湖广和先竞月相识的那个冰台,其实是我二姐。无论人品相貌还是针灸医道,我皆不及二姐,所以心中一直妒忌于她。前番先竞月将我当作二姐,所以在私下前来找我询问案情,待到弄清楚我并非二姐之后,顿时失望至极。”   说到这里,她眼中不禁露出一丝凶光,狠狠说道:“我一来妒忌二姐居然能和竞月公子这等人物结交,二来……二来也对先竞月起了爱慕之心。既然先竞月这等人物我得不到,又何必要将他留给二姐?又或者是将他留给谢封轩家的三小姐?于是我便起了歹意,以帮助先竞月恢复功力为由,给他喝下了一盏放有酥骨麻药的‘峨眉雪芽’。”   听完冰台这番讲述,整个前厅里都是嘘声一片,想不到鼎鼎大名的“江南一刀”先竞月,竟然折在了冰台这个小姑娘的手里,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一个近乎荒谬的理由。却见得一子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凝视着冰台,缓缓道:“你要替你师父顶罪,你师父却要替旁人顶罪,只你们师徒二人,说到底都只是帮凶罢了。如今我既然提及此事,当然已经洞悉一切,你们想在我面前遮掩,不过是徒费心神。区区一盏酥骨茶,十几枚金针,还没资格谋害先竞月;真正对先竞月下手的,却是另有其人。”   那欧阳茶和冰台二人同时喝道:“住口!”得一子哈哈一笑,说道:“事到如今,就凭你们两人,还能保他到何时?也罢,既然你们让我住口,我便暂且放过他。”说着,他果然转过身子,迈步向那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走去,再不理会欧阳茶师徒二人。   这一幕直看得众人莫名其妙,得一子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又何必还要故弄玄虚、不肯明言?那毕长啸忍不住喝问道:“你且说清楚了,究竟是谁谋害了先统办?”   却听“谢贻香”突然叹了口气,一脸不屑地说道:“唉,当真是一帮蠢材,直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有资格谋害先竞月的还能有谁?当然便是我们这位屠凌霄屠前辈了,对此我方才便已说得清清楚楚。至于这个双瞳妖道,不过是探究到了一些细枝末节,所以在此大言不惭;其实他所说的一切,都只是在证明我方才的结论罢了。” 第499章 存善恶天理人欲   一时间,众人不禁再次望向正在椅子上打盹的屠凌霄。只见屠凌霄闭着眼点了点头,沉声说道:“不错,当日我击溃那个白衣青年,用的也是关公雕像手里那柄长刀;就连那青年手中的宝刀,也被我当场劈毁。”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是一震,原来谋害先竞月的凶手,果然便是屠凌霄。而且听他言下之意,就连先竞月那柄名震江湖的纷别,也已被他摧毁。那毕长啸气得丢开怀中的毕忆湘,指着屠凌霄厉声喝道:“好你个老贼,简直是丧心病狂!大家还和他浪费时间做甚?这便将他给我拿下了!”   却听得一子冷冷说道:“今日从早到晚,一整天功夫都已浪费,眼下又何必着急?待我将整件事情讲清楚,你再动手也不迟。只怕届时你却未必敢动他。”   毕长啸听到这话,不禁微微一怔,再想起方才是这小道士救治好了毕忆湘,倒是不便朝他发火。而众人此时已对得一子产生信任,又见毕家主人不表态,暂时也不好向屠凌霄发难,只看得一子还要作何打算。只见得一子已来到赵若悔身前,却转头对毕长啸说道:“此间之事已和毕四小姐无关,依我看来,还是请她暂且退避得好。”   毕长啸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得一子的意思。赵若悔这些年来一直和毕忆湘有染,如今得一子要找赵若悔交谈,免不得要提及此事,而毕忆湘如今大病初愈,若是再因此事受到刺激,那倒是得不偿失了。旁边的福管家心领神会,连忙唤来两名毕府的仆人,要毕忆湘随他们下去。那毕忆湘早已疲倦不堪,当下也并不抗拒,便和两名仆人一同转进了后堂。   再看当中的得一子,此时正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打量着赵若悔。那赵若悔却极是配合,当即问道:“道长似这般看着我,想必是我赵某人身上,也存有所谓的恶鬼了?”得一子点头说道:“正是。”赵若悔苦笑一声,抱拳恭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道长为我祛鬼避邪。倘若真有成效,赵某深感大恩。”   那常大人早已跟不上节拍,此时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朝得一子问道:”这位道长,那先统办遇害一案,难道便这么了结?那位屠……屠前辈为何要害先统办?”旁边宋参将沉声说道:“既然屠凌霄已经认罪,说什么也不可能放过他。至于他谋害先统办的缘由,只怕正如谢三小姐方才所言,必定是先统办已经查清屠凌霄便是杀害恒王的真凶,所以才令他狗急跳墙,狠下杀手。眼下还请常大人稍安勿躁,待到这小道士把事情讲清楚,我们再对付这屠凌霄不迟。”常大人当即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只听得一子已对赵若悔说道:“祛鬼避邪倒是不必,峨眉剑派门的修行除了练武,也暗合道家练气养生,以你今时今日的修为,更不会沾染那些肮脏东西。只可惜似峨眉剑派的这般修行,若是修行之人一旦有想不明白的事,又或者是陷入七情六欲之中,不仅会影响自身的修行,甚至还会令心智产生混乱。就好寻常人若是想入非非,倒也罢了;但若是练功之人胡思乱想,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说到在这里,他不禁冷笑一声,补充说道:“如果说毕忆湘身上的恶鬼,乃是旁人给她施下的魔障;冰台身上的恶鬼,乃是她丢失自我后产生的嫉妒,从而生出恶念,那么你赵若悔身上的恶鬼,便是天理和人欲之间的失衡,以至走火入魔,由此产生的心智混乱。”   赵若悔不禁沉吟道:“天理……人欲……”他当即定了定神,说道:“道长所言一针见血,有些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心里更是矛盾不堪。道长既然能见我心魔,还请不吝赐教。”   得一子淡淡地一笑,当即闭上双眼,待到他重新睁开的时候,已换回了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只听他忽然转开话题,缓缓问道:“峨眉剑派自掌门人以下,还设有两位分管内务和外事的副掌门,再往下则是十大长老,负责修研武学以及抵御外敌。至于六大掌剑使者,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闲差。以你的身份和修为,即便暂时还不能坐到副掌门的位置,至少也该跻身十大长老之列,却为何至今仍是六大掌剑使者之一?”   赵若悔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道长方才也听见了,这些年来我非但与毕家女眷私通,而且还替他们做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对此峨眉上下虽然并不知情,但我犯下如此罪孽,又哪有脸面去竞争什么长老、副掌门。”得一子随即反问道:“那你为何要替他们做下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赵若悔微微一怔,说道:“我为何要帮他们?因为……因为……”得一子追问道:“是因为情之一物?”赵若悔眉头深锁,沉思半响才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只是怕私通之事被人揭露出来。”   得一子当即冷笑道:“所以这便是你的心魔所在,到底不过是‘天理’和‘人欲’二者之争,而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本就是朱熹曲解圣人之道,从而将儒家带入歧途的歪理邪说。何为天理?何为人欲?天理暨人欲,人欲暨天理,两者本就源于一体,何必分而谈之?你在依照天理修行的同时,又为何不能顺从人欲,喜好女眷?难道身为峨眉剑派的赵老、副掌门,便不能有自己的喜好?这世上有人喜好功名,有人喜好钱财,更有人喜好烟酒,同样是喜好,同样是人欲;难道喜好女眷便是天理不容?”   赵若悔听到这话,脸上顿时一红,喃喃说道:“我这喜好……只怕……只怕……”要知道他人本就生得黑瘦萎靡,此时这一脸红,整个人更是显得猥琐。得一子见他说不出口,当即替他说道:“你连自己的喜好也不敢正视,谈何化解心魔?幼女也是女眷,一个男人喜好幼女,那又如何?要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甚至还有男人喜好同性,又或者是喜好动物,尸身等等,相比起来,你痴迷幼女的这一喜好,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原来这位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竟然有喜好幼女的癖好?然而转念一想,他若不是喜好幼女,这些年来又怎会和毕忆湘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有染?以此看来,和他有染的幼女只怕还不止毕忆湘一人。   可是再细想得一子的这番言论,分明是离经叛道,甚至是歪理邪说,直听得在场众人连连皱眉。若是说人欲暨天理,倒不是没有道理,但似赵若悔若这般年近半百之人,和十五六岁的幼女私通,即便也是人欲,却是天理不容。   那赵若悔心中的隐私被当场揭破,心中也是乱作一团,颤声说道:“可是……可是我这一喜好,世人又怎能接受?唉!罢了罢了,我也深知自己的喜好不善,但却戒不掉、改不了!好几次我想要收敛心神,专注于峨眉剑派的修行,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当真是……当真是……唉!”   只听得一子冷笑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男欢女爱,更是你情我愿之事,何必顾及世俗之人的眼光?就好比是昔日的毕无宗,虽然一生杀降数十万,罪孽远胜于你,但终究不能掩盖他一代名将的风采,至今还深受世人的尊崇,正如这前厅外皇帝题写的那副对联所写,‘虽古名将,未有过之;方今英雄,无可比也。’所有人皆是善恶共存于一体,有‘善’的一面,同样也有‘恶’的一面。一个人的喜好,哪怕是被世人定论为‘不善’,只要能立下更大的功勋、做出更大的贡献,那么世人便会看到你‘善’的一面,忽略你‘恶’的一面。若是因为自己存在‘恶’的一面,便放弃经营自己‘善’的一面,那么到头来世人谈起你赵若悔,便只剩一个废物、一个淫贼的评价。”   他这番话竟比先前的言论还要惊世骇俗,直听得在场众人不住摇头,但赵若悔却仿佛听进去了,兀自沉思了好久,终于喃喃问道:“当真……当真可以?”   得一子反问道:“我且问你,杀人是善是恶?”赵若悔回答道:“若是除恶,倒也算是行善。”得一子又问道:“若是要杀你的掌门师兄朱若愚,此举是善是恶?”赵若悔蓦然一惊,说道:“我掌门师兄顶天立地,从不曾有违侠义之道,若是有人要杀他,当然是十恶不赦!”   得一子再次问道:“若是杀死朱若愚,便能救下十条人命,你杀是不杀?”赵若悔脸色一变,犹豫道:“那……那要看这十个人是否值得我掌门师兄用命来救……”得一子逼问道:“若不是十条人命,而是能救一百条人命,你杀是不杀?”   赵若悔只是咬着双唇,默不作声。直到得一子将人命数增加到一万时,赵若悔终于狠狠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杀!” 第500章 破幻境殊途同归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知得一子究竟是何用意。他说赵若悔因为喜好女眷而生出心魔,这倒也罢了,此刻居然还将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搬了出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这又与毕府里恒王遇害的命案有什么关系?   幸好众人见这小道士方才指出毕忆湘和冰台二人身上的“恶鬼”,从而将整件事情解释清楚,这才对他心存信服,并未打断于他。当中只有那“谢贻香”冷哼几声,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只见得一子缓缓点头,对赵若悔说道:“这便对了,所谓行善,终究要付出代价。便如我方才举的例子,想要救下上万条性命,杀死峨眉掌门朱若愚行善的代价。好比方才那凌云僧信奉的杀生济世,也是如此。只不过杀生佛太过偏激,以致渐行渐远,终于落入了魔道。至于所谓的官场政治,也是同样的道理,说到底也是杀一人救两人、甚至杀一人救一人,两害相衡取其轻罢了。以此来解读你喜好幼女之癖,哪怕世俗之人并不认可,认定你此举是‘恶’,但你由此而获得身心满足后,却能行更多的‘善’,例如救人危难、例如光大峨眉,那么喜好幼女之癖便是你行善代价,世人又怎会因此而轻视于你?”   众人明知得一子的话是歪理邪说,但听到这里,一时间也不禁有些赞同。那赵若悔更是豁然开朗,仿佛漫天的愁云在顷刻间一扫而空,当即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多谢道长指点。在下顿悟!”   得一子却是满脸不屑地冷笑一声,淡淡地念道:“天朗炁清,三光洞明。金房玉室,五芝宝生。既然你觉得自己已经参透此理,那我且问你,这些年来你与毕家小姐私下交欢,这个和你交欢的对象,究竟是毕家的二小姐毕忆潇,还是毕家的四小姐毕忆湘?”   赵若悔陡然听到这一问,不禁呆立当场。过了半响,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脱口说道:“是了……是了……她是毕忆湘,毕家的四小姐毕忆湘!我的癖好本就是幼女,和我……和我在一起的,当然是和毕忆湘。”说到这里,他不禁皱起眉头,疑惑地说道:“奇怪,我之前为何会一直认为,和我相好的乃是毕忆湘毕二小姐?”话音落处,那毕忆潇已冷着脸喝道:“胡说八道!”   得一子当即朝赵若悔冷笑道:“我花这么大力气助你解开心魔,便是要让你彻底清醒过来。要知道峨眉剑派的修行最忌三心二意,你一直无法面对自己的喜好,为此不惜一错再错,以致走火入魔、神识混乱,所以才会时常身陷于幻境之中。”那赵若悔不禁将信将疑地问道:“心魔?幻境?   众人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了得一子的意图。之前毕忆湘以“关公”的身份,喝破赵若悔和自己有染,当时赵若悔却一口咬定和自己私通的乃是毕家二小姐毕忆潇,后来随着毕忆湘的承认以及毕忆潇的否认,赵若悔才渐渐相信和自己私通之人乃是患了疯病的毕忆湘。如今得一子追本溯源,原来赵若悔之所以会将潇湘二姐妹混淆,乃是因为他喜好幼女之癖和峨眉剑派的修行冲突,以致神识混乱,这才会出现幻境,甚至影响到了他的记忆。   想明白了这一点,只听得一子又问道:“看来你果然已经想得明白,那么所谓的‘心魔’和‘幻境’,自然也不攻自破。赵若悔,眼下你再仔细想想,恒王遇害的当夜,你在‘龙吟阁’究竟撞见了什么?那个拎着恒王头颅从屋里走出来的凶手,当真是显灵的关公?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打起了精神,原来得一子绕出这么一个大圈子,竟是志此于此。要说从“龙吟阁”里走出来的关公,至始至终便只有赵若悔一人看见,就连被惊醒的恒王侍卫萨将军也未曾见着。对此各级官员早已盘问过赵若悔多次,都能确定他并未说谎。可是照此看来,难道竟是赵若悔惊恐之下心魔发作,所以产生幻觉,以致看错了凶手?倘若当真如此,那么所谓的“关公显灵杀死恒王”,便要从根本上推倒重来了。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了赵若悔身上,只看他要如何作答。赵若悔突然听到这一问,心中也是大惊,不由地皱起眉头,兀自沉思起来。过了半响,他猛然大喝一声,径直从椅子上跳起来,随即伸手指向那屠凌霄,满脸都是惊恐之色,颤声说道:“没错……没错!我终于想起了!当夜从‘龙吟阁’里出来的凶手,分明就是你屠凌霄,根本便没有什么显灵的关公!你当时满脸通红,一手拎着恒王人头,另一只手握着一柄长刀……对了,便是外面关公雕像手中的那柄刀,那柄毕大将军生前所用的长刀!”   这话一出,整个前厅里犹如煮沸的开水,尽是一片哄闹。话说方才“谢贻香”指证屠凌霄便是杀害恒王的凶手,赵若悔身为此案唯一的目击之人,当时还有些拿捏不准,到底只是被“谢贻香”的言语诱导,这才摸棱两可地承认屠凌霄是凶手。可是眼下经过得一子的点拨,助他化解掉心魔幻境,清醒后的赵若悔居然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终于认定当夜从“龙吟阁”里走出来的凶手,根本就不是什么显灵的关公,真真切切便是屠凌霄。   要说这是因为赵若悔的心魔作祟,命案当夜才会把屠凌霄看作关公,这理由其实有些牵强,而且当中的逻辑似乎也不太通畅。可是事到如今,一来“谢贻香”之前早已分析得透彻,杀害恒王的凶手只可能是屠凌霄;二来赵若悔身为目击之人,此刻也一口咬定自己看见的凶手其实是屠凌霄,三来众人今日从早到晚耗到现在,已然无力再去纠缠于这等细节。所以伴随着赵若悔这话出口,对于屠凌霄便是杀人凶手这一点,众人已经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那“谢贻香”听到这里,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大笑道:“说来说去,你这小道士的结论分明和我一致,可谓是殊途同归,凶手始终还是屠凌霄。你不过是找到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以此来佐证了我的结论而已。哈哈,其实你这又是何必,对此结论大家心中早已有数,你却在这里废话连篇,岂不是浪费大家的时间?”   在场众人都不禁点了点头,如此看来,“谢贻香”先前的推论中虽然有不少漏洞,但对于杀害恒王的凶手是屠凌霄这一点,倒是丝毫不差。然而得一子听到这话,不禁冷笑道:“我早已说得清楚,此案的真正凶手,并非是人,而是恶鬼。算上附身在毕忆湘、冰台和赵若悔三人身上的恶鬼,此间分明还存有三只,你又何必着急?”   “谢贻香”笑道:“很好!很好!是人也罢,是恶鬼也罢,你想怎么形容都由得你。既然你是在帮忙验证我的结论,还原屠凌霄便是杀人凶手这一事实,我的确不必着急。只可惜屠凌霄这厮虽已开口认罪,却一直不肯吐露原委,所以在我看来,屠凌霄行凶杀害恒王和先竞月二人的唯一目的,便是他根本就是皇帝的人。你若是另有合理的说辞,又或者是能令屠凌霄开口交代,那倒是你的本事。”   却听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从头到尾,我几时说过杀害恒王的凶手是屠凌霄?” 第501章 出地狱亡者归来   得一子这话出口,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愕然当场。要说案情已经解析到了这般地步,无论是杀害恒王还是谋害先竞月,这屠凌霄也已亲口承认,此时此刻,得一子如何还要说杀人凶手并非屠凌霄?   那常大人忍不住说道:“这位小道长,你就别再卖关子,下官都已被你说糊涂了。如今夜色已深,你还是赶紧告诉我们此案的真相究竟如何。”那毕长啸也追问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凶手若不是屠凌霄,还能是谁?”   得一子只是冷笑不答,继而缓缓扫视了在场众人一遍,脸上的冷笑逐渐转为不屑的笑容。他这才转头望向左首席位上的屠凌霄,眼见屠凌霄仍旧是一副闭目打盹的姿态,丝毫不理会自己,他便朝屠凌霄走上几步,双眼再次往上翻起,自眼眶中露出第二对血红色的瞳孔来,缓缓说道:“‘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七、三十年前纵横川藏两地的杀人狂魔屠凌霄,不仅精通‘天龙战意’的神通,还是毕无宗夫人的远房亲戚,却在三十年前突然隐遁,据说是去往藏地雪山修行,再不过问世事。敢问在座诸位,除了这些以外,你们对屠凌霄这个名字,究竟还知道多少?”   要知道屠凌霄威震天下的时候,早已是三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众人知道他的大名,也只是靠江湖上流传下来的掌故,哪还知道其它?就好比是峨眉剑派的赵若悔,三十年前只怕还是个二十来岁的无名小卒,又哪有机会结识到屠凌霄这等成名人物?所以听到得一子这一问,众人都相继摇了摇头。   得一子似乎早已料到众人没有答案,当即自问自答道:“你们对屠凌霄的底细一无所知,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只要是世上已经发生过的事,都瞒不过我的双瞳。你们听好了,三十年前纵横天下的屠凌霄,分明是个女子之身,在江湖上也并非没有绰号,乃是唤作‘女钟馗’。只不过事隔多年,再如何耀眼的星宿,也终将随着岁月流逝,从而被世人淡忘,又怎会想到屠凌霄这个‘江湖名人榜’上有名的高手,竟是会是一位女子。”   话音落处,众人尽数骇然,鼎鼎大名的屠凌霄,又怎会是一名女子?得一子不等众人细思,继续说道:“至于三十年前屠凌霄突然隐遁,其实并不是什么幡然醒悟、放下屠刀,更加没有去往藏地,而是因为这位女高手终于嫁人了,摇身一变,成为官家夫人,再不必去江湖上厮杀。而她所嫁之人,嘿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本朝的开国元勋、这座毕府的最早的主人毕无宗毕大将军!”   得一子这番话犹如一道惊雷,径直炸响于整个前厅,那毕长啸第一个按捺不住,开口喝问道:“你……你说什么?”得一子冷笑道:“身为毕家长子,你竟不知此事,可见你当真是蠢到家了。你的亲生母亲,也便是和你生下毕忆湘的毕夫人,才是真正的屠凌霄,而你父亲毕无宗的‘天龙战意’,也是由你母亲所传授。所以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毕夫人的远房亲戚屠凌霄,因为屠凌霄其人,根本就是你的母亲,也就是六年前假死避世的毕夫人。”   听到这话,毕长啸顿时长大了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旁边毕忆潇接口说道:“你这小道士,休要胡言乱语,污蔑我母亲!要知道我母亲乃是当朝大将军南宫誉的妹妹,又怎会是什么杀人狂魔屠凌霄?”得一子哈哈一笑,说道:“毕二小姐,你居然还有脸出来替你母亲狡辩?这些年来你母亲带领你们两姐妹做下关公显灵的勾当,莫非你还不知道她的底细?我且问你,你母亲的闺名是什么?”   毕忆潇毫不退让,当即说道:“我母亲自然复姓南宫,闺名乃是一个‘蓼’字,出自诗经‘蓼蓼者莪’。根本就不是什么屠凌霄。”得一子笑道:“‘蓼’者,岂不正是‘凌霄’二字的谐音?而‘南宫将军之妹’这一身份,根本就是假的,她不过是南宫将军当年认下的义妹。若非如此,你父亲毕无宗当年身为军中名将,又怎能娶下屠凌霄这个江湖女子为妻?你们兄妹几人若是不相信,大可以问问旁边这位福管家。”   难道这位毕府的管家毕无福,竟然又是知情人?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再次锁定在了福管家身上,愈发看不透这位福管家,真不知他心里还藏有多少秘密。福管家又知情?那福管家眼见得一子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望向自己,当下也默默地望向得一子,就这么看了好久,才终于缓缓说道:“你胡说八道。”   要说毕夫人才是真正的屠凌霄,到底只是得一子的片面之词罢了,眼见毕家兄妹和福管家一致否认,众人一时也不知得一子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过了半响,却听“谢贻香”淡淡地问道:“且不论毕夫人是否才是屠凌霄,似你的这般说法,我们眼前的这个屠凌霄,自然是假的了。”说到这里,她张口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笑问道:“那你且告诉我们,眼前这个‘假屠凌霄’,到底又是人?”   得一子微微一笑,说道:“他可不是什么人,而是真真切切的恶鬼,一个来自地狱深处的亡者。”说着,他又瞥了一眼那“泰山神针”欧阳茶,淡淡地说道:“关于毕夫人才是屠凌霄一事,欧阳先生或许并不知情;但欧阳先生却一定知道眼前这个屠凌霄根本就是假的,因为你早已认出这个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否认单凭一个福管家,恐怕还不足以让你帮忙藏起恒王头颅、调换恒王尸体,甚至还合力谋害了亲军都尉府的先竞月。”   那欧阳茶听到这话,顿时脸色大变,沉声喝道:“你……你……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得一子却并不理会他,而是向福管家缓缓问道:“莫非直到此刻,你还不肯吐露实情?既然如此,那我可要替你说了。”   说完这话,他见福管家还是没有反应,便转身面向左首席位上的“屠凌霄”,双手于腹前合抱,朝他躬身行了个道家的“圆揖”,口中说道:“今日有幸得见毕无宗比大将军的尊容,实属难得。”   要知道得一子自开口以来,从化解毕忆湘身上的魔障,到揭露冰台内心里的因妒生恨,再到点醒赵若悔“喜好幼女”所产生的心魔,最后到喝破假死避世的毕夫人才是真正的屠凌霄,其言论无一不是惊世骇俗,众人在这一连串惊愕之下,惊呼声、质问声、交谈声一直不绝于耳。可是此刻听他说出这话,整个前厅里竟是鸦雀无声,变得犹如死一般沉寂。   过了好久,忽听“谢贻香”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挤了出来,边笑边说道:“好……好你个小道士……居然比我还敢吹牛,哈哈哈,佩服!佩服!”她话音落处,那毕长啸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更是径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得一子骂道:“放肆!你……你怎敢侮辱先父英名!”   得一子毫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盯死“屠凌霄”,缓缓说道:“在许多年以前,世上曾有一句话流传,叫做‘一文二武,江山易主’,指的是皇帝能开创出本朝基业,依仗的便是‘一文二武’这三个人。这当中‘文’为青田,‘武’则是谢毕二人,这三个人就好比铜鼎之三足,共同撑起整片江山,相互缺一不可。所以到最后皇帝即便得到整个天下,也决计不敢将这三人兔死狗烹,否则岂不是动摇自己的江山?更何况毕无宗当年所谓的暴毙军中,那时江山都还未一统,世人再如何反对毕无宗的杀降之举,皇帝又怎会自毁臂膀,下令让谢封轩谋害毕无宗?从头到尾,毕无宗根本就没有死,而是以毕夫人原本的名号‘屠凌霄’,孤身躲藏到了藏地雪山。”   这番话直说得毕长啸一脸惊恐,先是看了看得一子,然后又看了看那“屠凌霄”,一颗脑袋摇得就像拨浪鼓似的,喃喃说道:“不可能……这决计不可能,家父身高八尺,身形雄伟……呸!你分明是一派胡言!难道我毕长啸竟连自己的父亲也不认识了?家父又怎么可能是屠凌霄这个秃顶老贼?”   就在这时,左首席位上的“屠凌霄”忽然睁开了双眼,顺手提起身旁的青龙偃月刀,缓缓站起身来。众人见状,顿时吓了一大跳,不知他意欲何为,纷纷暗自戒备。只见“屠凌霄”毫不理会自己面前的得一子,兀自迈开脚步,却是朝主人席位前的毕长啸而去。那毕长啸见他冲着自己而来,心中也是万分惊恐,结结巴巴地喝问道:“你……你要作甚……”却听“屠凌霄”淡淡地说道:“滚开。”   毕长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你说什么?”那“屠凌霄”当即厉声大喝道:“我叫你给老子滚开了!”话音落处,毕长啸也不知为何,双膝下意识地便是一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急忙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   当下那“屠凌霄”便迈上几步,在这毕府前厅的主人席位上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继而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往地上一拄,扬声说道:“不错!我便是毕无宗!” 第502章 平天下假死避世   听到“屠凌霄”这话出口,在场众人惊骇之余,顿时齐刷刷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连“谢贻香”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惊惶。难道眼前这个“屠凌霄”,当真便是十多年前暴毙军中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如此说来,本朝自开创至今的这段历史,岂非是要重写了?那瘫倒在地的毕长啸更是满脸惊恐,将信将疑地望着坐在主人席位上的这个秃顶老者,喃喃说道:“你……你真是……为何你的模样……”   只见主人席位上的“屠凌霄”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当年我在漠北假死避世,之后便以你母亲‘屠凌霄’的名号,一直隐居于藏地雪山。一来是要远离尘世,二来则是要化解修炼‘天龙战意’的反噬。经过这十多年的苦修,非但彻底化解了‘天龙战意’的反噬,身形相貌更是大变,你们认不出我,自然再正常不过。即便是欧阳先生这位故友,若非由我亲口告知,他也一样认不出我。”   听到这话,众人当即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得一子所言非虚,名震川藏二地的屠凌霄,果然是毕无宗的夫人在嫁入毕家前所用的名号,而眼前这个“屠凌霄”,竟是死而复生的“不死先锋”毕无宗毕大将军。那欧阳茶不禁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就算拼上我和福管家这两条老命,也决计不会泄露大将军的身份。大将军如今却要亲口承认,这……这又是何苦?”   主人席位上的“屠凌霄”、也便是毕无宗当即冷笑道:“我毕无宗何须人也?事已至此,又何必继续隐瞒?再说毕无宗这个名字,早已成为过去,我此番重回毕府,就连我这些个不成材的儿女,也无一人识得。算来也只有亲军都尉府的那个白衣青年,居然查到我的身上,继而认出我的真实身份。哼,我毕无宗虽然爱才,但他既已认出我来,我也只好动手将他除去。”   那常大人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喃喃说道:“完了……完了……毕大将军竟然没死,而且还杀了亲军都尉府的先统办,这……这岂不是乱了套?”那宋参将还能勉强定下神来,当即试探着问道:“尊驾……尊驾当真是毕大将军?可是您老人家当年不是已经……为何会……”也不知他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这一问也是结结巴巴,夹缠不清。   只听毕无宗缓缓说道:“谢家小丫头方才所言不差,当年我奉命攻取成都,因为蜀道天堑难攻,以致损伤惨重。所以战胜之后,我忍不住动了杀念,将十万降军尽数杀尽。唉,要说这杀降之举,也算是我毕无宗的老毛病,追本溯源,还是修炼‘天龙战意’的缘故,以致性情难控。而当时因为我这一杀降之举,可谓是举国震惊,朝野的各方势力纷纷上书要皇帝将我治罪。我也深知犯下弥天大错,所以才会在蜀地修建这座毕府,称病留下,不敢回朝复命。”   然而那“谢贻香”此时已无话可说,兀自深锁起了两道秀眉。毕无宗说到这里,不禁冷哼一声,又说道:“然而这小丫头后面的话,却是狗屁不通。皇帝虽然薄情寡恩,却也是个做大事的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当时天下还未一统,我毕无宗能替他打下江山,不过是杀些降兵,他又怎肯因此害我?然而为了稳定时局,皇帝到底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于是便在私下和各方势力达成一致,要我戴罪立功,待到清剿完前朝余孽之后,再来处置我。与此同时,皇帝又在私底下派谢封轩前来龙洞山毕府寻我,与我定下假死之策。所以在攻破北平、山西和开平三地之后,前朝余孽也基本荡清,我便在按照约定,在南归的途中孤身离军,去往藏地雪山隐姓埋名,对外则宣传我已暴毙军中。由于此举事关重大,当世知晓此中详情者,最多不过五六人,我这些不成材的儿女,更是毫不知情。”   却听旁边的得一子接口说道:“这位毕府管家毕无福,自然也是知情人之一。”那福管家听到这话,不禁长叹一声,当下便朝主人席位上的毕无宗跪了下来,叩头说道:“小人没用,有负老主人所托。这些年来照顾毕府不周,当真是罪该万死!”   见到福管家这般举动,那毕长啸心中已信了九成,原来自己的父亲竟然没死,而且便是眼前这个秃顶老者。再想起当年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丑事被当众揭破,他心中的惊恐更盛,连滚带爬地跪直了身子,朝毕无宗拼命磕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旁边的毕忆潇和毕长鸣姐弟二人见兄长带头,也齐齐跪倒在毕无宗身前,心中可谓是千百滋味,兀自哽咽无语。   眼见福管家和自己的儿女跪在身前,毕无宗脸上抽搐半响,终于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冤孽,冤孽!皇帝虽然留我一命,谁知我毕家后人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早知是这般结果,当日我又何必偷生?”这话一出,跪在他身前的四人各有各的惭愧,愈发不敢说话。左首席位上的欧阳茶见状,也兀自摇了摇头,伸手用衣袖盖住头脸。   得一子似乎早已预料到这般局面,当即用他那双血红色的瞳孔在毕无宗身上扫来扫去,淡淡地说道:“毕大将军,在场这些人从早上一直耗到深夜,便是为了三个月前恒王在贵府遇害一案,眼下你既已亮明身份,此案也终究要有个了断。关于恒王遇害的详情,是由你这位毕府真正的主人来说,还是要我替你说?”   毕无宗这才将目光投向前厅当中的得一子,淡淡地说道:“我一生杀人无数,死在我手里的人,恐怕要以数十万计。杀死区区一个恒王,从一开始我便没打算否认。”得一子争锋相对道:“不错,你的确没有否认,但若是没人怀疑到你头上,你却也不会主动承认。”   听到这话,毕无宗的双眼中顿时有精光一闪,沉声说道:“你的双瞳既然可以识阴阳、见鬼神,想必所有的事都已一清二楚,又何必要来问我。”得一子点头说道:“如此甚好,那我便替大将军来说。当中若是有不对的地方,无论是大将军自己,还是福管家、欧阳先生,都可以随时指证。”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才终于从“毕无宗死而复生”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其实细算起来,恒王遇害虽是惊天大案,但比起功盖寰宇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居然未死,反倒显得微不足道。然而转念一想,毕无宗的假死既然是由皇帝授意,无论如何,也算是皇帝对毕无宗网开一面,可如今将整件事情听下来,杀害恒王的真凶居然是早已“过世多年”的毕无宗,若是以真相回禀朝廷,真不知应当如何上奏,更不知皇帝听后又会作何处理。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得一子已缓缓说道:“话说恒王要来毕府,虽已写信告知过郑国公毕长啸,但却未约定时间;此番前来,可是突兀至极,就连毕长啸事先也不知情,更何况是在藏地隐居多年的毕大将军?所以毕大将军此番以毕夫人‘屠凌霄’之名回到毕府,倒和恒王的来访无关,而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   说着,他当即望向此刻正跪倒在毕无宗身前的毕长鸣,冷笑道:“毕三公子,你可知毕大将军此番回府,本是为你而来?” 第503章 报恩怨故人心肠   那毕长鸣此时正随着毕长啸、毕忆湘和福管家跪在毕无宗面前,伴随着得一子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他。就连毕长鸣自己也是满脸疑惑,不知得一子所言何意。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约莫是在四个月前,身在藏地雪山的毕大将军,忽然接到一封故人的来信,信中内容,多半是毕家有难、危在旦夕之类的言语,叫毕大将军无论如何也要回府一趟。由于写信之人本就是毕大将军的故人,而且更是毕大将军假死避世的知情人,所以毕大将军对此深信不疑,便以‘屠凌霄’的名号回到毕府。当然,毕家根本无灾无难,这位故人之所以要将毕大将军诓骗回来,便是要让他亲眼目睹毕长鸣杀死唐晓岳这一幕。”   毕无宗听到这里,眼神中已透露出一丝杀意,狠狠地瞪了毕长鸣一眼,直吓得毕长鸣浑身发颤;旁人见到他这般眼神,也是心惊胆颤,以此看来,得一子所言竟是不假。那得一子又说道:“话说毕长鸣和唐晓岳自幼便已调换身份,这还是毕大将军和唐门唐四爷亲手安排,此中详情,毕大将军自是再清楚不过。在这位故人的安排之下,毕大将军在恒王遇害的那天下午,亲眼目睹假毕长鸣杀死真毕长鸣,这般滋味,想必是痛不欲生。”   众人听到这里,已逐渐猜到了得一子的意思,不禁齐齐望向主人席位上的毕无宗。只见毕无宗目露凶光,咬着牙沉声喝道:“说下去!”得一子继续说道:“为了能让毕大将军目睹这一幕好戏,这位故人可谓是用心良苦,甚至苦心图谋了十几年。要知道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互换身份时,都只是懵懂孩童,若非有知情人告知,他们自己又怎会知晓?方才毕长鸣曾亲口提及,说自己十多岁时,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自己身世,这当然也是这位故人的安排,便是要将他们二人逼上绝路,到最后自相残杀。”   说到这里,得一子忽然高深莫测地一笑,缓缓说懂啊:“却不料这当中还有个意外的收获,那便是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居然因为相互间调换了身份,从而起了惺惺相惜之情,不仅成为至交朋友,甚至还产生了超越朋友的情谊……嘿嘿,当时亲眼目睹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厮杀的春姨曾说过,激战中两人的衣衫都已被扯得乱七八糟,裸露出大半身子,试问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皆出自唐门,唐门中可有撕扯别人衣服的这门功夫?如毕长鸣之前所言,唐晓岳一早便来毕府找他商议,要将彼此的身份调换回来,这两个大男人在房间里待了一个上午,却不知又在做些什么?”   他话说到这里,猛听“啪”的一声巨响,却是毕无宗盛怒之下控制不住力道,径直将身下的椅子坐碎了。他当即腰身一挺,站直了身子,杀气腾腾地盯着面前的得一子。而跪在他面前的毕长鸣更是脸色惨白,几乎是瘫倒在了地上。   得一子却只是点到即止,当即带回话题,说道:“话说要让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反目成仇,到最后自相残杀,这位故人当真可谓是煞费苦心。除了将二人的身世告知以外,还在暗中引导,让毕长啸将毕忆湘许配给了唐晓岳,从而订下这桩兄妹成婚的闹剧。如此一来,不但令毕府上下颜面扫地,更令唐晓岳生出换回原本身份的念头,这才导致了恒王命案那天下午两人之间的厮杀,结局则是毕长鸣这个养子,杀死了唐晓岳这个亲生儿子。”   说罢,得一子不禁环视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主人席位上的毕无宗身上,冷笑道:“而这位故人的一切所作所为,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要报复你毕无宗,更要报复你整个毕家。”   听完得一子这番讲诉,在场众人不禁冷汗直下,想不到整件事的背后竟是这般缘由,而这位“故人”的心肠,更是丧心病狂,竟要以这等恶毒的手段报复毕家。再联想起毕长啸当年犯下的丑事、毕忆湘的身世以及毕忆潇、毕忆湘合谋的“关公显灵”,众人心中已经猜到了这位“故人”是谁。然而眼见得一子和毕无宗二人都未点破此人的身份,众人一时也并未说破。   话说毕无宗自从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言谈举止皆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派,但如今听完得一子的话,竟然无言以对,只有眼中透露出的杀意却是愈发浓厚,也不知他是想杀死自己面这个双瞳小道士,还是想杀死那个所谓的“故人”。   那得一子却是毫无惧怕,仍旧用那双血红色的瞳孔直视毕无宗,冷冰冰地说道:“无论这些事有多么肮脏,这段恩怨终究只是你毕家的私事,与旁人本无关系。然而整件事说来也巧,就在毕长鸣杀死唐晓岳的那天夜里,忽然有两位神秘客人来访,住进了府里的‘龙吟阁’,这位故人眼见机不可失,又以毕家子女的性命作为要挟,叫毕大将军杀死‘龙吟阁’里的那个客人,并且假托关公显灵杀人,将那位客人的脑袋割下来,放到前院里的关公雕像前。”   说着,得一子不屑的一笑,有些嘲弄地说道:“若说世上还有人能够要挟毕大将军,算来算去,恐怕也只有这位故人了。当时毕大将军刚刚才目睹了唐晓岳之死,深知这位故人的威胁绝非危言耸听,再者事出突然,毕大将军一时间也并未弄清这位客人的身份来历……”   “够了!”毕无宗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往地上重重一拄,沉声说道:“不错!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当日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死在这个假毕长鸣的手里,可谓是伤痛欲绝。谁知就在当夜,她又叫人传话,要我模仿关公显灵杀人的手段,去杀掉‘龙吟阁’里住的客人,说此人意图对毕家,毕长鸣之死便是由他设局,若不杀之,我毕府上下便会鸡犬不留!我心痛之下,一时不及细想,当即取了关公雕像上我自己那柄长刀,径直潜入‘龙吟阁’,一刀割下那人的脑袋!”   听他亲口承认,得一子不禁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地说道:“当时毕大将军若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也该知道能住进‘龙吟阁’的客人,身份自然非同寻常;又或者是去找福管家商议一番,也能得知这位客人的身份。唉,就算是杀人前先盘问几句,哪怕只是点亮‘龙吟阁’里的灯火,毕大将军也该认出那位客人,其实便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   毕无宗当即一摆手,厉声说道:“我当时想不了那么多,更万万没想到她才是这一切的设局者。她说‘龙吟阁’里的客人是谋害毕家之人,我便深信不疑。谁知我得手后从‘龙吟阁’里出来,恰巧被赵若悔这厮撞见,我也没空理会于他,兀自将恒王的头颅拿去前院的关公雕像,顺便也将我的长刀放了回去。事后赵若悔惊醒府里众人,我再次赶到‘龙吟阁’外,才知道死在我手里的居然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惊骇之下,我终于醒悟过来,原来真正设局谋害毕家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得一子接口说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赵若悔虽然撞破了你的行踪,却因为自身的心魔幻境,将你看作显灵的关公,从而令此案变得扑朔迷离。眼见事情还有转机,为了遮掩恒王身份,于是你便去找福管家商议对策,顺便也向欧阳茶亮明身份,叫他也来帮忙,这才有了后面藏起恒王人头、用唐晓岳的尸体调换恒王尸体等等举措,甚至包括合力谋害看出你真实身份的先竞月。”   这回毕无宗只是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得一子紧接着说道:“所以毕大将军杀死恒王,到底只是被人利用的一枚棋子,甚至可以说是真凶用来杀害恒王的一柄刀。”说罢,他当即直视毕无宗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毕大将军,你的这位故人如此报复于你,从而令整个毕家上下落得如此境地,难道你就不想找她问个清楚?”   听到这话,毕无宗的脸上顿时一片阴晴不定。过了半响,他忽然闭上双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是该找她问个清楚了。”   毕无宗这话出口,得一子便再不理会于他,继而转头望向跪倒在地的毕忆潇,似笑非笑地说道:“毕二小姐,这些年来你也替她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甚至连自己的兄弟姐妹、包括自己的亲生父亲也算计在了其中。试问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必你在替她做下这些事的时候,心里的滋味也不太好受;只可惜她的吩咐,你又是不能不听。”   众人这才发现跪倒在毕无宗面前的毕忆潇早已泣不成声,一双眼睛更是哭得通红,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也没办法,因为……因为她毕竟是我的……”得一子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若要问你,的确有些为难于你。事到如今,恐怕也只有将她请出来,亲自说个明白。”   他话音刚一落下,便听一阵凄厉的女子笑声从前厅后面传来,继而用沙哑的声音厉声喝道:“我早就已经来了!” 第504章 羞先祖嫁贼传功   众人陡然听到这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心中都是一惊。伴随着话音落下,但听前厅的后门处轮轴滚动声响,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摇着轮椅,穿过后面进到了前厅当中。众人见轮椅上的这个老妇人约莫六十岁,穿得倒也算华丽,但一头白发乱糟糟地披在头上,透过头发间的缝隙,隐约可见她脸上刀痕一般的皱纹;再加上她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分明透露出一股凶狠残暴之意,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   要说这个陌生老妇人突然于前厅,众人本该有些诧异,但是听完得一子和毕无宗两人的讲诉,再见到这老妇人现身相见,倒也是理所当然。虽然这老妇人并未报出名号,但众人都已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得一子此时已退回前厅当中,继而转身向那一脸茫然的“谢贻香”冷笑道:“要说杀害恒王的幕后真凶,的确是屠凌霄。但这位屠凌霄,却是毕大将军的原配夫人、南宫将军认下的妹妹南宫蓼,她才是真正的屠凌霄;至于当夜动手杀死恒王之人,却是化名‘屠凌霄’的毕无宗毕大将军。所以你之前那番言论,虽然也算猜中了凶手,但根本就是本末倒置,甚至大错特错!”   自从毕无宗自认身份后,“谢贻香”便再没了言语,眉宇间分明还有些茫然。此刻听到得一子的嘲弄,她也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得一子当即又望向轮椅上的那个老妇人,扬声说道:“想必在座诸位已经猜到,又或者也识得,这一位便是六年前早已‘过世’的毕大将军夫人,也是此案的真正元凶。如今她死而复生,和毕大将军一样,也是一只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   话音落处,原本跪在毕无宗身前的毕忆潇和毕长鸣二人,已双双抢了上去,跪倒在毕夫人的轮椅旁,口中叫道:“母亲!”;而毕长啸和福管家二人,则还是留在了毕无宗身前。眼见毕夫人终于现身,毕无宗反倒镇定下来,当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望着轮椅上的毕夫人,淡淡地问道:“为什么?”   只见毕夫人被白发遮盖的脸上似乎有些抽搐,继而用沙哑的嗓子尖声说道:“你这丧尽天良的猪狗禽兽,居然还有脸站在我面前?当年你和南宫誉二人争相追求于我,到最后我嫁到你毕家,南宫誉则将我认作义妹,这一切难道当真是因为爱慕于我?呸!全都是狗屁!你们这两个畜生,说到底只是眼红我家传的‘天龙战意’,想要从我手中骗得这一门神功!”   毕无宗却是不动神色,缓缓说道:“那又如何?在你嫁给我毕无宗之后,我可曾有丝毫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如此报复于我毕家?”只听毕夫人陡然尖叫一声,直吓得在场众人毛骨悚然,她厉声喝道:“你这千刀万剐的老贼,时至今日,竟然你还想诓骗于我,我家‘天龙战意’的来历,难道你还不清楚?哼,这门神功乃是我家祖先关羽关云长的毕生绝学,为此关家后人不惜改名换姓,也要世代守护这门神功,说什么也不能落入奸邪小人之手!”   听到这话,毕无宗不仅双眉一扬,沉声说道:“什么关家后人,简直一派胡言!再者我毕无宗一生光明磊落,如何又是奸邪小人了?”话音落处,那毕夫人当即放声大笑,过了半响才说道:“畜生,你还想巧言令色,以为我当真不知?你根本就不信毕,而是姓‘庞’;而你的祖宗,便是东汉末年的魏将庞德!话说我祖先关公昔日水淹七军,以‘天龙战意’斩杀庞德小儿,庞家子嗣无不心存恨意。待到邓艾入蜀,攻破成都之后,庞德子嗣为报此血海深仇,更为谋取‘天龙战意’,便在成都府里大肆屠杀关家后人,几乎令我关家绝后。幸好天不亡我关家,当时家中的一名老仆人见机不妙,提前带着关公的嫡孙和‘天龙战意’逃出生天,又让关家后人改姓为‘屠’,这才使关家一脉和‘天龙战意’流传至今。却不料庞德的后人也一直在寻访我关家的‘天龙战意’,到了你这一代,居然不惜改名换姓来接近我,最后还哄得我下嫁于你,以此骗取‘天龙战意’。哼,只恨我当年瞎了眼,没看破你这个庞家畜生的真实面目,从而受此奇耻大辱,令祖宗蒙羞!”   听完毕夫人这一番讲诉,毕无宗不禁呆立当场。过了半响,他当即勃然大怒,高声喝道:“一派胡言!什么关羽庞德,你这个疯婆子,原来果真疯了!”那毕夫人冷笑道:“毕无宗,毕无宗,毕竟无祖无宗!为了要骗取我关家的‘天龙战意’,居然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我看你才是疯了!”   听到这话,毕无宗再也按捺不住,一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便要向毕夫人动手。跪在他面前的毕长啸和福管家二人连忙起身劝阻,毕忆潇和毕长鸣两人也拦在了两人中间。一时间,两夫妇三个儿女,再加一个府里的管家,各自你一言我一语,在前厅里哄闹成一团。   眼见事情演变成这般局面,前厅里剩下的常大人、宋参将、欧阳茶、冰台、赵若悔、墨隐和“谢贻香”七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继长叹一声。想不到所谓的“关公杀害恒王”一案,时隔三个月之久,到今日终于被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给侦破了。而其中的真相,当真可谓是错综复杂。   依照毕无宗和毕夫人的一番对话,原来整件事的起源,竟是毕无宗和毕夫人之间的恩怨,甚至还牵扯到三国时期关羽和庞德之间的仇怨。眼前的这位毕夫人,其实才是三十年前名震川藏两地的杀人狂魔屠凌霄。当年毕无宗和南宫誉二人为了要得到她家传的“天龙战意”,争相追求于她,最后屠凌霄下嫁于毕无宗,成为后来的毕夫人,屠凌霄也就此从江湖中消失;而南宫誉则是将她认作妹妹,因此改名“南宫蓼”。正因如此,外人才一直以为毕无宗的夫人乃是南宫誉的妹妹,哪想得到毕夫人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屠凌霄?   待到毕无宗学会“天龙战意”,助皇帝南征北战,开创出本朝基业,毕夫人才发现毕无宗的真实身份,竟是三国时期庞德的后人,乃是故意改名换姓,来骗取她关家世代相传的“天龙战意”。然而这一切到底只是毕夫人的片面之词,或许只是她修炼“天龙战意”后神志不清,从而产生的幻想。但无论如何,知道真相后的毕夫人心生怨恨,终于令她性情大变,继而针对整个毕家设计了一连串的报复举措。 第505章 现真相一家团聚   话说十多年前,毕无宗在成都杀降十万,引发众怒。皇帝为了安定人心,便派谢封轩前来毕府传话,和毕无宗定下了假死之策。于是毕无宗率军攻破开平后,在南归途中便以“暴毙”诈死,孤身远走藏地,以毕夫人‘屠凌霄’的身份隐居雪山修行,再不涉足中原。   而在此期间,毕夫人为了报复毕家,竟与自己的亲生儿子毕长啸发生关系,生下了毕忆湘。随后她自幼年起便给毕忆湘洗脑,令毕忆湘神志不清,误以为自己是关公转世,继而指使毕忆潇策划了蜀地关公显灵的神迹,以此杀人越货,并且到处修建关帝庙敛财。   至于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自幼互换身份,本是毕无宗当年的安排,毕夫人便将其身世告知两人,再叫毕忆潇出面,劝说毕长啸给毕忆湘和唐晓岳订下婚事,要让唐晓岳娶了自己的“亲妹妹”毕忆湘,以此迫使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待到这一些安排妥当,她便在六年前诈死,隐身于暗处谋划。直到四个月前,眼见毕长鸣和唐晓岳二人已到决裂的边缘,毕夫人便传话给隐居在藏地雪山的毕无宗,让他赶回毕府,亲眼目睹假毕长鸣杀死真毕长鸣的一幕,其目的便是要报复毕无宗,也是报复整个毕家。   不料就在毕夫人设局报复毕家之时,恰逢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突然微服前来毕府,乃是要找毕长啸商议什么“大事”,甚至是“大逆不道之事”。毕夫人深知皇帝的皇子若是命丧于毕府,那么整个毕家都会陷入危局,对自己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报复手段。所以她又托人带话,以言语哄骗毕无宗,要他冒充显灵关公的杀人手段,杀死当夜住在“龙吟阁”里的客人;而这个带话之人,多半便是毕家的二小姐毕忆潇了。毕无宗当时因为丧子之痛,仓促间也顾不得详查,便取下关公雕像手里自己的长刀,潜入“龙吟阁”割下恒王的脑袋,再将恒王的头颅放到前院里那尊关公雕像前。   谁知毕无宗在行事过程中,恰巧被做客毕府的“雕花剑”赵若悔撞见。而赵若悔因为自己的心魔幻境,又或许是先前在“凤舞阁”里被化妆成关公的毕忆湘给吓坏,居然鬼使神差地将毕无宗错看成显灵的关公,这才令此案变得扑朔迷离,从而将一众办案官员引上歧途。至于毕府里管家毕无福,则是最先发现关公雕像前的恒王头颅,为了掩盖恒王身份,他便找到欧阳茶相助,将恒王的头颅藏进欧阳茶的药箱里,令此案彻底变作一桩“无头公案”,这才一直拖延到今日。   而毕无宗在弄清恒王的身份来历后,也深知闯下弥天大祸,只得来找福管家和欧阳茶二人商议,尽力遮掩此事。之后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奉皇命潜入毕府查案,误以为欧阳茶的徒弟冰台便是自己在湖广所结识的冰台,因此泄露行踪。而且先竞月居然还认出了毕无宗的真实身份,毕无宗为了灭口,便和欧阳茶师徒合谋设局,在私底下谋害了先竞月。后来又听说刑捕房调派北平神捕商不弃前来查案,三人商议之下,还是决定以恒王的身份来做文章,便由福管家出面和常大人串通,以唐晓岳的尸身替换掉了冰窖里恒王的无头尸,从而令此案变得愈发复杂。   弄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场众人可谓如释重负。要知道众人今日齐聚毕府前厅,从早晨一直到如今的深夜时分,先后由谢贻香、“谢贻香”以及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得一子相继揭破,终于将毕府里这一大串“剪不断、理还乱”的肮脏事尽数连根拔起,这才还原了整件事的真相。   而此案虽然牵涉到了恒王遇害、关公显灵、毕长鸣杀死唐晓岳以及毕无宗和毕夫人的死而复生,但归根结底,到底只是毕无宗和毕夫人之间的二恩怨情仇。而且照毕夫人的说法,两人的这一段孽缘,甚至还要追溯到东汉末年、三国时期的关公和庞德的恩怨,以及关、庞两家千百年来的纠缠,其间的种种对错,早已是说不清也道不明。   想到这里,众人又忍不住相继长叹一声。此番杀害恒王的真凶,竟是“已故”的毕无宗和毕夫人,正如那得一子所言,的的确确是两个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若是将此真相据实回禀朝廷,只怕单凭毕无宗毕大将军还在人世这一点,便足以轰动整个天下,不知还会引发多少动荡;若是不将此案据实回禀,那眼下案情发展到如此局面,又该如何解开“恒王命丧于毕府”这一死局?   就在众人各自思量之时,终于“团聚”的毕家众人,却是一场剑拔弩张的局面。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夫妻之间的恩怨?整件事从表面上来看,似乎的确是毕夫人的错,而她所行之事,几乎可以用“丧心病狂”这四个字来形容。可是转念一想,毕夫人的话若是不假,她身为关公的后人,不惜改名换姓也要守护关公的绝学“天龙战意”,谁知却被庞德的后人欺骗,不但被骗去“天龙战意”,而且连自己也下嫁于世仇的后代,其恨意之深,可想而知。她不惜以如此毒辣的手段报复毕无宗,甚至报复整个毕家,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对于毕长啸、毕忆潇和毕长鸣三兄妹来说,不管父母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恩怨,父亲终究是父亲、母亲终究是母亲。眼下父母双双“死而复生”,也算是一家团聚,又怎能兵刃相向、自相残杀?所以面对杀气腾腾的毕无宗和毕夫人,毕家三兄妹连同福管家四人,一并阻拦在夫妻二人中间,七嘴八舌地劝解起来,生怕两人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   那得一子自从道破真相以后,便再不理会毕家众人,但眼睛里却仍旧是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冷冷凝视着右首席位上的“谢贻香”。“谢贻香”此时已恢复镇定,下意识地又点燃一锅旱烟,眼见得一子望向自己,当即冷笑道:“你方才曾说过,如今这毕府之中存有六只恶鬼。除去毕忆湘、冰台和赵若悔三人身上的脏东西,再加上毕无宗和屠凌霄这两个从地狱归来的亡者,分明还剩有最后一只恶鬼。嘿嘿,我若是没猜错的话,这最后一只恶鬼,自然便是指我了。”   那得一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朝“谢贻香”踏上两步,嘴里淡淡地说道:“你输了。” 第506章 持黑白对手博弈   “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失声笑道:“输?这世间哪有什么输赢?看来你虽然有些门道,到底却只是小孩子脾性,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会计较输赢。待到你长大之后,自然便会明白,所谓‘赢’的人,往往输得更多;而所谓‘输’的人,或许倒赢得更多。”得一子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到此刻,还在兀自诡辩。”   听到这话,“谢贻香”却是悠然笑道:“倒不是我诡辩,即便是单从这‘输赢’二字来看,未必便是我输了。你以为凭你这装神弄鬼的‘双瞳’,所看见的一切当真便是真相?只怕还差得远了。你方才说我的结论乃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如今原样奉还!”说着,她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故作高深地笑道:“我先前的结论,的确有些不尽不实,甚至还有不少谎话;然而有些事我不说,并不意味着我不知道。”   得一子冷笑片刻,随即争锋相对道:“你所知道的事,你又怎知我不知道?一样的道理,有些事我不说,并不意味着我不知道。”   耳听得一子这番话夹缠不清,倒向是在和自己赌气,“谢贻香”当即轻蔑地一笑,反问道:“是么?”得一子却直视“谢贻香”的双眼,冷冷说道:“说到底,你我都是编故事的人。如今我的故事编得更完美、更令人信服,当是你输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的目光顿时一亮,默默地凝视着得一子,似乎想要将他的内心看穿;得一子更是毫不退却,用他那双血红色的瞳孔和“谢贻香”四目相对。过了许久,“谢贻香”突然长叹一声,淡淡地说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你今日为何而来。”   得一子冷笑道:“蝼蚁终究只是蝼蚁,现在才想明白,未免太晚了些。要说毕府里的这桩命案,什么恒王遇害,什么关公显灵,什么毕无宗复生,这所有的一切,我根本不屑一顾。”   “谢贻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得一子再次向她踏上两步,在她面前三尺之处站立,似笑非笑地说道:“话说当日我去往江西鄱阳湖,除了要隔空祭奠百年之后那位有资格做我对手之人,其实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寻访隐居在鄱阳湖深处的三姓家族,从而以他们“万木逢春”和“太虚一梦”的神通延长寿命;如此一来,待到百年之后,我便能与那人一较高低。谁知悠悠苍天,到底待我不薄,我竟然在鄱阳湖畔遇见了你。”   说到这里,他那双血红色的瞳孔中分明透漏出一丝兴奋,喃喃说道:“芸芸众生,当中真正可怕之人,往往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来如风生水起,去如烟消云散;天地为之爪牙,苍生为之奴仆;能杀人于无形,能诛心于无声。却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丝毫踪迹,使庸碌的世人察觉到他的存在。哼,因为所谓之世人,不过皆尽蝼蚁罢了,又何需要在蝼蚁眼前扬名?若非当日偶然一面,茫茫人海,只怕连我也寻访不得。”   说着,他愈发变得兴奋起来,甚至还有些激动,扬声说道:“在鄱阳湖畔遇见你后,我立刻打消了入梦沉睡的念头。当时恒王命丧于毕府之事,已逐渐流传开来,更有先竞月身陷其间一说;既然‘纷乱别离,竞月贻香’本是一对恋人,再加上谢毕两家的关系,谢贻香自然也会前来毕府。所以我提前入蜀,只在路上等她前来,到最后果然不出我所料,面对毕府这一桩错综复杂的命案,谢贻香这小丫头到底是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之下,终于唤出了你!”   听完得一子这番话语,“谢贻香”虽然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但笑得却有些尴尬,缓缓地道:“你这话我却有些不明白了,莫非你费尽心思,绕出这么一个大圈子,到头来却只是要和我争个输赢,证明我输了?这对你而言,能有什么好处?”得一子双眉一扬,正色说道:“人生在世,犹如各持黑白博弈,若是没有博弈之对手,纵然能苟活百年,又有什么乐趣?那我不如去死。”   “谢贻香”缓缓摇头,苦笑道:“看来要令你失望了。我从来不需要什么对手,更不想有什么对手。”得一子沉声喝道:“你我既已相见,便由不得你!”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谢贻香”的反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可知今日的你,为何会输在我的手里?原因有三:其一,你在明我在暗,你虽知我,却不知我意图,此乃天时,亦是人谋;其二,我一早便已前来蜀地,可谓是有备而战,而对你来说,毕府里这桩命案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之战,你输给我,自然在情理之中,此乃地利;其三则是人和,你终究只是个化身罢了,甚至只能算一个残缺不缺的鬼魂,凭什么与我的真身相斗?所以——”   说到这里,得一子当即探身向前,将自己的脸贴近“谢贻香”的脸,用那双血红色的瞳孔死死盯住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但愿你的真身,不要再令我失望!”   说完这话,得一子便重新挺直腰身,自怀中摸出一张早已画好的符纸。而座椅上“谢贻香”则是脸色惨白,就连嘴角也微微抽搐起来,继而沉声问道:“你想怎样?”得一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是要祛鬼。”   当此局面,“谢贻香”眼神中虽然透露出惊恐之意,反倒仰头大笑起来。她兀自笑了半响,忽然低头猛吸了一口旱烟,喷出的烟雾笑道:“我虽不识得你,但你同样也不识得我。试问你连我这个‘鬼’是谁都不知道,又谈何祛鬼?”   只见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说罢,他突然将手里的那张符纸从中撕作两片,继而不停地撕扯,将一整张符撕成一大把黄纸碎片。他将这些黄纸碎片随手洒落在旁,正色说道:“谢贻香,游戏结束了。”   “谢贻香”听得一子称自己为谢贻香,不禁微一愕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不屑地说道:“旁人看不透,倒也罢了,但你却不同。你知道我并非谢贻香。”   得一子摇头说道:“你当然是谢贻香。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者将来,你都是谢贻香。”“谢贻香”脸色微沉,冷笑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得一子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凝视“谢贻香”,缓缓说道:“所谓道法神通,其根源乃是天道,是天理;至于持印步斗、画符念咒,不过是哄骗世人的手段。而今你我皆是明白之人,方才我撕毁符纸,便是要和你开门见山、聊个通透。而你则是当朝大将军谢封轩家的三小姐,江湖上人称‘竞月贻香’的谢贻香,当然能听懂我的话。”   这话一出,“谢贻香”似乎有些不太自在,又奋力吸了两口旱烟,皱眉说道:“看来我和谢贻香之间的关系,你到底还是没弄明白,否则便不会在此大言不惭了。”得一子不屑地说道:“区区‘寄魂之相’,也便是俗称的‘鬼上身’,有什么值得稀奇?” 第507章 化妖魔因祸得福   话说前厅里的一干人,此时都被久别重逢的毕家众人吸引,要看毕家如何了断这场恩怨,一时竟无人理会得一子和“谢贻香”二人。耳听得一子说出“寄魂之相”,“谢贻香”眼中闪现过一丝惊恐,却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得一子缓缓说道:“你这所谓的‘寄魂之相’,和毕忆湘的症状倒是异曲同工,皆是被旁人洗脑,给你们传递了一整套内容,以此来影响你们的思绪心智。所以在毕忆湘的潜意识里,才会认定自己是关公转世,由此分裂出两个身份;但无论是‘关公身份’还是‘毕忆湘身份’,这两者其实都是毕忆湘自己,是她自己同时扮演了这两个身份。”   说着,得一子那俊俏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冷笑,盯着“谢贻香”继续说道:“而你的‘鬼上身’,也是被旁人强行灌输了一整套内容,由此在你脑海中形成一段记忆,让你将自己臆想成别人,同时却又保留着原本的你。如此一来,你身上同时存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在旁人看来,的确像是传说中的‘鬼上身’。然而追本溯源,你始终还是你,这两个不同的身份,也都是由谢贻香所扮演。”   听到这番话,“谢贻香”已有些坐立不安,就连旱烟也无法令她镇定下来。她当即奋力挺直腰身,争锋相对道:“你说得虽然头头是道,但那又怎样?如你所言,眼下我便是谢贻香,谢贻香便是我,你又能奈何我?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便可将我祛除?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告诉你也无妨,要想将我祛除,除非是连同谢贻香一并杀死;否则的话,纵然是我的真身亲临,也一样无计可施。”   得一子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井底之蛙,到底只配坐井观天。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世间万物皆逃不出‘道’的指引,何况是你这雕虫小技?据我所知,至少便有三种办法,足以令你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但眼下我却一种也不打算用。因为——你是谢贻香。”   “谢贻香”听得眉头深锁,得一子已继续说道:“只要谢贻香听懂我的话,自然便会明白你的来历,继而想通整件事情。待到那时,你的存在对她而言,不过只是一段记忆罢了,又或者是一个游戏——一个将自己扮演成你的游戏。”   话音落处,“谢贻香”浑身上下都是一阵抽搐,差点就要从椅子上滑落。她不禁脱口喝道:“不可能!这种事从来便没发生过!就算她真能想明白,又能怎样?眼下我才是这副身躯的主人!”   得一子摇头说道:“若要和你我二人相比,谢贻香这小丫头自然望尘莫及,但将她放到庸碌世人当中,其资质也算出类拔萃;若是能活到个五六十岁,即便不能开宗立派,也能拾人牙慧,集大成于一身。而且她身上还有一个特质,用我道家的说法,便是‘引’,可以理解成‘引渡’之意,又或者是佛家所谓的‘有缘人’。就好比今日我能见到你,也是通过她这一‘引’的作用。所以你到底还是低估了她,谢贻香的存在,其实并不简单。等她彻底醒悟,明白此刻的自己不过是在扮演你这一角色,自然便会结束这个游戏;而你,也将不复存在。”   伴随着得一子说出这话,“谢贻香”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浑身上下似乎都开始不受控制。她努力举起手中的旱烟杆,想要再吸上一口,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随后便听“啪”的一声,她手里的旱烟杆再也拿捏不住,终于掉到了地上。   落到如此地步,“谢贻香”口中却不肯善罢甘休,兀自说道:“你……你这双瞳妖道,未免……未免高估她了……”得一子见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心知真正的谢贻香已经逐渐清醒,开始掌控自己的神识,不禁长叹一声,继而低声念道:“北斗无量,七星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耳听得一子忽然念起咒语,“谢贻香”不禁心中一凛。要说道家的那些“符咒印斗”,她本是一窍不通,可是得一子此刻念出的这串咒语,在她听来却似乎有些熟悉。只听得一子继续念道:“……流盼无穷,降我光辉,上投朱景,解滞豁怀……”她陡然醒悟过来,这岂不正是当日海一粟向自己施展“七星定魄阵”时所念的咒语?   一想到海一粟,她眼前顿时浮现出海一粟白发绿袍的形貌,似乎正在朝自己招手。耳边得一子的声音继续念道:“……得驻飞霞,腾身紫微,人间万事,令我先知……”那海一粟的幻象随之捏出一个手印,伸手向她脑门上按来……之后仿佛有亮光乍现,将眼前所有一切尽数笼罩其中,变成空白一片;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也变成空白一片,就仿佛是飞升于九天之上,又好像是坠落于九泉之下!   谢贻香陡然惊醒,径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待到她看清眼前这个俊俏的黑袍小道士,一对瞳孔和衣襟、腰带、鞋子却是红色,分明正是此番和自己同来毕府的得一子,她才渐渐回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甚至包括自己以“言思道”这一身份的言谈举止。刚一想到这里,刹那间千万件事同时涌现在她脑海中,当中有文字、有言语、有图画、有场景……全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内容。   谁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谢贻香便将这千万件事情尽数整理清晰,一一化作自己的记忆;就连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脑子何时变得这般好用?再联想起方才得一子的话,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小道长所言不差,这一切的确像是一个游戏。”说罢,她又补充说道:“如今游戏结束了,我是谢贻香。”   这话一出,便意味着谢贻香彻底恢复了正常。对面的得一子却是满脸不屑,冷笑道:“那个家伙留在你脑海里的种种,眼下已被你尽数化为已用,倒也算因祸得福。就好比你们习武之人得到高人传功,一夜之间获得数十年的内力;而那个家伙,却是将他的智慧传给你了。至于他在你脑海中留下了多少智慧,往后你又能从中领悟多少,继而学以致用,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谢贻香早已想通了其中因由,听到这话,心中更是再无疑惑,连忙向得一子抱拳行礼,恭声说道:“多谢小道长相助。”得一子冷笑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便是。那个家伙所言非虚,凡人一旦被他种下此术,即便是大罗金仙下凡,又或者是那个家伙亲自出手,也已无法挽救。方才我不过是以言语引导,唤醒你原本的神识,是你自己的神识将他祛除;你若是个蠢材,我也帮不了你。除此之外,你还要多谢自己身上的‘七星定魄阵’,若非有此阵庇佑,就算你能战胜于他,神识也未必经得起这般折腾;稍有不慎,非但不能将对方化为己用,甚至还有可能变成傻子,哪还能保持此刻的清醒?”   说完这番话,得一子便将双眼闭上,待到他重新睁开时,眼睛里已经转回了原本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当下他在谢贻香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取来自己那件白色斗篷重新披上,扯下帽子盖住头脸,闷声说道:“法事已经做完,毕府里的六只恶鬼,也已尽数找出。往后的事,便与我毫无关系……”说着,依稀便有鼾声从斗篷里传来,竟是再次沉睡了过去。   谢贻香见状,不禁苦笑一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觉满嘴都是旱烟的味道,好不恶心。再看毕府前厅里的局面,不禁心道:“我的‘鬼上身’已被这位小道长化解,恒王一案的真相也已查清,但此案到底还是要定出个结果,否则朝廷又怎会善罢甘休?”   想到这里,她便起身往常大人和宋参将身前而去,想到和他们商讨对策。却不料猛然间但觉心中一冷,继而“唰”的一声轻响,腰间乱离已无端出鞘,自行激射出来,落进了谢贻香手里。   与此同时,前厅当中主人席位前的毕无宗暴喝一声,以手中那柄青龙偃月刀隔空斩落,竟然将对面轮椅上的毕夫人连人带椅劈作两片,铺洒出一地鲜血。 第508章 开杀戒墨丝如刀   原来得一子这边虽然成功化解掉谢贻香身上的“鬼上身”,但毕无宗和毕夫人那边却终究无法化解这一段恩怨情仇,纵然有毕长啸、毕忆潇、毕长鸣和福管家四人的劝解,也是无济于事。夫妻两人越说越怒,毕无宗想起自己的儿女各自落得如此下场,终于杀心大起,全力劈砍出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而毕夫人的精神本就不太正常,一时不慎,当场便命丧于青龙偃月刀之下,从此结束了一代宗师屠凌霄的这一生。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惨烈,也太过突然,莫说是在场众人,就连拦在中间的毕家兄妹和福管家都没能反应过来。眼见毕夫人就这横尸当场,众人呆立半响,还是毕忆潇最先反应过来,吓得接连退开几步,继而翻着白眼摔倒,竟是被当场吓晕过去。   那毕长啸也随之回过神来,连忙抢到毕夫人的尸身前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道:“你……你怎能下次毒手?她可是我们的亲身母亲!更是……更是你的原配妻子……”毕无宗一刀得手,非但没有就此解恨,眼中的杀气反倒更盛,当即狠狠说道:“你这畜生,竟然还有脸叫她母亲?你和她做下的肮脏勾当,简直丢尽了毕家颜面!”说着,他又冷哼一声,沉声说道:“也罢,留你这畜生在世,也是徒自丢人现眼,倒不如这便让你陪她上路!”话音落处,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再次扬起,上面还沾染着毕夫人的鲜血,径直朝毕长啸的头顶劈落。   毕长啸正值伤心欲绝之际,哪想得到父亲竟然连自己也要杀?不过电光火石间,青龙偃月刀的刀刃已贴上了他的头皮。幸好旁边的谢贻香及时喝道:“毕叔叔住手!且听我一言。”   这话若是由旁人说出,毕无宗或许根本不会理睬,然而听到是谢贻香的声音,他当即止住劈出的这一刀,转头怒视谢贻香。眼见毕无宗眼中的杀气不减反增,似乎恨不得将自己撕作碎片,谢贻香也不禁心中发毛。她一面握紧手中的乱离,一面压下心中惧意,大声说道:“毕叔叔,你膝下只有两子两女,如今真正的毕长鸣已然丧命,毕长啸便是你唯一的儿子。而且毕长啸至今没有子嗣,你若是劈下这一刀,那便意味着你毕家从此绝后!你可要想清楚了。”   听到这话,毕无宗不禁微微一怔,虽是在盛怒之下,分明也有一丝悲苦从他眼神中闪现出来。当下他又是一声冷哼,忽然踢出一脚,正中毕长啸的胸口,直踢得毕长啸口中鲜血狂喷,一股脑滚出丈许距离,重重地撞在前厅墙壁上。   要说毕无宗的这一脚虽然狠辣,却也等于是绕过了毕长啸性命,众人见状,这才松下一口大气。谁知毕无宗踢飞毕长啸后,当即转过身子,再一次挥舞出手里的青龙偃月刀,直取身旁的毕长鸣。那毕长鸣方才见毕无宗对毕长啸下手,早已有了防范,毕无宗这边才刚一转身,他也立刻施展出唐门的轻功身法,全力往后闪避。却不料毕无宗这一刀却是虚招,就在毕长鸣的身形将动未动的刹那间,他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当即化虚招为实招,刀身遥遥探出,用刀刃架在了毕长鸣的脖子上。   眼见毕长鸣也被父亲制住,性命只在旦夕,毕长啸吓得魂飞魄散。虽然眼前这个毕长鸣是假的,但这十多年的兄弟情谊却丝毫假不了。他当即强忍着伤痛从墙边挣扎起来,大声喝道:“父亲不可!他……他是我弟弟!”他这一开口,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来,显是伤得不轻。   毕长鸣听到这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正待开口回答,却听毕无宗狠狠说道:“他或许是你的弟弟,但却不是我的儿子!”话音落处,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略一发力,毕长鸣的人头便从脖子上滚落下来。   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起,毕长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居然亲手杀死了母亲和弟弟?一时间,毕长啸忍不住大喝一声,口鼻中的鲜血随之狂喷,整个人再也支持不住,和毕长鸣的无头尸身同时摔倒在地,当场晕死过去。   毕无宗杀戒一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调转刀身,径直劈向昏倒在地毕忆潇。在场众人连毕长鸣之死都还没反应过来,又怎会料到毕无宗又要向毕忆潇下杀手?眼见毕府的“女财神”毕二小姐也要命丧于这柄青龙偃月刀之下,众人一时间却是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毕无宗将这一刀劈落。   哪知这一刀还未碰到毕忆潇的身子,陡然间依稀有血光闪现,毕无宗握刀的一条右臂突然凭空断裂成三四截,就仿佛是散架的机簧零件,尽数掉落在地;继而只听“哐镗”声响,青龙偃月刀也一并落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奇景,众人急忙定睛细察,这才发现毕忆潇的周围不知何时已拉扯起十几根细细的丝线,上面还沾染着毕无宗的点点血珠;若非有这些血珠存在,仅凭肉眼还当真看不清这些丝线。而这些丝线皆是由精钢铸造,根根锋利如刀,毕无宗方才持刀向毕忆潇劈落,盛怒间一时不查,持刀的右臂全力撞上这些丝线,顿时便将他这条右臂无声无息地割作了好几段。   只听那“青城客”墨隐的声音从前厅角落处传来,兀自叹息一声,淡淡地说道:“既已拿人钱财,自当与人消灾,这本是我青城墨客的生存之道。此番毕二小姐请我前来安家镇宅,区区墨隐虽然有负重托,但纵然是拼上性命,至少也要护得毕二小姐周全。还请毕大将军见谅,晚辈……”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众人忽觉眼前一花,毕无宗便已出现在了墨隐身前;在场的这许多高手,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来到墨隐面前的。那墨隐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觉咽喉处剧痛,已是被毕无宗用剩下的一只左手死死锁住脖子。然后毕无宗五指发力,将墨隐的脖子拧断,继而奋力一扯,墨隐的脑袋便被活生生地扯落下来,自断颈处喷出一大片鲜血。   如此一来,整个前厅里已是彻底乱作一团。那常大人“哎哟”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往前厅外疾奔,旁边的宋参将也吓得面若死灰,大声喝令前厅外的军士进来缉捕毕无宗,自己却跟在常大人身后向外溜出。剩下的欧阳茶师徒和赵若悔三人也是心惊胆颤,纷纷往前厅门口退去,只有那得一子仍在座位上熟睡,似乎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何等恐怖之事。   那毕无宗扯下墨隐的头颅后,便以左手封住自己断臂处的穴道,继而隔空发力,取过掉落在地的青龙偃月刀。当下他以左手持刀,冷冷环视在场众人一眼,冷冷说道:“毕府家事,不便对外张扬。今日在场所有人,都尽数留下罢。”   这话一出,顿时吓得众人不敢动弹,一股寒意从脚底凉到心底。毕无宗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在场众人今日听到了太过关于毕府的隐私和丑事,所以要将在场众人尽数灭口、一个不留!再看毕无宗这副杀气腾腾的形貌,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阎罗王现世,宋参将手下的十几个兵卒虽已冲进前厅,却只是举着腰刀和毕无宗僵持,无一人敢上前动手。   那福管家眼见老主人亲手杀死毕夫人和毕长鸣,心中犹如刀割般的剧痛,幸好毕忆湘一早便被仆人带了下去,而毕长啸虽是不省人事,好歹也算捡回一条性命。借此空隙,他连忙抱起晕死过去的毕忆潇,小心翼翼地朝前厅后门处而去,只要也能多救毕家一人。   前厅当中的毕无宗也不理会福管家的举动,只是冷冷扫视着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谢贻香身上,厉声喝道:“若非你今日前来,我毕家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好!我便先取了你的性命!”说罢,他一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便朝谢贻香直扑而来。 第509章 祭六道刀出剑招   之前见到毕无宗杀死毕夫人、毕长鸣和墨隐三人,谢贻香便知对方的武功之高,远在自己之上,甚至可与戴七、曲宝书一干人等并驾齐驱。如今毕无宗向自己出刀,如同方才击杀墨隐一样,眨眼间便到了自己身前,谢贻香才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可怕。   若说这位“不死先锋”毕无宗当年与自己的父亲齐名,合称军中双壁,即便是毕无宗的武功要略高于谢封轩,那也仅仅只是高出一线。可是依照毕无宗此时的修为,看来他这十几年的假死避世,经过藏地雪山中的修行,武功分明更上一层楼。相比之下,谢封轩这些年来混迹于秦淮河畔,武功即便没有倒退,也绝无精进,眼下就算是谢封轩在场,只怕也难以接下毕无宗这一刀,难怪就连师兄先竞月也不是敌手。   一想起先竞月被毕无宗谋害,至今生死未明,多半已凶多吉少,谢贻香顿时悲痛欲绝,燃起心头怒火。面对毕无宗长驱直入的青龙偃月刀,她将腰身一扭,不退反进,用手中的乱离平平贴在青龙偃月刀的刀身上,借着毕无宗的攻势斜斜上削,去割毕无宗握刀的左手五指,同时厉声质问道:“我师兄如今在何处?”   要知道谢贻香这一回击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是集“乱刀”、“离刀”和“空山鸣涧”这三大绝学于一身,正是她悟出“融香决”秒谛之后的大成之作。而且她这一招妙就妙在毕无宗适才因为一时大意,一条右臂已被墨隐的“墨丝游魂”割断,所以只剩一只左手握刀;倘若毕无宗的右臂仍在,面对谢贻香的回击大可以换作右手持刀,又或者以右手出招击退谢贻香。如今毕无宗单手持刀,面对贴着刀身削来的乱离,自然难以化解,唯一的办法便是松手撤刀,否则左手的五根手指立马便会断于乱离之下。   若不是眼下形势凶险,在场众人看到谢贻香这妙绝颠覆的一招,只怕要高声喝彩。哪知毕无宗丝毫没有松手撤刀的意思,反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一张脸涨得通红。谢贻香见状,心中顿时惊呼道:“不好!”   只可惜她这一醒悟,到底晚了半拍,一股巨大的力道已从青龙偃月刀上传来,通过贴在刀身上的乱离传到谢贻香身上,直震得她两眼金星乱冒,一口鲜血喷出。然后便听乱离落地声响,却是谢贻香握刀的右臂被这股巨力震得脱臼,而她的人也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向后倒飞出去,径直摔倒在地。   原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毕无宗终于还是施展出了“天龙战意”的神通,以一口真气憋于丹田,陡然将浑身功力提高一倍,从而以无可匹敌的內劲震开谢贻香。若非谢贻香自幼深得刀王真传,体内“秋水长天”的内力已有小成,此时受到毕无宗内力的这一冲击,当场便要香消玉损。   那毕无宗一招击溃谢贻香,随即吐出一口真气,轻而易举地便散去了“天龙战意”的神通。他踏上一步,高举起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向谢贻香冷冷说道:“你想知道那个白衣青年的下落?无妨,我这便送你去见他。”旁边的宋参将忍不住喝道:“大将军不可!她……她是谢封轩的女儿,乃是你昔日同袍之女……”毕无宗“哼”了一声,沉声喝道:“谢封轩的女儿没一个好东西,更是该杀!”话音落处,青龙偃月刀已向谢贻香劈落下去,竟是要将她一刀劈作两段。   谢贻香重伤之下浑身无力,不禁万念俱灰,心中暗道:“原来我死在此地。”不料就在这时,但听劲风破空声响起,三柄腰刀从前厅里那些兵卒手里激射出来,两柄直取毕无宗的咽喉和小腹,另一柄则是盘旋着绕到毕无宗身后,直取他的后心要害;看这三柄腰刀走势奇妙,绝不是普通的暗器手法,就好像是有个隐形人在暗中操控一般。   毕无宗不禁一愣,一时也顾不得击杀谢贻香,连忙以青龙偃月刀画出一个半圆,将这三柄腰刀一一荡开,口中喝问道:“六道俱灭?”却见那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跳入场中,手持一柄从兵卒手里抢来的腰刀,颤声说道:“正是!只可惜……只可惜晚辈学艺未精,苦练多年,也只能驾驭起‘天剑’、‘人剑’和‘畜生剑’三剑。还请毕大将军指点……这个……这个手下留情!”   原来这赵若悔倒也不傻,眼见毕无宗大开杀戒,而且放话要将在场众人尽数灭口,待到毕无宗杀死谢贻香后,下一个要杀的必定便是和毕忆湘私通的自己,所以他早已存了逃走之心。原以为凭借谢贻香神妙的刀法,最不济也能抵挡住毕无宗的十来招,自己便可趁机逃脱,谁知面对毕无宗的“天龙战意”,谢贻香一招之际便已溃败,哪里还有机会让自己逃走?   而照这般局势来看,那欧阳茶师徒本就和毕无宗有勾结,多半是指望不上,若是谢贻香一死,便只剩下赵若悔孤身一人面对毕无宗,无疑是死路一条。所以眼见谢贻香危在旦夕,赵若悔虽然心中惧怕,却也别无选择,只能下场拼死相救。   那毕无宗见赵若悔主动邀战,顿时怒火冲天,缓缓说道:“想不到你竟敢主动前来领死,那我便成全了你!”赵若悔那一张黑黝黝的老脸直吓得发白,心中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有凝意集思,再次隔空驾驭起一柄腰刀当作“畜生剑”使出,招招不离毕无宗的下体要害;与此同时,他手中的腰刀也作剑法使出,乃是一套“峨眉分水剑”,揉身直攻毕无宗的断臂处。   眼见赵若悔这般打法,倒也算别开生面,以他的修为,绝不可能像其师戴七一样同时驾驭六剑施展出峨眉剑派的至高绝学“六道俱灭”,但仅仅只是驾驭一柄“畜生剑”攻敌,对他来说却是轻而易举。而且他在御剑的同时,手里腰刀也配合着施展出峨嵋剑法进攻,这便等于是一人分使两剑,共同夹击毕无宗。   这赵若悔的形貌本就有些猥琐,此时一套“峨眉分水剑”更是被他使得刁钻古怪,只是围绕着对方的断臂处相攻,再加上半空中那柄“畜生剑”所用尽是阴招,愈发显得猥琐不堪。若不是亲眼看见,众人说什么也想不到“蜀中四绝”之一的堂堂峨眉剑,居然能被赵若悔使成这副摸样。   面对赵若悔的攻势,毕无宗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将青龙偃月刀轮转如飞,不过四五招,便相继将半空中的“畜生剑”和赵若悔手里的腰刀劈断。话说赵若悔今日听说是来前厅议事,哪想得到最后竟会动手厮杀?所以将随身佩剑留在房中,如今只能取在场众兵卒的腰刀来用,当然不敌毕无宗手里那柄青龙偃月刀。幸好前厅里的兵卒不少,他那半吊子的“六道俱灭”又能隔空出招,眼见腰刀被毁,当即又抢来两柄腰刀,咬紧牙关和毕无宗硬拼。   然而众人却都看得清楚,以赵若悔的本事,最多还能硬撑个七八招,待到这七八招一过,立马也会丧命于毕无宗的刀下。宋参将手下的兵卒见情况不妙,当即也一哄而散,纷纷逃出前厅。而谢贻香受了毕无宗“天龙战意”的重创,已然伤及经脉,无力再战,只得望向前厅里的其他人。却不料这一望之下,她才发现无论是欧阳茶师徒,还是常大人和宋参将,甚至包括那个在椅子上睡觉的得一子,如今都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趁着赵若悔和毕无宗动手之际,尽数伺机溜走了。   算起来毕夫人、毕长鸣和墨隐已死,海念松和尚被得一子吓跑,毕忆湘则是一早被仆人领了下去,再加上被福管家抱下去的毕忆潇,如今前厅里除去大开杀戒的毕无宗,便只剩下赵若悔和谢贻香两人,再加一个晕死过去的毕长啸。就算谢贻香并未受伤,毕长啸也突然清醒,而且愿意联手围攻自己的父亲,单凭己方这三个人,也决计不是毕无宗的对手。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心灰意冷地往地上躺去。谁知她这一躺,但觉背后一硬,却是被身后布包里的那柄长剑硌到。她顿时惊醒过来,一时间也顾不得细想,连忙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那柄墨绿色的古旧长剑,奋力向激战中的赵若悔抛去,大声说道:“赵前辈接剑!”   那赵若悔见谢贻香突然抛来一柄长剑,一时也不急细想,故意向毕无宗卖个破绽,顺手接过长剑。不料剑一入手,他整个人立马打了个冷颤,惊恐和惊喜同时涌上心头。要知道赵若悔身为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当中所谓的“掌剑”二字,便是指峨眉剑派历代镇派之宝、排名武林七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所以对赵若悔而言,那柄定海剑他自然再是熟悉不过。   而眼下谢贻香抛来的这柄剑,看其形貌大小、长短轻重,岂不正是峨眉剑派世代相传的“天下第一剑”定海剑? 第510章 败定海不死之身   一时间赵若悔当真可谓是欣喜若狂,原来谢贻香先前说她受自己师父戴七所托,要将昔日蜀山派的秘籍连同定海剑一并送回峨眉,居然真有其事。而赵若悔身为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之一,此刻定海剑在手,心中的惊惧顿时一扫而空。眼见毕无宗的青龙偃月刀再次劈落,他手中的定海剑当即出鞘,斜斜一剑推出,竟是要和毕无宗的青龙偃月刀硬拼。   要知道定海剑在江湖上的名气虽大,却极少有人亲眼见过,毕无宗这十多年来更是隐居藏地,所以并不识得这柄剑。眼见赵若悔持剑攻来,他当即冷笑一声,仗刀硬劈剑锋。但听“嗡”的一阵大响,定海剑和青龙偃月刀正面硬拼,皆是完好无损,赵若悔却不敌毕无宗的功力,接连往后退出五六步。   看到自己的青龙偃月刀并未劈断对方长剑,毕无宗似乎略感惊讶,不禁“咦”了一声,而赵若悔心中更是惊骇万分。要说定海剑的神威,他这个掌剑使者再是清楚不过,除了可以凝水成冰,其剑本身更是罕见的利器,任何兵刃与之相碰,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但此刻和毕无宗手里的青龙偃月刀硬碰下来,对方的刀居然丝毫无损,就连缺口也没崩出一个,真不知他这柄青龙偃月刀是何来历,难不成当真便是东汉末年关公所用的那柄神刀?   赵若悔本就对毕无宗心存惧意,再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恐惧又再次生出。对面的毕无宗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当即冷笑道:“你猜的不错,这的确便是关公当年所用的青龙偃月刀!”   听到这话,赵若悔忍不住又退开两步,峨眉剑派的定海剑虽然是当今武林的七大神兵之首,最多也只是当世神器。而毕无宗手里的倘若真是关公所用之青龙偃月刀,那可是流传千年的绝世神器,甚至可以说是华夏第一刀,定海剑这柄当世神器,又怎能与之匹敌?   眼见赵若悔生出惧意,毕无宗也懒得再和他纠缠下去,当即将一口真气憋于丹田,再次施展出了“天龙战意”的神通。伴随着他的脸色变红,青龙偃月刀已夹杂着万钧之力,朝赵若悔当头劈落下来。赵若悔惊恐之际避无可避,只得以定海剑封挡。只听又是一阵“嗡嗡”的巨响,赵若悔连人带剑一并倒飞出去,径直穿过前厅的大门,落到了门外的前院里。   此时已是后半夜时分,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非但不停,反而越落越大,化作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落。赵若悔一出前厅,浑身上下便已湿透,五脏六腑更是被毕无宗的内力震得一片翻腾。眼见毕无宗也持刀追赶出来,赵若悔当即大声喝道:“来的好!”继而以双手握紧定海剑,在自己胸前画出一个圆圈,带动身前的大片雨滴,朝毕无宗劈头盖脸地激射过去。   以毕无宗今时今日的功力,哪会将这些雨滴放在眼里?他当即毫不理会,继续持刀上前。却不料待到这数十点雨滴来得近了,他才陡然发现这哪里是什么雨滴,分明是一粒粒的碎冰,铺天盖地地破空而来,将他的上中下三路尽数封死。仓促间毕无宗虽然以真气强行崩开二三十块碎冰,终究还是无法幸免,身上被剩余的碎冰划破了十几道血口。   见到这一幕奇景,毕无宗这才终于醒悟过来,脱口说道:“这是峨眉的定海剑?”他这一开口说话,身上的“天龙战意”自然也便散去。赵若悔死死握紧定海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毕大将军果然见多识广,这的确便是我峨眉剑派的镇派之宝。有道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这柄定海剑更是天下之水的克星。如今在这大雨之中,无人能敌定海剑的神通,还请毕大将军就此罢手。”   前厅里的谢贻香此时也挣扎着爬到前厅门口,看到赵若悔将毕无宗诱入大雨当中,从而发挥出定海剑的神威,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哪知毕无宗听到这话,反倒再次深吸一口气,第三次使出“天龙战意”的神通,分明是要和赵若悔拼个你死我活。伴随着毕无宗的一声闷喝,他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全力挥舞开来,连人带刀化作一大团刀光;刀光所到之处,居然将周围一丈范围内的雨点尽数逼开。   赵若悔心中一惊,哪里敢等毕无宗攻来?他连忙运上十成功力,挥舞着定海剑将四下的雨水尽数带向毕无宗,往他那团刀光上浇落,同时运功将定海剑的寒意催发到极致,使那些落到刀光附近的雨水凝结成冰。毕无宗的刀光一开始还能将雨水荡开,但随着源源不绝的雨水浇来,他舞出的那团刀光终于变得有些迟缓,范围也越来越小,从最开始的一丈大小逐渐缩小到六七尺范围;而围绕在他的刀光四周,那些被荡开的雨水在定海剑的神威下凝结成冰,渐渐形成了一圈上薄下厚的冰墙。   赵若悔深知此刻的自己生死存于一线,手中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拼尽全力催发出定海剑的神威。如此一来,约莫持续了一顿饭的功夫,毕无宗的那团刀光已彻底被雨水笼罩,继而凝结成一层厚厚的冰壳,将毕无宗连人带刀困在其中。随着赵若悔继续发力,冰壳越来越厚,到最后俨然凝结成一座小小的冰山,约莫有乡野间堆积的草垛那般大小,也不知毕无宗身在其中,究竟是死是活。   眼见这位大名鼎鼎的“不死先锋”毕无宗到底还是被定海剑的神威制服,赵若悔和谢贻香悬吊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放下,相继长叹一声。那赵若悔方才这一番出手,几乎耗尽了全部功力,只能勉强以定海剑支持住身子,向躲在远处的那些兵卒喊道:“你们……你们的常大人和宋参将……眼下却在何处?叫他们回来来收拾残局……”   却不料他的话还没说完,猛听一阵天崩地裂般的碎裂声响起,困住毕无宗的那座“冰山”突然从中炸裂开来,朝四面八方激射出大大小小的碎冰。漫天飞舞的碎冰当中,毕无宗单手持刀,朝对面的赵若悔举步而来,一张脸更是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直吓得赵若悔魂飞魄散。   想不到就连定海剑也对付不了毕无宗,眼前这位“不死先锋”,难道果真是不死之身?眼见毕无宗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赵若悔哪里有力气再战?他当即丢开手里的定海剑,朝毕无宗就地跪了下来,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毕……毕大将军饶命……小人……小人认输了。还请大将军高抬贵手,饶过小人的贱命……”   毕无宗却是毫不理会,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赵若悔惊恐之下,忍不住屎尿齐出,又奋力说道:“毕家的私事,小人从头到尾便没听见……大将军若是信不过我,大可……大可割了小人的舌头……”说到这里,毕无宗已来到赵若悔身前,当即手起刀落,一刀砍在赵若悔的两腿之间,恰巧将他的那件东西劈了个稀烂,直痛得赵若悔撕心裂肺,兀自惨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要说毕无宗的这一刀,自然是因为赵若悔和毕忆湘两人的私通,所以才要以此泄恨。当下毕无宗正待补上一刀了结赵若悔,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大雨中传来,冷冷说道:“关公者,东汉末年的关羽关云长也,不仅是威震华夏的一代名将,也是儒家的‘军神’,佛家的‘伽蓝护法神’,道家的‘关帝圣君’,千百年来深受世人尊崇。如今你毕家以关公的名号招摇撞骗、伤天害理,难道就不怕遭受天谴?”   听到这个声音,谢贻香顿时一喜,急忙举目望去。只见大雨中一个俊俏的少年身穿黑色道袍,衣襟、腰带和鞋子却是朱红色,正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得一子。虽然他浑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但他双眼中那对血红色的瞳孔,依然透露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 第511章 炸天雷圣君显灵   眼见得一子再次现身,毕无宗当即收起“天龙战意”的神通,朝他转头望去,眼中杀意愈发强烈。却听得一子忽然问道:“有一事倒要请教毕大将军,当年在毕府前院里立下这尊关公雕像,是毕夫人的意思,还是毕大将军你的意思?”   听到这话,谢贻香透过漫天的大雨,才发现得一子此刻正是站在那尊关公雕像之前。毕无宗也不再理会地上的赵若悔,向得一子举步而行,嘴里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我。”大雨中的得一子似乎点了点头,说道:“这便对了。毕夫人自称关公后人,所以毕大将军在习得‘天龙战意’后,便在修建府邸时寻来这尊关公雕像,也算是要讨毕夫人欢心。”   毕无宗冷哼一声,说道:“你也相信那疯婆子的鬼话?”他脚步不停,继续朝得一子走去,又说道:“我毕无宗生平最敬佩的将领,便是三国时期的关羽关云长。以关公雕像镇宅,乃是毕某人自己的意思。”   得一子眼中仍旧是那双血红色的瞳孔,当即淡淡地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我道家看来,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原本便是一体,不过是在相互转化罢了。”说罢,他忍不住苦笑一声,调侃道:“看来当世道家不及佛家之流传广泛,倒也是有原因的。如此浅显易懂之理,用道家的话来解释,的确很难让人理解;但若是用佛家的话来说,那便是‘因果报应’这四个字。昔日种因,今日得果,毕大将军当年立下尊关公雕像时,可曾想到今日你会亡于这尊关公雕像之手?”   听到这话,毕无宗陡然止住脚步,沉声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哈哈一笑,高声说道:“毕家之人以关公的名号来泄私恨,关帝圣君又岂能坐视不理?他老人家当然要下凡显灵,斩妖除魔!”   说罢,得一子便开始挪动脚步,却是围绕着他身后的那尊关公雕像走动,透过厚厚的雨帘,黑夜中隐约可见他是依照八卦的方位而行。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扬声念道:“天雷尊神,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远去仙尊,接我号令!”   谢贻香见到这一幕,差点没气得一口鲜血喷出。要说这得一子虽然有些本事,但说到底和那言思道乃是一路货色,靠的仅仅只是一张利嘴,根本就不会什么武功,甚至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眼下毕无宗大开杀戒,前厅里的众人能逃的都已逃走,这得一子既已逃脱,自当远遁而去。可如今他折返回来,原以为是有什么法子可以对付毕无宗,谁知他竟是满嘴疯言疯语,还说要请什么关公下凡显灵,这岂非自寻死路?   然而大雨中的得一子却是神情肃然,从怀中摸出一张写好的符纸,继而凌空一晃,符纸便在大雨中自行燃烧,跳跃出一簇朱红色火焰,居然并未被雨水浇灭,形貌极是诡异。当下得一子一边踏着形似八卦的步伐,一边晃动着手里燃烧的符纸,口中又念道:“香气沉沉应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门;金鸟奔走如云箭,玉兔光辉似车轮;南辰北斗满天照,五色彩云闹纷纷;紫微宫中开圣殿,玄天真武大将军;扶到乩童来开口,指点弟子好分明。神兵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处,得一子手里的那张符纸也正好燃烧殆尽,他便拿出一块方方正正、碗口大小的黄色事物,略一辨别,却是一方古印;或许是由名贵黄玉雕铸,又或许是由罕见的田黄石篆刻。只见得一子双手持印,高高捧过头顶,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仰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词。   也不知是得一子的道法当真起了作用,还是恰巧有天公作美,陡然间一道闪电无端在夜空中炸裂开来,将整座龙洞山映照得通明一片,众人此刻所在的毕府前院更是亮如白日,甚至晃得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随后便是一阵沉闷的惊雷声传来,由远及近、由大及小,最后炸响在众人耳中,其轰鸣声竟然持续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   惊雷当中,前院里的毕无宗却是一动不动。要说毕家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虽是缘于毕夫人的设局报复,但若非今日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的到来,所有的事也不可能被当众揭破出来。尤其是这个道士装扮的俊俏少年,虽然言谈举止有些装神弄鬼,甚至可以说是疯疯癫癫,但居然拥有传说中的道家“双瞳”,以此堪破了全局,不但彻底解开恒王遇害一案,而且将毕家十几年来的一切隐私抖露得一清二楚。所以从毕无宗挥刀杀死毕夫人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要放过这个小道士。   可是这小道士如今去而复返,还口口声声说要请关公显灵降罪于毕家,更以道家“符咒印斗”的手段做起法来。毕无宗虽然早生杀念,但也不急于一时,只看他究竟要玩出个什么花样。而今眼见夜空中无端落下一道惊雷,不只是前院里的毕无宗,就连前厅门口的谢贻香也是大吃一惊,不禁心中暗道:“难道……难道这得一子当真请来了关公下凡?这……这却如何可能?”然而她转念一想,这得一子的本事自己曾亲眼目睹过好几次,虽然每次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细算起来,这得一子似乎还真没失过手。   就在这时,这阵突如其来的惊雷声终于停歇,前院里又恢复成大雨中的深夜。那毕无宗原本是在得一子身前两丈处持刀而立,此时却突然脸色一变,就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两步。   谢贻香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举目往得一子那边望去。只见大雨当中,就在得一子的身后,毕府前院里的那尊关公雕像似乎动了一动,抬脚向前迈出一步。   这怎么可能?难道就在方才的惊雷之中,这尊关公雕像居然复活了?又或者是得一子施展的道术神通,让关公的神灵附身在了这尊雕像上?   不对,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谢贻香连忙揉了揉眼睛,运上“穷千里”的神通仔细再看,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看错——那尊关公雕像非但向前迈出一步,而且浑身上下都开始动弹起来,分明变成了一个活人!而就在它的手里,依然还拿着那一柄乌沉沉的长刀、那柄毕无宗当年在沙场上所用的长刀。   要说雕像复生,谢贻香不久前也曾见过一次,便是在鄱阳湖畔的深谷之中,亲眼目睹阴间家族祭坛下的那尊活俑杀人。可是那尊活俑的来头本就不小,乃是昔日始皇帝亲口敕封的“华夏第一僵尸”,属于世间的神异之物,莫非毕府里的这尊关公雕像也是如此?又或许这尊关公雕像,其实就是三国时期的关公本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化作了一尊雕像,历经上千年的风吹雨打,终于在今夜被得一子给唤醒了?   谢贻香连忙甩了甩脑袋,也不知是否因为吸收了言思道的“鬼魂”,脑海里反倒无比的清晰,当即想道:“这不过是得一子的幻术罢了,目的便是要迷惑毕无宗。”可是眼见那尊关公雕像脚步不停,手持长刀朝毕无宗走来,待到它越来越近,谢贻香这才发现原来这尊关公雕像竟是一个剑眉朗目的青年男子,约莫只有二十多岁年纪,虽然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却隐隐透露出一股绝世之风采。   而这一股绝世之风采,谢贻香却再是熟悉过去。那分明是一股杀气——一股无穷无尽、无坚不摧的杀气!   “师兄?”谢贻香不禁脱口而出。原来这尊复活的关公雕像,竟然是自己的师兄、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江南一刀”先竞月!   师兄岂非早就在毕无宗的手下遇害,如今怎会完好无损地重新出现,而且还是以那尊关公雕像的身份?至于那尊暗红色的关公雕像,岂不正是自己童年时的阴影,是自己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噩梦?   顷刻间,谢贻香的脑海已然彻底混乱。要知道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早已令她疲惫不堪,后来得一子在助她化解“鬼上身”之时,又让她彻底吸收了言思道的智慧,已经超出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再加上方才又在毕无宗的“天龙战意”身受重伤,要不是有海一粟当日所设下的“七星定魄阵”,她早已支撑不住。   而此刻再受到这一幕的惊吓,就算是“七星定魄阵”也已无能为力。恍惚间,两行热泪已从谢贻香眼中落下,也不知是失魂落魄下的无助,还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大雨中的先竞月也向前厅门口的谢贻香望来,继而缓缓点头,却并不言语。要知道谢贻香和先竞月自幼相识,还曾订有婚约,即便是相顾无言,也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如今见到先竞月这一点头,谢贻香的一颗心终于彻底宁静下来,兀自面带微笑,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因为师兄到底还是出现了。从此刻起,纵然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那有何妨?那也无妨! 第512章 劈华山双刀争辉   看到先竞月现身出现,毕无宗也是微微一凛,随即冷笑道:“手下败将,焉敢再来?”他话虽说得轻松,但却用仅剩的一只左手握紧青龙偃月刀,不敢有丝毫大意。再看迎面而来的先竞月手中,拿的则是毕无宗当年所用的那柄长刀;虽然两人的兵刃都是战阵杀场上所用的长刀,但一柄是关公所用的青龙偃月刀,一柄则是乌沉沉毫不起眼的长刀,形貌大不相同。   只听先竞月缓缓说道:“当日之败,非战之罪。”他这一开口,声音分明有些疲惫,依稀还有些嘶哑,似乎刚经历过一番摧残和煎熬。但脚下还是迈开坚定的步伐,朝毕无宗靠近,一直来到毕无宗身前一丈处,这才终于停下。   得一子眼见先竞月和毕无宗二人已是争锋相对之局,不禁冷笑一身,兀自转身离去,就这么消失在了雨夜当中。这边的毕无宗则是死死盯住先竞月,沉声说道:“败就是败,只有无能之辈,才会替自己的失败找借口。”   先竞月回答说道:“但凡是人,终有一败。即便强如关公,也有麦城之败。但我只要不死,便会找出战败的原因,令自己不再因此而败。”   毕无宗眼神闪烁,缓缓问道:“你已找到原因?”先竞月点头不答,毕无宗又追问道:“可否一谈?”   耳听毕无宗垂询,先竞月不由地沉吟半响,这才说道:“两年前,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曾说过,似我这般以杀气驭刀,‘刀’、‘招’、‘人’三者缺一不可。虽然‘独辟华山’一招汇聚千百年的杀气,已达至境,但我的‘刀’和‘人’则有欠火候,还缺一柄杀人无数的宝刀和一颗在战场中铸成的杀心。纷别虽是家师所赠,终究只是新铸利器,无法助力于我的杀气;这些年来我和高手过招,刀锋上早已留下数处伤痕,所以当日毁在大将军的长刀下,并不奇怪。”   他似乎不太适应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顿了一顿,这才补充说道:“但大将军当日所用之长刀,此刻却在我的手里。”   听完先竞月的讲诉,毕无宗却是不屑地一笑,说道:“紫金山的希夷老儿,当年也一样是的我手下败将,然而他对你的这番评价倒是有点意思。不错,我毕十万一生杀人无数,这柄长刀跟随我多年,死在刀下之人没一千也有八百,确然是一柄杀气十足的刀,如今到了你的手里,自然如虎添翼。”   说罢,他又一扬自己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冷笑道:“但此刻我手里的这柄刀,却是三国时期关公所用的青龙偃月刀,乃是我当年费尽心血寻来。在青龙偃月刀面前,世上再无任何一柄刀可以匹敌,即便是我当年所用的长刀,也一样望尘莫及。”   却见先竞月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淡淡地说道:“关公的兵刃并非长刀。所谓‘青龙偃月刀’,不过是后人杜撰。”   听到这话,毕无宗的脸色顿时一变,眼光中杀意陡现;伴随着他的杀意生出,对面先竞月的杀气也愈发强烈。继而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当下毕无宗便不再言语,抬脚踏上一步,以青龙偃月刀反手劈出,抢先直取先竞月的左颈。先竞月既不招架也不躲闪,待到青龙偃月刀的刀锋来得近了,才也是抬脚踏上一步,如此一来,原本劈向他左颈的刀锋自然就被甩到脑后,兀自劈了个空。   却不料这柄青龙偃月刀到了毕无宗手里,竟仿佛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非但威力巨大,而且极是敏捷。眼看被先竞月避开刀锋,其刀身当即向下推出,就如同是棍法的招式,直击先竞月前胸。   然而这一变化早已被先竞月料到,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将身子微微一侧,让青龙偃月刀的刀身贴着前胸扫过,同时脚下再次往前抢上一步,将刀身也甩到了自己身后。然后他便高高举起手里毕无宗的长刀,准备施展出他那招无坚不摧的“独劈华山”。   原来交战中的两人虽然都已长刀作为兵刃,但毕无宗本是沙场出身的将帅,早已用惯这类长柄兵刃,隔着丈许距离出刀本就是他的长处;而先竞月则是一身江湖武功,向来只用贴身短兵刃,以前的纷别虽然名曰“长刀”,却也只是相对其它短刀而言,不似眼下毕无宗的这柄长刀,还连着一根七尺长短的精铁刀身。若是两人以长刀战法对攻,以生对熟,先竞月自然吃亏不小;似他这般近身出刀,正是所谓的“一丈长,一丈强;一寸短,一寸险”。   而且自从湖广一役后,先竞月功力尽失,虽然仍可以杀气御刀,发出他那招“独劈华山”,但内力和轻功却已施展不出。所以他此刻冒险贴近毕无宗,不仅是要扬长避短,更是有些以命换命的打法,就如同当日他在洞庭湖畔击杀“翻手云雨覆手刀”田若石和“天刀”万如松一样,哪怕是拼着身受对方一刀,自己也要伺机一刀毙敌。   然而这是先竞月第二次与毕无宗交手,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位“不死先锋”的本事。那柄青龙偃月刀到了毕无宗手里,不但刀锋可以杀人,刀身也一样可以杀人,甚至就连刀尾也能杀人。先竞月刚一近身,毕无宗的青龙偃月刀便顺理成章地一转,竟以刀尾顺势推出,做短棍和匕首的招式,狠狠砸中先竞月左肋。只听碎骨声响,先竞月的三根肋骨已被刀尾当场击断。   试问先竞月内力尽失,哪有什么真气护体?幸好这已是毕无宗的第三次变招,劲力大不如前,否则以毕无宗这等深厚的功力,先竞月受此一击,恐怕就不止是断几根肋骨这么简单。而先竞月受此重创,手中还未成型的“独劈华山”也随之溃不成军,无奈之下,他只得抽身退回,另寻良机。   对面的毕无宗却是得理不饶人,伴随着先竞月的退却,他当即踏上一步,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掉过头来,以刀锋向先竞月当头斩落。先竞月避无可避,只得双手举起毕无宗的长刀格挡。只听一阵金铁断裂之声,毕无宗这柄长刀的刀身被青龙偃月刀的刀锋劈中,顿时从中断作两截,只剩一尺多长短的刀身还连在刀锋之下。   所幸借着这一阻拦,先竞月到底还是全身而退了,和毕无宗之间又恢复到之前的一丈距离。毕无宗胜了这一招,倒也不乘胜追击,口中淡淡地说道:“看来我当年所用的这柄长刀,到底不及青龙偃月刀。而你今日虽有利器在手,也依然会是惨败的结局。”   却见先竞月忍痛扶正自己断裂的肋骨,重新站直身子,然后便向毕无宗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多谢。”毕无宗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先竞月随手丢掉被青龙偃月刀斩断下来的那截刀身,继而以双手握住这柄还剩一尺长短刀身的半截长刀,淡淡地说道:“战阵所用的长刀,我本就不习惯。如今断去半截,长短大小刚好合手。” 第513章 叹名将血染江山   听到先竞月这般狂妄的言语,毕无宗顿时勃然大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将这口气憋于丹田之中。伴随着他的脸色逐渐变红,“天龙战意”的神通已然流转全身。而对面的先竞月只是以双手握住半截长刀,高举过头,摆出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以刀刃遥对毕无宗,却并不抢先出招。   毕无宗憋足气后,当即大喝一声,脸色愈发变得赤红。眼见先竞月仍不动作,过了半响,他又是大喝一声,一张赤红色的脸已微微泛出了紫色。   忽听旁边有人断断续续地说道:“‘天龙在身,三喝断魂’……毕家的‘天龙战意’每一次大喝,功力便会……便会随之提升一倍!以毕无宗的修为,待到他三喝之后,纵然是大罗金仙下凡,也决计无法抵挡,赶紧……赶紧先发制人!”略一辨别,说话的竟是那峨眉剑派的“雕花剑”赵若悔。   原来赵若悔方才被屠凌霄一刀废去,虽然疼得当场晕死,但他的峨眉“天心功”修为不浅,不过片刻工夫便已悠悠转醒,忍痛替自己简单处理了伤口。再看到大雨中竟有人和毕无宗持刀对决,他虽不识得先竞月,却是识得毕无宗的“天龙战意”,耳听毕无宗连续喝了两声,惊恐之下,这才忍不住开口提醒。   然而先竞月还是一动不动,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我早已功力尽失,大将军纵然只用一成功力,我也一样无法抵挡;有没有‘天龙战意’,对我毫无区别。”   话音落处,对面的毕无宗也终于发出了他的第三声闷喝,一张红脸就像是要滴出血来似的。只见他单手抡起青龙偃月刀,刀光过处,四下劲风疾出,就连漫天的大雨也被尽数荡开。一丈开外的先竞月自然也抵挡不住他这股神威,脚下接连退出七八步,双手却依然维持着“独劈华山”的架势。   而就在先竞月后退的同时,毕无宗已飞身而起,以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劈开雨帘,向先竞月的头顶斩落而去;刀锋未至,刀气已弥漫于整个毕府的前院,将先竞月周围方圆五丈的雨点从中一分为二,从而将他彻底笼罩于其中。也不知是因为避无可避,还是因为根本就没打算躲避,面对屠凌霄如此猛烈的攻势,先竞月非但不闪不避,手中的半截长刀也始终没发出他那一招“独劈华山”,直看得旁边的赵若悔气急败坏。   要知道此刻毕无宗手里乃是丈许长短的青龙偃月刀,而先竞月的长刀已断,手里的半截长刀几乎只能算一柄贴身短刀,即便他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和毕无宗的青龙偃月刀同时劈落,以他这半截长刀的尺寸,也不可能触碰到毕无宗的身子,但毕无宗的青龙偃月刀却能将他从头到脚轻松劈作两片。   眼见先竞月自寻死路,毕无宗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对准先竞月的头顶奋力劈下了这一刀。不料就在青龙偃月刀的刀锋即将碰到先竞月的头皮时,先竞月终于动了——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将自己的脑袋往右边一歪,避开直劈下来的刀锋,让毕无宗的青龙偃月刀劈砍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要说先竞月这一歪头,当真拿捏得恰到时机。若是早一瞬间,毕无宗自然会改变刀锋方向,还是劈中他脑袋;若是晚一瞬间,他的脑袋只怕已如西瓜一般从中剖开。所以单凭先竞月此刻的这一应对,可见他虽已武功尽失,但那份绝世高手的洞察仍在,再加上那招杀佛灭神的“独劈华山”,依然足以稳居江湖超一流高手的境界。   然而仅仅只是让脑袋避开青龙偃月刀的刀锋,又有什么用处?半空中的毕无宗心中诧异,眼下自己的“天龙战意”已到第三次大喝的威力,就算只是劈中先竞月左肩,其威力也足以将他彻底切开。照此来看,对方的这一举措究竟又有什么深意?又或者对方此举不过是在自寻死路?   转念间,毕无宗突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自己的青龙偃月刀劈中的是先竞月的脑袋还是肩膀,这里面的确有个细微的区别,那便是存在尺许高低的落差。   如果青龙偃月刀劈中对方的脑袋,甚至将对方的脑袋从中劈裂,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足以令对方那半截长刀伤不到自己;但如今青龙偃月刀劈中却的是对方肩膀,这自然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尺,再随着青龙偃月刀的刀锋没入对方的肩膀里,半空中的自己分明已经进入对方那半截长刀的攻杀范围!   想通了这一点,毕无宗立刻便要撤刀后退,却哪里还来得及?先竞月虽然左肩中刀,一条左臂也随之松开高举过头的半截长刀,但右手却依然死死握住刀身,终于一刀劈落。   没有刀光,没有刀声,也没有刀风,但却有一股无穷无尽、无坚不摧的杀气。正是那一招所有用刀之人都会使的“独劈华山”。   但听“叮”的一声清响,伴随着先竞月的半截长刀劈落,毕无宗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当场断裂,便如同他之前斩断先竞月手里的长刀一模一样,只留下一截五六尺长短的刀身还在毕无宗手里,另一截刀锋却是嵌在了先竞月左肩上。   与此同时,毕无宗也踉踉跄跄地退开好几步,所幸还是完好无损,待到他站定身子,又看了看手里剩下的一截铁棍,不禁神色复杂地望向对面的先竞月。而先竞月则是一言不发,肩头被青龙偃月刀的刀锋嵌入三四寸深,在大雨水的浇灌下,伤口流出来的血转眼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继而将他脚边的积水尽数染做淡红色。   这一幕直看得不远处的赵若悔一脸茫然,以他的修为,竟也没能看清两人方才这一招的胜败。可是再看两人的神态,这一战分明已经结束了。但这当中究竟是谁输谁赢?赵若悔对此可谓是一无所知。   过了半响,才听大雨声中毕无宗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说的不错,所谓‘青龙偃月刀’,本就是后人杜撰,我这柄青龙偃月刀当然也是赝品。至于我当年战场上所用的这柄长刀,虽不是什么宝物,但也是柄利器。”对面的先竞月似乎点了点头,回答道:“我知道。”   毕无宗忽然语调一转,厉声喝道:“你并不知道!”顿了一顿,他又恶狠狠地说道:“我这柄刀,其实有个名号,叫做‘偃月刀’;不错,便是‘青龙偃月刀’那个‘偃月刀’。因为我毕无宗打小便崇拜关公,虽然明知青龙偃月刀是杜撰,也一样向往不已。只可惜我这柄刀太普通,上面更没有什么青龙,所以只能称它为‘偃月刀’。”   先竞月不禁望向手中毕无宗的这半截长刀,缓缓说道:“风五湖,阴山老怪,刘天开,杜城西,李九四,这些人尽皆丧命于此刀之下,甚至还包括不久前的恒王。大将军这柄刀,并不普通。”   听到这话,毕无宗不由地叹了口气,立刻又变作一脸的冷笑,说道:“毕无宗此生,从无亏欠,之前我毁你纷别,今日我这柄‘偃月刀’便算是赔给你了。能将此刀赠你,也算是替它寻个好主人。”   先竞月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毕无宗继续说道:“早在十多年前,毕无宗便已是个死人,我以‘屠凌霄’之名偷生至今,到头来却也只是多尝苦果,亲眼目睹毕家后人沦落至此……唉,只能说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其实从我杀死自己夫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个真正的死人了。”   毕无宗说完这番话,对面的先竞月当即吃力地抱拳,向毕无宗一揖到底。哪知毕无宗一摆手,傲然说道:“用不着可怜我,任何人都没资格来可怜我。”   只见他抬眼望向毕府前厅外挂着的那副对联,兀自念道:“虽古名将,未有过之,方今英雄,不可比也……年轻人,你方才曾说,即便强如关公,也有麦城之败,而世人也说关公当时有兵有将,居然会败走麦城,远不及赵子龙单枪匹马、在长坂坡七进七出之勇。其实你们错了,赵子龙昔日威震长坂坡,不过三十多岁年纪,正当血气方刚;而关公败走麦城,已然是五十八岁的高龄,就连胯下的赤兔马,也老了……”   说着,他便转头望向先竞月,意味深长地说道:“而我毕无宗,今年恰好也是五十有八……”   说到这里,猛听“嗤”的一声轻响,毕无宗的身子突然从中一分为二,分作两片摔落在地。而当中飞溅出的血雾,就这么缓缓弥漫开来,不仅将漫天的大雨尽数染红,也将整座毕府染作了一片血红色。 第514章 沏雪芽话别今日   龙洞山下先锋村的茶馆里,茶仍旧是上好的“峨眉雪芽”,村里的茶客也同往日一样,聚在此间高谈阔论。当中也包括说书的郝老汉,尖酸刻薄杨秀才,就连那个外来的“银刀门”刀疤脸汉子也在。   听到茶馆里众人还在议论什么关公显灵杀人,以及关公所用的绝招“青龙偃月”再次现世,角落里桌上的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转眼望向身旁的先竞月,眼中满是喜悦之情。   原来当日先竞月前往湖广,除了要寻访失踪的谢贻香以外,也已奉皇命入蜀,要在暗中彻查恒王遇害的命案。他本要寻得谢贻香一同前来,谁知却遍寻不得,在知道谢贻香平安无事后,先竞月只得孤身前来毕府。正如得一子之前所言,他从常大人那里听说“天针锁命”冰台也在府里,还以为是自己在湖广认识的那个冰台,惊愕之下,便在暗地里和毕府这个冰台会面,这才暴露了行踪。   随后化名“屠凌霄”的毕无宗便假装不知先竞月亲军都尉府统办的身份,私下“巧遇”先竞月,想要试探他的虚实。却不料两人这一交手,面对先竞月的纷别,毕无宗也无法藏私,用出他在战场上千锤百炼而成的刀法,再结合毕无宗身上那股杀人无数的气焰,先竞月由此怀疑眼前的这个“屠凌霄”,或许便是十多年便已暴毙军中“不死先锋”毕大将军。   如此一来,毕无宗当然更不能放过先竞月。而先竞月的武功本就不及毕无宗,再加上内力尽失,先前和冰台会面时,又在冰台房中不慎喝下一盏酥骨茶,自然败在毕无宗刀下,就连师父刀王所赠的纷别也被毕无宗的长刀毁去。幸好毕无宗身为一代名将,倒也是个爱才之人,眼见先竞月年纪轻轻居然练成如此刀法,最后还是留了他一条性命,只是将先竞月关押起来。   而先竞月的囚身之地,便是毕府前院下一个数尺见方的地底密室,恰巧就在那尊关公雕像正下方,而那尊关公雕像,其实便是开启这间密室的机关。话说毕无宗当年虽已从毕夫人手里习得“天龙战意”,但却因这门神通的反噬,以至性情大变,甚至损害了身体,所以他在修建毕府时,便设计了这么一间密室,好让他有个安静的地方静心化解“天龙战意”的反噬。   但那尊关公雕像上的机关,却到底没能逃过得一子的“双瞳”。待到得一子揭破全局,毕无宗大开杀戒,趁着赵若悔与毕无宗交手之际,得一子便以毕无宗将会杀人灭口为理由,说服欧阳茶师徒相助,合三人之力,从关公雕像下的密室里将先竞月解救出来。随后毕无宗被赵若悔引到前院里,得一子便装模作样地上演了一幕“施法请神”的闹剧,再借天雷之势,想要以此吓唬毕无宗。而脱身后的先竞月也不负众望,终于以毕无宗劈断自己纷别的那柄长刀发出“独劈华山”,将毕无宗击毙当场。   而谢贻香当时刚刚消化了言思道的智慧,正值心神混乱之际,又被毕无宗的“天龙战意”重伤,所以恍惚间还真以为是得一子的道术起了作用,让大雨中的那尊关公雕像变作了自己的师兄先竞月。再加上幼年时这尊关公雕像给她带来的恐惧,竟被吓得晕死过去。   事后常大人和宋参将回来收拾残局,谢贻香和先竞月重逢,自然也弄清了整件事的缘由,虽然这当中的过程有些骇人,但最后毕竟还是有惊无险。如今眼见师兄左肩上的刀伤不轻,只怕要调养个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再看到桌上那柄毕无宗所赠的那半截“偃月刀”,她忍不住向先竞月问道:“那天我刚进毕府的时候,毕大将军的这柄长刀突然从雕像手里滑落,险些伤到我。如今想来,这柄刀当时滑落,莫非是师兄所为?”   先竞月呷了一口茶盏里的“峨眉雪芽”,点头说道:“当时我被困于雕像下的密室中,虽然知道你来了,却苦于穴道被制,无法开口。情急之下只得祭出杀气,希望你能识得。”说罢,他也望向桌上那柄偃月刀,淡淡地说道:“谁知我杀气一出,毕大将军的这柄刀竟然和我的杀气生出感应,自行掉落下来。照此看来,这柄偃月刀,也算是与我有缘。”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惭愧地一笑。要说先竞月的杀气,她本该再是熟悉不过,只可惜毕府前院里的那尊关公雕像本是她幼年时前来毕府所留下的噩梦,所以一见之下,内心深处的恐惧便被唤醒,哪想得到当时那股铺天盖地的杀气,竟是由自己的师兄所发,还以为是那尊关公雕像、又或者是毕无宗那柄长刀本身的杀气。   想起自己对于那尊关公雕像的恐惧,谢贻香又抬眼望向桌子对面那个裹覆在斗篷里的少年,笑问道:“小道长,说起来此事还要请教于你。我幼年时曾随父亲和大姐来过毕府一次,却因此得了一场大病。此后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有毕府前院里的那尊关公雕像,就仿佛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斗篷里的少年与先竞月、谢贻香二人同桌,自然便是那个目生双瞳的得一子。听到谢贻香发问,他只是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凡人年少时,皆会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惧,可能是针对某物,也可能是针对某人。如今毕府这桩命案已经告破,又何必再纠缠你幼年的那些琐事。”听到得一子这般回答,谢贻香忍不住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是了,毕府里的这桩命案,终于也算告一段落了。”   如今杀害恒王的真凶毕无宗,以及幕后设局的毕夫人屠凌霄,皆以双双毙命,在常大人和宋参将的周旋下,毕长啸身为当今毕府的主人,为了保存父母名誉,最后居然主动请罪,领下杀人凶手的罪名。只说是恒王前来毕府邀他谋反,并以武力威胁,他为保全忠义,这才一怒之下杀死恒王,以此上报于朝廷。   与此同时,常大人又告诫他说,此案事关皇子之死,皇帝必定会亲自提审,届时毕长啸只需将此中实情告知皇帝,皇帝在得知恒王和毕无宗皆已身亡后,自然便去了心腹大患,定不会向世人公开此案,泄露毕无宗当年未死的秘密,从而保全毕无宗的一世英明。而毕长啸到底只是替父顶罪,如今毕无宗已死,试问皇帝当年都可以饶过毕无宗的杀降之举,教他假死避世,此番自然也会对毕家网开一面,饶过毕长啸的性命。   而对于这位毕府的主人“郑国公”毕长啸,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有些感慨。要说毕长啸的本性其实不坏,即便是当年犯下的乱伦大罪,大半责任也在一心报复毕家的毕夫人身上。他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倒也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一生;只可惜他出身毕家,身为毕无宗的长子,凭他这点捉襟见肘的心智,又怎能在侯门里这些肮脏勾当中立足?   而毕长啸随着常大人和宋参将的这一去,毕家便只能交给毕忆潇和福管家照应,而毕忆湘也在得一子的相助下恢复正常,再加上毕忆潇“女财神”的手段,想必也不会再有人与毕府为难。而做客毕府的赵若悔和欧阳茶师徒,随着毕府的封禁解除,也各自回家。至于死在毕府里的唐晓岳和墨隐二人,毕忆潇也派下人将他们的尸体分别送回唐门和青城山,并以重金祭奠。   如此一来,正如得一子所言,此案的确已经彻底了结。当下谢贻香又向得一子问道:“当时我身患‘鬼上身’之症,就连‘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海道长都束手无策,只能以‘七星定魄阵’暂时压制。而‘湘西尸王’鲁三通曾说过,世上能化解我这‘鬼上身’的高人,恐怕便只有鬼谷一道的传人。而今小道长非但替我祛除了身上的脏东西,事后又替我解开‘七星定魄阵’,让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试问小道长如此本事,莫非便是鬼谷道的传人?”   那得一子却是冷哼一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我虽能驾驭道术,却并非道士。”谢贻香见他始终不肯吐露来历,当即又问道:“那不知小道长往后有什么打算?”得一子仍旧冷冰冰地回答道:“我自有安排。”   幸好谢贻香早已摸透得一子的脾性,知道这个俊俏少年虽然本事极大,性格却异常古怪,还依稀有些小孩子的脾气,倒也不以为意。当下她不禁嫣然一笑,又说道:“无论如何,此番能够侦破毕府这桩命案,还得多谢小道长相助。而我当日曾答应峨眉剑派的戴七前辈,要将定海剑和昔日蜀山派的秘籍亲自送到峨眉剑派朱掌门手里,如今那位赵前辈身受重伤,已先行一步回峨眉通禀,随后我便会和师兄同上峨眉。小道长若是没其它琐事缠身,不妨也和我们同行。”   谁知听到这话,得一子陡然站起身来,冷冷说道:“你的案子虽已了结,我的事却还没完,早已和旁人有约。而你既然身为我道家所谓的之‘引’,天崩地裂,尸山血海,你我自然会有相见之日。”说完这话,他也不理会同桌的先竞月,已径直往茶馆外而去。就在他将要踏出茶馆大门时,忽然又回过头来,向谢贻香冷笑道:“而今峨眉山上妖气冲天,尔等好自为之。”说罢,他便再不多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向远方。   听到得一子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语,谢贻香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小道长,只得兀自苦笑。待到得一子去得远了,她才向身旁的先竞月问道:“依师兄之见,这位小道长若是和言思道那家伙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先竞月听到这一问,不禁皱起眉头,缓缓说道:“言思道虽然十恶不赦,行事叛经离道,但终究是为了得失。一旦有了得失,到底也不过‘名利’二字,自然有章法可循;甚至某些时候,还算通情达理。但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小道士,我虽接触不多,也看得出他行事全凭一己之好恶,根本不顾及其他,可谓是无经无道。再加上他这一身本事,只怕——”   说到这里,先竞月忍不住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只怕这个叫做得一子的小道士,才是当今世上最危险、也是最可怕的人。” 第515章 私相约林中幽会   一片茂密而宁静的树林,当中有一棵四五个人才能勉强合抱过来的参天大树,其形高耸入云,笔直的树干漆黑发亮,直没于树冠当中。远远望去,就好似一顶巨大的华盖。   就在这棵漆黑的大树底下,一个身穿紫红色蜀锦的年轻女子,就这么静静地站立着,仿佛已和整片树林融为一体,历经上千年的风霜雪雨,只待有缘之人来将她唤醒。   幸好她并没有等太久,一阵突兀的脚步声已刺破整片树林的宁静,然后便有个身穿白衣的俊俏少年,穿过枝叶间斑驳的光阴,缓缓向她走来。   看到这个少年,女子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便恢复了镇定。她在脸上露出一丝礼貌的微笑,恭声问道:“想不到今日约我前来之人,竟是阁下。这倒意外得紧。”   少年并没有回答,他走到女子面前,然后便静静地望着自己对面这个女子——用他那一对灰白色的瞳孔。   女子有些摸不透深浅,又笑道:“阁下今日约我,为何却要作这般打扮?记得当日一见,阁下的白色斗篷里面,分明是一身漆黑色的道袍,可谓莫测高深。但阁下今日居然穿回了俗家装扮,叫我都不知应该如何称呼了。”   听到这话,少年终于开口了。“今日无需画符念咒,自然不必穿道袍。”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又说道:“要说到称呼,我也不知应该如何称呼于你。”   女子说道:“你我也算相识一场,阁下又何必明知故问?无论你怎样称呼,自然也由得你。”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少年却忽然笑了,似乎是女子的这般回答令他非常满意。他当即直视这个女子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谢大小姐,你好。”   女子不禁愕然当场。但她立刻便已定下神来,笑着问道:“你叫我什么?莫非阁下竟不认识小女子了?”   少年坚定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一点也没错。你便是当朝一品大将军谢封轩的大女儿,闺名‘洵芳’。也是谢贻香的亲生姐姐。”   “阁下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了?”女子仍然在笑,但笑容似乎已有些勉强。   少年冷笑一声,扬声说道:“当年毕无宗因为在成都府的杀降之举,惹得人神公愤,那时皇帝便已替他谋划,让谢封轩前来毕府带话,待到攻破前朝余孽后,便让毕无宗在南归途中以‘暴毙’假死避世。也便是说,毕无宗后来在出征之前,就知道自己此行是有去无回,所以才会和唐门的唐四爷商议,将三子毕长鸣送往唐门抚养,并且换回了唐晓岳这个假毕长鸣。因为他担心在自己‘去世’之后,毕家后人无依无靠,这才要为他们的前途着想;若是毕长鸣将来有出息了,再加上唐门的势力,也能回过头来照看毕家。对此,当日在毕府的前厅里,大家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你自然也知晓。”   女子并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少年又继续说道:“试问当时的毕无宗,既然已经动了‘易子而养’这个念头,难道他就没想过‘易女而养’?毕无宗之所以将毕长鸣托付给唐四爷,一来是因为和唐四爷之间的交情,二来则是看重唐门的地位。可要说到‘交情’和‘地位’,毕无宗其实还有一个朋友,无论‘交情’还是‘地位’,都远在唐门唐四爷之上,那便是谢封轩谢大将军。毕无宗既然已经把儿子换给了唐门,为何不连女儿一起换给谢封轩?”   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她缓缓说道:“纵然毕无宗有过这个念头,那也只是一厢情愿。谢大将军可未必同意。”   少年摇了摇头,冷笑道:“谢封轩当然同意。他若是不同意,当年他前来毕府替皇帝传话的时候,又何必要将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并带来?甚至极有可能还是由谢封轩主动提出此事,要拿自己的女儿来换毕无宗的女儿,从而为毕家后人谋个好出路。而毕无宗也是在调换好女儿之后,才会有‘易子而养’的念头,将毕长鸣换去了唐门。”   女子不禁说道:“如此说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当时毕长啸已经成年,又在军中效命,自然不可能换出去。但同样是毕无宗的女儿,毕无宗若是动了‘易女而养’的念头,何不将毕忆湘这个孽种给换出去?”   少年又摇了摇头,说道:“毕无宗当时还不知道毕忆湘是个孽种,他不是没想过要将毕忆湘换给谢封轩,因为谢封轩当时前来毕府,是将大女儿谢洵芳和小女儿谢贻香一并带来,自然是要和毕无宗商议,看调换哪个女儿比较合适。最后经过两人的商议,终于将谢大小姐谢洵芳换给了毕家,让她改名换姓当了毕无宗的女儿,也便是如今的你。而谢封轩则将毕无宗的女儿领回金陵,用她顶替了原本的谢洵芳。”   女子忍不住吐出一口长气,笑道:“听阁下这般说来,连我都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了。”   眼见对方还在否认,少年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谢贻香那时不过五六岁年纪,哪里知道父亲带她前来毕府,竟是要打算将自己换给毕家?而她当时在毕府里大病一场,以至什么事都记不清楚,自然也是你们动的手脚。试问一个小女孩亲眼见到自己的姐姐被换走,当然无法接受,多半还是谢封轩用上了从‘神火教’习得的‘天露神恩心法’,将她这一段记忆彻底抹去。所以往后这十几年来,谢贻香还一直以为当年在毕府的大病,是缘于前院里的那尊关公雕像,却不知这其实是‘天露神恩心法’偷天换日的手段。”   听少年说到这里,女子终于叹了一口气,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当下她也望向少年的双眼,望着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淡淡地说道:“阁下的这一对‘双瞳’,当真能看到过去之事?”   少年不禁一笑,说道:“想不到你也会信那种鬼话,依据常理便可推测出的事情,哪需要什么‘双瞳’?那夜毕无宗在前厅里大开杀戒,在他要杀死谢贻香时,曾说过一句话,说‘谢封轩的女儿没一个好东西,更是该杀!’要知道他的这句话,自然是连你一并给骂了,同时也证实了我这一推测。”   女子“哦?”了一声,反问道:“如此说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阁下的推测?”   听到这话,少年又笑了。只听他扬声说道:“你若是要我拿出证据来,那未免也太容易了些。毕忆湘以为自己是关公转世,我当时将其称之为‘魔障’;赵若悔分不清和自己私通的究竟是你们姐妹中的哪个,而且还将杀人的屠凌霄错看成关公,我当时将其称之为‘心魔’。但他们的症状其实我早已一清二楚,皆是被人以神通蛊惑了心智;而这一所谓的神通,正是神火教的不传之秘‘天露神恩心法’。”   说罢,他也不理会女子的反应,又说道:“放眼当今天下,会使这门‘天露神恩心法’之人,数来数去不过两个,一个是神火教的流金尊者,一个便是习得皮毛的谢封轩。然而那流金尊者虽然精通这门神通,却只会用来与人斗勇厮杀,当真是愚不可及,到最后更是命丧于先竞月刀下,哪及得上你用这门神通乱人心智,杀人不见血?而你之所会使这门邪功,自然是你爹谢封轩当年传授给你的。”   听到少年这一番话语,女子似乎终于放弃了抵赖。只见她脸上露出一丝冷冰冰的笑容,似笑非笑地说道:“何止是‘天露神恩心法’?当年谢封轩将我留在毕府时,甚至连他的‘空山鸣涧’也一并教给了我。只可惜我素来瞧不上那些打打杀杀的粗鄙手段,便将他的刀法教给了毕忆湘。否则毕长啸一直不肯传授毕忆湘武艺,她又怎么有本事冒充关公杀人?”   少年笑了,说道:“这便对了。眼下这片树林里便只有你我二人,大家开门见山,岂不爽快?”说罢,他又说道:“毕夫人的症状我虽然没能仔细查验,但看她的形貌,可想而知也是被你的‘天露神恩心法’蛊惑了心智。所以毕夫人这个所谓的幕后主谋,其实只是你的傀儡罢了,也是你的替死鬼。而那些什么关公和庞德的恩怨,更是胡说八道,都是你事先编好的故事,提前灌输到了毕夫人的脑海里。”   女子叹了口气,悠闲地说道:“南宫蓼……不对,应该是屠凌霄才是。她若不是因为修炼‘天龙战意’走火入魔,我还真没机会向她下手。至于关公和庞德世代恩怨的这个故事,我也知道编得不好,然而大家眼见屠凌霄疯疯癫癫的那副模样,自然也不会深究她的话。”   少年摇头说道:“倒不是故事编得不好,世人皆说关公和庞德的戏文是假,但谁又敢说‘经史子集’的记载便一定是真?这当中最大的破绽,其实是‘天龙战意’这门功夫。”   当下他娓娓道来,说道:“‘天龙战意’的来历,我倒是略知一二。据说是唐末有个叫‘花想容’的戏班子,每逢演关公戏,饰演关公的演员从来不涂红脸,就这么裸妆上台;直待戏到高潮,演员便把一口气憋进丹田,将脸色涨得通红,以此来表演关公的红脸,往往赢得满堂喝彩。而这门戏班子里的手艺,便是‘天龙战意’的前身。所以听到毕夫人说‘天龙战意’乃是三国时期关公的绝学,我立刻便知她是在胡说八道。”   女子不禁莞尔一笑,说道:“想不到你连这些戏班子里下三滥的勾当也知道,当真令人佩服。却不知你还知道些什么?”   少年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错,我的确知道。”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我当然知道恒王没死。死在毕无宗刀下的那个恒王,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 第516章 儿女情乱世序幕   听到少年的回答,女子叹了口气,说道:“连我的身世都已被你翻了出来,这件事果然也瞒不了你。”顿了一顿,她又笑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今日你既然能以恒王下属的名义约我出来,当然是早已看破我们的设局。”   少年笑道:“看破这个局,其实一点都不难。你妹妹谢贻香刚入毕府,便对‘恒王’的身份产生怀疑,一直坚持要将死者的身份查清。只可惜世人总是目光短浅,即便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还是会被一些横生出来的枝节蒙蔽视线,到最后非但忘记初心,甚至还会迷失自我。更何况此案在你的设计之下,无论是显灵的关公,还是真假无头尸,又或者是毕家的丑闻,以及毕无宗、屠凌霄夫妇的死而复生,其间种种,可谓是环环相扣、错综复杂,到最后众人为了寻求所谓的‘真相’,哪还记得最初的怀疑?自然而然地坐实了‘恒王命丧于毕府’这一结论,倒也怪不得他们。”   女子口中不禁‘啧啧’两声,笑道:“所谓曲高和寡、知音难求,如今能得高人赏识,倒也是一番乐趣。你只管继续说,我都听着。”   少年果然继续说道:“要说恒王私离江浙驻地,前来蜀地私会‘郑国公’毕长啸,继而命丧于毕府之中,整件事本就疑点重重,令人难以置信。为了遮掩这个疑点,引开世人的目光,你先是将隐居藏地的毕无宗骗回毕府,让他亲眼目睹毕长鸣之死,以致心神大乱。而就在当夜,假恒王和萨礼合二人如约前来毕府,你再以毕夫人的名义要挟毕无宗,要他以蜀地关公的杀人手法割去假恒王首级。与此同时,当夜你又故意将赵若悔约来‘凤舞阁’,让他撞见化妆成关公的毕忆湘,自己却在暗处对他施展‘天露神恩心法’,将这一恐惧深深植入到他的潜意识里,所以后来在‘龙吟阁’外,赵若悔才会将毕无宗错看成显灵的关公。而你却将真正假扮关公的毕忆湘派去郫县行凶,制造毕忆湘不在场的证据,以此来迷惑查案之人。待到你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就好比是搭建出了一座戏台,后面毕无宗、福管家和欧阳茶等人的藏头换尸之举,都只是在你搭建的戏台上唱戏,愈发令此案变得错综复杂。”   “如此一来,这桩无头命案果然如你所愿,三个月来毫无进展,不但让各级查案官差束手无策,更让朝廷也有些按捺不住。因为似这般拖延,就连市井乡野里的百姓都相继听说了恒王遇害的风声,朝廷却迟迟没有告示发布,免不得惹来朝野间的疯言疯语,就算精明如当今皇帝,为此只怕也是寝食难安。所以当日历经一天一夜,会同刑部常大人、成都府宋参将和亲军都尉府先竞月这三方的查实,再加一个谢封轩的女儿谢贻香,终于得出了‘恒王已死’的结论,而早已苦等多时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哪还有丝毫怀疑?只怕不出三日,朝廷便会昭告天下,宣布恒王之死。”   听到这里,女子忍不住鼓起掌来,笑道:“恒王为何要大费周章,设局让自己命丧于毕府?这当中的道理,想必你也已经明白了?”   少年不屑地一笑,说道:“自古以来,名不正,则言不顺。恒王心怀叵测,早已图谋多年,却独独缺少一个时机。而今朝廷公布恒王的死讯,皇帝一来想要保全毕家后人,二来也是要趁机将恒王的势力连根拔起,便如同你们教给毕长啸替父母顶罪的杀人理由,势必会将恒王此番前来毕府的意图,定罪为来找毕长啸商讨谋反。以此列举十大罪状,尽力抹黑恒王。”   “待到朝廷定罪,继而清剿恒王的势力,真正的恒王便会重新现身,说自己这三个多月其实是在海上与倭寇作战,这才会音讯全无,根本就没去过什么毕府,从而令朝廷的告示沦为一个笑话,甚至还能反咬一口,说皇帝有谋害自己之心,胡乱定罪抹黑自己。而那些恒王的势力,以及那些平日里与恒王珠胎暗结、却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各方势力,面对皇帝无孔不入的清剿,为求自保,定会死心塌地支持恒王起事,以‘清君侧’之名围攻金陵。如此一来,恒王不但出师有名,而且还借机收拢了人心,当然是一举两得。”   女子听得连连点头,说道:“果然好本事,竟能将我们的谋划说得一字不差,佩服!佩服!只不过——”她顿了一顿,随即展颜笑道:“——只不过你的推测虽然不错,但当中有一些事,你却并不知晓。你可想听听我的故事?”   她也不等少年回答,便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许多年前,我的确曾是谢封轩的女儿,和恒王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甚至还私定了终生,只等皇帝给我们二人赐婚。可是就在那一年,谢封轩却突然带着我和谢贻香前来毕府,竟是要将我们两人中的一人和毕无宗的女儿调换身份抚养。当时他们本是要将谢贻香和毕忆湘二人互换,但我见谢贻香年幼无知,一直在那里哭闹,到底还是姐妹情深,所以便主动请缨,代替谢贻香成为了毕无宗的女儿,谢封轩更是当场消除了谢贻香的这段记忆。而毕府里除了毕无宗之外,当时便只有福管家一人知晓此事,后来我怕福管家坏事,便学谢封轩当年的手段,也以‘天露神恩心法’消除了福管家这段记忆。至于屠凌霄和毕长啸二人,一个因为练功走火入魔,终日疯疯癫癫;另一个则常年在军中效命,好几年也没回过家,根本就不知道毕无宗已经把自己的一子一女尽数掉包了。”   “可是事后我才醒悟过来,我既然变成了毕无宗的女儿,那么和恒王的婚事当然也就落空了。而毕无宗被换走的那个女儿,在顶替‘谢洵芳’这个身份之后,却如约得到皇帝赐婚,要将她下嫁恒王为妻。幸好恒王情深义重,坚持不肯娶假的谢洵芳过门,皇帝和谢封轩无奈之下,只好将那个假谢洵芳嫁给了皇长子。也正因为这件事,我才看清恒王对我的一片真心,所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未嫁。”   说到这里,她忽然讥笑一声,略带嘲弄地说道:“要说我和恒王之间的这点儿女情长,放在皇室和侯门的争权夺势之中,又能算得了什么?要怪只怪我们投错了胎,居然生在这等肮脏人家。难得的是我们身处淤泥,彼此间却还能存下一颗真心,倒也算是值了。而恒王后来虽然经不住皇室的压力,相继娶了妻妾,但对我的情谊却始终没有改变,眼下这片设有‘断妄之阵’的树林,便是我们两人的私会之处。而恒王这些年来对毕府的照顾,旁人还以为恒王看重的是毕长啸那个草包,哪想得到恒王真正在意的人,其实是我谢洵芳。”   “而我这些年来在蜀地苦心经营,拼命积攒钱财,当然便是为了帮助恒王起事。直到去年年末,我们见时机已经成熟,这才定下今日这一计划,以屠凌霄的名义从藏地骗回假死避世的‘不死先锋’毕无宗,让他亲手杀死恒王的替身。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让我们师出有名,更能彻底毁掉整个毕家,也算是一解谢封轩当年将我换到毕家的心头之恨。”   讲完这一段往事,女子不禁吐出一口长气,向对面的少年笑道:“然而我们的谋划虽然滴水不漏,但当日若非有你的推波助澜,只怕也无法进行得如此顺畅。而你明明已经看破我们的布局,当时却并未点破,甚至在暗中相助,这一番功劳,恒王必定会铭记于心。更何况以你的聪明才智,再加上我的引荐,将来你定然会成为恒王的左膀右臂,甚至……嘿嘿,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居丞相、国师之职。”   却不料少年听到这番话语,俊俏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恶心,就仿佛是要呕吐一般。过了半响,他才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几时说过要帮恒王造反?”   女子微笑道:“不帮恒王,那你是打算去帮皇帝?皇帝可未必会理睬你,甚至连看也不会看你一眼。”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帮皇帝。”   女子笑道:“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见风使舵,倒也是明智之举。不错,如今恒王还未正式起事,你心存疑虑,不敢公然站到恒王这边,也属人之常情……”   不等她说完,少年已是一声长叹,苦笑道:“你们这些个凡人,为何始终不能理解我的心思?也罢,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你若是看见地上有两队蝼蚁,为了要争抢一只老鼠的尸体,正准备开战厮杀,你可会劝阻这两队蝼蚁,叫它们不要开打?嘿嘿,只怕你见到这等精彩的局面,还生怕它们打不起来,喝彩都来不及,又怎会阻止?而待到这两队蝼蚁打起来后,难不成你还会去帮助它们其中的一队?”   听到这话,女子不禁皱起眉头,强自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打算作壁上观,只想看一场好戏?”   少年顿时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看蝼蚁们的厮杀,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有资格成为我对手的人。待到这两方蝼蚁开战,那个家伙若是相助于其中一队,我便会相助于另一队,就好比下棋对弈,以这两队蝼蚁来和他分出胜败输赢,定然好玩得紧。”   听到少年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女子沉默了。过了好久,她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道:“能与阁下这般人物为敌,倒也是我的荣幸。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在沙场再会。”   话音刚落,少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仆后仰,就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见到少年这般神态,女子终于一改之前的优雅,自双眼中迸射出怒火,厉声喝问道:“你笑什么?”   少年又笑了好久,才终于停了下来,喘息着说道:“你也仅仅只是一只蝼蚁,最多算一只聪明的蝼蚁。而蝼蚁有一个通病,那便是自以为是。”   说罢,他再不多看女子一眼,径直迈开大步,朝树林外而去,口中淡淡地说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么寂寞……”   (本案完) 第517章 相见难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   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   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   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唐·李白   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此刻就身在号称“峨眉天下秀”的峨眉山上,下榻于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峨眉剑派之中。直到第四天早晨,他们才终于等到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的召见。   其实两人在三天前便到了峨眉山,因为“雕花剑”赵若悔事先的通禀,便有峨眉弟子将他们一路接引山上,由峨眉剑派十长老之一的“破山剑”官若败接待。这官若败乃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胖子,一副飞扬跋扈的姿态,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派中的地位。在听到戴七身亡的消息后,他也只是装模装样地感慨了一番,当即便要谢贻香将定海剑和昔日蜀山派那些秘籍交付给他。而谢贻香因为曾对戴七有过承诺,要将这两件事物亲手交给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所以并未答应。官若败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去向掌门人通禀,并安排两人住下,言辞间还依稀有些恼怒。   谁知到第二天,来的却是峨眉剑派的副掌门、人称‘刺星剑’的风若丧。他一口一句抱歉,只说下个月便是掌门人朱若愚的五十大寿,以至琐事太多,无暇亲自接见。说到最后,这位副掌门的言下之意,还是要请谢贻香把定海剑以及蜀山派的秘籍交付于他。谢贻香昨日就没答应官若败的这一要求,当然也不会答应风若丧。这位副掌门见对方执意不肯,也只得暗叹一声,满脸失望地离去。   待到第三日,又有峨眉剑派里的高手来访,却是个熟人,正是先前在毕府见过的“雕花剑”赵若悔。当夜他被毕无宗一刀废去,伤势至今还未痊愈,此番前来拜访,更是躺在担架上,由两名弟子抬着。三人交谈一番,果然,赵若悔的说辞和先前两人一样,也说朱掌门日理万机,实在难以接见,要请谢贻香将戴七的遗物交付给他。   谢贻香当即一口回绝,说道:“有道是‘受人之托,自当终人之事’,谢贻香虽是女流之辈,也说话算话。当日我亲口承诺戴七前辈,要将这些东西亲手交到朱掌门的手里,那便一定要做到。若是见不到朱掌门,纵然是利刃加身,我师兄妹二人大不了血溅峨眉,也绝不可能交出戴七前辈的遗物。”那赵若悔不禁尴尬地一笑,说道:“当日毕府之中,我也算救过谢三小姐一次,随后竞月公子又救了我一命,如此算来,我们三人也是过命的交情了,谢三小姐又何苦要来恐吓我这个老朋友?”说到最后,赵若悔毕竟是戴七亲传的弟子,又见谢贻香如此坚持,也便不再相劝,拍着胸口向两人担保,一定要请来朱掌门亲自接见。   所以一直等到第四天早晨,才有弟子前来通传,说掌门人朱若愚要亲自接见。谢贻香连忙将戴七的遗物整理妥当,又去隔壁客房唤出先竞月,由前来通传的弟子带领着往峨眉山“金顶”方向而去。   原来这峨眉剑派修建得甚是气派,从半山腰的“接引庵”后开始,一直延伸到被称为“金顶”的峨眉山山顶,都属于峨眉剑派的范围,几乎将整座峨眉山的山头尽数覆盖;而掌门人朱若愚所在的“御剑宝殿”,则是在金顶背后“舍身崖”的绝壁之上。两人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上到金顶,虽是盛夏时节,却因为山势太高,以致寒如秋冬;再看山顶后的悬崖绝壁上,一座大殿凌空而建,极是雄伟,门口的匾额刻着四个烫金大字,正是“御剑宝殿”。   谢贻香和先竞月却没心情欣赏这般美景,两人在弟子的带领下进到悬空的殿中,才终于得见这位名扬天下的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可是一见之下,谢贻香和先竞月不禁对望一眼,都有些诧异。原来这位鼎鼎大名的朱若愚,竟然是个矮子,此刻他虽然高坐于大殿正中的太师椅上,也一样藏不住他那五短身材。粗略看来,竟比那位被人戏称为“矮胖子”的戴七还要矮出一个头;就算是谢贻香这样的小姑娘,也要高出他大半个头。   椅子上的朱若愚见两人进来,也不起身迎接,只是在椅子上微微抱拳,便算是招呼过了。随后便有弟子请谢贻香和先竞月入座,奉上清茶。待到两人坐定,朱若愚便开口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什么俗务繁多无法抽身,这才接待晚了之类的话,然后又感谢谢贻香送回戴七遗物。听他这些话语,原来所谓的“掌门人亲自接见”,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这还没说几句,便向谢贻香讨要起东西来了。   要说谢贻香当日与戴七结识,历经艰难险阻,可谓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后来戴七不幸身亡,临终前将定海剑和蜀山派的秘籍托付于她,对此谢贻香一直极为上心。谁知此番前来峨眉,一路看下来,这峨眉剑派非但名头极大,架子更是极大,自己千里迢迢替他们送回“天下第一剑”定海剑,还有戴七以性命换来的蜀山派秘籍,这位朱掌门人居然还不屑亲自接见。此番若不是有师兄先竞月同行,又或者自己有“谢大将军之女”这一身份,恐怕这位朱掌门连今日的这一过场也不肯走,说不好当真要唆使门下弟子将定海剑和这些秘籍强抢回去。   当下谢贻香暗叹一声,将定海剑和蜀山派的秘籍尽数拿了出来,立刻便有弟子接过,送到朱若愚的手里。朱若愚将定海剑在手中略一掂量,立刻便知货真价实,不禁喜笑颜开。随后他又解开包袱,随手拿出几本戴七当日在阴间祭坛下挑选的蜀山派秘籍,旁若无人地翻阅起来。谢贻香心中有气,当即向身旁的先竞月使了个眼色,先竞月便站起身来,朝座椅上的朱若愚抱拳说道:“事已办妥,不敢叨扰。就此别过。”   朱若愚微微一怔,连忙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留客的话,见先竞月坚持,他便不再多留,将手中茶盏一举,派弟子送他们下山。谢贻香和先竞月随即从“御剑宝殿”里出来,一路上便只有一名弟子相送,待到出了峨眉剑派的大门,那名弟子略一行礼,也自行离去,只留下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写满了尴尬。   若要以谢贻香的脾气,本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下这口恶气,幸好这些年来她经历了不少事,再不是以前那个任性的小丫头,而且看在已故的戴七份上,今日虽然受了峨眉剑派的冷落,还连累师兄一并受罪,但也算是终于完成了戴七的遗愿,没必要再因为这等小事计较。而先竞月心中虽然也有些气恼,但他素来看得开,从头到尾也没有过半句怨言。   然而以此观之,这峨眉剑派虽是名声在外、人才辈出,在江湖上却始终没有太大作为,充其量也只是“蜀中四绝”之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似他们这般自命不凡,视天下英雄于无物,兀自躲在峨眉山上摆足土皇帝的架子,要想发扬光大,又谈何容易?   当下两人也不愿在此久留,如今私事既已办妥,也该回金陵向刑捕房和亲军都尉府回禀恒王命案。要说当日上山,他们本是从成都府取道嘉州府,再西行上峨眉山,但两人都是少年心性,不愿走来时旧路,再加上日到正午,腹中空空,便决定改道峨眉半山的七里坪镇,在那里吃完午饭后,再取洪雅县的方向绕回官道。   谁知谢贻香和先竞月的这一改道,却恰巧撞上了一桩奇案。待到最后揭破谜底,其中景象,甚至可以用恐怖二字来形容。 第518章 同心德   要说这七里坪,原本只是峨眉山半山腰处的一个山村,住着百余户山里人家。却因为每逢夏日酷暑,附近成都府和嘉州府的本地人上峨眉山避暑,又不愿去住山上那些昂贵的客栈,便都来了七里坪,一住便是十天半月。如此一来,这个偏僻的山村便逐渐兴旺起来,到如今已是一个小镇的规模。   谢贻香和先竞月来到镇上的时候,发现不少百姓正围在一个大院外面,纷纷交头接耳、低声窃语,不少人脸上还带着惶恐的神色。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耳目自然灵敏,当即听到人群里有人说道:“据说你们峨眉山上出了一个吃人妖怪,已有不少人命丧于这妖怪之口。为此嘉州府特地派来一位捕头,同行的还有两名捉妖高僧,眼下便在院里的屋子中商讨对策。”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先竞月相视一眼,心中都感到好笑。哪怕一桩普普通通的命案,到了这些市井百姓嘴里,往往也会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他们二人办的案子多了,自然不会相信这等鬼话,但这吃人妖怪虽然未必是真,但看眼下这般局面,峨眉山上倒是的确发生了命案,这却假不了。   以谢贻香的性格,本不会管这些闲事,但她却深知师兄先竞月的为人,那可是路遇不平,绝不袖手旁观。算起来从谢贻香跟随庄浩明去往湖广开始,两人便再也没见过面,经历这一连串波折,如今好不容易才在蜀地重逢,可谓是喜出望外。当下谢贻香便向身旁的先竞月询问道:“我们要不看看?”果然,先竞月略一沉吟,说道:“看看也无妨,若是力所能及,也可助当地衙门一臂之力。只是不要耽误行程。”   两人达成一致,便向那个大院靠近,进到围观人群里。只听不远处一个老者干笑几声,向方才说话那人笑道:“你们这些上山避暑的城里人,咋个如此胆小?我们七里坪的人家世代居住在此,几时见过峨眉山上有什么吃人妖怪?照我看来,那个从嘉州府来的捕头,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怪!”   谢贻香不禁一愣,心道:“捕头如何会是妖怪,这话又从何说起?”旁边立刻便有人附和说道:“不错!男尊女卑,古之礼法也,哪有女子抛头露面,去衙门里当差的?老子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看见女人也能当捕头,简直是伤风败俗!”这人话音刚落,便听大院里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子声音,高声吆喝道:“闲杂人等,都给我散去了!”然后便有一个身穿捕头公服的中年女子大步踏出,怒视着围观的人群。   只见这位女捕头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腰悬一柄弯刀,手拿一杆旱烟,精气神皆是十足;虽然她的体型微微有些发福,但看她肌肤胜雪、秀美大眼,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胚子。伴随着她这一声吆喝,在场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非但没有散去,不少人还嬉皮笑脸地在她身上瞅来瞅去,争相围观起“女捕头”这一稀罕事物。那女捕头当即怒道:“好啊,你们围在这里不走,莫非是有本案的线索要禀告?那却再好不过,来人啊,将在场的这些人都给我请进去了。”听到这话,围观的众人急忙摇头摆手,顿时一哄而散。   谢贻香自从认识言思道以后,对吸食旱烟之人都心存警惕,幸好言思道那家伙虽能千变万化,但终究还是个男子,说什么也不可能扮作女儿之身。眼见这位女捕头喝散众人后,便将手里的旱烟杆塞进嘴里猛吸起来,举止甚是老练,谢贻香惊讶之余,心中又生起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要说女子也能在衙门里当差,的确罕见得紧。谢贻香当年凭借父亲的关系去金陵刑捕房任职,便有过不少风言风语,甚至直到今日,还有人在私下议论她的女子身份。但金陵城好歹是本朝都城,当中的百姓也算见过世面,不至于像方才那些山里人家少见多怪,竟然将女捕头说成伤风败俗的妖怪。   那女捕头见围观众人都已散去,只有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一动不动,不禁有些纳闷。再看这两人郎才女貌、气度不凡,身上分明还带有兵刃,当即皱眉喝道:“两位是若是峨眉山的游人,只怕却是走错了路,这七里坪镇都是本地人来避暑,没什么可玩的,这便赶紧离去。只是峨眉山道路难行,游玩时莫要落单便是。”   谢贻香当即一笑,上前抱拳说道:“这位捕头大人有礼了。不巧得紧,小女子也是一名衙门里的小捕快,今日有幸得见大人,可谓是倍感亲切。不知捕头大人如何称呼?眼下又是在查办什么案子?若是有我们师兄妹能帮上忙的地方,小女子愿效犬马之劳。”   那女捕头不禁一愣,还以为眼前这个绯红色衣衫的小姑娘是在讥笑自己女捕头的身份,顿时大怒道:“女人便不能当捕头了?但凡是作奸犯科之辈,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女人也一样不会手软!哼,你这个外地小丫头,这便速速离去,若是惹恼了我,当心我连你一同抓起来!”谁知她刚说完这话,身后的院子里又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踱步出来,略带惊讶地说道:“这不是谢三小姐和竞月公子?你们二人还未离去?”   原来这个中年胖子,正是三天前负责接待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的峨眉剑派十长老之一、人称‘破山剑’官若败,想不到他竟然也出现在了此间。当下几人寒暄两句,谢贻香才知道眼前这位女捕头姓岳,名颖秋,乃是整个嘉州府唯一一个女捕头,当地人都称她为“岳大姐”。而这位女捕头岳大姐听到谢贻香的名字,更是满脸惊讶,脱口说道:“你……你便是谢贻香?早就听说过金陵刑捕房也有一名女捕头,还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想不到今日居然在此得见……”说着,她不禁皱起眉头,一双眼睛只是在谢贻香身上扫来扫去,却又看不出这位谢三小姐有什么过人之处,居然能在刑捕房里任职。   那官若败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兀自在旁说道:“岳大姐,你可曾听说过‘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眼前这位少侠,便是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竞月公子。却不知威震天下的‘江南一刀’到了我蜀地,是否还能风采依然?眼下你这桩案子若是能得竞月公子相助,哪怕真有什么吃人妖怪,也教竞月公子一刀给劈了,届时也好让官某开开眼界。”   听到这话,岳大姐才看了谢贻香身旁的先竞月一眼,沉吟道:“既然为了破案,能多一份力量,也是好事,更何况还是金陵刑捕房的谢三小姐……”说着,她当即拉起谢贻香的手,笑道:“……两位若是有兴趣,随我进屋一叙如何?”   谢贻香和先竞月互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当下便随岳大姐、官若败二人一同进了院子。院子里是一座两层高的木阁楼,楼下一层是几名年轻捕快在各自忙碌,楼上则是一间大屋,当中摆着一张檀木八仙桌,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书。而就在这张八仙桌旁边,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地上盘膝而坐,兀自闭目念经。   那岳大姐介绍说道:“这两位是来自嘉州府凌云寺的大师,便是蜀中四绝之一的‘凌云僧’。这位长者法号‘海念昙’,乃是凌云寺中有名的高僧;另一位则是海念昙大师的高足,法号‘海承宗’。因为峨眉山上的这桩案子,说来倒有些……有些古怪,所以我便向嘉州府府尹请命,特意请来两位大师相助。”说罢。这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也相继站起身来,和谢贻香、先竞月二人合十行礼。   要说凌云山上的“杀生佛”,谢贻香自然知晓,先前在毕府更是和那海念松和尚打过交道。谁知那海念松和尚竟然被得一子的“双瞳”吓得魂飞魄散,当场逃跑了,令人大失所望。但如今再次见到凌云僧,她也不敢失了礼数,连忙和先竞月一起还礼。   待到众人通报完性命,谢贻香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岳大姐,我方才曾听外面的百姓说起,说这峨眉山上出了一个吃人的妖怪,已有多人丧命。你也曾叮嘱我们道路难行,游玩时莫要落单,还说这桩案子有些古怪,却不知峨眉山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519章 寻踪迹   那岳大姐当即吸了一口手里的旱烟,沉吟道:“这却说来话长。此番我前来查办的这桩案子,倒也不能算是一桩命案,若要草草了结,其实倒是不难;但若要将此案寻根问底、查个究竟,那却有些骇人听闻,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也罢,等你们听我说完,自然便会明白我的意思。”   当下岳大姐便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讲诉了一遍,果然如她所言,如今峨眉山上的这桩案子,起因其实再寻常不过,乃是一桩游人失踪案。   话说汉口有一位姓徐的富商,不仅家大业大,而且还和朝中大臣沾亲带故,所以整个家族好不兴旺。不料就在两个多月前,这位徐姓富商膝下的第六个儿子因为一点小事和家里人闹翻,便收拾行装孤身出门,说是要独自游历名山大川。而徐六公子这一离家出走,便再也没了音讯,那徐姓富商焦急之下,便找人画了几十张徐六公子的画像,重金雇人拿着画像四处寻找。如此找寻了半个多月,终于在蜀地峨眉山山脚下的一间客栈里,得到了徐六公子的消息。   依据客栈老板所言,这位徐六公子是在一个多月前孤身前来客栈投宿,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天刚一亮,便收拾行装离开了。由于徐六公子当时出手阔绰,一个人就点了桌二两银子的饭菜,还要了一间上房,所以客栈老板印象极深,一见徐六公子的画像,便立刻将他认了出来。经过客栈老板的回忆,徐六公子还曾向自己打听,询问上峨眉山游玩的路,说第二天一早便要上山,随着他这一去,往后便再没见过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   既然寻到徐六公子的下落,那徐姓富商立即雇来三十多个本地人,每人十两银子一天,要他们寻遍峨眉山的每一寸土地;只要有人能找到徐六公子,再赏一百两银子。谁知这三十多个人接连找了七八日,却并未发现徐六公子的踪迹。徐姓富商哪里肯善罢甘休?又一路闹到嘉州府府尹那里,府尹也知道这位富商来头不小,不敢怠慢,连忙从嘉州府衙门里调人,联合峨眉山镇、七里坪镇两处衙门里的公差,浩浩荡荡地集结了一百多号人上山寻找,却还是没有丝毫发现,就连徐六公子的衣衫也不曾寻到一片。   要知道这峨眉山高达一千多丈、占地二十多万亩,由大峨山、二峨山、三峨山和四峨山四座山峰构成,每年的游人更是数以万记,偶尔有游人在山里走丢,倒也在情理之中。想必是徐六公子游玩时一时不慎,失足跌下了某处悬崖、某处深谷、某处山涧,这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徐六公子上峨眉山游玩,到底只是那个客栈老板的推测,或许徐六公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没上过峨眉山,又或许他早已平安下山,转去了别处游玩。   事情查到这个份上,嘉州府府尹也算是竭尽全力、仁至义尽了,便向徐姓富商回话,让他再去别处找找,若有需要,官府也能出面给徐六公子定个失踪案。哪知那徐姓富商最是疼爱自己这个六儿子,这些日子里也一直派人在别处寻找,都没有丝毫结果,算来算去,便只有峨眉山这一处线索,竟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他见嘉州府府尹不愿再查,居然又花钱打通关系,将此事闹到了成都府里四川巡抚的衙门,继而从上面传下命令,勒令嘉州府府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失踪的徐六公子,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嘉州府府尹不敢抗命,又明知多半查不出结果,思来想去,便将这桩失踪案交到了嘉州府唯一的女捕头岳大姐手里。   说起这位岳大姐,倒也算嘉州府里的一个奇人。她父亲本是衙门里的一个衙役,也算穷苦家庭出身,年轻时因为相貌姣好,被当地一个富家公子看上,最后却又始乱终弃,令她彻底心冷,至今一直未嫁。后来她父亲患病,岳大姐便顶替了父亲的职位,去衙门里当差养家。谁知她一入衙门,无论是缉凶拿贼还是查案定罪,岳大姐都极有天赋,仿佛天生就是一块当捕快的料,经过十几年的打拼,更是坐上了捕头的位置,成为嘉州府里唯一的女捕头。   然而女子在衙门里当捕头,毕竟有违世人眼中的常理,岳大姐也免不得惹来不少闲言闲语,以致嘉州府接连的几任府尹,也皆不敢重用于她,只是派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给她。所以此番徐六公子的这桩失踪案,自然而然地也落到了岳大姐头上。   岳大姐倒也算是一个叫真的主,查起案来可谓是尽心尽责。她从府尹那里接过此案,知道徐姓富商和衙门里的人都已先后在峨眉山上寻访过多次,皆是空手而归,自己也不必多此一举再去山上寻找。当此局面,她只能暂时假设那位徐六公子的失踪,的确是发生在峨眉山上,而所谓的失踪,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遇险,是徐六公子自己不小心跌落进了某处;二则是遇害,是峨眉山上有歹人行凶,绑架或者谋害了徐六公子。   于是岳大姐便到峨眉山半山腰的七里坪镇,将峨眉山历年来的卷宗调出来察看。谁知这一查阅,顿时令她吓了一大跳。原来依据这些卷宗记载,从前朝起一直到本朝,这一百多年里峨眉山上失踪的游人,居然有四百零六人之多,而且这当中竟有三百七十二人是孤身上山游玩的外地游人。   要说在一百多年里,有四百个人在峨眉山上失踪,平均下来每年也就三四个人,以峨眉山的地势,似乎也属正常。然而岳大姐身为女子,本就心细如发,再加上多年查案的经验,略一推断,顿时便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且不论卷宗所记载的四百零六个失踪游人这一总数,单说里面这三百七十二个失踪的外地孤身游人,既然这些外地游人是独自前来峨眉山游玩,若是在山上失踪,他的亲戚朋友又怎会知晓他是来了峨眉山?自然也不可能向当地衙门报案,从而留下卷宗记载。就好比徐六公子这般情况,若不是那徐姓富商家底丰厚,不惜花重金四处寻访,到头来只怕也查不到自己的六儿子曾经来过峨眉山,更不可能惊动当地官府。   也便是说,外地孤身游人若是在峨眉山上失踪,极少会有报案的情况,因为失踪者的亲戚朋友未必知道他是来了峨眉山;至于卷宗里所记载的这三百七十二个失踪的外地孤身游人,说到底其实都是类似徐六公子这样的特例。   如此推算,这一百多年来,那些在峨眉山上失踪、却又并未记录在案的外地孤身游人,究竟还又有多少?岳大姐以常理推算,恐怕这当中真实的失踪人数,至少是三百七十二人的一倍、甚至两倍、三倍。这便意味着平均每年都有十来个外地孤身游人在峨眉山上失踪,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个! 第520章 血佛光   想明白了这一点,岳大姐纵然胆大如斗,也不禁头皮发麻。因为照外地孤身游人在峨眉山上失踪的这个人数来看,绝不可能是山势险恶所引发的意外,而是有歹人在暗中作祟,谋害了这些外地孤身游人。   可是若说是歹人作祟,似乎也不太可能。要知道峨眉山不仅是天下闻名的游览胜地,更是释道二教的圣地所在,无论是嘉州府衙门还是峨眉山镇、七里坪镇的衙门,对整个峨眉山的管治素来极严,不敢有丝毫怠慢,再加上还有“蜀中四绝”之一的峨眉剑派在此坐镇,又怎么可能有歹人敢在山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游人,还一直没被发现?   如此一来,岳大姐可谓是陷入僵局,无奈之下,只得上金顶求助于峨眉剑派。分管外务的峨眉剑派副掌门“刺星剑”风若丧听闻此事,再想起下个月便是掌门人朱若愚的五十大寿,可别因此出什么乱子,所以也比较重视,这才派来了眼前这位“破山剑”官若败,叫他代表峨眉剑派,协助嘉州府衙门侦办此案。   而这位“破山剑”官若败身为峨眉剑派的十大长老之一,素来眼高于顶,听到岳大姐对于徐六公子失踪案的这番对策,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说有峨眉剑派在这峨眉山上坐镇,绝不可能有歹人作恶。直到岳大姐将其中的厉害分析清楚,指出“平均每个月都有一名外地孤身游客在峨眉山上失踪”这一猜想,官若败才终于警觉起来。   随着官若败的介入,两人对峨眉山上的失踪案再做分析,顿时又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便是岳大姐如今能拿到的卷宗记录,说到底不过是前朝初年至今的这一百多年内的卷宗,更早的记录却并无存放。这便意味着,外地孤身游人在峨眉山上的神秘失踪,恐怕不仅仅只是过去的这一百多年,甚至可能发生得更早、也持续得更久。   而且就算只是前朝至今的这一百多年间,若说此案是由歹人在暗地里谋害游人,那么这个歹人就算是从十岁起开始犯案,到如今也已上百岁的高龄,是一个垂死老者,又如何还有体力继续作恶,在不久前谋害了徐六公子?何况一个十岁的孩子,也根本没能力谋害成年游人。想到这一点,官若败虽然自恃武功高强,心里也有些没底,甚至还有猜测,难不成在这峨眉山上谋害外地孤身游人的“歹人”,其实是什么神异或者是妖邪之物?例如什么百年灵狐、千年巨蟒之类,又或者根本就是有妖魔鬼怪在作祟?   岳大姐虽然不信鬼神,但徐六公子这一桩失踪案推演到如此地步,分明已有些匪夷所思,心中也不禁动摇起来。于是在官若败的建议下,她便向嘉州府府尹请命,从嘉州府的凌云寺请来了两位得道高僧,让他们协助侦办此案,也便是此刻房间里的海念昙和尚和他的徒弟海承宗和尚。   要说世人但凡牵涉到鬼神之说,第一反应便要找和尚道士,也属常理,而岳大姐和官若败将凌云僧请来,其实也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幸好凌云山和峨眉山之间相隔不过大半日的路程,这两位凌云僧对峨眉山也极是熟悉,在山上兜兜转转好几日,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昨天下午,一行人到峨眉剑派拜访,在金顶游走时,恰逢峨眉山的奇观“金顶佛光”出现,乃是在云层中幻化出一个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光环,那年长的海念昙和尚眼见“金顶佛光”里的红色浓郁,隐隐还呈现出血色,当即脸色大变,脱口说道:“好重的妖气!只怕就在这峨眉山上,不久便会有妖物出世。”直吓得同行众人皆尽失色。   可是事后众人细问缘由,海念昙和尚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说自己一心向佛,所以在见到“金顶佛光”的一刹那间,心底莫名地产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应,由此得出这一结论。待到众人回到七里坪后,也不知是谁泄露风声,竟将海念昙和尚当时的话语流传了出去,以至附近人家都说峨眉山上出了个吃人的妖怪,相继前来众人所居住的院子外议论,这才有了谢贻香和先竞月方才在院外看到的那一幕。   听完岳大姐这番讲诉,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她本就是金陵刑捕房的捕头,对于办案的门道自然再清楚不过,这桩徐六公子的失踪案看似棘手,其实却并不难办。若是要敷衍了事,岳大姐大可以在峨眉山虚耗几个月,全当休假疗养,到头来只说找寻不到徐六公子的踪迹便是。那嘉州府府尹本就对此案不抱希望,也不会因此追究岳大姐;而有了岳大姐的这一番“辛劳”,也能给四川巡抚和徐姓富商一个交代,从而寄希望于徐六公子是去往了别处游玩。   却不料这位岳大姐虽然是个女捕头,竟是如此地尽职,甚至可以说是较真。通过徐六公子的失踪案,居然牵连出了峨眉山上一百多年间外地孤身游人的神秘失踪。再回想起不久前在茶馆里和得一子分别时,那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小道士也曾叮嘱过,说峨眉山上近来妖气冲天,竟是和海念昙和尚一般说辞,难不成在这峨眉山上,果然出了个吃人妖怪?   当下谢贻香便仔细询问海念昙和尚所谓的“妖气”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正如岳大姐所言,海念昙和尚开口便是一大堆佛理禅机,到头来却连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能归咎于“直觉”二字,认定那血红色的“金顶佛光”乃是妖气弥漫的征兆。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望向身旁的先竞月,看师兄要作何反应。   就在岳大姐讲诉的时候,先竞月已从桌上抽出几张卷宗查看起来,神色也愈发变得凝重。他略一沉吟,当即向岳大姐问道:“记录在案的四百零六个失踪游人中,竟有三百七十二个都是外地来的孤身游人?”   岳大姐顿时神色一凛,略带赞许地说道:“竞月公子果然思路敏捷,一语道破此中的关键,我一直认定峨眉山上的失踪案不同寻常,便是来源于此。我若是那谋害游人的歹人,自然也会挑选外地的孤身游人,因为他们一来没有同伴,二来家又不在本地,纵然在峨眉山上失踪,也不容易被人察觉,从而令自己暴露。相反若是向本地人下手,又或者是向成群结伴的游人下手,倒是不好隐瞒。所以照这个比例来看,这些外地孤身游人的失踪,绝不可能是什么意外,而是人为。”   听到先竞月这一问,谢贻香心中明白,看来师兄是要打算插手此案了,自己倒也不忍拂他的意。其实就算抛开先竞月的因素,谢贻香今日见到这位嘉州府唯一的女捕头,心中也是感慨良多,早就有了相助的念头。因为在这位岳大姐的身上,谢贻香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试问自己若不是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只怕多年以后,多半便和岳大姐一样成为一个小地方的女捕头,虽然兢兢业业,却因为女子的身份惹来不少流言蜚语,而且还不被长官重用。   当下谢贻香又询问失踪的这三百七十二个外地孤身游人,是否还有什么规律可循。岳大姐连连摇头,说这些失踪外地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也有不小的悬殊,穷富皆有;唯一的两个共同点,便只有“外来”和“孤身”这二条。至于失踪案发生的频率,则是无从考证,因为据卷宗记录,最多的一年里竟有七个游人失踪,也有十几个年头一个失踪记录也没有。再加上外地孤身游人的失踪,极少会有亲友前来报案,所以仅凭卷宗里这三百七十二个记录,不过是冰山一角,根本无法论证这桩持续百年以上的失踪案,其频率是否存有规律。   听到这一结论,谢贻香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峨眉山上每年的外地孤身游客何止千万,相比起来,这些失踪者到底只是少数,又或者说是个例。所以除了‘外来’和‘孤身’这两条共同点以外,这些失踪的游人身上,一定还存有其它的共同点,例如他们都曾去过山中某处、都曾在山上做过什么,对此我们却是一无所知。而仅凭眼下我们手里的这些线索,要想侦破此案,恐怕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第521章 四火命   谁知谢贻香这个法子还没说出口,岳大姐便已猜到,当即摇头说道:“谢三小姐的法子,是想找人作饵,假冒外地孤身游人上峨眉山上,引诱对方下手?其实这个法子我也曾想过,但存在三大难题。其一,我们毕竟不知对方的虚实深浅,甚至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无法确定,贸然以身作饵,危险极大;其二,我们的人手不足,眼下我能调用的这几个捕快,大多没什么真本事,官老师虽然可以调用峨眉剑派的弟子相助,但若是叫峨眉弟子假冒外地游人,只怕装得不像,对方未必上钩……”   那官若败当即接口说道:“不错,整座峨眉山上下,谁不识得我峨眉剑派的弟子?但若是谢三小姐和竞月公子肯出手相助,以两位的本事,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岳大姐不禁暗叹一声,笑道:“官老师莫要心急,且听我把话讲完,即便是谢三小姐和竞月公子愿意冒险,也无法解决这当中的第三大难题,那便是峨眉山方圆二十多万亩,每个游人上山游玩的路线也各不相同,若要假冒游人上山试探,就如同是大海捞针,又该从何找起?更何况谢三小姐所言不差,峨眉山上失踪的这些游人,除了‘外来’和‘孤身’这两条共同点,一定还存有其它特征,对此我们则是一无所知。若是我们假冒的游人不符合对方的条件,纵然将峨眉山踏遍,只怕也是枉费心机。”   听到岳大姐的分析,谢贻香略感失落,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将那位徐六公子的卷宗要过来翻阅,但翻来翻去,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如此一来,屋子里的谢贻香、先竞月、岳大姐、官若败连同海念昙、海承宗二僧尽皆沉默,同时陷入僵局。那岳大姐眼见日过正午,便叫楼下的捕快去镇上买些菜饭,特别叮嘱要为凌云寺的两位高僧准备素食,随后又岔开话题,询问谢贻香和先竞月此番入蜀的来意。而她自己则是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兀自吸食起来。   却不料谢贻香闻到她旱烟的味道,再去看手里那张徐六公子的卷宗,脑海里顿时一阵机灵,脱口说道:“难道竟是如此?”说罢,她连忙抢过先竞月手里的那几张卷宗,略一查看,顿时大声说道:“我明白了!”那岳大姐吓了一跳,问道:“谢三小姐明白了什么?”却见谢贻香的眼神里又泛起一丝迷茫,喃喃说道:“峨眉山上的失踪案,似乎倒和当年金陵城的撕脸魔案有些相似……那些死在撕脸魔手里的人,初看之下,相互间也是毫无关联,更没有什么共同点。但后来我们却发现,他们都是紫金山太元观的信徒……”   岳大姐微微一怔,有些诧异地说道:“我虽身在蜀地,但金陵的撕脸魔一案,也曾略有耳闻,乃是谢三小姐的成名之案,还因此晋升成为刑捕房的捕头。据说是太元观的希夷真人将真气注入信徒体内,让这些信徒替他孕育内胆,待到内胆炼成,便‘杀人取胆’,这才成为轰动一时的‘撕脸魔’。却不知这与本案有何相似之处?”谢贻香狠狠甩了甩脑袋,有些犹豫地说道:“不对……完全不对……真正的撕脸魔另有其人,朝廷当时给出的这个结论,其实只是那个家伙的胡说八道……而眼下峨眉山上的失踪案,却和那个家伙当时的胡说八道有些相似。”   这话一出,岳大姐更是听不懂了,就连旁边的先竞月也皱起眉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谢贻香出现这种神态,略一思索,随即醒悟过来。想来是谢贻香不久前曾在得一子的“道术”相助下,彻底消化掉了言思道留在她脑海里的“鬼魂”,等于是凭空增添了一段言思道强行灌输给她的“记忆”,又或者说是“智慧”,所以才导致思绪有些混乱,倒也不便打扰她。那岳大姐察言观色,见谢贻香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手里的旱烟上,连忙将旱烟杆递给她,问道:“谢三小姐可是要尝一口?”   谢贻香下意识地接过旱烟杆,放到嘴里深吸一口,立刻便被呛得眼泪直流,大声咳嗽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旱烟给她带来了灵感,还是她终于调动起了潜意识里言思道的智慧,心中顿时雪亮一片。她当即定下神来,沉声说道:“峨眉山上这一连串失踪案跨越上百年,再加上当地官府对峨眉山的管治,以及坐镇于此的峨眉剑派,可见此案绝不是寻常的歹人行凶、谋财害命,而是另有深意。照此看来,海念昙大师的话其实一点也没错,只怕这峨眉山上,多半是有妖物作祟。”   听到谢贻香这一结论,岳大姐顿时失望至极,心中暗道:“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谢三小姐,也不过就这点水平。”她忍不住问道:“且不论这世上是否当真存在什么妖物,若说是妖物作祟,难道那害人的妖物也会像人一样思考,专挑外地来的孤身游人下手?”   却见谢贻香微微一笑,说道:“岳大姐莫要误会,既然此案已经无法以常理推测,那我们大可以假定游人的失踪乃是妖物作祟,从而以妖物的思路来重新推演。敢问凌云山的两位大师,妖物若要害人,通常是因为什么理由?”   那海念昙和尚听到她这一问,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他的徒弟海承宗和尚倒是敢想敢猜,回答说道:“小僧虽没见过妖物,但依据古书记载,所谓‘妖’之一物,到底不过是异类成精。或许是禽兽、或许是草木、又或许是世间凡物,在机缘巧合之下生出灵性,继而潜心修炼,意图收获正果。至于妖物害人,则是有违天道之举,势必遭受天谴、折损道行,与其本身的修炼背道而驰。所以妖物若要害人,通常是万不得,更不可能连续一百多年不断害人,除非是……”   说到这里,海承宗和尚不禁有些犹豫,转头看了自己师父一眼,不知是否应当继续往下说。谢贻香逼问道:“除非是什么?”海承宗和尚当即说道:“除非是妖物害人所得之益处,远胜于自身修炼,为此甚至甘愿遭受天谴。”   听到海承宗和尚这一回答,谢贻香顿时双眉一扬,冷笑道:“岂不正是如此?”说着,她便将手里的一张卷宗递给海承宗和尚,又问道:“还请小师父看看,这位徐六公子的生辰八字,是否有什么古怪之处。”   这回却轮到海承宗和尚一脸尴尬,摇头说道:“这……这我却不懂了……”旁边的海念昙和尚伸手接过卷宗,缓缓说道:“这位徐六公子的生辰八字,老衲早已看过,倒也并无异常。若要以此深究,唯一有些难得的,便是这位徐六公子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火命’。你们看,他的生辰八字乃是‘甲辰、丁卯、戊午、己未’,虽是再寻常不过,但若是对照‘六十甲子纳音表’的年份来看,‘甲辰’是‘覆灯火’,‘丁卯’是“炉中火”,‘戊午’和‘己未’则是‘天上火’,是为‘四火同身’,自然是彻头彻尾的‘火命’。”   谢贻香当下又将几张卷宗递给海念昙和尚,让他再看。海念昙和尚随手接过一张,喃喃念道:“乙亥,山头火;己未,天上火……咦?怪事!怪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手里另外几张卷宗看完,满脸都是惊骇之情,说道:“这些……这些失踪之人……居然都是‘四火同身’的火命!”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用海念昙和尚的话来说,难道这些失踪的外地孤身游人,生辰八字都是‘四火同身’?只听谢贻香笑道:“要说这些五行八卦的学问,我本是一窍不通,然而就在不久前,我在机缘巧合之下,脑海里被强行灌输了一些别人的东西,所以才能发现这些失踪者生辰八字里的玄机,但又不敢确认。眼下既然有凌云僧的确认,那便不会有错。”当下众人便将那三百七十二个失踪的外地孤身游人整理出来,一一核对卷宗上的生辰八字,而当中注有详细生辰八字的只有一百多人,经过核对,除去三人,剩下的居然全部都是所谓的“四火同身”之命;而那三个不在此范围内的失踪者,想必才是登山遇险,属于正常的失踪。   得出这一结论,此案可谓是突飞猛进,那岳大姐更是对这位刑捕房的谢三小姐刮目相看。当下她不禁问道:“可是对方选择这些‘四火同身’的游人下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那凌云僧师徒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答不上来。谢贻香沉吟说道:“凶手此举究竟是何意图,眼下我们也无从得知。但我们既已找出这些失踪游人身上的共同点,只需捏造出‘四火同身’的生辰八字,假冒外地孤身游人上山,以此作饵引诱对方上钩,那便容易得多了。”   那官若败一时没想明白,忍不住问道:“我们虽已知道对方是依据生辰八字下手,但方才岳大姐不是已经说过,这么大一座峨眉山,你们又该去哪里引出这个凶手?”谢贻香反问道:“官前辈,若非有桌上这些卷宗,我们也无从得知那些失踪游人的生辰八字,试问凶手又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对方竟能未卜先知?”官若败当即语塞,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谢贻香笑道:“方才我要验证徐六公子的生辰八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在场的凌云僧……”   不等谢贻香把话说完,岳大姐已是恍然大悟,接口说道:“我明白了!要问生辰八字,当然是找算命的和尚和道士!而这峨眉山乃是释道两家的圣地,山上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少说也有五六十个;登山的游人进到其中,若是想找人算命,当然便会主动报出生辰八字!所以这一连串失踪案幕后的凶手,其实是庙宇或者道观里的人?”   谢贻香不禁朝身旁的先竞月笑道:“师兄,看来我们也是时候去拜访一下峨眉山上的这些庙宇道观了。” 第522章 身作饵   话说这峨眉山上,最多见的便是庙宇和道观,其中较为著名的更有十几处之多,从山脚到金顶,依次便有“伏虎寺”、“雷音寺”、“纯阳殿”、“中峰寺”、“广福寺”、“慈圣庵”、“大乘寺”、“见心观”、“遇仙寺”、“仙峰寺”、“止尘庵”、“万年寺”、“接引庵”等等,而且都对上山的游人开放,甚至还可以借宿。如此一来,香火自然也极是兴旺。   再说峨眉山上这桩持续了上百年的游人失踪案,经众人分析,虽已能确定凶手的对象是拥有“四火同身”之命的外地孤身游人,甚至还能推测出凶手是通过算命获得游人的生辰八字,从而将目标锁定峨眉山上的这些庙宇道观,但要从如此之多的庙宇道观里揪出幕后凶手,倒也是个不小的难题,只能一个一个试探。   于是海念昙和尚便替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分别捏造了一个假的生辰八字,照他的说法,乃是四个“天上火”和四个“霹雳火”,可谓是最正宗、最旺盛的火命,倘若凶手的目标当真是“四火同身”之命,见到这两个生辰八字绝对不肯放过。   而为了假冒外地来的孤身游人,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自然也要分头行事。两人便约定谢贻香从峨眉山山脚下的“伏虎寺”开始,一路往山上试探,先竞月是从山上峨眉剑派外的“接引庵”开始,从上往下试探,岳大姐、官若败和海念昙、海承宗二僧则是等在七里坪镇接应。   此番虽然有大名鼎鼎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出手相助,岳大姐却始终有些不放心,生怕两人会遇到危险,幸好官若败当即拿出两个峨眉剑派的传讯烟花,分别交给谢贻香和先竞月,叮嘱他们一旦遇到情况,便要立即放出烟花讯号,立马便会有峨眉剑派的弟子前往接应,七里坪的众人也会随之赶往。待到一切准备妥当,谢贻香便在岳大姐手下捕快的带领下,连夜下了峨眉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谢贻香第二天一早,便来到峨眉山山脚处的“伏虎寺”。说起这伏虎寺,可谓是游览整座峨眉山的第一站,也是山里最大的一座释家禅院,始建于晋带,再经唐时的云安禅师重建,规模极是宏大。虽然天色才蒙蒙亮,寺中已有不少本地的善男信女前来上香,也不乏外地来的游人,以致香烟缭绕,好不热闹。谢贻香入寺后,依次游览了龙神堂、药师殿,眼见寺里的僧人皆是一脸慈悲,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当下便在一尊弥勒佛佛像前跪地叩拜,装模作样地许了个愿,再往功德箱里投放了几枚铜钱。果然,她才刚从蒲团上站起,便有僧人过来还礼,客套几句之后,就询问谢贻香是否需要算命。   谢贻香心生警觉,便用苏州口音说自己是江南人士,前来蜀地绵竹县访亲,这次是瞒着亲戚偷跑来峨眉山游玩。那僧人见她是个年轻小姑娘,听完她的讲诉,更是执意要请她去后殿算命,谢贻香也不推辞,小心翼翼地随他前往。谁知这僧人所谓的算命,却是带他去观音神龛前求了一支签,让她花一两银子去寺门口解签,至始至终也没问她要生辰八字。   谢贻香微感失望,倒也不便多问,自行去找寺门口的僧人解签,那解签僧人看完她求得签后,便念道:“前江风浪渐渐静,如今得政可安民。必有贵人相扶助,凶事脱出见太平。”随后又说了一大堆不痛不痒的废话,谢贻香本就心不在焉,也没留神细听。   如此一来,伏虎寺的试探便算是结束了,却并未有人问起自己的生辰八字。谢贻香也不气馁,继续沿路上山。昨夜在岳大姐的指点下,她虽是首次前来峨眉山,但对整个峨眉山的布局已是了如指掌,如今再次上山,更是轻车熟路。再看此时天色已是大亮,山道上的游人也越来越多,不料她才刚走出几步,忽觉背心里泛起一丝凉飕飕的感觉。谢贻香本就是习武之人,江湖经验也极是丰富,顿时醒悟过来,自己是被人给盯上了。   难道此刻跟踪自己的人,便是峨眉山上这一连串失踪案的凶手?除此之外,谢贻香也想不出其它可能。可是方才在伏虎寺里,根本就没人问过自己的生辰八字,若说对方能够未卜先知,不用问便能看破了自己的生辰,但眼下自己的“四火同身”之命分明是海念昙和尚编造的,对方即便能看透自己的生辰,也绝不会是他们所需要的“四火同身”,又怎会这便盯上了自己?   谢贻香心中疑惑,当下也不愿暴露自己的武功,只是假装不知,仍旧往山上走去。遇到上路的转角处,便伺机窥探身后的跟踪之人。谁知她连续窥探了好几次,但见山道上都只是形形色色的普通游人,根本没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如此一来,谢贻香心中倒隐隐有些慌乱起来。要论武功,她虽然远不及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但要论这跟踪之术,她身为刑捕房捕头,这门本事可谓是看家本领,再是拿手不过。再加上谢贻香所修炼的“穷千里”目力,当今世上能在暗处跟踪却又不被她发现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难不成就在这蜀地的峨眉山上,竟然还有这等人物存在?   又或者只是自己太过紧张,从而生出的错觉,其实根本就没人跟踪自己?相比起来,谢贻香倒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觉,认定是自己的本事有限,这才没能揪出跟踪之人。随着她登山的步履,一座简陋的道观已出现在前方的山路旁,无论香火还是规模,都远不及先前的伏虎寺。谢贻香如何肯错过,当下也顾不得身后的跟踪之人,径直进道观兜了一圈。   果不其然,这座道观里的道士看见谢贻香的举止,也来劝她算上一卦。这回则是叫她写了几个字,由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长替她测字,用标准的蜀地口音叽里咕噜讲诉了半天,最后收了她一百文钱。从头到尾,也一样没有索要她的生辰八字。   待到谢贻香从道观里出来,后背的凉意依然存在,她不禁心中暗道:“此人的跟踪之术虽然远胜于我,但武功未必便能胜过我。再说如今师兄就在山上,只需我放出峨眉剑派的烟花讯号,顷刻间便能赶来,难道还怕他不成?何况世间又哪有这许多高手?”想到这一点,她见身后的跟踪者始终没有现身,便不作理会,只管继续上山。   随后谢贻香又试探了几间庙宇道观,都没有什么收获,直到来到“纯阳殿”的时候,里面的道士给她算命,终于问她要了生辰八字。谢贻香便将海念昙和尚给自己捏造的“四火同身”的生辰八字说了出来,暗自记下了纯阳殿这一处。哪知那算命的道士似乎还有点本事,虽然漫无边际地胡诌了一番,最后却说道:“看女施主的生辰八字,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火命;然而再看女施主的面向,大半生却又是水命。若说火在水上,又怎能生存?贫道阅人无数,女施主的这般情况,倒是蹊跷得紧。”   谢贻香倒也无心听这道士啰嗦,眼见殿中道士也不相留自己,便告辞出来。待到她重新踏上山道,忽觉身后跟踪之人愈发靠得近了,甚至还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谢贻香心中思索,莫非是方才自己在纯阳殿里报出了生辰八字,正是对方需要的“四火同身”之命,所以峨眉山上这一连串游客失踪案的幕后凶手,终于按捺不住,要向自己下手了?也便是说这个凶手,其实和峨眉山的纯阳殿有关,甚至极有可能便是纯阳殿里的道士? 第523章 跟踪术   谢贻香暗自警觉,伺机往身后查验,却还是没能发现跟踪之人。为了验证这纯阳殿是否与峨眉山上的游人失踪案有关,当下她便不再往山上走,反而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左侧的“九十九道拐”方向而去。却是要避开正道上的游客,看身后的跟踪者是否会借机下手。   如此行进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谢贻香专挑偏僻小路,却进到了一片山林当中,四下愈发显得荒僻,已看不到其他游人的踪迹,但略一察觉,身后的跟踪者依然契而不舍。谢贻香也不回头,眼见前方小路有个转角,当即在转弯处借助草木遮掩,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飞速抢到一颗大树后面,将自己隐藏起来,只等身后的跟踪之人出现。   不过片刻,便听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响,也到了谢贻香藏身的弯道处。要知道这条小路如此荒僻,这一路行来便再无其他游人,眼下的这阵脚步声响,自然便是那个一直在暗中跟踪自己的人,决计不会有错。耳听那人已转过弯道,谢贻香暗地里深吸一口气,算准时间从树后跳出来,腰间乱离随之出鞘,伴随着绯红色的刀光划过,乱离的刀刃已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眼见自己居然一招得手,谢贻香也有些意外,再一细看这人,却是个穿着破烂的中年汉子,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眼睛则是又红又肿,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似的。那汉子看清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乱离,这才回过神来,直吓得双膝发软,颤声说道:“女侠……女侠饶命,小人……小人……”谢贻香听他是本地口音,不敢有丝毫大意,厉声喝问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峨眉山上谋害游人,眼下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这便从实招来,你若是再不说实话,当心我一刀割了你的脑袋。”   那汉子“哎哟”一声,发软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当场跪倒在地,口中辩解道:“小人……小人只是山里的人家,哪敢谋害什么游人?女侠千万不要误会,是……是你爹担心……担心你一时想不开,要在峨眉山上寻短见,所以才给了小人二十文钱,叫我一路跟你过来……”   “我爹?”谢贻香不禁脱口而出,随即醒悟过来,这汉子既然能被自己一刀制住,显然是不会武功,绝不可能是从山脚的伏虎寺一路跟踪自己那人。她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又问道:“休要胡说八道!我且问你,照你这般说法,叫你跟踪我的那个人是何模样?凭你的本事,又怎么可能从山下一直跟到此处?”   那汉子连忙回答道:“小人本是这纯阳殿附近的百姓,适才下山采购,路过纯阳殿外,却被一位老先生叫住,要我帮他一个忙……”说着,他已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又继续说道:“那位老先生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方脸剑眉,两鬓微霜,一双眼睛亮得就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虽然穿着朴素,却有一股说不出威严感,就仿佛是庙宇里的天神一般。他给了小人这二十文钱,说他的女儿——也便是女侠你——方才和他大吵一架,随后便孤身往这条小路而来。那位老先生放心不下,所以才叫小人一路跟过来看看。”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这一路上跟踪自己的果然另有其人,而眼前这个汉子,不过是那人花钱雇来的替罪羊罢了,乃是从纯阳殿外才开始跟踪自己。可是再听这汉子口中所描述的那位“老先生”,其形其貌,岂不正是自己的父亲、当朝首席大将军谢封轩?   可是父亲怎会突然离京,也来了这峨眉山上,还要一路跟踪自己?一时间谢贻香也猜不透其中缘由,按理说父亲既然也来了,理当与自己相见,却为何要行如此鬼鬼祟祟之举?当下她便打算回纯阳殿外找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父亲的下落。那汉子见谢贻香神情奇怪,连忙又将手里的铜钱捧到她面前,乞求道:“女侠若是要钱,这些都给你便是,只求……只求你高抬贵手,饶过小人一命。”谢贻香略一摆手,说道:“不必,你去罢。”说完这话,她便不再理会那汉子,径直往来路折返。   谁知她才刚走出几步,陡然间心中一动,暗道:“不对,这当中有诈!”她当即回转身来,以手中的乱离遥指那个汉子,冷笑道:“好高明的乔装术,好高明的跟踪术!想不到峨眉山上也有阁下这等人物,竟险些被你给骗了,失敬,失敬!”   那汉子见谢贻香突然回转,当即冷笑一声,自双眼中迸现出一种鹰犬豺狼般的目光,略带不屑地说道:“想不到多年不见,谢三小姐的长进倒是不小,非但能察觉到我的跟踪,而且还能看破我的乔装,哼,果然是将门虎女,了不起!当真了不起!”他这句话却不再是先前的蜀地口音,而是字正腔圆的官话,伴随着话音落处,这汉子浑身上下的装扮虽然没有丝毫变化,但整个人的气质就仿佛是脱胎换骨一般,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甚至还隐隐给人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看到对方这一神貌,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谢贻香心中一动,再一仔细回忆,顿时脱口说道:“你……你……你是北平的商不弃商捕头?你如何会在此间?”   原来眼前这个假冒峨眉山百姓的汉子,便是昔日与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齐名、号称“南庄北商”的北平神捕商不弃。当前在金陵城的“香酽居”茶楼上,谢贻香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最后还是由这位商捕头道破“撕脸魔”一案的真相。而不久前父亲谢封轩叫她前往毕府,也是托这商不弃带话,这才令身在江西的谢贻香孤身入蜀。不料这商不弃身为刑捕房从北平调派过来侦办恒王一案的捕头,却至始至终没在毕府里出现,反倒是出现在了这峨眉山上。   如此一来,谢贻香也便彻底释然了,原来一路上跟踪自己之人,竟不是峨眉山上这一连串失踪案的幕后凶手,而是眼前这位人称“恶人磨”的北平神捕商不弃,难怪凭自己追踪术的造诣和“穷千里”的神通,居然也发现不了他,原来竟是“鲁班门外弄斧头,关公面前耍大刀”了,甚至可以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既然已经看破眼前这位商捕头的身份,那么所谓的谢封轩也来了峨眉山上,自然也是商不弃所捏造的谎话。一时间,谢贻香心中虽有千百般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见那商不弃夸张地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这才冷笑道:“好你个谢贻香,今日一早我便在山脚下的伏虎寺里看见你,当真意外得紧。经过这一路的跟踪试探,原来你果然是在调查峨眉山上的这桩失踪案。嘿嘿,初生牛犊不怕虎,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难道这位北平神捕不去毕府,反而来了峨眉山上,居然也是为了调查峨眉山上这一桩持续百年的游人失踪案?当下谢贻香正要向商不弃问个清楚,陡然间只听半空中传来“砰”的一声炸响,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已在半空绽放开来,正是官若败先前交给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的峨眉剑派传讯烟花。再看那烟花腾空的所在,也正是先竞月之前和自己约定好的路线,依稀是在半山腰的“万年寺”附近。谢贻香不禁心中一震,脱口说道:“师兄出事了?” 第524章 万年寺   话说先竞月依照和谢贻香的约定,一早便来到峨眉山半山腰的“接引庵”,打算从山上往山下一间一间查访峨眉山这些庙宇道观。   经过湖广一役,先竞月本就武功尽失,如今只需将自身的杀气收敛起来,看上去便和普通人一般无异,还以为他是个寻常人家的读书公子。唯一有些扎眼的便是毕无宗临死前赠送给他的那半截偃月刀,一来这类战场上的长刀刀身太过庞大,二来也没有与之相配的刀鞘,倒不能像他之前的纷别可以悬挂于腰间。所以这一路上先竞月只能用一块厚布将这柄偃月刀包裹起来,就像背包袱一样系在背上,只露出尺许长的一截乌黑色刀柄,如此一来,旁人自然也看不出他背上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刻虽是清晨时分,这接引庵一带却是分外热闹,汇集了不少当地的小贩和外地的游人。这些外地来的游人基本都是刚看完峨眉山上的日出,相继从金顶下山来到此间,便在当地小贩摆出的摊位上吃早点。原本两文钱一套的豆浆油条,到了这峨眉山上,竟要卖二十多文,对此游人们倒也习以为常,却抱怨说峨眉剑派霸占了整个金顶,从而向上金顶的游人收钱,简直就是收买路钱的绿林山大王。   不少游人吃过早点后,便起身往旁边的接引庵游玩,先竞月也随着他们一同入庵。他本就不善言辞,进到这座释家禅院里,再看到庵里修行的都是尼姑,也不方便像谢贻香那样主动试探,去引诱庵里的尼姑来给自己算命。幸好庵中的游人倒是不少,先竞月在旁查看,见这些尼姑都是一副冷冰冰的嘴脸,只是向游人卖点供奉的香烛,即便有游人往功德箱里投钱,也只是合十还礼,从头到尾不多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替游人算命,向他们索要生辰八字。当下先竞月又在庵里仔仔细细地查探了一番,眼前并无异常,便转身离去,往下面的“万年寺”而去。   说起这“万年寺”,可谓是峨嵋山历史最悠久的古刹之一,相传为汉代采药老人蒲公礼佛处,于东晋建为普贤寺,后来在唐宋两朝又历经两次重建,分明易名“白水寺”和“普贤寺”,直到本朝初年的那一次重建,才正式更名为“圣寿万年寺”。再加上不远处便是赫赫有名的“洗象池”,传说是古时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普贤菩萨骑象登山,曾在那里的水池中汲水洗象,更是吸引了不少游人。所以放眼整座峨眉山上,除了山顶的“金顶”和山脚的“伏虎寺”,便要数这里最为热闹。   先竞月来到万年寺的时候,虽是烈日当空的炎炎夏日,这一带却是人山人海,几乎将寺门堵得水泄不通。他好不容易才跟随游人进到寺中,还没行出几步,便见庙宇的前殿外有三名和尚一字摆开桌椅,正在替游人们算命;而在这三个和尚的桌前,更是排起了三列长队,每一列都有七八个游人排队等着算命。先竞月竖耳细听,但听这三个算命的和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替算命的游人指点迷津,问到深处,果然在向游人索要生辰八字,顿时留个心眼。   要知道先竞月虽是朝廷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但闲暇时读的书却不少,所以什么天干地支、生肖属相,他倒是略知一二。再加上昨日经过海念昙和尚的讲解,对于这所谓的“四火同身”之命,先竞月也已了然于胸,只要听到对方的生辰八字,便知是否是对方所需的“四火同身”。所以逢此局面,他也不去排队算命,只是装作游人在前殿外面闲逛,留意去听那三个算命和尚的讲诉,看看这些排队的游人里是否便有“四火同身”之人。   如此听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倒是没有什么收获,但排队的人群里却发生了一丝骚动,却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人,忽然从排队的人群旁边绕上前去,径直来到左首边那个算命和尚的桌前,用中原一带的口音大声问道:“师父我问一下,你这边算的是什么命?是姻缘、是前程,还是财运?你看我的这个面向,是不是也能替我算一算?”那算命和尚此时正在给对面那名游人看相,见这妇人突然上前发问,好生无礼,也不理会于她。谁知那妇人却是不依不饶,又说道:“你这和尚,好生没有礼貌!我分明在问你话,你却如何装聋作哑?”   见到妇人这般举动,在那算命和尚桌前排队的七八个人纷纷指责起来,说道:“大家都在排队,你这人怎么胡乱插队,好没规矩!”那妇人听到这话,顿时将双眉一扬,朝那些排队的人厉声喝道:“瞎嚷嚷什么?什么插队?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插队了?我只是先上来问个清楚,看这和尚算的是什么命,再考虑要不要来排队。否则我在这里瞎排半个时辰,到头来这和尚却给我算不准,岂不是耽误我的时间?”说罢,她又转头向那和算命尚大声询问,算命和尚推脱不过,只得说道:“贫僧乃是以四柱起卦,什么都能算,二两银子一卦。施主若有需要,请去后面排队。”   那妇人却还是杵在原地,嘴里嘀咕道:“二两银子?那可是我家四口人一个月的开销了,你们峨眉山的和尚好大胃口!我怎么知道你这和尚算得准还是不准?若是算得不准,岂不是白白骗走我的银子?”后面排队的人见这妇人还在纠缠,忍不住喝骂道:“你这妇人莫不是存心要来捣乱?又没人逼你来算命,你花不起银子走开便是,少在这里搅合。你若是要算,便到后面排队去!”   听到这话,那妇人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骂道:“谁说我花不起这二两银子?简直是狗眼看人低!”说罢,她便伸手摸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啪”的一声拍在那算命和尚的桌上。那算命和尚也有些恼怒,愠道:“女施主既然要算,请到后面排队。”   却听那妇人冷笑一声,说道:“急什么,谁的钱不是幸幸苦苦挣来的?要花钱我也要花个明白。我先听一听你这和尚是怎么给他们算的,若是灵验,我便出这二两银子找你算。若是你算得不好,我又何必花这冤枉钱?”说罢,她当真就杵在那算命和尚的旁边,听他是如何给游人讲解的。那正在算命的游人被那妇人这一搅合,自然没了心情,只得暗骂一声晦气,草草和那算命和尚交代几句,便径直起身离去。   后面排队的则是个斯文少年,见那妇人站在算命和尚旁边,也不好上前入坐,于是恭声说道:“这位大姐,我请这位大师来替我算命,本属私事,还请大姐体谅,稍作回避。”那妇人却给了他一个白眼,说道:“回避什么?难不成你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所以怕被别人听到?你只管上来算便是,我就是想听听这和尚是怎么算的。”   那斯文少年的脸上顿时一阵青红交替,当即将袖子一甩,也顾不得已经排队多时,兀自扬长而去。如此一来,后面的游人见这妇人杵在这里,都不愿上前算命,纷纷喝骂起来。那妇人毫不示弱,和他们对骂道:“你们算你们的命,我在旁边听一听,又没碍着你们什么,有什么关系?”骂了半响,她见后面的人还是不肯上来算命,当即便往算命和尚桌前的凳子上一坐,说道:“好!你们不来算,那我来算便是!和尚,你若是替我算得不准,可别怪我不付你银子!”   那算命和尚直气得满脸通红,当即起身便走,竟是兀自转去后殿,再不替众人算命了。如此一来,先前排队的七八个人顿时暴怒,朝那妇人大声喝骂,就连旁边另外两个算命和尚桌前排队的游人也看不下去,纷纷指责起那妇人来。那妇人竟是丝毫不惧,兀自在凳子上跷了个二郎腿,一手叉腰,一手指点,孤身和这二十多个游人对骂起来,其言辞更是污秽下流、不堪入耳。   旁边的先竞月见状,不禁暗叹一声,看这妇人的模样,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外地游人罢了,却不料举止竟是如此低劣。谁知就在这时,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陡然从排队的人群中生起,就连先竞月也不禁打了个冷颤,心道:“难道此间竟有高手在场,已对那妇人生出了杀心?” 第525章 青油伞   要说类似那妇人这等品行低劣之人,这天底下可谓是多了去,先竞月更是见得多了,虽然他心中也有些鄙夷,但到底不会去和她计较,更何况那妇人的这番举动也没惹到先竞月头上。然而那些原本规规矩矩在排队的人,却未必忍得下这口气,因此对那妇人动出杀念,倒是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先竞月的一身功夫便在于“杀气御刀”这四个字,一旦有杀气生出,他立马便能察觉,更何况方才那一丝杀气,分明是由高手所发出。当下先竞月便仔细探查在场的人群,要找出杀气的来源,却不料方才那一丝杀气却是稍纵即逝,等到先竞月要来深究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在场的人群,都只是些普普通通的游人和万年寺里的和尚,并无什么特异之处,更看不出当中有谁身负武功。   就在先竞月查找之际,那妇人孤身对抗二三十个人的指责,终于有些吃不消,当即丢下几句脏话扭头就走,径直钻进了旁边进出万年寺前殿的人群里,眨眼间便被拥挤的游人淹没其中。   眼见这一场争端就此平息,那些排队算命的游人虽然心中不忿,也只得就此作罢,先竞月则还是有些担心方才察觉到的那一丝杀气,连忙随着那妇人的去向踏上几步,想要再查个究竟。谁知猛听进出前殿的人群里发出一声尖叫,拥挤的人群刹那间便如同潮水一般向周围涌开,从当中空出一块空地来,而方才那个品行低劣的妇人也不知为何,居然兀自趴倒在了这块空地上,四肢还在微微颤动。周围的游人见状,纷纷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人肯上前相扶?   先竞月心头一凛,连忙抢上前去,暗道:“不好,有人向这妇人下手了!”果然,万年寺里的和尚毕竟不能坐视不理,当即便有两名和尚上前,合力将那个妇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只见那妇人转过来的一张脸上,双眼还在不停地转动,但从两旁的嘴角开始,皮肉竟已被撕裂开来,伤口一直延展至左右太阳穴,当中血肉模糊,隐隐露出白花花的颧骨,和原本的嘴连成一条大缝;乍一看去,就仿佛是这妇人生了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往外流淌着鲜血。   见到这一副恐怖的景象,四周的游人当场炸裂开来,高声尖叫着一哄而散,不过片刻工夫,整个万年寺内外已彻底乱作一团糟。先竞月看清那妇人的情况,不禁头皮发麻,除了她脸上恐怖的伤口之外,那妇人身上真正的致命伤,却分明是被人用奇怪的手法打散死穴,从而截断血脉;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因此命丧当场,即便是那位“泰山神针”欧阳茶在此,也未必能救她一命。再回过头来细看那妇人脸上的伤口,先竞月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般杀人手法,岂不正是当年名震一时的金陵“撕脸魔”?   先竞月反应也是极快,瞅准身旁一颗参天古树,当即纵身跃上,顿时便将这万年寺里慌乱的人群尽收眼底。不过片刻工夫,他便发现在这些惊慌失措的游人当中,却有一个身穿天青色衣衫的女子,正好整以暇地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伞遮阳,避开人群穿过万年寺的侧门,悠然往寺外而去,只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先竞月立即回想起来,方才排队算命的游人当中便有这个青衣女子,依稀是个二十来岁年纪的妙龄女子,当时他寻找那一丝杀气的来源世,也曾注意过这名女子,但除了面容姣好,也并未发现她身上有什么特异之处。   树上的先竞月当即便将目光锁定在这个青衣女子的背影上,再一细心辨别,立刻发现青衣女子手里那柄天青色的油伞上,乃是以朱砂勾勒着诡异的花纹,但是在油伞伞尖处的一团暗红色,却哪里是什么朱砂,分明是一团新染的血渍!   要知道当年轰动金陵的“撕脸魔”一案,先竞月虽然并未参与其中,但事后也从谢贻香口中了解到整件事的详情,再加上此番和谢贻香在蜀地相逢,又听谢贻香提及,说言思道已经彻底交代过,承认太元观的希夷真人只是个替罪羊罢了,真正的“撕脸魔”其实是寄宿在史官徐大人府上、宁丞相的远房亲戚宁萃。是那宁萃以油伞作为凶器,刺入受害人的嘴里,继而再将油伞撑开,以此来将对方的脸颊震裂,这才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撕脸魔”。   想不到如今在这蜀地的峨眉山上,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协助嘉州府捕头岳大姐调查近百年来的游人失踪案,居然鬼使神差地再次撞见“撕脸魔”杀人。先竞月虽然并未见过宁萃,但如今看到那个撑着油伞的青衣女子背影,也有八九成把握能够肯定那女子必定便是至今还未归案的“撕脸魔”。当下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从树上跃下,展开身法从混乱的人群空隙里穿过,认准那青衣女子离去的方向,从侧门追出了万年寺。   那青衣女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先竞月给盯上了,仍然不徐不疾地撑着油伞前行,却是往万年寺下面“钻天坡”的方向而去。先竞月担心惊扰到山道上的行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追赶,只是跟在那青衣女子身后快步前行。谁知眼看离那青衣女子只剩七八丈距离,先竞月却再也无法朝她靠近,略一查看,才发现那青衣女子看似闲庭信步,其实却已经施展开了极为高明的轻功,看上去虽然走得不快,其实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如此一来,先竞月也知道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跟踪,所以才会用上轻功。好不容易才亲眼撞见谢贻香一直引以为怀的“撕脸魔”,先竞月自然不肯轻易放弃,既然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他也没了顾忌,便伸手解下背上包袱里的偃月刀,继而猛吸了一口气,以意念强行调动起身体的爆发力,也将轻功施展开来,朝前方山道上的青衣女子飞身抢上。   不料先竞月这边刚一发力,那青衣女子几乎也在同时彻底展开身法,犹如冯虚御风一般,径直越过山道上行人的头顶,往山下飘然而去,任凭先竞月如何发力追赶,始终让两人之间隔着七八丈距离。沿途的行人看到那青衣女子持伞飞跃,还以为是天宫里的仙子下凡,在这峨眉山上显灵,一个个都是瞠目结舌,哪想得到如此一个美貌女子,居然会是那杀人不眨眼的“撕脸魔”?   如此一来,先竞月自然已是“望尘莫及”了。要知道先竞月所谓的“武功尽失”,乃是当日在洞庭湖畔和神火教的流金尊者动手时,因为向整潭洞庭湖全力出刀,这才被湖水的反噬之力伤了筋脉,导致浑身的真气散去,再无内力可用。幸好先竞月的武功纯走精神一道,虽然没了内力,也一样可以“杀气御刀”,更能凭借自己的意念强行驱使出身体的爆发力,从而短暂地施展一些腾挪身法。然而似眼下这般以轻功长途奔波,则非要凭借深厚的内力不可,这对眼下的先竞月而言,无疑是力不从心,甚至无能为力。   眼看自己的身法渐渐慢了下来,先竞月心知无法追赶上前方那青衣女子,只得伸手入怀,摸出官若败交给他的那枚峨眉剑派传讯烟花。既然“撕脸魔”宁萃也已现身于峨眉山,不管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峨眉山上的这一连串游人失踪案,自然要从长计议。伴随着先竞月扭开烟花筒的机簧,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便在半空中炸响,而前方的青衣女子却突然慢下脚步,继而回过头来朝先竞月微微一笑。 第526章 逞杀气   先竞月这才看清那青衣女子的长相,果然是一个容貌甚美的妙龄女子,冰肌玉骨似雕,黛眉细眼如画,却在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丝冰冷的杀伐。而青衣女子的这番举动,无疑是在向先竞月挑衅,引诱他继续追赶。先竞月持刀在手,自然是丝毫不惧,当即举步继续追赶,同时以手中的偃月刀凌空挥舞,在沿途的山道旁留下刀痕作为记号。   当下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而行,所到之处,直吓得路上行人争相躲避。那青衣女子只拣荒僻的小路转去,虽然故意放慢了脚步,却又不肯让身后的先竞月追上自己,就好像是猫戏老鼠的姿态。而先竞月奋力追赶了小半个时辰,已然累得气喘吁吁,却说什么也不肯就此罢手。如此又过了莫过一顿饭的功夫,前方荒僻的小路绕过一处拐角,眼前顿时一亮,却是来到了一处悬崖边上,再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了。   那青衣女子当即停下脚步,悠然自得地转动着手里的油伞,只等后面的先竞月追来。先竞月内力尽失,历经这一番追踪,早已是脸色惨白,见此局面,反倒放慢速度,朝那青衣女子所在的悬崖边上缓缓走去,同时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喘息。只听那青衣女子笑道:“原以为阁下是峨眉剑派的弟子,却如何提着这样一柄战场上所用的大刀?难不成峨眉剑派也终于推陈出新,打算改名为‘峨眉刀派’了?”   先竞月此时已终于来到那青衣女子身前一丈开外,不敢有丝毫大意,当即调动心中杀念,驾驭出漫天的杀气,喘息着沉声问道:“撕脸魔?”   那青衣女子顿时便被先竞月的杀气笼罩,只觉四面八方都有一股莫名的压力袭来,几乎令她动弹不得。要知道两人对战,比拼招式内力终究只是下乘,若是高手之间的对决,甚至一招不出,便可在气势和精神上一举击溃对方。如今伴随着先竞月的杀气一出,可谓是在顷刻间将这青衣女子彻底碾压,她显然也有些感到意外,一张笑脸顿时收敛,换做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冷冷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先竞月缓缓调匀自己的呼吸,再次问道:“我问你是否便是‘撕脸魔’?”   那青衣女子不禁微微皱眉,却不回答他,冷笑道:“以阁下这般年纪,却能有如此本事,江湖上倒是不多见……若说阁下是蜀地的后起新秀,说话却又是江南口音;若说是阁下是江南天音阁的少主人出尘公子,又不该有如此重的杀气;若说阁下是‘江南一刀’竟月公子,武功却又不该差劲……”她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说到这里,顿时微微一愣,随即展颜笑道:“原来果然是竞月公子大驾光临,失敬,失敬!早就听贻香妹妹提起过她的这位未婚夫婿,却一直无缘亲眼目睹公子的风采。想不到如今居然在峨眉山上相见,倒是意外得紧。”说着,她脸上随即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又问道:“竟月公子既然现身于此,莫非贻香妹妹也来了?那倒是有趣得紧。话说已有好些年不见,我倒是有点想念她了。”   眼见对方这副姿态,先竞月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若是就此一刀取了她的性命,似乎又有些不太妥当。当下他寒着一张脸,又问道:“你方才为何要杀那妇人?”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油伞上血渍未干,不必否认。”   听到这话,那青衣少女便合拢手中的油伞,望着伞尖处的那一团血渍,淡淡地说道:“公子不说我倒忘记了,似那等秽物的血,倒是弄脏了我的伞。”说罢,她便从怀里摸出一方洁白的丝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油伞,竟然丝毫不理会先竞月弥漫出的漫天杀气。   两人这一番对答,可谓是自说自话,谁也没有理会对方的问题。先竞月心中暗怒,当即又往前踏上一步,杀气也随之愈发强烈。那青衣女子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先竞月微微一笑,说道:“当时公子分明在场,整件事自然再是清楚不过。似那妇人这等的秽物,可谓是污人视听、毁人心情,留她在世上作甚?既然她不要自己的这张脸,那我便替她将这张脸给撕了。”   听到女子这一回答,先竞月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撕脸魔”之所以要以如此手段杀人,难道竟是因为她所杀之人皆是“不要脸”的人?当下先竞月便沉声说道:“无德之人,罪不至死。自有律法断人生死。”   那青衣女子却是不屑地一笑,摇头说道:“似这等秽物存于世间,可谓百害而无一利。公子莫要小看那妇人方才的一番举止,试问在场的几十位游人,本是开开心心前来峨眉山游玩,却因为这一桩小事,都被那妇人弄得没心情了;而一个人的心情若是不好,便会由此生出事端,小到骂人砸物,大到杀人放火,起源都在那妇人身上。而且这还仅仅只是你我今日所见,谁知道那妇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因为其低劣品行,还曾毁过多少人的心情?所以我当然不能留她在世,继续祸害更多世人,既然律法不能给这等秽物定罪,那便由我来替天行道,又有何错之有?”   先竞月当即冷笑一声,说道:“律法的确存有不足,却要靠后人不断弥补,渐趋于完美。但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仅凭一己好恶便要随意杀人,视律法于无物,那天下便乱套了。”   那青衣女子顿时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说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却是见面不如闻名。原以为似竞月公子这等当世奇男子,见识定然超然绝伦,哪知竟是个老迂腐,当真令人失望得紧。须知你我皆是江湖儿女,自当嫉恶如仇,快意恩仇,岂非正是我辈风范?否则空有一身好武艺,又有何用?”   先竞月也懒得和她辩论,当下又往前踏上一步,缓缓说道:“你是随我去见官归案,还是死在这里?”那青衣女子却是丝毫不惧,摇头说道:“既然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也无需多言。若是早知阁下便是贻香的未婚夫婿竞月公子,今日我也不敢停下来与你相见。但此时此刻,你却未必杀得了我。”   先竞月不再说话,只是将手里的偃月刀高举过头顶,摆出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招虽未出,杀气却已彻底迸发出来,令那青衣女子避无可避。那青衣女子眼神里也有一闪而逝的恐惧,随即望向身后的悬崖嫣然一笑,说道:“公子若是真要杀我,又何必等到现在?不过话说回来,今时今日,或许便就你先竞月最有可能杀死我的一次;若是就此错过,往后便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先竞月不禁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连忙抢上两步,喝道:“给我站住了!” 第527章 聚名捕   话说谢贻香看到先竞月放出峨眉剑派传讯烟花,生怕先竞月遇到意外,一时也顾不得和商不弃细谈,当即转身上山,直奔万年寺方向而去。那商不弃见状,也随谢贻香同行,两人一路上仓促聊了几句,谢贻香才知道原来商不弃之所以没去龙洞山毕府调查恒王遇害一案,竟是因为他刚到蜀地不久,居然鬼使神差地碰上了一个什么老熟人,而且还与这个老熟人立下赌约,要来侦破峨眉山上的这桩奇案,所以商不弃才会半路改道,并未如约前往毕府。   如此说来,商不弃出现在这峨眉山上,和谢贻香竟是一般目的,也是因为这桩持续百年的诡异失踪案,至于商不弃所谓的“老熟人”,谢贻香也没兴趣打听,便将恒王案的结果简单告知商不弃。谁知商不弃听完之后,居然和那得一子是一样的反应,冷笑道:“这桩命案始于恒王命丧于毕府,也终将结束于恒王遇害于毕府,说到底不过是朝廷政局的纷争。而商某人只是个捕头,一心只管破案缉凶、惩治恶人,最是反感这些腌臜事。听你这般说来,此番我没去毕府,倒是明智之举。”   谢贻香对这位北平神捕商不弃倒是有所了解,当年也曾听庄浩明多次提及,知道这商不弃最是钟爱破案一道,甚至可以说有些痴迷,所以才会因为峨眉山上的这桩古怪案子,居然连金陵刑捕房的调派也抛诸脑后,兀自前来了这峨眉山。就在说话之间,两人脚步极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了半山腰的“万年寺”附近。   谁知这万年寺里却仿佛出了什么事故,非但聚集了上百名惊慌失措的游人,就连峨眉剑派的弟子也来了十多个,正分别把守在万年寺各处,不许游人入内,显然也是被先竞月方才放出的传讯烟花吸引而来。当下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便向寺门口的峨眉剑派弟子亮明身份,一齐进到寺中,这才发现岳大姐、官若败、海念昙和尚和海承宗和尚四人早已到了,正围在一具妇人的尸体旁查验。谢贻香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走上前去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原来众人正在查验的那具妇人尸体脸上,从两边的嘴角开始一直到左右太阳穴,竟然被撕裂出一条恐怖伤口,自当中露出白花花的脸骨;再看那妇人的致命伤,则是被一种古怪的手法封闭了死穴,令死者在煎熬中断了血脉。如此手段,岂不正是在逃的“撕脸魔”宁萃?旁边的商不弃脸色也是微变,当即冷哼一声,喝道:“好家伙,明明知道商某人就在这峨眉山上,居然还敢下手杀人,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岳大姐眼见谢贻香终于赶来,还带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忍不住询问道:“谢三小姐,这位是?”不等谢贻香回答,商不弃已抢着说道:“北平捕头,商不弃。”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古往今来第一神捕。”   这话一出,那岳大姐差点没当场跳起来。要知道对她这位嘉州府唯一的女捕头而言,生平最为仰慕的两个人,除了在金陵刑捕房担任女捕头谢三小姐之外,自然便是这位人称“恶人磨”的北平神捕商不弃。哪知此番她逞强彻查峨眉山上这桩游人失踪案,居然一口气同时见到了这两位名捕的,当真是喜出望外。激动之下,她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听到商不弃这话,谢贻香顿时听出了其中玄机,当即问道:“商捕头,听你的言下之意,难道你早已知道‘撕脸魔’也在峨眉山上?”商不弃当即冷哼一声,说道:“方才在路上我不是曾告诉过你,此番我在蜀地撞上了一个老熟人,所以才会改道前来峨眉山;而这个老熟人,当然便是‘撕脸魔’那个丫头。否而商某人虽然胆大妄为,又怎敢不理会刑捕房的调派?”   听到商不弃的解释,谢贻香这才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商不弃当日受金陵刑捕房的调派,奉命前来蜀地的毕府调查恒王遇害一案,却在入蜀后意外发现了宁萃的踪迹。要知道自从当年金陵“撕脸魔”案告终以后,商不弃便一直在缉捕宁萃归案,谁知两人多次较量,宁萃这个年轻女子不禁诡计多端,而且轻功高,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位“天下第一神捕”的手下逃脱,从而令商不弃一直引以为耻。   所以此番在蜀地再次遇到宁萃,商不弃哪还顾得什么毕府命案?当即穷追不舍。两人竟从广元一路追逃到都江堰,最后却还是被宁萃走脱,但宁萃在临走前却留下线索,以打赌为名来激商不弃,引诱他来侦破峨眉山上的这桩失踪案。要知道商不弃本就痴迷于破案,再加上一心要将宁萃缉拿归案,便也来了峨眉山,从而探知徐六公子的失踪案,一直在暗中调查。而今晨他在山脚下的“伏虎寺”里见到谢贻香,似乎也是为了此案,惊讶之下,这才一路尾随试探。   谢贻香得知两人这一番过节,虽然惊骇于宁萃的现身,但此时却无暇多问。因为方才在半空中炸响的那枚峨眉剑派传讯烟花,分明是师兄先竞月放出来的,可是眼下师兄又去了哪里?幸好官若败手下的峨眉剑派弟子早已询问过万年寺里的和尚以及当时在场的游人,都说看到一个白衣青年提着一柄大刀,追逐一个女子往山下而去了。谢贻香心中担忧,便立刻起身出寺,沿着山道一路查找,商不弃和岳大姐一行人也紧随其后。众人还没行出多远,便看到山道旁的石壁上留有新刻的刀痕,谢贻香顿时认出那正是师兄留下的记号。   话说虽然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刀痕,却因为出刀时的轻重和手法,以致刀痕有深浅之别。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自幼相识,早有过约定,若是仓促间留下刀痕作为记号,那么当中浅的那一端便是指引前行方向。当下谢贻香便顺着沿途刀痕所指方向前行,却是越走越是偏僻,到后来已转到空无一人的偏僻小路上,不过片刻工夫,但见一个白衣青年手持长刀迎面走来,岂不正是先竞月?   要说以先竞月的本事,谢贻香本不必担心,然而此番先竞月从湖广到蜀地,不但先后经历多次重伤,以致武功尽失,而且到最后还在毕府里被毕无宗所败,在前院里关公雕像下的密室里囚禁了一个多月,所以方才见他放出烟花,谢贻香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此刻见到师兄平安无事,才算是真正地松了口气。   当下众人便互述别后之事,先竞月看到商不弃也现身于峨眉山上,也是大感惊讶,经谢贻香解释,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竟是宁萃将商不弃引来了峨眉山上,要他侦破峨眉山上这桩连环失踪案。   随后先竞月便把自己在万年寺撞见“撕脸魔”杀人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他一路追赶那青衣女子到悬崖边上,经过一番对答,那青衣女子眼看不敌,居然纵身跳下了悬崖。谁知待到先竞月抢到崖边看时,才发现那青衣女子倒不是自寻死路,而是在半空中重新撑开手里的油伞,顿时减缓下坠之势,继而便如同飞天的仙子一般,撑伞缓缓往下飘落,终于消失在了崖底深处。   听到先竞月这一番讲述,众人都是暗叹一声,想不到到底还是被那“撕脸魔”给逃脱了。商不弃更是气得直跺脚,在旁边冷嘲热讽道:“都说竞月公子是‘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一身武艺自然当世无敌。谁知小小的一个‘撕脸魔’,居然也能在你的刀下逃生,倒是奇怪得紧。”   先竞月听到这话,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少有的尴尬,苦笑道:“商捕头见谅,我素来有个规矩,那便是绝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 第528章 论四境   峨眉山半山腰的七里坪镇,所有人再次相聚到岳大姐临时办案的院子里。既然“撕脸魔”宁萃和“恶人磨”商不弃一同现身于峨眉山上,而且也和峨眉山上的这一连串游人失踪案有关,那此案自然也要从长计议。   依照商不弃所说,是宁萃和他订下了赌约,才会将他激来调查峨眉山上的这桩奇案,当下谢贻香便向商不弃详细询问此中详情。哪知商不弃却不肯多说,反客为主地向众人说道:“我商不弃生平查案,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根本无需旁人帮忙。但你们既然也是为了峨眉山的这桩怪案,而且大家又碰到一起,也算一场缘分。那今日我便破个例,替你们指点一二。”说罢,他便向岳大姐问道:“你且将此案的始末说来听听。”   那岳大姐本就对这位商神捕极是敬仰,当即便向他全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遗漏,将昨天对谢贻香讲诉的内容又说了一遍。商不弃听罢,不禁微微点头,称赞道:“想不到你个女捕头,倒是不输男儿。”随即他又补充说道:“你且不要误会,因为徐六公子的失踪案调查峨眉山的卷宗,从而推证出上百年来外地孤身游人的失踪,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我之所以称赞于你,是因为你这份追求真相、惩治恶徒的心思。不像有些吃衙门饭的人,虽是位高权重,却只知道权衡利弊得失,弃真相于不顾,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顾全大局,想想便令人恶心。”   谢贻香知道商不弃是在骂已故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自己在庄浩明手下当差多年,其实早已潜移默化,暗中学成了庄浩明那套法子,所以此刻听到这话,脸上不禁微微一烫。那岳大姐得到北平神捕的称赞,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谦逊几句,又将谢贻香昨日得出的推论告知商不弃,指出这些失踪游人皆是“四火同身”之命,而且极有可能是在山上的寺庙和道观里算命,从而向凶手泄露自己的生辰八字。至于凶手为何要专挑这类游人下手,众人却是毫无头绪。   商不弃听到这一番推论,显然也有些意外,一双通红的眼睛接连瞥了谢贻香好几次,似乎不敢相信这是谢贻香给出的推论。待到岳大姐讲完,他又询问了几处关于“四火同身”的细节,当即便闭目沉思起来。过了半响,只听商不弃口中缓缓念道:“峨眉山……外地孤身游人失踪……上百年……四火同身……寺庙道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着,他终于睁开双眼,沉声喝道:“如此……此案便算是破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谢贻香、先竞月、岳大姐、官若败、海念昙和尚和海承宗和尚都是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峨眉山上的这一连串游人失踪案,众人从头到尾都只是推测而已,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若是旁人突然说“此案已破”,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但眼下说这话之人,却是有着“天下第一神捕”美誉的北平神捕商不弃。试问以商不弃的身份,既然敢这么说,那自然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   当下岳大姐便追问道:“莫非这些日子里商神捕已经找到了此案的重要线索?还请商神捕明示。”谁知商不弃却并不说破,忽然翻起一双怪眼,向旁边谢贻香说道:“谢三小姐,我看你今日一路上的举止,显然是想假扮成外地孤身游人,用捏造出的假生辰八字去山上的寺庙道观里算命,以此来引凶手上钩?嘿嘿,当真是愚蠢至极!要知道依据你的推测,凶手的确是要找‘四火同身’,对此有卷宗里标注的生辰八字为证,想必不是巧合,但你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失踪者皆是外地来的孤身游人。凶手之所以只对外地孤身游人下手,当然是担心惹来麻烦,希望能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也正是此案持续上百年也没被发现的原因。要知道不久前徐六公子在山上失踪的案子,因为汉口的徐姓富商不肯善罢甘休,早已惊动蜀地官府,将整座峨眉山闹得沸沸扬扬。试问当此风口浪尖之际,依照凶手那谨小慎微的做派,又怎敢顶风作案,轻易被你引诱出来?”   谢贻香此刻急于听商不弃所谓的“破案”结论,一时也不与他争辩,随口说道:“商捕头所言极是。”那岳大姐怕谢贻香尴尬,连忙解释道:“商神捕,今日谢三小姐和竟月公子前去试探,所用的乃是海念昙大师捏造的假生辰八字,乃是火命之中的极品。那凶手既然是为了“四火同身”而来,遇到这等罕见的生辰八字,即便再如何谨慎,只怕也会按捺不住。”   谁知商不弃却是不屑地一笑,说道:“当真是小儿之见,可谓肤浅之极!所以说要论这破案一道,你们到底还差得远了,虽然推理得丝丝入扣,其实都是纸上谈兵,根本就不懂得揣测凶手的内心。要说峨眉山上的这个凶手,倘若只是要害三五个人,或许还会一时冲动,被你们捏造的假生辰八字引出;但这个凶手分明已经连续作案上百年,可见他不仅谨小慎微,而且还相当沉得住气。眼下峨眉山上驻有查办徐六公子失踪案的捕头,我若是那凶手,眼下即便是送到嘴边的猎物,也决计不吃,否则若是稍有差池,岂非百年道行毁于一旦?所以此番若非是有那徐姓富商的搅和,你们的这个法子虽有些蠢笨,也不是没有可能成功,但在此时此刻使用,却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听到这话,岳大姐也是无言以对,只得向商不弃请教。商不弃这才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众人一眼,傲然说道:“也好,今日便让你们开开眼界。要说这破案一道,古往今来,无论窃国盗疆,还是杀人放火,亦或偷鸡摸狗,皆可立案而查。而当中的破案者,其手段更是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甚至标榜自成一派。然而这些破案的手段虽然变化多端,在我商某人眼中看来,其实千篇一律,归纳起来,不碍乎是从低到高、从易到难的四个境界罢了。”   当下他便一一解释道:“首先说第一重境界,也是最低级、最容易的手段,那便是‘查证’。简而言之便是找来相关的人证、物证,再根据证物还原案情,判定罪名。若是证物齐全,自然便可轻易破案;若是证物不全,则会束手无策。以此手段查案,几乎不会有什么偏差,而且人人都能胜任,当今世上各地官府衙门的查案手段,都可归纳于这一‘查证’境界。”   “至于查案的第二重境界,便是‘判断’。似这类手段,需要有精准的分析和严密的逻辑,从而在证物不足的情况下,分析出案情的所有可能,再根据时间、地点、人性以及已有的证物判断,一一排除错误的可能,到最后自然便会剩下唯一且正确的结论。就好比戏文里的‘神断’狄公、包公的形象,皆属此类。而这类手段看似容易,其实已不是常人所能办到,因为无论是前期的‘分析’还是后期的‘排除’,都容不得半点遗漏,否则便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再说这第三重境界,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推理’。这类手段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就好比在坐的谢三小姐和岳捕头,此番对于峨眉山上这桩失踪案所得出的结论,便是来自于推理。然而这‘推理’二字,其实是比较好听的说法,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瞎猜’。面对一桩案子,在没有证物的情况下,人人都可以瞎猜,但并非人人都能猜对,因为每个人的知识、阅历、地位以及段位的不同,面对同一件事,瞎猜出的结果往往也截然不同。由此可见以‘推理’这一手段,并非所有人都能办到,若是自身能力不够却要强行使用,到偷来反而会走上歧途,甚至大错特错。”   说到这里,商不弃当即清了清嗓子,冷笑道:“在世人眼中,‘推理’似乎便是查案的最高境界,实则不然,在推理之上,其实还存有第四重境界。而且放眼全天下,当世能达此境界者,不过区区两人,一个是早已被关押进天牢深处的‘雨夜人屠’施天翔,另一个便是我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商不弃。而这最后一重境界,也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那便是‘画像’。” 第529章 画凶像   商不弃见众人听得有些迷茫,顿时傲然一笑,说道:“所谓‘画像’,便是依据已有的线索,勾勒出作案者的性别、年纪、身高、相貌、性格以及行为,再将自己带入作案者的内心,模拟出作案者的一举一动,由此还原整个案情。而这整个过程,就好比是替作案者画了一张肖像,却又不仅是画像,更是画骨、画心、画魂。相比起来,‘推理’终究只是破案者用自己的思维去揣摩作案者,从根本上忽略了人性的差异;而‘画像’则是令破案者与同作案者合二为一,用作案者的思维来参悟全局。以此为之,可谓是无案不破、无往不利。然而放眼当今天下,能达此境界者便只有我与施天翔二人,旁人若想依样画葫芦,到头来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贻笑于大方之家。”   听到这里,谢贻香自然也回想起了天牢深处的“雨夜人屠”施天翔。当年为了侦破撕脸魔一案,庄浩明便是叫她去天牢求教于施天翔,还说那施天翔是个奇人,非但精通杀人之术,心思更是缜密,擅长举一反三。一些毫不相干的旁枝末节,只要到了施天翔手里,便能串联起来还原事情本末,甚至参悟透凶手内心,勾勒出凶手大致的形貌;这倒是和商不弃所谓的第四重“画像”境界极为相似。只可惜那施天翔早已被言思道害死,谢贻香当年那次天牢之行非但无功而返,到最后甚至还鬼使神差地放了言思道这个魔王。虽这些只是两三年前的事,但谢贻香此时记起,却已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那岳大姐已忍不住开口问道:“商神捕所谓的‘画像’境界,在下虽然是初次听说,但也大致听明白了,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受益匪浅。可是眼下峨眉山上这一连串的失踪案,我们对凶手却是一无所知,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线索,不知商神捕又是依据什么来替凶手画像?”商不弃听她发问,却将怪眼兀自一翻,冷冷说道:“我几时说过要给凶手画像?”   耳听商不弃否定,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北平神捕方才滔滔不绝地讲诉了一大堆,便是在说破案的四重境界,自吹自擂他的“画像”手段,可此刻为何又说自己并未给峨眉山上的凶手画像?只听先竞月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冷说道:“人命关天,容不得丝毫耽搁。商捕头既然声称已经破案,那便赶紧说出来。”话音落处,一阵刺骨的寒意已从在场众人心底升起,当中稍有见识之人,立即知道这便是杀气。   那商不弃显然是有些惧怕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不禁小声嘀咕了两句,这才终于说道:“峨眉山上的这桩怪案,我的确没办法替凶手画像。但同样的道理,我却能替那些失踪的游人画像。”   当下商不弃便娓娓道来。原来当日他被宁萃所激,只说要他来侦破峨眉山上的一桩怪案,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交代,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峨眉山上究竟出了什么案子。幸好商不弃刚到峨眉山不久,便撞见汉口徐姓富商的人正在山上大肆寻找徐六公子下落,商不弃当即留了个心眼,寻思宁萃和他约定的怪案,或许便是指此事;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徐六公子的失踪,自然也不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失踪案。   由于这一切只是商不弃的猜想,倒也不便惊动当地官府,他便在暗中潜入峨眉山镇的衙门查探,先岳大姐一步看到这些失踪游人的卷宗,从而得出和岳大姐一样的结论,认定徐六公子失踪案的背后,乃是一桩有预谋的连环失踪案,而失踪的对象,则皆是从外地来峨眉山上游玩的孤身游人。而那时的岳大姐,却还没被嘉州府府尹调派过来侦办此案。   面对这一连串没脑没脑的失踪案,商不弃纵然自封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一样毫无头绪,也无法替凶手画像。而且依照卷宗上的记录,外地孤身游人在峨眉山上的失踪,分明从百年之前便已开始,若说是寻常凶手连环作案,又怎么可能持续了上百年体力也不衰竭?商不弃和岳大姐的看法一样,当时便认定这些遇害的游人除了“外地”和“孤身”两个特征以外,一定还存在其它什么共同点,例如他们都曾去过山上的某地,都曾在山上做过某事。既然现有的线索不足以替凶手画像,那何不给这些失踪的游人画像,还原他们游玩峨眉山的经过,从而找出他们行为上的共同点?   话说这位“恶人磨”商不弃,素来痴迷于破案一道,虽然此行的起因是要缉拿“撕脸魔”归案,谁知宁萃没能捉到,还被对方激来了峨眉山。既然已经开始调查峨眉山上的折转怪案,商不弃也便心无旁骛地投身其中,立刻将想法付诸于行动。他先去了一趟汉口,到那徐姓富商的家里亮明身份,了解到徐六公子生平的一切,从而替徐六公子画像,用心揣摩徐六公子的行为。然后他便将自己当作徐六公子,孤身上峨眉山游玩了一趟,将其中的登山路线、途径景点和所遇人事全部记录下来。而商不弃的这一趟试探自然是全身而退,正如他先前的推断,因为徐六公子的失踪已然引起旁人注目,为求稳妥,凶手短期内绝不可能再动手害人。   然而单凭徐六公子一人的行为,还远不足以堪破此中玄机,商不弃自然也早有准备。他在去汉口之前,便已从先前所见的失踪案卷宗里,挑选出了六个籍贯在汉口一带的失踪者,在拜访徐姓富商的同时,也一并拜访了这另外六名失踪者的亲友。由于这六桩失踪案已有些年头,最早的一个更是失踪于三十多年前,商不弃费尽心思,最后也只见到当中四个失踪者的亲友,或多或少打听到他们生前的一些情况。于是商不弃又替这四名失踪者一一画像,依次扮演成他们,又先后上了四趟峨眉山,再加上先前徐六公子的那一趟,商不弃将这五个失踪者游玩峨眉山的行为结合在一起,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相同之处。   原来商不弃虽然不懂生辰八字,没能看出失踪者皆是“四火同身”之命,从而像谢贻香和先竞月一样直接锁定峨眉山上的寺庙道观进行试探,但是由他画像的这五个失踪游人,在峨眉山上的游玩路线却存在重复;也便是说,这五个失踪游人在峨眉山上游玩时,曾去过同样的地方。   要知道峨眉山占地二十多万亩,至少有十几条路可以上山,当中还有上百个知名景点,而这些外地来的游人由于性格、习惯等不同,上山游玩的路线和方式自然不同。就好比商不弃画像的失踪者里,有个一个中年女子最是怕冷,却在十一月底的深冬登上峨眉山,沿途可谓是冰天雪地,以她的习惯,只怕还撑不到半山腰的万年寺,便会在洗象池掉头;又好比有一个煎饼摊老板的小儿子,从小便学会父亲的精打细算,一向吝啬惯了,自然不肯花二两银子进入峨眉剑派,到金顶游玩;又好比有一个教书先生,一向懒惰惯了,必定会雇软轿上山,沿途的经典若非必要,绝不会停轿驻足游玩。   如此一来,只需将这五个失踪游人的游玩路线叠加在一起,重复的地方自然便出来了。除去几段主要的山路之外,便是“伏虎寺”、“清音阁”、“洪椿坪”、“止尘庵”、“洗象池”这几处景点,再结合谢贻香的结论,将目标锁定山上的庙宇和道观,那么便只剩“伏虎寺”和“止尘庵”这两处寺庙。而谢贻香今日一早便已试探过山脚的伏虎寺,里面的和尚算命只是给游人解签,从头到尾也没要过生辰八字,那么最后便只剩下“止尘庵”这一处了。   听完商不弃的分析,众人相继醒悟过来,果然如同商不弃所言,这桩案子的确可以说已经破了。将目标锁定“止尘庵”,乃是谢贻香和商不弃两人以截然不同的两种探案思路,共同得出的结论,粗略看来,至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可以肯定,峨眉山百年间的外地孤身游人失踪案便是和这“止尘庵”有关。   当下众人便商议应当如何却调查或者试探那座“止尘庵”,然而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甚至包括岳大姐在内,对这“止尘庵”却有些陌生,只得询问峨眉剑派的官若败。却不料官若败从听到“止尘庵”的名字开始,目光中便露出一股惊惶的神色,整张胖脸随之湿透,也不知是滴落的冷汗还是沁出的油脂。谢贻香见状,忍不住问道:“莫非官前辈知道这‘止尘庵’的底细?”   只见官若败缓缓摇头,过了半响才说道:“事关重大,我要先请示过掌门师兄方可……”在场众人听得莫名其妙,正待继续追问,那凌云山的海念昙和尚已插嘴说道:“诸位虽是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却未必知道我蜀地的一些掌故。说起这‘止尘庵’,老衲倒是略知一二,乃是一间释家参院,里面都是些修行的尼姑。而且……而且……”   他连说两个“而且”,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终于还是将下文说了出来,叹道“……而且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止尘庵’曾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个门派,由于是在峨眉山上建派,所以也被江湖中人称作‘峨嵋派’。” 第530章 止尘庵   话说中原武林博大精深,一门一派的兴衰,或只在数十年间,或只在数年之间。当中因为天灾人祸、兵戈战乱,以至门派与门派之间的交替取代,到最后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一脉。当日在江西鄱阳湖畔,谢贻香曾听曲宝书提及,说最早的“峨眉派”本是由西汉时的道士创立,隐隐便是中原武林之首,到后来却在东汉末年的战乱之中覆灭。此后又逢佛教传入中土,当地的官员便将峨眉山上的道观尽数拆除,全部改建成寺庙,于是此后数十年中的峨眉派,又变作了佛家的分支门派;似这般建后覆灭、灭后重建,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个轮回。   最后一直到前朝暴虐中原,佛家的峨眉派几乎已是名存实亡,这才又有如今俗家的峨眉剑派。而当中这个“剑”字,便是要区别于之前佛家的峨眉派。此刻听到海念昙和尚的解释,谢贻香才终于明白,原来如今峨眉山上的“止尘庵”,其实便是那一脉几乎名存实亡的佛家峨眉派。   果然,那官若败也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大师还记得峨眉的陈年旧事,果然是博闻强记。不错,止尘庵便是当年的佛家峨眉派,早在南宋年间便已衰败,待到前朝初年,我峨眉剑派的师祖林涵先生在金顶技压群雄,创立峨眉剑派之后,庵里的那些尼姑便再没去武林中走动,算是彻底退出了江湖。这几十年来,她们和我峨眉剑派倒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说到这里,官若败不禁叹了口气,补充说道:“不错,眼下峨眉山上的连环失踪案,如果的确和止尘庵有关,那也便解释了为什么这个凶手可以在百年间持续作案,因为凶手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门派。只是不知庵里的尼姑为什么要谋害外地来的孤身游人,而且还要挑选‘四火同身’的生辰八字?难不成……难不成竟是在修炼什么邪术?”   听到海念昙和尚和官若败二人的解释,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措手不及。只怪金顶舍身崖的峨眉剑派太过出名,止尘庵里的尼姑又许久不曾在江湖上行走,所以一开始众人哪里想得到峨眉山上居然还存有这样一股神秘势力?照此看来,这一连串游人失踪案的幕后,居然还牵扯出了一个江湖门派,愈发令此案扑朔迷离,也愈发棘手难办。试问对方既然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佛家峨嵋派,纵然早已退隐江湖多年,实力只怕也不容小觑。若是对方坚持不肯配合调查,即便是岳大姐请来整个嘉州府衙门,只怕也无济于事;真要动起手来,说不定还要调动当地的兵马。   得出这一结论后,官若败已有些魂不守舍,当即便向众人告辞,说要上金顶向掌门人朱若愚禀告此事。众人连忙劝阻,说眼下仅仅只是推测而已,待到查出真凭实据再向朱掌门禀告不迟。官若败却一个劲地摇头,坚持要回金顶,众人也拦不住,只得任由他离去。   经过这一番推演,天色早已变暗。众人一时也没想出调查止尘庵的办法,岳大姐便打发两名捕快连夜下山,回嘉州府请来府尹大人的搜查令,又安排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在七里坪过夜。谢贻香和先竞月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去找海念昙和尚请教,却还是猜不透止尘庵里的尼姑有什么理由要谋害山上的游人,而且还要专门挑“四火同身”的生辰八字,难不成真如官若败所言,是要修炼什么邪术?   对此海念昙和尚也是一无所知,最后总结了一番废话,说道:“倘若此案当真是止尘庵所为,依老衲之见,多半还是源于‘名利’二字;急功近利之下,这才走上邪路。而止尘庵若是想再入江湖,重振佛家峨嵋派昔日的声威,那么首先要面对的障碍,便是而今雄踞金顶的峨眉剑派。所以官施主一听到止尘庵的名头,便坚持要回去禀告,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当下一夜无事,待到第二天一早,岳大姐却手忙脚乱地来敲房门,一一将众人唤醒,不停地说道:“出事了!出事了!”众人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岳大姐手下的捕快出门买早点,听七里坪镇的百姓说今日凌晨时从山上下来了一大帮人,约莫有四五十人之多,看装扮正是金顶上的峨眉剑派。而那一大帮人匆匆路七里坪后,便一路往山下而去,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要让峨眉剑派如此兴师动众。岳大姐听到这个消息,再联想起昨夜官若败连夜上金顶禀告之举,顿时醒悟过来,想必是峨眉剑派听说止尘庵可能与峨眉山上的游人失踪案有关,甚至是以此修炼什么邪术,所以立刻决定倾巢出动,要去对付那止尘庵。   若是峨眉山上的这两个门派因此起了争端,闹出什么祸事来,岳大姐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而且游人失踪案的真相究竟如何,是否当真便与止尘庵有关,眼下谁也不敢肯定。所以岳大姐便执意要去止尘庵阻止这场争斗,众人略一合计,也决定随她同去,急忙出七里坪镇,取道往山中的止尘庵方向而去。如此行了大半个时辰,但见不远处的山道旁,一片茂密的竹林里隐约露出一道淡黄色的寺门,走近一看,寺门上刻着三个隶书大字,正是“止尘庵”。   谢贻香这才回想起来,数日前自己和师兄初登峨眉山时,便曾路经这座寺院。当时正是口渴之际,眼见翠竹黄墙之内皆是修行的尼姑,差点便动了念头要进去讨碗茶喝,却因急着上金顶送还戴七托付的定海剑和蜀山派秘籍,所以打消了这一念头。如此看来,单说这止尘庵的地理位置,来峨眉山的游人行到此地,进庵歇息的可能性倒是极大。   然而此时的止尘庵寺门口却不见一个尼姑,取而代之的则是五六个峨眉剑派的弟子仗剑把守,一个个凶神恶煞,不许路过的游人进庵。见到这般局面,岳大姐先前的猜测显然不假,果然是峨眉剑派在听到官若败的回禀后,便自行前来对付止尘庵,竟把代表官府的岳大姐晾在了一旁。   当下岳大姐不敢有耽搁,举步便要往庵里闯,却被门口守卫的峨嵋剑派弟子拦住,说什么也不肯放众人进去。待到岳大姐亮明嘉州府衙门捕头的身份,众弟子还是不肯通融,只说今日是峨眉剑派的住掌门亲自前来拜访止尘庵,不得有闲杂人等打扰,一名年幼的弟子更是嬉皮笑脸地调侃道:“我说这位大姐,看你这把年纪,本该在家里相夫教子,如何却要学我们男人抛头露面?嘿嘿,想不到偌大的一个嘉州府,难道便没有男人了?居然让女人在衙门当差,当真是荒谬至极!”   那岳大姐早已被人质疑惯了,听到这话也没往心里去,但身后的谢贻香却有些按捺不住。原来谢贻香本不打算出头,一来因为戴七的关系,自己和峨眉剑派也算有些渊源;二来此案是由嘉州府衙门负责,自己不过是从旁协助,自然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眼下那弟子说出这话,可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贻香心中恼怒,当即踏上一步,便要帮岳大姐硬闯进去。   谁知她才刚一抬脚,身旁的先竞月再是了解自己这位师妹不过,已然先行上前,从怀摸出一块黑黝黝的令牌,沉声说道:“亲军都尉府统办,奉皇命暗访止尘庵。阻拦者死。”   要知道谢贻香虽是金陵刑捕房的捕头,其实却没什么特权,若无刑捕房的正式文书,也不能随意闯入别人的地盘搜查,但亲军都尉府却是直属于皇帝的私人组织,仗着皇帝的名义,可以随时调查朝野间的一切人事。而今先竞月亮出令牌,挑明亲军都尉府统办的身份,天下虽大,也能畅通无阻,谁也不敢阻拦过问。   眼见师兄出面,谢贻香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心中却松了一口大气。却不料寺门口的峨眉剑派弟子还是不买账,居然反问道:“亲军……亲军什么府?什么东西,没听说过!”另一名弟子更是冷笑道:“什么狗屁皇命,你这厮倒是真敢吹牛。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皇帝老儿亲自前来蜀地,只要上到这峨眉山中,也一样要遵照我峨眉剑派的规矩!”   如此一来,先竞月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他走南闯北多年,世人只要一听到亲军都尉府的名头,无不惊惶失措,就像躲瘟神一样躲开;而先竞月对此也有些抵触,所以平日里极少自报官职。谁知眼前这些个峨眉剑派的弟子,也不知是因为当真孤陋寡闻,还是狂妄得有些过头,居然连亲军都尉府也敢冲撞,不远处的商不弃当即冷笑道:“穷乡僻壤里的山大王,哪里认识什么皇帝?你要在这里摆官威,当然是自讨苦吃。”   听到这话,先竞月暗叹一声,便向寺门口的一干峨眉剑派弟子略一抱拳,说道:“得罪了。” 第531章 江湖事   伴随着先竞月的话音落处,他也不解下背上的偃月刀,就这么大步往止尘庵里走去。门口的七八名峨眉剑派弟子正要出剑阻拦,陡然间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就连手足也有些发软,却是先竞月祭出了自身的杀气。   话说先竞月的“杀气御刀”虽然霸绝当世,自身却因为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担心杀气反噬,所以过去催动杀气最多只能用到五成。但历经湖广一役,先竞月内力尽失,却被蔷薇刺与冰台以金针封印了身上的经脉,再不必担心杀气的反噬,所以也算因祸得福,从今往后便可肆无忌惮地催动杀气。所以如今面对先竞月毫无保留的杀气,就连宁萃那等高手也抵挡不住,更何况是眼下这些峨眉剑派弟子?眼见先竞月一招未出,便已逼退拦路弟子,众人连忙跟在先竞月身后,一同踏进这座止尘庵。   只见门后便是止尘庵的前院,两旁种满了茂密的竹林,前方不远处便是前院的庵堂,却并不见一个庵里的尼姑。先竞月当头领路,径直往前走去,谁知才刚行出十几步,他只觉前方仿佛存有一堵无形气墙,就矗立在那庵堂之前,自己的杀气弥漫过去,居然被尽数挡了下来,再无法向前渗透。   要知道纵然是遇上希夷真人、流金尊者、闻天听以及毕无宗这等当世高手,先竞月的杀气也不曾有过丝毫退却,难道就在眼下这佛家峨眉派中,竟然存在可以胜过以上四人的高手?一时间先竞月还来不及细想,便见前方庵堂里人影晃动,相继走出六个男子,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再看这六人的装扮,显然都是峨眉剑派的高手,其中一人更是黑瘦猥琐,步履还有些蹒跚,岂不正是先前在毕府打过交道的那位“雕花剑”赵若悔?只听六人之中一个长须白脸的中年男子沉声喝道:“失礼了!峨眉剑派‘六大掌剑使者’在此。竞月公子,还请收起你的杀气!”   难怪对方能自己的杀气消弭于无形,原来竟有六个人之多,见到对方这般阵势,就连先竞月也不禁眉头微皱。这峨眉剑派“六大掌剑使者”的名头,他自然早已听过,乃便是峨眉剑派六位掌管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的高手,想不到尽数现身于此,看来峨眉剑派此番果然是倾巢而了。他和谢贻香虽在峨眉剑派里留宿了几夜,却因为峨眉剑派的冷落,也不曾认识眼前这些个高手,但赵若悔的本事他却是心中有数,虽然不及自己的“杀气御刀”,但若是有六个赵若悔一齐出手,自己也无法抵挡。眼下对方既已叫破自己的名字,也算是先礼后兵,既然这桩案子到底是由嘉州府衙门负责,当此局面,那还是等岳大姐出面比较妥当。   当下先竞月便抱拳说道:“失礼了。”随即将杀气收敛起来。庵堂门口的六大掌剑使者见状,也相继松了一口大气,显然在他们内心深处,也不愿和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动手。那岳大姐见到峨嵋剑派的前辈现身,连忙上前施礼,简单说明了来意,又一一介绍了谢贻香、先竞月、商不弃、海念昙和尚和海承宗和尚等人,六大掌剑使者中带头的那人连声说道:“久仰,久仰。”然后也介绍说道:“在下郑若缺,添为六大掌剑使者之首。还请诸位官场上的朋友见谅,今日是我峨眉剑派与止尘庵之间的私怨,属于江湖里的门派纷争,不敢惊动诸位大驾。”   眼见对方这副态度,岳大姐却是不甘示弱,当即说道:“若是江湖里的门派纷争,只要双方依足江湖规矩,又不曾有违侠义之道,嘉州府衙门倒也不便插手。然而依据峨眉山镇衙门里存放的卷宗来看,自前朝开始,便有外地来的孤身游人在峨眉山上神秘失踪,甚至已有百年之久;单是记录在案的,便有三百七十二人,再加上那些不曾向峨眉山镇衙门报案的,失踪人数只怕已有上千人之多。面对这上千条人命,在下虽只是嘉州府衙门里的一个小捕头,既然接办此案,便一定要查清此中真相,还那些失踪者的亲友一个公道。而今此案的一切线索都指向止尘庵,峨眉剑派若是要在此时和止尘庵了断恩怨,在下也不敢阻拦,只是希望贵派的朱掌门看在这上千条人命的份上,给我们行个方便,让我们向止尘庵的主持问个明白,从而查清此案的真相。”   听到岳大姐这番话,那郑若缺一时竟是无言以对,后面的谢贻香和商不弃两人都忍不住暗暗点头,想不到岳大姐这么一个地方衙门的女捕头,非但是行家里手,而且思路清晰,如今这一开口说话,更能震得住场面。那郑若缺沉吟半响,又转头和身旁的其余五人商议了几句,当即便说道:“既然是人命关天,峨眉剑派若是再加阻拦,那岂不是耽误了官府办案?嘿嘿,若是官府因此问罪,我们可担当不起。也罢,你们且随我来。”   说罢,郑若缺便邀请众人进了庵堂,继而穿过庵堂,往后院方向而去。众人跟着他穿过后院,又走过了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陡然一亮,一座高大雄伟的观音大殿已出现在前方。只见就在这座观音大殿前,三四十名尼姑正盘膝坐在地上,浑身上下一动不动,显然是被人制住了穴道;而在这些尼姑周围,则是二十几个手持利剑的峨眉剑派弟子,正小心翼翼地看管着这些尼姑。   看到眼前这般景象,众人已是心中有数,看来今日峨眉剑派大举前来,无疑已将止尘庵、也便是昔日的佛家峨嵋派彻底拿了下来,就连庵里的尼姑也已被尽数制服,可以说是全胜而归。众人一路上前,又发现眼前这座观音大殿殿门紧闭,由七八个峨眉剑派弟子持剑看守,当中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见到岳大姐一行人,连忙上来迎接,笑道:“今日既有我峨眉剑派出手,区区止尘庵何足道哉?本想等今日之事了解后再来向诸位复命,不想诸位还是赶来了。”   这个说话的中年胖子,自然便是一直参与此案、却又在昨夜孤身离去的官若败了。岳大姐见他也在,当即冷哼一声,说道:“官老师,此案一直由我嘉州府衙门负责,这些日子得你相助,在下也是感激不尽。如今才刚刚查出止尘庵的嫌疑,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贵派如何却要来横插一手,还将我等踢除出局?这似乎有些不太合适罢。”   那官若败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向众人解释道:“还请诸位恕罪,止尘庵的来头大家也心知肚明,既然查出此案的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止尘庵,官某身为峨眉剑派的长老,自然要向朱掌门禀告。对此我峨眉剑派昨夜商议许久,要说这止尘庵好歹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佛家峨眉派,和我峨眉剑派也算有些渊源,倘若这百年间的游人失踪案当真是由她们所为,倒不如由我峨眉剑派出面了断此事。一来这止尘庵犯下如此罪孽,也是我峨眉剑派的失职,自当由我们弥补;二来我峨眉剑派依照江湖规矩处理,也是给止尘庵留个面子。试问当年的佛家峨眉派若是因为犯事被官府查办,一旦传扬出去,无论是我峨眉一脉还是整个蜀地武林,脸上都不太好看。”   官若败的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岳大姐的怒气这才稍微缓和了些,当即点燃一锅旱烟,又问道:“如你所言,此案的真相到底如何,是否果真便是止尘庵所为?还有,眼下这止尘庵的主持何在?我一定要找她盘问清楚。”那官若败正待回答,却见一个高瘦男子缓步走上前来,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面带微笑地说道:“诸位是要见止尘庵的主持鉴心师太?不巧得紧,要劳烦诸位等上一等了。”见到这人上前说话,官若败当即闭上了嘴,躬身退到一旁。   谢贻香和先竞月倒是认得这个高瘦男子,正是当日在峨眉剑派里接待过他们的副掌门人“刺星剑”风若丧。只见这位风副掌门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来,指着殿门紧闭的观音大殿,悠然说道:“但凡江湖事,自有江湖了。眼下我峨眉剑派的朱掌门依照江湖规矩,正在这座观音大殿里,和止尘庵的主持鉴心师太作一对一公平决战。诸位若是要找鉴心师太询问,恐怕要先等他们结束才行。” 第532章 决战终   岳大姐心中焦急,听到这话,不禁说道:“我们只是想问几句话,又不会出手相助止尘庵主持,可否通融一二,让我们进殿?”那风若丧却摇了摇头,笑道:“这位捕头大姐,实在抱歉得紧。须知高手之间的对决,生死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任谁稍有疏忽,只怕立时便会落败,所以容不得有丝毫打岔。眼下让诸位闯进殿中,势必打扰决斗中的两人,若是惊扰了鉴心师太,还自罢了;若是我峨眉剑派的朱掌门因此分神落败,嘿嘿,这个后果,只怕捕头大姐你还担当不起。”   听到这话,岳大姐不禁一愣,说道:“那峨眉山上的游人失踪……”旁边官若败插嘴说道:“岳大姐不必着急,此案已再是清楚不过,峨眉山上的连环失踪案,的确便是止尘庵所为。便来你们来之前,我们已问清了此中详情,其幕后主使之人,正是此间的主持鉴心师太。”说着,他当即指着后院里盘膝而坐的一干尼姑,又说道:“这位老师太,便是其中的帮凶之一。岳大姐若有什么疑问,只管盘问便是。”   众人顺着官若败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由于穴道被制,眼神尽失一片惶恐。商不弃当即上前解开这老尼姑的穴道,将她从人群里拉了出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赶紧说出来。”   那老尼姑见到岳大姐一干人,满脸都是惊惶之色,吞吞吐吐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既然官若败声称自己已经盘问过这个老尼姑,岳大姐此时也懒得同她废话,一伸手便扯掉那老尼姑外面的袈裟,露出里面贴身的麻衣,沉声说道:“你这老贼尼,居然敢在佛主面前行此伤天害理之事,可谓是人神共愤!眼下你若再不坦言,休怪我当场剥光你的衣服,让你赤条条地跪在观音像前悔悟。”   那老尼姑听到这话,双腿顿时一软,径直跪了下来,拼命地叩头说道:“都是……都是主持的意思,贫尼只不过是听从主持的意思,帮忙打打下手而已。”她这一开口,顿时便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原来近百年来峨眉山上外地孤身游人的失踪,果然便是这止尘庵所为。正如官若败方才所言,幕后主使乃是止尘庵的主持鉴心师太,眼前这个老尼姑则是帮凶;而整座止尘庵除了这两人之外,庵里的其他尼姑对此竟是毫不知情。   据这老尼姑交代,正如谢贻香之前的推测,但凡遇到外地孤身游人来到庵里,这老尼姑便以算命为名,问游人索要生辰八字,一旦碰上“四火同身”之命,她便以言语试探,要确定对方的确是孤身上山,而且鲜有亲友知晓。如此若是遇上合适的人选,她便将其引诱到后院的这座观音大殿里,交给主持鉴心师太发落。试问峨眉山上如此一座正大光明的寺庙里,谁能想到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居然包藏祸心?所以这些年来虽然偶尔也听说有游人在山上走丢,却一直不曾有人怀疑到止尘庵头上。   而前些日子汉口徐姓富商的徐六公子在山上失踪,也正是因为“四火同身”的生辰八字,栽在了这止尘庵中。这老尼姑虽然素来谨慎,不敢挑难以善后的游人下手,但徐六公子当时一来不曾自报家底,二来又强调并无亲友知晓自己来了峨眉山,所以这老尼姑杀心一起,便陪笑着将徐六公子引去了后殿,让主持出手将其制服。哪知正是由于徐六公子的失踪,才有了后来徐姓富商的寻子之举,继而大闹嘉州府,让岳大姐出面侦破此案。岳大姐又通过百年来失踪游人的卷宗,推测出幕后这一连串不寻常的失踪案,最终查到止尘庵头上,可见其间因果,到底是报应不爽。   至于止尘庵的主持为何要对这些外地孤身游人下手,为何又一定要挑选“四火同身”的生辰八字,这老尼姑却也说不清楚。据她所言,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便从前任的一个老尼姑手里接下这趟差事,协助庵里的主持筛选“四火同身”的外地孤身游人,到如今已伺候了两任主持,随着岁月流逝,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老尼姑;但至始至终,止尘庵的两任主持也未告知她其中缘由。   要知道岳大姐、谢贻香和商不弃三人都是刑狱里的老手,先竞月更是皇帝身边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察言观色的本事丝毫不输他们三人。听完老尼姑这一番讲诉,四人对望一言,都相继点了点头,认定这老尼姑并未说谎。然而转念一想,如果这老尼姑所言非虚,整座止尘庵里至始至终便只有主持和一个帮凶知道此事,单凭两个人便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那么眼前这个老尼姑所知道的内情,绝对不止她所交代的这些,其言语分明有些不尽不实。   当下岳大姐还要逼问,却听“吱呀”一声大响,后院里观音大殿的殿门突然向外推开,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迈步踏出殿外,满脸都是疲惫的神色,手中还握着一柄墨绿色的古剑,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定海剑”朱若愚。   眼见掌门人终于现身出来,在场所有的峨眉剑派弟子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发出丝毫声音。过了半响,那副掌门风若丧才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去,恭声问道:“掌门师兄,那……那位鉴心师太,不知……”   要知道这风副掌门本就生得高瘦,如今往掌门人朱若愚面前一站,愈发衬托出朱若愚的矮小,几乎只有到风若丧胸口的高低。然而这位朱掌门虽是个矮子,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宗师风范,令人丝毫不敢小觑于他。听到风若丧发问,他便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浊气,淡淡地说道:“她败了。”   这三个字一出,在场的峨眉剑派弟子顿时齐声高呼起来,声如雷动。而后院里盘膝而坐的一众尼姑虽然穴道被制,眼神中则是透露出一股悲愤的神情。谢贻香、先竞月、岳大姐和商不弃四人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当即一同抢上前去,朝朱若愚身后这座观音大殿里面望去。   只见殿里此刻正摇曳着几只忽明忽暗的烛火,火光跳动下,一个中年女尼在观音雕像前盘膝而坐,一双眼睛却瞪得极大,自当中透出一种极深的怨恨,仿佛是心有不甘,又仿佛是深恶痛绝;再看她身上所披的袈裟,居然有大大小小上百处破裂,依稀是被剑锋割裂,但袈裟的裂缝里却又不见血痕——因为她整个盘膝而坐的身子,眼下已被冻得彻底僵硬,甚至可以是说变成了一座冰雕。   显而易见,这位止尘庵的主持鉴心师太,也是佛家峨嵋派当今掌门人,到底还是输给了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命丧在了他的定海剑下。 第533章 抽血池   眼见止尘庵主持落得这般下场,岳大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既然此案的主谋已死,那真相岂非从此湮没?当下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一揖到底,恭敬地问道:“参见朱掌门,在下是嘉州府衙门的捕头岳颖秋,此番前来峨眉山,乃是奉命侦办峨眉山上百年来的游人失踪一案,想必贵派的长老官若败官老师已经禀告过朱掌门。适才我等审问庵里的尼姑,已能确定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止尘庵主持,但如今她却已败亡在朱掌门剑下。不知朱掌门在交战之前,是否已向她问清了此案原委?”   谁知她恭恭敬敬地问出这一番话,那朱若愚却毫不理会,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岳大姐这个人。只见朱若愚自顾自地踏入后院,向那一众被制住的尼姑们缓缓问道:“德慈是谁?”话音落处,先前被商不弃拉出问话的那个老尼姑便回答道:“贫尼……贫尼便是德慈。”朱若愚冷冷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你们所谋之事,鉴心已然尽数交代。你这便带我们过去。”   那老尼姑听到这话,顿时浑身发颤,竟有些不知所措。在场众人见状,都寻思朱若愚想必已从止尘庵主持口中得知了些什么,所以才会要这老尼姑带路。眼见老尼姑吓得呆立当场,那风若丧便笑道:“德慈师太,贵寺主持鉴心师太犯下的罪孽,可谓是恶贯满盈。今日一对一决战,她命丧于我峨眉剑派朱掌门的定海剑下,也是罪有应得。眼下你若是肯配合我们,听从朱掌门的吩咐,你身上的罪孽倒是可以从轻发落。”   那老尼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朝朱若愚磕了几个头,说道:“贫尼知罪,请……请朱掌门随我前来。”说罢,她便当先带路,朝观音大殿的后面走去,朱若愚紧跟其后。那风若丧连忙招呼官若败和“六大掌剑使者”同行,令其它峨眉剑派弟子留守在后院,继续看守庵里的众尼姑。   岳大姐见朱若愚不理会自己,一时也有些尴尬。谢贻香当即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在峨眉剑派众人身后同行,自己则和先竞月、商不弃以及凌云山二僧一并跟上。原来在这座观音大殿背后,后院围墙上开有一道上锁的小门,老尼姑拿钥匙开锁,带众人穿过小门,眼前便是一条通向山上的荒僻小路;由于这条小路始于止尘庵的后院外,登山的游人根本走不到这里,所以显得极为隐秘。众人随那老尼姑沿小路上山,约莫行了一顿饭的功夫,便来到小路尽头,乃是一面覆盖着藤曼的平整山壁,透过藤曼的缝隙,隐约可见山壁上凿刻着一个大大的“佛”字。而在这面山壁之前,有一处较为空旷的平地,约莫有五六丈见方,据那老尼姑说,这里便是庵里尼姑平日做早课的地方。   待到所有人都沿着小路上到这块平地,那老尼姑便走到山壁下的一处角落,伸手拂开上面厚厚的藤曼,顿时露出一个丈许高低的山洞,众人微感惊讶,连忙上前查看。谁知伴随着老尼姑拂开藤曼露出山洞,洞里顿时便有一股极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直熏得众人睁不开眼,谢贻香、先竞月、商不弃和岳大姐四人都见惯了血腥,虽然觉得有些难受,倒还能勉强忍受,但峨眉剑派的一行人和凌云山二僧却分明游戏吃不消,急忙掩住口鼻,那“六大掌剑使者”当中的两人,更是当场呕吐起来。   众人惊骇之下,也不知这山洞里究竟是一副怎生恐怖的景象,居然能有如此浓的血腥味,想必是平日里被山壁上厚厚的藤曼覆盖,才令这股血腥味透不出来。那朱若愚眉头深锁,摸出一方丝巾掩住口鼻,叫那老尼姑带路进到洞里,众人也依样画葫芦,掩住口鼻依此进到洞中。不过十来步距离,这山洞便到头了,里面倒极是空旷,能容纳下二三十人,在石壁四周还挂着四盏长明灯,映照着地上一个两丈见方的紫黑色水池。众人行到那水池边,只觉血腥味扑面涌来,略一辨别,那“水池”里紫黑色液体哪里是什么水,分明全是人血,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血池”。   见到眼前这一幕,再联想起上百年来峨眉山上失踪的外地孤身游人,自然便是这血池的由来,众人都忍不住咒骂一声,真不知止尘庵里这些吃斋念佛的尼姑,如何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朱若愚当即向那老尼姑喝问道:“这血池做什么用处?”那老尼姑一个劲地摇头,说道:“贫尼当真不知,只知历任主持便是将抓来的游人带来这里放血,让他们的血流进池里,一定要等到血流干净,才让贫尼将尸体丢到外面的一个地洞里。除此之外,贫尼当真就一无所知了。”   听到老尼姑的回答,在场众人都是怒气冲天,那岳大姐气愤之下,当场便给了那老尼姑一个耳光,厉声问道:“简直是岂有此理!似你们这般丧尽天良,究竟意欲何为?”其他人也是义愤填膺,纷纷盘问起那老尼姑来。那老尼姑吓得趴在地上不停磕头,看她这副模样,想来的确不知道其中缘由。   当下众人便在山洞里商议了一番,一致认为这个血池并不简单,只怕池里面还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那朱若愚沉吟半响,吩咐道:“把这血池清空,看看下面究竟有什么。”却听旁边的商不弃突然开口说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血池底下,应该是一个婴孩。”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面带惊疑地望向商不弃,试问如此一个血池当中,如何会有什么婴孩?而这位北平神捕商不弃又为何要如此猜测?朱若愚更是意味深长地瞪着商不弃,缓缓问道:“你如何知晓?”商不弃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是我猜的。难道猜也犯法?”朱若愚默默凝视了他半响,终于无言以对,继而转头朝洞外而去,吩咐风若丧找人来清空血池。   谢贻香和岳大姐二人也好奇商不弃为何有此一说,连忙追问于他,不料那商不弃却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故作神秘地冷笑道:“等朱若愚把这血池清空,自然便知我猜的对是不对,眼下又何必要来逼问我?”   话说要将这血池清空,其实倒不是件容易事,若是拿木桶盛装,一来不知道这血池的深浅,二来山洞里如此重的血腥味,众人也有些吃不消。而且止尘庵里的这件事不便声张出去,所以也不敢去找当地的百姓帮忙,只能靠峨眉剑派弟子亲自动手。那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倒也算是个人才,最后还是他想出一个法子,吩咐门下弟子去庵里砍来几根长竹,将当中的竹节尽数打通,再用油布捆绑拼接起来,制成一根五六丈长的竹管。然后他让门下弟子将竹管的一端插进山洞里的血池深处,依靠竹子的柔韧弯折出来,将竹管的另一端穿过洞外的平地,一直延伸到下面的小路上。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后,风若丧便在下面的小路上用嘴含住竹管口深吸了几口气,竹管中气压一紧,山洞里血池中的鲜血顿时便顺着竹管源源不断地引流出来,尽数流淌到了下面的小路上。   就在峨眉剑派众人忙着抽干血池的时候,凌云山的二僧已在洞外平地上盘膝而坐,自顾自地念起了经文,说是要替山洞里的亡魂超度。岳大姐等人则是叫那老尼姑带路,这才终于见到那些失踪游人的尸体,当场便被吓了一大跳。 第534章 婴孩尸   原来也是在止尘庵后院的这条小路旁边,茂密的树林中有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块,那老尼姑搬开石块,下面便是一个口小腹大的倒锥形地洞,也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力所造。   而地洞里的景象,则可谓是惨不忍睹,伴随着冲天而起的尸臭,谢贻香朝下面丢了个火折子,这才看清地洞里下三丈处的深浅,居然密密麻麻塞满了尸体,单是最上面的这一层,便重叠着六七十具尸骨;当中有新有旧,新的尸体皮肉才刚刚开始腐烂,旧的尸体则只剩白骨毛发。而最上面的一具尸体,还看得出是一个少年男子,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据老尼姑交代的,正是汉口徐姓富商的徐六公子。   在岳大姐的追问下,那老尼这才交代了作案细节。原来每一个被抓来的游人,主持都会吩咐老尼姑先给他们泡个热水澡,待到深夜,再将其带到山洞里的血池前,用利刃割开双手手腕的血脉。然后主持便以双手按住那人的后背,用内力将他体内的鲜血尽数逼出,从手腕的伤口处滴入到血池当中。待到血气流尽,老尼姑便将尸体拖出来丢到这个地洞里。   至于止尘庵的历任主持为何一直要用人血来填充那个血池,又为何一定要挑选“四火同身”之命的人,老尼姑却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自己接手的这三十多年,已协助两任主持谋害了近两百个外地孤身游人,而在她之前,也不知前任的老尼姑或者是更前任的尼姑害了多少条人命。至于眼前这个弃尸地洞,她也说不清究竟有多深多大,只记得前年有一次听主持说起,说这地洞里只怕已经堆积了一千两百多具尸体,只需再等几年,便能大功告成。只可惜随着这一任主持鉴心师太命丧于朱若愚剑下,止尘庵的这个秘密也便就此湮没,连老尼姑这个帮凶也不知道;唯一的希望,便是看朱若愚在杀死鉴心师太之前,是否已经问清了此中真相。   听到老尼姑这般讲诉,岳大姐等人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姑当场碎尸万段。便在此时,那便峨眉剑派弟子也终于抽干了血池里的鲜血,几人连忙赶去查看,只见山洞里的这个血池倒也不算太深,约莫有两丈深浅,眼下池底还残余了几寸厚的积血。而就在积血当中,果然如同商不弃的猜想,分明有一具男婴尸体,也不知在这血池里泡了多长时间,浑身的肌肤皮肉倒是完好,就仿佛是刚死不久的婴孩。   谢贻香虽然见惯了尸体,但她到底只是个小女孩,见到如此一具诡异的婴孩尸体,心中也是惊骇万分。再仔细一看,那婴孩尸体的脸上皱纹密布,依照皱纹的走势,就好像正在微笑,顿时觉得浑身冰凉。在场的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猜不透止尘庵的历任主持为何要将一具婴孩尸体放到这血池当中,难不成这婴孩尸体其实是活物,又或者是什么妖孽,所以要以人血来浸泡?   当然,也有可能这的确只是一具普通的婴孩尸体,止尘庵之所以行此举动,乃是要修炼什么邪术,又或者是什么魔教的古怪仪式。当下众人便同时望向商不弃,他既然能提前猜到血池下是一具婴孩尸体,对此自然有所了解。谁知商不弃还是不肯透露半点口风,兀自说道:“看我做甚?我虽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但这等神神鬼鬼之事,我却一点也不在行。”   当下众人又将那老尼姑带了过来,询问她这具婴孩尸体的来历,那老尼姑也是一脸惊恐,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血池里的东西。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见她再无用处,盛怒之下,差点便要将这老尼姑立毙当场,最后还是岳大姐出面劝阻,说要将这老尼姑交给官府定罪,峨眉剑派众人见朱若愚点头,这才饶过老尼姑一命,将她交给了岳大姐处置。岳大姐便唤来同行的捕快,叫他们先行一步,将这老尼姑带到山下峨眉山镇衙门。   事情到了这一步,此案也算是彻底结案,剩下的便是如何处理后事。峨眉剑派的众人商议一番,也不敢下血池去触碰那具婴孩尸体,便找来两根竹竿,将那婴孩尸体从抽干的血池里夹了上来,放到山洞口的地上。借助天光,众人这才看得清楚,的确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男婴尸体,约莫只有六七个月年纪,除了浑身沾满血污,倒和寻常的婴孩尸体没什么区别。   唯一值得好奇的是这婴孩尸体保存完好,看起来就像是刚死不久的婴孩,然而依照止尘庵的作为来看,这血池只怕已有上百年历史,倘若血池的存在便是为了浸泡这具婴孩尸体,那么尸体应当也有些年头了,原不该如此的“新鲜”。   那凌云山的海念昙和尚和海承宗和尚此时也来查看这具婴孩尸体,也和众人一样惊恐不安,那海念昙和尚当即说道:“阿弥陀佛,依老衲看来,这具婴孩尸体定是邪物。即便它原本只是一具普普通通的婴孩尸体,在这血池里泡得久了,也早已被孕育成了邪物。”众人听他这么说,这才想起还有凌云寺的高僧在场,连忙向海念昙和尚请教,谁知这海念昙和尚支支吾吾半天,还是一问三不知,说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废话。倒是他的徒弟海承宗和尚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些独到的见解,说道:“这具婴孩尸体即便真是什么邪物,只怕眼下也还未成型。”   谢贻香顿时想起那老尼姑方才提起,说止尘庵这一任主持鉴心师太曾对她说过“再过数年,便可大功告成”,难道便是指这具婴孩尸体?只听那海承宗和尚又说道:“小僧见识浅薄,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邪物,但止尘庵的师傅一直谋害‘四火同身’之命的游人,自然便是要用他们的血来浸泡这具婴孩尸体。我们可以假设这具婴孩尸体的确是邪物,必须要靠‘四火同身’的人心浸泡,甚至是‘喂养’,照此推测,这邪物若是已经养成,自然就不再需要人血,甚至早已不在这血池当中,止尘庵的师傅们也不必继续谋害游人。所以止尘庵的恶行如今并未停止,可见这个邪物也还没能养成。”   听到海承宗和尚的这一番见解,在场众人都点了点头,又询问海承宗和尚应当如何处理这具婴孩尸体。海承宗和尚见大家信服自己的猜测,不禁尴尬地一笑,说道:“小僧年幼无知,不过是瞎猜罢了,不敢妄言。不过我凌云僧素来信奉‘杀生济世’,便是要抢在恶果发生之前,率先消灭一切恶因,为此不惜身堕地狱,也自无怨无悔。眼下这具婴孩尸体且不论是何邪物,既然只是一副臭皮囊,依小僧看来,不如一把火就此烧成灰烬,免得后面惹出什么恶果来。”他师父海承宗和尚也赞同这一说法,连忙说道:“不错!如此邪物,烧掉最好。”   众人也十分赞同凌云僧的这一建议,那风若丧当即便向朱若愚询问,请掌门人下令。谁知朱若愚沉吟半响,又望了望洞口地上的那具婴孩尸体,忽然沉声说道:“既然峨眉山上的连环失踪案已经查清,那么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峨眉剑派便是。这位女捕头,方才我已将此案的从犯德慈交付于你,主犯鉴心的尸体你也可以一并带回交差,事后我还会亲自修书一封,叫嘉州府府尹表彰你此番的功劳。至于这具婴孩尸体,烧掉却有些不太合适,还是由我峨眉剑派找个好地方,将它入土为安便是。”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怔,谢贻香等人不禁面面相觑,不知这朱若愚究竟想干什么;就连峨眉剑派的风若丧、官若败和六大掌剑使者也有些诧异。那岳大姐更是脱口说道:“这……这只怕不太合适……”谁知她话刚出口,朱若愚顿时厉声喝问道:“莫非你信不过我朱某?” 第535章 起贪念   如此一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眼前这具从血池里捞上来的婴孩尸体,众人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历,但也能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是什么邪术,又或许是什么邪物,若是能就此烧毁,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谁知堂堂峨眉剑派的朱若愚朱掌门,却突然横生枝节,说什么找地方将这婴孩尸体入土为安。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明白朱若愚的意图,就连岳大姐也听懂了他的话,分明是要找个借口将这具婴孩尸体据为己有。由此看来,朱若愚或许早已从主持鉴心师太口中得知了这具婴孩尸体的来历,所以才会动了贪恋。   而此刻朱若愚问出这句“莫非你信不过我朱某”,岳大姐等人又不好当面反驳,要知道在场的还有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十长老之一的官若败和以郑若缺为首的“六大掌剑使者”,再加上庵里的三十几名峨眉剑派弟子,这些人自然会站在掌门人那边。一时间,岳大姐等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过了半响,还是先竞月最先打破沉默,只是冷冷地问出两个字:“理由?”   听到先竞月发问,朱若愚目光里顿时有精光一闪,淡淡地说道:“要论案情,此案是由嘉州府衙门负责,只怕还论不到亲军都尉府干涉;要论江湖,我蜀地武林之事,只怕也轮不到‘江南一刀’干涉。不过竞月公子既然相问,我也不必隐瞒,眼前这具婴孩尸体,其实是我朱若愚的私生子。他在世之时我没能尽到父亲的责任,而今将他的尸体入土为安,也算是一番弥补。”   话音落处,在场众人皆尽骇然,血池里的这具婴孩尸体如何成了朱若愚的私生子?只听朱若愚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在场诸位都是有身份的人,想必也不会去外面胡言乱语。不错,峨眉剑派和昔日的佛家峨眉派虽然素有嫌隙,但这一任的掌门鉴心师太,在年轻的时候却和我有过一段交往,由此生下了这个男婴。后来她为了继承止尘庵主持一职,不惜与我绝交,还亲手杀死了襁褓中的儿子,并将其浸泡在血池之中,以此诅咒我峨眉剑派;方才在观音大殿里,她已向我亲口交代了这一切。而今日我之所以率众前来了断此事,其实也是顾及当年和她的这一段私情。”   他这一番解释可谓是惊世骇俗,由于来得太过突然,众人一时间都还没能想得明白。忽听商不弃嘿嘿一笑,说道:“了不起!了不起!想不到这止尘庵的尼姑居然可以未卜先知,当真了不起!话说峨眉山上的这一连串游人失踪案,其实是要用那些‘四火同身’者的鲜血来建造山洞中的血池,而且分明从百年前便已开始,可见止尘庵的尼姑早在上百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便已算准这一任主持鉴心师太会和朱掌门生下私生子,所以一早便谋划了此事,再经过历任主持的共同努力,这才终于替鉴心师太提前准备好了这个血池。”   商不弃这话分明是点破朱若愚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不过是编了个借口要将这具婴孩尸体据为己有。那朱若愚的脸色霎时铁青一片,眼神中也随之露出一丝杀意,旁边的风若丧见状,便笑道:“商捕头这个玩笑未免开得有些大了。要知道阁下的名气虽然不小,却终究只是北平府的一个捕头。试问一个捕头若是无端命丧于峨眉山上,嘿嘿,这点后果只怕我峨眉剑派还能担待得起。”   风若丧此言一出,无疑表明了峨眉剑派一干人的态度,自然是赞同掌门人的决定,甚至已经不屑再向岳大姐等人解释,直接用上了威胁的手段。那商不弃看似天不怕地不怕,骨子里却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即冷笑一声,说道:“我商不弃平生办案无数,从来都是无案不破、无凶不缉,所以才被世人称作‘恶人磨’。如今峨眉山上的这桩怪案既已真相大白,止尘庵里的两名凶手也已认罪伏法,剩下的事,不过是处理贼赃罢了。对此商某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便告辞!”说罢,他果然头也不回地沿小路回止尘庵,竟是再不理会岳大姐、谢贻香和先竞月等人,转眼间便去得远了。   眼见北平神捕商不弃就此退出,谢贻香和身旁的先竞月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能看出对方心中的犹豫。要说这具婴孩尸体到底是什么邪物,在场众人谁也说不清楚,朱若愚坚持不肯将其烧毁,只说要自行处理,也看不出这当中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似乎也说得过去。而且在场的还有峨眉剑派这许多高手,再加上一个手持定海剑的朱掌门,就算是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强行出头反对朱若愚的决定,自问也没这个实力,还会因此开罪整个峨眉剑派,就此结下梁子。   就在两人犹豫之际,那风若丧又说道:“这位捕头大姐,峨眉山上的这桩案子,一直是由你嘉州府衙门负责,眼下应当如何处理这具婴孩尸体,自当由你代表嘉州府衙门决断。至于‘竞月贻香’二位,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不会干涉嘉州府衙门的决断。眼下朱掌门怀疑这具婴孩尸体极有可能是他的儿子,宁可认错,也希望能由我峨眉剑派能将其入土为安。不知捕头大姐意下如何?”   谢贻香不禁暗骂一声,风若丧这番话无疑是提前堵上了自己和师兄的嘴,点明两人无权干涉。眼见岳大姐还有些茫然,风若丧又补充说道:“即便是嘉州府府尹,也要买我峨眉剑派的几分薄面,适才朱掌门曾说过,事后要给嘉州府府尹亲自修书,表彰你此番功绩,我峨眉剑派上千名弟子也会铭记于心。一旦大家有了这次交情,往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那便好办得多了。捕头大姐吃的既然是公门饭,此中厉害自然清楚,原不该由在下把话挑明。”   谢贻香和先竞月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这位峨眉剑派的副掌门倒是个人物,三言两语间便已软硬皆施,彻底掌控全局。正如风若丧的言下之意,以峨眉剑派在蜀地的威望,岳大姐若是还想继续留在嘉州府衙门当差,眼下也只能退让,任由朱若愚拿走这具婴孩尸体。   只见岳大姐已从腰间摸出旱烟竿,点燃了深吸两口,陪笑着说道:“既然贵派要让嘉州府衙门来做决断,那在下便狂妄一次,代表嘉州府衙门做这个决断。”说到这里,她陡然收起笑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嘉州府衙门赞同凌云僧的建议,这具婴孩尸体,无论如何也该当场烧掉!”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脸色大变,想不到如此一个小小的女捕头,居然敢公开和“蜀中四绝”之一的峨眉剑派叫板,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风若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你……你说什么?你可要想清楚了。今日你若是不肯给峨眉剑派这个面子,那你这个捕头,恐怕也不要做了。”   岳大姐吐出一口浓烟,淡淡地说道:“我一介女流,在衙门里当差,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若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做什么行当不行?捕头的差事若是做得不开心,又或者昧了良心,那不做也罢。”   谢贻香本已打算就此罢手,听到岳大姐这话,顿时心中一荡,当即上前站到岳大姐身旁,接过话头说道:“说得好!不知峨眉剑派是否也愿给我金陵刑捕房一个面子,依照凌云僧的意思,将这具婴孩尸体就此焚毁?”说罢,她又补充说道:“这也算是给皇帝的亲军都尉府一个面子,更是给家父谢封轩一个面子。” 第536章 灭恶因   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那朱若愚的一张脸已彻底黑了下来,眼看就要和众人撕破脸。幸好旁边的风若丧立刻抓住其中关键,开口笑道:“两位姑娘,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烧毁这具婴孩尸体,乃是依照凌云僧的意思,只怕却是你们听错了。海念昙大师,你我两派一向交好,贵寺的主持海藏枫大师,和我风若丧也算是忘年之交。想必大师也能体谅朱掌门的爱子之心,答应让这具婴孩尸体入土为安。”   眼见风若丧把话题引到自己头上,那海念昙和尚当即说了句“阿弥陀佛”。他也不正面回应风若丧的话,却转头向自己的徒弟问道:“海承宗,我凌云寺的宗旨是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那海承宗和尚微微一怔,顿时热血沸腾,扬声念道:“凌云山上凌云僧,一念杀生不成佛!未见恶果,先除恶因;杀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听到凌云僧师徒这一番对答,那风若丧的脸上顿时笼罩起一阵寒霜,正待开口再劝,却听海念昙和尚突然又向他徒弟问道:“若是撞见恶因,明知自己命丧黄泉、堕入地狱,也无法将其消除,又当如何?”那海承宗和尚又是一怔,不解地问道:“那……那便舍身证道,只求无愧于心?”   海念昙和尚当即叹了口气,说道:“世间恶因千万,凌云僧却不足百人,自然无法除尽恶因,只能尽力减少。为师今日便再给你补上一课,倘若遇到拼上性命也无法消除之恶因,那便要留得有用之身。因为这世间还有太多恶因,只等我凌云僧前往消除。”说罢,这海念昙和尚便朝在场众人逐一合十行礼,继而也和商不弃一样,头也不回地沿小路回止尘庵,竟是再不理会此间之事。那海承宗和尚呆立半响,一脸尴尬地看了看岳大姐等人,终于也只能猛一跺脚,转身随师父离去。   看到凌云僧这一番举动,峨眉剑派一行人当中已有好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谢贻香心中暗叹,对这凌云僧更是愈发鄙夷。之前在毕府的时候,那海念松和尚一路趾高气扬,声称要杀生济世,结果却被得一子的“双瞳”吓得抱头逃窜,而今这海念昙和尚面对峨眉剑派的势力,也不敢再多管闲事,吓得一溜烟跑了,甚至还不如自己的徒弟有骨气。想不到所谓的“杀生佛”,原来却只是叫嚣得厉害,到了紧要关头便是一副贪生怕死的嘴脸。   那风若丧向凌云寺二僧的背影遥遥抱拳,高声说道:“峨眉剑派上下深感凌云僧大德!恭送两位大师。”说罢,他又向岳大姐和谢贻香、先竞月二人笑道:“无论如何,此番还是要感谢三位的辛劳,这便请回,恕我峨眉剑派不便远送。”   听到这话,岳大姐也向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笑道:“不错,此番能侦破峨眉山上的这桩连环失踪案,全靠两位的仗义相助,眼下此案既已了结,还请两位就此离去,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我身为嘉州府捕头,今日若不能亲眼看见这具婴孩尸体被烧毁,说什么也不可能离开,所以还得和峨眉剑派的诸位前辈商议商议。谢三小姐、竞月公子,大家就此别过,恕我岳颖秋不能远送。”   而今商不弃和凌云僧已先后退出,三人右身在峨眉山中,面对眼前峨眉剑派的这一众高手,可谓是孤掌难鸣,谁知当此局面,这位岳大姐竟还是如此坚持。当下谢贻香正要劝她罢手,陡然间只觉一股极其猛烈的杀气自身旁迸现,当场令她打了个冷颤;转头望去,却是师兄先竞月缓缓解下了背上毕无宗的那柄偃月刀。   见到先竞月这一举动,峨眉剑派一干人皆尽失色,那风若丧当即沉声说道:“竞月公子此举何意?”先竞月摇了摇头,目光直视朱若愚,缓缓说道:“这具婴孩尸体,不该留在世上。”伴随着他话音落处,浑身的杀气已铺天盖地地弥漫开去,首当其冲的便是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   “六大掌剑使者”为首的郑若缺连忙踏上一步,径直拦在掌门人身前,其余五位掌剑使者也心有灵犀,同时上前站成一排,齐刷刷地六剑出鞘,成一排拦在朱若愚身前。当中的赵若悔忍不住开口劝道:“竞月公子,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先竞月却是毫不理会,反而向前踏上一步,杀气所到之处,六大掌剑使者不禁退开一步。先竞月得理不饶人,当下又踏上一步,逼得六大掌剑使者再次退后。   这一幕直吓得在场众人都瞪大了眼。要知道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当中,“雕花剑”赵若悔不过只是中下水平,比起为首的郑若缺可谓是差了一大截,若是“六大掌剑使者”连手出剑,莫说是先竞月,即便是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亲临,只怕也不是对手。而今六个人六柄剑,面对先竞月一人一刀,本应胜券在握,如何会被先竞月逼得步步后退?   原来先竞月虽然不敌六人联手,但凭借他此时的杀气之威,若是一刀出手,必定不留情面,“六大掌剑使者”同时出剑,虽然能将先竞月立毙剑下,先竞月却也能伺机击杀其中一人,变成一命换一命的交易,可谓是同归于尽。而今峨眉剑派占尽优势,还有朱若愚、风若丧和官若败这三大高手在场,“六大掌剑使者”又何必要与先竞月拼死相搏?所以眼见先竞月一人一刀步步逼近,这边峨眉剑派的六个人六柄剑反倒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只见先竞月脚步不停,继续往朱若愚逼近,拦在朱若愚身前的“六大掌剑使者”也接连后退,自额上浸出冷汗。莫非堂堂峨眉剑派,在自己的地盘峨眉山上,居然会被先竞月这样一个年轻人吓得一退再退?眼看先竞月又踏上一步,“六大掌剑使者”若是继续后退,便要撞上身后的掌门人朱若愚,为首的郑若缺避无可避,只得大喝一声,说道:“得罪了!”话音落处,他随即抖出一朵剑花,隔空封死先竞月的上三路,另外五人也相继出剑,一齐朝先竞月身上招呼过去。先竞月则是毫无惧意,径直将手中的半截偃月刀高举过头,摆出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来。   双方这一出手,只怕转眼便是血光飞溅的结局。却不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绯红色的身形突然抢入战团,自然是谢贻香也拔出腰间乱离,终于出手了。 第537章 破六剑   须知先竞月和“六大掌剑使者”虽是同时出招,但之间却还隔着丈许距离,谢贻香抢入双方当中,随即挥舞手中乱离向“六大掌剑使者”隔空劈出六记虚招,然后便收刀站立,朝六人抱拳笑道:“诸位前辈,承认了!”那“六大掌剑使者”和先竞月七人同时停下手中动作,当中为首的郑若缺更是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纷乱别离,竞月贻香’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战,是我们败了。”   原来谢贻香隔空劈出的这六记虚招,虽然并未伤到六人分毫,但一招一式或防守、或抢攻,尽是针对“六大掌剑使者”各自的剑招出刀,从而将六人的招式一一化解开来;其刀法之绝妙,即便是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正是她领悟出“融香决”后的大成之作。如此一来,六人即便是将手中的剑招使全,也会被谢贻香的乱离尽数化解,自然也就消除了先竞月的性命之忧;而先竞月的这一招“独劈华山”落下,却依然可以击毙六人当中的一人,自然是先竞月胜了。   要说以峨眉剑派“六大掌剑使者”的身份,合力围攻先竞月这么一个晚辈,本就有失身份,只因为先竞月的名头太过响亮,甚至被称之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六人见识了他的杀气,仗剑围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如今虽然有谢贻香的相助,峨眉剑派也依然六打二以多欺少的局面,甚至还有欺负晚辈的嫌疑,所以眼见谢贻香有能力化解六人的攻势,那郑若缺立刻便收剑认输。   眼见此战和气收场,谢贻香心中也松下一口大气,暗道:”好险。”殊不知她方才的招式虽然巧妙,但内力始终是硬伤,就好比前些日子在毕府里和“不死先锋”毕无宗动手,谢贻香的招式虽然不曾落败,但面对毕无宗的“天龙战意”,仅仅只在一招之间便已惨败,还被对方的内劲所伤;由此可见谢贻香离一流高手的境界,到底还差得远了。眼下面对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也是同样的道理,任凭谢贻香的招式再如何精妙,内力却不值一提,针对她装模作样比划出来的虚招,对方只需硬碰硬让刀剑相交,内力所到之处,立时便能让谢贻香溃败当场,莫说是要替先竞月挡下这夺命六剑,以她这点微末道行,能挡下三两剑便已是万幸。   幸好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倒不失高手风范,就此罢手认输。旁边的岳大姐见状,不禁喜出望外,帮衬着说道:“在下虽是衙门里的人,但也略懂江湖上的规矩。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天下事本就是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既然大家都有理,那便只能动手分个输赢,以此胜败来见真章,这便是江湖规矩。而今六位前辈手下留情,让谢三小姐和竞月公子这两位晚辈胜出,想必也当遵守江湖规矩,卖给他们一个面子,就此将这具婴孩尸体烧毁。至于今日的种种失礼,则由我嘉州府衙门一力承担。”   眼见“六大掌剑使者”败下阵来,峨嵋派众人可谓是哑口无言,就连那风若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抛下一句狠话,冷冷说道:“看来这位捕头大姐,是真不想继续留在蜀地了。”岳大姐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回答,却听朱若愚突然扬声说道:“我峨眉剑派虽然势单力孤,却还容不得朝廷鹰犬在我峨眉山上耀武扬威!先竞月,你既然被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可见造诣非凡,远胜我等江湖草莽。今日朱某人便以定海剑讨教一二,自然不算是以大欺小!”   这话一出,顿时将谢贻香吓了一大跳,就连先竞月也是双眉一挑,堂堂峨嵋剑派的掌门人、“江湖名人榜”排名第四的“定海剑”朱若愚,竟然会主动向先竞月约战,而且还要以赖以成名的定海剑作为兵刃?在场的峨眉剑派众人听到这话,也有些难以置信,纷纷上前劝阻,叫掌门人不可以身犯险,谁知朱若愚将手一摆,止住众人的言语,又向先竞月冷笑道:“竞月公子若是不愿应战,大可就此下山。至于今日之事,就当是不曾发生过,我峨眉剑派既往不咎。”   其实要说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的威力,谢贻香最是清楚不过,这朱若愚的武功就算再高,也未必及得上希夷真人、闻天听、流金尊者和毕无宗等人,可是峨眉剑派的这柄镇派神剑、“武林七大神兵”之首的定海剑,却一直令她心有余悸。试问就连鄱阳湖畔深谷之下的“混沌兽”,以及始皇帝亲口敕封的“华夏第一僵尸”,当日也是毁于这柄定海剑之下,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而且就在不久前,“雕花剑”赵若悔手持定海剑,以他的功夫居然也能和“不死先锋”毕无宗动手,若非内力不足,几乎都可以将毕无宗彻底冰封起来,一举将其击溃,可见这柄定海剑绝非凡物。如今这柄定海剑更是回到主人朱若愚手里,真不敢想象究竟能发挥出多大威力,先竞月的“杀气御刀”再如何强大,也绝不可能胜过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   更最要命的是,谢贻香深知师兄的脾性,只要认准一件事,那便是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肯罢手;眼下他既已决意出头,坚持要将这具婴孩尸体烧毁,莫说是朱若愚的峨眉剑派阻挠,即便是天下英雄齐聚与此,又或者千军万马列阵以待,他也绝不会退缩半步。   果然,就在谢贻香惊恐之际,先竞月已开口说道:“领教朱掌门高招。”话音落处,谢贻香已是花容失色,连忙抢上几步和先竞月并肩站立,朝朱若愚说道:“朱掌门好歹是武林中成名前辈,若是一对一指点晚辈的功夫,终究有些不太合适。既然朱掌门心意已决,那便由我们‘竞月贻香’二人一同领教,也是对朱掌门的尊重。”   谁知对面的朱若愚还未答话,身旁的先竞月已说道:“不必。”说罢,他伸手将谢贻香拦到自己身后,独自踏上两步,以手中的偃月刀斜指朱若愚,冷冷说道:“取你性命,一招足矣。”   先竞月说出的这八个字,可谓是狂妄到了极点,在场峨眉剑派众人顿时沸腾开来,不少峨眉剑派弟子更是当场喝骂指责起来。那朱若愚也是神色微变,但毕竟修为不凡,哪这么容易就被对手激怒。当下他喝退众人,也不和先竞月废话,便缓缓拔出手中的定海剑来。伴随着定海剑离鞘而出,一股冰冷的寒意顿时弥漫出来,将众人所在这片空地彻底笼罩起来。   朱若愚剑上的这股寒意,自然是源于定海剑本身的神通,同时也是朱若愚内力的催发。不同于先竞月散发出来的杀气,乃是令人从心底生出惧怕,从而产生寒冷感觉,这定海剑的寒意则是由外到内,可谓是真真切切的冰冷感觉。不过片刻工夫,便冻得在场所有人手足冰冷,似乎血液都要冻结成冰,连忙往后退开,给朱若愚和先竞月二人空出一大块地方。   谢贻香见师兄不肯退让,反倒说出如此狂妄之语,不禁心中焦急,连忙大声说道:“朱掌门,杀害亲军都尉府统办是何罪名,你自然心知肚明。的峨眉剑派若是还想在江湖上立足,那便不要乱来!”话音落处,对方的风若丧也争锋相对道:“笑话!有道是天高皇帝远,试问‘竞月贻香’若是命丧于这峨眉山上,只怕也没几个人知晓。更何况此番分明是你二人来我峨眉山挑衅闹事,朱掌门为求自保误杀先竞月,当然是在情理当中,难不成皇帝还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统办问罪我峨眉剑派?”说罢,他显然也有些惧怕先竞月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又扬声说道:“先竞月,今日你若是敢伤到掌门人的一根头发,哼,只怕你‘竞月贻香’二人连同这个女捕头,休要想离开我峨眉山半步!”   听到观战众人的争执,场中的朱若愚不禁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放心,这年轻人再如何狂妄,我也会留下他一条性命。”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先竞月趁他分神说话的这一刹那间,顿时飞身抢上。 第538章 竟月败   要说定海剑的威力,先竞月也曾亲眼目睹,再加上如今在朱若愚内力的催发之下,足以凭借其寒意隔空伤人。而自己则是内力尽失,说什么也不可能与定海剑的寒意抗衡,唯有近身出刀,才可能有一丝胜算,所以才会伺机抢攻。谁知自己的身形刚一动弹,朱若愚反应极快,也在同时挥出手中的定海剑,用剑尖漫不经心地指向自己。   一时间,就连场外观战众人也感觉到四周寒意无端增强,甚至是之前的好几倍。再看场中的先竞月,仿佛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就连头发、眉毛上也结出了一层薄霜;而他越是朝朱若愚靠近,所承受的寒意便愈发浓厚,待到他奋力来到朱若愚身前六尺开外时,几乎已被定海剑的寒意彻底冻僵,就连体内的血脉似乎也被凝固起来,任凭他如何发力,浑身上下也再无法动弹分毫。   显而易见,先竞月到底还是小觑了定海剑的威力,甚至连一招都还没能使出,便已被对方手中的“天下第一剑”彻底制服。那朱若愚一剑得手,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冷笑,不屑地说道:“什么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想不到竟是内力全无,甚至还比不上我峨眉剑派门下弟子,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先竞月,你若是肯就此认输,跪地磕头拜师,改投到我峨眉剑派门下,说不准我一高兴,还会将我峨眉剑派的‘天心功’传授于你。”说罢,他握住定海剑的手腕微一抖动,便有一丝以内力催生的寒意自剑尖迸射出来,就仿佛是无形剑气一般,细如毛发、疾如飞箭,正中先竞月右膝下面的“阴棱穴”。先竞月早已被寒意冻得动弹不得,一时间只觉右膝无力,再也无法支撑身子的重量,当即单膝跪倒在地。   然而就在朱若愚发出这一丝类似剑气的寒意之时,原本将先竞月冻住的那股寒意也随之稍缓。借此机会,先竞月连忙拼尽全力抬起右臂,将手中的偃月刀高举过头顶,摆出他那一招“独劈华山”的起手式来,沉声喝道:“取你性命,一招足矣。”   想不到当此败局,先竞月居然还敢口出狂言,重复说出先前的话语,那朱若愚怒极反笑,说道:“好!好!我且看你如何出招!”话音落处,他再次抖动手里的定海剑,又从剑尖处催发出一丝寒意,隔空击中先竞月握刀的右手,正好封住他虎口的“合谷穴”。如此一来,先竞月再也拿捏不住手中的刀,偃月刀便径直从他手中滑落。   却不料这正是先竞月想要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他故意引诱朱若愚发出这一击。要知道如今的先竞月内力尽失,完全无法抵御定海剑的寒意,对方不过是略一发功,自己便已溃不成军,就连手足都无法动弹,可谓是未战先败。谁知朱若愚方才一时兴起,以类似剑气的寒意伤他右膝穴道,从而令他当场跪倒,到底还是被先竞月窥探出了一处破绽。那便是朱若愚在分心发出类似剑气的寒意时,原本冻住他身形的寒意便会随之减弱,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伺机举起手中的偃月刀,摆出“独劈华山”的架势来。   虽然朱若愚这一破绽时间极短,甚至稍纵即逝,但若是能提前预判,他便能提前准备,充分利用。他料定如今的朱若愚占尽上风,必定不愿当真杀害亲军都尉府的统办,所以才以言语相激,果然,朱若愚再次发出类似剑气的寒意,也只是要击落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令他彻底失去反抗之力。而早有准备的先竞月,便在朱若愚冻住自己的寒意稍缓之际,奋力探出左手,一举握住半空中滑落下来的偃月刀,顺势一刀劈落,正是他那招杀神杀佛的“独劈华山”。   伴随着先竞月这一招“独劈华山”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战圈中的朱若愚只觉对方的杀气陡然暴涨,向自己铺天盖地袭来,就连定海剑弥漫出的漫天寒意,似乎也被这股杀气给冲淡了。然而他到底是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一身修为早已登峰造极,虽是一时大意,也能及时做出补救。只见朱若愚当即双手握紧定海剑,竖在自己鼻尖前,内力所到之处,以定海剑为中心,顿时便有一道无形的寒意出现在他身前,就好似一道坚不可摧的寒冰屏障,显然是要硬接先竞月的这一招“独劈华山”。   一时间,在场的峨眉剑派众人皆是大惊失色,谢贻香更是差点惊呼起来。她和先竞月同出于刀王门下,师兄这一招“独劈华山”她不知看了多少次,记忆中还从未有过失手,即便是毕无宗这等绝世高手,不久前也丧命于此招之下。今日面对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先竞月虽然一上来便受制于对方的寒意,却还是伺机发出了这一招。倘若峨眉剑派的掌门人因此而命丧于此招之下,那么自己师兄妹二人和峨眉剑派之间,也便结下了血海深仇,对方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己方活着下山,真不知师兄为何会做出如此莽撞之举。   谁知战圈中的朱若愚全力凝结出寒意屏障,对方迎面劈落的这一刀却并未攻来,而是从他身旁滑落过去,随之而来的杀气也和他擦身而过,根本就没触碰到他分毫。难道竟是先竞月在寒意的侵袭下浑身冻僵,所以这一招才会失了准头?可是以先竞月这等高手,即便是力不从心,也不该出现如此大的偏差,莫非先竞月这一招,根本就没打算劈向朱若愚?   想到这一点,朱若愚陡然醒悟过来,连忙回头望去,脸色顿时一片惨白。而先竞月全力发出这一招“独劈华山”之后,再也无力抵御定海剑的寒意,当即扑倒在地。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沉声说道:“我从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不想今日却破例了。”   听到这话,众人急忙举目望去,只见朱若愚身后的山洞洞口处,地上那具从血池中捞出的婴孩尸体,分明已被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的隔空杀气从中劈作两半,流淌出满地的黑鲜,形貌极是恶心。谢贻香这才释怀,原来师兄一开始便早已做好盘算,至始至终便是为了毁去这具婴孩尸体,从而断绝朱若愚的贪念;只要能毁掉这一祸根,那便是釜底抽薪,峨眉剑派和己方的争执自然也便迎刃而解,甚至是再不复存在。   至于从山洞血池里捞出的这具婴孩尸体,且不管它是什么邪物,又或者当真是什么妖怪,此刻被先竞月一刀劈作两半,显然已被彻底毁去,再无法生出什么祸事。见到这一结局,谢贻香可谓是又惊又喜,想不到自己和师兄多时未见,原以为这些日子里自己已然进步不小,谁知就今日之事来看,无论是作派还是手段,师兄依然远胜于自己。当下她“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飞身抢到先竞月身旁,向对面的朱若愚说道;“到此为止!我师兄已经受伤落败,今日一战,是朱掌门胜了。”   旁边的岳大姐见到那具婴孩尸体居然被先竞月一刀毁去,欣喜之下,也连忙回过神来,接口说道:“今日朱掌门和竞月公子的这一番切磋,显然已经分出了胜负;朱掌门毫发无损,竞月公子却已无力再战,自然是朱掌门完胜,可见峨眉剑派不愧是我蜀地武林第一派。既然胜负已分,朱掌门若是再对竞月公子出手,那便是有违背江湖道义了,非但堕了峨眉剑派的声威,甚至还有谋害朝廷命官的嫌疑。”   朱若愚此时正望向那具被劈作两半的婴孩尸体,手中的定海剑不住颤抖,显是怒到了极致。旁边峨眉剑派众人眼见掌门人毫发无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谢贻香连忙补充说道:“方才朱掌门怀疑这具婴孩尸体是自己的亲生孩儿,所以才执意要将他入土未安。不料师兄在与朱掌门切磋之际,由于不敌朱掌门神威,出刀时这才失了准头,不慎将这具婴孩尸体毁坏,当真是惭愧之极。”旁边的岳大姐也说道:“正是,既然事情发生了这等变故,我嘉州府衙门也不是不通情理,那还是将这具婴孩尸体交由朱掌门处置,让他入土为安罢便是。”   听到两人这一搭一档,朱若愚猛地收剑回鞘,转头朝三人厉声喝道:“滚!全都给我滚下山去!峨眉剑派众弟子听令,传我掌门号令,这三人今后若是再敢踏上我峨眉山半步,左脚踏上砍左脚,右脚踏上砍右脚!” 第539章 赠四案   虽然没能将从止尘庵血池里发现的这具婴孩尸体烧毁,但既然已被先竞月一刀劈作两半,想来也无法再生事端;若是用凌云僧的话来说,那便是提前消除了“恶因”。更何况以先竞月眼下的情况,自然无法再与峨眉剑派众人动手,能将此事做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尽力了。当下谢贻香和岳大姐也不多作停留,一左一右搀扶着先竞月沿小路山下,一路穿出止尘庵。朱若愚虽是万分恼怒,但也终究没有为难三人。   待到三人回到峨眉山的山道上,行出不远,便遇到山上招揽生意的“滑竿”,也便是用两根长竹竿绑扎成的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的躺椅。岳大姐便掏钱雇了一顶,让两名轿夫抬着先竞月下山。先竞月先前在定海剑的寒意下苦苦支撑,又中了朱若愚两记类似剑气的寒意,此刻一上滑竿,便自行沉睡了过去。谢贻香和岳大姐跟在先竞月坐的“滑竿”后沿路下山,又行出十几步距离,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竟是有人从止尘庵里追赶出来,谢贻香回头一看,却是那位老熟人“雕花剑”赵若悔。   眼见赵若悔一路小跑过来,谢贻香不禁眉头微皱,冷冷问道:“赵前辈此来何意?莫非是朱掌门言而无信,要派你来留下我等?”那赵若悔顿时一脸尴尬,苦笑道:“谢三小姐莫要取笑,赵某人虽然行为有些不检,但也是明白事理之人,而且和两位又有过命的交情,怎敢心存歹意?唉,话说今日之事,我全程看在眼里,自然心里有数,更是相当佩服诸位的胆气。只可惜我赵若悔身为峨眉剑派弟子,当时那般局面,自然不能欺师灭祖,违背掌门人的号令。而今三位这便要下山离去,我也算是峨眉山的主人,自当相送一番;即便是因此被掌门人责罚,也绝不可失了礼数。”   听到赵若悔这话,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鼎鼎大名的蜀中峨眉剑派,素来以名门正派自居,却以掌门人朱若愚为首,门下多是霸道蛮横之徒,但其中又不乏英雄豪杰之辈,就好比自己先前在鄱阳湖畔结识的戴七。至于眼前这位“雕花剑”赵若悔,虽然小节有亏,倒也是个坦坦荡荡的人物。眼见对方一脸真诚,毫无虚假,谢贻香这才笑道:“多谢赵前辈的相送之情。”当下一行人便沿路下山,边走边聊,又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   话说峨眉山上持续百年的游人失踪案,其幕后凶手便是止尘庵历任主持,也是佛家峨嵋派的历代掌门,乃是以算命的法子骗取游人的生辰八字,再从中选出“四火同身”之人谋害,令其鲜血滴入山洞里的血池中,继而弃尸于地洞。由于她们行事谨慎,谋害的又都是外地来的孤身游人,所以上百年来一直无人察觉。直到两个月前,止尘庵现任主持鉴心师太谋害了汉口徐姓富商的六公子,终于惹出一桩大麻烦,甚至惊动了嘉州府府尹,这才派出岳大姐来峨眉山侦办此案,继而通过历年来峨眉山上失踪游客的卷宗,嗅出了这一桩连环失踪案的存在。   恰好就在此时,北平神捕商不弃受金陵刑捕房的调派,前来蜀地侦办毕府里的恒王命案,却在半路撞见一直不曾归案的“撕脸魔”宁萃,在宁萃的相激之下,他也来了峨眉山调查此案。最后合岳大姐、谢贻香和商不弃三人的推断,终于查出止尘庵的嫌疑,而峨眉剑派听闻此事,立刻倾巢而出对付止尘庵,其掌门朱若愚更是亲自出手,以定海剑诛杀了止尘庵主持鉴心师太,也算是将这个昔日的佛家峨嵋派连根拔起、彻底剿灭。   至于众人最后从血池捞出的那具婴孩尸体,几人商讨一番,还是没有丝毫头绪,实在想不通止尘庵的历代主持为何要将这样一具婴孩尸体放到池中,还非要以“四火同身”之人的血不断浸泡,而今只伴随着鉴心师太的身亡,此事也终于成谜。而整件事情中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的举动,就连赵若悔也心知肚明,分明是想将这具婴孩尸体占为己有。   最后经过几人的推断,朱若愚之所以会有如此举动,其实也就两种可能。一是朱若愚今日在观音大殿里与鉴心师太决战时,便已从鉴心师太口中问出答案,知道了那具婴孩尸体的价值,这才生出贪念;二是止尘庵历任主持的这一举动,朱若愚其实早已知晓,也了解那具婴孩尸体的价值,却一直装聋作哑,直到昨夜听说岳大姐已经查到止尘庵的头上,这才要抢先一步赶来,目的便是要从官府手里夺走那具婴孩尸体。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能说明这位峨眉剑派的掌门人城府极深,甚至是包藏祸心,幸好那具婴孩尸体最后被先竞月一刀劈作两半,也算是从此消除“恶因”;能做到这般地步,众人也已尽力了。   就在说话之间,一行人也下到峨眉山山脚,当下谢贻香便和赵若悔告别,问道:“记得当日在毕府之中,那得一子曾询问过赵前辈,说若是杀死贵派的朱掌门,便能救下十条、一百条甚至一千条人命,赵前辈杀还是不杀?当时前辈有些犹豫,到最后那得一子将人数增加到一万,前辈终于狠下决心,回答说道:‘杀!’晚辈斗胆在此相问,将来倘若当真发生这一幕,不知赵前辈是否能够兑现自己的这一回答?”   那赵若悔沉吟半响,不禁长叹一声,说道:“赵某人虽然不才,却也知道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谢贻香听他这般作答,当下也不再多言,就此和他别过。待到赵若悔去得远了,谢贻香和岳大姐便在山脚找到一家客栈,开了间上房让先竞月歇息。待到安置妥当,谢贻香又向岳大姐问道:“今日之事,岳大姐可谓是彻底开罪了峨眉剑派,正如那风若丧所言,想必嘉州府府尹也会因此事为难于你。不知岳大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那岳大姐点燃旱烟吞吐几口,淡淡地笑道:“以谢三小姐的聪明才智,自然早已看出了我的意图。要说今日我不惜开罪峨眉剑派,坚持要将那具婴孩尸体烧毁,其实只是装模作样罢了,甚至可以说是特意演给谢三小姐和商神捕看;当时若无你们二人在场,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决计不敢开罪峨眉剑派,做出自寻死路之举。试问我岳颖秋倘若真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只怕这些年早已死过不知多少次,又怎能一路坐到嘉州府衙门捕头的这个位置上?”   说罢,她不禁苦笑一声,叹道:“谢三小姐这一路也看得清楚,这里的人不但见识浅薄,而且夜郎自大,看不惯我这个女子当捕头;偏偏我又热衷于此道,这些年来,可谓是好不煎熬。而今我已有三十有七,始终不曾嫁人,唯一的亲人便是家父,也已在今年年初过世,所以这蜀地对我而言,已再无半点留恋。此番凭借峨眉山上的这桩案子,能够结识到谢三小姐和商神捕这两位传奇人物,对我而言无疑是一次绝好的机遇,甚至极有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机遇,我当然要好生把握,在你们面前做到最好。”   听到岳大姐这话,谢贻香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岳大姐的心思我当然明白,难得你竟能如此坦诚。也罢,我这便修书一封,推荐你前往金陵刑捕房任职。虽然我不知道在商不弃死后,刑捕房现任的总捕头是谁,但凭借家父谢封轩的名头,刑捕房多半也会给我这个面子。但有一点你要明白,我之所以推荐你,并非因为你我之间的交情,更不是因为你我同是女儿身的缘故,而是因为你岳颖秋的的确确是一个好捕头。”岳大姐当即一笑,傲然说道:“那是当然!”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不错,这位大姐天生便是当捕快的好材料,叫她去刑捕房任职,倒是再合适不过。要说刑捕房现任的总捕头,乃是人称‘名剑名捕’的司徒名杰,当年曾在我手下当过一年学徒,替我做些打杂的事。谢贻香,你的推荐信若是不够分量,大可以再加上我的名字。”谢贻香和岳大姐连忙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双眼红肿的中年男子大步踏进客栈,却是那位北平神捕商不弃。一想起之前面对峨眉剑派众人时,这商不弃居然孤身遁走,谢贻香自然心中有气,本不愿理会他,谁知那商不弃反而没脸没皮地贴了上来,笑问道:“谢三小姐,你和竞月公子可要随我西行,去兰州走上一趟?”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愣,脱口说道:“我为何要随你去兰州?”那商不弃神秘地一笑,说道:“之前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我能提前猜到止尘庵的血池里是一具婴孩尸体?嘿嘿,那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而告诉我答案的这个人,不但是我商不弃的老朋友,更是你的老朋友;此番去往兰州,自然是为了找她。”说罢,他已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展开了递给谢贻香看。   谢贻香伸手接过,只见纸上写着四行短句,看得出是女子娟秀的笔迹,合计共是一十六个字,写道:“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天山坠龙。”   (本案完) 第540章 走兰州   洮云陇草都行尽,路到兰州是极边。   谁信西行从此始,一重天外一重天。   ——明·王祎   兰州,又名“金城”,源于西汉时的县治设立,取“金城汤池”之意;隋初改置兰州总管府,始称兰州。到本朝初年天下一统,朝廷几次驱除异族后,更于此设下兰州卫。由于自汉至唐、宋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兴盛,出现“丝绸西去、天马东来”之盛况,兰州地处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站,一直极为繁华,人口仅有半数是汉人,更多的则是外族人,当中包括突厥、粟特、吐蕃、党项、契丹、波斯人等。到如今世人还是习惯沿用前朝的叫法,将这些外族人统一称之为“色目人”。   话说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结伴同行,自嘉州府一路北上,先出剑门关离开蜀地,再取道陇南辗转一千多里的路途,五天之后,便来到了这座兰州城。   当日在峨眉山山脚下,北平神捕商不弃终于向谢贻香和先竞月坦白,说他和“撕脸魔”宁萃一路追逐,中间甚至还动过几次手,却因武功不敌被对方逃脱,可谓是又气又狠;想要就此放弃,却又有些不甘心。谁知宁萃反倒来招惹于他,主动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天山真龙。”只说是四桩奇案,要和商不弃打一个赌。那便是只要商不弃能够侦破这四桩奇案,宁萃便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认罪归案。   要说这位商不弃商神捕,自然不是三岁小孩,哪里相信在逃多年的“撕脸魔”肯主动自首?然而商不弃生平本就痴迷于破案一道,最不服官场上的管制,所以这些年来虽然破案无数,却始终只是北平府的一个小捕头,再加上他和宁萃这几年的来追逃,多少也有些惺惺惜惺惺。所以到最后他果真与那宁萃定下约定,孤身去往峨眉山调查所谓的“峨眉血婴”一案。   在嘉州府捕头岳大姐和“竞月贻香”的相助下,最后虽然没能弄明白止尘庵血池中那具婴孩尸体的来历,但百年来峨眉山上的连环失踪案,也算是就此告破,再不必担心有外地孤身游人被害。而商不弃撞见这样一桩诡异的案子,倒也乐在其中,所以便打算如约去往兰州,继续查询宁萃提供的“兰州鬼猴”一案。但是查案归查案,商不弃的最终目的,始终还是要将“撕脸魔”缉拿归案,他深知自己的武功不如对方,而今既已在峨眉山遇到大名鼎鼎的“竞月贻香”,而且正好也和宁萃结有恩怨,他当即便邀请两人同行。   而对谢贻香来说,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居然会答应商不弃的邀请,还一路赶来了兰州这座西北之城。她虽然也想将“撕脸魔”缉拿归案,但比起自己亲手从天牢里放出来的那个言思道,缉拿宁萃的念头还没那么强烈。而且她这一路从湖广到江西再到蜀地,离开金陵已有大半年之久,不禁动了思乡之念,想要回刑捕房和将军府看看,却不料最后促成此行的,居然是师兄先竞月。   先竞月身为亲军都尉府的统办,此番奉命前来调查毕府里恒王遇害一案,本应立即赶回金陵向皇帝复命,所以在调查“峨眉血婴”一案时,还说过不要耽误太多时日。谁知整个案子下来,他和宁萃打了一次照面,也算对这个“撕脸魔”有所了解,这女子虽然杀人无数,似乎也不能说她是在“滥杀无辜”,而是因为她对“无辜”的定义与常人的标准有些不同,甚至从某种偏激的角度来解读,“撕脸魔”反倒是一个相当有正义感的人,所行之事在她看来,其实是“替天行道”之举。就好比是她和商不弃打赌,让商不弃来侦破峨眉山上的这桩奇案,说到底便是要终止止尘庵的恶行,这何尝又不是“替天行道”?   再说刚刚经历的“峨眉血婴”一案,也的确算一桩难办的奇案;倒不是难在办案的过程,而是难在开头,难在如何从一堆失踪游人的卷宗里大海捞针,在方圆二十多万亩的峨眉山中找出凶手踪迹。这当中若非有岳大姐的坚持、谢贻香的推理和商不弃的画像,任缺其中一个环节,还当真破解不了这桩奇案。而最后若非凭借先竞月那一招“独劈华山”,从止尘庵血池中找到的那具婴孩尸体,只怕也早已被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朱若愚据为己有。   照此看来,“峨眉血婴”一案的背后既然牵连上了这许多条无辜人命,想必另外的“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和“天山坠龙”三案,也绝对不简单,甚至还牵连上了更多人命。先竞月素来眼冷心热,虽不会刻意去做行侠仗义之举,但若是碰巧撞见了,那便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听到商不弃的邀请,他便当场答应下来,在路过成都府时,顺路通知了亲军都尉府在成都府的暗线,将毕府之事以书信递交给皇帝,然后再取道兰州。如此一来,谢贻香也只得与师兄同来了。   此时的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正在兰州城的一间面馆里吃牛肉面、喝牛肉。要说起这兰州的拉面,那可是天下闻名,商不弃对此倒是极为熟悉,面对满街的面馆,他在街上迎风一嗅,便知道那家面馆的牛肉汤是新熬出来的,三人进去一尝,味道果然正宗。   谢贻香呷了一口牛肉汤,只觉唇齿油腻,不禁旧事重提,说道:“说起这个‘撕脸魔’宁萃,分明和言思道那厮是一伙的,当年金陵城的难民动乱,便是由他们两人合谋。而此番她与商捕头打赌,留下这四桩没头没脑的案子,恐怕并不简单,暗地里或许存有更大的图谋,甚至极有可能便是言思道那厮在幕后设局,对此我们则是一无所知。如今似这般赶来兰州,倒像是主动往他们的圈套里钻。”   听到这话,商不弃却是一脸不在乎,笑道:“管他什么圈套,只要真有奇案,那我便只管破案。眼下游戏已经开始了,我商不弃便一定不会输!”谢贻香见他痴迷此道,甚至还有些癫狂,也懒得和他争辩,当即转头望向师兄。先竞月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缓缓说道:“无论是宁萃还是言思道,论智谋武功,合我三人之力足以应付,关键是剩下的三桩案子。倘若也和峨眉山的事一样严重,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   听到师兄这么说,谢贻香顿时无言以对。说起来自己和先竞月都是刀王传人,自幼从师父那里学来的道理,都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老一套,但随着自己的年纪逐渐增长,这些年又历经了这许多事,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虽然于大方向上还是能恪守圣人的教义以及自身的良心,但在行事的过程中,已渐渐学会了妥协。   相比之下,师兄却还是那个师兄,还是那个几乎不通变故“江南一刀”。想来戏文小说里的侠客,若是当真存在于世间,应当便是师兄这样的了。只不过这样的一个先竞月,这样的一个师兄,这样的一个未婚的夫婿,谢贻香有时候觉得很是敬佩,有时候却又觉得有些疏远,甚至还有些高不可攀。   谢贻香连忙收起心神,再不多言。既然已经来了兰州,也决定要去找宁萃留下的“兰州鬼猴”一案,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当然是去兰州府衙门询问。那商不弃因为习惯了独来独往,所以先前在峨眉山查案时并未求助于衙门,如今既然有“竞月贻香”二人的同行,他也就无所谓了。当下三人吃完牛肉面,便一路找去兰州府衙门所在,还是由谢贻香使用老办法,亮出金陵刑捕房捕头的身份,只说是奉旨前来查案。   府衙的衙役听到刑捕房的名头,连忙将三人请进后堂,不过片刻工夫,便来了三个捕头装扮的男子接待,当中两个是汉人,分别姓“邓”姓“于”;另一个则是色目人,以“仆固”为姓,皆是兰州府当差的捕头。双方相互介绍一番,三个捕头听说来人里居然有“天下名捕、南庄北商”之中的“恶人磨”商不弃,顿时流露出一脸的钦佩,再听到大将军谢封轩家三小姐的名头,更是惊讶万分;相比起来,先竞月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到底只是江湖上的名头,在这些官差眼中反倒不及商不弃和谢贻香。   待到谢贻香说明来意后,兰州府衙门的这三个捕头却是一脸茫然,相继摇头说道:“鬼猴?没听说过,那是什么东西?话说这兰州府的紧要大案,几乎都要经过我们三人之手,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兰州鬼猴’。” 第541章 窃玉猴   既然宁萃留下的“峨眉血婴”确有其案,可见这所谓的“兰州鬼猴”多半也不是空穴来风,再回想峨眉山上的游人失踪案,也是直到最后一刻从止尘庵血池里捞出那具婴孩尸体后,商不弃才明白“峨眉血婴”这四个字的来由。所以照此看来,“兰州鬼猴”这四个字只怕并非字面上这么简单,也是宁萃给商不弃出的难题,所谓“鬼猴”或许只是案件最后的结果,而在找出这一结果之前,极有可能是一个毫不相关的案子。   当下谢贻香便叫兰州府这三个捕头将近日来大大小小的案件一一报来,仔细辨别当中的线索。谁知听了半个时辰,但凡是牵涉到人命的案件,几乎都是当地汉人和色目人之间的争执,并没有什么蹊跷之处,更和宁萃提供的“鬼猴”毫不相干。   眼见询问无果,那仆固捕头当即沉吟道:“商神捕和谢三小姐要查的‘鬼猴’,难不成会是什么小案子?要知道整个兰州府便只有我们三名捕头,所以若非要紧大案,其它小案都是由下面的捕快处理,还轮不到我们出面。若是我们三人手里的案子都不是三位大人要查的,那不妨传下面的捕快来问问?”   商不弃当即赞同,叫仆固捕头召集衙门里的众捕快问话,又询问了七八个捕快。到头来功夫不负有心人,问道一个姓刘的捕快时,那刘捕快思索半响,说道:“说起来我手里倒是有一桩和猴子相关的案子,然而……然而却只是一桩极小的案子,就连我兰州府衙门都懒得理会,哪轮得到商神捕亲自赶来兰州过问?”   谢贻香双眉一扬,连忙追问,那刘捕快这才喃喃说道:“不过是一桩再小不过的盗窃案罢了,约莫发生在半个月前。那日城西杂货行的老板曹员外来报案,说头天夜里曾有一只猴子溜进他家中,似乎来找吃的,将他的厨房弄得一塌糊涂,还顺手偷走了一块他曹家世代相传的玉佩。待到家里人听到动静,掌灯出来追赶时,那猴子便翻墙逃走,再也没寻到踪迹。”   说罢,他忍不住又补充说道:“要说这兰州城里,汉人和色目人几乎是五五开;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相互间的冲突更是屡见不鲜,往往令我衙门上下焦头烂额。似这等寻常的盗窃案,我们又哪有心思理会?所以当时只是例行记录在案,后面便再也没理会过。”   听到刘捕快所说的这桩猴子盗窃案,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商议一番,既然盘点兰州府的大小案件都没收获,不妨先去看看这桩盗窃案。那邓、于、仆固三个捕头本欲陪同,却被谢贻香谢绝,说一桩小小的盗窃案若是惊动兰州府捕头,只怕会打草惊蛇,只让负责此案的刘捕快同行便是。然而她虽如此,其实心里真正担心的,却是在兰州府这般鱼龙混杂的局势里,难免不会有官匪勾结,眼下一切都还没有头绪,最好不要让衙门的力量提前介入。   当下三人在衙门里歇息片刻,便在那刘捕快的带领下去往城西。四人一路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最后来到一条较为繁华的街道,便是报案人曹员外的府邸。待到曹家的仆人开门迎接、问明来意后,便请四人正堂奉茶,随即去临街杂货铺将曹员外从店里叫了回来,谁知一见这位曹员外的身形相貌,却分明是个五十来岁的色目人,据他所说,乃是“昭武九姓”之一的“曹”姓粟特人。   待到刘捕快讲完一番开场白,谢贻香便开门见山,仔细询问当夜那桩盗窃案。由于事隔半月,曹员外也没想到衙门当真会派人来调查,只说相关的细节早已记不清楚,倒不敢再惊动衙门。幸好曹员外的夫人因为曹家祖传玉佩被那只猴子盗走,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当即便对众人讲诉了一遍。谁知四人听完她的讲诉,却和刘捕快先前说的内容大同小异,不过是有只猴子偷进家中厨房觅食,还顺手盗走了一块玉佩,待到曹员外和家里的两名仆人掌灯查看,那只猴子便翻墙逃走,至今也再没出现过。   谢贻香不禁问道:“你们一口咬定那夜入府行窃的是只猴子,可曾看得清楚?”那曹夫人却摇了摇头,说自己并没亲眼看见。却听曹员外接口说道:“我夫人的确没看见,但我和家里的两名仆人,却看得再是清楚不过。话说当时约莫是两更时分,我和夫人睡得正熟,突然被厨房里的响动声惊醒,我便起身掌灯出来查看。待到我推开房门,便看到侧屋里的两个仆人也正好开门出来,也是被厨房里的动静惊醒。话说家里除了我夫妻二人,便只住有两名仆人,他们也是我杂货铺里的伙计;而我膝下的两个女儿早已嫁人,都不在家中居住。所以当时见到仆人们现身,心知厨房里的响动多半是进了贼人,却不知是什么来路。我当时害怕,便大喝一声,问道:‘什么人?’想要以此将对方吓走。谁知我话音刚落,便听‘砰’的一声大响,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撞开厨房的门,往厨房对面的仆人房方向冲去,却是爬上墙边的几箱杂货上,借力往墙头爬去。借助仆人手里的马灯照明,我们三人看得清清楚楚,翻墙而出的分明是一只棕黑色的猴子,屁股后还翘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转眼便翻墙而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听到曹员外这番回忆,谢贻香也不急着去看曹家的布局,当即反问道:“曹员外方才说事隔半月,早已记不清楚。可眼下这番回忆却分明历历在目,不知这是何故?”那曹员外顿时一愣,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我本来已经想不起来,但方才听到夫人的讲诉,这才回想起来……”说着,就连他自己也有些不满意这个解释,又说道:“唉,其实到底只是一桩小小的盗窃案,当时去衙门报案,也是因为一时害怕。如今那只猴子既然再没来过,些许小事,如何敢劳烦官府大驾。”   要知道谢贻香出身金陵,混的是刑捕房和官场,察言观色再是拿手不过,这曹员外神色间的古怪,又如能何瞒得过她?当下她正待继逼问这曹员外,却听商不弃淡淡地说道:“够了,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此案的关键也不在他身上。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那只偷盗的猴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罢,他当即起身,径直走出了正堂。   话说之前的“峨眉血婴”一案当中,谢贻香和商不弃都是按自己的方法分别调查,到最后才汇总到一起。所以细算起来,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和商不弃共事,也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位北平神捕的办案手段,看看能不能从中偷学到点本事。当下谢贻香便不再多问,向先竞月和刘捕快递了个眼色,随商不弃一同走出正堂;那曹员外、曹夫人和两名仆人见状,也好奇地跟在众人身后。   这曹员外的府邸倒是不大,总共不过六七丈见方,呈一个长方形布局,当中是一个空旷的院子。正对着大门方向的,便是众人方才说话的北面正堂,在正堂左右两旁共有四间屋子,左边两间一间是曹员外和曹夫人卧房,另一间是书房;右边两间则是曹员外两个女儿各自的闺房,由于女儿早已出嫁,也算空置许久,只有女儿回娘家的时候才会住上一住。除此之外,在院子的东西两面,还分别有两间较大的屋子,西面是两个仆人的居所,东面便是厨房。   商不弃看清府上的布局后,又径直走出大门,来到的外面的街道上,然后左看看、右瞅瞅,继而在长街上兜了一圈,又通过半里外的一条弄堂绕到曹家后面,去看府邸后面的围墙。待到他勘察完这一切,这才发现众人都一路跟在他身后。当下商不弃便向谢贻香冷笑一声,说道:“也罢,今夜便让你这个丫头开开眼界,见识下破案一道的最高境界——‘画像’。” 第542章 画像术   商不弃话虽说得轻松,到底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又仔细询问了曹员外家里的一些情况,然后便由曹员外做东,请众人到对面饭馆里吃晚饭。面对一桌子的白切牛羊肉,那商不弃却一口也没吃,兀自说道:“据你们所言,当夜那只猴子之所以会在厨房里弄出动静,是因为饿得极了,所以才来找寻食物。而我稍后便要模拟那只猴子当夜的举动,自然也该饿着肚子。”   如此吃过晚饭,曹员外便先行回家等候,谢贻香、先竞月、商不弃和刘捕快四人则是在饭馆里歇息,打算一直等到半夜时分,才好让商不弃替当夜偷盗的猴子“画像”。   闲话休表,转眼便是深夜两更前后,那商不弃不吃不睡,反倒精神百倍,当即大步走到街上,望着斜对面曹员外的家。然后这位商神捕的身体便开始无端抽搐起来,继而夸张地手舞足蹈,还不停地用双手去挠脖子,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那曹员外夫妇连同家里两名仆人早已等候在门口,见到商不弃这般举止,都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这位兰州府衙门请来的“办案高手”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谢贻香和先竞月见状,也有些觉得好笑。当日在峨眉山的七里坪镇,商不弃曾和众人讲诉过破案的四重境界,依此是“查证”、“判断”、“推理”、“画像”,而所谓“画像”,便是依据已有的线索,勾勒出作案者的性别、年纪、身高、相貌、性格以及行为,再将自己带入作案者的内心,模拟出作案者的一举一动,由此还原整个案情。所以眼下看商不弃这般举动,分明是将自己扮成了一只猴子。   只见商不弃又在街上蹦跶了半响,随即说道:“一只饥饿的猴子,想要在半夜偷入别人家中觅食,但曹员外的府邸四面皆有围墙,唯一的法子便是翻墙。话说曹家的围墙四面,东西南北我都已看过,后墙高达一丈六七,光秃秃一片毫无借力,纵然是猴子也难以翻越,而且后墙上也没有攀爬过的痕迹。至于左右二墙,则是与左右邻居所共用,猴子若是从邻家进入……也罢,我们暂且假设猴子并未进过邻居家,而是直接进入曹家,那便只能从正门这一面围墙进去,我且试上一试。”   说罢,他便在长街上连跑带跳,来到了曹家正面的围墙下,学着猴子往墙上攀爬,却一次又一次地滑落下来。如此一来,商不弃便知道自己的“画像”有误,连忙退回街心,挠着脖子说道:“不对……猴子不是从这里进去的,而且这条街上分明有十几户人家,猴子若是为了找寻食物,为何一定要进曹员外家?”他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顿时醒悟过来,伸手指着斜对面众人方才歇息的那间饭馆,自问自答道:“当此深夜时分,整条街一片漆黑,独独只有对面这间饭馆外还挂着两个灯笼,从而将附近几户人家都给照亮了,所以猴子才会找到这里。你们去问问那饭馆老板,平日夜里是否也亮着这两盏灯笼?”   要知道今夜是衙门刘捕快带客人来饭馆吃饭,那饭馆老板哪里敢打烊,所以一直随众人等到现在。那刘捕快便向饭馆老板询问,果然正如商不弃的猜想,平日里的这个时候饭馆虽然早已打烊,但外面这两个灯笼却要亮一个通宵,为此还给左邻右舍带来了不少方便。   证实了这一点,商不弃又在曹家门口徘徊了半响,说道:“这便对了,虽然有灯笼照明,但深夜里猴子见到光亮,心里也会生出恐慌,所以不敢选择饭馆对面的人家下手,而是选择了灯笼光斜对面的曹家。”说罢,他立刻又摇了摇头,犹豫道:“还是不对!曹家正面的围墙极难翻越,猴子没理由为难自己……你们看,比起曹家的围墙,再往右面的隔壁邻居家,也是在光亮边缘,而且围墙分明要矮得多,外面还有一棵大树可以借力,猴子又怎会舍易求难?”   那刘捕快忍不住说道:“饭馆灯笼所能照到的这几户人家里,便要数曹员外的府邸最为光鲜。选择殷实之家进行偷盗,似乎也在情理当中。”商不弃当即冷笑一声,说道:“愚蠢!你这便是犯了捕快的通病,习惯用自己的思维去揣测作案者的行为,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何况我现在的‘画像’对象还是一只猴子,一只饥肠辘辘想要找寻食物的畜生,不是偷钱盗贼。”   说罢,商不弃似乎终于做出决定,当即来到曹家右边的邻居家前,模仿猴子的动作爬上围墙外的大树,然后轻而易举地跳到邻居家围墙上。他在围墙上往里一看,顿时说道:“果然如此!”话音落处,他便径直跳进了曹员外的邻居家里。   如此一来,众人只得上前叩门,将曹员外的邻居一家尽数唤醒,刘捕快也亮明身份,和这户人家解释了原由。待到进到这户人家的院子里,众人首先看到的,便是邻居家和曹家共用的围墙下面,恰好放置着一个盛水的大缸,约莫有半人高低,上面还覆有木盖。那商不弃在院子里游走了一圈,当即跳上水缸,踏着木盖仔细查看两家共用的这道围墙,然后便指着围墙顶上的一处脏痕说道:“错不了!猴子先是借助街边的大树爬进邻居家里,然后才踩着墙边的水缸,翻过围墙进到曹员外家里。你们看墙上的这一处脏痕,分明是十天半月前才留下的,多半便是猴子翻墙时将地上的泥土带了上来。”   谢贻香连忙上前细看,果然正如商不弃所言,墙头上的确沾有院子里的泥土印记。那赵捕快立刻盘问邻家众人,问他们近来是否翻爬过这堵围墙。这邻家的主人却是个汉人老头,似乎和曹员外一家没什么交情,当即说道:“整条街都知道杂货铺的曹老板生意兴隆,家中藏有不少钱财。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似我这等穷人,又怎么可能去攀爬两家之间的围墙?哼,若是被旁人看到,岂不是有理说不清?”   得到邻居家的证实,可见商不弃的判断不错。谁知那商不弃在水缸上夸张地扭了扭身子,又有些犹豫地说道:“还是有些说不通,猴子此时早已饿了,这邻居家里分明便有吃的,又何必多此一举,翻墙去曹员外家中寻找?”说着,他便伸手一指,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邻居家的院子当中,分明种有两棵梨树,如今虽不是收获的季节,但梨树上早已挂满了拳头大小的青梨;即便是在深夜之中,借助街道对面饭馆的灯笼亮光,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话说猴之一物,通常是以水果、树叶、坚果、昆虫和小动物为食,倘若当夜那只觅食的猴子是先进到邻居家中,的确应该去摘邻居家梨树上的青梨,不该再翻墙去曹员外家的厨房闹腾。那刘捕快方才挨了商不弃的骂,此时也不敢发问,只得任由商不弃在水缸上自言自语。   只听商不弃自问自答道:“猴子为何不吃梨?为何不吃梨……是因为梨还未熟,吃了会闹肚子?不对,猴子已经饿极了,哪会在乎梨熟不熟……”说到这里,他陡然闻到围墙对面的曹家里传来一股骚味,略一辨别,却是煮过牛肉汤后残余的味道。   商不弃略一思索,红肿的双眼顿时一亮,脱口说道:“是了,我想起来了!我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而是一只家养的猴子!而我每天吃的食物,也是人吃的食物,又怎么可能像山里的野猴子一样,去摘还没成熟的青梨吃?”   听到商不弃这话,众人都是恍然大悟,如此便说得通了。当夜到曹家觅食的猴子,倘若是一只被人饲养的猴子,那么平日里的食物自然也是人吃的饭菜。所以邻居家虽有青梨,但一闻到曹员外家传来的牛肉汤味道,猴子便立刻翻墙去了曹员外家里。 第543章 解谜团   商不弃说完这话,人已翻过墙头跳进曹家,众人连忙出邻居家赶回曹员外家中,再看院落里的布局,顿时再明朗不过。只见商不弃翻墙进来的地方,恰好便是东面的厨房所在,他绕着厨房边走边嗅,随即推开厨房门,摸黑翻找了片刻,弄出一连串声响,然后似乎是揭开了锅盖,继而笑道:“这便对了!猴子找的便是这锅牛肉汤!”话音落处,便听漆黑的厨房里传来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竟是商不弃果真在喝曹家厨房里的牛肉汤。   众人连忙举灯照去,只见厨房里已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锅碗瓢盆,而商不弃则是跪在厨房的灶台上,将头探到锅里去吃牛肉汤。那曹员外见状,不禁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当夜那猴子逃走后,我的厨房里便是这般光景!”   想不到这位北平神捕的“画像”一术,果真有些门道。谢贻香仔细想来,其实也并没有商不弃吹嘘得那么玄乎,说到底还是和“推理”大同小异,只不过是将自己假想成作案者,以此揣摩作案者的行为,再从作案者的角度进行推理。然而此事说起来容易,若是让她依样画葫芦,学商不弃扮作猴子,从而以猴子的身份将案情还原得丝丝入扣,她却说什么也做不到。   那刘捕快还是有些怀疑,不禁问道:“失窃的那一夜,你们家也煮了牛肉汤?”那曹夫人点头说道:“我家一个月里,几乎有二十天都煮牛肉汤,要炖整整一个下午。四个人当晚吃一大半肉,第二天早上喝一大半汤,剩下的肉汤我中午煮牛肉面,送去杂货铺叫他们吃。”   忽听灶台上的商不弃说道:“时候差不多了,算来你们已被厨房里的响动惊醒,也该出来查看了。你们几个且站回到当夜的位置。”曹员外等人倒是听话,连忙回到当夜的位置。曹员外是站在正堂旁边的卧房门口,手里点着一盏油灯,曹夫人则回到了卧房里;两名仆人是在厨房对面西边的仆人房间门口,提着一盏马灯。如此一来,和商不弃所在的厨房刚好呈一个三角形。   待到众人归位,商不弃便说道:“当时曹员外大喊一声,猴子受惊撞开厨房的门,然后夺路而逃……”说着,他再看院子里的摆设,顿时点头笑道:“不错,仆人房间旁边的围墙前,这几个木箱靠墙堆砌;从这里翻墙逃走,果然是最好的选择。”说罢,他便从灶台上跳下,手足并用朝那几个木箱冲了过去。   谁知他刚跑到院子中央,但觉对面房间外两名仆人手中的马灯晃动,光亮甚是刺眼。他顿时停下脚步,沉声喝道:“不对!不该如此!你们当真能够确定,那只猴子是从木箱这里翻墙出去的?”   曹员外和两名仆人连忙点头,确认道:“一点没错。”商不弃不停地摇头,说道:“绝对不可能!猴子惊惶中夺路而逃,黑夜里曹员外和两名仆人手里都亮着灯火,猴子又怎么可能朝灯火方向逃跑?”他当即转过身子,朝来时厨房后的围墙而去,说道:“所谓老马识途,沿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本是动物的天性,猴子当然也不例外!”   谁知商不弃到了来时的东面围墙下,才发现墙边毫无借力之处,他学着猴子的动作爬墙,又和之前一样,一次次地滑落下来。当下商不弃只得重新回到院子当中,极不情愿地朝仆人房间旁的几个木箱而去,边走边说道:“不可能……不可能……猴子在受到惊吓后,居然还敢朝着灯火而来,说什么也要从木箱这里翻墙而出,唯一的解释便是猴子在进厨房偷吃之前,早就已经看好了退路,也知道来时东面的围墙无法出去……但这如何可能?”   那刘捕快忍不住说道:“猴子早已看好退路,所以才敢迎着灯光从这里出去,商神捕的推断合情合理,为何却说不可能?”商不弃不禁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如何又犯了老毛病?要知道此番作案的乃是一只猴子,提前看好退路之举,就连人也未必能够想到,何况是一只畜生?你看我一直模仿猴子的举动,方才翻墙进来的时候,可曾看过退路?”   那刘捕头不禁小声嘀咕道:“说不定那夜偷东西的猴子,还真就是由人假扮的。”听到这话,商不弃陡然一震,脱口说道:“人?难道我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个人?”曹员外和两名仆人当即说道:“当然是猴子!我们三人看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有错。”   商不弃摇了摇头,反复念叨道:“难道我竟是一个人?难道我一开始便想错了?”他当即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再不理会在场众人。见到他这般形貌,那曹夫人反倒按捺不住,上前问道:“那只猴子当夜还偷走了曹家世代相传的玉佩,当然还去过我家书房。照你这般说法,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   商不弃不耐烦地说道:“谢贻香,你替这妇人解答,叫他们少来烦我!”谢贻香深知商不弃此时正是思索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打扰,当即向那曹夫人笑道:“夫人莫要着急,说起你家丢失的玉佩,其实我一早便已看出当中的猫腻。我且问你,你是何时发现玉佩遗失的?”   那曹夫人说道:“就是当夜。那只猴子逃走后,老爷和仆人们立刻便在家中清点了一番,老爷怕有遗漏,又叫我起来清点一遍;谁知我这一清点,这才发现书房里曹家祖传的玉佩不见了。话说这块玉佩是放在一个木盒子里,与我其它财物一并藏在书房的暗格里,连老爷也不知道。而且就在猴子来的头一天,我还曾亲自查看过,所以自然是被那只猴子给偷走了。”   谢贻香不禁笑道:“原来玉佩是存放在暗格里,而且还有其它财物,不知是些什么财物?”那曹夫人顿时一怔,忍不住瞥了家里的两名仆人一眼,低声说道:“这个……这个……其实也没什么财物……”谢贻香知道她的担忧,改问道:“除了玉佩,其它的财物可有遗失?”那曹夫人当即摇头说道:“没有。一样不少。”   谢贻香“哦”了一声,说道:“那便有些奇怪了,莫非是这块玉佩价值连城,又或者有什么特殊之处?”曹夫人又摇了摇头,说道:“那块玉佩不过是老爷家里世代相传的信物,来是打算传给儿子,却因为我们只有两个女儿,所以才一直留在我这里。要说值钱,只怕还不及暗格里的其它财物。”   听到这话,谢贻香脸上的笑意更是灿烂,说道:“那我便完全听懂了。难怪曹员外今日还说记不清案情,不敢劳烦官府大驾。如此说来,当日曹员外之所以会去官府报案,其实却是曹夫人你的意思?”那曹夫人顿时一惊,说道:“你如何知道?不错,老爷当时本不打算报案,但我见家里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要想办法找回,所以才逼着他去报案。”   谢贻香暗叹一声,说道:“莫非听完我这几个问题,曹夫人还没想明白?你虽然没有儿子,却并不意味着曹员外也没有儿子。”   那曹夫人还是一头雾水,旁边的刘捕快却已听懂了,当即说道:“妙啊!想不到谢三小姐办起案来居然也是一把好手,小人先前倒是看走眼了!”说着,他便向那曹员外冷笑道:“老曹,早就听街坊们提起,说你在外面包养了一个汉人女子,还生下了一个男孩,而你曹家世代相传的玉佩,自然应当传给你这个私生子了?所以当夜猴子逃走后,你在清点时便监守自盗,趁机藏起了那块玉佩,再装模作样地叫你夫人来盘点。你夫人还以为你不知道暗格的所在,自然便将玉佩的丢失嫁祸给了那只猴子。”   那曹员外早已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说道:“刘大哥……不,刘大人,莫要和我开这种玩笑……”那刘捕快当即喝道:“开玩笑?你这个老曹,居然敢来衙门里报假案,究竟是谁开谁的玩笑?”   这话一出,曹员外直吓得双膝发软,终于说道:“是我……是我错了……”那曹夫人这才终于醒悟过来,顿时怒喝道:“好你个曹金满,居然敢背着我去外面鬼混,而且还和劣等汉人生下了杂种?从今日起,我定要日日祷告,请真神诅咒你,让你下辈子变成猪狗!”   如此一来,曹家上下已是乱作一团。却不料就在这时,院子里的商不弃突然拔地而起,仰天狂笑道:“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544章 耍猴人   在场众人被商不弃吓了一跳,莫非他是因为谢贻香堪破玉佩失窃的真相,所以才惊讶地大喊大叫?却听商不弃笑道:“好个‘撕脸魔’,居然让我商不弃来查如此恶心的一桩案子,岂非太小看我这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了?哼,对我而言,要破此案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你出的这个谜题,未免也太难猜了一些。”   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商捕头究竟明白了什么?”商不弃不屑地瞥了谢贻香一眼,满脸兴奋地说道:“所谓的‘兰州鬼猴’,眼下我已彻底弄明白了。你没听错!也便是说这‘兰州鬼猴’一案,已经被我破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都是一惊,然而再一追问,商不弃却要卖关子,故作高深地说道:“自古办案一道,破案仅仅是第一步,之后还需查证缉凶,最后才能审判定罪。如今案子虽然破了,但要办理此案,单靠你我三人之力,那还远远不够,需得找人相助。”   说罢,他忽然灵机一动,又向谢贻香笑道:“此番是‘撕脸魔’与我定下赌约,诓我前来侦破此案,说起来你也算是庄老儿的半个徒弟,眼下你我之间不妨也打个赌,看看你这位谢三小姐,是否也能独自侦破此案?不错,这主意好!正好我这边找人帮忙,也要花费些时日,不妨大家就此别过,三日之后,在兰州府衙门汇合。届时我找来帮手彻底了结此案,而你谢贻香若是还没查出‘兰州鬼猴’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便算你输了。”   要知道这位北平神捕商不弃素来自命不凡,而且特别喜欢卖弄,这一路谢贻香早已习惯,眼下他既已言明要去找人帮忙,自有他的道理;他若执意分头行事,自己和师兄也拿他没办法。更何况眼下自己对“兰州鬼猴”这四个字仍是一头雾水,商不弃却说他已破案,若是就此被告知真相,那也有些没劲。当下谢贻香正要答应商不弃的赌约,却听身旁的先竞月突然说道:“若是人命关天,商捕头却要故弄玄虚,那便休要怪我无礼。”   商不弃始终有些惧怕先竞月,连忙笑道:“竞月公子放心,此案倒不涉及人命。若是真想彻底解决此案,也急不得一时。”说罢,他也不等谢贻香的回答,就当是已经定下了这个赌约,径直踏出曹家大门而去。待到他走出门口,却又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此案虽不涉及人命,但有些事,却要比害人性命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眼见商不弃孤身离去,谢贻香这边只得和刘捕快草草了断曹家的事,继而一同离开曹家。历经一夜幸苦,天色已渐渐亮了,兰州城里也有了早市,变得热闹起来。那刘捕快便请谢贻香和先竞月去吃羊肉泡馍,又说了不少恭维的话,谢贻香和先竞月却是满腹心事,还是想不通凭借曹家这一桩猴子盗窃案,商不弃究竟想到了什么。两人随口敷衍那刘捕快几句,当即便与他作别,叫他回家补觉。   待到刘捕快走后,谢贻香和先竞月却是毫无睡意,眼见朝阳升空,将整座兰州城镀上一层金黄,倒是一个好天气,便在这兰州城里闲逛起来。谢贻香一直在思索商不弃临走前说的几句话,依然没有丝毫任何头绪,只得向师兄请教。先竞月也是不明所以,兀自沉思了半响,最后说道:“所谓‘兰州鬼猴’,关键是一个‘猴’字;以商不弃的举动来看,极有可能与偷入曹家觅食的那只猴子有关。既然那只猴子多半是由人驯养,照此线索,是否可以去找找兰州城里的‘耍猴人’?”   谢贻香此时也没其它注意,师兄的这一建议倒是可行,两人便在城中边走边打听,询问这兰州城中哪里有耍猴人。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前来兰州,这座修建在黄河南岸的城市,身为古时“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风土人情倒是和江南乃至中原截然不同。单说街道两旁的商铺,便有一大半卖的是异域货物,例如毛织品、玻璃、镜子、水晶、香料等等,其间种种,几乎都是谢贻香和先竞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谢贻香毕竟只是个二十不到小女孩,见到这些琳琅满目的货物,顿时变得兴奋起来,逐渐将“兰州鬼猴”一案抛诸脑后了。   再看街上的行人,除了汉人之外,更多则是色目人。要知道所谓的“色目人”,不过是前朝对西北外族的统称罢了,取自“各色名目”之意,当中涵盖多族,非但身形样貌不同,风俗习惯也是大相径庭。而街上行人的装扮,更可谓是千奇百怪,不少汉人姑娘跟风色目人的打扮,带头纱、着短衣、蹬长靴;而不少色目人的少女,则是反过来模仿汉人的装扮,穿着江南女子的丝衣绣鞋。   谢贻香不禁起了少女心思,当即拉着先竞月进到一家服饰店,替自己挑选了一套色目人少女的服饰,然后又比着先竞月的身形,给他也挑了一套色目人的衣服。对此先竞月虽是毫无兴趣,却也不忍拂了她的兴头。待到两套衣服买好,先竞月便向服饰店老板打听兰州城里的耍猴人,那老板略一思索,当即说道:“要说城里的耍猴人,我倒是知道一个波斯国的高手,养了一只极其聪明的猴子,一人一猴几乎是形影不离。而这个波斯人乃是以卖艺为生,平日里都在城南的五泉山下表演。你们此时赶去五泉山下,多半便能碰到他。”   得到这一消息,两人便往城南方向而去,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五泉山下。话说这兰州的“五泉山”,来头倒是不小,据说汉将军霍去病昔日远征匈奴,途经兰州时,全军已是人困马乏,却怎么也寻不到水源,霍去病便用马鞭在山坡上连戳五下,霎时间便有五股清泉顺着鞭痕汩汩流出,不但让三军将士饱饮,而且水源不断,一直留存至今,所以整座山也得名“五泉山”。而今这五泉山上建了几处释家庙宇,兰州城内信奉佛教的汉人和色目人都要来此进香,也算是一处热闹场所。   谢贻香和先竞月也没花多少工夫,便在五泉山下找到了服饰店老板所说的那个耍猴人,此时正在山前的空地上摆摊卖艺,吸引了四五十人驻足观看。两人挤进围观人群,只见空地当中只有一个卖艺男子,果然是个金发碧眼的色目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正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向围观的众人说道:“……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管是色目人兄弟们,还是汉人的朋友们,小人刚才的表演若是还过得去,便请各位捧个场!多谢!多谢!”   话音落处,那卖艺男子的身后便有只猴子钻了出来,通体金黄色毛发,头上还戴着一顶儒生帽子,手中则捧着一个大铁盘。只见这只猴子来到围观众人身前,继而朝每个人逐一躬身行礼,然后摇晃着手中的铁盘,让盘里的几枚铜钱便发出“哐镗哐镗”的声响,显然是向围观众人讨要赏钱。   要说驯养猴子的“耍猴人”,江南一带比比皆是,类似这样的人与猴子搭档卖艺,更是司空见惯。谢贻香和先竞月当下便仔细打量这只猴子,果然是一副聪明伶俐的神态,可见被驯养得极好,却看不出它身上有什么邪恶之处。   再回想起曹员外曾经说过,说那夜进他家厨房觅食的分明是一只棕黑色猴子,而眼前卖艺男子的这只猴子却是金黄色的皮毛,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想来应该不可能是同一只猴子。 第545章 变戏法   就在两人观察之际,这只猴子已来到一个大腹便便的色目人面前,还是先躬身行礼,然后举起铁盘讨赏。那色目人便从口袋里捏出两枚金币,却并不丢到铁盘里,而是向空地当中那卖艺男子说道:“居星士,在场的大都是老朋友了,这些年一直来看你变戏法,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套,早就腻了。话说你这波斯戏法,可还有什么新鲜招数?若是还有,那这两枚金币便是你的了,算我请客,请今日在场的诸位朋友一饱眼福!”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顿时哗然开来,纷纷朝那个被称作“居星士”的卖艺男子起哄。那居星士当即眉开眼笑,一双碧眼只在那色目人手里的两枚金币上打转,笑道:“有的!有的!难得大爷愿意捧场,小人又怎敢藏私?必定包您满意!”   当下那色目人果真便将两枚金币丢进铁盘里,那猴子似乎通晓人意,居然就地跪下,将手里的铁盘放到一边,径直朝赏钱的色目人磕了个头,引得围观众人哈哈大笑。待到猴子收完一圈钱,便回到场中居星士的身后,那居星士拣出铁盘里的两枚金币咬了一咬,顿时大喜,连忙向围观众人行了个四方礼,大声笑道:“各位可要看好了,小人的新戏法来了!”   说罢,那居星士便点燃一支火把拿在手里,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装酒的皮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只见他猛一张嘴,将一大口酒尽数喷在火把上,顿时便有一大团火焰凭空燃起,极是壮丽。随后他又重复同样的举动,一团接着一团的火焰便在他身前绽放出来。   见到这一幕,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心道:“似这等雕虫小技,居然也敢出来卖弄,莫非这兰州城里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便听围观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声,当中更有人说道:“居星士,你也算是老江湖了,难不成仅凭这点本事,便想糊弄我们给钱?”   那居星士却是置若罔闻,继续喝酒喷火。就在这时,忽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有人大声说道:“你们看他喷出来的火,那哪里是火,分明就是一只火鸟!”众人微微一怔,连忙定睛去看,果然,那居星士正好又喷出一大团火焰,却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从当中伸出一双火焰编织成的双翼,兀自舒展开来;与此同时,又有一颗鸟头自火焰当中探出,也是由火焰凝聚而成,但鸟眼、鸟嘴却是清晰可见。再一端详整团火焰的形貌,岂不正是一只巨大的火鸟?   见到眼前这一幕奇景,众人惊骇之余,竟然连喝彩也忘记了,就连谢贻香也看得目瞪口呆。但听人群里又有个女子说道:“大家快看,这只火鸟要飞上天了!”话音落处,那只由火焰凝聚成的大鸟仿佛是活了过来,彻底摆脱居星士的控制,猛地一展双翅,抖落出漫天火花,继而借势飞上半空,就在围观众人的头顶上盘旋。   围观顿时惊呼起来,当中又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叫道:“哎哟!你们可看清楚了?这哪里是什么火鸟,分明就是一只火凤凰!”众人急忙往头顶上仔细望去,只见半空中这只“火鸟”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通体都由火焰凝聚而成,可不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眼见居星士喷出的火焰居然化作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围观众人到底有些心生惧意,连忙喊道:“够了够了!居星士,赶紧收了你的神通!”却见那居星士望着半空中的火凤凰,脸上也是一片惊恐,说道:“对不住各位了,实在抱歉得紧,方才小人一时兴起,不慎施展出师门禁术,居然召来了火凤凰!以小人这点微末道行,根本无力将其收回,纵然能勉强一试,只怕也是大伤元气,至少要修养个十天半月才能恢复!”   听到居星士这一回答,围观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只金黄色的小猴子又捧着铁盘跳了出来,来到众人面前一一行礼。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居星士的言下之意,竟是又要向众人讨要赏钱。先前丢金币的那个色目人当即说道:“此生能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凤凰,倒也值了!居星士,你赶紧收起神通罢!”说着,便将一大把金币哗啦啦地丢进铁盘里。谁知那居星士却还是一脸愁容,兀自摇了摇头。   这回众人倒是反应得快,连忙掏出身上财物,纷纷朝猴子端来的铁盘里丢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但听声响不断,铁盘里已堆满了铜钱、碎银、银锭、金珠、金币、金叶子……甚至还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就连谢贻香也往里面丢了两锭碎银;粗略看来,少说也是先前那一轮讨赏的十倍之多;那居星士这才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也罢,难得朋友们居然如此捧场,小人拼着废去这一身功力,说什么也要降伏这只火凤凰!”   说完这话,居星士便摆出个架势,对着半空中那只火凤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什么效果。但他毫不气馁,继续对着火凤凰吸气,如此过了半响,只听人群有个老者的声音说道:“大家快看,火凤凰被他吸进嘴里去了!”众人定睛一看,半空中的那只火凤凰突然开始“熔化”,又重新变回一团火焰,随着居星士的吸气,居然被他尽数吸进了嘴里,空中也随之恢复了宁静。   围观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呆立了许久,这才掌声如雷,同时高声喝彩。那居星士的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又行了个四方礼,说道:“今日大伤元气,再无力表演戏法了,然而难得大家如此捧场,小人也不能扫了各位的兴。不妨借此机会,让小人给大家讲一个关于火凤凰的故事。”说罢,他便在空地当中坐下,改讲起故事来了。   谢贻香却无心听他讲故事,一颗心还沉浸在先前那一幕奇观里,居星士的这一番表演,所谓“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只怕也不过如此。然而这世间难道真有如此异术,居然能驾驭火焰变成凤凰的形貌?谢贻香不禁望向身旁的师兄,却见先竞月的嘴角处分明挂有一丝微笑,见她望来,便低声说道:“是摄心术。”   要说江湖上的摄心一术,当中最负盛名的,自然便是神火教震教四宝之一的“天露神恩心法”,而先竞月当时曾在岳阳城三战流金尊者,到最后终于悟透此道玄机,这才能一举将其击溃。所以他如今再来看江湖上此类摄心术,相比神火教的“天露神恩心法”,自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原来方才那只“火凤凰”,到底只是众人眼前生出的幻象罢了;但这幻象的来源,却不是来自场中表演的居星士,而是一直躲在人群里喊话的那个人。若是仔细回忆整个过程,便会发现从火焰到“火凤凰”再到结束,当中火焰的每一次变化,众人都是先听到有人喝破接下来的变化,在脑海中生出这一念头,然后才看到火焰果然照此变化。由此可见,这当中真正的“摄心术”,其实是人群里事先喊出的话语。   要知道围观众人在看居星士表演时,可谓是全神贯注,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居星士身上。而藏身人群里的摄心术高手,要在此时以言语催眠众人,自然轻而易举。而这个人一直都在改变自己的声音,所以喊话声才会时男时女、时老时幼,当然是为了隐藏自己,不让旁人发现行踪。   听完先竞月的讲解,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用卖艺的行话来说,人群里的这个摄心术高人,自然是便是所谓的“托”了。而这居星士正是依靠这个“托”的摄心术配合,才赚了个钵满盆满。然而先竞月却说,这个“托”的功夫其实还不到家,否则根本就不需要用居星士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大可以亲自走到台前,一面表演一面以“摄心术”说话,独自完成整幕演出。   当下谢贻香不禁对隐藏在人群里的这个“托”大感兴趣,便使出她那“穷千里”的神通在人群里细细查找起来,却并无任何收获。她当即醒悟过来,暗骂道:“我当真是蠢到家了!若说人群里有居星士的‘托’,自然便是那个大腹便便的色目人了。猴子的两次讨赏,都是由这个色目人带头给钱,他若不是‘托’,那反倒奇怪了!”   于是谢贻香便在人群里寻找那个带头给金币色目人。谁知一大圈看下来,她虽然没有再看到见个色目人,反倒看见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场景。 第546章 擒牙人   话说围观众人此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居星士讲故事,就在谢贻香对面的人群前面,有一个四五岁的汉人小男孩,穿着倒是普普通通,正瞪大了眼睛在听故事,手里还拿着半块吃剩的糕点。而在小男孩身旁,却有个色目人装扮的黑袍妇人,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黑袍之中,头上也裹着一曾厚厚的黑布,只在当中开了一条细缝,隐约露出一双眼睛。   若是在江南乃至中原的街道上见到这般打扮,路人肯定心生诧异,以为是夜行人或者歹徒,然而在这座半数人口都是色目人的兰州城里,由于各族风俗不一,穿着也是千奇百怪,似这般打扮倒也常见。只见那黑袍妇人分明没在听居星士讲故事,而是悄悄关注着身旁的小男孩,然后便从兜里摸出一块红色的糖,递到那小男孩眼前。   再看黑袍妇人伸出来的这一支手,也是笼罩在长长的袖子里,那块糖更是被她隔着袖子捏在手里。小男孩看到眼前出现的糖,不禁瞪了那黑袍妇人一眼,随即扭过头去继续听那居星士讲故事。那黑袍妇人收回手里的糖,却又从兜里摸出一块绿色的软糕,再次递到小男孩面前。这一次那小男孩竟是毫不理会,脸上还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如此看来,自然是根本不认识身旁这个黑袍妇人。   却不料那黑袍妇人又在兜里摸索一番,第三次把长袖笼罩的手伸到小男孩面前时,她手中的糖已换成了一方黑色的手巾,径直捂住那小男孩的口鼻。不过刹那之间,那小男孩略一挣扎,顿时浑身发软,往地上栽倒。那黑袍妇人反应极快,顺势将小男孩抱进怀里,转身便往人群外而去。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那黑袍妇人的手巾上自然涂有迷药,分明是个熟练的老手。谢贻香虽然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时间却还没反应过来,而围观众人此时都在听场中居星士的故事,根本没人注意到方才发生的这一幕。直到那黑袍妇人抱着小男孩出了人群,谢贻香才陡然惊醒,心道:“那妇人是个牙人?”   所谓“牙人”,便俗称的人口贩子,通常是去贫苦地方低价买来女子,再高价卖到大户人家或者妓院;当中自然也有买卖孩童之举,更有甚者,甚至不惜偷盗孩童进行贩卖,可谓是罪恶滔天,素来为世人所不齿。对此谢贻香虽然早有耳闻,却不料今日在这兰州城里居然亲眼见到,整个过程虽只在短短一刹那间,却当真可以用“惊心动魄”这四个字来形容。   谢贻香当即撞出人群,眼见抱走小男孩的黑袍妇人已经走到街角,正待上前擒拿,谁知却被人轻轻拉住,却是先竞月也从人群里出来,朝她缓缓摇头。谢贻香顿时明白师兄的意思,单是将那黑袍妇人擒住,不过是行一时善举,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跟随这个黑袍妇人找出幕后窝点,从而将这伙牙人一网打尽。   当下谢贻香便强行按下心中怒火,和先竞月一同悄然尾随那黑袍妇人。那黑袍妇人虽然行得甚快,但脚下步履轻浮,分明不会武功;一路上倒是时不时地回头张望,显是极为谨慎。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黑袍妇人身后,一路穿过兰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荒僻的巷陌,渐渐来到城北的贫民区域。放眼望去,这一片城区都是贫穷汉人的居所,和两人先前见到的繁华景貌倒是有天壤之别。   随后又转过两条小巷,便来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上,两旁的屋子几乎都紧闭着房门,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行人在街上懒散地行走,显得分外冷清;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肮脏的乞丐躺在太阳底下捉虱子。那黑袍妇人径直来到一间关着门的屋子外,又四下张望了一番,便将怀里的小男孩放在地上,伸手到兜里摸钥匙。也不知是因为她的双手裹在长袖里面,还是因为她心中有些焦急,手里的钥匙却始终没能将门锁打开。   恰巧就在这时,被她迷晕的小男孩似乎清醒过来,看见眼前陌生的景貌,立刻哭闹起来。那妇人吓了一跳,连忙丢掉钥匙,又从兜里拿出那方涂有迷药的手巾。远处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当即飞身上前,大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此恶行,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话音落处,她的人已来到那黑袍妇人身旁,一伸手便扣住了对方拿着手巾的手臂。   先竞月见谢贻香终于出手,当下也正准备上前相助,忽然间只觉怀中一动,似乎是有人将手伸进自己怀中行窃。要知道他虽已武功尽失,但那份绝世高手的反应仍在,略一抬手,便已将行窃之人的手腕扣住。却不料对方分明身负武功,这边才刚被先竞月扣住手腕,立刻发力化解,像游鱼一样挣脱开去。   先竞月也不慌乱,当即侧身退开一步,定睛打量身旁的行窃之人,却是个脏兮兮的年轻乞丐。不等他开口盘问,原本躺在街边捉虱子的几个乞丐已同时围了上来,显然是那行窃乞丐的同伙,一行人合计共有六个,霎时间便将先竞月死死围在当中,看起来个个都是身负武功。   眼见突然生出这场变故,先竞月也不知这几个乞丐的出现究竟是巧合还是那黑袍妇人的同伙。他不愿节外生枝,抱拳说道:“一场误会。”那个行窃乞丐却不肯罢休,顿时大喝道:“误会什么?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便可以随意欺负我们这些穷人了?”话音落处,另外五个乞丐齐声附和,同时朝先竞月踏上一步,将他挤在当中。   如果说这些乞丐是行窃不成,所以才要动手明抢,这一幕未免也发生得太过巧合,先竞月心中已有七八成把握,认定这些乞丐是在给那黑袍妇人打掩护。当下他也不愿多言,径直将杀气展现出来,冷冷喝道:“让开!”   再说前面的谢贻香,她一把扣住黑袍妇人的手臂,那妇人也不说话,只是“嘤嘤”地乱叫起来,听声音就像是在哭泣;而地上的小男孩此时也在哇哇大哭。伴随着两人这一叫喊,顿时引得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过来围观,眼见谢贻香一身光鲜的绯红色衣衫,当中便有行人指责道:“有钱人家的小姐如何会来我这种地方?还嫌我们这些穷人被欺负得不够?”   谢贻香不敢犯了众怒,连忙说道:“大家千万别误会,这妇人分明是个偷盗孩童的牙人。地上的这个小男孩,便是被她一路虏劫至此。为此我从城南跟到城北,决计不会有错。”听到这话,那黑袍妇人顿时拼命摇头,围观众人在两人身上瞅来瞅去,脸上都露出不信的神色,当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更是说道:“你说她是牙人,她便是牙人了?我看你这小丫头才不像好人!”   要知道谢贻香身为金陵刑捕房的捕头,这等场面早就见得多了,又怎会被这些行人刁难?当下她死死扣住那黑袍妇人的手臂,向围观众人反问道:“你们替这妇人辩解,自然是认识这个妇人了?”众人不禁一愣,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却又立刻反驳道:“认不认识与你何干?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容不得你来欺负我们这些穷人!”   谢贻香当即厉声说道:“好呀!今日我奉兰州府衙门的邓捕头、于捕头和仆固捕头的吩咐,将这偷盗孩童的妇人缉拿归案。你们既然认识这个妇人,说不定便是牙人的同伙,这便随我回衙门走一趟!”   这话一出,顿时便有两个行人匆匆转身离去,剩下的几人也连忙摆手,纷纷说道:“我可不认识这个妇人!”谢贻香冷笑一声,见那黑袍妇人还是不肯开口,便向围观众人笑道:“既然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也罢,便请大家替我做个见证,看看这妇人的屋里是否还藏有其它勾当。”说罢,她便要将那紧闭的房门一脚踢开。   谁知就在这时,那黑袍妇人陡然怪叫一声,奋力抽回被谢贻香扣住的手臂。但听“嗤”的一声,那黑袍妇人在挣扎中扯断袖子,终于挣脱了谢贻香的控制,只在谢贻香手里留下一大截衣袖碎布。然而再看那妇人裸露出来的小半条手臂,分明长满了棕黑色的浓毛,就好似一层毛织的衣服,将她手臂上的肌肤尽数掩盖,甚至连手掌五指上也覆盖着寸许长短的浓毛。   这哪里是人的手臂?倒像是猩猩又或者是大马猴的手臂!一时间,谢贻香可谓是魂飞魄散,难道眼前这个裹覆在黑袍中的“妇人”,竟然是由一只猴子乔装而成?这……这却如何可能?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宁萃写在纸上的四个字:“兰州鬼猴”。 第547章 猴老爹   趁着谢贻香惊恐之际,那黑袍妇人也顾不得地上的小男孩,兀自转身就跑,一溜烟钻进了屋子旁的小巷。谢贻香满脑子都是对方那条毛茸茸的手臂,一时竟不敢上前追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袍妇人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而不远处的先竞月杀气一出,顿时便将那六名乞丐震慑当场,直吓得手足发软,相继往后退开。他连忙冲出包围,赶到谢贻香这边。谢贻香则是一脸惊恐,口中喃喃念道:“鬼猴……鬼猴……”她这才发现师兄来了,连忙说道:“那黑袍妇人,其实……其实便是鬼猴,是我亲眼看见的!”   围观几人方才也看到了妇人那条毛绒绒的手臂,至今仍是心有余悸,刚一回过神来,便惊呼着一哄而散了。先竞月眉头微皱,将地上的小男孩扶起,叫谢贻香照看,然后便用黑袍妇人掉落在地上的钥匙打开门锁。房门被打开后,他进去一看,原来这间破旧的屋子里居然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小孩,都是三四岁大小的年纪,正被绳索绑缚在床上,嘴里还被塞着破布。   见到屋中这般情形,先竞月不由地火上心头,如此看来,那黑袍妇人果然是个专门偷盗孩童的牙人,若非今日这一番追踪,从而找到她的窝点,屋子里这三个小孩还不知会被她卖到哪里去。   他连忙去给那几个小孩松绑,却不料方才那几个惹事的乞丐还不肯善罢甘休,又哄闹着堵在屋子外面,摆明了要找先竞月的麻烦,门口的谢贻香此时已回过神来,当即亮出腰间乱离,向那几名乞丐冷冷问道:“诸位可是丐帮的朋友?”   听到这一问,那几个乞丐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笑道:“大将军府的谢三小姐,果然好眼力!”话音落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乞丐已从对面屋子后绕了出来,向一众乞丐喝道:“一帮不中用的东西,不得无礼!”   那六个乞丐连忙转过身去,相继朝那老乞丐躬身行礼,招呼道:“侯老爹!”当中一人却有些愤愤不平,说道:“侯老爹,这里本就是我丐帮的地盘,分明是屋子里那小子先欺负人。”那个被称作“侯老爹”的老乞丐顿时笑道:“胡说八道,他若是真要欺负你,你纵然有一百条性命,只怕也不够他杀。都给我闭嘴了!”   教训完六个乞丐,那侯老爹这才向门口的谢贻香作揖,笑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居然大驾光临兰州,真是可喜可贺!方才是这些孩儿们没有眼力,若有得罪之处,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老乞丐代表丐帮兰州分舵,在此替他们向二位赔礼。”   眼见对方一团和气,并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谢贻香这才收刀回礼。要说起这丐帮的名头,那当真是家喻户晓,几乎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因为历朝历代难免会有沦为乞丐之人,为了寻求庇佑,大都会加入丐帮,所以上千年来,丐帮一脉总是长盛不衰。但由于加入丐帮的门槛极低,以至门下弟子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行事也是介乎正邪之间。   而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虽然算半个江湖人,但一个在刑捕房办差,一个在亲军都尉府任职,即便要与江湖门派打交道,也都是有一定地位的名门正派,几乎没和这丐帮有过接触。所以如今在兰州城撞上丐帮,谢贻香反倒有些手足无措,摸不透对方的深浅。   先竞月此时也从屋里解救出了那三个小孩,当即简单说明事情的缘由,那侯老爹听罢,顿时一脸惊讶,说道:“这兰州城北乃是我丐帮的地盘,想不到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牙人作恶,倒是我丐帮的失职,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幸好今日有‘竞月贻香’仗义出手,救下了这几个被虏劫来的孩子,可谓功德无量。依照老乞丐的愚见,此事还是应当通知衙门得好,由官府出面处理这几个孩子事。”   谢贻香和先竞月自然赞同这一提议,那侯老爹便吩咐手下一名乞丐去叫官差,不一会儿便带来了一个寻街公差。那寻街公差开始还有些爱理不理,直到谢贻香报出兰州府衙门邓、于、仆固三位捕头的名号,那公差这才放下姿态,做主将屋子里的三个孩子连同刚被劫来的小男孩带去衙门,又恭请谢贻香、先竞月和丐帮众人同去衙门做笔录。   当下众人便将四个孩子一路带去兰州府衙门,经过一大番交涉,那兰州府的邓捕头便接过此案,一面传下通缉令,遍城搜捕那个黑袍妇人,一面又安排这四个孩子暂时寄住在衙门里,等候官府寻找他们的家人。待到事情交接妥当,那邓捕头又向众人致谢,众人客套半响,也不在衙门里久留,便一同离开。   出得衙门后,那侯老爹这才向谢贻香和先竞月自报姓名,说道:“老乞丐乃是丐帮兰州分舵的长老,姓吕,没有名字。由于胡乱学得一套‘通臂拳’,所以道上的朋友都称老乞丐为‘飞天猿猴’;久而久之,帮里的孩儿们便管我叫‘猴老爹’,倒把原来的姓氏给叫没了。”   谢贻香和先竞月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哪里是什么“侯老爹”,分明却是“猴老爹”。再回想起宁萃留下的“兰州鬼猴”四个字,谢贻香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道:“如何又与‘猴’扯上了关系?先是那夜潜入曹员外家觅食的猴子,然后是在五泉山下卖艺的波斯耍猴人居星士,接着又是那个手臂形似猿猴的黑袍妇人,再加上眼前这位丐帮的‘猴老爹’,这一连串与‘猴’有关的人事,是否便与宁萃所谓的‘兰州鬼猴’有关?”   当下谢贻香也不露声色,向那猴老爹拱手说道:“我师兄妹二人虽与朝廷有些瓜葛,到底也是江湖儿女,此番前来兰州,更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前来拜访,自当遵守道上的规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今日我师兄妹二人在这兰州城里,居然撞见虏劫孩童的牙人,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坏了江湖上的道义。”   说着,她便径直盯向那猴老爹的双眼,又不卑不亢地说道:“哪知我师兄妹二人眼看便要将那妇人擒获,丐帮却在此时突然出现,还故意对我师兄进行阻拦,不知贵帮此举却是何意?而且那妇人藏匿孩童的窝点,分明就在兰州城北丐帮的地盘上,难免不令人浮想联翩。对此,还望丐帮的前辈能够给晚辈一个说法。”   谢贻香这一番言辞端是厉害,三言两语便将那猴老爹架了起来,令他不得不答。谁知那猴老爹打了个哈哈,竟是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我丐帮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帮中兄弟也皆是敢作敢当的好男儿,今日因为一时误会,不小心弄丢了你们要抓的人,丐帮自然认账,定会赔偿二位。只不过这整件事当中的曲折缘由,倒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得清楚;老乞丐素来嘴笨,可不敢代表整个丐帮兰州分舵向两位胡乱解释。”   说到这里,那猴老爹又是一声大笑,继续说道:“话说江南的‘竞月贻香’既然来了兰州,我兰州的武林同道又怎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自然要盛情款待二位一番。也罢,明日傍晚,便由我丐帮兰州分舵做东,在城北黄河对面的白塔山上摆下‘狗头宴’,恭请二位前来喝酒吃肉,从而将今日之事解释清楚,给两位一个满意的交代。”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而在此之前,请恕老乞丐不敢回答二位的问题。” 第548章 狗头宴   丐帮兰州分舵突然出现,还要摆下“狗头宴”宴请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此两人商议了数次,却始终无法确定对方的意图。要说众人此番前来兰州,不过是因为宁萃留下的“峨眉鬼猴”四个字,虽然那商不弃在曹家“画像”之后,便声称自己已经破案,却又故弄玄虚不肯告知两人,还与谢贻香定下了三日破案的赌约。   若是暂且不提所谓的“兰州鬼猴”,单说今日谢贻香和先竞月在五泉山下撞见的那个黑袍妇人,虽然那妇人浑身笼罩在黑袍当中,在撕裂衣袖后又出露一条类似猿猴般的手臂,但眼下倒也不必往复杂了想,暂且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牙人。试问牙人的窝点既然设在城北丐帮的地盘,丐帮又恰巧在此时出现试图阻拦,多半便是牙人的帮凶。甚至那黑袍妇人幕后的势力,极有可能便是丐帮。   当然,这其中也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个黑袍妇人虏劫小男孩的作案地点,乃是在五泉山下居星士卖艺的人群中,也有可能她是与那居星士一票人合伙,和丐帮倒是没有关系。而黑袍妇人将藏匿孩童的窝点安排在丐帮的地盘,丐帮也早已知晓,所以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却另有图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丐帮这才会阻止谢贻香和先竞月,从而造成双方这一场误会。   至于究竟是何种原因,如今那猴老爹既已代表丐帮兰州分舵邀请两人赴宴,届时自会说明缘由,倒也不必在此时纠结。而且就算对方设下是“鸿门宴”,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自认艺高人胆大,也不放在眼里。眼见那商不弃一直没有现身,两人便找到一处客栈,开了两个房间歇息。由于昨晚一夜未睡,两人又是年轻人,这一觉居然径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待到梳洗完毕,从客栈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两人一路往城北而去,出了兰州城北门,便是浩浩荡荡的黄河。夕阳之下,一座小山矗立黄河对岸,隐约可见山顶上的寺庙残迹中,还有一座六七丈高的废弃白塔拔地而起,七级八面,甚是雄伟。   谢贻香曾听兰州城里的人说起,说这山上原本建有一座“白塔寺”,乃是前朝大汗曾在此地接见藏地教主派来的使者,却因使者过世,所以建白塔以作纪念,由此称作“白塔寺”;而整座山也因此得名,名曰“白塔山”。后来随着本朝一统天下,前几年朝廷又大肆驱逐西北异族,这座“白塔寺”也便就此荒弃,彻底沦为废墟,只剩寺里的这座白塔还勉强保留了下来。   当下谢贻香和先竞月便乘摆渡船渡过黄河,朝白塔山上而去,行到半山时,道旁已有丐帮弟子前来迎接。两人随领路弟子来到山顶的白塔寺遗迹,废墟里已有数十名丐帮弟子等候在此,一同恭请两人入内。两人踏着满地的碎石断木进到“寺”中,来到那座六七丈高的白塔前面,只见塔前已被丐帮弟子清扫出一大片空地,在当中点着一簇篝火,火上正烤着三个狗头。   谢贻香顿时眉头微皱,想不到这丐帮倒是实在,所谓的“狗头宴”,当真便挂有狗头。要说乞丐吃狗肉,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习俗,谢贻香也早有耳闻,但如今亲眼见到,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对她而言,杀狗之举有时候甚至比杀人还要可恶,更何况是杀狗吃肉。   再看那片空地当中,环绕那簇篝火还摆放着十几张毛毡,显然便是众人的坐席,眼下却只坐了五个人,全都是在左首边的毛毡上。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乞丐,虽然衣衫破破烂烂,却洗得甚是干净,存托出一脸的英豪之气。见到谢贻香和先竞月进来,他当即起身作揖,说道:“幸会!幸会!”   那邀约的猴老爹在左首边的末席赔坐,连忙起身引荐,说到:“竟月公子、谢三小姐,这一位便是我丐帮兰州分舵的管事人、何三平何舵主,江湖人称‘穿山地龙’的便是。”谢贻香和先竞月不料这位何舵主居然比猴老爹还要年轻许多,连忙还礼,四人相互寒暄一番,猴老爹便请两人坐到左首边的上席。   待到众人坐定,那猴老爹这才逐一介绍左首席位上的另外四人,皆是兰州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一位是兰州“天路镖局”的“单掌开山”单总镖头,一位是兰州城“合泰门”的晏老拳师,一位是兰州关山豪杰秦河川秦寨主,最后一位则是“黄河枪”的嫡系传人小徐师傅。而这四位客人今日赴宴,都带有弟子随从,此时都和众丐帮弟子一并坐在圈外的废墟里。   当下众人便一一见过,说了些“久仰”之类的话,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不禁暗自戒备,静观其变。因为照眼下这般阵势来看,丐帮今日摆下的这个“狗头宴”绝不简单,对方若是想化干戈为玉帛,从而将昨日的误会和平解开,又何必要将这些兰州武林的成名人物请来?   再看此时入席的七人,都坐在篝火左首边的席位上,右首边却还空着五六张毛毡,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客人。那猴老爹却不再等,当即吩咐上菜,便有丐帮弟子端上来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蒸肉,一罐罐用凉水浸泡过的烈酒,席间每个人面前都是一盘肉、一罐酒。谢贻香见自己面前的那一大盘肉里,分明有一条蒸得熟烂的狗腿,顿时没了胃口;身旁的先竞月虽然也不吃狗肉,但见盘中还有牛羊肉,便拣了几块吃。至于另外几人想来是饿得急了,也不管狗肉牛肉羊肉,只管抓起来往嘴里塞。   如此一来,席间便只有谢贻香一人没吃,自然有些碍眼。那猴老爹见状,不禁笑道:“谢三小姐莫不是嫌脏,不敢吃乞丐准备的饭菜?”谢贻香略感尴尬,连忙说道:“前辈莫要误会,只是……只是这个狗肉……”   那猴老爹哈哈一笑,说道:“狗肉也是肉,如何吃不得了?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哪有这许多忌口!”谢贻香本就认定对方来意不善,听到这话,便回答说道:“狗之一物,虽已沦为世人口中之低贱,但却是‘忠诚’二字之楷模。只要认定了主人,一生看家护院,至死方休。所以杀狗食肉之举,恐怕是有些不妥。”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同时肃静,齐刷刷地朝谢贻香望来。那“天路镖局”的单总镖头当即笑道:“谢三小姐有所不知,丐帮虽然名满江湖,但门下弟子到底只是沿街乞讨的乞丐,平日里能讨些残羹剩饭果腹,已属不易,更别说是吃上一顿肉了。所以一旦遇到富人家的看门恶犬,往往便会偷来打牙祭,数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要说谢三小姐惜狗,也是出自一番善意,但在乞丐眼里,狗肉却是他们活命的食物,若要因此怪罪丐帮,那便有些重狗而贱人了。”   单总镖头这话看似在指责谢贻香,其实也是在化解众人的尴尬,谢贻香趁机下台,说道:“单总镖头教训得是,却是小女子言语冒犯。还请丐帮诸位前辈见谅,不吃狗肉只是个人忌口,并非是对丐帮心存不敬。”众人见她松口服软,也随之呵呵大笑起来,要将这一场尴尬就此揭过。   却不料那关山的秦寨主突然说道:“‘狗头宴’吃狗肉,本就是丐帮千百年来的规矩。所谓入乡随俗,既然你并非心存不敬,那便也吃上一口!” 第549章 感恩令   那猴老爹方才给众人介绍时,说这位秦寨主是什么关山豪杰,谢贻香心中却是再清楚不过,所谓“豪杰”,其实便是个绿林里的土匪头子罢了,猴老爹不肯言明,自然是要替他遮丑。如今这秦寨主毫无征兆地跳出来火上浇油,谢贻香正不知如何应对,身旁的先竞月已将话头接了过去,淡淡地说道:“我也不吃狗肉,是否也是对丐帮心存不敬?”   他这一开口,便让整个局面彻底僵住,那丐帮的何舵主身为此间主人,连忙倒了一大碗酒,向先竞月说道:“大家都是江湖上的热血男儿,说那么多作甚?千言万语,不如一碗酒下肚,尽在不言中!竞月公子,我何三平先饮为敬!”说罢,便将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   却不知先竞月武功虽高,喝酒却不在行,酒量更是一塌糊涂。再说今晚之宴尚且敌友不明,他又怎敢逞强喝酒,自乱心智?眼见自己面前那坛烈酒上倒扣着一个硕大的海碗,他只得取下海碗,倒了两指深浅的小半碗酒,说道:“量浅不能尽兴,失礼了。”说罢,也是一口喝完。   谁知猛听“啪”的一声大响,却是那秦寨主将自己的酒碗往地上狠狠一砸,厉声喝道:“狗肉不肯吃,喝酒也只是舔一舔,试问我兰州武林一脉,几时受过这等羞辱?”他越说越气,居然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来到那何舵主面前大声说道:“话说前朝异族暴虐之时,若非有丐帮身先士卒,率领我兰州武林同道奋勇杀敌,只怕这兰州城里的汉人早就死绝了,哪还有今日的太平盛世?哼,这才刚过去多久,当年那些还在穿开裆裤的后生晚辈,难道便已忘记我们留过的鲜血?居然敢如此放肆,当真是气煞我也!”   话说但凡是要设宴害人,席间大都是以“摔杯为号”,声响一出,转眼便要翻脸动手。眼见这秦寨主借题发作,径直砸碎酒碗,先竞月顿生警觉,旁边的谢贻香更是“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如此一来,外面废墟里的丐帮弟子也被惊动,同时围了上来,其局面可谓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然而那何舵主却是一动不动,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席位上。他也不搭理面前秦寨主的质问,反倒向末席的猴老爹问道:“老爹,你是帮里的长辈,倒是要向你请教。请问我丐帮这‘狗头宴’,究竟是什么来历?”那猴老爹连忙回答道:“乞丐开荤,杀狗吃肉,狗肉便是乞丐心中最宝贵的食物。而所谓‘狗头宴’,便是要用最宝贵的食物,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结交最要好的朋友。这也是我丐帮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   那何舵主又问道:“倘若我丐帮的规矩让客人朋友感到不适,甚至还起了争端,又当如何?”那猴老爹微微一怔,说道:“这……这个……”那何舵主再次问道:“规矩和朋友,哪个重要?”猴老爹这才听懂了何舵主的意思,连忙唤来两个丐帮弟子,吩咐道:“把大家面前的狗肉给撤掉,全部换成牛羊肉。还有当中篝火上烤的三个狗头,也一并取走!”   当下便有丐帮弟子上来收拾,果然一一照办。如此一来,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反倒不好意思了,谢贻香连忙起身行礼,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一时失态,居然还受何舵主如此礼遇,实在愧不敢当。”那单总镖头忍不住笑道:“谢三小姐就别谦逊了,可见丐帮此番设宴,是真心将两位当作朋友,居然连自家的规矩都叫改了。我与何舵主相识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给人这么大的面子”   那猴老爹此时已彻底领悟了舵主的意思,连忙笑道:“不过是一群脏乞丐罢了,能有什么规矩?若是一早知道两位朋友的习惯,我等自当早作准备,也不至产生方才那般误会。”说罢,他见那秦寨主还站在何舵主面前,便招呼他入座。那秦寨主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兀自坐了回去。   待到众人坐定,又敬了一轮酒,那何舵主便清了清嗓子,向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说道:“昨日帮中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和二位生出了一些误会,今夜本是要设宴向二位赔罪,不想刚一上来,差点又闹出一场新的误会,当真是汗颜至极。如此看来,我兰州分舵需得向二位好生赔罪才是。”说罢,他便起身来到谢贻香席前,从怀中摸出一块焦黑色的木牌,笑道:“我们这些个乞丐素来穷惯了,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礼物。所谓礼轻情意重,这块破木牌便给两位朋友留作纪念。”   眼见何舵主用双手将这块巴掌大小的木牌捧到自己面前,谢贻香不禁手足无措,只得伸手接了过来,说道:“这……这如何敢当……”说话之间,她才看到那块木牌的背面,分明用小篆刻着‘感恩’两个红字,顿时脱口说道:“感恩令?”   他们二人虽然与丐帮无甚交道,但这“感恩令”的大名,倒是早有耳闻。要知道丐帮除了乞讨之外,在江湖中还有一笔极大的收入,那便是利用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打探消息,靠卖消息赚钱。就好比昔日在岳阳城里,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为了得到“蔷薇刺”的下落,不惜花重金从丐帮弟子手中买来消息。然而一旦有了“感恩令”在手,无论何时何地找丐帮讨要消息,丐帮弟子定然分文不取,以此报答恩情。所以此令名为“感恩”,顾名思义,便是专门报答那些曾对丐帮有过大恩大惠之人。   而今眼见何舵主送出如此贵重的礼物,谢贻香无功不受禄,又哪里敢收?就连先竞月也觉得这份礼物太重了些,连忙推迟。却不料何舵主说什么也不肯收回,那猴老爹更是黑起一张脸,说谢贻香既已接过便绝不可退还,否则便是瞧不起丐帮。到最后两人推脱不过,只得由谢贻香收下了。   待到何舵主坐回席位,那猴老爹才正色说道:“谢三小姐,竞月公子,丐帮兰州分舵今日请二位赴宴,本就是要解开昨日的误会。至于何舵主给二位送礼,不过是了表心意,真心想结交两位朋友,倒不是耍手段将正事搪塞过去。”说罢,他便向门下弟子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眼见丐帮这一连串举动,果真当得起“侠义”二字,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心生敬佩。两人之前还以为丐帮今夜设下的是一场“鸿门宴”,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心了,愈发感到不好意思。耳听猴老爹叫门下弟子带人上来,两人都是微微一凛,心道:“难道短短一天之内,丐帮便已将那偷盗孩童的黑袍妇人擒住了?也不知妇人那条毛茸茸的手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等到丐帮弟子将人带来,却是六个被捆绑着的乞丐,正是昨日阻拦先竞月的那六人。先竞月大惑不解,不禁问道:“这是?”那猴老爹脸色一寒,沉声说道:“这几个孩儿有眼无珠,竟敢向竞月公子行窃,自当受罚,这便交由竞月公子处置。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兰州分舵绝无二话!”   如此一来,两人对丐帮的盛情愈发不好意思,也不好再询问那黑袍妇人的事。谢贻香连忙说道:“不敢不敢,江湖儿女,本就是不打不相识。不过是一点小事,又怎能如此计较?”先竞月也是连连摇头。   那猴老爹又说了几句,见两人执意不肯处罚,便对那六个乞丐说道:“谢三小姐和竞月公子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那是他们的恩德,然而我丐帮自有丐帮的门规。丐帮历代帮主都有严令,禁止乞丐行窃。哼,若是乞丐也要行窃,那还能算是乞丐么?来人啊,行刑!”   话音落处,当即便有两名丐帮弟子持刀上前,朝那六人说道:“乞丐行窃,犯了丐帮帮规第四条,理当斩去一根手指。要斩哪根手指,你们自己选罢。” 第550章 留情面   眼见这般局面,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同时叫道:“不可!”旁边单总镖头打趣地说道:“丐帮今夜为了宴请二位,就连‘狗头宴’的规矩都给改了。莫非二位还嫌不够,想叫丐帮连帮规也给改了?”   只听那猴老爹说道:“二位不必在意,割去一根手指,不过是小惩大戒罢了,只要知错能改,将来一样是响当当的好汉。”说着,他便举起自己的左手,又说道:“想我‘飞天猿猴’年轻的时候,有一次饿得极了,也同样犯下行窃之罪,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帮规处罚。但如今的猴老爹,不也一样行得正、坐得直?”   众人连忙望向他举起的左手,当中分明少了一根无名指,对丐帮更是肃然起敬。先竞月微一沉吟,当即站起身来,走到那何舵主面前躬身行礼,说道:“此事皆因在下而起,丐帮若是执意要责罚他们六人,便是逼在下翻脸。”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自己的这位师兄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善言辞,往往一开口便要得罪人。当下她也站起身来,恭声说道:“诸位丐帮前辈,今夜一番款待足见盛情,我师兄妹二人看在眼里,铭记心中。然而若是因为昨日的一场误会,便要令丐帮的朋友身体受刑,我师兄妹二人又于心何忍?只怕从今往后,也再没颜面与丐帮结交,更不敢以丐帮的朋友自居。”   听到谢贻香这话,那何舵主不禁沉吟半响,说道:“如此说来,二位是当真有心要饶过他们六人?”谢贻香和先竞月同时说道:“正是,还请何舵主开恩。”   那猴老爹插嘴说道:“然而今晚这狗头……不对,今晚这顿饭,我丐帮原本就是要诚心向二位赔罪,二位若是执意不肯责罚这六个孩儿,那昨日的一场误会……”先竞月当即说道:“不敢,还望诸位海涵,就此一笔勾销。”   那何舵主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规矩和朋友之间,我丐帮到底还是要选朋友。”说罢,他便向那被捆绑的六个乞丐喝道:“还不多谢竞月公子?尔等昨日的冒犯之举,公子非但不与你们计较,而且还要帮你们求情,免去断指之刑。”话音落处,那几个六个乞丐同时跪下,一齐向先竞月叩头,先竞月急忙侧过身子,将他们一一扶起,相互间又客套半响,猴老爹才叫那六个乞丐下去,请先竞月和谢贻香重新坐回席位。   随后便有丐帮弟子上来添酒,又送上大盘的牛羊肉。这次先竞月不敢失礼,连忙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大碗烈酒,说道:“方才失礼,自罚一碗。”然后便一口喝尽,直呛得满脸通红,众人见状,顿时齐声喝彩。一时间但见觥筹交错,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都有些眼花耳热。   如此又闲谈了一番,先竞月见丐帮始终不提及正事,忍不住问道:“昨日我师兄妹二人本欲缉拿那个牙人,却被丐帮的朋友阻止。不知那黑袍妇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丐帮又与她有何瓜葛?”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陡然安静下来,都是一脸疑惑地望向先竞月。那何舵主和猴老爹更是面面相觑,分明尴尬到了极点。过了半响,那猴老爹才说道:“这……这个……竞月公子方才不是已经说过,说昨日之事……就此一笔勾销了?”   谢贻香见到他们这般反应,这才陡然醒悟过来,心道:“果然好手段!只怪我一时大意,还以为江湖中人大都是直来直去的英雄豪杰,凡事都要以武功见真章,所以只顾着防范对方翻脸动手。谁知玩弄起手段来,这丐帮居然丝毫不逊色于官场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套路。”   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真有什么深仇大恨,按江湖上规矩,只要对方肯磕头赔罪,也没有化解不开的恩怨。而今夜这一场“狗头宴”,丐帮一口一个设宴赔罪,还请来兰州武林的成名人物作陪,可谓是给足了谢贻香和先竞月的面子。其间更是先抑后扬,叫那秦寨主故意挑事,然后由何舵主出面平息,从而撤去狗肉,随后又赠送“感恩令”赔罪,还要处罚那六个行窃的乞丐。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来,无疑已将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捧上了天。   而先竞月的确也亲口说出“一笔勾销”之语,从而给对方落下话柄。若是还要因为昨日牙人一事纠缠于丐帮,反倒显得自己一方不通情理,得罪人不说,甚至还坏了江湖上的规矩。   如此一来,谢贻香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认栽。须知世人在外交际,到底不过“场面”和“情面”二者,今夜丐帮摆足了场面、给足了情面,难道仅仅因为一个牙人和几个不相干的孩童,自己一方便要不顾场面情面,开罪整个丐帮兰州分舵,甚至是整个兰州武林?   谁知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先竞月已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那何舵主沉声说道:“贩卖孩童,天理不容。我既已撞见,就绝不会袖手旁观。”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不敢对丐帮有丝毫不敬,但牙人恶贯满盈,丐帮昨日插手阻我擒人,分明与此事有关。莫非那妇人乃是丐帮庇佑之人?又或者是丐帮本就在追查此事,却另有打算,所以才要阻拦于我?”   听到师兄直言不讳地问出这一番话来,谢贻香不禁双颊发烫,倒是佩服师兄的这一份“勇气”。他们师兄妹二人自幼同出刀王门下,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甚至还订有婚姻,虽然在大是大非面前,两人皆是一般心思,但撞见眼下这般局面,两人的差别到底还是体现了出来。   谢贻香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徒,若是诚心向她乞求,她也下不去手;而先竞月则是一旦认定某事,那便软硬不吃,谁也阻拦不了。而今丐帮给足两人面子,事情又办得如此漂亮,若是让谢贻香来说先竞月的这一番话,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而在场众人听到先竞月一问,也是满脸尴尬,彻底陷入了僵局。那秦寨主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厉声喝道:“先竞月,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丐帮今夜依照江湖规矩,已经给了你们二人天大的面子,难道你还想生事?哼,如此咄咄逼人,当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我随丐帮拼杀,和前朝异族浴血奋战之时,怎不见你们这些朝廷的狗腿子替我汉人出头?”   先竞月也不理会于他,又朝何舵主说道:“既然丐帮为难,执意不肯解释此事,那也不敢叨饶。贻香,且将‘感恩令’还给何舵主,我们自行去找那个牙人。”谢贻香却有些拿不定注意,这些年来她历经不少大风大浪,早已学会了“妥协”二字,凡事都希望留条退路。对方虽然有些居心不良,但明面上到底还是一番盛情,自己师兄妹二人又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定要和丐帮撕破脸皮?   当下谢贻香正待出言相劝,叫师兄暂且坐下,不料那秦寨主见先竞月不理会自己,早已是火冒三丈。只见他突然跳到场中,指着先竞月的鼻子骂道:“你这后生晚辈,如此不识抬举,我秦河川第一个看不下去!这便吃某一拳!”   这话说完,他果真便抡起两条粗壮的手臂,使了一招“双风贯耳”,以双拳夹击先竞月的左右太阳穴。 第551章 色目人   秦寨主这一出手,众人都有些意外,却已来不及阻止。先竞月见对方双拳来得凶猛,显然是横练的外家功夫,若是被他双拳击中,只怕立时便要头骨碎裂,连忙将脖子往后一压,避开了对方这一招。   那秦寨主一击不中,便顺势侧身出腿,又使了一招“罡风扫叶”,用腿横扫先竞月的腰身。先竞月眉头微皱,倒也不愿和他动手,当即用意念调动身体的爆发力,疾速退开几步,避开对方横扫过来的这一腿。   那秦寨主不禁冷笑道:“怎么,怕了?”他一腿落空,接着又使出“扫堂腿”的招数连环出脚,竟将先竞月席位前的那盘肉和那坛酒踢飞起来,朝先竞月劈头盖脸的砸落过去。而先竞月此时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眼见盘子酒坛夹杂着漫天的牛羊肉和酒水扑面而来,若是再不出刀,只怕还躲不开对方这一击,他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杀念,便要去拿背后的偃月刀。   如此一来,谢贻香再也坐不住了。她心知师兄功力尽失,除非是出刀杀人,否则似这般比武较量,根本无能为力;但若是逼师兄亮出了刀,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于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贻香陡然抓起先竞月坐的那张毛毡,抢到两人中间以毛毡临空挥舞,顷刻间便将漫天的酒肉连同盘子酒坛尽数裹覆进毛毡中,竟是一片肉、一滴酒也没落下。   她这一手功夫自然使得漂亮,更难得的却是没有影响到那秦寨主分毫,所以也不算是以二对一。那秦寨主也是识货之人,见到谢贻香这手功夫,也不敢再次出手造次,但一双眼睛却在谢贻香身上扫来扫去,随即咽了口吐沫,说道:“什么‘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居然要躲在女人背后,简直丢尽了男人的脸!”说罢,他便重重地“呸”了一声,兀自回席就坐,但一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谢贻香身上。   眼见秦寨主这般神态,谢贻香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心中也有些恼怒,但对方毕竟没做什么无礼之举,甚至连无礼的话也没说,倒也不好发作。先竞月也不与那秦寨主计较,当下便向何舵主作揖,说道:“就此别过。”说罢,他便转身而去。谢贻香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将那块“感恩令”放在自己的席位上,向丐帮众人行了个礼,便要随先竞月同去。   却听那何舵主突然说道:“且慢!”话音落处,顿时便有丐帮弟子上前,拦在先竞月身前。先竞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丐帮是要将我师兄妹二人留下?”那何舵主缓缓摇头,说道:“不敢,还请两位听完我接下来的一席话。届时若是还想走,兰州分舵决不阻拦。”   听到何舵主的这一番话,当中似乎另有深意,谢贻香也觉得丐帮今夜设下此宴,应当也不是如此简单,恐怕还别有隐情。她便趁机将师兄劝回,重新入席就坐,待到两人坐定,那何舵主这才说道:“丐帮兰州分舵今晚设宴,眼下到场诸位,其实只能算是半个兰州武林罢了。想必‘竞月贻香’早有耳闻,这整座兰州城里,并非只有我汉人一族。”   谢贻香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何舵主的意思,指的是兰州城里的色目人?”那何舵主神色一凛,回答道:“正是!”   当下何舵主便娓娓道来,原来前朝异族一统天下时,曾将世人分作四等,令色目人居于二等,凌驾于第三等的汉人之上,其间更有种种令人发指的律法条例,让色目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欺压汉人。就好比汉人女子的新婚初夜,按律法都要将身体供奉给色目人先行享用,所以数十年间,汉人夫妻往往会亲手杀死生下的头胎。单凭这一点,便足以令汉人怨声载道,与色目人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而这座地处西北的兰州城,又是汉唐古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站,当中历来居住着半数以上的色目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更是日积月累。待到前朝异族统治时,双方更是爆发出史无前例的冲突,在前朝异族的镇压之下,正如那秦寨主所言,色目人差点让兰州城里的汉人从此灭绝。而丐帮兰州分舵从那时候开始,便已率领兰州的武林人士替汉人出头,与异族高手之间进行惨烈的拼杀,在场的何舵主、猴老爹和秦寨主都是其中之一。直到本朝皇帝起兵,驱除前朝异族,还我汉人河山,又在开始几年里大肆驱赶西北的色目人,这才终于保下兰州城里的汉人一脉,渐渐恢复了眼下汉人和色目人平分秋色的局面。   听完何舵主这一番讲诉,在场众人皆尽默然,那秦寨主更是热泪盈眶,说道:“我们兰州武林当年为汉人洒下的血汗,又岂是这些后生晚辈可以明白的?”那猴老爹也是长叹一声,向谢贻香和先竞月说道:“眼下的兰州城看似风平浪静,但汉人与色目人之间积怨已久,随时可能再生事端,丐帮自然要从大局出发。所以有些事我们虽然看在眼里,却也只能装作不知,以免双方再起冲突。至于今夜的设宴赔罪,原是希望二位不要再介入此事,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丐帮也是担心因为二位一时间的冲动,会打破兰州城里来之不易的宁静。”   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都没料到此事的背后竟然还牵扯到这许多麻烦。当下先竞月又开口问道:“如此说来,昨日那个牙人便是色目人一方的势力,所以丐帮才不敢轻举妄动,还要阻拦我们?”那猴老爹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敢问竞月公子,是在哪里撞见那妇人虏劫孩童的?”先竞月不禁神色一凛,回想起五泉山下那个卖艺的波斯人居星士,顿时不再言语。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天生聪颖,前不久又消化了一部分言思道的智慧,此时既已察觉到丐帮今夜的套路,顷刻间便已堪破全局,心中雪亮一片。她当即笑道:“今晚是何舵主请客吃饭,主菜却为何一直不上?眼看着对面那几个席位一直空置,倒是有些碍眼。”   听到这话,那何舵主不禁双眉一扬,缓缓说道:“想不到谢三小姐年纪轻轻,已然如此明察秋毫。不错,丐帮今夜设宴,的确还请了其他客人,但是和他们所约定的时间,却要比二位晚了一个时辰。”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之所以先请二位前来,除了要向二位赔罪之外,其实我等还有另一番盘算。那便是想借大名鼎鼎的‘竞月贻香’之手,替我兰州城里的汉人出一口恶气。只是大家初次见面,实不知二位底细,也不知二位究竟是何打算,难免有所顾忌。所以先前才有多番试探,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那单总镖头见何舵主终于点破此事,也在一旁接口说道:“实不相瞒,兰州城的色目人里虽然也有几个高手,我们却从未放在眼里。谁知几年前兰州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突厥的什么哥舒王子,非但诡计多端,还招募了一众色目人高手专门和我们作对。尤其是他手下的一名突厥少女,名义上说是这哥舒王子的妹妹,实则多半是这哥舒王子的姘头,其武功甚是诡异毒辣,双刀一出,要么取人性命、要么废人手脚,竟然连败我们多位高手,令整个兰州武林都抬不起头来。”   听到这话,先竞月也终于醒悟过来,缓缓问道:“诸位是要我师兄妹出手,教训一下那个哥舒王子?”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无端响起,用怪异的腔调说道:“三等汉人,口气很大,笑话很大!” 第552章 哥舒氏   话音落处,众人四下张望,却未见其人。要知道众人眼下所在的这座白塔山,乃是坐落在黄河北岸,与兰州城隔河相对,在谢贻香施“穷千里”的神通之下,顿时便发现山下的黄河之上,一支船队乘风破浪,正穿破夜色往这白塔山方向而来。当先一艘大船上,黑暗中依稀可见有几个色目人站立船头,正朝众人所在的白塔山山顶指指点点。   如此说来,方才那个怪异的女子腔调,难道竟是从三四里外黄河上的船队中传来?若说以内力将声音传出三四里的距离,对高手来说倒也不是难事,然而听这女子的言下之意,分明竟是听见了山顶上众人的谈话,所以才开口接话,这却有些神乎其技了。   那单总镖头不禁脸色微变,强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便是我方才提及的那个突厥少女,号称是那哥舒王子的妹妹,好像叫什么哥舒阿伊。我曾听色目人提及,说这女子习得突厥一族的上古巫术,自幼便开了六识,而所谓六识者,便是指“眼”、“耳”、“口”、“鼻”、“体”、“神”六者,这六识一开,对应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知觉都能远胜常人。就好比眼下隔着数里之遥,她只要想听我们说话,也一样能够听见。再加上她那一身诡异的功夫,端是难以对付。”果然,单总镖头刚说完这话,方才那女子声音又是一声冷笑,怪声怪气地说道:“见识很多!”   谢贻香听这女子的腔调虽然古怪,但音色却是悦耳动听,的确应当是个妙龄女子,只是对汉话不熟,所以发音才有些不准,就连措辞也极为生涩。如此一来,在场众人也不敢继续谈话,那何舵主便站起身来,朝黄河上的那支船队高声说道:“哥舒王子大驾光临,丐帮兰州分舵有失远迎!”他这话说得极是响亮,几乎刺破了整个夜空,兀自回荡在黄河之上,然而对方却并未回应。相比起来,这位何舵主的内力虽深,比起这女子漫不经心地便能将声音传来,显然已经差了一个档次。   当下白塔寺废墟里的丐帮弟子和几位武林名宿的门人弟子如临大敌,个个严阵以待。此时天色早已黑尽,除了空地当中那一簇篝火之外,丐帮弟子的手中也燃起了数十只火把,将四下照得通亮一片。只见黄河上的那支船队终于在白塔山下靠岸,相继从船上走出二三十个人,一同往山顶方向而来;远远望去,一行人尽是异族装扮,显然都是色目人。   山下早有丐帮弟子迎接,将那一行人带上山来,来到白塔前的这片空地。却见这一帮形形色色的色目人并不入座,只是负手站立在众人对面,过了半响,才有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大摇大摆地坐到右首席位的毛毡上。谢贻香见这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金冠束发,绣着两撇小胡子,容貌倒像是汉人,只有鼻梁却是作胡人般高挺,再仔细一看,他那两只瞳孔的颜色也有些奇怪,居然是一黑一蓝,显得极是诡异。那何舵主便朝这男子抱拳作揖,说道:“哥舒王子,别来无恙?”   原来这年轻男子便是那个所谓的哥舒王子,谢贻香和先竞月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认定这位“王子”竟是个不会武功的人,但也摸不透他的深浅,决定静观其变,看丐帮究竟是何打算。只见那哥舒王子略一抱拳,也不回话,便有丐帮弟子上前,也给他送来一大罐酒、一大盘肉。他揭开酒坛上盖着的海碗,靠近坛口一嗅,顿时眉头深锁,连忙向身后的人群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一众色目人顿时从中间分来,走出一个红发蓝眼的年轻女子。   只见这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一头火红色的长发,一对浅蓝色的瞳孔,其肤色白皙,高鼻大眼,分明是个标准的胡人美女,却在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丝野性的气息。再看她的一身装扮,也有些惊世骇俗,竟是穿着皮质的短衣短裤,足蹬齐膝皮靴,将两条手臂和一截大腿裸露在外,直看得在场一众乞丐面红心跳。那秦寨主更是垂涎欲滴,连忙灌了自己一大口烈酒。   此时这名异族女子已将手中的一袋美酒递给那哥舒王子,然后也在他旁边的毛毡上跪坐下来。何舵和猴老爹等人见状,不禁暗自戒备,那单总镖头更是开口笑道:“阿伊姑娘,好久不见。”   谢贻香眉头微皱,原来这个异族女子果然便是那个开了“六识”的突厥女高手,难怪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以汉人的武功境界判别,竟然看不出她功力的深浅。再看她红发蓝眼的这般相貌,和身旁的哥舒王子倒是有不小差别,一个分明是标准的胡人美女,另一个却明显有着汉人的血统;如今似这般并肩而坐,无论年纪、相貌还是气派,两人倒不像是兄妹,更像是一对珠联璧合的佳人。   听到单总镖头开口招呼,那异族少女阿伊也不回答,只是略一打量对面席位上的众人,立刻便将目光锁定在了先竞月身上,用怪异的腔调冷冰冰地问道:“你,来历什么?”她这一开口,正是先前隔空传话的那个女子声音。   那猴老爹见先竞月并不答话,便向谢贻香和先竞月介绍道:“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便是兰州城里声名显赫的哥舒王子,也是眼下兰州城里色目人的首领。至于旁边这位阿伊姑娘,别看她年纪轻轻,却是突厥一族的嫡系传人,武功深不可测。”   然后他又向对面的哥舒兄妹介绍道:“这两位是我丐帮请来的贵客,若是说出他们的名头来,只怕……”不料那阿伊突然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三等汉人,不说话!”说罢,她再一次向先竞月问道:“你,说话。名字!”   先竞月不禁双眉一扬,淡淡地回答道:“南人,先竞月。”这话一出,哥舒兄妹身后的一干色目人顿时哄然大笑,就连那阿伊也有些忍俊不禁,在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原来前朝曾将世人分作四等,色目人是二等,汉人是三等,而在汉人之下,还有更“低等”的一类人,那便是位居第四等的“南人”,乃是指江浙﹑江西﹑湖广一带的汉人。所以眼下先竞月自称南人,在这些色目人耳中听来,就好比是有人自称猪狗,当然觉得好笑。   而左首席位上的一众汉人已是脸色大变,那何舵主身为此间主人,更是沉声说道:“前朝早已消亡了十多年之久,尔等却还念念不忘这些老掉牙的阶级制度,可谓是不思进取,到底只是无知蛮夷。莫非威震天下的‘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竞月公子的大名,尔等也不曾听说过?”   那阿伊当即缓缓摇头,说道:“不听说。”说罢,她继续打量着先竞月,好奇地问道:“天下第一人,我懂。十年后,什么意思?”话音落处,身后的一干色目人再次出生嘲笑,当中更有人说道:“照我看来,这位什么月公子不妨改个名号,叫做‘百年之后天下第一人’,岂不更妙?”   眼见对方如此无礼,这边兰州武林的一众汉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责骂起来。谢贻香见师兄受辱,心中也是怒火渐生,正待发作,却见对面席位上的哥舒王子忽然微一抬手,身后的一干色目人顿时鸦雀无声。   只见这位哥舒王子好整以暇地举起手中酒袋,兀自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对身旁的阿伊笑道:“阿伊,你可知这位竞月公子的名号,倒不是他自封的,更不是汉人武林胡乱叫出来的。而是由当今汉人皇帝亲口所赐。” 第553章 成名时   这还是谢贻香首次听到哥舒王子开口说话,竟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流利汉话。可是师兄先竞月被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这早已是江湖上传遍了的名号,就连她也说不清来由,这个哥舒公子如何却说是由皇帝亲封?   对面的阿伊也是一怔,叽里咕噜地问了一串突厥话,那哥舒王子笑了笑,回答说道:“要说竞月公子‘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这个名号的来历,那可有些年头了,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当时汉人皇帝建都金陵,北方的将士却仍在与前朝大军作战,东北的高丽国听闻此事,便派使者到金陵商谈结盟,想要约汉人皇帝出兵,共同夹击前朝大军。然而当时的高丽沦陷已久,臣民早已当惯了前朝的奴才,所以内部分作‘主战’、‘主和’二派,主和的一派称对方为‘匹夫帮’,主战的一派则称对方为‘奴才帮’,当真好不热闹。所以那一趟前往金陵的高丽使者里,虽然是以‘匹夫帮’为首,却混入了一个‘奴才帮’请来的高手。”   说到这里,那哥舒王子不禁“哎哟”一声,自嘲道:“实在抱歉得紧,老毛病犯了,又开始啰嗦了。”他急忙喝了一大口酒,这才继续说道:“闲话少说,反正当时高丽派来的使臣里,有一个姓崔的高手——名字倒是不记得了,那也不重要——便叫他‘崔牛’好了。话说这个崔牛使一柄单刃剑,一到金陵便四处滋事,连败金陵城‘玄武帮’和‘飞花派’的十几位高手,却自称只是高丽的无名小卒,在高丽武宗排名一千三百七十八,以此嘲笑中原武林无人,意图破环两国结盟。当时汉人的武林盟主闻天听恰好就在金陵,他藏身暗处窥探到这个崔牛的武功,自认为没有十足把握取胜,而且对方又口口声声说是高丽的无名小卒,若是以汉人武林盟主的身份与之较量,无论输赢都是脸上无光。所以最后闻天听便选择避而不战,找了个借口远遁南方,愈发令这个崔牛不可一世。”   听到哥舒王子这番讲诉,不仅是他身后的一众色目人,就连汉人一方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显然是不知道这桩轶事。谢贻香更是心中疑惑,算起来七八年前的自己不过十一二岁,记忆中高丽好像的确派遣使者来过金陵,但详情却已记不清了,更不记得此事和师兄有什么关系。只听那哥舒王子又说道:“后来皇帝宴请高丽使者,在金陵的玄武湖畔阵列三军,以扬军威,那崔牛为了挑拨离间,当场口出狂言,挑衅三军。当时汉人的大将军谢封轩在场,便欲下场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丽人。然后事后谢封轩提及此事,却说自己当时并无取胜的把握,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才抱着一死之心下场邀战。”   讲到这里,那阿伊突然问道:“哪个谢封轩?那个谢封轩?”那哥舒王子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这还用说?汉人便只有一个谢封轩,若是再多几个,嘿嘿……嘿嘿……”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身后的一众色目人已是个个神情悲愤,当中便有人说道:“谢封轩若是当时死在那个高丽人手下,那才是长生天庇佑!”   谢贻香也是暗叹一声,想不到在前朝异族和色目人的眼中,竟是如此憎恨自己父亲,可见皇帝当年起兵恢复汉人河山,父亲到底背负了不少杀孽。那哥舒王子又喝了口酒,定下神来继续说道:“谢封轩当然没死在那个高丽人的手下,正是因为有眼前这位竞月公子挺身而出,这才替谢封轩接下这一战。而当时的竞月公子,不过刚满十六岁年纪,虽已在汉人的刀王门下学艺多年,身份却只是一名新入伍的普通士卒。那崔牛见竞月公子下场应战,一来欺他身份微贱,二来见他年轻,根本就将他放在眼中,便声称要让他三招,待到第四招时,便要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若是一招杀不死竞月公子,那便算自己输了。结果那崔牛当真便输了。”   阿伊忍不住问道:“高丽人第四招,他没死,所以嬴?”哥舒王子微微摇头,笑而不答。身后的人群里也有人问道:“难道是他在三招之内逼得那高丽人还手,破了‘让他三招’的约定,所以嬴了?”又有人问道:“莫非是他一路抢攻,到四招时那高丽人还来不及还手?”却见那哥舒王子仍是摇头不答,目光却已落在了对面先竞月的身上。   这边的秦寨主也忍不住瞪了先竞月一眼,说道:“不可能!若是连闻天听和谢封轩都心存忌惮,那高丽人自然了得。难不成十六岁的先竞月,竟比闻天听和谢封轩二人还要厉害?”那哥舒王子笑道:“既然竞月公子就在眼前,当时一战的结果究竟如何,何不由竞月公子亲口来说?”   从哥舒王子开始讲诉这段往事,先竞月便一直不曾说话,此时避无可避,只得说道:“陈年旧事,说他作甚?那崔万仞的武功登峰造极,实则是高丽武宗前三,纵然是今时今日的我,也未必是他对手。至于当年一战,皆因他太过轻敌,我方可侥幸获胜。”那哥舒王子顿时冷笑一声,向声旁的阿伊笑道:“你瞧,这便是汉人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德行,总是喜欢故作谦逊,说到底便是‘虚伪’二字。你可要记得了,越是谦逊的汉人,心中其实越是骄傲得紧。”   先竞月不禁略感尴尬,这才说道:“当时崔万仞声称让我三招,果不食言。于是我使了一招‘独劈华山’,第一招便取了他的性命。”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没有人可以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行。”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可谓是炸响当场,一时间惊呼声、质疑声、叹息声纷纷涌现,此起彼伏。过了好久,那哥舒王子等众人的声音稍歇,这才大声说道:“要说汉人武林,虽是藏龙卧虎,但世人公认的高手,始终还是‘江湖名人榜’上的前面几位。当时武林盟主闻天听年逾四十,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成名已有二十年,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更是个垂暮老头,此外如朱若愚、蓬莱客、墨寒山、屠凌霄等人,也是年近五旬之人。所以十六岁的竞月公子一刀毙敌,在场召见高丽使者的汉人皇帝亲眼目睹,当即赞道:‘此子神勇,超类绝伦。二十年后,当为天下第一人。’这话流传到江湖上,或许是因为时间过了七八年,或许是嫌‘二十年’太过拗口,所以如今的汉人武林,都将竞月公子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说罢,他又向身旁的阿伊问道:“所以今后若是与这位竞月子交战,你应当如何应对?”那阿伊的目光死死盯住先竞月,冷冷说道:“我不让。他出刀,机会没有。”那哥舒王子不禁点了点头,笑道:“这便对了。”他又将目光转到先竞月身旁的谢贻香身上,笑道:“话说竞月公子当时一战成名,皇帝便破例提拔,将他从军中招进了亲军都尉府。而大将军谢封轩或许是英雄惜英雄,或许是感念竞月公子救了自己一回,所以便和竞月公子许下婚约,要将自己的三女儿嫁给他。而那位当时尚未成年的谢三小姐,自然便是眼下坐在竞月公子身旁的这位姑娘了。”   话音落处,谢贻香已是浑身发冷,愈发觉得这个哥舒王子深不可测。要知道师兄成名的这一段往事,包括父亲替他们二人订下婚约的由来,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突厥人又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如数家珍?而对面的一众色目人听说谢封轩的女儿居然就在眼前,又是一番哄闹,个个脸上都写满了仇恨二字。   那哥舒王子连忙止住众人的哄闹,这才终于转头看了丐帮的何舵主一眼,淡淡地说道:“所以无需各位引荐,‘竞月贻香’的来头,小王再是清楚不过,甚至远比在座诸位还要清楚。今夜既然有他们二位在场,这场‘狗头宴’的意图,自是再明白不过。何舵主,这便请你划下道来,小王一一接着。” 第554章 显神通   那何舵主当即说道:“难得哥舒王子快人快语,那我兰州分舵也便开门见山了!”   原来如今兰州城里汉人和色目人的对持,说到底不过是地盘之争。几年前这个自称哥舒王子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兰州,招募了不少色目人高手与汉人对抗,各自占据了半个兰州城。其中城北、城西属于丐帮势力,城南、城东则属于哥舒王子的势力。   而何舵主一直想要从哥舒王子手里夺下城东,率领当地汉人高手与哥舒王子或明或暗进行了多番较量,却因为哥舒王子手下高手如云,更有阿伊这等顶尖人物,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谁知就在这时,名震江湖的“竞月贻香”恰巧来了兰州,而且还与丐帮生出一场误会,所以何舵主今夜摆下“狗头宴”,除了要想和‘竞月贻香’化敌为友之外,也想请二人出手助拳,替兰州城的汉人出一份力。于是趁此机会,丐帮也将哥舒王子一行邀请过来,想要借“竞月贻香”的威名,叫哥舒王子主动让出城东的地盘。   弄清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再看眼下这般局面,谢贻香和先竞月低声商议一番,都决定替丐帮助拳。要知道前朝暴虐之时,色目人曾相助前朝异族大肆屠杀汉人,还有过杀光“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的念头,尤其是在这西北之地,汉人的境遇更是惨不忍睹。而今双方在兰州城里再起争执,谢贻香和先竞月身为汉人,自当要尽这份心意。   然而那哥舒王子倒也不是省油的灯,面对何舵主等人的各种说辞,居然一一顶撞回去,说什么也不肯让出城东的地盘。到最后何舵主忍无可忍,不禁怒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执意不肯交出城东,那便只能动手了!”   他这句话下意识地运上了内力,直震得在场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就连四下废墟里丐帮弟子手中的火把也被震灭了二三十几根,光亮也随之黯淡下来。见识到何舵主这等深厚的内力,那哥舒王子却是淡淡一笑,朝身后的人群说道:“何舵主这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未免也太过孩子气了些。试问黑夜里岂能无灯火照明,你们谁来露上一手,把这里弄得亮堂些。”   话音落处,他身后的人群中便有一个鹰钩鼻子的胡人老头大步踏出,浑身蜷缩在青绿色的斗篷当中。那哥舒王子不禁眉头一皱,说道:“开什么玩笑,木老先生你又不会武功,出来瞎搅合什么?”那胡人老头冷冷说道:“谁叫他当着我的面弄熄火焰?”   哥舒王子顿时一怔,苦笑说道:“那倒也是,只是你……”那胡人老头当即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不过是照明罢了,又哪里需要什么火把。”说罢,他便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绿色的瓷瓶,拔开瓶塞晃悠半响。在场众人随即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飘来,那秦寨主连忙捂住口鼻,喝道:“当心老贼放毒!”那胡人老头不屑地一笑,说道:“蠢材!老朽若要放毒,又岂让当面放给你看?”   不过片刻,便见四面八方有点点萤火升起,尽数往众人所在的空地靠拢;略一分辨,竟是漫天的萤火虫密密麻麻飞来,显是被那胡人老头放出的清香味吸引。众人惊异之间,越来越多的萤火虫从山下聚拢上来,尽数盘旋在众人头顶,这些米粒大小的荧光汇聚在一起,竟然变成了一大团绿光,不仅照亮了整片空地,就连在场所有人的身上也被笼罩上一层阴森森的碧绿之色。   那胡人老头显露完这一手本事,便将手中瓷瓶收起,向那秦寨主冷笑道:“老朽召来的若不是萤火虫,而是这山野间的马蜂,眼下你还有性命坐在这里?”那秦寨主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旁门左道的妖法,也只能吓唬小孩子。你可敢与我比一比真本事?”   那胡人老头却不理会他,径直回到人群中。周围的清香味一散,头顶上的萤火虫也随即散去,周围的丐帮弟子怕那胡人老头再使出什么古怪的花招,连忙重新点亮火把。那秦寨主却是怒气未消,眼见旁边的废墟里有块三四尺长短的长方形大理石,便叫丐帮弟子捡了过来。   当下那秦寨主便大步踏出,叫丐帮弟子将这块大理石放在篝火旁的空地上,继而右掌如刀,一招劈落。伴随着他的一声大喝,这块大理石顿时从中断做两截;再看那断裂之处,表面却是参差不齐。   如此一来,众人不禁微感惊讶,要知道那断裂处若是平整光滑,自然便是以内力削断,但凡内力深厚之人皆可办到。可如今这块大理石断裂得参差不齐,分明竟是被秦寨主的外功所断,是实实在在的以血肉之躯劈裂了大理石。能将外功练到这等地步,也实属罕见。   那哥舒王子见状,不禁笑道:“原来是关山‘忠义寨’的秦寨主,要说在这兰州一带,屠杀害我色目人最多的汉人,恐怕便是阁下了。”那秦寨主哈哈一笑,得意地说道:“当年前朝暴虐,我秦河川第一个随丐帮起事,亲手杀死的色目人,共有二百三十一个。如今想来,杀得还不够多!”话音落处,在场的汉人顿时齐声喝彩。   哥舒王子叹了口气,说道:“的确还不够多,所以汉人皇帝一统天下后,前些年驱逐西北异族时,秦寨主便趁机再开杀戒。这一回秦寨主合计亲手杀死了两千七百多名色目人,当中有大半还是老弱妇孺之辈。”那秦寨主冷哼一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全都该杀!”   听到这话,哥舒王子身后的一众色目人顿时咬牙切齿,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便从人群中响起,不屑地说道:“姓秦的,劈开一块石头不算本事,难的是连劈两块。只是不知你有没有没力气再劈一次。”那秦寨主没听懂他的话,喝问道:“你是要我再捡一块石头来劈给你看?”那个声音笑道:“那倒不必。也罢,我来帮你一把。”话音落处,一个病怏怏的异族男子便从人群中走出,径直来到秦寨主面前。   那秦寨主暗自戒备,却见这个病容男子弯腰捡起被他劈断的两截大理石,然后照着裂口重新拼接在一起,继而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双手抵着断石的两端发力。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众人再定睛一看,那两截断石居然被这个病容男子重新合二为一,完好如初地拼合成了原来那一整块大理石,而当中根本看不出有断裂过的痕迹。   众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个病容男子竟是个内家高手,居然能以内力拼合断石。只见那病容男子将拼合好的大理石放在地上,便向那秦寨主说道:“姓秦的,你可敢再劈一次?”   秦寨主一脸铁青,当即又是“呼”的一掌切在大理石上,但石头却是完好无损。他不禁脸色大变,又接连劈出五六掌,却再也无法将这块大理石劈裂。对面的一众色目人见状,都忍不住大声嘲笑,那病容男子也是冷笑一声,便自行走回人群,只留下秦寨主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当中。   却见那单总镖头突然起身离席,笑道:“这块石头已被那色目人施下了妖法,秦寨主且看我如何破他妖法。”说着,他顺手取过自己毛毡前的那一大盘牛羊肉,将盘子平放在大理石上,然后轻飘飘地一掌拍落,却是打在盘子里的牛羊肉上,就好比是用手掌轻轻摸了摸盘子里的牛羊肉,看得在场众人莫名其妙。   待到单总镖头端走大理石上的那盘牛羊肉,顿时便有“噼里啪啦”的一连串声响,那块大理石顿时四分五裂,洒落成一地拳头大小的碎石——而单总镖头手中的那盘牛羊肉却是完好无损。   一时间双方的人都是大声喝彩,当中的明眼人则早已看透玄机。方才那病容男子不但以内力重新拼合断石,而且还将内力灌注其中,所以任凭秦寨主的外功再强,也再无法将这块大理石劈开。而单总镖头却是以内力破内力,隔着一盘牛羊肉发力,一举拍散了那病容男子的内力,同时也将整块大理石震得粉碎。   见到单总镖头的这一手功夫,就连对面的阿伊也是微微一惊,说道:“本领很好。”哥舒王子更是鼓掌赞道:“‘天路镖局’贯穿古丝绸之路,单总镖头果然名不虚传。”他朝身后人群问道:“谁来露一手?”   然而身后的人群里竟是无人应答,显是不敌单总镖头这手功夫。过了好久,才有个波斯男子大步踏出,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单总镖头的‘隔山打牛’果然漂亮,小人自愧不如。不过这一地的碎石,倒是正好可以让小人变个戏法,也算是给大家助助酒兴。”   见到这个波斯男子现身,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一愣:这岂不正是昨日在五泉山下卖艺的那个居星士? 第555章 约三战   只见那只金黄色的猴子此时正蹲在居星士的肩头,向在场众人做了个得意的鬼脸,居星士则是在那堆碎裂的石块前盘膝坐下,向旁边的秦寨主说道:“还请秦寨主入席安坐。”那秦寨主正不知道怎么下台,当即“呸”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坐回席位。   那居星士便将面前的碎石挑拣起来,随手往半空中抛去,待到石块落下,又伸手接住重新抛起。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同时抛玩五六块碎石,到后来速度越来越快,竟然将面前的二三十块碎石尽数抛起,周而复始地玩弄于双手之中。要知道市井卖艺之人大都会玩这一手戏法,但最多不过同时操控七八个,似居星士这般同时操控二三十块碎石,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可是在场的这些高手看来,居星士的这手戏法也没什么值得稀奇,那丐帮的猴老爹更是嘲笑道:“居星士,平日里你都在城南的五泉山下卖艺,也算是花样百出,如何今日却只有这一手上不得台面的戏法?哈哈,难不成竟是怯场了?”   谁知猴老爹话音刚落,便听对面的色目人当中有人惊呼道:“你们快看,他抛上天的碎石不见了!”众人同时抬头望去,果然正如那人所言,居星士手中抛掷的碎石分明越来越少,却是石块被他抛上半空之后,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这是什么妖术?就在众人惊骇之时,先竞月却是冷笑一声,这居星士的摄心术他早已见过一次,自然明白其中玄机。当下他闭上双眼,沉心静气,顿时便从对方人群中喊话那人的摄心术里脱身而出,眼前的幻象也随之烟消云散。   要知道似这类以“摄心术”催眠观众,从而生出幻觉的戏法,最忌讳的便是遇到懂行的人,戏法若是被行家当场喝破,施术者轻则当场受伤,重则反噬其身。先竞月自然明白当中的道理,他睁开双眼,正准备破去场中居星士的幻术,却不料陡然间一股莫名的寒意从他心底生出,随之变作一丝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先竞月愕然半响,这才醒悟过来:这种感觉,分明是有人对自己发出了杀气?再顺着杀气的来源看去,他才发现对面的阿伊不知何时已半跪在毛毡上,浑身绷紧,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己,显然是随时打算对自己出手。   话说先竞月自出道以来,恐怕还是头一次遇到对方用杀气来对付自己,而且还是一个比谢贻香大不了两岁的异族小姑娘。试问如此年纪的一个妙龄女子,又怎会发出这等强烈的杀气?难不成这个阿伊年纪轻轻,双手便已沾过不少鲜血?先竞月有心试她深浅,当即也从心中生出杀念,以杀念驾驭杀气,要和对面阿伊袭来的杀气争锋相对。   谁知先竞月的杀气刚出,对面的阿伊突然向他莞尔一笑,在毛毡上又跪坐了回去。而她先前袭来的杀气,也随之一扫而空,再不复存在。如此一来,先竞月刚刚生出的杀气再毫无阻拦,直取对面的阿伊而去,这似乎又有些不妥。当下先竞月只得收起杀念,急忙将漫天的杀气散去,却不知这个阿伊如此戏弄自己,究竟意欲何为。   就在这时,只听场中的居星士忽然说道:“小人献丑了。”在场众人回过神来,这才看清他手中分明空空如也,方才那二三十块碎石竟已不翼而飞。而再看左首边七位汉人高手的席位前,每人面前的那盘牛羊肉里已多了四五块碎石,就连先竞月面前的盘子里也有。这岂不正是先前被单总镖头一掌击碎,又被居星士拿来抛掷的那二三十块碎石?   显而易见,方才居星士表演的戏法,多半便是传说中的波斯幻术,是他以幻术迷惑了众人的双眼,却在暗中将这些碎石逐一放到众人面前的盘子中。想明白了这一点,左首席位上的众人都是脸色大变,试问这居星士在放石头的时候,若是趁机向众人出手偷袭,只怕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那居星士当即便向众人行了个四方礼,便退回哥舒王子身后的人群,走到阿伊身边时,又向她弯腰行礼,说道:“多谢阿伊姑娘。”先竞月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方才阿伊突然向自己发出杀气,却是因为她早已看出自己破了居星士的摄心术,所以才要以杀气吸引自己,从而帮居星士拖延时间,让他表演完这场幻术。如此看来,这个突厥少女无论武功还是心智,皆可谓一等一的水准,果然是个极其厉害的对手。   话说汉人一方目睹了居星士的幻术,都还有些心有余悸,相互对视一眼,纷纷自愧不如,只得将目光集中在了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身上。谢贻香也是暗自惭愧,自己已是第二次看这居星士的幻术,却因定力不够,到底还是被那个藏身在人群里的“托”迷惑了心智。而先竞月则是武功尽失,若要仗刀杀人还能勉力而为,似这般表演武功,却想不出有什么好法子。   那何舵主见“竞月贻香”没有反应,便向那哥舒王子说道:“今日约诸位前来,不过是要商量兰州城城东的归属。眼下双方既然商量不出一个结果,那不如就按照之前几次的规矩,双方各派一人出战。若是我们胜了,便请哥舒王子的人退出城东。”那哥舒王子哈哈一笑,摇头说道:“那可不行,兰州城里的事,从来都是你我两方自行解决,但你丐帮今日却请来了外人助拳,当然不能作数。”那猴老爹接口说道:“此间何来外人,我等都是汉人儿女,本就是一家!”话音落处,众丐帮弟子顿时高声喝彩。   当下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又争执了半响,那哥舒王子眼见避无可避,又和身旁的阿伊用突厥话低声商议了一番,终于说到:“我等虽是化外之人,却也久闻竞月公子的大名,不敢自不量力。若要约战定输赢,也不是不行,但一定要公平才行。依小王之见,不如便以三战定输赢,三局两胜便是嬴。小王一方若是输了,自当退出城东;但若是你们汉人输了,却要将城西的地盘让给我们!”   听到哥舒王子开出的条件,那何舵主和众人低声商议一番,立刻答应下来。当下双方便各自商议出战人选,这边何舵主的意思,则是想请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出手,分别对战一场。   谢贻香心中盘算,就对方的实力来看,当数阿伊和居星士二人最为辣手。一个是对方公认的第一高手,就连兰州武林的一众汉人高手也自认不敌;另一个则会施展波斯幻术,令人防不胜防。虽然这两人未必是师兄的对手,但谢贻香自己若是遇上这二人,却自问没有取胜的把握。所以如此算来,他师兄妹二人此番出战,遇上若是阿伊和居星士二人,多半便是一胜一败的结局,到头来还要靠丐帮或者在座的汉人高手胜出一战方可。   看清了这一局面,谢贻香便向对面的哥舒王子问道:“不知哥舒王子这边打算派哪三位高手出战?出战的顺序又是什么?”那哥舒王子正在喝酒,听到这话,顿时“噗”的一声,差点没被自己呛着。只听他咳嗽半响,这才大笑着说道:“小王虽是你们汉人口中的‘蛮夷’,却也曾饱读汉人诗书,听说过你们‘田忌赛马’的故事。眼下三战定胜负,便如同临兵斗阵,又怎能提前告诉你我们的安排,好叫你用下驷来换我上驷?”   那何舵主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又和哥舒王子商量,定下了出战的规矩,那便是第一战由汉人一方先派人出战,一旦派出,便不可更改;第二战则由色目人一方先派人,派出后也不可更改;若是还有第三战,便由双方任意派人,若是觉得对手不合适,己方大可换人,直到双方满意为止。   待到定好这一规矩,谢贻香已是心花怒放,当即便向众人低声说道:“何舵主定下的这个规矩再好不过。如此算来,今夜三战,我方必胜无疑!” 第556章 黄河枪   当下谢贻香便一一道来,解释说道:“承蒙诸位前辈青睐,今夜让我师兄妹二人出战,实属荣幸之至。实不相瞒,那哥舒王子虽然不会武功,但手下的阿伊和居星士二人却是极其厉害的人物,小女子自问没有取胜的把握;除此之外,但其他人倒是不足为虑。至于我师兄先竞月,却有九成把握可胜过这两人。”   说着,他又向那单总镖头说道:“所以这第一战,还得劳烦单总镖头打个头阵。若是对方直接派出阿伊和居星士二人之一,单总镖头即便不能取胜,那也无妨,因为第二战是由对方先派人,如果还是派出阿伊或者居星士,便由我师兄出战取胜。一旦只消耗掉对方的这两个厉害人物,到第三战无论对手是谁,小女子都把握胜出。”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倘若第一战对方并未派出阿伊或者居星士,以单总镖头方才那一手‘隔山打牛’的神通,自然能够轻松赢下这第一战;随后我师兄再赢一局,便可尘埃落定。所以照此安排,今夜三战,我方必胜无疑。”   听到谢贻香这一番解释,众人都是心花怒放,连声称赞。那单总镖头不禁笑道:“此计甚妙!只是单某人武艺低微,为了保险起见,第一战还是请‘黄河枪’的传人小徐师傅来打头阵,那便是万无一失了。”   要知道今夜丐帮请来赴宴的兰州武林名宿,除了秦寨主和单总镖头,还有兰州城“合泰门”的晏老拳师和“黄河枪”的嫡系传人小徐师傅,但这两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所以谢贻香也不甚了解,但看那晏老拳师年近七旬,白发苍苍,此番前来多半只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身份,倒也不必多提。而另一位沉默寡言的小徐师傅,难道其武功还在单总镖头之上?   那小徐师傅听到单总镖头的话,当即便清了清嗓子,长声说道:“枪——来!”便有门下弟子送上一柄通体漆黑的铁枪。小徐师傅持枪在手,大步踏到场中的篝火旁,亮出一个“流星赶月”的架势。但听“砰”的一声轻响,他身旁的那簇篝火突然大旺,激荡出漫天的火星,竟是被他枪上的气劲所激。   看到小徐师傅这一亮相,汉人一方已是齐声喝彩,谢贻香更是暗自惊骇,心道:“原来这位小徐师傅果然深藏不露,竟是个内外皆修的高手,分明远胜于我。纵然是和对方的阿伊或者居星士对战,只怕也未必会输。照此看来,丐帮兰州分舵今夜执意要让我师兄妹二人出战,到底还是看重师兄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本事,只是因为顾及我的颜面,所以才将我算在当中。”   却听对面的哥舒王子哈哈大笑,问道:“你们是要让‘黄河枪’打这第一场?甚好,甚好,不会再变了罢?”那小徐师傅脸色微怒,说道:“有什么话,留到下场来和我的枪说!”那哥舒王子便向身后众人挥了挥手,叫道:“普布德玛,你来领教这位小徐师傅的高招。”话音落处,一个身穿皮裘的高瘦男子便从人群中大步踏出,手中还握着一柄开山巨斧。   见到哥舒王子这般安排,汉人一方都有些不解,难道除了阿伊和居星士之外,对方竟然还有高手,可以胜过小徐师傅的“黄河枪”?然而待到这个普布德玛走到场中,却是个下盘轻浮的外家高手,倒是和那秦寨主有几分相似,又怎么可能是内外皆修的“黄河枪”之对手?   难不成哥舒王子竟是打算输掉这第一战?就在众人思索之际,那小徐师傅也不多话,上前一枪刺出。那普布德玛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躲闪,却已为时已晚;但听“嗤”的一声轻响,却是他身上的皮裘已被铁枪划破。那小徐师傅一招得手,手中更是毫不留情,又接连刺出好几枪,可谓是枪枪夺命,直逼得那普布德玛左蹦右跳,大声喝道:“慢点!你慢点!”   观战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黄河枪”果然名不虚传,这才刚一施展开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暴雨狂风般地攻出六十多枪,将那普布德玛彻底压制于铁枪之下,手中的开山巨斧竟然没能还击出一招。可是旁边的谢贻香却是越看越感到奇怪,竟是莫名地觉得这个手持巨斧的普布德玛,自己以前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转眼间,场中小徐师傅的七十二路“黄河枪”便已使完了七十一招,他当即卖个破绽,抽身退开,似乎要准备第二轮的进攻。那普布德玛身上已被小徐师傅的铁枪划破了七八处,眼见对方攻势一缓,心知机不可失,顿时大喝一声,晃动着手中的开山巨斧飞扑而上,这才终于攻出了自己的第一招。   然而在场的汉人高手见状,都不禁暗叹一声,心道:“到底是外族蛮夷,须知汉人的枪法源自战阵,无论哪门哪派的枪法,到最后都是以‘回马枪’的杀招压轴。这普布德玛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当真是自寻死路。”   果然,那小徐师傅见普布德玛飞仆而来,当即双腿一盘,就地坐下,回首扭身推出一枪,正是他七十二路“黄河枪”的最后杀招“回马枪”,将枪头径直刺入普布德玛德胸口。眼见这瘦长男子便要命丧当场,众人还来不及喝彩,便见那普布德玛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挺,让小徐师傅的铁枪透胸而出,而他的整个身子也沿着透胸而出的铁枪向前扑进,冲到小徐师傅面前,继而以手中的开山巨斧狠狠劈落,当场将小徐师傅的一颗脑袋劈作两半。   这一幕惊变来得太过突然,吓得左首席位上一干人同时站起身来。想不到双方说好了比武定胜败,这个普布德玛明明武功不敌,居然用上了同归于尽的打法,拼死斩杀小徐师傅,这又算是什么说法?却听对面的哥舒王子扬声说道:“诸位可要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什么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话音落处,只见那普布德玛的左胸虽已被小徐师傅的铁枪穿透,身子却仍在动弹,缓缓往后退去,从而让穿透他身子的铁枪缓缓从体内抽出;待到他退到一丈开外,铁枪的枪头也终于完全从他的伤口中退出。普布德玛这才吐出一口大气,捂着伤口沉声说道:“我……我天生特异,心脏乃是长在右边。所以……所以……”那哥舒王子接口说道:“所以普布德玛不过是受了点轻伤,却已将‘黄河枪’斩杀当场。这第一战当然是我们赢了。”   一时间左首席位上的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无言以对,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认输。当下便有小徐师傅的门人抢上,哭喊着将这位“黄河枪”嫡系传人的尸体抬了下去。而对面的色目人里,先前那个被叫做“木老先生”的胡人老头也来到场中,伸手封住了普布德玛胸口附近的穴道,略一检视,说道:“放心,死不了。”那哥舒王子也笑道:“倒也不瞒各位,要论武功,我这位兄弟的确不及‘黄河枪’的神威。然而巧就巧在他生平有一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所用的武器恰巧也是长枪。为了报仇雪恨,他苦思多年,才想出这么一式败中取胜的破枪绝招。谁知到头来那仇人早已死于非命,他苦练的这一式破枪绝招,今夜却是用在了‘黄河枪’的身上。”   听到这话,谢贻香陡然回想起来,当日自己随刑捕房一行人西行湖广,被庄浩明的仇家围攻,当中便有这个普布德玛,声称是要为自己的义兄报仇。只是一来当时围攻的仇家太多,二来她不久前刚化解了脑海里言思道的“鬼魂”,思绪时不时会有些恍惚,所以才一直没能回想起来。   当下谢贻香不禁暗骂一声,依照自己的安排,双方这第一战要不就是耗去对方的阿伊或者居星士,要不就是胜出,小徐师傅也的确有这个胜出的实力。谁知却突然出来一个庄浩明的仇家,用破解庄浩明“九命灿银枪”的法子破解了“黄河枪”。如此一来,对方还有阿伊和居星士这两大高手没有出场,但汉人一方除了先竞月之外,剩下的众人只怕都不是这两人的敌手,对方只需派出这二人再赢一战,便可坐实今夜三局两胜的约定。   果然,待到那普布德玛退回人群后,哥舒王子又喝了一大口酒,继而高声说道:“按照先前的约定,这第二战当由我们先派人。居星士,劳烦你再来露一手戏法。” 第557章 穹格刃   话音落处,那居星士又从人群中出来,和肩上的猴子一同朝众人行了个礼,笑道:“不知是哪位英雄来向小人赐教?”   汉人一方按照先前的约定,便该是由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对付接下来的两战,如今眼见对方派出居星士,谢贻香连忙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对策,却是无计可施。若是自己和师兄分别迎战居星士和阿伊二人,无论怎样安排,到头来都是一胜一败的结局;再加上先前输掉的那一战,自然是己方输了。   眼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来,就连师兄也以目光询问,谢贻香心中愈发着急,再看对面的哥舒王子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禁心道:“即便是请何舵主、单总镖头代我出战,只怕也一样不敌居星士的幻术,这个哥舒王子心机颇深,想必早已看透我们的心思,只可惜我们这边却没有出谋划策之人。若是有言思道那厮在场,又或者是那个双瞳小道士在此,决计不会输给此人。可眼下仅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又如何能与这哥舒王子斗法?”   只听那哥舒王子又问道:“不知接下来这第二战,是由谢三小姐上场,还是由竞月公子出手?”谢贻香急得咬紧嘴唇,心道:“眼下这般局面,若是言思道那厮在场,他会想出什么应对的办法?不对,那家伙素来深谋远虑,做事滴水不漏,绝不可能让自己沦落到眼下这般地步。似眼下这般绝境,纵然是言思道,恐怕也只能死皮赖脸、拒不认输了。”   一想到“死皮赖脸”这四个字,谢贻香心中顿时一动,开口笑道:“我方已经输了第一战,这第二战若是再输,便再没翻盘的机会。这位居星士的波斯幻术我已见过两次,自问无力破解。所以只好请我师兄出战,先替汉人扳回一局,再议不迟。”这话说完,身旁的先竞月随即起身离席,将背上包裹里的半截偃月刀解了下来。   要知道谢贻香这话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先竞月肯定能够胜出,对此哥舒王子一干人也不反对,显然是因为哥舒王子方才讲述的那段往事,早已认定了先竞月的实力。那居星士见先竞月出战,不禁长叹一声,说道:“竞月公子方才便已堪破小人的幻术,此番和公子过招,也只能依仗真本事了。”他从腰间解下一根乌黑色的软鞭,恭声说道:“久闻‘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今夜小人便以这条‘断筋裂骨鞭’,讨教公子的纷别。”   先竞月摇头说道:“抱歉,纷别已毁。”说着,他已解开手中包裹,亮出毕无宗那柄偃月刀。居星士不禁微微一怔,再一细看先竞月手中的这柄断刀,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尖声叫道:“穹格之刃!穹格之刃!”   眼见居星士突然失常,先竞月还以为他又是在施展什么幻术,连忙凝意集思,不敢有丝毫大意。谁知对面的一众色目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向前踏上几步,仔细打量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也相继发出惊呼声,满脸恐惧地说道:“果然的是穹格之刃!”混乱中,好几个色目人甚至当场跪下,泪流满面地盯着先竞月手里的刀。   如此一来,先竞月可谓是一头雾水。这半截偃月刀乃是当日毕无宗临死赠送于自己,自己曾查验过好几次,不过是柄乌金锻造的战阵长刀罢了,除了刀身坚硬、杀气极重以外,便再无特异之处,如何却成了这些色目人口中所谓的“穹格之刃”,还令他们如此惊惶失措?只听旁边猴老爹说道:“‘穹格’乃是前朝异族的话语,便是指‘魔鬼’的意思;至于‘穹格之刃’,便是指魔鬼之刀。不知竞月公子的这柄宝刀……”   猴老爹的话还没说完,对面席位上的哥舒王子和阿伊二人也同时站起身来,那哥舒王子更是流露出一脸的恨意,沉声说道:“以三千汉军灭我突厥六万大军,当年‘不死先锋’的穹格之刃,如何落到了你的手里?”身旁的阿伊也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番突厥话,身后的色目人里更是有人大声说道:“当年开平一战,我族三万儿郎卸甲归降汉军,却被汉军下令坑杀。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下令之人便是这柄穹格之刃的主人毕无宗!”   原来无论是前朝异族还是色目人,最害怕的两个汉人便是号称“军中双壁”的谢封轩和毕无宗,当中尤其是“不死先锋”毕无宗,往往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所到之处,皆是血流成河,再加上毕无宗杀降的嗜好,已然成为前朝异族和色目人的噩梦。想不到时隔多年,毕无宗依然余威不减,就连他当年所用的这柄偃月刀,也被称作“穹格之刃”,成为对方心底的恐惧。   当此局面,先竞月自然不能实话实说,说毕无宗当年并未暴毙身亡,而是一直活到现在,却又在不久前死在了自己手里,只得向坐倒在地的居星士说道:“机缘巧合,侥幸得到毕大将军当年所用之长刀,不敢辱没。眼下你我一战,还请赐教。”   那居星士却是缓缓摇头,两行热泪随之落下,说道:“昔日在雁门关外,我的师父、师弟、还有师父的师父,都是命丧于这柄穹格之刃。这些年午夜梦回,还时常看见这柄刀出现在我眼前……你叫我如何面对?”说罢,他便从地上爬起,径直退下,边走边说道:“不用比了,竞月公子亮出这柄刀的那一刻,小人便已输了。”   左首席位上的汉人众高手这才相继回过神来,想不到这第二战还未交手,那居星士便已自行认输,纷纷高声喝彩。那居星士走到哥舒王子身前致歉,哥舒王子微微一笑,说道:“毕无宗当年虽是我们的死敌,但我突厥一族素来敬重英雄,汉人里能有谢封轩和毕无宗这等人物,纵然战败,我等也败得无怨无悔、口服心服。居星士,今夜你向毕无宗的穹格之刃称败,不算丢人。”   话音落处,他身旁的阿伊已从长靴中摸出两柄尺许长的短刀,径直走到场中,向对面席位上的谢贻香扬声说道:“女人打女人。英雄女儿,是不是一样英雄?”竟是要向谢贻香挑战,开始今夜第三战。   看到阿伊出场,虽然是在先竞月的意料之中,却也不禁替谢贻香感到担心。这个异族少女既然可以技压兰州武林,其修为显然还在方才身亡的小徐师傅之上,自然是远胜于谢贻香。而且单从她开了“六识”和方才释放出的杀气来看,就连先竞月也要忌她三分,认定她是个劲敌,谢贻香虽然悟出“融香决”的妙谛,纵然招式上不会落败,却难免不会伤在对方的内力或者杀气之下。   然而当此局面,先竞月也无法阻拦,只得先行回席坐下,看谢贻香如何打算。却见谢贻香似乎并没有起身迎战的打算,而是向对面的哥舒王子笑道:“方才何舵主与王子曾有约定,这第三战双方各自派人出战,若觉不妥,大可换人出战,直到满意为止,是也不是?也便是说,你这位阿伊妹妹虽然向我约战,但并不意味着我便一定要应战,是也不是?”   那哥舒王子当即笑道:“谢封轩的女儿若是不敢应战,谁也不敢勉强。但无论你们汉人派谁出战,小王这边都是由我妹妹阿伊打第三战,无需换人。”   谢贻香微微一笑,摇头说道:“谢封轩一生从无败绩,是因为他从不逞匹夫之勇,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逢战必胜。何况今夜之战,分明关系着兰州城里汉人和色目人两方的利益,我自问不是这这位阿伊姑娘的对手,当然要另请高手。至于说什么谢封轩的女儿不敢应战,那更是可笑至极,试问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功过得失,还轮不到你这个突厥蛮夷评论。”   那突厥王子顿时双眉一扬,笑道:“谢三小姐好利害的一张嘴。也罢,小王不与你逞口舌之利,你到底是要请哪位高手下场,和我妹妹打这第三战?”   谢贻香微微一笑,说道:“此番我师兄妹二人前来兰州,自当为兰州城里的汉人尽一份力。所以这第三战,理当由我师兄先竞月出战。” 第558章 劈白塔   谢贻香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那哥舒王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问道:“谢三小姐是在和小王开玩笑?”谢贻香反问道:“适才双方约定今夜三战,以三局两胜判输赢,可曾说过同一个人不能连战两场?”   那哥舒王子当场大怒,厉声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当然是一人只能下场一次,若是让先竞月连战三场,小王又何必要以三战分胜负?这就好比是明明知道不吃东西会饿死,却因为律法里没有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吃东西,所以就说律法有问题?这本就是人人都知道的常理,你方才若是没听懂,那我现在便再强调一次,一人只能下场一次!”谢贻香摇头笑道:“晚了,你现在才加规矩,哪里来得及?”   在场的汉人这才醒悟过来,以阿伊的本事,眼下在场的除了先竞月之外,的确也无人是她对手,连忙跟着起哄,赞成让先竞月再次出战。那猴老爹更是笑道:“哥舒王子,你也是兰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既然双方并未言明一人只能下场一次,便怪不得谢三小姐要作此安排了。”   那哥舒王子气得将手中的酒袋往地上一砸,喝道:“无怪汉人被列为三等,果然是劣等族类!没本事堂堂正正地分个输赢,却要使这等不要脸的诡计!”说罢,他身后的一众色目人顿时涌上,竟是打算撕破脸皮,和对方来一场混战。   这边丐帮众人也是兵刃在手,列阵以待,猴老爹嘲笑道:“昔日刘皇叔与曹孟德于汉水列阵,孔明以疑兵之计吓退曹操三十里,曾说过:‘曹操虽知兵法,不知诡计。’可见这‘诡计’二字,本就是我汉人的谋略之一。如今谢三小姐的计谋与昔日的诸葛丞相如出一辙,如何便是不要脸了?”那单总镖头更是沉声说道:“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看来哥舒王子自以为饱读汉人诗书,到底只是学到了些皮毛而已。”   说话之间,双方的人已向场中的篝火处靠拢,眼看便要动手混战,却听那阿伊忽然冷冷说道:“走开!我和先竞月打。”哥舒王子一行人顿时一愣,阿伊已将手中的两柄短刀反手握住,让刀背贴在自己的小臂上,向对面的先竞月傲然说道:“你,穹格之刃;我,安克西巴特克双刃。”   眼见阿伊应战,那哥舒王子似乎也不愿违背妹妹的意思,当即冷哼一声,叫众人退了回去,这边丐帮众人见状,也随即退后,而先竞月反倒是手足无措。话说方才那居星士临阵认输,哥舒王子也不曾失了领袖风范,如今谢贻香咬文嚼字,以“不曾约定”为由要自己再次出战,的确是有些耍赖。更何况要他和一个少女动手,先竞月始终还是有些抵触,当即说道:“贻香,你知道我一向有个规矩,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   谁知谢贻香还没回答,那阿伊已是脸色大变,踏上一步厉声问道:“女人?你瞧不起?”谢贻香又如何不知道师兄的这一规矩,自然早已谋划妥当,当即朝那阿伊笑道:“阿伊姑娘莫要误会,我师兄从来没有这个规矩,他之所以这么说,却是怜香惜玉了。正所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师兄刀下素来不留活口,还希望阿伊姑娘体量我师兄的一片苦心,能够知难而退。”   然而谢贻香这番话在阿伊耳中听来,却分明有些深奥难懂,只得以目光询问哥舒王子。那哥舒王子此时正在气头上,便用突厥话随口翻译道:“她是说先竞月喜欢你,所以舍不得动手杀你。”   听到这话,阿伊的脸上顿时笼罩起一阵寒霜,向先竞月狠狠说道:“登徒子!死!”先竞月大是尴尬,不禁瞪了谢贻香一眼。却不料谢贻香又笑道:“我师兄妹近日路经兰州,却被丐帮请来助拳,卷入了汉人与色目人之争。虽说我师兄妹皆是汉人,理当为汉人尽一份力,但到底只是过客罢了,又何苦要与诸位色目人朋友兵刃相见,结下深仇大恨?想必在座的兰州武林同道,只怕也要怪罪‘竞月贻香’横生事端,给他们惹下麻烦。”   谢贻香一边说话,一边从席位上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方才双方的高手都出来显露了一手功夫,可谓是高下立判。既然如此,不如今夜这第三战,也由我师兄来显露一手功夫,若是阿伊姑娘能够照办,又或者是在场的其他色目人朋友能够照办,便算是我们输了;反之则是我们赢了。如此一来,我师兄妹不但为汉人尽了一份力,也并未得罪诸位色目人朋友。”   听到这话,那哥舒王子皱眉问道:“谢三小姐又想耍什么诡计?”谢贻香笑道:“是诡计还是真功夫,哥舒王子稍后一看便知。话说这位阿伊姑娘既然是你的妹妹,又或者是……哈哈,想必在哥舒王子的心里,也不希望阿伊姑娘伤在我师兄的刀下。所以如此较量,倒是不伤和气。”那哥舒王子顿时冷哼一声,却也不再言语。   然而先竞月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自从毕府一役之后,自己这位师妹消化了脑海中言思道的智慧,行事常常出人意料,就连自己也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她是打算让自己露一手什么功夫。   只见谢贻香围着场中那簇篝火走了一圈,忽然抬眼望向空地后面的那座白塔,叹道:“据说这白塔山上的白塔寺,便是以这座白塔得名,乃是前朝大汗曾在此地接见藏地教主派来的使者,所以建塔以作纪念。而今前朝异族已被驱逐,天下重归汉人之手,这座前朝的白塔寺从此荒废,自是遵循天理。可是寺里的这座白塔却被保留下来,依旧屹立至今,甚至还象征着前朝异族当年的统治。所以留此白塔,岂不意味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听到这话,先竞月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当下先竞月也不多言,便朝空地后那座六七丈高的白塔缓步而去,同时将手中的偃月刀高高举过头顶,以心中的杀念驾驭杀气,锁定在那座白塔之上。待到他行到白塔前一丈开外时,浑身的杀气已是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继而将身子一歪,手中偃月刀顺势劈落,让那招“独劈华山”取侵倾斜之势出刀,隔空劈向面前的这座白塔。   伴随着偃月刀划破夜空,先竞月的杀气随刀势而出,从这座白塔第三层的左壁而入,到第二层的右壁而出,居然以杀气将整座白塔凭空斩断。一时间,但见白塔的上面几层微微摇晃,随后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彻底崩塌下来,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摔落成大大小小的碎石到处乱飞。待到四下尘埃落定,众人定睛看去,这座七级八面的白塔便再也不复存在,只在乱石堆中留下两层白塔残骸。   见到先竞月这一刀,莫说是在场的色目人,就连汉人一方也是大惊失色。世间居然存有如此霸道的刀法,能将整座石砌白塔一刀斩断?那哥舒王子更是吓得瞪大双眼,心道:“罢了罢了,若是要我们这边照办,少说也要叫四五位高手同时发力,才能一举摧毁这座白塔的四壁,这先竞月竟然能够一刀劈断整座白塔,当真是惊世骇俗!纵然是传说中的那个人此番能够出山,只怕也不过如此。看来汉人所谓的‘十天后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弄虚作假!”   那阿伊也是面若死灰,呆呆地凝视了先竞月许久,突然脸色一红,说道:“南蛮子!你胜!”汉人一方听到她认输,顿时心花怒放,齐声高呼着先竞月的名字。那哥舒王子愿赌服输,当下便承诺从此撤出城东,然后又草草敷衍几句,便带着一众色目人灰溜溜地下山而去。   当下那何舵主、猴老爹、单总镖头和晏老拳师纷纷上来道谢,那秦寨主却还有些不服气,兀自嘀咕道:“不过是毁去一座白塔,比拼蛮力罢了,我秦河川若是再年轻几岁,也一样可以办到。只怪那些色目人太不中用,居然这就被吓跑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冷笑道:“方才我说得清清楚楚,我师兄所显露的这一手功夫,若是哥舒王子手下有人能够照办,便算是我们输了。可是这仅有的一座白塔既已被师兄毁去,对方之中纵然有秦寨主这等高手,又该如何照办?”   众人不禁一愣,随即捧腹大笑。一时间个个喜笑颜开,早已将那“黄河枪”小徐师傅之死抛诸脑后了。   (注:今兰州白塔寺中白塔,系明景泰年间内监刘永镇守甘肃时重建,非原迹。) 第559章 设假局   幸好有“竞月贻香”出手相助,汉人一方终于以三局两胜夺回城东一带地盘,为此众人在白塔寺废墟中一直庆贺到三更时分,才恭送谢贻香和先竞月离开。待到第二日中午,丐帮兰州分舵又在城东的酒楼设宴,广邀兰州武林名宿,再次向谢贻香和先竞月致谢。   席间聊到欢畅处,那何舵主便询问两人准备在兰州城里停留多久,谢贻香笑道:“我师兄妹此番是随商不弃商捕头同行,打算去往西边的玉门关。不料途径兰州时,商捕头却有些私事要办,我师兄妹二人为了等他,这才在城里耽搁了些时日。算起来如今和商捕头约定的时间已到,我们这便要先行出城,在路上与他汇合。”那猴老爹又询问两人何时动身,旁边的先竞月便回答道:“现在。”   当下席间众人又挽留一番,见两人执意要走,也便不再多留。饭后谢贻香和先竞月向在座的兰州武林名宿一一告辞,何舵主又趁机将丐帮的“感恩令”硬塞到谢贻香手中,猴老爹也唤来两个丐帮弟子,吩咐他们陪同两人出城。四人便从城东来到城西,一路出了兰州城西门,刚出城门,一名丐帮弟子说吃坏了肚子,先行告辞离去,只剩另一名丐帮弟子随两人同行。   随后又行出几里路程,来到官道上一处僻静地方,谢贻香却突然出手,封住了那名丐帮弟子的穴道,笑道:“既然你的同伴已经借故回去报信,想必何舵主此时也该知道我师兄妹二人的确离开了兰州城,那我们也便放心了。不过却要委屈这位兄台,在这荒郊野地里过上一夜。”   原来谢贻香和先竞月此番前来兰州,本就是为了宁萃留下的“兰州鬼猴”一案,眼下案子还没查清,而且商不弃也还在城中,要到明日才是双方约定的时间,他们两人又怎会就此离去?   说到底还是因为昨日撞见的那个牙人,谢贻香曾亲眼见到那妇人的黑袍底下,分明是一条犹如猿猴的手臂,即便此事与那所谓的“兰州鬼猴”无关,两人也不能坐视不理。然而此事明明与丐帮兰州分舵有关,何舵主和猴老爹却执意不肯让两人介入,再加上昨夜与色目人之间的对战,两人又和丐帮同仇敌忾,也算是成了盟友。当此局面,就算先竞月再如何不顾情面,也不好继续就此事和丐帮发生正面冲突。   所以在昨夜的“狗头宴”结束后,两人便谋划了今日之局,先假意离开兰州城,却在半路上悄然折返,于暗中继续调查此事。当下两人便将那名丐帮弟子藏在官道旁的树丛中,又将谢贻香先前在集市购买的色目人服饰拿出来,各自装扮成色目人模样,取小路兜出一个大圈,从兰州城的南门重新入城。   要说丐帮阻止两人参与牙人一事,谢贻香和先竞月先前早有分析,要么是丐帮也在调查此事,怕两人会打草惊蛇,要么那牙人根本便是丐帮的人。所以此番折返兰州城,两人首先要去的便是兰州府衙门,想要看看前日被众人救回衙门的四个孩子。假设虏劫孩童的黑袍妇人是丐帮的人,那么当日猴老爹提议将这四个孩子送来衙门,自然是在装模作样,事后只怕还会对这四个孩子下手。   此时已近黄昏,兰州府衙门虽是守卫森严,但以两人的轻功,倒也不怕被衙役发现。待到潜入衙门后院,谢贻香便假装色目人高手,找了个落单的衙役逼问,这才知道前日被众人解救出的四个孩子至今仍在衙门里,乃是那邓捕头的安排,只说要好生看管,却又没让下面的捕快去寻访这些孩子的家人,也不知要将他们留到几时。   谢贻香盘问清楚后,便将这名衙役敲晕过去,和先竞月一路寻到那四个孩子所在的屋子,却是后院里一间上锁的偏房。透过窗洞窥探,隐约可见屋子里的四个孩子或坐或躺,神色虽有些无精打采,倒也是安然无恙。   两人低声商议一番,也猜不透那邓捕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堂堂兰州府衙门的捕头,居然会和偷盗孩童的牙人有什么勾结,所以才要将这四个孩子锁在后院?就在两人彷徨之际,忽听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却是一个衙役向这边走来,身后还领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谢贻香和先竞月急忙隐遁身形,躲在暗处观察。   只见那领路的衙役径直来到关押孩子的屋外,摸出钥匙打开房门,让身后那个穿斗篷的男子进到屋里。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穿斗篷的男子便从屋子里出来,那四个孩子也一并跟在他的身后,相继朝衙门的后门方向而去。而那衙役则是重新锁上房门,往相反的方向自行离开,从头到尾都没和那穿斗篷的男子交谈一句。   然而就在这个穿斗篷的男子踏出房门之际,谢贻香和先竞月已将他笼罩在斗篷里的一张脸看得清清楚楚,岂不正是那位丐帮兰州分舵的长老、人称“飞天猿猴”的猴老爹?   谢贻香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火辣,昨夜在“狗头宴”上,丐帮众人盛情相待,自己当时还抹不开情面,差点便要卖给丐帮这个面子,决定不再理会此事。幸好师兄软硬不吃,坚持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这才定下今日的折返之计。如今那邓捕头将这几个孩子锁在衙门后院,又让猴老爹鬼鬼祟祟地将他们领走,当中显然别有意图,甚至极有可能便是那黑袍妇人的幕后主谋。   于是两人便悄悄跟在猴老爹和四个孩子后面,一同出了衙门后门。后门外早有一辆破旧的马车等候,猴老爹便和四个孩子坐上马车,又放下车厢前的帘布。赶车的则是个粗布麻衣的寻常车夫,见众人坐好,当即挥舞马车吆喝,坐在前面驾车前行。两人也不愿打草惊蛇,便在马车后面遥遥尾随,看猴老爹究竟要将这四个孩子带去何处。   如此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已先后穿过十多条街道,来到城北一带。由于城北居住的大都是贫苦汉人,谢贻香和先竞月此时的色目人装扮倒是有些刺眼,所幸天色渐黑,两人便施展轻功,在街边房舍的屋顶上跟踪。待到马车转进一条偏僻的小巷,行不多远,就来到一处开阔的空地,赶车的车夫随即将马车停下,然后独自从车上跳下,进到空地旁边的一幢茅草屋子里。而车厢里的猴老爹和四个孩子却没有动静,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屋顶上谢贻香和先竞月见状,连忙悄然靠近,再一辨别,顿时暗骂一声。原来空地旁的那幢茅草屋子,分明乃是一个茅厕,想来是人有三急,所以那车夫才会在这里停车解手。当下两人便在屋顶上等候,谁知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却仍不见车夫从茅厕里出来,倒是小巷的尽头处又驶来一前一后两辆马车,看形貌是和两人追踪的这辆马车竟是大同小异;更巧的是,这两辆马车也在空地处停车,分别停在先前那辆马车的左右两旁,然后两名赶车的车夫也从车上下来,说说笑笑地进了旁边那幢茅厕。   谢贻香和先竞月愈发摸不着头脑,都认定是那猴老爹的安排,多半是防止有人跟踪,所以又找来两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想要在此地换车再行,以此掩人耳目。但如此一来,两人若是稍有不慎,不小心跟错了车,那岂不是害了已经被解救出来的那四个孩子?   谢贻香不敢弄险,连忙叫先竞月在后接应,自己则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径直跃到当中那一辆马车前,伸手拉开车厢帘布,笑道:“猴老爹,得罪了!”   谁知伴随着车厢的帘布被撩起,谢贻香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只见车厢里的猴老爹连同那四个孩子,正将脑袋歪在肩上,将五双死鱼般的眼睛睁得极大,齐刷刷地瞪着自己;再看他们五人的脖子,分明已被高手发力拧断。   谢贻香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自己和师兄一路跟踪这辆马车,沿途并未见到丝毫异常,怎会有高手潜入车厢拧断这五人的脖子?惊骇之间,谢贻香也顾不得招呼后面的师兄,连忙跳进车厢查看,待到她将猴老爹尸体上的斗篷揭开,才发现斗篷下的死者哪里是什么猴老爹,分明是方才那个赶车的车夫。   试问那车夫不是早就下车解手去了,又怎会死在车厢里?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忽然间只觉头晕脑胀,几欲摔倒;再一仔细辨别,这车厢里分明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她顿时醒悟过来,暗道:“不好,中计了!” 第560章 计中计   谢贻香此时已彻底想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杀死车厢里这五个人的凶手,自然便是那真正的猴老爹了。   想来那猴老爹身上本就穿着和车夫一模一样的服饰,却用黑色斗篷笼罩全身。方才在马车行进的过程中,他已将车厢里的四个孩子一一拧断脖子,再伺机把车夫拖进车里杀死,然后脱下自己的黑斗篷套到车夫身子,自己则伪装成车夫坐到前面驾车。由于谢贻香和先竞月一直是跟在马车后面,又不敢离得太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猴老爹的这些动作。   所以刚刚去茅厕方便的那个“车夫”,其实才是真正的猴老爹。而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显然是早就知道身后有人跟踪,才故意设下这个陷阱,目的便是要引诱追踪者上车查看。而在马车的车厢当中,则已安排好了下三滥的迷药。   只可惜谢贻香虽然看破了对方的手段,却为时已晚。适才看到那四个孩子惨死车中,盛怒之下她也不曾提防,待到察觉到异样时,已是中毒不浅,就连四肢也开始发软。她连忙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奋力倒跃出车厢,双足刚一踏上实地,便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摔倒下去。不远处的先竞月心知不妙,连忙自屋顶上飞身而下,迅速抢到谢贻香身旁。   幸好谢贻香“秋水长天”的内力也算小有所成,虽已浑身无力,头脑还能勉强保持清醒。见到师兄过来,她连忙叫道:“当心!”话音落处,便听两声巨响自左右传来,却是后面驶来的那两辆马车突然同时炸裂开来,激荡出大片火光,却是车厢里预藏有火药,早已算好时间一同引爆。   先竞月反应极快,左右两旁的马车刚一炸响,他已双手抱起地上的谢贻香,用意念调动身体的爆发力,犹如离弦之箭,从左右两旁吞吐出的火光中飞速窜出。谁知对方的手段之狠辣,竟是远超二人所料,那两辆被引爆的马车里除了火药以外,分明还装有上百枚铁蒺藜,伴随着爆炸的冲力,这些铁蒺藜便朝四面八方激射出来,任凭先竞月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身后这些被炸飞出来的暗器。   逢此危局,先竞月若是孤身一人,仓促间也能出刀挡开来袭的铁蒺藜,只可惜此刻的他双手正抱着谢贻香,哪里还空得出手来?耳听身后劲风声响,他只得听风辨位,调整自己的身形,让袭来的铁蒺藜尽数打在自己背后的偃月刀上。如此接连挡下三枚,到最后实在避无可避,左肩处终于还是还是中了一枚铁蒺藜,却并不觉得疼痛,反倒有一种又麻又痒的感觉。   原来这些铁蒺藜上非但涂有毒药,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毒药,不过刹那间的工夫,先竞月的一条左臂便已彻底麻木,再也使不出丝毫劲力。要知道先竞月失去内力后,最忌惮的便是毒药,所以先前在毕府时才会受制于假冰台的那一盏酥骨茶。相比起来谢贻香虽然也中了迷药,还能以内力勉强抵抗一阵,先竞月则是完全无能为力。   如此一来,两人都已先后中招,彻底落入对方的陷阱当中。先竞月心知无力带谢贻香逃走,只得将她就地放下,用右手解下背后的偃月刀,单手抖开裹覆在刀身上的厚布。就在他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后,那铁蒺藜上的剧毒发作得极快,左半边身子已然完全麻木。他不敢在脸上显露出丝毫慌乱,沉声喝道:“给我滚出来!”   要知道两人身在的这一片空地,乃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当中,除了三辆正在燃烧的马车之外,便再无旁人。此时伴随着先竞月这话出口,顿时便有一声长笑从旁边的茅厕中传来,相继走出十几个肮脏的乞丐,为首一人正是丐帮兰州分舵的猴老爹。   正如谢贻香所料,猴老爹身上果然穿的是车夫的衣服,脸上则是一副阴毒狠辣的神色,边走边说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那便休要怪我猴老爹下手毒辣!”   话音落处,又有十多名丐帮弟子从小巷的尽头而来。与此同时,小巷的入口处也有二十多个劲装汉子蜂拥而至,领头之人一脸横肉,兀自摩拳擦掌,正是昨夜在“狗头宴”上打过交道的关山秦河川秦寨主。只听他大声说道:“要说打探消息,丐帮又岂是浪得虚名?你二人乔装成色目人自官道折返,由南门偷偷溜回兰州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我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想不到猴老爹略施小计,便已将你二人制得服服帖帖,居然还自称什么‘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我呸!”   眼见这两人率众现身,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叫苦不迭。若是明刀明枪地对战,纵然有十个猴老爹、二十个秦寨主,两人也不会放在眼里。可如今一个中了迷药,一个中了铁蒺藜的剧毒,都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又如何能与这两人对抗?   说到底还是谢贻香和先竞月太过年轻,一来丐帮昨夜给足面子,又有和色目人并肩作战的交情,所以在两人的内心深处,其实并未将丐帮当作敌人来看;二来也是两人太过自信,以为乔装成色目人折返回城,便可瞒过众人的耳目,谁知对方非但知情,而且还将计就计,专程替两人设下了此地的陷阱;三来那何舵主、猴老爹和秦寨主等人的功夫,两人昨夜早已看在眼里,可谓是有持无恐,不料对方根本就不强攻,而是一上来便使出了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再看空地当中的那三辆马车,此时都已被烧得差不多了,三匹拉车的马也被炸得浑身是伤,兀自躺在地上哀嚎。想不到为了要对付他们两人,这猴老爹居然连五六岁的孩童都不放过,另外再加上车夫的一条性命,其手段之毒辣,当真可谓丧尽天良。由此也可想而知,对方今夜这般安排,自然是要取两人的性命。   可想而知,谢贻香和先竞月先前追查的那个黑袍妇人,十有八九便是丐帮的人,所以对方才会阻止两人介入,到如今更是要杀人灭口。然而当此局面,先竞月也无暇询问此中真相,连忙将杀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向在场众人弥漫开去,同时冷冷说道:“我虽已中毒,却还有几分杀人的力气。你们……”   不料先竞月的话还没说完,那秦寨主早已欺身而上,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继而破口大骂道:“还敢在这里装腔作势?中了我秦河川的‘一息夺命’,纵然是大罗金仙,片刻间也是浑身僵硬,活不到三个时辰。哼,什么‘江南一刀’,不过是皇帝老儿手下的一条走狗,居然也敢来我兰州城耀武扬威,你爷爷我昨夜便已看你不顺眼了!”   原来正如秦寨主所言,此时的先竞月已是浑身麻木,根本无力出刀,只能催发杀气,以言语吓唬对方。谁知这秦寨主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竟丝毫不为先竞月的杀气所慑。眼下这一记耳光打在先竞月脸上,他虽已毫无知觉,但眼前却有金星乱冒,身子一歪,便往地上倒去。   那秦寨主又伸脚踢飞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便要一拳取了他的性命,直吓得旁边的谢贻香尖声大叫。幸好那猴老爹及时阻止,说道:“秦老弟,大家之前便已商量妥当,女的归你,男的归我。似竞月公子这般人物,留他活着,自然要比死了值钱得多。”那秦寨主这才收起拳头,笑道:“却是我忘了,若是将这小子做成‘观音娘娘’,那可值钱得紧。”猴老爹随即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说道:“可不正是?”   当下秦寨主便不再理会先竞月,径直来到谢贻香的身旁。眼见这位谢三小姐仰面躺在地上,他便抬脚跨立在她身上,用双脚夹住她的腰身,色迷迷地笑道:“我秦河川也算阅女无数,却独独没尝过江南的官家小姐。小妹妹,哥哥我昨夜便已相中了你,想不到转眼间便已美梦成真,看来你我倒是有缘得紧。”   听到这话,谢贻香差点没被气晕死过去,当即厉声喝道:“你要是敢碰我师兄妹二人一根头发,大将军府、亲军都尉府、刑捕房定要诛你们九族,不留一个活口!单是我爹谢封轩,便要将你剁成肉酱!”   那秦寨主哈哈一笑,傲然说道:“谢封轩又怎样?想当年哥哥我在兰州城里,也是诛杀前朝异族的汉人英雄,未必便及不上他。再说昨夜你们与色目人作对之事,整个兰州城已是人尽皆知,事后我们只说是色目人来找你师兄妹二人报复,叫谢封轩去找那哥舒王子的麻烦便是。”说罢,他再也忍耐不住,便伸手去解腰带,要做出猥亵之举。 第561章 敌友间   眼见秦寨主这般举动,谢贻香只觉脑海里“轰”的一声巨响,彻底乱作一团,眼泪更是在眼眶里打转。想不到这一路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如今居然在这兰州城里阴沟翻船,折在秦寨主这等下三滥的手里。万念俱灰中,她只得咬紧自己的舌头,只等那秦寨主解开腰带,便要当场咬舌自尽。   旁边的先竞月早已勃然大怒,却苦于浑身僵硬,双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那猴老爹怕他还能反抗,连忙上前封死他的八处大穴。谁知那秦寨主一时性急,手忙脚乱地去解腰带,一不小心反倒打了个死结,急得他气喘如牛。他手下那一众劲装汉子里便有人笑道:“大家快看,秦寨主的腰带解不开了。”   秦寨主怒骂道:“谁在那里放屁?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话虽如此,他的腰带还是没能解开。情急之下他索性奋力一扯,想要将腰带扯断,谁知区区一条牛皮腰带,以秦寨主这一身霸道的外功修为,竟是扯它不断。手下众人见到这一幕,愈发觉得好笑,又有人说道:“这倒奇怪了,看来秦寨主今日的确有些不顺……你们快看,秦寨主现在连动也动不得了!”   那秦寨主一身的火气正没地方发泄,听到这话,顿时大喝道:“哪个兔崽子在那里胡说八道?要了你的狗命!”说着,他便要去揪出人群里说话那人。谁知他刚准备抬脚,但觉双腿犹如注铅,怎么也抬不起来;想要用手去摸,一双手也已动弹不得。惊恐之下,秦寨主正待开口惊呼,才发现唇舌无力,自己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见到秦寨主的古怪模样,在场的丐帮弟子和秦寨主手下皆是一头雾水,那猴老爹打量半响,顿时脸色微变,扬声喝道:“居星士,这城北乃是我丐帮的地盘,你竟敢来此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但听不远处的一间房舍中有人冷笑,继而低声喝道:“动手!”听这说话的声音,竟是昨夜在白塔山上与众人作对的那个哥舒王子。   眨眼间便有十多人影从小巷两旁的房舍后跃出,径直攻向猴老爹和秦寨主二人的手下,看身法分明全是一等一的高手。眼见生出这般变故,对谢贻香和先竞月而言,自然是绝处逢生。只是不知这哥舒王子身为兰州城里色目人的首脑,昨夜还与两人结下梁子,今夜又为何要突然来救?那猴老爹已是脸色大变,一边招呼手下迎战,一边厉声喝道:“姓哥舒的,这是我汉人的事,更是在我汉人的地盘上,轮不到你们色目人插手!”   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子声音笑道:“老畜生,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竞月贻香’此番前来兰州,分明是随我同来,当然容不得旁人肆意欺侮。”话音落处,一个中年男子已现身于小巷当中,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两只红肿的眼睛,正是那位北平神捕商不弃。   见到商不弃现身,谢贻香和先竞月这才终于松下一口大气,只是不知商不弃为何能请来色目人出手相助。如此一来,昨夜的敌人岂不是变成了今夜的朋友?而昨夜的朋友,今夜反倒要来取自己的性命?其间反复,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面对哥舒王子手下众高手的围攻,丐帮弟子和秦寨主手下刚一动手,便已溃不成军,转眼就倒下了一大片。那猴老爹眼见不敌,便要去抓身旁的先竞月做人质。谁知他身形刚动,忽觉眼前一花,一个红发蓝眼、皮肤白皙的异族少女如同鬼魅一般,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待到猴老爹看清这个异族少女的模样,顿觉头皮发麻,想不到连这个哥舒阿伊也来了,而且分明是冲自己而来。既然已是避无可避,面对这个武功诡异的异族少女,猴老爹不敢有丝毫大意,当即双拳齐出,一上来便狠下杀招,逼出漫天拳影直取对面的阿伊。   只见阿伊将双手在胸前交叉,两道明晃晃的刀锋随即亮出,却是她反手握着两柄短刀,将刀背贴在小臂上。面对猴老爹攻来的拳影,她不慌不忙地近距离出刀,小臂下的刀锋所到之处,顿时便有血花飞溅出来,漫天的拳影也随之消失;不过只在一招之间,猴老爹双手的手筋便已被阿伊割断。   要说这个哥舒阿伊的可怕,猴老爹当然早有所闻,却不料此刻真正和她动起手起来,才知道这个异族少女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可怕。仓促间猴老爹也无暇惊恐自己被割断的手筋,急忙双腿发力,想要施展轻功逃走。   不料那阿伊“六识”既开,各种知觉远胜常人,竟能提前探知猴老爹的意图,当即伸脚踢出,攻向猴老爹的下盘。而在阿伊的靴子两侧,分明也藏有利刃,她这一出脚,顿时便将猴老爹两条腿的脚筋也给割断了。   如此一来,原本生龙活虎的“飞天猿猴”猴老爹,便在弹指之间变成了一个废人。那秦寨主更是早已被居星士的幻术制住,剩下的丐帮弟子和秦寨主手下又哪里敌得过这些色目人高手?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已被尽数击倒在地。   随后便有个瘦长汉子提着开山巨斧逐一检查,正是昨夜拼死击杀“黄河枪”小徐师傅的那个普布德玛,但凡遇到没有死透的人,他便补上一记斧头,竟是不留一个活口。想不到这个普布德玛昨夜才身受重伤,到今夜便已行动如常,可见那哥舒王子的手下除了武林高手之外,多半还招募了治伤能手。   待到小巷中的战事结束,哥舒王子这才从不远处的那间房舍中出来。看到躺在地上的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他不禁笑道:“与丐帮这等下三滥的帮派交手,两位又怎会如此大意?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岂非令江湖同道笑掉大牙?”旁边的商不弃接口说道:“末学晚辈,自然要经受些历练。无论如何,今夜还得多谢哥舒王子仗义出手。”   那哥舒王子不屑地一笑,说道:“谈不上仗义,丐帮原本就是我色目人的敌人。”说着,他又转头向房舍里招呼道:“木老先生,你来看看谢三小姐和竞月公子的伤势。”   话音落处,一个胡人老头也从房舍里出来,却是昨夜用异香引来萤火虫的那个“木老先生”。他先来到先竞月身旁,粗略一看,便说道:“秦河川的‘一息夺命’虽然厉害,但我们与这些汉人交战多年,自然早有准备。”他从怀中拿出一瓶药丸,喂先竞月吃下三粒,又叮嘱道:“三日之后,自当痊愈。只是三日之内,不可再与旁人动手;若是走逆血气,只怕便要落个终身残废。”   随后这木老先生又来到谢贻香身旁,皱眉说道:“不过是寻常迷药罢了,以谢三小姐的功力,半个时辰后自当无恙……也罢,待我助你一臂之力。”说罢,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碧绿色的小蛇,发力捏紧蛇头,从蛇嘴里挤出一滴蛇涎滴在谢贻香的人中。霎时间,谢贻香只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熏得她眼泪直流,但四肢却随即恢复了知觉。   眼前那秦寨主仍是一动不动,就这么跨立在自己身上,谢贻香怒火冲天,当即拔出腰间乱离,自下而上一刀劈出,便将那秦寨主的身子从中剖作了两片。旁边的阿伊见状,不禁微微咋舌,说道:“南蛮子老婆,也是南蛮子。”   当下谢贻香还要去杀那猴老爹,却被商不弃拦了下来,笑道:“要杀此人,倒也不必急于一时,难不成你忘了我们此番前来兰州城的目的?话说这‘兰州鬼猴’一案,到头来还要在这位猴老爹身上做个了结。” 第562章 造奇观   原来当夜在曹员外的府邸中勘查结束后,商不弃便已彻底想通了宁萃留下的“兰州鬼猴”之谜,断定此案与当地的丐帮有关。然而当时己方却只有谢贻香、先竞月和自己三人,又如何能与整个丐帮抗衡?若是找兰州府衙门里的邓、于、仆固三位捕头帮忙,也难保他们和丐帮之间没有瓜葛,稍有差池,反倒会引狼入室。   幸好商不弃之前曾来过兰州,所以对兰州城里的各方势力也有所了解,顿时便想到可以借助兰州城里色目人的力量。于是他和谢贻香定下三日之约后,便孤身去寻找城里的色目人势力,经过一番搭桥引线,终于在今天中午接触到色目人的首脑哥舒王子。那哥舒王子博闻强记,倒也知道北平神捕“恶人磨”的大名,听到商不弃开口求助,竟是要和色目人联手对付丐帮兰州分舵,可谓是正中下怀,当场便一口答应下来。   随后便有色目人的眼线来报,说丐帮兰州分舵的猴老爹和关山的秦寨主两人在城北一带谋划,似乎要设局对付“竞月贻香”,哥舒王子和商不弃便决定将计就计,定下了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之后谢贻香和先竞月一时轻敌,果然折在对方的诡计之下,哥舒王子和商不弃这才率众杀出,一举歼灭了猴老爹和秦寨主二人的手下,从而救出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   想不到昨夜还与自己交战的这些色目人,如今倒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谢贻香和先竞月脸上都有些忏愧,连忙向哥舒王子等人道谢。此时谢贻香的迷药已过,便向那商不弃服软认输,说道:“今夜若非商捕头请来哥舒王子相救,我师兄妹二人当真便要命丧于此。既然连我师兄妹二人的性命都是被商捕头救回,先前定下的‘三日之约’,自然是我输了。”说罢,她又忍不住问道:“只是不知这‘兰州鬼猴’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与丐帮有何关联?实不相瞒,直到此刻我也毫无头绪。”   谁知事到如今,那商不弃却还要卖关子,故弄玄虚地说道:“你们且随我去个地方,一切谜题,自然便会迎刃而解。”他又向那哥舒王子笑道:“泱泱华夏,传承千载,若要论起汉人的绝活,那可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而这当中有一门手艺,更称得上‘世间奇观’这四个字。不知哥舒王子是否肯赏脸同行,再随我们走上一趟?”   那哥舒王子也是好奇心起,笑道:“小王却之不恭,全凭商捕头安排。”当下谢贻香、先竞月、哥舒王子、阿伊、居星士、木老先生等人便由商不弃带路,转向西南方向而去;那猴老爹手筋脚筋尽断,也被两名色目人高手一路搀扶着同行。众人借着夜色在兰州城里穿行了小半个时辰,谢贻香愈发觉得周围有些眼熟,却是到了城西一带;当夜去曹员外家调查猴子偷盗一案时,分明曾来过这里。   不过片刻,众人果然到了曹员外的府邸外,带路的商不弃却不停留,继续往前穿过一条街,来到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外。他也不叩门,径直一脚踢开房门,冲进正堂之中。只见堂中是一对白发苍苍的汉人老夫妻,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被商不弃飞起两脚踢翻在地,口中鲜血狂喷,显然是两个不会武功的普通老人。   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沉声说道:“商不弃,你这是何意?”甚至就连哥舒王子一行人也有些惊异。商不弃却是面无表情,冷冷说道:“这算什么?稍后等你见识到他们的手艺,只怕还要回来取了这两个老畜牲的性命。”   说罢,他便冷冷盯着那猴老爹,一字一句地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那猴老爹虽已沦为废人,却仍旧十分强硬,当即“呸”了一声,厉声喝道:“能找到这里,算你有本事!然而我丐帮千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你竟是第一次听说?”   听到两人这番对话,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正待发问,却见商不弃看清正堂里的布局之后,便伸脚踢开堂中一张八仙桌,继而在地上一阵摸索,顿时揭开一道暗门,露出一道通向地底的楼梯。   想不到这户普普通通的人家下面,竟然还暗藏如此玄机,商不弃也不多作解释,率先沿楼梯而下。众人跟在他的身后下到地底,分明是一处极大的地室,在四面堆放着不少杂物。商不弃便叫众人点起光亮,在地室中寻找一番,又发现一条黑漆漆的通道。那哥舒王子不禁叹道:“据说隋末的薛举在兰州城起事,自称‘西秦霸王’,数次击退来袭的唐军。有传闻说薛举曾在兰州城地底广建地道,以便日后与唐军作巷战之用,如今看来,这一传闻果然不假。”   当下众人便沿着这条黑漆漆的通道继续前行,约莫走出三四十步,便已是通道尽头,乃是两扇合拢的石门,自门缝中透露出灯火光。为首的商不弃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身后众人笑道:“世间之事,无奇不有;世间之人,无恶不作。还请诸位做好准备,我们这便来欣赏一下丐帮造出的‘世间奇观’!”说完这话,他便伸手推开了石门。   伴随着两扇石门被推开,只见门后又是一间极大的石室,当中一片灯火通明,映照着石室里的五六十个“人”——暂且将那些东西称之为“人”。一时间,怀疑、不解、惊恐、愤怒相继出现在众人脸上,当中有几个色目人高手按捺不住,更是“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就连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先竞月,也被吓得脸色惨白,用颤抖的声音喃喃问道:“采……采生……”商不弃哈哈一笑,大声说道:“不错!正是丐帮千百年来乞讨的手艺,采生折割!”   听到这四个字,谢贻香当场汗流浃背,只觉双腿一软,差点便要坐倒在地。她和先竞月自然知道所谓的“采生折割”是怎么回事,无论哪朝哪代的律法,对于“采生折割”都是死罪。只是没想到在居然会在兰州城里撞见,而且此刻分明就在自己眼前。   同行的一众色目人也是哗然开来,那哥舒王子倒抽一口凉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要说前朝异族当政之时,虽然曾对汉人百般折磨,却也不至于如此;想不到汉人自己,竟然能对自己的族人下此毒手……唉,亏我自以为阅尽汉人的经史子集,至今也看不懂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族类。”   商不弃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既然哥舒王子和诸位色目人朋友是首次见到这一‘世间奇观’,便由我来替诸位详细介绍。”说着,他便领众人一路走进石室,先是来到几个小男孩面前,指着他们被齐根割去的双腿,解说道:“这个唤作‘招财童子’,只需往街边一放,让他们伸出仅有的两条手臂讨钱,以此博得同情,自然便能财源滚滚。”   他又来到一个刚被割去双手双脚小女孩面前,解说道:“这个唤作‘观音娘娘’,又被称作‘瓶女’。便是要趁着小女孩年幼之时斩去四肢,将她的身子放进瓷瓶中,如此养到十六七岁年纪,俨然便成了一个‘瓶中之女’。”说罢,他便指向不远处一个两尺直径、半人高低的青花瓷瓶,果然,在瓷瓶的瓶口处分明有一颗年轻女子的头颅探出,虽是满脸呆滞的神情,却分明是个活人。   随后商不弃又来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前。只见这少女的四肢倒是完好,但两条腿的内侧却被麻线缝合在了一起,而且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商不弃指着少女旁边几条巨蟒的尸体,解说道:“这个唤作‘女娲古神’,因为依照我汉人传说,创世之神女娲乃是人首蛇身的形貌。所以为了还原女娲真身,便要将少女的双腿缝合起来,将她的下半身塞进巨蟒口中,却又将巨蟒的身子以牛筋捆死,不让它将少女吞进腹中。如此再套上一件长袍,便成了‘人首蛇身’的‘女娲古神’,可以表演两三个时辰……”   说到这里,商不弃纵是铁石心肠,也再无法忍受,转身便给了那猴老爹一记耳光,厉声喝道:“我解说的对是不对?”   见到猴老爹挨打,石室里顿时便有六七个完整无缺的汉子站起身来,纷纷喝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不是猴老爹请来的客人?”听他们这般询问,显然都是驻守在此间的丐帮弟子。   见到这一幕幕丧心病狂的景象,一行人满腔的怒火正没地方发泄,当即便要向这六七个汉子动手。不料那阿伊的动作极快,早已飞身上前,以手臂下的短刀划出,只在电光火石间便割断了五六个汉子的喉咙。那哥舒王子连忙叫道:“留活口,要作人证!”阿伊这才放过了最后一人,只是将他的手筋脚筋全部割断,抬脚踢到了众人面前。   却见那个变戏法的居星士突然从人群中走出,向那猴老爹一揖到底,说道:“我居星士深得波斯戏法之精髓,对于卖艺讨赏之道,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今夜见到丐帮的这门手艺,方知自己贻笑于大方之家。佩服!佩服!汉人的这一门手艺,我波斯国上下望尘莫及,输得更是心服口服!”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先竞月的脸上都是一阵火辣。那商不弃却装作没听见,又来到石屋的角落处,向两人招呼道:“你们看这是什么。”先竞月和谢贻香上前一看,顿时浑身冰凉,谢贻香虽然在刑捕房任职多年,早已见惯了恶心的东西,可是看到角落处的这一幕,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当场呕吐了起来。 第563章 屠宰场   原来在石屋角落处的木床上,分明有两只棕黑色的“猴子”,正龇牙咧嘴地瞪着众人。可是仔细一看,这两只所谓的“猴子”,其身形大小根本就不像猴子,反倒像是七八岁大小的孩童,但浑身上下确实又是猴子的毛皮,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形貌极是古怪。   再看木床旁边,居然还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小男孩,但背上却却是毛茸茸的一片,乃是被人将猴子的毛皮缝合在了他的背上,猴子毛皮四面的线角都还清晰可见,正往外渗透出脓水。而在木床的后面,则是一堆被剥去皮毛的猴子尸体,兀自散发出阵阵恶臭。   只听商不弃解说道:“这个唤作‘齐天大圣’,乃是将猴皮缝合在孩童身上,将其装扮成猴子的模样,以此打着‘灵猴’、‘神猴’之类的幌子招摇撞骗;当中手艺高超之辈,甚至能够以假乱真。据说宋朝南渡之后,民间有人给高宗皇帝献上了一只会说人话的猴子,从而预言南宋之兴亡,便是出自于这门手艺。”   说到这里,商不弃这才道出整件事的经过。原来那夜他在曹员外家里替那只偷盗的猴子“画像”,当时便已认定这只所谓的“猴子”,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至于一个人为何会变成猴子模样,商不弃办案无数,自然见多识广,立刻便想到丐帮“采生折割”这一门手艺,从而堪破“兰州鬼猴”之谜。而谢贻香和先竞月虽然也听说过“采生折割”之事,但到底太过年轻,更不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从头到尾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由于商不弃总喜欢故弄玄虚,所以当时并未向两人点破此事。在与两人分开后,他一面找熟人搭桥接线,联络兰州城里的色目人势力,一面又在曹员外的府邸外四处打听。因为当夜到曹员外家中偷盗的那只“猴子”,多半是从丐帮手里逃脱出来,事后只怕已被丐帮抓捕回去,所以丐帮关押那只“猴子”的窝点,必定就在曹员外家附近一带。于是商不弃一路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此地。   听完商不弃的讲诉,众人再看角落里的这几只“猴子”,都是面无人色,不知该说些什么。随后那居星士又从石屋里揪出两个黑袍妇人,冷冷说道:“这几个月我在城南卖艺,表演戏法时人群里常有孩童失踪,一直不曾抓到凶手。想不到果然是丐帮所为!”再看左边的那个黑袍妇人,正是当日和谢贻香、先竞月打过照面的那个牙人。   当下商不弃便撕开她们身上的黑袍,果然也和那几只“猴子”一样,身上已被人缝合上了大片猴皮,乍一看去,简直像极了两只猿猴。谢贻香本欲严加盘问,却不料这两个妇人满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是喉咙早已被人烫哑。依照商不弃解释,丐帮之所以要将这两个偷盗孩童的妇人弄成怪物模样,一来是免得她们生出异心,伺机逃脱;二来则是被人抓到时可以凭这幅相貌吓唬人,以此脱身。   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已一清二楚,无论是宁萃所谓的“兰州鬼猴”,还是谢贻香和先竞月撞见的牙人,从头到尾都是由这丐帮兰州分舵所为,说到底便是“采生折割”这四个字;而这“采生折割”,本就是丐帮千百年来谋生的手段。所以何舵主和猴老爹才执意不肯让谢贻香和先竞月调查此事,甚至不惜狠下杀手,自然是因为做贼心虚。   再看那手足尽废的猴老爹,依然是满脸的凶神恶煞,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悔恨。先竞月盛怒之下杀心顿起,便要解下身后的偃月刀将这老畜牲斩杀当场。却不料他刚一生出杀念,右手便已被人抓住,转头望去,却是那哥舒王子的妹妹阿伊。   只见阿伊摇了摇头,用拗口的汉话说道:“中毒,不能打。三天。”说罢,她又朝先竞月微微一笑,说道:“我帮你!”话音落处,她手臂下的短刀当即划出,刀锋过处,那猴老爹的两条腿连同一条手臂便从身上脱落下来,断口处更是血流如泉。那木老先生连忙上前替他止血,怒道:“此间之事,到底还是要交给兰州府衙门处理,才能将丐帮一网打尽。这猴老爹便是人证,休要乱来!”那阿伊吐了吐舌头,笑道:“留一只手,认罪画押。”   此时的谢贻香已基本回过神来,不禁叹道:“原以为丐帮虽是亦正亦邪,当中也曾出过不少英雄好汉,谁知……谁知这些乞丐吃吃狗肉倒也罢了,竟然还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举。”旁边的商不弃冷笑道:“英雄好汉?可不是么,这位猴老爹和方才那位秦寨主,当年在兰州城揭竿而起,拼死对抗前朝异族,又如何不是汉人的英雄好汉?殊不知这些个所谓的英雄好汉,背地里干的却是这等勾当。猴老爹,你难道就不想说些什么?”   那猴老爹已是奄奄一息,全靠那木老先生的灵药吊住他一口气,但脸色依旧凶横。听到商不弃这话,他当即厉声喝道:“无知小儿,少见多怪!若是四肢健全之人行乞,谁肯施舍于你?等你们真正当过乞丐,再来和我讲这些大道理!”   说罢,他又扫视在场众人一圈,恨恨说道:“依照我们昨夜的安排,本是想让‘竞月贻香’来收拾你们这些色目人,最好能打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谁知这两个小娃娃身为汉人,竟然和色目人联手对付我丐帮,连祖宗都不认了。哼,自古成王败寇,不必多言!今夜我猴老爹落在你们手里,但求速死!”   眼见猴老爹如此顽固,在场众人都是满腔怒火,谢贻香忍不住怒道:“是汉人也罢,是色目人也罢,甚至是当年的前朝异族。无论哪朝哪代,‘采生折割’都是人神共愤之举,惟死而已!”旁边的先竞月也气得脸颊抽搐,忽然来到那哥舒王子面前,躬身向他行了个大礼。   那哥舒王子不禁双眉一扬,淡淡地说道:“竞月公子,这可不敢当。自古胡汉不两立,方才我们救下了你师兄妹二人的性命,已然有些后悔。如今你又行此大礼,自然是想请我这个色目人替你办事。这似乎有些不妥罢。”先竞月还未来得及答话,旁边的阿伊已抢着说道:“什么办事?我帮你。”那哥舒王子白了她一眼,冷哼道:“他是想请我们色目人出手,剿灭丐帮兰州分舵!”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齐声赞同,就连谢贻香和商不弃也点头称是。那哥舒王子的一双眼睛却只是盯着先竞月,缓缓问道:“竞月公子可要想清楚,若是剿灭丐帮兰州分舵,从此以后,这兰州城便会是我色目人的天下。”   先竞月径直迎上哥舒王子的目光,和他争锋相对,沉声说道:“汉人男儿,不止丐帮一家。犯汉之敌,自有我辈诛之。”那哥舒王子默然半响,当即说道:“好!”   当下哥舒王子便让几名手下留在此地看守,又叫人将猴老爹押送去兰州府衙门,找仆固捕头前来处理此案。原来兰州府衙门里的邓、于两个捕头都与丐帮有所勾结,而那仆固捕头则是哥舒王子这边的人。随后众人便从地底石室中出来,又将那对守护暗道入口的汉人老夫妻一并绑了。谢贻香气愤不过,差点便要如同商不弃先前所言,将这两人斩杀当场。最后众人还是强压下心中杀念,一人给了他们一记耳光。   随后众人便在哥舒王子的带领下,连夜去往城北丐帮兰州分舵的老巢所在,乃是在城郊处的一片营地。谁知等众人赶到此地,才发现灯火辉煌的营地当中,已再无一个活人。   只见营地中原本有四五十个乞丐,此时都已命丧当场,乃是被人用古怪的手法打散死穴,还将一张脸沿两旁嘴角撕裂开来,形貌甚是恐怖;整个营地,便仿佛是一个屠宰场。行到营地深处的帐篷里,那何舵主的尸体更是惨不忍睹,居然被剁成了十七八块,尸块当中的何舵主的头颅,脸上也和外面的乞丐一样被人撕裂开来,伤口从左右嘴角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阳穴;乍一看去,就仿佛是何舵主的头颅正在裂嘴大笑,但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惊恐之色。   就在何舵主的残尸旁边,地面上被人用硬物划出四行大字,写道:“谢贻香面慈心软,先竞月妇人之仁,商不弃胆小如鼠;宁萃代劳。”   (本案完) 第564章 玉门关   军门频纳受降书,一剑横行万里馀。   汉祖谩夸娄敬策,却将公主嫁单于。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唐·戴叔伦   出兰州城,沿官道一路往西经过武威、张掖两地,再穿过嘉峪关,便算是出了本朝的疆域,来到畏兀儿人建立的“别失八里国”;然而再往西四百多里处的玉门关,却还有本朝的十万大军驻守,建立起西北的防御工事。所以从嘉峪关外到玉门关内这数百里地,名义上虽是属于别失八里,其实却是由汉人统御。   而所谓的“玉门关”,乃是始置于汉武帝开通西域道路、设置河西四郡之时,因为西域输入玉石时曾取道于此,所以得名“玉门”。待到本朝一统天下,当今皇帝却没有昔日汉武帝荡平西域的兴致,便以嘉峪关作为疆界,让关外诸国自行掌权,成为本朝的番邦之国。但后来率军驻守西北的七皇子泰王为了巩固西北防线,便派十万大军西出嘉峪关,在汉代玉门关的遗址上重新建立本朝的玉门关防线,以此作为西北门户。   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因为宁萃留下的第三案“玉门走尸”,正结伴赶往玉门关。三人先是骑马,然后又换乘骆驼,待到穿过嘉峪关的疆界后,沿途尽是一望无际的旷野,被一条孤零零的官道从中分割成两片;若非旷野中还有零星的杂草点缀,几乎便等同于沙漠了。由于一路上无山无水,更不见人烟,以致风沙极大、扑面而来,只要呼吸或者说话时稍有不甚,立刻便是满嘴的沙子,所以沿途的行人便只能学色目人的装扮,用丝巾将口鼻覆盖得严严实实。   三人都是第一次前来西域,也没有风沙中赶路的经验,不过两千多里路程,居然走出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再回想起此行的起因,说到底只是宁萃和商不弃两人之间的赌约,谢贻香历经这一番幸苦,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悔意。   不只是谢贻香,先竞月此时的心情也不太好,倒不是源于沿途的艰幸,而是因为之前丐帮兰州分舵的“采生折割”之举。当时宁萃出手屠尽丐帮兰州分舵,哥舒王子也与兰州府衙门里的仆固捕头里应外合,将丐帮的势力一网打尽,就连衙门里的两个汉人捕头也因此落马。可是从丐帮窝点里解救出来的那几十个“人”,众人却不知应当如何安置。   试问一个身心俱残之人,只怕连他的家人都不肯接纳,又何况是世间其他的百姓?幸好最后由兰州府府尹出面,安排那些人住进兰州城郊外的一处庄园,其间一切衣食住行,皆由衙门供给,这才勉强算是有了个结果。只可惜那些人受此摧残,无论得到什么样的补偿,这一生也注定已经毁了。每当想起此事,先竞月都不禁痛心疾首。   只有商不弃依然兴致高昂,口口声声说要将宁萃缉拿归案。经过大半个月的昼行夜宿,直到这一日的傍晚时分,三人终于来到了玉门关前;放眼望去,果然是一座雄关。   只见一道二十多丈高的城墙自旷野中拔地而起,以脚下官道正对的城门为中心,向左右分别延展出去。城墙一头连接着北面的荒山峭壁,另一头连接着南面的悬崖深谷,竟是有七八里的长短。而除了这一道城墙,此地便再没有其它防御工事,驻扎在此地的十万大军也只能在玉门关的城墙内安营扎寨,将营帐连绵出十几里方圆,却从中间一分为二,将通向城门的官道给空了出来,以供行人出入玉门关所用。   要知道自古以来所谓的繁华之地,其根源终究是人,哪怕是穷山恶水,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便绝不可能荒僻。这玉门关虽然只是旷野中的一道城墙,但自从有了朝廷的十万大军驻扎,也便意味着有了十万人衣食住行的需求,渐渐地便有百姓来做买卖,当中不但有色目人,也有不少汉人。经过多年经营,这些做买卖的百姓居然在玉门关城墙内、驻军营帐空出的官道两旁,建造出了一条繁华的街道,规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镇。虽然是清一色的石砌房舍,但其间酒楼、客栈、车行、马行、杂货铺等等,可谓是一应俱全,除了能做这十万驻军的买卖,也有不少收入是来自出入玉门关的商队客人。   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都是第一次来玉门关,既然这里已是别失八里国境内,也不知遵循什么规矩,便在城墙内的街道上寻了间客栈住下,向客栈老板打听情况。这间客栈是由一对中年汉人夫妻经营,那丈夫一边领三人前往房间,一边给他们解释,说自从七皇子泰王驻守西北以来,为了防止色目人作乱,便依次设下了玉门关、嘉峪关和兰州卫这三道防线,而眼前这玉门关,便是首当其冲的第一道防线。   再说泰王麾下的统兵将领,便要数陆元破、龚百胜和陈扬这三员大将最负盛名,又被当地百姓称作“西北三帅”,依次驻守在玉门关、嘉峪关和兰州卫三地;当中尤其是驻守玉门关的这位陆元破陆将军,更称得上是当世名将之一。由于此地毕竟属于别失八里,所以朝廷也不可能委派官吏前来管治,更不受本朝律法约束,本该是个乌烟瘴气的场所。不料这些年在陆将军的治理下,这玉门关一带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甚至可以用“井然有序”这四个字来形容。虽无律法约束,但若是遇到作奸犯科之辈,陆将军也会以军法加以处置,务必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除了驻守在此,陆将军还依照泰王的吩咐在玉门关城门处设立关卡,严格盘查所有出入关之人的身份文牒,遇到身份不明之人,一律禁止出入玉门关。就连来往商队所携带的货物也要一一清查,绝不容许有半点纰漏。   听完客栈老板的讲诉,谢贻香不禁暗自好笑。要说“陆元破”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说过,好像曾经是父亲谢封轩麾下的一名小将,无论本事还是战功,比起谢封轩和毕无宗两人,何止是差了一两个档次?若说他也能算“当世名将”之一,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当下三人便在客栈里歇息,待到第二日一早,在客栈老板娘的指点下,三人一路去往陆将军在玉门关城墙下设置的办事点,打算直接拜访这位陆将军,看看能否查到宁萃留下的“玉门走尸”一案。   由于这玉门关到底是军机要地,又是由领兵的将军全权管理,先竞月倒不便亮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免得引起对方的猜忌。所以三人还是用谢贻香金陵刑捕房的身份,只说是来玉门关调查一桩案子,想到面见陆将军。看门的军士通禀过后,便请三人入内,却见屋子里只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作一身文士打扮,自称“周师爷”,乃是陆将军麾下的幕僚之一。   待到谢贻香亮出“谢封轩之女”这一身份,那周师爷更是肃然起敬,连忙起身行礼,喝令军士奉茶。众人随口寒暄几句,谢贻香便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此地是否有一桩“玉门走尸”的案子。那周师爷的脸色顿时一变,脱口说道:“走尸?这……这走尸如何会是一桩案子?” 第565章 赶尸术   话一出口,那周师爷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改口,说自己人微言轻什么都不知道,还得向陆将军请示方可。三人见他这副模样,分明是知道这“玉门走尸”的来由,当下却也不点破。那周师爷又派军士前去军营通禀,自己则陪三人喝茶聊天,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一队军士来屋外迎接,说陆将军恭请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   三人随领路的众军士而去,径直进到官道左边的军营当中。但见沿途军帐整齐、行伍规范,一切调度皆是有条不紊,可见这陆将军的确是个治军的将才。谢贻香不禁也有些惭愧,正所谓“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看来当年父亲麾下的一员小将,如今已能独挡一面,难怪可以坐镇西北的第一道防线玉门关。如此在军营里穿行了两三里路,便来到一座极大的营帐前,帐外驻守的军士问清来意,连忙进帐禀告,随后便请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进帐。   想不到这间营帐当中,眼下竟是如此的热闹:在营帐当中的地面上,是个丈许见方的大沙盘,显然是玉门关内外的地势模型,上面还插满了各色小旗。而在营帐两侧的席位上,合计共有二十多个将领,见到三人进来,都纷纷起身行礼。再看营帐正中的席位处,乃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黑须将军,生得高鼻阔口,穿一身银白色甲胄,形貌甚是威武。他也随两旁的将领站起身来,向谢贻香行了个军礼,说道:”拜见谢三小姐!不知令尊大人可还安好?”   谢贻香连忙还礼,说道:“有劳将军挂怀,家父的身子一向安康。只不过这些年困居金陵,无法得见昔日战友,所以时常有些念想,自觉难以释怀。”听到这话,这位黑须将军的双眼居然微微泛红,兀自呆立半响,忽然半跪在地,大声喝道:“末将陆元破,向谢大将军请安!愿谢大将军福寿安康,长命百岁!”话音落处,营帐里的二十来个将领也同时半跪在地,相继说道:“向谢大将军请安!”   谢贻香顿时手足无措,想不到这远在西域别失八里的玉门关驻军,竟然如此敬重自己的父亲,可想而知谢封轩在军中的威望究竟有多高。当下她急忙谦逊一番,陆将军等人这才起身入座,又令军士给三人看座。随后陆将军便详细询问了谢封轩的近况,又讲了些自己当年在谢封轩麾下效力的事,这才言归正传,询问谢贻香一行三人的来意。   话说这两年谢贻香走南闯北,为了行事方便,早已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然眼下这位陆将军对自己的父亲极为敬仰,她便信口开河,当场编了个故事,只说是有人向刑捕房报案,说玉门关一带出了一桩“玉门走尸”的奇案。刑捕房本不愿理会,但父亲谢封轩却说玉门关乃是军机要地,领军驻守的又是陆将军这位昔日同袍,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这才令谢贻香跋山涉水,赶来玉门关查访此案。所以她此番前来,其实也不算是刑捕房的正式委派,并无相关文书;再加上路途遥远,谢封轩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又请来北平神捕商不弃和谢贻香的师兄一路随她同行。   谢贻香的这一番谎话倒是天衣无缝,那陆将军顿时深信不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多谢大将军的关照。随后他沉吟半响,说道:“实不相瞒,谢三小姐所谓的‘玉门走尸’,末将倒是知情;而且在这玉门关一带,几乎是妇孺皆知。八年前末将奉命前来驻守玉门关时,此事便已存在,依照当地百姓的说法,甚至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之久。然而此事也算是一桩善举,又或者说是当地的一门习俗,怎会有人向金陵刑捕房报案,将其说成一桩‘奇案’?”   听到陆将军这话,三人都是大惑不解,连忙追问这“走尸”二字何解。却听那陆将军反问道:“几位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说过湘西的‘赶尸人’?”   所谓湘西“赶尸人”,其实是一门差事,更是一门手艺。简单来说,便是将客死异乡的死者尸体运送回故乡,所以也被称为“送尸人”。因为这门差事本就是个苦差,而且还被世人看不起,所以也没什么人肯干。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专门做这门差事的组织,当中尤其以湘西的赶尸人手艺老练、花样百出,所以最是出名。   然而运送死者尸体一事,毕竟有些骇人听闻,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渐渐地便牵扯上了鬼神之说,传出各种疯言疯语。当中传得最广的,便是说湘西的赶尸人个个身怀异术,可以做法令死者的尸体死而不僵,甚至还能像活人一样自己走路。于是赶尸人便在深夜无人时做法,让他们运送尸体“复活”过来,由赶尸人在前面引导,领着一队活蹦乱跳的尸体赶路。   其时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说夜里有两个人投栈住店,其中一人头戴斗笠,身穿黑色斗篷,从头到脚遮挡得严严实实,更不开口说话;而住店的一切事宜,都由另一个同行的湘西汉子打理。那店家胆小怕事,担心这个戴斗笠的人是什么通缉的要犯,便叫伙计连夜报官。待到衙门里的公差前来查问,那湘西汉子开始还支支吾吾,最后终于招认真相,声称自己是湘西的赶尸人,而那个戴斗笠的人,其实是他这一趟要运送的尸体;因为这具尸体已被他施下了法术,所以才能像活人一样自行走动。   但公差和店家哪里肯信,还是执意要将两人送去衙门。那湘西汉子见状,只得叹了口气,兀自比划半晌,说已经解开了自己的法术。果然,那戴斗笠的人当场倒地,就此一动不动,众人摘去斗笠、解开斗篷,里面分明是一具死去十多天的男子尸体,还散发出阵阵恶臭。   那湘西汉子男子便向众人解释,说他并非是要故弄玄虚,而是这具尸体要送往几千里外的故乡安葬,至少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倘若不做法让尸体“复活”过来,只怕行不到一半的路程,尸体便会开始腐烂,等不到回乡安葬了。   除了这个故事,类似的传说还有不少,都是说湘西的赶尸人神通广大。谢贻香等人自然也听过不少,却不知眼前这位统率十万驻军的陆将军为何会有此一问。   只见陆将军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末将自幼出身行伍,最不相信的便是这鬼神之说。然而玉门关的赶尸队伍,这些年来我等曾亲眼目睹过好多次,由不得末将不相信。不瞒诸位,每个月第七日的深夜,都会有一支赶尸队伍从玉门关外而来,将死在关外的汉人尸体运送回来。而他们所用的运送手艺,便和传说中的湘西赶尸人一模一样,乃是做法令死者‘复活’过来,让死者尸体依次排成一列,跟在赶尸人身后自行走路,就这么一路走进玉门关内。” 第566章 阴山堂   当下便由陆将军身旁一名姓吕的师爷接过话头,向三人细细道来。原来在这玉门关一带,有个叫作“阴山堂”的道教帮派,专门在西域各国打理汉人死者,并且将尸体一路运送回玉门关内,算来已有上百年历史。据说这“阴山堂”本是起源于湘西龙虎山,其祖师爷孤身前来西北谋生,只做这门运送尸体的差事,传到如今这一代,堂主是个道号“幽冥”的中年道士,身边还有几个师兄弟相助;再加上下面的弟子,整个“阴山堂”上下约莫有二十来个人。   就在玉门关城墙后的街道上,也有一间“阴山堂”开设的门店,却是替人寻找亲友的尸体。若有亲友在西域音讯全无,担心早已客死异乡,便可去“阴山堂”的门店提供亲友的性别年龄、身形样貌,再缴一两银子作为订金。此后“阴山堂”在西域各国的人便会帮忙寻找,如果当真寻回了尸体,便要再收二两银子的酬劳;如果一直找寻无果,三年后便退还这一两银子的订金。   所以照此看来,“阴山堂”的这门差事的确可以说是一桩善举,问人索取的钱财也合情合理。可是奇就奇在“阴山堂”那些道士运送尸体的方式,竟是传说中的“赶尸之术”。每个月的初一,“阴山堂”的道士便会向陆将军递交一份清单,在上面列明本月需要将尸体运送回玉门关的死者姓名,连同负责赶尸的道士姓名也写得清清楚楚。待到第七日晚上,若是星月无光的黑夜,玉门关外便会亮起两盏碧绿色的油灯,由两名赶尸人一前一后手持油灯,赶着一队尸体走进玉门关。   而八年前陆将军刚到玉门关驻守时,自然不相信世间真有什么“赶尸之术”,能让死去的尸体自行走路,所以他便带兵盘查,亲眼目睹了“阴山堂”赶尸的整个过程。话说那支赶尸队伍自旷野深处而来,除了一前一后两个“阴山堂”的道士,当中的十来个“人”身穿白色长袍,个个面目僵硬,脸色惨白,正是死人脸颊才有的形貌;而这些“人”每跨出一步,动作都是无比的僵硬,就像是戏台上用丝线操控的木偶,当真是一具具行走的尸体。陆将军等人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世间还有这等诡异之事。   而“阴山堂”的那支赶尸队伍穿过城门,进入玉门关内,又一继续穿行过城墙后的街道,最后去往街道外半里处的一处石屋,正是这玉门关的“义庄”所在,用作于平日里尸体的停放。那两名赶尸人将尸体带进义庄安置,随后便从义庄里出来,在门口闭目打坐,待到雄鸡啼鸣,两人才起身做法,告诉陆将军等人“赶尸之术”已经解除,可以让百姓进义庄认领尸体。陆将军等人连忙进入义庄当中,只见先前那十来个行走的白衣“人”,都已躺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再一查验,的确都是早已死去多日的尸体。再和“阴山堂”月初送来的清单对比,每具尸体的身份也是毫无差错。   如此一来,陆将军等人再不敢有丝毫怀疑,都认定这“阴山堂”的道士果然身怀异术,对他们愈发敬重。但是经此一役,当夜随陆将军同行的所有将士,事后都是大病一场,军医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最后只能归咎于受了什么邪寒。那“阴山堂”的堂主幽冥道长听说陆将军一行人因此生病,连忙赶来问诊,替众人开了些丹药,又画了几道符咒焚毁,陆将军等人这才逐渐好转过来。   原来依照幽冥道长的说法,这“赶尸之术”本是湘西龙虎山的禁忌之术,以此术驾驭尸体行走,就连施术者自身也要受到反噬,因此折寿不少。若是有不相干的人在深夜里撞见赶尸队伍,当即便会冲撞鬼神,招惹邪气入体,往往要大病一场,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于是从那以后,陆将军再不过问“阴山堂”的赶尸队伍,再加上“阴山堂”的道士一直安分守己,从不招惹麻烦,又替关内的百姓寻回了不少亲友尸体,所以玉门关的军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逢赶尸队伍入关的那夜,守城的军士便将城门提前打开,叫军士和百姓早早回避,好让赶尸队伍畅通无阻地进入义庄。   再说那“阴山堂”的堂主幽冥道长,倒也是个来事的人,见陆将军给他们行此方便,之后一旦有百姓来义庄领走尸体,“阴山堂”收取的二两银子里,都会分出一半送到城墙下陆将军设立的办事点,只说是请众军士买酒喝。如此一来,双方也算是礼尚往来,存下了交情,这些年一直都是相安无事。   听完吕师爷这番讲诉,谢贻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玉门走尸”,却是指玉门关一带“阴山堂”的“赶尸之术”。她虽不信世间真有什么法术能令尸体走路,但是看营帐中以陆将军为首的一干将领对此深信不疑,都说是自己曾亲眼所见,一时也猜不透其中玄机,自然也不好当面反驳。   再参照宁萃先前留下的“峨眉血婴”和“兰州鬼猴”两桩案子,这“玉门走尸”应当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只怕暗地里还藏着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她正思索间,却听身后的商不弃突然说道:“这里面有鬼!”   耳听商不弃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却听商不弃补充说道:“不是‘鬼神’之‘鬼’,而是‘阴山堂’的道士们在捣鬼!”   当下他便解释说道:“所谓的三百六十行,不过是谋生的手艺,说到底就是做买卖;要做买卖,便始终离不开‘利润’二字。照你们这么说来,‘阴山堂’每个月从关外运送回一批尸体,就算每次能有二十具尸体,而且都有亲友前来缴钱领尸,合计也才四十两银子,还得分出一半送给玉门关的驻军,这便只剩二十两银子;再平分到‘阴山堂’的人头上,每个道士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依照本朝律法,即便是驻守在玉门关的普通军士,一个月至少也有五钱银子的军饷,试问‘阴山堂’的道士若是真会‘赶尸之术’这等神通,难道便心甘情愿地留在这荒僻之地,赚每个月的这一两银子,而且一做就是上百年?”   营帐旁边一个将领忍不住反驳道:“或许‘阴山堂’的道士本来就没打算以此赚钱,只是想积德行善,做些善事。每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糊口,也就足够了。”商不弃当即冷哼一声,说道:“做一件善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的善事;一个人做善事也不难;难的是一帮人共同做善事。似‘阴山堂’这般有规模地长久经营,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积德行善’,只可能是‘利润’二字。”   说罢,他又解释说道:“也罢,我且不和你谈这‘利润’二字,试问要将死者的尸体从西域各国运送回玉门关,先不算当中的辛劳,单是找到死者尸体所需的人力财力,每具尸体的成本又何止才一两银子?举个例子,一个汉人若是死在畏兀儿人的别失八里城,尸体自然会停放到当地的义庄中,‘阴山堂’的人若是想将尸体从当地的义庄里取出送回,当然不可能白取。我虽不知别失八里城义庄的行情,但若想领走一具尸体,要付的钱只怕远不止一两银子。所以从账面上看,‘阴山堂’的这桩买卖,分明是一桩亏本买卖!”   听到商不弃这番分析,营帐里的众人不禁暗自点头。商不弃环视众人一眼,傲然说道:“所以‘阴山堂’能够在此地经营上百年,绝不可能是靠赶尸谋生。可见在这一切的背后,‘阴山堂’的道士必定还有其它花招!” 第567章 生猜忌   却听那陆将军哈哈一笑,说道:“商神捕所言极是,实不相瞒,对此末将也一直心怀疑虑。但一来没有真凭实据,二来这玉门关又没有衙门,凡是都是以军法治理,所以不管‘阴山堂’的道士是否在暗地里捣鬼,只要他们之举确然是在造福百姓,而且又拿银子孝敬麾下军士,末将自然也不便过问。”   却听先竞月突然冷冷问道:“陆将军的意思,是你们既然拿了‘阴山堂’的孝敬银子,即便他们在暗地里做些不法的勾当,也要替他们庇护?”   这话一出,整个营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那陆将军也是双眉一跳,随即变作笑脸,抚须说道:“这位公子想必是第一次玉门关,有些事还不太明白。须知此地乃是异国疆域,我等驻扎于此,此地便是沙场战阵,从来只认军法,不讲什么律法。末将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说过汉高祖当年攻进咸阳,曾和百姓‘约法三章’,乃是杀人者死,伤人、偷盗者获刑;可见杀人、伤人和偷盗三者,便是律法定罪之根本。而我等行军打仗的粗人,与敌对战,自然免不得杀人伤人,若是依照律法办理,末将麾下的军士岂非都该问斩?同样的道理,若是我方掠夺了敌人的粮草军械,是否也要以律法的盗窃罪拿末将问罪?所以这‘阴山堂’到底该不该查,末将自有判断。”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师兄这一开口便要得罪人的本事,她早已是见怪不怪,当下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战场间瞬息万变,必要时就连军法都可以不顾,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律法了。如今陆将军奉命驻守在这玉门关,十万驻军虽然干戈未起,亦是身在战局之中。所以其间一切决断,自然要由陆将军做主,我等绝不敢胡乱干涉。”   听到这话,帐篷里一干将领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谢贻香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还请陆将军莫要误会,此番我爹叫我来查‘玉门走尸’一事,小女子当然不敢怠慢,到底还是要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同时也是给在座的诸位将军一个交代。所以‘阴山堂’道士的赶尸之谜,以及他们在暗地里是否还存有其它勾当,小女子都要找出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事后应当怎样处置‘阴山堂’的道士,是要捉拿问罪还是不了了之,自然也是由陆将军全权决断,我等绝无二话。”   那陆将军当即拊掌大笑,说道:“说得好,谢三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你说的一点没错,若是能查清‘阴山堂’的底细,也算是了却了我们的一桩心病。至于事后应当如何处置,末将再视情况而定。”说罢,他略一思索,又说道:“说起来谢三小姐来得倒巧,后天便是本月初七,‘阴山堂’一早便送来了这个月的赶尸清单,记得好像共有一十二具尸体。届时末将便亲自陪同三位,到玉门关的城墙上亲眼看看那支赶尸队伍。”   当下三人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便向陆将军致谢。那吕师爷连忙吩咐军士安排宴席,要好生款待三人。众人又随口聊了几句,不料先竞月又突然问道:“而今天下太平,西北并无战事,但诸位将军今日却在营帐中推演沙盘,分明是在备战,不知却是何意?”   这话一出,整个营帐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了先竞月身上。过了半响,那吕师爷才出来打了个哈哈,说道:“三位误会了,陆将军治军甚严,眼下虽是闲暇之期,军士们也不可疏忽大意。今日召集众将推演沙盘,不过是军中例行的规矩罢了。”   先竞月却直视那陆将军的双眼,淡淡地说道:“若是如此,倒是在下多心了。”那陆将军径直迎上先竞月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谢三小姐的这位师兄,眼力倒是毒辣得紧,想必也是一号人物。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不等先竞月回话,旁边一个将领已接口说道:“陆将军久居军旅,并不熟悉江湖上的事,谢三小姐师兄妹二人,在江湖上的名头可是不小。嘿嘿,试问‘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江南武林谁人不知?眼前的这位年轻公子,想必便是人称‘江南一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竞月公子。除此之外,这位竞月公子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便是皇帝麾下亲军都尉府的统办。”   这话一出,营帐里的一众将领当场哗然开来,就连那陆将军也是脸色微变,脱口问道:“你是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心中暗叹,他一直不肯亮明身份,便是担心众将士会有这般反应。要知道亲军都尉府直属于皇帝的隐秘卫队,专门在暗处刺探臣民的隐私,若是遇到有人心怀不轨,立刻便会上报给皇帝,所以世人一听到“亲军都尉府”的名头,无不谈虎变色。而这玉门关更是军机要地,以陆将军为首的驻军听说亲军都尉府有统办前来,难免会起猜忌,还以为是皇帝动了什么心思,这才派人前来刺探。   只可惜先竞月的身份到底还是被认了出来,当下也只得承认。一旁的谢贻香连忙解释了半天,可谓是费尽唇舌,才终于让陆将军等人相信先竞月此行并非是由皇帝授意。然而众将领既然知道有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在场,一个个都是如临大敌,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最后还是由陆将军打破僵局,问道:“方才先统办询问末将,今日为何要在营帐中推演沙盘,莫非统办大人当真不知?”眼见先竞月缓缓摇头,他才冷笑一声,摇头道:“既然先统办并不知情,军机大事,末将也不敢胡言乱语。想来在不久之后,先统办自会明白其中缘由。”   如此一来,三人虽然心中好奇,却也不便再问。而陆将军也不再留三人吃饭,便派军士将他们一路送出军营。先竞月一路上都在思索陆将军所谓的“军机大事”究竟是指什么,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最后只得作罢。待到三人回到客栈歇息片刻,便在街上找了间饭馆吃午饭,重新聊起“玉门走尸”一案。   这一回三人倒是学了个乖,之前在峨眉山上和兰州城里,那宁萃分明都曾暴露过行踪,可见她与商不弃订下赌约之后,其实一直都躲在暗中窥探。而且不久前宁萃屠尽丐帮兰州分舵后,还在地上留下了谢贻香和先竞月的名字,可见她早已知道两人的介入,却丝毫不以为意。   既然“阴山堂”的赶尸队伍要等到后天夜里才会出现,何不趁此机会在这玉门关一带搜寻,看看能不能把躲在暗处的宁萃给揪出来?   谢贻香提出这个法子后,先竞月和商不弃都极是赞同,当下三人便分头行事,商不弃去往街道外面的义庄查访,调查“阴山堂”道士赶尸之谜;谢贻香则是再去军营中求见陆将军,让他派麾下的驻军相助,通缉一个二十来岁年纪、携带油伞的汉人女子;而先竞月却是孤身前往长街上“阴山堂”的那间门店,打算探一探“阴山堂”那些道士的深浅。 第568章 江南忆   单说先竞月在玉门关城墙内的街道上一路询问,终于找到“阴山堂”开的门店,是整条街道最末尾的一幢石砌小楼,合计两层,在门口挂一面划着太极八卦的小旗,上面写着“阴山”二字。   眼见店门敞开,他便直接走进石屋,却只看见一个乌木柜台和几副座椅,除了一个十一二岁的道童躲在柜台后午睡,屋子里便再没有其它人。再看屋角处有通向石楼二层的木梯,他也不唤醒那道童,沿木梯轻声上楼。原来这幢石楼的二层,竟是一间极大的卧室,在地上铺着十几床被褥,倒像是个供行人落脚的客栈,此时也是空无一人。先竞月这才重新下楼,唤醒柜台后那个道童,招呼道:“有劳道长,我要寻人。”   那道童这才惊醒,揉着朦胧的双眼,将一本册子重重地砸在柜台上,没好气地说道:“‘阴山堂’从不寻人,只会寻尸。你要是有亲友在西域失踪,便在册子上写下那人的姓名、年纪和特征,能写多详细便写多详细,然后缴一两银子的订金。此后每个月的第八日,‘阴山堂’都有新的尸体送到外面义庄,里面若有你亲友的尸体,便再缴二两银子领走尸体;若是没有,便继续等。如果连续三年都没有结果,便来此处领回你的押金,另请高明替你找人。”   先竞月早已看出这个道童不会武功,当即捏造了一个假名字写在册子上,又胡乱编了些相貌特征,只说是自己的朋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放在柜台上。待到那道童收走银子,他便打听这“阴山堂”门下的其他道士。不料那道童当场翻了个白眼,冷冷说道:“‘阴山堂’门下向来只和尸体打交道,恕不接待客人。阁下若是认为我等无礼,大可以另请高明。”   如此一来,先竞月也问不出什么,只好从石屋里出来。此番虽然没能摸清这“阴山堂”的虚实,但看那道童的姿态,分明是不屑赚这一二两银子,可见商不弃的猜测多半没错。当下他便回下榻的客栈,谁知路过街道上一间杂货铺的时候,他不由地心中一惊。   原来这间杂货铺看似平平无奇,却在店招的右下角刻了一朵六瓣梅花,约莫只有铜钱般大小,若不仔细观察,还以为是店招上的木疙瘩。先竞月当即踏入店中,开口问道:“行路之人,向店主讨碗水喝。”   杂货铺的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汉人女子,长得倒也算标致,作少妇打扮,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纱衣。见先竞月来讨水喝,便随口回答道:“店门口的瓷罐里有水,自己倒便是。”先竞月却在原地一动不动,淡淡地说道:“前路漫漫,生死未卜,恳请店主亲自为我倒水,以求庇佑。”   那妇人的神色顿时一凛,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先竞月,缓缓问道:“妾身家里恰好有几副铠甲,不知客人能否用得上?”先竞月摇头说道:“除非是黄金甲。”那妇人又问道:“何故索求黄金甲?”先竞月答道:“要与西风战一场。”   说到这里,那妇人已是满脸的惊喜,连忙请先竞月进里屋歇息,自己则将店门虚掩起来,挂出打烊的牌子,随后也一同进到里屋,向先竞月跪地行礼,恭声说道:”妾身李刘氏,于亲军都尉府担任校尉一职,隶属左卫军高统领麾下,奉皇命在玉门关一带设点侦察。不知大人如何称呼?”先竞月连忙请她起身,回答说道:“后卫军叶定功麾下统办,先竞月。”   原来两人先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问答,乃是接头的切口暗号,倒不是什么江湖上的组织,而是朝廷的亲军都尉府。话说这亲军都尉府由于直接听命于皇帝,素来极为隐秘,就连朝中大臣也摸不清当中底细,只是隐隐知道有“统领”、“统办”和“校尉”三类职位,至于其间究竟是怎样的组织架构,旁人皆是一无所知。甚至连谢贻香和先竞月这样的亲密关系,也不曾听先竞月提起亲军都尉府里的详情。   其实整个亲军都尉府分为六部,依次是前、后、左、右、中这五卫军,负责外派的任务;另外还有一部是仪銮司,专门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这六部分别设有六位统领,清一色全是文职,只负责管理调派;在每位统领下,另外配有两位统办,却是武职;再往下便全都是校尉。所以整个亲军都尉府,合计共有六位统领,合称为“六瓣梅”,当中的一十二名统办,则被合称为“十二卫”,先竞月便是其中之一。但他名义上虽是隶属于后卫军统领叶定功麾下,其实却不受后卫军约束,几乎都是由皇帝直接委派。   而眼前这个自称“李刘氏”的妇人,说自己是亲军都尉府安插在玉门关的校尉,自然要比先竞月低一个级别,所以先竞月也无需向她解释来意。只是没想到在这玉门关的驻军当中,居然也有亲军都尉府的设点,可见皇帝到底是生性多疑,非但信不过领兵的陆元破,甚至连驻守西北的七皇子泰王也信不过。   当下先竞月便向这李刘氏询问玉门关的情况,李刘氏回答说道:“卑职奉命监视陆元破的言行,已有六年之久。说来这陆元破倒也算忠诚,六年来并无不敬之处。然而他到底是军中之人,又以军法治理此地,当中难免有不少贪腐之举。早些年卑职曾以此上报过几次,但皇帝却并未理会,所以后面这几年便不再以此上报。”   先竞月心中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对皇帝再是了解不过,要知道皇帝整肃官场的贪腐素来极严,还曾有过贪污五两银子便要杀头的旨意,想不到对玉门关的驻军却肯网开一面。想来还是因为天下初定,不得不依仗此地的驻军,所以才肯宽容,只待他日再来清算。却听那李刘氏又补充道:“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陆元破虽然忠诚,但统办大人此番若是为陆元破而来,卑职必定全力配合。”先竞月不禁双眉一扬,喝道:“休要胡说!”   李刘氏连忙说道:“卑职知罪。”当下先竞月又询问“阴山堂”的事,李刘氏也不太清楚,和陆将军等人所知的大同小异,只说自己的职责是监视陆元破的言行,不敢理会其它的事。先竞月便客套两军,起身准备告辞,却不料那李刘氏忽然问道:“卑职前些日子收到左卫军高统领的指令,说江南一带发生叛乱,四境之内牵一发而动全身,令属下好生监察玉门关的动静;倘若陆元破稍有异动,便要立即禀告。统办大人既然是从中原前来,不知是否知道这江南叛乱的情况?”   先竞月不禁一愣,回想起上午陆将军的一番话语,原来竟是江南发生了叛乱,所以玉门关的众将领才会在营帐中推演沙盘,以做未雨绸缪之举。只是想不通如今天下太平,江南这场叛乱又是从何而来?   那李刘氏见他不说话,便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卑职本是杭州萧山人氏,被派遣到玉门关已有六年之久,听到这个消息,难免动了思乡之情,恨不得插上翅膀,就此回到江南。唉,似玉门关这等鬼地方,明明已经入秋,却如何还是这般酷热?”说着,她便漫不经心地将裙摆撩起,露出一双光滑如缎的小腿,向先竞月笑道:“统办大人若是还有其它需求,只管吩咐便是,卑职无有不从。”   先竞月顿觉耳根发烫,再不敢停留片刻,连忙起身告辞,只说他日再来拜访。回客栈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李刘氏所谓的“江南叛乱”,不料自己这一路从龙洞山毕府到嘉州府峨眉山,再从兰州城到玉门关,算来已有两个多月的光景,居然错过了这等大事。   待到傍晚时分,谢贻香也从陆将军那边回来,说陆将军已经答应下来,派周师爷带领军士搜捕宁萃的下落,但商不弃却一夜未归,也不知去了哪里查案。两人又商议江南叛乱一事,谢贻香也是一头雾水,想不通这场叛乱的来由,最后只得各自回房歇息,只等后天晚上“阴山堂”的赶尸队伍。   却不料第二天凌晨,那陆将军麾下的幕僚周师爷突然来访,说已经有了宁萃的下落。 第569章 传刀功   原来玉门关在陆将军的治理下,盘查极为严厉,但凡是出入玉门关者,都需凭身份文牒记录在案。周师爷奉命去查宁萃的下落,竟然在两天前出玉门关的记录上看到这个名字,也就比谢贻香等人早到一天。再盘问守城的军士,对这个宁萃的印象也是颇深,乃是一个容貌甚美的汉人女子,约莫二十多岁年纪,独自雇了一辆马车出关。由于守关的将士常年驻守在这荒僻之地,骤然见到如此漂亮的汉人女子,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免不得出言轻薄几句,以此起哄。不过最后却也没将那女子怎样,还是任由她出玉门关而去了。   听到周师爷的讲诉,谢贻香连忙询问那些军士可还安好,周师爷不禁莫名其妙,说道:“自然安好。”谢贻香和先竞月这才松了口气,对望一眼,都默不作声。自从前些日子见到被宁萃屠尽的丐帮兰州分舵,两人虽是不以为然,但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敬佩。以宁萃的本事,本可令那些出言轻薄的军士吃点苦头,但她却轻易将他们放过,看来这“撕脸魔”虽然心狠手辣,倒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可是如此一来,宁萃既已出了玉门关,也便意味着不再参与此间的“玉门走尸”一案,多半是去了西北面的天山,在她留下的最后一个案子“天山坠龙”那里等候。恰好就在这时,那商不弃也终于回来,听周师爷说起宁萃的行踪,当即便要前去追赶。   谢贻香急忙劝阻,说宁萃早在两天前便已离去,未必追敢得上。商不弃不禁冷笑:“我和那丫头打过多次交道,知道她素有洁癖,闻不得畜生身上的气味,所以决计不会骑马,更不会改乘骆驼。她既然是雇马车前行,我们只需备六匹快马交替狂奔,不出三日,应该可以在官道上将她截住!”谢贻香却还是不同意,说宁萃一向神出鬼没,担心她的登记出关之举是在故布疑阵,若是就此放弃“玉门走尸”一案,只怕宁萃再不肯现身相见。   商不弃见谢贻香执意不肯追赶,心知单凭自己一人,即便能够追上宁萃,也是抓她不住,只好暗骂几声,就此作罢。谢贻香又向他询问“玉门走尸”一案的调查结果,商不弃冷哼一声,说道:“这桩案子倒不难破,更算不上是什么奇案,甚至远不及先前的两桩案子。经过我这一夜的调查,‘阴山堂’暗地里的勾当我已了然于胸,但那所谓的‘赶尸之术’,却还有些不明白,需等明晚亲眼见到方可判断。也便是说,眼下我已有了此案的结论,但作案过程却还不清楚。”   听到这话,谢贻香连忙追问,商不弃本不愿说,但见到旁边一脸冰冷的先竞月,最后只得丢下一句话,说道:“说到底还是那‘利润’二字罢了,‘阴山堂’之所以如此装神弄鬼,还不是为了夹带走私。所谓‘玉门走尸’,其实却是‘玉门走私’。”说罢,他再不理会两人,孤身回屋歇息。   话说商不弃平日里自称是“古往今来第一神捕”,虽然有些夸大,但经过此番接触,这位北平神捕确实有些真本事,其判断更是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眼下他既已断言“阴山堂”的目的是夹带走私,那想必不会有错,却不知他究竟查到了些什么。那周师爷连忙便向谢贻香和先竞月告别,赶回军营向陆将军禀告,又和两人约定,明晚一更时分在玉门关的城楼上相见。   于是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也不多想,便在玉门关城墙后的街道上闲逛一番。回到客栈后,两人实在百无聊赖,只得探讨武学。谢贻香便将自己在言思道指引下悟出的“融香决”与师兄探讨,希望可以相互映证,让双方都能受益。不料先竞月自从悟出“杀气御刀”这一境界后,便再也没学过其他武功,就连以前师父刀王传授的几套刀法都已弃之不用,只是将那招“独劈华山”翻来覆去地练习,从而打磨到至极。所以谢贻香“融香决”的道理,在他这里却是毫无用处。。   然而对谢贻香而言,“融香决”的真谛则是要将各路武学之长融合在一起,尽数化为己用,所以武功学得越多越好。话说当年刀王传授谢贻香刀法时,担心她一个小姑娘贪多嚼不烂,所以只传授了她“乱刀”和“离刀”这两套最为精妙的刀法。试问刀王既然能被称作刀王,所会的刀法何止数十套,只是并未传授给她罢了。于是先竞月便将自己以前所学的“突斩十八式”、“星火刀法”、“八门生死刀”和“辟天三刀”这四套刀法尽数传授给谢贻香。   由于这四套刀法皆是由刀王所创,所以和谢贻香之前所学同出一路,甚至可以说是“乱刀”和“离刀”的入门刀法,先竞月一边教,谢贻香一边学,进展倒是极快。待到谢贻香学完这四套刀法,再闭目沉思了一顿饭的工夫,终于融会贯通,以“融香决”的妙谛海纳百川,将所有招式融为一体。再看屋外,却已是第二日的下午,竟是两人这一番探讨废寝忘食,居然花去了十几个时辰。   谢贻香又想起自己身上还有海一粟当日赠送的《水镜宝鉴录》,自己这些日子也曾翻阅过几次,却因为静不下心来,一看到书上的字便觉得头晕脑胀。她正想向师兄请教这门功夫,不料客栈的老板娘突然来敲门,说陆将军的幕僚周师爷求见。   两人连忙收拾一番,一同从屋里出来。那老板娘见这对年轻男女居然在房中待了一天一夜,而且神情都有些疲惫,显然是一直没睡觉,不禁暗自咋舌。两人来到楼下,却见商不弃已经在和那周师爷闲聊,却是陆将军听说商不弃已经堪破“阴山堂”的用意,乃是为了夹带走私,所以极为重视,让周师爷提前请三人去玉门关的城墙上相见。   话说这玉门关的城墙连绵数里,高约二十丈,厚约十丈,不同于寻常城墙,这玉门关的城墙当中竟是实心,乃是由一块块岩石堆砌而成,再以三合土填缝。所以纵然是遭遇火炮轰击,也只能伤及皮毛。三人随周师爷一路踏上城墙,才发现靠近城门处的左右城墙,居然是往外凸出一块,伸出十多丈距离,约莫有三丈宽,从而将在城门之处形成一个“凹”字形貌;可想而知,若有敌人强行攻打玉门关城门,便会处于这个“凹”字的缺口处,同时面对左、右、前三方的箭石。   那陆将军早已在城墙上等候,叫人摆了一桌子饭菜,席上还有昨日见过的另一名幕僚吕师爷;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五十名亲军守卫在旁。那吕师爷连忙招呼众人入座,说道:“实在抱歉得紧,依照玉门关军令,除了除夕、元宵、清明、端午、重阳和冬至这六天,军中禁止饮酒,所以也没有酒水可以招待诸位。”三人连忙说道:“我等本不饮酒。”   于是六人便在城墙上边吃边聊,席间陆将军向商不弃询问“阴山堂”夹带走私的详情,商不弃却要故弄玄虚,说道:“不过是商某人的胡乱猜测罢了,做不得数。有道是捉贼拿赃,‘阴山堂’的道士是否夹带走私,今夜便可查个清楚,当场抓他们一个人赃俱获。” 第570章 走尸夜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玉门关外的旷野早已空无一人,和天空融为一体,一同没入黑暗。玉门关内的十几里军营里,却有灯火光片片亮起,映照着一缕缕升起的炊烟,显是军士们正在埋锅造饭。而城墙后的街道上,也是一番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还有一阵幽怨的笛声从街道中传来,依稀是江南水乡的曲调。   谢贻香自城墙上举目望去,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人妇女,正坐在自家店门口拨弄横笛,引得不少人围观。谢贻香虽然不懂音律,却也隐隐可以体会到笛声中的思乡之情,不禁也有些思念秦淮河、乌衣巷的风貌;再看身旁众人,也是皆有同感。正是: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待到天色黑尽,街道上的人事皆已散去,夜空中却无星月亮起,显然是个黑沉沉的暗夜。城墙上的众人等候至今,都已有些疲倦,便靠在城墙的箭垛上歇息。谢贻香和先竞月一夜未睡,顷刻间便睡着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那吕师爷低声说道:“赶尸的队伍来了!”   众人顿时惊醒,一同往玉门关外望去。只见黑暗中隐约可见一队身穿白衣之人,约莫有十几个,正沿着黑夜中的官道向玉门关徒步走来,此时离城门还有数里之遥。   只听那周师爷说道:“依照‘阴山堂’这个月递交的名单,这次负责赶尸的是幽煌和幽灿两位道长,乃是‘阴山堂’堂主幽冥道长的师弟。”谢贻香在城墙上以她那“穷千里”的神通望去,果然发现数里之外的这支队伍前后,各有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人压阵,手里还分别持有一豆碧绿色的油灯。由于隔得太远,即便是她那“穷千里”的神通,也看不清这一行人的身形样貌。   话说这玉门关乃是西北三道防线之首,自陆将军驻守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容不得半点纰漏。所以但凡出入玉门关之人,除了要凭身份文牒记录在案,而且只能在白日里的辰时到申时这五个时辰内方可通行,夜间则严禁一切出入。至于“阴山堂”每个月的这支赶尸队伍,一来当地百姓都说“阴山堂”替他们寻回亲友的尸体,乃是大善之举;二来他当年也曾带兵查验过,不仅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还落得一场大病。所以陆将军才给他们行了个方便,破例在夜间放行。   当下周师爷便吩咐军士打开玉门关城门,好让赶尸队伍入关。那些军士推开城门后,便顺手熄灭了城门一带的灯笼,然后全都躲到城墙上来。谢贻香见状,不禁问道:“难道下面竟不留一个军士?为何还要熄灭灯火?”那陆将军回答道:“‘阴山堂’的道士曾叮嘱过他们,说赶尸队伍最忌阳气,一不留神便会冲撞鬼神,所以要熄灭灯火。而且末将当年也曾吃过苦头,所以每个月的赶尸之夜,无论是此间驻军还是当地的百姓,全部都是避之不及。”   就在众人说话之间,玉门关外的那支队伍也渐渐来得近了。由于这玉门关的城墙高达二十来丈,又是无星无月之夜,只能勉强看清队伍最前面的那个灰袍道士,在他手中碧绿色的油灯照耀下,乃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道士,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做法。而在他后面,合计共有一十二个白衣人,相互间靠得甚近,几乎是前胸贴着后背,黑夜中也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能看到身上所穿的白衣。   再看这些白衣人的行走姿态,更是无比怪异。要知道常人行走时,双臂通常会随着步伐摆动,抬左脚出右手、抬右脚出左手,可谓天性使然。可是这些白衣人在行走时,两条手臂却是垂在两侧一动不动,而且不像是刻意为之。除此之外,他们的步伐更是古怪,两条腿虽然在迈步踏出,却显得毫无力道,就仿佛是飘在地面上行走。最奇怪的还是这些白衣人由于靠得极近,所以十二个人的步伐竟是完全一致,都是同时迈出左腿,随后又同时迈出右腿;而后面一个人的脚步踏上,刚好踩在前面一个人先前的落脚处。   看清这些白衣人的举止,谢贻香、先竞月和商不弃三人都是倒抽一口凉气。显而易见,这十二个白衣人绝非活人,的确是十二具尸体,可是尸体又怎会自己行走?谢贻香沉吟半响,不禁小声嘀咕道:“莫非是这些尸体上装有什么操控机关,由一前一后那两个道士驱动?我曾亲眼目睹过天山墨家的机关消息术,竟能造出机关人和飞鸟,当真可谓神乎其技。”旁边的商不弃冷笑道:“墨家的机关术虽然冠绝当世,但素来骄傲得紧,怎么可能和赶尸的道士扯上关系?不过看眼下这般情形,说不准当真是用了什么器械来操控尸体。”   那吕师爷突然接口说道:“所谓湘西赶尸人,到底只是市井间的以讹传讹,这才会被世人不断夸张。其实小人的祖籍便是江西,在小人的老家,‘赶尸人’又被称为‘背尸人’,运送时全靠将尸体背在背上赶路,久而久之,便渐渐玩出各种花样,据说还有人能够同时背负三具尸体赶路,双退依然来去如风。而这‘阴山堂’的‘赶尸之术’,想来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是这些道士练就出的独门手艺。就好比是波斯那边传来的戏法,虽然明知是假,但变戏法的人却怎么也不肯透露其中玄机,大家虽然好奇,也不好向他们打听。”   听到这话,谢贻香倒是忽然想起了那位已故的“湘西尸王”鲁三通,不禁有些感慨。旁边商不弃接口说道:“凭手艺吃饭,倒也无可厚非;若是凭手艺作奸犯科,那却是自寻死路。”那陆将军忍不住问道:“商神捕先前说‘阴山堂’的赶尸队伍夹带走私,如今可要末将下令,将这支赶尸队伍截下?只不过‘阴山堂’在这一带甚得民心,若是商神捕没有十足把握,从而让末将麾下的军士们扑了个空,那事情便有些难办了。”   谢贻香和商不弃连忙同时回答道:“不必。”眼见赶尸队伍已来到玉门关城门前那个“凹”字当中,谢贻香以“穷千里”的神通死死盯住这支赶尸队伍,待到队伍彻底进入城门的门洞里,她便要下去再看。陆将军等人连忙喝止,说道:“谢三小姐切莫鲁莽,当心离得太近,冲撞了鬼神!”谢贻香冷笑道:“无妨。”当即沿城墙内壁的石梯而下。   先竞月怕谢贻香有失,连忙随她一同下城。谁知谢贻香下到城墙的一半处时,忽然停下脚步,展颜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她当即便和先竞月重新回到城墙上,向那商不弃说道:“先前的‘兰州鬼猴’一案,全靠商捕头才能侦破,居然还能替猴子‘画像’,当真令人心服口服。不知眼下这‘玉门走尸’一案,商捕头是否也能替那些尸体‘画像’,从而解开这‘赶尸之谜’?”   那商不弃脸色微变,反问道:“如此说来,你已经弄清了其中的缘由?”谢贻香笑道:“正是。”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那只赶尸队伍已穿过城墙后的街道,一路往半里开外的义庄而去。谢贻香到底是少女心思,反倒愈发来了兴致,当下便欲效仿先前在兰州城时商不弃和自己定下的三日之约,想要以此取笑这位北平神捕一番。却听先竞月说道:“贻香莫要胡来,还有陆将军陪同在此。既已破案,便赶紧说出来。”   谢贻香听师兄发话,只得向商不弃做了个鬼脸,这才对陆将军说道:“‘阴山堂’的诡计已被我看破,我们这便赶去义庄,抓他们一个正着。不过在此之前,还请陆将军派兵把‘阴山堂’在街道末尾的那间门店包围起来,万万不可走脱一人。” 第571章 揭谜底   众人也不知道这位谢三小姐究竟发现了什么,那陆将军认定她是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当下便照她安排,将城墙上同来的五十个亲兵唤来,叫他们去封锁“阴山堂”在镇上的门店,又令守城军士关上城门。随后众人便随着谢贻香从城墙上下来,沿着赶尸队伍走过的路,一路往街道外面的义庄而去。   那停放尸体的义庄离街道还有半里多地路程,此时那支赶尸队伍已彻底进入其中。谢贻香脚步不停,却指着地上赶尸队伍留下的脚印向商不弃问道:“敢问商捕头,十几个人组成的队伍,如何却只留下了三行脚印?”   商不弃略一思索,冷笑道:“这三行脚印当中,有两行脚印是赶尸队伍里一前一后那两个道士所留下。至于这第三行脚印,想必大家方才都已看得清楚,中间那十二具尸体行走的步伐一致,后面的尸体抬脚迈步,刚好是踏在前面尸体留下的脚印上,所以这第三行脚印,其实是由当中那十二具尸体共用留下。”   谢贻香又问道:“能让尸体自行走路,已属不易,为何还要保证十二具尸体只留下一行脚印,这岂不是难上加难?”商不弃忍不住怒道:“你来问我,我又去问谁?”谢贻香笑道:“商捕头办案多年,经验自然远胜于我。敢问商捕头,作案现场留下的脚印意味着什么?”   商不弃正待破口大骂,却突然反应过来,喃喃说道:“作案现场若是留下脚印,依照脚印的深浅大小,便可判断此人的身高、体重和年纪……我明白了,看来这‘阴山堂’的赶尸队伍中,果然有夹带走私的勾当,自然是将东西藏在了那些尸体身上,所以脚印会比正常体重的人更深一些。为了不让旁人从脚印中看出破绽,所以‘阴山堂’的道士才会让十二具尸体共用一行脚印,其实却是要毁去原本的脚印。”   谁知谢贻香却夸张地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商捕头的这番结论,虽不中亦不远矣。夹带走私倒是不假,但你说是藏了东西在尸体身上,只怕却未必。”商不弃当即怒道:“你这丫头,不过是凭借你那‘穷千里’的神通,所以才能在黑夜中看得比我清楚一些罢了,又算什么本事?就好比是我带条狗来办案,狗的嗅觉自然远胜于你,难道便可以说你连一条狗都不如?”旁边的先竞月不禁皱眉说道:“你嘴里放干净些。”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玉门关的义庄门口,而那支赶尸队伍分明刚进去不久,还隐约听见里面传来话语声。陆将军和吕、周两个师爷连同十来名守城军士,都是站得老远,生怕冲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谢贻香则毫不避讳,径直上前推开义庄大门。顿时便听里面有人惊呼道:“什么人?当真活得不耐烦了,找死!”谢贻香冷笑道:“只怕找死的却是你们。”   众人连忙上前一看,这才看清义庄里面的情形。只见里面是间极大的屋子,摆着几十副棺材,里面装的都是些无人认领的尸体。而先前赶尸队伍中那一十二具白衣尸体,眼下还没来得及装进棺材,横七竖八地摆在地上,不见半点生机。然而再看旁边,除了一前一后赶尸的两名灰袍道士,这义庄里分明还有四个黑衣蒙面人,正在整理地上的几包事物。眼见谢贻香等人推门进来,义庄里的这些人都是手足无措。   谢贻香微微一笑,扬声说道:“所谓‘赶尸之术’,到底只是装神弄鬼,当中玄机,其实根本不值一晒。这一十二具尸体之所以身穿白衣,便是为了在黑夜中吸引旁人的目光,从而掩盖背后的真相。因为在每一具尸体背后,其实都藏有一个黑衣蒙面人,前胸贴着前面尸体的后背,后背贴着后面尸体的前胸,再将两条腿和前面尸体的腿困绑在一起,所以黑衣人在后面抬脚,尸体也会跟着抬脚。而旁人在星月无光的黑夜中看来,就好像是一队穿白衣的尸体自行走路,其实却是尸体背后的黑衣人在作祟。”   顿了一顿,她又继续说道:“至于十二具尸体共同留下的那一行脚印,其实是尸体身后黑衣蒙面人的脚印,因为在他前面绑有一具尸体,行走间便等于两个人的重量,脚印自然比正常人深得多——当然,尸体身上也还夹带了一些走私的货物——所以隐藏在尸体背后的黑袍蒙面人才会想出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子,让后面人踩前面人留下的脚印,以此掩盖这一破绽。”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若非如此,这义庄里又怎会突然出现了几个黑袍蒙面人?那吕师爷却忍不住问道:“然而当年陆将军曾盘查过‘阴山堂’的赶尸队伍,却并未见到队伍里有什么黑衣蒙面人,那又是怎么回事?”谢贻香笑道:“当年陆将军刚到玉门关驻守,‘阴山堂’自然猜到陆将军要亲自检验,所以那次倒是没玩这些花样。至于陆将军当时看到的‘尸体’,多半是由活人假扮,事后再偷梁换柱,到这义庄里调换成真正的尸体,对此我稍后自会解释。至于陆将军一行人当时的那场大病,‘阴山堂’只需给你们下点药便能办到,却是再容易不过。”   话音落处,那两名“阴山堂”的道士早已脸色大变,不停地叫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后面的陆将军冷哼一声,说道:“既然已经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同行的军士相继上前,打开地上那几个包裹,顿时滚落出满地的象牙、犀角等珍稀物件。那周师爷愤愤说道:“好个‘阴山堂’,如此装神弄鬼,果然是为了夹带走私,以此躲避关税!”   那两个道士和四个黑衣蒙面人眼见事情败露,也认得驻守玉门关的统帅陆元破陆将军,当下也不再反抗,纷纷束手就擒。军士又撤下那四个黑衣蒙面人的面纱,果然都是‘阴山堂’的道士,也算是众军士的老熟人了。当中一个道士忍不住说道:“还请陆将军网开一面,想必将军也知道,单靠运送尸体这点微末收入,还不够我们养家糊口,这才一时糊涂,动了歪念。”旁边另一个道士则是冷哼一声,沉声说道:“类似象牙、犀角这些珍稀物件,若是正大光明地运到中原贩卖,都要在兰州城缴纳三成的赋税,本就没什么利润了。如今玉门关的例行检查,又要向我们征收额外的一成赋税,若不靠夹带走私,哪里还有钱赚?”   那周师爷忍不住怒道:“放屁!玉门关虽有例行检查,但那一成的赋税却是自愿缴纳。但凡给了这一成赋税的商队,玉门关的例行检查便会通融一二,往往是十斤货写成七斤货,日后到兰州城缴纳赋税时,那里的官员也会按照玉门关的记录征收赋税。所以照此算来,无论缴没缴玉门关的这一成赋税,最后账面上都是一样,哪里是额外多收了你们一成赋税?”   那陆将军不禁瞪了他一眼,连忙向旁边的先竞月笑道:“倒是让先统办看笑话了,这玉门关的军饷一向吃紧,末将曾多次向泰王提及,泰王也别无办法,只是让末将自行解决。所以玉门关收的这一成赋税,乃是补充军饷之用,倒不是末将存有什么私心。”先竞月回想起杂货铺里李刘氏的话,当即说道:“无妨。”   商不弃此时已在义庄里兜了一圈,忽然向谢贻香问道:“照你的说法,‘阴山堂’今夜运送了十二具尸体,队伍里应当有十二个黑衣蒙面人才对,可是眼下为何只有四个?”谢贻香不禁笑道:“我方才便已说过,‘阴山堂’的夹带走私的东西,恐怕不仅仅是地上这些货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第572章 辨使臣   这话一出,‘阴山堂’的道士们顿时脸色大变,好几人甚至浑身直哆嗦。众人连忙询问详情,谢贻香却突然带开话题,笑道:“‘阴山堂’的赶尸既已持续上百年之久,这座义庄也自然在百年前便已建好。我若是猜得不错,此间必定建有密室暗道,而另外的八个黑衣蒙面人,此时便是躲进了密室暗道之中。至于陆将军当年的那一次查验,‘阴山堂’先用活人假扮尸体,事后也是利用义庄里的密室暗道,拿事先准备好的尸体偷梁换柱,换掉了那些假冒尸体的人。”   说着,她又向商不弃笑道:“记得前天晚上商捕头一夜未归,自然是来了这里调查。此后商捕头虽不知‘赶尸之谜’,却能得出‘阴山堂’借赶尸之举夹带走私这一结论,显而易见,自然是商捕头那时便已发现义庄里建有密室暗道。”商不弃微微点头,冷笑到:“不错,这义庄里有一条地道可以通往别处。”   耳听商不弃承认,谢贻香信心一足,继续说道:“师兄当日去街上‘阴山堂’的门店探查,曾说门店的二曾铺有十几床被褥,倒像是一间客栈。如此推算,义庄里的密室暗道如果是一条通往别处的地道,那么出口只可能在街道末尾‘阴山堂’的那间门店里。因为除了那间门店,这玉门关内不是军营便是旷野,地道的出口设在哪里都不安全。所以方才在过来之前,我便请陆将军派兵包围“阴山堂”的门店,不可放走一人。”   商不弃忍不住拊掌笑道:“好个谢贻香,长进倒是不小。看来再过几十年,这天下间的名捕,倒也有你一席之地。”当下他还要考验谢贻香,让她找出这义庄里的这条地道所在,对此谢贻香却是无能力,最后只得请商不弃出手。   那商不弃还要卖弄,说道:“要说这机关消息之术,商某人年轻时也曾拜在一位名师门下学艺;虽不及包罗万象的墨家机关术,但要找些密室暗道,却是难不倒我。”说罢,他便将义庄里的几口棺材摆弄一番,顿时便有一道暗门从地面上弹开,露出一条通向地底的暗道。   回想起先前在兰州城的时候,也是由商不弃发现民房里的暗门,这才找到丐帮兰州分舵的窝点,看来这位北平神捕的机关消息术倒也有两把刷子。先竞月已解下背后的偃月刀,手持火把带头进入地道,众人紧随其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已走完整条地道。先竞月推开头顶上的木板跃出一看,果然正是自己之前来过的“阴山堂”门店,而地道出口则是在一楼的柜台后面。   只听楼上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问道:“这么快便处理完了?看来你们几个的手脚,倒是愈发利索了。”随后便有一个邋里邋遢的道人从楼梯上下来,见到地道旁的先竞月,顿时脸色大变,喝道:“你是什么人?”   先竞月略一打量这个邋遢道人,便知他的武功深浅,当下也懒得理会,转头招呼地道里的众人上来。那道人勃然大怒,飞起一掌便向先竞月击来。先竞月不愿出刀杀人,只是侧身躲开,商不弃恰好从地道里跳上来,然后便看见道人的这一掌朝自己迎面而来,顿时“哎哟”一声,骂道:“好你个先竞月,分明是要存心害我!”话虽如此,他已双手齐出,挡开对方这一掌,随后从腰间摸出一根黑黝黝的铁尺,和那邋遢道人缠斗在了一起。   这还是先竞月首次见到商不弃出手,武功虽然不差,但比起和他并称为“南庄北商”的庄浩明,何止差了一大截,甚至连谢贻香也要高出他不少。两人这一动手,顿时惊动了楼上的人,陆续便有几个黑衣人从楼梯上下来。而谢贻香、陆将军和周、吕两个师爷也先后从地道里出来,见到这般局面,陆将军便朝那个邋遢道人喝道:“幽冥道长,你们的花招已被当场揭破,陆某人的大军也早已将这里包围起来。看在大家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份上,‘阴山堂’还是束手就擒罢。”   原来这个邋里邋遢的中年道人,居然便是“阴山堂”的堂主幽冥道长,难怪能逼商不弃亮出兵刃。眼见陆将军也现身此间,那幽冥道长顿时斗志全无,兀自长叹一声,向商不弃罢手认输。陆将军便叫外面的军士进来,将石屋里的人尽数拿下。   之后经过众人的核查,今夜进入玉门关的赶尸队伍合计二十六人,已被全部擒获。再加上“阴山堂”门店里的幽冥道长和三个道童,几乎已将整个“阴山堂”一网打尽。然而这些人里却有八个黑衣人并非“阴山堂”的道士,乃是隐藏在今夜的赶尸队伍里混进玉门关,然后通过义庄下的地道来到此间。当中有四个是波斯人,也无身份文牒,多半是波斯国的流寇,说是要前去兰州城讨生活;另外还有三个汉人,却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想要回中原探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看样貌却分明是个金发碧眼的色目人,但任凭众人如何盘问,他只是微笑着摇头,仿佛听不懂众人的问话,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众人这才明白谢贻香为何要说“阴山堂”夹带走私之物,分明竟是活生生的人,原来却是以赶尸作为障眼法,带这些人悄然混进玉门关。那陆将军当场勃然大怒,喝道:“幽冥!你这‘阴山堂’若只是夹带走私些珍稀物件,念在大家这些年的交情,陆某人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你夹带的分明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而且还帮这些来历不明的色目人混进中原,这岂不是卖国求荣?”   那幽冥道长不住地叹气,说道:“陆将军教训得是,此事的确是我‘阴山堂’的错,然而卖国求荣却不敢当,只是借此讨口饭吃而已,‘阴山堂’这百年来,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唉,这年头做买卖谋生,能赚到些糊口钱的,又有几人干净?今日既然被陆将军抓了个现行,贫道也认栽了,任凭将军处置。”陆将军又骂了几句,这才令军士将所有人暂且收押,派人向坐镇兰州城的泰王禀告,请泰王发落。   商不弃却对那个儒生打扮的色目人甚感兴趣,兀自打量了半响,忽然对那色目人说了一番叽里咕噜的异族语。那色目人的微微一怔,当下也用异族语回答,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听得旁边的谢贻香、先竞月和陆将军等人一头雾水。   然而那周师爷却听得懂两人的对话,越听脸色越难看,当即翻译道:“想不到这个色目人居然是吐蕃派来的使臣,眼下商神捕正是在用吐蕃语和他交谈。原来吐蕃国主也已知道恒王在江南造反的事,所以派使臣混入玉门关,要去兰州城和一位大人物会面,打算两家联手,伺机进攻中原!”   听到这话,那陆将军直气得脸色惨白,厉声怒喝道:“吐蕃小贼,也敢图谋我中原之地?有我陆元破在此一天,吐蕃的军队便休想跨过这玉门关半步!”然而旁边的谢贻香和先竞月听到周师爷的翻译,差点没吓得当场跳起来,异口同声地问道:“是恒王在江南谋反?” 第573章 且别离   话说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素来心怀叵测,若说恒王领兵造反,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就在几个月前,这位恒王分明已经命丧于龙洞山毕府之中,而且还是由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参与结案,这才坐实了毕府里的死者便是恒王。可是已经去世的恒王又怎会死而复生,在江南之地造反作乱?   那陆将军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眼下朝廷极力遮掩此事,所以西北一带皆不知情。既然周师爷一时说漏了嘴,那末将倒也不必隐瞒两位。”   说来此事倒有些复杂,原来两个月前,负责毕府命案的常大人向朝廷禀告恒王的死讯,并且将凶手毕长啸押解回金陵。皇帝哀痛之余,下令举国发丧,又削去毕长啸“郑国公”的爵位,将其贬为庶人。待到恒王的讣告发出,以宁丞相为首的朝中百官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上书弹劾,要肃清恒王遗留下来的各方势力。对此皇帝不但全部准奏,更将恒王麾下的几员大将尽数撤职,让皇长子亲自前往江浙接管海防,竟是要将恒王原来的军权转交给皇长子。   谁知皇长子还未从金陵动身,恒王却突然死而复生,出现在了江浙驻地。据恒王所说,数月前他率军出海偷袭倭寇巢穴,不料却在海上迷路,漂流了数月才得以平安归来。所以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没去过蜀地的龙洞山毕府,更不知道死在毕府里的“恒王”究竟从何而来。而江浙驻军本就对毕府命案的真相存疑,一直不肯相信恒王已死,如今见到这位从海上归来的恒王,连忙确认了他的身份,乃是真金白银、货真价实的恒王。   如此一来,整个朝局可谓乱作一团。这边恒王的讣告刚出,那边恒王就活蹦乱跳地死而复生,就连肃清恒王余孽的宁丞相和接手恒王军权的皇长子两人,一时间也成了无头苍蝇,不知应当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皇帝心狠手辣,朱批十个大字:“恒王已薨,诛杀冒名贼子”,竟是不认这位从海上归来的恒王。眼见皇帝如此手段,原本追随恒王的各方势力索性便来了个鱼死网破,效仿宋太祖的陈桥兵变,在江浙驻地给恒王黄袍加身,追随恒王揭竿而起。   至于驻守在玉门关的陆将军等将领,也是刚接到这个消息不久。要知道自本朝开国以来,皇帝鸟尽弓藏,相继诛杀大半功臣,就连大将军谢封轩的兵权也被撤去,尽数交给了几个皇子。当中除在江浙沿海抵御倭寇的恒王,还有驻守在西北的泰王,再加上于漠北对抗前朝异族的颐王和赵王,几乎统领了本朝军马的十之七八,又被世人称为“四王将兵”。所以眼下恒王造反,关键便要看另外三位皇子的反应;倘若这四王齐反,恐怕本朝的江山顷刻间便会彻底覆灭。   幸好驻守西北的这位七皇子泰王是皇帝最信任的一个皇子,泰王对皇帝也是忠心耿耿,所以皇帝第一时间便令泰王率领驻守在兰州卫的二十万大军回师中原,开往汉口一带待命。同时又将各地零星的兵力征集起来,驻守于湖州、宣城、铜陵三地,防止恒王的叛军北上。而兰州卫的军马这一回师,西北的防御工事便只在玉门关和嘉峪关这两道防线,所以谢贻香等人当日前往陆将军的营帐,看到众将领在军帐中推演沙盘,便是为了预判所有的变数,提前做好准备。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面面相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日在龙洞山毕府,面对毕府里这桩错综复杂的命案,谢贻香也不是没怀疑过恒王尸身的真假,但后来在那个神秘小道士得一子的指点下,众人为求自保,到底还是坐实了“恒王已死”这一结论。如果当时能够查明死者并非恒王,又或者以“死者身份不明”坚持不肯结案,也不会引出后面这一连串的事,更不会生出江南的这一场叛乱。   然而再转念一想,命丧于毕府的那个假恒王,身形样貌竟能与恒王如此相似,而且还有恒王麾下“大漠狂风”萨礼合萨将军一路同行,亲口证实死者便是恒王,可见此事早有预谋。再加上朝廷的讣告刚一发出,真正的恒王立刻便在江浙驻地现身,整件事显而易见,分明就是恒王自己设下的局。其目的便是要给自己找到一个造反的理由,同时也将手下的军士和支持他的各方势力逼上绝路,不等不登上恒王这一条造反的贼船。   所以无论当日毕府里的众人是否坐实“恒王已死”这一结论,恒王既已设下假死之局,可见造反的决心已定,起兵不过是迟早的事。想通了其中关键,谢贻香心中虽然懊恼,但也不似方才那般自责,忍不住说道:“本朝开创不过十多年光景,百姓刚从前朝异族的暴虐中解脱出来,正是人心思定之际。恒王的军力再强,也强不过人心,到头来只会是自取灭亡。”   然而先竞月却有些坐立不安,想不到因为在峨眉山七里坪的一番驻足,居然被牵扯进“恶人磨”商不弃和“撕脸魔”宁萃二人的赌约当中,还随商不弃一路前来了这西北的玉门关,错过了恒王造反这件大事。当下他略一沉吟,便说道:“既然‘玉门走尸’一案告破,我这便要赶去江南。”   听到这话,谢贻香也动了归心,要随师兄同回金陵,但商不弃却哪里肯依?仅凭他孤身一人,又怎是宁萃的对手?他不敢去打先竞月的注意,只得以言语套闹谢贻香,说道:“谢贻香,当年轰动金陵的‘撕脸魔’一案乃是由你主办,你也因为此案升职成刑捕房捕头。可是此案真正的元凶,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而且此刻就在这玉门关外,难道你竟打算不闻不问?所谓‘在其位、谋其政’,眼下恒王造反,自有朝廷的兵将应对,你不过是刑捕房里区区一个捕头,放着凶手不抓,回金陵瞎掺和什么?”   商不弃这番话倒也在理,谢贻香犹豫半响,竟有些被他说动。先竞月知道谢贻香的心思,当即说道:“毕府命案,你我皆牵连在内。如今皇帝不肯承认恒王的身份,毕府命案自然是维持原判,所以不可能责罚主审的常大人,更不可能责罚你我。但眼下你最好不要回金陵,一来明哲保身,二来免得有人借此事做文章,将火烧到你爹身上。”   听先竞月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同意谢贻香和自己继续去缉拿宁萃,商不弃惊喜之下,连忙又劝了谢贻香几句。最后谢贻香终于下定决心,和师兄暂且分别,随商不弃西出玉门关,沿路追赶宁萃乘坐的马车。待到与陆将军等人一一告别后,先竞月便一路将两人送出玉门关,临别时又再三叮嘱谢贻香,说道:“我在峨眉山上见过宁萃,论功力你和她只在伯仲间,再加上你的‘融香诀’,自可轻松胜她,却要提防她暗箭伤人。若是寻不到宁萃踪迹,便需立即折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莫要急于一时。”   要知道先竞月的话本就不多,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即便开口,也是言简意赅。此刻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倒是有些反常,显然是因为恒王的事心乱如麻。谢贻香脑海里也尽是恒王死而复生一事,再加上临别时的离愁,一时也没在意。当下她和商不弃清点好行礼,跨上陆将军所赠的军马,虽然有些依依不舍,终于还是挥鞭策马,沿官道往西北方向而去。   待到谢贻香和商不弃的身影消失在尘沙当中,先竞月这才转身入关,孤身前往街上那间杂货铺,却是要找亲军都尉府安插在此地的校尉李刘氏,用亲军都尉府的飞鸽传书向皇帝述职。 第574章 陌生人   话说谢贻香和商不弃一路出兰州城,正所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放眼望去,皆是无穷无尽的荒漠,据说几十里地都没有人烟,留给行人的唯有孤寂与凄凉;偶尔吹来一阵微风,转眼间就变成磅礴的劲风,刮起沙石乱飞、扑面而来,令行人不得不驻马暂避。商不弃这才知道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追上已经走了两天的宁萃,绝对没有任何可能,相比起来,宁萃乘坐的马车反而比两人骑马更快一些。   两人只得放弃追赶的念头,按住缰绳缓缓前行,幸好在入夜前碰上一支去往“别失八里城”的商队,也是今日早些时分才从玉门关出来。似这般在荒漠中赶路,行人若是意外相逢,大都会结伴同行,商队也邀请两人一路,便在官道旁安营扎寨,生火过夜。   话说这荒漠的昼夜温差极大,一旦入夜,更是出奇得冷,待到帐篷搭好,众人吃过干粮后,都围在篝火旁喝酒聊天。这支商队的向导是个畏兀儿族的老者,便借着酒兴胡侃,向众人讲述别失八里的鬼怪传闻,例如会飞的头颅夜半吃人,独眼的小孩入室剥皮。虽然明知他的故事都是瞎编乱造,但在这荒漠的深夜中听来,也有些令人心生恐惧。   渐渐地便到了一更时分,早有一弯月牙挂在夜空,将整片荒漠镀上一层银辉,商队的大半人已入帐篷歇息。谢贻香一个女子,自然不便与众男子同挤一个帐篷,便在篝火旁和衣歇息,朦胧中忽然听到值夜的人唤醒众人,说道:“大家戒备,南面有个陌生人过来,怕是这荒漠里的歹人!”   所有人相继惊醒,重新围到篝火旁边。定睛望去,只见月光下果然有个人影从南面二来,正向众人所在的营地行来,速度倒也不算快。那畏兀儿向导当即沉声说道:“怪事!怪事!这荒漠里的贼匪也就‘风沙骑’、‘脏胡子’和‘库里魔刀’三支人马,但都只在别失八里城一带活动。这玉门关有汉人的军队驻守,贼匪们再如何胆大包天,也绝不敢来这一带抢劫。眼下这人又是什么来路?”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也不明白荒漠里的事,当下只得静观其变。   商队众人不敢大意,纷纷摸出随身携带的兵刃,当中大半都是弩箭。再看南面那个陌生人脚步不停,离营地已不过两百多步距离,商队的领头人便用汉话高声喝问道:“来的是什么人?”那人却不回答,继续朝这边而来。随后领头人又用各族语言逐一询问,那人依旧不答,脚步反而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变成小跑,径直冲向众人所在的营地。   眼见对方如此举动,商队里有个畏兀儿汉子便抬起弩箭,瞄准月色下的陌生人,大声喝道:“停下!再不停下,我便要放箭了!”此时那人离众人只有一百五十多步,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已能大致看清,乃是一个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浑身上下都是尘土,可谓是肮胀不堪。那畏兀儿汉子喝出这话,见对方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顿时起了杀心,径直扣动手中弩箭机簧,羽箭顿时离弦而出,一箭射穿了那个陌生人的脖子。   谢贻香微微一怔,想不到这畏兀儿汉子的弩箭竟有如此威力,丝毫不逊于汉人的弓箭,而且下手也是如此之狠辣,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一幕,顿时吓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只见荒漠中那陌生人脖子被射穿,忽然伸手握住箭尾,奋力将箭拔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与此同时,他双腿不停,继续朝营地这边狂奔过来。   众人惊骇之下,还以为是那人受了这致命一箭,在做垂死挣扎,谁他竟是越跑越快,看不出有丝毫力竭之像,转眼间离营地只有百步之遥。这是怎么一回事?世间怎会有人的脖子被羽箭射穿,居然还能安然无恙,难道这个出现在荒漠月夜里的陌生人,竟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   那放箭的畏兀儿汉子吓得脸色惨白,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商队领头人临危不乱,当即也是一箭射出,正中那人胸口。其余众人惧意一去,连忙纷纷效仿,顷刻间乱箭齐发,已有十几支羽箭射在那人身上,当中几只箭劲力不小,甚至还穿透了那人的身子。如此一来,那陌生人的奔行速度这才慢了下来,往前冲出几步,终于摔倒在地,再没能爬起来。但远远望去,依稀可见看见他的手脚还在不住地挣扎。   眼见这个陌生人终于倒下,众人稍微松下一口气,心中却仍有余悸。商队领头人连忙向畏兀儿向导请教,向导沉吟半响,说道:“据说世间有不少奇药,能够在短时间内激发出人体的全部潜能,更无惧于生死。照我看来,那人多半是服食了此类药物,所以在中箭后才会回光返照。可是这个人孤身前来送死,分明有些不合情理,恐怕当中有诈……是了,说不定这是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大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事等到天明再说!”   众人听向导说得在理,便守在篝火旁小心警惕,也不敢出去查看那个陌生人。谢贻香和商不弃虽是艺高人胆大,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便强出头。谁知后面这大半夜却什么事都没发生,百步开外的那个陌生人也不再动弹,显是死得透了。待到夜空中的月牙渐隐,天色缓缓泛白,将整片荒漠照亮,众人眼见荒漠四野再无异样,这才敢结伴去看那陌生人的尸体。谢贻香和商不弃也一同前去,两人都是吃公门饭的办案老手,一见地上这具尸体,顿时吓了一大跳。   原来地上这具尸体,分明是一个早已死去两三天的人。尸体上虽然插满羽箭,但伤口处却并无多少鲜血浸出,只是有些凝结的黑血,正是死后才中箭的征兆。再看尸体的形貌,乃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黑衣肮脏破烂,浑身肌肤呈紫红色,有着明显的浮肿,正是尸体停放了两三天才有的特征。商不弃惊恐间也顾不得旁人目光,径直上前验尸,略一查探,立刻沉下脸色,说道:“这人的死因是肺病引起的窒息,而且早在三天前便已身亡,还曾被人埋进了土里,所以浑身上下才有这许多尘土,就连耳朵和鼻孔里都是。至于你们昨夜射在他身上的羽箭,不过是射中了一具尸体。”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哗然。从昨夜射杀那个陌生人到现在,商队众人一直盯着这具尸体,当中绝无调换的可能,试问一具死于三天前的尸体,又怎么可能在月夜下行走奔跑?那畏兀儿向导已是浑身发颤,突然将双手交叉在胸,朝西方跪下,叩头说道:“这是易卜劣斯的仆从在作祟,伟大的真神,我们祈求您的庇佑!”谢贻香听不懂他的话,便向商队旁人打听,便有人告诉她说‘易卜劣斯’源自畏兀儿族所信奉的宗教,乃是邪恶的化身,眼下向导这般祷告,意思是说这具尸体其实是恶魔在作祟。   当下谢贻香和商不弃低声商议一番,都是毫无头绪,也不知这具尸体为何能够“复活”。再回想起昨夜那一幕,谢贻香突然灵机一动,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两个字,脱口说道:“走尸?”   话说宁萃和商不弃订下赌约,留下“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和“天山坠龙”这四个案子。而众人不久前在玉门关侦破的“玉门走尸”一案,却是“阴山堂”的道士假借赶尸之名夹带走私,比起前面的“峨眉血婴”和“兰州鬼猴”两桩大案,分明有些不值一提。   难道是众人一开始便想错了,宁萃所谓的“玉门走尸”一案,指的并非“阴山堂”的赶尸队伍,而是眼前这具在月夜中奔走的尸体?   谢贻香说出自己的猜想后,商不弃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但又立刻否定道:“所谓‘玉门走尸’,本就是宁萃那丫头留下的哑谜,我们揭穿的‘阴山堂’花招,也和这一谜面吻合,又何必胡思乱想?要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始终是缉拿‘撕脸魔’归案,眼下我们离玉门关已有二三十里路,绝无回头之理。即便我们对‘玉门走尸’的判断有误,只要能抓到宁萃,一切谜题自然也能迎刃而解。” 第575章 寻龙迹   撞见这等诡异之事,商队众人哪里还敢多做停留,连忙收拾行装继续赶路。谢贻香和商不弃随商队同行,一路上虽然遇到两股贼匪,也被商队领头人用孝敬银子打发掉,却再没撞见什么古怪之事,看来当夜那具行走的尸体只是一桩偶遇的怪事,并非是有人故意针对这支商队而来。   如此随商队沿官道往西北行进,穿过人烟绝迹的荒漠,花了大半月的光阴,这才终于来到别失八里城。话说这“别失八里”,不但是畏兀儿的国名,同样也是都城之名。其都城地处天山山脉的东北方,本是前朝的西北重镇,又被称之为“别十八里”、“鳖思马”和“别石把”等,乃是取自突厥语“五城”之意,也被前朝称为“北庭”。当中居民基本都是畏兀儿人,也有西域各国之人,而汉人沿用前朝称呼,将这些西域各国的人统一叫做“色目人”。   两人便与商队道别,一路进到城中,放眼望去,这座别失八里成倒也算是繁华,却因为本朝以嘉峪关分割疆界,如今城里除了行商的队伍,几乎看不到有汉人居住。想来是物以稀为贵,见到谢贻香和商不弃这两个汉人前来,城里的色目人都甚感新奇,纷纷拿出烤馕、手抓饭等当地美食招呼两人品尝。两人身处异国,不得不小心提防,便在城东选了一处僻静的客栈,要了两个房间住下。   话说此地既已是别国的都城,谢贻香和商不弃的捕头身份自然也用不上了,无法再像先前那样去找当地官府帮忙。幸好这间客栈的主人是个五十来岁精瘦老者,全名唤作玉山·西日阿洪·伊力亚,年轻时曾在外面跑过生计,所以会说一些汉语;也正因如此,两人才会选择这间客栈下榻。待到安置妥当后,谢贻香便向这位玉山老爹打听‘天山坠龙’,看看能不能堪破宁萃留下的最后一个哑谜。   谁知那玉山老爹却是茫然不解,回答说道:“‘天山’我当然知道,‘坠龙’却是什么意思?”聊到最后,竟成了谢贻香反过来给他解释。原来这所谓的“坠龙”二字,首先便要从“龙”之一物说起,乃是华夏传说里的神异动物,最早可追溯到殷商时期,本是用来象征祥瑞,到后来渐渐变成皇权的象征。至于这世间是否当真有“龙”之一物,却是谁也说不清楚,有不少人声称自己亲眼看见过龙,基本都是源自于“坠龙”这一现象。   所谓“坠龙”,顾名思义,便是从天空中坠落到地上的龙,有时也指在水边搁浅的龙。就好比谢贻香当日在鄱阳湖畔听到的“赤龙镇传说”,说那条赤龙身受重伤,却被鄱阳湖畔的百姓惊扰,最后浮尸湖面,其实也属于是一次“堕龙”。   所以宁萃留下的“天山坠龙”,单从字面上来看,便是指在天山一带出现了“坠龙”现象。那玉山老爹听懂谢贻香的意思后,连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在我们畏兀儿的信仰之中,根本没有你们汉人所谓的‘龙’,更没听说过天山有什么‘坠龙’。”   谢贻香也不灰心,此后又和商不弃在城里寻找其他通晓汉语的色目人询问,却都没听说过什么“天山坠龙”。眼见这条路行不通,两人立刻改变思路,在城里打听宁萃的下落,看看宁萃是否也来了此地。商不弃破案靠的是“画像之术”,其丹青功力倒也不差,当下便替宁萃画了一幅肖像,就连谢贻香也觉得形神皆备。然后商不弃便雇了一辆马车,模拟宁萃的举止替她“画像”,从而找出宁萃的进城的线路,再拿着她的肖像沿途询问。   如此也没花多少工夫,便从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口中得到消息,说三日前曾见过这么一个女子孤身进城,还在水果摊上买了两串葡萄,随后便往城北方向而去。   两人欣喜之下,连忙顺藤摸瓜一路寻访,谁知此后竟是一帆风顺,每行出十几步距离,便会有商贩见过宁萃,都说似这般美丽的汉人姑娘,在这别失八里城极是少见,所以印象颇深。两人见宁萃竟敢如此招摇过市,连忙戒备起来,小心翼翼地追寻下去,最后来到一家通体以汉白玉修砌的客栈前。只见客栈门外用畏兀儿语书写的店招下面,还用汉字写着“天居客栈”四个小字,听身旁行人解释,说这间“天居客栈”便是整个别失八里城里最好的客栈。   如此看来,宁萃多半曾在此间投栈,倒也符合她的做派。两人便踏进客栈,拿宁萃的画像询问柜台后的伙计。谁知那伙计一见宁萃的画像,顿时脸色大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番畏兀儿话,继而高声吆喝起来;不过片刻工夫,便有十几个精壮大汉从客栈后院冲了出来,将谢贻香和商不弃围在当中,纷纷以畏兀儿语责骂。   两人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幸好有个会说汉话的伙计出来解释一番,两人才知道原来画像上的这个汉人女子三日前的确曾来住店,登记的名字便是宁萃,独自要了一间上房,说要在这里等候两男一女的三位同伴。不料那汉人女子才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伙计去上房打扫,房里已是空无一人,竟是无端失踪在了客栈里,但房钱却还没结。众伙计一直苦等两日,虽然没能等到那个汉人女子现身,却等来了谢贻香和商不弃两人,当然不肯放过。   弄清事情的原委后,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骂,幸好她在玉门关的街道上便已换好别失八里流通的金币,当下只得替宁萃背锅,付了双倍房钱,众伙计这才肯放过两人。但如此一来,宁萃的线索也便就此中断,两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客栈,又沿路去附近打听,却再也没有宁萃的下落。   显而易见,宁萃早已料到商不弃“画像之术”,定能找出她的行踪,所以才会一路招摇,大摇大摆地住进这间“天居客栈”,却又在暗地里乔装打扮、悄然遁走,断了两人追踪的线索。两人一时也无计可施,正待回城东下榻的客栈,不料再次路过那间“天居客栈”时,方才那个会说汉话的伙计忽然叫住两人,继而将一个空白的信封交到谢贻香手中,说道:“险些忘记了,那个汉人女子曾将这封信交给小人,说她要等的三位同伴若是找来,她又恰巧不在客栈里,便叫小人这封信转交给她的同伴。方才两位既已替那汉人女子付清房钱,这封信自然应该交给你们。”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宁萃所谓的“三位同伴”,岂不就是自己、师兄和商不弃三人?但如此看来,宁萃还不知师兄此番并未同来。商不弃担心有诈,连忙将这封没署名信拿过来细细检查一番,这才小心翼翼地拆开。只见信封里是一幅水墨画,以写意的线条勾勒出大片群山流水,又在左上角的山峰下用朱笔勾了个红圈标记,看形貌倒像是一幅地图。   两人也看不懂这幅地图所绘,又不好询问这个伙计,只得回下榻的客栈请那玉山老爹来看。那玉山老爹端详片刻,随即一拍大腿,说道:“这地图上画的分明是天山山脉,你们看,当中的这三条山脉,岂不正是天山的北脉、中脉和南脉?至于左上角朱笔勾圈处,乃是在天山的北脉之中,又被称作婆罗科努山。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红圈旁边的山峰,便是婆罗科努山中的‘苏里唐峰’;临近的湖水,则是‘哈里拜湖’,离这里大约有十来天的路程。”   眼见这玉山老爹居然认识这张地图,谢贻香大喜之下,连忙追问道:“玉山老爹既然知道地图上所示的位置,不知那里究竟藏有什么东西?又或者出过什么神异之事?”玉山老爹不禁白了她一眼,说道:“这是你拿来的地图,我怎知那里藏了什么东西?”他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话说这座‘苏里唐峰’,名字源自畏兀儿古语,便是你们汉话中‘帝王’的意思。由于整座山峰无比陡峭,四壁几乎都是直上直下,从来没人能够攀登上去,所以因此得名,乃是取‘不可被征服’之意。”   听到这话,谢贻香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脱口说道:“帝王……帝王之峰……帝王不就是‘龙’?难道所谓的‘天山坠龙’,指的其实是这座‘苏里唐峰’?” 第576章 入天山   对于谢贻香这个想法,商不弃也不置可否,说道:“或许只是巧合罢了。若说这‘天山坠龙’里的‘龙’字是指帝王,放眼当今天下,能有资格成为九五至尊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位,一位是金陵城之主,一位是皇长子,一位正在江南造反,还有则是前朝异族后人在漠北建立的新王朝。除此之外,当年和皇帝争夺天下的李九四、张初五等人,也并未留下后人,更不会和天山扯上什么关系。”   谢贻香不禁沉吟道:“西域各国政局动荡,关系错综复杂,自前朝覆灭后,不过短短十多年间,便已改朝换代数次,当中以突厥、吐蕃、波斯三国最强。或许这‘天山坠龙’和‘苏里唐峰’所指的,其实是西域各国的帝王?甚至是和别失八里的皇室有关?”   然而两人这一番空谈,到底还是没有结论。再推测宁萃留下这幅地图的原因,显而易见,是要两人前往地图上标注红圈的地方。正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这一路从中原前来西域,历经数月光阴,说什么也不可能半途而废,眼下既然寻不到宁萃的踪迹,唯一的办法便是依照她留下的地图所示,前往那座“苏里唐峰”;即便是宁萃设下的陷阱,两人也只能硬着头皮硬闯。再回想起临别时先竞月曾叮嘱过,说谢贻香如今的武功已在宁萃之上,再加上还有商不弃相助,倒也不必怕她。   于是两人便请玉山老爹做向导,玉山老爹却说自己年老力衰,说什么也不肯前往。最后还是玉山老爹的儿子介绍了一个本地向导,问两人要了二十枚金币,这才肯答应下来。   两人收拾妥当,便在第二日一早出发。请来的这个向导是个本地中年男子,一脸的精明干练,名叫萨迪克·伊玛尼·阿不都肉索里,简称萨迪克。据他所言,在畏兀儿语中,“萨迪克”便是忠诚的意思,所以此番有他当向导,必定万无一失。在萨迪克的带领下,三人租了三匹骆驼,驮着大量行李一路出城,往天山北脉而去。   话说此时已近深秋,天气逐渐转冷,这天山北脉地势极高,其间更是彻骨生寒;随着山势增高,沿途渐渐已有冰雪覆盖,到后来甚至堆积成了冰川,再看不到人烟。幸好这个萨迪克经验丰富,行李中各类物件一应俱全,早就让大家换上厚厚的皮裘。待到夜色降临,萨迪克便找地方搭建营帐,让谢贻香住一间,自己和商不弃合住一间。   由于“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和“天山墨家”的大名,谢贻香对这天山可谓是向往已久,却还是第一次前来,亲眼目睹这里的冰川风光,但见蔚蓝色的天空当头笼罩,一朵朵张牙舞爪的积云随风变幻,似乎近在眼前,伸手可摘。天空下是连绵不绝的大小山峰,披着清一色的冰雪外衣无声矗立,其势插入天际,捅破积云。冰川中偶尔有湖泊河流,静者如古玉,平平不漪;动者似飞珠,粒粒洒落。更有黄鹿、棕羊、黑鹳、金雕、雪豹点缀其间,皆不避生人,觅食栖息,悠然自在。   三人便在这如画如卷的天山北脉中行进了十来天,离地图上的红圈标记也越来越近。路上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除了食用随身携带的干粮,萨迪克又用弩箭在路上猎了只山羊,每晚取肉烧烤。待到这一天晚上支起帐篷,萨迪克又看了看地图,说再行两三日路程,便可抵达“苏里唐峰”。   这一路上谢贻香已向萨迪克请教过关于“苏里唐峰”的事,这萨迪克虽然对天山一带极为熟悉,但关于“苏里唐峰”的事,也和玉山老爹知道的差不多,只说是天山北脉中一座极其险峻的山峰,从来没人能够攀登上去,所以又被称为“不可征服之山峰”。至于宁萃地图上的那个红圈所在,其实并非“苏里唐峰”,而是在“苏里唐峰”西面的山峰脚下,靠近“哈里拜湖”的湖畔。   倒是萨迪克曾多次询问两人这张地图的来历,以及当中的红圈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否便是传说中的藏宝图?对此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倒也直言相告,说这张地图是一个朋友留下的,也不知那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或许只是那人约定的见面地点。萨迪克虽然嘴上不说,但也看得出他眼中的疑惑,显是不相信两人这番解释。   如此到第三日中午,一座笔直入云的山峰已出现在三人视线中。其山体浑圆,约百丈高低,直径也有三四十丈,几乎是垂直走势,就好像是一只堆满积雪的竹笋;四周的其它山峰与之相比,顿时黯然无光。那萨迪克便指着那座山峰说道:“这便是‘苏里唐峰’了。”   当下萨迪克便依照地图上红圈的位置,折路绕过这座“苏里唐峰”,又花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来到“苏里唐峰”西面的山脚。只见这山脚西边是一片平坦的沙石地,约莫有十几亩方圆,一面是近乎笔直的“苏里唐峰”山壁,另一面则是一大湖深蓝色的湖水,正是萨迪克所谓的“哈里拜湖”。   历经这十五六日的奔波,终于到了目的地,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也随之松了一口大气,但立刻又警觉起来——宁萃以地图将两人引来此地,究竟是何目的?眼见此地人烟绝迹,和一路行来的天山景貌别无二致,两人粗略探查一番,也没发现什么特异之处,更不见宁萃的踪迹,愈发感到不解。   那萨迪克眼见天色将暗,便在湖畔寻了个地方搭建帐篷,还是谢贻香独自住一间,他和商不弃合住一间。三人烤了些山羊肉吃,又担心宁萃有什么阴谋诡计,夜里也不敢入睡,由谢贻香和商不弃轮流值夜,不料一夜过去,却是相安无事。待到天明后,三人又在这一带仔细探寻一番,还是没有任何发现,在萨迪克的带领下,三人甚至还围绕着整座“苏里唐峰”绕了一大圈,依旧一无所获。那萨迪克不禁嘀咕道:“难道地图上的这个红圈标记,其实是要你们攀登这座‘苏里唐峰’?那可办不到!”   谢贻香方才已看得清楚,这座“苏里唐峰”四壁陡峭,又有冰雪覆盖,的确无法攀登。哪怕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庄浩明复生,纵然能勉强爬上二三十丈,也决计无法到达山顶。商不弃也缓缓摇头,说道:“莫说这座山峰无法攀爬,若是真要我们登上山顶,这个红圈又何必标注在西面的山脚下?照我看来,宁萃那丫头多半是想约我们在这里见面。”   谢贻香也是一筹莫展,只得继续在这里安营扎寨,等候宁萃的出现。那萨迪克收了二十枚金币,倒也没什么怨言,就这么陪两人等候在此。谁知又等了两天两夜,别说是宁萃,就连鬼影也没有个,三人也将这一带又探查了好几遍,几乎将附近的一草一木都记得熟烂于胸,却还是没有丝毫收获。   直到第四天早上,三人又在附近巡视了一遍,商不弃终于有些不耐烦,怒道:“这丫头竟敢如此戏弄于我,定要将她抽筋拨皮,方可泄心头之恨!她既然留下这幅地图,我便一直死守在此,就算是等上十年,也定要等到她现身相见!”那萨迪克顿时吓了一跳,说道:“两位汉人朋友,我可不能赔你们一直耗在这里。”商不弃双眉一扬,喝道:“你的路已经带到,后面的事便与你无关;你不愿等,尽管回去便是。只是把帐篷给我们留下,另外再留两匹骆驼。”   那萨迪克沉思许久,终于决定和两人道别,谢贻香念他这一路幸苦,又多付了他十枚金币作为酬劳。待到那萨迪克收拾好行礼,欢天喜地地离开后,谢贻香才向商不弃笑道:“商捕头故意支走向导,自然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第577章 葬腊尸   商不弃不禁冷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成一只小狐狸。”他却不肯说破,故意要吊她胃口,卖弄道:“要论机关消息之术,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墨家之外,恐怕便要数我商不弃天下第一。想当年我为了要学这门本事,不惜历经千辛万苦,这才终于拜入一位姓曾的高人门下,苦心研习了两三年光阴。至于我的手段究竟如何,你自然也已见识过了。”   谢贻香心道:“我对机关消息术一窍不通,也不知世上有多少此道高人,然而当日在岳阳城里遇到的墨家高手‘蔷薇刺’,单凭她那只木鸟‘飞鹊’,便已胜你百倍。”她嘴上却说道:“先前在兰州城和玉门关两地,全靠商捕头机关消息的本事,我们才能找到暗道所在。照我看来,即便是天下闻名的墨家机关消息术,只怕也未必及得上商捕头你,说句天下第一,也是合情合理。所以眼下还得请商捕头指点迷津,是否又发现了什么密室暗道?”   她这一番奉承直说得商不弃心花怒放,当即从帐篷里拿出一柄萨迪克留下的铁铲,笑道:“你且随我来。”说罢,两人从营地出发,一路来到“苏里唐峰”的山壁下,又沿着山壁向南走了二十几步,商不弃便停下脚步,抬脚在地上跺了跺,说道:“这下面藏有古怪。”   谢贻香见他脚下只是寻常的沙石,看不出有丝毫异常,不禁有些纳闷。商不弃用手中的铁铲往沙石里挖掘,笑道:“这里的沙石虽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踏上去的感觉分明不同;相比起来,别处的沙石要更为松软一些,这里的沙石却有些硬。这几天我们曾路过这里好几次,我还一直没注意到,直到今天上午才发现有点不对劲,然后便发现了异常。若是我所料不错,这里的沙石之所以比较硬,是因为沙石下面藏有类似石块的硬物,最多不过一两尺深浅。”   说话间,商不弃的动作极快,被他挖开的沙石下面,在两尺深浅处果然露出一片平整的石块;他用手一敲,石块却是空心,分明是片石板。谢贻香连忙用乱离的刀鞘随他一起刨开沙石,小半个时辰后,整片沙石已被他们两人尽数刨开,自地底露出九块平整的正方形的石板,每块都是精准的三尺见方,每三块合成一列,拼成一个三丈见方的大正方形。   如此看来,这九块石板下面应当是一间暗室或者通道,只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天山山脉里,如何会有这般精巧的人工痕迹?两人也不多想,小心翼翼地将九块石板一一揭开,原来石板下竟是一间三丈见方的石室,却只有四五尺深浅,石室的底面和四壁皆以石板铺砌,中间还有立有四根碗口大小的石柱,成正方形摆布——借助四壁的石板侧面以及中间这四根石柱,恰好支撑着原本覆盖在石室顶部的那九块石板。而再看石室正中,分明是一口毫无装饰的石棺,被当中竖立的四根石柱夹住两侧。   谢贻香和商不弃对望一眼,顿时愕然当场。显而易见,这间深藏地底石室,分明竟是一间墓室,却不知死者究竟是什么人,居然会选择在此地下葬?幸好两人都是捕头出身,见到石棺也不避讳,当下便将石棺合力启开。伴随着一股奇怪肉香味升起,只见石棺里竟是一具完好无损的男子的尸体,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穿着朴素的黑衣黑鞋,但肌肤却呈紫红色,甚至紫得有些发黑,上面还隐隐笼罩着一层晶莹的油光。两人办案多年,什么样的尸体没有见过?如今看到这具古怪的男子尸体,不禁异口同声地说道:“腊尸?”   所谓“腊尸”,便是风干了的尸体因为贮藏妥当,以致尸体并未腐烂,得以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若是说得通俗些,便等于是“腊肉”的原理。然而对尸体而言,腐烂本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所以“腊尸”这一现象也极其罕见。至于眼下这具尸体,想来是因为经过特殊处理,又埋藏在天山这般寒冷之地,就好比是存放于一个天然的冰窖当中,再加上这间设计精密的墓室,能够密不透风,所以尸体才并未腐烂,形成了罕见的“腊尸”奇观。但如此一来,就算是自称“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的商不弃,也无法判断这具“腊尸”的埋葬年份。   再看这具“腊尸”的双手十指,其指甲竟然有一尺多长,软绵绵地耷拉在石棺里;其脚趾甲也有半尺长短,早已撑破了脚上的鞋子,直挺挺地刺了出来,形貌甚是骇人。要知道死者在下葬前,都会将尸体的指甲修剪干净,所以眼下这般形貌,分明竟是下葬之后才长出的指甲。谢贻香顿时回想起随商队离开玉门关的那夜,曾在荒漠月夜里撞见过一具行走的尸体,不禁有些后怕。幸好商不弃见多识广,不以为然地说道:“怕什么?尸体若是存放得当,头发和指甲本就会继续生长,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当下商不弃又在石棺中仔细查询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什么陪葬之物,而墓室的四壁也是光秃秃的石板,非但没有文字记录,就连花纹也没一处,根本无法推测死者的身份。谢贻香不禁沉吟道:“宁萃用地图将我们引来此地,经过这些日子的找寻,却只发现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墓室,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天山坠龙’……若说这‘龙’是指九五之尊,难道这具‘腊尸’竟是西域各国哪朝哪代的帝王?”   商不弃也是毫无头绪,忽然举目望向不远处的山壁,沉吟道:“你不觉得这座‘苏里唐峰’有些古怪?”谢贻香听他突然冒出这一问,不解地问道:“有什么古怪?”   商不弃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当每次见到这座山峰,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就仿佛……就仿佛是这座山峰在看着我一样,但是细查之下,却又什么也没有。要说我办过的案子,没一千也有八百,难免会有些常人体会不到的预感。若是我所料不差,就在这座‘苏里唐峰’的山峰顶上,多半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可是山峰四周如此陡峭的山壁,又不可能有人能够攀登上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向谢贻香问道:“假设山峰顶上真藏有什么秘密,而且宁萃的本意也是要让我们登上这座‘苏里唐峰’,那么她在地图上山脚下画的那个红圈标记,你觉得会什么意思?”   谢贻香顿时一愣,说道:“这……这……”她随即明白了商不弃的意思,脱口说道:“如果说这座‘苏里唐峰’的山峰顶上藏有秘密,那便意味着有人能够攀登上去,又或者曾经有人登上过山顶。既然山峰外面的四壁无法攀登,那么假设存有上山的道路,便只可能是在山体之中。你的意思是说,在这座山峰的内部藏有上山通道,而宁萃留下的这个红圈,其实便是这条通道的入口所在?”   商不弃顿时双掌一拍,接口说道:“不错,我正是此意!如果山峰内部真有这么一条上山的通道,那么我们眼下找到的这间墓室,极有可能就是这条通道的入口!” 第578章 藏宝图   得出这一结论,两人顿时来了兴致,连忙在墓室中搜寻。以商不弃的机关消息之术,两人找了大半个时辰,却是毫无发现,这间三丈见方墓室里,根本就没有其它通道。商不弃不肯放弃,便去搬弄墓室当中的石棺,谁知石棺纹丝不动,却是深陷进了地底。他索性将墓室底下的石板尽数掀开,露出石板下的沙石,然后用铁铲沿着石棺四周往下挖掘。如此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石棺周围已被他挖出一圈三四尺深的沟壑,石棺的底部却还是埋在沙石中。   谢贻香此时也看得明白,这口石棺分明是由整块巨石雕成,在巨石上面雕刻出石棺的形貌,用来盛装这具“腊尸”;而巨石的下面则是埋在地底沙石中,也不知这整块巨石到底有多大。商不弃挖掘无果,便将那具“腊尸”从石棺里抬出,跳进石棺摸索半响,看看有无机关暗道,最后还是扫兴而归。   如此一来,商不弃已有些恼怒,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想错了?”话虽如此,他还是不肯放弃,又用铁铲在墓室底面乱挖一通,当真做到“掘地三尺”,但沙石下面分明还是沙石,再无任何异常。旁边的谢贻香忍不住说道:“难道是在墓室的四壁……”话还没说完,商不弃已跳了起来,喝道:“必定如此!”   于是商不弃又仔细检查墓室四壁,甚至将四壁的石板尽数拆卸下来,用铁铲去挖四壁的沙石,又再一次无功而返。他不禁将手中铁铲往地上重重一砸,朝谢贻香怒喝道:“你这丫头胡说八道,暗道若是开在墓室的四壁后,我在地面上便能察觉出来,何必要多此一举,?”谢贻香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当下也不理会。   如此一来,两人都是束手无策。待到商不弃的怒气逐渐平复,这才说道:“罢了罢了,即便这间墓室里真有什么密室暗道,我商不弃也认栽了。”谢贻香劝道:“或许这间墓室只是一个巧合。宁萃将我们引来此地,多半另有图谋。”   再看整间墓室已被商不弃弄得一团糟,谢贻香对那具“腊尸”始终有些骇异,便向它行了个礼,说道:“请恕晚辈不敬,叨饶前辈清静。”她又大着胆子将“腊尸”放回石棺里,重新盖好棺盖,又用脚将墓室里的沙石抚平,将商不弃掀开的石板一一铺回原处。   旁边商不弃见状,倒也不好让她这么个小女孩独自干活,只得出手相助。两人花了一顿饭的工夫,这才将墓室恢复原状,待到跳出墓室,又用那九块石板将墓室重新盖好。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渐渐转暗,一整天的工夫就这么过去了。两人到底有些不甘心,所以并未用沙石重新掩盖那九块石板,随即回营地胡乱吃了些干粮,各自回帐篷歇息。由于两人的心情都有些低落,居然忘了要留人值夜。   谢贻香和衣睡到深夜,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略一分辨,依稀是挖掘沙石的声音,正是从白天那间墓室方向传来。她还以为是商不弃不肯罢休,又去寻找墓室里的密室暗道,连忙钻出帐篷。却见对面的帐篷一动,商不弃恰好也在此时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显然和自己一样,也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两人这一照明,脸色都有些难看,因为他们既然都留在各自的帐篷里,那么墓室方向传来的挖掘声又是怎么回事?当下谢贻香轻轻拔出乱离,商不弃也抽出铁尺,蹑手蹑脚地往墓室方向潜行过去,却见夜色中那间墓室顶上的九块石板,此时已被揭开了几块,里面分明有个黑色的人影在蠕动。   谢贻香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试问在这天山深处,除了自己和商不弃两人,哪里还会有旁人?难道是自己最担心的那一幕终于发生,竟是石棺里的那具“腊尸”死而复生?却听身旁的商不弃厉声喝问道:“萨迪克,你回来做什么?”   话音落处,墓室里的那个黑影也吓了一大跳,转过脸来,岂不正是两人此行的向导萨迪克?眼见自己的行踪暴露,那萨迪克叽里咕噜地骂了句畏兀儿话,然后将双手一抬,便听破空声响,一支羽箭疾飞而来,直取谢贻香的咽喉。   要说这畏兀儿族的弩箭威力,谢贻香先前随商队同行时便已见识过,这一路上萨迪克也携带着一副,还用来猎杀了一只山羊。眼看羽箭来得迅猛,谢贻香又是毫无准备,仓促间也来不及举刀格挡,只得将腰身一扭,让羽箭贴着自己的脖子擦过。那萨迪克早就知道这两个汉人身负武功,一箭落空,连忙将身子缩进墓室,又将墓室顶上被揭开的石板重新盖上,竟是将自己关进了墓室当中。   谢贻香和商不弃连忙赶到墓室旁,便听萨迪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用汉话说道:“我早已看出你们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竟是来天山盗墓寻宝的!你们听好了,这天山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滴水、一粒沙,都属于别失八里,都属于畏兀儿,你们这些三等汉人,休想拿走一毫一厘!”商不弃忍不住冷笑道:“萨迪克,你不过是个见财起意的窃贼罢了,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萨迪克一直以为宁萃留下的地图是什么“藏宝图”,所以认定他们是来天山寻宝,还以此询问过好几次,早就起了贪念。白日里他假装同两人分别后,其实却在暗中折返回来,随后发现两人没用沙石掩盖的那九块石板,找到下面的墓室,不料立刻便被两人发现。当下谢贻香连忙说道:“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是追踪一名歹人至此,那张地图也是歹人留给我们的,并非什么‘藏宝图’。至于这间墓室,也是偶然间的发现,我们可没拿过里面的任何东西。”那萨迪克如何肯信,当即冷笑道:“我若信了你们这些奸诈狡猾的汉人,就连真神也会笑我愚蠢!”   谢贻香只得苦笑,当下便要去揭墓室顶上的石板,却被商不弃拦住,摇头说道:“当心他的弩箭。”话音刚落,便听墓室里的萨迪克大声说道:“你们要是敢揭开石板,我便一射穿了你们!”   谢贻香忍不住笑道:“我们不揭石板便是,但你准备在里面躲到什么时候?”那萨迪克冷笑道:“早在出发之前,我便已准备妥当,通知了二十几个兄弟跟在后面,只比我们晚两三日的行程,想来明日便能赶到此地。你们两人若是害怕,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谢贻香愈发觉得好笑,萨迪克的说辞十有八九是在虚张声势,即便真有二十几个畏兀儿人赶来,她和商不弃也不会放在眼里。然而这个萨迪克到底只是一时贪心,这才误会了两人,若是就此揭开石板强攻,难免不会伤害到他,倒也没那个必要。   当下谢贻香计上心来,便向商不弃使了个眼色,说道:“反正这间墓室里一无所有,我也不是为了寻宝而来,萨迪克既然愿意留在墓室里,那便随他高兴。我先回去睡觉,商捕头留在这里看着他便是。”说罢,她便向营地方向走去,故意将脚步声踏得极重,却又悄声折返回来,在墓室旁边守株待兔。   商不弃顿时会意,大声骂道:“你倒是会偷奸耍滑,凭什么要我守在这里?”说着,他也朝营地方向重重踏出几步,叫道:“给我站住了!你且说清楚,凭什么该我留下?”然后学谢贻香轻轻折返,静候在墓室旁边。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听墓室里传来一阵摸索声,然后是石棺棺盖被揭开的声音,自然是那萨迪克在寻找值钱的宝贝。又过了一会儿,萨迪克的声音便从地底传来,说道:“原来这里面当真什么都没有,难道果然只是一场误会?你们汉人向来狡猾,可不要骗我!”   谢贻香和商不弃对望一眼,知道萨迪克是在试探两人,都闭嘴不答。过了半响,那萨迪克又笑道:“你们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就守在外面,只等我推开石板自己出来。嘿嘿,你们的这点诡计,休想瞒得过我萨迪克!”   外面的两人还是不理会他,随后便听墓室中的萨迪克突然惊呼一声,脱口叫道:“哎哟——”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有一柄无形利刃将他这声惊呼从中割断。 第579章 悟玄机   谢贻香和商不弃两人强忍住笑,想要看这萨迪克还能弄出什么样的唬人手段。谁知萨迪克发出这一声惊呼后,便再也没了动静。两人在墓室外守候了小半个时辰,都有些不耐烦。要知道这天山的深夜极是寒冷,谢贻香虽然裹着厚厚的裘皮,也有些支撑不住,当即盘膝而坐,修炼起她那“秋水长天”的内力来;而商不弃则是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兀自闭目打盹。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渐渐明亮起来,墓室里却还是没有萨迪克的声音。谢贻香和商不弃这才有些警觉,难不成是萨迪克在墓室中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找到了密室暗道,所以早已遁走?可是两人昨日分明已将整间墓室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任何异常,躲在里面的萨迪克又怎会出什么状况?   当下两人便率先开口,向墓室里招呼了几声,却没得到萨迪克的回话。又过了半响,谢贻香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将一块石板揭开,同时以乱离护住全身,却并没有萨迪克的弩箭射出。待到两人又揭开几块石板,才发现墓室里的那口石棺已经被重新打开,当中依然是那具“腊尸”,但整间墓室当中,哪里还有那萨迪克的踪影?   谢贻香和商不弃当场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问萨迪克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在了这间墓室当中,而且分明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随后便听商不弃怒喝一声,猛地跳进墓室,在里面到处乱翻。谢贻香更是吓得惊慌失措,再看石棺中的那具“腊尸”,不禁头皮一炸,脱口说道:“难道……难道是这具‘腊尸’死而复生,把萨迪克给……给吃了?”商不弃盛怒之下,抬手便是一掌,将那具“腊尸”的脑袋拍得稀烂,厉声喝道:“胡说八道!”   话虽如此,他心中显然也有类似的猜想,连忙问谢贻香要过乱离,用刀将那具“腊尸”的肚子剖开,里面却只有风干了的内脏,哪里有什么萨迪克?商不弃又像昨天一样,将整间墓室翻来覆去地找寻了一遍,却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密室暗道。外面的谢贻香反倒逐渐定下神来,见商不弃的举动分明已有些失常,连忙说道:“世上绝无鬼神作祟,萨迪克的失踪,定然是触碰了到墓室里的什么机关,从而开启了当中的密室暗道,只是我们一直没能发现机关所在罢了。商捕头,你能否替萨迪克‘画像’,模拟出他方才在墓室里的举动?”   商不弃微微一怔,说道:“好!”然后他便依照自己对萨迪克的了解,扮演躲藏在墓室里的萨迪克。可是整间墓室也就三丈见方、四五尺深浅,萨迪克又能在里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商不弃模仿萨迪克的动作,几乎将墓室里的每一寸石板都摸了个遍,却哪里有什么机关?他恼怒之下,忍不住重重地踹了当中那口石棺一脚,说道:“如果真有什么机关,一定就在这口石棺上,可是我为什么总是找不到?”   经过这一番折腾,已到了正午时分,明亮的阳光当头洒落下来,照亮整个天山北脉。商不弃一夜未睡,双眼愈发红肿得吓人,只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理会旁边的谢贻香,自行回到帐篷中歇息。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心道:“这位北平神捕的本事虽大,肚量却不怎样。须知人生于天地之间,终究会有力不能及之时,若是一遇上解不开的难题,便要似这般赌气,迟早会把自己活活气死。”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纠结萨迪克的神秘失踪,自行回到帐篷里休息,虽是满脑的倦意,却哪里睡得着?如此眯了半响,迷茫中她依稀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影晃动,却又被笼罩在一大团烟雾之中,根本看不清形貌。她正在好奇这个人影是谁,便听烟雾里那人似乎在和自己说话,仔细一听,却是在向自己询问,问道:“那间墓室,合计共有几面?”谢贻香不解地回答道:“前、后、左、右、上、下,当然是六面。”   这话一出,谢贻香陡然清醒过来,对面的烟雾和人影也随之消失。她忍不住脱口叫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随即冲出帐篷,唤出对面帐篷里的商不弃,兴奋地说道:“我终于想通了墓室里机关的秘密,说起来其实再简单不过,关键便是墓室顶上的那九块石板!”   当下两人重新回到山壁前的墓室处,一同跳进墓室当中,谢贻香便学萨迪克先前的举动,将墓室顶上的九块石板重新盖好。要知道这间墓室不过四五尺深浅,将顶上的九块石板尽数盖上后,两人便只能弯腰站立。谢贻香点燃怀中的火折子,向旁边的商不弃笑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间墓室里的确存有开启密室暗道的机关,却是利用人性的弱点,通过精巧的设计将其隐藏起来。进到墓室里的人,必须要将头顶上那九块石板重新盖好,墓室里的机关才会被触动;而我们先前的几次寻找,却都没想过要将石板重新盖好。倒是那萨迪克误打误撞,将自己关进了墓室里,这才触动了机关。”   说着,谢贻香便去当中那口石棺上寻找,眼见那具“腊尸”还仍躺在石棺里,她略一思索,便抬脚跨进石棺。伴随着她站进石棺当中,脚下的石棺忽然微微一动,然后便往地底沉没下去。谢贻香惊喜之下,连忙招呼商不弃上来,却见商不弃一动不动,只是半蹲在一旁,用两只红肿的眼睛冷冷盯着自己,还在嘴角处泛起一丝狰狞的冷笑。   谢贻香心中一惊,脱口问道:“商捕头,你……你这是何意?”她话还没说完,脚下的石棺沉得极快,转眼间便已没入地底两三丈深浅,这才终于停了下来。借助火折子苍白色的火焰,只见地底深处的沙石壁上,分明有个一人高低的洞穴,里面一团漆黑,深不见底。谢贻香又向上面的商不弃招呼几声,却并未听到答复,一时也顾不得理会,径直抬脚跨出石棺,往沙石壁上的这个洞穴而去。   谁知她左脚刚刚踏进洞穴,正要把右脚从石棺中抽出,猛觉右腿一痛,竟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扣住了。谢贻香略一思索,顿时只觉魂飞魄散,回头去看,只见果然是石棺中的那具“腊尸”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用双手扣住自己的右腿;而它十指指尖那尺许长的指甲,分明已经刺入了自己腿上的皮肉。   只见这具“腊尸”摇晃着一颗稀烂的脑袋,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阴恻恻地笑道:“砸烂我的头颅,剖开我的肚皮,这便想走了?” 第580章 断龙石   谢贻香陡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仍在帐篷里面,而方才那一幕惊悚,自然是做了个噩梦。她定下神来,再回想梦中所见,不禁心道:“当日在那小道士的相助下,虽然消化了言思道留在我脑海里的智慧,但始终无法加以运用。而这两天随商捕头调查墓室的玄机,一切细节都已看在眼里,其实脑海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所以才会梦到方才那一幕。”   当下她连忙去对面的帐篷找商不弃,却见商不弃满脸憔悴,原本就有些花白的头发,此时分明已有大半变作白色,乱蓬蓬地堆在头顶,就好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岁。眼见谢贻香找来,他也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方才在鬼叫什么?”   谢贻香知道他是被墓室里的谜题困扰,便将自己的梦境向他讲诉了一遍,直听得商不弃一张脸抽搐不已。最后他猛一拍大腿,大声喝道:“错不了!玄机定然是墓室顶上那九块石板!”   于是两人便按照谢贻香梦中的经历照办,果然丝毫不差。待到将墓室顶上的九块石板盖上,两人踏入石棺,这口石棺便开始缓缓下沉,居然没发出任何声响。商不弃不禁感慨道:“商某人一生自负,这回却是输得心服口服。要说墓室里的这个机关其实一点都不复杂,难就难在设计者能够洞悉人心,利用我们的盲点隐蔽机关。就好比是真正的武林高手,从来不是靠武功的奇巧,往往平平无奇的一招发出,却能让对手无从抵抗,便是这个道理。如此看来,我学的这点机关消息术,到底只是些皮毛,差得远了!”   谢贻香忍不住问道:“据说墨家的根源便在这天山之中,这间墓室里的机关会不会就是墨家设计的?”商不弃摇了摇头,叹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墨家素来神出鬼没,我也不敢断言。”   说话间,石棺已向地底沉下了两三丈深浅,之后倒和谢贻香梦中所见有些差别。伴随着石棺越沉越深,沙石堆成的四壁已逐渐变作光滑的石墙,待到石棺在地底三四丈深处停下,左方的石墙分明是一条黑漆漆的石砌走道,横竖都是丈许尺寸,成一个正方形。可想而知,神秘消失的萨迪克昨夜也是一路随石棺下来,然后走进了这条走道里。   谢贻香还是有些担心,便让商不弃断后,自己先跳出石棺进入走道,商不弃则紧随其后,幸好石棺中的那具“腊尸”到底没有什么动静,看来的确只是一具尸体罢了。待到两人都踏进这条石砌走道,石棺似乎察觉到重量已恢复正常,又自行升了回去,带起下端的整块岩石,将来时的走道入口封了个严严实实。谢贻香心中一慌,问道:“我们该怎么出去?”   商不弃冷笑道:“无妨。既然已经进来了,这里的机关便难不倒我。”说着,他借助手中火折子光亮,在走道入口处仔细查找,随后伸手按住墙上的一块方砖,略一发力,整块方砖便向内凹陷进去。如此一来,堵住走道的巨石随之下沉,再次让上面那口石棺降落下来。   弄清了此间的机关设计,商不弃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两人便回到地面上,将所有行李收拾妥当,又将那两顶帐篷拆了,收集支撑帐篷的木条捆成六七根火把,这才重新下到墓室地底的走道。随后谢贻香和商不弃便各持一根火把,沿着这条石砌的走道一路前行。   话说这条走道的风格倒是和上面那间墓室相同,虽然只是由普通的巨石铺砌,但打磨得甚是平整,显得异常精致;当中却并无任何装饰,就连花纹也没一处。两人约莫走了七八十步,前方便是一个垂直的转角,之后行不多远,又是一处转角,整条走道竟是曲曲折折的布局,幸好并没有其它岔路。   两人也不知这条走道究竟通往何处,看方向似乎正是在向外面那座“苏里唐峰”靠近,算来此时已经接近山峰地底的中心位置。如此一来,倒是印证了商不弃之前的推测,这条走道极有可能便是通往这座“苏里唐峰”山峰顶上的暗道。   可是这座“苏里唐峰”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宁萃又为何要将两人引来此地?两人仍然一无所知,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宁萃便在“苏里唐峰”的山顶等候两人,甚至还有可能她就等候在这条走道尽头。   如此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在火把的照耀下,两人突然发现走道前方地面上,分明有一副弩箭,正是萨迪克随身携带的那副。要知道那萨迪克不通武艺,弩箭便是他唯一的防身之物,如今却被丢弃在走道里,难不成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两人连忙警觉起来,再往前踏上几步,顿时又发现萨迪克随身携带的行囊,当中铁铲、火把、干粮等物一应俱全,全都掉落在前方的走道里。再看十几步开外的前方石壁上,分明还溅有一大片血迹,显是不久前刚沾染上的。   见到这般形貌,可见萨迪克十有八九是在前方出了意外。两人便停下脚步,朝走道深处呼唤萨迪克的名字,却并没听到回应。商不弃略一思索,皱眉说道:“以上面那间墓室的形貌来看,少说已有上百年的历史,甚至有可能上千年。所以墓室下的这条深埋地底的走道,理当不会有旁人同行。萨迪克若是在前面遇险,多半撞上了什么杀人的机关。”   当下商不弃便参照先前在入口石壁上发现的方砖机关,两旁的石壁上细细寻找。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但听商不弃惊呼一声,果然又在两人身后十几步处的石壁之上,寻到了同样的一块方砖机关。   谢贻香也不敢去前面去捡萨迪克落下的弩箭和行囊,急忙退回商不弃身旁。商不弃便轻轻按下石壁上的方砖,想到看看前面究竟设下了怎样的机关,谁知方砖却丝毫不动。当下他手掌发力,重重地按下,那块方砖终于一动,往石壁内微微陷入一寸深浅,随后便听前方的走道中传来一阵震动,继而有大片沙石从走道顶上洒落下来,伴随着落下的沙石,分明有一道丈许厚的石墙缓缓落下,竟是要将前方的走道彻底隔断。   其实说那是石墙,倒不如说是一整块和走道等宽的正方形巨石,谢贻香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商不弃暗骂一声,说道:“搞错了,完全搞错了!这哪里是什么害人机关,分明竟是此间的‘断龙石’!”   话说谢贻香之前在江西鄱阳湖时,曾听“湘西尸王”鲁三通手下的旺嫂说过,但凡是地底古墓,又或者是地底要塞,通常会有“断龙石”这类设计,其用途便是封死地底建造的入口,以此保护当中的秘密。就好比王侯将相的墓穴,下葬后往往便会将‘断龙石’放下,将整条墓道封死,盗墓之人若想进去,便只能绕过“断龙石”的阻隔,从别处另外打通一个“侧洞”进入墓穴。   而眼下商不弃触动的这个机关,正是和“断龙石”类似的作用。倘若就此阻断前方的走道,两人先前的一番辛劳岂不就白费了?惊惶间,商不弃连忙缩手,不敢继续去按墙上的方砖。却见前方走道里的“断龙石”只降下三尺左右高低,然后便停住不再下落,商不弃愕然半响,随即说道:“我明白了!要想让这块‘断龙石’完全落下,需得将这块方砖彻底按入石壁里。如此设计,自然是担心有人不小心勿碰到机关,就此封死整条走道。”   谢贻香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可是商不弃找到的机关既然是走道里的“断龙石”设计,那么前方谋害萨迪克的机关又是什么?就在两人思索之际,忽听身后的走道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即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笑道:“多谢二位相助。商神捕,贻香妹妹,要不是有你们帮忙,我还当真找到不了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同时脸色大变,相继转身惊呼道:“宁萃?” 第581章 连环局   只见身后漆黑的走道中一个臃肿的人影缓步二来,却是个裹覆在雪白色狐皮里的少女,长发如漆,眉目如画,岂不正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宁萃?见到宁萃终于现身,谢贻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担心自己又是在做梦,而身旁的商不弃早已按捺不住,怒喝一声,当即拔出腰间铁尺,朝宁萃直扑过去,竟是一上来便要动手。   宁萃自然早有防备,轻松侧身避开,商不弃一招落空,手中铁尺更是不停,招招直攻宁萃要害,仿佛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宁萃一边躲避着商不弃的攻势,一边笑道:“商神捕生平最喜破案,这次我便如你所愿,一口气找来好几桩奇案让你侦破,想必你也乐在其中,又何苦如此记恨我?”话音落处,但听“嗤”的一声轻响,却是她身上裹覆的狐皮已被商不弃的铁尺划破了一大片。   商不弃不禁向谢贻香大喝道:“还愣在那里做甚?有什么话,先擒下她再问!”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动作,宁萃已解开身上裹覆的狐皮,露出一身天青色的长裙,向她招呼道:“谢家妹妹,经年不见,想不到你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愈发令人羡慕了。”听到这话,谢贻香回想起当年的“撕脸魔”一案,顿时心头火起,也拔出腰间的乱离,一出手便是漫天刀光,径直将宁萃笼罩其中。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眼见谢贻香这一出刀,比起当年何止高出一个档次,就连宁萃也有些惊讶,连忙抽出身后的乌木油伞,径直撑开伞面,让谢贻香攻来的七八刀尽数斩落在伞面上。而她这柄乌木倒也不是凡物,乱离虽然划破了伞面覆盖的油纸,却斩不断当中的乌木伞骨。   当下宁萃便将撑开的油伞在身前画了个大圈,一举逼退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笑道:“两位都是聪明人,眼下我既然敢现身相见,自然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脱身。若是将我逼得急了,我也只好一走了之,但你们想要知道的事,只怕却永远不会有答案。”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商不弃都是微微一凛,眼前这个“撕脸魔”宁萃不但智计过人,而且轻功极高,众人这一路上从蜀地峨眉山追到西域天山,好几次若非她故意留下线索,众人根本窥探不到她丝毫行踪。正如她所言,此刻她既然敢现身相见,绝不可能是来自投罗网,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所以才会有恃无恐,甚至早就准备好了对付两人的阴谋诡计。   商不弃不禁冷哼一声,说道:“这丫头狡猾得紧,说不定只是在虚张声势,要和我们唱一出空城计。”话虽如此,他和谢贻香两人却相继停手,各自手持兵刃,一前一后将宁萃堵在走道当中。却见宁萃漫不经心地一笑,说道:“商神捕,你这两年始终不肯放过我,几次三番与我纠缠,一心要将我捉拿归案。可是你心中自然清楚,我若真想取你性命,你又怎能活到今日?”   听到宁萃这话,商不弃脸上居然破天荒地微微一红,立刻沉声喝道:“捉贼缉凶,本就是商某人的差事,更是替天行道;即便是力所不及,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别以为你的一点小恩小惠,商某人便会感恩戴德、既往不咎,任凭你这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宁萃幽幽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说到底你我都是在替天行道,只不过你凭律法,我凭良心,又何必相煎太急?”   要说“撕脸魔”杀人有因,谢贻香和先竞月早已谈论过,但眼下商不弃若是以此和宁萃继续争执下面,只怕却是没完没了。当下谢贻香连忙插嘴问道:“废话少说!宁萃,你在别失八里故意留下地图,一路将我们引到此地,究竟有什么意图?”   宁萃又笑了笑,将手中的油伞收起,这才解释说道:“谢家妹妹,说起来倒是有些抱歉,我的目的其实再简单不过,便是要将商神捕引来此地,凭借他的机关消息之术,替我找出这条暗道所在。想不到峨眉山上的一番机缘巧合,大名鼎鼎的‘竞月贻香’居然也参与了进来,还一路随商神捕同行,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对妹妹来说,此行倒也不亏,因为如今的你我,其实有个共同的敌人。说不定等你听完整件事的缘由,我姐妹俩两人还会像当年在金陵城一样并肩作战,再次联手对敌。”   原来宁萃和商不弃在蜀地定下的赌约,乃是要商不弃依次侦破“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和“天山坠龙”这四个案子,至于前面那三个案子,其实只是引诱商不弃前来天山的鱼饵罢了。因为宁萃真正的意图,便是最后的“天山坠龙”,而这“天山坠龙”的秘密,就藏在天山北脉的这座“苏里唐峰”之中。   话说宁萃早就知道这座“苏里唐峰”里面有一条暗道,甚至知道这条暗道的入口就在“苏里唐峰”西面的山脚下、临近“哈里拜湖”附近,但自问没本事找到入口所在。所以当日她在蜀地撞见前往毕府的北平神捕商不弃,顿时动了心思,从而设下这一连串的布局,目的便是要将商不弃引来天山,帮她找出“苏里唐峰”西面山脚下的地道入口。   就在谢贻香和商不弃请萨迪克做向导前来此地之前,宁萃早已先到一步,就躲藏在“苏里唐峰”的西面山壁上,将谢贻香、商不弃和萨迪克三人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就连三人对话也尽收耳底。由于她出身普陀山潮音洞一脉,对东瀛、高丽的武学也略有涉猎,懂得一些东瀛忍术的皮毛,所以在山壁上藏身数日,虽然被商不弃察觉到一丝异样,觉得这座“苏里唐峰”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却始终没能发现她。   之后谢贻香和商不弃找出地底墓室,又花了两天时间解开墓室中的机关玄机,径直下到地底,山壁上的宁萃倒也沉住气,并未就此现身。直到两人重新出来,收拾好了行李,就连居住的帐篷也给拆了,宁萃这才从山壁上下来,依照两人谈话间透露出开启机关方法,触动墓室里的石棺机关,跟在两人后面进到这条走道当中。   两人听完宁萃的这一番解释,都觉得有些不尽不实。那商不弃早已气得满脸铁青,忍不住喝问道:“世人皆知我商不弃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可谓是无案不破,但我精通机关消息术一事,你却是从何得知?又怎么知道我一定可以堪破此间的机关?”而谢贻香则是问道:“所谓的‘天山坠龙’,究竟是个什么秘密?”   宁萃不禁微微一笑,先回答谢贻香的问题,说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这‘天山坠龙’究竟是指什么,只是曾听那个人提起,说只要能够得到‘天山坠龙’,便能得到整个天下,而所谓的‘天山坠龙’,便藏在天山北脉的这座‘苏里唐峰’之中;就连‘苏里唐峰’里的的地道入口是在西面山脚处,我也是从那个人口中得知。实不相瞒,眼下那个人也正准备前来天山寻找此物,我既然决定要与他为敌,当然要抢在他的前面,先行得到这‘天山坠龙’。”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怔,反问道:“那个人?你是说……”宁萃笑道:“妹妹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哪个人,你不是也一直想将他缉拿归案?” 第582章 约同盟   谢贻香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当日在鄱阳湖畔的地底山谷,我曾亲眼见到他命丧当场,分明就死在我的面前!”   宁萃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都说那个人可以‘化身千万,迷惑人心’,你以为只是世人的传说而已?这天底下,本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他。”谢贻香心底泛起一丝恐惧,喃喃说道:“你是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宁萃笑道:“人终有一死,但人的思想却可以不死不灭;而思想,永远不会被杀死。你既然已经和他打过这许多次交道,难道如今还想不明白?”   听到这话,谢贻香整个人顿时陷入迷茫之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包围起来。旁边的商不弃却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忍不住喝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宁萃这才向他笑道:“商神捕可知道昔日洞庭湖湖主江望才的手下,有一个人称‘无才无德’曾无息的妇人?”   商不弃顿时一愣,结结巴巴地说道:“她……她……你……你认识她?”宁萃笑说道:“商神捕曾学过机关消息之术,我便是从她口中得知。话说自从洞庭湖的江望才死后,这个曾无息一直便在我那个敌人手下效力,若是我猜得不错,商神捕应当是她的师兄,又或者是她的师弟?再说此间的机关消息之术,想必商神捕也已猜到,这天底下除了天山墨家,还有谁能设计出如此精妙的机关?所以我那个敌人此番要来寻找‘天山坠龙’,也得仰仗曾无息来破解墨家设计的机关,若说这世上还有人可以替代曾无息,那便只有商神捕你了。”   商不弃这才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竟是那贱妇多嘴生事。而你之所以留下的这四桩奇案,便是要利用我替你破解机关,找出这条地道的入口。所以你我之间定下的赌约,说只要我商不弃能够侦破这四桩奇案,你便束手就擒,认罪归案,其实从一开始你便没打算兑现。”   听到这话,宁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摇头说道:“商神捕这么说,分明是在和我这个弱女子耍赖了?要说这‘天山坠龙’,你虽然并未探清整件事的秘密,但既已帮我找到地道的入口,那便算你已经侦破。可是之前的三桩案子,你也并非全都侦破,这次赌约当然是你输了。”   当下宁萃便一一解释,说道:“先说‘峨眉血婴’一案,原以为有你这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出马,破案只在须臾间。谁知你居然花了半个多月的工夫,到最后只怕还是靠‘竞月贻香’帮忙,这才终于查到止尘庵的头上,耽误了我太多时间。话说止尘庵血池里的那具血婴尸体,其来历你可曾查清?”   商不弃冷冷说道:“凶手既已伏诛,案子当然已经告破。再说那什么血婴早已被先竞月一刀劈烂,和我有什么关系?”宁萃摇头叹道:“那具血婴才是止尘庵杀人的根源,当然和案情有关。我曾听我那个敌人说起,止尘庵的近几任主持,一直试图光复‘佛家峨嵋派’的声威,所以不惜伤天害理,修炼苗疆的‘血蛊’之术;而那具血婴,就好比是培养‘血蛊’的土壤。不过商神捕既然毫无兴趣,那我也不必细说。”   当下她又继续说道:“再说‘兰州鬼猴’一案,起因本该是城东的‘鬼猴分尸案’,乃是丐帮兰州分舵为了拿回城东一带地盘,故意制造出的连环杀人案。但你们三人为了省事,居然直接去衙门查问,试问兰州府衙门里的两个汉人捕头本就和丐帮沆瀣一气,又怎么可能将此案告知你们?后来你们三人误打误撞,倒是碰巧找对了此案的幕后元凶,谁知你这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居然前怕狼、后怕虎,不敢直接对付丐帮,还要去找兰州城里的色目人帮忙,又耽误了我好几天时间。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这才孤身前去剿灭丐帮兰州分舵。话说就连我这个弱女子都能杀尽那些恶贼,以你们三人的本事,又何必求助于色目人?对此我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当时才会在丐帮兰州分舵里留下‘胆小如鼠’的评语。”   听到这里,商不弃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兀自强辩解道:“既然此案已破,那还说它作甚?缉拿凶手,当然不能轻敌,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方可动作。”   宁萃笑道:“这两案倒也罢了,勉强算是被你侦破。然而第三案‘玉门走尸’,因为先前两个案子你耽误了我太多时间,我担心‘天山坠龙’会被我那个敌人先行找到,不得已只好放弃此案。所以我早你们一天到玉门关,还在出关时故意留下姓名,目的便是要引你们尽快追来。如今看来,想必是你们让先竞月留下,由他独自调查‘玉门走尸’一案,而你和谢家妹妹则先一步前来别失八里。所以即便是先竞月能够侦破这‘玉门走尸’一案,却又与你商神捕何干?”   商不弃当即哈哈大笑,终于反击道:“你这丫头,休要狗眼看人低!‘玉门走尸’一案早已被我侦破,不过才花了两天的工夫,说到底便是‘玉门走私’罢了。乃是‘阴山堂’借赶尸之名夹带走私,帮人偷渡进玉门关。”谁知那宁萃反倒是一愣,反问道:“什么‘阴山堂’?”她随即醒悟过来,笑道:“原来商神捕连‘玉门走尸’究竟是指什么都不知道,那更谈不上侦破此案了。”   商不弃心中“咯噔”一下,心道:“难道当真是我们想错了,这丫头所说的‘玉门走尸’,莫非是指商队那夜在荒漠中见到的行尸?”但他嘴上却不肯承认,沉声说道:“玉门关‘阴山堂’的赶尸勾当,分明与你留下的‘玉门走尸’吻合。你此刻再来和我狡辩,又有什么意思?”   宁萃也不和他争执,当即转过身子,向走道前方的谢贻香说道:“妹妹,你和商神捕的本事,这一路上我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此刻我之所以现身相见,又向你们坦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是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找到藏在‘苏里唐峰’里的‘天山坠龙’。既然那个人也是你的敌人,你可愿再与萃儿联手一次?”   谢贻香此时已逐渐回过神来,听到这话,不禁反问道:“你是想和我联手,共同对付言思道?”宁萃正色回答道:“正是。”她见谢贻香还有些不相信,又补充说道:“当年在金陵城里,我的确曾与那个人合谋,最后虽然是欺骗了你,但也并未伤你分毫。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那个人如今也是我的敌人,我一定要让他万劫不复!而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抢在他前面找到‘天山坠龙’,破坏他扰乱天下的一连串计划。”   要知道谢贻香经历这许多事,早已学会了‘妥协’二字,而且听宁萃这一番解释也不像有假,难免有点心动。可是再回想起“撕脸魔”的罪行,以及自己幼时好友徐缅榕之死,她又恨不得将这宁萃立毙当场。当下她便模棱两可地试探道:“如果言思道真有你说的那门本事,就凭你我二人之力,又怎能对付得了他?”   谁知宁萃还没答话,背后的商不弃已是脸色大变,差点没当场跳起来,连忙厉声喝道:“谢贻香,‘撕脸魔’杀人无数,乃是在逃的要犯。你休要被她的花言巧语蒙骗!你若是敢与她同流合污,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第583章 绝生路   说完这话,商不弃又向宁萃狠狠说道:“此番你我定下赌约,要说侦破前面的那三桩案子,倒也在我商不弃的职责之内。但如今的‘天山坠龙’根本就不是什么案子,而是要帮你寻找藏在这座‘苏里唐峰’里的什么秘密。我和谢贻香身为朝廷的捕头,又岂能助纣为虐?”   宁萃不禁哑然笑道:“商神捕,自古窃财者小贼,窃国者大盗,若是任由我那个敌人得到‘天山坠龙’,莫说是当今朝廷,就连整个华夏也将被他窃走。对此谢家妹妹也和那人打过交道,当然知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至于是否应该阻止那人,她自有判断,不劳商神捕费心。”   听到这话,商不弃愈发心慌,倘若谢贻香当真站去宁萃那边,单是宁萃一人自己便难以应付,更何况还要加上一个谢贻香?当下他大喝一声,以手中铁尺向宁萃招呼过去,宁萃也撑开手中的油伞遮挡。一时间铁尺油伞你来我往,只做生死之搏,但两人的四只眼睛却都在谢贻香身上转溜。   而谢贻香心中则是纠结到了极点,若是与宁萃联手寻找那所谓的“天山坠龙”,多半能够再次见到那个已经“身亡”的言思道,对此谢贻香竟然有一丝莫名的期望。更何况人皆有好奇之心,在谢贻香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想看看这‘天山坠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何得到之后便可谋取整个天下。但若是和商不弃联手,将宁萃就此缉拿归案,一切的谜题只怕再也无从得知。   再看商不弃如今的态度,显然是说什么也不肯与宁萃为伍,自己若是答应宁萃,岂不是要反过来帮助宁萃对付这位北平神捕?思索间,地道中的两人已交手数十招,商不弃看似占尽上风,但宁萃分明未出全力,只是以撑开的油伞取了守势,仍凭商不弃铁尺的攻势再如何猛烈,她依然是游刃有余。显而易见,谢贻香若不出手相助,商不弃是无论如何也拿不下她这个“撕脸魔”。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商不弃手中的铁尺呼呼作响,已接连攻出上百招,却被宁萃的油伞尽数挡开。他心中愈发焦急,忍不住大喝道:“谢贻香,你是谢封轩的女儿,是金陵刑捕房的捕头!难道当真要与贼匪为伍?”那宁萃也开口说道:“谢家妹妹,那个人转眼便会赶来。若是让他寻到‘天山坠龙’,天底下便再没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制衡于他。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为非作歹、祸乱苍生?”   如此一来,谢贻香更是左右为难,一时间竟然无法做出决断,只是下意识地想道:“可惜师兄此番并未前来,若是师兄在此,不知他又会作何决断?”一想到先竞月,谢贻香顿时醍醐灌顶,当即扬声说道:“宁萃,你恶贯满盈,自当交由律法处置,我身为刑捕房捕头,又岂能姑息养奸?这‘天山坠龙’的秘密,我自会找出答案;至于思道那厮的谋划,我也会设法阻拦。用不着与你这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合作!”   说罢,她便抢上几步,以手中乱离向宁萃斜斜劈出,这条丈许高低的正方形走道里顿时便有千军万马之声响起,正是谢封轩“空山鸣涧”的刀意被她融进一招一式之中,如惊雷般彻底绽放开来。宁萃见她到底还是选择向自己出手,连忙将手中撑开的油伞如旋风般地挥舞开来,劲力所到之处,居然将整条走道尽数塞满,彻底封死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一前一后的攻势。   谢贻香见状,忍不住冷笑道:“这分明是我宝书兄弟的‘海天垂云翼’,最是消耗内力。以你的修为,看你能支持到几时。”宁萃不禁脸色微变,脱口说道:“你……你认识曲宝书?”话一出口,她立刻恢复了镇定,淡淡地说道:“想我昔日在潮音洞学艺时,一身武艺虽是由曲宝画代为传授,但身份却是他父亲曲若海的记名弟子。所以细算起来,我和曲宝书那家伙本是同辈,妹妹你称他一声兄弟,倒也在情理之中。”   谢贻香早就知道宁萃出身于东海普陀山的潮音洞,却还是第一次听宁萃提起自己的师承,只可惜当日在鄱阳湖遇见曲宝书时,没能向曲宝书多打听一些宁萃的事。当下她也懒得再和宁萃废话,手中乱离不停,继续往宁萃的油伞上招呼过去。三人又混战了十几招,宁萃果然已有些力竭,再无法继续维持“海天垂云翼”的守势,她便将手中的油伞径直合拢,朝商不弃嘴里奋力刺落,说道:“既然左右是死,杀一个倒也够本!”   谢贻香心中一惊,手中乱离急忙狠劈宁萃后背,想要以此围魏救赵,同时出声提醒道:“当心她的‘海天穿云追’!”商不弃本就贪生怕死,又听到谢贻香出声示警,哪敢硬接宁萃刺来的油伞,连忙退开好几步。谁知宁萃这一式却是虚招,对面的商不弃刚被吓退,她已迅速转过身来,也不理会谢贻香迎面劈落的乱离,只管将手中油伞往谢贻香嘴里刺去,竟是用出了同归于尽的打法。   话说当年在金陵城东安门一战,宁萃发起狠来,居然将‘太元观’的无绛子当场分尸。而那一幕血腥的场景,谢贻香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而今自己和商不弃联手对付宁萃,可谓是胜券在握,自己又何必与她以命相搏?于是她只得调转刀身,挥刀格开宁萃刺来的油伞。却不料宁萃又连续攻出三记杀招,全都是只攻不守的拼命打法,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好退开几步暂避锋芒,却还是和商不弃分别守住走道的前后,将宁萃困在当中。   谁知宁萃等的便是谢贻香这一后退,谢贻香刚一退后,她已随之抢上,伸手按住旁边石壁上那块方砖机关,用力往里一按,顿时便听前方走道中传来震动声,竟是被宁萃重新触动了“断龙石”的机关。谢贻香回头望去,那块“断龙石”果然又开始往下降落,忍不住脱口喝问道:“你做什么?”   趁着谢贻香这一分神,宁萃已施展轻功从她身旁掠过,一直穿过正在下落的“断龙石”,来到萨迪克所遗落的弩箭附近,这才停下脚步,朝“断龙石”对面的两人笑道:“我早已说过,我既然敢现身相见,自然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脱身。”   谢贻香和商不弃急忙追到正在下落的“断龙石”旁,伴随着沙石簌簌洒落,整条走道已被“断龙石”封去一小半;照此速度,只怕再过一盏茶的工夫,整块“断龙石”便会彻底落下,将整条走道彻底封死。两人哪里还敢过去,只得开口怒骂,却听对面的宁萃又笑道:“两位捕头大人若是还想缉拿小女子归案,大可以来我这边。只不过如此一来,待到‘断龙石’完全落下,我们三人便再也出不去了,只能随我一同去找里面的‘天山坠龙’。”   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可见宁萃方才现身相见时,便已想好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发现“断龙石”对面的走道顶部,似乎有个浑身赤裸的长发人,正用四肢吸附着顶上的石壁,向宁萃这边爬行过来。一时间,谢贻香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正要以“穷千里”的神通仔细端详,却不料那人爬行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被落下的“断龙石”挡住视线,显然已经到了宁萃的头顶上方。谢贻香惊恐之下,急忙叫道:“赶紧出来,危险!”   话音落处,便听“断龙石”对面的宁萃尖叫一身,仿佛是刺出了手中的油伞。此时那“断龙石”已落下一大半,离地面不过三四尺高度。谢贻香急忙趴下身子去看,却只看见对面宁萃那天青色长裙下的一双鹿皮短靴,还有萨迪克遗落在走道里的弩箭和行囊,也不知对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断龙石”一寸一寸缓缓落下,转眼便要将整条走道堵上。谢贻香猛一咬牙,当即就地一滚,竟然赶在最后一刻从“断龙石”下面穿了过去。随后便听“轰”的一声巨响,整块“断龙石”终于完全落下,将身后的走道封了个严严实实。 第584章 第四人   要知道在这条黑漆漆的地底走道中,照明全靠谢贻香和商不弃各自手持的火把。谢贻香从“断龙石”下滚进来的时候,自己的火把却被留在了外面。如今伴随着“断龙石”彻底落下,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她急忙用乱离护住全身,低声喝问道:“宁萃?”   随后便听宁萃的声音从前方黑暗中传来,笑盈盈地说道:“想不到妹妹也进来了,果然没让我失望。你能有这番格局,可比那位商神捕高出太多。”谢贻香听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像是受了伤,连忙辨别声音的来源,乃是在自己前方七八尺处,不禁小心戒备,又问道:“刚才那个……那个是什么东西?”   黑暗中宁萃的声音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断龙石’下落时杂音极大,我又正在和你们说话,也没留心周围,突然便有一个人从头顶上直扑下来,张嘴便往我脸上咬。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也没看清楚扑下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依稀是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还带着一股死鱼的腥臭味。仓促间我下意识地探出手中油伞,一举刺入那人嘴里,谁知还没来得及发力,那人的反应倒是极快,连忙往后跳开,居然手足并用,在旁边石壁上飞快爬行,转眼便消失在了黑暗里。”说到这里,她似乎也有些后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又补充说道:“不过我那一记油伞,应当已经伤到了他。”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由地一阵哆嗦,原来方才那一幕并非自己眼花看错,当真有这么一个人从走道顶上攀爬而来,向宁萃狠下毒手。可是这整条地底走道都是以砖石砌成,顶上和两侧皆是光秃秃的石壁,人又怎么可能凭借四肢爬行于上,难不成竟是什么怪物?而那个在此处失踪的向导萨迪克,其实便是被这怪物谋害?一想到萨迪克,谢贻香脑海里顿时闪现过一个恐怖的念头,颤声问道:“难道方才那个……那个怪物,其实就是我们失踪的向导萨迪克?也便是你所谓的‘走尸’?”   对面宁萃的声音却叹了口气,笑道:“妹妹,你这想法倒是有些天马行空,所谓的‘玉门走尸’一案,既然你们没能撞见,那也不必再提。至于偷袭我的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人还是怪物,我既然可以伤它,也一样可以杀它。只可惜我这一路跟在你们后面下来,担心被你们发现,所以身上没带灯火,这才没能看清当时那一幕。”   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说道:“我的火把虽没带进来,但这地上却有萨迪克遗落的行囊,若是没看错的话,里面倒是有几支火把。”说着,她便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顿时便有了微弱的光亮。   话说这火折子一物,乃是以粗糙土纸卷成的纸卷,点燃后再将其吹灭,如此虽然火苗熄去,却还有隐隐燃烧的火星,就好比是灰烬中的余火,可以长久不灭;需要点火时,只需扒开盖子轻轻一吹,便能使之复燃。但这一吹却要靠技巧,若是吹得太轻,火折子自然不会复燃;若是吹得太重,则会将火星彻底吹熄。此时谢贻香刚一吹亮火折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形貌,突然间一阵毫无征兆的阴风袭来,立即将她的火折子完全吹灭。   借助这稍纵即逝的火光,谢贻香似乎看到面前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她也顾不得多想,当即责问道:“宁萃,你吹灭我的火折子做什么?”却听宁萃的声音还是从七八尺外传来,不解地问道:“我几时吹灭你的火折子?”   谢贻香心中一惊,难道眼下的黑暗中还有第三个人存在?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便听斜上方的石壁上传来轻微响动声,竟是先前偷袭宁萃的那个“爬行怪物”又来了?她连忙向声响传来处一刀劈落,却是劈了个空。当下谢贻香只得挥舞乱离护住全身,沉声喝道:“当心,那怪物又来了!”却听前方的宁萃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商神捕,既然你也进来了,大家自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又何必装神弄鬼?难不成你是想隐身暗处,伺机加害于我?”   话音落处,黑暗中果然响起商不弃的声音,厉声喝道:“好狡猾的丫头!既然你不肯认罪归案,那便休怪我手下无情!”随后便有劲风声响起,正是商不弃在黑暗中寻声辨位,以手中铁尺再一次向宁萃发起攻势。   原来在“断龙石”完全落下的前一刻,眼见谢贻香从下面滚了进去,商不弃又惊又怒,到底有些不甘心就此放过宁萃,于是也展开身法,从“断龙石”下的缝隙中扑射进来,只比谢贻香慢了半拍。如此一来,宁萃之前说的话倒是一语成谶,三个人竟然都被“断龙石”封死在这条走道里,再也没了退路。   要知道商不弃的外号叫做“恶人磨”,便是指他手里从来没有破不了的奇案,更没有抓不到的凶犯。然而两年前他孤身窥探出“撕脸魔”一案的真相后,宁萃这个凶手却在自己手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脱,对他这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而言,当真可谓是奇耻大辱。此番他又和宁萃定下赌约,历经千辛万苦追来天山这苦寒之地,方才眼看便要将宁萃擒获当场,谁知煮熟的鸭子居然飞走,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商不弃追进“断龙石”后,便一直躲在黑暗中屏住呼吸,想要伺机拿下宁萃,不料竟被宁萃喝破行踪。惊怒之下,商不弃已是恼羞成怒,甚至还有些近乎癫狂,手中招式再不留情,竟是一心要将宁萃置于死地。   然而正如宁萃所言,三人如今都被困在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走道里,也不知此间到底藏着怎样的凶险,又怎能自相残杀?谢贻香连忙出声制止,又听风辨位,上前用乱离隔开激战中两人的铁尺和油伞,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分开。   商不弃怒气未消,兀自叫骂不休,宁萃则是冷笑不已,谢贻香正要好言相劝,忽听身旁劲风拂过,显是商不弃按捺不住,再一次朝宁萃直扑过去。黑暗中她急忙抓住商不弃的手臂,劝道:“商捕头别再打了!难道你忘了萨迪克遗落的行囊和石壁上的血迹?要知道此间杀机四伏,方才我和宁萃还看到……”   谁知话刚说到这里,谢贻香陡然发现自己抓住的“商不弃手臂”,分明是一条赤裸的手臂,皮肤上似乎还有粘稠的液体,感觉就像是抓住了一条冰冷的大鱼。随后便听商不弃的声音从斜对面四五尺处传来,骂道:“今日若不弄死这个丫头,难消我心头之恨!”   一时间,谢贻香直吓得魂飞魄散,商不弃既然在四五尺开外,黑暗中自己抓住的这条手臂当然不可能是商不弃的,更不可能是宁萃的手臂。显而易见,这黑暗中分明还有第四个人存在,而且就在自己的身旁!她连忙丢开那条手臂,用乱离向周围胡乱挥砍,尖声叫道:“什么人?” 第585章 爬行者   黑暗里的商不弃和宁萃此时也察觉到了异常,连忙小心戒备,继而便有一点火光亮起,却是商不弃吹燃起了自己的火折子。借助微弱的火光,三人顿时发现前方走道的石壁上,有一个浑身赤裸的长发男子用四肢吸附住石壁,在墙上飞速攀爬,一眨眼便没入了黑暗之中,正是谢贻香先前在“断龙石”外看到的那个爬行怪物。   如此一来,商不弃也被吓了一跳,脱口喝问道:“那是什么怪物?”谢贻香心有余悸,眼见脚边便是萨迪克遗落在地的行囊,连忙拣出火把分给三人,先后在商不弃的火折子上点燃,顿时将整条走道照得一片通明,却再没看到那爬行怪物的踪迹。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脸色凝重。商不弃便向宁萃冷哼一声,说道:“你我之间的恩怨暂且记下,等我捉到那只怪物,再来和你算账。”宁萃也不甘示弱,微笑道:“小女子随时恭候。”   如今“断龙石”既已经落下,来时出路自然不复存在,摆在三人面前的便只有继续前行这一条路可走,无论前面是什么怪物,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去。为了防止宁萃又耍什么花样,当下便由商不弃当先带路,让宁萃走在中间,谢贻香则捡起萨迪克落下的弩箭,走在最后压阵。如此行出数十步,前方走道又是一个垂直的转角,三人依次转过,便感到有湿气扑面而来,隐隐还有水声响起。待到再转过一个直角,前方的走道便已到了尽头,借助火光远远望去,走道外面竟是好大的一潭水。   这一路上倒是没再看见那个爬行怪物,三人小心翼翼地来到走道尽头处,原来这条走道竟是连通着一个极大的地穴,约莫有七八亩大小,顶上的岩壁更是高达六七丈;而整个地穴当中全都是湖水,水面只比走道地面矮出一尺左右,整个地穴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深藏地底的湖泊。再看湖泊周围的地穴四壁,有不少草木沿着湖畔生长,而且极是丰茂,当中隐隐可见还有活物在窜动。   想不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居然别有洞天,出现了这么一大片湖泊。当头的商不弃却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禁停下脚步,向宁萃冷冷问道:“这个湖泊又是怎么回事?”宁萃摇头说道:“我只知道‘天山坠龙’便藏在这座‘苏里唐峰’之中,至于当中究竟是怎样一副形貌,我却一无所知。”   谢贻香此时也走上前来,在走道尽头仔细打量地穴里的这潭湖水。要知道整条走道的高低宽窄都是一丈左右,就好比是一条正方形的管子,连通到这个极大的地穴当中。再看走道和地穴的连接处,走道顶上此时正有一缕黑色的细线从地穴上面垂落下来,就贴在走道顶上石壁的边缘。   她一时好奇心起,便伸手去拉扯这缕黑线,谁知猛觉手中一沉,黑线上面居然还连着什么东西,顺着她这一拉扯之力探落到走道里;定睛一看,这分明是一颗倒悬的头颅,正在朝自己龇牙咧嘴——而那一缕所谓的“黑色细线”,分明是这颗头颅上倒垂下来的长发。   见到这一幕骇人景象,谢贻香当场惨叫一声,径直坐倒在地。而倒垂下来的这颗头颅居然还是活的,伴随着头颅继续往下探落,依次露出脖子、手臂、身子,一个活生生的“人”头下脚上,已从地穴上面将大半截身子探入走道,正是先前那个浑身赤裸的爬行怪物。   只见它朝走道中探出双手,用手掌倒吸住顶上的石壁,随后蜷缩身子,将双脚也挪进走道,再用脚掌吸附住顶上的石壁,起形貌就好像一只倒吸在走道顶部的壁虎,只是身后没有尾巴。三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这个“人”的双手双脚不同于常人,在手指和脚趾之间,竟然连有厚厚的肉膜,如同青蛙的脚掌一般,难怪可以似这般稳稳倒吸在走道顶上。   见到这个爬行怪物再次现身,商不弃和宁萃二人也是目瞪口呆,一时竟不敢动弹。地上的谢贻香只得奋力往后挪动身子,眼见这个爬行怪物虽然长得像人,但两只眼睛里却不见瞳孔,只有一整片眼白,裂开的嘴里还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她愈发感到恐惧,忍不住大声喝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什么人?”走道顶上的爬行怪物似乎听到了她的问话,突然咧嘴一笑,在走道顶上飞快地向前爬行,然后径直扑落下来,张嘴去咬地上谢贻香的脖子。   莫说谢贻香此时已经方寸大乱,就算她还记得反抗,却哪里来得及去拔腰间的乱离?伴随着这个爬行怪物张嘴扑来,一大股鱼腥味迎面而来,眼看她就要命丧于这个怪物之口,幸好旁边的宁萃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刺出手中油伞,正好插进那爬行怪物的嘴里,随即撑开油伞,血花飞溅中,那爬行怪物的嘴顿时被油伞撑裂,伤口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阳穴,正是“撕脸魔”伤人的一贯手段。   那爬行怪物倒也吃痛,受此一击,当即滚落在旁,再不敢去咬谢贻香,而是准备夺路而逃。商不弃连忙抽出腰间铁尺,狠狠拍打在它头顶上,顿时打了它一个脑浆迸裂。只见那爬行怪物扑倒在地,显是不活了,但双手双脚却仍在不停地抽搐。   既然这爬行怪物可以被杀死,三人的惧意也就去了一大半。谢贻香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忍不住问道:“这……这究竟是人还是怪物?”商不弃和宁萃缓缓摇头,显然也没有答案。就在此时,忽听地穴中传来一阵阵草木声响,似乎有不少活物沿着地穴四壁而来,正朝三人所在的走道尽头处聚拢。   三人急忙往后退开,随后便看到一个接一个的身影相继跳进走道当中,和方才那个爬行怪物一般模样,全都是赤身裸体、以四肢行走的“人”,粗略一数,竟有十五六个之多;而且当中有男有女,若是以人的年龄标准来看,这些爬行怪物从二三十岁到五六十岁都有,似这般聚集起来,倒像是一个大家族。   而这十五六个爬行怪物却不理会谢贻香、商不弃和宁萃三人,只是相继来到先前那个爬行怪物的尸体旁边,自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似乎是在交谈什么。谢贻香心生警觉,连忙叫道:“当心,它们只怕是要向我们寻仇!”谁知那十五六个爬行怪物却并没向三人扑来,又在尸体旁边徘徊了半响,忽然一齐张嘴去咬那具尸体,竟是在做啃食之举,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当中甚至还有“人”去舔食尸体头上流出的脑浆。   谢贻香只觉胸中一涌,当场干呕起来,连忙捂住嘴继续后退。就连宁萃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撕脸魔”,见到如此恶心的一幕也有些吃不消,不禁随谢贻香一同后退。却听商不弃厉声喝道:“退什么退?给我站住了!千万不要后退!要知道我们害怕它们,它们也一样害怕我们!你们这一退,反倒是自认了害怕!”   只可惜谢贻香和宁萃刚一开始后退,便已被好几个爬行怪物察觉到了,当下再不理会地上的残尸,也不理会站在前面的商不弃,而是沿着走道四壁攀爬,向谢贻香和宁萃二人而来。商不弃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顿时起了杀心,口中骂道:“女人到底是女人,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废物!”话音落处,他手中铁尺挥出,立马便将最前面那个爬行怪物的头颅打得粉碎。 第586章 隐龙处   眼见商不弃痛下杀手,宁萃胆气一足,也上前刺出手中油伞,和商不弃联手攻向这些爬行怪物。伴随着铁尺和油伞的挥落,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将这十五六个爬行怪物尽数击毙当场,直看得谢贻香心惊肉跳,一时间竟然有种错觉:似乎相比起这些爬行怪物,商不弃和宁萃的举动反倒更令人感到恐怖。   待到两人消灭完这群爬行怪物后,眼见再无其它危险,当下便还是由商不弃带头,前往地穴中查看。由于整个地穴当中尽是湖水,三人只得攀附住生长在湖畔的草木,沿着地穴四周的石壁上行进。沿途又碰到几只爬行怪物从草木丛中窜出,都被商不弃用铁尺一一击毙,再拨开旁边草丛,顿时露出一副血淋林的骸骨,看那身形长短,十有八九便是之前孤身下来的向导萨迪克,果然已经沦为了这些爬行怪物的食物。   三人绕着湖泊走出一个大圈,并未发现地穴四壁还藏有其它出路,更没发现有什么机关暗道,可见此间分明是条死路。得出这一结论,商不弃沉思半响,有些沮丧地说道:“我明白了,地穴里的这些爬行怪物,其实是人……不对,应该说‘曾经’是人。”   原来依照商不弃的推测,这些爬行怪物都是由人变异而来,是他们的祖先远在数百甚至上千年前便被困在这个地穴当中,由于他们不知道走道里有通往上面墓室的机关,而这个地穴里又没有其它出路,所以只能生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底湖泊旁,以草木和湖里的鱼虾为食。似这般世世代代传承下来,为了适应这里的生存环境,所以后代子孙的身体便逐渐出现变异,这才有了三人如今看到的这些爬行怪物。   虽然谢贻香和宁萃对商不弃这番推测抱有怀疑,但他说此间再无其它出路,只怕却是不假。这整个地穴的四壁都是黑漆漆的岩壁,三人沿途敲打一遍,都是实心的岩石,谢贻香和宁萃甚至还展开轻功,一路爬到地穴顶上查看,依然毫无发现。待到三人回到来时的走道附近,抬头一看,才发现就在走道入口的正上方,地穴岩壁上分明镶嵌着七粒酒杯口大小的石珠,而且是以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   商不弃连忙爬上去查看,仔细探究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只是长叹一声,将石珠一粒粒抠了下来,怒道:“原来只是一处装饰而已,根本就不是什么机关!”旁边宁萃沉吟道:“从上面的墓室到下面的走道,沿途没见过一处装饰,可见这些石珠被镶嵌在此,定然另有玄机,只是我们还没想到罢了。”   谢贻香却呆呆地望着地穴当中那潭湖水,沉吟道:“无论这些爬行怪物是什么来历,若说它们平日里是以湖里的鱼虾为食,那么眼前这个地底湖泊就绝不可能是一潭死水。我曾在鄱阳湖下听高人说过,天地分阴阳、万物有正反,世间除了地面上的江河湖海,其实还有深藏地底的地下水脉,也便是所谓的‘暗流’。要是我猜得不错,这潭湖水底下一定有连通地底暗流的水道,说不定便是此间的出口所在。”   商不弃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他伸手指着走道里那些爬行怪物的尸体,摇头说道:“只是这些爬行怪物的手指脚趾间,都长有厚厚的肉膜,显然是为了方便攀爬。要知道人也可以在水中生存,既然这地穴当中是一大片湖泊,它们大可以栖息在湖畔浅水处,又何必花费力气在地穴四周的石壁上攀爬?照我看来,只怕是这湖水里有什么古怪,又或者藏有什么凶险。”   谢贻香皱眉说道:“与其困死在这里,倒不如冒险一探。”商不弃连忙拼命摇头,说道:“我可不懂水性。”宁萃也摇头说道:“别看我,我也不会游水。”谢贻香白了两人一眼,一时也没其它办法,又不能当真被困死在这里,只得脱去身上的裘皮,穿一身单衣踏进湖里,说道:“我潜下去看看。”   话说此地虽是天山北脉的地底深处,但眼前的湖水却不太冷,甚至还隐隐有些暖意。谢贻香用嘴咬住乱离刀背,小心翼翼地往深水处走去,待到水面没过脖子,她便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头钻进水中。   要知道谢贻香自幼在苏州水乡长大,家就在城西的太湖附近,打小便在湖里戏玩,水性虽比不上江湖里那些靠水吃饭的水匪,倒也远胜常人。此时借助湖畔上商不弃和宁萃的火把照亮,水下的谢贻香凭借“穷千里”的神通,已能依稀看清水中的形貌。只见这潭湖水倒也不深,最深处不过四五丈的深浅,湖底密布着黑漆漆的水草,还有不少形貌古怪的鱼群穿梭其间。她在水底兜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浮出水面唤了口气,又往湖心方向游去,自湖心处再次潜入水中。   如此一来,便离湖畔的火光就隔得远了,她这回潜入湖心深处,四下都是一片漆黑,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幸好没过多久,她便发现有附近几窜细小的气泡自湖底升起,顺着气泡潜到湖底,拨开覆盖的水草,湖底的岩石上便露出几个酒杯口大小的深洞,那些气泡便是来自于此。   谢贻香正准备仔细查探,忽觉四周水流一紧,眼前随之一暗,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从水中游了过来。她心知不妙,当下也顾不得其它,急忙将乱离握在手中,奋力往湖面上游去。谁知刚游上几尺,忽觉后背被什么东西擦过,她在水中扭转身子去看,顿时看到一条大鱼的鱼身出现在自己眼前,竟有磨盘粗细,浑身布满深黑色的鳞甲;伴随着这条“大鱼”的身子从眼前游过,后面居然还有好长好长的一大截身子,也是和先前那截身子一般模样、一半粗细。谢贻香陡然醒悟过来:这哪是是什么大鱼,分明是一条长满鳞甲的巨蛇!   要说如此粗壮的一条巨蛇,当日在鄱阳湖畔的汉墓深处,谢贻香也曾亲眼看到过一条,甚至比眼前这条还要粗大好几倍,据说还是什么上古神兽“肥遗”。只是想不到在这天山地底的湖泊当中,居然也藏有这么一条大蛇,倒是出乎意料。她惊恐之下,急忙奋力朝水面上游去,继而“噗通”一声,终于钻出了水面。   谢贻香不敢做丝毫停留,使出浑身力气向湖畔商不弃和宁萃手中的火光游去,嘴里连声叫道:”蛇!有蛇!”谁知她刚游出丈许距离,猛听身后的水面传来一声巨响,激荡起大片水花四下飞溅,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破水而出。谢贻香哪里敢回头去看?只管拼命地向前游,同时对湖畔的商不弃和宁萃二人大声喊道:“救我!救命!”   谁知湖畔石壁上商不弃只是呆呆望向谢贻香身后,整张脸都开始抽搐起来,继而惨叫一声,丢下手里的火把就往外跑,一溜烟跑回来时那条走道里,竟是被钻出水面的东西吓了个仓皇逃窜。宁萃也是一脸惨白,浑身发颤,却还留在原地,眼见谢贻香离湖畔还有三四丈距离,她急中生智,劈下湖畔一棵水杉的树枝,奋力抛到湖里,正好落在谢贻香面前。   谢贻香伸手在树枝上一按,整个人已借力从水中窜出,然后抬脚在那截树枝上狠狠一踩,树枝便一股脑沉入湖底,而她则借力跃起,自半空中向宁萃这边飞扑过来。待到谢贻香来得近了,宁萃见她离湖畔还差着好几尺的距离,连忙递出手中油伞,让半空中的谢贻香抓住伞尖,一举将她拉回到湖畔石壁上。   想不到当此生死关头,商不弃只顾自己逃命,居然是“撕脸魔”宁萃救了自己一命。谢贻香惊魂未定,急忙扭头去看钻出水面的那个庞然大物,果然是一条磨盘粗细的大蛇,正在湖面上四处游弋,随后便将身子自水面上斜斜扬起;单是它探出水面的这一截身子,便有四五丈长短,几乎快要碰到地穴顶上的岩壁。   借助宁萃手中火把的光亮,谢贻香这才看得清楚。只见就在这条大蛇身子从上往下三丈处,分明生有一对爪子,斜斜垂在身子两侧,约莫有马腿那么大,其形貌却像是鹰爪;再看上面大蛇的一颗脑袋,倒不像是寻常的蛇头,反倒有些像南方的鳄鱼,而且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簇鹿角般的东西。一时间,谢贻香忍不住脱口骂道:“青膀咸鸭蛋!这哪里是什么蛇,这……这分明是一条龙?”   (本案完) 第587章 辨真假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   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   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   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   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   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   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唐·岑参   话说宁萃与商不弃定下赌约,要他依次侦破“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和“天山坠龙”四桩奇案,但她的真正目的却是要寻找最后的“天山坠龙”,就藏在天山北脉的这“苏里唐峰”之中。所以宁萃便以前面三桩奇案将商不弃一路引来天山,继而利用商不弃的机关消息术,找出这座“苏里唐峰”山体当中的密道入口。   至于这“天山坠龙”到底指的是什么,宁萃却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曾听言思道提起,说只要能得到这“天山坠龙”,便可得到整个天下,而言思道也正要准备前来寻找。如今宁萃不知因何缘故,已和言思道反目成仇,为了要对付言思道,于是她决定抢先一步前来此寻找,将这“天山坠龙”据为己有。   待到宁萃在地底走道中现身相见,将这一切缘由告知谢贻香和商不弃后,两人非但不肯相助,还执意要将她这个“撕脸魔”缉拿归案。早有准备的宁萃便启动走道里的“断龙石”机关,想要以此将两人阻隔在外。谁知谢贻香和商不弃不肯善罢甘休,居然相继冲过“断龙石”,与宁萃一同被困死在走道当中。如此一来,三人也只能暂时放下恩怨,沿着走道结伴前行。   待到走完这条曲折的走道,便来到一处极大的地穴,当中则是一大片深埋地底的湖泊。三人消灭完居住在地穴中的爬行怪物后,谢贻香便潜入湖底寻找出路。不料湖底居然栖息着一条磨盘粗细的大蛇,谢贻香拼死逃生,幸好得宁萃相助,将她救回湖畔,随后再看湖里的那条“大蛇”,分明是身上有爪、头上有角,岂不正是传说中“龙”的形貌?   难道世间当真存有“龙”这样的活物?谢贻香不禁缓缓摇头,眼前这一幕已经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只见湖中这条龙在水面上高高扬起上半截身子,似乎并未发现湖畔的谢贻香和宁萃两人,继而含胸扭身,重新缩回湖水当中,兀自沉到湖底,而整片湖水也渐渐平静下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谢贻香衣衫湿透,只觉浑身冰冷,还有些怀疑方才那一幕的真假,忍不住向身旁的宁萃问道:“你……你也看见了?”宁萃也是面无人色,缓缓点头,谢贻香又追问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天山坠龙’?天下间当真有‘龙’的存在?”   却见宁萃缓缓摇头,喃喃说道:“不对……不对,所谓的‘天山坠龙’,应该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怎么会一条活生生的龙当真存在?难道是我一开始便想错了?”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的恐惧顿时化为愤怒,厉声问道:“这难道还不是你所谓的‘天山坠龙’?你和言思道两人到底要找什么东西?”宁萃似乎自觉失言,立刻摇了摇头,改口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贻香狠狠瞪了她一眼,心中已乱作一团,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和宁萃退回到走道里。那商不弃先一步逃回走道,已将那些爬行怪物的尸体尽数踢到走道两旁,见她们两人回来,顿时颤声喝问道:“那真的是一条龙?”谢贻香白了他一眼,并不作答,旁边的宁萃叹道:“如果说这世上果真有龙,眼下湖里那条怪物,多半便是了。”   商不弃微微一怔,随即问出和谢贻香同样的问题,说道:“你说此间藏有‘天山坠龙’,得之便可得到整个天下,难道便是指湖里的这条龙?莫非你是要我们将这条龙活捉出去,便能得到整个天下了?”宁萃摇头不答,商不弃小声嘀咕了几句,再次问道:“传说龙一身都是宝,龙涎、龙血、龙须、龙胆和龙心等物,皆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珍宝;若是凡人服食,纵然不能羽化飞仙、长生不死,也能延年益寿、百病不侵,若是习武之人服食,更能增进功力。所谓的‘得之可得天下’,难道是要猎杀湖里的这条龙,服食它身上这些宝贝,又或者是要夺它口中的‘龙珠’?”   听到商不弃这话,谢贻香不禁回想起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当日去往鄱阳湖,不正是为了“混沌兽”体内的那枚内胆,好让自己的父亲起死回生?照此推断,难道湖里的这条龙体内也有内胆,宁萃和言思道便是为了这枚内胆而来?   可是再看宁萃的神情,对此却仿佛毫无兴趣,有些出神地说道:“且不论这条龙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我们一致认定,这地穴里如果存有其它出路,多半就藏在湖底深处。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先找到出路所在,再来讨论这条龙不迟。”商不弃顿时讥笑道:“有这么一条龙镇守在湖水当中,若不想办法解决掉它,就算湖底真有出路,我们又该怎么下去?”   一时间三人都是束手无策,又商量了许久,决定再次将湖里的那条龙引出来看个清楚明白。于是商不弃便将走道里那些爬行怪物的尸体往湖心丢去,待到他丢出第四具尸体后,便见湖心泛起一圈圈涟漪,继而“噗通”一声大响,伴随着到处乱溅的水花,一颗硕大的龙头破水而出,几乎有马车车厢那般大小,上面两只暗红色的眼睛若隐若现,竟有马车车轮那么大;三人虽是再次见到,依然感到心惊胆颤。   只见这条龙将龙头探出湖面后,便在湖心游弋一圈,然后和先前一样高高扬起半截身子。商不弃这次倒没被吓跑,连忙拿过向导萨迪克落下的弩箭,瞄准这条龙的龙头,冷笑道:“孽畜,吃某一箭!”话音落处,他扣动弩箭机簧,一支羽箭离弦射出,正中龙眼所在。   却听“叮”的一声轻响,羽箭虽然正中龙眼,却仿佛是射中了金铁,灰溜溜地弹落到湖水里,龙眼则是完好无损。再看湖中高扬起身子的龙,似乎也没察觉到自己被人攻击了,自顾自地含胸扭身,重新钻入水中。宁萃不禁疑惑地说道:“这条龙似乎有些……有些古怪。”谢贻香接口说道:“的确有点奇怪,商捕头的羽箭明明射中了它的龙眼,虽然没能伤它分毫,但也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看这条龙的动作,好像……好像和它刚才出现那次是一模一样的?”   就在这时,旁边的商不弃忽然一拍大腿,脱口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着,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大声笑道:“就连我这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也差点上当了,这条龙根本就是假的,是一条人造的‘机关龙’!”   听到商不弃这话,宁萃也随即醒悟过来,说道:“是了,为了守护此间‘天山坠龙’的秘密,天山墨家在这座‘苏里唐峰’里面设下重重机关,眼下湖里的这条‘龙’,自然也是墨家的杰作!早就听说墨家的机关消息术举世无双,甚至还能造出以假乱真的‘机关人’,又何况是一条机关龙?所以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天山坠龙’,充其量不过是守卫在此的一道机关罢了。” 第588章 龙之道   话说谢贻香曾在岳阳城和墨家的“蔷薇刺”打过交道,深知墨家机关消息术的本事,但是自己方才亲身历险,可谓是死里逃生,若说这是一条人造假龙,她却有些将信将疑。当下商不弃又往湖心处抛落几具爬行怪物的尸体,果然,湖里的那条“龙”第三次探出水面,还是在重复着和前两次一模样的动作。   借助火光映照,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这次看得清清楚楚,这整条“龙”通体暗沉,呈乌黑之色,分明是以精铁铸造,的确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机关龙”。由于龙身上的所有细节一应俱全,就连浑身的“龙鳞”也是一片片单独铸成,当真做到栩栩如生,所以在黑灯瞎火的地穴里初见,还当真以为是一条活生生的龙。   解开这一谜团,三人都相继松了口气,谢贻香又向宁萃追问为何天山墨家会在此间设下机关,宁萃苦笑道:“墨家的学说归根结底,不过是‘兼爱非攻’这四个字。此间的‘天山坠龙’既然有‘得之可得天下’的传言,天山墨家知道此事以后,当然要全力掩藏,不敢令其现世。至于这其中的因果缘由究竟如何,我却不得而知了。”   随后三人又继续商议寻找出路,商不弃听谢贻香说湖心底下有几个冒着气泡的深洞,顿时来了兴致,连忙指着走道上方地穴岩壁上的北斗七星图案问道:“湖底的那些深洞,是否也是依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谢贻香当时被那条机关龙吓得六神无主,倒也不曾留意,如今仔细回想,顿时脱口说道:“正是如此!这湖底水草密布,我虽然只看到四五个深洞,但是看洞口大小和排列方位来看,的确是和岩壁上的北斗七星装饰一模一样!”   商不弃哈哈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把石珠,正是他先前从岩壁上北斗七星装饰里抠下来的七粒石珠,说道:“这一机关难不倒我。若是没猜错的话,开启此间机关的法门,便是用这些石珠去堵上湖底的那些深洞。”   然而商不弃话虽说得轻松,真要用这些石珠去堵湖底的深洞,到底是要将七个深洞全部堵上,还是只堵一个、两个,或者三个?当中存有无数种解法,石珠却只有七粒;即便是有取之不尽的石珠,三人也不可能逐一试验。经过商不弃的一番分析,北斗七星乃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七星,以这一原理设计出的机关,通常会以七星之中最为明亮的“玉衡”作为的枢纽,也就是说只需用石珠堵住“玉衡”位的那个深洞,即可开启机关。纵然此举失败,三人手里也还剩下六粒石珠,能够再做第二次尝试。   当下谢贻香便取了一粒石珠,再次潜入湖心深处。由于早已摸清了那条机关龙的动作,她自然可以轻易避开,潜到那几个冒气泡的深洞附近。待到她扯去这一片的水草,湖底岩石上果然有七个深洞,呈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大小和手里的这粒石珠完全吻合。她将石珠塞进“玉衡”位的深洞,洞里竟有一股无形的吸力,转眼间便将石珠吸了进去,但四周却毫无动静。待到湖里那条机关龙被触动,再一次探出水面,谢贻香便伺机游回湖畔,再看地穴里的形貌,也并无任何变化,显然是商不弃的猜测有误,没能开启此间的机关。   商不弃沉思半响,忽然一拍脑袋,脱口说道:“是了!墨者,黑也。墨家世代相传的宗旨便是‘知白守黑’。所以开启机关的法门所在,理当是北斗七星里最暗的‘天权’,应该堵住‘天权’位的深洞才对!”宁萃忍不住质疑道:“说到底这只是商神捕的猜测罢了,倘若墨家设计的这个机关并无章法可循,不能以常理推断,那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却听商不弃冷哼一声,说道:“你这丫头虽然诡计多端,但对于机关消息之术,根本就是一窍不通。要知道机关消息存在的意义,并非‘封闭’,而是‘开启’;若是不想被人开启,直接封死便是,何必设计机关多此一举?而开启机关的方法,一定有理可循。因为有违常理的设计,一旦开启的方法失传,便再没人能够开启,那和直接封死又有什么区别?此间的机关既然是由墨家设计,自当遵照墨家的宗旨,若是照你说的胡乱设计,谁敢保证开启机关的方法不会传丢?到头来岂不是为难了墨家的后人?”   谢贻香怕两人因此再起争执,连忙问清“天权”的方位所在,又取了一粒石珠潜入湖中。这回她将石珠塞进“天权”位的深洞后,忽觉四周微微一晃,似乎整潭湖水都有在颤抖。等她浮出水面后,却见那条机关龙探出水面的动作分明有了变化,在湖面上扬起的身子僵直不动,并未像前几次那样重新潜回湖里,还缓缓张开了龙嘴。过了半响,整条机关龙忽然直挺挺地向前坠落,龙头正好落在湖畔的走道的入口处。   商不弃呆立半响,大着胆子上前查看这颗“龙头”,随即兴奋地大叫道:“好家伙!原来这条机关龙本身就是出路所在,这龙嘴乃是入口,龙身便是通行的走道!墨家机关术,果然神乎其技!”   谢贻香和宁萃目瞪口呆,连忙跟去查看。只见整颗“龙头”乃是以精铁铸造,就连龙嘴里的牙齿也一应俱全。用火把往龙嘴里照去,磨盘粗细的龙身中空,下面还有类似台阶的设计,分明是供人通行所用。再看这整条龙的摆布,乃是从湖心处探出身子,挺直了架在走道入口处的地面上,可见龙身里的这条走道,乃是通向湖底深处,想必正是整个地穴的出路所在。   三人连忙收拾一番,依次弯腰钻进龙嘴,沿着龙身里的走道往斜下方行去,约莫行出二十几丈距离,便走完了整条龙身,出来一看,乃是一间较大的地底石室。待到三人依次进入石室,便听身后传来一阵金铁声响,来时的龙身走道已自行封闭,只留下一堵光溜溜的石壁。   再看眼前这间石室,倒也不算太大,就在石室对面的墙上,又出现了一条全新的走道,也不知通往何处。商不弃已是驾轻就熟,当即在石室四面的石壁上寻找,果然有一块和之前类似的方砖机关。他将方砖按下,来时的那道石壁便向两旁挪开,再次露出那条龙身走道。   商不弃不禁沉吟道:“奇怪,这一连串的机关设计,分明是‘出去容易,进来困难’;说得简单点,便是从里面可以轻而易举地通向外面,但想要想我们这样从外面进到里面,却是难如登天。以此推测,难道墨家当初设计此间机关的用意,竟是为了方便里面的人出来?也便是说这座‘苏里唐峰’之中有人居住?”   听到商不弃这番分析,谢贻香也深有同感,一时间,两人的目光相继落到宁萃身上。宁萃连忙笑道:“若非有两位出手相助,靠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里,就好比方才那‘机关龙’的玄机,换做是我,就算想破脑袋也开启不了机关。所以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两位的相助。”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至于此间的事,我的确毫不知情。只是听我那个敌人提起,说‘天山坠龙’就藏在这座‘苏里唐峰’之中,得之可得天下。试问就连‘撕脸魔’的杀人罪行我都供认不讳,照单全收,又何必在这件事情上隐瞒你们?所以不管两位怎样逼问,我也只有这么一番话。”   却见商不弃冷冷一笑,淡淡地说道:“想要在我商不弃面前撒谎,你这丫头还嫩了一点。”说着,他便向身旁的谢贻香递了个眼色,说道:“谢贻香,你方才不是说‘撕脸魔’恶贯满盈,不可姑息养奸?要查清此间‘天山坠龙’的秘密,凭你我二人足以,这丫头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又何必与她合作?不如就此将她擒下,慢慢审问不迟。” 第589章 鬼打墙   商不弃这话虽然说得在理,但谢贻香恼他先前只顾自己逃命,最后还是宁萃出手相助;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也能看出这位北平神捕的人品绝不值得托付。当下谢贻香便摇了摇头,说道:“眼下我们三人仍在地底深处,而且前路未卜。正所谓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又何必在此时内讧?再说你我追查‘撕脸魔’的案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将她缉拿归案,等离开此地再说不迟。”   眼见谢贻香这般态度,商不弃心中恼怒,却也不好与她翻脸,只得“呸”了一声,还是当先领路,往对面那条走道中行去。宁萃和谢贻香依次跟在他身后,约莫走出一顿饭的工夫,前方走道已变作往上的石梯,上到二十多阶后,是一个丈许见方的小平台,石梯随即折返,朝相反的方向继续往上延伸,二十多阶后又再次折返,分明是一套呈“之”字形设计的石梯;而这整个石梯走道,就好比是竖立着的一个空心长盒子,盒子当中是交替往上的石梯。   三人便只管沿石梯而上,沿途也没遇见什么危险,约莫爬了大半个时辰,谢贻香湿透的衣衫早已被内力烘干,脚下的石梯却依然无穷无尽,也不知到底还有多长。到后来三人都爬得有些喘息,只得在一出平台停下来歇息,商不弃更是骂道:“看来我猜得不错,如此长的石梯走道,可见这座‘苏里唐峰’里的密道果然是要通往山顶。之前在外面看整座山峰,约莫有百丈高低,我们经山脚下的墓穴和‘机关龙’先后下到地底深处,再沿石梯而上,算起来好歹已经上行了一半的路程,此处应该已在整座‘苏里唐峰’的半山腰。”   谢贻香不愿理他,便向宁萃盘问言思道的事,证实她之前提起的“化身千万,迷惑人心”。宁萃不禁笑道:“妹妹,你既然一心要将那个人缉拿归案,如何竟连他的底细都不知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好比是江湖里常见的催眠术,被催眠者一旦中招,便会神智失常,甚至还会认为自己是一只猫、一条狗。而那个人的手段还要高明一些,不但能给被催眠者彻底洗脑,而且还能将他自己的记忆、经历、想法和智慧等等,有选择地一一灌输到被催眠者的脑海里。如此一来,被催眠者便会完全迷失自我,甚至将自己当作了他,从而成为他的一个‘化身’。”   谢贻香沉默不语,倘若宁萃所言非虚,那么整件事情便能解释得通了。当日自己为了寻访朝廷失窃的军饷,离开岳阳城去往鄱阳湖,随后身上便出现了一连串的异常,几次三番在梦里见到言思道,就连自己悟出的“融香诀”也是源自梦中言思道的指点。若是所料不差,定是在自己前往鄱阳湖的路上,曾经落入了言思道手里,继而被他的妖术催眠,让自己成为他的一个“化身”,而且还被抹去了这一段记忆。而言思道这么做的目的,便要利用自己的身体进入鄱阳湖那个阴间家族的“万木逢春”,好让他的神识出现在对方的梦境之中,一举破去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从而彻底摧毁整个“长生不死”的阴间家族。   至于当日和武林盟主闻天听一同现身的那个言思道,当场命丧于大芮曾祖父“道法佛光”的神通下,当然也是言思道的一个“化身”而已;而谢贻香这个“化身”幸好得到海一粟“七星定魄阵”的庇佑,才能暂时保住心智。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又在毕府遇到那个神秘莫测的小道士得一子,最终彻底化解掉脑海里言思道的“魂魄”,反倒令谢贻香因祸得福,将言思道灌输给她的记忆和智慧化为己用。   可是照此推测下去,整件事却是越想越令人感到恐怖。从表面上来看,言思道能以类似催眠术的手段将别人变成他的“化身”,本身就已经骇人听闻;再往深处细想,言思道既然有这样的本事,那么谢贻香之前遇见的言思道,每次都是以不同的形象出现,说不定那些都只是言思道的“化身”,根本就不是言思道的“真身”?而所谓的言思道“真身”,或许也只是别人的一个“化身”而已,乃是由张思道、李思道的“真身”催眠旁人,这才有了如今的言思道?   想到这里,谢贻香已是浑身发冷。正如宁萃先前在走道里说过的一句话:“人终有一死,但人的思想却可以不死不灭;而思想,永远不会被杀死。”照这个思路追本溯源,所谓的“言思道”究竟从何而来,其“真身”又是源自于何人、何处、何时?他既然能将别人变成自己的“化身”,也便意味着可以将自己的思想无穷无尽地复制到别人脑海中,从而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言思道的思想存活一千年、一万年?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万念俱灰,相比起来什么“天下第一高手”、什么“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在言思道面前岂不都如同蝼蚁一般的存在?因为言思道拥有这样的本事,便等同于不死不灭,甚至已经等同于“神”一般的存在?   话说商不弃对言思道的事却是一无所知,此时身在石梯走道里,更无心却听这两个小丫头胡扯。算来已经歇息了小半个时辰,他便站起身来,招呼道:“可以走了!”宁萃见谢贻香有些失魂落魄,担心吓坏了她,又笑道:“妹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要知道人皆有私心,假如我有办法能让你变成第二个我,我却未必愿意;因为谢贻香一旦变成了宁萃,那我这个宁萃又算怎么回事?所以那个人的本事,说到底只是会一些类似催眠术的手段罢了,只要你肯与我联手,抢在他前面得到‘天山坠龙’,一定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谢贻香缓缓定下神来,再不敢胡思乱想。且不论宁萃的话是真是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出路所在。而那言思道再如何诡计多端、再如何不死不灭,充其量只是耍耍嘴皮子功夫而已,等自己亲手将他擒回天牢,再问清此中缘由便是。随后三人还是商不弃在前、宁萃在中、谢贻香在后的队形,沿石梯继续往上攀爬,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这个“之”字形的石梯却还是看不到尽头,也不知究竟还有多长。待到三人再次来到一个石梯折返处的平台,前面的商不弃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墙角的一道缝隙厉声说道:“不对,这石梯有鬼!你们看墙角处的这一圈缝隙,我们之前分明来过这里!”   谢贻香微微一怔,连忙上前一看,顿时也有些疑惑。原来石梯折返处的这个平台,三面石壁的墙角处分明有一圈缝隙,将石壁和地面分割开来,缝隙一直延伸到下面石梯旁边的石壁上;说得简单些,这一圈缝隙的存在,就好比是将整个石梯走道拦腰截断,然后再拼接到了一起。虽然不知这一圈缝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谢贻香依稀记得,三人这一路沿石梯往上攀爬,曾见过两三次同样的缝隙出现在石梯折返处的平台墙角,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   难道真如商不弃所言,众人先前看见过的两三次缝隙,其实和眼前平台墙角的缝隙是同一处地方?也便是说三人在石梯走道里攀爬了两个多时辰,其实只是在石梯上兜圈子,已经有好几次回到了相同的地方?   却听旁边的宁萃疑惑地问道:“商神捕的意思是说,整个石梯走道其实是个大圆环,我们爬来爬去,都只是在绕圈子?”商不弃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的双眼,淡淡地说道:“石梯一路呈‘之’交替往上,我们也一直都是向上攀爬,又可能是在绕圈子?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眼下我们三人遇见的,便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第590章 擒阵主   宁萃不禁笑道:“商神捕可不要吓唬我们两个小女子,墙角处的这一圈缝隙,我们的确曾撞见过几次,或许只是石梯走道里相同的设计罢了,何必大惊小怪?”商不弃冷哼一声,沉声说道:“我们已在石梯上攀爬了两个多时辰,依照行进的高度来看,只怕已有一百五十多丈的高。然而这整座‘苏里唐峰’也不过百丈高低,再算上地底的高度,最多不过十几二十丈,试问这多出来的三十几丈高度又是从何而来?这整条石梯走道又是修建在哪里、要通往哪里?”   谢贻香和宁萃仔细一想,商不弃这话倒是在理,三人已经沿石梯攀爬了两个多时辰,早该到了“苏里唐峰”的山顶,可是前方的石梯为何还是无穷无尽?难不成当真是撞见了什么“鬼打墙”,令三人不断地在石梯走道里兜圈子?   谢贻香连忙摇头,说道:“世间哪有什么‘鬼打墙’?当日我曾在蜀地龙洞山附近见过青城墨客的‘断妄之阵’,乃是在树林里设下的阵法,令人迷失其中,不断回到起点处;但若是肯放下心中‘妄念’,回头是岸,便能轻易出阵,暗合‘墨守非攻’之理。那青城山的墨客和天山墨家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脉分支,却是同宗同源,眼下这石梯走道说不定也是类似‘断妄之阵’的设计?”   商不弃顿时冷笑道:“出口处的‘断龙石’已被这丫头封死,就算我们可以退出石梯,又该如何出去?不过你说得倒是不错,这石梯走道里面的确存有阵法,却不是什么‘断妄之阵’,而是有人在‘故布疑阵’,故意要带着我们兜圈子!”宁萃见商不弃在说这话时,两只红肿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身上,忍不住问道:“商神捕此话何意?”   商不弃“嘿嘿”一笑,忽然从腰间拔出铁尺,朝宁萃头上狠狠击落,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模作样?这石梯走道里‘鬼打墙’的阵法,分明就是由你操控,你便是‘阵主’!”宁萃连忙用手中油伞格挡,冷冷说道:“你发什么神经?”   眼见两人再次动手,旁边的谢贻香不禁莫名其妙,连忙开口劝阻。商不弃一面向宁萃出招,一面大声说道:“谢贻香,难道你还没明白?这丫头分明是想让我二人命丧于此,所以才用阵法将我们困在这石梯走道里。你要是还想离开这里,便随我一同拿下她这个‘阵主’,否则你我都无法离开眼前这个‘鬼打墙’的阵法!”   话音落处,宁萃已冷笑道:“商神捕,你为了要对付我,竟不惜编出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来,当真可笑至极。若是我所料不差,精通机关消息术的商神捕早已看出了此间玄机,却要趁此机会赖到我头上,挑拨谢家妹妹向我出手,果然是好计谋!”   由于事出突然,仓促间谢贻香也不知谁在说谎。眼见两人越战越狠,已无暇开口说话,商不弃的铁尺招招攻向宁萃要害,宁萃撑开油伞遮挡,到后来也渐渐动了真怒,自眼中露出杀意。谢贻香心知商不弃并非宁萃的对手,倘若真将宁萃激怒,无疑是自寻死路,不禁犹豫是否应当出手相助。   伴随着商不弃的铁尺步步逼近,宁萃斗到酣处,突然将手中油伞一合,化作“海天穿云追”的攻势,开始向商不弃反攻。谢贻香心道:“看两人这般架势,分明是要以性命相搏,劝是劝不开了。而眼下之事无论真假对错,商捕头身上虽有各种毛病,到底也是朝廷的捕头,而宁萃则是在逃的杀人凶犯‘撕脸魔’,我又怎能助纣为虐?”   想通了这一点,眼见宁萃正好刺出手中油伞,将所有的力道凝聚在油伞伞间,直取商不弃的咽喉,谢贻香当即乱离出鞘,绯红色的刀光如水一般倾泻而出,顷刻间便将宁萃握住油伞的手腕笼罩其中。宁萃不料她的乱离来得如此之快,自己手腕被刀锋所制,竟来不及撑开油伞变回“海天垂云翼”的守势。她心中一惊,脱口说道:“谢家妹妹,你当真要……”对面的商不弃已趁机猛下杀招,一举将宁萃逼入绝境。   当下宁萃只得且战且退,伺机寻找退路。谢贻香既已决定出手,便不会刀下留情,手中乱离盯准宁萃握油伞的手腕,相继施展出“乱刀”、“离刀”和“空山鸣涧”的精要所在。十几招后,终于看准时机,用乱离刀背敲中宁萃手腕,将她手中的油伞击落在地。旁边商不弃急忙从正面疾攻,逼得宁萃侧身躲避,紧接着便是一尺狠狠击落,正中宁萃的背心。   话说商不弃的这把铁尺看似貌不惊人,实则异常沉重,再加上他灌注在铁尺上的霸道内力,宁萃受此重击,当即浑身一软,呛出一口鲜血。商不弃一招得手,红肿的双眼里已是精光直放,厉声大喝道:“撕脸魔!不枉我这两年来的心血,今日终于可以得偿所愿!”说罢,他手中的铁尺便往宁萃的天灵盖上狠狠拍落,竟是要将她当场击毙。   谢贻香伸手封住宁萃胸口的穴道,手中乱离却将商不弃的铁尺架在半空,劝道:“既已将她擒住,何必痛下杀手?你我都是朝廷的捕头,她再如何十恶不赦,也该交由律法处置。”商不弃狠狠瞪了谢贻香一眼,沉声说道:“方才在地穴湖泊里,这丫头曾帮过你一次,此刻你替她挡下我的铁尺,便算是还给她了,休要再来阻拦于我!要知道这丫头诡计多端,而且心狠手辣,就好比是一条毒蛇。眼下大家已经翻脸,若是心慈手软留她一命,你我迟早都会死在她的手里!”说着,商不弃的铁尺已将谢贻香的乱离荡开,再次朝宁萃头顶击落。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时也不知是否应该再次拦下商不弃的铁尺。宁萃背心中招,又被谢贻香封住穴道,面对商不弃的铁尺第二次击落,自然无力反抗。眼看铁尺离她头顶不过尺许距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宁萃突然开口说道:“你们猜得一点不错,我的确向你们隐瞒了不少事,当中也包括‘天山坠龙’的秘密!杀我倒是容易,但你们二人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听到这话,商不弃连忙将挥落的铁尺一歪,重重打在旁边石壁上,直打得石屑乱飞。他顺势给了宁萃一记耳光,厉声喝道:“说!”   宁萃本就生得貌美,被商不弃这记耳光打中,半边脸颊顿时红肿。她狠狠盯着商不弃,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嘴里一字一句地说道:“蠢货,我若当真告知于你,你又何必留我性命?我什么也不说,你反倒不敢杀我!”   商不弃见她眼神虽然凌厉,眼眶里却分明有泪水在打转,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撕脸魔’,到底也只是个黄毛丫头罢了。看你这般楚楚动人的姿态,若是换做别的男人,恐怕还当真下不去手。只可惜商某人从来不好这口。”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手中的火把上摸索,随即从火把下面的木棍上扳下一小块木片,柔声说道:“敢在我商不弃面前嘴硬的犯人,算来已有好多年没遇到过了……”谢贻香虽然不知他要作甚,但听到这话,竟有一阵莫名的恐惧自心底升起,浑身发毛。   只见商不弃突然丢开手里的火把,一把抓起宁萃的右手,然后用扳下来的那块木片抵住宁萃右手食指的指甲缝,猛一发力,那块木片便径直插入肉里,整片指甲随之裂开,血流如注。宁萃更是疼得惨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 第591章 人吓人   旁边的谢贻香看得心惊胆颤,想不到商不弃居然用上了如此重刑,连忙劝道:“商捕头,此地并非公堂,你我身为捕头,怎能私自用刑?”商不弃不禁白了她一眼,冷笑道:“迂腐!无论哪朝哪代的律法,杀人都该偿命,撕脸魔手里犯下的人命何止上百?就算是将这丫头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谢贻香被他这话说得无言以对,还想再劝,商不弃已厉声喝道:“眼下你我被困于此,也不知那所谓的‘天山坠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这丫头若是执意不肯开口,只怕你我都有性命之忧。你这位官家大小姐若是见不惯我用刑,给我躲开些便是!”   如此一来,谢贻香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商不弃见宁萃晕死过去,又扇了她两记耳光,却并未将她唤醒,不禁沉吟道:“有点意思,有点意思……这丫头刚一受刑,便立刻晕死过去,倒也算是一门本事。”说着,他捏紧宁萃的脸颊,让她张开嘴来,然后将解下腰间的水囊,将水灌入宁萃的喉咙。不过片刻工夫,宁萃猛咳几声,已然呛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商不弃又将一块木片插进她右手中指的指甲缝里,疼得她撕心裂肺,再一次晕死过去。   待到商不弃再次用水将宁萃灌醒,这才淡淡地问道:“我只问一遍,‘天山坠龙’的秘密,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宁萃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只是盯着旁边的谢贻香。谢贻香心中不忍,连忙避开她的目光,说道:“只要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届时商捕头如果还要对你动刑,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但你若是执意不说,我和商捕头同为朝廷捕快,也不便干涉他的审问。”   宁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低声说道:“很……我们三人结伴同行,自当有始有终……我先走一步,大家黄泉路上见!”谢贻香心知不妙,急忙大声说道:“不可!”幸好商不弃经验丰富,早已捏住了宁萃的脸颊,厉声喝道:“想要咬舌自尽?没那么容易!”   眼见宁萃的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自己,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商不弃怒极反笑,缓缓说道:“也怪我太久没有亲自审问犯人,倒是忘记了这一茬。”说着,他已从腰间摸出铁尺,小心翼翼地探入宁萃口中,轻轻抵住她的嘴角,狰狞地笑道:“你这丫头不是最爱撕开别人的脸?可曾想过天道轮回,今日自己也有这一报应?只是像你这么一个闭月羞花的小姑娘,一张俏脸若是被割开,倒是有些可惜。”   听到这话,宁萃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一丝恐惧,整个身子都是一颤,可见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子,经不起容颜被毁的威胁。商不弃连忙逼问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恨不得立刻割烂你的脸!我最后问你一次,所谓的‘天山坠龙’到底是什么?”   宁萃沉默半响,突然闭上双眼,坚定地摇了摇头;伴随着她这一摇头,便有两滴眼泪自眼角处滑落。商不弃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大喝一声,手中铁尺便要发力割开她的脸颊。谁知旁边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用乱离刀鞘击中商不弃的手腕,逼得他放开手中铁尺,继而大声说道:“够了!她既然宁死也不肯开口,难道你真要将她逼死?”   商不弃顿时怒道:“谢贻香,你三番四次帮助这个杀人凶犯,到底想做什么?”谢贻香沉声说道:“我也不和你讨论是非对错,我行事素来只求心安,不管宁萃犯了什么罪,毕竟是个小姑娘,若是任由你这般恣意摧残,我良心过意不去!”   商不弃见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显是动了真怒,既然已经擒住了宁萃,当此局面,自己也不便和这位谢三小姐翻脸。当下他便低声咒骂几句,将宁萃身上的几处大穴封死,令她施展不出内力,然后从萨迪克落下的行囊里找出一条长绳,将宁萃的双手绑在身后,冷冷说道:“看在谢贻香的面子上,暂且留你一条性命。你若是敢再耍花招,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宁萃狠狠瞪了商不弃一眼,眼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谢贻香这才向商不弃问道:“方才你说石梯走道里有‘鬼打墙’的阵法,阵主便是宁萃,这到底是真是假?”商不弃白了她一眼,不屑地说道:“当然是假的。这石梯走道的确藏有古怪,不过只是些机关设计罢了,又怎么难得了我?若是我不撒这个谎,你又怎会帮我擒住宁萃?”谢贻香早已猜到,没好气地问道:“那这石梯到底是什么回事?”   商不弃笑而不答,只是拉扯捆绑宁萃的绳子,带着她离开之前站立的平台,上到折返的石梯台阶上,然后叫谢贻香也上来。商不弃在石梯台阶上坐下,这才笑道:“过一会儿你便知道了。”谢贻香虽然不明其意,但也知道商不弃最喜欢卖关子,索性不再询问。   如此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谢贻香突然发现石梯下面的那个平台,居然正在向旁边挪动。她连忙揉了揉了眼睛,才敢确信自己并未看错。话说这整个石梯走道的设计,就好比一个空心的盒子,里面是成“之”字形折返而上的石梯,而三人之前便已看到,在这一处平台的三面墙角下存有一圈缝隙,一直延伸到下面石梯的墙壁上,就好比是将整个石梯走道拦腰斩断。谢贻香此刻看到平台的挪动,便是整个石梯走道的下面半截,正沿着缝隙朝旁边挪开,从而与三人所在的上面半截石梯走道发生错位。   一时间谢贻香也看不懂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下面半截石梯走道已经完全挪开,三人所在的上半截石梯走道下面,则变作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举火把往下照去,也看不出究竟有多深;整个上半截石梯走道,竟是悬空在这个大洞上面。只听商不弃说道:“你仔细感觉一下,眼下我们身在的石梯是不是在动。”谢贻香略一察觉,顿时惊醒过来,脱口说道:“我们所在的这上半截石梯走道,正在……正在往下坠落?”   商不弃这才向她解释缘由,原来这整个石梯走道,其实并非一个整体,而是被分割成了好几段;先前见到过好几次的平台墙角处缝隙,便是每一段石梯走道分割的位置。若是说得形象些,每一段石梯走道,就好比是一截空心竹筒,相互拼接成完整的石梯走道;而其中的拼接方式,说起来却有些复杂。   还是以竹筒举例,石梯走道的设计便如同是将一截截的空心竹筒并排起来,从左边第一个竹筒开始标记,依次是“竹筒一”、“竹筒二”、“竹筒三”……三人从“机关龙”后面的石室开始攀爬,最先登上的那段石梯走道,便是最左边的“竹筒一”。待到三人在“竹筒一”里行进,这个“竹筒一”其实也在以极慢的速度下落,一直落到右边“竹筒二”的下面,然后再往右边缓慢地平移过去,从而使“竹筒一”的顶部恰好和右边“竹筒二”的底部接合,如此便形成了三人一路上见到的平台墙角缝隙。同样的道理,待到三人进入“竹筒二”,下面的“竹筒一”便往左平移回去,然后回归到原来的位置。而“竹筒二”则重复“竹筒一”的动作,先下落然后向右平移,接到右边“竹筒三”的下面。   所以三人在石梯走道里攀爬的这两个多时辰,单是看上行的高度,似乎的确已有一百五十多丈,甚至比整座“苏里唐峰”还要高,其实却只是在一截截并排的石梯走道里不断攀爬。由于每一段石梯走道都有五六十道“之”字形交错的石梯,再加上众人也爬得费力,所以无论是每段石梯走道的下落还是平移,都极难察觉出来。商不弃若非早就察觉到石梯走道里的古怪,也知道此间是由天山墨家所造,还当真发现不了如此巧妙的机关设计。 第592章 选肥羊   听完商不弃这番解释,谢贻香还是有些似懂非懂,又思索了半响,忍不住问道:“照你这般说法,这整个石梯走道的设计其实只要有‘竹筒一’和‘竹筒二’两段石梯走道,便可以实现来回的升降和拼接。也就是说我们极有可能只是在两段石梯走道里交替攀爬,永无止境。”   商不弃沉吟道:“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是这一路看来,此间的机关虽然设计精妙,却并没有什么伤人暗箭、害人陷阱,正符合墨家‘兼爱非攻’的宗旨。若是我所料不差,眼下这石梯走道的设计也是如此,不过是些唬人的手段而已,想要以此考验人心。就好比我们刚刚踏上的这一段石梯走道,这也还没过多久,下面一段石梯走道便正大光明地挪了开去,可见设计之人根本不担心来人看破其中玄机。我相信只要我们坚持攀爬,一定会存在最后一个‘竹筒’,让我们走出这里;但若是被吓得回头,说不定才会陷入困境。”   谢贻香对机关消息之术一窍不通,眼见商不弃有此自信,也只好信任于他。再看旁边的宁萃,自从被商不弃封住穴道、捆绑起来后,便再不理会两人,此时更是将双眼闭上,完全不参与两人的谈论。当下商不弃猛一拉扯捆绑宁萃的绳子,冷笑道:“丫头,该上路了!”   随后三人继续在石梯上攀爬,过了小半个时辰,又见到一处平台的三面墙角下存有缝隙,显然又到了两段石梯走道的拼接处。商不弃指着石梯旁的石壁说道:“方才我制服宁萃时,曾用铁尺在墙上这个位置留下一道划痕,但此间的石壁上却并没有,可见我们并非是在走绕圈子。”   谢贻香也不多言,如此且行且歇息,三人又在石梯走道中行进了三四个时辰,再转过一处平台,前方的石梯终于到了尽头,出现了一条平平的石砌走道。谢贻香和商不弃都是喜出望外,看来商不弃的猜错果然没错,似这般一条路走到黑,到底还是爬完了整个石梯走道。   当下还是商不弃走在前面,拉扯着身后的宁萃进入走道。谢贻香走在最后,只见这条走道和先前地底的走道一般模样,横竖都是丈许,呈正方形,四壁以砖石铺砌,没有任何装饰和花纹。三人转过两个直角,前面便已到了走道的尽头,却是一道严严实实的石壁,上面有两个真人大小的浮雕人像,作乡野间的农夫形貌,各自手里捧着一柄极大的铁锤;远远望去,就像是驻守在石壁的左右门神。再看尽头石壁前的地上,则是一个和走道等宽的水池,整体呈一个正方形,也不知究竟有多深。   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对望一眼,心知尽头石壁上那两个浮雕必定存有古怪,当即持兵刃在手,小心翼翼沿走道上前。谁知刚行出几步,两人不由地同时停步,却是前方约莫有五丈长的一截走道两边,石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洞,一个个约莫有海碗大小,也不知是作何用途,但可想而知,必定是什么害人的机关。商不弃略一沉吟,便将身后的宁萃拉扯上来,叫她先走这段古怪的走道,竟是将宁萃当作送死的肥羊,去试探前方到底是什么的机关。   宁萃自从被商不弃制服以后,也不和两人说话,此刻商不弃叫她去前面试探,她却一动不动,显然也不肯前去送死。谢贻香忍不住说道:“商捕头,宁萃的穴道已被你封住,根本无法调用内息。若是前方这一段走道真有什么害人机关,她又怎能应对?不如由我去试试。”不料她话还没说完,商不弃已伸手在宁萃肩头一推,将她径直推进前方这一段走道当中。   谢贻香大惊失色,正要准备救人,不料宁萃踏上这一段走道,两旁石壁上的小洞却是毫无动静。宁萃也松了一口大气,回头怒视商不弃,狠狠说道:“我虽然杀人如麻,但死在我手里的人全都是该死之人!商不弃,这几年我三番四次饶你性命,便是因为你这人虽然生性恶毒,却是为了破案缉凶,还算不上是真正的恶人;而且看你的行事做派,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正因为这几分惺惺相惜,你一直对我穷追不舍、死缠烂打,我也没与你计较。但你今日你如此对我,我宁萃若不杀你报仇,生生世世誓不为人!”   商不弃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即“呸”了一声,说道:“一个猪狗不如的杀人凶犯,也配同我‘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相提并论?你方才不是还口口声声地说将我引来此地,是要利用我的机关消息之术助你找到‘天山坠龙’?怎么眼下死到临到,又改口和我讲起情面来了?”说着,他伸手指向前方水池附近的石壁,向走道里的宁萃吩咐道:“前方石壁上那块方砖,倒和我们先前见过的一模一样,想必就是控制两旁石壁的机关枢纽,你且去将那块方砖按下。”   宁萃默然半响,终于还是抬脚前行,如此一来,商不弃手中的绳索便不够长了,眼见前方是条死路,他便松开绳子让宁萃自行前进。谁知宁萃又踏出几步,猛听两旁传来一阵金铁声响,五丈长短的这一段走道两壁,竟有无数根锋利的铁枪同时从石壁上的小洞里刺出,相互间密密麻麻,就仿佛是两块钉板突然合拢,眼看便要将当中的宁萃刺成马蜂窝。   要说从两旁石壁里探出铁枪伤人,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机关,此间的设计更是再明显不过,分明是在警告来人这一段走道藏有古怪。但宁萃刚踏入这段走道时,机关并未启动,一直等她走出近两丈距离、快要接近整段走道的中间时,石壁小洞里的铁枪才突然刺出,哪里还来得及后退?更何况宁萃此刻双手被缚,几处大穴也被商不弃封死,根本无法提气施展轻功,面对两壁密密麻麻的铁枪刺来,只能坐以待毙。   幸好谢贻香早有准备,宁萃每往前踏出一步,她都仔细观察两旁石壁的动静。刚一听到石壁里传出响声,她已飞身抢入这段走道,拽住宁萃拖在地上的绳子,奋力将她拉扯回来,自己也随之后跃,这才救回了宁萃的一条性命。而两壁刺出的铁枪则是无功而返,又重新缩回小洞里,整段走道也随之恢复了之前宁静。   宁萃死里逃生,兀自喘息未定,便向谢贻香低声说道:“多谢。”谢贻香只是微微点头,并不作答。商不弃看清此间的机关,不禁皱眉说道:“墨家的人倒也古怪,居然将这普普通通的铁枪机关设计得光明正大,自然是不想伤人性命。可是一旦硬闯进去,手段竟是这般狠辣。”说着,他又向谢贻香说道:“还是和之前的设计原理一样,乃是‘出来容易进去难’。我让宁萃过去按下的那块方砖,多半便是关闭两旁铁枪的枢机。只要能穿过这段走道去将那块方砖按下,应当就能畅通无阻。”   谢贻香见他说话时双睛分明望向自己,不禁问道:“你要我怎么过去?”商不弃沉吟道:“再如何精妙的机关,也终究是死的。宁萃之所以触动机关,想必是这段走道的地面察觉到了她的重量,两壁的铁枪才会随之刺出。依我之见,只要别踩到这段走道的地面,应当就不会触动机关。”   谢贻香心中盘算,不禁缓缓摇头,说道:“整条走道长达五丈,凭我的轻功根本无法一跃而过。”却听旁边的宁萃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若是肯解开我的穴道,我倒可以再当一回肥羊,替你们试试。” 第593章 行水道   谢贻香和商不弃同时开口,一个说道:“不必。”一个喝道:“做梦!”宁萃冷笑一声,便不再多言。当下谢贻香又望向两旁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小洞,提议道:“若是能在两侧石壁上借力,我倒是可以过去。只是不知触碰两旁石壁,是否也会启动机关。”商不弃深思半响,顿时笑道:“这还不简单,何必借力两旁石壁去冒险?我送你过去便是了。”   谢贻香顿时会意,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背对前方走道向商不弃猛冲过去,继而腾空跃起,在半空中合拢双腿蹬向商不弃。商不弃双掌齐出,抵住谢贻香双脚鞋底,猛一发力,顿时将谢贻香直推出去。得到商不弃的助力,谢贻香在空中展开身法,使出离刀中的一招“兰舟催发”,整个人直冲出去,一口气穿过了这段五丈长的走道,稳稳落在走道尽头处的水池前面。   她寻到旁边石壁上商不弃说的那块方砖,用力将方砖按了进去。随后便听这段设有铁枪机关的走道下传来一声闷响,五丈长短的一段走道居然整个翻转了一圈,让原本的地面变作顶部,原本的顶部则变作地面;而左右两旁密布小洞的石壁,则只是左右对调了一个位置。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对面的商不弃当即说道:“看来我猜的没错,两旁的铁枪机关便是靠地面感知压力而触动,经过这一翻转,此时的地面已经变成了原来的走道顶部,自然不会触发两壁的铁枪。”话虽如此,他还是推宁萃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通过这段走道,果然再无危险。待到三人都平安来到水池边上,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整段走道便自行翻转了回去。   当下三人仔细探查走道尽头处的这个水池,用火把往水下照去,竟然看不到池底,就仿佛是一口极深的大水井。商不弃又沿着水池两侧的石壁,去看走道尽头那道石壁上的两个浮雕人像,兀自端详了许久,喃喃说道:“怪了,这的确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浮雕,上面并没有任何机关消息。”他又去挪动人像手里捧着的两个柄铁锤,除了入手沉重,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不禁沉吟道:“难道是要用这两柄大铁锤砸开石壁?”   说完这话,商不弃又将走道尽头的三面石壁依次敲了个遍,听声音却是实心,探不出后面藏有什么暗道;莫说是这两个大铁锤,就算用火药开炸,只怕也炸不出什么名堂。如此一来,三人的目光便齐齐锁定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水池上,显而易见,此间若是存有其它出路,必定在水池下面。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三人里只有自己熟识水性,不得已只能再下水查探一次。她担心水池里又有类似先前“机关龙”一样的凶险,不敢有丝毫大意,便将乱离出鞘握在手里,沿着水池的边缘缓缓潜下。   由于水面上有商不弃的火把映照,谢贻香潜如水中,也能将水池里的情况看得清楚,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随着她越潜越深,身下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就连“穷千里”的神通,也看不到池底所在。渐渐的便有巴掌大小的游鱼从自己身旁游过,每条都是通体透明,也不知是些什么鱼,就好像是供人观赏的金鱼。谢贻香不禁心中一喜,这里既然有鱼,可见水池里的水乃是活水,池底必定另有水道。可是她一直潜到三四丈深浅,只觉四周水流的压力约来越大,再也难以下潜,低头看去,整个水池依然是深不见底,也不知到底还有多深。   对此谢贻香也是无能为力,能潜到水底三四丈深浅,已然到了她的极限。她只得往上浮起,从水面上探出身子,将下面的情况和商不弃仔细说了。商不弃思索半响,望着尽头处那面石壁沉吟道:“倘若这道石壁后还有出路,依照此间‘出来容易进去难’的设计,里面必定设有机关枢纽,可以轻易打开这道石壁;但我们要想从外面进到里面,却是难如登天。照眼下的情况来看,恐怕只能从这个水池底下寻找玄机。”   谢贻香摇头说道:“这水池深得吓人,少说也有十几丈,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潜到池底。”商不弃眉头微皱,忽然瞥见尽头处那面石壁上两个浮雕人像手中的大铁锤,顿时恍然大悟,说道:“难怪这里会有两柄大铁锤,原来竟是这般用途!你取一个大铁锤握在手里,一定可以让你沉到池底。”   谢贻香一想不错,便照他所言去拿左边人像手里的铁锤。谁知她微微一抬,顿觉手臂酸软,这铁锤竟是重得吓人,少说也有两百来斤。若是持铁锤下水,莫说是眼下这个水池,就算是汪洋大海,也足以令自己一口气沉到底了。   当下她便深吸了一口气,从雕像手里奋力取下铁锤,转身跳进水池,整个人顿时便往水池深处坠落下去。沉到七八丈深浅时,谢贻香只觉双耳嗡嗡作响,好不难受,而水面上商不弃的火把光亮已经照不到这里,四下都是漆黑一片。   如此又下沉五六丈深浅,谢贻香忽然感到脚下一硬,却是终于踏到了池底。然而在这十几丈深的水池池底,居然隐隐有微弱的光亮传来,仔细一看,却是走道尽头的那面石壁,在这池底深处分明凿有一个出口,形成一段地底水道,约莫有一人高、三尺宽,而光亮正是从这条地底水道里而来,可见水道的另一端必定别有洞天。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潜到这么深的水底,只觉四周压力大得惊人,几乎快将自己的身体挤成一团。她不敢耽搁,连忙握紧手中铁锤,往那条水道里走去。待到她走出二三十步,便觉头顶上一空,光亮从水中透落下来,显然已经走完了整条地底水道,来到了另一片水域的水底。   她急忙打量四周的形貌,不同于先前石砌的水池,此刻周围全是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还长有不少水草,看扬子倒像是在某处湖底的一个深洞之中。她不敢丢弃手中铁锤,便带着铁锤沿着深洞四壁攀爬。幸好她“秋水长天”的内力已有小成,带着铁锤在水中憋气攀爬,也还能勉强对付。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自深洞里爬上七八丈的高度,周围已是豁然开朗。放眼望去,沙石泥土、鱼群水草一应俱全,果然是一处湖泊的湖底,约莫有四五丈深浅。   当下谢贻香便在铁锤放在来时那个深洞旁的湖底,整个人随之往水面上浮起,径直钻出水面。一时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当中夹杂着草木气息,隐隐还有阳光洒落在自己身上。她定睛一看,原来此处还是一个极大的洞穴,竟和之前地底那个“机关龙”的地穴差不多大,约莫有五六亩大小,可以容纳近千人。但在前方的山洞石壁上,却凿有上百个拳头大小的石洞,阳光正是从这些石洞里透射进来,而谢贻香此刻所在的这片湖畔,乃是在山洞的一侧,占据了整个山洞的一半大小;围绕着湖泊周围,兀自长满了各种茂盛的草木。   这是这么回事?依据三人这一路行进的方向,此刻应该还是在那座“苏里唐峰”当中,可是山峰里面怎会出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洞穴?谢贻香惊骇之下,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尖叫一声,用怪异的腔调问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第594章 洞中人   湖里的谢贻香顿时吓了一大跳,想不到这洞穴里居然还有人在。她来西域已有一段日子,这天山北脉更是坐落于别失八里境内,听这男子的汉话拗口,还以为对方是个色目人。谁知寻声望去,只见湖畔的洞穴空地上,分明是一个穿着破旧棉服的汉人少年,正满脸惊恐地盯着湖里的自己。   一时间谢贻香可谓是惊喜交加,看这少年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圆脸大眼,高鼻阔嘴,相貌倒是再普通不过,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连忙在湖中抱拳,向那少年笑道:“小女子谢贻香,不甚误闯此间,不知阁下怎么称呼?此间又是何处?”那少年却仍是满脸惊惧,突然大声叫道:“我知道了,你是这湖里的水鬼!因为……因为我天天都吃湖里的鱼,所以你是来报复我的?”   谢贻香微微一怔,心道:“难道这人竟个傻子?”她当即往少年所在的湖畔游去,嘴里笑道:“放心,我可是不是什么水鬼,更不会伤害你。”那少年见她过来,连忙双手乱摆,惊呼道:“你……你别过来!”说着,扭头就往后跑。   谢贻香这才发现就在少年的身后,洞穴的石壁下还燃有一大堆篝火,篝火旁被褥枕头、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十几本书,分明是个简陋的居所。那少年跑到篝火旁,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向湖里的谢贻香大声喝道:“你……你看到没,我这里有火!你要是……要是再敢过来,我就拿火烧你!”   谢贻香此时已游到湖边,踏上了湖畔的浅滩,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我的确是人,不是什么水鬼,自然也不会怕火。你是若不信,不妨让我来篝火旁烤一烤衣服,看我到底怕不怕火。”那少年还是不信,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谢贻香见他纪轻轻,举止又毛手毛脚,显然是不会武功,也没将他放在心上,便往那簇篝火大步走去。   谁知她刚一迈步,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湖底的水草,想来是方才攀爬湖底那个深洞时挂到了身上。她连忙扯去身上的水草,然后又发现自己头上也有不少,急忙清理起来,心中暗道:“难怪这少年要说我是水鬼,一个满身水草的人突然从湖里钻出,形貌自然有些骇人。换做是我,只怕也要吓了一跳。”   果然,那少年见谢贻香除去身上的水草,脸上的惊恐也逐渐平和下来,忍不住脱口说道:“你……你是一位姑娘?当真不是湖里的水鬼?可是……可是你又怎么会从湖里出来?”谢贻香自己还是满肚子的疑问,谁知倒被这个少年盘问不停,她便来到篝火旁边烘烤身上湿透的衣服,继而反客为主,反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那少年眼见篝火旁的谢贻香离自己不过数尺距离,分明是个相貌俊美的小姑娘,而且浑身衣衫湿透,尽数贴在身上,衬托出婀娜的身姿,顿时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听到谢贻香开口询问,那少年已是满脸通红,只觉口干舌燥,嘴里喃喃说道:“你……我……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所以……所以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谢贻香不禁哑然失笑,这几句话交谈下来,她已看出这少年虽有二十多岁年纪,但心智分明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正是世人所谓的傻子。既然撞见这么一个傻子,她也只能拿出哄小孩子的办法,笑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叫谢贻香,是从中原的金陵城而来……”当下她便将这一路的经历简单讲诉了一遍。   那少年似乎并未留心听谢贻香讲诉,只是呆呆地望着谢贻香。直到谢贻香讲完,他才陡然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是说这湖底下有通道,可以连通到外面?这……这怎么可能,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谢贻香微微一惊,脱口问道:“你在这里住了十年?你一个人?”那少年点头说道:“我一个人。”谢贻香追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住在这‘苏里唐峰’的洞穴里?”那少年却反问道:“‘苏里唐峰’是什么?难道是这座山的名字?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谢贻香暗叹一声,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你又叫什么名字?”那少年回答道:“我叫赵小灵。”谢贻香不禁皱眉沉思,却怎么也想不到“赵小灵”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听到这一问,这个自称赵小灵的少年顿时有些迷茫,想了好久,才说道:“因为我不能到外面去,外面的人会想方设法设法地害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山里放牛,有一天突然来了好多人,稀里糊涂地便把我带走了,到后来还想杀我。幸好大叔将我救起,还将我带来这里居住。只有住在这里,那些想要害我的人才找不到我。”谢贻香听得云里雾里,不禁问道:“大叔又是什么人?”   赵小灵想了好久,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好像叫什么黑色……不对,好像是穿的黑衣服。”谢贻香喃喃念道:“黑色……黑色……”随即脱口说道:“墨?难道是天山墨家?”赵小灵挠了挠脑袋,顿时说道:“正是,正是,是墨家!你也认识墨家的大叔?”   谢贻香心中已是雪亮一片,眼前这个赵小灵,分明是被天山墨家囚禁于此,而且已经将他关押了十多年之久。想来是这赵小灵被囚禁的时候,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这十多年里他孤身一人居住在此,也没人同他说话,更没人教导于他,所以心智才会停滞不前,不符合应有的年纪。再看篝火旁那些简陋的被褥锅碗,谢贻香不禁心生怜悯,试问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又怎会有人要加害于他,又怎会被天山墨家囚禁于此?   那赵小灵见谢贻香不说话,又伸手指向洞穴另一面的石壁,说道:“每隔两个月,大叔便会派人来看我,还会送来好些东西,吃的穿的都有。对了,还有这些书也是他们送给我的,我却不怎么看得懂。”谢贻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旁边的山壁上果然有一道方方正正的石门,顿时心中一惊,连忙过去查看,却见整个石门尽数嵌在山壁当中,怎么也打不开。那赵小灵一路追了过来,说道:“这道门从里面是打不开的,只能从外面打开。”   谢贻香心中思索,看来此间绝不简单,除了眼前这个赵小灵,分明还有墨家的人居住在此,也不知这座“苏里唐峰”里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她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再接合宁萃此番的来意,顿时双眉一扬,“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斜斜指向赵小灵,冷笑道:“你的戏倒是演得不错,只可惜骗不了我!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所谓的‘天山坠龙’!” 第595章 动私刑   话音落处,那赵小灵却是吓了一大跳,疑惑地问道:“什么龙?”谢贻香逼近一步,将手中乱离高高扬起,狠狠说道:“你若是再不说实话,休怪我一刀杀了你!”赵小灵浑身发抖,一边往后退开,一边拼命地摇头,说道:“可不能胡乱杀人,杀人是不好的!你……你为什么要杀我?难道你也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样,也想害我?”   眼见赵小灵的反应不似作伪,谢贻香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依照宁萃的说法,所谓的“天山坠龙”乃是被墨家藏在这座“苏里唐峰”之中,分明与赵小灵的境遇吻合,所以她才会故意试探。谁知这赵小灵竟是真傻,可谓是一问三不知,看来看去,也和那“得之可得天下”的“天山坠龙”扯不上任何关系。   一时间谢贻香也不愿多想,此时商不弃和宁萃二人仍在走道尽头等候,自己还是先回去报个平安,找他们一同商量,自然就能解开这一连串的谜团。再想起商不弃说过,此间机关的设计乃是“出来容易进去难”,自己来时是从水池底下的水道过来,如今从洞穴里回到之前走道尽头,应当有更方便的途径才是。   当下她便不再理会这个赵小灵,兀自绕过洞穴里的湖泊,来到正对走道尽头的那面岩壁前。参照连通水池和湖泊的那段水道长度,走道尽头和洞穴之间的这面岩壁,少说也有好几丈厚。若是有直通走道尽头的机关暗道,那么玄机一定就在这面岩壁上面。   谁知那赵小灵一路跟在谢贻香身后,却又不敢离得太近,怕她再拿刀吓唬自己。谢贻香对机关消息术一窍不通,自顾自地在岩壁上找寻许久,但见岩壁一带尽是茂盛的草木,有几棵树上甚至还结满了不知名的野果,也没发现之前那种方砖机关。如此又找了小半个时辰,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谢贻香不由地暗叹一声,看来自己只能从水底原路返回了。   待到她转过身来,才发现赵小灵就站在不远处,两只眼睛呆呆望着自己,仿佛已有些痴迷。谢贻香虽然年幼,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不禁脸上一红,心道:“这个赵小灵虽然心智未熟,但身子却已是个成年人,难免会想入非非。更何况他被墨家囚禁在此,十多年来就连说话的人都没一个,哪有机会和同龄女子相处?今日他好不容易才碰到我这个活人,自然有些眷念。”   想到这里,谢贻香反倒生出一丝同情,向赵小灵说道:“我还有两个同伴等在对面,我这便去叫他们进来。”说着,她便重新跳进湖里,准备再次潜回那条水道。那赵小灵“哦”了一声,这才醒悟过来,一脸惊惶地问道:“你……你要走了?”   谢贻香笑道:“放心,我去去便回来,最多一个时辰。”赵小灵一路追到湖畔,急切地追问道:“你不骗我?”谢贻香笑道:“自然不骗你。你若不信,要不我们拉勾?”她这话本是一句戏言,谁知那赵小灵却当真了,连忙点头说道:“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罢,也往湖水里跳了下来,顿时呛了好几口水。   谢贻香暗叹一声,连忙游回湖畔,将赵小灵拉到岸上。赵小灵顾不得喉咙里呛水,急忙伸出手来,就要和谢贻香拉勾。谢贻香只好也伸出手来,用尾指勾住赵小灵的尾指,让彼此的大拇指相互按了一按,笑道:“这回你放心了?”   谁知赵小灵勾住谢贻香的尾指却不肯松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谢贻香,目光中仿佛有两团火焰烧起。谢贻香心中也是莫名一荡,连忙奋力挣脱他的尾指,头也不回地游到湖心,一口气潜入湖底,这才彻底冷静下来。   要知道这个赵小灵已被囚禁了十多年,刚开始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腔调还甚是怪异,谢贻香差点以为是色目人在说汉话;到后来交谈多了,语调才渐渐恢正常,分明是他太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话,所以才会这般生涩。由此可见,在赵小灵的内心深处和何等的孤寞,这才舍不得自己离开,从而做出失态之举。虽然他的年纪与自己相仿,但心智却还停留在十来岁年纪,自己又何必与这么一个孩童计较?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想,在湖底找到那柄大铁锤,握住铁锤落进来时的深洞,继而穿过水道,回到外面的水池池底。然而这水池四壁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根本无从借力,谢贻香带着这柄两百多斤的大铁锤,怎么也攀爬不上去,最后只得丢下铁锤。如此一来,她整个人顿时往上浮起,片刻间已在水里升起了十多丈高度。可是快要接近水面的时候,却并未看到水面上的火把光亮,也便是说水池外的整个走道尽头,竟是黑漆漆的一片。   谢贻香不禁想道:“我这一趟少说花了大半个时辰,商捕头并未在水池边等我,倒也是情理之中。”谁知刚想到这里,一个可怕的念头又从她心中生出,暗道:“若是宁萃自行冲开了穴道,挣脱开束缚,商捕头可不是她的对手!”   当下她连忙在水里拔出乱离,小心翼翼地从水池里钻出,眼见整条走道里漆黑一片,不禁低声叫道:“商捕头?”话音落处,便听商不弃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喃喃说道:“瞎嚷嚷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贻香顿时松了口气,随即便有火折子亮起,商不弃已重新点燃了火把,兀自说道:“后面还不知有远的路,火把能节省便节省一些。话说你在水池底下可寻到了出路?”谢贻香从水池里跳出,眼见商不弃虽是完好无损,宁萃却已晕死在了一旁,浑身衣衫不整,右手五根手指的指甲更是尽数破裂、鲜血淋淋。谢贻香惊骇之下,当即向商不弃怒喝道:“你……你又对她动了私刑?”   商不弃满不在乎地笑道:“这丫头杀人无数,不让她吃点零零碎碎的苦头,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死者的亲友?方才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又问了问她关于‘天山坠龙’的事,谁知这丫头还是不肯开口。”   眼见宁萃这副模样,谢贻香满腔怒火,但是当此局面,却又不能拿商不弃怎样。商不弃又追问水池底下的情况,谢贻香便将在洞穴里撞见那个少年的经过简单说了。商不弃听得瞠目结舌,喃喃说道:“一个自称‘赵小灵’的少年,被墨家关押了十几年?这倒奇怪了……二十来岁的少年?姓赵?难道……难道……”他连说两个“难道”,脸色突然一变,脱口说道:“……难道所谓的‘天山坠龙’,竟然是这样一回事?”   谢贻香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商不弃却要故弄玄虚,冷笑道:“不过是猜测罢了,等我亲眼见到这个赵小灵,自然便有定论。”说着,他伸手抓起地上宁萃的长发,将她的脑袋拖进水池里,向谢贻香笑道:“你若是想知道答案,何必要来问我?直接问这丫头便是。”   话音落处,宁萃已是浑身抽搐,想要从水池里抬起脑袋,商不弃却将她的头死死按在水里,露出一脸狰狞的笑容。谢贻香不禁怒道:“够了!”商不弃这才松开手来,谢贻香急忙将宁萃扶起,却见她一脸呆滞失神、两眼目光涣散,只管大口大口地咳嗽,整个人就仿佛是痴呆了一般。 第596章 奠神捕   谢贻香气得火冒三丈,当即向商不弃质问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商不弃冷笑一声,说道:“这丫头狡猾得紧,多半是在装疯卖傻。你若是不信,看我怎么将她治好。”谢贻香急忙拦在宁萃身前,哪里敢再将宁萃交到商不弃的手里?   两人似这般僵持半响,到头来也只能作罢,谢贻香强忍着怒气和商不弃商议对策。她既然没能找到洞穴里的机关,要想带商不弃和宁萃二人过去,便只能从水池底下的那条水道穿行。可是商不弃和宁萃二人都不通水性,谢贻香思索半响,便从萨迪克的行囊里找了根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叫商不弃只管闭住呼吸,在后面拉住绳子前行;而商不弃同时再拉住捆绑宁萃的绳子,在水底拖拽着她前行。   再看宁萃一脸的呆滞,商不弃对她还是十分警惕,又重新将她的双手死死捆紧,再封了一遍她身上的大穴;至于宁萃平日里用的那柄油伞,则被商不弃随手丢弃在走道里,并未带上。待到准备妥当后,三人相继跃入水池,谢贻香从石壁上右边那个人像手里取下另一柄铁锤,顿时便往池底坠落下去;后面的商不弃一手拉住系在谢贻香腰间的绳子,另一只手拽住捆绑宁萃的绳子,从而将三人连成一串,一同被大铁锤带向池底。   不过片刻工夫,谢贻香率先踏上池底,后面的商不弃和宁萃也被一并带了下来。她便握紧手中铁锤,顺着光亮往池底的水道中走去,谁知刚在水道里走出几步,猛觉腰间一阵剧痛,却是商不弃在后面用力拉扯绳子。   谢贻香还以为是商不弃不懂水性,所以在水里胡乱拉扯,原想不做理会,带着两人尽快通过这条水道,不料后面拉扯绳索的力道越来越大,拽得她寸步难行。无奈之下,谢贻香只得回头去看,顿时被眼前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借助洞穴那边透落下来的微弱亮光,只见就在她身后的水道入口处,最后面的宁萃不知何时游了上来,将脑袋从商不弃肩头探出,扭头死死咬住商不弃的脖子,大团的血雾已在水中弥漫开来。而商不弃的双手则是死死拽紧谢贻香腰间的绳索,两只眼睛向上翻起白眼,口鼻里不停地往外冒着气泡。   谢贻香惊骇之下,连忙回身去救商不弃,却是为时已晚。只见宁萃在水中猛一抬头,两只眼睛里杀意尽现,犹如毒蛇般的狠辣,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痴呆模样?再看商不弃的咽喉处血肉模糊,竟是被宁萃咬下了一大块皮肉,当场气绝身亡。宁萃吐出嘴里的皮肉,绕开商不弃游到前面,抬脚将他的尸体从水道里踹回水池底部,整具尸体便径直往上浮起。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谢贻香才刚往回走出几步,宁萃的双脚已在水道石壁上用力一蹬,整个人朝谢贻香狠狠撞来。谢贻香猝不及防,下巴正好被宁萃的头顶撞上,眼前顿时金星乱冒。借此机会,宁萃已从她身旁游过,用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夺走谢贻香手里的大铁锤,又是一脚踹在谢贻香背心,将她也踢出水道。谢贻香失去铁锤,立刻便从池底往上浮起,直到此刻,她才终于醒悟过来:普陀山潮音洞地处东海,宁萃师出于此,又怎么可能不通水性?   只可惜谢贻香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水里浮起了六七丈的高度,撞上了商不弃的尸体。当下她只得带着商不弃的尸体一同往上游,爬出水池回到走道尽头。黑暗中她去摸商不弃的尸体,却早已死得透了。   有道是“天下神捕,南庄北商”,想不到庄浩明和商不弃这两大当世名捕,居然相继死于非命,而且就死在自己眼前。谢贻香长叹一声,眼眶里已有眼泪打转,虽然自己和商不弃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这一路从蜀地的峨眉山一直来到西域的天山,也算是同甘共苦的伙伴,如今见他命丧于此,谢贻香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   幸好三人在下水之前,商不弃担心这一趟穿不过池底的水道,便将他的火折子和火把都留在了水池旁。谢贻香摸黑找到火折子,重新点燃火把,然后将商不弃的尸身拖到水池旁的石壁前,让他靠墙而坐。她又拔出乱离,用刀尖在旁边的石壁上刻道:“北平神捕商不弃葬尸于此”,如此一来,他日若有墨家的人或者其它人发现这具尸体,好歹可以知道死者便是大名鼎鼎的商不弃。   处理完这一切后,谢贻香在商不弃的尸体前默然半响,心道:“这位商捕头生前心胸狭窄、心狠手辣,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身为一名捕头,却能坚持查明真相、惩凶除恶,倒也当得起‘尽职尽责’这四个字。而且其‘画像’的破案手段,更是举世无双,不愧‘神捕’之称号。”想到这里,她又用乱离刀尖在石壁上补刻了一句“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也算是顺了商不弃生前的心愿。   而商不弃之前曾对宁萃动用私刑,这固然不太妥当,但也罪不至死。何况宁萃乃是恶贯满盈的“撕脸魔”,此番又杀害了朝廷的捕头,无疑是罪上加罪。谢贻香心中盘算,宁萃若是平安通过了池底那条水道,眼下应当已经到了囚禁赵小灵的洞穴中。于是她收拾妥当,便准备再次潜入池底,去找宁萃替商不弃报仇。   但是前两次谢贻香之所以能够潜入十几丈深的池底,全靠那两柄大铁锤,如今一柄铁锤在被她丢弃在了池底,另一柄方才也被宁萃夺走,又怎能再次潜到池底?谢贻香沉思许久,甚至还试着将石壁上的两个浮雕人像敲下来,但是她用乱离一敲,浮雕顿时碎成粉末,显然毫无用处。无计可施之际,她到底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便来商不弃的尸体面前,朝他躬身行礼,说道:“眼下别无它法,不敬之处,还望商捕头在天之灵莫要怪罪。”   说罢,她便将商不弃的尸体搬起,奋力推进那段布有铁枪机关的走道。待到商不弃的尸体滚落进这段走道当中,两旁的机关再次启动,密密麻麻的铁枪自石壁上的小洞里刺出,顿时将商不弃的尸体扎得血肉模糊。与此同时,谢贻香使出“空山鸣涧”的刀意,全力劈出手中乱离,但听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起,顿时便有十几截铁枪被她一刀斩断,尽数掉落在了地上。   谢贻香一刀得手,只觉整条手臂酸麻无力,再看手中的乱离,刀刃上也出现了一大片卷口。她顾不得心痛宝刀,连忙解下腰间绳索,将这十几截铁枪捆在一起,略一掂量,也有七八十斤的重量。于是她将这捆铁枪抱在怀里,第三次跳进走道尽头的水池当中,转眼便再一次沉到了池底。 第597章 夜寻欢   这一回谢贻香可谓轻车熟路,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穿过池底水道,再次来到囚禁赵小灵的洞穴。她从湖面探出头来,便看到前方洞穴里的空地上,那赵小灵呆呆地坐在篝火旁边,手里捧着几件衣服在火前烘烤,正是宁萃身上穿的那几件。而就在赵小灵身后不远处,宁萃裹覆在赵小灵的被褥里面,兀自闭目沉睡。   要知道宁萃早已被商不弃重伤,又被封死了几处大穴,看眼下这般情形,她穿过水道来到这个洞穴后,分明是被赵小灵给救下了。谢贻香顿时起了杀心,拔出乱离大步上岸,那赵小灵虽然在烤衣服,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被褥里的宁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谢贻香走到火堆旁,他才陡然惊醒过来,随即认出是谢贻香,又惊又喜地问道:“你……你回来了?”   谢贻香也不理会他,径直向被褥里的宁萃而去。那赵小灵再如何蠢笨,也看得出她来意不善,连忙说道:“这位姑娘可是你的同伴?方才我见她从湖里出来,似乎还受了重伤,便让她在我这里歇息。你……你这是要做什么?”谢贻香已来到宁萃身前,高高举起手中乱离,冷冷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今日我也顾不得什么律法,这便要为民除害,也为商捕头报仇雪恨!”   那赵小灵吓了一大跳,惊呼道:“你要杀她?”说着,连滚带爬地来到宁萃身旁,伸开双臂将她护住,向谢贻香拼命摇头,说道:“这位姑娘已经受了重伤,你又怎么忍心加害于她?而且……而且这个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胡乱杀人!”   谢贻香也懒得和他解释,正要动手将他推到一旁,却听地上的宁萃低咳两声,显然已被吵醒。待到她看清手持乱离的谢贻香,不禁苦笑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谢家妹妹,难道你真要趁人之危?”谢贻香怒道:“一命偿一命,你方才杀商不弃的时候,便该想到有此报应!”   却见宁萃从被褥里探出右手,吃力地举了起来,淡淡地说道:“妹妹,你我皆是女子之身,商不弃如此对我,换做是你,难道不对他生出杀心?”谢贻香见她右手五根手指的指甲尽数破裂,模糊的血肉又在水里泡得发白,形貌甚是恐怖,不禁心中一震。再回想起商不弃先前对她的种种酷刑,顿时有些心软。   回想起当日在兰州城里,那关山的秦寨主曾对自己无礼,自己一怒之下,不也当场将那秦寨主一刀劈做两半?若是照此看来,宁萃杀商不弃报仇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她随即醒悟过来,连忙握紧手中乱离,沉声说道:“你杀人无数,早已触犯朝廷律法,此乃不争的事实。今日任凭你如何狡辩,我也要替商不弃报仇!”宁萃只是不屑地一笑,说道:“你既然搬出律法,那我倒要问问你,眼下未经律法审判,你又怎能将我定罪?就算已经坐实了我的罪名,妹妹你终究只是一个捕头,又有什么资格杀我?”   谢贻香顿时一怔,竟被她这话问得哑口无言。不料旁边赵小灵听到两人这番对话,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忍不住向宁萃问道:“你……你杀了很多人?那你……那你岂不是一个坏人?”宁萃朝他笑了笑,反问道:“坏人应该如何处置?”   赵小灵想了好久,犹豫地说道:“我记得书上好像说过,坏人应该得到教育、得到惩罚,才能让他重新变回好人。但若是遇到十恶不赦的坏人,没有办法让他变回好人,那便只能处死。”宁萃不禁笑道:“你说得很对,我的确杀了不少人,但我杀的每一个人,全部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你若是不信,不妨问问这位谢家妹妹。”   这话一出,谢贻香再次无言以对。对此她和师兄二人早就探讨过多次,“撕脸魔”虽然杀人有因,但她判定一个人是否该杀的标准,却与律法约定的标准不同。何况即便是律法判定的该杀之人,也轮不到宁萃来执行,似她这般到处杀人,其实和商不弃的举动一样,也属于妄动私刑。   然而谢贻香深知宁萃巧舌如簧,若是就此和她争辩下去,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清楚,当下她便冷冷问道:“你说自己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那我倒要问你,当年在金陵城里,你寄宿于史官徐大人的府上,徐大人的女儿徐缅榕又犯了什么错,你竟要下狠手杀害于她?”   宁萃轻咳两声,缓缓说道:“徐缅榕?就是你那位幼时好友?那个女子看似大家闺秀,实则招蜂引蝶。当时金陵城里有两个富家公子因为追求她起了争持,这徐缅榕非但不劝,反倒在旁边煽风点火,引得两人大打出手,让其中一个富家公子毙命当场。她为了遮掩此事,便叫人将尸体抬去城外掩埋,做成一桩失踪案,事后又担心打死人的那个富家公子泄密,还想找人将他一并灭口。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夜里潜入她的闺房,当场取了她的性命。”   谢贻香听得双眉扬起,厉声说道:“你说谎!”宁萃冷笑道:“徐缅榕既然是你朋友,她的为人如何,想必你也早有耳闻。我是否说谎,你心里自然有数。”说罢,她又转头望向那赵小灵,笑道:“你说似徐缅榕这等歹毒女子,是不是该杀?”   那赵小灵顿时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这个……这个的确是那女子的不是,只是……只是……”说到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只是”什么。宁萃又朝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佛祖慈悲,尚且要作金刚怒目,只因除恶便是行善。我若不杀那女子,今后她还会祸害更多的人,所以杀她其实也是在救人。”   赵小灵见宁萃对自己的这一笑,犹如寒梅傲雪、艳压群芳,顿时满脸通红,喃喃说道:“那……那倒也是。”却听宁萃再次轻咳几声,又向谢贻香说道:“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妹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她便缓缓闭上双眼,再不理会谢贻香。旁边的赵小灵则是苦苦哀求,恳请谢贻香放过宁萃。   聊到这里,谢贻香心中已是万分纠结,一来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眼下宁萃身受重伤、穴道未解,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也不愿恃强凌弱;二来自己和商不弃到底是萍水之交,不像和庄浩明那样情同师徒父女,何况商不弃之死也有很大原因是他咎由自取;三来如今身在这个洞穴之中,还不知能否找到出路,若是像赵小灵一样被墨家囚禁十几年,宁萃便是自己相依为命的伙伴?那样的话,自己一旦除去宁萃,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和这赵小灵孤男寡女、朝夕相对?   当下谢贻香便冷哼一声,兀自还刀入鞘,还是决定暂且放过宁萃。随后她便在这个极大的洞穴里仔细探寻了一遍,除了赵小灵告诉自己的那道石门所在,便再没发现其它出路。她又去摆弄那道石门,却是整个镶嵌在山壁之中,推也不是、拉也不行;用力敲打,只发出沉闷的声响,听声音石门后仿佛竟是实心的岩壁,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启。   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已然过去,阳光自洞穴石壁上那些拳头大小的石洞里投射进来,也渐渐变得黯淡下来。谢贻香暗骂自己糊涂,连忙又去查看这些石洞,结果还是大失所望。原来石壁上凿出的这些石洞,大的如同海碗、小的如同酒杯,透过小洞往外望去,这一面的岩壁竟有一丈多厚,就算是用铁铲铁锤等工具挖掘,只怕也要好几个月才能凿穿。   谢贻香不禁失望透顶,一时也想不出其它办法,只得回到赵小灵的篝火旁歇息。算起来她已有十几个时辰没睡觉,这一暖和下来,转眼间便和衣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被一连串急促的呻吟声惊喜,仔细辨别,却是宁萃和赵小灵两人的声音,当中还隐隐带着喘息声。   谢贻香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满脸通红,暗道:“难道是那赵小灵被关押得久了,以致兽性大发,想要伺机占宁萃的便宜?” 第598章 齐人福   当下谢贻香连忙从篝火旁跳了起来,厉声喝道:“赵小灵!你做什么?”却见不远处赵小灵的被褥里面,分明正裹着两个人。听到谢贻香的问话,宁萃的脑袋便从被褥里钻了出来,向她嫣然一笑、满脸春色,说道:“良宵苦短,千金不换。妹妹何不一同过来,三人共度?”   谢贻香只觉脑海里“嗡”的一声炸响,只觉满脸滚烫。她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更不敢多说一句,转身撒腿便跑。直到她绕过洞穴里的湖泊,来到洞穴的另一侧的岩壁下,这才缓缓平复下心情,心中一个劲地骂道:”不要脸!当真不要脸!”耳听宁萃和赵小灵两人的呻吟和喘息不断从对面传来,她只得堵上耳朵,在这一侧岩壁下独自安睡,却哪里还睡得着?   迷迷糊糊中,谢贻香到底还是沉睡了过去,待到她再次醒来,阳光已从另一侧石壁上的石洞里射入,分明是第二天的早上。再看湖泊对面的宁萃和赵小灵二人,正偎依在篝火旁调风弄月,正是如胶似漆之际,根本就没留意洞穴对面的谢贻香。再回想起两人昨夜的举止,分明是你情我愿,而且宁萃还厚着脸皮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想来多半还是宁萃主动的也未可知。   当下她忍住心中怒火,正准备过去质问宁萃,却见篝火旁的两人聊到欢处,宁萃笑得花枝乱颤,那赵小灵呆呆地望着她,忽然将她扑倒在地。地上的宁萃顺势抬起双腿,夹住赵小灵的腰身,两人又再次抱在一起。谢贻香面红耳赤,哪里还敢多看?她连忙打消了过去的念头,急忙背过身子盘膝坐下,自行修炼起“秋水长天”的内力来。   但是两人弄出的声响却不断从湖泊对面传来,谢贻香听在耳中,只觉心烦意乱,又怎能静心练功?说起来谢贻香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面对宁萃和赵小灵这般举动,虽然气得咬牙切齿,却哪里好意思干涉过问,只得孤身一人苦苦忍耐,强迫自己心田无尘,全神贯注地修炼内力。   如此一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贻香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却是那赵小灵独自走了过来,左手端着一碗稀粥,右手拿着一条烤鱼,见谢贻香望向自己,顿时脸上一红,努力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谢贻香也是大窘,连忙将头扭开,赵小灵便将稀粥和烤鱼放在谢贻香附近的空地上,也不敢多作停留,又回去和宁萃鬼混在了一起。   谢贻香早已腹中饥饿,闻到粥和鱼的香味,心道:“这两人虽然恬不知耻,但他们的送来的东西却是不吃白不吃。”当下她便将一碗粥和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又继续入定修炼内力。待到天黑的时候,赵小灵又默默送来了一条烤鱼和几枚野果,顺便将先前的碗筷收回,还是没和谢贻香交谈半句。   如此一来,洞穴里的三个人便算是达成了和解。赵小灵除了每天来给谢贻香送两次食物,其它时候都与宁萃厮守在一起,并不前来打扰她。而谢贻香也不干涉他们两人的风流举动,实在忍无可忍之时,便将耳朵死死捂住。转眼间便是七八天过去,谢贻香除了练功,早已将洞穴里的每一处地方都寻了个遍,却还是没找到其它出路,不禁心灰意冷,对此再不抱有希望。   而洞穴里的天气也是一天比一天寒冷,谢贻香身上裹着皮裘,也依然彻骨生寒。洞穴当中的湖泊虽未结冰,但也已经和冰水差不多冷,粗略一算,却是冬季已经来临,想必外面的整个天山北脉,已然是冰天雪地的景貌。   这一晚赵小灵送完食物后,又从他那边抱来了一大把枯枝,在谢贻香栖息的岩壁前也生了一堆火。谢贻香心生感激,便淡淡说了句“多谢。”那赵小灵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顿时喜笑颜开,正想和谢贻香多说几句,却见她已将头转开,再不理会自己,只得暗叹一声,怏怏而归。有了这个火堆,谢贻香才终于睡了个好觉,谁知第二天一早,睡梦中的她却被一阵脚步声惊喜,睁眼一看,却是宁萃孤身走了过来。   谢贻香心中一惊,急忙坐起身子,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滚开!”只见宁萃脸色红晕,顾盼生辉,伤势显然已经痊愈。听到谢贻香这话,她非但不走,反倒靠近几步,装模作样地问道:“我可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来多谢妹妹当日的不杀之恩,又何必如此见外?”谢贻香啐了一口,低声说道:“伤风败德,不知廉耻!”   宁萃却不以为意,笑道:“眼下你我和小灵三人,都被困死在了这个洞穴当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又或者此生再也出不去了。似妹妹这般如花美眷,正值青春年华,难道便忍心如此虚度光阴?”谢贻香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宁萃不禁叹道:“妹妹何必明知故问?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自古以来,二女共事一夫,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之事。我一直将你当作姐妹朋友,如今这洞穴里便只有小灵一个男子,倒也不能被我一人独占。只要妹妹点头,我们姐妹两人便索性一起从了他,让小灵这个傻小子也享享齐人之福,岂不是一桩美事?”   听到这话,谢贻香气得当场跳了起来,指着宁萃骂道:“你……你……”词到嘴边,却又觉得难以启齿,骂不出口。宁萃却丝毫不觉得羞愧,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你的师兄先竞月自幼青梅竹马,而且还订有婚约。可是这一路上我在暗中窥探过好几次,你们二人事事以礼相待,倒像是一对兄妹,未必存有什么情爱之欲,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更何况我们三人未必能够离开这里,难道妹妹为了这么一桩婚约,竟要选择孤独终老?”   她说到这里,谢贻香已是暴跳如雷,当即拔出腰间乱离,狠狠向宁萃身上劈砍过去,口中厉声说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宁萃连忙避开刀锋,摇头说道:“我本是一番好意,妹妹又何必如此动怒?你既然不领我的情,那便当我没说过。”谢贻香一扬手中乱离,再次喝道:“滚!”   谁知宁萃不仅不走,还转身在岩壁旁的草木丛里寻找起来,随即拣出一根酒杯口粗细的树枝,笑道:“话说你我都是习武之人,在这洞穴里左右无事,可别把武功松懈了。既然妹妹刀已出鞘,何不趁此机会切磋一番?”   谢贻香哪有心情和她比试?再次说道:“我叫你滚!”宁萃却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日子小灵和我日夜寻欢,难免会打扰妹妹。想必你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何不趁此机会,尽数向我发泄出来?也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这话一出,谢贻香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既然宁萃一心求死,自己这便成全了她!当下谢贻香奋力劈出手中乱离,化作一条绯红色的刀光,直取宁萃的咽喉要害。 第599章 试新招   宁萃见她终于出刀,当下也不敢大意,连忙以手中的树枝刺出,取“海天穿云追”的攻势,和谢贻香的乱离以快打快,争先抢攻。   要说普陀山潮音洞一脉的武学,谢贻香曾在鄱阳湖畔见曲宝书施展过多次,此番又和宁萃接连交手,已是再熟悉不过。更何况宁萃惯用的油伞已被商不弃丢在了走道尽头,如今她用这根树枝出招,自然无法施展出“海天垂云翼”的守势,威力顿时减弱了一大半。所以两人交手不过十多招,谢贻香便已稳稳占据上风,逼得宁萃节节败退。   眼看再有数招,宁萃便是败局已定,却不料她手中的树枝忽一变招,居然使出类似短棍或者铁杵的招式,径直压住乱离的刀背,再以空出的左手去斩谢贻香握刀的手腕,分明是一夺刀的妙招。谢贻香一时不慎,手中乱离差点被宁萃这一式怪招击落,连忙打起精神,一口气劈出五六记快刀,这才重新占据了上风。   此后在宁萃的“海天穿云追”里,时不时便会夹杂着几记类似的怪招,令谢贻香防不胜防。好几次眼看就要将宁萃制住,都被宁萃用这些怪招化解。幸好谢贻香悟出“融香决”之后,内力虽然并无长进,招式和眼界却已高出宁萃一个档次。当下她严守门户稳扎稳打,斗到六十多招时,终于看准时机,以乱离劈断了宁萃手中的树枝。   宁萃连忙抽身退开,将手里的半截树枝随手丢掉,笑道:“够了够了,是我输了。如此切磋一番,妹妹可有消气解恨?”谢贻香还在思索她那几记怪招,只是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宁萃便向她微微一笑,自行转身离去。   经此一役,谢贻香心中认定宁萃和赵小灵二人心怀不轨,只怕一不留神,自己便会落到那个赵小灵手里,不禁暗自戒备起来。谁知那赵小灵仍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每天照旧来送两次食物,也不敢和谢贻香交谈,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直到三日之后,第四天上午宁萃又再次前来,依然拣了根树枝向谢贻香讨教。谢贻香也懒得和她废话,径直拔刀出招。   不料宁萃这回出手,武功可谓是突飞猛进,比起上次使用的那些怪招,居然又多出了十来式类似的新招,而且和先前的招数融会贯通,威力大增。若说宁萃上次出手,是在“海天穿云追”里夹杂着这些怪招,今日这次出手,却是在这些怪招里夹杂了“海天穿云追”。谢贻香以“融香诀”催动“乱刀”、“离刀”和“空山鸣涧”这三套刀法的精要出招,面对宁萃树枝上层出不穷的怪招,依然倍感吃力。   幸好先前在玉门关的时候,师兄先竞月已将师父刀王的“突斩十八式”、“星火刀法”、“八门生死刀”和“辟天三刀”传授给了谢贻香,虽然只是几套入门刀法,却胜在并未在宁萃面前使用过。当下谢贻香便将这四套刀法以“融香诀”的秒谛同时施展出来,立刻攻了宁萃一个措手不及,待到第一百八十六招的时候,谢贻香终于凭借兵器的优势,再一次削断了宁萃手里的树枝。   宁萃还是像上次一样当场认输,临走前却对谢贻香笑道:“武学之道,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还望妹妹勤加练习,否则下次切磋时,只怕就要输给我了。”谢贻香这才惊醒过来,不禁慌乱起来。显而易见,宁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套怪招,而她这两次前来“切磋”,分明是在拿谢贻香试招。   话说这洞穴里总共也就三个人,宁萃更是天天和赵小灵腻在一起,她又是从哪里学来这样一套怪招?谢贻香心中生疑,难道宁萃竟是从赵小灵那里学来的?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一想法,那赵小灵只有十来岁孩童的心智,举止更是笨手笨脚,绝没有练过武功,也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什么内力,又怎么可能传授武功给宁萃?   想到这里,谢贻香随即醒悟过来,暗骂自己愚蠢,连忙往湖泊对面而去,来到赵小灵和宁萃二人的栖息处。两人见她突然过来,都是一愣,谢贻香却不理会他们,径直去翻阅角落里的那一堆书,粗略一看,却都是《论语》、《孟子》和《春秋》之类的典籍。旁边的赵小灵忍不住问道:“你……你是想找书看?反正这些书我也看不太懂,只管拿去便是。”   谢贻香心道:“难道是我猜错了,宁萃这套古怪的功夫,并非是从这里的书上学来的?”她正待仔细翻阅,却听宁萃笑道:“妹妹,这里的书和我一样,都属于小灵的东西。若是妹妹也肯成为小灵的人,这些书自然便是你的了,又何必开口讨要,反倒显得生分。”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赵小灵脸上都是一红,那赵小灵脸上是害羞的红晕,兀自低下了头,眼角却偷偷瞥向谢贻香,看她是何反应;而谢贻香却是气得满脸涨红,她本就脸皮薄,哪里还好意思翻阅这些书?当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如此又过了几日,谢贻香心知宁萃定然还会再来找自己试招,只得苦练“秋水长天”的内力。可是这些日子里宁萃和赵小灵二人日夜交欢,她听在耳中,早已乱了心神,如今这一急功近利,反倒拔苗助长,内力非但不涨,甚至还有所退步。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将“乱刀”、“离刀”、“空山鸣涧”、“突斩十八式”、“星火刀法”、“八门生死刀”和“辟天三刀”这七门刀法以“融香决”的秒谛融合在一起,翻来覆去地勤加练习,也算是临阵磨枪,不快也亮。   但宁萃这几日却并未前来滋事,而是和赵小灵在湖畔的草木丛里剥树皮,合力搓成了一根长绳。待到长绳制成,宁萃便带着绳子潜入洞穴里的湖泊中,过了一个多时辰,等宁萃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之前被商不弃丢在走道尽头的油伞已重新出现在了她手中。   谢贻香略一思索,顿时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要想沉到十几丈深处的水底,非得依仗重物不可,先前自己拿着那柄铁锤,还能勉强从湖底的深洞中攀爬上来,并未将铁锤舍去。但是通过水道去往走道尽头的水池池底,面对平整光滑的水池四壁,根本不可能带着铁锤攀爬上去,所以自己当时不得不将铁锤留在了池底。   如今宁萃手里也有一柄从自己手里抢走的铁锤,多半也是放在了湖底那个深洞附近。她靠这柄铁锤沉入深洞,穿过水道回到先前的池底倒是不难,难的是无法带着铁锤浮出水池。若是和谢贻香一样将铁锤丢在池底,那么等她从走道尽头取回自己的油伞,便再没有重物可以助她沉入十几丈深的池底。   所以宁萃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和赵小灵一同制成了一条长绳,便是为了回到水池池底的时候,用长绳缚住留在池底的铁锤,然后自己空手浮出水池,再通过长绳将池底的铁锤拉扯上去。如此一来,她取回油伞后便可再次利用铁锤沉到池底,照原路回到眼前这个洞穴。   如此一来,宁萃的油伞重新在手,无疑是如虎添翼,令谢贻香愈发感到焦急,只得全心练刀。果然,寻回油伞后的第二天一早,宁萃便带着油伞再次来找谢贻香“切磋”。   由于她这柄油伞的伞面先前已被乱离劈坏了好几处,此时已用碎布尽数补上,虽然模样有些难看,倒也不影响使用。谢贻香也不多言,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第三次和宁萃过招。面对手持油伞的宁萃,乱离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第600章 风云怒   话说谢贻香和宁萃都是二十左右的少女,单以内力而论,可谓是不相伯仲、棋逢对手。纵然谢贻香能以“融香决”的神通在招式上胜过宁萃,也不可能是在一两招之间胜出,而是要连环出招形成整套攻势,逐步将宁萃逼入绝境;而这当中宁萃只要解开任意一招,整套攻势也便随之失效,只能再另外找机会。   这一回宁萃油伞在手,大部分时间都是取合拢之势,还是将那套新学的怪招和“海天穿云追”交替使用,比起前两次的交手,显然又纯熟了不少。一旦被谢贻香的攻势逼落下风,她便撑开油伞,采取“海天垂云翼”的防御之势,令谢贻香的乱离无功而返。   如此一来,谢贻香竟是拿她没一点办法也没有,来来回回拆了三百多招,两人身上都已是香汗淋淋,却还是一个平手的局面。谢贻香只觉气息渐弱,兀自咬紧牙关坚持,说什么也不肯罢手,最后还是宁萃率先行跳出战圈,提议暂且歇息一阵,稍后再战。   于是两人各自歇息,又喝几口水。眼见自己和宁萃斗成这般局面,谢贻香心中越来越感到焦急。当年在金陵城初遇宁萃,自己的武功虽不及她,却也只是稍逊一筹,待到后来在言思道的指点下悟出“融香决”,自己已能轻松胜过宁萃。谁知就在这短短的二十来天里,宁萃也不知从哪里学到这么一套怪招,武功可谓是突飞猛进,每次交手她都有不小的进步,到今日居然还打出一个不分胜负的平局。照此下去,自己岂非迟早要败在宁萃手里?   再回想起宁萃先前的话语,分明是要自己和她一同“侍奉”那赵小灵,若是自己败在宁萃手下,她岂不是就能以武力相逼,强迫自己从了赵小灵?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由地生出一丝悔恨,要怪就怪自己平日里疏于练武,不似师兄那样刻苦钻研,若是能练到师父或者师兄一半的本事,又怎会被宁萃逼到这般地步?眼下就算是临急抱佛脚,又哪里还还来得及?   待到歇息了一顿饭左右的工夫,宁萃便一晃手中油伞,再次前来邀战。这回两人拆到一百多招时,谢贻香看准时机抢攻,形成攻势将宁萃逼落下风。眼见宁萃再次撑开油伞,采取“海天垂云翼”的守御,为了保存体力,谢贻香只得按下攻势,另寻时机。   却不料她的乱离刚一慢下来,宁萃突然施展开轻功,犹如穿花蝴蝶一般,绕着谢贻香飞快地转圈,同时以撑开的油伞向她出招。谢贻香微微一怔,回想起当日在赤龙镇衙门里,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指点自己新悟出的“融香诀”时,也曾用过类似的打法,自己一开始还有些吃不消,待到后来将“落霞孤鹜”的身法融合到“融香诀”里,曲宝书的这种打法便再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当下谢贻香连忙也施展出“落霞孤鹜”的身份,和宁萃游走缠斗。两人越打越快,待到宁萃转出第十六个圈子时,渐渐地已有一股莫名的劲风卷起,环绕在二人身旁,继而越刮越强,到后来竟成了一团猛烈的旋风。谢贻香心中一凛,顿时脸色大变,惊道:“海天风云怒?”宁萃身法不停,口中笑道:“正是!”   要知道普陀山潮音洞一脉,男子多以扇为兵刃,女子则多用伞,讲究“合则为攻,开则为守”。若是将兵刃张开,便是“海天垂云翼”的防御绝技;若是将兵刃合拢,便是“海天穿云追”的破敌神通。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式攻守皆备的绝杀之招,其威力足以令风云变幻、天地失色,正是“海天风云怒”。   当日在鄱阳湖畔的地底深谷,谢贻香曾亲眼见过曲宝书施展这一招,再配合戴七的定海剑神威,眨眼间便将那阴间家族的“混沌兽”击毙,其威力之大,令她至今心有余悸。而之前和宁萃的几次交手,都没见宁萃施展过这一招,谢贻香还以为是宁萃功力不足无法施展,又或者是根本就没学过,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不料此刻斗到酣处,宁萃居然将这“海天风云怒”不动声色地施展出来,顿时便叫谢贻香手足无措。   幸好这“海天风云怒”的威力虽大,却要以极快的身法不断游走,借势蓄劲,才能逐渐生出风云变色之相,而眼下宁萃这一招分明还未完全成型。谢贻香哪敢让宁萃将这招“海天风云怒”使全了?不禁心道:“之前在墓室下的“乱龙石”附近,我的武功胜过宁萃,而且还有商捕头与我联手,宁萃料定我们两人稳操胜券,不愿和她拼命,于是使出两败俱伤的打法,这才得以逃脱。但此刻的她分明已有胜我之势,又和那赵小灵如胶似漆,终日卿卿我我,反倒变成她舍不得和我拼命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索性放弃守御,也顾不得什么刀法招式,宁萃的身形往哪里去,她便抢先拦在哪里,同时将“空山鸣涧”的刀意催发到极致,一刀刀往宁萃身上狠劈而去。顷刻之间,宁萃的油伞已先后击中谢贻香的左臂和后腰,却因为油伞是取撑开了的“守势”,再加上宁萃的内力和谢贻香一样,也是二三流的水准,所以谢贻香虽觉身上吃痛,其实却并未受伤。而宁萃为了躲避谢贻香的乱离,身法也随之涣散,这一招“海天风云怒”自然无法继续蓄力,四下的劲风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看到眼前这般局面,激战中的宁萃当即抽身而退,略带讥讽地笑道:“妹妹,说好了只是相互切磋,如何却成了性命相搏?你明知我不肯伤你,似这般打法,岂不是在和我耍无赖?”谢贻香喘息未定,冷冷说道:“还不是跟你学的,不过是原样奉还罢了。”宁萃笑着摇了摇头,当下也不再多言,自行转身离去,显然是结束了今日这一番切磋。   待到宁萃回到赵小灵那边,谢贻香越想越觉得后怕,方才若不是自己豁出性命,今日一战必定会败在宁萃手里。可是今日虽能侥幸逃过一劫,似宁萃这般飞速进展,只怕几天后她再来邀战,自己就算和她拼命也无济于事,届时又当如何是好?   只恨自己眼下被困在这个洞穴之中,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谢贻香正值心慌意乱之际,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心道:“我身上不是还有一本海一粟海道长赠送的《水镜宝鉴录》?虽然一直看不太懂,如今也没有其它办法,倒不如学上一学,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第601章 水镜术   当日在鄱阳湖畔的地底汉墓里,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在临死之前,曾将一本《水镜宝鉴录》交给谢贻香,据说是教人如何在短时间内偷学他人功夫的神通,而且异常难学,极少有人能够练成。谢贻香后来也曾看过几次,谁知刚翻开第一页,便见通篇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语句又极是拗口,粗略算来,整本书虽然只有薄薄的十多页,照这般排版,当中少说也有五六万字。   要知道江湖上常见的武功秘籍,说到底离不开“口诀”和“招式”二者,口诀乃是文字,招式则要以图解,所以基本都是图文并茂。似这本《水镜宝鉴录》通篇都是文字的秘籍,谢贻香还是头一看到,倒像教书先生写的经史子集。再加上海一粟和曲宝书都曾告诫过自己,说这门功夫难学,而且又是教人偷学别人的武功,所以谢贻香也一直没下心思去学。   谢贻香便将这本贴身收藏的《水镜宝鉴录》拿了出来,由于一直用油布包裹,所以先前几次潜水,倒也并未将书弄湿。当下她便翻开书的第一页,硬着头皮读道:“鉴于水,得之曰影,冠于镜,得之曰像。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无怒,水镜之所以能穷物而无怨者,以其无私也。技击亦使之然。”   谢贻香将这几句话反复念了好几遍,这才渐渐读懂。原来所谓的“水镜”二字,倒不是戏文里那个卧龙凤雏的老师水镜先生,而是指“水”和“镜”二者。乃是说人在水中能见其影,在镜中能见其像,其影像皆与本人一般无异、惟妙惟肖,这便是“水镜”之功;而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运用在武学里面。   看懂开头这句,再往后面读下去,便觉得顺畅了许多。谢贻香耐着性子诵读这通篇拗口的词句,一口气读完前面的一万多字,却还只是开篇的总章,又或者说是全书的引言。她虽然只能理解一小半,但也知道这一万多字都是在阐述“水镜”之理,并举一反三将这个道理运用于武学之中,说到底便是要用“水镜”的原理去模仿他人的武功,又或者说是偷学,而且当中还了涵盖了不少粗浅的武学道理。   谢贻香不禁心道:“写这本书的人未免也太罗嗦了一些。开篇这一万多字洋洋洒洒,却只是些最基本的道理,大可以全部删去。想来是写书之人太过严谨,担心读者完全不懂武功,所以才故意写得这般详尽,对我而言却是多余了。”当下她继续往后翻阅,只见全书中间的一大段,约莫有两三万字是在讲易学之理,简而言之,便是“简易”、“不易”和“变易”三理。当中尤其以“变易”最为详尽,从“太极”到“阴阳”、到“四象”、到“八卦”,到最后演变成“六十四挂”,当中每一类变化,书中全部一一列明、详加解释。   要说谢贻香对易学之道本是一窍不通,然而自从消化了脑海里言思道的“鬼魂”后,类似于天干地支、五行八卦等学问,就仿佛是贮藏在了脑海里,可谓是一点即通。想来是言思道当时要利用她去破解阴间家族的“太虚一梦”,所以在催眠谢贻香的同时,也将这些知识一并灌注给她。如此一来,倒也算是机缘巧合,若是普通人学习中间这两三万字的易学之理,少说也要花上十几年光阴专研,才能略有领悟,但是到了谢贻香这里,就好比是一篇早已熟记于心的文章,只是多年不曾背诵,如今再读一遍,顿时调动起了所有的记忆,而且还能做到融会贯通。   谢贻香也没料到自己居然看得如此之快,不但一口气读完了中间这两三万字,还牢牢记在了心里。结合整段文字的意思,原来从《周易》到《归藏》,再到后来流传至今《易经》,其中的“简易”、“不易”和“变易”三理,可谓是囊括了天地之间的一切道理;而武学本就是天地间的一部分,自然也被包括在内。所以整段文字中关于“变易”的详解,岂不正是武学当中一切招式的各种变化?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顿时豁然开朗,再结合自己悟出的“融香决”秒谛,不禁心道:“十八般武艺虽然各不相同,其实却是万变不离其宗。若是依照此理,对方只需刚一迈步、一抬手甚至一个眼神,我便能料到他接下来会有哪几种变化,岂不是可以料敌先机,战无不胜?”   然而这道理看似简单,但真正用于实战,却也没那么容易。就好比是下棋,对方若是“当头炮”,己方必定是“马先跳”,倘若博弈双方都是高手,自然能够做到料敌先机、见招拆招,甚至提前预判对手后面的十几步棋;而最后决定输赢的关键,始终还是设计和布局。谢贻香连忙往后继续翻阅,以为书的后面会详加解释如何利用这“变易”之理取胜,谁知往后一翻,却令她大失所望。   原来这本《水镜宝鉴录》后面的几万字,却是结合当中阐述的“变易”之理,详加解释十八般武艺的种种变化,从而紧扣开篇的“水镜”二字,教人运用“变易”之理模仿并偷学对方的武功。这就好比是有人讲诉了一大番人生哲理,最后得出的结论却不是教人如何提搞自己,而是教人如何去偷盗他人。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难怪当日海一粟将这本书交给自己的时候,同行的青竹老人、曲宝书等人都有些不以为然,原来这本《水镜宝鉴录》不但难学,而且学成之后还得再去偷学别人的武功。纵然能将对方的招式学个一模一样,却又偷学不到对方的内力,更偷学不到运用的技巧,又能有什么作用?所以这本《水镜宝鉴录》的确是一门吃力不讨好的神通,充其量只能算是二三流的武学秘籍。   然而如今面对突飞猛进的宁萃,谢贻香也别无他法,只得继续往后翻阅,去看后面章节中关于“刀”的变化。她自幼跟随刀王学艺,对刀法再熟悉不过,但见书中详细列明了“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这刀中八法,并且详述八法之间的变化。谢贻香一口气读完,再参照自己会的七门刀法,当中的所有变化书中果然尽数囊括,无论何种巧妙的变化,也一样逃不出书上所列。   如此一来,谢贻香也是颇有心得。再回想宁萃新学的那套古怪招式,既像是棍法,又像是鞭法或者锏法,她便仔细回忆宁萃招式中的变化,再对照书中关于这三种武艺的变化详解,随即确定宁萃所用的乃是一套棍法。再依照棍的“打”、“揭”、“劈”、“盖”、“压”、“云”,“扫”、“穿”、“托”、“挑”、“撩”、“拨”等要诀,去分析宁萃每一招的动作和变化,果然也逃不出书中所列举的变化范围。   谢贻香心中大喜,正要仔细钻研,找出宁萃这套古怪棍法的破绽,忽听脚步声响,却是宁萃又拿着油伞前来邀战。原来谢贻香这一翻阅,居然学得入了迷,以致废寝忘食,转眼已是两三天过去。当下她连忙将《水镜宝鉴录》收好,拔出乱离再次和宁萃交手,心道:“若是再有几日的工夫,我便能将宁萃这套棍法彻底摸透,抢在她施展出‘海天风云怒’之前将她击溃。但此刻却是力不从心,却又不知应该怎样拖延。”   然而在宁萃看来,眼前的谢贻香虽是疲倦不堪,但自己今日再次使出这套新学的棍法,却仿佛已被对方完全洞悉,就连每一招当中的变化谢贻香都能提前预知,从而以乱离抢先封死,不由地越战越惊。斗到三十多招的时候,谢贻香渐感气力不支,当即灵机一动,想要诈一诈宁萃。眼见对方的油伞以棍法的走势击落,她便将乱离刀身横过,模仿宁萃新学的这套棍法出招,其间种种变化竟和宁萃使得一模一样。   要说谢贻香偷学未久,这又是第一次施展,本该有些生涩才是,但她悟出“融香决”以后,早已达至“山海无量,求同存异”的境界。偷学的棍法中虽然存有不足之处,却被她本身的刀法造诣所弥补,可谓是天衣无缝,甚至看起来比宁萃施展的还要精妙纯熟。如此待到三招一过,宁萃已是大惊失色,急忙跳出战圈,脱口质问道:“这套‘摩诃般若杖’,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602章 小龙王   谢贻香不禁心道:“原来宁萃新学的这套古怪棍法叫什么‘摩诃般若杖’,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她连忙打起精神,不动声色地说道:“算上今日这次,你这套‘摩诃般若杖’已在我面前施展了四次。眼下被我偷学了几招,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到这话,宁萃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将信将疑地盯着谢贻香。要说在交战中偷学对方的武功,她自己也是习武之人,深知即便能将别人的招式偷学过去,也不可能偷学到每一招当中的各种变化,而谢贻香眼下所使的“摩诃般若杖”绝非虚有其表,分明是深谙其中法门。是难道是这位谢三小姐天资过人,仅凭自己这几次出手,便参悟透了整套“摩诃般若杖”的精要所在?   一时间,宁萃也摸不清谢贻香的深浅。倘若谢贻香声称自己已经偷学会了整套“摩诃般若杖”,她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当场便能认定谢贻香是在装腔作势,要和自己唱空城计,可谢贻香说的却是“偷学了几招”,倒像是故意示弱。而且如果真如谢贻香所言,自己继续与她缠斗下去,岂不是会让对方偷学去更多的招式?当下宁萃沉吟半响,终于掉头就走,再不理会谢贻香。   眼见宁萃被自己唬住,谢贻香心中大喜,急忙继续回想宁萃所用的一招一式,再对照《水镜宝鉴录》中记载的棍法变化印证,愈发觉得她这套“摩诃般若杖”博大精深,分明是一套极厉害的棍法,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直到将宁萃使用过的三十六招从头到尾梳理清楚,她这才松下一口气,安心睡了个好觉。之后她将整套棍法演练几遍,直到再无遗漏,这门“摩诃般若杖”便算是彻底偷学练成了。   随后谢贻香又尝试着以“融香决”将这套棍法融入到自己的刀法之中。虽然棍法和刀法本是大相径庭,但是参考《水镜宝鉴录》中间那两三万字,两者的变化到底逃不出易学之理。她又花了三天的时间冥思苦想,最后终于参悟透其中道理,那便是棍法和刀法虽然各有“变易”,但其本质却是“不易”,当中道理更是“简易”。再以此试招,顿时便将整套“摩诃般若杖”和自己原本的七套刀法融合在一起,比起宁萃将这套棍法和“海天穿云追”夹杂着使用何止高出一倍威力?   如此一来,谢贻香的“融香决”便算是步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非但能融合刀法、内力和轻功,甚至连十八般武艺也能尽数融于其中。她这才明白海一粟当日的赠书深意,要知道模仿偷学别人的武功,虽然为江湖中人所不齿,而且就算偷学成功,到头来也只是和对方打个平手,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对谢贻香的“融香决”而言,学会的武功越多,融合后的威力便会越大;虽然这威力未必是一加一等于二,但同时融合八种武功,至少也能有二或者三的威力。   所以这便意味着从今往后,谢贻香只需以“水镜术”不断模仿偷学对手的武功,再以“融香决”融会贯通,自身的修为便能越来越强。想到这里,谢贻香到底是小姑娘心思,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恨不得宁萃再来挑衅,自己便将她潮音洞的“海天穿云追”、“海天垂云翼”和“海天风云怒”三套功夫一并偷学过来。   果然,又过了两日,宁萃再次孤身前来,谢贻香正要拔刀迎战,却见宁萃这次并未携带油伞,而是笑吟吟地和自己打招呼,说道:“妹妹,我今日可不是来找你切磋,而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说罢,她见谢贻香这副架势,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妹妹既然能从我手里偷学到‘摩诃般若杖’,若是再和你打下去,我这一身功夫岂不是全都要被你偷学过去?”   谢贻香不禁脸上一红,心中失望至极,随口问道:“你能有什么好消息?”宁萃微微一笑,说道:“再过两日,我和小灵便要离开这个洞穴,所以特地前来知会妹妹一声。你若是想也想离开,那我们三人大可结伴同行,一齐离开这里。”   这话一出,谢贻香差点没当场跳起来。此番自己随商不弃一路追踪宁萃至此,不料却被困在这“苏里唐峰”的洞穴之中,前些日子因为一心想着练好武功对付宁萃,就连宁萃和赵小灵两人的日夜寻欢她都不曾留意,哪里还记得离开此间的事?此刻听宁萃忽然提及,谢贻香还是不敢信任于她,当即问道:“约我一同离开?你会有这般好心?”   宁萃不禁叹了口气,笑道:“看来妹妹始终不肯相信我,我若真想害你,你又岂能活到现在?你们将我称作‘撕脸魔’,却不知我杀的人全都是该死之人;而对于妹妹你,我却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更何况我先前落在商不弃手里,要不是有你一路上的劝阻,我即便能保住一条性命,至少也会落得一个终身残废。所以细算起来,我还欠了你一份人情,当然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说到这里,她见谢贻香还是有些不信,又笑道:“试问天下间的女子面对情爱,谁又不是自私自利?我与小灵情投意合,又何必要同你共享?先前我之所以劝你从了小灵,的确是出自一番好意,想要以此还你一个人情。但你坚持不肯,我也不必勉强,只是……”   谢贻香听到这里,愈发感到尴尬,连忙说道:“够了!”回想起宁萃和商不弃在蜀地定下赌约,到如今她又和赵小灵在此间缠绵,谢贻香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当即问道:“之前你说自己前来这座‘苏里唐峰’,是要抢在言思道前面得到什么‘天山坠龙’,但如今却为何与那赵小灵终日鬼混?难道‘得之可得天下’的‘天山坠龙’,便是指那个傻头傻脑的赵小灵?”   宁萃叹道:“想不到妹妹身为谢封轩的女儿,对于本朝的事却还不太了解,那便说来话长了。”说着,她当即就地坐下,又向谢贻香问道:“话说前朝末年汉人揭竿而起,各地相继有多支义军起事,合力驱逐前朝异族,当今皇帝不过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起事的还有李九四、张初五等人,这你可知道?”谢贻香点头说道:“当然知道。”   宁萃又问道:“然而在皇帝、李九四和张初五等人之前,还有一支最早起事的义军,你可曾听说过?”谢贻香沉思半响,终于想起了一个几乎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名字,喃喃说道:“是……是在黄河沿岸起事的‘香军’?”   宁萃接口说道:“不错,正是香军!当年香军首领自称弥勒佛乘龙转世,降临华夏九州,便以‘九龙王’的名号登基称帝。麾下三军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沿途烧香礼佛,所以才被世人称为‘香军’。”谢贻香已大致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禁沉吟道:“难道……难道你是说这个赵小灵,其实是当年香军的后人?”   宁萃忍不住叹了口气,突然带开话题,笑道:“回想起来,那位北平神捕商不弃倒也算个人物,当日你孤身前来此间探路,回来后向我们说洞穴里的情况,商不弃听你提起小灵的相貌年纪,其实当时便已猜出‘天山坠龙’的真意。只可惜他这人最爱故弄玄虚,所以到死也没来得及告诉你真相。妹妹,我且问你,香军的首领‘九龙王’,你可知姓甚名甚?”   谢贻香皱眉沉思,随即立刻惊醒,脱口说道:“‘九龙王’当年登基称帝,是以南宋皇室后人的名义,所以当然也姓‘赵’!那么……那么赵小灵难道便是当年‘九龙王’的儿子‘小龙王’?可是……可是那个‘小龙王’,岂不是早在十多年前便已溺死江中,又怎会出现在这天山之中?” 第603章 天山墨   话说香军的“九龙王”当年在黄河之畔首倡义旗,由此揭开乱世序幕,谢贻香倒是略知一二。当时的皇帝、李九四和张初五等人,因为“九龙王”自称南宋皇室血统,都曾一度归顺于香军麾下,这才有了后来“九龙王”的登基称帝,成为与前朝政权对立对汉人皇帝。后来“九龙王”兵败身亡,膝下只有一个六岁孩童继承皇位,各路义军便将尊称这个孩童为“小龙王”。然而经此一役,香军其实便已名存实亡。   后来皇帝在鄱阳湖大败李九四,便派人去请这位“小龙王”移驾金陵城,不料半路上“小龙王”的坐船不幸遇难沉没,整个船队无一人幸免。事后便有不少传言,说“小龙王”的遇害乃是皇帝设局,若不下此狠手,这天下之主哪里轮得到当今皇帝?也不知真相是否果真如此,到后来无论是“小龙王”还是当年的香军,便渐渐成为本朝的禁忌,再也无人敢提及此事,所以如今几乎被世人彻底遗忘。   而宁萃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被墨家囚禁在此间的那个赵小灵,便是当年香军的“小龙王”?谢贻香心中推算,“小龙王”六岁登基,若是当时并未溺死江中,到如今应当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倒是和赵小灵吻合。因为赵小灵已被关押在此十多年之久,就连心智也还停留在十来岁年纪,所以才会看起来显得年轻,似乎只有二十来岁年纪。   当下宁萃继续说道:“当年反抗前朝异族的各路义军,虽然名义上一致奉‘九龙王’为帝,实则各怀鬼胎、尔虞我诈。当今皇帝为了削弱李九四、张初五等人的势力,一面举着还我汉人河山的旗号,一面又在暗地里接受前朝异族的封赏,奉命前朝之令按兵不动,这才导致香军的惨败。待到‘小龙王’继位,当今皇帝因为自己是布衣出身,担心‘小龙王’南宋皇室后裔的身份才是民心所向,于是假意邀请‘小龙王’——也便是如今的赵小灵——前往金陵,又派人在半路上凿沉他的坐船。当时幸好有天山墨家在暗中出手,终于救下小灵的性命,又担心有人利用他‘小龙王’的身份招摇撞骗、祸乱天下,所以这十几年来,他们一直将小灵囚禁于此,不敢对外透露半点风声。”   谢贻香听得心中惊讶,宁萃这番说辞分明是坐实了世人针对当今皇帝的阴谋论。若是照此看来,整件事情倒是说得通了。她不禁沉吟道:“所谓的‘天山坠龙’,便是指当年香军的‘小龙王’?所以‘得之可得天下’之说,则是指赵小灵的特殊身份?”   宁萃笑道:“不错,‘小龙王’才是名正言顺的汉人皇帝,要不是当年出了意外,这汉人的江山哪里轮得到当今皇帝?至于此中详情,我也是从那个人口中听来,就连这一路上将你们引来天山的那几桩奇案,其实也是我从他那里的知,否则峨眉山‘止尘庵’和丐帮兰州分舵那些肮脏事,我又从何得知?”   谢贻香听到言思道的名字,不禁双眉一跳,接口说道:“所以言思道也想找到赵小灵,便是想利用他‘小龙王’的身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宁萃笑道:“你也看到了,小灵今年虽然已有二十五六岁,但因为自十二岁起便被囚禁在这个洞穴当中,至今心智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可想而知小灵若落到那个人手里,必定任由他的摆布,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抢先找到小灵,绝不能让那个人得逞。”   听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泛起一阵鄙夷,忍不住冷笑道:“何止是‘找到’?只怕却是要‘得到’。为此你不惜委身于赵小灵,便是要让这位‘小龙王’对你服服帖帖,从今往后由你一人摆布!”   不料宁萃却幽幽地叹了口气,淡淡地笑道:“一个女子若是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厮守,那便只能挑一个条件最好的人。赵小灵乃是南宋皇室后裔,是闻名天下‘小龙王’,再加上年纪又与我相配,当然是我最好的选择。眼下妹妹既然已经知道了小灵的身份来历,若是改变主意,愿意同我一起嫁给小灵,倒也还不迟。”   谢贻香顿时脸色大变,怒道:“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休怪我翻脸无情!”宁萃微微一笑,随即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不知妹妹可还记得,小灵曾经说过墨家的人每隔两个月便会前来一趟,给他送些食材和日用物件。如今已是冬季,算来墨家的人也该来了,多半就在这几天里。到时候只要墨家的人打开岩壁上那道暗门,你我便合力夺门而出,带小灵一同闯出去。这也正是我今日来找你商讨之事。”   谢贻香微微一愣,连忙打起精神,问道:“墨家有多少人驻守在此?”这回却轮到宁萃一愣,说道:“多少人?当然是全部的人。”她见谢贻香似乎没听明白,随即笑道:“事到如今,难道妹妹还没想明白?这座‘苏里唐峰’里的机关消息术冠绝天下、举世无双,莫非你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要知道所谓的‘天山墨家’,自然是坐落于天山之中,而你我此刻身在的这座‘苏里唐峰’,便是墨家的大本营所在。”   原来所谓的“苏里唐峰”,不过是附近百姓的叫法,真正的名字其实叫做“墨塔”。因为这整座山峰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完全由人力建造,乃是上千年前的墨家先祖穷尽十几代人之功,才在这天山北脉修建出了这座山峰。由于整个山峰里有多处空心,就好比眼下这个洞穴,以及三人先前经过的“机关龙”地穴和石梯走道,所以整个山峰也可以说是一座极大的“塔”,只不过将外形故意造得像天然的山峰,又经历上千年的风霜雨雪,早已看不出丝毫人工的痕迹。   由于千百年前的墨者在设计这座“墨塔”时,为了不让外人沿山壁攀爬,所以四壁都是几近垂直的岩壁。待到修建完成,又将这座人造山峰的入口通道全部填死,墨家的人若要出入其间,便只能从山峰上面降下类似篮子的吊斗,让人站到吊斗里面,靠机簧拉扯上去。如此一来,整座墨塔便彻底与世隔绝,非但没有外人可以进出,就算被外人发现,也绝无可能攻入其中,这也正是闻名天下的“墨之守御”。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这座墨塔虽是固若金汤,却难免不会出现祸起萧墙的情况。所以当年设计墨塔的墨家前辈,最后到底还是留下了一条下山的密道,好让墨家后人在遇到危险时,可以由此密道下山逃生。谢贻香和商不弃先前在密道入口处墓室里见到的那具“腊尸”,多半便是昔日建造墨塔的墨家先祖之一,因为天山北脉的独特气候,这才能够保持尸身不腐;而在“机关龙”地穴里遇到的那些爬行怪物,则有可能是当年建造墨塔的工匠被困其中,从而繁衍出的后代,符合商不弃“变异”的推测。   而对于这条密道的存在,除了墨家历任巨子,就连座下弟子都不知情,却不知如何被言思道打听到了,还查到这条密道的出口就在墨塔西面的山脚下,这才拟定计划,想要靠洞庭湖“无才无德”曾无息的机关消息术找出这条密道,由此潜入这座墨塔,偷偷虏走被墨家囚禁的赵小灵。   谁知宁萃在得知了言思道的整个计划后,却趁他前往漠北之际,居然抢先一步和商不弃订下赌约,利用商不弃替她找到了密道的入口,还将地道中的“断龙石”放下,彻底封死整条密道。如此一来,莫说是言思道和曾无息找到密道入口,就算是墨家掌门墨寒山亲临,也再无办法开启落下的“断龙石”机关,这条留给墨家后人逃生的密道也便就此作废。而言思道若是还想从外面强攻墨塔救走赵小灵,无疑却是痴人说梦,因为这整座墨塔高达百丈,四壁皆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如果没有上面放下来的吊斗,就算神仙也无法攀登。   听完宁萃这一番讲诉,谢贻香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要说这座“苏里唐峰”其实便是天山墨家的大本营“墨塔”,以她的智慧,原本早就应该猜到。然而这些日子她先是沉浸于商不弃的身亡,然后又被宁萃和赵小灵二人的亲热举动扰乱心神,再后来则是一心修炼《水镜宝鉴录》对付宁萃,哪有心思细想整件事的原委?   想不到自己稀里糊涂地掺和进宁萃与商不弃的这场赌约,从蜀地一路前来西域,从头到尾都被宁萃牵着鼻子走。最后居然自投罗网,把自己囚禁在了天山墨家的大本营里! 第604章 闯墨塔   再说墨家将“小龙王”赵小灵囚禁于此,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言思道和宁萃想将赵小灵带走,却只怕没安什么好心。谢贻香本不愿助纣为虐,可是眼下被困于此,来时的密道又被“断龙石”封死,要想离开这里,便只能同宁萃合作,等墨家的人前来开启岩壁上那道暗门。   当下她便和宁萃商议细节,又仔细询问这座“墨塔”里的情况。话说墨家素来奉“巨子”为尊,也便是俗称的掌门人,传到这一代,巨子正是“江湖名人榜”上有名的高手墨寒山。而在巨子之下,墨家还设有“残山剩水”四大护法,依次是“残空”、“寒山”、“剩海”、“白水”;而这当中的护法“寒山”,也便是如今出任巨子的墨寒山。除去早已命丧于鄱阳湖的墨残空,眼下驻守在这座墨塔之中的,除了墨家巨子墨寒山以外,至少还有“剩海”和“白水”这两大护法。   谢贻香心中盘算,自己曾在鄱阳湖见识过墨残空的本事,虽不及青竹老人、戴七等人,但也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倘若“剩海”和“白水”这两大护法与墨残空实力相当,凭自己和宁萃联手,也未必能够胜出。更何况还有巨子墨寒山和麾下的墨家弟子,以及此间神鬼莫测的机关消息术,所以怎么算也算不出有硬闯出去的可能。对此宁萃则是不以为然,笑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从墨家手里救出‘小龙王’,免不得要冒险一搏。眼下退路已断,想要离开这里,就只能硬着头皮闯上一闯。”   谢贻香见她下定决心,便也不再多言,心道:“墨家虽不算江湖中的名门正派,却也不是什么邪魔外道,而我此番是被宁萃诓骗至此,对什么‘小龙王’毫无兴趣。眼下我且随她一同闯出去,若是撞见墨家护法或者是墨寒山本人,只需将整件事情解释清楚,想来墨家也不会为难于我。至于他们要如何对付宁萃,那却与我无关了。”   随后谢贻香和宁萃二人便一直守候在岩壁上那道石门前,而赵小灵毕竟在这个洞穴里居住了十多年,虽然已被宁萃说动,要随她一同离开,还是多少有些依依不舍,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谢贻香实在等得无聊,便向赵小灵询问他的生平。赵小灵心智未熟,讲述起来又是结结巴巴,谢贻香耐着性子,到底还是听懂了个大概。   原来在赵小灵的记忆中,他本是一个乡野间的放牛牧童,却在很小的时候被人绑走,随后便有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由于他那时年纪太小,所以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有不少人想要杀他,身边的人便带他坐船离开,不料船行在江上,居然无缘无故地沉了。幸好有位大叔将他从水中救起,还一路将他带来这里,让他在这个洞穴里一住便是十几年。   谢贻香不禁心中感慨,她早就听过传言,说香军的“小龙王”其实并非“九龙王”的亲生儿子,而是收养的义子,如此看来,这个传言倒是不假。正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当乱世人”,这赵小灵原本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牧童,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小龙王”,稀里糊涂地卷进天下纷争之中,也不知是福是祸。至于他多次提起的那位“大叔”,自然便是墨家的人,甚至极有可能便是墨家巨子墨寒山本人。   随后谢贻香便和宁萃继续守株待兔,等到第二日傍晚,终于听见岩壁上那道暗门发出沉闷的声响,整个镶嵌在岩壁中的石门已向外弹起,竟然有数尺厚度。待到整个石门完全弹出岩壁,又往旁边挪了开去,却是石门下装有移动的轨道。谢贻香紧贴旁边的岩壁,心知是墨家的人终于来了,正要询问宁萃应当如何行事,却见宁萃身形一晃,径直窜入打开的石门中,然后便有一声闷哼响起,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谢贻香急忙冲进石门,只见石门后是一条黑漆漆的走道,一个黑衣老者正倒在宁萃脚边,手里还抱着两床厚厚的被褥。那赵小灵也跟了进来,叫道:“这是经常来给我送东西的老伯伯,千万别伤害他!”宁萃笑道:“放心,我只是封了他的穴道,两个时辰后便会自行苏醒。”   谢贻香担心走道里还有其他的人,不由地小心戒备,谁知石门后的走道里便只有这么一个黑衣老者,可见墨家对这位“小龙王”的守卫倒是不严。当下三人也不多言,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把,沿着走道一路向前,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便来到一间小小的石室,看里面的摆设,多半便是方才那黑衣老者的住所,也没见有其他看守之人。   待到穿过石室,眼前又是和先前一样的“之”字形石梯,三人只管沿石梯而上,约莫攀爬了五六丈高度,便来到一处七八丈见方的洞穴。只见这洞穴当中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黑漆漆的望不到底,只有一座尺许宽的吊桥垂挂在深坑上面。当先的宁萃刚一踏进洞穴,便听有人惊呼道:“什么人?”宁萃并不作答,立刻和那人动起手来。   谢贻香紧随其后,这才看清吊桥的这一头分明有两个黑衣男子守卫,正以短剑对抗宁萃手中的油伞,兀自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从这下面上来?”话音落处,两个黑衣男子先后被宁萃的油伞击中,当场昏死过去。宁萃又封了他们好几处穴道,确定再无其他守卫,才小心翼翼地通过深坑上那座吊桥。谢贻香和赵小灵紧随其后,通过吊桥走出洞穴,眼前再次出现向上延伸的“之”字形石梯。   三人继续前行,沿途又经过了四处类似的关卡,守卫的黑衣男子倒是不多,武功更是稀松平常,都被宁萃和谢贻香两人制服,可谓是有惊无险。谢贻香看这些黑衣男子的装扮和当日见过的墨残空大同小异,多半都是墨家弟子,想来是他们并不知道这座墨塔下面藏有密道,所以突然撞见自己和宁萃这两个陌生女子,都有手足无措。   如此又行了两个多时辰,三人只觉越走越高,显然是在往这座墨塔的上方而去。待到爬完最后一段石梯,便来到一处极大的空间,借火把的光亮望去,竟有二三十丈方圆、三丈多高低,分明是一间巨大的石室。   而在整间石室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物件,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是金属锻造,有的是木头拼装,在火把的照明下朦朦胧胧,也看不真切。眼见石室里并无守卫,谢贻香便仔细端详这些物件,没过多久,便发现了几辆类似攻城战车之类的事物,顿时醒悟道:“原来这些都是墨家设计的机关,这间石室想必是作储藏之用。”   宁萃虽然对这座墨塔略知一二,但也不清楚当中的结构,哪有心思观赏墨家设计的这些机关?三人连忙在石室里寻找出路,继而在对面发现一道石门;推开石门,外面再次出现向上的“之”字形石梯。三人爬到石梯尽头,陡然间只觉眼前一亮,却是来到一间和下面石室同样大小的新石室,不同的是这间石室的四壁之上,居然挂有照面的油灯,将整间石室照得通亮。   谢贻香定睛一看,眼前这间石室里也堆放了不少物件,却大都是些未成型的零部件,而且分明还有十来个黑衣人分散在石室各处,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字,有的则是在摆弄这些零部件,根本就没注意到突然闯入的三人。   谢贻香和宁萃对望一眼,也不知这些黑衣人是聋了还是瞎了,当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来到一个席地而坐的黑衣女子身前。只见这黑衣女子正低头在纸上奋笔疾书,看她书写的内容似乎是在计算什么,完全不理会两人的靠近。谢贻香忍不住低声问道:“请问……请问……”她连说两个“请问”,也不知自己能问些什么,却见这黑衣女子头也不抬,冷冰冰地说道:“滚。”   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想来是这黑衣女子正在全神贯注地计算,以至有些痴迷了,所以容不得旁人打扰。旁边的宁萃顿时笑道:“这位姑娘,我们倒是想滚出去,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们应当从哪里滚出去。”黑衣女子似乎有些恼怒,随口说道:“你想滚去哪里便滚去哪里,少来烦我。”宁萃却死皮赖脸地笑道:“我想滚出这座墨塔,却不知出路是在哪里。你若是不肯告诉我,我便只能一直来烦你。”   听到这话,黑衣女子终于抬头瞪了宁萃一眼,虽是一脸的怒色,但是看到两个陌生少女出现在自己身旁,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随即伸手一指,说道:“出门上去,到第六层‘天志’,乘吊斗滚下塔去。”谢贻香连忙追问道:“什么第六层?‘天志’又是什么?”   那黑衣女子顿时大怒,将手中毛笔往地上重重一掷,冷冷说道:“墨塔十层,墨守一心。整座墨塔从下往上,第一层‘节用’,是存放机关之地;第二层‘节葬’,是研习机关消息的静室,也便是此间;第三层‘非乐’,是用餐和沐浴的场所;第四层‘非命’,是读书堂;第五层‘明鬼’,是练功房;第六层‘天志’,便是出入墨塔的关口所在;再往上的七八层是‘尚贤’和‘尚同’,乃是众弟子的住所;第九层‘非攻’,是墨者的议事之处;最后第十层‘兼爱’,则是巨子闭关修炼之地。你们要滚出墨塔,便去上面的第六层‘天志’,莫要在这里打扰我,可有听懂?”   宁萃不禁笑道:“如此便不打扰你了,却要打晕你。”话音落处,她挥出手中油伞,顿时将这黑衣女子击晕过去。 第605章 战非命   当下宁萃叫上赵小灵,三人照黑衣女子所指的方向去往上面第三层“非乐”,而这第二层“节葬”石室中的其他人一直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没留意三人的出现和离开。谢贻香心中好笑,暗道:“世人皆说儒家教出来的都是些书呆子,想不到这墨家弟子痴迷起来,倒也毫不逊色。这些墨家弟子多半是在此用功惯了,没想到会有外人闯进这座墨塔,所以见到生人也毫不在意。”   随后三人上到墨塔的第三层“非乐”,据那黑衣女子所言,是墨家弟子用餐和沐浴的场所。由于此时正好是深夜时分,整个石室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一个人在。三人举火把继续上行,来到第四层“非命”时,眼前再次一亮,十几名身穿黑衣的墨家弟子奉命列阵以待,用手中弩箭瞄准当先的宁萃和谢贻香,厉声喝问道:“众花无心!”   听到对方这句莫名其妙的问话,想来是什么切口暗语,谢贻香却不知应当如何回答,只得抢上一步,抱拳说道:“在下刑捕房谢贻香,此番……”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宁萃已冷笑道:“妹妹,我知道你只求自保,但我却要救小灵出去。有什么好向他们解释的?”话音落处,她一扬手中的油伞,便向这十几名墨家弟子出招攻去。   领头的墨家弟子沉声说道:“适才听下面‘坠龙窟’外的兄弟发出示警,原来果然有贼人潜入墨塔。都给我拿下了!”说罢,众弟子扣动手中弩箭,十几支箭矢顿时破空飞来。谢贻香正要用乱离格挡,谁知这些墨家弟子射出的箭矢竟然在半空中一分为二,自当中抖落出一张大网,纷纷朝谢贻香和宁萃扑落下来,竟是要将他们笼罩于网中。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古怪的箭矢,连忙用乱离去劈砍箭矢当中的网。不料这网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编织,被刀锋劈中,居然软绵绵的毫不受力。眼看网到面前,她只得用乱离刀尖勾住网边的半片箭矢,将整张“箭网”带落到一旁。再看身旁的宁萃,却要比谢贻香轻松得多,兀自将手中油伞撑开,顷刻间便将半空中的“箭网”尽数荡开。   对面的十几个墨家弟子见“箭网”被这两名女子破去,正待再射第二箭,却已被宁萃抢到面前,油伞挥落处,三名墨家弟子已被击倒当场。随后便有墨家弟子从怀中摸出鸡蛋大小的铁球,朝宁萃身上掷去,却被宁萃的油伞一一挡下,兀自在半空中炸裂开来,弥漫出一团团烟雾,显然是迷药或者毒药之类的气体。   眼见这些墨家弟子的武功虽然不高,身上的器物倒是不容小觑,谢贻香生怕他们还有什么古怪手段,连忙上前相助,和宁萃一同将这十几个墨家弟子尽数制服。再看这一层被称作“非命”的石室,也和下面石室一样大小,高约三丈、有二三十丈方圆,在四面石壁上挂着油灯;除了三人来时的石门,对面石壁上还开有一道石门,显然是通往上面第五层“明鬼”的出路。而整间石室里除了角落处堆放着一排竹简,当中便只有二十来个蒲团,看形貌果然是墨家的读书堂。   赵小灵此时也跟进石室,看到倒在地上的十几个墨家弟子,顿时吓了一跳,又唠叨道:“千万不要伤人!”宁萃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一个冷冰冰的男子声音响起,说道:“何方高人,竟敢擅闯墨家之塔?”话音落处,另一个女子声音随之传来,说道:“墨塔自建成以来,千百年间从无外人闯入。我倒要见识见识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贻香和宁萃暗自戒备,寻声望去,只见一行人从对面石门而入,相继走进石室。当先两人一个是精壮高瘦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是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七八名墨家弟子。待到看清石室里的情况,那妇人的脸色顿时微变,缓缓说道:“我身旁这位便是墨家护法墨剩海,在下墨白水,敢问三位朋友尊姓大名,为何闯我墨塔、伤我门人?”   谢贻香心中一惊,暗道:“看这两人貌不惊人,原来竟是深藏不露,正是墨家‘残山剩水’四大护法中的墨剩海和墨白水。既然已经惊动了墨家的首脑人物,我这便将整件事情的额来龙去脉向他们解释清楚,与宁萃和赵小灵划清界限。墨家若是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为难于我。”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宁萃已抢先说道:“小女子宁萃,此番随大将军谢封轩家的谢三小姐前来墨塔,便是奉朝廷之令,要带这位‘小龙王’离开。”   宁萃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愕然当场,还没来得及开口否认,便见对面的墨剩海和墨白水两人已齐刷刷望向后面的赵小灵,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还隐隐泛起一丝恐惧。那墨剩海更是脱口问道:“你……阁下……尊驾当真便是‘坠龙窟’里的那位……那位朋友?”赵小灵躲在两个女子身后,见对方的人尽数盯着自己,心中惶恐,摇头说道:“什么‘坠龙窟’?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贻香这才明白,原来关押赵小灵的那个洞穴,乃是叫做什么“坠龙窟”,所以宁萃又或者是言思道才想出“天山坠龙”这么一个称呼。然而奇怪的是墨家这两大护法听到宁萃这番胡言乱语,惊讶的却并非是什么“谢封轩”和“朝廷”,反倒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赵小灵身上。可见墨家对这位“小龙王”非但极其重视,而且是心怀忌惮。   她正思索间,忽听旁边的宁萃低声说道:“妹妹,你既已知晓‘小龙王’的身份,便再无法抽身此事,你以为墨家会轻易放过你?所以眼下唯有你我联手,方能有一线生机。”谢贻香冷哼一声,正不知应当如何向墨家辩解,谁知那墨白水的耳力甚好,宁萃这一席话竟被她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冷冷说道:“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瓜葛,既然敢闯天山墨塔,那便都留下来!”   如此一来,谢贻香只得断了辩解的念头,狠狠瞪了宁萃一眼,想不到自己这一路上与宁萃斗智,至始至终都落了下风。对面的墨剩海已转头吩咐身后的墨家弟子,竟是叫人去请巨子墨寒山前来,一名墨家弟子忍不住问道:“巨子闭关已有十多年之久,每年也不过现身一两次。今夜不过是三个年轻人闯进墨塔,若是以此惊动巨子,似乎有些不妥。”那墨剩海当场怒道:“你懂什么?要知道巨子闭关至今,便是因为此事!废话少说,赶紧去请巨子出关!”那墨家弟子不敢多问,这才急匆匆地出石门而去。   眼见对方来势汹汹,还要去请墨家的掌门人出面,谢贻香愈发感到不安。就在这时,对面的墨白水已缓缓踏上几步,抱拳说道:“墨家虽然地处西域,但江南‘竞月贻香’的大名,妾身也已久仰多时。今日谢三小姐替父前来,以朝廷的名义拜访墨家,,妾身不自量力,还请讨教一二。”说罢,她便双手成掌,立了个门户,竟是要以空手邀战谢贻香的乱离。   谢贻香连忙回礼,说道:“不敢,晚辈才疏学浅……”身旁宁萃又抢着说道:“白水护法亲自下场邀战,我等自当奉陪。只不过若是我们侥幸胜出,墨家是否便要依照江湖规矩,让我们三人平安离开?”   墨白水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墨剩海已厉声喝道:“还和她们废话什么?赶紧将这两个小丫头拿下!”他话虽说得凶狠,一双眼睛却死死盯住后面的赵小灵,嘴角不停地抽搐。那墨白水微微一笑,当即不再多言,脚下步伐轻盈踏上,一掌便往谢贻香胸口击来。   眼见这一战避无可避,谢贻香只得说道:“得罪。”她也不理会墨白水攻来的这一掌,手中乱离斜斜劈出,去抢攻墨白水的左肩。那墨白水不禁喝彩道:“好俊的刀法!”话音落处,她击出的手掌已在半途变招,拍向谢贻香乱离的刀身;手掌未至,掌风已将乱离荡开半尺。   谢贻香心中暗惊,想不到眼前这个中年妇人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修为绝不在自己认识的墨残空之下。若是被她这一掌拍实了,只怕自己的乱离当场便要脱手。眼见墨白水的手掌离乱离刀身不过数寸距离,就在这一刹那间,谢贻香突然将手中的乱离一转,以乱离的刀刃迎向墨白水的手掌。   话说谢贻香这一转刀看似简单,实则极难,难就难在能将时机捏拿得恰到好处。眼下墨白水这一掌已经使老,再无收手的可能,但原本拍向刀身的这一掌却变成拍向刀刃;纵然她的内力再如何深厚,也绝不可能以肉掌去狠拍锋利的刀刃。眼看墨白水便要伤在谢贻香的刀下,对面的墨家弟子都是大惊失色,不料墨白水身居墨家四大护法之一,到底是真材实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居然将手掌弯曲,以五指钳住了谢贻香的乱离。   要知道谢贻香最大的软肋便是内力太差,当日毕府一战,不过才和那位“不死先锋”毕无宗交手一招,当场便被对方的内力震伤。而今墨白水临危不乱,变招钳住她的乱离,可谓是一举反败为胜。待到她催动内力,谢贻香若不撤刀后退,当场便要受伤。 第606章 山剩水   幸好前几日谢贻香给宁萃试招时,以“水镜术”偷学到宁萃的“摩诃般若杖”,并以“融香决”化为己用,从而让自己的招式摆脱了刀法的束缚。墨白水的五指刚一钳住乱离刀身,她便将乱离当作短棍出招,径直往前推出。而墨残空这一钳本就是仓促间的变招,一时哪里捏拿得紧?乱离顿时从她的五指之间滑过,刀尖更是朝她的胸而来。   墨残空连忙侧身避开,同时以五指发力,想要锁死手中的乱离。不料伴随着刀身向前滑出,后边的刀托紧跟着上来,正好撞在她的虎口处,顿觉手掌一麻、酸软无力,只得放开乱离抽身退开。   两人这一番交手虽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际,却足以令人惊心动魄,双方都是心生敬佩。墨白水当即抱拳说道:“谢三小姐刀法通神,方才是妾身不敬,贻笑大方了。”说着,她便向身后招了招手,便有墨家弟子送上一柄黑沉沉的短剑。墨白水持剑在手,浑身上下顿时散发出一股宗师的气度,谢贻香更不敢有丝毫大意,恭声说道:“晚辈领教。”继而以乱离小心应对墨白水的短剑,转眼便是十几招过去,竟然和墨白水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墨家众人也没想到谢贻香这么一个年轻小姑娘竟有如此修为,能和墨家四大护法之一的白水护法平分秋色,都瞪大眼睛观看场中二人的交战。那墨剩海见宁萃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便沉声说道:“正音,你去将旁边这个小丫头擒下,莫要伤了他的性命。”话音落处,一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男子已从人群中大步踏出,向宁萃行礼说道:“在下姓洪,贱名正音,忝为墨家下一任‘山’字护法。姑娘称呼我为‘墨群山’便是。”   宁萃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墨寒山如今尚且健在,你们墨家便要准备下一任继位的墨群山了?”这话一出,墨家众人都是勃然大怒,墨群山也是脸色微变,说道:“姑娘休要胡言乱语,我墨家历任巨子皆是出自‘残山剩水’四大护法,乃是有德者居之。姑娘今夜私闯墨塔,还望束手就擒,在下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伤害姑娘分毫。”   宁萃微微一笑,反问道:“是么?”话音落处,她身形突然一动,手中的油伞随之刺出,直取墨群山的咽喉。墨群山不料她说打就打,一时猝不及防,连忙侧身躲避。宁萃抢到先机,更是得理不饶人,油伞接连刺出七八招,逼得那墨群山奋力躲避,竟是毫无还手之力。掠阵的墨剩海也是一惊,想不到今夜这两个年轻女子居然都是厉害的角色,这个手持油伞的女子虽不及谢贻香的刀法包罗万象,但出招时的狠辣犹有过之,连忙指点道:“这女子使的是东海普陀山的‘海天穿云追’,攻势甚是狠辣。然而再如何猛烈的攻势,也无法攻破我‘墨之守御’。你只需坚守门户,她便奈何不了你。”   交战中的墨群山开口回答道:“是。”当即收拢双臂,只用手肘出招,将防御缩到一尺范围内,接连格挡开宁萃攻来的油伞。如此一来,宁萃倒是奈何不了他,索性便撑开油伞,围绕着墨群山的身子游走出招。然而那墨剩海身为墨家四大护法之一,眼力是何等的毒辣?他虽然一直盯着后面的赵小灵,但瞥见宁萃这般打法,当即说道:“当心!她是要施展‘海天风云怒’的神通,趁渡河未济,先击其中流。”那墨群山又回答道:“是。”继而转守为攻,一掌劈向宁萃。   要知道墨群山方才采取的守势,已经完全扭转了落于下风的局面,此刻这一出手,顿时逼得宁萃持伞防御,尚未成型的“海天风云怒”也随之不攻自破。眼见墨群山又是一掌攻来,宁萃居然无法躲避,整个身子随着他的掌势倒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地上。那墨剩海不禁赞道:“好一招‘金壶墨汁’!正音,去封了这女子的穴道。”   那墨群山心中好奇,暗道:“我这一掌明明还没击中她,这位姑娘如何就倒在了地上?”然而听到墨剩海的吩咐,他只得回答道:“是。”随即向宁萃走去。宁萃连忙呻吟道:“你……你别杀我……”墨剩海摇头说道:“姑娘放心,在下绝不伤你。”   旁边激战中的谢贻香看到这一幕,也是大惊失色,心道:“宁萃的武功绝不在这个墨群山之下,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难不成她又要耍什么诡计?”她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响,却是那赵小灵一股脑飞奔上来,满脸气得通红,向那墨群山大喝道:“不许伤她!”说着,便朝那墨群山一拳挥出。   话说此时的谢贻香正在与墨白水这等高手交战,无论如何也不该分神,可是见到赵小灵挥出的这一拳,居然吓得她呆立当场。原来赵小灵这一拳看似毛手毛脚,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武功招式,更没有什么拳风拳劲,可是却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甚至无法用自己所知的一切武学知识来解释。   若真要形容赵小灵挥出的这一拳,那种感觉就好比是有一只大象突然挪了挪脚。虽然大象这一挪脚并无什么力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章法,但是却足以令地上的一只蚂蚁命丧当场。而这位墨家的下一任“山”字护法墨群山,此刻便是大象脚下的这一只蚂蚁。   那墨群山一时也没弄明白状况,赵小灵这普普通通的一拳如何就到了自己眼前,而且早已来不及闪避。他只得将双掌重叠在面前,去硬接赵小灵这一拳。只听掠阵的墨剩海和交战中的墨白水同时大喝道:“不可!”但墨剩海毕竟离得太远,一时也来不及阻止,倒是正在和谢贻香交手的墨白水径直丢下谢贻香,飞身冲到墨群山的身旁,伸手抵住他的后背,竟是要将功力传到墨群山身上,合两人的功力去硬接赵小灵这一拳。   然后便听“噗”的一声闷响,赵小灵一拳击中墨群山的掌心,自己的身子也随之一晃,而墨群山和后面的墨白水两人却犹如两片断线的纸鸢,轻飘飘的往后倒飞出去。对面人群前的墨剩海急忙飞身而起,伸出双掌托住半空中墨群山和墨白水两人的背心,从而带动他们的身子在半空中转了七八个圈子,这才让两人平平稳稳地落在地上。再看墨群山和墨白水二人的脸色,都是惨白一片,显然还心有余悸。   而墨剩海虽然助两人化解掉这一拳的后劲,自己却承受了五六成的反噬,眼前已是金星乱冒,当场吐出一口鲜血,连忙运功调息起来。那赵小灵一拳击败墨家三大护法,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反倒是一片惊惶,当即伸开双臂拦在宁萃面前,大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打你们的,谁叫……谁叫你们要伤害萃儿?”   见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谢贻香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就连下巴都差点要脱臼了。方才自己和墨白水交手数十招,深知她的修为不在当日的墨残空之下;而那个墨剩海的地位显然高于墨白水,修为多半还在她之上;至于那墨群山,虽然只是墨家下一任的“山”字护法,其修为也不容小觑,内力更是在自己之上。试问身负如此实力的墨家三大护法,怎么可能会被赵小灵这么一个痴痴呆呆的少年一拳击溃?   这绝不可能是什么武功,分明是妖法!又或者是这个“小龙王”身负什么异术?谢贻香虽是年轻识浅,但要论当世高手,她却见过不少,算起来真正称得上绝世高手的,也就青竹老人、闻天听、戴七、先竞月和希夷真人几个,再加上鄱阳湖地底山谷的那几个曾祖父曾祖母。即便是从这当中挑选出任意一位,又或者直接请来“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也绝对不可能凭一拳之力击溃三个墨残空水平的墨家护法。   可是眼前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小龙王”赵小灵却分明做到了,而且还是盛怒之下毫无章法可言的一拳,甚至极有可能他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   就在这时,宁萃已笑盈盈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见谢贻香这副惊骇的神情,不禁笑道:“妹妹,倒不是我故意瞒你,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当年的香军,也知道了‘小龙王’的身份,难道还没想通此中玄机?我且问你,当年香军首倡义旗,率先反抗前朝异族,背后是谁在扶持?还有当今皇帝,包括你的父亲谢封轩在内,又是出身何处?”   谢贻香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愣了半响,才吃力地摇了摇头,问道:“神……神火教?”宁萃转头向赵小灵笑了一笑,问道:“小灵,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说外面的人还给你取过另外一个名字。你把这个名字告诉谢家妹妹。”   那赵小灵正惊恐地盯着墨家众人,听到这话,不禁“啊?”了一声,不解地望了望宁萃,又看了看谢贻香,终于回答说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们说我的名字不够威武,便给我另外取了个新名字,还叮嘱我说有外人在的时候,一定要用这个新名字。结果后来这十几年我都是一个住在洞穴里,差点都要将这个新名字给忘了。好像是叫什么‘公孙莫鸣’。” 第607章 墨寒山   如果一定要选出当今武林最为神秘的高手,排在第一位的当然便是神火教的教主公孙莫鸣。话说这位公孙教主跻身“江湖名人榜”上第二位,成名已有二三十年,其麾下神火教的势力更是遍及五湖四海,就连当今皇帝也要忌他三分。但是仔细一想,却仿佛从来都没有人见过公孙莫鸣的真正面目,甚至就连这位教主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说不清楚。   此刻听到赵小灵亲口承认,说自己便是公孙莫鸣,顿时吓得谢贻香魂飞魄散。如雷灌耳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如何竟是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懵懂少年?可是转念一想,宁萃的话其实丝毫不差,本朝建立至今不过十多年光景,当中有不少开国元勋,都是出自昔日那神秘莫测的神火教一脉,就连当今皇帝自己和父亲谢封轩也不例外。而当年率先起事的香军,幕后的一切财力物力,分明也是由神火教资助,所以香军的统帅“九龙王”,也极有可能就是神火教的人。至于后来继位的这个‘小龙王’赵小灵,又并非是“九龙王”的亲身儿子,自然也和神火教脱不了干系。照此看来,难道香军的“小龙王”和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其实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正是眼前这个赵小灵?   再看赵小灵那一脸的天真无邪,对照江湖中关于公孙莫鸣的种种传闻,谢贻香心中暗道:“难道神火教当年竟是选了一个小孩子来当教主,以‘公孙莫鸣’这个名字招摇撞骗,所以才不敢让这位教主公开露面?可是即便如此,这赵小灵终究只有二十五六岁年纪,整个人又是呆头呆脑,根本看不出学过武功,呼吸吐纳间也察觉不到他的内力,又怎能一拳击溃墨家三大护法?”   想到这里,眼见身旁的宁萃眉目带笑,洋洋得意,谢贻香这才幡然醒悟。难怪宁萃不远千里前来墨塔,在遇到赵小灵的第一夜,便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了赵小灵,以此换取了赵小灵绝对的信任。试问无论是昔日香军的“小龙王”,还是当年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说到底其实只是个十来岁心智的年轻人,如今和宁萃相好,那么眼前这个赵小灵所拥有的一切,到头来岂不是尽归宁萃所有?   这一连串的念头在谢贻香脑海中飞速掠过,对面墨家的“山”、“剩”、“水”三大护法被赵小灵一拳击溃,连忙召集身后的七八名墨家弟子列阵以待,纷纷亮出奇形怪状的兵刃,竟是说什么也不肯放三人离去。宁萃也没工夫再来和谢贻香说话,急忙劝说身旁的赵小灵,要他出手对付墨家众人,径直闯出这座墨塔。   然而对赵小灵而言,他若真想离开此地,就算整个墨家倾巢而出,只怕也未必拦他得住,又何必要等到今日?只因为他当年被墨家从江中沉船里救起,不过才十来岁年纪,又被墨家一路带来此地,安排他住在那个被称作‘坠龙窟’的洞穴里,所以在赵小灵的内心深处,一直认定外面的人都想谋害他,墨家此举反倒是在保护自己,竟是从来没动过要离开的念头。   直到此番遇见宁萃,这些日子里宁萃给他讲述了不少外面的事,又极力劝说他离开此地,赵小灵这才下定决心要随宁萃一同出去。但是赵小灵一来心软,二来并不认为囚禁自己的墨家是敌人,所以一路上都躲在两个女子身后。若不是方才看到宁萃“遇险”,他说什么也不肯向墨家出手。如今面对墨家三大护法的阻拦,听到宁萃劝自己出手,赵小灵也依然有些犹豫,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忽听一个平和的声音无端响起,淡淡地说道:“视人之身,如视已身。墨家千百年来以兼爱立身,尔等却如何弃兄弟姐妹于不顾?”话音落处,一个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已缓步踏出这第四层“非命”石室。只见这人披散头发,满脸污垢,一身黑衣更是破破烂烂,肮脏不堪,乍一看去,就像是街角讨饭的乞丐。但是在场的墨家三大护法连同七八名墨家弟子见到这人现身,顿时神情肃然,相继半跪在地,行礼说道:“参见巨子!”   谢贻香心中一凛,原来这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天山墨家掌门人墨寒山,如何却是这样一副形貌?只见墨寒山不徐不疾地走上前来,双眼却并未看向赵小灵、宁萃和谢贻香三人,而是望着先前被宁萃和谢贻香击倒在地上的那些墨家弟子,开口询问道:“三位可否暂且退后,容我先救治门下这几个不成器的弟子?”   谢贻香和宁萃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惊恐,那赵小灵已答应道:“好……好的,大叔你好,我已有好多年没有看见你了!”说着,当即往后退开。谢贻香这才知道赵小灵口中一直提起的“大叔”,果然便是墨寒山本人,当下也和宁萃一同后退,回到来时的石门前。只见墨寒山缓步上前,经过躺在地上的那些墨家弟子,只是以双袖凌空轻挥,顿时便将他们被封的穴道悉数解开。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头皮发麻,要知道宁萃出身东海普陀山,其点穴手法与中原武林大不相同,当年轰动金陵的“撕脸魔”一案,刑捕房也对她这等古怪的点穴手法倍感头疼。而眼前的墨寒山不过是隔空拂袖,内力所到之处,顷刻间便将宁萃封住的穴道解开,其修为之高,远在先前的墨家三大护法之上,绝对是当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转念一想,这墨寒山的武功再如何厉害,自己至少还能看得明白;相比赵小灵方才击溃墨家三大护法的那一拳,却根本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可想而知,这位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竟是比眼前的墨寒山还要可怕得多。   只见地上那十几个墨家弟子已渐渐回过神来,连忙回到三大护法的身后,一同列阵以待。墨寒山则是在石室当中站立,这才将目光投向赵小灵,淡淡地说道:“公孙教主,你若是想离开此间,大可以托人来告知于我,又何必大动干戈?”面对墨家巨子的询问,赵小灵脸上的惊惶更盛,就想是一个犯错的孩童被父母当场抓到,只得喃喃说道:“我……我……”墨寒山又问道:“你是怕我不肯让你离开?”   赵小灵又是一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旁边宁萃见他这副窝囊模样,当即接过话头,笑道:“寒山掌门,你将小灵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一关便是十几年,如今却还能如此惺惺作态,小女子当真佩服得紧。”墨寒山却不理她,继续向赵小灵逼问道:“公孙教主应当知晓,尊驾身份特殊,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利用你、谋害你。只有留在这里,墨家上下才能保你平安、护你周全。”眼见赵小灵再次点头,墨寒山便瞥了旁边的宁萃一眼,缓缓说道:“公孙教主若是喜欢这个女子,我大可以让她留在这里与你日夜相伴,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到这话,赵小灵不禁转头望向宁萃,颤声问道:“要不……要不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宁萃心中大怒,赵小灵的本事明明在这墨寒山之上,何必如此忌惮于他?然而眼下这般局面,她也不便向赵小灵发火,只得用手中油伞斜指墨寒山,坚决地说道:“即便是官府朝廷,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囚禁他人,你墨家又有什么资格如此横行霸道?今日我就算死在这里,也绝不留下!”   说到这里,她不禁凄然一笑,又向赵小灵说道:“你若是不愿和我一起离开,我也不强求。只是你一个人留在洞穴里,每天要记得好生歇息,少吃些湖里的鱼,多吃些果子,遇到天冷的时候,一定让他们多加几床棉被……若是想萃儿了,便想想我对你发脾气的时候,心里自然便会好过一些。”   话音落处,赵小灵顿时迷茫起来,看了看宁萃,又望了望对面的墨寒山,忽然向墨寒山跪倒在地,叩头说道:“大叔,这些年承蒙你的照顾,我……我自当铭记于心。但是我已经想好了,今日说什么也要和萃儿一起离开,还请大叔你行个方便,放我们离去!”   看到赵小灵这一跪地,墨寒山连忙说道:“不敢当,公孙教主请起。”他话虽说得轻松,心中却已大乱。因为他深知眼前这位公孙教主虽然心智单纯,但只要是下定了决心,那便极难劝说。   当下墨寒山便向身后的墨家众人挥了挥手,缓缓说道:“墨家众弟子听令,墨家庇护公孙教主已有十多年之久,绝不可功亏一篑。眼下公孙教主被这妖女迷惑,执意要出去送死,墨家为保公孙教主之安全,也为保天下之安宁,务必要让公孙教主留在墨塔之中。”话音落处,后面的护法墨剩海已调息妥当,当即传下号令,沉声说道:“关闭墨塔各层通道,让所有墨家弟子都来这第四层‘非命’石室集合!”   见到这般局面,谢贻香暗自心惊,墨寒山此举分明是要撕破脸皮,用武力强留下己方三人,单凭自己和宁萃决计无法抵挡;能否闯出这座墨塔,便要看赵小灵是否愿意出手。谁知就在这时,一个狼狈不堪的墨家弟子突然从对面石门中狂奔进来,边跑边叫道:“剩海护法!白水护法!大事不好,墨塔已被外敌攻陷了!” 第608章 辟天路   话音落处,在场的墨家众人皆是一惊,那墨剩海忍不住怒道:“胡说什么?墨塔是由墨家先师所建,自建成以来千百年间从未被外敌攻入。就算来的是千军万马,也上不了这座墨塔,有什么好慌张的!”   却见那名墨家弟子拼命摇头,反复念道:“不是……不是……外敌的确已经攻进了墨塔……”话刚说到一半,他这才看到站在石室当中的墨寒山,连忙向墨寒山跪倒在地,叩头说道:“弟子……弟子不知巨子出关,罪该万死!启禀巨子,墨塔第六层‘天志’已经彻底沦陷,只怕用不了多久,来犯的外敌便要攻到这里来了!”   墨寒山听到这里,心中也是半信半疑。要知道整座墨塔高达百丈,通体浑圆,四壁几乎是垂直走势,再加上如今又天山北脉的寒冬季节,整个山峰都被冰雪覆盖,光溜溜的无从借力。若非是守卫第六层‘天志’的墨家弟子放下吊斗,任凭来人有多高的轻功,也绝不可能攀登上来,又怎会被外敌攻入其间?   想到这里,墨寒山不禁望向谢贻香和宁萃二人,心道:“这两个丫头能够悄然潜入墨塔,找到‘坠龙窟’里的公孙莫鸣,多半是从传说中墨家先师留下的那条密道而来,难道此刻所谓的外敌也是由此进来?可是上一任巨子临终前告诉过我,说那条密道是从‘坠龙窟’通往墨塔西面的山脚,眼下的外敌又怎会是从第六层‘天志’攻入?”   当下墨寒山便向那名前来禀告的墨家弟子问道:“外敌都是些什么人,又是怎样攻入墨塔的?你且说清楚了。”那墨家弟子定了定神,说道:“这个……这个……来犯的外敌人数众多,看装束应当是别失八里的畏兀儿军队,约莫有上千人之多。而他们之所以能攻进墨塔,乃是……乃是开辟出了一条‘天路’!”   在场众人一时都没听懂这“天路”是什么意思,那墨家弟子继续解释道:“整件事说来话长,约莫是在三四天前,曾有一伙人前来墨塔西面探查,随后在冰封的‘哈里拜湖’上安营扎营。要知道我们的墨塔被当地人称作‘苏里唐峰’,意思是不可征服的帝王之峰,所以常有好事者前来观摩,甚至还试图攀爬。当时我们还以为那伙人同往常一样,只是前来游玩的普通百姓,所以并未在意。谁知他们一直住到昨日傍晚,随后又有一支畏兀儿军队开来,和先前那伙人一同驻扎在结冰的湖面上。我们几个弟子商议一番,也拿不准这支军队是否针对墨家而来,又或者只是凑巧路过,由于料定他们不可能攻上墨塔,所以昨夜便不曾理会,谁知……谁知……”   墨寒山早已听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开口说道:“不要啰嗦,尽量说得简单些。”不料这个墨家弟子却是较真的性格,当即回答道:“还请巨子见谅,整件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骇人听闻,弟子若不阐述详细,还当真讲不清楚。话说这支畏兀儿军队昨晚驻扎在冰封的湖面上,我们一整夜都听到塔下有动静,似乎是在挖掘,又似乎是在开凿;再一细听,又好像是冰块凝结的声音。我们担心第六层‘天志’的入口暴露,所以也不敢点灯观看,谁知等到方才破晓时分,大家再往墨塔下瞧去,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墨家弟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分明是心有余悸。墨寒山强忍怒气,说道:“继续说。”那墨家弟子定了定神,这才继续说道:“原来这支畏兀儿军队竟然在冰封的‘哈礼拜湖’上凿开了一个极大的冰洞,然后在冰洞旁边架起三十几辆形似马车的木车,每辆木车上都装有一根长长的圆筒,一头探入凿开的冰洞里,另一头则对准墨塔;伴随着木车旁军士们的操控,这三十几辆木车居然将‘哈礼拜湖’深处的湖水汲了上来,尽数朝墨塔喷射而来,正是运用了‘水龙’机关的原理。由于外面已是天寒地冻,喷射过来的湖水片刻间便凝结成冰,全部堆积在墨塔西面。等我们发现的时候,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墨塔西面已然形成了一道冰造的斜坡,离第六层‘天志’的入口不过丈许高低。而那些畏兀儿士兵一面继续喷水,一面在冰造的斜坡上修葺开凿,竟是要建出一条通天之路,直通墨塔之上。”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里,都已脸色大变。墨家先祖建造的这座“墨塔”,暗合天下无双的“墨之守御”,令人无法攀登,如今居然被这些畏兀儿军士想出这么一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利用“哈礼拜湖”的湖水架起了一座直通墨塔的冰造斜坡,可谓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范围。这边的谢贻香更是吓得一脸惨白,忍不住盯着身旁的宁萃,颤声问道:“难道是他?”宁萃脸上也是一片惊恐,沉声回答道:“一定是他!”   两个女子口中所谓的“他”,自然便是指言思道了。谢贻香吁出一口长气,当即向宁萃追问道:“所以你口口声声说要抢在他前面找到赵小灵,其实根本就是在说谎!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你与他合谋串通,这才有了今日的里应外合之举?”   却见宁萃郑重地摇了摇头,说道:“昨夜我们是趁墨家的人打开暗门,这才能一路闯到这里,我又怎能提前与那个人串通?原以为密道入口处的‘断龙石’已经放下,他便再无可能进入这座墨塔,谁知……谁知他竟能调动别失八里的畏兀儿军队,还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攻上墨塔,而且恰好也在此时此刻。”说到这里,她见赵小灵仍旧傻乎乎地跪在地上,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又向谢贻香赌咒发誓,说道:“我恨不得将那个人碎尸万段,此番绝没有与他勾结!”   谢贻香看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心中反倒更加迷茫。要知道眼下宁萃想带赵小灵离开墨家,却被以墨寒山为首的墨家众人阻拦,赵小灵虽然身负神通,却又不愿向墨家众人出手,局面本就有些复杂。不料言思道偏偏又在这时攻上墨塔,当然也是为了赵小灵而来,整个局面可谓是火上浇油,愈发混乱。只听前来禀告的那个墨家弟子又说道:“我们见这道冰造的斜坡快要抵达第六层‘天志’,连忙打开入口往下放箭,又准备热水要去融化这座冰山。谁知这只畏兀儿军队中居然藏有高手,我们刚一打开入口,立刻便有一红一黑两个老者踏着冰道上来,挡开我们的羽箭,径直跃入第六层‘天志’入口,只在举手投足间就杀害了十几位兄弟。弟子拼死逃进来禀告,若是我猜得不错,如今整个第六层‘天志’多半已经沦陷,彻底落入了外敌的手里。”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便听一阵豪迈的长笑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说道:“只是攻陷了你们墨塔的第六层?墨家也未免太过小瞧于人!”话音落处,两个陌生老者已从对面石门大步踏入。附近的墨家弟子急忙上前拦截,只见左边一个白发红袍的老者双掌一扬,当先四名墨家弟子身上顿时便有黑烟冒起,继而迸出火焰,纷纷惨叫着躲到一旁;而右边一个身穿黑衣的胡人老者则是挥舞出一条丈许长的软鞭,只一招就缠住了三名墨家弟子的脖子,再发力一扯,三颗人头便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眼前这一红一黑两个老者,想必就是那名墨家弟子所谓的高手。护法墨白水和墨群山连忙喝退墨家弟子,双双抢上拦在这两个老者身前。那墨剩海更是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墨塔重地!墨家护法‘山’、‘剩’‘水’在此,尊驾若是想动手伤人,只管冲我们来!”那身穿黑衣的胡人老者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旁边白发红袍的老者则是“呸”了一声,说道:“什么狗屁护法,全都是浪得虚名之辈!”   这话一出,墨家众人都是脸色一变,却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来路,也不敢轻举妄动。眼见外敌已经攻到面前,墨寒山心中大怒,一时也顾不上赵小灵,当即朝那两名老者踏上几步,缓缓说道:“积水成渊,玄色染天;明火无边,焦土狼烟。比起神火教的‘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二位护法,区区墨家护法,原是不值一哂。在下墨寒山,有失远迎。” 第609章 奉教主   原来此刻闯入墨塔第六层“非命”石室的这两个老者,便是神火教五行护法当中的正北方位的“积水尊者”和正南方位的“明火尊者”。听到墨寒山自报姓名,两人也有些惊诧,那白发红袍的明火尊者不禁笑道:“既然墨家的巨子在场,那我们哥俩也不能胡来,少不得要来一番先礼后兵的客套。”   谢贻香在湖广时曾听江望才提及,说神火教自教主以下,还依照五行方位设有五位护法,依次为“流金”、“落木”、“积水”、“明火”和“碎土”,当中的流金尊者更是凭借“天露神恩心法”纵横岳阳,就连师兄先竞月也在他手下拜过两阵。由此可见墨寒山这话倒不是谦逊,神火教的五行护法修为之高,但以武功而论,绝非墨家的“残山剩水”四大护法可及。   再看在场的墨家众人,听说这两个老者居然是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重,当场便已哗然开来。那墨剩海虽已受了内伤,却连忙抢先两步拦在墨白水和墨群山身前,沉声说道:“墨家与贵教井水不犯河水,素来无冤无仇。两位前辈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今日何故来犯,胡乱杀害我墨家弟子?”   那积水尊者是个胡人,素来寡言少语,听到墨剩海这话,还是由旁边的明火尊者冷冷回答道:“无冤无仇?嘿嘿,只怕未必!我神火教第十三任教主公孙莫鸣在十多年前神秘失踪,至今音讯全无,教中弟子遍寻五湖四海,皆是无功而返、一无所获。直到近日我们才得到消息,说是天山墨家将我们的公孙教主‘请’来了墨塔,我等当然要来查个清楚,迎回自家的教主。”   说到这里,明火尊者的一双眼睛已在墨家众人身上依次掠过,到最后停留在赵小灵身上,而赵小灵也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两名老者。双方凝视片刻,那明火尊重忍不住大喝一声,颤声问道:“是……是公孙教主?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赵小灵则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霍叔叔,玄渊叔叔,是我!我是小灵……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你们!”   原来这位明火尊者本名霍无边,积水尊者的本名则是姬玄渊,听到赵小灵这般称呼,两人心中再无疑惑。那积水尊者按捺不住,不由地踏上一步,激动地问道:“你……你真的是小灵?”他这一开口,在场众人却被吓了一跳,原来这位积水尊者的声音极是尖锐,就像是捏着嗓子模仿女人说话,又像是戏文里太监的声音。眼见赵小灵一个劲地点头,积水尊者更是尖声大笑,说道:“好!很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神火教终于还是寻到了自己的教主!”   听到这番对话,在场的墨家众人面面相觑,原来眼下攻入墨塔的畏兀儿军队,竟是由神火教指使,其目的也是要带走这个赵小灵。而对墨寒山来说,单是赵小灵一人便足以令他头疼,更何况还有眼前神火教的两大护法以及外面的畏兀儿军队。要说墨家一直将赵小灵囚禁在墨塔之中,本就是件极其隐秘的事,否则十多年来神火教又怎会善罢甘休?而眼下神火教突然气势汹汹地前来要人,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墨寒山连忙飞快地思索对策,却见那明火尊者已向墨家众人抱拳行礼,说道:“既然公孙教主果然在此,可见那家伙并未说谎。当年教主以‘小龙王’的身份前往金陵,不料半途坐船沉没,从此下落不明,世人皆说是狗皇帝设局谋害。如今看来,当年分明是墨家仗义出手,这才保全了我神火教一脉。我神火教虽不以名门正派自居,但墨家的这份恩德,我等自当铭记于心。承蒙墨家这些年来对公孙掌门的照顾,我等也不便多做打扰,这便要将教主带走了。”说罢,他便向对面的赵小灵招呼道:“教主,神火教十多年来群龙无首,就连‘流金’和‘积土’也随第十一任教主辅匡宇叛教而出,可谓是四分五裂。幸好天不亡我,教主这便随我们一同回去,重振神火教的声威!”   谁知赵小灵听到这话,却使劲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我不要当什么教主。”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一愣,同时喝问道:“你胡说什么?”赵小灵看了身旁的宁萃一眼,再次坚定地摇头,回答道:“霍叔叔,玄渊叔叔,我虽然时常挂念你们,但我真不想再当什么教主、什么龙王。何况我已经和萃儿商量好了,此后要携手游历、浪迹天涯,再不理会以前的事。”   听到赵小灵这般回答,石室当中的墨寒山可谓是枯木逢春,连忙见缝插针,说道:“两位尊者想必也听明白了,贵教的公孙教主是自愿留在此间做客,倒不是我墨家强求。若是有人要为难墨家的客人,墨家上下也不能坐视不理。”他又向赵小灵问道:“请问公孙教主,你是愿意随他们回神火教当教主,还是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做客?”   赵小灵忍不住拉起旁边宁萃的手,沉思半响,这才回答道:“都不愿意!我要和萃儿一起离开。”墨寒山逼问道:“如果一定要在两者中做出选择,你选哪一个?”赵小灵又想了半天,终于说到:“其实无论是霍叔叔、玄渊叔叔还是大叔你,大家都对我很好。但是我如果跟他们回去再当什么教主,像以前那样任人摆布,不但吃饭、睡觉、穿衣服都要被人管着,就连名字也要用假的,还要成天担心有人会害我,我不要……真要选的话,只要能和萃儿在一起,那我情愿继续留在这里。”   这话一出,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已是脸色大变,墨寒山则是微微一笑,扬声说道:“墨家弟子听令,墨家千百年来信奉非攻天下、兼爱世人。公孙教主身份特殊,若是出山现世,必将再起烽烟。为了守护天下安宁,今日墨家便同公孙教主并肩作战,一同抵御外敌。”话音落处,在场的墨家弟子纷纷响应,手持兵刃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围在当中。赵小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挠着脑袋说道:“大家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伤了和气,更不要出手伤人!”   旁边的谢贻香见状,只觉头大如斗。墨家将赵小灵关押了十多年,此番宁萃要将他带走,赵小灵若是真向墨家出手,墨寒山等人也未必阻拦得了;可是赵小灵却偏偏顾及和墨家之间的“恩情”,又不愿伤人杀人,本就令此事变得有些复杂。不料神火教恰好也在此时攻入墨塔,也是要将赵小灵带走,请他回去继续当神火教的教主,而赵小灵对此则是深恶痛绝,情愿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肯随他们离去。   所以眼下的局面,居然成了宁萃和赵小灵二人、墨家以及神火教这三方逐力之间的逐力,局面可谓是混乱不堪,也不知应当如何化解。谢贻香不禁转头望向宁萃,无论赵小灵做出什么决定,其实关键只在宁萃身上,谁知宁萃自从推测出来的是言思道,脸上早已写满恨意,眼神中还有依稀些迷茫;看她这副模样,面对如今的形势显然是指望不上了。   眼见墨家和神火教两大尊者的争斗一触即发,就在这时,但听脚步声响,十多个内穿铠甲、外披裘皮的人相继从对面石门中进来,看装扮分明都是畏兀儿族的军士。当中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嘴里咬着旱烟杆,含糊不清地笑道:“公孙教主说得不错,在场的都是好朋友。不过是区区小事,又何必伤了和气?”那明火尊者见到这人,不禁冷哼一声,说道:“金老弟,你这三脚猫的本事进来添什么乱子?爷爷我这便要大开杀戒,识相的给我滚到一边去!”   这个被称作“金老弟”的胖子顿时“嘿”了一声,伸手摘下嘴里的旱烟杆,扬声说道:“霍老儿,这次要不是有我金万斤,神火教能找到公孙莫鸣的下落?昨夜要不是有我金万斤,神火教能攻破墨家的墨塔?同样的道理,此刻要不是有我金万斤出马,你以为神火教真能带走你们的教主?”话音落处,明火尊者当即“呸”了一声,不再言语。   看到这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突然出现,墨家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来路。但这边的谢贻香已是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言思道?”再看旁边的宁萃,也正狠狠盯着这个胖子,双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第610章 报私仇   这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自然便是言思道的伪装。听到对面有女子的声音叫出“言思道”这个名字,他便在人群中扫视一眼,顿时发现了谢贻香,不禁苦笑道:“谢三小姐,怎么我走到哪里都能撞见你,当真是倒霉透顶。难不成是你看上了我,所以不辞千山万水也要赶来死缠烂打?事先声明,我可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贻香气得七窍生烟,言思道既然现身于此,可见宁萃所言非虚,当日在阴间山谷里命丧于大芮曾祖父神通下的那个“言思道”,果然只是言思道的一个“化身”而已。她正要开口责骂,却听旁边的宁萃忽听向自己冷冷问道:“他说的是真的,你也对他有意思?”谢贻香微微一怔,转头望去,只见宁萃的眼神中杀气腾腾,就仿佛是要将自己当场撕碎一般。她惊异之下,这才终于想通了整件事情的缘由。   记得当年在金陵城的时候,宁萃曾向谢贻香道别,说是遇上了一个值得追寻的男子,要随那男子而去,事后想来,当然便是指言思道了。可如今她与言思道决裂,还赶在言思道前面破坏他寻找“天山坠龙”的计划,其中的缘由多半便是“由爱生恨”这四个字。想来是宁萃落花有意,言思道却流水无情,由此生出了这一段怨恨。   所以当日在“坠龙窟”里撞见赵小灵后,宁萃便立刻和赵小灵好上了,一来是她要将这位“小龙王”也是神火教教主收为己用,让赵小灵对自己言听计从;二来也是因为言思道的无情,索性破罐子破摔。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连忙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我怎么可能……简直是一派胡言!”宁萃眉头一皱,有些疑惑地问道:“是么?”   对面的言思道此时也发现了宁萃,不禁嘿嘿一笑,说道:“原来熟人都来齐了,倒也省得麻烦。宁姑娘,我可从没亏待过你半分,你又何必如此无情?话说这回我可被你给害苦了,你从我这里打探到墨塔的密道所在,非但先我一步前来,而且还将密道里的‘断龙石’放下,害得我无路可走,最后只能请来神火教和别失八里驻军强攻。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担心墨家会撕票,若非我料定你已经找到公孙教主,还当真不敢强攻这座墨塔。”   听到言思道这话,宁萃却毫不理会,转头向身旁的赵小灵说道:“你可还记得之前我跟你提起过,有个欺负过我的大恶人?”赵小灵回答道:“我当然不会忘记,那个大恶人十恶不赦,我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替你报仇!”宁萃冷笑一声,当即指着对面人群中的言思道,沉声说道:“那个大恶人,便是眼前这个胖子!”   话音落处,赵小灵兀自呆立了半响,猛然发足狂奔,朝对面人群中的言思道直冲过去。此时墨家众人隔在双方当中,眼见这位公孙教主突然发威,也不知是否应当阻拦。不过也容不得他们细想,赵小灵径直冲进人群,所到之处,周围六尺范围内的墨家弟子已被他带起的劲风接连弹开,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大片。   谢贻香这回倒是看出了一些眉目,赵小灵举手投足之间虽不像身负武功,但身体里似乎存在一股极强的力量,却又比武林中人所修炼的内力要强大许多,甚至连闻天听、青竹老人这等高手的内力与之相比,都显得望尘莫及。正所谓“至境是平常”,又好比是佛家“无相”的道理,由于赵小灵体内的这股力量太过强大,甚至超出了谢贻香所想象的极限,所以她先前反倒没能看出来。   一时间对面的言思道也被吓了一大跳,这才反应过来宁萃是要借刀杀人,连忙大声说道:“公孙教主,我是来救你的……”话还没说完,赵小灵已冲破墨家的防线,眼看就要来到他面前。不远处的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双双抢上,拦住赵小灵的去路,一个喝道:“教主不可!”另一个叫道:“这位金先生是我们的朋友!”   谁知赵小灵脚步不停,双手已朝面前的积水、明火二尊者同时挥出两拳。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哪敢真和教主动手?只得出掌硬接赵小灵的拳头。但听“噗”的两声闷响,三人拳掌相交,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身影一晃,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开。赵小灵继续抢上几步,已来到言思道面前,口中却抽空说了句:“霍叔叔、玄渊叔叔,得罪了!”话音落处,他又是一拳挥出,径直往言思道的胸口击落。   就连神火教的两大尊者和墨家的三大护法都无力抵挡赵小灵这“普普通通”的一拳,更何况是这个只会鼓舌摇唇的言思道?眼见赵小灵的拳头挥落,言思道身后突然有两个人飞速抢上,重叠着挡在言思道前面,居然用自己的身体去硬接赵小灵的拳头。赵小灵拳头不停,正中前面一人的胸口,这人还来不及叫喊,整个身子便犹如一袋炸裂的血浆,化作漫天的烂肉碎骨;而他这一拳继续击出,又击中后面一人的胸口,直打得这人全身骨骼噼啪作响,当场尽数碎裂,整个人如同一个泄气的皮囊,连同身后的言思道一起摔倒在地。   这边的谢贻香看得清楚,挡在言思道身前的那两个人,前面那人一张马脸,正是当年在金陵城打过照面的“金钟罩”吴盛西,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就连自己的乱离也伤不到他分毫;而后面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想必便是和吴盛西齐名的“牛头马面”中的“铁布衫”牛问飞。只是没想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金钟罩、铁布衫,在神火教教主面前居然如同儿戏,当场双双毙命。   不过“牛头马面”这一舍命阻拦,到底还是救下了言思道的性命。眼看牛问飞尸体下的言思道狼狈不堪,面对身前的赵小灵依然是在劫难逃,谢贻香忍不住向宁萃问道:“你当真要取他性命?”宁萃脸上微一抽搐,嘴里狠狠说道:“我得不到的人,别人也休想得到……宁可杀了他!”   谁知那赵小灵一拳击毙“牛头马面”,居然并未再向言思道出拳,而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说道:“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原来这位神火教教主本事虽大,这却还是他生平头一次杀人。如此一来,言思道可谓是死里逃生,急忙连滚带爬地钻进畏兀儿军士当中,同时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大声喝道:“你们的教主已被那个拿油伞的妖女迷惑,若不除此妖女,你神火教上下今后都要听这妖女的指使!”   方才赵小灵执意不肯回神火教当教主,只说要和宁萃远走高飞,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早就看在眼里。此刻听言思道开口点破,两人顿时醒悟过来:趁着教主不在这妖女身旁,此时不将这妖女除去,更待何时?而墨寒山等人也是心知肚明,这位公孙教主突然说要离开墨塔,其实都是被这个拿油伞的女子蛊惑,所以听到言思道这话,当即便从中分开,给神火教二尊者让开道路。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望一眼,当下再不迟疑,直扑这边的宁萃而来。   话说宁萃叫赵小灵去杀言思道,乃是“借刀杀人”之计;而言思道此时叫神火教二尊者来杀宁萃,则是“围魏救赵”之计。如此一来,赵小灵若要救下宁萃,便不得不折返回来。想不到在电光火石之间,言思道便已想出如此应变之计,其心智果然惊为天人。谢贻香正值惊叹之际,旁边的宁萃忽然将她的油伞塞到谢贻香手里,继而展开轻功往石室角落处逃去。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便见迎面而来的明火尊者微微一怔,随即改变方向,朝自己直扑而来。   原来谢贻香和宁萃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小姑娘,明火尊者仓促间也分不清哪个才是迷惑教主的“妖女”,只记得言思道说是“拿油伞的妖女”。此刻见油伞到了谢贻香手里,一时来不及细想,索性连谢贻香也一同杀死;而那积水尊者则是展开手中的软鞭,依旧往宁萃逃窜的方向追去。   谢贻香暗骂一声,连忙丢掉宁萃的油伞,正要开口辩解。不料那明火尊者离自己分明还有丈许距离,忽然凌空一掌击来;掌力未至,炽热的掌风已扑面而来。谢贻香还来不及拔刀抵挡,便听自己身上的裘皮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弥漫出一股焦臭味,竟是自行燃烧了起来。 第611章 利益盟   谢贻香惊骇之际,连忙就地一滚,顺势脱去身上的裘皮。她也不知这位明火尊者修炼的是何种神通,但对方既然能被称为“明火”,驾驭火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那明火尊者一击无功,当即又是一掌隔空击来,谢贻香哪里还敢直面他的掌风,连忙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游走,心道:“这老者的功夫极高,我若是一味闪避,只怕今日便要命丧于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她便劈出手中乱离,隔空化作漫天刀光,径直将明火尊者笼罩其中。那明火尊者不料谢贻香还能反击,不禁脱口说道:“这丫头好俊的刀法!”话音落处,他双手自胸前展开,顿时激荡出漫天火焰铺天盖地而来,逼得谢贻香不得不退。   而另一边的宁萃轻功虽高,却躲不过积水尊者手中那条软鞭,不过三招之间,便被积水尊者的软鞭封死了退路。她早已将油伞丢给了谢贻香,此时也无力抵挡,只得奋力躲避。幸好那赵小灵终于回过神来,眼见宁萃遇险,不禁“哎哟”一声,撒腿飞奔回来,一伸手就抓住了积水尊者的软鞭。   那积水尊者微微一怔,尖声尖气地说道:“教主你……”话刚出口,猛觉胸口一震,竟是被软鞭上赵小灵传来的劲力所伤,连忙丢开手中软鞭,兀自退到一旁。赵小灵回转身子,见那明火尊者此时正飞身扑向谢贻香,当即抢上两步,从后面抓住明火尊者的腰带,居然将他从半空中硬生生地拖拽了回来。   谢贻香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可是看到赵小灵如此匪夷所思的身手,心中却愈发感到惊恐。试问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武功,已是江湖上顶尖的水平,可是在这位公孙教主面前,却简直犹如儿戏。若是这个呆头呆脑的赵小灵被奸人所用,又或者是学上几门骇人的武功,只怕连“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也制不了他,那才是真正的横行无阻。   宁萃此时已重新捡起了地上的油伞,赵小灵则是一脸歉意,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说道:“两位叔叔,萃儿与我情投意合、生死相随。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于她!”那积水尊者方才那一招已受了内伤,听到这话,只是冷哼一声,明火尊者却厉声喝道:“教主,你身为神火教数万弟子之统帅,怎能被如此一个妖女迷惑,向自己教中的兄弟出手?”赵小灵也不知应当如何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又紧紧握住身旁宁萃的手。   话说那言思道在赵小灵手下捡回一条性命,此时已龟缩在同行的畏兀儿军士里面,又招呼了二三十名军士进到这第死层“非命”石室。眼见赵小灵被宁萃蛊惑,可谓是彻底失控,还差点取了自己的性命,他便提高声音扬声说道:“寒山老兄,看来今日之事,非得你我联手不可!”   以墨寒山为首的墨家众人此时都在一旁隔岸观火,耳听言思道直呼自己为“寒山老兄”,墨寒山惊诧之下,不禁仔细打量这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金万斤”,疑惑地问道:“阁下是?”言思道摇晃着手里那柄漆黑的旱烟杆,大声说道:“十多年前,嘉峪关长城之上,寒山老兄总不会忘记罢?”   这话一出,至始至终都是气定神闲的墨寒山脸上顿时泛起一阵青红交替,可谓是又惊又怒,脱口喝道:“原来是你!”人群中的言思道笑道:“当然是我,否则这世上还有谁知道神火教的教主被你墨家囚禁在这墨塔当中?”   墨寒山气得浑身发颤,忍不住踏上两步,沉声说道:“墨家十多年来深居简出,我更是终日闭关面壁,全拜阁下所赐!今日你居然还连同神火教攻我墨塔,正好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亏你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要和我联手?”   却听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老兄这话未免有些强词夺理,当年你从江中救起公孙教主,又与我在嘉峪关长城相遇,双方约定以论战定输赢,胜者便可带走公孙教主。结果这场论战分明是你输了,理当将公孙教主交托于我,不料老兄你居然食言而肥,又怕我将墨家得到神火教教主的消息泄露出去,于是苦苦哀求,承诺说墨家在带走公孙教主之后,从此退守西域,再不涉足中原,而你也会在天山面壁思过,我这才不予追究。所以整件事说到底是老兄你自己的选择,可不能赖在我的头上。”   墨家弟子倒有一大半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听到言思道这番讲诉,不禁纷纷朝墨寒山望来。墨寒山脸上尴尬,深知这人巧舌如簧,连忙定下心神,沉声说道:“公孙教主虽然年幼识浅,却是神火教一教之主,更是昔日香军的‘小龙王’,身份是何其尊贵。若是任由他流落于世,难免会被歹人利用,用他的名义祸乱天下。所以为保天下安宁,我当然不能将公孙教主交给心怀叵测之人。而我墨寒山乃至墨家的荣辱,比起天下太平,又算得了什么?”   言思道嘿嘿一笑,继续说道:“寒山老兄,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自从公孙教主被你墨家带走,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垂涎三尺,却又怕你将他撕票,便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你手中劫走公孙教主,最后终于得到消息,说墨家先祖在建造这座墨塔时,其实留下了一条通往塔下的密道。谁知我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到头来却是给别人做了嫁衣……”墨寒山接口说道:“谁知这丫头得知你的计划后,居然抢在你前面潜入墨塔,以美色迷惑了公孙教主,还要借公孙教主之手来杀你。哼,阁下得到今日这般报应,也算是作茧自缚。”   听到墨寒山接话,言思道心知这位墨家巨子已被自己说动了一大半,当即笑道:“不错,这回我的确是作茧自缚。但正所谓‘虎兕出于柙’,而今公孙教主摆明了要取我性命,老兄你也不愿让他出去搅乱天下,你我双方若是各自为战,只怕也难敌公孙教主的神威,倒不如以利益结盟……”   墨寒山不等他把话说完,心中已有了对策。虽然神火教的两大尊者武功奇高,自己这个宿敌更是诡计多端,但到底逃不脱“利益”二字,至少还能心平气和地谈判商量。相比起来,赵小灵则是一个未知的变数,若是再被他身旁那个女子蛊惑,难免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当下墨寒山便一抖衣袖,自袖中露出一截黑漆漆的短棍,招呼身旁的墨剩海、墨白水和墨群山三大护法一同下场,缓步逼近赵小灵。   那明火尊者见言思道鼓动墨家出手,不禁怒道:“姓金的你做什么?此番我们是要从墨家手里救走教主,又怎么可能和墨家联手对付教主?”言思道顿时笑道:“你们几个神火教的元老为何一直坚持要奉公孙莫鸣为教主?‘流金’和‘碎土’二尊者为何又要随第十一任教主叛教而出?对此大家心知肚明。眼下你们的公孙教主已被这个妖女迷惑,若不除此妖女,你们继续奉立公孙莫鸣为教主,便等于是奉这妖女为太上教主,那还不如另立一个新教主,也好尽快结束神火教这些年来的内讧。”   那明火尊者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身旁的积水尊者已尖声说道:“先杀这妖女!”明火尊者顿时醒悟过来,沉声说道:“正是!一切祸事皆因这妖女而起,先击毙这个妖女,再和墨家算账不迟!”话音落处,墨寒山、墨剩海、墨白水、墨群山、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这六大高手便同时上前,一同向赵小灵而来。   话说宁萃此番说服赵小灵和她一起离开,原以为凭借赵小灵的本事,再加上自己从旁引导,足以闯出这座墨塔。却不料言思道恰巧也在此时率众攻来,此刻还挑唆了神火教与墨家联手,共同对方赵小灵。眼见这六大高手步步逼近,她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狠狠瞪着对面人群中的言思道,恨不得将这人碎尸万段。   那赵小灵急忙将宁萃拉到自己身后,独自抢上一步,孤身面对神火教和墨家的六大高手,嘴里颤声说道:“你们……你们和我打可以,但是万万不可伤害萃儿!我不想伤人,但……但你们也不要逼我!”   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此时也看清了局势,要杀宁萃,那便必须要过赵小灵这一关。如此也只好和墨家联手,先将教主制住再说。当下墨寒山便一马当先,打算以自己的“墨之守御”正面抵挡赵小灵的神功;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则是一左一右跟在墨寒山身后,准备以攻为守;而墨家三大护法则是在外围见缝插针,只等赵小灵在交战中露出破绽,便可直捣黄龙。 第612章 六对一   眼见场中七人的对战一触即发,按理来说,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孤身对抗神火教和墨家的六大高手,但是此刻站在这六大高手面前的,却是“小龙王”赵小灵,更是“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谢贻香虽然亲眼看到他接连几次的出手,却根本看不懂他用的是什么功夫,甚至根本就不是功夫。   当此局面,竟是谁也无法猜到此战的结局。谢贻香暗叹一声,自己这回莫名其妙地被卷进此事,此刻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权衡下来,宁萃要将赵小灵带走,是为了报复言思道的无情;而神火教带走赵小灵,则是要重新奉他为教主;至于言思道那厮,正是墨寒山口中所谓的“心怀叵测之辈”,必定是要利用赵小灵的身份谋划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所以相比起来,墨家这十多年来一直将赵小灵囚禁于此,对天下苍生而言,的确算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事到如今,谢贻香纵然有心相助墨家,自己孤身一人却是无能力。再看身旁的宁萃,脸上犹如笼罩了一层寒霜,死死盯着场中的六大高手和赵小灵,眼神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担忧。谢贻香不禁心道:“当日宁萃将自己的身子交给赵小灵,以此收服这位神火教教主,的确是下了一步绝妙的好棋,就连言思道也被她摆了一道。她和赵小灵在一起虽然更多是的是虚情假意,但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对,只怕在宁萃的内心深处,多少还是对赵小灵生出了一丝真情。”   想到这里,谢贻香突然心念一动,立刻施展出“落霞孤鹜”的身法,在弹指之间抢到宁萃身后,用乱离的刀刃架住宁萃脖子,继而向场中正准备出手的七人大声说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   谢贻香这番举动顿时令在场众人愕然当场,也不知这两个同行的女子为何会起内讧。宁萃不禁脸色大变,低声喝道:“你做什么?”场中的赵小灵也回过头来,满脸惊恐地说道:“你……你快放开萃儿!”神火教的明火尊者则是哈哈大笑,说道:“好极了!赶紧一刀杀了这个妖女!”   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谢贻香怕赵小灵强行抢夺宁萃,急忙用刀刃紧贴宁萃咽喉,带着她一路退到墙边,同时向墨寒山说道:“寒山掌门,这位公孙教主的身份特殊,却又天真无邪,难免会被歹人利用。所以墨家这十多年来将他囚禁在此,小女子倒是极为赞同。”说着,她又向赵小灵说道:“要我放开宁萃不难,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赵小灵连忙说道:“莫说是两件事,就算两千件、两万件事,我都答应你!”谢贻香淡淡地一笑,说道:“第一件事,你要协助墨家击退眼前的强敌;第二件事,事后你必须回到先前居住的洞穴,再不可离开此地,寒山掌门也会如你所愿,让宁萃留在这里陪你。”   这话一出,明火尊者和积水尊者已是大惊失色,同时叫道:“教主不可!”墨家众人则是面露喜色,墨寒山更是抱拳说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墨家上下深感大恩。”这边宁萃正要出言反驳,谢贻香却早已料到,抵住她脖子的乱离略一发力,低声说道:“商不弃之死我还没与你算账,识相的便不要说话!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再看场中的赵小灵,兀自呆立了半响,忍不住转头去看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显然是对谢贻香开出的条件动了心。要知道这第四层“非命”石室中的局面本就混乱不堪,赵小灵、宁萃、墨家、神火教和言思道各方势力之间的关系更是微妙且敏感,只要稍有一个变数,整个局势立马便回逆转。不料谢贻香也在此时跳了出来,一举将宁萃制住,便等同于制住了赵小灵,对面人群中的言思道不禁暗骂一声,立刻有了主意,连忙大声说道:“谢三小姐,你又何苦要来搅和这趟浑水?算来你我也是老熟人了,不管是有意无意,你也曾帮过我几次。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若是就此罢手,我便饶过你这一回。”   谢贻香冷笑一声,学着他的口吻说道:“方才是公孙教主手下留情,才让你捡回一条狗命,此刻我一样可以用宁萃的性命请公孙教主出手杀你。你若是就此罢手,我便饶过你这一回。”   言思道顿时“哎哟”一声,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他话虽说得硬气,但回想起赵小灵方才击毙“牛头马面”那一拳,仍然是心有余悸,连忙用余光瞥了赵小灵一眼,见他全副心思都在受制的宁萃身上,这才放下心来,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笛,又向谢贻香问道:“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肯罢手?”眼见谢贻香冷笑不答,他便将这支短笛横在嘴边用力吹响。   一时间,但听一阵刺耳的笛声回荡在整间石室当中,就仿佛是婴孩啼哭,又好似泼妇骂街,听得在场众人眉头深锁,也不知这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究竟意欲何为。只听言思道持续吹奏了一炷香的工夫,终于停了下来,脸色却极其难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贻香,惊骇地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难道……难道是天涯海角阁的牛鼻子?又或者地底下那个老不死的‘天祖父’?也不可能,想要破解我的神通,他们还没这个本事!”   听到言思道这话,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心中暗叫侥幸。当日自己去往江西鄱阳湖的途中,也不知何时遭了这言思道的毒手,居然被他施下类似催眠术的手段,从而出现“鬼上身”的症状。幸好有海一粟的“七星定魄阵”暂时护住神识,后来又在毕府遇到那个神秘莫测的小道士得一子,这才化解了脑海中言思道的“鬼魂”。可想而知,言思道眼下吹响的这支短笛,多半便是唤醒自己脑海中“鬼魂”的法门,从而令自己成为言思道的“化身”之一。只可惜言思道却不知自己已经解开了他的催眠术。   想明白了这件事,谢贻香索性便要诈他一诈,当即笑道:“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我不过是静坐一宿,便已彻底解开了你这下三滥的催眠术。”言思道却不上当,冷笑道:“就凭你?纵然再练上个一千年、一万年,只怕也没这个本事,看来是另有高人出手相助。想不到当今世上还有这等人物,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会他一会。”   说着,他已从人群中大步踏出,来到场中神火教和墨家的六大高手身后,又向对面的赵小灵说道:“公孙教主,这位谢三小姐素来心底善良,就连鸡鸭也舍不得杀,你既然和她同行,自然应当知晓。如今她也是在逗你玩耍,绝不会真伤了你的萃儿。只不过刀剑终究无眼,似这般架在萃儿的脖子上,就怕会出什么意外。你最好还是去把谢三小姐刀拿下来再说。”   要知道赵小灵本就只有十来岁孩童的心智,听到言思道这话,虽然不敢确定真假,但回想起自己和宁萃初见时,宁萃身受重伤动弹不得,这位谢家妹妹也曾拿刀吓唬过她,最后却并未伤她分毫。所以这位谢家妹妹若是真要伤害宁萃,又何必等到现在?而她眼下用刀架在宁萃的脖子上,当然又是在吓唬人了。   想到这里,赵小灵脸上的惊恐顿时一扫而空,不禁笑道:“差点吓死我了!你赶紧把刀放下,万一真伤到萃儿,那可就不好了。”说着,他便向谢贻香大步走来。谢贻香哪想得到这个赵小灵居然如此好骗?仓促间也和他解释不清楚,连忙厉声说道:“站住!”同时将手中乱离轻轻一拉,便在宁萃的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看到宁萃脖子上鲜血流出,赵小灵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巨响,吓得手舞足蹈,大声喝道:“你……你……”谢贻香寒着脸说道:“你要是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   谁知她的话刚说到一半,猛听对面的言思道喝道:“动手!”与此同时,场中的墨寒山、墨剩海、墨白水、墨群山、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一起出手,六大高手的十二只手或拳或掌、或爪或指,几乎在同时命中赵小灵的身体,刹那间便将赵小灵浑身上下的三百六十处穴道尽数封死。那赵小灵一句话还没讲出口,整个身体便已逐渐僵硬,终于缓缓坐倒在地。 第613章 陷僵局   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言思道已哈哈大笑,说道:“谢三小姐,你若还要杀宁萃,这就请便。”谢贻香默然无语,她擒住宁萃不过是要威胁赵小灵,谁知在言思道的挑拨下,赵小灵一时不慎,竟然被在场的六大高手制服,那宁萃的性命自然也就一文不值了。   话说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见自己以宁萃的性命威胁,逼赵小灵向他们动手,所以才要趁机拿下自家教主,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谢贻香此举分明是在相助墨家,以墨寒山为首的墨家四大高手为何也要对赵小灵出手?她正值疑惑之际,猛听石室中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鸣声响,石室前后的两扇石门同时关闭,将在场所有人都困在这第四层“非命“石室当中。只听墨寒山沉声说道:“天山墨塔,岂是你们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谢贻香幡然醒悟,这座墨塔到底是墨家的地盘,墨寒山一直忍气吞声,原来却是留了这么一手。如今赵小灵已经瘫倒在地,仅凭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再加二三十个畏兀儿军士,面对墨家巨子墨寒山以及麾下的三大护法和二十几名弟子,胜算自然不大。然而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脸上却毫无惧色,那明火尊者更是冷冷说道:“墨家这是要关门打狗?那倒是再好不过,稍后爷爷我大开杀戒,一条狗别想跑掉!”   后面的言思道连忙劝道:“还请两位神火教的朋友息怒,这位寒山老兄是我的老朋友,凡事都好商量,又何必贸然动手?倒是贵教的公孙教主,当真已被你们制住了?”那积水尊者望着地上的赵小灵,尖着嗓子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们六人已将教主身上三百六十处穴道尽数封死,若是换做常人,只怕早就魂归西天。但公孙教主秉承神火教历来的规矩,当年出任教主时,曾接受十多位高手的传功,体内少说也贮藏了常人三四百年的功力。虽然受此重创,最多只需七八个时辰,教主体内的功力便会逐渐冲开穴道,丝毫无损地恢复过来。”   言思道不禁咋舌叹道:“好家伙,看来神火教的‘脱胎换骨,传功秘法’果然惊世骇俗。有意思,有意思!”他故意将话题转到赵小灵身上,却是故意拖延时间,脑海里已在飞速思考对策。只可惜此番同行的“无才无德”曾无息还留在墨塔下指点畏兀儿军士操控“水龙车”,并未一同上来,不然的话墨寒山就算封闭里整间石室,也未必难得倒曾无息。   谢贻香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为何赵小灵看似不会武功,出手时却能发出超乎寻常的威力,原来竟是体内储藏了十几位高手三四百年的功力。要知道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纵然从出生时就开始修炼内力,活到百岁高龄也不过才一百年功力,谁想得到有人能拥有三四百年的功力?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由于赵小灵身上这三四百年的功力早已超出寻常,远在谢贻香的理解范围之内,所以她才一直都没能看出来。   再回想起师兄先竞月曾告诉自己,说在岳阳城府衙谋划洞庭湖神异的方东凤,其真实身份乃是神火教的第十一任教主辅匡宇,也是将其他高手近两百年的功力封印在了体内,以此苟延残喘,活到了一百六十多岁的年纪。如此看来,神火教的历任教主多半都会接受类似的传功,从而用这种旁门左道的法子来提高修为,也便是言思道口中所谓的“脱胎换骨,传功秘法”。   只可惜眼前这位身负三四百年功力的公孙教主,到底只是个十来岁孩童心智的赵小灵,只因一时分神,便被墨家和神火教的六大高手合力击倒。当下谢贻香只得撤去架在宁萃脖子上的乱离,宁萃狠狠瞪了她一眼,连忙冲上前去扶起地上的赵小灵,想要帮他解开穴道。然而这六大高手全力出手封死的穴道,又岂是宁萃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所能解开的?旁边的明火尊者见宁萃过来,当即喝道:“先毙了这妖女!”话音落处,一掌便往宁萃头顶拍落。   宁萃心中慌乱,连忙将手中油伞划出一个半圆,带开明火尊者拍落的这一掌,继而去势不停,油伞又往明火尊者的手背上击去。眼见宁萃这一式连消带打,明火尊者的脸色顿时一变,脱口喝道:“这……这是‘摩诃般若杖’?好个妖女,居然还偷学了我神火教的独门神功,那更是留你不得!”说着,他的双手奋力一搓,居然凭空生出一团火焰,在内力的催动下化作一大团火焰,径直往宁萃身上吞没过去。   宁萃哪里是这位明火尊者的对手?连忙撑开油伞,取“海天垂云翼”的防御之势,硬接扑面而来的火焰。谁知明火尊者催发出的火焰还没碰到她的油伞,伞面上已激荡起一股极强的气劲,将这一大团尽数荡开,四下飞落。明火尊者心中惊讶,又是一掌击打的宁萃的伞面上,却仿佛是击中了一团棉花,轻飘飘的毫无借力;待到宁萃将油伞略一转动,明火尊者居然被油伞上的劲力弹开,踉踉跄跄地退开好几步。   在场众人看到眼前这一幕,都不禁深感好奇,这女子的招数虽然狠辣刁钻,但内力却不值一哂,又怎么可能击退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的明火尊者?再仔细一看,却是瘫倒在地的赵小灵居然还能动弹,正将双手伸出,握住了宁萃双脚的脚踝。显而易见,竟是赵小灵将自己的功力传到了宁萃身上,所以她的油伞上才有如此惊人的劲力。   想不到被六大高手全力封死全身穴道,这位公孙教主依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功力之深简直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就连墨寒山和言思道脸上也写满了惊骇之色。那明火尊者却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运上十层功力,再次出掌生火;积水尊者见这妖女有教主的内力相助,担心明火尊者有失,连忙挥出手中软鞭,一同向宁攻来。   却见宁萃的双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将手中撑开的油伞奋力挥舞起来,顷刻间便有劲风生出,环绕在她四周刮响,渐渐地越来越强,最后仿佛已成了一股小道的龙卷风。无论是明火尊者掌间的火焰还是积水尊者手中的软鞭,都无法攻破宁萃祭出的这道旋风。不远处的墨寒山见状,不禁皱眉说道:“‘海天风云怒’?想不到这女子年纪轻轻,居然已经学会了这一式无上神通,在普陀山潮音洞一脉倒是破天荒的壮举。”   原来宁萃和赵小灵在“坠龙窟”朝夕相对的日子里,便已从赵小灵嘴里问出了神火教的两大绝学“摩诃般若杖”和“蛟龙吸海劲”。虽然赵小灵没学过武功,也没练过这两门神功,但他身为神火教教主,自幼便被教中前辈逼迫,将这两门武功背得滚瓜烂熟。以宁萃的资质,听了几遍赵小灵的背诵,居然自学成才,练成了这套“摩诃般若杖”,这才有了后面去找谢贻香试招的事。至于神火教另一门“蛟龙吸海劲”的神功,却要依仗深厚的内力,丝毫做不得假,宁萃虽然领悟了其中的道理,内力却远不足以修炼此功。   然而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神火教这门“蛟龙吸海劲”,居然和宁萃普陀山潮音洞的“海天风云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海天风云怒”需要通过前期不断的蓄力,方可逐渐形成风云变色的威力,不似“蛟龙吸海劲”这般霸道,一出手便要毁天灭地。她虽然没学过本门的“海天风云怒”,但依照“蛟龙吸海劲”的原理,再与本门的功夫相互印证,到最后居然无师自通,自行悟出了本门的无上绝学“海天风云怒”。   而眼下宁萃的双脚被赵小灵握住,只觉对方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充盈于四肢百脉之间。待到她挥舞出手中油伞,竟然跳过了前期的蓄力,直接迸发出了“海天风云怒”的惊人威力,就连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联手攻来,一时间也拿她束手无策。   原以为只要将赵小灵制服,今日之事便会简单得多,谁知墨寒山突然封闭整间石室,宁萃又借赵小灵的功力负隅顽抗,就连言思道这样的智慧也不禁深感到头疼。他连忙点燃一锅旱烟深吸几口,招呼神火教的两大尊者停手。不料那明火尊者正斗得起兴,哪里肯就此停手?言思道不禁怒道:“你二人若是再和这丫头缠斗下去,这位寒山老兄便要坐收渔人之利了!”   听到这话,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连忙抽身而退,虎视眈眈地盯着墨家众人和手持油伞的宁萃;而宁萃能够抵挡神火教的两大尊者,全靠赵小灵传给她的功力,自然不敢挪动脚步,只得留在原地,惊魂未定地举起手中油伞;至于以墨寒山为首的墨家众人,虽已封死了此间的出路,面对神火教的两大尊者,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一个老奸巨猾的言思道、一个立场不明的谢贻香,这第四层“非命”石室中所有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竟是彻底陷入了僵局。 第614章 定赌约   幸好言思道此时已想好了对策,当即大笑一番,喷出满嘴的浓烟,向墨寒山说道:“寒山老兄,此番我只为昔日香军的‘小龙王’而来,并非是要针对你墨家,对此早在十多年前的长城嘉峪关上,你便应当知晓。至于今日闯你墨塔、伤你弟子,的确是小弟的不是,在此便向你赔罪了。然而你眼下封死整间石室,摆出一副你死我活的姿态,就算能将我等击毙当场,你墨家也将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从此灭绝,是也不是?”   墨寒山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答话,旁边的护法墨剩海已厉声喝道:“笑话!墨家弟子从不贪生怕死,我等虽然信奉兼爱非攻,但犯我墨家之人,墨家上下势必血战到底!今日就算拼尽墨塔里八十六名弟子的性命,我等也是无怨无悔!”话音落处,他身后墨家弟子相继起哄,纷纷大声喝彩。   言思道不禁冷笑一笑,叹道:“所以墨剩海终究只是墨家护法,墨寒山才是整个墨家的巨子。须知身为一派之主,除了要考虑门下弟子的安危,还要考虑如何将本派流传下去,又岂能逞一时的血气之勇?若是墨家一脉今日断送在墨寒山手上,那墨寒山岂不是成了墨家千百年来的大罪人?试问连性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兼爱非攻?”   墨寒山听到这里,不禁正色说道:“你错了。墨家学说流传至今,已有上千年之久,自然有存在的道理。至于天山墨家,不过是以墨家学说而立派的一脉分支罢了,纵然从此消亡,墨家学说也将长盛不衰,源远流长。”话音落处,在场的墨家众人再次喝彩,墨寒山等众人的声音稍歇,这才向言思道冷冷问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言思道连声陪笑,说道:“寒山老兄教训得是,是小弟失言了。”说着,他忽然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当年嘉峪关长城之上,我执意要将年仅十二岁的公孙教主带走,寒山老兄却不肯放人,决意要将公孙教主囚禁起来。最后双方定下赌约,以‘论战’定输赢,从而决定公孙教主的去留。不料十多年后的今日,你我又因为公孙教主的去留闹成眼下这般僵局,照我看来,大家不妨再赌一局,胜出之人便可带走公孙教主,你看可好?”   墨寒山心中一凛,随即淡淡地说道:“神火教的积水与明火二位尊者虽然名震江湖,但眼下在这石室之内与我墨家动手,也未必讨得了什么便宜,我又何必要和你赌?”言思道笑道:“正所谓唇亡齿寒,神火教的二位尊者若是败阵,在场的这两位姑娘自然也难以幸免,要是她们足够聪明的话,自然也会站到我们这边,齐心协力离开这间石室。而这两位姑娘的本事你也看到了,若是与我方联手,就算寒山老兄和你手下的三大护法齐上,只怕也有些吃力,是也不是?更何况如今在这墨塔之下,还有与我们同来的别失八里大军驻守,当中不乏神火教的高手,即便老兄能将我们全部击溃,又该如何善后?”   那墨剩海顿时怒道:“从头到尾就听你这胖子叽里咕噜,哪有这许多废话?谁胜谁负,先打了再说!”墨寒山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向言思道问道:“你且说说你想怎么赌?”   言思道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答话,这边的明火尊者反倒按捺不住,抢着说道:“不错,有什么好赌的?公孙莫鸣是我神火教的教主,此番我们是一定要将他带走!墨家若敢阻拦,爷爷我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杀得他们人仰马翻!”旁边的积水尊者却低声说道:“就算你我拼死一战,侥幸击败墨家众人,又该如何开启此间机关,离开这间石室?”   明火尊重顿时一愣,说道:“这个……这个我只需将那墨家巨子擒住,严刑逼问,还怕他不打开机关?”他话虽说得响亮,其实却没有底气。若只是豁出性命和墨寒山动手,这位明火尊者还能呈一呈血气之勇,但要说生擒“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的墨家巨子,他也自问没有这个把握。只听言思道已笑着问道:“敢问二位尊者,我等此番前来墨塔,目的何在?”   那积水尊者冷哼一声,尖声说道:“当然是救出公孙教主。”言思道点头说道:“这便对了,只要公孙教主今日能够平平安安地离开墨塔,就算是将他成功‘救出’,我们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贵教是否要继续奉公孙莫鸣为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又是否愿意继续当这个教主,那却是神火教的私事,与墨家无关了,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墨寒山和明火尊者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到底想怎么赌?”言思道却不理会两人,又转头向宁萃笑道:“宁姑娘,你虽然狠我入骨,此番更是坏了我的大事,但我之前不曾亏待过你,今日也一样不会亏待于你。眼下我想到这个赌局,其实也是给你留了一条生路。”   宁萃哪里肯信他的话,不禁冷笑道:“你会有这般好心?”言思道笑道:“好心倒是谈不上,不过是以德报怨罢了,也是替大家化解此刻的僵局。”   说到这里,他已和石室里的三拨人相继交谈一番,这才扬声说道:“我想出的这个赌局,说起来倒是再简单不过。宁姑娘这便带着公孙教主离开墨塔,墨家和神火教双方皆不可阻拦,更不能跟踪尾随。待到两个时辰之后,墨家和神火教同时从墨塔出发,谁先找到公孙教主便算谁赢。若是墨家擒到公孙教主,要杀要囚悉听尊便,神火教也不得再向墨家滋事;同理,若是神火教先一步找到自家教主,墨家也要就此罢手,再不可干涉公孙教主之事。但若是从宁姑娘和公孙教主离开时算起,墨家和神火教在八个时辰内找不到他们二人,便算双方皆输,从此往后再不可干涉宁姑娘和公孙教主的远走高飞;因为这八个时辰一过,公孙教主身上的穴道便会自行解开,届时就算是墨家和神火教联手,恐怕也拿不下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   听完言思道这番提议,在场众人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半响,只听宁萃率先说道:“好!我和小灵先行离开,但你们却要说话算话,在场的墨家、神火教和你带来的那些畏兀儿军士,两个时辰内不得追赶,更不能跟踪我们。不过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们先要将小灵的穴道解开。”言思道不禁“哎哟”一声,笑道:“宁姑娘,你的这个要求,未免是将我等当作了三岁小孩。若是解开了公孙教主的穴道,墨家和神火教也只好再次联手,大家又有什么好赌的?”   宁萃不禁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之前眼看自己就要说服赵小灵动手,击退墨家闯出墨塔,谁知言思道和神火教却在此时杀到,还与墨家合力封死赵小灵的穴道,这对宁萃而言,无疑已是死路一条。但眼下言思道居然提出这么一个赌约,虽然两个时辰之内,自己和穴道被封的赵小灵未必能够逃出多远,到底也算是一线生机,至少可以先离开这座墨塔。所以她连忙从地上扶起赵小灵,向言思道厉声说道:“我赌了!”   眼见宁萃答应下来,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望一眼,都相继点了点头,赞同言思道这一提议。因为正如言思道所言,眼下所有人都被封死在这第四层“非命”石室里,也不知墨家还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再加上墨寒山和墨家三大护法在场,此时此地去和墨家火拼,的确不太划算。若是能让教主先行离开此地,也算是从墨家手中平安救出了教主;之后无论是再去追寻教主的踪迹,又或者是和墨家的高手在旷野中拼杀,都要容易得多。   然而对墨家来说,眼下最大的优势便是凭借这座墨塔里的机关,已将众人困死在了这间石室里,而言思道这一提议无疑是要墨家放弃这一优势,墨家众人又如何肯答应?不禁纷纷叫嚷起来。言思道却毫不理会墨家众人,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墨寒山,缓缓说道:“寒山老兄,我有预感,你一定会和我赌这一局。” 第615章 妖魔会   墨寒山的双眼此时也在盯着言思道,心中愈发感到此人的可怕。因为决定赵小灵去留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此刻的局面,而在于整件事情的根源。   要知道墨家之所以敢将神火教教主囚禁在这墨塔当中,说到底全凭“隐秘”二字。若是这一消息被泄露出去,恐怕不止是神火教,就连当今皇帝和西域诸国也要前来墨塔要人,整个墨家也将永无宁日。当年嘉峪关长城上的“论战”虽是墨寒山输了,却凭借武力拒不交人,甚至还想将言思道灭口。当时言思道便是以此作为威胁,说墨寒山若是敢对自己动手,自会有人将墨家得到神火教教主的消息传扬出去。   所以双方最后只得各退一步,由墨家带走赵小灵远赴西域,墨寒山自己更是要闭关面壁,直到有把握以“论战”胜过言思道,否则终生不出墨塔半步。而言思道同时也要替墨家保密,绝不将这一消息泄露出去,否则墨家便会立刻撕票,杀死这位公孙教主拼个鱼死网破。   但如今赵小灵已被宁萃蛊惑,言思道又连同神火教的两大尊者闯入墨塔,再加上外面还有近千人的畏兀儿军队,墨家囚禁神火教教主之事自然再也无法隐瞒,必将天下皆知。而墨寒山眼下唯一能够弥补此事的做法,便是拼死击毙赵小灵,为天下消除这一祸根。可是这个赵小灵虽然身份特殊,说到底也是个无辜之人,墨寒山若是真能狠下心杀他,又何必等到今日?更何况面对神火教的两大尊者以及这两个武功高强的小姑娘,墨寒山也自问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不愿为了击毙赵小灵拼上整个天山墨家的存亡。   所以墨寒山早已心知肚明,墨家今日多半是留不住这位公孙教主了。但他身为墨家巨子,在墨家弟子众目睽睽之下,又怎能轻易屈服于外敌?而此刻言思道提出的这个赌局,且不论墨家是否还有机会擒获或者击毙公孙莫鸣,至少是给了自己这个巨子一个台阶下,同时又避免了双方的厮杀,让墨家一脉免于死伤。   于是墨寒山便缓缓点头,沉声说道:“如此也好,两个时辰后,谁能先一步找到公孙教主,那便要看天意如何。但为了公平起见,这位姑娘和公孙教主离开后的头两个时辰,神火教的两位尊者和你带来的这些畏兀儿军士,都要留在墨塔上下,双方互相监视,不可提前跟踪或是追赶。”言思道见他答应下来,反倒有些惊讶,心道:“不等我点破此中的利害得失,他自己倒先想明白了。无论是这份心智还是这份隐忍,这墨寒山倒也算是个人物。”当下他便微微一笑,回答道:“既然是赌局,自然要做到公平,便依老兄所言。”   在场的墨家众人眼见巨子答应下来,急忙开口反对,墨寒山抬手止住众人的声音,淡淡地说道:“天山墨家将神火教教主囚禁了一十四年,虽然是为守护天下安宁,但对公孙教主本人而言,却也有些不公。此番与神火教定下赌约,若是天意要让公孙教主离开,墨家也不便逆天而行。我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说罢,他便拍了拍手,随即便听机关转动声响起,石室前后的石门已重新开启。   宁萃哪猜得到墨寒山心中的担忧?生怕这位墨家巨子反悔,连忙扶着赵小灵往对面石门而去。言思道又望向墙边的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你却要何去何从?”面对眼前这错综复杂的局面,谢贻香早已是云里雾里,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心道:“他们三方定下赌局,却和我没什么关系。虽然我有心偏向墨家,但墨家众人只怕早已认定我是宁萃的帮凶,就算不将我擒下,也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而言思道和神火教一方,我更不可能参与。倒不如还是和宁萃、赵小灵一路,先离开这座墨塔,再见机行事不迟。”   当下她便冷哼一声,抬脚抢上几步,和宁萃一同搀扶着赵小灵前行。宁萃虽然恼她先前拿自己的性命威胁,这才害得赵小灵穴道被封,但如今墨家和神火教只留给他们两个时辰逃命,多一个谢贻香好歹能多一分力量,便也不再和她计较。   眼见三人就要走出石门,自门外的石梯上到墨塔的第五层“明鬼”,忽听旁边畏兀儿军士的人群中传来一个汉人男子的声音,用冷冰冰的口吻说道:“从你利用‘哈礼拜湖’之水搭建冰道、巧破墨塔开始,到方才这一连串的合纵连横,唬得各方心甘情愿地被你牵着鼻子走,可谓是滴水不漏、挥洒自如,的确是不世出的奇才,果然没有令我失望。然而你最后定下的这个赌局,却是你整个谋划的败笔所在,甚至可以说白白浪费了你之前所有的心血。因为你忽略了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   话音落处,在场众人皆是一惊,也不知人群里这个大言不惭之人到底是何来历。谢贻香却是心中惊骇,听这男子的声音分明有些熟悉,不禁心中一动,暗道:“难道是师兄到底放心不下,所以一路尾随到了别失八里,又乔装混进了畏兀儿军队当中?倘若是师兄来了,什么神火教的尊者、墨家的护法,全都不值一哂;即便是赵小灵穴道解开、墨寒山亲自出手,凭师兄的‘杀气御刀’,也足够与他们一战!”   谁知她和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人群中一个“畏兀儿军士”摘下头上的皮帽,露出一张几近完美的男子面容,约莫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分明是个极其俊美的汉人少年;但是再仔细看这个少年的双眼,一对瞳孔却是暗哑无光,呈灰白之色,难道竟是个瞎子?谢贻香顿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道:“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说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谢贻香之外,竟无一人认识这个俊美的汉人少年,更不知他为何要混进畏兀儿族的军队里。言思道看清这个少年的形貌后,不禁哈哈一笑,说道:“你是哪家的小娃娃?听你言下之意,难道竟是冲我而来?”那少年并不作答,迈步走出人群,两只眼睛突然往上翻起白眼,将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转进了上面眼眶,露出下面的眼白,随后便有一对血红色的瞳孔从他下面的眼眶里转了上来,缓缓扫视着在场众人。   一时间所有的人皆尽失色,不少人甚至当场惊呼起来。试问一个人的双眼之中,怎么可能存有两对截然不同的瞳孔?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是人还是妖怪?那神火教的积水尊者到底见多识广,忍不住尖声问道:“道家双瞳?”话音落处,墨寒山也是脸色大变,沉声问道:“难道是道家传说里千年一遇的双瞳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少年仍不理会众人的询问,继续迈开脚步,径直来到言思道面前,用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死死盯住言思道,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到这两人相对而立,谢贻香心中居然生出一丝错觉,仿佛自己看见的根本就不是两个人,分明是一只妖怪和一头魔鬼;而这一妖一魔,此时此地,终于在这墨塔的第四层“非命”石室里正式相逢!   言思道的一张胖脸上已是亮光闪闪,也不知是渗出的油脂还是浸出的冷汗,口中却强笑道:“似这般盯着我看,莫不是看上我了?话说你这小娃娃虽然生得俊美,但我却没这个癖好,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这话一出,少年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愠怒,却又立刻镇定下来。只听他终于再次开口,用极慢的语调缓缓说道:“你在谢贻香脑海里留下的化身,便是被我破去,方才你不是还说想要会一会我?其实我早已在你身边恭候多时。你听好了,我叫得一子,便是‘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之‘得一’。我敢保证,从今天开始,你将永远记得这个名字。”   (本案完) 第616章 闻香   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在五个多月前无故离开江浙驻地,私自前往蜀地的龙洞山毕府,却不幸被人谋害,只在毕府里留下一具无头尸。历经三个月多的调查,先竞月和谢贻香也先后参与其中,在神秘小道士得一子的相助之下,终于侦破毕府里的一连串谜团,坐实了恒王之死。   谁知待到恒王的讣告发出,朝廷也开始肃清恒王残留的各方势力,恒王却突然死而复生,现身江浙驻地,说是袭击倭寇迷路,这才在海上耽搁数月,根本就没去过什么蜀地,更不知死在毕府里的那个“恒王”究竟从何而来。然而世人皆知恒王心怀不轨,朝廷此番剿灭恒王余孽之举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此皇帝当即朱批十个大字:“恒王已薨,诛杀冒名贼子”,竟是不承认从海上归来的这个恒王之身份。而原本追随恒王的各方势面对皇帝的狠绝,只得拼个鱼死网破,拥立恒王在江浙起事,就此引发内乱。   然而自本朝开国以来,皇帝鸟尽弓藏,先后诛杀大半功臣,方今天下十之七八的军权都掌握在几个皇子手里。除了在江浙沿海抵御倭寇的恒王,还有驻守在西北的泰王,加上在漠北对抗前朝异族的颐王和赵王,又被世人称为“四王将兵”。如今恒王造反,驻守西北的七皇子泰王当即率领兰州卫的二十万大军回师中原,而西北原本的玉门关、嘉峪关和兰州卫这三道防线,便只剩下陆元破镇守的玉门关和龚百胜镇守的嘉峪关。   得知这一消息后,先竞月对毕府一案深感愧疚,心中懊恼不已,当即决定返回金陵,但谢贻香和商不弃则要继续西行,缉拿“撕脸魔”宁萃归案。在玉门关送别二人之后,先竞月便孤身前往关内街道上的杂货铺,寻访亲军都尉府安插在此地的校尉李刘氏。谁知他来到李刘氏的杂货铺门前,却发现店门已经虚掩起来,在上面挂出了打烊的木牌。   先竞月不禁心中生疑,眼下还没到午时,那李刘氏若是还没起来开店营业,倒也罢了,但怎会在这个时候打烊?他趁街道上没人注意,便起身绕到杂货铺的后门,轻轻一推,门却从里面栓上了;伏在门上倾听,里面依稀传来男子的说话声。由于这个李刘氏身份隐秘,先竞月担心是出了什么变故,当即解下背后的偃月刀,沿着门缝一刀劈断里面的门栓,径直推门而入。   伴随着房门打开,屋子里顿时传来一个粗壮的男子声音,厉声怒喝道:“哪里来的狗杂种,竟敢打扰老子风流快活?”先竞月定睛一看,才发现屋子里的一张雕花软床上面,一男一女从薄薄的丝被里探出头来,身上皆不着衣衫。当中那女子面带惊讶,正是之前打过照面的李刘氏,那男子却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陌生壮汉。显而易见,这李刘氏分明是在自己家里和这男子偷情,不想却被先竞月无意撞破。   先竞月哪里料到自己撞见的竟是这样一幕,顿时大感尴尬。他正准备退出屋子,却听那男子怒气冲冲地喝骂几句,忽然“哎呦”一声,问道:“是……是亲军都尉府的先统办?”   先竞月微微一怔,再仔细看这男子,这才想起曾在陆将军的军帐中见过此人,乃是这玉门关驻军的一员将领,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因为对方没穿衣服,所以仓促间自己才没能认出他来。   那将领认出先竞月后,顿时转怒为笑,说道:“想不到先统办也是此中行家,这才刚来玉门关不久,便能闻香识人,嗅出这婊子身上的骚味。这不,谢三小姐前脚刚走,你后脚便来寻欢,果然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倒是末将不识趣,打扰了统办大人的雅兴了。”说着,他又调侃道:“不过是个婊子罢了,先统办远来是客,末将让你便是,又何必动刀?”   先竞月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提着毕无宗的半截偃月刀,连忙转过头去,兀自将刀收了起来,想不到这李刘氏开杂货铺不过是个幌子,私底下干的却是这般营生。那李刘氏此时已回过神来,看到来的是先竞月,顿时满脸喜色,笑道:“公子前两日才刚刚来过,怎么一转眼又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否则妾身定会恭候贵客,说什么也不会让这莽汉上我的床。”说着,她便抬脚将那将领踹下床去,笑骂道:“你给老娘滚出去!”   那将领不禁“呸”了一声,骂道:“婊子就是婊子,喜新厌旧。等下回轮到老子再来,定要叫你三倍补偿!”那李刘氏冷笑道:“你这可是十足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凭你这副腰身,到时候可别死在我的床上!”   听到两人这番淫词荡语,先竞月大是窘迫,却又无法辩解。要知道这李刘氏是亲军都尉府安插在此的眼线,目的便是要监视玉门关驻军统领陆元破的动静,少不得要和军队里的人打交道。似她这么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长得又颇有姿色,用这样的法子接近军中将领,在床上套问消息,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而且听这将领的言下之意,李刘氏做的这一买卖在玉门关一带已是小有名气,只怕军中的其他将领连同那什么周师爷、吕师爷在内,甚至包括陆将军本人,都有可能是李刘氏的常客。所以先竞月也不敢暴露李刘氏的身份,只得默认了自己的“寻欢”之举。   那将领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和李刘氏满嘴粗话,随后又和先竞月交代了几句客套话,这才怏怏离去。等到那将领去得远了,李刘氏才从床上跳下,拿屋角的扫帚将后门重新栓好,向先竞月躬身行礼,说道:“卑职参见统办大人。”   她这话虽然说得得体,但言辞间分明轻佻之极,像极了秦淮河上那些妓女招呼客人的腔调。先竞月哪里敢看她?当即沉声喝道:“把衣服穿上!”   那李刘氏答应一声,却往先竞月身上靠了过来,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大人再次光临,不知是有什么吩咐?无论是曾样的要求,卑职一定照办,绝不会让大人失望……”先竞月只觉李刘氏身上的香熏味扑鼻而来,说话时的气息更是径直喷到自己脸上,连忙定下心神,朝旁边避开,口中厉声喝道:“滚开!”   不料这李刘氏的脸皮竟比外面那玉门关的城墙还要厚,反而抢上一步,从后边紧紧抱住先竞月,将脸颊贴在他背上轻轻摩擦,口中喃喃说道:“大人也看到了,卑职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女子,今日能够伺候亲军都尉府里的统办大人,那是卑职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别看卑职的年纪大了一些,却胜在经验丰厚,可不是那些一二十岁的小丫头可以相提并论……待到大人试过之后,自然便知其中滋味。” 第617章 乡愁   先竞月只觉心中一荡,急忙发力挣脱。谁知这李刘氏居然还练过武功,两条手臂的劲道倒是不小,紧紧将他身子扣住。先竞月在湖广一役内力尽失,至今全靠墨家“蔷薇刺”和“天针锁命”冰台二人合力封印住浑身筋脉,此刻被李刘氏这一抱,居然挣脱不开。当下先竞月只得从意念中生出杀意,驾驭杀气自身上迸发出来,这才将李刘氏一举震开。   那李刘氏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已借势退开数步,径直摔倒在屋里那张软床之上。她将双腿盘拢,拉过床上的丝被略作遮掩,脸上春意盎然,喃喃说道:“原来大人喜好的竟是这一口,果然是英雄气概……大人只管放心,卑职一向听话得紧,大人想要怎样都行,只要留下卑职的这条贱命便是,因为……因为卑职还想多伺候大人几回……”先竞月不等她把话说完,当即沉声喝道:“我最后说一遍,把你的衣服穿好。我有正事找你,莫非你要我去找高骁?”   他口中所谓的“高骁”,便是亲军都尉府里左卫军的统领,也是这李刘氏的顶头上司。听到先竞月搬出这人,李刘氏才终于有些收敛,慢吞吞地取过自己的衣服,一面穿一面笑道:“卑职全听大人的吩咐。不过待到正事聊完,大人若是还有其他要求,妾身也一样随时奉命。”   先竞月气得七窍生烟,他本不是随意拈花惹草之人,当此紧要关头,更不会对李刘氏这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生出邪念。只恨在这玉门关一带,亲军都尉府安插的眼线便只有眼前这个李刘氏,自己又不得不和她打交道。当下他强忍心中怒气,沉声说道:“取笔墨来,我写奏报。”   原来亲军都尉府设立在各地的据点,当中结构错综复杂,相互间大都是通过信鸽来传递消息。李刘氏所在的这玉门关据点,乃是隶属于兰州城的据点,由于担心被陆元破的驻军识破行踪,只能单向给兰州城传递信鸽,无法接收兰州城信鸽;若是兰州城据点有事通知李刘氏,则会从兰州城派专人前来通传。   而先竞月此时问李刘氏讨要笔墨,便是因为恒王在毕府的假死一案。说来此案他也曾参与,在得知恒王“死而复生”起兵谋反的消息后,心中自然深感愧疚。既然皇帝不肯承认如今这个恒王的身份,这当中其实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便是让恒王由“假死”变作“真死”。   以先竞月的本事,大可以孤身潜入江浙驻地,在暗中刺杀恒王,说不定便可平息这一番叛乱,以此作为他失职的补偿。所以他才要来找此间的李刘氏,打算通过亲军都尉府各处据点传递消息的信鸽向皇帝请命。依照信鸽的速度来算,等自己回到江南的时候,皇帝的复命应该正好能够批复下来。   那李刘氏倒也不敢作怪,连忙取来笔墨,先竞月便在屋子里写好奏报,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交到李刘氏的手中,叮嘱她用信鸽送往兰州城,再经由兰州城一站站传递回金陵。那李刘氏将先竞月的奏报贴身收藏,笑道:“陆元破那老家伙精得跟猴子一样,卑职怕他起疑,从来都只在深夜放出信鸽,而眼下才刚到午时,少不得还要等上大半天。既然大人如此重视这封奏报,何不在这里等到深夜时分,亲自监督卑职放出信鸽?”说着,她又踏着碎步贴上前来,柔声说道:“卑职这便准备几道精致的小菜,再温上一壶热酒,好生陪陪大人。”   先竞月见这李刘氏摆明了是要勾搭自己,哪里还敢多作停留,当即冷冷说道:“不必。若有差池,自有高骁找你问罪。我这便要赶回中原。”说罢,先竞月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不料那李刘氏陡然跳了起来,发疯似地抢到后门门口,伸开双臂将后门拦住,满脸惊恐地朝先竞月摇头。先竞月微微一怔,心道:“这妇人难不成是个疯子?”口中淡淡地说道:“让开。”   那李刘氏却死死堵住门口,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随即便有两行泪水从眼中垂下。先竞月不禁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那李刘氏呆立半响,忽然跪倒在地,向先竞月不停地磕头,凄声说道:“求大人帮卑职一回,卑职……卑职不想继续留在这里,我……我想回江南,我想回家!”   先竞月顿时一愣,终于明白了这个李刘氏的意图。回想自己几天前来的那回,她便在言语间透露出想回江南的意思,自己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当下他便伸手去扶李刘氏起来,谁知那李刘氏却顺势扑上前来,紧紧抱住先竞月的双腿,将脸贴在他的小腹上,口中说道:“我本是杭州萧山人,十多岁的时候便被家里卖了出去,几经周折,这才加入亲军都尉府。后来高统领安排我嫁到礼部李郎中府上当小妾,以便监视李郎中的一举一动,谁知那李郎中却是个短命鬼,不到三十岁便一命呜呼了。于是高统领又让我以寡妇的名义前来这玉门关开杂货铺,好在暗中监视镇守此地的陆元破,当时高统领和我说好,两年后便会将我调派回去,谁知两年之后又是两年,我在这玉门关一住便是六年,我……我实在不想继续留在这里。”   说到这里,她居然径直去亲吻先竞月的身子,喃喃说道:“此番能够遇见大人,是上天赐给卑职的机会……只要大人将我调派回江南,哪怕只是回到中原都行。卑职下半辈子必定做牛做马,拿这条性命报答大人的恩情。”   虽然隔着衣衫,李刘氏的这一番亲吻也足以令先竞月浑身发烫。他急忙将这李刘氏推开,却被她死死抱住,竟是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先竞月心中暗叹,亲军都尉府的规矩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之所以能够隐秘于世,靠的便是极其森严的管治,任何人一旦加入,除死方休。这李刘氏说到底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既已被派到这玉门关办差,若无上面的调派,的确不可能离开此地,除非是死。否则就算弃职逃走,无论天涯海角,迟早也会被先竞月这样的统办抓捕回来。   想到这里,先竞月难免心软,说道:“你先松手。等我回金陵,自会叫高骁调你回去。”那李刘氏听到这话,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张嘴便往先竞月脸上吻来,口中喃喃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们男人都是这么哄骗于我,只有尝过我的身子,你才会记得我的好……才会真心真意地帮我……”   话说先竞月素来沉没寡言,一旦开口,便是言出必行、板上钉钉。不料他此刻答应了李刘氏的请求,对方却还不肯相信,非要来和他亲热。先竞月毕竟是个正常男子,面对李刘氏近乎疯癫的举止,难免有些吃不消,再加上他心中又有些同情这李刘氏的境遇,一时间居然无法调动杀气将她震开。   却不料就在这时,忽听屋外的街道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继而嘶喊声、哄闹声、叫骂声纷纷乱作一团,当中依稀有人大声叫道:“闹鬼了!闹鬼了!” 第618章 尸变   先竞月顿时一凛,整个人彻底惊醒过来,急忙调动杀气挣脱李刘氏的缠抱,径直冲出门去查看。他从杂货铺的后面绕回到玉门关内的街道上,只见街道两旁门户紧闭,留下一地的狼藉,当中还有不少鲜血和碎尸,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再往玉门关的城墙方向望去,正有二三十个逃窜的百姓奔向城墙,口中兀自惊呼不已,纷纷叫道:“白日见鬼了!”而城墙上也有一队驻军下来,准备来街道上查看情况。   先竞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众百姓又怎会以“闹鬼”来形容?放眼望去,街道上的血泊中皆是断手断脚,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粗略看来少说也死了六七个人。他正要去玉门关城墙那边找人问个究竟,忽然发现街道斜对面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蜷缩在一间客栈门前,用背对着自己,浑身上下都在不停抽搐,似乎已被吓傻。他便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问道:“怎么回事?”   谁知先竞月的手刚碰到这人肩头,对方猛然从地上跳起,扭身便往先竞月身上扑来。先竞月虽然内力尽失,那份绝世高手的洞察仍在,对方的身形刚一动作,他已立刻退开数尺,反手解下了背后的偃月刀。   不料等他看清眼前这个“人”,纵然是被称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吓得背心里全是冷汗。原来向他扑来的哪里是一个人?最多只能说它曾经是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的脖子上根本就没有脑袋,在断颈处露出一大片腐烂的血肉,一颗头颅显然早已被砍去多时,乃是一具不折不扣的无头尸体。   可是这么一具死去多时的无头尸,在这光天化日下的玉门关街道上,怎会突然暴起伤人?难道这便是百姓们所谓的“闹鬼”,而此刻街道上这满地的残尸,也都是眼前这具无头尸所为?   不等先竞月细想,对面这具无头尸一扑落空,随即胡乱挥舞着手臂,跌跌撞撞地往自己这边撞来。先竞月再次侧身避开,那具无头尸便自行撞在李刘氏杂货铺的门上,手臂所到之处,顿时将一条门板打得稀烂。看它这般力量,显然是远胜常人,就仿佛练过什么外家的横练功夫。   一时间先竞月也吃不准眼前这具无头尸到底是闹鬼还是由高手乔装,只得将手中的偃月刀高高举起,沉声喝道:“你若再装神弄鬼,休怪我刀下无情!”那具无头尸似乎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话,也不继续追逐,只是在杂货铺门口兀自手舞足蹈,形貌甚是诡异。   先竞月心中暗惊,虽然他从来不信世间存有鬼神之事,但亲眼目睹这一幕,却由不得他不信。就在这时,从玉门关城墙上下来的那队军士已一路小跑来街上,手持关刀围拢过来,看到杂货铺门口这具活蹦乱跳的无头尸,众军士也吓得面色惨白,七嘴八舌地喝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先竞月瞅见陆将军的幕僚周师爷也在这队军士当中,急忙靠了过去。周师爷自然也看到先竞月,一时间两人同时向对方问道:“怎么回事?”那周师爷微微一怔,先回答道:“方才街道上大乱,百姓们一路狂奔过来,说是街道上有厉鬼行凶,当场杀了好几个人。我这才带军士过来查看,难道……难道便是眼前这具无头尸?莫非是传说中的诈尸?”   先竞月也是一头雾水,只得缓缓摇头。一名军士眼见晴空万里,身旁又有这许多人在,便大着胆子拿手中关刀去捅杂货铺门口的无头尸。谁知关刀刚一碰到这具无头尸的身子,尸体顿时有了察觉,猛一伸手,便将军士的关刀夺了过来,随手扔在地上,继而整个身子奋力跳起,朝这名军士凌空扑来。   旁边的众军士见状,急忙招呼一声,立刻便有四五柄关刀探出,相继斩落在这具无头尸身上,却只是划破了一些皮肉,自伤口中浸透出些许粘稠的黑血。而无头尸被关刀劈中,顿时有了攻击的目标,扭身便朝众军士扑去,其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竟然丝毫不输江湖上的好手。   眼见战阵上所用的关刀都伤它不得,众军士也拿这具无头尸没有办法,只得用关刀奋力遮挡,四下躲闪。可是眼前的敌人毕竟是一具死去多时的无头尸体,面对这般恐怖之事,众军士愈战愈怕,渐渐地已乱了阵脚。只怕再有片刻工夫,便会有军士伤亡在这具无头尸手下。   旁边的先竞月见状,当即抢上一步,将偃月刀高举过头顶,摆出他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待到这具无头尸再次扑上,他手中的偃月刀便全力劈落,杀气所到之处,整具尸体顿时从中一剖为二,当中却没有多少血液溅出,只有腐烂的内脏洒落一地。再看那两片尸身拍落在地,却仍然在不停地动弹,但仅凭一手一脚,也再无法站立起来。到后来两片尸身的动作越来越小,随着粘稠的黑血缓缓渗出,终于不再动弹。   看到无头尸这般下场,众军士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却又惊异地望向出刀的先竞月。话说这具无头尸皮肉异常坚硬,军士们的关刀斩落在它身上,就好比是劈中冰冻的生肉,耗尽全力也只能伤到些许皮肉,可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白衣青年居然能一刀将其劈作两半,顿时令在场军士瞠目结舌,惊为天人。   那周师爷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早就听说过先竞月的本事,见他毁去这具无头尸,也松下一口大气,忍不住问道:“先统办见多识广,敢问这具无头尸为何会突然诈尸,而且还要暴起伤人?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竞月本不信世上真有什么“诈尸”,但此刻发生的一切,似乎也只有“诈尸”这个解释才说得通。对此他也不明所以,只得带开话题,说道:“先要弄清这具无头尸的来历,它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那周师爷幡然醒悟,连忙叫军士招呼躲到城墙下的百姓过来询问。街道两旁的其他百姓见这具无头尸被毁,玉门关上的驻军也赶了过来,这才相继打开房门,向众人解释说道:“适才有个人影从东面的官道而来,孤身踏上街道,我们还以为是出入玉门关的普通行人,开始时也并未在意。谁知那个人影来得近了,便逐渐小跑起来,到后来甚至变作狂奔。我们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无头恶鬼!那卖面的朱老四眼神不好,被那恶鬼撞了个满怀,恶鬼仅凭一双空手,当场便将朱老四扯得稀烂,洒了一地的鲜血。我们哪里还敢多做停留,急忙关门的关门、逃跑的逃跑,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还真不知应当如何降伏这个恶鬼!”   听到百姓们的讲诉,众人都是惊讶不已,原来这满地的碎尸竟是被那具无头尸以空手撕扯开来,可见其手劲之大,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先竞月不禁沉吟道:“从东面官道而来?”   要知道这李刘氏的杂货铺已靠近整条街道的末尾,而街道最末处的那座石砌小楼,便是“阴山堂”开设的门店。此刻先竞月顺着街道往东面的官道上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街道外半里多处的一个大石屋,正是这玉门关一带的义庄。 第619章 义庄   先竞月顿时起了疑心,难道这具无头尸竟是来自街道外的那座义庄?再看这具无头尸断颈处已经开始腐烂的伤口,少说也是四五天前的死者尸体,极有可能是停放在玉门关义庄里的尸体,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街道上。   然而事情倘若当真如此,细思起来,却又令人毛骨悚然,难道这具无头尸在诈尸之后,竟然还能寻着活人的气息自行从义庄出来,一路来到玉门关前的街道上杀戮活人,这又是怎么回事?更何况昨夜众人破获“阴山堂”借赶尸之名的走私夹带一案,当时还曾去过这座义庄查看,却并未发现里面的尸体有什么古怪,如何到了今日午时,便有这具无头尸诈尸伤人?   先竞月一时也猜不透其中玄机,和周师爷略一商议,便将周师爷带来的这队军士分作三路,一路留在街道上善后,收敛这具被劈作两片的无头尸;一路去往军帐中通知此间驻军的首领陆元破陆将军;最后一路合计二十来人,则跟随先竞月和周师爷前去半里外的义庄查探。   安排妥当后,当下便由先竞月率先领路,径直来到义庄的门前,只见昨夜还完好无损的两扇大门,此时分明已被破坏,多半便是方才那具无头尸所为。众人略一商议,还是先竞月艺高人胆大,便让周师爷和随行军士在门外等候,自己手持偃月刀孤身踏入义庄。   话说这整间义庄乃是一个封闭的石屋,在里面摆放着五六十口棺材,先竞月昨夜便已见过。但此时屋里却是乱作一团,到处都是翻倒的棺材和尸体,显然经历过一番闹腾,也不知哪具棺材里原本装的是哪具尸体,更无法判断方才街道上的那具无头尸是否出自此间的棺材。再看屋子当中,通往街道尽头“阴山堂”门店的那条地道入口依然敞开,正是昨夜商不弃启动机关后并未合上,先竞月又在四处探寻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危险,便招呼外面周师爷和众军士进来。   随后众军士便壮着胆子清点屋里的尸体,至于这义庄里原本停放了多少尸体,又有多少口棺材是空的,周师爷也说不清楚,只说这义庄一直是由“阴山堂”的道士们在打理,因为双方的关系一直融洽,所以驻军没怎么插手。待到众军士将地上的尸体一一放回棺材,却还剩下二十多口空棺,谁也不敢肯定那具无头尸是否曾栖息在这些空棺里。   周师爷不禁沉吟道:“假设那具无头尸的确是从义庄出去,那么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这具无头尸本就停放在义庄里,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突然诈尸,这才跑到街道上大开杀戒;而第二种可能,便是‘阴山堂’的那些道士在搞鬼。试问昨夜他们刚刚才将一十二具尸体运到义庄,今日便出现了诈尸,世上哪会有如此凑巧的事?说不定那具无头尸便是昨夜运回的一十二具尸体之一。”   先竞月心中一凛,周师爷这话倒是在理,难道谢贻香和商不弃昨夜的一番推断,居然将“阴山堂”的道士想简单了,除去走私夹带,这些道士在暗地里还存有其它勾当?然而想要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得去盘问昨夜缉拿的“阴山堂”一众道士,而眼下当务之急,则是要查清这座义庄里是否还发生了其它诈尸。倘若周师爷的猜测不错,那具无头尸正是“阴山堂”昨夜运回的尸体之一,那么其余的十一具尸体多半也有古怪。   想到这里,先竞月再望向屋中敞开的地道入口,不禁眉头深锁。会不会还有其它尸体诈尸,却闯进了这条地道当中,再通过地道去往了“阴山堂”开在街道上的门店?   听到先竞月这一猜测,周师爷连忙吩咐几名军士回去通知,派重军守住“阴山堂”的门店,先竞月则点燃一支火把,孤身钻进地道里查探,让其他人留在义庄里等候。这条地道他昨夜便已走过,倒也不长,半里多的路程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已行完,沿途却并未见到有尸体活动过的痕迹;等他来到地道尽头,只见上方的出口也是紧闭,并未被开启过。先竞月仍不放心,又推开顶上的木板,上到“阴山堂”的门店里查看,眼见店中空空如也,就连出入的那两扇石门也是从外面锁死,正是昨夜陆将军下令查封“阴山堂”时上的锁,这才放下心来。   随后先竞月便沿地道原路返回,谁知行到义庄的出口附近,却有一股血腥味从前方弥漫而来。他暗叫不妙,难道就在自己钻进地道的这一会儿工夫,义庄里的其它尸体又发生了诈尸?若是如此,对比方才那具无头尸的力量和速度来看,留在义庄里的周师爷和十几名军士可不是对手。   先竞月急忙展开身形,飞奔到地道的出口处,随即发现前方地上分明有一支血淋淋的断手,竟是被活生生地从身体上撕扯下来,看形貌正是此番同行军士的手臂。如此一来,先竞月立刻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似这般扯烂活人身体的手段,岂不是和那具无头尸一模一样?当下他正要跃出地道救人,却突然发现通向义庄的地道出口不知何时已被封死。   记得昨夜商不弃在义庄中打开这条地道,乃是将屋里的几口棺材横竖摆弄一番,先竞月也没看懂其中的玄机,眼下出口重新封闭,多半是义庄里出了变故,众军士慌乱中不甚触碰到了连接机关的棺材,这才封闭了地道的出口。   先竞月心中焦急,却又不懂机关消息之术,也不知如何才能从地道中开启机关。他甚至催动杀气用偃月刀往头顶上奋力劈砍,不料这出口处的石壁极厚,当中似乎还埋有厚厚的铁板,伴随着大把大把的碎石被他劈落下来,依然无法将出口劈开。先竞月当机立断,连忙沿地道往回走,重新退回“阴山堂”在街道上的门店,打算从地道的另一头钻出,自街道上赶回义庄。   谁知先竞月从“阴山堂”的门店里将石门外的锁劈开,却并未看到门店外有周师爷安排的军士驻守。再走到外面一看,玉门关城墙后的整条街道又已乱作一团,不少百姓正从城墙方向狂奔回来,个个脸上写满了惊恐。而在城墙下面,正有上百名军士围堵在玉门关城门口,举着手中关刀守住城门,似乎要阻止什么东西冲入关内。而城墙上更是有一股浓浓的狼烟升起,向此间的十万驻军传出警讯。   先竞月连忙拉过一个惊慌失措的百姓,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那人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当即大声喊道:“你拉住我作甚?还不赶紧逃命!活尸……好多活尸……是活尸来攻城了!” 第620章 斗尸   先竞月心中一跳,什么叫作“活尸攻城”?难不成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当真会有这等鬼神之事发生?他正待细问清楚,那百姓却已逃得远了,再看玉门关下的军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城门堵住,还有不少军士正从关上赶下来增援,可见的确是出了极大的麻烦。   要知道这玉门关乃是西北三道防线中的第一道,可谓是至关紧要,绝不能出什么意外。先竞月一时也顾不得义庄那边,径直赶去城门方向,却被围堵在城门口的军士挡住视线,看不清楚城门门洞里的情况。他急忙跃到街道旁的一座石屋上,才看到门洞里翻倒了一辆破烂不堪的马车,拉车的马早已被撕扯成十片碎尸,弄得马车上到处是血,而在马车旁边则是十来个像乞丐一样的“人”,浑身肮脏不堪,仿佛刚从泥土里挖出来似的,正不顾死活地往玉门关里扑来,却被众军士手中的关刀阻拦,割得遍体鳞伤。   先竞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看这十来个“人”的举止动作,竟和方才那具无头尸极为相似,难道全部都是诈尸的尸体?只见当中一“人”早已被关刀割破了双腿,仍在地上奋力爬行,伴随着众军士的关刀劈落,更是将他砍得伤痕累累,却依然生猛如初,伸手去抓军士们的双腿。还有一个“人”脖子早已被砍断,一颗脑袋歪垂在身后,全靠脖子上的一点皮肉连接,但身体却是行动如常,面对众军士手中的关刀,居然一次又一次地飞扑而来。   显而易见,这些根本就不是活人,用方才那个百姓的话来说,全部都是“活尸”。虽然此时的城门口少说也有一两百名军士,但面对这些杀不死的活尸,军士们竟是越战越怕,恐惧之情逐渐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当中有军士忍不住喝骂道:“去他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撞了什么邪?”话音落处,便有军士心胆俱寒,先后退了下来。   屋顶上的先竞月已看清情况,幸好除了这十来具活尸之外,玉门关外此时便再无其它威胁,而众军士虽然没被这些活尸击败,却已被自己内心里的恐惧击败。先竞月深知这些活尸的力量和速度远胜常人,普通的军士极难对付,当即便从屋顶上直冲上去,一口气跳到活尸身后的那辆马车上,继而手起刀落,当场便将一具活尸劈作两片。   看到这个白衣青年从天而降、一刀毙敌,众军士惊骇之余,顿时士气大振,连忙奋力探出手中关刀,将剩下的活尸往城门门洞里逼退。先竞月手中偃月刀不停,紧接着又是两招“独劈华山”,将另外两具活尸的劈成两片。要知道如今围城门口对抗活尸的这些军士,至少也是十打一的局面,任凭这些活尸的力道再大、速度再快,众军士关刀在手,本不该如此吃力,却因心中的恐惧作祟,这才僵持至今。此刻见到先竞月如此神威,众军士惧意一去,相继发力进攻,七八柄关刀挺上,顿时便将一具活尸钉死在城墙上。   如此一来,先竞月众军士联手出刀,不过片刻工夫便已制服七八具活尸。他心知此事来得古怪,需得留下一两具活尸查验,当即俯身出刀,将一具活尸的双腿齐膝斩断。眼见这具活尸仍在地上爬行,想要用双臂来抓人,他又劈出两刀,将活尸的双臂也给斩断。旁边的军士更是找来铁链和绳索,合力将剩下几具活尸紧紧捆绑起来。   眼见这场动乱就此平息,先竞月才得空询问缘由。原来就在不久前,一辆马车由玉门关外驶来,守城的军士照例盘查,不料马车的车厢里突然破裂,从里面钻出好几具活尸,当场便将那马车车夫扯了个稀烂,几名盘查的军士触不及防,也相继遭了毒手。幸好驻守在城墙上的军士及时赶来,这才叠成人墙,将马车里的这些活尸尽数堵在城门门洞里。   至于这些尸体为何能够“死而复生”,先竞月一时也不去探究,按照众军士的说法,分明是有人心怀不轨,将这些活尸用马车运送过来,而那马车车夫多半也被蒙在鼓里,这才白白赔上一条性命。然而面对玉门关的这十万驻军,区区十来具活尸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对方搞出这样一幕,究竟又有什么意图?   正思索间,城墙上已有军士传下号令,说奉陆将军之令,玉门关从即刻起封闭,严禁一切人等出入,同时加强一倍的守卫,不可再有丝毫差池。先竞月记得义庄里还有周师爷一行人,自己在城门口这一耽搁,他们多半已是凶多吉少,急忙招呼一队军士赶去街道外的义庄。谁知众人来到义庄门口,却听到里面有打斗声传来,显然是周师爷等人还在奋战,先竞月心中一宽,急忙冲进屋里。   只见屋里的周师爷腿上受伤,正躲在屋里的角落,身旁还有七八名带伤的军士。而屋子当中则是一具横冲直撞的活尸,正和一个俊俏的胡服男子游斗;定睛一看,却是个女子髻起长发,又穿了胡人男装,正是亲军都尉府安插在此地的眼线李刘氏。先竞月不料这李刘氏居然出现在此,再看和她游斗的那具活尸,对她却仿佛没什么兴趣,总是想要扑向角落里的周师爷等人,可是它每次刚一迈步,便被李刘氏抛出的棺材板砸中;想要回身去将李刘氏击毙,却又被她展开轻功游走在棺材堆里,怎么也追她不上。   先竞月当即上前,只一刀便将那具活尸从中劈开,分成两片在地上挣扎。李刘氏松下一口大气,看见是先竞月来了,顿时喜出望外,正要开口招呼,先竞月已向她递了一个眼色,叮嘱她莫要泄露亲军都尉府的身份。随后门外的众军士也相继进来,这才将角落里的周师爷等人救出。   原来就在先竞月潜入义庄地道里查看的时候,义庄里突然又有一具尸体暴起伤人,周师爷带来的军士一时不慎,立刻被这具活尸连杀三人,慌乱中更是不慎触碰到机关,将先竞月封死在了地道当中。而李刘氏在先竞月离开自己的杂货铺后,心中放心不下,于是换了一身胡人男子的劲装出来,当时城门口的活尸还未作乱,她听附近百姓说先竞月随周师爷等人去了义庄,便孤身赶来,正好撞见义庄里的这具活尸大开杀戒。   这李刘氏出身亲军都尉府,倒也练过一些武功,虽然算不上什么高手,却也远胜周师爷和义庄里的众军士。眼见活尸来势凶猛,她虽然心中害怕,还是大着胆子与之周旋。幸好看这具活尸的举止,只是一心想将周师爷等人击杀,对李刘氏则有些爱理不理,也正因为如此,李刘氏才能凭借义庄里的棺材和这具活尸耗了许久,一直等到先竞月赶回来。   听完李刘氏的讲诉,先竞月心中莫名一动。若说杀人乃是这些活尸的天性,为何这具活尸独独不愿向李刘氏动手,难道是这李刘氏身上有什么特异之处?转念一想,比起周师爷和众军士,这李刘氏分明是个女子之身,莫非这些活尸的大开杀戒竟然还分性别,只是冲着男子而来?想到这一点,先竞月不禁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曾在哪里遇到过同样的情形,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话说历经街道、义庄和城门这三处发生的活尸杀人,整个玉门关已是一片沸腾,可谓是人人自危,担心还会有活尸来袭。先竞月原本打算今日离开此地,但既然撞见了这等变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待到义庄里的事情处理完毕,他便让李刘氏先行回去,自己则随周师爷去见陆将军。 第621章 行家   话说驻守在玉门关的这十万驻军,乃是将营帐搭建在玉门关的城墙后面,一直连绵十几里方圆;却又自当中分割成左右二营,将出入玉门关的官道从当中空了出来,这才有了百姓们后来修建的街道。那陆将军的主营大帐是在官道左边的军营中,此时他早已听说了玉门关出现的活尸,正在严令三军仔细盘查,而在城门口被制服的几具活尸也被装进铁笼里,眼下就摆在陆将军的军帐外面。   先竞月和周师爷赶来的时候,陆将军传唤的随军郎中恰好也赶了过来,见到铁笼里的这几具活尸,一干随军郎中也吓得面无人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胡诌一通,认定这便是传说中的“诈尸”。   面对这等诡异之事,那陆将军身为驻军统帅,依然镇定如故。他显然不满意随军郎中的这个解释,仓促间也无暇和先竞月打招呼,只是铁青着脸向身旁的吕师爷问道:“你怎么看?”那吕师爷又哪里知道,当即灵机一动,提议道:“我等都是行伍中人,对这鬼神一事并不通晓。既然是……是尸体作祟,何不去找常和尸体打交道的行家来问?”   陆将军顿时醒悟过来,向身后的军士吩咐道:“去把那‘阴山堂’的幽冥道长带过来。”先竞月和周师爷早在义庄便有猜测,推测今日的诈尸和“阴山堂”的道士脱不了干系,听陆将军要审“阴山堂”的掌门人幽冥道长,当即静观其变。   须知昨夜谢贻香和商不弃联手破案,当场揭穿“阴山堂”借赶尸队伍夹带走私的勾当,陆将军立刻率军将“阴山堂”一网打尽,将一干道士囚禁在官道右边的军营里。听到陆将军吩咐,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有军士将“阴山堂”的掌门幽冥道长五花大绑捆来。那幽冥道长却是一脸茫然,似乎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到周师爷略作解释后,他已吓得脸色惨白,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声称与自己无关。   陆将军冷哼一声,倒也不急着对他动刑审问,只是叫他去看铁笼里的几具活尸。那幽冥道长和尸体打惯了交道,见到眼前这些活蹦乱跳的死者,反倒不似常人那般害怕,兀自端详了许久,喃喃说道:“陆将军,你我也算相识多年,我幽冥的为人如何,你自是再清楚不过。实不相瞒,我‘阴山堂’所谓的赶尸之术,都只是些装神弄鬼的唬人伎俩,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我也根本不是什么‘湘西赶尸人’的传人。似这般暴起伤人的活尸,说实话我也是一头雾水。”   说到这里,他沉吟半响,又补充说道:“然而我们常年和尸体打交道,对于尸体的异变,也便是你们所谓的‘诈尸’,也算略有见闻。话说凡人过世之后,三魂六魄随之离去,身体里的意识便荡然无存;但留下的这具躯壳,在短时间内其实还有动作的能力,只是身体里已经没有驱动它的意识而已。就好比是水里的鱼,纵然将鱼头斩去,剩下的鱼身却还能时不时地抽动,甚至可以持续好几个时辰。所谓的‘诈尸’,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说着,幽冥道长便向身旁的军士示意,要军士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眼见陆将军点头,军士这才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幽冥道长便讨来一根短矛,小心翼翼地去刺铁笼里的一具活尸,那活尸立刻有了反应,伸手便将短矛夺了过去。幽冥道长随即倒抽一口凉气,说道:“民间常有传言,说不能让黑猫触碰死者的尸体,否则便会发生诈尸;又或者说尸体不能被雷劈中,也一样会发生诈尸。说到底其实便是我方才的那番结论,人死后虽然意识消散,但留下的这具躯壳在短时间内仍有动作能力,一旦受到外界力量的干扰,机缘巧合之下,便能自行动作,成为‘诈尸’之象,我也曾撞见过一两次。但眼前这些尸体个个生龙活虎,具有极强的杀性,而且还能长久不衰,我也是头一回撞见,实在堪不透其中玄机。”   众人耐着性子听完幽冥道长这一大番讲述,到头来却只是一堆废话,对眼前的状况毫无帮助。那幽冥道长一心想要将功赎罪,见众人神色不善,连忙又补充说道:“‘阴山堂’别的本事没有,但和尸体打了上百年交道,对此再是熟悉不过。陆将军若是信任于我,只管将此事交给‘阴山堂’负责,我们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那吕师爷不禁冷冷说道:“信任于你?今日玉门关内发生的怪事,只怕便是你‘阴山堂’所谓!你若是老实交代,陆将军或许还会网开一面。似这般避重就轻、虚与委蛇,难道真要我们动刑逼问?”那幽冥道长吓了一大跳,连忙说道:“姓吕的,你可别落井下石!我早已说得清楚,此事与‘阴山堂’绝无关系!我们只是耍把戏讨口饭吃,倘若真有本事弄出眼前这些活尸,又何必留在这玉门关苦寒之地,靠走私夹带赚几两幸苦银子?”   旁边的周师爷忍不住插嘴问道:“且不说城门口马车里的那些活尸,单说今日义庄里先后诈尸的两具尸体,难道不是你们‘阴山堂’昨夜运送回来的尸体?”幽冥道长摇头说道:“这个……这个应当不可能,不过义庄里的事我平日里没怎么过问,陆将军若有疑虑,大可盘问昨夜负责赶尸的两位师弟。”陆将军微一沉吟,便叫军士将昨夜运送尸体的幽煌和幽灿二人带来。   待到幽煌和幽灿看到被先竞月劈作两半的无头尸以及义庄里后来诈尸的那具尸体,两人当场否认,说并非昨夜运送回来的尸体。由于“阴山堂”每个月运送回玉门关的尸体都会提前向驻军报备,周师爷核对昨夜赶尸的清单,两人倒是没有说话。那幽煌依稀记得,这两具尸体是几天前在玉门关内先后发现的无名尸,当时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便暂时收敛到了义庄当中,哪知竟会惹出这等麻烦。   众人相继陷入沉思,陆将军又询问二人诈尸的缘由,幽煌和幽灿也和幽冥道长一样,都是一知半解,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幽灿细想许久,忽然说道:“其实眼前这几具活尸的形貌,倒不像是所谓的‘诈尸’,反倒像传说中吸收日月精华修炼成精的‘僵尸’!”   听到这话,先竞月陡然惊醒。记得谢贻香曾对自己说过,她曾在鄱阳湖畔的阴间家族里,见到过一具始皇帝亲口敕封的“华夏第一僵尸”,其举止倒是和眼前这些活尸一样,只是一味地残忍好杀,几近刀枪不入;而且甚是怕冷,相比女子的阴寒之体,更愿意攻击男子。幸好当时有峨眉剑派的第一高手戴七出马,终于用定海剑将其诛灭。如此看来,难道玉门关出现的这些活尸,竟和鄱阳湖畔地底深处的那具“华夏第一僵尸”有关?   就在先竞月思索之际,陆将军也拿不准“阴山堂”的道士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便叫军士将他们好生看管,严刑审问。却听那幽冥道长“啊哟”一声,脱口说道:“僵尸?若是僵尸作祟……只怕……只怕……”他连说了两个“只怕”,却始终没说出后面的话。   旁边的周师爷忍不住喝问道:“只怕什么?难道真要动刑,你才肯老实交代?”幽冥道长缓缓扫视在场众人,眼神中尽是藏不住的惊恐,颤声说道:“只怕被僵尸杀死的人,也会变成僵尸!” 第622章 凶杀   听到这话,陆将军顿时厉声喝道:“一派胡言!给我住嘴!”只可惜为时已晚,在场众人顷刻间便已哗然开来。陆将军急忙叫军士将“阴山堂”的三个道士带走,又向在场的众人吩咐道:“玉门关乃是军事要地,今日之事生得诡异,定然是有歹人在暗中作祟;所谓的诈尸,自然也是歹人的手段!似这等疯言疯语切不可流传出去,以免乱我军心。”众人应答一声,却藏不住眼神中的惊惶。   随后陆将军又和先竞月商议,想要听听这位亲军都尉府统办的意见。先竞月和陆将军的看法倒是一致,今日义庄里的两具活尸和城门口运送来的十来具活尸几乎是同时出现,能将时间捏拿得如此精准,可见这场诈尸的背后定然有人操控。虽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意图,但极有可能便是针对玉门关这十万驻军而来。   至于这些活尸的来历,他虽然联想到了鄱阳湖畔阴间家族里的那具“华夏第一僵尸”,但到底只是猜测而已。如果这一猜测属实,那么整件事的幕后设局人,多半便是言思道,因为他当时也参了过阴间家族之事。虽然谢贻香曾亲眼目睹言思道命丧于家族的大芮曾祖父手下,但就连谢贻香自己也不敢肯定言思道是否当真已经身亡。   而先竞月在湖广时曾和言思道打过交道,甚至还一同并肩作战,深知此人智计无双,却又不是什么善类。看他在湖广的举动,表面上似乎是要谋取钱财,但推敲当中的许多细节,他对钱财却又不屑一顾,也不知他心中究竟怀着怎样的企图。倘若今日玉门关的尸变果真是那言思道一手谋划,难不成言思道所图谋的竟是整个天下,想要挑动天下间战乱?   可是仅凭十几具活尸,虽然其力量和速度远胜常人,但对玉门关这十万驻军而言,今日之乱无疑是隔靴搔痒,动摇不了驻军的分毫。就算没有先竞月在场,众军士制服这些活尸也是迟早的事。所以玉门关今日发生的诈尸暗藏什么样目的?难道仅仅是要以此向玉门关的驻军宣战,又或者是只一次警告?   至于“阴山堂”道士关于“僵尸”的言论,陆将军身为十万驻军的统帅,为了保险起见,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即吩咐军士将捕获的几具活尸以及其它活尸的残尸尽数焚毁,不能留下一支手、一支脚,就连那些被活尸杀死的百姓和军士,也一并将尸身焚毁,甚至连义庄里停放的所有尸体也一具不留。   待到他吩咐妥当,一名军士忽然疾跑过来禀告,说就在方才尸变的时候,官道右边的军营里发生了凶杀案,死了十几名军士。由于当时全军上下都因城门口的活尸震惊,一时竟没人注意,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些军士的尸体,也不知凶手是谁。陆将军心中一惊,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陆某人的军营中行凶,速速带我去看!”   看来今日之事,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陆将军便请先竞月一同前往查看,看看这位亲军都尉府的统办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其他的几名将领和吕师爷、周师爷二人也一路跟随。众人沿途询问这个前来禀告的军士,才知道右边军营里被杀的那十几名军士,竟然都是伙房里当差的军士,也便是军中的厨子。   原来玉门关的十万驻军驻扎在城墙后面,又被当中的官道隔开成左右二营,官道右边军营里的两三万军士,平日里都是两个营帐合用一口二十人的大铁锅煮食,但米面肉菜等食材则是由伙房统一分配。而伙房里共有十几个厨子,平日里只负责食材的粗加工,从而分发给各营军士,有时也会给将领们开开小灶。此刻听说被杀的军士乃是伙房里的这些厨子,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急忙来到右边军营的伙房,乃是一座极大的帐篷,帐篷外是堆积如山的食材。进到帐篷里一看,里面便是那十几名厨子的尸体,死因度是脖子上一条细细的伤口,看手法显然是被同一人用利刃割开喉咙,之后再将尸体全部丢弃到帐篷里。   见到这些厨子的死因,先竞月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好狠的刀法,不料此间竟有如此人物。”陆将军等人都是行伍出生,不通验尸查案之道,连忙向先竞月请教。其实先竞月也不擅长此道,但看这十几具尸体的形貌,显然是死于一两个时辰前,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时辰,算来正好是义庄和城门口出现活尸的时候。照此推断,这是十几个厨子之死显然不是巧合,甚至极有可能今日发生的尸变,便是要替杀害这十几个厨子的凶手打掩护,利用活尸引开营中军士的视线。   对于先竞月的这一推测,众人都暗自点头。可是归根结底,对方下手杀害右边军营里的这十几个厨子又有什么目的?想到这里,那周师爷便将目光投到营帐外的食材上,试探着问道:“难道……难道凶手杀死这些厨子,便是要对此间的食材做什么手脚,想要下毒害人?”   旁边的吕师爷却摇头说道:“伙房里的厨子被杀,我们自然会联想到食材被人下毒,凶手应当不会如此愚蠢。”周师爷沉吟道:“或许凶手只是要毁去这些食材,断去驻军的粮草造成恐慌,并不怕被我们知晓。”吕师爷又摇了摇头,说道:“照眼下这般局面来看,凶手若是对食材动过手脚,只可能是在里面下毒。试问如此一批大食材,若是为了断我粮草,大可以一把火全部烧掉,岂不是更省事些?”   听到两位幕僚的商讨,陆将军望向伙房外堆积如山的食材,基本都是一袋一袋的小麦粉,还有少部分白菜和猪肉,不禁冷笑道:“若是下毒,那得需要多少毒药?而且凶手在杀人之后,仓促间要对这些食材全部下毒,也不是什么易事;若是放火烧毁,毕竟又太过招摇,只怕凶手也不愿冒险,从而暴露自己的行踪。但是小心起见,还是叫随军郎中前来查验清楚。”说罢,他又向先竞月问道:“依照这些厨子脖子上的伤口,先统办可能看出凶手的来历?”   先竞月此时已将伙房里的十几具尸体粗略检查一遍,听到陆将军发问,便回答道:“凶手武功极高,算是江湖上一流高手。所用凶器多半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却与中原各派刀法不同,应当是一个来自西域的邪派高手。另外凶手乃是用左手出刀。”那吕师爷不禁问道:“先统办是说凶手是个左撇子色目人?若是如此,我们这便去外面的街道上搜查。”   先竞月却缓缓摇头,皱眉说道:“未必,汉人也有可能习得西域邪派刀法。而且凶手能在军营里一击得手、来去自如,更没留下什么踪迹,极有可能一早便潜伏了驻军当中。至于他用左手出刀,或许只是刻意掩饰,说不定他的右手刀其实比左手刀更快。”   听到先竞月这般作答,吕师爷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说道:“玉门关的驻军号称十万,虽然只是对外的虚张声势,但五六万人也是有的。如果凶手是营中的军士,要想查出此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先竞月沉思半响,忽然说道:“一千人?”吕师爷微微一愣,问道:“什么一千人?”先竞月缓缓说道:“彻查下去,今日发生尸变时,无论营中军士还是街上百姓,但凡有嫌疑者全部找来。只要在一千人以内,我便能从中找出凶手。” 第623章 恐慌   那吕师爷听得心惊肉跳,喃喃问道:“这……这个……就算在下能将有嫌疑的人尽数挑选出来,先统办又该如何辨别?”旁边的陆将军却插嘴说道:“先统办本事末将早有耳闻,他既然开口,尔等只管照办便是。”那吕师爷连忙答应下来,兀自嘀咕道:“选出一千个有嫌疑的人,只怕也要一两天的工夫。”   那周师爷不了解江湖上的事,忍不住问道:“适才先统办说行凶之人武功高强,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就算先统办能够从人群中揪出这个凶手,可有对付他的把握?”先竞月只是略一点头,说道:“应当无妨。”   谁知那周师爷还不甘心,又追问道:“若是把握不大,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先要在军中挑选一些练过武功又忠实可靠的军士,由他们从旁协助。请恕在下斗胆,敢问先统办若是和那凶手一对一交战,不知能有几成胜算?”先竞月暗叹一声,只得回答道:“十成。”   当下众人便不再多言,由吕师爷负责找寻凶手,但凡是今日出现活尸时来过右边军营伙房一带的军士,以及当时没人证明去向的军士,统统筛选出来。周师爷则去往城墙后的街道,负责调查有嫌疑的汉人和色目人百姓。   至于陆将军和麾下的其他将领则传下军令,继续封闭玉门关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直到将活尸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同时又令人飞鸽传书,将今日之事通知兰州府,并且派军士去往东面的嘉峪关,通知驻守西北第二道防线的龚百胜小心戒备,随时准备支援玉门关。而伙房外的这批食材,在随军郎中验出结果之前,所有人不得食用,右边军营里的所有军士都去左边军营的伙房领取食材。   眼见众人各自忙碌,先竞月毕竟是个外人,在吕师爷和周师爷找出有嫌疑者之前,暂时便没他的事。既然有高手潜伏在军中行凶,他更不好就此离开,当下便去往街道上的杂货铺找那李刘氏,叫她将自己早间写的奏报扣下,暂时不要传往兰州城。谁知他从军营中出来,原本车水马龙的一条街道,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内居然变得冷冷清清,至少消失了一大半的人。   原来玉门关既已禁止出入,还未来得及出关的行人和商队虽是心有不甘,也只得相继折返,又或者绕道去北面数十里外的群山,走山间小路前往西域。而在这条街上做买卖的百姓,大半都是西域各国的色目人,眼见玉门关出现活尸,顿时陷入恐慌之中,几乎所有色目人都急忙收拾好家当,匆匆离开此地。只有汉人百姓大多还是信任驻扎在玉门关的朝廷军队,选择暂时留下静观其变,不管怎样,此间到底还是有十万驻军的庇佑。   历经这一连串的变故,此时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残阳中的玉门关城墙无声矗立在荒漠之中,愈发显得凄怆悲凉。先竞月见李刘氏的杂货铺外依然挂着打烊的木牌,便绕到石屋后门,事先敲了敲门。这一回李刘氏的屋里倒是没有其他客人,看到来的是先竞月,她顿时满脸堆笑,眼中竟是藏不住的喜悦,急忙请先竞月进屋。   先竞月见识过这妇人的手段,哪里还敢进她的屋子?只是站在门口与她交涉。只见李刘氏依然是午间的装扮,穿着一身胡人男子衣服,自妩媚中透露出一股英气,再回想她方才孤身赶去义庄,虽是为寻找自己,但遇到活尸攻击周师爷和众军士,她还是选择挺身而出,与那具活尸周旋,这才救下义庄里众人的性命,可见这妇人的本心倒是不坏。   当下先竞月便向她说了几句致谢的话,叮嘱她暂时别将自己的奏报传出。李刘氏点头答应,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喜道:“大人不走了?”先竞月微微点头,也不敢在此间多做停留,便准备转身离开,却瞥见屋里的桌上刚研好墨水,顿时心中一动,问道:“你要禀告今日之事?”   李刘氏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说道:“玉门关发生如此大事,卑职当然要向亲军都尉府在兰州城的据点禀告,否则岂不是失职之罪?”先竞月一想也是,方才在军营里陆将军也曾向兰州城飞鸽传书,还派军士前往嘉峪关示警,再加上那些离开的色目人百姓,此事终究是纸保不住火,迟早会传扬出去,倒也不必刻意向亲军都尉府隐瞒。   谁知他这一思索,那李刘氏已看出他的去意,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柔声说道:“此时天色已晚,大人忙碌了一整天,只怕还没来得及用膳。卑职早已准备了几道西北的特色菜,大人何不随意吃上一些?”   其实何止是晚饭,先竞月今日就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早已是饥肠辘辘,却哪里敢进这李刘氏的屋子?他当即摇头,沉声说道:“我说话算话,只要回到金陵,便叫高骁调你回江南。你若是再因此事纠缠,休怪我翻脸。”   李刘氏却微微一笑,说道:“卑职当然相信大人。然而似这等天大的恩情,卑职理当投桃报李,请大人吃顿便饭又算得了什么?”说着,她又朝先竞月身上贴了过来,柔声说道:“大人若是嫌卑职的身子不干净,不想碰卑职的身子,那么沏茶倒酒、洗衣做饭、沐浴擦身、铺床叠被,卑职一样可以伺候大人,保管能让大人满意。”   一时间先竞月只觉李刘氏身上的香薰味扑鼻而来,不禁心中一荡,连忙避开几步,低声喝道:“陆元破知道我亲军都尉府统办的身份,你最好离我远些。若是暴露身份,一样是失职之罪!”说罢,他当即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去。李刘氏心知留不住他,只得在后面大声笑道:“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居然如此生猛,就连妾身都有些吃不消了。公子下次再来,妾身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和你大战三天三夜,非要叫你跪地求饶不可!”   先竞月虽知李刘氏这话是在替自己掩饰来意,但也不由地面红耳赤,急忙加快脚步,重新回到城墙后的街道上,找到正在盘查街上百姓的周师爷,让他替自己安排食宿。周师爷不敢怠慢,吩咐军士送来一份晚饭,又安排先竞月在玉门关城墙下陆将军设立的办事处就寝。先竞月累了一整天,当即倒头就睡。   如此一夜过去,待到第二天一早,那周师爷便来敲门禀告,说经过吕师爷的连夜盘查,已清点出军中有嫌疑杀害伙房厨子的全部军士,合计约有六百来人,此刻正聚集在官道左边的军营里,只等先竞月前去辨别凶手。而周师爷这边因为此间的色目人百姓几乎都已离去,反倒没找到什么有嫌疑之人。 第624章 辩凶   当下先竞月便随周师爷去往官道左边的军营,就在陆将军的军帐之前,果然已有五六百名军士聚集在操练场上,四下密不透风地围着数千军士。可见那吕师爷倒是个办事的能手。旁边的周师爷解释说道,场中这些军士都是昨天发生尸变时曾去过右边军营的伙房附近,又或者是事发时无人证实去向,经过吕师爷的初步排查,已将当中最有嫌疑的军士尽数聚集在此。   先竞月微微点头,见陆将军也在场,便上前打了个招呼,然后也不耽搁,径直解下背后的偃月刀,独自踏出场中,依次扫视过面前这五六百名军士。伴随着他这一举步,浑身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向在场的所有军士笼罩过去。   原来破案缉凶本非先竞月所长,若要依据线索逐步推断,从玉门关这十万驻军和百姓里找出凶手,仓促间他也无能为力。但昨日杀害伙房里那十几个厨子的凶手却有些特殊,看凶手一刀毙命的手段,分明是个身负西域邪拍功夫的一流高手。倘若凶手果真隐藏在驻军当中,即便可以瞒过旁人,却瞒不过先竞月散发出来的杀气。简而言之,只要将这些有嫌疑的军士聚集起来,对先竞月来说便仅仅是从当中揪出一个身负武功的一流高手。   场中的众军士也知道这个白衣青年此番是要揪出昨日的杀人凶手,但见他孤身一人下场,独自面对五六百个人,不少人脸上都露出嘲弄之色,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只等看他如何出丑。谁知先竞月的出丑倒是没能等到,等到的却是先竞月铺天盖地的杀气袭来,不过片刻工夫,场中这五六百军士便觉心底生寒,再也笑不出来了。   要知道玉门关的驻军虽然是本朝的精兵,但这些年来西域安宁,并未经历过什么战事,锐气早已消减,当中好些军士更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甚至从未见过战场上的杀戮,哪里抵挡得了先竞月这霸绝天下的杀气?伴随着杀气越来越强,好些军士心胆俱寒,已开始浑身颤抖,恨不得转身就跑,却苦于双腿酸麻,竟然挪动不了脚步。   先竞月仔细扫视场中军士,过了半响,随即扬声说道:“多有得罪。我点中的人,便可以走了。”说罢,他杀气不止,举步围着这五六百名军士缓缓而行,手中偃月刀依次指向站在外面的军士。那吕师爷明白先竞月的意思,乃是要通过他的判断先将没有嫌疑的军士排除出来,当即招呼那些被偃月刀点到的军士出列。如此一来,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已有三四十名军士被唤出列,暂时排除了嫌疑。   陆将军等人面面相觑,虽然看不明白先竞月用的是什么手段,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只得静观其变。其实先竞月脸上镇定,心中却有些焦急,原以为只要是在一千人以内,自己的杀气一出,顷刻间便能探查出隐身当中的那个高手,可是如今在自己的杀气笼罩下,虽能察觉到一些身具内力的军士,却只是练过一些粗浅的功夫,绝不可能是昨日将伙房厨子一刀断喉的高手。对此便只有两种解释,一是躲在军士当中的那名高手修为不凡,面对先竞月的杀气居然还能将自己的武功隐藏起来;二是凶手其实根本不在眼前这五六百名军士当中。   所以先竞月便围着这五六百人缓步而行,用身上的杀气一一试探在场的每个军士。倘若凶手果真在场,纵然能躲在人群里浑水摸鱼,但一对一碰上先竞月的杀气,天底下只怕还没有任何高手可以遁形。如此又排除了五六十人的嫌疑,却依然没有结果,如今的先竞月虽然再不必担心杀气的反噬,但到底是内力全无,难免开始感到疲倦,心中也愈发焦急,不禁怀疑道:“难道凶手真不在此?”   谁知就在这时,忽听眼前的军士里传来一声长笑,有人高声笑道:“罢了罢了!老子何德何能,居然惊动了鼎鼎大名的‘江南一刀’!早知道竞月公子在此,老子昨晚定会连夜逃走,却偏偏自以为是,想要看看陆元破有什么法子将老子揪出来,当真是自寻死路,算我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话音落处,一名军士已大步踏出人群,兀自大笑不已,一双眼睛却冷冷盯着对面的先竞月。   如此一来,在场众军士顿时哗然开来,听这名军士的言语,无疑是在自认凶手。那吕师爷反应极快,连忙招呼场中剩下的军士散开,将这个挺身而出的军士围在当中。眼见这个军士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形貌更是普普通通,以陆将军为首的一干将领皆不认识,连忙向吕师爷询问,吕师爷倒是记忆惊人,略一思索,当即说道:“这人名叫邹松,是一年前从兰州卫调来的两千候补军士之一。平日里除了喜欢赌钱,倒也没什么作为。”   陆将军冷哼一声,脸色已是铁青一片,正要开口盘问,不料这个名叫邹松的军士又是一阵长笑,继而高声喝道:“陆元破,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但你休想从你老子嘴里套出半句话来。老子今日既然敢站出来,便没想过要活着离开!哼,老子今日便先走一步,用不了多少时日,你陆元破连同你这十万驻军便会尽数丧命于此,通通埋骨玉门关,届时老子在黄泉路上恭候你们的大驾!”   话音落处,在场众军士又是一阵沸腾,周围的军士本欲上前将这个邹松拿下,却忌惮他是个会武功的高手,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先竞月当即踏上几步,向那邹松冷冷说道:“轮不到你在此放肆。”   那邹松嘿嘿一笑,突然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刀来,看形貌正是昨日杀死伙房厨子的凶器。先竞月不敢大意,连忙喝退周围的军士,将手中偃月刀高举过头顶,摆出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来。谁知那邹松却不向他出手,只是冷冷说道:“原本还想领竞月公子的高招,即便是死,也能死在‘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刀下。但是方才见识到阁下祭出的杀气,以老子的本事,只怕还要练上个五六十年,或许才能和你一战。罢了罢了,左右都是一死,又何必丢人现眼?”说完这话,他便将手中的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顿时便有鲜血飞溅出来。   这一举动大出众人的意料,先竞月更是早已做好出刀的准备,惊骇之下哪里来得及阻拦?只见邹松颈上的伤口不停往外喷出鲜血,身形却屹立不倒,口中依然狂笑不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喊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 第625章 算计   听到这个名叫邹松的军士临死前喊出的话,先竞月心中一震,原来竟是神火教的人,难怪习得一身西域的邪道武功。话说就在今年年初,先竞月前往洞庭湖畔的岳阳城寻找谢贻香时,还曾和那个言思道并肩作战,联手对抗神火教的第十一任教主以及其座下的流金尊者,事后才知道湖广的那一场动乱便是由神火教在幕后设局,目的则是要解开墨者在洞庭湖上的封印,也便是毁去江望才所在的龙跃岛,从而破去金陵城的“龙气”。   想不到这才事隔大半年的光景,此番在这西北的玉门关之地,又再次撞见神火教的势力。可想而知,除了杀害伙房厨子之举,昨日义庄里两具尸体的诈尸,以及用马车运送到玉门关城门口的那十来具活尸,也都是神火教所为。而且听这邹松的言下之意,神火教此番分明就是针对玉门关这十万驻军而来,竟是要让这十万驻军尽数覆灭于此。   那陆将军身为本朝的开国将领之一,自然清楚神火教的来历,听到邹松临死前这句“神火不灭,江山焚裂”,脸上已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当即沉声吩咐下去,叫军士收敛邹松的尸体,又让吕师爷和周师爷安抚在场军士,万万不可将邹松那一番胡言乱语泄露出去。随后他便只请先竞月一人进到军帐之中,严令所有人不得打扰,这才请先竞月入座,沉声说道:“先统办出身亲军都尉府,对这神火教的来历自然一清二楚。对于此番玉门关的劫难,先统办有何高见?”   既然事情牵涉到了神火教,先竞月也知事态的严重,所以陆将军询问时才会用上“劫难”二字。然而对于神火教的底细,先竞月到底年轻,知道的不算太多,只知道这神火教源自西域,乃是西域各国的色目人因为不满前朝的暴虐而创建,后来才渐渐流传到中原,吸纳了不少汉人入教。待到前朝末年民不聊生,神火教便在幕后谋划,扶持汉人反抗前朝,当中最先起事的便是黄河香军的“九龙王”,就连当今皇帝和李九四、张初五等多支义军,当时都尊“九龙王”为帝,组成对抗前朝的义军联盟。而当今皇帝和大将军谢封轩等人,甚至还曾加入过神火教。   到后来香军战败,“九龙王”战死沙场,其子“小龙王”已然不成气候,当今皇帝便掀起义军联盟的内战,相继击败李九死、张初五等义军,终于一统江南。之后谢封轩和毕无宗挥师北上,一举攻破前朝都城,彻底光复中原九州,神火教便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从此再不现身朝野,世人皆说是皇帝兔死狗烹,在暗地里对神火教下了毒手。   其实对于神火教的无端消失,朝廷里其实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便是皇帝和神火教在私下达成了协议,让神火教全身而退,回到了西域各国。所以本朝对于西域的疆土让步极大,只是以嘉峪关为界重修长城,放弃了汉唐时便已控制的凉州之地,包括此处的玉门关在内全部拱手让给西域各国,以此作为神火教势力退回西域的补偿。   至于神火教消失的真相究竟如何,但凡是牵涉到政局和权谋之事,自古以来真相往往扑朔迷离,先竞月也说不清楚。但是无论如何,神火教若是依然留存于世,这些年来便一定是退回了其发源地西域。而如今他们先后出现在岳阳城和玉门关两地,显然已经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其意图更是再明显不过,当然是剑指本朝,意图染指整个江山社稷。   想到这里,先竞月不禁陷入沉思。看昨日那些活尸的特征,只怕与鄱阳湖畔阴间家族里的那“华夏第一僵尸”有关,照此顺藤摸瓜,策划昨日玉门关尸变之人多半便是参与过阴间家族纷争的那个言思道,可是怎么又牵扯出了神火教的势力?要知道就不久前,这言思道还和自己在岳阳城联手对抗神火教的第十一任教主和流金尊者,难道短短的大半年时间,言思道便已和神火教化敌为友,相互勾结在了一起?   那陆将军见先竞月沉吟许久,还以为他心存顾忌,忍不住又说道:“先统办,末将驻守在这玉门关乃是职责所在,意在保家卫国。而亲军都尉府则是皇帝的隐秘组织,其设立的目的便是在暗中监视似末将这般将士是否忠心,说到底也是保家卫国。既然都是保家卫国,逢此劫难,事情又牵扯上了神火教,还望先统办开诚布公,与末将推心置腹,共同化解眼前的危机。”   先竞月不禁一怔,陆将军这话分明是要自己听他的指挥,这倒也无可厚,可是细想他这一番言辞,分明是话里有话,他本就不善言辞,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幸好那陆将军微微一笑,已说道:“在玉门关开杂货铺的那个寡妇,私底下做的却是皮肉生意。此番先统办来我玉门关,先后曾去找过那寡妇好几次,难道仅仅是为了风流快活?”   听到这话,先竞月脸色一变,忍不住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原来自己去找李刘氏早已被陆将军的人看在眼里,难道正因如此,陆将军才对李刘氏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谁知陆将军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当即笑道:“先统办倒也无需自责,那寡妇的身份来历,其实末将从一开始便知道。皇帝的脾气天下谁人不知?末将身为玉门关这十万驻军的统帅,皇帝当然放心不下,必定会派亲军都尉府的人前来监督。既然已经猜到此地有亲军都尉府的人,再看那寡妇平日里的举止,一切自然不言而喻。话说亲军都尉府到底是皇帝的人,末将却只是个三品武官,当让不敢招惹,所以这些年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罢了。”   先竞月心中暗惊,想不到这位陆将军居然也是一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当即说道:“将军莫要怪罪,亲军督尉府只是奉命行事。当此紧要关头,自当听从将军差遣。”陆将军点了点头,又笑道:“先统办言重了,末将并无怪罪之意。陆某人对朝廷一片忠心,素来行得端、坐得正,又怎会介意亲军都尉府的监督?只是那寡妇为了窥探末将隐私,一直想方设法接触军中将领,末将见她好客,便叮嘱军中将士多去光顾她的生意,也算是礼尚往来。如今既然有了先统办这位贵客,末将也好叫其他将士别再打扰,以免坏了先统办的雅兴。”   这话直听得先竞月冷汗直下,朝廷里勾心斗角的事他自然见过不少,朝中大臣为了躲避亲军都尉府的刺探,手段更是花样百出,陆将军此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却苦了那李刘氏,被左卫军的统领高骁安排了这么一个苦差,还被陆将军如此算计,岂不是成了供玉门关众将士消遣的妓女?难怪那李刘氏一心想要调回江南,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境遇。   陆将军这一连串说辞可谓是大获全胜,将眼前这位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制得服服帖帖。眼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他便笑道:“事到如今,先统办不妨将那寡妇请来,大家也算正式认识认识,共同……”谁知他话还没说完,那周师爷突然闯进军帐,张嘴就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陆将军不禁怒道:“我早已传下军令,任何人不得进账打扰,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谁知那周师爷仿佛没听见陆将军这话,兀自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昨日被杀的那十几个伙房厨子,眼下……眼下全部诈尸了!” 第626章 攻心   听到这话,陆将军和先竞月两人都吓得跳了起来。昨日那“阴山堂”的道士胡言乱语,说什么玉门关的这些活尸便是传说中的僵尸,但凡是被僵尸杀死之人,也会被感染成僵尸。陆将军嘴上虽然不肯承认,但为了安全起见,早已将所有的活尸连同被活尸杀死的死者尸体尽数烧毁,就连义庄里原本停放的数十具尸体也一具不留。然而那伙房里遇害的十几名厨子,分明是被神火教混入军中的那个邹松杀害,死因更是被利刃割断脖子,和那些活尸没有任何干系,又怎么可能出现诈尸?   一时间陆将军气得七窍生烟,原本留着这些厨子的尸体,是要作为缉拿凶手的证据,不料尸体却生出了这等变故。想不到自己千般提防,到头来居然百密一疏,忽略了这十几个厨子的尸体。显而易见,那个叫邹松的神火教高手在军中潜伏多时,便是为了配合昨日义庄和城门口两处的活尸在军营中行凶,从而制造眼下的诈尸。只是想不通他究竟对这些厨子做了什么手脚,居然能让他们死后变成活尸。   当下两人也容不得细想,连忙一同出帐。昨日那些活尸的本事所有人有目共睹,此刻更是在军营里诈尸,后果当然不堪设想。而两人眼下所在的陆将军军帐地处官道左边的军营,那十几个厨子的尸体却被停放在官道右边的军营里,安置在他们遇害的伙房附近,虽然诈尸发生在对面军营,但这边军营里的将士听到消息,也早已恐慌起来,闹哄哄地乱作一团。陆将军连忙传下军令,令营中军士各司其职,全力备战,在左面军营外的官道处设防,接应右边军营的将士过来;若遇活尸闯出右边军营,则拼尽全力将其挡在营外。   随后陆将军便召集众将,亲点了一支五百人的精兵,全部穿上冲锋陷阵的重铠,将常用的关刀换做丈许长短的长矛,每人再佩上一柄砍刀。先竞月嫌他们磨叽,当即孤身前去,径直穿过两座军营当中的官道,闯入右边的军营里。沿途只见逃窜的军士成群结队迎面而来,全都逃去左边的军营躲避,越往军营深处行去,迎面逃窜过来的军士便越少,可见营中的军士差不多都已逃离。   要知道陆将军治军颇严,这些驻军平日里也算训练有素,纵然是强敌来犯,也不该如此慌乱。可是经历了昨日之事,此刻又亲眼见到死去的同袍诈尸,变成活尸胡乱杀人,众军士心惊胆颤之下,顷刻间连理智都已丧失,哪里还有什么斗志?   先竞月依稀记得的伙房的位置所在,一路疾行过去,随后便发现好几处营帐上染有血迹,地上时不时出现军士的残尸,显然是刚死不久,正是那些活尸的杀人手段。没过多久,前方便有一名军士狂奔过来,似乎没看到面前的先竞月,径直向他怀中撞来。先竞月见这名军士面色苍白,双颊隐隐泛起一团青绿色,脖子上还有一道凝固的伤口,陡然醒悟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军士,分明正是昨日被那神火教高手邹松杀死的伙房厨子,乃是一具诈尸的活尸。   仓促间先竞月已来不及调动杀气,照头便是一刀劈落,偃月刀从这具活尸的脑门砍入,一直劈到它的胸口。活尸受此重创,仍旧彪悍如故,探出双手便往先竞月身上抓来,先竞月索性弃刀后退,继而深吸一口气,这才将杀气驾驭到极致,继而再次抢上,握住偃月刀的半截刀身发力劈落,顿时将这具活尸从中劈开,分作两片摔落在地。虽然两片活尸还在地上奋力挣扎,却已没有了威胁。   先竞月略一定神,继续往伙房方向而去,行到军营中的空旷之地,却见当中有十多个道士手持各式兵刃,正在和五六具活尸缠斗,却是“阴山堂”的那一干道士。当中一个形貌邋遢的中年道士手持长矛,正伺机往一具活尸的胸口刺去,正是“阴山堂”的掌门幽冥道长。   原来“阴山堂”的一干道士也被囚禁在这右面的军营中,方才这十几个被杀的厨子诈尸,营中军士惊恐间只顾自己逃命,转眼便一哄而散,哪还有人理会他们?而“阴山堂”的众道士大都身负武功,平日里又和尸体打惯了交道,倒不像其他军士一样慌乱,面对活尸来袭,众人也能自保。而那幽冥道长自从被抓以后,一直寻思着戴罪立功,此刻遇到这样的局面,索性便招呼门下众道士合力对付这些活尸。   别看“阴山堂”的赶尸之术只是装神弄鬼,此刻众道士对付场中这五六具活尸,倒是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只见一名道士抛出长绳,将一具活尸的左腿捆住,从而绊住它的行动;另一名道士便将手中的关刀往这具活尸脸上乱砍,以此缠住他的双手;与此同时,那幽冥道长手持长矛在一旁掠阵,一有机会便往活尸的胸口刺去,虽然这些活尸的皮肉坚硬,犹如冰封的冻肉,但幽冥道长每一次刺出手中长矛,都刺在活尸胸口上的同一位置,数矛之后,终于一举刺入活尸的胸膛,正中其心脏所在。   要知道死者的尸体之所以还能动弹,无论是何种诱因,始终要靠心脏将血液运送到全身,否则血液不通,四肢也无法做出相应的动作。“阴山堂”的道士世代赶尸,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虽然玉门关的这些活尸与众不同,甚至是闻所未闻,但也一样要遵循人体基本的构造。所以幽冥道长只管挑活尸的心脏下手,果然,活尸的心脏被长矛刺破后,浑身血液已无法在体内循环,不过片刻工夫,便软塌塌地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眼见“阴山堂”众道士的方法奏效,先竞月连忙仗刀抢入战团,以杀气驾驭手中的偃月刀刺出,招招命中场中活尸的胸膛,将里面的心脏绞得稀烂。双方配合之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将场中的五六具活尸全部击溃,而陆将军率领的五百精兵也恰好赶到。当下众人简单交涉一番,便四下搜寻剩余的活尸,绝不放过任何一具,最后终于将伙房厨子的尸体尽数找到,合计共是一十四人,此番全都变作了活尸。   陆将军不敢耽搁,立刻令军士升起火堆,将这一十四具活尸烧成焦炭。再清点军士们的伤亡,由于诈尸直接发生在军营当中,众军士触不及防,竟有五十七个人命丧于活尸之手,另外还有二三十人受了轻伤。陆将军生怕重蹈覆辙,当机立断,又下令将这五十七个被活尸杀死的军士一并焚毁,而那二三十几个受伤的军士,则被严密看管起来,禁止任何人接触,只让随军郎中日夜观察,小心防备。   待到这一切安排妥当后,陆将军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那“阴山堂”的掌门幽冥道长伺机上前邀功,说道:“想不到玉门关竟然遭逢如此劫难,当真出人意料。唉,为了消弭今日这场劫难,方才还差点赔上了我这条性命。”   陆将军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回想起那神火教高手邹松临死前的一番话语,顿时冷冷一笑,低声说道:“消弭劫难?玉门关的这场劫难,只怕才刚刚开始。” 第627章 糯米   经此一役,对玉门关这十万驻军而言,虽然只是皮毛之伤,但人心已乱。城墙后连绵十几里的军营,仿佛都被恐惧和不安的情绪笼罩其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幸好陆将军治军有方,军营里的日常还能有条不紊的运作,军士们也只敢在私下议论此事。   而对于“阴山堂”的一干道士,陆将军依然心存疑虑,还是尽数扣押在营中,却将掌门幽冥道长单独放了出来,要他传授捅破活尸心脏的办法,从而训练一支专门对付活尸的两千人精兵,以防再有诈尸的怪事发生。那幽冥道长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连夜准备。   先竞月在军营中歇息一宿,既然李刘氏的身份早已被陆将军识破,往后倒也不必隐瞒。待到第二天一早,他便去往街道上的杂货铺,打算带李刘氏前来军帐商议。此时天色才蒙蒙亮,玉门关城墙后的这条街道上却已聚集了不少人,当中有大半是此间做生意的汉人百姓,剩下的则是此地驻军,粗略看来约有两百多号人,正拥挤在一座酒楼前面,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先竞月心中好奇,自从玉门关封闭以来,行人和商队得到消息,短期内都不往这里来了,就连都做生意的色目人百姓也相继离去,这条街道也随之冷清了多日,眼下怎会这般热闹?他走上前去,便听拥挤在酒楼外的人群里有百姓大声说道:“抢什么抢?你们这些当兵的没本事去杀活尸,却来和我们这些百姓争抢什么?”立刻便有军士怒喝道:“要不是爷爷我拼死斩杀活尸,你们能活到现在?要是再敢胡言乱语,爷爷索性全部拿走,一粒不留,就当是充军!”   先竞月不知众人在争抢什么东西,正待找人询问,却见一个穿着胡人男装的女子接连推开数人,奋力往酒楼里挤去,岂不是正是那李刘氏?先竞月连忙上前将她拉了回来,那李刘氏惊怒之下张嘴便要骂人,却发现拉住自己的人是先竞月,顿时笑容满面,说道:“大人……公子,这间‘送客楼’的老板是嘉兴人,最拿手的点心便是粽子。而今老板早已跑了,酒楼里却还存有不少包粽子的糯米,我这便替你去抢上一些!”   原来玉门关接连发生了两次尸变,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谣言,又或者是“阴山堂”道士的胡言乱语被军士们传了出来,说那些活尸便是传说中的僵尸,但凡是被僵尸杀伤的人,不过数日便会感染,最后也要变成僵尸,只有糯米能够解除尸毒,还能提前预防感染。所以一听说这间“送客楼”里还存着几百斤糯米,无论是街上剩下的汉人百姓还是驻守的军士,顷刻间便蜂拥而至,争相抢夺酒楼里的糯米。   弄清事情的原委后,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x t 8 0 8 0 . c o m 先竞月不禁冷笑一声。所谓的僵尸一物,本就是市井乡野里流传出来的鬼故事,至于对付僵尸的什么墨斗、鸡血、糯米等物更是胡编乱造,又岂能当真?而且眼下出现在玉门关的这些活尸分明是神火教的手段,未必便是传说中的僵尸,又怎会惧怕这些东西?   更何况昨日诈尸的那些伙房厨子并非是被活尸杀死,而是死在那个名叫邹松的神火教高手刀下,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感染。先前义庄和城门口两处的活尸,包括昨日右边军营里诈尸的厨子,也曾伤过不少军士百姓,就连那周师爷也被活尸伤了一条腿,至今却并未出现什么感染,可见所谓的“感染尸毒”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只可惜活尸给玉门关所带来的恐惧,已然浸透到每个人心中,这些百姓和军士一听说糯米可以解尸毒,生怕被别人抢完,哪里还能分辨谣言的真假?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逢此局面,也不知应当如何向众人解释,只好向李刘氏粗略解说一番,要她出面劝阻大家的争抢。   李刘氏对先竞月倒是深信不疑,听得连连点头,当下便要劝阻众人。却听酒楼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叫道:“糯米没了,大家都别抢了!”随后便有十几个军士从酒楼里挤出,每人肩上都背着一个大口袋,显然是将酒楼里的糯米瓜分完了。在场的百姓们哪里肯依?急忙将这些军士拦住,要他们将糯米分给大家,随后便有百姓按捺不住,上前拳打脚踢,军士们也不甘示弱,相继拔出腰刀,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先竞月连忙上前将那些亮刀的军士推开,李刘氏更是高声说道:“大家听说我,那些伤人活尸不是僵尸,更加不会感染!所以糯米根本就没用,大家不要抢了!”众人哪里听得进去?见这李刘氏站了出来,当即便有人“呸”了一声,骂道:“你这个人尽可夫的婊子,玉门关几时轮得到你出来说话?你叫我们别抢,只怕却是想独吞,我们可没这么傻!”那李刘氏怒极反笑,立刻反击道:“老娘是婊子不假,但接客也要看人,像你孙老鳖这等脓包,还没资格上我的床!你就算是跪在地上舔我的脚,老娘还嫌你嘴臭!”   眼见局面越来越乱,先竞月本不愿对这些百姓和军士出手,不得已也只好调动杀念,将浑身杀气释放出来,在场众人顿觉莫名惊骇,这才有所收敛。幸好那周师爷早就听说这里的争端,此时已带着一支两百人的军队赶来,这才控制住了局面。   随后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周师爷又搬出军法,让那十几个军士将口袋里的糯米交出,略一清点,却只有七八十斤,显是被先来的人抢去了大半。这周师爷是个明白人,心知“糯米能解尸毒”只是谣言,对于玉门关眼下的局势毫无作用,为了安抚在场众人,他便做主将这七八十斤糯米平分给大家,让每个人都能分到几两。   这场闹剧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中午,这才将七八十斤糯米分完。李刘氏也分到了一份,眼见已过了午时,便请先竞月去她的杂货铺吃饭。先竞月昨日从陆将军那里听说她的遭遇后,心中难免有些同情,当即说道:“你的身份我已和陆元破说过,往后也无须遮掩。至于你在玉门关的任务,往后也不必理会。待到此间事了,你随我一同回江南,我让高骁给你调职。”   听到这话,李刘氏默然半响,双眼里已有亮光闪烁,连忙转身抹了抹眼睛,换作一副笑脸问道:“大人的意思是说,从此刻开始,我便可以跟在你的身边?那我这就回去收拾!”先竞月连忙摇头,说道:“眼下我在军中借宿,你一个女子,出入军营多有不便,还是留在你的杂货铺里。”   李刘氏连连点头,说道:“卑职全听大人吩咐,但民以食为天,这午饭终归是要吃的。大人若不嫌弃,便去卑职那里吃顿便饭,正好拿糯米包两个粽子。”说着,她便拉起先竞月的衣袖,拖着他往杂货铺方向而去。先竞月因为这糯米一事,整个上午可谓是焦头烂额,此刻听她再次提起糯米,忽然心念一动,有些后知后觉。   那李刘氏见先竞月并未挣脱,顿时眉飞色舞,恨不得立刻将他拖回自己的杂货铺里。先竞月被她拖拽着懵懵懂懂走出几步,忽然惊醒道:“不对,这糯米只怕有问题!” 第628章 扣粮   话一出口,先竞月已将玉门关发生的所有的事尽数串联起来,顿时毛骨悚然。一时间,他眼前居然浮现出昨天在右边军营里的那一幕,那“阴山堂”的幽冥道长用手中长矛一记接一记不停刺向活尸的胸口。因为活尸的要害便是心脏,所以要直攻其心;而对方针对玉门关引发这一连串变故,岂不也是要攻这十万驻军之心?   要知道玉门关的这支驻军即便没有十万,少说也有个五六万,莫说是一二十具活尸,就算是十万具活尸来攻,凭借玉门关城墙的地利以及各类军备,再加上坐镇的陆将军,众军士也足以抵御这些蠢物。所以幕后策划整件事的神火教又或者是那言思道,若是想凭借这些怪力乱神的活尸攻陷此地,无疑是在痴人说梦。   所以从最开始的义庄诈尸,到城门口马车运送过来的活尸,然后是伙房的厨子被杀,再到昨天厨子们的尸体诈尸,这一连串的变故分明环环相扣,就好比是幽冥道长不停刺向活尸胸口的长矛。虽然看起来并未动摇到驻军的根基,但真正意图却是要“攻心”,通过一件一件事情的积累,最终发出致命一击。   就好比今日争抢糯米之事,说到底便是因为百姓和军士都已陷入活尸带来的恐惧之中。如果“糯米能解尸毒”的谣言以及这间“送客楼”里存有糯米的消息,根本就是对方刻意散布出来,这些糯米其实早已被人动过手脚,那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先竞月急忙抢过李刘氏手中的那袋糯米,仔细查看起来。只见袋中的糯米已隐隐有些发黄,再放到鼻前一嗅,非但没有糯米的清香,反倒有一丝淡淡的腥臭味。先竞月一时也无法判断这些糯米是否有问题,当即拉起李刘氏,说道:“跟我走!”   李刘氏被先竞月拽着,一路冲进官道左边的军营,众军士大都识得先竞月,倒也不敢阻拦,但看到李刘氏和他同行,脸上都忍不住露出嘲弄之色。两人一路来到陆将军所在的军帐大营前,却被帐外的军士拦住,说陆将军正在和众将商议军机大事,不许任何人入内。先竞月哪里理会?当撞开军士径直冲进营帐,只见帐中两旁坐着二十多个将领,个个面带怒色,当中的陆将军更是阴沉着一张脸,神色极为难看。   见到帐中这一幕,先竞月不由地一愣,难道是又出了什么变故?那陆将军见两人闯进帐中,顿时展颜一笑,说道:“原来是亲军都尉府的两位大人大驾光临,倒是末将有失远迎。”话音落处,军帐里的众将顿时沸腾开来,先竞月是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众人自然早已知晓,但这杂货铺的李刘氏如何也成了亲军都尉府的“大人”?陆将军已淡淡地说道:“想必大家还不知道,这位李刘氏便是亲军都尉府安排在玉门关的管事之人。”   这话一出,众将更是脸色大变。要知道自汉朝以来,军中便有随军女子一职,白天做些杂役,晚上则伺候众军士就寝,以此鼓舞三军士气。不料本朝建立之后,却坚决奉行“军中无女”,取消了随军女子一职,军士若要解此饥渴,便只能寄希望于有犯事官员的家眷发配充军,却也是僧多粥少,哪里满足得了所有人?所以玉门关有了这么一个李刘氏,对军中将领而言无疑是喜从天降,眼下在场的将领倒有大半光顾过李刘氏的生意,谁知陆将军竟然说她是朝廷亲军督尉府的人,这叫众将如何不惊?   那李刘氏却是毫不回避,笑盈盈地向众人道了个万福,说道:“能够结识诸位将军,也是妾身的福分,只是事情既已过去,那便一笔勾销了。从今以后,妾身只在统办大人麾下听命,不能再招待诸位将军,还请见谅。”说罢,她便有意无意地往先竞月身上贴近。一时间,帐中诸将的脸色可谓是五花八门,惊讶、愤怒、嫉妒、懊恼一应俱全,当真精彩得紧。那天被先竞月撞破好事的将领此时也在帐中,更是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罢了罢了,想不到居然和亲军都尉府的先统办认了个连襟兄弟,倒是有趣!”   先竞月脸色大变,想要开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幸好那陆将军之所以一上来便喝破李刘氏的身份,便是为了要缓解帐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眼见此举奏效,他当即向先竞月说道:“玉门关眼下的局势,还要依仗亲军都尉府相助,所以有些事也不必隐瞒两位。实不相瞒,今日在座众将把末将请来,便是要末将下令,就此退军。”   先竞月双眉一扬,这玉门关乃是西北三道防线之首,如何能随意退军?他惊骇之际,糯米的事反倒来不及说了。原来驻守在玉门关的十万驻军乃是由兰州城供给,每季都会送来一批粮饷,到如今已临近中秋,但秋季这一批粮饷却迟迟没能送到,陆将军发信鸽催促数次,兰州城却说军饷早已送出,想必已经在运来的路上,让陆将军只管耐心等待便是。   谁知直到今天清晨,前两天陆将军派去嘉峪关示警的军士却折返回来,说自己抵达嘉峪关后,却被守关的军士拦在关外,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入关。那名军士在嘉峪关城墙下死皮赖脸地打听了许久,才知道是玉门关出现活尸的事早已传遍了整个西北,兰州城里更是流传得沸沸扬扬,说玉门关出现了大批僵尸攻城,活人一旦被僵尸所伤,也会感染成僵尸,而眼下的玉门关已有半数军士被感染,皆尽变作僵尸,只怕用不了多久,玉门关的十万驻军便会彻底覆灭。   由于死而复生的恒王在江浙起事,驻守兰州卫的泰王早已回师中原,所以嘉峪关的守将龚百胜在听到这一传闻后,担心玉门关的僵尸会向嘉峪关蔓延过来,便传下军令将整个嘉峪关封禁,遵循“只出不进”的宗旨。而本该运往玉门关的这批军饷,自然也被扣在了嘉峪关内。对于这一谣言,任凭陆将军派出的军士如何解释,嘉峪关的守城军士只是不信,更放话说嘉峪关的驻军不敢私自出关,玉门关的驻军若是还要这批军粮,便只能自己派人来取。   然而玉门关最早出现活尸,也是在前天午时的义庄当中,短短的两日之内,这件事又怎会被添油加醋地传遍整个西北?显而易见,定是幕后策划的神火教或者那个言思道早就散播出了流言,似这等鬼神之事,恰恰又好满足了世人的猎奇之心,相互间一旦流传得多了,渐渐地也便相信了。待到陆将军和李刘氏二人的奏报同时送到兰州城,便等同于坐实了这一谣言,谁还会深究出现在玉门关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僵尸?对于僵尸感染活人一说更是深信不疑。   听到这一消息,先竞月也察觉到事态的严重,看来对方果然是要攻心,而且不止是攻玉门关驻军之心,更是要攻世人之心。若是秋季的粮饷一直无法运送过来,玉门关这十万驻军便不再是保家卫国的利器,而是十万张等着吃饭的嘴。 第629章 内讧   当下先竞月不禁问道:“军中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陆将军淡淡地一笑,说道:“倒不是太急,昨日右边军营里的伙房厨子被杀,我们担心凶手对那批食材动了手脚,便严令军士不可食用。若是算上这批食材,再加上去荒漠里打些猎物,足以支撑到入冬。若是不动这批食材,其实也还能维持一个月左右。”   话音落处,帐中一个将领已冷冷说道:“趁着眼下还有粮草,若不就此退回嘉峪关,待到一个月后,就算想走也已晚了。”另一个将领也附和说道:“龚百胜那厮好大喜功,与将军素来不和,此番他的嘉峪关扣住我军粮饷,分明是在公报私仇!”   陆将军也不理会众将的说辞,只是望向身旁的吕师爷。那吕师爷沉吟半响,缓缓说道:“将军心中的担忧,小人也略知一二,其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而今泰王已经回师中原,兰州卫的陈扬也领军随行,所以眼下这西北之地,便要数将军和龚百胜的军职最高。正所谓将在外军令尚且有所不受,何况眼下敌暗我明,玉门关又弄成这般局面,已然人心涣散,若是暂且撤回嘉峪关休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且将军和龚百胜本是同级,就算因此起了什么争执,也只是将领之间的意见不合,谈不上是犯上作乱。”   陆将军微微一怔,原本指望这吕师爷替自己说话,想不到他却站到了其他将领那一边,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再看帐中众将,听到这话更是彻底兴奋起来,当即便有一名将领站起身来,大步往帐往走去。旁边的人连忙将他拉住,喝问道:“陆将军还未发令,你这是要去做什么?”那将领双眼一瞪,厉声喝道:“攻破嘉峪关,活捉龚百胜!我当然是要去点兵!”   见到这一幕,军帐当中的陆将军再也按捺不住,猛然大喝道:“放肆!”众将到底还是对这位玉门关的统帅心存敬畏,见他动了真怒,一时都不敢言语。陆将军缓缓平复下心中怒火,这才沉声说道:“你们一个个在这里起什么哄?你们是朝廷的将士还是山上的土匪?依我看来,就算是山里的土匪也比你们有脑子!我且问你们,对方搞出这几具活尸的目的是什么?用屁股想想也该知道,就是想让我们撤出玉门关。你们倒好,眼下连敌人的影子都还没见到,便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前怕狼后怕虎,叫嚷着要撤回嘉峪关,从而将玉门关拱手相让,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把对方当成你们的亲爹亲娘孝敬?”   陆将军一边说着,一边已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径直来到那名叫嚷着要去点兵的将领面前,抬脚便将他踹倒在地,又骂道:“也不动脑子想想,对方既然要来对付我们,为何不敢明刀明枪来战,而要搞出几具活尸?说到底还不是怕了我们,不敢和我们正面对抗,似这等宵小之辈,你们却反倒害怕了?哼,一说起打自己人,一个个倒是摩拳擦掌、兴高采烈,什么攻破嘉峪关,什么活捉龚百胜,真有这个本事,便用的敌人身上,将这玉门关给我守好了!敌人若敢来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亏你们跟了我陆元破这许多年,难道连这点粗浅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众将听到这里,都不禁垂下了脑袋,那吕师爷暗叹一声,在一旁劝道:“大家今日之所以提议撤回玉门关,其实也是在替将军抱不平。而且玉门关眼下的形势也的确不容乐观……”   陆将军不等他将话说完,已然厉声喝道:“不容乐观?难道你们以为行军打仗是游山玩水,是赏心悦目?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养你们这些军士是做什么的?这些年来吃空饷、诈商队、坑百姓、玩女人,一个个倒乐观得紧,到如今要用你们了,便想抽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再说那龚百胜,此番他趁火打劫,对我们暗下黑手,到底只是私仇,事后我自会找他讨个公道。但外敌来犯我玉门关,却是国仇,二者孰轻孰重?”说着,他便向那吕师爷吩咐道:“传我军令,即刻起谁敢再说退兵之事,立斩不赦,以儆效尤!”   听到这话,众将士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先竞月更是心生敬佩,难怪泰王会安排陆元破镇守玉门关这西北第一道防线,果然是一条好汉。当下陆将军便指派两名沉稳的将领,叫他们各自领一百军士前去嘉峪关,将龚百胜扣押的秋季粮饷运送过来,又叮嘱他们不可生事。随后又向李刘氏说道:“夫人是亲军都尉府在此的负责人,这玉门关的实情究竟如何,还得有劳夫人执笔,通过亲军都尉府上报皇帝,以免朝廷被流言蒙蔽。”李刘氏也连忙答应下来。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众将也只得怏怏离去,先竞月方才见军帐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哪里还敢提糯米之事?此刻等众将尽数离开,只剩陆将军和吕师爷二人在场,这才将自己关于糯米一事的推测告知陆将军。陆将军顿时脸色大变,也是和先竞月一样的担心,脱口说道:“你如何不早告诉我?眼下恐怕已经晚了!”他见先竞月拿出李刘氏分到的那袋糯米,连忙传随军郎中来看。   然而几名随军郎中验过这袋糯米之后,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当中一名随军郎中摇头晃脑地说道:“话说这糯米一物体内本就多水,收割后若逢阴雨天气未能及时干燥,米粒便会逐渐发黄,正是眼下这袋糯米的形貌。虽然发黄的糯米口感和味道都会差上许多,但食用倒是无妨。”另一名随军郎中则摇头说道:“不然,糯米若是发黄,便极易染上毒性。这些糯米不仅发黄,而且还有一丝淡淡的腥臭味,虽不知缘由如何,最好还是不要食用。”   耳听这些随军郎中争来争去,到最后也拿不出一个定论来,陆将军沉思半响,当即让军士传令下去,就说“送客楼”里的这批糯米有毒,叫今日分到糯米的百姓和军士不可食用。那吕师爷连忙劝阻,说道:“此举万万不可!先统办说得不错,对方这一串的举动便是要乱我军心。倘若我们的猜测有误,这些糯米并无问题,那么食用了糯米的百姓和军士听到这个消息,只怕立刻便会引起恐慌,甚至激起哗变!”   先竞月也是这般心思,生怕自己的担忧是无事生非,所以才要来向陆将军禀告。陆将军却摇头说道:“对方的手段大家都见识过了,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怎样,还是性命要紧。”那吕师爷气得直跺脚,说道:“就算这些糯米有毒,充其量不过两百来斤,顶天了也就毒死一千人。若是将这个消息传出,一旦激起哗变,祸害的却是整个驻军!”   听到这话,陆将军一时也无言以对,又想了好久,终于沉声说道:“军心要是乱了,我陆某人尚且可以安抚;人要是死了,你吕师爷能将他们救活?” 第630章 感染   陆将军一意孤行,整个玉门关顿时陷入“毒糯米”的恐慌之中。经由周师爷分发的糯米还勉强有迹可循,但先前被百姓和军士抢去的大半根本无法追查。对此周师爷懊恼不已,没日没夜地追查,终于盘查出两百多个食用过糯米的人,当中除了十几个百姓,几乎全是营中军士。而吕师爷这边负责收缴“送客楼”的那批糯米,到最后却只追回十几斤,也不知还有多少人食用过。   对于盘查出来的这两百多号人,陆将军不敢怠慢,将他们全部留在军营里观察,经过随军郎中的问诊,却并无中毒的迹象,众人才暂时松下一口大气。陆将军还是放心不下,又让他们在营中多留些时日,谁知没过几日,当中便有人闷声咳嗽,卡出黄痰,随军郎中开始还以为是染了什么风寒,随手煎了几副药。待到又过了两天,被留在军营里的这两百多人几乎全部咳嗽起来,而且都是胸口发闷、痰涌咽喉,皆是一模一样的症状。   显而易见,先竞月和陆将军的担忧丝毫没错,“送客楼”的这批糯米果然有问题。随军郎中再不敢大意,连忙仔细问诊,最后得出同一个结论:这两百多人的症状,并非是中了毒,而是染上了病,乃是感染了瘟疫。当中一名随军郎中更是事后诸葛亮,这才惊醒过来,说话:“我明白了,这些糯米的颜色发黄,而且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腥臭味,分明是用瘟疫病人的血浸泡过的!”   听到随军郎中这话,陆将军和先竞月等人个个面如死灰。若说糯米里是被人下了剧毒,哪怕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后果都还能够控制,但糯米里居然带有瘟疫,那后果便无法预估了。要知道这瘟疫一物,虽然只是突发的病症,一时间也未必会死人,但最可怕的便是“感染”二字。只要有一人患病,稍有不慎便会感染旁人,继而一传十、十传百,让身旁所有的人尽数患病,其感染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猝不及防。所以但凡瘟疫所到之处,往往是一村一镇地死人,到最后鸡犬不留,彻底沦为鬼村鬼镇。   想不到躲在幕后的神火教又或者是那个言思道,前些日子搞出的活尸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真正的杀招却是“送客楼”的这批糯米,竟然用上了散播瘟疫这等惨绝人寰的手段,其用心之歹毒,简直令人发指。   幸好陆将军当时坚持要处理糯米一事,立刻将食用过糯米的人聚集到了一起,否则这几天下来,整个玉门关的百姓和军士只怕都已被瘟疫感染。虽然暂时控制住了疫情,整个玉门关连续遭受波折,早已是人心惶惶,陆将军急忙将军中的三十几个随军郎中尽数召集起来,叫他们尽快想出治疗的瘟疫对策。   一干随军郎中当即各抒己见,有人说瘟疫又被称为“鬼疫”,乃是源于尸鬼之气,此番感染的瘟疫多半来自玉门关之前出现的活尸,所以要用那些活尸作为药引。又有人引经据典,说依据《素问》记载,瘟疫源自五行之气,分为金疫、木疫、水疫、火疫和土疫,所以又被称为“五疫”,眼下正值秋季,玉门关犯的多半是金疫,需以克金之火气对症。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辩,随军郎中们到底还是达成了一致,说这些瘟疫患者的症状是咳嗽多痰,自然是肺上的疾病,应当用治疗肺病的药方尝试。   要知道瘟疫的可怕在于“突发”和“感染”,倒算不上是不治之绝症。正所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眼下有这三十多个随军郎中一同出手,顷刻间便拟出十几张药方,打算以此作为试验,依次煎药给瘟疫患者服用,从而试出对症的药方。不料这一试药,才发现军中库存的药材不知何时遗失了一大批,尤其是治疗肺病的“白绒草”、“挂金灯”“朝天子”和“草石蚕”这几味药,居然一两不剩。   如此看来,对方显然早有预谋,一早便已将军中库存这几味药材偷走,而且多半便是杀害伙房厨子的那个神火教高手邹松所为。然而对方此举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坐实了随军郎中们的推测,可见要想治愈这场瘟疫,便得从这几位药材入手。幸好玉门关的街道上还开有两间药铺,陆将军便派人去百姓手里采购,勉强将这几味药材收集了十来斤,随军郎中也抓紧时间试药。   谁知祸不单行,又过了两天,忽然有十几个衣衫不整的军士从东面官道而来,却是陆将军之前派去嘉峪关运回军饷的队伍。询问之下,原来他们去往嘉峪关讨要秋季的这批粮饷,龚百胜虽然不肯放他们入关,倒是用吊篮从城墙放下一批粮食,虽然比起这批粮饷的总数至少克扣了一大半,但运粮的将领牢记陆将军吩咐,也不敢和龚百胜起争执,只得先将这批粮食运送回来。哪知在回来的路上,忽然杀出数百骑贼匪,运粮的军士总共才两百来人,立刻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当场死伤大半,两名将领更是毙命于贼匪刀下,只有十几名军士幸存下来,而那批粮食自然也被贼匪抢走。   要说这西北荒漠里的贼匪,基本便是“风沙骑”、“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三支人马,但平日里都只在别失八里城一带活动,根本不敢前来玉门关附近生事,眼下又怎会出现在玉门关和嘉峪关之间,而且还盯着这批粮草抢夺?陆将军和先竞月略一推测,便断定这必定又是神火教的手段,对方这一连串的毒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定是提前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一早便收买了荒漠里的贼匪,让他们化整为零混入玉门关,又或者是翻越北面的群山过关,目的便是为了此时断去玉门关的补给。   如此一来,玉门关不但瘟疫横行,而且又缺粮缺药,至于陆将军飞鸽传书给兰州城的奏报,以及李刘氏的给亲军都尉府发出的信鸽,也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回应。显而易见,玉门关的这支驻军竟已被朝廷舍弃,彻底沦为了一枚弃子。军中众将又忍不住提议,要全军撤回嘉峪关,若是龚百胜不开城门,便径直攻破嘉峪关。陆将军却极是顽固,说什么也不肯弃守玉门关,费劲唇舌才将众将镇住,勉强稳定住军心。   由于嘉峪关的龚百胜已经给过一批粮食,若是再去讨要,以他和陆将军之间的私怨,多半也未必肯再给。何况通往嘉峪关的官道上眼下又有贼匪埋伏,若是派重军前往嘉峪关讨粮,又担心会引起龚百胜的猜忌,更加不会给粮。眼看粮草便要耗尽,陆将军只得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带头去吃右边军营伙房外的那批食材,结果到底还是赌赢了,这批食材倒是并无异常。   有了这批食材,玉门关的驻军少说还能坚持一个多月,陆将军又趁着秋末派军士去荒漠里多打些猎物囤积,以待即将到来的冬季。同时又派出两支千人队伍,去往东面的官道剿灭那批劫粮的贼匪。   而随军郎中这边日夜治疗瘟疫,试药也颇有成效,尤其是“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药材极是对症,服药的瘟疫患者虽然并未痊愈,症状倒也缓解了不少。只可惜从百姓手里买来的这两位药材数量有限,几乎可以说是杯水车薪,只怕还没试验出对症的药方,这两味药便会率先耗尽。所以到头来还是得向嘉峪关讨药,又或者是出关向西域诸国的商队购买。   眼见玉门关的形势稍有转机,陆将军紧绷的神经才敢略微放松,不料军士忽然传来消息,说街道上和左右两营里又有十来个人染上了瘟疫,也是相同的症状,个个闷声咳嗽,卡出黄痰。听到这个消息,陆将军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差点当场瘫倒在地。 第631章 撤离   原来那批糯米中携带的瘟疫倒不算太凶猛的疾病,短时间内还不会要人性命,而且潜伏的时间较长。由于先前那两百多个食用过糯米的人聚在一起,相互间又再次感染一番,这才迅速爆发了出来。而当时食用过那批糯米的人又何止这两百多号,好些食用过糯米的人不敢声张,只是装作没事的人,于是终于在此刻相继发作,一同感染上了瘟疫。   纵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陆将军,此刻也不禁手足冰冷,只恨这些日子里的麻烦事太多,倒是将这一点给忽略了。要知道既然还有这批瘟疫患者的存在,那岂不是意味着整个玉门关都有可能被感染上瘟疫?   接下来的这一个月里,陆将军整个人似乎憔悴了十多岁。感染瘟疫的人数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上千人,虽然一旦发现有百姓或者军士出现咳嗽的症状,便立刻将其送到军营里隔离,但瘟疫的病原早已传播出去,也不知还在多少人身上潜伏着。而最开始染病的两百多号人里,已有好几个人重病难治,终于一命呜呼。又因为“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药材的缺失,随军郎中们也无法继续试药,只得依据行医经验,利用军中现有的药材给瘟疫病人煎服,努力缓解他们的病症。   至于陆将军派出去剿匪的那两千大军,在玉门关和嘉峪关之间来回搜寻了好几趟,却几乎没见到贼匪的踪影,偶尔遇上几个零散的贼匪,也追不上他们乘骑的快马。事后众将回营合计,想必是这玉门关里安插了那些贼匪的内线,所以贼匪才能提前得知剿匪大军的行踪,和大军在荒漠里玩起了捉迷藏。   对此先竞月和李刘氏二人便发挥亲军都尉府的本事,在玉门关的百姓和军士中明察暗访,相继揪出几个有嫌疑之人,经过审问才知道,这批贼匪是由“脏胡子”和“库里魔刀”两队人马组成,乃是有人花重金请他们前来,专门打劫玉门关和嘉峪关两地之间的一切补给。随后陆将军再派大军剿匪,短期内却还是没有成效,始终没能找到这些贼匪的踪迹。   而朝廷方面依然音讯全无,不仅没有一个人、一文钱、一粒米的补给,甚至没有向玉门关传递任何指令,众人心中明白,朝廷到底还是相信了对方故意放出的谣言。要知道西北各地早就起了谣言,说有大批僵尸前来攻打玉门关城门,活人一旦被僵尸杀伤,也会被感染成僵尸,整个玉门关也早已沦陷。原本似这等鬼话,莫说是朝廷,就算是乡野间的百姓也不会相信,可是随后便有活尸出现在了玉门关,虽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僵尸,也并不会感染活人,但陆将军和李刘氏如实禀告上去,反倒令朝廷不得不相信这个谣言。   倘若玉门关当真已被僵尸攻陷,而且还会将活人感染成僵尸,对朝廷而言,最安全的做法便是不理不问,彻底放弃玉门这支十万人的军队,同时再封闭长城的嘉峪关,不让任何人入关。此后陆将军和李刘氏虽然又向兰州城奏报多次,竭力解释玉门关的实情,恳请朝廷补给粮草和药材,仍然没得到丝毫回应。想来是朝廷先入为主,听说玉门关发生瘟疫,还以为是僵尸伤人引发的感染,陆将军和李刘氏二人为了活命,这才撒谎说是瘟疫,想要借此掩盖僵尸来袭的事实,从而索要补给又或者是想要退回嘉峪关内。只怕甚至还怀疑陆将军和李刘氏二人早已变成了僵尸,发出的奏报乃是由敌人假冒。   所以眼下的玉门关可谓是进退两难,完全陷入了绝境,对陆将军和众将士而言,若不撤回嘉峪关,似乎便只有等死这一条路。军中将士深知陆将军不肯退兵,誓要与玉门关共存亡,也不敢再劝他撤军,当中心灰意冷之人便在暗中逃跑,有的逃往玉门关外,有的逃往嘉峪关方向,更多的则是逃入北面的群山之中,不过一个多月,军中逃跑的军士便已有上千人之多。   先竞月空有一身绝世武艺,逢此困局,也是无能为力,憋在胸中的怒火不知该往哪里发泄。幸好那李刘氏认定了这位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大人,无论先竞月怎样抵触,也一样厚着脸皮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到后来先竞月也渐渐地习惯,对这李刘氏也没先前那么排斥,而李刘氏也守住自己的本分,非但再不和军中将士来往,对先竞月也是规规矩矩,不敢再来引诱于他。   待到天气渐渐转冷,却是到了玉门关的冬季,被瘟疫感染的病人也增加到了两千多号,算来已有上百人因瘟疫而死。随军郎中们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是一筹莫展。这一日冬日当空、北风苍劲,那吕师爷忽然来访,说是陆将军请先竞月和李刘氏二人前去军帐,有要事要和两人商议。   两人来到军帐里见过陆将军,才知道徘徊在玉门关和嘉峪关之间的贼匪依然没能剿灭。而陆将军深知驻守在嘉峪关的龚百胜为人,又不敢派大军前去嘉峪关讨粮讨药,若是让龚百胜起了疑心,认定玉门关的驻军有退回嘉峪关的意图,那便更不会出手相助。但似这般苦耗下去,要是再无粮草补给,只怕再过些日子驻军便只能以喂马的草料充饥,甚至杀马为食。先竞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将军是要我跑一趟嘉峪关?”   陆将军点头说道:“正是!先统办武功盖世,路上即便遇到贼匪,想必也能自保。那龚百胜虽然与我不和,到底只是个三品武将,多少会给皇帝的亲军都尉府几分面子,也好替自己留个人情。至于讨要粮食和药材的事,先统办倒也不必操心,我让那周师爷带两百军士随你同行,这个落地秀才的口才倒是不差,届时由他出面周旋即可。”   先竞月当即答应下来,陆将军又对李刘氏说道:“有先统办出马,此行本已万无一失,但末将还是希望夫人能够同往,却是末将存了些私心,想要因为借此机会将那些剩下的汉人百姓尽数撤离。”   原来玉门关眼下的局势,陆将军心中再是清楚不过,深知是个凶多吉少的结局。自己和众将士尽忠报国倒也罢了,却不能将此间做买卖的那些汉人百姓牵连其中,所以想借机撤离百姓,将他们护送回嘉峪关,寻求龚百胜的庇佑。而李刘氏在此地经营多年,和街道上的百姓极为熟识,此番由她同行照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李刘氏见先竞月点头,当下也答应下来。陆将军便将周师爷唤来,叮嘱他此番前去嘉峪关求助,切不可惹恼了龚百胜。待到事情安排妥当,陆将军将先竞月和李刘氏一路送出军帐,先竞月见他面色憔悴,眼中竟是血丝,当即说道:“再见。”   陆将军微微一怔,苦笑道:“但愿。”说罢,他不禁长叹一声,摇头说道:“活尸并不可怕,瘟疫也算不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人心啊!” 第632章 夜袭   第二天清晨,先竞月便和周师爷带领的两百军士从玉门关出发,往东面嘉峪关方向而行。经过李刘氏的逐一劝说,街道上剩下的汉人百姓也尽数收拾好家当,随众军士一同撤离。由于糯米引发的这场瘟疫感染极广,如今未染病的百姓便只剩下五六十人,虽然大都舍不得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这条街道,到底还是性命要紧,只得一步三回首,依依不舍地望着这座矗立在荒漠之中的雄关。   众人此番出行,整支队伍由周师爷和一名姓王的参将带着一百军士在前面领头,中间是李刘氏和街道上的汉人百姓,先竞月和剩下的一百军士则留在最后压阵。眼见队伍当中的这五六十个百姓或挑担、或推车,恨不得将所有家当尽数带上,以致行进速度极是缓慢,照这般来看,要想走完到嘉峪关的这八百多里官道,恐怕得要四五天的时间才行。   然而活动在玉门关到嘉峪关之间那股贼匪,至今依然未能剿灭,陆将军放心不下,在众人出发前又吩咐那两千人的剿匪军队再次出征,率先去荒漠中搜寻贼匪的踪迹,等于是替众人开路。如此一来,这支由军士和百姓组成的队伍虽然行速缓慢,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经过两天的昼行夜宿,已走完近一半的路程。直到第三天晚上,众人在官道旁埋锅造饭、露宿歇息,却遇到了一点意外。   话说众人在官道旁和衣入睡,只留下二十来个军士守夜,待到三更前后,负责守夜的军士忽然将所有人唤醒,说是方才伏地听声,察觉到北边有十八骑快马在荒漠中奔行,听动静正是往众人这边而来。那领兵的王参将不敢大意,连忙令两百军士列阵以待,将队伍里的百姓护在后面。先竞月也让李刘氏去照看百姓,自己则解下背后的偃月刀,和众军士站到了一起。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见北边的夜色中依稀亮起几盏马灯,随即便有马蹄声响起,十多个骑士正飞速往这边而来。待到对方来得近了,离军士们的防线不过两百多步距离,那王参将便大声喝问道:“玉门关驻军在此,来者何人?速速止步,否贼休怪我军箭下无情!”   不料黑暗中的马队听到这话,非但丝毫不停,反而奔行得更快。当中更有人用蹩脚的汉话回答说道:“好大的笑话!一群逃难百姓,竟然还敢假装是玉门关驻军,休想唬弄你‘脏胡子’爷爷!”先竞月和众军士不由地一惊,想不到终究还是撞见了盘桓在玉门关和嘉峪关之间的这批贼匪。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先竞月和李刘氏彻查贼匪安插在玉门关的眼线,早已弄清这批贼匪的来历,乃是横行荒漠的“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人马,此番被人花重金请来,专门打劫玉门关和嘉峪关两地之间的补给。夜色里这十几个骑士自称“脏胡子”,自然便是这批贼匪的队伍。由此可见,陆将军先一步派出的那两千剿匪大军多半再次无功,还是没能清除掉这批贼匪。   眼见对方的马来得极快,转眼已到了百步之内,王参将当即下令众军放箭。一时间但听弓弦声响,箭雨划破夜空,对方顿时便有五六人滚落下马。剩下的十来个骑士急忙勒住奔马,方才喊话那人更是高声问道:“你们当真是玉门关驻军?”   王参将冷冷喝道:“滚!”对面的贼匪倒也识趣,再不多说一句,驮起地上同伴的尸体纵马离去,顷刻间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要知道队伍里的这两百名军士乃是要去嘉峪关借粮求药,再一路运送回玉门关,加上队伍里又有百姓同行,所以全都是步兵,整支队伍里加起来也才十来匹军马,在这荒漠的深夜当中,根本追赶不上贼匪的快马,更不知对方是否还设有其它埋伏。所以眼见贼匪知难而退,众军士也随之松了口大气,哪里还敢穷追不舍。   先竞月也一直没有出手,一来他内力尽失,就算短暂施展出轻功,长途跋涉也未必能追赶上对方的快马;二来今夜这十几骑贼匪的来意,其实便是绿林里常见的“踩盘子”,先派出小队人马摸清敌情。既然这十几骑贼匪已经知道己方是玉门关驻军,放他们回去通禀,也好叫贼匪主力打消来犯的念头。   当下众人略一合计,既然已经出现了贼匪的踪迹,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是得尽快赶路,于是连夜召集军士和百姓继续往嘉峪关前行。路上周师爷落到队伍后面,和先竞月商量贼匪之事,先竞月便问道:“能否通知那两千剿匪军队,要他们一路护送?”周师爷回答道:“先统办不必担心,方才我已派出军士,通知剿匪军队的赵徐二位将军领兵前来护送。但是陆将军曾对他们下了严令,叫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踏入嘉峪关百里之内,以免龚百胜起疑。所以此去嘉峪关的最后一段路程,若是有贼匪设伏其间,恐怕便只能打一场硬仗了。”   先竞月沉默不语,此行就算只是他孤身一人,几百个贼匪也还不至于放在眼里,更何况还有周师爷的两百军士。可队伍分明还有五六十个弱不禁风的百姓,若是贼匪大队来袭,少不得伤亡惨重。他又忍不住问道:“可否提前通知龚百胜,叫嘉峪关的军士出来迎接?”   话一出口,他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一念头。自从玉门关生出变故以来,嘉峪关龚百胜的这一连串举止,分明是要公报私仇,置陆将军和玉门关的驻军于死地,甚至大胆猜想,这龚百胜还有可能本就与神火教勾结,共同谋划了玉门关这场劫难。更何况此时的嘉峪关早已封闭,奉行“只出不进”的原则,龚百胜是否肯放众人入关,是否肯资助粮草和药材,这些都还是未知之数,眼下又怎么可能派军士出来迎接?   周师爷说道:“我们倒也不必太过悲观,先前派往嘉峪关运回秋季粮饷的两百名军士,也曾平安抵达嘉峪关,是在运粮归来的途中才遭到袭击,被贼匪劫走了所有粮草。可见贼匪的用意只是劫粮,从而切断玉门关的一切补给,但愿这回也是如此。至于今夜那十几骑贼匪,多半只是投石问路,贼匪的大队人马还是想等我们先去嘉峪关讨粮,在我们返回玉门关的路上动手。到时候队伍里没了百姓的拖累,凭先统办的本事,我们大可放手一搏。”   说完这番话,周师爷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说道:“其实玉门关这一连串变故,对方的意图再是明显不过,显然是要我军退出玉门关。要知道本朝以嘉峪关为疆界,嘉峪关外都属于别失八里的地界,当中也包括玉门关在内,试问我军驻扎在他国疆土,拼死守卫着荒漠里的一道城墙,说到底又有什么意义?但陆将军为了兑现自己和泰王许下的承诺,保住那所谓的‘西北三道防线’,竟是宁死也不肯撤军。而我等跟随将军多年,多次苦谏无果,最后也只能尽忠职守;真走到那一步,陪他一同踏上黄泉路便是。”   听到周师爷这话,先竞月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似他这么一个军中幕僚,骨子里倒是有几分血性,之前倒有些小瞧了这个周师爷。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随队伍继续东行,不料还没走出多远,队伍中间便生出一场骚乱,继而原地停了下来。先竞月和周师爷正待上前询问,只见那李刘氏已飞奔到队伍后面,一脸惊恐地说道:“百姓里有人咳嗽,多半……多半也是感染上了瘟疫,直到此刻才发作出来!” 第633章 伏击   先竞月和周师爷二人脸色剧变,自从糯米里携带的瘟疫在玉门关流传开来,陆将军早已传下严令,一旦发现有咳嗽之人,无论是军士还是百姓,立刻扣押至军中隔离起来,交给随军郎中治理。如此虽不能彻底杜绝瘟疫的感染,却也能有效阻止其恶化。谁知此行撤离的这五六十个百姓里面,居然还有被瘟疫感染的患者,照这发作时间来看,想必是后来才被瘟疫感染,却在此时发作。   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同行的其他五六十个百姓,甚至连同这两百军士以及先竞月、周师爷和李刘氏等人在内,都有可能已经感染上了瘟疫,只是一时间还未发作出来而已?   当下两人也来不及细想,急忙随李刘氏上前,只见队伍中间的百姓里面,一个中年妇人不停地咳嗽,涌出一口口黄痰,正是感染瘟疫的症状。旁边百姓纷纷掩住口鼻,一个个躲得老远,对这个妇人连声责骂,训斥她不该混在队伍里撤离。李刘氏向先竞月低声解释道:“这妇人是馒头店老张的媳妇,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前些日子他的儿子染上瘟疫,已被送到军营中关押,这妇人多半是当时被她的儿子所感染。”   周师爷见其他百姓这副姿态,心知这妇人是留不住了,却又不好私自做主,便向先竞月说道:“嘉峪关内本就相信敌人散播出的谣言,认定玉门关已被什么僵尸攻陷,大半活人都感染成了僵尸。如今若是带这个染病的妇人同行,恐怕嘉峪关的驻军更加不肯收留我们,这不如……”   他并未将话说完,先竞月却已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旁边的百姓顿时哗然开来,竟是说什么也不肯和这妇人同行,当中还有人叫嚷着要效法陆将军处理瘟疫死者的做法,将这妇人就地焚毁。先竞月冷冷扫视在场的百姓,沉声说道:“她能染上瘟疫,你们也可能感染。”   话音落处,百姓连忙摇头摆手,异口同声地说道:“绝不可能!”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一时词穷,旁边李刘氏听懂了他的意思,当即踏上一步,向众百姓说道:“玉门关此番盛行的瘟疫,大家自然心中有数,稍有不慎便会被感染。既然老张的媳妇已被感染,且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家这两日结伴同行,少不得也已被她感染,只是还没发作罢了。所以眼下大家都是同病相怜,今日若要丢下老张的媳妇,明日也可能丢下你们。”   那周师爷见亲军都尉府的两位大人如此态度,也只得改变主意,说道:“也罢,我们还是带这位……这位夫人一同赶路。只要到了嘉峪关,关内不但有对症的药材,更有看病的郎中。至于这位夫人,好歹也算一个病例,否则即便是郎中问诊,也是无从看起。”   众百姓心中虽是极不情愿,却也不敢违背这几个人的意思,当即漠然前行,纷纷远离这个妇人。李刘氏见众人都不愿照看这个妇人,便问周师爷讨了一匹军马,让这妇人骑马前行,自己则取出一张方巾抱住口鼻,在一旁悉心照料。   先竞月和周师爷也没其它办法,只得让众人继续连夜赶路,待到天明时分,离嘉峪关便只剩三百多里路程。众人稍作歇息,决定一鼓作气,争取在半夜时赶到嘉峪关。约莫在午时前后,陆将军派出的那两千剿匪的军队得到周师爷的传唤,也尽数赶了过来,一路护送着众人沿官道前行。先竞月和剿匪军队的两名将领交谈一番,才知道前两日突然发现小股贼匪的踪迹,引得这两千人一路往南面追赶,最后扑了个空,所以剿匪军队前几日才没留在队伍附近护送。   有了这两千剿匪军士的护送,自然无需担心贼匪来袭,众人也松下一口大气,但心里却被瘟疫带来的恐惧所笼罩,一路上默不作声。先竞月之前和谢贻香、商不弃两人追寻宁萃留下的“玉门走尸”一案,出兰州城一路西行,经过嘉峪关赶去玉门关,也是走的这条官道。如今沿着来时的道路折返,却已物是人非,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算来谢贻香和商不弃两人应该早已抵达天山,却不知是否已经破获了最后的“天山坠龙”一案,同时将那“撕脸魔”宁萃缉拿归案。此时先竞月再来回想,当时宁萃所谓的“玉门尸”一案,恐怕并不是“阴山堂”道士借赶尸之名夹带走私这么简单,而是指后来出现在玉门关的这些活尸。只可惜明明已经知道整件事是由神火教又或者是那个言思道在幕后搞鬼,但面对玉门关的这场劫难,自己却根本无能为力。   话说眼下的局面也容不得先竞月多想,如此加急赶路,待到傍晚时分,离嘉峪关已不过百里之遥。由于陆将军严禁剿匪军队进入嘉峪关百里范围内,剿匪军队的两名将领不敢违抗军令,只得和众人道别,叮嘱周师爷和王参将一路小心。   于是还是由周师爷和王参将带着一百名军士走在前面,中间是李刘氏和众百姓,先竞月和一半军士留在最后压阵。由于昨夜的一番折腾,军士和百姓几乎没睡,苦苦撑到现在,早已疲惫不堪。但想到前方不远便是嘉峪关所在,所有人只得打起精神,奋力前行。又走出五六十里地路,天色已然黑尽,一轮圆月当空升起,将整片荒漠映照得一片通明。没过多久,便见西北方向的荒漠之中,忽然翻腾起一大片尘灰,如同海浪一般朝众人这边而来,稍有经验的军士顿时脸色大变,说这是马队奔行时扬起的尘灰,看这架势,来的少说也有一两百骑。   要知道因为玉门关的活尸一事,玉门关和嘉峪关两处关隘已封闭了近两个月,哪里还有行走的商队?显而易见,此刻月色下自西北方向奔行而来的马队,定然便是“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路贼匪组成的队伍。只是没想到这些贼匪如此狡猾,竟能避开陆将军派出的两千人剿匪军队,此刻纵马追赶,分明是吃定了先竞月这一行人。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当下先竞月便催促中间的百姓加速前行,自己和后面压阵的一百军士则放慢脚步,让军士们张弓搭箭,全都将弓弦拉到满月,只等对方的马队过来。   谁知队伍中间的百姓慌慌张张地跑出十几丈距离,猛听一阵沉闷的号角声响,官道两旁的荒漠里突然钻出数十个脏兮兮的贼匪,纷纷手持畏兀儿族的弩箭,只管瞄准队伍中间的百姓激射。一时间但见弩箭如雨,自官道两旁铺天盖地而来,顿时便有十多名百姓中箭倒地。 第634章 御敌   原来这些手持弩箭的贼匪竟是藏身于荒漠之下,用沙土将自己的身形掩盖起来,待到前面周师爷和王参将率领的一百军士走过,这才现身攻击队伍中间的百姓。   要说贼匪这般伎俩,原是瞒不过先竞月的双眼,就算一时没能发现,他也能察觉到沙土下透露出的杀气。只可惜先竞月这一路上都留在队伍后面压阵,此刻又被西北方向奔行而来的马队吸引,一心只想着将这支马队拦下,哪里注意得到前方十几丈开外的荒漠沙土下居然还有贼匪埋伏?   眼见贼匪从沙土下现身,径直射击队伍中间的百姓,后面这一百军士连忙将手中弓箭瞄准官道两旁的贼匪,和他们隔空对射,同时上前保护百姓。百姓堆里的李刘氏也亮出一支玉笛,替百姓们挡开射来的弩箭,掩护大家躲藏在随行的推车后面。   先竞月看书不少,当中更有不少是行军作战的兵书,此刻见到对方这般攻势,对这些贼匪的布局已是了然于胸。说到底不过是在官道两旁设伏突袭,打乱己方的阵脚,再对整支队伍进行前后夹击。眼下西北方向奔行而来的这支马队,自然便是要追击队伍的后方,而在前面的官道上,多半还有贼匪设下的拦截,从而阻止队伍的去路。   想到这里,他便举目朝队伍前方望去,果然,周师爷和王参将率领的那一百军士早已停下脚步,却并未回过头来保护中间的百姓,而是就地设防,显然是前方的官道上也有贼匪拦截,可见先竞月的猜测竟是丝毫不差。   回想起贼匪昨夜已经派出过“踩盘子”的队伍,应当已经摸清了己方的实力,眼下既然敢如此来袭,定然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若是就此收拢前后的一百军士,和后方的军士形成圆阵将百姓保护在当中,正面抵御前后来袭的贼匪,结局只怕凶多吉少。倒不如趁对方的合围之势还没形成,率先突破贼匪在前方设下的拦截,只管往嘉峪关方向撤离,只要再往东面前行二三十里,进到嘉峪关附近十几里范围内,这些西域的贼匪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继续纠缠。   再看从官道两旁沙土里钻出的那几十个贼匪,到底不过三四十人,此时在后方这一百军士的射击之下,已然死伤不少,李刘氏也和军士们也相继冲上前去,和贼匪们近身搏斗,又击杀了不少贼匪。眼见两旁的贼匪已经不成气候,先竞月当即命令后方这一百军士护着百姓前行,和周师爷、王参将那一百军士会合,合力冲破前方贼匪的拦截,然而只管往嘉峪关方向撤离。而他自己则解下背后的偃月刀,孤身一人朝着西北方向奔行而来的这支马队直冲过去。   从后方追来的这支马队正在疾速赶来,如今离队伍后方还有一两里的路程,先竞月这一展开轻功,整个人已飞奔过去,双方之间的距离顿时越来越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已能看清尘灰中的这支马队,乃是一支两百来人的色目人贼匪,大都手持马刀,形貌甚是凶悍。眼见先竞月孤身一人直冲过来,马队前面的一干贼匪都是神色一愣,纷纷哄笑起来,随后便有不少贼匪在马上搭起弩箭,朝先竞月隔空射出箭矢。   先竞月挥刀挡开半空中的箭矢,脚下步伐丝毫不停,而贼匪的马队自然也没减速,双方这一冲刺,顷刻间先竞月整个人已冲进了贼匪的马队当中。他当即生出杀念,驾驭杀气弥漫开去,四下贼匪只觉心中一寒,一时间倒还并未怎样,但胯下的奔马却被先竞月的杀气所震摄,纷纷嘶鸣着往旁边避开,继而和后面冲上来的奔马撞到一起,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趁着身旁贼匪这一乱,先竞月已借着月光看到马队里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光头大汉,如此寒冷的荒漠之夜,却只穿着一件皮袄背心,形貌极是气派。他当即飞身而起,自半空中扑向这个光头大汉,手中偃月刀随之扬起,摆出他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   那光头大汉自然也看到飞身扑来的先竞月,不料这个文质彬彬的汉人青年竟有如此胆识,居然敢孤身冲进马队厮杀,当即从马上亮出一柄丈许长的金背大马刀,自下往上撩向半空中的先竞月,要赶在他那半截偃月刀劈落前将这汉人青年一刀劈作两片。先竞月见对方的金背大马刀先一步劈来,便在半空中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刀口,顺着对方的力道使了个巧力,顿时便将这柄金背大马刀夺了过来,随手扔到一旁;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偃月刀也随之劈落,伴随着一招“独劈华山”使全,那光头大汉当场连人带马分作两片,喷溅了先竞月一身的鲜血。   先竞月一刀毙敌,周围的马贼这才惊醒过来,急忙勒住胯下奔马,满嘴叫嚷着异族话向先竞月围拢过来。先竞月却不恋战,眼见众贼匪止住了马,当即转身就走。一路上他再次祭出杀气,将贼匪的马纷纷惊退,一口气冲出马队,继而展开轻功,往己方的队伍奔行而去。   原来先竞月武功虽高,但孤身面对这两百余骑贼匪,也没有把握将其尽灭,更何况前方还有军士和百姓需要照料。所以他此番闯进贼匪的马队杀人,志在威摄对方,一招得手,立刻抽身而退。只是不知自己斩杀的那个光头汉子是否便是这队贼匪的首脑,倘若此番凑巧击杀了贼匪的首脑,那倒是意外之喜。   眼见先竞月逃走,贼匪们相继醒悟过来,连忙用弩箭往他射去,同时驾驭胯下奔马,全力追赶先竞月。先竞月的武功纯属精神一道,所以内力虽已尽失,但仍可以用意念调动出身体的爆发力,从而在短时间内施展轻功,做些腾挪闪躲之举,但长途跋涉却是无能为力。眼下他能抽身遁走,全靠众贼匪一时间的措手不及,待到贼匪们策马追来,不过片刻工夫,便已要将先竞月追上。   先竞月也不慌乱,奔行中听风辨位,相继躲开身后贼匪们射来的弩箭。眼见十几骑贼匪来得近了,他便陡然止住脚步,回身便是一招“独劈华山”,将冲在最前面的那名贼匪从马上劈落下来。伴随着偃月刀落下,杀气已然激荡开来,附近的十几匹马被杀气所惊,顿时高声嘶鸣,原地扬起身子,差点将上面的贼匪掀落下去。趁着这一空袭,先竞月再次展开轻功,继续往前方奔走。   见到这个白衣青年如此放肆,贼匪们已是勃然大怒,却又不敢逼得太近,纷纷压下马速,一个劲地用弩箭射击。先竞月一面挥舞着偃月刀挡箭,一面奋力前行,待到贼匪离得近了,便伺机出刀杀人。这些荒漠中的贼匪虽然马术不弱,但似这般停停走走,速度自然快不起来,而且胯下之马忌惮先竞月散发出的杀气,也变得极难控制,到头来等于是被先竞月一人一刀缠住了整支马队。 第635章 闯阵   如此僵持了小半个时辰,先竞月抽空去看前方的队伍,顿时心中焦急。原来队伍里的两百军士早已会合,此时却停步不前,尽数拥堵在了一起,将带伤的百姓护在身后,显然是无法突破前方贼匪的封锁。先竞月且战且退,此时离队伍尚有数百步距离,夜色中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得暗叹一声。既然周师爷和王参将无法率军突围,那就免不得要打一场硬仗了。   当下他使出浑身解数,将杀气驾驭到极致,朝身后的贼匪马队隔空劈出一记“独劈华山”,杀气所到之处,竟有五六骑贼匪被他这一招的杀气波及,尽数人仰马翻。先竞月劈出这一刀后,便再不理会身后的贼匪马队,展开轻功全力狂奔,一口气冲到队伍后面的百姓当中。回头一看,贼匪的马队到底还是追赶了过来,离队伍已不过百步距离。   那李刘氏正在照看受伤的百姓,见赶回来的先竞月身上全是血迹,急忙上前询问。先竞月这一番消耗极大,又无内力支撑身子,脸色已是苍白一片,喘息着问道:“前面怎么回事?”李刘氏一边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一边回答道:“前面也有一两百个贼匪拦截,列了个弧形的‘半月阵’防守,只管用弩箭招呼。我们这边的军士没带盾牌,先后七八次冲锋都被对方的弩箭给逼了回来。”   先竞月抓紧时间喘息几口,见后面的贼匪马队越来越近,当即向李刘氏沉声说道:“叫周师爷分一百军士回来保护百姓,拼死挡住后面的马队。”说罢,他看到人群里有百姓运载行李的推车,便上前一刀劈烂,从中拣了块较大的木板拿在手里。李刘氏不敢耽搁,连忙去前面找周师爷,照先竞月的吩咐调回一半军士抵御从西北方向追赶过来的贼匪马队。   随后先竞月一手持刀,一手拿着木板,径直来到队伍前方。只见正如李刘氏所言,前方是上百个色目人贼匪在百步开外摆出一个弧形,手持弩箭成“半月阵”的防御之势。而这边的众军士此行携带的兵刃只有关刀和弓箭,若是赤裸裸地冲进对方射程,进到贼匪们站成的这个圆弧里面,顿时便会暴露在弩箭之下,等于是同时承受这个“半月阵”三面袭来的弩箭。所以军士们几番冲锋无功,只得退到百步开外,用手中的弓箭和贼匪们的弩箭隔空对射。   周师爷此时已将一半军士带去了队伍后方,留下那王参将统领剩下这一百军士,眼见先竞月上来,王参将连忙过来询问。当此危局,整支队伍转眼便要陷入贼匪的前后夹击,先竞月也无暇和他解释,只是沉声喝道:“叫众军士见机行事,跟在我后面攻破敌阵!”说罢,他用木板遮挡住自己上半身,右手倒拖偃月刀,径直往贼匪布下的这个“半月阵”当中冲去。刚一踏进贼匪的弩箭射程,漫天的箭矢便如同雨点一般向他袭来,只听“突突”声响不断,他手中的木板顷刻间已被钉上了十几支弩箭。   先竞月早已用意念将身体的爆发力调动到极致,只管发力往前疾冲。他和谢贻香本就同出刀王门下,一身轻功更是和谢贻香的“落霞孤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尤其是短距离内的进退闪躲,速度极是迅猛。这一全力狂奔起来,眨眼间便已冲出十多丈,离放箭的贼匪不过二三十步距离。   眼见这个汉人青年突然孤身冲阵,身形更是快得惊人,众贼匪惊骇之下,后面射出的一阵箭雨竟然来不及瞄准,大半都射往了先竞月身后。先竞月用手中木板挡住正面射来的箭矢,右肩、腰身和双腿却有好几处被箭矢擦伤,眼见自己离得近了,他再奋力抢上几步,抡起拖在身后的偃月刀顺势劈出,杀气凌空迸发,顿时将这个“半月阵”弧形中间的几名贼匪斩杀当场。   要知道所谓的“半月阵”本是演变于军中的“一字长蛇阵”,便是将人成一字排开,属于再粗浅不过的阵法。其奥妙便在于两头的人可以相互照应,攻左则右救、攻右则左救,若想破阵,便要由当中击破,从而将整个阵型拦腰斩断。此时先竞月一口气攻到这个“半月阵”的弧形当中,看似到了最危险的地方,其实也是整个阵型的破绽所在。弧形两边的贼匪若是继续朝他放箭,便极有可能误伤到对面的自己人,只得和他短兵相接,做近身搏斗。   当下贼匪中便有六个色目人汉子冲出阵来,直奔先竞月出招,手中武器更是有刀有斧,各不相同。眼见这六个贼匪相继出手,先竞月侧身劈开对方攻势,手中偃月刀伺机劈出,每出一刀,便立时斩杀一人;五刀之后,已有五人横尸当场,全都是一刀毙命,就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所以也不知这几个贼匪是什么身份来历。直到最后一个贼匪挥刀攻来,先竞月又是一招“独劈华山”斩落,也不知是因为这个贼匪的武功高出另外五人,还是因为此时的先竞月已有些力竭,伴随着偃月刀的刀锋滑落,却只是将这个贼匪握刀的一条右臂齐肩斩断。   那贼匪死里逃生,急忙就地滚到一旁,用生涩的汉话厉声喝问道:“你这汉人……到底是谁?居然能一招击败我大漠飞……”先竞月不等他把话说完,顺手补上一刀,便将他的脑袋削落。随后先竞月丢掉手中木板,附身抄起这个“大漠飞龙”又或者是“大漠飞鹰”的尸体挡在身前,继续往贼匪的“半月阵”里猛冲过去。   在场的贼匪看到这个汉人青年一眨眼工夫便击毙了己方六大高手,早已吓得心胆俱寒,只是稀稀落落射出几箭,却尽数射在先竞月面前的尸体上。如此一来,先竞月径直闯进人群,杀气所到之处,手中偃月刀大开杀戒,周围的贼匪顿时溃败,纷纷叫嚷着往四下避开。   后面那王参将的一百军士见先竞月孤身攻入敌阵,一时间都是士气大振,眼见对面的贼匪都去对付先竞月,再来不及射出弩箭,王参将便下令全军出击,一口气冲到贼匪布下的“半月阵”前,以手中关刀和贼匪全力拼杀。   要知道两军交战,若是人数相若,胜负便全凭士气。此刻双方虽然都是一两百人,但这些贼匪已被先竞月的神威吓破了胆,如何抵挡得了这一百军士气焰高涨的冲锋?不过片刻工夫,贼匪们已是溃不成军,布下的“半月阵”也已七零八落。   话说先竞月一身功夫全靠杀气,此时杀念大生,刀下更不留情,只管朝人多的地方砍去。却不料贼匪当中居然还有高手,先竞月正杀得起兴,手中偃月刀却被一柄重剑荡了开去。随后便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金发胡人出现在他面前,月光映照下,满脸都是金色的胡子,上面还捆绑着各色彩带,双手当中则握着一柄六尺长的重剑。只见这金发胡人用手中重剑虚劈一记,发出刺耳的破空声响,随后向先竞月怒喝道:“洒家便是纵横西域的脏胡子!兀那南蛮,留下姓名!”   先竞月先是同后面追来的贼匪马队纠缠,紧接着又当头闯阵,再到眼下这一番奋力拼杀,杀气虽是无穷无尽,但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更何况又无内力支撑,哪还有力气同这个自称“脏胡子”的金发胡人讲话?眼见这金发胡人重剑在手,他当即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偃月刀举过头顶,用尽剩下的力气再次发出他那招“独劈华山”。 第636章 许诺   伴随着偃月刀乌黑色的刀锋落下,但听“哐当”一声,金发胡人手中那柄重剑当场断作两截,一道红线已从他额头到胸口缓缓渗透出来,整个人随之摔倒在地。眼见这个自称“脏胡子”的金发胡人也被先竞月一刀击毙,剩下的贼匪顷刻间彻底没了斗志,纷纷作鸟兽散去,十几个来不及逃走更是当场弃械投降。   如此一来,拦截在前方的贼匪便已不成气候,先竞月再转头去看身后来袭的贼匪马队,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周师爷分到队伍后面迎战的那一百军士都是步兵,手中又无克制骑兵的长矛坚盾,面对贼匪马队的冲锋根本无法抵挡,这才一会儿工夫,就已经死伤过半。那王参将连忙带分出一半军士回身救援,先竞月也强行提起一口气,手持偃月刀再次冲向贼匪马队。   要知道此番设伏的这批贼匪,乃是由荒漠里有名的“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人马组成,合计共有三百来人,在前方摆下“半月阵”阻拦的是“脏胡子”手下,从后方夹击的马队则是“库里魔刀”的人。如今眼见前方“脏胡子”的首脑立毙当场,后方“库里魔刀”的贼匪虽是占尽上风,却已渐渐萌生出退意。再看到先前那个犹如鬼魅的汉人青年又一次冲来,马上的贼匪这回终于看清了他的形貌,当中更是有人认出先竞月手中那半截偃月刀的来历,忍不住用生涩的汉话喊道:“穹格之刃!毕无宗的穹格之刃!”   虽然本朝创立之初与西域各国的交战已过去十多年之久,但“不死先锋”毕无宗的威名犹在,直到今日依然令西北各族的色目人谈虎变色。伴随着先竞月和王参将等军士的冲杀,李刘氏和周师爷率领的军士也开始全力反击,贼匪马队越战越是心惊,最后再讨不到丝毫便宜,终于用暗语相互招呼,沿官道往西撤走。而这一场厮杀,也算是就此结束。   先竞月累得几乎已经脱力,全靠李刘氏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周师爷和王参将也各自带伤,连忙盘点伤亡。历经此战,原本的两百军士已有四十八人命丧当场,三十多人受了重伤,此外还有不少轻伤;至于同行的五六十个百姓,也有十七人命丧于贼匪的弩箭之下,剩下的或多或少都受了点伤。   那王参将生擒了几名贼匪,盘问后才得知“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贼匪收了别人的重金,早在三个多月前便已化整为零,相继穿过玉门关北面的群山,又或者用假身份通过关卡,在玉门关和嘉峪关之间的荒漠里集结队伍,专门打劫两地之间来往的粮草补给,前番陆将军派人从嘉峪关讨要来的那批粮食被劫,正是他们所为。由于玉门关的驻军当中有贼匪的眼线,所以贼匪们才能三番四次避过那两千剿匪大军。   而这回见到众人从玉门关方向而来,想必又是要去嘉峪关讨要粮草,“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贼匪的首脑商议一番,原本打算先放众人过去,等队伍从嘉峪关讨要到粮草,再在回玉门关的路上劫取,从而坐享其成。谁知那夜来“踩盘子”的十几个贼匪见到队伍里有五六十个百姓随行,还携带着不少辎重,回去一说,众贼匪本就是以打家劫舍为生,送到嘴边的财物又怎能放过?所以待到那两千人的剿匪军队在嘉峪关百里开外撤走,贼匪们便在此处设伏,专门针对队伍当中的百姓下手。   只可惜贼匪们千算万算,到底还是算漏了一个“江南一刀”先竞月。原以为这支队伍不过两百军士,凭“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三百多人的合围,顷刻间便能将其击溃。届时再故意放走几十个军士,若是能去嘉峪关讨要到粮草,还能在他们回来的路上做第二次劫杀。谁知先竞月仅凭一人之力,先是孤身闯进“库里魔刀”的马队,杀得众贼匪心胆俱寒,随后又领头攻破“脏胡子”的“半月阵”,还当场斩杀“脏胡子”的首脑,从而大破贼匪。这一切虽不能说是先竞月一人之功,但此战能够取胜,他至少也占了七八成的功劳。   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众人怕贼匪去而复返,当下也不敢多作耽搁,就连阵亡军士和百姓的尸体也来不及掩埋,匆匆将擒获的贼匪处死,便继续往嘉峪关方向赶路。此时离嘉峪已不到五十里路,众人只管咬紧牙关赶路,然而昨夜一宿未眠,又赶了一整天的路,方才还经历一场血战,队伍里的每个人早已是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半点力气?   待到勉强行出十多里,竟是先竞月率先支撑不住,只觉眼前一黑,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道,当场昏睡过去。周师爷和王参将见所有人都已疲惫到了极点,无奈之下,只得停下队伍,让所有人原地歇息。   先竞月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陡然间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升起,令他浑身发热。迷茫中他努力睁开眼睛,只见夜空中圆月当头,天色还没发亮,再一辨别,分明有一个柔软的身躯正压在自己身上,岂不正是那李刘氏?   惊惶中他想要将李刘氏推开,却苦于浑身无力,怎么也动弹不得,随后便听李刘氏的声音传来,喃喃说道:“大人今日奋力杀贼,拼死救下我等性命,这才累得脱了力……等后面到了嘉峪关,只怕还有一大堆麻烦事等着大人去办,所以眼下必须要让你的身子松弛下来,好好睡上一觉……要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有时候‘消耗’反而可以更加充实,如今便只有卑职能够帮到大人……”   李刘氏口中说话,一条修长而结实的腿已在先竞月的小腹下面来回摩擦,又低声说道:“卑职知道大人嫌我身子脏,但是除了……除了你知道的法子以外,卑职还有另外十几种法子,一样能让大人舒服……”先竞月只觉小腹下一片滚烫,直涨得满脸通红,急忙沉声喝道:“滚开……”不料刚一开口,李刘氏的嘴已贴了上来,将湿润的舌头径直探入了先竞月嘴里。   一时间先竞月只觉骨软筋酥、四体通泰,直欲放弃抵抗。然而谢贻香的身影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令他顿时惊醒过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李刘氏一举推开,随即坐起身来。那李刘氏愣了半响,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低声说道:“在你眼里,我真有那么下贱?就连……就连用嘴也不配?”   先竞月大是窘迫,连忙摇头,说道:“不是……”顿了一顿,他急忙带开话题,说道:“你……你一直想调回江南,等到了嘉峪关,便可以先回去了。”李刘氏又是一愣,问道:“当真?”先竞月点头了点,说道:“届时我手书一封,让你带回金陵交给左卫军高骁,就说我要将你调到后卫军任职。而你则留在金陵,等我回来安排任务。”   李刘氏沉默半响,脸上神色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淡淡地说道:“卑职多谢大人。”先竞月再不敢看她,努力站起身来,才发现同行的军士和百姓都在远处的官道两旁歇息,一个个横七竖八,围着火堆睡得正香;而自己则是在荒野里的一簇枯草当中,也不知是何时被这李刘氏拖拽过来的。他急忙去往官道旁的一簇火堆,在一众军士旁边和衣躺下,这才敢安心入睡。 第637章 受辱   众人这一番歇息,直到第二天正午才相继起身,急忙收拾一番,抓紧时间往嘉峪关方向赶路。先竞月想起昨夜李刘氏的举动,不禁大是尴尬,行动间更是刻意避开她。但李刘氏却是容光焕发,兀自在队伍中间照看那个感染瘟疫的妇人,脸上虽然蒙着方巾,也藏不住满脸的喜悦,想来多半是因为先竞月昨夜的许诺,说队伍在抵达嘉峪关后便让她先回江南,也算是实现了她多年以来的思乡之情。如此继续赶路,待到傍晚前后,整支队伍终于来到了嘉峪关前。   话说本朝的西北疆域以早些年重建的万里长城为界,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嘉峪关外便已属于西域别失八里的领土。所以对本朝而言,整个嘉峪关不但是河西走廊的咽喉,更是西边的国门所在,又被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雄关”。其城关乃是修建于狭窄的山谷当中,由内城、外城和城壕三道防线组成重叠的并守之势,从而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的缜密战备,规模远非玉门关那一道孤零零的城墙可比。   由于前些日子玉门关引发的“僵尸”传闻,驻守嘉峪关的龚百胜早已传下严令,彻底封锁整个嘉峪关。奉行“只出不进”的原则。那便是只要手续齐全,任何人都能出关;但只要是关外之人,不管来自哪国哪族,一律不许入关。此时众人来到嘉峪关前,只见嘉峪关城门禁闭,城墙上隐约可见手持关刀的军士身影,显是有重军驻守,但城外却不见一名军士,城墙前的城壕里也空无一人。队伍前面的周师爷和王参将当即跨过城壕,向城墙上的军士亮明身份,叫他们打开城门。   城墙上的守城军士却不肯开门,只说是龚将军下了严令,不能放任何人入关。对此周师爷早有准备,连忙拿出陆将军亲笔写的文书,说此番同行的还有从玉门关撤回的汉人百姓,即便不让众军士入关歇息,也该放百姓进去,不管怎样也要将这些百姓安置妥当。   谁知守城军士还是不肯打开嘉峪关城门,任凭周师爷如何劝说,只当是没听见。队伍后面的先竞月、李刘氏和众百姓此时也相继来到城墙下面,见到这般局面,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想不到这一路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才来到嘉峪关前,却被守城军士拦在关外。要说嘉峪关的龚百胜和玉门关的陆元破存有嫌隙,所以此番暗下毒手,想要让玉门关的驻军陷入困境,那倒也罢了,但如何连这些百姓也要拒之于关外?未免也做得太绝了一些。   周师爷见同行的军士和百姓个个神情激愤,无奈之下,只得拿陆将军的亲笔文书来做文章,说这是玉门关送来的紧急军情,无论如何也要交到龚将军手里,守城军士若是执意不肯打开城门,延误了军机,依照军法罪当问斩。听到这话,城墙上的守城军士顿时没了声音,却也并未打开城门,隔了许久,城头忽然降下一个箩筐大小的吊斗,用一根长绳拖拽着垂到城墙下面,守城军士便叫周师爷进到吊斗里面,要用吊斗将他拉上城墙。   周师爷气得满脸铁青,只得抬脚踏进吊斗,随后城墙上的守城军士便将吊斗升起。要说这嘉峪关的城墙虽不及玉门关城墙高大,却也有十来丈高低,周师爷在吊斗里徐徐上升,待到离地五六丈高低,已觉四肢发麻、头晕脑胀,双腿一软,便在吊斗里坐了下来,引来城墙上众军士的一片哄笑。然而眼看离城头还有丈许高低,吊斗却已停住不动,就这么将周师爷孤零零地悬挂在半空中。只听城墙上的军士大声吩咐,叫周师爷将陆将军的亲笔文书抛上城头。   周师爷心中大怒,对方既然不肯让自己上城,那么方才便该说明,只需将陆将军的文书放在吊斗里便是,又何必要叫自己踏进吊斗?如此戏弄自己,分明是要故意羞辱。幸好周师爷素来沉稳惯了,此行又身负陆将军重托,自己受辱事小,玉门关将士缺粮缺药事大,更何况还有同行的这些百姓需要安置,只能放低姿态,在吊斗里死皮赖脸地祈求守城军士打开城门。   于是周师爷便在吊斗里和守城军士交谈了一顿饭的工夫,城墙下众人隔得远了,只闻荒漠里的北风声劲,也听不见周师爷和对方说了些什么。到最后周师爷终于将陆将军的文书抛上城头,城墙上的守城军士随即将吊斗降下,让周师爷平安落地。众人急忙上前询问,周师爷铁青着一张脸,忍不住长叹一声,脱口骂了句脏话。   原来嘉峪关驻军对玉门关“僵尸”的传闻深信不疑,统帅龚百胜更是传下严令,就连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嘉峪关,尤其是从玉门关方向过来的人,守城军士若是敢私自放人入关,立斩不赦。周师爷无奈之下,只能连哄带骗,和城墙上的守城军士好说歹说,差点将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对方虽然还是不肯放这些百姓入关,但终于答应替玉门关的驻军筹备一些粮草和药材,也好将城墙下的这些人打发回去。   听到周师爷的答复,在场的军士和百姓顿时哗然开来,纷纷怒骂城墙上的守城军士,连同龚百胜的十八代祖宗也依次问候了一遍,当中有军士压不下怒气,便要上前砸开嘉峪关的城门。城墙上的守城军士见状,顿时大声喝道:“玉门关早已被僵尸攻陷,这支队伍来历不明,是敌是友尚不可知。眼下他们居然还敢攻城,硬闯嘉峪关城门,多半是僵尸派来的奸细!”话音落处,城墙上便有十几支羽箭射落下来,稀稀疏疏地钉在众人身前,竟是以此作为警示。   如此一来,城墙下面的百姓虽被羽箭吓退,但众军士却是愈发愤怒。嘉峪关的驻军不肯开门倒也罢了,周师爷明明拿出了陆将军的亲笔书信,对方竟然还污蔑众人来历不明,说是什么僵尸派来的奸细,用羽箭招呼下来,军士们又哪里咽得下气这口鸟气?先竞月见众军士气得面红耳赤,相互间你一言我一语,只怕转眼间便要失去理智,连忙抢上几步,向城墙上的守城军士扬声说道:“亲军督尉府统办先竞月,请龚百胜龚将军说话。”   伴随着先竞月这话出口,城墙上顿时没了声音,显然也对这亲军都尉府的名头有所忌惮。旁边的周师爷和王参将急忙止住军士们的哄闹,和先竞月一起静候城墙上的答复。谁知等了许久,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先竞月不禁微微皱眉,又将方才那句话重新说了一遍。这回城墙上倒是有了动静,只听一个守城军士用夸张的语调大声问道:“你们仔细听听,城墙下可是有人在说话?”另一个军士声音当即回答道:“只怕是你听错了,哪里有人在说话?我可什么也没听见!”   耳听对方如此无赖,先竞月顿时勃然大怒,然而望着这十来丈高的嘉峪关城墙,即便自己内力仍在,只怕也无法攀爬上去,只得强压下心头怒火,隐忍不发。要知道亲军都尉府的名头非同小可,乃是直属于皇帝的隐秘组织,而今先竞月以统办的身份点名要和龚百胜说话,城墙上这些守城军士却敢如此应对,可见多半是得到了龚百胜的授意。可想而知,这位嘉峪关驻军的统帅龚百胜,眼下极有可能便在这城墙之上。 第638章 说客   想到这一点,那周师爷连忙大声说道:“方才城头的兄弟亲口许诺,答应替我们筹备些粮食以及“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大家都是军中男儿,自当言出必行,否则岂不是让龚将军颜面无存?敢问诸位兄弟,这些粮食和药材何时才能筹备妥当?我玉门关的十万将士眼下正等着这批补给救命。”   城墙上立刻便有军士说道:“急什么急?我嘉峪关的龚将军素来清廉,一向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哪有什么闲钱?你们要的这许多东西,还得由众军士自掏腰包,去百姓手里采购,顷刻间哪里凑得齐?哼,你以为本朝的将军个个都像你们玉门关的陆元破,麾下明明只有三万多人,却要占据六万人的编制,以此向朝廷讨要军饷,几乎是一个人吃两份军饷,却还要来问我嘉峪关要粮讨药,当真是厚颜无耻!我们龚将军看在同僚的份上,这才答应替你们筹备,而你这么一个靠耍嘴皮子吃军饷的师爷,居然还有脸来催促我们?”   听到对方这般回复,周师爷一时也无言以对,只得和先竞月商量对策。照此看来,龚百胜此刻多半便在这城墙上面,却要让守城军士来应付众人,不肯亲自露面,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再说此番同行的军士,本就是前来嘉峪关要粮讨药,事后还要将这些物资运送回玉门关,所以龚百胜既已答应了筹备这些物资,不肯放军士们入关倒也无妨。然而同行的这三四十个百姓,当中还有一个感染了瘟疫的妇人,总不可能叫他们再随队伍回玉门关去。   要知道嘉峪关乃是本朝的疆界所在,不同于玉门关的地势,行人即便不从玉门关走,也可以多花十几天时间从北面的群山绕行,但是嘉峪关的城墙却是连绵不断,往北一直连接着万里长城,要到辽东的山海关才算结束,又哪里绕得过去?若是沿嘉峪关城墙往南面走,也要行到万里之外的青海湖畔,才能从海晏一带返回中原,以百姓们眼下的状况来看,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长途跋涉?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众人进退两难之际,身后的百姓里又有两人开始咳嗽,显然也是被玉门关的瘟疫感染,直到此刻才发作出来。在场的军士和百姓连忙往周围避开,将那两个咳嗽的百姓孤立在当中,只有李刘氏一路照看那个感染瘟疫的妇人,对此倒是并不在意,急忙将这两个百姓连同先前那个妇人一并安置在城墙前方的城壕里。城墙上的守城军士远远看见这一幕,顿时议论开来,过了半响,便有军士大声喝道:“这些人身上带病,多半便是被玉门关的僵尸所感染!大家需得严加防守,这些人若有任何异动,立刻乱箭射死!”   听到这话,城墙下的军士和百姓又是一片哄闹,周师爷急忙和王参将一同安抚众人,说对方既已答应筹备粮食和药材,为了玉门关众将士的性命,在拿到粮食和药材前还是不要和嘉峪关的驻军起冲突,众军士这才压下心中怒火。这边李刘氏安置好了那三个瘟疫病人,也将剩下百姓稳住,随后众人便在这嘉峪关城墙前的城壕里歇息,纷纷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用铁锅生火造饭,只等嘉峪关的驻军筹备好粮食和药材。   谁知这一等便是一天一夜,城墙上始终没有丝毫动静。其间周师爷又去询问了好几次,对方却只说还在筹备,叫众人耐心等待便是;若是被周师爷逼问急了,城墙上的守城军士便当场开骂,细数陆将军在玉门关吃空饷的丑事,弄得周师爷灰头土脸。   如此又过了两日,百姓里又有一个小孩子开始咳嗽,显然也是被瘟疫感染,甚至连军士当中也有好几个人发病,全都被李刘氏安置了在远处的城壕里歇息。对此众人虽已是见怪不怪,但眼见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病倒,难免心中恐慌。待到第四天中午,军士和百姓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就连水壶里的水也喝得一滴不剩,放眼望去,这嘉峪关方圆十几里地全都是光秃秃的荒漠,哪里有什么水源?   至于嘉峪关城墙上的守城军士还是没有回应,别说是替玉门关筹备的粮食和药材,就连水也不肯给上一口。众人又饿又渴,当中有不少军士按捺不住,便到城墙下放声大骂,却被城墙上的军士乱箭射回。随后便有军士怒骂几句,说道:“既然嘉峪关的驻军见死不救,玉门关自然也回不去了。与其在这里等死,倒不如散了得好,大家也好自求活路!”话音落处,立刻便有十几个军士连声附和,纷纷起哄要就此散去。   周师爷和王参将连忙喝止,却也解决不了断水断粮的现状,军士们这一闹腾,事态反而越闹越大,到后来竟有数十名军士先后离去,当中还有人打算去投靠游走在玉门关和嘉峪关两地之间的那些贼匪。由于之前遭遇贼匪攻击,此行的两百名军士已有近五十人丧命,再加上此刻大批军士的离去,便只剩下七八十个军士,而且大都是和贼匪交战时受了伤,所以才无法离去。旁边的李刘氏见状,也是束手无策,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眼看便要回到中原,谁知却被拦在嘉峪关外。难不成是我注定要死在这西域的荒漠里?”   而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也不知应当如何劝阻众军士的离去,又不可能对那些离开的军士出刀。眼见剩下的军士和百姓一个个狼狈不堪,横七竖八地躺在城壕里,既没有粮食和水,也没有治疗瘟疫的药,岂不正是在等死?他不禁望向面前这座嘉峪关的城墙,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杀意。却不料就在这时,猛听那周师爷怪叫一声,厉声说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我周全德又何必怜惜这条贱命?”说罢,他便迈开大步,径直朝嘉峪关城墙走去。   众人不知周师爷意欲何为,连忙开口询问,周师爷却不理会,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冠,最后在城墙前一丈处停住脚步,对城墙上的守城军士扬声说道:“在下周全德,本是定安董村人,生于前朝末年,自幼博览群书,被村里人称之为‘神童’。待到本朝开创,原想凭这点学识考取功名,到头来却只中了个秀才,此后逢考必败,回回名落孙山,终究无缘仕途。幸好有陆元破陆将军的赏识,招我到军中做了幕僚,一路从青海湖到兰州卫,再到如今的玉门关,算来已有一十三年之久。”   说完这番开场白,周师爷便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道:“昔日前朝暴虐,将汉人和南人列为三四等人,其地位犹如春秋末年之奴隶,若是放到市场上售卖,价钱还不及一口羊、一头猪,令天下汉人受尽前所未有之屈辱。到如今本朝一统天下,汉人重新当政,自当抚今追昔,齐心协力御敌于国门之外,却如何见死不救,弃自己的手足同胞于不顾?”   众人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周师爷的用意。原来他是想效仿舌辩之士,仅凭一番说辞打动嘉峪关的龚百胜,要他出手相救众人。 第639章 成仁   只见周师爷说到这里,突然双眉一扬,向嘉峪关城墙上扬声说道:“昔日汉章帝时,西域校尉耿恭被匈奴的两万大军围困在天山北麓,遂遣人向朝廷求救。然而等耿恭的求救信送到朝廷,已经事隔八个月之久,当时朝中大臣皆尽反对,说耿恭的队伍必定早已覆灭,纵然还在负隅顽抗,区区一个校尉也不值得派大军涉险。但年仅十八岁的汉章帝却力排众议,执意要发兵相救,因为汉人若是连自己人都见死不救,只会被匈奴更加瞧不起,认定汉人都好欺负,势必愈发肆无忌惮。于是汉章帝颁下皇命,七千铁骑便从这嘉峪关出发,直捣千里之外的天山北麓,一举击溃匈奴大军,成功救出了苦战近十个月的校尉耿恭。而耿恭麾下其时仅余一十三名军士,在嘉峪关大军的庇护之下,全部得以生入玉门关。此举非但震惊当世,而且流传百世,直到今时今日,依然令西域各族心有余悸,不敢轻犯汉人疆土,怕的便是我汉人的众志成城,怕的便是我汉人的戮力同心!”   说着,他语调忽然一转,沉声喝道:“而眼下同样是汉人当政,同样是在这嘉峪关前,陆将军不指望嘉峪关的驻军能够出兵相救,仅仅是要讨些粮食和药材,同时收留这些从玉门关撤回来的百姓,但你们却推三阻四、百般刁难,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汉人同胞饿死病死?敢问城墙上的诸位弟兄,汉人的品行到哪里去了?汉人的良心到哪里去了?汉人的血性到哪里去了?难道正如当年那些前朝异族所言,崖山之后再无中华?”   听完周师爷这一番慷慨激昂,城墙下的军士和百姓相继站起身来,一时间可谓是群情激愤;而嘉峪关城墙上则是一片死寂,守城军士皆尽默不作声。周师爷说到激动之处,忍不住挥舞着双臂大声喊道:“我周全德今日奉陆将军之令前来,不过是为了三件事。其一是粮,玉门关秋季的军饷被你们扣押多日,事后虽然给了一些,却连应有数目的一半都不到,还被贼匪尽数劫去,以至玉门关的驻军此刻只能以喂马的草料充饥。所以还望嘉峪关的龚将军网开一面,将剩下的一半粮食交还玉门关。其二是药,玉门关遭逢歹人毒手,眼下瘟疫肆虐,急需“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治病。只要龚将军能替我们筹备这两味药材各一百斤,便能挽救数万汉军的性命,让玉门关的所有将士起死回生,拼死抵御外敌入侵。其三便是百姓,玉门关此番劫难,乃是由歹人设局谋害,还故意编造出‘僵尸’的鬼话,正是要挑拨离间,乱我汉军之军心。而今陆将军已下定决心血战到底,誓要和玉门关共同存亡,但玉门关的百姓却不该被牵连其中,所以恳请龚将军看在同为汉人的份上,代为收留这些百姓,玉门关所有将士自当铭记于心,至死不忘将军大恩!”   他说到这里,身后的军士和百姓已是齐声称赞,纷纷喝彩道:“说得好!”周师爷却厉声骂道:“好个屁!我周全德受陆将军重托,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三件事办好,但眼下却连一件事情都没办成,好什么好?”   说罢,周师爷突然大喝一声,再次向城墙上的守城军士高声叫道:“嘉峪关里的众位弟兄听好了!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陆将军的知遇之恩周全德无以为报,今日唯有用我这一腔热血,涂满嘉峪关这冰冷的城墙!”话音落处,他便猛冲上去,一头撞在城墙之上,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这一幕大出众人的意料,一时间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连先竞月也是猝不及防,哪料到这周师爷说死就死,连忙上前将他抱了回来。却见周师爷的一颗脑袋犹如破裂的西瓜,当场便已死得透了。   众人沉默半响,随即彻底炸裂开来,高声大骂嘉峪关的驻军,更有不少军士挺身而上,奋力去推城墙上那紧闭的城门;而城头的军士却没了动静,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放箭示警。过了片刻,便有三个吊斗从城墙上缓缓垂落下来,待到离得近了,才看清每个吊斗里都是十来张大饼和一罐清水。   城墙下面的军士和百姓见状,都是微微一怔,相继停下手中的动作,然后同时醒悟过来,一拥而上去抢吊斗里的大饼和清水。争抢中一个吊斗当场翻到,里面的大饼尽数洒落在地,正好落在周师爷留下的血泊里,众人也不嫌脏,捡起来便往嘴里塞。   先竞月悲愤不已,见到眼前这一幕更是怒由心生,当即解下背后的偃月刀,径直上前抓住系在吊斗上的绳子,借力往城头攀爬而去。谁知他才爬到丈许高低,只觉手中一空,整个人顿时落了下来,却是城墙上的守城军士及时割断了绳索。随后便有军士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喝道:“你们到底吃还是不吃?若是再有人敢攀爬绳索,便没东西吃了!”   要知道此刻在场的军士和百姓合计还有一百来人,都已饿得头晕眼花,吊斗里这三十来张大饼哪里够分?听到这话,众人顿时向先竞月投来怒目,叫他别再惹是生非,就连那王参将也劝道:“全靠周师爷舍生成仁,以命相谏,才能触动嘉峪关的驻军,给我们送来了这些口粮。先统办若是惹恼了他们,岂不是辜负周师爷的一片苦心?”   先竞月沉默不言,满腔怒火随之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则是凄凉与无奈,只得将周师爷的尸体挪到一旁,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而城墙上的守城军士倒也说话算话,不久后又垂下几个吊斗,里面依然是清水和大饼。这回李刘氏终于挤进了人群,好不容易抢到一张大饼,连忙拿过来让先竞月先吃。   眼见大饼上隐隐沾染着几点血迹,先竞月只觉悲从中来,哪里吃得下去?李刘氏见他不吃,自己也不肯吃,开口劝道:“死者已矣,还请大人节哀。周师爷既然不在了,这些军士和百姓往后还要靠大人照料,你若是不吃东西……”话刚说到这里,她忽觉胸中沉闷,差点喘不上气,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一时间先竞月和李刘氏两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显而易见,就连李刘氏也感染上了瘟疫,却不知是因为这一路照看那些瘟疫病人还是早在玉门关里便已感染。先竞月忍不住问道:“你……你……”话到嘴边,又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李刘氏眼眶一热,手中那张大饼不禁掉落在地,凄然说道:“卑职不过是贱命一条,即便是要死在这里,也是命中注定,算不了什么。只是……咳咳……只是卑职对不住大人,要是早知道自己也染上了这该死的瘟疫,那夜说什么也不会惊扰大人歇息,恐怕……恐怕……”   她并未将话说完,先竞月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李刘氏身上也有瘟疫,那么在击退贼匪的当夜,李刘氏曾和自己有过一番贴身亲热,十有八九也将自己给感染了。   话说先竞月当年拜入刀王门下学艺时,师父便曾多次告诫,说习武之人闯荡江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到头来没几个人能够善终。所以对先竞月而言,早已将生死看得淡了,正如李刘氏说的,倘若自己注定要死在玉门关这场瘟疫之中,那也是命数使然,怨不得旁人。他怕李刘氏心中愧疚,连忙转开头去,望着嘉峪关城墙下的这些军士和百姓,淡淡地说道:“与你无关。只是照此看来,嘉峪关的驻军不肯让我们入关,倒也是明智之举。我们这些从玉门关回来的人,恐怕一个都活不了。” 第640章 临死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正如先竞月所料,此番从玉门关出来的这支队伍,所有人都已感染上了糯米中携带的瘟疫,在这几日里相继开始发作;若是追本溯源,由头便是最先病发的那个妇人。而所有人当中最后一个病发的,便是先竞月自己。   原本以先竞月的修为,即便做不到百病不染,也不该惧怕类似瘟疫的感染,但如今的他已在湖广一役内力尽失,一身根骨也随之大打折扣,甚至还不及普通人强壮。既然已被瘟疫感染,若是一直没有对症药物的医治,恐怕也只能同其他人一样坐以待毙。   而那李刘氏自己也成了瘟疫患者,自然再无法去照料旁人。她要比先竞月早发作几天,病情也要更严重些,就连睡梦里也忍不住咳嗽,直疼得撕心裂肺。要说这妇人虽然行为不检,但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眼见她病成这副模样,再回想起这一路上她对自己的照顾,先竞月也不禁黯然神伤,这几天一直都留在她身旁照料。   幸好几天前周师爷那悲壮的一死,到底还是触动了嘉峪关城墙上的守城军士,虽然始终不肯放众人入关,但这些日子里时不时会用吊斗送来一些干粮和清水。后来看到城墙下众人尽数病倒,守城军士一致认定是被传闻中的“僵尸”所感染,对先前传出的谣言更是深信不疑。然而他们惊骇之余,难免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在给众人送来食物的同时,又在吊斗里放了些医治风寒的寻常草药。而城墙下的这一行人皆不通医理,也不知这些药材是否对症,只得用铁锅煎做一大锅,每人分食一碗,却并没有什么效果。   想不到这一路竟是如此艰难重重,先是被贼匪设伏突袭,随后又被拒于嘉峪关城门之外,到如今因为周师爷之死,终于令守城军士良心发现,相继送来了水粮,一行人却又被瘟疫击溃。看来这一场劫数果然是命中注定,到底躲不过去。既然落到这般地步,众人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人理会先前周师爷让嘉峪关驻军帮忙筹备的粮食和药材。就算嘉峪关驻军此刻将这批粮食和药材送来,众人也无力运送回玉门关了。   而先竞月在这些日子里,其实曾动过好几次杀念,想要一举攻入眼前这座嘉峪关,以此来作为发泄。但是静下心来细想,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要说无论是玉门关驻军还是此行众人,之所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罪魁祸首乃是在幕后设局的神火教又或者是那个言思道,而嘉峪关驻军的袖手旁观,其实也是自保罢了,担心传闻中的“僵尸”会进到嘉峪关,从而感染整个西北,所以也不能仅凭“见死不救”这四个字便给嘉峪关驻军定下死罪。而且先竞月毕竟是朝廷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倘若当真做出攻城之举,那可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反叛之罪,一旦出手,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更何况面对眼前这十来丈高低的嘉峪关城墙,先竞月纵是内力仍在,此刻也并未被瘟疫感染,仅凭他孤身一人,也未必上得了这嘉峪关的城墙;只怕还没上到一半,便已被守城军士给乱箭射死了。再回想起太元观当年谋反,曾煽动大批难民夜袭金陵,还是由自己的师妹谢贻香和庄浩明二人拼死守城,这才平息了当夜的难民之乱,想不到短短两年时间,攻守之势便已彻底转变,到如今在这西北的嘉峪关前,自己反倒成了城门前聚众闹事的难民,当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天气愈发变得寒冷起来,这嘉峪关地处山谷之中,冷风更是一个劲地从北面刮来,令人彻骨生寒。患病的众人躲在嘉峪关城墙前的城壕里安身,再加上又是缺衣少食,最先感染瘟疫的那名妇人终于熬不住了,兀自猛咳一阵,大口大口的鲜血便随着她的咳嗽涌出,继而双眼翻白,当场气绝身亡。   见到这一幕,不少人心中仅有的一丝侥幸已是荡然无存。先前在玉门关的时候,感染瘟疫的患者虽然缺少对症的药材,但有随军郎中用其他药材医治,也还能苟延残喘,勉强控制住病情。可如今露宿在这嘉峪关的城壕之中,又是天寒地冻的荒漠冬季,被这瘟疫感染上,便只能坐以待毙。如此一来,不少军士和百姓都是万念俱灰,到最后就连城墙上守城军士送下来的水粮也没多少人去拿。   先竞月心中更是悲愤到了极点,照这般局面来看,只怕不出十天,城墙下面这所有人便会尽数丧命,就连自己也不例外。而身旁李刘氏的病情也愈发严重,咳出的痰里已渐渐出现了不少血丝,眼见自己曾照料过的那个妇人终究被瘟疫夺去性命,她不由地长叹一声,泪如雨下。既然已经是死到临头,自然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了,当下李刘氏便使出浑身力气,努力躺进身旁先竞月的怀中,吃力地说道:“大人……事到如今,卑职……卑职也不害臊了。我这一生睡过不少男人,但是像你这样的,却还是头一回遇到……我也说不出你和那些男人有什么不同,但心里偏偏就是这么认定的……记得那天刮的还是秋风,整个玉门关闷热得紧,你第一次来街道上的杂货铺找我,身上的衣衫是那么的白净,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骄傲,我……我从那时候起,便想和你睡上一回……”   这番话先竞月直听得目瞪口呆,但是看李刘氏病成这样,又不忍将她推开,只得沉默不语。李刘氏继续说道:“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能够留在你的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你待我并不算好,甚至打心里还很讨厌我,却从没想过要来害我,又或者是像别的男人一样……一样利用我……”   说着,她的手已在先竞月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轻轻抚摸起来,嘴里喃喃说道:“眼下我就要死了……在我临死之前,还望……还望大人了我这个心愿,让卑职好生伺候你一回……卑职也便死而无憾了。”   先竞月被瘟疫感染,也是胸中淤堵,时不时咳嗽不止,但此时被李刘氏这一抚摸,也不禁浑身发烫,面红耳赤。想不到这李刘氏都已病成这样,却依然死性不改,到死还想着男欢女爱之事。然而此情此景,先竞月也不忍喝斥于她,连忙将她的手抓住,说道:“那夜在玉门关城墙上,曾听过你的笛声。我想再听听。” 第641章 杀戮   李刘氏顿时一愣,说道:“笛声……不过只是寄一时之情罢了。自从跟在大人身旁,好久都没吹奏过了。”话虽如此,她还是从怀里吃力地找出她那支玉笛,放到唇边轻轻吹响。谁知一曲江南水乡的调子才刚吹了几个音,她又是一阵猛咳,点点鲜血随之溅落在玉笛的吹孔附近,令人触目惊心。   先竞月心中微痛,他让李刘氏吹笛只是托词罢了,倒不是真想听她的笛声,而是让她别再对自己动手动脚。眼见李刘氏这副模样,他连忙夺过玉笛,重新放回李刘氏的怀里,叫她好生歇息。谁知附近军士听到李刘氏吹奏出的这几个音调,一时间尽起思乡之情,有不少人都在暗自垂泪。随后便有军士低声吟唱道:“塞上长风,笛声清冷。大漠落日,残月当空。日夜听驼铃,随梦入故里……”   唱到这里,已有不少军士齐声附和,一同继续唱道:“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定斩敌将首级,看罢泪涕凋零。报朝廷!谁人听?”唱到最后,十几个军士相继从城壕里站了出来,脸上神色悲愤不已,径直向眼前嘉峪关的城墙反复高唱着最后一句:“报朝廷,谁人听?报朝廷,谁人听?”   忽然间只听一名军士大声喝道:“没有被敌人杀死,却要被自己的同袍逼死!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却要病死在这嘉峪关城门前!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说罢,这名军士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手持关刀冲上前去,奋力劈砍嘉峪关的城门。后面的其他军士见状,也有好几人被他鼓动,相继举着关刀上前,朝嘉峪关的城门发疯似地乱砍。   要知道这嘉峪关的城门乃是将铁木沿着年轮剥开,压成一整张木板,再由十来张这样的木板拼合而成,其坚硬丝毫不输给铁石。几名军士这一番乱砍,不过是在城门上留下几道刀痕,刮落了一些红漆而已。眼见他们这般举动,城墙上立刻传来守城军士的喝止声,但这几个军士激愤之下,神智已近乎癫狂,哪里还听得进去?   那王参将急忙上前去劝阻,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赶紧给我住手!咳咳……玉门关的将士们还指望我们把粮食和药材带回去……咳咳,你们要是再闹下去……”他话还没说完,城墙上已稀稀落落地射下十几支羽箭示警,当中一支羽箭不幸瞄得准了,正好射中一个正在劈砍城门的军士,顿时令他杀性大发,猛然转过身来,一刀便将王参将的脑袋斩落下来。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一时间嘉峪关城墙上下的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那几个劈砍城门的军士更是面色惨白,随即大声喝道:“反正都是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更有人厉声喝道:“杀不了城墙上这群缩头乌龟,便杀躲在城壕里不敢出来的那些废物!”说罢,竟然举起关刀冲了回来,向城壕里的众人乱砍。而城壕里的其他军士也同样是死到临头,谁心里又不是憋着一口恶气?眼见有人起了杀心,顿时涨红了眼,纷纷举起关刀胡乱砍杀。顷刻间只见血肉横飞,场面惨不忍睹。   先竞月连忙将怀中的李刘氏抱到一旁,手持偃月刀跳出城壕,向混战中的众军士厉声喝道:“住手!”同时将浑身的杀气弥漫出去,想要以此震摄众军士。谁知这些军士早已抱着必死之心,心中哪里还有丝毫恐惧?察觉到先竞月的杀气袭来,非但丝毫不惧,反而越杀越狠。   眼见一名军士接连砍死两个百姓,先竞月再无法坐视不理,当即挥出手中偃月刀,将那名军士斩杀当场。如此一来,便等于是先竞月也加入了这一场临死前的厮杀,立刻便有军士向他冲来,高呼道:“我等拼死保家卫国,居然还要被亲军都尉府怀疑,一个个全都该杀!”先竞月心中虽然也是无比激愤,但到底还存有理智,不愿胡乱杀人,见到众军士的关刀劈来,连忙侧身躲避。   却不料就在这时,嘉峪关城墙上突然降下两个吊斗,而城墙下的众人已然杀红了眼,还以为又是守城军士送来的食物,一时也无人理会。然而这一回降下的两个吊斗里面,却分别站立着两个活生生的人,左边吊斗里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以金冠束发,绣着两撇小胡子;右边吊斗里则是一个鹰钩鼻子的胡人老头,蜷缩在一身青绿色的斗篷当中。   待到这两个吊斗从城墙上降落到一半的时候,右边吊斗里的胡人老头便将双手一挥,洒出大片淡蓝色粉末,被苍劲的北风一吹,尽数落在他身后的嘉峪关城墙上,随即便往城墙下弥漫开来。没过多久,城壕内外厮杀的军士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转眼间便觉四肢酸软,相继瘫倒在地。   眼见众军士纷纷倒地,先竞月的武功纯属精神一道,虽然也感到头晕眼花,却还能勉强支持,这才发现从嘉峪关城墙上下来了两个人。再定睛一看,这两个人居然是自己认识的熟人,一个是兰州城里色目人的首脑哥舒王子,另一个则是哥舒王子手下的木老先生。   话说当日在兰州城里,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因为侦破宁萃留下的“兰州鬼猴”不慎遇险,最后幸好有商不弃请来哥舒王子等人相助,否则二人只怕都已命丧于丐帮兰州分舵之手。所以细算起来,这哥舒王子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哥舒王子此时乘吊斗落到城墙下,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来,随即发现城壕外的先竞月,不禁笑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木老先生,你来看看这位汉人朋友是谁?”那木老先生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冷哼一声,说道:“‘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江南一刀’先竞月。之前已经救过他一命,难不成今日还要救他?”   哥舒王子叹了口气,说道:“此人武功冠绝天下,若是留他性命,迟早将会是我色目人的大患。只是自兰州城一别,舍妹阿伊居然对这小子动了少女心思,终日魂不守舍。倘若小王今日见死不救,一旦被阿伊知道……嘿嘿,我这个妹妹的脾气,木老先生是知道的。”   先竞月虽然还能站立不倒,但神识已有些恍惚,根本没听清两人的对话。他当即举起手中偃月刀,正待开口喝问两人的来意,胸腔里又是一阵难受,忍不住连声咳嗽。就在这时,那木老先生已将一截点燃的香线抛了过来,正好落在先竞月脚下,一股恶臭顿时扑鼻而来,令他几欲作呕。先竞月急忙掩住口鼻,却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随之瘫倒在地,终于不省人事。 第642章 对持   先竞月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毛毡上面,所在之处则是一个简易的帐篷。他渐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咳嗽两声,胸中的淤堵居然轻松了不少,竟是所感染的瘟疫已经大有好转。随后便听身旁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用怪异的腔调惊呼道:“醒了!你!”他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胡人少女,火红色长发,淡蓝色瞳孔,正是几个月前在兰州城见过的哥舒王子的妹妹哥舒阿伊。   见到阿伊出现在自己身边,先竞月顿时回想起自己晕倒前曾见到哥舒王子和木老先生从嘉峪关城墙上下来,难道竟是他们出手相助,治好了自己身上的瘟疫?他便向阿伊问道:“多谢阿伊姑娘相救。请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伊见他醒来,脸上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回答说道:“不是我。是哥哥,是木老先生。你们身上的贝尔摩,木老先生知道。”先竞月听得云里雾里,这才记起阿伊的汉话不好,只怕从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便从毛毡上坐起身子,说道:“我要见哥舒王子,有劳阿伊姑娘带路。”   不料阿伊却伸手将他按倒在毛毡上,摇头说道:“病没好,你休息。”先竞月猝不及防,只觉胸口难受,不禁咳嗽两声。阿伊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关心,问道:“弄疼你了?我不故意!”眼见先竞月摇头,她连忙又说道:“你休息,我去找哥哥来。”说罢,她又依依不舍地望了先竞月几眼,这才离开帐篷。   殊不知阿伊前脚刚出帐篷,后脚便有一个身穿胡人男装的女子已冲进帐来,却是那李刘氏。眼见李刘氏虽是面容憔悴,却已能行动如常,之前感染的瘟疫显然已经好了大半,先竞月惊喜之下,又从毛毡上坐了起来,问道:“你没事了?”   李刘氏也不和他客气,径直到先竞月身旁坐下,脸上笑靥如花,说道:“多谢大人记挂,卑职的病早已不碍事了。只是那胡人野丫头凶悍得紧,这些天几乎一直守在你的帐篷里,就像一条看门恶犬,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进来。方才我见她终于离开,这才伺机溜了进来,想不到大人却已苏醒过来,当真是谢天谢地!”   先竞月正是满腹疑问,连忙向李刘氏询问事情经过。据李刘氏所言,原来那天众军士在嘉峪关城墙下自相残杀,幸好有哥舒王子和木老先生突然现身,用迷药将在场众人尽数放倒。随后那个木老先生居然来替众人把脉,而且当场认出了众人所感染的瘟疫,说是源自西域的什么“贝尔摩症”,倒是不难治愈,只需用常见的“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配药,十天半月便能康复;但若是一直拖着不治,不出半月便会因此咳嗽至死。   依照木老先生的说法,这源自西域的“贝尔摩症”还有一个特点,那便是患病之人一旦治愈,往后便再不会被此病感染;就好比是中原常见的“天花”,只要患过一次,便终生不会再患。正因如此,这“贝尔摩症”其实早在西域绝迹近百年,即便是西域各国的医者,也大都不识此病,更别说是中原的郎中大夫。就连木老先生自己也有些诧异,想不通为何会在嘉峪关前撞见此病。   之后木老先生便开了张药方,用吊斗送上嘉峪关城头,嘉峪关里哥舒王子的手下便照药方采购药材,又乘坐吊斗将药材送来给众人煎服。众人服食之后,除了两个实在病得严重的百姓,其他人都已渐渐好转过来,纷纷感谢哥舒王子和木老先生的恩德。而先竞月因为病发得最晚,又中了木老先生的两种迷药,所以虽然也服了药,还是接连昏迷了好几天。   听到此行众人已经安然无恙,先竞月这才稍微宽心,却又对这个哥舒王子的举动起了疑心。要知道哥舒王子乃是兰州城里色目人的首脑,理当是在兰州城一带活动,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嘉峪关城墙上,还出手救下己方这些汉人的性命?   何况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此番玉门关里流传的这场瘟疫,就连军中那三十多个随军郎中都束手无策,那木老先生又怎会恰好识得这“贝尔摩症”,还能开出对症的药方?莫非是自己从一开始便猜想了,此番设局对付玉门关驻军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火教,更不是那个言思道,而是此间这位哥舒王子?   那李刘氏虽不知先竞月心中的猜想,对于此事却和他想到一块去了,又继续说道:“如今嘉峪关的城门依然是‘只出不进’,所以哥舒王子的人从城墙上下来以后,便再也无法返回。于是他们的人便用吊斗送来各类物资,短短几天时间,便在这嘉峪关的城墙前搭建起了营地,还分给我们不少帐篷。只是……只是卑职始终感到有些奇怪,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哥舒王子本是突厥人,手下也是清一色的色目人,又怎会真心救治我们这些汉人?只怕是心怀叵测,别有所图。”   说着,她不禁咬牙切齿,又说道:“尤其是那个胡人野丫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这些天她一直死皮赖脸地留在你帐篷里,简直不知廉耻为何物……”先竞月听得心中好笑,这李刘氏居然也会骂别人不知廉耻,谁知李刘氏话还没说完,阿伊突然闯进帐篷,寒着脸对她喝道:“滚出去!贱妇!”   要说李刘氏之前畏惧这个胡人女子,说到底只是忌惮对方的武功,眼下先竞月既已苏醒,自己当然再不必怕她。当下李刘氏便有意无意地靠在先竞月身上,向阿伊冷笑道:“我是这位先统办的属下,自然也是他的人;就算要我滚,也得由他吩咐。却不知与你这番邦女子有什么干系?”阿伊见他们两人并肩而坐,直气得满脸通红,突然从长靴中摸出她那两柄短刀,向李刘氏沉声喝道:“滚!我说最后一回!”   看到这般局面,先竞月心里自然清楚,多半是这两个女子都对自己有意,所以才会争风吃醋。然而此时此刻,自己又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事?他便从毛毡上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挡在李刘氏的身前,向阿伊问道:“请问哥舒王子何在?”   阿伊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李刘氏,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帐外传来哥舒王子的声音,笑道:“竞月公子这才刚一醒来,便已是满帐篷的醋味,当真是羡煞旁人。话说小王如何就没你这么好的福气?”伴随着话音落处,哥舒王子已微笑着走进帐篷。   阿伊和李刘氏二人虽是怒气未消,见到哥舒王子进来,倒也不再继续争执。而就在哥舒王子掀开帐篷的刹那间,先竞月已看到帐外还站立着四个色目人高手,就连那变戏法的居星士也在里面,却并未和哥舒王子一同进来,显是要留守在帐外。他当即便向哥舒王子抱拳行礼,说道:“救命之恩,终生不敢相忘。”   哥舒王子含笑点头,说道:“竞月公子无需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是算起来这已是小王第二次出手相救,反倒有些习以为常……”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先竞月已沉下脸色,缓缓问道:“阁下凑巧出现在嘉峪关,又凑巧能治我们感染的瘟疫,想必不是巧合。敢问阁下,到底有何意图?”   要知道此番若非有木老先生出手救治,先竞月等人只怕早已死于瘟疫之下,所以眼前这位哥舒王子可谓是众人的救命恩人;若是换做旁人,即便对哥舒王子的举动心存怀疑,也不至于向他当面发问,最多只是用言语旁敲侧击。谁知先竞月一上来便开门见山质问此事,哥舒王子纵是才思敏捷,也不由地微微一怔,有些尴尬地笑道:“竞月公子此话何意?”   先竞月却不松口,接着说道:“你当然听得懂我的意思。”哥舒王子双眉一扬,反问道:“竞月公子的意思是说,此番玉门关的瘟疫乃是由小王一手谋划,所以小王麾下的木老先生才会识得这‘贝尔摩症’,并且能开出对症的药方替你们医治?”   先竞月不再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哥舒王子的双眼,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内心深处。哥舒王子被他盯得浑身难受,不禁叹道:“若是小王一口否认,竞月公子是否便会相信于我?”先竞月缓缓摇头,说道:“不信。” 第643章 婚约   如此一来,帐篷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尴尬,甚至算得上有些闹僵。李刘氏怕这哥舒王子一言不合,当场便要唤帐外的四个色目人高手进来围攻,连忙站到先竞月身旁。阿伊也是心中一惊,想不通这位竞月公子和自己的哥哥才刚一见面,为何立马争锋相对、剑拔弩张?倘若先竞月因此翻脸,就连阿伊自己也难以抵挡,更别说是哥舒王子手下的其他高手。   面对先竞月的咄咄逼人,哥舒王子也凝视着面前的先竞月。两人四目相交,过了半响,哥舒王子突然展颜一笑,点头说道:“很好!竞月公子快人快语,不像其他汉人那样虚假客套,倒是小王入乡随俗惯了,反而显得不够坦诚。也罢,实不相瞒,当日在兰州城里,小王之所以出手相救,不过是顺手而为,同时也想结交你这位鼎鼎大名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谁知事后与你一番交谈,你我二人恐怕终究会是‘胡汉不两立’的结局,小王心里也有些后悔救你性命。所以此番在嘉峪关前再次相遇,小王本不愿再救你一回,乃是因为看在阿伊的份上,这才叫木老先生替你治病。”   说到这里,哥舒王子不禁看了看身旁的阿伊,又对先竞月说道:“大家明人不说暗话,竞月公子乃是当世英杰,自然不是傻子,舍妹阿伊对你的一番心思,想必你也心知肚明。这回你能捡回这条性命,说到底便是因为舍妹阿伊,试问如此大恩,不知竞月公子打算如何报答于她?”   这回却轮到先竞月一愣,想不到哥舒王子不仅绕开了自己的逼问,还将阿伊拉扯了进来。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又哪里是这哥舒王子的对手?再看一旁的阿伊被哥舒王子当场道破心事,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一双大大的眼睛更是毫不避讳地望着自己,眼神里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当下先竞月连忙说道:“阿伊姑娘的救命之恩,自当拼死相报。然而我早有婚约在身,从不敢妄想男女之事。”   听到先竞月这一回答,哥舒王子却忽然代开话题,说道:“想必竞月公子也曾有过怀疑,以为小王这个‘哥舒王子’的名号多半是在招摇撞骗,殊不知小王却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突厥王子’。只不过我这个‘王子’的出身却有些低贱,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便是‘庶出’的王子。所以比起皇室里同辈的三十几个兄弟,小王实在微不足道,为了远离纷争,这才背井离乡,前来你们汉人的地盘讨生计。至于舍妹阿伊,虽然也是不折不扣的突厥皇室血脉,但出身却连小王都不及,乃是我皇叔当年在吐蕃民间生下的女儿,突厥皇室直到今日,也始终没给过她一个真正的名分。”   先竞月听他突然说出自己的家世,不禁有些惊讶,却不知哥舒王子的用意何在。只听哥舒王子又说道:“所以我兄妹二人身上流的虽是突厥皇室之血,却从不敢自认高人一等。而‘竞月贻香’的大名小王早已如雷灌耳,当然也知道谢封轩谢大将军曾替竞月公子和谢三小姐定下婚约。然而无论中原还是西域,无论汉人还是色目人,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理,似竞月公子这等人物,自然也不可能终生只娶一个女子。小王敬佩谢大将军是汉人中的大英雄,也曾在兰州城里见过谢三小姐,的确是将门虎女,所以我兄妹二人不敢造次,只要竞月公子点头,小王这便让舍妹阿伊嫁与你做妾,正妻之位仍然留给谢三小姐。”   这话一出,先竞月顿时呆立当场。就连旁边的李刘氏也被吓了一大跳,原以为对于男女之事,自己已是足够放纵,想不到眼前这个哥舒王子还要更胜一筹,不但当着自己妹妹的面向先竞月提亲,而且还主动叫自己的妹妹做妾,当真是长了见识。眼见先竞月惊骇之下手足无措,她连忙接过话头,笑道:“哥舒王子的话令人好生费解,既然你这位结巴妹妹出身皇室,不是公主也是郡主,又怎能来给我家大人做妾?难道堂堂的突厥皇室,竟是如此的……如此的……唉,又或者哥舒王子口口声声说你们兄妹二人是突厥皇室,其实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那阿伊的汉话本就不好,也没怎么听懂众人这一连串的长篇大论,但看到李刘氏开口,顿时喝道:“贱妇!说话轮不到你!你不滚,杀你!”哥舒王子却抬手止住阿伊,向李刘氏笑道:“这位……这位夫人,你对你家大人的关怀,这几天小王早已看在眼里。请恕小王斗胆,正所谓好事成双,竞月公子若是答应下这桩喜事,不妨再来个喜上加喜,便由小王立刻操办,将夫人和舍妹一并嫁与竞月公子。只是舍妹到底出身突厥皇室,同样是嫁与竞月公子做妾,还得尊舍妹为大,夫人为小,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哥舒王子这番话说得李刘氏心花怒放,虽然明知此事不妥,也不禁双颊飞红,连忙转头去看先竞月。先竞月此时已彻底回过神来,不由地暗叹一声。要知道他少年成名,又被选入皇帝的亲军都尉府,还一路坐上统办的位置,可谓是前途无量,由此引来朝野间不少女子的倾慕,倒也是再常见不过。然而自从大将军谢封轩许下婚约,那些女子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谁也不愿招惹上谢封轩的女儿。所以无论是有意婚配的人家,还是对先竞月心生好感的女子,即便还心存侥幸,也不敢当面提及,最多只是旁敲侧击几句,先竞月只需不作理会,对方也便知难而退了。   却不料眼前这个哥舒王子毫不介意自己和谢贻香的婚约,非但当面向自己提亲,而且还甘愿让他的妹妹屈身为妾。乍一听来,似乎设想得极为周到,可谓是两全其美,然而先竞月从第一次在丐帮兰州分舵的“狗头宴”上见到这个哥舒王子开始,便已对他心生警觉,深知此人看似温良如玉,但绝不是什么善类,更何况他还是突厥皇室的身份。当下先竞月便缓缓说道:“承蒙阁下一番美意……”   谁知他话刚出口,那哥舒王子察言观色,根本不必听他后面的话,便已知道他的决定,当即开口打断,说道:“且慢!”说着,他转头望向身旁的阿伊,佯怒道:“你这丫头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怪不得人家要叫你胡人野丫头。要知道眼下我们正在谈论你的婚事,你又如何能在场旁听?当真是好不害臊。还不给赶紧给我出去!”   那阿伊哪懂汉人这些扭扭捏捏的规矩?不禁问道:“我?不能听?为什么?”哥舒王子笑道:“你当然不能听,这是汉人的规矩;你既要嫁给汉人,便要遵从他们的规矩。要是你再不出去,竞月公子可要笑话你了。”   听到这话,阿伊虽然极不情愿,还是听从哥舒王子的吩咐离开帐篷,临走前又瞥了先竞月好几眼,眼神中充满了期待。旁边的李刘氏倒也知趣,眼见哥舒王子将阿伊支开,自己也不便继续留下,于是向先竞月使个眼色,也跟在阿伊后面离开了帐篷。   待到两个女子相继离开,哥舒王子也不急着谈论正题,而是说道:“小王这个妹妹随突厥高人学艺,自幼便开了‘六识’,耳力更是远胜常人。所以我们且等她走远一些,再说不迟。”先竞月心中明白,这哥舒王子是担心自己的当面拒婚会令阿伊难堪,所以才在此时将她支开,当即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如此过了半响,守在帐外的色目人高手却忽然进来一人,恭声说道:“阿伊姑娘已经走远了。”哥舒王子缓缓点头,吩咐那人退下,这才淡淡地说道:“阿伊因为出身不好,自幼便被皇室中人欺负惯了,和小王也算是同病相怜,所以小王一直很是照顾她,她也只认小王这一个兄长。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在小王左右,无论叫她做什么,她都尽数照办,从来不问缘由,倒是让小王这个当兄长的无以为报。所以她这回对竞月公子生出好感,小王心中再如何反对,也要尽力成全了她这桩婚事。”   说到这里,哥舒王子脸上随即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向先竞月缓缓说道:“只要竞月公子肯答应这门婚事,小王这便叫人筹备粮食和药材,与你一同前往玉门关,让木老先生救治陆元破的驻军,从而替玉门关化解这一场劫难。” 第644章 设局   听到这话,先竞月陡然惊醒,这哥舒王子用阿伊的婚事来和自己绕了半天,最终还是回到了正题。当下他也顾不得哥舒王子用阿伊的婚事作为救治玉门关驻军的条件,沉声问道:“所以玉门关之事,果真便是由你所为?”   哥舒王子冷冷一笑,说道:“竞月公子何必多此一问?就算小王否认,想必你也不会相信。只不过小王既然以此作为条件,始终还是要将此事解释清楚。”说罢,他便反问道:“竞月公子久在中原,可曾听说过‘金万斤’这个名字?”   先竞月一时摸不透他的虚实,只是缓缓摇头。哥舒王子不禁冷哼一声,说道:“恐怕‘金万斤’只是个化名,甚至就连他的样貌都是易容乔装……金万斤……哼,话说玉门关眼下的局面,便是由这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一手造成!”   当下哥舒王子便为娓娓道来,原来约莫是在今年的六七月间,别失八里城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一出手便是挥金如土,用大笔钱财打通各处关系,以此觐见别失八里城之主。而他的最终意图,竟是要劝说畏兀儿族发兵中原,攻取兰州城。   话说西域诸国之中,还得数突厥、波斯和吐蕃三国最为强盛,畏兀儿族的别失八里虽然接壤本朝,却被汗国和吐蕃夹在当中,国力并不强盛,哪有什么实力发兵中原?而且这个金万斤来历不明,即便坐拥富可敌国之财,充其量不过是个商贾罢了,畏兀儿族本不会搭理他的大言不惭。谁知这金万斤亮出的身份,居然是昔日的神火教,而且还自称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的使者。   要知道神火教本就发源于西域诸国,乃是由前朝时的色目人创立,在西域的威望极大,后来才渐渐传入中原。之后神火教扶持“九龙王”的香军在黄河一带起事,就连当今皇帝、大将军谢封轩等人都和神火教有过瓜葛。然而自从香军兵败,“九龙王”之子“小龙王”遇害,神火教便在一夜之间神秘失踪,据说是退回了西域,但这十多年来却一直蛰伏不出,并未弄出什么动静。   想不到如今这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竟然是替神火教出面,而且还搬出神火教公孙教主的名号,畏兀儿族惊骇之余,原本还有些心存怀疑。但随后神火教“五行尊者”当中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相继现身,亲口证实金万斤的言论,顿时震惊了整个别失八里城。   如此一来,畏兀儿族对这个金万斤的来历已是不得不信,急忙将他奉为上宾。更可怕的是金万斤居然还提前预知了恒王将会在江南谋反一事,趁着驻守兰州卫的泰王回师中原,便叫畏兀儿族与神火教联手,设局除掉驻守在玉门关的陆元破驻军,从而收复本就属于别失八里的玉门关一带。   先竞月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起因。倘若此事属实,那么眼前这个出身突厥皇族的哥舒王子,在整件事情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又或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旁观者?那哥舒王子知道他心中的怀疑,当即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小王倒也不必瞒你。这个金万斤其实曾经来找过小王,还将他的谋划全盘托出,想要利用小王在兰州城里的色目人势力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小王一口拒绝。”   当下他继续说道:“所以玉门关眼下的局面,小王再是清楚不过。据那金万斤所言,他曾在中原的鄱阳湖湖底剿灭了一个神秘家族,事后打捞这个家族的遗址,居然在家族祭坛下的药房里寻到一种神奇的药物,乃是这个家族千百年来对始皇帝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具‘僵尸’进行探究,从而炼制出的‘长生不死药’。虽然这种‘长生不死药’并未炼制成功,却另有一桩神奇之处,那便是服食之人若是不幸身亡,尸体将会变成嗜血杀人的活尸,能够一直持续十天半月之久。于是他便想利用这些药物的神奇功效在玉门关制造活尸,引起军士们的恐慌,同时又让神火教的人在西北各地散播‘僵尸感染活人’的谣言,以此孤立玉门关的驻军。”   说到这里,哥舒王子不禁微微一笑,又说道:“直到几天前遇见竞月公子一行人,小王才终于看懂了那个金万斤的手段。原来他所谓的这种神奇药物,不过只是个由头罢了,真正替玉门关驻军准备的杀招,却是这来自西域的“贝尔摩症”。如此看来,金万斤手里的这种药物倒也不多,纵然能制造出几十具活尸,也动摇不了玉门关那几万驻军,只能以此作为攻心之术,让朝廷放弃玉门关这支驻军,切断粮食和药物的补给。除此之外,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花重金请来了荒漠里的‘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贼匪,专门抢夺玉门关和嘉峪关两地之间的补给。而他谋划的这所有一切,便是要不费一兵一卒击溃陆元破,替别失八里收复玉门关一带,从而兵临嘉峪关、剑指兰州城。”   哥舒王子这番讲诉倒是和先竞月之前的推测相差无几,显而易见,整件事情中这个自称‘金万斤’的胖子,多半又是那个言思道的乔装;再加上他是从鄱阳湖的神秘家族找到令人死后变作活尸的神奇药物,更是坐实了先竞月这一猜测。由此也可想而知,当日谢贻香在阴间祭坛上见到言思道命丧当场,果然只是个替死的假货,而真正的言思道早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暗地里接手了阴间家族的一切财物。   当下先竞月便问道:“你既然见过那个金万斤,他可是旱烟不离手?”哥舒王子微微一怔,说道:“看来竞月公子果然认识此人。烦请竞月公子告知,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眼前这个哥舒王子敌友未明,先竞月自然不愿和他细说,只是淡淡地说道:“将死之人。”哥舒王子见他不肯告知,也不急着追问,随即回归正题,笑道:“想必竞月公子已经听明白了,此番玉门关的这场劫难,小王的确只是一个局外人。虽然小王并未答应与那金万斤合作,却又何必去搅乱他的布局,平白给自己树敌?但是竞月公子只要答应迎娶舍妹阿伊,往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莫说是救治陆元破的驻军,就算是要和那金万斤斗个你死我活,小王也绝不含糊。所以眼下玉门关这几万条性命,便只在竞月公子的一念之间。” 第645章 条件   先竞月沉默不语,且不论自己和阿伊的这桩婚事是对是错、是祸是福,他生平从不受人威胁,更何况哥舒王子分明是将自己妹妹的终生大事当作了一桩交易,他原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然而对方此刻开出的条件却是救治玉门关几万军士的性命,不得不让先竞月进退两难。   要知道玉门关眼下的为危局并非强敌压境,而是瘟疫肆虐,却又逢缺粮少药。只要有了粮食和药材,以陆元破的本事,定然可以重振旗鼓,继续坚守玉门关。但是此番的敌人既然是神火教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那么便断了玉门关驻军向西域各国求援的可能;至于朝廷这边,嘉峪关的龚百胜虽已答应筹备粮草和药材,但照这几日的情况来看,到头来恐怕也是空口白条。   所以算来算去,如今有能力替玉门关驻军筹备这批粮食和药材的人,便只有眼前这个哥舒王子,而且他手下还有一位能治愈瘟疫的木老先生,无疑是化解玉门关这场劫难的最佳人选。若是因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当场拒绝这门亲事,岂不等于是害了玉门关几万将士的性命?   哥舒王子见先竞月始终不答,又笑道:“婚姻大事,自然不能视作儿戏,竞月公子大可以慢慢考虑。只是不知陆元破的驻军还能等上多久。”先竞月听到这话,心中的反感更盛,忍不住问道:“所以阁下此番凑巧出现在嘉峪关,仅仅是要和我谈论这桩婚事?”   哥舒王子不禁双眉一扬,笑道:“说来说去,竞月公子始终还是不肯相信小王。小王这些年一直在兰州城里讨生计,做些小买卖养活手下弟兄,靠的便是与西北的各级官吏打通关系,又怎会与那金万斤合谋自毁根基?再说小王本是突厥人……嘿嘿,其实真正的突厥早在唐末便已不复存在,波斯也早已不是昔日的波斯,但在你们汉人眼里,西域始终是西域,色目人也始终只是色目人,总是爱用过去的名字来称呼我们。殊不知西域各国的关系错综复杂,就算是如今的突厥,当中也还要分为东西二国,相互间征战连年、仇深似海,更别说国与国之间的交恶。小王虽然也是你们口中称呼的‘色目人’,但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所以此番畏兀儿族在神火教的教唆下谋取玉门关,与小王有什么干系?”   说到这里,他见先竞月还是一脸的不信,又说道:“至于小王凑巧出现在嘉峪关,只因为这嘉峪关的统帅龚百胜龚将军乃是小王故交,同时也是小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否则兰州卫的陈扬和玉门关的陆元破这些年联手排挤龚将军,暗中克扣嘉峪关的军饷,他又拿什么来养活嘉峪关的这些驻军?所以小王听说那个金万斤也曾在暗中找过龚将军,这才前来嘉峪关打探龚将军的动向,也好为将来做准备,所以凑巧撞见竞月公子一行人从玉门关而来。”   听完哥舒王子的解释,先竞月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倒也是合情合理,但心中依然有些信不过眼前这个哥舒王子,不禁接口说道:“于是阁下便趁人之危,用玉门关将士的性命作为要挟,好让我迎娶令妹?”   哥舒王子忍不住笑道:“竞月公子这话未免有些过分了,阿伊是小王最亲的妹妹,小王千方百计促成这门亲事,说到底也是一番好意,又何谈趁人之危?实不相瞒,小王此番前来嘉峪关拜见龚将军,虽不知那个金万斤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但龚将军的意思小王已是再清楚不过。要知道龚将军身为嘉峪关统帅,自然不肯与那金万斤同流合污,做出叛国投敌之举,但玉门关陆元破的驻军,他也决计不会出手相助。这当中倒不全是因为私人恩怨,更因为别失八里的军队一旦收复玉门关,那么汉人在西北设下的第一道防线也将不复存在,届时嘉峪关便会首当其冲,直接面对畏兀儿大军。而龚将军作为镇守嘉峪关疆界的统帅,自然便能脱颖而出,成为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再不必担心朝廷的冷落和小人的排挤,从此扬眉吐气。所以在龚将军的内心深处,恨不得玉门关驻军就此尽数覆灭、一个不剩,竞月公子若是还指望着龚将军会替玉门关筹备粮食和药材,小王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先竞月不由地心中一凛,原来嘉峪关的龚百胜竟是这般念头,难怪会对玉门关驻军见死不救。两人交谈至今,他心中已渐渐有了决断,当即说道:“婚姻大事,恕我不敢私自做主。我已和谢家三小姐定下婚约,即便是要纳妾,也需事先禀明家中长辈,还要征求谢大将军的意思。”说着,他径直望向哥舒王子的双眼,缓缓说道:“哥舒王子若是肯仗义相助,汉人必定铭记大恩。只要当真能够化解玉门关的这场劫难,我便先行答应下这桩婚事,事后再回金陵向家中长辈以及谢大将军禀明缘由,请他们定夺。”   耳听这位“江南一刀”终于松口,哥舒王子却是眉头深锁,淡淡地说道:“竞月公子这般答复,岂不是在故意为难小王?眼下小王能做的,不过是筹备一批粮食以及“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药材送去玉门关,再让木老先生开一张治愈“贝尔摩症”的药方。至于玉门关是否还有其它变数,是否真能抵御别失八里的大军,小王又如何能够担保?何况依照竞月公子的意思,就算你答应了这门婚事,其实却是作不得数,还得由家中长辈和谢大将军定夺;倘若他们反对这门亲事,小王岂不是白白忙活一场?似这等亏本的买卖,小王可不敢做。”   先竞月却不以为忤,缓缓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汉人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我只是事先点破,把话说在前面。倘若我一口答应下来,反倒是在骗你。”哥舒王子冷笑道:“如此看来,竞月公子是将这门亲事当作了一桩交易。难道在竞月公子的心里,对舍妹竟是一点念想也没有?”   先竞月缓缓摇头,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将自己妹妹的婚事当作了一桩交易?”口中则说道:“若是阿伊当真嫁我,自然不会亏待于她。”   听到这话,哥舒王子忍不住长叹一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半响,他才终于苦笑道:“也罢,谁叫小王心疼自己这个妹妹,那便如你所愿再让一步,先去救治玉门关的驻军。久闻竞月公子一言九鼎,还望公子事后莫要翻脸不认人,又或者伙同家中长辈和谢大将军否认这桩婚事。”先竞月沉声说道:“阁下大可放心,我并非忘恩负义之辈。”   谁知哥舒王子又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只不过将一桩买卖谈成这样,小王未免也太亏了一些,倘若最终白送了这批粮食和药材,到底也有些心痛银子。所以除了竞月公子许诺的这桩婚事之外,小王还得向玉门关的驻军另外提一个条件。”   先竞月顿时心中警觉,脱口问道:“什么条件?”哥舒王子却哈哈大笑,说道:“既然是向玉门关驻军提出的条件,小王当然要亲自去和陆元破谈,这却与竞月公子无关了。”   先竞月冷冷盯着哥舒王子的双眼,一时也看不透他的用意。要说玉门关此时的局面,众将士就算粮草充足,迟早也会命丧于瘟疫之下,可谓是死路一条。所以即便这个哥舒王子心怀不轨,又还能将玉门关的驻军怎样?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他是真心想要救治玉门关驻军,以此来和自己结下这门亲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当下先竞月便问道:“几时能够出发?” 第646章 回关   事情既然已经谈妥,哥舒王子便通知嘉峪关里的手下们筹备,用吊斗将粮食和药材一批批运送出来,在城墙下堆放成了一座小山。随后关内的手下们又将推车拆散,也用吊斗降下城墙,城墙下的众人便重新组装成车。到最后总共装了三十几车粮食,当中小麦和稻米各占一半,另外还有“挂金灯”和“朝天子”两味药材也分别装了两辆大车。   先竞月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便和李刘氏一一检查这批物资,到也没发现什么花样。依照哥舒王子的说法,玉门关的驻军对外号称十万,但朝廷的编制却只有六万,当中还有将近一半名是吃空饷的名额,所以如今的玉门关最多不过三万驻军,有了这批粮食,应当能够撑过整个冬季,而冬季之后的事便与他无关。至于那四车“挂金灯”和“朝天子”,合计也有四百多斤,足够替玉门关的所有驻军治愈这场瘟疫。   然而此番前来嘉峪关的这支队伍,先后经历贼匪的袭击和瘟疫的感染,至今已是伤亡惨重。原本的两百军士死的死、逃的逃,就连领兵的周师爷和王参将也相继毙命,此时只剩下三十来人,自然无法将这些粮草和药材运送回玉门关。幸好哥舒王子本就打算亲自去一趟玉门关,便令手下的人凑出一百来个人帮忙运送,自己则带着阿伊、木老先生、居星士和一干色目人高手随队伍同行。   至于从玉门关撤离回来的一众百姓,而今只有十几个人侥幸生还,虽然身上感染的瘟疫已经痊愈,但嘉峪关的驻军还是不肯放他们入关。哥舒王子便安排他们住在城墙下临时搭建的营地里,暂时由哥舒王子的手下接济,只等嘉峪关的禁令解除后,守城军士自然便会放他们入关。   先竞月自然也要随队伍赶回玉门关,想不到这才来向嘉峪关的统帅龚百胜求援,到头来局面连龚百胜的面都没见到,反倒是哥舒王子这个突厥胡人挺身而出,细想起来,颇有些令人回味。临行前先竞月便让李刘氏留在营地里照顾百姓,等嘉峪关城门放行后先回金陵,替自己向亲军都尉府复命,谁知李刘氏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无论如何也要跟随先竞月回玉门关。   对此先竞月曾劝她好几次,她却坚持说道:“卑职一心想回江南不假,却信不过哥舒王子这些色目人。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尤其是那个胡人野丫头,看似一心想要嫁给大人,谁知道心里藏着什么肮脏勾当?倘若大人此去被他们……呸呸,倘若大人不甚落入他们的圈套,卑职就算能够平安回到金陵,往后也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终究会被亲军都尉府的人欺负。倒不如继续跟随大人左右,直到玉门关的事情彻底解决,再一同回去。”先竞月实在争执不过,最后也只得让她同行。   话说众人这一路赶回玉门关,沿途倒是颇为顺畅,一千多里的路程前后只用了四天时间。虽然也遇上了残留的小股贼匪,还没等先竞月和众军士出手,便已被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尽数解决,一个不留。待到第四天傍晚,荒漠中的玉门关已是遥遥在望,城墙上更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但官道两旁连绵十几里的左右军营里却并未见到多少灯火。先竞月不由地心中暗惊,也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大半个月里,玉门关是否又发生了什么变故,看此刻灯火光这般亮法,难道竟是有外敌来犯,所以驻军们都去往了城墙上抵御?   然而再凝神一听,却并未听到前方有交战的厮杀声传来,他正待加速赶路,不料哥舒王子却吩咐整支队伍就地停下,在离军营还有数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将粮食和药材尽数留下,然后请先竞月和众军士带路,领自己和阿伊、木老先生三个人前去面见陆元破陆将军。先竞月知道这哥舒王子是要去和陆将军谈条件,眼见他只带阿伊和木老先生两人随行,想必也生不出什么乱子,倒也佩服他的胆识,便叫队伍里的三十几名军士前面带路,领哥舒王子一行三人前往玉门关,自己和李刘氏则留在最后压阵。   那阿伊一路上都在伺机接近先竞月,却苦于汉话不熟,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被一旁的李刘氏看到,更是忍不住冷嘲热讽,气得阿伊暴跳如雷,但是看在先竞月的面子上,又不敢将这妇人杀死。此时见先竞月和李刘氏单独走在最后,阿伊哪里按捺得住?时不时回头狠狠地瞪向李刘氏,双眼中仿佛是要喷出火来。   而李刘氏这些日子和先竞月处得久了,早已摸清了这位统办大人脾气,就算自己做出越界的举止,先竞月最多只是喝骂几句,然后远远避开,也不会真拿自己怎样。眼见前面的阿伊这副神情,她不禁心中好笑,索性便去拉住身旁先竞月的手,来了一个携手同行,直气得阿伊咬牙切齿,要不是有哥舒王子拦着,只怕早已拔刀相向,将李刘氏当场剁成肉泥。   当此局面,先竞月哪有心思理会这两个女子争风吃醋?眼前前方便是玉门关城墙后的那条街道,当即快步上前,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只见原本热热闹闹的一条街道,如今早已是人去楼空,说不出的凄凉,再看街道两旁的左右军营里,基本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偶尔有一两堆点燃的篝火,围着零零星星的几个军士,皆是有气无力,面黄肌瘦,还时不时咳嗽不停;见到一行人从街道上行来,就仿佛是没看见一样,根本不作理会。   眼见军营里这副形貌,显然不见外敌来犯时的惊惶,先竞月先是松了口气,立刻又叹了口气。显而易见,这些军士都已被瘟疫感染,却又没有对症的药材,就连粮食恐怕也早已吃完,当然只能坐以待毙,岂不正是自己一行人先前在嘉峪关城墙下的境遇?当下他连忙吩咐同行的军士,叫他们前去通报陆将军。   不料同行的军士再次回到玉门关,想起自己之前所犯的病症,皆是心有余悸,生怕又被感染上瘟疫,竟有些不敢继续前行。那木老先生当即冷笑道:“只要是患过这‘贝尔摩症”的人,终身不会再次感染,有什么好害怕的?更何况就算是再被感染一次,老夫能治好你们一次,也能治好好你们两次!”众军士一想不错,反正如今已经运送来了粮食和药材,倒也不必担心,连忙去向军营里的军士打听陆将军的所在。便有军士有气无力地指向灯火通明的玉门关城墙,说陆将军此时就在城墙上。   当下众人走完整条街道,径直来到玉门关城墙前,只见城门依然禁闭,但城门前的空地上,此时却有六七百名军士聚集在此,围着当中生起七八堆火或躺或坐,正在用大铁锅煮着马肉吃,当中倒有一大半的人在猛烈咳嗽。先竞月便向他们询问陆将军的下落,周围的军士顿时面有怒色,有人更是冷冷说道:”陆将军?早就死了!”   众人不禁微微一怔,陆将军怎么就死了?幸好旁边一个军士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别听他瞎说,陆将军……陆将军没有死,只是弟兄们却对他死心了……咳咳,他见我们都感染上了瘟疫,便自己着带人躲到了城墙上面,将我们留在这里等死,而且还不准我们踏上城墙半步……若有违令者,立刻射杀当场。” 第647章 试探   原来自从先竞月一行人前往嘉峪关后,因为“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药材的缺失,随军郎中到底控制不住瘟疫患者的病情,相继死了数百人。剩下的瘟疫患者眼看没了生路,居然合力闯出封锁,在军营中大肆捣乱,终于让这一场瘟疫大范围地感染开来;不过短短几天工夫,被感染的人数便由之前的两千多人增加到一万来人。   而且玉门关秋季的军饷又一直没能送来,全靠朝廷给予的军饷是按照六万人的编制发放,所以夏季的军饷尚有剩余,再加上入冬前囤积的猎物和喂马的草料,玉门关的驻军才能苦苦支撑到现在。眼见瘟疫已开始全面感染,军心更是彻底涣散,越来越多的军士逃去北面的山脉,打算绕过玉门关去别失八里谋求生路,少说也跑了一半人。   如此一来,就连陆将军也控制不住玉门关的局面,只得率领未患病的将士尽数退守到玉门关城墙上面,又令军士在登上城墙的石梯处严密布防,禁止任何人踏上城墙,从而和感染瘟疫的军士彻底划清界限。   所以如今的陆将军正带着两千多个未被感染的军士躲在玉门关城墙上,而城墙下面除了眼前这六七百个患病的军士,剩下还有八千到一万多名军士,这些日子全都留在各自的军营里等死。而所谓西北三道防线之首的玉门关,其实已经不攻自破、名存实亡了。   先竞月问清玉门关的情况后,后面同行的三十几名军士和哥舒王子等人也已相继上前。城墙下的众军士看到来人居然是先前被派往嘉峪关求援的同袍,就仿佛是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急忙围拢上来询问,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先竞月见在场的军士里有不少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刘氏和阿伊这两个女子,只怕是死到临头生出了色心;若是他们当真做出非分之举,李刘氏倒也罢了,这个哥舒阿伊可是要亮刀杀人的。当下他也顾不得同行的军士,急忙招呼几人往城墙上行去,五人沿石梯上到一半时,上面便有二十几个军士拦住去路,向众人遥遥张弓搭箭。待到先竞月说明来意,军士们这才去城墙上通禀,没过多久,便有军士前来带路,说陆将军请众人上去。   众人上到城墙,只见城墙上每隔十来步便生着一堆火,军士们靠墙分坐在城墙两旁,虽然暂时还未被瘟疫感染,但一个个皆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众人随带路的军士沿城墙向北面行走,约莫走出一里多距离,便听前面传来陆将军的声音,惊喜交加地问道:“是先统办回来了?”   话音落处,陆将军和吕师爷已向众人大步而来。先竞月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眶更是深深地凹陷进去,显是这些日子里劳心至极,连忙和李刘氏上前参见,又让李刘氏将众人此番前往嘉峪关的经过简单告诉陆将军。陆将军听说哥舒王子的人送来了粮食和药材,顿时两眼放光,急忙上前向哥舒王子行了个军礼,恭声说道:“末将虽然在玉门关常驻,但兰州城哥舒王子的大名却是仰慕已久。想不到阁下竟有如此孟尝之风,在此危难关头仗义出手,解救玉门关于危难之中。且不论玉门关的下场如何,这份恩情末将自当铭记于心,在此先行谢过!”   那哥舒王子拱手还礼,笑道:“好说好说!陆将军不必客气,小王不过是个生意人罢了,买进卖出,全都要靠朋友们的相助。如今能够借此机会结交到玉门关的统帅陆将军,小王也是受益匪浅,陆将军又何需言谢?只要陆将军往后稍微关照关照小王的生意,便已是恩同再造了。”陆将军连忙笑道:“这个当然!”   两人又虚情假意地客套一番,陆将军方才已听先竞月说过,这哥舒王子之所以肯送来粮食和药材,却是有条件要来和自己谈。此时双方都已聊得熟络,陆将军便旁敲侧击地问道:“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末将身为这玉门关的统帅,也不能白要阁下的这些物资。敢问哥舒王子常年行走于江湖之上,不知可有末将能够效劳之处?只要是在末将的能力范围以内,末将一定竭尽全力,替阁下办理周全。”   哥舒王子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小王手下的这位木老先生行医多年,凑巧识得玉门关如今的这一场瘟疫,乃是源自西域的‘贝尔摩症’。此病虽然并不难治,但时间若是拖得太久,难免会要人性命。请恕小王直言,照玉门关眼下的局势来看,恐怕却是救人要紧;就算小王还有些私事要恳请陆将军相助,也比不上将士们的性命要紧。更何况小王初来乍到,寸功未建,又怎么好意思向陆将军开口?”说罢,他便朝身后的木老先生使了个眼色,木老先生便从斗篷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陆将军手中,说道:“这便是救治‘贝尔摩症’的药方。”   陆将军见这哥舒王子始终不肯开出自己的条件,愈发试探不出此人的深浅,当即只得接过木老先生的药方,让身旁的吕师爷传唤随军郎中来看;不过片刻,便有七个随军郎中从南面的城墙上过来。   话说玉门关的这些随军郎中虽然不识此病,但依据患者的病症拟方配药,迟早也能试出对症的药方,谁知却独独缺少了“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位最重要的药材;若非如此,说不定早已消除了玉门关的这场瘟疫。此时这七个随军郎中依次看完木老先生的药方,虽然各有各的意见,但最后都认为这张药方应当可行。   陆将军顿时松了口气,连忙向哥舒王子笑道:“其实也用不着叫这几个庸医来验,阁下千里迢迢赶来救治我军,你这个朋友我陆元破是交定了!既然大家是朋友,末将又怎会不相信阁下?再说先统办和前往嘉峪关的众位军士都是由这位木老先生一手治好,足见木老先生的手段,药方也当然不会有错。”   哥舒王子微笑道:“陆将军此言差矣,木老先生曾经救治过竞月公子和众位军士不假,但所配的药未必便是眼下这张药方,所以还是应当谨慎些为好。再说小王毕竟是个突厥胡人,贸然来替玉门关的将士们诊治,自然马虎不得;若非十拿九稳,又岂能胡乱用药?”说着,他便让身旁的阿伊解下背上的包裹,打开来看,里面正是“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约莫有一两斤之多。   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这哥舒王子绕来绕去,究竟意欲何为。只听哥舒王子继续说道:“生意人最看重的便是‘诚信’二字,说到底便是‘货真价实’四个字,小王自然也不例外。今日前来与陆将军结交,为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更是不能省去‘验货’这一环节。还请陆将军麾下的诸位郎中依照此方煎药,再找来感染瘟疫的军士服用,看看木老先生的药方究竟是否对症。” 第648章 良言   要知道玉门关的军营里本就囤积了不少常用的药材,之前糯米中的瘟疫散布时,才发现独独遗失了“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经过众人推断,多半是被那个自称邹松的神火教高手盗走,所以才会让玉门关的驻军落到今日的地步。而今陆将军率领未染病的军士退守到玉门关城墙上,随身携带的除了粮食之外也有不少药材,眼下有了哥舒王子带来的这一包“挂金灯”和“朝天子”,立刻便能依照木老先生的药方配药。   眼见哥舒王子如此坦诚,陆将军连忙陪笑几句,声称自己绝对信得过他,倒是不必再试。旁边的吕师爷会意,当即站出来当小人,叫随军郎中接过哥舒王子手中的药材,去照木老先生的药方煎药。旁边的先竞月和李刘氏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怀疑之色,这哥舒王子越是表现得光明磊落,反而越令人感到不安,可是思来想去,却怎么也看不出他这些举动背后究竟藏有什么异常。   当下陆将军便招呼哥舒王子等人在城墙上席地而坐,先竞月也请哥舒王子将先前告诉自己的话又对陆将军和吕师爷说了一遍。听到此番躲在幕后设局的敌人乃是神火教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陆将军心中暗惊,脸上却是不动神色,傲然说道:“别失八里不过是西域的一个弹丸小国,被中原、吐蕃和汗国三者夹在当中,居然也敢来犯我玉门关,简直是不知死活!只要众将士的瘟疫能够治愈,陆某人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众人说话间,转眼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色早已黑尽,却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全靠玉门关城墙上的火堆照明。随军郎中此时已照着木老先生的药方煎了一大锅浓浓的药汁,陆将军便和众人起身回到玉门关的城门上方,叫随军郎中去城墙下面的人群里选出两个被瘟疫感染的军士,给他们一人喝上一碗。待到两名军士喝完药,吕师爷便让他们留在城墙的石梯下面歇息,好让城头的众人静观其变。   随后陆将军又向哥舒王子仔细询问别失八里大军的详情,对此哥舒王子却说自己一无所知,之所以知道此中详情,也是因为和金万斤的那一次会面。最后哥舒王子便向陆将军说道:“小王和陆将军乃是初次见面,有些话原本不当讲,然而陆将军既然将小王当作朋友,那么小王也只好冒昧几句。”   众人听他说到这里,都是心中一凛,暗道:“终于要说到正题了。”只听哥舒王子继续说道:“要知道神火教的势力遍及天下,在西域更是根深蒂固,其手段之阴狠毒辣,更是世人皆知,中原武林甚至有人将其称之为‘魔教’,其凶恶可见一斑。而这十多年来,神火教一直蛰伏不出,此番却突然派出一个自称金万斤的神秘人,唆使别失八里对玉门关痛下毒手,以神火教历来的做派来看,即便没有十足的胜算,至少也有七八成的把握,否则绝不会贸然动手。更何况小王曾经见过那个金万斤,其心智之高、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就连小王也自愧不如,居然连暴起杀人的活尸和绝迹已久的瘟疫都被他弄了出来,不得不令人心生畏惧。所以倒不是小王小觑了陆将军,以玉门关眼下的形势来看,恐怕是难以抵挡。”   陆将军不禁“哦?”了一声,反问道:“那么依照阁下的意思,末将应当如何是好?”哥舒王子见他明知故问,当即笑道:“活尸攻心,瘟疫夺命,这些其实都只是前奏。待到畏兀儿大军压境,朝廷以及嘉峪关的龚将军又因为‘僵尸’的谣言不肯向玉门关提供补给,陆将军便是腹背受敌,只怕非但守不住这玉门关,就连陆将军和此间的数万将士也将埋骨于此。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全军撤回嘉峪关,就算嘉峪关的龚将军不肯让众军入关,陆将军进可以直接攻入嘉峪关,以泰王对陆将军的信任,事后只需解释清楚,朝廷定不会怪罪;退可以在嘉峪关城墙前安营扎寨,畏兀儿族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去犯嘉峪关疆界,而嘉峪关的驻军看到陆将军的队伍安然无恙,时间一长,‘僵尸’的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朝廷也会主动召回陆将军的队伍。”   话音落处,先竞月心中顿时一惊,陆将军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的吕师爷已忍不住说道:“哥舒王子此言丝毫不差,小人也是如此劝谏将军,奈何将军始终不肯听信!”陆将军冷哼一声,当场给了吕师爷一个白眼,这才向哥舒王子笑道:“如此听来,哥舒王子此番送来粮食和药材的条件,便是要叫陆某人撤军了?”   却不料哥舒王子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小王只是见将军气度非凡,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端是一条好汉,所以才会以良言相劝。至于陆将军听与不听、玉门关驻军撤与不撤,却和小王这个突厥商人有什么干系?试问陆将军身为玉门关十万驻军的统帅,又岂是小王三言两语便可以说动的?小王若是心存此念而来,不仅是在侮辱陆将军,也是在侮辱小王自己。”   哥舒王子这话出口,再一次大出众人的意料,愈发猜不透他心中所求。想不到这个三十来岁的突厥胡人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而且心思缜密、老谋深算,算是一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就算是在汉人里面,只怕也挑不出几个能与之抗衡的人,倘若此人是敌非友,后果必定不堪设想。那陆将军和吕师爷惊恐之余,再想起他言语中所提及的那个什么金万斤,居然还能让眼前这个哥舒王子“自愧不如”,简直不敢想象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物存在。   眼见众人无言以对,显然已被自己震摄当场,哥舒王子不禁微微一笑,这才终于说道:“既然陆将军一再提起此事,小王也便实话实说了。之前小王和竞月公子闲谈时,的确曾口出狂言,说若是要让小王相助玉门关驻军,那么便要向陆将军提出一个条件作为交换。在此还请陆将军恕罪,其实此事也不能说是‘一个条件’,只能说是小王有‘一事相求’,还望陆将军能够答允。敢问陆将军和这位师爷,三个月前,玉门关是否曾经擒获过一个来自吐蕃的使臣?”   听到这话,旁边的先竞月陡然回想起来。当日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联手揭破“阴山堂”道士的诡计,查明他们私底下的勾当,乃是借“赶尸”之名走私夹带。除了走私的贵重货物以外,“阴山堂”的道士还将活人藏在走尸队伍里,以此帮助那些朝廷通缉的要犯和来历不明的色目人躲过盘查,在暗中混入玉门关。那夜被陆将军当场擒获的八个偷入者里面,有个一儒生打扮的中年色目人男子,最后还是被商不弃识破身份,乃是从吐蕃前来的使臣,说是吐蕃国主已经知道恒王在江南谋反一事,所以派使臣混入玉门关,要去兰州城和一位大人物会面,打算两家联手,伺机进攻中原。   如此看来,那个吐蕃使臣口中所谓的“大人物”,自然便是眼前这位兰州城里色目人的首脑、来自突厥皇室的哥舒王子。而哥舒王子所谓的“条件”也好、“请求”也罢,自然是要向陆将军讨要这名吐蕃使臣。 第649章 交易   话说当时要不是因为这个吐蕃使臣,谢贻香和先竞月只怕还不知道恒王已经“死而复生”,正在江浙一带起兵作乱。而这个吐蕃使臣当夜被驻军擒获之后,陆将军便将他收押在监,本是要送往兰州城交给朝廷审问,谁知第二天午时玉门关便出现了杀人的活尸,紧接着又是糯米中的瘟疫蔓延开来,急得陆将军焦头烂额,哪还记得此事?   此时听哥舒王子突然提起,陆将军顿时一愣,幸好旁边的吕师爷急忙小声解释一番,陆将军才终于记起。当下他也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道:“哥舒王子既然认识这个吐蕃使臣,想必也该知道他的来意?”   哥舒王子摇头笑道:“陆将军错了,小王并不认识此人,之前更是从未见过;然而他此番的来意,小王倒是略知一二。若是小王猜得不错,此人多半自称是吐蕃国主派来的使臣,想要趁着恒王在江南谋反的契机,前往兰州城找人商议出兵中原之事。实不相瞒,这吐蕃使臣要找的人,其实便是小王。”   听到这话,在场的陆将军、先竞月和吕师爷三人对望一眼,同时心生警觉。那哥舒王子却是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数月前恒王在江浙一带作乱,逼得驻守兰州卫的泰王率军回师中原,那吐蕃国主由于刚继位不久,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便打算借机出兵中原,以此来向吐蕃臣民立威。而小王虽然只是个生意人,却与那吐蕃国主颇有交情,所以他便派使臣来与小王商议,希望小王能够充当内应,助吐蕃一臂之力。不料小王在收到吐蕃国主的书信后,却始终没能等到这个吐蕃使臣,事后托人打听,才知道是被玉门关的陆将军给扣押了起来。所以小王便趁着此番替玉门关驻军送来粮食和药材,恳请陆将军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吐蕃使臣。”   陆将军当即双眉一扬,厉声喝道:“想不到除了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就连吐蕃也想浑水摸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斤两,一个个都当我陆元破好欺负?”旁边的吕师爷连忙接过话头,向哥舒王子冷冷说道:“吐蕃意图向我中原动兵,首当其冲便是玉门关,眼下这个吐蕃使臣既已被擒,自然是个关键人物,又怎能轻易放过?何况这个吐蕃使臣要见的人正是阁下,哥舒王子若是无心与那吐蕃合作,理应避嫌才是。似这般来向陆将军要人,难免会令人想入非非,只怕有些不太妥当。”   哥舒王子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这位师爷此言差矣,小王正是因为问心无愧,所以才敢就此事直言不讳。倘若小王当真心怀不轨,当日那金万斤以神火教的名义相邀请,小王便已一口答应下来,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去和吐蕃合作?”   说到这里,他便抬眼望向对面的陆将军,缓缓说道:“无论是金万斤还是神火教,无论是别失八里还是吐蕃,都将玉门关的驻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小王若是与他们合作,以玉门关眼下的局面,大可以作壁上观,何必送来这批粮食和药材?”   吕师爷不禁问道:“既然哥舒王子并无与吐蕃合作之意,又何必问我们讨要此人?这未免有些说不通。”哥舒王子笑道:“小王是个生意人,与吐蕃虽无合作之意,却也不想因此断了吐蕃国主的交情。此番若是能救下这个吐蕃使臣的性命,也算是卖给吐蕃国主一个人情,届时小王再拒绝吐蕃的邀请,便能以此功过相抵,免得伤了双方的和气。”   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得哥舒王子这番解释看似合情合理,但仔细想来却似乎有些牵强附会。他若是担心自己的拒绝会影响与吐蕃国主的交情,大可以用别的方式补救,又何必一定拿这个吐蕃使臣来做文章?那吕师爷冷哼一声,还要说话,却听陆将军忽然开口问道:“那两个服药的军士,眼下的情况如何?”   听到陆将军的吩咐,旁边的军士连忙前去城墙的石梯上查问,不过片刻,几个随军郎中便急匆匆地跑上城墙,在脸上写满了兴奋,说那两个感染瘟疫的军士服药之后,咳嗽已经大有好转,再一把脉,病症果然缓解了不少,可见木老先生开出的这张药方的确对症。   陆将军连忙站起身来,到城墙边去看石梯上的那两个军士,气色显然要比之前好上许多。然而再看城墙下面的空地上,原本聚集着的六七百名军士,此时竟已变作了数千人之多,却是和先竞月等人一同回来的那三十几个军士将消息散布出去,左右军营里的染病军士听说前往嘉峪关求援的队伍不但带回来了粮食和药材,还找到了治愈这场瘟疫的方法,顿时燃起一线生机,纷纷聚集到玉门关城门前打听。   眼见城墙下的数千军士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地乱作一团,那木老先生忍不住说道:“要想彻底治好这‘贝尔摩症’,还要依照此药方煎药连服三日,方可痊愈。”陆将军不禁转头望向哥舒王子,问道:“不知阁下此番运送过来的这批粮食和药材,眼下却在何处?”   哥舒王子笑道:“小王乃是突厥胡人,此番前来相助玉门关驻军,担心陆将军和众将士起疑,便叫手下的一百多号人尽数留下,自己先行一步前来拜见。倘若陆将军眼下已经信得过小王,那么小王这便下令,叫手下的人将粮食和药材全部送来。”   听到哥舒王子这话,众人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哥舒王子是将此事当作了一桩交易,又或者是以此作为威胁。陆将军若是坚持不肯交出那个吐蕃使臣,哥舒王子自然也不肯将粮食和药材运送过来。陆将军冷冷凝视着哥舒王子的双眼,兀自沉吟半响,终于向身旁的吕师爷吩咐道:“去将那吐蕃使臣带来。” 第650章 红雪   听到陆将军这话,吕师爷顿时吓了一大跳,说道:“将军,那吐蕃使者的来意非同小可,若是就此放人,让他们双方沆瀣一气,岂不是……”陆将军不等他把话说完,已沉声说道:“瘟疫不除,玉门关覆灭在即,还谈什么抵御外敌?只要众军士得以治愈,再有充足的粮草,莫说是别失八里或者吐蕃来犯,即便是西域诸国联军来攻,甚至是前朝异族那纵横天下的骑兵再世,又能怎样?当年仅凭锄头柴刀,我辈尚且能够打下整个江山,而今有兵有将,还有这固若金汤的玉门关城墙,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他便令人下去吩咐那两个刚服过药的军士,要他们前往右边军营将那个吐蕃使臣带到城门口的空地上,又向哥舒王子缓缓说道:“以阁下的聪明才智,若是没有十足把握,自然不会亲自前来。所以末将若是对阁下动粗,强行索要这批粮食和药材,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既然如此,陆某人今夜便算是赌上一把,若是赌赢了,不但能解救玉门关众将士的性命,还能交到一个以命相托的好朋友;若是赌输了,大不了便是一死,和玉门关眼下的局面也并没无区别。”   哥舒王子微微一笑,当下也不多言,便请木老先生跑上一趟,叫他手下的众人将粮食和药材尽数运来,自己和阿伊则继续留在城墙上面。先竞月冷眼旁观,一直有些信不过眼前这个哥舒王子,如今看来,这哥舒王子之所以肯仗义相助,只怕不仅仅是为了促成自己和阿伊的婚事,甚至这一门所谓的亲事也只是个幌子罢了;而他真正的意图,则是要从陆将军手中救走这个吐蕃使臣。眼见陆将军如此轻易的便答应下来,先竞月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自己到底不是军中之人,倒也不必多言。   如此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城墙下的军士便带来了一个儒生打扮的胡人,先竞月在城墙上遥遥望去,正是当夜从“阴山堂”门店里擒获的那个吐蕃使臣。只见这吐蕃使臣脚步轻浮,边走边咳,显然也被瘟疫感染,已经病入膏肓了。陆将军便请哥舒王子下去验明正身,哥舒王子却摇头说道:“小王信得过陆将军,倒也不必查验。”说着,一支队伍已沿着街道往玉门关城门这边而来,正是哥舒王子的手下将粮食和药材运送过来,却只来了四十几个人,每人推着一辆装满麻袋的推车,那木老先生却不在当中。而城墙下聚集的几千军士眼看队伍来得近了,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冲上去前哄抢,哥舒王子的手下也不阻拦,当即丢下推车,尽数退避到一旁。   然而此番送来的粮食,都是小麦和稻米,众军士虽已饿得金星乱冒,一时却也无法食用。吕师爷连忙下到城墙上的石梯当中,大声喝止城墙下的军士,说能够治愈瘟疫的药材已经送到,只等随军郎中配药煎熬,叫所有军士不得哄抢,全部听从陆将军的调度,如此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将城墙下的数千军士安抚下来。城墙上的陆将军见推车上的粮食大都已被军士们撕开,洒落了一地的小麦和稻米,显然都是货真价实,便点了两名随军郎中出列,叫他们去城墙下查验推车上的药材。   话说陆将军之所以率领未染病的军士在玉门关城墙上躲避,便是要和下面感染瘟疫的军士划清界限,以免让剩下的这些将士也感染上瘟疫。此时既已验证了木老先生的药方有用,随军郎中们也便不再担心,径直下去查验哥舒王子送来的药材。早在哥舒王子的队伍从嘉峪关出发之前,先竞月和李刘氏便已仔细检查过这批物资,虽然两人都不通医理,但也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不少人,都说这些药材的确便是“挂金灯”和“朝天子”。所以此刻运送到城墙下的这些粮食和药材,只要没被哥舒王子趁着方才那一会儿工夫调包,那么应当不会有假。   果然,两名随军郎中依次检查推车上的药材,随后便大声叫道:“错不了,车上全都是“挂金灯”和“朝天子”,合计共有四百多斤!玉门关有救了!玉门关有救了!”   话音落处,城墙下的数千军士也随之齐声欢呼,声音响彻于整个荒漠夜空,街道两旁的左右军营也被惊动,越来越多的染病军士便往城门这边聚拢过来。城墙上的陆将军也终于松下一口大气,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笑容,想不到自己一意孤行,说什么也要坚守玉门关,这才能苦苦支撑到今夜,到底还是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城墙下的所有军士兴奋之际,哥舒王子的手下已将那个吐蕃使臣带回他们的队伍里,随后又向城墙上的哥舒王子作了个手势。哥舒王子当即便对陆将军说道:“粮食和药材既已交付,小王自当功成身退,不敢多做叨饶。这便要将那个吐蕃使臣带走,还望将军能够成全。”陆将军略一抱拳,笑道:“玉门关瘟疫未除,不敢留客,还请哥舒王子自便。待到此间事了,末将定当与阁下把酒言欢!”   哥舒王子含笑点头,又向一旁的先竞月说道:“竞月公子一言九鼎,想必不会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先竞月心中虽有些不安,但眼见玉门关的驻军终于得救,到底还是心存感激,沉声说道:“大恩不言谢。答应哥舒王子的事,我自当照办。”   当下哥舒王子也不耽搁,招呼起身旁的阿伊沿石梯下城墙,那阿伊恋恋不舍地看了先竞月几眼,终于还是随哥舒王子同去。待到两人下到城墙石梯的一半处时,城墙上的陆将军突然向先竞月问道:“敢问先统办,若是我军就此擒杀哥舒王子一行人,会有多少伤亡?”旁边的吕师爷顿时说道:“将军高见!这胡人王子辩才了得,心思缜密,他日必成汉人的大患!今夜万万不可放虎归山,更不能让他带走那个吐蕃使臣!”   先竞月心中一惊,陆将军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应下哥舒王子的条件,原来心中竟是这般打算。他正犹豫间,陆将军已沉声说道:“早听说兰州城哥舒王子的身边有个胡人女高手,武功极是了得,所以方才不便轻举妄动。先统办只需盯紧那个胡人丫头,其他的人自有我军将士来对付!”话音落处,吕师爷已从城墙上招来两百多名军士,纷纷张弓搭箭,瞄准石梯上的哥舒王子和阿伊,只等陆将军一声令下。   眼见箭在弦上,先竞月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城墙下的人群里有人高声叫道:“大家快看,下雪了!”城墙上下的所有人不禁微微一怔,同时抬头望去,灯火光映照之中,夜空里果然有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一片片犹如鹅毛般大小,被北风呼卷而来。   要说玉门关地处西北荒漠,在这寒冬时节飞雪漫天,倒是再常见不过。然而此时突然下雪,未免有些出人意料,随后便听城墙下的军士中又有人惊呼道:“不对!你们快看这雪,如何竟呈殷红之色?这……这究竟是雪还是血?”   众人再次凝神细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居然是一场“红雪”,一片片雪花都呈殷红之色,乍一看去,倒不像是“雪花”,反倒像是“血花”。眼见天降异兆,在场众人都是暗自惊骇,只有先竞月心中一个机灵,陡然惊醒过来:这哪里是什么“红雪”,分明是有人在施展幻术,用言语迷惑了城墙上下所有军士的心智。   可想而知,定然是哥舒王子手下那个卖艺的居星士在作怪,先竞月曾亲眼目睹过他好几次幻术,深知其中的玄机。此时见他竟敢同时迷惑在场的所有军士,也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毒辣的手段,先竞月不敢手下留情,急忙将浑身杀气提升到及至,以对方施展出来的幻术作为媒介,尽数迸发过去。   要知道这个居星士施展的波斯幻术,乃是由一人在台前表演,从而吸引众人的注目;而另一人则躲在暗处,以言语蛊惑众人的心智。所以居星士充其量只是一个幌子罢了,真正的关键却是躲在人群里说话那人,也便是方才先后两次招呼众人看雪的那个声音。如今伴随着先竞月的杀气攻出,随后便听城墙下的人群中有人惨叫一声,一个胡人胖子无端跪倒在地,七窍中鲜血狂喷,竟已立毙当场。   如此一来,这场“红雪”的幻术顿时破灭,城墙上下的所有军士也相继清醒过来。陆将军虽然不明其理,但也心知方才是着了对方的道,连忙再去看城墙石梯上的哥舒王子和阿伊,却哪里还有人影?再看城墙下的运送粮食和药材的推车旁边,哥舒王子那四十多个手下连同那个吐蕃使臣,也已全部消失不见。 第651章 哗变   陆将军忍不住破口大骂,先竞月这才醒悟过来,难怪哥舒王子的手下并未尽数前来,就连木老先生也不在当中,原来这四十几个推车的手下都是高手,趁着方才那这一场“红雪”的幻术,早已带着那个吐蕃使臣逃脱,要么是混进了城墙下这数千军士当中,要么是躲进了街道两旁的军营里。吕师爷也是大惊失色,说道:“短短这一会儿工夫,那胡人王子必定还跑不远,我这便带军士四处搜查,一旦遇见,格杀勿论!”   陆将军却缓缓摇头,说道:“对方手段高明,也不知还有什么厉害的本事。若是派城墙上的军士下去追捕,难免会被下面的军士感染上瘟疫;若是派城墙下的军士搜查,一来他们腹中饥饿,瘟疫未愈,未必有什么战力,二来他们眼里此时只有填饱肚子的粮食和治愈瘟疫的良药,未必肯听我将令。”先竞月本就有些犹豫是否要擒杀哥舒王子一行人,而且自己方才出手太重,当场击毙了居星士的幻术搭档,所以听到陆将军说要放弃搜查,也便不再多言。   当下陆将军便令城墙上的随军郎中尽数去往城墙下,依照木老先生的药方替众军士熬药治病,在瘟疫没有彻底根治之前,依然不准染病的军士踏上城墙半步,而城墙上的军士也同样也不能下去。一时间城门前的空地上好不热闹,众军士又新增了几十个火堆,纷纷去军营里找来煮饭的大铁锅,用哥舒王子送来的稻米煮粥。随军郎中们也将城墙上原本的药材背了下去,再加上哥舒王子刚送来的“挂金灯”和“朝天子”配药,也是用大铁锅煎熬。   先竞月和李刘氏早已被这所谓的“贝尔摩症”感染过,自然不怕再被感染,也去城墙下帮忙熬药。如此忙碌了一整夜,城墙下的军士都已饱餐一顿,也相继喝下了随军郎中煎熬的药,只待药力发作,便可治愈身上的瘟疫。谁知一直等到天明时分,除了十来个病症较轻的军士,在场的数千军士却并没有什么好转,依然是咳嗽不停,大口大口地卡出黄痰。随军郎中们皆是大惑不解,又仔细核查了一遍药方,也没发现有什么差池,只得又煎熬了十几锅药,叫众军士再喝一碗。   要知道之前试药的那两个军士,服药后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症状便已大为缓解,眼下同样的药方、同样的药材,却为何不见功效?待到众军士喝过第二次药,又等了两个时辰,倒是有二十几个人的咳嗽略微好转,但对其他的数千军士还是毫无疗效。随军郎中们束手无策,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好久,最后都说问题只可能出在药材上面。   原来先前试药时所用的“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是来自哥舒王子携带的包裹,而眼下给众军服用的,则是后来推车上的这四百斤药材。可是若说推车上的这两味药材有问题,一干随军郎中行医多年,“挂金灯”和“朝天子”又是再常见不过的药材,又怎么可能看错?当下众人又将车上的药材检查一遍,确然是“挂金灯”和“朝天子”和不假,既不是用其他药材所冒充,也并未参杂其它的杂物。   最后一名随军郎中抓起一把“朝天子”放到嘴里咀嚼,皱眉说道:“这味道分明丝毫不差,除了有些淡……”这话出口,他脸色忽然一变,“呸”地一声吐了起来,又去尝那“挂金灯”,随后大声骂道:“这些药材分明是已经煎熬过一遍,然后再重新晒干,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药力!”   这话一出,在场的军士们顿时哗然开来,先竞月和李刘氏也是大惊失色,尤其是先竞月,甚至气得浑身直发抖。原来那哥舒王子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居然将煎熬过的药材重新晒干送来,虽然药还是这两味药,却已几乎没了药力,与枯草没什么两样,分明是不愿救治玉门关的驻军。由此可见,他多半早已和那自称“金万斤”的言思道勾结在了一起,所以才会站在敌人那边。甚至还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金万斤,也没有什么神火教和别失八里的畏兀儿大军,此番出现在玉门关的活尸和瘟疫,全都是由那哥舒王子一手所为。   至于哥舒王子亲自送来这批粮食和药材,目的自然是要营救被玉门关扣押下的那个吐蕃使臣,而他之前和先竞月所约定的这门亲事,完全就是无稽之谈。因为哥舒王子送来的药根本无法救治玉门关的驻军,先竞月也自然不会答应迎娶阿伊,整个约定从一开始便不成立。   至于哥舒王子之所以要向先竞月提亲,只不过是要以此打消先竞月心中的疑虑,好利用先竞月带他前来玉门关和陆将军面谈,再以粮食和药材作为条件换取那个被擒的吐蕃使臣。所以当时他与先竞月谈论这门亲事的时候,故意要将阿伊支开,倒不是担心阿伊听见他将这门亲事谈成了一桩买卖,而是不让阿伊知道他利用自己妹妹的婚事来做幌子,从而在先竞月面前掩盖他的真正意图。   只可惜眼下才想明白整件事情的缘由,却是为时已晚,哥舒王子一行人早已全身而退,还如愿以偿地带走了那个吐蕃使臣。虽然哥舒王子的人到底还是留下了大批粮食,但“挂金灯”和“朝天子”这两味药材有假,始终无法消除玉门关的这场瘟疫,只怕再有十天半月,众军士便会染病而死,即便是粮草充足,又有什么作用?而哥舒王子居然肯用这一大批粮食来换那个吐蕃使臣,可见他绝不仅仅只是卖个人情给吐蕃国主,而是果真要与吐蕃结盟,共同谋划出兵中原之事。   城墙下的数千军士听说药材有假,一时间哪里还坐立得住,纷纷叫骂起来。要知道这些军士先前被瘟疫感染,又面临缺粮少药的局面,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是坐以待毙,静候死亡的降临。可如今哥舒王子送来了粮食和药材,就好比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水面上漂浮的事物,立刻有了一线生机,重新燃起求生之念;却不料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抓住的只是一根稻草,根本无济于事,求生之念顿时便会化作满腔怨愤,彻底爆发出来。   当下便有军士揪起一名随军郎中,厉声质问道:“连这点小病也治不好,你还当什么郎中?”话音落处,旁边军士哪还理会药材有假的缘由,上前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当场将那名随军郎中活活打死。另外几名随军郎中吓得屁滚尿流,还没来得及逃走,也被军士们按倒在地用脚乱踩,顷刻间便没了声音。   众军士打死随军郎中,依然难消这几个月积攒的怨气,个个都是情绪高涨,随后便向先竞月和李刘氏二人逼近,当中有人指责两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也有人怪罪两人引狼入室。先竞月曾在嘉峪关城墙前见过相同的一幕,心知这些军士自知死到临头,已然失去理智,不仅听不进劝告,就连自己发出的杀气也不管用,只得将李刘氏护在身后,往城墙的石梯方向退去。   众军士原本还有些忌惮这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办,眼见先竞月这一退却,顿时犹如潮水般涌上,将两人死死包围在了当中。先竞月内力尽失,一出刀便只能杀人,却又不忍向眼前这些染病的军士出刀,只得连连躲避。倒是身后的李刘氏眼疾手快,早已抢过一柄关刀,奋力抡圆了施展开来,将周围的军士尽数逼退。如此一来,众军士怒气更盛,相继亮出兵刃往两人身上招呼,李刘氏终究是个女子,不过片刻,手中的关刀便被众军士打落在地。   幸好城墙上的陆将军的早已得知药材有假的消息,眼见城墙下的数千军士激起哗变,连忙叫吕师爷领着一队弓箭手下到石梯的一半处,用弓箭瞄准向城墙下军士,勒令他们不可造次。听到这话,早已失去理智的众军士微微一怔,立刻便有军士怒喝一声,说道:“若是一早便撤回嘉峪关,我们哪里会陷入今日的绝境?所以陆元破才是罪魁祸首!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拉上这姓陆的垫背!”   话音落处,顿时便有上千名军士齐声附和,不等城墙石梯上的那队弓箭手射出箭来,城墙下的军士反倒抢先一步拉开弓箭,纷纷往石梯上射去。那吕师爷正在前面高声喝止众军士,一时躲避不及,顿时咽喉中箭,当场气绝身亡。 第652章 活尸   眼见那吕师爷被射杀当场,先竞月也来不及惊讶,已借着这一空隙伸手抓住李刘氏身后的腰带,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朝城墙的石梯上奋力抛去。李刘氏在半空中展开身形,继而往前一跃,终于踏上了城墙的石梯。眼见李刘氏脱险,周围的染病军士顿时怒不可竭,同时朝先竞月直扑过来,先竞月不愿杀人,当即高举手中偃月刀,一招“独劈华山”全力使出,却是劈落在了他身前的地面上。   原来先竞月当日在湖广身受重伤,机缘巧合之下被墨家的“蔷薇刺”和“天针锁命”冰台联手封印了浑身经脉,从此再不必担心杀气的反噬。所以他眼下劈出的这一刀,竟是朝脚下的大地出招,将杀气毫无保留地灌注进了大地之中。一时间但见四下尘灰激荡而起,附近的军士只觉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震,就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地动,当场摔倒了二三十人。而先竞月已趁机调动起身体的爆发力,施展轻功冲出众军士的包围,也踏上了通往城头的石梯。   吕师爷虽已毙命,但他带来的那队弓箭手倒是尽忠职守,急忙放箭射向追赶先竞月和李刘氏的染病军士,掩护两人沿石梯往城墙上而来。然而城墙下的这些染病军士如今已是死路一条,既已生出哗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的性命彻底豁出去了,居然迎着射落的羽箭拼死踏上石梯,紧跟在先竞月和李刘氏的身后往城墙上冲来。顷刻之间,冲在前面的军士纷纷中箭倒下,但后面的军士却是毫无退意,就这么踩着前面军士的尸体继续沿石梯而上。   要知道通往城墙顶上的这一处石梯,宽窄能够容得下三四个人并排而行,乃是由两道倾斜的石梯拼接而成,在中间形成一处折返的平台,弓箭手们此时正是在这个折返的平台处往下射箭。待到先竞月和李刘氏上到石梯中间的平台,那些染病的军士也随之一拥而上,离平台不过七八阶石梯,如此近的距离,仅凭弓箭手们射出的羽箭,根本无法阻挡他们。   幸好城墙上及时下来一队重甲军士,个个手持一丈多长的长矛,在平台处列阵以待,从而将弓箭手们保护在身后。面对这些手持长矛的重甲军士,冲上来的染病军士竟是毫不理会,继续举着关刀猛攻,重甲军士也不手下留情,挺起长矛便是一阵乱刺。一时间但见鲜血乱溅,这队重甲军士手中的长矛,就好比是一堵布满尖刺的墙,将这些染病军士全部挡在平台前的石梯上,被后面涌上来的人群一挤,纷纷被挤出石梯之外,径直掉落到了城墙下面。   却不料这些染病军士杀心一起,早已丧失了理智,眼见攻不破重甲军士的长矛,到后来索性便用自己的身子直接撞向刺来的长矛。当中一名染病军士被两支长矛同时刺中,仍然奋力向前扑去,让长矛穿透自己的胸腹,径直扑到重甲军士的面前,继而张嘴一喷,吐了好几个重甲军士一脸的鲜血。   话说陆将军之所以要将这些染病的军士拦在城墙下,便是担心被他们身上的瘟疫感染,城墙上的众军士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此时那几个重甲军士被染病军士的鲜血喷到,就连嘴里也不慎沾上了几滴,顿时惊慌失措,旁边的重甲军士见状,也纷纷往后躲避。如此一来,这一队重甲军士的阵脚已是大乱,再无法抵挡石梯上这些前仆后继的染病军士,终于被他们冲破防线,连同身后的那队弓箭手一起被挤出平台,掉落到城墙了下面;当中有人侥幸没被摔死,转眼间也被城墙下的其他染病军士乱刀砍死。   而先竞月和李刘氏此时已沿着石梯回到城墙上,却并未见到陆将军的身影。而城墙上的众军士担心被瘟疫感染,全都往石梯的入口处聚拢,说什么也要将这些染病军士拦在城墙下。先竞月心中悲愤,若是外敌来犯,他定然会下场厮杀一番,即便不能取胜,也能拼死斩杀数十人,可是眼下面对的“敌人”,却是由这些染病军士引发哗变,这些军士虽已彻底失控,但到底也是驻守在这玉门关的汉人将士,自己又怎能向他们狠下杀手?   当下先竞月便招呼李刘氏沿城墙往北面而去,打算找陆将军商量对策。谁知刚行出十几步,才发现五百步开外的北面城墙内侧,分明还建有一条通往城墙顶上的斜坡,乃是将各类守城器械运送到城墙上的通道,此时也有上千名染病军士沿着那条斜坡往城墙上攻来,拼着被砍上两刀、被刺上几矛,也要将自己的鲜血洒向守城的军士,看这架势,只怕顷刻间便要攻上城墙。   要知道这玉门关的驻军对外号称是十万,实则只有三四万人,除去染病而亡的和私自逃离的,如今剩下的军士不过一万五六,当中更有大半已被瘟疫感染。此刻朝城墙上攻来的这些染病军士,合计约有七八千人,另外还有两三千人则择留在营帐里等死。相比起来,被陆将军带到城墙上躲避的这些未染病军士,总共才三千人不到,面对这七八千个染病军士拼死冲上城墙,就好比是在抵御攻城的敌军。不同的是这些“敌军”竟是从玉门关城墙的内侧来攻,不仅可以凭借通往城墙上的各处石梯和斜坡,而且个个都不怕死,城墙上的军士虽然奋力守御,又哪里抵挡的住?   不过片刻工夫,这些染病军士便已突破了守城军士的防御,相继踏上城墙大开杀戒,整个玉门关的城墙上顿时沦为一片炼狱。嘶吼声、哀嚎声、惨叫声夹杂在一起,当中还有长矛刺进身体的声音、关刀砍中骨头的声音和尸体摔落城墙的声音;而众军士流出的鲜血,几乎将玉门关城门一带的城墙内侧尽数染红。眼见这些染病军士个个面容憔悴,两只眼睛里却是凶光毕露,其目光就仿佛是荒漠里的恶狼,又好比是沼泽里的毒蛇,当中有不少人浑身是伤,伤口处的鲜血还在汩汩往外流出,却依然上前奋力厮杀,最后甚是连兵刃也懒得用了,径直扑向城墙上的这些军士,用脑袋猛撞、用牙齿撕咬,其形貌举止,倒是像极了之前出现在玉门关的那些活尸,一样的毫无理智,一样的嗜血好杀。   再回想起陆将军当时的话,说活尸并不可怕,瘟疫也算不得什么,真正可怕的其实是人心。事到如今,无论是城墙下的染病军士,又或者是城墙上的未染病军士,都已经被逼上了绝境。双方杀到后来,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攻城的一方,哪些又是守城的一方,所有军士的身上本就穿着一模一样的汉军铠甲,上面都印着玉门关驻军的徽记,谁都分不清谁是谁,只能见人就杀,毫不留情。 第653章 入魔   眼见城墙上这一幕血流成河的局面,先竞月悲愤之下,只觉心中杀机涌动,恨不得拔刀乱杀一通,却到底不愿对这些军士痛下杀手,只得护着李刘氏退到城墙边上。   话说这玉门关靠近城门处的左右城墙,乃是各自往外凸起一块,伸出十多丈距离,约莫有三丈宽,从而在城门处形成一个“凹”字,若是有外敌来攻,便会陷入城门口的这个“凹”字当中,同时承受三面城墙上的攻势。当下先竞月便带着李刘氏躲进这个“凹”字左边的凸起处,手持偃月刀堵在这段向外衍生出去的城墙入口。若是有军士过来厮杀,先竞月便出刀断其手足。   如此坚守了小半个时辰,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军士向他这里涌来,仅有的一丝理智也已在杀戮中尽数丧失,甚至将整个身子往先竞月的偃月刀上扑来。先竞月无计可施,只得且战且退,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和李刘氏退进了这段十几丈长的城墙深处,再往后退,便要到头了。   先竞月心中焦急,眼见不少军士的尸体被推落到玉门关的城墙外边,摔得七零八落,更有几个军士在厮杀中发了疯,居然径直往城墙外跳落下去,当场摔成了一滩肉泥,不禁望了望身旁这二十多丈高的玉门关城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如今身后既然没有了退路,自己又不愿出刀杀人,那便只能冒险一试,看看能不能平安跳落到玉门关的城墙外边,以此躲避城墙上混战的众军士。当下先竞月便朝身后的李刘氏沉声喝道:“抱紧我的腰身,我们跳下去!”   话音落处,身后的李刘氏已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却将脸贴到先竞月背上轻轻摩擦,柔声说道:“不必逃了,卑职能和大人死在这里,已经是心满意足了。要是像那些军士一般摔个稀烂,未免死得太难看了一些。”先竞月不料这妇人到了生死关头,居然还要来和自己缠绵,直气得七窍生烟,喝道:“胡说什么?这城墙还摔不死你我!”却听身后的李刘氏又说道:“就算可以活着跳下城墙,最后也是死路一条。与其落在那些胡人军士手里,倒不如死在汉军的刀下。”   先竞月蓦然一怔,百忙之中回头去看,这才发现身后玉门关外的远方荒漠之中,就仿佛是有一大片黑压压的潮水汹涌而来,激荡起漫天的尘灰;再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潮水?分明是千军万马发起了冲锋,正直奔玉门关方向而来,离此已不过十多里之遥。   要说有大军出现在关外,不用想也知道是冲着这玉门关而来。先竞月顿时醒悟过来,眼这必定便是哥舒王子所说的别失八里畏兀儿大军,也是此番和言思道以及神火教联手设局、以活尸和瘟疫的连环毒计对付玉门关驻军的幕后元凶。可是如今的玉门关早已被瘟疫感染,又是缺粮缺药的局面,最多再等上个十天半月,所有驻军便会尽数身亡,玉门关自然也就不攻自破,别失八里的大军又怎会恰巧出现在今日,选择此时来攻玉门关?   显而易见,对方多半早已知道玉门关的驻军会在今日自相残杀,所以也不愿多等,径直前来捡这现成的便宜。再往深处细想,众军士今日哗变的根源,则是哥舒王子送来的那批已经煎熬过一遍的药材,先激起染病军士们的求生之念,又让他们这一线希望彻底落空,这才会让众军士陷入疯狂,开始胡乱杀人。所以眼下直奔玉门关而来的这支大军,极有可能便是由哥舒王子放出的消息,要他们趁着众军士今日的内讧,一举拿下玉门关。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仓促间先竞月也来不及细想,连忙大声喝道:“全部住手,有外敌来犯!”然而城墙上的军士早已杀红了眼,哪里有人理会?先竞月一边挡开攻来的军士,一边又招呼了好几次,还是不见有人搭理,眼见关外的那支大军越来越近,看这架势少说也有五六万人,他盛怒之下,心中的杀念再也按捺不住,抬手便是一招“独劈华山”,往身前这段十几丈长的城墙当中全力劈落。   伴随着偃月刀刀锋落下,冲在前面的三个军士被他的杀气入身,整个身子顿时四分五裂,洒落了一地的鲜血和碎尸。先竞月再次高举手中的偃月刀,向城墙上的众军士厉声喝道:“要杀人便去杀敌,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只可惜这场杀戮持续至今,城墙上能够活到现在的这些军士,无论是染病的还是未染病的,谁手里没沾上同袍的鲜血?此刻都已和疯子没有什么区别;莫说是先竞月开口招呼,即便是陆将军现身下令,也已经不管用了。而且伴随着先竞月这一招“独劈华山”使出,附近的军士察觉到他迸发出来的杀气,心中杀念更盛,根本不理会自己的身死,全都向先竞月这边扑来。   要知道先竞月的一身功夫纯属精神之道,不同于江湖上常见的外功内功,而是以“杀气驭刀”,威力固然惊人,但以人心控制杀气伤敌,久而久之,难免会被杀气感染,反过来控制己心,变成丧失理智的杀人狂魔,也便是俗称的走火入魔。更何况先竞月的经脉被封印后,再不必担心杀气对身体造成的反噬,以致出刀时可以毫无保留地施展杀气,却也更加难以控制。所以平日里先竞月能不出刀便不出刀,除了不愿徒增杀孽之外,也是要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杀气,免得被杀气反客为主,控制了自己的心智。   但如今面对玉门关城墙上这一幕人间炼狱,先竞月本就心中激愤,早已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杀念。此刻杀戒一开,面对众军士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来,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杀气,手中偃月刀当即接连劈出,转眼间便将七八名军士斩杀当场,继而冲出这一段向往凸起的城墙,让自己也加入了城墙上的这一场厮杀。   后面的李刘氏吓得面无人色,连叫几声也不见先竞月应答,只得一路跟在他身后,在这玉门关的城墙上来回冲杀。周围的军士只要沾上先竞月的偃月刀,无是不立毙当场,顷刻间便有二十多人死在他的刀下,却没一个军士脸上露出过半点惧意。   先竞月杀到酣畅处,整个人已渐渐被杀气控制,神智也变得模糊不清,陡然间只觉一股极强的杀气从玉门关内的城墙下传来,正一路往城墙上而来。他正杀得起劲,连忙寻着这股杀气一路杀去,不过片刻工夫,便见一个胡人少女踏着满地的尸体,沿石梯一路杀上城墙,两只手反手握住两柄短刀,贴在小臂上向外出刀,所到之处,附近军士都是咽喉中刀,鲜血直喷。   先竞月此时哪里还记得自己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的规矩?察觉到这胡人少女身上的杀气极重,兴奋之下,顿时高高举起手中的偃月刀,便要向这个胡人少女一刀劈落。 第654章 爱慕   谁知那胡人少女仿佛提前预料到了先竞月的举动,先竞月才刚一举起手中的偃月刀,她已抢先一步展开身形,犹如鬼魅般绕到先竞月身后,继而探出右手里的短刀,用刀柄重重敲打在先竞月后脑处,口中道:“南蛮子,跟我走!”先竞月受此一击打,只觉脑中一荡,顿时清醒了不少,转头一看,这才认出眼前这个胡人少女,不禁脱口喝道:“哥舒阿伊?你来做什么?”   阿伊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的李刘氏见她一上来便对先竞月动手,慌乱之中连忙举着一柄关刀冲上,朝阿伊当头斩落,嘴里厉声喝道:“你这胡人野丫头,休想伤害我家大人!”   阿伊冷笑一声,手中短刀随手挥出,但听“嗤嗤”两声轻响,李刘氏双袖的袖口已被她的短刀割破,两只手腕同时中刀,随后又听“哐镗”一声大响,却是她手中的关刀径直掉落在地。阿伊又转身割破两个扑上来的军士喉咙,这才向李刘氏冷冷说道:“贱妇!饶你不死。我救他,你带他和我走。”   李刘氏听她话语中的“你我他”夹缠不清,也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只觉双掌酸软无力,低头一看,竟是被阿伊方才那一刀割断了双手手筋,这双手也便从此废去。李刘氏惊怒之下,顿时破口大骂,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脏话一股脑骂了出来。   原来正如先竞月之前的推测,那哥舒王子以救治玉门关的驻军为条件,要先竞月答应迎娶阿伊,到底只是故布疑阵,以此来掩盖自己前往玉门关的真正意图,同时打消先竞月对他的怀疑。而阿伊更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替自己定下了这么一桩“婚事”。   要知道这阿伊虽然武功极高,而且心狠手辣,动不动便要取人性命,但自幼孤僻惯了,平日里除了练武之外,便再没有其它的爱好,也极少与人交流,以致胸中并无半点城府。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在哥舒王子的身边,只要是哥舒王子的吩咐,无论杀人放火还是打家劫舍,她都尽数照办,从不多问一句,从而令兰州城里的汉人武林闻风丧胆,私底下都将她成称作“突厥女魔头”。直到数月前的那天夜里,在兰州城北的白塔山上,眼见先竞月一刀劈毁寺中的白塔,阿伊惊骇之余,不由地心生钦佩,将这个被称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汉人青年记在了心里。待到分别之后,她再细细回想先竞月的言谈举止,辗转反侧之间,心中居然对先竞月生出了爱慕之情,自然被哥舒王子看在眼里。也正因为如此,哥舒王子才能利用阿伊的婚事来做文章,让先竞月误以为他给玉门关送来粮食和药材,是为了促成自己妹妹的婚事。   而阿伊此番随哥舒王子一行人前来玉门关,还一直以为哥舒王子是真心要救治玉门关的驻军,完全不知道这批药材有问题。到昨夜临别之时,城墙上的陆将军向哥舒王子一行人生出杀念,在居星士那个幻术搭档的掩护下,阿伊便带着哥舒王子躲进城墙后面的右边军营里,随后与哥舒王子的其他手下汇合,又一路闯进军营深处救出十几个汉人道士,这才趁着夜色往东面逃离。   待到离玉门关远了,哥舒王子便让大家在荒漠中就地歇息,耳听哥舒王子兴高采烈地解释起自己的计划,阿伊才知道送给玉门关驻军的药材有问题。等众军士发现药材有假,仅有的一线生机也便随之落空,那些染病军士气急败坏之下,只怕当场便要引发一场哗变,甚至演变成一场自相残杀。随后哥舒王子便往西边放出信鸽,说是要通知玉门关外的大军不必再等下去,这便可以率军攻城,就此拿下汉人在西北的第一道防线玉门关。   话说玉门关的防线是否被攻破、玉门关的驻军是死是活,对阿伊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可眼下先竞月分明也身在其间,若是关内的军士生出哗变,又逢关外的大军来袭,先竞月武功再高,到头来只怕也难以幸免。想到这一点,阿伊顿时脑中一热,顾不得哥舒王子等人的阻拦,连忙孤身赶回玉门关,想要通知先竞月尽快逃离。谁知等她赶回玉门关的街道上,城墙上下的军士果然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令整个玉门关彻底沦为人间炼狱。情急之下,她只得冲进人群厮杀,一路追寻着先竞月的杀气,终于来到了城墙上。   先竞月自然不知此中情由,也根本不想知道。他被阿伊用刀柄击中后脑,此时已彻底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方才被杀气控制,以致大开杀戒,不禁心有余悸。眼见阿伊手中的双刀不停,眨眼间又割破数名军士的咽喉,先竞月当即沉声喝道:“赶紧给我滚!我不杀女人,别逼我出手!”   阿伊手中短刀不停,急忙解释道:“不是……救你,我来……”她汉话本就不好,更何况又逢眼下这般局面,更是解释不清。当下她也懒得多说,径直展开身形,再次腾挪到了先竞月身后,用刀柄狠狠砸向先竞月的后脑,却是想将先竞月当场打晕过去,好带着他逃离此地。   然而先竞月方才是被自身的杀气控制,以致神智大乱,这才会被阿伊偷袭得手,此时他既已清醒过来,哪里还会被阿伊的刀柄击中?阿伊才刚到先竞月身后,他已是头也不回地一刀劈落,杀气纵横之下,附近的军士尸体顿时血肉横飞,夹杂着城墙地面的碎石四下溅射,逼的阿伊回刀格挡,径直退到数丈开外。   那李刘氏被阿伊割伤废去双手,此时已无力再战,忍不住骂道:“要不是这一对突厥兄妹丧尽天良,拿假药来欺骗我们,玉门关的将士哪会落得如此下场?大人千万不要手下留情,这胡人野丫头根本就不是女人,甚至连人也算不上,是猪狗!是畜牲!是恶魔!”先竞月听到这话,再看李刘氏那一对血淋林的手腕,也是怒火中烧,当即用手中的偃月刀斜指对面的阿伊,厉声喝道:“血债血偿,除死方休!那哥舒狗贼在哪里?叫他滚出来受死!”   阿伊本就对先竞月的武功心存忌惮,内心里更是不愿和他动手,看到先竞月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间不禁手足无措,只得连连摇头。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男子声音从关内的城墙下传来,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小王这个妹妹向来高傲得紧,从不将天下男子放在眼里,就连小王这个哥哥也不例外。想不到此番为了一个汉人男子,她居然孤身涉险,拼死相救,这份心思,自然可见一斑。竞月公子不肯领情,倒也罢了,如何还要以恶语相向?难道阁下的这一颗心,竟是铁铸的不成?” 第655章 元凶   伴随着话音落处,二十几个色目人相继沿石梯冲上城墙,或以空手出招、或用兵刃劈砍,下手极是狠辣,转眼间便将城门处这一带城墙上的军士尽数击毙,显然个个都是一流的好手。而左右两边的城墙上此时还有不少军士在继续厮杀,这些色目人高手却不再理会,只是分散着站立在先竞月四周,和他保持着五六丈的距离,死死盯住他手中那半截偃月刀。   随后哥舒王子便踩着满地的军士尸体,从石梯上好整以暇地踏上城墙,脸上的神色更是无比轻松,就仿佛是在赏花观鱼一般。阿伊顿时一愣,脱口问了一句突厥话,哥舒王子便笑道:“小王的兄弟姐妹虽然不少,但真正的亲人便只有你这一个妹妹,又怎能弃你于不顾?你既已决定回来,就算是刀山火海,兄长也只能陪你同来。”   眼见元凶终于现身,先竞月满腔怒火反而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缓缓定下了心神。这哥舒王子既然敢现身相见,自己便有机会将他擒杀,又或者是和他同归于尽,切不可因为一时的匹夫之勇,错失了擒杀对方的良机。当下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城墙上这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口中则向哥舒王子淡淡问道:“阁下是怕我不死,所以要亲自前来取我性命?”   哥舒王子微微一笑,摇头说道:“恰恰相反,小王此番前来,却是要救你性命,和阿伊是一样的心思。其实细算起来,小王已在兰州城和嘉峪关两次救下竞月公子的性命,也不差眼前这一次,却不知竞月公子是否肯领小王这个人情。”先竞月冷笑道:“救我性命,自然是有条件。难道要我投靠色目人?”   哥舒王子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小王和竞月公子虽是初识未久,却也深知阁下的为人,倘若当真提出这样的条件,岂不是白白浪费唇舌?”说着,他陡然提高声音,扬声说道:“事到如今,你我倒也不必拐弯抹角。竞月公子,你是汉人皇帝的亲军都尉府统办,小王则是突厥皇室的后裔,天生注定势不两立,迟早也会对战沙场。然而小王敬你是当世英雄,又是舍妹心中爱慕之人,你若是肯就此离开,和阿伊做一对神仙眷侣,从此再不理会这胡汉之争,莫说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小王也会设法替你们摘来。但竞月公子若是执意要与小王为敌……嘿嘿,嘿嘿!”   哥舒王子并未将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先竞月趁着他说话这片刻间的工夫,已将城墙上这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尽数观察了一遍,倒没看到居星士、木老先生这几个熟人,只认得当中一个面带病容的男子,正是当夜在丐帮兰州分舵的狗头宴上,将秦寨主劈开的两截大理石重新拼合起来的人,其内力之深,绝对不容小觑。除了这个病容男子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竹竿似的瘦子和一个袒露胸膛的壮汉,其修为也丝毫不弱于这个病容男子,都被他一一记在了心里。待到哥舒王子话音落处,先竞月便说道:“所以无论是金万斤还是神火教,甚至是别失八里的畏兀儿大军,都只是你编造出的瞎话。你才是祸害玉门关的真正元凶。”   耳听先竞月带开话题,哥舒王子再看他脸上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先竞月的用意,当即退开几步,重新回到石梯的入口处;而周围的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则是同时逼近一步,个个如临大敌,不眨眼地盯死先竞月的每一个动作。眼见自己处于绝对安全的位置,哥舒王子这才回答说道:“小王之前所言并无虚假,确实有一个自称‘金万斤’的神秘胖子,以神火教的名义唆使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向玉门关出兵。而之前出现在玉门关的那些活尸,也是来自这个金万斤提供的半瓶药丸,据说还是从鄱阳湖下的一个神秘家族中寻来。只不过这当中还有些其它的事,小王却并未向竞月公子言明。”   说着,哥舒王子忽然伸手指向玉门关外那支奔袭而来的大军,略带得意地说道:“那金万斤打着神火教的旗号依次游说西域诸国,可不仅仅只是说服了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而是一口气说服了波斯、汗国以及小王的突厥,与别失八里结成四国联军,趁着江南的恒王作乱,一举攻破汉人皇帝在西北设下的三道防线,直取兰州城。而这所谓的四国联军,便是眼下正往玉门关而来的这支八万人的队伍。再加上小王昨夜身入险境,又成功解救出了吐蕃国主派来的使臣,想必不久之后,出现在嘉峪关城墙下的西域大军,便是由突厥、波斯、汗国、别失八里和吐蕃结成的五国联军!”   要说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不用想也该知道眼前这个哥舒王子才是幕后元凶,先竞月之所以同他说话,便是要拖延时间,从而想出擒杀哥舒王子的对策。但此刻听见哥舒王子这一番话,先竞月也不由地脸色大变,脱口说道:“五国联军……五国联军,你是突厥皇族,当然也身在局中。”   哥舒王子冷哼一声,说道:“你以为小王长途跋涉前来中原,仅仅是要躲避突厥皇室的纷争,心安理得当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当然不是!要知道西域诸国与汉人之间的争端,上千年来便从未停止过,每隔数十年甚至数年,双方便会兵戎相见、重燃战火。小王在兰州城里落地生根,一面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一面探清中原的风土人情,如此一来,上可以拜将封帅,率领西域大军攻取中原;下可以充当内应,在兰州城中里应外合。何乐而不为?”   说到这里,哥舒王子的神情已有些激动,又继续说道:“所以那个金万斤当时来访,小王与他一番交谈,只觉相见恨晚,顿时引为知己。后来那金万斤听说小王还与吐蕃国主交情匪浅,能够说服吐蕃一同出兵,当场便让小王坐了这五国联军的总军师之位!而此番对付玉门关的一切手段,除了制造活尸所用的那半瓶药丸,其它的诸如潜入玉门关驻军当中的神火教高手、携带‘贝尔摩症’的糯米、在西北各地散布‘僵尸’的谣言、劝说嘉峪关的龚百胜见死不救以及请来“脏胡子”和“库里魔刀”这两支贼匪,全都是由小王亲自谋划、一手所为。从头到尾不费五国联军的一兵一卒,便已轻易拿下这座玉门关,攻破汉人皇帝所谓的西北第一道防线!” 第656章 毁城   耳听哥舒王子亲口承认自己的罪状,先竞月强压下心中怒火,转头去看荒漠之中奔行而来的这支由突厥、波斯、汗国和别失八里组成的四国联军,此时离玉门关的城墙已不过数里之遥,翻卷起的尘灰当中,隐约可见队伍前面骑兵的黑色战甲和黑色军马,看这声势,即便没有哥舒王子声称的八万之数,也该有五六万之多。   而再看玉门关内的城墙上下,两千多个未染病军士和八千多个染病军士经过这一番自相残杀,此刻还活着的人已不到十之一二,依然在城墙上相互撕咬搏杀,状如疯狗,一旦有军士靠近众人所在的城门这一带,立刻便被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击毙当场。放眼整个玉门关城墙,从上到下遍地都是军士的尸体,流出的鲜血积淌在城墙上的地面上,又汇聚着往城墙下渗透,可谓是触目惊心。虽然城墙后的左右军营当中,此时约莫还有三四千个感染瘟疫的军士在营帐里等死,但就算能将他们全部召集到城墙上守御,面对关外驶来的这五六万大军,无疑也是螳臂当车,根本守不住这玉门关。   只听那哥舒王子又说道:“自古两国交战,所谋不过一城一地,靠的也不是一味的残忍嗜杀。小王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此番针对玉门关的布局,也并非是要赶尽杀绝,早已给这里的驻军和百姓们留下了一条活路,那便是全军撤离,退回嘉峪关;甚至直到昨天夜里,小王还曾好言相劝,暗示陆元破领军回师。谁知那陆元破冥顽不灵,死到临头依然不肯撤离,这才导致了玉门关今日这场杀戮,让此间所有的汉人将士和这玉门关一同陪葬,这却怨不得小王了。”   先竞月只是冷笑一声,照眼下的局势来看,玉门关的覆灭已是在所难免,就算能将这个哥舒王子击毙当场,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但此人身为整件事情的幕后元凶,如今还敢现身相见,踏着玉门关众将士的尸体前高谈阔论,那么说什么也要将他擒杀当场,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替死去的玉门关驻军出一口恶气。   但城墙上眼前这二十多个色目人高手却早已将先竞月盯死,只要他的身形稍要异动,只怕立刻便会同时出手。先竞月武功再高,也无法抵挡得了这许多个高手,到头来非但擒杀不了后面的哥舒王子,自己也要当场毙命。更何况眼下在场的还有一个至今也摸不透实力的哥舒阿伊,要当着这些人的面擒杀哥舒王子,几乎完全没有可能。   幸好趁着与哥舒王子交谈的这段时间,先竞月一直在暗中思索对策,到底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当下他便向身旁的李刘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远远避开,哥舒王子手下的那二十几个色目人察言观色,顿时脸色微变,纷纷严阵以待,做好同他动手的准备。谁知先竞月却又向那哥舒王子问道:“阁下自称是五国联军的总军师,不知那个金万斤又算什么?”   听到先竞月这一问,哥舒王子不由地一愣,随即冷笑一声,说道:“那金万斤不过是个穿针引线之人,真要指引西域五国的联军攻取中原,还得仰仗小王的谋略。竞月公子有此一问,看来果然是认识这个金万斤了?告诉你也无妨,那金万斤将此间之事交托给小王后,早已起身远赴西域,说是要去请一位大人物出山……哼,倘若他真能请出这位大人物来,西域大军莫说是攻占兰州城,即便是要拿下整个中原,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就连你们汉人皇帝的皇位,往后恐怕也坐不稳了。”   就在哥舒王子说话之间,先竞月已将手里的偃月刀改成反手握住,缓缓举到自己的面前。周围那二十多个色目人高手看不懂他此举何意,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也只能以静制动。旁边的阿伊虽然自幼开了“六识”,可以提前察觉到对方的招式走向,但此时见先竞月这样握住手中的刀,也猜不到他接下来的动作,只是隐隐察觉到他心中生起的杀念,急忙开口说道:“哥哥救你,是好意,不是坏意!”   那哥舒王子虽然早已算准先竞月伤不到自己,所以才敢有恃无恐,但眼看先竞月此时的架势,也不禁有些莫名的胆寒,当即强笑道:“竞月公子是当世英雄,自当恩怨分明。小王曾两次救过你的性命,今日玉门关的驻军哗变,关外又有四国联军来攻,小王此来也是想保住你的一条性命。就算竞月公子不肯领情,难道真要恩将仇报,打算置小王于死地?有道是……”   谁知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先竞月陡然单膝跪倒,将反手握住的偃月刀径直插入城墙的地面,直没刀柄处。伴随着他灌注在刀身上的杀气,但听一整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以偃月刀为中心,城墙上的地面顿时破裂,形成一条条裂缝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随后先竞月大喝一声,将全部的杀气尽数驾驭出来,以手中偃月刀继续往下插入,众人所站立的这一段城墙经受不住他的杀气的冲击,居然彻底崩裂开来,塌陷了好一大截。一时间只见砖石四处洒落,激荡起漫天的尘灰,连同附近的数十具军士尸体一并滚落到城墙内外;远远望去,整个二十多丈高的玉门关城墙,就仿佛是被炮石击中,自城墙顶上炸开了一处四五丈宽、两三丈深的缺口。   哥舒王子手下的一众色目人高手哪想得先竞月居然会使出如此手段?更没料到他的出手一刀竟能有如此威力。伴随着脚下这一截城墙崩裂塌陷,众人都是自顾不暇,急忙往旁边闪躲。那哥舒王子更是立足不稳,径直往身后的石梯上摔落,幸好有阿伊及时将他拉住,这才在塌陷下去的城墙缺口处勉强站住。   先竞月趁此机会,连忙深吸一口气,手中偃月刀高举过头,便要飞身扑向缺口对面的哥舒王子,将这个祸害玉门关驻军的元凶斩杀当场。谁知他才刚一起身,忽然间只觉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是有千百只小虫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正在一口一口撕咬他的五脏六腑。而他整个身也随之变得僵硬无比,再也不受意识的控制,继而硬生生地摔倒在地。 第657章 禁术   后面的李刘氏一直注视着先竞月的举动,见他突然摔倒在地,连忙抢上前将先竞月的身子扶住,这才没让他掉进城墙的缺口里。哥舒王子手下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急忙纷纷跃到缺口对面,将哥舒王子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当中。   再看眼前被先竞月弄塌的这一截城墙,所有人都是心有余悸。要知道这玉门关的城墙不同于寻常那些城墙,当中并无住人和囤物的空间,乃是用砖石一块块堆砌而成的实心城墙,竟然能被先竞月一刀冲裂出如此大的一处缺口,倘若他这一刀是对自己攻来,后果简直不敢设想。难怪汉人会将这个年纪轻轻的“江南一刀”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无中生有。   那哥舒王子惊魂未定,看到缺口对面的先竞月摔倒在地,似乎再也动弹不得,这才松下一口气,笑道:“竞月公子的本事小王再是清楚不过,从不敢有丝毫小觑,此番若无十足把握,又怎敢亲自现身相见?”话音落处,便见对面城墙上的军士尸体当中,一具尸体忽然站了起来,再仔细一看,竟是那个来自波斯的居星士,也不知何时换上了玉门关驻军服饰,一直躲在尸体堆里装死。而伴随着居星士这一起身,城墙缺口这边的先竞月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手脚间的动作更是和六七丈开外的居星士一模一样。   李刘氏吓了一大跳,连忙出声呼唤,却并没听到先竞月的回答。先竞月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明明神智清醒,但身体里就像是有千百只小虫窜来窜去,不停地撕咬着五脏六腑,以致浑身僵硬,就连张嘴说话也做不到。再看对面穿着玉门关驻军服饰的居星士,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紧自己,两只眼睛却呈碧绿之色,然后突然抬起手来,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与此同时,城墙缺口这边的先竞月本已僵硬的左臂,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学着居星士的动作打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眼见这一幕,对面的色目人高手里已有好几个人笑出声来,阿伊更是一愣,脱口问道:“戏法?妖法?”旁边的哥舒王子哈哈一笑,说道:“哥哥一路跟在你后面赶回玉门关,早在登上城墙之前,便已让居星士换上汉军服饰,悄然隐身暗处,伺机对这位竞月公子施展出了他的师门禁术‘祭灵炼蛹’。话说这一门波斯神通极难练成,施展时更是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方能奏效,而且每用一次,施术者少说也要折寿十年,所以被列作禁术,但是一旦功成,中术者立刻便会浑身失控,却与施主者心脉相连,模仿施主者的一切举止动作,从而彻底沦为傀儡。”   说着,他又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居星士,笑道:“居星士与他的师兄问星士情同手足,素来形影不离,不少幻术更是要靠他们师兄弟二人合力完成。但昨夜问星士为了掩护我们撤离,居然当场命丧于竞月公子之手,所以居星士宁可折寿十年,也要使出这‘祭灵炼蛹’的师门禁术,以此替自己的师兄报仇雪恨。”话音落处,那居星士当即又是一记耳光狠狠打在自己脸上,对面的先竞月也依样画葫芦,打得自己的脸颊高高肿起。   李刘氏惊恐之下,连忙将先竞月的身子紧紧抱住,想要阻止先竞月自残。但她双手的手筋已被阿伊割断,哪里使得出力?伴随着对面的居星士使出一招”“霸王卸甲”,这边的先竞月便将李刘氏重重摔倒在地,随后又学着居星士的动作,再次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只听那哥舒王子当即说道:“够了,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竞月公子挨了这三记耳光,九泉之下的问星士也能瞑目了。”说罢,他便向先竞月遥遥说道:“竞月公子,小王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若是肯就此罢手,和舍妹厮守终身,那么小王今日便再放过你一回。”   阿伊的汉话虽然不好,但也听得出哥舒王子话语中的杀意,连忙向先竞月摇了摇头,又用突厥话和哥舒王子交谈,显然是在替先竞月求情。哥舒王子冷笑一声,眼见对面的先竞月眼中仿佛是要喷出火来,毫无半点妥协之意,不禁暗叹一声。当下他正待开口下令,却见居星士忽然浑身一颤,七窍中鲜血直喷,继而浑身皮肉碎裂,仰天摔倒在地,自身下流淌出一大摊鲜血。而对面的先竞月却已挣脱了他神通的束缚,双膝一软,兀自半跪在地。   原来居星士的这门波斯禁术虽然神奇,却到底逃不脱“摄心术”一类的原理,先竞月当日在湖广三战神火教的流金尊者,最终击破对方的“天露神恩心法”,自然早已深谙此道。居星士之所以能够用神通控制自己的举止动作,核心便在于“感同身受”这四个字,也便是施术者要和中术者心神合一、同思同念,这才能侵入中术者的内心,最终操控中术者的举动。   于是先竞月便祭出全部杀气,径直游走于浑身经脉,那居星士既已和他心脉相连,顿时感同身受,立刻便有大股杀气充盈在居星士的体内,就好比是硬生生地中了一记先竞月的杀气,又哪里抵挡得了?而先竞月一来平日里驾驭杀气惯了,承受杀气的能力自然强于旁人,二来浑身的经脉早已被墨家的“蔷薇刺”和“天针锁命”冰台封印起来,再不必担心杀气的反噬,所以他祭出的杀气虽然足够将居星士击毙当场,自己却能勉强支撑下来。待到居星士倒地身亡,这‘祭灵炼蛹’的神通自然也便破了。   当下先竞月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息,自己用杀气强行冲破居星士的神通,到底还是受伤不轻。自己方才弄塌城墙,令在场那些色目人高手措手不及,原本是擒杀哥舒王子的最好时机,却被这躲在暗处的居星士偷袭得手,以致错失良机,眼下要想再去擒杀哥舒王子,只怕是再没有机会了。然而事到如今,双方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多说也是无益,只能尽人事、凭天命了。当下先竞月重新握紧手中的偃月刀,狠狠凝视着城墙缺口对面的哥舒王子,便要冲上去拼死搏杀。   谁知就在这时,他猛觉背后被人重重一撞,脚下随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随后腰间便是一阵剧痛传来,竟是被什么利器刺中,幸好只刺入了寸许深浅。他急忙转身去看,只见撞向自己的人竟是那李刘氏,此时正背对着自己;而在李刘氏的对面,一个玉门关的军士手持长矛,径直捅进了李刘氏的小腹之中,染血的矛尖更是透身而出。   显而易见,这军士手中的长矛本是要刺向先竞月,却被李刘氏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下来。要说以先竞月的修为,原本不可能有人能从背后偷袭于他,却因为刚用杀气强行冲破了居星士的神通束缚,非但受伤不轻,而且一心只想着要去和那哥舒王子拼命,这才会疏于防范。   眼见李刘氏小腹被长矛捅破,如此重伤之下,只怕已是性命不保,先竞月惊怒之际,正待将这军士斩杀当场,谁知定睛一看,高举起的偃月刀却迟迟劈不下去。原来这个手持长矛的玉门关军士四十来岁年纪,黑须及胸、高鼻阔口,岂不正是这玉门关的统帅陆元破陆将军? 第658章 斩将   想不到堂堂玉门关的统帅陆元破陆将军,此时居然扮成了一个普通驻军,而且还向自己出手偷袭。先竞月又惊又怒,忍不住脱口说道:“陆将军,你……你如何……”   只见对面的陆将军怒目圆睁,脸上更是鲜血淋漓,也不知是旁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当即向先竞月厉声喝道:“玉门关有此大败,从头到尾非战之罪,更非我陆某人无能,而是败在自己人的手里!是朝廷听信谣言舍弃我军,是嘉峪关龚百胜见死不救,更是你这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吃里扒外,引狼入室,伙同敌人给我们送来了假药!否则玉门关众将士又怎会在今日突生哗变、自相残杀,从而让敌人有机可乘?”   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听到这话,一时更不知应该何解释,只得沉声说道:“谋害玉门关驻军的元凶是突厥的哥舒王子,也是此番西域五国联军的总军师,此刻便在你我对面。你若是真要替玉门关的众将士报仇,原当与我联手,合力将其诛杀,却为何要向我暗施毒手?而且……而且还……”说到这里,他见李刘氏被长矛刺穿小腹,鲜血沿着长矛缓缓浸出,浑身上下都在不停颤抖,显是痛到了极点,不禁心中悲苦,后面的话竟是说不出口。   却听陆将军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骗我?方才我亲眼看到你举刀屠杀我玉门关的将士,更是亲耳听到那突厥蛮夷要将自己的妹妹许配于你,整件事已是板上钉钉、铁证如山,难道先统办还想否认?哼!想不到皇帝的亲军都尉府居然也会和西域胡人勾结,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如此肮脏不堪的亲军都尉府,又有什么资格来替皇帝监督陆某人的一举一动?”   说着,他便将手中长矛在李刘氏的小腹中猛一搅动,继而奋力抽回长矛,又骂道:“还有你这贱人,那时候在老子的身子下面讨饶,求着要给我做牛做马,说生生世世永不反悔。如今才刚和这小白脸勾搭上不久,居然便肯舍命救他?当真是水性杨花,一个天生的婊子!”   原来早在城墙下的染病军士打死随军郎中、当场生出哗变之际,城墙上的陆将军看在眼里,便深知局面已经无法控制了。虽然他一生征战沙场,从不怕死,却也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哗变军士手里,于是立刻换上一身普通驻军的服饰,混在城墙上的军士里面,待到染病的军士相继杀上城墙,他便伺机倒在人群中诈死,想要看看等到玉门关的驻军死伤殆尽之后,躲在幕后的敌人是否会现身于此。   随后哥舒王子果然出现在了城墙上,不但亲口承认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一心想要劝降先竞月。陆将军听两人这一番对话说下来,其实也知道先竞月多半是被这哥舒王子利用,从而蒙在鼓里。然而昨夜哥舒王子一行人送来粮食和药材,毕竟是由先竞月引荐——否则仅凭哥舒王子突厥皇室的身份,陆将军也未必会接见——由此生出今日这场哗变,先竞月当然脱不了干系。   再加上西域大军兵临城下,玉门关已是覆灭在即,陆将军又一心认定玉门关之败‘非战之罪’,而是因为各方盟友的背弃,所以在他心中对敌人反倒没有什么憎恨,只能将满腔怒火发泄到先竞月身上,一口咬定他和敌人勾结。于是眼见先竞月将玉门关的城墙弄出一个大缺口,随后恰好站在自己附近,陆将军趁着先竞月被居星士的神通控制,便捡了支长矛从死尸堆里悄悄爬出,在后面突然偷袭,想要一举杀死先竞月泄恨。   不料陆将军的这一动作虽然侥幸躲过了先竞月的眼睛,却被先竞月身后的李刘氏发现,她双手手筋已被阿伊割断,自然无力阻挡陆将军刺向先竞月的长矛,仓促间更是来不及出声提醒。眼见先竞月命在旦夕,情急之下李刘氏当即挺身而上,用自己的身体替先竞月挡下这致命一击。然而陆将军盛怒之下刺出的这一记长矛,力道自然不容小觑,不但径直刺穿了李刘氏的小腹,更将她整个人推去撞上先竞月的后背,透身而出的长矛矛尖也还是轻微刺伤了先竞月的后腰。   此时伴随着陆将军将长矛奋力拔出,弯弯曲曲的矛尖居然将李刘氏的肠子也给钩出来了一大截,疼得李刘氏惨叫一声,当场跪倒在地。先竞月一时也顾不得对面的陆将军,急忙上前将李刘氏扶住,眼见她伤口处的鲜血犹如泉水一般咕噜咕噜往外直冒,一张脸更是苍白的不见丝毫血色,分明已是命在旦夕,就连神仙也救不回来了。虽然明知无用,先竞月还是用手捂住李刘氏小腹上的伤口,颤声安慰道:“你先撑住,我叫那突厥狗贼手下的木老先生替你疗伤……”李刘氏却使劲摇头,吃力地说道:“不必……不必为了卑职……我们和他们本就势不两立……卑职虽然下贱,但……但这种事还是分得清楚……”   先竞月只觉心中一阵剧痛,还要再安慰她几句,对面的陆将军见他跪在地上抱住李刘氏,连忙一抖手中长矛,又是一矛向先竞月迎面刺来。先竞月虽然早已起了杀心,但眼前这个陆元破毕竟是玉门关驻军的统帅、朝廷在职的三品武将,眼下西域四国联军来犯,这还没和敌人正式交战,难道自己便要先将玉门关的统帅斩杀当场?   他心中混乱,眼见陆将军的长矛刺到面前,只得抱着李刘氏滑开几尺,沉声喝道:“大敌当前,你不寻思杀敌报国,却来和我纠缠不休,算什么……”谁知他话还没有说话,陡然间一个红发少女的身影从他身旁掠过,却是对面的阿伊跃过城墙上的缺口,径直冲到陆将军面前,只一刀便将陆将军的咽喉割破。   只见陆将军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颈上伤口处的鲜血直喷,努力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随后终于缓缓倒下,躺在了城墙上众军士的尸体当中,倒是兑现了他生前的诺言,和这座玉门关同生死、共存亡。 第659章 江南   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待到陆将军的尸体倒下,先竞月才回过神来,顿时怒火冲天,向阿伊厉声喝道:“你做什么?”阿伊被他脸上狰狞的神色吓了一大跳,脱口说道:“我……我不做……阿伊救你!”她实在想不明白这陆将军扮成军士从后面偷袭,不但重伤了李刘氏这个贱妇,还想连先竞月一起杀死,自己明明是出手救下了先竞月,他为何却要对自己怒目相向?   眼见阿伊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态,先竞月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握紧手中的偃月刀便要上前厮杀,却被怀中的李刘氏拉住,说道:“大人,别……别和他们打了……只要留得青山在,便……便……咳咳,那胡人野丫头是真心喜欢你,大人只要忍一时之气,他们想必不会杀你……等日后朝廷派来大军,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大人一个都不要放过!”先竞月见她临死还在替自己考虑,不禁心中一动,低声说道:“好,不打。你再坚持片刻,我这便带你回江南。”   李刘氏却摇了摇头,说道:“大人……你抱紧我一些。”先竞月微微一怔,便照她所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李刘氏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其实在嘉峪关的时候,我便可以听你的吩咐留下……等到城门的禁令解除,就能随玉门关的百姓一同回中原……回江南。但是我却没有走,而是随大人重回玉门关……大人可知道……知道……”   说到这里,李刘氏一口气没能接上,忍不住拼命咳嗽起来,两行眼泪也随之缓缓淌出。先竞月急忙点头,说道:“我知道……你好生歇息,别再说了。”李刘氏又摇了摇头,反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说道:“不……你不知道……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便被家里人卖了出去,后来才加入亲军都尉府……所以江南虽然是我的故乡,但那里根本……根本没有我的亲人……所谓的江南,不过是我的一个梦罢了……一个永远只能出现在梦里的故乡。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终于明白,我真正……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人,一个永远不会害我……不会利用我的人,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乡……你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江南……”   要说李刘氏的这一番心思,先竞月自然也知道一二,然而于情于理自己都无法接受,所以一直只能选择回避。此刻听李刘氏临死前将心里的话尽数说了出来,先竞月悲恸之余,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李刘氏说完这一番话,气息已是若有若无,当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伸进自己怀中,吃吃地说道:“唯一可惜的是……你一直不肯让我伺候你一回,也不知和你睡……睡……是什么滋味……既然你喜欢听我吹笛子,那我便……便最后吹一曲给你听……”说到底这里,她最后的一口气终于断去,在先竞月的怀里含笑而终;而收藏在她怀中的那一支玉笛,却是到死也没能取出来。   一时间,先竞月整个人已是僵直当场,非但一言不发,浑身上下更不见有丝毫动作。但不远处的阿伊却分明感到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杀气自先竞月身上蔓延开来,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脱口说道:“她死,没有关系我们。我替她,已经报仇。”缺口对面的哥舒王子也没料到陆将军竟然会突然现身,还弄出这一连串的变故,生怕先竞月激愤之下,立时便要再次大开杀戒,连忙叫道:“阿伊,你先回来!”   谁知哥舒王子话音落处,先竞月陡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冷冷望向对面的哥舒王子,眼神却是再平静不过,既看不出有丝毫的愤怒,也看不出有些许的悲伤,倒像是在看着一个已死之人。哥舒王子虽然明知自己身旁有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护驾,见到先竞月如此眼神,也不由地心中一跳,想也不想便转身逃跑。   果然,哥舒王子刚一迈步,这边的先竞月已将怀中李刘氏的尸体放在城墙地上,也不理会身旁的阿伊,径直飞身而起,快步追向对面的哥舒王子。待到他跃过城墙上的缺口,对面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早已是严阵以待,当先五人顿时一齐出手,以两柄弯刀、一柄利剑、一条长枪和一根铁鞭直取先竞月的周身要害。   面对迎面攻来的这五件兵刃,先竞月既不招架、也不躲闪、更不抢攻,而是根本不加理会,径直连人带刀猛冲上去。这五个色目人高手深知先竞月的厉害,此刻这一出手,都是用尽了全力,不料先竞月居然使出送死般的打法,抢在他们的招式还未彻底成型之前,用自己的身子撞向这五件兵刃。顷刻间五人的兵刃一时也来不及变招,虽然尽数命中先竞月的身子,却都被他避开身上的要害,除了那根铁鞭击断了先竞月左肋的三根肋骨,另外的四件兵刃都只是轻微擦伤了他的身子。   先竞月冲破这当先五人的防守,便已陷入后面这十多个色目人高手的包围当中。幸好先竞月来得极快,后面的色目人高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待一同向他出手,陡然间只觉心中一寒,浑身发冷,却是先竞月一入人群,便将浑身的杀气尽数释放出来,虽不足以制服这些色目人高手,却也足够令他们惊骇刹那。而先竞月已趁着这一刹那间的工夫,连人带刀撞开人群,一口气冲出了出去,直扑前面正在拼死逃跑的哥舒王子。   话说这哥舒王子出身突厥皇室,幼年时也曾得遇名师指点,传授过几门上乘的内功心法,但他自持聪明,哪里静得下心来勤加苦练?所以到头来只会一些粗浅的吐纳功夫,拳脚兵刃更是一窍不通。此时他虽是提前发足狂奔,却哪里跑得过先竞月以爆发力催动的轻功?眼见先竞月离哥舒王子只有十多丈距离,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才纷纷回过神来,同时向先竞月追击而来,尤其是当中那个病容男子反应极快,急忙凌空一掌劈出,掌力正中先竞月的背心。   先竞月早已内力尽失,受此一掌,顿时口喷鲜血,五内俱焚。然而借助这一掌之势,先竞月反倒因祸得福,整个人已借力飘了出去,离前面的哥舒王子已不过六七丈之遥。当下他便在半空中将偃月刀高举过头顶,用尽浑身力气使出他那招“独劈华山”,朝前面的哥舒王子狠狠劈落。 第660章 破招   话说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只要一出,可谓是神佛俱灭、妖魔皆死,而且此刻他又是拼尽全力向哥舒王子出招,断无失手之理。不料他手中的偃月刀凌空斩落,眼前忽然有个娇小的人影晃动,身上竟然也散发出一股极强的杀气,正面迎向先竞月这一招当中所涵盖的杀气,竟是以杀气对上了杀气。   伴随着两人的杀气碰撞,顷刻间在场众人只觉四周气息一紧,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附近城墙上的军士尸体更被震得同时飞起,纷纷往城墙内外掉落下去。随即便听一声清脆的金铁声响,似乎是兵刃互碰之声,定睛一看,场中先竞月的一招“独劈华山”虽已使全,但手中的偃月刀竟被一名胡人少女以双刀死死架住,正是哥舒王子的妹妹哥舒阿伊。   只见阿伊此时正双膝跪倒在地,膝盖处鲜血淋漓,将身下这一整片城墙砖石都给跪裂了。而她双手中的短刀依然是反手执握,贴在自己的小臂上,从而将双手在头顶上并拢,让两柄短刀并排架住先竞月的偃月刀。再看她脸上的神色,一张白皙的俏脸已是通红一片,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来,显是吃力到了极点。但无论如何,她毕竟还是硬生生地接下了先竞月这一招“独劈华山”。   原来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之所以能够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其关键到底还是“杀气驾刀”这四个字。哪怕是强如希夷真人、流金尊者和毕无宗之流的高手,因为不懂杀气的运用,就好比是一个只会外家功夫的高手碰上一个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双方根本就不是相同的路数,只能靠自身的武学与之对抗,这才会被先竞月的杀气有机可乘,相继被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击溃。   但哥舒阿伊自幼跟随突厥高人学艺,早已通过突厥秘术助她打开“六识”。所谓六识,便是指“眼”、“耳”、“口”、“鼻”、“体”、“神”六者;六识一开,对应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知觉都能远胜常人。而这当中对应“知觉”的“神”,其实也是所谓的“心”,是让她能够感知到五感以外的一些人、事、物,若是说得悬乎一些,就类似市井传言中所谓的“通灵”或者“预知”。   至于杀气一物,乃是由杀念和气息结合而成,本就生于人心之中,阿伊凭借六识里面的“神”,自然能够轻易感知,对于杀气的理解更是远胜常人。再加上她出手一向狠辣,死在她刀下之人没一千也有五百,心中早已积攒了不少杀气,虽不能像先竞月这样独辟蹊径、径直驾驭杀气伤人,但面对先竞月招式间驾驭的杀气,她却能感知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用自己的杀气与之对抗。所以此刻她才能用自己的杀气抵消掉先竞月大半的杀气,继而以手中短刀拼死架住先竞月的偃月刀。   如此一来,前方城墙上逃跑的哥舒王子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他被先竞月这一招的余威波及,头上的束发金冠当场碎裂,令满头长发披散开来,形貌极是狼狈。眼见阿伊跪倒在地,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正在一寸一寸往下压落,刀锋离阿伊的头顶已不过数寸距离,哥舒王子急忙停下脚步,朝先竞月大声喝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替玉门关的驻军报仇,只管冲小王来便是!与我妹妹无关!”   话音落处,阿伊也吃力地张了张嘴,向面前的先竞月说道:“不杀哥哥,杀我!我的命换!”她这一开口说话,浑身精气顿时泄出,双臂一软,两柄短刀便再也架不住先竞月的偃月刀。面对当头斩落下来的偃月刀,百忙之中阿伊只得将脑袋奋力一偏,让偃月刀的刀锋径直斩落在自己肩头。   一时间,哥舒王子和后面的一众色目人高手齐声惊呼,照先竞月这一刀砍下去,岂不是要将阿伊当场劈作两半?谁知偃月刀的刀锋却只是在阿伊肩头斩入寸许深浅,然后便停滞不下,显是先竞月及时收住了手。不远处的哥舒王子惊魂未定,当即高声说道:”够了,小王今日认栽了!只要你肯放过阿伊,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只管自行离去便是,小王的人绝不阻拦!”说罢,他见先竞月毫无反应,又说道:“怎么,你是要小王当场自戮才肯放人?汉人的少年英雄、堂堂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难道竟要以一个女子的性命作为要挟,使出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   话说此刻的先竞月其实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他一路冲破身后那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的防御,不但被兵刃划伤了好几处,肋骨也被铁鞭击断了三根,最后还被那病容男子隔空一掌打在背心,早已是内力尽失的他又哪里承受得住?所以眼下劈出的这招“独劈华山”,几乎已经是先竞月的最后一击,原以为志在必得,谁知却被阿伊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拼死挡下,他惊骇之余,心中更多的却是无奈。   要知道自先竞月出道以来,除了当日在洞庭湖畔身受重伤,曾被武林盟主闻天听以“吞星吐云”的神通化解过他这招“独劈华山”,还从未有过失手,即便是希夷真人、流金尊者和毕无宗这等当世高手也不例外。眼前这个阿伊虽然武功诡异、难测高深,但真要论起修为,自然远不及“江湖名人榜”上排名靠前的那些高手。所以阿伊能够硬接自己这一招“独劈华山”,也算是天意使然,是上天要救这哥舒王子一命。   所以此刻就算能借这一招的余势将阿伊斩杀当场,先竞月也再没力气第二次使出这招“独劈华山”。既已无法擒杀哥舒王子,自己在临死前又何必破了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的规矩,白白搭上这个突厥少女的一条性命?若是就此拿阿伊的性命来作威胁,自己更是不屑为之。   想到这里,先竞月只觉内息翻腾,一口鲜血又涌上喉咙,只得暗叹一声,从阿伊肩头撤回了偃月刀。与此同时,身后的色目人高手里有个竹竿似的瘦子反应极快,一见阿伊脱险,当即凌空击出一拳击,再次击中先竞月的背心。先竞月顺着拳势踉踉跄跄地踏出几步,重重地撞在城墙的箭垛上,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继而身子一软,终于坐倒在地。 第661章 求死   旁边顿时便有两个色目人高手抢上,前面一人抬脚踢飞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后面一人便向先竞月的胸口狠狠踹落。却不料阿伊突然从旁抢上,手中短刀划出,顿时将后面那人踹向先竞月胸口的整条腿切断,口中用突厥语话喝道:“他刚饶过我的性命,你们怎能恩将仇报?再有人敢伤他一根头发,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个断腿的色目人高手当即摔倒在地,疼得连声惨叫,在场的其他色目人高手见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哥舒王子此时已沉着脸走了回来,却在先竞月的三丈开外站定,冷冷说道:“阿伊,有些事始终勉强不得。这小子到底是我们的敌人,今日又与我们结怨,说什么也不能留他性命。怎么,难道你连我的话也不肯听了?”阿伊微微一怔,立刻用力摇头,脸上的神色更是坚毅无比,竟是护定了先竞月。   先竞月受此重伤,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本想用偃月刀自行了断,却被对方远远踢落到一旁。眼见身后便是玉门关外二十几丈高的城墙,此时突厥、波斯、汗国和别失八里四国联军的先锋部队早已到了城墙下面,正在列阵等待后方大军,他便想径直从城墙上跳下,却又是浑身无力,怎么也站不起来。眼见阿伊护在自己身前,先竞月当即喝道:“滚开!”   阿伊却不理会他,自顾自地与哥舒王子和一众色目人高手对持。幸好就在这时,一行人相继踏上玉门关城墙,哥舒王子远远望见,顿时转怒为喜,大声招呼道:“木老先生来得正好,小王这个妹妹一时糊涂,居然出手护敌,还请木老先生替小王劝她一劝。”那木老先生冷哼一声,说道:“区区一个先竞月,如何到现在还没解决?”   说话之间,这一行人已朝众人所在的这边行来。先竞月抬眼望去,只见木老先生身后的众人里居然还有几个身穿道袍之人,当中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道士,岂不正是那“阴山堂”的掌门人幽冥道长?话说哥舒王子昨夜亲自前来送粮送药,乃是要营救那个吐蕃使臣,而吐蕃使臣之前则是跟在“阴山堂”的赶尸队伍里混入玉门关,由此推断,“阴山堂”的道士自然或多或少与这哥舒王子有所瓜葛。   所以如今见到幽冥道长和他门下的道士出现在木老先生身后,先竞月倒也不怎么惊讶。如此看来,幸好谢贻香和商不弃当时查明“阴山堂”赶尸的真相,陆将军早已提前将整个“阴山堂”一网打尽,尽数扣押在了军营之中。否则任由“阴山堂”的道士和哥舒王子里应外合,玉门关这场劫难只怕还会发作得更快。   那木老先生此时已来到众人附近,眼见这般局面,顿时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向哥舒王子说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你这个妹妹拖泥带水、婆婆妈妈。办法不是早教过你了?”哥舒王子笑道:“木老先生教训得是。只是小王的兄弟姐妹不少,却都是小王的敌人,只有阿伊这个妹妹骨肉至亲,也算是小王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不等哥舒王子把话说完,木老先生已冷冷喝道:“唯一的亲人?等你被唯一的亲人从背后偷袭,让你浑身经脉尽毁,余生只能与药物为伴,你便知道亲人的好处了!”说着,他已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光闪闪的铃铛,当着阿伊的面轻摇几下,发出悦耳的铃铛声。阿伊正看得莫名其妙,忽然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只眼睛的眼皮仿佛变得无比沉重,再也无力睁开,竟然当场晕睡过去。   原来哥舒王子虽然与阿伊兄妹情深,但自己这个妹妹的武功毕竟太高,若是有朝一日倒戈相向,自己又哪里是她的对手?所以为了防范于未然,他便请木老先生帮忙研制出一种可以令人昏睡的蛊虫,在暗中给阿伊服下,之后只要阿伊听到特制的铃铛声响,体内的蛊虫便会产生回应,令她当场昏睡过去,事后也不会记得自己曾听到过铃铛声。而此刻当着阿伊的面,哥舒王子到底有些下不了手,于是眼见木老先生带人上来,便请木老先生代劳。   随后便有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小心翼翼地靠上前来,从先竞月面前将昏睡的阿伊挪到一旁。木老先生不禁瞥了城墙边的先竞月一眼,问道:“这人怎么处理?”哥舒王子沉吟道:“此人的武功几近天下无敌,若是就此杀了,倒也的确有些可惜。何况阿伊醒来之后,见到若是先竞月的尸体,恐怕又要来和小王闹腾一番……”说到这里,他忽然双眼一亮,问道:“那个金万斤给我们的‘活尸药丸’,木老先生这里好像还剩有两粒?”   话音落处,木老先生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从里面倒出两粒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哥舒王子淡淡地说道:“如此珍贵的神药,当今世上恐怕也就剩下这仅有的两粒。也不知是这药丸的荣幸,还是竞月公子的荣幸……阿伊再如何痴情,想必也不会喜欢上一具活尸。”   先竞月不禁心中一跳,原来木老先生手中这两枚药丸,便是哥舒王子之前提及的制造活尸的神药,还是由那金万斤也便是言思道从鄱阳湖底的阴间家族打捞上来;而且听他们的言下之意,竟是想将自己变成一具活尸?当下先竞月也不多言,努力提起一丝力气,甩头便往城墙的箭垛上撞去,不料木老先生身后那“阴山堂”的掌门幽冥道长忽然冲上前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先竞月的脑袋。   眼见先竞月居然求死,木老先生顿时怒道:“你这条性命两次都是被老朽救回,要生要死,还轮不到你做主!”说着,便要将手中这两枚黑色药丸喂进先竞月口中。却听那幽冥道长忽然说道:“话说我‘阴山堂’和尸体打了上百年的交道,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世上居然当真存有活尸一物,可见哥舒王子的手段果然高明。只是这等神药既然只剩下两枚,不知能否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小人开一开眼界?”   木老先生冷笑一声,便将两枚药丸放到幽冥道长手里,说道:“你喂他吃。”幽冥道长一手按住先竞月的脑袋,一手捧起这两枚黑漆漆的药丸,口中笑道:“还请竞月公子莫要见怪,这玉门关历来便是胡汉混杂,‘阴山堂’在这里讨生计已有数代,心中哪里还有什么胡汉之分?要想将买卖做下去,便得替自己找到一座好的靠山,汉人得势便要依靠汉人,色目人得势便要依靠色目人。此番哥舒王子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陆元破的败亡不过是迟早的事,我‘阴山堂’自然也要提前站队,否则岂不是自绝生路?”   说完这话,他忽然将捧着药丸的那支手攥紧成拳,待到他将拳头松开,这两枚仅存的“活尸药丸”已然化作一堆粉末,被城墙上刮来的劲风一吹,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哥舒王子一行人回过神来,都是脸色一变,喝问道:“幽冥,你做什么?”只见幽冥道长身形一动,已死死扣住身旁那木老先生的脖子,厉声说道:“‘阴山堂’虽然不分胡汉,却也要分人之善恶!似竞月公子这等英雄好汉,容不得你们这帮宵小如此作践!” 第662章 立威   原来哥舒王子此番针对玉门关的设局,当然早已买通了“阴山堂”的众道士,本是打算在活尸出现的同时,由“阴山堂”的道士在玉门关内散布谣言,以此制造恐慌,之后再顺理成章地引出携带瘟疫的糯米。却不料“阴山堂”借赶尸之名走私夹带之事,竟被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联手揭发,陆将军更是当场查封“阴山堂”查封,将幽冥道长等人尽数缉拿。幸好哥舒王子为求周全,早已另有准备,连忙让自己安插在驻军和百姓当中的内应行事,这才成功推进了整个计划。   而幽冥道长身为“阴山堂”的掌门人,一心只想保住自家生意,哪里在乎占据这玉门关的是汉人还是色目人?夹在哥舒王子的色目人势力和陆将军的玉门关驻军当中,本就是一株两边倒的墙头草。待到被陆将军擒获,他便想戴罪立功,也是替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于是又和军士们一同对抗哥舒王子放出的活尸。直到昨天夜里哥舒王子亲自给玉门关驻军送来粮食和药材,随后借助幻术的掩护逃进街道右边的军营,在离开之前便顺手将关押在军营里“阴山堂”众道士救出,所以幽冥道长此时才会跟木老先生一同出现在这玉门关城墙上。   然而眼见先竞月寡不敌众,被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围殴至重伤,幽冥道长之前曾在军营里和先竞月一同对战活尸,对这位“江南一刀”的本事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心生惋惜。再听见哥舒王子居然要将先竞月制成先前那种活尸,幽冥道长到底也算半个江湖中人,顿时热血上涌,生出了一丝侠义之心,不但当场毁去最后这两枚“活尸药丸”,还将身旁不会武功的木老先生一举制住。   那哥舒王子已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沉声喝道:“幽冥,你发什么疯?难道你连门下师兄弟的性命也不顾了?”话音落处,哥舒王子手下的几个色目人高手相继出手,顷刻间便将和木老先生同来的另外几个“阴山堂”道士制服。那幽冥道长却是镇定自若,用手紧扣木老先生的咽喉,口中淡淡地说道:“我‘阴山堂’在哥舒王子的眼里,便犹如蝼蚁一般,随时可以抬脚碾死,所以我们的性命并不值钱。但这位木老先生身份尊贵,又是哥舒王子座上的贵宾,他这条性命自然要比我们值钱得多,若是因为我们这几条贱命害了木老先生的性命,自然是得不偿失。哥舒王子既然也是生意人,想必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陡然一转,沉声说道:“只要哥舒王子肯网开一面,放过这位竞月公子以及我‘阴山堂’门下,待到我们平安撤回嘉峪关,自然也会放了木老先生,绝不敢伤他一根头发。否则的话……”   幽冥道长的话刚说到这里,忽觉手臂上传来一阵奇痛,转头望去,只见自己扣住木老先生咽喉的一条手臂竟然正在溃烂,自皮肉间渗透出大滴大滴的黄水。惊恐之下,他连忙撤回手臂,但溃烂之势却并未停止,一直沿着手臂往他身上蔓延开来。那木老先生摸着自己被掐红的脖子,厉声喝道:“猪狗一般的东西,也配向我动手?”   众人的讥笑声中,幽冥道长道袍里面的半边身子已开始大片溃烂,疼得他哇哇乱叫,兀自在城墙上乱闯乱撞。哥舒王子等人心中明白,自然是他出手扣住木老先生脖子的时候,木老先生便已在暗中对他施下剧毒。不过片刻工夫,幽冥道长的一张脸也开始溃烂,皮肉相继化为黄水滴落,露出白花花的脸骨。眼见他一路横冲乱撞,众人急忙往四下避开,生怕沾染到他身上的剧毒,同时又将“阴山堂”的另外几名道士尽数击毙当场。   只见幽冥道长又跌跌撞撞地冲出数步,随后便听“咔嚓”一声,溃烂得只剩一截白骨的右腿径直断裂,令他整个人摔倒在地。幽冥道长此时只下剩一只眼睛,蓦然瞥见身旁的地上掉落着半截乌黑色的战场长刀,正是之前被哥舒王子手下踢飞的偃月刀,当下他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剩下的一只左脚将偃月刀奋力踢回到先竞月身旁,继而惨叫一声,整个身子逐渐化作一具流淌着黄水的白骨,形貌恐怖至极。   哥舒王子等人此时都远远避在一旁,哪料得到这邋遢道士临死前居然还有这一手?眼见偃月刀从城墙的地面上一路滑行回先竞月身旁,先竞月重新持刀在手,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力气,居然扶着城墙的箭垛站了起来,吓得那哥舒王子撒腿就跑。而哥舒王子手下的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虽然心中惊骇,却还是沉下气来相互对望一眼,一同向先竞月缓步逼近。   先竞月本就内力尽失,方才又连受两记重击,能够活下来已属不易,又哪里还有力气出刀?眼见哥舒王子一口气跑出十几丈远,面前又有二十几个色目人高手随时准备出手,他虽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却也不愿死在这几个色目人手里。再转身往城墙外望去,关外的西域大军此时已聚集到了玉门关城墙下面,队伍里全是西域诸国的色目人军士,正在用异族语叽里咕噜地叫嚷,形貌甚是嚣张,先竞月不禁心道:“左右是死,临死前倒不如给这些蛮夷立威,压一压他们的气焰也好。”   当下他便将身子探到城墙外面,手中偃月刀刀锋向下,将半截刀身插进玉门关城墙外壁,这一动作牵动了他的心力,当即又是一口鲜血呛出。在场的色目人高手都是不解其意,一时只得暗自戒备,却见先竞月紧接着居然将整个身子挤出箭垛,径直窜出城墙外面,双手却死死握住插在城墙上的偃月刀刀柄,从而将自己的身子悬挂在了玉门关的城墙上,直看得众人大惑不解。   话说先竞月的一身功夫纯属精神一道,如今重伤之下虽已无力出刀,但依然可以驾驭杀气。此时偃月刀的半截刀身已没入城墙外壁的砖石中,在先竞月杀气的催动之下,偃月刀刀锋便径直往下斩落,在玉门关城墙上划出一道尺许深的笔直刀痕;而先竞月整个人也随着划开城墙砖石的偃月刀缓缓下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从二十几丈高的玉门关城头稳稳落到了地上。   随后他便拔出城墙上的偃月刀,用偃月刀当作拐杖撑住身子,努力行出几步,站到了城门前面。竟是要孤身面对聚集在玉门关前的这数万西域军士。 第663章 驭刀   要知道玉门关城墙在这城门的左右,还有两段向外突出的城墙,约莫有十几丈长、两三丈宽,连同当中城门的这一段十来丈长短的城墙形成一个“凹”字结构。如此一来,敌人若是从城外攻打玉门关的城门,便会陷入城门前的这个“凹”字当中,同时承受三面城墙上发起的攻击。   先竞月如今正是站在这个“凹”字当中,身后便是玉门关的城门。此时哥舒王子的手下还未来得及将城门打开,所以来犯的这数万西域军士只能在城墙前驻马等候,纷纷用异族语叫嚷着打开城门。眼见这个汉人青年忽然翻出城墙,然后用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法子,居然从二十多丈高的玉门关城墙上平稳落地,队伍前方的色目人军士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惊骇之下,当即便有十来个军士纵马上前,用异族语向城门前的先竞月高声喝问。   先竞月经过这一番折腾,所受内伤已是愈发严重,恨不得就此躺下长睡,全靠偃月刀架住身子才能勉强站立,哪里还有力气答话?何况他也听不懂这些色目人军士的异族语,只想等对方来得近了,拼死斩杀几个军士,也好让这些西域的色目人知道汉人的厉害,往后即便是要进军中原,行事间也能有所收敛。   然而这些色目人军士早已听到上面传下的将令,说玉门关里的汉人驻军死的死、跑的跑,就算还剩几个,此时也已病得奄奄一息、全无战力了,只要己方大军行到玉门关城门前,自然便有接应之人打开城门。所以看到先竞月忽然现身于玉门关城门前,当先这十来个军士一时不知他是敌是友,也不敢轻易靠近,只是远远地大声喝问。   先竞月只觉体内的力气正在一丝一丝流逝,恐怕过不了多久,便再也无法支撑,不禁心中焦急。不料就在这时,城墙上的哥舒王子已看懂了先竞月的用意,心知他是强弩之末,掀不起什么风浪了,索性便站到城墙边,用突厥话向城外的众军士扬声说道:“西域各国的儿郎,玉门关里的汉人驻军已经尽数覆灭,守将陆元破更是当场身亡。至于此刻堵在城门前的这个汉人青年,便是汉人皇帝的亲信,也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高手,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向你们所有人挑战。若是军中有英雄能够擒杀此人,那便意味着击败了汉人的第一高手,其他汉人自然也不足为虑,我西域大军所到之处,皆会是一马平川!”   这话一出,城外的西域大军顿时沸腾起来,后面的军士纷纷往前挤了上来,想要看一看这个“汉人第一高手”究竟是怎生一副形貌。谁知一看之下,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身形更是摇摇欲坠,只怕这荒漠里的一阵劲风都能将他吹倒在地,顿时哄笑起来。没过多久,队伍里便有一个突厥军士纵马上前,径直来到先竞月身前一丈处下马拔刀,向先竞月高声吆喝了几句突厥话。先竞月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得吃力地抬起左手,向这突厥军士勾了勾手掌,示意他只管过来便是。那突厥军士勃然大怒,怒喝一声,举起腰刀便向先竞月猛冲过来,一路带得尘沙直飞,来势极为凶猛。   先竞月立刻看清了他的路数,乃是要正面强攻,用腰刀直劈自己脑袋,于是提前侧开身子,打算用自己的左肩去硬受对方这一刀,然后再以右手的偃月刀毙敌,作两败俱伤的打法。谁知眼看这突厥军士冲到自己面前,腰刀也已朝自己的左肩斩落,可是自己重伤之下,居然已经无力举起这柄百十来斤重的偃月刀。   想不到自己的内伤居然重到这般地步,先竞月无奈之下,只得将浑身杀气提升到极致,看看能否以杀气震慑对方。那突厥军士突然被先竞月的杀气笼罩,只觉心底生起一阵莫名的冰凉,手中腰刀也情不自禁地一缓。然而这突厥军士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将士,早已见惯了杀戮,而且他敢率先出阵邀战先竞月,自然也有些本事,当下只是略一迟疑,还是继续将手中的腰刀朝先竞月狠狠劈落下来。   先竞月暗叹一声,想不到自己临死前下来立威,到头来却只是闹了一场笑话。早知如此,不如在城墙上自刎便是,又何必下来丢人现眼,让这些色目人愈发轻视汉人?眼见对方的腰刀已经斩落到自己左肩上尺许处,他恨不得一刀自下而上劈出,后发先至将这突厥军士斩杀当场,却苦于无能为力。万念俱灰之下,先竞月一直紧绷的神识也彻底放松下来,只等死亡的降临。   却不料就在这时,他右手中的偃月刀忽然一动,随即一刀自下而上向前劈出,赶在这突厥军士的腰刀劈落之前,先一步将他的身子一分为二,溅落了一地的鲜血。   一时间,对面的西域大军相继起哄,满脸都是不信的神色。城墙上哥舒王子一行人也是脸色大惊,这先竞月明明已是垂死之人,就连站也站不稳了,如何还能劈出如此霸道的一刀?而先竞月更是莫名其妙,虽然他的确想过要以如此方式出刀,抢先将对方斩杀当场,但方才的这一刀却他根本不是由他发力劈出,倒像是这柄偃月刀突然活了过来,引领着自己的右臂自行劈出。   要知道先竞月此刻所用的这半截偃月刀,乃是本朝名将“不死先锋”毕无宗临死前所赠,莫非毕大将军生平所用的这柄战场长刀之中,竟然还藏有什么古怪?又或者这柄偃月刀其实便是神话故事里那种已经成仙的法器,可以自行跃起伤人?   先竞月从来不信鬼神之事,再一仔细回想方才的情况,自己发现右臂无力举刀,便祭出浑身杀气,却并没有什么作用,只得原地等死,同时还放松了所有的神识。难不成是这柄偃月刀感应到了自己的杀气,从而与之呼应,这才会被自己的杀气驾驭,自行挥出杀敌?可是这种类似于传说中“以气驭剑”的本领,自己之前从未练过,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又如何会在此时突然施展出来? 第664章 杀气   先竞月一时也想不透其中奥妙,这时对面的军阵之中又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色目人军士纵马出阵,挺着一支长矛朝先竞月猛冲过来,看这架势,竟是要在马上和先竞月对战。先竞月气力已竭,便依照方才的办法先祭出杀气,然后将所有的神识彻底放松,心中只想着要用自己那招“独劈华山”将迎面冲来的这个魁梧军士连人带马劈作两片。   果然,伴随着他这一念想生出,手中的偃月刀似乎忽然变轻,也不知是手臂上生出的力气还是偃月刀在自行动作,不知不觉中,先竞月已将偃月刀举过头顶,摆出了那招“独劈华山”架势。待到那魁梧军士冲到身前,偃月刀便照头劈落,没有刀光,没有刀风,也没有刀声,杀气迸发之下,那魁梧军士连同胯下的奔马便在狂奔之中一分为二,人和马的四片尸身自先竞月左右冲过,喷洒了他一身鲜血。   想不到自己濒死之际,居然还能再次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先竞月脸上全是鲜血,心中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兴奋,手中的偃月刀更是不停颤抖,似乎也在自行欢喜。然而他毕竟已经身受重伤,这一动弹,体内的气血更乱,鲜血已不停地从口鼻中涌出,但他反正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倒也毫不在意。   对面的色目人军士里此时已有人认出先竞月这柄偃月刀的来历,顿时大声叫喊起来,便有军士用生涩的汉话说道:“毕无宗!穹格之刃!”脸上神色惶恐之极。城墙上的哥舒王子气得脸色铁青,原以先竞月已是弱不禁风,只需让城下军士将这个汉人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当场擒杀,必定大振士气,谁知却被先竞月连杀两人,反倒令前军的众将士军心动摇,可谓是得不偿失。   当下他便用突厥话大声喝道:“不错,这个汉人青年手中的半截长刀,便是昔日‘不死先锋’毕无宗的穹格之刃!毕无宗当年率军屠杀我们的族人,所到之处上至百岁老者、下至新生婴孩,但凡活人皆尽杀死、一个不留,令我们许许多多的村落一直荒弃至今,二十年来不见丝毫人迹。话说我们的族人当年被毕无宗屠杀,难道今日的我们还要继续被毕无宗的后人屠杀?”   话音落处,城下的军士已是群情激愤,呼声连天。且不论眼前这个汉人青年是否与当年的毕无宗有关,就算本事再大,试问以他孤身一人对抗数万大军,众军士只需一拥而上,就算是挤也将他挤死了,更别说是一同放箭,将其乱箭射杀。然而哥舒王子一上来便点明此人乃是“汉人第一高手”,此刻又听说他居然还是“不死先锋”毕无宗的后人,这些西域军士激愤之下,个个都是血气上涌,一时倒不屑使出卑鄙手段,说什么也要堂堂正正地将先竞月斩杀当场。   随后又有十几个色目人军士同时冲出战阵,逐一上前与先竞月厮杀。先竞月只管依照之前的办法,让手中偃月刀带领着自己身体的动作,这些色目人军士虽然骁勇善战,却都没学过高深的武功,只是仗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哪里能和先竞月对抗?伴随着偃月刀乌黑色的刀锋斩落,转眼间又有好几人毙命在这柄“穹格之人”下。   而先竞月却是越杀越感到兴奋,竟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整个身体更是彻底失去知觉,一切动作就仿佛是被这柄偃月刀所带动的提线木偶。杀到酣处,他再次以一招“独劈华山”斩杀了一名波斯国的将领,忍不住仰天狂笑。眼见他神色狰狞,又是一脸的鲜血,就仿佛是嗜血的魔神下凡,又好似地狱的阎罗临世,直看得城墙上下所有人心惊胆颤。   原来先竞月这门“杀气御刀”的神通,乃是他独辟蹊径,将原本飘渺虚无的杀气化为伤人利器,就好比是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将真气化为气劲伤人。但气劲可以回避,招式也可以躲闪,杀气却是生于人心、灭于人心,纯属于精神一道,敌人自然无从防范,这才奠定了先竞月在江湖中顶级高手的地位。而他之所以始终只用这一招“独劈华山”,便是因为这一招当中所蕴藏的强大杀气。   要知道从古到今但凡是用刀之人,皆会使用这招“独辟华山”,所以这一招也是刀法里最简单、最直接,也是被用得最多的一招,更是杀人最多的一招。细算起来,从刀法这一门技艺创立之初,这招“独劈华山”便已存在,上千年来更不知有多少人命丧于此招之下,其杀气之强可想而知,天下间也再没有任何一招能够比得上这一招所蕴含的杀气。   对此当年紫金山太元观的希夷真人便已看透此中的玄机,还曾开口指点,说先竞月的“杀气驭刀”虽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他的人毕竟太过年轻,自身的杀气还远远不能与这一招相提并论。而且先竞月当时所用的还是那柄“纷别”,虽是师父刀王传下的宝刀,却只是一柄新铸不久的刀,自然没沾染过多少人血,刀上的杀气甚至还不及先竞月自身。所以先竞月要想在“杀气驭刀”这条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需要将“刀”、“招”、“人”三者合一,先要重新寻得一把杀人无数的宝刀,然后再增进自身的杀气,最好是能去战场上厮杀,从而铸成一颗”杀心“。   希夷真人的这番话虽然在理,但一来纷别是由师父刀王亲传,先竞月自然不愿舍弃;二来方今又是太平盛世,天底下哪有什么战场厮杀?所以先竞月当时也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后来在毕府一役,他初战毕无宗告败,原本所用的那柄纷别更是被毕无宗的这柄偃月刀当场斩断。后来在那个小道士得一子的相助下,先竞月从毕府前院里的关公雕像手中取下这柄偃月刀,一举击败手持“青龙偃月刀”的毕无宗,更是将这位一代名将斩杀当场,而毕无宗在临死之前,便将他生平所用的这柄偃月刀赠送给了先竞月。   话说这位“不死先锋”毕无宗毕大将军,乃是与大将军谢封轩齐名的开国元勋,一生征战沙场,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死在他手里的敌军自然不计其数。而且这位毕大将军还有一个癖好,那便是喜欢杀降,但凡是投降的军士落到他手里,一律不留活口,就连当年皇帝和李九四在鄱阳湖上的一场大战,直接原因也是因为毕无宗坑杀了李九四麾下的五千降兵。后来在攻取成都之时,他更是一夜杀降十万,震惊朝野,由此得到“毕十万”这一称号。   而且除了敌军之外,毕无宗行军时连平民百姓也是不肯放过。据说汉军当年收复中原的时候,毕无宗率军攻入西北某城,只见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恭迎本朝汉军的话语;但是将木牌翻转过来,背面则写着恭迎前朝异族的话语——却是百姓们生逢乱世,也不知明天进城的会是哪一支队伍,所以才会使用这种双面写字的木牌。毕无宗听闻此事,当场勃然大怒,下令军士连夜屠城,直杀得方圆百里断绝人烟。   所以若要以杀人数目论之,本朝的这位毕大将军定然千古留名,真要细数起来,恐怕也只有秦之白起、晋之冉闵和唐之黄巢能与之一教高下。而这柄偃月刀伴随毕无宗征战大半生,就算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战场长刀,在毕无宗手里历经这一场场杀戮下来,岂不正是希夷真人所谓的杀人无数之宝刀?而且单以杀气而论,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件兵刃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第665章 化境   如此一来,“招”已是古往今来杀人最多的一招“独劈华山”,“刀”也是“不死先锋”毕无宗屠尽天下的偃月刀,离希夷真人所谓的“刀”、“招”、“人”三者合一,便独独只一颗“杀心”,还少了先竞月本身。   而先竞月的功夫虽然是“杀气驭刀”,但他本身却并非嗜杀之人,死在他刀下的高手倒是不少,比起真正嗜杀之人所犯下的杀孽也根本算不了什么,更没有这一颗所谓的“杀心”,反倒是一直在压抑自己内心里的杀念。然而若非如此,先竞月也练不成这门本事,否则终日与杀气为伍,只怕早已被杀气侵蚀,彻底沦为疯魔了。所以自从得到毕无宗的偃月刀后,先竞月虽然隐隐察觉到这柄刀的杀气极重,却因为缺少了一颗“杀心”,这些时日出招时也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变化。   但眼下历经玉门关的这一场劫难,亲眼目睹玉门关内的驻军自相残杀,先竞月身在其中,感同身受,平日里极力压抑的杀念早已有些不受控制。方才面对城墙上众军士近乎疯狂的厮杀,他盛怒之下杀心一起,立刻便被自身的杀气控制,多少还有些受这柄偃月刀上杀气的影响,顿时大开杀戒,若非被赶来的阿伊及时打醒,只怕当时便已入魔,但也因为这一场杀戮,他的“杀心”已然初现。   到如今孤身面对玉门关外的这数万西域大军,先竞月重伤之下无力出刀,在生死关头彻底放松了神识,自然也不再压抑心中的杀念。伴随着他毫无保留地祭出浑身杀气,毕无宗这柄偃月刀顿时生出感应,与和先竞月的杀气融为一体;先竞月脑海中的杀人念头一起,自身的杀气便操控手中的偃月刀出招,而偃月刀再反过来操控先竞月的身体做出动作,从而连杀数人。而先竞月心中也再无杂念,反正自己已是死到临头,一心只想着要多杀几个敌军,这颗“杀心”也便算是终于铸成,从而令他的“刀”、“招”、“人”三者完全融合,果真达到了当时希夷真人所说的“化境”。   只可惜达到这一“化境”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先竞月疯狂成魔、自毁其身之时。“杀心”一旦铸成,他整个人也便彻底丧失心智,沦为一头见人就杀的猛兽,又或者是一台只会杀人的器械。而且他在重伤之际被偃月刀如此操控着身子动作,强行透支心力,无疑是伤上加伤,若非有墨家“蔷薇刺”和“天针锁命”冰台合力留在他身上的“封穴定脉术”死死护住经脉,只怕早已五脏俱毁、皮开肉裂了。即便如此,他的身体此时也已气血两空,血液都无法正常流转于全身,要不是还有一丝心脉尚存,便和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了。   眼见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已有近二十个色目人军士接连命丧于先竞月之手,玉门关前列阵的西域大军被他杀气所摄,惊恐中竟然急红了眼,非但毫不退却,反而一个接一个上前邀战;到后来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单打独斗的规矩,更是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一同出手,成群结队地向先竞月扑上。先竞月已是神智全无,攻来的军士越多,他反倒越是兴奋,手中偃月刀在杀气的驾驭下上下飞舞,只管全力砍杀。一时间但见断肢尸块四处横飞,鲜血如红漆一般泼洒而出,局面竟比先前玉门关城墙上众军士的自相残杀还要惨烈十倍。   城墙上的哥舒王子此时已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真不知这个先竞月到底是人是鬼,又或者是杀星下凡,而他身后的一众色目人高手包括那木老先生在内,也是皆尽沉默,一个个面色凝重。就在这时,那阿伊已经幽幽转醒,刚一醒来,便立刻用突厥话喝问道:“先竞月在哪里?你们当真杀了他?”   说罢,她立刻发现了正在玉门关外血战的先竞月,原本的白衣早已染作通红一片,整个人就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却仍在奋力挥砍着手中的偃月刀。而在他的身旁,早已经堆满了色目人军士的残尸,就仿佛是用尸体堆砌出一堵半人高的围墙,将他独自围在当中;四周则是手持各种兵刃的色目人军士,用手中兵刃发疯似地往他身上招呼过去。阿伊平日里虽然杀人如麻,但看到这般恐怖的景象,也不禁浑身发颤,惊骇间也和城墙上的其他人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响,哥舒王子终于长叹一声,用突厥话低声说道:“人生在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种种欲念,皆不同也,至于男女间所谓的情爱,也仅仅只是其中一种;待到云开雾散,星月在天,再来蓦然回首,这情爱一物更是微不足道。而世人之所以痴迷于此,一来是年轻识浅,控制不了心中的情欲,二来也是各类传说故事和传记小说将其过于拔高了。别人暂且不论,至少在这个先竞月的心里,纵然存有男女间的情爱,只怕也是屈居末位。”   说着,他便转头向身旁的阿伊柔声说道:“哥哥知道你喜欢他,也曾多次替你试探他的心意,却被他以自己和谢家之间的婚约拒绝。话说当日兰州城一见,哥哥早已看得明白,他和谢封轩的女儿之间未必存有什么情爱,充其量只是兄妹间的情谊罢了,而他死死咬住这们亲事不放,要么是因为大丈夫一诺千金,许诺之事绝无更改,要么是想借助谢家的地位往上爬。无论是当中的哪一种,都能看出在这个先竞月的心里,根本不看重这情爱一物。所以就算是哥哥设局,让你们两人强行厮守在一起,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哥哥再如何顺从你,也绝不能亲手把你往火坑里推。”   听到这话,阿伊的眼神已有些迷茫,不禁心中一痛,喃喃说道:“所以……所以……”哥舒王子点了点头,忽然转头向城下的众军士高声说道:“突厥、波斯、汗国和别失八里的的各位弟兄,小王便是东突厥的七皇子哥舒瀚羽,也是此番四国联军的总军师。眼下玉门关已经告破,大家不可多作耽搁,速速将此人射杀,全军开进玉门关!”   城外的色目人军士早已杀得四肢发软,听到哥舒王子这话,后面的军士便纷纷往外退开,自腰间取下弩箭瞄准,又招呼前面那些围在先竞月身旁的军士退开。眼见城墙下的众军士相继避开,只留下当中一个血人般的先竞月,城墙上的阿伊终究还有些于心不忍,又向声旁的哥舒王子问道:“难道我们一定要杀他?就算他不和我在一起,难道不能看在我……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哥舒王子抬眼往两旁玉门关的城墙上望去,只见玉门关驻军历经方才那一场自相残杀,早已是死伤殆尽,此时只剩下十几多个军士还在地上垂死挣扎,一个个都已伤得不成人样,却还想着要去找人厮杀,其形貌倒像是用金万斤那些药丸制造出来的杀人活尸。再看玉门关外城门前的先竞月,此时除了他身旁地上的一大堆残尸,周围已经空无一人,面对远处数百个手持弩箭瞄准的军士,他却依然站在原地,疯狂地挥舞着手中偃月刀。   哥舒王子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说道:“想不到他虽没能服下那个金万斤的药丸,此时却也和一具活尸没什么两样,就算我们不杀他,他也活不过几天了。小王到底和他相识一场,还是让汉人的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死得有尊严些。”话音落处,军阵前方的数百名色目人军士弩箭齐放,铺天盖地的箭矢顿时直奔先竞月而去。   【本案(上)完】 第666章 藏锋   话说宁萃设下连环局,以“峨眉血婴”、“兰州鬼猴”、“玉门走尸”和“天山坠龙”四件奇案将“北平神捕”商不弃从蜀地一路引来天山,利用他的机关消息术找出天山墨家所居住的墨塔密道,由此悄然潜入其间,终于寻到了当年香军之主“小龙王”赵小灵,同时也是昔日神火教的教主公孙莫鸣。   而在这过程当中,谢贻香和先竞月二人也在机缘巧合之下参与其间,更与商不弃一路赶赴西域。之后先竞月因为得知恒王“死而复生”的消息,便在玉门关同两人告别,商不弃更是在墨塔的密道里被宁萃杀害。最后只剩谢贻香和宁萃先后来到墨家囚禁赵小灵的“坠龙窟”,宁萃便引诱只有十来岁心智的赵小灵与自己交欢,从而将这位神火教教主收为己用,习得神火教的至高武学“摩诃般若杖”,又参照神火教的四大法宝之一的“蛟龙吸海劲”神功,融汇贯通之下,领悟出了自家普陀山潮音洞的绝学“海天风云怒”。   随后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三人结伴闯逃离“坠龙窟”,一路闯上墨塔的第四层“非命”石室,却遭遇墨家掌门墨寒山以及墨胜海、墨白水、墨群山三大护法的阻拦。双方僵持之际,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突然出现,凝“哈里拜湖”之水搭建冰道,伙同神火教的积水、明火二尊者杀进墨塔,也来到“非命”石室当中,却是要替神火教迎回教主,自墨家手里救出赵小灵。   如此一来,三方势力各怀鬼胎,相继生出一连串的变故,最后赵小灵被神火教和墨家的六大高手联手封住周身穴道,宁萃以“海天风云怒”拼死相护,神火教和墨家又相互提防,终于陷入僵局。于是言思道便提出了一个赌局,那便是让宁萃带着穴道被封的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后墨家和神火教再行追赶,谁先捉到赵小灵,谁便可带走这位神火教教主,另一方再不得干涉;若是六个时辰内双方都无法捉到赵小灵,那么待到赵小灵身上的穴道一解,世上自然也再没人能够阻拦于他。   在场众人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化解这一僵局,便相继答应下来。谢贻香莫名其妙被地牵扯进这一场神火教教主的争夺之中,一时也无从选择,只得随宁萃和赵小灵一同离开。谁知三人刚要踏出石室,先前在毕府里遇见过的那个神秘小道士得一子突然现身,竟是混在了与言思道同来的畏兀儿军士当中,面对众人的惊讶,得一子当即亮出目中双瞳,径直向言思道叫阵。   耳听面前这双瞳少年报出名号,言思道忍不住笑道:“得一子?这名字倒是古怪得紧,莫非是你父亲当年毫无准备,却突然喜得一子,所以给你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大都听懂了言思道的言词中的嘲弄,虽然这俊美少年的双瞳着实有些骇人,还是有好几个人当场笑出声来。   得一子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即冷冷说道:“天生万物,各行其道。男欢女爱,交合生子,本是人之正道;即便有违伦理风化,亦在其道。然寄蝇播种于娥蝶体内,姬蜂产卵于虫豸身中,以寄生之举存活于世,人若效仿,便是堕入了畜牲之道。”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还不觉得怎样,言思道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急忙哈哈一笑,将旱烟杆塞进口中深吸——才发现烟锅里的烟丝早已燃尽。他便从腰间摸出烟丝袋,漫不经心地往烟锅里填装烟丝,口中笑道:“我这人毛病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便是记性不好。这位朋友,倘若是我金万斤曾经得罪过你,那便在此先行赔罪,任打任罚。如果是要我赔钱,只要你给出一个数目,我金万斤最不缺的便是钱财,定然替你凑足了;哪怕是要我金万斤赔上这条性命,也无不可,大家万事都好商量。”   听到言思道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在场众人里知道他本事的谢贻香、宁萃和墨寒山等人都是大感惊讶,这才不过三言两语之间,言思道如何便向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少年示弱了?难不成是对方一直盯着他的这对血红色的瞳孔里暗藏了什么妖法,竟然连言思道也无法抵挡?   却不知在言思道看来,且不论眼前这个少年眼中的双瞳有什么古怪,对方既然能扮成同行的畏兀儿军士隐藏于自己身旁,还一直没被自己发现,仅凭这一份蛰伏的本领便绝不简单。而且从方才的一番言语来看,这少年分明深知自己的底细,但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无疑是落了下风、居于被动。再加上这少年选择在此时现身,径直将矛头指向自己,不管他有什么图谋,定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也不该如此冒进。   何况眼下这间“非命”石室里的局面本就错综复杂,神火教、墨家、宁萃和赵小灵各方相持不下,还要外加一个稀里糊涂的谢贻香,自己好不容易才解开这个死结,想出一个赌局来化解僵局,众人也已相继答应下来。当此时刻,自己又何必节外生枝,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纠缠?所以他才会以言语示弱,说得好听些便是藏锋,说得难听些便是讨饶。   谁知那得一子却是毫不退让,盯着言思道的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微微闪烁,口中淡淡地问道:“你是在害怕我?”   言思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继而展颜一笑,说道:“我当然害怕,不但怕你,更怕在场的所有人。”   说着,言思道便用手中的旱烟杆指向被宁萃搀扶着的赵小灵,笑道:“就好比这位看似质朴的少年,其实却是昔日香军之主的‘小龙王’,若论名分,就连当今皇帝也要让三分。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纵横中原西域两地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绝世高手。如今排名第一的武林盟主闻天听已然身故,这位公孙教主自然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随后他又用旱烟杆指着赵小灵旁边的宁萃,继续说道:“而在公孙教主身旁的这一位姑娘,来头更是非同小可,乃是朝中宁慕曹宁丞相的亲戚、东海普陀山潮音洞的传人宁萃宁姑娘,不但武功高强,技压江湖后起新秀,而且才貌出众,倾倒江南青年才俊。如今她和公孙教主在一起,更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人,有他们二人在场,我又如何不怕?” 第667章 见心   耳听言思道忽然吹捧赵小灵和宁萃二来,在场众人都是大惑不解,宁萃更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只见言思道又转过身子,将旱烟杆指向另一边的墨家众人,又说道:“墨之守御,天下无双;墨者一诺,更是千金不换。别看这位黑衣老兄的仪态有些潦草,却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放眼全天下,便只有天山墨家的掌门人、墨家巨子墨寒山一人能至此境,也是我生平最为钦佩之人。而此时站在寒山掌门身后的这三位高手,依次是墨剩海、墨白水和墨群山,正是墨家闻名江湖的‘残山深水’四大护法之三,不但武功高强、臻至化境,而且智计无双、鬼神难测,其机关消息之术更是独树一帜、名动江湖,至今无人能望其项背。”   说完这话,他的旱烟杆又指了指身旁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恭敬地说道:“至于和我同来的这两位老前辈,身份更是惊人,乃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中的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几乎已是江湖传说里的高人。因为公孙教主年幼,这些年来神火教里的大小事宜都是由他们两位代劳,所以在这西域诸国的地盘上,他们两位可谓是跺一跺脚便能叫大地抖三抖的人物。而且积水和明火两位尊者倘若同时出手,水火二力相辅相成,生出五行相克与五行反悔之力,至今还无人能够破解。”   最后他又瞥了谢贻香一眼,笑道:“还有这位谢三小姐,这位朋友既然曾替她化解过病症,想必你们已是熟人了。别看她此刻这一脸茫然的模样,身份却是本朝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亲军都尉府统办先竞月未过门的妻子。谁要是敢伤她分毫,便等同于是和整个朝廷为敌,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将永无宁日。”   如此一来,言思道已把在场所有的人都依次吹捧了一遍,这才向面前的得一子笑道:“我金万斤虽有几个臭钱,但在石室里这些个前辈高人的面前,当真是微不足道。若非他们赏脸,我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心中又怎能不害怕?”   原来言思道看似在吹捧众人,其实却已不动声色地将在场众人尽数拉扯进来。果然,言思道的话音刚落,那神火教的明火尊者已向得一子厉声喝道:“哪来的小娃娃,竟敢在此间大放阙词?要不是看你生得俊俏,爷爷我一根手指便能将你戳死!”旁边的积水尊者也尖声说道:“这位朋友若是与金先生有隙,还请私下找他了断。眼下神火教迎奉公孙教主出山,朋友若是执意要在此处惹事,那便休怪神火教无情。”   墨家这边的墨寒山虽然并未言语,身后的护法墨胜海已忍不住说道:“这位目生双瞳的小兄弟既然与神火教并非一路,还请亮明身份,墨家上下也好明辨敌友。否则这十层墨塔,只怕还由不得外人乱闯乱嚷。”   而宁萃方才便已答应下言思道提出的赌局,此时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离开这座墨塔,不料却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得一子打断,早已是心急如焚。当下她也向得一子冷冷说道:“我不管你是人是妖,识相的便赶紧给我滚开。再敢拦我去路,我第一个杀你!”   眼见言思道的一席话语之下,顿时便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得一子却是丝毫不惧,兀自冷哼一声,逐一扫视在场众人。话说眼下这间“非命”石室里的这些人,正如言思道所言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但在得一子这对血红色瞳孔的凝视之下,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丝莫名的惊惧,就仿佛是被扒光了浑身衣衫,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诡异少年的目光之下。   随后得一子便将目光停留在赵小灵身上,眼神转动间,口中已缓缓说道:“当年神火教扶持香军在黄河起事,率先反抗前朝异族,其首领自称宋朝皇室后裔,以此加封自己为‘九龙王’,其实却是个世代务农的乡间村夫,和历代皇室都没有半点关系。而眼前这个‘小龙王’,甚至还不是香军‘九龙王’的亲生儿子,乃是从山野间找来的一个放牛娃,非但胸无点墨,终日更是浑浑噩噩,不思进取——若说他才是正统的汉人之主,当真是天大的笑话。至于他神火教教主的身份,不过是被神火教摆到台面上的一个傀儡罢了,以前是、以后也是,空有一身数百年的内力,却从未学过一招半式,心智更是蠢如孩童——若说他是天下第一人,岂不是对天下之人最大的侮辱?”   话音落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已是勃然大怒,一个叫道:“‘小龙王’出身尊贵,容不得你胡乱污蔑!”另一个则说道:“辱骂公孙教主,便是辱骂神火教的数万子弟。你若一心想要寻死,我这便成全你!”而那赵小灵穴道被制,此时全靠宁萃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听到这话倒是没什么反应,旁边的宁萃则是脸色微变,狠狠说道:“你再敢胡说一句,我立刻撕烂你这张嘴。”   得一子冷笑一笑,当即将目光转落到宁萃身上,自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又说道:“一个官宦人家的深闺小姐,因为家中妇人争权夺势,辗转流落于江湖之中,却又偏偏自许清高,看不惯世人的龌龊举止,便以私刑杀之,自以为是在替天行道,这倒也罢了。然而这个深闺小姐刚被自己爱慕的男子拒绝,回头便用自己的身子勾搭上了另一个男子,想要利用另一个男子的武功和权势,去对付先前拒绝过她的那个男子,以此作为复仇。如此举止,又是否龌龊?以她替天行道的标准来看,又是否该杀?”   这番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众人也知道他说的便是宁萃,虽不知宁萃爱慕的那个男子是谁,但也能猜到得一子言语中提及的“另一个男子”多半便是指赵小灵,一时间都往向宁萃这边望来。宁萃听到这话,心中虽是万分惊怒,脸上却只是冷笑不止,反正这少年并未提及自己的名字,自己大可用沉默来否认。   然而眼见在场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分明透露出鄙夷和轻蔑之色,显是对得一子的言论深信不疑,宁萃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被众人用这种眼神盯着看,只觉脸颊渐渐发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杀念,便要上前将手中油伞刺进这双瞳少年的嘴里。   不料得一子眼中的血红色瞳孔微转,仿佛提前看透了她的心思,当即淡淡地说道:“若有人因此杀我,便是自领其罪,欲盖弥彰。”宁萃顿时一愣,一时也不知是否应当出手,得一子便再不理会于她,而是转头望向墨家众人。   话说墨寒山听到得一子方才向赵小灵和宁萃的一番话语,分明是在揭两人的老底,也不知是否便是他的双瞳作祟,从而让这少年可以看透别人心底的秘密。此时眼见得一子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下,墨寒山顿时心生警觉,连忙向他抱拳说道:“这位小兄弟既然是冲着神火教和这位金先生而来,当然便是墨家的朋友,方才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小兄弟海涵。不知小兄弟可有要我墨家效劳之处?墨家上下定然倾力相助。” 第668章 剖秘   众人听到墨家巨子低声下气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摆明了是想拉拢得一子寻求合作,都是微微一怔。就连言思道也是暗自心惊,想不到墨寒山此刻当着在场墨家弟子的面,竟也能放低姿态向外人示好,城府果然极深。倘若这双瞳少年一口答应下来,整个局势恐怕便要彻底逆转过来了。   谁知得一子却是置若罔闻,仿佛根本没听见墨寒山这番话,依然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继而冷笑道:“墨家?只怕早已是名存实亡。须知墨家学说一言蔽之,不过‘兼爱非攻’四字。所谓‘兼爱’者,非儒家‘亲亲’之‘仁爱’,而是对世人一视同仁之博爱。就好比儒家提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要先接济自己的亲人,然后再接济天下,是为修身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而墨家则是‘人之老皆吾老以老,人之幼皆吾幼以幼’,无亲无我,无私无欲,是为华夏最早之侠者。殊不知传到如今天山墨家这一脉分支,巨子只求墨家一门之兴旺荣辱,为求苟全,避世于天山之中,龟缩于墨塔之内,看似保全了墨家弟子的性命,却已失了‘兼爱’之本意,弃世人弃天下于不顾,又有何面目以‘墨者’自居?依我看来,这‘墨家’二字往后也不必再用,改作‘黑衣帮’又或者‘机关门’便是。”   就在得一子说话之时,在场的墨家众人皆是骂声连连,然而等他把话讲完,墨家众人却已变得鸦雀无声。要知道这少年的言辞虽然无礼,但细细体味,墨家这些年来的作为岂非正是如此?伴随着十多年前巨子墨寒山退居天山、闭关墨塔,墨家一门也便算是从此退隐江湖,留在中原各地的弟子也纷纷蛰伏,从而令整个墨家在朝野中除名;纵然有门下弟子不堪就此埋没,私自出仕为官,也被墨家派人诛杀。归根到底,可不正是因为保全“天山墨家”这一脉,从而背弃了墨家传承千百年的“兼爱”之心?墨寒山脸上也是一阵青红交替,当即强忍心中怒气,向得一子一揖到底,恭声说道:“小兄弟教训得是,墨寒山受教了。然而……”   不料得一子竟是得理不饶人,不等墨寒山把话说完,又沉声说道:“再说当今的墨家巨子,就连‘兼爱’之境也无法达到,又谈何将天山墨家一脉发扬光大?不以己身入世、不以武功震世、不以学说立世,到头来也只是保全了一群酒囊饭袋的性命。就好比巨子身后的这位年轻人,非但武功平平,也未必见得有什么过人才学,却能得到‘墨群山’这一名号,跻身墨家‘山’字辈护法,靠的只怕却是某位女护法的提携。而这位女护法自己,只怕也是靠另一位男护法的提携,方可坐稳自己的位置。由此可见,如今的天山墨家已然沦落到何等境地,长此以往,根本无需外人的一指之力,便会祸起萧墙、自行覆灭。”   这话一出,整间“非命”石室里的所有人同时哗然开来,相继将目光投向墨家众人,墨家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要知道墨家的“残山剩水”四大护法,原本是指墨残空、墨寒山、墨剩海和墨白水四人,由于墨寒山早已接任墨家巨子,以致“山”字护法的位置一直空缺,这才有了即将上任的墨群山。而为首的墨残空常年居住在湘西一带,不久前已经命丧于鄱阳湖畔,天下皆知,所以得一子所谓的提携墨群山之女护法,自然便指是眼前这位中年妇人墨白水;而提携墨白水的另一位男护法,自然便是指旁边的高瘦男子墨剩海。   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墨白水早已气得满脸通红,一时也不知如何辩解,旁边的墨剩海则是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放屁!”那墨群山更是怒气冲冲地踏上几步,当即便要对场中的得一子出手,却被墨寒山伸手拦住。当下墨寒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身后这三大护法缓缓说道:“这位小兄弟所言倘若是真,错在墨家弟子,我等理当退思补过、领罪受罚,何必迁怒于旁人?倘若是假,我等权且当作笑话听听便是,何必小题大做、越描越黑,反倒惹得旁人生疑?”   说罢,他当即冷冷环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直视得一子那对血红色的瞳孔,沉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历朝历代难免会有不法臣民,各门各派也难免会有不肖弟子。政局是否清明、门派是否清誉,不在于是否存有不法不肖之辈,而在于对不法不肖之辈的处罚是否得当,是否依照国法家规不假情面。今日小兄弟的这一番言论,墨家事后定会彻查清楚,倘若真有此事,墨家自会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决不姑息!”   众人被墨寒山的眼神依次扫过,心中都是微微一凛,暗道:“这位墨家巨子貌不惊人,修为竟已达至超凡入圣之境,着实是个厉害人物。”虽然墨寒山这话到底是在虚与委蛇,说什么事后彻查,也便是将此事敷衍过去,但众人听他将话说得如此漂亮,一时倒也不好继续纠缠此事。   只有那神火教的明火尊者兀自大笑不止,说道:“看不出这位白水护法居然还有这门本事,一边勾搭着老男人,一边又倒贴着小白脸,前后逢迎、左右开弓。果然是虎狼之年,饥不择食。”一旁的积水尊者则是尖着嗓子冷笑道:“藏污纳垢,一堆秽物。”   两人的话音刚落,墨家众人都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得一子已陡然转过目光,死死盯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冷冷说道:“男女之事,本当发乎情、止乎礼;即便不止乎礼,也属人欲之常情。二位尊者年老力衰,这男女之事自然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却又何必如此嫉妒?虽不能纵享情爱之欲,但这权势之欲,这些年来二位也当心满意足了。试问公孙莫鸣当年出任神火教教主一职,虽有‘小龙王’的身份加持,到底只是个十来岁年纪的孩童,教中大权自然落在你们这几个‘五行护法’手中,否则你们也不会选他出任教主。之后公孙莫鸣无故失踪,神火教群龙无首,便有第十一任教主尹匡宇重出江湖,想要力挽狂澜,重振神火教的声威。但二位当惯了教中的‘太上教主’,不愿交出手中权势,居然伙同落木尊者向尹匡宇下毒,害他武功尽失、形同废人,幸得流金和碎土二尊者拼死相救才能逃出生天,却被你们剩下的三大护法定罪为叛教自立,弄得整个神火教四分五裂,最后不得不与超朝廷妥协,全体退隐西域。而在公孙莫鸣被墨家囚禁的这十多年里,二位又以‘寻回公孙教主’为理由,一直不肯另立新教主,自然也是为了保留手里的权势。”   话说神火教之事本就极为神秘,再加上众说纷纭,在场众人道听途说,所知却也不多。直到此刻听完得一子的这番讲诉,才终于恍然大悟,弄清了神火教当年隐退的原委。只是不知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秘闻?难不成果真是他的双瞳作祟,可以识阴阳、辨鬼神、目睹过去未来之事?那积水尊者前一刻还在嘲笑墨家三大护法的丑闻,转眼间便被得一子揭露心底的秘密,整张脸已是杀气腾腾。而明火尊者素来性子火爆,更是高声喝道:“找死!”继而将自己的双掌一搓,掌心顿时腾起一道尺许高的淡蓝色火焰。   面对神火教两大尊者的威势,得一子却是满脸的不屑,口中淡淡地说道:“杀我一人不够;若要灭口,需得杀光在场所有的人方可。不过二位却要当心了,只怕旁人也是这般心思。” 第669章 乱神   听到这话,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顿时一愣,急忙往在场众人望去;而其他人也是四下张望,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杀意。正如得一子所言,如今通过他这一连串的话语,已将在场众人的隐私尽数揭露出来,当事人即便不肯承认,也已被旁人听在耳中,心知肚明。就算自己不会因为这一隐私杀人灭口,但旁人却未必没有这个想法。   要知道神火教一向出手狠辣,冷血无情,早已是恶名远播,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若是因此合力厮杀,在场众人少说也要死一大半。而墨家也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若是一怒之下发动墨塔里的机关消息来个同归于尽,一样无人能挡。至于宁萃这个丫头,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乃是当年令金陵城上下闻风丧胆的“撕脸魔”,更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是暗自戒备,生怕旁人生出了“灭口”之心,令原本稍微缓和下来的局面再次变得凶险异常、一触即发。   言思道冷眼旁观,此时也是深感头疼。之前他摸不透这双瞳少年的根底,所以才将事情推到在场旁人身上,打算利用其他人来对付这个得一子,同时也好摸一摸对方的来历。不料这得一子也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众人的秘密,又或者果真是由他的双瞳所见,居然当众揭破众人的隐私,弄得人人人自危。只怕过不了多久,众人心神已乱,整间“非命”石室里又会恢复成多方混战的局面,再也不得善终。   只见得一子此时又将目光投向宁萃和赵小灵身旁的谢贻香,谢贻香还在细细品味得一子针对众人的一番言语,惊诧之下,顿时明白得一子是在按照言思道方才介绍众人的顺寻,一一揭破各人的隐私,自己当然也是他的目标之一。她急忙将双手乱摆,朝得一子说道:“别!别!大家自己人,我……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小道长莫要冲我发难!”   得一子不禁一楞,随即冷哼一声,将眼中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往下转动,没入下面的眼眶之中,居然重新转回了上面那对瞎子一般的灰白色瞳孔。在场众人顿觉压力减轻,情不自禁地松了口大气,却有些好奇这双瞳少年为何独独放过了谢贻香。言思道听谢贻香称呼这少年为“小道长”,顿时心道:“双瞳出自道家传说,原来这小子果然是道家之人!”   顷刻间言思道的脑海中已飞速旋转起来,一一细数道:“正一道的‘天师’、‘上清’、‘灵宝’、‘净明’四教自居正统,门下弟子无不以师门为荣,行事更是冠冕堂皇,不会似这般鬼鬼祟祟;而全真道对前朝异族趋炎附势,伴随着前朝的灭亡,如今只剩一帮混天度日的庸才,门下出不了这等人物;甚至被称作道家‘五阳’的‘少阳道’、‘正阳道’、‘纯阳道’、‘紫阳道’和‘重阳道’五路流派,也不该调教出此等妖孽;至于武当山、龙虎山、齐云山和青城山四大道场,以及白云观、玄妙观,金华观、会仙观四大道观,更是彻底沦为武林门派,道心早已荒废多时,又怎会教出一个摇唇鼓舌的小道士?”   一想到“摇唇鼓舌”这四个字,言思道顿时幡然醒悟,从他那张胖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向得一子问道:“这位朋友和易老兄怎么称呼?”   耳听言思道再次开口,众人的心底反倒生出一丝莫名的镇定,却不知他所谓的这个“易老兄”乃是何许人物,数来数去,江湖上也没有这么一个姓“易”的高人。只有墨寒山略一思索,不由地脸色微变,脱口问道:“易老兄?你那是说那个易老疯子……那位自称鬼谷道传人的易老先生?莫非……莫非这位小兄弟竟是鬼谷道传人?”   要说昔日鬼谷子的大名,在场大半的人都曾听说过,但对于墨寒山所谓的‘鬼谷道传人’却是一头雾水。就连墨剩海和墨白水等人也不知道这位和墨家祖师爷墨翟同出一门的鬼谷先生,竟然还留有一门什么“鬼谷道”流传于世。   只有谢贻香心中暗惊,当日在鄱阳湖畔的赤龙镇上,她曾听“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和“湘西尸王”鲁三通提起,说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中的“鬼魂”,当今世上恐怕便只有鬼谷道的传人能解此术。而所谓的“鬼谷道传人”,其实千百年来世人也不知其虚实,偶有道术通神者,又非正一道和全真道各大流派,世人便会争相猜测,将其说成鬼谷道的传人,也不知其真假。后来得一子替她解开言思道的邪术,她便有过这一猜测,认定这个高深莫测的小道士便是鲁三通所认识的鬼谷道传人,还曾以此当面询问,却并未得到得一子的答复。   当下谢贻香便望向得一子,看他究竟如何作答。只见得一子那张俊俏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就连眉毛也不曾挑动分毫,只是用他原本那对瞎子般的灰白色瞳孔盯着言思道,淡淡地说道:“死了。我亲手烧死的。”   言思道目光闪动,嘴里猛吸着旱烟杆,直烧得烟锅里通红一片。过了半响,他忽然哈哈一笑,将手中旱烟杆高高举起,向石室里严阵以待的众人大声说道:“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无论庙堂还是江湖之事,一旦传到市井乡野之人的嘴里,便会以讹传讹,生出各种荒谬的谣言。诸位久经江湖,难道竟是第一次听到谣言,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就好比神火教,江湖上一直有谣言说教主公孙莫鸣是个年近两百岁的不死妖物,还说神火教是源自西域的魔教,教中之人平日里都以吸食活人魂魄为生,是也不是?如此恶毒之谣言,怎不见神火教动怒,杀人灭口?又好比天山墨家,甚至被编进了颂扬青田先生的戏文里,说墨家依附于前朝异族,结果被青田先生七擒七纵,这才感恩戴德、改邪归正,是也不是?如此污蔑之谣言,怎不见墨家反驳,据理力争?还有这位宁萃宁姑娘,所作所为明明是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却被世人污蔑成胡乱杀人的魔头,冠之以‘撕脸魔’的名号,她又几时站出来辩解过?所以谣言终究只是谣言,终将止于智者,诸位若是连几句谣言也经受不起,因此行出自相残杀之举,非但正中挑拨之人的下怀,更是白活了大半辈子。”   言思道这一番话虽不能彻底化解众人心中的猜忌,却以旁观者的身份坐实了得一子的话乃是“谣言”,从而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下。一时间所有人相继回过神来,当即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得一子的胡说八道。言思道抬手压下众人的声音,又向得一子抱拳说道:“我与易老先生素未平生,非但无亲无故,更是无冤无仇,朋友此番冲我而来,也不知是何道理。这便请问这位朋友,此番来意究竟如何?”   得一子见他终于问出此话,这才露出一丝若有如无的微笑,淡淡地说道:“所以你记住了,和我老实说话。我问,你答;你问,我未必答。若要胡搅蛮缠,到头来只是自取其辱。”言思道点头笑道:“是。”   当下得一子便缓缓说道:“若是没记错的话,你方才提出了一个赌局。我在此时现身,便是要叫你输掉这场赌局。” 第670章 开局   要说言思道方才提出的赌局,乃是让宁萃带着穴道被封的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后墨家和神火教再行追赶,谁先捉到赵小灵,谁便能带走这位神火教教主,另一方再不得干涉;若是之后的六个时辰内双方均无法捉到赵小灵,那么待到赵小灵身上的穴道一解,当今天下自然无人能够阻拦,只得任由他和宁萃远走高飞。   从表面上来看,这个赌局显然是神火教和墨家双方的胜算较大,因为赵小灵浑身穴道已被六大高手合力封死,空负数百年功力却无法使用,甚至连行动都极其困难,只能依靠宁萃的搀扶勉强前行,就算两人拼死赶路,沿途不停不歇,一个时辰下来最多只能走出二十里地,两个时辰便是四十里。而这四十里地路程对神火教的积水、明火二尊者以及墨家诸位高手而言,只要施展开轻功,也便是两三炷香的工夫;更何况此刻墨塔下还有别失八里的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若是纵马追赶,小半个时辰也足以追出四十里路。所以宁萃和赵小灵虽能先走两个时辰,但在之后的六个时辰当中,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神火教和墨家的追捕。   当然,宁萃和赵小灵若是心知无法脱身,在离开墨塔后也可以在这天山北脉里找一处山洞、深壑或者地穴躲藏,静待赵小灵自行冲开浑身穴道,再来与神火教和墨家的高手拼杀。但是如此一来,且不论墨家众人长居于此,对这天山北脉的地形了然于胸,也不论言思道心思缜密,足以轻松勘破两人的藏身之地,仅凭那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以这座墨塔为中心,仔细搜索方圆四十里的范围,便能叫宁萃和赵小灵二人无处可藏。   所以这场赌局对宁萃而言,几乎是毫无胜算,然而伴随着赵小灵的穴道被封,无论是落在神火教的手里还是墨家的手里,宁萃都是死路一条,言思道突然向她抛出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当然要答应下来,哪里还顾得上有多少胜算?而神火教和墨家为了化解双方的僵局,也相继答应下来,眼看这场赌局便要开始,却被突然出现的得一子打乱了计划。   此时听得一子重提此事,言思道当即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说的是‘要叫我输掉这场赌局’,并非是要阻止这场赌局,是也不是?却不知这位朋友打算怎样叫我输掉赌局?莫非是要亲自下场,以身入局?”   得一子冷哼一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此番你率领神火教高手营救公孙莫鸣,从搭建‘冰道’攻进墨塔,到巧舌如簧化解僵局,可谓是滴水不漏;但你最后定下的这个赌局却是败笔所在,将会让你先前所有的心血付诸流水。因为稍后我将会和公孙莫鸣一同离开,在他冲开穴道之前,无论神火教还是墨家,休想找到我们。”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哗然开来,墨家众人倒还罢了,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已是勃然大怒。虽然言思道提出的这个赌局赢面极大,而且他既然敢如此提议,想必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是要让宁萃带着赵小灵先行离开,两个时辰内不得追赶跟踪,谁又敢担保在这段时间内不会节外生枝、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对此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早就有些不悦,再听闻这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也要横插一脚,协助宁萃和赵小灵的逃离,两人又哪里肯答应?   当下明火尊者怒骂一声,便要上前找得一子理论,却被言思道用眼神阻止,随即向得一子淡淡地说道:“所以朋友此番也是为了公孙教主而来?但你应当知晓,没有神火教的支持,纵然能将这位公孙教主据为己有,也是毫无用处;便如同寒山老兄这十几年来的境遇,替自己抢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得一子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一丝兴奋之色,和言思道争锋相对道:“我对公孙莫鸣没有兴趣,他落在谁的手里也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让你得到他。”   言思道笑着吸了一口旱烟,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这个俊美少年看了半响,继而转头向在场众人说道:“再耗下去,公孙教主的穴道只怕便要自行解开了,所谓的赌局自然毫无意义,大家也只能重新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大家方才都已应允了这场赌局,眼前的这位朋友也不反对,那便再好不过。”   说罢,他便向得一子笑道:“朋友若是要和公孙教主一行人同去,这就请便。只不过我所提出这个赌局,早在大半个时辰前便已正式开局,却因闲聊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之后还请这位朋友莫要再作耽搁,和宁姑娘、公孙教主以及谢三小姐抓紧时间赶路才是,眼下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足一个半时辰。”   话音落处,宁萃和谢贻香都是一愣,言思道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这场赌局要从得一子方才现身时开始计时,此刻已经“开局”了大半个时辰。宁萃当即眉心深锁,怒道:“大家有言在先,让我和小灵先走两个时辰,你如何出尔反尔?”言思道嘿嘿笑道:“我之所以提出这个赌局,便是因为公孙教主的穴道被制,这才能够趁人之危。以公孙教主的本事,八个时辰后便会自行冲开穴道,所以这当中的时间尤为重要;对我们而言,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不可浪费分毫。既然这位朋友要同你们一路,那么被他耽搁的这大半个时辰自然也该算在其中,是也不是?”   说着,他见宁萃还想反驳,又笑道:“如今卿为鱼肉,我为刀俎,自然是任我宰割。倘若宁姑娘实在不愿赌这一局,大可束手就擒。当然,宁姑娘也可以选择拼死一战,想必神火教和墨家双方也会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宁萃气得直跺脚,却又拿言思道毫无办法,只得狠狠瞪着场中的得一子,将满腔怒火算到他的头上。得一子已向言思道冷冷说道:“有此一赖,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你就这么点本事?”言思道哈哈大笑道:“国手博弈,尚且要争一子之先;坐庄开赌,当然也要想方设法地占尽优势。何况我据理力争,恰恰证明重视于你,若是一味退让,反倒是对朋友你的不敬。”   耳听言思道强词夺理,得一子只是傲然一笑,并未作答。随后他用眼角瞥了谢贻香一眼,冷冷说道:“跟我走。”说罢,竟是再也不理会石室里的众人,举步便往对面的石门而去。 第671章 因果   谢贻香再次一愣,一时也顾不得细想,急忙上前扶住赵小灵,招呼宁萃跟在得一子身后。却不料宁萃在原地一动不动,狠狠盯着前面得一子的后背,脸上杀机尽现,沉声说道:“这双瞳怪物平白无故耽误我大半个时辰,事后我定要杀他泄恨。至于和神火教、墨家之间的赌局,我和小灵自会应对,与这双瞳怪物何干?我凭什么要同他一路?”   谢贻香却是深知这个得一子的本事,当日毕府里恒王遇害的命案虽然最终断错了案,但要不是有这个得一子的出现,毕府里那一连串的谜团必定无人能解,自己身上的“七星定魄阵”和言思道留下的“鬼魂”更是无法化解,而且若非得一子的一番设计,师兄先竞月只怕也不能从关公雕像下的密室里平安脱险。所以当时自己和师兄两人便曾有过议论,若说当今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和言思道分庭抗衡,恐怕便只有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了;而且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甚至比言思道还要可怕。   而此番被莫名其妙地卷入神火教、墨家和宁萃对赵小灵的这一场争夺,谢贻香身为局外之人,原本打算暂时随宁萃和赵小灵离开这座墨塔,之后便抽身而退,再也不理会这桩糊涂事。然而眼见得一子突然出现,还向言思道正面叫阵,要帮助宁萃和赵小灵二人从神火教和墨家的手里逃脱,以这场赌局来定胜负,自己又怎能错过两人的这一番交锋?而且让宁萃将赵小灵带走,也好过让这位神火教教主落到言思道和神火教的手里,那不知又会引起天下间多少的纷争。   当下谢贻香便对宁萃冷冷说道:“你要是还想活着离开天山,和你的小灵双宿双栖,便只能听从这位小道长的吩咐;你若杀他,便等于断了自己的活路。”宁萃凝视谢贻香半响,见她神情肃然不似作伪,不禁皱起眉头,沉声问道:“得一子?小道长?这个双瞳怪物究竟是什么人?”   谢贻香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我只知道如果世上还有人能够将你们两人从言思道的手里救走,那便只可能是他。”   听到这话,宁萃不禁默然片刻,当即不再多言,和谢贻香一同扶起赵小灵往对面的石门而去,临走前又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眼中尽是恨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言思道吐了吐舌头,待到得一子、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四人相继踏出石门,沿石梯去往墨塔的第五层“明鬼”,他才向在场众人笑道:“我等不妨送他们一程,要知道寒山老兄的这座墨塔耸立天山,可谓是一览众山小,顺便也好看看他们是往哪个方向逃窜。”   石室里的众人大都还没回过神来,眼见言思道放走四人,明火尊者忍不住喝问道:“姓金的,爷爷我当真是看错你了,原来竟是个色厉内荏的胆小鬼!那小子的双瞳虽有些骇人,到底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娃娃罢了,又何必如此惧怕于他?如此毕恭毕敬,难道他是你的亲爹不成?”积水尊者也尖声说道:“赌局归赌局,乃是我们与墨家之间的约定,和这小子全无关系。即便是要当场擒杀这个得一子,想必墨家想也不会阻拦。”   墨家众人此时也是议论纷纷,听到积水尊者的言语提及自己,好几人顿时出声附和。就连墨寒山也向言思道投去目光,缓缓问道:“此人当真是鬼谷道的传人?”   言思道环视在场众人,忍不住冷笑道:“我这人素来没安什么好心,今日倒不妨破一回例,在此奉劝诸位一句。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双瞳少年我惹不起,你们也最好别去惹他。他爱怎样便由他怎样,只要不妨碍到我们的正事,一切随他便是。”   话音落处,那明火尊者当即“呸”了一声,喝道:“世上除了公孙教主之外,还没有爷爷我惹不起的人!就算是躲在天山南脉的青竹老头此刻站在我面前,爷爷照样赏他一个大嘴巴!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爷爷我难道会怕他?”墨家护法墨胜海心中记恨,也厉声说道:“这小子满嘴胡言乱语,意图污蔑我墨家之清誉。只要巨子点头,我这便去取了他的性命!”   眼见众人怒气难平,言思道不禁哈哈大笑,叹道:“在场的都是熟人,我也不必谦逊。寒山老兄之所以忌惮于我,是因为他乃是要脸之人,而我却是不要脸之人;积水和明火二位尊者之所以顾忌于我,是因为他们乃是要命之人,而我却是不要命之人。然而似我这么一个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人,其实也有害怕的人,独独只怕一种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不说,低头往烟锅里添装起了烟丝。那明火尊者按捺不住,忍不住喝问道:“害怕哪种人?”言思道漫不经心地点燃旱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笑道:“害怕疯子。”说着,他喷出一口浓烟,说道:“无论是谁,都不该去和一个疯子较劲。赢了,浪费时间;输了,得不偿失。只要这个疯子坏不了大家的事,由他叫嚷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顿时沉默不语。过了半响,墨寒山便当先举步,要去往墨塔的第六层“天志”,查看赵小灵一行人是往哪个方向而去,众人略一收拾,也紧随其后。那积水尊者故意放慢脚步,和言思道走在了最后,对他尖声说道:“金老弟,你曾在神火教的圣火前亲口许诺,要替我教寻回公孙教主,为此我教也已替你办了不少事。如今你和墨家定下如此一个赌局,本已有些弄险,这又跳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少年,据说还有可能是什么鬼谷道的传人。我只希望你莫要令我教失望,否则欺骗神火教的下场,你应当知晓。”   言思道却是毫不在意,大口吸着手中旱烟,笑道:“尊者只管放心,我金万斤从来言出必行、说到办到,几欺骗过你们?”说着,他又夸张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须知世间之事皆逃不过‘因果’二字,昔日既已种因,今日自会结果。所以贵教的公孙教主,此番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掌心,莫说是天山墨家和鬼谷传人,即便是墨翟复生、王诩再世,也同样改变不了这一结果。” 第672章 送别   话说天山墨家所在的这座墨塔,从下到上分为十层,依次是“节用”、“节葬”、“非乐”、“非命”、“明鬼”、“天志”、“尚贤”、“尚同”、“非攻”和“兼爱”。其中第六层“天志”,便是进出这座墨塔的绞盘机关所在。   得一子当先而行,也不同身后的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说话,四人沿石梯一路而上,沿途可见墨家弟子的尸体,显是被神火教方才攻入墨塔时所杀,旁边还有畏兀儿军士和神火教的高手看守,见到四人也不作理会,多半是已经得到了言思道传下的命令。随后墨家众人也跟了上来,看到惨死敌手的同门尸体,众弟子见巨子沉默不语,也只得强忍愤怒,自行收敛同门的尸体。   四人一路上到第六层“天志”所在的石室,布局倒是和下面几层有些不同,虽然石室的大小相仿,但连接上下两层石梯却是修建在了石室当中;在石室的四周,还开有东西南北四条笔直的通道。此时石室里已有一队畏兀儿军士驻守,领头的却是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妇人,见到四人上来,便恭声说道:“妾身曾无息,奉金先生之令在此恭迎四位。”   谢贻香见这妇人的两道眉毛一粗一细,包裹着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形貌甚是丑陋,不料竟是昔日洞庭湖江望才手下“一凤二虎三才四鱼”中的“无才无德”曾无息,算起来还是那位“北平神捕”商不弃当年学习机关消息术的同门,也是此番协助言思道攻入墨塔的机关高手,不禁大感好奇,也不知这曾无息身为江望才的门下,怎会来言思道手下办事。   当头的得一子却不理会,就连眼角也没瞥向这曾无息一眼,举步便往西面那条通道而去。曾无息略感尴尬,当下又向宁萃抱拳笑道:“宁姑娘别来无恙?多日不见,我等都甚是想念姑娘。”   宁萃冷哼一声,同样不理会于她,和谢贻香搀扶起赵小灵,也往西面那条通道而行。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觉前方冷风扑面而来,刮得整条通道呼呼作响,谢贻香在这座墨塔里已经待了好长时间,如今终于感受墨塔外天山北脉的清新的气息,虽令人彻骨生寒,也不禁神清气爽。四人一路来到通道尽头,只见两旁各有四个形似磨盘的绞索机关,以手臂粗细的麻绳连接着几个澡盆大小的圆形木篮,想必便是供人进出这座墨塔的吊斗。再到出口处往外一看,整条通道却是在这座被当地人称作“苏里唐峰”的半山岩壁上开了一个出口,所以才会有如此猛烈的劲风吹来;而出口下便是近乎垂直的山壁,而今已被寒冬的冰雪覆盖起来。   而此时正是旭日当空的上午,放眼望去,温和的日光洒落下来,替整个被冰雪覆盖的天山北脉笼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倒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再看通道出口的左下方,分明凝结着一整块巨大的寒冰,约莫有四五丈宽,自墨塔西面的山脚下一直凝结到半山腰的这处出口下方,整体成一道巨大斜坡,往西一直延伸到冰封的“哈里拜湖”之上,形貌极是震撼。谢贻香之前听墨家弟子的禀告,说墨塔下的畏兀儿军士凿开冰湖,用类似“水龙”的机关车将湖水不停喷洒向墨塔,一夜之间凝结出了一条登上墨塔的冰道,便已觉得匪夷所思。如今再亲眼见到,其规模之宏伟,更觉目瞪口呆,对言思道的本事愈发感到惊骇,不禁心道:“此人不死,终将是天下大患!”   得一子方才混在同来的畏兀儿军士当中,也是由这条冰道登上墨塔,知道这条冰道离墨塔西面的这个出口其实还有丈许高低,需得在山壁上借力攀爬几步。眼见谢贻香和宁萃双双扶着赵小灵缓步而行,他不禁冷哼一声,说道:“一个时辰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你们若是还想活命,最好快些。”宁萃微微一怔,脱口问道:“如何只剩一个时辰了?”话一出口,她随即醒悟过来,要想沿眼前这条巨大的冰道下到墨塔西面的“哈里拜湖”,自然也要花去不少时间。粗略算来,等四人相继踏上墨塔下面的实地,岂不是的确只剩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逃命?   谢贻香曾在鄱阳湖畔和蜀地毕府见过这个得一子两次,心知这小道士脾气古怪、举止疯癫,看似极难相处,却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甚至还有些怕生,所以也不似旁人那般忌惮于他。听到得一子这话,她反而笑道:“小道长,你毕竟是个男子,如此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这两个女孩子辛劳,是否有些不太合适?既然你已决意要和我们同行,不如由你来搀扶这位公孙教主?”   这话一出,得一子当场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冷冷说道:“我已说过多次,我不是道士。”说罢,他再不理会谢贻香和宁萃,兀自弓下身子,沿着出口下方的山壁往那条冰道攀爬而去。此时墨家和神火教的众人连同言思道也上到了这第六层“天志”,相继沿西面的这条通道而来,正好看见得一子在吃力地往下攀爬,那明火尊者不禁哈哈一笑,骂道:“什么道家双瞳、鬼谷传人,原来又是一个只会花言巧语、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身旁的言思道当即白了他一眼,嘿嘿笑道:“废物倒是不假,然而神火教和墨家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门派,门下诸位更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却要对这么一个废物言听计从,岂不是连废物也不如?”那明火尊者顿时一愣,随即狠狠地“呸”了一声,再不言语。   宁萃见得一子这副举止,显是不会武功,也是心生鄙夷,不知他有什么本事帮助自己和赵小灵逃脱墨家和神火教的追捕。当下她扶稳赵小灵的身子,招呼谢贻香一同发力,两名少女随即展开轻功跃出墨塔,自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赵小灵稳稳地落在了出口下方的冰道上,顿时引来神火教和墨家众人的低声喝彩。   要知道这条冰道乃是以“哈里拜湖”凝结而成,行走于上,自然异常滑脚,如今幸好已被畏兀儿军士在上面开凿出了粗糙的台阶,这才能勉强供人行走。四人刚踏上冰道不久,便听言思道的声音从墨塔第六层的出口处传来,得意洋洋地说道:“眼下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如便以午时为限;待到午时一至,神火教和墨家便会由墨塔出发,一路前来寻访四位。而在午时之前,我等绝不食言,神火教和墨家双方也会相互监督,谁也不会提前出发,更加不会跟踪四位。所以还望四位一路平安,大家回头再见。” 第673章 履冰   四人正在沿冰道小心翼翼地下行,听见言思道得意洋洋的话语,都是心中恼怒,却也懒得理会于他。宁萃始终有些信不过这个目生双瞳的少年,一面踢开沿途的碎冰,一面又向身旁的谢贻香询问。谢贻香对得一子的来历也所知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对于他此番他现身的理由,谢贻香却能猜到一二,只怕正如他方才在“非命”石室里所言,仅仅只是为了针对言思道而来;而他的目的更是再简单不过,便是想和言思道“玩”上一局。   回想当日自己随鲁三通一行人在鄱阳湖畔首次见到得一子,他便曾当众夸下海口,说什么当世无人可以与他较量,只好临湖寄思,隔空祭奠一位百年后才会降世的“圣人”。也不知是否因为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鬼魂”作祟,当时的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对得一子说了一句“你若是觉得这世间有些寂寞,待到此间事了,大可以来找我”,顿时引来了得一子的注目。   之后得一子便在自己前往蜀地龙洞山的路上等候,一同去往了毕府,不但破解了毕府里的一连串谜团,还化解掉了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鬼魂”。事后想来,以这个双瞳小道士的本事,难道当真分辨不出毕府里遇害“恒王”的身份真假?既然他当时并未点破此事,那便意味着他所在意的根本不是案情本身,更不会是因为破案而来。再结合他在鄱阳湖畔的那一番言行举止,可见这小道士随自己前往毕府的真正意图,恐怕只是要为了对付自己这个言思道的“化身”,通过自己的身体与言思道进行一场隔空交锋;除此之外,毕府里的死者是否便是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杀害死者的真凶又是何人,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想到这里,谢贻香也不便对宁萃明言此中详情,只是回答道:“言思道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同样也是这位小道长的敌人。正如我方才所言,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够对付言思道,恐怕便只他了。”宁萃抬眼望向前方冰道上举步维艰的得一子,不禁眉头微皱,小声嘀咕道:“就凭他?”   当下宁萃便提声问道:“请教这位道长,眼下我们应当如何逃离神火教和墨家的追赶?”谁知前面的得一子竟是毫不理会,似乎根本没听到宁萃的问话。谢贻香知道这小道士的脾气,担心宁萃因此动怒,生出嫌隙,连忙也开口问道:“小道长,你的本事我见过,自然相信于你。可这位宁姑娘和公孙教主和你却是初次相识,当此性命攸关之际,难免心存疑虑。你若是已经想出对付言思道的办法,不妨提前告知我们,也好让我们这两个女孩子安心。否则我们四人若是因为猜忌自乱阵脚,最后落到那个言思道手里,从而连累你输掉这场赌局,岂非得不偿失?”   听到这话,得一子终于有了反应,转过头来冷冷扫视了后面三人一眼,满脸不屑地说道:“有此一问,说明你们直到此刻还没看清局势。这场赌局的关键,并不在于逃离神火教和墨家的追赶,因为墨寒山在答应下这个赌局的时候,其实便已放弃了公孙莫鸣,墨家上下和这场赌局也再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他转过头去继续沿冰道下行,又忍不住补充说道:“试问经此一役,墨家私自囚禁神火教教主的消息便会传遍天下,就算公孙莫鸣还肯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座墨塔里,面对各方势力的竞相争夺,区区天山墨家又怎能应付?但若是就此放走公孙莫鸣,当着墨家众人的面,墨寒山既拉不下这个脸,又无法向死去的弟子交代;若是拼死击毙公孙莫鸣,墨家上下不但会损伤惨重,而且墨家历任巨子都以侠义标榜,真要杀公孙莫鸣又何必等到今日?所以那个家伙提出的这场赌局,只不过是给了墨寒山一个台阶下,好让他体体面面地放走公孙莫鸣;待到午时一至,前来追赶我们的便只有那个家伙的神火教和畏兀儿军士,墨家绝不会参与其间。”   谢贻香和宁萃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墨寒山用机关封死了整间“非命”石室,明明占尽上风,却肯做出退让,答应言思道提出的这个赌局,原来却是墨寒山在为天山墨家的将来做打算。看来得一子先前所言果然不差,这一任墨家巨子太过在意门下弟子的存亡,果然有些窝囊。但宁萃嘴上却不肯服输,兀自强辩道:“这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就算墨家已经放弃了小灵,但墨家巨子也有可能被那个家伙的唇舌鼓动,继而协助神火教一同前来追赶。哼,有此一说,看来你对那个家伙的口舌之利还不太了解。”   却听前面的得一子冷哼一声,骂道:“愚蠢!”他随即反问道:“我且问你,神火教和墨家是什么关系?”宁萃冷笑道:“自然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得一子不等她把话说完,又追问道:“若是墨家率众追出墨塔,那个家伙又会做何举动?”   宁萃顿时一愣,她在言思道身边的时间不短,对这人的心思再是了解不过。此番他伙同神火教攻入墨塔,固然是为赵小灵而来,但天山墨家又何尝不是他的敌人?倘若墨寒山和墨家三大护法因为这场赌局果真离开墨塔,一路追赶出来,言思道定会趁机命令畏兀儿军士占据整座墨塔,从而将当中的一切财物据为己有,甚至连整个天山墨家也会从此除名。而以墨寒山的城府,当然不会给言思道创造这个机会,所以在整件事情结束之前,决计不会离开墨塔半步。   然而宁萃生平与人斗嘴,除了言思道之外还从未输给过别人,否则也不会每次都能占尽谢贻香的上风,此刻却在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前败下阵来,她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扬声说道:“好,追赶我们的就算只有那个家伙,面对神火教的积水、明火二位尊者,以及别失八里的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不知阁下又有什么应对之策?”   得一子头也不回地冷笑道:“就算告诉你,你能听得懂?”宁萃气得满脸通红,咬牙说道:“只要你肯说,我便能听懂。除非你说的根本就不是人话!”   谢贻香听两人的语气越来越重,连忙出来打圆场,劝道:“眼下我等同仇敌忾,何必要做无谓的争执,岂不是让那个言思道看了笑话?小道长,你的见识自然远胜我们,又何必要同一个女孩子赌气争吵?既然你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还请明示,我们也好全力配合于你。” 第674章 天算   前面的得一子冷笑几声,这才稍微收敛住怒气,说道:“这场赌局的关键,也不在于神火教和畏兀儿军士,而在于时间;只要能熬到公孙莫鸣的穴道自行解开,那个家伙自然会知难而退。也便是说,只要能平安熬过公孙莫鸣冲开穴道的这八个时辰,避免与对方的正面冲突,便可以胜出这场赌局。如今算上我们走下这条冰道的时间,我已经替你们平安熬过了一个时辰,至于剩下的这七个时辰,简单来说便只有两种办法:一是逃,二是藏。”   当下他便一一道来,用极快的语速说道:“若是要逃,离不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眼下我们身在贯穿东西的天山北脉之中,沿山脉往东是畏兀儿族的别失八里城,约莫是十五天的路程;往西则是去往别失八里北面的汗国,也要花上七八日的工夫。若是取南北方向横穿天山北脉,南面要先经过一片荒野,继而翻过天山中脉,便是汉唐时的轮台所在,至少要花十天时间;北面穿过一片戈壁,只需六天就能抵达前朝在别失八里设置的宣慰司,再往北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而要逃往东西南北这四个方向,当中又有二十三条路线可行,以我们四人此刻的情况,无论选择哪一条路,要想在七个时辰不想被对方追上,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   “若是要藏,可借用的不过天时、地利、人和这三者。天时者为风雪雨雾四象,今日晴空万里,就连最后的戌时、亥时这两个时辰,也会是明月当空之夜,自然无从借用,不必多言。地利者便是这天山北脉当中的山石湖穴,以此作为藏身之处,又或者是暗中绕回墨塔,藏进西面山脚下那条已被封死的密道,熬过后面这七个时辰;还可以暗中按潜入墨塔,重回墨家囚禁公孙莫鸣的‘坠龙窟’所在。至于‘人和’,则是乔装改扮混进人群当中藏身,眼下可以借用的便只有那一千畏兀儿军士、墨家弟子和这天山北脉里狩猎的猎户。以上地利和人和二者,合计共有一百二十二种藏身的办法,却无一种可以瞒过那个家伙的双眼。”   后面的谢贻香和宁萃听他说到这里,都已惊讶地合不拢嘴,且不论他对这天山北脉的地形已是了然于胸,单是他随口列举出的这几种藏身办法,便已是两人从未想到的“妙计”,哪里还顾得上插嘴?至于他所谓的二十三条逃离路线和一百二十二种藏身方式,倘若不是胡乱吹嘘,单凭他心中的这一份算计,便可谓是举世无双、惊为天人了。   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虽然‘逃’和‘藏’这两种办法都无法奏效,但是从这二十三条‘逃’的路线和一百二十二种‘藏’的方式里各自选出一种,结合起来同时运用,却能生出两千八百零六种最基本的变化。再以此为基础,在恰当的时候采取攻心之术故布疑阵,不断交替运用这两千八百零六种变化,倘若以整个天山北脉为界,凭借那个家伙的心智以及手里的人财物力,单是我孤身一人,便能同他周旋七十六个时辰,又何况仅仅只是七个时辰?所以从我现身的那一刻起,这场赌局他便已输定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回头瞥了一眼穴道被制的赵小灵,又冷笑道:“而今整个西域已在那个家伙的掌控当中,公孙莫鸣若想彻底摆脱神火教的追捕,唯一的出路自然是前往中原,所以西北两个方向不必考虑,只能取东南方向。如此一来,结合时间、地形、对手、方向等一切条件的约束,我已推演出一条万无一失之路,不但能在七个时辰内瞒过那个家伙,从而避开神火教和畏兀儿军士的追赶,还能确保这条路一直是往中原方向而去。”   听完得一子这番长篇大论,谢贻香虽然并未听到详细的对策,却已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就连宁萃也是哑口无言,再不敢多问一句,只是默默地搀扶着赵小灵前行。就在说话之间,四人已走完了整条冰道,来到了冰封的“哈里拜湖”之上。要知道此番随言思道和神火教同来的,还有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否则也无法在一夜之间浇筑出一条如此宏伟的冰道,但如今冰封的湖面上却并未见到多少畏兀儿军士驻扎,只有零零星星地百十来人在不远处整理着三十几辆木车,想必便是昨夜喷水凝冰的那些机关车,而这些军士见到下来的四人也不加理会。得一子的双脚刚一踏上冰封的湖面,便举步往那三十来辆木车而去,谢贻香和宁萃不知他意欲何为,对望一眼,只得扶着赵小灵紧随其后。   却见得一子径直穿过几辆木车,继而在湖面当中一个丈许直径的冰洞前停下脚步,正是众军士昨夜在湖面上凿出的冰洞,好让这些木车能从冰封的湖面下汲水。得一子便在这个冰洞前蹲下身子,将手探入冰冷的湖水之中,随即双眼一翻,再次转出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冰洞里的湖水,脸上神色若有所思。宁萃略一思索,顿时醒悟过来,不禁双眼放光,脱口说道:“果然是妙计,佩服!佩服!小道长若是一早告知,小女子先前也不至于如此失礼了。”谢贻香也随之惊醒,说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们由水路遁走!”   话说天下之水,其实是由地面上和地底下的两大水脉共同组成,谢贻香之前在阴间家族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中便已听说过。如今自己和宁萃的水性都不弱,赵小灵体内既然有数百年的功力,纵然穴道被封,在水中闭气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由这个冰洞潜入“哈里拜湖”深处,沿地底下的暗流遁走,任凭言思道的本事再大,也决计追寻不到四人。想到这里,她不禁兴奋地向得一子问道:“如此说来,小道长的水性自然也不差了?”   而此时墨塔第六层出口处的众人遥遥看见得一子在湖面上的冰洞前蹲下身子,稍作思索,一个个也是大惊失色。那积水尊者不禁望向身旁的言思道,尖着嗓子说道:“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小子竟会使出如此手段,居然想带着教主自水路逃走,这……这可如何是好?”后面的墨家护法墨群山也说道:“这‘哈里拜湖’虽不算大,却是四通八达,与西面的‘白湖’、‘巴丝玛湖’,南面的‘泽依乃拜河’、‘雪莲湖’,东面的‘亚里坤潭’都有互通。即便是冬季冰封,冰层也只有一两尺的厚度,下面依然是流动的水脉。他们一旦跳进这个冰洞,真不知会潜去何处。”   面的众人的惊慌,言思道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向前方的墨寒山高声问道:“寒山老兄,你们墨家久居天山,对这天山北脉的地形自是再熟悉不过。眼下他们要由水路出逃,你看应当如何是好?”   墨寒山微微一怔,再看言思道目光闪烁,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当即淡淡地说道:“他们绝不会由水路出逃,阁下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有此一问,莫不是故意要来考校于我?” 第675章 画符   听到宁萃和谢贻香两人的询问,得一子当即冷笑一声,反问道:“天山寒冬冰湖潜水,以你二人的功力,纵然能勉强坚持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却能游出多远?届时浑身湿透、寒气沁骨入心,又该如何赶路?岂不是成了笼中之鸟、瓮中之鳖?”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宁萃和谢贻香的头上,顿时让宁萃的满腔欣喜尽数落空,脱口说道:“这……这倒也是,只是……只是这水路既然走不得,那请问小道长在此……”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得一子将另一只手也伸进冰洞,竟是在湖水里洗了洗手,然后捧水喝了几口,直看得身后这两个女子目瞪口呆。两人互望一眼,都不知这小道士在搞什么鬼,又或者的确只是为了喝几口水?   随后得一子便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衫,回身往下来时的冰道方向而去,却是绕过墨塔西面的冰道,由墨塔的南面取东面而行,看方向正是谢贻香之前和商不弃随那畏兀儿向导萨迪克来时的路,也是宁萃先一步从别失八里城前来此处的来路。谢贻香和宁萃无奈之下,只得搀扶着赵小灵跟在得一子身后,相继缓步前行。   沿途得一子也不理会身后三人,谢贻香好几次旁敲侧击想要套出他的盘算,却没得到他的回应,自己原本还想盘问他之前毕府里“恒王”遇害一案的相关事宜,也只得暂且作罢。如此约莫行出两刻左右的时间,离墨塔已有五六里距离,回头望去,在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之下,依稀可见墨塔的东面山壁上开出了一道暗门,当中似乎有人正观察着自己一行人的动向。待到四人绕过一座丈许高的小山头,终于避开墨塔的视线,谢贻香才松下一口大气,随后却发现一行四人的脚印都清晰地留在了身后的雪地当中,顿时暗叫不妙。   要知道今日虽是晴空万里,但整个天山北脉早已被冰雪覆盖,在冬日的映照下也不融化,所以但凡行过之人,皆会在积雪上留下清晰的足迹。如此一来,之后而言思道只需派人顺着雪地里的脚印一路追来,抓到四人岂非是轻而易举?而得一子所谓的什么“逃”和“藏”,自然是毫无用处。当下她便要向前方的得一子询问,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丝莫名的警觉,与此同时,在另一旁边扶着赵小灵的宁萃也向她递来一个眼色,示意她前方不远处的的枯树林里存有异常。   谢贻香略一凝神,顿时察觉出那片枯树林里藏有不少人,如今既已是大雪封山的寒冬,当然不会有附近的居民前来天山北脉狩猎,所以枯树林里的人多半是敌非友。宁萃怕谢贻香妇人之仁下不去狠手,当下便让她扶住赵小灵,自己则手持油伞前去探查。谁知她刚走上几步,忽听前方的得一子冷冷说道:“不过是些畏兀儿军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谢贻香微微一愣,问道:“畏兀儿军士?难道是言思道的人?”宁萃也醒悟过来,怒道:“岂有此理,那家伙居然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了让我们先逃两个时辰,绝不会提前追赶,更不会派人跟踪。可他眼下却私自毁约,派畏兀儿军士来窥探我们的行踪,当真好不要脸!”   却听得一子冷笑一声,说道:“说他毁约,倒也未必。当时在墨塔第四层‘非命’石室里,那个家伙和你们定下赌约,墨寒山便开启了离开石室的机关。随后我现身相见,不过三言两语之间,那个家伙便当场服软,唆使在场旁人朝我发难,而他自己则趁机向同行的军士窃窃私语,当场派离了四名军士。显而易见,他是要叫墨塔下面那一千畏兀儿军士提前出发,去往各个方向的道路上沿途设伏,以此探查我们的行踪。如此一来,便不算是跟踪尾随我们,而是我们自行撞上了他提前安排下暗桩。”   谢贻香连忙仔细回忆,当时得一子高谈阔论,一一揭露在场众人的隐私,自然无人注意到言思道的举止,倒是确实有几个同来的畏兀儿军士离开了石室,原来竟是被言思道派出传令,叫墨塔下面的军士提前出来设伏;怪不得四人不久前沿冰道从墨塔下来时,却没见到多少畏兀儿军士。当下谢贻香不禁问道:“倘若言思道早已在沿途设下了暗桩,我们的一举一动自然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更何况还有这一路行来所留下的脚印,我们又该如何逃脱?”宁萃则是狠狠说道:“无论如何,先拔掉这批暗桩再说。”   得一子又是一声冷笑,说道:“眼下还没到午时,你们若是对这些畏兀儿军士动手,便是在向那个家伙挑衅,从而给了他一个提前追赶的理由。”宁萃心中焦急,忍不住说道:“那照你说来,究竟应当如何是好?这一路上只听你大言不惭,却并不见你有什么真本事,到底能不能帮我们顺利逃脱?”   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怒由心生,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径直盯向宁萃,沉声说道:“你听好了,我这一路从中原赶来西域,便是要同那个家伙好好玩上一局,而且一定会赢他;至于助你和公孙莫鸣逃脱,不过是顺手而为——因为那个家伙是要抓你们,我便只能救你们;倘若那个家伙是要救你们,我便会反过来抓你们——所以此刻的我站在你们这一边,对你而言已是极大的恩赐,无需向你解释什么,更无需回答你的问题。你若是还想活命,便闭上你的嘴,只管听我吩咐便是;若是你自认为可以带着公孙莫鸣逃离那个家伙的追赶,大可以自便。”   说罢,他已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而行,口中又冷冷地说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既已预料到了那个家伙的布局,又怎会没有对策?似你们这些个蝼蚁,就算再修炼上三生三世,也不及那个家伙的十之一二,哪配在我的面前指手画脚?”   宁萃已气得浑身发颤,谢贻香怕她一怒之下动手杀人,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住。眼见得一子已绕开前方那片枯树林,两人只好扶起赵小灵快步跟上。待到四人相继绕过这片枯树林,没过多久,便听身后传来一声炸响,一朵淡绿色的烟花自枯树林中腾空而起、当空炸开,显是由里面的畏兀儿军士发出,通知墨塔里的人己方一行人是往这个方向而来。   谢贻香和宁萃对望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惊慌,却又不敢向得一子发问。四人又行出十几步,前方的得一子却忽然停了下来,抬脚拂开地上的积雪,露出下面黑漆漆的泥土,随后在旁盘膝坐下,从怀中摸出毛笔、符纸和印奁,以雪水化开毛笔,蘸着印奁里的朱砂在符纸上撰写起来。   宁萃不解其意,忍不住又要发怒,却被谢贻香拦了下来。话说当日在蜀地龙洞山前的树林之中,这个小道士便是有模有样地画符念咒一番,当即引来一场大雨,从而破解了青城墨客的“断妄之阵”。事后想来,只怕却是他提前预料到了那一场大雨。   可是依照得一子方才所言,说今日的天山北脉晴空万里、全无风雪雨雾,他似这般装神弄鬼一番,究竟意欲何为? 第676章 道法   得一子写好一道符咒,便将毛笔等物收回怀中,继而起身解开身上畏兀儿军士的裘皮铠甲,露出里面的道袍。宁萃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身装扮,穿的分明是一件极罕见的漆黑色道袍,只在袍角处用银丝线绣着太极八卦的暗花,胸前的衣襟和腰间的腰带却是赤红之色,和他画符所用的朱砂一般赤红。待到得一子再将双眼上翻,露出深藏眼眶下面的那一对血红色瞳孔,其形貌更是说不出的诡异。   只听得一子口中念念有词,喃喃说道:“三天之上,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焚香为首。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爇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超三界三境,遥瞻百拜真香。急如律令。”与此同时,他右手持符,左手结印,脚下围着他拂开的这处泥土绕圈。待到他的咒语念完,手中符纸突然一晃,已自行燃烧起来。   得一子便将这张燃烧的符纸放在泥地上,随后去旁边的灌木丛里掰了些枯枝,在燃烧的符纸上引燃,生出了一小簇火焰。谢贻香和宁萃面面相觑,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扑面而来,显是源自得一子生起的这簇火焰。两人顿生警惕,同时掩住口鼻,却只觉神情气爽,可见并非是什么迷药。只听得一子冷冷说道:“我已用‘净香咒’焚香祭天,稍后自会有神灵相助。”   谢贻香素来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得一子的“道法”,多半都只是些故弄玄虚、掩人耳目的手段,所以方才一直在仔细观察得一子的举动。果然,就在得一子将枯枝投进火焰的时候,谢贻香分明看到有一团鸡蛋大小、毛绒绒的棕褐色事物从得一子袖中滑出,悄然滚落进了火焰当中。所以此刻闻到的这股奇特香味,说到底不过是得一子焚烧了一件香物而已,却要装神弄鬼地画符念咒一番。   此时火焰中散发出的香味已是越来越浓,被风一吹,便往四下蔓延开去。随后附近的雪地便有异动出现,就仿佛是煮沸了的开水一般,密密麻麻地破出一个接一个小洞,从里面钻出各式各样的蛇虫,全都往得一子点燃的那簇火焰游去,挤在周围不肯离去;粗略一数,大大小小的蛇虫少说也有一两百条,形貌好不壮观。而得一子早已避在一旁,重新转回了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奇景。   宁萃虽然混迹江湖,毕竟是官宦人家小姐的习性,对各式香熏极是熟悉,方才闻到这股香味便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此时见到地底深处蛇虫被香味所吸引,顿时醒悟过来,说道:“我道是什么,原来却是麝香,乃是雄性麝鹿分泌于脐部的香囊,难怪会引出这许多蛇虫。只是这……这位小道长在野地里焚烧麝香,到底想做什么?”   得一子也不理会二人,如此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香味持久不散,就连远处积雪下的蛇虫也被吸引了出来。随后便听北面传来一阵奔跑声,竟是十七八只生长在天山北脉的马鹿从一处小山头后面转了出来,成群结队地朝火焰处围拢,所到之处,踏得地上的蛇虫纷纷闪避。得一子这才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我焚香祈得天帝相助,特派坐骑前来供我们驱使。”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麝香既然是产自麋鹿体内,得一子在此焚烧,自然便会引来同类。而眼下四人之所以走得太慢,便是因为赵小灵的穴道被制,只能搀扶着缓步前行;否则自己和宁萃全力施展开轻功,一个时辰也能跑出七八十里。之后若是以这些马鹿作为坐骑,驮着赵小灵发力奔行,速度只怕不输给奔马。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也无需得一子多言,当即展开轻功抢上。这些马鹿最怕惊吓,急忙四下散开,却哪里躲得过谢贻香“落霞孤鹜”的身法?眼见当中一只马鹿体格魁梧、鹿角高耸,想必便是这群马鹿的领头鹿,她便径直跃上鹿背,双手紧紧抓住鹿角,用骑马的法子驾驭,不过片刻便将这只马鹿制服。剩下的马鹿虽是惊慌失措,却也并未散去,只是在旁齐声低鸣。   谢贻香驯服头鹿,连忙招呼宁萃过来,不料宁萃却是一脸嫌弃,皱眉说道:“我连马都不骑,又怎会骑这些野地里的畜牲?”话虽如此,她还是扶起赵小灵上前,选了一只强壮的马鹿,让赵小灵伏在鹿背上,自己则在旁照应。谢贻香不料她当此时刻居然还如此矫情,倒也懒得理会,又去招呼不远处的得一子。得一子此时已重新穿上了畏兀儿军士的裘皮铠甲,又远远扔出积雪扑灭生起的火焰,听见谢贻香的招呼,当即冷冷说道:“我不会骑。”   谢贻香微微一愣,想起这小道士不会武功,想必也驾驭不了这些马鹿,便驾鹿上前,伸手将得一子拉上鹿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后。所幸两人的身子都不算重,这只头鹿又甚是健壮,载着两人依然行走如飞。谢贻香依照得一子的指点驾鹿往东,其它马鹿也紧随其后,宁萃则是施展轻功相随,一直在驮着赵小灵那只马鹿身旁照应。一时间但听两旁劲风声响,这些马鹿的奔行速度竟丝毫不输给骏马,转眼间已奔出了十来里地,没过多久,身后又是一声炸响,一朵淡绿色的烟花从一处乱石堆里升上半空,显是经过了言思道提前布下的第二处暗桩。   要知道四人沿冰道从墨塔上下来,离言思道所约定的午时便只剩一个多时辰,随后步行了五六里,再加上得一子画符念咒、焚烧麝香,又耗去了半个时辰,所以如今虽有马鹿当坐骑,照此速度,在这最后的半个时辰里纵然竭力狂奔,也只能行出四十来里。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只管驾马鹿奋力奔行,待到第三朵淡绿色的烟花升空,身后的得一子已冷笑道:“原来那个家伙倒也谨慎,在这东面布下的暗桩乃是以十里为间隔,从墨塔出发,我们撞见的三处暗桩依次是在五里、十五里和二十五里处;等到了后面三十五里处,便会有第四处暗桩,也差不多到了约定的午时,最多还能余出一炷香的时间。”   谢贻香知道得一子的脾气,连忙说道:“小道长,我可比不上你的智慧,倘若你已有了安排,还请提前吩咐,我们才好全力配合。”身后得一子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个家伙想必早已猜到我们会用山中的鹿羊来当坐骑,为了谨慎起见,他提前布下的暗桩应当会覆盖到墨塔周围八十里方圆。而我们逃走的路线虽有二十三条,但归根到底还是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若是四个方向分别以十里为间隔设伏,至少需要三十二处,再加上当中的一些支路,便算他总共设下了五十处暗桩。此番随他同来的畏兀儿军士共有一千一百五十人,若是他派出八百名军士,那么每一处暗桩应当有十五人左右……”   说到这里,得一子的语调忽然一沉,向前面的谢贻香说道:“你告诉那个官家小姐,等到了前方三十五里处的第四处暗桩,便要立刻出手拔去,然后扒光所有人的衣服。”谢贻香心中一动,说道:“扒去他们的衣服?我明白了,小道长是要我们乔装改扮,混进畏兀儿军士当中?”   身后的得一子沉默不答,过了半响,才淡淡地说道:“接下来才是真正好玩的地方,甚至这场赌局才算刚刚正式开始。也是时候让那个家伙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第677章 非攻   话说墨塔第六层“天志”之上,眼见得一子、谢贻香、宁萃和赵小灵一行四人并未取水路遁走,而是绕过墨塔往东而去,神火教和墨家众人都不禁松下一口大气。待到四人转过一座丈许高的小山头,便再也看不见踪影,墨家巨子墨寒山当即微微一笑,向在场众人说道:“此刻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与其在此干等,不妨请诸位到墨塔上面稍作歇息可好?”   话音落处,墨剩海和墨白水两大护法已是脸色大变,相继说道:“神火教今日闯我墨塔、杀我弟兄,巨子又怎能开门揖盗?”神火教的明火尊者也怒道:“照啊,墨家要向神火教寻仇,只管划下道来便是,大家明刀明枪判个生死,又何必鬼鬼祟祟?想要靠墨塔里的机关陷阱暗箭伤人,爷爷我可不上当!”   墨寒山却只是盯着旁边的言思道,笑道:“不知这位……这位金先生意下如何?”言思道呼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向在场众人笑道:“神火教杀害墨家弟子确然不假,但墨家将公孙教主囚禁了十多年,害得神火教群龙无首、四分五裂,这笔帐又当如何了断?既然双方都有过失,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眼下墨家巨子愿意息事宁人,大家也不妨就此揭过,向寒山老兄讨一杯茶喝,恩仇一笑泯。”   这话一出,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望一眼,都是冷哼一声。墨寒山见状,不禁哈哈一笑,当先领路往第六层“天志”正中的石梯而去,墨家三大护法无奈之下,也只得同行。言思道招呼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紧随其后,却吩咐曾无息继续留在这第六层,又叮嘱她切不可和墨家起冲突。随后一行人沿石梯而上,依次穿过墨家弟子居住的第七层“尚贤”和第八层“尚同”,便来到墨塔的第九层“非攻”,乃是一间极大的石室,当中以油灯照明,在地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蒲团,作为墨家的议事场所。墨寒山便持主人的身份请众人随意就坐,吩咐门下弟子送来了茶水,又给每人煮了一大碗清汤素面,便算是墨家准备的午饭。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身在险地,哪里敢吃墨家准备的食物?言思道却是毫不在意,甩开满是肥肉的腮帮子,稀里呼噜地将一碗素面吃了个底朝天,又问墨家弟子再要了一碗。墨寒山一边吃面,一面同众人随口寒暄,无非是说些化敌为友之类的言语。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嘴上敷衍,心中却暗道:“待到午时一至,双方便要前去追赶公孙教主,谁先抓到便算谁赢,免不得还要撕破脸皮。当此局面,又岂能和墨家化敌为友?”眼见言思道吃得酣畅,两人也觉腹中饥饿,便从怀中摸出自带的肉脯来吃。   墨寒山吃完面条,就连面汤也喝得一口不剩,这才清了清嗓子,向言思道说道:“当年在长城的嘉峪关上,曾有幸与这位金先生促膝长谈,聊得甚是欢畅。这些年来午夜梦回,先生的音容笑貌也总是在寒山眼前浮现,想不到今日故人重逢,当真可喜可贺。难得有此机会,不如请这位金先生随我到上面的石室中畅谈片刻、一叙旧情如何?”   耳听墨寒山突然邀约,言思道似乎早有预料,当即笑道:“有道是客随主便,今日是我作客墨塔,寒山老兄既有吩咐,自然无不从命。”墨寒山微微一笑,便转头吩咐墨胜海、墨白水和墨群山三人留在此处陪同神火教的二位尊者,叮嘱他们不可失礼,随后便起身告了个失陪之罪,孤身往石室后面而去;临行之前,他又将自己方才吃面的粗瓷面碗一并拽在了手里,也不知是要作何用途。   眼见墨家巨子这般举动,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一时摸不着头脑,齐齐瞪向言思道。言思道好整以暇地填装了一锅烟草,朝两人笑道:“放心,你们的公孙教主跑不了,我已叫曾无息留在第六层照看,若是有任何异动,她自会前来通禀。我先陪墨家巨子聊几句,两位只管在此歇息便是。”说罢,他也起身离席,叼着旱烟杆随墨寒山而去。   话说这第九层“非攻”乃是墨家的议事之处,除了当中这一间极大的石室,后面还有几间较小的石室;穿过这几间石室,便是通往第十层“兼爱”的石梯。墨寒山和言思道一前一后沿石梯而上,行到石梯的转角处,墨寒山驻足等候,忽然转头向言思道笑道:“阁下果然胆色过人,竟敢孤身随我上来。眼下没了神火教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庇佑,阁下就不怕我翻脸无情、痛下杀手?”   言思道正在深吸着嘴里的旱烟,听到这话,当场呛了一口烟,一边咳一边说道:“寒山老兄……咳咳,老兄若要杀我,我当然只能坐以待毙……咳咳,只是……只是有一位夫人只怕却不肯同意……想必寒山老兄方才也见过她,便是那位‘无才无德’曾无息曾夫人,乃是中原机关消息术大师曾一问曾老先生的女儿。”墨寒山目光闪烁,沉声问道:“她不同意,又当如何?”   言思道缓过气来,继而夸张叹了一口气,说道:“话说我们此番前来墨塔,原本是想由墨塔西面的密道悄然潜入,谁知却被宁萃那个丫头抢先一步,还放下‘断龙石’封死整条密道。那位曾夫人好不容易才寻到密道所在,却被‘断龙石’所阻,气恼之下,便令同行的畏兀儿军士搬来上千斤火药,尽数堆放进密道当中,想要将当中的‘断龙石’一举炸开。我一来担心动静太大,惊动了塔里的墨家朋友,二来也怕掌控不好火药的分量,若是径直炸毁了整座墨塔,岂不是愧对寒山老兄?所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住,倘若我突然丧命于此,那位曾夫人‘无才无德’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说不定真会引爆密道里的那上千斤火药。”   这话一出,石梯上的两人同时沉默,相互对视半响,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墨寒山摇头叹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阁下又何必当真?阁下乃是我朝思暮想的贵客,墨寒山又怎会行出粗鲁之举?”言思道也嘿嘿笑道:“不巧得紧,我也是和寒山老兄开了一个玩笑。试问在别失八里这等西域苦寒之地,仓促间我又去哪里去找来上千斤火药?” 第678章 论战   当下两人也不再多言,继续沿石梯而上,经过三处折返后,已到了石梯尽头,乃是两扇虚掩的石门。墨寒山将石门缓缓推开,门后是一间比第九层“非攻”还要大的石室,成一个巨大的四方形,约莫有三丈高低,在四壁挂着照明的长明油灯,但石室当中却是空无一物,就连一张桌子、一把茶壶也没有。墨寒山踏入石室,缓缓说道:“这里便是墨塔的第十层‘兼爱’,也是我这十多年来闭关静思之处。所以当年嘉峪关一别之后,‘天山面壁’的承诺墨寒山并未食言。”   言思道也进到石室当中,笑道:“天底下所谓的‘承诺’,又或者是‘约定’,甚至是‘誓言’,不过是约束庸俗世人的手段,是聪明人编造出来糊弄傻子的工具,寒山老兄乃是人中龙凤,又岂能将这些虚幻的东西当真?你看我此番将墨家囚禁公孙莫鸣的消息透露给神火教,还带着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一路攻上墨塔,岂不是早已违背了你我当年在嘉峪关定下的承诺?所以寒山老兄若是还因为当年的一个承诺耿耿于怀,未免也太过迂腐了些。”   墨寒山顿时一愣,他原本是要以此作为口实指责言思道,谁知他抢先一步供认不讳,而且还辩解得理直气壮,自己倒不好再次责骂于他,只得冷笑道:“方才阁下自称是不要命也不要脸之人,看来果然不是谦虚之言。”   言思道缓步走到石室当中,已将这整间“兼爱”石室打量了一圈,眼见地上连一个蒲团也没有,索性就地坐下,盘起双腿大口吞吐着旱烟,又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寒山老兄此番邀我上来,难不成是要替当年嘉峪关一役找回场子,再来与我论战一番?嘿嘿,倘若只是因为‘天山面壁’这么一个承诺,那倒大可不必;你随时想要出山,墨家随时想要入世,只管自行决断便是,与我无关。”   墨寒山也在言思道对面席地而坐,将之前吃面的那个粗瓷大碗轻轻放在两人当中,口中缓缓说道:“春秋时期,公输盘替楚国设计云梯,想要以此攻陷宋国,墨家祖师闻之,便接连赶路十天十夜,前往郢都面见公输盘。一番交谈之后,祖师便解下腰带作为城郭,叫公输盘用器械来攻,双方以此进行论战。最后祖师爷相继化解了对方上百种攻城之法,令公输盘输得心服口服,‘墨守’一说也由此名垂青史。所以除了‘墨守’和‘机关消息术’以外,‘论战’也是墨家世代相传的绝技之一,乃是以言语代替刀剑,免去双方的兵戎相见,从而将战事消弭于无形。”   说到这里,墨寒山直视言思道的双眼,沉声说道:“墨寒山身为天山墨家的巨子,半生专研墨家世代相传的这几门绝技,从不敢有丝毫懈怠,窃以为‘论战’第一、‘墨守’第二、‘机关消息术’第三。谁知当年在长城嘉峪关上的那一场论战,却败在阁下这位名不见经传之人手里,当场摧毁我了数十年来建立的信心,在此间闭关静思的这十多年里,更是心丧若死、万念俱灰。所以你我之间就算没有承诺,今日与阁下的这一场较量也是在所难免,否则既有阁下在世,墨寒山又何必入世?”   听完墨寒山这番讲述,言思道不禁长叹一声,摇头说道:“看来是我出门前没查黄历,所以有些晦气,这才短短两个时辰不到,怎会有这许多人要来找我较量?方才那双瞳小道士咬住我不放,权且当作一条疯狗便是,但寒山老兄身为一派之主,又怎能如此意气用事?照我看来,寒山老兄的说辞是假,要想以此阻挠我追捕公孙教主才是真,是也不是?”   墨寒山微微一凛,兀自沉吟半响,反问道:“阁下一再托推,莫不是怕了我这个手下败将?”言思道大笑道:“激将法对我没用,只要寒山老兄开心,说我是懦夫也好,说我是废物也好,哪怕说我是猪是狗都行。”   听到这话,墨寒山的脸上略一抽搐,缓缓问道:“眼下并无旁人在场,阁下可愿真心回答我一个问题?”言思道笑道:“我的每一句话当然都是出自真心,否则不只是在浪费寒山老兄的时间,也是在浪费我自己的时间。”   眼见对方这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墨寒山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叼着旱烟杆的胖子击毙当场,却又只能强压心中怒火,沉声问道:“阁下伙同神火教前来讨要公孙莫鸣,就连别失八里的畏兀儿族也被牵连其中,自然是有所图谋。且不论阁下到底有何图谋,试问天山墨家倘若重新入世,拼尽全力阻挠阁下的图谋,仅凭‘墨守’这两个字,对阁下而言当真没有丝毫影响?”   这话一出,言思道顿时收起笑容,深吸了一口手中旱烟,这才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所谓的‘天山墨家’,我还从未放在眼里;我真正在意的,只是寒山老兄你一人而已。”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若是寒山老兄出山与我为敌,嘿嘿,嘿嘿……无论如何,多少还是令我有些头痛。”   墨寒山当即说道:“墨家以‘兼爱非攻’为己任,似阁下这般作为,墨家上下纵然力不能及,也要尽力一试。我墨寒山身为天山墨家这一任巨子,今日便代表整个天山墨家再与阁下较量一番。倘若再一次败给阁下,墨寒山便算是彻底认输,终此一生再不敢与阁下为敌,而且整个墨家上下,只要阁下在世一日,便绝不复出。”说到这里,他忽然拔高声调,扬声说道:“但败的人若是阁下,那么无论阁下有何图谋,还请就此罢手,往后便留在这座墨塔里面颐养天年,墨寒山定会将阁下奉为上宾,不敢有丝毫怠慢。”   耳听墨寒山划下道来,言思道不禁心中暗道:“若论才智,这位墨家巨子也算是当世之翘楚,虽然看似谦卑恭顺,实则心高气傲。眼下若是一味退让,日后他难免不会与我为难,倒不如借今日之机和他做个了断。”当下他哈哈一笑,反问道:“所以寒山老兄这十多年来面壁天山,专研论战,已经想出了胜我的法子?”   墨寒山点了点头,随即却又缓缓摇头,说道:“这些年我阅尽前人典籍,的确想通了其中关键,那便是世间万事皆有利弊,持刀杀人,亦有其利;施药救人,亦有其弊。所以任何事到了阁下的口中,都能以诡辩之术夸大其利,从掩盖其弊,以此抨击对方的见解。更何况所谓的‘论战’到底只是纸上谈兵,根本无从验证,以此方式与阁下进行论战,到头来只是浪费唇舌、自取其辱。所以今日请阁下上来,并非是要与阁下再来一场论战,而是另有一个较量的法子。”   说着,墨寒山便伸手将两人之间的那个粗瓷大碗倒扣在地上,向言思道微笑道:“义山诗云:‘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你我今日不妨效法汉唐古人之风,用这个瓷碗玩几局‘射覆’如何?” 第679章 邪术   所谓“射覆”之戏,“射”者,猜也,“覆”者,藏也,乃是盛行于汉唐时的一种猜谜游戏,由一人将物件藏在瓯、盂、碗等器物之内,让另一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因为此举等同于毫无提示的盲猜,要想射中所覆之物,往往要依靠易理起卦推算,所以射覆也可以说是一种占卜游戏。依据史料记载,千百年来最富盛名的一场射覆,便是汉武帝时期的东方朔一举射中武帝所覆之守宫,也便是俗称的蜥蜴,武帝欣喜之下大肆封赏、赐帛无数。有精通此道的侍臣不服,再次与东方朔较量射覆,说东方朔若是也能射中他所覆之物,他便自领一百杖的刑法;若是东方朔射不中,便要将武帝的封赏转赠于他。结果东方朔欣然应战,接连三次射中所覆之物,令侍臣心服口服,甘愿受罚,而东方朔也因此一夜成名、天下皆知。   然而古之射覆流传至今,其间已有不少演变,传到前朝末年,更是完全沦为了行酒时的猜字谜游戏。乃是先用诗句“覆”一字词,再让旁人用诗句来“射”这一字词,若猜不中,便要罚酒。至于眼下墨寒山所提议的射覆,自然是要效仿汉唐古法,之前言思道见他将吃面用的粗瓷大碗一路带了上来,心中便已猜到一二,当即笑道:“难得寒山老兄有此雅兴,想必是精于此道,我又如何能及?只是不知以射覆对局,又当如何判定输赢?”   墨寒山淡淡地说道:“射覆者,一人覆一人射耳。你我双方轮流取物件覆于碗之中,由对方来射,谁能率先猜中三局,便算谁赢,阁下以为如何?”言思道略一思量,笑道:“这射覆之戏看似简单,实则高深莫测,若无管辂之才,我等凡夫俗子又哪能轻易猜中?谁先猜中三局便算谁赢,倒也算公平……却不知谁先覆、谁先射?”   言思道这话一出,便等同于已经应战,墨寒山不禁微微一笑,说道:“墨者非攻,断无先行出手之理。何况阁下远来是客,墨寒山身为墨塔之主,更加不能与客人争先。所以这第一局自然是由我先覆,请阁下来射。”言思道笑道:“寒山老兄此言在理,甚好,甚好。”   当下墨寒山便请言思道转过身去,好让自己取物件覆于面前的瓷碗之内。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墨家护法墨剩海的声音从石室外传来,大声说道:“启禀巨子,大事不好了,那双瞳妖怪……”话还没说完,便听“轰”的一身巨响,这第十层“兼爱”石室那两扇虚掩的石门已被人大力撞开,神火教的明火尊者随即大步踏进石室,朝当中的言思道怒喝道:“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同墨寒山闲聊?你可知安插在东面五里处的畏兀儿军士方才撤了回来,说那双瞳妖怪果然身负妖法,居然在野地里施展邪术,将方圆五里之内的动物尽数聚集过来。随后他们四人便以马鹿为坐骑,一路往东面而去,其速度丝毫不输给骏马,只怕转眼间便要逃得无影无踪了!”   话音落处,墨家的墨胜海、墨白水和墨群山三大护法,以及神火教的积水尊者和昔日洞庭湖的“无才无德”曾无息相继踏入石室,七嘴八舌地向墨寒山和言思道二人禀告。墨寒山也是略感惊讶,向言思道笑道:“施展邪术?看来这位鬼谷道的小兄弟的确有些门道,有这等人物与阁下为敌,恐怕阁下又该头疼了。”   言思道默默听完众人的禀告,这才满脸不屑地一笑,向曾无息问道:“以马鹿为坐骑?有点意思!东面的第一处暗桩看见他们骑鹿离去,是什么时候的事?”曾无息恭声说道:“回禀先生,公孙教主一行四人步行抵达东面五里处的第一处暗桩,正好是巳时两刻,随后那双瞳少年施展邪术召来鹿群,到四人骑鹿离去之时,已是巳时四刻,离约定的午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随后东面第一处暗桩的军士撤回墨塔复命,到如今已是巳时五刻,方才就在我们上来的时候,东面的第二处暗桩也发出了绿色的烟火信号,告知公孙教主一行四人已经抵达东面的十五里处。”   言思道又点燃了一锅旱烟,淡淡地说道:“天山北脉走兽众多,眼下虽是冰雪覆盖的寒冬,也不难寻到虎豹鹿羊的踪迹,皆可成为他们的坐骑,这倒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莫说是以马鹿为坐骑,就算送他们几匹骏马,在这天山北脉的冰天雪地里,剩下的半个时辰里他们最多只能逃出四十来里,从而抵达东面的第四处暗桩。我早已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隔十里设点,每个方向依次布下八处暗桩,他们一路往东面而行,一直要到东面的八十五里处,才是我设下的最后一处暗桩。所以照他们行进的速度来算,只要午时一到,后面的五、六、七、八四处暗桩便会出手拦截,那些畏兀儿军士纵然不是两个小丫头的对手,也能以弩箭射杀他们乘骑的马鹿,拖慢他们的脚步。与此同时,神火教和墨家的高手再从墨塔出发,配合北、西、南三方撤回来的畏兀儿军士合力往东追击,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将他们手到擒来。至于最后究竟是神火教率先得手还是墨家率先得手,从而胜出这场赌局,那便要请诸位各显神了。”   眼见言思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番分析也是头头是道,闯进来的一行人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听墨寒山咳嗽两声,忽然问道:“那位小兄弟目生双瞳,自有其过人之处。他既然敢向阁下叫阵,其谋略恐怕不会如此简单。”言思道凝视墨寒山的双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寒山老兄所言极是,这场赌局关键,其实便在于从午时开始的往后六个时辰。倘若我们无法在六个时辰内抓到他们,待到公孙教主的穴道一解,就算在场诸位联手只怕也拿不住他;那个小道士自然也看清楚了这一点,否则又怎敢夸下海口,要来与我作对?他们若是一味逃走,无论骑鹿还是骑马,又或者是施展轻功,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六个时辰内绝不可能逃脱我们的追捕,所以眼下的骑鹿而行,到底只是一个障眼法罢了。真想平安度过这六个时辰,他们唯一的办法便是躲藏起来,在这天山北脉里和我们捉迷藏。”   说到这里,言思道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边吞吐着旱烟,一边又说道:“我提前安排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四十九处暗桩就算被他们识破,只要约定的午时未到,他们便绝不敢动手拔除,因为他们担心贸然出手会引来我们的提前追赶,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依照他们骑鹿的行进速度来算,等他们抵达东面三十五里处的第四处暗桩时,离午时最多不过一两柱香的工夫,之后他们若要找地方躲藏起来,便一定要避开暗桩的监视。若是我所料不差,不久之后,他们必定会向东面的第四处暗桩动手,将我安插在那里的畏兀儿军士尽数击毙。”   在场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那明火尊者忍不住说道:“既然你已料定他们会向我们布下的暗桩动手,那我们不妨提前出发,就在东面第四处暗桩那里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680章 洞悉   言思道缓缓摇头,说道:“既然大家已经定下赌局,约定了午时出发,倒也不是不能违约,但违约也要有违约的好处才行。反正他们逃不出我的手心,又何必违约落人口实?更何况此时前去追赶,也未必能在东面的第四处暗桩追上他们,倒不如静观其变,等他们果真动手,再从墨塔出发不迟。”   说到这里,他便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笑道:“我们布下的四十九处暗桩皆以绿色烟火为号,标明他们一路的行踪;他们若是敢对这些暗桩下手,当中的畏兀儿军士便会发出红色烟火示警。所以眼下两位大可以前去准备,一旦见到红色烟火从东面升起,立刻自墨塔出发,全力往东追赶。”   那曾无息也补充说道:“妾身方才已经传下命令,叫北面、西面和南面三个方向的暗桩尽数撤回,算来在午时之前,大半的军士应当能够回到墨塔下面。”言思道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届时让这些军士听从神火教两位尊者的差遣便是。”   神火教的两大尊者和墨家的三大护法听到这里,都已是摩拳擦掌。那明火尊者正要离去准备,不料旁边的积水尊者心思缜密,忽然想起一事,当即向言思道尖声询问道:“听金先生的意思,你难道不随我们同去追捕?”   言思道深吸了一口手中旱烟,淡淡地说道:“我金万斤只会耍些嘴皮子上的功夫,追捕缉拿原非我所擅长,若是同去,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只怕还会碍手碍脚。既然已有神火教的两位尊者亲自出马,再加上听候差遣的畏兀儿大军,对付那两个小丫头自是万无一失。”他这话虽是在回答积水尊者的询问,两只眼睛却在墨寒山身上扫来扫去。墨寒山微微一笑,突然又问道:“阁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令我等大开眼界。眼下既已经料定他们会选择躲藏起来,那么敢问阁下,他们将会如何躲藏?”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言思道身上。言思道心中暗骂,对方将会如何躲藏,还得参照他们之后的行踪举止,自己仓促之间又哪里知道?然而他之所以能在这一众高手面前颐指气使,靠的便是心智和谋略,所以面对墨寒山这一提问,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威信。当下他脸上不动声色,缓缓说道:“要在这天山北脉找地方躲藏起来,无疑是花样百出……但若是依仗天山北脉的地形藏身,到底落了下乘。因为一来墨家的朋友常年居住于此,附近的地形自是再熟悉不过,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存在万无一失的藏身之处;二来面对畏兀儿大军的大范围搜寻,他们这四个大活人又能藏去哪里?嘿嘿,那小道士虽然疯疯癫癫,却也有几分真本事,多半也能想到这一点,他若要和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一定会用更高明的躲藏办法……请问诸位,如何才能将一滴水彻底隐藏起来?当然是将其融进一大杯水中;如何才能将一粒米彻底隐藏起来?当然是将其混入一大袋米里。如今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此番带来的这一千多名畏兀儿军士,便是一大杯水、一大袋米,所以他们在动手拔去东面第四处暗桩的同时,必定会扒下那些畏兀儿军士的衣服,从而将自己改扮成畏兀儿军士的模样……”   说到这里,言思道心中已是雪亮一片,展颜笑道:“这个双瞳小道士果然狡猾,他们以马鹿为坐骑一路往东而去,在午时之前,便会相继经过我们在五里、十五里、二十五里和三十五里处设下的四处暗桩。眼下第一处暗桩在他们经过之后,已经尽数撤了回来,同样的道理,用不了多久,第二、第三处暗桩也会相继撤回。之后他们在第四处暗桩动手杀人,再将自己改扮成畏兀儿军士的模样,最好的躲藏办法当然是往回走,往墨塔方向而来!因为我们的大队人马见到第四处暗桩发出红色烟火示警,定会一股脑地往东追赶,他们只需躲在暗处避开大队,便能沿着之前走过的路往回走。而那个时候前面的三处暗桩已经尽数撤去,哪还有人发现得了他们的行踪?”   说着,他又沉吟道:“除此之外,那小道士若是胆子够大,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在我们的大队人马往东追赶的途中,伺机混入其中。如此一来,就算我们醒悟过来,彻底排查全军,少说也要花一个时辰才能将它们揪出;在此期间,他们大可以伺机逃走,另寻其它的藏身之处。”   言思道这番推断可谓是合情合理,在场众人略一思索,都是脸色微变,倘若那双瞳少年果真做此打算,其心智之高,简直可谓是匪夷所思。然而转念一想,眼前这个自称“金万斤”胖子仅凭一番推测,便能提前洞悉那双瞳少年的谋略,其心智岂非更加可怕?那曾无息沉思半响,当即恭声说道:“多谢先生指点,妾身知道应当怎么做了。妾身这便重新布置第一处暗桩,同时令第二、第三处暗桩继续待命、不可撤回。之后众军士随神火教的两位尊者往东追赶,沿途更要以‘一字长蛇阵’并行前进,一寸一寸地排查过去。”   言思道点头说道:“曾夫人果然机敏,有你这般安排,他们定然插翅难逃。不过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那便是他们动手拔去第四处暗桩,一定不留活口,势必会留下满地的尸体。那小道士倘若冒险一搏,使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极有可能让他们假扮成尸体混在当中,所以到时候一定要仔细清点留在那里的尸体。”   曾无息连声称是,当下也再不敢耽搁,率先领命而去。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望一眼,也便不再多言,紧随曾无息而去。墨家的墨胜海、墨白水和墨群山三大护法也是跃跃欲试,相继向巨子请令,要准备前往追赶。谁知却听墨寒山淡淡地说道:“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神火教的朋友已经有了安排,你们也不必心急,暂且留在墨塔待命。”   听到这话,那墨剩海顿时脸色大变,脱口问道:“这……这如何可以?倘若神火教的人此去一举擒获了公孙莫鸣,那……那我们岂不就输了这场赌局?”墨白水也附和道:“输赢事小,若是让公孙莫鸣落入神火教的手里,岂不是放虎归山?”   墨寒山沉声说道:“你们若是随神火教同去,便是鹬蚌相争的局面;若是隐忍不发、静观其变,还有机会作得利的渔翁。此事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多言。”墨家三大护法面面相觑,虽是无言以对,但脸上都是愤愤不平的神色。   一旁的言思道见状,当即“哎呦”一声,向墨寒山高声问道:“寒山老兄,墨家和神火教既已定下赌约,自当公平竞争,谁先抓到公孙教主便算谁胜。眼下你执意不让这三位护法前去追赶,难不成是要天山墨家不战而降、主动认输?”那墨剩海被他这一挑拨,哪里还按捺得住?忍不住怒道:“巨子大可放心,我这便率墨家弟子同去,神火教的五行护法名头虽大,合我们三人之力,未必便会输给他们!今日之势,墨剩海大不了战死天山,绝无半句怨言!”   眼见三大护法冥顽不灵,言思道又在一旁煽风点火,墨寒山涵养再好,也压不住心中怒火,当即厉声喝道:“传我号令,从此刻起,若有墨家弟子私自离开墨塔半步,立刻斩断双腿,再以家法处置!你们三人身为墨家护法,难不成是要违抗墨家巨子的号令?”听到这话,墨剩海惊骇之余还想开口争取,却被旁边的墨白水劝住,随后这三大护法相互递了几个眼色,终于相继暗叹一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待到整个第十层“兼爱”石室里又只剩下墨寒山和言思道两人,言思道便夸张地叹了口气,笑道:“寒山老兄这般举动倒是令我大吃一惊,依我看来,墨家至少有六成把握可以率先擒住公孙教主,从而胜出这场赌局。但眼下赌局还未正式开始,寒山老兄便要自行放弃,未免也太过可惜了一些。”   墨寒山冷笑一声,盯着言思道的双眼说道:“墨寒山虽然愚钝,却也知道‘调虎离山’这四个字。当此时刻,墨家弟子若是前往追赶,留下一座门户大开的墨塔,岂不是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有机可乘?”言思道“哦?”了一声,故作惊讶地问道:“心怀叵测之辈?难道天山墨家此时还有其它的敌人在旁窥探?寒山老兄大可不必担心,凭你我二人的交情,只要你一句话,墨家的敌人就算是当今皇帝,我也替你摆平了!”   墨寒山冷哼两声,也懒得再和他纠缠下去,当即沉声说道:“墨家之事不劳阁下费心,有这份闲心,倒不如用在眼下你我间的射覆之上。若是没其它事,便请阁下转过身去,由我先来覆这第一局。” 第681章 灵光   话说谢贻香和得一子共乘一只马鹿往东疾奔,由于两人所骑的正好是领头之鹿,鹿群也紧随其后奔行,宁萃则是将穴道被制的赵小灵放在一只马鹿背上,自己施展轻功在旁照应。伴随着冬季的暖日逐渐升到四人头顶正上方,离约定的午时也已越来越近,待到鹿群冲上一处斜上的山坡,前方便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被几条结冰的溪流分隔开来,一直延绵到数里开外,只有左前方有一片数亩方圆的矮树林,如今只剩被冰雪覆盖的枯枝。   马鹿上的得一子当即说道:“此地离墨塔虽只有三十四里不到,但前方数里皆是空荡荡一片,那个家伙安排在东面第四处的暗桩必定藏身于这片枯树林里。”谢贻香方才便已告知宁萃要出手拔去东面这第四处暗桩,此时得一子的话音刚落,宁萃已脚下发力,手持油伞从鹿群中快步抢出,率先冲进左前方的枯树林中。随后便见枯树林里人影晃动,传出几声凄厉的喊叫,显是宁萃已和藏身其中的畏兀儿军士动上了手。   谢贻香也想施展轻功抢上前去,得一子却叫她只管驱使胯下的马鹿朝那片枯树林直冲过去,由于整片枯树林不过一人高低,当中尽是横七竖八的枯枝,马鹿在林中刚行出十来步距离,头上的鹿角便被枯枝缠住,再也前进不了分毫;后面的鹿群也有几只收不住脚,相继被林中的枯枝束缚住鹿角,只得蹲在地上沉声哀鸣。而树林外剩下的马鹿眼见头鹿被困林中,都在林外盘旋着不肯离去。   谢贻香心中大喜,如此一来,便等于是将鹿群尽数拴在了此地,连忙从鹿背上跳下,顺着交战声往枯树林深处而去。果然正如得一子所料,此刻在树林深处和宁萃交战的正是八九个身穿裘皮铠甲的畏兀儿军士,一面挥舞着手中弯刀,一面用畏兀儿语大声叫喊,脸上都是惊惧之色。再看旁边的雪地上,已有六个畏兀儿军士横尸当场,个个脸上血肉模糊,粘稠的血液流淌下来,一时都还没能浸入雪中。   要知道宁萃昨夜从囚禁赵小灵的“坠龙窟”里闯出,到如今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尽数发泄出来,手下自是毫不留情。身形闪动之间,手中油伞以“海天穿云追”和“摩诃般若杖”交替出招,猛一挥出,伞柄正好打在一名畏兀儿军士的脸上,已将他满口牙齿尽数击落,纷纷弹入脑中,当场气绝身亡。随后宁萃微步挪移,身法翩若惊鸿,手中油伞顺势疾刺,又插入另一名畏兀儿军士的嘴里,继而将油伞撑开,顿时将这名畏兀儿军士的脸颊震裂,伤口从两旁嘴角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阳穴,形貌极是惨烈。   算来这还是谢贻香头一回见到宁萃以当年轰动金陵的“撕脸魔”手法杀人,惊骇之余,心中怒气渐生,实在不明白自己身为刑捕房的捕头,怎会和这种杀人狂魔结成了同伴。剩下的几个畏兀儿军士眼见自己的同袍相继命丧于这个美貌女子的油伞之下,此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斗志?相继惊呼一声,便往四下逃散开去。   谢贻香连忙上前围堵,却又不愿杀人,只得朝宁萃叫道:“留几个活口!”眼见当中一名畏兀儿军士一边跑一边在怀里摸索,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个朱红色烟火筒,显是要发出烟花讯号,她便将手中乱离隔空一挥,把乱离的刀鞘甩了出去,正中那名军士手中的烟火筒,顿时将烟火筒击落在地。谢贻香随即抢上几步,用乱离刀背将这军士击晕过去。与此同时,宁萃施展轻功游走,已将剩下的畏兀儿军士尽数击毙,竟是一个活口也不留。再粗略一数,埋伏在此的畏兀儿军士正好是十五人,倒是和得一子先前的推测吻合。   得一子早已从鹿背上下来,又将不远处的赵小灵从鹿背上拖拽在地,这才大步踏入林中。宁萃见他过来,当即问道:“接下来应当怎样?”说罢,她一口恶气没出尽,突然向谢贻香冲上几步,用油伞将那名被谢贻香击晕的畏兀儿军士打了个颅骨粉碎。谢贻香惊怒之下正待开口责骂,宁萃已冷冷说道:“拔去暗桩,当然要杀人灭口,难道任由他们泄露我们的行踪?小道长,你说该不该杀?”   得一子冷笑一声,也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扒光他们的衣服。”谢贻香心中暗叹,深知在这两个人的眼里,自己无疑是个妇人之仁的蠢货,眼下人既已死,倒也不必多言,只得俯身将这名畏兀儿军士的裘皮铠甲剥下。谁知宁萃杀心一起,举止已有些失态,又向得一子高声说道:“你是要我们换上这些畏兀儿军士的衣服?哼,这些死人的脏衣服,你们谁爱穿谁穿,我可不穿。”   听到这话,谢贻香也忍不住怒火中烧,说道:“好啊,那你这位千金大小姐便和你的小灵留在这里等死便是!”宁萃又寒着脸向得一子说道:“难道换上死人的脏衣服便能蒙混过关,逃脱神火教的追捕?简直是笑话!你当那个人是傻子?”   这回得一子却是破天荒地并未动怒,而是缓缓说道:“你说的不错,改扮成畏兀儿军士之后,我虽有上中下三条对策,却不知哪条对策能够瞒过那个家伙,所以至今还没有决断。”宁萃微微一怔,随即差点没当场跳起来,厉声喝道:“你……你方才不是说早已谋划妥当,一切都已十拿九稳了?怎么……怎么眼下又说还没有决断?你若没本事帮我们逃脱,大家就此分道扬镳,我又何必再听你使唤?”   得一子却不理会她,而是转头向谢贻香问道:“我们换上畏兀儿军士的装扮之后,应当如何躲藏?”谢贻香不料他突然向自己发问,连忙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却见得一子将双眼上翻,再次露出下面那一对血红色的瞳孔,盯着谢贻香沉声逼问道:“你当然知道。”   面对得一子这对血红色的瞳孔,谢贻香打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她正待再次开口否定,忽然间似乎有灵光一闪,将她整个脑海映照得一片通透,脱口说道:“只是改扮成畏兀儿军士,根本不足以瞒过对方的追捕,却可以凭此混进畏兀儿军士的队伍里面,作为暂时的藏身之处。若要继续东行混进四十五里处的第五处暗桩,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倒不如往后折返,选一处山阴或者树林藏身,等对方的大队人马追赶过来,便可伺机混入其中。”   这话一出,得一子脸上顿时有一丝惊惶闪过,却又立刻恢复了镇定,淡淡地说道:“不错,此法虽然有些弄险,实则把握极大,乃是我的中策。”谢贻香话一出口,又滔滔不绝地说道:“其实我们也大可不必弄险,只管躲在暗处等前来追赶的大队人马过去,再沿来路往墨塔处折返。想必来时的第一、第二和第三道暗桩如今早已撤去,对方自然发现不了我们的行踪,更想不到我们居然敢往回走。”   得一子嘴角微微抽动,说道:“不错,我上策也被你想了出来,眼下只缺一个下策。”谢贻香沉思半响,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实在想不出其它办法了。”得一子接口说道:“下策便是混在这些畏兀儿军士的尸体里面装死,只要能瞒过那个家伙一时,便能伺机逃脱。”   谢贻香缓缓点头,随即回过神来,醒悟道:“我明白了,那个言思道曾经……曾经在我身上留下过一个‘鬼魂’,幸好被小道长出手化解,所以这些日子里我时不时会有些奇怪的念头,其实便是言思道残留在我脑海中的智慧。而此刻我能够想到的办法,言思道当然也能想到,小道长以此询问,便是要我替你排除掉上中二策,最终选取这一下策?”得一子却不答话,自行收起了那对血红色的瞳孔,转向宁萃问道:“你和那个家伙相处不短,照你看来,这上中下三策哪一条对策能够瞒过他?”   宁萃听谢贻香和得一子相继说出这所谓的“上中下”三策,无疑皆是绝佳的对策,欣喜之下,心中怒火也消去了大半。但听到得一子询问,心中又不免慌乱起来,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这三条对策虽是妙算神谋,也足以瞒过天底下的所有人,但……但我们的对手却是那个人……我实在不知道。”得一子点头说道:“不错,如此看来,这三条对策全都瞒不过他。”   说完这话,得一子便缓步上前,从地上捡起那个被谢贻香打落的朱红色烟火筒,继而发力扭开,顿时便听炸响声起,一束红色的烟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绽放开来。   这一举动看得谢贻香和宁萃目瞪口呆,要知道先前经过的三处暗桩都是以淡绿色烟火为号,自然是示意一行四人已经由此经过;而这朵烟花却呈红色,可想而知是作为示警之用,表明四人已向暗桩处的军士动手。眼下得一子的上中下三策既然无用,他却主动放出这枚烟火,岂不是在向墨塔上的言思道等人报信,自寻死路?   却见得一子脸上重新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淡淡地说道:“此时离约定的午时已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神火教的人早晚也该追赶出来,倒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至于今日这一场赌局,我既已料敌先机,就能随机应变。从此刻开始,那个家伙便已经输了。” 第682章 善恶   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内,听到墨寒山的吩咐,言思道便转过身去,好让墨寒山往面前的粗瓷大碗中藏物。而两人之间所约定的这场射覆,也便算正式开始。   言思道背对墨寒山,只听对方摆弄着地上那个粗瓷大碗,弄出一连串声响,但是竖起耳朵细听,却听不出他究竟在往里面藏什么物件。过了半响,墨寒山仍没叫言思道回头,而是忽然开口问道:“我与阁下也算相识一场,倒有一事甚是好奇。话说当年在嘉峪关长城之上,阁下以论战同我争夺公孙教主,自称是‘大梦戏子’,墨寒山自以为博闻强记,却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而阁下此番与神火教联手同来,却又以‘金万斤’自称,不知这两个名字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又或者两个名字都是假的?”   言思道背对着他笑道:“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姓名本是身外之物,只是对一个人的称谓罢了,若是离开这个人,姓名便也毫无意义,寒山老兄又何必执著?”墨寒山却不肯松口,继续问道:“难道事到如今,阁下还是不肯以真名相告?”   言思道叹道:“我既非世家后人,更非名家子弟,区区贱民犹如市井乡野里常见的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就算老兄知道了我的名字,也是毫无用处,倒不如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墨寒山冷哼一声,缓缓说道:“阁下既然没有来处,不知可有去处?”   言思道嘿嘿笑道:“当然有去处。”墨寒山追问道:“如此愿闻先生之志。”言思道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寒山老兄有此一问,未免太过庸俗了些。须知人生在世,自有所求;有所求者,必有所为。譬如习武之人,所求者便是武道至境,为求至境,不惜以身当剑、杀戮江湖;又譬如治学之人,所求者便是文章传世,为求传世,不惜攀附结交、扬名立万;又好比将兵之人,所求者便是沙场功勋,为求功勋,不惜征战千里、破城灭国。以此观之,像我这样的人存活于世,其所求所为,难道寒山老兄还看不明白?”   听到这话,墨寒山不禁沉默半响,终于说道:“所以阁下所求的乃是整个天下?”言思道“哎呦”一声,说道:“不敢不敢,我这人虽然狂妄,却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要说我最大的毛病,便是不喜欢抛头露面,让世人评头论足,否则我也不会至今依然默默无名。而且隐身于暗处,许多举动也能更方便一些,若是用经商赚钱之道来形容,便是‘闷声发大财’这五个字——但这么比喻似乎也不太恰当,因为钱财对我而言,仅仅只是办事的工具,就算我身上一文不剩,也能活得逍遥自在——所以我这人终此一生,注定与建功立业无缘,更谈不上什么帝王之业。若是把整个天下比作一潭浑水,我要做的,便是将这潭浑水搅上一搅、翻上一翻。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有这个能力。”   墨寒山沉声说道:“如此听来,阁下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原来也是个疯子!”言思道嘿嘿笑道:“人活一世,自当有所作为。寒山老兄若是如此定论,世上谁又不是疯子?”   墨寒山忍不住怒道:“阁下所求虽非名利,却只是你的一己之欲,因为自己的一己之欲祸乱天下,你可知会有多少百姓因你而死、多少人家因你而毁?如此十恶不赦之举,又与妖魔有何分别?居然还敢在此大言不惭、自鸣得意,当真恬不知耻!”   言思道笑道:“敢问寒山老兄,始皇帝因一己之欲穷兵黩武,执意修建万里长城,以至民不聊生,终令百二秦关覆灭于三户之楚;但长城横贯东西,后世历朝历代都加以修葺,以此保家卫国、抵御外敌,那始皇帝此举是善是恶?隋炀帝因一己之欲劳民伤财,坚持开凿京杭运河,闹得怨声载道,终激起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但运河连通南北,从根本上便利了南北两地的货运,可谓福泽万世之功,那隋炀帝此举是善是恶?所以任何事物只要存在,便一定有其利,同样也一定有其弊,其间所谓的善恶,恐怕连上天都难以评判,又何况是当世之人?”   说到这里,言思道忍不住哂笑一声,又说道:“况且就算我的所为是‘恶’,是十恶不赦之举,那岂非也是这天地间的一部分,属于自然之理?世上有善便有恶、有生便有死,有佛陀降世、度人去往西天极乐,便有妖魔灭世、诱人堕入阿鼻地狱。但凡是两两相对之事物,本就缺一不可,由此方能构成你我所在之人世。没有恶,又何来善?是以世人若要将我认定为‘恶’,又或者我便是‘恶’之本身,那有何妨?那也无妨。我不在乎。”   这番话说得墨寒山无言以对,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说道:“我早已说过,若要同阁下论战,到底会是有败无胜的局面。幸好你我今日并非是以论战定输赢,而是眼下的射覆。”说罢,他伸手轻扣地上的那个粗瓷大碗,说道:“墨寒山虽然愚钝,却也有一句话奉劝阁下,那便是‘邪不胜正’!眼下我已覆完,还请阁下来射。”   言思道这才转过身子,只见对面墨寒山盘膝而坐,身前便是那个倒扣的粗瓷大碗,四周碗沿与地面扣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当中所覆何物。言思道略一思索,当即笑道:“寒山老兄摆弄了许久,又故意弄出一连串的声响,当然是要故布疑阵迷惑我。不仅如此,其间还与我大谈是非善恶,想要以此乱我心神。而此刻老兄不动声色,还不给我丝毫提示,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猜得到碗中所覆之物?”墨寒山冷冷说道:“所以阁下是打算认输了?”   言思道的一锅旱烟早已燃尽,当下便重新装填起来,口中叹道:“古人所谓的射覆,乃是以易为本,再结合‘六壬’、‘六爻’、‘奇门’、‘梅花’、‘小成图’等术为用,方可进行猜度,所以射覆也算是占卜的一种。我并非此道中人,要我作此盲猜,岂非是强人所难?”说着,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可是寒山老兄既已划下道来,无论如何我也要接住,哪怕是乱猜一通也好,又岂能轻易认输?” 第683章 射覆   话音落处,言思道已往烟锅里装填好了烟丝,随即点燃深吸一口,在弥漫的烟雾中凝视墨寒山的双眼,缓缓说道:“此间的‘兼爱’石室中空无一物,寒山老兄仓促间往碗中藏物,当然只可能是随身的物件,是也不是?然而寒山老兄身为墨家巨子,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整个天山墨家,纵然是射覆猜物这类游戏,也绝不能失了身份。若是往碗中藏一只袜子、一方汗巾,未免有些大煞风景、惹人笑话,是也不是?”   墨寒山沉默不语,言思道略一沉吟,又说道:“话说寒山老兄要与我以射覆定输赢,自然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而这其中所谓的把握,不外乎‘覆’和‘射’二者;要么是你所藏之物绝不可能被我猜中,要么是你可以轻易猜中我所藏之物。照方才的情形来看,寒山老兄的把握多半是后者,是也不是?因为老兄若是有把握让我射不中碗中所覆之物,又何必摆弄这许多时间,而且其间还要以言语扰乱我的心神?”   要知道言思道此刻这一连串发问,无疑是在用言语试探对方,同时再结合察言观色之术,推断出墨寒山藏在碗中之物。对此墨寒山当然心知肚明,所以不仅一言不发,就连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言思道见他不上钩,当即干笑两声,又喷出一团浓烟,兀自笑道:“也罢,便由我来替寒山老兄谋划一番。假如我是老兄你,面对像我这样一个不知深浅的对手,这第一局射覆应该藏何物件才不会被对手猜到?嘿嘿,随身的物件虽有不少,却又不能随意取用,以免失了墨家巨子的身份……墨家巨子令?七叶墨玉花?嗯,只怕这些都有些不妥,因为无论往碗中藏入任何物件,都有可能会被对方猜到,所以……所以倒不如依照墨家的‘非攻’之理,以守为攻、以退为进,非但最为稳妥,而且也符合墨家巨子的做派!”   听到这话,墨寒山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淡淡地说道:“阁下的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言思道顿时喜上眉梢,伸出手来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继而扬声念道:“变爻起卦,余一空卦,六亲不全,用神难答。若是我射的不错,眼下这个瓷碗当中,根本空无一物!”   墨寒山面色如常,缓缓问道:“阁下确定?”言思道笑道:“墨者知白守黑,黑与白相较,犹如阴与阳、无与有、空与满,这第一局以‘空’为覆,方是墨家巨子之气派,就算是我猜错,倒也认了。”   墨寒山目光如剑,直刺对面的言思道,似乎想要将眼前这个胖子的内心看穿。过了半响,他才终于摇了摇头,说道:“阁下赢了。”说着,他伸手将地上的粗瓷大碗揭开,碗中果然空空如也。墨寒山便将瓷碗轻轻推到言思道面前,冷冷说道:“请阁下来覆。”   言思道也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笑道:“既是先射中三局者为胜,那我倒是占了不少便宜。”他伸手拿起地上的瓷碗,对面的墨寒山不等他开口提醒,已自行转身背对着他。言思道将旱烟杆塞进嘴里,一面在怀中摸索着,一面自言自语道:“寒山老兄名扬天下,身居‘江湖名人榜’上第五位,一身本领更是高深莫测,也不知会用什么法子来猜我碗中所藏之物,倒是令人有些头疼。”   只听背对着他的墨寒山冷笑一声,说道:“说到‘高深莫测’这四个字,当今世上又有谁及得上阁下?阁下既是以搅乱天下为己任,此番指引神火教来墨塔营救公孙教主,想必不止只是要拉拢神火教这么简单。”   言思道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墨家隐居天山北脉,对西域各国的动向自是早有所闻,对此我倒也不必隐瞒。不错,想必寒山老兄已经知道了,眼下别失八里的畏兀儿大军频繁调动,其实是联合了突厥、汗国和波斯三国,准备一同开往中原西北三道防线之首的玉门关;甚至在不久之后,就连吐蕃一国也极有可能参与其间,由此结成五国联军,直取西北的兰州城。而这西域五国此番之所以能够齐心协力,倒也不完全是我奔走游说的功劳,而是靠神火教近百年来在西域各国存下的威望。至于神火教为何肯替我出头,当然便是因为我能替他们找回失踪的公孙莫鸣,公孙莫鸣一旦出山,以神火教教主的身份重新现身西域,便能令五国联军彻底信服,听从神火教的号令。而神火教本就和当今朝廷积怨已久,立志要‘焚裂江山’。我替他们寻回教主,又集结西域五国发兵中原,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举两得,当然愿意与我合作。”   墨寒山虽然早已猜到一二,但听到言思道亲口承认,心中也是惊骇不小。他沉吟半响,当即说道:“原来西域各国最近的异动果然与你有关,阁下当真好手段。只可惜整件事若是往大了说,西域诸国与中原的战事千百年来从无间断,又几时对中原造成过真正的威胁?若是往小了说,朝廷在西北的三道防线一直是由泰王坐镇,麾下陆元破、龚百胜和陈扬三员大将依次镇守于玉门关、嘉峪关和兰州卫三处,不久前兰州卫的陈扬和泰王回师中原,西北仍有玉门关和嘉峪关这两道防线。玉门关的陆元破虽然领军有方,但素来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的劝告。再加上玉门关又是地处别失八里的一处孤城,只需设法断其粮草补给,令玉门关驻军生出内乱,再以西域各国的兵力强攻,拿下玉门关倒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镇守在嘉峪关的龚百胜为人阴狠毒辣,行事不折手段,却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况且嘉峪关之后便是张掖、武威等地,各类补给源源不绝,纵然是玉门关告破、西域大军兵临城下,以龚百胜的本事少说也能死守六个月。而在这六个月之内,朝廷在漠北和江南的战事再如何吃紧,也足以抽掉出一支大军赶来支援,一举击破所谓的五国联军。所以阁下若是以为仅凭别失八里、突厥、汗国、波斯和吐蕃这些乌合之众便能攻克中原,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话音落处,言思道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要不是你我早已约定了是以射覆定输赢,听到寒山老兄这一席话,倒像是你我又在作一场论战。实不相瞒,老兄所说的道理我当然心知肚明,西域诸国原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何况我再如何不堪,也不至于帮助西域的色目人占据中原,那岂不是成了千古笑话?之所以有此谋划,不过是想给皇帝添一点麻烦,牵制朝廷的一点兵力罢了。”   听到这话,墨寒山顿时浑身一震,忍不住转过身来,向言思道脱口喝问道:“所以阁下相助的难道是在江南起事的恒王?”言思道装腔作势地惊呼一声,笑道:“寒山老兄倒是吓我一跳,似你这般忽然转过身来,岂不是有违规之嫌?幸好我所覆之物已经藏进碗中,这便请老兄来射。” 第684章 问尸   墨寒山这才看到那个粗瓷大碗已经倒扣在自己身前的地上,言思道则是双手抱胸,将旱烟杆叼在嘴里,显然已经在碗中藏好了物件。   但墨寒山一时却顾不得眼前的射覆,要说眼前这个自称“大梦戏子”、“金万斤”的神秘人,自己十多年前便已在嘉峪关长城上和他打过交道,却至今摸不透深浅。此番他又伙同神火教前来营救公孙莫鸣,背地里居然是要利用神火教的势力串通西域诸国合力发兵中原,单凭这一点便足够骇人听闻,可见此人的图谋极大。可是他这一举动倘若依然只是表面文章,又或者说是在故布疑阵,那背后岂不是还藏有更大的阴谋?   当下墨寒山便沉声说道:“皇帝的十一皇子恒王素来心怀叵测,世人皆知。数月前这位恒王上演了一出假死的好戏,以此哄骗皇帝动手拔除其羽翼,随后他再死而复生,集结这些走投无路的各方势力在江浙起兵作乱。而阁下恰好也在此时以神火教的名义唆使西域各国出兵,倘若并非是要真心相助西域各国,那么整件事唯一的得利者,便只有在江浙起兵的这位恒王。阁下是要借西域各国的兵力牵制朝廷,好让恒王得以喘息,借机壮大势力,所以阁下根本就是恒王的人?甚至连恒王先前上演的那一出假死之戏,其实也是由阁下代为谋划?”   言思道嘴里的一锅旱烟此时已经燃尽,他便取下来在地上磕去烟灰,似是而非地回答道:“乡野间的农夫尚且知道,鸡蛋不能全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又何况是我?昔日的苏秦一手促成六国合纵,同时身佩六国相印,我虽不及古人,但同时与多方势力打交道,自然也在常理之中。”   墨寒山当然不满意对方这一回答,又说道:“阁下若是将宝押在恒王身上,未免太过愚蠢了些。话说当今皇帝生性多疑,天下的兵权几乎都在几个皇子手里,是为俗称的‘四王将兵’;除了在漠北抵御前朝余孽的颐王和赵王,以及西北的这位泰王,剩下一位便是在江浙肃清倭寇的恒王。如今恒王一反,朝廷仓促之间无兵可用,只能将各地零星的散兵召集起来,在湖州、宣城、铜陵三地建立防线,这才令恒王暂时得以存活。然而眼下皇帝仍然健在,恒王的起事终究是个反贼之名,双方若是罢兵休养,同时积蓄自己的势力,到底还是朝廷得利。所以之后无论是西北的泰王回军还是漠北的颐王和赵王分兵南下,又或者朝廷是重新招募百姓组建军队,剿灭恒王乃是迟早的事。阁下如此大手笔调动西域各国进攻中原,对恒王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甚至可以说是得不偿失。”   言思道不禁笑道:“原来寒山老兄这十多年来看似‘面壁思过’,还不许墨家弟子出仕为官,其实却是心怀天下,否则又怎会对当前的局势了然于胸?如此看来,只怕墨家的复出已是志在必得。但我还是要衷心奉劝你一句,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也好替你墨家保住一丝血脉。也不怕告诉你,西域各国的联军不过是我计划的第一步罢了,倘若我此番事成,只怕这整个天下都要从此易主了。”墨寒山顿时冷笑道:“阁下空口吹牛的本事倒是有增无减。”   言思道明知对方是在激怒自己,还是忍不住哈哈一笑,径直探出手指,在面前的地上书写起来。只听他口中说道:“天下易主,便在这个字上。”   墨寒山看他手指间的笔画,分明是个“尸”字,一时猜不透其中的玄机,忍不住问道:“尸?尸体?又或者是尸变?阁下既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不如开诚布公,何必故弄玄虚?”   言思道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不可说!不可说!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似这等要紧之事,又怎能随意泄露出去?”说着,他便探出手中的旱烟杆,轻轻敲打着地上那个倒扣着的瓷碗,笑道:“寒山老兄与其在此胡乱猜测,倒不如猜一猜这个瓷碗中所覆何物。若是在这场射覆之中输给了我,往后天下是兴是亡、是合是分,也与你墨家无关了。”   墨寒山虽然心有不甘,可是看言思道这副神情显是不肯透露,只能慢慢地旁敲侧击,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问出一二,但眼前这场射覆可不能输。当下他微微一笑,缓缓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在身前的地上轻扣起来,不到片刻,便开口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阁下既以天下为谋,行事间自然少不了钱财。这些年来从紫金山的太元观谋反,到李九四的藏宝重现黄山,再到‘蜀中四绝’的内讧,最后是湖广洞庭湖和江西鄱阳湖的两场大劫,相继发生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些大事只怕都是由阁下谋划,目的便是要筹集钱财。甚至阁下此番与神火教合作,都是以‘金万斤’为名,自然也是取自此意。所以阁下此刻所覆之物,乃是外圆内方的一枚制钱。”   听到这话,言思道的脸上先是一喜,却又立刻变作惊讶之色,说道:“这……这个……寒山老兄是墨家巨子,既已开口,那……那可不能再更改了!”墨寒山见他这副神色,不禁哑然失笑,叹道:“阁下是当世高人,似这般拙劣的遮掩,非但小觑了墨寒山,也是在轻贱你自己。”   眼见自己的用意被墨寒山当面道破,言思道脸皮再厚,一时也有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将面前的瓷碗揭开,里面果然是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黄铜制钱,竟是被墨寒山一举射中,也便意味着双方各自射中了一局。   言思道心中暗自嘀咕,方才墨寒山背对自己的时候,自己曾先后在瓷碗中藏进过烟草、锦袋、火折子和银票等物,最后都觉不妥,这才换成了一枚制钱。按理来说墨寒山是不可能猜透自己的心思,何况他背后又没长眼睛,更不可能是被他在暗中看见。之后墨寒山转过身来和自己说话,其间也并未留意过地上这个瓷碗,所以他能够一举射中,十有八九是和他用食中二指敲打地面有关。   想到这里,言思道便笑问道:“寒山老兄的手指就这么轻轻一敲,便能知道碗中所覆是一枚制钱,却不知这是一门什么本事?要是可以得话,老兄不妨教我一教,日后若再有人找我射覆,我便可以稳操胜券了。”墨寒山目光闪烁,淡淡地道:“即便是赌场捉千,也要人赃俱获,阁下有此一说,不知可有依据?”   言思道笑道:“不敢不敢,你我射覆猜物,本就是各凭本事。就算老兄出千,也是凭本事出千,我又怎敢怪罪?不过是有些好奇而已,想知道老兄究竟是怎样出的千。”墨寒山冷笑道:“阁下一口一个‘出千’,难不成还要效法赌场里的规矩,断我手指不成?既然如此,恕我无可奉告,阁下若想知道,也凭自己的本事来发现。”   言思道嘿嘿一笑,当即又点燃一锅烟锅,自行转过身去,说道:“也罢,如今你我各胜一局,便请寒山老兄来覆第二局。”   不料墨寒山还未来得及答话,忽听那“无才无德”曾无息的声音从石室门外传来,语气虽是恭敬有加,当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慌乱,低声说道:“金先生,请恕妾身打扰之罪。依照之前的商定,积水和明火两位尊者见东面第四处暗桩发出红色烟火,便已率领军士往东追去。然而方才有军士回来禀告,说他们并未发现公孙教主和宁姑娘一行人的行踪。” 第685章 失算   原来就在言思道和墨寒山射覆之际,不知不觉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此刻听到前来禀告的曾无息说出这么一席话,言思道不禁眉头微皱,转身向墨寒山问道:“不妨歇息片刻如何?”墨寒山点头说道:“请便。”言思道这才唤曾无息进来,吩咐道:“你且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上一遍,尽量简短一些,却又别遗漏了当中的细节。”   曾无息躬身应允,又向对面的墨寒山行了个礼,这才说道:“依照先生的吩咐,妾身早已重新布置了东面的前四处暗桩,尤其是在离墨塔二十五里处的第三处暗桩,不仅加派了一百名军士驻守,还另外安排了四名神火教的高手,以防公孙教主一行人扮作畏兀儿军士往回遁走。之后一直等到离午时还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正如先生所料,东面三十五里处的第四处暗桩果然放出红色烟火,示意遭到公孙教主一行人的袭击。积水和明火两位尊者当即点齐从北、西、南三面撤回来的部分暗桩,合计三百六十名军士,全力往东追赶。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两位尊者派回来的军士禀告,说在东面第四处暗桩那里并未发现公孙教主一行人的踪迹。”   说到这里,曾无息便稍作停顿,眼见言思道并未提问,才继续说道:“据回来的军士禀告,大队人马一路往东而行,沿途都有公孙教主一行四人留下的足迹。在通过离墨塔五里处的第一处暗桩后,一处空地上竟然聚集了大量的蛇虫鼠蚁,当中分明有焚烧过的痕迹,还残留着一丝异香……”言思道听到这里,不禁插嘴说道:“我道什么妖法邪术,原来却是焚烧麝香引来马鹿。”   曾无息连忙说道:“先生神机妙算。”然后才继续说道:“便在蛇虫聚集之处,公孙教主一行人已称马鹿继续东行,留下一列清晰的马鹿蹄印,合计共是一十七只。于是积水和明火两位尊者便领军士沿蹄印追赶,一直来到东面的第四处暗桩,却只在暗桩处军士们埋伏的矮树林中寻得十一具尸体,看伤口几乎全是死在宁姑娘的手下,身上的裘皮铠甲也被尽数剥去。除此之外,则并未见到公孙教主一行人的踪迹,再检查雪地上留下的马鹿蹄印,十七只马鹿在那片矮树林边缘停留过一段时间,随后便改往南面而去,一只都没落下,也不知他们四人是否再骑马鹿而行,一路去往了南面。”   言思道又插嘴问道:“只发现了十一具尸体?”曾无息回答道:“是。依照我们原本的安排,每一处暗桩应当是十五名军士,东面第四处暗桩的矮树林里只有十一具尸体,便意味着还有四名军士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妾身斗胆猜测,往南而去的马鹿蹄印极有可能是对方故布疑阵,是让那四名失踪的畏兀儿军士骑鹿南行,以此混淆视听。”   言思道一时也不置可否,皱眉说道:“如此说来,我们先前的推测全然不对。他们并未改扮成畏兀儿军士,再伺机混入前去追捕的大队人马里?”曾无息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一路上积水尊者令队伍列成长阵往东追赶,沿途仔细搜查,尤其是在经过东面第三处暗桩后,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却并未发现他们的行踪,甚至连一个活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所以公孙教主一行人绝不可能往回遁走。此外那片矮树林里的十一具尸体,积水尊者也已详细检查过了,全都是畏兀儿军士,没留下一个活口,所以他们也并未假扮成尸体混在里面。”   听完曾无息的讲诉,言思道咬着旱烟杆沉思半响,却并没有结论,只是询问曾无息的看法。曾无息略一思索,便回答说道:“妾身愚钝,若有疏漏之处,还请先生指点。对方既然并未依照我们先前的推断假扮畏兀儿军士伺机混进队伍之中,如今不见踪影,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继续乘马鹿转南面而行,妄图穿过南面的荒野进入天山中脉,再去往汉唐时的‘轮台’,但虽有马鹿为坐骑,他们也不可能逃得过神火教两位尊者的追捕,所以这种可能性不太大;二则是妾身先前的推断,他们利用没寻得尸体的那四名军士为诱饵,叫他们乘马鹿南行引开我们的追捕,从而拖延时间,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北上,一边走一边扫掉留在雪地上的足迹,打算穿过戈壁去往前朝在别失八里设置的宣慰司。所以依照回来禀告的军士所言,积水和明火两位尊者看清情况之后,当即兵分两路,分别带着军士往南北两个方向追赶而去。”   待到曾无息这番话说完,言思道依旧沉吟不语,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之色。却听后面的墨寒山忽然问道:“公孙教主他们有没有可能是继续往东而行?”曾无息恭声回答道:“回禀墨家巨子,我们一早便在东面设下了八处暗桩,当中以十里为间隔。公孙教主一行人若是继续东行,离墨塔四十五里的东面第五处暗桩定然会以绿色或者红色的烟花示警,但我们至今也没看到信号。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去了第五处暗桩,令军士们来不及放出烟花,所以方才前去追赶的那支人马,除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各自令军往南北方向追赶,剩下的军士有小半已前往第五处暗桩寻访,其余的则是以第四处暗桩所在的矮树林为中心,往四周详加搜查,绝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   听到这里,言思道终于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说道:“此番我并未随大队人马前往追赶,所以不知现场究竟是什么情况。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仅凭积水和明火二人多半寻不到他们四人,也只能等他们无功而返,再来一同商讨了。”说罢,他这才向身后的墨寒山介绍道:“寒山老兄,这位便是我之前想你提起过的曾无息曾夫人,乃是中原机关消息术大师曾一问曾老先生的女儿,一直对天山墨家的机关消息术敬仰有加。此番能够亲眼目睹墨家巨子的风采,也是她的福分,此刻她既已进到这墨塔第十层‘兼爱’当中,倒不如留她在旁伺候,也好学习一二,老兄以为如何?”   只听背后的墨寒山冷笑道:“这位曾夫人是去是留大可自便,倒是阁下着实令我有些吃惊。公孙教主不知去向,显然是由那位自称‘得一子’的小兄弟所谋划,从而令阁下失算,败了一阵。如今阁下如此镇定,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在故作姿态,又或者根本不在乎神火教是否能够迎回自己的教主?也罢,想必阁下已经歇息够了,便请射一射这第二局碗中的所覆之物。”   听到这话,言思道只得笑道:“不错,且不管他们逃往何处,可别耽误了你我之间的这场射覆,谁叫我已经应允了老兄你?”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子,却见对面的墨寒山盘膝而坐,脸色凝重,在左手手指处分明包裹着一块白布,正往外浸出鲜血,染红了大半块白布;再定睛一看,竟是墨寒山左手的尾指不知何时已经断去,极有可能是在方才说话间他自行所为。   言思道惊骇之际,墨寒山已淡淡地说道:“既然要以射覆定输赢,那便要让阁下输得心服口服。方才阁下怀疑我在射覆过程中出千,从而置疑这场较量的公平,此刻我依照赌场里的规矩自断一指,想必阁下也该满意了?” 第686章 血祭   言思道愕然半响,倘若墨寒山果真因为自己曾调侃了他几句“出千”,便要当场自断一指,那么这人的脑子多半不太正常。显而易见,眼前这位墨家巨子有此举动,必定另有深意。当下言思道缓缓吞吐着旱烟,再去看倒扣在两人之间地面上的那个粗瓷大碗,碗沿上清晰可见暗红色的血迹,在缝隙处依稀还有鲜血往外流淌出来;看这形貌,双方这第二局射覆猜物,墨寒山极有可能是将自己断去的尾指藏进了碗中。   墨寒山见言思道半天没有言语,不禁问道:“阁下方才的挥洒自如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因为公孙教主一行人的失踪乱了心神?”言思道微一凝神,笑道:“公孙教主我是志在必得,他们纵然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倒是寒山老兄的举动让我有些看不太懂。”   墨寒山淡淡地一笑,说道:“此刻除了这位曾夫人之外,并无旁人在场,我也不怕实话实说。这一任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的身份特殊,乃是昔日香军首领‘九龙王’之子‘小龙王’,从名义上说还是正统的宋朝皇室血脉,在前朝异族覆灭后最有资格成为汉人之主,各方势力也早已对他垂涎欲滴,尤其是这西域诸国。若是让公孙教主落入心怀不轨之辈手中,势必将会引起天下大乱。而我天山墨家当年从江中救起这位公孙教主,又将他囚禁于墨塔十多年之久,也算是为天下苍生的安宁尽了一份心力。如今阁下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神火教,从而将此事宣扬出去,墨家已然留他不住,否则便会引火烧身;对此墨家弟子一时间虽然想不明白,但我墨寒山身为墨家巨子,自然要权衡利弊。所以阁下当时提出这么一个赌局,让公孙教主随那两位姑娘先行逃走两个时辰,神火教和墨家再行追赶,无疑是给我一个台阶下,保全了我这个巨子的颜面,墨寒山深感大恩。”   听到墨寒山这番话,言思道不禁冷笑道:“老兄所谓的‘深感大恩’,便是要想方设法地将我留在你的墨塔之中,终此一生不再出塔?”墨寒山摇头笑道:“公孙莫鸣的身份再如何特殊,其人终究只是个十多岁心智的少年,即便是被各方势力所利用,也未必掀得起什么真正的风浪。相比起来,阁下的才智谋略天下无双,而且还以天下为谋,若是继续放任阁下在外面胡作非为,其危害何止十倍于公孙莫鸣?所以自阁下今日现身墨塔开始,公孙教主的去留我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只关心阁下的去留。倘若依照我墨家千百年来‘兼爱非攻’的宗旨,即便是赔上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拼个玉石俱焚,说什么也该让阁下毙命于此。”   说到这里,墨寒山不禁长叹一声,又说道:“然而我费尽心思,甚至不再追究今日神火教杀害我墨家弟子的罪孽,却只是要将阁下留在这墨塔里作客,至始至终并未生出谋害阁下的念头。否则方才在第六层‘非命’石室时,我早已启动机关自毁墨塔,与你们同归于尽便是,也算是成全了墨者之侠名。当然,似这般两全其美之策,也可以令我天山墨家一脉得以保全,但又何尝不是在感念阁下的大恩?”   言思道不禁嘿嘿笑道:“墨家巨子的辩才果然了得,就连我也险些被老兄给带偏了。方才我说看不懂老兄的举动,乃是指此刻你自断一指、以此设局之举,老兄你却和我扯这些你我皆知的废话做什么?要知道寒山老兄此刻这一举动,无疑是让眼下这局射覆变了味道,不再是凭空猜物,而是在拼运气赌大小,赌你是否将自己的断指覆在了碗中。”墨寒山微微一笑,说道:“依我看来,阁下有此一问,才是真正的废话。无论我以何为覆,只要并未违规,那么阁下只管来射便是。”   言思道冷哼几声,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倒扣的瓷碗,再仔细端详墨寒山的神情,却并未看出什么端倪。他不禁沉吟半响,忽然转头向身后的曾无息问道:“我和墨家巨子此刻的举动,想必你已经听懂了?”曾无息连忙点头说道:“墨家巨子是在以古法射覆同先生较量,试图击败先生,好让先生留在墨塔之中,永世不得离开。”言思道点头说道:“正是。我们约定谁先射中三局便判谁赢,之前已经各自射中一局,眼下这是第二局,便由你来替我射上一射。”   听到这话,曾无息顿时满脸通红,说道:“妾身乃是一介妇人,才疏学浅,实不敢……实不敢担此重任。”言思道死死盯着对面的墨寒山,口中冷笑道:“我叫你射,你便来射,输了算我的。哼,寒山老兄要和我赌大小,倒是令我难以判断,只能全凭运气。而我今天的运气实在太背,或许你的运气会比我好些。”   曾无息推脱不过,只得望了望对面盘膝而坐的墨寒山,又去打量地上那个粗瓷大碗,不过片刻工夫,额上已是冷汗密布。其实要论才智,这位“无才无德”曾无息也是出类拔萃之辈,但此刻与言思道和墨寒山二人同处一室,自是倍感压力。当下她沉思许久,终于试探着说道:“还请先生恕妾身无礼,墨家巨子断指设局,乃是在听见妾身方才的禀告后才做出的举动。先生之前曾有推断,说公孙教主一行人会假扮成畏兀儿军士混入我们前去追捕的队伍里,对他们而言,这本绝妙的计策,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谁知他们却并没有这么做。如此看来,是不是先生太过高估那个双瞳少年,所以……所以……想得太多了一些?”   言思道说道:“和我说话不必如此遮遮掩掩,你想是说我太过多疑,把原本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所以才会算错了那小道士的举动。”曾无息脸上泛起一丝惶恐,急忙说道:“妾身不敢,先生之才乃是妾身生平罕见,只怕寻遍前后五百年也再找不出能和先生媲美之人。妾身的意思是说,墨家巨子在听见妾身方才的禀告后断指设局,或许便是欺负先生的谨慎,以为抓住了先生的弱点,其实却只是在故弄玄虚、虚张声势?”   听到这话,言思道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前后五百年?你这马屁未免也拍得太过了一些。要论才智,单说当今世上便有一人不弱于我。再加上今天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小道士,只怕也未必在我之下。”说罢,他便不再理会身后曾无息,而是向墨寒山笑道:“这位曾夫人说了,寒山老兄是瞅准了我的多疑之心,所以才铤而走险,故布疑阵。我便猜此刻碗中所覆之物,正是寒山老兄刚刚断去的尾指。”   墨寒山淡淡地问道:“阁下确定?”言思道扬声说道:“落子无悔,言出无改。这碗中倘若不是老兄你刚刚断去的尾指,一时间我也想不出其它东西。何况堂堂墨家巨子与我射覆,为了一局之输赢不惜自断一指,就算是我猜错,我也认了。”   话音落处,墨寒山随即长叹一声,摇头说道:“那么阁下便输了。”说着,他伸手将身前的瓷碗揭开,却见碗中的地面上除了一小滩鲜血,便再没有其它东西,更没有墨寒山断去的左手尾指。言思道怕对方使诈,以内力将碗中之物吸附在碗壁上,所以在墨寒山揭开瓷碗的时候便死死盯着瓷碗的内壁,然而当中也是空空如也,根本不见他的断指。   只听墨寒山沉声说道:“我一早便已说过,之所以自断一指,只是为了堵住阁下的嘴,免得阁下一口一个‘出千’,最后输了也不肯认账。至于这第二局我以断指时滴落的鲜血为覆,便是告诉阁下,墨家千百年来所谓的‘兼爱非攻’,靠的绝不是纸上谈兵、坐而论战,真要做到‘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少不得流血牺牲。为了保天下太平无事,为了将阁下留在此处,墨寒山身为墨家巨子,今日便来流这第一滴血,以此祭天,以此明志。” 第687章 偿命   见到这一幕结局,言思道和曾无息二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既然瓷碗里只有墨寒山滴落的一小滩鲜血,自然是言思道猜错了。曾无息惊恐之下,只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说道:“妾身无能,请先生降罪。”   言思道强笑道:“你且起来,此事本不怪你,换我来猜也会输,因为这一局只能硬猜碗中所覆的断指。要知道寒山老兄如此设局,看似要我拼运气赌大小,但种种迹象几乎已经明摆着告诉我们,他是将自己的断指覆在了碗中,倘若我猜其它东西,一旦猜错,岂不是被他赤裸裸地羞辱一翻?如此输掉这局,也是因为有头有脸的墨家巨子使诈,用下作的手段取胜,徒自堕了他墨家的名声。”   听到这话,对面的墨寒山忍不住笑道:“对待君子,自当以诚相待;对待小人,则要以谋相防。更何况你我间的这场射覆犹如战场,兵者,本就是诡道,谈何使诈?阁下以此谴责于我,甚至妄图污蔑天山墨家的名声,只怕才是真正的下作手段。若是传到旁人耳中,多半还以为阁下是输不起。”言思道瞪了墨寒山半响,继而高声说道:“还请寒山老兄转过身去,接下来轮到我来覆了。”   墨寒山笑而不语,便照他吩咐转过身去,任凭言思道拿地上的瓷碗摆弄。这一回墨寒山倒不再以言语乱他心神,静静等候了一顿饭工夫,才听言思道开口相邀,叫他来射碗中之物。墨寒山转回身子,那个粗瓷大碗果然已经倒扣在面前的地上,显是言思道已经在碗中覆好物件,他便不假思索地笑道:“阁下以为换了这位曾夫人来覆,我便射不中碗里的物件了?”   话音落处,言思道身后的曾无息已是脸色大变。原来墨寒山虽是背对两人,但以他的修为,言思道和曾无息二人的举动又能逃过他的耳朵?从言思道示意曾无息上前,再到曾无息往碗中藏物,全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言思道却是面色如常,缓缓说道:“寒山老兄好灵的耳力。这位曾夫人半生专研机关消息一术,对天山墨家一直极是向往,此番能向墨家巨子讨教,我当然要给她这么一个机会。当然,你我曾有言在先,这场射覆本是你我间的较量,寒山老兄若是没把握猜出曾夫人所覆之物,要以此判我违规,那由我重新来覆便是。”   墨寒山淡淡地说道:“那倒不必。”说罢,他再次探出右手,用食中二指在身前的地面上轻扣,不过片刻,已然笑道:“阁下故弄玄虚,请这位曾夫人来覆,原来竟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此举虽然高明,可惜却瞒不过我。此番你二人在碗中所覆之物,仍旧是一枚制钱。”   这话一出,言思道顿时开怀大笑,说道:“老兄到底还是输了,想不到墨家巨子也有胡乱臆断之时。须知我生平行事虽算不上滴水不漏,但一切谋划皆留有后路,从不轻易弄险。此刻与墨家巨子较量,又怎会连续两次在碗中覆同样的物件?”墨寒山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摇头叹道:“想不到阁下脸皮之厚,当真是世之罕见,事到如今,居然还能装腔作势、大言不惭。殊不知你身后这位曾夫人此刻的神情,已然坐实了我这一猜测,你们以为将这枚制钱竖着立在地上,我便射不中了?哼,既然阁下已经黔驴技穷,那便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说罢,墨寒山探出的右手化指为掌,轻轻一掌拍中地上的石砖,不远处倒扣着的那个粗瓷大碗随即凭空跳起,朝言思道迎面飞去。只见碗中的地面上果然还是那枚黄铜制钱,却是小心翼翼地竖立在了地上。   言思道手忙脚乱地接过半空中飞来的瓷碗,整张脸都有些微微抽搐。他将瓷碗重重地扣在一旁,厉声问道:“难不成是你能看透这个瓷碗?又或者是你这两根手指在地上一敲,便能隔空察觉出碗中所覆之物?”墨寒山笑道:“就算如你所言,那也是我的本事,与阁下的占卜之术和言语试探,又或者是画像揣摩同出一辙。”   言思道顿时“呸”了一声,开口骂道:“墨家巨子有如此本事,怎不去市井里摆摊赚钱?凭这门手艺讨生活,也足以养活你墨家一门上下了,又何必装模作样来找我玩什么射覆?论道义,你为求一时之苟且,不惜违背墨家先师世代相传的‘兼爱非攻’,叫墨家上下陪着你当一只缩头乌龟,可谓是数典忘祖;论武功,你虽是‘江湖名人榜’上有数的高手,却连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也不敢惹,对他们屠杀墨家弟子的行径视而不见,只敢来欺负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谓是恃强凌弱。而且你身为墨家巨子,想必从未替天山墨家赚过一文钱,全靠门下弟子供养,更可谓是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今日我连接两局以这枚制钱为覆,便是要以此点醒于你,叫你好好反省,否则天山墨家要你这巨子有何用?”   墨寒山默默听完这一连串辱骂,却是毫不动怒,淡淡地说道:“如果阁下以为仅凭一番骂词便能令我折服,未免太过小觑我墨寒山。阁下若是因为输不起而老羞成怒,试图毁约而去,哼,要想在这墨塔之中动粗,恐怕阁下还没有这个能耐。”   眼见墨寒山不为所动,言思道一时也不禁哑然无语。要知道如此一来,经过双方这四局射覆,墨寒山已经接连射中两局,依照“先射中三局为胜”的规矩,他只需再射中一局便能彻底胜出。而言思道却只射中了一局,如果还想翻盘,且不说后面还要再射中两次墨寒山覆在碗里的物件,单说墨寒山这两指一扣便能知晓碗中物件的本事,无论言思道在碗里藏入何物,要想瞒过墨寒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当下言思道又点燃一锅旱烟,在脑海中飞速思索对策,谁知办法还没想出,便听一声怒吼从外面传来,响彻于整个第十层“兼爱”石室,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随即便有一个苍劲的声音厉声喝道:“姓金的,你弄丢了我神火教教主,爷爷我这便要你偿命!”正是那位明火尊者的声音。   曾无息惊骇之下,连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正待前往石室门口查看,便觉眼前一花,两道身影已经凭空出现在了石室当中,正是神火教的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看这形貌,他们显然已经如同曾无息方才所言,在墨塔东面的第四处暗桩分别往南北两个方向追赶,却并未寻到赵小灵一行四人的踪迹,所以才要回墨塔来拿言思道问罪。曾无息抢上几步,问道:“还请两位尊者息怒,先生早已成竹在胸……”不料她话还没说完,那明火尊者隔空将一挥手,曾无息便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径直坐倒在地,口鼻中鲜血直喷。只听明火尊者冷冷说道:“看在你这女娃儿平日里毕恭毕敬的份上,爷爷这回饶你一命。要是再敢多嘴,当场将你烧成焦炭!”   眼见这两位尊者来势汹汹,对言思道来说,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只得站起身来,强笑道:“怎么,堂堂神火教五行护法,也好意思对一个妇道人家动手?倒不如留点力气去找你们的教主。难道你二人自第四处暗桩各自朝南北方向追赶,都没发现你们的教主?”积水尊者冷笑一声,尖声说道:“发现个屁!明火沿雪地上的马鹿蹄印往南追出三十多里,终于追上那群马鹿,但马鹿背上却只有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分明是上了对方的当,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而我一路往北追赶,令军士将沿途二十里范围都搜查了个遍,更是一无所获,他们根本就没往北面逃窜。”   言思道眉头深锁,下意识地将旱烟杆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明火尊者却已按捺不住,怒道:“还同这胖子废什么话?这十多年来神火教苦苦追寻公孙教主的下落,好不容易盼到苍天开眼,今日终于在墨塔当中重逢,却被这厮三言两语间放走了。哼,弄丢神火教教主,爷爷我只要你一人偿命,已经是便宜你了!”   话音落处,明火尊者便抬手打了个响指,对面言思道的烟锅里陡然跳起一尺多高的火焰,吓得他急忙将旱烟杆丢在地上。随后明火尊者将双手一搓,凭空生出一大团火焰,再发力一推,火焰便往言思道身上翻卷过来。 第688章 报应   面对明火尊者攻来的火焰,言思道又哪里抵挡得了?莫说在旁侍奉的曾无息已经受伤倒地,就算她完好无损,也不可能从神火教的护法手里救下言思道。幸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言思道忽然大声说道:“你们还想不想寻回自己的教主?”   同来的积水尊者本就没对言思道真动杀心,听到这话,当即探出手中软鞭,在空中一卷,便将明火尊者攻出的火焰笼罩起来,气劲所到之处,整团火焰便在言思道身前三尺之处尽数熄灭。积水尊者随即冷笑一声,向言思道尖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且说说公孙教主到底逃去了何处。”   言思道暗自松下一口大气,扬声笑道:“此番若非有我,任凭你神火教的势力再大,也不过是一群无头苍蝇,就连公孙教主一直被囚禁在天山墨塔都不知道,是也不是?至于我与墨家巨子定下赌局,让公孙教主等人先行一步,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将他们抓回来,同时更是要避免贵教与墨家的兵戎相见,徒自斗个两败俱伤。这本是一番好意,是也不是?而且两位尊者心中清楚,倘若公孙莫鸣不能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一职,不单是你神火教的损失,我同样也无法向别失八里、汗国、突厥和波斯这四国组成的联军交代,是也不是?所以如今虽然凭空冒出一个目生双瞳小道士搅局,让他们占了一时之上风,但只要我们肯同心协力,难道还会怕了那几个小娃娃不成?再说神火教寻访教主既然已有十多年之久,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亏你们二人一大把年纪,又在神火教身居要职,如何连这点小事也沉不住气?”   听到言思道这番说辞,明火尊者的怒火倒是消解了大半,只是冷哼一声。但一旁的积水尊者却不为所动,尖声说道:“少在那里废话,你将墨家囚禁公孙教主的消息告知我们,此举固然有功。但如今我们既已知晓教主下落,你若是没有擒回他们的办法,留你又有何用?”   言思道双眉一扬,不屑地说道:“很好!很好!原来神火教是想过河拆桥、恩将仇报,果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积水尊者一时语塞,好在旁边的明火尊者回过神来,当即厉声喝说道:“莫非你是第一次听说神火教?哼,我们本就是中原汉人口中的魔教,又几时讲过什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   言思道哈哈一笑,正要开口将这位烈火尊者降伏当场,却听对面的墨寒山忽然说道:“金先生此言差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本是自然之理,又怎能以此胡乱指责?就好比世人在家中养鸡,便是为了让公鸡打鸣、母鸡生蛋。哪怕是打鸣十年的公鸡,哪怕是生蛋一万的母鸡,只要往后不再打鸣、不再生蛋,便只能烹之食之,谁又曾顾念往日恩情,将其白白养在家中?所以用人之道亦是如此,武将功勋再多,一旦不能继续打仗,便要立刻撤掉;文官政绩再好,一旦不能继续施政,便要迅速更换。眼下这间石室里的几位都是当世人杰,手下或多或少管着数十乃至数万人,自当明白这个道理。金先生用哄骗凡夫俗子的道德来抨击神火教的两位尊者,岂不是自降身份,同时也拉低了我们的身份?”   这话一出,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微微一愣,哪想得到墨家巨子竟会替自己说话,顿时齐声喝彩。明火尊者当即抚掌笑道:“墨家巨子到底是读书人,果然见识不凡!”积水尊者则是冷冷盯向言思道,尖声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知不知道公孙教主此刻躲去了哪里?”   言思道脸上闪现过一丝惊惶,向墨寒山沉声问道:“老兄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墨寒山却不理他,只是向积水尊者说道:“尊驾这一问未免太过愚蠢,倘若这位金先生是真心要助你们寻回教主,又怎会让两位白跑一趟、空手而归?眼下之所以寻不到公孙教主,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这位金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公孙教主的去向,问他又有何用?再说了,倘若这位金先生并非真心要助你们寻回教主,那么就算他知道公孙教主的去向,又怎会以实言相告?两位尊者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难道事到如今,还看不懂你们这一位金先生的如意算盘?”   言思道不等他将话说完,早已高声怒道:“一派胡言!狗屁不通!”然而神火教这两位尊者的脸色已是愈发难看,积水尊者更是开口压下言思道的声音,向墨寒山沉声问道:“墨家巨子此话何意?”   墨寒山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反问道:“这位金先生并非神火教之人,此番肯带两位尊者前来墨塔营救公孙教主,当然有他的谋划,所以和神火教仅仅只是合作的关系。对此两位尊者自是心知肚明,否则又何必如此提防于他?”积水尊者尖声说道:“是又如何?难道墨家巨子也是一个爱说废话之人?”   墨寒山淡淡地说道:“名震西域的神火教积水尊者如果认为我说的是废话,那倒是我高估了尊驾。试问公孙教主的身份何其重要?单是昔日香军‘小龙王’的身份,便足以令各方势力竞相争夺,恨不得将他据为己有;莫说是西域各国,即便是此刻在江南起事十一皇子的恒王,也能利用‘小龙王’这一身份大作文章。既然各方势力都对贵教教主甚是眼红,难道这位金先生却是一个例外,始终没动过歪念?只可惜我们这一位金先生的本事,两位尊者也已看在眼里,若是仅凭他孤身一人,又怎能攻进墨塔问我天山墨家要人?”   听到这话,言思道气得差点没当场跳起来,指着墨寒山大骂道:“放屁!大放狗屁!”墨寒山这才终于瞥了他一眼,摇头叹道:“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阁下何苦还要狡辩?正所谓‘善泳者溺于水,善战者殁于杀’,阁下因一己私欲,仗着唇舌之利搅得天下大乱,而今墨寒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阁下祸及自身、报应不爽,不知这其中的滋味如何?”   言思道还没来得及回答,那积水尊者这时已想通了墨寒山的话,顿时脸色剧变,朝言思道尖着嗓子喝道:“好家伙,竟敢算计到我神火教的头上来了!原来你是要利用神火教替你攻陷墨塔,再伺机把我们一脚踢开,好将公孙教主据为己有,所以才要故意放走公孙教主?”明火尊者听到这话,也随即醒悟过来,怒道:“何止于此?这厮之前还打着神火教的旗号在西域各国招摇撞骗,利用我们二人替他集结起四国联军发兵中原,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原来正如墨寒山所言,言思道此番与神火教之间的合作本就是因利为盟、各取所需,而且双方都是奸邪狡诈之辈,难免会相互提防,当中本不存在“信任”二字。再加上无论是心智还是手段,言思道都要远胜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从而令两人时时处于惊惧之中,防范之心自然更重,生怕这个“金万斤”别有居心。所以眼前这位墨家巨子和神火教虽是敌对关系,但听到他这一番挑拨,顿时令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深信不疑,齐齐怒视对面的言思道,眼神中杀机迸现。   言思道心中大叫不妙,神火教的“五行护法”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一旦动了杀机,弹指间便能叫自己灰飞烟灭,顷刻间哪里来得及向他们解释清楚?他急忙大叫道:“杀我容易,但你们难道不想寻回自己的教主了?”   然而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这回竟是毫不理会,也不见两人有何商议,突然同时飞身而起,径直向言思道扑来。电光火石之间,言思道就连看都看不清楚,又哪里来得及躲避,只能坐以待毙。谁知但听身前“噗噗”两记闷响,激荡出的割面的劲风,言思道却是安然无恙,倒是积水和明火二位尊者相继退开几步,满脸都是惊异的神情。   只听积水尊者尖声质问道:“墨寒山?你要……要救他?” 第689章 墨守   原来就在这生死关头,墨寒山居然起身离地,一举抢到言思道面前,替他挡下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攻势。然而硬接神火教两大护法的招式,墨寒山也是吃力不小,身形一晃,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   要知道墨寒山方才的那一番言语,积水尊者倒是看明白了,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唆使己方二人击杀言思道;可是这边刚要下手,这位墨家巨子却又跳出来阻拦,纵是积水尊者老谋深算,一时间也看不懂墨寒山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但一旁的明火尊者却没这么多心思,眼看墨寒山出手,当即怒喝道:“好啊,今日便试试天下闻名的墨家巨子到底有多少斤两!”   话音落处,明火尊者双掌齐出,朝墨寒山迎面攻来。掌力未至,周围已凭空炸裂出大团火焰,纷纷向墨寒山身上蔓延。墨寒山不敢大意,将双臂分别划了一个半圆,往自己胸前合拢,再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竟在身前形成了一股漩涡般的气劲。明火尊者用掌力推出的火焰到了他面前,便被尽数卷入气劲当中,覆灭于无声之处。   旁边积水尊者见状,不禁脱口赞道:“墨之守御,果然天下无双!”说罢,他也探出手中软鞭,凌空一抖,整条软鞭就仿佛是活了过来,如行云、如流水,径直绕到墨寒山身后,再折返过来直刺墨寒山的后脑。此举即便不能偷袭成功,最不济也能令墨寒山分神,从而化解他的“墨守”之势,好让正面明火尊者的双掌有机可乘。   墨寒山孤身对战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两大尊者,自是倍感吃力。耳听脑后劲风声响,积水尊者的软鞭破空刺来,已将他的一切退路尽数封死,而他的双手又被明火尊者的掌力牵制,根本无从格挡。仓促间墨寒山的双臂改变动作,使出类似“顺水推舟”的手法,将明火尊者攻来的掌力尽数引到脚下的石室地面上。但听一连串的闷响,墨寒山脚下的砖石顿时碎裂,朝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而墨寒山的双腿也随之没入地底,一直下沉到双腿的膝盖处。伴随着墨寒山整个人突然下沉,原本刺向他后脑的软鞭自然便落了个空,反倒成了直取对面的明火尊者而去。   却不料积水尊者在这条软鞭上的功夫已臻化境,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墨寒山的身子刚一沉入地底,软鞭已在半空中改变方向,垂直向下刺向墨寒山头顶的“百会穴”。墨寒山的双臂此时正斜斜向上缠住明火尊者的掌力,眼见软鞭当头落下,他便加大双臂间的动作幅度,生出的漩涡气劲顿时将积水尊者的这条软鞭也卷入了其中。   如此一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攻势同时被墨寒山的漩涡气劲吸住,再无法改变手上招式,成了三大高手以内力互拼的局面。按理说以墨寒山一人的功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胜过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合力,但他凭借墨家世代相传的“墨守”之势,将对方攻来的力道不动声色地消弭于身前的漩涡气劲当中,却是事半功倍,这才和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三人僵持半响,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久攻不下,都有些按捺不住,当下积水尊者再不敢藏私,内力所到之处,一大团水雾已自他周围生出,沿着他手中的软鞭弥漫过来,和明火尊者掌力中催生出的火焰一同被卷入墨寒山的漩涡气劲里。   要知道神火教的“五行护法”,依次是“流金”、“落木”、“积水”、“明火”和“碎土”五人,其本领分别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五行。从表面上看,遵照五行相克的原理,积水尊者的武功本应克制着明火尊者,但若是明火尊者的“火势”远大于积水尊者的“水势”,则要遵照五行反悔的原理,呈“火”反克“水”之相,变成明火尊者克制积水尊者。   对此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这数十年来并肩作战,大小战役何止数千,相互间的默契更是无人能及。无论是五行相克还是五行反悔,当中的各种变化两人都已熟烂于胸,交替使用之际,威力可谓是凭空提升了两三倍。就好比是一块顽石,火烧不裂、水泡不烂,但若是先以火烧至滚烫,再以冷水泡之,顷刻间便能令其碎裂,这便是五行相克或者反悔时凭空生出的威力。   所以眼下伴随着积水尊者催发出的水雾被墨寒山卷入漩涡气劲,顿时便与明火尊者的火焰出现相克,浇灭了一大半的火焰。而与此同时,一股极大力道也从墨寒山漩涡气劲中无端炸放出来,震得墨寒山浑身一颤,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墨守”之势。   眼见对方居然能若无其事地硬受己方的水火二力,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心中骇然。当下两人正要再次蓄力出击,却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沉闷的男子声音,缓缓说道:“两位尊者远来是客,墨家弟子本不应仗势欺人。然而两位尊者倘若执意要围攻我墨家巨子,我等也只好失礼了!”积水尊者伺机转头望去,却是墨家的墨胜海、墨白水和墨群山三大护法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石室门外,正相继踏入石室当中。   话说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此番在来墨塔之前,原是信心十足,以为凭两人的水火之力联手出击,墨家上下根本无人能挡。但如今看来,这位在“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五的墨家巨子果然名不虚传,单是墨寒山一人便足以与他们两人抗衡,若是再加上墨家三大护法的从旁相助,两人非但毫无胜算,只怕还有可能将性命丢在这里。当下积水和明火二尊重都是一般心思,同时抽身而退,和墨寒山以及墨家三大护法成三角形的位置站立。   墨寒山压力一去,连忙一抖衣袖,自袖中掉落出一根黑漆漆的短棍握在手里,兀自严阵以待。只听积水尊者冷笑一声,尖声尖气地说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哥俩如今身在敌营,倒也不必吃这个大亏。怎么,看墨家这副架势,是护定了这个家伙?”   听到这话,墨寒山顿时松了一口气,将双脚从地底砖石中拔出,淡淡地说道:“那倒未必。”说罢,他便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隔空作揖,缓缓说道:“神火教与这位金先生的恩怨本与墨家无关,只是我与这位金先生还有几句话没说完,还请两位尊者看在天山墨家的面子上,给我墨寒山一炷香的时间,不知可否?”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望一眼,一时也不知墨寒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冷哼一声,相继点了点头。墨寒山这才转身望向言思道,微笑道:“是生是死,如今便只在阁下的一念之间。想必阁下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第690章 自救   从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狠下杀手,到墨寒山出手相救,再到墨家三大护法现身、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罢手,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得极快,言思道也一直在苦思对策。此刻听到墨寒山发问,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不禁心中暗骂,口中却反问道:“寒山老兄此话何意?”   墨寒山见他明知故问,只得说道:“今日除了决定公孙教主去留的这场赌局,在我墨塔这第十层‘兼爱’石室中,你我之间还有另一场赌局,那便眼前的这场射覆;若是阁下不幸败给了我,那么从今往后便要留在这座墨塔之中,终生不得踏出半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补充说道:“而今这场射覆虽然还未彻底完结,但阁下的败局已定,你我皆是心知肚明。若是阁下就此认输,答应将余生留在墨塔里作客,那么墨寒山说话算话,定会将阁下奉为上宾。如此一来,若是有人执意要为难墨寒山的宾客,那便等同于和整个天山墨家作对,哪怕来人是西域第一的神火教,墨寒山也会拼尽全力护得阁下周全。”   这话一出,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脸色一变,原来墨寒山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竟是要将言思道逼上绝路,叫他心甘情愿成为天山墨家的阶下囚。那明火尊者正要开口怒骂,却被积水尊者用眼神止住,示意他静观其变。只见言思道双眉一扬,当即反问道:“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让寒山老兄如此看重?老兄定要将我留在墨塔,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什么天下安宁,而是想让我替你墨家出谋划策、称霸江湖?又或者是看上了我手里的这点钱财,想要据为己有?”   墨寒山正色说道:“阁下此言差矣。在君子眼中看来,世人皆善,无不是光明磊落的坦诚之辈;在小人眼中看来,世人皆恶,无不是自私自利的卑鄙之辈。我不过是怜惜阁下之才,不愿见你就此殒命,这才试图救你一命。否则似阁下这样的人,无论神火教还是天山墨家,都容不得你留在世上。”   言思道摇了摇头,苦笑道:“人生在世,总当有所作为,只要是力所能及,那便无可厚非。否则纵然能在这墨塔之中虚度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墨寒山凝视他的双眼,沉声说道:“虚度百岁固然无味,却也好过命丧此刻。”   听到这话,言思道不由地眉头深锁,过了半响,他忽然躬下身子,向墨寒山一揖到底。墨寒山以为他就此答应下来,不禁面露喜色,正要上前相扶,却见言思道兀自转过身去,从捡起地上自己的旱烟杆,旁若无人地往烟锅里装填烟丝,口中淡淡地说道:“无论如何,方才若非寒山老兄出手相救,此刻我已命丧于积水和明火这二位尊者之手,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所以原是要多谢墨家巨子的救命之恩。然而老兄的这份恩情我却不敢领受,因为我之所以惹来这一场杀身之祸,全因老兄的挑拨而起;如今你救我一命,你我间也便算是两清了。”   墨寒山微一皱眉,并未答话。言思道已点燃旱烟,在吞吐出的烟雾中环视在场众人,目光依次掠过墨寒山、积水尊者、明火尊者、曾无息、墨剩海、墨白水和墨群山七个人,最后长叹一声,有些失落地说道:“自从我离开金陵以来,这些年所谋之事无有不成,所行之举无有不立,以至这一路行来太过顺畅,到底还是小觑了天下之人。此番先是得罪了宁萃那个小丫头,被她捷足先登将公孙教主据为己有,然后又凭空冒出一个双瞳小道士与我作对,帮助公孙莫鸣一行人逃脱。最后则是寒山老兄以射覆为局,将我羁绊在这墨塔之中,还要我永世不得离开此地。唉,之所以会有此时之困境,其实也怨不得别人,而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墨寒山忍不住说道:“活路当然是有的,只看阁下是否愿意自救。”话音落处,言思道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就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兀自笑了许久,才缓缓止住笑声。只见他深吸一口手中旱烟,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继而向墨寒山扬声说道:“我当然要自救!只不过既然是‘自救’,那便只能靠我自己,用不着庇护于旁人,更不会庇护于一个我的手下败将!”   这话一出,墨寒山涵养再好,也不由地脸色微变,厉声问道:“你当真想死?”谁知言思道却再不理会他,而是转头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说道:“自墨塔往东三十五里的第四处暗桩,从那里再往南一百里开外,公孙教主一行人或乘马鹿、或乘山羊、或乘雪豹,正在全力往南奔行;再有六十多里的路程,他们便会走出天山北脉,进到南面的荒野,再翻越天山中脉,直取汉唐时的‘轮台’所在。而经过你们方才这一番闹腾,此时已是申时前后,也便意味着再有四个时辰公孙教主被封的穴道便会自行解开,这场赌局也将随之完结。所以你们若是照我所言,立刻前往追赶,或许还能赶在戌时之前追上他们,在他们一行人进入南面的荒野之前擒回你们公孙教主。”   耳听言思道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同时一愣,明火尊者脱口喝道:“放屁!从第四处暗桩往南,我早已带人沿着马鹿蹄印一路追赶,一直追到三十多里开外才终于追上那群马鹿——十七只马鹿一只不少,全都被我当场撕裂!但马鹿背上却只有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根本不见教主等人的行踪,往后也再没有蹄印脚印,分明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他们又怎么可能是往南面逃窜?”言思道冷笑道:“这等雕虫小技,也只能骗骗你这样的蠢货,要不是我被墨家巨子留在了此间,哼,倘若我随你们同去追赶,当场便能识破那小道士的诡计。”   明火尊者还要再问,一旁的积水尊者已尖声笑道:“金万斤,你以为事到如今,我们还会相信你说的话?”言思道讥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你们二人就算将我击毙当场,也只是出一口胸中恶气罢了,一样不知道公孙教主的去向,倒不如听我一说。至于我说的是对是错、是真是假,待到我言明其中缘由,你二人只要不是蠢货,自然可以判断对错真假,听一听又有何妨?”   听到这话,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虽是怒气上脸,却都无言以对,只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那明火尊者随即厉声喝道:“好,你且说来听听!要是有一句话不对,爷爷我当场将你撕成八块!” 第691章 破局   当下言思道冷笑一声,缓缓说道:“话说公孙教主的穴道被制,需得八个时辰之后才会自行解开,那个双瞳小道士既然要与我作对,当然不希望公孙教主落在我们的手里。所以从大处来看,除了要在约定的这六个时辰里帮助公孙教主一行人避开我们的追捕,在这六个时辰之后,也要替公孙教主谋划一条退路才是,否则你们的教主就算自行冲开了穴道,也未必逃得过神火教的穷追不舍。而如今的西域各国都在神火教的掌控之中,他们若想彻底逃离神火教的势力范围,唯一的选择便是前往中原;只有回到中原,才能真正避开神火教的追捕。”   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旱烟,又说道:“所以在这六个时辰当中,无论他们怎样逃窜、怎样躲藏,一定会选择往中原方向而行,也便是东南方向。而往东穿行出天山北脉,沿途不但有我们设下的多处暗桩,东面的别失八里城更是神火教的势力范围,他们定然不敢冒险东行——我们安插在东面的第五至第八处暗桩至今没有发出烟火信号,恰巧也证实了这一点,就算他们能抢在暗桩处军士发出烟火信号前将其尽数击毙,也绝不可能连拔四处暗桩都没有任何动静。那么这样一来,便只剩下南面这一条路,穿出天山北脉进入南面荒野,再翻过天山中脉去往汉唐时的‘轮台’。方才我已在心中盘点过,他们是先抵达东面的第四处暗桩再改做南行,之后的一路上道途险阻,我们事先也并未安插任何暗桩,倒是让他们有机可乘。”   听到言思道这番解释,在场众人都不禁暗自点头。那明火尊者却不服气,说道:“可是南面我已经详细搜查过……”话还没说完,积水尊者已插嘴问道:“说得倒是头头是道,既然是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你方才没能想到?这到底是你先前犯了糊涂,还是在故意隐瞒我们,好让公孙教主得以逃脱?”   言思道笑道:“先前之所以没能想到,倒不是因为犯了糊涂,而是我忽略了一个人,那便是随他们同行的谢封轩家三小姐谢贻香。以他们当时的情况,在拔掉东面第四处暗桩之后,假扮成畏兀儿军士伺机混入前去追赶的队伍当中,确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想必那个双瞳小道士当时也是做此打算。只可惜这个谢三小姐曾和我打过几次交道,机缘巧合之下,嘿嘿……她倒是因祸得福,习得了我两三成的本事,那个小道士也深知其中缘由。所以此番我能提前预料到那个小道士的计划,谢贻香同样也能猜到,只要她对那个小道士提起,小道士立刻便会知道我已经知道到了他的计划……这话说起来可能有些复杂,简单来说,便是那个小道士知道他这个计策行不通,所以临时改变了策略。”   那明火尊者再次问道:“你说他们逃往了南面,为何我往南追出三十里地,马鹿背上却只有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言思道双眉一扬,反问道:“那我且问你,你们二人当时领兵追到东面的第四处暗桩,并未发现改扮成畏兀儿军士的他们,之后为何是你沿着马鹿蹄印往南追赶,却让积水尊者往北搜寻?”   明火尊者顿时一愣,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言思道已冷笑道:“因为留在雪地上的马鹿蹄印清晰可见,一路往南而去,你们心中当时便已认定这是对方的故布疑阵,想要将你们引上歧途,所以在潜意识中根本就不认为他们会往南面逃走。嘿嘿,说这话也不怕得罪你们二人,积水尊者素来心思缜密,但你这位明火老兄却是粗枝大叶惯了,所以积水尊者才会选择他们更有可能逃去的北方仔细搜寻,而你领兵沿马鹿蹄印往南追赶,不过是例行公事,坐实他们‘调虎离山的诡计’罢了。抱着这样的心思,追赶的又是你明火老兄,怎么可能发现他们的行踪?”   听到这话,积水尊者不禁瞥了明火尊者一眼,显然是被言思道的话语所动。就连明火尊者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喃喃问道:“那……那他们是如何逃过我的追捕?”   言思道吐出一口旱烟,转头瞥了墨寒山一眼,淡淡地说道:“说起来倒要感谢墨家巨子,这才让我识破了那个小道士的诡计。话说寒山老兄方才自断一指为饵,引诱我猜碗中所覆之物便是他断去的尾指,其实却只是他断指时滴落的鲜血。若非有他的这一误导,单凭碗沿边渗透出来的血迹,我便能猜到碗中所覆之物其实再简单不过,就是一滩鲜血而已。同样的道理,那小道士也是留下了明显的线索,以此故布疑阵,让大家以为他们一行人绝不可能向南而行,其实他们却当真选择了南行。若是我所料不差,他们四人是带着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一同乘马鹿南行,其间早已算准了时间,等到快被追上的时候,便找沿途的树林、河流又或者是山背处跳下马鹿,悄悄躲藏在一旁。而明火老兄一见到奔行的鹿队和鹿背上的人影,哪还会留意沿途的情况?待到追上鹿群之后,发现只是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便认定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忙着赶回去和积水尊者会合,哪还会再去搜寻沿途的藏身之处?”   这番话说得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面面相觑,对言思道的推断倒是信了七八成。两人正思索间,忽听言思道陡然大喝一声,惊得两人微微一怔,喝问道:“你叫什么叫?”言思道厉声说:“他们一行人在午时前后抵达东面的第四处暗桩,然后乘马鹿南行,你们二人几乎在同时从墨塔追出,随后抵达东面的第四处暗桩,继而由明火老兄一路追赶到南面的三十里开外,少说也已是午时四刻。之后你们无功而返,回墨塔与我折腾到现在,已然过了申时,整整浪费了一个半时辰。而他们一行人在半路上弃马鹿躲藏,随后又另寻马鹿、山羊或者雪豹为坐骑,便算他们耽搁了半个时辰,直到未时才从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三十里处继续南行,这一个时辰里纵是道路崎岖,他们至少也能行出七十里路,眼下岂不正是身在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百里之处?”   说话之间,言思道已迈步绕到了墨寒山身后,然后用旱烟杆虚指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骂道:“如今就算是取两地之间的直线路程追赶,你们这两个蠢货至少也要花一个多时辰才能赶到那里;而且在这一个时辰当中,他们还会继续南行。等你们追上的时候,少说也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也便是戌时前后。届时天色只怕早已黑尽,公孙教主的穴道也只剩两个时辰便会自行解开,可谓是迫在眉睫。既然如此,你们这两个蠢货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一定要取了我性命才肯善罢甘休?那便来啊!你金万斤爷爷若是皱一皱眉头,便是你们的龟孙子!”   要知道神火教十多年来一直在找寻教主公孙莫鸣的下落,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此番也是为此而来,眼下既已被言思道揭破对方的布局,而且分析得合情合理,积水尊者一时哪还有心思理会言思道?当即拂袖便走。明火尊者虽是心中不平,但眼见言思道躲在墨家巨子的背后,也只得狠狠地“呸”了一声,迈开大步和积水尊者一同踏出石室,径直前去追赶公孙莫鸣一行人,自是片刻也不敢耽误。   待到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离开石室,墨家护法墨白水连忙恭声说道:“请恕弟子方才愚钝,原来巨子神机妙算,早已料到神火教之前会白跑一趟,所以才让我们按兵不动。眼下既已坐实公孙莫鸣一行人的行踪,也是胜出和神火教之间这场赌局的最后机会,还请巨子下令,让我等一同前往追赶,我等定不负巨子所托!”   然而墨寒山却依然没有下令,甚至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墨白水的请命,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身后的言思道。言思道毫不避讳他的目光,径直和他四目相对,目光相碰之处,他已厉声说道:“看来老兄的‘借刀杀人’之计已经无法奏效,但你我之间的这场射覆还未分出胜负,我当然要奉陪到底。来啊!看看今日之后,是我永世不再踏出墨塔半步,还是你天山墨家自此从江湖中除名!” 第692章 定计   正如言思道所料,谢贻香、得一子、宁萃和赵小灵四人在动手除去东面的第四处暗桩后,得一子临时改变主意,不再让大家假扮畏兀儿军士混入前来追赶的队伍之中,却还是叫谢贻香和宁萃剥去了众军士尸体上的裘皮铠甲,以此做为遮掩。同时又选出四具军士的尸体绑在马鹿背上,与四人一同乘马鹿南行。这一回为了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宁萃无奈之下,只得以丝巾遮住口鼻,强忍着和穴道被封的赵小灵共乘一只马鹿。而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也依然是共乘一只马鹿。   待到四人由东面第四处暗桩所在的那片矮树林出发,已经过了午时,算来神火教和墨家的人也已从墨塔之中追赶出来。因为得一子是临时决定由此改往南行,所以这条去路其实并非一条真正的“路”,沿途皆是坎坷不平的沟壑与丘陵,极难行进,虽然难不倒众人所骑的马鹿,奔行的速度却也减慢了不少。看这架势,只怕一个时辰里能行出三十里的路程便算不错了。   谢贻香也不知得一子究竟是何盘算,在马鹿上望着雪地里留下的一长串蹄印,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但她深知这个小道士的脾气,除非是他要说,否则任凭旁人如何询问,他也绝不理会,所以谢贻香只好将自己的疑问憋在心里。果然,待到大半个时辰后,算来鹿群已经奔行出了二十来里路程,前面的得一子忽然冷冷问道:“你可知稍后前来追赶我们的人是谁?”   谢贻香微微一怔,心知这小道士终于按捺不住,要向自己炫耀他的谋略,连忙回答道:“追赶我们的人?那当然是墨家和神火教……”话刚说到一半,得一子头也不回地冷笑一声,说道:“愚蠢!我方才便已说过,墨家的人绝不会前来追赶,除非是墨寒山想让整个天山墨家就此覆灭,才会让墨家弟子离开墨塔,从而令那个家伙有机可乘;非但如此,墨家甚至还会助我们一臂之力。哼,别看墨家这一任巨子貌不惊人、一身寒酸,却也是心高气傲之辈,那个家伙此番敢大摇大摆地现身墨塔,对墨寒山而言,无疑是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于公于私都不能善罢甘休。所以那个家伙如今多半已被墨寒山羁绊在了墨塔之中,也不会随大队前来追赶。”   虽然明知得一子看不见自己,谢贻香还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所以前来追赶我们的便只有神火教,而且是由积水和明火两位尊者带队。”不料前面的得一子却摇了摇头,说道:“你又错了。追赶我们的只有明火尊者一人而已。”   说罢,他也懒得再等谢贻香的反馈,扬声说道:“那个家伙想必早已猜到我们会改扮成畏兀儿军士,定会以此叮嘱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叫他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尤其要留意我们一行人会往回撤;所以在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眼中看来,我无疑是个异常狡猾、诡计多端之人。此番我们并未依照那个家伙的所料行事,而是选择继续乘马鹿改向南行,还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蹄印。如果你是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见到此情此景又会作何猜想?”   谢贻香沉思道:“他们会以为地上的马鹿蹄印是我们在故布疑阵,想将他们引上歧途?”得一子冷笑道:“正是!再结合第四处暗桩那里少了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他们立刻便能得出结论,是我们叫这四名军士乘马鹿南行,妄图引开他们的追捕,而我们四人则极有可能是往相反的北面逃窜。如此一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所率领的大队便会兵分三路,一路继续往东和四十五里处的第五处暗桩会合,看我们是否逃往了东面;另一路由老奸巨猾的积水尊者亲自带领,去往嫌疑最大的北面搜寻;最后一路则是由性格暴躁的明火尊者带队,沿蹄印一路往南追赶——说是追赶,其实却只是要以防万一,证实我们并不在这队马鹿当中。”   听到得一子这番话,谢贻香不禁心生佩服。这个小道士能将整事情梳理得如此清晰透彻,从而提前预判到对方的所有安排,单凭这一份心思,便丝毫不输给那个言思道,的确有资格和言思道分庭相抗。然而再转念一想,她又犹豫道:“可是即便只有明火尊者一人追来,就算我和宁萃联手迎战,也未必是他的敌手,更何况还有神火教的其他高手和同行的畏兀儿军士,届时我们又将如何应对?”   得一子淡淡地说道:“那还不简单?看人下菜,对症下药。”说完这话,谢贻香还要询问,得一子却不再理会。如此行出近三十里路程时,眼见前方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的丘陵,得一子便让谢贻香吩咐宁萃动作。随即宁萃便带着穴道被制的赵小灵、谢贻香带着得一子,相继从马鹿背上双双跃起,施展轻功跳到旁边的山壁上,各自寻到一处山凹藏身。如此一来,鹿群驮者那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继续前行,穿过这一片丘陵后,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听北面传来马蹄声响,一支百余人的畏兀儿军队乘马追来。而在队伍前方的丈许处,是一个白发红袍的老者,脸上神情不怒而威,也不骑马,兀自迈开大步飞奔,正是神火教的明火尊者。   躲藏在山凹里的四人连忙屏息凝神,不敢弄出丝毫动静。只见明火尊者率众穿过这片丘陵,终于在前方追敢上那群马鹿,却只在鹿背上发现了四具尸体,顿时哗然开来。四人从山凹里遥遥望去,只见明火尊者盛怒之下,上前抓住一只马鹿的两条后腿,发力一撕,三四百斤的马鹿便被他当场撕作两片,溅得雪地上尽是鲜血;当中也有不少鲜血溅落在他身上,却因为他所穿的本就是件朱红色衣服,倒是不怎么看得出来。   明火尊者还不解恨,当下又将军士们拦下来的这十七八只马鹿一只接一只尽数撕裂,吓得在场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随后明火尊者怒骂几声,便招呼起随行的军士带上那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相继沿原路返回,顷刻间便没了踪影,当真可谓是来去如风。而明火尊者和随行的军士们两次穿过四人藏身的这片丘陵,至始至终也不曾留意过分毫,更别说是详加搜查。待到明火尊者带队离去,良久之后,宁萃还有些惊魂未定,自言自语般地问道:“我们这就……这就逃过了明火尊者的追捕?”   得一子从不远处的山凹里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拍打身上沾的积雪,口中冷笑道:“蝼蚁终究只是蝼蚁。”也不知他是再骂明火尊者的愚蠢,还是在骂宁萃的无知。谢贻香也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如此简单的计策,当真便能瞒过神火教大名鼎鼎的明火尊者?”   得一子不屑瞥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世上从来没有简单的计策,只有简单的人,说到底便是‘看人下菜’这四个字。例如被历代军阵奉为经典的《孙子兵法》之三十六计,说是什么天下无双的妙计,但只要曾研习过这三十六计的人,这些所谓的妙计便对他们毫无用处。相反,再简单、再蠢笨的计策,只要能让对方中招,便是妙计。所以关键便在于对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计。这就好比是对症下药,再名贵的药材若是不对病症,服食再多也是白搭;相反,只要能够治病,哪怕只是路边的一把野草,也是灵药。”   说到得意之处,他忍不住又傲然说道:“留下如此明显的蹄印,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们当真会往南行,又怎会仔细搜查?何况我早已料定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会在东面的第四处暗桩分道扬镳,各自往南北方向追赶,当中往南的一定是这位明火尊者,所以才能为他量身订制这条计策——若是积水尊者前来追赶,那么这条计策便绝对无法奏效。同样的道理,若是那个家伙亲自前来追赶,以他的能耐,在东面第四处暗桩的那片矮树林外,便能发现往南而行的这些马鹿蹄印与之前那些蹄印的深浅不同,推断出南行的这队马鹿中不但有那四具畏兀儿军士的尸体,而且还有我们四人在内,从而令我往后的所有谋划尽数落空。”   说到这里,得一子脸上居然浮起一丝失落的神情,说道:“所以那个家伙既然不能亲自前来追赶,那么从我改变主意往南而行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输掉了整场赌局,再也无法擒回公孙莫鸣。” 第693章 解穴   无论如何,得一子的这番谋划到底化解了暂时的危机,宁萃对这个双瞳少年也愈发信服,连忙问他之后的安排,得一子冷笑不答,只是叫众人继续南行。算来此时离未时已不过两刻,赵小灵的穴道虽然还未彻底解开,但他体内所拥有功力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手脚已渐渐可以正常动作,和常人一般无异,所以也再不用宁萃和谢贻香两人的合力搀扶,只是无法调用内力与人动手罢了。宁萃欣喜之下,一时也顾不上询问得一子,转头向赵小灵连声询问,谁知赵小灵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却是哑穴始终没能冲开。   当下四人继续徒步南行,经过雪地中被明火尊者撕裂的那些马鹿尸体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后怕,倘若方才果真落入明火尊者手里,后果简直不敢想象。待到行出两三里路程,得一子又故计重施,兀自画符念咒,在地上焚烧起了麝香。谢贻香和宁萃虽已看透他的把戏,但见他还要如此装神弄鬼,也只得由他。   殊不料天公作美,得一子刚点燃符纸,晴空万里下的雪地当中,十余只山羊恰好奔行至此,等于是主动送上门来的坐骑。谢贻香和宁萃不等得一子吩咐,便相继出手将这群山羊驯服。随后得一子慢吞吞地在雪地中收拾,用积雪掩去焚烧的痕迹,这才同众人乘山羊南行。依旧是谢贻香和得一子共乘一骑,宁萃则展开轻功在赵小灵骑的山羊旁照料。   直到此刻,得一子才在山羊上板着脸对谢贻香和宁萃算了一笔账。话说赵小灵周身的穴道当时被六大高手合力封死,依照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推测,预计将在八个时辰后自行解开,于是言思道便以此定下赌约,让赵小灵等人先走两个时辰,神火教和墨家双方再行追赶;若是在往后的六个时辰里无法抓到赵小灵,那么等赵小灵的穴道自行解开,这场所谓的赌局也便不了了之。之后因为得一子的横空出现,又在墨塔里同众人舌战许久,也被言思道算进前面这两个时辰里,所以待到四人离开墨塔,其实只剩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的午时,神火教和墨家便要如约前来追赶。   而对赵小灵一行四人来说,若是从午时开始计算,便需在往后的午时、未时、申时、酉时、戌时和亥时这六个时辰里避开对方的追捕,只要能熬到赵小灵的穴道解开,之后便能安枕无忧。四人离开墨塔东行,以马鹿为坐骑,在午时前后抵达东面的第四处暗桩,随后又乘马鹿南行。约莫半个时辰后,也便是午时四刻,明火尊者带军追赶而来,却被得一子略施小计逃脱。算上四人在丘陵里躲藏以及方才徒步前行的时间,到此刻重新以山羊为坐骑,恰好刚到未时,也便意味着四人还需平安度过接下来的五个时辰。   对此得一子却是胸有成竹,始终咬定言思道已经输掉了这场赌局。照他推断,明火尊者无功而返,先要和前往北面追赶的积水尊者会合,然后再排除四人继续东行的可能,待到南、北、东三个方向皆追寻无果,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无计可施,必定会赶回墨塔和言思道商议。之后就算言思道神机妙算,能够根据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禀告看破得一子的诡计,从而推断出众人是往南面逃走,至少也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届时四人早已乘山羊南行了六七十里路,离墨塔东面的第四处暗也有百余里之遥。   如此一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再次从墨塔出发,已是申时前后,即便全力追赶,也要一个时辰后才能抵达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百里之处。要想继续往南追赶上乘骑山羊的四人,照双方的行进速度来算,少说还得花上一个时辰,也便是到戌时前后才能真正追上四人。而那时的四人又已行出六七十里路程,正好到了整个天山北脉南面的边缘,再往南便是一片延绵数百里的荒野,穿过荒野往南则是天山中脉的所在。   听完得一子这番分析,山羊背上的谢贻香和旁边奔行的宁萃这才理清眼下的局面。她二人对言思道的本事再是清楚不过,虽然得一子临时改变计划往南而行,让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无功而返,的确是叫言思道败了一阵。但之后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回到墨塔禀告,只怕正如得一子所料,言思道定然能够参透玄机,从而判定众人的去向,派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再次前来追赶,甚至还有可能亲自追来。宁萃忍不住开口问道:“倘若那家伙当真猜出我们的去向,戌时前后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便会在南面的荒野中追上我们,那时离小灵的穴道解开也还有两个时辰,我们又将如何与之周旋?”   谢贻香瞥了一眼不远处山羊背上的赵小灵,沉吟道:“习武之人自行冲开被封的穴道,乃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所以他们说赵小灵的穴道将在八个时辰后彻底解开,倒不是说亥时一过,穴道就能在突然间全部解开,而是要靠之前的时间里逐步冲开各处穴道,这才能在亥时完全恢复正常。依照赵小灵如今的情况来开,等到戌时前后说不定已经能冲开大半的穴道,甚至能够出手对敌也未可知。”   谢贻香这话虽然在理,宁萃还是摇了摇头。要知道赵小灵不过是内力深厚罢了,武功却是稀松平常,甚至一窍不懂,遇上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这等绝世高手,纵然能凭内力压制他们一时,时候一长,难免不会伤在他们的诡计之下。何况赵小灵心智单纯,一直挂念着这两位“叔叔”对他的恩情,未必会狠下心来同他们动手,更别说是周身穴道还没完全解开的情况之下与之交手。所以无论如何,在这八个时辰里避开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才是最好的选择。   当下宁萃还想向得一子询问,得一子却不再说话,在山羊背上耷拉下头,身子随着山羊的奔行起伏,就仿佛是睡着了一般。谢贻香和宁萃无奈之下,只得催促山羊继续南行。眼见日头缓缓偏西,整个天山北脉劲风渐起,卷得积雪到处乱飞,阵阵寒意刺骨而来,略一合计,不知不觉已是一个时辰过去,到了申时前后,四人也如约往南行出了六十来里路。   忽听旁边山羊背上的赵小灵“哎哟”一声,竟是终于冲开了哑穴。一旁照看的宁萃顿时喜上眉梢,急忙询问,赵小灵吃力地回答道:“我……我的手脚已经可以正常动弹了,但周身还是软绵绵的,感觉使用不上力气。尤其是……尤其是小腹下面憋着一团寒气,好不难受!”宁萃知道这是他穴道还未完全解开,以至丹田堵塞,连忙柔声安慰。   话说赵小灵这一路上虽然穴道被制,但所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也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和宁萃交谈几句后,便向不远处山羊上的得一子说道:“多谢你的帮忙,要不是有你,方才我已落到了霍叔叔的手里。我可再不想当什么教主,也不想和霍叔叔、玄渊叔叔他们打架,还请你一定要帮我们逃过他们的追捕,千万别让我落到他们手里。”   听到这话,山羊背上的得一子忽然耸了耸肩,似乎终于苏醒过来。他转头望着说话的赵小灵,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在赵小灵身上来回打量着,冷冷问道:“我凭什么要帮你?”   赵小灵一愣之下,顿时无言以对,旁边的宁萃连忙说道:“要抓小灵的是那个家伙,小道长你既然要和那人分出个输赢,当然应该……”谁知得一子不等宁萃把话说完,已抬手止住她的话语,沉声说道:“我之所以相助你们,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而为。如今那个家伙败局已定,我对你们也再没有丝毫兴致。你二人这便去罢,往后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第694章 分道   耳听得一子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宁萃和赵小灵两人都是惊骇不小。宁萃顿时沉下脸来,狠狠说道:“是你说要帮我们逃脱神火教和墨家的追捕,我这才屈身听命,一路上任凭摆布。眼下你却想半途而废,翻脸不认人?”得一子傲然说道:“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便不做什么。容不得旁人左右,更无须顾及蝼蚁们的感受。要和我讲道理,你还不配。”   宁萃脸色大变,正待发作,和得一子共乘一只山羊的谢贻香倒是察觉出了些许端倪,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说话便说话,何故突然之间戾气大增?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小道长的意思是说,叫我们四人就此兵分两路、化整为零,以此避开之后的追捕,是也不是?”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这丫头倒还不算太蠢。”   宁萃也随即醒悟过来,却是怒气未消,愤愤说道:“这小道士年纪不大,却是天生一张臭嘴,狂妄得紧,能活到现在倒也是个奇迹!”谢贻香笑道:“你也知道这位小道长年纪不大,相比起来,你我都要痴长他几岁,又何必在这种事情上与他计较?此番我们同行的四人,你和小灵是一男一女两个人,我和这位小道长同样也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而且年纪相仿,身形相差也不大。倘若我们兵分两路,极有可能迷惑前来追捕的人,而他们的目的却只是赵小灵一人而已。所以小道长叫你们自行离去,并非不管你二人了,而是要以此设局,避开后面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追捕。”   听到这话,山羊背上的得一子不由地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着谢贻香,缓缓问道:“说下去,应当如何设局?”谢贻香愕然当场,随即尴尬地一笑,说道:“我……我只是胡乱猜测罢了,有这么一个大致的念头;如若猜中,也属侥幸。至于具体应当怎样设计布局,还要听小道长的安排调度。”   得一子扭过头去,冷冷说道:“从古至今,人之所能不外乎‘道’、‘术’二者——道者,道理;术者,术业——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若不明道,术业再强,也只能供人使唤、沦为奴仆;若不通术,道理再多,也只能夸夸其谈、百无一用。就好比眼下的局面,能讲出这一番道理的大有人在,但要落到实处,设局避开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追捕,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哼,所以讲不出道理的固然是蠢货,讲出道理却又实现不了的,依然是蠢货,是爱显摆的蠢货!”   谢贻香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他计较。得一子这才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瞥向宁萃和赵小灵二人,满脸不屑地说道:“我已说过,你二人往后的死活与我无关,只是眼下分别在即,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要说,而且只说一遍。你二人听也罢、不听也罢,同样与我无关。”   宁萃忍着怒气不答,那赵小灵倒是个好脾气,开口赔笑道:“好啊,你说便是。”得一子沉声说道:“此刻刚过申时,你二人乘这群山羊继续南行,一个时辰后便能抵达天山北脉南边的山壁,乃是一整段三四里长的斜坡,算不上太陡;行完那一段斜坡,便彻底离开天山北脉,进到南面的荒野之中。到那个时候,你二人若想活命,便要在走完斜坡之后舍弃这群山羊,改作徒步在荒野里前行,而且必须和先前一样,由这个丫头一路搀扶着公孙莫鸣,一步一步向南行走,走得越慢越好。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听到得一子这番话,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他教宁萃行此举动的用意何在。宁萃更是冷笑道:“小灵的手脚已经行动如常,根本无需旁人搀扶,等到一个时辰之后,说不定连轻功也能恢复大半,你却要我们舍弃这群山羊,还要我搀扶着小灵缓缓前行,是生怕神火教的人追不上我们?哼,真要照你说的做,那才是死路一条!”得一子却不做理会,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她这番话,继续说道:“之后你二人一路往南走出荒野,再翻过天山中脉,便是汉唐时的轮台所在,继而返回中原,也便算是彻底摆脱了神火教的追捕。”   说完这话,得一子便吩咐身后的谢贻香,要她驱使两人所乘的这只山羊离队,改作往西奔行。谢贻香不料他如此快的便要做出决断,连忙问道:“这……这……我们四人在这里便要分手了?那往后应当如何躲避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追捕,小道长难道不打算将计划告诉他二人?又或者……又或者没有其它需要叮嘱他二人的?”得一子冷冷回答道:“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他二人若不是蠢货,自然能够化险为夷。至于他二人的生死,非但与我无关,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整件事情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全因为当日在蜀地峨眉山上撞见了“北平神捕”商不弃,为了追捕“撕脸魔”宁萃归案,自己这才被卷入其中,继而误打误撞地参与了今日这场所谓的赌局。赵小灵是否落入神火教手里,是否会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和自己的确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宁萃的死活,真要细算起来,自己还应该杀了她替商不弃报仇才是。而眼下大家既然要分道扬镳,让宁萃带着赵小灵南行,自己又何必担心他们是否能够逃离神火教的追捕?   谢贻香本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想明白了这一点,当下也懒得和宁萃、赵小灵二人道别,双腿一夹身下山羊,再伸手去掰山羊的羊角,她和得一子共乘的这只山羊便从羊群中离队,兀自停到了一旁。宁萃见两人说走就走,终于有些惊慌,她和得一子虽然接触不长,但也深知这个小道士的脾气,方才的一番话他既已说完,便再不会告诉自己更多。宁萃连忙停下脚步,高声问道:“你叫我搀扶着小灵在南面荒野缓步前行,难道是要我们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回中原?”   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只要危险一去,随你们怎么走。至于什么时候才是真正避开了危险,除非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否则届时自会知晓。”   话音落处,山羊上的赵小灵因为穴道毕竟没能完全解开,已随羊群奔行出了好远。宁萃呆立片刻,最后只能狠狠地瞪了谢贻香和得一子一眼,展开轻功踏雪追去,转眼便同羊群消失在了远方。 第695章 烟花   目送宁萃和赵小灵二人随羊群往南离去,得一子便叫谢贻香趋势山羊往西前行。一路上谢贻香变着花样向得一子发问,想要知道他的安排,得一子这才解释说道:“那个家伙若是足够聪明,眼下应该已经醒悟过来,看透了我的把戏,从而叫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再次从墨塔出发,一路往南追赶。若是依照常理来说,神火教这两位尊者率领畏兀儿军士赶路,需得一个时辰之后才能抵达我们与公孙莫鸣分手的地方,也便是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一百里处。而在这一个时辰当中,公孙莫鸣和那丫头也该乘山羊离开了天山北脉,进到南面荒野里。所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要想追上他们,至少还要再花上一个时辰,直到戌时前后才能在南面荒野里追上他二人。”   谢贻香不禁皱眉问道:“对于这一点,小道长先前已经给我们算清了账。眼下我想知道的,是你让他二人在进入南面荒野之后,便要舍弃山羊改作步行,还要让宁萃搀扶着赵小灵缓步前行,这却是什么意思?倘若他二人当真照办,岂不是便宜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根本用不着两个时辰便能追上他们,甚至一个半时辰便已足够?”   前面的得一子摇头冷笑,说道:“一个半时辰?哼,那你也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些。我先前盘算的时间仅仅是以常理推断,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此番前来绝不会遵循常理。我没料错的话,只需一个时辰之后,也便是酉时前后,最多不会超过酉时一刻,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便能赶到南面的荒野,和公孙莫鸣他二人几乎是同时抵达。所以对公孙莫鸣和那丫头而言,届时无论是继续乘骑山羊还是改作步行,其实并没太大区别。”   谢贻香微微一怔,脱口问道:“如何……如何又变成一个时辰?”得一子缓缓说道:“之前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头一次追赶出来,是因为吃不准我们的去向,而且又担心我们会乔装成畏兀儿军士往回遁走,所以不得不放慢速度和畏兀儿军士们同行,叫军士们沿途搜寻。而这一回因为那个家伙之前的失策,已被我们甩开了上百里距离,令时间愈发紧迫,再加上那个家伙若是看透我的伎俩,自然知道我们是要往南进入荒野,继而返回中原。如此一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不但确定了方向,而且又是情急之下,一定会施展轻功抢先追来,再不必等候同行的军士,速度当然会快上许多。况且他们此番追来的路线,也无需先去东面的第四处暗桩,然后再转南行,而是以墨塔为起点,沿东南方向呈直线追出,直奔天山北脉南面的山壁。所以照此计算,以神火教这两位尊者的修为,一个时辰便足以抵挡南面的荒野,将公孙莫鸣和那丫头抓个正着。”   谢贻香听得冷汗直下,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何不说?如今你叫他二人继续南行,岂不是自投罗网?”得一子却不回答她这一问,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仅如此,除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以及被他们甩在后面的畏兀儿军士,这一回前来追赶的至少还有两路追兵。一路便是首次跟随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往东追赶的军士,少说也有三四百人,由于在东面第四处暗桩追丢了我们,想来并未跟随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回墨塔复命,而是留在东面第四处暗桩附近搜查。所以待到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再次从墨塔追出,也会通知他们从东面第四处暗桩附近往南追赶。另一路追兵则是那个家伙先前在东面布下的五、六、七、八几处暗桩,如今既已确定我们是往南面逃离,那么后面这几处暗桩自然无用,也会取西南方向追赶过来。再算上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这一路,这三路追兵的起点虽有不同,却是朝着同一处目的地而来,那便是东面第四处暗桩正南方向的天山北脉南面山壁,也是公孙莫鸣和那丫头此刻敢去的地方。”   听完得一子这番分析,原本有些惊慌的谢贻香反倒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所以小道长方才安排我们两人离队,其实并不是要袖手旁观,再不理会他二人的死活。相反,我们两人此刻的西行,乃是要替他二人引开这三路追兵?”话音落处,前面的得一子顿时陷入沉默,过了半响,才终于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也可以这么说。”   谢贻香顿时释怀,这个双瞳小道士的虽然言辞刻薄,到底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要帮宁萃和赵小灵逃离神火教的追捕。当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所谓的“承诺”可能根本一文不值,他之所以“救人救到底”,还不是为了胜出这场赌局,从而战胜提出这个赌局的言思道。谢贻香又问他的详细安排,要如何才能替宁萃他们引开这三路追兵,得一子却冷笑道:“此事说来复杂,你只需静观其变便是。眼下约莫是申时三刻,再等两刻工夫,自然就有分晓。”   当下两人乘山羊继续西行,由于冬季日短,这天山北脉又地处西域,此刻虽然还不到酉时,却已是日薄西山之象,将整个天山北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而两人此时的西行,就仿佛是在追赶着西边的落日一般,眼前景色可谓是壮观至极。谢贻香哪有心思欣赏这番美景?待到所乘的山羊又行出二十来里,忽觉昏暗的天空中依稀有一道绿光闪烁,转头望去,却是一朵淡绿色的烟火在自己的东北方向当空炸开,照亮了整个天山北脉;略一推算,那地方正好是墨塔东面的第四处暗桩附近。   要知道在这场赌局开始之前,言思道便已令同行的畏兀儿军士提前布下了暗桩,皆以烟火为讯号。若是放出绿色烟火,便意味着暗桩处的军士见到了赵小灵一行人的踪迹,以此作为标记;若是放出红色烟火,则表明一行人已对暗桩处的军士下手,以此作为警示。而眼下在东面第四处暗桩附近升起的这朵淡绿色烟花,正是暗桩处军士所用的信号,谢贻香之前便已见过三次。她略一思索,顿时醒悟过来,说道:“之前我们拔去东面第四处暗桩时,小道长已将军士手里那枚红色的烟火当场放出。除此之外,我们在扒去那些军士衣服的时候,还从他们身上找到了一枚淡绿色的烟火筒,我记得当时是被你收进了怀里……难道如今炸开这枚烟花,是你……你的安排?”   得一子只是冷笑一声,并不作答。谢贻香话一出口,心中已是雪亮一片,继续说道:“我明白了,当时我们从东面第四处暗桩乘马鹿南行,行到三十里开外时,躲进一片丘陵当中避开了前来追赶的明火尊者。随后我们徒步前行了两三里,你再次画符念咒,想要引来新额坐骑,谁知还没来得及做法,便恰巧撞见了一群山羊过来……所以你当时在雪地里摆弄了许久,其实是在布置那一枚淡绿色的烟火筒,好让这枚烟花在此刻放出?” 第696章 冰河   听到谢贻香这一连串的问题,山羊前面的得一子似乎有些不太耐烦,摇头回答道:“是。”   谢贻香从他嘴里得到证实,不禁心中暗惊。要知道得一子的这些手段其实再寻常不过,但在双方这一场追逃当中,往往却能出人意料,产生奇效。对此不仅需要极高的心智,更要有洞悉全局的谋划,每行出一步,对往后的几步甚至十几步的变化都要了然于心,才能将种种伏笔不动声色地埋藏在先前的一举一动之中,以此逆转全局。   谢贻香急忙定下神来,细想得一子安排这朵烟花的缘由,口中说道:“照你所说,神火对方此番既然是分三路前来追赶,便是各行其道,相互间并不知道其它人马的境遇。此刻见到这朵淡绿色的烟花自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三十多里处升空而起,势必会认为是另外两路追兵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所以放出约定的烟花信号,从而改变方向往烟花处聚集。就算这朵烟花最后无法骗过他们,至少也能替宁萃和赵小灵拖延一两个时辰。”   却听得一子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笑话!你以为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当真是蠢货、是白痴?我安排的这一朵烟花,根本不足以拖延他们,就连片刻也不行!”这话出口,他忍不住又傲然说道:“此刻这朵烟花并非是要拖延他们,而是要将从墨塔追出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分开。要知道积水多疑、明火莽撞,这两人若是单独行事,轻而易举便可击破;但两人若是结伴同行,便如同水火既济、阴阳互补,无论是计谋还是武力,都极难对他们奏效。”   谢贻香一时没听懂这番话,脱口问道:“分开……分开他们两人?”得一子极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也懒得继续同她解释,忽然问道:“我们往西走了多远?”谢贻香一愣之下,沉吟道:“我们是在申时一刻左右和宁萃他们分开,如今只怕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到了申时五刻前后。照这只山羊的速度,应该已经西行了三十多里路。”   得一子点了点头,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眺望远处,随即指着前方路边的一片枯树林,吩咐道:“行到那片枯树林时,你便用刀在山羊臀部狠扎几刀,叫它继续朝西边狂奔。然后带上我一同从山羊背上跃起,跳到枯树上面,不要留下任何足迹。”谢贻香略一思索,便知得一子又要舍弃坐骑另寻他法脱身,却要用这只山羊故布疑阵。当此时刻,她反倒动了不忍之心,犹豫着说道:“这只山羊好歹也算帮过我们的大忙,若是在它身上狠扎几刀,叫它在这冰天雪地的天山北脉中狂奔,岂不等于是要了它的性命?倒不如饶了它罢?”   只听得一子讥笑一声,冷冷说道:“饶了它?就算要饶它也轮不到你,你该去求积水尊者饶它性命。”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问道:“积水尊者?这……这……难道你是说积水尊者会来追赶我们?为什么?”得一子又是“哼”的一声,低声笑道:“积水尊者生性多疑,算是一条老谋深算的狐狸。这回我便叫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吃上一个大亏!”   谢贻香虽然没听明白,但两人所乘的山羊转眼便已奔行到那片枯树林附近,哪里容她细想?当下她只得照办,拔出乱离在山羊臀部捅了几刀,山羊吃痛之际,立刻发疯似地狂奔起来。谢贻香心中暗道:“山羊啊山羊,是我对不住你!神火教那些人心狠手辣,方才那三十几只马鹿落入他们手里,当场便被那明火尊者撕作两片,你若是也落到他们手里,只能自求多福了!”   随后谢贻香便拉着前面的得一子从山羊背上跃起,施展轻功跳到路边的一颗枯树上。望着那只山羊绝尘而去,在雪地上滴落下点点殷红的血迹,她陡然惊醒过来,问道:“倘若神火教的人当真前来追赶我们,一定是沿着雪地里的山羊蹄印而来。可是蹄印到了这里,雪地上却忽然出现滴落的羊血,他们难免会生出疑惑,从而猜到我们有可能是在这里舍弃了山羊,这才会用放血的手段令它继续前行。”   听到这话,得一子反而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正是。”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恰恰相反,我生怕他们猜不到这一点。”说罢,他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叫谢贻香展开轻功,带着自己在这片枯树林的树枝上腾挪起跃,一路往北穿出了这片枯树林,这才落到地上。然后得一子又让谢贻香用乱离在枯树林中砍来七八根结实的树枝,也不说用途,叫谢贻香抱着这些树枝继续往北方前行,竟是再不顾忌雪地上留下的足迹。   谢贻香稀里糊涂地跟在得一子身后,眼见前面的得一子双手空空、好不自在,她忍不住说道:“小道长,你到底是个男子,却让我这么个小姑娘抱着这些树枝,难道竟一点也不害臊?”得一子头也不回地说道:“就凭你这点心智,如果还不能替我出些力气,那要你又有何用?”   谢贻香只得苦笑两声,倒也不以为意。两人继续往北前行,在雪地里走出两三里,日色愈发暗沉,仅余最后一抹夕阳,算来只怕已经过了酉时。随后便有一条冰封的河流出现在两人眼前,蜿蜒着从北方而来,却在两人前方改道,向东延伸而去。得一子略一辨别,当即说道:“错不了,这便是‘泽依乃拜河’。”   谢贻香微微皱眉,正要开口询问,得一子已大步踏上冰封的河面,跺脚试了试冰层厚度。然后他便让谢贻香拿来手里的树枝,叫她劈出尺许长短的四截树枝,两两并拢,找布条分别绑在自己的两只鞋底上。谢贻香虽然生长于江南,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雪漫天的西域风貌,却因为在刑捕房任职,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在北方常年生活在雪地里的人,会将木条、木板绑缚在脚底,将其称之为“冰鞋”,又或者是“雪橇”,以此在雪地中、冰层上疾速滑行;不但快捷,而且省力。   所以得一子此刻的举动,难不成是要效仿此举,叫两人利用树枝在这条冰封的“泽依乃拜河”上滑行? 第697章 死路   谢贻香虽然对冰雪上的滑行一窍不通,但到底是少女心思,眼见得一子在鞋底绑好树枝,她也来了兴致,学着得一子的举动在自己鞋底分别绑上两截树枝,站起来尝试滑行,却因没把握好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得一子此时已在冰封的河面上来回滑行了几步,动作甚是老练,多半是以前曾有过涉猎。他见谢贻香手足无措,便叫她挑了一条四尺长短的树枝当作拐杖,在冰河上拄着前行。如此一来,谢贻香本就有武功根底,再加上“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终于渐渐掌握到其中要领,手中拐杖发力一拄,整个人便能在冰层上疾速滑出,竟是丝毫不费力气。   随后得一子和谢贻香便在这条冰封的“泽依乃拜河”上向北滑行。谢贻香开始时还有些跟不上得一子的速度,被他甩开老远,到后来越滑越习惯,渐渐地已将轻功融入其中,只需双腿发力便可轻松驾驭,再也无需拐杖相助。她兴奋之下,哪还顾得寒风割面,只管奋力往前滑行,反倒将得一子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最后她嫌得一子滑行得太慢,索性绕了回去,叫得一子抓紧自己手里的拐杖,带着他一同往北疾行。   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然彻底黑了下来,只在西面的群山轮廓处留下一圈余晖,微微泛起红光,倒是在中原无法看到的奇景。而一轮玉盘也似的圆月早已悄悄爬上了东面的夜空,将原本被淡金色笼罩的天山北脉重新铺上一片银辉。原来从两人弃山羊入林,再到砍树枝往北滑行,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细细算来,此时只怕已经过了戌时。   谢贻香还是首次在冰河上滑行,兴奋之下,难免有些忘乎所以,直到此刻才渐渐回过神来,想起还有此间还有一场赌局。也不知得一子安排下的那朵淡绿色烟花是否奏效,从而打乱了那三路追兵的调度,让宁萃和赵小灵二人避开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追捕。想到这里,她急忙向身后的得一子询问,劲风中得一子将自己的头脸捂住,嘴里冷冷说道:“有资格同我较量的,便只有那个家伙一人而已。如今他既已被墨寒山牵制,只能派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前来追赶,要让公孙莫鸣避开这些蠢货的追捕,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哼,那个姓宁的丫头若是不傻,和公孙莫鸣依照我的吩咐来办,想来早已避开了危机……若是我所料不差,他二人此时正在南面的荒野里展开轻功全力狂奔,直取天山中脉而去。所以无论是这场赌局里最后剩下的这两个时辰,还是再往后的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时辰,那个家伙和神火教的人已再没机会追上他二人。”   谢贻香听得将信将疑,且不说得一子先前提到的三路追兵,单是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追至南面的荒野,倘若没见到宁萃和赵小灵的踪迹,定会穷追不舍;倘若见到了他们,又怎么放过他二人?话说直到此刻,谢贻香依然不知得一子究竟有何布局,只得再次向他询问。谁知问到最后,得一子却还是那句话,反问道:“公孙莫鸣和那个丫头是生是死,与你有真么关系?”   谢贻香无言以对,再回过头来望着脚下这条冰封的“泽依乃拜河”,在月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一直没入北面的黑暗当中。她陡然惊醒过来,脱口问道:“我们一直往北滑行,这……这是要去哪里?”身后得一子不耐烦地回答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话音落处,谢贻香当场脸色大变。要知道四人今日从墨塔出来,先是往东行出三十五里,来到言思道提前布下的东面第四处暗桩,然而改向南行。历经一番波折后,四人在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百余里处分道扬镳,自己和得一子又乘山羊往西奔行,行到三十多里开外的枯树林时,两人再次改往北走,用树枝绑在鞋底,沿着这条冰封的“泽依乃拜河”一直往北滑行,如今少说也行出了四五十里。照此看来,两人这一整天走出的路线,分明是一个长方形,又或者说是兜出了一个大圈?若是继续向北滑行,再过五十多里,岂不正是天山墨家的墨塔所在?   只听后面的得一子冷笑两声,在扑面而来的劲风里用含糊的声音傲然说道:“今日这场赌局始于墨塔,当然也将结束于墨塔!我们此时赶回墨塔,想必那个家伙的脸色一定精彩得紧,若不亲眼看到,岂非一大遗憾?”   谢贻香被他这话吓得心惊肉跳,原来这小道士的最后一步计划,竟是要绕回墨塔去见言思道?且不说宁萃和赵小灵是否已经避开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追捕,就算他二人当真已经逃脱了,从而令言思道输掉了这场所谓的赌局,那么得一子在此时赶回墨塔,除了当面嘲笑言思道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若是因此惹恼了言思道这个魔王,叫神火教的高手和畏兀儿军士出手对付两人,又或者是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赶回墨塔问罪,自己和得一子岂不是自投罗网?   当下谢贻香差点便要原地停下,再不敢继续向北滑行,得一子却厉声喝道:“停不得,除非你想死在这里!”谢贻香皱眉说道:“死在这里?倘若当真回到墨塔,那才是自寻死路!”   得一子顿时怒火上涌,沉声说道:“蠢材!墨塔乃是天山墨家的地盘,难道墨家会任凭那个家伙和神火教为所欲为?要知道对墨寒山而言,也不希望公孙莫鸣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继而引发天下大乱,我们帮公孙莫鸣逃离神火教的追捕,其实也是在帮墨寒山,他自是心中有数。况且墨寒山这人素来以侠义自居,和天下英豪惺惺相惜,对于有真本事的人,他始终狠不下杀心,否则也不会将公孙莫鸣这个烫手的山芋囚禁至今,更不会任由那个家伙在墨塔里耀武扬威。哼,试问墨寒山连公孙莫鸣和那个家伙也不肯杀,当然也不肯杀我!”   谢贻香还没来得及细想得一子这番说辞,猛然间只听“唰”的一声轻响,竟是腰间乱离无故出鞘,自行跳了出来。要知道她这柄乱离乃是师父刀王的遗物,素有灵性,此刻出鞘示警,显然是有极其凶险的危机逼近。谢贻香惊恐之下,随即便感到一丝冰凉的寒意自背心升起,扭头望去,只见身后数里开外,一条漆黑的身影正沿着这条“泽依乃拜河”的河畔飘然而来,不但速度极快,而且双脚似乎根本就没沾地,就这么在月光下轻飘飘地飞荡过来,也不知究竟是人是鬼。   谢贻香急忙握紧手中乱离,用“穷千里”的神通仔细查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条漆黑的身影分明是个身穿黑衣的胡人老者,在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软鞭,满脸杀气腾腾,正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的积水尊者。 第698章 追捕   原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在听完言思道的一番分析后,再也不敢多做停留,双双离开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沿冰道一路下了墨塔。要知道两人之前往东追赶的时候,由于南、西、北三方的暗桩还有大半没来得及撤回墨塔,所以只带了三百多名军士同行,如今依然留在东面第四处暗桩附近继续搜寻,仅有十来骑随他们赶回墨塔复命。当下积水尊者便派军士前去东面第四处暗桩传令,通知留在那里的三百多名军士径直往南追赶,同时也让东面更远处的几处暗桩尽数撤离,一并取南面追赶。   而此时南、西、北三方的暗桩早已被曾无息全部撤回,在墨塔西面的“哈里拜湖”上汇集了五百多名军士。积水尊者便令在场所有军士立刻朝东南方追赶,直取东面第四处暗桩正南方向的天山北脉南面山壁,从而让几路人马在南面荒野处会合。   待到安排妥当,已是申时二刻,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略一商量,也不理会墨塔下的这五百多名军士,自顾自地展开轻功往东南方向而行。要知道他们两人在神火教中出任“五行护法”之职,论名声自然远逊于教主公孙莫鸣,所以没能被列入“江湖名人榜”的前十;但要论武功修为,两人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流高手,本事未必便在“江湖名人榜”上的前十名之下。如今两人将轻功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当真可谓是御风遁影、踏雪无痕,速度远胜众军士所骑的骏马。再加上两人的修为极高,内息悠长,根本不惧长途跋涉,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行出七八十里,少说也将后面那五百多名军士甩开了二十多里。   却不料就在两人全力奔行之际,一朵淡绿色的烟花忽然从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三十里处升起,在天山北脉的黄昏当中闪耀出一片绿光,正是各处暗桩军士用来标记赵小灵一行四人的信号。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一愣,倘若那个金万斤的分析不错,那么公孙教主此时应当快到天山北脉的南面山壁,从而踏入南面的荒野,又怎会在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三十里处出现烟火信号?难道是那个金万斤的判断再一次出了差错?   当下两人商量几句,都无法确认这朵烟花信号的真伪,虽然极有可能是那双瞳少年事先准备好的手段,以此混淆视听,但也有可能是从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追赶的那三百多名军士的确发现了赵小灵一行人的踪迹,所以放出烟花标示。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本就对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心存疑虑,况且他之前便已误判过一次,所以眼见这朵淡绿色的烟花升起,两人也不敢坐视不理,最后只得分头行事,由积水尊者继续往东南方向追赶,明火尊者则掉头赶往烟花升起处一探究竟。   就在两人分别之际,积水尊者忍不住叮嘱明火尊者,说道:“你到那里之后,需得仔细查探,切不可掉以轻心。千万别像先前一样让他们从你的眼皮底下逃脱。”明火尊者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你放心,难道我竟会在同一个地方接连跌倒两次?这回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查它一个清楚明白!哼,等我抓到那个双瞳小娃儿,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待到明火尊者离去后,积水尊者独自前行,又行出数里,却见雪地里分明有一行清晰的山羊蹄印,一路往西面而去。他不禁心中好奇,暗道:“雪地里的这行蹄印清晰可见,显是刚刚留下不久。但山羊本是群居动物,即便是外出觅食,也该成群结队而行,又怎会有一只山羊独自往西奔行,从而留下这么一行蹄印?”   然而当此时刻,他也顾不得多想,只管展开轻功奋力奔行。又过了半个时辰,算来已经过了酉时,积水尊者的前方便出现了一大片向下的斜坡,往南面倾斜下去,竟达数里之长,正是天山北脉南面的山壁;虽然算不上十分陡峭,倒也有些坡度,如今被积雪覆盖,对常人而言更是难以行走。再举目往南边眺望,在这片数里长的斜坡下面,便已离开天山北脉的范围,乃是一望无际的大片荒野,如今也被积雪覆盖着,在夕阳的最后一丝残照中镀上了淡金之色。   积水尊者急忙抢到这片斜坡前,顿时在雪地中发现了一队山羊的蹄印,约莫有十来只,一直往南沿斜坡下去,进入了南面的荒野。他顺着山羊蹄印朝南面定睛望去,只见斜坡下的荒野当中,在十来里开外的地方,分明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乃是由那女子搀扶着身旁的男子,一步一步缓缓前行,看衣着形貌正是本教教主公孙莫鸣和那个姓宁的妖女。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马蹄声响,大队畏兀儿军士已从正北方向纵马追来。原来积水尊者一路取东南方行进,早已算准了方向,如今抵挡天山北脉南面的山壁,正好是在东面第四处暗桩的正南方向,这才能发现雪地上留下的这一队山羊蹄印。而此时从正北方向赶来的这队畏兀儿军士,便是之前随他去往东面第四处暗桩搜寻的那三百多人,在得到继续往南追赶的命令后,他们便径直取南面奔行,路程自然要短上不少,所以队伍前面的一百多人几乎是在同时和积水尊者抵达了此地。   积水尊者当即用畏兀儿语向领头的军士问道:“那朵烟花是怎么回事?”领头的军士摇了摇头,恭声回答道:“末将也不知晓。我等从东面第四处暗桩一路往南狂奔,行到八十多里地时候,那朵烟花突然从背后升起,我等也是莫名其妙。末将但是放心不下,便令后队的一百来人掉头回去查个究竟,自己则带着一百来人作为前队,继续往南追赶。至于剩下的一百多人,则留在当中压慢速度前行,随时准备接应前后两队。”   这话一出,积水尊者顿时脸色一黑,尖声喝问道:“烟花不是你们放的?”领头的军士见他神色不善,颤声回答道:“当然……当然不是。”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赶来的军士里也有不少人发现了在南面荒野里徒步前行的宁萃和赵小灵二人,顿时哄然开来,便要纵马往斜坡下追去。谁知积水尊者却抬手止住众人,尖着嗓子喝道:“且慢!”众军士都是一脸茫然,领头的军士更是问道:“尊者,我们……我们此番要追的不就是贵教的公孙教主?之前在墨塔里末将便已认得清楚,正是眼下荒野中的那个少年,为何……为何……”   积水尊者尖声说道:“此事有诈!”说罢,他冷冷凝视着南面荒野里的宁萃和赵小灵二人,自嘴角处泛起一丝冷笑,缓缓说道:“似这等雕虫小技,骗骗明火倒也罢了,居然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第699章 掉包   听到积水尊者这话,那领头军士不禁问道:“末将愚钝,还请尊者指点。”积水尊者冷笑道:“公孙教主的内力独步宇内,虽然在墨塔里被我们六人合力封死周身穴道,需得八个时辰后才能全部解开,但如今已经过了酉时,以教主的功力,最起码手脚已能行动自如,又怎会还要靠那姓宁的妖女搀扶,似这般缓缓前行?”   那领头军士心道:“或许是你太过高估自家教主了。”但嘴上却不敢反驳,一个劲地点头称是。积水尊者继续说道:“就算是教主的手脚至今仍不能动弹,但他们之前既然能以山羊为坐骑一路逃至此处,为何在进入荒野之后,却要舍弃坐骑徒步前行,而且还走得如此缓慢,看不出有丝毫慌乱?”   话音落处,附近的军士都相继点了点头,照这般说来,此事的确有些蹊跷。积水尊者又问道:“除此之外,原本和他二人同行的那个红衣少女和疯疯癫癫的少年,眼下又去了哪里?”领头军士无法回答,只得自告奋勇道:“不管这当中有什么把戏,如今贵教教主离我们还不到二十里距离,最多只要半个时辰,末将便能率军将他们擒下,一切等擒到他们再说不迟。”   谁知积水尊者却白了他一眼,尖声问道:“前面这片斜坡便是天山北脉南面的山壁,长达数里之遥,虽不算十分陡峭,坡度却也不小。你们骑马下去倒是容易,但若是要从坡下上来,又当如何?”   领头军士一时没听懂积水尊者的意思,只得顺着他的问话回答道:“这个……依照这个坡度,如今又是积雪覆盖的季节,若要从下面上来,马肯定是不能骑了,只能牵着马一步一步走上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只要能将贵教教主擒回,便已是大功告成。就算要沿着这片斜坡原路返回,反正也不赶时间,走得慢些又有什么干系?”   却听积水尊者厉声喝问道:“如果这一男一女并非我们要找的人,又当如何?”这话一出,众军士都是一愣,没明白积水尊者究竟是什么意思。那领头的军士毕竟是别失八里城的一个参将,细细一想,忽然间倒是开了窍,问道:“难道……难道尊者的意思是说,荒野里那个少年并非贵教教主,而是……而是和他们同行的另外那个少年?可是看他们身上的衣衫……莫非……莫非尊者认为他们在私底下掉了包?”   积水尊者冷笑道:“所以似这等雕虫小技,休想瞒过我姬玄渊!他们一行四人本就是两南两女,而且还年纪相仿,如今看来,他们早已化整为零,分成了一男一女两波人各自逃往。倘若他们在分手前互换了衣服,叫那个疯疯癫癫的少年改扮成公孙教主,再由那个红衣少女扮作姓宁的妖女,似这般远远望去,自然看不出丝毫破绽。”   领头军士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却还是有些疑虑,问道:“道理虽然不差,然而毕竟没有亲眼见证,尊者便下此结论,这似乎……似乎有些太过草率了罢?”积水尊者尖声说道:“若是追上去亲眼见证,才是中了他们的诡计!要知道荒野里的这对男女之所以舍弃坐骑,似这般慢吞吞地徒步前行,正是要引诱我们前去追赶,以自己为饵掩护真正的公孙教主。哼,要想追上荒野里的这对男女,少说还得半个时辰,倘若抓错了人,你们这些骑兵一旦下了这片斜坡,再想沿原路返回从斜坡下面上来,只怕还得多花半个时辰。这一来一去便是一个半时辰,都快接近亥时前后,再有一个时辰公孙教主的穴道便会完全解开,而那时我们却连教主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追的?”   这番话说得众军士哑口无言,纷纷望向积水尊者,看他到底要作何决断。积水尊者略一思索,又向那领头的军士问道:“你们这一路是沿着雪地上的山羊蹄印追赶而来的?当中可曾发现过什么异常?”领头军士连忙回答道:“要说异常,倒也不是没有……我等的确是沿山羊蹄印追赶而来,开始的时候还依稀可见当中有一个女子的脚印,但是行到东面第四处暗桩往南的一百二十里处附近,便再不见那个女子的脚印。与此同时,却有一只山羊离队,分出一行单独的蹄印,在原地稍作停留后,便独自往西面而去。我等当时只想着尊者传下的号令,要一路往南追到天山北脉南面的山壁,所以也并未留意……”   积水尊者听得双眉一扬,顿时回想起方才自己在雪地里见到的那一行山羊蹄印,依照方位推断,正是领头军士所说的从羊群中离队的那只山羊。他立刻醒悟过来,脱口骂道:“原来如此!教主和那姓宁的妖女早已在半路离队,合乘一只山羊往西面去了,却叫姓谢的丫头和那双瞳少年扮成自己的模样,随羊群行到南面的荒野之中,又故作姿态引诱我们前去追赶。而你们所乘的骏马一旦下了这片斜坡,等我们发现上当的时候,要想从斜坡下面回来便没那么容易,而教主他们也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   想通了这一点,积水尊者便叫几名军士去往方才升起烟火的地方通知明火尊者,叫他前来此地去追杀荒野中的一男一女,务必将这两人击杀当场。而剩下的所有军士则跟着积水尊者往回折返,去找来时见过的那一行往西而去的山羊蹄印。   临行前积水尊者心有不甘,当即运起内力向荒野中的一男一女尖声说道:“谢家三小姐,你们的诡计已然被我识破,暂且饶你们一条性命。此番你若是大难不死,记得给你那位当大将军的老爹带一句话,叫他务必保重好身子,稍后会有两位姓姬和姓霍的老朋友去金陵找他讨碗酒喝!”说罢,他便率领众军士往西北疾行,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话说宁萃和赵小灵二人乘山羊进入荒野后,宁萃本欲继续骑羊南行,不料赵小灵一路上亲眼目睹了得一子的本事,对这个小道士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什么也要遵照得一子的吩咐,让宁萃搀扶着自己徒步前行。宁萃争执不过,也心知就算继续骑羊,也迟早会被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追上,于是便在荒野里行出了十来里后将舍弃了那群山羊,搀扶着赵小灵缓步前行,以此冒险一搏,看看得一子的吩咐是否管用。   如此刚行出两三里,便见后方天山北脉的斜坡上出现了大队人马,依稀便是言思道带来的那些畏兀儿军士,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多半也身在其中。宁萃惊恐之下,险些便要拉着赵小灵发足狂奔,幸好她也算聪慧之人,当此危机关头居然沉住了气,继续缓步前行、静观其变,同时也在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对策。   谁知不过片刻工夫,便听神火教的积水尊者用内力远远地传来了一番话,听得她莫名其妙;再转头望去,斜坡上的大队人马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宁萃心中的惊恐顿时尽数化为惊喜,也不知积水尊者为何突然放弃追赶。赵小灵更是稀里糊涂,两人略一合计,想起得一子曾经说过,只要危险一去,便随他们怎样赶路,难道这所谓的“危险”,便是山坡上那些无故离去的畏兀儿军士?   要知道赵小灵的穴道虽然还未彻底解开,但手脚早已行动如常,此时就连内力也恢复了半成,甚至能够勉强施展些轻功。而宁萃从今日离开墨塔开始,便一直处于心惊肉跳的状态里,恨不得尽快结束这场所谓的赌局。当下两人再不多想,全力施展开轻功,只管往南面奔行而去。   话说宁萃的轻功在年轻一辈中本就出类拔萃,就连谢贻香也要逊她三分,而赵小灵用已经恢复的这半成功力拼命狂奔,竟也丝毫不落后于她。两人这一发力奔行,顿时如同出笼之鸟、入水之鱼,顷刻间便消失在了荒野之中。待到一个时辰后明火尊者从北面赶到这片斜坡前的时候,哪里还有他们的踪影? 第700章 入水   且说神火教的积水尊者在堪破得一子的“诡计”后,便展开轻功沿来路折返,转眼间又将身后的畏兀儿军士远远甩开。他哪有心思停下来等候?径直往西北方向奔行,终于再次寻到雪地里那一行往西而去的山羊蹄印。他便沿着蹄印改向西行,十多里后在一片枯树林旁,这行蹄印里忽然出现了点点血迹。   积水尊者用手指沾着染血的红雪放到鼻前一嗅,却是动物的血渍,多半便是这只山羊身上的血。再继续往西追寻,蹄印里的血迹竟是越来越多。积水尊者不禁心道:“看这蹄印里的血迹,倒像是有人给这只山羊放血,好让它继续往西狂奔。难不成是教主和那姓宁的妖女早已在半途弃羊而行,却要利用这只山羊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迷惑我们?”   虽然生出这一念头,积水尊者为求稳妥,还是沿蹄印继续追赶下去。又行出七八里地,只见蹄印已开始变得凌乱,沿途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翻过一处小山坡,前方的雪地里分明是一只瘫倒在地的山羊,在臀部处被人刺了四五刀,如今早已累得脱了力。积水尊者暗骂一声,教主和那姓宁的妖女果然已在半路弃羊而行。他当即抢上几步,手中软鞭遥遥探出,卷住那只山羊的脖子发力一扯,便将一颗羊头活生生地拉拽下来,铺洒了一地鲜血。   随后积水尊者沿蹄印原路返回,寻到蹄印里开始出现血迹的地方,正是方才经过的那片枯树林。他在四处游走一圈,虽然没发现其它脚印,但枯树林里的几处树枝上分明有被踩踏过的痕迹,掉落了好几处积雪。再往北穿出这片枯树林,雪地上便顿时出现了一男一女的脚印,一路往北面行去。   话说积水尊者的轻功之高,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直到此刻,后面那一百多名畏兀儿军士也还没赶到此地。积水尊者也不等候,当即用软鞭将林中的几颗枯树绞断,便算是给后面军士留下的指引。然后他再次提起真气,沿着雪地上的脚印往北面追去,不过数里之后,眼前便出现了一条冰封的河流,其势从北面蜿蜒而来,恰好在此地转了个弯,改向东面延伸出去。   积水尊者上前细看,顿时发现结冰的河面上有两道滑行过的痕迹,沿着冰河向北而去。他在西域活了大半辈子,立刻便知道这是教主和那姓宁的丫头将树枝绑缚在鞋底,从而在冰封的河面上疾速滑行。然而他虽知道“冰鞋”和“雪橇”的原理,自己却不精于此道,只得展开轻功沿河岸向北追去。行出四五十里后,积水尊者才陡然醒悟过来,心道:“照这方向继续向北,岂不是回到了墨家的墨塔所在?”   难道公孙教主今日绕了一个大圈,到最后竟是打算逃回墨塔,寻求天山墨家的庇护?积水尊者气得七窍生烟,当年神火教的五行护法将年仅六岁的“九龙王”之子赵小灵奉为教主,并赐名“公孙莫鸣”,虽然只是要立一个傀儡教主,好让实权落在五行护法的手里,但自己却从未亏待过这小子分毫,甚至早已将这个胸无城府的孩子当作了自己的亲人。谁知如今神火教群龙无首、分崩离析,急需寻回自己的教主,这小子却情愿继续留在墨塔当墨寒山的阶下囚,也不肯随自己回去重新出任教主一职,简直岂有此理!   当下他便竭力狂奔,一直行到百余里开外,天色已经彻底黑尽,全靠半空中的一轮圆月将整个天山北脉照的一片通明;再一合计,只怕已经快到亥时了,离公孙教主的穴道解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积水尊者又追出三十来里,前方的冰河上终于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看衣着正是谢封轩家的三小姐和那个目生双瞳的少年。   只可惜积水尊者早已认定他们四人调换了装扮,竟是丝毫不起疑心,继续发力追赶。待到离得近了,只见冰河上的那对男女全靠那女子在奋力滑行,让后面的男子抓紧她手中的树枝,以此拖着他疾速滑行。积水尊者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暗道:“天助我也,教主的穴道毕竟还未完全解开,所以才要靠姓宁的妖女拖拽着滑行!”   与此同时,谢贻香也发现了身后的积水尊者,顿时大惊失色。得一子先前便曾说过积水尊者会来追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实在想不通得一子是用什么办法叫这位名震江湖的积水尊者放弃他们的教主,改道前来追赶自己。当下谢贻香也来不及多想,连忙加快速度往前滑行,得一子见她举止失常,转头望去,这才发现追来的积水尊者,离两人已不过一里之遥。他不禁哈哈一笑,放声高呼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积水尊者,你到底还是上当了!倘若当时追到斜坡处的是那位明火尊者,反倒不会上这个大当。所以积水积水,看来你这名字倒是不曾取错,果然是脑子里有些积水。”   话音落处,积水尊者闷哼一声,只觉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在地。要知道得一子的声音积水尊者在墨塔第四层“非命”石室里便已听过,此刻他这一开口,无疑是坐实了自己的身份。也便是说如今在冰河上滑行的这对男女,的的确确是得一子和谢贻香两人;照此推断,自己方才在南面荒野里见到那对男女,也的的确确是自家的教主和那姓宁的妖女!只怪自己一时多疑,反倒中了这双瞳少年的奸计,从而眼睁睁地看着教主从自己眼前逃走,这叫积水尊者顷刻间如何接受得了?   眼见积水尊者的身形停滞,谢贻香急忙奋力往前滑行,又和他拉开了数里距离。积水尊者在神火教中身居要职,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前辈,当此时刻,居然将满腔的愤恨化作了针对两人的杀意,再一次提气追赶过来,说什么也要将这两人击毙当场。   谢贻香见积水尊者又一次渐渐逼近,惊恐之下,心知凭自己的滑行速度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他,正待思索迎敌之策,却听身后的得一子又高声说道:“公孙莫鸣此时已逃入了南面荒野的深处,所以在双方今日约定的这八个时辰里,你们是无论如何也抓他不到了。但两位尊者若是立刻率众南行,再调派西域各地的神火教势力围追堵截,或许还有机会在公孙莫鸣回到中原之前将其拦下;至于是成与否,便要看你们神火教的造化了。而眼下你在我们两人身上多耽搁一刻,追到公孙莫鸣的机会便会更少一分,试问积水尊者在神火教中位高权重,应当懂得权衡利弊的道理。”   积水尊者心中暗骂,对方这话虽然在理,但若是就此饶过这两人,自己乃至整个神火教上下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眼见自己离冰河上的两人还有十多丈距离,积水尊者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探出手中软鞭,直刺前方冰封的河面,软鞭所到之处,但听“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河面上那三四尺厚的冰层顿时碎裂开来,破出一道巨大的裂缝向前延伸开去。   话说积水尊者既然以“积水”为号,对水之一物自是再熟悉不过。如今他以软鞭刺破冰封的河面,当中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形成的这道裂缝更是不偏不倚,径直向前方的得一子和谢贻香延伸过去,其速度之快,甚至比积水尊者的轻功还要快上数倍。   谢贻香连忙脚下发力,试图躲到一旁避开这道裂缝,却听得一子冷笑道:“这蠢货又帮了我一个大忙!”话音落处,他猛一拉扯谢贻香递给自己的树枝,顿时令前面的谢贻香失去了平衡,脚下一空,当场便往后摔倒。   此时的谢贻香正在全神贯注地滑行,又要竭力避开延伸过来的裂缝,遇到得一子忽然间的这一拉扯,哪里来得及做出反应?伴随着她的身子向后摔出,但只周身一阵冰冷,铺天盖地的河水已向她口鼻中涌来,竟是被得一子一举拖进了积水尊者劈出的裂缝中,从而掉进了这条“泽依乃拜河”冰层下面的河水里。 第701章 墨念   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当中,眼见言思道当面叫阵,双眼中目光凌厉,显是动了真怒,墨寒山也是心中暗惊。一时间他也不敢直掠其锋,只得暂且消磨对方的锐气,便转头向石室里的墨剩海、墨白水和墨群山三大护法吩咐道:“公孙教主之事我自有主张,稍后便会给弟兄们一个交代。眼下你们三人且带这位曾夫人下去疗伤,让众弟子好生照看,不得失礼。”   墨家三大护法相互对望一眼,深知巨子作此安排,摆明了是要放弃今日和神火教之间的这场赌局,就此放过赵小灵,心里都有些愤愤不平。最后还是墨白水率先领命,上前将被明火尊者击伤的曾无息扶起,带她离开了这间“兼爱”石室。墨剩海和墨群山无奈之下,也只得向墨寒山遥遥行礼,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待到几人相继离去,石室中便只剩下墨寒山和言思道两人。墨寒山这才重新望向对面的言思道,淡淡地说道:“阁下既然不愿领受我的一番好意,那么你我便只好依照先前的规矩,将这场射覆进行到底。倘若最后是我墨寒山侥幸得胜,还望阁下愿赌服输,终生留在墨塔之中作客。”言思道此时已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在吞吐中的烟雾中争锋相对道:“倘若胜的是我,也请老兄愿赌服输。从今往后,但凡是我去的地方,整个天山墨家都要退避三舍!”   墨寒山点头说道:“阁下大可放心,若是连今日都胜不了你,更何况是往后?墨寒山再如何愚钝,也不必自讨没趣,抑或自取其辱,甚至自寻死路。”言思道冷笑一声,说道:“废话少说,轮到你来覆了。”   话说两人此番射覆,乃是各自轮流在瓷碗中覆物,从而让对方来射,谁先射中三局便算谁胜。之前第一轮时,言思道和墨寒山都先后猜中对方藏在碗里的物件,各自胜出一局;随后的第二轮言思道却没能猜中墨寒山所藏之物,反倒被墨寒山猜中自己藏在碗里的铜钱。如此一来,墨寒山已是率先胜出两局,只要再猜中一次,便可胜出整场赌局。况且前两次他用手指在地上轻轻一扣,立刻便能知道碗中之物,单凭这门本事,对落后一局的言思道来说几乎已经没有了胜算。   虽然如此,墨寒山也不敢掉以轻心。眼见那个粗瓷大碗倒扣在远处地面,他却并未将瓷碗取来,而是在原地负手站立,向对面的言思道笑道:“其实我早已在碗中覆好了物件,还请阁下直接来射便是。”   听到这话,言思道不禁双眉一扬,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墨寒山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阁下并未听错,我是说这一局需要阁下所射之物,早已被我藏进了碗里。对此阁下倘若毫无察觉,倒也情有可原,怪不得我。”   言思道深锁眉头,仔细回想方才发生过的一切。要知道在场两人最后一次触碰过这个瓷碗的人,分明正是言思道自己,当时他再次以一枚制钱为覆,却被墨寒山当场射中,在他揭开瓷碗后,便将瓷碗随手倒扣在了身旁地上——也便是瓷碗此刻所在的位置,至始至终就不曾挪动过分毫。随后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突然闯进石室问罪,一番交谈后,二人同时向言思道狠下杀手,却被墨寒山舍身拦下,想要以此要挟言思道认输,心甘情愿地长居于墨塔。   不料言思道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参悟全局,用赵小灵等人的下落哄退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令墨寒山功亏一篑,只得吩咐墨家三大护法带着曾无息离开,来和言思道继续进行当下这场射覆。而这当中墨寒山的一切举动全都落在众人眼里,言思道更是看得再清楚不过,这位墨家巨子绝对不曾触碰过这个瓷碗,甚至都没有靠近过这个瓷碗的一丈范围之内,又怎么可能偷偷地往碗里藏好了物件?   墨寒山见他陷入沉思,不禁笑道:“怎么,区区一局射覆,居然难倒了阁下?要知道这个瓷碗乃是阁下当时亲手倒扣在地,在此期间,或许我根本就没往里面藏进任何物件,却要故弄玄虚唱一出‘空城计’,以空碗来诈你一诈。至于我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便要看阁下究竟作何判断。”   言思道沉吟不语,一边吞吐着旱烟,一边情不自禁地踱起步来。只见他漫不经心地绕出两个圈子,正好来到那个倒扣的瓷碗旁边,然后忽然抬脚踩住碗底,将整只瓷碗重重踏住,口中则扬声说道:“要想射中此局,未免也太过容易了些,只怪寒山老兄到底还是小觑了我。试问就连墨塔里藏有一条逃生密道这等墨家机密,都能被我探查得一清二楚,又何况是你墨家世代相传的‘墨念’绝学?嘿嘿,老兄以此设局,当真是愚不可及!”   话音落处,墨寒山已是脸色微变,沉声说道:“看来墨家之事,阁下知道的倒是不少。”言思道紧紧踏住倒扣的瓷碗,冷笑道:“世人皆知习武之人不止要练‘外力’,还要依靠‘内力’的修炼,甚至还有人逼出体内潜能,练成所谓的‘心力’,却不知数百年前的墨家早已独辟蹊径,创出了一门名曰‘墨念’的神通。据说这门神通不同于传统的‘外力’、‘内力’和‘心力’,乃是教人以意念发力,所以又被称之为‘念力’,一旦练到至高境界,身形不动,仅凭意念便可隔空驭万物。但是这一境界却到底只是传说,数百年来墨家上下竟无一人练成,道理很简单,武林中素来向往的‘御剑’、‘御刀’之境,也得经过数十年的勤修苦练,方能和刀剑之间心意互通,从而隔空驾驭;而墨家的‘墨念’再强,也极难去驾驭一件和自己毫无联系的物件。”   说到这里,言思道深吸一口旱烟,才继续说道:“然而‘墨念’这门神通倒也不是完全无用,虽不能如同传说中那般‘隔空驭万物’,却足以驾驭自己的身体,不靠筋骨皮肉的牵动,便能以意念控制身体动作。就好比昔日名震天下的田七郎义举,为了替友复仇,田七郎竟不惜一人一刀独闯仇家府邸,终于寡不敌众,还没见到仇家的面,便被仇家请来的数十名高手围殴致死。仇家见他身亡,这才放心大胆地出来查看,谁知田七郎早已死透的尸体忽然暴起,一刀斩下仇家头颅,这才重新倒地,至此再无异动。世人皆说这个田七郎身怀邪术,所以才能诈尸杀人,但是在我看来,这个田七郎所用的其实并非什么邪术,正是墨家的‘墨念’神通,乃是用仅存的一丝意念操控自己已死的身躯,这才能在身死之后的片刻继续动作,击杀仇家替友复仇。”   墨寒山默默地听到这里,终于开口说道:“这位田姓前辈,的确是我墨家中人。却并非我天山墨家一脉。”他这话一出,无疑是坐实了言思道的言论,言思道又说道:“除了驭尸杀敌,同归于尽,这门‘墨念’神通还有另一类绝妙用法,便是‘残身毙敌’。对此我早有耳闻,当年墨家高手墨心镜约战太湖巨寇蓝天门,本已是落尽下风,幸好在危机时刻断臂保命,随后以‘墨念’隔空驾驭自己的断臂,自背后偷袭命中蓝天门的命门所在,这才能将一代巨寇击毙当场。”   说着,他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沉声说道:“所以再联想起老兄方才自断一指,说什么要规避‘出千’二字,好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其实根本就是大放狗屁!你是要利用自己断去的这支尾指设局,通过‘墨念’神通隔空驾驭,伺机令它钻进瓷碗里。既然第二局的时候你并未将断尾指覆在碗里,那么方才我将瓷碗随手倒扣在地,又逢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闯进来大闹一场,对你而言无疑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必定会在暗中隔空操控,让这支断指偷偷钻进碗里,还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所以此刻被你藏在碗里的物件,正是你之前自行断去的那支尾指!”   话音落处,言思道也不等对面的墨寒山做出反应,脚下力道一偏,已将瓷碗踩得整个翻转过来。只见碗中的地上果然是一根断落的尾指,此时犹在地上不停扭动;其断口处血肉尚新,分明正是墨寒山之前断去的那根尾指。 第702章 加注   眼见言思道干净利落地射中这一局,墨寒山虽是惊骇不小,却也打心底佩服此人的本事。如此一来,言思道也已射中两局,看似和自己打了个平手,但紧接着却是由言思道作覆、墨寒山来射,他自然有十足把握可以猜中对方藏在碗中之物,所以也并不惊慌。当下墨寒山沉声说道:“阁下早已知道‘墨念’这门微末伎俩,却一直假装不知,倒是让我白白断去一指。”   言思道冷笑道:“若非你自断一指,之前的第二局也未必骗得过我。”说罢,他也懒得再同墨寒山废话,扬声说道:“还请寒山老兄转过身去,接下来轮到我来覆了。”   墨寒山略一沉吟,便依言转过身去,不徐不疾地盘膝坐下。耳听言思道将地上那个瓷碗弄得噼啪作响,他不禁开口问道:“方才阁下曾言;天下易主,便在一个‘尸’字之上。请恕墨寒山愚钝,始终参不透当中玄机,不知先生可否明示?”却听言思道不屑地一笑,并不作答,墨寒山又试探着问道:“‘尸’者,不外乎‘尸体’也。难不成阁下是指天下易主,将会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的惨况?若是如此,墨寒山且不问苍生何辜,单说阁下的这一手段,原来也不过如此,到底还是以暴易暴,贻笑大方之家。”   耳听墨寒山一再以言语挑衅,言思道毕竟有些按捺不住,终于冷冷说道:“所谓天下易主,不过是小部分人权势与财富的重新分配,大部分人则是依然如故——穷人依然是穷人,富人依然是富人——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然而此举虽只是小部分人相互间的争斗博弈,却往往要拉上大部分人陪葬,大部分人也心甘情愿地为其卖命,还自以为是公道正义,又或者事成后可以分到一杯羹,实则愚不可及。似这类蠢人,历朝历代一抓一大把,屡见不鲜,只因学问可以延续,智慧却无法传承。所以寒山老兄可怜的若是这些蠢人,墨家‘兼爱’的若是此类废物,无疑是施恩于狼、投食于蛇,也难怪墨家学说竟会没落如斯。”   墨寒山背对着他摇了摇头,说道:“道宗老子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这也正是历代君王遵循的治国之策,一言蔽之,便是‘牧其民’,又或者是‘愚其民’。所以阁下口中所谓的‘蠢人’、‘废物’,其实罪不在他们,在于其君。而阁下之谋,仅仅是为了一己私念,既无国仇家很,也不是为了改善国计民生,到头来却一样要借助于这些‘蠢人’、‘废物’为你效力、替你卖命。似这般轻贱他们,岂非不太合适?”   言思道不屑地一笑,说道:“寒山老兄此言,未免是妇孺之见。须知乱世易主,天下皆动,非得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功;盛世易主,却不过是旧皇退位、新皇登基,只要数月甚至数日便可成功,与天下百姓又有什么关系?话说自古以来,汉人之主讲究的乃是‘正统’二字,只要新皇帝成功登基,又是名正言顺,一朝国器在手,百姓们又岂敢妄生非议?届时即便还有动荡,也只是朝廷政局中的迭代洗牌,付之于一校尉、一官吏足以。所以要想颠覆本朝,根本无需大动干戈,但有一支奇兵突袭金陵,径直杀入皇城,便可将当今皇帝取而代之!”   言思道这番话出口,无疑是松动了口风,透露出些许信息,却已听得墨寒山倒抽一口凉气。他不禁脱口问道:“以奇兵突袭金陵,将皇帝取而代之?难道你所谓的这位‘新皇帝’本就是皇室中人,乃是皇帝的皇子?难道是身居金陵的皇长子?还是在江南起事的恒王?又或者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当年香军的‘小龙王’赵小灵?”却言思道扬声说道:“我已在碗中覆好了物件,只等老兄来射。”   听到这话,墨寒山只得转过身子,但见那个粗瓷大碗已经倒扣在了言思道身前的地上,言思道则是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旱烟。墨寒山收回思绪,笑道:”既然阁下急着要输,那便如你所愿。待到阁下身困墨塔,任凭你有惊世的计划、通天的谋略,也是毫无用处。”   说完这话,盘膝而坐的墨寒山便再次探出食中二指,在面前的地上轻轻扣击,口中笑道:“此番射覆你我曾有约定,谁先射中三局便判谁胜。方才我已接连射中两局,只需再射中此局,便可以彻底胜出,难道阁下竟一点也不担心?”说着,他的食中二指继续轻扣,随即脸色微变,淡淡地说道:“原以为凭借阁下之才,逢此决定胜负的紧要一局,定然会有惊人之举,在碗中藏进意想不到之物,谁知却是平平无奇,倒是令我失望不小。也罢,此番阁下在碗中所覆,根本就是空无一物,乃是一个空碗!”   话音落处,却见对面的言思道双眉一扬,厉声说道:“墨寒山,莫要说我占你便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来猜。”墨寒山微微一怔,方才自己挑拨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言思道狠下杀手,自那以后,对方便已彻底撕破了脸皮,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所以眼下倒无法从言思道的神情中判别真伪,不知他是否又在故弄玄虚。当下墨寒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敢有丝毫大意,又将整支手掌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抚摸了良久,随即摇头笑道:“既然败局已定,阁下又何必装腔作势?这碗中根本空无一物。”   言思道冷笑一声,高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改了?”墨寒山直视言思道的双眼,只见对方这一双眼睛深若浩瀚之汪洋,玄如飘渺之星云,根本看不透其内心。他不禁眉心深锁,试探这问道:“怎么,难道我竟会猜错?”言思道缓缓摇头,忽然展颜一笑,扬声说道:“今日之事反正都是一场赌局,输赢全靠运气。既然你坚持认定这是一个空碗,那可敢加注?”   墨寒山目光闪烁,猜不透言思道在耍什么诡计,双眼再不敢离开地上的瓷碗分毫。他缓缓问道:“加注何物?”言思道笑道:“倘若你射中此局,从而彻底胜出你我间今日这场射覆,我不但终生留在这座墨塔当中,还会将你一直苦苦询问的这个‘尸’字全盘托出。而且从今往后,我势必一心一意辅佐于你,让墨家重振声威,十年之内,由‘隐学’变作‘显学’,力压儒释道三家,成为我华夏第一学派!”   墨寒山忍不住再次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已是波澜起伏。若是换做旁人听到这话,只怕早已被言思道的话语打动,又或者被他的气势所折服,然而墨寒山身为天山墨家的巨子、“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五的人物,此刻居然沉住了气,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他当即缓缓问道:“阁下以此加注,却不知要我天山墨家加注些什么?”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要说这个‘尸’字,乃是我数年谋划之心血,可谓是机密无比。眼下我以此等机密为注,你当然也要押上一个天山墨家的机密。”墨寒山沉声问道:“什么机密?”   言思道骤然收起笑容,自口中念出两个字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潜——龙!” 第703章 旱烟   听到言思道说出这两个字来,纵是一直气定神闲的墨寒山也不禁脸色大变,当场从地上站起身来,指着言思道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言思道回答道:“你没听错。”墨寒山怒目圆睁,厉声喝问道:“你……你到底知道多少?”   言思道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不多。否则也用不着叫你来告诉我。”墨寒山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定下神来,随坚定地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休想!”   言思道不屑地一笑,说道:“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但既然能问出‘潜龙’二字,可见我对此事已经有所接触。话说我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好奇心极重,若是你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于我,我的好奇心一去,自然会权衡轻重利弊,不会轻易触碰此事;若是你执意不肯告知,那我便只好自行查证此事,一旦弄出什么乱子,那便怪不得我了。”   墨寒山沉声说道:“任凭你花言巧语,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一个字!”说罢,他又补充说道:“难怪阁下会心安理得地在此与我射覆,竟连神火教的事情也不理会了。哼,相比起来,区区一个公孙莫鸣的确算不了什么。只可惜阁下这一如意算盘却是打错了,墨寒山再如何不堪,也绝不会愧对墨家历代先师,更不会将整个华夏的兴亡交付到阁下手中!”   言思道冷笑道:“寒山老兄何苦如此激动?我又没叫你现在告知于我,而是叫你以此为赌注。既然你已经认定这个瓷碗是空的,那么今日的这场射覆你便绝不会输,以此加注又有何妨?除非你根本就没有胜我的把握,又或者是对自己提出的‘空碗’这一结论心存怀疑?”   墨寒山死死盯着对面的言思道,眼角止不住地抽搐。他忽然探出双掌,死死贴在身前的地面,沉声说道:“实不相瞒,阁下对于‘墨念’的了解,到底只是皮毛而已。不错,我墨家世代相传的这门神通靠的正是‘念力’,乃是墨家先师在研习机关消息之术时所创,本意是想通过‘念力’操控机关消息内部的机簧零件,达到事半功倍之效。只怪我等后学晚辈无能,不能练至先师境界的十之一二,从而让这门神通真正的威力蒙尘,甚至几近失传。然而但凡是将这门‘墨念’神通练至第一层的墨家弟子,其‘念力’便已足以操控自己的身体,实现阁下所谓的‘驭尸杀人,残身弊敌’。若是似我这般练至第二层境界,再如何复杂的机关消息,根本无需察看触碰,便能用‘念力’隔空感应,探觉出内部机簧零件的大小轻重。所以今日与阁下的这一场射覆猜物,我用的正是这门本事。”   言思道却不为所动,淡淡地问道:“是么?”墨寒山继续说道:“凭此神通,只要我用手在地上稍一触碰,方圆一丈范围内所有的物件,便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当然也包括被阁下覆在碗里的物件。所以阁下想用一个空碗来诈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虽然似这般与阁下射覆有些胜之不武,甚至是你所谓的‘出千’,但我方才已经依照赌场规矩自断一指,阁下若要以此指责,此时也已晚了,只能愿赌服输。”   直到墨寒山将这一大番话说完,言思道才冷冷一笑,问道:“何必说这么多废话浪费时间?到底敢不敢加注、赌还是不赌,堂堂墨家巨子,给我一句爽快话便是!”墨寒山双手紧贴地面,又仔细探查了半响,继而双眉一扬,沉声问道:“自从我将‘墨念’练至第二层境界,十多年来从没出过丝毫差池,即便是一丝头发、一片纸屑也休想瞒得过我。眼下这个瓷碗里分明空无一物,难不成阁下真有什么妖法,能够在突然间无中生有,从这个空碗里变出东西来?”   言思道的一锅旱烟此时又已燃尽,当下他伸手掏出烟丝,再次往烟锅里装填起来,口中淡淡地说道:“也罢,如果墨家巨子不敢加注来和我赌这一局,那么今日你我间的这场射覆便当作从未发生过,之前的所有赌注约定通通都是狗屁。我也好就此告辞了。”话音落处,墨寒山已厉声喝道:“加注便加注,我和你赌了!还是之前那句话,你这根本就是一个空碗!”   说完这话,墨寒山不等言思道做出反应,已抢先一步按住倒扣在地上的瓷碗碗底,继而抓着碗底将整个瓷碗从地上拿了起来,当中果然是空荡荡的地面,显是空无一物。墨寒山心中大喜,庆幸自己没被对方的言语吓退,当即高声说道:“你输了!”却听对面的言思道冷冷说道:“你且把碗翻正。”   墨寒山微微一怔,下意思地将手里的瓷碗翻转过来,顿时便有一缕青烟自碗中飘然而起,转眼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墨寒山惊讶之际,还没彻底回过神来,言思道已淡淡地说道:“先前的两局射覆,你只是用手指在面前地上轻轻一扣,立刻便能猜到碗里的物件,就算是白痴也该想到,你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隔空感应出碗里的物件,我当然会有所防范。更何况‘墨念’的伎俩我再是清楚不过,又怎会不知你的手段?之前故意装傻不说,只是想看看你拙劣的表演罢了。所以你此刻输掉这局,其实一点也不冤枉。”   说到这里,言思道已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刚点燃的旱烟,又笑道:“话说这旱烟一物,乃是我生平唯一的嗜好,只要片刻不吸便是浑身难受。曾有不少人劝我戒掉,以免祸害身心,只可惜对我而言,若是没了这旱烟一物,纵然能活到百岁千岁,又有什么滋味?所以方才这一局射覆,我便往瓷碗里喷了一口烟,以我生平唯一的这点嗜好为覆。试问老兄的‘墨念’再如何神通广大,只怕也感应不出碗中这一缕青烟,否则你这门神通便不是‘墨念’,而是不折不扣的妖法。”   就在言思道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墨寒山已是双眼紧闭,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待到他重新睁开眼睛,一切的惊恐、愤怒、懊恼、沮丧已然被他尽数压制下去。当下墨寒山手持那个瓷碗,面无表情地说道:“请阁下转过身去,轮到我来覆了。”   言思道哈哈一笑,依言转过身去,口中笑道:“如今你我已经各自射中两局,依照谁先射中三局便判谁赢的规矩,也便意味着接下来的这一局,若是被我猜中寒山老兄藏在碗里的物件,我便已率先射中三局,彻底胜出了今日这场射覆,是也不是?而寒山老兄也该依照先前的约定,只要我在世一日,整个天山墨家便绝不复出;至少我所去到的地方,墨家上下都要退避三舍。除此之外,寒山老兄还要将墨家‘潜龙’的机密尽数告知于我,是也不是?”   墨寒山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待到言思道转过身子,他便探出手掌,自掌心散发出阴寒的内劲。不过片刻,附近空气里的水便被他阴寒的内劲所染,在他手掌周围聚成了一大团雾气;雾气碰到他冰冷的手掌,便在掌心化作点点水珠。墨寒山合拢手掌,让点点水珠在掌心处汇聚,被他阴寒的内劲继续催动,终于凝结成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寒冰。   随后墨寒山便将凝结成的这一小块寒冰放在面前的地上,再以倒扣的瓷碗覆盖,一只右手却死死按住瓷碗碗底,并不挪开。如此一来,即便言思道能够猜到自己藏在碗里的是一块寒冰,他也能以阳刚的内劲在刹那间‘化冰为水’,从而令言思道猜错。同样的道理,倘若言思道猜碗里是水,墨寒山便以阴寒的内劲继续维持着寒冰的形貌,一样能令言思道猜错。所以不管言思道的答案是什么,最终都将是失败的结局。   待到这一切安排妥当,墨寒山便淡淡地说道:“我已在碗中覆好物件,便请阁下转身来射。” 第704章 暗流   话说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在冰封的“泽依乃拜河”上往北滑行,不料神火教的积水尊者一路追杀而来,盛怒之下更是以软鞭击裂了冰封的湖面。谢贻香还来不及躲闪,便被身后的得一子拉扯落水,整个身子顿时浸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幸好谢贻香自幼在苏州城西的太湖边长大,水性可谓是出类拔萃,虽然事出突然,她也在入水前的刹那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所以并不如何慌乱,只是感到四周河水冷得出奇,寒意沁人心肺。随后便见身旁有人影一晃,却是得一子紧随其后落进水中,此时就在自己身旁。   谢贻香正要责怪这小道士为何将自己拽进水中,却见得一子在这冰冷的河水里一展手脚,水性竟也是出奇得好,随后他径直拉住谢贻香的衣衫,带着她一同往河底深处潜去。谢贻香恍然大悟,此时河面上分明还有一个杀气腾腾的积水尊者,看架势非要将两人至于死地不可,所以似这般潜入河底深处,或许还能寻得一线生机。可见得一子方才将自己拽入水中并非一时失手,而是他故意做此打算。   想到这一点,谢贻香便展开四肢,和得一子奋力往深处游去,潜到两三丈深浅时,四周的河水忽然一动,五六道细如毛发的水线已从上方射落下来,直取水中两人。谢贻香心中暗惊,知道这是积水尊者在河面上发出了隔空气劲,若是被这些水线击中,纵然不死也是皮开肉绽的下场,急忙拉着身旁的得一子躲避。待到两人潜至河底,离河面已有五六丈高低,抬头望去,只见月夜下的湖面犹如破裂的镜面,到处都是破裂的纹路,显是河面上的积水尊者所为,还想着要将河里的两人击毙。谢贻香不禁心道:“积水尊者的名号里好歹也有个‘水’字,水性自然不弱。倘若他也跳进河里赶尽杀绝,我们两人岂非在劫难逃?”   谁知这位积水尊者到底没有追入水中,两人刚一潜到河底,得一子便示意往继续往北面游去。谢贻香随他潜游出一段距离后,才发现这条“泽依乃拜河”的表面虽已结了数尺厚的冰层,河底却还生长着不少水草,她便将乱离收入鞘中,伸手拽着河底的水草,让身子在水中往前穿行,速度顿时快了不少;身旁的得一子见状,倒也佩服她的机智,当即依样画葫芦拽着水草前行。   如此行出一盏茶左右的工夫,谢贻香忽然感到四周的河水已没那么冰冷,甚至还渐渐变得有些暖和。再往前游出一段水路,便见水流在前方河底形成了一个丈许直径的漩涡,带动附近的水草摇曳不止,仔细一看,漩涡正下方分明是个极大的深洞,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将四下的水流全都吸了进去。越是靠近这个深洞,周围的河水便越是温暖,将两人浸泡得好不舒服,之前的寒意也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   原来天山北脉虽然地处西域的苦寒之地,当中却存有不少火山,历经千万年间上百次的喷发,至今仍有不少熔岩在地底流淌,从而产生了地热;一旦有水流经过地热之处,便会形成暖流,也便是俗称的“温泉”,这条“泽依乃拜河”正是其中之一。所以如今虽已是寒冬时节,河面上结成厚厚的冰层,但冰层下的河水却因水底暖流的缘故,依旧能够流动如常。   对此谢贻香自是不明玄机,但对于眼前出现的这个深洞,她倒是略知一二。话说当日在鄱阳湖畔地底深处的“阴间”山谷,谢贻香曾在天祖父的“太虚一梦”里去过阴间家族的“黄泉之地”,据天祖父化身成的小男孩所言,其实是千百年前墨者造出的什么“潜龙”。经过天祖父当时的一番解释,谢贻香才知道天下间的水脉也分阴阳,地面上看得见的江河湖泊为阳,地底下看不见的暗流水源为阴,相互间一正一反,始终维持着动态的平衡。所以此刻出现在河底的这个深洞,必定连接着附近一带的地底水脉,而且是与这条“泽依乃拜河”呈相反的流向——河流是自北向南,那么这个将河水吸入当中的深洞下面,其暗流便应该是自南向北的流向。   弄清了这个深洞的来历,谢贻香连忙抓紧附近的水草,生怕自己被这个深洞处的漩涡卷入其中。此时两人已在河底潜行了近一顿饭的工夫,纵然是谢贻香曾修炼过“秋水长天”的内力,一口真气憋到此时也已有些难受。再看身旁的得一子,这小道士的水性虽是不弱,却毕竟没有内力根基,远不及谢贻香这一口真气的悠长,一张俏脸已然憋得通红。谢贻香心中估算,两人少说也在河底潜行出了一两里水路,河面上的积水尊者既然并未入水追杀,此时多半已经放弃两人,倒不如浮出水面一探究竟,也好乘机换一口气。   当下谢贻香便向身旁的得一子示意,要浮上去击破头顶的冰层,谁知得一子却在水中坚决地摇了摇头,伸手指向前方的这个黑漆漆的深洞,竟是要谢贻香随他往这个深洞里继续潜入。谢贻香吃惊不小,也一个劲地摇头,得一子和她争执不下,只得以怒目相视。谢贻香见他两只眼睛里血丝密布,分明是气息将尽的征兆,再留在水中只怕会有性命之忧,当即不再犹豫,便要拉着得一子往上浮起。   却不料谢贻香刚抓住得一子的手臂,却被对方的双手反过来扣住自己的手腕,继而用手指在她掌心里写道:“寻鱼群。”谢贻香莫名其妙,哪里知道这小道士要寻什么鱼群?她正要在得一子的掌心写字询问,得一子却猛一发力,整个人已向前方的深洞处跃了过去,在附近水流的牵引下,顿时便被卷入漩涡,往那深洞里跌落下去。   谢贻香惊骇之间也顾不得细想,下意识地跃出身子,紧随其后往那深洞直冲过去。幸好她反应够快,身子才刚一被卷入漩涡,便重新抓紧了得一子的手臂。哪知漩涡中水流的湍急竟是远超谢贻香所料,一旦身陷其中,根本容不得她挣脱,顿时便将两人一并往深洞中卷入进去。   谢贻香暗叫不妙,随后眼前一黑,就连她“穷千里”的神通也再看不见分毫,但觉整个身子随着水流来回旋转,搅得她头晕脑胀,身上时不时便是一阵剧痛,却是在水流的牵引下撞上了水底的岩壁,相继擦伤了十几处地方。谢贻香只得用手护住头脸,另一只手则是死死抓住身旁得一子,和他一同被水流冲向河底深处。   如此约莫持续了一顿饭的工夫,谢贻香整个人已是稀里糊涂,一口真气憋到现在,也快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幸好肩头再次撞上一处岩壁之后,四周的水流忽然缓和下来,反而带着两人往上浮起,渐渐地便有亮光自头顶上方洒落。   谢贻香惊魂未定,强忍着身上的伤痛,拉着得一子奋力往上浮起。渐渐的四周水流越来越冷,却是两人离开了水底的暖流,待到上方洒落的光亮清晰可见,分明是一轮模糊的明月当空映照,四下也已变得无比的开阔。放眼望去,两人此刻所在的水底,倒像是一大片湖泊的湖底,再回头去看来路,则是水底处一个数丈方圆的深洞。显而易见,两人方才从“泽依乃拜河”河底的深洞潜下,顺着水流通过一大段地底暗流,如今再从另一处深洞里钻出,已经来到了一片全新的水域当中。   谢贻香早已是精疲力尽,只觉胸腔中憋得难受,哪有心思细想这是何处?她只管带着得一子往上浮起,眼看就要接近水面,头顶处却是一痛,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她这才醒悟过来,暗道:“如今乃是寒冬时节,这里的水面上当然也结起了厚厚的冰层。”她便伸手去推头顶上的冰层,想要发力将冰层捅破,不料这里的冰层少说也有数尺之厚,她又是在水中发力,力道更是小了一大半,哪里弄得开这片坚硬无比的冰层?   谢贻香心中焦急,连忙去拔腰间乱离。谁知她这一转头,才发现身旁的得一子早已没了动静,整个身子就这么静静地悬浮在水中,兀自瞪着两只呆滞的眼睛,只剩一小串气泡自他嘴角处冒起。谢贻香吓得浑身一颤,以自己的内力修为,此时尚且快要气尽,又何况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道士?难道这个唯一能与言思道匹敌的小道士,竟要死在这里? 第705章 双月   当下谢贻香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拔出腰间乱离,奋力去砍头顶上的冰层。只可惜她也是即将油尽灯枯之人,哪里还有内力驾驭乱离出招?师父刀王所赠的这柄绯红色短刀虽然锋利无比,也只是在坚硬的冰层留下几道刀痕,要想劈碎这数尺厚的冰层,以谢贻香此时的力道,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   谢贻香急得心神大乱,再看身旁的得一子,两只眼睛犹如牛蛙一般往外凸起,正是溺水而亡的特征,情急之下,她一心只想着救人,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当即探头过去,将自己最后的一丝真气嘴对嘴吹进了得一子口中。只见得一子身子微微一颤,便有大串大串的水泡从他口中冒出,显是自己这一丝真气起了作用,令他暂时缓过了一口气。谢贻香再用乱离继续去砍头顶上的冰层,却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伴随着自己最后的一丝真气耗尽,手中的乱离再也使不出丝毫力道了。   如此一来,对谢贻香和得一子而言,无疑已是死路一条。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是这般死法,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谢贻香万念俱灰,正待彻底放弃挣扎,在水中静静等死,忽然间却有一队鱼群从她身边游过,径直往深处潜游下去。谢贻香陡然回想起得一子方才在自己掌心写下的“寻鱼群”三个字,难不成指的便是这队鱼群?虽然这一想法太过匪夷所思,而且就算抓到鱼群,对眼下的困境也是毫无用处,但对此时的谢贻香而言,哪里还有其它选择?   谢贻香当即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带着得一子往鱼群方向重新潜游下去,不辨东西地游出一段距离。借助头顶上洒落的月光映照,只见越来越多的鱼群已出现在前方水中,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游去;再游出数丈,前方的水底处便有一团亮光透出,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谢贻香好奇心一起,再次往前奋力游去,但见那团亮光越来越亮,到后来就仿佛是一轮明月出现在了水底,引得附近鱼群纷纷往这里聚拢,大大小小的鱼少说也有上千条,只在这团亮光周围不停徘徊,形貌甚是壮观。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天上的明月掉进了水中?谢贻香举头望去,透过头顶上厚厚的冰层,可见夜空中那轮明月依然挂在天上,根本就不曾坠落下来。此时的谢贻香已是奄奄一息,又被四周冰冷的水流环绕,手脚几乎丧失知觉,思绪也开始有些混乱。她心中暗道:“怎么会有两个月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底?莫非是我死到临头,所以水底的龙王派鱼群来接我,要将我引去水底的龙宫?”   “不对!”就在谢贻香濒死之际,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她反倒生出一丝莫名的心力,暗道:“这小道士叫我‘寻鱼群’,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绝不是胡言乱语,更不会是什么鬼神之事!”当下她在水中使出“穷千里”的神通,定睛去看水底的那轮“明月”,透过密密麻麻的鱼群,只见水底那团亮光其实也算不得太亮,只是在这深夜的水底显得格外刺眼罢了,依稀是源自水底的一个小物件。谢贻香急忙拉着得一子往那发出亮光的物件游去,待到离得近了,再一仔细辨别,那分明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珠子。   原来水底这一轮所谓的“明月”,说穿了不过是一粒类似夜明珠的珠子,也不知是被何人丢弃在了水底,所以才会在深夜发出亮光,将附近的鱼群尽数吸引过来。谢贻香苦思不解,难道这个小道士叫自己“寻鱼群”,其实是要寻找水底的这粒夜明珠?这粒夜明珠又有什么奇特之处?   要说以谢贻香的心智,又逢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原是参悟不透此中玄机。然而就在这生死关头,或许是言思道留在她脑海中的智慧起了作用,令她忽然间灵光一闪,终于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将这粒夜明珠丢在水底的人,正是自己身旁的得一子!   话说得一子此番设局,显然是对整个天山北脉的地形一清二楚,在与宁萃、赵小灵二人分道扬镳后,便叫谢贻香改作西行,然后又沿着冰封的“泽依乃拜河”往北滑行,其用意便是要折返回去,以今日这场赌局的胜利者姿态重回墨塔,和言思道这个失败者当面对峙,以此嘲笑对方。至于前来追杀两人的积水尊者,自然也在得一子的预料之中,于是在积水尊者击碎冰河之后,他才会将谢贻香径直拽进水里,随后又跃入“泽依乃拜河”河底的深洞,无疑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乃是要从水底的暗流逃生,让两人来到这一片全新的水域。   虽然谢贻香并不知道水底的暗流究竟通往何处,也不知这片全新的水域到底是哪里,但是参照地底暗流与地面江河流向相反这一原理推测,这条“泽依乃拜河”乃是从北往南的流向,那么两人穿过水底暗流来到这片形似湖泊的水域,自然是在“泽依乃拜河”的北面。再结合得一子的计划,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回到天山墨家的墨塔所在,所以照此推测,两人眼下身在的这片水域,十有八九便是地处墨塔西面的“哈里拜湖”!   再说言思道今日之所能够攻上墨塔,是因为他让同行的畏兀儿军士在冰封的“哈里拜湖”上凿开了一个丈许见方的冰洞,自冰洞中汲水往墨塔西面浇灌,这才连夜架起一条通往墨塔第六层的“冰道”。而白天的时候谢贻香、得一子、宁萃和赵小灵四人离开墨塔,一行人沿着冰道下来,得一子便曾去往畏兀儿军士在湖面上凿开的那个冰洞处,兀自端详了许久。当时众人还以为他是要从水路遁走,谁知得一子却只是在冰洞里洗了洗手,并未言明缘由,看得众人莫名其妙,都认定这小道士是个疯子。   如今想来,得一子当时在冰洞处停留,正是为了将这一粒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投入湖底,所以才有了深夜里吸引鱼群的这一轮湖底“明月”。而得一子之所以做此举动,便是为了标注位置,告诉此时的自己和谢贻香,就在这粒夜明珠的正上方,便是畏兀儿军士凿开的那个冰洞所在!   也便是说,这个双瞳小道士从一开始便已算定了最后的结局,所以早在这场赌局开始的时候,他便提前安排好了所有伏笔。虽然在四人逃亡的过程中他曾变动过计划,但从整个大局着眼,四人的逃亡路线至始至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和他的计划竟是丝毫不差、完全吻合。   这一连串的想法在谢贻香脑海中一闪而过,当此紧要关头,她也无暇惊叹于这个小道士的心智,急忙带着得一子往那粒夜明珠的正上方全力游去,待到快要靠近水面时,只见夜空中那轮圆月已是清晰可见,头顶上的冰层果然在这里开有一个丈许方圆的大洞。   谢贻香惊喜之下,继续踏水浮起,终于和得一子自冰洞处破水而出。一时间但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畅。然而这份舒畅并没持续多久,便觉冰冷的水流刺骨透心,身上的十几处擦伤更是疼痛难忍,却是她死里逃生之后,本已濒死的身体随之恢复知觉,又重新感到了寒冷和伤痛。   当下谢贻香便将早已失去知觉得一子推上冰层,自己也吃力地爬了上来。举目望去,只见夜空中明月如盘、繁星点起,两人此刻所在之处,正是冰封的“哈里拜湖”上被畏兀儿军士凿开的那个冰洞。再看东面那一座笔直的山峰矗立月夜,山体西面还浇铸着一条极其壮观的冰道,正是被当地人称作“苏里唐峰”的墨塔。 第706章 登塔   此时整片冰封的“哈里拜湖”上早已空无一人,再不见言思道带来的那些畏兀儿军士。而墨塔西面的那条冰道则和白日里一般模样,并未被墨家弟子毁去,依然通往墨塔第六层“天志”的入口,却不见一个墨家弟子驻守其间。白皙的月光铺洒下来,无论是冰封的“哈里拜湖”还是那百丈高低的墨塔,都透露出一股阴森森的死寂。   谢贻香冷得牙关颤抖,身上湿透的衣衫转眼间便已开始结冰,全靠她以“秋水长天”的内力护住心脉,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体温。再看被她拉扯上来的得一子,从头到脚都已冻得僵硬,除了还有些许微弱的脉搏,几乎已与死尸无异。   幸好言思道带来的那些畏兀儿军士在离开之时,或许因为走得太过匆忙,倒是在冰封的湖面上留下七八处没来得及收拾的营帐。谢贻香便将得一子拖拽到一处营帐里面,又四处搜集军士们留下的日用物件,终于生起几个火盆。她用火盆把得一子围在当中烘烤,自己也借助火盆散发出的热力,在一旁潜运内力。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她原本湿透结冰的衣衫便已烘干大半,体温也恢复正常,算是彻底度过了这场劫难。   谢贻香脱险之后,立刻便将火盆当中的得一子扶起,让他盘膝坐好,自己用双掌从后面抵住得一子的背心,将内力缓缓送入他体内,助他活络浑身血脉。虽然谢贻香的内力并不如何深厚,但有旁边这几个火盆的热力相助,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得一子僵硬的身体终于舒展开来,早已苍白的俏脸也泛起一阵微弱的红晕。随后便听他“哇”的一声,张嘴呕出一大口湖水。   眼见这小道士到底被自己救活过来,谢贻香才彻底松下一口大气,连忙让他在火盆当中继续烘烤身子。过了半响,得一子渐渐回过神来,看到身旁的谢贻香,脸色立刻暗沉下来,开口第一句话便骂道:“你……你这蠢货,险些害死了我!”谢贻香微微一愣,脱口说道:“我几时害过你?分明是我救了你的性命才对。”   得一子猛咳几声,又呛出不少湖水,用虚弱的声音说道:“要不是……要不是你在河底与我争执,坚持不肯潜入河底的暗流,我……我又怎会在水里耽搁许久?还有……当时我在你手里写得清清楚楚,告诉你在穿过河底的暗流之后,只需寻到鱼群所在,便能找到畏兀儿军士凿开的那个冰洞……如此简单之事,就算是个蠢货,只要略懂水性便能办到,你又怎会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哼,若非是我命硬,只怕……只怕当场便要淹死在水里!”   要说谢贻香也是脾气不小之人,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却将这个双瞳小道士当作一个性格古怪的小孩子,所以面对得一子几次三番恶语相向,她倒是不怎么生气,更没往心里去。当下谢贻香便顺着他的话说道:“你的谋划的确是无懈可击,可是也该提前告知于我才是。要知道当今世上似你这般聪明的人物,数来数去也没几个,若是你不提前告知,旁人又哪里猜得到?再说适才在水里的时候,我也是九死一生,能够在临死前猜到你的安排,悟出‘寻鱼群’的玄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这才能让你我二人侥幸逃生。”   听到谢贻香这番话,得一子的神情才稍微缓和下来,又咳嗽几声,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也怪我低估了积水尊者这个老家伙,明明已经一大把年纪,居然比我预计的时间早来了一炷香左右,令我不得不提前入水。否则……否则等我们再行出一两里路,在河底暗流的正上方破冰入水,也不至于在水里憋这么久。”   听他说起积水尊者,谢贻香忍不住问道:“这位积水尊者放着自家的教主不找,居然前来追杀我们两人,倒是奇怪得紧。难道是你私底下另有妙计,让宁萃和赵小灵二人从积水尊者的手里逃脱了,所以他才要来迁怒于我们?”话音刚落,得一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谢贻香只得拉开营帐,看了看夜空中那轮明月,沉吟道:“积水尊者是在亥时前后追上我们,随后我们入水逃生,由河底的暗流回到‘哈里拜湖’,少说花了一两刻的时间。再算上我们在营帐里休整了半个多时辰,眼下亥时应当快要结束,马上便是子时了。”得一子的脸色顿时一变,吃力地站起身来,谢贻香怕他撞上旁边的火盆,连忙上前相扶,得一子已沉声说道:“趁着这场赌局还没结束,你赶紧……赶紧扶我上墨塔!”   谢贻香见他身子还没恢复过来,本想叫他再歇息片刻,谁知却是苦劝不住,只得弄熄火盆,搀扶起得一子离开营帐。两人一路穿过冰封的“哈里拜湖”,再沿着言思道昨夜搭建出的冰道登上墨塔,往第六层“天志”的入口而去。一路上得一子经不住谢贻香的缠问,这才将他欺骗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方法全盘托出,听得谢贻香咋舌不已,实不敢相信老谋深算的积水尊者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居然主动跳进得一子的圈套,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走了宁萃和赵小灵二人。   最后得一子总结说道:“积水尊者因为一念之差,没能及时追进南面荒野擒获公孙莫鸣,反而一路追赶我们到了‘泽依乃拜河’,那么无论是他折返回去,还是那个被我以烟花引开的明火尊者闻讯赶去,只要公孙莫鸣和那个丫头不算太蠢,必定早已逃得不见踪影。更何况眼下已经快到子时,今日这场八个时辰的赌局也已彻底结束,公孙莫鸣的穴道也将自行解开。就算是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能够飞天遁地追上他二人,也拿公孙莫鸣毫无办法,所以对那个家伙而言,无疑是一败涂地,彻底败在了我的手里!”   谢贻香对那个赵小灵本就没什么好感,对宁萃更是深恶痛绝,但是听到得一子这番结论,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赵小灵这个昔日香军的“小龙王”毕竟没有落入言思道的手里,否则以言思道的手段,真不知还会利用赵小灵的身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随后谢贻香又问积水尊者当时为何没有入水,从而将两人赶尽杀绝。得一子不屑地一笑,吃力地解释道:“积水尊者追上我们的时候,便已发现自己上当,最好的选择无疑是掉头就走,赶回南面荒野捉拿公孙莫鸣。然而他盛怒之下,又不肯放过我们两人,恨不得将我们碎尸万段,心情自是无比矛盾。之后我们跳进冰河,这老东西的水性虽是不弱,但在如此寒冷的冬季入水,事后难免需要稍作休整,而这一耽搁,岂不是误了他寻回教主的大事?再说积水尊者对那条“泽依乃拜河”并不熟悉,即便是入水追杀,只怕也没有十足把握将我们杀死,反倒会耽误他更多时间,所以这老东西当然不敢贸然下水。”   说罢,他又冷笑一声,补充说道:“同样的道理,我这一安排也是为这位积水尊者量身订做,换作别人便行不通了。就好比前来追敢的若是那明火尊者,依照他的脾性,只要杀心一起,莫说是入水追杀,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先将我们两人击毙再说。”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谢贻香已搀扶着得一子走完大半条冰道,离墨塔第六层“天志”的入口已经越来越近,却还是没有见到墨家弟子的身影。而入口处原本封闭的暗门,也如白日里一般门户大开。谢贻香不禁心道:“墨家的‘墨守’天下闻名,这座墨塔乃是墨家的根基所在,如今又怎会毫无防备?难道是言思道伙同神火教高手突然发难,已经剿灭了整个天山墨家?” 第707章 白发   当下谢贻香便向得一子询问,得一子却是满脸不屑,冷笑道:“剿灭墨家?简直荒谬至极!如今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正领着所有畏兀儿军士追入南面荒野,发疯似地追赶公孙莫鸣和那个丫头,所以留在墨塔里的除了那个家伙之外,最多不过几个随从,再加那个姓曾的妇人,哪有本事剿灭整个天山墨家?若是我所料不差,那个家伙早已被墨寒山缠住,一直耗到现在,而墨家那几个护法以及门下弟子也都尽数守护在旁,说什么也要将那个家伙困死在墨塔之中,这才没在墨塔的入口处设防。”   说完这番话,得一子的身体毕竟还没完全恢复,惹不住又咳嗽几声,涨得满脸通红。他缓过一口气来,又傲然说道:“但愿那个家伙此刻还在苦苦支撑,一直熬到我现身……须知今日这场赌局他已经败给了我,倘若再栽到墨寒山的手里,那便太令我失望了。”   谢贻香点头不语,眼见月夜星空之下,整个天山北脉出奇的宁静,不禁感慨万千,有些心神恍惚。再回想这一整天的经历,对她而言就仿佛是一场梦境,直到此刻还有些分不清真假。要知道她已不是第一次和言思道打交道,深知此人的厉害,从当年的金陵城到数月前的鄱阳湖,记忆中的言思道似乎从未有过失败,难不成此番他果真被得一子击败,输给了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   随后两人默默无语,一直走完整条冰道,冰道的尽头离第六层“天志”的入口还有丈许高的落差,谢贻香便展开轻功,带着得一子在山壁上借力腾挪,径直踏上了入口后的走道。两人再沿西面这条走道继续前行,一直来到第六层“天志”当中的石室,才终于撞见一个无精打采的墨家弟子。那墨家弟子看到这一男一女的突然现身,立刻认出是今日随赵小灵一同离开之人,不由地大吃一惊,厉声喝问两人的来意。   谢贻香连忙好言相抚,只说有要紧的事需得面见墨家巨子,那墨家弟子将信将疑,眼见两人并无敌意,终于答应前去通传,叫两人留在原地等候。过了半响,那墨家弟子便带来一个中年妇人,却是那位墨家护法墨白水。谢贻香之前曾和这位白水护法交过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连忙上与她交涉,恳请面见墨寒山。   墨白水此时的脸色分明有些沮丧,听到谢贻香的请求,倒也并不多问,当即说道:“眼下巨子正在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里,既然两位想要面见巨子,那便请随我来。”说罢,她便当先领路,沿石室当中的石梯而上。谢贻香搀扶着得一子跟在后面,一路经过第七层“尚贤”、第八层“尚同”和第九层“非攻”,随后又是继续向上的石梯,沿途却连一个墨家弟子也没看到。谢贻香忍不住向墨白水询问,墨白水却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等你们见到巨子时,自然便会明白。”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石梯尽头,乃是两扇虚掩的石门,墨白水将石门轻轻推开,门后则是一间极大的石室,墨白水便请谢贻香和得一子进去,自己则留在了门外。谢贻香暗自戒备,小心翼翼地扶着得一子踏入石室,这才看清石室正中是一个衣衫褴褛的黑衣人盘膝而坐,兀自耷拉着脑袋,垂下满头的白发;而在这黑衣人面前的地上,还放着一个空空的粗瓷大碗。   听到谢贻香和得一子进来的脚步声响,那黑衣人便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用疲惫的目光望向二人。谢贻香看清这黑衣人的面貌,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你……你是寒山掌门?你如何变作……变作这般模样?”   原来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黑衣人,竟然正是谢贻香之前见过的墨家巨子墨寒山。可是这才短短的六七个时辰,这位墨家巨子怎会变得如此苍老,就连原本的满头黑发都变得雪白?墨寒山却并未回答谢贻香的问题,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两人一眼,缓缓说道:“两位赶回墨塔,想必是因为那人而来。只可惜两位来晚了一步。”   话音落处,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回答,身旁的得一子已是怪叫一声,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难道不在你这里?那他还能在哪里?”墨寒山苦笑道:“他当然已经走了。”   得一子又惊又怒,直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又是一阵猛咳,指着墨寒山追问道:“你……你居然放他走了?”墨寒山长叹一声,淡淡地说道:“墨寒山技不如人,愧对墨家历代先师。既已败在他手里,也只能让他走了。”   说完这话,墨寒山再次叹息一声,垂下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的确想将那人留在墨塔之中,终此一生不得离开,从而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所以便以此为赌注,以古之射覆为赌局,与他约定谁先射中三局便算谁胜。经过一番争斗,我们两人都已各自射中两局,打成了平局,紧接着在决定胜负的关键一局,我便用上了昔日墨家祖师墨翟给齐国项子牛出的难题,将一块寒冰藏在碗中,再用手按住碗底。倘若他猜碗中是冰,我便以至阳的内力化冰为水;倘若他猜碗中是水,我便以至阴的内力维持冰块的形貌。当时我以为凭借这个连项子牛也无法解开的难题,定能将他难倒,谁知他竟然破解了墨家世代相传的这一千古难题。”   谢贻香听得眉头深锁,心中暗道:“这的确是个无解的死局,无论言思道猜‘水’还是猜‘冰’,墨寒山都不会让他答对,他又怎能破解这个难题?”却听身旁的得一子“呸”了一声,冷冷说道:“什么千古难题,简直狗屁不如!要知道世间最大之物,便是语言,因为再如何巨大的事物,都能以言语来形容,所以没有什么大得过言语;而世间最小之物,同样也是言语,因为再如何微小的事物,也能以言语来形容,所以没有什么小得过言语。不过是区区冰水二者的变易,自然也在言语的范围之中,只需一个‘坎’字便能彻底囊括。所谓‘坎’者,乃是出自文王八卦,其象为江河湖海、为雨雪冰霜,所以不管你覆在碗里的是冰是水,都是这个‘坎’字之象。那个家伙只需回答一个‘坎’字,便能彻底解开你这个狗屁难题!”   听到得一子的这番话,墨寒山的双眼中顿时重现神采,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说道:“坎?八卦里的‘坎卦’?妙啊……若是以这个‘坎’字来做辩论,的确是破解此题的一个方向……”说到这里,他眼中再次露出沮丧,摇头长叹道:“想不到墨家世代相传的这一千古难题,短短一天之内,竟然先后被两个人轻易解开,而且还是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法。”   这话一出,却轮到得一子脸色大变,两只眼睛里精光四射,厉声追问道:“难道那个家伙不是用这个‘坎’字破解此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还能有什么办法?”墨寒山又是长叹一声,苦笑道:“那人给出的答案,却要比小兄弟的复杂一些,也更加令人难以辩论,甚至根本没有辩论的余地。” 第708章 骗术   墨寒山说到这里,眼前不由地浮现出当时的情形。原来言思道当时转过身来,眼见墨寒山的右手死死按住瓷碗底部,看样子并不打算挪开,不禁笑道:“有道是买定离手,寒山老兄用手按住这个瓷碗,却不知是何意思?”墨寒山淡淡地说道:“先前你我并未讲明有这规矩,你现在再加,哪里还来得及?”说罢,他也不和言思道多做解释,兀自沉声说道:“便请阁下来射,猜一猜我此刻所覆之物?”   言思道吐出一团浓烟,笑道:“若是如此,射中此局岂非轻而易举?我可要先行确认一下,老兄要我射的,乃是你此刻所覆之物,是也不是?”墨寒山双眉一扬,说道:“正是!倘若阁下当真能够射中,今日这场射覆便是我墨寒山一败涂地,自当履行一切承诺,再不会与阁下为难。甚至连你想要探知的‘潜龙’,我也可以告知于你。”   言思道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说罢,他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墨寒山按住的瓷碗,笑道:“话说我又不是瞎子,如此明显的答案,又怎会视而不见?寒山老兄此刻所覆之物,难道不是你用手‘覆’着的这个瓷碗?”   墨寒山愕然半响,随即醒悟过来,对方这么说分明是在偷换概念,将射覆的这个‘覆’字说成自己用手‘覆’住瓷碗,想要以此强词夺理、蒙混过关。他当即冷哼一声,说道:“如果阁下以为仅凭口舌之利,便能以诡辩胜出此局,那未免太过天真了一些。”   不料言思道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也是,若是凭借口舌之利,到底有些胜之不武。那我这回便一言不发,好叫你输个心服口服!”说完这话,他当即席地而坐,将右手的食中二指伸进自己嘴里,蘸着唾沫在地上书写起来。墨寒山凝神望去,只见他写的分明是一个大大的“冰”字,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惊的是言思道居然猜中碗里藏的是一块冰,喜的却是言思道既已给了答案,那便是板上钉钉、无从更改了。   言思道写完这个“冰”字,便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对面的墨寒山笑而不语。墨寒山暗叹一声,摇头笑道:“阁下输了。”说话之间,他已将至阳的内力聚于掌心,整个瓷碗顿时变得滚烫一片。热力笼罩之下,碗里那块指头大小的寒冰顿时融化成水,自碗沿处缓缓往外流淌。   墨寒山便将瓷碗揭开,当中果然只剩一滩清水,再不见半点冰块。他缓缓说道:“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所以此局我以道家最为推崇的‘水’为覆,并非是阁下所射之‘冰’。”说着,他将瓷碗放到言思道面前,笑道:“阁下虽未射中,但接下来又轮到阁下来覆,所以你后面还有机会。”   谁知言思道却不取瓷碗,只是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不屑地摇了摇头。墨寒山眉头微皱,沉声说道:“怎么,阁下是不愿认输,还是输不起了?我分明是以‘水’为覆,阁下射出的答案却是‘冰’,虽然冰水本为一物,但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当然是阁下输了。”   言思道再次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问道:“我几时说过碗里是‘冰’?”墨寒山心中暗怒,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要想在我墨寒山面前赖账,阁下只怕打错了注意。幸好这回有字为证,任凭阁下如何狡辩耍赖,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说着,他已伸手指向言思道写在地上的“冰”字,然而再一细看这个‘冰’字,纵是墨寒山涵养极好,也忍不住暴跳如雷,脱口骂出一连串脏话。   原来言思道方才用唾沫写在地上的这个“冰”字,此时左边的两点居然不翼而飞,只剩右边的一个“水”字,岂不正是墨寒山化冰为水、揭开瓷碗后的结果?正如言思道所言,他至始至终都没说过碗中所覆之物是‘冰’,而此刻地上留下的,却分明只有“冰”字的右半边,也便是一个“水”字。这又恰好正如墨寒山所言,乃是“有字为证”,证实言思道的确射中了这一局。   其实这倒不是言思道用了什么奇功妙法,在暗中悄然抹去了这个“冰”字左边的两点,而是他在写这个字的时候用了些小手段。当时言思道见瓷碗外壁依稀有水珠凝结,显然是墨寒山在碗里藏进了冰寒之物,再看墨寒山用手死死按住瓷碗底部,他便立刻识破墨寒山的伎俩,乃是要以冰水二物的相互转化设局,从而令自己无法猜对。于是言思道便故意胡扯一番,再表明自己不愿逞“口舌之利”,随后他将食中二指伸进嘴里,用中指饱蘸唾沫,食指却只是用舌尖轻轻舔了一舔。在他写字的时候,他先以食指书写“冰”字左边的两点,再用中指书写右半边的“水”字,如此待到片刻之后,这个“冰”字左边的两点本就没多少唾沫,转眼便从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右半个湿嗒嗒、黏糊糊的“水”字。而墨寒山当时亲眼看见他书写时的笔画,分明正是一个“冰”字,惊喜之下,哪还有心思留意言思道在两指间玩弄的花样?   如此一来,这一局无疑是言思道胜出,依照“谁先射中三局的便判谁胜”的规矩,言思道既已率先射中三局,便已彻底胜出今日这场射覆。墨寒山想到这里,连忙收回思绪,向眼前的谢贻香和得一子简单说明了言思道破题的方法,随后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失落地说道:“要知道今日这场射覆本是由我提出,对我而言,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岂料到头来还是败在那人手里。经此一役,我墨寒山也算是心服口服、彻底认输了,当然只能任由他自行离去。”   听到言思道破解墨寒山这一难题的方法,得一子整个人已是呆若木鸡,虚弱的身子再也不堪重负,径直坐倒在地,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而谢贻香曾多次见识过言思道的手段,反倒并不如何惊讶,忍不住问道:“不过是赢了一场射覆,那个家伙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寒山掌门为何不用其它办法将他留下?更何况似他这等奸恶之徒,何不……何不当场杀之,以绝后患?”   听到这一问,墨寒山不禁微微苦笑,淡淡地说道:“墨者一诺,千金不易。既已约定以射覆定输赢,墨寒山身为天山墨家的巨子,又岂能背信爽约、翻脸赖账?何况那人今日敢孤身一人在这墨塔第十层‘兼爱’与我对战,自然早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或许他在墨塔地底的暗道中埋藏了数千斤火药,随时准备引爆;或许他另外埋伏了前来接应的畏兀儿大军,随时准备围攻墨塔;又或许他早已买通墨家弟子作为内应,随时准备偷袭于我……无论是哪一种安排,都能确保他平安无事、全身而退。所以我若以武力强行将他留下,到头来也会是自讨没趣,甚至是自取其辱、自寻死路。”   说到这里,墨寒山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当然,若是将那人当场杀之,或许的确能够免去不少祸乱。只可惜我天山墨家乃是先秦墨家的分支,历代弟子恪守的更是‘兼爱非攻’之宗旨,可不是蜀地凌云山那些个‘杀生佛’。”   谢贻香只得暗叹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倒在地的得一子忽然猛捶石砖地面,口中厉声喝道:“那个家伙不过是仗着几分小聪明,这才能以诡计解开此题,什么蘸着唾沫写字,说到底只是市井乡野里的粗鄙骗术,根本登不了大雅之堂!无论如何,眼下公孙莫鸣早已逃进南面荒野,浑身穴道也已彻底解开,就算是将神火教的‘五行护法’集齐,也休想将他擒获。所以今日这场赌局,分明是我胜了,是那个家伙败在了我的手里!” 第709章 胜败   眼见得一子说话时神情狰狞,额上更是青筋凸起,谢贻香心知他是因为一时的失算,误以为言思道此刻还在这座墨塔当中,谁知言思道非但早已离去,而且还用巧妙的手段解开墨寒山最后一局的难题,分明是在得一子的意料之外。所以这小道士惊讶之余,一时间难免愤愤不平、怒火攻心,以至如此失态。   当下谢贻香正要以好言安抚,却不料墨寒山苦笑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这位小兄弟到底还是太过年轻,须知这世间之事,除了‘胜败’二字之外,其实还有‘得失’二字;很多时候为求‘得失’,所谓的‘胜败’往往并不重要。所以今日一役,那人已从我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事,同时还从天山墨家手中平安救出神火教教主,可谓是满载而归。虽然在约定的八个时辰内他并未擒获公孙教主,看似输掉了这场所谓的赌局,但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他便已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墨塔,前去与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回合,继续追捕公孙教主。正所谓来日方长,以那人的本事和神火教的势力,寻回教主只是迟早的事。试问以公孙教主的质朴,届时又如何经得住那人的唇舌鼓动?至于那个姓宁的小姑娘,凭她孤身一人,更加不是那人和神火教的对手。”   说到这里,墨寒山便总结说道:“有那个家伙帮助神火教,公孙莫鸣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已然是势在必得,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所以小兄弟你看似胜出了今日这场赌局,但从长远来看,以‘得失’二字观之,对那人其实并无太大影响。”   得一子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听到墨寒山这一结论,更是火上浇油,两只眼睛里就仿佛是要喷出火来。他忍不住厉声说道:“简直是一派胡言!胜便是胜,败便是败,说什么狗屁‘得失’?今日若非有我,公孙莫鸣早已落入神火教手中,所以当然是那个家伙败给了我!”   墨寒山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就算是你胜了,也是胜之不武。要知道以今日之势,那人与我在此间射覆,少说耗去了他六成以上的心力,同时他还留了一成心力在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身上,哄得这两大高手对他言听计从。至于他真正用在今日这场赌局上的心神,也便是与你博弈的精力,最多只是他的三成心力;说得难听一些,至始至终,他根本就没和你认真赌这一局。”   话音落处,得一子整个人已是暴跳如雷,挣扎着虚弱的身子从地上站起,迈开大步在这间“兼爱”石室里来回走动,口中一边咳嗽,一边不停地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旁的谢贻香暗自叹息,甚至这个小道士虽是心智奇高,但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难免有些小孩子脾气,经不起什么胜败输赢。她一时也不便上前劝解,任由得一子将心里的怨气尽数发泄出来。   随后谢贻香便在墨寒山身前坐了下来,将自己此番跟随“北平神捕”商不弃缉拿“撕脸魔”宁萃归案,从蜀地峨眉山一路追到这西域的天山北脉,最后又误打误撞卷入今日这场是非的所有经过简要告诉墨寒山。墨寒山听完她的讲诉,才终于明白谢封轩家的三小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随后墨寒山瞥了石室里的得一子一眼,缓缓说道:“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既然是友非敌,自是再好不过。然而请恕墨寒山多嘴,无论是谢三小姐想要将那人擒回天牢,还是那位姓宁的姑娘想要报复那人,只怕到头来都是徒劳无益,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你们,而是以那人的心智和谋略,纵然是昔日计定江山、智盖古今的青田先生复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还请谢三小姐三思,莫要做螳臂当车之举,以免祸及自身。”   谢贻香不禁心道:“这位墨家巨子只怕是因为今日败在言思道手里,以至心灰意冷、毫无斗志了。不过是一场射覆的游戏而已,居然能将‘江湖名人榜’上有数的高手彻底击溃,这固然是言思道的本事,但又何尝不是这位墨家巨子的懦弱?”想到这里,她也看了一眼在石室里来回踱步的得一子,心中更是暗自惋惜。若要以心智和谋略而论,在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里,恐怕便只有这个横空出世的双瞳小道士足以和言思道匹敌,可是看他此刻的模样,竟是和墨寒山一般懦弱,居然连这么一点小小的挫折都称受不起,其举止几乎能用“幼稚”二字形容,又如何能与那个厚颜无耻的言思道相抗衡?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又向对面这位白发苍苍的墨家巨子问道:“多谢寒山掌门的金玉良言,然而敢问寒山掌门,此刻整座墨塔户大开,当中不见丝毫防备,门下弟子和那位白水护法更是神情沮丧,不知却是何故?”墨寒山苦笑道:“天山墨家既然并非那人的敌手,往后自然不敢再去招惹于他。何况我有言在先,今日这场射覆输的既然是我,那么整个天山墨家便要从此归隐,再不过问天下之事。也只有如此,才能保全我天山墨家这一支血脉,将希望寄托于后世弟子,盼他们能将墨家的学说再次发扬光大。至于我们所在的这座墨塔,今日既然彻底暴露在了神火教和别失八里军队的面前,已是无法继续居住,所以我早已传下号令,让门下弟子各自清点收拾,准备放弃此地,另寻它处隐居。”   听到这话,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径直说道:“请恕晚辈无礼,寒山掌门乃是当世英雄,天山墨家更是侠义之表率,又岂能因为一时的胜败自暴自弃、独善其身?既然寒山掌门也认定那个家伙是祸乱天下的元凶,那便应当奋起迎战,拼尽全力与之对抗。最后就算是功败垂成,也没辱没墨家千百年来的侠义之名。”   谁知墨寒山却是无动于衷,只是伸手拂开垂落在眼前的白发,淡淡地说道:“谢三小姐此言差矣,正所谓下士斗勇、中士斗谋、上士斗心。我与那人之间的对战,看似斗谋,实则却是斗心;一旦被对方击溃信心,便再也无法与之抗衡。话说十多年前在长城的嘉峪关之上,我便在那人手里败过一次,令我数十年来积攒的信心毁于一旦,整个人也几近崩溃。随后这十多年里我终日面壁天山、闭关冥想,好不容易重拾信心,这才能在今日与那人再战一场,谁知却还是输了。经此一败,就算我还能恢复如初,少说也是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了,恐怕我墨寒山也没那么长的命,只能将这一重任留待后来之人。”   眼见墨寒山心意已决,谢贻香不禁暗自摇头,如此看来,名震天下的天山墨家便要从此自江湖中除名了。她深知凭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位墨家巨子回心转意,当下只得站起身来,准备向墨寒山告辞离去。谁知就在这时,在石室里来回踱步的得一子忽然停下脚步,扬声大喝道:“什么是‘得失’?什么又是‘三成心力’?既然你要论得失,我便叫你一无所有!既然你只用三成心力,我便叫你使出十二成心力!” 第710章 阴谋   耳听得一子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谢贻香惊骇之余,也不知这小道士又在发什么疯。对面的墨寒山却在嘴角处浮现出一丝微笑,低声说道:“能有这位小兄弟继续与那人为敌,整个天山墨家也能安心归隐了。”   只见得一子沉着脸大步踏向两人,看到墨寒山身前放有一个粗瓷大碗,便附身拾起瓷碗,朝地上奋力一摔。但听“啪”的一声清响,这个被墨寒山和言思道二人用来射覆的瓷碗便当场摔了个四分五裂。   随后得一子拣起一块瓷碗碎片,弯腰在石砖铺砌的地面上奋力勾画。谢贻香定睛望去,只见他用瓷碗碎片划出的线条轮廓分明,当中有山有水,倒像是一幅巨大的地图,一旁的墨寒山更是脱口问道:“这是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地图?”   得一子并未回答,更不理会两人,自顾自地将这幅地图画完,果然正是中原江山的地形图。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当今皇帝生刻薄寡恩、多疑嗜杀,生怕自己身死之后皇子皇孙们压不住那些开国元老,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想方设法地除掉朝中功臣,并且将天下兵权分交给四个皇子,也便是世人所谓的‘四王将兵’。”   说着,他用瓷碗碎片在地图上的漠北一带画了两个圆圈,沉声说道:“前朝虽灭,余势犹在。虽然谢封轩当年生擒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但前朝异族的主力早已平安撤回北方,重新建立起了政权,实力绝不容小觑。况且他们是天生的游牧部族,无力农耕织造,一切日用只能前往中原掠夺,千百年来从未有过改变,所以必须要用重兵镇守。而如今率领大军在漠北抵抗前朝异族的,便是驻守在‘宁夏卫’的颐王和驻守在‘大同卫’的赵王,可谓是至关重要,轻易动弹不得,从而与前朝异族形成对持的僵局。”   紧接着得一子又在地图上东南面的江浙沿海画了一个圈,说道:“另一位手握兵权的皇子,便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恒王,本是驻守于江浙,率兵抵御沿海倭寇。话说这位恒王素来颐指气使、桀骜不驯,朝野间多有传言,说他一直心存反意,如今果然应验,当真在江浙驻地揭竿而起、领兵作乱。由于事出突然,中原境内又无闲兵可用,朝廷仓促间只得将附近各处零星的兵力聚集起来,驻守于湖州、宣城、铜陵三地,防止恒王的叛军北上。如此一来,恒王的北面有朝廷兵马驻守,东南面又有东瀛的倭寇来犯,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所以短期内也是一个对持的僵局。”   说到这里,得一子又在地图上西北的兰州城附近画了一个圈,扬声说道:“至于最后一位统兵的皇子,便是驻守在兰州卫的泰王。因为恒王突然在江浙造反,皇帝在第一时间便已责令泰王率领兰州卫的二十万驻军回师中原,眼下正屯扎在汉口一带待命,而伴随着泰王这一回师,中原的西北便只剩下‘玉门关’和‘嘉峪关’两道防线。据我所知,如今西域的别失八里、汗国、突厥和波斯四国已经被那个家伙用神火教的名义说动,结成了四国联军,随时准备进军中原。所以那个家伙才会不遗余力地寻访公孙莫鸣,好利用他神火教教主和香军‘小龙王’的身份给西域各国一个交代。”   墨寒山本已是万念俱灰,耳听得一子说到这里,虽不知这个双瞳少年到底要说什么,但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接口说道:“正是如此。方才我与那人射覆时,他曾亲口承认自己寻访公孙教主的目的。”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要说西北的第一道防线玉门关,本就地处中原的疆域之外,可谓是一支孤军驻守一道孤城。再加上玉门关的守将陆元破刚愎自用,西域各国的联军要想攻破玉门关,只需不计代价地日夜猛攻,最多十日便可破城;若是截断玉门关的一切补给,再以诡计攻心取巧,两个月内也足以拿下玉门关。然而往后的西北第二道防线‘嘉峪关’,其守将龚百胜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厉害角色,有他驻守于此,凭借嘉峪关的天险和后方兰州城的补给,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西域各国的联军来势再猛,也绝不可能攻破此地。所以至少在半年之内,西域各国的联军和驻守在嘉峪关的龚百胜,也将会是一个对持的僵局。”   谢贻香还是首次听到关于中原局势如此详尽的分析,不禁暗自心惊。墨寒山却早已从言思道口中得知此事,当即沉声问道:“小兄弟到底想说什么?”得一子这才瞥了墨寒山一眼,冷冷问道:“难道你还没发现当中的问题?”墨寒山不解其意,只得摇了摇头,得一子冷哼一声,厉声说道:“漠北、江浙和西域这三处兵马,都会形成对持的僵局,这便是问题所在!”   说罢,他便站直身子,扬声说道:“以那个家伙的能耐,不可能只是谋划些不痛不痒的勾当,此番他唆使西域各国结成联军直逼中原,无疑证实了他是要以整个天下为谋。然而本朝的建立不过十多年,正是民心思定之际,无论权贵还是百姓,都不愿再次承受战乱的摧残。要想在这个局面下谋朝篡位,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以武力逼宫,胁迫旧皇让位、拥立新皇登基。而此举成功与否的关键,其一是新皇帝的身份来历必须能够服众,最不济也得是有资格登上皇位的人,才好避免世人的非议。其二便是‘兵贵神速’这四个字,说得再简单些,便是一个‘快’字,数月甚至数日之内便要成功。倘若一击不中,将时间拖得久了,势必会引起天下人的公愤,注定将以失败告终。”   说完这话,得一子略一思索,又说道:“假设我是那个家伙,要想以天下为谋,妄图谋朝篡位,最简单的办法便是辅佐一个‘正统’的新皇帝,带一支奇兵突袭金陵,径直杀进皇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当今皇帝取而代之。只要新皇帝的身份能够令天下人闭嘴,剩下的不过是朝廷里各方势力的新旧更替,纵然还有腥风血雨,也只是在私底下进行,不会在明面上掀起什么风浪。”   随后得一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总结说道:“照此来看,眼下漠北、江浙和西域三处皆是对持的僵局,与这个‘块’字根本就是背道而驰;对那个家伙的谋划而言,更是适得其反、毫无益处。对此只可能存有一种解释,那便是我们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是那个家伙故意让我们看到,充其量是他的‘阳谋’罢了;而在这些‘阳谋’背后,他一定还另外存有‘阴谋’!”   听完得一子这番长篇大论,墨寒山一改之前的颓废之态,脱口说道:“小兄弟的这番推断丝毫不差,方才射覆之时,那人也曾和我说过类似的话。至于他在暗地里盘算着的‘阴谋’,似乎的确是以一支奇兵突袭金陵,将当今皇帝取而代之。当时我几次三番追问于他,他却闭口不谈,只说天下易主,便在一个‘尸’字之上,我却始终参悟不透这个‘尸’字的玄机。”   这话一出,得一子也是微微一愣,脱口问道:“尸?死尸?尸变?”旁边的谢贻香立刻回想起来,接过话头说道:“我曾经从宁萃口中得知,那个家伙似乎在玉门关谋划了‘玉门走尸’一案,只可惜当时我随商捕头走得匆忙,并未查清此中详情。事后回想起来,我曾在深夜荒漠里撞见过一具行走的死尸,难道这个所谓的‘尸’字,便是指言思道施展了什么邪术,想要操控死尸攻占玉门关?”   却见得一子缓缓摇头,冷冷说道:“绝不可能。我早已说过,西域的战事终将变作对持的僵局,仅仅是那个家伙的‘阳谋’而已。就算他真能操控死尸攻占玉门关,也只是他谋略中的一个‘战术’行为,绝不可能是他谋朝篡位的核心‘战略’。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个‘尸’字所指的,应当是他用来偷袭金陵的那支奇兵!” 第711章 论势   墨寒山沉吟道:“倘若那人当真谋划偷袭金陵,眼下中原再无闲兵,他这支奇兵又当从何而来?”谢贻香也点头说道:“不错,当年紫金山的太元观谋反,金陵城附近根本无兵可用,其它地方更是如此。难道他是想用邪术操控死尸攻城?”   得一子皱起眉头,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随后摇头说道:“那个家伙的谋略神出鬼没,他肯将这个‘尸’字告知,自然有十足把握叫旁人猜不透其中玄机。所以先不管这个‘尸’字作何解释,以大局观之,他想要以一支奇兵偷袭金陵,到底是为了谋朝篡位,用一个新皇帝取代当今皇帝。且不论他的这支奇兵从何而来,单说他辅佐的这个‘正统’皇帝,却又是从何而来?”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墨寒山不由自主地对望一眼,一个问道:“赵小灵?”另一个则问道:“公孙莫鸣?”   得一子再次摇头,冷笑道:“公孙莫鸣虽是昔日香军的‘小龙王’,然而事隔多年,其名号纵然在朝廷里存有余威,但中原百姓却早已将他遗忘。若是让公孙莫鸣坐上龙椅,恐怕中原百姓和朝中各方势力都未必臣服。况且公孙莫鸣这才刚刚逃离墨塔,那个家伙辅佐的新皇帝如果是他,未免也太过仓促了一些。所以算来算去,那个家伙辅佐的应当还是皇室中人,也便是当今皇帝的皇子,如此一旦功成,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子承父业,随便编个理由便能继承大统。”   墨寒山点头说道:“对此我也曾有过怀疑,那人从西域各国召集来的联军,到底只是一枚送死的棋子罢了,乃是要牵制住朝廷的兵力。而他真正辅佐的,极有可能就是眼下在江南谋反的恒王。”言思道沉吟道:“从表面上看,恒王的可能性的确最大,但是你忽略了一点,那便是恒王的谋反乃是摆在了明面上,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严密注视之下。而且恒王的叛军如今已和湖州、宣城、铜陵三地驻军形成对持的僵局,根本就没有偷袭金陵的可能。所以照我看来,恐怕恒王也只是那个家伙的一枚棋子,他真正辅佐的却是另有其人。”   说完这话,得一子便依次盘点道:“要说驻守西北的泰王,哼,这蠢货若是也敢谋反作乱,那才是天下奇闻。即便是猜忌多疑的当今皇帝,也对这个泰王信任有加,否则也不会在恒王造反的第一时间令他回师增援,所以泰王绝不可能是那个家伙辅佐之人。再说这些年来一直留在金陵的皇长子,素来以忠厚老实著称,皇帝更是动过好几次念头,想要将他立为太子。所以他既然身为皇长子,又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只要熬到皇帝寿终正寝,江山自然唾手可得,又何必与那个家伙密谋造反?除去这两位皇子之外,金陵城里另外的十多个皇子,要么是年幼无知,要么是不折不扣的废物,那个家伙再如何不济,想必也不会辅佐于他们。”   谢贻香和墨寒山听到这里,脸色都是微微一变,已经明白了得一子的意思。但这一结论未免太过出人意料,一时间两人竟不敢说出口来。果然,只见得一子重新蹲下身子,用手里的瓷碗碎片在地图上的漠北一带画了个大圈,将“宁夏卫”和“大同卫”那两个小圈一并圈入其中,冷笑道:“颐王足智多谋,赵王骁勇善战,纵然不及恒王的锋芒毕露,但这两位皇子在漠北驻守多年,令前朝异族的余孽不敢侵犯寸土,可见他二人也是皇子之中难得一见的人物。倘若那个家伙早已和这两个皇子中的一人珠胎暗结、沆瀣一气,眼下江浙已乱,西域的战事也是一触即发,这两个皇子中的一人只需领着一支奇兵悄然南下,绕开各地城郭关卡,便能轻易攻入金陵皇城,胁迫当今皇帝退位,再以新皇帝的身份登基临朝。”   得一子这话正是墨寒山和谢贻香心中的猜想,待到他话音落下,两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谢贻香喃喃说道:“颐王和赵王?他们……他们……”她连说两个“他们”,却不知后面应当说些什么。因为这两位皇子常年驻守漠北,这些年几乎不曾回过金陵,谢贻香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也不知他们是否存有自立之心。然而正如得一子所言,他二人能在漠北统兵对抗前朝异族,本事自然不小,倘若他们之中当真有人与言思道合谋,选择在此刻偷袭金陵,的确存有很大的机会君临天下。   须知墨寒山身为天山墨家的巨子,也算是当世少有的智者,当下他又将得一子的话仔细推敲了一遍,终于沉声说道:“错不了,那人的谋划必定正是如此。依照中原眼下的局势,就连我们都能看出驻守在漠北的颐王和赵王有机可乘,那人又岂会不知?以我对那人的了解,中原造成如此局势,只怕正是他替颐王或者赵王亲手谋划而成,这才是他整个布局的用意所在。”   墨寒山说完这话,石室中的三人便相继陷入沉默,各自深思起来。谢贻香心中怦怦乱跳,这一结论倘若准确无误,金陵城岂不是危在旦夕?说来自己好歹是金陵刑捕房的捕头,也算是吃皇粮的官吏,又岂能坐视不理,任由言思道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可是她再转念一想,无论是得一子的结论还是墨寒山的证实,都只是他们两人的推测罢了,此事毕竟涉及在漠北统兵的两位皇子谋反,乃是国之大事,无凭无据之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幸好谢贻香立即醒悟过来,不管怎样,眼下最要紧便是赶回金陵,将此事向父亲谢封轩禀明,由他这位当朝一品大将军来做决断。倘若颐王和赵王并无南下之意,是得一子自作聪明猜错了言思道的谋划,那自是最好不过;倘若不幸被得一子言中,好歹也能提前让父亲知晓,叫朝廷有所防范。   想到这里,谢贻香哪里还敢有片刻耽搁?她当即站起身来,便要向对面的墨寒山告辞。却不料墨寒山突然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只可惜为时已晚。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颐王或者赵王的军队,此时只怕已在南下的路上。而你从此地赶回中原,最快也要两个月后才能抵达金陵,哪里还来得及?”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令谢贻香彻底呆立当场。她这一路随商不弃从蜀地的峨眉山西行之时,尚且还是盛夏时分,到如今已是四个多月过去,到了寒冬时节;虽然途中有过各种耽搁,但是走完整个路程,少说也要实打实的一个多月。要想从这天山北脉赶回江南的金陵城,岂不正是要花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在她茫然之际,却听旁边的得一子冷冷说道:“墨家巨子有此一说,当然是有办法让你立刻赶回金陵。”   墨寒山顿时将目光投向得一子,略带惊讶地说道:“原来小兄弟对我天山墨家的事,倒也知道不少。”谢贻香却不解其意,心中暗道:“此地离金陵少说也有四五千里,墨寒山又有什么本事能让我立刻赶回金陵?难不成他还能让我腾云驾雾、一路飞回金陵?”   想到这里,谢贻香陡然心念一动,回想当日在岳阳城的府衙之中,墨家的“蔷薇刺”曾造出一架飞鸟般的机关,载着自己和庄浩明二人脱离险境,径直飞到洞庭湖中江望才所在的龙跃岛上,不禁脱口说道:“我知道了,是墨家的‘飞鹊’!”   听到谢贻香这话,墨寒山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原来谢三小姐曾见过我天山墨家的‘飞鹊’,那倒是荣幸之至。只可惜‘飞鹊’依靠的是机簧动力,只能用作短途的滑翔,属于最粗浅的机关消息术。要想从天山北脉一口气飞回金陵,绝非‘飞鹊’所能为也。”说着,他已从地上站起身来,将满头白发随手束在脑后,又说道:“不过天山墨家却另有机关,能够助谢三小姐翱翔九天,在五日之内飞回金陵。” 第712章 天行   当下墨寒山便大步来到石室里的一处墙壁前,在石墙上摆弄一番,随后便听头顶上嗡嗡作响,竟在石室顶部开出一道丈许见方的暗门,又从暗门里落下了一段木梯。墨寒山径直踏上木梯,招呼谢贻香和得一子随他同行。谢贻香心中安静,之前曾听墨家弟子提起,说这座墨塔共分十层,此处已是最高的一层“兼爱”,却不料在这第十层之上,居然还另外存有空间。   得一子当即一言不发地踏上木梯,谢贻香连忙跟在他身后,走完整段木梯之后,暗门后又变作一道往上的石梯。三人沿石梯攀爬,不过片刻,前面的墨寒山已将头顶上又一道暗门推开,顿时令三人眼前一亮,却是上到了一处极大的空间,直看得谢贻香咋舌不已。   原来这第十层“兼爱”的所在之处,才只到整座墨塔一大半的高度,在“兼爱”石室之上,分明还有二十多丈高的空间,却是将山体中间全部镂空,呈一个圆筒的形貌。抬头望去,这处空间的顶部大开,就好比是一座火山的谷口。约莫有十多丈方圆,让月光径直透露进来,映照着这处空间当中一根丈许直径的铜柱,竟是完全以熟铜浇筑,竖立着往上延伸到谷口附近。而围绕在这根铜柱上面,每隔数丈距离,又用木板搭建出一道道平台,在平台放置着各式各样的机关器械,大部分都是谢贻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而就在这处空间的四壁,还有在石壁上开凿出的螺旋形走道,离中间铜柱上搭建出的那些木制平台只有丈许宽缝隙。墨寒山踏上走道,领着谢贻香和得一子而人往这处空间的顶部绕行上去,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所谓‘墨塔十层’,指的不过是存于人间的十层,而在人间之上,还存有‘天界’。所以此处便是墨塔当中的天界,又被天山墨家的历代巨子称之为‘天外之天’。”   谢贻香仔细打量沿途这些机关器械,当中不但有形似攻城战车的器械,还有状如火炮弩箭的机关,更有许许多多是她完全说不出用途的,不禁脱口问道:“墨家既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机关消息术,为何……为何这些器械我却从未见过?还请寒山掌门不要怪罪,我的意思是说,墨家这些机关消息术为何不曾流传于世,以此造福于民?”   只听前面的墨寒山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世间之事本就是一柄双刃之剑,乃是利弊共存、福祸相依。天山墨家的机关消息术虽然不差,甚至算得上是天下之先,但若是将这些器械投放于世,以当世之人的德行,只怕未必会将其用于善途,更还会依照当中原理进行改造,制出凶险的杀人利器,这却与墨家‘兼爱非攻’的宗旨背道而驰了。所以我们对此极为谨慎,每设计出一种新的机关,都要经过反复推演,在确认无法用于战场之后,方可将其传授给世人。”   谢贻香深以为然,不禁点头说道:“不错,世间虽有不少善人,但更多的却是像言思道那样的人,为求一己之私欲不折手段,根本不将旁人的死活放在心上。若是任由此间这些器械流传出去,后果的确是弊大于利,只会令更多的人因此而命丧。”   得一子的身子此时已经恢复了不少,听到两人这番对话,却是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满脸不屑地说道:“器物之利,终究是为人所用,即便是用作于战事,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因为古往今来的任何一场战事,其目的都是为了双方能够坐下来和谈;倘若和谈不成,那便继续再打,一直打到能够和谈为止。所以每一场战事到了最后,终究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抗,需要的是像那个家伙一样的无耻之徒,而绝非这些机关器械。”   谢贻香听得无言以对,再想起墨寒山已经决定放弃这座墨塔,令整个天山墨家退隐江湖,此间这些器械只怕也要被尽数毁去,不禁有些惋惜。随后三人一直沿走道行至尽头,来到这处“天外之天”顶部的谷口,谢贻香这才发现谷口附近还有好几张巨大的油布,想来是雨雪天气时拿来遮挡谷口之用。   墨寒山此时已停下脚步,对面便是铜柱上最顶端的一个木制平台。他伸手指着平台上的一架器械说道:“便是此物,足以令谢三小姐和这位小兄弟御天而行,倘若运气够好,最多只需三五日,便能带你们飞回金陵。墨家先师曾给它取过一个名字,唤做‘天行’。”   谢贻香连忙定睛去看,只见平台上却是一个四尺见方的方形竹篮,约莫有一人高低,勉强容得下两人站立其中。而在竹篮的当中,还竖立着一根碗口大小的铁铸圆筒,探出竹篮五六尺高度。除此之外,在这个竹篮的四角和四边还连有八根粗壮的绳索,和旁边的大团布匹相连,依稀是以蚕丝和银线混编而成,如今正卷做一团耷拉在地。谢贻香看不懂其中原理,忍不住问道:“‘天行’?这……这东西如何能飞?”   墨寒山还未来得及答话,得一子已冷笑道:“难道你没见过‘孔明灯’?”墨寒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小兄弟好厉害的眼力。”说着,他便纵身跃上平台,指着那个一人高低的竹篮说道:“小兄弟说得不错,这架‘天行’正是和孔明灯一般原理。就在这个竹篮的下半截,盛有产自西域沼泽的黑油,遇火极易燃烧。只要将竹篮中铁筒上面的机关扭开,黑油便会从筒口喷射出来,再在筒口处将其点燃,便会形成往上喷射的火焰,继而产生极强的热力。而在这股热力的作用之下,绳索连接的这一大张丝布便会在竹篮正上方鼓成一个半球形状,带着下面的竹篮升空而起。”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孔明灯她当然见过,这架所谓的“天行”既然是孔明灯相同的原理,那便等于是一个放大了数十倍的孔明灯,的确有可能载人升上半空。她又问道:“如此升空倒是不难,可是怎样才能令它一路飞回金陵?”墨寒山笑道:“当然只能靠风力。眼下正是寒冬时节,天山北脉刮的正好是西北风,只要启动‘天行’升到半空,便能在西北风的作用下往东南方向飞出。参照这几日的风速,其速度何止十倍于奔马。”   说罢,墨寒山便将操控的要领详细告诉谢贻香和得一子,又补充说道:“若是一直能遇到西北风的相助,自是最好不过。但若是遇到空中无风,又或者是遇到其它风向,那便需要调整‘天行’的飞行高度。要知道空中的气流极为复杂,地面上明明刮的是西北风,半空中却有可能刮着相反的东南风,再往高处升起,或许又会是另一种风向。所以乘‘天行’御天而行,在不同的高度便会遇到不同的风向,只要调节铁筒上的机关,便能控制筒口喷出黑油的多少——喷得越多,燃烧时产生的热力便会越大,从而令‘天行’继续上升;喷得越少,燃烧时产生的热力便会越小,从而令‘天行’下降——如此直到‘天行’处于刮着西北风的高度,便能确保你们一直往东南方向飞行。”   谢贻香本就聪慧过人,不过片刻间便已掌握了其中要领。随后墨寒山拍了拍手,便有两名白头苍苍、身材佝偻的墨家弟子出现在三人面前,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看年纪少说也有六七十岁,只怕是常年驻守于此墨家前辈。只见这两名墨家前辈向墨寒山微一行礼,也不说话,相继跃上平台摆弄这架“天行”,显是要为接下来的飞行做准备。不出片刻,当中一名墨家前辈也拍了拍手,便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又有一个“人”沿着走道从下面行来,顿时令谢贻香目瞪口呆。   原来这位墨家前辈拍手唤来的这个“人”,浑身上下竟是以大大小小的木块拼接而成,四肢和身体的构架虽与常人无甚区别,但脖子上面却没有脑袋,分明是一个机关制造的假人。 第713章 作别   当下那名墨家前辈跃回走道上,在这个机关人身上摆弄一番,机关人便仿佛是得到了命令一般,随他一同跃到平台上检视那架“天行”。墨寒山看出谢贻香心中的惊讶,不禁笑道:“机关人只是我天山墨家的雕虫小技,能够勉力做些粗笨的重活,与真人相差甚远。虽然这门手艺也可用于战阵,让机关人代替军士冲锋陷阵、斩将杀敌,但是每造出一个机关人的成本太过高昂,细算下来,甚至比一条普通军士的性命还要值钱,所以始终没能流传开来,就连这整座墨塔里也只有两个。至于在墨塔之外,除了我门下一个腿脚不便的徒儿,不得不依仗机关人照料起居,当今世上应当再找不出第四个机关人了。”   谢贻香知道他口中“腿脚不便的徒儿”便是昔日岳阳城里的“蔷薇刺”,可是当时与“蔷薇刺”同行的那个机关人虽以黑布遮体,看起却和常人没什么区别,脖子上也分明有一颗脑袋,不同于眼前这个“无头机关人”。她便向墨寒山询问为何这个机关人没有脑袋,墨寒山笑道:“对一个人而言,脑袋之所以最为重要,是因为上面有眼、耳、口、鼻等重要器官,同时也要靠脑袋进行思考判断。但这些行为对一个机关人而言却是毫无意义,又何必要给它装上一个脑袋?当然,我们在设计的时候也可以依照人体构造,将机关人的中枢置于脑袋里面,从而给他做出一个脑袋。但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多给了敌人一个可以攻击的要害?倒不如将中枢置于机关人的身体当中,依靠四肢的保护,反倒不易被敌人攻破。”   说到这里,墨寒山不禁叹了口气,又说道:“所以不少志怪小说里关于机关人的描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真要制造一个机关假人,绝不可能给它设计出一个脑袋。”谢贻香一想也是,看来昔日“蔷薇刺”身边的那个机关人多半是要掩人耳目,所以这才画蛇添足给它装了个脑袋。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那两名年迈的墨家前辈已经停下手中动作,连同那个机关人一并退离平台,显然已将这架“天行”准备妥当。墨寒山便沉声说道:“事不宜迟,两位既然要赶回金陵报信,这便可以动身了。”然而谢贻香事到临头,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不禁问道:“敢问寒山掌门,这架所谓的‘天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墨寒山微微一笑,说道:“押三中一罢了。”谢贻香一时没能听懂,身旁的得一子已解释道:“他是说三架‘天行’出去,只能平安回来一架。也便是说凭此物飞回金陵,只有三成左右的把握可以平安抵达。”墨寒山不禁笑道:“四五千里的路程要在三五日内抵达,难免要付出些代价,这个代价便是需要冒险。然而谢三小姐武功高强,小兄弟你更是足智多谋,纵然在飞行过程中遇到什么意外,只要能让‘天行’缓缓降低高度,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此时谢贻香已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再一细想此事,竟是要从天山北脉一路飞回金陵城,行此惊世骇俗之举。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难免有些腿软,只得转头去看身旁的得一子。谁知得一子却是冷笑一声,说道:“你看我作甚?你自回金陵找谢封轩报信,与我有什么干系?”谢贻香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你……你不随我同行?”   得一子满脸不屑地说道:“我之所以道破那个家伙的谋划,仅仅是针对他一人而已,要让他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至于皇帝是生死是、天下是战是乱,我却没有丝毫兴趣,又何必前往金陵趟这趟浑水?”   如此一来,谢贻香心中愈发慌乱,难道自己真要孤身驾驭这架“天行”飞回金陵?眼见在场的墨寒山、得一子和那两名墨家前辈全都望向自己,再看平台上那架整装待发的“天行”,她当即把心一横,咬牙说道:“好!那我便独自乘坐这架‘天行’飞回金陵!”一旁的墨寒山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天下安危便系于谢三小姐一人身上了。”   当下谢贻香也不再多言,照墨寒山的吩咐跃上平台,踏进这架“天行”的竹篮当中,扭开当中那根铁筒上的机关;但听“嗤嗤”声响,铁筒口便有少量黑油喷出。只见旁边的墨寒山以指为剑,隔空虚点铁筒口喷出的黑油,气劲所到之处,顿时已将黑油点燃,烧起一大簇向上喷射的火焰。随后墨寒山双手齐挥,内劲澎湃而出,将连接着竹篮的那张丝布震得飞了起来,正好盖在铁筒口喷出的火焰上方,被火焰的热力一催,整张丝布随之鼓胀起来,形成一个三四丈见方的半圆形球状,就如同一顶巨大的伞盖,带着下面的竹篮和当中的谢贻香一并往上升起。   墨寒山连忙抢上两步,探手抓住竹篮底部,从而令整架“天行”无法继续上升,就这么悬浮在半空之中。紧接着墨寒山又叮嘱谢贻香几句,告诉她竹篮里已经备好了清水和干粮,还有一个辨别方向的司南。谢贻香眼见整架“天行”悬于半空,心中既是害怕又是兴奋,只得在竹篮里和墨寒山告别,又向不远处的得一子作别。最后墨寒山松开竹篮,整架“天行”便在火焰热力的作用下一举升空,径直穿过这墨塔“天外之天”顶部的谷口,腾飞在了夜空之中。伴随着“天行”越升越高,从下面遥遥望去,已然看不清竹篮里的谢贻香,待到西北风起,整架“天行”便在彻底消失在了月色当中。   墨寒山送走谢贻香,不禁长叹一声,脸色重现颓废之态,缓缓说道:“全靠小兄弟洞悉全局,我等才能料敌先机,堪破那人的诡计。但愿谢三小姐此行能够平安抵达金陵,将这场牵动着全天下的灾祸消弭于无形。”却听身后的得一子冷冷问道:“墨家巨子当真打算就此退隐?”   墨寒山微微一怔,苦笑道:“情非得已,不得不为。既然不是那人的对手,倒不如苟且偏安,保全住天山墨家一脉,将希望寄托于后世弟子。”却不料得一子冷笑一声,厉声说道:“古往今来能够传承不朽之物,绝不是什么门派师徒,更不是什么家族血统,而是精神和气节。如今的墨家虽已不复先秦时的辉煌,但只要墨家的精神和气节仍在,自会有后世之人心向往之,主动肩负起墨家学说的重任。而不是靠你墨寒山贪生怕死,保全一众墨家弟子的性命,却令墨家的精神和气节荡然无存,这才是墨家真正的危机,甚至会让墨家因此绝后!”   墨寒山听得眉头深锁,兀自沉吟道:“精神?气节?”得一子正色说道:“正是!昔日的墨翟为了将‘兼爱非攻’伸张于天下,不惜以身殉志,甚至连累整个墨家为之陪葬。然而当时的墨家虽然尽灭,却将墨家的精神和气节流传下来,数十年之后,墨家的学说不也照样死灰复燃,一直流传至今?就好比如今的‘天山墨家’和‘青城墨客’这两脉分支,不也是因为墨家的精神和气节而开宗立派?你们和先秦时的墨家可有什么门户关系?可有什么血脉关系?”   这番话直说得墨寒山面红耳赤,只得低声说道:“小兄弟教训的是,只是……只是天山墨家确实不是那人的敌手,墨寒山虽然无能,总不能带着墨家弟子前去送死……”得一子不等他将话说完,已是大喝一声,高声说道:“送死又如何?死有鸿毛之轻,也有泰山之重,就算你们全都死了,却能让世人看到墨家的精神和气节,换来的更是墨家学说的流芳百世、永垂不朽,自然会令后世之人投身墨家,将你墨家的学说发扬光大!”   说到这里,得一子眼中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已往上翻起,露出下面那对血红色的瞳孔。他便用这一对血红色的瞳孔直视对面墨寒山的双眼,口中冷冷说道:“那个家伙想让你天山墨家就此消亡,我却偏要让你们涅槃重生。看来我和墨家巨子之间,是该好好谈上一谈了。”   【本案(中)完】 第714章 降世   玉门关前,面对别失八里、汗国、突厥和波斯四国集结而成的八万大军来犯,本已重伤垂死的先竞月为了替汉人立威,不惜孤身下城叫阵,一人一刀迎战千军万马。就在他临死之际,由于再不压制心中的杀意,一颗“杀心”终于铸成,再结合偃月刀上毕无宗征战沙场的杀气,以及“独劈华山”这一招千百年来所积攒的杀气,终于达至“刀”、“招”、“人”三者合一的无上至境,一时间犹如杀星现世,向玉门关前的色目人军士大开杀戒。   然而这所谓的“无上至境”却并不是什么好事,也是先竞月疯狂成魔、自毁其身之时。伴随着心智的彻底丧失,先竞月整个人已沦为一头见人就杀的猛兽。何况他早已重伤在身,似这般被杀气牵引着身体出刀,更是令他伤上加伤、气血两空,除了还有一丝心脉尚存,几乎便等同于一个死人。用哥舒王子的话来说,此时的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其实和金万斤那些药丸所制造出来的“活尸”没什么两样了。   眼见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玉门关前已有近百名色目人军士命丧于先竞月的偃月刀下,城墙上的哥舒王子一行人更是看得面如死灰。随后哥舒王子便狠下心来,命令城墙下的色目人军士乱箭齐发,将先竞月射杀当场。一时间围攻先竞月的色目人军士便相继退开,在数十步开外围成一个大圈,用弩箭瞄准先竞月的周身要害。伴随着数百名色目人军士同时射出弩箭,铺天盖地的箭矢便向先竞月激射而来。   先竞月此时意识全无,全靠杀气的牵引动作,只管发疯似地挥舞着手中偃月刀,哪里知道躲避?密密麻麻的弩箭如雨点般自四面八方激射而来,虽然有大部分被挥舞的偃月刀劈落在旁,但还是有十多支弩箭擦伤了他的身体,更有几支弩箭径直钉在他的后背、肩头、大腿和手臂等处,所幸都不是致命之伤。但先竞月的伤势本就极重,受此重创,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手里挥舞着的偃月刀也随之慢了下来。   四周的色目人军士见状,不禁面露喜色,原来这个杀人狂魔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当下众军士纷纷将弩箭上膛,准备再做第二轮射击,说什么也要将这个“汉人第一高手”射成一个马蜂窝。却不料就在这时,猛听一声大喝从天而降,就仿佛是一道旱雷炸响开来,响彻于整个荒漠当中。无论是玉门关城墙上的哥舒王子一行人,还是玉门关内营帐中病得奄奄一息的几千名汉人驻军,甚至包括玉门关外四国联军这八万色目人军士,每一个人都被这一声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随后便听到一个男子声音用汉话大声喝道:“住手!”   众人惊骇之余,连忙顺着声音的方向举目望去,只见就在玉门关的城墙之上,在城门口这个“凹”字形结构右边凸出的那段城墙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对年轻的汉人男女,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当中那男子一身粗布大衣,脸上稚气未消,就像是乡野间寻常的农家少年;而那女子却是身穿天青色衣衫,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仿佛是从画中出来的仙女一般。眼见这对极不般配的年轻男女突然现身于此,所有人都是茫然不解,就连城墙上哥舒王子手下的一干色目人高手,包括他的妹妹阿伊在内,竟无一人发现这对年轻男女是何时出现在右边凸出的那段城墙上。   显而易见,方才说话的声音便是出自这个少年男子之口,凭他方才那一声大喝之势,足见其内力深不可测,也不知似他这般年纪,又怎么可能练至如此境界?城墙下用弩箭瞄准先竞月的色目人军士一愣之下,随后便有好些人回过神来,再次用弩箭射向先竞月。城墙上的少年见状,急得又是一声如雷般的大喝,大声叫道:“不可伤他!”话音落处,他整个人飞身跃出城墙,竟是从这二十多丈高的玉门关城墙上径直跳了下去。   这一幕直看得城墙上下所有人目瞪口呆,试问一个人的轻功再强、内力再深、修为再高,从二十多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也绝对承受不住落地时的冲击,注定是死路一条。这少年此刻的举动,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不是个疯子也是个傻子。   谁知众人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便见那少年在半空中直挺挺地坠落下来,径直扑向城门前这个“凹”字的缺口当中,在离地面还有五六丈高低时,忽然双掌齐出,凌空击向地面上那些手持弩箭的色目人军士。随后便听“轰”的一声巨响,竟是那少年隔着五六丈的距离发出了劈空掌力,在他身下的三丈范围内,皆被他的掌力笼罩,顿时尘土激扬、飞沙走石,其间的二十多名色目人军士首当其冲,当场被他的掌力震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摔倒在地,一个个口中鲜血狂喷,显是不活了。   而半空中的少年借着自己出掌时的反冲之力,身子已在半空中略一停顿,化解掉了下坠的冲力,继而从五六丈的高度稳稳落到色目人军士围成的大圈之中,站在先竞月的十多步开外。眼见周围还有不少色目人军士用弩箭射向先竞月,那少年情急之下,看到地上到处都是被先竞月用偃月刀劈杀的残尸,当即附身抓起半截色目人军士的残尸,奋力扔向数十步开外的射箭军士,顿时砸翻了十几个人。   要说那少年的动作虽有些毛手毛脚,看不出丝毫武学根基,但一举一动竟是出奇得快。不过弹指间的工夫,他已将七八具残尸砸向周围的人群,每具残尸上都蕴含着他极强的内劲,所到之处,当真是血肉横飞,一大片一大片的军士相继倒下。周围的军士惊恐之下,连滚带爬地便往外跑,当中还有不少军士想要将弩箭射向这个少年,谁知还没来得及瞄准,便是一具残尸当头砸来,碰撞之下,双双撞为一团肉泥,喷溅出大团血浆。待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已有两三百人被这少年扔出的残尸砸死,剩下的色目人军士也被逼退到了百步开外。   要知道之前先竞月大开杀戒的时候,城墙上的哥舒王子等人虽是惊恐万分,但所见所闻好歹还在他们所能理解的范围内,而此刻这个突然现身的少年,当真可谓是天神下凡,其内力之深,非但是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连想都不曾想到。试问一个人即便是从娘胎里开始修炼,一直练到百余岁高龄,也绝不可能拥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又何况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难道这少年竟是来自天界的神魔,又或者是自己眼花,从而产生出的幻觉?   惊恐之中,哥舒王子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想到躲到妹妹阿伊的身后。却不料他这一后退,才发现不远处的木老先生已经跪倒在了城墙上,满脸老泪纵横,激动地说道:“尊父祈福,察宛庇佑,续我神火,光明永存……想不到积水和明火二人果然不负众望,令我神火教数万弟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听到这话,哥舒王子顿时心念一动,脱口喝问道:“难道……难道这个少年竟是……竟是……”情急之下,他不禁猛一跺脚,向木老先生厉声喝道:“那你还不叫他赶紧住手?似这般屠杀自己军士,又算怎么回事?”   却见木老先生双眼圆睁,神情已有些近乎癫狂,继而仰天大笑,傲然说道:“龙王降世,地动天惊!宵小凡人见之,理当以血祭之,方能得大力智慧、无上至真!能够死在我神火教教主的手里,是那些军士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第715章 砸尸   原来此刻出手救下先竞月的这个少年,正是昔日香军的“小龙王”赵小灵,同时也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当年他被当今皇帝请去金陵,谁知半路上坐船无端沉没,幸好被墨家巨子墨寒山救下,随后这十多年来,便一直被墨家囚禁在天山北脉的墨塔当中。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在宁萃和谢贻香二人的怂恿下闯出墨塔,却被以墨寒山为首的墨家众人所阻拦,与此同时,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也和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攻进墨塔,前来营救自己的教主。   由于赵小灵执意要和宁萃离开墨塔,又不愿继续出任神火教教主,三方势力经过一场混战,赵小灵不慎被神火教和墨家的六大高手偷袭,封死了周身穴道。言思道为了解开僵局,便提出一个赌局,要让宁萃和谢贻香带赵小灵先逃两个时辰,神火教和墨家再行追赶,谁先抓到赵小灵便可将其据为己有;若是双方都无法在赵小灵的穴道解开前将他擒获,那便只能任由这位公孙教主鸿飞冥冥、天空海阔。   就在赵小灵一行三人正要离开墨塔之际,谢贻香前些日子在毕府里遇见的那个神秘小道士得一子却突然现身,竟是乔装混进了言思道带来的畏兀儿军士当中。随后得一子便向言思道当场叫阵,要帮赵小灵一行人逃离神火教和墨家的追捕,从而胜出这场赌局。言思道话已出口,只得应承下来,于是在得一子的谋划下,四人一路避开神火教的追捕,继而兵分两路,让赵小灵和宁萃二人往南逃出天山北脉,进到南面的荒野之中。由于得一子的巧妙安排,前来追赶的积水尊者自作聪明,居然在天山北脉南面的山壁前掉头,改去追赶谢贻香和得一子,任由赵小灵和宁萃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   如此一来,赵小灵和宁萃便成了出笼之鸟、入水之鱼,急忙往南狂奔,一个时辰后,赵小灵周身的穴道相继解开,脚下更是行走如飞。到后来他直接将宁萃背在身后奔行,其速度之快,可谓是迅如闪电。而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因为一时失策,事后虽然率众拼命往南追赶,但莫说是追上他们二人,就连他二人的踪影也没能寻到。   之后赵小灵和宁萃便依照得一子拟定的路线,一路穿过天山北脉南面的荒野,又翻过天山中脉,抵达汉唐时的轮台所在。由于赵小灵在出任神火教教主时,曾经过神火教“脱胎换骨,传功秘法”的洗礼,身负十几位神火教高手近四百年的功力,即便是昼夜不停地狂奔,也丝毫不觉疲惫,原本十多天的路程,他只花了六天便已走完,继而改向东行,往中原方向而去。然而要想从西域前往中原,自然便要经过汉人在西北的第一道防线玉门关。   话说两人连日赶路,在离玉门关还有数十里距离的时候,便已发现了开赴玉门关的四国联军。两人不愿多生事端,便从北面绕行,抵达玉门关北面的城墙下。这玉门关城墙虽有二十多丈高,却哪里拦得住赵小灵?他让宁萃负在自己背上,以双手成爪插入城墙的砖石当中,就这么一爪一爪地爬上了玉门关城墙。   待到两人登上玉门关城墙,才发现关内的驻军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居然在城墙上下自相残杀,几近死伤殆尽;其场面之惨烈,就连一向杀人如麻的宁萃也看得胆战心惊。随后四国联军兵临城下,两人沿城墙南行,前往城门附近,自然便发现了城门外的战事。赵小灵和宁萃毕竟是少年心性,又仗着艺高人胆大,便悄然来到城门右边向外凸起的城墙处,打算一探究竟。而当时先竞月正在城门前以一已之力对抗千军万马,吸引了城墙上哥舒王子手下一干高手的目光,再加上赵小灵和宁萃的轻功又高,竟然没一人发现他们两人。   要知道赵小灵的身份虽然无比显赫,更是“江湖名人榜”上仅次于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存在,但他幼时便已成名,这十多年来一直被囚禁于墨塔之中,几乎没和旁人说过一句话,所以如今虽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心智却还停留在十几岁,所思所想就如孩童一般。眼见城门前的先竞月以寡敌众,一人一刀杀得色目人军士人仰马翻,当场看得赵小灵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对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汉人青年更是无比钦佩。   而城墙上的哥舒王子眼见众军士死伤惨重、斗志尽失,便下令将先竞月射杀当场。但赵小灵自己就是汉人,因为出身穷苦,幼年时可谓吃足了前朝异族的苦头,后来被香军的“九龙王”收为义子,又稀里糊涂地成为神火教教主,这两拨人给灌输给他的念头,也全是说前朝异族的十恶不赦,必须要团结所有汉人驱除鞑虏、光复河山。所以在赵小灵的内心深处,一直对前朝异族极为憎恨,眼见先竞月这么一个汉人被对方用弩箭乱射,他也说不清色目人和前朝异族到底有什么区别,只知道自己应当站在汉人一边,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再也按捺不住,这才跳下城墙相助先竞月。   此时伴随着赵小灵将一具具尸体砸向人群,城门前的色目人军士避之不及,只得往后倒退,相继退出了玉门关城门前这个“凹”字结构的缺口。然而此时的城外毕竟有八万军马之多,前方的军士虽已接连受挫、心胆俱寒,但后面的军士却是不明所以,纷纷像潮水一般涌上前来,却又立刻被赵小灵砸来的尸体击中,哗啦啦地倒下一大片,根本无法向前推进。   如此不到片刻工夫,赵小灵已将身旁地上或零或整的尸体尽数砸了出去,再一伸手,顿时摸了个空。他的内力虽是当世无双,却苦于毫无武学根基,除了用尸体砸向人群之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抵挡眼前这黑压压人群。慌乱中他转头一望,发现在先竞月的身旁还堆着一大圈残尸,几乎叠成了一座堡垒,将先竞月围困其中。赵小灵便发足抢到先竞月身旁,来捡这里的尸体继续砸向涌上来的人群。   却不料此时的先竞月早已失去意识,意念中的杀气察觉到有人靠近,哪还能分辨敌友?赵小灵刚一靠近,先竞月手中偃月刀便已高高举起,再次使出那一招神佛难挡的“独劈华山”,向赵小灵当头劈落下去。 第716章 对决   虽然中箭后的先竞月已是摇摇欲坠,这一招“独劈华山”的力道也大不如前,但他此时已达至“刀”、“招”、“人”三者合一之境,杀气的威力已是远胜从前。况且杀气不同于传统的招式和内力,招式可以躲避,内力也可以抵御,但杀气却是生于人心、灭于人心,令对手根本无从躲避抵御。所以伴随着偃月刀的当头劈落,顿时便将赵小灵彻底笼罩在了其中。   哪知赵小灵的修为之高,当真已至天人境界,面对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的杀气浸透自己的整个身子,他只是心中一寒,脱口叫了声“哎哟!”眼见偃月刀的刀锋劈到眼前,他手里此时正好抓起一具残尸,慌乱中也顾不得细想,便将这具色目人军士的残尸往刀锋上砸了去过。一时间但见鲜血四处飞溅,这具残尸当场便被先竞月的偃月刀劈作两段。   却不料赵小灵此举竟是歪打正着,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虽是势不可挡,但他的人已经失去意识,刀锋劈中残尸的那一刹那,所有的杀气便如同蓄势已久的洪水突然爆发,尽数释放了出来,这一招的威力也便到此为止。而先竞月因为砸来的这具残尸上附带着赵小灵的内力,被震得身形一晃,险些仰天摔倒在地。赵小灵惊出一身冷汗,不禁叫道:“我也是汉人,是来帮你的!你砍我做什么?”谁知话音刚落,意识全无的先竞月再次被杀气牵引出动作,又是一招“独劈华山”朝他劈来。   赵小灵无奈之下,只得效仿之前的办法,又抓起一具残尸砸向先竞月的刀锋,将他这一招的威力提前诱发出来。于是两人一个劈砍、一个砸尸,不过转眼间的工夫,赵小灵已接连砸出三具尸体,相继化解了先竞月三记“独劈华山”。而此刻拥堵在城门前这个“凹”字入口处的色目人军士,看到这两个近乎神魔的汉人男子居然自相残杀起来,都有些莫名其妙,弄不清其中缘由。因为忌惮这两人的神威,众军士一时也不敢往前逼近。   待到赵小灵将第四具残尸砸出,再一次化解开先竞月的“独劈华山”,先竞月已在他内力的冲撞之下摇摇欲坠,握住偃月刀的一条右臂也在不停颤抖,但赵小灵却是精神百倍,丝毫不见疲惫。城墙上的哥舒王子见这两大绝世高手在城下互斗起来,一旁的木老先生又始终不肯站出来说话,还以为这位神火教教主只是天生嗜杀,此刻现身下城,到底还是要帮助己方对付先竞月。于是他便大着胆子站到城墙的箭垛处,向城下高声说道:“小王乃是突厥的哥舒瀚羽,今日有幸目睹神火教公孙教主的神威,实属天赐恩典。此番小王受贵教所托,集结西域五国之兵攻取中原,这个汉人皇帝的走狗却跳出来横生事端,嘲笑我西域各国无人、神火教无能。所以还望公孙教主仗雷霆之威将此人击毙当场,以震三军士气,却别再伤害我们自己的军士了。”   只可惜哥舒王子聪明一世,到头来还是糊涂一时,哪猜得到赵小灵根本就不想再当什么神火教教主,所以才会从天山北脉一路逃窜至此。此时听到城墙上哥舒王子这一番话,他还以为是这个王子什么的是受了神火教所托,要在此地擒下下自己,怒气一生,便从地上抓起一具无头尸,用尽全力抡了出去,径直砸向城头上的哥舒王子。   要知道这玉门关的城墙高达二十多丈,哥舒王子身在城头,哪料得到这具无头尸说来便来,眨眼间便飞到自己面前?而且以哥舒王子这等绝高的心智,一时都还没弄明白自己这番话如何便开罪了这位公孙教主,哪里还来得及躲避对方砸来的这具无头尸?幸好身旁的阿伊一直全身戒备,情急之下,她也不敢硬接赵小灵砸上来的这具无头尸,急忙拉起哥舒王子往旁边躲避。随后便听“啪”的一声闷响,那具无头尸砸在哥舒王子方才站立处的城墙箭垛上,当场化作带血的肉酱,而原本坚不可摧的玉门关城墙受此一击,竟然如同面粉一般,塌陷了丈许见方的一大块,化作石屑往下洒落。不远处跪倒在地的木老先生一时不慎,顿时随着塌陷的城墙往城外滚落下去,幸好旁边有色目人高手眼疾手快,及时将他拽了回来。   如此一来,哥舒王子已吓得面如死灰,也不知这位公孙教主怎会如此喜怒无常,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而他身旁的一众高手眼见这具无头尸从二三十丈开外的城墙下抛掷上来,居然还能有这般威力,更是胆颤心惊,急忙拥护着哥舒王子从城头撤离,下到了城墙里面。   此时城墙下的赵小灵已将第五具残尸砸向先竞月,伴随着残尸被偃月刀一分为二,先竞月已是强弩之末的身子终于再无法支撑,在赵小灵的内力冲撞之下,手臂一软,偃月刀顿时脱手飞出,远远落到一旁。   要知道先竞月能够支撑到现在,全靠“刀”、“招”、“人”三者合一之后,以杀念驾驭手中的偃月刀,再靠偃月刀牵引身体的动作。如今偃月刀一经脱手,他整个人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径直瘫倒在地,脸上更是不见一丝生气。赵小灵松下一口大气,连忙抢上前去,用手掌抵住先竞月的背心,将自己的内力径直灌进他的体内,嘴里颠三倒四地说道:“大侠,我是来帮你杀敌的!我们汉人只有团结一致,才不会被外族欺负……”   谁知赵小灵的话还没说完,只觉先竞月体内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力道,竟然将自己输送过去的内力尽数反弹了出来。赵小灵触不及防,顿时被自己的内力所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坐倒在地。他不禁看了看先竞月一动不动的身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喃喃说道:“怪事……怪事……”   原来赵小灵虽没练过武功,却好歹活了二十几年,知道自己身上的内力不但可以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若是换做以往,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哪怕伤得再重,甚至是刚死不久,只要赵小灵将自己的内力输送过去,也能以一息还魂,缓过一口气来。谁知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汉人青年垂死之际,体内却还存有一股奇怪的力道,非但令赵小灵的内力无法进入他的经脉之中,而且还原封不动地反弹出来,让赵小灵也摸不着头脑。 第717章 灌顶   就在这时,四国联军的色目人军士见城门前这两个汉人终于决出胜负,又大着胆子往前逼进,缓缓涌入城门口这个“凹”字的入口。由于哥舒王子方才那一番话是用汉语说的,这些色目人军士自然没能听懂,哪里知道这个力大无穷的少年便是威震西域的神火教教主?当中便有不少军士架起弩箭,瞄准赵小灵劈头盖脸地射来。赵小灵心中焦急,一只手从地上抓起半截残尸当空挥舞,将射来的弩箭尽数荡开,另一只手则运上了六层功力,再次贴上先竞月的背心,将内力往他体内输送过去。   谁知这回的反应更大,赵小灵送出的这六层功力,再一次被先竞月体内那股奇怪的力道尽数反弹回来,幸好赵小灵早有防备,急忙运功相抗,这才稳住了身形。然而反弹回来的功力和他新生出的功力相互碰撞,顿时犹如炸响了一道闷雷,化作气劲往四面八方疾冲出去,将附近地面上的残尸震了个血肉横飞。就连先竞月的身体也被气劲撞击出去,兀自滚出丈许距离,而他身上所中的几支弩箭,也被尽数震落在地。   赵小灵惊骇之下,前方的色目人军士又是一阵弩箭射来,他只得挥舞手里的半截残尸护身。就在他手足无措之际,只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从半空中滑落,一个天青色衣衫的女子撑开油伞,借着风力从城墙上缓缓飘落,正是宁萃。城外这些色目人军士几时见过这般标致的汉人少女,更何况又是以这样的方式跃下城墙,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女下落凡尘,直看得他们目瞪口呆,哪还有心思向半空中的宁萃放箭?   宁萃的双脚刚一塔上实地,便将手中撑开的油伞旋转挥舞,使出普陀山潮音洞“海天垂云翼”的守御绝技抢到赵小灵身前,将射向他的弩箭尽数荡开。随后她向赵小灵回首一笑,嫣然说道:“这小子便是那位谢家妹妹未来的夫婿,此番你我能够平安离开墨塔,谢家妹妹也是帮忙不小。我们江湖中人最讲道义,正所谓恩怨分明,今日我们便还谢家妹妹这个人情,可别让她未来的夫婿死在这里。”   话说当日在墨塔的“坠龙窟”里,被囚禁了十多年之久的赵小灵突然见到谢贻香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出现,心中难免有些非分之想。后来他虽已和宁萃交好,但内心深处却始终对谢贻香有些念念不忘。此时听到这位谢家妹妹已经有了未来的夫婿,他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失落。然而赵小灵毕竟是个心智单纯之人,顷刻间便将这一丝不悦抛诸脑后,惊喜交加地说道:“这位大侠以寡敌众,乃是真英雄、真豪杰,我很是佩服。原来他还是……还是朋友的朋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罢,赵小灵便再次上前,让昏死过去的先竞月盘膝坐好,自己也老老实实地盘膝坐在他身后,用双掌抵住先竞月的后背。这一次赵小灵是铁心了要将此人救活,运功时更是毫无保留,将十层功力尽数灌注在双掌之中,立刻便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淡金色光华生起,将他和先竞月二人笼罩其中。前面的宁萃用油伞替两人挡开弩箭,眼见军士们放箭无功,又试探着往前推进了数丈,她一边挥舞着手中油伞,一边将地上的弩箭踢射回去,虽然没能射杀几人,却也能暂时起到威慑作用,令这些色目人军士不敢太过逼近。她便抽空向赵小灵说道:“你最好快些!”   此时的赵小灵已将体内数百年的功力尽数祭出,竟不敢分心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随后便将双掌间的内力缓缓送入先竞月体内。由于他这回送出的内力不像前两次那般猛烈,所以先竞月体内虽然依然存在那股奇怪的力道,但反弹之力也没先前那么大。然而即便是赵小灵已经运上了十层功力,却还是无法将真气送进先竞月的经脉之中,从而助他流转血气,治愈伤势。   赵小灵的内力虽是旷古烁金,但对武学一道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再加上他只有十几岁心智,哪里想得通其中缘由?眼见自己还是无法救醒此人,情急之下,他当即翻起右掌,径直按在先竞月头顶的“百会穴”上。   须知头为诸阳之会、百脉之宗,而头顶的“百会穴”则为各经脉的会聚之处。其穴性属阳,又于阳中寓阴,故能通达阴阳脉络,连贯周身经穴。此时赵小灵用右掌按住先竞月的“百会穴”,从此处将内力缓缓注入他的经脉之中,便等于是俗称的“灌顶”之法。当年他出任神火教教主,接受神火教的十几位高手传功,也曾有过这一步骤,令他至今记忆犹新,所以此刻便依样画葫芦。果然,由此处将内力灌入,虽然还是有那股奇怪的力道阻挡,却终于有了成效,让赵小灵的内力以极慢的速度挤进先竞月的筋脉之中。   赵小灵心中暗喜,连忙继续运功,谁知片刻之后,先竞月已经僵硬的身子忽然变得滚烫无比,仿佛是要自行燃烧起来。赵小灵也不明所以,只觉双掌犹如按住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熟铁,连忙改变自己左掌的内力,化作凝水成冰的纯阴之气抵住先竞月后背,让他滚烫的身体强行冷却下来。而他的右掌则继续按住先竞月头顶的“百会穴”,将内力一滴一滴送进他的经脉当中。   如此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连赵小灵也甚感吃力,弄了个满头大汗。再看先竞月的身体,却还是毫无动静,依旧死气沉沉。又过了半响,赵小灵忽然发现就在先竞月的背上,居然有金针顶破肌肤,从他的皮肉里挤了出来,露出寸许长的针尾;粗略一数,竟有二十多枚。赵小灵心中好奇,便顺手拔出两枚,谁知先竞月的身子顿时一颤,变得愈发滚烫,就连身上的衣衫也冒起了青烟。但与此同时,赵小灵按住他“百会穴”的右掌却是畅通了不少,让更多内力进到先竞月的经脉当中。   就算赵小灵再如何蠢笨,此时也已彻底明白,对方体内这股奇怪的力道,正是这些金针在作祟。他急忙用左掌的纯阴之气护住先竞月全身,强行降下他体内散发出的热力,右掌也不敢松懈,只能张嘴作势一吸,从先竞月背上隔空吸出几枚金针,扭头吐到地上。   然而每吸出几枚金针,先竞月头顶的“百会穴”便会畅通一分,身体也随之更加滚烫,全靠赵小灵的左掌将纯阴内力催发到极致,才能勉强控制住这股热力,从而护住他的身体。 第718章 解术   再看前面的宁萃,此时却已愈发吃紧。对面的色目人军士靠得越来越近,已到了宁萃的三十步开外,只怕转眼间便要一拥而上。宁萃自诩身后有赵小灵这个大靠山,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竟是丝毫不惧,手中油伞挥舞旋转之际,“海天垂云翼”的守御之势不停蓄力,已渐渐变成“海天风云怒”的无上绝学。伴随着她的身形游走,手中油伞带得四下劲风盘旋,竟在赵小灵和先竞月身前刮起了一股极强的旋风,不但将沙石刮得四下乱飞,就连附近一些小的尸块也被一并吹起,令对面的色目人军士看不清这边的情况,不敢轻易上前厮杀。   然而今日聚集在玉门关前的四国联军,依照哥舒王子的说法,少说也有八万人之多。虽然前队人马屡屡受挫,但后方的军士不明所以,依然争先恐后地往前推进,到后来几乎是将前方军士往城门处这个“凹”字的缺口里挤了进来。宁萃的“海天风云怒”虽然威力极大,面对几乎是前胸贴着后背的色目人大军而言,到底没有太大作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色目人军士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宁萃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些焦急,不禁向身后的赵小灵招呼道:“你还在耽搁什么?我快要支持不住了!”赵小灵也已到了紧要关头,为了压制先竞月身上的热力,已累得浑身冒汗。幸好此时先竞月的背上只剩下最后一枚金针,他急忙深吸一口大气,将这最后一枚金针从先竞月体内吸了出来。   伴随着这枚金针被他隔空吸出,先竞月身上居然隐隐泛起一层红色光晕,自体内迸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热力,竟是要他整个身体当场胀破、炸裂开来。即便是赵小灵左掌中的纯阴之气,也再在难压制这股热力。然而赵小灵忙活了许久,此时又岂能功亏一篑?他当即咬紧牙关,闭着嘴发出一声闷哼,竟然突破自身功力的极限,催发出十二层功力,硬生生地将这股热力压回先竞月体内。而伴随着他这一发力,右掌中送出的内力终于畅通无阻,犹如江河倾泻而下,源源不断地灌进了先竞月头顶的“百会穴”。   试问赵小灵的功力是何等深厚?此番全力而为,以十二层功力通过先竞月头顶的“百会穴”,灌注到他周身经脉当中,再加上他体内生出的那股奇怪力道被赵小灵强行逼回,一时间无论是之前在湖广受伤时闭塞的经脉,还是方才交战时伤及的经脉,甚至包括先竞月往常练功时未能打通的经脉,居然全被打通,从而让赵小灵的内力在他体内流转了十多圈。到最后赵小灵送出他体内的内力无从发泄,竟逼得早已昏死过去的先竞月重新张开嘴来,发出一声高亢的清啸,其声震惊百里,穿透着整个荒漠;悠久不绝,回荡于众人耳中。   而随着先竞月这一声清啸,赵小灵注入他体内的内力也终于发泄出来,犹如炸裂一般往周围激荡开去。身后的赵小灵已是拼尽全力,被这股气劲一冲,哪还抵挡得住?当场便被弹出去七八丈远,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原来赵小灵这一番稀里糊涂的“疗伤”,可谓是凶险到了极点,却因他体内的这数百年的功力实在太过强大,居然被他一一攻克难关,产生了奇效,从而令先竞月死里逃生,而且欸还因祸得福。   话说当日先竞月在湖广受了重创,以至经脉受损,武功尽失。若要设法医治,只能慢慢调养,寻访灵丹妙药补身疗伤,让筋脉得以重续,然后重新修炼,渐渐恢复功力。这一过程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才有可能恢复如初。   然而当时龙跃岛上的战事一触即发,又有神火教流金尊者这等高手在暗地里动作,先竞月身在局中,又岂能就此撤离、袖手旁观?于是墨家的“蔷薇刺”便让“天针锁命”冰台依照墨家“封穴定脉术”的原理,用二十四枚金针将先竞月浑身筋脉尽数封死,同时也是将他浑身的筋脉保护起来,再不必担心杀气反噬伤及经脉。   如此一来,虽然先竞月受损的经脉并未复原,内力也没能恢复丝毫,始终还是废人一个,但他的一身武功纯属精神一道,依然能够以“杀气驭刀”伤人。而且因为运用杀气时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威力非但不减,反而更胜从前。   待到今日被哥舒王子手下的色目人高手连番重创,先竞月又拼死迎战城外的色目人大军,几乎已经力竭身亡,算得上必死无疑。却不料身负数百年功力的赵小灵突然从天而降,而且还全力救治于他。然而赵小灵的功力再强,也无法正面攻破天下无双的“墨守”,从而将内力注入进被“封穴定脉数”封印的筋脉当中,反而先后被自己的功力反弹所震开。   幸好赵小灵的内力之强,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他强行以内力“灌顶”之后,当日刺入先竞月体内形成“封穴定脉术”的那些金针,居然被赵小灵霸道的内力渐渐逼出,露出了金针针尾。而赵小灵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便将这些金针尽数吸出。   要知道墨家这门“封穴定脉术”的威力极大,几近秘术阵法,就连山岳河川也能封印。而且在解开封印之时,必须循序渐进,严格按照步骤来解,否则便会生出惊天动力的威力,令被封印之物灰飞烟灭。而当日的“蔷薇刺”也正是依照此理,故意不按顺序解开洞庭湖上的封印,这才有了后来洞庭湖沸、龙跃岛沉的惊天之象。同样的道理,以金针施展在先竞月身上的“封穴定脉术”,似赵小灵这般不按照顺序步骤胡乱吸出金针,先竞月的身体又哪里吃得消?险些便要当场炸裂开来。   然而面对这股惊天之力,赵小灵居然用自己数百年的功力强行与之对抗,而且还将其压回先竞月体内。与此同时,“封穴定脉术”一经解开,赵小灵的右掌也将内力毫无保留地通过他头顶的“百会穴”注入到先竞月的经脉之中。这两股力道同时冲击,竟然打通了先竞月的奇经八脉,不但令先竞月起死回生,一举治愈身上的伤势,而且还让他从“刀”、“招”、“人”三者合一的走火入魔中解脱出来,蜕变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第719章 通脉   就在先竞月这声清啸落处,两只眼睛已随之睁开,重新恢复了神智,身形微动,整个人便轻而易举地站起身来。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被哥舒王子手下的高手打成重伤,随后孤身下城,想要拼死击杀几个色目人军士立威,之后的事便一概不知。可是此刻的自己怎会一身轻松,非但察觉不到丝毫伤痛,而且四肢百骸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眼见偃月刀掉落在数丈开外的血泊之中,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过去将刀捡回,谁知心中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他的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数丈开外那柄偃月刀突然自行一动,兀自当空飞起,朝他面前而来,稳稳落进先竞月手中,竟仿佛已和他心意相通,达到了传说中“隔空御剑”的境界。   先竞月持刀在手,就仿佛是在沧海之中遇到了引航灯,又好似在荒漠之上望见了北极星,整个人顿时镇定下来。眼见前方密密麻麻的色目人军士如潮水般涌来,却被一个青衣少女用油伞祭起的劲风阻拦,他不禁心中暗惊,也不知这个“撕脸魔”宁萃如何会在此处现身。再看宁萃已是在苦苦支撑,只怕再有片刻,便要被涌上来的色目人军士挤倒在地、踏作肉泥,他一时也来不及细想,当即踏上一步,将手中偃月刀高高举起,摆出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   却不料他这一动作,顿时察觉到四周的气息随之涌动,尽数汇聚到自己的丹田之中,甚至根本没有通过他的口鼻,便从周身的毛孔进入到了自己体内。待到他这一招“独劈华山”对着人群隔空劈落,原以为凭借自己破空而出的杀气,最多也就斩杀五六名军士,将涌上来的军士震慑当场。谁知待到偃月刀的刀锋落下,先竞月丹田中临时汇聚而成的这股气劲,居然化作内力迸发出来,凝聚出无形刀气凌空伤敌,和他这招“独劈华山”原本就有的杀气融合在一起,其威力之大,就仿佛是一道惊雷径直劈落到人群当中。一时间但见残肢和血肉横飞,惊呼惨叫声中,竟有二三十名色目人军士当场死在他这一招之下,简直是从比肩接踵的军阵里硬生生劈出一条五六丈长短的“血路”。   就连先竞月自己也是心中惊骇,这招“独劈华山”的威力他再是清楚不过,又怎会突然生出如此巨大的威力?他不禁深吸一口气,四周的气息又是一阵涌动,居然通过这一吸气再次汇聚到他的丹田,尽数化为真气,只觉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尽的力道。他以这股临时形成的内力出刀,将手中偃月刀朝对面的色目人军士随手横劈,刀锋掠过之处,果然又生出了无形刀气,当场便将人群前面的六七名色目人军士拦腰斩断。   这一回先竞月仔细辨别体内真气的流转走向,顿时弄清其中原委——原来此刻的自己,竟然已是“十二流转、八脉齐通”,达到了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超凡境界。   须知人体之中所有的经脉,总的来说可分为“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当中的“十二正经”,分别是手三阴经(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手三阳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三阳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和足三阴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但凡是修炼内力之人,首要的基础便是打通这“十二正经”。   至于“奇经八脉”,顾名思义,乃是指人体当中的八条“隐脉”,分别是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阳维脉、阴维脉、阴蹻脉和阳蹻脉。若是把“十二正经”比作地面上的江河湖海,那么“奇经八脉”便是地底下看不到的暗流。倘若习武之人能够打通其中的一到两条“隐脉”,便能跻身成为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就好比江湖中常有的说法,只要打通“任督二脉”,立刻便能天下无敌,正是源自此理。   而先竞月此番被赵小灵以数百年的内力强行“灌顶”疗伤,居然在误打误撞之下,令他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境界。说得通俗一些,便是打通了先竞月体内“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的所有的经脉,不但令他起死回生、伤势复原,甚至是令先竞月整个人脱胎换骨,达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虽然他原本修炼的内力早已在湖广一役荡然无存,但他周身经脉既已尽数畅通,整个人便等同于和天地万物融为了一体,能够在随时随地调动周围的气息,将其转化为自己临时的内力。   再加上先竞月方才在濒死之际,又领悟出“刀”、“招”、“人”三者合一的至境,令他“杀气御刀”的这门神通达至巅峰。所以此时此刻的先竞月,无疑已成为江湖中顶级高手的存在,甚至与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身负数百年功力的赵小灵和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等人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想通了其中道理,先竞月一时也无暇追究自己的经脉是如何被打通的,又是几刀隔空劈出,将涌上来的色目人军士砍翻了一大片,纷纷惊呼着往后退回,又叫后面的军士别再往前拥挤,从而解开宁萃的困境。宁萃心中一宽,伺机退了回来,先竞月不禁沉声问道:“你怎会在此?”宁萃双眉一扬,笑道:“大家都是汉人,自当同仇敌忾,抵御异族犯我疆土。竞月公子深明大义,想必不会在此时来找我算旧账罢?”说罢,她也不和先竞月多说,径直去看后面被震飞的赵小灵。先竞月心知她说得在理,当即一扬手中的偃月刀,径直向对面的色目人军阵中冲杀过去。   话说赵小灵以强硬的手段解开先竞月身上的“封穴定脉术”,又在无意中打通先竞月浑身所有经脉,纵然是他身负数百年功力,也不禁元气大伤。眼见先竞月大发神威,出刀救回宁萃,赵小灵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暗自调息,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要知道赵小灵幼年时接受神火教“脱胎换骨,传功秘法”的洗礼,便已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境界,再加上身负十多位神火教高手近四百年的功力,所以单以内力修为而论,远胜初窥门径的先竞月。此时他吸入的这口长气在周身流转一通,不过短短一呼吸之间,损伤的元气便已彻底补足,令他恢复如初。眼见先竞月孤身闯入前方的军阵,他不禁热血上涌,一时也顾不得赶来关怀的宁萃,捡起一具残尸便往前方的军阵里奋力砸去,口中大声说道:“我们汉人被你们这些异族胡虏欺负惯了,今日便要替汉人讨个说法!” 第720章 破军   须知前朝异族的统治早已在十多年前便已覆灭,但赵小灵被墨家囚禁十多年,虽然从宁萃口中得知江山已重归汉人所有,但心中对前朝异族的愤恨却是丝毫不减,犹如就在昨日,所以尽数发泄到了眼下这些色目人军士身上。伴随着他将残尸砸进前方的军阵里,就仿佛是将一个西瓜狠狠砸进一堆西瓜当中,顿时红浆飞溅,死伤无数。   就连先竞月也是心中暗惊,这才发现从后面冲上来的赵小灵,也不知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汉人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会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内力?然而当此局面,他也顾不得发问,只管将手中偃月刀随心劈出,每出一刀,便有十多名色目人军士横尸当场。赵小灵也继续捡尸体砸向人群,若是一时没寻到尸体,便随手抓过一名色目人军士,将其活生生地砸进人群当中。宁萃见他们两人杀得畅快,也不禁动了杀心,当即展开轻功游走在两人身旁,用手中的油伞施展“海天垂云翼”的守御绝技,替他们挡开前来偷袭的军士和军阵中射出的冷箭。   三人这一联手,当真是别开生面。一个是“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身负神火教十多位高手数百年功力的赵小灵,一个则是被称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江南一刀”先竞月,另外再加上一个东海普陀山潮音洞门下的高徒、昔日名震金陵的“撕脸魔”宁萃,顿时杀得玉门关前的四国联军人仰马翻、落花流水,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有数百名军士命丧于他们三人之手,直吓得附近的色目人军士抱头逃窜,纷纷避之不及。   此时三人正杀到兴头上,只管往人多的地方冲杀,竟然从玉门关的城门前一路向西闯出这个“凹”字形结构的缺口,一举杀入这八万大军当中。但凡三人所到之处,皆是残尸横飞、血流成河的惨况,激起一连串鬼哭狼嚎之声。要知道江湖上的高手杀进军阵,孤身对抗千军万马,本是必死的结局,因为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体力终有极限,就算是眼前这四国联军的八万色目人军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先竞月、赵小灵和宁萃三人屠杀,只怕也要杀上三天三夜才能杀完。况且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如何凶狠之人,叫他一口气连杀数千人,到头来也会杀得手软。   然而先竞月的“杀心”已经铸成,又刚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境界,能够将四周气息化为己用,只觉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力道,丝毫不见疲惫。而赵小灵的境界比先竞月还要高出一筹,又身负数百年功力,就算接连杀上一整天也不觉得累。至于修为稍逊的宁萃,似这般游走在旁保护他们两人,其实也花不了什么力气,足以在短时间内支持下去。   何况似三人此刻这般打法,也不是仅凭三人之力对战八万色目人军士,而是聚到一起,在军阵中冲杀出一条血路,不停地往人堆处杀去。所以围绕在他们四周的色目人军士,最多也就数十人而已,众军士还没来得及突破宁萃“海天垂云翼”的防御,便已被先竞月的偃月刀和赵小灵砸出的残尸命中,当场气绝身亡。如此一来,先竞月、赵小灵和宁萃如入无人之境,自军阵中往西杀出一里多路程。到后来军士们听说三人往这边杀来,哪里还有心思抵挡?顿时自乱阵脚、一哄而散,相比起来,死在三人手里的军士,恐怕还没这些色目人军士拥挤中造成的自相踩踏多。   待到三人又在军阵中冲杀一阵,粗略算来,只怕已有上千名色目人军士命丧于先竞月和赵小灵二人之手。眼见周围的军士纷纷退避,躲到三人的数十步开外,先竞月和赵小灵心中的恶气也已出尽,渐渐放下了杀念。当下赵小灵便向身旁的宁萃问道:“城墙上的那个什么王子,居然也是他们的人,玉门关是铁定不能去了。眼下我们该去何处?”宁萃此时已有些喘息,回答道:“也不能继续往西行进,否则便是自投罗网。照如今的局面,也只能往北进入群山之中,绕过玉门关取道中原。”   赵小灵虽不肯继续出任神火教教主,但因为顾念昔日的恩情,也不愿与神火教的人正面冲突,一门心思只想着逃走,听到宁萃这一提议,自是正中下怀。当下他连忙抓起两具尸体砸向北面的人群,当先冲向北面。   先竞月此时也已猜到,方才救回自己性命并助自己打通浑身经脉的,多半正是和宁萃同来的这个质朴少年。在三人方才这一番厮杀当中,这少年举手投足间虽然不见丝毫武学根基,但凭借他极快的动作和浑厚的内力,被他用残尸砸死的色目人军士甚至比死在自己偃月刀下的还要多,先竞月也不由地心生钦佩,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此时听到两人要改向北面逃走,先竞月一时也没其它打算,当即紧跟在二人身后,将手中偃月刀高举过头,再次使出他那招“独劈华山”,顿时便在北面的军阵中劈开一条血路。前面的赵小灵见状,也抓起两名色目人军士,奋力砸进人群当中,吓得附近军士心胆俱寒,争先恐后地往旁边避开,替三人让出一条大道来。   先竞月和赵小灵本不是嗜杀之人,今日这场大开杀戒,也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了,连忙快步往北面奔行,宁萃则是撑开油伞,在两人身后负责断后。却不料三人刚行出十几步距离,忽听一个霹雳也似的老者声音从天而降,大声喝问道:“可是教主在此?”   话音刚落,西面的色目人军士已是一阵骚动,随即便有一红一黑的两道身影在军阵中疾奔而来,将沿途的色目人军士尽数撞开,硬生生分出一条道来,足见其修为之高,实属当时一等一的高手。赵小灵和宁萃的脸色同时一变,此刻从军阵中奔行而来的这两位高手,岂不正是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   原来当日在得一子的相助之下,神火教虽然追丢了赵小灵,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好不容易才寻到教主的下落,岂能轻易放弃?当即召集起神火教在西域数十位高手,一路上不分昼夜,披星戴月地往中原方向追赶,纵然比不上赵小灵和宁萃二人的脚力,却也相差不大。   待到今日赵小灵和宁萃在玉门关前这一番耽搁,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所率领的神火教高手也到了玉门关外的百里之处,与四国联军的后方的军士会合。两人听说有三个武功高强的汉人男女闯入军阵厮杀,立刻便想到赵小灵和宁萃二人,连忙丢下同行的大队,先一步展开轻功前来查看,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又在此地遇见了自家教主。 第721章 水火   想不到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阴魂不散,竟然从天山北脉一路追赶到这玉门关前,赵小灵惊恐之下也不及细想,撒腿便往北面狂奔,转眼冲进了色目人军士当中。随后他才想起宁萃还在后面,只得又折返回来,拉起宁萃一同狂奔。然而这一耽搁,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轻功也是当世一流,顿时便已穿过军阵,来到色目人军士空出的这个大圈当中。   宁萃心知赵小灵不肯与神火教的人动手,眼见已是避无可避,顿时灵机一动,一边随赵小灵往北奔行,一边向不远处的先竞月大声说道:“有道是一命还一命,恩怨自两清。今日我俩拼死救你一命,眼下却逢仇家追来,还望竞月公子知恩图报,替我俩挡上一挡。”   先竞月眉头深锁,看这一红一黑两个老者的身法,显然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隐隐已经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但还是开口问道:“这两人是谁?”宁萃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积水成渊,明火无边!也是此番唆使西域各国发兵中原的罪魁祸首!”   宁萃话音刚落,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步履如飞,已经奔行到了先竞月身旁。以他们二人的修为,早已察觉到这个血人般的汉人青年浑身散发出一股绝世的气息,绝非等闲之辈。眼见先竞月拦在他们和赵小灵之间,明火尊者不敢有丝毫大意,在奔行之中将双掌一搓,向先竞月隔空推出双掌,顿时生起铺天盖地的一大片火焰,往先竞月身上吞卷过来;而他这一出手,竟是一上来便用上八层功力,对明火尊者而言,无疑是前所未有之举。而一旁的积水尊者则是直接绕过先竞月,去追往北逃窜的赵小灵和宁萃,口中尖声喝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这是你公孙莫鸣毕生的使命,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先竞月当然知道神火教五行护法的大名,当日在湖广一役,自己便曾三战神火教的流金尊者,还险些丢了性命,此时看到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同时出现,他又如何不惊?然而他再如何惊讶,也比不上积水尊者口中叫出的“公孙莫鸣”四个字,难道方才救治自己的这个少年,居然便是“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   若是以修为论之,当今世上能有如此深厚功力之人,也只可能是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孙教主。可是公孙莫鸣成名已有十多年,又怎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少年?难不成是神火教中另有邪术,让这位公孙教主修炼了什么妖法,所以令他返老还童,显得如此年幼?   当此局面,也容不得先竞月细想,明火尊者祭出的火焰转瞬之间便到了自己身前,堆积成一堵厚厚的“火墙”,迎面扑来极强的热浪,令他根本看不清这堵火墙后面明火尊者的身形动作,自然也无法出刀攻敌。幸好先竞月此时浑身经脉已尽数畅通,心念流转间,根本无需发力动作,整个身子便往后飘然而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正面扑来的这堵火墙。   伴随着先竞月这一疾退,居然和从他身旁掠过的积水尊者成了并肩而行,只不过一个是向前奔行,一个却是往后倒退。积水尊者早已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本事不小,却不料他在进退之间竟也是如此神速,居然从明火尊者的双掌下遁走。当下积水尊者脚步不停,手中软鞭已像毒蛇般翻卷而出,在先竞月四周绕出一个大圈,继而高高扬起鞭梢,直刺先竞月的双眼。   如此一来,便成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联手攻向先竞月的局面。眼见对方不问情由,一上来便连下杀手,先竞月也是恼怒不已,此时的他已达至“刀”、“招”、“人”三者合一之境,心中杀念一生,手中偃月刀顿时脱手飞出,自行绕着他身子划出一道弧线,响起一连串金铁交鸣之声,将积水尊者攻来的软鞭荡去一旁;与此同时,先竞月已在奔行中将自己的一条右臂高举过头,竟是以掌为刀,摆出那招“独劈华山”的架势,向身旁近在咫尺的积水尊者当头劈落。   一时间积水尊者只觉源源不断的杀气从对方身上传来,将自己死死困在当中,就连手脚间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困难。伴随着先竞月以掌为刀劈落下来,这股杀气竟是化作有质之物,结合四下流转的气息形成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道,犹如一柄无形巨刀往自己头顶斩落下来,令他根本无从躲避。   积水尊者哪料得到这个年轻人还化掌为刀,在刹那间攻出如此不可理喻的一招?如今他右手的软鞭已被先竞月凌空驭出的偃月刀缠住,来不及撤回抵挡,情急之下,积水尊者毕竟也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竟在奔行之中将身子强行后仰,平平趟在地上,空出的左掌更是在刹那间连续攻出十六七掌,凭空凝聚出一大团水雾,去硬接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   话说明火尊者一招无功,整个人已穿过自己祭出的这堵火墙,犹如一个火人般冲到先竞月面前。眼见积水尊者只在一招之间便已遇险,他立刻看出积水尊者在仓促间攻出的这团水雾,多半挡不住对方这记杀招。自己若是以“围魏救赵”的方法向这年轻人发起猛攻,一来对方身前正隔空驾驭着半截战场上所用的长刀,以此护住全身,自己未必能在刹那间将其攻破;二来对方这招“独劈华山”已经使老,自己若是在此时向他出手,就算能将对方一举击毙,也已无从解开积水尊者的困境。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明火尊者当机立断,将身后自己祭出的那堵火墙化为一条火线,隔空射向积水尊者掌间生出的水雾。待到先竞月的手臂劈落,这招“独劈华山”的力道刚刚没入积水尊者攻出的这团水雾当中,明火尊者射出的火也已抵达,与积水尊者的水雾交融在一起。由于火焰之势远大于积水尊者临时凝聚的水雾之势,顿时形成“五行反悔”之力,在积水尊者和先竞月两人之间炸裂开来,激荡出极强的气劲。   但听“砰”的一声闷响,到处都是激射的火星和喷溅的水珠,震得当中的先竞月、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三人同时往后倒飞出去,所幸皆是完好无损。显而易见,竟是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临危不乱,在千钧一发直接联手发出水火二力,从而造成“五行反悔”之势,破解了先竞月以掌为刀劈出的这记“独劈华山”。 第722章 合击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联手施展水火二力,竟然只是和对方斗了个平分秋色,积水尊者还差点重伤甚至命丧于对方这招最简单、最常见也是最粗俗的“独劈华山”之下。两人自出道以来,还从未吃过如此大的亏,一时间都是心中暗惊,实在想不出当今世上除了自家教主公孙莫鸣之外,又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顶尖高手。   当下两人再不敢有丝毫大意,也顾不得去追逃走的赵小灵。只见明火尊者沉身蹲了个马步,在原地将双臂轮转开来,竟是施展出他“焦土狼烟”的绝招。一时间以明火尊重为中心,方圆六丈之内的地面上,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激荡出阵阵热浪,渐渐生起缕缕青烟,从将自己、积水尊者和先竞月三人困在其中。而积水尊者则是跃上明火尊者的肩头站立,用手中软鞭当空挥舞,内力所到之处,已在半空中凝聚出一大团水雾,渐渐地越聚越大,颜色也由浅变深,到后来竟然如同一整片乌云漂浮在他头顶上,也是覆盖着方圆六丈范围,正是积水尊者的成名绝学“玄色染天”。   话说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人,即便是单打独斗,也足以笑傲武林群雄,似这般以水火二力联手对敌,产生“五行相克”和“五行反悔”之势,更是令威力凭空增添两三倍,至今还未遇到敌手。当日在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之中,就连墨家巨子墨寒山施展出天下闻名的“墨守”之势,也险些无法抵挡两人联手时的水火二力,若非有墨家三大护法及时赶到,只怕再有片刻,就连墨寒山也会败亡在二人手下。   而此刻面对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一招失利,都是心中惊恐。凭此人的本事,若不趁着今日将这个汉人青年击毙当场,再等上个十几二十年,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岂不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再也没有人能够制得住他?两人都是一般心思,所以立刻施展出各自的绝学“焦土狼烟”和“玄色染天”,将水火二力提升到极致。   眼见神火教的两大尊者的联手蓄势,竟然生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之象,先竞月还是头一回撞见这等近乎妖法的武学,也不禁心中惊骇,急忙深吸一口大气,在自己体内流转一通,化作丹田中蓄势待发的真气。他深知自己这招“独劈华山”的威力,再加上此时的自己已至“刀”、“招”、“人”三者合一之境,出手时的杀气可谓是登峰造极。况且还有“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超凡境界,令他在出招时能够将四周气息化作内力击出,所以如今的这招“独劈华山”威力之大,当真是前所未有,谁知竟被这两大尊者从正面破去。可想而知,此刻这两大尊者蓄势待发,用尽全力发出的这一记合击绝不简单,其威力极有可能还在自己这招“独劈华山”之上。   周围的色目人军士被三人先前那一记交手时的威势所震,早已躲得老远,再看到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凭空弄出的这般景象,更是一路退到百步开外,哪里还敢上前滋事?此时明火尊者的已将自己“焦土狼烟”的威力蓄势到极致,忍不住脱口喝道:“小子留下姓名,爷爷手里不杀无名之辈!”   话音落处,明火尊者已来不及等待先竞月的回答,双臂往上奋力一扬,方圆六丈范围内的地面上陡然喷起一整片火焰,其火势之猛烈,足以将其间所有的一切焚为灰烬。与此同时,站在他肩头的积水尊者也将手中软鞭往下一指,头顶上那片乌云般的水雾便尽数凝为水箭,朝方圆六丈范围内激射下来,竟和地面上喷起的这一整片火焰完全契合,一上一下在当中交融,同时生出“五行相克”和“五行反悔”之势。   如此一来,以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为中心,这方圆六丈范围内已彻底化为人间炼狱,绝非凡人的血肉之躯可以承受,先竞月身在其间,待到水火二力自上下同时迸发,已是避无可避的地步。然而先竞月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便是在暗中观察两人的招式,终于发现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这一记合击看似天衣无缝,其实却存有一个最大的破绽,那便是他们两人此刻所站立的位置。   要知道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虽然能够驾驭水火二力,但毕竟也是肉体凡胎,似这般联手合击,倘若方圆六丈范围内当真是寸草不留,岂不是也将他们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此时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重叠站立,所以明火尊者脚下那一小块地方,必定不会被他们发出的水火二力所覆盖,也是他们这记合击唯一的破绽所在。   这道理说起来容易,但是身在场中面对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制造出的如此威势,还能静下心来想通此理,也是实属不易。于是就在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同时发力的刹那间,先竞月便开口回答了明火尊者的问话,同时以丹田中临时聚成的内力展开身法,如箭一般射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所在之处,继而凌空一跃,跳到积水尊者头顶的正上方。   几乎在同一时刻,从地上喷射出的火焰已半空中激射下来的水箭相逢,方圆六丈之内顿时化作白茫茫的一片,散发出一股令人绝望的死气。但是正如先竞月所料,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所在的这三尺范围内,却并未受到水火二力的冲击,从而令三人完好无损。而就在这时,先竞月方才回答的那句话才终于随风传来,冷冷说道:“江南,先竞月。”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汉人青年,居然便是近年来声明鹊起的“十年后第一人”、人称“江南一刀”的先竞月。他二人身为神火教五行护法,素来眼高于顶,视天下英雄视为无物,尤其瞧不上中原武林,所以虽然听说过先竞月的名号,却也从没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中原武林吹捧出来的后起之秀,实则不堪一击。谁知今日这一交手,面对两人以各自绝学攻出的这一记合击,对方甚至根本就没出手,便已轻而易举地找出其中破绽,用极快的身法抢到唯一安全的位置。单凭这一份临敌交战时的精准判断,这个先竞月便足跻身当时顶级高手之列,果真当得起“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这句评语。   而先竞月亲眼目睹了对方这一记合击的威力,也不由地感到一阵后怕,倘若任由这两位尊者继续出招,只怕下一次自己便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迟早会死在他们二人手里。此时的他正身在半空当中,身下便是重叠站立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先竞月不敢有丝毫手下留情,当即将自己、偃月刀和“独劈华山”这三者的杀气聚为一体,同时深吸一口长气,用尽浑身力气一刀劈落,朝下面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发出了他有生以来最为强大的一招“独劈华山”。 第723章 死谏   要知道此时的先竞月有偃月刀在手,又是用尽全力发出这招“独劈华山”,其威力之大,绝非方才他以掌为刀劈出的那招可以相提并论。而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本是绝杀的一记合击被对方看出破绽,抢先占据有利位置出刀反攻,正是他们二人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际,顿时被先竞月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积水尊者此时正站在明火尊者的肩头,面对半空中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可谓是首当其冲。仓促间他只得奋力挥舞手中软鞭,将四下残余的水箭尽数收了回来,在自己的头顶上方聚成一大团水流,用以柔克刚的力道迎上先竞月此招。下方的明火尊者见状,也急忙从地面上引出一缕火焰击入积水尊者聚成的水流之中,形成“火弱水强”的局面,生出“五行相克”之力,正面对抗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   但听“砰”的一声闷响,两股巨力当空相碰,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五行相克”虽然屡见奇效,如今却只是将方才那记合击残存的水火二力挪用过来,以至威力有限,自然不敌先竞月这招全力而为“独劈华山”;相互撞击之下,仅仅是抵消了先竞月这一招当中的内力气劲。而上面的积水尊者直撄其锋,当场便被震得血气大乱,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径直从明火尊者肩头滚落下来。再看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来势却是丝毫不停,照旧往下直劈,直取明火尊者的头顶。   幸好以积水尊者为主的这番阻拦,倒是让下面的明火尊者缓过一口气来。他连忙将双手在胸前抱拳,伸出两只食指相互抵住指尖,将全身功力从指尖催发出来,射出一条明亮的火线,隔空击向劈落下来的偃月刀刀锋。与此同时,受伤落地的积水尊者虽来不及运功祭出水气,却也在半空中张嘴一喷,将一口鲜血喷向明火尊者射出的这条火线,也便算形成了“水弱火强”的局面,生出出“五行反悔”之力,再一次硬接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   随后又是一阵闷响,两人这第二次合力,居然将先竞月的偃月刀震得脱手飞出,垂直飞向半空之中。但明火尊者也因此受伤不轻,当场口鼻呛血,跪倒在地。   然而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的真正威力,并不是出招时的内力气劲,更不是手中这柄偃月刀,而“刀”、“招”、“人”三者汇聚而成的杀气。虽然经过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连续两次的抵挡,先是化解开这一招当中的气劲,随后又震飞了先竞月手里的偃月刀,但其中的杀气犹在,早已化作有质之物,继续往重伤倒地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身上劈落而去,竟是要在一招之间将这两大高手斩杀当场。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本就被先竞月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历经两次全力抵抗之后,早已是强弩之末,哪里还有力气应付最后这劈落下来的这股杀气?   眼见这两位叱咤风云的神火教五行护法便要命丧于先竞月的杀气之下,却不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道灰色人影如雷霆、如闪电一般疾冲过来,竟然抢在先竞月的杀气落下之前,用双手分别抓住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将他们远远扔到一旁。半空中的先竞月顿时大惊失色,救下两人的这道灰色身影,岂不是正是先前救治自己的那个少年,也便是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口中所谓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   原来赵小灵眼见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被先竞月拦住,急忙拉起宁萃冲进北面军阵,迈开大步发足狂奔,相继撞飞了数十名色目人军士。然而百忙之中他回头一看,场中交手的三人动作极快,眨眼间便已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要知道赵小灵好不容易才将濒死的先竞月救醒,自然不愿看见他因为自己而送命,同时他虽不愿继续出任神火教教主,但与教中众人的恩情犹在,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死于非命。赵小灵到底还是心智单纯之人,伴随着这一丝念想生出,他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得失,当即折返回来,这才在生死关头救下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性命。   至于这当中的缘由,先竞月自是一无所知,眼见这个少年从自己手下救走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眼前的局面顿时变成赵小灵来硬受他这一记杀气。先竞月虽然无心伤害赵小灵,但他这招“独劈华山”一旦出手,对手的生死就连先竞月自己也控制不了,此时招已使老、力已出尽,哪还能收回自己的杀气?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招“独劈华山”残留的杀气径直劈砍在赵小灵头上,继而从他的头顶进入,尽数没入身体当中。   只见赵小灵的脸色顿时一暗,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显是说不出的难受。随后他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让这口气在自己体内连续流传三遍,终于站住身子,张嘴吐出一口浊气,向先竞月说道:“大侠,我是被他们两人一手带大,还请你手下留情,饶了他们的性命罢!”   这一幕直吓得先竞月面无人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也便是说,眼前这个少年硬吃了自己一招“独劈华山”的杀气,居然能毫发无损,就连伤口也没留下一处,这少年究竟是人还是妖魔鬼怪?先竞月也不敢确定这少年是否便是名震天下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更不清楚他和神火教之间的恩怨瓜葛,当下只得退开几步,伸手接过半空中落下的偃月刀,冷眼旁观场中的情形。而宁萃见赵小灵丢下自己赶了回来,还出手救下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气得直跺脚,此时她正好展开轻功奔行过来,便向赵小灵招呼道:“趁他们身受重伤,我们赶紧离开!”   赵小灵连忙点头称是,正要随宁萃一同离开,却听地上的积水尊者忽然尖声说道:“教主若是执意要走,弃神火教数万弟子于不顾,那么姬玄渊便在今日以死谢罪、自戮当场!”赵小灵还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旁边的宁萃已大声说道:“他们是要以死相逼,来和你耍无赖!只要你离开此地,他们这招便不管用了,还不赶紧走?”   赵小灵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反应过来,受伤倒地的明火尊者已是暴喝一声,一拳重重捶在自己胸口,直打得他口鼻中鲜血狂涌,继而厉声说道:“公孙莫鸣,你要是继续执迷不悟,我霍无边这便打死自己,说到做到!” 第724章 恩情   赵小灵这才终于明白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意思,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只得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先竞月,继而又望向宁萃。宁萃心中早已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全家挨个问候了一遍,知道这两条老狐狸是在故作姿态,欺负赵小灵的善良无知。然而她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柔声去哄赵小灵,说道:“不必担心,他们是在骗你……”   不料宁萃的话还没说完,积水尊者已将手中软鞭绕住自己的脖子,尖声喝道:“既然神火教不能寻回自己的教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罢,手中已是作势一拉,要将自己勒死当场。   赵小灵一来心软,二来也对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的话深信不疑,急忙喝道:“万万不可!”话音未至,他的人已飞身冲到积水尊者身旁,将他手中这条千锤百炼的软鞭夺了过来,当场扯做十几段。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见他靠近,连忙互使了个眼色,继而同时出手,接连点中赵小灵身上的十几处大穴。   然而当日在墨塔第六层“天志”石室,众人之所以能将赵小灵浑身的穴道封死,乃是靠神火教和墨家的六大高手同时出击,才能勉强为之。但此时却只有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又是身受重伤之际,似这般故技重施,又哪里封得住赵小灵的穴道?赵小灵只觉身上十几处大穴传来一阵奇痒,心知中了他二人的圈套,连忙往后跳开数丈,遥遥说道:“两位叔叔请多保重,小灵先走一步了!”说罢,他便要拉起宁萃往北逃离。   谁知就在此时,只听东面军阵中传来一阵哄闹,继而从当中分开,走出一行人来,正是哥舒王子和他手下的一众色目人高手。当中一个身披斗篷胡人老者大步冲上前来,径直朝赵小灵遥遥跪倒,口中激动地高呼道:“教主?你……你当真是教主?”赵小灵一愣之下,不禁问道:“你是?”   那胡人老者连忙扯开盖在头上的斗篷,大声叫道:“属下落木,拜见公孙教主!”赵小灵顿时呆立当场,再无法迈出脚步,随即也是一脸的激动,高声招呼道:““沐叔叔?你是沐叔叔!你……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哥舒王子身旁的这一位“木老先生”,便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中的落木尊者,和昔日岳阳城里的流金尊者、眼下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乃是平起平坐,却因为神火教当年的一场内乱,令他武功尽失,彻底沦为废人一个,所以只能靠药物和毒术护身。此番言思道以赵小灵的下落为条件与神火教结盟,再用神火教的名义召集西域各国发兵中原,这位落木尊者便一直跟随在哥舒王子左右,助他调度中原的各方势力,从而拿下玉门关这西北第一道防线。   而赵小灵自幼在神火教中长大,除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便要数这位“落木尊者”和他最为亲近,此时见到木老先生突然现身,还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给自己跪下,赵小灵哪里消受得起,急忙抢上前去,要将木老先生从地上扶起,眼中更是热泪盈眶,又问道:“沐叔叔,这些年来你过得可还安好?”   谁知木老先生却执意不肯起身,伏在地上大声说道:“回禀教主,这十多年里神火教群龙无首,更有不肖之徒妄图自立门户,使得教中弟子自相残杀、元气大伤。属下身居五行护法之职,却不能挽大厦于将倾、救我教于危难,又怎会过得好?之所以苟且偷生留下这条残命,便是要等候教主归来,重振神火教昔日雄风!想不到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就算是要属下立刻去死,此生也足以瞑目了!”   这番话直说得赵小灵面红耳赤,竟是无言以对。后面从军阵中出来的哥舒王子一行人见状,也相继向赵小灵遥遥跪下,用突厥话恭声说道:“拜见公孙教主!”   要知道神火教本就源自西域,其教主公孙莫鸣在西域各国的心目当中更是近乎天神一般的存在,而此番由别失八里、汗国、突厥和波斯四国组成的四国联军,也是言思道用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的名义才得以召集。所以此刻听说这个在色目人军阵大开杀戒的汉人少年,居然便是传说中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刹时间四国联军的军阵里顿时如同炸开的锅,纷纷将这一消息传扬出去,所有色目人军士心中原本的愤怒,也在顷刻间尽数化为顶礼膜拜。眼见以哥舒王子为首的一行人皆尽跪下,军阵中的色目人军士也相继跪倒在地,一时间数万个声音好几种语言,参差不齐地说道:“拜见公孙教主!”   看到这般局面,赵小灵急得将双手乱摆,说道:“我……我不是……我可不当什么神火教教主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身旁的木老先生微微一怔,当场厉声喝道:“放……放……教主你胡说些什么?”赵小灵心慌意乱之际,言语也是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想再当你们的教主,往后的日子我只想……只想无拘无束,和萃儿一同浪迹天涯……”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此时已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缓缓往赵小灵和木老先生这边走来。听到这话,积水尊者当即尖声喝道:“你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是昔日香军‘九龙王’之子‘小龙王’,肩负着‘神火不灭、江山焚裂’的使命,乃是天生注定的王者!又岂能因为一己之私欲,弃自己、弃神火教、弃天下人于不顾?”木老先生也沉声劝道:“教主宅心仁厚,若是一心只图自己的安逸享乐,势必会有无数人因你而亡,这难道是教主想要看到的结果?”   以赵小灵的心智,又岂能说得过神火教这两大尊者?当下他连忙退几步,紧紧握住宁萃的手,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谁知宁萃却并不言语,目光闪缩之间,似乎正是心有所思。就在这时,一直躲在阿伊身后的哥舒王子忽然自地上站起身来,向赵小灵隔空行礼,用熟练的汉话扬声说道:“小王哥舒瀚羽,也是此番四国联军的总军师,拜见公孙教主。虽然小王只是个外人,原不该干涉神火教的私事,然而如今西域各国的大军集结于此,到底还是要向神火教讨个说法。不知公孙教主可愿听小王一言?” 第725章 条件   适才在城门下的时候,赵小灵便已听过这个哥舒王子说话,此时才终于看清此人的样貌。只见他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金冠束发,绣着两撇小胡子,容貌倒像是汉人,但鼻梁却是作胡人般高挺。赵小灵见他气度不凡,说话时又彬彬有礼,不禁生出一丝莫名的好感,问道:“你要说什么?”   哥舒王子麾下的一众高手见主人站起身来,便跟着从地上起来,随后四下的色目人军士也相继站了起来。哥舒王子不敢靠近赵小灵和先竞月二人,只是在原地微微一笑,向赵小灵扬声说道:“还请公孙教主恕小王失礼,听教主的言下之意,莫非是神火教教主一职太过拘束,让阁下失去自由,甚至还不能同自己心爱的姑娘在一起,所以不愿继续接任?可是阁下和神火教的恩情到底难以割舍,自然也不愿看到神火教因此而生出变故,所以心中甚是纠结。不知小王可有猜错?”赵小灵听得连连点头,回答说道:“正是,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哥舒王子也点了点头,又说道:“然而似眼下这般局面,就算阁下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始终会被神火教的弟子找到,终生不得安宁。这与阁下所期望的自由自在,岂非背道而驰?况且神火教不能寻回教主,始终是群龙无首的局面,迟早还会生出内乱,相信这也是阁下所不愿看到的结果。既然如此,小王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化解双方的矛盾,不但能让阁下逍遥自在,携这位姑娘远走高飞,也可以改变神火教群龙无首的局面,今后再不会以教主之职来为难阁下。”赵小灵连忙问道:“什么办法?”   哥舒王子笑道:“这个办法说来再是容易不过,那便是旧教主退位,新教主继位。不过依照神火教历代规矩,这位新教主必须得由上一任教主亲自选出。阁下既不愿再当教主,如今何不勉为其难,暂且答应继续出任教主一职,之后待到时机成熟,再选出下一任教主继位,自己便能功成身退,岂不是一举两得?”   这话一出,附近所有的人顿时哗然开来。在众人心中,早已认定神火教教主便是公孙莫鸣,除了这位香军“九龙王”之子“小龙王”,哪还有其他人能够接任此位?所以也从未有过另立新教主的念头。况且听哥舒王子这一番言辞,分明是有些居心不良,几乎是在暗示赵小灵之后要将神火教教主一职传位于他。   明火尊者当场便要破口大骂,却被积水尊者和木老先生同时以眼色阻止。要知道此时的赵小灵对出任教主一事极为抗拒,他若是肯听从哥舒王子的建议,暂时答应接任教主一职,好歹也是进了一大步。至于他日后要是想传位给这个突厥王子,神火教中还有五行护法和八方使者辅助,也由不得他擅作主张。果然,赵小灵听到这话,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挠着脑袋说道:“这办法好像真可以两全其美,果然不错!”   话音落处,神火教的三大尊者都不禁喜上眉梢,但是再看到赵小灵紧紧握住身旁宁萃的手,又不禁面露难色,心知自家教主好骗,但他身旁的这个妖女却不好对付;教主最终答应与否,还是得听这个妖女的意思。当下这三大尊者便都将目光投向了宁萃。   其实在宁萃看来,她之所以选择和赵小灵在一起,最初只是想报复言思道的无情,抢先一步将赵小灵据为己有,从而打乱言思道的计划;而她身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要想收复这位名震天下的神火教教主,最好的办法无疑便是利用自己的身子。正如宁萃对当日对谢贻香所言,既然不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便要找一个当世最强的也是最有地位的人,赵小灵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后来的日久生情、患难与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赵小灵是否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一职,对宁萃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有极大的好处。因为赵小灵接任教主,自己便是理所当然的教主夫人,以赵小灵这点心智,神火教大权定会落到自己手里,成为幕后的“太上教主”。然而当时在墨塔第六层“天志”石室,言思道随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一同现身,当场唆使两人击杀自己这个“妖女”,她自然不能让赵小灵站到神火教那一边,所以才会顺水推舟赞同赵小灵的意见,不让他重新接任神火教教主。   但此时的情况却分明有些不同,一来自己和赵小灵已经身陷入神火教三大尊者的包围,同时还有哥舒王子一行人和数万色目人军士在场,就算赵小灵能够脱身,自己也未必能够幸免;二来如今赵小灵已被众人的言语打动,自己若是再加劝阻,只怕也难以奏效,反倒会引来赵小灵的反感;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言思道如今并不在场,若是让赵小灵在此时此地重新接任神火教教主,无疑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当下宁萃便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笑道:“小女子宁萃,和贵教教主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永结同心,两位前辈想必是心知肚明。此番小灵若是重新出任贵教教主,却不知贵教将会如何处置我这个‘妖女’?”积水尊者不料她居然松动了口风,当此形势,哪里还敢开罪于她?连忙尖声说道:“姑娘和教主的情谊我等早已看在眼里,只要姑娘不嫌弃,自然便是我教的教主夫人!”   宁萃不禁冷笑一声,扬声说道:“此话当真?小女子人微言轻,若是诸位前辈过河拆桥,又当如何?”积水尊者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答话,这边的木老先生已冷冷说道:“此时有突厥国的哥舒王子在场,更有别失八里、汗国、突厥和波斯四国的将士为证,只要姑娘一心侍奉公孙教主,助我神火教完成大业,属下等人自当全心全意侍奉教主和教主夫人,绝无二心。否则愿受天雷击顶、神火焚身之酷刑,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赵小灵虽然心智不高,但听到宁萃这两句问话,也知道她已经同意自己暂时接任神火教教主,不禁面露感激。然而他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向宁萃问道:“可是……可是那个欺负过你的家伙……”宁萃不等他将话说完,已向积水尊者扬声说道:“只要两位尊者同意我和小灵在一起,别再成天想着害我性命,我自然也愿意为神火教上下尽一份心力。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条件,那便是神火教必须替我除掉一个仇人,也便是之前和你们同行的那个胖子金万斤;否则任凭你们花言巧语,小灵也绝不会接任教主一职!” 第726章 接任   这话一出,神火教三大尊者顿时面面相觑,此番无论是从墨家的手里救出公孙莫鸣,还是集结西域各国兵发中原,都是由这个神秘莫测的金万斤在背后穿针引线。此人虽然并未在明面上亲自指挥,却一直躲在幕后操控,隐隐算得上是整件事的主谋。若是依照宁萃的意思除掉此人,真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就在众人犹豫之际,远处的哥舒王子已是哈哈一笑,扬声说道:“神火教教主乃是至高无上的尊王,只要教主吩咐,西域各国无有不从,又何况是除掉区区一个金万斤?”   听到这话,宁萃才将首次将目光投向这位哥舒王子。她曾从言思道口中听说过此人,知道是个阴险狡诈的厉害角色,却不料竟是狠毒如斯。此番明明是言思道主动找这个哥舒王子联手,一手将他这个流落中原的突厥王子扶上四国联军总军师之位,谁知他趁言思道不在,居然带头落井下石,赞成将其置于死地。那明火尊者本就对言思道极为不满,听到哥舒王子这话,顿时有了底气,第一个附和说道:“不错!只要教主肯接任下令,我霍无边这便去将那死胖子碎尸万段!”   积水尊者沉吟半响,又和对面的木老先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二人倒不是怜惜这个金万斤的才能,更不是受人恩惠、不肯恩将仇报,而是深知此人的厉害,若是神火教与他反目,从而开罪此人,真不知会惹来怎样的麻烦。然而众人此时都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积水尊者只得尖声说道:“此人落后我和明火一步,眼下正随神火教的‘八方使者’同行,全力赶往此间。既然宁姑娘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稍候我们将此人交给姑娘处置便是。”   宁萃不禁暗叫侥幸,原来言思道此时也正往玉门关这里赶来,却不幸落后了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一步;也正因为这一步之遥,反倒让自己抢先占据优势,可谓是天要亡他。当下她便向身旁的赵小灵说道:“小灵,既然你这几位叔叔一片诚意,那么神火教教主一职你还是暂且接任下来。反正有萃儿陪着你,就算身受约束、枯燥乏味,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俩往后的日子还长,也不急于眼下这一时半会儿,待到将神火教里的事情安置妥当,对你这些个叔叔也有了交代,你再另选贤能,将这个教主转交出去便是。”赵小灵本就被众人说得动了心,耳听宁萃也答应下来,顿时点了点头。   伴随着赵小灵这一点头,木老先生以及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大喜过望,同时跪倒在地,向赵小灵叩拜下去,由木老先生领头说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神火教第十三任教主公孙莫鸣,从今日起重掌神火教教主一职!”哥舒王子一行人也招呼起四下的色目人军士,高声恭贺赵小灵重新接任,一时间整个玉门关外呼声震天,参差不齐地叫道:“神火不灭,江山焚列!”   面对眼前这千军万马的欢呼,赵小灵却是一脸茫然,感到极不适应,心底更是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旁边的宁萃也向他恭贺,叮嘱说道:“小灵,如今你已重新接任神火教教主,那么‘赵小灵’这个名字往后便不能再用了,你还是改回‘公孙莫鸣’这个名字。”赵小灵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喃喃说道:“好……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是赵小灵,而是……公孙莫鸣……”   然而就在欢呼的人群当中,却有一人默不作声,兀自仗刀冷眼旁观,自然便是先竞月了。眼下他身陷四国联军的八万大军之中,又有神火教的落木、积水和明火三尊者在旁,再加上哥舒王子手下的一众色目人高手,无疑是身陷险境。而他仅有的两个同伴,居然还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和恶名远播的“撕脸魔”宁萃。此情此景,对先竞月而言,自然是无比的尴尬,面对这一连串变故,他也只能在旁边当一个看客。   眼见赵小灵在众人的哄骗下重新接任神火教教主,恢复了“公孙莫鸣”这一名号,先竞月虽是初次认识这位公孙教主,却也看得出他本性不坏,甚至还有些侠义之心,绝非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杀人魔王。他再从大局着眼,此番四国联军发兵中原,虽然是由言思道谋划、神火教号召、哥舒王子执行,但这位公孙教主其实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枢纽。若是没了公孙莫鸣,神火教便是散沙一盘,也再无力号召西域各国。所以此时先竞月身在其间,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这位公孙教主击杀当场,从而令西域各国的联军不攻自破、不战而溃。   然而公孙莫鸣到底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质朴少年,又在不久前救回自己一条性命,要在此时出手杀他,以先竞月的为人,是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杀心。更何况公孙莫鸣方才为了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竟然用身体硬吃了自己一记“独劈华山”的杀气,到头来却是毫发无损、安然无恙,纵是先竞月一向狂傲惯了,也自问没有本事能将这位公孙教主击杀当场。   于是先竞月只得寄希望于公孙莫鸣身上,但愿此人良知未泯。他当即提气说道:“既然西域各国皆奉神火教教主为尊,那烦请公孙教主下令,让四国军士就此撤离玉门关,再不可滋扰中原。此外玉门关内如今还有数千名染病军士,也要请这位哥舒王子送药救治。”   这话一出,立刻便将四下色目人军士的呼喊声压了下去,清晰传入众人耳中,神火教的三位尊者更是面色微变,这才想起还有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先竞月在场;只恨方才一心只想着让公孙莫鸣重新接任教主,居然忽略了此人。公孙莫鸣听到这话,不禁问道:“退什么军?还有染病的军士又是怎么回事?有劳大侠说得详细一些,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力办到!”   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但是当此局面,也只得耐住性子,将神火教唆使西域各国发兵中原、用瘟疫残害玉门关驻军之事简单说了一遍。神火教三大尊者虽是又惊又怒,但方才亲眼见到自家教主与此人联手闯进军阵厮杀,一时也摸不透两人的关系,只得静观其变,任由先竞月把话说完。最后先竞月便沉声说道:“公孙教主也是汉人之身,又岂能指使西域各国屠戮中原百姓,徒增杀孽?相信神火教先前的举动并非公孙教主本意,而是受了奸人挑拨,如今公孙教主既已复位,还请就此罢手,下令撤军。” 第727章 故人   公孙莫鸣听得连连点头,随即又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向在场的三大尊者说道:“这个……这个沐叔叔、霍叔叔还有玄渊叔叔,我们神火教的宗旨是要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又怎能唆使西域各国攻取中原,侵犯汉人的疆土?你们赶紧让这些军士撤去,不可胡乱挑起战事!对了,还有这位大侠说的染病军士,既然是你们散播的瘟疫,也要由你们送去药材,务必要治好他们!”   听到教主这番吩咐,在场三大尊者的脸色都是一变,明火尊者当即怒喝道:“汉人的江山本该是我神火教的,却被那狗皇用卑鄙手段窃取,教主难道忘了那狗皇帝是怎样对付我教的?若非他当日暗下毒手,弄沉教主的船只,教主又怎会十多年来不见天日?如此深仇大恨,神火教当然要报!”积水尊者也冷冷说道:“中原的疆域乃是以嘉峪关为界,这玉门关本就是别失八里的国土。西域各国助别失八里抗击来犯的汉军,可谓天经地义,又有何罪之有?”木老先生更是厉声说道:“教主可知这个先竞月本是朝廷亲军都尉府的人,也便是当今皇帝的走狗?神火教与汉人朝廷早已势不两立,教主又岂能听信此人的胡言乱语?”   要知道公孙莫鸣被墨家囚禁了十多年,又哪里知道这些年来世间的变故?听到三大尊者这一番说辞,也不知应当如何辩解,只得喃喃说道:“这个……这个……不管怎样,我们也不该挑起战事,让汉人百姓受苦……”旁边宁萃见这三大尊者一副吹胡子瞪眼的神情,倒像是执长辈的身份来训斥公孙莫鸣,当即冷冷说道:“怎么,公孙教主才刚刚接任,下的第一道命令你们便不听了?果然好威风、好气派!”   听到这话,木老先生以及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都是勃然大怒,然而当着哥舒王子一行人的面,再加上在场四国联军的色目人军士,倒也不便当面反驳,只得强压怒气,相继向公孙莫鸣躬身行礼,说道:“属下失礼!”心中则是暗骂不已,寻思应该怎样说服教主。却听远处的哥舒王子再次开口说道:“既然公孙教主有令,小王这便派人将祛除瘟疫的药材送进玉门关,救治那些染病的汉人军士。只不过这撤军一事,眼下别失八里、汗国、突厥和波斯四国合计共有八万人马,长途跋涉至此,免不得要稍作歇整;若是贸然撤军,恐怕会生出不必要的乱子。所以依小王之见,不如令众军士在玉门关前安营扎寨,暂且歇息几日,大家再商议如何撤军,不知公孙教主以为如何?”   哥舒王子这话无疑是缓兵之计,以此拖延公孙莫鸣的命令。要知道如今的玉门关已经彻底告破,就连守关之将陆元破也已丧命,剩下那数千染病军士的死活,对哥舒王子而言其实无关紧要,送些药材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让四国联军驻扎于此,再伺机除掉先竞月,后面有的是机会说服这位公孙教主。但公孙莫鸣却哪里知道哥舒王子心中的盘算,顿时对这个突厥王子大生好感,说道:“好……很好!这位哥……哥舒王子果然深明大义,我先替玉门关里的汉人军士谢谢你了!”宁萃也不敢当真和神火教几位尊者闹翻,眼见哥舒王子出来打圆场,只用一席话便化解了双方的争执,当即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心中则是对这个突厥王子愈发感到兴趣。   如此一来,众人便将公孙莫鸣的号令糊弄了过去,当下神火教的三尊者齐齐望向先竞月,正待思索应当如何对付此人,却不料忽听西面马蹄声响,军阵从中分开之处,二十多骑快马已飞奔而来,却是随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一路从天山北脉追赶至此的一众神火教高手。只见马队中一个中年胖子满脸油光,形貌猥琐之极,正是那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终于也在此时赶到了玉门关前。   看到言思道终于出现,宁萃顿时欣喜若狂,这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如今的她已和神火教以及哥舒王子谈妥了条件,任凭这言思道如何花言巧语,也注定难逃一死。而公孙莫鸣在墨塔的时候便要替宁萃击杀此人,如今再次见到,也是一脸杀气腾腾,遥遥瞪着言思道。   待到这支马队行至当中空地,神火教一众高手便相继下马,向公孙莫鸣跪地参拜。言思道落在后面,也从马上吃力地翻身下来,眼中尽是疲惫之色,显是这一路不分昼夜的追赶,早已有些吃不消了。当下他便向积水和明火二尊者问道:“可是我来晚一步?”积水尊者面无表情,尖声说道:“好像的确有些晚,公孙教主和这位宁姑娘已恭候多时了。”   言思道在路上便已听到四国联军的色目人军士齐声欢呼,不断叫出“神火不灭,江山焚裂”的口号,心知必定是公孙莫鸣终于答应接任神火教教主一职。此时听到积水尊者这句不冷不热的回答,再看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的神情,他心中顿时雪亮一片,知道是神火教这些个老家伙过河拆桥,将自己的性命卖给了宁萃。当下言思道强行挤出一丝笑容,高声说道:“恭喜恭喜!也不枉我这几个月穷尽心思,踏遍西域各国,这才结成今日之联盟。如今有公孙教主重掌神火教,江山焚裂,指日可待,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说话之间,言思道已在暗中扫视在场众人一遍,却见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木老先生以及哥舒王子等人皆一脸幸灾乐祸,分明是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再扭头一看,他顿时发现除了这些熟人之外,此时分明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的汉人青年,正手持半截战阵上所用的乌黑色长刀站立在旁,端是威风凛凛。言思道微微一愣,随即扬声招呼道:“人生何处不相逢!竞月兄别来无恙?”先竞月见这胖子生得肥头大耳,倒像是个满身铜臭的商贾,自己并不认识,却又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不禁皱眉问道:“阁下是?”   言思道嘿嘿一笑,从腰后拔出那柄漆黑的旱烟杆,旁若无人地往里面装填起烟丝。先竞月幡然醒悟,原来眼前这个胖子便是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也是挑起这一切纷争的罪魁祸首,顿时怒火中烧,杀念陡生,厉声喝道:“原来是你!你可记得还欠我一刀?”   此时的先竞月已达到“刀”、“招”、“人”三者合一的至境,杀念一出,杀气已如潮水般向四下扩散开去,惊得周围众人都是心底生寒。言思道首当其冲,更是吓得手足发软,连忙退开好几步,深吸了一口旱烟压惊,强笑道:“竞月兄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也曾并肩作战。今日我大祸临头,原本指望你救我一回,你忍心见死不救倒也罢了,又何必还要雪上加霜?”却见先竞月径直踏上几步,将手中偃月刀高举过头,沉声说道:“废话少说,受死!”   却不料就在这时,宁萃忽然飞身抢上,径直拦在先竞月和言思道两人之间,寒着脸冷冷说道:“要杀此人,还轮不到你先竞月!他的命是我的。” 第728章 服输   眼看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便要出手,却被宁萃拦在了当中,仓促间他只得将偃月刀停在半空。公孙莫鸣深知先竞月这一刀之威,生怕宁萃受伤,急忙抢了上来。当此局面,先竞月也不愿和神火教教主起冲突,反正此间有的是人要取言思道的性命,的确轮不到自己亲自动手。当下他冷哼一声,默默退到一旁。对面的言思道则是微微一笑,向先竞月大声说道:“正所谓有拖无欠,看来我欠竞月兄的这一刀,又得暂且记下了。”   话音落处,宁萃已转头怒视言思道,心中更是怒不可竭。要知道她自持年轻貌美,才智武功也属当世一流,是以自视甚高。却不料当日在金陵城中,她一路追杀“牛头马面”中的“马面”吴盛西,凑巧撞见刚从天牢中逃出不久的言思道,一番交谈之后,居然对此人一见倾心,不但饶了吴盛西一命,还心甘情愿地听他差遣,这才有了后来紫金山太元观和禁军合谋生出的一场叛乱,让言思道从中捞走不少好处。   之后她便一直跟在言思道左右,也曾多次表露心意,却被言思道嬉皮笑脸地蒙混过去。宁萃也不是愚蠢之人,没过多久,便知道两人的关系乃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逢此境遇,若是换做寻常女子,自然会选择黯然离去,但宁萃的心思却与寻常女子不大相同,否则也不会沦为杀人如麻的“撕脸魔”。在宁萃看来,言思道的拒绝对她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深仇大恨,顿时令她由爱生恨,说什么也要让言思道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宁萃也深知言思道的手段,凭自己这点微末伎俩,还远不足以找他报复。于是在打探到言思道的图谋后,她便抢先一步去往天山墨塔,利用自己的身子引诱公孙莫鸣,将这位神火教教主据为己有;继而步步为营,终于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将言思道彻底逼上绝路。   如今仇人便在自己面前,宁萃兴奋之余,心底却又生出一丝说不出的失落,可谓是百感交集。当下她便向言思道缓缓走去,手中油伞合拢成普陀山潮音洞的“海天穿云追”之势,打算一举刺入这薄情寡义之人的嘴里,继而将油伞撑开,震裂此人的脸皮。却不料对面的言思道见她靠近,忽然双腿一弯,当场向宁萃跪了下来。   此时在场的神火教三大尊者,包括哥舒王子和先竞月在内,对言思道的本事再是清楚不过,单以心智而论,纵然是一手开创出本朝基业的青田先生复生,只怕也难以匹敌。此时他被宁萃逼到绝境,原以为他定会有一番惊人之论,来做垂死挣扎,谁知他这么一个堂堂男儿,居然当场向宁萃跪了下来,直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就连宁萃也是惊骇不小,手中油伞一时竟刺不出去,脱口问道:“你……你做什么?”只见言思道苦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我错了。”说罢,他吐出一口浓烟,叹道:“无论任何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也同样不能例外。以前是我太过小觑于你,没将你这么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否则当时又怎会顾念旧情,让你轻易离开?所以我今日之败,终究错在己身,宁姑娘要杀要刮,我悉听尊便。”   他这番话旁人虽然听不太懂,但在宁萃听来,分明是旧事重提,顿时重燃心中怒火。她当即冷冷说道:“所以你这一跪,是想向我求饶?”言思道摇头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若是求饶有用,又怎会有那么多人命丧于‘撕脸魔’之手?所以我这一跪不为别的,此番虽是我自作自受,将自己逼上绝路,但到底是败在了你的手里,也算心服口服;与其徒自后悔,不如坦然服输。”   说罢,跪在地上的言思道便弯下腰身,朝对面的宁萃恭恭敬敬地磕起头来。待到他磕到第三个头的时候,宁萃忽然抢上几步,抬脚踏住言思道的后脑,将他的头脸狠狠踩进地上的砂土里,厉声说道:“你现在才后悔,未免太晚了一些!”言思道的似乎还想开口说话,却因口鼻中全是砂土,只发出支支吾吾的几声。宁萃随即调转手中油伞,用伞尖往言思道的背心要害狠狠插落下去。   不远处的先竞月不禁暗叹一声,这言思道虽是恶贯满盈,终于自作孽不可活,但眼看他就要命丧于宁萃之手,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惋惜。神火教的三大尊者也是面露不忍,微微摇头,只有远处的哥舒王子双眼中尽是喜色,只盼宁萃赶紧将此人杀死。   不料宁萃的油伞却只是碰到言思道的背心衣衫,随即停顿在了半空之中,到底还是没能刺下去。再看她脸上神色,更是一阵阴晴不定,既有愤怒,又有惊疑。过了半响,宁萃忽然松开脚来,俯身将言思道从地上拽起,狠狠问道:“为什么?”   言思道一脸狼狈,吐出嘴里的砂土,喘息着说道:“是你赢了……只怪……只怪我有眼无珠,怨不得旁人。如今我已向你磕头认错,你……你给我个痛快便是……”谁知宁萃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厉声问道:“我问你为什么?”   言思道吃了她这记耳光,只觉整个头颈都已麻木,忍不住怒道:“什么为什么?你抢先一步找到公孙教主,便已……便已将我的整个计划彻底打乱,虽然我已拼尽全力,到头来也再无回天之效,你还想怎样?”宁萃听得火冒三丈,又是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言思道脸上,竟将他半张脸打了个稀烂,翻卷出大片皮肉,但当中却不见一滴鲜血。   原来如今的言思道以“金万斤”这个中年胖子的形貌出现,自然是通过易容之术,被宁萃这两记耳光打下来,敷在左脸上的妆容顿时毁去,整个坍塌了下来,只剩下右边半张胖脸,形貌甚是诡异。然而在场众人早已看出这个金万斤是用易容术掩盖了本来面目,所以也并不如何惊讶。   宁萃打完这两记耳光,便伸手拽住言思道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喝问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要论才智武功,当今世上还有哪个女子及得上我?我宁萃浑身上下又有哪一点配你不上?你……你为何……”说到这里,她的双眼中已是凶光毕露,但这最后一句却是问不出口。   言思道也压低声音说道:“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如今宁姑娘已有了公孙教主,犹如弃顽石得美玉、舍寒鸦佩凤凰,乃是天赐良缘。正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此时当着公孙教主的面,我都不曾提及此事,你又何必再问……”   不等言思道将话说完,宁萃的第三记耳光已重重打在他脸上,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身子都是一阵麻木。宁萃探手掐住言思道的脖子,狠狠问道:“我要你回答我!” 第729章 流金   言思道被宁萃掐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嘀咕出了一句话。宁萃一时没能听清,心知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倒也不担心他会使诈暗算自己,便将耳朵凑近了去听。待到言思道又将这句话低声说了一遍,宁萃满脸的愤怒便在突然间凝固起来,居然松开了言思道的脖子,踉踉跄跄退开几步,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言思道弯下身子拼命喘息,摇头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怕死,又何必……又何必拿这种事情胡说……撒这样一个谎?”宁萃顿时满脸通红,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言思道,就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人。过了半响,她突然啐了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到言思道脸上。   在场众人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恩怨情仇,也没听清言思道究竟说了句什么样的话,竟然能让宁萃做出这等奇怪的反应,都在心中暗自猜测。公孙莫鸣更是大惑不解,不禁走上前来,问道:“可要我帮你杀了此人?”   言思道已用衣袖擦干脸上的唾沫,听到公孙莫鸣这一问,忽然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缓缓说道:“对公孙教主而言,让我活着其实远比杀了我更有用。”公孙莫鸣一愣之下,随即怒道:“一派胡言!”言思道摇头说道:“公孙教主一时想不明白,但以这位宁姑娘的聪明才智,自然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此时的宁萃若想将言思道置于死地,可谓是易如反掌。然而事到临头,就连宁萃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怎样一番滋味,居然有些下不去手。再听到言思道方才那一句话,更是令她满腔的恨意尽数落空,再找不到地方发泄,也不知自己是可笑还是可悲。正如言思道所言,以他的本事本不该怕死,甚至已经可以超越生死之外,又何必要用这种事情撒一个谎,从而令自己饶他一命?   想到这里,宁萃已渐渐冷静下来,再听到言思道这句“活着比死了有用”,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宁萃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向身旁的公孙莫鸣说道:“此人与我的确存有不小仇怨,但今日他既已当众下跪认错,又吃了我这三记耳光,也算是大仇得报、恩怨两清了。话说此人心思缜密、足智多谋,尤其是蛊惑人心的本事,只怕不在神火教的‘天露神恩心法’之下。如今神火教‘五行护法’中的流金尊者早已叛教而出,而此人的名字里恰巧也有个‘金’字,可谓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教主何不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此人接替流金尊者一职,继续为神火教效力?”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响在了人群当中,令在场众人尽数沸腾开来。之前宁萃为了要杀此人,不惜以此为条件要挟神火教三大尊者,谁知这金万斤的厚颜无耻简直令人发指,居然当场跪地求饶,哄得宁萃饶过他一条性命;非但如此,宁萃居然还要公孙莫鸣任命此人为神火教‘五行护法’之首的流金尊者,位居木老先生以及积水和明火二尊者之上。一时间哥舒王子和先竞月两人都是惊骇无比,木老先生以及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更是异口同声地大喝道:“万万不可!”   原来这倒不是宁萃异想天开,要向言思道以德报怨。常言道女子天性善变,宁萃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一思一念更是游走在极端之间,如今公孙莫鸣重新接任神火教教主,以他这点心智才能,到底只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罢了,仅凭宁萃孤身一人,又怎能与木老先生、积水尊者和明火尊者这些个老狐狸斗法?更何况还有一个阴险狡猾的哥舒王子在旁虎视眈眈。所以对宁萃而言,在往后的日子里就算公孙莫鸣能够坐稳这个教主之位,自己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的结局。   而此时言思道已经当众下跪认错,还说出了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从而让宁萃胸中这口恶气出尽,顿时没有了杀心。待到宁萃冷静下来一想,自己与其相信这些个什么尊者和王子,倒不如选择相信此人,因为她和言思道相处时间不短,深知此人虽是个不择不扣的奸贼,却并非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绝不会记挂着和自己的这点过节。若是由他接替流金尊者一职,在旁辅佐自己和公孙莫鸣,又岂会惧怕什么五行护法、哥舒王子?而且如此一来,言思道也能继续完成他祸乱天下的图谋,可谓是各取所需的双赢局面。   当下宁萃便向神火教三大尊者笑道:“话说上一任流金尊者叛教而出,与神火教逆贼尹匡宇相互勾结,在岳阳城里打着神火教的旗号为非作歹、荼毒生灵。而当时正是由这个金万斤出手,除去了逆贼尹匡宇和上一任流金尊者,这对神火教而言,无疑是大功一件。况且此番公孙教主的重新出山以及西域各国的联军集结,此人更是居功至伟。神火教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金万斤的本事诸位也是心知肚明,由他接任流金尊者一职又有何不可?”   宁萃话音刚处,木老先生已是满脸抽搐,厉声问道:“在岳阳诛杀尹姓逆贼和流金之人,分明是一个姓萧的教书先生,与此人有何干系?难道……难道……”说到这里,他陡然想起这个金万斤本就是易容而成,就连神火教也一直没能查出此人的真实身份。宁萃当即接口说道:“落木尊者猜的不错,当日岳阳城里的那位‘萧先生’,正是由此人乔装而成。在场的竞月公子对此再是清楚不过,可以为此事作证。”   先竞月哪料得到局势竟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耳听宁萃忽然提及自己,不禁微皱眉头,并不作答。神火教的三大尊者见先竞月这般神情,分明已是默认了此事,木老先生当即长叹一声,神情落寞地说道:“当年青海湖畔,上一任流金尊者在我背后偷袭,害我武功尽失,这才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为此我曾立下誓言,非要亲手报此大仇,将我这位四十六年交情的‘好兄弟’碎尸万段!不料到头来上一任流金尊者竟是命丧于此人之手……唉,金先生,我是应当感谢于你,还是应当记恨于你?”言思道接口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替神火教办的事,又岂止这一件小事?”   要知道神火教的“五行护法”看似平起平坐,实则却是依照“金木水火土”的顺序排列,自流金尊者以下,便要数木老先生的职位最高。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听他一口一个“上一任流金尊者”,言下之意,分明是同意了宁萃的提议,要选出新一任的流金尊者。两人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好再继续反对,只得沉着脸默不作声,也算是应允了此事。   公孙莫鸣听到这里,也不知宁萃为何会在突然间做出这一决定,让她的仇人出任流金尊者一职,不禁问道:“你……你是说真的?”宁萃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萃儿不敢戏言,还请教主下令。”   公孙莫鸣对宁萃本就深信不疑,心知她绝不会伤害自己,当即扬声说道:“好,那我便任命这位……这位金先生为神火教的流金尊者,位居‘五行护法’之首。” 第730章 诛杀   话音落处,言思道立刻便向公孙莫鸣跪下叩头,正色说道:“多谢教主任命,属下愿效犬马之劳,必定不辱使命,将神火教发扬光大!”听到公孙莫鸣叫他起身,言思道又恭恭敬敬地叩满了三个响头,这才去地上捡回自己的旱烟杆,又高声叫了句“神火不灭,江山焚裂!”然后站到公孙莫鸣和宁萃身后,朝对面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做了个鬼脸,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然而公孙莫鸣的任命已出,此人便已是货真价实的“流金尊者”,职位尚且在自己之上,两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在心中不停地咒骂。   旁边的先竞月见状,不禁暗叹一声。不料这言思道身陷死地,居然还能逆转乾坤,不但让宁萃饶他性命,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为神火教的流金尊者。再回想起昔日洞庭湖一役,自己和此人联手对付上一任流金尊者和化名“方东凤”的神火教前任教主,当真是恍若隔世。只恨自己方才被宁萃所阻,失去了诛杀此人的最好时机,此时若想杀他,免不得要过公孙莫鸣这一关,先竞月也自问没有把握。   那哥舒王子虽是言思道的同伙,但也和神火教的几位尊者一般,对这个嗜烟如命的胖子极为忌惮,恨不得此人死于非命。而且如今四国联军的局势已成,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也已重新接任,稍后自己只需再联络吐蕃一国,便能合五国之兵力直取嘉峪关,与这个金万斤再无关系,留他也是无用。所以方才哥舒王子才会在背后使坏,率先答应宁萃提出的条件,想要借宁萃之手除掉此人。   谁知世间女子之善变,简直如出一辙,这金万斤当众下跪认错,非但逃过一死,而且还出任了神火教流金尊者一职,反倒因祸得福。幸好哥舒王子本就是随机应变之人,这金万斤虽然可恶,却好歹也是自己这边的人,还能与之虚与委蛇,但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先竞月的本事,哥舒王子却是亲眼目睹,几近于天下无敌,若是放过此人,必定会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要知道之前哥舒王子曾两次救下先竞月的性命,但第一次只是机缘巧合,双方的对头恰好都是丐帮兰州分舵;第二次却是他有预谋地向此人示好,利用他亲军都尉府统办的身份接近玉门关守将陆元破,伺机救出吐蕃国的使臣。到如今哥舒王子已和先竞月彻底撕破脸皮,令双方结下死仇,再加上哥舒王子的妹妹阿伊竟然情窦初开,对此人生出了男女之情,这更是哥舒王子所不能容忍。所以在他看来,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先竞月诛杀当场。   当下哥舒王子便扬声说道:“有金先生出任流金尊者一职,神火教自是如虎添翼,恭喜公孙教主又得一员大将。只是在场的这位竞月公子,乃是汉人皇帝的亲军都尉府统办,若是任由他平安离去,我们这一切布局便会传到汉人皇帝的耳中,令他们有所防范。况且这位竞月公子今日大开杀戒,残害四国联军上千条性命,此人不除,我等又将如何面对死去的将士?又将如何面对活着的将士?”   这话一出,立刻便将所有的矛盾转移到先竞月身上。此时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早已在暗中运功,将身上的伤势暂时压下,连忙一左一右封死了先竞月的退路。木老先生也是不动声色地踏上一步,拦在先竞月的面前,同时将两只手伸进斗篷中摸索,随时准备使出毒药。一时间,神火教这三大尊者便成了“丁”字形站位,将先竞月困在当中。后面赶来的“八方使者”也纷纷亮出手中兵刃,在外围游走设防。而哥舒王子手下的一众色目人也是跃跃欲试,哪怕是一拥而上,也要将此人诛杀当场。   只有阿伊到底有些割舍不下先竞月,听到自己的哥哥还是想将先竞月除去,连忙在一旁用突厥话劝道:“我们突厥人最敬佩的便是英雄豪杰,似这般以多欺少,又算什么本事?就算他是敌人,也该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和他对阵,拼个你死我活。”   哥舒王子忍不住怒视阿伊一眼,厉声说道:“方才同你说了那么多,难道你竟一句也没听进去?今日不杀此人,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将士会死在他手里!更何况此间便是战阵,哪有什么以多欺少?”阿伊见自己的哥哥动了真怒,一时也是无言以对,只得在心中暗自盘算,思索自己是否应当出手相助先竞月。   幸好公孙莫鸣看到在场的三大尊者和八方使者如此举动,顿时大吃一惊,连忙说道:“休要动手!这位大侠是我……是我朋友的朋友,你们不得无礼!”说罢,他又挠了挠脑袋,不解地问道:“我记得神火教的宗旨乃是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如今你们又怎会和异族联手,对付起汉人来了?就算如今的汉人皇帝不是好人,你们也不该和异族结盟,这岂不是……岂不是和老虎谋划什么的?”宁萃在旁接过话头,笑道:“不错,正是与虎谋皮。”   神火教三大尊者对望一眼,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向教主解释。要知道神火教本就源自西域,相比起来,自然和西域各国更为亲近。只不过在前朝末年时为了将势力扩展至中原,这才在暗地里资助“九龙王”的香军起义,从而以“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为口号,在中原打响了自己的名号。待到前朝异族败亡,领着残余势力退回漠北,神火教辛苦经营的成果却被当今皇帝窃取,不但在暗地里谋害了公孙莫鸣,还将神火教的势力尽数逼回西域,所以神火教才会以“神火不灭,江山焚裂”为宗旨,誓要报仇雪恨,此番召集西域各国发兵中原,更是理所当然之举。然而这其中的缘由,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向公孙莫鸣解释清楚?   若是依照神火教以往的惯例,公孙莫鸣毕竟只是一个不喑世事的少年,教中重要的事务自然是由五行护法来做决断,又何况是要诛杀先竞月这么一个汉人?但十多年后的今日,这位公孙教主的心智虽然无甚长进,却好歹已经长大成人,多少有了自己的判断。再加上一个诡计多端的宁萃在旁掺和,更是让神火教这三大尊者头疼不已,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木老先生只得将目光投向言思道,将希望寄托在这位新上任的流金尊者身上,问道:“不知流金尊者以为如何?” 第731章 列阵   只见言思道好整以暇地吸了一口旱烟,慢条斯理地说道:“当日能够成功诛杀逆贼尹匡宇和叛教而出的上一任流金尊者,其实也有这位竞月公子的一份功劳。神火教就算是要恩将仇报,也该选个月黑风高之夜,在暗地里偷偷动手。此时当着西域各国数万将士的面,若是强行围攻这位竞月公子,的确不太体面,反倒是坠了神火教的威望。所以教主和宁姑娘不许你们出手,实在是明察秋毫、高瞻远瞩之举。”公孙莫鸣急忙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正是!正是!你们绝不能对这位大侠出手!”   木老先生顿时哑口无言,先竞月方才分明是要取这个金万斤的性命,所以他才会让这位新上任的流金尊者站出来说话,谁知他居然会替先竞月开脱,当真令人始料不及。而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对望一眼,这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宁萃之所以让这个金万斤出任流金尊者一职,竟是要让此人替她说话,以此来牵制自己的权利,心中更是追悔莫及。   当下神火教的三大尊者还想开口力争,却听不远处的先竞月忽然沉声说道:“我的生死,还用不着神火教庇佑。”说罢,他便向公孙莫鸣遥遥抱拳,说道:“公孙教主今日的救命之恩,先竞月他日自当报效,就此告辞。还望公孙教主信守承诺,令色目人军士就此退兵,并且送药救治玉门关里的染病军士。”   原来先竞月此番可谓是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而如今的他不仅达到“刀”、“招”、“人”三者合一的至境,更因为公孙莫鸣的内力相助,打通了浑身经脉,令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然也断了轻生的念头。照眼下的局势来看,公孙莫鸣已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别失八里、汗国、突厥、波斯和即将到来的吐蕃五国,也将集结成联军,随时准备进军中原,这无疑是惊天大事,当然要尽快回禀朝廷。除此之外,要是有可能的话,最好还能治愈玉门关内那些染病的军士,好歹也能挽救数千条性命。   于是先竞月说完这两句话,便将手中的偃月刀一扬,往玉门关城墙方向大步行去。木老先生此时正拦在他的正面,不禁沉声喝道:“先统办好大的口气,此间之事,又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先竞月脚步不停,淡淡地说道:“若是有人想将我留下,大可上来赐教。”   木老先生不禁心中一震,当日在嘉峪关前,他虽然曾用迷药迷晕过先竞月,却是趁着先竞月病发之际神志不清,所以才能一举奏效。此时直接面对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木老先生武功尽失,又哪里抵挡得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股气势?伴随着先竞月步步逼近,木老先生终于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退开两步,给他让出路来。   积水和明火二尊者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惧之色。他们两人方才的那一记合计已被先竞月破去,还险些令自己命丧当场,如今带伤再战,只怕更加不是此人的对手。而外围包括“八方使者”在内的神火教一众高手,既没得到教主的命令,又不见三大尊者动作,当然也不敢胡乱出手。于是所有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先竞月踏出神火教的包围,往玉门关城门方向的军阵而去。   远处的哥舒王子见状,心知神火教众人一来没有公孙莫鸣的许可,多半不敢贸然出手;二来这位公孙教主若是不肯亲自出手,只怕以神火教在场的这三大尊者,也未必拦得住先竞月。他情急之下,不禁朝身后自己这一众色目人高手望去,暗自叹息道:“我这个妹妹就算愿意出手,我也不能让她冒这个险。至于其他人平日里虽是耀武扬威,一个个吹嘘自己天下无敌,但真要撞上先竞月这等高手,也注定会是死路一条。”   当下哥舒王子便深吸了一口气,用突厥话朝东面的色目人军士扬声说道:“这个汉人今日杀害了我们上千名将士,难道你们便无动于衷、任由此人全身而退?要知道如今聚集于此的,都是西域各国最优秀、最勇猛的战士,难道竟怕了这个汉人第一高手?”听到哥舒王子这一番话,军阵中各国的将领顿时明白他这个“总军师”的意思,当即指挥手下的色目人军士将弩箭上膛,在东面结成防御阵型,纷纷瞄准先竞月。先竞月却是视若无睹,继续迈开大步前行,不过片刻工夫,离东面的军阵已不过五十步距离。好几个色目人军士心中惊慌,还没等到军中将领发令,已抢先射出手中弩箭,却因为仓促间没能瞄准,只是从先竞月身旁擦过。   要知道先竞月方才之所以能够孤身闯阵,面对八万色目人军士大开杀戒,到底还是因为和公孙莫鸣强强联手,以威势震慑住了所有军士。同时还有宁萃在旁挥舞油伞,替两人挡开沿途的偷袭和冷箭,令他们三个人等同于一小支军队,所以才能横行无阻。如今没了公孙莫鸣和宁萃的相助,仅凭先竞月孤身一人面对在东面严阵以待的色目人军士,只怕却是凶多吉少。   当下公孙莫鸣正待开口阻止,却听哥舒王子已先一步说道:“此人在别失八里的地界屠杀西域各国将士,可谓是人神共愤,正所谓杀人偿命,眼下将士们要找他寻仇,自然也是天经地义。公孙教主和宁姑娘通情达理,想必不会横加阻拦。”不远处的积水尊者连忙接口说道:“哥舒王子大可放心,神火教本就源自西域,自当庇护西域各国。若是助纣为虐,今后又将如何在西域立足?”   宁萃之所以要保先竞月一命,不过是一时之念罢了,同时也是随了公孙莫鸣的心思。此时听到两人这一番言论,她便向身旁的公孙莫鸣递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今日我俩救下此人一命,也算是对谢家妹妹有了交代。如今他既然要逞强,那便由他去罢。”公孙莫鸣虽然心中不愿,但听到宁萃都劝自己别再掺和此事,也只好不再多言。   就在众人说话之际,先竞月已来到东面军阵前的三十步开外,杀气所到之处,已逼得军阵前方的色目人军士纷纷后退。眼看众军士便要射出手中弩箭,哥舒王子身旁的阿伊也不知先竞月孤身一人是否能够应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便想拔出短刀上前相助。谁知忽听一人扬声笑道:“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竞月兄这一去,真不知你我何时才能重逢,不妨由我送你一程,也算是聊表寸心!” 第732章 相送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同时寻声望去,只见伴随着话音落处,这位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已然大步踏出,一边吞吐着旱烟,一边朝先竞月走去。先竞月也是微微一惊,不知言思道又想耍什么花招,当即驻足不前,心中寻思道:“不管此人有何用意,只要他敢靠近我三丈范围内,定要叫他身首异处,为天下除一大害!”   却不料言思道一路走来,非但踏入先竞月身前三丈之内,而且还径直来到先竞月面前。先竞月紧握手中偃月刀,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既有止不住的愤怒,却又有一丝犹豫,始终没向言思道出手。言思道见他这副神情,不禁冷笑道:“怎么,难道是我‘以德报怨’之举感动了你?方才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虽不肯救我一命,但并不意味着此时的我不肯救你一命。”   说罢,他居然伸手搭上先竞月的肩膀,也用突厥话向对面的色目人军士大声说道:“你们看好了,我便是西域各国国主的座上贵宾金万斤,也是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你们要找此人报仇,自然与我毫无关系;但若是不小心伤到了我,那可就麻烦大了。”   这话一出,对面手持弩箭的色目人军士顿时手足无措,试问如今这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乱箭齐发之下,当场便会这位神火教的流金尊者一并射成马蜂窝。对方有此一言,分明是要阻止众军士放箭,从而让这个汉人第一高手全身而退。神火教的三大尊者和哥舒王子更是大吃一惊,不知这个金万斤在发了什么疯,居然要救先竞月的性命。哥舒王子急忙高声说道:“公孙教主……这……这……贵教这位流金尊者做此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宁萃也搞不懂言思道的举动,不由地深锁眉头,口中却冷冷回答道:“你也知道此人是我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哥舒王子若是想与神火教为敌,只管连他一并射杀便是。”   哥舒王子心中暗骂,一时却也没了办法,只得让传下号令,让军中将领不可轻举妄动。这边先竞月见言思道居然是来助自己脱困,也是大出意料,忍不出沉声喝问道:“你做尽丧尽天良之事,此番又残害玉门关数万将士,居然还敢前来送死?”言思道却是满不在乎,兀自喷出一大口旱烟,嘿嘿笑道:“这回是我主动送上门来,你若是能在此时此地杀我,那你便不是先竞月了。”   先竞月被他这句话一呛,一时竟是无言以对,好几次将手中偃月刀提起,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却始终下不去手,只得厉声问道:“你会有这般好心?如此帮我,到底存有什么企图?”言思道笑道:“竞月兄这话未免有些难听了,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交朋友并不是为了能够互相利用。”   这话说得先竞月又是一愣,眼前这人竟然也能以“君子”自居?可见其脸皮之厚,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他定下神来,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下玉门关里还有数千染病军士等待救治,公孙莫鸣和哥舒王子既已答应送药救治,想必不会食言。若是在此时击杀言思道,在场的神火教众人和四国联军的色目人军士绝对不肯善罢甘休,自己以寡敌众,也是凶多吉少的局面,甚至还会害了关内数千军士的性命。言思道见先竞月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当即搂着他的肩膀前行,口中笑道:“你还愣在这里作甚?要知道此处乃是别失八里的疆域,没有人欢迎你这个汉人。你还不赶紧离去,何必留在此处惹人生厌?”   先竞月被言思道这一带,只得随着他并肩前行,往玉门关的城门方向而去。列阵在前的色目人军士面对迈步行来的两人,虽然仍用弩箭瞄准先竞月,却再也不敢将箭射出,生怕误伤了这位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待到两人行到面前,先竞月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杀气已是愈来愈重,众军士无奈之下,只得让开一条道来。   先竞月本就艺高人胆大,当即便从军阵中穿行而过,面对两旁手持弩箭的色目人军士,脸上竟不见丝毫惧色。身旁的言思道也是一脸的不在乎,自顾自地吞吐着旱烟。一路上先竞月按捺不住,不禁向身旁的言思道说道:“你这人虽然作恶多端,但也算当世一号人物,往日我对你尚存三分敬意。然而今日你做出跪地求饶之举,顿时令我这三分敬意也荡然无存。”   言思道却不以为意,悠然笑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为了目的可以高傲地去死,就好比是你竞月兄;还有另一种人,为了目的却可以卑贱地苟活,就好比是我。这两种人看似两个不同的极端,实则却是殊途同归,都算得上英雄好汉,竞月兄又何必贱此而贵彼?”   先竞月冷哼一声,想不到此人以“君子”自居尚且还不满足,居然又给自己安了个“英雄好汉”的头衔,一时也懒得再同此人废话。伴随着两人一路无言,已往东行出一里多路程,离玉门关的城门已是近在咫尺;而方才哥舒王子一行人从关内出来的时候,早已将城门大打开来。   话说公孙莫鸣、宁萃、神火教三大尊者以及麾下的一干高手,连同哥舒王子一行人此时都遥遥跟在两人身后,眼见先竞月便要在言思道的庇护下重回玉门关内,哥舒王子心中大急,却又不敢令众军士上前厮杀,从而误伤了这位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情急之下,哥舒王子再也按捺不住,狠狠一咬牙关,脚下已抢上几步,向前面这两人大声说道:“金先生,倘若你当真放走此人,难道四国联军今日命丧于此的上千条性命,竟是要算到贵教教主的头上?况且你以神火教流金尊者的身份相助敌人,岂不是明摆着要挑起神火教与西域各国之间的矛盾?”   谁知前面的言思道竟是毫不理会,就仿佛根本没听到哥舒王子这句话,继续和先竞月并肩前行。哥舒王子见他不敢回答,顿时胆气一壮,继续厉声说道:“好啊!金先生今日先是当着数万将士的面向一个女子跪地求饶,随后又庇护杀害我军将士的凶手脱身。似阁下这般为人,看来嘉峪关以西的西域诸国,从今日起,是再也容不得你了!” 第733章 承诺   耳听哥舒王子穷追猛打,言思道不禁暗叹一声,只得和先竞月停下脚步,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后面的哥舒王子,笑道:“险些忘记了,前些日子突厥可汗曾派使臣来找我,说可汗打算让自己的二儿子哥舒瀚海前来中原,出任此番四国联军的总军师一职,之后也同样能够说服吐蕃出兵。听到这话,我当场便将那个使臣臭骂一通,叫他回禀可汗休要胡思乱想,我这边已有哥舒老弟你这位智勇双全的人才,乃是这总军师一职的不二人选。因为怕哥舒老弟听了多心,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将此事告知于你。”   哥舒王子本是怒气冲冲,听到这话,整个人顿时僵直当场。要知道他这个“突厥王子”的身份固然不假,却只是庶出王子,一直被突厥皇室排挤在外,所以不得不远赴中原,在兰州城里另谋生计;直到此番被言思道相中,才让他的才能得以施展,出任了四国联军总军师一职。然而尽管如此,在突厥皇室看来,这个哥舒王子始终只是个边缘人物。若说突厥国主想让自己最喜爱的二王子哥舒瀚海前来接替他的位置,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想到这里,哥舒王子的背心里已是一片冷汗,后悔自己为何要开罪此人。且不论这个金万斤口中所谓的“可汗使臣”是真是假,此人这一路挥金如土,相继游说西域各国,早已得到突厥国主的认可。倘若自己当真激怒了此人,令他前去突厥皇室挑拨离间,那么自己这个总军师的职位也就别想再坐了,弄不好还有可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当下哥舒王子急忙躬身行礼,颤声说道:“小王……小人一时糊涂,不小心说错了话,还望金先生大人有大量,饶过小人这一回……”谁知言思道竟是得理不饶人,又笑道:“至于向一个女子跪地求饶,其实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哎哟,你瞧我这记性,当真愈发不中用了。当日突厥可汗派来的使臣还曾提起另外一件事,说此番统领汗国军队的苏合那颜有心要与突厥交好,想要迎娶一位突厥皇室的女子,从而让两国亲上加亲。突厥可汗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合适的皇室女子,最后便想起了你这位阿伊妹妹,打算将她下嫁给苏合那颜。幸好我早就知道哥舒老弟最是疼爱自己这个妹妹,又岂能让她远嫁汗国?于是当场就赏了那个使臣一记耳光,叫他回禀可汗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至于苏合那颜那边,之后我自会亲自开导于他,叫他别再打你这位妹妹的主意。唉,谁知这些日子实在太忙,我又哪里有时间去找苏合那颜说这些琐碎的小事?”   伴随着言思道这话出口,哥舒王子已是浑身冰凉。汗国的苏合那颜想要和突厥皇室结亲一事,自己早有耳闻。且不论是否真有“可汗使臣”来找过这个金万斤,又是否向他说过父王要将阿伊下嫁给苏合那颜,倘若自己的父王果真要与汗国结亲,在突厥的一众皇室女子当中,阿伊这个没名没份的公主无疑是最好选择;就算父王暂时还没做出这个决定,迟早也会生出这个念头。所以唯一的办法,便只有让汗国的苏合那颜主动放弃,而这却非得由这个金万斤亲自出马不可。   一时间,哥舒王子情急之下,居然双膝一软,当场向言思道遥遥跪下,颤声说道:“金先生……不,神火教流金尊者的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敢相忘!只要尊者救我妹妹一次,小人甘愿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此生……不,生生世世都听尊者的差遣!”说罢,他也顾不得神火教众人和四周色目人军士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径直朝前面的言思道磕起头来,发出“咚咚”声响。   言思道嘿嘿一笑,便再不理会此人,招呼先竞月继续前行,一路穿过两旁手持弩箭的色目人军士,终于踏进了玉门关城门。先竞月不料言思道果真帮自己脱离了险境,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沉声说道:“贵教教主已经答应撤军,还会送药治愈关内驻军。你既已身为流金尊者,想必不会让贵教教主失信于人。”   言思道一锅旱烟正好抽完,便在地上磕去烟灰,漫不经心地笑道:“竞月兄,我也不必瞒你,西域各国的联军好不容易集结于此,撤军是没有可能的;最多三日之后,全军便会开过玉门关,直逼东面的嘉峪关。至于玉门关里剩下的那些染病军士,就算是我买你一个面子,稍后便会叫哥舒王子把对症的药材送来,另外还会送些粮草。而你只有三天的时间,尽快带着关内的军士撤离此地。”   当此局面,先竞月心知对方没必要哄骗自己,有了此人的这句承诺,关内的数千驻军便算是捡回了性命,他当即说道:“多谢。”不料言思道反倒要来作弄于他,又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欠你一刀,可要我现在还给你?”   先竞月顿时面色一寒,厉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此番玉门关数万将士因你而死,又岂是你假惺惺送药送粮便能弥补的?你若是继续指使西域各国侵犯中原,日后在沙场相遇,我定要亲手取你性命,否则誓不为人!”言思道装模作样地惊呼一声,随即又是哈哈一笑,转身扬长而去,头也不回地说道:“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天高路远,就此别过!”   先竞月目送言思道回阵,再看城门前聚集的色目人军士,虽然个个面色狰狞、目露凶光,却也并未追进城门,自然是言思道等人还未能说服公孙莫鸣撤军的命令,所以众军士一时也不敢踏进玉门关。他便将两扇城门合拢,独自返回玉门关城墙上,看看还有没有侥幸存活的军士。随后他又将陆将军的尸体找了出来,如今玉门关虽已告破,但这位陆将军宁死不屈,也算是力战身亡,先竞月自然要将他尸体带回,也好给朝廷一个交代。   待到安置好陆将军的尸体后,日色已是逐渐偏西,意味着这一整天终于便要结束。眼见关外的四国联军已经在安营驻扎寨,当中还有一队人马正在准备药材和粮食,显是不久后便会送到玉门关内,先竞月这才松下一口大气,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疲惫。   之后他又去尸堆里寻找那李刘氏的尸体,既然她已经不能活着回江南,自己好歹也要让她落叶归根,将她的尸骨运回故乡安葬。却不料先竞月从血泊里寻到李刘氏的尸身,才发现她的脸上、前胸和小腹下三处地方,竟已被人用乱刀剁得稀烂,翻卷出一片片暗红色的血肉,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居然要对她的遗体如此发泄。   一时间先竞月只觉悲从中来,再也无力抗拒浑身的疲惫,径直坐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734章 归途   话说谢贻香独自驾乘墨家的“天行”从墨塔出发,一直升上夜空之中。正如墨家巨子墨寒山所言,在天山北脉西北风的助力下,整架“天行”果然已往东南方向驭天而行。一时间但见月光如水,谢贻香身在半空,将整个天山北脉尽收眼底,当真是好不壮观,顿时令她兴奋不已,原本的恐惧之情也随之一扫而空。   如此一直飞行了数个时辰,待到整夜过尽,一颗鸡蛋黄也似的旭日从东面的地平线上升起,谢贻香驾乘的“天行”已离开天山北脉,转眼便要抵达别失八里城了。她怕这架“天行”飞得太低,被城里的畏兀儿军士发现,若是以弩箭射来,那可不好应付,于是急忙调节竹篮中那根圆筒上的开关,加大筒口喷出的黑油,使喷射的火焰愈发猛烈,从而带动整架“天行”高高升起,在云层里穿行而过。如此一来,在飞过别失八里城的时候,从云层里往下望去,城里的房舍已变得和铜钱一般大小,其间的行人更是小如米粒,根本看不清身形样貌。   谢贻香自然是头一回见到这等奇景,虽是一夜未眠,整个人却愈发感亢奋。然而这一亢奋却并未持续太久,她想起了得一子在墨塔中的那一番分析,倘若被这小道士不幸言中,言思道此番的设局果然是要让驻守西北的颐王或者赵王挥师南下,一举偷袭金陵皇城,真不知自己在此时赶回金陵,是否还来得及阻止此事。   此时谢贻香已彻底掌握了这架“天行”的飞行要领,在没有西北风的时候,她便通过圆筒上的开关控制“天行”的升高或者降低,一直找到刮有西北风的高度,从而继续往东南方向飞行;再加上墨寒山给她配备的司南,更能确保方向的准确无误。随后这一路上倒是天公作美,总是能让她找到西北风,算来只有一两个时辰里没能遇到适合的风向,令她不得不往北飞行了一段时间,随后也立刻调整了回来。   如此持续飞行了两天两夜,谢贻香全靠竹篮里的干粮和水支撑身子,待到第三天夜里,谢贻香趁着西北风急,便在竹篮里眯了小半个时辰,却不料醒来后却变成了正西风,令整架“天行”往东飞去。再往下一看,只见夜色中一条浑浊的大河往南流淌,却在前方转出一个大弯,折向东面流去,正是黄河。再看黄河在此地的这一走势,谢贻香略一推断,便知道自己是到了黄河的通关一带;若是继续沿着黄河往东飞行,便是三门峡所在,显然已经偏离了金陵方向。   于是她急忙调整“天行”的飞行高度,却始终没能找到刮有西北风的位置,待到天亮之后,半空中的正西风愈发苍劲,刮得整架“天行”如同箭一般往东面疾飞,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谢贻香无奈之下,再从半空中往下观察,只见夕阳下的东北方向,乃是一大片狭长的湖泊,分明是鲁地的微山湖,自己竟已到了徐州地界。   谢贻香不禁心中暗惊,依照自己此刻所在位置,金陵城几乎是在正南方向,若是继续往东飞行,岂不是要一路飞到黄海去了?不过片刻,夕阳余晖中的微山湖便已被“天行”远远甩在身后,谢贻香只好当机立断,待到天色黑尽,便趁着夜色将整架“天行”从半空中降落下来,正好落到一处荒野当中。   虽然在落地的时候这架“天行”出了点小意外,却幸好只是有惊无险。谢贻香从竹篮中跃出,两只脚再次踏上中原的土地,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亲切感;再回想起自己这一路驭天而行,居然只用了四天五夜,便从西域的天山北脉一口气飞回了中原,简直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不禁隐隐有些感到后怕。   随后她便收拾好竹篮里的事物,再依照墨寒山教她的方法启动竹篮内壁的暗处机关,这架“天行”便自行燃烧起来,遇上竹篮里面残余的黑油,火势顿时冲天而起,令整架“天行”在顷刻之间化为一堆灰烬,只留下竹篮当中那一根金属圆筒。这却是因为墨家不愿让自己的机关消息术流传于世,所以墨寒山在临行前曾有叮嘱,要谢贻香在用完之后当场销毁。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谢贻香也顾不得歇息,当即连夜启程,从这片荒野往南行进。待到夜色过尽、天色微亮,终于来到一处村落,询问之下,却是到了淮安北面一个名叫马家村地方。她向村民询问最近可有从漠北方向过来的大军经过,村民们都是摇头不知。谢贻香不敢多做停留,便依照村民指点的方向,一路往西南方向继续前行,终于在正午前后来到了洪泽湖北面的宿迁。   谢贻香以前随刑捕房办案的时候,倒是来过这宿迁几次,对此地也算较为熟悉,连忙寻了一处饭馆歇息,点了一份当地有名的膘鸡下饭。她又在饭馆里打听最近是否有从北面行来的军队,还是没有任何收获,于是匆匆用过午饭后,她便径直赶往宿迁县衙,亮出自己刑捕房捕头的身份,问当地捕快打探消息。然而经过她这一连串询问,从百姓到捕快再到公差,所有的人都没见过有什么军队从北面南下,更没听说过类似的消息。对于谢贻香的询问,众人说得更多的反倒是眼下在江浙起事的恒王叛军。   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道:“难道是得一子猜错了,颐王或者赵王根本就没有南下篡位之心?”她再仔细回想得一子当时的话,顿时暗骂自己糊涂。要知道言思道此番的谋略,倘若是为了要让漠北的颐王或者赵王领着一支奇兵悄然南下,突然偷袭金陵,那么这支“奇兵”又岂能以正常的方式行军,一城一地闯关拔寨?倘若当真有这么一支军队,自然会绕开沿途各处关隘,只选荒野间的小路行军,又怎会让城里或者村落里的百姓知道?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便不再多做询问,立刻前往集市买了一匹快马,自宿迁南面出来。她也不管大路小路,只管按着正南方向的金陵奔行,无论如何,自己还是先赶回金陵将此事禀告父亲,由父亲这位朝廷大将军来做决断。如此待到天色再次黑尽,谢贻香已沿着洪泽湖的西岸离开整片湖泊,在荒山野地里继续前行。待到她再行出十多里路程,居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大量马蹄印,分明是刚留下不久,一路往南面而去;看这规模,少说也有一两千匹骏马。 第735章 探营   谢贻香顿时大惊失色,她在刑捕房里任职也有不久,也能分辨出马蹄的区别。看荒野里这些马蹄印的规格,绝不是寻常人家的普通马匹,倒像是军队中配备的军马;况且寻常人家的马队,就算是运货的商队,又怎么可能有一两千匹马同时行动?可想而知,这些马蹄印分明是一支军队行进时所留下的痕迹。   再往深处细想,如今中原境内已几乎没有兵马,附近零星的一点兵力,也早已被调往了湖州、宣城、铜陵三地建立防线,抵御在江浙作乱的恒王叛军,所以哪还有这么一支闲军在这荒野中行动?往最坏的结果去想,这支军队极有可能正是来自漠北方向,也便是得一子所说的颐王或者赵王南下偷袭金陵的奇兵。   想不到驾乘的“天行”因为风向原因,从而令自己来到此处,竟然在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一支军队留下的踪迹。谢贻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即一拉缰绳,纵马沿着地上的马蹄印往南追去。如此又行了两个时辰,算来已是子时前后,乃是一个星月无光之夜,顺着这些马蹄印的去向,谢贻香已来到一处山凹附近,黑暗中她用“穷千里”的神通眺望,只见就在这处山凹之中,如今分明扎着一大片简易的营帐,当中不见丝毫火光;粗略一数,约莫有三四百个营帐之多。   谢贻香虽然身为本朝开国元勋谢封轩之女,却没学怎么学过兵法,对行军打仗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倘若按“伍”计算,每个帐篷里是住五名军士,那么这片营地中岂不是驻扎着近两千名军士?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既然已经撞见这么一处营地,倒不如一探究竟,也好看看这支军队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否便是从漠北赶来的颐王或者赵王的“奇兵”。   当下谢贻香便在远处下马,借着夜色悄然靠近这片营地。待离得近了,才发现营地里虽不见灯火,却有不少巡夜的军士,皆是身穿铠甲的汉人,一个个手持关刀,守卫极其森严。她在营地外绕了大半圈,也没能找到潜入的突破口,最后终于在这处山凹西面的山壁前,发现了这支军队乘骑的马匹,果然竟有两千多匹,此时正伏在地上歇息,场面极其壮观。   谢贻香便由马群中潜入,偷偷接近当中的营帐。没过多久,她便寻到一名照料马匹的落单军士,急忙封住他穴道,拉到暗处询问这支军队的来历。谁知这名军士甚是顽强,非但不肯吐露一字,好几次还想出声示警,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将他击晕过去,拖到马群里藏好。待到她寻到第二个落单的军士,逼问之下,才终于从他嘴里得到了答案。原来此刻驻扎在此的这支军队,果然是来自漠北的驻军,一路悄然潜入中原;而领军之人,正是驻守在漠北“大同卫”的统帅、当今皇帝的皇子赵王。   问出这个答案,谢贻香顿时面无人色。原来得一子所料竟是丝毫不差,那个言思道闹出这么一场动静,真正的目的竟是要帮助这位漠北的赵王,好让他在此时悄然南下偷袭金陵,一举谋朝篡位。她连忙将这名军士也击晕过去,心中暗道:“既来之则安之,何不趁此机会,会一会这位赵王?若是有机会将这位赵王当场擒获,将其押解回金陵,这场叛乱自然也便消弭于无形了。”   谢贻香决心一下,便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穿过马群,偷偷摸进这片营地。营帐间虽有不少巡夜军士,但谢贻香既然已经潜了进来,以她的轻功身法,又岂是这些军士所能够发现的?她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却见每一个营帐都是相同形貌,简陋到了极致,显是仓促间临时搭建,也不知哪一个才是赵王所在的主帅帐篷。   幸好谢贻香对此倒是有些经验,要知道此刻的这些巡夜的军士,固然是要保护营地的安全,以免有外敌来犯;但与此同时,更重要的却是要保护主帅的安危。于是她便朝着守卫密集的地方一路找去,随后果然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营帐,虽然形貌和其它营帐一模一样,但却有两队巡夜军士守卫于此,只在这个营帐附近来回行走;再定睛一看,这个营帐里隐隐还透露出微弱的灯火光。   谢贻香沉住心气,趁着这两队巡夜军士行到死角处,当即展开轻功,如箭一般径直冲到这个营帐旁边。耳听营帐里传来微弱的话语声,似乎有几个人正在里面议事,也不赵王是否便在其中。她轻轻拔出腰间乱离,正要在营帐上割开一道小口查看,却忽听营帐中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厉声喝问道:“什么人?”话音未落,便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营帐中袭出,隔着营帐直取谢贻香。   显而易见,自己的行踪已经被营帐里的人察觉,但谢贻香却哪料得到此间竟有如此高手?惊骇之下,这股巨力已到了自己身前,看这来势,自己若是受此一击,只怕当场便要骨骼碎裂、毙命当场。幸好谢贻香这一路从湖广到江西、从蜀地到西域,武功早已是今非昔比,虽是事出突然,但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她急忙顺着这一击之势连转五六个圈,将身子扭到了一旁;紧接着便听破裂声响,方才她站立处的营帐已被这股巨力击破,从中探出一条握紧拳头的手臂来。谢贻香当机立断,借着身形转动之势,手中乱离已是一刀劈出,也在旁边的营帐上劈开了一条大口。   原来谢贻香陡然遇险,情急之下本是想展开轻功逃身,可是百忙之中转念一想,既然有这等高手在场,再加上营地里的那些军士,恐怕自己未必能够平安脱身。如今自己的行踪既已暴露,免不得会有一场厮杀,倒不如直接冲进这个营帐,若是侥幸能够将领军的赵王当场擒住,也好过自己孤身奋战、拼死脱困。   所以伴随着旁边的营帐也被乱离劈开,谢贻香急忙从这条大口中冲进营帐;与此同时,在营帐里对自己出手的那个高手也已撑破旁边的营帐,径直冲了出来,和谢贻香正好是一进一出。谢贻香进到营帐之中,只见当中的地上是一盏昏黄的油灯,有三名身穿铠甲的将领围坐在旁,正满脸惊讶地望向自己。谢贻香见当中一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身穿淡金色铠甲,剑眉鹰眼,颔下微须,端是气度不凡。她虽不怎么识得驻守漠北的这位赵王,但一见此人的身形模样,分明和当今皇帝有着几分挂相,当即再不犹豫,便将手中乱离径直劈向此人。 第736章 兄妹   然而营帐中在场的这三名将领都是沙场出身,虽是事出突然,却也毫不慌乱。眼见谢贻香举刀劈向当中这名将领,旁边两名将领顿时起身迎战,用空手来夺谢贻香的乱离。但谢贻香自从悟出“融香诀”的妙谛之后,刀法已是浑然天成,再加上不久前又在墨塔的“坠龙窟”里习得《水镜宝鉴录》,从宁萃那里偷学到了神火教的至高武学“摩诃般若杖”,单以招式而论,已属当世一流,又岂是这两个军中将领可以匹敌?   谢贻香不愿杀人,面对着两名将领的攻势,当即调转手中乱离,使出“摩诃般若杖”的招式,以刀身、刀背和刀柄出击,只在三两招之间便将这两名将领击倒在地。随后她手中的乱离继续往前探出,以刀刃直取当中那名将领的脖子。   当中那名将领身陷险境,却是临危不乱,居然不闪不避,也不站起身来,当即叫了声:“来得好!”随后他将双掌一合,竟是要将谢贻香探来的乱离当空夹住。谢贻香倒是佩服此人的胆色,当下便将乱离一沉,从对方双掌之下刺入,径直捅向他的小腹。那将领不料这个小姑娘的变招竟是如此之迅捷,哪里来得及招架躲避?脸色顿时一变。   谁知就在这时,谢贻香只觉背后又是一股极强的力道袭来,显是方才那名高手冲出营帐后,却在外面扑了个空,终于在此时赶了回来。谢贻香只觉这股力道来得猛烈,自己倒是不得不躲,急忙将脚步一晃,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径直绕到了面这名将领的背后,整个人取半跪之势,用乱离刀刃从后面架住这名将领的咽喉。   如此一来,原本在谢贻香背后出手的那个高手,这一击顿时变作往当中这个将领迎面而去,只得急忙收回招式,在原地立住脚步。谢贻香这才终于看清两次对自己出手的这个高手,然而一见之下,双方都是大吃一惊,同时说道:“怎么是你?”原来眼前这个高手,乃是一个年轻将领,肤色微黑,浓眉大眼,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正是本朝大将军谢封轩的第二个儿子、也是谢贻香的二哥谢擎辉。   话说谢贻香的这位二哥常年都在漠北军中戍边,隶属于当世名将南宫誉的麾下。此番他随驻守漠北的赵王南下,出现在了这个营帐之中,倒也是合情合理。但是谢贻香和自己这位二哥经年不见,上一回相逢,还是在洞庭湖的龙跃岛上刀兵相见,斗了一肚子气,所以她从来都没想过谢擎辉居然也会出现在此,跟随赵王悄然南下,做出谋朝篡位的大逆不道之举。当下谢贻香急忙用乱离刀刃贴紧被他挟持的这个将领咽喉,向对面的谢擎辉厉声问道:“你身为谢家独子,居然会背着父亲做出这等勾当,简直是丧心病狂!难道就不怕连累谢家满门?”   却不料对面的谢擎辉也是一脸的怒色,厉声说道:“我做了什么勾当?我看你这丫头才是胆大妄为!上次在湖广的时候便曾相助洞庭湖贼匪江望才,今日又行此犯上作乱之举!你还不赶紧将刀放下,难道是想连累谢家一门诛灭九族?”话音落处,众人所在的营帐外面已是呼声连天,显是众军士被谢贻香这番举止惊动,纷纷叫嚷着围拢过来,将整个营帐死死围在当中。而营帐里的另外两名将领此时也在开口大骂,叱令谢贻香赶紧放人。一时间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哪还听得清楚说话的内容?就在这时,被谢贻香制住的这名将领忽然沉声喝道:“他妈的,全都给老子闭上鸟嘴!”   谢贻香不料这个将领此刻受制于己,居然还有如此腔调,而且一张嘴便是粗俗之语,急忙握紧手中乱离。然而伴随着这个将领的一声大骂,营帐里包括谢擎辉在内的三名将领以及营帐外所有的军士,已在顷刻之间彻底安静了下来。随后这个将领便沉声问道:“听小谢将军的意思,今夜孤身闯营的这位姑娘,莫非便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闺名‘贻香’?”   谢贻香不禁回答道:“是又如何?”被她挟持的这个将领顿时哈哈一笑,又问道:“是你爹叫你来的?”   这话问得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自己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的气势所慑,居然陷入了和对方的问答之中。她连忙定了定神,冷冷说道:“如今阁下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凭什么要回答阁下的问题?”却听这个将领又是哈哈一笑,说道:“是本王失礼了。只顾自己发问,却还没来得及向谢三小姐自我介绍。我便是大同卫的赵王。”   谢贻香早已猜到这个将领的身份,所以才会一出手就将他擒下,此时听他亲口承认自己便是赵王,也在谢贻香的意料之中。她当即冷笑道:“阁下的身份我当然知晓,否则我爹又怎会派我前来?王爷身为大同卫的驻军统帅,此时却不在漠北戍边,而是鬼鬼祟祟带兵潜回中原,其用意所在,自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爷若是以为自己此举神不知鬼不觉,那可是把天下人都当成了傻子!”   这话一出,营帐里包括谢擎辉在内的三位将领都是一震,齐声怒喝道:“放肆!”谁知赵王也怒道:“我看你们才是放肆,叫你们闭上了鸟嘴!”说罢,他才缓缓说道:“既然谢大将军已经有所安排,看来本王倒是多此一举,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本王这便传令下去,让众军士收拾行装,即刻赶回漠北。”   赵王这番话听得谢贻香心中暗惊,自己将父亲搬出,当然是想吓唬在场众人,难道这位赵王竟是如此不经吓,仅凭自己的一席话语,便立刻打消了谋逆之心?这未免太过容易了些,只怕对方多半是另有诡计。当下她正要说话,却听对面的谢擎辉抢先怒道:“王爷千万别听她胡言乱语,这丫头打小便是谎话连篇,此番的危机就连我们也险些不知,家父早已是赋闲在家,怎会知道?就算父亲当真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怎会不辨是非,让舍妹这么一个小丫头前来挟持王爷?”   听到这话,赵王不禁沉吟道:“看来这当中只怕是有些误会,还得和这位谢三小姐好好聊上一聊。你们暂且退下,令帐外军士不得喧哗;没有本王的命令,更不得入内叨饶。只留小谢将军一人在此便是,也好让他们兄妹二人叙一叙旧。” 第737章 援兵   营帐里的另外两名将领眼见赵王受制,哪肯就此离开?赵王当即怒道:“怎么,连军令也不从了?”两名将领无奈之下,这才愤愤离开。就在他们掀开营帐的刹那,谢贻香已从缝隙里瞅见外面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整个营帐显然已被赵王麾下的军士包围得密不透风。她急忙将架住赵王咽喉的乱离一紧,沉声说道:“休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王爷虽是皇帝的儿子,此时却已成为谋反的逆贼,我当然能替天下人杀你!大不了玉石俱焚便是!”   却听赵王长笑一声,说道:“谢三小姐,你可知你的大姐洵芳,原本是要嫁与本王为妻?后来她虽然嫁给了皇长子,但你我也算是沾亲带故,何苦要闹个你死我活?”谢贻香顿时一愣,大姐几时和这位赵王有过瓜葛,自己怎么全然不知?她正在思索赵王的这句话,赵王已向对面的谢擎辉吩咐道:“你且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你妹妹。”   要知道谢擎辉这些年来一直在漠北军中效力,倒是少有见到自家这个三妹,直到今年年初的时候,才在湖广洞庭湖一役再次相逢。谁知自己这个妹妹当时居然不分轻重厉害,仅凭她认定的对错,便帮助洞庭湖贼匪江望才和自己对抗,说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脾性,哪里担得起什么大事?此时听到赵王的吩咐,他不禁犹豫道:“要告诉她?”赵王冷冷说道:“本王信得过你,也信得过谢大将军,自然也信得过这位谢三小姐。告诉她又有何妨?”   谢擎辉这才极不情愿地向谢贻香说道:“你这丫头,可要听清楚了。就在十多天前,有麾下军士前来禀告,说在颐王驻守的宁夏卫东面,发现了一支异族军队的踪迹,约莫有五千人马,悄然相继穿过榆林、吕梁等地的荒山野岭,往东南方向而去,一路潜入了中原。要知道不久前恒王设局诈死,在江浙一带起兵作乱,逼得驻守兰州卫的泰王回师中原;谁知与此同时,西域各国在神火教的唆使下,也在玉门关引发了一场尸变的神异,一举攻陷了玉门关,随后合别失八里、突厥、汗国、波斯和吐蕃五国之兵力直逼嘉峪关,令泰王不得不重回兰州卫驻守。而中原境内仅有的一些零散兵力,也被集中到了湖州、宣城、铜陵三地,防止在江浙作乱的恒王叛军北上。如此一来,金陵城一带可谓是门户大开,倘若这支五千人的异族军队潜入中原,最终目的是要直接偷袭金陵,一雪前朝亡国之恨,那么本朝江山便危在旦夕了。”   说到这里,谢擎辉顿了一顿,又愤愤不平地说道:“十多年来,前朝异族余孽始终未能彻底剿灭,一直在北疆蠢蠢欲动,也不知这支五千人的异族军士,此番是怎样通过了颐王驻守的宁夏卫。赵王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急忙通过各地的驿站飞鸽传书,通知朝廷小心提防。然而以金陵城一带如今的局面,朝廷就算能够及时收到消息,一时间也是无兵可用,仅靠城里的那些禁军,哪里能够守卫金陵?正所谓兵贵神速,赵王立刻便将大同卫的军机重任全权委托给南宫将军,又从南宫将军帐下调来末将,同他一起带着这两千骑兵轻装赶路,回师金陵救援。经过六天六夜的奔波,我们终于在枣庄附近的荒野里,发现了这支异族军队的行踪,这才一路追赶至此。而这支五千人的异族军队,此时只怕就在南面的百里开外,再有一日一夜,便能直接攻到金陵城下。当此危局,你却在此时闯进我们的营地,还拿刀挟持赵王,岂不是胡乱生事?”   听完自己二哥的这一番讲诉,谢贻香已是眉头微蹙。依照得一子之前的推断,此番言思道唆使西域各国发兵中原,与在江南谋反的恒王互为犄角,从而牵制住中原所有兵力;如此局面之下,无疑对漠北的颐王和赵王最为有利,倘若这两位皇子当中的一人偷偷领军南下,直接攻入金陵皇城,便能轻而易举地逼迫当今皇帝退位,再以皇子的身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可是此刻听谢擎辉讲来,真正试图偷袭金陵城的却是一支五千人的异族军队,也不知怎样绕过了颐王驻守的宁夏卫,选择从荒山野岭中行军,一路来到了此地,极有可能是要偷袭金陵,以雪前朝亡国之恨。而眼前这位领着漠北驻军南下的赵王,其实却是赶回来的救援之师。   理清楚了谢擎辉这番话的意思,谢贻香顿时将脸色一寒,冷笑道:“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所谓的异族军队,只怕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真正想要偷袭金陵的,其实是你们这位赵王的军队!”话音落处,赵王顿时哑然失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谢三小姐一上来便用刀架着本王的脖子,竟是将本王当成了谋朝篡逆的之辈。”说罢,他又笑道:“谢三小姐既已如此认定,本王再如何解释,也只是浪费唇舌。本王只问你一句,难道谢大将军之子、你的这位二哥谢擎辉,竟然也会跟着本王谋反不成?”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愣在当场。如今她身上的“七星定魄阵”早已被得一子解除,自然也要像常人一般睡觉休息。然而她这一路从天山北脉驾乘“天行”飞到此地,四天四夜里几乎没睡过整觉;降落之后,她又从旷野里赶到宿迁,再一路赶到赵王军队驻扎的这片营地,早已是身心俱疲。况且此刻她正用乱离挟持着当今皇帝的皇子,当真是丝毫不敢怠慢,哪里还能静下心来思索?此时听到赵王这一问,谢贻香才陡然醒悟过来,心道:“我这位二哥看似忠厚老实,实则心机极重。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至于帮助赵王谋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难道赵王所率领的这支人马,当真是为了赶回来救援金陵?”   然而她嘴上却不肯服输,兀自争辩道:“只怕是我这位二哥还被在鼓里,以为当真是要回师救援,其实却是要伺机攻取金陵。而王爷你将他带在自己身边,便是要在关键时候用他谢家独子的身份要挟我爹。”谢擎辉被她这话气得满脸铁青,忍不住顿足说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这丫头不过是刑捕房里一名当差捕头,在这里瞎搅和什么?” 第738章 踪迹   赵王听谢贻香这话说得底气不足,显然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当即笑道:“也罢,本王也无暇在此多做耽搁。谢三小姐今夜持刀挟持本王,事到如今,便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你既然声称是奉父命而来,也便意味着谢大将军已经知道了金陵城的危机,自然无需本王多此一举,这便率领军士返回漠北;谢三小姐若是放心不下,一路上大可以继续挟持本王,直到全军撤回大同卫。但是如此一来,倘若谢大将军无力抵挡这支异族军队,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那么本朝的安危便要算在你谢三小姐一人头上。除此之外,你还有第二个选择,那便是就此离去,赶紧回金陵城报信,本王麾下的军士绝不阻拦,更不会追究你今夜的挟持之举。对此有你二哥在场,你大可不必担心本王食言。”   面对赵王给出的这两个选择,谢贻香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决断。若是让赵王就此率军撤回漠北,但那支五千人的异族军队却是当真存在,自己岂不是闯下大祸,耽误了这支唯一能够救援金陵的军队?若是就此放过赵王,依照原订计划回金陵城报信,但赵王的军队却当真心怀不轨,朝廷仓促间又哪里有兵可调,来抵挡赵王这支两千人的骁勇之军?   幸好谢贻香到底不是等闲之辈,面对如此两难的选择,她终于定下神来,没有被这位赵王的气势所左右,顿时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当下她右手的乱离依然架住赵王咽喉,左手已运指如飞,一举封住赵王背上的好几处大穴,令他上半身再无法动弹。随后谢贻香才沉声说道:“既然王爷一口咬定有异族军队潜入中原,所以才回师救援,那么我便随赵王的军队一同前往阻拦。若是果真有这么一支异族军队,小女子立刻解开王爷的穴道,并且当场赔罪,任凭处置。但若是根本没有这支异族军队,那便休要怪我谢贻香翻脸无情,以金陵刑捕房捕头的身份,直接将王爷押解回金陵!”   听到这话,赵王当即哈哈一笑,赞道:“好!不愧是谢大将军的女儿,果然有胆有谋。小谢将军,你这便传令下去,让全军连夜拔营,继续追击那支异族军队!”   谢擎辉虽是心中不悦,但也不敢违抗赵王的军令,只得狠狠瞪了谢贻香一眼,连忙传令下去。不到小半个时辰,整片营地便已收拾妥当,其效率之高,足见赵王率领的这两千军士乃是漠北的精锐之师。随后整支队伍上马南行,谢贻香只解开了赵王一条左臂的穴道,和他在队伍当中骑马并行,并且严禁附近军士靠近,以防这位赵王耍出什么诡计。赵王倒也不以为意,吩咐谢擎辉去队伍前面开路,不用理会自己。   于是这两千军士便在漆黑的深夜中悄然行军,约莫行出二十多里路程后,前方的队伍却忽然停了下来。随后谢擎辉也从前面策马驶回,向当中的谢贻香和赵王二人说道:“将士们在前方发现了那支异族军队留下的痕迹,显是曾经在此稍作歇息,才刚刚离开不到一个时辰,离我军最多只差二三十里的路程。”赵王略一沉吟,便向身旁的谢贻香说道:“既然谢三小姐不肯相信这支异族军队的存在,那正好一同上前查看,看看本王和你二哥是否撒谎。”   谢贻香沉默不语,当即跟在谢擎辉的马后,和赵王一同策马上前。待到三人来到队伍的前方,却是一片枯草丛生的野地,既没有搭建过营帐的迹象,也没有留下修造的锅灶,更看不出草丛里留有马蹄印,也不知谢擎辉所谓的“痕迹”到底是指什么。谢贻香正待开口询问,却陡然闻到一股奇臭扑鼻而来,令她几欲作呕,急忙掩住了口鼻。旁边的谢擎辉顿时满脸不屑地笑道:“怎么,堂堂金陵刑捕房的捕头,居然连这点臭味也忍受不了?”   谢贻香怒目相视,连忙询问缘由。谢擎辉这才解释道:“这支异族军队之所能够一路潜入中原,靠的便是行踪隐秘,从未留下露营或者锅灶的痕迹,甚至连马蹄印也极少留下,想来一路上都是自带干粮食用。只可惜人有三急,数千军士辗转数千里路,难免会在沿途留下不少黄白之物。所以依照此处留下的粪便数量和成色,可见这支异族军队曾在此地集体方便,而且刚刚离去不久。”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愕然当场,原来谢擎辉所谓的“线索”,竟然是这支异族军队留下的排泄物?谢贻香到底是个女儿之身,对这一类事自是相当排斥,然而事关重大,为了确定这支异族军队是否果真存在,她也只能强忍着恶心,上前拨开好几杂草查看,果然如同谢擎辉所言。要知道能让这整个一片荒野臭气熏天,非得两三千人同时为之不可,自然不可能由是附近百姓所为;照此推算,这支异族军队的兵力绝对不容小觑,五千之数更是有多无少。   如此一来,也便坐实了赵王和谢擎辉之言,此处的确有这么一支潜入中原的军队。当下谢贻香再不敢怀疑,连忙解开了赵王身上的穴道,向这位皇子认错请罪。赵王却是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笑道:“本王身为漠北大同卫的统帅,此番私自率军南下,的确有违朝廷法度,谢三小姐对此生疑,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说到底谢三小姐也是心怀社稷安危,又有何罪之有?眼下这支异族军队离金陵城不过一两日路程,局势可谓凶险万分,需得赶紧商议对策。谢三小姐若是觉得有愧于本王,待到此间事了,你我再谈不迟。”   随后赵王便吩咐谢擎辉去将同行的景将军和龙将军二人找来商议。谢擎辉忍不住训斥了谢贻香一通,见她低着头默不作声,这才去将景、龙二将叫来,正是谢贻香之前在营帐里见过的那两名将领。当下几人便在旷野里商议对策,谢贻香也向众人解释自己的来意,只说是在西域得到消息,漠北方向可能会有军队南下偷袭金陵城,自己这才匆忙赶回金陵示警,不料却撞见了赵王的人马,生出这么一场误会。   谢擎辉听得将信将疑,忍不住说道:“这丫头方才还说是受家父派遣,果然是胡说八道。倘若赵王当真因此回师漠北,附近哪还有兵力对付这支异族军队?而今这支异族军队几乎已是兵临城下,我们也即将追上他们,那便不能坐视不理。”一旁的景将军却摇头说道:“凭我们这两千人马,若是正面交战,应付五千异族军士无疑有些捉襟见肘。况且将士们这一路奔波至此,正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贸然出战,最多不过一两成胜算。”   赵王沉吟半响,忽然间已是眼中一亮,扬声说道:“要是本王没记错的话,再往南百里之外,是否便是滁州北面的十里长山?幼年时我随谢、毕二位大将军狩猎,曾经去过那里,至今还存有印象。” 第739章 失策   赵王这话出口,一旁的龙将军顿时醒悟过来,说道:“不错,正所谓‘环滁皆山也’,这支异族军队要过滁州,便必须穿过南面的长山。而就在这十里长山当中,有一段名叫‘梅花谷’的山谷,乃是穿过长山的必经之路,约莫有两三里长短,地势极其险峻。然而据末将所知,其实还有一条被当地人称作‘片山石’的小路,可以绕开这一段‘梅花谷’,从山谷北面的山壁上行进……”   不等龙将军把话说完,谢擎辉已接口说道:“赵王英明!我们这便全速赶路,取道龙将军指出的这条小路,从而抢在那些异族军士前先行抵达‘梅花谷’,再设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赵王见众将赞成,当下也不多说,沉声喝道:“出发!”   众人也知时间紧迫,景、龙二将便立刻召集起所有军士,快马加鞭全力往南飞奔。谢贻香不料这位赵王的决断如此果敢,的确是一把带兵的好手,也纵马跟在赵王和谢擎辉附近。一路上听赵王和谢擎辉在马上商议,她才知道依照路程来算,众军抵达百里开外的长山“梅花谷”时,约莫是在辰时前后,正好是江南冬季里的日出时分。而那支异族军队方才只是在那片荒野里稍作歇息,供军士们就地方便,也是一夜未眠,待到天明之时,极有可能会停下来歇息,让他们军士们吃些干粮当作早餐。   所以对于赵王麾下的这两千军士而言,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时间,可谓是时不待我,关键便是能否抢在这支色目人军队前抵达长山的“梅花谷”设伏。要是错失这一良机,任由这支异族军队平安通过长山,进到滁州境内,那么往后的路便几乎都是一马平川、直达金陵,当中再无屏障可以依靠。   幸好赵王此番带来的这两千军士,个个都是漠北驻军里的精锐,而且清一色全是骑兵。由于事出突然,为了能够追上这支暗中潜入中原的异族军队,赵王的队伍从大同卫出发之时,每一名军士都配有两匹军马,供他们交替乘骑;到如今虽已累死了数百匹马,但此时这一全力狂奔,速度也是非同小可。眼见有赵王和自己的二哥出面应对此事,谢贻香一颗悬吊的心也终于落下,压力一去,顿时感到无比疲倦,竟在不知不觉中伏在马背上睡着过去。待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有熹微的晨光出现,再看自己周围,却是随赵王的军队行到一大片山峦里,正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   原来众军此时已经踏入长山地界,再有五六里,便能抵达“梅花谷”北面的山壁之上,也便是赵王准备设伏的地方。然而没过多久,前方的山路已是愈发难行,众军士不得不从马上下来,牵着马缓步行进。赵王当机立断,下令军士们弃马前行,全速赶往“梅花谷”设伏,让后面的队伍里留下两百人照料马匹。   谢贻香也连忙下马,和众将士一同步行,谁知又行出一两里路程,原本在前方领路的龙将军忽然一路小跑回来,满脸懊恼地向赵王禀告道:“失策了!失策了!我们到底还是来晚一步,这支……这支异族军队,此时已经出了‘梅花谷’,正在山谷外的旷野中就地歇息。要是末将没猜错的话,此番潜入中原的这支异族军队,便是……便是传闻中的那支……”赵王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怕他影响士气,急忙打断他的话,喝道:“叫全军就地歇息,且不可暴露行踪。你们几个随本王过去看看,再做定论不迟。”   听到龙将军的禀告,谢贻香也是心惊不已,想不到赵王的人马一路狂奔,到头来还是棋差一步,没能抢在这支异族军队赶到前设伏。她连忙跟着赵王和谢擎辉小跑上去查看,只见这所谓的“梅花谷”是一段三里长短的山谷,约莫二十来丈宽;两旁皆是陡峭的山壁,高达十几丈,果然是一处设伏的好地方,只可惜此时倒已用不上了。几人沿着山谷北面的山壁走完整段“梅花谷”,随后便见山谷外东面的旷野里,尽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马,少说也有数千之众,当中每个人或坐或躺,正在各自的马旁歇息休整。   话说这段这“梅花谷”乃是取东西走向,西进东出之后,便是一整片开阔的旷野,再不见起伏的山峦,也便是眼下这些黑压压的人马的歇息之处;继续往东,则是一大片树林,如今虽已是寒冬时节,树林里却有不少常青的松柏,依然显得极为茂盛。而由这片旷野往南行进,两百多里后便能抵达金陵城,可谓是畅通无阻。   此时东方的天际已翻出鱼白肚,用灰蒙蒙的白光映照着山谷外面的整片旷野,谢贻香和赵王等人一直来到北面山壁上的最东面,各自找地方隐藏身形,再仔细打量旷野中歇息的这些人马。谢贻香凭借“穷千里”的神通遥遥眺望,只见旷野中歇息的这数千人头戴黑色毡帽,身穿黑色皮甲,就连一张脸也涂得漆黑,逢此寒冬腊月,却将两条光溜溜的手臂露在外面;再加上每个人的腰间都系着一柄弯刀和五六个箭壶,正是前朝异族军士的打扮。   看清了这支军队的形貌,所有人都是脸色一暗,旁边的龙将军恨恨说道:“这支异族军队果然狡猾,想来他们早已就已经看好路线,知道这‘梅花谷’地势凶险,容易遭遇埋伏,所以连夜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了山谷,这才敢在旷野里停下来歇息。”旁边的赵王和谢擎辉却并未理会他这番话,而是相互使了个眼色,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骇,几乎是同时说道:“果然是他们!”   谢贻香之前便听龙将军说起,说这支异族军队是什么传闻中的那支军队,却被赵王打断。此时听赵王和自己的二哥再次提起,连忙开口询问。赵王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漠北一带素来有个传闻,说在草原的深处潜藏着一支神秘的军队,所有军士皆是黑盔黑甲、黑灰涂面。虽然军队里全都是异族军士,却并不隶属于前朝余孽,也不曾归降本朝,而是自称来自阴间的复仇之军,所以又被称作‘阴军’或者是‘尸军’。” 第740章 尸军   赵王话音落处,谢擎辉已向在场众人仔细解释。原来据说是在十多年前,本朝挥师北伐、一统天下之际,前朝异族曾令一支由兄弟三人共同率领的大军死守关隘,多次阻挡汉军的攻势,令本朝大军一筹莫展。却不料前朝异族当时早有了逃回北方的打算,留下这支兄弟三人率领的大军,不过是将他们当作一枚弃子,以此争取时间,自然也没有粮饷补给他们。后来这支大军粮草耗尽,终于被汉军攻破关隘,兄弟三人中的两个兄长更是战死当场,只剩下一个年纪最小的弟弟,独自领着残余的数千军士逃进了草原深处。   从此以后,草原上便出现了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军队,全都是黑盔黑甲,以黑灰涂面。每逢汉军和前朝异族的军队在漠北交战,斗到筋疲力尽之时,这支神秘的军队便会突然杀出,也不问胡汉,径直将双方军士屠杀殆尽,再夺走所有的兵刃和物资,闹得前朝余孽和本朝大军皆不得安宁。双方虽曾多次派军围剿,却始终无功而返。   时间一长,便有流言传出,说这支神秘的军队正是由当时逃走的那个弟弟率领,自称来自地狱的‘阴军’,立誓要为自己的两个哥哥报仇。这当中不但有对汉军的血海深仇,也有对前朝异族的抛弃之恨,所以对两方的人马都要下手。然而其中真相究竟是否如此,毕竟已经时隔十多年,再也无从考证。又因为江西鄱阳湖的“阴兵借粮”早已闻名天下,漠北的汉人军士为了和鄱阳湖的“阴兵”区分开来,便将这支神秘的异族军队称作“尸军”,说他们是因复仇而重生的一群行尸走肉。   听完谢擎辉的讲诉,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当日墨家巨子墨寒山曾经说过,言思道在与他射覆之时,曾说出一个“尸”字,只说天下大变,便要应验在此字之上。自己当时还以为是指宁萃提到过的“玉门走尸”一案,也便是玉门关的尸变,却被得一子一口否定。如今看来,原来这个“尸”字所指,竟是此刻在旷野之中歇息的这一支“尸军”。   这样一来,整件事便能彻底串联起来了。谢贻香心中暗道:“原来言思道的一切谋划,并不是要帮漠北的颐王或者赵王谋朝篡位,而是要为这支“尸军”开路,让他们有机可乘,能够悄然潜入中原,直取金陵皇城,以此来向朝廷复仇。却不知这支‘尸军’和言思道究竟有什么关系,竟值得此人如此劳心劳力为他们谋划?”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旁边的赵王已和谢擎辉、龙将军二人商讨起了对策。没过多久,景将军也带着几名军士过来,向赵王禀告说麾下军士昨夜几乎没睡,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听到就地歇息的命令,大数军士都已睡着过去。若是在此时率领己方这两千军士向旷野里这支五千人的“尸军”发起进攻,以疲惫不堪之师对抗以逸待劳之敌,无疑是自寻死路。   然而众人心知肚明,若是放任不管,让这支“尸军”继续南行,那么对他们而言,之后唯一的屏障便只剩下金陵城的城墙。谢擎辉和景、龙二将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将领,当此局面,竟是毫不气馁,连忙画地为盘,逐一商讨对付这支“尸军”的办法。赵王默默听着身旁三位将领提出的战术,也不发表看法。过了半响,眼见三人都给不出万无一失的对策,他忍不住破口骂了句脏话,沉声问道:“能否直接找出这支‘尸军’的首领,趁着他们此时还在歇息,由本王亲自冲杀进去,直接将其首领斩杀?”   谢贻香不料赵王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再看他说话时双眼放光,显是无比的兴奋,倒也有些佩服他的胆识,不禁心道:“这赵王身为皇子,身份可谓是尊贵无比,但言谈行事为何却如土匪恶霸一般?当真是应验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老话。”她当即接口说道:“若是要闯阵斩将,我也随你们同去!”   不料谢擎辉和景、龙二将都是拼命摇头,谢擎辉更是劝道:“王爷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关于这支‘尸军’的来历,不过是源自漠北一带的传闻,谁都不敢确定,更别说是找出他们的首领了。”景将军补充说道:“方才我仔细观察了一番,旷野里的这些异族军士皆是同样装扮,并不见谁人有特异之处,多半是这支‘尸军’的首领故意为之,从而将自己藏身于行伍之中,确保自己的安全。”   听到这话,谢贻香连忙用上她“穷千里”的神通再次往山谷外的旷野中望去,果然正如景将军所言,但凡是目之所及,每一个军士都是黑盔黑甲、黑灰涂面,看不出有丝毫差异,又哪里能够分辨出其中的首领?   就在众人彷徨之际,东面的天际此时已泛起一片橘红色的光辉,正是旭日初升的前兆,可见今日乃是冬季里少有的一个大晴天。与此同时,旷野里的这支“尸军”也忽然有了动作,纷纷从地上起身,相继跨上身旁的战马,竟是已经歇息妥当,打算继续赶路,往南直取金陵。   山壁上的谢贻香和赵王等人见状,心中更是惊惶,如今虽然还没想出破敌之策,难道就这么放任这支“尸军”继续南下?但若是率众出击,又分明是以卵击石,让麾下这两千军士白白送死,从而断送了唯一能够保卫金陵城的这支人马。赵王不禁沉吟半响,终于沉声说道:“如此看来,也只能让这支‘尸军’继续南行,待到他们攻打金陵城的时候,我们再配合守城的禁军前后夹击,来个里应外合,在金陵城外围剿这支‘尸军’。只是……唉,只是不知仅凭那些个酒囊饭袋的禁军,能够抵挡这支‘尸军’多长时间。”   听到赵王这一决断,无疑是将金陵城置于了险地,一时间身旁的几人都是默不作声,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眼见旷野里那支“尸军”已是整装待发,随即便要往南前行,却不料就在此时,一轮橘红色的旭日终于从东面天际升了起来,将朝阳铺洒向大地;伴随着旭日升出,旷野东面的那片树林里,忽然探出一面高大的旌旗,竟是用三丈长短的旗杆挑着一副朱红色的旗面,随即便有一人一骑缓缓策马而出,高举着这面旌旗向旷野中的这支“尸军”而来。   也不知是有微风忽然吹过,还是马上的骑士自行抖动开手中这面旌旗,旗杆上的朱红色旗面终于背对着朝阳彻底展开,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大字。这边山壁上的众人举目眺望,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原来旌旗上的这个金色大字,分明是一个“谢”字。 第741章 冲锋   要说当今天下能以“谢”字为旗号的将领,数来数去不过一人而已,那便是本朝唯一的一品武将、开国元勋谢封轩谢大将军。山壁上的谢贻香和赵王等人惊骇之下,再仔细去看马上那个骑士,依稀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头戴银盔,身披银甲,就连所骑的白马也是全副武装,披挂着银色铠甲护体;伴随他策马逼近旷野里的这支“尸军”,众人才发现除了他左手里举着的这面“谢”字旌旗,右手中分明还将一柄银色长刀倒托在马后。一时间谢贻香和谢擎辉兄妹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再无怀疑,同时惊呼道:“爹?”   原来此刻从东面树林里出来的这名骑士,竟然便他们兄妹二人之父谢封轩谢大将军。此时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样貌,但这一套银盔银甲和这柄银色长刀,正是父亲当年征战四海八荒的行头,他们兄妹二人自幼便已看得惯了,决计不会有错。想不到时隔多年,早已被撤去兵权的父亲居然再次穿上这身行头,而且还如天神降临一般突然出现在此,独自面对这支五千人的“尸军”。旁边的景、龙二将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惊喜交加地说道:“有谢大将军亲自出马,金陵无忧矣!”   赵王更是惊得瞪大了双眼,连忙向谢擎辉问道:“是你通知的谢大将军?”谢擎辉一个劲地摇头,也向身旁的谢贻香问道:“是你让父亲来的?”谢贻香也连忙一个劲地摇头。一时间众人都是大惑不解,须知这支“尸军”的行踪极其隐秘,要不是被漠北的驻军侥幸发现,就连赵王也不知道。而且赵王的军队这一路往南追击,沿途也只能依靠他们留下的粪便判断行踪,谢大将军身在金陵,又几乎已是赋闲之身,怎会知道有这么一支异族军队要南下偷袭金陵?   谢贻香心中思索,难道是朝廷收到了赵王的飞鸽传书,所以才派父亲重新挂帅,前来阻挡这支“尸军”?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只派父亲一人一骑前来,就算他武功再高,难不成还能孤身击退旷野里这五千异族军士?又或者父亲现身于此,根本就不是朝廷的委派,而是他以个人的名义前来交涉,想要和这支偷袭金陵的“尸军”谈判?   众人一时也猜不透当中的缘由,只得继续观察旷野中的局势。自从谢封轩从树林中现身,这支本已是整装待发的“尸军”顿时留在原地,将前队人马一字排开,纷纷张弓搭箭,瞄准从东面而来谢封轩。谢封轩似乎毫不在意,继续纵马向前,由于山壁上的谢贻香和赵王等人隔得实在太远,也不知旷野中的双方此时是否有言语交谈,不过片刻工夫,谢封轩便已单骑来到这支“尸军”的百步之内,进到对方的射程范围。   话说前朝异族虽然不怎么识得汉字,但有几个汉字对他们而言,却是不得不认识,甚至终生难忘,其中便有这一个“谢”字。当年本朝大军光复汉人江山,在前朝异族军中,一直流传着“遇毕则逃、遇谢则降”这八个字,指的便是被汉人称作“军中双璧”的毕无宗和谢封轩两员大将。因为毕无宗骁勇善战,最喜带头冲锋陷阵,所到之处绝不留下一个活口,就算是认输投降,事后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一旦遇上这位毕大将军,唯一的活命机会便是转身就跑,或许还能趁着毕无宗在对其他人大开杀戒时远远逃走,是为“遇毕则逃”。但遇上的若是谢封轩,那非但绝无一丝胜算,更不可能有逃走的机会,要想保住性命,便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可走,毕竟这位谢大将军还算不上是嗜杀之人。   而此时再次见到这面“谢”字旌旗,再看举旗之人的装扮行头,对旷野里的这支“尸军”而言,当真可谓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们此番悄然偷袭中原,眼下金陵城已是近在咫尺,谁知却在此间撞见汉人第一名将谢封轩;喜的却是他们对江南的局面早已了然于胸,深知金陵城里只有数千名不成气候禁军,还因为两年前的一场谋反被裁撤了大半,根本不堪一击,谢封轩在此时单骑叫阵,哪会有什么军马,无疑是自投罗网。倘若今日能将这位一代名将击杀当场,对他们来说甚至比攻破金陵城还要解恨。   就在此时,谢封轩身下的白马已是越行越快,渐渐地变作奔行之势,带着他径直冲向这支“尸军”的军阵。远处山壁上的谢封轩和赵王等人见状,都是脸色微变,难道谢大将军现身于此,并非是要和这支“尸军”谈判?谢擎辉更是脱口惊呼道:“他……他……父亲这是要单骑冲阵?”话音落处,旷野里这支“尸军”的前队人马顿时万箭齐发,漫天的箭矢犹如疾风骤雨,径直射向马上的谢封轩。   谢封轩便将手中那面“谢”字旌旗在马上挥展开来,将迎面射来的箭矢尽数荡开。当中有几支被遗漏的箭矢射中他的身体和胯下的白马,却也无法射穿披挂的银甲,灰溜溜地弹落在地。与此同时,谢封轩的速度不减反增,身下的白马迈开四蹄发足狂奔,终于达到最快的速度,竟是发起了冲锋之势;虽然仅仅只是一人一骑一旗一刀,却硬是被这位谢大将军营造出了千军万马般的气势,伴随着东面天空中洒落的朝阳一并而来。   远处山壁上的众人见到这一幕,惊骇之下也顾不得隐藏身形,纷纷站起来身来。赵王也忍不住惊道:“谢大将军向来以兵法著称于世,擅长的是临兵斗阵,为了能将对手置于死地,不惜自损其军。可是……可是他眼下为何竟要效仿已故的毕大将军,做此单骑闯阵之举?”   谢贻香更是心中惊惶,回想起当年金陵城里太元观谋反的那一夜,面对攻向皇城的数千禁军,无兵无将的父亲也是孤身镇守在皇城前,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不禁眼前一片模糊、恍如隔世。要知道当时父亲之所以能够孤身平乱,靠的是他在军中的威望,所有禁军将士都认得他这位谢大将军,而且对他是发自心底的崇敬。可是如今面对这支身负血海深仇的“尸军”,仅凭父亲一人一骑,又有什么作用? 第742章 亮刀   话说前朝异族的军队之所以能够横扫天下,靠的便是马上的骑射功夫,这支“尸军”自然也不例外。此时面对谢封轩单骑冲锋,前队的一千军士便策马向两旁分开,形成一个口袋之势力,将冲来的谢封轩连人带马吞没其中,自左右两旁往当中射击。   马上的谢封轩此时已将自己的身子翻转,悬挂在所骑白马的左侧,用手中的旌旗和长刀护住全身,荡开从左边射来的箭矢,却任由右边射来的箭矢射在白马身上。他这匹白马虽然也披挂着银甲,但在乱箭激射之下,铠甲遮盖不到的地方还是中了十多箭,兀自高声嘶鸣,依然带着谢封轩继续往前狂奔。伴随着谢封轩连人带马冲进军阵深处,这支“尸军”中间的队伍也立刻往两旁分开;待到他经过之后,两旁军士再重新合拢起来,从而形成一整个大圈,将谢封轩这一人一骑困在当中,只管一个劲地朝他放箭射击。   看到旷野中的这一幕,远处山壁上的谢贻香早已急得冷汗淋淋。然而她心念一动,忽然醒悟道:“难道……难道父亲是想擒贼擒王,单骑闯阵击杀这支‘尸军’的首领?可是……可是他怎么知道军阵中谁才是真正的首领?”旁边的赵王沉声说道:“只怕正是如此,谢大将军倒是与本王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只可惜本王到底还是没有他这副胆量。”   谢擎辉心中虽也是焦急无比,但一直关注着旷野里的战况。听到两人的对话,他不禁开口说道:“我明白父亲的用意了,这支‘尸军’的首领虽然不肯露面,但整支军队的调动和布阵始终要通过他来下令,或多或少总会露出些端倪。方才父亲径直冲向对方军阵,这支‘尸军’的前队随即从中分开,引诱他进入包围;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这些异族军士之间明显有过交头接耳的举止,从而把军令从队伍的中后方传到了前方,可见下达军令的‘尸军’首领,眼下必定是藏身于军阵的中后方,所以父亲才会将计就计,径直冲进敌阵。而此时——”   说到这里,谢擎辉不由地手搭凉棚,仔细观察这支‘尸军’的军阵,继续说道:“——此时整个军阵已成合围之势,将父亲困于其间,再以弓箭朝他射击。父亲他早已将身子悬挂在了坐骑的左侧,对方既然是要将父亲射杀当场,依照常理来说,从左面射来的箭矢应当会更为猛烈一些,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相比起来,父亲前、右、后三面的射击明显更为凶猛。而之所以出现如此局面,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便是对方的首领此时正式隐身于父亲左边的军阵当中,也便是这些异族军士围成的大圈南面。正因如此,南面的军士除了要射杀单骑闯阵的父亲之外,同时还要留神保护隐藏在他们当中的‘尸军’首领,自然不能像其它三面军阵一样肆无忌惮地放箭射击。”   谢擎辉这番话刚一说完,只见军阵中策马狂奔的谢封轩已在突然间自马上飞身跃起,连同手中的旌旗和长刀直扑对方南面军阵;与此同时,他身下的白马先后中了二十多箭,终于扑倒在地,显是不活了。由于谢封轩这一扑来得太过突然,又借助了坐骑的冲势,其速度之快,可谓是迅如闪电。四面的异族军士想要向半空中的谢封轩再次放箭,仓促间却哪里来得及瞄准?   原来正如谢擎辉所料,谢封轩此番挟雷霆之势单骑冲阵,便是要通过冲破对方的军阵,找出躲在军士里发号司令的首脑,从而将其一举击毙,令整支“尸军”不战自溃。待到他冲进军阵深处,已察觉到从南面军阵中射来的箭矢明显不多,立刻便能断定对方的首领正是藏身于此。此时眼见南面军阵中近千名异族军士面对自己的这一飞扑,眼中都有惊恐之色,纷纷举起弓箭朝半空中的自己乱射,但在自己左前方十几丈开外处的军阵之中,却有一个军士并未张弓搭箭,而是低着头策马往旁边躲避,举止间分明有些慌乱,谢封轩心中再无疑惑,这个军士必定便是整支“尸军”的首领。   但此时谢封轩这一扑的力道已尽,身子逐渐往前坠落下去,离那名军士却还有六七丈距离。他便在半空中将手里那面旌旗往下奋力一插,正好从一名异族军士的胸口插入,将他连人带马钉死在了地上,成为这面三丈高的旌旗底座,从而令整面旌旗在这支“尸军”的军阵中高高矗立,迎风展开一个金光灿灿的“谢”字。随后谢封轩在旗杆上再次借力,手持长刀飞身扑向六七丈开外的那名军士;四下胡乱射来的箭矢虽有几支射到他身上,也依然没能射穿他身上的银甲。   那名举止慌乱的异族军士看到谢封轩持刀扑向自己,惊恐之下,整个人已从马上跳落下来,想要往人多的地方躲藏。然而正所谓“遇谢而降”,谢封轩既已认准了他,又岂容他在自己手下逃脱?眼见自己离那名军士还有两三丈距离,半空中的谢封轩当即挥出手中长刀,向那名军士隔空劈斩过去。伴随着刀锋过处,便有轰鸣声无端传出,渐渐地越来越响,继而激荡出惊雷也似的巨响,仿佛是有千军万马从他劈出的这一刀里冲锋出来,正是谢封轩生平得意之作“空山鸣涧”。   一时之间,也不见刀光闪现,更不见刀气纵横,两丈开外的那名军士依然在往旁边逃窜,但一颗头颅已然高高飞起,直冲上了半空当中;谢封轩扑落到近处,再次探出手中长刀,便将半空中那名军士的头颅挑在刀尖上,继而稳稳落在那名军士丢弃的空马背上,用异族话大声喝道:“元凶已诛,饶过尔等狗命。还不给我滚!”   远处山壁上的众人眼见谢封轩如此神威,居然在乱军之中揪出了对方首领,继而隔空一刀割下首级,景、龙二将惊骇之下,已是齐声喝彩。谢贻香更是激动地差点跳了起来,父亲“空山鸣涧”的刀意她也曾学过,但比起父亲此时这一刀,简直是望尘莫及。就算是师兄那招冠绝天下的“独劈华山”,纵然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要做到像父亲这一刀的精准无误、老练狠辣,根本不多费一丝力气,只怕师兄也还差了至少十年的火候。而旁边的谢擎辉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难道这支闻名漠北的神秘“尸军”,竟然在转眼间就被父亲一人一刀所击溃了?   却听一旁的赵王忽然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只怕是谢大将军上当了。这支‘尸军’的首领能将自己隐身于军阵之中,还叫所有军士以黑灰涂面,便是不让旁人通过样貌将他辨别出来,其狡猾可想而知,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暴露自己?” 第743章 围困   伴随着赵王这句话出口,众人急忙往旷野中望去。果然,眼见自己的“首领”被谢封轩一刀割下首级,旷野里的所有军士非但不为所动,反而重新调整阵行,再次围成一个大圈将谢封轩困在当中,继而将弓弦拉作满月,死死锁定当中的谢封轩,却并不急着射击。马上的谢封轩将刀尖上那名异族军士的首级一扬,用异族语厉声问道:“怎么,还想替你们的首领报仇不成?”   话音落处,四下的异族军士突然万箭齐发,径直往围成的这个大圈当中射去;待到箭雨过尽,谢封轩却是毫发无损,但他身下抢来的那匹战马,已在刹那间连中数百支箭,当场倒地身亡。谢封轩只得滚落在地,将手中长刀立出个门户,沉声问道:“莫非是我杀错了人?”四下的异族军士随即又是一阵箭雨射出,却还是没有一支箭射向谢封轩,而是在他身前插落出一个大圈,露出密密麻麻的箭尾。显而易见,对方此举分明是猫捉老鼠之戏,想要以此羞辱谢封轩,逼这位汉人第一名将束手就擒。   这边山壁上的谢擎辉见这支“尸军”当中依旧有人在暗地理下令,可见父亲果然杀错了人,顿时急得脸色惨白。他当即便想率兵去救被困的父亲,却被赵王厉声喝止,说道:“谢大将军的本事本王再清楚不过,即便与古之‘白王韩李’四大军神相提并论,也是不遑多让。眼下他行此举动,我等虽然暂时看不明白,但自有他的深意,你等不可轻举妄动!”谢擎辉身在军中为将,听到赵王这话,自然不敢违抗军法,只能在原地干着急。谢贻香却不是军中之人,当即拔出腰间乱离,便要跃下山壁去救被困军阵的父亲。   谁知她刚一拔刀,身旁的赵王早已料到,提前紧扣住她握刀的右臂,笑道:“亏你们兄妹二人还是谢大将军的子女,难道对自己父亲的了解还不及本王?谢大将军绝非自寻死路之人,你二人若是在此时现身,惊扰到了这支‘尸军’,反倒坏了谢大将军的好事。”谢贻香正是心乱如麻之际,又哪里听得进去?她正待挣脱赵王的手臂,不料赵王已提前发力,居然将她手中的乱离架到自己脖子上,继而微笑道:“也罢,那本王便与你打一个赌。若是谢大将军今日有任何闪失,本王便将这颗头颅赔给你!”   谢贻香顿时不知所措,只得将乱离抽了回来,兀自收回鞘中。再朝山谷外的旷野中望去,只见谢封轩面对四下张弓搭箭的异族军士,已将手中那柄长刀高高抛起,仿佛是打算弃刀而降。不料就在众军士被他抛向半空的长刀吸引住目光之际,谢封轩忽然展开身法,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冲向东面军阵,还没等附近的异族军士回过神来,他将腰身一矮,整个人已钻到马腹下面,一路混进军阵当中,立刻便令附近的异族军士乱成一团。   要知道前朝异族的军队乃是以弓马纵横天下,其战马之快、弓箭之利,让他们从中原一路杀到西域,直杀得各国军队鬼哭神嚎,而这支“尸军”自然也是如此;所以赵王麾下此时虽有两千漠北精兵,也不敢在这一片旷野里与他们正面交战。但此时谢封轩钻到众军士的马腹下面,施展出类似“地堂刀”之类的腾挪功夫,再避开沿途的马蹄一路往军阵外逃脱,众军士的战马本就靠得甚近,相互间并无太大空袭,顿时便让这支“尸军”的骑射本领无从施展。   不过片刻工夫,整支“尸军”队伍中的惊呼声已是此起彼伏,从军阵南面往东面一路传开,竟是谢封轩在众军士的马蹄间穿梭,要从东面逃离军阵。虽有不少异族军士察觉到谢封轩从自己马腹下钻过,仓促间也只能拔出弯刀躬身去砍,却又哪里砍得中他?   幸好就在这时,这支“尸军”仿佛再次得到首领的命令,忽然向旷野的四面分散开去,从而令马腹下的谢封轩无处藏身。谁知谢封轩似乎早已料到,众军士才刚一散开,他便从东面军阵中一名异族军士的马腹下跳了出来,将马背上的军士拽到地上,一举夺走对方的战马。而这支“尸军”虽是人多势众,到底不及谢封轩的灵便,附近的异族军士还没回过神来,谢封轩便已策马冲出军阵,往东面来时那片树林奔行回去。   要说谢封轩虽是汉人的当世第一名将,但眼下到底只是一人一骑,居然能在这支五千人的“尸军”之中冲锋杀人,还能来去自如,对这支“尸军”而言,无疑已是奇耻大辱。这些异族军士自恃骑射之术天下无双,此时又岂能荣谢封轩就此逃脱?急忙纵马往东追赶,朝谢封轩的背心连珠射出箭矢。马上的谢封轩早已俯下身子,将胸口紧贴在马背上,让箭矢擦着自己的后背射空。但他抢来的这匹军马却无铠甲遮掩,顷刻间便已连中十多支箭矢,疼得不住嘶鸣,却依然在谢封轩的驾驭下往东面那片树林竭力奔跑。   远处山壁上的众人不料已是身陷绝境的谢大将军,居然还能以如此办法逃出对方的军阵,都是转忧为喜,松下一口大气。然而再看这五千“尸军”穷追不舍,紧随其后拼命射击,谢贻香一颗悬吊着的心才刚刚落下,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眼见父亲一个劲地往旷野东面的那片树林狂奔,她不禁心念一动,脱口问道:“难道父亲方才单骑闯阵,跟本就不是为了击杀对方的首领,而是要将自己作为诱饵,将这支‘尸军’引入东面那片树林之中?莫非是树林中藏有父亲埋伏下的军士?”   谢擎辉也是眼露迷茫,摇头说道:“父亲征战多年,就算是要用计设伏,也不该如此简单;试问就连你我都能猜到树林中藏有伏兵,又何况是这支凶狠狡猾的‘尸军’?况且对前朝异族的军队而言,最擅长的还是在旷野里依靠弓马之利作战,一旦进入树林、山地、城池、水乡等地,便等于是自毁优势,舍弃了自己的长处。这支‘尸军’一路上极是谨慎,就连经过这‘梅花谷’时也不敢多做停留,又怎会轻易追进东面这片树林?”   谁知赵王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本王与异族军队交战多年,他们的确不会贸然入林,但今日只怕却是个例外。”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方才小谢将军不是曾提起过这支‘尸军’的来历?只怕漠北的传闻也并非是空穴来风。若是本王没猜错的话,当年那支由兄弟三人共同率领的异族大军,因为断粮被本朝大军击破,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弟弟逃出生天,这才有了如今因复仇而重生的‘尸军’。而当时率领兵击破那支异族大军的将领,多半正是谢大将军本人,否则谢大将军今日又何必单骑闯阵、以身为饵?” 第744章 驭机   听到赵王这话,谢擎辉顿时一愣,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如今这金陵一带哪里还有兵马,难道皇帝还能放弃皇城的守卫,将仅有的那点禁军交给父亲统领?”赵王缓缓摇头,沉声说道:“禁军基本都是些有点门路的老兵,又或者是朝中官宦之子,这些年来早已是娇生惯养,根本上不了真正的战场。就算父皇肯将禁军交给谢大将军统领,面对眼下这支‘尸军’也是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赵王忽然间双眼一亮,脱口说道:“是了,本王也是刚刚想起,此时的金陵城中,好像的确还有另外一只兵马,乃是一支新成立不久的军队。只是……只是……”他连说两个“只是”,脸色已变得愈发难看,后面的话竟是不再往下说了。   就在众人说话之际,谢封轩抢来的那匹战马又中了七八箭,终于不堪重负,嘶鸣着瘫倒在地。而谢封轩离东面那片树林已不过数十步距离,当即展开身法往前疾奔,赶在下一轮箭矢射到前躲进了树林之中。随后这支“尸军”的前队人马也赶到这片树林前,虽不肯就此放过这位汉人第一名将,但所有军士却纷纷勒住缰绳,停下马来犹豫着是否要入林追赶。过了半响,似乎是隐藏在军士当中的首领又一次传下号令,整支五千人的“尸军”便分作两队,由前队的一千军士追进树林擒杀谢封轩,另外四千人则是守候在林外接应,以防谢封轩在树林中设有埋伏。   远处山壁上的谢贻香和谢擎辉兄妹眼见这支“尸军”正如赵王所料,果然进入林中追赶,不禁大感惊讶。由此可见赵王的推测极有可能是真的,这支神秘的军队和父亲之间只怕当真结有极深的仇怨,所以就算是要冒险入林,也要将父亲置之于死地。   如此一来,众人便再看不见树林中的情况,整支“尸军”也只剩下四千人守候在外。待到前队那一千名异族军士尽数入林,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有阵阵闷响从树林中遥遥传来,久久回荡在整片树林的上空;仔细一听,倒像是鞭炮炸裂的声响,却又不似一整串鞭炮声响那般密集。随后又听马匹的嘶鸣声从树林中传出,数十匹战马争先恐后地自树林中逃窜出来,正是那一千名入林军士的坐骑,但马背上却已空无一人;可想而知,这片树林果然设有埋伏,令原本骑在马上的异族军士因此丢了性命。   如此一来,足见谢封轩之前的单骑冲锋、闯阵杀人,到底只是一个幌子罢了。而他真正的目的,却是要以他自己为诱饵,将这支“尸军”骗入自己的埋伏当中。然而远处山壁上的众人只能听见树林中的声响,都不知这位谢大将军的在林中设下的埋伏究竟是何手段,只得向一旁的赵王望去。那景将军忍不住问道:“敢问王爷,听树林里传出的声响,难道竟是火器的轰鸣之声?”谢擎辉也追问道:“王爷方才说金陵城里除了禁军之外,其实还有另一支新成立不久的军队,难道便是眼下埋伏在树林里的人马?可是末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金陵城里什么时候又新成立了一支军队?”   听到众人的询问,赵王不禁深吸了一口大气,缓缓回答道:“此事极为隐秘,朝廷也从未对外宣称,就连本王也只是隐约听到一些风声;你们不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自然是在情理之中。”说罢,他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好一个谢封轩谢大将军,当真是胆大包天,此番果然是将新成立的皇城护卫军‘驭机营’带上了战场!”   原来当年太元观的希夷真人与禁军统领韩峰合谋作乱,率禁军直逼金陵皇城,最终虽然得以平安解决,但皇帝震怒之余,也深知金陵城里的守卫太过薄弱,所以在裁撤禁军编制的同时,又在暗地里筹建了一支两千人的皇城护卫军,全部配以当世最为精良的火器“三眼火铳”,称之为“驭机营”。其中“驭”者,乃是取自驾驭之意;而这个“机”字,则是指火器机簧。   而谢封轩此番得到消息,知道当年和自己结下死仇的这支“尸军”已经悄然潜入中原,意图偷袭金陵皇城,形势可谓是万分危急。他深知皇帝已经信不过自己,非但不肯让他重掌兵权,甚至未必会将此事当真,情急之下,便凭着自己在朝廷和军队中的威望,私自从新成立的“驭机营”中抽调出八百将士,来半路上阻截这支“尸军”。这八百将士在谢封轩的安排之下,几乎全部埋伏在了东面那片树林之中,待到“尸军”前队的一千军士追进树林,藏身树上的“驭机营”将士便随之现身,将早已上膛的“三眼火铳”对准这些异族军士一通猛轰。   话说火器的威力固然极大,也早已被本朝的军队投出战场使用,但是面对前朝异族军队那天下无双的骑射本领,其实却并无太大优势。因为一来火铳的射程远不及弓箭,不等异族军士进入火铳的射程范围,他们的箭矢早已先一步射了过来;二来火铳每发射一次,便得停下来重新装填弹药,哪及得上“流星赶月”、“连珠箭”之类的弓技可以一口气接连射出数箭?所以双方人马若是在旷野之中作战,火铳的作用自然远不及弓箭。而本朝军队当年之所以能够在江南成功起事,建立自己的政权与前朝异族隔江对持,说到底还是凭借江南水乡独有的地利优势,靠水战和巷战最大程度地限制前朝异族的骑射本领,这才能以火铳击败对方。   至于此番谢封轩带来的这八百“驭机营”将士,虽然配有能够同时发出三枚弹药的“三眼火铳”,但在旷野之中正面对战,也绝不可能是这五千“尸军”的对手。即便是在赵王军队此刻所在的“梅花谷”两旁山壁上设伏,这支“尸军”只需全速通过这段长达三里的山谷,仅凭八百“驭机营”的将士的一轮轰击,也杀伤不了多少敌军,待到对方醒悟过来,立时便能将己方这八百将士屠杀殆尽。   于是谢封轩只能利用东面这片树林,让“驭机营”的将士埋伏其间,利用这支“尸军”对自己的仇恨,引诱他们追进树林。果然,对方虽然不敢贸然入林,但因为当年的一番血海深仇,到底还是派出前队的一千军士入林追赶,顿时落入了“驭机营”的埋伏。   伴随着“驭机营”将士手中的“三眼火铳”大显神威,轰鸣声中,入林的一千名异族军士已是死伤大半。然而眼下已是深冬时节,这片树林里虽有不少常青松柏,但更多的却是光秃秃的枯树。此时“驭机营”这八百将士尽数现身,不过片刻之间,便被留在树林外接应的四千异族军士看穿虚实,知道这位谢大将军麾下只有六七百人,所谓的埋伏也不过如此。   于是待到前队那一千人马差不多死伤殆尽之时,树林中“驭机营”将士的“三眼火铳”也已完成了一整轮轰击,纷纷停下来重新装填弹药。趁着这一空袭,树林外剩下的“尸军”已然得到首领的命令,当即扬鞭策马、张弓搭箭,尽数冲杀进了这片树林,竟是要以己方这四千兵力,将谢封轩和他埋伏在树林里的六七百人全部诛杀。 第745章 剿灭   远处山壁上的谢贻香和赵王等人看到这一连串的战局变化,可谓是应接不暇,都是心惊不已。谢擎辉又再次向赵王请命,想要率领这边的两千军士冲杀出去,和树林里的“驭机营”将士联手抗敌。赵王见这支“尸军”已经全军冲进旷野东面的树林,不禁犹豫道:“此番由于事出突然,又逢情况紧急,本王回师救援金陵之举,也并未按照规矩向朝廷提交呈报,从而得到父皇的许可。所以谢大将军若是有把握对付这支‘尸军’,本王的人马能不出现、便最好不要出现……”说到这里,他忽然将双眉一扬,厉声喝骂道:“罢了罢了,大不了就是被父皇痛打一通。他妈的!这些异族畜生胆敢进犯中原、偷袭金陵,要是让他们活着回去,朝廷颜面何存?你们这便召集全部将士,一举冲杀出去,协助谢大将军和‘驭机营’一同剿灭这支‘尸军’!”   谢擎辉和景、龙二将早已是摩拳擦掌,此时赵王军令一下,急忙齐声应答,便要去召集在后面山道上歇息的两千军士。谢贻香遥遥望见树林中尘土弥漫,相继传出火铳声、弓箭声、军士惨叫声、马匹嘶鸣声,可见战事甚是惨烈,也不知父亲的情况如何,当即也要随军士们同去。谁知她才刚行出数步,陡然间只听山谷对面的山壁上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炸裂声响,由于来得太过突然,而且距离又近,直吓得谢贻香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要知道谢贻香和赵王等人此时是在北面的山壁之上,而这阵剧烈的声响正是从“梅花谷”南面的山壁上传来,就在众人的对面。众人惊魂未定之际,急忙定睛看去,原来对面山壁上已出现了数十名汉人将士,正操控着六七门火炮对准远处东面那片树林狂轰乱炸,自然也是“驭机营”的将士,奉谢封轩之令埋伏在此。由于之前这几门火炮和数十名将士都是隐藏在山壁上的乱石堆和枯树丛里,这边的众人又被旷野里那支“尸军”吸引住了视线,所以至始至终也没注意到对面山壁上居然也有人马埋伏。   如此一来,伴随着南面山壁上的火炮轰击,旷野东面那片树林已是惨不忍睹,到处都是被炸飞的枝叶,升腾起浓浓的黑烟。随后整片树林中也有十几处地方轰然炸裂,生出冲天的火焰,无论是这支“尸军”的异族军士还是“驭机营”的汉人将士,顿时死伤过片,形貌惨不忍睹。要说仅凭六七门火炮的轰击,原不该造成如此巨大的威力,看树林中的这副架势,分明是早已提前埋下了火雷之类的炸药,待到这支“尸军”全部进到林中,便配合南面山壁上轰击的火炮一并引爆开来。   再加上冬季的树林中本就存有不少极易燃烧的枯木,顷刻间便让火势越来越大,不过片刻,整片树林中火光冲天,已彻底沦为了一大片火海。追进林中的这支“尸军”虽然继承了前朝异族的骑射本领,但在这着火的树林中,乘骑的战马反倒成了累赘,火光一起,受惊的战马便再也不受控制,令大半异族军士葬身火海之中,只留下数不清的空马从树林中逃跑出来,身上还带着未能熄灭的火焰。至于埋伏在树林中的“驭机营”将士,本就是藏身在树上埋伏,逢此局面,更是无从逃脱,转眼间便已死伤殆尽。   这一幕直看得北面山壁上的众人心胆俱寒,原本要领军杀出的谢擎辉和景、龙二将也顿时呆立当场,一个个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赵王才终于叹了一口长气,沉声说道:“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果然是谢大将军战无不胜的手段!只是可惜了这些汉人将士,毕竟……”说到这里,他又立刻摇头笑道:“以数百汉人将士的性命来换这五千“尸军”的性命,其实倒也值了,甚至是有赚无赔。倘若双方正面交战,要想剿灭这整支“尸军”,只怕汉人将士赔上的性命还远远不止五千条。”   听到赵王这话,众人都是沉默不语,心中各有所思。过了半响,谢贻香陡然回过神来,惊呼道:“父亲他……他此刻也身在那片树林当中,岂不是……”谢擎辉不等她把话说完,已率先沿着山壁滑落下去,立刻飞奔向旷野东面的那片正在燃烧的树林;谢贻香紧随其后,展开轻功跟着自己的二哥一路狂奔。赵王也急忙令景、龙二将带领麾下军士分作两队,一队沿原路返回,从“梅花谷”的西面入口骑马穿过整段山谷,另一队则寻找山势缓和的地方滑落谷底,和谢家两兄妹徒步冲向东面的树林。   待到谢擎辉和谢贻香抢先奔行到旷野之中,东面那一整片树林已经差不多燃烧殆尽,弥漫着大团大团的黑烟。整支五千人的“尸军”队伍里,虽然有两三百人侥幸死里逃生,也已被谢封轩这把六亲不认的大火彻底击溃,尽是狼狈不堪,再也无力为战,纷纷向“梅花谷”这边逃窜。谢擎辉和谢贻香一时也顾不得理会这些异族军士,只管往树林方向狂奔过去;后面的龙将军率领麾下军士赶到,立刻挥舞出手中关刀,将这些溃败的异族军士斩杀当场。不过小半个时辰,这支漠北一带最为神秘的“尸军”,便已被彻底剿灭在此,放眼望去,几乎不见一个活口。   此时谢擎辉和谢贻香两人已奔行到了树林前方,当中的火势虽已基本熄灭,却有大股热浪扑面而来,就连头发也被烤得微微卷起,哪里能入林寻找自己的父亲?一时间兄妹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流出,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男子声音沉声问道:“你二人怎会出现在此?”话音落处,一小队汉人军士已从树林南面绕行过来,约莫有二三十人,当中一人浑身被火熏得漆黑,却还隐约可见周身的银甲,岂不正是他们兄妹二人之父谢封轩谢大将军?   原来谢封轩将这支“尸军”前队的一千军马诱入林中后,便立刻展开轻功径直穿出整片树林。待到“梅花谷”南面山壁上的火炮和树林中预先埋下的火雷炸响,他便将离得近的二三十名“驭机营”将士救出,带着他们绕过整片燃烧的树林,重新回到了这片旷野。   谢擎辉和谢贻香眼见父亲无恙,急忙抢上前去,激动之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谢封轩陡然见到自己的一对儿女出现在此,双眼中也是藏不住的惊喜,口中却淡淡说道:“一个不在漠北军中戍边,一个不在刑捕房里查案,跑来这里作甚?要知道只要我谢封轩一日未死,中原境内便还轮不到这宵小之辈前来撒野。” 第746章 岁末   从漠北潜入中原的这一支复仇“尸军”,终于在离金陵城还有两百多里地的长山地界,被大将军谢封轩所率领的“驭机营”将士和赵王回师救援的军队合力剿灭,从而使金陵城平安度过这场为难。最后两支人马共同清点战场,只找出十多个侥幸存活的异族军士,盘问之下,才发现他们的舌头早已被割去多年,根本说不出话来。最后谢封轩只得让剩下的数十名“驭机营”将士将他们押解回金陵,交由朝廷审问处置。   至于这支神秘的“尸军”首领,由于一直藏身在军士当中,至始至终未曾露面,如今要么已经葬身火海之中,要么便在这十多个侥幸存活的异族军士里。但无论怎样,这支自称以复仇而重生的“尸军”经此一役,也便算是彻底覆灭,再不复存在。所以其首领到底是谁,是否便是传闻中那三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弟弟,也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而率领“驭机营”将士剿灭敌军的大将军谢封轩,此番能够防范于未然、救金陵城于危难之中,本该是一桩旷世奇功。然而因为从漠北到金陵沿途的驿站有所耽搁,在这支“尸军”抵达长山的前一天夜里,朝廷才终于收到赵王从漠北发来的飞鸽传书示警,哪里来得及做出应对?所以谢封轩早在两天前便从“驭机营”带走八百将士,根本就没经过朝廷的许可,乃是大罪一桩;况且这一场血战下来,谢封轩从“驭机营”带出的八百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对这支新成立不久的皇城护卫队而言,无疑是损失惨重,更是令谢封轩罪上加罪。所以皇帝在弄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兀自沉思良久,最后只说出四个字:“功过相抵!”   再说率领两千军士回师救援金陵城的赵王,其实也和谢封轩的情况一样,属于先斩后奏的违规之举。况且正如谢贻香之前的猜想,这位赵王的身份特殊,乃是手握兵权的皇子,似这般私自带兵潜回金陵,其用意所在难免令人浮想联翩,从而造成极坏的影响。对此皇帝当场大发雷霆,也不许赵王入朝叩见,便叱令他立刻率兵滚回漠北。除此之外,皇帝又在暗地里派出亲军都尉府彻查此事,一定要弄清这支“尸军”是如何通过漠北的防线潜入中原,尤其要深查驻守在宁夏卫的颐王;而在亲军都尉府查出结果之前,颐王的一切兵权尽数交由驻守漠北的大将南宫誉暂时接管。   这一结局虽不尽如人意,但好歹也已将这场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再回想起言思道当日曾在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里趾高气扬地写下一个“尸”字,大言不惭说天下将会从此易主,谁知先后经过得一子、墨寒山、谢贻香、赵王、谢擎辉和谢封轩等人的努力,终于彻底破解此局,令言思道此番所有的谋划尽数落空,也算是云开雾散、雨过天晴,狠狠打了那个言思道一记响亮的耳光。   待到此事渐渐平复,已是寒风渐起、霜凌河山,可怜冬景似春华的时候,转眼间便是一年之末;再有十多天光景,便是除夕之夜,从而展开新的一年。赵王奉圣谕率领他的两千军士赶回漠北,临行前却将同行的谢擎辉留了下来,叫他在家里过一个好年。谢贻香也有好久没回金陵城,见此江南冬景,不由地感慨万千,最后也随着父亲和兄长一并回家,便算是谢家上下多年来难得一遇的小团圆。   不料谢封轩回到自己的大将军府后,竟是终日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静养。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惊惶之下,曾先后询问过他好几次,谢封轩却说自己无恙。但两人心里再是清楚不过,父亲虽然征战半生,毕竟年事已高,早些年又在漠北积下风寒之症,此番在对抗那支“尸军”之时,他又单骑闯阵诱敌,然后从燃烧的树林中逃生,想必受了不轻的伤,又或者是伤到了元气筋骨,免不得要闭关静养好些日子,于是也不多做叨饶。   其间谢贻香又去探望了父亲好几回,将她这一路从岳阳洞庭湖到江西鄱阳湖,再从蜀地的毕府到峨眉山、到兰州城、到玉门关、最后到天山北脉墨塔的所有见闻,通通向父亲讲诉了一遍。谢封轩听在耳中,倒也并未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微微点头。唯有在听到“已故”的“不死先锋”毕无宗用他夫人“屠凌霄”的名号重现毕府,最后在盛怒之际大开杀戒,终于毙命于先竞月刀下,谢封轩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两只眼睛里尽是说不出的凄凉。他又向谢贻香询问毕家二小姐毕忆潇的情况,得知这位毕二小姐并未因此受到牵连,这才放下心来。   谢贻香原本还想询问父亲是如何得知那支“尸军”将会南下偷袭金陵,但见父亲这副模样,又不知他的伤势究竟有多重,哪里还敢多问?与此同时,谢擎辉先后请来三位金陵城里的名医替父亲诊治,却都被谢封轩轰了出来,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无恙,令他们兄妹二人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由府里的管家谢长达出面安抚,叫他们兄妹只管放心,倘若老爷果真伤重,又或者是可能会有什么不测,自会提前交代安排;如今老爷只字未提,反倒说明他的伤势的确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便能好转。   听到管家的劝解,谢贻香只好暂时放下心来。由于父亲一直闭门静养,母亲又早已离世,谢贻香在家里逛来逛去,便只有谢擎辉一人作伴,不禁甚是气闷。要知道谢贻香和自己这位二哥已有多年不见,一个在刑捕房任职,一个在军队中效力,再加上不久前洞庭湖龙跃岛上的一番对峙,难免让这兄妹二人生出些许隔阂;虽是朝夕相见,其实也说不上几句话。   于是待到这一日天明,谢贻香便抽空出了趟家门,独自前往金陵刑捕房。自己毕竟还是金陵刑捕房里的捕头,此时既已回了金陵,免不得要回去报到一番。 第747章 品茗   却不料这一趟刑捕房之行,又再次勾起了谢贻香心中的伤痛。话说刑捕房前一任总捕头庄浩明在洞庭湖殉职之后,总捕头一职已由新上任的“名捕名剑”司徒明杰接任,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整个刑捕房上下已是物是人非。谢贻香一路踏进刑捕房大门,沿途都也没看到几个熟人,再想起庄浩明之死,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至于如今这位“名捕名剑”司徒总捕头,谢贻香自然早就认识,深知此人出身金陵城中的名门世家,与江南一带黑白两道的各方势力几乎都有交情,无论“场面”还是“情面”,他都能处理得极为漂亮,也便是俗称的“吃得开”。由此人接任刑捕房总捕头一职,其实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当下谢贻香便依例前去参见自己这位新的顶头上司,那司徒明杰见她回来述职,倒是十分热情,急忙叫人沏茶看座,三句话不离她的父亲谢大将军,言辞间甚是恭敬。谢贻香本就不愿和这种官场里的老狐狸打交道,只是随口聊上几句,简单交代了自己这一路的行踪,也不敢将先前军饷被劫一案的真相告诉于他。最后她见司徒明杰并未给自己指派差事,便和这位司徒总捕头客套几句,起身告辞。   话说谢贻香这一路上经历了太多的事,伴随着年龄和心智渐增,与父亲之间的嫌隙也早已消除了大半。眼看便是除夕新年,父亲又负伤在家,既然前任总捕头庄浩明早已不在人世,她索性便去自己的住处收拾好行装,打算暂时搬回家中居住。她将行装收拾妥当,正要离开刑捕房的时候,不料却撞见了一个熟人,正是先前在蜀地峨眉山上负责调查游人失踪案的嘉州府捕头岳颖秋岳大姐。当时在经历了“峨眉血婴”一案后,谢贻香和商不弃二人曾联名举荐她前往金陵刑捕房任职,果然令她如愿以偿,如今也是这金陵刑捕房里的一名捕头。   谢贻香和这位岳大姐皆是以女子之身在刑捕房里办案,也算是当世特立独行之辈,这一重逢,两人都是有些覆盖如新之感,交谈甚欢。谢贻香便邀岳大姐同往金陵城里的“香酽居”茶楼品茗,待到水滚茶浓之际,谢贻香回想起自己当年便是在此间第一次遇见“北平神捕”商不弃,而眼下茶楼依旧、茶香如故,这位自称“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神捕”的商神捕头却已与世长辞,不禁暗自神伤。岳大姐对那位“恶人磨”商不弃的本领也是向往已久,又在峨眉山上共同办案,听说他居然已在天山遇害,死在了“撕脸魔”的手里,更是唏嘘不已。   随后岳大姐便询问先竞月的情况,顿时便让谢贻香呆立当场,自己这一路赶回金陵,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倒是把师兄置诸脑后了。回想当日自己和师兄随商不弃一路西行,在抵达玉门关的时候,因为忽然听到恒王在江南谋反的消息,先竞月便决定赶回金陵复命,从而与自己作别,让自己继续和商不弃赶往别失八里追缉宁萃。   而自从两人这一分别之后,谢贻香至今还没见过师兄,更没听说到他消息,此时被岳大姐这一询问,顿时生出牵挂之心。不料岳大姐有此一问,却是因为她早已在刑捕房里听说了玉门关的情况,眼见谢贻香毫不知情,当下她便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这位谢三小姐。   原来在数月之前,西北三道防线之首的玉门关突然生出一场“尸变”的怪事,乃是死后之人化为“活尸”暴起杀人;而活人一旦被这些“活尸”杀死,尸体也会在不久后感染,变成四处杀人的“活尸”。对于这等鬼神之说,朝廷原本不会相信,但是没过多久,玉门关守将陆元破的军报和亲军都尉府在玉门关眼线的奏报同时送入金陵,竟是坐实了“活尸”一说,顿时震惊朝野。皇帝也不清楚此中详情,为求稳妥起见,生怕玉门关的这一场“尸变”蔓延到中原境内,于是只得放弃玉门关的十万驻军,叱令嘉峪关的守将龚百胜紧闭城门,不能放任何一个人入关。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玉门关粮饷耗尽,也曾派人到嘉峪关求救,却被守将龚百胜一口拒绝。不久之后,早已销声匿迹十多年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居然重现人世,亲自召集西域各国发兵中原,以别失八里、汗国、突厥和波斯四国联军的八万色目人军士,一举攻陷了玉门关。却不料就在危机关头,亲军都尉府后卫军的统办先竞月挺身而出,力败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和神火教的“五行护法”,仅凭一人一刀,杀得西域四国联军人仰马翻。最后神火教和西域各国的军士无奈之下,只得交出治愈“活尸”的解药,从而挽回三千多名玉门关驻军的性命,全部在先竞月的带领之下,全部平安回到嘉峪关前。   而嘉峪关的守将龚百胜原本还想阻拦先竞月和这三千多名驻军入关,但数日之后,吐蕃一国居然也发兵五万,与之前的西域四国形成五国联军之势,直奔嘉峪关而来。情急之下,龚百胜见先竞月带回来的这三千军士虽是神情憔悴,但身体的确无恙,这才肯破例让他们入关,编制到嘉峪关的驻军队伍里,一同抵御兵临城下的五国联军。随后双方取一攻一守之势,便在嘉峪关前接连展开多番血战。   幸好龚百胜也算当世一流的将才,再加上嘉峪关内城、外城和城壕三道防线组成的并守之势,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的缜密战备,居然和五国联军的十几万色目人军士斗了个旗鼓相当,从而令战事陷入僵持之态。   至于先竞月此时是否还在嘉峪关内随龚百胜一起抗击西域的五国联军,那便不得而知了;也有可能他早已离开嘉峪关,正在赶回金陵的路上,要向朝廷禀告西域各国进犯中原的详细战况。 第748章 重逢   岳大姐的这一消息直听得谢贻香心惊胆颤,所谓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其实便是自己和宁萃从墨塔“坠龙窟”里救出的那个少年赵小灵,想不到他和宁萃费尽心思想要逃离神火教的追捕,到头来公孙莫鸣始终还是重新出任了神火教教主一职,可谓是造化弄人,又或者说是命中注定。   而这位公孙教主的内力之深,当真可谓是举世无双,自己更是亲眼所见。即便是当日在墨塔第六层“天志”石室里,合墨寒山、墨家三大护法以及神火教积水和明火二尊者六大高手之力,只怕也未必是这个公孙莫鸣的对手,若说师兄仅凭孤身一人便能击败连同公孙莫鸣在内的神火教一众高手,多半却是以讹传讹的谣言。至于玉门关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恐怕只有等日后见到师兄的时候,再向他当面询问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哪还有喝茶的心思?当即便和岳大姐告别,独自回到家中,请自己的二哥谢擎辉以谢家长子的身份出面,找朝中熟人打探嘉峪关的情况以及师兄的下落。待到第二天下午,谢擎辉便从兵部得到消息,说西域五国结成的联军早已攻陷玉门关,此时正在嘉峪关前展开血战,和岳大姐昨日所言一模一样。   而早已经回师中原的泰王军队,如今本是屯扎在汉口一带,准备开往江浙一带对付恒王的叛军。然而逢此局面,这位泰王也只能拔寨西行,重新回到兰州卫驻守,为嘉峪关的龚百胜做好接应。幸好在江浙一带作乱的恒王近来还算安分,只是与朝廷驻扎在湖州、宣城、铜陵三地的守军遥遥相望,也不急着北上进攻。不知是否因为岁末将至、除夕临近,所以这位谋反的恒王居然大发慈悲,想让麾下的军士和江浙的百姓过个好年。   至于先竞月的消息,谢擎辉则是一无所知,没能打探到分毫,却是因为先竞月隶属的亲军都尉府编制特殊,无需向朝廷各部汇报行踪。谢贻香没得到师兄的消息,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再想到战火四起的中原局势,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只得暗自叹息。如此待到天黑的时候,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宿迁南面的洪泽湖无端发了一场大水,湖畔的好几处村庄都被淹没;然而这场奇怪的大水来得虽快、去得更快,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已尽数退去,并未造成太大损害。随后附近的百姓仔细一看,整片洪泽湖的水位居然下降了不少,袒露出大片湿地,从而令原本的一整片大湖从中分割成东西二湖。   一时间整个金陵城里都是沸沸扬扬,上至朝中官宦,下至城里百姓,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要知道眼下已是岁末寒冬,一向风平浪静的洪泽湖,又怎会突然爆发夏季才有的洪灾,生出这么一场大水来?不少好事之徒更是趁机妖言惑众,说这是什么“国之将乱,必有异象”。而在朝廷看来,如今西北有西域五国联军侵犯嘉峪关,东南有恒王军队造反作乱,就连漠北一带也不安生,居然放任一支“尸军”悄然潜入中原,意图偷袭金陵;此时再听到宿迁南面的洪泽湖也生出这么一场古怪的洪灾,无疑是火上浇油,令朝中各部愈发感到焦头烂额,只得连夜派出官吏赶赴洪泽湖巡查。   眼见金陵城里因为此事闹腾到半夜,从夫子庙到乌衣巷一带的朝中官宦府邸已是人心惶惶,谢贻香本就心中有事,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却不料待到四更前后,大将军府上的管家忽然来敲谢贻香的房门,说有客人连夜来访,点名要见自己。谢贻香心中好奇,只得起身更衣,开门询问管家来人是谁。哪知管家却要故作神秘,说什么也不肯告知来人身份,但眼中尽是藏不住的喜悦。   谢贻香心中好奇,连忙亲自去往前厅接待。但见前厅里是一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背负着半截战场上所用长刀,一身白衣满是尘灰,分明正是自己的师兄先竞月。谢贻香惊骇之际,还以为是失眠中的自己终于进入了梦境,急忙揉了揉眼睛;待到先竞月开口招呼,她才敢确认无误。   想不到自己白天还在担心师兄的情况,一到夜里,师兄已便出现在了自己家中。谢贻香欣喜之余,连忙叫管家奉茶,与先竞月互诉别来之情。先竞月虽已疲惫不堪,还是强行打起精神,将自己在玉门关的一番经简单历告诉了谢贻香。听到言思道居然在玉门关前和宁萃化解开了仇怨,还接任神火教的“流金尊者”一职,与宁萃一同辅助公孙莫鸣,谢贻香只觉一股无明业火直冲脑门,忍不住将那言思道痛骂一通。   随后又听说在最后的危机关头,居然是言思道挺身而出,将先竞月一路护送回关,还叱令哥舒王子送来治愈瘟疫的药材,从而救回玉门关内数千染病驻军的性命,谢贻香愈发感到惊奇,不禁说道:“那个家伙作恶多段,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此番他如此向你示好,真不知背地里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对此先竞月也是想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玉门关幸存的三千多名将士毕竟平安撤回了嘉峪关,如今正和嘉峪关守将龚百胜一同抗击西域五国联军。而自己却因为龚百胜先前对玉门关困境的袖手旁观,始终和这位龚将军心存芥蒂,所以便带着陆元破和李刘氏的尸身先一步返回金陵,也好向朝廷禀告西北战事的原委。   听完先竞月的讲诉,谢贻香便想将自己在墨塔中的见闻也告诉师兄,然而先竞月身为亲军都尉府的统办,此时才刚回金陵,还没来得及入宫面圣。既然已经向谢贻香报过平安,他也不敢多作耽搁,便匆匆起身告辞。谢贻香见师兄神情落寞,显是还没从玉门关外的那场血战中恢复过来,当下也不留他,一路将先竞月送出府邸。 第749章 年饭   谁知谢贻香和先竞月这一分别,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谢贻香便再也没有见过师兄。也不知师兄当夜入宫面圣之后,是否又接到了什么要紧任务。   而这几天一过,便已是年末的最后一天,正是举国同庆的除夕佳节。谢贻香一早起来,只见天色阴郁,却是一个冬云密布的阴天,将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再去街上晃悠一圈,金陵城里更是冷清一片,只有些零零星星的路人匆匆赶路,虽然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放眼望去尽是红彤彤的春联,却不见丝毫喜庆的氛围。   待到她回到家中,只见前厅里已是好不热闹,府里的管家从清晨到正午,几乎一直留在前厅里收礼,都是朝中各级官员送来的年货。偶尔有官员亲自前来,想要面见谢大将军,都被管家推搪过去,只说老爷身体不适;遇到实在推脱不过的官员,也由谢擎辉以谢家独子的身份代为接待。待到下午的时候,前来送礼的人才渐渐消停下来,显是要各自回家团年,而这些日子一直留在房中静养的谢封轩也终于踏出房门,吩咐管家准备晚上的年夜饭。管家见老爷精神抖擞,急忙欢天喜地地赶去厨房张罗,笑道:“今年不同于以往,难得二少爷和三小姐都在家中,这顿年夜饭当然要好生置办才是!”   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见父亲虽是形貌憔悴,但言语间却是中气十足,可见身上的伤势已无大碍,都是喜笑颜开。两人便陪着父亲在后堂闲聊,说些过往的家事,其间谢擎辉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问父亲是如何得知那支“尸军”将会偷袭金陵,继而率军拦截,谢封轩却只是摇了摇头,笑道:“若是不出意外,稍后你自会知晓此事。”直听得谢擎辉莫名其妙,也不知在这除夕之夜,“稍后”又会发生什么事?   如此待到天色便暗,府里的年夜饭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谢封轩便叫自己的这对儿女一同去往厅堂。三人一路踏进厅堂,却见堂上竟然摆出两张紫檀木大圆桌,右边的一张桌子上,是鸡鸭鱼肉等各类硬菜,又围着圆桌摆有五把雕花木椅,对应着五副青瓷碗筷;而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则是清一色的素菜,就连鱼和丸子都是以面粉做成,却只摆有一把木椅、一副碗筷。   谢擎辉和谢贻香不禁对望一眼,都是大惑不解。要知道府里也就他们兄妹和父亲三人罢了,就算是要叫管家入席,也不过才四副碗筷,又怎会摆出五个坐席?除此之外,左边的那一桌素宴又是何意?难不成除夕之夜的这一顿年饭家宴,父亲居然还请了其他的客人?谢贻香不禁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难道……难道是大姐要回来?”   原来谢擎辉膝下除了谢擎辉和谢贻香这对儿女之外,还有一个长女谢洵芳,早在多年前便已嫁给皇长子为妻,也便是王妃的身份,这些年来几乎不曾回过娘家。所以谢贻香看到厅堂里摆出这么两桌菜肴,还以为是皇长子特赐恩典,允许大姐回家过年;如此一来,谢家一门今夜才算是真正的团圆。谁知谢封轩却是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皇长子今日一早便已入宫请安,被皇帝留在了宫中团年。而你们的大姐贵为王妃,自然也要在旁陪伴,哪有空回来陪我这个糟老头子?”   谢贻香顿觉失望,正要询问还有什么客人要来,便见府里的管家正领着一老一少穿过外面的院子,径直往厅堂里行来;她再定睛一看,来的这两个人竟是师兄先竞月和他家里的仆人胡老。   话说自那夜匆匆一别,谢贻香便再没有见过师兄,此时再次见到,本该是欣喜万分。可是今日分明是除夕家宴,父亲却将师兄请到家里,同时还将胡老这个长辈也一并请来,其用意所在,自然是再明显不过。纵是谢贻香见惯了大风大浪,当此时刻,也不禁面红耳赤,哪里还敢上前与师兄打招呼?   谢封轩早已起身相迎,向先竞月和胡老两人遥遥作揖,笑道:“快请快请!竞月家里只有胡老一人陪伴,除夕佳节难免有些冷清。既然大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又难得犬子犬女都在家里,不过是多加两副碗筷而已,索性便将你们请了过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胡老多多担待!”   这话一出,谢贻香的一颗心更是“砰砰”乱跳起来,看来自己猜的竟是一点没错,今夜父亲之所以将师兄和胡老一并请来,多半是要敲定自己和师兄之间订下的婚约,甚至还会当场挑好日子,责令自己和师兄拜堂成亲。想到这里,谢贻香已是大感窘迫,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差点便要躲去后堂。   面对谢封轩的热情,先竞月脸上明显也有些尴尬,不知应当说些什么。旁边的胡老却甚是激动,当即向谢封轩一拜到底,说道:“谢大将军折杀小人了!承蒙大将军看得起竞月这孩子,这才有了他今日的一番成就,如此大恩大德,小人自当铭记在心、没齿难忘!大将军但有吩咐,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小人无所不从,大将军又何必这般客气。”   谢封轩连忙将胡老扶起,随口寒暄了几句,便请他和先竞月去右边那张圆桌就坐,自己也坐到主人席位上,又叫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一并入席。如此一来,这一桌的五副碗筷便都有了着落,显然正是为先竞月和胡老这两位客人所设;但左边那一桌素席仍旧空空如也,也不知是为何人准备。看来这位谢大将军近日里虽未踏出房门一步,却已在暗地里有了什么安排,而他今夜打算宴请的客人,恐怕也不只是先竞月和胡老两人。   待到着府里的下人陆续将酒菜上齐,谢封轩便往自己的酒杯里斟满温热的原浆花雕,举杯说了些恭贺新年的吉祥话,邀在座众人共饮。而此时席上的胡老、先竞月、谢擎辉和谢贻香四人都是各怀心事,眼见主人当先敬酒,急忙收回思绪,一同举杯共饮。 第750章 谣言   须知谢封轩此时是在圆桌正中的主人席位就坐,兀自面带微笑,招呼着众人夹菜。但在他的目光深处,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仿佛是在担心什么,又好像是在伤感什么。   而在左首的上席,坐着先竞月家的仆人胡老,也是先竞月唯一的亲人。由于他是第一次来谢大将军的府邸吃这顿年夜饭,难免有些诚惶诚恐,再加上他一直暗自在揣测谢大将军这顿饭的用意,所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先竞月则是在左首的末席相陪,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然是还未完全从玉门关的战事里缓过神来,记挂着陆将军、李刘氏以及在玉门关丧命的数万将士。   至于圆桌右首边的上席,自然比是谢家独子谢擎辉的位置,此时正满脸堆笑,替父亲招呼着先竞月和胡老这两位客人。但从他举止的细微之处来看,此时的这位小谢将军,却仿佛有着一丝躁动不安,又或者说是一丝惊慌失措,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害怕什么。   最后便是坐在右首末席的谢贻香,此时在座的五人本就是围在一张紫檀木大圆桌前吃饭,似这般座位安排,坐在右首末席的谢贻香自然便和左首末席的先竞月挨在了一起。想到自己和师兄订下的婚事,谢贻香早已是心乱如麻,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至始至终都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于是桌前的五个人便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开始了除夕之夜的这一顿年夜饭。幸好谢封轩却并未提及谢贻香和先竞月订下的婚事,只是和胡老随口聊些家常,旁边的谢擎辉见左边那一桌素席依然空置,到底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向父亲旁敲侧击,想要套出父亲究竟还请了什么客人。谢封轩却不理会于他,话题一转,又和先竞月聊起了中原眼下的局势。   先竞月也怕这位谢大将军当面说起自己和谢贻香订下的这桩婚事,此时听他以中原局势相问,不禁松了一口大气,连忙将当夜自己对谢贻香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相继提到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西域五国联军的总军师哥舒王子和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等人。谢擎辉也曾在岳阳城和那个言思道打过交道,听说西北的战事便是由此人一手挑起,当即也是怒不可及,嚷嚷着要将这个幕后黑手碎尸万段。   听到席上众人聊起言思道,一直不敢啃声的谢贻香也忍不住插嘴几句,细细数落言思道的罪状。随后她又向父亲询问,是否知道这个自称是“言思道”的神秘人来历。谢封轩却只是淡淡地一笑,叹道:“一代人只能做一代的事,为父已经老了,哪还有什么心思与世上的这些后生折腾?”说罢,他便自饮一杯,伸筷去夹桌上的菜。   有道是“殷实之家、年年有余”,久而久之,世人便取其谐音“年年有鱼”,以此图个好的彩头。所以江南每一家每一户的年夜饭上,总少不了鱼之一物,更是年夜饭里的主菜。而今夜大将军府里的这顿年夜饭,自然也不能免俗,就连左边那一桌素席当中,也有一条用面粉捏成的鱼形蒸糕,至于众人这一桌的主菜,则是一条插满葱姜的松江四鳃鲈鱼,少说也有三四斤的重量,极为罕见。谢贻香见父亲伸筷出去,正是夹起一块鲈鱼腹部的嫩肉,急忙也将自己的筷子探出,在半空中拦住父亲的筷子,皱眉说道:“你不是身染风寒,最忌寒气入体,所以吃不得水里的东西?”   这话一出,旁边的谢擎辉顿时哑然失笑,就连谢封轩也是莞尔。谢擎辉忍不住笑道:“亏你还是谢家子女,如何竟信了市井乡野里的鬼话?要知道父亲当年的确曾在漠北积下风寒,却并非什么大病,也根本无需忌口。况且父亲乃是习武之人,一生征战沙场,可谓九死一生,身子又怎会如此娇气,居然还吃不得水里的东西?”   府上的管家此时正好在旁斟酒伺候,当即也笑道:“三小姐久不在家中居住,是以有所不知。老爷身为本朝一品大将军,其功绩可谓是威震寰宇,生平事迹更是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这金陵城里最不缺的便是好事之徒,往往喜欢添油加醋,本是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被他们传来传去,居然说老爷在漠北染上的风寒是一种怪病,一旦误食了水里的东西,便会寒气入体、暴毙身亡,其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小人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病是吃不得水里的东西;若是当真如此,那么老爷平日里最爱吃的阳澄蟹和鸭肉包,岂不是早就惹出了大麻烦?”   谢贻香被众人说得目瞪口呆,这些年来因为和父亲之间的一点嫌隙,导致父女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所以对父亲的病症也并不清楚,自然便将外面的谣言当真。此时听到众人的解释,又见父亲将夹起的鱼肉塞进嘴里,好整以暇地细嚼慢咽,谢贻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暗笑自己的愚蠢。   经此一事,桌上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伴随着众人的谈笑声起,厅堂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尽,刮起了阵阵北风,吹得屋顶上的青瓦噼啪作响。众人之前还能依稀听到远处的金陵城里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声响,但随着北风越刮越猛,到后来便只剩下呼呼风声回荡在夜空之中。   府里的下人早已在厅堂门前挂起了写有“吉祥如意”的大红灯笼,此时在灯火光的映照当中,厅堂里的众人往外望去,只见片片鹅毛般大小的白色飞絮从天而降,在漆黑的夜空中随风飘荡;渐渐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是下起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   要知道江南的冬季里再如何寒冷,也极少会有下雪的时候。在谢贻香的记忆里,自己还从未见过金陵城的雪景,惊喜之余,却见在座的二哥和师兄两人默默望着厅堂外的这场大雪,都是若有所思,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担忧。她立刻醒悟过来,而今西北有西域各国大军压境,东南又有恒王叛军起兵谋反,对本朝社稷来说,无疑已是危急存亡之际;就好比前几日洪泽湖那场突如其来的洪灾,金陵城在这个时候突然天降大雪,只怕未必是什么好的兆头。 第751章 瑞雪   却听主人席位上的谢封轩喃喃说道:“有道是瑞雪兆丰年,难得金陵城会有如此一场大雪,想必江南的百姓来年定是一个大好收成……”他口中说话,两只眼睛却凝视着厅堂这漫天的飞雪,似乎想要用自己的目光穿透这场大雪,看清隐藏在雪中的什么东西。   在座众人不禁望向左边的那一桌空置素席,只摆着一副碗筷、一把椅子,心知谢大将军是在等候自己邀请的客人。要知道华夏千百年来皆以“左”为尊,今夜厅堂中摆出的这两桌年饭,自然也是以左边这一桌素席为尊;若是说得难听一些,此时右边桌上的谢封轩父女三人,连同先竞月和胡老在内,都不过是左边这桌素席的陪客,真不是谢封轩另外邀请的这一位客人究竟是怎样尊贵的身份。   对此谢擎辉一直在暗中揣测,此时再看到那一整桌素菜,他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说道:“父亲今夜要请的客人,难道……难道竟是……”由于这一猜测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可谓是异想天开,情急之下,他竟不敢将此人的名号说出口来。随后谢擎辉又立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也不对……他虽是出身佛门,但还俗后酒也喝、肉也吃,又怎会用一桌素菜来招待他……可是当今世上除他之外,哪还有人值得父亲如此款待?”   谢封轩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谢擎辉还在胡乱猜测,左首末席的先竞月已摇头说道:“不是他。”说罢,他便望向对面的谢封轩,缓缓说道:“万法归一,流转无相,看来大将军今夜的客人,竟是一位世外高人。”   听到先竞月这话,谢封轩不禁双眉一扬,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迈步走到厅堂门口。他凝视着夜空中这漫天飞雪,继而微微一笑,扬声说道:“天寒地冻,风紧雪急。老师既然已经来了,还请入席就坐,胡乱用些酒菜。”话音落处,谢擎辉和谢贻香两兄妹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齐齐举目往厅堂外望去。只见就在北风呼卷的鹅毛大雪中,就在厅堂前的院子里面,此时分明站着一个淡黄色的人影,在风雪中显得极为模糊;听到谢封轩开口招呼,这个人影便缓缓迈开脚步,朝众人所在的厅堂方向走来。   谢贻香不禁脸色微变,如今院子里的这个人离自己不过五六丈距离,但自己和二哥却要等到父亲开口喝破,才能发现对方的踪影,足见此人修为之高,实属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她下意识地便要去摸腰间乱离,谁知却摸了个空——须知今夜乃是除夕家宴,她在自己家里吃这顿年夜饭,又怎会将乱离随身携带?再转念一想,此时厅堂里有父亲谢封轩、师兄先竞月和二哥谢擎辉三人在场,另外再加上一个自己,就算来的那位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又或者是重现人世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合四人之力,又岂会惧怕于他?   就在众人惊讶之际,院子里的那个人影已经缓步踏进厅堂,却是一个身披淡黄色斗篷的老者,将浑身上下笼罩其中,只露颔下一把稀稀疏疏的白须。虽然这个老者是从漫天飞雪中而来,但他的一袭斗篷之上却不见一片雪花,也不知是那铺天盖地的飞雪根本落不到他的身上,还是一旦有雪花落在他身上,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封轩此时正站在厅堂门口相迎,但这老者却不作理会,更不向这边桌上的众人打招呼。眼见厅堂的左边空着一桌素菜,只摆出一个席位,他便径直走了过去。谢封轩小心翼翼地跟在这老者身后,待到他入席就坐,便向这老者遥遥作揖,笑道:“老师今夜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学生荣幸之至。”   右边桌上的众人见这老者如此无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听谢封轩一口一个“老师”,还以“学生”自居,可见这“老师”二字并非敬称,而是货真价实,也便是没有名分的师徒关系。但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却从未听说父亲还有什么“老师”,惊异之下,都在暗自揣测这个老者的身份来历。   面对本朝首席大将军谢封轩的作揖,那老者却还是不作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伴随着老者这一仰头,原本覆盖在头上的斗篷兜帽便随之脱落,众人才终于看清这个老者的模样,却是个陌生的汉人老者,满脸皱纹密布,根根犹如斧劈,一双眼睛更是眯成两条细缝,透露出浑浊的目光,少说也有八九十岁年纪;即便是在场年纪最大的胡老,在这个老者的面前,只怕也要以晚辈自居了。   那老者此时又自饮了两杯酒,却并不动筷吃菜。待到他替自己斟满第四杯酒的时候,谢封轩也取过一杯酒,隔着圆桌恭声说道:“老师伸大义于天下,救苍生于危难,如此大恩大德,学生不敢言谢。今夜仅以薄酒一杯,代天下人恭祝老师福寿安康。千言万语,便只在这一杯酒中。”说罢,谢封轩便将手中的酒杯送往唇边,想要先干为敬。   却不料谢封轩的酒杯离嘴唇还有尺许距离时,他握住酒杯的右手便已僵直在了半空当中,就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拉扯住手臂;仍凭他如何发力,也无法将这杯酒送进自己嘴里。众人微微一凛,急忙向席位上的老者望去,果然,只见这个黄衣老者此时正将一只枯瘦的右掌隔空成爪,竟是以内劲发出吸力,隔着五六尺距离擒住谢封轩的手臂,从而阻止谢封轩将这杯酒喝下。   只见谢封轩微微一笑,说道:“老师是要来考较学生了。”说罢,他也提起真气,将手中的酒杯奋力送往嘴边,而对面的老者也不肯松手,继续隔空发力。   如此一来,便成了谢封轩与这老者用内力隔空对持,双方互不相让。不过片刻工夫,谢封轩的一张脸便已涨得通红,额上更有大滴大滴的汗珠落下,但那老者却是神色自若,可见两人这一番拼斗,竟是谢封轩落了下风。 第752章 请客   眼见厅堂中这般局面,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对望一眼,也不知这老者究竟是敌是友。如今父亲虽然暂时落了下风,但他却并未开口吩咐,兄妹两人一时间也只能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谢封轩已将自己的左手一并探出,径直抓向面前这一杯酒,竟是要以双手齐上,去抵抗老者隔空发力的那一只右掌。却不料谢封轩的左手还未碰到酒杯,对面的老者似乎早已料到,竟然也将自己的左手成爪探出,继而抢先一步隔空发力。   刹那之间,一股极强的吸力已从老者的双爪间发出,带得整个厅堂中的气息都是一紧。谢封轩再也拿捏不住手中的酒杯,顿时让这一杯酒脱手而出,顺着这一股吸力飞向对面的老者。右边桌上的先竞月见状,不禁脸色一变,忍不住低声说道:“蛟龙吸海劲?”   听到先竞月这话,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两人也是脸色大变,同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听谢封轩忽然清啸一声,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伴随着他这一张嘴吸气,半空中飞向对面老者的那支酒杯顿时微微一倾,将当中的酒水尽数喷洒出来,顺着谢封轩这一吸的力道径直飞进了他的嘴里,竟是一滴不剩。谢封轩将这一口酒吞入腹中,继而向席位上的老者躬身行礼,笑道:“多谢老师手下留情!”   那老者伸手接住半空中飞来的空杯,终于长叹一声,挤得满脸皱纹愈发深重,双眼中的目光更是老态毕现。直到此刻,他才用正眼看了对面的谢封轩一眼,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果然是战无不胜的谢大将军。大将军既已练成如此本事,老朽哪还有能耐当你的老师,更加不该来喝你的酒。”谢封轩连忙正色说道:“谢某人不敢忘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老者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叹道:“人一旦上了年纪,便会无比啰嗦,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了;不仅如此,年纪越大,心肠往往也会变得越软,甚至生出妇人之仁,见不得旁人流血。所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若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并不能代表什么,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老糊涂’一说?”说着,老者又自斟自饮一杯,然后起身离席,兀自往厅堂外而去,口中淡淡地说道:“今夜酒已喝过,你我缘分已尽,往后再不必相见。你好自为之罢。”   眼见老者这一连串古怪的举动,在场众人都是莫名其妙,更不知他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思。谢封轩见这老者说走便走,当下也不留他,只是一路跟在他身后相送,问道:“不知老师今后有何打算?只要学生还有一息尚存,无论老师有何差遣,定会全力效劳。”话音落处,那老者已经一路走出了厅堂,重新回到风雪漫天的院子里,头也不回地冷笑道:“老朽这个‘叛徒’苟活多年,如今已是时日无多,乃是名副其实的入土之人。大将军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女。”   说完这话,老者淡黄色的身影便已被夜色中的风雪吞没,再也不见踪影,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然而听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当中的“叛徒”和“入土之人”两个词,却令谢贻香心念一动,顿时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难怪父亲能够提前知晓那支‘尸军’来袭,其实便是这位……这位前辈透露的消息?”   听到这话,谢封轩不禁转头望了一眼自己这个女儿,缓缓说道:“你猜的不错。此番金陵城得以保全,全靠为父当年的这位老师提前示警。”说罢,他便重新入席就坐,吩咐管家将左边那一桌素席尽数撤下,又招呼这桌的众人继续吃饭;看这举止,竟是不打算再说此事。   但谢擎辉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眼见妹妹的都已想通其中关键,甚至猜出了那个神秘老者的身份,他急忙将方才的情形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这才终于醒悟过来,脱口说道:“我明白了,父亲当年也曾加入过神火教,自然认识不少教中之人。而此番西域各国兵发中原,又以一支‘尸军’偷袭金陵,所有的一切本就是神火教在暗中指使,教中之人自是再清楚不过。至于方才那位前辈,自然也是神火教中的高手,正是因为他的通风报信,父亲这才能提前准备,在长山一带剿灭那支‘尸军’。若是我猜的不错,那位前辈便是早已叛教而出的……”   谢封轩不等他将话说完,已淡淡地道:“金陵城里,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却不该说。你已经长到这般年纪,难道还不明此理?”谢擎辉顿时一愣,急忙将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不敢再多说一字。左首末席的先竞月见状,连忙说道:“这位前辈一念间挽救金陵,从而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乃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小侄今夜前来大将军府上吃饭,身上并无差事。”   听到这话,谢封轩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我若当真有此顾及,今夜又何必叫你过来?话说我的这位老师,年轻时也是个好勇嗜杀之人,死在他手里的人更是不计其数。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言,如今毕竟年纪大了,不愿见到打打杀杀的事,所才生出一丝善念。唉,况且看我这位老师的形貌,的确也活不了多长时间,既然他不愿再起纷争,那也希望他能够安度余生,图个寿终正寝。”   先竞月点头说道:“正是。”谢封轩说完这话,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随后将酒杯重新斟满,向左首上席的胡老举起,笑道:“竞月这孩子着实不错,自然少不了胡老这些年来的教诲。要说你我相识多年,却还是头一回请你们到寒舍吃这顿年饭,倒是谢某人失礼。其实今夜相邀,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和胡老商量,想必胡老也早已猜到了。”   眼见谢封轩突然向自己敬酒,胡老急忙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先竞月,略带惶恐地说道:“大将军说的可是竞月和三小姐的这门婚事?” 第753章 婚约   听到胡老这话出口,右首末席的谢贻香顿时满脸通红。想不到绕来绕去,父亲到底还是说到了正题。要知道自己和师兄二人自幼便已订下婚约,自己过完今年,便已年满二十,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所以父亲今夜将胡老和师兄请到家中团年,其用意自是再明显不过,乃是要替他们二人敲定这桩婚事,商量成亲的日子。   一时间谢贻香既是惊讶,又是欣喜,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惆怅。她不禁偷看身旁的先竞月,却见师兄的脸色也有些茫然,显然也和自己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只听谢封轩已笑道:“当年我和胡老相互商定,替两个孩子订下这门亲事,一来是想凭借我谢封轩的几分薄面,给竞月谋一个好的仕途,免得耽误他这一身本领;二来也是真心喜欢竞月这个孩子,但如今的情况却有些不同了。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竞月在玉门关立下大功,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而我谢家一门却是日薄西山、朝不保夕。所以趁着这两个孩子都还年轻,这些年来也一直恪守规矩本分,你我两家不如就此解除这门亲事,也免得耽误了竞月的前程,不知胡老以为如何?”   谢封轩这一番虽然说得风平浪静,甚是是面带微笑,但话音落处,无疑是在整间厅堂里炸响了一道惊雷,直吓得在场众人大惊失色,不明所以。胡老更是急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慎将自己面前的碗筷一股脑带落在地,口中惊呼道:“这……这……”惊骇之下,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旁边的先竞月也急忙站起身来,缓缓问道:“可是小侄有什么不足之处,又或者是做了什么不当之举?”   谢封轩缓缓摇头,笑道:“‘江南一刀’光明磊落,其言行举止可谓是世之楷模。若说这后辈之中还有英雄豪杰,那便只有你先竞月一人而已,我谢封轩又怎会看错人?”说罢,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口中笑道:“这些日子里谢某人虽未踏出房门半步,却也听了不少朝廷里的事。据说皇帝为了彻查那支‘尸军’是如何通过漠北一带的防御,眼下正在重新组建亲军都尉府。而你此番在玉门关外孤身力战西域各国联军,从神火教手里救回三千将士的性命,可谓是大功一件;再加上皇帝也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有意让你出任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千万不要因为早年和我谢家订下的这门婚约拖累前程。”   听到谢封轩这番说辞,在座的众人都是大惑不解,谢封轩身为堂堂开国元勋、朝中唯一的一品大将军,先竞月和谢家订有亲事,无疑是锦上添花、前途无量,又怎会拖累他的前程?先竞月不禁眉心深锁,淡淡地说道:“大将军若是不愿小侄接任这副指挥使一职,那我回绝皇帝便是;甚至连这个统办一职,也可以辞去。”   谢封轩顿时摇头,正色说道:“亲军都尉府是直属于皇帝的私密卫队,专门替他刺探朝野中的隐私,可谓是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因为当中的密探良莠不齐,不少人为了立功,难免造成不少冤假错案,从而令天下人谈虎变色。倘若能由你先竞月出任这副指挥使一职,非但你自己前途无量,更是天下人之幸,甚至能够引领亲军都尉府上下走上正途。只可惜你的性子太过执拗,若是能够圆滑一些、练达一些,凭你这一身本事,如今又何止是区区一个副职?所以这个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一定要由你出任,千万不可拱手让给旁人。”   听到这话,先竞月不禁愕然当场,一时也弄不懂这位谢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正待再次发问,旁边的胡老此时已缓过一口气来,连忙以眼色阻止先竞月,向谢封轩恭声说道:“我们主仆二人本是贫苦出身,原是不敢高攀。承蒙大将军这些年来的照顾,小人已是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哪里还敢痴心妄想?既然大将军要解除竞月和三小姐的这桩婚事,小人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定当遵从大将军的意思。”   说罢,胡老便用颤抖的双手在怀中摸索,拿出一个布袋拆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文书,正是当年替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所定下的婚约,由他和谢封轩各持一份。要知道胡老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算是见多识广,今夜忽然接到谢封轩的邀请,叫他和先竞月同来大将军府吃这顿年夜饭,早已心中有数,猜到谢大将军多半是要和自己商量先竞月和谢贻香的婚事。所以他早有准备,将这一纸婚约随身携带。   却不料事到如今,胡老将这纸婚约从怀中拿出,却不是要替两个孩子拟定婚期,而是要就此解除这桩婚事。   一旁的谢贻香听父亲说要解除自己和师兄的这桩婚事,整个人已是彻底懵住,几乎失去了知觉。此时见到胡老将这纸婚约拿出,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向谢封轩质问道:“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封轩忍不住长叹一声,却又故作轻松地笑道:“此番我得老师指点,知道有一支前朝异族的军队悄然南下,意图偷袭金陵。由于事出紧急,我又不能透露老师的身份行踪,从而向皇帝证实此事,于是只好擅作主张,前往新成立不久‘驭机营’里抽调出了八百将士。经此一役,虽然终于消灭了那支异族军队,八百将士也几乎是全军覆没,皇帝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只留下‘功过相抵’这四个字,但以我三十多年来对他的了解,我们的这位皇帝,此番显然已经动了真怒,甚至生出了杀心;倒不是因为那八百‘驭机营’将士的性命,而是因为我谢封轩私自调兵的举动。”   说罢,他不禁哈哈一笑,将自己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说道:“早在我去往‘驭机营’调兵之时,便已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可惜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耳。要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明知是在自寻死路,却还是有人坚持去做,而我谢封轩也不例外。” 第754章 提亲   耳听谢封轩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甚至比他说要解除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的婚事更加令人惊骇。一时间,桌上的四人几乎同时开口询问,对此都是难以置信。谢封轩又是哈哈一笑,扬声说道:“皇帝想要将我除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欠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又或者说是一个让他下定决心的契机。正所谓宦海风波,本就浮沉由命,我谢封轩这回只怕已是在劫难逃,能否保全谢家一门尚未可知,又怎敢连累旁人?”   谢贻香此时哪还顾得上婚约之事?当即怒道:“简直是岂有此理!父亲此番私自调军,乃是为了保家卫国,绝无半点私心,可鉴日月。要不是有父亲此举,这金陵城哪有能力抵抗那五千‘尸军’的能力?甚至就连皇帝自己,只怕也早已命丧于那些异族军士之手。而今危难刚过,他便要以怨报德、屠戮忠良,岂不是自毁长城,为天下人所唾弃,徒自留下万世骂名?”谢封轩摇头笑道:“你是不了解我们这位皇帝的脾气,他根本就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更不会在乎什么身后的名声。至于屠戮忠良,哈哈,我谢封轩倘若居心叵测、别有所图,他尚且忌我三分,不敢轻举妄动;但我精忠报国、别无二心,他反倒再没有顾忌,日夜寻思着要将我置于死地。”   旁边的谢擎辉忍不住插嘴说道:“会不会是父亲太过多虑了?皇帝既已说过‘功过相抵’的话,若是再因此事为难父亲,岂不是言而无信,令自己威望尽失?”谢封轩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皇帝的确说过这话不假,但事后这十几天时间里,先后共有十七道折子参奏我私自调兵一事,声称有违体制,乃是祸乱朝纲之举,要让皇帝处以重罚;这当中若是没有皇帝的授意,那些文武百官又岂敢如此猖獗?尤其是漠北南宫誉参奏我的那道折子,上面不是也有你这位小谢将军的名字?”   这话一出,席间旁人还没反应过来,谢擎辉已是脸色大变,想不到父亲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居然还能知晓此事?他惊恐之下,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谢封轩不住地叩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孩儿……孩儿罪该万死……我本以为……以为这一道奏折不过是南宫将军例行参奏,徒自发发牢骚罢了,根本无关痛痒,所以……所以才……唉,孩儿眼下毕竟是在南宫将军的麾下为将,此番既然是主帅上奏的折子,孩儿免不得要……要联名附议……还请父亲降罪……”   谢贻香、先竞月和胡老三人这才听懂了事情的原委,顿时向地上的谢擎辉投去鄙夷的目光。谢贻香哪想得到二哥居然会和南宫誉联名参奏自己的父亲,正要开口责骂,却见谢封轩哈哈一笑,向身前的谢擎辉说道:“起来!倘若我当真打算降罪于你,今夜又岂会容你坐在这里?要知道谢家一门的存亡,并非只在我谢封轩这个垂暮之人的身上,而是在你们姐弟妹三人的身上;只要你们平平安安,谢家便能经久不衰。如今你能够权衡利弊,做出明哲保身之举,分明正合我意,我不怪你。”   听到这话,谢擎辉也不知道父亲是真的原谅了自己,还是故意在说反话,竟不敢站起身来。直到谢封轩再次唤他起来,谢擎辉才畏首畏尾地坐回椅子上,垂着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谢贻香听到这一连串的事情,早已心乱如麻,当下她还想追问,却被谢封轩抬手阻止,继而转头向胡老说道:“胡老,该说的我已经说过,就连不该说的也已说过。事已至此,小女和竞月的这桩婚事,当年既然是由你我二人订下,那么今夜便由你我二人在此解除;从今往后,你们与我谢家便再无半点瓜葛。”   胡老此时也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本已将怀中那份婚约放在桌上,此时急忙一把抢回,死死攥在手里,斩钉截铁地说道:“大将军的对我们的恩德,就算小人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万一!眼下谢家倘若当真有难,小人和竞月这孩子绝不相弃,誓要与谢家同生共死!”谢封轩笑道:“胡老,你我都已是衰朽之身,可别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赔上年轻人的大好前程。此番竞月若是能出任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乃是天下人之幸,说什么也不能将这一职位拱手让给旁人;一旦被我谢家拖累,叫我谢封轩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说罢,他也从怀中摸出一叠文书,随手放在面前的桌上,正是他和胡老两人各自持有的另一份婚约。只听谢封轩正色说道:“我意已决,大家不必多言。小女谢贻香和先竞月先统办之间的婚约,今夜便就此作废。”   眼见谢封轩如此坚决的态度,先竞月沉思至今,终于郑重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弃人于危难,非我先竞月所为。”谢封轩双眉一扬,也淡淡地说道:“陷人于危难,更非我谢封轩所为。”   两人这话一出,可谓是争锋相对、各不相让,顿时僵持在场。一旁的谢擎辉偷瞄了在场众人一眼,又忍不住说道:“竞月兄弟与和舍妹解除这桩婚事,其实并非弃人于危难,反倒是帮了谢家的大忙。”说着,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说道:”实不相瞒,当日贻香误以为赵王的军队是要南下偷袭金陵,以至夜闯军营,持刀挟持赵王。但事后赵王非但不予怪罪,反倒对我这个妹妹极为赞赏……这个……这个……要知道大姐当年本就是要嫁给赵王为妻,结果却被皇帝胡乱指派给了皇长子,令赵王一直深以为憾,后悔没能和我谢家结下这门亲事……所以赵王此番让留我在家中过年,其实……其实便是让我探探父亲的意思,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能够……能够亲自前来提亲,迎娶贻香过门!”   说到这里,谢擎辉胆气渐壮,又向对面的先竞月说道:“只要竞月兄弟答应解除婚约,便能还舍妹一个自由之身;一旦谢家与赵王联姻,那谢家一门便先后出了两位王妃。凭借皇长子和赵王这两位皇子的身份地位,就算皇帝当真对父亲有什么不满,也该打消加害谢家的念头了。” 第755章 毁书   耳听谢擎辉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无疑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谢贻香固然是大惊失色,就连先竞月也是脸色大变。想不到驻守大同卫的赵王居然也看上了这位谢三小姐,还让她的二哥前来撮合此事。倘若谢贻香能够嫁给这位赵王,谢家一门和皇室便是亲上加亲,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而且不同于那位徒有虚名的皇长子,这位赵王在漠北握有重兵,乃是世人所谓的“四王将兵”之一,他一旦成为谢家的女婿,即便是皇帝也要忌惮谢封轩三分,哪里还敢生出加害的念头?   想到这里,先竞月不由地反观自身。自己如今能够在亲军都尉府里担任统办一职,说到底全靠谢封轩这些年来的关照和提携,就算不久之后自己果真出任了副指挥使一职,也只是一个背景全无的空壳,对谢家眼下的困境没有丝毫帮助,又怎能和手握兵权的赵王相提并论?先竞月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当即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从胡老手里取过那纸婚约,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谢封轩已先一步向谢擎辉说道:“如今我谢封轩危在旦夕,所以不愿连累竞月,这是一码事;但是否便要因此依附于赵王,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且不说谢家与赵王的联姻是否就能保住我这条残命,你身为贻香的二哥,难道竟忍心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一个流氓、一个混账?”   谢擎辉被父亲这话问得一愣,不禁回答道:“这……这个赵王乃是当今皇帝的皇子,非但身份尊贵,更深得军阵之道,其才干纵然及不上恒王……不对,及不上那个谋反的逆贼,也是一众皇子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他亲自提出这门亲事,又怎会辱没了贻香?”   谢封轩只是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要说赵王这个小子,我之前倒是看走了眼。此番他率军南下,皆顾进退,当真是下了一步绝妙好棋。你这位小谢将军今后若是要跟随此人,那也由得你自行决定,但我谢封轩却绝不会将女儿许配此人。”   这话一出,谢擎辉只觉背心里冷汗直冒,虽是寒冬季节,也将自己的内衣浸得湿透,哪里还敢多说一句?对面的先竞月原本正要开口,却被谢封轩父子二人打断,眼见两人不再说话,他便伸手将桌子上的两份婚约叠放在一起,缓缓说道:“既然有赵王……”   谁知先竞月刚一开口,猛听“砰”的一声大响,直震得满桌碗筷到处乱晃,汤汁四下飞溅,却是谢贻香盛怒之下,狠狠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当下她将目光依次扫视在场四人,两只眼睛里就仿佛是要喷出火来,狠狠说道:“好!好极了!听你们这一席话,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今夜想要解除这桩婚约的,一个是因为不肯在危难中拖累旁边,一个是因为想让谢家另外攀附高枝;而不肯解除这桩婚约的,一个是因为不肯弃人于危难之中,一个是因为要报答谢家的大恩大德。一个个满嘴义正言辞,说得冠冕堂皇,却把我谢贻香当成什么了?是你们圈养的牲口,还是你们交易的货物?”   说到这里,谢贻香愈发怒不可竭,继续质问道:“就如同你们当年替我定下这桩婚约,至始至终可曾询问过我的意思?为了自己的利弊得失,竟不惜拿我的婚姻大事当作筹码,要说当年的我年幼无知,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倒也罢了;但此时当着我的面,你们居然还想故伎重演,替我来安排自己终身大事,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这番话直说得在场众人默不作声,纷纷垂下头去。先竞月更是满脸尴尬,过了半响,才低声说道:“先竞月出身贫寒,原是不敢高攀谢家门第。倘若师妹并非……”这一次还是不等他将话说完,谢贻香已厉声说道:“难道在你眼里,你我之间的这桩婚事便只有高攀低攀,只有利弊得失?而你之所以不肯解除婚约,也仅仅只是不肯弃人于危难?若是如此,我嫁你作甚?我谢贻香还用不着旁人的施舍!”   这话一出,先竞月顿时哑口无言,一张脸更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就连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谢封轩急忙开口说道:“够了!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金陵城里,又有哪家子女的婚事不是由父母做主?就算你认为此举不妥,那也是错在我谢封轩一人身上,何必对你师兄你置气?”说罢,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没变,还是那一副倔强的脾性。也罢,今夜为父便破例一次,由你自己来做决定。眼前这两份婚约是否继续作数、是否就此作罢,无论你做任何选择,为父都听你的。”   听到父亲这话,谢贻香反倒呆立当场,不知应当如何决断。话说事到如今,面对这纷乱如麻的局面,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嫁给自己的这位师兄,又或者说自己是否真心想要嫁给先竞月。因为自己和师兄之间的这门亲事,本就不是一纸纯粹的婚约,更谈不上什么两情相悦。当年父亲替自己订亲,固然是看重先竞月的人品才能,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有意提携先竞月这个后辈;如今谢家有难,父亲不想因为这纸婚约耽误先竞月的前程,所以便要解除。而先竞月和胡老之所以不肯答应,却仅仅是因为知恩图报,不肯弃人与危难,要和谢家一门同生共死。如此看来,这所谓的婚约岂非荒谬至极,甚至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而再看在场的父亲、二哥、师兄和胡老四人,此时全都望向自己,每个人神色不一,显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期盼,顿时将谢贻香心中的怒火再次点燃。当下她便沉声说道:“我若真心要嫁先竞月为妻,纵然是天打雷劈,我也要嫁;我若不愿嫁给自己的这位师兄,纵然是天诛地灭,我也不嫁。我说得够明白了么?那便是我自己的婚姻大事,轮不到你们来替我做主,更用不着这一纸狗屁不通的婚约!”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径直抓起桌上的两份婚书,双手奋力一撕,当场扯得粉碎。随后她抬手挥洒,这两份婚书便化作片片纸屑,兀自飞舞在整个厅堂之中。 第756章 告辞   眼见谢贻香做出如此举动,在场众人或喜或悲,皆尽沉默,良久没有言语。无论是谢封轩还是谢擎辉,无论是胡老还是先竞月,对这位谢三小姐的脾气都是再熟悉不过,想不到一转眼她已是二十岁年纪,居然还和小时候一般执拗,看来朝堂和江湖这两处污浊之地,到底没能将她彻底染透,也不知对这位谢三小姐而言,究竟是万幸还是不幸。   如今这两纸婚约既已被谢贻香当众扯烂,那么她和先竞月的这门亲事也便随之烟消云散,再也不复存在。先竞月沉默许久,终于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向主人席位的谢封轩一揖到底,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承蒙谢大将军多年来的照顾,先竞月铭记于心,终身不敢相忘。此后谢家上下有任何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罢,他也不等谢封轩答复,便转头向胡老说道:“今夜虽是除夕,但我宫中还有差事,只好先行告辞。”   胡老早已是沮丧气馁,听到先竞月这话,不禁微微一怔,他今夜分明已经告假,哪还有什么差事?胡老随即醒悟过来,知道这是先竞月的托词,既然他已决意要走,自己又何必留在此处?当下胡老也站起身来,向谢封轩作揖告别,却不料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应当怎样开口,两只眼睛倒是先模糊起来。   要知道胡老和谢封轩也算相识多年,深知这位谢大将军的为人,再加上两人都是历经过岁月之人,对于谢封轩此时的心境,胡老虽然人微言轻,却要比在场的这些个晚辈更能体会。这位谢大将军不惜在这除夕佳节作此决定,可见谢家一门的确已是大祸临头,甚至这一场祸事极有可能便要发生在今夜。所以眼下自己和谢大将军的这一告辞,说不定就是永别了。   只可惜事已至此,胡老不过是先竞月家里的一个仆人,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只得哽咽着和先竞月一并踏出厅堂,径直穿过漫天的风雪。一路上他忍不住频频回头,似乎已经预料到谢家一门今夜还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而先竞月一直没能从玉门关的伤痛中解脱出来,再经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心痛之余,却是丝毫不觉、浑然不知,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将军府邸。   如此一来,整间厅堂里便只剩下谢封轩、谢擎辉和谢贻香一家三人。目送胡老和先竞月二人消失在雪夜深处,谢贻香只觉心中若有所失,满腔怒火已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径直坐倒在椅子上,两滴眼泪已悄无声息地沿着睫毛滑落下来。谢封轩则是在席位上自斟自饮,一言不发。过了半响,谢擎辉见他们父女两人都不说话,便试探着说道:“贻香,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此事你并未做错。须知你我身为谢家子女,生来便肩负着谢家一门的兴衰,自然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子女。若是为了保全谢家一门,你我连性命都可以不顾,又何况是一桩婚事?”   说完这话,谢擎辉见在场两人都不搭理自己,于是又说道:“以父亲对皇帝的了解,他既已认定皇帝生出加害之心,想必不会有错。当此危机关头,谢家若能够得到赵王的援手,或许……”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将自己面前的一碗梅干菜扣肉往谢擎辉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嘴里厉声喝道:“你怎不自己嫁给他,去当他的男宠?”   谢擎辉哪里料到自己的妹妹会突然翻脸,一时不慎,整碗梅干菜扣肉已尽数洒在他的脸上,满脸都是浓油赤酱,可谓是狼狈不堪。谢擎辉惊怒之下,顿时也是心头火起,怒道:“你这算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因为你的个人爱憎,便要置谢家一门的安危于不顾,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你还有何颜面自称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女儿?”   听到这话,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到底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纵然能在生死关头毫不惧怕,但面对此时发自心底绝望,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剩下抱头痛哭这一选择。要知道在她内心深处,一直以来都有两座伟岸的大山,一座是父亲谢封轩,另一座则是师兄先竞月,即便遇到天大的难题,只要有这两人在,自己定然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但如今的父亲已是自身难保,师兄又已绝望离去,自今往后,这天下虽大,真不知自己还能依靠于谁。   谢擎辉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既是生气,又是心疼。当下他还要继续责备谢贻香,却听谢封轩忽然问道:“倘若为父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你身为谢家独子,又在漠北统领兵马,将会怎样?”   听到这话,谢擎辉整个人顿时僵直当场,哪还有心思理会自己这个妹妹?他不由地张了张嘴,吞吞吐吐地说道:“孩儿……孩儿也不知道,所以……所以南宫将军此番上折子参奏父亲,孩儿虽然心中不愿,却也只能署上自己的名字,便是希望日后能够……能够仰仗南宫将军……”   谢封轩不等他把话说完,已是冷笑一声,说道:“我死之后,皇帝下一个要收拾的便是南宫誉,你还指望他能护着你?”谢擎辉整张脸已是抽搐起来,努力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说道:“不是还有……还有赵王……”   却听谢封轩已沉声说道:“平日里你故意以愚笨示人,深谙藏锋之道,实属难得;只可惜被你刻意隐藏起来的这一份锋芒,其实却是平平无奇,终究难成大器。今夜为父便最后教你一次,总共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第二句是:相比赵王,皇长子才是皇帝选中的皇位继承人,更是你大姐的夫君,你的姐夫。”   这番话直听得谢擎辉目瞪口呆,大颗大颗的汗珠已从额上浸出。他兀自沉思良久,终于说道:“是……父亲这两句教导,孩儿铭记于心,终生不敢相忘。”说罢,他才注意到父亲话语中这句“今夜为父便最后教你一次”,顿时幡然醒悟,一股惊恐随之从心底升起,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 第757章 英雄   当下谢擎辉急忙眨了眨眼睛,在脸上尽量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孩儿这便连夜收拾行装,明日一早离开金陵。只是……只是赵王提出的这门亲事……”谢封轩当即喝道:“我早已说过,此事休要再提!”说罢,他又冷哼一声,用目光直视这个自己唯一的儿子,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一早?晚了。”   话音落处,谢擎辉已是彻底愣在当场,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尊泥铸雕像,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藏不住了,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时之间,厅堂外风雪不停,父子两人就这么相互对视,谁也不再多说一句。过了半响,谢擎辉猛一顿足,转身便向厅堂外走去。待到他踏入风雪交加的夜色当中个,又忍不住回过身来,径直跪倒在雪地里,向厅堂中的父亲遥遥磕了三个响头。眼见父亲并未说话,谢擎辉当即一抹眼泪,转身没入黑夜深处。   一旁埋头痛哭的谢贻香哪有心思去听他们父子两人这一番对话?此时眼见二哥说走就走,一股没来由的惊惶顿时从心底浮现,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急忙飞身追到厅堂门口,却见厅堂外的院落里只剩漫天飞雪,灯火光映照之处,哪里还有二哥的身影?她急忙回头望向在主人席位上就坐的父亲,眼里尽是藏不住的惊恐,谢封轩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记得你上一次在家里过年,还只有十四岁年纪,想不到今年你难得回来一次,这顿年夜饭却被为父弄成这般收场,的确有些对不住你。只可惜为父也是别无它法,若是所料不差,皇帝是不会容我平平安安地吃完这顿年夜饭。”   听到这话,谢贻香本已止住的泪水又重新涌现出来。逢此除夕佳节,在这顿一家团聚的年夜饭上,父亲不但替自己解除了与师兄之间的婚约,还将二哥当场赶走,可见形势之凶险,已经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谢贻香虽然至今不敢相信皇帝当真会对父亲下手,但是事到如今,也已由不得她不信了。   当下谢贻香快步冲到父亲身旁,语无伦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大祸临头,那我们还不赶紧逃走?一旦离开这座金陵城,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得我父女二人?若是你一定要替自己讨个说法,那我这便连夜闯进皇宫,找皇帝当面评论,看看我谢家一门是哪里对不起他,也让世人看清他这张忘恩负义的嘴脸!是了……是了!还有大姐!我这便去皇长子那里找大姐商量,让皇长子替你出面,打消皇帝的害人念头!”   谢封轩缓缓摇头,笑道:“我何必要逃?纵然能逃,又能逃去哪里?而你大姐如今贵为皇长子的王妃,将来极有可能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旦她生出皇子,今后的皇位也会有……也会有我谢家的一半血脉,又何必为了我这条老命拉她下水?”说着,他又替自己斟满酒杯,笑道:“好了,今夜毕竟是除夕佳节,你便好好陪父亲喝上几杯酒。说什么大祸临头,要知世间本无祸事,所谓的祸事,不过是每个人的命罢了。而这便是我谢封轩的命。”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谢封轩便伸手将她楼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笑道:“其实在你们姐弟妹三人之中,为父最为宠爱的,始终还是你这个脾气倔强的三丫头;哪怕是你任性妄为,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多加管束。如今你能有这般成就,无论才智还是武功,都已在你大姐和二哥之上,为父也甚是欣慰,再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只有一句话希望你能铭记在心,那便是不要记恨皇帝。若是换作我谢封轩坐在他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谢贻香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簌簌直下,喃喃问道:“为什么?我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谢封轩饮尽杯中的酒,苦笑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要逞英雄,当然便要付出代价。”   谢贻香还是止不住的摇头,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只剩无穷无尽的黑暗。然而就在这片黑暗当中,她又隐隐看到一丝光明、一丝希望:倘若这一切都只是父亲的臆想,是他自作聪明猜错了皇帝的意思,那么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便只是虚惊一场,所有事情都还来得及从头补救。只可惜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府里的管家已出现在了厅堂门口,低声说道:“启禀……启禀老爷,宫里来人了。”   谢封轩此时正要将斟满的酒杯送到嘴边,听到管家的禀告,握住酒杯的手臂顿时僵直在了半空中。过了好久,他才展颜一笑,说道:“快请!”管家也是暗叹一声,兀自领命而去,谢封轩便将酒杯放下,扶怀里的谢贻香站起身来,笑道:“够了,身为谢家子女,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且陪为父一同迎接宫里来的贵客,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此时谢贻香已是失魂落魄,脑海中一片茫然,听到父亲吩咐,她便用衣袖擦去眼泪,但两只眼睛依然是通红一片。当下父女两人并肩来到厅堂门口,准备迎接宫里派来的人。谁知过了半响,却并不见有人前来,两人又等了片刻,才终于发现就在这风雪漫天的夜色当中,分明有一个人影跪倒在厅堂外的院落里,用双膝挪动着自己的身子,朝厅堂这边缓缓行来。待到这个人影来得近了,却是个身着锦衣的宫中太监,自帽沿下露出苍白的双鬓,显是年纪已经不轻。谢封轩微一凝神,随即大笑道:“原来是徐公公大驾光临,谢某人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话说你我乃是多年故交,当此除夕佳节,又何故如此见外?”   风雪中被谢封轩称作“徐公公”的太监此时已挪动到厅堂门前,听到谢封轩这话,当即叩拜在地,尖声说道:“老奴拜见谢大将军,恭祝大将军福寿安康。”说罢,他也不抬起头来,整个人就这么跪叩在雪地当中,任凭鹅毛般大小的雪花堆砌在他身上。 第758章 天恩   谢封轩见状,连忙招呼道:“快快请起,赶紧进屋喝杯热酒。”谁知那徐公公却是纹丝不动,趴在雪地里尖声说道:“恭喜谢大将军,皇帝派老奴前来传话,说谢大将军前些日子率领‘驭机营’将士剿灭一支潜入中原的异族大军,不但救挽救了整座金陵城,更是挽救了本朝的江山社稷。所以皇帝已命人在金陵城里置办了一处大宅子,以此赠予谢大将军,记念谢大将军之大功。与此同时,皇帝还御笔亲题一副对联,写道:‘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也一并凿刻在了这处大宅门前。”   谢擎辉不禁微微皱眉,随即豁然开朗,朗声笑道:“谢某人已是垂暮之年,哪还用得着什么大宅?如今皇帝要赐一处大宅给我,其实却是赐给谢某人的几个子女,叫他们得以安居乐业,从而让谢家一门世代相传。难得皇帝这一片心意,谢封轩深感大恩。”   雪地里的徐公公连忙回答道:“正是。”说罢,他依然维持着叩首在地的动作,又说道:“除此之外,皇帝还说谢大将军不仅是本朝的第一功臣,更是他的‘布衣兄弟’,如今前朝异族已败,天下既定,以谢大将军的赫赫军功,也是时候册封王爵了。是以这几日皇帝都在召集礼部众臣,要替谢大将军商拟出一个封号,想必……想必用不了多久,朝廷便会有正式的旨意传下,要……要以晋封谢大将军为王爵。”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虽是尖锐刺耳,却也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哽咽之声。   谢封轩却是哈哈一笑,说道:“正所谓‘无军功,不封王’,历朝历代即便是功盖寰宇的功臣名将,也大都只能在死后才被追封为王。想不到我谢某人竟能活着受此殊荣,当真是不枉此生了。烦请徐公公回禀皇帝,就说谢封轩叩谢天恩,一定不会令他失望。”   徐公公这回却是无言以对,只是微微发出低泣之声,整个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谢封轩见他一直跪地不起,当即踏出厅堂,说道:“老徐,起来说话。”说着,他便要扶徐公公起来。谁知那徐公公却连忙往后爬开,口中哽咽道:“大将军不可!老奴……老奴今夜领下这桩差事,可谓是仁义尽失,已然愧对天下世人,甚至还会落下遗臭万年的骂名。哪里……哪里还有颜面再见谢大将军?”   谢封轩不禁笑道:“老徐,你我并非泛泛之交,今夜能由你亲自送我一程,也是皇帝的恩赐,成全你我之间的这一番交情,谢某人感激不尽。况且我膝下还有三个不成材的子女,今后免不得要你费神照看,你又何必与我客气?”   听到这话,徐公公才终于从地上抬起头来,一张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说道:“老奴连谢大将军都无力保全,又何况是保全谢家的子女?但是有谢大将军这一句托付,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老奴就算赔上这条残命,也会全力庇护谢家后人。”谢封轩笑道:“得你老徐的承诺,谢某人也可以瞑目了。既然今夜你有皇命在身,我也不便多留,你赶紧收拾收拾自己,若是这副模样回去复命,只怕皇帝又该多心了。”   徐公公不禁一愣,连忙擦干眼泪,也不顾谢封轩的阻止,又向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说道:“老奴告辞,但愿……但愿……”然而在这两个“但愿”后面,他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当下便徐公公挪动双膝,在雪地里跪着倒退出去,谁知才刚刚退开几步,他忽然再一次叩拜在地,凄然说道:“老奴一时失态,还请谢大将军见谅……老奴此番前来,另外还有一件事,那便是……那便是皇帝说今夜乃是除夕佳节,谢大将军难得一家团聚,所以……所以当场便将自己席间的一道菜赐予谢大将军,令老奴亲自替他送来……。”   说到这里,徐公公便朝身后尖声大喝,立刻便有一个小太监从远处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即将怀中一个朱红色的圆形食盒放在谢封轩面前的雪地上,然后也跪倒在地,向谢封轩不停磕头。谢封轩顿时冷笑一声,摇头说道:“说什‘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想不到这么年的出生入死,皇帝到底还是小觑了我谢封轩;既然话已带到,该怎么办我自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举?“   跪倒在地的徐公公已是泣不成声,听到谢封轩这话,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也深知已是多说无益,终于只能长叹一声,招呼起身旁的小太监,就这么一路膝行退下,在风雪中离开这座大将军府邸。待到他二人消失在夜色当中,谢封轩也不由地长叹一声,弯腰将雪地上那个食盒拎了起来,笑道:“记得当年我和皇帝初识,便是因为他从异族员外的家里偷来一头耕牛,在野地里杀牛煮肉,请我们几个吃饭。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一穷二白之身,平日里连饱饭也吃不上一顿,哪见过牛肉这等稀罕东西?险些没把自己吃得撑死。却不知三十多年后的今夜,他请我吃的这最后一顿饭,又会是什么稀罕东西。”   话音落处,头顶上方的夜空已是忽然一亮,传来一声惊雷也似的巨响,却是一朵朱红色的烟花当空炸响,绽放出耀眼的光辉。紧接着便有第二朵、第三朵乃至无数朵烟花相继升起,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之声,挥洒出五颜六色的火光,照得整座金陵城一片通明,亮如白日。而今夜原本的这一场风雪,此时伴随着烟火声起、烟火光照,漫天的风雪顿时已被这一幕盛况夺去风采,黯然失色。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子时,不但意味着这一整天的结束,也意味着这一整年的过去;从此刻起,便已是全新的一年。而今西北虽有强敌压境,东南又有恒王作乱,但对百姓们而言,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日子还得照旧过下去。所以除夕的子时一到,便依照传承千年的习俗,纷纷燃放起了烟花爆竹,祝愿来年的自己能够红红火火、吉祥如意。   而随着迎接新年的烟火炸响,整片夜空已是流光溢彩,谢贻香整个人仿佛是蓦然惊醒过来,终于想起眼前正在发生的事。眼见雪地中的父亲拎着皇帝御赐的朱红色食盒,她顿时暴跳如雷,径直冲出厅堂,从父亲手里夺过这个食盒,使尽浑身力气朝地上狠狠砸落。   但听“啪”的一声重响,木制的食盒当场碎成数快,里面盛装的菜肴也随之滚落在雪地当上。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八宝蒸鹅,通体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甜酱,鹅腹中则是塞满了各式瓜果,兀自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本案(下)完】 第759章 祭秦淮将军辞世   大年初一,乌雪纷飞,竟是江南难得一见的雪景,替整座金陵皇城扮上一身银妆。却不料就在这一日,本朝开国元勋、朝中仅有的一品武将谢封轩谢大将军突然顽疾发作,暴毙家中,举国震惊。   依照府上管家谢长达所言,谢大将军早在十多年前的漠北便已身染风寒,久病难愈。由于除夕夜子女团聚,一时贪杯好嘴,终于引发了身上的病症;是夜一觉睡去,便再也没能醒来。由于谢家唯一的儿子谢擎辉当夜有事外出,家中便只有谢家三小姐谢贻香一人,亲眼目睹了父亲病终,当场哭得晕死过去。   皇帝听闻此事,也是悲伤万分,遂令举国发丧,祭奠谢大将军的英魂。皇帝自己更是亲自前往大将军府祭奠,其间抚棺而泣,哀声不绝,并且当场颁下圣旨,将谢封轩列为本朝的开国第一功臣,位居已故的青田先生、毕无宗等人之上,并追封他为“钟山王”,厚葬于城外紫金山阴,御制神道碑文。其规格之高,可谓前所未有、史无前例。   然而皇帝虽然亲临吊丧,前往大将军府祭拜的朝臣却是屈指可数,基本都是派府里的管家或者家丁前来吊丧慰问。只有几个和谢家沾亲带故的朝臣是亲自前来,却也只是简单劝慰一番,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便匆匆告辞离去。就连谢家的长女谢洵芳、当今皇长子的王妃,也只是随皇长子前来上了三炷香,当众安抚独自守灵的谢贻香几句,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从头到尾都是持皇长子王妃的君臣之礼,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哪想得到这位皇长子王妃竟是谢封轩的亲生女儿,   除此之外,便只有亲军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在深夜里来过一次,独自到谢封轩的灵前上了三炷香,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眼见双眼红肿的谢贻香跪在一旁还礼,他本欲出言安慰几句,最后终于没能说出口来,只得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而在金陵城的市井巷陌间,对于谢大将军的突然暴毙,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数日之内,便有各种谣言传出,说是皇帝忌惮谢封轩功高震主,早有杀他之心,明知谢封轩身染风寒,吃不得水里的东西,所以便在除夕夜装模作样地御赐一只蒸鹅,故意要将谢封轩毒死。又有人说谢封轩前番率领“驭机营”将士大破敌军,令“驭机营”将士死伤惨重,当中便有皇帝的私生子在内,所以便在除夕当夜派出亲军都尉府的第一高手先竞月,亲自前往大将军府,和谢封轩假装切磋武艺,在暗中狠下毒手,终于令谢封轩身受暗伤,惹得旧疾发作。   似此类谣言,一时间可谓是数不胜数,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就仿佛亲眼见到一般。但无论哪一种说法,归根结底,都认定谢大将军之死绝非意外,定是被人谋害致死,而凶手正是当今皇帝本人。至于除夕夜到大年初一这场罕见的江南大雪,更是上天开眼,降下飞雪替谢大将军鸣冤。   听到民间传出的这些谣言,朝廷上下顿时乱作一团,急忙派出禁军全城搜捕,只说是有江浙恒王叛军的奸细混进金陵城里,故意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所以要将造谣者缉拿归案,杀一儆百。待到大年初四,皇帝更是朝令夕改,收回举国发丧的旨意,严禁任何人私自祭奠谢封轩;一经核实,便以谋反罪论,当场诛杀。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祭奠这位“驱除鞑奴、还我汉人河山”的谢大将军,整个金陵城就仿佛是笼罩在了一片阴云之中,令人憋屈难受,几欲发狂。待到大年初七,谢封轩的遗体头七下葬,紫金山阴更是一片冷清,只有谢家三小姐谢贻香和府里的管家到场,一代名将,就此长埋黄土,烟消云散。   却不料就在谢封轩下葬的这一天夜里,贯穿金陵城南北的整条秦淮河上,忽然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河灯,少说也有数万盏之多,纷纷写着“英灵长存”、“永垂不朽”之类的话语,更有不少写着“沉冤带血”、“千古奇冤”等大逆不道之言,几乎令河上的航运彻底瘫痪。却是秦淮河沿岸的烟花巷陌间,说谢大将军在金陵城的这些年月,最是喜欢光顾风月场所,对他们极是照顾,所以便在谢封轩下葬的今夜,私自放出河灯以作祭奠。不少歌姬舞伎更是临河而泣,将整坛美酒尽数倾倒于秦淮河中,令整条秦淮河酒香四溢,轰动全城。   朝廷听闻此事,急忙派出应天府衙门的两百多名巡街公差连夜打捞,一直弄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强将整条秦淮河清理干净。与此同时,朝廷又派禁军将秦淮河畔的一众风月场所尽数查封,令秦淮河畔流传千百年的风流就此断送。世人听闻此事,纷纷骂道:“可怜朝中衣冠辈,不及坊间风尘女。”更有好事之人以此调侃,说谢封轩“生可荡平前朝异族,死能葬送秦淮秋娘”,正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经此一事,谢大将军之死才算终于过去,整座金陵城也渐渐平静下来,就像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位谢大将军也终将被世人遗忘。   话说谢封轩膝下的三个子女,除了贵为皇长子王妃的谢洵芳之外,唯一的独子谢擎辉自从除夕当夜外出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就连父亲的葬礼也不曾现身,更不曾回漠北军中复命。而谢封轩最小的三女儿谢贻香,在家里亲眼目睹父亲身亡,又替父亲戴孝守灵,到最后入土为安,历经这一连串的事,可谓是备受打击,终日里更是以泪洗面,闭门不出。   然而这位谢三小姐在金陵刑捕房里还担任着捕头一职,待到谢封轩下葬之后,刑捕房总捕头司徒明杰也曾派人前来探访,还亲自来过一次,不料却吃了一个闭门羹,没能见到谢贻香的面。这司徒明杰本就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心知谢贻香身份特殊,谢家一门又发生了这等大变,当下也不敢多做打扰,更没有替谢贻香安排差事。   而谢贻香的师兄先竞月后面也来过两次,虽然见着谢贻香的面,但见她一副魂不守舍、面如死灰的模样,先竞月和她之间的婚约如今已不复存在,也只能暗自叹息,黯然而去。临行前又叮嘱府里的管家好生照料,有事只管来亲军都尉府找他。 第760章 鉴霸主在外而安   如此转眼间便是三个多月过去,皇帝在除夕之夜赐给谢封轩的大宅也已兑现,便下旨让谢家一门搬到新家居住。由于谢家新一任主人谢擎辉至今下落不明,府里的管家也不敢违抗圣命,连忙吩咐下人清点家用,将举家上下搬了过去。谢贻香却说什么也不搬去新宅,终日将自己关在老宅房中,管家劝她不住,只得留了几个下人照顾她平日里的起居,自己则搬去新宅打理,随时迎接谢擎辉的归来。   谢贻香本就不愿见人,如此一来,倒也落得个清净。话说这一日正午,老宅看门的下人忽然来叩谢贻香的房门,说有刑捕房里的客人来访,点名要见谢贻香。而看门的下人知道谢贻香不肯见客,当场便已回绝过了,但来人却拿出一封信函,坚持叫他送来给谢三小姐过目,说待到谢贻香看过之后,自然便会出来相见。   谢贻香经过这三个多月的沉寂,心中的悲痛仍旧丝毫不减,终日里只是神不守舍、惶惶度日,几乎沦为一个废人。如今她正在房间里发呆,听到门外下人的禀告,不禁微感惊讶。记得当日司徒明杰前来探望时,曾和府里的管家说过,除非是自己亲自回刑捕房里报道,否则刑捕房绝不会分派任何差事,让自己可以好生歇息。既然已有刑捕房总捕头放下的这一番话,此时又怎会有刑捕房的人来找自己?   下人见房中里谢贻香许久没有动静,倒也习以为常,当即打了声招呼,自行推门而入。谢贻香这才看到下人手中那封所谓的“信函”,其实却是一个极大的信封,里面装着厚厚的文书,看质地和规格,正是刑捕房里的案件卷宗;显而易见,刑捕房的人此番前来,竟是要给自己安排差事,所以才会把案件的卷宗送来。下人见谢贻香不置可否,只得将这份卷宗放在她身旁的几案上,说道:“客人已在前厅相候,说今日若是见不到三小姐,便要一直等下去,多久都没关系。”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冷笑一声。要知道当夜皇帝叫那徐公公给父亲送来一只蒸鹅,虽然父亲“吃不得水里东西”的忌口本是无稽之谈,而且最后也并未吃下那只蒸鹅,但皇帝的用意却是再明白不过,分明是要取父亲的性命。就好比魏晋时的魏王曹操,便曾将一个空的食盒赐予手下谋士荀彧,寓意荀彧终将“无汉禄可食”,逼得荀彧服毒自尽。所以无论父亲最后是因为在漠北感染的风寒发作而亡,还是与“尸军”交战时所受的重伤不治,甚至是在私底下服毒自尽,罪魁祸首都是皇帝本人,是皇帝亲手谋害了自己的父亲。   既然是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难道自己还要为之卖命,替金陵刑捕房查什么案子?谢贻香早有打算要辞去刑捕房的捕头一职,只是一直没有心思理会。眼见刑捕房送来的这份卷宗就在身旁,她当即取在手中,便要当场将其撕毁。   然而她心中虽是这般打算,事到临头,毕竟还是下不去手,终于将这封卷宗拆了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只见信封里是一叠厚厚的公文,约莫有三四十页之多,在卷首写着“人厨案”三个大字,归类则是“地”字甲等。她不禁心中好奇,若说“人屠”二字是形容一个凶手冷酷无情,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屠夫,那么这“人厨”二字,难道是说这个凶手不但杀人,而且还用死者的尸体来做烹饪食材,行出吃人肉、喝人血这类丧心病狂之举?   原来刑捕房在查案之时,通常会给凶手取个诨名,就好比当年的“雨夜人屠”,又或者“撕脸魔”。除此之外,刑捕房每立下一件案子,还会将其进行归类,分为“天”、“地”、“玄”、“黄”四类。其中“天”字类是和朝局有关的政治要案,不提也罢,紧接着便要数“地”字类的杀人重案。而眼下这个所谓的“人厨案”被归类到“地”字甲等,无疑属于一等一的重案。   当下谢贻香忍不住将整个卷宗粗略看了一遍,顿时只觉头皮发麻。正如她方才的猜想,这个凶手果然是烹食人肉的凶徒,在六年间连环犯下三起案子。虽然前后只有九个人丧命,但其作所为,简直是人神共愤,令人思之欲呕。谢贻香不禁心道:“如此恶心的一桩案子,为何要将卷宗送来给我?难道堂堂金陵刑捕房里,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捕头来办此案?”想到这里,就在卷宗的末页,忽然有一张小纸条掉了出来,展开来看,上面却只写着十二个字,乃是“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看到纸条上的这两行字,谢贻香顿时心中一震。这句话本是出自太史公的《史记》,说春秋时的重耳和申生两兄弟皆为晋献公之子,后来晋献公纳狄女为夫人,新生一子,这位狄夫人便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死他们兄弟二人,好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重耳得知狄夫人的图谋后,便带着几个随从逃离晋国,一路周游列国,终于借秦国之力回晋国继位,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而申生明知狄夫人有意加害,却要固守孝道不肯离开故土,最终被狄夫人的谗言加害,落得个自刎身亡的下场。   记得除夕当夜父亲叮嘱二哥谢擎辉的时,也曾说过同样的一句话,谢贻香当时没听明白,但事后想来,早已听懂了父亲的意思。要知道皇帝既已谋害父亲,说是他斩草除根也好,说是他自觉理亏也好,自然也会对自己和二哥心存顾忌,极有可能生出杀心,尤其是在漠北领军的二哥。所以父亲才会让二哥连夜逃离,外出躲避此劫,便是源自这个道理。   而此时的谢贻香虽然还没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但心智依然健在,见到卷宗里夹带的这张纸条,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乃是让自己借着查办这桩“人厨案”远离金陵这个是非之地。想到这里,她已隐隐猜到今日前来拜访的刑捕房客人是谁,当即拿着这份卷宗起身出屋,亲自到前厅接待。只见前厅里果然是一个身穿公服的中年女捕头,正是去年在蜀地峨眉山上认识的那位岳颖秋岳大姐,如今也在金陵刑捕房里担任捕头一职。 第761章 号人厨丧心病狂   岳大姐见谢贻香终于现身,急忙起身招呼,劝她节哀顺变。谢贻香却无心与她攀谈,当即问道开门见山地问道:“为什么帮我?”   岳大姐微微一愣,随即说道:“妹妹说笑了,我只是秉公办理而已。要知道这桩‘人厨案’至今已有六年之久,刑捕房却一直没能抓获真凶。如今这个凶手再次现身,在绍兴城外犯下第三起案子,思来想去,刑捕房里只怕无人能够侦破此案,也没人愿意接办此案,于是我便想到了妹妹你。要知道当日峨眉山一案,妹妹的本事我可是看在眼里,就连北平的商神捕也对你夸赞有加。你若是愿意接办此案,自是再好不过。”   说罢,她见谢贻香沉默不语,又劝道:“正所谓君子不居险地,以如今的局面来看,妹妹暂时离开金陵,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况且借此机会,也可以散一散心,说不定还能化解些心中的郁结。毕竟往后还有数十年岁月,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对此司徒总捕头也是极力赞成,让我全权决断此案的分派。”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眉头微皱,冷冷说道:“看来你和司徒明杰的关系倒是不错。”岳大姐顿时面露尴尬,随即笑道:“谢三小姐许久没去刑捕房,自是毫不知情。实不相瞒,下个月的初一,司徒总捕头便要娶我过门,做他的第六房姨太,刑捕房上下都已收到我们的喜帖;因为知道妹妹家里有事,所以也不敢以此叨扰。若非如此,这桩‘人厨案’我非得亲自前往侦办不可。你也知道,我这人生平也没什么其它爱好,就喜欢侦破奇案。”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一愣,不禁抬眼打量眼前这位岳大姐。要说这位岳大姐年轻的时候,倒也算是个标致的女子,但如今毕竟年岁已大,再加上体态也有些发福,真不知“名捕名剑”司徒明杰怎会娶她过门。岳大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当即笑道:“我一个外地女子,在这金陵城里举目无亲,又能仰仗于谁?能够嫁给刑捕房总捕头为妾,办起案来自然容易不少。而对司徒总捕头来说,在娶我过门之后,他便能放心大胆地将案子交由我办,再不必担心我这么一个女捕头抢了他风头。总而言之,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罢了,否则在这把年纪还要成亲嫁人,岂不是让旁人白看了笑话?”   谢贻香本就心中悲痛,听到岳大姐这一席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当下她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自己若是继续留在金陵,且不说迟早还要和朝廷、和皇帝打交道,单说几次三番前来探视自己先竞月,因为自己当夜的一时冲动,将两人订下的婚约当场撕毁,往后真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这位师兄。况且谢家一门如今已是墙倒众人推,难得这位岳大姐还挂念着自己当日的举荐之恩,借查案为名让自己远离金陵,可谓是投桃报李。谢贻香便也不再犹豫,答应道:“好,我明日便去绍兴侦办此案。”   岳大姐见她答应下来,也甚是欣喜。她本就是吸食旱烟之人,憋到现在已是分外难受,当即便点燃一锅旱烟,从谢贻香手里取回卷宗,向她详细讲诉此案的细节。   话说这“人厨”一案,最早发生在六年前凤阳府的濠州,在当时可谓是震惊一时。死者共有三人,乃是一个朱姓员外家里的一家三口,除了四十来岁的朱员外夫妻两人,还有他们年仅七岁的女儿。这朱员外的家境一向颇为殷实,当时恰逢中秋前后,家中仆人悉数回家团圆,只剩朱员外夫妇带着女儿留在家里。谁知待到仆人们重回朱员外家中,竟发现主人一家三口皆尽惨死,而凶手在杀人后留下的案发现场,更是惨不忍睹,甚至可谓是人间炼狱,当场便将几个仆人吓得屁滚尿流。   原来凶手在杀人之前,竟然用菜刀剖开朱员外夫妇的胸膛,将心脏活活挖了出来,再用水洗净切片,佐以葱姜蒜椒爆炒成一盘心片,合计吃掉了一大半。不仅如此,朱员外夫妇手臂上、大腿上的精肉,也被凶手用菜刀尽数剔下,似乎曾抹上食盐,在灶台前用火烘干成了咸肉,却并未留在现场,多半是被凶手随身带走。而朱员外那个年仅七岁的女儿,死状更是惨烈,居然被凶手用菜刀剁成大大小小的数十块,一股脑放在大锅里炖煮得稀烂,然后蘸着香油和豆油调制成的酱料吃掉一小半,在灶台前吐了满地的人骨。   据说绿林里的土匪强盗便有吃人肉的习惯,往往将过路的商客烹煮而食,但也仅仅只是传闻罢了,又或者是吓唬小孩子的故事,谁也不曾亲眼见到。而当时目睹朱员外家里的这桩惨案,整个濠州都是惊恐万分,争相传说凶手是山里吃人的妖怪,闹得人心惶惶。由于濠州一地的情况特殊,刑捕房立刻派人前去侦办,负责的捕头恰好便是当年随庄浩明、谢贻香等人一同前往岳阳城的“超山越海”程撼天,结果却并未查出一个所以然来。   当时依照凶手将朱员外一家三口烹食之举,程撼天曾有推断,认为此案极有可能是一次仇杀。因为案子发生在濠州城里,若是绿林里的土匪强盗所为,定会造成不小的动静,况且朱员外家里的财物从表面上来看,几乎没有任何遗失,可见凶手并非劫财,不像土匪强盗所为。而凶手之所以要烹食朱员外一家三口,极有可能是和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然而往这一方向细察下来,这个朱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根本就没有什么仇家,就算是生意场上的几个竞争对手,在案发当时也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查到最后,当中唯一的疑点便是朱员外的妻子因为身体原因,年过四十岁也没能诞下子嗣,所以他们的女儿其实是从别处领养而来。于是程撼天便有一个猜测,也不知朱员外夫妇当年在领养这个女儿的时候,是否发生过什么别的故事,以至数年之后的中秋佳节,女儿的亲生父母前来问罪,一怒之下,居然连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并杀死,然后烹而食之。   只可惜朱员外领养女儿一事毕竟太过久远,根本无从查起,自然也没能证实程撼天这一猜想,终于令此案不了了之。而关于此案详情,已尽数记录在了岳大姐交给谢贻香的这份卷宗上,一直留存至今。当时刑捕房以为朱员外一家三口之死虽是惨绝人寰,也只是一桩偶然的仇杀命案罢了,却不料四年之后,也便是如今的两年前,在金陵东面的镇江一地,又发生了一起类似命案,也是一家三口惨遭杀害,尸体被凶手烹而食之。刑捕房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竟是撞见了一桩连环杀人案,于是便有了“人厨”这个名号。 第762章 烹女童连环灭门   话说两年前发生在镇江的案子,和六年前濠州朱员外一家的惨案大同小异,死者也是一家三口,男主人姓刘,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嘴能说会道,在长江码头做小生意糊口;而妻子却只有二十出头,长得颇具姿色,引得附近的泼皮无赖争相垂涎。和朱员外一样,这对夫妻的膝下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极是招人喜爱。由于码头上的熟人接连七八日不见者刘姓男子前去摆摊,不禁好奇心起,便去他家里询问,这才发现一家三口已经惨死家中,场面甚是恐怖。   据说当时屋里的情形和濠州的朱员外一样,刘姓男子夫妻两人的心脏也被凶手被活活挖出,爆炒成了一盘心片吃尽,同时还剔除掉四肢上的精肉,也不知是当场吃完还是悉数带走。而家中那个五六岁的女童,则是被剁碎炖煮,吃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地的人骨。当时刑捕房也曾派出捕头亲临查办,却还是没能找出凶手,而四下的邻居都说这个刘姓男子家里是老夫少妻,多半是他妻子招蜂引蝶,胡乱勾当上了什么歹人,这才惹得一家三口惨遭灭门。但是顺着这个方向细察下去,最后依然是空手而归。   但是发生在镇江的这桩杀人吃人案,显然与六年前濠州城朱员外一家被害是同一个凶手所谓,最起码也有极大的关联,于是刑捕房便将此案定性为连环凶杀案。由于当时去镇江侦办此案的刑捕房捕头身上,同时还肩负着另一桩重案要查,眼见此案毫无进展,他便赶去鲁地的泰山处理另一桩案子,却不慎命丧于歹人之手。所以关于这个“人厨”在镇江犯下的第二桩案子,刑捕房归档的卷宗里至今没有详细记载,只留下这么一点简单的信息。   幸好此案的凶手并非频繁作案,所以虽然一直没能将真凶缉捕归案,刑捕房当时的总捕头庄浩明也并未将此案放在心上。直到今年的五天前,这个已经沉寂了两年的吃人狂魔,又在江浙绍兴城东面一处名为“银山村”的村子里再次犯案,将村中李屠夫一家三口悉数杀死,用同样的手法烹而食之。想来是因为村里的邻居发现及时,以至凶手匆忙离开,只来得及吃掉李屠夫夫妻两人的心脏,四肢的精肉则是完好无损;而他们那个六岁大小的女儿被切碎丢进锅中炖煮,也还没能炖得熟透。   由于这第三起案子刚发生于五天之前,此时岳大姐手里只有绍兴府衙送来的简单呈报,便一并写进了卷宗里面,也不知晓此案当中的详情,只能留给谢贻香亲自前往绍兴查办。待到岳大姐简单讲完“人厨”犯下的这三起命案,眼见谢贻香默不作声,她便询问谢贻香的看法。谢贻香却只是缓缓摇头,反问道:“你怎么看?”岳大姐也不藏私,当下又将自己对此案的看法全盘托出。   依照岳大姐对这桩“人厨案”的分析,总的来说不外乎两点,其一便是凶手作案的频率。正如当日她负责峨眉山上的游人失踪一案,由于“止尘庵”的尼姑专挑外地来的孤身游客下手,近百年间虽是杀人无数,但真正上报到官府的却只有寥寥数起,从而令此案一直没能引起当地官府的重视。同样的道理,这桩“人厨案”只怕也是如此。   根据卷宗里记载的这三起案子,可见凶手在烹食死者的尸体后,进食量存有明显的区别。六年前凤阳府濠州的第一起命案,死者一家三口的尸体并未被凶手全部吃尽,一盘人心只吃掉大半,用女童炖煮的肉汤也只吃了一小半,死者夫妻四肢上的精肉则是被腌制带走,想来是因为仆人们中秋各自回家团聚,稍后便会赶回死者家中,所以留给凶手烹食的时间并不算多。   对于这一推测,发生在镇江的第二起案子便能证实,凶手分明是将爆炒的人心、用女童炖煮的肉汤吃得干干净净,夫妻两人四肢上的精肉更是被尽数剔下,也不知是当场吃完还是腌制带走。这却是因为镇江的刘姓死者只是个码头摆摊的生意人,直到码头上的熟人好些日子没见他出来摆摊,这才起了疑心,终于发现死者家中的惨况。由此可见在时间允许的前提下,凶手是会将死者的尸身烹食吃尽。   至于五日前发生在绍兴城东面“银山村”的第三起案子,更是因为村里的邻居发现及时,从而令凶手仓促离开,所以只来得及吃掉了李屠夫夫妻两人的心脏,就连用女童尸身熬煮的肉汤也没来及炖熟,竟是一口未吃。   鉴于以上分析,可见记录在案的这三起“人厨案”,其实都是由于有人及时报案,这才能让官府发现凶手留下的现场,就连第二起发生在镇江的案子也是如此。假设还有被“人厨”谋害的其他死者,却并未被人及时发现,从而留给凶手足够多的时间,那么凶手是否能够做到将案发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线索,从而伪装成一桩普通的失踪案,又或是根本没人前来报案?所以这桩“人厨案”虽然六年里仅仅只有三起记录在案,却并不意味着凶手只犯过三次案,极有可能存在更多类似的凶杀案。   除此之外,岳大姐分析出的第二个要点,便是凶手作案的动机。因为是连环凶杀案,基本可以排除仇杀或者谋财的可能,倘若从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表象来看,凶手连续三次犯案,很有可能仅仅是要烹食人肉。而在凶手烹食的过程当中,其实存在选择的先后,优先烹食的是夫妻两人的心脏,其次是用女童熬煮的肉汤,最后才是夫妻两人四肢上的精肉。   要知道人心易得,女童难寻,若只是为了一盘爆炒人心,世上所有人都会成为凶手的残害目标,又何必只挑三口之家下手?而且在这三起案子里,从濠州的朱员外,到镇江的刘姓男子,再到绍兴的李屠夫,三户人家的身份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相互间更不存在什么联系;唯一的共同点便只有三户人家都是三口之家,都是夫妻两人带着一个五到七岁的女童。   由此不难得出结论,这个“人厨”的下手目标,便是家里有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极有可能是为了烹食女童而痛下杀手。所以对凶手而言,用女童尸身熬煮的那锅肉汤才是重点。若要着手调查此案,突破口便是寻找有烹食女童癖好之人,同时密切留意家里有五到七岁女童的人家。 第763章 辞金陵镇江疑云   听完岳大姐的分析,谢贻香也不置可否,只是叫她将卷宗留下,并且替自己准备前往绍兴府衙门的公文。既然这位谢三小姐已经答应接办此案,岳大姐当下也不再多言,就此告辞离去。由于记录在案的这桩“人厨案”已有六年之久,凶手若是还有下一次犯案,极有可能是在两年甚至更久之后,所以岳大姐也并未和谢贻香约定破案期限,只是叫她随机应变、自行决断,如此也好令她远离金陵,在外面多待一天是一天。   要知道天底下的所有父母,终将先于子女离世,正如岳大姐所言,往后毕竟还有几十年要过,自己迟早也要接受并且放下父亲之死。谢贻香既已接下此案,当下只得收拾心情,将父亲之死深埋心底,将全部心思转移到案子上面,连夜整理好行装。但这几个月里她不曾踏出家门半步,如今终于要离开这座将军府老宅,整个人依然有些浑浑噩噩,提不起精神。她也不愿去向师兄先竞月告别,只是知会了老宅里的看门下人一声,说自己要外出几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待到刑捕房里的人替她送来前往绍兴侦办这桩“人厨案”的公文,谢贻香便起身出发,一人一骑离开了这座令自己悲恸欲绝的金陵城,一路往东面的镇江而去。原以为有了这么一桩案子查办,多少能让自己阴郁的心情稍作舒缓,同时也能暂时避开金陵朝堂间的是非。却不料她这一去,反而陷入一场更为恐怖的“盛宴”之中,从而将自己置身于这一场天下纷争的风口浪尖处。   话说镇江离金陵不过一百五十里路途,谢贻香上午离开金陵,沿长江策马东行,傍晚之前便已抵达镇江。由于“人厨”犯下的第二起案子便在镇江,卷宗里的记载也不详尽,所以谢贻香左右也是顺路,便决定先行去往两年前遇害的刘姓男子家中查访。她不愿惊动当地衙门,便在街边随便吃了碗面条,却是镇江有名的“锅盖面”,乃是在煮面之时,将木制的锅盖一并浸泡在面汤里熬煮,令煮出来的面条别有一番滋味。只可惜她本就心情沉闷,又哪有心思细细品味?   随后她依照卷宗上的记载,终于在日暮时分来到两年前遇害的刘姓人家,却是在码头附近的一排破旧房舍。由于当时发生的这一桩命案太过恐怖,在刘姓男子一家三口惨死之后,所居住的房子也便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凶宅”,一直没人敢来接手,所以荒弃至今。而周围的邻居也不敢继续居住于此,相继搬离了此地,如今只剩下两户孤寡老人。   经过询问,谢贻香找到刘姓男子一家的当年所住的房屋,当即推门而入。只见屋中蛛网四结,灰尘遍布,一股湿臭味更是扑鼻而来,显是太久没人来过,被长江边上的湿气一染,屋里的许多东西早已生霉。虽然此处便是当年的案发现场,但毕竟时隔两年,又被镇江衙门里的公差和刑捕房的捕头仔细搜查盘点过,谢贻香在房中粗略查看一遍,一时也没能发现什么端倪。再看到厨房里的一口大锅生满厚厚一层黑霉,有不少虫蚁穿行其间,回想起凶手当时便是在此处将一家三口尽数烹食,谢贻香只觉胃中一阵酸水翻腾,不禁心有余悸。   随后谢贻香又将房中的衣柜打开,里面还存放着不少残破的衣物,有不少是那刘姓男子夫妻两人的,形貌甚是朴素,倒是符合那刘姓男子在码头摆摊做小生意的身份。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是他们那个五六岁女儿的衣衫,如今虽已霉烂得不成模样,但也能看得出材质姣好,远比夫妻二人的衣衫要精贵得过,可见这夫妻两人对自己这个女儿甚是疼爱。   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试问天下间所有的父母,又有哪个不疼爱自己的女儿?想到这里,顿时勾起了心中的伤痛,对这个“人厨”之举更是深恶痛绝。记得当日在峨眉山上,北平神捕商不弃曾和自己讲诉过破案的四境,依次是“查证”、“判断”、“推理”和“画像”,而商不弃自己则是“画像”的高手,能够依据现场的情况揣测出凶手内心,从而还原凶手的“画像”,以此缉凶破案。   此时面对这处两年前的凶案现场,谢贻香也找不出什么新的线索,便尝试着用商不弃的方法,想要替这个“人厨”来做“画像”。然而这法子看似容易,但她真正尝试起来却是难如登天。要知道商不弃之所以能凭此法破案无数,除了天赋异禀之外,更是源于他那近乎癫狂的精神状态,所以才能将自己当成凶手本人,从而模拟出对方的心境。但谢贻香却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无论是阅历还是心智,又怎能进入到一个杀人并且吃人的狂魔心境?   当下她又强行尝试了几次,依照岳大姐之前的分析,努力将自己幻想成一个烹食女童的狂魔,却还是无功而返,终于只好作罢。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也已黑尽,耳听远处的长江隐隐传来波涛之声,眼前的这处“凶宅”愈发显得阴森可怖。谢贻香也不敢多留,急忙离开屋子,想要再找附近的百姓询问此案详情。   然而伴随着夜色降临、繁星点起,附近仅有的两户孤寡老人也已睡下,任凭谢贻香如何敲门,也只是不做理会。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前往长江边的码头一带,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生前摆摊时的熟人。谁知星夜下的码头也是冷清一片,不见一艘装货卸货的船只,只剩滚滚东流的长江之水。她绕出一个大圈,终于在江边撞见一个夜钓的老人,再以发生在两年前的这桩“人厨案”询问,那夜钓老人也是摇头不知,喷出满嘴酒气,兀自笑道:“世上谁人不死?通通都是浮萍过客罢了,又有什么好追究的?”   谢贻香不禁眉头深锁,要知道这个“人厨”所犯下的第三起案子,便是在数日前的绍兴城郊,既然两年前发生在镇江的第二起案子毫无收获,那么自己还是尽快赶赴绍兴为好,说不定还能及时发现什么重要线索。   当下她也不去镇江街上投宿,决意连夜赶赴江浙的绍兴。临走前只见那夜钓老人昂首望向漫天星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四星夺位,紫薇失色……这天下都要大乱了,还来查什么吃人命案?我看这丫头才是吃饱了撑的……” 第764章 报家门人走茶凉   谢贻香一宿未眠,第二天路过湖州时,便在城里稍作歇息,随后又是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抵达了杭州城南面的绍兴府。   要说此地已属江浙地界,无论绍兴还是杭州,不久前其实都在恒王叛军的势力范围之内,所以朝廷才会将附近零星的兵力尽数集中到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建立防线,生怕恒王叛军挥师北上。却不料从今年年初开始,恒王的叛军忽然相继往南撤离,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尽数退到江浙的丽水以南,竟是全线退守到福建境内,从而将整个江浙大地拱手让给朝廷。   对此朝堂上曾有过多次议论,朝中大臣为拍皇帝马屁,都说恒王是因为自知不敌,所以才会撤离江浙据守福建,分明是要和朝廷持久作战;待到西北的嘉峪关和漠北的宁夏卫、大同卫等地战况稍缓,便可将大军调回,一举荡平这场叛乱。   哪知恒王这些年来之所以手握重兵,寸步不离地驻守在江浙地界,其作用便是要抵御从东瀛偷渡而来的倭寇。就在恒王叛军撤走后的一个月内,沿海各地再无军队驻防,东瀛倭寇眼见威胁一去,顿时愈发猖獗,从沿海的象山到温岭一带,转眼便有十几处村庄被大批倭寇洗劫一空,所到之处,竟没留下一个活口,逼得沿海百姓只好背井离乡,纷纷逃往内陆暂避。   而朝廷在这江南一带本就没多少兵力,能够勉强守住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这条防线已属不易,如今伴随着恒王叛军退守福建,隔在双方之间的江浙大地上又多出这么一股倭寇的势力,无疑是火上浇油,令整个江南的局面更加复杂。可想而和,倘若朝廷在此时派出仅有的一点兵力开往江浙清剿倭寇,一来未必能够击败那些凶悍的倭寇,二来更是令福建境内的恒王叛军有机可乘。是以朝廷也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短期内也只能任由那些东瀛的倭寇肆虐,眼睁睁看着沿海百姓遭殃。   然而对谢贻香来说,自从父亲谢封轩被皇帝“赐死”以后,她便对这些所谓的天下大势再也没有了兴趣。无论坐在皇位上的是当今皇帝还是谋反的恒王,又或者是昔日的“小龙王”赵小灵、今日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却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父亲谢封轩替皇帝卖命大半辈子,历经大大小小上千场战役,终于击溃前朝异族,替汉人夺回自己的江山,但到头来却又如何?甚至连一个寿终正寝的结局也没得到,自己又何必要步父亲后尘,继续往这一池粪坑也似的脏水里跳?   所以在如今的谢贻香看来,自己还不如踏踏实实地破几个案子,抓几个歹人归案,做些惩恶扬善的实事。话说眼前这座绍兴城既已经重回朝廷的管辖范围,各处的官府衙门自然也已恢复正常,东面沿海各地虽有倭寇作乱,但短时间内也还波及不到此地,所以也算是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谢贻香便径直去往绍兴府衙门报到,持刑捕房公文接办数日前发生在东郊银山村里的命案。负责此案的本地捕头姓杨名聚德,倒是个精明干练的老手,听说刑捕房派来的人终于到了,急忙出来迎接,才发现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袭素衣,满脸冷冰冰的神色,就像是家里刚死了人似的,顿时大感失望。   当下杨捕头只好硬着头皮和谢贻香交涉,得知她果然便是刑捕房派来负责此案的捕头,更是斜眼打量起面前这个小姑娘,脸上尽是不屑之色。一旁的捕快里倒有识得谢贻香来历的人,连忙向杨捕头附耳解释,说如今的金陵刑捕房里合计只有两名女捕头,一个是从蜀地调来的中年女子,不久后便要嫁给刑捕房总捕头司徒明杰为妾,而另一个则是昔日谢封轩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想来正是眼前这个脸色阴沉的素衣少女。   听到这话,杨捕头顿时火冒三丈,向身旁那捕快劈头盖脸地骂道:“谢封轩的女儿又怎样?莫说是谢封轩的女儿,就算是谢封轩亲自前来,难道杀人凶手便会因为忌惮谢大将军的威名,主动前来投案自首?哼,要知道这破案一道,可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当中容不得半点纰漏。那些凭借家世门第讨来的官职,留在金陵城里混混俸禄也便罢了,到这里来瞎搅和什么?司徒明杰个小娘生,也不知是怎么分派的案子!”   他这话看似在对身旁的捕快发火,实则却是在辱骂谢贻香。要知道若是换作以往,只要谢贻香亮出“谢三小姐”这一身份,各地官吏无不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想不到父亲这才刚离世没几个月,便已是人走茶凉,就连绍兴府衙门里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捕头也敢出言不逊。谢贻香戴孝在身,也没心情和这小地方的捕头计较,当即淡淡地说道:“若是对刑捕房的安排有所不满,大可以走正规流程向刑捕房提出申请,叫司徒明杰换人前来便是,又何必开口骂人?”   不料这话一出,那杨捕头的火气反而更甚,当即怒道:“好啊,走正规流程是么?我杨聚德这便去写,写完立刻飞鸽传书送到金陵刑捕房。要知道此番在我银山村里犯案的歹人,乃是一个杀人吃人的狂魔,可谓是穷凶极恶之辈,刑捕房却派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负责此案,还说是什么谢封轩的女儿,当真是搞七捻三,当然要换人!”   谢贻香不料对方居然蛮横如斯,不禁暗叹一声。要说以她的本事,甚至根本无需出手教训这个杨捕头,只要三两句大话便能将他唬得服服帖帖,但是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心中已是悲痛万分,虽不至于性格大变,这几个月来倒也沉稳了不少,而且此时也真没心情和对方来做争辩。当下她便改口询问数日前发生在东郊银山村的这桩命案,打算亲自前往案发现场勘查。谁知杨捕头竟是一横到底,果真要向刑捕房提交换人的申请,说什么也不肯带谢贻香前去查看,生怕她是个外行,毛手毛脚破坏了什么重要线索。   眼见这般局面,谢贻香只好苦笑一声,再不多言。自己既已接下这桩“人厨案”,自然便要负责到底,如今要勘查案发现场,原本也用不着这个杨捕头的许可,由得他去和刑捕房折腾便是。当下谢贻香便径直离开绍兴府衙门,在街边胡乱吃了些早饭,又向摊主问明前往银山村的路,便独自出城往东而去。 第765章 访屠夫魂飞魄散   要说所谓的“银山村”,乃是在绍兴城东郊十几里开外的一处村落,约莫住有百余户人家。谢贻香一路策马而行,还不到正午时分,便已抵达此地。由于数日前刚刚发生了这么一桩惨绝人寰的凶杀案,也算是轰动当地的一桩大案,所以死者李屠夫的家倒是不难寻找,乃是在村尾的一处宅子,早已被绍兴府衙门封禁起来,此时还留有两名公差在外看守。   谢贻香便在李屠夫家的院外下马,向那两名留守公差亮出刑捕房的腰牌和调派自己接办此案的公文,只说是绍兴府衙门里的杨捕头让自己来勘查现场。那两名公差不见杨捕头同来,心中虽有些疑惑,但看到谢贻香的腰牌和公文都是货真价实,又报出了杨捕头的名号,一时也不敢多问,连忙将院门打开,陪着谢贻香一同入内。   谢贻香穿过房前小院,刚一进到屋子里,立刻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虽然时隔多日,也还没能尽数散去,当时的惨况自是可想而知。那两名公差便向谢贻香娓娓道来,说李屠夫是这银山村里唯一的屠夫,但凡村里有猪牛鸡鸭等活物要杀,都会送到李屠夫这里处理;除此之外,李屠夫自己也在后院养了十几头猪,专门替绍兴城里的一家酒楼供肉,所以日子还算宽裕富足。   而发现命案的那天清晨,便是因为村里一个后生拎了只无法继续下蛋老母鸡来找李屠夫,想让他帮忙宰杀,谁知敲了许久的门也没听到回应。那后生原以为李屠夫不在家中,正待离去,却忽然闻道一股肉香从后面的厨房里飘出,分明是灶上正炖着一大锅肉,又怎会没人在家?   那后生和李屠夫一家本就颇有交情,当即又招呼几声,眼见还是无人应答,便径直翻墙入院,绕到后面的厨房附近,想要看李屠夫灶上炖的是什么肉。待到他推开厨房的窗户,才发现李屠夫夫妻二人竟已惨死在自家厨房中,一颗心脏更是被人挖去,流淌出一地的鲜血。   再望向锅里炖得正香的一锅肉汤,透过汤面上一层厚厚的油脂,依稀可见滚烫的汤水里竟然有手有脚,分明是炖煮着一具剁碎了的人尸;看那手脚的大小,倒像是五六岁年纪的女童尸体,岂不正是李屠夫夫妇膝下那个女儿?而他们女儿的一颗脑袋,当时已被从中劈成两片,一并丢进锅里炖煮,半片脑袋上一只黑漆漆的眼珠,就这么浸泡在滚汤的肉汤里,直勾勾地瞪着那后生,直吓得他魂飞魄散,当场屎尿齐出,发疯似地从李屠夫家里狂奔出来。   村里的人眼见那后生突然发狂,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按住,又询问了半天,才知道竟是李屠夫一家三口惨遭灭门,急忙赶来查看。见到厨房里的这副光景,一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便立刻派人前往官府报案。   谢贻香此时已在房中粗略查看一番,听到公差说起当时的情况,不禁微微皱眉,问道:“如此说来,从发现命案的那个后生吓得落荒而逃,再到村民们得知此事、悉数赶来,这当中还存有一段间隔。那么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那后生来敲李屠夫家门的时候,凶手其实仍在李屠夫家中?因为凶手之所以剁碎女童尸身炖煮,便是要当场食用,显然并未料到自己的罪行这么快便已被人发现,所以还没来得及逃走。直到那后生被厨房里的景象吓跑,凶手才趁着这一空袭溜了出去,也不曾被后来赶到村民们看见。”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两名公差不禁对望一眼,几乎同时说道:“杨捕头也是这般推测!”原来负责此案的杨捕头当时也想到这一点,所以立刻盘查整个银山村里所有的村民,要他们给出李屠夫一家遇害时的不在场证明。然而村里这百余户人家都是熟门熟路,相互间更是知根知底,村民们和李屠夫一家非但无冤无仇,更没有哪家哪户有吃人肉这一癖好,查来查去,最后也没能查出什么结果。于是杨捕头又将嫌疑锁定在外来之人的身上,既然李屠夫一家常年居住在此,一直相安无事,如今横遭毒手,极有可能是外来之人所为。所以最近这两天,杨捕头都在彻查案发当时来过这银山村一带的外人。   谢贻香微微点头,照此看来,这个杨捕头还不知李屠夫一家的灭门惨案乃是一桩连环杀人案,早在六年前的濠州和两年前的镇江,便已发生过类似命案,继而被刑捕房称之为“人厨案”,所以还是将此案当作了一起独立的凶杀案来查。但这倒不是杨捕头的失误,毕竟他只是绍兴府衙门里的一个小捕头,哪有机会翻阅金陵刑捕房的卷宗。   当下谢贻香也不置可否,又去厨房这处真正的案发现场查看。正如岳大姐给到的卷宗记载,据说李屠夫夫妻二人都是被凶手挖出心脏,爆炒成了一盘心片吃下,只在剩一盘葱姜蒜椒的碎渣;而李屠夫夫妇的尸体,早已被杨捕头叫人收敛起来,正交由衙门里的仵作查验。至于被剁碎了丢进锅里炖煮的女儿尸体,在被村里人发现时,肉汤里的尸块尚未彻底熟透,以此推算,将一锅凉水煮成一锅热汤,尸块下锅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所以正如谢贻香的推测,倘若凶手的目的是要食用以女童尸体炖煮的肉汤,那么在那后生翻墙入院,在厨房外推窗窥探时,杀害李屠夫一家的这个“人厨”多半还留在现场。   而此时锅里的女童尸块也已被杨捕头一一捞出,和李屠夫夫妇的尸体一并送回绍兴府衙门,只在锅里剩下小半锅肉汤,经过这几日的放置,已经生出一股浓浓的馊臭味。谢贻香见厨房里的墙上挂有六七柄形貌各异的刀具,却是李屠夫平日里屠宰牲口的工具,便询问杀人凶器可有找到。   两名公差当即回禀,说杨捕头在第一次勘查现场的时候,便已确认了凶器,正是厨房里常用的一柄菜刀。无论是将李屠夫夫妇开膛挖心,还是将两颗心脏切成薄片,甚至包括剁碎他们女儿的尸体,凶手所用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柄菜刀。由于在剁碎女童尸体时,刀刃碰到坚硬的人骨,一柄菜刀已有多处卷口,可见凶手的力气着实不小,极有可能是个成年男子,当然也不排除是颇有力气的女子。而那柄菜刀此时也已带回衙门作为物证,并未留在此间。 第766章 寻线索老妪碎嘴   听说凶器只有一柄菜刀,谢贻香不禁微感奇怪。李屠夫身为银山村里唯一的屠夫,这间厨房里的各类刀具更是一应俱全,当中不乏专门用来剁骨的斩骨刀,而且就挂在这么显眼的墙上,凶手却为何偏偏要用一柄菜刀完成整个碎尸之举?想来这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凶手用惯了菜刀,又或者是只会使用菜刀。倘若如此,倒是符合刑捕房给他取的“人厨”这一诨号。   要知道谢贻香自己便是用刀之人,平日里虽然用惯乱离,但若是突然叫她改用其它的刀,甚至包括李屠夫厨房里的这些刀具在内,虽不至得心应手,也一样能够运用如常。假设要让谢贻香自己将一个五六岁女童的尸体剁碎,既然眼前就有一柄专用的斩骨刀,那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动用乱离。况且凶手当时用一柄菜刀将那女童分尸,就连刀刃都已砍得卷口,纵然再如何用惯菜刀,也该换用墙上那柄斩骨刀才是。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已有了答案。如此看来,这个所谓的“人厨”只怕并未练过什么刀法,也不是什么武林中人,所以对刀法乃至各类刀具全然一窍不通;甚至他而言,平日里所能接触到的刀具,便只有家家户户厨房里最常见的菜刀,根本不会使用其它刀具,所以至始至终才会只用一柄菜刀作为犯案凶器。   再结合这两名公差说凶手的力气不小,难不成这个“人厨”的身份,其实当真便是一个做饭的厨子?况且这两名公差也曾提起,说这李屠夫在后院养着十几头猪,专门替绍兴城里的一间酒楼供应猪肉;而酒楼里自然便有做饭的厨子,也能和李屠夫发生关系。照此推测下去,难道在六年时间里先后三次犯案的这个“人厨”,其真实身份便是一个四处流窜的做饭厨子,一直在各地的酒楼里讨生计?   然而谢贻香立刻又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因为顺着做饭厨子这一条思路深究,便是犯了和那杨捕头一样的错误,将眼下李屠夫一家三口的灭门命案当成独立的个案,从而忽略了此案其实是一桩连环凶杀案。无论是李屠夫厨房里的各类刀具,还是他和绍兴城里一间酒楼有生意往来,这些都只是李屠夫一案独有的情况,不能以此来做判断,从而定性整桩连环凶杀案,否则便是误入歧途。   果然,谢贻香以此向那两名公差询问,才知道杨捕头一开始便曾怀疑过和李屠夫有生意来往的那家酒楼,早已带人前去搜查过好几回,结果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没有丝毫收获,到如今几乎已经可以排除城里那间酒楼的嫌疑了。所以自己要想侦破这桩“人厨案”,始终还是要回归到这三起命案的共同之处,以此倒推出凶手的身份和动机。但如今看来,三起命案唯一的共同点,依然只有三户人家都是夫妻两人带着一个五到七岁的女儿;自己在李屠夫家里兜了一大圈,始终还是停留在原点。   此时谢贻香已将整个命案现场勘查一遍,由于已经被杨捕头的人仔细搜寻过好些次,所以也并未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更没发现凶手留下的任何痕迹。当下她便离开李屠夫的屋子,打算去整个村子寻访一番,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其它信息,又叫那两名公差继续留守在李屠夫家,不必跟着自己。   话说此时已过午时,倒是一个艳阳天气,谢贻香在村子里兜上一圈,先后找村民询问案情,不料当地人见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脸色又甚是难看,虽然自称是什么刑捕房捕头,也不愿和她深谈,只是随口敷衍几句,声称该说的都已禀告过绍兴府衙门里的官老爷了。幸好村子里有个孤寡老妪,子女都搬去绍兴城里安家,此时正好在家中吃饭,见到有外人前来村里,倒甚是热情好客,便招呼谢贻香一同进屋吃饭。   谢贻香早已累得口干舌燥,腹中也是饥肠辘辘,当即也不客气,便陪这老妪吃饭聊天,向她询问李屠夫一家的情况。这老妪独自居住,一向孤寡惯了,最爱打探村里各家各户的隐私,一张嘴更是碎碎叨叨,将李屠夫家里的事捅了个底朝天。一会儿说李屠夫嗜赌成性,每天夜里都要去村头赌钱,一会儿又说李屠夫的老婆不守妇道,背着李屠夫和村里的后生眉来眼去,还说李屠夫家的那个女儿人小鬼大,经常跑去村子外面去玩耍。尽是些背后嚼舌的风言风语,也不知是真是假。谢贻香只得默默听在心里,兀自埋头吃饭。   那老妪见谢贻香听得没兴趣,又尽量拣些稀奇古怪的事来说,竟是越说越悬乎。不过听到最后,有句话倒是成功吸引了谢贻香的注意,那便是李屠夫夫妇那个六岁女儿的来历。原来依据老妪所言,李屠夫家里的这个女儿,本是寄养在绍兴城里的亲戚家中,好让她自幼熟知礼仪,养成一个大家闺秀。哪知约莫是在一年前,李屠夫和城里的亲戚闹了矛盾,这才将五岁的女儿接回银山村的家里居住。   说到这里,那老妪又故作神秘地说道:“李屠夫家里那口子浑身上下也不见几两肉,一看就不像生过孩子的妇人。而且他们的女儿如今乃是六岁年纪,六年前我却不记得李屠夫家那口子大过肚子……嘿嘿,李屠夫这点粗浅伎俩,休想瞒得过老太婆的这双眼睛!照我看来,多半是李屠夫在绍兴城里养了小娘,偷偷生下的野种,而李屠夫家里那口子也不敢声张,对外只说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谢贻香皱眉沉思,忍不住问道:“照婆婆所言,倘若李屠夫的妻子果真不曾有过身孕,那么他们这个六岁的女儿,有没有可能是从别处领养来的?”那老妪顿时一怔,脱口说道:“照啊!我怎么就没想到?村里的人早就有过怀疑,那李屠夫生得肥头大耳、塌鼻阔嘴,即便是在城里养了小娘,也不该生出一个这么乖巧的女儿!小姑娘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定是李屠夫家那口子生不出孩子,所以他们便从别处花钱买了个女儿回来,甚至是从哪户人家拐骗回来的,却向村里人说是亲生女儿,只是从小寄养在城里的亲戚家中。” 第767章 参玄机串联三案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依照岳大姐交给自己的卷宗记载,六年前发生在凤阳府濠州的第一起案子,朱员外家里那个七岁大小的女儿,岂不正是他们夫妻二人领养回来的?当时负责侦办此案的刑捕房捕头程撼天还曾有过推断,认为这是一桩仇杀案,有可能是那女童的亲生父母回来寻仇,盛怒之下,竟将朱员外夫妇连同自己的亲身女儿一并杀死,继而烹食下肚。   至于两年前镇江刘姓男子一家的惨案,虽不知他们的女儿是否也是领养而来,但他们夫妻二人本就是老夫少妻,妻子不过二十出头,膝下便已有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儿,岂不是十四五岁便已嫁给那刘姓男子成亲生女?这只怕也有些不合常理。所以镇江这户人家的女儿,也有可能并非他们夫妇所亲生。   如今再加上银山村李屠夫家里的命案,这对夫妇膝下六岁年纪的女儿同样是来历不明,照此来看,恐怕绝不仅仅只是巧合而已,或许正是这三户遇害人家的共同之处。难道这个“人厨”的作案对象,便是领养了五至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   所以已故的程撼天在六年前对于此案的侦办思路,极有可能便是正解。凶手在杀死并烹食朱员外一家三口之后,心中的怨恨却并未因此而消除,导致心智扭曲,生出报复之心,所以便将自己心中的恨意发泄到其他收养了女儿的人家身上,这才有了两年前镇江的命案和数日前绍兴东郊银山村的命案。   想到这里,谢贻香也没心思继续听这老妪乱嚼舌头,急忙将碗里的饭扒完,留下一锭银子匆匆告辞。要知道她此时的这一猜想,分明已将这个“人厨”先后犯下的三起案子串联起来,不同于之前仅凭李屠夫家独有的情况而推理出的做饭厨子那一猜想,正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如今谢贻香便是要求证自己的这一猜想,当即快马加鞭,一路赶回绍兴府衙门,去找那杨捕头相助。   待到谢贻香重回绍兴府衙门,日头已是渐渐偏西。她遇见杨捕头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开口询问,问道:“李屠夫家里那个女儿,是他们夫妇亲生的还是领养来的?”杨捕头被她问得一愣,竟不知应当如何接话。谢贻香见他这副神情,当即又说道:“让衙门里的仵作立刻查验李屠夫妻子的尸体,看她是否有过生育的迹象。同时再派人前往银山村里挨家挨户查问,一定要弄清楚李屠夫的女儿究竟是不是领养回来的。”   那杨捕头一时被谢贻香的气派所慑,不禁脱口说道:“你……你不是已经走了,怎么……怎么还要接办这桩案子?这……这个……”谢贻香不等他把话说完,已沉声说道:“六年前的濠州,两年前的镇江,类似的暗自早已发生过两次,所以东郊银山村的这桩命案,其实是一桩连环凶杀案,被刑捕房称为‘人厨案’,否则我又何必亲自前来?要想破案,只管听我吩咐便是,否则只是在浪费大家时间,瞎耽误工夫。”   杨捕头听她说出“连环凶杀案”这几个字来,心中已是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先前所有的调查都找错了方向。他虽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谢三小姐真有破案的本事,但自己不过是绍兴城里一个小小的捕头,又不曾看过金陵刑捕房的相关卷宗,要想侦破这桩连环凶杀案,那便只能依仗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当下杨捕头连忙请谢贻香进厅堂上坐,就自己上午的失礼斟茶赔罪。谢贻香却不吃这一套,只是让他赶紧派人照自己的吩咐去查,核实李屠夫家里的女儿是否亲生。待到杨捕头吩咐下去,谢贻香才将这个“人厨”六年间犯下的三起命案尽数告知于他,直听得那杨捕头满脸惊骇,忍不住说道:“虽然六年里只有三起命案上报到金陵刑捕房,但只怕这个……这个‘人厨’在暗地的犯下的案子,还未必只有这么三起。”   谢贻香听杨捕头能够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也是个办案的老手,当下便耐着性子,将杨捕头提出的疑问一一解答。最后谢贻香便总结说道:“这个‘人厨’杀人吃人确然不假,但若说他是仅仅为了吃人肉而杀人,那也不竟然。凶手六年间只犯下三起命案,即便还有更多,就算每年都有三起,一年也才九具人尸,远不足以养活一个靠吃人为生的凶手。所以凶手平日里也会吃寻常的食物,之所以杀人吃人,要么是因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要么是因为其它理由,要以此等手段报复这些三口之家。依据目前我们所知的信息,被害的三户人家,极有可能都收养了一个五到七岁的女童,所以才会遭到‘人厨’的毒手。”   杨捕头这才明白谢贻香为何要叫自己去查李屠夫的女儿是否亲生,原来便是要寻找这三起命案的共同之处。恰好就在这时,绍兴府衙门里的仵作前来禀告,说已经依照吩咐查验过李屠夫妻子的尸体,的确没有生育过的迹象。谢贻香顿时松下一口大气,看来自己的猜想果然不错,说不定这便是“人厨案”的突破口所在。   当下谢贻香便将自己的猜想和杨捕头探讨,杨捕头听完她的推测,不由地肃然起敬,皱眉说道:“谢三小姐是说凶手因为自己的女儿被人领养,于是在六年前屠杀了濠州朱员外一家,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并烹食,从而导致心智失常,这才会对其他收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人家报复?唔,这一推测倒是合情合理,此案的真相极有可能正是如此!之前是我杨聚德瞎了眼,只知道以貌取人,小觑了谢三小姐的本事,还请海量汪涵!”说着,他连忙又去休书一封,用飞鸽加急发往金陵刑捕房,要将自己上午提出的换人申请撤回。   谢贻香却哪有心思将上午那点小事记挂在心?当下便在绍兴府衙门里随便用过晚饭,又去查看李屠夫一家三口的尸体和凶手当时所用的那柄菜刀,除了被剁碎的女童尸块有些骇人,其它倒也并未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如此等到夜色黑尽,杨捕头派往银山村的人也已回来复命,说果然从银山村村长口中得到证实,李屠夫的女儿当真是从外面领养回来的。为了能让领养来的女儿进入本家祠堂,李屠夫还曾亲自拎着一条猪腿去和村长交涉,说自己在绍兴城里捡到一个孤苦无依的女童,反正自己膝下无后,便将她领回家里当自己的女儿来养,叫村长千万替他保密,不可告诉旁人。 第768章 查全城凶案再现   得到这一证实,谢贻香和杨捕头不禁对望一眼,良久没有说话。过了半响,杨捕头才开口问道:“所谓连环凶杀案,需得是同一个凶手连续犯案三次以上,才能获此定义。而这桩‘人厨案’记录在案的,恰恰便只有三起命案,原是不足以判定凶手的行为。可是遇害的这三户人家都是夫妻两人带着一个五到七岁的女儿,这已是一奇;三户人家里,濠州朱员外家和银山村李屠夫家里的女儿凑巧都是领养来的,这又已是一奇。所以眼下虽然无法证明镇江遇害的刘姓男子一家是否也是领养来的女儿,但有此两奇,又能合理解释凶手的作案动机,照我多年办案的经验来看,这条路倒是可以尝试尝试。”   谢贻香缓缓点头,又将整个案情在脑海里梳理一遍,除了这条线索之外,如今也确实没有其它方向可以下手。那杨捕头此时已对谢贻香信任有加,当即问道:“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   谢贻香沉思半响,记得临行前岳大姐曾给自己提过建议,说可以从家中有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查起,看看能不能锁定凶手下一次谋害的对象。而今既已经做出推论,假定凶手的谋害对象便是领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那么这个范围便能大大缩小。当下她便要杨捕头派出绍兴府衙门里的所有人手,以绍兴城为中心彻查每家每户,筛选出其中领养了五到七岁的女童的人家,一一报备在案,再派人严密监视保护。   杨捕头却有些疑虑,问道:“这个‘人厨’六年来只留下三起犯案记录,纵然私底下还有更多,其作案频率也绝不算高。既然数日之前他已经在东郊银山村犯过一次案,只怕短期内是不会再有动静了,甚至已经离开绍兴府地界也未可知。似这般全城盘查,是否……是否有些多次一举,反倒弄得整个绍兴城人心惶惶?”   谢贻香却缓缓摇头,说道:“且不论这个‘人厨’的动机何在,他每次行凶吃人之时,虽是先吃夫妻二人的心脏,但他真正要吃的,应当是用女童炖煮的肉汤才是;否则凶手又何必只挑有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下手?再说数日前银山村的这起案子,由于被村里的后生及时发现,令凶手不得不仓皇逃走,还没来得及吃那锅用女童炖煮的肉汤。对此我始终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总觉得这个‘人厨’此番没能吃到女童的肉,一定会心存不甘,极有可能再次犯案,从而弥补数日前的那次损失。再算上他寻访谋害对象、暗地里踩点调查的时间,凶手若是想在短期内第二次动手,选定的目标应该还是在这绍兴一带。”   说罢,她又补充说道:“但愿是我太过多心,经过银山村一案,这个‘人厨’说不定又会销声匿迹好些年。然而尽管如此,动用官府的力量全城盘查,至少能让当地的百姓有所防范,知道凶手的谋害目标;同时也能让凶手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动手。毕竟比起破案缉凶而言,庇护一方百姓的安宁,才是更为要紧之事。”   当下杨捕头便遵照谢贻香的意思去办,将衙门里的公差衙役连夜派遣出去,挨家挨户盘查家中领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人家。如此转眼便是两天过去,进展却是极为缓慢,待到第二日傍晚,得到的消息也不容乐观,这偌大的一个绍兴城里,符合这一条件的居然只有两户人家,盘问之下,也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领命的公差衙役怕挨杨捕头的骂,又将盘查范围扩大至整个绍兴地界,如今仍在绍兴城的郊外忙碌。   谢贻香和杨捕头略一合计,顿时想通了其中关键。原来但凡是领养过子女的家庭,多半是因为夫妻二人身有隐疾,导致无法生育,又怎么好意思对外吐露?况且领养回家的子女,家里人通常都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般抚养,极少有人家会以实情相告,让子女知道自己是被领养来的。所以就算是面对公差衙役们的盘问,他们多半也不肯承认此事。   对此杨捕头也是束手无策,便问谢贻香是否要扩大盘查范围,只要是家里有五到七岁女童的人家,通通都要查上一遍。谢贻香却说暂且不必,决定亲自前去盘问已经筛选出来的这两户人家,视情况再做决断。谁知两人还没来得及踏出厅堂,便有公差手忙脚乱地跑来禀告,满脸都是惊骇之色,大声说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绍兴城西南面的诸暨刚刚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是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妇,被人杀死在自己家中。而且……而且夫妻二人的心脏竟然被活活挖了出来,在厨房里就着姜葱蒜椒做成了一盘爆炒心片!”   听到这话,谢贻香和杨捕头顿时呆立当场,杨捕头更是确认道:“死者只有夫妻二人?家里难道没有子女?”那公差连连点头,随后又摇头说道:“遇害的确实只有夫妻二人,并无子女。”谢贻香和杨捕头两人都是心中惊疑,似这般挖出人心烹食,显然是那“人厨”的手段,可是这回死者的家里却根本没有子女,难道先前的一番推论从头到尾都是错的,这桩“人厨案”根本就和收养女童一事无关?一时间两人也不敢多做耽搁,杨捕头急忙召集起人手,一同赶赴绍兴城西南面的诸暨。   话说诸暨本是隶属于绍兴地界,离绍兴城约莫有百余里路途。此时夜色已深,众人星夜赶到诸暨,已是子时前后。在当地公差的带领下,谢贻香和杨捕头一行人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虽已是夜半时分,巷口还围着不少人,对着巷子里的一处宅子指指点点,却是被此间的命案吸引,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杨捕头连忙喝散人群,和谢贻香一同进入巷子里的一处宅子,顿时便有血腥味扑鼻而来。再顺着血腥味进到厨房,只见血泊中此时正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胸膛已被利刃抛开,流淌出满地鲜血,一颗心脏却已不知去向。而就在旁边的灶台上面,分明正摆着一大盘炒熟的心片,虽然早已放凉,但在葱姜蒜椒的点缀之下,依然显得格外诱人,令人大生食欲。 第769章 焚香炉爆炒人心   谢贻香虽已接办此案,但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真正的案发现场,只觉胃中一阵翻涌,在绍兴府衙门里吃的晚饭险些呕吐出来。而杨捕头等人早在银山村李屠夫家目睹过一次,此时再次见到凶手留下的这般现场,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相继冲到屋外呕吐起来。   谢贻香实在想不通世间怎会有以人肉为食之辈,岂不是等同于禽兽?她一时也没勇气去看灶台上那盘爆炒人心,而是蹲在地上查验血泊里的两具尸体。只见这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除了被人剖开的胸膛以外,身上便再无其它伤痕;粗略推断,极有可能是被凶手活活摘心而死。而旁边水池里的一柄菜刀,刀柄上还留有没冲洗干净的血迹,显然正是凶手用来作案的凶器。   杨捕头此时已缓过一口起来,回到厨房向谢贻香说道:“这的确是那‘人厨’的手段,和李屠夫一家三口的作案手法一模一样,就连那盘爆炒的心片,也是……也是完全相同的烹饪手段,显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谢贻香正在查看水池里的那柄菜刀,听到杨捕头这话,才敢去看灶台上那盘爆炒人心。只见盘里的每片人心不过寸许厚薄,可见刀法极为老练,此时虽已彻底凉透,却还隐隐透露出一股油香,再佐以葱之绿、姜之黄、蒜之白、椒之红点缀,当真可谓是活色生香。她不禁喃喃说道:“凶手并未剔下夫妇二人四肢上的精肉,甚至就连这盘心片也没来得及吃完,可见当时的情况极是仓促……报案的人眼下在哪里?”   随即便有公差带来一个中年妇人,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说什么也不敢再进厨房。谢贻香和杨捕头便在厅里询问,原来死者乃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外地夫妻,膝下并无子女,当中那男子姓陈,在附近一间杂货铺里做工;女子姓万,终日在家接些针线私活来做。夫妻二人虽然在这诸暨举目无亲,但日子倒也能凑合着过下去。   而这个报案的妇人,则是死者一家的邻居,平日里最爱管些闲事。今日傍晚前后,她闻到陈姓男子家中传出阵阵香味,似乎是在爆炒什么动物的内脏,竟是自己从未闻过的味道,好奇之下,便过来叩门询问。谁知她敲了半天的门,屋里却没人应答,妇人当时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当成一回事,怏怏回到自己家中。   如此待到一个多时辰后,她隐约听到陈姓男子家传来开门的声音,也不知是有人出去还是有人回来,便想去打个招呼,顺便再问问他们家里方才爆炒的是什么稀罕物。不料等这妇人从自己家里出来,却是来晚一步,陈姓男子的家门已经重新合上,并未见到开门之人。她又再次敲门,依然无人应答,随后便闻到屋子里隐隐传出一股血腥味。   妇人惊慌之下,顿时手足无措。幸好巡夜的更夫路经此地,妇人便叫上更夫帮忙,一并前去唤门。那更夫也闻到屋中的血腥味,怕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便用力踹门,谁知房门随之而开,竟没从里面闩上。两人便跟着血腥味一路寻到厨房,才发现死在血泊里的陈姓男子夫妻二人,当场吓得毛骨悚然,急忙向诸暨的官府报案。而当地官差见凶手居然将死者的人心挖出,在厨房里炒成了一盘心片,惊骇之下,也知道是一桩重案,所以急忙快马加鞭,连夜禀告绍兴府衙门的杨捕头。   听完这一番讲诉,谢贻香和杨捕头这才弄清事情的原委,看来是邻家这个中年妇人好管闲事,再一次惊扰到了作案的凶手,所以新炒好的一盘人心还未来得及下肚,便已匆忙逃走。而妇人听到的开门声响,多半便是凶手匆匆离开时弄出的声响,所以房门并未从里面闩上。   随后谢贻香再去看厨房里的两具尸体,心中愈发感到迷茫。那日在银山村李屠夫家,她见凶手全程只用一柄菜刀切心片、剁女童,并未动用过李屠夫那些专业的刀具,所以曾有过推断,认为这个“人厨”多半不会武功,而且平日里只能接触到菜刀这一类刀具。可是再看眼前这对年轻夫妇的尸体,极有可能是被活生生地开膛摘心而死,这个“人厨”若是不会武功,又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剖开两个大活人的胸膛?   当下她便以此和杨捕头探讨,杨捕头一愣之下,这才说起一事。原来依照衙门里仵作的验尸结果,李屠夫夫妇死前毫无挣扎抵抗的迹象,极有可能是早已昏迷过去,又或许是中了迷香一类的药物。由于这小地方衙门的仵作本领有限,至今也还无法查证此事。谢贻香便让杨捕头带人在屋子里四处搜查,看看有无迷香一类的痕迹,自己也加入其间。   话说这对年轻夫妻也算是节省之人,家中尽是些朴素之物,众人一时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直到谢贻香打开衣柜,才发现柜子里有一匹新扯的红布缎子,虽然算不得什么名贵之物,但比起家里的其它物件,显然却要奢华得多。谢贻香将这匹红布展开,却只有四五尺长短,远不够缝制一身衣衫,也不知是做什么用途。杨捕头见她拿着这匹红布发呆,便说道:“据说这陈姓男子的妻子终日里闭门不出,只在家里接些针线私活来做,挣一些幸苦钱。这匹红布少说也要五钱银子,应该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哪个客人吩咐下来的针线活。”   听到这话,谢贻香也便打消了心中的疑惑。而此时杨捕头手下的捕快却已有了发现,就在桌角下的一个香炉里,分明有半截用水浇灭了的香线;放到鼻前一嗅,却是一股桂花香味,随后便觉脑袋隐隐发沉。杨捕头急忙拿过来查验,倒是识得此物,说道:“我道是什么厉害的迷药,原来却是江湖里再常见不过的蒙汗药,难怪仵作验不出来。不过对寻常百姓来说,药效也算颇为厉害,足以令人沉睡不醒;而这支桂花香线,正是事先用蒙汗药水浸泡过的。”   要知道这一发现可谓是极其重要,无疑证实了谢贻香的猜想,凶手多半没练过武功,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而之前在银山村李屠夫家里并未发现类似的东西,想来是被凶手清理干净了,而这回因为邻家妇人突然前来叩门询问,凶手惊惶间就连那盘爆炒心片也没来得及吃,哪里还有工夫清理香炉里的迷药香线? 第770章 品残羹种因得果   当下众人又在房间里仔细搜寻一番,眼见再没有其它发现,杨捕头便在厅里依次传召这条小巷里的居民,盘问他陈姓男子一家最近可有客人来访,又或者是见到有陌生人在这一带出现;与此同时,也是在暗中察言观色,看看附近的邻居是否存有嫌疑。似这般一直盘问到黎明时分,却是无甚收获,谢贻香一夜未眠,精神反倒更加亢奋,暗道:“这‘人厨’已经在绍兴一带接连犯下两起命案,但是查来查去,却只有些旁枝末节的线索,至今连凶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若是再抓不到这个‘人厨’,真不知还会有多少人家遭殃。”   想到这里,她心中已是愈发焦急,当即再次去往厨房里查验现场。眼见杨捕头的手下正在收敛地上的两具尸体,还要将那盘爆炒人心一并收集起来作为物证,谢贻香一时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念头,当即走上前去,从旁边的碗柜里摸出一双筷子,蘸了些这盘爆炒人心的油汁放到舌尖品尝。   她这一举动直吓得在场众人皆尽失色,想不到这位年纪轻轻的谢三小姐,居然敢品尝凶手留下来的人心残羹,好几人更是忍不住惊呼起来。只见谢贻香已闭上双眼,深锁眉心,似乎是在仔细品尝这盘爆炒人心的滋味;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说道:“正所谓‘东辣西酸,南甜北咸’,这江南一带的口味本就偏甜,但这盘心片却是辛辣无比,而且咸味极重,倒像是……倒像是湖广、湘西和四川等地的口味,可见凶手极有可能并非江南人士。然而六年里的这四起命案,为何全都发生在这江南一带?”   谢贻香虽然得出这一推断,但烹饪口味本就是因人而异,也不能以此说明什么。眼见盘问附近的居民依然没有收获,众人又是一夜未眠,杨捕头只得下令收队,让大家先回绍兴府衙门歇息。临行前他又吩咐诸暨当地的公差照看好案发现场,一旦有什么新的进展,便要立刻通知自己。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众人在赶回绍兴府衙门的路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落,显是因为这个凶手在绍兴地界上接连作案,官府却始终不能确定他的身份,甚至连怀疑的对象都找不到,难免垂头丧气。杨捕头见谢贻香的马落在队伍最后,似乎若有所思,便放慢马速来到她的身旁,问道:“诸暨的这户死者家里的确只有夫妻二人,膝下并无子女,自然也不曾收养过什么五到七岁的女童。对此方才我们已经彻底搜查过屋子,也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生活的痕迹,附近的邻居更能证实这一点。所以……所以我们先前的推断是否有误?之前遇害的三户人家都有一个五到七岁的女儿,其实只是一个巧合罢了;至于濠州朱员外和银山村李屠夫的女儿都是领养而来,更是巧合之中的巧合?”   谢贻香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昨夜诸暨的发生的这起命案,反倒恰恰证明我们先前的推断正确。”顿了一顿,她又说道:“要知道这个‘人厨’的作案频率本就不高,如今在同一个地方接连犯下两桩案,当中间隔不过十来天,对他而言可谓是前所未有,分明有些反常。而我之前曾有预感,以为凶手在李屠夫家里没能吃到用女童炖煮的肉汤,所以有可能在短期内再次犯案,但昨夜诸暨的这起案子里,死者家里却根本没有女童,这一猜想自然也便站不住脚。所以凶手之所以再次犯案,想来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我们前两日派人全城盘查,在整个绍兴地界寻找收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人家,无疑已经打草惊蛇,引起了凶手的惊恐,这才令他犯下诸暨的这起案子,又或者说不得不犯下这起案子。”   杨捕头被谢贻香这番说辞绕得晕头转向,想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谢三小姐的意思是说,凶手杀害诸暨的这对夫妻,并非为了烹食女童,而是因为我们查对了方向,引起了他的恐慌?那么……那么凶手昨夜在诸暨犯下这起案子,其实是凶手故布疑阵,想要欲盖弥彰,将我们诱入歧途,不再追查收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人家?”   谢贻香却还是摇了摇头,犹豫着说道:“这个说法未免又太过牵强了些,倒像是我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推断无误,从而忽略既有的实事,想方设法自圆其说。可是我认识的一个家伙曾说过一番话,大意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之事,一切所谓的‘巧合’,其实都是源于‘因果’二字;只有昔日种‘因’,方能今日得‘果’。所以命丧于‘人厨’之手的这些人家,而今既得此‘果’,那便必定有‘因’,倘若家中领养了五到七岁的女童并非是此案之‘因’,那么这个‘因’还能是什么?”   她这话问出口来,忽然心念一动,自己反倒先想明白了,当即又说道:“不对!这个‘人厨’犯下的前三起案子,都是将死者家中的女童剁碎炖煮,并未落下一根手指、一块皮肉,可见对凶手而言,一个五到七岁的女童浑身上下皆是可以烹食的美味;相比起来,那些遇害的成年男女,凶手却只是挖出他们的心脏切片爆炒,最多再剔下四肢上的精肉,吃得甚是讲究,可见在凶手看来,成年男女身上其它地方的肉,根本就不屑食用。所以归根到底,这个‘人厨’真正爱吃的,始终还是五到七岁的女童,并非那一盘爆炒人心。而发生在诸暨的这起命案,凶手若只是为了故布疑阵,好将我们引上歧途,那么整个诸暨所有的人都能成为他的作案对象,又何必要挑选一对年轻夫妻下手,而且隔壁还恰好住着一个多管闲事的邻居?”   杨捕头听到这里,已有些跟不上谢贻香的思路,连忙说道:“且慢……且慢……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到了女童身上?诸暨遇害的这户人家膝下的的确确没有子女,更没有什么收养过什么五到七岁的女童,这可是你我亲自得出的结论……”   然而谢贻香此时已经想通了其中关键,不等杨捕头将话说完,已拉住缰绳停下马来,冷笑道:“过去没有,并不意味着将来也没有。”说罢,她便大声招呼前面的众人,叫道:“还请诸位随我返回诸暨,再去一次命案现场!” 第771章 辨红绫初现端倪   同行的众人也不知这位谢三小姐意欲何为,只得纷纷望向杨捕头。杨捕头此时已知这个小姑娘的确有几分本事,能够在金陵刑捕房担任捕头一职,倒不仅仅是凭家世门第,此时听她如此吩咐,当即便让几名公差先将死者夫妇的尸体和证物送回绍兴府衙门,其余人尽数随谢贻香折返。一路上杨捕头多次询问谢贻香有何新的发现,谢贻香却摇头不答,只说需要求证之后方有定论。   如此一路回到诸暨,驻守在命案现场的当地公差见众人去而复返,都是不解其意。谢贻香也不会理旁人,径直踏进死者家中,从衣柜里找出昨夜发现的那匹红布缎子,向当地的公差询问道:“你们可知这样的红布缎子哪家布行或者绸缎庄有卖?”当地的公差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随后便有人说在离此数里的北面大街上开有好几家布行,拿这匹红布前去询问,说不定会有结果。听到这话,谢贻香也不再多言,便叫回答的公差领路,前往北面的大街上询问。杨捕头等人都是莫名其妙,只得紧随其后。   话说北面大街上的布行也就三家,此外还有一家规格较高绸缎庄。谢贻香便先去布行询问,问到第二家的时候,店主果然识得谢贻香手中的红布,说是昨天早上刚卖出去的。谢贻香顿时双眼一亮,询问店主买主的身形相貌,店主极力回想,依稀记得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口外地口音,倒是和昨夜命丧于“人厨”之手的那个陈姓男子极是吻合。旁边杨捕头连忙叫手下的捕快大致画出那陈姓男子的样貌,经过店主确认,买主正是此人无疑。   杨捕头不禁心中暗惊,他先前还以为这匹红布缎子是陈姓男子之妻接回来的针线活,倘若是陈姓男子自己买的,照他们夫妻二人的用度来看,无疑有些奢侈。谢贻香此时已将手里的整匹红布展开,向那店主问道:“似这等上好的缎子,若是用来拉帷幕、逢被套,未免也太过可惜了些;但若是用来缝制女子的衣衫,却是再合适不过。然而这匹红布却只有四尺出头,又哪里够缝制一套女子的衣衫?”   听到这话,店主顿时回想起来,脱口说道:“正是,正是!姑娘说的一点不错……不对,大人说的一点不错。记得昨天早上那男子选布的时候,便说过是要做女子的衣衫,最后才选中了这匹,却只要我给他扯个五尺。我当时也问过类似的话,说五尺哪里够做一身衣衫,那男子却说……是了,他说是要给自家的女儿做衣衫,不过才七岁年纪,五尺布便已足够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谢贻香更是双眉一扬,冷冷说道:“果然如此!死者夫妇膝下虽无子女,但就在这几日之内,才刚刚领养了一个女童回家,所以要来扯布做衣衫。由于事出突然,附近的邻居都还不知道此事。”   杨捕头心里此时已是倒海翻江,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昨夜诸暨遇害的这户人家便不是特例,而是和之前的三起案子一样,属于“人厨”一贯的作案对象。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那么……那么死者夫妇领养回来的那个女童,眼下又在哪里?依照凶手的做派,岂不是应该将那女童当场剁碎炖煮?难道……难道是因为邻家妇人忽然来访,凶手情急之下,只好将那女童带走,另寻它处烹食?”   谢贻香沉吟半响,摇头说道:“此案跨越六年,可谓错综复杂,当中只怕还另有玄机。此时做出定论,还有些为时过早。”说罢,她又吩咐道:“仅凭店主的这一番说辞,远不足以证明死者夫妇当真领养了一个女童回家,尚且需要我们坐实此事。大家这便分头行事,调查死者夫妇这几日里所有的行踪,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都要一一核查,弄清他们是否往家里带回过一个女童。另外再找绍兴城里的名医,配合衙门里的仵作验尸,看看诸暨的这对夫妇是否有生育上的障碍。与此同时,还要请当地公差全力配合,以这诸暨为中心,搜查方圆三十里范围内是否有走丢的女童,又或者……或者是女童的尸骨。”   当下所有公差衙役便照谢贻香的吩咐安排下去,在整个诸暨进行盘查。谢贻香和杨捕头则赶回绍兴府衙门,叫仵作仔细查验那对遇害夫妇的尸体。如此等到第二天傍晚,终于有公差在那陈姓男子生前做工的杂货铺里得到消息,说就在命案发生的前一天,陈姓男子从东面的金家山进货回来时,曾带着一个衣着破烂的女童回家,约莫有六七岁年纪,由于天色太暗,当时也没能看清样貌;待到第二天早上以此询问,陈姓男子却又失口否认此事。   得到这一消息,无疑坐实了布行店主的话,证明诸暨这户死者果然也是领养了一个女童回家,当下杨捕头便加派人手,在整个绍兴境内全力搜查这个失踪女童。待到第三天正午,衙门里的衙役忽然来报,说有个神智不清的老者前来报案,说有失踪女童的消息。谢贻香和杨捕头连忙叫人将这老者请进厅堂,却是个肮脏不堪的乡野老者,言语间果然有些疯疯癫癫;而他的双腿更是早已残废,还是被两个衙役架着进来的。   谢贻香和杨捕头耐着性子盘问许久,才终于听懂这老者的话。原来眼前这个残废老者,乃是绍兴城外东南面文山村里的一个老人,儿子和儿媳妇在沿海做些小买卖,却不幸命丧于倭寇刀下,只剩一个孙女死里逃生,也被倭寇的刀背击中后脑,整个人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一直住这老者的家里,终日只有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谁知就在十多天前,老者这个孙女出去玩耍之后,便再也没有音讯,至今未曾回家。老者本就有些神志不清,再加上双腿残废,所以一直没找官府报案。直到今日清晨杨捕头派出的人到文山村查询失踪女童,问到这老者家里,老者才拼死缠住来访的公差,说要来衙门报案。   弄清老者的意思后,谢贻香和杨捕头都是大失所望,原来这老者并非是有失踪女童的消息,而是自家的村女失踪,所以要来报案。杨捕头正值焦头烂额之际,当下便想将这老者打发掉,谁知谢贻香忽然灵光一动,问道:“老人家那个孙女有多大年纪?”那老者夹缠不清地说了半天,最后终于回答道:“过了今年十月的初七,便该满六岁周岁了。” 第772章 缝碎尸偷天换日   听到老者这一回答,杨捕头也顿生警觉,事情怎会如此凑巧,又牵连出了一个五到七岁的女童?旁边的谢贻香已沉吟道:“本朝开创至今,朝廷向来以铁腕治国、严法治世,天底下又哪有这许多案子发生?正所谓有果必有因,这位老者的孙女也是五六岁年纪,而且同样是居住在绍兴地界,失踪的时间更恰巧是在十多天之前,只怕当真与本案有些瓜葛,说不定……说不定……”杨捕头见她没说出后面的话,当即接口问道:“你是怀疑诸暨那对年轻夫妇刚刚收养的那个女童,其实便是这个老者走丢的孙女?”   谢贻香却并不作答,兀自沉思许久,终于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让杨捕头找人来替这个老者的孙女画像,拿着画像去那陈姓男子生前做工的杂货铺询问,看看是否便是陈姓男子当日领回家中的女童。待到杨捕头手下的捕快依据老者的叙述作出画像,众人上前一看,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女童,看不出有丝毫特异之处;再加上衙门里的捕快作画水平有限,仅凭一幅墨线勾勒出人像,又哪里能够对号入座,辨认出这个失踪的女童?杨捕头想起那老者说过,自家孙女曾被倭寇的刀背击中后脑,于是又叫作画的捕快在画像下面加上一句备注,写明这女童的后脑处留有伤疤。   随后捕快们便照着这张画像临摹起来,准备人手一张,分头前往诸暨寻访。却不料就在这时,衙门里的仵作前来禀告,说已经和郎中验过诸暨这对年轻夫妇的尸体,那女子的宫壁犹如一张薄纸,显然曾有多次流产,的确不适合生育。然而谢贻香和杨捕头早已证实诸暨的这对夫妇确然领养了一个女童回家,此时才得到仵作给出的这一结论,显然已经没什么用处。   那仵作为了验证此事,已经连夜熬了个通宵,哪知听到自己的禀告,厅堂里的众人却不理会自己。那仵作无奈之下,只得去看捕快们正在临摹的那张人像,继而喃喃念道:“寻找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失踪女童,后脑处留有伤疤……李屠夫的女儿不是早已被凶手切碎炖煮了,你们还找她做什么?”   这话一出,就仿佛是在衙门的厅堂里炸响了一道惊雷,吓得所有人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望向这个仵作。仵作不料厅堂里的众人竟有这般大的反应,不禁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之前银山村遇害的李屠夫一家,那……那女童的尸体虽已被剁碎炖熟,却还没来得及煮烂,容貌倒也勉强可以辨认,分明和你们眼下临摹的这幅人像极为相似。而且那女童左边的颅骨后面,分明有一道极深的伤疤,就连颅骨都有些凹陷进去,难道……难道不是你们画像中的这个女童?”   话音落处,谢贻香和杨捕头不禁对望一样,心中都是同样一个念头:难道死在李屠夫家里那个女童,其实并非李屠夫夫妇领养来的女儿,而是今日前来报案的这个老者孙女?要知道李屠夫家的女儿乃是六岁年纪,而这个老者的孙女到今年十月也是六岁,两个女童年纪相仿,似这般将尸体剁碎炖煮,自然极难分辨,的确存在偷天换日、李代桃僵的可能。   然而事实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诸暨陈姓男子刚收养的那个女童,便绝不可能是老者失踪的孙女;而李屠夫夫妇领养来的那个女儿,也自然没被凶手当场炖煮,那么她如今又身在何处?谢贻香一时也不敢妄作判断,沉声说道:“还请仵作老师花点心思,将李屠夫家里的那个女童碎尸拼接还原,让文山村那位报案的老者前来认尸,同时也叫上银山村里认识李屠夫女儿的村民们来看。”   那仵作听到谢贻香这一吩咐,直吓得瞪大双眼。要知道那女童已被凶手剁成大大小小五六十块,一并丢进大锅里炖煮,要想将尸体拼接还原,谈何容易?然而眼见杨捕头也出声赞同,仵作无奈之下,只好领命照办。如此花了四五个时辰,终于将那个被炖熟的女童碎尸勉强拼接起来,谢贻香和杨捕头前去查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那女童的尸体当时便已在锅中炖得半生不熟,事后又在衙门的停尸房里存放了十多天,皮肉早已开始变形;再加上这个仵作倒也心细,原本的五六十快碎尸,此时竟用细线全部缝合起来,重新拼接出一个女童的形状,其形其貌,可谓是恐怖至极。尤其是女童那一张脸,本就已经异常扭曲,就仿佛是融化了的蜡烛一般,当中又被一条缝合的细线左右分割开来,谢贻香不过才看了一眼,便已是心胆俱寒、浑身发冷,一生一世都不想再看上第二眼。   随后衙役便将那报案的老者带来认尸,那老者也当场被吓了一个魂飞魄散,最后凭借女童后脑上的伤痕,终于认定这个女童的确便是他失踪的孙女,直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谢贻香还不放心,又让人去银山村找来了十几个村民,让他们依次入内辨认这具女童尸体,看看是否便是李屠夫家的女儿。虽有好几个村民被这具缝合的尸体吓破了胆,不敢开口确认,但也有不少村民当场否定,说这女童根本不是李屠夫的女儿。而之前请谢贻香去家里吃过午饭的老妪也在其中,看完这具女童尸体,更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这哪里是李屠夫的女儿,分明是南面文山村蒋老汉的孙女。据说这丫头小时候曾从倭寇刀下捡回一条姓名,从此便受了惊吓,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验证出这个结果,谢贻香和杨捕头两人都是良久无语。最后杨捕头实在憋不住了,终于试探着问道:“谢三小姐,对于这‘人厨’一案,杨某倒是有一个猜想,也是最符合事实、最符合常理、最符合逻辑的猜想。可是……可是思来想去,杨某的这一猜想,其实又是最不符合事实、最不符合常理、最不符合逻辑的一个猜想。所以……所以也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   听到这话,谢贻香已经知道他的猜想是什么,但还是缓缓说道:“倘若已经排除掉一切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纵然看起来也像是不可能,却必定是仅有的可能。杨捕头但说无妨。” 第773章 论疑点幕后主犯   当下杨捕头便深吸了一口长气,说道:“且不论六年前凤阳府濠州和两年前镇江那两起命案,单说最近发生在绍兴地界的这三起案子,按照案发的先后顺序来看,依次是文山村老者的孙女失踪、银山村李屠夫一家三口惨遭灭门和诸暨陈姓男子夫妇遇害。首先是文山村老者的孙女失踪,如今已经证实他的孙女其实是死在李屠夫家里,当了李屠夫女儿的替死鬼;然后是李屠夫一家三口被杀,但被剁了碎炖煮的女童尸体,却不是李屠夫夫妇领养来的那个女儿,而是文山村老者失踪的孙女,也便是说李屠夫的女儿并未死在命案现场,甚至极有可能还活着;最后则是诸暨陈姓男子夫妻二人,就在银山村李屠夫一家惨案发生后的第十天,陈姓男子不知从哪里领了一个女童回家,随后夫妻二人也惨遭杀害,领养回来的那个女童则是下落不明。”   杨捕头说完这话,脸色已变得愈发暗沉,继续说道:“若是将绍兴府这三起案子联系在一起,用最简单的破案思路来分析,杀人凶手十有八九便是李屠夫夫妇领养的那个女儿。是她在自己家里杀害了李屠夫夫妻二人,并且挖出养父养母的心脏切片爆炒,同时又将文山村老者的孙女拐骗到自己家里,然后剁碎了丢进锅里炖煮,以此作为自己的替死鬼,让我们误以为她也被凶手杀死。随后李屠夫的这个女儿便离家逃走,又在诸暨附近遇见陈姓男子,由于陈姓男子的妻子无法生育,所以夫妻二人便打算将她带回家中收养,当作是自己的女儿。却不料恰巧就在这时,我们全城盘查领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李屠夫的女儿听到这一消息,或许是自己做贼心虚,或许是陈姓男子夫妇对她生出疑心,令她不得不逃。所以情急之下,她又将刚刚收留她的陈姓男子夫妻也一并杀死在家中,由于事出突然,她匆忙逃走之际,就连那盘爆炒人心都还没来得及吃,自然也没机会去别处找一个女童来当自己的替死鬼,所以才会露出破绽,终于被我们发现了她瞒天过海的把戏。”   谢贻香听到这里,脸色也是说不出的难看,问道:“这一番推断的确合情合理,其实却又全然不合情理。对此杨捕头想必也是心知肚明?”   杨捕头顿时长叹一声,说道:“不合情理之处,简单说来便只有三点。其一是年纪,要知道李屠夫领养来的那个女儿,如今才不过六岁年纪,无论心智还是力气,又怎么可能完成如此精妙的凶杀案,先后谋害了五条人命,而且其中还有四个是成年人?其二还是年纪,试问一个六岁年纪的女童,怎会生出如此歹毒的心肠,非但动手杀人,而且还做出烹食人肉这等丧心病狂之举?其三依然是年纪,若是结合发生濠州和镇江的前两起命案,这个‘人厨’早在六年前便已开始犯案,而当时李屠夫的这个女儿只怕还未出生,又怎会作下濠州和镇江这两起案子,成为‘人厨’这一连环凶手?”   说到这里,就连杨捕头也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惊恐,又说道:“况且凶手倘若当真是李屠夫的女儿,如今自然也还活着,那么……那么六年前的濠州和两年前的镇江,被凶手炖煮的女童尸体,是否……是否也是由其它女童所代替,并非那两户人家真正领养回家的女童?又或者说,六年前濠州朱员外家的女儿,和两年前镇江刘姓男子的女儿,以及银山村李屠夫的女儿、也便是陈姓男子刚收养的女童,其实竟是……竟是同一个……唉,说来说去,最大的疑点始终还是这‘年纪’二字;如今只有六七岁年纪的女童,难道六年前竟也是七岁年纪?”   谢贻香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说道:“杨捕头说有三点不合情理之处,其实归根究底,却只有‘年纪’这一点而已,这也正是此案最大的疑点。倘若所谓的‘人厨’果真便是李屠夫收养的那个六岁女童,那么杨捕头所说的第一、第二点倒也罢了,但这第三点却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躲不过。要知道此案本就是一桩连环凶杀案,倘若忽略濠州和镇江那两处案子,那便是走上了歧途,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杨捕头忍不住再次叹息一声,只觉头脑发胀,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关键。他又试探着说道:“可是想来想去,李屠夫一家三口惨遭杀害,当中女儿的尸体却并非本人,而是由文山村老者的孙女所顶替,那么他家里的这个女儿自然存有最大嫌疑,否则又何必要给自己找来一个替死鬼?只有将李屠夫的女儿假定成此案凶手,绍兴府的这三起案子才能够说得通……”说着,他到底还是有些犹豫,又说道:“话说这桩‘人厨案’,凶手会不会并非是同一个人?或许六年前濠州的案子以及两年前镇江的案子,杀人吃人的凶手其实另有其人,而如今李屠夫的女儿不过是在效仿当年的两起命案,又或者是李屠夫的女儿与之前两案的凶手有什么关联?”   要知道案子查到这个地步,谢贻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杨捕头愿意分享他的推测,谢贻香便一直留神细听,看看能不能对自己有所启发。此时听杨捕头说出这话,她心中忽然一动,当即说道:“你错了,从濠州到镇江,从银山村到诸暨,作案的凶手都是‘人厨’本人,一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额我们之所以解不开‘凶手年纪’这一疑点,是因为我们被自己的想法所局限,一直以为这个所谓的‘人厨’仅仅只是一个人,又或者说仅仅只有一人而已。是否会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六年前濠州朱员外家七岁的女童,两年前镇江刘姓男子家五六岁的女童,以及银山村李屠夫家六岁的女童、同时也是诸暨陈姓男子家刚刚领回家里的女童,其实都是这桩‘人厨案’的凶手,但却仅仅只是三个‘从犯’罢了。就在这三个女童的背后,还存有另外一个‘主犯’,那才是真正杀人吃人的凶徒、真正的‘人厨’!” 第774章 观画像妖气冲天   要知道谢贻香曾在兰州城里亲身经历“鬼猴”一案,目睹了丐帮兰州分舵的“采生折割”之举,竟是将好端端一个孩童弄成残废,以此博得世人的同情,不惜慷慨解囊;又或者是将孩童于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缝合在一起,从而激发世人的猎奇之心,达到诓骗钱财的目的。   而在这桩“人厨案”里,且不管镇江刘姓男子一家的命案,假设所有被“人厨”杀害的死者,都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五到七岁年纪且是领养回来的女童,这才惨遭灭门之灾,那么这些人家当时领养女童的渠道,会不会竟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也便是说,遇害人家领养回来的女童背后,极有可能存在一派类似丐帮兰州分舵的帮派,又或者说是一个魔教、一股势力,从而在暗中操控这些被死者领养回家的女童,利用她们合伙犯下这些命案。   至于幕后的这股神秘势力为何要将这些领养女童的人家赶尽杀绝,并且当场烹食死者,或许是类似峨眉山上“止尘庵”的目的,想要以此修炼什么邪功秘术,所以用女童为诱饵,安排这些五到七岁的女童潜入各户人家,待到时机成熟,便来个里应外合;又或许是这四户人家将女童领养回家,其实并非幕后这股神秘势力的本意,所以才要以此手段作为报复,从死者家中带回女童。正因如此,凶手在每次犯案之时,都会从别处另寻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童来当替死鬼,从而替换死者家中原来的女童,让办案的官差误以一家三口已经悉数毙命,从而掩盖这一事实真相。   听到谢贻香的这一番推测,杨捕头急忙从头到尾细想一遍,也觉得合情合理,的确能够将这桩“人厨案”解释清楚。但他一时却想不明白世上是否当真存有这样的一股神秘势力,居然会利用五到七岁的女童犯案,只得向谢贻香请教。   谢贻香不禁冷道:“从古至今,这种事岂非是司空见惯?类似这样的帮派或者势力,天底下更是数不胜数。就好比是将孩童‘采生折割’的丐帮,以此骗取钱财;又例如江南‘听涛阁’的主人葬花夫人,不也是只收女童作为门下弟子?就连如今的金陵皇城之中,暗地也存有类似的组织,专门收罗那些容貌姣好的女童,从小培养她们的言谈举止,让她们成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待到二八年纪,再给她们伪造一个显赫的出身,嫁到朝廷里那些达官贵人的府上为妾,从而达到掌控朝局的目的。哼,甚至就连当今皇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据我所知,也在私底下做此勾当,将那些孤苦无依的女童纳入麾下,自幼学习色媚之术,训练成密探或者刺客。”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况且我所谓的这一股‘神秘势力’,也未必便是一个帮派或者一个组织,说不定在这些女童的背后,便只有凶手一人而已,是凶手一个人谋划出了这一连串的命案。”   只可惜谢贻香的分析虽然头头是道,但隐藏在这桩“人厨案”幕后的神秘势力究竟是什么,其烹食人肉之举的真正意图又是什么,仅凭现有的信息,还远不足以做出判断。当下她又和杨捕头仔细商讨一番,到头来还是只能用最笨的法子,那便是从银山村李屠夫家并未遇害的那个女儿入手,发动所有的捕快、公差和衙役全面搜查,说什么也要揪出这个五六岁的女童。随后再从她的身上顺藤摸瓜,查出幕后的这股神秘势力,也便是真正犯下此案的“人厨”。   此时从银山村里请来认尸的村民还在衙门里,杨捕头便将他们尽数召集起来,依据他们对李屠夫女儿的描述,让手下捕快画出肖像。待到画像做好,谢贻香接过来一看,却是个容貌清秀的女童,显得极是可爱,一双凤眼的眯成两弯新月,在嘴角处还挂有一丝笑容。也不知是不是作画捕快的技法问题,谢贻香愈是细看这幅女童画像,竟愈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就仿佛是有一股极强的妖气笼罩在这个女童的画像上,几欲破纸而出。   耳听在场的银山村村民都说这幅画像甚是传神,像极了李屠夫的女儿,杨捕头便让捕快们照着临摹出二十几张,在整个绍兴地界严密搜寻,尤其是南面的诸暨一带。如此又过了两天,绍兴府衙门的捕快们办事效率倒是不差,果然寻访到画像上这个女童的踪迹,乃是在诸暨南面的东阳关。依据东阳关的驻守军士回忆,就在三日之前,有一老一少由东阳关南下,当中那老者身披一件白色斗篷,少说也有六七十岁年纪,却没能看清样貌,身旁还带有一个五六岁女童,长得格外可爱,像极了画像上的这个女童。再核对出入东阳关的记录名册,那老者当时自称姓夏,同行的女童则是他的外孙女,一老一少说是要去往南面的宁义城探亲。   谢贻香听到这一消息,不禁脱口问道:“一老一少?”话音落处,她心中已是“咯噔”一下,紧接着又开口说道:“难道……难道这个所谓的‘人厨’,竟然是……是……”杨捕头等人见她欲言又止,不禁相继询问,但谢贻香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并未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想。   原来这听到这个女童身边居然还有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同行,倒是让谢贻香想起了一桩旧事、两个故人。话说当日在岳阳城里,神火教五行护法之首的流金尊者化名“金先生”,不也是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四处招摇撞骗,以洞庭湖“龙女”的名义作奸犯科?如今李屠夫的女儿果然没死,而且还跟在一个老者身旁,一老一少结伴南行,无疑和当日的流金尊者极为相似;难道隐藏在这一桩“人厨案”幕后的那股神秘势力,竟然又是和神火教有关?可是经过洞庭湖一役,无论是流金尊者还是那个什么“龙女”,甚至包括化名“方东凤”的神火教前任教主,都已毙命于师兄先竞月的刀下,如今又怎会出现于此?   想到这里,谢贻香陡然惊醒。去年年末师兄从西域赶回,曾和自己说起过玉门关发生的事。当日岳阳城里的流金尊者虽已毙命,但如今神火教已然提拔出了新一任的流金尊者,正是在西域各国化名“金万斤”的那个言思道! 第775章 逞单骑南下追凶   一想到那个言思道,谢贻香顿时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像这个“人厨”一样挖出他的一颗黑心烹而食之。要知道去年年末那一支“尸军”绕开宁夏卫颐王的驻军,悄然潜入中原境内,妄图一举偷袭金陵、颠覆本朝,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正是由那个言思道暗中设局,唆使西域各国发兵嘉峪关,以此牵制住朝廷的军马,这才让这支“尸军”有机可乘。若非如此,父亲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又怎会擅自调用守卫皇城的“驭机营”将士出城伏击,从而在皇帝那里落下口实,终于引来杀身之祸?   而父亲当夜前曾经千叮万嘱,叫自己不要记恨皇帝,更不要有什么报仇之心。对此谢贻香虽然至今想不明白,却也不能违背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只能将这一份恨意深埋心底,整个人更是因此颓废,只能惶惶度日。经过这几个月的思来想去,杀害父亲的直接凶手虽是除夕之夜令人送来一只蒸鹅的皇帝,但是追本溯源,整件事的起因始终还是那个言思道,此人才是杀害自己父亲的真正凶手。   想不到自己因为岳大姐的一番好意,借查案之名远离金陵城,前来绍兴调查这一桩“人厨案”,到头来居然又和那个言思道扯上关系。一时间谢贻香已是无比激愤,心神更是随之大乱,哪里还顾得什么推理求证?她当即猛一跺脚,便要立刻带人南下追去宁义,将三天前经过东阳关的那一老一少缉拿归案。   杨捕头等人也不知这位谢三小姐为何忽然间戾气大增,又问不出其中缘由,只能好言相劝,说这世间容貌相同者大有人在,而且再高明的画技,也最多只能勾勒出一个人的神态,无法精准描绘出外貌;仅凭一幅女童的画像来辨人,也不一定靠得住。所以三日前经过东阳关的那一老一少,当中那个女童未必便是李屠夫失踪的女儿,需得从长计议证实此事,倒不如再等上两日,看看除了诸暨南面的东阳关之外,其它地方是否还有新的发现。   但此时的谢贻香哪里还听得进劝?眼见众人这副姿态,摆明了是在找借口拖延,不肯随自己同去宁义,当下她也懒得理会,自行回屋收拾好行装,便要独自离开绍兴府衙门。谁知出了衙门,她刚跨上自己的马,那杨捕头却孤身追了出来,伸手拽住谢贻香的马缰,劝道:“谢三小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个……这个……其实并非我等偷懒,不愿随你前往宁义追查,而是……而是……南面的那座宁义城,眼下确实去不得啊!”   听到杨捕头这话,谢贻香才稍微冷静下来,皱眉说道:“刀山火海我也闯过,区区一座宁义城,又为何去不得?既然你们不肯同去,那只管留在绍兴便是,休要拦我去路。凭我一人一刀,也足以将那个家伙缉拿归案!”杨捕头却还是不肯松开她的马缰,兀自叹息两声,终于将此中的缘由告知谢贻香。   原来南面的这座宁义城,地处缙云之南、丽水之东,恰好是在江浙和福建两地的交界处,可谓是江浙的门户、福建的咽喉,无疑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自从恒王起兵谋反以来,一直对这座宁义城虎视眈眈,想要将此城收入自己囊中。不料宁义的知府方铁衣方大人,对朝廷当真可谓是忠贞不二,任凭恒王的叛军如何游说,哪怕是抬来金山银山,许下划地封疆的承诺,这位方大人也一样坚定不移,说什么也不肯率城投降。为此恒王甚至还曾派出大军围城,想要逼这位方大人投降,最后却还是无功而返。   待到今年年初,恒王麾下的叛军全线撤离江浙,尽数退守到福建境内,想要与朝廷持久作战。如此一来,地处江浙和福建交界处的这座宁义城,对恒王而言无疑更是至关重要,说什么也要将其拿下,否则谈什么据守整个福建?于是就在本月月初,据说恒王已经派出三万大军,将宁义城分内外三层死死围住,说什么也要逼知府方铁衣人认输投降,拱手交出城池。而围城的叛军则是奉行“只进不出”的原则,也便是外来之人可以照常入城,但一旦进到宁义城中,便再也不能出城离开;若是城里的人胆敢踏出城门一步,立刻便会被围城的叛军乱箭射回。   正因如此,地处诸暨南面的东阳关才会严加盘查过往行人,尤其是从缙云、宁义和丽水等地过来的行人,一定要反复盘问搜查,弄清是不是恒王叛军派来的奸细。而对于南下的行人,则会将如今宁义城的情况告诉他们,叫他们选择其它路线避开宁义城。而三天前那一老一少在经过东阳关的时候,声称是要前往宁义城里探亲,任凭守关军士如何劝说,也执意要去,自然便给守关军士留下极深的印象,同时也将两人的名字记录在册。   所以对于南面宁义城眼下的局面,就算杨捕头召集起绍兴所有的捕快、公差和衙役和谢贻香一同前去,其实也是无济于事;只怕众人还没进到宁义城里,便已被恒王麾下那三万围城的叛军拦住,甚至将众人擒杀当场。杨捕头不过是绍兴府衙门里一个小小的捕头,又怎能率领众人冒此风险?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双眉一扬,问道:“恒王叛军围城,朝廷难道竟不做理会?”杨捕头叹道:“方今的天下大势,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江南仅有的一点兵力,早已被调往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驻防,守卫着金陵皇城;就连横行江浙的东瀛倭寇,朝廷都已无力清剿,又哪里管得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宁义?有道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谢三小姐,我知道你本事不小,但你还是听我杨聚德一句劝,我们这些当捕快的,本就只能在太平世道里破几桩案子、抓几个凶手,似宁义这等战乱之地,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谢贻香忍不住沉声说道:“漠北战事不断,西域又起纷争,再加上恒王叛乱、倭寇横行,这天下都成什么样子了?看来朝廷里供奉着的那一位,当真是好个皇帝!”说罢,再想起皇帝赐死自己父亲之举,谢贻香更是怒火冲天。既然此案极有可能与那个言思道有关,一时间谢贻香也顾不得其它,当即探出手中乱离,重重拍打在杨捕头的手臂上,令他松开自己的马缰。随后谢贻香策马扬鞭,径直往南而去,竟是要单骑前往那座宁义城查询。 第776章 清君侧宁义鏖兵   话说杨捕头见这位谢三小姐心意已决,无奈之下,也只得任由她孤身离去。谢贻香便乘马一路南行,先出诸暨南面的东阳关,再穿过缙云,如此两日之后,便已来到宁义地界。待到离开缙云之后,一条官道上已是稀稀疏疏,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直到离宁义城还有三十多里路程时,前方的官道上便出现了军队设立的关卡,用木栅拦住去路。谢贻香抬眼望去,关卡处的军士少说也有上百人之多,正将关卡前的七八个行人拦下,向他们询问盘查。谢贻香心中一凛,暗道:“倘若恒王的叛军果真已对宁义城用兵,此间又怎会有朝廷的军士驻守?难道……难道这些军士竟是恒王的叛军?”   话说谢贻香早在去年便已听说在毕府“遇害”的恒王死而复生,于江浙驻地起兵谋反,却一直没机会和这位恒王的叛军打交道。当下她不敢有丝毫大意,急忙翻身下马,摘下腰间乱离藏到马鞍下面,小心翼翼地靠近前方关卡。此时关卡前共有男男女女七八个百姓,正在与守关的军士交涉,似乎是想通过这处关卡,继续前往宁义。关卡前的一个白面军士则扬声说道:“你们还要军爷说多少遍?恒王此番起兵,并非是要针对当今朝廷,而是奉‘清君侧’之名,铲除朝中的奸险小人,乃是堂堂正义之师。虽然宁义太守方铁衣助纣为虐、冥顽不灵,但宁义城里的将士和百姓皆是无辜,恒王早已传下军令,令我军将士‘兵不血刃,不杀一人’,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担心。”   谢贻香心中暗惊,原来果然是恒王的叛军在此设下关卡,至于这白面军士说什么“兵不血刃、不杀一人”,则分明是在胡说八道。要知道自古以来两军交战对阵,怎会有什么‘不杀一人’的军令?倘若当真如此,那不肯杀人的一方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那还打什么仗?谢贻香一边思索,一边牵马上前,来到关前这些百姓身旁,而在场的百姓听到那白面军士这番说辞,已是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当中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大声说道:“我父亲已是花甲之年,眼下就在宁义城里,我身为家中独子,又岂能弃父亲于不顾?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宁义。还请军爷行个方便,放我过去。”   话音落处,其他百姓也随之起哄,纷纷叫嚷着要众军士放他们过关。为首的那白面军士便笑道:“不是不肯放你们过去,而是军爷一番好心,这才要以良言相劝。要知道眼下我军挟三万之众,已将整座宁义城围得水泄不通,虽然并无攻城之意,但在方铁衣开城投降之前,整座宁义城便是‘只进不出’。倘若当真放你们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你们又何苦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地?”那青年男子立刻沉声说道:“人生天地之间,自当孝字为先!莫说是置身于险地,即便是死,我也要陪家中老父死在一起!”   听到这话,那白面军士便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也罢,也罢!既然你们执意要去,军爷也不便阻拦。谁叫我军行的是正义之师,本就是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说罢,那白面军士便抬手一挥,叫身后的士卒搬开官道上的木栅,放这些百姓过关,口中又说道:“等你们进了宁义城后,记得劝劝你们那位太守大人方铁衣,叫他趁早开城投降。哼,他自己愚忠倒也罢了,又何必要连累城里的百姓受苦?”   眼见关卡处的军士们终于答应放行,在场的百姓欣喜之下,急忙一拥而上。谢贻香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也牵着马跟在人群后面,企图蒙混过关。却不料为首那白面军士倒是目光如炬,立刻发现了她,当即喝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小娘子,去宁义城意欲何为?”   谢贻香只得恭声回答道:“家中父亲病逝,小女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唯有与宁义城谢员外家自幼订下的一门亲事,所以要前往投靠。”那白面军士见她一身素衣,面带愁容,的确像是有丧事在身,不禁嘿嘿一笑,说道:“小娘子既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何苦要去宁义城自寻死路?倒不如就此跟了军爷,保管叫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说着,他便要来拉谢贻香的手。   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道:“到底只是乱臣贼子,终于还是露出这副丑恶的面容。”她不愿显露武功,便故作惊讶之态,身子一个踉跄,正好撞上前面那个要回宁义城照顾父亲的青年,口中低声说道:“这位大哥,大家都是宁义人,还请……还请帮小女子一把。”那青年本就年轻气盛,倒是古道热肠,连忙将谢贻香护在自己身后,向那白面军士厉声质问道:“怎么,我们去得,这位姑娘便去不得了?”   那白面军士顿时火冒三丈,气得怒目圆睁,正待发作,却听远处一个将领装扮的军士沉声喝道:“放肆!身为军中将士,自当恪守军纪,怎能如此胡作非为?你这副做派,究竟是土匪还是山贼?不过是一个戴孝的娘们,也不怕沾染上晦气,赶紧放他们过去!”   听到将领发话,那白面军士便也不敢多言,只得收敛怒气,放谢贻香随众人过关。待到谢贻香牵马行出十几步距离,那白面军士忽然将一物从后面遥遥抛给谢贻香,招呼道:“别说军爷没关照过你,大家相逢便是缘分。你这小娘子今日不肯从了军爷,后面有你追悔莫及的时候!”谢贻香微微一愣,伸手接下那军士抛来的东西,却是一个厚厚的油纸包,略一掂量,里面应当是几张缙云有名的烧饼,也不知那军士此举到底是何意,只得牵着马快步前行。   随后谢贻香便随着这些百姓沿官道继续南行,到后来官道两旁的地势渐渐拔高,竟是来到了群山之间。听同行的百姓说起,原来在江浙和福建交界处的此地,本就是一大片地势险要的山峦,唯有当中开辟出的这一条官道可供通行,而宁义城便是修建在这条官道之上。所以要想来往于江浙和福建两地,若不从宁义城经过,那便只能取道西边的丽水或者东面的台州,少说也要多出两三百里的路程。   所以对恒王的叛军而言,要想据守福建,便必须拿下这座宁义城。谁知却撞见宁义太守方铁衣这么一个硬茬,竟是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肯投降一个谋反的皇子,这才令双方僵持至今。谢贻香再看官道两旁的群山之上,林荫处隐约可见星罗密布的白色营寨,自然是恒王的叛军驻扎其间,可见这位恒王此番是动了真怒,非要将这座宁义城据为己有不可。 第777章 闯危城军民齐心   谢贻香虽不愿再理会政局里的这些争斗,但是看到恒王叛军如此架势,也不知宁义城里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可惜正如绍兴府那个杨捕头所言,眼下朝廷早已是自顾不暇,又哪还有兵力前来救援南面千里之外的这座宁义城?真不知此番面对恒王围城的三万叛军,这座宁义城又将何去何从,这场战事又将如何收场。   随后众人又一路经过两处关卡,设下关卡的恒王叛军虽未阻拦众人,却将所有人都训斥了一通,叫他们入城后一定要劝太守方铁衣开城投降,免得城里的百姓继续遭殃。待到再转过两个山头,前方的群山之中已出现一大片平原,一座孤城矗立其间,在城门上方凿刻着“宁义”两个大字。   谢贻香一路走南闯北,自然也见过不少城池,相比西北的嘉峪关、玉门关以及金陵皇城而言,这座宁义城无疑显得有些小气;但其实真正比较起来,这座宁义城的规模也算不小,丝毫不逊于来时的湖州和绍兴两地,算得上是江浙边界的一座大城。此时整座宁义城的城门紧闭,城墙上则是杂草丛生,显得既旧又脏,城头上还依稀可见守卫军士架出的弩箭、投石车等机关,全都是破烂不堪,也不见有军士驻守其间,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再看城外的四面八分,就在环绕着这片平原的群山山脚,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营帐,当中旌旗招展、刀盔明亮,军士们更是精神抖擞,一个个摩拳擦掌,与当中那座宁义城的形貌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谢贻香已随众人穿过两旁的叛军营地,小心翼翼来到宁义城的城门前。当中那青年便扬声叫门,说同行众人皆是宁义人士,听说宁义城有难,纷纷赶回来探亲,同时也是要助太守方大人一臂之力。过了半响,城头上才探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歪戴一顶铁盔,却是个守城军士。眼见城门外的男男女女加起来还不到十个人,那军士便冷哼一声,兀自将脑袋缩了回去。   如此又过了半响,但听“吱呀”一声,面前宁义城的城门已经打开一道细缝,勉强能够容一人通行;城外众人惊喜之下,连忙鱼贯而入。谢贻香牵马走在后面,最后一个踏进城门,待到城门重新关上,便听眼前传来一阵哄闹,数十个难民装扮的人一拥而上,纷纷向自己探出一双满是黑泥的脏手,叫道:“女菩萨大发慈悲,赏我们一点吃的,已经……已经有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谢贻香不料城门里竟是这般局面,差点吓了一大跳,再转念一想,而今恒王的叛军围城,城里自然是缺衣少食的光景,出现这许多难民倒也是常理。她见这些难民一个个面色饥黄,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当中分明还有几个十来岁的孩童,不禁心生怜悯。然而她这一路匆匆从绍兴府赶来,沿途也没吃过几顿饱饭,身上更不曾带有干粮,逢此局面,只好伸手到行囊里摸索,想要拿些铜钱和碎银子给他们。   谁知谢贻香这一摸,却从包袱里拽出一个油纸包来,正是之前关卡处那个白面军士丢给自己的几个烧饼。谢贻香欣喜之下,急忙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人群里那几个孩童。孩童们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香喷喷的油煎烧饼,顿时惊喜交加,张嘴便咬。却不料旁边的难民显是饿得极了,眼见这几个孩童讨到食物,居然扭头便朝那几个孩童扑去,要去抢他们手里的这几个烧饼。   谢贻香惊骇之余,正待出手阻止,却听一声怒喝传来,十几个铠甲不整的军士已冲上前来,对着城门口这些难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将这些难民们尽数喝散。眼见有城里的军士维持秩序,谢贻香这才松下一口气,哪知这些个军士赶走难民后,紧接着又是狠狠几脚,连同那几个十来岁的孩童也一并踹倒在地,将谢贻香赠给他们的烧饼尽数抢了过来,当中一个目露凶光的军士更是厉声骂道:“军爷豁出性命替你们守城,自己都还饿着肚子,哪轮得到你们这些乞丐吃?”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又惊又怒,忍不住向这些军士厉声质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那个说话的军士这才转头撇了谢贻香一眼,看他脸上的神色,显是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居然也敢和自己顶嘴。随后那军士又看到谢贻香身后牵着的马,顿时双眼放光,舔了舔嘴唇说道:“恒王叛军围城,宁义城已是危在旦夕,不日便要与叛军决一死战,自当军民齐心、合力抗贼!你这匹马已被我们方大人征用了,待到战事消停,自然会给你补偿!”话音未落,旁边的军士早已按捺不住,相继冲上前来,将谢贻香的马径直夺了过去。   谢贻香实不知眼下这宁义城里究竟是怎样的情况,眼见军士们如此举止,也不敢随意发作,只得抢上几步,将马上的行囊解了下来,又从马鞍下面摸出自己的乱离,任由他们将自己的马牵走。而方才说话的军士见谢贻香居然还带有兵刃,脸色又是一寒,喝道:“这丫头身上有刀,只怕是叛军派来的奸细!你那行囊里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赶紧解开了给军爷盘查!”   要说谢贻香的行囊里,还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而是她平日里换洗的贴身衣物,又怎能向这些军士当众展示出来?想不到自己一忍再忍,这些军士却是变本加厉,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冷冷说道:“好啊,那便请军爷仔细盘查。”说着,她便解开行囊,从里面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牌,那军士连忙踏上几步,厉声问道:“这是什么?”不料谢贻香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扇出,用手里的铁牌狠狠拍在那军士脸上,笑道:“你可认识自己脸上的这几个字?”   此时城门附近合计共有十多名军士,眼见同僚挨了一个小姑娘的打,众军士激愤之下,立刻围拢过来。再看那挨打军士的脸上,竟是被谢贻香手里的铁牌硬生生拍出一大片红印,当中凸起的皮肉分明是三个翻转过来的隶书大字,显是原本阴刻在铁牌山的字。那名军士自觉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记耳光,早已是怒火冲天,“唰”的一声拔出腰间弯刀,便要将谢贻香斩杀当场。幸好旁边有军士识货,急忙抱住这名军士,说道:“别急,别急!你脸上写的是‘刑捕房’三个字,难道是金陵的刑捕房?可是……可是这丫头身上怎会有刑捕房的腰牌?”   趁此机会,谢贻香已展开身法,从军士们手里夺回那几个烧饼,远远抛给那几个孩童,示意他们赶紧离开。随后她才向面前这些军士冷笑一声,扬声说道:“金陵刑捕房捕头暨已故‘钟山王’谢封轩谢大将军之女谢贻香,封旨前来宁义城行事,叫你们的太守方铁衣出来见我!” 第778章 道来意翻脸无情   听到谢贻香报出这一连串的身份,城门口的一众军士已是骇然当场,也不知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过了半响,终于有军士上前说道:“弟兄们都是粗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既然姑娘说自己是……是这个朝廷派来的人,我等也是无从分辨,还请姑娘移步,随我们面见方大人,交由方大人定夺。”   眼见自己的一番说辞已将这些军士震慑当场,谢贻香便不再多言,也懒得去要回自己的马,冷冷说道:“带路。”军士们不敢怠慢,连忙从队伍里分出两人,领着谢贻香往宁义城中而去。一路上谢贻香放眼望去,但见街道两旁皆是破败不堪,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就像是刚被贼匪洗劫过似的,沿街更不见一个摆摊的小贩;偶尔撞见几个百姓,也是状如难民,兀自蹲坐在街边,伸出脏手向谢贻香讨要食物。   见到城里的这一副光景,谢贻香忍不住向前面的军士询问,说道:“眼下宁义城虽已被恒王叛军重重包围,但听说恒王曾传下‘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军令,所以并未号令麾下叛军攻城,只是以围困之势逼迫你们的方大人投降。既然如此,城外的叛军也算是‘先礼后兵’了,城里却为何落得如此光景?”前面的两名军士听到这话,都是冷笑一声,当中一人便回答道:“叛军的确不曾发起攻城,但他们这一份歹毒的心肠,却比攻城还要可怕十倍!要知道这近一个月下来,整座宁义城被水泄不通,莫说是城里的人,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但叛军却还要放外面的百姓进来,目的便是要耗尽城里的粮草。倘若方大人坚持不肯投降,只怕过不了多久,这城里所有的人都要被活活饿死了!”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恒王的叛军打的却是这等如意算盘,想要切断宁义城里的粮草来源,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整座宁义城;难怪城里会有如此之多的难民,就连这些守城的军士也要去和孩童抢食物。她不禁沉声问道:“城里的粮食还能支撑多久?”那军士嘿嘿一笑,却不答话,另一个军士则是按捺不住,高声说道:“早在三日之前,方大人便令让我们屠杀所有的军马,烹煮马肉充饥。眼下这座宁义城里若是还能找出一头活着的牲口,便算你有本事!”   说话之间,三人已转过一个路口,正是宁义城里的衙门所在,却是大门紧闭。而在衙门前方,则是一大片空地,此时正围坐着数百个难民,放眼望去,全是骨瘦如柴,一个个无精打采、眼神呆滞,显是因饥饿所致。话说谢贻香来的倒是时候,恰好是午时前后,只见衙门旁边的侧门已经从里面打开,几名衙役将一个冒着热气的青铜大鼎抬了出来,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显是烹煮的食物。   外面的数百难民顿时沸腾开来,争相涌向那个青铜大鼎,抬鼎的衙役连忙喝止,叫道:“都给我排好了队!谁要是不守规矩,大家都没的吃!”如此招呼了许久,衙门外这数百难民才勉强排出队伍,拿着碗依次去那青铜鼎前。   谢贻香这才看清,原来这些衙役竟是将这个青铜大鼎当作了烹煮的大锅,乃是熬了满满的一鼎喂猪的糠。再仔细一看,鼎中却几乎都是白汤,每个上前领取的难民碗中,最多不过一点糠皮碎屑,引得众人连声咒骂。当中便有难民恨恨说道:“城外恒王的军队也是皇室正统,此番起兵,奉的更是‘清君侧’之名。眼下宁义城里粮草已尽,那方铁衣也算是尽忠职守了,倒不如开城投降,又不会辱没他的祖宗,何必连累我们挨饿受苦?”旁边立刻便有难民开口赞同,说道:“可不是么,听说恒王的军队早就备好了五千斤白米,另外还有大批鱼肉蔬果,只要我们这位方大人愿意率众归降,恒王立刻便会将这些食物送进城里。”   听到难民们的这些议论,谢贻香不由地暗叹一声,看来宁义城中缺粮已是迫在眉睫,也不知这位方大人又将作何打算。当下她便随那两名军士从侧门进入衙门,相继穿过几个院落,来到了衙门的后堂。只见后堂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衙役,就在当中的几案前,一人五十来岁的清瘦男子衣衫凌乱,正在几案前翻阅文书。看他的样子,就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似的,两只眼睛里尽是血丝,乱蓬蓬的头发披在背后;若不是此刻他身上穿着朝廷正四品命官的官服,其形貌简直就如流浪街边的疯子一般。领路的军士便踏上前去,在这个邋遢男子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席话,那邋遢男子顿时双眼一亮,起身望向谢贻香,高声笑道:“原来是谢三小姐大驾光临!下官方铁衣有失远迎!”   谢贻香心中暗惊,原来这个邋遢男子果然便是宁义太守方铁衣,可见恒王叛军此番围城之势,早已让这位宁义太守焦头烂额。她连忙回礼,说了些场面上的客套话,那方大人也随口寒暄了几句,随后鼻子一酸,哽咽着说道:“下官早些年曾在谢大将军的帐前效力,乃是军中区区一个幕僚,若非大将军提拔,哪有下官今日这太守一职?只是想不到谢大将军忽然驾鹤西去,竟是如此之意外,下官肩负宁义城的重任,一时竟无法亲自前往金陵吊丧,实在是愧对谢大将军昔日的一番栽培!”话音落处,整个人已是垂泪不止。   谢贻香不料这方大人居然还是父亲的旧部,那也算半个熟人了,连忙出声劝慰。那方大人又长叹几声,这才问道:“敢问谢三小姐今日奉旨而来,可是皇帝传下了什么谕旨?又或者是朝廷终于派出救兵,要来解除宁义城之围?唉,其实宁义城如今最缺的还是粮草,只要粮草充足,但有我方铁衣一日,莫说是守上个一年两年,就算是守上十年、二十年,这宁义城也绝不会落入叛军之手!”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已是愈发亢奋,就连双手都伴随着说话声挥舞起来。   听到这话,谢贻香已知这位方大人根本没有投降恒王叛军的念头,不禁心生钦佩。想不到这个身形清瘦的朝廷四品太守,居然也有如此血性的一面,倒是丝毫不输给江湖上那些刀头舔血的好汉。再加上这位方大人又是父亲昔日的旧部,谢贻香当下便也不再期满,径直将实情吐露出来,说自己其实并非是由朝廷派来,而是金陵刑捕房里的办案捕头,此番更是追查一桩惨绝人寰的“人厨案”,这才依照线索一路追到了宁义城。   不料方大人听到她这番讲诉,脸色却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到最后更是一片铁青,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谢贻香,沉声问道:“缉拿凶手?你一个人跑到我宁义城里缉拿凶手?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说着,他忍不住猛拍身旁的几案,厉声喝道:“恒王三万叛军围城,宁义城粮草已尽,正是危急存亡之际!你这丫头竟然来和我说要破什么案子、缉拿什么凶手,你在开什么玩笑?” 第779章 问金甲梅花现身   谢贻香哪里料到这方大人说翻脸便翻脸?顿时一怔,只得说道:“正所谓各司其职,小女子身为刑捕房捕头,自然要恪尽职守,依律办案缉凶。适才因为城里的军士欺人太甚,小女子无奈之下,不得已撒了一个谎,这才得以面见方大人。至于……至于眼下宁义城的危局……”方大人不等她将话说完,已厉声骂道:“查什么狗屁案子!恒王叛军将宁义城围得密不透风,要让我们尽数饿死在城里,这是不是作奸犯科?这是不是杀人凶手?说什么各司其职、依律办案,你有本事倒是去将那些叛军尽数缉拿归案,在我这里瞎嚷嚷什么?赶紧给我滚出去了!”   眼见对方如此凶蛮,谢贻香也是心中有气,当即争锋相对道:“区区叛军之围,又何足道哉?此案看似一桩普通的连环杀人案,但幕后极有可能牵涉到设局搅乱天下的那个主谋。方大人若是肯协助我侦破此案,我自有办法解了宁义城之围。”那方大人不禁讥笑一声,兀自坐回到几案前,冷冷问道:“就凭你这丫头?少在这里胡乱吹牛!”   谢贻香沉声说道:“不过是区区三万叛军,却还拦不住我。凭我孤身一人,足以闯出叛军包围,赶回绍兴、杭州等地。届时救兵也罢、粮草也罢,那还不是应有尽有?”谁知方大人听到这话,顿时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要请救兵,哪里轮得到你这丫头?早在半个月前,我便飞鸽传书通知朝廷,向皇帝禀告了恒王叛军围困宁义城之事。倘若朝廷当真还有兵力前来相救,早就已经来了,又何必要等你去请?若是连我方铁衣也请不来的援军,你一个小丫头凭什么去请,难道要抬着你爹的棺材去请?至于粮草,哼,就算你有本事筹到,又将如何突破城外那三万叛军的封锁,将粮食平安送进城来?”说罢,他似乎再不愿和谢贻香多说一句,也不抬起头来,只是伸手指向门外,冷冷喝道:“滚出去!”   谢贻香直气得脸色苍白,自己的父亲才刚过世不久,竟然便要被人如此羞辱,而且眼前这个方铁衣分明还是父亲昔日的旧部。当下她正要发作,旁边一个师爷已凑上前来,低声劝道:“还请谢三小姐莫要见怪,恒王叛军围城多时,方大人率领城中军民拼死抵抗,已有数日不曾歇息,所以性情难免有些……有些乖戾。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谢三小姐海量汪涵,小人在此替方大人赔罪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的怒气顿时消减了一大半。今日之事说到底是自己撒谎在先,让这位方大人刚刚生出一线希望,却又立刻尽数落空,算是错在己身。况且无论如何,这位方大人宁死不降,更是一位忠义之士,自己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与他置气?那师爷又赔了几句不是,便请谢贻香到偏厅说话,谢贻香心知自己已经无法和这位方大人理论,只好随这个师爷离开后堂,一路去往衙门的偏厅。沿途听这师爷自我介绍,谢贻香才知道这师爷姓杜,一直在方大人左右效力。   待到两人来到衙门的偏厅,那杜师爷请谢贻香就坐,自己则在门口处张望一番,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随后他满脸堆笑,向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一路风尘,可要讨碗水喝,以求庇佑?”谢贻香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什么庇佑?”   那杜师爷笑道:“小人这里有几副铠甲,当中一副更是祖上传下来的黄金甲,不知谢三小姐可以兴趣?”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再看这杜师爷的神情古怪,不禁暗自戒备,冷冷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杜师爷“哎哟”一声,随即笑道:“是小人想多了,原以为谢三小姐是……是自己人,应当知道我们这几句切口,所以才出言试探。实不相瞒,小人虽是这宁义城衙门里的师爷,但同时也是金陵城‘六瓣梅’的人。”   谢贻香不禁皱起眉头,喃喃说道:“什么‘六瓣梅’?”话一出口,她随即醒悟过来,脱口说道:“你是……你是亲军都尉府的人?”那杜师爷顿时脸色微变,又去门口张望了一番,才低声说道:“谢三小姐当心隔墙有耳!”   原来方大人身旁的这一位的杜师爷,竟然是亲军都尉府里的人,隶属于后卫军叶定功麾下,奉命监视宁义太守方铁衣的一举一动,已有数年之久。而他所在的后卫军中,除了统领叶定功之外,其统办一职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一刀”先竞月,所以这位杜师爷其实也算是先竞月的属下,自然知道“竞月贻香”的名头,也知道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的关系。   不仅如此,要知道皇帝近来正在着手改建亲军都尉府的编制,其副指挥使一职,极有可能会让先竞月出任。而这杜师爷本就隶属于先竞月麾下,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也极有可能因此受到提拔;若是还能借机搭上谢三小姐这一层关系,往后的飞黄腾达,自是指日可待。所以今日有幸在宁义城衙门里遇见这位谢三小姐,杜师爷欣喜之下,这才会自保家门,向谢贻香亮出自己的身份。   弄清此中的缘由之后,谢贻香可谓是哭笑不得,心中更是暗自惭愧,想不到自己此番竟然是沾了师兄的光。只可惜除夕之夜自己当众撕毁和先竞月之间的婚约,从今往往,只怕是再无颜面去见自己的这师兄了。   当下谢贻香便向这杜师爷询问宁义城里的真实情况,这杜师爷娓娓道来,却也和她知道的差不多,乃是恒王叛军围城近一个月,虽不曾发起攻城,却不肯放任何一个人出城,到如今城中粮草耗尽,已到了生死关头。谢贻香又询问皇帝的意思,是否会有援兵来解围,杜师爷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小人职位低贱,只知道叶统领传下皇帝的意思,叫小人死死盯紧了方铁衣;一旦他有任何异动,便立刻诛杀当场。不过这段日子看来,这方铁衣的确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说什么也不肯投降恒王叛军,誓要与宁义城共存亡,就连小人也是敬佩不已。至于这座宁义城,听叶统领的意思,只怕……唉,以江南如今的局势,朝廷只怕是真没有兵力前来救援了。” 第780章 损有余而补不足   谢贻香听到这话,也只得暗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这些军国大事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她立刻收敛心神,向这个杜师爷说明此番的来意,乃是要追查一桩“人厨案”,寻找数日前抵达宁义的一老一少两个人。   杜师爷看了她拿出来的女童画像,不禁沉吟道:“这事却有些难办了。自从恒王的叛军围城以来,城外叛军奉行‘只进不出’的原则,时常会些放百姓进城,却是为了耗尽城里的粮草。对此方铁衣有他自己的盘算,说城里多一人是一人,好歹能多一份力量,叫守城军士们只管放百姓入城,也不曾做过详细盘查。所以要找数日前进城的一老一少,衙门里也并无相关记录,小人更不曾见过谢三小姐画像上的这个女童。不过整座宁义城已被叛军困死,谁也出不去,倘若数日前当真有一老一少前来宁义,眼下一定还留在城里,却不知道身在何处。”   谢贻香微微点头,心中暗自盘算,又问杜师爷能否替自己安排几个衙役帮忙搜寻。杜师爷却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说恒王的叛军虽未攻城,但是城中粮草耗尽,已是民心大乱,仅有的五六百名守城军士和衙门里的三十多个衙役,这些日子都在维持着城里的治安,正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调不出人手。而杜师爷这里能够效劳的,便只有替谢贻香在衙门后面安排一个住处,同时吩咐伙房里的厨师,每天为她多准备一份食物。   听到这话,谢贻香也深知方大人和这杜师爷的难处,看来要想继续追查这桩“人厨案”,便只能靠自己孤身一人了。随后杜师爷便带她去往衙门里的住处,却是一间还算干净的客房,待到谢贻香解下身上的行囊,杜师爷便起身告辞。谁知没过过久,谢贻香才刚把自己的随身行礼整理完毕,便听敲门声响,竟是那杜师爷去而复返,再次折返回来。谢贻香只得打开房门,却见杜师爷的脸色甚是的古怪,神神秘秘地说道:“还请谢三小姐屈尊纡贵,随小人去一处地方。”   谢贻香不由地大感惊奇,询问之下,这杜师爷却又不肯明言,只说去了便会知道。谢贻香心知此人到底是亲军都尉府里的人,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便将乱离携带在身,随他一同前往。只见杜师爷领着她一路绕回到衙门的后堂前,继而转向左边的院落,穿过一条走廊,便是衙门的伙房所在;杜师爷脚步不停,又绕过伙房继续前行,最后终于来到后院里的一处空地。眼见四下无人,杜师爷便在空地上度量着脚步,似乎是在计算方位,然后蹲下身子刨开地上的尘土,顿时露出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   谢贻香心中愈发警觉,当即沉声问道:“你做什么?”杜师爷却不回答,径直将地上那块木板揭开,向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请看。”谢贻香小心翼翼地上前一看,只见木板下竟是个极大的地窖,当中尽是一粒粒带壳的稻米,竟将整个地窖填满了一大半。杜师爷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沿着地窖入口处的木梯攀爬下去,用布袋装了满满一袋稻米,爬上来交到谢贻香手中,笑道:“别看衙门里还这上千斤稻米,若是让守城的军士和衙役们敞开了吃,也最多只能支撑个五六日,所以方铁衣才会将这批稻米藏匿于此,不敢对望声张。至于这一小袋稻米,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也不敢取得太多,否则方铁衣便要起疑心了。还望日后谢三小姐能够在先统办……不对,能够在先副指挥使的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将小人调回金陵任个闲差。”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略一掂量手里这袋稻米,少说有五六斤之多;以自己的食量,节省些吃也能支撑个十天半月了。她不禁冷笑道:“都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想不到今日倒是真正见识了一回。想必你们方大人藏起来的粮食,还远不止这一处罢?”那杜师爷连忙摆手说道:“谢三小姐莫要误会,宁义城里的粮草确实已经告尽,衙门里也只有此处还藏着这些稻米,自然是要留给守城的军士和衙门里的衙役。倘若分发给城里的百姓,无疑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军士和衙役们若是因此饿着肚子,又哪有力气抵挡恒王的叛军?”   听到杜师爷这番强词夺理,谢贻香当下也不和他客气,便将这袋稻米收起,忍不住说道:“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对于常年以耕种为生的百姓而言,千百年来都是看天吃饭,收成好坏全凭天意,所以才要在丰收之年贮藏粮食,以便灾荒之年来临时,自己一家不至于饿了肚子;这当中越是富足之家,便越懂得这个‘居安思危’的道理。所以方大人此举,也算是符合天道,原不该多做苛责。”   那杜师爷倒也是个明白人,听到谢贻香这话,顿时醒悟过来,抚掌笑道:“妙极妙极,谢三小姐果然聪慧过人!既然连方铁衣都知道在衙门里藏些粮食,又何况是宁义城里的那些百姓?小人这便去和方铁山说,叫他立刻带着军士挨家挨户搜藏,找出各家各户藏匿起来的粮食,收敛起来统一分配,损‘有余’而补‘不足’!”   当下杜师爷便欢天喜地离去,谢贻香则回衙门的客房歇息。往后的这两天,谢贻香便在衙门的客房里住下,独自在城中寻访画像上的那个女童和那个披着斗篷的老者。由于宁义城里已是这副光景,此番又没有衙门里的公差衙役相助,她也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在私底下悄悄查访。然而先后询问了城里的数十个百姓,却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女童。   而经过这两日的寻访,谢贻香才知道这座宁义城里的情况,当真已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原本的酒楼、茶馆和店铺,早已彻底荒废,就仿佛是历经过一番洗劫。再说城里的百姓,不少穷人都已状如难民,纷纷到街上讨食,若是饿得急了,什么树皮草根,皮袄毛毡,全都一股脑煮来填肚子。而稍微宽裕些的人家,也只敢在半夜里煮些东西果腹,生怕被旁人知道,尽数抢了过去。由此生出的争执和斗殴更是数不胜数,若非有军士和衙役来回巡街,只怕整座宁义城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到后来谢贻香也开始有些绝望,也不是因为这桩“人厨案”毫无线索,还是因为眼前宁义城里的局面。她不禁心中暗道:“当日绍兴府的杨捕头等人曾劝阻于我,说天下相貌相似之人数不胜数,仅凭一幅画像便断定东阳关那一老一少正是李屠夫家失踪的女童,的确是太过草率了一些。况且那一老一少虽然和东阳关的将士说要前往宁义城探亲,但谁知道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倘若那老者当真便是此案的凶手,那么他这番话极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从而将自己引入歧途。” 第781章 观星象四皇夺位   按理说案情进展到如此地步,谢贻香在宁义城里也是毫无收获,又逢恒王叛军围城,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就此返回绍兴,找杨捕头等人从长计议。然而她又不甘心就此作罢,独自一人返回,一时间心中可谓是矛盾至极。   如此等到这一日夜间,倒是个弦月当空、星河涌动的好天气,谢贻香本就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觉?她便离开衙门的客房,独自来到宁义城的街道上闲逛,不知不觉中,竟已逛到城南一片的贫民住所。此时夜色已深,街上更不见一个百姓,就连巡逻的军士和衙役也已歇息,可谓是出奇的宁静。待到她转过一处路口,忽然听到街角处有人发出低沉的嘶吼声,似乎正在做垂死挣扎。   话说谢贻香这两天曾亲眼目睹过好些个百姓因饥饿至死,其形貌可谓是惨不忍睹,此时听到深夜里传来的这一阵嘶吼,无疑又有百姓饿得奄奄一息,已经熬不住了。她便顺着声音一路找去,终于在黑漆漆的街角处发现一个骨瘦如柴的长须男子,浑身肮脏不堪,正坐倒在街角处,背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但一双眼睛却是异常明亮,正死死盯着夜空中的繁星。谢贻香知道这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连忙从怀里摸出半个黑面馒头,靠近了问道:“这位先生可是腹中饥饿?我这里还有晚间吃剩的半块馒头,先生若不嫌弃,不如垫垫肚子。”   话音落处,那长须男子却是毫不理会,仍旧望着头顶上的夜空,脸上肌肉不停抽搐着,忽然嘶哑着嗓子说道:“天分三垣,中宫紫薇……而今‘亡’、‘镇’、‘魄’、‘魂’四星神犯帝星,是为四皇并起、问鼎中原之兆。用不了多久,不止是西北和江南,这天下……整个天下都会彻底大乱!伏尸千里,血流成河!只可惜……只可惜贫道已经看不到了……”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这才发现眼前这个长须男子那一身肮脏不堪的衣衫,竟是一袭沾满黑泥的杏色道袍,想必是个问卜算卦的游方道士,却不知为何竟来了这宁义城里,落得个如此下场。她便将手中的半块馒头递了过去,说道:“道长,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说。”谁知谢贻香刚一伸手,这个游方道士忽然探出一只手臂,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厉声说道:“你还没……还没听明白……所谓‘四皇并起、问鼎中原’的星象,便是说不久之后的将来,在这中原大地之上,除了当今皇帝,还会……还会出现另外四位真龙天子,全都是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而这大好河山究竟落入谁的囊中,那便要……便要看他们谁的手段更狠、谁的心肠更毒!”   谢贻香这才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脱口说道:“本朝基业已定,除了当今皇帝,哪里还有另外的四位真龙天子?”话一出口,她猛地回想起不久前在镇江的星夜,长江边那个垂钓的老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什么“四星夺位,紫薇失色”,此时想来,分明和这个垂死的游方道士是一个意思。难不成这两人其实都是精通星象的高人,所以夜观天象,依据星象预见到了相同的结果?   一时间谢贻香福至心灵,顺着这游方道士的话细想下去,陡然醒悟过来。难道所谓的另外四位“真龙天子”,其中之一便是指眼下起兵谋反的恒王?要知道这恒王贵为皇子,又是一众皇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再加上手握重兵,就连朝廷也拿他没有办法,若说他也是“真龙天子”之身,那倒是名副其实。   至于另外的三位,必定也有去年冬季自己和宁萃在天山墨塔中救出的“小龙王”赵小灵。这少年不仅是昔日香军首领“九龙王”之子,更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一身内力深不可测,几近天下无敌。若非皇帝当年在暗中使诈,只怕他早已在神火教的拥戴之下,成为了当今的汉人之主,自然也是“真龙天子”之身。   除此之外,就在谢贻香此番离开金陵之前,便听到市井里传出不少谣言,说皇帝终于有了立太子之意,人选正是自家大姐谢洵芳的下嫁的那位皇长子。而且父亲在世之时也曾说过,待到当今皇帝驾崩之后,继承皇位的十有八九便是这位皇长子。如此看来,这位皇长子既是奉天承运,应当也要在这四个名额里占据一个席位。   那么这最后一位“真龙天子”,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可以与以上三人并驾齐驱?谢贻香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只得又在皇帝的一众皇子当中一一筛选。然而她逐一盘点下来,忽然回想起除夕之夜父亲对二哥谢擎辉说的一席话,刹那间只觉手足冰凉,背心里全是冷汗。   记得父亲那夜曾说:“……赵王此番率军南下,皆顾进退,当真是下了一步绝妙好棋……”谢贻香当时心神大乱,以为父亲只是在拒绝赵王的提亲,所以也并未深思此言。此时重新想起,再回想二哥听到这话时的反应,心中已是雪亮一片。   原来那个神秘小道士得一子的分析竟是丝毫没错,言思道在西域的一连串布局,果然只是声东击西,好让漠北的一位皇子南下偷袭金陵,行谋朝篡位之举。而这位皇子,正是大同卫的赵王无疑;至于那支“尸军”,自然也是由赵王故意放入中原境内的诱饵,却将脏水泼到了宁夏卫颐王的身上。倘若那支“尸军”果真能够攻陷金陵,赵王紧随其后的两千军士便能以“黄雀在后”之势,不费吹灰之力接管金陵城,继而登上皇位;倘若那支“尸军”战败,被金陵城的驻军击溃,那么赵王便来个前后夹击,以‘回师救援’之名替自己开脱,甚至还是大功一件。这也正是父亲所说的“皆顾进退”,自然是下了一步绝妙的好棋。   所以当时赵王麾下的两千骑兵奔行千里,一路上却始终没能寻到那支“尸军”的踪迹,从而任由那些异族军士兵临城下;所以赵王用飞鸽传书向朝廷示警,才会在路上耽搁了时间,直到那支“尸军”抵达金陵城附近的前一天才送至朝廷手中。只可惜事到如今,此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赵王也早已回到漠北的大同卫驻地,就算自己想通了其中缘由,又或者朝廷里早有人对赵王产生过怀疑,也仅仅只是猜测而已,拿不出任何证据坐实赵王“皇子谋逆”这一条大罪。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政局中的肮脏,无论是当今皇帝,还是他膝下的皇长子、赵王和恒王,竟没一个是好东西,自己又怎会在这一潭污水里打转?再看眼前那个游方道士,双眼中的目光已有些涣散,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嘶吼声,谢贻香急忙挣脱他的手掌,将那半块馒头塞到这游方道士手里。与此同时,谢贻香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多年前我曾得高人指点,说什么‘岁星失位,为祸人间’。既然道长精通星象之术,敢问太岁星的近况如何?” 第782章 踏夜色肉香满城   原来当年谢贻香在金陵城里调查“撕脸魔”一案时,曾请教过城里的一位精通易数的秃顶老者,却凑巧听到那秃顶老者的一通胡言乱语,依稀记得是说什么“岁星失位,为祸人间”,便是指太岁星已经下凡化身为人,势必扰乱整个天下。所以眼见这垂死的游方道士精通星象之术,她便以此询问。   不料那游方道士听见这一问,顿时脸色大变,断断续续地说道:“简直是……是一派胡言!贫道专研星象三十七年,还从未……从未听说过什么太岁星下凡之说!要知道对应生肖的属相,每十二年便是一次轮回,这正好是……是太岁星运行一周所用的时间,所以古人便以‘岁星’命名,用此星宿来记录一此轮回的时间。但这却……这却并非真正的‘岁星’,而是……二十……唉,贫道和你这丫头说不清楚!简单来说,太岁星每运行一周,其实只需十一年零十个多月,并非是十二年整数,所有每逢……每逢七年,便会出现一年的偏差,为了精准校队这十二年一次的轮回,古人便……便假想出了一颗根本不存在的星宿,让它与太岁星呈相反的轨迹运作,并称之为‘岁阴’,这才是……才是真正的‘岁星’;而太岁星和‘岁阴’之间每七年一次的偏差,则是我道家所谓的‘犯太岁’之说。贫道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听说过一颗虚拟出来的星宿能够化身为人,而且……而且在我道家的各派宗脉里,也绝没有……没有类似的星象学说。说什么高人指点,根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   这番话顿时将谢贻香说得晕头转向,不料这游方道士弥留之际,居然还能滔滔不绝地讲出这么长的一串话来。她便将游方道士手里握着的那半块黑面馒头推到他的嘴边,说道:“道长赶紧吃些东西。”那游方道士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将这半块黑面馒头塞进嘴里,谁知才刚刚咀嚼几口,他忽然脸色大变,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身子更是从地上挣扎着跳了起来,将嘴里的馒头碎屑尽数吐出,厉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   谢贻香不禁莫名其妙,说道:“这当然是馒头。只不过城中缺粮,早已没有了面粉,所以只能用仅存的一些荞麦粉来做馒头。而这个馒头我早些时候已经吃过一半,不知有何不妥?”那游方道士却是“呸呸呸”地吐个不停,随后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谢贻香,眼神中尽是恐惧之色,喃喃说道:“馒头……这是馒头?你这个……这个妖魔……你是妖魔……”说到这里,他一口气没接上来,整个身子已然僵直当场,继而往后栽倒,就此一命呜呼了。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心惊肉跳,再抢上前去查看,地上这个游方道士却已没了气息。她又去检查地上的馒头残渣,也是毫无异常,乃是因为衙门里杜师爷的特别关照,伙房每天都会替自己准备两个黑面馒头;而自己连吃了两日,也不曾察觉到什么异样,实不知这游方道士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还骂自己是什么妖魔。最后她实在想不通其中缘由,只能认定是这游方道士临死前神志错乱,这才举止疯癫,满嘴胡言乱语,于是便将他的尸体收敛到街角,打算等明日再叫衙役来收尸。   经此一事,夜色已是愈发暗沉,就连夜空中的星月也被一层淡淡的乌云笼罩起来;一算时辰,只怕已经过了子时。谢贻香心情低落,正要准备回衙门歇息,却忽然却闻到街上传来一股淡淡的肉香,似乎有人家在深夜里炖煮肉汤。她不禁心中好奇,如今这宁义城里已经断粮,有百姓在深夜偷偷烹煮藏起来的余粮果腹,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肉汤的香味传出。难道是有百姓在深夜里烹煮狗肉,又或者是偷了守城军士宰杀的马肉?   谢贻香心中冷笑,看来自己猜的一点也没错,这天底下最为精明之人,便是这成千上万的百姓。如今整座宁义城虽已断粮,但城里的不少百姓早已和太守方大人一样,在私底下藏起了不少粮食,当中甚至还有肉类。   当下她也不作理会,继续沿着街道往回走。待到穿行过一条街道,她便发现前方路旁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此时还隐隐透露出微弱的灯火光;靠近了细听,当中分明有人在低声交谈。谢贻香本不愿打探别人家的隐私,但既然已在深夜之中撞见,自己身上又有案子在查,便决定驻足听上一听。   只听屋子里是一个故意压低嗓门的男子声音,正说道:“……要怪就怪方铁衣这个老顽固,只要他肯开城投降,城外恒王的军队立刻便会将粮食送进城里,解除宁义城的这场危机。岂料方铁衣这厮只顾自己的名节,一心想要当什么忠臣孝子,不惜拉上城里的数万百姓给他陪葬,其行其举,简直是人神共愤!”   话音落处,另一个粗哑的男子声音随之响起,低声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些年方大人对宁义城的百姓着实不错,那起兵造反的恒王不过是区区一个皇子,而且依照朝廷的说法,还极有可能是由歹人冒名顶替。如今方大人死守宁义,不肯屈身于贼,那也是精忠报国,又岂能以此责怪?”   先前那个男子声音顿时怒道:“罢了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你有什么道理好讲?要知道皇位上坐的是当今皇帝还是恒王,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可知在‘活着’这两个字面前讲忠义、论规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那粗哑的男子声音也争锋相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照我看来,你们这些读书人书读得越多,一颗心反倒是越黑!”   说完这话,屋里的两个男子便再也没有声音,随后却有女子的哭泣声响起。谢贻香听得大是好奇,这些日子恒王的叛军时常会放些百姓入城,自己也是如此混进城里;可想而知,这当中自然也混入了不少叛军奸细,好在宁义城里散播谣言,激起民愤,从而逼方大人开城投降。此时听到屋里这两个男子的对话,难道竟是叛军的奸细正在误导城里的百姓? 第783章 窥隐私人间炼狱   当下谢贻香便凑到那间木屋窗前,透过破烂的窗户纸往里窥探。只见房中的桌上点着半截蜡烛,呈一豆火光微微摇曳;当桌而坐的两人,一个是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神态极是斯文,另一个则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形貌倒像是个屠夫,正是之前说话的两人。就在这两个男子身后,还分别站立着两个妇人,脸上泪痕清晰可见,想来便是这两个男子各自的妻子,虽然一个是锦衣长裙、一个是荆钗短衣,但怀中都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婴孩,此时睡得正酣。   谢贻香不禁心中疑惑,看这屋里的情况,显是两户身份悬殊的人家正在商量事情,却不知是因为何事,也不知为何要选在这深夜之中。过了半响,才看到那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说道:“多说也是无益,唉,既然能够因此相识,也算是缘分一场。难得你我家里都是个男孩,又是一般年纪,谁也不曾吃亏。不如这便……这便……”他并未将话说完,但身后的妻子已是泪如雨下,而对面那个荆钗短衣的妇人见状,也急得痛哭起来,将怀中的婴孩死死抱紧,仿佛生怕被人夺走。   谁知那屠夫模样的壮汉已厉声喝道:“哭什么哭?老子自己都没有饭吃,哪里有饭给他吃?”说罢,他伸手便从自己的妻子怀中抢过那个婴孩,重重塞到那书生打扮的男子怀里,然后又将对面那锦衣妇人怀中的婴孩夺了过来。一时间在场的两个妇人都是嚎啕大哭,那书生打扮的男子连忙低声劝道:“嘘——千万别吵!这……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莫要惊动了旁人!”   看到屋子里发生的这一幕,谢贻香就算是个白痴,也该看懂了这两家人的用意,顿时浑身冰凉。原以为“易子而食”之事,只是出现在史书里的一句记载罢了,哪知就在本朝这“太平盛世”之下,在今夜这宁义城里,这一幕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谢贻香急忙定下神来,想起自己背后的包袱里还有那杜师爷偷偷给的一袋稻米,急忙去伸手去摸,想要用这袋稻米救回那两个婴孩的性命。不料她这一摸,却是摸了个空,背后的包袱里分明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稻米?谢贻香不禁“咦”了一声,难道自己竟是将那袋五六斤重的稻米留在了衙门的客房里,并未随身携带?与此同时,伴随着她发出的声响,屋里的人顿时惊醒,那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连忙低声喝问道:“什么人?”而那屠夫也似的壮汉更是站起身来,立刻便要开门出来查看。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心中堵得喘不上气,竟没勇气面对屋子里发生的这一幕,下意识地展开轻功,径直窜上了房顶,随后沿着街边这一排房舍的屋脊狂奔而去。直到她一口气跑出数十丈距离,让那两家人再也寻不到自己,她才终于在一处屋顶上停下脚步,但觉浑身酸软无力,就这么在屋顶上平躺下来,独自仰望头顶上的夜空。   要知道方才木屋里发生的这一幕,不过是谢贻香无意之中偶然撞见,而就在今夜的这座宁义城里,私底下还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惨剧已经发生,又或者是正在发生。再看附近的好些户人家,都还透露出微弱的灯火光,令夜空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肉香,谢贻香这才终于明白他们锅里烹煮的是什么肉。想不到自己因为这桩“人厨案”一路追来此地,却遇到恒王叛军围城,令整座宁义城陷入如此境地,自己若是真要缉拿一个“杀人吃人”的凶手,那么这全城的百姓,岂非全是杀人凶手?这整座宁义城,岂非更是人间炼狱?   想到这里,谢贻香有生以来的一切认知,几乎已在刹那间彻底崩溃。自己之所以加入刑捕房任职,便是想惩恶扬善,单纯地替百姓做些事。可是归根到底,将一桩命案破获、拿一个凶手归案、替几户人家洗冤,又能有多大的意义?就好比是眼下这桩“人厨案”,迄今为止记录在案的总共也就四起,六年里勉强算是有十一个人因此丧命;就算这个“人厨”六年间犯下的是四十起案子,杀害了一百多条性命,只怕也比不上这座宁义城里一夜之间发生的杀人吃人之举。难怪那方大人在听到自己的来意之后,根本就不愿理会。面对恒王的叛军围城,宁义城里的百姓为了填饱肚子苟活下去,就连自己的亲生孩童也舍得吃掉,那还有什么是他们不能吃、不敢吃的?   而对这座宁义城而言,已经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金陵刑捕房的捕头了。因为所谓律法一物,看似公正严明,但古往今来皆是“法不制众”。面对宁义城里如今这千千万万个“人厨”,莫说自己只是刑捕房里一个小小的捕头,就算是皇帝亲临,难不成还能依律秉公办理,将这全城的百姓赶尽杀绝?   所以如今的宁义城,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座无法无天的妖魔之城,又或者说是人间炼狱。而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以三万大军围城、口口声声说“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恒王。要是换成以前的谢贻香,撞见如此局面,说什么也不会袖手旁观,定要想方设法化解这一城之危。但是自从父亲被皇帝的一只蒸鹅赐死之后,她已彻底看清了当今皇帝的面目,对朝廷已是心灰意冷,甚至是深恶痛绝。虽然谋反的恒王也绝非善类,但从她的立场来看,便等于是两个大恶人正在相互厮杀,她又会帮助朝廷对付恒王?   再回想起方才那个游方道士提到的“四皇并起”,逐一盘点下来,皇长子和当今皇帝本就是一丘之貉,不提也罢;而赵王和恒王这两个皇子也是奸邪狡诈之辈,比起当今皇帝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那个只有十多岁心智的公孙莫鸣,如今有言思道、宁萃和哥舒王子等人在旁辅佐,就算他还能保留一颗赤子之心,大权也早已落入身旁这几个恶人的手里,更不会是什么善类。所以思来想去,这些所谓的“真龙天子”里面,到头来竟没一个是好东西。   得出这一结论,谢贻香忽觉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划过,将她整个人映照得一片通透,也不知是不是那个言思道留在自己脑海里的“鬼魂”作祟,过去几个月里甚至是有生以来一直没能想通的事,反倒变得豁然开朗,终于在这宁义城的今夜,想明白了这世上最基本的一个道理。 第784章 扫阴霾月夜桂香   正所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一连串的说法总结下来,其实便是在告诉世人,真正能够掌控这个世间的人,一定是“恶人”,而绝非那些所谓的“善人”。心慈便不能带好兵,多情便不能办成事,仗义则不能发横财,善良更不能当大官;所以从古至今,这世间真正的法则,从来都是“恶人”管治“善人”。上至历朝历代所有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下至村里的地主、城里的老板,哪一个不是踩着旁人一步一步登上高位的“恶人”?   而世人所学之物,从幼年时的“三百千”到成年时的“四书五经”,再到安身立命的“儒释道”三家,字字教人行善、处处要人积德,推崇“仁义礼智信”,说只有如此方能有所成就,其实根本就是狗屁不通。这一切不过那些高高在上的“恶人”,为了能够更好地管治下面这些“善人”,特意标榜出来的一套套歪理罢了。只有让世间所有的人都成为经典里要求的“善人”,“恶人”们才能高枕无忧,才能肆无忌惮。   而自己虽不敢说是彻彻底底的“善人”,但也绝对算不上是“恶人”,所以终此一生,是绝不可能身居高位、建功立业,如今这个金陵刑捕房捕头一职,便算是到顶了。像自己这样的人,要么随波逐流、浑噩度日;要么归隐山林,笑傲风月;如果真想做点什么事,唯一的选择便是投靠那些“恶人”,在替“恶人”效命的同时,再为天底下的百姓做点事。   对谢贻香来说,能够在她二十岁的年纪便想明白这个道理,无疑比悟出“融香诀”的秒谛显得更为重要。虽然和有些“恶人”相比,她直到二十岁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无疑有些晚了;但是这世上还有更多的“善人”,却是到死也没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伴随着谢贻香参透此理,夜空中的乌云也随之散去,重见一弯弦月和漫天繁星。平躺在屋顶上的谢贻香不由地摇头苦笑,且不说将来之事,单说眼下这宁义城里的危局,自己若想化解这一场劫难,免不得就要在朝廷和恒王之间做出选择,终归是要相助一方。而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其实父亲早在过世之前,便已经告诉过自己,叫自己“不要记恨皇帝”。   无论是漠北的前朝异族,还是嘉峪关外的西域各国,又或者是昔日洞庭湖的江望才,甚至包括所谓的“四皇并起”,既然所有的争夺天下之人,统统都是“恶人”,自己非要从当中选择一方站队,当然还是应该站在朝廷一方,站在当今皇帝这边。这倒并非是因为什么忠君爱国,更不是因为什么奉天承运,而是因为皇帝已经坐拥整个天下,帮助朝廷平息各方势力,让中原重归太平,对天下百姓而言,才是代价最小、损失最少的选择。   至于父亲被皇帝赐死的深仇大恨,谢贻香既然想通了这个道理,自然而然地便将这一仇怨算到了那个言思道头上。若非此人设局,导致那支“尸军”南下偷袭金陵,父亲便不会私自调用“驭机营”,从而导致杀身之祸。自己若不将此人碎尸万段,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   想到这里,谢贻香已经重拾信念,将几个月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径直从屋顶上站起身来,立刻便感到腹中饥饿。却是她一整日下来只吃了一个半馒头,熬到如今的深夜时分,自然有些吃不消了。她一时也不作理会,整个宁义城既已落得如此地步,自己又何必再纠缠于一桩连环凶杀案?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太守方铁衣方大人商议,看看自己能为宁义城做些什么。凭自己的本事,大可以冲出重围前往别处求援,又或者是潜入城外军营,将叛军主帅斩杀当场。   当下谢贻香便在屋顶上展开轻功,往城西的衙门方向而去。却不料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谢贻香已经决定放弃追查这一桩“人厨案”之际,月夜中却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从风中传来,虽然香味极淡,却也令人心旷神怡,甚至还有些心神飘忽。谢贻香微微一愣,不禁暗道:“有道是‘八月桂花遍地开’,眼下才不过四五月份,这宁义城里怎会有桂花香味?难道是哪家女眷在用桂花香薰,又或者是梳头的桂花香油?”   她心中好奇,脚下继续沿屋顶前行。再行出几步,谢贻香陡然停下脚步,回想起在诸暨遇害的陈姓男子夫妇家中,就在桌角的香炉里,岂不正是留下半截用蒙汗药浸泡过的桂花味香线?再一仔细辨别深夜里的这股桂花香味,果然不是鲜花之香,而是香烛类的制品,当中似乎还掺有令人昏厥的迷药。   难道这个“人厨”果然是来了宁义城,今夜恰好就在附近犯案?谢贻香虽已放下此案,但既然撞见线索,又岂能坐视不理?她便寻着这股桂花的香味一路找去,就在十多丈开外,整条街道的尽头,乃是一处破旧的院落,院落当中则是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透过厚厚的窗纸映照出微弱的灯火光。而这股带有迷药的桂花香味,正是从这间小屋里传出。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自己这两日在宁义城里暗中查访,却始终没能得到此案的线索,难道今夜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也不知如今这间小屋里究竟是怎样的情况,是否又有人即将或者已经命丧于这个“人厨”之手,情急之下,她急忙摸出怀中丝巾掩住口鼻,飞身来到小屋门口,抬脚便要踹门而入。   谁知她这一脚踹重重踹在门上,但听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大响,却并未被她一脚踢开,显是从里面闩上了结实的门闩。谢贻香反应极快,当即拔出腰间乱离,朝两扇木门之间的门缝一刀劈下,刀锋过处,里面的门闩随之从中断开。再一发力推门,这两扇木门却只开出一条尺许宽的缝隙,却是门后还有桌椅之类的重物堵住了门。   谢贻香正待再次发力破门,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屋后传来动静,分明是开门的声音,竟是有人打开了这间小屋的后门。显而易见,定是屋里的人被自己的破门之举所惊,打算从后门逃走。谢贻香不料对方竟有如此之快的反应,一时也顾不得进屋,急忙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只在弹指之间,便已抢到这座小屋的后面。 第785章 破诡计乱离出鞘   只见月色下小屋的后面,也是整个院落的后院,原本种着些蔬菜花木,此时早已被人扒得精光。而这间小屋的后门,也是两扇破旧的木门,此时已经大打开来,正在深夜里来回摇曳,发出嘶哑的声响。但放眼整个后院,却根本空无一人,再看院里的泥地上,更不见一个脚印。谢贻香不禁心生惊恐,心道:“对方究竟是人是鬼?就算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庄叔叔复生,也绝不可能在这眨眼间溜得无影无踪,就连脚印也不曾留下一个!”   她思索之间,又是灵机一动,飞身跃上小屋的屋顶,以为对方在推开后门之后,立即跃到了屋顶上藏身。谁知月光映照下,只见屋顶乃是寻常的斜顶,自中间的屋脊往两旁倾斜下去,铺满了毛糙的青瓦,却哪里有什么人影?   谢贻香心知是遇上了高手,连忙暗自戒备。她从屋顶上飘落到地,继续用丝巾捂住口鼻,随后小心翼翼地从打开的后门进到屋子里。只见这间小屋倒是不大,里面便只有一左一右两个房间,用一道木墙分隔开来。对应后门的这个小房间,便是屋里的厨房所在,此时正烧着一大锅开水,水却还未烧开,只是在锅底布满密密麻麻的气泡;就在厨房里不愿处的地上,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此时正扑倒在地。谢贻香不敢放松警惕,所以并不弯腰去看,只是隐约听到这中年男子还有鼻息,显然只是昏睡过去。她便用脚轻轻踢了踢这中年男子的身子,但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倒像是中了迷香的症状。   当下谢贻香又绕过当中的木墙,进到旁边一个大房间里,那股桂花香味顿时扑鼻而来,虽然她已用丝巾捂住口鼻,还是难免有些头晕。再看房间里的摆设,却是和小屋前面的正门相连,此时房间里的一张木桌已经被人搬到门口,从里面死死堵住两扇木门,上面还燃烧着半截蜡烛,却已被自己方才踹门时的力道震倒,此时正滚落在桌边,往地上滴落腊油。   再看房间的另一端,角落处是一张老旧的木床,旁边是几个歪歪斜斜的柜子,另一个角落里则是堆放的杂物。而此时就在那张木床的床脚处,一个中年妇人仰面平躺,将身子摆成一个“大”,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则是一片通红;而在这个中年妇人身旁不远处,另外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蜷缩在地,隐约可以听到她发出的鼾声。显而易见,房间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也和厨房里那个中年男子一样,中了屋子里这股桂花香味的迷药,所以才会昏睡不醒,所幸却并无性命之忧。   谢贻香看清屋子里的状况,一颗心早已是砰砰乱跳。这分明又是一户三口之家,也是夫妻二人带着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女童,完全符合“人厨”的作案目标;再加上这股桂花香味的迷药,十有八九便是自己一直在追查的“人厨”所为。幸好自己发现得及时,令屋里的凶手还没来得及对这一家三口下手,便急匆匆地推开后门逃之夭夭。   只恨那凶手的动作简直是快如鬼魅,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脱,谢贻香暗叹一声,只得收刀入鞘。她这才发现就在门口那张木桌下面,还放置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香炉,正从盖子的缕空处往外冒出青烟。她急忙抬脚将那个香炉踢倒,里面却是半截燃烧着的香线,和之前在诸暨陈姓男子家里发现的香线竟是一模一样,乃是用蒙汗药浸泡而成的迷香。如此一来,便进一步证实眼下这一切的确是那个“人厨”所为,谢贻香又惊又怒,连忙将这半截香线踏灭。   随后她便要去看房间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的情况,也是想看看这个六七岁的女童,是否便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李屠夫家失踪的女儿。倘若屋子里这个女童果真是自己画像上的女童,那么她极有可能便是“人厨”的帮凶,从她身上应该能够查出不少线索。谁知谢贻香刚刚踏上两步,忽听“唰”的一声轻响,本已入鞘的乱离居然自行出鞘,径直落入她的手中。   要知道谢贻香这柄乱离乃是过世的师父刀王所赠,素来颇具灵性。似这般自行出鞘,分明是在向她示警,提醒她有将会有凶险之事发生。谢贻香持刀在手,只觉身上冷汗直冒,将贴身的衣裳浸得湿透,心中暗骂道:“我当真是糊涂至极!方才屋子的后门被人推开,我便下意识地以为凶手是要从后门逃走,立刻追赶过去,谁知却并不见人。要知道世上哪有这等神出鬼没的轻功?这分明是凶手在故布疑阵,让我误以为他已经逃走,从而将我骗离此地。而这个凶手,此时一定还留在这间屋子里!”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浑身上下虽已是毛骨悚然,但脸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这个“人厨”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否便是在东阳关和画像上那个女童同行的老者,自己至今都还无法确定。更何况眼下敌暗我明,自己若是在屋子里贸然搜寻,难免吃亏,倒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当下谢贻香便故意跺了跺脚,自言自语道:“幸好这户人家安然无恙。哼!从六年前的濠州到如今的宁义城,仍凭你逃到天涯海角,今夜我说什么也要将你缉拿归案!”说罢,她便重重地迈开脚步,从后门离开这间小屋,径直往夜色深处追去。   这自然是谢贻香故意演戏给藏在屋子里的凶手看,待到她装模作样地追出十几步距离,立刻跃到旁边一处宅子的屋顶,继而将“落霞孤鹜”的身法施展到极致,落脚之处,竟没发出半点动静,踏着附近的屋顶绕出一个大圈,重新回到院落里那间小屋的屋顶上。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她同时还用上了“穷千里”的神通,两只眼睛至始至终也没离开过这间屋子片刻,以免屋里的凶手在这刹那间遁走。   随后谢贻香便在这间小屋的屋脊上悄悄俯下身子,用最轻柔的手法将一片青瓦揭开一道手指粗细的缝隙;她怕月光从这处缝隙照进屋里,被躲藏在暗处的凶手看出端倪,立刻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目光透过这一道缝隙,就这么静静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 第786章 斗心智守株待兔   谢贻香这一等,转眼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就连夜空中的星月都重新被乌云掩盖起来。但屋子里却是毫无动静,除了厨房里那一大锅水早已烧得滚烫,两个房间里晕死过去的一家三口仍旧一动不动,更不见有什么隐藏的凶手现身。   谢贻香本就不太耐得住性子,否则内力修为也不会一直炼不上来,这大半个时辰静候下来,已是浑身难受,恨不得跳起来舒展一下手脚。倘若正如自己所料,如今凶手的确还藏身在这间屋子里,单凭对方的这一份心智和耐心,岂不是远胜于自己?   到后来谢贻香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一厢情愿,算错了眼下的形势?这个“人厨”既然能在六年的时间里逍遥法外,极有可能是一个轻功奇高之人。所以自己在前面踹门弄出动静的时候,凶手立刻便已施展轻功,一溜烟从后门逃走了;只怪自己的轻功远不及对方,这才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可是就算谢贻香此刻再去后门外的城里追赶搜寻,也是为时已晚,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缘木求鱼、守株待兔。她便要紧牙关坚持下去,又硬生生地等候了半个时辰,无疑是身心煎熬,只觉心力仿佛是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几乎快到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不仅如此,伴随着一阵阵困意不停地涌现,腹中的饥饿感也越来越强烈,好几次险些令谢贻香昏睡过去。   对此谢贻香全凭一丝意念苦苦支撑,不惜咬破舌尖,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又过了片刻,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却是大房间里蜷缩在地那个女童忽然动了一下身子,似乎便要苏醒过来。   要知道桌下香炉里的迷香早已被谢贻香踏灭,屋子的后门又已敞开通风,这一个多时辰过去,屋里的迷药早已散得差不多了,这女童在此时苏醒过来,倒也合情合理。谢贻香连忙屏息凝神,仔细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不敢有丝毫松懈。只见那女童又动了动双腿,却并未立刻苏醒,直到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才终于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喃喃说道:“娘,我的肚子好饿……”看她这副神情,似乎还未彻底清醒过来。   随后那女童又迷迷糊糊地嘀咕几句,这才转头看到平躺在床脚边的中年妇人,当场吓得尖叫一声,爬过去叫道:“娘?娘……娘你怎么睡在地上?快起来啊!”然而那中年妇人的药力未过,任凭女童如何叫喊和推攘,身子也没丝毫反应,兀自沉睡不醒。那小女孩愈发惊恐,又叫喊了半响,急得垂泪哭道:“爹!爹!你在哪里?娘怎么……怎么醒不过来了?爹!”   她一边叫喊着自己的父亲,一边在房间里吃力地爬行,显是迷药的作用还未尽数消退,只能连滚带爬往厨房那边找去,随后便发现晕死在厨房里的中年男子。女童又伸手去推地上的男子,哭喊道:“爹!你……你怎么也睡在了这里?你快醒醒啊!”   然而厨房里的父亲却和床脚边的母亲一样,怎么也醒不过来。那女童惊恐之际,已是泣不成声,用哭得嘶哑的嗓子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在啊,快来救救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到底是怎么了?”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凄凉,直听得人心生怜悯。   屋顶上的谢贻香见状,不禁暗叹一声,看来的确是自己想错了,真正的凶手早在方才打开后门之时便已逃走,又怎会继续留在这间屋子里?眼见这女童哭得如此伤心,谢贻香自是于心不忍,当即便要现身安抚,谁知陡然间只觉脑海中莫名的一热,依稀响起一个声音,说道:“待着别动!”谢贻香微微一愣,顿时幡然醒悟,继续静观其变。   要知道绍兴东郊银山村的李屠夫一家三口遇害,锅里烹煮的女童尸块却并非李屠夫家收养的女儿,而是文山村那个残废老者失踪的孙女;随后诸暨的陈姓男子夫妇遇害,家中明明刚领养了一个女童回来,却也不见踪影。对此谢贻香和杨捕头曾有推断,陈姓男子夫妇领养回家的这个女童,极有可能便是李屠夫家神秘失踪的女儿,以此串联起这两桩案子,这个失踪的女童必定与凶手有关,甚至便是“人厨”的帮凶。   所以谢贻香便让绍兴府的捕快依照银山村村民描述,画出李屠夫女儿的人像四处寻访,这才在诸暨南面的东阳关得到消息,说有画像上这个女童曾和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经过此地,说是要来宁义城访亲。谢贻香联想起昔日岳阳城里的流金尊者和龙女,以为此案和言思道这个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有关,于是不顾杨捕头等人的劝阻,一路追来了宁义城里。   所以照此推测,既然画像上的这个女童与这桩“人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眼下屋子里的这个女童是否也存有什么古怪?况且这女童自从醒来以后,一直都在惊恐之中埋头哭喊,谢贻香直到此刻也没能看清她的样貌,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如此又过了一顿饭左右的工夫,那女童只是坐倒在那中年男子身旁,用双手捂住脸哭个不停,渐渐地就连声音都哭得有些走调。屋顶上的谢贻香听到后来,反而越来越觉得这女童的哭声有些奇怪,甚至令人汗毛竖起、心胆俱寒;再一仔细辨别,这女童哭泣时发出的竟是“咯咯咯”的声音,哪里是在哭泣,分明是在低声怪笑。   与此同时,那女童捂住脸颊的双手也随之挪开,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弯如新月的凤眼;眼角处泪痕犹在,但嘴角处却已浮现出一丝诡异的怪笑,自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整个头皮仿佛是要炸裂开来,眼下屋子里的这个女童,岂不正是自己一路追寻而来的画像上那个女童,也便是绍兴东郊银山村李屠夫家领养回来的那个女儿?自己当时看到捕快作出的画像时,便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这女童的眉目间似乎存有一股妖气。而此时见到她本人,再看她那两只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目光,根本就不是一个六七岁女童应有的眼神,倒像是自己在刑捕房里经常打交道的那些凶徒,而且是当中最为凶残的一类;其妖邪之气,远比画像上还要可怕十倍,就算是用“妖魔”二字来形容这个女童,也丝毫不觉为过。 第787章 显真身夜半歌声   看到厨房里的女童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屋顶上的谢贻香顿时困意全无,就连腹中的饥饿感也随之一扫而空。看来事情正如自己所料,李屠夫家失踪的那个女儿,根本就是这桩“人厨案”的帮凶。虽不知六年前濠州的命案和两年前镇江的命案是怎么回事,但最近遇害的银山村李屠夫一家和诸暨陈姓男子一家,包括眼下屋子里的这对中年夫妇,显然都与这个女童有关。   而且看这女童的神情举止,甚至还不是被凶手所逼迫,而是心甘情愿地参与此事。真不知似这样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女童,怎会生出如此歹毒的一副心肠,难道竟是中了什么邪术,这才会沦为那“人厨”杀人吃人的帮凶?   要知道谢贻香方才将计就计,故意上演一幕中计的假象,佯装追去了远处,其实却是在暗中折返,悄悄躲在屋顶上窥探。不料这女童人小鬼大,竟是异常谨慎,而且耐心极好,居然在地上假装昏迷,前前后后憋了一个多时辰,才装模作样地苏醒过来,还假惺惺地上演了一出哭戏。直到确定自己果然已经不在此处,她才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其心机之深,自是可想而知。   而此刻她肆无忌惮地发出怪笑声,显是认定自己已经平安无事,所以想要招呼躲藏在屋子里的同伙现身,也便是此案真正的凶手“人厨”,极有可能便是东阳关驻军见过的那个裹覆在斗篷里的老者。谢贻香惊怒之下,心底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兴奋,连忙闭住呼吸,自腰间轻轻拔出乱离,全神贯注地盯着整间屋子。   谁知接下来发生的这一幕,却是大出谢贻香所料,非但全盘否定了谢贻香之前的猜测,甚至算是她一生之中所见过的最可怕、最恐怖的一幕。   只见厨房里的女童已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来,丝毫看不出有中过迷药的迹象。她抬袖擦去眼角的泪痕,嘴里冷笑道:“如此蠢货,也配抓我归案?”显是在嘲笑已经中计追去别处的谢贻香。而且听她这次说话的声音,竟和方才叫喊爹娘时的声音全然不同,其腔调中的冰冷和阴森,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若非亲眼看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两个声音竟是出自同一个人。   随后这女童便将双脚踩在地上那个中年男子的背上,踮着脚尖在厨房里的灶台上摸索,继而“哐镗”一声,一柄磨得雪亮的菜刀已出现在了她的手里。她从旁边取过一块圆木菜板,又从灶台下面拎出一个布袋,将布袋里的东西尽数倾倒在菜板上面,却是生姜、小葱、大蒜和辣椒四物。她便用手里的菜刀在菜板上细细切剁这些调料,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发出“咚咚咚”的切剁声,其刀工之娴熟,丝毫不输给饭馆酒楼里一流大厨。   待到处理好菜板上的佐料,旁边大锅里烧着的一锅沸水也早已烧干了大半。那女童便将菜刀浸泡到沸水里涮洗几下,然后取瓜瓢舀了几勺沸水,倒进旁边一个木盆里,再去水缸里舀来凉水兑进盆里,掺和成一盆温烫的热水。女童便用牙咬住菜刀刀背,从而将一柄菜刀衔在嘴里,空出双手端起这盆热水,来到大房间里那个中年妇人身旁,将一盆热水放在旁边的地上。   接下来女童蹲下身子,将妇人胸前的衣衫一一解开,露出白花花的皮肉,又从床上拣来一件旧衣,在盆里用热水浸湿,轻轻淋在那妇人的胸口,衔着菜刀的一张嘴同时含糊不清地唱道:“喝一碗酒,吃一块肉,哥哥和妹妹好风流……大块的肥膘熬成油,咕噜咕噜往下流;细切的精肉有没有,特意煮来请朋友……哥哥和妹妹手拉手,要去哪里游一游?咦,夏天的肥肉冬天瘦,他们怎么全都进了锅里头?”   屋顶上的谢贻香看到这里,只觉浑身上下冰冷一片,心中更是雪亮一片。原来这桩所谓的“人厨案”,根本就没有其它的凶手,从头到尾便是这女童一人所为;眼下屋子里的这个六七岁女童,便是真正的“人厨”!   正如绍兴府杨捕头之前的那个猜测,这个女童本是被银山村的李屠夫领养在家,却不知何故动了杀心,竟将自己的养父养母杀死,还挖出心脏切片爆炒。与此同时,她又将文山村那个残废老者的痴呆孙女骗到家里,整个剁碎了丢进锅里烹煮,以此当作自己的替死鬼,好让旁人误以为李屠夫一家三口已经尽数丧命。   在犯下这起案子后,这女童便孤身一人离开银山村,在机缘巧合之下又被陈姓男子夫妇领养回家,或许短时间内还并未对陈姓男子夫妇生出杀心,谁知谢贻香和杨捕头恰好在此时盘查全城,要找领养了五到七岁女童的三口之家。女童听到这一消息,惊惶之下,只得用浸泡过蒙汗药的香线将陈姓男子夫妇迷倒,同样是挖出心脏爆炒。由于被多管闲事的邻居惊扰,从而令她匆忙逃走,就连刚炒好的心片都还没来得及吃,自然也无暇替自己找来一个替死鬼,这才被谢贻香看出此案的破绽。   至于东阳关驻军见过的那一老一少,当中的那个女童,的确便是眼下屋子里这个即将行凶的女童。而与她同行的那个身披斗篷的老者,或许只是她半路上撞见的一个普通百姓。因为她毕竟只是个六七岁的女童,孤身行路多有不便,所以才要找来一个路人扮作爷孙二人,未必便是她的同伙,甚至根本就与此案无关。   但是如此一来,始终还是绕不开女童的“年纪”这一死结,又该如何解释六年前濠州的命案和两年前镇江的命案?若说前两起案子的凶手是另外两个女童,那么便再次回到谢贻香一直以来的设想,在这些女童的背后,一定还有其它势力在暗中操控着这些女童作案;说不定是有人给这些女童施下了什么邪术,这才令她们做出杀人吃人之举。   这些想法只是在谢贻香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眼见屋里的女童用热水淋遍那妇人的胸口后,便从嘴里取下菜刀,两只眼睛凶光毕露,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的胸口,谢贻香这才惊醒过来。原来女童这一连串的举动,分明是戏文里那些绿林好汉的取食人心的法子,乃是先将热水淋在人的胸口处,好让心脏附近的血液流散,然后迅速下刀剖开胸膛,将一颗人心活活挖出;如此取出的人心,才不会有太多积血,吃起来也更加香脆可口。再加上菜板上已经准备好的葱姜蒜椒,可想而知,这女童接下来要做的,正是“人厨”一贯的拿手好菜——爆炒人心。 第788章 陷梦境开膛挖心   话说谢贻香既然身在当场,又岂能见死不救,当即便要跳入屋中阻止这个女童行凶。却不料她刚要动作,才发现平躺在屋顶上的自己竟是毫无气力,整个身子全然无法动弹。她惊恐之下,急忙调匀内息查探自己的身子,却是毫无异常,既不是穴道经脉受制,也不是中了迷香毒药,更不是困倦和饥饿导致浑身无力,但无论如何就是使不上力,动弹不得,竟仿佛是被什么邪术困住了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屋子里这个女童果真是什么妖邪之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屋顶上的自己施展出了妖法邪术?谢贻香瞪大眼睛,透过青瓦的缝隙继续往屋里看,却见那女童的全部心思此时都在地上的中年妇人身上,根本不曾留意到躲藏在屋顶上的自己,继而用手里菜刀重重劈砍在那妇人的胸膛上,再往下猛一拉扯,当场将她的胸膛剖开,喷洒了女童一脸的鲜血。   那中年妇人虽然已中迷药,但受此重创,整个人也随之惊醒,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抽搐。不料那女童的手法甚是老练,在菜刀劈入胸膛的同时,另一只手已将方才用热水浸湿的那件旧衣捂在妇人脸上,让她只能发出一阵“呜呜”的闷喝声。女童将她胸膛剖开后,便将菜刀丢回木盆,空着手伸进那妇人被剖开的胸膛,兀自摸索了半响;待到她将手臂从那妇人的胸膛里抽出,满是鲜血的手掌里已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心,上面还连着几截被扯断的血管。再看地上那妇人,原本挣扎不休的身子也逐渐平静下来,终于再无动静。   谢贻香亲眼目睹这一幕血腥的场面,直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便要在屋顶上晕死过去。也不知自己的身子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竟会在突然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里的凶手行凶。只见那女童挖出妇人的心脏后,也不擦拭脸上的血迹,一张脸上全是粘稠的暗红色,只露出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形貌甚是骇人。她便在那中年妇人的尸体旁稍作收拾,又重新端起旁边那一盆热水,回到厨房里用同样的法子对那中年男子下手,又将那中年男子的一颗心脏也活生生地掏了出来。   屋顶上的谢贻香看到此时,已是满头大汗,神智更是接近崩溃的边缘。渐渐地,她眼前已变得一片朦胧,仿佛是弥漫的雾气,又好似凝聚的积云,甚至还像是飘渺的青烟,再也看不清屋子里正在发生的惨案,只能依稀听见那女童用水洗净两颗人心,然后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切成薄片。而对于自己眼前突然生出的这一片朦胧,谢贻香已不是第一次有过这样的经历,知道此时的自己多半已经昏死过去,所以陷入迷茫之中,又或者是进入到了梦境深处。   果然,她再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一片朦胧,越看越像是袅袅升起的青烟——是吸食旱烟时喷吐出来的大片青烟。而就在这片青烟的深处,似乎存在一个模糊的人影,但无论自己怎样追赶,都无法接近青烟里的这个人影,更看不清他的身形相貌。到最后她忍不住大声嘶喊道:“我知道是你,也知道你还在这里!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青烟深处的人影没有回答,谢贻香却不肯放弃,不停地追问着同样的问题。陡然间只听“嗞”的一声大响,分明是食材丢进滚油里时发出的声响,显然是屋子里的女童已经将一盘新鲜的人心切片丢进锅中翻炒,而与此同时,青烟深处终于传来一个声音,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没有阻止过你。恰恰相反,我是想让你看清已经发生过的真相,不受他人的蒙骗。只不过……不过……唉!”   伴随着对方这一生叹息声响,谢贻香只觉浑身一阵刺痛,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再一挪动身子,手脚也已恢复正常,终于可以照常动弹。再看周围,分明星月当空的宁义城之夜,自己正躲在屋顶上窥探屋子里那个女童的举动。想到这里,谢贻香一时也顾不得其它,当即发力撞破屋顶,连同碎裂的瓦片一并落入屋子里的那个大房间中,厉声喝道:“住手!”谁知她站定身子,再看屋子里的情形,却令她瞠目结舌,顿时呆立当场。   原来那女童此时正半蹲在床脚边那个中年妇人身旁,虽然手持菜刀,但身上却是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污,也并未将那妇人的胸膛剖开;而那妇人则是昏睡未醒,胸膛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再看厨房里的那个中年男子,浑身上下也是完好无损,不过是中了迷香昏死过去,根本没有被女童开膛挖心,厨房里自然也不存在什么爆炒人心。   一时间千百个疑问同时涌上谢贻香心头,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真是假。难道屋顶上的自己方才动弹不得,继而亲眼目睹这个女童挖出两颗人心爆炒,其实只是自己惊恐之际,在脑海中生出的幻象?又或者此时的自己依然还身在梦境之中,所以才能赶在这个女童动手行凶前及时现身,阻止她剖开那妇人的胸膛?   谢贻香惊魂未定,当下只得用手中乱离隔空指向对面的女童,再一次喝道:“住手!”那女童此时正高举手中菜刀,要往妇人的胸膛处一刀劈落,却见谢贻香撞破屋顶从天而降,也是吓了一大跳,自眼中浮现出一丝惊惶之色。随后她立即镇定下来,尖着嗓子阴森森地问道:“来者何人?胆敢惊扰本尊享用祭品?”   话说这还是谢贻香首次和这个诡异的女童当面对持,面对女童那一双眼睛里迸射出的摄人精光,她心中的惧意也愈发强烈;此时自己所要面对的,仿佛根本就不是一个六七岁女童,而是一头吃人的猛兽、一只冷血的妖魔。更何况谢贻香自己尚且还有些神智错乱,分不清眼前这一幕是真是幻,一时间只能强行打起精神,用最大的声音厉声喝道:“金陵刑捕房奉命缉凶,你这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还不赶紧认罪伏法!”   听到谢贻香这一声用尽全力的大喊,对面的女童似乎已经看出她心中的恐惧,反而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吊着嗓子说道:“吾乃鹿吴神尊,区区凡人,也敢口出狂言?”话音落处,本是半蹲在地上的女童突然飞身而起,向谢贻香直扑过来,手中菜刀更是往谢贻香身上狠狠斩落。 第789章 辨真假妖邪附身   眼见这女童突然出手偷袭,本是惊恐万分的谢贻香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因为看女童此刻这一扑之势,可谓是章法全无、破绽百出,分明没有任何武功根基。然而她这一扑的力道倒是不小,直带得劲风声响,绝不是一个六七岁女童所该具有的力量。谢贻香也不敢一上来便狠下杀手,只得挪动脚步,侧身避开女童这全力一扑,看她是否还留有什么厉害的后招。   却不料女童用尽全力的这一扑落空,居然收不住自己的去势,接连冲撞出好几步,继而脚下一绊,径直地扑倒在地,就此一动不动。就连她手里的菜刀也脱手飞出,远远落进了厨房里,发出“哐镗”一声大响。   谢贻香看得莫名其妙,也不知女童此举是什么情况,急忙持刀立出一个门户,沉声喝问道:“你在耍什么花样?”却见扑倒在地的女童全无反应,似乎已经当场摔晕过去。谢贻香心中惊疑,急忙趁此机会调匀呼吸,让自己混乱的心神沉静下来,同时又轻咬自己的舌尖,待到疼痛感生出,这才敢确定眼前这一幕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而扑倒在地的女童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谢贻香不敢大意,当即小心翼翼地踏上两步,探出手中乱离,用乱离刀尖往女童脚踝处的“照海穴”上轻轻一刺,那女童的身子顿时一颤,显是感觉到了疼痛,根本就没晕死过去。谢贻香可谓是又惊又怒,忍不住厉声说道:“还想在我面前装死?那可有你的苦头吃了!”   这话一出,那女童的身子又是一阵颤抖,随即从地上坐了起来,吓得谢贻香急忙退开两步。谁知那女童却并未发难,而是用手揉着自己的眼睛,嘴里喃喃说道:“好痛!娘,家里有蚂蚁咬我!”声音竟已和方才大不相同,又变回她先前醒来时呼喊爹娘的腔调,竟是无比的清脆悦耳,听起来分明是个惹人怜爱的六七岁小女孩。   谢贻香目瞪口呆,一时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那女童已经转过头来,仿佛是刚刚看到在场的自己,顿时面露惊恐,问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拿着刀出现在我家里?”说着,她又看到晕倒在床脚边的妇人和厨房里的男子,又惊呼道:“我爹娘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躺在地上?”说着,她伸手指向谢贻香,颤声说道:“难道……难道是你杀了我的爹娘?你……你这个杀人凶手!”   听到这话,谢贻香直气得七窍生烟,自己居然被凶手反咬一口,这当真是从未有过之事。当下她虚探出手中乱离,将这女童身上的十几处要害尽数笼罩住,口中冷冷说道:“演啊,你只管继续演,我看你能演到什么时候。”那女童见她持刀逼近,吓得一个劲地往后退,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处,惊恐交加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说话之间,两行眼泪已从眼中垂落下来,模样甚是凄楚。   刹那之间,就连谢贻香自己也有些恍惚,眼前不过是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而已,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成年人,如此拿刀威胁于她,似乎的确不太合适。再想起这女童方才自称是什么“鹿吴神尊”,正在享用贡品,声音绝不像是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小女孩,与此时的腔调更是截然不同,难不成是什么“鬼上身”一类的神异之事,被什么妖邪附上了身子?否则似她这般年纪的女童,又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犯下这一连串的“人厨案”?   要知道谢贻香虽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对于所谓的“鬼身上”一事,却是自己的亲身经历,直到方才还在被脑海中残存的言思道“鬼魂”所困扰。眼见女童这般形貌,她不禁有些动摇,又重新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推断,难道在这个行凶的女童背后,其实另有真凶在暗中操控,用邪术操控了她的言行举止,就像是毕府里的那位毕四小姐毕忆湘一样,误以为自己是关公转世,从而出现类似“妖邪附身”的症状?   想到这里,谢贻香差点便要收起乱离,上前将这女童抱在怀里好生安抚。幸好她突然醒悟过来,这女童并未身中屋里的迷香,这已然十分可疑,同时也能说明她之前的昏迷乃是假装,目的便是要试探自己是否果真中计,离开此地追去了别处。待到她“苏醒”之后,为保万无一失,还曾装模作样地呼喊爹娘,连哭带喊地演了许久,其狡猾可见一斑,丝毫不逊于成年惯犯,甚至是自己见过的最狡猾的一个凶徒。   由此可想而知,这女童如今依然是在惺惺作态,虽然至始至终都没说过她方才是被“妖邪附身”,却通过言行举止暗示,让自己心中产生了这个猜想,正是她的高明之处。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狠下心肠说道:“你不肯认罪也没关系,等我将你擒回刑捕房伺候,看你认还是不认!”   听到这话,那女童脸上的惊恐更甚,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已经杀了我的爹娘,难道……难道还嫌不够?我又没做错事,你……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要把我抓去什么刑捕房。”谢贻香冷笑道:“看来你还不知我刑捕房办案的手段,那可要听好了。若是你觉得自己无罪,是被冤枉的,大可以拿出能够证明自己无罪的证据,来替自己开脱辩解;若是在这一连串命案发生时,你都无法自证清白,刑捕房便有权依律问罪。到时候等你尝尽刑捕房的诸般酷刑,我看你招还是不招。”   听到这话,那女童吓得眼泪簌簌直下,摇头说道:“你……你少来哄骗我,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哪里懂什么律法?不过我听爹爹说过,他说……他说依照本朝的律法,凡是七岁以下的孩童,‘虽获罪,刑不可加身,亦免死’。我如今才不过六岁年纪,你……你既然说自己是公差,又怎么可以明知故犯,欺负……欺负我这么个六岁年纪的小女孩?”   谢贻香不料眼前这女童竟然说出如此一番话来,顿时令她怒极反笑,心中更是再无怀疑。且不说一个六岁的女童居然熟知本朝律法,还能从中找出替自己脱罪的漏洞,单说她一听到自己要将她带回刑捕房动刑,立刻便能做出如此应对,其反应之迅速、心思之缜密,绝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六岁女童。就算她当真是被什么妖邪附身,此时也依然是邪恶之身。 第790章 捆嫌犯神通缩骨   想明白了这一点,面前这个泣不成声的六岁女童在谢贻香眼中看来,分明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惯犯,更是烹食吃人的妖魔,心中再无半分同情和犹豫。眼见屋角处放着一捆手腕粗细的草绳,她便径直取来,上前将那女童的双手紧紧绑在背后,口中说道:“我劝你最好别再耍什么花招,老老实实地随我回刑捕房。一来你不是我的对手,二来就算我当场将你杀了,也照样拿你的尸体回去领功。”   那女童倒是毫不反抗,任由谢贻香紧紧绑住她的双手,眼里泪汪汪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就算你将我带去刑捕房,又有什么用?况且你若是将我杀死,难道是想拿一具六岁女童的尸体回去交差?只怕……只怕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谢贻香暗自冷笑,也懒得再同这女童废话,便淡淡地说道:“怎么不继续说下去?若是已经无话可说,那我可要封了你哑穴。”那女童闻言,顿时再不敢多说一句,只是“呜呜”地哭个不停。谢贻香捆紧她的双手,又用草绳在她身上紧紧绕了七八圈,将她的双臂一并缚在身上,心中暗道:“以宁义城如今的局面,想要出城只怕不易,而且我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既然我早已决定要去找方大人商议对策,倒不如先将这女童押回宁义城的衙门关押起来,叫衙役来救治屋子里的这对男女,之后再做决断不迟。”   当下谢贻香便紧紧拽住捆绑女童的这条草绳,喝令她起身出门。那女童不敢违抗,虽是哭哭啼啼,也照谢贻香的吩咐站起身来,从后门离开这间屋子;谢贻香持刀跟在她的身后,竟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要说似这等诡异的孩童,谢贻香之前倒是曾见过两个。一个是岳阳城里流金尊者身边那个“龙女”,乃是被流金尊者以神火教的“天露神恩心法”操控,而且年纪也要更大一些,少说也有十几岁;另一个则是在鄱阳湖地底的“阴间”山谷里,那位天祖父在“太虚一梦”中化身而成的小男孩,其实却只是梦境中的幻象罢了,并非真实存在。所以似这么一个奸险狡诈的女童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谢贻香也算是首次遇见,自然不敢放松警惕,生怕这女童还藏着什么凶狠的杀招,又或者她背后还有高人躲藏在附近,随时都有可能现身相救。   待到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深夜的街道,经过这一整夜的折腾,如今已是下半夜的末尾,破旧的长街上更是空无一人。前面的女童老老实实地低头前行,走出十几步距离后,忽然间深吸一口大气,继而放开嗓子大声喊道:“走水了!走水了!赶紧出来救火!”   话说在深夜里呼喊求救,若是说有盗贼行窃,旁人即便听到,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可不必理会;若是说有凶犯杀人,旁人听说事关人命,自然也不愿牵连其中,更加不敢露面查看。但若是说走水失火,千百年来却是百试百灵,因为火势一旦蔓延开来,难免不会祸及自身。附近的百姓就算不肯前来帮忙救火,也要出来一探究竟,提前做好逃命的准备。   不料这女童竟是狡猾如斯,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只恨自己方才为何不将她的哑穴封住。若是等到附近的百姓闻声出来,看见自己用绳子绑着一个六岁女童,还手持利刃胁迫,那自己当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于是她急忙拉扯手里的草绳,要将前面的女童拽回到自己面前,将她当场击晕过去。谁知这一发力拉扯,只觉草绳上的力道忽然一空,原本紧紧捆绑在女童身上的绳子,竟然从她的身上直溜溜地脱落下去,尽数掉到地上,顿时便让那女童重获自由,撒腿便往街边狂奔而去。   要知道谢贻香对这女童极为忌惮,所以当时用这条草绳捆绑之时,更不敢有丝毫马虎,不但捆得甚紧,而且打的都是死结,非得用利刃割断才能解开。而这女童双手被缚,手中又是空空如也,怎能在顷刻间如同变戏法一样,让身上的草绳尽数脱落在地,一举挣脱束缚?谢贻香一时也来不及细想当中缘由,急忙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去,再一伸手,已从后面死死扣住那女童的肩膀,将狂奔中的女童扳得转了一个身。   却不料伴随着女童转过脸来,从她的额头到下颚,再到胸前的衣衫,到处都是凝固的血迹,只看得见两只目露凶光的眼睛。谢贻香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这女童脸上和胸前怎会突然出现大片血迹?而且看这形貌,血迹早已凝固在她身上,显然已经沾染多时,为何自己之前却毫无察觉?   趁着谢贻香这一分神,那女童已将身子一缩,挣脱开谢贻香的的控制,继续往街边抢上几步,然后整个身子便往下陷落,就像是传说中的“遁地之术”,居然径直钻入了地底,再也不见踪影。谢贻香惊骇之下,不禁揉了揉眼睛,急忙追上去看,原地就在女童的消失之处,街边的地面上分明是个尺许见方的下水道入口,其大小勉强能够让一颗脑袋通过,但身子却是无论如何也通过不了,乃是平日疏导城里的积水所用,江南的城池多有类似的设计。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女童竟是修炼过“缩骨功”之类的软功,无论是方才挣脱捆绑她的草绳,还是此刻从这尺许见方的下水道入口钻入,靠的正是这一门神通。眼见煮熟的鸭子就此飞走,谢贻香哪肯善罢甘休?当下也想由这下水道的入口追入,却怎么也钻不进去,只觉一股熏人的臭味从地底扑鼻而来。情急之下,她只得用乱离奋力劈砍周围的地面,想要将这处入口劈得更大一些,却听地底的下水道里隐隐传来一阵“咯咯咯”的怪笑声,继而渐行渐远,显是那女童已经顺着地底的下水道遁走,跑得无影无踪了。   要知道每一座城池的下水道都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女童既已沿着下水道跑远,自己又该往哪里追赶?谢贻香顿时手足无措,想不到好不容易才将这桩“人厨案”的凶手当场擒获,自己也一直小心警惕,不敢有丝毫怠慢,却还是被那女童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真不知这个仅有六岁年纪的杀人凶手,又怎会拥有如此可怕的心机,就连自己也要棋差一着。 第791章 生奇变孰幻孰真   谢贻香兀自懊恼半响,再看附近的街道上,却依然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静静的月光洒落下来。附近的百姓显然并未因为女童方才的惊呼声出来查看,又或者根本没听到女童那一句“走水了”的呼救声。再一深究,就连谢贻香自己也有些迷茫,从两人一路离开那间小屋,到女童钻进下水道遁走,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倒像是自己的一场梦境,又像是眼前的一幕幻觉。   她急忙收敛心神,还是想不明白那女童身上为何突然出现大片凝固的血迹。自己今夜所遭遇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至今还有太多的疑问无法解释,一时也参悟不透其中玄机。当下她只好重新返回方才的那间小屋,打算先将屋子里的那对中年男女救醒,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问出那个女童的身份来历,再另寻线索将她擒获。   却不料谢贻香刚一回到那间小屋的后院,还没踏入后门里的厨房,便闻到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再看厨房里面,地上那个中年男子竟已被剖开胸膛,满地都是积血,一颗心脏更是不知去向;而在厨房的灶台上,分明是一盘用葱姜蒜椒炒成的人心切片,已被吃掉了大半盘,旁边的铁锅里可见爆炒时剩的残油。她再冲进里面那个大房间,床脚旁的中年妇人果然也是惨死当场,被人活活挖去了心脏,从床上到地面,到处都是喷溅出的血迹。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心惊胆颤,从自己押着那个女童离开屋子,到如今再次折返,这当中最多不过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屋子里的这一男一女如何竟惨遭毒手,还被挖出心脏爆炒成了一盘心片?难道除了那个女童之外,就在这间屋子里面,果真还藏有另外一个凶手,也便是真正的“人厨”?可是即便如此,在自己离开的这短短的一炷香工夫里,凶手要想完成杀人、挖心、切片、爆炒这些举动,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办到,最少也要小半个时辰方可完成,更别说还要花时间将灶台上那盘爆炒心片吃掉大半。   不对!谢贻香陡然回过神来,再去仔细检查屋里这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身子分明已是冰凉一片,流淌出的鲜血更有不少已经凝固,显然不是刚刚遇害,而是已经遇害有一段时间了。再看灶台上那盘吃剩的心片,虽然还存有余温,却没有炒菜刚出锅时的鲜香热辣,可见已经在灶台上放置了不少时间。所以屋子里的这一幕惨状,绝不可能是发生在自己方才离开的这一炷香时间里,而是早就已经发生过了,至少也是发生在小半个时辰前。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脑中愈发混乱,几乎是乱成了一团糨糊,凶手若非另有其人,也不是在方才这片刻间行凶,那么这一切便只可能是那个女童所为。可是自己明明已在那女童将要剖开妇人的胸膛之前,便已及时现身阻止,之后在与那女童对持的过程中,地上这一男一女也还存有呼吸,只是被中了迷香晕死过去,根本就不曾被那女童杀害,这又该作何解释?   想到这里,谢贻香顿时想起那女童挣脱掉身上的草绳逃离之际,脸上和胸前忽然出现的大片血迹,岂不正是那女童用菜刀剖开这对夫妇胸膛时所沾染上的?可是那一幕却是谢贻香在屋顶上窥探时昏睡过去,从而产生的梦境,又或者是因为太过惊恐,由此生出的幻觉,其实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但如今却怎么会一一实现,全都对应上了?难道自己及时阻止那女童行凶,再到将那女童押解出屋,最后被女童钻进下水道遁走,这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才是梦境、才是幻觉?   谢贻香立刻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只觉齿颊生痛,可见眼前这一切并非梦境。况且她在梦境里的遭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到如今已有分辨的经验,那便是颜色——但凡是梦境中的见闻,虽然身在其间难辨真假,却通通只有黑白二色。而今夜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皆是色彩鲜明,尤其是两名死者胸膛被剖开后流淌出的鲜血,更是红得骇人,所以绝不可能是在做梦。   如此一来,谢贻香越想越觉得混乱,已经分不清哪一幕才是真实,哪一幕又是幻觉。难不成自己现身之时,屋子里的这对男女其实早已丧命,那盘心片也已炒好,却被那女童施展了什么障眼法,又或者是蛊惑人心的妖术,让自己误以为这一男一女还并未身亡?又或者是自己惊恐之下,又逢困意涌向、腹中饥饿,导致自己的神智出现问题,所以记错了事情?   话说谢贻香此时正好站在厨房里的灶台旁,就在她翻来覆去地思索之际,灶台上那盘吃剩的爆炒人心却不停地传来香味,令她食欲大生。但一想到盘中装的乃是屋子里这两具尸体的心脏,谢贻香又觉胃中翻起阵阵酸楚,忍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却只是吐出了一些清水。但他这一吐,整个人反倒清醒了不少,暗道:“难道又是那个家伙留在我脑海里的‘鬼魂’在作祟?”   原来当日言思道曾以邪术对谢贻香施展类似“催眠术”之类的手段,将他的部分神智灌输到谢贻香脑中,从而出现类似“鬼身上”的症状,再利用谢贻香的身子进入“阴间家族”的“太虚一梦”,彻底击溃天祖父的梦境。之后虽然在毕府里得到得一子的相助,一举化解掉了谢贻香脑海中的言思道“鬼魂”,但是方才在屋顶上窥探时,也不知为何,言思道居然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梦境当中,还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此时想来,今夜这一幕幕诡异之事,必定与自己脑海中的言思道有关,却不知他做此举动,究竟意欲何为。   当下谢贻香也顾不得屋子里还有两具尸体在场,连忙就地躺下,想要再次进入梦境,去找那言思道问个清楚。但她心里装着这许多事,此时此地又如何睡得着觉?最后她无奈之下,只好出手封住自己的昏睡穴,这才当场沉睡过去。 第792章 排天王不动铁虎   谁知谢贻香这一沉睡,竟是一觉无梦,待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快要接近正午时分。而屋子里的惨况则是依旧如故,摆着被挖去心脏的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谢贻香暗骂一声,不知残存在自己脑海里的言思道究竟在耍什么花样。既然始终无法参透昨夜的玄机,她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便决定先行离开了这间屋子,前往宁义城衙门找那位方大人和杜师爷商议。   话说今日的宁义城里竟要比往日“热闹”许多,街上随处可见讨饭的百姓,就连围堵在衙门门口的那些难民也增加不少,可见宁义城里断粮的形势已经愈发严峻,一夜之间又增加了不少挨饿之人。谢贻香暗叹一声,径直踏入衙门,里面的衙役都已认得她,倒也不加阻拦。谢贻香便一路来到后堂里,只见那方大人浑身已经脏乱得不成模样,正在几案前和五六个衙役商量,要他们加强在街道上的巡逻,确保宁义城里的治安。眼见谢贻香独自闯了进来,那方大人不禁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谢贻香当即扬声说道:“此番围城的恒王叛军首领是谁?我今夜便可潜入叛军营地,将其首领刺杀当场,从而解除宁义城之围。”方大人和在场的几名衙役皆是一愣,方大人更是脱口说道:“你……你……就凭你?”话音落处,谢贻香突然拔出腰间乱离,绯红色的刀光过处,众人面前的那张几案顿时从中断裂,当场塌倒在地;而在场的所有人里,竟无一人看清谢贻香拔刀出刀的动作。   那方大人这才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一位谢三小姐,皱眉说道:“恒王麾下能征善战的将帅大有人在,尤其是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十二位将军,又被江浙百姓合称为‘十二天王’。此番率领叛军围困宁义城的,便是其中的‘不动铁虎’唐先开,乃是一员智勇双全的猛将,在这‘十二天王’里面,也是仅次于‘垂天将星’古镇海和‘大漠狂风’萨礼合二人的存在。要想潜入这个唐先开的军营行刺,只怕……嘿嘿……谢三小姐的武功虽是不俗,但只怕也未必是那唐先开的对手。更何况三万叛军已在四面八方布下三道防线,将整座宁义城围得水泄不通,其间的军帐更是数不胜数,要想从中找出唐先开所居住的军帐,无疑是大海捞针。”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除此之外,逆贼的恒王的身旁还另有一位神秘高人,专门替叛军出谋划策,隐隐便是逆贼恒王的军师,却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此人自称是什么‘逃虚散人’。据说此番三万叛军围困宁义,口口声声说要‘兵不血刃’,其实却是要将城里所有的人活活饿死,以此来逼我方铁衣投降;如此歹毒之计,正是出自此人之手。而这个所谓的逃虚散人,眼下极有可能也在宁义城外的叛军之中,如此一来,纵然能够成功刺杀唐先开,只怕也是无济于事。”   不料方大人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番话来,谢贻香却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问道:“是否能够成功刺杀那个唐先开,又是否能够解除宁义城之围,不试一试,又怎知结果如何?方大人前怕狼、后怕虎,难道是想率领全城百姓坐以待毙?还是指望天上掉下粮食,又或者是等到朝廷派来的援军?”   那方大人顿时哑口无言,兀自沉吟半响,终于说道:“好,既然谢三小姐有此决心,方铁衣也是感激不尽,这便替宁义城里的所有百姓致谢。还请谢三小姐入座,一同商讨此举当中的细节……”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开口打断,扬声说道:“方大人且慢,在此之前,小女子还另有一事需要方大人相助,那便是我之前提起过的那桩‘人厨案’。昨夜我亲眼目睹凶手现身作案,乃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女童……不对,那绝不是什么女童,而是一杀人吃人的妖魔!她先用迷香将一对中年夫妇迷晕,然后活生生地挖出两颗心脏,当场爆炒成了一盘心片吃下。只恨我一时大意,居然被她钻进街边的下水道逃走,所以还要请方大人鼎力相助,让守城的军士和衙门里的衙役全城缉拿这个女童。”   听到这话,那方大人先是一愣,随即皱眉说道:“什么女童?什么妖魔?恁是夹缠不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谢贻香对昨夜发生之事本就有些迷惘,就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当下她连忙整理思路,将自己昨夜的遭遇从头开始一一叙述。说到一半的时候,正好有衙役捧来一个极大的餐盘,竟是四菜一汤;四菜分别是红烧肉、炒肉丝、卤肉和凉拌白肉,一汤则是骨头汤,却是衙门里众人的午饭。   那方大人早已听得极不耐烦,当即打断谢贻香的讲诉,说道:“这是昨日刚杀的一匹军马,谢三小姐既然来了,便凑合着一并吃些。”说罢,因为仅有的一张几案已被谢贻香用刀劈毁,他便叫送菜的衙役将这几盘菜尽数放在地上,招呼在场的几个衙役一同来吃。   谢贻香此时哪里有心思吃东西?依然继续着自己的讲诉,那方大人和几个衙役则是一言不发,只管埋头大口吃肉。待到谢贻香说完自己昨夜的遭遇,那方大人才淡淡地问道:“你是说宁义城里出了一个杀人吃人的凶手?”   谢贻香点头道:“正是!这个‘人厨’早在六年前便已犯下命案,我身为金陵刑捕房的捕头,此番一路追来宁义城,便是为了破获这桩连凶杀案,说什么也要将那女童捉回刑捕房。”方大人微微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只是宁义城如今形势危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谢三小姐既然有心助我宁义城解围,不如等成功刺杀叛军首领唐先开之后,再来商议此事如何?”   谢贻香顿时一愣,急忙说道:“我既已答应前往刺杀,自会履行承诺。但那女童奸猾狡诈,方大人若不立刻派人全城缉拿,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再次逃往它处,叫我上哪里抓人?”方大人却摇头说道:“不是我不肯帮你,而是城里这个情况,实在抽调不出人手。”   眼见方大人这副姿态,谢贻香一时也无可奈何,正待开口再劝,旁边的衙役已给她递来了一双筷子,说道:“破敌也好,查案也罢,正所谓人是铁,饭是钢,总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说。”谢贻香见众人都在大快朵颐,也感到腹中饥饿,便伸手夹了一筷子炒肉丝,放到嘴里一嚼,却满是辛辣之味,而且咸味极重,显是放了不少的盐。   然而即便是如此厚重的味道,也无法掩盖这些肉丝里的一股酸味。谢贻香不禁心念一动,脱口问道:“这……这是什么肉?怎会是酸的?” 第793章 弑神明宝刀受损   却不料在场的方大人和众衙役听到这话,都是面带好奇地瞥了谢贻香一眼,随即便有衙役说道:“马肉本就有带有一股酸味,难道谢三小姐竟没吃过马肉?”谢贻香微微一愣,自己的确不曾吃过马肉,但似乎曾听人提过,说马肉的味道是有些发酸,所以最好是卤着吃,方可压制其中的酸味。   当下她又嚼了两口,忽然发现地上这四菜一汤虽不见一片菜叶,但葱姜蒜椒等佐料却是一应俱全。除了那盘卤肉,骨头汤里有生姜、凉拌白肉里有蒜泥、红烧肉里有葱花,尤其是这盘炒肉丝,更是集齐了葱姜蒜椒四物,而且这一辛辣且重盐的口味,自己竟然还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里品尝过类似的味道。   想到这里,她随即惊醒过来,那日在绍兴城南面的诸暨,自己随杨捕头等人去往遇害的陈姓男子家中搜查,看到厨房里凶手留下的一盘爆炒人心,自己曾用筷子蘸着油汁品尝,岂不正是眼下这个味道?所以衙门里的这一盘炒肉丝,和“人厨”烹饪的那盘爆炒人心,分明是同样的味道,甚至是同一个厨师所为!   谢贻香大惊之下,急忙将嘴里的肉丝尽数吐出,旁边的几个衙役见状,纷纷护住地上的几盘菜肴,生怕被谢贻香弄脏。更有衙役厉声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整个宁义城早已断粮,天天都有百姓饿死。你不吃也便罢了,可别糟践东西!”谢贻香吐出肉丝,仍觉胃中酸水上涌,又干呕了几声,嘶哑着嗓子喊道:“这……这哪里是什么马肉,这分明是人肉!”   却不料在场众人皆是一脸漠然,竟无一人因此而惊骇。过了半响,那方大人才冷冷问道:“怎么,难道你是刚刚知道?”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觉头皮发麻,用惊恐的目光依次扫视过在场众人,又去看地上那四菜一汤。惊骇之中,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径直从地上跳起身来,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呵斥,一路冲出衙门后堂,直奔后面的伙房。待到她抵达伙房外面,便听到里面有歌谣声传出,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吊着嗓子唱道:“……大块的肥膘熬成油,咕噜咕噜往下流;细切的精肉有没有,特意煮来请朋友……”   谢贻香忍不住浑身发抖,当即拔出腰间乱离,举步踏入伙房之中,只见唱歌之人果然便是昨夜那个女童。此时这女童脚下正垫着一张小凳子,在灶台前卤着一大锅肉,而在她身旁不远处的架子上,还挂着两具血淋林的残尸,勉强可以看出是两具成年男子的尸身。   一时间惊讶、恐惧、怀疑、迷茫同时涌上谢贻香心头,难怪自己这几日拿着画像在宁义城里四处寻访,却没一个百姓见过画像上的这个女童;难怪那位宁义太守方铁衣一直要推托此案,不肯帮自己缉拿这个“人厨”。原来这个女童早已混进了宁义城的衙门里,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了伙房里的厨师,专门替衙门里的众人烹煮人肉!   那女童自然也看到了闯进来的谢贻香,却是毫不慌乱,兀自嫣然一笑,用稚嫩的小女孩声音问道:“我煮的人肉滋味如何?”谢贻香气得满脸抽搐,忍不住厉声喝道:“受死!”话音落处,她已扬起手中乱离,便要照头一刀往那女童劈落。哪知伴随着她这一举刀,手里的乱离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力道,仿佛是自行停顿在了半空之中,任凭谢贻香如何发力,也不肯往那女童身上斩落下去。   这是什么妖法,居然能让自己的乱离生出抗拒之力?要知道谢贻香生平与人动手,纵然是面对“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也不曾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形,又何况是一个仅有六岁年纪的女童?要知道自己的乱离乃是师父刀王所赠,素来极具灵性,自己使用多年,几乎已臻人刀合一的化境,此时又怎会不听自己的使唤,反过来抵抗自己的驾驭?   那女童见谢贻香一上来便动手,也是吓了一大跳,随即再看到她的刀停顿在半空之中,顿时冷笑一声,用阴森森的腔调地道:“尔等区区凡人,也配弑杀神明?”   谢贻香心中的惧意更盛,再回想起昨夜那一幕幕诡异的场景,愈发认定自己眼前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女童,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妖魔。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当即飞身跃起,在半空中用双手紧紧住乱离的刀柄,使出师兄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的驾驶,再用上父亲“空山鸣建”的刀意,同时还以“融香决”的秒谛将浑身武功尽数融合在这一招之中,用尽全部力气往那女童劈落而去。   如此一来,乱离到底只是一柄短刀罢了,又哪里拗得过谢贻香施展出的全力,终于自半空中斩落下去。然而刀上生出的那股抗拒之力犹在,并未就此消失,居然将谢贻香这一招带得偏了,刀刃离那女童还隔着数尺距离劈落,正好劈中灶台上正在卤肉的那口大锅锅沿。   但听一声巨响,在谢贻香这全力一击之下,一口硕大的铁锅已她这一招震得四分五裂,当中的肉汤尽数洒落下去,将灶底燃烧的柴火尽数浇灭;就连整个石砌的灶台也被她这一招劈垮了大半,激荡起大片的尘土和油灰。与此同时,谢贻香只觉握刀的右手虎口处一阵剧痛,整条手臂都被震得酸麻,手中乱离更是脱手飞出。幸好她反应极快,乱离刚一脱手,便飞身而起,用左手重新取回半空中的乱离。却见就在乱离的刀刃上,因为方才这一记猛击,竟然崩出一处寸许宽的大缺口。   这一结果直看得谢贻香瞠目结舌,自她出师以来,用师王所赠的这柄乱离与人交手过招,还从未有过丝毫损毁,就连划痕也不曾留下一道。谁知今日在这宁义城里,面对这么一个六岁年纪的女童,非但让自己的乱离不听使唤,而且还崩出这么大的一处缺口,对方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法邪术?她忍不住倒退几步,狠狠瞪着厨房里的这个女童,眼中尽是惊惧之色,竟不敢再次上前动手。   而那女童方才见谢贻香这一刀砍偏,早已闪躲到一旁,此时见她这副模样,更是在嘴角边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阴森森地笑道:“竟敢毁我一锅肉汤,本尊这便要用你身上的肉来赔!” 第794章 埋后院地窖冰尸   听到女童这话,谢贻香情不自禁地又退开两步,却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响,竟是方大人带着一群衙役赶了过来。谢贻香就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向方大人喊道:“伙房里的这个女童是妖魔,是恶鬼,更是……更是这桩‘人厨案’的连环凶手!大家赶紧一同将她拿下!”   谁知那方大人闻言,却是脸色一沉,反问道:“我为何要拿下自己衙门里的厨子?”谢贻香忍不住大声说道:“这女童分明是杀人凶手,她……她在锅里煮的是人肉!”方大人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宁义城里早已断粮多日,如今还活着的这些人,又有哪个不是靠吃人肉为生?你难道要我将全城的百姓尽数拿下?”   这话一出,谢贻香当场愕然,脱口说道:“这……这怎么可能?城里虽已断粮,但是……但是百姓家里多少也还藏有些食物,就连衙门里不也存有糠皮、荞麦和稻米,又怎会是……吃人肉为生?”   伙房里的那女童此时又变作小女孩的声音,银铃般地笑道:“人是万物之灵,人肉更是人间至味。如今天赐宁义城这一场人肉盛宴,就连太守方大人都已欣然接受,你又何必如此冥顽不灵?”外面的方大人则是皱眉说道:“逆贼恒王的三万叛军围城,我方铁衣却宁死不降,势必坚守至死。眼下粮草耗尽,不得不以人肉充饥,实属无奈之举。而这位……这位小姑娘最是擅长烹煮人肉,放眼两京十三使司,只怕再无人能够出其左右;即便是她以往犯下过什么罪孽,逢此危难关头,宁义城正是用人之际,我自然要留她在此。”   谢贻香听得不停地摇头,只觉整件事情都已乱套,口中喃喃说道:“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这几天衙门里每日都会用荞麦粉蒸些黑面馒头,还会煮糠皮救济衙门门口的难民,而且……而且就在这衙门后院里,地窖里分明还藏着上千斤带壳的稻米……”说到这里,她陡然发现方大人身后的一众衙役里,亲军都尉府安插在此的那个杜师爷也在,急忙指着人群里的杜师爷说道:“就是这个杜师爷,那日曾亲自带我前往衙门后院查看,向我展示地窖里藏着的上千斤稻米,还当场给我装了五六斤。”   那杜师爷顿时脸色一变,摆手说道:“这衙门里哪藏有什么稻米?小人……小人又几时带你前去看过?谢三小姐可别……可别胡言乱语冤枉小人!”谢贻香听他矢口否认,气得厉声说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让先竞月将你撤职查办?”话音落车,那杜师爷直吓得脸色惨白,差点没当场跳起来,急忙大声辩解道:“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先竞月?小人……小人根本不认识此人!”   要知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倘若衙门里果真已经断粮,那自己和衙门里的其他人这几天吃的又是什么?倘若衙门里并未断粮,方大人又怎会容许这个女童在伙房里烹煮人头?谢贻香一时也懒得和这杜师爷争辩,更无暇理会伙房里的女童和伙房外的方大人一行人,当即迈步而行,前往杜师爷当日领自己去过的后院。   方大人和在场的一众衙役对望一样,都是脸色暗沉,也举步跟在谢贻香身后,一并来到衙门后院里的那片空地。谢贻香至今还记得埋藏稻米的那个地窖所在,略一丈量,已找准位置,用脚刨开地上的尘土,果然露出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她便将木板用力掀开,露出下面的地窖,沉声喝问道:“还敢说衙门里没藏有粮食?”   谁知伴随着地窖入口的木板被她掀开,一股血腥味顿时从地底涌上,谢贻香惊疑之下,再往地窖中看去,却见地窖里哪里有什么带壳的稻米,分明是一具具死人尸体;虽不及当日峨眉山上止尘庵后山那个弃尸地洞壮观,但里面少说也有二三十具难尸体,当中有男有女,看形貌都是宁义城里的百姓。除此之外,在地窖里还摆着十几块水缸大小的坚冰,显是为了将这些尸体冷冻起来,以便长久贮藏。   看清地窖里的情形,谢贻香双腿一软,整个人已坐倒在地。自己当日亲眼所见,这里分明藏有上千斤带壳的稻米,此时为何尽数变成了尸体?难道是杜师爷和方大人事后动了什么手脚?又或者自己当日所见,其实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甚至此时此地所发生的这一切,才是真正的幻觉?对此她始终感到难以置信,又指着那杜师爷喝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师爷将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小人……小人哪里知道?这里……这里……”谢贻香再次厉声问道:“不可能!当时我亲眼所见,这地窖里藏的乃是上千斤稻米,你还亲手替我装了一小袋出来!是了……当时我还提醒过你,说衙门里既然藏有粮食,可想而知宁义城的百姓家里也多少藏有余粮,你便说要带人挨家挨户搜查,将全城的粮食汇集起来,统一进行分配。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又何必要做出吃人肉这等丧尽天良之举?”   那杜师爷急得直跺脚,高声骂道:“你这丫头莫不是得到了什么失心疯,竟要在此血口喷人?早在半个月前,方大人便已带人将整座宁义城掘地三尺,去每家每户仔细盘查,收缴百姓家里的藏粮,直到全城再找不出一粒粮食为止,又何必要等到你来提醒?而且你口口声声说小人装了一袋稻米给你,更是无稽之谈!这宁义城里要是真的还有什么稻米,你倒是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一愣。话说当日杜师爷亲手装给自己的那袋稻米,自己昨夜见到那两户人家准备“易子而食”的时候,便曾想过要拿出来救人,谁知寻遍行囊也没找到,当时还以为是落在了衙门的客房里。但此时再一细想,从杜师爷将那袋稻米交给自己以后,这几天下来,自己便再也没有见过那袋稻米,更不曾食用过一粒;也便是说,一袋五六斤重的稻米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如此看来,难道杜师爷当日带自己来后院看见的稻米,果然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又或者只是一场梦境,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可是后院里这个地窖极其隐秘,当日那一幕如果只是幻觉,自己又怎能依照幻觉里发生过的事,真实寻到这一处地窖所在?   谢贻香缓缓摇头,一颗心已经彻底乱了,只能将目光投向为首的方大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稻米之事暂且不说,还是说……说伙房里的那个女童。方大人身为朝廷四品命官、整座宁义城的太守,乃是此间的父母官,难道……难道竟要纵容‘人厨案’的凶手烹煮人肉,以自己治下百姓之肉为食,行此禽兽不如之举?” 第795章 秉忠义杀妻摔子   听到谢贻香这话,方大人微一皱眉,当即正色说道:“下官食朝廷俸禄、领宁义太守,首要职责便是保护宁义一城之安危,绝不可落入逆贼之手;为此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今逢此危难之际,整座宁义城自当上下一心、军民携手,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与城外的叛军抗衡到底,绝不言降。”   说罢,他又沉声说道:“然而城中粮草早已告尽,为了让众将士与衙役保全性命,有力气继续坚守城池,虽是情非得已,下官也只能行权益之计,暂时以人肉为食;类似之举,也并非是我方铁衣首开先例,历朝历代比比皆是。至于衙门后院里的这处地窖,里面都是衙役们从城中各处收集来的死者尸体,作为食物贮藏于此,至始至终并未伤害过一个活人。对此方铁衣自问无愧于心,又有何罪之有?至于伙房里的那位小姑娘,纵然是穷凶极恶、十恶不赦之人,只要真心悔过,也该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今她肯替我们烹食人肉,也是在为宁义城的安危尽一份心力,谢三小姐又何必独独揪着此事不放?”   面对方大人这一番长篇大论,谢贻香竟是完全无从反驳。她想起昨夜从城里百姓那里听来的话,只得借用过来说道:“说得倒是冠冕堂皇,都知道方大人只要肯开城投降,城外的叛军立刻便会将粮食送进城里,从而救回这一城百姓的性命。谁知方大人却一心只顾自己名节,想要当忠臣孝子,不惜让宁义城里的数万百姓陪你一同赴死。哼,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许根本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话音落处,那方大人当场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起,厉声喝道:“放肆!你……你身为谢封轩的女儿,怎能说出如此无君无父之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方铁衣为人臣子,自当以死报国;而宁义城里的所有百姓,同样也是为人臣子,也当以死报国!这与我个人的名节有何干系?”说罢,他依然难消心中怒火,又向身后的一众衙役喝道:“你们……你们且来告诉这丫头,我方铁衣可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在场的衙役急忙摇头,但仓促间却是支支吾吾,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那方大人怒气更盛,当即又向谢贻香喝道:“好!今日当着衙门里这许多人在场,我便让你这位谢三小姐瞧个仔细,好生看看我方铁衣是怎样的人!”说着,他便扭头吩咐身旁的衙役,喝道:“去将夫人和公子唤来!”   一众衙役都是不明所以,但太守既有吩咐,也只能照办,随即便有两名衙役一路小跑着离去。谢贻香也不知这方大人究竟意欲何为,更不知自己在宁义城里撞见的这一桩桩怪事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只能死死握紧手中的乱离,看着方大人要耍什么花招。   不过半响工夫,方才离开的那两名衙役已将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妇人带来后院。只见这妇人身形消瘦,一脸蜡黄之色,显是因饥饿所至,就连脚步都有些虚浮;而此时在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男婴,也是骨瘦伶仃,发育不良,显得脑袋极大。这妇人小心翼翼地来到方大人身前,抱着怀里的婴孩朝方大人躬身行礼,颤声问道:“老爷叫妾身将城儿带来,不知……不知有何吩咐?”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形同难民模样的母子二人,竟然便是方大人的妻子和孩儿。   那方大人的怒气此时已渐渐平复,脸色也恢复正常。听到妻子这一问,他便淡淡地问道:“我替城儿取下的这个名字,你且说说是何用意。”他的妻子顿时身形一颤,略带惶恐地说道:“老爷,城儿……城儿已经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以前刚生下老大的时候,老爷还在谢大将军麾下效力,为了剿灭前朝异族,所以给孩子取名‘克虏’,结果……结果前朝异族深夜来袭,老大竟当场死在乱军之中。到后来老爷去北方治理黄河水患,妾身又怀上老二,老爷替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定水’,谁知当夜黄河便发了大水,辗转迁徙之际,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也没能保住……”   方大人听到这里,已厉声喝问道:“我让你说的是什么?”他的妻子双膝一软,整个人当场跪下,满脸惊恐地说道:“老爷……老爷替城儿取名‘固城’,便是……便是希望宁义城固若金汤,能够……能够长治久安……”   方大人不等妻子把话说完,已不耐烦地说道:“很好,那今日便让城儿为宁义城尽一份力。”话音落处,他的妻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方大人已从她怀里将那婴童抢夺过来。话说那婴孩因为腹中饥饿,终日哭闹不停,之前好不容易才被哄得睡熟,如今受此一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不料婴孩的哭声刚一响起,方大人已将自己这个两岁左右的孩子高举过头,朝地上重重砸落下去,但听“噗”的一声闷响,那婴孩脑袋着地,当场头骨破裂,鲜血和脑浆一并流淌出来。   见到眼前这一幕惨烈的景象,方大人的妻子就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时间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方大人摔死自己的孩子,立刻转身从旁边衙役的腰间拔出腰刀,照着自己妻子的脖子一刀抹下,顿时喷洒了自己大半身鲜血。随后方大人便掷刀在地,向在场的众衙役吩咐道:“将我妻儿的尸体抬去衙门门口,当众洗净烹煮,分给城里讨食的百姓。并且昭告宁义城里所有的人,就说逆贼恒王的叛军围城,方铁衣尽忠职守、宁死不降,今日便带头做出表率,烹煮自己的妻儿分食全城。从今日起,宁义城只留精壮男儿固守城池,其余的老幼妇孺皆可杀而食之,衙门不做追究。”   在场的一众衙役见方大人当众杀死自己的妻儿,早已吓得心惊肉跳,再听到这话,更是尽数跪倒在地;过了半响,才有一个衙役垂泪说道:“大人……大人英明……小人这便去将……将家中老少通通宰了,好让守城的将士们填饱肚子……”其他衙役也是纷纷附和,每个人眼中除了惊恐之色,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亢奋。方大人这才抬眼望向对面的谢贻香,冷冷问道:“敢问谢三小姐,我方铁衣可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谢贻香也已吓得冷汗直冒,只觉自己所在的并非人间,而是一处群魔乱舞的炼狱,只是一个劲敌摇头。方大人见她不答,便踏上两步,沉声说道:“大义所在,自然不拘小节。方铁衣愿做宁义城的张巡,谢三小姐又何妨做宁义城的南霁云?倘若你我之前的约定依然作数,谢三小姐愿意前去刺杀叛军首领唐先开,那么今日的恩怨便就此一笔勾销,方铁衣既往不咎。” 第796章 逢绝境峰回路转   此时的谢贻香早已惊骇地坐倒在地,眼见方大人的步步逼近,他下意识地往后挪动身子,想要远离眼前这一个妖魔。方大人双眉一扬,厉声说道:“我曾在你爹麾下效力,谢大将军所谓的百战百胜,说到底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今为了让守城的将士有气力继续作战,以城中的老幼妇孺为食,又有什么不妥?”   要知道从昨夜到今日,谢贻香所经历的这一件件事,每一件都是在挑战她的极限,到如今整个人已近崩溃的边缘。眼见方大人不断地靠近,她心中混乱,差点便要出刀将这个宁义太守斩杀当场。就在这时,伙房里那个女童恰好也来到后院,看到方大人那个两岁左右年纪的婴童被摔死在地,顿时笑道:“哎哟!这么好的东西,可千万别糟蹋了!”   说着,那女童已将地上的婴孩尸体捡起,叹道:“须知这脑浆一物,本就是人间至味,尤其是两三岁婴童的脑浆,更是上品中的上品,哪能这么浪费?”说罢,她也不理会血污肮脏,径直将脸凑近婴孩头上的伤口,用嘴吮吸流出来的白色脑浆。不过片刻,女童半张脸上全是脑浆和血污,可谓是恐怖至极,居然还向对面的谢贻香咧嘴一笑,问道:“你可要尝一尝这人间至味?”   见到女童此举,对谢贻香而言,可谓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觉无穷无尽的恐惧笼罩全身,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直刺得在场众人耳膜生痛。随后谢贻香拼尽全力从地上站起,跌跌撞撞地向衙门外狂奔出去,恨不得插上翅膀远走高飞,远远避开宁义城这座妖魔之城。在场的一众衙役原本要将她拦下,却被那方大人抬手制止,恨恨说道:“算了,由她去罢!这丫头毕竟是谢封轩的女儿,谢大将军虽已过世,但我方铁衣也不能忘本,多少还是要给九泉之下谢封轩几分薄面。”   说完这话,方大人这才转头望向人群里的杜师爷,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是亲军都尉府的大人纡尊降贵、大驾光临,宁义城当真是蓬荜生辉。这些年来倒是下官眼拙,居然有眼不识泰山,以至怠慢了贵客。失礼之处,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那杜师爷被谢贻香揭破身份,早就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幸免,但如今恒王叛军围城,自己又能逃去哪里?此时听到方大人这话,他只得咬紧牙关,开口否认道:“大人莫要听那丫头胡言乱语,城里断粮多日,哪还有什么荞麦、糠皮和稻米?她……她分明已经疯了,大人怎能听信一个疯子的话?”方大人微微一笑,淡淡地问道:“疯子的话也未必全是疯话,就好比后院里这处藏尸地窖,之前若非是由阁下亲自带路,今日又怎会被那丫头寻到?”   那杜师爷顿时哑口无言,还没来得及做出举动,一个衙役已从后面抢上,用手臂死死锁住他的脖子,随后旁边的衙役们也一拥而上,将杜师爷径直按倒在地上,用绳索捆绑起来。那女童此时已将婴孩的脑浆吮吸干净,也来到杜师爷身旁,将他的两只袖子高高卷起,用手指轻轻拂拭着杜师爷手臂上的肌肤,咯咯笑道:“这位师爷生得细皮嫩肉,我早就想一尝滋味,你还偏偏要往我手里撞。既然如此,今晚大家便吃个水煮肉片如何?”   与此同时,谢贻香一路冲出衙门,整个人几乎已经丧失神智。由于方大人的衙门地处宁义城城西,她便下意识地往西面城门而去,想要逃离宁义城。谁知西边的城门却是紧闭不开,由三十多个军士驻守,任凭谢贻香大喊大叫,也不肯打开城门。当中有军士见这小姑娘举止疯癫,不禁心生怜悯,好言相劝道:“眼下城外有三万叛军围困,整座宁义城已是只能进、不能出。那些叛军虽然声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但只要抓到从城里逃出去的人,便要绑在太阳底下暴晒几个时辰,然后再送回城里,要他们去衙门外劝方大人开城投降,你又何必要去自讨苦吃?”   谢贻香心智已乱,眼见叫不开西边的城门,便转身往来时的北门而去。一路上街道上的难民和百姓倒是不少,被谢贻香接连撞倒好几个人,待到她抵达宁义城北门,却见城门恰巧打开了一道缝隙,正有百姓从城外进来。谢贻香也顾不得其它,当即撞开人群狂奔过去,旁边守城的军士还没反应过来,她已挤入城门打开的缝隙,一口气冲出城门。   谁知谢贻香刚一冲出城门,正好有人要从城外进来,顿时和她撞了个满怀。对方哪里吃得消谢贻香狂奔的冲势?被撞得接连退开好几步,继而仰天摔倒,口中厉声骂道:“哪里来的虫豸鼠蚁,是嫌自己阳寿太长,赶着要去投胎转世,下辈子沦为一头畜生?竟敢冲撞于我,当真是……是……怎么是你?”   说到这里,被谢贻香撞倒那人已从地上坐起,伸手解开自己白色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俊脸,竟是个十七八岁的美少年。但他那两只眼睛里的一对瞳孔,却是呈灰白之色,乍一看去,就仿佛是个失明的瞎子。   谢贻香受此冲撞,自己也是跌倒在地。待到她看清眼前这个俊美少年的模样,迷茫中不禁心念一动,似乎清醒了些许,终于认出眼前之人:这不正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双瞳小道士得一子?话说自从去年冬季在天山北脉的墨塔一别,自己已有近半年时间不曾听到这个小道士的消息,几乎都要将他遗忘了,此刻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谢贻香整个人早已崩溃,此时见到得一子现身,无疑是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惊喜之下,当即已扑了上去,紧紧抱住眼前的这个小道士。得一子虽已认出她来,但方才被撞倒在地的怒气仍旧未消,顿时厉声喝道:“你做什么?给我松开了!”不料谢贻香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口中喃喃说道:“妖魔……好多妖魔……这里是一座妖城!里面的人全部都是妖魔!你救救我……救我……”   得一子不料这位谢三小姐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惊疑之下,只觉被谢贻香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禁面红耳赤,大声说道:“你……你……你这是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谢贻香却是置若罔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忽然抽泣两声,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如此一来,纵然得一子有呼风唤雨之术、通天彻地之能,面对这么一个抱着自己痛哭的女子,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只能僵直在原地。过了半响,耳听谢贻香的哭声渐止,他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有话说话,是……是有人欺负了你?你只管告诉我便是,无论仙佛神魔,还是妖鬼人畜,只在我挥手之间,便能令其灰飞烟灭,你又何必……何必如此失态……”   说到这里,得一子才发现靠在自己肩头的谢贻香已然沉睡过去,脸上泪痕犹在,但两只手仍是死死抱紧自己的身子。 第797章 下江南报仇雪恨   青烟缭绕之中,天地仿佛又回到混沌未开之际,只在眼前留下一片迷茫。而在青烟深处,分明有一个人影隐遁其间,然而无论谢贻香怎样寻找,都无法看清这个人影的真正面目。到最后她只好放弃,向青烟深处大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青烟寥寥飘散,陪伴着孤独的梦中之人。等了好久,才有一个声音说道:“你该醒了。”言语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难受,甚至还有一丝消沉和无奈。   谢贻香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青烟中的人影没有回答,又过了半响,那个人影才长叹一声,再一次说道:“你该醒了。”   话音落处,便有一道光亮刺破迷茫,让眼前的青烟荡然无存,尽数化为乌有。   谢贻香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老旧的屋子里,自己正躺在一张木床上;不远处桌子上摇曳的油灯火光,可见已是深夜时分。她微微挪动身子,便听旁边传来响动,扭头一看,却是得一子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沉睡过去。谢贻香定了定神,回想起自己是在衙门里受到一连串惊吓,以致心神大乱,想要尽快逃离这座宁义城,不料竟在城门口撞见这个小道士,之后的事便一无所知了。如今看来,多半是自己当场昏死过去,才会被得一子带到这里。   她连忙从床上坐起身来,这一动弹,床前椅子上的得一子也睁开双眼,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打量着谢贻香,淡淡地说道:“一觉睡了六七个时辰,还以为你已经睡死过去,再也醒不来了。”谢贻香连忙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得一子冷笑一声,说道:“三万叛军围城,所有人只进不出,此处当然还是宁义城。”谢贻香微微一愣,回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依然心有余悸。然而再看到眼前的得一子,谢贻香深知这小道士的本事之大,甚至不在那个言思道之下,心中的惊恐倒是减轻不少,当即又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宁义城?难道是专程来找我的?”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露出一脸的不屑,说道:“找你?少在那里自作多情。此番我来宁义,当然是因为那个家伙。”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沉声说道:“去年在天山墨塔的一场赌局,那个家伙虽然败在我的手里,但当时因为有墨寒山从中搅局,拖住他玩什么射覆,令我胜得毫无光彩,想必那个家伙也输得心有不甘。所以我此番特意前来江南,便是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   谢贻香听得心中一凛,原来得一子竟是为了言思道而来。要说去年墨塔一役,这小道士突然现身,与言思道当面定下赌约,要帮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逃离神火教的追捕。在他的帮助下,最后公孙莫鸣和宁萃虽然平安脱身,但不久之后,公孙莫鸣到底还是在玉门关前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一职,从而统率西域各国的联军攻陷玉门关,直逼嘉峪关前,与汉军一直鏖战至今。所以从表面上看,那场赌局似乎是得一子胜出,但却对言思道的整个谋划来说,却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最多只能算是一点波折罢了。   之后自己和得一子赶回墨塔,言思道却早已离去,得一子恼怒之下,又点破言思道的全盘布局,乃是要让漠北的一位皇子南下偷袭金陵城。于是自己从墨塔乘“天行”飞回江南,想要抢先一步通知朝廷,到头来其实却毫无用处。若非父亲提前从神火教内部得到消息,私自率领“驭机营”将士在半途设伏,只怕金陵城早已被那支“尸军”和赵王的人马联手击破。   所以真要论起得一子和言思道两人之间的那场较量,虽然极难分清谁输谁赢,但无论怎么看,也绝不可能是言思道输了。谢贻香深知这个小道士的脾气,多半是他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再找言思道一较高下,但嘴上却又不肯承认,这才说成是要给言思道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   当下谢贻香也不说破,顺着得一子的话问道:“不错,那个家伙卑鄙无耻、恶贯满盈,原是应该叫他输得心服口服。我也正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誓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以报杀父之仇,却不知他眼下身在何处?”得一子冷哼一声,说道:“那个家伙就是腐肉上的苍蝇、茅厕里的蛆虫,这世上哪里有动乱,哪里便有他的踪影。如今他早已混进恒王军中效力,化名为‘逃虚散人’,此番三万大军包围宁义城,却声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便是由他出的主意。”   谢贻香顿时醒悟,想起方大人曾向自己提及,说城外叛军的统领乃是恒王麾下“十二天王”里的“不动铁虎”唐先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高人,叫做什么“逃虚散人”,乃是恒王身旁的军师,眼下极有可能也在城外的叛军营帐里;对此自己当时便曾有些怀疑,想不到这个所谓“逃虚散人”,果然又是那个言思道的化身。自己原以为这桩“人厨案”和言思道这个神火教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有关,这才一路追来宁义,不想到头来竟是歪打正着,当真在此处寻到了此人的踪迹。   然而一想到自己正在追查的这桩“人厨案”,谢贻香立刻回想起在宁义城里的这一连串诡异之事,顿时从床下跳了下来。她一时也顾不得谈论言思道的事,而是向得一子说道:“小道长来得正是时候,此番我到宁义城来,本是要缉拿一桩连环命案的凶手归案,哪知凶手居然是个六岁年纪的女童……不对,那绝对不是什么女童,分明是什么妖邪之物!甚至就连这整座宁义城,也已沦为一座妖魔之城;其间种种遭遇,更是古怪离奇,就算我想破脑袋,也参悟不出其中玄机。小道长你天赋异禀,又精通道法仙术,上天可呼风唤雨,入地能降妖除魔,若是有你出手相助,定能荡清妖邪,让宁义城这一场浩劫消弭于无形!”   不料得一子却不吃她这一套,只是冷冷说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凭什么要帮你?”谢贻香正色说道:“不是帮我,而是帮宁义城里这千千万万的百姓。眼下恒王叛军围城,城中粮草已尽,太守方铁衣却不肯开城投降,而是……而是率众以吃人肉为生,誓要与宁义城同生共死。就在昨日,方铁衣还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将尸体分给城中百姓烹食,而且传下命令,说城里只留能够守城的精壮男子,其他所有的老幼妇孺皆可杀而食之。正所谓人间惨案,只怕也莫过于此,小道长又岂能坐视不理?” 第798章 识妖邪仗势为祸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哈哈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少见多怪,人世间最基本的法则,本就是人吃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只不过有的人吃在明处,有的人吃在暗处。有的人不但吃人肉、喝人血,就连吃剩的人骨也不放过,还要将其碾成粉末,替自己铺出一条路来;而有的人则是心甘情愿地割下自己的肉,烹煮成菜肴求着别人来吃,还生怕别人不肯赏脸。所以似如今宁义城里这般吃人,反倒光明正大,而且是让有用的人吃掉没用的人,更是公平公正,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着,他语调一转,不屑地说道:“再说每天都有人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死在床上也好,死在锅里也好,当中又有什么区别?况且宁义城里这满城百姓在我看来,便如同蝼蚁一般低贱卑微。一群蝼蚁是死是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谢贻香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心知自己辩论不过这个小道士,只得说道:“大家也算相识一场,你不愿理会宁义城里的事,我也不便勉强。但你好歹帮我一个小忙,那便是我此番正在追查一桩‘人厨案’,凶手竟然一个六岁年纪的女童,又或者……或者是什么妖魔,其间种种遭遇,更是十分诡异……”她话还没说完,得一子已开口打断,说道:“你在宁义城里的所有遭遇我已经尽数知晓,你说的一点不错,你正在追查的这桩案子,的确是由妖魔作祟,那个所谓的女童,更是由妖邪之物幻化而成,绝非是你所能应付。所以奉劝一句,别再插手此案,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谢贻香微微一愣,脱口说道:“这几日我在宁义城里的见闻,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又是虚幻。就好比一对中年男女前一刻还完好无损,只是中了迷香晕倒在地,但转眼间便已毙命当场,还被人开膛挖心爆炒成一盘心片;又例如衙门后院地底,之前囤积的明明是上千斤带壳的稻米,但再次去看,却变成了贮藏尸体的地窖。似这等不合常理之事,可谓是数不胜数,你又怎会知晓?”   得一子冷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要知道正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而今今天下大乱,荧惑再现,这座宁义城恰逢其时,正值妖气冲天之际,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前来,以肉体凡胎身陷其间,难免不被妖气所染。再加上你重孝在身,心中又满怀仇恨,由此心生幻象,或者产生一些错乱的记忆,也是再正常不过。只要你肯放下心中的执念,不再纠缠于那些虚无的幻象,自然便能从中超脱。”   听到这话,谢贻香不禁暗骂自己糊涂,这小道士本就喜欢故弄玄虚,自己却要来和他谈论什么妖魔鬼怪,岂不是自讨苦吃,换来他这连篇的鬼话?当下她还要继续追问,陡然间心念一动,顿时惊醒过来,暗道:“我并未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告诉这个小道士,他又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回想起诸暨南面的东阳关驻军曾经说过,当日和那女童一路同行的,分明还有个身穿斗篷的老者。而自己在亲眼目睹那个女童行凶后,便断定那老者多半是个普通百姓,只是被女童临时找来过关的同伴。但此时想来,眼前这个得一子平日出行,不也是爱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况且他恰好也在此时出现在宁义城,难道仅仅只是巧合?说不定眼前这个双瞳小道士,其实也与这桩“人厨案”有所关连,甚至便是此案的幕后主谋?   想到这里,她见自己的乱离就在枕边,急忙拿来握在手里,向面前的得一子缓缓问道:“小道长,要论心智口才,我远不是你的对手。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在此我只想开门见山地问你一句,这桩‘人厨案’是否与你关?”   得一子听到这话,不由地微微一愣,脱口说道:“与我有关?”话一出口,他随即明白了谢贻香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说道:“混账!一桩卑贱肮脏的连环凶杀案,与我能有什么关系?我还没那么无聊!”谢贻香一想也是,这个得一子素来自视甚高,若说是他谋划出这桩连环凶杀案,确实不像他的做派。但谢贻香还是有些心存怀疑,又问道:“那你怎会知道我在宁义城里的那些遭遇?”   得一子怒极反笑,点头说道:“问的好……问的真好……”说话之间,他的两只眼睛已向上翻起白眼,将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转进了上面眼眶,自下面眼眶中转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他便用这对血红色的瞳孔盯着面前的谢贻香,沉声问道:“但凡是世上发生过的事,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面对得一子转出的双瞳,谢贻香只觉浑身难受,径直坐回床上,整个身子仿佛都已不再听自己使唤,心中更是惊骇不已。要知道眼前这个小道士目生双瞳,原本就不是常人,而是异类,甚至是妖邪一类,难道他的双瞳果真可以识阴阳、辨鬼神,早已在冥冥之中看见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一时间谢贻香只能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知道你的本事极大,但……但你既有如此本事,又何必用来……用来欺负我这么一个小姑娘?要是真有本事,那便……那便去降妖除魔,将那杀人吃人的凶手缉拿归案,也好……也好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否则这桩‘人厨案’查到现在,你的嫌疑分明最大,我只能请你回刑捕房盘问,那……那便有些尴尬了。”   她这话看似威胁在威胁对方,但言词间却是毫无底气。得一子面无表情,又盯着谢贻香看了半响,才终于冷哼一声,缓缓闭上双眼;谢贻香顿觉压力尽去,整个人也舒坦不少,不禁松下一口大气。待到得一子平复下心中怒火,再次睁开双眼,已恢复成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然后沉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此番是因为那个家伙而来。除此之外,其它的事我不想理会,也没有心思理会。”   说到这里,得一子又补充说道:“至于你要缉拿的这一妖物,若只是举手之劳,还自罢了。但如今的宁义城阴森鬼域、妖气肆虐,这妖物身在其间,已得‘天地人’三者之势,可谓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就算由我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够将其降伏,又何况你是?”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只得摇头说道:“小道长的话太过深奥,我实在听不明白。”得一子冷笑一声,说道:“方才说过,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其中‘国将亡’是根源,‘见妖孽’则是表象,岂有杀妖孽便可挽救将亡之国的道理?所以绝不能颠倒此中的因果承负。同样的道理,你要缉拿的这一妖物,若是换做平日,又或者是在它地,原是不值一哂,但如今在这座宁义城里,妖物却仅仅只是表象罢了,根源在于宁义城里的‘天地人’三者之势。恒王三万军马围城,却又围而不攻,以此逼迫宁义城投降,此为‘天之势’;城中粮草耗尽,所有人只能进不能出,此为‘地之势’;太守方铁衣带头屠杀妻儿,令城里的精壮男子以人肉为食,此为‘人之势’。倘若不能化解这‘天地人’三者之势,莫说是我,即便大罗金仙下凡,也未必能够将其收服。” 第799章 守宁义再决胜负   这话一出,谢贻香更是云里雾里,兀自想了好久,才试探着说道:“小道长的意思是说,那个杀人吃人的女童本是不足为惧,但在眼下的宁义城里,所有人都以人头为食,反倒火上浇油,助长了她的气焰,就连太守方铁衣也要竭力护着她,所以极难对付?”   得一子不屑说道:“所谓‘势’者,便是态势、气势、形势也。譬如一块石头,落地时不过清响一声,但若是将其置于高山之巅落下,却能借势砸破大地;譬如一盏油灯,点燃时最多火焰一簇,但若是将其置于密林之中点燃,却能借势燎原千里。又好比世人所说的‘时势造英雄’,同样也是此理。不过以你的心智,能够理解到这一程度,已属难能可贵。”   谢贻香默然半响,自己和得一子虽是熟人,甚至还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同伴,但时至今日,要想和这个脾气古怪的小道士沟通,依然是件极其困难之事,更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下谢贻香只得说道:“既然小道长不愿理会,那我也不能勉强。只是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还望你指点迷津。”   说着,她便将手里的乱离拔出鞘来,露出绯红色刀身上那处崩裂的缺口,说道:“当时我本有机会将那女童斩杀当场,但忽然间仿佛是中了对方的妖术,手里这柄乱离居然不听使唤,这才一刀砍偏,崩出这处缺口。小道长道法通神,又是见多识广,不知可有办法破解那女童的妖术?只要能够克服这一难题,凭我孤身一人便足以将那女童击毙。”   得一子抬眼看着她手里的乱离,不禁讥笑道:“妖术?”说着,他眉心微蹙,又凝神看了半响,竟然伸手取过这柄乱离,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端详,摇头说道:“对方根本没用什么妖术,是你自己的刀出了问题。”谢贻香心中一惊,也摇头说道:“绝不可能!这柄乱离乃是家师所赠,据说是以天外陨石提炼出的金铁铸成,原本是一对长短刀,另一柄长刀名为‘纷别’,一直是我师兄在用,却在毕府一役被毕大将军的偃月刀击毁。而我这柄乱离伴随我多年,一直所向披靡,从未出过什么岔子,而且还极具灵性,能够自行出鞘示警。问题又怎会是出在这柄刀上?”   得一子冷笑道:“你这柄刀乃是遵循古法冶炼,在铸成时曾以人血祭刀,自然存有灵性。”说着,他便将乱离还给谢贻香,又说道:“刀一旦有了灵性,便会有自己的知觉,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再不是一块顽铁;临阵对敌间,既然有勇往直前的时候,同样也会有畏惧退缩的时候。而你此番遇到的那个女童,本就是妖邪之物,又得宁义城‘天地人’三者之势助力,这柄刀生出畏惧,以至临阵失控,自是正常不过。”   谢贻香听得眉头深锁,甚至有些怀疑得一子是在胡说八道。她只得收刀回鞘,问道:“那应当如何破解?”谁知得一子却将这个问题丢回给她,冷冷说道:“此等妖邪之物,就连你自己都心存惧意,又何况是你的刀?”   谢贻香暗叹一声,心道:“这小道士说的或许也有几分道理,乱离本就与我心意相通,或许果真是我心惧意,这才连累手中的乱离失控。”想到这里,她又向得一子说道:“多谢小道长的一番开导,令我受益良多,然而我身为刑捕房捕头,如今既已接办这桩‘人厨案’,始终还是要有个交代。之前在衙门里被所见之事吓破了胆,以致仓惶逃走,实在惭愧得紧,我这便将功补过,前去将那女童缉拿归案。”   说完这话,谢贻香便下床蹬上鞋子,又将外衣披上。椅子上的得一子顿时脸色微变,沉声说道:“我说了这许多话,难道你竟一句也没听懂?”谢贻香微微一笑,说道:“小道长的一番好意我自然明白,只是这世上许多事情,岂不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得一子听到这话,不由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道:“当真是愚不可教,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听明白?你要缉拿的这个妖物,说到底只是个杀人吃人的凶手罢了,其根源在于宁义城如今之势;就算你有本事杀她,也是舍本逐末、无济于事。因为照这般局面继续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宁义城里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千千万万个杀人吃人的妖物出现,难不成你还能将全城的人尽数杀死?”   谢贻香摇头说道:“小道长既不肯出手解救宁义城里这些挨饿的百姓,又不肯助我缉拿‘人厨案’的凶手,那何必要来过问我的行事?”得一子厉声说道:“蠢材!不折不扣的蠢材!此番我千里迢迢赶来宁义城,便是要找那个家伙再决胜负。他要帮恒王的军队拿下宁义城,那我便要帮朝廷守住此城,以这座宁义城为赌注,和他再来玩上一局,定要叫他竹篮打水、空手而归!对此我早已有了万全之策,只在一夜之间,便能化解宁义城的这场危局,却不是为了要救城里那些卑贱的蝼蚁,而是要击败那个家伙,叫他跪地认输!待到城外那三万叛军退去,宁义城重获粮草,要抓一个杀人吃人的凶手归案,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呆立当场,兀自愕然半响。原来这小道士和自己兜兜转转地绕了一个大圈,说来说去,其实他早已决定出手相助,要化解宁义城的这一场劫难,却又要故弄玄虚不肯明言,极难与之沟通。弄清得一子的用意后,谢贻香已是喜出望外,连忙说道:“小道长教训的是,是我愚钝!既然你早有安排,那我只管听你吩咐便是,又何必遮遮掩掩,浪费你这许多唇舌?”   得一子却是怒气未消,只是冷哼一声,并不作答。谢贻香又陪笑道:“都说盛世的和尚、乱世的道士,原来果真如此。每逢太平盛世,道士大都隐居山林,独善其身,只有和尚出来四处传教;但一旦遭逢乱世,和尚便会尽数躲回寺庙,终日敲钟念经,道士反而会出关下山,济世救人。其实小道长面冷心热,也是古道热肠的侠义之辈,又何必故作冰冷,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说到这里,她想起眼前这个小道士分明还比自己小着一两岁,又笑着问道:“难不成是小道长曾经有过什么伤心之事,或者是被哪家的姑娘伤透了心,所以才要用孤僻和冷漠来掩饰自己?”   话音落处,得一子当即怒喝道:“放肆!”一张脸更是气得通红,厉声说道:“我早已说过多次,我虽会道术,却并非道士!”说罢,他再不理会面前的谢贻香,径直转身离开这间屋子,然后“砰”的一声,将房门重重关上,只在屋外留下一句话,冷冷说道:“明日傍晚,你跟我去衙门见那方铁衣!” 第800章 束发髻黑袍红襟   谢贻香半夜惊醒,又逢心中有事,自然再难入睡。如此挨到天明时分,又觉腹中饥饿难耐,只得起身出屋。踏出房门一看,原来自己此时所在,乃是城北的一处民宅,院落里共有三间屋子,如今左首边那间屋子房门紧闭,显是得一子正在里面休息。   谢贻香也不知得一子究竟有什么打算,为何要在今日傍晚去衙门见太守方大人,正思索间,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壮汉已从外面踏进院子,见到谢贻香也不惊讶,反而主动招呼道:“姑娘倒是起得早。”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解开一来,里面竟是两张白面大饼。   那壮汉便将这两张大饼递给谢贻香,谢贻香大是惊讶,不禁问道:“宁义城里早已断粮,你……你身上怎会还有吃的?”那壮汉哈哈一笑,说道:“姑娘的朋友早有吩咐,叫我等不可多嘴。姑娘若有什么疑问,自己去问他便是,哪轮得到我等嚼舌头?”说罢,他也不和谢贻香多言,转身进了右首边的那间屋子,顺手带上了房门。   院子里的谢贻香呆立半响,到底腹中空空,转眼便将这两张大饼吃了个干干净净,还是头一次觉得白面烘烤的大饼竟是如此美味。她再细想方才那个壮汉,虽然衣着破烂,但脸上却是红光满面,绝不是挨饿多时之人,极有可能是刚来宁义城不久,所以便和当时的自己一样,身上还带着些食物。再回想他方才的那番言语,可见他多半是得一子此番带来的人。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更是好奇。这个自称“得一子”的小道士来历不明,行事间更是神出鬼没,当日在墨塔之中,虽然言思道和墨寒山一致认定他是“鬼谷道”的传人,但除此之外,所有人对这个双瞳小道士却是一无所知。而且自从认识他以来,这小道士一向独来独往,既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更不见什么奴仆随从,这次又怎会带人前来宁义城?   如此挨到下午时分,天色已渐渐暗沉下来,仰头望去,半空中尽是厚厚的阴云堆积,也不知是狂风还是骤雨前的征兆。待到申时一过,得一子那间屋子的房门终于打开,他的人也踏出屋子。只见他身穿一件漆黑色道袍,在袍角处用银丝线绣着太极八卦的暗花,但胸前的衣襟、腰间的腰带和脚上的鞋子却是红色,显得分外抢眼,正是他当时在毕府里的那一身装扮。不同的是,这次得一子连头发也扎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道家发髻,用一枚红色玉簪束发,将他那白玉般的脸颊和脖子尽数露出,显得俊朗无比,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诡异。院子里的谢贻香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才忍不住问道:“你……你这装扮,难道真要开坛作法?”   得一子却不作答,而是将一个黑布包袱抛了过来,说道:“拿着。”谢贻香急忙伸手接住,入手却甚是沉重,略一摸索,里面竟是些木盒纸张之类的东西,也不知作何用途。就在这时,两个衣衫破烂的精壮汉子忽然从院外进来,向得一子拱手施礼,说道:“启禀道长,一切都已按照你的准备妥当。”得一子微微点头,并不作答,而右首边屋子里的那个壮汉此时已闻声出来,向得一子略一行礼,便招呼起刚来的两个壮汉一同离去。   谢贻香深知得一子的脾气,最是喜欢故弄玄虚,所以心中再如何好奇,也不敢向他发问。待到那三个壮汉走得远了,得一子才开口吩咐道:“前面带路,去衙门找方铁衣。”谢贻香应答一声,捧着手里的包袱往屋外而去,刚走出几步,她才陡然醒悟过来,原来这小道士竟是将自己当作奴仆差遣,居然让一个小姑娘替他拿行李,不禁心中有气,却又不好发作。   当下两人便踏上宁义城里的街道,阴云笼罩中,城里竟比前两日还要破败许多,随处可见因饥饿而死的百姓尸体。再走出一段距离,便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气喘如牛,将一个妙龄少女骑在身下,竟是当街行出禽兽之举,脸上尽是疯狂之色。谢贻香看得怒火中烧,谁知身旁的得一子却无动于衷,竟仿佛根本没看见似的,就这么一路从那男子身旁走过,连眼角也没瞥上一瞥。   谢贻香自然不肯坐视不理,连忙上前挥出乱离,用刀鞘重重打在那男子的后脑上,将他当场击晕过去。随后她抬脚将那男子踢开,正要扶起地上的少女,却见那少女双目紧闭,面色青绿,身上更是恶臭熏人,分明是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谢贻香吓得退开几步,差点呕吐起来,回想起方大人昨日传下的命令,说但凡是城里的精壮男子,都可以恣意屠杀城里的老幼妇孺,以其人肉为食,想不到这才短短一天时间,整座宁义城便已沦落到如此局面,让城里的人变得连畜生都不如。   眼见得一子依旧前行,谢贻香只得快步抢上,问道:“小道长,你当真有办法化解宁义城这场劫难?”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还是懒得理会她。两人又穿过几条街道,接连撞见好几幕骇人听闻的惨况,终于来到宁义城的衙门。原本守候在衙门门口的那些难民,此时早已不见踪影,只在地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却有几个衙役在门口看守,顿时认出谢贻香,开口质问道:“谢三小姐怎么又来了?”   谢贻香看了一眼身旁的得一子,虽是心中存疑,脸上却故作镇定,向那几个衙役笑道:“去告诉你们的方大人,就说我已请来道家仙尊,要……”旁边的得一子已开口打断她的话,向门口的衙役冷冷说道:“叫方铁衣出来。”   几名衙役这才看到谢贻香身旁这个容貌俊美的小道士,竟是穿着一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漆黑色道袍,都吃不准其中深浅,当即便有人进去禀告。过了半响,那方大人果然领着一群衙役冲出大门,将衙门前的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人围在当中。那方大人红着一双眼睛,厉声说道:“谢三小姐,宁义城大敌当前,你若是一再前来滋事,休怪方某人不念旧情!你也看见后院里的那个地窖了,既然是要囤积食物,哪有嫌食物多的道理?”   谢贻香对眼前这位宁义太守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听到这话,更是双眉一扬,便要开口反驳。谁知身旁的得一子却踏上两步,缓缓问道:“你是方铁衣?”那方大人微微一怔,用目光上下打量这个装束诡异的小道士,也和众衙役一样看不透此人的深浅,只得开口说道:“下官正是宁义太守方铁衣,不知这位小道长……”   却见得一子抬起手掌,嘴里冷冷说道:“够了,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便是。除此之外,不要多嘴。”说罢,他已用自己那对灰白色的瞳孔依次扫视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方大人身上,缓缓说道:“从此刻开始,宁义城里所有的守城军士以及衙门里的衙役,包括你这位宁义太守在内,全部都要听我号令。” 第801章 持神印霄光火文   耳听得一子说出这么一番话,在场众人皆尽愕然,过了半响,才纷纷哗然开来。方大人直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哪来的妖道,竟敢来衙门信口开河?来人啊,给我拿下了!”众衙役听到太守吩咐,相继拔出腰刀,便要向场中的二人一拥而上。   谢贻香连忙踏上一步,护在得一子身前,也拔出腰间乱离,冷冷说道:“不怕死的,只管上来。”在场的衙役大都见识过这位谢三小姐的刀法,一时都有些犹豫,却听得一子忽然说道:“拿来。”   方大人不禁一愣,皱眉问道:“你要什么?”谁知得一子却扭头望向身旁的谢贻香,再次喝道:“拿来!”谢贻香莫名其妙,幸好及时醒悟过来,连忙将得一子交给自己的那个包袱递给他。得一子却不伸手接过,而是在谢贻香手里将这个包裹解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古旧木盒,似乎是用槐木制成,约莫半尺见方。他用双手将这个木盒捧在胸前,扬声说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我奉三清道祖师谕旨,专程替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以解断粮危机。并且还要率城内诸君击溃叛贼,消弭兵祸,重享太平。”   在场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也不知这小道士所言是真是假。方大人心中一动,急忙喝问道:“送来半个月的粮草?你的粮草在哪里?”得一子将胸前那个木盒高举过头顶,淡淡地说道:“便在这里。”   这话一出,所有衙役顿时哄然大笑。试问这么一个半尺见方的木盒,就算里面装满了米,也不够在场众人吃一顿饱饭,这小道士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化解宁义城的断粮危机,也不知是个疯子还是傻子。得一子见众人面露怀疑,不禁冷笑一声,说道:“那你们可要看清楚了。”   说罢,得一子便将手中木盒的盖子抽开一道缝隙,然后一抖衣袖,手指间已出现一粒黄豆。他旋转一圈,让在场众人看清他指尖这一粒黄豆,然后将黄豆投进木盒里,合上盖子轻轻摇晃。但听木盒里“咚咚”声响,待到他再次将木盒盖子揭开一线,往外倾倒,盒子里竟然滚落出两粒黄豆。   得一子再次重复方才的举止,继续将这两粒黄豆放进木盒里轻轻摇晃,接下来两粒变四粒、四粒变八粒、八粒变十六粒……不过片刻工夫,整个木盒都已被黄豆填满,再也摇晃不出声响。得一子还是只将木盒盖子揭开一线,将里面的黄豆哗啦啦洒落在地,看这形貌,少说也有一两斤之多。   一旁的谢贻香看得惊骇不已,她倒不是惊讶于得一子手中这个“神奇”的木盒,而是惊讶于得一子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表演起了戏法,难道竟是想靠这等市井里唬弄人的手段,将这位宁义太守方铁衣震慑当场?却见在场的好些衙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还有人上前捡起地上的黄豆仔细查看,果然是一粒粒货真价实的黄豆,顿时欢呼起来。   当下便有衙役开口说道:“我知道了,这是传说中的‘聚宝盆’!本朝首富便是凭借这一法宝白手起家!只要往里面放入银钱,然后轻轻摇晃,便能让里面的钱一变二、二变四,做成倍增长,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只是到了道长手里,怎会变成一个木盒,而且……而且还能变出粮食?”那方大人见不少衙役都相信了这个小道士的戏法,连忙厉声喝道:“休得胡言!”说罢,他狠狠瞪着场中的得一子,沉声说道:“雕虫小技,你这木盒里到底藏有什么把戏,敢不敢打开盖子,让大家一看究竟?”   得一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也罢,便让你们开开眼界。”话音落处,他已将木盒的盖子整个抽开。一时间谢贻香、方大人和在场的所有衙役,全都伸长脖子往他木盒里望去,却见木盒里竟是一枚牙白色玉印,印紐雕刻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看大小规格倒像是皇帝所用的玉玺。得一子伸手取出这枚玉印,将印面展示给在场众人看,那方大人凝神端详片刻,终于认出上面阴刻的六个篆字,不解地念道:“霄光火文神印?”   得一子沉声说道:“不错,正是‘霄光火文神印’。此印源自先秦,几经周折落入东汉费长房之手,助他得道成仙,能医百病,能驱瘟疫,甚至能令人起死回生。却不料费长房后来路经平舆,不慎遗失此印,终被群鬼所杀,这枚神印也便就此失传。直到不久前我三访平舆,踏遍其间的每一寸土地,才终于在一处地洞中寻见此印,令这枚‘霄光文火神印’重见天日。”   说到这里,得一子也不理会在场众人的一脸茫然,又继续说道:“持霄光火文神印,可印篆牒,上起神龙发风雨,下令五岳驱城隍;神灵遁走,妖邪不侵,虎狼奔逃,百病皆除。得此印者,神能感应,位登真仙,又何况是搬山填海、隔空取粮这点微末伎俩?”   这番说辞直听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听不太懂,却也觉得高深莫测。就连那方大人也是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说话,旁边又有衙役大声惊呼道:“你这法宝虽然神奇,可是……可是这个木盒就这么点大,就算将手摇到抽筋,只怕……只怕也变不出宁义城里半个月的粮草。”得一子冷笑道:“那还不容易?”   说着,得一子便将装印的木盒递给旁边的谢贻香,又从包袱里摸出一道朱砂画成的符咒。只见他一手持符,一手持印,用符咒绕着这枚霄光火文神印不停旋转,口中念念有词,吟颂道:“冷冷甘露食,法味食无量,福德高巍巍,供食令清净……”   伴随着他念起咒语,手中那道符咒已自行燃烧起来,发出耀眼的火光。得一子轻轻一抖,整道符咒便化作灰烬往四下散开,被风一吹,纷纷飘上半空。众人不禁抬头望去,只见大片阴云笼罩之下,整座宁义城已变得极为暗沉,再看那些漫天飞舞的符咒灰烬,竟在忽然间变成一只只纸折的仙鹤,就在众人头顶上飞舞盘旋,少说也有五六百只,直看得所有人惊慌失措。   随后便听得一子扬声念道:“一念升太清,再念皈虚无,功德九幽下,旋旋生紫薇。霄光火文,急如律令!”话音落处,他将手中那枚霄光火文神印高高举起,顿时便有一团火光从那枚玉印上腾腾而起,晃得周围众人睁不开眼睛。待到眼前的火光渐渐褪去,只听“哗啦哗啦”一阵声响,漫天的纸鹤已尽数落地;再定睛一看,落下来的哪里是什么纸鹤,分明是一粒粒黄豆,犹如下了一场豆雨,将黄豆洒满了整个衙门前的一片空地。 第802章 转双瞳攻心立威   要知道衙门里的衙役这些日子虽然有人肉为食,但无论肉质的口味还是心中的恐惧,早就已经吃得腻了。此时见到漫天的黄豆铺洒下来,少说也有十多斤,在场所有的衙役都是惊喜交加,争先恐后去捡地上的黄豆,也顾不得还未煮熟,就这么径直塞进嘴里生嚼。更有好几个衙役跪倒在地,向场中的得一子叩头说道:“果然是仙尊降临,宁义城有救了!”   谢贻香虽然没能看出这一幕当中的玄机,但也深知这绝对不是什么道法仙术,而是得一子玩弄的花样;甚至极有可能与自己方才见过的那几个壮汉有关,早已在暗处布置妥当,这才和得一子联手上演了这一幕好戏,倒是和当日兰州城里那个居星士表演的幻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似这等旁门左道的伎俩,骗骗在场这些衙役倒也罢了,但眼前这位宁义太守方铁衣曾在父亲帐下效力,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又岂会被得一子这点伎俩蒙骗?果然,眼见所有衙役都趴在地上拾捡黄豆,那方大人却是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场中的得一子,沉声说道:“倘若道长只有这么点道行,倒是令下官失望得紧。”   得一子此时已将那枚霄光火文神印交给谢贻香,叫她放回木盒里收好,听到这话,顿时冷笑道:“区区方术,的确只能骗骗无知蠢物。你若是也对此深信不疑,反倒不配官居宁义城太守一职,更不配同我说话。”方大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道长有何高论,下官洗耳恭听!”   得一子摇了摇头,叹道:“可笑,可笑。”说着,他向方大人踏上两步,将两只眼睛向上翻起,转出下面那对血红色瞳孔凝视眼前的方大人,问道:“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很可笑?”   方大人脱口问道:“可笑?”他随即看到得一子眼中的双瞳,顷刻间已是面如死灰,忍不住退开两步,厉声喝道:“你……你这妖道!你到底……到底是什么妖孽!”   得一子继续朝他逼近,冷冷说道:“如今这座宁义城里,兵不过数百,衙役不过数十,纵然加上所有的精壮男子,也凑不足五千之数。恒王以三万大军之势围城,倘若真要强攻夺城,两个时辰便已足够,你这位宁义太守也将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正是因为对方奉行‘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策略,才能让宁义城苟延残喘至今,才能让你这位宁义太守有机会宁死不降、拼死抵抗,否则哪轮得到你上跳下窜,上演一幕精忠报国的悲情戏?这难道还不可笑?”   方大人此时已被他目中的双瞳吓得心胆俱寒,再听到这一番话,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厉声喝道:“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你……你这妖道当真好大的胆子!我方铁衣尽忠职守、拼死抗贼,誓要以丹心照汗青,谁敢笑话于我?”   得一子冷笑道:“抗贼?只怕未必。你所谓的逆贼叛军,乃是本朝皇子恒王的兵马,和你宁义城的兵马、朝廷的兵马一样都是汉人;在百姓眼里,其实并无太大区别,不过是权贵之间的一场内讧而已。须知百姓面对如此局面,要判断谁好谁坏、谁善谁恶,便是看双方的言行举止。如今恒王的兵马号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面对宁义城这座江浙和福建交界处的战略要地,却只是围而不攻,想要和平夺取此城,可谓是大获民心;而你方铁衣为了坚守城池,不惜令城中百姓挨饿,还在自己的城里大开杀戒,号召大家烹食人肉为食。对百姓而言,对阵双方的好坏善恶,岂非一目了然?想必用不了多久,你方铁衣的大名便会传遍江浙和福建二地,继而传遍整个中原,甚至令当今朝廷的蒙羞。试问你以抛头颅、洒热血为代价,换来的确是天下人的咒骂,由此遗臭万年,岂非可笑至极?”   这话一出,方大人再次踉踉跄跄地退开几步,径直坐倒在地,嘶哑着声音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方铁衣一身正气、满腔赤诚,又怎会……怎会……不管怎样,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当今皇帝英明果敢,自然心知肚明。只要……只要有皇帝的垂青,方铁衣虽死犹荣,何必理会其它人的污蔑?”   得一子举步来到他的面前,用那对血红色的瞳孔直视他的双眼,沉声说道:“你可曾想过,恒王的三万兵马围困宁义,却为何只是围而不攻?难道是因为怕了你方铁衣和城里的数百军士?要知道那个家伙……那个‘逃虚散人’设此毒计,不仅是要替恒王拉拢民心,抹黑朝廷,其实又何尝不是在离间你方铁衣与朝廷的关系?在皇帝看来,恒王的军队之所以对宁义城围而不攻,难道不是因为你这位宁义太守早有归降之心,至少也有谈判的可能,这才按兵不动,想要在私底下将你劝降?否则宁义城身为江浙和福建两地交界处的战略要地,而今恒王的势力已尽数退回福建,金陵城的威胁也随之解除,留在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的兵马早就应该赶赴宁义城驻守,将恒王的势力牢牢封锁在福建境内,但朝廷却迟迟没有发兵来救。这难道不是因为皇帝早已对你这位宁义太守起了疑心?”   旁边的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暗叹一声,想不到这小道士胡说八道起来,竟是丝毫不输给那个言思道。朝廷之所以没有派军前来增援宁义,乃是因为江南一带的兵力实在是捉襟见肘,对此方大人也是心知肚明,此时却被得一子颠倒黑白,解读成皇帝对他生出了疑心。再加上得一子目中双瞳的厉害,谢贻香更是深有体会,对方大人眼下的处境再是了解不过。果然,那方大人强撑至今,整个人已接近崩溃边缘,喃喃问道:“那……那我应当何去何从……又该如何是好?”   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说道:“以你的能耐,摆在你面前的确然是个死局。但幸好你遇见了我。”说罢,他便向周围的衙役扬声说道:“我早已说过,此番我奉三清祖师的谕旨,专程替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只要你们肯听从我的调度,我便能击退城外叛军,让宁义城重归太平。”   在场的衙役们因为得一子表演的这一幕戏法,早就对这个小道士心悦诚服,听到这话,一个个更是手舞足蹈,当场欢呼起来。谢贻香虽是和得一子同来,但直到此刻也不知这小道士究竟有何谋划,忍不住悄声问道:“小道长,如今的宁义城里少说还有两万多号人,就算每个人一天只吃半斤粮,按半个月算来,也是十五万斤。就算你真能凑齐这十五万斤粮草,又该如何突破城外叛军的三重封锁,将粮草平安送进城里?”   得一子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答话,那方大人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得一子厉声说道:“好……好……正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倘若你当真能够拿出半个月的粮草,方某人便将身家性命全部压在你身上,叫整座宁义城上下全都听你差遣!”说罢,他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只要不是叫我们投降叛军,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方铁衣必定身先士卒,绝不皱一皱眉头!”   耳听方大人说出这话,得一子冷笑道:“宁义城半个月的粮草,今夜便能送进城里。只不过在此之前,你们还得替我准备些东西。”方大人皱眉问道:“什么东西?”   得一子闭上双眼,重新转回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缓缓说道:“我要在宁义城里开坛做法,敕令天兵天将下凡相助,替宁义城搬运粮草。否则今夜我何必要作这身打扮?” 第803章 搭高台五行布阵   这话一出,莫说是方大人,就连谢贻香也是惊骇不小。先前得一子洒出满地黄豆,自然是糊弄人的幻术戏法,如今他声称要替将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难道也只是骗人的把戏?幸好谢贻香知道这小道士最爱装神弄鬼,他若是执意要故弄玄虚,那旁人是无论如何也追问不出答案;一旦逼问急了,只怕他还会当场翻脸。   当下谢贻香便向方大人说道:“这位小道长的本事我再是清楚不过,他说今夜有粮食送进宁义城里,那便绝不会有假,方大人只管照他吩咐去办。反正宁义城已经落得如此地步,方大人倒不如放手一搏,权且死马当做活马医。倘若今夜果真有粮食送来,整作宁义城便能起死回生;倘若今夜见不到粮食,对宁义城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损失,我谢贻香甘愿与他同罪。”   听到这话,方大人看了看谢贻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终于咬牙说道:“好!你要下官替你准备些什么?”得一子却不作答,而是径直往衙门里走去,方大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招呼两人到衙门里就坐,又叫衙役将地上的黄豆尽数收捡起来。待到一行人来到衙门后堂坐下,得一子又询问宁义城里现有的兵力,那方大人倒也毫不隐瞒,回答道:“如今宁义城里驻守的军士共有五百六十三人,虽算不上精锐之师,但好歹也是从行伍间训练出来的兵卒。还有便是衙门里各职衙役,总共有三十二人,都是精明干练的办事能手。除此之外,早在叛军围城之初,下官便在城里招募精壮男子参与守城,眼下能够随叫随到的,共有三百七十来号人。”   得一子也不置可否,而是将话锋一转,这才向方大人盘点自己做法要用的东西,原来竟是要方大人派人给他搭建一座道家法坛,以便今夜的开坛作法。由于时间仓促,法坛务必要在今夜三更前完工,新修一座高台自是来不及了,所以也只能从简。对此得一子早有盘算,看中了宁义城里一家名为“天云居”的酒楼,合计有三层之高,算是城里最高的一桩建筑,眼下早已废弃多日。他便要方大人手下的衙役将这家“天云居”的屋顶整个拆去,然后在第三层用方桌垒成高台,能堆多高便堆多高,好让他在上面做法的同时,能够看清整座宁义城的动静。   不仅如此,得一子又说自己今夜做的这场法事,还要借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的五行之力,所以要按五行的方位用颜色进行标注。其中城里“天云居”的法坛便是正中方位的“土”,所以堆叠成高台的每一张方桌,都要用黄色布匹包裹起来;而宁义城的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则要对应五行当中“木”、“火”、“金”、“水”四者的方位,分明用青、红、白、黑四种颜色的布匹悬挂在城门口,能有多少便挂多少,以此布下五行大阵,增强他开坛做法时所用道术的威力。   方大人听得眉头深锁,兀自沉吟许久。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让衙役们依照得一子的要求去办,务必在今夜三更之前完工。待到衙役们领命而去,得一子却还有吩咐,先是要方大人调四百名军士驻守在宁义城东面城门的城墙上面,每个军士都要备齐弓箭,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然后再从百姓里挑选出两百名精壮男子,全部到宁义城西面的城门处集合,等候差遣;而城里剩下的一百多名军士,则是全部去往宁义城的南门,在城门内的街道上就地挖一个大坑,至少要有一丈深浅,其大小则是能挖多大便挖多大;至于宁义城北面的城门,却只需派出两名衙役前往驻守,随时听候调度便是。   那方大人出身军阵,又身居太守一职,倒也不是蠢笨之人。听到得一子的这些安排,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小道士所谓的“开坛做法”,到底只是一个幌子而已;所谓的天兵天将下凡送粮,更是无稽之谈。今夜是否真有粮食送进城里,其玄机便在宁义城的东南西北这四处城门。   然而他仔细盘算得一子的布局,却看不懂其用意所在,忍不住问道:“城外叛军此番断我粮草,想要以此逼迫我方铁衣投降。而今就在宁义城西面的‘际山’山脚,叛军首领唐先开早已准备好了五千斤白米、一万斤面粉,更有大量鱼肉蔬果;只要下官肯开城受降,立刻便会将这些食物运送进城,以解宁义城的危局。听小道长的这般安排,难道是想让我们伺机夺取西门外的叛军准备的那批食物?若是如此,那可万万使不得!要知道叛军在宁义城西设有重兵看守,莫说是只派两百名精壮男子前去夺粮,就算整座宁义城精锐尽出,也是在自寻死路!”   话音落处,得一子已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住方大人,嘴里冷冷说道:“你只管听我吩咐便是,哪有这许多废话?你若是真有本事,又何必要来听我调度?”那方大人被他呛得面红耳赤,正要开口再问,得一子又沉声说道:“待到我开坛作法,自会有天兵天将前来相助。而派往西面城门的那两百名精壮男子,不过是做些搬运类的力气活罢了,其中玄机,又岂是你这等蠢物所能揣测?”   方大人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险些便要当场发作,幸好谢贻香深知得一子的脾气,早已有所准备,连忙在旁好言相劝,这才令方大人平复下心中怒火。眼见自己面前的这对年轻男女,一个是脾气古怪的双瞳妖道,一个则是冥顽不灵的谢家三小姐,方大人恼怒之际,也不愿继续留在这衙门后堂里,便吩咐身旁的衙役照得一子的安排去办,自己也起身离席,亲自前去督促。   谢贻香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查办的“人厨案”,便要问方大人要人,叫他交出伙房里那个女童,不料却被得一子厉声喝止,说道:“今夜兹事体大,为了安全起见,你全程都得留在我的身旁,切不可轻举妄动。哼,待到粮草运送进城,往后自然再没人烹食人肉,届时你还怕方铁衣不肯将一个凶手交还给你?”   对此谢贻香早已想得通透,知道如今宁义城的安危要紧,那女童虽是万分诡异,但比起全城百姓的存亡,的确算不得什么。于是她也不再纠缠此事,任由方大人亲自前去督促。待到众人相继离开,衙门后堂里便只剩下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人,谢贻香正准备探听得一子心中的盘算,却见得一子已将双腿盘在椅子上,双眼紧闭,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也不知是睡着过去还是在神游太虚,再不理会自己。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压下心中好奇,在一旁耐心等候。 第804章 登天云金光速现   话说此时一更已经敲响,也便是戌时之后,天色早已黑得尽了。谢贻香想起得一子让众衙役在三更之前将所有事宜准备妥当,算来还有两个时辰,百无聊赖之际,只好也在这衙门后堂里打坐练气。然而她心里始终有些放不下那个杀人吃人的女童,担心那女童会突然出现在这衙门后堂,又来挑衅于她,所以一直心存戒备。幸好这一幕却到底没有发生,想来那女童倘若当真是什么妖邪之物,有得一子这个目生双瞳小道士在场,多半也不敢轻易露面。   伴随着后堂里的灯影飘摇,时间也在一点一点流逝,耳听衙门外的宁义城里时不时传来动静,也不知是方大人正在命人依照得一子的吩咐准备,还是城里的百姓又在因为饥饿自相残杀。眼看三更将近,那方大人终于带着几名衙役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说一切都已按得一子的要求布置妥当。椅子上的得一子随即睁开双眼,也不向方大人等人多做解释,只是招呼谢贻香拿着他那个黑色包袱同行,一路前往宁义城里那家“天云居”酒楼。方大人无奈之下,也带人跟在后面,看这小道士究竟有什么谋略。   谢贻香踏出宁义城衙门,才发现今晚分明是个月黑风高之夜,隐隐可见头顶上密布的阴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怕不久后将会有一场狂风或者暴雨来临。而城中那家“天云居”酒楼,谢贻香之前也曾好几次路过,倒也依稀有些印象。待到一行人相继抵达宁义城的正中一带,便已遥遥望见这幢三层高的酒楼,此时屋顶已被尽数拆除,在第三层上用二三十张方桌堆叠起来,搭建成一个锥形高台,约莫有两丈多高低;而且依照得一子的吩咐,当中的每张方桌,都是用一张丈许见方的黄色布匹覆盖,然后再层层堆叠。远远望去,整个“天云居”的三楼上面便是一座黄色的高台。   眼见方大人手下的衙役如此效率,就连得一子也忍不住微微点头,径直踏入这家“天云居”,一路上到三楼。谢贻香和方大人等人紧随其后,从这酒楼的第三层往外眺望,整个宁义城已然尽收眼底,可见此处果然是城里最高的地方。虽然今夜星月无光,但也难不倒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放眼望去,隐约可见宁义城的东南西北四处城门,此时都已对应五行中“木”、“火”、“金”、“水”四者的方位,在城门的门洞处挂着密密麻麻的青、红、白、黑四种颜色布匹,正是得一子之前的要求,要用五行对应的颜色标注方位,从而借用所谓的“五行之力”。   再看宁义城内的情况,也正如得一子之前的调度。东面的城门处四百名守城军士已经整装待命,全部守卫在了城墙上面;南面的城门处,则是百余名军士在城门内的街道上挖出了一个深坑,竟有三四丈方圆,几乎将整条街道拦腰切断;而在西面的城门处,从城内百姓里挑选出的两百名精壮男子也已就位,只等得一子吩咐;只有北面的城门处一片冷清,只能看见几名驻守的衙役。   至于再远处的宁义城外,由于夜色实在太过暗沉,谢贻香也看不大清楚。只能依稀察觉到围绕着宁义城的四野和山峦,有一整圈若有如无的灯火光亮,显是围困宁义城的那三万叛军驻地,逢此深夜,也看不出其中的虚实。   当下谢贻香便将自己所见告诉身旁的得一子,得一子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冷笑一声,便让方大人传令,叫南面城门处的那些军士继续挖坑,就在如今这个深坑旁边,沿着街道往里面再挖一个新的深坑,也要三四丈方圆、丈许深浅;待到第二个深坑挖好,便照此规格继续在街道上挖出第三个、第四个坑。   待到方大人派出衙役前去传令,得一子抬头望向头顶的夜空,眼看已是两更时分,又向方大人沉声说道:“打开宁义城西面的城门,让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尽数冲出城去,每个人手持一支火把,沿途只管大声嚷嚷,装作是要夺取叛军在西门外山脚下准备的那批粮食,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方大人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略带惊讶地问道:“小道长是要用这两百人故布疑阵,吸引城外叛军的注意?”   得一子冷笑道:“看来你还不算太蠢。”方大人虽不明白得一子今夜整个的战略是什么,但说到要故布疑阵,倒是立刻有了战术,连忙说道:“既然如此,下官便让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分作两队,前队一百人率先手持火把冲出西门,沿途高呼夺粮之语,待到行至百步开外之时,便将手中火把尽数熄灭,借着黑夜的掩护退回城里;与此同时,后队的一百人也手持火把冲出城门,同样到百步开外熄灭火把,悄然退回城里。如此一来,前后两队人反复交替,不断地出城进城,以此迷惑围城的叛军,让他们误以为有大批人马冲出西门,要去抢夺际山山脚的那批粮食,从而将精力全部集中到宁义城的西面。不知小道长以为如何?”   旁边的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怔,才想起这方大人曾在自己父亲帐下效力,难怪竟是一把带兵的好手,倒是对这个冷血无情的宁义太守有了些许改观。得一子却是满脸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此等小事,由你自行决断便是。那个家伙既然号称‘兵不血刃、不杀一人’,那么任凭我们这两百人如何起哄造势,逢此深夜之中,围城的叛军绝不敢贸然出战,只能加派人手坚守那批食物。如此一来,只要能够成功吸引对方的注意,西门外这两百人便算是大功告成。”   方大人连连点头,也不敢多做耽搁,急忙吩咐身旁的衙役传令下去。得一子便从谢贻香手里要过自己那个黑色包袱,叫众人留在这“天云居”的三楼等候,自己则孤身爬上由一张张方桌堆叠成的高台。待到他爬上最高处的一张桌子,便在上面盘膝坐下,将双手结印在胸,口中念念有词。   如此待到片刻之后,便听西面传来一阵哄闹,却是集结在宁义城西面城门处的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得到命令,已经依照方大人的计策,分作前后两队交替冲出城去,一路上高举着火把大声吆喝。高台上的得一子随之睁开双眼,扬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金光速现。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处,高台上的得一子伸手指向夜空,顿时便有一道白光自他衣袖间冲天而起,一直升到夜空当中,继而当空炸裂,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一时间但见夜空中千万点白光往四面飞溅开去,犹如一朵绽开的雪莲,竟将整座宁义城都笼罩在了一片白光之中。 第805章 驭五行白金黄土   谢贻香和方大人都是大惊失色,难道这小道士果真身负道家秘法,能够施展仙术神通?然而再定睛一看,两人顿时哑然失笑。原来从得一子衣袖里冲上夜空的这道白光,分明是一枚白色烟火,事先早已藏在了衣袖之中,却在吟诵完咒语后忽然放出,这才显得有些唬人。   那方大人看不懂这小道士为何会往夜空里放出一朵烟花,如此一来,岂不是彻底惊动城外叛军,告诉他们宁义城今夜将有所举动?他心中好奇,却又不敢开口询问高台上的得一子,只得向身旁的谢贻香投去询问的目光。   谢贻香也是一无所知,她对这方大人本就无甚好感,当下便学着得一子的论调胡乱回答道:“这个……这个宁义城西面的城门,对应的是五行当中西方之金,本就是白色,便如西面城门处此时悬挂的那些白色布匹。而小道长放出的这枚白色烟火,便是要以五行之金加持整座宁义城,请来天神庇佑那两百名精壮男子,令他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方大人听得大皱眉头,虽不敢训斥高台上的得一子,却能将怒火发泄到谢贻香身上,低声骂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偏要学那些招摇撞骗的神棍!”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已在宁义城西面城门外闹得不可开交,谢贻香用“穷千里”的神通在黑夜中遥遥望去,只见城外西面叛军营地里,原本隐隐约约的灯火光也变得明亮起来,显是当中军士有所警觉,相继出营查看。随后便见宁义城外的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微弱的灯火光晃动,却是东、南、北三个方向的叛军得到消息,也不知宁义城的西门究竟出了怎样的变故,正在赶往宁义城西面聚集。   那方大人眼见计策奏效,正要询问高台上的得一子下一步安排,却听得一子的声音已从上面传来,冷冷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土兴为筑。急急如律令!”伴随着咒语出口,又是一枚烟火升空而起,不同于先前那朵白色烟火,这回竟是一朵黄色烟花炸响夜空,对应着五行当中正中方位的“土”。   一时间谢贻香和方大人都是面面相觑,要说得一子方才那朵白色烟花,是为了替宁义城西面城门外那两百精壮男子造势助威,那么紧接着这一枚黄色的烟花,却又作何解释?正思索之际,忽听楼外的宁义城里犹如煮沸的开水一般,一时间嘶吼声、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纷纷交织在一起,竟像是突然间爆发了一场内乱。方大人惊恐不已,正待下楼前去查看,却听高台上的得一子冷冷问道:“这两日宁义城里来了好些百姓,你身为此间太守,难道竟没发现?”   听到得一子这一问,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愣,想起这两日无论街道上还是衙门前,都比以往多出了不少百姓,自己当时还以为是越来越多的人因饥饿所迫,不得不上街乞讨,难道竟是另有隐情?那方大人也随即醒悟过来,知道城里此时的动乱必定与这小道士有关,连忙止住脚步,回答说道:“就在这短短两日之内,前前后后共有近三百名百姓前来宁义城。对此下官当时便有过怀疑,认定这当中混有不少叛军派来的奸细,本是要详加盘查,却苦于一直抽调不出人手,所以耽搁了此事。听小道长的意思,莫非这些百姓果然有问题,此刻城里的动乱,也正是由他们所为?”   高台上的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说道:“蠢材!那个家伙要派奸细混进城里,又怎会统一集中在短短两日之内,岂不是故意惹人怀疑?要说奸细,你这宁义城里的确存有不少,却并非这两日入城的百姓,而是一早便已潜伏进了城里。谁叫你这个宁义太守不问青红皂白,只管一个劲地放百姓入城?自然给了那个家伙可乘之机。至于这两日入城的近三百名百姓,当中有两百人其实是我带来的人,是我叫他们扮作百姓乔装入城,早已分散在了城中各处待命。”   说完这话,他也不理会谢贻香和方大人二人脸上的惊疑,又继续说道:“之前在衙门后堂里,我故意顺着你的话往下说,暗示今夜的目的是要夺取对方在宁义城西边准备的那批食物,正是为了让城里的奸细听到风声,设法替城外的恒王军队通风报信。而在此期间,我带来的这两百人早已在暗中窥视,盯死城内各处行迹可疑之人。至于我方才发出的这枚黄色烟火,便是通知这两百人动手,趁着西门外一片混乱,将他们清点出来的奸细尽数诛杀当场。经此一役,虽不敢说能够尽除城内奸细,至少也能除掉十之七八。”   方大人这才恍然大悟,惊喜交加地说道:“原来如此……小道长当真是心智过人!要知道叛军混入城里的奸细一直在暗处散布谣言,唆使城内百姓造我方铁衣的反。对此下官也是无可奈何,想不到小道长竟能在不动声色之间,便替我宁义城除去这一心腹大患,其手段之高明,下官当真佩服至极!”   一旁的谢贻香也是惊骇不小,不料得一子此番带来的人手,居然有两百人之多,而且要想将叛军派入城内的奸细当场诛杀,这两百人显然还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身怀武功的高手,又或者是受过训练的兵卒,真不知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小道士,又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人手?那方大人兀自高兴了半响,随即又皱起眉头,向高台上的得一子问道:“难道……难道小道长说今夜要开坛做法,请天兵天将替宁义城送来半个月的粮草,其实……其实也是子虚乌有,仅仅是是为了诛杀城里的这些奸细?”   听到这话,得一子忍不住讥笑一声,正要开口说话,陡然间却有一阵微风从东面吹来,顿时令高台上的得一子神色一变,再也不理会台下的方大人,而是从怀中摸出一道淡黄色的符咒,扬声念道:“香气沉沉应乾坤,五色彩云闹纷纷。紫微宫中开盛典,桃花玉女请神仙……”   他一边念着,一边晃动起指尖的符咒,不过片刻,夜色中吹来的这一阵东风非但丝毫不见停歇,反而越刮越烈。待到得一子指尖那道符咒凭空燃烧起来,化作灰烬随风飘散,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东风已然变得强劲有力,直刮得呼呼作响。 第806章 借东风云开月明   那方大人见这阵劲风来得古怪,还以为当真是得一子的道术显灵,凭空祭来了这一场东风,吓得脱口问道:“这……这……这怎么可能?传说昔日孔明在赤壁借风,也得先令人搭建出七星法坛,再亲自作法七日七夜,这才能借来东南风一举破曹。但道长你……你的风如何能说来便来?”他惊骇之际,竟将“小道长”这一称呼里面的“小”字去掉,直接尊称得一子为“道长”了,听得旁边的谢贻香暗自好笑。   高台上的得一子却不理会他,在劲风中扬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木秀成林。急急如律令!”说罢,他随即扬起衣袖,又将一枚青色的烟火放进夜空;伴随着烟花当空炸响,映得谢贻香和方大人二人的脸上都泛起一片青色。   要知道得一子先前放出的两枚烟火,分别是白色和黄色,正好对应五行当中西方之金和正中之土,而此时这第三朵青色烟花,自然便是对应五行当中的东方之木。那方大人不禁望向宁义城东面的城门,正要开口再问,得一子的声音已从风中传来,沉声说道:“我已做法请来天兵天将,速去吩咐驻守在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稍后无论天上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可大惊小怪;待到天上的东西飞进城里,便立刻用弓箭射落。”   谢贻香和方大人对望一眼,都是莫名其妙,当即同时问道:“天上的东西?”得一子厉声喝道:“赶紧传令下去!”方大人虽是一脸茫然,也只得吩咐身旁的衙役,要他将得一子的话一字不漏地传给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待到衙役领命下楼,高台上的得一子已闭上双眼盘膝坐下,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结印,口中念念有词。而今夜这场无端刮来的东风,也吹得越来越急。   高台下的谢贻香见状,不禁心中暗道:“今日本就阴云密闭,乃是狂风或者骤雨来临前的征兆,定是得一子早已算准今夜会有这场东风,所以故意在此装神弄鬼,就连方铁衣也被他的伎俩给唬住了。只是不知他到底要利用今夜这场东风搞什么鬼,难道还真有什么天兵天将从夜空中飞来不成?”   如此过了一盏茶左右工夫,便听东面隐隐有惊呼声传来,仔细辨别,却并非源自宁义城内,也不是驻守在城墙上的四百军士,而是从更远处的城外叛军营地那边传来。再看东面的夜空当中,此时居然凭空出现点点火光,渐渐地越来越多,形成铺天盖地之势,就仿佛是漫天星河坠落下来,几乎将整片东面的夜空都给填满了。   那方大人惊愕得瞪大双眼,却因为夜色实在太过暗沉,又隔着十几里距离,根本看不清夜空中这一大片诡异的火光到底是怎生回事,只能开口惊呼道:“难道这……这……难道当真有天兵天将?”谢贻香也是大惑不解,急忙用上“穷千里”的神通凝神细看,却也看不清这些火光究竟是何物,只能依稀看出这漫天的火光由模糊变得清晰,竟是随着此刻刮起这一场东风,自东面的夜空中往宁义城方向而来。   就在这时,高台上的得一子已站起身子,将他那枚“霄光火文神印”持在手中,大声喝道:“呔!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符至则行,急如律令!”话音落处,他便将手里的霄光火文神印高举过头,用印面对准头顶上的夜空。   一时间谢贻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生出的幻觉,得一子手里那枚玉印竟竟仿佛生出一团祥和的光晕,继而化作一束金色光芒,径直射向正上方的夜空之中,令整个天地都是微微一颤。伴随着夜色里的东风呼呼吹响,原本堆积在夜空中的层层阴云,竟在此时被风吹得散尽,露出一轮玉盘也似的圆月,将原本黑漆漆的深夜照得一片通明、亮如白日;不止是整座宁义城,就连宁义城外的山川旷野,包括驻扎在其间的恒王叛军营帐,都已在月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那方大人被这一幕吓得面无人色,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台上的得一子,颤声说道:“下官庸庸碌碌大半辈子,原来……原来全都白活了,想不到世间当真存有呼风唤雨的仙术,道长……道长真乃神人也……”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身旁的谢贻香欣然笑道:“妙计!妙计!原来小道长竟是从墨寒山那里偷学来的本事,叫人在深夜里放起了‘孔明灯’!”   方大人微微一愣,急忙举目望东面的夜空中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原来夜空中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火光,竟是成千上万千盏‘孔明灯’,被今夜这场东风一吹,此时已飞到宁义城东面的城墙附近;再仔细一看,每一盏孔明灯下面,分明还用细线悬挂着一团乳白色的东西,那方大人顿时醒悟过来,高兴得手舞足蹈。   原来这小道士所谓的请来天兵天将搬送粮草,指的便是眼下这漫天的“孔明灯”,竟是将食物悬挂在“孔明灯”下面,随着“孔明灯”一同升空,然后再借助这场东风飞进宁义城里。若非如此,又怎能突破城外那三万叛军的封锁,将粮草平安送进城里?   眼见得一子使出如此巧妙的手段,谢贻香也是满心欢喜。可是转念一想,这数千盏“孔明灯”的声势如此浩大,可见得一子在宁义城外还安排有不少人手,而且绝不可能是几个人,分明是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甚至还有可能是一支军队。此外再算上扮成百姓混进宁义城的那两百人,谢贻香想来想去,一时也想不明白得一子是从哪里召集来的这些人手。   而宁义城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此时也已看清这些“孔明灯”下面悬挂的食物,一个个都是欢呼雀跃。众军士早已得到方大人的命令,待到“孔明灯”飞进城墙,便纷纷举箭去射。要知道这“孔明灯”一物,其原理便是依靠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热力,带动整个纸糊的灯笼升上半空,城墙上的众军士只管瞄准夜空中的灯火光放箭,立刻便能将纸糊的灯笼射破,令整盏“孔明灯”随之掉落,连同悬挂的食物一并落进城里。   一时间宁义城东面的城墙上可谓是好不热闹,四百军士一同放箭,片刻之间,刚飞进城墙的数百盏“孔明灯”已被全部射落。到后来城墙上的军士一壶羽箭全部射完,只好跑到城墙下捡回射出的羽箭,重新回到城墙上再射。不过小半个时称,这数千盏“孔明灯”已有一大半掉落进了城中,其余的则是落在了城外。这边“天云居”楼上的方大人见状,忍不住大声称赞道:“道长神机妙算,实乃举世无双,当真令下官大开眼界!即便是孔明复生、青田再世,只怕也不过如此!” 第807章 承天道环环相扣   耳听这位宁义太守大拍马屁,谢贻香不禁暗自冷笑,向高台上的得一子问道:“小道长,你这漫天的‘孔明灯’飞进城里,合计能带来多少粮食?”得一子冷哼一声,悠悠说道:“‘孔明灯’负重有限,虽然经我改良,每盏灯也最多只悬挂一斤左右的重量。今夜合计共有三千盏‘孔明灯’,每盏灯下悬挂一斤腐竹,也便是烘干的豆浆皮;再算上其中的损耗,至少能有两千斤腐竹送进城里。将这两千斤腐竹用水发胀,合计便是六千斤。”   这话一出,犹如一盆冷水径直浇在方大人头上,不禁皱眉说道:“眼下宁义城里存活下来的百姓,约莫还有两万之数,这六千斤腐竹只怕……只怕却是杯水车薪,最多……最多只够守城的将士和衙门里的衙役多挨个十来天……”得一子不等他将话说完,已冷冷说道:“急什么?今夜的这场法事,这才刚刚开始。”   此时东面城墙一带的三千盏“孔明灯”已被城墙上的四百军士射落得差不多了,众军士纷纷丢下弓箭,去城墙下拾拣地上的腐竹。而驻守在城外的恒王叛军,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知道那两百精壮男子在宁义城西门闹出的动静只是虚张声势,目的便是要吸引他们的注意,而真正的意图,却是要借助今夜这场突然刮起的东风,利用数千盏“孔明灯”将粮食送进宁义城里。一时间原本往宁义城西面聚集而来的叛军,已尽数往宁义城的东面折返,想要在半途拦截夜空中的那些“孔明灯”。   而今夜刮起的这场东风持续至今,依然没有停歇之势。片刻之后,只见东方远处的夜空里再一次升起上千盏“孔明灯”,借助风力往宁义城方向而来,显然要将第二批腐竹送进宁义城中。“天云居”楼上的方大人看到城外叛军的动向,忍不住跺脚说道:“道长此计虽妙,但城外的叛军如今已然看出端倪,正在赶往宁义城的东门外拦截。若要要故伎重演,再用‘孔明灯’往城里送粮,只怕……只怕……”   却听高台上的得一子缓缓说道:“所谓道术,一言蔽之,便是‘诛心’二字;再说得直白些,和谋略计策乃是同样的道理,关键便在于‘看人下菜,对症下药’这八个字。再简单、再粗鄙的计谋,只要能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对恰当的人使用,也可以一举奏效。是以凡人的计谋成与不成,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能够掌控其中妙谛,懂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从而谋必准、计必成者,可谓人中龙凤。就好比你方才提及的孔明、青田二人,甚至包括那个家伙在内,都属于此类。”   谢贻香和方大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得一子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番风马牛不相及的言论来,正要开口再问,却见从东面再次飞来的那上千盏“孔明灯”,在距离宁义城东面城墙还有数里之遥时,城外一队两千人的叛军已在旷野中张弓搭箭、列阵相候。待到夜空中的“孔明灯”来得近了,旷野里的两千叛军便同时射出羽箭,一阵箭雨过处,其声势自然要比宁义城东面城墙上那四百军士大了五六倍,顿时便将上千盏“孔明灯”尽数射落下来,竟是一盏不留。   谢贻香和方大人见状,都是暗叹一声。谁知他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伴随着夜空中的上千盏“孔明灯”落下,宁义城东面的整片旷野顿时炸开一团团火花,传来阵阵轰鸣之声。那两千名射箭的叛军身在其间,当场被炸得七零八落,几乎所有军士身上都带着火焰。   原来这一回飞来的上千盏“孔明灯”下面,悬挂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腐竹,而是伤人的火药。那两千叛军得了军令,要将天上运送粮食的“孔明灯”尽数射落,自然认定灯下悬挂的还是腐竹,仓促间又哪里看得清楚?待到“孔明灯”被射落下来,整个纸糊的灯罩被里面的火焰点燃,自然也将悬挂在下面的火药点燃,一时间上千份火药在旷野中同时爆炸,自然便叫那两千叛军自作自受、伤亡惨重。   高台上的得一子这才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谋必准、计必成者,虽可谓人中龙凤,但纵观古今,其实比比皆是,而且技止于此,根本不足挂齿。相比起来,日照青山,令苍生欣欣向荣、繁衍生息;雨润林野,让泽被繁茂昌盛、争奇斗艳,正是道家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的道术承自天道,以此为谋为计,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环环相扣、计计相连,当然远胜那些只求一计成败得失的凡人。”   谢贻香知道此时的得一子就好比是一个说书之人,需得有搭档才能继续往下讲,连忙问道:“小道长的意思是说,今夜你所设下的并非一计,而是连环计。先用宁义城西门那两百名精壮男子吸引叛军的注意,其实却是要借助这场东风用‘孔明灯’将粮食送进城里。待到叛军围堵到东门外的旷野里拦截,这第二批‘孔明灯’下悬挂的却是火药,顿时便令叛军中计,死伤惨重?”   得一子缓缓摇头,冷笑道:“今夜我开坛做法,以霄光火文神印借来这场东风,利用‘孔明灯’先后携带救人的腐竹和杀人的火药。然而这漫天的‘孔明灯’看似声势浩大,实则腐竹不过六千斤,救不活宁义城的全部百姓;火药不过千余份,杀不尽恒王的三万军马。所以今夜在宁义城东门外的这一番举措,其实和西门外那两百精壮男子是同样的作用,都只是要吸引对方的注意。”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由地心中一惊,试探着问道:“所以今夜真正的好戏,其实是在宁义城的南门和北门两处?”得一子冷笑一声,转头向方大人喝道:“速令人打开南门!”   要知道今夜在宁义城的南面城门处,依照得一子先前的安排,是由百余名军士在城门后的挖掘深坑,此时已挖出两个三四丈方圆、丈许深浅的深坑,并排在城门后的街道上。那方大人不敢耽搁,立刻吩咐身旁的衙役前去传令,叫那里的军士打开宁义城南面,然后才向得一子询问缘由。谁知得一子却已在高台上闭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词,再也不理高台下的两人。   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宁义城南面的城门已被军士打开。高台上的得一子随即睁开双眼,扬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火侵四野。急急如律令!”话音落处,他便将今夜的第四枚烟花放上夜空,炸响出漫天的红光。 第808章 驱牛群南火借势   话说得一子的这枚赤红色烟火,对应的自然便是五行中南方之火的颜色。伴随着烟花当空绽放,谢贻香和方大人急忙往宁义城南面的城门望去,却并没见到什么动静。   要知道众人此时所在的这座宁义城,乃是地处江浙和福建两地的交界处,本是一大片山峦丘陵,当中却天然形成了一条道路,呈南北走向贯穿整片山地,从而被古人建成连接江浙和福建的官道。而宁义城正是修建于这条官道上的开阔地带,所以出城门往东西方向而行,不出十里便已是崎岖的山岭,至于南北方向,则是连接着南北官道的平路。如今宁义城南面城门外的旷野里,约莫驻扎着三千左右的叛军,在离宁义城南门五六里处搭建起一片营帐,自深夜中泛起一串灯火光。   待到夜空中这朵红色的烟花彻底湮灭,渐渐地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从宁义城南门外的叛军营地里传来。谢贻香侧耳细听,倒像是鞭炮点燃后的炸响声;再过片刻,这阵声响已是越来越大,竟是数百串鞭炮同时炸响才有的声势。而南面旷野里的整片叛军营地也随之躁动起来,接连生出多处火光,当中还隐隐夹杂着军士们的惊呼惨叫声。   城内“天云居”楼上的谢贻香和方大人对望一眼,都是不明所以,想要询问高台上的得一子,又怕这小道士不肯作答,只得继续朝南门外留神查看。伴随着南面的叛军营地乱成一团,随后便有一大群黑影从叛军营地中穿行而出,一路往宁义城方向奔行而来,倒像是牛马一类的牲畜;而在每一头牲畜的屁股后面,都有火星飞溅,显是绑缚着点燃的鞭炮,从而令这些牲畜发疯似地往前狂奔。谢贻香急忙用上她“穷千里”的神通,顿时看得分明,脱口惊呼道:“这是……这是牛群?难道小道长今夜在宁义城南门外安排的,竟是‘火牛阵’?”   正如谢贻香所见,此时冲出南面的叛军营地、一路往宁义城方向而来的,正是数百头黄牛。这些黄牛的尾巴上全都绑缚着点燃的鞭炮,从而形成战场上常见的“火牛阵”,自南面更远处狂奔过来,一路冲撞进南面的叛军营地,然后才穿营而出。要知道即便是精兵强将列出的精锐战阵,一旦撞见似这等用狂奔的牛群组成的“火牛阵”,也是难以抵挡,又何况是南面这三千叛军驻扎的营地?只见夜色中的牛群发足狂奔,转眼间便已冲到宁义城南面的城墙前,却没一头牛撞上城墙,而是规规矩矩地穿过宁义城敞开的南门,相继奔行入城。   如此一来,得一子先前令人在城门后挖出的深坑便终于派上用场。牛群一进城门,刚踏上城门后的街道,面前便是三四丈方圆、丈许深浅的深坑,几乎将整条街道拦腰截断。狂奔中的牛群哪里止得住冲势,顿时前仆后继地跌落深坑当中。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街道上挖出的第一个深坑便已被近百头黄牛填满,后面奔行来牛群踏着深坑里的黄牛继续前行,继而跌落进前方第二个深坑。在场的百余名军士此时已在街道上并排挖出三个深坑,见到这般奇景,才明白太守大人叫他们挖坑的用意,一个个都是激动不已,急忙加快动作,要在街道上挖出第四个坑。   高台上的得一子见南门一带进展顺利,这才冷冷说道:“‘火牛阵’天性属火,如今又借‘南火’之势,更是锐不可当。今夜对方的主力早已被东西二门的动静吸引,仅凭驻守在南面营地里的这点兵力,深夜中又怎能抵挡‘火牛阵’的突然冲袭?”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世人皆知‘火牛阵’威力极大,用于冲锋陷阵,可谓是无往不利,却不知此阵还另有妙用。那便是对如今的宁义城而言,今夜这五百头黄牛破敌之余,更是能让宁义城军民填饱肚子的救命食物。”   眼见冲入城内的牛群不停地往深坑里跌落,谢贻香惊喜之余,又是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牛群被身后的鞭炮所惊,在深夜里往宁义城狂奔而来,却为何没有直接撞上城墙,而是不偏不倚地穿过敞开的城门,全部冲进了城里?”   旁边的方大人早已激动地浑身颤抖,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顿时大笑道:“谢三小姐出身官宦之家,难怪不知乡野间的禁忌。要知道牛之一物,最忌讳的便是红色,一旦遇到红色的物件,立刻便会发疯似地冲撞过去。所以乡野间的农夫和牧童在与牛打交道的时候,都要远离红色之物,更不敢穿红色衣衫。之前仙尊曾有吩咐,说今夜说要借助五行之力开坛作法,令下官遵循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所对应的五行之色,在东南西北四处城门上挂满各色布匹,下官当时还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如今看来,仙尊之所以如此安排,关键便是对应‘五行之火’的宁义城南面城门,通过城门口悬挂红色布匹刺激狂奔的牛群,好将它们尽数引入城中。”   谢贻香急忙举目望去,宁义城南面城门的门洞里,岂不正是挂满了红色布匹?即便是在深夜之中,也是格外显眼,这才恍然大悟。再听方大人又把对得一子的称呼由“道长”改成“仙尊”,不禁暗自好笑。只听方大人又继续称称颂道:“下官当真是愚钝至极,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仙尊的良苦用心。原来仙尊一直将我等蒙在鼓里,只说是要开坛作法,其实并非是故意隐瞒,而是担心泄露了消息,让混进城里的奸细得知仙尊今夜的计划,从而让城外叛军有所提防。由此可见,仙尊不但智计无双,行事间更是滴水不漏,真乃神人也!乃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人!”   面对方大人这一番溢美之辞,高台上的得一子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道:“一头黄牛便算是五百斤,五百头牛便是二十五万斤;除去牛骨,也足够宁义城里的两万人吃上十天半月。此外今夜的每一头黄牛背上,还负有一百斤小麦,合计是五万斤小麦。两者相加,正好是宁义城半个月的粮食。”   方大人听得连连点头,正要开口再拍马屁,却见高台上的得一子忽然神色一肃,高声念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包罗天地,养育群生。五气腾腾,水最朝宗。急急如律令!”   念罢,他再次抬手指向夜空,又是一枚烟火破空升起,在夜空中炸响开来。但他这回放出的烟花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色,除了夜空中飞溅开来的些许火星,竟看不见这朵烟花的形貌。   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得一子先前已对应五行中的金、土、木、火四者,先后放出白、黄、青、红四种颜色的烟火,照此推算,他此刻放出的这第五枚烟火,对应的自然便是正北方位的五行之水,理应是黑色。所以这朵黑色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才会看不见形貌,只有炸裂时的声响传出。 第809章 收神通逆转全局   那方大人见得一子再一次往夜空中放出烟火,也不知这位仙尊今夜还有什么神鬼莫测的安排,竟是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听高台上的得一子已冷冷吩咐道:“速令人打开宁义城的北门。”方大人问也不问,立刻让身旁的衙役前去传令,然后和谢贻香一同凝视着宁义城的北门方向。   须知宁义城北面的旷野里,正是此番围城的恒王叛军主力所在,早已部下重兵设有三道关卡,谢贻香来时便已看得清楚。如今伴随着得一子的第五枚烟花当空炸裂,片刻之后,便听北面的叛军营地里隐隐传来一阵哄闹声,竟仿佛是被外敌攻入营地,正在展开激烈的交战。谢贻香不禁双眉一扬,沉声问道:“小道长,此番你带来的究竟是哪路人马,居然还能硬闯叛军营地?看来你这路人马的来头倒是不小。”   高台上的得一子阴恻恻地一笑,缓缓说道:“对方的主力今夜早已被宁义城东西二处的动静吸引,待到‘火牛阵’冲破南面营地,又相继赶往宁义城的南面集结。所以北面的营地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徒有其表,如何谈得上‘硬闯’二字?”   说罢,他又冷哼一声,扬声说道:“事到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此番随我同来的,不过是在江浙一带占山为王的贼匪而已,分别来自‘五磊山’、‘花浪头’、‘龙潭岗’和‘天马山’几座山头,总共不过千余人。之前已有两百人扮作百姓混进宁义城里,此时正在诛杀城里的奸细。而如今冲进北面营地的,总共是五百个身强力壮的绿林好手,每人身负五十斤稻米,合计便是两万五千斤稻米,稍后便会送进宁义城中。”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方大人都是一惊,同时脱口问道:“贼匪?”得一子冷笑道:“贼匪又如何?此番他们肯听我号令,前来解救你这座破城,已是给你了天大的面子。你这位宁义太守倘若不愿接受贼匪的援助,执意要饿死在这宁义城里,那也由你!”方大人急忙说道:“仙尊息怒,下官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有些惊讶而已。正所谓英雄不问出身,这些……这些个义士愿意为国效力,在宁义城危难之际伸出援手、仗义相救,方铁衣又岂敢怠慢?”   谢贻香仍是心中好奇,想不通这小道士怎会和江浙一带占山为王的贼匪扯上了关系,而且还能让这些贼匪替宁义城送来粮食?然而当着方大人的面,她也不便向得一子详加询问,只得默不作声,继续眺望宁义城北门外的状况。   只见就在北面的叛军营地外,此时已相继冲出数百条人影,全都是清一色的黑衣劲装,和夜色融为一体,正往宁义城方向奔行而来,自然便是得一子所说的那五百名身强力壮的贼匪。这五百人身上背负着稻米,也不与叛军恋战,一路闯过叛军营地后,便径直飞奔到宁义城前,由早已打开的北门鱼贯而入。待到五百人尽数入城,高台上的得一子便叫方大人关闭所有城门,盘点今夜送来的物资,随后沉声说道:“六千斤腐竹、五百头黄牛、五万斤小麦和两万五千斤稻米,另外再加七百名绿林好手。今夜的这场法事,便算是彻底做完了。”   那方大人激动之余,竟然当场跪了下来,朝高台上的得一子叩头说道:“仙尊力挽狂澜,只在一夜之间便已逆转宁义城的困局,此等大恩大德,方铁衣没齿难忘!来世即便是做牛做马,只怕也无以为报!今后仙尊但有任何差遣,方铁衣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得一子却不理他,随手拿起他那个黑色包袱,从方桌堆叠成的高台上慢慢爬下,脸色却有些落寞,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说什么三万军马,不过是些土鸡瓦犬,根本不堪一击,那个家伙未免太令我失望了……难道他竟不在此处,那我岂不是白白忙活了这一夜?”谢贻香知道他说的是言思道,当即上前问道:“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   得一子正想着言思道的事,听到这一问,顿时没好气地怒喝道:“还能如何?当然是回去睡觉!那个家伙既然要‘兵不血刃、不杀一人’,你还怕他们连夜发兵攻城?”说着,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又向谢贻香说道:“今夜这场法事令我大耗元气,你留在这里随方铁衣善后,我先回去睡觉。”   谢贻香正有一肚子疑问要向得一子询问,连忙说道:“我随你同去。”得一子顿时一愣,脸上居然微微一红,扭头瞪着她说道:“我是说我要回去睡觉!你要随我同去?”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只怪自己一时口快,也觉得有些尴尬,幸好得一子已冷冷说道:“你不是还有事要和方铁衣解决么?”   谢贻香不解地问道:“什么事?”得一子气得直摇头,当下懒得再理会她,兀自转身下楼,就这么离开了“天云居”。谢贻香回过神来,终于想起的确还有正事要办,连忙向跪在地上的方大人说道:“敢问方大人,如今宁义城里既已有了粮食,那么烹食人肉之举,是否也该到此为止了?”   方大人顿时一惊,急忙从地上爬起,说道:“谢三小姐说得极是,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下官这便传令全城,严禁烹食人肉。再有以人肉为食者,统统缉拿入狱!”说到这里,他的反应倒也不慢,立刻又补充说道:“至于衙门伙房里的那个女童,既然是刑捕房点名要抓的连环案凶手,宁义城上下又岂敢包庇?下官这便令人将那女童抓来,交由谢三小姐全权处置。”   谢贻香对那女童始终心存忌惮,担心她会施展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邪术,令这位方大人她一条生路,当即又说道:“宁义城的断粮之危虽已解除,但之前的烹食人肉之举,毕竟是伤天害理之事。正如那位小道长所言,只怕用不了多久,你这位宁义太守的大名便会传遍天下,就连朝廷也要因此蒙羞。到时候朝廷为了平息民愤,只怕……只怕……”   她故意没将后面的话说完,方大人也已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禁长叹一声,摇头叹道:“方铁衣一片忠心可鉴日月,自问无愧于天地之间。若是命中注定要因此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唉,那我方铁衣也只能认了。”   却听谢贻香冷笑道:“方大人为官多年,难道还要我来提醒?烹煮人肉虽是天理不容,但在宁义城这般局面下,其实却是情有可原。朝廷若是因此杀你,并非是因为你方铁衣有罪,而是必须要找出一个人来担下所有罪责,从而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听到这话,方大人顿时惊醒,连忙向谢贻香一揖到底,恭声说道:“谢三小姐一番金玉良言,可谓是恩同再造,下官感激不尽!”说罢,他立刻正色说道:“前些日子因恒王叛军围城,让宁义城内粮草耗尽,随后便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童带头烹煮人肉,并唆使城里的百姓以人肉为食,就连下官的妻儿也是被她所害!幸好有谢三小姐慧眼如炬,认出那女童便是刑捕房正在缉拿的……是了,是刑捕房正在缉拿的‘人厨’。下官身为宁义城的父母官,又岂能容忍治下的百姓被凶徒蛊惑,做出烹食人肉之举?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个罪魁祸首!” 第810章 聚衙门再解谜团   当下谢贻香便随方大人一同善后,盘点得一子送进城来的所有食物。果然正如得一子所言,除去当中的损耗,合计共有晒干的腐竹三千六百多斤、黄牛四百七十二头、四万六千余斤小麦和两万五千余斤稻米,足够全城的军士和百姓吃上半个月,全都被方大人派人般往衙门后院存放,令军士和衙役们好生看守。   而得一子手下先扮作百姓混进城里的两百人,再加上后来由北门背粮而入的五百人,合计共有七百人,乃是在江浙一带占山为王的绿林贼匪,此时已有四名绿林当家出面与方大人交涉,并且自报家门姓名,分别是“五磊山”的二当家“一拳碎石”权冲天、“花浪头”的三太保“断魂三刀”林一瞬、“龙潭岗”的第一高手“龙虎崩山劲”何其猛和“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   方大人急忙一一见礼,向这四位当家连声致谢,言辞间极是恭敬。随后“花浪头”的三太保林一瞬便令手下贼匪将今夜在城中诛杀的叛军奸细悉数送来,约莫有三十多具尸体,另外还有六个活口,交给方大人当场审问。谢贻香抽空向这四位当家询问缘由,打听他们为何会听得一子的号令前来宁义城,四人却是支支吾吾,只是说些“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类的空话,不肯吐露其中详情。   待到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不知不觉已是一夜过尽,天色也渐渐亮堂起来。方大人放心不下,又和谢贻香登上城里那家“天云居”的三楼,眺望城外恒王叛军的动向。要知道经过昨夜一役,城外叛军也是损失不小,粗略算来,凭借东面“孔明灯”下悬挂的火药、南面袭营的“火牛阵”和北面闯关的五百人,对方少说也有三四千人伤亡,可谓是十成之中去了一成。再加上送进城里的食物和人手,得一子这一场“开坛作法”,无疑是大获全胜,扭转了整座宁义城的危局。   此时再看城外四面的叛军营地,叛军们则是在清点伤亡,忙着修补损坏的营帐,暂时没有发兵攻城、报仇雪恨的动静。方大人又一次看到城外叛军的军容和声势,不禁暗叹一声,心中烦忧。正如得一子所言,若非恒王叛军一直遵循“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宗旨,凭宁义城里这点微末力量,又哪里能够支撑到现在?就算如今有人有粮,一旦对方改变战略,率众大举进攻,整座宁义城依然是危如累卵。   当下方大人便离开“天云居”,邀请几位当家回衙门暂作歇息。谢贻香也一路随行,她之前昏迷了许久,所以虽是一夜未睡,倒还不怎么觉得疲倦。待到众人回到衙门,方大人立刻便令衙役捉拿伙房里那个烹煮人肉女童,谁知衙役们将衙门前后仔仔细细搜寻一遍,却并未发现那女童的踪影。当中便有衙役告诉谢贻香,说这个女童自从来了衙门伙房,常常会在夜间偷跑出去,端是神出鬼没,由于宁义城战事吃紧,众人也没心思留意她的去向。随后方大人便传下号令,叫众衙役连同守城军士搜查全城,务必要将那女童抓回衙门。   谢贻香只得在衙门厅堂上等候消息,又向方大人询问那女童的来历。不料方大人也不知那女童姓甚名谁,只说约莫是在十多天前,宁义城里粮草耗尽,衙门里众人饿得不行,只好找来一具尸体烹煮人肉。结果众人一来心中害怕,二来又不知应当如何烹调人肉,煮出的一大锅人肉竟是难以下咽。   如此硬抗了两三日,那女童便拎着一个食盒不请自来,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乃是用人臀部的五花肉烧成,叫方大人和众衙役品尝。众人尝过之后,只觉唇齿留香,一个个赞不绝口,那女童这才说明来意,只是想留在衙门伙房里替众人烹煮人肉。方大人见她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女童竟有烹调人肉的手艺,虽是心中惊骇,但当时宁义城上下几乎已至绝境,他也没心思理会这等琐事,便当场答应那女童的要求,将她留在衙门的伙房里。   谢贻香这才弄清事情的原委,难怪那女童竟会躲在宁义城的衙门里。她不禁心中思索,自己这一路从金陵到镇江、又从绍兴道宁义,时至今日,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这桩“人厨案”的凶手便是那个六岁女童,但这当中却还存有不少疑点。若说绍兴东郊银山村的李屠夫一家、诸暨陈姓男子夫妇以及自己在宁义城里撞见的那对中年夫妇,皆是被那女童所害,倒也说得过去,但六年前凤阳府濠州和两年前镇江的两起命案又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依照那女童的年纪推算,六年前这女童只怕才刚出生不久,难道便能以婴孩之身杀人吃人?况且自己目睹那女童行凶的当夜,所见所闻可谓是亦幻亦真,至今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那些是虚幻。后来在衙门伙房里的一番对持,自己的乱离更是无故失控,说什么也不肯向那女童劈落下来,更是前所未有的怪事。看来这一切的谜团,始终还是从那女童身上寻找。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方大人一直在和那四位绿林当家随口攀谈,随后便有衙役用刚送进城的稻米煮了一大锅稀粥,送到堂上供众人分食。谢贻香早已饥饿难耐,喝下一大碗稀粥,才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不少。再看碗里的米粒,又不由地回想起后院里的那个地窖,先前那亲军都尉府的杜师爷带自己去查看时,地窖里明明是带壳的稻米,后来又怎会突然变成了尸体?她便再次向方大人询问此事,方大人也不隐瞒,叹道:“后院里的地窖极是隐秘,谢三小姐能够寻到地窖所在,自然是那位杜师爷曾带你去看过。只是那地窖里存放的一直都是死者尸体,宁义城断粮已近半月,哪里还有什么稻米?莫不是谢三小姐记错了?”   谢贻香自然不肯相信方大人给出的这个答案,当时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那杜师爷还给自己装了一小袋稻米,这一切分明历历在目,又怎么是自己记错?她便要方大人将杜师爷唤来对质,谁知方大人却是面露尴尬,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只怕……只怕不太方便。”谢贻香沉声逼问道:“为何不方便?”方大人终于长叹一声,说道:“也罢,既然谢三小姐执意要见这位杜师爷,那便将他带来。”   随后便有衙役领命前去,不过片刻,已有两名衙役一左一右搀扶着那位杜师爷踏入堂中。谢贻香见这杜师爷赤裸着上身,面带微笑,两只眼睛里却是目光呆滞,不禁微微一怔;再看杜师爷的一条右臂,却是用黑布整个笼罩起来,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大人又叹了口气,旁边的衙役便将杜师爷右臂上笼罩的黑布揭开,只见黑布下杜师爷的整条右臂竟然只剩血淋林的白骨,上面还粘连着不少碎肉,散发出一大股恶臭,分明是被人用利刃将手臂上的皮肉尽数剔下,形貌极是可怖。 第811章 揭逆鳞请将激将   见到杜师爷的一条右臂变成这般模样,谢贻香当场吓了一大跳,就连在场的几位当家也是惊骇不小。方大人叹道:“还请谢三小姐恕罪,下官……下官也是一时糊涂。当日谢三小姐道破此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下官心中可谓是惊恐万分,情急之下,便叫人将他当场捆了,暂且关押起来。谁知那女童……不对,那个凶犯‘人厨’烹食人肉上瘾,简直是丧心病狂,竟然在私底下用菜刀活生生地将杜师爷手臂上的肉一条条剔下,当着他的面用火烤熟,还让杜师爷自己也吃。所以……唉,这杜师爷哪里受得起如此惊吓,当场便给吓得傻了。”   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头皮发麻,顿时火冒三丈。她径直站起身来,指着方大人厉声说道:“方铁衣,你连亲军都尉府的人也敢谋,当真是好大的胆子!”那方大人急忙起身赔罪,说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担心亲军都尉府的人是受皇帝指派前来对付自己,这才想将杜师爷暂时囚禁,谁知却令杜师爷惨遭如此下场。   谢贻香气得脸色惨白,也顾不得再去责骂方大人,而是来到杜师爷面前,向他问道:“你当真已被吓得傻了?若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只管说出来,自有我替你做主!”然而杜师爷听到这话,只是一个劲地傻笑,口水不停地顺着嘴角往外滴落,的确不是弄虚作假,而是真被吓成了傻子。   谢贻香又惊又怒,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就在这时,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年已大步踏入厅堂,却是那得一子,身上依旧是昨夜那身漆黑色的道袍,显是和衣睡了几个时辰,还来不及梳洗更衣,便一路赶来了众人此时所在的衙门。堂上众人看到得一子现身,急忙起身招呼,那四位绿林当家都是拱手施礼,方大人更是一揖到底,说道:“不知仙尊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惭愧得紧。”得一子却不理会在场众人,眼见堂上还空着几把椅子,便径直入座,说道:“给我弄点吃的。”   方大人听到这话,急忙亲自盛了满满一碗稀粥,双手捧到得一子面前,陪笑道:“宁义城早已山穷水尽,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款待仙尊,只能借花献佛,用这一碗稀粥孝敬您。若是仙尊觉得太过简陋,下官这便令人去后院宰一头黄牛。”得一子接过稀粥,淡淡地说道:“我吃素。”方大人顿时一愣,诚惶诚恐地说道:“无量天尊!是下官一时糊涂,竟忘了仙尊乃是道家师长,自然是要茹素的。”谁知得一子却冷冷问道:“谁告诉你我是道士?“   方大人被呛得无言以对,幸好他还算识趣之人,知道是这位仙尊不想搭理自己,连忙退到一旁。得一子低头喝了几口稀粥,在场“五磊山”的权冲天、“花浪头”的林一瞬、“龙潭岗”的何其猛和“天马山”范神通四位当家便依次上前禀告,将昨夜战后盘点的详情悉数告诉他。得一子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待到四人相继说完,他才问道:“如今城外的叛军可有动静?”四位当家对望一眼,都摇头说道:“并无异动。”   得一子点了点头,便吩咐“五磊山”的权冲天和“花浪头”的林一瞬带人前往宁义城南北二门驻守,“龙潭岗”的何其猛和“天马山”范神通则带人巡查全城,继续清剿混进城中的奸细。待到这四位当家领命而去,得一子又叫方大人派军士驻守宁义城的东西二门,严密监视城外动静,方大人不敢怠慢,也急忙吩咐衙役前去传令。待到交代完一切,得一子才瞥了一眼正在堂上的傻笑的杜师爷,向谢贻香问道:“这又是哪里来的白痴?”   谢贻香只得将这杜师爷的情况简单说了,乃是亲军都尉府安插在宁义城的眼线,却被那吃人的女童活生生割去手臂上的皮肉,当着他的面炙烤而食,整个人都被吓得傻了。得一子听得眉头大皱,一脸厌恶地说道:“就这副德行,居然还是什么亲军都尉府的人?赶紧带走。”方大人急忙点头说道:“是!是!”说着,便让那两名衙役将杜师爷搀扶带下去。   谢贻香不禁长叹一声,心知这位杜师爷便算是从此毁了。然而再看到得一子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喝粥,她忽然心念一动,暗道:“这小道士的道术虽有十之八九是在弄虚作假,但他眼中那对双瞳却是货真价实,只怕真有什么神异之处。当日在蜀地的毕府之中,那位毕四小姐不也是天生的傻子,还一直被关公的‘鬼魂’附体?最后经过这小道士一番画符念咒,居然当场治好了她的失心疯,令她恢复正常。照此看来,如今这位杜师爷不过是一时受了惊吓,说不定这小道士也有办法将他治好。”   想到这里,谢贻香连忙喝止那两名衙役,又向得一子笑道:“小道长,你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无论是偷天换日亦或是起死回生,可谓是无所不能。这位杜师爷因为受了惊吓,以至神智失常,不知你是否愿意出手相救,令他恢复正常?”   要知道谢贻香深知得一子的脾气,一向喜欢自吹自擂,所以也不问他是否能够救治杜师爷,而是直接问他是否愿意救治。果然,得一子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地说道:“不愿意。”   谢贻香心中暗喜,急忙又说道:“这杜师爷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却好歹是皇帝身边亲军都尉府的人。若是不明不白地变成了白痴,又或者是莫名其妙地死在宁义城里,只怕方大人也不好向皇帝交代。还请小道长仗义出手,也好令我们开开眼界。”   那方大人的确没想过要谋害这杜师爷,只是当时的她杀妻摔子,已经有了殉国的念头,脑子一热,才想将杜师爷暂时扣押起来,免得这位亲军都尉府的大人搞出什么乱子,哪知却被那女童弄成这副模样。所以此刻听到谢贻香这话,方大人心中也是一惊,隐隐有些后怕,忍不住问道:“仙尊当真能够治好这个杜师爷?”   得一子仰头将碗里的稀粥喝尽,将瓷碗重重扣在身旁的几案上,冷冷说道:“你们当我是什么?是街头卖艺的戏子?似这等猪狗一般的东西,也配叫我出手相救?”谢贻香和得一子打过好几次交道,此时已能找准这小道士的逆鳞所在,当即笑道:“小道长,你坚持不肯出手相救,莫非是你没本事治好这位杜师爷,所以才要再三推辞?这……这却有点说不过去了,要知道我曾亲眼目睹过那个家伙的本事,不但能将活人说死,更能将死人说活,甚至还能潜入梦境之中杀人。小道长既然一心要与那个家伙为敌,如今不过是请你救治一个被吓傻的病人,应当不费吹灰之力才是,又怎会将你给难住了?   这话一出,得一子果然怒不可竭,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厉声喝道:“荒谬!简直是……简直是幼稚至极!你以为仅凭区区几句激将之语,便能哄我出手?当真是愚不可及!”那方大人见他动怒,急忙劝道:“仙尊息怒,谢三小姐只是一句戏言罢了……”谁知旁边的谢贻香却不领情,向搀扶着杜师爷的那两个衙大声役吩咐道:“你们也听到了,既然我们这位小道长无力救治,还不赶紧将杜师爷带下去?”   话音刚落,得一子已厉声喝道:“站住!”说罢,他转头望向谢贻香,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恶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很好!那我今日便让你看看,那个家伙可有我这门本事!” 第812章 灭六魄矫枉灵慧   说完这话,得一子便大步来到杜师爷面前,仔细打量他的形貌,又向那两名搀扶杜师爷的衙役吩咐道:“将他按住了。”谢贻香见他此举,显是答应出手救治,不禁大喜过望。旁边的方大人也是瞪大了眼睛,要好好看看这位仙尊究竟会使出怎样的本事,竟能将这位被吓傻的杜师爷治愈。   只见得一子又看了半响,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张杏黄色的符咒捏在指尖,在杜师爷眼前来回晃动,缓缓念道:“一声霹雳出晴空,邪魔外道尽消退。三十三天外仇门,地府中现无忌地……”他口中念咒,指尖的符咒已自行燃烧起来,待到念完最后一句“一切灾难化为尘,神兵火急如律令”后,得一子便将整张燃烧的符咒贴在杜师爷前额上。   一时间也不知是因为得一子的道术奏效,还是因为被燃烧的符咒烫伤了前额,原本咧嘴傻笑的杜师爷顿时惨叫一声,满脸都是惊恐之色。两旁搀扶的衙役急忙发力按住他的身子,不让他乱奔乱跳,杜师爷挣扎不脱,只能嘶声力竭地喊道:“妖怪……妖怪……”看这形貌,倒像是回忆起了那女童折磨他时的可怕情景。   对面的得一子已开口问道:“什么妖怪?”那杜师爷目露恐惧,含糊不清地说道:“妖怪……是妖怪吃人!那妖怪不但吃了我的手臂,还要……还要让我自己也吃……”得一子只是冷笑一声,忽然转头向谢贻香吩咐道:“你过来,把他这条右臂给砍了。”   谢贻香听得瞪大双眼,脱口说道:“这……这如何可以?”得一子厉声说道:“他这条右臂已被剔尽皮肉,经脉尽毁,还留着这副骨架作甚?”谢贻香还在犹豫,那方大人对得一子极为信服,当即便从旁边衙役的腰间抽出腰刀,上前狠狠一刀劈落,伴随着刀光过处,杜师爷这条光秃秃的白骨右臂顿时齐肩断裂。   杜师爷又是一声惨叫,疼得当场晕死过去。得一子便叫衙役将他平放在地上,又从怀中摸出一张较大的符咒,令人取来一碗清水,将符咒点燃了溶进水里,撬开杜师爷的牙关喂他喝下。之后得一子便喝退众人,绕着地上的杜师爷不停转圈,口中念念有词,又从怀里摸出第三道符咒,径直贴在杜师爷的前额上,厉声喝道:“尘秽消除,六魄受灵!幽魂超度,皆得飞仙!”   伴随着他这句咒语出口,地上的杜师爷忽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屋顶。由于他额上贴着得一子的符咒,乍一看来,就仿佛是诈尸的僵尸一般,吓得谢贻香和方大人等人都是心中一颤。而得一子则是往上翻起白眼,转出眼眶下面那对血红色的瞳孔,盯着地上的杜师爷问道:“你是谁?”   杜师爷一双睁开的眼睛里毫无生机,就仿佛是一对死鱼的眼睛,听到得一子发问,他居然张嘴回答道:“我叫杜巡,是亲军都尉府后卫军叶定功叶统领麾下校尉,四年前奉命前往宁义城,化名为‘杜宜明’潜伏在太守方铁衣左右刺探,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声音更是出奇的平静,听不出其中有丝毫的喜怒哀乐。   得一子微微点头,显是对他这一回答非常满意,又问道:“你的右臂是怎么回事?”杜师爷沉默片刻,用平静的声音再次回答道:“那个女童……不是,那不是女童,那是妖怪。是那妖怪拿着菜刀,一刀一刀将我右臂上的肉剔下,再用竹签串起,撒上食盐炙烤……”得一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将身子凑上前去,用自己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和杜师爷四目相对,缓缓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妖怪,也没人用菜刀剔下你手臂上的肉。你所说的这一切,不过是你的一场噩梦而已。”   地上的杜师爷目光不动,过了半响,才回答道:“不是噩梦……不是噩梦,是真的……”得一子摇头说道:“你的这条右臂,分明是被人用刀斩断,哪有什么妖怪剔肉?不信你仔细想想,当时是否有一道刀光闪过?是否有刀锋劈中你骨头的声音?是否有断臂时难以忍受的疼痛感?”   听到这话,杜师爷的目光已有些涣散,过了许久,终于喃喃说道:“是……是刀斩断了我的右臂。我看见了刀光,也听到了声音,还感觉到了疼痛……”得一子沉声说道:“不错,你终于想起来了,你的右臂的确是被人用刀斩断。”顿了一顿,他又问道:“是谁斩断了你的右臂?”   地上的杜师爷沉默不语,显是并不知晓,得一子便说道:“今日是五月初三,你奉命巡查全城,在城南开平街上撞见一个状如乞丐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虽然浑身肮脏,却是面色红润,不像是挨饿已久的城内百姓。于是你严加盘问,终于令那男子露出马脚,乃是城外恒王叛军混进城内的奸细。那奸细被你识破,情急之下,便抢过旁边衙役的腰刀向你一刀斩落,当场砍断了你的一条右臂。幸好宁义太守方铁衣及时带人赶到,这才将那奸细诛杀当场,救回了你的性命。”   杜师爷默然片刻,随即回答道:“是。”得一子便叫他将这番话复述一遍,他果然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显是对此深信不疑。得一子最后又说道:“你虽是亲军督尉府派来宁义城的校尉,但这些年来你伪装得极好,宁义城上上下下皆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就连太守方铁衣也毫不知情,否则他今日也不会救你回来。”地上的杜师爷又是一阵沉默,开口说道:“是。”   得一子这才吐出一口长气,重新转回他眼中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说道:“所以这里既没有什么妖怪,你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也并未暴露,只是因为断臂之伤,导致你神志不清,这才做了一场噩梦。你且好生歇息,待到一觉醒来,自然便会云开雾散,再不必因此而困扰。”   说罢,他便伸手揭下贴在杜师爷额上的符咒,随手一晃,整张符咒便自行燃烧起来,化作灰烬散去。那杜师爷立刻闭上双眼,重新晕死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得一子这一连串的举动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良久说不出话来。直到得一子抖了抖身上的道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谢贻香才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问道:“小道长,你……你这是催眠之术?”得一子怒气未消,白了她一眼,冷冷说道:“催眠个狗屁!这是道术,是无上的道法!”   说罢,他又补充说道:“方才我施法打灭此人的三魂六魄,却独独唤醒他六魄中的‘灵慧’一魄,予以道术矫枉,从而治好了他的失心疯。哼,为了让你们能够听懂,说得简单一些,便是我篡改了他的记忆,将他当时的遭遇尽数从脑海中抹去;如此一来,就如同釜底抽薪,断了他受惊的源头,病症自然随之痊愈。待到他一觉醒来,神智便能恢复如初,再也记不得那些可怕之事。” 第813章 托剑印太守让贤   听到得一子这般作答,谢贻香心中暗惊,想不到这小道士居然还能篡改旁人的记忆,简直是骇人听闻。她本是要和这杜师爷当面对质,证实衙门后院地窖里的藏尸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事到如今,这杜师爷虽已被得一子治愈,但一时间仍旧昏迷不醒,她也只能暂时作罢,让那两名衙役带杜师爷下去歇息。   椅子上得一子又向在场的衙役吩咐道:“再给我盛碗粥。”那方大人经过昨夜一役,早已对得一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再见他使出这等神异的手段,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急忙抢着去盛了满满一碗稀粥,双手捧到得一子面前,颤声说道:“恒王三万叛军围城,朝廷又迟迟不肯发兵来救,下官本以为死到临头,只好垂死挣扎。谁知我方铁衣何德何能,竟然有仙尊从天而降,助我宁义城度过这场危难,下官……下官实不知应当如何报答仙尊的这份恩情!”   得一子正被谢贻香弄得一肚子火气,见这方大人又凑了上来,顺理成章地便将火气发到他身上,冷冷说道:“你以为自己什么东西?像你这样的废物,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懒得看上一眼。你听好了,此番我之所以前来此地,只是为了对付藏身在恒王军中的那个家伙,也便是你们所谓的什么‘逃虚散人’。他既然要帮恒王攻下这座宁义城,那我便要帮朝廷驻守此城,令他空手而归;相反,此番他若是驻守宁义城的一方,那我便会去帮恒王攻城。所以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与你这个狗屁太守毫无关系,趁早给我滚远一些。”   方大人被他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只得陪笑道:“仙尊教训的是,只是……只是仙尊的仇人既已替恒王叛军效力,此乃无法更改之事实……无论如何,我方铁衣还是要替全城百姓向仙尊致谢……”得一子不等他说完,又沉声说道:“你是蠢如猪狗还是听不懂人话?我替你守这座破城,仅仅是因为那个家伙,一旦他离开此地,又或者从头到尾他根本就不在宁义城外的营帐当中,那么你这座破城是战是降、城里百姓是死是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一出,方大人已是满脸尴尬,只得将捧在手里的稀粥放到得一子身旁几案上,随即转身离开厅堂。一旁的谢贻香见状,不禁笑道:“在我这里受的气,何必往旁人身上发火?”得一子冷哼一声,并不理她,而是自行端起旁边的稀粥来喝。谢贻香微微一笑,上前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又问道:“小道长,照你看来,那个言思道是否真在此番围困宁义城的叛军当中?”   得一子扭过身子,还是闭口不答,谢贻香还想以好言相劝,却见厅堂外人影一晃,竟是那方大人又一路绕回厅堂,手里已多出了一柄佩剑和一个印盒。他径直来到得一子身前,用双手将剑印举过头顶,继而双膝跪地,正色说道:“方铁衣身为宁义太守,如今却无力挽救宁义城于水火,实在无能至极,有何颜面以太守之职自居?下官知道仙尊乃是世外高人,自然瞧不上宁义这座小城,但下官自从领了朝廷差事,便已决意鞠躬尽瘁、除死方休,就算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能让这座宁义城落入逆贼之手。所以为了宁义城的安慰,也是为了这一城的百姓,方铁衣只能厚着脸皮以俗事相劳,恳请仙尊仗义出手,挽救宁义城的这一场危难。这便烦请仙尊收下宁义太守的剑印,从此刻开始,宁义城大小事务,便全权交由仙尊处置,自行决断。”   得一子却只是低头喝粥,过了半响,才淡淡地说道:“滚开。”方大人挺直腰身,沉声说道:“若是仙尊不肯答应,下官便一直跪在这里,直到仙尊点头。”得一子便向旁边的谢贻香挥了挥手,吩咐道:“替我将这人弄走。”   谢贻香见方大人居然肯交出自己的剑印,也有些出乎意料,然而她深知得一子的脾气,他既然不肯答应,方大人就算在这里跪上一年半载,到头来也是毫无用处。当下谢贻香只得去扶地上的方大人,说道:“方大人,宁义太守的官印乃是朝廷亲赐,又岂能随意交托给旁人?你如此举动,难道是不要命了?”   方大人见得一子这般态度,也心知这小道士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然而再看到身旁过来的谢贻香,他不禁心念一动,急忙将佩剑和印盒塞进谢贻香手里,朝她叩首在地,说道:“既然仙尊不肯接下剑印,那么交由谢三小姐也是一样。还望谢三小姐以国事为重,看在下官曾在谢封轩谢大将军帐前效力的份上,帮助宁义城击退恒王叛军!”   谢贻香不料他还有这一手,惊骇之下,顿时手足无措,急忙往后退开几步,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这……这如何可以?”方大人已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厉声说道:“谢三小姐若是不肯答应,下官便立刻死在这里!”   谢贻香此时已醒悟过来,心道:“这方铁衣好不狡猾,他将太守的剑印交出,分明是要将整座宁义城的安危绑在得一子身上,谁知这小道士却不肯上当。于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居然将剑印交给了我,自然是看准我和这小道士本是一路,想要用我将得一子拖下水。”然而她心中虽然这么想,看到眼前这位宁义太守一个劲地朝自己磕头,到底有些于心不忍,连忙说道:“你先起来说话。”   这话一出,方大人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谢三小姐深明大义,既已接下太守剑印,自当名正言顺。下官这便修书一封,亲自向朝廷禀明此事,说明是我方铁衣没用,面对围城的三万叛军无能为力,为保宁义城安危,只能请昔日谢封轩谢大将军之女暂代宁义太守一职。”谢贻香急忙摇头,想要将手里的剑印交还给他,谁知方大人却一路跑到厅堂门口,招呼来十多个衙役,令他们向谢贻香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地说道:“卑职听从谢三小姐的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贻香逢此境遇,整个人已是乱作一团,不禁向旁边的得一子望去,想要寻求他的帮助。却见得一子漫不经心地喝着那碗稀粥,嘴角处分明挂有一丝冷笑。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道士竟是赞成自己接下宁义太守的剑印,甚至连方大人将剑印交给自己之举,原本就在这小道士的盘算之中。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说来倒也凑巧,恰好就在这时,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冲进厅堂,向方大人禀告道:“启禀大人,卑职等人已经……已经找到伙房里那个女童的下落,而今就在城南的城隍庙里,正伙同十几个百姓烹煮人肉。卑职等人见他们人多势众,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所以已让军士将整座城隍庙包围起来,回来请大人决断。” 第814章 缉凶犯城隍庙宇   谢贻香听说已经找到那女童的下落,顿时心中一惊,随即双眉扬起,说道:“好啊!我这便亲自去将她缉拿归案。”旁边的方大人趁此机会,急忙说道:“谢三小姐既已接下太守剑印,整座宁义城上下都得听谢三小姐的差遣。此番前去捉拿凶犯,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我等便是。”   谢贻香如何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要挟之意?然而仔细一想,自己当夜便已想得通透,如今恒王起兵作乱,派出三万叛军将宁义城逼上绝境,酿成一幕幕人吃人的惨剧,自己既已撞见,岂能坐视不理?如果说之前的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有得一子这个堪比言思道的神秘小道士在场,从大局上来看,自己的确应该和方大人站在一方,想办法让这个脾气古怪的小道士出手相助,保全整座宁义城。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看了椅子上的得一子一眼,心道:“看这小道士的神色,似乎并不反对我接下宁义太守的剑印。既然如此,我便暂且接下又有何妨?”当下她便和方大人交涉一番,说明是情况特殊,自己才暂代太守的职权行事,待到城外恒王叛军退去,便会立刻将剑印交还给方大人。方大人大喜过望,急着去写奏报说明此事,再找得一子手下的贼匪帮忙送出城去,以此上报朝廷,以免皇帝日后追究自己和谢贻香私自交接官印的罪责。   待到方大人离去,谢贻香便将剑印收好,叫那名前来通禀的衙役带路,又点了几名衙役一同前往城南的城隍庙,去将那女童缉拿归案,就此了断这桩“人厨案”。待到她踏出厅堂,才忽然回过神来,连忙向椅子上的得一子问道:“你不随我同去?”   得一子只顾低头喝粥,头也不抬地说道:“与我有什么关系?”谢贻香回想起那女童的种种诡异,心里始终有些担忧,说什么也要拉上这小道士同行,又劝道:“小道长,你也说过那女童本是妖邪之物,又岂是我这个小姑娘可以应对?如今你要借宁义城和那个家伙斗法,留着这么一个妖邪之物在城里,难免有些不妥。所以还望小道长大显神通,随我一同前去降妖除魔。”   却听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昨夜经我开坛作法,整座宁义城的妖气早已尽除,那妖物无从借势,自然再掀不起什么风浪,哪配叫我亲自出手?你既要办案缉凶,自当由你自己解决;若是害怕,大可不必前往,少来烦我。”   谢贻香见他执意不肯随自己同去,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方才激他出手救治那杜师爷,所以直到此刻还怀恨在心。然而自己既已将这小道士拖下水一次,又何妨再拖他下水一次?当下谢贻香心念一动,便向在场的众衙役吩咐道:“来人啊,将这位小道长给我绑了,抬着他一并同去!”   在场的众衙役皆是一愣,不知这位谢三小姐的吩咐究竟是真是假。得一子更是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大胆!你……你发什么疯?要知道那个家伙倘若就在城外的恒王军帐里,此刻必定正在苦苦思索对付我的法子,随时可能对宁义城动手。你却要我在此时去帮你捉什么凶手,简直是胡搅蛮缠、莫名其妙!”   谢贻香却不理他,而是向在场的众衙役冷笑道:“怎么,你们的方大人这才刚把剑印交付于我,如何一转眼的工夫,你们便不听我的吩咐了?”在场的衙役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却又不敢对得一子这位“仙尊”无礼,索性便拿绳索将得一子绑在他坐着的那张椅子上。   得一子气得满脸通红,狠狠瞪着面前的谢贻香,正待破口大骂,谢贻香已从怀中摸出一条手绢,径直塞进得一子嘴里,令他说不出话来,同时笑道:“三清祖师在上,小女子也是为了降妖除魔、济世救人,这才会对道家弟子无礼,还请道家各路神灵莫要怪罪!”说罢,她怕得一子目中双瞳的妖术,急忙又私下一条衣襟,将得一子的双眼也给蒙了起来,气得得一子闷声乱叫,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动身子。   在场的衙役们眼见谢贻香如此举动,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这位“仙尊”昨夜开坛做法,替宁义城送来了半个多月的粮食,众人都看在眼里,早已是惊为天人,谁知此刻竟被谢三小姐如此折腾,分明毫无还手之力。也不知是这位“仙尊”不愿反抗,还是他敌不过这位谢三小姐的神通,实在猜不透这两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谢贻香制服得一子后,也不敢多做耽搁,连忙叫两个衙役将得一子连人带椅抬出厅堂,跟着那个前来通禀的衙役去往城南城隍庙。一路上谢贻香见城里虽然依旧破烂荒凉,却已变得有条不紊,时不时还能看到巡逻的军士,显是终于恢复了规矩次序,不由地心中一宽。行到半路的时候,她怕得一子稍后会用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道家法器,又吩咐一名衙役前往城北得一子暂住的那处民宅,将得一子那个黑色包袱一并取来。   如此又行出小半个时辰,一行人已来到贫民居住的城南一带,再过片刻,一座破败不堪的城隍庙便已出现在街道尽头,此时正有二十多名军士围堵在庙外。谢贻香上前询问,正如那报信的衙役所言,自己要找的女童如今就在庙里,正带着十几个饿坏了的百姓烹煮人肉而食。众军士原本打算将那女童当场拿下,却被在场的百姓所阻,领头的军士不想惹出事端,无奈之下,只好将这座城隍庙团团包围起来,等候太守方大人的处置。   当下谢贻香便用方大人的剑印下令,让所有的人连同得一子在内,暂且留在庙外等候,自己则挑了两名机灵的军士,先进庙里探查情况。   要知道所谓的“城隍庙”,乃是各城供奉的阴间长官,其职权等同于阳间的县令或者太守。由于各地风俗不一,出任当地“城隍”一职的神祗也各不相同,至于这宁义城所供奉的,众人也说不清到底是哪路神祗。待到谢贻香和两名军士跨过庙前高高的门槛,便见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后面就是供奉城隍的大殿,在神龛上坐着一个白面红眼的文官塑像;而在前面的院子里,此时正围坐着十七八个衣着破烂的百姓,当中则是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散发出浓浓的肉香。   见到谢贻香等人进来,院子里的百姓却是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去锅里捞肉而食,地上到处都是啃剩的人骨。谢贻香眉头深锁,在人群中定睛细看,立刻发现了那个女童,如今正穿着一件朱红色的小衣,在人群中盘膝坐在,目光却并未望向自己,而是眯着一双凤眼,自脸上露出一副诡异的笑容,似乎正等着自己的到来。 第815章 认罪名一怒拔刀   谢贻香不禁深吸一口大气,眼见那女童并不理会自己,她也不愿伤及无辜,当即向在场的百姓沉声说道:“昨夜已有大批粮食运送进城,足够宁义城上下维持半个多月,太守方大人更是传下严令,禁止城中烹食人肉,违者抓捕入狱。你们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在场的众百姓并不作答,继续去那口大锅里捞肉而食。过了半响,才有一个穷苦老汉厉声喝道:“吃人肉要杀头,不吃人肉便要饿死!左右都是一个死,我当然情愿填饱肚子,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旁边一个面色饥黄的老妇随即说道:“如今城里是有吃的不假,却是要留给官老爷和军爷们享用,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穷苦人家?”   谢贻香听到这话,顿时微微一怔,回头望着同来的两名军士,问道:“此话当真?”当中一个军士面露尴尬,回答说道:“方大人早已将昨夜的黄牛、稻米、小麦和腐竹等物尽数囤积到了衙门里,说是城外叛军未退,宁义城兵祸未解,免不得要做长久打断,所以……所以只向守城的军士、衙门里的衙役和城里的精壮男子发放粮食,其他人……暂且不做考虑,如此一来,昨夜送来的那批粮食便足够我们支撑一两个月。”   谢贻香听得眉头微蹙,若是换做以往的自己,听到此事定是暴跳如雷,立刻便要前去责问方铁衣为何作此调度。但如今的谢贻香历经波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腔热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明白方大人的苦衷。当下她只是暗叹一声,向那军士吩咐道:“你这便前往衙门告知方大大,就说宁义城饥荒已久,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安定民心,免得祸起萧墙,生出什么内乱,所以先将昨夜送来的粮食面向全城所有百姓发放三日。待到三日之后,我自会让那位小道长再送粮食入城,往后是否继续发粮,届时再议不迟。”说罢,她见那军士有些犹豫,又冷笑道:“如今太守的剑印在我这里,乃是你们的方大人亲手交付于我,你是担心方大人不肯依照我的吩咐办事,还是不肯替我前去传话?”   那军士吓了一跳,急忙连声告罪,径直领命而去。而院子里的一众百姓听到两人这番对答,都已有些动容,谢贻香便趁热打铁,扬声说道:“我的话想必你们也听到了,不久后衙门便会向全城放粮,你们若是此时赶去,稍后便能最先领到粮食;至于你们今日烹煮人肉之举,我便当什么也没看见,既往不咎。”说到这里,她语调一转,又冷冷说道:“刑捕房奉命缉拿在逃凶犯,闲杂人等立刻退避,否则一并论罪!”   在场的百姓听到这话,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只得面面相觑。过了半响,便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率先往庙外走去;其他百姓见状,也趋之若鹜,纷纷起身离开。到最后院子里便只剩那女童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口大锅旁边,脸上却依旧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谢贻香不敢有丝毫大意,向那女童沉声问道:“你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准备垂死挣扎一番?”   那女童这才抬起头来,换作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容,用小女孩的声音向谢贻香柔声问道:“姐姐怎么把他们全都赶走了?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来陪我玩的。你赶走他们,那我就要你来陪我玩。”谢贻香收敛心神,缓缓说道:“你这杀人吃人的恶徒,本是天理不容,谁知凑巧赶上宁义城这场断粮劫难,这才能借势而起、横行无忌。只可惜昨夜已有大批粮食送入城中,太守方铁衣也已明令禁止烹食人肉,再没人庇护于你。你以为装傻充愣,便能躲过今天这一劫?便能活着离开这间城隍庙?”   那女仍是满脸笑容,问道:“姐姐在说什么,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懂?”谢贻香冷冷说道:“绍兴东郊银山村的李屠夫一家,诸暨陈姓男子夫妻,还有当夜在宁义城被我亲眼撞见的那对中年夫妇,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除此之外,还有两年前镇江和六年前濠州的两桩命案,是否也是由你所为?你便是刑捕房这六年来一直通缉连环凶手‘人厨’。”   听到这话,那女童终于收敛笑容,换作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怪笑道:“何止如此?这八年间本尊颠沛流离,从关中一路东迁江南,享用过的祭品数以百计,如何在尔等刑捕房的记录之中,却只有这么几桩?可见凡夫俗子,到底是无能之极!”   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本是要以言语试探,谁知这女童不但一口承认,还用这个诡异的声音自称犯下了上百起案子,这令她如何不惊?可是回到本案最大的疑点,眼前这个女童毕竟只有六岁年纪,又怎么可能在八年前便已开始犯案?难道在这女童的背后还另有指使之人?又或者是类似昔日言思道对自己施展过的手段,是有人让这女童出现了“鬼上身”的症状?   想到这里,谢贻香当即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似这般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借用一个六岁女童的外貌为非作歹,算什么英雄好汉?”却听那女童咯咯一笑,用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未满六岁之童,虽获罪,刑不可加身,尔等又能奈本尊如何?即便是将本尊带回金陵刑捕房,难道还能以律法定罪,制裁本尊不成?”   谢贻香听得心头火起,听女童发出的这个声音阴森可怖,就仿佛是有一股妖邪之气扑面而来,让她愈发感到不安。当下她也不愿和这女童继续纠缠,“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冷冷说道:“你未免太过小看我谢贻香,我虽在刑捕房任职,却非食古不化、拘泥教条之人,而是为了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似你这等伤天害理的恶徒,根本用不着什么刑捕房,我自己便是律法!”话音落处,她已揉身而上,挥出一道绯红色的刀光,到向院子里的女童一刀劈出。   要知道谢贻香虽已动了杀心,但出手的第一刀到底留有余地,只是想用刀锋架住那女童的脖子,看她还敢不敢如此猖狂。却不料眼见乱离刀锋离那女童还有数尺距离,手中的乱离又如同之前在衙门伙房里一样,无端生出一股抗拒之力,居然令她劈出的这一刀硬生生停顿在了半空之中。那女童见状,顿时用怪异的腔调冷笑道:“区区凡人,也配弑神?” 第816章 解束缚画符入庙   谢贻香吓得大惊失色,当日在衙门伙房里,自己的乱离也曾突然失控,还因此一刀砍偏,在刀锋上崩出一大处缺口。事后经得一子指点,却是因为自己这柄乱离颇具灵性,所以在这座妖气冲天的宁义城里,遇上借势加持的妖邪之物,才会自行生出畏惧、不敢攻敌。   可是经过得一子昨夜的开坛作法,已将大批粮食运送进城,从而化解了宁义城的断粮之危,自然再没有什么冲天的妖气,而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自己一刀向这女童劈出,乱离又怎会再次出现这等异常?   显而易见,得一子的说辞分明就是胡说八道,一定是这女童练就了催眠、控心一类的邪术秘法,这才会令自己的乱离失控。就在谢贻香惊骇之际,面前的女童已经瞅准时机,居然将身旁的那口大锅径直端起,用滚烫的的肉汤向谢贻香照头泼来;看这臂力,分明不是一个六岁女童该有的力量。而谢贻香一身功夫全在她的刀上,此时正在和手中乱离较劲,与那女童离得又近,面对滚烫的肉汤铺天盖地泼洒过来,仓促间竟是无从躲避。   眼看谢贻香便要被肉汤泼中,至少是个大片烫伤的结局,不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觉自己后面的衣襟一紧,竟是有人从后面扯住她的衣服,猛一发力,已将她整个身子硬生生地拖拽回来。随后便听“啪”的一声大响,滚烫的肉汤尽数泼洒在地,弥漫出大片热气,却连一滴也没沾到谢贻香身上。   谢贻香虽是逃过一劫,但心中却是无比的惊骇。即便是因为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在那女童身上,从而忽略了四周的情形,但在身后出手救下自己这人,自己事前竟然全无察觉,完全不知有人靠近自己,单凭这一份隐遁的本事,便足以跻身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她急忙回头去看,却只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城隍庙门口一闪而过,随即消失不见,再问身旁那个同来的军士,也是一脸茫然,并未看清方才有人出手解救自己。   对面那女童一击不中,已将手里的大锅狠狠砸在地上,阴森森地冷笑道:“原来还带了帮手,算你命大!”谢贻香不知这女童究竟身负怎样的神通,更不知方才出手相救的那灰衣高手是敌是友,哪里还敢造次?当下她死死盯着院子里那个女童的动静,脚下已迈开步伐,却是要脚底抹油,招呼同行那个军士一路退出这座城隍庙,去和外面的众军士衙役从长计议。至于庙里的这个女童,眼下整座城隍庙已被重重包围,谅她也插翅难飞。   待到谢贻香灰溜溜地退出庙门,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她急忙向庙外众人询问方才那个灰衣高手,众人都是相继摇头,只有几个眼快的衙役瞅见一丝端倪,说道:“适才的确有个灰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难道那竟是一个人?这……这如何可能,人哪里有这么快的动作?”   谢贻香心知那灰衣高手武功不凡,又岂是这些衙役和军士们所能拦下?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闷哼,响起木椅摇晃的“吱呀”声响。转头望去,却是被绑在椅子上的得一子正在拼命挣扎,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苦于嘴里塞着谢贻香的手绢,发不出声音来。而旁边两名衙役则遵照谢贻香的吩咐,死死按住得一子的椅子,免得被他弄得翻倒。   谢贻香这才想起还有得一子在场,心中顿时一定,一时也顾不得那灰衣高手,急忙来到得一子身前,说道:“解开你倒也可以,但你可不能骂人。”得一子听到她的声音,挣扎地愈发剧烈,显是恼怒到了极点。谢贻香却不理会,又将同样的话再问一遍,得一子无奈之下,只得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谢贻香这才挖出他嘴里的手绢,谁知手绢刚一离嘴,得一子立刻破口大骂道:“找死!信不信我将你千刀万剐,当场撕扯碎片!”   谢贻香不禁笑道:“小道长,你是世外高人,我是凡夫俗子,事出无奈,也只好行此下策,实在抱歉得紧。如今你若是肯出手降妖除魔,我便立刻解开你的束缚;但你若是还要骂人,那我只能重新堵上你的嘴。”这话一出,得一子再不敢乱骂,气得大口喘息,过了半响,才勉强平复下心中怒火,厉声说道:“原以为宁义城妖气尽除,区区妖物不足为惧。哼,想不到它竟然栖身于这座城隍庙里,倒是有些扎手……你还不赶紧将我解开?”   得一子这话分明是答应了出手,谢贻香大喜过望,急忙亲手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好言相劝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敢啦!待到此间事了,我一定好好向你赔罪。”得一子双手重获自由,立刻扯开猛住双眼的衣襟,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狠狠瞪着谢贻香,目光中尽是怒意。眼见谢贻香只是一个劲地陪笑,他终于压下心中怒火,厉声喝道:“拿来!”   谢贻香顿时领悟他的意思,急忙叫衙役将从得一子住所取来的那个黑色包袱送上。得一子冷哼一声,也不多言,自包袱里取出毛笔、朱砂和符纸,用毛笔沾着朱砂在符纸上龙飞凤舞,片刻之间,已画出四大一小五道符咒。他将那道较小的符咒交给谢贻香,示意她佩戴在身,又从在场的人群里点出四名健壮的军士,叫他们每人领一道大符,吩咐道:“稍后你们四人随我一同进去,拿着这道符咒分别站立在这座城隍庙的四角,其间不可挪动一步,以此压制庙内的妖气。”   那四名军士虽然不解其意,但也立刻答应下来。得一子又将那枚霄光文火神印从木盒中取出,藏进自己道袍的大袖里,这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瞪了谢贻香一眼,说道:“你随我一同进去。”谢贻香回想起那女童的诡异,始终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问道:“稍后要我做些什么?”得一子冷冷说道:“你能做些什么?老老实实看着便是!”   说罢,他便将身上那件黑色道袍稍作整理,大步往城隍庙中踏去。谢贻香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地紧跟在他身后,再后面则是那四名手持符咒的军士;待到四名军士一入庙中,便立刻依照得一子的吩咐,分散到了这座城隍庙的四角站立。   而那女童此时仍旧坐在庙中院子里的地上,看到谢贻香重新进来,不禁柔声笑道:“姐姐怎么又回来了,这回又带了什么朋友来和我玩?”谢贻香默不作声,那女童这才将目光停留在得一子身上,随即笑道:“好俊俏的一个小哥哥,可惜却是个道士……不过似这般黑色的道袍,我还是头一回瞧见,真是奇怪得紧。”   话音落处,那女童忽然又变成那个阴恻恻的声音,吊着嗓子冷冷说道:“这小道士眉目清秀,细皮嫩肉,滋味必定不错。” 第817章 见张巡妖道对峙   得一子却毫不理会,示意谢贻香留在原地,自己则继续前行,自院子里向那女童缓步逼近。那女童见来人不动神色,更不开口说话,而且目中竟是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倒像是个瞎眼小道士,一时竟摸不透他的深浅,又用小女孩的声音笑着说道:“难道这位小哥哥不但眼瞎,而且还是个聋子?那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谁知得一子还是不作理会,就仿佛根本没看见坐在院子里的这个女童,继续朝她一路行来。转眼之间,那女童见得一子离自己已不过数尺之遥,不禁脸色微变,只得从地上站起身来,斜斜退开两步,口中问道:“小哥哥要做什么?难道是要欺负我这么个六岁年纪的女童不成?”   不料得一子却径直从那女童的身旁走过,连眼角也没瞥她一眼,继而穿过整个院子,来到城隍庙的正殿外面,抬眼打量殿中神龛上供奉的那个文官塑像,终于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淡淡地说道:“果然是你。”   听到这话,不止是在场的谢贻香,就连那女童也是莫名其妙。这小道士居然对着一尊泥塑的雕像说话,难道竟是个疯子不成?得一子说完这话,又凝视着神龛上的塑像端详半晌,再次扬声说道:“果然是你!”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知道这小道士是有话要说,却又就好比是酒楼茶馆里的说书之人,需要一个帮衬的搭档才好继续往下讲诉,急忙开口问道:“这庙里供奉的塑像是谁?”得一子冷哼一声,这才说道:“原来宁义城里供奉的城隍神祗,果然便是昔日固守雍丘、宁陵和睢阳三地的张巡。”   谢贻香眉头微蹙,脱口问道:“张巡?”得一子转过身来,缓缓说道:“唐时安史之乱,叛军攻陷帝都洛阳,自号‘大燕’,逼得玄宗弃京而逃。时长史张巡誓不降贼,率唐军拼死抗敌,先后转战雍丘、宁陵和睢阳三地,威震天下。之后燕军大将尹子琦率大军十八万,将张巡等人困死睢阳,并围城断其粮草。睢阳城中树皮、纸张、鸟雀、老鼠皆已吃尽,张巡便亲手杀死自己爱妾,强令军士吃下充饥,随后众将也纷纷效仿,杀掉自己的奴仆充当军粮。待到主帅的家人食尽,众军士便开始烹食城中的老弱妇孺,整座睢阳城战前原本有四万之众,待到燕军破城、擒杀张巡之后,城中仅剩下四百活人,可谓是惨不忍睹、触目惊心。事后肃宗平定叛乱,重掌大唐神器,论起张巡之作为,也是以‘过大于功’四个字作为评价。”   谢贻香自然听说过张巡其人,耳听得一子忽然提及此人,不禁试探着问道:“唐时的张巡固守睢阳,令军士以人肉为食;今日的方铁衣坚守宁义,同样也令军士以人肉为食。乍一看来,这当中的确存有不少相似之处,再加上这城隍庙里供奉的神祗恰好也是张巡……难道小道长的意思是说,宁义城的这一场劫难,其实便是源自此间供奉的城隍张巡?”   得一子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沉声说道:“所谓城隍者,以鉴察民之善恶而祸福之,俾幽明举不得幸免;说得简单些,便是各地在阴间的太守或者县令,专管百姓死后之事。由于各地的风俗民情不同,所以每个地方的城隍也是由不同的人出任,甚至是由当地百姓自行选出来,大都是些殉国而亡的忠烈之士,又或者历朝历代的赤诚义士。至于宁义城为何会选远在两千里之外驻守睢阳的唐时张巡出任此间城隍,哼,看这座城隍庙的形貌,少说也有一两百年光景,只怕是无从考证了。”   说罢,他才回答谢贻香的问题,缓缓说道:“宁义城眼下的这场劫难,自然与城隍庙里供奉的张巡脱不了干系,却并非只是简单的因果关系。所谓‘因果’,不过是佛家的粗浅说辞罢了,在我道家看来,一件事之所以发生,背后其实存有千丝万缕的缘由,绝不仅仅只是源于另一件事的发生,而是数件乃至千百件事共同交织出的来结果,又被称之为‘缘’。此间的城隍庙里供奉着张巡神祗,仅仅只是一缘罢了;整座宁义城地处江浙交界,乃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这又是一缘;恒王叛军围城,奉行那个家伙‘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方针,这也是一缘;而太守方铁衣宁死不降,誓要效仿昔日张巡的作为死守宁义,这更是一缘……”   说到这里,得一子终于转向院子里的那个女童,冷冷说道:“……当然,宁义城里妖物横行,这同样也是一缘。只不过事情发展到如今,种种机缘错综复杂,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因,什么又是果,若是用佛家那套粗俗的‘因果’理论,根本无从解释;既不能说是宁义城的劫难孕育出妖物作祟,也不能说是作祟的妖物导致宁义城生出这场劫难,因为两者本就互为一体,再也无从分割。”   谢贻香听到这里,已经很难跟上得一子的思路,只得默不作声。而院子里的那个女童之前看到得一子大摇大摆地踏进庙中,分明是冲着自己而来,早已心生戒备、案子防范,谁知这小道士居然顾左右而言她,滔滔不绝地说起唐时张巡的往事,直到此刻才将话锋一装,突然来向自己发难。那女童急忙收敛心神,凝意集思,还是用小女孩的声音问道:“妖物?这哪里有什么妖物?”   这话刚一出口,那女童的腔调陡然一变,又用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冷说道:“吾乃鹿吴之神,无知道童,也敢在此胡乱妄言,惊扰本尊?”紧接着她又变回之前的声音,面带惊恐地向得一子说道:“方才是谁在说话?难道……难道是有妖物附在了我的身上,这可如何是好?道长你既已知道有妖物作祟,那你还不赶紧救我?”   得一子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上下扫视院子里的女童,缓缓说道:“我的确是为降妖除魔而来。只可惜在你的身上,却并没有什么妖邪之物。”那女童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没有?这……这怎么可能?方我明明听到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而且是从我身上传出来的,一定是有妖物附在了我的身上……”话还没说完,她立刻又将双眼一瞪,向得一子厉声喝道:“识相的便赶紧滚开,本尊饶你不死!”   得一子缓缓摇头,嘴角处已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淡淡地说道:“你的身上确实没有什么附身妖物。因你本身就是妖邪之物。” 第818章 现原形双瞳破案   听到这话,那女童顿时装模作样地“哎哟”一声,问道:“道长你说什么?方才那个声音不是我说的,我……我只是一个小女孩,又怎会……怎会是什么妖物?”   得一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朝那女童踏上几步,逼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可悲?”那女童不解地问道:“可悲?”得一子已扬声说道:“既然你早已厌倦了‘六岁女童’这一身份,又何必还要继续扮演下去?明明已经深恶痛绝,却只能继续装模作样,终日活在伪装之中,岂不是可悲之极?”   这话一出,那女童不由地神色一肃,整张脸也有些微微抽搐,却又立刻镇定下来,还是用小女孩的声音摇头说道:“道长你究竟在说什么,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得一子冷笑道:“无妨,既然你还不肯承认,那我自有办法让你显出原形。”   说罢,得一子已伸手入怀,摸出一道杏黄色的符咒,凌空一晃,符咒便在他的指尖自行燃烧起来。他挥舞着手中符咒,曼声吟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不料那女童立刻发出阴恻恻的笑声,用诡异的腔调笑道:“雕虫小技,区区‘净心神咒’,也敢在本尊面前卖弄?”待到得一子手中符咒燃尽,他正好也念完最后一句“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但眼前的女童却安然无恙,用小女孩声音笑盈盈地问道:“道长的法术如何不灵验了?”   得一子掸去指尖的符咒灰烬,冷冷说道:“看来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你。想不到你这妖邪之物,居然对道家也有所涉猎,难怪能够掀起如此风浪。”说罢,他忽然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又淡淡地说道:“不过要让你现出原形,原本也用不着这些粗浅手段。”话音落处,得一子的双眼便向上翻出白眼,终于转出了他深藏眼眶下面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冷冷凝视着面前的女童。   眼见这小道士目中居然生有双瞳,那女童当场吓得目瞪口呆,额上更是青筋暴起,又换作一个嘶哑的声音脱口喝问道:“你……你这是道家千年一遇的双瞳?这……这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她一边说着,一边已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开几步。得一子连忙逼上两步,双眼死死盯住女童的身形,沉声问道:“怎么,不继续扮演下去了?你这位鹿吴之神,难道也会害怕这区区双瞳?”   那女童不停地摇头,嘶哑着嗓子反复念道:“不可能……不可能……世上怎会当真存有双瞳……”听她此刻的声音,既不同于先前那小女孩声音,也不是那个怪声怪气的诡异腔调,而是第三个全新的声音,倒像是一个饱受折磨的中年怨妇,嗓子既粗又哑,只能勉强分辨出是女子的声音。而得一子已回答说道:“世上既有鹿吴之神,自然也有双瞳。”   那女童听到这话,似乎突然惊醒过来,急忙站定身子,用嘶哑的声音冷笑道:“既然是识阴阳、辨鬼神的双瞳,不知道长可有看出我的原形究竟如何,果真便是鹿吴之神?又或者你根本就是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你的胡说八道而已?”   得一子不料这女童还能在自己的双瞳之下维持镇定,也有些出乎意料。他一时也不急着强攻,索性暂且避开这女童的锋芒,转头向不远处的谢贻香说道:“想必你早已猜到,此番你所追查的这一桩‘人厨案’,凶手便是你我眼前的这个女童。”   谢贻香一直默不作声,听到得一子忽然向自己发问,急忙回过神来,回答说道:“正是,她方才已经亲口承认,不止是刑捕房卷宗记录在案的几桩案子,八年间她竟先后犯下上百起杀人吃人的命案。只是……只是……”得一子接口说道:“只是这女童毕竟只有六岁的年纪,所以你一直想不通其中缘由?”   谢贻香连忙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得一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若是道破此事,整桩案子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当日我从你那里得知这桩‘人厨案’的始末,立刻便已知晓其中玄机;要怪便怪你自己没见识,所以才看不懂这桩连环命案。我且问你,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人,活到孩童年纪时,身体便会停止发育,再也长不大了,至死都是一个孩童的模样?”谢贻香顿时一怔,脱口说道:“长不大?这……这怎么可能?”   然而那女童听到得一子这话,整个人已是暴跳如雷,用嘶哑的声音指着得一子喝道:“你……你这妖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我……我杀了你!”得一子却不理她,继续向谢贻香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李耳生而白眉,是以得名‘老子’,从而名垂千古;夏姬年过四十,却宛如少女体态,方能‘三代王后,九为寡妇’。要知道这世上本就有一种名为‘侏儒之症’的奇病,患病者从婴孩长成孩童,身体便提前停止发育,哪怕是活到花甲之年,依然状如孩童。而在这类患病者之中,更有胜者就连容颜也不会衰老,纵然活到三四十岁年纪,看起来仍旧是个几岁的孩童,再加上故意模仿孩童的言谈举止,便足以瞒过世人的双眼,以假乱真。”   得一子说到这里,对面那女童早已急得双手乱舞,继而嘶吼一声,似乎便要向得一子直扑过来。谢贻香虽然对这女童极为忌惮,但此时也只得拔出腰间乱离,上前守护在得一子身旁,以防这女童暴起伤人,同时又沉声问道:“你……你可别骗我,世上当真有这样的怪……当真有这样的奇人?”   得一子冷冷说道:“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的律法,六岁以下的孩童即便获罪,也不可受刑,所以才让她钻了这个空子,自以为有持无恐。殊不知树有年轮,能够记录岁月;人亦有骨龄,可以判别年纪。任凭她再如何狡猾、再如何狡辩,只要将她带回刑捕房,砍下一截手指让仵作查验骨龄,立刻便能知道她究竟活了多大年纪,从而证实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谢贻香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女童听到这里,反而深吸了一口大气,缓缓镇定下来。随后她便将双手在自己胸前交叉结印,捏成两个奇怪的手势,重新用那个阴恻恻的腔调向得一子说道:“你这妖童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于吾。既是如此,本尊这便要你灰飞烟灭!” 第819章 证蛊雕神印除妖   得一子见这女童双手结出的法印,不由地双眉一扬,笑道:“堂堂鹿吴之神,难道竟要用道家的‘降魔印’来对付我?简直是本末倒置,狗屁不通,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说着,他反而朝那女童再次踏上两步,离那女童不过三四尺距离,然后用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凝视女童的双眼,缓缓说道:“人肉其实一点也不好吃,远不及猪、牛、羊等牲畜之肉,但凡有人以人肉为食,不外乎三类。一是饥不择食,为了填饱肚子,便如眼下宁义城里的军士百姓;二是扬名立威,为了叫人害怕,便如绿林里生吃肥羊的贼匪;三是报仇雪恨,为了发泄怨毒,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凭你的心智和能耐,自当衣食无忧,平日里又以六岁女童的形貌博人同情,自然不属于前两类,那便只可能是第三类,乃是为了报仇雪恨,发泄怨毒,否则又何必挖出人心爆炒?”   那女童听到这话,眼中更是怒意陡生,一时也顾不得摆出什么“降魔印”的架势,索性厉声说道:“好……好……你说!说下去!”得一子便如她所愿,继续说道:“岁月如刀,割老容颜,世人皆是向死而生,原是自然之理。然而这当中却有超脱之人,能够逃脱岁月洗礼,让自己的容貌永远停留在六岁年纪。然而有利定有其弊,正是‘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依’,是福是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是为‘一念思为神,一念思之为魔’。”   说到这里,他不禁提高声音,继续说道:“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人,一个身形容貌永远停留在六岁年纪的女童,对世人而言,当然是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无疑是异端、是妖物。你要想容身于世,不被旁人发现自己的异常,便需时常迁徙,最多每隔一两年便要换一处地方;而身为一个六岁女童,自然需要父母的庇佑,才能更好地掩饰自己身份。所以这些年来,你不停地寄身于各户人家,成为那些膝下无子的夫妇领养在家的女儿,待到他们发现你这个女儿始终长不大,又或者在他们发现异常之前,你便狠下杀手将其谋害,同时再另外找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童,剁碎了放进锅中炖煮,以此当作自己的替死鬼,造成一家三口已被尽数灭门的假象,令人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你的身上。”   说着,得一子不禁长叹一声,摇头说道:“至于你烹食人肉的初心,其实只是要发泄心中的怨恨。试问那些膝下无子的夫妇当时之所以肯将你领养回家,足见对你的喜爱之心,甚至是百般呵护、万般宠溺。只可惜等到他们发现领养回家的这个女儿根本长不大,一年过去、两年过去,身形容貌却始终停留在六岁年纪,难免会心生惊恐,最终化作怨念乃至恶念,将你视之为妖物,恨不得就此除去。由此可见,从怜爱到嫌弃,从女儿到妖物,之所以造成这一结果,其实并非你之过错,因为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改变过;真正改变的是人心,是那一对对将你领养回家的夫妇自己变了心!对于变心之人,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他们的心活活挖出,切碎了放进油锅爆炒吃下,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这话一出,那女童整个人仿佛是泄了气的皮球,顷刻间气势全无,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变心之人……当然该死……”得一子继续说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领养回家,又一而再、再二三地重复经历同样的轮回,到头来便如同宁义城眼下这的这一场人肉盛宴,再也分不清所谓的因果。只怕连你自己也已弄不清楚,究竟是为了报仇雪恨才要烹食人肉,还是为了烹食人肉才要动手杀人。”   那女童喃喃自语,脸上尽是愤恨之色,看她这满脸的凶相,的确不像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女童。得一子说完这番长篇大论,便转头向谢贻香问道:“现在你明白了?”谢贻香忍不住深吸一口大气,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细想一遍,说道:“所以这桩‘人厨案’的凶手,便是眼前这个女童,此外再没有什么旁人。只因为……因为她天生便患有类似‘侏儒之症’的病症,所以看起来虽然只有六岁年纪,其实说不定已有好几十岁。正因如此,才导致她心理扭曲,成为一个杀人吃人的连环凶手……”说着,谢贻香心中始终还是有些怀疑,又问道:“可是这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奇事?当真有人生来便长不大,到死都是一个孩童的样貌?”   谁知得一子却冷冷回答道:“当然不是。”谢贻香顿时一愣,竟被得一子绕得晕了,问道:“不是?”得一子冷笑道:“从一开始我便说过,此案的凶手并非凡人,而是妖邪之物!”   说罢,得一子也不理会谢贻香,再次往向那个女童,用它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在她身上来回打量,扬声说道:“又东五百里,曰鹿吴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石。泽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是食人。你这位‘鹿吴之神’,当真以为我这双瞳只是摆设?”   伴随着得一子话音落处,那女童顿时“咯咯咯”地怪笑起来,兀自笑了许久,才用粗哑的声音说道:“这些年来我颠沛流离,烹食世间变心之人,谁知却撞见宁义城这么一处风水宝地——在我看来,此间分明是一场值得狂欢的人肉盛宴,更是千载难逢的盛况,当然要尽情享用。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将落尽繁华、吹散风流,而今宁义城盛况不再,我也不知往后应当何去何从,你这双瞳小道士却在此时找上门来,一再挑衅于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够降伏我这个妖邪之物?”   得一子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面色随即变得凝重起来,示意谢贻香退到一旁,然后一抖衣袖,将那枚霄光文火神印持在手中,用印面朝向那个女童。那女童不禁举目凝视印面上的篆文,皱眉念道:“霄光……文火……神印……昔日费长房降妖除魔的‘霄光文火神印’?哼,开什么玩笑?不过只是一个传说罢了,世上难不成还真有此印?充其量也只是个赝品罢了!”   得一子冷冷说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说罢,他双手托起玉印,脚下踏出步伐,口中喃喃念道:“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那女童听他念出此咒,竟有躁动不安,沉声喝道:“住口!”得一子毫不理会,继续踏步念咒,那女童不由自主地扭了扭身子,显得极不舒服,又再次大声喝道:“我叫你住口!”   得一子毫不理会,坚持将整段咒语诵完,伴随着最后的“急急如律令”五字一出,他已用双手将那枚霄光文火神印高高捧过头顶。一时间但见耀眼的金光突然涌现,自他手中的玉印上激射出来,直冲云霄九天;待到金光刺破天际的云层,就仿佛是碰到一面无形的巨镜,居然被尽数折返回来,形成一道丈许方圆的光柱映照在地,恰好将对面那女童笼罩其中。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的谢贻香花容失色,她还来不及惊叹于得一子祭出的神通,便见那女童极不自然地扭动起了身躯,紧接着便有更加恐怖的一幕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第820章 叱冥王斩妖杀魔   只见那女童在这一道从天而降金光的笼罩当中,终于张开嘴来,从中伸出红彤彤的舌头。然而她这条舌头竟是越伸越长、越伸越粗,到后来几乎有大腿般长短粗细,将她整张脸都给撑得变了形。再定睛一看,从女童嘴里伸出来的哪里是什么舌头,倒像是鹰隼一类飞禽的鸟喙,既坚又硬,在前段还带有弯钩。伴随着整段暗红色的鸟喙探出,随后便是一颗西瓜大小的巨型鸟头挤了出来,生着一对碧绿色的眼睛,兀自忽明忽暗。而在鸟头的正上方,居然还长着一对尺许长短的鹿角,其形貌可谓是古怪之极,实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妖物。   眼见女童的身体出现这一幕奇变,对面的得一子却是毫不慌乱,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只管高举着手中的霄光神火文印,让那道从天而降的金光继续映照在眼前这个妖物身上。不久之后,那妖物的整个身体已从女童嘴里彻底钻出,乃是一只头生鹿角的巨型怪鸟,站立在地,竟比得一子还要高出一大截。再看它的两只翅膀上面,竟不见一片羽毛,只是光秃秃的一对粉红色肉翅,此时正“噗噗”乱扇,激荡起阵阵尘灰,声势极是骇人。而原本的那个“女童”则已消失不见,却是伴随着这头妖物的现身缩成一团皮囊,隐藏在了妖物身后。   谢贻香不料这个烹食人肉的女童果真是妖邪之物,当场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径直坐倒在地。再回想起得一子方才所言,说这女童是什么鹿吴山上吃人的“蛊雕”,原来便是这样巨大的一只怪鸟,顿时让她手足无措,只得拼命地往后挪动身子。与此同时,她手里的乱离也被吓得跌落在地,却在地上不停地颤抖,似乎也怕极了院子里的这头妖物,和之前的两次失控极为相似,反倒佐证了得一子之前的那番解释。   话说院子里的这头妖物现出原形,随即便将头颈一扬,用带有倒钩的鸟喙向得一子狠狠啄下。得一子以血肉之躯面对身前的这头巨型怪鸟,仍旧丝毫不惧,只是将那枚霄光文火神印持在胸前,口中喃喃念道:“……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却是道家寻常“金光咒”。伴随着他口中吟诵,自霄光文火神印上射入天的金光已被尽数收回,化作一团祥和的金色光球笼罩着得一子全身,任凭对面那妖物如何撕咬扑击,都无法突破得一子这团的护身金光。   如此僵持片刻,那妖物久攻不下,攻势愈发猛烈,双翅挥舞间,直带得院子里尘土飞扬。得一子虽有霄光文火神印祭出的金光护身,但面对那妖物近乎疯狂的攻势,也被逼得接连后退。那妖物愈发得意,一面挥舞着肉翅往得一子的护身金光上撞来,一面咧开鸟喙,从中传出那女童嘶哑的嗓音,冷冷笑道:“就这么点粗浅功夫,也敢妄言降妖除魔,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区区‘金光咒’,我看你还能支撑多久!”   金光中的得一子却是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之前宁义城里妖气冲天,凭借天地人三势加持,我尚且忌你三分。然而经过我昨夜的开坛作法,宁义城之局已然告破,其间妖气更是一扫而空,再也不复存在。如今再来收拾你这妖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说着,他的指尖已出现一枚赤红色符咒,迎风一扬,竟燃起一团刺眼的金色火光,继而高声念道:“百秽藏九地,诛魔伏骞林。愿倾八霞光,照衣皈依心。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处,但见四下金光大盛,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道金光同时从整座城隍庙的四角处激射而来,尽数汇聚到那妖物身上,正是得一子先前安排下的四名军士,各自手持符咒站住了城隍庙四角,此时伴随着得一子念响咒语,终于派上了用场。那妖物一时不慎,被这四道金光射中身体,顿时冒起阵阵黑烟,发出炙烤时的“嗞嗞”声响,不禁用女童的声音连声惨叫,拼命拍打着一对肉翅,再也顾不得继续攻击眼前的得一子。   得一子得此空袭,当即撤去护身金光,满脸不屑地说道:“无知蠢物,我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能让你在顷刻之间魂飞魄散、化为乌有。但你今日既然选择在这座城隍庙里与我斗法,那我便用最简单的一种办法——让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亲自前来,亲手了断宁义城的这一场人肉盛宴。”说罢,他将那枚霄光文火神印高举过头,厉声说道:“持霄光火文神印者,可印篆牒,上起神龙发风雨,下令五岳驱城隍!本地城隍,正直之神。执掌冥界,统率阴兵。我今虔诚,请将来临,降妖除魔,荡清乾坤!”。   听到得一子说出这话,不远处的谢贻香只觉整个大地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将会发生什么可怕之事。再定睛一看,只见院子后面的城隍庙正殿也是晃动不已,将大片灰尘抖落下来,而当中神龛上供奉着的那尊张巡塑,居然迈足踏下神龛,两只眼睛里红光迸现,分明是自行活了过来,继而院子里大步走来,化作一个三丈高的泥塑巨人,用双掌往中间合拢一拍,便将院子里那女童化身而成的妖物挟在双掌之中。   那妖物受此一击,顿时凄声惨叫,却又哪里挣脱得了塑像的双掌?对面的得一子当即踏上两步,祭起手中的霄光文火神印,喝道:“呔!孽罪消衍,邪毒灭寂。天道驰骋,斩妖杀魔!”话音落处,漫天的金光已在弹指间收拢起来,尽数汇聚到那妖物的头顶。那妖物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刺破云霄,整个身体便在张巡塑像的双掌中化作一大滩脓血,“啪”的一声泼洒在地,往四下飞溅开来。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长风扫云,玉宇澄清,所有阴霾竟在刹那之间荡然无存。日光照耀下,她再细看眼前这座城隍庙里,却哪里有什么妖邪之物,哪里有什么“蛊雕”?至于此间的城隍塑像,如今也依旧端坐在正殿神龛上,确实只是一尊泥塑的雕像罢了,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挪动过分毫。而整个院子里,便只有身穿黑色道袍的得一子昂首站立,手持那枚霄光文火神印,印面上正往下滴落着粘稠的鲜血;就在他脚边不远处,那女童摆出一个“大”字平躺在地,两只眼睛怒目圆睁,额前则是一大片模糊的血肉,显然已经命毙当场。   谢贻香不禁有些恍惚,似乎方才所发生的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自己臆想出来幻象而已。这个念头一出,她便立刻醒悟过来,只觉脑海中有个声音说道:“是这小道士用手里的玉印将那女童当场砸死,至始至终哪有什么妖物?”可是再转念一想,从那妖物自女童的嘴里钻出,再到得一子念咒护身,到最后请来城隍张巡出手降妖,所有的一切分明历历在目,再是真实不过,又怎会是自己生出的幻象? 第821章 送战书烟火叫阵   要知道谢贻香自从来到这座宁义城中,也不知是不是残留在自己脑海里的言思道“鬼魂”作祟,曾有过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经历。就好比衙门后院地窖里的稻米变成尸体,又好比撞见那女童行凶当夜那对中年夫妇的离奇丧命,自己至今都还弄不清是幻是真。所以对于方才在城隍庙里发生的那一幕,谢贻香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一时倒也不作深究,连忙站起身来向得一子问道:“你……你杀了这女童?”   得一子淡淡地说道:“似这等妖邪之物,留它作甚?”谢贻香心中满不是滋味,自己一路追查的这个“人厨”终于伏法,原本应当高兴才是,但心底竟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又或者是说遗憾。只听得一子又补充说道:“难不成你是打算将这妖物带回刑捕房问罪?哼,要想解释清楚一个六岁女童为何会成为连环凶案的杀手,再依照律法将其定罪,难免大费周章。而且凭这妖物的本事,当中只怕还会横生枝节,惹出不少乱子,所以倒不如由我亲手将它了结。你若是担心无法向刑捕房交差,只管将这妖物的尸体带回去归案,找仵作验证它的‘骨龄’便是。”   谢贻香一想也是,自己当夜曾亲眼目睹这女童行凶,方才又得她亲口承认罪行,再加上得一子也已讲清整桩案子的来龙去拜,所以这桩“人厨案”的确可以就此结案、到此为止了。而此时分布在城隍庙四角的军士已相继围拢过来,按得一子的吩咐收敛地上那具女童尸体,谢贻香又上前查验,确认那女童果然已经死得透了,这才吐出憋在心里的一口长气。   她又想起之前出手救下自己的那个灰衣高手,忍不住向得一子询问道:“方才救我的那个灰衣高手,也是你此番带来的绿林高手?”得一子在那女童尸体上擦拭着霄光文火神印上沾染的血迹,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谢贻香不禁皱起眉头,那灰衣高手能够无声无息地救下自己,武功自然不俗,不料宁义城里居然还有这等人物。倘若他并非得一子带来的人,那便极有可能是恒王叛军混入城中的奸细;可若是恒王叛军的人,他又怎会从那女童的手里救下自己?谢贻香苦思不得,又听得一子的回答不尽不实,当下还要继续追问,谁知陡然间但听一阵炸响声从半空中传来,势如晴天霹雳,转头望去,却是宁义城外东面的天空当中,竟然同时绽放出十几朵青色烟花,景象甚是壮观。   谢贻香看得莫名其妙,略一思索,不禁说道:“这……这是什么意思?看这些烟火升起的方位,难道是来自城外的叛军营地?是了,昨夜小道长你安排那些绿林好汉将食物送进宁义城里,便是以五色烟火参照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为号,眼下这东面天空中升起的青色烟火,莫非也是你安排的人所为?”   得一子此时已经整理妥当,重新转回了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见到东面天空中这片青色烟火突然绽放,也是面露惊疑,摇头说道:“不是我的人。只有我用烟花向他们传令,他们不会用烟花来通知我。”说罢,他又沉吟道:“难道是恒王的军队气恼昨夜之事,所以要用同样的烟火来向我示威?又或者……或者是那个家伙果真在此,所以用这些烟花来向我下战书?”   眼见连得一子也是一头雾水,谢贻香更是弄不清其中缘由,当下只得吩咐留守在城隍庙外的衙役和军士清点善后,自己则和得一子一同赶往宁义城东门,看看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得一子也不多言,一路行处数里距离,便听旁边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哄闹,涌出数十名军士,当中一人满身肮脏,神情憔悴,正是宁义太守方铁衣。   那方大人撞见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顿时喜上眉头,急忙上前向得一子说道:“仙尊来得正是时候!今日早就有军士来报,说有千余名叛军一早便在宁义城东门外集合,相继架起了五十多口大锅,此外还带有上百头肥猪,看这架势,倒像是要埋锅造饭,也不知是何意图。然而就在不久前,伴随着东面那片青色烟火当空炸响,东门外的那批叛军便开始劈柴生火,果然在城门前煮起粥来,同时还将带来的肥猪屠杀,割肉放在火上炙烤。要知道城里的百姓早已饥饿难耐,一闻到飘进城里的稀粥和烤肉香味,哪里还把持得住?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已有上千名百姓聚集在东门一带,嚷嚷着要出城乞食。下官怕城外叛军另有奸计,所以不敢令人打开城门,此刻守城的军士正在东门处和那些百姓对持,闹得不可开交。”   谢贻香听得心中暗惊,连忙问道:“我不是已经叫人转告于你,先将昨夜送来的粮食面向全城所有百姓发放三日,以此安定民心?既然城里已经有吃的了,那些百姓又怎会被东门外叛军烹煮的食物所吸引?”方大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尴尬,结结巴巴地说道:“下官既已将剑印交托给谢三小姐,谢三小姐但有吩咐,下官自是不敢不从。只是……只是自古以来这驭民之道,任何恩赐从来都是由少到多;若是一开始给得多了,往后一旦给少了,又或者不再给了,立刻便会激起民愤。如今向全城百姓分发三日的粮食虽是不难,但等到三日之后,一旦停止发粮,只怕顷刻间便会生出哗变,让整座宁义城上下彻底乱作一团。所以……所以下官思前想后,为求万全之策,一时还不敢轻举妄动……”   谢贻香听他啰啰嗦嗦地说出一大串话来,言下之意分明是并未向城中百姓发粮,顿时火冒三丈,厉声说道:“岂有此理!今日先是那‘人厨’率领众百姓在城隍庙里烹煮人肉,眼下又有叛军在东门外烹煮食物,故意引起城中骚乱。方铁衣,你要是再不肯向城中百姓发粮,根本无需等到三日之后,整座宁义城只怕连今日也熬不过了!”   方大人只得连声陪笑,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的得一子已冷冷说道:“他说的不错,宁义城大敌当前,仅有的粮食当然要留给有能力守城之人。至于那些老幼妇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 第822章 仿其道还治其身   得一子说完这话,不等谢贻香开口反驳,已再次沉声说道:“刀之锋利,并不在于出鞘示人,更不在于深藏鞘中,而在于将出未出之际,也便是方才那些烟火升空的刹那间。如今对方既已动手,彻底亮出了这柄刀,反倒是不足为惧。因为对方在东门外的动作,显然不足以对宁义城造成致命一击,那么这柄刀便只是一柄钝刀,甚至是一柄废刀!”   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又说道:“要知道恒王的军队昨夜虽然损兵折将,其实却只是皮毛之伤,哪怕只剩一两万大军,一旦率众强攻,我们依然毫无还手之力。只可惜那个家伙早已定下‘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规矩,就算要改,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立刻做出调整,否则恒王的军队岂不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还谈什么聚拢人心?如今看来,既然对方暂时还不愿违背‘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规矩,那么在这个规矩的范围之内,针对宁义城的任何举动便只能是隔靴搔痒;就算由那个家伙亲自出手,也不可能玩出什么新的花样。”   这一大番话听得方大人和谢贻香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不明所以,那方大人忍不住问道:“敢问仙尊,眼下应当如何是好?”得一子冷哼一声,当即说道:“昨夜从城里揪出的奸细,应当有四十人左右。你这便叫人将那些奸细带去东面城墙上,无论死活,统统绑起来用火烤熟,再割下肉来分食给聚集在东门一带的百姓,让他们就在城墙上吃。哼,要和我玩攻心之术,那我倒要看看是宁义城里的百姓先熬不住,还是城外那些埋锅造饭的军士先熬不住。”   方大人听得眉飞色舞,大声赞道:“妙计!妙计!是该让城外的叛军好生瞧瞧,看看我宁义城里的军民是如何烹食人肉渡过难关,定要挫一挫他们的锐气!下官这就前去安排。”说罢,他连忙招呼起同行的军士,一路往宁义城东门方向赶去。   要知道城外恒王的叛军如今虽是占尽优势,但若是亲眼瞧见烹食人肉这等伤天害理之举,只怕也是触目惊心、气焰全无。谢贻香不料得一子竟会采取如此歹毒的应对之策,心中大生反感,却又不好干涉他的谋略,只能试探着问道:“难道我们当真不向城里的百姓发放粮食,还要让他们吃人肉?”   得一子嘴角露出一丝冷,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远处又是一阵轰鸣响彻天际,循声望去,却是十几朵白色烟火自宁义城西面城门外腾空而起,当空绽放开来。   谢贻香和得一子都是脸色大变。若说方才自东面升空的青色烟火只是巧合,那么此刻自西面升起的这些白色烟火,无疑又是对应着五行之中西方之金的白色,正是和得一子昨夜开坛作法时的伎俩同出一辙。这便意味着城外叛军今日的动作,绝不仅仅只是在东门外烹煮食物引发骚乱,而是在宁义城的西门也有安排,甚至极有可能是在模仿得一子昨夜的调度,在宁义城的东西南北中五路皆有动作,这叫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如何不惊?   谢贻香不等西面天空中的白色烟火燃尽熄灭,已抢着问道:“他们这是要……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得一子的一张俏脸已在微微抽搐,随即冷哼一声,厉声说道:“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且去西门看看再说。”说罢,他便径直举步,谢贻香也紧随其后。两人刚行出十几步,那方大人也一路追了上来,却是他见西面的白色烟火升空,也知道西门有变,急忙吩咐众军士依照得一子的对策去处理东门的事,自己则扭头赶往西门查看。   一路上众人都是神色凝重,相互间也不多言。待到抵达宁义城的西门附近,便有守城军士前来禀告,说有一批难民逃难至此,约莫有六七百人之多,其间有老有少,自称是江浙沿海的百姓,因为被倭寇烧毁了家园,这才一路逃难至此,想要进城寻求庇佑。由于这批难民的人数太多,守城军士也不敢擅做主张,只得等候方大人的指使。   话说自从恒王叛军围城以来,但凡是有百姓想要入城,方大人都是一律放行,这却是他存有私心,认为宁义城里的人口越多,反倒对局势越有利。一来可以让恒王叛军有所顾忌,不敢当真令这许多人尽数饿死城中;二来被困的百姓多了,朝廷也不好坐视不理,说不定会想办法派来援兵相救;三来城中粮草告急,多放些百姓入城,往后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最起码也能将他们当作守城军士的食物。所以才形成了宁义城“只进不出”的局面。   但如今聚集在宁义城西门外的这批难民,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又偏偏选择在此时出现,极有可能是恒王叛军设下的诡计。方大人早已将太守剑印交出,此时当着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的面,也不好擅自决断,只能望向谢贻香;谢贻香也是束手无策,又望向得一子。得一子略一思索,当即说道:“就算这批难民中没有混入对方的奸细,他们凑巧在此时出现,也必定是对方的安排,目的便是要扰乱宁义城,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们进城。同时再调两百名弓箭手在东门严加防备,一旦这批难民有任何异动,立刻乱箭射杀。”   前来禀告的军士见一旁的方大人连连点头,连忙领命而去。谢贻香见得一子的安排竟是这等冷血无情之举,心中难免有些骇异,不禁问道:“看你这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难道今日之事,当真是那个言思道所为?”得一子脸色阴郁,缓缓说道:“对方在宁义城东西二门外的动作,显然是在效仿我昨夜的举止,只不过所行之事却是毫无用处,根本不足为虑。至于这一切是否便是由那个家伙亲手所为,那便要看对方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哼,他既要执着于什么‘仁义之师’,事到如今依然不肯率众强攻,又能奈我如何?”   却不料伴随着得一子的这话出口,但听头顶上又是一阵巨响传来,二三十朵黄色烟花当空炸裂,但这一回竟是从宁义城里升空而起,显然是由城中之人放出的烟火。谢贻香脱口惊呼道:“黄色对应的是五行中的‘土’,乃是指正中方位。难道这一回对方的动作,竟是……竟是来自宁义城里?”   得一子气得脸色铁青,被头顶上烟火的黄色火光一映,愈发显得难看,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旁边的方大人见状,急忙派军士前往城中查探,看看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不过片刻工夫,前去查探的军士还没回来,便有一个壮汉狂奔而来,却是“龙潭岗”的第一高手“龙虎崩山劲”何其猛,乃是此番随得一子同来的四位绿林当家之一,早先时候被得一子派往城中各处巡查。   只见何其猛径直冲到众人面前,也顾不得喘息未定,已向得一子大声禀告道:“不好了……大事不好!兄弟们依照道长的吩咐,在城中严加巡查,尤其是城中各处的水井,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只是这宁义城里总共有百余口水井,我们的人手到底不够,难免存有不少疏漏。就在方才,城中残余的奸细忽然同时动手,趁着那些黄色烟火升空之际,大肆破坏城里的水井,弟兄们一时不慎,少说也有……也有二三十口水井遭了殃,被城里的奸细动了手脚!” 第823章 愚百姓祈雨破局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是一惊。要知道恒王叛军围城以来,虽已断去城内粮草,但宁义城的水源来自地底,乃是取自深井之水,所以依仗井水支撑,城内众人才能勉强存活。倘若当真如同何其猛所言,对方已经对城里的水井下手,一旦断去水源,便等于断去宁义城的活路,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得一子气得暴跳如雷,一时也顾不得责骂,急忙叫那何其猛带路去看。众人一路转过两条街道,来到城中一口较大水井处,还未来得及靠近,便闻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凑拢一看,只见井中之水依旧清澈如故,却往上冒起阵阵恶臭,其威力犹胜粪坑,逼得众人不得不掩住口鼻。   那何其猛在旁解释说道:“原以为经过昨夜一番清剿,已将城内奸细除去十之八九,谁知如今看来,对方派来的奸细少说还有数十人,甚至极有可能还在暗处潜伏着更多。据各处弟兄们所言,方才这些奸细趁着混乱向城中各处水井下手,径直将死人和残尸抛进井中。虽有不少被弟兄们当场击毙,却始终没能保住所有的水井。”那方大人忍不住问道:“倘若当真只是几具尸体入井,又怎会如此臭气熏天?只怕所谓的尸体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对方其实是向井里投放了毒药。”   旁边的谢贻香却皱眉说道:“井水源自地底暗流,本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加上地底暗流和地面上的江河湖海一样,日夜奔流不息,再怎么厉害的毒药,又怎么可能对活水下毒?”话音落处,正好又有一队绿林贼匪赶来,领头之人却是此番四位当家里“天马山”的范神通,听到谢贻香这话,当即接口说道:“正是由于井水源自地底暗流,宁义城里这百余口水井乃是同宗同源、相互连通。虽然只有二三十口水井被人动了手脚,但我方才带人粗略巡查一番,而今城内的所有水井,都有阵阵恶臭传出,竟是无一例外。”   一时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弄不清对方派来的奸细究竟对城内的水井动了什么手脚,只得相继望向在场的得一子。得一子寒着一张脸,当即叫人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顿时恶臭四溢,气味愈发猛烈,惹得众人避之不及。得一子却独自靠近,仔细凝视着这桶井水,眼见桶里的水清澈如故,他忽然伸手捧起一掬,径直送进自己口中。   在场众人直看得目瞪口呆,纷纷开口喝止,却是为时已晚。得一子喝下一大口恶臭无比的井水,随即沉声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是些糊弄人的伎俩,有什么好怕的?”说罢,他便向众人扬声说道:“谢贻香这丫头所言不差,地底暗流本是活水,绝无可能被人下毒。况且对方倘若当真往井水里投下毒药,即便做不到无色无味,也该尽力遮掩才是,又怎会大张旗鼓地将尸体丢进井里,生怕旁人不知井水被人动过手脚?”   说到这里,他已抬脚将打上来的一桶井水踢翻在地,让桶里的水四处流淌,又说道:“至于井水里这股恶臭,想必是那些奸细往井水里投有生出恶臭味的药丸,再利用地底暗流的封闭不畅,令气味一时无法散去,以此制造惊惶。只需静候两三日,随着地底暗流的流动以及水井与外界的通风透气,这股恶臭便会自行散去、逐渐消失。又或者是直接将井水打上来,在太阳底下暴晒几个时辰,便能尽除这些恶臭,令井水恢复如初。”   众人见得一子亲自喝了一大口井水,又解释清楚其中缘由,这才松下一口气来。谁知得一子说完这话,脸色却是一暗,又厉声说道:“不过这一道理虽然简单,但城里的那些无知百姓却未必肯相信,定会以为水井里的恶臭乃是源自那些被丢入井中的尸体,从而生出什么尸毒,又或者是什么冤魂怨念,再也不敢饮用井中之水。再加上潜伏在城内的奸细借势造谣,散播流言,迟早会在宁义城里引出一场恐慌。所以那个家伙行此举动,依然还是‘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原则,用的是攻心之术;他在井里投下的虽非杀人之毒,其实却是诛心之毒。”   这话一出,方大人率先醒悟过来,顿时破口大骂,急忙向得一子询问道:“下官这便发布告示解释缘由,说明城中水井无异常,同时再亲自带头喝水。仙尊你看这样可好?”得一子立刻反问道:“且不说那些蠢物冥顽不灵,照眼下宁义城里的局势来看,你以为那些蠢物还会相信你说的话?”   方大人顿时哑口无言,旁边的谢贻香也是束手无策,只得说道:“小道长,对方此举甚是歹毒,倘若当真是那个言思道设下的诡计,眼下这整座宁义城里,便只有你能够应付得了,还请你想想办法。”得一子听到这话,脸上才重新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冷笑,淡淡地说道:“要想应付那个家伙的诡计,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完这话,得一子便转出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仰头望向天空,左手五指则是不停掐算,似乎正在计算什么。众人见他这副举止,也不知这小道士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一时也不敢打扰,只得默不作声。如此过了半响,得一子才转回他那对灰白色瞳孔,冷冷说道:“对于那些被谎言蒙蔽的无知百姓而言,与费尽唇舌向他们解释真相,倒不如将计就计,用另一套谎言来蒙蔽他们,轻而易举便能扭转他们的认知。这便传令全城,就说城里的所有水井已被对方利用尸体施下邪术,说得越可怕越好,令所有百姓不可再饮用一滴井水。”   方大人听得瞪大双眼,幸好得一子还有下文,又继续说道:“虽然对方使出此等歹毒手段,但宁义城衙门已经找到能够破解邪术的道家高人,让城内的水井恢复如初;但做法却需要不少时日,待到三日之后,方才可以破解邪术、驱除恶灵。在此期间,为了缓解城中缺水的困境,这位道家高人会在明日巳时开坛祈雨,巳时一刻发雷,巳时三刻落雨,午时一刻雨止,共计两尺三寸八十六点。届时各家各户需要提前准备好存水的容器,以便囤积三日之水。”   这番话听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得一子所谓的做法破解邪术,不过是要拖到三日之后,等水井里的这股恶臭自行散去,却要用做法驱邪的幌子来宽慰城中百姓,令他们对此深信不疑,从而将这一场恐慌消弭于无形。可是他又说会在明日巳时开坛祈雨,还能将下雨的时辰和数量说得如此清楚,众人虽然早已见识过这个小道士的本事,对此却依然感到有些怀疑。   但谢贻香却已看破得一子的伎俩,显是他方才仰天掐算时,早已算定了明日的巳时前后会有一场雨;至于下雨的具体时辰和数量,多半只是他随口乱说。届时只要果真能够下雨,所有人惊喜之际,只会对得一子敬佩得五体投地,哪还有人去核对具体的下雨时辰和数量?就算明日的这一场雨和得一子的推断出入太大,他也能当场编出借口糊弄过去,就好比风伯生病、雨师抱恙,甚至还会让所有人对他更加信任,自然便能化解掉言思道制造的这一场恐慌。   当下谢贻香也不说破,仗着方大人交给自己的剑印发令,让众人遵照得一子的吩咐去办。待到一起安排妥当,只听远处的天空中再次传来一阵炸响,十几朵黑色烟火已在北面的天际炸开,犹如盛开了一大片墨花。 第824章 凑五行依样画葫   见到宁义城北门外这十几朵黑色的烟火升空,在场众人都是默不作声。事到如今,众人已是心知肚明,对方显然是在模仿得一子昨夜号令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的五色烟火,来对宁义城发起反击。先是东门外的叛军烹煮食物引诱城中百姓,然后是西面大批难民前来投靠,紧接着又是城里的水井被奸细动了手脚,只是不知如今北面的这些黑色烟火和南面还未出现的红色烟火,对方还安排了怎样的诡计?   话说得一子昨夜放出象征正北方位的黑色烟火时,由于是在深夜之中,所以谢贻香只闻其声、未见其貌,此时见到对方在白日里发出大片黑色烟火,就仿佛是将大团墨水泼洒在了天际,形貌甚是壮丽,她还是第一次瞧见黑色的烟火,不禁有些咋舌当场。而得一子却是面色惨白,和这些黑色烟火形成鲜明的对比,口中厉声喝道:”错不了……错不了,那个家伙果然在此!只懂得拾人牙慧,全无新意!”   说罢,得一子也不理会在场众人,径直往宁义城的北门方向而去,谢贻香、方大人和绿林里的两位当家不敢多言,急忙招呼起众人紧随其后。一路上只见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神色惊惶的百姓,全靠方大人麾下的衙役、军士和得一子带来的贼匪联手,才能勉强稳定住局面。众人一时也顾不得城里的治安,几乎是一路小跑,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踏上宁义城北面的城墙。   放眼望去,但见宁义城的北门之外,乃是一支百余人的马队,马上之人皆做文士打扮,一个个摇头晃脑,手持帛书在马上放声念诵。有的念道:“宁义太守方铁衣,身有十恶,罄竹难书。其一,逞一己私欲,拉全城陪葬;其二,烹人肉为食,啖妻子之肉……”又有的念道:“方铁衣罪有七宗。逆天行事,杀民为食,是为不仁;投靠奸邪,背叛朝廷,是为不忠……”皆是痛骂方大人的陈词,可见这些文士竟是叛军派来骂阵的说客。   城墙上的方大人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说道:“这算什么?方某人若是连这么几句辱骂也承受不起,宁义城哪能坚持到今日?仅凭区区几个说客,难道便能叫我方铁衣羞愧难耐,弃城投降?”其余众人也是不解其意,纷纷望向在场的得一子。得一子沉吟半响,皱眉说道:“难道那个家伙已经黔驴技穷,为了强行凑足今日的五行之数,所以派这些说客来北门外乱吠?只是……只是那个家伙应该还不至于如此无聊……”   谢贻香见得一子也没了头绪,不禁暗自惊骇。记得昨夜这小道士还曾大言不惭,说什么凡人的计谋成与不成,需得掌控天时地利人和三者,能够做到“谋必准、计必成”者,便已是人中龙凤。但是相比起来,他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为谋为计,却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环环相扣、计计相连,远胜那些只求一计成败得失的凡人。   可是照如今的局面来看,仅仅只是一夜过去,对方便能依样画葫芦,效仿得一子的计谋还施彼身,弄得得一子手忙脚乱,甚至还隐隐有些焦头烂额。而能为此者,放眼当今天下,恐怕也当真只有那个言思道了。看来方大人和得一子先后提及的恒王军中那个名叫“逃虚散人”的军师,的确便是言思道那厮,只是不知此番混入恒王叛军当中的他,究竟是他的真身还是他的一个化身?   想到这里,谢贻香已是心头火起。不管怎样,杀父之仇不可不报,这回说什么也要将这个言思道诛杀当场,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就在谢贻香胡思乱想之际,这回随得一子前来的四位绿林当家里,“五磊山”的权冲天先前奉命看守宁义城北门,此时已沿着城墙大步行来,向得一子大声禀告道:“好叫道长知晓,自从方才那些黑漆漆的烟火当空炸响,这些个鸟人便一路冲到城门外叫骂,到如今已骂了足足大半个时辰,也不停下来歇歇嗓子,真不知到底想搞出什么花样。”得一子正在皱眉沉思,听到这话,陡然醒悟过来,脱口说:“混账!北门外的这些说客根本就是幌子!是那个家伙故布疑阵,好将我们引来宁义城的北门!”   一旁的方大人不禁问道:“仙尊此言何意?对方究竟想做什么?”得一子气得咬牙切齿,恨恨说道:“那个家伙模仿我的路数,先后在东西中三路所搞出动作,可谓是一招比一招厉害,但轮到北门时,他已实在想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所以让这些说客前来骂阵,滥竽充数。至于他搞出的这四路动作,其实都只是铺垫而已,目的便是要让我们疲于应对;就好比昨夜我令人在西门制造混乱,假装是要夺取对方在西面山脚下存放的粮食,乃是迷惑对方的诱敌之计。而那个家伙今日真正的杀招,必定是在最后的宁义城南门,他用这些说客将我们聚到离南门最远的北门,当中少说也隔着大半个时辰的路途,就算我们醒悟过来,由此全力赶往宁义城南门,却哪里还来得及?”   众人一时还没听明白得一子的意思,便听身后再次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回头望去,南面的天空中终于炸开十几朵赤红色的烟花,竟仿佛比先前的所有烟火都要妖艳。得一子怒目圆睁,朝城墙内的宁义城南面厉声喝道:“你既然要当立牌坊的婊子,便要遵守自己‘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规矩!难道你还能率兵强攻宁义城的南门不成?”   谢贻香见得一子的举止已有些失控,急忙上前好言相劝,又问道:“既然北门无碍,我们还是赶紧前往南门查看。”得一子的嘴角不停抽搐,当即迈开步伐,大步踏下城墙。众人对看到得一子的这副神情,也心知情况不妙,整个局势分明已经脱离了这个小道士的控制,急忙跟着下城,再次穿过宁义城里的街道,全力赶赴宁义城南门。   谁知众人刚行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听宁义城南面传来一阵阵欢呼之声,竟是城里的百姓正在高声庆贺,却不知是因为何事。众人加快脚步,再穿过一条街道,便见四处的百姓纷纷往南们方向涌去,当中却有一个高瘦的身影朝反方向狂奔过来,竟是“花浪头”的三太保“断魂三刀”林一瞬,先前被得一子派去宁义城的南门驻守。得一子见到此人迎面而来,当即厉声喝问道:“你不在南门驻守,跑来这里作甚?南门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那林一瞬这才看到得一子等人,急忙停下脚步,一抹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喘息着说道:“道长……道长……大事不好!弟兄们早就说过,似我们这些混迹绿林的贼匪,此番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这座宁义城,倒也……倒也罢了。方铁衣那厮毕竟是朝廷命官,是皇帝的爪牙,自古官匪不两立……我们又怎能与他合作?”   得一子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废话?再次喝问道:“我问你宁义城南门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林一瞬喘息两声,这才回答道:“就在方才,伴随着那些赤红色的烟火炸响,方铁衣那厮居然领着一众衙役亲自前来宁义城南门,喝令守城军士打开城门。老子虽然心中生疑,却又无权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开城门。谁知……谁知待到城门开启,方铁衣居然带着众人径直出城,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竟是……竟是代表整个宁义城,向城外的恒王叛军投降了!” 第825章 诛人心死地后生   话音落处,在场众人都是大惑不解,那方大人更是吓得当场跳了起来,指着林一瞬厉声喝道:“放屁!大放狗屁!本官素来和逆贼势不两立,城可破、头可断,但绝不会向逆贼投降!今日本官一直在此,一路跟随着仙尊行事,几时带人打开过宁义城的南门投降?”   那林一瞬见到方大人在场,顿时火冒三丈,也厉声喝道:“好啊,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这个狗官!”说罢,他便撸起衣袖要上来动手,却被在场的另外三位当家拦了下来。这林一瞬虽然脾气火爆,却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否则没资格坐当家的位置,略一思索,已然看出其中的破绽,开口问道:“怎么……怎么会有两个方铁衣,一个打开南门投降,一个却在这里?”   谢贻香此时还算冷静,当即说道:“我明白了,这必定又是对方的诡计,正如小道长所言,乃是攻心之计。眼下打开宁义城南门投降的那个方铁衣,必定是由混入城中的叛军奸细所假扮,早已筹备多时。由于今日事出突然,宁义城又先后遭受来自东西中北四路的骚扰,驻守南门的众人一时难以辨别那个方铁衣的真假,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她话还没说完,那林一瞬已是恍然大悟,接口说道:“怪不得我看那个方铁衣满面红光,不像是饱受饥饿煎熬的模样,还以为是他背着我们偷吃了不少牛肉!”   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方大人虽是怒火攻心,却也终于镇定下来,沉声说道:“逆贼始终是逆贼,只会用这种卑鄙下作的手段!莫说下官早已将太守剑印交付给了谢三小姐,再不必担心个人生死,而且眼下我方铁衣还没死,居然便有人胆敢冒充于我,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他又向得一子询问道:“应当如何处置那个假冒我方铁衣的逆贼,全凭仙尊做主!”   众人这才向得一子望去,却见得一子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仿佛根本就没听到方大人的询问,直到方大人又问了一遍,得一子才蓦然回过神来,缓缓扫视在场众人一眼,摇头说道:“这次是那个家伙技高一筹,宁义城没救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大惊失色,急忙向得一子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只听得一子沉声说道:“一堆废物,事到如今难道还想不明白?以宁义城这点微末力量,之所以能和恒王的军队抗衡至今,全凭对方‘兵不血刃、不杀一人’这八个字。眼下那个家伙行此下作手段,居然找人假冒方铁衣开城投降,如此一来,恒王的军队便能以接受宁义城的投降为名,名正言顺地挥师入城。届时就算你这个真正的宁义太守站出来反抗,对方也能一口咬定你这个方铁衣是假冒的,根本不承认你的身份。况且宁义城既已投降,对方也再不必理会战时‘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约定,完全可以用整顿治安的名义,将反抗之人依律斩杀。”   听到这话,众人仔细思索一遍,果然如果得一子所言,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那方大人急得手舞足蹈,厉声喝道:“不行……绝对不行!方铁衣宁可战死宁义,也绝不能背负上投降的污名!”说着,他不禁伸手按住得一子的双肩,大声说道:“仙尊,还请你大显神通,你一定有破解之法,一定有!是了,眼下宁义城里还有数百名军士衙役,再加上仙尊带来的绿林义士,只要我们召集起全城百姓,即便是在城里组织巷战,我方铁衣也势必要同逆贼抗争到底!”   得一子将面前的方大人用力推开,冷冷说道:“蠢材,自从宁义城粮食耗尽,城里的百姓早就有了投降之心,却被你这个不识时务的宁义太守所阻,已是怒不敢言。之后你带头烹食人肉,放任军士屠杀城里的老幼妇孺为食,到如今又迟迟不肯发放送来的食物,更是弄得天怒人怨,令城中百姓对你恨之入骨。如今对方弄出一个假的方铁衣开城投降,无疑是顺应民意、大快人心之举,难道你竟没听见城南那一阵阵欢呼声?所以宁义城里的百姓就算看出那个开城投降的方铁衣是个冒牌货,也绝不会说破此事,更不会再承认你这个真正的方铁衣。”说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狠狠说道:“那个家伙出此一策,依然还是攻心之术,而且一举诛灭了整座宁义城所有百姓的心,再也没有挽救的可能!”   这话一出,那方大人犹如一颗泄气的皮球,径直坐倒在地。旁边的谢贻香惊魂未定,只得向得一子低声问道:“那我们……那你到底有何打算?难道……难道便放任恒王叛军攻取宁义城?”得一子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显是气恼到极点,却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沉声说道:“双方实力毕竟太过悬殊,此番我用宁义城与那个家伙斗法,本就不是公平较量。今日之事,便算他暂时胜出一局,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往后的日子还长,我有的是机会找他再斗!”   谢贻香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要放弃整座宁义城,不禁连连摇头。再看在场众人沮丧的神色,又听到城南不停传来的百姓欢呼声,她终究还是不肯就此放弃,又向得一子说道:“小道长,还请你再想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可以破解言思道的诡计。”得一子厉声说道:“难道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方铁衣开城投降乃是民心所向,整座宁义城气数已尽,再也没有逆转翻盘的可能!你一定要说有办法可以破解,那你自己来想办法!”   面对得一子的暴跳如雷,谢贻香却定下神来,再次柔声说道:“我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自然比不上小道长你的智慧。言思道此番施展的诡计,我虽想不到破解的办法,但是触类旁通,也能举一反三。要知道所谓的谋略计策,想必也和武学之道如出一辙,记得当年师父传我刀法之时,曾经告诫过我,说这天底下并不存在完美的招式,任何招式都会存有破绽,全靠使用之人随机应变,从而弥补自身的破绽。同样的道理,言思道的诡计再如何厉害,也一样会存有破绽,必定有办法可以破解。当然,这个言思道的本事我再是清楚不过,若说世上无人能够找到他的破绽,那也在情理之中;但若说世上有人能够找出他的破绽,一举破解他的诡计,那么这个人一定便是小道长你,天底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得一子明知谢贻香是在拍自己马屁,但被她戴上这么一顶高帽,一时也不禁露出一丝冷笑,满脸不屑地说道:“破解他的诡计又有何难?只是以宁义城如今的局势,就算能够度过这一难关,往后也没什么好玩的了。”话虽如此,得一子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里却已有精光闪烁,脚下也情不自禁地踏出步伐,在原地踱着圈子,显是被谢贻香的言辞说动,正在苦思对策。   坐倒在地那方大人见状,顿时重燃出一线希望,连滚带爬地来到得一子面前,跪在地上叩头说道:“恳请仙尊大发慈悲,挽救宁义城于危难之中……”得一子不得他把话说完,已抬脚将这位宁义太守踹去一旁,怒道:“吵什么吵?所有人都给我闭嘴!”   如此一来,在场众人哪里还敢开口询问,就连大气也不敢呼吸一口。得一子缓缓踱步,绕到第三个圈子的时候,已是双眉一扬,在嘴角处露出一丝喜悦;待到他绕到第五个圈子的时候,心中已有了全盘对策,当即向瘫倒在地方大人扬声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置诸死地,方可后生。要破此局,你方铁衣便只有一降!” 第826章 诓太守弃局洗牌   那方大人听到这话,顿时瞪大双眼,脱口说道:“这……这绝不可能!仙尊莫要和下官开玩笑,纵然是叛军攻进城里,下官大不了自刎便是,说什么也不会向逆贼投降!”   得一子冷冷说道:“对城外的恒王兵马和城内的宁义百姓而言,投降便是宁义城最好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是顺应天命。而今对方找人假冒你开城投降,无论是诛杀冒名之人,还是你站出来替自己正名,这些举动都已无济于事,在没人理会于你。要破此局,唯一的办法便是顺水推舟,由你这个真正的宁义太守站出来投降,将今日之事弄假成真。如此一来,既然有了真货,又何必再用冒牌假货?对方只需权衡利弊,立刻便会停止南门外的那出假戏,转来接受你的投降。”   方大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得一子目光闪烁,又沉声说道:“亏你身为一城之主,难道竟不知‘诈降’二字?对方找人假冒于你,看似轻而易举,实则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漏泄,彻底沦为一出闹剧。所以你方铁衣倘若当真开城投降,恒王的兵马必定喜出望外,此番领兵的唐先开更会亲自前来接受你的投降,就连那个逃虚散人也极有可能同来。届时我手下的七百名绿林好手全部伪装成百姓混在人群中,再加上谢三小姐,便能趁乱出手来一个擒贼擒王。只要能拿下或者击毙唐先开和那个家伙,围城的这三万兵马岂非不攻自破?”   方大人这才明白得一子的意思,他虽已对这个小道士信任有加,但对于这一安排始终有些犹豫,不禁问道:“虽说只是诈降,但是我方铁衣若是行出投降之举,当中一旦有任何差池,岂不是要假戏真做,弄得自己身败名裂?”得一子气得不停摇头,扬声说道:“你是真蠢还是装傻?眼下对方已经找了人冒充你开城投降,早就已经将你方铁衣的名声抹得漆黑。若非兵行险着、死中求生,你还能有什么挽救的办法?”   方大人自是想不出其它办法,当下只得依照得一子的安排,叫人传下号令,稍后便会打开宁义城的北门出城投降,叫城中百姓尽数赶往北门一带。不过一顿饭的工夫,附近的百姓得到消息,都觉惊讶万分,想不通太守明明已经去了南门投降,却为何又要在宁义城北门再投降一次。好奇之下,百姓们相继过来围观,才发现太守果然在场,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方铁衣。   方大人借此机会,急忙向到场的百姓解释,说南门外那个方铁衣乃是由叛军奸细所假冒,如今虽要投降,也该降得名正言顺,说什么也不能跟着一个假冒的宁义太守受降。众百姓挨饿已久,大都希望方大人能够开城投降,好让恒王的军马送粮入城,如今见方大人终于服软,一个个都是欢呼雀跃。随后到场的百姓便争相传出消息,说南门外的太守有假,真正的太守将会打开宁义城北门投降,叫所有人都赶来北门。不过小半个时辰,陆续已有数千名百姓聚集过来,将附近的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到场的百姓如此声势,方大人可谓是又惊又怒,实不知自己平日里爱民如子,凡事都以百姓为先,如今逆贼围城,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际,自当以大义为先,舍身报国。但这些百姓为了一己之私,枉顾忠义之心,竟然巴不得自己向逆贼投降,简直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他被百姓围堵在人群中,身旁只有二三十个军士和衙役守护,急忙向远处的得一子投去求助的目光,等这位“仙尊”发号司令。   得一子当即扬声说道:“方大人只管率众先行出城,我和几位当家安排妥当,随后便到。”面对四下高声起哄的百姓,方大人事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得遵照得一子吩咐,带着众人往宁义城北门而去,叫军士打开北门,出城接受投降。   这边的得一子等所有人相继离开,才安排在场的四位当家,却是叫“花浪头”的林一瞬率一百名贼匪赶回宁义城南门,将城门径直关闭,从而将那个假冒的方铁衣和同行的百姓尽数关在城外。又叫“五磊山”的权冲天率一百名贼匪跟在方大人一行人后面,待到他们出了宁义城北门,也将城门关闭,不必理会方大人一行人的死活。至于“龙潭岗”的何其猛和“天马山”范神通两位当家,则将剩下的五百贼匪尽数召集起来,一同前往宁义城的西门。   谢贻香见得一子如此调度,显然不是和方大人之前的商定,不禁心中一寒,知道得一子是将方大人给卖了,急忙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得一子冷冷说道:“用你的话来说,世上的确没有完美的招式,也同样没有不能破解的谋略计策,但那个家伙在此时搞出这一手,可谓是恰到好处,完全契合宁义城如今的局势,所以就算存有破绽,也已被尽数弥补,根本无从破解。至于我让方铁衣率众出北门投降,不过是垂死针扎罢了,那个家伙能想出此计,必定早已料到我们有此一手,提前布下了应对之策。你以为眼下在宁义城北门外叫骂的那百余名文士,当真只是骂阵的说客?”   说到这里,得一子不禁冷哼一声,继续说道:“要知道假冒的方铁衣打开南门投降,真正的方铁衣要想做出应对,唯一有用的办法便是打开离南门最远处的北门,当真出城投降,以此重获城中百姓的信任,从而替自己正名,让假冒之人不攻自破,然后再另作图谋。那个家伙在北门外安排的百余名文士,能够一口气连骂大半个时辰,兀自面不改色,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我所料不差,只要方铁衣一出北面城门,那些文士便会立刻发难,将方铁衣诛杀当场,然后厚着脸皮不肯承认他宁义太守的身份,一口咬定南面那个冒牌货才是真正的方铁衣,从而将今日的假冒之举进行到底。”   要说之前发生的这一连串变故,谢贻香还能勉强跟上得一子的节奏,但此时再听到他这番长篇大论,谢贻香整个人已是晕头转向,就连情况也有些弄不清楚,更别说思索应对之策。她只得问道:“你明知言思道早有安排,还让方铁衣出北门送死,岂不是故意要将他置于死地?若是方铁衣一死,那整座宁义城……”   得一子不等她将话说完,已冷笑道:“从恒王的兵马围城之日开始,我们这位宁义太守便该有以身殉国的准备,如今不过是让他得偿所愿,对他而言自是死得其所。况且似方铁衣这等蝼蚁般的蠢货,哪怕是死上一两百个,又有什么关系?如今他已将太守剑印交付于你,在他死后,你便用谢封轩女儿的身份,持剑印接管全城,再将囤积在衙门里的食物发放给城中百姓,以此树立威信、聚拢人心。加上我带来的这七百名绿林好手,一样可以继续坚守城池。”   谢贻香直听得浑身冰冷,想不到眼前这个相貌俊美的小道士竟会使出如此歹毒的计策,一时竟无言以对。得一子见她这副神情,不禁露出满脸的不屑,又说道:“怎么,你身为谢封轩的女儿,两军对阵,难不成还会心存妇人之仁?纵然是百战百胜的谢封轩,不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做着用一条性命换对方两条性命的买卖?”   谢贻香不停地摇头,口中喃喃问道:“难道……难道就没其它办法?”得一子耐心耗尽,忍不住厉声说道:“你还没听明白?那个家伙今日搞出的这一手,已经让整座宁义城的气数耗尽,再无翻盘的可能;要想替这座破城续命,便只能以方铁衣作为献祭之人,就此葬送过去的宁义城,才有可能换来一线全新的生机!若是说得粗俗些,这就好比是双方开局设赌,这一把既是败局已定,倒不如少输当赢,赶紧送走霉运,然后抓紧时间洗牌重来,另开一把全新的赌局!” 第827章 炸火雷自投罗网   谢贻香听了个似懂非懂,这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且不论智谋高低,能够在接二连三的变化中跟上节奏,保持心内冷静,已非常人所能办到,就连自己也不是这块材料。眼见方大人已经率众去往北门,在场的四位绿林当家也依照得一子的安排分头行事,其中“龙潭岗”的何其猛和“天马山”的范神通两位当家更是率众赶往宁义城西门,谢贻香即便还有些心存抗拒,却已无力更改,只得跟在得一子身后,随众人往城西而去。   一路上谢贻香又向得一子询问接下来的打算,得一子倒是毫不隐瞒,沉声说道:“要想取代方铁衣接管整座宁义城,首先便要获得城中军士、衙役和百姓的支持,对他们而言,如今只要给上一口吃的,他们便会死心塌地替你卖命。昨夜我虽已将大批食物运送进城,但为求稳妥起见,倒不如趁此机会杀出宁义城西门,将对方囤积在西面的那批粮食抢夺过来。眼下那个家伙全部精力都在南北二门的真假方铁衣身上,绝不会顾及到西门外的那批粮食!”   谢贻香这才想起恒王叛军之前为了逼迫方大人投降,早已在宁义城西面的“际山”山脚准备了五千斤白米、一万斤面粉和大量鱼肉蔬果,昨夜得一子将食物运送进城时,还曾派出两百精壮男子在宁义城西门来回进出,佯装是要夺取那批粮食,以此来混淆视听。依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此时前去夺粮,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极有可能将那批粮食尽数抢夺过来。   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众人已再次回到宁义城的西门。先前被恒王叛军弄来的那五六百个难民,此时依然守候在城门外,指望着守城军士能够放他们进城。对此得一子早有准备,便叫何其猛和范神通的人去城墙上向这些难民解释,告诉他们宁义城里早已断粮多日,沦落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就算将他们放进城来,唯一能吃的食物也只有人肉,又或者是让他们成为别人的食物。   而今日这一大批难民聚集在宁义城的西门外,虽是对方故意设下的局,但当中这一个个难民倒是货真价实,皆是被倭寇摧毁家园的沿海百姓。他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宁义城投靠,沿途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随处可见,最不济还有树皮草根等物充饥,还不至于饿出人命,更不至于沦落到吃人肉的地步。所以一听说听宁义城里正在上演人吃人的惨况,所有难民都是面无人色。   随后众贼匪便顺理成章地鼓动这批难民,说就在他们身后的西面不远处,那座际山山脚下如今正存放着五千斤白米、一万斤面粉和大量鱼肉蔬果,与其进宁义城里吃人,倒不如一同前去夺下这批粮食,也好让大家就地瓜分。城外难民急忙举目眺望,只见西面数里开外的一座小山山脚处,果然搭建着一小片营地,隐隐可见当中堆叠的布袋,果然像是存放的粮食。   得知这一情况,城外的难民尽管有些犹豫,但历经这一路颠沛流离,倒也将生死看得开了,交头接耳之下,难免有些心动。待到得一子叫守城的军士打开西门,由何其猛和范神通两位当家带着五百名贼匪冲出城门,声称要去抢夺西面的那批粮食,城外这五六百个难民顿时热血沸腾,争先恐后地往西面而去,和这些绿林好手一同冲向际山山脚下的那处营地。   谢贻香也随队伍一同冲到城外,得一子则是留在西面城墙上坐守。那“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见谢贻香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生怕她胡乱行事惹出什么意外,便叫她跟在自己身后,切不可轻举妄动。   众人径直往西面奔行出数里,正如得一子所料,恒王的叛军如今几乎全部集中在宁义城的南北二门,从而露出西门外这一大片空当,沿途竟不见一个军士。众人先后跨过几道拒鹿角,便已来到际山山脚下的这处营地,放眼望去,营地里总共不过百余名军士驻守,即便没有何其猛和范神通这两位当家所率领的五百贼匪,单凭这五六百个难民,只怕也足够攻破这处营地了。   驻守在营地里的恒王叛军眼见千余人忽然蜂拥而至,当场吓得手忙脚乱,急忙张弓搭箭,射出一阵稀稀疏疏的箭雨。那“阴阳双扇”范神通冲年轻气盛,一直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当即从腰间拔出一对三尺长短的钢扇,凌空一挥,藏在钢扇中的铁片已激射出去,顿时击毙了好几名军士。   后面的贼匪见“天马山”的少寨主率先动手,也纷纷摸出暗器和那些射箭的军士隔空对战,一时间但见袖箭、甩手箭、飞叉、飞刀、飞蝗石、标枪、金钱镖和铁蒺藜等各式各样的暗器当空乱飞,不过转眼间的工夫,便将营地中驻守的军士射杀大半,剩下的数十名军士心胆俱裂,当场一哄而散。   看到营地里驻守的军士溃败,原本跟在队伍后面的难民们哪还有什么顾忌?兴奋之下,全都拼命冲到队伍前面,抢先冲进营地之中。要知道得一子之所以唆使这些难民同来夺粮,原是担心此间守卫森严,所以要拿他们来当肉盾,谁知营地里的驻军却是不堪一击。领头的何其猛和范神通二人对望一眼,深知不能让这批粮食当真落于难民之手,正要率众冲进营地抢夺,却听一个低哑的男子声音喝道:“此间分明有诈,赶紧退回宁义城!”   谢贻香一路跟在范神通身后,突然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声音,急忙寻声望去,却是一个身穿灰衣的男子,用灰布罩住头脸,只露出两只精光闪闪的眼睛,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再看他的身形举止,分明便是之前在城隍庙里救下自己的那个灰衣高手。谢贻香惊讶之际,众贼匪倒是对这灰衣人甚是恭敬,当即全部停下动作,再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谢贻香不知这灰衣人为何要喝止众人,急忙抽身上前,向那灰衣人问道:“尊驾到底是何方神圣?”那灰衣人却不理她,再次喝令众人退回宁义城。就在这时,但听前方的营地里陡然传来一阵巨响,竟是当中埋有大批火雷,伴随着那五六百个难民相继涌进营地,便在刹那间同时引爆开来;不过转眼之间,整座际山的山脚下已是火光冲天,令整片营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营地外的谢贻香和众贼匪惊骇之下,再看营地里堆叠的那些个布袋,里面装的分明全是枯草,被火一烧,更令火势越烧越旺。而那五六百个难民大半都在火海中挣扎,根本逃不出来,只有少部分人身上带着燃烧的火焰,正拼死往外逃命。   原来在宁义城西面际山山脚下存放的这批粮食,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恒王叛军一直声称只要方大人肯开城投降,立刻便会将粮食送入城中,也不过是骗人的鬼话。非但如此,对方还利用这批“粮食”设下如此歹毒的陷阱,只等宁义城里的人自投罗网。 第828章 援孤城奇兵天降   若非有那灰衣人提醒,又那五六百名难民率先入营,只怕何其猛和范神通两位当家所率领的五百贼匪定会伤亡惨重,甚至尽数覆灭于此。当下众贼匪也顾不得那些难民,急忙遵照那灰衣人的吩咐,尽数往宁义城方向退回。   谢贻香见那些难民被火烧得惨不忍睹,心中既是同情,又是惊怒,更是无能为力,被范神通一路拉扯着离开。待到众人重新回到宁义城外,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再去寻找方才下令的那个灰衣人,却已不见踪影,想必是混进了人群当中,故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随后一行人便重新入城,得一子早已在城门口等候,一张脸又黑又臭,向谢贻香沉声说道:“我到底还是小觑了那个家伙,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今日的重头戏虽是在南北二门,但以他的性格,又岂会对西面存放的那批粮食不理不问?我在城头见你们轻而易举地抵达山脚下那处营地,便知其中必定有诈,而你们却是毫无警觉,一个个还在往前瞎冲;不顾幸好有那些难民当了替死鬼,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贻香暗叹一声,想起那数百难民在火海中的惨况,愈发憎恨言思道的歹毒。当下她便问道:“既然没能抢回粮食,那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得一子冷冷说道:“西面的那批粮食虽是个圈套,但我方也并未因此折损一人,所以算是打了个平手。如今即便没有这批粮食,仅凭昨夜运送进城的食物,也能支撑个十天半月,短时间内倒是无妨。而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扶你上位,由你这个谢三小姐持太守剑印接管整座宁义城。你这便随我前往宁义城衙门,让城里剩下的百姓都来衙门领取食物,再向他们宣告此事。”   说罢,得一子不禁双眼放光,又说道:“既然对方根本就没有替宁义城备下粮食,其实倒是一个绝好消息,因为对城里那些百姓而言,往后要想填饱肚子,便只能从我们这里领取食物,拼死守住宁义城,再无第二条路可选。如此一来,那个家伙今日的谋划自然便会彻底落空,一切只能重头再来,定会叫他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之后凭借我手里这七百名好手,加上方铁衣留下的军士衙役,再从城里挑选出精壮男子,少说也是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届时依仗城池之利,要想做到以一当十、固守宁义,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整个局面只会变得越来越好玩!”   谢贻香历经这一连串的变故,早已没了主意,只能听从得一子的摆布。当下得一子便让何其猛领着一百人赶去宁义城东门驻守,留下范神通带一百人驻守西门,四位绿林当家恰好是一人驻守一处城门。而得一子和谢贻香则带着剩下的人一路赶往宁义城衙门,准备发放囤积在后院里的食物。路上谢贻香又想起那个神秘莫测的灰衣人,自从回城之后,便再没看见他的踪迹,连忙向得一子询问那个灰衣人的身份来历。对此得一子却是不愿多言,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人不过是个贼匪头子罢了,天生一副古怪脾气,与谁都合不来,所以不愿抛头露面。”   谢贻香没能问出答案,只能将疑惑深埋心底。一行人接连穿过两条街道,踏上宁义城当中贯穿南北的主路时,却听北面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继而越来越响,震得整条街道都在微微颤抖,分明竟是千军万马之势,吓得一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得一子也是脸色大变,脱口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方铁衣这才刚出北门不久,恒王的军马怎会这么快入城?还有驻守在北门的权冲天,我早已令他关闭城门,如何全无消息传来?”   话音落处,街道北面已是尘灰飞扬,伴随着马蹄声激荡,大队骑兵已自街道上奔行而来,转眼便到了众人面前。谢贻香不料生此变故,急忙叫同行的两百多名贼匪备战,自己也拔出腰间乱离准备迎战。不料这大队军士策马来到众人面前,竟然相继勒住马缰,没有丝毫进攻的意思。就在众人惊异之际,只听队伍里已有军士扬声说道:“杨老将军奉旨挥师南下,剿灭假冒恒王之名谋反的逆贼,特率五千军马前来救援宁义城!”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愕然当场,就连谢贻香一时也没回过神来。得一子惊得面色大变,当即抢上几步,向说话那军士厉声喝问道:“你说你们是朝廷的军马?是……是朝廷派来救援宁义城的军马?”那说话的军士见他一个小道士跳出来询问,不禁大是奇怪,还是回答说道:“正是。如今逆贼的军马已经全盘退守福建,金陵城危机一去,朝廷便请杨老将军出山挂帅,率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的军马南下救援江浙各地。”   得一子顿时大骂道:“蠢材!一个个全部都是蠢材!原以为朝中之人虽是酒囊饭袋,好歹还有一个稍微清醒些的皇帝。谁知如今看来,这皇帝老儿才是不折不扣的蠢材,是当今世上最大的白痴!”   谢贻香此时已回过神来,原来眼前这大队军马,竟然是朝廷派来救援宁义城的援兵,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顿时喜出望外。她不知得一子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急忙也抢上前来,恭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你说的杨老将军,可是皇帝亲封的‘观澜伯’、朝廷二品武将杨风波杨老将军?”那军士看到又上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姑娘发问,不禁皱眉说道:“正是。”   谢贻香这才松下一口大气,要知道这位杨风波杨老将军,虽不及父亲和毕无宗二人在军中的威望,却也是当世有数的名将,论年纪还要比已故的父亲大上一轮,如今只怕是年近七旬,早在十多年前便已解甲归隐,在金陵城里安度晚年。想不到皇帝此番竟会重新启用这员老将,亲自率军前来救援宁义城,虽是在意料之外,但细想当今朝廷里能用的武将,却又是在情理之中。   唯一令谢贻香感到意外的,便是朝廷居然肯派军前来救援宁义城,之前众人曾有分析,无论是方大人还是得一子,都认定以如今江南的局势,朝廷绝不可能派出援军,想不到由杨老将军率领的五千军马,此时便如同天降奇兵,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宁义城里,对宁义城如今错综复杂的局势而言,无疑又是一场大变。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对面的骑兵已往两旁分开,自当中跑出十多个人,宁义太守方铁衣和得一子手下的绿林当家权冲天赫然身在其中。谢贻香见方大人居然还活着,一时也不知应该是喜是忧,只见那方大人径直冲到得一子面前,拉着得一子的手激动地说道:“仙尊神机妙算,当真是神人也!原来……原来仙尊早已知道朝廷派来了援军,所以才要下官佯装投降,亲自出北门迎接。要是下官早些知道,方才也不至于被吓了个半死!” 第829章 谋天下鏖战诱敌   原来方大人之前依照得一子的吩咐出北门投降,身后还跟着城里的上千百姓,他以为得一子手下的绿林好手早已混进百姓之中,倒也心安理得,径直以宁义太守的身份上前和那百余名说客交涉,说是要率众归降恒王一方,要他们前去通知此番领军的“不动铁虎”唐先开前来迎接。不料那百余名文士装扮的说客却一口咬定方大人是个冒牌货,而且还一拥而上,竟是要将方大人当场擒杀。   幸好方大人身旁的数十名军士和衙役还算尽忠,拼死护得方大人周全,哪知那百余名说客分明是由高手乔装,转眼便击毙二十多名军士衙役,眼看便要连方大人一同诛杀当场,恰好就在这时,叛军驻扎在北面的营地倒先行乱了起来,却是杨老将军率领的援军杀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攻破叛军设下的三道关卡,踏平叛军在北面的大片营地,继而一路掩杀过来,这才击退那百余名高手乔装的文士,救回方大人的性命。   但得一子却根本没心思理会方大人方才的遭遇,兀自气得脸色发青,眼见在场众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欣喜,他忍不住再次厉声骂道:“果然只是一群蝼蚁,一个个全都是睁眼瞎子,眼看皇帝那蠢货葬送自己的江山,却还在这里争相庆贺!这天下之大,难道竟没一个明眼之人?”那方大人不解地问道:“仙尊此言何意?”谢贻香听他再次怒骂,也忍不住问道:“朝廷派军前来救援,五千兵马虽然不多,但以小道长你的本事,无疑让宁义城的胜算大增,定能击败那个言思道。你又何必这般愤怒?”   得一子冷冷扫视在场众人,扬声说道:“蠢货始终只是蠢货,我且问你们,恒王以三万军马围困宁义城,却坚持要奉行那个家伙‘兵不血刃、不杀一人’的策略,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什么正义之师,想要以此收买人心?根本就是狗屁不通!若是为了收买人心,那个家伙能想出一百种、一千种办法,何必要用三万大军在此苦耗,始终不肯强攻宁义城这座所谓的战略要地?”   问出这话,他也不等在场众人回答,已自行解释道:“因为从全局来看,先是恒王的军马退回福建,然后是沿海的倭寇横行,最后是江浙和福建两地交界处宁义城的鏖战,这一切分明是那个家伙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声东击西,引诱朝廷派军南下来救援宁义城,又或者肃清江浙境内的倭寇。朝廷一旦派出自己仅有的这点兵力,便是中了那个家伙的诡计,让金陵城彻底沦为一座空城!”   说着,得一子不禁提高声音,厉声说道:“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就当今天下的局势而言,无论是江南的恒王还是西北的泰王,又或者是漠北的颐王、赵王,这些皇子若想起兵作乱、谋取江山,便只能是速战速决,用一支奇兵偷袭金陵,以‘逼宫’或者‘兵变’的手段令当今皇帝交出皇位,就好比是去年年底来自漠北的那支‘尸军’。因为皇子起兵作乱,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时间拖得越久,便越让世人生出反感,胜算也会越来越小;若是堂而皇之地与朝廷正面开战,一城一池步步为营,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所以归根到底,用一支奇兵偷袭金陵,才是江南这位恒王的唯一选择,也是他唯一的机会,那个家伙又岂会不知?”   只可惜在场众人此刻最为关心的,始终还是宁义城的安危,更没有似得一子这般统揽全局的高度,所以听到得一子的这番言辞,众人虽然有些惊骇,却还并不觉得怎样。但谢贻香却是局中之人,深知其中厉害,去年那支‘尸军’悄然偷袭金陵,若非父亲提前从神火教中得到消息,亲率“驭机营”半路截杀,只怕整个天下如今都已落入黄雀在后的赵王手里。   倘若得一子所言非虚,言思道在宁义城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骗出守卫金陵城的兵马,好让他故伎重演,再一次偷袭金陵城,那么上一次有父亲谢封轩力挽狂澜,这一次又有何人能够挺身而出?谢贻香吓得背心里全是冷汗,急忙向得一子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得一子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怎样?原来那个家伙今日的一切举动,倒不全是冲着我来,想要报复昨夜的失利,而是他早已得知朝廷派出了援军,所以抢着要在援军抵达前拿下这座宁义城。如今虽然被我连番阻挠,让恒王的军队没能及时占领城池,以至功亏一篑,但是朝廷的援军一出,从大局上来看,那个家伙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说到这里,他不禁冷哼一声,又厉声说道:“原以为当今皇帝能够称霸乱世,开邦建国,多少也算一号人物,谁知此番却行这么一手昏招。一旦金陵城有失,以至江山易主,那个家伙便是大功告成,我还怎么同他玩这一局?”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对面的骑兵中又是一阵悸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已从队伍中策马而出。方大人也顾不得得一子的怒骂,急忙向众人引荐,介绍道:“这位便是此番援军的统帅杨风波扬老将军,全靠杨老将军及时赶到,才能一口气攻破宁义城北面的逆贼,救回下官的这条性命。”马背上的杨老将军向在场众人微微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开口询问道:“已故钟山王谢封轩谢大将军家的谢三小姐,眼下可在此间?”   谢贻香听对方点名要找自己,不禁微微一愣,急忙回过神来,上前说道:“小女子谢贻香,拜见杨老将军。”心中则思索道:“这位杨老将军虽和父亲同在军中效力,与我谢家却并无太多交往。况且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已解甲归隐,就算曾打过照面,也是在我幼年时的陈年往事了,谈不上有什么渊源。眼下他点名要找我,却不知意欲何为?”   那杨老将军见谢贻香上前,不禁双眉一扬,拖着老迈的身躯爬下马来,说道:“果然是将门虎女,转眼便是十多年过去,就连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看来老夫果真是老了!”   说罢,他见谢贻香面露疑惑,当即笑道:“谢三小姐不必奇怪,老夫平日里虽与谢大将军没什么交情,但一直敬佩谢大将军的为人,未必便比不上大将军在世时那些趋炎附势之辈。此番老夫率军南下,按计划原本是要后天才能抵达宁义城,谁知队伍在绍兴府一带驻扎时,听一个在当地衙门里当差的远房侄子提起,说谢大将军家的谢三小姐为破命案,居然孤身前往宁义城,极力赞赏你的胆色和本事。老夫与谢大将军神交已久,听闻此事,当即召集众军连夜赶路,想要尽快赶来救援,这才能在今日天黑前赶到,又恰巧替北门外的太守大人解了围。”   谢贻香不料父亲过世之后,朝中竟然还有人认可自己“谢三小姐”的这一身份,可见所谓的“人情”,倒也不全都是“世故”,不禁心中一暖。再细想杨老将军提到的那个在绍兴府衙门当差的远房侄子,谢贻香顿时恍然大悟,原来便是当日和自己一同侦办这桩“人厨案”的杨聚德杨捕头,想不到整件事当中还存有这么一层关系,从而生出这么一桩机缘。   当下谢贻香急忙还礼,正要询问杨老将军的打算,却听身旁的得一子忽然高声问道:“你是说你的这支援军,其实比原定计划早到了两日?”那杨老将军见忽然冒出这么一个俊美的小道士,不禁问道:“这位小道长是……”得一子厉声追问道:“我问你是还是不是?”   杨老将军一时也吃不透得一子的深浅,只得回答说道:“是又如何?”得一子顿时目露凶光,扬声说道:“这便对了!那个家伙行事滴水不漏,如今恒王一方占尽优势,又何必临时抱佛脚,抢着要在援军抵达前的最后一刻夺取这座宁义城?他之所以选择在今日发难,必定是一早得到消息,知道这五千援军会在后天赶到,所以他才会提前两日设局夺城,时间自是绰绰有余。换句话说,那个家伙根本没料到援军会在今日出现,所以此刻也绝不会有所防范。” 第830章 擂战鼓兵贵神速   耳听得一子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得一子已继续说道:“所以世间之事,绝不仅仅是佛家那套粗浅的因果之说,而是源自错综复杂的千丝万缕,由各种机缘交织而成,绝非凡人所能掌控。那个家伙机关算尽,想必也没料到如今宁义城这一局,最后的成败竟会落到谢贻香这个丫头身上,从而令这支援军提前两日抵达此地!”   说着,他见在场众人还在发呆,不禁面露鄙夷,厉声说道:“你们还没听明白?莫说只有区区五千军马,就算是五万、五十万军马,那个家伙若是提前知晓,让他有了防备,一样奈何不了他。但而今援军提前赶到,分明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定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将他擒杀当场!试问以五千军马之势,当中还有这许多绿林好手,攻其不备之下,难道还杀不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要那个家伙一死,无论宁义城的困境还是金陵的空虚,所有难题便会迎刃而解,仅凭一个谋反的恒王,还能成什么气候?”   众人这才听懂得一子的意思,竟是要让杨老将军带来的这五千援军立刻杀出宁义城南门,攻城外的恒王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再仔细一想,对方今日弄出一个假冒的方铁衣打开南门投降,到如今才不过一两个时辰,依然聚集在宁义城的南门外,说不定其统帅“不动铁虎”唐先开也在当场,正在接受那个假方铁衣的投降。若是此时率军杀出南面,的确是一个破敌良机。   那杨老将军虽是这支援军的统帅,自己却不拿主意,只说方大人在此驻守多日,最清楚宁义城的情况,让方大人全权做主便是。而方大人平安归来,竟不知得一子方才曾打算将自己置于死地,依然对这位“仙尊”极其信任,当下便遵照得一子意思,请杨老将军率兵杀出宁义城南门。   正所谓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杨老将军本是战阵老手,自然当机立断,立刻调兵遣将,令麾下这五千军马直取南门外的恒王叛军,同时将在场的两百多名贼匪编入队伍,而方大人和他手下的衙役军士则是留守城中驻守。谢贻香见今日的变故接连不断,早已觉得脑子不太够用,旁边的得一子随即要来一匹军马,叫谢贻香与他共乘一骑,随军一同出战。   话说当日在天山北脉,谢贻香也曾和得一子共乘一匹马鹿,知道这小道士和言思道那厮一样,也是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废物,乘骑功夫多半不佳,当下也不避嫌,径直翻身上马,让得一子坐在自己的身后。待到大队人马集结完毕,领命出发,谢贻香也策马同行,在宁义城里的街道上飞奔起来。   只听身后的得一子沉声说道:“那个家伙虽然精通易容之术,能够化身百态,却逃不过我这对双瞳。之后不管双方军马的战况如何,你都不必理会,只管听我吩咐,将那个家伙从战阵中揪出,一举诛杀当场。无论今日宁义城的战局,还是往后整个天下的战局,成败便只在此一举!”   谢贻香本就要寻言思道了断杀父之仇,听到这话,不禁血气上涌。然而她转念一想,又忍不住问道:“那个言思道好像是会摄心夺魂一类的妖术,能够将旁人变作他的化身。就算他如今身在宁义城的南门外,你能肯定那个便是他的真身?”   得一子冷冷说道:“化身又有何妨?倘若那个家伙果真死于今日,反倒令我失望透顶,往后也再没的玩了。要知道他用‘逃虚散人’这一名号混进恒王军中,能够在恒王麾下取得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自是花了不少心思;即便只是他的一个化身,只要我们能将这‘逃虚散人’诛杀当场,令在场的恒王军士亲眼目睹,那么‘逃虚散人’便算是彻底死了。这道理便如同他找人假冒方铁衣开城投降一样,乃是诛心之术,诛灭的是他在恒王军中的形象,让所有人失去对他的信任。如此一来,那个家伙费尽心思经营出的一切,自然付诸流水,即便还要相助恒王起事,也只能从头再来,换成另一个全新的身份出现,从而替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赶在恒王的军马偷袭金陵城之前另谋对策。”   谢贻香听得似懂非懂,当此局面,倒也顾不得再问,只管纵马奔行。转眼前大队人马便已穿行过整座宁义城,来到宁义城的南门,驻守在此的绿林当家林一瞬和守城军士早已得到消息,及时将城门打开,众军士便一鼓作气冲出南门,马不停蹄地冲进南门外的旷野之中。   此刻已近一日之中的日暮时分,在西边落日的残照之下,视野倒是格外清晰。只见就在宁义城南面的旷野里,数里外便是恒王叛军列阵相待,尽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少说也有上万之众;而就在叛军的军阵前,则聚集着数百名宁义城里的百姓,拥簇着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显然便是由对方找人假冒的方大人,正率领着众百姓装模作样地向叛军投降。见到宁义城里突然冲杀出大队军马,军阵前的百姓都是大吃一惊,慌乱中急忙往两旁逃命,让对面恒王叛军的军阵直接面对从城里杀出的援军。   一时间但听震天的鼓声已从身后响起,却是方大人配合大队人马的冲锋,令人在宁义城南面城墙上敲响了战鼓。杨老将军带来的这五千军士初来乍到,正是立功心切之时,听到战鼓声如雷灌耳、响彻云霄,一一更是心中激荡,纷纷狠抽马鞭,厉声怒喝着冲向敌阵;其势之猛,犹如排山倒海,又似奔雷疾电。   旷野中的叛军虽有上万之众,却哪里料到早已濒死的宁义城里,居然还能杀出如此生猛的数千军马?惊骇至极,队伍前方的军士已有些方寸大乱,好不容易才稳住阵脚,在阵前举起密密麻麻的长矛,以此克制直冲过来的骑兵;同时又令弓箭手在后方射出羽箭,以此减缓对方的冲阵之势。   谢贻香还是头一回真正上战场厮杀,急忙挥舞乱离荡开射来的羽箭,心中全是止不住的兴奋。要知道己方这五千军马正是士气高涨之际,已将坐骑的速度提升到极限,对面的叛军才不过射出两轮箭雨,便已被队伍前方的骑兵冲到阵前,借助奔马的冲势拼死撞开设防的长矛,连人带马冲进叛军军阵。一时间但听呼声震天,两军短兵相接,就好比两道呼啸的巨浪撞在一起,激荡起冲天的水花。   队伍当中的谢贻香记起得一子的吩咐,急忙用上“穷千里”的神通往叛军军阵中寻去,顿时发现远处军阵中一面写着“唐”字帅旗下,依稀有几个将领装扮的人,那唐先开多半便在当中,却没看到言思道的身影,又或者是不知道那个才是言思道化身成的“逃虚散人”。   谢贻香急忙向身后的得一子问道:“可有找到言思道那恶贼?”谁知身后的得一子还没回话,她陡然间只觉眼前一暗,天地间所有的一切,竟然在刹那间染上了一层昏黄之色,   谢贻香微微一怔,还以为是自己“穷千里”的神通出了什么岔子,从而令自己的眼睛也出了问题。谁知定睛一看,原本夕阳残照的光景已在转眼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大团厚重的黄色雾气,将宁义城南面的整个旷野笼罩其中。随后便听劲风声响,从东面呼呼刮来,渐渐变成肆虐的狂风,直带出飞沙走石,将地上的尘土和碎石劈头盖脸地向所有人袭来;其情其貌,倒像是志怪鬼话里才有的妖风。   话说这一场妖风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诡异,无论是己方这五千援军,还是对面列阵迎战的上万名恒王叛军,顷刻间都是猝不及防。面对狂风灌耳、沙石迷眼,双方军士既听不清、也看不见,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力气相互厮杀?谢贻香更是吓得死死拽紧马缰,将整个身子贴在马背上,大声问道:“小道长……这……这难道是你的道术神通?” 第831章 飞沙石妖风罢战   谢贻香这话问出,却并没听到身后的得一子作答,只觉马上得一子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是在生气,又像是在害怕。她急忙扭头去看,却见得一子双眼中不知何时已经转出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正在四处乱飞的沙石中高昂着头,举目望向苍黄的天际,一张脸则是不停地抽搐,也不知是源于愤怒还是惊恐。   谢贻香见得一子这副神情,心中暗叫不妙,又再次问道:“难道这场……这场妖风,竟是言思道那厮的手段?”听到这话,得一子才终于有了反应,厉声喝道:“那个家伙?他还没这个本事!”   谢贻香连问两句,嘴里全是被风吹进的细碎沙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身旁人影一晃,依稀有个灰色的身影靠拢过来,在马旁用低哑的声音向得一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混乱中谢贻香倒是认得这个声音,正是那个神出鬼没的灰衣高手,想不到此番他又再一次混进队伍当中。只听得一子的声音既惊又怒,隐隐还带着一丝慌乱,厉声说道:“退军……退军!所有人赶紧退回宁义城!”   其实以眼下的局面,根本用不着得一子传下命令,双方军士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妖风,早已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下意识地往后躲避,分别往南北两个方向退开,从而令旷野之中的战局硬生生从中分开。谢贻香心中惊恐,也不知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竟会出现如此古怪的天象,急忙在狂风中调转马头,摸索着往宁义城方向退去。   旁边那灰衣人见谢贻香策马回驶,当即说了句“自己小心”,便要转身离去。却不料谢贻香逢此险境,全神贯注之际,已在不知不觉中调出自身潜能,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愈发敏锐。听到那灰衣人临行留下的这句话,虽是在极力掩盖他本来的声音,却还是被谢贻香听出端倪,分明是一个自己认识的熟人,但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谢贻香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当下也不得形势危险,故意大声叫了句“啊哟”,整个人便从马上径直滚落在地。果然,同乘一马的得一子还没反应过来,那灰衣人已在刹那间赶了回来,伸手将谢贻香从地上扶起,正要查看她究竟遇到什么意外,怀中的谢贻香却突然出手,径直扯下那灰衣人套在头上的灰布面罩。   伴随着灰衣人的面罩被揭去,飞沙走石中依稀可见乃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剑眉入鬓,两眼灿若星汉,直看得谢贻香瞠目结舌,脱口说道:“师兄?你……你怎会在这里?”   原来这个神秘莫测的灰衣高手,居然便是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江南一刀”先竞月?一时间谢贻香心中的惊骇,甚至尤胜眼前这场诡异的妖风。要知道自从父亲去世后,师兄便一直留在金陵城听皇帝差遣,据说还有可能出任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江浙和福建交界处的宁义城?   先竞月被谢贻香揭破身份,立刻便知中了她的诡计,顿时脸色大变,急忙撒手将她丢在地上,转身没入弥漫的尘土之中。谢贻香惊疑未定,眼见再寻不到先竞月的踪迹,只得摸回自己的坐骑旁,向马上的得一子大声问道:“我师兄怎会也来了宁义成,而且还和你搅到了一起?他几时又和这江浙一带的绿林贼匪扯上了关系?”马上的得一子却厉声喝道:“还不赶紧回城,你是想死在这里?”   谢贻香微微一怔,既然那灰衣人竟是自己的师兄先竞月,整件事虽然奇怪得紧,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当下她急忙翻身上马,尝试着往宁义城方向退回,不料这场妖风竟是越刮越烈,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沙石随风而来,其威力丝毫不逊于谢贻香在玉门关外荒漠里撞见过的沙暴,令人根本分得清东西南北,更不知宁义城是在哪个方向。   幸好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这一阵铜钲声响,却是宁义城南面城墙的上的方大人眼见天降异象,惊骇之下,也心知不可继续作战,急忙令人在城墙上鸣金收兵。依靠这一阵铜钲声,谢贻香才寻到宁义城所在的方向,缓缓策马返回。一路上又撞见不少己方的军马,众人在妖风中结伴而行,先后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回到宁义城南门。待到所有军士相继退回城内,借助城墙的遮掩庇佑,所有人才勉强缓过一口气来,却仍旧心有余悸,七嘴八舌地询问这一场妖风的来历。   谢贻香从马上下来时,只觉整个人都快要虚脱过去,再看旁边的得一子,双眼中早已转回那对灰白色的瞳孔,依然沉着脸不发一言。没过多久,方大人也从城墙上小跑下来,来向得一子询问道:“下官在宁义城为官多年,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妖风,这到底是怎生回事?莫不是由仙尊你做法而为,要以此来对付城外那些叛军?”   得一子面色凝重,就好像根本没听到方大人的问题,随即迈开脚步,独自往宁义城里走去。方大人不解其意,急忙小跑着一路跟上,在旁追着询问。得一子忍无可忍,终于怒喝道:“滚开!”吓得方大人呆立当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得一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谢贻香也是头一次见到得一子这般失态,显是遇上了极大的难题,又或者是生出了极大的恐惧,但自己却是一无所知。而那边杨老将军已在盘点人数,略一清点,此行竟然折损了两三百人,也不知是和叛军交战时的伤亡,还是迷失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妖风之中。   而这一场诡异妖风,接连持续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黑尽,才渐渐停歇下来,让整座宁义城重新恢复往日的宁静。众人登上南面城墙眺望,只见南门外恒王的叛军也是七零八落,正在旷野里清扫战场,还有不少叛军则是从宁义城的东西两面往南退却,却是由于叛军在北面的防御之前已被杨老将军的援军攻破,宁义城的围困之势也便不复存在,索性便将东西两面的防御一并撤去,所有军士全部往南退却。之后据方大人派出的探子回报,经此一役,围城的三万叛军如今已往南退出二十多里安营扎寨,和宁义城的南门遥遥相对。   如此一来,这场妖风虽然来得诡异,令得一子攻其不备、率军诛杀言思道的盘算彻底落空,但也令恒王叛军悉数南撤,从而彻底解除宁义城之围;伴随着北面的官道一通,便可从东阳关、诸暨和绍兴等地将粮食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再不必因粮食而困扰。而宁义城此番这一场空前绝后的“人肉宴”,也便就此结束。   那方大人原已存下必死之心,不料宁义城竟会有起死回生的逆转,自己又在北门外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欣喜之下,连忙令人将得一子昨夜送来的黄牛尽数宰杀,以此犒劳杨老将军的援军和城里所有的百姓。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城里的井水被叛军奸细动了手脚,至今仍是臭不可闻,幸好各家各户多少都还存有用水,短时间内倒也不至引发大乱。   方大人安排完城里的事,便在宁义城衙门里设下“全牛宴”,邀杨老将军和他麾下的几名将领、连同得一子带来的几位绿林当家在前厅同聚,从而答谢众人的恩德。至于孤身离去的得一子,贼匪中有人看见他是独自回了城北那处暂住的宅子,然后便闭门不出,任谁敲门都不理会;方大人连派数人去请,全都无功而返。   最后谢贻香只得亲自前往,在得一子的房门前好话歹话说尽,屋子的得一子还是不做理会。谢贻香生怕这小道士出了什么意外,只得说道:“你再不说话,我可要破门而入了?”房中这才响起得一子的声音,厉声喝道:“滚!” 第832章 宴群雄烹牛开席   谢贻香暗叹一声,既然屋子里的得一子平安无事,那他此刻的这般举止,显是源自方才那场妖风扰,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再想到这个小道士向来脾气古怪,又喜欢故弄玄虚,谢贻香对此虽然甚是好奇,一时也只得作罢,独自前往宁义城衙门赴宴。待到她踏出得一子暂居的宅子,只见朗月当空,繁星满天,分明已是深夜时分,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在得一子的房门前耗却了一个多时辰。   一路上谢贻香不禁暗自感慨,将此行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话说岳大姐交给自己的这桩“人厨案”,凶手其实是一个患有类似于“侏儒症”的女童,所以天生长不大,身形样貌始终停留在六岁左右年纪,这才导致心理扭曲,变成杀人吃人的连环凶手。至于破案过程当中种种无法解释的怪象,包括城隍庙里那一场光怪陆离的妖道斗法,自己直到此刻也弄不清是幻是真,更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但是不管怎样,自己的乱离接连两次怯场,若非依仗得一子出手,只怕自己还当真对付不了这个凶手。此后只需将那女童的尸体带回金陵查验骨龄,这一桩延续六年的“人厨案”便算是彻底告破、圆满结束了。   而与此同时,宁义城作为江浙和福建交界处的战略要地,自己一路追寻到此,恰逢恒王叛军围城,令城中粮草耗尽,危在旦夕,甚至还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况。全靠得一子突然出现,还集结起江浙一带的绿林贼匪同来增援,甚至连师兄先竞月身在其间,扮成了一个灰衣蒙面人隐身暗处,继而施展巧计将大批粮食运送进城,以解宁义城的燃眉之急。谁知待到今日一早,混进恒王军中化名“逃虚散人”的言思道立刻发起反击,效仿得一子昨夜的举止,也是以五色烟火为号,由东西南北中五路向宁义城生事,到最后居然还叫人假冒宁义太守方铁衣,打开南门出城投降。   由于宁义城里本就缺兵少粮,得一子本事再大,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言思道的诡计,险些便要置方大人于死地,以此换取宁义城的一线生机。孰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朝廷居然派杨风波杨老将军率领五千援军来救宁义,不但击溃了驻扎在北面的叛军,还凑巧救下方大人的性命。   紧接着得一子便叫杨老将军带来的五千援军发起突袭,攻南门外的恒王叛军一个措手不及,趁机将对方军阵中的言思道诛杀当场。谁知两军刚一交锋,天地间竟然无端刮起一场诡异的妖风,成飞沙走石之势,令双方人马目不见物、耳不闻声,不得不偃旗息鼓,各自罢兵。而对于这场诡异的妖风,得一子显然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肯明言,只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来询问也不做理会。   想到这里,谢贻香已一路来到宁义城衙门,急忙收敛心神,举步入内。她刚进衙门不久,便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直冲出来,继而“哇”的一声,在墙角处张嘴呕吐。谢贻香看得大皱眉头,正要绕路避开,却见这人只有一条独臂,竟是方大人身旁那个亲军都尉府安插在此的杜师爷。记得今天早上得一子还曾做法治愈他的疯癫,令他当场昏死过去,想不到此时已经清醒了过来。   那杜师爷呕出大滩秽物,随即也看到不远处的谢贻香,顿时满脸尴尬,苦笑道:“原来是谢三小姐,小人当真失礼至极。”谢贻香听他这话,显然已无疯癫之象,分明恢复了正常,可见得一子的道术果然凑效,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杜师爷摇了摇头,又弯腰干呕两声,才喘息着说道:“报应……报应啊,这些日子城中断粮,无奈之下,小人也只能跟随方大人吃了不少……不少……唉,所以方才一吃牛肉,只觉一股油腥味直冲脑门,胃里犹如翻江倒海,忍不住全都吐了出来。”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原来是这杜师爷竟是吃多了人肉,到如今再吃肉类,立刻感到反胃,所以才会不停呕吐。   要知道这倒不是什么食物相冲相克,吃过人肉后便不能再吃其它肉类,而是这杜师爷因为吃人肉留下阴影,以至心中有愧,又或者说是心中有鬼。如今再尝到肉味,顿时勾起过往的回忆,催使他反胃呕吐。当下谢贻香暗自冷笑,便将话题带开,追问道:“事到如今,你也该和我说句实话了。我且问你,后院地窖里储藏的那些稻米,为何会尽数变成尸体?这当中究竟是谁在捣鬼?”   听到这话,杜师爷不禁微微一怔,急忙看了看四周,眼见并无旁人在场,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谢三小姐怎么还在纠缠此事?那日你初来衙门,小人向你表露身份后,便将宁义城里的情况和盘托出,说城中粮食已尽,所有人都只能以人肉为食。当时你不肯相信,小人便悄悄带你去后院里的地窖,让你亲眼见到窖里储藏的尸体,也便是我们这些日子里所吃的食物。从头到尾哪里有什么稻米?”   谢贻香见他还在撒谎,不肯向自己吐露实情,不禁心头火起,冷冷说道:“简直是冥顽不灵,一派胡言!正好先竞月也在此间,难道要我找他来当面质问于你?”   杜师爷被得一子抹去那天下午的所有记忆,还以为自己亲军都尉府的身份并未暴露,当场吓得面色惨白,连声说道:“哎哟,小声些……谢三小姐千万莫要声张,一旦被旁人听到小人的身份,岂不是害了小人?”说着,他又忍不住皱起眉头,疑惑地说道:“谢三小姐可别糊弄小人,先统办……不对,应该先副指挥使怎会身在此地?要知道皇帝前些日子已经颁下旨意,由先竞月大人出任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要是小人没算错日子,今天便是正式任职之日,先副指挥使眼下当然是在金陵城里,正在接受皇帝的任命,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宁义城这等鬼地方?”   这回却轮到谢贻香吓了一跳,脱口说道:“方才我亲眼见到师兄现身,难道还会看错不成?”杜师爷不停地摇头,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之前虽有叛军围城,小人和朝廷也一直存有联系,倘若先副指挥使当真来了宁义城,小人又怎会不知?”   谢贻香默然不语,方才在那场妖风之中,自己揭下那灰衣人套在头上的面罩,分明看得一清二楚,正是师兄先竞月,难道那又是自己生出的幻象?自从来到这座宁义城开始,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太多不合情理的事,无论是地窖里的稻米变尸体,还是当夜房中那对中年夫妇之死,又或者是城隍庙中的妖道斗法,许多事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到头来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待到自己再一细想,那些所谓的亲眼看到,却似乎并不那么真实,甚至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似的。   那杜师爷见谢贻香陷入沉思,哪里还敢多作停留?急忙告了个罪,转身小跑着离去。谢贻香思索半响,还是全无头绪,最后只得继续往里面走,行到衙门的前厅外,正好又有一名衙役快步冲出,在院子里大口呕吐,显然也是因为吃人肉留下阴影,所以对方大人今夜摆出的这一“全牛宴”无从下口。   当下谢贻香径直踏进前厅,只见左首边是杨老将军和七八名率军将领,右首边则是权冲天、林一瞬、何其猛和范神通四位绿林当家以及几个贼匪头目,正在谈笑风生,大口吃着面前烤熟的牛肉。而方大人则是领着几个衙役在末席陪坐,一个个脸都是色惨白,萎靡不振。待到谢贻香进来时,方大人恰好捂着口鼻,在向左首边的杨老将军说道:“……罢了罢了,这牛肉下官实在是吃不得。看来从今往后,我方铁衣只能斋戒茹素了。” 第833章 渡劫波报应不爽   谢贻香不禁心中冷笑,暗道:“这方铁衣虽是一腔忠烈,但为保宁义城安危,竟不惜杀妻摔子,烹煮城中老幼妇孺为食,其行其举,可谓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如今劫波渡尽,却只落下一个再不能吃肉的下场,已然是老天爷开恩,便宜你了!”当下她便和向在场众人略一招呼,见右首上席还空着两个座位,显然是留给自己和得一子二人的,谢贻香已有近两天两夜没合过眼,早就是又饿又困,当下也不客气,径直入席就坐。   方大人见谢贻香独自前来,忍不住问道:“怎么,仙尊还是不肯前来?敢问谢三小姐,仙尊究竟是在因何事而气恼?”谢贻香心知宁义城的局势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此时也不愿徒增恐慌,便替得一子的举止遮掩,随口说道:“城中井水被对方的奸细动了手脚,一时无法饮用,小道长他为了准备明日的祈雨之事,眼下正在忙碌,所以无暇前来赴宴。”   方大人听得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多问,当即笑道:“此番若非有这位仙尊出手相助,宁义城上下也无法平安渡过这个难关。下官原以为所谓的‘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不过是古人的夸大其辞,到底只是传闻而已,直到此番得见这位仙尊的本领,才知世上确有其事、确有其人;即便是孔明复生、青田再世,只怕也不过如此,当真是大开眼界。”   说着,他已从席位上站起身来,端起面前一碗白水,向前厅里的众人扬声说道:“当然,宁义城能够平安无事,也要仰仗在场的杨老将军和诸位将士以及谢三小姐和诸位江湖义士,方铁衣在此代表宁义城所有百姓,仅以一碗白水代酒,向在座诸位道谢了。千言万语,尽在这一饮之中!”   谢贻香跟着众人举了举碗,见自己面前是一大块烤熟的牛腿肉,一时也顾不得其它,撕下一片放进嘴里咀嚼,顿觉唇齿生津,竟是分外的美味,连忙一股脑吞咽下去。她正要再撕牛肉,却见末席上的方大人和几名衙役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古怪,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谢贻香大感疑惑,不禁问道:“你们这是……”   谁知她刚一开口,陡然间只觉口鼻中涌现出一大股油腥味,冲得头脑发晕;与此同时,胃中更是无比的难受,就仿佛是有潮汐涌动。惊恐之下,她正要起身离席,谁知居然忍耐不住,张嘴便是“哇”的一声,将方才咽下的那块牛肉尽数吐了出来,还带出不少胃里的酸水。末席上的方大人见状,这才终于长叹一声,摇头叹道:“天道循回,报应不爽,果然没人能够逃脱……看来谢三小姐也和我们一样,从今往后,便只能斋戒茹素了。”   这话听得谢贻香浑身发抖,也不知是胃中的难受还是心中的惊恐,大颗大颗的汗珠已从额前滚落下拉。要知道自己是后面才赶到宁义城,那两日全靠衙门伙房里给的两个黑面馒头充饥,从头到尾就没吃过一口人肉,最多便是当日在衙门里吃过一口那个女童用人肉炒成的酱肉丝,也已当场尽数吐出,而今又怎会和方大人等人出现同样的状况,因为吃人肉留下的阴影,以至对眼前这些牛肉感到反胃?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发现整件事当中的矛盾之处。试问自己抵达宁义城时,城中便已断粮多日,且不论后院地窖里藏的究竟是稻米还是尸体,当时那个烹食人肉的女童已经混进衙门,摇身一变成为伙房里的厨师,终日替方大人等人烹煮人肉。既然衙门里的众人都只能以人肉为食,由那个女童所掌管的衙门伙房,又怎么每天分发给自己两个黑面馒头?   谢贻香越想越觉得思绪混乱,随即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耳旁依稀响起那女童当夜曾吟唱过的歌谣,幽幽唱道:“……大块的肥膘熬成油,咕噜咕噜往下流;细切的精肉有没有,特意煮来请朋友……”继而眼前一黑,整个人当场昏死过去。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经历了一整个甲子,又仿佛只在一刹那之间,谢贻香眼前终于又出现了缭绕的青烟,当中似乎藏着一个人影,正在不停地吞吐着旱烟。谢贻香陡然惊醒,立刻向青烟里的人影厉声喝问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青烟深处的人影幽幽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的确是有人对你了手脚,但却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相反,我一直都在努力帮你,想要让你看清这一切的真相。只可惜你应当知道,我到底只是一个化身而已,毕竟能力有限。而对你动手脚的那人又实在太过强大,就连我也护不了你。”   谢贻香听得眉头深锁,喝道:“少在那里故弄玄虚,你把话说清楚些!”那个朦胧的人影微微一笑,说道:“不可说,不可说,有的事你也没必要知道。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那人对你动手脚的目的,其实却是为了你好,否则凭你这点心智,经此一役,只怕整个人都要彻底毁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与那人继续对抗下去?”   听到这话,谢贻香更是不知所云,忍不住大声喝道:“你给我滚出来说话!似这般遮遮掩掩、鬼鬼祟祟,还敢说这一切不是你在搞鬼?”青烟里的人影又是一声叹息,苦笑道:“你我之间见与不见,原不在我,而在于你。是你一直对我心存抵触,不肯接纳于我,所以我也只能隐身遁形。倘若你真想见我,我早已现身相见,何必还要你来吩咐?”   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了青烟里的人影,只得沉声说道:“你出来,我要见你!”那人影笑道:“骗我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骗不了自己的心。”谢贻香强行深吸一口大气,凝神说道:“我要你出来!”   伴随着她这话出口,霎时间眼前的青烟已是一扫而空,只剩下白茫茫的一整片空间,既没有天际,也没有大地。而对面的那个人影,也终于显露出了真身。谢贻香急忙定睛细看,竟是一个身穿素衣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岁年纪,虽是面容姣好,但眉宇间却有一丝藏不住的哀伤;此时她手持一柄漆黑的旱烟杆,却又在腰间悬挂着一柄短刀,看这柄刀的长短样式,岂不正是乱离?   谢贻香看得瞠目结舌,过了好久,才终于试探着问道:“你是……你是我?”对面的女子淡淡地一笑,叹道:“历经毕府一役,你我早已不可分割,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而你一直不肯接纳于我,其实也是不肯接纳你自己,所以时至今日,你我之间依然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当面说话。”   话音落处,谢贻香才忽然发现对方一直用来和自己交谈的这个声音,至始至终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心中惊惶更胜,不禁连连摇头,喃喃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对面的女子幽幽叹息,苦笑道:“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你一时不肯接纳于我、不肯接纳你自己,那也无妨。相信总有一天,你迟早能够相通这个道理……又或者终此一生,也不会有那么一天出现。”   伴随着那女子这话出口,她的整个身子竟已变得透明,继而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只在谢贻香眼前留下白茫茫的一片混沌。谢贻香急忙追上几步,想要再找那女子问个究竟,却见前方的白色空间里,忽然裂开两道巨大的缝隙,像极了凭空书写出的两个“一”字,并排出现在自己前方。随后这两道缝隙继续裂开,仿佛被一股力量朝上下撑了开来,各自露出当中一颗血红色的圆球,竟有太阳般大小。   伴随着前方两道缝隙里的圆球来回滚动,谢贻香陡然明白:这哪里是什么缝隙、什么圆球?这分明是一对巨大的人眼,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自己前方,正用眼中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凝视着自己,令她根本无从反抗。 第834章 施奇术细雨寻踪   清晨的细雨如烟,滋润着天地间万物。就在宁义城东面的山道之上,此时正有一前一后两个男子冒雨行进,也不撑伞,就这么沿着山道往更高处的山峰攀登而去。   话说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乃是一身灰衣覆体,就连头上也套着一个灰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而走在他身后的那个男子,其实却只能说是一个少年,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披着一身白色斗篷,自斗篷的兜帽下露出一对灰白色的瞳孔,正是那个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道士的小道士得一子。   而今恒王的叛军已尽数退到宁义城南面的二十里处驻扎,所以在宁义城东面的这片群山之中,自然再无叛军踪迹。两人行到一处山峰上,前面的灰衣人便回头问道:“此处已是前天夜里我们燃放孔明灯的地方,你究竟还想去往何处?”得一子抬眼打量四周,摇头说道:“继续往东,找更高的地方。”   那灰衣人暗自无奈,只得沿山道继续前行。到后来山道已尽,山势也愈发陡峭,他只能选择稍微平缓的地方往上攀登,让得一子小心跟在自己身后。如此又行出数里路程,走在前面的灰衣人似乎耐不住寂寞,忍不住开口说道:“无论如何,此番还是要多谢小道长的仗义出手。否则单靠方铁衣那个老顽固,宁义城只怕也熬不到朝廷的援军来救。”   后面的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我既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你。轮不到你来谢我。”那灰衣人缓缓摇头,笑道:“小道长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之所以向你道谢,却是因为贻香这丫头。哼,这丫头素来不知天高地厚,这回更是孤身前往宁义城这等险恶之地,若非有你道术通神,经此一役,她整个人只怕都要彻底毁在这里。”   得一子却并不作答,那灰衣人不禁有些无趣,只好继续说道:“其实要论本事,这丫头近年来屡受高人指点,武功心智均已胜我一筹。但她到底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有些事情,并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即便不会因此发疯,也必定会在她心中留下无法抹灭的魔障,从而影响她往后的这一生。”   说到这里,灰衣人似乎还有些后怕,忍不住吸了一口长气,又说道:“幸好小道长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竟然能用道术控制一个人魂魄,从而篡改他原本的记忆,简直是骇人听闻。对此我之前还有些不信,直到看见你当场施法,将衙门里那个杜师爷的记忆抹去,让本已痴傻的他恢复正常,这才相信世间果真存有此等奇术。”   听到这话,后面得一子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开口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那个白痴师爷不过是受惊过度,只需抹去他受到惊吓时的一小段记忆,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对谢贻香而言,要以道术矫正她在宁义城数日间的这段记忆,还要篡改得天衣无缝,能够自圆其说,却一点也不容易;况且不同于那个白痴师爷,她脑中还存有那个家伙留下的部分心智,一直在和我施下的道术作对。到如今我已先后对她施法三次,不断弥补其中破绽,令她无法看出端倪。为此我甚至还将那烹食人肉的女童故意妖魔化,将其描绘成传说中吃人的‘蛊雕’,让她亲眼目睹城隍庙里那一场降妖除魔的好戏,从而认定自己的这段经历中有妖魔作祟,所以没必要深究其中的不合情理之处。”   说到这里,得一子不禁冷哼一声,又说道:“尽管如此,她脑中的那个家伙却在不停地捣乱,帮她找出其中破绽,戳破我替她编造出的经历。到最后我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效仿那个家伙的做法,将我自己的部分心智也一并灌输到谢贻香的脑中,与那个家伙当面抗衡,这才终于逼他妥协,再不来与我作对。到如今我虽已暂时稳定住谢贻香的情况,但日后她难免还会发现更多破绽,从而回想起自己真实的经历,届时免不得还要对她施法矫正。”   那灰衣人不禁笑道:“这丫头自幼便爱寻根问底,凡事都要求个真相,否则也不会进刑捕房当了捕头。她若是知道自己此行的真相已被人篡改,那还不得气得暴跳如雷?”得一子冷冷说道:“她要查的‘人厨案’已经告破,真凶也已当场伏法,整座宁义城的困境更是就此解除,就连她父亲去世的阴霾,也随着此行一扫而空,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至于当中的过程究竟如何,还需要什么狗屁真相?”   前面的灰衣人听到这话,不禁沉默半响,又往上攀爬了几步,继而长叹一声,凄然说道:“谢家一门惨遭不幸,家父蒙冤至死,我更是沦落到落草为寇,还被自己的亲妹妹深恶痛绝。所以到底还是要谢小道长出手相助,将她记忆中看到的我替换成先竞月,省得她对此多心,徒增事端。”得一子冷笑道:“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根本不存在言谢。”   却听那灰衣人笑道:“说得好,小道长这个‘各取所需’当真说得极好。话说我这个妹妹天性好动,自幼便爱惹是生非,而今家父辞世,家中的大姐也已指望不上,与我这个兄长又闹成如此僵局,就连和先竞月之间的婚约也已解除;对她而言,无疑已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实不知世上还有谁能庇护于她。如今能将她托付给小道长你,我这个兄长也便彻底放心了。”   这话一出,得一子顿时脸色大变,厉声说道:“你胡说什么?”前面的灰衣人却是哈哈一笑,说道:“小道长虽是当世高人,但我这个妹妹却也不差,放眼天下间同龄女子,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她出众的,再加上谢家门第,自然不会辱没了你。况且小道长若非有心,此番又怎会一路打探这丫头的消息,在得知她前往宁义城后,还特意从荒山野岭找到我这落草为寇的兄长,叫我率绿林里的弟兄们前来救援宁义城?要知道你我都是男人,对此我当然心知肚明,此刻又没旁人在场,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话音落处,得一子已胀得满脸通红,随即厉声说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大放狗屁!我早已说过,此番我是为那个家伙而来,是那个家伙在天山北脉败于我手,所以我要给他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和谢贻香这丫头能有什么关系?”   说罢,他似乎觉得自己这番说辞有些不妥,又辩解道:“你这个妹妹虽是愚钝不堪,其实却是我道家所谓的‘引’,又或者说是‘缘’。正是由于她的穿针引线,我才能得知那个家伙的存在;所以只要寻到她,迟早便能牵扯出那个家伙。况且那个家伙如今化名‘逃虚散人’混进恒王军中,凭我孤身一人,拿什么去和那个家伙斗法?当然更要先寻到她,利用她谢家三小姐的身份搭上宁义太守方铁衣,这才能让宁义城上下听我号令,甚至还包括你手下的那些贼匪在内。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它理由?”   前面的灰衣人嘿嘿一笑,说道:“小道长既不肯承认,我也不便勉强。只不过常言说‘长兄为父’,反正在我这个兄长的心里,已经将这个妹妹托付于你。今后你若是欺负于她,我这个当哥哥的可不会轻饶了你。”得一子直气得七窍生烟,狠狠说道:“你……你少在那里自说自话,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况且你以为自己什么东西,也配威胁于我?”   那灰衣人连忙笑道:“不敢!不敢!”说罢,他便不再多言,继续往山上攀爬。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今日这场细雨渐渐停歇,在天空中露出一轮晴日,而两人也终于上到一处荒山之巅,已是附近一带山峰的最高处;放眼望去,西面的宁义城都变得只有酒杯口大小。   而就在这处荒山山顶,此时分明矗立着二十几块人造的石碑,其规格像极了坟地里的墓碑,上面却未刻文字,下面也并未埋葬尸体;再细看这些石碑的形貌,分明成色甚新,显是刚立不久。得一子顿时双眼一亮,急忙走到这些石碑之中,略一端详,脱口说道:“果然是在这里!”   那灰衣人不知在这荒山山顶为何会立有这些无字石碑,更不知得一子今日叫自己出来爬山的目的何在,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得一子不由地白了他一眼,满脸不屑地说道:“当然是要找昨日的那场妖风。” 第835章 传天书亡者入局   那灰衣人听得一头雾水,反问道:“昨日那场妖风?难道……难道那场妖风竟和眼前的这些石碑有关?这……这如何可能?”得一子冷冷说道:“以你的心智,就算我说出其中缘由,到头来也是白说。”   那灰衣人愈发不解,当即也上前端详这些石碑,随即摇头说道:“我自幼熟读兵书,对天下间所有战阵可谓了如指掌,但眼前这些石碑摆布得毫无章法,根本就不是什么阵法,更不存在什么玄机神异,怎会和那场妖风有关?”   得一子讥笑一声,到底还是按捺不住,问道:“你可知商纣为何会亡国?”灰衣人不料他忽然有此一问,虽是不解其意,还是回答说道:“若是依照史书所言,是因为纣王荒淫无道,闹得民怨四起,以至亡国;若是依照权谋者所言,是因为西伯侯党同伐异,三分天下占据其二,最后不得不将商纣取而代之;若是依照传记小说所言,则是因为姜子牙渭水直钩垂钓,以六十岁高龄拜相,方能助西伯侯成功伐纣;若是依照市井乡野里的传闻,却是因为妲己魅主,令商纣亡于女色。”   对于灰衣人给出的这四个答案,得一子直听得哑然失笑,摇头说道:“全都是狗屁不通。商纣之所以亡国,不过是因为一件麻衣。”灰衣人莫名其妙,脱口问道:“一件麻衣?什么麻衣?”   得一子缓缓说道:“话说当时朝歌有一个妇人,因为穿着粗布麻衣上街,竟被旁人取笑,说她丈夫明明在朝为吏,妻子却连一件丝衣也买不起。妇人恼羞成怒,便回家训斥丈夫,夫妻二人更为此大打出手,逼得妇人逃回娘家,声称要和丈夫永不相见。丈夫消气之后,为了迎回妻子,一心只想飞黄腾达,正好寻到一双用象牙雕砌的筷子,便将其进献给了纣王,以求加官进爵。那纣王原本勤俭有加,几时见过用象牙雕砌的筷子?竟是爱不离手,终日使用。为了能和这双象牙筷子配套,纣王便将所用的杯碗尽数换成玉杯玉碗,而有了名贵的餐具,自然便不能用来盛装粗鄙的食物,而是要盛装鱼翅燕窝、豹胎猩唇。随后纣王又发现要吃这些名贵食物,当然不应该坐在破烂的茅屋里吃,必须要在华丽的宫殿里进食,于是才有了后来的酒池肉林,有了藏尽天下奇珍的鹿台,自然也便有了妲己等美人相伴。到最后终于耗尽商朝最后一丝气数,让西岐有机可乘,兵临城下,就此亡国。”   灰衣人听得瞪大双眼,惊疑地问道:“这……这是真的?”得一子怒道:“当然是假的,我是要让你明白其中的道理!”   灰衣人茫然摇头,思绪反倒更加混乱。得一子无奈之下,又说道:“楚之边境有城邑名为卑梁,当地女子与相邻的吴国女子一同采桑,戏玩时吴国女子不慎弄伤楚国女子,受伤女子在楚国的家人便率众前去责备,因一时口角闹出人命,当场打死一个吴国百姓,于是吴人又前往卑梁报复,将杀人者全家灭门。事后卑梁守邑大夫听闻此事,惊怒之下,竟发兵反击吴国,诛杀吴国数百人,令此事传到吴王夷昧耳中。随后吴王便亲自领军入侵楚国,径直攻占卑梁,由此引发两国间的大规模战事,这才有了后来青史留名的‘鸡父之战’。而这当中的道理,便是《易》中所载的‘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再说得简单些,便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往往只需牵动一发,便足以动其全身。”   灰衣人还是不明所以,一个劲地摇头。得一子不禁冷笑道:“我早说过,以你的心智,说了也是白说。”顿了一顿,他又将话说得再简单一些,说道:“国将覆灭,神器易主,寻其最初根源,或许仅仅只是一件小事的纷争;天降大旱,灼烧千里,寻其最初根源,或许仅仅只是一株小树的枯萎。同样的道理,昨日突如其来的那场妖风,寻其最初根源,或许仅仅只是有人摇了摇扇子,也可能是轻轻吹了一口气,但经过当中一连串精巧的设计,最终却能演变成一场飞沙走石的狂风。如今我虽无法寻其最初的根源,也不知当中究竟经历了怎样精巧的设计,但此间山顶上这些石碑,便是生出昨日那场妖风之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换句话说,经过一连串演变的最初根源,在通过这些看似漫无章法的石碑后,整场妖风便算正式形成,由此径直刮往东面的宁义城方向,引发天地之变,令交战在即的双方军马不得不退。”   那灰衣人还是没听懂此中的缘由,但听得一子说昨日那场妖风乃是由人力所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问道:“以人力创造出如此一场妖风,这如何可能?所谓的呼风唤雨,据我所知,乃是做法之人提前预知了刮风下雨的时间,方可顺势而为,就好比小道长你今日替宁义城祈来的这场细雨。难不成世上当真存有这等通天彻地的术法,能够以人力凭空创造出狂风骤雨的天象?”   得一子冷哼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有,这便是《黄石天书》!”   说着,得一子已自行解释道:“所谓《黄石天书》,其作者本是昔日战国年间的隐士黄石公,是与鬼谷子齐名的隐士。这位黄石公虽不及鬼谷一脉纵横捭阖的包罗万象,门徒也不及鬼谷一脉之传承百世,却也足以自成一派,在诸子百家中占有一席之地。而这本《黄石天书》最处现世,便是秦末的‘掷履戏子房’,由一个自称黄石公的老人亲手传给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由此开创出汉朝四百年基业,威震华夏。随后此书几经易手,替历代主人成就数不胜数的旷世功绩,原以为自南宋的虞允文后,此书便已就此失传,想不到毕竟还是流传到了今世。”   说到这里,得一子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冷笑,摇头说道:“难怪此人能够逆转乾坤,改天换地,仅凭一己之力千古奇功。除了这本《黄石天书》之外,我还真想不出能会有其它原因。”   那灰衣人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那个言思道……也便是如今恒王军中的‘逃虚散人’?话说我曾在湖广与此人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的确是当世奇才,原来便是因为这本什么《黄石天书》?”得一子听得眉头大皱,忍不住厉声说道:“凭你这点心智,的确还及不上你那个妹妹。枉我费尽唇舌,到头来却是对牛弹琴!那个家伙的谋略乱七八糟,全无章法可言,说到底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鄙手段,又怎会是源自堂堂正正的《黄石天书》?”   灰衣人早已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问道:“不是那个家伙,那……那你说的还能有谁?”得一子却不正面回答,罕见地长叹一声,苦笑道:“是我太过大意,竟然忘记此人,想必那个家伙这回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要知道中原之大,囊括九州四海,我和那个家伙选哪里不好,偏偏选在此人的地盘上斗法,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才会以昨日那场妖风作为警告。哼,要想在此人的地盘上动手,的确应该事先知会一声才是,最不济也要效仿江湖上的礼节,提前拜拜码头。”   灰衣人听得心中奇痒难耐,急忙说道:“小道长,你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人?就连你和那个言思道也要忌惮三分,当今世上难道还有这等人物?”得一子当即问道:“由此往东南方向一百二十里,是什么地方?”   灰衣人顿时一愣,犹豫着说道:“宁义城地处江浙和福建的交界,再往东南方向一百二十里,这个……这个应当还是在江浙境内……是了,我想起来了,那是江浙边境的青田县……”   说到这里,纵然是这灰衣人被人称赞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也被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厉声大喝道:“这怎么可能?”说着,他一个劲地拼命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绝不可能!那个人……那个人早在七年前便已过世,此事天下皆知,又怎会……怎会……”   得一子满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有一种人,永远都不会死;就算死了,其实却还活着。就好比是那夜空中的皓月,任凭沧海桑田,任凭涛生云灭,却能照常升落,依旧如故。”   话音落处,得一子已抬头仰望天际,从眼睛里转出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脸上尽是止不住的狂热,沉声说道:“原以为自己早生了一百年,无法同百年之后的那个圣人一较高低,谁知上天毕竟待我不薄。除了那个家伙,如今居然连一个死人也亲身入局,整件事当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本案完) 第836章 铁匣预言   一口镔铁铸造的长方形匣子,两尺长、一尺宽、半尺厚,上面还刻有云龙花纹。观其形貌,应当已有数百年历史,甚至极有可能是唐宋时期的古物。   而整件离奇的案子便是从这口铁匣开始。   事情发生在江浙地界,一开始是三具外地人的尸体在荒野里被人发现,皆是被利刃断喉,一刀毙命,看装扮倒像是山野间的盗墓贼,在尸体旁还散落着不少暗沉污秽的金银玉器,显是刚出土不久的冥器。附近陈家村的百姓们发现尸体后,便将命案当场的金银玉器洗劫一空,然后再叫人前去县城报官。村里的陈老三由于去得晚了,只来得及在尸体旁拣到一口镔铁匣子,却怎么也无法打开,最后只好嘀咕几句,骂骂咧咧地将这口铁匣带回家中。   之后陈老三便去村尾李寡妇的家里赌了一宿的钱,待到第二天回到自己家里,才发现妻子居然惨死在自家床上,同那三个外地盗墓贼一样,也是被利刃断喉。而且妻子身上还有不少淤青和红肿,看形貌竟是生前曾被人玷污过。   要知道陈老三的妻子不过三十出头,本就有几分姿色,素来被村里的几个后生垂涎。眼见妻子被人奸杀,陈老三惊骇之余,差点没气得当场发疯。幸好县城衙门昨日接到报案,派捕快前来附近的荒野里调查外地盗墓贼被杀一案,便顺带前来陈家村里,勘查陈老三妻子遇害命案。经过一番搜寻,众捕快一时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又在村子里收缴那三个盗墓贼携带的冥器,听说陈老三家里的那口铁匣也是其中之一,便一并收缴了去,连同其它金银玉器一并带回县城。   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县城衙门如何办案,各个地方都是大相径庭。对于这桩没有苦主的外地盗墓贼命案,又恰逢恒王叛军撤离江浙地界,导致沿海倭寇愈发猖獗,正是人心惶惶之际,衙门上下哪还有心思理会此案?更没闲情去查杀害陈老三妻子的凶手。负责此案的捕头见捕快们从陈家村带回不少冥器,深知本地的县太爷最喜好古董,便将所有金银玉器连同那个铁匣一并送去县太爷府上,权且当作下属们的孝敬。   那县太爷得了这批冥器,一时也没放在心上,只叫仆人尽数堆放到府上的杂物间。谁知从那以后,接下来的几天里,县太爷府上便开始不停地“闹鬼”。先是府上的饭菜被人偷吃,然后是喂养的鸡犬被人烹杀,接着便是府上的金银细软无端遗失。到后来常有下人看见府上有陌生的人影走动,然而细查之下,却又毫无所获,根本就没有什么陌生人,到头来都说是府上出现了不干净的东西。   为此衙门里的捕快也来县太爷府上仔细盘查了数次,甚至还请来降妖除魔的僧道,却皆尽无功而返,谁也道不清其中缘由。到后来府上闹鬼一事愈发猖獗,光天化日之下,县太爷家的第四房小妾居然在房中被男子玷污,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傻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县太爷惊恐之下,几乎将衙门里的捕快、公差和衙役悉数调到自己府上驻守,说什么也查清闹鬼的缘由。直到一天深夜,又有下人撞见陌生人影出现在夫人房里,县太爷便令所有人将整座府邸里三层、外三层死死围住,再令捕快进到府中一寸一寸挨个搜查。到最后虽没能寻到人影,却在杂货间里翻出那批从陈家村收缴回来的冥器,再结合县太爷府上闹鬼的时间,以及那三名外地盗墓贼和陈老三妻子的死,众人这才醒悟过来,推测县太爷府上的闹鬼,必定与这批冥器有关,多半是有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了其中。   于是众人便在杂物间里逐一盘点这批金银玉器,随后便对当中那口铁匣上了心。然而任凭众人如何使力,都无法打开这个铁匣,倒像是匣内装有什么机簧,将整个匣子从里面反锁了起来。   最后便有捕快找来两柄劈柴的巨斧,想要将这口铁匣径直劈开查验。却不料巨斧还未落下,在场所有的人同时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传来,亦真亦幻地响彻于众人耳际,用怪异地腔调说道:“天泼血雨,地起尸山。乾坤颠倒,华夏陨落!”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纷纷寻声去找,才发现这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竟是从眼前这个铁匣之中传出。要知道这口铁匣不过两尺长、一尺宽、半尺厚,就连一颗人头也塞不进去,更别说是藏进去一个活人,又怎能从当中传出话语声来?   幸好在场众人也算是人多势众,大半夜遇到这等诡异之事,倒也没乱阵脚。便有捕快大着胆子去询问眼前这口铁匣,而这口铁匣居然也一一作答,所言所语皆是用古时生僻拗口的词句。原来铁匣里的男子声音所言,他本是肉身得道的一名地仙,暂且栖身于这口铁匣里修炼,自称“匣中仙”,因为用仙法预知到中原大地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血光之灾,甚至会令举国覆灭,所以特意入世示警,劝诫世人及早逃命,尽快赶往秦岭以西之地,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要知道方今的中原江山,漠北有前朝异族余孽虎视眈眈,西北又有突厥、别失八里、汗国、波斯和吐蕃五国集结成的联军兵临嘉峪关,再加上在江南谋反的恒王和沿海肆虐的东瀛倭寇,的确是天下大乱的征兆,这对立国未稳的本朝而言,无疑已有些疲于应对。是以在场众人听到匣中传出的这番言辞,倒是大半人的心声,对这位“匣中仙”更是深信不疑,纷纷跪地叩首。随后便有不少人手忙脚乱地离开宅子,将这一消息在整个县城散播开来。   然而县太爷到底是一方父母官,哪肯相信从一口铁匣里传出的鬼话?再加上自己的小妾被人玷污,所以坚持认定是有妖孽作祟,叫屋里剩下的人无论如何要将这口铁匣劈开。之后发生的事便没人说得清楚了,直到外面的人再次进到县太爷府中,才发现留在当场的所有人都已毙命,皆是咽喉被利刃割断,就连县太爷也不例外;寻遍整座府邸,也没能再见到那口诡异的铁匣。   幸好有一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捕快回忆,说当时县太爷叫人强行开匣,还未来得及动手,那口铁匣便已自行开启,从当中冒出一大团黑气来,弥漫在整个杂货间内,紧接着便听到在场众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而那捕快由于被铁匣里的言语所震,当时正准备离开府邸,双脚都已经踏出杂货间的门槛,所以才能及时逃走,捡回一条性命,自然也没胆量去看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经此一事,整个县城已是人心惶惶,不少人因为这一“铁匣预言”,果真收拾家当,背井离乡,一路往西面避难,惹得附近村落里也有不少百姓跟风,相继逃离江浙。不久之后,两百里开外的“小虞乡”村民挖掘水渠,待到地底的泥土被翻开,这口由镔铁铸造、刻有云龙花纹的长方形匣子,又再一次出现在小虞村百姓的面前。 第837章 杨柳依依   宁义城衙门后堂,谢贻香独自一人,正漫不经心地扒着自己的午饭,乃是一碗白米饭,上面盖着些小葱拌的豆腐和菜油清炒的丝瓜。而在她的左手之中,此时正把玩着一枚青绿色的石印。   话说当日杨老将军率五千援兵抵达宁义城,眼看便要与南门外的恒王叛军作殊死一战,不料忽然天降妖风,刮得两军目不见物、耳不闻声,不得不偃旗息鼓,双双罢战。随后恒王叛军便往南撤离到二十里外,兀自安营扎寨,与宁义城遥遥相对,这几日来再也没有了动静。   如此一来,宁义城之围便算是暂时解除,城内军民都松下一口大气,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谢贻香经此一役,也不知是否因为历经“人厨”一案,又或者是亲眼目睹宁义城里因缺粮而导致的烹食人肉之举,以至这几日的胃口极差,尤其对肉类甚是反感,于是便效仿得一子平日里的饮食,皆以素菜为食。至于此刻她手中把玩的这枚印章,说起来倒是有些来历。   事情还要追溯到昨日傍晚,一个从东南面青田县方向前来宁义城的菜农,忽然直奔城中衙门,指名要见宁义城里的统帅,说是有要事相告。那宁义城太守方铁衣虽已将剑印交出,却一直没卸下城中事务,凡事必定躬亲,便出面接见了这个菜农。谁知那菜农所谓的“有要事相告”,却是受人所托,要将一枚篆刻着“杨柳依依色”五个字的印章交给宁义城里的统帅,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它的话带到。   方大人自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既不知“杨柳依依色”这五个字是何意思,更看不出这枚印章有何玄机,只得向那个菜农询问送印之人。据那菜农所言,他本是在缙云、青田和宁义三地来回奔走的贩子,靠倒卖三地的农作物赚个差价,此番前来宁义城之前,曾受青田县城里一间名为“迎春堂”的药铺掌柜所托,务必要将这枚印章送到宁义城里管事之人的手里。菜农当时也曾询问过药铺掌柜此举是何意,谁知那药铺掌柜也是受人所托,说是受青田县城郊外一个喂猪的老汉前来抓药的时候,顺手带来了这枚印章,让药铺掌柜寻人送到宁义城来。   方大人听得愈发不解,又仔细询问了许久,眼见从那菜农身上再问不出什么,便只好将这枚来历不明的印章收下,打发了那菜农五钱银子。   要知道这位方大人当日之所以将太守剑印转交谢贻香,只是为了拴死这位谢三小姐,从而将得一子这位高深莫测的“仙尊”一并羁绊在宁义城里,助他对抗围城的恒王叛军。但如今杨风波杨老将军的五千援兵已至,宁义城也度过了生死关头,方大人自然寻思着要将剑印收回。不料他几次三番地旁敲侧击,谢贻香却和自己装傻充愣,要么不做理会,要么顾左右而言它,毫无交还太守剑印之意。   方大人深知这位谢三小姐虽然聪慧过人,却并非城府深沉之辈,之所以赖着剑印不还,背后必定是得一子的意思,又哪里敢去开罪那位仙尊?所以方大人收下这枚莫名其妙的印章后,便以此作为借口,今日上午又来找谢贻香商议归还剑印之事,从而将这枚印章交到了谢贻香手里。   谢贻香听说这枚印章的来历,心中也是大惑不解,想不通一个菜农怎会替一个药铺掌柜送来这么一枚印章;而且溯其源头,还是青田县城郊外一个喂猪的老汉。再看这枚青绿色的石印,约莫六寸长短,通透如玉,呈长方之形,印尾处是随形弧钮。就在印章的印面之上,是阳刻的“杨柳依依色”五个篆字,其中“杨柳”二字为一行,“依依色”三字另起一行,却只在第一个“依”字的右下角加刻两横,以此表明这一“依”字乃是叠字;五个字的摆布甚是工整,又隐隐透露出一股写意之风。除此之外,印章上便再无其它文字落款,既看不出刻印之人的身份来历,也猜不出对方送来这印章的用意。   然而也不知是否因为谢贻香是女子之身,天生便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始终认定这枚印章的背后,一定还暗藏着什么玄机,又或者是要传递什么重要的信息,所以只管将这枚印章翻来覆去地端详。那方大人在旁询问多次,见谢贻香又不提交还剑印之事,终于暗叹一声,怏怏离去。而谢贻香仍是苦思无果,就连午饭时也在想着这枚印章的事,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   不料待到她吃完午饭,一个白衣少年已寒着脸大步踏进衙门后堂,竟是得一子。他开口第一句便问道:“听说有人送来了一枚印章?”话音未落,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便已落到谢贻香手中的印章上。   谢贻香微微一怔,自从那日天降妖风,迫使两军罢战之后,这小道士便如同丢了魂魄一般,终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其间他虽有过几次外出,甚至还孤身去过宁义城外,却始终摆着一张臭脸,任谁招呼也不理会。想不到今日他居然主动找来,一开口便询问这枚印章的事,可见他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自然是靠他手下带来的那些个绿林贼匪。   眼见得一子因此现身,谢贻香已知自己所料不差,这枚印章果然大有文章,急忙将其交到得一子手里。得一子接过印章,略一端详,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变得凝重起来;待到他又看了片刻,灰白色的双眼中却有一丝止不住的欣喜泛起,喃喃自语道:“既已展露黄石神通,我又岂会不识?自然是要前往拜见……却又何必多此一举?”   谢贻香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黄石神通,你又要去拜见谁?”得一子却不作答,兀自冷笑两声,忽然扭头就走,也不将手里那枚印章归还谢贻香。   谢贻香不禁愕然当场,这个得一子本就喜欢故弄玄虚,再加上数日前的那场妖风,愈发令他行事古怪。眼下他既不肯就这枚印章多做解释,自己也拿他没有办法,总不至于再将这个小道士绑起来严刑逼问。   谁知她正思索之际,本已踏出后堂大门的得一子却又折返回来,两只灰白色的瞳孔在谢贻香身上一扫,冷冷问道:“你这几日茹素,可还吃得习惯?”谢贻香不料这小道士会来关心自己的饮食,脱口说道:“有吃的总比饿着肚子好,谈什么习不习惯?”   得一子缓缓点头,随后便在嘴角处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说道:“习惯便好,习惯便好。”说着,他又往后堂中踏进几步,向谢贻香缓缓说道:“既然你身子无恙,宁义城短期内也不会再生战事,倒不如随我走这一趟,或许还能帮上些忙。凭你这一身功夫,最不济也能驱赶些蛇虫鼠蚁,替我充当一个打手。” 第838章 贵石贱玉   谢贻香听得一子的意思,竟是要离开宁义城前去拜见送来这枚印章的人,而且还要让自己随他同行,心中自是不解,当即问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既然要我随你同去,好歹也该将事情说个明白,否则我又怎能决断?”得一子冷笑一声,抬手将那枚印章丢还给谢贻香,说道:“看来你至今还没猜到送印之人的身份。那么我且问你,你从这枚印章上看出了些什么?”   谢贻香微一凝神,知道得一子终于要向自己吐露实情,急忙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印章,皱眉说道:“据方大人所言,这枚印章是由一个菜农送来,自称是受青田县城一家药铺掌柜所托;而那个药铺掌柜,却又是受城郊一个喂猪老汉所托。照此推断,那个喂猪老汉极有可能也是受旁人所托,甚至还有更多次转手,其用意自然是要我们查不出幕后真正的送印之人。可是如此一来,便有一个极大的问题,试问这枚印章既然如此重要,那菜农也指名是要交给宁义城的统帅,但当中历经这许多次转手,即便是有重金酬谢,也难免出现拖延甚至遗失的可能。若是我要托人送重要的东西,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找来这许多外人经手。”   说到这里,谢贻香已有了自己的答案,继续说道:“所以幕后的送印之人以如此方式送来这枚印章,唯一的解释便是无论那菜农还是药铺掌柜,包括那喂猪的老汉以及这当中所有的经手之人,根本就是对方的自己人,乃是同出于一个帮派或者一个组织,只要揪出其中任意一人,便能寻根问底,查出这个送印之人。只怪方铁衣不够谨慎,居然白白放走了那个菜农,否则我定能顺藤摸瓜,查清对方的身份来历。”   得一子听到她这番推论,不禁微微点头,随即又摇头说道:“那菜农既已说出青田县城里的药铺掌柜,便已再无价值可言,即便是要顺藤摸瓜,也该从那药铺掌柜的身上查起。至于你所谓的帮派或者组织,那倒也未必,只要这些经手之人拥有共有的敬畏,又或者说他们具备同样的信仰,便能确保他们对此事上心,从而将这枚印章稳稳当当地送到你我面前。”   谢贻香一时没能听懂她的意思,不禁问道:“敬畏?信仰?”得一子冷笑道:“这还不简单?假设他们都是信佛之人,若是佛门有人委托他们将一枚印章送来宁义城,他们又怎敢不尽心竭力?同样的大力,假设他们都是修道之人,若是道家有人委托他们办事,他们也一样不敢有丝毫怠慢。”   谢贻香早已摸清了得一子的脾性,知道他喜欢故弄玄虚,即便是一句简简单单话,也不肯直说明白,只得将他这话思索一番,这才恍然大悟道:“小道长的意思是说,幕后送印之人的身份显赫,深受这些经手之人的敬畏乃至信仰,所以才会全力以赴,确保能将这枚印章送到。”说着,她又看了看手里这枚青绿色的石印,不解地问道:“可是这枚印章普通至极,用的不过是寻常的刻印之石,虽然通透如玉,却免不了石之阴冷,到底还是一块石头,并非名贵之材。若说送印之人身份显赫,单从这枚印章来看,似乎又有些匹配不上。”   听到这话,却轮到得一子微微一愣,随即面带惊讶地瞪着谢贻香,问道:“并非名贵之材?难道你竟不识此物?”谢贻香摇头说道:“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还能名贵到哪里去?”   得一子顿时一脸的不屑,冷冷说道:“亏你也是名门之后,竟然无知至此。所谓‘印’者,乃是出自‘诗书画印’,诗词、书法、画技和篆刻四者,便是如今评判一个文士最根本的标准。其中制印的篆刻一道,讲究的更是书法、刀功,章法和篆法四技的结合,其学问之深、门道之广,甚至远胜前三者,凭你这点粗浅见识,我也懒得和你多做解释。再说这刻印之材,古时多用金玉、象牙、犀角等物,又被称之为‘玺’,无论是皇帝用的玉玺,还是我那枚霄光文火神印,皆属此类,乃是玉玺。由于此类材质天生坚硬,要想刻制成印章,只能靠工匠用各类复杂的工具细细打磨而成,不但工序繁复,而且成品死板呆滞,全无意境可言。直到前朝名家‘煮石山农’在偶然间寻到花乳石,以此刻印,刀至而石破,其势犹如刻蜡,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也能用刻刀轻松而为,这才开启以石为印的先河,揭开篆刻一道的全新篇章。”   说到这里,得一子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再说制印的石材,放眼当今天下,合计共有三处产地,皆是在江浙地界,分别是寿山、青田和昌化三地。其中以寿山的‘田黄’为尊,乃是象征皇家正统的正黄色,素来有‘一两田黄三两金’之说。而昌化则有天下闻名的‘鸡血石’,石中皮纹殷红如血,自古便是罕见的珍宝。至于青田之石,虽无特别出众的品类,却是世人使用最多的印石,当中的灯光冻、鱼脑冻、酱油冻、封门青、田墨和田白等品类,更丝毫不逊于寿山石和昌化石。是以对真正的文士而言,自前朝起便有‘贵石贱玉’一说,能够寻得一块上等的寿山、青田和昌化之石,尤胜各类名贵玉料,是为‘名家爱石,俗子好玉’。”   说着,得一子再望向谢贻香手里的这枚印章,冷笑道:“而此刻你手中的印章,其石材便是地地道道的青田‘封门青’,而且当中不见一丝杂质、一粒石钉,乃是上品之中的上品。若是遇上识货的人,当真是千金不换;但若是落到你这等粗鄙之人手中,却是一文不值。”   谢贻香对此道本就一窍不通,被得一子这番长篇大论说得面红耳赤,只得带开话题,说道:“是我见识浅薄,这才不识宝物。既是如此名贵的石材,送印之人又是身份显赫,那么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你亲自前去拜访?”得一子怒极反笑,厉声反问道:“从青田县送来的一枚青田石印章,如此明显的提示,难道你还猜不出对方的身份?”   谢贻香听他这句话里两次提及“青田”二字,不禁脱口说道:“这有什么提示?青田……难不成送印之人还能是昔日的青田先生不成?”   这话一出,她再回想自己的这句话,又看面前得一子的神情,顿时惊醒过来,急忙摇头说道:“这……这怎么可能?那位青田先生早在七年之前便已……便已……”说到这里,她顿时回想起“死而复生”毕无宗毕大将军,不也是应当是在十多年前便已暴毙身亡了?   一时间谢贻香心中惊恐更甚,结结巴巴地向得一子问道:“你……你是说……说青田先生其实未死,而今这枚印章,便是……便是他派人送来的,以此约你前去相见?”得一子冷笑道:“能够凭空祭出一场妖风,就连我和那个家伙都措手不及,只能狼狈逃窜,放眼当今天下,除了这位青田先生之外,还能有谁?” 第839章 青田先生   谢贻香愕然半响,终于倒抽一口凉气。要说这位青田先生,可谓是来头极大,乃是当世公认的第一智者,几乎算是本朝开国第一元勋。曾有市井好事之徒编排,说“三分天下有诸葛,一统江山惟青田”,非但将这位青田先生比作了昔日的诸葛孔明,而且还说孔明也不过三分天下之功绩,青田先生却助本朝驱除鞑虏,一统山河,无疑还要更胜昔日的孔明一筹。是以在世人的心目之中,青田先生已然是智慧的化身,近乎神仙一般的存在。   孰知伴随着本朝创立,天下渐定,皇帝本就疑心极重,便遵“飞鸟尽、良弓藏”的惯例,逐步铲除昔日征战天下的功臣。青田先生算尽人心,自然深知皇帝为人,再加上他本是超脱俗世之人,于是不顾朝廷的挽留,坚持挂印辞官,告老还乡。然而青田先生的名头实在太大,虽已是布衣之身,还是被朝中的各方势力引以为忌。当时还不是丞相宁慕曹为求争权,竟派人在暗地里构陷青田先生,说他在青田县南田乡老家新建的宅子,乃是一块龙气聚集的风水宝地,青田先生选择此处建宅,便是有不臣之心,意图让自己或者自己子孙后代登上皇位。   要说宁慕曹构陷出的这一罪状,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但对皇帝而言,却是非同小可。这位青田先生随皇帝征战半生,尤其是昔日奠定本朝基业的鄱阳湖一战,所有谋臣相士机关算尽,都说近日里不可能有东南风出现,无法以火破敌,唯独青田先生力排众议,坚持让皇帝准备火攻,最后居然凭空创造出一场东南大风,一把火将李九四星罗密布的大船巨舰烧得干干净净。所以在皇帝的内心深处,素来对青田先生极其忌惮,一直存有谋害之心,待到听说青田先生在龙气聚集处修建宅子,顿时龙颜大怒,立刻下诏撤去青田先生的一切爵位和俸禄,并将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接到金陵城里软禁,以此作为制约青田先生的人质。   经此一事,或许是年老力衰、天命将至,或许是承受不住这场打击,又或许如同传闻中所言被皇帝赐了毒药,青田先生便在老家一病不起,终于在七年前与世长辞。皇帝接连派出十几批人打探消息,在确定青田先生果然已经身亡后,终于松下一口大气,到底还是恢复了他生前的爵位,追封为“诚意伯”。为了杜绝流传的谣言,不让百姓们便祭奠青田先生,朝廷还专门编造出一套说辞,说青田先生本就是昔日诸葛孔明的转世化身,所以无需另外修庙供奉,祭孔明便等同于祭青田。所以直到今日,世上祭奠诸葛孔明的庙宇虽有千万,却不见一处供奉青田先生之庙。   而谢贻香此时听得一子的言下之意,竟是说青田先生派人送来了这枚印章,而且数日前令两军罢战的那场妖风,根本也是由这位青田先生所为,这叫谢贻香如何不惊?当下她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开口的第一句便问道:“难道七年前青田先生其实并未离世?”   得一子却不明言,含糊其辞地说道:“有一种人,永远都不会死;就算死了,其实却还活着。”对于这一答案,谢贻香哪里肯罢休?继续追问这位青田先生的生死。得一子推脱不过,最后只得沉声说道:“愚昧!儒释道三家传承千秋万载,遍布四海列国,以此观之,孔丘、释迦摩尼和李耳三人,今日又是死是活?”   谢贻香沉吟不语,得一子如此作答,显然表明说他也不知这位青田先生究竟是死是活。试问以青田先生的才智,或许七年前的那场“病故”,便如同昔日毕无宗毕大将军的暴毙一样,仅仅只是掩人耳目之举;又或许数日前的那场妖风以及眼下这枚青田石印章,仅仅只是青田先生的后人或者传人,用“青田先生”的名号所为;甚至还有可能和那个言思道一样,青田先生早已超脱生死,虽已在七年前离世,却留有一个或者数个身外化身。然而这当中的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也只能亲自前往拜访,才能弄清其中玄机。   当下谢贻香抚摸着手里这枚青田石印章,又不解地询问道:“倘若果真如同小道长所言,当日那场妖风是由青田先生本人或者他的传人所为,如今又给宁义城送来这么一枚印章,那么对方的用意究竟何在?”对此得一子只是冷笑不语,过了半响,才不屑地说道:“对方的用意,不是早已篆刻在了这枚印章上?”   谢贻香只得再看印面上阳刻着的“杨柳依依色”五个篆字,却还是不解其意。得一子又是几声冷笑,鄙夷地说道:“‘杨柳依依’四字,乃是出自《诗经》中的《小雅·采薇》一篇,讲的是一个戍边士卒期满返乡,满眼都是离愁和悲戚,说到底便是消弭战事、天下太平的渴望。对方以此刻印,便是要警告于我,休得滋生战事、徒增杀孽,尤其是在他青田先生的地盘之上。至于最后的这个‘色’字,显而易见是在强调这依依杨柳之色,分明是青绿之色,也便是一个‘青’字;和这枚青田的‘封门青’印章本是一个道理,是对方在表明自己的身份,搬出‘青田先生’这一名号。”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只怪自己读书太浅,虽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句,却不知其所指究竟为何。然而她转念一想,又皱眉问道:“恒王起兵谋反,以重兵围困宁义城,你我身在其间,所作所为都是要保家卫国,抗击逆贼。若说对方当真便是昔日的青田先生,又怎会不辨是非、颠倒黑白,以此来警告于你?就算要怪,也该怪掀起战事的恒王和言思道那厮才对。”   得一子缓缓摇头,沉声说道:“世上哪有这么多是非黑白?你说恒王是贼,或许在旁人眼里,当今皇帝才是失道一方。再说对那位青田先生而言,本朝江山都是他一手开创,他要助朝廷剿灭起兵的恒王,自然在情理之中;然而他若是记恨皇帝当年翻脸无情、赶尽杀绝,要反过来助恒王一方谋取天下,也一样无可厚非。”说到这里,得一子忍不住吐出一口长气,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到底还得由我亲自前往青田县走这一趟。而你,也并一并随我同去。”   谢贻香默然半响,又想起另外一事,急忙问道:“记得你之前曾说过,言思道叫恒王叛军围困宁义城,其实是为了让朝廷派出援军来救,从而造成金陵城空虚,好让他再次行出偷袭之举。而今杨老将军的五千援兵已至,分明正中言思道下怀,当此危机关头,难道你我竟要放任不理,离开宁义前往青田,好让那个家伙有机可乘?”   谁知得一子却是满脸的不在乎,淡淡地说道:“无论对方究竟是谁,究竟是何用意,既然打出了‘青田先生’这一名号,那个家伙便不敢再有轻举妄动。哼,除非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第840章 追根究底   谢贻香身为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凭父亲与青田先生之间的交情,她幼年时自然曾见过这位青田先生。可是如今再来回想,记忆中青田先生的形象却已有些模糊,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能依稀感觉到是那一个上了年纪的清瘦男子,周身流转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超然气质,却又在举手投足间,隐隐透露出凛然正气。   如今得一子坚持认定此间之事与这位青田先生有关,还要离开宁义城去往东南面的青田县,谢贻香虽然始终有些难以置信,却抵不过心底强烈的好奇。她既已决意要随得一子走这一趟,临行前少不得去和方大人以及杨老将军交涉一番,叫他们固守城池,提防南门外的恒王叛军。由于得一子一再叮嘱不能将太守剑印交还出去,谢贻香也只得厚着脸皮和方大人斡旋,急匆匆地与他作别。   至于得一子此番带来的那些绿林贼匪,得一子似乎毫不在意,甚至都没和那四位绿林当家做什么交代。谢贻香心知道这些绿林贼匪里还有一个异常神秘的灰衣高手,其身份地位隐隐还在那四位绿林当家之上,想来是有那灰衣高手留在城里照料,得一子才敢如此放心地离去。   而关于那个灰衣高手的身份,谢贻香至今也还没弄明白还有些迷茫。记得当日南门外那场妖风起时,自己好像曾经揭开了那人的面罩,看到了他的真正面目。可是事后想来,脑海里却又是一片空白,对于这段经历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幸好她这回在宁义城里撞见的怪事太多,渐渐地也便想得开了,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随后谢贻香便随得一子悄悄离开宁义城,也不敢多带旁人,趁着清晨往东南方绕过南面的叛军营寨,直取一百二十里开外的青田县城。也不知是否因为得一子骑术不精,说什么也不肯骑马赶路,谢贻香拗他不过,最后只得找来一辆马车,叫得一子在车厢里面歇息,自己则坐在车前驾马。   如今围困宁义城的叛军退去,四面八方官道也随之畅通,沿途时不时可以看见来往宁义城的商贩百姓。两人一路无事,还没到正午时分,便行完这一百二十多里路途,来到了江浙边境的青田县城。由于此间依然属于仙霞岭和洞宫山延伸出的括苍山脉,自古便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所以整座县城倒是和宁义城相似,也是坐落在群山之中。两人刚一入城,便是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各类青田石雕,正如得一子之前所言,凭借天下闻名青田之石,青田县也逐渐成为了天下闻名的石都。   要知道自从年初恒王叛军撤离江浙境内,沿海的倭寇便愈发猖獗,令整个江浙大地人心惶惶。可是谢贻香放眼望去,这青田县城里却是一片热闹的光景,丝毫不见战时之慌乱,倒像是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如此一来,她倒是越来越相信得一子的话,此间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恐怕正是源于出了青田先生这么一位当世奇人,说不定还有青田先生的传人又或者是青田先生本人在暗中守护,才能让此地百姓安居乐业、高枕无忧。   然而这么大的一座县城,再加上周边的乡村山岭,又该去哪里寻访用青田先生的名义送来这枚印章之人?谢贻香便想遵循一贯的做派,去县城衙门里亮明身份,找当地的官吏帮忙寻访。谁知车厢里的得一子却冷笑不止,淡淡地说道:“无论对方是不是青田先生本人,碰上这样的对手,自作聪明便是自讨没趣,甚至是自寻死路。如今对方既然给我们留下了明确的线索,那只管依照他们的安排便是,又何必节外生枝?”   谢贻香一想也是,便在城里打听那个送印菜农提到过的“迎春堂”药铺,随后接连穿过几条街道,果然找到这么一间药铺。她将马车停在这间药铺门口,得一子这才慢吞吞地从车厢里下来,身上披着他那件宽大的白色斗篷,就连脑袋也罩了起来,惹得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谢贻香却知道就在得一子的这件斗篷里面,一定便是他那件漆黑色的诡异道袍,可见得一子此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极为重视,所以早就备好行头,不敢有丝毫怠慢。   当下两人便小心翼翼地踏进这间药铺,随即见到柜台后面的药铺掌柜,却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满脸都是生意人精明。谢贻香见得一子并不开口,甚至连眼角也没瞥向这掌柜一眼,她也不敢胡乱开口,便将那枚刻着“杨柳依依色”的青田石印章拿了出来。那掌柜顿时神色一肃,随即笑道:“原来是贵客大驾光临,倒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两位贵客屈尊移步,胡乱用些便饭。”说着,他便将药铺的后门推开,示意两人随他前往。   谢贻香急忙向身旁的得一子递出眼色,询问他应当如何是好,谁知得一子还是不作理会,只管迈步前行,随那掌柜穿过药铺后门。谢贻香只得快步跟上,三人一路穿行到药铺后院,院子当中果然摆着一桌菜饭,显是专程替他们两人所准备。   谢贻香心中暗惊,如今刚过正午不久,正是该吃午饭的时候,自己也早已有些感到饥饿。而这药铺掌柜却在后院里提前备好了饭菜,可见自己和得一子的今日之行,分明是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对此得一子却不以为意,径直坐到桌前,谢贻香也只得入座,才发现满桌菜肴居然全是素菜,可想而知,对方竟然连自己和得一子的口味都已摸得一清二楚,心中惊骇更甚。   那掌柜却不入座,只是随口客套两句,便自行回到药铺里忙碌。谢贻香见得一子只管埋头吃饭,毫不担心这些饭菜被人动了手脚,不禁心道:“这小道士的心智胜我百倍,既然有他同行,我又何必担惊受怕?况且父亲当年和青田先生的交情匪浅,他总不至于下毒加害谢封轩的女儿。”当即也举筷夹菜。   如此直到两人吃完午饭,药铺掌柜才再次前来,拱手笑道:“两位贵客此番前来,自然是因为姑娘手里的这枚印章。只是这枚印章虽然曾经小人之手,但小人也是受旁人所托,实不知其中详情。所以两位要寻这枚印章的来历,还得再跑一趟,去问城郊那个杀猪的刘老汉才行。”说罢,他便将那个所谓的刘老汉住处告知两人,又详细阐述了前往的路线。   谢贻香微微一愣,想起那送印的菜农当时便曾提及,说托他送印的药铺掌柜也是受一个杀猪老汉所托,却不知这杀猪老汉姓甚名谁。此时听到药铺掌柜给出那杀猪老汉的地址,得一子当即扭头便走,从头到尾竟是一言不发。谢贻香虽有千百般疑问,但看到得一子如此举动,又见这掌柜一脸的精明,也只好忍住不问,和这药铺掌柜拱手道别。   随后两人再次驾乘马车,一路驶出了青田县城,依照药铺掌柜给的地址来到南面郊外的一处村子,果然找到那个杀猪的刘老汉。一翻寒暄后,那刘老汉便说道:“我也是受人所托,要我找人将这枚印章送到宁义城的管事之人手里,其它的便一概不知。至于托我送这枚印章的人,乃是后面山上卖馒头的李白面,孤身一人在山上照料着十几亩麦田,每逢双日赶集,他便蒸一大屉馒头到村里来卖,以此换些银钱。因为他平日里总爱找我讨要些猪下水,所以才有了这份交情。你们要找送印的人,那还得上山去问这个李白面。”   接下来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便开始了一连串的寻访,相继找到卖馒头的李白面、打猎的徐娃子、砍柴的哑巴樵夫和采药的徐居士,到后来竟是越走越荒僻,来到青田县城南面的“天门岗”一带山峦,连马车也无法继续行驶,只能徒步攀登。如此寻到黄昏时分,依照那个采药的徐居士指点,两人再翻过两处山峰,眼前已出现了一间佛家庵堂,在门前匾额上刻着“回梦庵”三个残旧的大字。 第841章 拔舌地狱   谢贻香寻访至此,早已有些不耐烦,再看眼前的光景,已然是夕阳斜照、倦鸟归林之际,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叩响这间“回梦庵”的大门。随后便听“吱呀”一声响,庵堂大门拉开一线,门后却是个形貌饥瘦的中年尼姑。她先看了看面前的谢贻香,再看后面裹覆在斗篷里的得一子,当即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回梦庵乃是佛门清修之地,庵中修行之人皆是女子,恕不接待男客。”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这间回梦庵竟是一间尼姑庵,连忙将那枚青田石印章交到这尼姑的手里。那尼姑微微一怔,随即说道:“烦请两位施主在此稍候。”接着便重新合上大门,显是入内通禀。   谢贻香和得一子只得在外等候,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庵堂大门再次打开,竟从里面出来七八个修行的姑子,当中一个年迈的尼姑便向谢贻香和得一子合十行礼,恭声说道:“山野小庵,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望两位施主恕罪。”说着,她将那枚青田石印章交还给谢贻香,又说道:“贫尼法号梦痕,窃居此间住持,拜见得一子道长和谢三小姐。”   谢贻香见这位梦痕师太居然径直唤出自己和得一子的名子,顿时心中一凛,然而身后的得一子却还是不作理会,她也不敢贸然询问,当下只得客套两句,权当还礼。要知道这间回梦庵本就建在山上,庵前是一大块平坦的山地,栽种着好几棵参天大树。此时随梦痕师太一并出来的那些姑子手里,各自拿着桌椅、食盒和碗筷等物,纷纷在一棵大槐树下张罗,片刻间便摆出一桌素宴,不过是些豆腐、咸菜和腌笋。那梦痕师太便持主人身份,恭请谢贻香和得一子入座。   谢贻香早就腹中饥饿,眼见得一子大摇大摆地坐下开吃,当即也放下戒心,入席就餐。那梦痕师太入座之后,自己却不动筷子,也不开口说话。直到两人相继吃完,天色已整个暗沉下来,庵里的姑子便在四下挂出几个照明的灯笼,那梦痕师太这才缓缓说道:“两位施主所持的这枚印章,的确是由贫尼经手送出,却是受‘囚天村’里的青田先生所托。两位施主因此而来,自然要前往囚天村。只是囚天村离此虽然不远,但眼下却有一桩难处。”   谢贻香听对方突然说出“青田先生”四个字来,差点将手里的筷子吓掉,脱口问道:“青田先生?难道……难道当真是那一位青田先生?”梦痕师太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道:“青田先生,自然是指青田境内有颇有学问的先生。”   谢贻香愕然半响,既不知梦痕师太所谓的“青田先生”是否便是那一位青田先生,更不知所谓的“囚天村”又是什么地方,急忙向身旁的得一子投去求助的目光。谁知得一子非但没有丝毫反应,两只眼睛更是半睁半闭,倒像是在打盹。谢贻香只得强行压下心中惊骇,向梦痕师太问道:“既然是……是青田先生有请,晚辈自当前往拜见。敢问住持师太,由此前往青田先生所在的囚天村,这当中到底有何难处?”   那梦痕师太当即说了声“阿弥陀佛”,继而解释道:“由此去往囚天村,沿途需得经过一大片树林。而在这一片树林里,青田先生早在多年之前便设有阵法,以此阻止凡人通行,好让囚天村里的人不受外界打扰,就连贫尼和庵里姑子们也无法通行;除非是有缘之人得到青田先生的许可,方能平安通过这一片树林,抵达囚天村拜见。如今天色已黑,阴气弥漫,正是林中阵法凶险之时,可谓步步艰险。回梦庵身为青田先生的邻居,此番又受青田先生所托转送这枚印章,原不该让青田先生的贵客涉险,理当安排两位施主歇息一宿,待到明日一早在送两位前往,只是……”   说到这里,梦痕师太已将目光锁定在得一子的身上,缓缓说道:“只是回梦庵里尽是修行的姑子,实在不便留宿男客,即便两位是青田先生请来的贵客,贫尼也不能因此坏了佛门规矩。此中为难之处,不知这位得一子道长如何看待?”   她这话分明是冲着得一子而来,要看他做何决断。得一子自然再不能装聋作哑,这才终于开口,却依然半闭着双眼,看也不看眼前这位梦痕师太,兀自说道:“我二人应邀前来,今日一举一动,都已在青田先生的算计之中;可想而知,眼下要我深夜入阵,自然也是青田先生的安排。既然青田先生有意要考校于我,尽管直说便是,又何必巧言令色,乱编说辞?你这姑子身为出家之人,却在此摇唇鼓舌,非但有损青田先生之声誉,更是玷污了佛门清净,就不怕死后身入拔舌地狱?”   这话一出,那梦痕师太顿时脸色大变,脱口说道:“罪过!罪过!”她急忙深吸一口大气,低声说道:“道长教训得是,是贫尼犯了妄言之戒,事后定会闭关思过,亲自前往佛前忏悔。既然道长如此胆色,那贫尼这便亲自领路,带两位施主前往青田先生布下阵法的那片树林。”   说罢,梦痕师太已站起身来,用桌上的酒壶斟了三杯酒,举起其中一杯说道:“山野偏僻,无以招待贵客。此乃庵中自酿的素酒,还请两位施主莫要嫌弃,满饮此杯。”话音落处,她便率先一饮而尽。   耳听得一子出言不逊,谢贻香虽是心中惊惶,却也不敢多言,连忙也举杯回礼,饮尽杯中之酒。谁知得一子却不喝酒,而是忽然睁开双眼,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打量着眼前这位梦痕师太。那梦痕师太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哪里还敢劝他饮酒?只得取过一个灯笼在前带路,领着两人往深山中行去。   谢贻香见得一子并未饮下那杯所谓的素酒,不禁有些后怕,便在路上低声询问。得一子只是冷笑几声,淡淡地说道:“怎么,难道你还怕她下毒不成?”谢贻香一想也是,对方这一连串安排虽然显得有些诡异,但无论如何,青田先生到底是本朝的开国元勋,乃是堂堂正义之士,又是自己父亲的同僚;对方身在青田地界,又打着青田先生的名号,最不济也该是青田先生的传人,又怎会使出下毒这等粗鄙手段?   说话间,两人已跟着梦痕师太手里的灯笼火光行出一个多时辰,只觉道路愈发险峻,却又伸手不见五指,乃是一个星月无光的深夜,就连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也分辨不清来时之路。再往前走出一大段山路,持灯的梦痕师太终于停下脚步,两人上前一看,前面果然是一大片山野间的树林,当中大部分都是槐树,逢此深夜时分,在微弱的灯笼火光映照下,更是显得格外阴森。即便梦痕师太不曾告知这片林中设有阵法,仅凭“逢林莫入”的江湖禁忌,想必也没人敢在这深夜里硬闯这么一片树林。   当下那梦痕师太便将灯笼交到谢贻香手里,又向两人合十行礼,说道:“贫尼也无缘通过这片树林,只能送两位施主至此,还望两位施主一路小心,贫尼自当焚香祷告,求佛祖庇佑两位施主平安。”说罢,她便转身离去,居然在黑暗中沿着来路折返,显是对这条路极是熟悉。谢贻香事到临头,望着眼前这片树林,反倒有些怯场,只得望向身旁的得一子。却见得一子面色如常,只管迈步向林中走去,她无奈之下,也只得紧随其后,举着灯笼踏进这片树林。 第842章 入阵惊魂   话说眼前这一片树林,倒像是一片人迹全无的荒僻场所,林中也不曾开辟出供人通行的道路。谢贻香和得一子借助灯笼火光映照,只能在枝节横生的树丛间穿行,相继走出十多步距离,所幸并未遇到什么凶险。   然而谢贻香却是越走越怕,看树林里的这般光景,哪里像是人走的地方。倘若是那梦痕师太心怀不轨,故意编造出什么囚天村和青田先生的说辞,将自己和得一子骗到死地,岂非得不偿失?她见身旁的得一子一直默不作声,终于忍不住问道:“记得昔日你我在蜀地相遇,也是在龙洞山附近的一片树林中,乃是由青城墨客布下的“断妄之阵”。当时全靠小道长你画符念咒唤来一场大雨,这才能让我们破阵出林。想必眼下青田先生设下的这一阵法,也同样难不倒你,否则你又怎会随了那梦痕住持心思,坚持要在这深夜里入林闯阵?”   听到这话,得一子只是冷笑一声,并不言语。谢贻香大感无趣,又不好拽着这小道士逼问,只得继续举灯前行。似这般穿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觉前方忽然一空,穿过一排高大的槐树之后,眼前便是一大片空旷之地,竟是已经走出了整片树林。   谢贻香不禁大感好奇,难道这便已经闯出了青田先生布下的阵法?然而待到两人再往前行出二十来步距离,眼前却又再次出现另一大片茂密的树林。看这摆布,倒像是两片树林挨在了一起,两人虽已穿过前面那片树林,但往后却还有另一片树林。对此得一子却毫不理会,继续迈步向前,又进到后面这片树林里。谢贻香别无它法,也只得举起灯笼照明,紧跟在得一子身旁入林。   随后两人又在后面这片树林里穿行,除了道路难行之外,还是没有遇到什么凶险,小半个时辰后,便已穿过这片树林,来到林外的空地。谁知又是往前行出十多步距离后,眼前又出现了第三片树林。谢贻香这才陡然惊醒过来,急忙停下脚步,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这难道竟是一个类似于‘鬼打墙’的迷魂阵?我们先后两次穿过树林,其实只是到了树林当中的一片狭长空地,依然身在林中;待到我们继续前行,穿林而出,则是在不知不觉中兜了一个大圈子,又重新回到林中的这片空地?”   身旁的得一子却不动声色,只是随口说道:“你既有此猜想,那便在此处留个记号,然后继续前行,看看是否符合你的猜测。”谢贻香见他这般态度,又逢慌乱之际,不禁心中有气,说道:“小道长,我对阵法之道本就一窍不通,自然及不上你的见识。况且此番是你要来拜见这位青田先生,一路上你却一声不吭,凡事都要我来出头,这又算怎么回事?”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脸色一变,沉声说道:“你懂什么?对方虽然打着青田先生的名号,但究竟是敌是友,至今还无从知晓。而你我这一路走到现在,就连对方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当然要收敛锋芒,不可轻举妄动。这就好比是你们习武之人,在遇到真正的敌人之前,一定是收刀入鞘,不能轻易以之视人。”   谢贻香被他这番训斥说得没了脾气,只得低下声音问道:“那眼前的这片树林到底又是个什么阵法?难道……难道连你也看不出来?”得一子冷哼一声,气得厉声说道:“混账!此间的阵法既然声称是由青田先生所为,自是非同小可,逢此黑灯瞎火的深夜,你着什么急?”顿了一顿,他才压下心中怒火,冷冷吩咐道:“你只管照自己的办法摸索便是,在我弄清此间的玄机之前,少来烦我!”   听到这话,谢贻香只好闭嘴不言,再一细想,的确是自己有些心急了。正如得一子所言,既然是青田先生留下的阵法,必定极难破解,自己又何必给这小道士增加压力?当下她便用乱离在这片狭长空地上留下几道刀痕做记号,继续往前踏入这“第三片树林”,得一子也紧随其后。如此待到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再次穿出树林,果然又回到了这片空地,地上的乱离刀痕犹在,可见谢贻香的推测不差,两人这一路穿林前行,其实只是在整个一大片树林里来回兜圈子。   证实了这一结论,得一子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谢贻香只得独自思索对策。她不禁回想起天山墨塔下那条走不完的石梯走道,其实却是由墨家的机关驱动,从而令人心生恐惧,自己吓自己。但眼下这片树林地处深山之中,绝不可能是依仗什么机关,所以无法相互借鉴。   再回想起昔日青城墨客设下的那个“断妄之阵”,得一子当时便曾说过,只要在“断妄之阵”当中往后折返,便能回头是岸,平安出阵。谢贻香一时间也想不到其它办法,只得强行套用这一道理,招呼得一子往后折返,重新踏入刚刚通过的那片树林。谁知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两人离开树林,还是回到了这片狭长的空地。   如此一来,两人已在林中接连穿行了两个多时辰,就连谢贻香也觉得有些困乏,哪还有力气去空地两旁的树林里继续试探?她便用上“穷千里”的神通,借着微弱的灯笼火光仔细打量两人身在的这片空地,分明是一片狭长而弯曲的地带,就像是在整片树林划拉出了一道弧线,又或者说是开辟出了一条十几步宽的林中走道。谢贻香便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既然我们走来走去,始终都会回到这片空地,倒不如避开这片空地两旁的树林,沿着空地往旁边走,看看能不能离开此间的阵法。”   说完这话,她见得一子并不反对,便举着灯笼沿这片空地行进。不料刚走出十几步距离,谢贻香便感到头晕眼花,倒像是喝醉了酒的感觉。她顿时回想起自己先前在回梦庵外喝下的那一杯素酒,难道那杯酒果然有问题?谢贻香急忙转头去看得一子,谁知借着灯笼的火光映照,四下皆是一片空旷,哪里还有得一子的身影?   谢贻香急忙四下寻找,同时开口叫喊,到后来竟变作大声嘶喊,却始终没能寻到得一子的踪迹,更没听到他的回应。正惊恐间,猛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前方的深夜中传来,每踏响一步,都有着惊天动地之势,震得整片树林微微颤抖,倒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朝自己这边走来。谢贻香急忙去拔腰间乱离,谁知乱离却被刀鞘死死卡住,任凭她如何发力,也无法拔出鞘来。   顷刻间,但听黑暗中的脚步声愈发接近,紧接着一个魁梧的人影已出现在谢贻香的前方,却是一个手持长刀的精壮男子,头戴缨帽,长须及胸,霍然便是戏文中蜀汉关公的形貌,但通体却呈暗红之色,流转着金属光彩,分明是一尊真人大小的关公雕像,却能像活人一般动作。   要知道谢贻香幼年时随父亲和大姐前往蜀地的毕府,不慎大病一场,从在心底落下了病根,一直对毕府里那尊关公雕像有着极深的恐惧。然而去年历经假恒王命丧毕府一案,她这一病根早已被得一子的道法彻底根除,再也不曾复发。可是此时此刻,在这片被青田先生布下阵法的树林当中,自己又怎会再次见到这尊关公雕像? 第843章 归息之地   幸好谢贻香经历过太多离奇古怪之事,撞见如此诡异的一幕,反倒静下心来,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自己只怕是陷入了此间的阵法之中,所以才会在眼前生出幻象。可是谢贻香虽能想通这一点,面对这尊步步逼近的关公塑像,却也不知应当如何破解,只能继续努力去拔腰间的乱离。   这一耽搁,对面的关公雕像又朝谢贻香逼近几步,随即举起了手里的青龙偃月刀。慌乱中的谢贻香还是没能拔出乱离,正要转身逃跑,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扭头望去,深夜中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三丈多高的巨汉,只穿着一件杏黄色马甲,露出两条肌肉盘结的手臂。不等谢贻香做出反应,身后那巨汉已伸出长长的手臂,径直拽住她的背心处的衣衫,将她拉扯得双脚离地,往后倒飞出去。   与此同时,伴随着“哐镗”一声大响,却是那关公雕像手中的青龙偃月刀狠狠劈下,刚好斩落在谢贻香方才的站立之处,整片大地也随之裂开,自裂缝中喷洒出血红色的黏液。不等谢贻香看清眼前究竟出现了这样骇人的场景,便觉眼前一片凌乱,似乎是空地两旁的树林正在来回飞掠,耳中尽是呼呼风响。在这当中,谢贻香握住乱离刀柄的右手继续发力,随后便有绯红色的光华一闪,自己的乱离终于离鞘而出。   一时间无论是那尊关公雕像,又或者是身后那个三丈高的巨汉,都伴随着谢贻香出鞘的乱离灰飞烟灭、荡然无存;而四下的光景也已恢复如初,依然是深夜树林中的这片狭长空地。谢贻香惊魂未定,急忙持刀四顾,却见得一子已经重新出现在自己身旁,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指尖处分明还燃烧着半张杏黄色的符咒。谢贻香急忙笃定心神,问道:“方才难道是青田先生的阵法,所以将我生出了幻象?”   听到这话,得一子便丢开指尖烧剩的符咒,冷冷说道:“你方才陷入的是‘归息之地’,若非我及时做法,请来穿渡阴阳的黄巾力士解救,只怕再过片刻,你便会被自己心底的恐惧撕扯得魂飞魄散,形神俱灭。”说到这里,他不禁浮现出一丝的冷笑,又沉声说道:“不过如此一来,倒是令我终于看懂了此间的玄机。原来对方在这片树林中布下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阵法,而是以‘阴阳双鱼’为阵眼,一口气摆下三十六种截然不同的阵法,却又以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化为一个整体。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手笔,的确是由青田先生本人所为。”   谢贻香也不知得一子是否又在装神弄鬼,只能将方才的一切尽数归结为幻象。虽然听不懂什么“归息之地”、什么“阴阳双鱼”,但听得一子说出看懂了此间的玄机,谢贻香不由地心中一宽,急忙问道:“也便是说,小道长你已有了破阵之法?”   不料得一子却要故弄玄虚,淡淡地说道:“破阵?哼,若是真要‘破’去此阵,我至少有一百种办法。只是此阵既是由青田先生所设,对方又打着青田先生的名号,想要以此阵考校于我,若是我鲁莽破阵,反倒有些不太合适。”   他怕谢贻香听不明白,又补充说道:“就好比你们江湖中人相互之间引证武学,若是一位前辈高人前来向你赐教,使出一记得意的招式叫你破解,却又并非是要取你性命,你当然只能在武道之中寻求破解的答案。倘若你为破此招,居然对这位前辈高人使出撒石灰、下毒药等下三滥手段,又或者跳出武道的范畴,搬来一门火炮将这位前辈高人连人带招轰个稀烂,这非但是失了自己的身份,更是在说自己无法破解,这才只能采用旁门左道的手段。”   要知道谢贻香今日从清晨折腾到半夜,哪还有心思听得一子的讲解?她也不敢惹怒这小道士的暴脾气,只好说道:“无论如何,小道长你既已堪破青田先生的布局,知道此间是由……是由三十六个阵法叠加而成,凭小道长的本事,自然已经想出了万全之策,可以正大光明地破解此阵。”   得一子被她带上这顶高帽,顿时冷哼一声,嘴角处却到底还是浮现出了一丝微笑。他当即盘膝坐在地上,悠然说道:“你说得不错,我当然已有万全之策。要想解开此阵,其实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办法,那便是一个‘等’字;只要待到天明之际,一切便迎刃而解。”   谢贻香心中一凛,回想起那梦痕师太也曾告诫过,说夜间是这片树林最为凶险之时;莫非待到天亮之后,此间的阵法便能不攻自破?她虽不知此刻到底是什么时辰,但离天亮少说也还有一两个时辰。眼见得一子盘膝坐下,显是准备就此等候,她也只好就地坐下,又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天明时分?若是早知道要白天才能破解此阵,你我倒不如在那回梦庵外歇息一宿。”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白了她一眼,厉声说道:“简直是一派胡言!能否破解此阵,和白天黑夜全无关系;我说要等到天明之际,并不是要等天亮,而是要等日夜交替的那一刹那。至于这当中的道理,就算我全部说给你听,你也未必能够听懂,到头来只是白费唇舌!”   话虽如此,得一子静坐半响,见谢贻香果然不再反问,自己倒是先忍不住了,还是开口解释道:“要说这片林中的布局,虽有三十六道阵法之多,但说到底始终还是以‘阴阳双鱼’为基础,从而形成阵眼,搭建出整片树林的骨架。”   说着,他便借着灯笼火光,用手指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圆,说道:“这个圆便是这整片树林。”紧接着他又在这个大圆当中画出一道弯曲的弧线,将整个圆平均分成两半,乍一看去,倒像是太极双鱼的图案。   得一子便指着当中的这条弧线说道:“你我此刻所在的这片狭长空地,便是圆圈里的这条弧线,从而将整片树林均分成两片,形成阴阳呼应之势。如此一来,这条鉴于阴阳二者之间的弧线,自然便有‘归息之地’形成。而所谓‘归息之地’,并非联通阴阳二者的入口,而游离于阴阳二者之外的洪荒,几乎等同于天地未开之前的混沌,本就是极其凶险的场所。所以你方才沿着这片狭长的空地行进,才会在不经意间陷入‘归息之地’,以至身陷其间无法自拔,险些被自己心底的魔怔所害,就此自毁其身。所以要想解开此间阵法,始终还是从空地两旁的树林入手。” 第844章 颠倒阴阳   说到这里,得一子也不管谢贻香是否已经听懂,又继续在地上双鱼图案的两个半圆内,分别点上一个小点,继续说道:“至于太极双鱼里的这两粒鱼眼,本是象征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的阴阳互济,但在这片树林里,却是用‘四圣破星阵’、‘六丁六甲阵’和‘九宫连环阵’等一十八道叠加而成的阵法共同实现,从而让当中的阴阳不断颠倒变化,用这片空地两旁的树林呈现出一阴一阳的相反之势。伴随着入阵之人的举止动作,这一十八道阵法便会同时运作,不断调换两旁树林的阴阳属性,最终令入阵之人做出错误的选择。”   说罢,得一子又在地上的双鱼图案里画出一条直线,将当中的两粒鱼眼连接起来,又解释道:“至于‘甘渊归墟阵’、‘水月镜花阵’和‘蔽日浮云阵’等另外一十八道叠加其间的阵法,则是为了封印入阵之人的视、听、嗅、味、触、感六觉,从而令人一旦入阵,便彻底丧失判断方向的能力,无论怎样穿行,最终都会绕回到树林当中这片狭长的空地,既不能通过,也无法回去,只能困在这里;稍有不慎,还会陷入这片空地上‘归息之地’的凶险。”   谢贻香早已听得云里雾里,待到得一子说到这里,好不容易停顿了片刻,连忙开口说道:“小道长,你……你能否再说得简单一些?”得一子被她这话扰了兴致,不禁冷哼一声,指着地上的图案沉声说道:“简单来说,便是你我身在林中这片狭长的空地上,接下来无论选择穿过哪一边的树林,代表双鱼鱼眼的那一十八道阵法都会颠倒阴阳,让你做出错误的选择。也便是你想前进,它们便会让你踏进入阵的前半片树林;你想后退,他们便会让你踏进出阵的后半片树林。而连接双鱼鱼眼的另外一十八道阵法,则是迷惑你的一切心智,无论你踏进哪一边的树林,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调转方向,再次回到这片空地。”   谢贻香虽然勉强听懂得一子给出的这一结论,却还是弄不懂其中缘由,却又不敢再问,只能厚着脸皮点了点头。得一子便继续往后解释道:“所以要想解开此间阵法,其实应当分作两步,第一步是解开代表双鱼鱼眼的一十八道阵法,在空地旁的两片树林中选出正确的一片。第二步则是解开连接双鱼鱼眼的一十八道阵法,避免再次调转方向,重新回到这片空地。”   随后他又说道:“先说解开此间阵法的第二步,其实并不太难。之前你我在林中来回穿行之时,我便已将连接双鱼鱼眼的这一十八道阵法尽数堪破,要想不受迷惑,也并非全无可能。真正的难题却是第一步,因为身在这片狭长的空地上,不管选择哪一边的树林穿行,代表双鱼鱼眼的一十八道阵法洞彻人心,都会给出一个错误的答案,让你我走上相反的一条路,要想解开这一难题,仅凭人力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说到这里,得一子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随即露出一丝兴奋之色,提高声音说道:“然而此间的阵法再如何厉害,充其量也只是‘地利’二字罢了,始终难逃‘天时’的制约,况且此阵又是以‘阴阳双鱼’为阵眼,通过阴阳二者的设阵,由此便会存在一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日夜交替、阴阳颠倒之际。要知道阴阳二气本就源于天道,此间阵法身在天地间,自是无从幸免,所以空地两旁的这两片树林再怎么遵循那一十八道阵法的变化,一旦遇上日夜交替、阴阳颠倒之际,随着‘天时’的颠倒,各自的阴阳属性必定也会出现一次额外颠倒。如此一来,代表双鱼鱼眼的一十八道阵法虽会给出一个错误选择,但因为这一次额外的阴阳颠倒,反而化错为对,令错误的选择变成正确的选择。也便是说,你我只要在天亮时分的那一刹那,任意选择一片树林穿行出阵,便一定是正确的选择。”   谢贻香直听得头晕脑胀,眼见得一子终于说完,再也懒得理会自己,她哪里还敢再多问一句?反正依照得一子的意思,只要待到天明时分,两人便可以走出此间的阵法,离开这片阴森可怖的树林,谢贻香对此中缘由也不求甚解,急忙抓紧时间调匀内息,闭上眼睛入定歇息。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得一子开口招呼,谢贻香急忙睁开双眼,四下果然已有朦胧的亮光微微泛起。   而得一子早已站起身来,跨过当中的空地来到一片树林面前,谢贻香心知机不可失,急忙抢到得一子身旁。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树林前面,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陡然间只觉光亮洒落,正是日夜交替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也随之一阵颤抖,就仿佛天地二者在这一刻竟发生了一次颠倒调换;可是再仔细辨别,天还是天、地仍是地,却又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谢贻香心知这多半便是得一子所谓的“阴阳颠倒”,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得一子已沉声说道:“走!”谢贻香急忙迈开大步,和得一子一起冲向面前的树林,眼看两人便要进到树中,不料忽然间竟有一大团紫色的东西迎面扑向两人,而且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谢贻香惊骇之间,脚下顿时一个踉跄,险些令她摔倒在地。就连身旁的得一子也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两步。再定睛一看,原来眼前这一大团紫色的东西,竟是一具身穿紫色纱衣的女尸,就这么直挺挺地悬吊在两人身前一棵槐树树枝上,只因为两人走得极快,所以仓促间还以为是有什么东西朝他们迎面扑来。   尽管看清眼前只是一具死透了的女尸,谢贻香还是吓得头皮发麻。试问在这一大片被青田先生布有三十六道阵法的树林里,怎会突然出现一具悬挂在树上的女尸?再看面前的这具女尸脸色乌青,双眼凸出,将她悬挂在树上的绳子正好是勒在她的脖子上,从而留下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分明是上吊自杀的景象。看这形貌,少说已经死了两三天之久。   谢贻香正惊恐之际,忽听身旁的得一子居然罕见地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说道:“能够取了她的性命,而且还是令她自缢身亡……果然好大的本事!”   谢贻香听到得一子这话,倒像是他认得这具女尸,不禁心中好奇,又去细看那女尸乌青的面容。谁知这一看之下,谢贻香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吓得当场跳起,脱口说道:“这……这……这是毕忆潇?是毕大将军家的潇姐姐?” 第845章 羽扇纶巾   原来吊死在两人眼前的这具女尸,竟然是和谢封轩齐名的“不死先锋”毕无宗毕大将军家的二小姐、在蜀地被称作“女财神”的毕忆潇。由于谢封轩与毕无宗二人的交情匪浅,是以谢毕两家也算世交,谢贻香自幼便已识得这位毕二小姐,而且去年还曾在毕府一案时有过重逢,所以决计不会认错。   尽管毕家后人因为那一案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毕长啸、毕忆潇和毕忆湘兄妹三人好歹保全下性命,虽然被朝廷撤去封号和俸禄,但有毕忆潇这位心智过人的“女财神”坐镇毕府,相信毕家后人迟早还会有翻身出头之日。可是这位本该身在蜀地的毕二小姐,如今又怎会出现在江浙地界的青田县一带,而且还命丧于这片被青田先生设下阵法的树林之中?   对此谢贻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当即又再次查验这具女尸,才敢肯定这的确便是如假包换的毕家二小姐毕忆潇。她不禁心中惊骇,急忙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这是我们去年在毕府里见过潇姐姐,可是她……她又怎么会在此间上吊自尽?”   得一子此时已恢复了镇定,当即冷笑一声,望着毕忆潇的尸体说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只怕是她急着邀功,所以想替那位恒王走这一趟,谁知到头来却技不如人,还白白赔上了一条性命。”谢贻香听得瞪大双眼,追问道:“恒王?你是说谋反的那位恒王?这……这如何可能,潇姐姐又怎会替恒王办事?”   原来当日“恒王”命丧于毕府一案,究其幕后元凶,其实是由恒王和毕家二小姐毕忆潇两人合谋所为,乃是要以此制造恒王遇害的假象,好让皇帝信以为真,动手铲除支持恒王的各方势力。随后恒王再现身江浙驻地,声称出海追击倭寇,所以在海上耽搁了数月之久。而各方势力此时已被皇帝逼上绝路,眼见恒王“死而复生”,就好比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纷纷义无反顾地支持恒王起事,这才有了如今江南大乱的局面。   对此得一子一早便已看透玄机,但当时却并未将此事揭破,不仅帮着谢贻香坐实“恒王遇害”一事,而且还轻易放过了身为幕后元凶的毕忆潇。就连谢贻香也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直到今日都不知晓此案背后的真相。   如今面对谢贻香的发问,得一子也懒得同她解释,兀自冷哼一声,并不多言。谢贻香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缘由,眼见毕忆潇的尸体就这么悬挂在自己面前,心中顿时泛起一丝莫名的悲伤,当即拔出乱离凌空一挥,割断悬挂毕忆潇的绳索,将她的尸体轻轻放了下来。   不料她这一举动,顿时便让身旁的得一子脸色大变,大声喝道:“万万不可……”谁知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谢贻香动作极快,已将毕忆潇的尸体从槐树上解下。得一子气得狠狠跺脚,厉声说道:“蠢材!日夜交替、阴阳颠倒之际,乃是此间阵法唯一的破绽所在,对方定是深知其理,所以才会将毕忆潇的尸体悬挂在此,用来拖延时间,叫你我错过出阵的时机。但是如此一来,尸体所悬挂的位置,反倒成了出阵的指引,你将尸体解下,不但令我们失去指引,而且又再次启动双鱼鱼眼的一十八道阵法,错失这一稍纵即逝的良机,简直是胡闹至极!”   听到这话,谢贻香却并无太大反应,只是凄然说道:“我和毕家这位潇姐姐自幼投缘,情同亲生姐妹,如今见她命丧此间,且不论是何缘由,我也理当替她收尸。就算我和她没有这份交情,凭我谢家后人的身份,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毕家后人暴尸荒野。”   得一子被她这话说得微微一怔,随即冷嘲道:“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死了倒要来讲什么交情,当真愚不可及。”话虽如此,他见谢贻香这副神情,心中一软,怒火也随之消去大半。再看空地两旁的树林重新出现阴阳交替之象,果然已经错失了出阵的良机,得一子只得冷哼一声,又沉声说道:“罢了罢了,对方有此安排,可见早已料定我会用此法出阵,也不能全部怪在你的头上。你既已将毕忆潇的尸体解下,那便将她好生安葬,再磕上几个头,免得日后追悔。”   谢贻香一时也没留意到得一子话语中的深意,便要找地方挖坑埋葬毕忆潇的尸体。谁知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叹息声,略带惋惜地说道:“我一早便已告诫过她,叫她留在青田县城里多等几日,待到我安排好宁义城那边的差事,再和她一同前来赴约。谁知这位毕二小姐却偏要逞强,居然独自一人闯了进来,如今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让我回去以后怎么交差?”   话音落处,便听一阵“吱呀吱呀”的车轱辘声响,从对面树林中驶出一辆四轮小车,由后面两个七八岁的童子一路推行。而在这辆四轮车上,此时正端坐着一个面目俊朗的青年男子,身披白色鹤氅,头戴浅蓝纶巾,面如冠玉,长须及胸,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飘然卓绝的风采,倒像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仙人。除此之外,车上男子的左手之中,还握着一柄洁白的羽扇,兀自轻轻摇晃,形貌好不潇洒。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来人的这一整套行头,居然越看越像戏文里孔明的扮相,而且分明就是。自己昨夜陷入那什么“归息之地”,还曾撞见过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怎么这一转眼之间,又从这片树林里冒出来了一个诸葛亮?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急忙揉了揉双眼,但身旁的得一子却是神色一肃,双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四轮车上的这个男子,眼中神色复杂至极:有三分是亢奋,有三分是愤怒,还有三分则是欣喜,此外更有一分极难察觉的惊恐。他当即沉声说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四轮车上的男子听到这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摇头说道:“若是换作旁人,我都可以不给面子。但是这位青田先生的面子,天底下又有谁敢不给?”说着,他便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亮出一柄漆黑色的旱烟杆,塞进嘴里吸了一大口,吞吐出大团弥漫的浓烟。   谢贻香这才陡然惊醒,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股脑涌现出来,当场怒火中烧。然而再看到对方这一副扮相,她虽是气到极点,却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厉声喝问道:“言思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如此装扮,是要上台唱戏么?” 第846章 雨雪霏霏   原来眼前这个孔明装扮、坐在四轮车上的人,正是言思道。听到谢贻香这话,他便第三次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原以为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谁知却叫我失望得紧。谢三小姐,你好歹也和鬼谷传人相处许久,怎么还能问出这等粗浅的问题?”   说着,他又望向一旁的得一子,笑道:“小道长,你既已收下这个丫头,自当好生调教才是,就这么放她出来乱吠,岂不是丢你的脸?也罢,她既然有此一问,还是由你来回答比较合适,告诉她我为什么要穿成这副模样。”   谁知得一子却不吭声,只是死死盯着车上的言思道,脸上神情就仿佛是孩童看到自己喜欢玩具,生怕被别人给抢走了。如此一来,在场三人不禁僵持当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半响,言思道见得一子不接自己抖出的包袱,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得干咳两声,笑道:“你以为我喜欢穿成这副模样?只怪这世上的蠢人太多,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碰上那些说了也听不懂的蠢人,又何必浪费唇舌?所以眼下我在恒王麾下效力,只有打扮成这副模样,军中将士才会相信我真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才会对我深信不疑,言听计从。”   谢贻香此时已渐渐回过神来,根本就没听言思道在说什么,当即“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向他厉声喝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四轮车上的言思道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来做什么?你既已收到青田先生的印章,看到了印章上刻的‘杨柳依依色’五个字,难道还想不明白?”谢贻香惊怒之际,陡然听到言思道说出这么一句来,也忍不住脱口问道:“杨柳依依色?你……你怎么知道?”   言思道暗叹一声,懒得和她多做解释,当即将白羽扇放在膝上,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物,远远抛向谢贻香。谢贻香下意识地伸手接下,却见也是一枚青田石篆刻的印章,观其大小规格,竟和自己收到的那枚一模一样,分明本是一对;只有印面上所刻的文字不同,是阴刻着的“雨雪霏霏意”五个篆字。也便是说,原来言思道居然也收到了青田先生的印章?   只听言思道已悠然说道:“‘雨雪霏霏’四字,本是出自《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句。所以那日天降妖风之后,有人给我送来这枚印章,我一见‘雨雪霏霏’四字,立刻便已猜到必定还有另一枚刻有‘杨柳依依’的印章送往宁义城中,交给了同我作对的这位鬼谷传人手中。”   说罢,他喷出一口旱烟,又说道:“至于‘雨雪霏霏意’的这一个‘意’字,若是单看这五个字,我还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一想到‘杨柳依依’中杨柳的青绿之色,可见你们收到的印章之上,篆刻的必定是‘杨柳依依色’五个字,从而点破这个‘青’字;再回过头来看我这句‘雨雪霏霏意’,显然便是一个‘田’字。正如元微之诗云:‘昔透香田田,今无魂恻恻。’要说这个‘田’字,本就有浓郁茂密之意,用来形容‘雨雪霏霏’的景象,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也勉强可以自圆其说。所以你我双方收到的这一对印章,合起来便是暗指‘青田’二字,再加上由青田县从来一枚青田石印章,可见送印之人,正是昔日一手缔造本朝基业的青田先生,又或者是他的传人。而当日那一场妖风,也是由这位青田先生所为,以此斥令你我罢战,共同前来此间拜会。”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手里这对青田石印章,不禁暗骂自己糊涂。当日那场妖风迫使两军罢战,分明是各大五十大板之举,如今对方既然邀请了固守宁义城一方的得一子前来,自然也有可能邀请恒王叛军一方的“逃虚散人”,也便是眼前这个言思道。至于“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这两句对仗,就连言思道也能参透其中玄机,推断出对方送出的是两枚印章,得一子自然也早已猜到,却一直瞒着自己不说。难怪此刻见到言思道的突然现身,得一子才并不如何惊讶,只是说了句“你到底还是来了”,显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四轮车上的言思道说到这里,倒是越说越来了兴致,又继续说道:“所以这这两枚印章上刻的‘杨柳依依色,雨雪霏霏意’之句,不但道破了青田先生的身份,又借用《小雅·采薇》里天下太平的愿景警示我与鬼谷传人。然而仔细揣摩,这两句话看似高明,实则却落了下乘,倘若果真出自青田先生之手,可见这位青田先生虽是当世公认的第一智者,其文采终究还是稍有逊色。便如他篆刻的这两枚印章,三分刻七分修,字里行间匠气十足,甚至还有附庸风雅之嫌。是为雷声大、雨点小,胸中虽有气象万千,落笔只见格局方寸。以此观之,方今文士强行要将青田先生并列于本朝文章三家之一,无疑有些名过其实……”   他正说得起劲,陡然间只见眼前绯红色的光华闪现,竟是谢贻香欺身上前,照头便是一刀斩落。幸好言思道反应不慢,双方隔得又远,这才能在生死关头连人带车往旁边翻倒在地,继而手足并用,从四轮车上连滚带爬躲到一旁。随后便听破裂声响,他那辆四轮车上的座椅靠背已被谢贻香这一刀径直劈断。   谢贻香一刀落空,倒也毫不心急,当即踏上两步,便要向地上的言思道再次出刀。言思道急忙大声说道:“你发什么疯?就算是要取我性命,好歹也要给我一个理由,怎能突然偷袭?况且我又不曾招惹过你!”谢贻香此时已彻底回过神来,此番言思道身旁只有两个推车童子,既没有神火教高手庇护,也没有墨家弟子捣乱,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杀父仇人。她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狠狠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趁着谢贻香说话的这一空袭,言思道又旁边爬开几步,随即将一名推车的童子拽倒在地,用这名童子挡在自己身前。再听到谢贻香这话,他立刻便已明白其中缘由,不禁暗骂一声,急忙说道:“且慢!且慢!你且冷静下来,先把话说清楚了。你要取我性命,难道竟是为了替你爹谢封轩报仇?”   谢贻香此时正要劈落手中乱离,被言思道抓来挡在身前的那名童子见状,顿时“哇”的一声,被她明晃晃的刀锋吓得嚎啕大哭。谢贻香见此人居然用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作挡箭牌,更是怒不可竭,厉声说道:“死到临头,还敢狡辩?去年偷袭金陵的那支‘尸军’,岂不是正是由你一手安排?若非如此,我爹又怎会……怎会……”   说到这里,谢贻香眼圈一红,心中杀意更盛。谁知言思道听到这话,居然将挡在自己身前的童子推到一旁,径直从地上站了起来,毫不理会谢贻香探出的乱离,兀自哈哈大笑道:“荒谬至极,简直是荒谬至极!遍寻古今,我还从未见过似你这般不孝子女。难不成杀父之仇,也能当作买卖讨价还价,随便挑一个好杀的人来当自己的杀父仇人?” 第847章 罢手言和   听到言思道这话,谢贻香不由地微微一愣。她还没回过神来,面前的言思道又扬声说道:“那支‘尸军’的确是由我安排不假,倒也不必瞒你。不料你爹居然从神火教叛教而出的厚土尊者口中提前得知这一消息,于是率军在半途截杀,令我苦心经营的整个谋划悉数落空。这非但是天意,亦是人谋,我自是输得心服口服,对这位谢大将军也是钦佩有加,绝不敢心存丝毫怨念。”   说着,他整个人竟向朝谢贻踏上两步,让自己的胸口触碰到乱离刀尖,又沉声说道:“至于事后皇帝以此由,用一只蒸鹅赐死你爹,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当时尚在西北边陲的玉门关,忽然听闻此事,也是震惊不已,深替谢大将军不值。然而皇帝有心谋害你爹,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对此你自是心知肚明,就算没有我安排的那支‘尸军’,皇帝也会另外找来什么猫军、狗军当作借口,一样赐死你爹,是也不是?所以你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数?”   眼前言思道振振有词,还朝自己的刀尖上凑了过来,谢贻香被他的气势所慑,手中乱离竟不由自主地缩回几分。要知道言思道说的这番道理,她自然也是心里明白,只是父亲临死前夜再三叮嘱,叫她且不可记恨当今皇帝,她也亲口答应了下来;所以于情于理,都不能去找皇帝寻仇,只能将这笔帐算到言思道头上。可是如此一来,岂非如言思道所言,自己竟是将杀父之仇当成了买卖,避重就轻放过了真凶?   只听言思道又问道:“谢三小姐,你可曾仔细想过,而今我助恒王起事,目的便是颠倒乾坤,夺取皇帝老儿的江山。你在此时杀我,非但不能替你父亲报仇,反而是在帮助你真正的杀父仇人,让皇帝坐稳江山,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举,是也不是?”   谢贻香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双脚下意识地退开两步。言思道连忙乘胜追击,逼近两步扬声说道:“对你而言,要想杀死皇帝替父报仇,原本没有任何可能,但我却能帮你得偿所愿。只要你我联手,辅佐恒王攻破金陵,我可以向你保证,届时一定会把皇帝的人头割下,让你亲手送往谢大将军的坟前祭拜!”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心中砰砰乱跳,言思道这话说得不错,自己要想诛杀皇帝报仇,最好的办法其实便是和言思道合作,利用恒王一方的势力攻陷金陵城,而这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一时间,她竟有些被言思道的话语打动,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随即响起得一子的声音,淡淡地说道:“似你这般口才,不去酒楼茶馆里说评书、讲故事,倒是可惜得紧。只不过你好像忘了,此间还有我在。”   听到得一子的声音,谢贻香顿时惊醒,知道自己险些又被言思道的鬼话骗了。可是再仔细一想,对方的说辞分明句句在理,并无逻辑不通之处,更没有什么漏洞破绽,所以心中还是有些迷茫。言思道见对面的得一子终于开口,也是心中一跳,脸上却强笑道:“我只是想帮谢三小姐报仇雪恨,这才替她指点一条明路。倒是小道长你,为求一己之私欲,非但不肯助她报仇,反倒要让她继续替杀父仇人卖命,守护皇帝的江山。嘿嘿,这当中孰黑孰白、谁是人谁是鬼,想必谢三小姐也该心里有数了。”   得一子却不理会他的挑拨,只是隔空凝视着谢贻香,缓缓问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雪恨,那我问你,你是要替谁报仇?”谢贻香不解其意,只得回答道:“当然……当然是要替我爹报仇!”   得一子紧接着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你爹若是泉下有知,叫你一定要替他报仇,那么他想让你去杀的仇人,到底是当今皇帝,还是眼前这个家伙?”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径直击落在谢贻香头顶,令她彻底醒悟过来。得一子轻描淡写的两个问题,无疑已将言思道的所有鬼话尽数揭破,令她心中再不纠结。当下谢贻香正要再寻言思道的麻烦,谁知言思道一听得一子开口,早已远远跳到一旁,大声说道:“够了够了!此番青田先生重现人世,邀请鬼谷传人与我同来拜见,自有其深意所在。眼下我等身为青田先生请来的客人,又岂能失礼于主人,在青田先生的地盘上大打出手,做出不敬之举?”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远处毕忆潇的尸体,继而冷笑道:“得罪青田先生的下场,想必你们也已看到。试问就连毕大将军家的毕二小姐都在此间丢了性命,又何况是谢大将军家的谢三小姐?”   谢贻香先前被仇恨的怒火冲昏头脑,此时听言思道再次提到毕忆潇,这才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毕忆潇和化名“逃虚散人”的言思道,如今都在恒王麾下效力,此番收到那枚青田石印章后,本是要结伴同来,共赴青田先生之约。谁知毕忆潇先到一步,竟然不等言思道从宁义城外赶到,便独自逞强前来拜访,以至命丧于此,无故自缢身亡。   话说青田先生和昔日的毕无宗毕大将军也算故交,最不济也有同袍之谊,但此番以青田先生的名义设局相邀之人,却能对毕无宗的后人痛下杀手,可见对方未必存了什么善心。所以言思道的话也不全是恐吓,若是谢贻香执意要在此间杀人闹事,一旦触怒对方,也有可能惨遭毒手,落得和毕忆潇同样的下场。   想到这一点,再加上言思道替自己开脱的那一大番鬼话,谢贻香虽然还是不肯放过此人,但杀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当下她便望向身后的得一子,用目光询问这小道士的意思。   得一子的目光此时依然落在言思道身上,至始至终不曾挪开分毫,当即冷冷说道:“既然这个家伙也是青田先生请来的客人,眼下主人尚未露面,倒不如静观其变,看看对方究竟要耍什么花招。至于他这条贱命,本就一文不值,教训教训也便是了,没必要在此间与他了断私怨。”   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哈哈一笑,说道:“到底还是鬼谷传人见识不凡,远非那些鲁莽之人可比。况且我等此刻还身在青田先生布下的阵法之中,就连这片树林也没能走出去,若是就此自相残杀,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倒不如罢手言和,大家……”   谁知他的话刚说到这里,便听“啪”的一声清响,左边脸上一片火辣,却是谢贻香忽然靠近,抬手便是一记耳光重重扇在言思道脸上,继而厉声说道:“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待到此间事了,我再来和你慢慢算账!这一巴掌权且当作利息!”   言思道忽然挨了这记耳光,只觉晕头转向,险些因此摔倒在地。他连忙定下神来,又将自己的右脸凑了上去,嬉皮笑脸地问道:“正所谓好事成双,谢三小姐若是还不解恨,这边脸上不妨也赏一记?”   谢贻香顿时愕然,不料此人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简直令人发指,只得如他所愿,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打在言思道右脸上,大声说道:“这一巴掌是替天下人打的!”   言思道连挨她两记耳光,反倒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说道:“两记耳光越打越轻,可见谢三小姐到底还是心善之人。既然如此,那我便暂且放过你。”说罢,他再不理会眼前的谢贻香,略一整理自己的衣衫,一手托着旱烟杆,一手轻摇白羽扇,向对面的得一子大步走去,口中则笑道:“小道长,当日墨塔一别,转眼已是大半年光景。原以为你从我手里救走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胜出当日那场赌局,又哄得墨寒山背信弃约,率领墨家弟子去助龚百胜驻守嘉峪关,挡下哥舒王子手里的五国联军,已是大获全胜,理当尽兴才是。谁知如今你又千里迢迢赶到宁义城,再次来与我作对,嘿嘿,如此死缠烂打,莫不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要知道我可没有你这般癖好,对男人从未有过丝毫兴趣。” 第848章 烈日飞雪   得一子明知此人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但听到这话,也不禁脸色微变,缓缓说道:“你我交手三次,看来你至今还不够了解我。我这人天生脾气不好,最好别来招惹我。”   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如释重负,笑道:“不敢!不敢!小道长如此作答,可见与我乃是一般心思,既然如此,那倒不如立个规矩。如今对方打着青田先生的名号将你我二人请来此处,在整件事结束之前,至少在这青田县境内,你我暂且罢战,互不相犯;甚至还要同心协力、相敬如宾,共同应对眼前的难关,你看如何?”   面对他言辞中的轻薄,得一子还是强压怒气,只是淡淡地反问道:“同你立规矩?”言思道板起脸来,郑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正是!”   得一子默然无语,只是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凝视着言思道,自嘴角处浮现出一丝嘲弄,显是一点也不相信此人。言思道和他四目相对,终于有些演不下去,随即也笑了起来,只好将旱烟杆塞进嘴里猛吸,吞吐出大片烟雾。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原以为当今世上最为可怕的这两个人再次相遇,凭他们的心智口才,就算是对骂个三天三夜,也丝毫不觉得奇怪。谁知两人短短几句后,竟是再不言语,兀自含笑对视,当然令她深感费解,莫名其妙。   谢贻香急忙甩了甩脑袋,随即吁出一口长气。以眼下的局势来看,得一子既然要暂且留下言思道的狗命,自己也不必急着找他算账。又过了半响,眼见两人还是一言不发,谢贻香再没耐心久候,只得暗骂一声,自行上前抱起毕忆潇的尸体,就在林中这片狭长的空地上寻了处地方刨土挖坑,让这位毕二小姐入土为安。   待到安葬好毕忆潇的尸体,谢贻香本想替她立块墓碑,但想到此间乃是青田先生设下阵法的树林,对方任由毕忆潇的尸体悬挂在树上,显是故意为之,自己将尸体解下安葬,只怕早已违背了对方的意愿。若是再替这位潇姐姐立下墓碑,一旦彻底激怒对方,只怕到头来反而会令毕忆潇尸骨无存,所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留下一座无名孤坟,默默埋葬着这位昔日名动蜀地“女财神”。   谢贻香忙忘这一切,直弄得满身香汗淋漓,却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四下酷热难耐。抬头一看,却是天色已经愈发明亮,灼热的日光直射入林,升腾起阵阵热浪,就仿佛是将众人置身于一个火炉里炙烤。要知道如今乃是春末夏初,原不该出现酷暑的天气,似这般炽热的煎熬,多半是源于此间阵法。可是再看这片狭长空地两旁的树林,却依然显得阴森可怖,令人心底不寒而栗。   谢贻香用手巾抹去额上汗珠,才发现和言思道同来的那两个推车童子,此时已在那辆四轮车旁沉睡过去,将衣襟解开,显是也感到闷热。当下她只得去寻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却见这个家伙此时竟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相对而坐,虽然也是满头大汗,却在好整以暇地相互攀谈。当中言思道一直在高谈阔论,直说得口沫横飞,对面的得一子则是摆着一张臭脸,时不时插嘴说上几句。   谢贻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这两个家伙坐到了一起,而且还交谈甚欢。按理说以得一子对言思道的憎恨和厌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这个家伙握手言和,想来想去,这当中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此番用青田先生的名义设局邀约之人,绝非等闲之辈,甚至极有可能便是早在七年前就该过世的青田先生本人。否则放眼当今天下,除了青田先生本人之外,哪还有人能够让得一子和言思道这两个家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得不暂且放下相互间的仇怨?   她心中思索,脚下已向交谈中的两人走去,竖耳一听,原来两人竟是在探讨此间设下的阵法,大都是谢贻香听不懂的术语。只听言思道又滔滔不绝地出一大堆晦涩难懂的阵法术语,随即用力摇晃手中的白羽扇扇风,向对面的得一子笑道:“所以青田先生能将三十六道阵融为一体,的确是前所未有之壮举,然而无论此间阵法再如何厉害,想必也难不倒小道长你。正所谓‘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有鬼谷传人在场,哪里轮得到我来班门弄斧?未免让青田先生久候你我,还请小道长大显神通,就此破解此阵,也好叫我开开眼界。”   得一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语调却冰冷如常,缓缓说道:“既是青田先生有意考校,要我来解此阵,便得用堂堂正正的手段。方才因为毕忆潇的尸体突然出现,以至错过日夜交替、阴阳颠倒的唯一出阵良机,依照我的办法,那便只能等到天黑,静候夜色降临时的那一次阴阳颠倒。除此之外,我虽然还有一百多种破阵之法,却通通都是旁门左道的手段,根本不屑为之,而这恰恰却是阁下的专长。”   言思道继续猛摇手中白羽扇,还是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听到这话,他便将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说道:“非也!非也!非我不能耳,实是不敢也!要知道青田先生阻止你我交手,又将我们请来此地,其举止看似公平公正,实则却已有了偏袒。对此从他送来的那两枚印章便能看出,你们收到的‘杨柳依依’,乃是爱贤念旧的至美之景,而我收到的‘雨雪霏霏’,却是物是人非的丑恶之象,可见在青田先生的心目当中,对你我其实已经有了评价。如此一来,我若再将青田先生设下的阵法破去,岂非火上浇油,彻底开罪了这位青田先生?”   随后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继续相互谦让不休,谢贻香听到这里,才终于听懂这这两个人的意思。原来照他们所言,这两个家伙的本事都大得吓人,随时可以破阵而出,根本就没将青田先生布下的阵法放在眼里。然而一个坚持不肯使用不入流的手段破解此阵,另一个则坚持不敢开罪青田先生,所以到头来竟是谁也不肯出手,只能坐在这里相互推让。   谢贻香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来自己已在这片树林里困了六七个时辰,早已身心俱疲,再加上如今生出的酷热之感,更是令人难以承受。哪知眼前这两位“高人”虽然也是满头大汗,却还在这里瞎耗,当下她再也按捺不住,插嘴问道:“难道我们竟要在这里一直等到天黑,待到日夜交替、阴阳颠倒的时机再次出现,才能离开这片鬼树林?难道你们竟一点也不觉得热?”   谦让中的两人陡然听到谢贻香插嘴,都是微微一愣。言思道更是扭头白了她一眼,不解地问道:“热?哪里热了?”谢贻香见他奋力摇晃手中白羽扇,就连胸口处的衣襟都被汗水浸湿,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正待开口再问,谁知忽然间却有一阵莫名的阴风吹来,不但令之前的酷热之意一扫而空,而且还吹得她浑身冰冷,彻骨生寒。   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便觉天色一暗,抬头看去,却见原本的烈日已在转眼间荡然无存,只余一整片白茫茫的天际。紧接着眼前一花,满眼朦胧,竟是漫天的鹅毛大雪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第849章 蚁穴溃堤   谢贻香惊骇之际,只听得一子的声音已接口说道:“方才天亮那一刹那,对方不过是用了一具毕忆潇的尸体,便已成功拖延我们出阵的时机,眼下我们就算能够平安等到天黑,对方指不定还安排了什么其它手段,一样可以阻止我们。况且以青田先生的手段,恐怕不会让我们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静候。”   谢贻香急忙再看眼前的两人,只见纷飞的大雪之中,相对而坐的得一子和言思道冻得脸色发紫,头肩上尽是堆积的白雪;开口说话之际,还伴随着大团白气喷出,显是冷到极点。   她微微不禁一怔,前一刻还汗如雨下的两个人,怎会在转眼间冻成这副模样?难道自己感觉到的烈日之酷热和飞雪之冰冷,其实皆是此间阵法作祟,控制自己的六识生出幻觉?她连忙大声问道:“这一会儿烈日一会儿下雪,难道你们竟是全无知觉?照这般下去,哪里挨得到天黑?”   言思道此时又点燃一锅旱烟,将烟雾和白气一并喷出,笑道:“此地自然不可久留,但这位小道长自称有一百多种破阵的方法,却怎么也不肯出手,不知是不是在吹牛。”得一子毫不示弱,针锋相对道:“似激将法这等粗浅伎俩,亏你也用得出来。想来是你自己无力破阵,黔驴技穷,所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耳听两人继续争执不休,谢贻香只觉头大如斗,就仿佛是两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乱叫;不对,应该说是一大片嗡嗡乱叫的蝇群。当下她懒得再和这两个家伙做口舌之争,索性拔出腰间乱离,用刀刃架在言思道的脖子上,冷冷吩咐道:“你来破阵!否则我割了你的脑袋,说得出便做得到!”   言思道顿时一阵哆嗦,也不知是被她的乱离吓到,还是被身上积雪冻得发抖,口中叹道:“谢三小姐,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怎么言谈举止倒像个山贼土匪?”说着,他又向对面的得一子苦笑道:“此番我受青田先生之邀前来,为表诚意,这才只带了两个童子前行。谁知堂堂鬼谷传人,竟是如此贪生怕死,居然还带着这么一个粗俗的打手?”   得一子冷笑不答,谢贻香便将手中乱离微微一拉,刀刃划过之处,言思道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口。言思道疼得龇牙咧嘴,不料这丫头果然敢下此狠手,急忙大声说道:“慢着慢着!休得鲁莽!要破此阵又有何难,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先把刀收起来,我这就破阵!”   说着,他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脖子从乱离上挪开,又忍不住狠狠地瞪了谢贻香一眼,才愤愤说道:“破阵之道,诸子百家各有所长,但归根结底,不外乎天、地、人三者。小道长所谓的日夜交替、阴阳颠倒之际,其实便是‘天’字法门,也是此间阵法唯一的破绽所在,如今却已错失良机。至于‘人’字法门,却是要靠‘阵主’,利用布阵之人自身的气息与阵法交相呼应,由他亲手破解所布之阵。然而这对眼下的局面而言,便意味着我们要将青田先生本人找来,叫他老人家亲手破阵,这显然也是无稽之谈。所以说来说去,破解此间阵法还是只能以‘地’字法门入手,回到这三十六道阵法本身。”   言思道一边说着,一边已从雪地上站起身来,满脸嫌弃地避开身旁的谢贻香,继而抬眼打量着空地两旁堆满积雪的树林,又说道:“能够将三十六道截然不同的阵法融为一体,演变出一个以阴阳二气之交替为阵眼的大阵,当中少不了复杂的演算和精巧的摆布,方能令这三十六道阵法并行不悖、无懈可击。可是如此一来,这当中其实便有了一个极大的悖论,又或者说是自相矛盾之处……”   得一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道:“你的废话未免太多了一些。”言思道嘿嘿一笑,摇头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废话,要将三十六道阵法合为一体,那么阵法与阵法之间的衔接必定精密无比,才能做到丝丝入扣,自然容不得半点差池,是也不是?那么反过来说,倘若阵法与阵法之间的衔接忽然出现意外,哪怕只是毫厘间的微小偏差,便会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影响整个原本无懈可击的大阵,是不是也?这就好比是一倒精巧复杂的机关消息,若是当中断去一根丝线,又或者少了一枚铁钉,也足以令整道机关彻底奔溃,沦为废品,是也不是?”   谢贻香顿时双眼一亮,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是再仔细一想,面对眼前这一大片树林,就算明白了这个道理,自己一样想不通应当如何下手,只得向得一子投去询问的目光。得一子却不置可否,只是沉声说道:“要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低贱手段,果然还是阁下在行。”   言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整片树林虽大,但要想从当中找出这三十六道阵法的衔接之处,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哪怕只是随便看看,也能发现七八处之多,而且就在附近。”说着,他手中的旱烟杆已隔空遥指对面的树林,笑道:“就在那棵槐树上面,居然有颜色、大小、形貌全都一模一样的三片树叶,而且还并排生长在同一根树枝之上,显然有些不合常理,分明是布阵之人设下的障眼法,幻化出树叶来掩盖其本身的玄机。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三片古怪的树叶,便是‘颠倒奇门阵’、‘水月镜花阵’和‘破天金罡阵’这三道阵法的衔接处之一。倘若将这三片树叶削落,看似不痛不痒,其实却能破坏这三道阵法的摆布,甚至牵一发动全身,令整个大阵自行瘫痪,就此失效。”   谢贻香急忙顺着他旱烟杆所指的方向望去,透过漫天飞雪,她的‘穷千里’神通果然在那棵槐树上发现了言思道所谓的玄机,果真有三片全然相同的树叶,用一种极不合理的方式并排生在同一根树枝上。然而她正要仔细查看,一片雪花忽然从她眼前落下,待到雪花离开视线,那三片古怪的树叶竟已消失不见。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缘由,言思道手里的旱烟杆已调转指向空地对面的另一面树林,说道:“快看,这三片树叶如今已转移到这边的那颗槐树上面,这却是此间‘大周天阵法’隔空变幻、瞬息移形的无上神妙了。”   谢贻香再次顺着旱烟杆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又看到那三片古怪的树叶。她当即便向言思道厉声说道:“既然你已看出端倪,那还不去将那三片树叶摘下?”言思道却“哎哟”一声,说道:“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凭我这点粗浅功夫,哪里及得上‘大周天阵法’的流转速度?”说着,他手里的旱烟杆再次一指,又指向了远处身后的一棵槐树,说道:“快看,它们又跑到这里来了!”   谢贻香的目光被言思道的旱烟杆带来带去,一次次目睹那三片树叶不断出现,却又不断消失,心中已有些烦躁不安。待到言思道的旱烟杆又一次指向那三片树叶的出现之处,谢贻香只觉一股莫名的冲动从心底升起,当即飞身而起,径直扑向远处那三片树叶。   待到谢贻香飞身而去,这边的得一子才冷冷说道:“原来是神火教的‘天露神恩心法’。想不到你接任‘流金尊者’一职之后,竟然连这等粗浅的伎俩也要一学。”言思道如释重负般地笑道:“对付粗浅之人,越是粗浅的法子,反倒越是好用。小道长一直不曾开口喝破,岂不是也默认了我的做法?”   说着,他深吸一口旱烟,伴随着喷吐出的烟雾叹道:“既然你我二人都不敢开罪青田先生,那么由这位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出手破阵,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就算他青田先生果真还在人世,想必也不至于为难故人之女,是也不是?” 第850章 天旋地转   谢贻香心知那三片树叶流转极快,所以飞身而出之际,竟是连人带刀化作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荡开飞雪径直激射而出;却不料乱离未至,那三片树叶竟又再次消失不见。谢贻香只得回首去往言思道,果然,言思道手中的旱烟杆已转头指向十几丈开外的另一棵槐树。只可惜等谢贻香赶到之时,始终还是晚了一步。   随后谢贻香便跟着言思道的旱烟杆在两旁树林间腾挪,反复穿过当中这片狭长的空地,却始终棋差半步,没能触碰到那三片树叶。到后来谢贻香似乎福至心灵,依稀摸索到了些门道,却又说不出来,想来是言思道残留在她脑海中的神智起了作用。渐渐地,言思道的旱烟杆还未指出,谢贻香已能抢先一步预判那三片树叶的出现之处,提前飞奔过去。   直到最后一次,言思道的旱烟杆刚指向左边树林外的一棵槐树,谢贻香却已预料到那三片树叶下一次出现的地方,当即转身赶往右边树林外的一棵大槐树前。果然,待到那三片树叶刚刚出现在这棵槐树上,谢贻香轻轻挥刀,这三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便已脱离树枝,徐徐飘落下来。   谢贻香内力不深,经历这一番折腾,整个人已是气喘吁吁。然而再看那三片飘落的树叶,却在半空中消散的无影无踪,可见言思道所言非虚,这三片古怪的树叶的确只是障眼幻象,其实暗藏着阵法中玄机。随后她便忽觉四下气息一紧,天地间所有一切仿佛已在刹那间凝固起来,原本大片大片洒落下来的雪花,竟然也静止在了半空当中,就这么凭空悬浮在自己眼前。   幸好谢贻香和得一子、言思道等人打惯交到,见到这等诡异的景象,倒也习以为常了。当下她便还刀入鞘,喘息着向空地当中的两个人询问道:“这……这便行了?”   在场两人却并不回答,只是冷眼打量四下的光景,谢贻香还要追问,陡然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原本静止在半空的漫天飞雪终于重新又了动静,竟是沿着四周旋转飞扬;其形貌就仿佛是凭空升出一股极强的旋风,将这片空地上的众人笼罩其中,却又感觉不到丝毫风力,情形极是诡异。紧接着,空地旁的两片树林也随之挪动起来,围绕着当中这片空地飞速旋转,只在四周留下一整片模糊的绿色。   谢贻香身在其间,面对眼前近乎扭曲的景象,顿时浑身乏力,当即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她才听得一子的声音响起,惊怒道:“触毫厘,动千里,这本就是《黄石天书》的精要所在!你却偏要班门弄斧,妄想用同样的道理破解此阵,岂非自寻死路?如今整个阵势已被你的馊主意引发,三十六道阵法同时启动,只怕不出半个时辰,阵法中的所有人便会化作一滩脓血,就连我也被你这蠢货连累了!”   言思道的声音随即传来,言辞间也有些惊讶,说道:“想不到青田先生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实在出人意料……他不仅能将三十六道阵法合为一体,而且还能在阵法与阵法的衔接之处设下陷阱,一旦触碰,便会牵动整个阵势,当真不愧为天下第一智者……”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冷笑道:“我诱使这丫头出手破阵,小道长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可见你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此时再来当事后诸葛亮,以此指责于我,未免有些蛮不讲理,厚颜无耻。”   谢贻香听到两人这番对话,顿时心中大骂,原来言思道给出的破阵之法,根本就是一记昏招,不但没能破解此阵,反倒惹出了更为严重的后果。再看眼前飞速晃动的所有景象,她只觉头疼欲裂、胸中烦闷,只得闭上双眼,不敢再看。随后便听一阵“哇哇”声响,却是言思道带来的那名推车童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遇见眼前这般景象,顿时瘫倒在地,各自呕吐不休。   而谢贻香虽已闭上双眼,却依然可以感觉到周围环境的恶劣,整个人就仿佛是在颠簸的车马上,又好像是在摇晃的舟船中,到后来非但浑身难受,就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照这般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彻底丧失知觉,甚至死在这里。   幸好就在这时,她只觉前额处一阵滚烫,随即便有一股热力自脑门灌入、流走全身,令原本的不适之感消解了大半。她睁眼一看,却是得一子手持一道燃烧的符咒,径直贴在自己的脑门上;虽然吞吐的火焰清晰可见,却并未将她的肌肤烧伤,倒像是白磷一类的东西在燃烧。而不远处的言思道也赶到那两名童子的身旁,用冒着火星的烟锅敲打那两名童子的后颈,立刻止住呕吐,令他们缓和下来。   谢贻香恢复神智,再凝神一看,四周却根本不见丝毫异样,空地两旁的树林依旧,既没有飞速挪动,更没有什么漫天飞雪,可见自己先前所见的确只是幻象。她正待松下一口大气,却见得一子脸色凝重,一张俏脸就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向不远处的言思道厉声说道:“你自己惹出的祸,你来自己解决!”   却见言思道眉头深锁,只管救治那两名童子,并不开口作答。得一子见他这般反应,显是也没了对策,直气得脸色铁青。然而事到如今,他已顾不得和言思道置气,急忙强压心中怒火,向谢贻香低声吩咐道:“取我那枚玉玺出来!”谢贻香这一路都替他背着那个漆黑色的包袱,听到这话,连忙伸手在包袱里摸索那枚霄光文火神印,问道:“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得一子脸上微微抽搐,继而冷哼一声,低声说道:“这家伙自作聪明,以为能凭下三滥的手段破解此阵,谁知却落入对方的圈套,让此间三十六道阵法尽数启动,催生出全部威力;最多半个时辰后,整片树林里便无人能够生还。眼下我只能拼死一搏,用道法请来无上神通,从而驾驭天地之气,模拟出日夜交替之际的景象,看看能否凭借这一次人为的阴阳颠倒,强行停下已经启动的三十六道阵法,令其回归到之前的状况。”   得一子虽已压低话语声,却还是尽数落入了不远处言思道的耳中。言思道当即摇头说道:“你也知道触毫厘、动千里,就算你真有颠倒阴阳的本事,如今也是为时已晚,绝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三十六道阵法的威力。眼下你我唯一的生机,便是指望青田先生暂时还不想让我们死在这里,由他这位‘阵主’亲自前来搭救。”   谢贻香听得心中大惊,不料幻象尽除之后,四下的危机依然还在。原来自己先前所见的幻象虽假,但听见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的对话却是真,由于言思道方才给出的馊主意,果真已经让在场众人陷入险境。一时间她自是也无能为力,只得狠狠瞪着言思道,厉声说道:“这家伙坏事做尽,早就应当恶贯满盈,而且还满嘴胡言,只会吹牛,就算是大家一起死,我也要先取了他的狗命!”   却不料言思道听到这话,陡然双眼一亮,脱口说道:“吹牛?牛?”他口中说话,整个人已从地上跳了起来,瞪大眼睛向得一子喝问道:“三子分牛?”得一子微微一愣,随即也是心中剧震,就连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里,也仿佛有精光射出,喃喃说道:“只是还少了阵主本人……”   说到这里,得一子已彻底惊醒。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同时向谢贻香伸出手来,异口同声地叫道:“拿来!”   谢贻香被两人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只觉莫名其妙,整个人也呆立当场。随即便听两人再次同时叫道:“印章!”幸好她方才听得一子吩咐,一只手早已在那个漆黑色的包袱里摸索,听到这话,急忙便将装着那枚“霄光文火神印”的木盒取了出来。   谁知这回却轮到得一子和言思道两人一愣,随即同时破口大骂,一个骂的是“蠢材”,一个骂的则是“白痴”。随后得一子终于解释说道:“那两枚青田石印章!” 第851章 三子分牛   要知道送到宁义城里那枚刻有“杨柳依依色”的青田石印章,一直是由谢贻香保管;而言思道那枚刻有“雨雪霏霏意”的印章,方才见面的时候,他也随手丢给了谢贻香。所以青田先生此番送出的这两枚青田石印章,眼下都在谢贻香身上。   而谢贻香再如何聪慧,又哪里跟得上眼前这两人的思维?举个例子来说,若是形容一个人的思维敏捷,通常会说这人的思维比较跳跃,以此来做参照,眼前这两个家伙的思维,那简直就是齐天大圣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了,谢贻香与之相比,简直是判若云泥。   当下她急忙从怀里摸出这对印章,看了看得一子和言思道同时伸来的手,最后还是将印章交到得一子手里,又追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难道是想到了破阵之法?”   言思道暗叹一声,当即抢上几步,径直从得一子手里夺走这两枚印章,说道:“这丫头问题太多,而且还尽是些粗浅的问题,实在太过烦人,真不知你将她带来作甚。还是由我破阵,你来回答她这些蠢笨的问题。”   谢贻香气得满脸通红,但看到得一子任由言思道抢走印章,倒也不好阻止,只得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随后言思道便在这片空地上来回走动,似乎是在丈量方位,待到他选定地方后,便用手里的旱烟杆在站立的空地上书画,又招呼那两名推车的童子过来帮忙,也不知到底在搞什么鬼。   而得一子这边经不住谢贻香翻来覆去的缠问,终于望向正在不远处忙碌的言思道,沉着脸回答道:“这家伙的确是不世出的奇才,果然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当此紧要关头,他竟然能想到‘三子分牛’之理,依照此理来破解此间这三十六道原本无解的阵法……”说到这里,他才瞥了谢贻香一眼,没好气地问道:“你可知何为‘三子分牛’?”   谢贻香缓缓摇头。得一子冷哼一声,只得从头解释道:“所谓‘三子分牛’,其实是一道入门的粗浅算术题,说的是天竺有一位老人,临终前要将家里的一十七头牛分给三个儿子。依照家族规矩,大儿子应得二分之一,二儿子应得三分之一,三儿子应得九分之一,但是按照这一比例来算,三个儿子分到的牛都不是整数,非得杀牛不可。而牛在天竺却被视为神灵,不能随意宰杀,所以导致此题无解……”   谢贻香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她虽读书不多,但这道算术题倒是听过,也知道其中的玄机,只是一时没能够对应上“三子分牛”这个名称。要想解开这道算术题,其实并不太难,将三个儿子应得的二分之一、三分一和九分之一三者相加,便是十八分之九加十八分之六再加十八分之二,合计共是十八分之十七。可见按照这一比例分牛,最后其实会多出十八分之一,而三个儿子加起来所得的十八分之十七,恰好便能对应上了家里的十七头牛,竟是一头不多、一头不少。   所以破解此题,只需从另外的地方再借来一头牛,从而凑足十八之数,让三个儿子以十八头牛作为总数,按比例分别领走九头牛、六头牛和两头牛,合计便是自家的一十七头牛。最后再将多出来的这一头牛、也便是借来的牛物归原主即可,从头到尾根本无需宰牛。   讲清楚这个道理后,得一子又沉声说道:“所以‘三子分牛’一题的解法,其关键便是要另外借来一头牛,从而令原本无解的题变得有解。依照此理,青田先生在此间布下的三十六道阵法,其本身虽然无从破解,但若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另外再加一道全新的阵法,却又在当中故意留下破绽,以此和之前的三十六道阵法合为一体,由三十七道阵法共同组成整片树林里的大阵,那么自然便能令原本无懈可击的阵法出现破绽,让无解的阵法变得有解。”   “然而要想在原本的三十六道阵法里再另外加一道阵法,还要做到和原本的阵法合为一体,这却绝非易事。当中最大的难题,便是缺了阵主本人,也便是需要设下此间阵法的青田先生本人方可;因为只有阵主本人,才能在自己布下的阵法里添加修改。而这一道理,正是那个家伙方才所谓的‘天’、‘地’、‘人’破阵三法之中的‘人’字法门。”   “尽管青田先生眼下并不在场,但我们手里却有青田先生送来的那两枚印章,当中‘杨柳依依色’的阳刻和‘雨雪霏霏意’的阴刻,又正好对应着作为此间阵眼的阴阳二气,足见这两枚青田石印章其实和此间的阵法一样,也是由青田先生亲手所制,能够代替青田先生本人行事。如此一来,凭借这两枚印章,我们便能在这三十六道阵法的基础上,以阵主的名义另外再加一道阵法。”   说完这番长篇大论,得一子脸上已渐渐浮现出一丝怒意,随即便做最后的总结,咬牙切齿地说道:“显而易见,我们手里的这两枚青田石印章之所以能够成为破阵的关键,绝非对方的疏忽,而是故意为之;从对方将这两枚印章送到我们手里开始,便早已算定了今日之事。说得再直接一些,对方一早便已将破解此间阵法的钥匙交到了我们手里,只是并未明言罢了,倘若我们没能及时参透此中玄机,那便是死不足惜,这片树林也将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处。”   谢贻香直听得惊骇万分,只觉一股寒意从背心升起。再仔细品味得一子最后这几句总结,分明是说对方此番以青田先生的名义相邀,这一连串的布局下来,居然将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都玩弄在了股掌之间;当中若是稍有差池,那么在场所有的人便会像毕忆潇一样命丧于此,这叫她如何不感到害怕?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言思道的声音已在一旁响起,淡淡地说道:“能够将鬼谷传人与我逼到这个份上,若说对方仅仅只是青田先生的传人或者后人,又或者是旁人假借青田先生的名义行事,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可想而知,青田先生七年前所谓的‘病故’,的确只是障眼法而已。看来这位青田先生,至今依然尚在人世。”   谢贻香听到他的声音,急忙转头去看。只见就在言思道方才站立的地方,空地上已画出一大片丈许见方的图案,外围依稀是易经六十四卦,向内则依次收拢成“九宫”、“八卦”、“七星”、“六曜”、“五行”、“四象”、“三才”,最后才是正中象征“两仪”的太极双鱼;而在双鱼的两只鱼眼处,分别摆放着那两枚青田石印章,暗合阴阳之势。旁边的得一子不禁眉头微皱,问道:“混元太极阵?”   言思道笑道:“不错,正所谓‘太极生两仪’!须知此间阵法以阴阳二气为阵眼,也便是‘两仪’之象;而在‘两仪’之上,其实还有‘太极’的存在。如今我用青田先生的印章摆出这个‘混元太极阵’,便是要凌驾于阴阳二气之上,掌控住整个阵法的阵眼。如此一来,待到这个‘混元太极阵’与此间的三十六道阵法合为一体,便会以‘太极’取代原本阴阳二气的‘两仪’,从而形成全新的阵眼所在。届时只需破解我故意留有破绽的这个‘混元太极阵’,便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是,彻底化解整片树林里的所有阵势。”   望着言思道满脸的得意,得一子却满脸不屑地一笑,缓缓说道:“你的解法不对。” 第852章 道常无为   言思道不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怎么,不知小道长有何指点?事到如今,难到除此之外,你还能有其它的破解之法?”   得一子冷笑一声,缓缓说道:“以‘混元太极阵’驾驭‘两仪’,这显然是青田先生早已替你我准备好的破解之法,所以才会送来这两枚充当鱼眼的印章。你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有什么好得意的?若是用青田先生替我们准备的办法来破解青田先生的阵法,你我二人岂非输掉了这一阵?”   言思道听得眉头微皱,随即说道:“你我受邀前来,至今还没见到这位青田先生,眼下既然已经悟出破阵之法,又何必再节外生枝,白费力气?况且比起‘得失’二字,一时的‘输赢’又算得了什么?”得一子却缓缓摇头,坚决地说道:“未见其面,便要先输一局。你不要这张脸,我要。”   言思道不料这小道士竟然争强好胜到如此地步,只得苦笑道:“既是如此,愿闻其详。”得一子便沉声说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若说两仪是‘二’,太极便是‘一’;而在‘一’之上,其实还有‘道’,也便是‘无’。既然你已经用这两枚印章布下‘混元太极阵’,何不借此阵势为基础,再在当中另加一道‘道常无为’之阵,以无为之‘无’替代此间阵眼,从而令整片树林里所有的阵法自化,尽数归于虚无?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破解了此间阵势,并非仰仗青田先生的安排。”   听到这话,言思道不禁目光闪烁,缓缓说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久闻道家有一门失传已久的上古阵法,名字就叫‘道常无为’,想不到竟是由鬼谷道传承了下来,倒是令人意外得紧。虽然我生平无缘得见此阵,却也知道要想催动‘道常无为’,非得依仗神物的加持不可,也便是道家俗称的‘法器’,莫非小道长身上……”   他话刚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却是得一子已从谢贻香手中接过一个古旧的木盒;抽开盒盖,里面则是一枚牙白色的玉玺。言思道顿时神色一肃,望着玉玺印面上的几个篆字,脱口问道:“世上当真存有费长房的‘霄光文火神印’?要知道传说到底只是传说,你这枚玉玺,只怕却是后世之人伪造的赝品。”   得一子持印在手,向言思道举步靠近,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直视言思道,缓缓说道:“费长房一生降妖除魔,留此神印,千妖伏法,百鬼避退。持此印者,可印篆牒,上起神龙发风雨,下令五岳驱城隍。所以此番在我前往宁义城之前,专程为你三访平舆,这才终于寻来此印。”   言思道见他持印逼近,脚下已情不自禁地往后避退,脸上则强笑道:“青田先生尚未露面,此间阵法也还尚未破解,小道长可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一旁的谢贻香见状,也不禁有些惊骇,看这架势,难道得一子竟是要在此时和言思道清算恩怨?   幸好得一子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走到言思道面前时,已将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亮出他那一身诡异的黑色道袍。他便将斗篷丢给言思道,冷冷吩咐道:“替我拿着。”言思道哪敢忤逆?急忙捧起他的斗篷,又往后面退开数步。   随后得一子便径直踏入言思道布下的“混元太极阵”中,一手持印在胸,另一只手则捏起一枚燃烧的符咒,口中念念有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谢贻香虽是历历在目,却已不是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要知道自从进到这片青田先生布有阵法的树林中后,得一子对于此间阵势的所有解释,她都可以勉强听懂,但是对应到自己在这片树林中的见闻,又或者说落到阵法变幻的实处,她却是茫然不解、一无所知,完全看不明白。   此时得一子举动在她看来,也是同样的道理,最后谢贻香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既像钟鼓齐鸣,又似琴瑟合奏,再仔细辨别,却又仿佛是风过山林、浪打礁石的天地之身;不过短短一顿饭工夫,眼前已接连出现好几次明暗变换,就连身旁的言思道也是脸色凝重,一直死死盯着得一子手里那枚霄光文火神印。   也不知时间究竟过去多久,直到得一子收起神通,让谢贻香将霄光文火神印重新收回盒子里,整片树林才渐渐恢复先前的宁静。粗略一看,显然已经大不相同,然而再仔细一看,却又根本没什么分别。这就好比是一碗水和一碗酒放在一起,即便不嗅不尝,透过同样清澈无色的形貌,也足以将两者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看不远处的得一子,就像是刚刚历经了一番恶战,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踏出言思道画在地上的“混元太极阵”,并未将那两枚青田石印章捡回,口中冷冷说道:“眼下‘道长无为’已成,足以维持一个时辰;在此期间,整片树林里的三十六道阵法将会归于无为、皆尽失效,我等需得抓紧时间出阵,尽快离开此地。”   言思道急忙赔笑几句,将捧着的斗篷交还得一子。随后众人也不敢耽搁,纷纷清点行装出发。得一子方才做法之时,似乎便已看透了整片树林的布局,便招呼谢贻香穿过这片狭长的空地,选择左边那片树林前行。而言思道的四轮车被谢贻香一刀劈去座椅靠背,却舍不得就此丢弃,还是大摇大摆地坐在车上,叫那两个童子在旁边替他推着,紧跟在谢贻香和得一子身后前行。由于座椅没有了靠背,便等于是一张凳子,言思道也只能挺直腰板坐在上面,继续轻摇手中白羽扇,努力摆出一副高人的模样。   如此行进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五人终于穿过所在的这片树林,就此离开青田先生布下的阵法,都忍不住松下一口大气。再看前路,却是一条较为平整的山路,一直通往对面一座青绿色的山峰的高处,消失在缭绕的云雾当中。   得一子经此一役,似乎消耗了不少元气,一路上都没有言语,言思道却是兴高采烈,兀自回首望向来时那片树林,叹道:“想不到青田先生竟能寻到如此绝佳的一处归隐之地,就连我和鬼谷传人都险些无法找来,更何况是外面的那些个蠢人?如此看来,青田先生就算尚在人世,也已经是个与世隔绝的活死人了。”   随后一行人便沿山路往对面的山峰上而去,到后来山路变得愈发崎岖,言思道乘坐的四轮车便已无法通行。然而他始终舍不得丢掉这辆破车,居然叫那两个七八岁的童子和他一起抬着车攀爬,直累得气喘吁吁。谢贻香怒视了他好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腿脚有毛病还是脑袋有毛病?莫非你下半辈子便离不开这辆破车了?”   言思道嘿嘿一笑,喘息着说道:“荒谬,你这丫头……你懂什么?这可是……可是我特意准备,专程用来对付青田先生的行头……”谢贻香心知此人满嘴胡言,当即冷哼一声,再也懒得理会。待到众人爬上这座青绿色的山峰,道路已变得平坦起来;再行数步,便有一块工整的石碑出现在道路旁边,在上面刻着“囚天村”三个大字。 第853章 囚天对句   谢贻香记得昨夜回梦庵的住持梦痕师太曾经提及,说穿过方才那片树林之后,便是青田先生所在的“囚天村”,想来便是此地。   一时间众人不禁停下脚步,齐齐望向眼前这块石碑。言思道点燃一锅旱烟,吞吐着烟雾笑道:“囚天?果然好大的口气!却不知青田先生是将自己比作了‘天’,自愿被囚于此;还是将自己比作了‘囚’,要将整个天下都囚禁于此?”   得一子虽有些疲惫,听到这话,当即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所谓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所谓‘囚天’,自然是要囚禁天下之人。青田先生此番唤你前来,或许便是要将你囚禁于此,终此一生不得离开半步。”   言思道夸张地叹了口气,笑道:“醉卧云山深处,静看晓月起时。就算是被囚禁于此,也当不枉此生了。”   得一子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你大可以放心,倘若青田先生当真要将你留在此处,我第一个便不会答应。要是将你留在这里,往后我还能去找谁玩?”   言思道顿时哈哈一笑,说道:“不敢不敢,既然鬼谷传人有此雅兴,大可趁此机会和这位青田先生好好玩上一玩。说不定青田先生心里一高兴,又见你生得这般俊俏,到头来反而会把你留在此间,那我可要烧香拜佛了。”   谢贻香见他们看似一脸轻松,只怕却是在故作姿态,要以此掩盖心中的不安,心里也感到有些没底。她生怕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又在这里争吵起来,急忙招呼众人继续赶路。随后一行五人又沿着山道转过一个大弯,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平整的山地,修建着有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面只有二三十几间房舍,想必正是囚天村。此时伴随着正午的阳光当头照落,村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普普通通的村民,一个个只管忙着自己手里的活,根本就没发现村外的众人。   谢贻香急忙提起全副精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村子里的那些村民。要知道青田先生虽然是她父亲的故交,但毕竟已经时隔多年,再加上方才又亲眼目睹了上吊自尽的毕忆潇,这一路行来,谢贻香一直心怀忌惮,实在不知对方究竟存有什么图谋。此时终于来到山峰上的这处村子,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言思道却是满脸的不在乎,又重新坐上了他那辆破烂的四轮车,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叫那两名童子推车前行,大摇大摆地驶入村子当中。身旁的得一子见状,当下也是冷冷一笑,举步迈向这座囚天村。   谢贻香只得紧跟在得一子身旁,全神贯注地踏进村子。然而伴随着他们这一行陌生人进村,四下的百姓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既没人上来迎接,也没人指指点点,甚至就连眼角也没瞥上一瞥。五个人一路来到村落当中的空地处,便看到一桌早已备好的菜肴,桌上摆着五副碗筷,桌边则是五张凳子,显是特意为一行五人所准备,旁边却没有接待招呼的人。言思道和得一子对望一眼,都是不屑地一笑,当下也不客气,同时入席就坐。   随后谢贻香也和那两个推车的童子一并坐到桌前,桌上却是几道清炒的野菜和腌制的咸菜,当中还有一大碗稀粥,微微冒着热气。众人在那片树林了折腾至今,早已有些饥饿难耐,便纷纷盛粥吃菜。谢贻香见得一子和言思道两人都不说话,只管埋头吃饭,自己也不敢多问,只能偷偷打量四下那些村民。只见这当中有的在洗衣择菜,有的在纺织编造,还有的在聊天打趣,午间日头的映照之下,和世间寻常百姓毫无区别,更看不出他们身上藏有什么武功。除了至始至终没有向己方众人看上一眼之外,便再没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   谢贻香心中有事,只喝了两碗稀粥便放下碗筷。再看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却在不经意间分别望向村子的尽头处。谢贻香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村子的尽头处是一座较大的院落,修建在山崖边上,依稀可见里面有一间厅堂、几处偏房;看这规格,倒像是乡村里常见的祖宗祠堂。而此时祠堂的两扇大门紧闭,上面也不见牌匾,只在门前挂着一副对联,写道:“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   随后得一子和言思道也相继吃完,放下手中碗筷。谢贻香见他们二人一言不发,心里始终按捺不住,不禁问道:“你们一直在偷看那座祠堂,难道是要我们进去?”得一子默然无语,言思道则是双眉一扬,笑道:“偷看?当真可笑至极。我分明是光明正大地在看!”说罢,他也懒得理会谢贻香,向得一子招呼道:“走罢。”   得一子微微点头,言思道便重新坐上他那辆破烂的四轮车,叫那两个童子将他推往村子尽头处的那间祠堂。得一子也随即站起身来,和谢贻香一同跟在言思道的四轮车后面。   言思道坐车来到祠堂门前,却不上前叩门,而是望着两旁悬挂的那副对联,在车上扬声说道:“以星为子,对弈何须分黑白?画路作弦,奏乐岂止在弹挑?末学晚辈,自号‘逃虚散人’,幸得青田先生之邀,特此前来拜见。”   这话一出,不过片刻工夫,便听“吱呀”声响,一个衣着朴素的女童已将祠堂大门向内拉开,向车上的言思道作揖行礼,说道:“不知逃虚先生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先生若是不嫌山野粗鄙,便请入内奉茶。”   言思道笑道:“好说!好说!”连忙叫那两个童子推他进门。谁知祠堂的大门虽已打开,门口却有一道三尺高低的门槛,令他的四轮车推不进去。言思道只得从车上下来,叫那两个童子将车抬过门槛,自己则站在一旁轻摇手中白羽扇,摆出一副飘然出尘的高人模样。   得一子和谢贻香此时也已来到祠堂门口,得一子一言不发,更不招呼迎客的女童,举步便往祠堂中走去。却听那女童恭声说道:“小女子有幸能够得见鬼谷传人,当真三生有幸。道长既然是和逃虚先生一同前来,也请一并入内奉茶。”   得一子正要抬脚跨过门槛,听到这话,不禁冷笑一声,傲然说道:“棋盘胜负,并非在子,何必弈星为子?琵琶优劣,未必靠弦,岂可奏路作弦?”说罢,他已举步跨过门槛,进到祠堂之中。   谢贻香紧跟其后,却见那两个小童还在帮言思道搬他那辆破车,却苦于年纪太小,实在无力将这辆四轮车抬过那三尺高门槛;而言思道又不肯失了自己派头,一直袖手旁观。谢贻香不禁心头火起,抬脚便将他那辆四轮车踢得飞了出去,重重摔落远处。言思道顿时一愣,又不敢招惹这位谢三小姐的暴脾气,只得长叹一声,摇头说道:“罢了!罢了!”当下也抬脚跨进门槛,招呼那两个童子进来。   谁知迎客的女童却轻轻踏上两步,正好挡在那两个童子前面,微笑道:“还请先生见谅,我家老师归隐已久,若非故人来访,实在不便接见。”言思道又是一愣,皱眉问道:“只见故人?这是青田先生的意思?”   那女童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小女子人微言轻,岂敢假借老师之名行事?正所谓客随主便,还请先生不要为难。”言思道的四轮车已被谢贻香踢飞,想不到就连这两个童子也不能带进去,精心准备的这一整套孔明行头便算是毁了大半。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苦笑一声,追上前面的得一子往祠堂内而去。 第854章 替天行道   谢贻香见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进门之时,都曾依照门口悬挂的“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这幅对联为题,各自诵出一副全新的对联,也不知是不是青田先生定下的进门规矩,不禁心中惶恐。她本就不善吟诗作对,当下只得厚起脸皮,低着头跨过门槛,快步往祠堂里走去。幸好那女童并未阻拦,只是在旁微微一笑,说道:“小女子替老师恭迎谢三小姐。”   谢贻香见这女童相继叫出己方三人的身份姓名,自己却对她口中提及的“老师”一无所知,至今还不敢确认是否便是那位青田先生,又或者是青田先生的传人、后人。所以听到对方这话,她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又怕这女童也要叫自己诵出一副全新的对联,只好含糊其辞,随便点了点头,便快步往祠堂中而去。   只见门后是一处较大的天井,甚是古朴整洁,两旁共有四间对称的偏厅,正对面则是前厅所在,果然是寻常乡野间祠堂的布局,而得一子和言思道此时已相继进到厅堂之中。谢贻香硬着头皮穿过天井,一路踏进厅堂,随后又听“吱呀”一声,却是身后那迎客女童已将祠堂大门重新关上,顿时令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待到进入厅堂,谢贻香才发现当中竟有好些人在场。右首边是六张青竹编造的竹椅,上面依次坐着六个男女,虽然年纪不一、行貌迥异,但看装扮都是囚天村里的普通村民。而在厅堂的左首边,也摆着同样规格的竹椅,却只有三张。如今言思道已厚着脸皮在第一张竹椅上坐下,径直占据首席,一脸悠闲地摇晃手中白羽扇;而得一子却甘居末席,坐在了左首最后一张竹椅上,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是在养精蓄锐。   如此一来,这两个家伙便只将当中一张竹椅留给谢贻香。她虽不愿意挨着言思道坐,但逢此场面,也只能强忍心中不快,皱着眉头坐上当中那张竹椅上,被左右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夹在当中。待到三人坐定,之前那迎客的女童便紧跟着踏入厅堂,替他们三人送来三盏茶水,依次摆放在竹椅旁的几案上,然后便躬身告退,一路退了出去。   谢贻香不敢大意,忍不住偷偷打量眼前这间厅堂,才发现整个厅堂里除了两旁的竹椅和几案,便几乎再没其它摆设,只在厅堂正中挂着一幅青绿山水画,画的是大片群山,又在群山山脚处勾勒出一道淡青色的男子背影,兀自朝着画中山河负手而立,看形貌正是昔日逆转乾坤的青田先生,倒是和谢贻香记忆中青田先生的形貌吻合。除此之外,整幅画上便不见一字提款,更不见一处钤印,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她再看对面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观其装扮,从左到右依次是一个年迈妇人、一个年轻书生、一个虬髯屠夫、一个刺绣女子、一个田间农夫和一个采药童子,都是乡野间常见的人士,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也察觉不到他们身负武功。而此时这六个人或打盹、或看书、或玩刀、或刺绣、或挠痒、或发呆,竟无一人理会对面左首席位上的己方三人,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除了这六个男女之外,厅堂里便再不见其它人影,可见在此间负责接待己方的人,自然便是对面席位上的六人。   看懂这一局面,谢贻香便向左右两边的言思道和得一子暗递眼色,看他们二人作何打算。谁知这两个家伙也同样不动声色:一个轻摇折扇、笑而不语;一个垂眼闭目、面露不屑。分明是想静观其变,看看对方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这么一来,厅堂里虽然合计共有九个人在场,却是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场面甚是尴尬。最后到底还是谢贻香先行按捺不住,毕竟自己远来是客,而且细算起来,自己还是那位青田先生的侄女一辈,既是持晚辈身份作客此间、拜见前辈,自己又岂能失礼于人?   当下谢贻香径直起身,向对面席位上的六个男女一一行礼,恭敬地说道:“晚辈谢贻香,乃是已故谢封轩谢大将军之女,幼年时有幸聆听过青田先生之教诲,终生不敢忘怀。只恨七年前天妒英才,青田先生骤然离世,晚辈身在金陵,无法亲临祭奠,是以一直有愧于心、深以为憾。此番晚辈助宁义太守抵抗围城叛军,拼将一死、保家卫国,谁知却忽然收到用青田先生之名义送来的一枚印章,于是只好放下手中俗务,随这位得一子道长星夜兼程赶来此地。”   说到这里,她不禁狠狠瞪了旁边的言思道一眼,向对面的六个男女继续说道:“所以敢问在座诸位师长,青田先生是否当真尚在人世?诸位以青田先生的名义传唤我等至此,不知是何见教?请恕晚辈斗胆妄猜,试想青田先生昔日辞官前朝,却以布衣之身受邀前往金陵,继而力挽狂澜,助本朝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这才一举成就万世之功,足以彪炳千古。到如今天下有变,叛逆四起,想来无不管是青田先生本人尚在人世,亦或是青田先生的传人、后人在世,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所以诸位此番相邀,难不成是要替天行道,当面诛贼杀寇,铲除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这一大番话出口,谢贻香自己倒是先松下一口大气。按理说她在金陵城里混迹多年,早已习惯了朝廷里的官腔,似这等场面上的客套话,本该张口就来才是。但此番一路行来,不但历经外面树林里复杂可怕的阵势,而且还亲眼目睹了上吊自尽的毕忆潇,再加上幕后还极有可能是神仙般存在的青田先生,她心中难免有些惊惶不定、惴惴不安,也便是俗称的“发怵”。所以此刻能够将整番话从头到尾讲出来,好歹也算撑住了场面,并未给谢家一门丢人现眼。   要知道谢贻香的话摆明了是在针对言思道,但言思道却只是嘿嘿一笑,继续轻摇手中白羽扇,根本不以为意。谢贻香听他不作应答,差点又要动怒,却听坐在对面首席的年迈妇人忽然轻咳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然后向谢贻香沉声说道:“老朽避世多年,不过山中一具死尸耳,又怎敢妄称‘尚在人世’?今日能够得见故人之女,甚感欣慰。还请谢家侄女赶紧入座,不必多礼。”   这话一出,不止是谢贻香,就连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都是微微一怔,同时将目光投向这个说话的年迈妇人。要知道仅凭对方开口这一席话,虽然并未直接点破身份,但听其口吻,分明便是以“青田先生”自居。   可是再看这个年迈妇人的形貌,白发苍苍、腰背佝偻,显然只是个农家常见的慈祥婆婆,而且还是女身,又怎么可能是昔日智谋天下、一手开创本朝基业的‘诚意伯’青田先生?   谁知不等左首边的三人做出反应,开口说话的年迈妇人已闭上双眼,重新恢复之前打盹的模样;与此同时,右首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放下手中书卷,抬眼望向对面的谢贻香,接过话头说道:“人生数十载,访旧半为鬼。老朽存此残尸,原以为至少还有谢兄能替老朽收尸,不想谢兄竟会先我一步驾鹤西去,不禁令人扼腕长叹,泪满衣襟。幸得谢兄有女如此,谢家一门也算是后继有人,想必谢兄身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安息才是。” 第855章 幻化六身   要说第一张竹椅上那个年迈妇人以“老朽”自称,倒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但第二张竹椅上的这个年轻书生最多不过二三十岁年纪,此时居然也以“老朽”自称,分明有些不伦不类。况且听他说话的口吻和语气,显然也和那个年迈妇人一般,同样是以“青田先生”这一身份自居。   难道这世上还能有两个青田先生不成?谢贻香不由地摇了摇头。她记忆中的青田先生虽已记不清样貌,但肯定是个上了年纪的清瘦男子,颇有仙风道骨之味,和民间所流传的青田先生形象并无太大差别,说什么也不可能是眼前这么一个年迈妇人又或者是年轻书生。   惊疑之下,谢贻香只好向左右两旁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言思道一脸嘲笑之色,显是在笑她愚蠢,仿佛是说:“此间之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右边的得一子则是直接开口,冷冷说道:“人家叫你坐下。”   谢贻香顿时大感尴尬,深知今日之事绝非自己所能应付,当下只得又向对面那六个男女行了个礼,灰溜溜地坐回竹椅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而对面那年轻书生说完这话,便又继续低头看书,随后旁边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户已将手里把玩的牛刀放在膝头,向对面三人高声说道:“老朽不问尘世已久,不想今日还能得见三位故人来访,当真荣幸之至。尤其是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此番两位能够罢手言和,一同赏脸驾临,实属举世盛况,无疑是往老朽脸上贴金。在此老朽便先行谢过了。”   这话一出,自然已将话题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身上,可见今日之事,主角始终还是这两个人。然而他二人听到这话,却是一个微笑、一个漠然,只是默默望向对面这六个男女,并不开口应答。   谢贻香听到这里,已经有点看懂了厅堂里的局面。对面的年迈妇人、年轻书生和虬髯屠夫三人先后开口,显然都是以“青田先生”的身份自居;照此看来,只怕后面三个男女也是如此,竟是六个人共用一个身份。换句话说,那便是就在这间厅堂里面,自己眼前居然同时存在六个青田先生,而且男女老少各不相同?   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当然不相信这世上真会出现六个青田先生。之所以出现如此局面,可想而知是对方的故布疑阵,以此混淆视听,好让己方三人无法堪破虚实。至于真正的青田先生,眼下或许便乔装在对面这六个男女当中,利用五个替身来掩护自己;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这间厅堂里面,这六个男女皆不是真正的青田先生。而言思道和得一子两人,只怕也正是因为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急着作答,选择继续静观其变。   果然,那虬髯屠夫说完这话,便将目光从对面三人的身上挪开,继续把玩起手里的牛刀。而右首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已轻启朱唇,柔声说道:“所谓青胜于蓝,冰寒于水,世上今人胜古人,本是天道真理。就好比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两位,皆是当世之翘楚,远胜昔日之老朽。更何况老朽避世多年,早已身心俱亡,而今不过是具一息残存的死尸罢了,自然更加不及两位。”   紧接着则是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接过话头,一边伸手挠痒,一边用粗哑着声音说道:“两位此番在我青田地界大打出手,闹得苍生涂炭,死伤无数,老朽已是山中一具死尸,按理原本不该妄加干涉。只是恰逢两位皆是老朽的故人,如今既已来到此间,老朽原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所以才会冒昧相邀,恭请两位前来一绪。”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怔。要知道对方这一连串话的话语,虽然都是以青田先生的身份口吻说出,实则却是来自五个身份年纪截然不同的村民,听起来无疑有些吃力。然而听到对方几次强调自己只是“山中一具死尸”,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道:“难道七年前青田先生的确已经去世身亡,却因为某种仙术道法,令他的一缕魂魄并未随之消散,而是继续留存于世?所以眼前这六个男女依次说话,其实是被青田先生的一缕魂魄逐一附身,只是借用他们六人的身体在和己方三人交流?”   话说似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谢贻香本是全然不信,但是在去年的鄱阳湖一役中,她曾亲身经历“鬼上身”这一离奇遭遇,几乎颠覆了她过往所有认知;况且那次“鬼上身”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坐在自己身旁,正好整以暇地扇着扇子。由此可想而知,就连言思道这等邪魔外道都能施展出类似“元神出窍”之流的神通,替自己变幻出万千化身,近乎不死不灭,又何况是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智者、堪比昔日诸葛孔明的青田先生?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对面的六个男女就像是六个牵线傀儡,正在被青田先生的一缕魂魄操控,依次附在他们身上开口说话。她不禁狠狠瞪了左边的言思道一眼,既是恼他之前对自己施展的“鬼上身”手段,也是想询问他自己这一猜想是否正确。谁知恰好就在这时,左边的言思道忽然发声大笑,径直从竹椅上长身而起,大步踏向厅堂当中。   此时对面已换成右首末席第六张竹椅上的采药童子开口,正用他稚嫩的声音说道:“老朽此番相邀,虽是有些唐突,但实则并无歹意。两位能够破解村外林中的阵法,足见……”话刚说到这里,便已被言思道的笑声打断。只见言思道轻摇手中白羽扇,向对面六个男女扬声说道:“贸然打断前辈说话,非是晚辈不敬,而是实在情非得已。因为在聆听青田先生的教诲之前,有件事晚辈非说不可,否则才是对青田先生的大不敬。”   眼见言思道忽然跳了出来,谢贻香惊愕之际,顿时醒悟过来,知道他是在故意捣乱,好将对方的节奏打乱,从而反客为主,掌控全局。果然,伴随这言思道这话一出,对面那六个男女已悉数闭嘴,显是想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非说不可”之事。   厅堂当中的言思道嘿嘿一笑,便摇头晃脑地说道:“青田先生乃是前辈高人,晚辈受邀前来拜见,于情于理也不该空着手就来,所以在此来之前,晚辈早已让毕家二小姐毕忆潇略备薄礼,权且当作晚辈的一点心意。若是晚辈没记错的话,除了金银玉器等世间俗物,当中应当还有汉代竹简三十二策、两晋帛书四十七卷和唐版线装书八十八本,都是些早已沦为孤本的经史子集。除此之外,应当还有些不值钱的地契,皆是青田和缙云二地的田地,也就两三千亩之多。”   说到这里,他便不经意地瞥了谢贻香和得一子一眼,又笑道:“虽然晚辈明知这些薄礼入不了青田先生的法眼,青田先生也未必会收,但还是坚持要送,不敢失了礼数。否则晚辈岂不是成了那些不懂礼数的粗鄙之人?” 第856章 反客为主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大感窘迫。言思道这厮虽该千刀万剐,但这番话却并未说错,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要知道自己和得一子此番也是受青田先生之邀前来,理当持晚辈身份备些礼物才是,只恨自己当时太过惊骇,许多事得一子又并未言明,所以才没想到这一点,空着手就来见这位传说中的青田先生,反倒让言思道借此大做文章,出尽风头。   她急忙向右边的得一子望去,询问得一子应该作何应对,谁知得一子却没有任何表示,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冷冷望着厅堂当中的言思道,脸上写着一副“只管看他表演”的神情,丝毫不以为意。   只听厅堂当中的言思道再次开口,又向对面的六个男女笑道:“谁知这位毕二小姐一心急着要来拜见青田先生,居然不等晚辈赶到,便先行带着礼物前来,最后落得个自寻死路的下场。是了,还请青田先生莫要误会,晚辈之所以提及此事,倒并非是要替这位毕二小姐讨回一个公道,更不是要追究那些礼物的下落;晚辈仅仅是想告诉前辈,晚辈并非不懂礼数之人。所以在聆听青田先生的教诲之前,这件事非说不可,若不就此解释清楚,让别人误以为晚辈是空着手前来拜访,那岂不是对青田先生的大不敬?”   这番话说完,对方原本的节奏显然已被言思道带带偏,令局势渐渐落处了言思道的掌控之中。对面的六个男女略一沉吟,便由第三张竹椅子上的虬髯屠夫长叹一声,摇头说道:“老朽与谢兄、毕兄本是昔日旧识,又岂能谋害谢毕两家的后人?这位毕二小姐,其实并非老朽所杀。”   听到对方这一回答,谢贻香顿时一愣,难道毕忆潇在树林里上吊自尽,凶手还会另有其人?然而言思道对此却是毫不惊讶,随即笑道:“不错,区区一个毕忆潇,又哪里值得青田先生亲自出手?况且以青田先生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屑用上杀人这等粗鄙手段。这位毕二小姐之所以命丧此间,当然是她咎由自取,这就好比是倒地之人不慎撞死在地,其罪不在地,而在其人本身;又好比是落水之人不慎溺死于水,其罪不在水,而在其人本身。若是拿这位毕二小姐与青田先生相提并论,就好比一捧尘灰之于大地,一洼积水之于大海,纵然大地本无害人之心,大海也无伤人之意,也一样挽救不了自寻死路之人,是也不是?若是举个更简单些的例子,这位毕二小姐之死,那就好比是……是……”   说到这里,言思道环视周围,像是在四处找寻自己要举的例子。而对于言思道这一解释,对面的六个男女却并未反驳,显是持默认之态。只见言思道的目光在厅堂里转了一大圈,最后终于落在谢贻香身上,顿时嘿嘿一笑,用手里的白羽扇指向谢贻香,笑道:“就好比是这位谢三小姐,平日里饭量奇大,一食或尽粟一石。于是她便自以为是,居然一口气连吃六头肥猪,终于将自己活活撑死。显而易见,这分明是她自寻死路,又怎能因此去责怪那六头肥猪,将那六头肥猪定罪为杀害谢三小姐的凶手,是也不是?”   谢贻香听得一脸茫然,过了半响,才突然反应过来,顿时火冒三丈。她本想立刻冲上去撕烂此人的一张臭嘴,可是再转念一想,言思道的这一比喻看似在调侃自己,其实却是将对面那六个男女比作了“六头肥猪”,又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急忙伸手捂嘴,憋得满脸通红。   然而对于言思道的指桑骂槐,对面那六个男女却不动声色。过了半响,坐在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再次停下手中针线,柔声说道:“先生骂得极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毕家后人命丧于此,老朽的确难辞其咎。”   说罢,坐在首席的年迈妇人也睁开双眼,接过话头说道:“至于那位毕二小姐带来的礼物,老朽却之不恭,早已悉数收下。毕竟对如今的恒王而言,每拿走他一文钱,他在战事上的花费便会少一文钱,从而替世间减少一份杀戮。”   言思道不禁微微一笑,兀自轻摇手中白羽扇。方才他连番的话语,的确是反客为主的攻心之策,打算以自己送来的那批礼物和毕忆潇之死作为突破点,彻底打乱对方的阵脚,甚至在对方身上撕出一处破绽。谁知到头来捧也捧了、骂也骂了,对面这六个男女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就仿佛是将一颗石头狠狠砸进水里,却没能激起半点水花,甚至连涟漪都未泛起一圈。   当下言思道只好将得一子一并拖下水,便向对面的六个男女笑道:“区区薄礼,原是不成敬意,青田先生既已赏脸收下,足见前辈对恒王的厚爱和肯定,晚辈定会将前辈的心意转告恒王。然而今日与我同来拜访的,还有得一子道长这位鬼谷传人,既然他和我一样也是持晚辈身份前来拜见,当然不会空手来,失了礼数。”   说着,他手中的白羽扇便指向谢贻香背后那个黑色包袱,笑道:“要是晚辈没说错的话,就在这个包袱里面,乃是一件罕见的宝物,那便是源自先秦、之后又辗转落入东汉费长房之手的‘霄光火文神印’!持此印者,神能感应,位登真仙。此番为了前来拜见青田先生,这位小道长不惜三访平舆,特意替前辈寻来这枚神印,试问如此贵重之礼,自是远胜我那些黄白之物。谢三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谢贻香顿时目瞪口呆,不料言思道还有这么一出,其诡计之多、城府之深、心思之毒、脸皮之厚,简直令人发指。要知道得一子的这枚霄光文火神印,谢贻香虽不知究竟有何神妙之处,但得一子几次做法之时,都要拿出来装模作样一番,可见对得一子而言,分明是一件极为重要之物,又怎能轻易送人?而且方才他在树林里布下“道常无为”的阵法时,还曾使用过这枚玉玺,当场便令言思道脸色大变,可见此物的确非同小可。   但如今伴随着言思道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仅将得一子牵扯出来,同时要他将这枚玉玺拱手送给青田先生;倘若得一子矢口否认,不肯相送,那岂不是当面得罪了这位青田先生?谢贻香直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伸手指着言思道,说道:“你……你……”然而话到嘴边,又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却听右边传来“咚咚咚”的三声轻响,却是得一子用指节轻叩身旁的几案,示意谢贻香闭嘴。然后他才望向厅堂当中的言思道,满脸不屑地冷笑道:“佳人红粉,英雄宝剑,若是能将此印赠送予青田先生,也是这枚霄光文火神印的造化,我亦心甘情愿。只不过恕我眼拙,实不知此间哪一位才是青田先生,既然你有此提议,那便请你替我解惑,告诉我哪位才是真正的青田先生。”   这话一出,无疑又将皮球踢了回去,将重担全部交到言思道身上。言思道不料这小道士还要继续作壁上观,不禁心中暗骂。然而此刻的自己既已下场,面对右首席位上那六个男女,早已是骑虎难下的局面,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将手中白羽扇朝对面六人隔空一挥,扬声说道:“此间六人,全都不是青田先生!” 第857章 故人三面   这话一出,对面的六个男女却不见丝毫反应,只管做着自己手里的事,看也没看言思道一眼。言思道当即踏上两步,继续说道:“你们的戏虽然演得不错,但当中却有一处极大的破绽,那便是这‘故人’二字。实不相瞒,我虽仰慕青田先生之才,但青田先生在世之时,我却从未与他老人家打过交道,甚至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又如何谈得上‘故人’二字?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自称青田先生,还一口咬定我是青田先生的故人,那你们且告诉我,我究竟姓甚名谁?祖籍又是何处?师承又是何人?”   只见右首末席的采药童子缓缓摇头,然后用稚嫩的声音说道:“老朽无能,确实不知先生真正的身份来历,对此也一直颇为好奇。”言思道冷笑不答,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随即接过话头,说道:“如今老朽不过是山中一具死尸耳,生前之事若有记错,也不是没有可能……”   言思道忍不住哈哈一声,扬声说道:“怎么,既已被我戳破,还要厚着脸皮往下演?”却听那年轻书生继续说道:“……但是对于先生,老朽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曾与先生见过三次。正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一面之缘尚可称之‘故人’,又何况是三面之缘?”   听到这话,言思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随即又立刻恢复了镇定,冷笑道:“三面?笑话,当真是天大的笑话!既然有此一说,我倒要好生请教,我几时和青田先生有过这三面之缘?”   只见第五张竹椅子上的田间农夫扭身挠了挠后背,随即粗哑着嗓子说道:“老朽第一次与先生相见,乃是二十三年前的腊月初八。当时老朽在安庆城中登坛讲学,以此替皇帝物色民间人才,讲第三天时,除了在场官员兵卒,合计共有六百一十七名士子到场聆听,当中便包括先生在内。若是老朽没记错的话,先生当时坐在第五排右起的第八个位置,穿的是灰色长袍,用一支淡绿色玉簪束发;全程一言不发,更不曾抬头看过讲坛上的老朽一眼。”   田间农夫说到这里,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接着说道:“先生当时刻意藏锋,甚至连目光也不敢略过老朽之身,足见思深忧远。殊不知此地无银,反倒欲盖弥彰,先生愈是藏尽锋芒,反倒愈令老朽感到好奇,从而对先生有了印象。之后老朽讲到《礼记》中的《内则》一篇,先生便独自起身,悄然离去,显是并无投身皇帝麾下之意,于是老朽也不便强人所难,任由先生离开。”   然后是首席的年迈妇人继续往下说,缓缓说道:“事后老朽翻阅到场士子登记的名册,在与到场所有士子一一对应,终于找到先生当时登记的姓名,却是姓左名丘。这自然是个假名,因为‘左丘’者,便是‘左丘明’无‘明’,是先生故意要借左丘明盲作《国语》的典故,讥讽老朽有眼无珠,不识真人。”   最后是第四张竹椅上刺绣女子总结说道:“可想而知,先生当时前来听学,自是冲着老朽而来,想要探一探老朽这个‘青田先生’是否有真材实料。因为老朽当时尚有要务在身,又见先生不愿显露行藏,是以事后也并未就此追查下去。而这便是老朽和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还请先生仔细回忆,这当中可有老朽记错的地方?”   言思道听到这里,脸上早已笑不出来了,就连手中的白羽扇也忘记了摇晃,分明有些手足无措。而谢贻香更是惊骇不小,若是对方讲诉的这段往事是真,岂不是早在二十三年前,言思道这厮便已混迹于世,还曾故意去青田先生的面前招摇?如此算来,实不知言思道的“真身”到底已有多大年纪。   接下来是右首首席的年迈妇人开始讲诉和言思道的第二次会面,说道:“十九年前,先生用‘侯无双’这一名号在淮安一带暗中经营,意在当地苟姓员外的万贯家财。所谓‘无双’者,‘国士无双’也,是汉高祖昔日对祖籍淮安的淮阴侯之评语,可见先生在淮安以‘侯无双’为名,乃是因地制宜,随口乱取,同样是个假名。”   坐在末席的采药童子随即说道:“当时老朽恰巧路过淮安,要在太守府上小住几日,想来先生是怕老朽的到来极有可能坏你好事,便想故意前来试探。于是那天下午,先生一共找来七个乞丐,自己也混在当中,打算在半路守候,冲撞从太守府里出来的每一顶轿子,以此试探老朽是否果真在此。”   随后是第二张竹椅子上的年轻书生扬声说道:“为了不让先生麻烦,老朽得知此事之后,便故意离开太守府,亲自到门口的街道上兜了一圈。当时先生装扮成乞丐,和七个乞丐一同蹲在街角处的‘问花楼’前,自然也看见了老朽。如此一来,先生便不得不放弃原定谋划,连夜离开淮安,当然也便饶过了苟姓员外一家。而这,便是你我的第二次见面。”   要知道言思道此番前来,乃是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模仿戏文里诸葛孔明的行头。所以自从进到厅堂以来,一直轻摇白羽扇,不愿失了高人的风范。但此时听到对方接连说出这两桩往事,他惊惶之际,终于下意识地摸出旱烟杆,在厅堂当中点燃了猛吸起来。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神色更是一半惊讶、一半惊恐,就仿佛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被父母抓到,举止间可谓狼狈不堪。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心中大快,仔细回想,似乎自己还从未见过言思道被人制成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惊喜交集。她再转头望向身旁的得一子,只见得一子也是面露冷笑,自嘴角处浮现出一丝讥嘲之意,正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言思道的失利。   厅堂当中的言思道接连深吸好几口旱烟,才终于定下神来,强笑道:“世人皆说青田先生乃是天下第一智者,果是名不虚传。晚辈过去还有些不信,但如今却已心服口服。”说着,他又深吸一大口旱烟,还想再做垂死一搏,又说道:“晚辈虽然不才,却也敢作敢当,前辈所言确有其事,照此算来,晚辈和青田先生的确曾有两次见面。然而晚辈想来想去,却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过第三次见面,莫不是前辈要效仿耍赖之孩童,将此时此刻这一次也给算上了?”   听到言思道这一问,对面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忍不住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今日之前,老朽和先生确然还有过第三次见面。只不过这第三次见面,先生至今还不知晓罢了。”说罢,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已柔声念道:“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话音落处,但听“砰”的一声大响,却是言思道踉踉跄跄地退出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自己竹椅旁的几案上。随后又是“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几案上的茶盏随之震落在地,当场摔了个粉碎。   只见言思道一脸铁青,两颊微微颤抖,竟要扶着身后的竹椅才能勉强站立。当下他便用手里的旱烟杆遥遥指向对面这六个男女,用颤抖的声音厉声喝道:“不可能!绝不可能!难道那日……那日……不对,这绝不可能!” 第858章 一念众思   眼见言思道这般反应,谢贻香不禁莫名其妙,不知区区的一首打油诗,如何竟能将言思道这等老奸巨猾之辈吓成这副模样。却听身旁的得一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般地冷笑道:“原来如此!一早便知这个家伙胆大包天,不想竟胆大到了如此地步,果然不愧为当今世上最为可怕的人。”   而对面席位上的六个男女却不动神色,由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放下书本,向举止失态的言思道缓缓说道:“实不相瞒,那一日在寺庙里与先生单独相会之人,确实便是他本人。只不过早在半个月前,从先生假扮成寺庙里的主持开始,老朽便已提前猜到了先生的用意,所以才会略施小计,准备了些小手段。若非如此,仅凭那日之事,恐怕这天下便不会是如今的天下了。而先生经此一次,倒也从此消停不少,这些年来一直韬光养晦,直到最近才肯重新现世。”   言思道用力扶着身后的竹椅,就连手里的白羽扇掉落在地都没发现。他接连喘息几声,又将旱烟杆塞进嘴里用力深吸,直吸得烟锅里通红一片,整个人才渐渐冷静下来。他当即嘶哑着嗓子说道:“我明白了……前辈早在那时,便已达至《黄石天书》之中的‘神御灵虚’之境,当真是万古之人所不能及也;所以当时与我会面的虽然是他本人,实则却是你青田先生之神?难怪我用尽浑身解数,他却能岿然不动,最后还随手题下这么一首歪诗讥笑于我。亏我这些年来,还一直以为他身上当真是有什么狗屁真龙之气!”   对面首席位置上的年迈妇人已睁眼说道:“其实先生大可不必惊惶,老朽当日若非取巧,只怕也未必会是先生之对手。正如先生方才所问,先生到底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师承何人,老朽至今一概不知,所以时至今日,依然不愿与先生这样的人为敌。”话音落处,言思道不禁冷哼一声,颤抖着身子坐回竹椅,再不敢接话。   要知道关于言思道和青田先生之间这第三次见面,双方虽只是点到为止,但谢贻香一直凝神细听,到头来终于还是听懂了一个大概。若是自己所料不差,双方口中所提及的“他”,自然便是指当今皇帝了。   至于整事的始末,应当是言思道当年曾经假扮成某间寺庙里的主持,继而在寺庙中与当今皇帝有过单独会面,妄图行出不轨之举。究其目的,或许是想献媚皇帝,谋取个一官半职;或许是想蛊惑皇帝,骗取点金银钱财;又或许是想刺杀皇帝,夺取这整个江山。   然而不管当时的言思道究竟意欲何为,他这番心思却被皇帝身边的青田先生提前得知,所以便用《黄石天书》里的异术神通护得皇帝周全,让皇帝非但从言思道的手里全身而退,甚至还当场题了一首打油诗作为讥讽。   对此言思道却是一无所知,全然不知这当中竟有青田先生暗中作祟,还一直以为自己当时的失利是败给了皇帝身上类似“真龙之气”的神妙,从此收敛了不少,再不敢到处惹是生非。所以如今对面这六个男女忽然念出皇帝题下的那首打油诗,并且还以此中真相相告,自然便令言思道心神大乱,几近崩溃。   想通了这一连串的经过,再看身旁这个来历叵测的言思道,谢贻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极是后怕。正如得一子所言,自己一早便知这个家伙胆大包天,不想竟胆大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敢在暗中对当今皇帝下手?若非当时有青田先生的未雨绸缪,后果简直不敢想象;甚至就连如今的天下,也未必会是如今的天下了。   待到对面那年迈妇人说完这话,那六个男女似乎便不愿再提此事,便由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柔声说道:“所以老朽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曾与先生有过这三面之缘。不知凭这三面,老朽可算得上是先生之故人?”   言思道早已是面色惨白,只好点了点头,一个劲得吸着手中旱烟,竟已不敢开口回答。显而易见,双方此番一场言语交锋,到头来无疑是言思道铩羽而归,败了一个彻彻底底,再无半点先前的颐指气使。过了半响,言思道似乎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白羽扇早已被吓得掉落在地,又连忙弯腰去捡。   谁知那白羽扇正好落在谢贻香脚边不远处,眼见言思道弯腰来捡,谢贻香当即抬脚踩住地上的白羽扇。然后她脚下发力,将这柄的白羽扇拖拽到自己面前,再伸脚一踢,这柄白羽扇便如同飘起的羽毛,一溜烟飞到了厅堂外面。   言思道不禁愕然当场,整个人更是手足无措。他还没来得及挺直身子,便听得一子声音冷冷嘲笑道:“跳梁小丑,势必自取其辱。”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不过有你这个废物作为前车之鉴,倒也不是全无价值。”   说完这话,得一子已从竹椅上站起身来,缓缓解开自己身上的白色斗篷,露出里面那一套漆黑色的诡异道袍。他一边整理着身上的道袍,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说来说去,都只是些揭人隐私的伎俩,我本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只不过这个家伙虽是个废物,但他好歹也算我的玩具,能够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你们六个确实有些本事,值得让我亲自出手。”   话音落处,得一子已整理好了自己的行头,身上时绣着太极暗纹的黑色道袍,其间更以朱红色的衣襟、腰带和鞋子点缀,显得格外诡异。只见他缓步走到厅堂正中,然后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逐一凝视对面的六个男女,缓缓问道:“你们六个,谁先来?”   谢贻香微微一愣,得一子这番举动,无疑是当面叫阵了,不禁心中暗惊。然而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却不作答,只管各自忙碌着自己手里的事,看也不看得一子一样。得一子不以为意,缓缓踏上一步,沉声说道:“自汉之子房为始,《黄石天书》传于人世,千佰年来几经易手,合计共有过一十七位主人,却无一人能够比肩子房之功。由此可见,书毕竟是死的,但人却是活的,若是仅凭一卷古书,原不足以令青田先生建下如此旷世奇功,一手开创本朝基业。所以青田先生之能,不在书卷之内,而在书卷之外。就好比你们六个。”   对面六人还是不作回答,得一子又踏上一步,继续说道:“六身为形,一念众思,能够集六人之智为一体,如此神通,的确已经超脱前人桎梏,远非《黄石天书》所能达至的境界。只可惜青田先生虽然神通广大,但你们六个却只是肉体凡胎罢了,根本不值一哂。那个家伙说得一点不错,你们从头到尾虽然是以青田先生的身份口吻自居,其实却是在装腔作势、卖力演戏罢了。”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气氛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凝重起来,就连谢贻香也有所察觉;但是仔细辨别,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而厅堂当中的得一子此时已伸手入怀,郑重地掏出一道杏黄色的符咒,迎风一晃,符咒便自行燃烧开来。 第859章 得一为名   得一子持咒在手,目光继续继续凝视对面的六个男女,脚下再次踏上一步,扬声说道:“三天之上,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祭符为首!天生万物,尽归于道,即便是青田先生之神通,也同样无法例外。你们六人貌似一体,但毕竟还是六心六意、六行六知,说到底便如同武林中常见的战阵,看似坚不可摧、威力奇大,实则却是由一帮无用之人成群结队、互仰鼻息,以此来做合力之击。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不过顷刻之间,便会化作一盘散沙,从此灰飞烟灭!”   得一子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谢贻香顿时心领神会,听懂了一个大概。原来眼前坐着的这六个男女,其原理竟是类似于江湖上常见的什么“三才剑阵”、“八卦棍阵”和“罗汉大阵”之流,乃是由六人列阵、合六人之智为一体,这才能够生出如此神威,就连言思道也不是对手。   她刚想到这里,得一子指尖的符咒正好烧尽,他便再一次踏上一步,厉声念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六人为势,分而破之!”   话音落处,整间厅堂里的气氛再次一紧,变得愈发凝重起来。而对面的六个男女仿佛也得一子逼到绝境,来到万丈深渊之侧,到了不得不开口的地步。果然,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抬眼说道:“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鬼谷传人亲自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年轻书生的话刚出口,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立刻接过话头,紧跟着说道:“鬼谷一道,纵横千年,历代皆有能人异士辈出,灿如天上之繁星。然而老朽若是没有看错的话,自五代末年的玄微子之后,后世所有鬼谷传人,当属道长你为第一。”   谁知得一子却毫不理会正在说话的刺绣女子,一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住最先开口的那个年轻书生,然后向他缓缓踏上一步,冷冷说道:“五指尚且有长短,六人何尝无高低?符咒所至,道行天地,六人之中是你最先按捺不住,足见此间六人,以你最弱!”   听到这话,那年轻书生却不作应对,继续低头看书。旁边首席的年迈妇人急忙睁眼说道:“鬼谷一门纵横捭阖,包罗天地万象,但每代却只亲传两名弟子。一者曰‘生’,是为‘纵’,能见未来之事;一者曰‘死’,是为‘横’,可知过去之事。道长能够一眼窥破老朽的伎俩,足见继承的乃是鬼谷‘横’之一脉,当为‘死’之传人。”   得一子还是不做理会,继续向那年轻书生踏上一步,灰白色的瞳孔中精光大盛。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也已按捺不住,开口解围道:“历代鬼谷传人虽分‘生’、‘死’二者,但既曰‘生死’,便如阴阳、如雌雄、如水火,天生注定相悖相克,直到其中一人消亡殆尽为止。而存活下来的另一人,则会顺天应人、皆得‘生死’二者,从而参悟过去未来之事,成为下一任‘鬼谷子’。此后再收门徒,继续传承‘生死’二者,如此经久而不衰、周行而不殆。”   随后是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开口,粗哑着嗓子说道:“然而以老朽观之,道长神通虽大,却依旧只是在‘死’之范畴,足见至今并未皆得‘生死’二者,跻身成为新一任的鬼谷子。”   得一子冷笑不答,就连眼角也没瞥向其他人一眼,迈步之际,已终于来到那年轻书生的面前;伸手入怀,一道赤红色的符咒便出现在他指尖。如此一来,那年轻书生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不得不放下手中书卷,抬眼问道:“老朽已是山中一具死尸,言语间难免有些啰嗦。但眼瞎既已说了这许多话,道长为何全无回应?难不成道长竟是不敢应答?”   得一子缓缓举起手中符咒,淡淡地说道:“言多必失,事近毕尽。对于你们口中的这些谎话、废话、鬼话、屁话,要我应答,其实一句便已足够!”   说着,将手中符咒当空一晃,赤红色的符纸顿时无端燃烧,窜起出一道赤红色的火焰,令整个厅堂里都是一片恍惚。随后得一子便一字一句地回答说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鬼谷传人,更不是什么道士。”   这句话出口,刹那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袭来,坐在后面的谢贻香更是浑身一颤,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再看场中的得一子,此时已将手中那道燃烧的符咒缓缓探出,朝着那年轻书生的前额贴去,其动作却又显得十分吃力,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屏息凝神,一颗心也是噗噗乱跳。幸好得一子的动作虽然看似吃力,但指尖燃烧着的符咒依然向前缓缓逼近,眼看就要贴上那年轻书生的前额。而那个年轻书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管低头看书,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又或者说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可能。   却不料就在这时,坐在右首末席的采药童子忽然叹了口气,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既然道长只用一句话便能应对老朽所有的言语,那么遵照此理,老朽也还有一句话要说。”   接下来便由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开口,柔声说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不知道长是否知晓,‘得一子’这个名号,其实是十七年前老朽亲自替你取的?”   这话一出,得一子整个人顿时僵直当场,一动不动。而原本探出的一条手臂,也已就此停顿在了半空之中,任由那道赤红色的符咒在他指间燃烧殆尽。   而那刺绣女子说出这话之后,对面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便也不再言语,只管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如此一直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得一子才终于回过神来,继而身子一晃,踉踉跄跄地退开一步,冷冷喝道:“你胡说八道!”   伴随着得一子这一退却,谢贻香顿觉整间厅堂里压抑的气息已经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她虽看不太懂场中的局面,但也能明显感觉到得一子是在以一敌六,而且眼看便要大获全胜,谁知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被对方最后这一句话给彻底击溃,从而将原本占尽的优势悉数交还到了对方手中。   再一细想对方最后这一句话,谢贻香这才惊醒过来。要论身份来历,当今天下除了言思道之外,恐怕便要数场中这个双瞳小道士最为神秘,可是他“得一子”这一名号,又怎会是由青田先生在十七年前替他取的? 第860章 鬼谷黄石   此时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已放下手中把玩的牛刀,向厅堂当中的得一子大声说道:“‘鬼谷’、‘黄石’二门,皆是源自春秋战国年间,之后千百年来或亲或疏,也算互有来往。而老朽之所以称呼道长为‘故人’,倒并非只因‘鬼谷’、‘黄石’二门之渊源,乃是因为你我确乃实实在在之故人。”   首席上的年迈妇人随即接口说道:“如此看来,想必道长是还不知这段往事,自然是易兄易老先生、也便是道长你的师父并未向你提及。实不相瞒,‘鬼谷’、‘黄石’二门传至今世,因为当年的一次偶然的相遇,老朽居然有幸能以《黄石天书》传人的身份,与易兄这位当世‘鬼谷子’结识,甚至还因此成为莫逆之交,私底下有过不少走动来往。”   然后是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说道:“话说那还是一十七年前的中元之夜,老朽孤身作客鬼谷,恰逢易兄刚从外面捡回一个未满周岁的男婴,通体雪白,身如玉雕,只可惜一对瞳孔却呈灰白之色,与常人大不相同,是以显得有些美中不足。正好当时继承易兄‘横’之一脉的鬼谷传人,由于在西域与高人斗法时不幸身亡,以至门下‘纵横’只余其一。易兄见这男婴骨骼非凡,于是便动了收徒之念,打算将他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成为鬼谷门下的‘死’之传人。”   末席第六张竹椅上的采药童子也说道:“依照易兄当时的说法,这个未满周岁的男婴出现在中元鬼节,乃是一年之中离‘死’最接近之日,无疑正是天赐鬼谷的‘死’之传人,日后成就必定非同小可。谁知易兄门下的大弟子、也便是继承‘纵’之一脉的鬼谷传人,因为早已参透‘生’之法门,能够预见未来之事,所以当场阻止易兄收这男婴入门,并声称这男婴乃是不祥之身,极有可能是妖邪之物,他日甚至还会给中原大地带来一场毁天灭地的劫难;就算不趁早将其除之以绝后患,也绝不可以将他收入鬼谷门下。”   接着是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少女柔声说道:“于是师徒二人因此争执不下,一个坚持要将这个男婴收入鬼谷门下,一个却说什么也不肯,极力反对自己的师父。当夜恰逢老朽做客鬼谷,到后来还是由老朽出面,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那便是遵照易兄的意思将这个男婴留在鬼谷抚养,其间也可将‘横’之一脉的所有本领传授于这个男婴,但名义上却不可将他纳入鬼谷门下,承认他‘鬼谷传人’这一名分。如此一来,易兄门下的大弟子才肯勉强答应,再不反对易兄收徒的决定,由此达成一致,终于化解了师徒二人的僵持。”   最后则是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放下手中书卷,抬眼望向厅堂当中的得一子,缓缓说道:“想必道长也已猜到,一十七年前鬼谷中元之夜的那个男婴,便是如今的道长你。甚至就连‘得一子’这个名号,也是老朽当夜受易兄所托,特意替道长所取。正如《道德经》中‘道生一’之言,能‘得一’者,是为‘得道’也,以此为名,自当正其身、规其行、善其身,这恰恰也正是易兄和老朽对道长之期许。所以道长如今矢口否认自己‘鬼谷传人’这一身份,想必是易兄一直遵循了一十七年前的约定,一直没将道长正式纳入门下。然而话虽如此,道长却依然是货真价实的鬼谷传人,和老朽更是一十七年未见之故人。”   伴随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合力说出这段往事,厅堂当中的得一子早已面无人色,一张脸更是由红转青,最后变作惨白一片,不见一丝血色。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接连后退,对方每说一句,他便后退一步,就如同先前的言思道一样,眼看便要重新退回左首边自己先前坐的竹椅前。   后面的谢贻香见此局面,心中也是惊骇万分。显而易见,对方所言多半丝毫不假,不仅一举道破得一子的师承来历,而且还以“青田先生”这一身份对得一子持了父辈身份,所以才会让得一子初步积分,当场心神大乱,终于节节败退。   要知道谢贻香第一次见到得一子,还是在江西境内的鄱阳湖畔。当时得一子孤身一人临湖祭奠,声称是要缅怀百年之后才会降生的一位圣人,惹得谢贻香一行众人莫名其妙,都以为这眉清目秀的少年是个疯子。之后则是蜀地的毕府命案,又在青城墨客布下的“断妄之阵”中和这个少年再次相遇,谢贻香才知道这少年原来竟是一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仅凭一己之力便揭破了毕府里的层层玄机,从而拨云见日,令整件案子真相大白。谢贻香和先竞月当时便认定这小道士的本事不在言思道之下,对他的身份来历也愈发感到好奇。   待到天山墨塔一役,得一子陡然现身,与言思道正面叫阵,言思道和墨家巨子墨寒山一见之下,都一口咬定这小道士乃是鬼谷一脉的传人,也便是“湘西尸王”鲁三通和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之前对谢贻香提到过的、能够化解她身上“鬼上身”症状的“鬼谷道”传人。对此得一子却始终没有承认,甚至直到方才还在否认,说自己“并非鬼谷传人,更不是什么道士”。   如今听对面六个男女提及一十七年前的这段往事,倘若他们所言非虚,那么得一子的身份来历便算是彻底真相大白了。这个小道士的一身本领的确来自鬼谷一门,却因为鬼谷门下继承“纵”之一脉的弟子——也便是他的师兄——极力反对,从而令他一直无名无分,无法以“鬼谷传人”自居。所以每次被问及师承来历,得一子总是不肯明言,又或者说是羞于明言。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由地暗叹一声。这小道士虽然脾气古怪,但生的眉清目秀,宛如画卷中人,绝非什么奸险之辈;仅凭十七年前尚在襁褓中的一个男婴,又岂能一口咬定他是什么不祥之身,甚至还是什么妖邪之物?说不定正是由于当年这一安排,将得一子名不正言不顺地收留在鬼谷之中,这才酿成他如今这一副乖张的脾性;明明是个俊美少年,言谈举止间却是戾气横生,令人难以亲近。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对面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又开口说道:“时隔一十七年,今日能够再次与道长重逢,老朽也是倍感欣慰。再看到道长如此本事,的确不负易兄昔日之器重,足以令鬼谷一脉发扬光大。只是请恕老朽孤陋寡闻,有一事还想向道长请教,希望道长不吝赐教,一解老朽心中困惑。”   旁边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接口说道:“近年老朽听闻世上出现了一位神秘莫测的小道长,不但道法高深、心智过人,身份来历更是扑朔迷离。其中更令人感到惊骇的是,这位小道长竟然目生双瞳,除了原本那一对灰白色的瞳孔,眼框里还另外藏有一对能够识阴阳、辨鬼神的血红色瞳孔;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即便是在场的这位逃虚先生,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然后是首席上的年迈妇人睁眼说道:“要知道对于‘双瞳’这一异闻,虽然道家多有传说,却大都是些旁门左道的记载,并非出自道家正统典籍。是以老朽对此也极为费解,实不明其中玄机。何况一十七年前道长还是婴孩之时,老朽和易兄以及他门下大弟子都曾看得清楚明白,道长眼中的一对瞳孔虽是天生灰白之色,却并没有什么‘双瞳’之异相。所以还请道长替老朽解惑,敢问道长眼中的‘双瞳’,可是这些年来另有什么奇遇?如今可否当场展示,好让老朽一看究竟?”   听到这话,场中的得一子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止住了后退之势。随后他站直腰身,吃力地向前踏回两步,向对面席位上的六个男女沉声喝道:“一群无知蠢物,仅凭一桩胡编乱造的往事,便想假借‘青田先生’之名装神弄鬼?既然你们一心求死,那我成全你们便是!” 第861章 涸辙相濡   面对得一子的出言不逊,对面的六个男女脸上却不见怒色。随后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厉声说道:“道长既有‘双瞳’神通,此番来向老朽赐教,却为何事到如今,还是不曾施展出来?莫非道长是在惧怕老朽‘青田先生’这四个字?”   话音落处,得一子顿时双眉一挑,厉声喝道:“大放狗屁!莫说只是你们区区六人,就算他当真再次,我又有何惧之有?”然而他话虽如此,却依然只是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狠狠凝视对面六人,并未转出深藏眼眶下方的那对血红色瞳孔。而对面的六个男女便也不再说话,只管做着各自手里的事,任由得一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竟是丝毫不以为。   如此僵持半响,得一子额上已有大颗汗珠滚落下来,脸色也愈发难看,到底还是没有亮出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又过了片刻,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少女便放下手中针线,幽幽长叹一声,向场中的得一子柔声笑道:“道长迟迟不肯施展‘双瞳’之术,是担心自己一旦使出,便会被老朽从此破去,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定力不够,以至神通反噬,祸及己身?”   这话一出,就仿佛是一记重锤击中得一子胸口,当场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得一子及时稳住步伐,坚持没有后退,口中厉声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只可惜他虽能勉力支撑,面对右首席位上这六个以“青田先生”自居的男女,到底还是没能亮出自己目中的双瞳。   得一子接连受挫,依然不肯就此服输。他当即伸手入怀,又摸出一枚金黄色的符咒,咬紧牙关举步上前。但无论如何迈步向前,从厅堂当中到对面右首席位这七八步的距离,竟是不减反增,令他再也无法靠近对面的六个男女。   眼见场中这般局面,谢贻香惊骇之下,早已有些按捺不住。这小道士本事再大,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单从年纪上看,便和昔日的青田先生差了一大截,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十七年前由青田先生所赐,又如何能够和这六个自称“青田先生”的男女抗衡?   只恨厅堂里双方这一场对持太过深奥复杂,对谢贻香而言,甚至看都有些看不明白,又哪里知道应该如何帮忙?何况对面这六个男女六人就算不是青田先生本人,也必定和青田先生渊源极深,以谢家和青田先生的关系,自己总不可能提刀冲上前去,照着对面这六个男女一通乱砍。   无奈之下,谢贻香才想起还有言思道这厮在场,也不知他历经方才那一场溃败,如今是否已经恢复过来。谁知谢贻香转头一看,才发现左边竹椅上的言思道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缓缓吞吐旱烟;脸上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嬉皮笑脸地望向厅堂中的得一子。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脱口说道:“你……你……”言思道不屑地地瞥了她一眼,笑道:“我什么我?这个小道士的脾气又臭又硬,若是好好同他讲话,他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的。要不是我故意输得凄惨一些,他又怎会出手?”   谢贻香直气得七窍生烟,实不敢相信一个人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她急忙深吸几口大气,强行压下心中怒火,沉声说道:“你……你难道就打算坐在这里看戏不成?”言思道嘿嘿一笑,悠然说道:“方才我动手的时候,这小道士不也曾作壁上观,一心只想看我出丑?至于眼下,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正所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谢三小姐以此指责,岂非五十步笑百步?”   这话说得谢贻香顿时语塞,恨不得将此人撕作一条条碎片。谁知言思道说完这话,忽然又大声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只不过此间之事,的确有些棘手,无论是我还是这位小道长,若是一味单打独斗,到头来恐怕谁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况且眼下我们还没寻到正主,又何必在此虚耗光阴?”   说罢,言思道便探出手里的旱烟杆,在竹椅旁的几案上连扣三下,发出“咚——咚——咚——”三声闷响。伴随着这三记敲击声一出,场中本已举步维艰的得一子忽然接连踏上三步,再一次逼近对面的六个男女。与此同时,座椅上的言思道已长身站起,扬声说道:“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此间主人既然要以多欺少、恃强凌弱,那么我们二人身为客人,也只能涸辙相濡、共赴危难才是。小道长,方才你不肯帮我,却并不代表眼下我不肯帮你,你说是也不是?”   要知道言思道这一开口说话,自然便已介入双方的抗衡,继而以身入局,整个厅堂里的气氛顿时便在不经意间有了极大的变化。对面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虽然还是在做着各自的事,但脸上也首次出现了凝重的神情,显是对言思道的突然介入有些不安。   如此一来,厅堂当中的得一子顿觉压力大减,当即冷哼一声,也不理会言思道的问话,径直举步上前,重新来到坐在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面前。他将手中符咒当空一晃,厉声说道:“我早已说过,六人之中,数你最弱,因为你一直都在害怕,从你手中这本《论语》便可看出。从方才我们踏进这间厅堂开始,你手中的书页便停留在《颜渊篇第十二》这一页,如今小半个时辰过去,书页却还是停留在此。可见从头到尾你根本就没读进去一个字,难道不是因为你心中的恐惧作祟?”   这话一出,竹椅上的年轻书生不禁身子一颤,再看自己手里翻开的书页,的确便是《论语》中的《颜渊篇第十二》,从头到尾都没翻过页,顿时脸色大变。就在得一子说话之际,手中的符咒已自行燃烧起来,跳跃出一豆金黄色的火焰。他便再一次将燃烧的符咒探出,往书生的前额处缓缓贴去,曼声吟诵道:“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眼见得一子故伎重施,旁边坐在首席的年迈妇人急忙睁开双眼,沉声说道:“老朽虽已沦为山中一具死尸,但生前读过的书却也不少,区区一本《论语》,又何须……”   岂料她话还没说完,厅堂里便填满了言思道的哈哈大笑声。随后言思道也举步上前,向那年迈妇人摇头笑道:“够了够了!要知道这位夫人所坐的位置,乃是右首席位的首席所在;按理来说,夫人原当是此间六人之首才是,本事也该最大。可是夫人全程紧闭双眼,故作打盹之态,即便是开口说话之际,目光也在极力避免与我们二人交流。如此举动,难道竟是在担心我们二人会使类似摄心夺魄之类的手段?”   说着,他已迈步来到那年迈妇人面前,继续笑道:“所以夫人之所以能够坐在首席,倒不是因为夫人的本事,而是因为夫人的年纪;是其他五人敬你年长,所以才让你坐了首席。正所谓年老德劭,夫人既已是一大把年纪,为何还要厚着脸皮以‘青田先生’的身份自居,连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再说了,试问青田先生当年便已达至《黄石天书》中的‘神御灵虚’境界,难道还会惧怕区区摄心夺魄之流的肤浅伎俩,全程不敢和我们二人对视?”   言思道这番话出口,那年迈妇人顿时脸色大窘,自眼中透露出一丝愤怒,却依然不敢直视言思道的双眼。后面的虬髯屠夫、刺绣女子、田间农夫和采药童子还想开口解围,却不料就在这时,得一子手中燃烧的符咒已经贴近第二张竹椅上年轻书生的眉心,火焰热力激荡之下,那年轻书生终于把持不住,心神一乱,身子便往后躲避。   也不知是这年轻书生情急之下发力太猛,还是他坐的那张竹椅本就不够平稳,伴随着他这一退避,整张竹椅顿时往后翻倒,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形貌极是狼狈。得一子当即弹去指尖的符咒灰烬,冷冷笑道:“区区一道金光神咒,便能将你吓成这副摸样,也敢自称是‘青田先生’?” 第862章 才辩无双   伴随着年轻书生连人带椅摔倒在地,右首席位上的其他五人顿时身形一颤,虽然并无太大动静,但无形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此消散,荡然无存。就连对面的谢贻香也看出了端倪,若是依照得一子之前的说法,厅堂里这六个男女合六人之智为一体,其实是齐心合力组成一个极强的阵法,那么此刻伴随着年轻书生的摔倒,对方这也一固若金汤的阵法也便随之破去,再也不复存在。   只听厅堂中的言思道已扬声笑道:“厅堂里的这六位朋友列阵以待,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以‘青田先生’自居,而且还相继翻出我和这位小道长的旧事,其用意自然是想考校我们,掂量掂量我们二人到底有多少斤两。嘿嘿,若是以常理度之,要解开这道难题,关键便在这六位朋友身上,是要让我们二人从中找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青田先生。只不过——”   前方的得一子当即接过话头,冷冷说道:“只不过这道所谓的难题,其实一眼便能看出答案。那便是此间六人,全都不是青田先生。殊不知你我二人早已给出了这个答案,但对方还是不肯罢休,非要继续装腔作势、死缠烂打。”   言思道点头说道:“所以照此看来,此间虽无青田先生,但就在这些人里面,必定存有一个为首的领头之人,也便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只有我们从中找出这位主事之人,他才肯进一步与你我二人交涉。”   得一子顿时面露不屑,冷冷望向摔倒在地的年轻书生,说道:“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书生,只能假装读书来替自己定心壮胆,但半个时辰里却连一页《论语》都没读完。如此废物,当然不可能是什么主事之人。”言思道嘿嘿一笑,也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首席位置上那个年迈妇人,摇头说道:“当然也不会是一个连目光都不敢和你我对视的年迈妇人。”   话说这两人都是心智奇高之辈,如今这番对话更是说得奇快,莫说是坐在左首的谢贻香,就连右首边这六个男女都有些不知所措,完全跟不上他们二人的节奏,是以仓促间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只能愕然当场。   当下得一子冷哼一声,迈步来到右首的第四张竹椅前,双眼径直凝视椅子上的刺绣少女,缓缓说道:“要是没记错的话,我们刚进这间厅堂时,你绣的这幅梅花图上合计共有细枝二十七根、梅花七十八瓣、花苞一十六个,但如今却只剩下二十五根细枝、七十一瓣梅花、一十五个花苞,竟是不增反减。由此可见,在过去的这半个时辰里,至始至终你根本不是在绣这副梅花图,而是在从这张梅花图上拆线。因为你根本就不会刺绣,只能用假借拆线之举装模作样。”   那刺绣少女被他这番话说得满脸涨红,显是一语中的,得一子已沉声总结道:“一个根本不会刺绣的女子,却要故意装出刺绣之举,自然是由旁人所安排;而做此安排之人,自然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倘若你是主事之人,又怎会替自己挑一个并不适合的身份,让自己做并不擅长的针线活?”   刺绣少女顿时眼中带怒,似乎还想出言反驳,但旁边言思道已天衣无缝地接过话头,扬声笑道:“还请诸位朋友莫要见怪,这位小道长的脾气一向不好,所以言辞也比较直接,还是由我来替他解释得详尽一些。若是用他的话来说,你们六人乃是‘六身为形,一念众思’,集六人之智为一体,用‘青田先生’的口吻来和我们二人交谈;这无疑是青田先生的至高神通,甚至已经超越了过往所有典籍记载的范畴,足以惊世骇俗。只不过此法虽妙,却有一个极大的难处,那便是每当其中一人开口说话之时,自身虽是无懈可击,但在场的另外五人却未免尴尬,甚至可以说是空门大开、无从守御。于是你们六人便分别选择打盹、看书、玩刀、刺绣、挠痒和发呆作为掩饰,好让自己能在不说话的时候有所寄托,避免心智被外界干扰,从而庇护其身,是也不是?”   他一边说话,一边已来到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面前,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这个田间农夫,笑道:“话说在这六个人里面,便要数老兄你最为合拍,身份一点都不显得突兀,活脱脱便是一个终日里在田间务农的庄稼汉,可谓本色出演,原是看不出什么破绽。只不过你到底还是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你选择了‘挠痒’来做自己闲时的寄托。此举既不合情理,更是多此一举,甚至还不如你身旁这个发呆的采药童子来得实在。若说你是此间的主事之人,那未免也太掉价了一些。况且能够身为主事之人,除了要有极高的心智本领之外,平日里免不得会被俗务缠身,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可能终日忙碌于田野之间,将自己活成一个田间农夫?老兄你说是也不是?”   那田间农夫此时正反手探进背后的衣衫里,用力地抓挠着自己后背,听到言思道这话,他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整个人都僵直在了竹椅上。与此同时,得一子也向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冷笑道:“而你作为一个屠夫,全程拿着一柄牛刀把玩,看似合情合理,实则荒谬至极。正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这座‘囚天村’地处高山之巅,四野不过百十亩梯田,又哪里用得到耕牛?从我踏进这座‘囚天村’开始,从头到尾便没见过一头牛,整个村子里最多不过几只报晓生蛋的鸡,甚至连猪都找不出几头。所以你若真是此间屠夫,又怎会替自己准备一柄根本用不着的杀牛之刀?”   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顿时双眼圆睁,便要开口大骂,但得一子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此间六人,以你情绪最不稳健;几番开口,语调更是意气用事,以至抑扬顿挫,可见你尚未达至‘心田无尘’之境,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如此粗鄙蠢人,又怎能成为发号司令的主事之人?再说此刻的你被我揭破弱点,惊怒之下,心中早已恨不得将我一刀劈死,但却迟迟不敢动手——因为此间之事,还根本轮不到你来发话!”   这话一出,那虬髯屠夫顿时气焰全无,绷紧的身子一松,整个人便瘫坐在竹椅上。而言思道此时已来到末席那个采药童子面前,开口笑道:“这位小兄弟,其实你大可不必心怀怨念、暗生不满,因为确实是你误会了此间主事之人今日的安排。你以为让你坐在右首末席,仅仅是因为六人当中数你最为年轻,所以才会按照长幼排序?你错了!大错特错!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试问就连我都能看出在这六人之中以你修为最高,又何况是调度此间的主事之人?之所以安排你坐在末席,乃是要兼顾首尾,靠你的本事来弥补这最后一环。要知道今日之局,你在末席所承担的‘断后’之责,甚至远比首席那位年迈妇人所承担的‘开路’之责还要重要得多。所以主事之人今日将你安排在末席,并非轻视于你,反而是看重于你,你又何必因此而气恼?”   话音落处,那采药童子的脸色已是一变,扬声说道:“一派胡言!我几时因为……”言思道当即打断他的话,笑道:“够了够了!解释即是掩饰,你又何必解释?况且作为一个年轻人,少不得要多加历练,不琢不学,又怎能成器知道?今日你能和我对话半句,已属不易,要是能潜心养性,闭门深造,再过个七八十年,这天下自当有你一席之地,何必急于一时,要在这里同我分个高低输赢?”   说完这话,言思道便再不理会末席上的采药童子,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得一子,笑道:“如此说来,既然这六位朋友都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那依小道长之见,这位主事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得一子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连你也会问这种废话?”说罢,他便转过身来,望向独自坐在左首席位上的谢贻香。言思道夸张地“哦?”了一声,当即也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将目光投向谢贻香身上。   话说谢贻香眼见两人这一番滔滔不绝、才辩无双,早已惊骇的瞠目结舌,完全不知所云。此时再突然见到他们二人同时望向自己,更是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吓得从竹椅上站起身来,脱口问道:“主事之人?你们……你们难道是在说我?” 第863章 主事之人   要知道在言思道和得一子的连番言辞之下,已对右首席位上的年轻书生、年迈妇人、刺绣少女、田间农夫、虬髯屠夫和采药童子六个男女逐一进行甄别,依照他们二人的结论,这六人都不可能是此间的主事之人。若是形容得粗俗些,这六人充其量只是打手的身份,并非能够说得上话的正主。   如今既然已将这六个男女排除在外,要寻此间主事之人,得一子和言思道却先后朝谢贻香身上看来,如何不令她惊骇万分?当下谢贻香急忙定了定神,向厅堂中的二人说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我是和你们一起来的,是要……是要来拜见那位青田先生,也是此间的客人,又怎么可能是什么主事之人?”   却见言思道哑然失笑,摇头说道:“谢三小姐,你这脑子成天都在瞎想些什么东西?我们几时说过你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小道长的意思是说,此间之事既是由你起头,自然也该由你来收尾。眼下青田先生摆出的这道难题,已被我们二人破去大半,答案更是呼之欲出,所以此间的主事之人究竟是谁,这个答案还是由你这位谢三小姐亲口作答、揭破谜底比较妥当。”   谢贻香这才弄懂两人的意思,不禁暗叫惭愧,再看得一子也朝自己点了点头,她急忙飞速思索,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若说此间之局乃是昔日的青田先生所设,对面这六个男女又全都不是青田先生,更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那么这个所谓的“主事之人”,难不成便是青田先生本人了?可是如今这整间厅堂里除了己方三人和对面六人,便再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又哪里有什么青田先生的踪影?   想到这里,谢贻香再看眼前这整间厅堂,除了两旁的竹椅和几案之外,便几乎再无其它摆设,更不见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她再一深究,终于醒悟过来,连忙将目光停留在厅堂正中挂着的那副青绿山水画上,凝神去看画中山脚处勾勒出的那道淡青色男子背影,顿时脸色大变,脱口说道:“我明白了!此间的主事之人,自然正是昔日的青田先生,也便是画中这道身影?难道是青田先生这个……这个神通广大,早已达至天人至境,所以能够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幻化无常,将自己藏进了厅堂里的这副青绿山水画里,成为画中之人?”   这话出口,她愈发坚定自己的猜想,继续说道:“不错,青田先生以身入画,其身虽不在这间厅堂内,其神却一直都在。所以他才能用神通操控对面这六位……这六位朋友,让他们六心合一,共同以‘青田先生’的口吻来和我们说话交谈,是也不是?”   却不料谢贻香这番猜想出口,厅堂当中的得一子顿时脸色一黯,然后将头扭向一旁,竟是再不想多看谢贻香一眼。旁边的言思道愕然半响,随即更是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仆后仰。谢贻香见两人这般反应,不禁心中惊疑,不解地问道:“难道……难道我猜得不对?”言思道朝她摆了摆手,大笑道:“罢了罢了!你还是……哈哈哈……你还是别说话了……谢三小姐,你还是坐回去罢!”   谢贻香一愣之下,知道果然是自己猜错,不由得面红耳赤,大感尴尬。而言思道说完这话,便强行止住自己的笑声,转身望向厅堂之外,扬声说道:“既然要我们来猜谁是此间主事之人,如此设局,身为此间的主事之人,又岂能不在事先露一露脸?若是正主已经露过脸,我们却始终猜不出,自是我们愚蠢;但若是正主并未露过脸,猜不到自然便在情理之中,并非我等愚蠢,而是这位设局的主事之人待客不周了。”   得一子也举目望向厅堂外面,冷冷说道:“能够摆出今日之局,无疑也是聪明绝顶之辈;但越是自认聪明之辈,却往往越是喜欢自作聪明。所以你才会故意提前现身,想要看看能否瞒得过我们二人的眼睛。只可惜你的粗浅伎俩,也就只能糊弄糊弄这个家伙,根本瞒不了我。从头到尾,我不过是在配合你演完这出戏罢了。”   听到这话,旁边的言思道顿时双眉一扬,向得一子笑道:“小道长,我原以为自己这张脸皮已是天下无双,想不到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佩服!佩服!”得一子不屑地一笑,淡淡说道:“你若真没看出我全程都在配合她演戏,那倒是我高估了你。”   谢贻香听到这里,也顾不得两人的争吵,急忙顺着他们的目光朝厅堂外望去。只见厅堂外的廊下,一个女童静静地低首站立,既不抬头,也不说话,竟是方才开门迎客的那个女童。谢贻香幡然醒悟,然而惊骇之情却是更盛,难道这个迎客的女童竟然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事之人?   谢贻香不由地摇了摇头,这才仔细打量着厅堂外的这个女童。只见她最多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高,身形瘦弱,将头发梳成两个发髻,身上穿着淡青色的朴质衣衫,怎么看都是一个乡野间读书人家的童仆,又怎么可能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地位更在对面席位上那六个男女之上?   就在谢贻香惊疑之际,厅堂外的女童已在这时缓缓抬头,将目光投向厅堂里正在争辩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两人,继而展颜一笑,恭声说道:“还请两位客人不必争执,你们选对了。”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同时住口,四只眼睛齐齐盯向厅堂外的这个女童。谢贻香更是倒抽一口凉气,伴随着女童这一抬头,她才正式看清对方的样貌,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乡野少女,既谈不上十分漂亮,也说不上甚是可爱。唯一有些突兀的,便是这女童的一双大眼睛里,两枚瞳孔竟是纯粹的玄黑之色,不似常人那般略带褐色,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黑得令人有些心底发怵。   伴随着女童这一开口,对面右首席位的上的六个男女已同时起身,先后向厅堂当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作揖行礼,然后默默退出厅堂,再不多发一言。与此同时,厅堂外的女童也缓缓迈步,轻轻踏进厅堂。   眼见女童此举,无疑是自认了“此间主事之人”这一身份,谢贻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再看当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一个面带微笑、一个嘴角冷笑,只是默默凝视着这个女童,并不开口言语。于是谢贻香只得上前两步,问道:“敢问这位姑娘,你是青田先生的传人,还是他老人家的后人?又或者……或者你便是青田先生本人?”   听到这话,女童微微一笑,用平和的声音说道:“所谓‘青田’者,江浙地界的青田县也;至于‘先生’,通常是指有学问、有见识之人,原是不分男女老少,只在闻道先后。所以谢三小姐口中所问及的‘青田先生’,其实只是一个统称,并非是特指某一个人,而是概指某一类人。这就好比是‘绍兴师爷’或者‘徽州商贾’,甚至是‘东瀛倭寇’,皆属此理。”   这话一出,谢贻香已是当场愕然,不知应当如何回答。那女童目光一转,再次望向厅堂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继而柔声说道:“所以若是依照这一说法,方才厅堂里的六位,连同小女子在内,都可以厚着脸皮自称一声‘青田先生’。大家既谈不上什么高低之分,更不存在什么‘主事之人’。”   听到这话,言思道终于打了个哈哈,将旱烟塞进嘴里深吸一口,然后转头望向身旁的得一子,示意由他接话。谁知得一子却是冷哼一声,毫不理会,分明是要将枚烫手的山芋丢还给言思道。两人这一耽搁,到头来竟是谁也没有接话。   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开口,试探着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姑娘和方才那六位朋友,其实是份属同门,同出于青田先生门下?但若是依照姑娘的说法,你们既然同为‘青田先生’,既无高低之分,也不存在什么主事之人,那姑娘方才为何会说是我们选对了?”   却见那女童面露微笑,目光依然停留在言思道和得一子身上,口中缓缓说道:“实不相瞒,今日厅堂里的一番接待,无论两位最后选择哪一位来当这个‘主事之人’,其实是一样的结果,都会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依照谢三小姐的问法,此间的每一个人,都是青田先生本人。”   说罢,她这才转头望向谢贻香,自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调皮的神色,笑道:“而小女子方才之所以说你们选对了,是因为连我在内的七个人里,我是最差劲的一个,当然也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第864章 一星如月   女童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晕头转向。方才在言思道和得一子一番酣畅淋漓的言辞之下,分明已将今日厅堂里的难题彻底破解,从而揪出眼前这个女童,无疑是逆境翻盘,大获全胜。可是此刻伴随着女童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出口,顿时便令言思道和得一子这场所谓的胜利显得不值一提,一切似乎仍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对此言思道不禁嘿嘿一笑,转头向身旁的得一子说道:“方才是我说错了,看来除了小道长之外,此间比我脸皮还厚之人,竟是大有人在。当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得一子却不理他,而是继续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凝视面前这个女童,自眼神中露出一丝轻微的惊愕,沉声问道:“所以从此刻开始,接下来便是由你来陪我们玩?”   面对得一子的当面质问,那女童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恭声回答道:“小女子不过是一介童仆,今日更是奉老师之命前来接待三位贵客,又岂敢与贵客争锋?实不相瞒,今日之事,老师早已恭候多时,烦请三位屈尊移步,这便随小女子前往一见。”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言思道、得一子三人都是微微一怔,谢贻香更是惊骇不小。话说这女童先前开门迎客时,便曾提及是奉老师之命前来相迎,当时自己还并未将她口中这个“老师”放在心上。但是照如今的局面来看,倘若眼前这个女童和方才那六个男女乃是同出一门,皆是出自青田先生门下,那么她所谓的这个“老师”,极有可能便是青田先生本人了。   要知道昔日那位青田先生如今究竟是生是死,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虽然各有说辞,但谢贻香听他们的言外之意,显然也是不敢确定。如果女童口中这个“老师”果真便是昔日的青田先生,那么此刻她请己方三人前往拜见,自然便意味着青田先生尚在人世,否则又怎么可能出面接见?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那女童已不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往厅堂的后门走去。言思道和得一子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之际,两人都是冷哼一声,各自挪开目光,继而跟着那女童一路前去。   谢贻香也只得跟在后面,四个人一路穿过厅堂,便是这座祠堂的后院,倒是好大一片空地。言思道快行数步,上前抢到那女童身旁,嬉皮笑脸地问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似姑娘这般人物,在下初见之时竟然瞎眼不识,实为天大的罪过。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童却不看他,继续举步前行,恭敬地回答道:“山间野人,农家童仆,哪配有什么姓名称呼?不敢劳驾贵客垂询。”言思道却不肯放弃,继续说道:“然也!然也!似姑娘这般人物,原就不是凡间之人,区区尘世间的俗名,又岂能配得上天宫之仙女?要是姑娘不嫌弃的话,在下便以‘仙女姐姐’作为称呼,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听到这话,那女童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言思道的穷追猛打,沉吟半响,这才说道:“先生说笑了。小女子是低贱之人,实在没有什么姓名称呼。先生若不嫌弃,大可和老师一般,叫我‘星儿’便是,正是日月星辰的‘星’。”   言思道顿时鼓掌说道:“好名字!当真是绝好的名字!我早就说过,似姑娘这般人物,绝不可能是凡间之人,原来果然是星宿下界、仙女临世。星儿……星儿……好名字,好名字!虽止一星,其明如月,果然是人如其名、名副其实。就算是敲破我的脑袋,我也再想不出比这个‘星’字更为贴切的名字了。”   后面的谢贻香听到这里,已经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低声骂道:“此人当真是恬不知耻!”身旁的得一子冷笑道:“此人行事,为求目的不折手段,既不论是非对错,也不分善恶真假,又何况是谄媚于一个女童?如此看来,他到底还是怕了这位传说中的青田先生。”   说话之间,这个自称“星儿”的女童也不理会言思道的纠缠,一路领着三人穿过后院。只见后院的围墙当中,分明开着一道圆形木门,星儿便上前将门轻轻推开,继续举步入内。谢贻香跟在后面跨过门槛,定睛一看,却见门外绕着后院的整道围墙,只有丈许宽窄的一段空地,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下方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出深浅。   原来一行人竟是穿过整座修建在山崖边的祠堂,径直来到了祠堂后面的悬崖边。谢贻香不禁一愣,也不知这个星儿将大家带到悬崖旁边,究竟意欲何为。再看到言思道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夸赞这个星儿,谢贻香顿时心头火起,抬脚轻踢,已将地上一块碎石踢得直飞出去,正好打在言思道嘴上。   言思道正说得起劲,忽然被一块飞来的碎石打在嘴上,疼得“哎哟”一声,急忙捂住了嘴。他略一辨别,立刻便知是谢贻香所为,当即瞪了她一眼,却又不敢开口大骂。谢贻香懒得理他,只管踏上两步,向星儿拱手问道:“敢问这位星儿姑娘,如今你要带我们前往拜见的这位‘老师’,是否便是昔日的青田先生?”   星儿微微一笑,反问道:“小女子方才便已说过,在这青田地界,但凡是有见识、有学问之人,皆可被称为“青田先生”。不知谢三小姐所指的究竟是哪一位?”   谢贻香眉头微蹙,心知得一子此行一直不肯出头,言思道更是完全靠不住,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回答道:“我等慕青田先生之名,诚心前来拜访,还望主人坦诚相告。星儿姑娘应当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位青田先生。”   听到这话,星儿当即收起脸上的笑容,恭声说道:“谢三小姐教训得是,是小女子举止轻浮、行事不当了。”顿了一顿,她便回答说道:“是。”   她这一个“是”字,显然是在回答谢贻香之前的问题,承认了她口中提及的这位“老师”,正是昔日逆转乾坤、改天换地的青田先生。谢贻香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缓缓定下心神,追问道:“所以七年前青田先生他老人家果真未死,至今尚在人世?”   这话一出,却见星儿沉默半响,然后平静地望向谢贻香,缓缓说道:“实不相瞒,老师是生是死,其实小女子也无法判别,正好借此机会向谢三小姐请教。不知在谢三小姐看来,是如何定义‘生死’二者的区别?何者为生?何者为死?”   谢贻香顿时愕然,略一思索,自己还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幸好身旁的得一子忽然开口接过话头,淡淡地说道:“纵观华夏千年,横跨儒释道三家,关于‘生死’二者,至今也没有精准的定论;即便是鬼谷历代的纵横传人,也仅仅只得‘生死’之名,未得其道。所以当真要以‘生死’为辩,哪怕七天七夜也得不出一个结果,姑娘如此询问,未免强人所难。然而若是以世间俗理度之,要辨生死,则是再简单不过。须知人之一世,不过肉体与魂魄二者,一为形,一为神。在世人眼中看来,所谓‘生’者,便是肉体尚在运作;所谓‘死’者,便是肉体已无气息。所以凭此定义‘生死’,关键便在于肉体之形。”   言思道此时也缓过一口气来,摸了摸自己被碎石打红的嘴角,扬声说道:“小道长此言一语中的,倒不是书本里那些故弄玄虚的说辞。不错,世间俗人判别生死,便只在于肉体一物。一个人若是肉体消亡,但魂魄尚存,那便是鬼、是仙,再不能称之为‘人’,当然是死了;但一个人若是魂魄消亡,肉体却依然尚存,能够呼吸进食,那便依然还是‘人’,依然还活着。倘若星儿姑娘果真无法判别你这位老师是死是活,那我倒要请教于你,如今的青田先生,究竟是魂魄尚存,还是肉体尚存?又或者是两者皆存?”   听到这话,星儿只是缓缓摇头,目光在言思道和得一子身上来回转动,淡淡地说道:“若是依照两位这一说法,那小女倒要请教两位。一个人若是只剩下部分魂魄和部分肉体存于世间,那么这个人究竟是生还是死?” 第865章 冯虚御风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言思道、得一子三人都是一惊,实在想不通这个星儿所描绘的是怎生一副光景。若说一个人还有部分魂魄和部分肉体存于世间,要是想得简单些,难道竟是一个痴傻了的残废不成?   眼见三人这般反应,星儿便开口说道:“小女子见识浅薄,如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三位贵客海涵。如今老师既已经恭候多时,三位若有疑问,何不亲自前往一见?”   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向面前的悬崖绝壁。要知道整个“囚天村”本就坐落在一座山峰之巅,此地更是修建在山崖边的祠堂后院外,悬崖之外,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际,也不知是缭绕的云气还是山间的浓雾,既看不清远方的景貌,也看不出这处悬崖到底有多高,这当中别说是青田先生的踪影,甚至连前路都没一条,实在猜不到这个星儿打算带己方三人去往何处。   她正待开口询问,却见星儿已迈步来到悬崖边上,然后轻抬右足,往崖外悬空处踏出一步。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开口示警,便见星儿身子前倾,将重心转到凌空虚踏的右脚上,继而迈出左足,往前方的悬空处又踏上了一步。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急忙揉了揉眼睛。要是自己没看错的话,这个自称“星儿”的女童竟是一路踏出了悬崖,在半空中临空行走?   要知道世间轻功虽有万千,但绝不可能有哪门轻功可以令人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将身子悬浮在半空当中行走,而且还是像星儿这样一步一步缓慢前进。眼前这一幕到底是什么妖法邪术?又或者是一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旷世神功?   就在谢贻香惊骇之际,悬崖外的星儿已将双臂平平伸开,摇曳着身姿继续前行,又临空走出七八步距离。随后她便在半空中停下脚步,瘦弱的身子随风轻摇,扭身向悬崖边的三人笑道:“便请三位随小女子同来,老师眼下便在对面的山峰中静候大驾。”   谢贻香见她就这么凭空站立在半空之中,身子随风轻摇,早已惊得手足冰冷。听到这话,她再举目往悬崖的对面瞧去,能见之处却不过十来丈距离,再远便已没入白茫茫的云雾里,根本看不到对面有什么山峰。   当下谢贻香只得望向身旁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却见两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显然也是被星儿的临空行走所惊讶。言思道当即摸出腰间旱烟,点燃了吞吐起来,沉吟道:“小道长,此等江湖把戏,按理来说应当瞒不过你我的眼睛。可是我看了许久,却并未发现这位星儿姑娘的脚下有类似绳索、铁链一类的借力之物,更不像有类似水晶、冰块一类透明材质架出的暗桩桥梁。依你之见,对方玩弄的究竟是什么把戏?”   言思道这话倒是提醒了谢贻香,她急忙用自己“穷千里”的神通凝神去看星儿脚下,果然没发现类似绳索和铁链一类的东西,更不见什么透明的暗桩桥梁,可见自己没能想到的可能,早就被言思道给排除在外了。半空中的星儿见他们没有动静,又恭声说道:“小女子已经当先带路,三位贵客为何迟迟不肯移步?难道叱咤风云的逃虚先生和鬼谷传人,胆量竟还不及山野农家里的一介童仆?”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冷笑一声,满脸不屑地说道:“把戏终究只是把戏,此间究竟有何玄妙,一试便可知晓。”说罢,他也举步上前,径直来到了悬崖边。谢贻香吓了一跳,急忙抢到他身旁,劝道:“小道长,且不可鲁莽行事!”   得一子却是胸有成竹,冷冷说道:“似这般悬空前行,脚下必有借力之处,只是她脚下的这些暗桩暂时没被我们发现而已。如今她一路走到前方的半空当中站立,前前后后总共踏出一十二步,当中每一步的方位所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她既然能过去,我也一样能够过去。”   话音落处,得一子不顾谢贻香的劝阻,当即便朝悬崖外迈出右脚,竟是和星儿方才所踏的位置一模一样。只见得一子抬脚踏在崖外悬空处,右脚微一发力,顿时笑道:“原来如此!”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询问,得一子已参照星儿方才的动作,身子重心前移,将身体的重量全部转移到右脚,然后迈出左脚踏向前方的悬空处,正是星儿方才踏出第二步的位置。   如此一来,得一子便如同前方星儿一般,临空悬浮在了悬崖外面的空处,直看得谢贻香瞠目结舌。显而易见,正如得一子所言,无论是他还是星儿,之所以能够在悬崖外悬空站立,脚下必定是有借力的暗桩,只是任凭她如何查探,却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就连崖边的言思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问道:“小道长,这到底是什么戏法?”   得一子冷笑一声,也不理会言思道的询问,便要抬脚往前踏出第三步。谁知他身形刚动,踏在空处的双腿忽然一阵晃动,似乎是脚下的借力之处并不稳固,整个人也随之失去重心,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起了身子;看这架势,只怕随时都有可能坠落,掉进下方云雾弥漫的万丈深渊。   谢贻香惊得花容失色,急忙再踏上一步,双脚牢牢钉在崖边,将身子探出悬崖,想要将得一子拖拽回来。不料得一子平衡一失,整个人已是手忙脚乱,眼看自己的身子就要翻倒,情急之下居然不退反进,又伸出右脚往前踏出第三步,正是星儿之前走过的地方,从而找到下一个借力之处,这才勉强稳定住了身形。   如此一来,崖边的谢贻香便已够不着崖外的得一子了,急得冷汗直冒。而悬空站在崖外的得一子死里逃生,也吓得面色惨白,心中惊魂未定。却听前方星儿的声音传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看来,道长虽是老师的故人,但到底只是有缘无份,今日只怕是无缘相见了。”   悬空站立的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怒喝道:“放屁!”话音刚落,他的双脚又是一阵晃动,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崖边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她早已看出那星儿行走之时,是用平平伸开的双臂控制着自身的平衡,显然是会些粗浅的轻身功夫。但得一子这小道士虽然心智奇高,还自称什么道法通神,实则全无武功根基,举止行动根本就是一个普通人。似这般邯郸学步,想要模仿星儿那样借助半空中这些看不见的暗桩前行,无疑是自寻死路。   当下谢贻香猛一咬牙,看准半空中得一子的两个落脚处,大着胆子跳了出去。恰逢得一子立足不稳,整个身子往后摔倒,幸好谢贻香及时赶到,伸手从后面搭住他的肩膀,这才将他托了起来。   与此同时,谢贻香的双脚也落到得一子的站立之处,顿时察觉到脚下有一股强劲的力道向上升起,稍一辨别,原来竟是一小股往上喷出的气流,约莫有碗口粗细,其力道之强,足以抵消掉自己身子的重量。她还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右边的得一子也将左臂搭在她肩上借力,用右手指向斜前方,说道:“下一步!”   谢贻香心领神会,不等身子站定,便带着得一子双双朝他指向的方位踏上一步。果然,落脚处又有一股碗口大小的气流向上升起,正好作为借力之用。随后得一子接连指出星儿行走过的方位,叫谢贻香依样画葫芦,踏着星儿走过脚步前行;所指之处,竟是分毫不差。   如此一来,两人转眼间便已追上前方的星儿,由谢贻香托起身旁的得一子,凭借脚下升起的两股气流悬空站立。虽然这些看不见的气流时强时弱,不似木桩铁柱那般牢固,但谢贻香“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最擅长的便是腾挪跳跃,如今双脚既有借力之处,虽然还带着一个得一子,也能轻松稳住身形,和星儿一样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谢贻香此时已彻底明白了其中玄机,原来就在悬崖外面的这片领域,居然有一股股自下而上喷射出的奇怪气流,其力道足以抵消掉一两个人身体的重量,从而形成可供人行走的暗桩。这些气流虽然无法用肉眼看见,但只要能像星儿一样提前知晓它们的方位,便能确保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踏在一股气流上,从而实现临空行走。 第866章 虚无之路   弄清这当中的缘由后,虽然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但谢贻香惊恐之余,又隐隐有些兴奋。自己毕竟还是头一次撞见这等奇妙之象,也不知脚下这些气流是因何而来,想必又是青田先生的手段,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不远处的星儿见他们两人过来,似乎也有些惊讶,当即笑道:“道长果然好记性,谢三小姐更是好功夫,小女子可谓是大开眼界。”谢贻香还没答话,右边的得一子已冷冷喝道:“往前带路!”   谁知星儿却不动弹,而是朝得一子吐了吐舌头,似乎在嘲笑这位“鬼谷传人”的无能,当场气得得一子脸色大变。随后星儿又举目望向悬崖边的言思道,恭声问道:“不知逃虚先生是何打算?先生迟迟不肯移步,难道是打算放弃不成?”   谢贻香这才想起还有言思道在后面,不禁哑然失笑,急忙回头去看,想看看这个家伙有什么办法可以过来。只见言思道也来到悬崖边星儿踏出第一步的方位附近,却并不伸脚试探,而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手伸出来在悬空处来回摸索。   不出片刻,他立刻心领神会,笑道:“我倒是什么神奇的戏法,原来竟是靠山间升腾起的气流。不过能够将这些气流化作一股股碗口大小的无形暗桩,如此奇思妙想,也的确只有青田先生才想得出来。看来《黄石天书》里所记载的呼风唤雨之术,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些。”   半空中的星儿不禁笑道:“先生既已看破玄机,那便烦请移步同来。”言思道却摇头叹道:“要怪便怪我此番诚心前来拜访青田先生,为表诚意,既没带恒王麾下的将领同行,也没带什么打手保镖护身,如今要我一个人来走这条虚无之路,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难题。况且我身为一个大男人,身边又没有可以攀附依仗的女人。”   这话一出,半空中的谢贻香和得一子都是脸色一变,得一子更是破口骂道:“混账!”崖边的言思道嘿嘿一笑,忽然伸手解下头上戴着的纶巾,展开平铺在地,然后在悬崖附近四处刨土,将搜集来的泥土尽数堆在他展开的纶巾上。   远处悬空站立的三人见状,都是微微一愣,不知此人究竟在搞什么花样。只见言思道收起地上的纶巾,在里面包了一大包泥土,然后重新回到悬崖边,笑道:“此间这一股股气流虽是无色无形,无法用肉眼辨别出方位,但其实根本用不着星儿姑娘领路,更没有必要死记硬背星儿姑娘每一步踏出的方位。对我而言,要解此题,不过是吹灰之力罢了。”   说罢,言思道便从纶巾里抓起一把泥土,朝悬崖外的悬空处挥洒出去。伴随着泥土洒落,半空中顿时出现好几团碗口大小泥末,兀自上下浮动。却是言思道洒落的泥土碰到那些向上升起的气流,被气流往上一冲,立刻抵消掉了下坠之势,就这么摇摆在了半空当中。   如此一来,悬崖外这些原本无色无形的气流暗桩,便被言思道用泥土清晰地标示了出来。而且当中除了星儿一路踩踏过的那一股股气流,在她行进的路线旁边分明还有其它的气流暗桩,也在言思道的这一把泥土之下彻底暴露了出来。   眼见言思道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办法,半空中星儿和谢贻香都是脸色微变,心中暗生佩服。得一子却是一脸鄙夷地说道:“人走城门,狗钻狗洞。粗鄙之人,果然只能用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鄙手段!”   要知道悬崖外那些无色无形的气流暗桩既已被泥土标示出来,自然要比得一子凭着记忆摸索方位来得容易,况且比起星儿、谢贻香和得一子三人的行进路线,沿途还多出了不少额外的气流暗桩。当下言思道便抱起纶巾里的泥土,也抬脚踏出悬崖,只管往悬浮着泥末的地方落足,一边走一边往前洒落泥土,继续标示出前方的气流所在。   言思道这一路虽然走得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却也勉强跟了过来;好几次他身形不稳,便弯下腰身手足并用,在附近的其它气流上借力,连走带爬地化解了危险。到后来言思道渐渐习惯,便再没遇到什么状况,转眼就追到了谢贻香和得一子的身后。   谢贻香对言思道的本事自是心知肚明,说到底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眼见他居然敢在这万丈深渊上面独自前行,倒也佩服他的胆量。而前面的星儿见状,当即也不多言,继续在半空中领路前行。   得一子冷哼一声,叫谢贻香不必等后面的言思道,还是强行记下星儿每一步踏出的方位,指点谢贻香往前落脚。三人一前两后,如此又行出七八步距离,那星儿似乎是要故意为难得一子,非但越走越快,而且选择的落脚处更是刁钻古怪、高低不一。   然而无论她如何使坏,得一子也能将她每一步踏出的方位记得清清楚楚,即便半空中毫无参照之物,他每次伸手指点的方位,都能做到分毫不差。再加上谢贻香“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腾挪跳跃间更是挥洒自如,让两人始终和前方的星儿保持着五六步距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已在半空中踏着气流暗桩行进了上百步,再往前走,眼前便是一大团漂浮的云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方的星儿来到这里,忽然加快步伐,径直没入了云雾当中,谢贻香急忙按照得一子指点的方位发足跟上,但来到这团云雾的边际时,早已看不见云雾中星儿的身影。如此一来,得一子自然也就看不见云雾中星儿落足的地方,无法继续指路。谢贻香只得在两处气流上悬空站定身子,朝前方扬声问道:“星儿姑娘,你这是何意?”   只听云雾深处传来星儿的声音,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女子已奉老师之命,替三位贵客带过路了。倘若诸位没看清楚路,又或者是没记清楚路,那却是与老师无缘,不必相见了。”谢贻香顿时一愣,身旁的得一子却冷笑道:“无妨,等那个家伙过来,用他的泥土往前洒一洒便是。”   谢贻香一想也是,前方的云雾里虽是一团模糊,但如果用泥土往前挥洒,也能标示出附近的气流所在,根本用不着星儿带路,便留在原地等后面的言思道过来。半晌之后,言思道才笨手笨脚地摸索着行来,一边走一边往前洒落纶巾里的泥土。谢贻香连忙回头招呼,说道:“把你的泥土分一些给我。”言思道倒是毫不犹豫,答应道:“好!”然后继续往谢贻香和得一子悬空站立的地方而来。   谢贻香见他来得近了,又说道:“你先别过来,隔空丢些泥土给我。”言思道点头说道:“是。”手里却往身前洒出一把泥土,标示出前方几处气流所在,再次往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靠近。谢贻香不禁眉头微皱,说道:“你听不懂话是么?我叫你先别过来!如今大家脚下都是万丈深渊,三个人要是撞到一起怎么办?”   后面的言思道再次点头,回答道:“是。”但脚下又踏上了一步,离谢贻香和得一子已不过两三步距离,弄得谢贻香惊怒之余,更是莫名其妙。却听身旁的得一子突然厉声说道:“不好!是他的泥土用完了!”   话音刚落,谢贻香还没来得及细想得一子这句话的意思,后面的言思道忽然腾空跃起,飞身扑了上来,然后用双手紧紧抱住谢贻香的腰身。 第867章 同生共死   此时的谢贻香全无防备,被言思道突然扑过来一抱,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连同右手托着的得一子一起,三个人同时往后翻倒,眼看便要往下方的深渊里坠落。   幸好谢贻香习武多年,尤其是轻身功夫,在同辈里也算出类拔萃。虽是突遇险象,却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自救,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在半空中绕出一个大圈,让双脚在借力的两处气流暗桩上调换了一个位置,这才重新稳住身形,带着右边的得一子和身后的言思道勉强站定。   但是如此一来,得一子和言思道两个人的重量便都压在谢贻香一人身上,虽有两股气流暗桩借力,谢贻香也感到身形摇晃,脚下的力道似乎已经抵消不了三个人的重量。她这才有机会看到言思道从后面抱住自己腰身的双手,顿时满脸通红,厉声喝道:“你给我放手!”   却听后面言思道喘息着说道:“你当我傻啊?我若放手,岂不就直接掉下去摔成肉酱了?谢三小姐,大家好歹相识一场,此番又是结伴同行,你又怎能见死不救?”谢贻香被他紧紧抱住腰身,不禁又气又怒,再次厉声说道:“我叫你放手!你自己去旁边找地方站好!”   历经方才那一刻的险境,旁边得一子也被吓得脸色苍白,忍不住开口说道:“这家伙必定是泥土没能带够,路还没走完,一包泥土便先洒完了,再也标示不出落脚之处。所以他才会病急乱投医,扑上来抓住我们这根救命稻草。况且似他这么一个废物,就算我给他指出几处落脚的气流,似这般停在原地,他只怕也站立不住。”   后面的言思道顿时反驳道:“我的泥土是用完了不假,谁知道这条破路竟有如此之长?再说了,我这一路都是自己一个人走完的,眼下泥土耗尽,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来请谢三小姐帮忙,又有何罪之有?可不像某些无能之人,两三步便已双腿发软,只能仰仗身边的女人!以此来看,你说谁才是真正的废物?”   话音落处,得一子顿时破口大骂,言思道也不甘示弱,争锋相对。谢贻香一人负担着他们两人的重量,再听到这两人居然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当真是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形又是一阵晃动,仅凭脚下的两道气流已是难以支撑。当下她也顾不得其它,急忙喝令两人闭嘴,挪动身子让右边的得一子也踏上来时的两股气流,这才勉强将串联在一起的三个人稳定在半空之中。   但是言思道用纶巾包着的泥土既已用完,便再无办法标示前方云雾中的气流所在,自然也就无法继续前行。后面的言思道缓缓定下心神,继续抱紧谢贻香的腰身,提议道:“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一次不行,那我们便走两次、三次。反正小道长已经记下了整条路线,眼下便由谢三小姐带着我们沿原路返回,到悬崖边多准备些泥土再来便是。”   听到言思道这一提议,谢贻香一想也是,既然前去无路,倒不如先回悬崖边暂做休整。但是如此境遇之下,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非但全无用处,而且还变成了两个累赘,一个从后面紧紧抱住自己的腰身,另一个则是在右边搭着自己的肩膀。倘若自己同时带着这两个累赘行走,也不知山间升起的这些气流暗桩能否支撑得起。   她正犹豫之际,又听前方云雾深处星儿的声音传来,笑道:“险些忘记告诉三位,自下方山涧里喷涌上来的气流,虽然经过老师的改良,化作可供借力的一道道暗桩,但溯其根源,到底只是天地间的自然之气,每日只在固定的几个时辰里间歇出现。要是小女子没算错的话,再有一炷香的工夫,此间的所有气流便会尽数消散,再不复存在。所以三位贵客若是打算往后折返,只怕还没走到一半,半空中的这些气流便先一步消失殆尽。”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两人同时破口大骂,但云雾深处的星儿却不理会,又补充说道:“不过三位大可不必担心。诸位此刻所在之处,离地虽有二十三丈七尺三分之高,但下面其实却是一潭山涧,当中最深之处可达四尺两寸。所以即便是失足落下,也未必一定会有性命之忧。”   谢贻香被对方这一番说辞弄得双脚发软,惊怒之下,当即厉声质问道:“星儿姑娘,你将我们三人带入绝境,陷我等于险地,这难道也是青田先生的意思?倘若这真是青田先生他老人家的意思,那你让他亲自出来说话,少在这里狐假虎威!”云雾深处的星儿恭声回答道:“还请谢三小姐息怒。老师说了,谢三小姐是谢大将军的后人,便是他老人家的子侄,小女子万不敢有加害之心,更不敢见死不救。但是除了谢三小姐之外的旁人,那却要另作别论了。”   谢贻香顿时一愣,追问道:“什么意思?”星儿的声音笑道:“倘若眼下只有谢三小姐一人被困,小女子自当出手相助,护得谢三小姐周全。但是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二位却不在其列。所以对于眼下的局面,小女子倒是有个建议,谢三小姐大可松手放开他们两人,待到半空中只剩谢三小姐一人之时,小女子自然会来助谢三小姐脱困。”   话音落处,言思道和得一子再次破口大骂,齐声喝道:“混账!”谢贻香更是心中一惊,听星儿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自己将言思道和得一子丢进下面的深渊之中。难道青田先生此番设局相邀,其用意竟是要取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的性命?   若说青田先生是要除去协助恒王一方谋反的“逃虚散人”言思道,这倒是在清理当中。但不久前宁义城一役,得一子分明是站在自己这边,协助朝廷抵挡恒王叛军,对于一手开创出本朝基业的青田先生而言,又怎会连这个小道士也要一并除去?   况且依照方才厅堂中那六个男女所言,就连“得一子”这个名字也是由青田先生当年所赐,他和这个小道士分明是不择不扣的故人,再加上‘鬼谷’和‘黄石’之间的渊源,青田先生说什么也不该对鬼谷传人下手才对。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左脚下借力的气流忽然一弱,害得三人的身形都是一阵晃动。如此看来,只怕星儿的话并非恐吓,再有片刻,山间这些气流暗桩便会彻底消失,届时己方三人无从借力,便只能跌进下面的万丈深渊。   身后的言思道怕谢贻香当真听信了星儿的话,要将两人就此丢下,那她第一个要丢的肯定便是自己。言思道急忙抱紧谢贻香的腰身,劝道:“你千万别信那丫头的鬼话,青田先生到底是生是死,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甚至连这个丫头究竟是不是青田先生的传人也不能确定!如今她设此毒计,目的便是要让我们自相残杀,你可千万别上了她的当!”   谢贻香被言思道两条手臂紧紧扣死,就连呼吸都感到有些不畅,不禁大感恼火。倘若对方的条件只是将言思道一人丢下,她还能勉强接受,但这个星儿分明是要自己连得一子也一并丢下,她自然不肯就此答应。   只听身旁的得一子已向前方的云雾中厉声说道:“即便是青田先生想要将我除去,也轮不到你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来动手。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算什么本事?更何况谢贻香乃是谢封轩的亲生女儿,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青田先生的传人,难道竟要连谢封轩的女儿也一并谋害不成?”云雾中星儿的声音当即回答道:“老师的确有过吩咐,叫小女子休要伤害这位谢三小姐。但老师另外还有吩咐,说倘若这位谢三小姐冥顽不灵,执意要与妖邪为伍,那也就不必强求了。”   谢贻香听到这话,心中已经再无犹豫,不管这个星儿背后是否便是昔日的青田先生,对方既然摆明了态度,连自己也可一并除去,自己又怎能相信她开出的条件,将言思道和得一子就此丢下?当下谢贻香便向云雾中扬声说道:“此番是我们三人结伴同来,自当共同进退、同生共死。若是要我将这两人就此丢下,恕我谢贻香万万办不到!” 第868章 祭符开道   谢贻香这话出口,云雾中顿时没了星儿的声音,似乎是任由他们三人自生自灭。身后的言思道当即骂道:“蠢材!你就算是要拒绝她,又何必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那女童毕竟只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哄哄骗骗也就是了。这下好了,你将她当场气走,我们三人又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哪还有心思理会言思道?照如今的局面来看,三人僵持在这半空之中,可谓进也不是、退也不行,只能留在原地更是坐以待毙,静候脚下的气流消失,几乎彻底沦为了一个死局。渐渐地,谢贻香只觉脚下的气流越来愈弱,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个弄险的法子。她连忙将左手扭到身后,一把抓住言思道背心的衣襟,低声说道:“你先放手,我已经抓紧你了!”   身后的言思道顿时一愣,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放!”谢贻香强忍怒气,压低声音说道:“我听云雾里那个星儿说话的声音,已经知道她此刻所在的方位,乃是在前方的六丈开外,那里说不定便是对面另一座山峰的实地。我这便将你整个人朝她所在的位置丢过去,倘若那里果真是实地,你自然便能脱险;倘若那里依然悬空,那么星儿必定是踩在气流上悬空站立,你便趁机将她一把抱住,她为求自保,自会想办法带你脱险。”   谁知身后的言思道还是不肯答应,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要是我一松手,你直接把我这个所谓的‘杀父仇人’往下面一丢,那我岂不是上了你的当?”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只好继续低声解释道:“再这么耗下去,我们三个人都要死在这里。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谢贻香就算要杀你,也不屑在此时动手!眼下我先将你丢过去一探虚实,如果她那边果然已是实地,我再将小道长一并丢过来。之后便只剩下我一人在此,那星儿若是肯兑现方才的承诺,自会前来带我脱困。”   却听言思道冷笑一声,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照你说的将我整个人往那丫头所在的位置丢过去,要是我人还没到,那丫头便在半空中朝我踹上一脚,直接将我踹进下面的深渊,那又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直气得怒火攻心,耐心已被彻底耗尽,当即抓紧言思道的背心衣衫往外强拽,言思道也急忙双手用力,说什么也不肯松开谢贻香的腰身。双方纠缠片刻,悬空站立的三人又是一阵摇晃,谢贻香只得怒道:“我叫你放手!”言思道摇头说道:“你的办法要是可行,你怎么不先将这小道士丢过去一探究竟?他若是平安无事,我再第二个过去!”   听到这话,旁边的得一子也已按捺不住,当即说道:“你和这家伙废话什么?直接照头一掌拍下去,无论死活,只管丢过去便是!”谢贻香幡然醒悟,正准备举掌击落,不料言思道抱住她腰身的一只手忽然下滑,一把拽住她系在腰间的腰带,威胁道:“你要是敢杀我,我就敢扒了你的衣服!”   谢贻香惊骇之下,顿时满脸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周围,差点没被当场气晕过去。实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就好比是一块烫热了的狗皮膏药,一旦被他粘上,便怎么也甩不掉了。就在她惊怒之际,脚下的气流又衰弱了不少,只怕转眼间便要消失殆尽。   此情此景,对僵持在半空中的三个人而言,危险已是迫在眉睫。谢贻香实在拿身后的言思道没办法,只能挑软柿子捏,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小道长,要不我先将你送过去?”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勃然大怒,脸上更是一阵抽搐。只见他忽然伸手入怀,径直摸出一大把符纸,向谢贻香厉声喝道:“看路!”   谢贻香还还回过神来,得一子已将这一大把符纸凌空一晃,符纸上似乎涂有白磷之类的引燃之物,顿时尽数燃烧起来。得一子便将这一大把符纸奋力往前掷出,燃烧的符纸和烧剩的灰烬便在前方的云雾中到处乱飞,碰到往上喷射出的气流,立刻便被吹得飞了起来,直溜溜地往上飘起。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得一子是用燃烧的符纸来代替言思道之前洒出的那些泥土,以此试探出前方云雾中气流暗桩的位置。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哪里还敢耽搁?看准前面的两个落脚处,立刻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同时带着身旁的得一子和身后的言思道往前跃出,稳稳落在前面的两处气流暗桩上。   与此同时,得一子手中不停,又从怀里摸出一大把符纸,弄燃了往前掷出,找到前方气流暗桩的方位,从而指引谢贻香继续前行。如此一来,得一子接连抛出六把符纸,谢贻香也带着两人在云雾中行出五六丈距离,随即便看到前方的朦胧中隐隐有大片深褐色的山岩。谢贻香惊喜之下,急忙在最后两股气流在借力跃起,终于带着言思道和得一子一同踏上了实地。   历经这一番折腾,三人可谓是死里逃生,皆是满头大汗。谢贻香接连喘息几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将抱紧自己的言思道狠狠推开,抬手便是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言思道被她抽得一阵晕眩,随即捂着脸叫道:“你打我作甚?我也是死到临头,不得已而为之,又不是故意要来冒犯于你!倒是这小道士身上明明带着一大堆鬼画桃符,却偏要等到最后才肯使用,你怎么不去找他理论?”   话音刚落,得一子已厉声说道:“混账东西,你居然还有脸指责于我?倘若你方才多带些泥土在身上,我整整六十三道符咒又怎会尽数浪费在了这里?”言思道冷笑两声,争锋相对道:“什么狗屁符咒?就你那些唬弄乡野市井里愚民的手段,难道还要留到青田先生面前献丑不成?不过是一堆废纸,早用早超生!”   谢贻香也懒得理会两人的争吵,急忙整理好自己的衣衫,仔细打量此刻的所在之处。只见云雾缭绕中,眼前是一整片光秃秃的山壁,当中不见一株草木,而三人如今的站立之处,则是这整片山壁在半山腰处向外突起的一处平台,约莫有三四丈见方,三面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再回头望向来路,却只剩大团笼罩的云雾弥漫,再也看不见对面山峰上的“囚天村”。   而在这一处突起平台的尽头,山壁上分明是一个极大的山洞,当中隐隐透露出灯火光亮。而之前领路的那个女童星儿,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山洞入口处。眼见谢贻香看到了自己,她便微微一笑,恭声说道:“还请三位贵客恕罪,老师幽居此间已有多年,从不曾出洞一步,所以无法亲自前来相迎。只能劳三位贵客的大驾,由此入内相见。”   谢贻香见这星儿还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青田先生的传人,我且问你,这们一路将我们三人引来此地,究竟意欲何为?”星儿却不动声色,平静地回答道:“小女子不过是一介童仆,只是遵照老师的吩咐行事。眼下老师便在洞中相候,谢三小姐若有疑问,只管入内向老师询问便是,又何必为难小女子这么一个下人?”   听到这话,谢贻香一愣之下,顿时气焰全无,只得狠狠瞪了这女童一眼,抬眼打量眼前的这个山洞。旁边的得一子已整理妥当,当即冷冷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青田先生就在洞里,行到此间,当然要前往一见。”言思道也点燃一锅旱烟,一路上前来到星儿身旁,笑道:“如此便烦请星儿姑娘继续带路,这回就算姑娘是要带我们去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星儿微微一笑,恭声说道:“烦请三位贵客随我同来。”说罢,她便再不多言,转身往山洞中而去。 第869章 冒名顶替   当下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三人便跟在星儿身后,一路往山壁上的这个石洞中行去。其间每隔七八步距离,山洞旁的岩壁上便有一盏长明油灯悬挂,以此作为照明之用。   话说这个山洞倒不太深,四人相继经过六盏油灯,前方便已是山洞尽头,乃是一处较为宽阔的场所,约莫有两丈高低、五六丈见方,在四角处分别悬挂着四盏长明油灯。   谢贻香定睛细看,只见在这山洞尽头的当中,是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看形貌和山洞的地面本是一体,却将表面磨得平整光滑,在上面凿刻出纵横的线条,显然是一个围棋的棋盘:就在棋盘边上,还放置着两罐黑白二色的棋子。而在棋盘后面靠近山洞的岩壁前方,则是立着一道厚厚的屏风,上面缝着淡青色的厚布,当中密不透光,根本看不出屏风后面藏着什么东西。   除了当中的棋盘和后面的屏风之外,这个山洞的尽头便已是一目了然,再没有其它摆设,只有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日用的杂物,显得格外空荡。星儿将三人一路领到当中的棋盘前面,然后去角落里取来四个草编蒲团放在棋盘四周,恭请三人入座。随后她取来四个干净的瓷碗,抱着一罐清水将瓷碗斟满,恭请三人饮用;接着又将一盘点心放在棋盘上,却是一叠放凉了的烧饼。   谢贻香一行三人自然无心吃喝,在蒲团上坐下后,六只眼睛都齐齐望向后面那道淡青色的屏风。若说青田先生此刻就身在此间,那么显而易见,定是隐身在了这道屏风后面,至今还未现身与三人相见。   只见星儿安排好清水和烧饼后,便恭恭敬敬地来到这道屏风面前,向屏风躬身行礼,却并不开口说话。过了半响,她微微点头,自言自语般地回答道:“是。”随后站直身子,向在座三人笑道:“老师说,山地荒僻,穴居简陋,只能用这些粗鄙之物招待贵客,还望三位莫要嫌弃。”   谢贻香不禁有些纳闷,如此看来,青田先生果然就在这道屏风后面,这才能够向星儿交代下这番说辞,可是自己为何一个字也没听到?她不禁暗运功力,悄悄探查屏风后面的情况,却完全感觉不到屏风后面有活人的迹象,甚至此间除了己方三人和星儿之外,根本察觉不到还有第五个人的存在。   难道是青田先生早已达至超凡入圣的境界,脱离了肉体凡胎的禁锢,所以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被自己感觉到他的存在?幸好她一路行至此间,沿途早已深有体会,知道对方此番真正要请的“贵客”,始终还是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陪衬而已,倒也不必抢着出头,只管静观其变就好。   果然,听到星儿这话,坐在棋盘左边的言思道顿时嘿嘿一笑,端起自己面前的瓷碗喝了一大口清水,朝后面的屏风笑道:“茶者浓酽,原是沽名钓誉之品;酒者醇烈,更是乱性失德之饮。唯有这清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才是诸法空相之妙物。青田先生以清水待客,名家风范,自是可见一斑!”   说罢,他又从盘子里取了一张烧饼,一边吃一边说道:“至于食之一物,本就只有果腹一用,却偏有世俗之人虚耗光阴于此道,行出本末倒置之举,是为‘活而为食’;唯有志存高远之人,方能回归食物之根本,做到‘食而为活’。虽只是区区一盘烧饼,却能因此得见青田先生之志,从而感悟人生真谛,实在令末学晚辈倾佩不已。”   他这两段吹捧的言论,自然是在给屏风后面的青田先生大戴高帽,不料话音落处,屏风后面却是寂静如故,不见任何动静。倒是那星儿缓步来到棋盘前,在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然后冲言思道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老师说先生之言未免过誉,他老人家实不敢当。不瞒先生,这些年来老师闭关苦思,时常会召集我们几个不成材的弟子于此,试图以历为鉴,替后人编纂一首能够预言运势的歌谣,从而窥见后世之事。所以此间的这些烧饼和清水,其实是我们几个弟子平日里的饮食罢了,当不起先生的谬赞。”   眼见星儿开口应答,言思道眉宇间不禁生出一丝疑惑,还是继续望向后面那道屏风,再次笑道:“昔有袁李二位高人窥尽天机,作图六十,直到推背方休。不料在袁李二位高人之后,青田先生居然也有次雅兴,拟作一首预言运势的歌谣传世,实乃光耀千秋、福泽万世之举,当真令人钦佩不已!”   谁知这回依然是由对面的星儿作答,恭声说道:“老师说,先生大才,举世无双,这首歌谣若是能得先生指点,无疑是荣幸之至。只可惜歌谣尚未编纂成型,实不敢献丑于三位贵客,以免贻笑大方之家。”顿了一顿,她又展颜一笑,向言思道补充说道:“老师还说,既然先生有此雅兴,大可留在此间一同编纂这首歌谣,他老人家必定倒履相迎、扫榻以待,铭记先生之功德。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言思道顿时一怔,并未回答。谢贻香看到这一幕,也是惊骇不小,照这个局面来看,难道隐身于屏风后面的青田先生竟不打算现身相见,只是让星儿这么一个女童来替他传话?   倘若果真如此,自己至始至终都没听到屏风后面有声音传出,甚至完全感觉不到屏风后面有人,那么这个星儿一口一个“老师说”,究竟是青田先生用了类似“传音秘术”一类的神通在和她沟通交流,所以旁人无法听见,还是根本就是这个十五六的女童在这里冒名顶替,假借青田先生的名义唬弄己方三人?   眼见言思道被对方问得哑口无言,坐在棋盘右边的得一子当即冷笑一声,将一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后面那道屏风,缓缓问道:“莫非今日之事,青田先生是打算一直躲在屏风后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听对面的星儿接过话头,笑道:“还请道长见谅。并非老师有意怠慢,而是老师如今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担心吓坏了三位贵客,所以才不便现身相见,只是让小女子替他老人家传话。”   得一子连眼角也没瞥向星儿一眼,继续朝后面的屏风冷笑道:“担心吓坏我等?倘若躲在屏风后面的真是青田先生,又岂会编出这等荒唐的借口?”   左边的言思道也附声说道:“方才星儿姑娘曾经提及,问一个人若是只剩下部分魂魄和部分肉体存于世间,那么这个人究竟是生还是死?对此我也甚是好奇,实不知昔日呼风唤雨的青田先生,如今到底是怎样一番境遇。所以烦请青田先生现身一见,说不定在下还能为青田先生的困境分忧,略尽绵薄之力。”   两人这般言辞,显是心意已决,星儿似乎也有些难以应对,只好望向坐在当中的谢贻香。谢贻香微微一愣,急忙站起身来,朝后面的屏风恭声说道:“晚辈谢封轩之女谢贻香,年幼时还曾得到过青田先生的耳提面命。此番晚辈慕名前来拜见,还望青田先生念在已故家父的情面上现身一见,也好打消我等心中的疑惑。”   眼见谢贻香也是同样的态度,星儿只得从蒲团上站起来身来,笑道:“老师说,同样是故人之后,谢三小姐的言行举止比起当日那位毕二小姐,当真可谓是云泥之别。对此他老人家甚是喜爱,十分羡慕谢大将军后继有人。”   说着,星儿已重新走到那道淡青色的屏风面前,兀自垂首站立,似乎正在聆听屏风后面青田先生的吩咐。过了半响,她再次转身望向在场的三人,含笑说道:“既然三位执意面见老师,他老人家也不忍拂了贵客的心意。只不过在他老人家现身相见之前,还要劳烦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帮一个小忙,否则他老人家实在不敢面见二位。”   听到这话,言思道和得一子同时一愣,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疑惑。随后便由言思道开口问道:“不知青田先生有何吩咐?只要我等力所能及,自当照办。”   星儿眼中顿时露出一丝调皮的神色,恭恭敬敬地说道:“烦请两位贵客,这便脱掉身上所穿的衣衫。” 第870章 鹤氅道袍   这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是愕然当场,差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再看星儿的神情,显然不是在和言思道、得一子二人开玩笑。   得一子当即脸色大变,眼中凶光毕露,向不远处的星儿沉声问道:“这是青田先生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言思道也有些尴尬,强笑道:“青田先生既有吩咐,我们二人原当照办才是。只是眼下当着前辈高人的面,更有星儿姑娘和谢三小姐这两位姑娘在场,脱掉衣衫之举,未免太过不敬。可否容在下多问一句,青田先生为何要我们二人脱掉衣衫?”   屏风前的星儿淡淡地一笑,便先回答言思道的问题,说道:“老师说了,先生今日所穿的这件鹤氅,乃是效仿戏文里蜀汉丞相诸葛孔明的装扮,难免令他老人家有些为难。”   顿了一顿,她又解释说道:“想必先生也该知晓,方今世人总爱将老师和昔日的孔明相提并论,定要在他们两人之间分出一个高低优劣。当中便有好事之徒造谣,声称老师年轻的时候,为了要和当年的孔明一较长短,居然亲自前往定军山开启孔明之墓,想要探究孔明的毕生所学。谁知进到墓中,才发现孔明竟然早已预料到千百年后老师的开坟之举,还留下一封亲笔信函,叮嘱老师给墓室里的油灯加油,以此作为勉励,这才令老师彻底服输,打消了争强好胜之心。虽然这些传闻只是好事之徒编造的谣言,但老师为了避嫌,一直都在尽量回避与孔明相关的人事。所以先生今日穿着一件戏文里孔明的鹤氅来访,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言思道听得双眉一扬,随即干笑两声,夸张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失礼,实在罪该万死!只不过在下之所以作此打扮,绝非故意挪揄青田先生,而是我身在恒王军中效力,为了博取军中将士的信服,这才借用了孔明的行头,以此自抬身份罢了。”   说罢,他又朝后面的屏风扬声笑道:“正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似青田先生这等千古名士,自是心胸宽广、光风霁月的前辈高人,又怎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定要和在下的这一件衣衫过意不去,是也不是?”   屏风后面依然没有回应,还是由屏风前的星儿恭声回答道:“既然先生如此作答,那便请恕小女子冒犯。老师的原话是说,先生此番故作孔明装扮来访,其实是先生心底的恐惧作祟,担心自己不配与他老人家平起平坐、分庭抗衡,所以才要借孔明的威仪壮胆。然而先生此举,其实大可不必,早在今日之前,老师便曾与先生有过三面之缘,对先生的本事更是叹为观止。若是连先生也没有自信可以与他老人家一争高下,那么世上恐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个人了。”   听到星儿这话,言思道顿时愕然当场,脸上神色更是阴晴不定,显是被对方一语中的。要知道他此番前来,为求稳妥起见,可谓是做足了行头,活脱脱便是诸葛孔明再世。谁知一路行进至此,一辆四轮车、两个推车童子、一柄白羽扇和一张纶巾先后遗失,到如今便只剩下这么一件鹤氅,已然狼狈不堪。谁知事到如今,显然是连最后这一件鹤氅也保不住了。   当下言思道只得暗叹一身,伸手解开腰带,缓缓脱去身上的鹤氅,露出赤裸的上身。坐在当中的谢贻香一直没有啃声,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想不到这个言思道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被青田先生和星儿制得服服帖帖,当真是大块人心。   然而再看言思道袒露出来的上半身,居然甚是强健,在油灯火光的映照中,非但没有一条赘肉,还隐隐可见肌肉轮廓,分明是一个青壮男子的身躯,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然而再想到此人化身千万,保不准这又是他的一个化身而已,至于此人的真实年纪,说不定已有五六十、七八十岁也未可知,顿时便令谢贻香大感反胃,急忙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屏风前的星儿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赤裸上身的言思道,眉目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言思道脸皮再厚,此时也难免有些尴尬,只好摸出腰间的旱烟杆点燃,故作镇定地深吸几口,向不远处的星儿询问道:“星儿姑娘可还满意了?”星儿连忙挪开目光,又转头望向坐在棋盘右边的得一子。   得一子的脸色早已十分难看,此时见言思道果真脱掉了衣服,星儿也朝自己这边望来,一张俊脸更是一阵青红交替,沉声问道:“怎么?难道青田先生也曾在鬼谷门人的手里栽过跟头,所以见不得我这身道袍?”   话说得一子此行本是披着一件白色斗篷,用来罩住穿在里面的那身漆黑色道袍。但方才在“囚天村”的厅堂中面对那六个自称青田先生的男女时,他便已脱去披在外面的斗篷,所以此时身上便只剩他那件漆黑色的诡异道袍。   却见星儿收起脸上的笑容,缓缓说道:“道长多心了,‘鬼谷’、‘黄石’二门素有渊源,老师和道长的师父易老先生,更是昔日的挚交好友,双方又怎会失和交恶?只是他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如今看到道长所穿的这件道袍,难免有些追忆故人,以至心中不忍。所以烦请道长也和逃虚先生一样,一并脱掉身上这件道袍。”   得一子冷冷问道:“依照方才那六个男女的说法,就连‘得一子’这个名字都是由青田先生昔日所赐。倘若此言非虚,既然是要‘追忆故人’,又岂止是一件衣服?如此借口,未免太过牵强,甚至狗屁不通。”   对面的星儿摇头说道:“老师说,要是他老人家没看错的话,道长身上的这件黑色道袍,正是五代末年鬼谷门人玄微子所传之法衣,两百多年几经辗转,终于被易老先生从西域寻回,为此还折损了易老先生座下的二弟子、也便是在道长之前的那位鬼谷‘死’之传人;由此可见这件道袍之贵重,实是非同小可。记得当年因为这件道袍的尺寸不合,易老先生在动手修裁时,生怕损坏道袍上先贤留下的玄机,还曾邀请老师一同参详。就好比如今道袍衣角附近的两处太极暗纹,便是老师当时的建议,让易老先生增添上去的。”   对于得一子这件漆黑色的诡异道袍,谢贻香早已见过多次,直到今日听完星儿的这番解释,才知道这件道袍竟有如此大的来头,不禁微微咋舌。但得一子却只是冷哼一声,反问道:“那又如何?”   星儿正色说道:“老师说,易老先生当年修裁这件道袍的尺寸,原本就是比照着道长长大之后的骨骼身材,乃是特意为道长准备。如今易老先生已经不在人世,道长将这件道袍据为己有,自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但是今日在老师的面前,道长实不该身着这件道袍,又或者说道长不配穿它。”   这话一出,得一子顿时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嘴角抽搐不停,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对面的星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反问道:“老师问,道长是要他老人家再说得明白些么?”   这一幕看得谢贻香不解其意,然而仔细推敲双方的对话,却依然无甚收获,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好奇。而得一子凝视对面的星儿半响,又狠狠望向她身后那道淡青色的屏风,终于伸手握住腰间那条朱红色的腰带。随后他将腰带用力扯开,径直脱下身上这件漆黑色的道袍,也和言思道一样裸露出了自己的上半身。   谢贻香心中一惊,急忙定睛去看,却见同样是青壮男子的身躯,这小道士和言思道那一身强健的体态显然大不相同,竟是瘦弱得出奇,就连两旁肋骨的凹凸都根根分明;整个人看起来又白又瘦,甚至令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怜悯。   然而得一子脸上却不见言思道那般尴尬,随手将道袍丢在一旁,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住后面的屏风,一字一句地问道:“我二人衣衫已除,青田先生是否也该遵守诺言,现身一见了?” 第871章 死而复生   屏风前的星儿此时正在仔细观赏着得一子赤裸出的瘦弱身子,听到对方这一问,当即微微一笑,恭声说道:“烦请三位贵客稍候,小女子这便恭请老师现身相见。”说罢,她转身扶住那道厚厚的屏风,双手轻轻发力,便将整道屏风缓缓挪向一旁。   一时间,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目不转睛地望向被推开的屏风后面,想要好生看看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青田先生,如今究竟是怎样一副形貌;星儿所谓的“部分肉体和部分魂魄”,到底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谁知伴随着整道屏风被星儿推开,屏风后面却根本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水桶般大小的石墩自地上突起,而在石墩上面,则是摆放着一个正方形的柳木匣子;其大小不过半尺见方,仅比得一子盛装霄光文火神印的那个印盒略大些许,样式甚是古旧。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三人大惑不解,齐齐望向着石墩上的这个柳木匣子,除此之外,屏风后面便再也没有其它东西。难不成星儿口中称呼的“老师”,也便是昔日谋定江山的青田先生,如今竟然身在这么一个半尺见方的柳木匣子之中?   谢贻香惊骇之际,顿时脱口问道:“这……这难道是青田先生的……是他老人的首级?”与此同时,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也分别开口,一个问道:“这是……他的骨灰?”另一个则是问道:“莫非是青田先生之心?”   那星儿将屏风退推开之后,便朝石墩上的柳木匣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才向三人解释道:“小女子之前便已说过,老师究竟是生是死,小女子自己也无法判别。不瞒三位贵客,这个柳木匣子里面所盛装的,正是老师生前的部分肉体;除此之外,匣子当中也有老师的部分魂魄,能够直接和我们这些几个不成材的弟子沟通交流。”   听到星儿这话,谢贻香可谓是一脸茫然,实不敢相信世上居然还有这等诡异之事?再看身旁的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脸上也带着迷茫之色,显然也是难以置信。对面的星儿便接着说道:“正如世间传闻,昔日鞑虏除尽,天下重归一统,老师深知当今皇帝的为人,于是不顾朝廷的挽留,坚持挂印辞官、告老还乡。不料之后却被朝中小人构陷,以‘居住有龙气’为理由,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不但下旨撤去老师的所有爵位俸禄,还将老师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尽数囚禁在了金陵城中。”   说到这里,星儿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说道:“然而即便如此,皇帝依然放心不下,终于暗中派出亲军都尉府的高手前来青田县,专程给老师送来一枚毒丸,直到亲眼看见老师服下,才肯放心离去。要说区区一枚毒丸,原是害不了老师性命,但当时身为武林盟主的闻天听亲率座下的‘十七君子’,终日只在青田境内徘徊,显然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一定要亲眼见证老师毒发身亡,才肯回京复命。于是老师权衡利弊后,终于决定自绝饮食,甘愿一死。”   说着,星儿已将目光投向石墩上的那个柳木匣子,继续说道:“然而就在老师赴死之前,早已提前设下神通,令我们几个门下弟子在他辞世之后,将他老人家的部分肉身存放于这个柳木匣子里,并且遵照老师的吩咐设阵庇佑。之后我们将老师的残尸下葬,骗走武林盟主闻天听一行人,再历经七七四十九日,本已离世的老师果然死而复生,在这个柳木匣子里出现了他老人家的神智。”   最后星儿便重新望向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笑道:“这七年来,老师一直便在这个柳木匣子中指点着我们几个不成材的弟子。就好比前些日子宁义城外的那一场飞沙走石,包括此番邀请逃虚散人和得一子道长前来,皆是匣子里老师的意思。至于其间的一切行事,则是由我们这几个不成材的弟子遵照老师的吩咐所为。”   听完星儿这一大番讲诉,谢贻香早已是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话来。左边的言思道默默望向石墩上那个柳木匣子,接连吞吐了好几口旱烟,这才强笑道:“星儿姑娘,倘若你说的一切,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故事,这个柳木匣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青田先生,整件事从头到尾只是由你一个人一手操控,却还能似这般侃侃而谈、面不改色,那么就连我也有些毛骨悚然了。”   话音落处,右边的得一子已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凝视着对面的星儿,沉声问道:“你说青田先生如今就在这个柳木匣子当中,如何证明?既然你说青田先生的神智犹在,那你让他和我们说几句话!”   却见星儿缓缓摇头,恭声说道:“还请道长见谅,以老师如今的境况,实在无法满足道长这一要求。好教三位贵客知晓,匣子里老师的神智,只能与我们几个一直留在他老人家身边修行的弟子交流,也便是说只有青田门人,才能听见老师的吩咐。除此之外,再没有人能与匣子里的老师沟通交流。”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双眉一扬,冷笑道:“也便是说,你所说的一切,根本无法证明?”星儿微微一怔,随即展颜一笑,回答道:“好像的确是如此。”   两人说到这里,无疑已经成了僵局,再看得一子的神情,显是不肯相信星儿这番说辞。一旁的谢贻香思索至今,才终于捋清了星儿的意思,竟是说七年前青田先生的确已经辞世身亡,却利用自己的神通术法,在眼前这个柳木匣子里死而复生,存下了他的部分肉身和部分魂魄,直到现在还能与门下传人沟通交流,包括眼前这个星儿和方才厅堂里的六个男女。但是除了这些青田传人以外,旁人却无法感知到匣子里的青田先生,所以根本无从证实星儿的这番言论。   话说以谢贻香这些年的历经来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早已见得多了,本该是见怪不怪、其怪自乱。但是碰上如今这等诡异的情况,就连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更别说她这么一个小姑娘了,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正如言思道方才所言,假设星儿的这番言论是在撒谎,石墩上的柳木匣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青田先生,那么从当日宁义城外的一场妖风开始,再到送出两枚青田石印章将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邀约至此,这当中所有的安排调度,那便只可能是这个十五六岁的女童一手谋划。   倘若当真如此,眼前这个自称“星儿”的女童岂非可怕至极?其心智、谋略、手段和胆色,甚至还在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之上? 第872章 匣中闻意   就在得一子和星儿僵持之际,右边的言思道又深吸几口旱烟,接口笑道:“罢了罢了,星儿姑娘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看来我等是无法判别真伪了,也没必要做此判别。因为依照姑娘所言,既然这个柳木匣子里的青田先生,此刻便只能与你一人进行交流,全靠星儿姑娘替他传话,那么从姑娘口中说出的话,无论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匣子里青田先生的意思,其实并不重要,是也不是?又或者换成另一种说法,而今星儿姑娘所说的每一句话,代表的都是青田先生的意思,当然也可以对此间之事全权做主,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星儿不禁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先生高论,好像正是如此。小女子虽然只是老师与三位贵客之间的一个传话筒,但是无论三位有什么言辞,只管对小女子明言便是,我自会转告匣子里的老师,然而再向三位传达老师的意思。”   言思道当即点头,说道:“如此甚好,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便是。话说此番我助恒王起事,立志要勤王护驾,荡平朝中奸邪之辈,从而替天下百姓谋求福祉。就在不久之前,我与这位得一子道长在宁义城斗法对阵,也确实是我有所疏忽,忘记了此间本是昔日的青田先生之地界,只好在此向青田先生赔罪。倘若青田先生还要因此怪罪,在下愿意一力承担,尽力补偿。”   说到这里,他不禁瞥了一眼身旁的谢贻香和得一子,笑道:“若说青田先生此番相邀,是为了庇护自己一手开创之江山,打算借此机会将我除去,那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是青田先生却不惜大费周章,不但将我唤来此地,同时还将和这位与我作对的鬼谷传人一并请来,如此安排,实在令在下有些费解。敢问青田先生,此番设局相邀,到底意欲何为?莫非青田先生想要除去的人,除了区区在下之外,同时也包括了得一子道长这位鬼谷传人?”   言思道这话问出,无疑是将自己和得一子重新绑在了一起,而且他这一问,无疑也是谢贻香和得一子心中的疑惑,当下散人便同时望向眼前这个星儿,看她究竟如何作答。只见星儿略一沉吟,然后恭声回答道:“老师此番邀约的用意,相信之前厅堂里的六位同门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了,所以还请三位贵客不必多心。老师说,世间凡事种种,皆有千般因缘结果,其中得失更是错综复杂,原不能以简单的‘是非黑白’来做判别。所以对于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之间的这一场争斗,他老家人如今不过是山中一具死尸,自然无权判别二位谁对谁错,更不敢妄加干涉。”   顿了一顿,她又笑道:“除此之外,老师将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请到此间,其实还有一事相求。实不相瞒,老师甚是仰慕二位之才,所以想请二位出手相助,帮他老人家做一件事。”   听到星儿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谢贻香不由地一愣。且不论青田先生是否真存活于眼前这个柳木匣子里,仅凭此行一路上的见闻,以星儿和厅堂里那六个男女的本事和手段,还有什么事是连他们也无法完成,非要请言思道和得一子出手相助的?对方之所以有此一说,恐怕只是惺惺作态、故弄玄虚罢了。   果然,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对望一眼,脸上都露出一丝不信的神色。得一子当即冷冷说道:“要我帮青田先生做一件事?实在抱歉,无论这是匣子里青田先生的意思,还是你这丫头假托青田先生的名义,我都没理由帮这个忙。不管要我帮什么样的忙、做什么样的事,我统统拒绝!”   言思道也笑道:“青田先生的面子固然是要给的,但我自有办法。若是要我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干些没有好处的买卖,那却恕难从命。敢问星儿姑娘,倘若我们二人不肯答应,青田先生又将如何?”   星儿顿时一笑,柔声说道:“倘若二位贵客不肯帮老师这个忙,老师自然不好勉强,只能由他老人家亲自出手,来帮你们一个忙了。”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当场脸色大变,同时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谢贻香却听了个莫名其妙,不禁脱口问道:“什么……什么意思?”谁知话问出口,却根本没人理会于她。右边的得一子沉吟半响,已然冷哼一声,厉声说道:“我要和这个家伙作对,是我自己的事!根本用不着旁人帮忙,更用不着青田先生来帮忙!”   星儿并不理会得一子的质问,而是转头向言思道笑道:“老师说,鬼谷传人既然已经拒绝了他老人家的帮忙,那么他老人家便只好来帮先生的忙。”言思道面色一凛,急忙说道:“这……这如何可以,不敢,万万不敢!”   却听星儿继续说道:“先生一心要助恒王起事,自然是求席卷江山、天下易主,以此为谋,当中容不得半点差池。可是这位得一子道长却偏偏要来与你作对,想必先生对此也是焦头烂额,甚至有些疲于应对。敢问先生,若是由老师出手相助,替你除去这位鬼谷传人,先生要取两京十三使司,岂非唾手可得?”   言思道还没来得及答话,得一子已怒道:“岂有此理!简直是一派胡言!”星儿笑道:“道长无需惊慌,说不定这位逃虚先生和道长一样,也要拒绝他老人家的相助。那么他老人家无奈之下,很有可能会重新选择相助道长。”   得一子急忙喝道:“我已经说过,不必!”星儿摇头笑道:“二位贵客这一场争斗,一方相助的是当今皇帝,一方相助的则是皇子恒王,临兵斗阵之间,自顾尚且不暇,又岂能顾及其它?老师若要相助其中的任何一方,又或者是出手对付其中的任何一方,又岂是二位所能左右?”   谢贻香直到此刻,才终于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原来依照星儿的说法,青田先生是要让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替他去办一件事,如果他们二人不肯答应,那么青田先生便会出手相助他们其中的一方,共同对付另外一方;至于青田先生究竟会帮二人中的哪一方,那却要看他的心情了?   如此一来,这对言思道和得一子而言,无疑是个极大的威胁,甚至还决定了双方的胜败生死。且不论昔日的青田是否还存在于这个柳木匣子中,单说当日宁义城外迫使双方罢战的那一场妖风,眼前这个名叫“星儿”的女童和方才厅堂里那六个男女,绝对具有这个实力,确实可以左右交战中言思道和得一子双方的命运。   谁知听到星儿说出这话,左边的言思道忽然哈哈一笑,喷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摇头叹道:“星儿姑娘,你家老师似乎还忘了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我与这位鬼谷传人联手,共同对付你家老师。对此星儿姑娘想必不会感到怀疑,若非如此,我们一行三人今日又怎能平平安安地来到此间?”   右边的得一子也接口说道:“我早已说过,我和这个家伙之间的事,轮不到旁人来插手。若是青田先生执意要来搅局,我并不介意再与这个家伙合作一次。” 第873章 三足鼎立   听到两人的话,对面的星儿只是笑而不答。言思道又再次说道:“若是回到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七年前,我这人虽然狂妄自大,却也自问没有胜过青田先生的把握。但如今青田先生既已落得如此下场,就算尚在人世,充其量不过是匣中一具残躯罢了,想要同时与我和鬼谷传人对阵,不知在青田先生眼中看来,自己能有几成胜算?”   话音落处,得一子立刻补上,沉声说道:“‘鬼谷’、‘黄石’二门流传至今,千百年来尚无胜负定论。既然青田先生有此雅兴,那便由我来替鬼谷一门应战,就此了断双方这一场恩怨;你我之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在此之上,如果你还要同时对付这个家伙,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话说三人这一番交谈下来,虽然仅仅只是言语,却也足以令谢贻香听了一个惊心动魄。一方是化身千万、近乎不死不灭的言思道,一方是目生双瞳的鬼谷传人得一子,而另一方则是代表着天下第一智者青田先生的星儿;当中的任何一方,都有睥睨天下的实力,今日却同时聚集在了这个山洞的尽头。   所以无论是青田先生相助于言思道和得一子当中的任何一方,又或者是言思道和得一子联手,都足以将剩下的一方置之死地。逢此境遇,当真可谓是分庭抗衡,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谁也不敢有丝毫差池。否则只要行错一步,又或者说错一句话,后果都有可能不堪设想。   面对言思道和得一子的开口挑衅、步步逼近,对面的星儿依旧面色如常,还是不改恭敬之态,缓缓说道:“老师说,二位贵客若是真肯罢手言和,休兵停战,实乃世间苍生之福,为此即便是要赔上他老人家最后这一丝游魂,也是在所不惜。只是老师请问逃虚散人和得一子道长,难道二位当真可以做到齐心协力、精诚合作?”   听到这话,言思道和得一子再次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是沉默不语。只听星儿继续说道:“话说今日这般局面,其实早在老师的预料之中,所以特意替二位贵客准备了一场棋局,由小女子亲自替代老师下场,来和二位贵客以棋博弈。倘若最后是由小女子侥幸胜出,那么二位贵客便要遵照老师的吩咐,替他老人家去办一件事情;倘若最后是由二位贵客中的一方胜出,那么老师便会相助胜出的一方,在不久后的将来共同对付另外一方,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二位之间的这场争斗。”   耳听星儿说到这里,言思道和得一子的目光顿时落在眼前这个巨石凿刻出的棋盘上面,都是冷笑一声,不置可否。星儿又说道:“当然,老师替二位准备的这场棋局,还有另外一种结局,那便是二位贵客在棋局中胜过小女子的同时,你们双方还能以平局收场。若是如此,那么今日之事便当从未发生过,从今往后,无论是老师还是我们这些个不成材的弟子,再不敢干涉二位贵客的行事。莫说是这区区青田境内,即便是二位将整个天下翻倒过来,尸遍八荒六合,血染五湖四海,所谓的‘青田先生’也绝不过问半句。”   谢贻香的心智和反应自然比不上言思道和得一子,听到这里,才终于注意到当中这块用岩石凿刻成的围棋棋盘,还有摆放在上面的两罐黑白棋子。由此可见,星儿所言显然非虚,对于今日之事,青田先生早就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来下这一场棋局。   虽然谢贻香对围棋一道不甚精通,但也知道是靠博弈双方持黑白二色的棋子对阵,最后以“数子”定胜负。依照星儿的说法,她既然要替匣子里青田先生下场,显然是要与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分别对弈一局,以此来判定输赢。若是星儿两局皆胜,自然便是青田先生赢出;若是星儿一胜一败,那么便要通过“数子”,在两局的胜出者之间分出优劣;至于她说的最后一种情况,则是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先后在对弈中胜出,而且必须还要是以同样的子数胜出星儿方可。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言思道已皱眉问道:“星儿姑娘,要是我没听错的话,青田先生今日的安排,居然是要和我下棋决定输赢?”星儿恭声说道:“正是。只不过以老师如今的情况,自然无法亲自下场,所以只能由小女子代劳。当然,小女子在与二位贵客对弈之时,匣子里的老师也会从旁指点于我。”   言思道顿时哈哈大笑,抬眼望向石墩上的那个柳木匣子,摇头说道:“如此看来,青田先生虽曾见我三面,到底还是不够了解在下。实不相瞒,我生平与人对弈两千六百八十七场,其中的两千六百八十六场均是由我胜出。只有六年前在华山那次,一个自称陈抟老祖后人的棋国仙翁邀我对弈,我叫他持黑让他九子,双方最后以平局收场。所以别怪在下没有事先言明,虽不知青田先生和这位星儿姑娘的棋力如何,但今日若是要与我棋间决胜,可别说我占了你们的便宜。”   对面的星儿还未答话,旁边的得一子忽然向言思道问道:“你对弈时,能够算到多少步?”言思道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棋间变化,本无穷尽,身在局中,胜负全凭一念之间。所谓算步之说,不过雕虫小技而已,根本上不得大雅之堂。”   却听得一子冷冷说道:“纵横一十九,三百六十一,棋盘既然有界,棋间变化自然也有穷尽。世人下棋,若是能算到往后三十步以内的所有变化,已属难得,即便是所谓的国手,最多不过算到往后的五十步,此等境界,当然不足以凭计算堪破整个棋局。而我七岁学棋,到九岁时,便已能算到往后一百二十步以内的所有变化;待到双方四十八子落定,整局棋之后的每一步,包括其中的所有变化,便可尽数了然于胸,算得一清二楚,以至每局必胜,终于令我索然无味。所以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与人下过棋,因为根本不必。”   言思道直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半响,忍不住哈哈一笑,反问道:“你算到一百二十步?小道长,比起你所谓的棋间计算,我倒更欣赏你这份吹牛的本事!我且问你,双方开局落下第一枚棋子,总共存有三百六十一种可能,落下的第二子,则有三百六十种可能,第三子便是三百五十九种可能,以此类推,若是照你说的能够算到往后的一百二十步,那你告诉我,这一百二十步里总共有多少种可能的变化?”   得一子顿时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亏你也说自己懂棋,哪有你这种无知的算法?整个棋盘当中,总共三百六十一处落子位置,每一处落子位置,便只有三种情况——落黑子、落白子或者无子,双方的落子数量越多,能够出现三种变化的位置便会越少,以此来算,方是正解。所以棋局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能算到往后的一百二十步,但是待到棋盘间已经落下四十八子之后,便能彻底算尽整局棋往后的所有变化。”   言思道讥笑一声,还要出言反驳,却听对面的星儿笑道:“二位贵客无需争执,看来二位是误会了老师的意思。所谓围棋一道,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能以之为乐,尚余何趣之有?今日逃虚散人和得一子道长远来是客,更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人物,老师若是要用围棋来与二位博弈,裁定胜负,非但落了下乘,更是对二位贵客的不敬,就连老师自己也是脸上无光。”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所以老师今日所安排的这一场棋局,虽然要借用围棋里的黑白二子,却并非是要和二位贵客以围棋博弈。” 第874章 六败一胜   听到星儿这话,言思道和得一子都是微微一愣,言思道更是不解地问道:“难道不是围棋?”星儿缓缓摇头,恭声说道:“自然不是。为了今日这一局棋……”谁知她话刚说到一半,谢贻香忽然脱口说道:“我知道了,青田先生是要和你门下五子棋。”   这话一出,星儿顿时愕然当场,竟不知应该如何接话。旁边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则同时向谢贻香投来怒目,齐声说道:“你闭嘴!”   谢贻香知道自己又猜错了,不禁脸上一红。她历经这一番折腾下来,早已有些感到饥饿,方才见言思道吃了一张盘子里的烧饼,到如今依然光着上半身活蹦乱跳,可见这盘烧饼并无问题。趁此机会,她便也从盘子里拣了一张烧饼,起身躲到旁边开吃,再不敢胡乱开口。   当下对面的星儿继续对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说道:“老师为了今日这一场棋局,特意想出了一个新的玩法,说来倒是十分简单。”说着,星儿已径直来到棋盘对面,打开棋盘上那两罐黑白棋子,从中取出三枚黑子、三枚白子堆放在一起,然后又依样画葫芦,同样是以三枚黑子、三枚白子摆放出另外两堆,合计便是一十八枚棋子,一半黑子、一半白子。   然后星儿解释说道:“稍候小女子与先生、道长二位便分作对弈的三方,各持三黑三白六枚棋子。之后的每一轮,都要由三方各自拿出一枚棋子,自行决定是出黑子还是出白子,然后以棋盘上三枚棋子的颜色来判输赢,规则便是少数为胜——三枚棋子中,单独的一枚黑子或者单独的一枚白子胜出,从而吃掉另外两枚同色的棋子。就好比这一轮我替老师出了一枚白子,但先生和道长双方出的却都是黑子,那么这一轮棋盘中的三枚棋子便是一白两黑,由数量较少的白子胜出,也便是小女子获胜,不但可以收回自己拿出的这枚白子,同时也要吃进先生和道长的两枚黑子,将其据为己有。”   紧接着,她又说道:“当然,倘若三方所出棋子都是同样的颜色,棋盘中乃是三枚黑子或者三枚白子,那么这一轮便是平局,这三枚棋子也将被当场拿走,从此作废,再也做不得数。就好比我们三方第一轮出子之时,每个人手里都是六枚棋子,如果拿出的是颜色相同的三枚黑子或者三枚白子,那么这三枚棋子便要当场作废,再不属于任何一方;而我们三人的手里,便都只剩下五枚棋子,再继续进行下一轮出子。   最后星儿总结说道:“似这般每一轮连番出子,直到我们三人中的一方棋子耗尽,又或者是两方甚至三方的棋子同时耗尽,那么今日这场棋局也便就此结束。届时大家再来盘点手里剩下的棋子,谁手里的棋子多,便是谁赢。”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听说围棋的棋子还能有这样的玩法,再听星儿介绍的这一长串规则,难免有些晕头转向,难以理解。但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却立刻明白了星儿的意思,正在暗自推演这一玩法中可能出现的局面,又听星儿补充说道:“依照这一规则,倘若最终是由小女子剩下的棋子最多,从而代替老师胜出,那么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二位,便要答应老师的要求,替他老人家办一件事。倘若胜出的是二位贵客当中的一方,那么老师便会按照之前的意思,出手帮助获胜一方,共同对付失败的一方,尽快结束二位之间的这场争斗。”   言思道不禁双眉一扬,正要发问,旁边的得一子已抢先问道:“照此玩法,结束时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其实是双方甚至三方的平局。譬如一方的棋子耗尽,以至整局结束,但另外双方手里剩下的棋子却是数量相同,又该如何判定这双方的胜负?甚至还有可能是三方的棋子同时耗尽,谁也不曾剩下一枚棋子,那又是谁输谁赢?”   星儿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道长有此一问,可见已经听懂了其中的规则。实不相瞒,老师之所以想出这么一个新玩法,便是为了对应今日的局势。道长所谓的平局,其实存在好几种情况,其中一种便是小女子的棋子率先耗尽,而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手里剩下的棋子数量相同,而这一结果,便是小女子方才所言,是二位以平局胜出替代老师下场的小女子,那么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无论是老师还是我们这些个不成材的弟子,也绝不再干涉二位的行事。”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除此之外,这场棋局有可能出现的平局,还有另外三种情况。其一是逃虚先生的棋子率先耗尽,小女子和得一子道长剩下的棋子数量相同;其二是得一子道长的棋子率先耗尽,小女子和逃虚先生剩下的棋子数量相同;其三则是我们三方的棋子同时耗尽,谁也没剩下一枚棋子。由于今日乃是老师设局,也是老师替二位贵客想出了这么一场棋局,那就好比是赌场里的坐庄之人,免不得要占些许优势。所以这场棋局最后若是出现了以上三种情况的平局,那也要算小女子胜出。”   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哂笑一声,摇头说道:“若是如此,星儿姑娘所占的便宜未免也太大了一些,实在有些不妥。”得一子也冷笑道:“这等玩法,结局总共不过七种——三种是一方胜出、三种是两方以平均胜出、一种是三方平局。若是照你所说,这七种结局里面,竟有四种结局都要判青田先生一方胜出;而另外的两种结局,则是青田先生要帮我们二人中的胜方对付败方,也便是要取我们二人当中其中一人的性命。所以我们二人若是想要平安离开,再不受青田先生的干预,那便只有一种结局可选,乃是六败一胜,只有七分之一的机会。如此苛刻的一场棋局,你以为我们会答应?”   却见星儿缓缓摇头,笑道:“如此看来,二位贵客不但已经完全明白了老师想出的这场棋局,而且还彻底参悟了其中的玄机,果然不愧为当世奇才。话说小女子初次听到老师提到这一玩法,也是在苦思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方能心领神会,自是远远不及二位贵客的聪明才智。”   说罢,她便抬眼凝视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一对漆黑的瞳孔深如古井,口中缓缓说道:“然而判定胜负规则虽是如此,但正如老师方才所言,二位贵客若是真能做到齐心协力、精诚合作,那么依照今日这场棋局的玩法,想必二位贵客也该清楚,有了这七分之一的胜算,难道还不够么?”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同时一愣,再一次对望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不屑的冷笑,显是被星儿最后这一番言辞所打动。   要知道依照这一规则,三方每轮需各自拿出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只要不是三枚同样颜色的棋子,便只有一黑吃两白或者一白吃两黑这两种可能。而言思道和得一子双方若是真能联手对阵,每一轮不管星儿拿出的是什么颜色的棋子,两人只要保证这边出的是一黑一白两枚不同颜色的棋子,便能彻底断绝星儿吃进棋子的可能,实现每一轮都消耗掉她一枚棋子,直到六枚棋子耗尽为止。届时只需平衡言思道和得一子手里剩下的棋子,保证双方的棋子数量相同,便能将这“七分之一”的胜算变为十成胜算,稳稳收入囊中。 第875章 扣碗开局   然而言思道和得一子此刻的这一对视,除了从对方眼中看见胜出这场棋局的关键,却也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不信任的怀疑。话说要胜此局,难点其实并不在于耗尽星儿手里的六枚棋子,而是在于整场棋局结束的时候,要保证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手中的棋子数量必须相同,从而以平局胜出,才是这所谓的“七分之一”胜算。   否则若是在最后一轮星儿的棋子耗尽之时,言思道一方或者得一子一方以多数棋子胜过对方,那么结局便是青田先生会出手相助获胜的一方,共同对付失败的一方。所以两人当中一旦有人心怀叵测,生出歹意,想要在棋子的总数上超过对方,那么必定就会引起内讧,令二人所谓的“联手”荡然无存,甚至还会被星儿乃至青田先生抓住机会,一举反败为胜。   想到这里,言思道和得一子都相继陷入沉思,默默盘算着这场棋局中的成败得失。而在场的谢贻香直到此刻还不太明白青田先生想出的这个玩法,眼见在场三人皆尽默然,她急忙将手里的烧饼吃掉,趁机上前摆弄着棋盘上星儿取出的三六一十八枚棋子,仔细推演其中的规则。   当下谢贻香便一边模拟着三方出子,一边自言自语道:“假设第一轮言思道出一枚黑子,小道长也出一枚黑子,代表青田先生的星儿却拿出一枚白子,依照少数为胜的规矩,那便是一白吃两黑,由星儿将这三枚棋子收进自己的手里,变成五黑三白八枚棋子;而言思道和小道长二人,便各自剩下两黑三白五枚棋子,再和星儿继续进行下一轮出子……如此直到一方的棋子耗尽,假设是言思道这个家伙的棋子率先耗尽,那么整场棋局便彻底结束,再来盘点小道长和星儿手里剩下的棋子,判数量多者胜出……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而在场三人也不理会在棋盘上摆弄的谢贻香,继续各自沉默。过了半响,言思道一锅旱烟吸尽,终于目光一定,向对面的星儿问道:“倘若我们二人选择不玩这场棋局,而是就此离开,不知你家老师将会作何感想?”   星儿顿时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二位贵客若要自行离开,沿原路经过来时的万丈深渊、囚天村祠堂、阴阳树阵以及‘回梦庵’的杀局,以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的本事,应当难不住二位。只是从今往后,所谓的‘青田先生’将会随时前来拜访二位,说不定便在明日,说不定是在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之后,甚至是在二位对阵交锋的紧要关头。”   言思道不禁脸色微变,旁边的得一子接过话头,沉声问道:“不知青田先生可曾想过,倘若我们二人就此联手,无论是眼前这个柳木匣子,还是你这位星儿姑娘,甚至包括囚天村里的六个男女以及一干百姓,统统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从而令‘青田先生’这四个字就此抹去,那又将如何?”   面对得一子的当面威胁,星儿却丝毫不以为意,摇头笑道:“老师说了,二位贵客绝不会行出此举?”言思道“哦?”了一声,接口问道:“何以见得?青田先生是认定我们二人下不了这个狠心,还是认定我们二人没有这个本事?”   星儿再次摇头,淡淡地说道:“老师说,逃虚散人和得一子道长都是世上一等一的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那么无论作何决断,自然要盘算当中的厉害得失,以求事半功倍,又怎会行出事倍功半的愚昧之举?小女子敢问二位贵客,不知在二位眼中看来,是将整个囚天村屠杀殆尽、鸡犬不留容易一些,还是在这场棋局中胜过小女子容易一些?”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再次无言以对,同时愕然当场。如此看来,今日青田先生安排出的这场棋局,的确是非下不可了。当下言思道又点燃一锅旱烟,朝对面石墩上那个柳木匣子缓缓说道:“青田先生是前辈高人,自当信守承诺、言出必践。既然青田先生已经搭好了今日的戏台,我们二人若是不肯登台一唱,未免也太过扫兴。小道长,你说是也不是?”   得一子却不看石墩上的柳木匣子,而是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径直凝视棋盘对面的星儿,冷冷说道:“你曾经说,自己是青田门下最差劲的一个,也是最好对付的一个,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即便是方才厅堂里的那个六个男女加在一起,也未必及得上你。所以今日你的确有资格代替青田先生下场,来和我们二人来玩这一局!”   星儿只是微微一笑,当下也不再多言,重新在棋盘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言思道和得一子则是赤裸着上半身,依旧分坐在棋盘的左边和右边。谢贻香心知这三个人即将在此展开今日这场棋局博弈,其间虽无刀光剑影,但也必定是一场惨烈的厮杀,生怕自己影响到他们三人,急忙抽身后退,将整块巨石凿刻而成的棋盘让给他们三人。   谁知星儿却将谢贻香叫住,恭敬地说道:“谢三小姐可别急着离开,接下来还得烦请谢三小姐帮我们一个忙。”谢贻香不禁问道:“什么忙?”星儿便将棋盘上四个瓷碗里的清水倒掉,却只留下三个,在自己、言思道和得一子面前分别倒扣了一个瓷碗,说道:“之后我们三方的每一轮出子,为了不让另外两方看到棋子的颜色,都要先将所出棋子置于倒扣的瓷碗里;待到三方出子完毕,再统一揭开瓷碗展示,从而判定输赢。所以为求公平起见,烦请谢三小姐替我们当这场棋局的公证之人,在每一轮三方出子完毕之后,由谢三小姐来替我们揭开这三个瓷碗。”   谢贻香顿时一怔,凭自己这点微末心智,自然无法与棋盘前的这三个人相提并论,更谈不上有能力帮谁一把。如今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替他们揭开每轮的瓷碗,当了这个公正之人,也好进一步观赏这场难得一见的棋局。当下她便点头答应,又重新回到棋盘旁边。   随后星儿便将棋盘上准备好的棋子分给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三个人手里皆是三黑三白六枚棋子。只听星儿又含笑说道:“能够与二位贵客三方博弈,实乃小女子之荣幸。老师说,以二位贵客的身份,定会遵守规则,想必不会使出什么作弊的手段欺负我这个小女子。况且眼下我们三方的手里,合计便只有这一十八枚棋子,黑白之数各占一半,之后每一轮的出子、吃子和余子,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自然可以推算出另外两方的手里还剩几黑几白几枚棋子。再加上还有谢三小姐在旁公证,所以若是有人心存作弊的念头,想要无中生有‘变出’额外的棋子,还请趁早打消了这个心思。”   坐在右边的得一子顿时冷笑一声,说道:“如此简单的一场棋局,哪里用得着作弊?就怕有的人天生下贱惯了,忍不住要使出一些下三滥的手段。”言思道随即笑道:“若是如此,那小道长你可要当心了。要是被我抓到你在作弊,那么这场棋局也便不必再下,直接由我和青田先生联手将你铲除便是。”   对面的星儿生怕二人争执不休,急忙笑道:“既然该说的都已说完,二位贵客如果再没有其它疑问,那么今日这一场棋局,这便就此开局了。”说着,她已摸出一枚白子,笑道:“这第一轮,便由小女子率先出子。” 第876章 明棋暗悔   伴随着星儿摸出这枚白子,倒扣进自己面前的瓷碗下面,今日的这场棋局便算正式开始了。   然而在场的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三人都是微微一愣,既然星儿有言在先,每个人出子之时,都要先将自己出的棋子放进倒扣的瓷碗里面,待到三人出定离手,再由谢贻香这个公证人统一揭开,这当然意味着对局三人的每轮出子,应该都是“暗棋”才对,从而叫旁人看不到所出棋子的颜色。但是星儿如今却将一枚白子正大光明地覆在瓷碗里,分明竟是一手“明棋”,完全不担心被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看见。   只听星儿笑道:“老师说,黑白二色,以白为上、为尊、为正。今日一局,小女子当先一子,自当持白守正,‘明棋’示人,所以不必瞒着二位贵客。至于二位如何出子,或明或暗,还请自行选择。”   听到这话,得一子当即冷笑一声,向右首席位的言思道说道:“我先吃。”言思道双眉一扬,笑道:“小道长,还是我先吃比较妥当一些。”   只听得一子冷冷说道:“对付你这家伙,仅凭我一人便已足够,根本用不着什么青田先生插手。所以今日这场局棋,我要的是你我二人以平局胜出,绝不会在棋子数量上占你优势,更不会出现由我一人独自胜出的结局,对此你应该心知肚明。所以第一轮由我率先吃进她这枚白子,你大可放心。”   言思道却摇头笑道:“那可不行,小道长的手段我早已领教多次,况且还如此针对于我,谁知道你是否会利用今日的这场棋局,借青田先生之手将我置于死地?正所谓‘君子不处危地’,既然你并无争胜之心,那么星儿姑娘这第一枚白子,还是由我先行吃下,你下一轮再吃不迟。”   眼见两人互不相让,一旁的谢贻香这才跟上节奏。要知道依照“以少吃多”的规则,如今星儿既已拿出一枚白子覆于碗中,对言思道和得一子而言,当然是要拿出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从而以“一黑吃两白”的结局,由二人中的一方吃进星儿的这枚白子。   可是如此一来,问题也便随之出现。在这三方出子的第一轮里,究竟是言思道用一枚黑子吃掉星儿和得一子拿出的白子,还是得一子用一枚黑子吃掉星儿和言思道拿出的白子?   所以这便是二人此刻争执不休的缘由,竟是谁也不肯吃亏让步,让对方率先吃进一轮。想到这里,谢贻香再看棋盘对面的星儿,自从拿出这一枚白子之后,便一直好整以暇地坐在蒲团上,含笑望着争执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也不多说一句。她不禁心中暗道:“青田先生定下的这场棋局,看似规则简单,实则深藏玄机,倒不是想象中那般容易。看这局面,恐怕对方是要利用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相互间的猜忌,唆使他们自相残杀,从而输掉整场棋局。”   幸好言思道和得一子都是心智卓绝之辈,对于“谁先吃进”一事既然争执不出结果,立刻便有了化解之法。当下言思道便笑道:“你我二人远来是客,也不能让星儿姑娘久候于此。既然你我互不相让,那便各退一步,这一轮都出一枚白子,取一个平局,从而以‘三白’的局面兑掉这三枚棋子,由原本的一十八枚棋子的总数变成一十五枚,你看如何?”得一子冷哼一声,说道:“如此甚好,那你先出一枚白子。”   言思道便依言摸出一枚自己的白子,故意让得一子、星儿和谢贻香三人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才放进倒扣在自己面前的瓷碗里。右首边的得一子仔细观察他这一连串的举止,待到言思道从瓷碗处收回双手,他才冷笑一声,也从自己的棋子里摸出一枚白子。   谁知伴随着得一子伸手出子,这枚白子却只停留在半空之中,迟迟没有放进他面前的瓷碗里,显是有些犹豫。左首边的言思道当即笑道:“小道长,我的一枚白子已然入碗,在场诸位都是有目共睹。大家既已说好都出白子平掉这一局,莫非事到临头,你竟要反悔不成?”   得一子沉吟不语,只是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住言思道的双眼。忽听对面的星儿恭声说道:“而今小女子和逃虚先生的两枚白子已经入碗,道长此时只需拿出一枚黑子,便能以‘一黑吃两白’的结局吃进我们二人的白子,从而胜出这一轮,又何必还要再出一枚白子求个平局?”   星儿这话无疑是在煽风点火,挑拨言思道和得一子之间的约定,得一子顿时瞪了星儿一眼,厉声说道:“你闭嘴!”随后他再次望向左首边的言思道,沉声问道:“你放进碗里的,当真是一枚白子?”   言思道夸张地一笑,叹道:“小道长,你对我心存怀疑,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我将一枚白子放进碗中,这分明是你亲眼所见;倘若你连自己的‘双瞳’也信不过,那我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得一子缓缓摇头,直视言思道的双眼,沉声说道:“倘若我果真依照星儿所言,改出一枚黑子,你又将如何应对?”言思道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漫不经心地笑道:“鬼谷传人,自当以诚信为本,既然你我已有约定,小道长若要毁约背信,那我也只能认栽。况且这才只是第一轮,就算被你‘一黑吃两白’,也未必便能影响到今日整场棋局的胜败。”   听到这话,得一子的嘴角处顿时浮现出一丝冷笑,摇头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更不会似这般任人宰割。”说着,他便将手中的白子收回,又重新拿出一枚黑色棋子,径直放进面前的瓷碗里。左首边的言思道见状,顿时嘿嘿一笑,却并不言语。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得一子临时反悔、改出一枚黑子,岂不是违反二人的约定,摆了言思道一道?她正思索之际,对面的星儿已恭声说道:“烦请谢三小姐替我们揭开瓷碗,判定本轮的胜负。”   谢贻香只得上前,将星儿面前的瓷碗揭开,里面果然便是她方才放入的那枚白子;再将得一子的瓷碗揭开,里面也是他临时改出的一枚黑子。谁知待到谢贻香揭开言思道面前的瓷碗,定睛一看,瓷碗里面却分明也是一枚黑子。   要知道言思道方才明明是将一枚白子亲手放进碗里,谢贻香在旁看得一清二楚,为何此时揭开瓷碗,里面却变成了一枚黑子?只听棋盘右首的得一子已冷冷说道:“果然是无耻之徒,背信弃义,卑贱下流!似这等市井里变戏法的粗鄙手段,亏你也用得出来!”   言思道却不以为意,摇头晃脑地说道:“棋局如战局,从来都是兵不厌诈。星儿姑娘既然有言在先,每一轮大家既可以‘明棋’出子,同样也能‘暗棋’出子,方才我明出白子,实出黑子,那自然便是一手‘暗棋’了,并不违规。若是小道长或者星儿姑娘因此上当受骗,当然也不能怨我。”说罢,他又忍不住讥笑一声,向得一子叹道:“况且小道长最后不也改变了主意,选择出了一枚黑子?你这可是理直气壮地背信弃义,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于我?”   听到这话,得一子怒气一生,顿时恶言相向,二人便隔着棋盘争吵起来,看得谢贻香大皱眉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对面的星儿只管招呼谢贻香收捡棋盘当中的三枚棋子,自然是星儿以“一白吃两黑”的结果胜出,从而将这一轮的三枚棋子尽数收入自己手里。如此一来,星儿手里便是五黑三白八枚棋子,言思道和得一子手里则变成两黑三白五枚棋子。   见到这一结果,谢贻香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也便是说,这一轮星儿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大光明地拿出一枚白子,而言思道和得一子明知对方出的是一枚白子,到头来却双双拿出一枚黑子,让星儿轻描淡写地胜出了这场棋局的第一轮? 第877章 投桃报李   眼见谢贻香一脸惊骇,星儿当即微微一笑,问道:“如此结局,谢三小姐是否有些想不明白?”谢贻香沉吟半响,忍不住说道:“你不过是利用了他们二人相互间的猜忌,这才侥幸胜出这一局而已。”星儿却摇头说道:“谢三小姐错了,小女子能够胜出这一局,绝非偶然,而是必然。”   当下她便解释说道:“道理其实很简单,依照老师定下的规则,小女子率先拿出一枚白子,那么对他们双方而言,如果选择出白子,那么有一半的可能是被对方出的黑子吃进,输掉这一轮,还有一半的可能,则是出现三枚白子的局面,打平这一轮,是为‘或败或平’;但如果选择出黑子,那么有一半的可能是被小女子的白子吃进,输掉这一轮,还有一半的可能,则是吃进对方和小女子的两枚白子,胜出这一轮,是为‘或败或胜’。以谢三小姐对他们二人的了解,如此局面之下,他们应当作何选择?”   谢贻香沉思半响,才逐渐理清了星儿这番话的意思,不禁心底生寒,惊骇不小。再看棋盘前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却还在因为方才那一轮的毁约争吵不休,顿时令她暗叹一声,向二人投去同情的目光。   就在这时,星儿已再次摸出一枚白子,在自己面前的瓷碗上轻轻扣响,笑道:“还请二位贵客稍安勿躁,小女子第二轮要出的,还是一枚白子。”说罢,她便揭开瓷碗,当着在场三人的面,将这枚白子放进瓷碗当中。   谢贻香不料星儿故伎重演,还是选择和上一轮一模一样的套路。伴随着星儿拿出这枚白子,那么对言思道和得一子来说,出白子便是“或败或平”,出黑子则是“或败或胜”,很有可能再次上演星儿“一白吃两黑”的结局。   却不料星儿话音刚落,争吵中的得一子反应奇快,立刻便将一枚黑子取出,重重地拍在棋盘上,然后用瓷碗扣住。随后他才向左首边的言思道沉声说道:“这一轮我出黑子!所以眼下棋盘中乃是一黑一白的局面,无论你出黑子还是白子,结局都是输!”   言思道微一愕然,随机骂道:“什么鬼谷传人?难怪你师父不肯将你列入门墙。要论‘不要脸’这三个字,你我倒是半斤八两,谁也不遑多让!”得一子却不动声色,冷冷说道:“这一轮你虽是败局已定,但你还有选择的机会。是选择出一枚白子让我‘一黑吃两白’,还是选择出一枚黑子让这丫头再来一次‘一白吃两黑’?”   听到这话,言思道怒极反笑,兀自将一锅旱烟吸得通红。但是他思来想去,也深知其中利害,最终还是摸出一枚白子放进瓷碗,又忍不住朝得一子狠狠地“呸”了一声。   一旁的谢贻香暗自思索,正如得一子所言,倘若言思道再出一枚黑子,让星儿“一白吃两黑”,那么星儿的手里便能拥有十枚棋子,言思道和得一子则是各剩四枚,无疑是压倒性的优势。所以对言思道来说,反正星儿和得一子出的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他败局已定,倒不如出一枚白子让得一子“一黑吃两白”,不但可以阻止星儿再次吃进棋子,还能消耗掉星儿的这一枚白子。   随后谢贻香便揭开三人面前的瓷碗,这回言思道倒是没耍花招,碗里的确是一枚白子,由得一子胜出,尽数收走棋盘上的三枚棋子。如此一来,星儿和得一子手里便都是七枚棋子,只不过星儿是五黑两白,得一子却是两黑五白。至于言思道连输两轮,则只剩下两黑两白四枚棋子。   眼见言思道这恶贼落于下风,谢贻香不禁心中暗喜。却听言思道扬声说道:“很好!既然大家出的都是‘明棋’,那么先出的反而有利,后出的反倒被动了!”   说着,他已拿出一枚黑子明明白白地放在棋盘上,等了半响,才用瓷碗扣上,笑道:“这第三轮,由我先出一枚黑子。你们可要看清楚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一枚黑子;如有虚假,天打雷劈!”   如此一来,言思道便如同前面两轮的星儿,抢先一步占据优势,令得一子和星儿双方陷入被动的局面。对他们双方而言,言思道既已出定一枚黑子,那么他们接下来再出黑子,便是“或败或平”;若出白子,则是“或败或胜”。如此局面之下,极有可能双方都出一枚白子,让言思道以“一黑吃两白”胜出。   坐在棋盘右首的得一子见状,顿时眉头深锁,陷入沉思之中。谁知对面的星儿却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先生之急才,果然令人佩服。只可惜老师说了,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生平所作所为,皆是日月可鉴,所以一心向‘白’,最不喜‘黑’。眼下小女子手里是五黑两白七枚棋子,他老人家不喜黑色,当然也不愿将这许多黑子留在手里,所以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以全‘鬼谷’、‘黄石’二门之情谊。”说罢,星儿便拿出一枚黑子,当着众人的面放进自己面前的瓷碗里。   这一幕直看得言思道目瞪口呆,忍不住冷笑道:“怎么,说好的三方对弈,如今却要论起‘鬼谷’、‘黄石’二门的渊源来了?星儿姑娘如此举动,莫不是要与这位鬼谷传人联手,将我逼上绝路?”右首边的得一子却懒得同他废话,径直放出一枚白子,用自己的瓷碗扣住,向一旁的谢贻香吩咐道:“开碗!”   谢贻香不料星儿居然肯让得一子胜出,急忙揭开三人的瓷碗,果然是得一子一白吃两黑,收进棋盘上的三枚棋子。如此得一子手里便有四黑五白九枚棋子,成为最大的赢家,其次才是四黑两白六枚棋子的星儿,言思道则只剩下一黑两白三枚棋子。   经过这三轮出子,言思道已是连失三子,急忙深吸好几口旱烟,这才逐渐定下心神。他将自己剩下的一黑两白三枚棋子在掌心轻掂,冷笑道:“这一轮我若还出黑子,一旦再败,那手里便只剩下两枚白子,岂非坐以待毙?”说着,他便将一枚白子放进面前的瓷碗,说道:“所以无论这一轮的胜败如何,我都只能选择出白子,确保自己的手里剩下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如此则还有机会再搏一轮。”   随后他又望向棋盘对面的星儿,笑道:“依照星儿姑娘方才的说法,既然青田先生不喜黑子,那么姑娘手里如今还有四黑两白六枚棋子,所以这一轮还是会出黑子,是也不是?”星儿微微一笑,说道:“正是。”果然照他所言,拿出一枚黑子放进瓷碗。   如此一来,棋盘中又成了一黑一白的局面,意味着得一子无论出黑出白,此轮都是必败无疑,只能选择是让星儿胜出还是让言思道胜出。言思道便似笑非笑地望向得一子,并不言语,得一子冷笑一声,问道:“你是在求我帮你?”   却见言思道缓缓摇头,正色说道:“根本用不着求你,因为你若不蠢,自然懂得审时度势。而今你以九子之数遥遥领先,星儿姑娘手里却只有六子,这一轮你若出黑子让我吃进,三方的棋子数量便是你八我五她五,你依然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但你若出白子让她吃进,那我便只余两枚棋子,你们二人则是同样的八枚棋子,对你而言,便再无优势可言。”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况且依照这场棋局的胜负规则,待到我棋子耗尽之时,你和星儿姑娘手中的棋子若是数量相同,那也要判她胜出,乃是你我皆输。所以这第四轮出子,于情于理,你也只能选择拿出一枚黑子,由我‘一白吃两黑’胜出这一轮!”   不料得一子淡淡地一笑,反问道:“你可知道,每当你自以为胜券在握,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其实最是可笑?”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枚白子,径直放进面前的瓷碗里,又向言思道冷笑道:“既然星儿姑娘以‘黄石’之名有心示好,我自当以‘鬼谷’之名投桃报李。当然,除此之外,我也很想看看你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样子。” 第878章 置之死地   眼见得一子为了针对自己,居然拿出一枚白子落井下石,言思道惊骇之际,整个人已是愕然当场。一旁的谢贻香看得大是解恨,急忙揭开棋盘上的三个瓷碗,让星儿以“一黑吃两白”的结局胜出本轮。如此便如言思道之前的预言,成了星儿和得一子均是八枚棋子的局面,而且双方都是四黑四白之数;而言思道手里则只剩下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落到如此境地,言思道之前的惊慌反倒一扫而空,面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重新点燃一锅旱烟,默默深吸几口,继而在蒲团上坐直身子,缓缓说道:“如此看来,青田先生此番设局相邀,难道竟是要与鬼谷传人联手,将我这个所谓的‘乱臣贼子’诛杀当场?嘿嘿,既然二位联手赐教,我若一味谦让,反而有些不敬了。”   说罢,他已一枚棋子紧紧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放进面前瓷碗,并未让在场众人看见妻子的颜色。随后言思道傲然一笑,扬声说道:“莫说今日只是‘鬼谷’、‘黄石’二门,要想对付于我,即便是诸天神魔下凡、地狱妖邪出世、儒释道三教齐临,那又如何?”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被他的气势所摄,再看被他藏到碗里的那枚棋子,也不知究竟是黑是白,不禁骇然当场。要知道方才第一轮的时候,言思道便曾用出类似“变戏法”的手段,看似是将一枚白子放进碗中,但是待到自己亲手揭碗,里面却变成了一枚黑子。由此可见,即便是言思道以“明棋”出子,旁人也无法轻易判定他所出棋子的颜色。而今他手里还剩下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似这般以“暗棋”出子,只会令人更难揣测。   然而听到言思道这番狂妄之语,棋盘前的得一子和星儿却是不以为意。星儿当即向左首边的得一子笑问道:“敢问道长,这位逃虚先生如此言行,是否便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的意思?”得一子不屑地一笑,淡淡地说道:“正是,这家伙是要狗急跳墙、垂死挣扎了。”   却听星儿再次询问,恭声说道:“老师让小女子请教道长,依道长之见,这位逃虚先生此轮出子,究竟是黑是白?”得一子沉吟半响,摇头说道:“而今你我手里,皆是四黑四白八枚棋子,所以对这个家伙而言,无论出黑出白,其实并无区别。这当中唯一可以作为参照的,便是姑娘方才所言,说青田先生一生‘尊白厌黑’,是以不喜黑子;如此一来,在眼下黑白二色棋子数量相等的情况下,姑娘出黑子的可能显然要更大一些。鉴于此,这个家伙刚刚放进瓷碗里的棋子,我更倾向是一枚白子。”   听到这话,星儿忍不住微微一笑,摇头说道:“道长此言差矣。小女子之所以会说老师不喜黑子,或许只是故布疑阵;又或许小女子也已猜到逃虚先生的这份心思,所以接下来的这一轮,反而会出一枚白子。逃虚先生如果能够想到这一层利害,应当会选择出黑子才是。”   得一子顿时冷哼一声,轻蔑地说道:“以常理推断,这个家伙当然会出黑子,但他若是想到更深一层,便会选择出白子。以此为基础,倘若他可以再往深处更进一层,想到第三层时,便会和最初的选择一样,重新选择出一枚黑子;如此层层递进,周而复始,以这个家伙的心智,即便是想到二三十层甚至上百层都有可能。而你我只要多算或者少算一层,便是黑子与白子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根本没有可能算中。所以接下来的这轮出子,根本就没必要算,只能赌!”   星儿默然半响,随即展颜笑道:“道长所言甚是,这一轮老师也让小女子以‘暗棋’入碗。至于这枚‘暗棋’应该出黑还是出白,就连他老人家也没有注意,只能全凭一心,由小女子自己选择。”说罢,她也将一枚棋子攥在手心,轻轻放进面前的瓷碗里,并未展示给在场众人看。   眼见言思道和星儿相继以“暗棋”出子,得一子便望向左首席位的言思道,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他。言思道却不徐不疾地吞吐着旱烟,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一轮之出子,不知小道长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得一子冷冷一笑,到底没能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当即说道:“既如此,那我便和你赌这一论,看看你究竟是死还是不死!”说着,他也将一枚遮掩住的棋子放进瓷碗,出了一手“暗棋”。如此一来,三方这一轮出子,便皆是“暗棋”盲出,谁也不知道对方出的棋子是什么颜色。待到三人手离瓷碗,落定出子,旁边身为公证人的谢贻香便上前开启。   谢贻香首先来到言思道身旁,打算先把他面前的瓷碗揭开。待到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言思道看似一脸轻松,但赤裸的后背之上,早已布满了细细的冷汗,可见他心中的焦虑着实不小,分明是紧张到了极点。她便将言思道的瓷碗解开,只见碗里乃是一枚黑子;再将得一子和星儿面前的瓷碗相继揭开,却见两个瓷碗里面,居然也是清一色的两枚黑子。   显而易见,在这第五轮的出子之中,三方均以‘暗棋’出子,而且恰好都是出了一枚黑子。依照青田先生约定的规则,如果棋盘中出现三枚颜色相同的棋子,那便算是平局,要将这三枚颜色相同的棋子当场收走,再不属于任何一方。   也便是说,此刻棋盘的上的三枚黑子就好比是相互兑掉,再不复存在。而三方手里原本一十八枚棋子的总数,之后便只剩下六黑九白一十五枚棋子,得一子和星儿手里各自只剩三黑四白七枚棋子,言思道则是只剩下一枚白子。   眼见这一结局,谢贻香惊讶之余,随即心中大喜。这一轮三方虽是平局兑子,但言思道还是没能吃进棋子,所以手里便只剩下最后一枚白子,无疑是死到临头。她急忙将这三枚黑子尽数收走,忍不住又向棋盘左首边的言思道骂道:“活该!”   这话一出,棋盘前原本聚精会神的三个人同时抬头,都是一脸惊疑地望着谢贻香。谢贻香不由地一愣,不明白三人为什么会用这种目光盯着自己看,下意识地退开两步。只听得一子沉声说道:“我早已说过,让你不要多嘴,徒自丢人现眼!”言思道更是哈哈一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亏你当了这么多轮的公证之人,原来事到如今,这位谢三小姐居然还没弄懂今日这场棋局的规则。”   谢贻香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听到两人这话,也难免有些面红耳赤,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只见言思道长声一笑,将仅剩的一枚白子大大方方摆在棋盘上,然后大模大样地用瓷碗盖住,又向谢贻香笑道:“既然谢三小姐想不明白,那我可要变个戏法给你看看。在接下来这一轮里,星儿姑娘和你的这位小道长,都会选择拿出一枚黑子,求着我‘一白吃两黑’取胜,从而将这三枚棋子笑纳囊中,你信不信?” 第879章 一拍即合   听到言思道这话,谢贻香顿时一头雾水,不解地说道:“你胡说!他们凭什么要……”谁知话还没说完,得一子果然拿出了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面,对谢贻香冷冷说道:“我叫你闭嘴!”   幸好左首边的言思道已接过话头,解释说道:“谢三小姐可还记得,星儿姑娘有言在先,待到一方棋子耗尽、整场棋局结束之时,倘若星儿姑娘与我手里的棋子数量相同,又或者是星儿姑娘与小道长手里的棋子数量相同,从而出现二人之间的平局,那么因为今日之局是由青天先生‘坐庄’,所以也要判星儿姑娘胜出。”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眼下我只剩一枚白子,小道长如果再出白子,便只有两种结局。其一,星儿姑娘出黑子吃掉我们二人的白子,那么我的棋子便会耗尽,导致整场棋局结束,星儿姑娘则是以三黑六白九枚棋子的总数,胜过小道长手里的三黑三白六枚棋子,自然是由星儿姑娘胜出;其二,星儿姑娘出的也是白子,那么这一轮便会以平局兑掉棋盘上的三枚白子,结局同样是我的棋子耗尽、整场棋局结束,那么星儿姑娘和小道长手里便是同样的三黑三白六枚棋子,依照之前定下的规矩,还是要判星儿姑娘获胜。所以对这位鬼谷传人而言,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拿出一枚黑子,让我吃进这一轮。”   话音落处,得一子忍不住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不过是暂且饶你一条狗命罢了。”谢贻香却还没想明白,向言思道犹豫道:“你拿出手里的最后一枚白子,而小道长却只能出一枚黑子……但是星儿姑娘只要出一枚白子,便能让小道长‘一黑吃两白’胜出,耗尽你这最后一枚棋子……”   说到这里,她才终于醒悟过来。倘若星儿果真选择拿出白子,让得一子‘一黑吃两白’,言思道的确会因棋子耗尽而败,但是整场棋局也会随之结束,变成得一子以三黑六白九枚棋子的优势,胜出星儿的三黑三白六枚棋子,自然是星儿输了。所以如此局面之下,她当然也只能拿出一枚黑子让言思道一方吃进,暂时放言思道一马。   果然,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星儿已将一枚黑子放进瓷碗里,恭声说道:“既然天意如此,这一轮理当由逃虚先生吃进,从而绝境逢生。”随后谢贻香揭开三人的瓷碗,果然是言思道“一白吃两黑”的结果,再次获得两黑一白三枚棋子,而得一子和星儿手里则是两黑四白六枚棋子。   经过棋局中三方这六轮出子,谢贻香终于体会到青田先生设下的这场棋局有多复杂。再加上如此苛刻的胜负规则,言思道、得一子和星儿三方身在棋局当中,更是相互牵连、唇亡齿寒,谁也不敢行错一步。而且照此看来,这场看似简单的棋局,恐怕一时半会儿间是无法结束了。   谁知谢贻香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便听右首边的得一子沉声说道:“既然六轮已过,玩也玩过了。今日的这场棋局,也是时候该结束了!”说罢,他便向言思道冷冷问道:“你我最先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听到这话,言思道顿时目光闪烁,咬着旱烟杆笑道:“怎么,小道长终于想通了,还是决定与我联手?”得一子冷笑道:“从一开始,我便一直都是如此打算。只是你这家伙不值得信任,又坚持不肯让我率先吃进第一轮的棋子,自然无法合作。但眼下我手里已有六枚棋子,远胜你的三枚之数,此时再来合作,谅你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谢贻香听得微微一愣,也不知这二人怎么突然又要重新联手,更不知他们将会怎样联手。再看棋盘对面的星儿,依然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似乎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后便听言思道笑道:“如此甚好,那我只管听你安排便是。反正这场棋局的规则再简单不过,其间胜负所在,你我更是心知肚明,谁也别想糊弄谁。小道长既然有此提议,便请先行出子。”   得一子嘴角上扬,当下也不多言,径直将一枚白子放进面前的碗里。言思道见状,也立刻往自己的碗里放进一枚黑子,从而形成一黑一白之势。如此一来,无论对面的星儿出黑出白,下一轮都是有败无胜的局面。   只见星儿略一沉吟,终于选择拿出一枚白子,让言思道一黑吃两白,以此平衡三方手里的棋子数量。待到谢贻香揭碗公证,到这第七轮结束,三个人手里便都成了两黑三白五枚棋子。   随后棋盘间的三人不再说话,皆是由得一子率先出子。第八轮得一子出白子,言思道出黑子,星儿出白子,还是由言思道一黑吃两白,将局面变成言思道两黑五白七枚棋子,得一子和星儿则是同样的两黑两白四枚棋子。   到第九轮,得一子率先出黑子,言思道出白子,星儿继续选择出白子,由得一子一黑吃两白,将局面变成言思道和得一子是同样的两黑四白六枚棋子,星儿却是两黑一白三枚棋子。   之后第十轮,依然由得一子先出黑子,言思道跟着出白子,星儿出黑子,由言思道一白吃两黑,令局面变成言思道三黑五白八枚棋子,得一子两黑三白五枚棋子,星儿则只剩下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谢贻香一直看到这里,才终于恍然大悟。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所谓的联手,其实便是确保他们二人的出子颜色不同,始终是一黑一白之势,那么星儿便不可能存在吃进棋子的机会,最多只能选择是让言思道吃进还是让得一子吃。所以几轮下来,立刻便已落于下风,手里只剩两枚棋子。   眼见星儿只余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到第十一轮时,得一子便并未率先出子,而是向棋盘对面的星儿冷笑道:“倘若星儿姑娘打算再来一次‘暗棋’,指望能够胜出一轮,又或者是三枚同色棋子兑子的平局,我看大可不必。因为无论你‘明棋’还是‘暗棋’,我和这个家伙的出子一定是一黑一白。”   谁知星儿却不为所动,脸色更不见丝毫慌乱。她微微低头,似乎正在凝神倾听什么,过了半响,只见她展颜一笑,开口说道:“这一轮老师叫我出白子,而且当然还是‘明棋’。”说罢,她果然将一枚白子取出,正大光明地放进面前的瓷碗里。得一子顿时面色一肃,向左首的言思道说道:“你应当知道自己该出什么!”   言思道见星儿居然还敢“明棋”出子,也是心中暗惊。他略一思索,立刻想通其中道理,不禁笑道:“眼下我手里共有八枚棋子,小道长手里却只有五枚,若是我能在这一轮里再次吃进,最后便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彻底胜出今日这场棋局。所以星儿姑娘故意亮明这枚白子,其实是想挑拨离间,破坏我与这位小道长的同盟。”   理清了这一逻辑,言思道当下便也摸出一枚白子放进面前的瓷碗,笑道:“只可惜这位小道长的脾气,我早已略知一二,我若当真拿出一枚黑子,试图吃进星儿姑娘你这枚白子,那他必定会选择两败俱伤,也拿出一枚黑子让你一白吃两黑。如此一来,今日这场棋局便会无穷无尽,而我和他之间的联手合作,也将荡然无存。似这等赔本生意,我可不做;所以这一轮,我当然会选择放这位小道长胜出。”   得一子见言思道朝碗里放入白子,这才松下一口大气,急忙将一枚黑子放入碗中。待到谢贻香揭开瓷碗,三个人都没耍什么花招,果然是由得一子以“一黑吃两白”胜出,吃进了这一轮的三枚棋子。   于是今日这场棋局历经三方的十一轮出子之后,此时言思道手里便有三黑四百七枚棋子,得一子手里也是两黑五白七枚棋子,正好是个平局。但星儿手里却只剩下最后一枚黑子。 第880章 风流云散   要知道谢贻香本不是愚钝之辈,甚是算得上聪颖过人,但是与棋盘前的这三人相比,无疑存在太大的差距,所以很难跟上他们的节奏。到如今看到这般局面,她才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这一“联手”的用意。   要知道如今星儿手里仅余一枚黑子,接下来言思道和得一子只需各自拿出一枚黑子,以三枚黑子的平局兑掉星儿的最后一枚黑子,便能令她棋子耗尽,从而结束今日之局。   而届时言思道和得一子手里都将剩下六枚棋子,正是之前约定的双方以平局胜出这场棋局,又或者说是七种结局里仅存的一种胜局。如此一来,从今往后无论是青田先生的传人还是青田先生本人,便再不可干涉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的行事,而且今日还要放一行三人平安离开。   所以今日这场古怪的棋局能以如此方式收场,对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而言,自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就连谢贻香不禁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然而细想之下,她又难免有些后怕,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看到言思道和得一子这两个死对头联手对阵,而且在两人的合作之下,就连自称代表着青田先生的星儿也不是对手;倘若这两个家伙是友非敌,那么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制住他们二人?   谁知就在谢贻香暗自庆幸之际,忽听棋盘对面的星儿笑道:“如此看来,这场棋局好像是小女子输了。”说着,她便将仅剩的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面,然后用瓷碗扣上,向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笑道:“只不过有件事老师甚是好奇,叫小女子代为询问二位贵客。那便是在接下来的这一轮里,二位真会选择都出黑子,从而以平局兑掉小女子最后的这一枚黑子?”   话音落处,得一子顿时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地道:“你以为仅凭这一席言语,便能挑起我们二人的自相残杀?哼,那倒是我高估你了!我早已说过多次,我和这个家伙之间的事,用不着旁人相助,更用不着什么青田先生出手。所以今日这场棋局,从头到尾,我根本没有争胜之心。”   一旁的言思道吞吐着旱烟,当即也笑道:“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星儿姑娘的手段和本事,我和这位小道长早已领教过了;况且如你所言,此间还有一位身在柳木匣子里的青田先生。如今能够以平局胜出这场棋局,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和这位小道长争出一个胜负?就算要争,我也未必争得过他,而且说不定还会给你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对面的星儿却毫不气馁,再次笑道:“二位贵客的意思,老师已经听明白了。所以对你们自己而言,或许的确没有争胜之心;但是敢问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以你们对彼此的了解,难道真能相信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毫无争胜之心?”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同时一愣,不由自主地对望一眼,一时竟无言以对。星儿当即笑道:“倘若二位都出黑子,自然便能以平局胜出今日之局。可是二位之中倘若有人出的是白子,那便是‘一白吃两黑’的局面,将对方和小女子的这两枚黑子吃进,从而以九枚棋子之数,成为这场棋局真正的赢家。纵然二位贵客自己没有这个心思,难道真能确保对方没有?”   要知道星儿这番言辞着实厉害,以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的心智,当然也想过自己悄悄改出一枚白子,便能吃进最后这一轮,从而以九枚棋子之数彻底胜出这场棋局;只是因为形势所迫,所以不想节外生枝,才决定以三枚黑子的平局收场。可是就连自己都曾有过这个念头,难道对方会没有?   当下得一子再也按捺不住,率先向言思道说道:“你我既已决定要以平局胜出,那便由你先行出子。”言思道缓缓说道:“我那‘变戏法’手段小道长已然见过,若是小道长始终对我心存怀疑,就算是我先将一枚黑子放进瓷碗,你便能肯定我出的一定是黑子?”   听到这话,得一子不禁脸色微变,皱眉不语。言思道则继续说道:“所以此轮出子,还是由小道长先出得好。只要你出的果真是一枚黑子,那我必定也出黑子,绝不背信毁约!”得一子还没来得及回话,对面的星儿接口说道:“待到道长的这枚黑子落定,棋盘上便已敲定了两枚黑子,届时逃虚先生究竟是出黑出白,那便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得一子顿时双眉一扬,向对面的星儿投以怒目,厉声喝道:“住嘴!”随后他又向左首边的言思道沉声问道:“你当真不肯先行出子?”言思道苦笑道:“就算我肯先出,也要你肯相信才是。”   得一子冷冷说道:“那你先出了再说!”言思道不禁暗叹一声,只好拿出一枚黑子展示给在场众人看,然后放进倒扣的瓷碗里。得一子看得目不转睛,死死盯住言思道的一举一动,却依然难以判定瓷碗中他这枚“黑子”的真伪。   如此一来,此刻的局面,竟仿佛又回到第一轮时的情形,变成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互相猜忌、无法信任。得一子随即也摸出一枚黑子,却迟迟不肯放进面前的瓷碗,过了半响,他忽然向对面的星儿问道:“倘若今日这场棋局最终由我胜出,依照约定,青田先生便要助我一臂之力,共同对付这个家伙,是否如此?”   星儿微微一笑,回答道:“正是。”得一子追问道:“青田先生既是相助于我,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相助,是否也该由我说了算?”星儿再次点头,笑道:“道长的意思小女子明白。老师说,道长倘若真能够胜出今日这场棋局,那么日后应当如何联手对付这位逃虚先生,他老人家自会听从道长的吩咐。当然也包括道长让他老人家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冷哼一声,将手里的黑子收回。紧接着,他重新摸出一枚白子,对左首边的言思道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今日这场棋局还是由我胜出比较妥当。而你大可放心,我早已说过多次,绝不会借青田先生之手对付于你。”说着,他便将这枚白子放进自己的瓷碗里面。   眼见得一子做此决断,分明是率先撕毁他与言思道之间的合作,要在这最后一轮里一白吃两黑,独自胜出今日这场棋局。一旁的谢贻香看得大惊失色,但是转念一想,这小道士和自己本是同一阵营,此举也是为了对付言思道这个恶贼,自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她也只能默不作声。   棋盘左首边的言思道见状,脸上却不见丝毫愤怒,更看不出丝毫惊慌,只是好整以暇地吐出一口浓烟,望着得一子淡淡说道:“看来你我之间所谓的联手,到底只是虚妄之言、无稽之谈。”得一子沉声冷笑,反问道:“此刻你瓷碗当中的棋子,当真是一枚黑子?”   言思道一笑不答,棋盘前的三个人便皆尽陷入沉默。谢贻香呆立半响,只得上前揭开三个瓷碗。只见星儿的碗里,自然是她仅剩的一枚黑子,而得一子的碗里也正是他后面改放进去的那枚白子。待到谢贻香将言思道面前的瓷碗揭开,众人定睛一看,里面显然也是一枚白子——可想而知,言思道方才又再一次用了上类似变戏法的手段,假装往碗里放进黑子,其实却是往碗里放了一枚白子。   如此一来,三方这一轮出子的结局,便成了星儿一黑吃两白,继而起死回生,手里重新拥有一黑两白三枚棋子;而言思道和得一子手里皆是六枚棋子,前者三黑三白,后者两黑四白。   当下星儿便微微一笑,将棋盘上的三枚棋子尽数收入囊中,向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笑道:“多谢二位贵客承让,小女子受宠若惊,深感大德。” 第881章 无穷无尽   眼见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破局在望,谁知却因相互间的猜忌错失良机,看得在场的谢贻香哑口无言,心中更是感慨万千。可是仔细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今日这场棋局的精妙所在?由此足见青田先生的厉害之处,同时也是眼前这位星儿的过人之处。   而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经此一事,相互间的信任自是荡然无存,所谓的联手合作,更是再没有任何可能,就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偶尔交流几句,也是恶言相向、互相乱骂。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棋局中的三方继续进行每一轮的出子,剩下的六黑九白一十五枚棋子便在三人手里来回辗转。其间言思道又有两次被逼至险境,得一子和星儿也各有一次,却因为另外两方依照这场棋局的胜负规则,为了顾全自身输赢,不得不将遇险的一方救回,重新恢复三足鼎立的局面。   而谢贻香身为今日的公证之人,一直在替棋间三人开碗公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到后来早已记不清历经了多少轮出子。约莫是在五六十轮的时候,棋盘间的三方事先全无商量,各自以“暗棋”出子,由谢贻香揭开瓷碗展示,却见三人出的皆是一枚白子,便当场以平局兑掉,由谢贻香收走这三枚白子。随后整场棋局当中,三人手里合计便只剩下六黑六白一十二枚棋子。   眼见棋子变少,谢贻香不禁精神一震,以为今日这场棋局终于要出结果了。谁知这六黑六白一十二枚棋子,比起之前的一十八枚棋子而言,无疑更加简单,对弈三人皆是一等一的心智,每轮出子,甚至能够预料到后面好几轮甚至十几轮的局面,当然不可能出现丝毫差错,也再没有哪一方遭遇过什么险境;进进出出之间,三人手里的棋子数量总会保持相同,变成每人四枚棋子的局面,令谢贻香越看越觉得乏味。   然而谢贻香深知今日这场棋局的关系重大,只要结果一出,不但关系着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将来的胜败生死,甚至还关系着天下整个局势的走向,又只能打起精神,努力替棋盘前的三人当好这个公证之人。   如此伴随着时光流转,四人身在山洞之中,也不知外面的天色是何时辰,当真可谓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知不觉中,这场棋局只怕已下出了一整天时间,但依然是六黑六白一十二枚棋子在三人手里来回互换,每轮出子,或是一黑吃两白,或是一白吃两黑,始终分不出胜负,更看不出哪一方存有获胜的可能。   至于棋局里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脸上神情虽然越来越急躁,但相互间的恶骂却越少越少,显是将精力全部倾注在了这场棋局之中。再加上对面的星儿时不时开口挑拨,一口一个“老师说”,更是令身陷棋局的二人分心不少,却又要兼顾另外两方的出子,时间一长,难免有些心力不支、神情恍惚。   就连并未下场的谢贻香看到此时,也已是晕头转向,几欲闭眼睡去。要知道在如此规则之下,言思道、得一子和星儿三人合纵连横、时敌时友,一十二枚棋子如何进、如何出,每一方都能做到洞若观火,心中再是清晰不过,所以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一方棋子率先耗尽的局面,更不可能分出什么胜负。这便意味着,今日的这场棋局很有可能是无穷无尽,甚至永远都得不出一个结果。   似这般又过了三四十轮,赤裸着上半身的言思道和得一子皆是浑身大汗,脸上神情也愈发不安。对面的星儿当即笑道:“老师说,二位贵客若是不愿再下,他老人家也不敢勉强,今日这场棋局就当是平局收场。那么依照之前定下的规则,便是小女子侥幸得胜,二位贵客需得替老师办一件事情。只要这件事情能够办成,二位今后即便是闹得天翻地覆,‘青田先生’也绝不干涉,更加不会过问。”   听到这话,得一子当场怒道:“要我认输?做梦!”言思道也嘶哑着嗓子说道:“星儿姑娘这一提议,恕我万万不能从命。”星儿也不以为意,恭声说道:“既是如此,那便请二位贵客继续出子。”   此后三人又再次进行每一轮的出子,直杀了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其间言思道只管拼命深吸手中旱烟,一锅接着一锅全然不停,弄得自己咳嗽不止,到后来竟有点点鲜血伴随着他的咳嗽声飞溅出来,尽数喷洒在棋盘上面,形貌极是骇人。而得一子则是从脸到脖子整片通红,红得仿佛是要滴出血来一样,果然,没过多久,他的鼻子里便有鲜血流下,点点滴落在巨石凿刻而成的这块棋盘上面。   谢贻香越看越惊,却又不敢开口劝阻,只能在旁边干着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眼皮愈发沉重,险些就此昏睡过去。然而在她临睡之前,再看棋盘前的三人一眼,却见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虽然还在继续出子,但举止动作竟已变得极其缓慢;每次拿出一枚棋子,都仿佛甚是吃力,几乎是将手里的棋子一寸一寸努力放置在棋盘上面,然后才用自己面前的瓷碗缓缓盖上。   谢贻香顿时一惊,顷刻间睡意全无。她急忙打起精神去看棋盘对面的星儿,却见星儿神色如常,仍旧是一脸恭敬地在和二人对弈,言谈举止间也并未缓慢。谢贻香大惊失色,又沉住气观战几轮,但见言思道和得一子的动作越来越慢,一举一动甚至比正常速度还要慢上十倍、二十倍;简简单单的一轮出子,最后居然要花整整一顿饭的工夫才能结束。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棋盘对面的星儿在与二人对弈的同时,已在暗中施展出了什么神通术法,从而令言思道和得一子中招?   她正惊骇之际,对面的星儿已向左首边的言思道笑道:“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老师说,以先生之才,足以笑傲宙宇,但在宙宇之外,尚有无际之大海、无穷之星辰,非先生之才不可开拓。若能如此,方是‘所见无非花、所思无非韵’之至境,却又何苦自甘堕落,定要在尘世间这滩烂泥里搅和?”   话音落处,言思道整个人虽然还是迟缓的动作,但喉间一涌,当场猛咳一声,便有一大滩鲜血喷洒在面前的棋盘上;他努力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眼神中仅余一片空洞,似乎就连神智也被彻底击溃,完全丧失了心神。   与此同时,星儿又向右首的得一子笑道:“道长心中的困惑,其实老师早已知晓。话说道长身为鬼谷一脉数百年来最强之人,几近天下无敌,如果定要寻人争斗,以相互较量为乐,何不效仿鬼谷鼻祖潜心静思、留书存著,以此来和后世之人隔空斗法?如此便能同时与上百、上千甚至上万人较量,又何苦定要在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来和这位逃虚先生一人争一日之短长?”   这话一出,得一子也是身形一颤,鼻子里滴落的鲜血如注,流得满身都是。而他早已密布血丝的眼睛里,那对灰白色的瞳孔更是黯然失色,再也没有之前那股摄人的神采,和世间寻常的瞎子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第882章 黄粱一梦   眼见言思道和得一子变成这副模样,谢贻香才终于体会到眼前这个星儿的可怕之处。且不论后面那个柳木匣子里是否真有什么青田先生在向她传话,这个星儿到底只是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女童,比自己还小着一大截,居然能在一场棋局之中,将言思道和得一子这两个近乎妖魔的人物同时击溃,甚至是玩弄于股掌之间,若非谢贻香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人物存在。   当下她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向棋盘对面的星儿质问道:“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星儿抬头望向谢贻香,恭声说道:“谢三小姐言重了,小女子本领低微,若是当面较量,远非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的对手,又何况是他们二人的联手对阵?眼下他们之所以落得如此地步,其实是他们二人自相残杀、相互消耗的结果;至于老师今日设下的这场棋局,充其量不过是推波助澜、煽风点火而已。所以真正将他们击败、令他们身陷这场棋局之中的,始终还是他们自己。”   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星儿的意思,分明是说凭借青田先生的安排和星儿的诱导,本就是敌对双方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便在今日这场棋局里继续争斗,终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甚至还被困在其中,所以才会一个咳嗽喷血、一个鼻血长流,就连举止动作都变得如此缓慢。   想到这里,谢贻香急忙按住腰间乱离,向星儿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将他们怎么样?”星儿却只是微微一笑,用眼中那对玄黑色的瞳孔直视谢贻香,反问道:“谢三小姐身为谢大将军的后人,难道还信不过青田先生的安排?”   谢贻香顿时眉心深锁,踏上一步追问道:“青田先生?就凭一个破匣子,你以为便能将我唬住?我问你究竟对他们二人做了什么手脚?”星儿笑道:“天下将乱,大祸临近,其源头之所在,莫非事到如今,谢三小姐还不明白?实不相瞒,老师此番费尽心思,将他们二人请来此间,便是要以今日的这一场棋局,将他们困死在‘黄粱一梦’的神通之中,从而替世人消弭这一场劫难。”   这话听得谢贻香脸色大变,若说言思道便是祸乱天下的源头,那倒丝毫不差,但得一子这个小道士身为鬼谷传人,不但和继承了《黄石天书》的青田一脉渊源极深,而且至始至终都在与言思道这个恶贼为敌,对方为何也要将他一并困死在什么“黄粱一梦”的神通之中?这显然有些不合情理。   星儿似乎看出谢贻香心中的疑惑,当即又说道:“老师说,正所谓孤掌难鸣、单影无双,倘若世上只有一个逃虚先生,又或者只有一个得一子道长,那反倒掀不起什么风浪,最多不过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而已,乃是天数使然、自然之理,不至酿成大祸。但而今的天下,难便难在这位逃虚先生和这位得一子道长双雄并立、相互对持,势必争斗到底。如此一来,才是真正的众生之祸,对黎民百姓而言,甚至还会是灭顶之灾。”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正如小女子之前所言,如今的老师不过是山中一具死尸,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的这番争斗,其间因果错综复杂,他老人家自问无权判定孰是孰非、谁对谁错,所以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将他们二位同时邀请至此,再利用这场棋局使得他们自相残杀,最后终于被我们提前布置的‘黄粱一梦’困死其间,再也无法离开。如此一来,才能将世间这一场劫难消弭于无形。”   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愕然当场。倘若星儿所言非虚,那么对方此番的一切安排,无疑乃是正道之举,的确像是昔日青田先生悲天悯人的手笔。但是再看到棋盘前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忍不住问道:“那他们二人……那这位得一子道长被困在你说的‘黄粱一梦’之中,你们又将如何处置于他?”   星儿当即笑道:“谢三小姐大可放心,老师早有吩咐,这二位贵客都是当世奇才,我等自然不敢存有加害之心。至于所谓的‘黄粱一梦’,乃是《黄石天书》里的无上妙谛,作用便是封人心神,使其陷入无尽的长睡之中,却并无性命之忧。我们几个不成材的弟子遵照老师的吩咐,将‘黄粱一梦’的神通布置在了这块巨石凿成的棋盘上面,眼下他们二人以心神入局,又有自身鲜血献祭棋盘,早已深陷神通之中;最多再有三轮,便会就此长眠,不复苏醒。所以今日之局若是说得简单一些,便是老师要以他们二人今后的自由作为代价,换取整个天下的太平无事。”   听完星儿的解释,谢贻香才终于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彻底弄清了青田先生的用意。虽然她始终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但是思想来去,却又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要知道这个言思道本就作恶多端,乃是挑起一切争端的罪魁祸首,青田先生能够饶他一命,将他永久囚禁于此,对他而言无疑已是天大的恩赐。   至于身为鬼谷传人的得一子,也和言思道一起落得如此下场,看起来似乎有些冤枉。但是青田先生身为“黄石”一门的传人,又是当年替得一子赐名的长辈,而今要将得一子一并囚禁,自然有他的道理。况且正如星儿方才所言,若是能以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的自由为代价,换取世间的太平无事,这对世人而言,当然是最好的结局,也是一个代价最小的结局。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由得默然无语,完全没了主见。再看棋盘间的形势,此时历经数百轮的出子,棋盘前三人的手里,棋子数量又正好相同,都是四枚棋子。只不过星儿是三黑一白,言思道是两黑两白,得一子则是一黑三白。当下星儿不再理会旁边的谢贻香,向左首的言思道笑道:“这一轮还请先生率先出子。”   言思道手里的一锅旱烟早已燃尽,听到这话,便努力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过了许久,他终于拿出一枚白子,直花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慢吞吞地将棋子放进面前的瓷碗里面,脸上的神色更是状如痴呆。星儿不禁微微一笑,正要催促右首边的得一子,却听得一子忽然开口,断断续续地说道:“想……想要……将……将我……困……死……你……你……你还……不……配……”   耳听得一子如此境遇之下,居然还能开口说话,星儿也是心中一惊,转头一看,却见得一子的两只眼睛已经往上翻起,将原本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转进上面的眼眶,自下面的眼眶里露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由于他眼睛转动的速度实在太慢,所以这对血红色的瞳孔此时仅仅只是往上转出了一线,既像初生的朝阳,又似将陨的落日。   星儿顿时脸色大变,脱口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双瞳?”只见得一子口鼻处全是流淌出的鲜血,再加上眼中这对将出未出的血红色瞳孔,形貌甚是可怕。随后他便奋力拿出一枚黑子,慢吞吞地往棋盘上放下。 第883章 宽衣解带   要知道此此时三方手里都是四枚棋子,星儿是三黑一白,言思道是两黑两白,得一子则是一黑三白,如此局面,三方之前早已出现过无数次。   按照常理来说,接下来这一轮应该是手持三黑一白的星儿拿出一枚黑子,避免自己输掉后手里只剩下三枚黑子,从而落于被动;同理,手持三白一黑的得一子,也该拿出一枚白子才是。所以言思道方才既已出了一枚白子,正常情况,应该是由星儿一黑吃两白胜出这一轮。   但是如今得一子拼死拿出这枚黑子,显然是吃定了手持三黑一白的星儿这一论只敢出一枚黑子,所以要让言思道一白吃两黑,胜出这一轮。虽然仅凭这一轮吃子的胜负,远不足以影响到此后的整局输赢,但星儿早已胜券在握,自然不愿徒生意外,当然要阻止得一子这般举动。   当下星儿急忙凝视得一子的双眼,缓缓说道:“想不到道长为了不让小女子胜出,竟不惜拼个鱼死网破,妄图成全这位逃虚先生。只可惜二位贵客若是之前便有此觉悟,今日之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如今棋局至此,再想挽回,却是为时已晚了。”   得一子却不理会星儿的言语,继续递出手中的那枚黑子。星儿神色一肃,再次向得一子冷冷说道:“想必道长也已知晓,你们二人血祭棋盘,已然身陷老师‘黄粱一梦’的神通之中,不出三轮,便会心神尽丧、迷失其间,道长又何苦还要做困兽犹斗,兀自负隅顽抗?”   得一子眼中那对血红色的瞳孔还在往上转出,口中则艰难地说道:“休……休想……”说话之间,他手中那枚黑子终于落到棋盘上,随后他便伸手去拿面前的瓷碗,要将这枚黑子棋子扣住,从而完成自己这一轮的出子。   星儿不料这位鬼谷传人居然顽强至此,似乎也对他目中的双瞳极为忌惮。再看得一子眼中那对将出未出的血红色瞳孔,她忽然神情一缓,柔声笑道:“小女子素来仰慕道长之才,此番设局将道长留下,更不敢心存丝毫歹意。道长又何必这般抗拒?须知此间之乐,绝不止在山水之间,更在无边之风月。”   话音落处,坐在棋盘对面的星儿忽然解开自己的腰带,酥肩一抖,身上的青布长衣便直溜溜地滑落在地,仅剩一件鹅黄色的贴身短衣。她便继续解开肩上的短衣衣带,朝对面的得一子嫣然一笑,问道:“不知小女子的这般品相,可还能入道长法眼?”   这一幕直看得一旁的谢贻香惊心动魄,说什么也没料到身为“青田传人”的星儿,竟会做出如此下作的举动,当场令她目瞪口呆。再看星儿缓缓脱掉的短衣里面,一身肌肤胜雪,胴体晶莹剔透,虽只是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女童,胸前却已有险峰深壑之气象,就连同为女子的谢贻香,一见之下也是惊叹不已。   眼见星儿如此举止,棋盘右首边的得一子身陷青田先生的“黄粱一梦”,本就动作迟缓,此时更是愕然当场;早已涨得通红的脸脖,更是红得几欲滴血。伴随着对面的星儿轻捋秀发,顾盼生辉之际,得一子再也把持不住,眼珠一转,眼睛里又恢复了先前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到底还是没能祭出他的双瞳。紧接着,得一子张嘴便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子一软,整个人随之扑倒在了面前的棋盘上,口鼻中血涌不止。   谢贻香吓得面色惨白,急忙抢到得一子身旁,向星儿厉声质问道:“你做什么?”星儿见得一子扑倒当场,这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略带歉意地说道:“鬼谷传人深不可测,更有‘双瞳’加持其身,小女子自问不是敌手。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实在有辱师门声誉,汗颜至极。”说罢,她便捡起地上的衣衫,重新穿戴起来。   谢贻香惊讶半晌,再看扑倒在棋盘上的得一子眼中神采全无,似乎已经彻底呆滞,只有鲜血还在不停地从口鼻中涌出,不禁大是心痛,却又不知应当如何救治,心中可谓是又急又怒。   却听对面的星儿说道:“谢三小姐不必担心,小女子不过是略施手段,让他提前昏睡过去罢了,并无性命之忧。”顿了一顿,她又笑道:“话说谢三小姐如此担心这位鬼谷传人的安危,其实大可不必。老师说,若论可怕之处,这位得一子道长的可怕,甚至犹在同来的这位逃虚先生之上。否则老师又怎会做此安排,坚持要将他们二人一并留在此间?”   谢贻香默然不语,眼见得一子落得如此下场,难免心中不忍。而今言思道和得一子都已身陷棋局,又被青田先生“黄粱一梦”的神通困死,自己和他们二人一路同来,难道真要袖手旁观,任凭他们被困于此?   可是再想星儿的言辞,今日之局倘若真是青田先生为救天下苍生而设,而且仅仅只是要将他们囚禁于此,并无加害之心,那么此举无疑是在情理之中。倘若自己因为一时的冲动,便坏了青田先生的整个计划,是否还会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从而祸及整个天下?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对面的星儿已经重新穿好衣衫,当即摸出一枚黑子放进面前的瓷碗里,向谢贻香说道:“既然二位贵客坚持要将这场棋局下完,小女子也深感佩服。还请谢三小姐继续替我们三方来做这个公证之人。”   谢贻香心中郁结,兀自沉吟许久,终于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眼见得一子在扑倒之前,已用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拿出的那枚黑子盖进瓷碗里,算是完成了这一轮的出子,她也只好以“公证人”的身份将瓷碗解开,展示得一子出的这枚黑子;紧接着,她又将星儿的瓷碗揭开,将她出的那枚黑子一并公示于众。   随后谢贻香再去揭开言思道面前的瓷碗,让他以“一白吃两黑”的局面胜出此轮。谁知伴随着言思道的瓷碗被揭开,里面却分明也是一枚黑子。谢贻香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对面的星儿差点从蒲团上跳了起来,脱口惊怒道:“这……这怎么可能?”   谢贻香微微一怔,这才回过神来。要知道依照这场棋局的规则,若是三方出子的颜色相同,那便要以平局论处,当场将这三枚同色的棋子收走,再不属于任何一方。而此时三人手里总共是六黑六白一十二枚棋子,经过这一轮又兑掉三枚黑子,那便只剩下三黑六白九枚棋子——乃是星儿两黑一白、言思道一黑两白、得一子三枚白子的局面。   话说谢贻香和星儿方才曾亲眼所见,言思道明明是将一枚白子放进了瓷碗,而且因为“黄粱一梦”的作用,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非常缓慢,以谢贻香和星儿的眼力,绝不可能看错。可是到了如今揭碗的时候,里面却如何变成了一枚黑子,从而令这一轮出现三枚黑子兑掉的结局?   就在谢贻香和星儿惊骇之际,本已一脸痴呆的言思道忽然开口一笑,摇头叹道:“想不到我这一手市井之中偷梁换柱的变戏法手段,到如今已是第三次施展,却还是能够骗过你们,就连青田传人也在其中。星儿姑娘,你说匣子里的青田先生要是泉下有知,不知将会作何感想?” 第884章 假戏真做   耳听左首边的言思道突然开口说话,星儿就仿佛是见到厉鬼似的,吓得当场站起身来,指着他脱口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你血祭棋盘,早已身陷老师的‘黄粱一梦’当中,又怎么……怎么可能……”   只见言思道哈哈一笑,脸上已经重新恢复神采,继而大摇大摆地伸了个懒腰,笑道:“或许是青田先生低估了我,又或许是青田先生高估了自己的神通。如你所见,我当然还清醒得紧。只不过方才演得有些累人罢了。”说着,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急忙点燃一锅旱烟,吞云吐雾道:“即便是鄱阳湖底三姓家族的‘太虚一梦’,我也可以进出无碍、来去自如,又何况是区区‘黄粱一梦’这等粗浅伎俩?”   星儿已是面色惨白,一个劲地摇头说道:“不可能,你不是人……你不是人……”谁知右首边得一子的声音也随即响起,冷冷说道:“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哂。就连这个家伙也能安然无恙,当然也难不倒我。”   话音落处,本已扑倒在棋盘上的得一子也抬起头来,重新坐直了身子。他冷冷凝视着对面的星儿,一脸鄙夷地说道:“道藏三千,鬼谷为尊。以美色来诱惑一个修道之人,如此愚蠢下作的手段,亏你想得出来!”   眼见得一子也恢复了神智,显然并未身陷“黄粱一梦”之中,星儿惊骇之际,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又指着得一子说道:“你……你……”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应当如何出口。   得一子当即冷笑一声,望着棋盘上三枚颜色相同的黑子说道:“你是否想问,我为何会假装中招,陪你演完这一出戏?道理其实很简单,方才我手中乃是一黑三白四枚棋子,若非如此,我这枚黑子又怎能师出有名、引你上钩,从而在这一轮里出现兑子的平局,一举破解今日这场棋局?”   听到这话,星儿脸上的惊恐之情更盛,再看一旁嬉皮笑脸的言思道,她到底是心智非凡之辈,终于彻底醒悟过来。显而易见,无论是言思道用变戏法的手段往碗里放进一枚黑子,还是得一子祭出双瞳、假装要用一枚黑子来作殊死一搏,其目的便是要在本轮兑掉这三枚黑子,而且显然是早已有了预谋。她当即缓缓平复心绪,沉声问道:“老师要小女子请教二位,二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次联手的?”   得一子伸手插去口鼻处的血迹,冷笑道:“联手?以我对这个家伙的了解,要想和他再次联手,难道还需要使眼色、说暗语,从而被你知道?”言思道也笑道:“我生平与人对弈无数,似今日这等玩法,的确还是头一次,也是最为凶险的一次。要不是我与这位小道长再次联手,假戏真做,又怎能骗过青田传人,终于被我们抓到眼下这一处破绽?”   旁边的谢贻香直到此刻,才终于回过神来,顿时喜出望外。原来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根本就没被什么“黄粱一梦”困死,却故意装模作样,联手演戏骗过了星儿。虽然星儿口口声声说今日之局是由青田先生一手安排,乃是要替世间消弭灾祸,所以不得不将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囚禁于此。可是看到这两人安然无恙,而且再一次联手合作,谢贻香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欣喜,顿时精神一振。   当下谢贻香便将这一轮三方所出的三枚黑子收走,再看棋局中的形势,正是星儿两黑一白三枚棋子、言思道一黑两白三枚棋子和得一子三枚白子的局面。但是她思来想去,还是有些看不明白,弄不懂言思道和得一子所谓的“破绽”究竟何在,更想不通他们如何可以“胜出”今日这场棋局。   只听言思道已向对面的星儿笑道:“星儿姑娘既然既然是要替你家老师下场,如今棋局还未结束,难道便不打算继续下完了?”   星儿沉吟半响,终于重新露出一丝微笑,缓缓说道:“既然贵客吩咐,小女子不敢不从,自当奉陪到底。”说着,她便重新在棋盘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说道:“小女子倒想看看,二位贵客此番联手,是否真能做到互无猜忌、坦诚布公。否则的话,恐怕又会像之前一样,到头来不过是功败垂成。”   却听右首的得一子冷冷说道:“今日这场棋局的玩法既然是由青田先生所设计,想必星儿姑娘在此之前,应当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推演,摸透当中的各种变化。然而听你方才所言,显然并未看出此时的胜负关键,可见你之前所做的准备,其实还差得远了。既是如此,那我今日便让你涨涨见识,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说吧,得一子已从自己的三枚白子里随手摸出一枚,放进面前的瓷碗里面,口中冷笑道:“我和这个家伙之前强行联手,的确存有不少为难之处,免不得互相猜忌。但此时情况却已不同,我们三人手里,合计是三黑六白九枚棋子,我和这个家伙要想以同等棋子数量将你胜出,根本无需相互提防,因为双方都不可能有使诈的机会。”   伴随着得一子出了一枚白子,左首边的言思道只是嘿嘿一笑,也不多言。此时他手里还剩一黑两白三枚棋子,当即便将唯一的黑子拿出,放进面前的瓷碗里,从而与得一子形成一黑一白之势。   星儿强行定下心神,不敢有丝毫大意,眼见棋盘中已是如此局面,心知无论自己出黑出白,都会被对方吃掉棋子,于是只能从自己手里两黑一白的三枚棋子里拿出一枚黑子。   随后还是由旁边的谢贻香揭碗公证,判得一子一白吃两黑,手里变成两黑三白五枚棋子,星儿则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而言思道手里却只剩两枚白子。紧接着的下一轮出子,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也不交流,居然同时拿出一枚白子摆在棋盘上,故意让星儿看得清楚明白,然后才将瓷碗缓缓盖上。   星儿不禁微微一愣,此时她手里还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出黑出白其实都一样,但对方二人同时放出一枚黑子,岂不是明摆着让自己出一枚白子,以“一黑吃两白”胜出本轮?她沉思半响,虽没堪破二人此举的用意,但是无论如何,自己总不可能也出一枚白子,再一次兑掉三枚白子?   于是星儿只能拿出一枚黑子,待到谢贻香揭碗公证后,便以一黑吃两白胜出这一轮,令自己变成一黑三白四枚棋子。如此一来,得一子手里则是两黑两白四枚棋子,言思道手里更是仅剩一枚白子。见到这一局面,星儿不禁微微一笑,向言思道笑道:“难道二位贵客所谓的‘联手’,便是要将先生置于死地?”   却见言思道又是一阵咳嗽,继而深吸一口手中旱烟,将手里仅剩的一枚白子摆在棋盘上。他当即叹道:“可惜!可惜!想不到星儿姑娘直到此刻,依然没有看懂其中玄机。莫非你还想不明白?而今棋盘里总共只有三黑六白九枚棋子,当中的这六枚白子,其实根本一文不值;而真正有用的,便只有这三枚黑子。”   话音落处,右首边的得一子也直接摆出一枚黑子,与言思道的白子形成一黑一白之势,然后向星儿冷冷说道:“蠢材,难道还不明白?我二人之所以挖空心思,如此安排,便是要在接下来的这一轮里,由我吃掉你手中唯一的黑子。还不赶紧将你手里唯一的这枚黑子拿出来!” 第885章 胜败之间   听到得一子这话,星儿顿时愕然当场,急忙细看场中局面。随后她便脸色微变,要知道如今的局面,自己若是拿出白子,那么便会是得一子“一黑吃两白”的结局,从而令言思道的最后一枚白子耗尽,结束今日的整场棋局;与此同时,吃进这轮棋子的得一子,则会以六枚棋子的总数胜过只有三枚棋子的自己,彻底胜出今日之局。   所以逢此局面,对星儿而言,当然不能再出白子,否则便是自寻死路。她便只能依照言思道和得一子的安排,拿出自己一黑三白四枚棋子当中的唯一一枚黑子,打算让言思道一白吃两黑,重新回归三方各持三枚棋子的局面。   如此一来,星儿便交出了自己仅剩的黑子,在谢贻香的公证之后,由言思道吃进。整个局面便成了言思道两黑一白三枚棋子、得一子一黑两白三枚棋子和星儿的三枚白子。   右首边的得一子再次凝视对面的星儿,略带挑衅地问道:“难道你还不明白?”不等星儿答话,他便拿出一枚白子放入面前的瓷碗;与此同时,左首边的言思道也拿出一枚白子放进瓷碗。竟是在接下来的这一轮里,二人都选择出一枚白子。   星儿的脸色不禁愈发难看,由于自己手里只剩三枚白子,只能也出一枚白子,从而形成三枚白子兑掉的局面,由谢贻香当场收走销毁,局面便成了言思道剩下两枚黑子,星儿剩下两枚白子,得一子则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紧接着,言思道和得一子也不与她废话,由言思道拿出一枚黑子,得一子拿出一枚白子,星儿只能继续出白子,继而出现言思道“一黑吃两白”的结局,手持两黑两白四枚棋子。而得一子手里便只剩一枚黑子,星儿手里则是只剩一枚白子。   一旁的谢贻香观战至今,也算是对今日这场棋局的规则了然于胸了,但是她一直看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言思道和得一子此番联手的奥妙所在,惊喜之下,险些便要脱口欢呼起来。   要知道出现眼下这一局势,仅剩一枚棋子的得一子和星儿两个人,在下一轮的出子当中,便只可能是得一子出黑子、星儿出白子,从而形成一黑一白的局面;这对手持两黑两白四枚棋子的言思道来说,不管他选择出黑出白,自己都将是被吃的结局,而且与此同时,必定会让得一子或者星儿当中的一方棋子耗尽,彻底结束今日这场棋局。   那么假设言思道选择出黑子,结局便是星儿一白吃两黑,耗尽得一子手里最后的一枚黑子,从而结束整场棋局。届时,星儿手里便是一白两黑三枚棋子,和言思道手里的一黑两白三枚棋子数量相等,依照之前声明的“做庄”规矩,出现如此平局,依然要判星儿一方胜出,从而令言思道和得一子双双沦为失败的一方。   但是言思道如果选择出白子,结局便是得一子一黑吃两白,耗尽星儿手里最后的一枚白子,从而结束整场棋局。届时,局面便成了得一子手持一黑两白三枚棋子,与言思道手里的两黑一白三枚棋子数量相同,实现二人以平局胜出这场棋局的约定,也便是之前所谓的“六败一胜”当中七分之一的生机。从而令青田先生一方不但要放三人平安离开此地,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干涉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的一切举动。   看懂了这一局面,谢贻香惊喜之下,忍不住感慨万千,今日这一场其间,当真可谓是“叹为观止”这四个字。要知道在如此规则之下,要让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联手对阵,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当中真正的难处,是这两个家伙本就各怀鬼胎、互不信任,所以才会屡次自乱阵脚,被星儿这个第三方有机可乘,还险些将二人困于“黄粱一梦”的神通之中,永久长眠于此。   就好比之前的第一轮,言思道和得一子都决定要和星儿出同样颜色的一枚白子,从而兑子平掉此轮,却因为互不信任,反而让星儿渔翁得利,以光明正大的“一白吃两黑”胜出。   又好比当中有好几次机会,星儿手里明明只剩一枚棋子,言思道和得一子只要分别拿出一枚和星儿同色的棋子,也能以二人之间的平局胜出,提前结束今日的这场棋局。却因为二人都担心对方心怀不轨,企图独自胜出今日之局,所以不得不放弃机会。   直到如今二人再次联手,言思道和得一子假戏真做,倒不是因为双方的猜忌之心尽数化解、荡然无存,而是依照这场棋局的规则,找到了一个摒除风险的办法,从而令对方根本无从使诈。   因为此时此刻,面对三方的这最后一轮出子,得一子看似将整场棋局的胜负交到言思道的手里,由他出黑出白来定胜负,其实却是将言思道和自己牢牢捆绑在了一起,可谓是荣辱与共、唇亡齿寒。   对言思道而言,这场棋局便只可能存有两种结局,要么出一枚白子,让他们二人以平局胜出这场棋局;要么是出一枚黑子,让对面的星儿胜出,从而输掉这一场棋局。除此之外,便再没有第三个选择,完全不必担心言思道心怀不轨,搞出其它的什么花样。除非言思道的脑子出了问题,才会选择拿出一枚黑子,让自己和得一子双双输掉今日这场棋局。   想到这里,谢贻香再看棋盘前的三人。果然,得一子已将自己仅剩的一枚黑子放进瓷碗,冷冷说道:“今日之局,虽是六败一胜之战,但这七分之一的生机,到底还是被我们二人抓到,从而破解全局。对此,不知青田先生作何感想?”   对面的星儿已是脸色苍白,兀自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将她仅剩的一枚白子拿了出来,缓缓扣进瓷碗当中,叹道:“老师说,今日与二位贵客的这一场博弈,实乃他老人家生平最为艰辛的一战。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最终能够联手协作、瞒天过海,彻底破解今日的这场棋局,他老人家也是自愧不如,输得心服口服。”   顿了一顿,她又继续说道:“正所谓愿赌服输,非是青田先生不肯替天下苍生出头,实是力不能及,愧对世间黎民百姓。从此刻开始,青田一门自当信守承诺,再不敢与二位贵客为难。只望二位念及芸芸众生,今后行事之间,能够得饶人处且饶人,尽量不要祸及无辜。”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面露不屑,冷笑道:“败军之将,也敢言勇?我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青田先生来教训!”说罢,他便向左首边的言思道说道:“你还不出子,更待何时?”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点头说道:“正是,正是!今日这场棋局下到现在,也是时候结束了!”说着,他便拿出一枚黑子,往面前的瓷碗里放去。   一时间,得一子和谢贻香两人同时脸色大变,朝言思道齐声喝道:“你做什么?”就连对面的星儿也是惊骇不小,开口说道:“烦请先生先看清楚,再出子不迟!”   言思道微微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枚黑子,急忙“哎哟”一声,说道:“罪过罪过!一时不慎,险些便要闯下大祸!”说着,他急忙将这枚黑子收了回去。   得一子和谢贻香这才松下一口大气,不知这个家伙刚才是哪根筋没有搭对。谁知言思道皱眉沉思半响,继而再一次将这枚黑子拿了出来,放进自己面前的瓷碗里面,笑道:“这一回,铁定不会再错了!” 第886章 持黑服输(感谢白银大盟Darling哒哒哒)   眼见言思道如此举动,在场三人都是莫名其妙,得一子更是厉声喝问道:“你疯了?”却见言思道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浓烟,向谢贻香吩咐道:“还请谢三小姐揭碗公证,判定今日这场棋局的最终结果。”   谢贻香已是云里雾里,略一思索,还以为言思道是在故意开玩笑,又在效仿先前那种“变戏法”的手段,看似往碗里放入一枚黑子,实则却是放入了一枚白子。她不禁向右首的得一子望去,看得一子是何意思,却见得一子也是一脸惊骇,冷冷喝道:“开碗!”   谢贻香当即揭开三人面前的瓷碗,星儿碗里自然是她的最后一枚白子,得一子碗里也是他的最后一枚黑子。待到谢贻香再将言思道的瓷碗揭开,当中果然就是他方才放进去的那枚黑子,并没有玩弄什么手段。   如此一来,这一轮的结局便是星儿一白吃两黑,吃进棋盘上的三枚棋子;与此同时,伴随着得一子手里的最后一枚黑子耗尽,往后再无棋子可出,今日的整场棋局,也便就此彻底结束。   而这场棋局的结果显而易见:得一子的棋子率先耗尽,星儿手里则刚刚吃进的两黑一白三枚棋子,和言思道手里剩下的一黑两白三枚棋子数量相同,那么按照之前定下的输赢规则,今日这场棋局,便是由代表青田先生的星儿一方胜出全局。   也便是说,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历经波折,本该是以平局胜出星儿的结局,却因为言思道在最后一刻选择拿出了一枚黑子,从而自绝生路,彻底断送了自己和得一子好不容易才求来的这“七分之一”的胜算,将最终的胜利拱手让给了星儿一方。   看到这一结局,谢贻香固然是目瞪口呆,而坐在棋盘右首边的得一子,整个人已是愕然当场,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棋盘左首边的言思道,一张俏脸之上,就仿佛正在历经一场惊涛骇浪,又好似遭受了一番狂风暴雨,口中则不停地念道:“为什么……为什么……”   坐在棋盘对面的星儿也是一脸茫然,过了许久,才终于抬眼望向言思道,沉声问道:“老师让小女子请教先生,为什么?”   只见言思道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旱烟,摇头说道:“青田先生功盖寰宇、名扬四海,乃是当世公认的第一智者,更是唯一能与昔日诸葛孔明比肩的高人。正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似我这等籍籍无名的末学晚辈,生平又最不喜欢抛头露面,对于‘名利’这两个字更是避之不及,又何必要因为今日这一场棋局之胜负,令青田先生的一世英名蒙羞?”   说到这里,他再次深吸一口旱烟,补充说道:“所以似我这等人,即便是输上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也根本无关紧要;但以青田先生今时今日的威望名誉,却一次也不能输,否则便会让他老人家沦为那些无知之辈的笑柄,仅以这一时之成败论英雄。所以今日的这场棋局,青田先生原不能输,而我也不必赢,如此收场,才是最好的结局。”   听到言思道这番说辞,对面的星儿又沉吟半响,随即缓缓摇头,傲然说道:“老师说,先生的一番好意,他老人家已然心领。但是胜便是胜、败便是败,他老人家如今虽然只是山中一具死尸,却也还用不着对手的故意想让。先生倘若打算以此来羞辱他老人家,其实大可不必。”   言思道顿时双眉一扬,笑道:“不敢!青田先生此言差矣,试问能够让对手自愿服输、主动投降,是为‘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乃是王道之精义,又何尝不是青田先生的本事了?”顿了一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除了顾全青田先生的名誉之外,我之所以选择以一枚黑子认输投降,或许是我已经猜到青田先生的用意,知道青田先生是要我和这位鬼谷传人替他老人做什么事情了。”   话音落处,对面的星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右首边的得一子霍然起身,指着言思道厉声喝道:“疯子……疯子……你简直就是个疯子!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也该知道那是绝无可能之事,却还要故意认输、自讨麻烦,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却见言思道缓缓摇头,笑道:“小道长,青田先生若是想要为难你我二人,甚至是要我们故意前去送死,无疑有太多种选择,又何必拿这件事来算计你我?他老人家既然敢叫我们去办这件事,想必是已经有了对策,我倒是很想听上一听……”   谁知他话还没说话,早已是怒目圆睁的得一子忽然怒喝一声,整个人已朝言思道猛扑过来,竟是盛怒之下,竟要动手打人。言思道显然早有防备,连忙毛手毛脚地躲到一边,笑道:“小道长,此间乃是青田先生的地盘,你难道真想和我动手不成?”   得一子厉声喝问道:“混账!你要自找麻烦,大可自便!为什么要将我一并拖下水?”说着,他又想再次扑上,却被一旁赶来的谢贻香拽住手臂,又向他连连摇头。得一子挣脱不掉,只得再次向言思道怒喝道:“你既然早就有了认输投降的打算,何必还要来下这场狗屁棋局!”   言思道先是向谢贻香嘿嘿一笑,说道:“谢三小姐,你可千万看紧你家的这位小道长,若是任由他闯出什么祸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然后他才向得一子夸张地叹了口气,笑道:“若是不战而降,直接认输,只会被对手嗤之以鼻;只有在稳操胜券之际,明明可以胜出,却偏偏选择认输投降,这样的认输才有价值可言。小道长,试问如此粗浅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不成?”   紧接着,言思道又向棋盘对面的星儿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凭借今日这区区一枚黑子,将这个天大的人情卖与青田先生?星儿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这话一出,对面的星儿还在沉默,得一子早已是气急败坏,怒火攻心,只觉一股怨气直冲脑门,当场“哇”的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看得身旁的谢贻香大惊失色。若说方才在棋局之中,得一子口鼻喷血,还或许是故意迷惑星儿的手段,那么此刻他喷出的这一口鲜血,无疑便是货真价实,是被言思道活生生地气得吐血。   话说谢贻香和得一子相识已久,深知这个小道士一向自命不凡,心气更是极高。今日这场棋局以如此方式收场,对他而言,无疑是中了言思道算计,不但被言思道连累着输掉棋局,而且还让言思道用这种方式卖给青田先生一个人情,他当然无法接受。   谢贻香怕得一子再次失控,正要扶着他就地坐下,谁知得一子这口鲜血喷出,整张脸已是面若紫金,身子一软,当场就往地上瘫倒下去。   远处的言思道此时已从地上捡起他那件鹤氅,重新穿戴起来,眼见得一子被气成这副模样,顿时哈哈大笑,摇头叹道:“小道长,胜败本是兵家常事,又何必这般想不开?既然你一心要与我为敌,当然该学仲达的忍辱负重才是,可千万别学公瑾的心胸狭窄。亏我还一直将你当作劲敌,似你这等心气肚量,看来却是我高估你了。”   听到这话,得一子又是一声闷哼,口鼻中鲜血狂涌。谢贻香吓得手足无措,生怕这小道士当真被言思道活活气死,急忙用双掌贴住得一子的胸膛和后背,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同时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 第887章 越海破国   当下言思道不屑地一笑,再不理会地上的得一子,举步来到星儿的面前,恭声说道:“今日之局,乃是在下败了,输得更是心服口服。正所谓愿赌服输,依照大家之前的约定,既然在下和这位鬼谷传人已经败给了星儿姑娘,那么便要听从青田先生的吩咐,替他老人家去办一件事情,是也不是?”   谁知星儿只是沉吟不答,默默凝视着面前的言思道,一对瞳孔玄如深井,似乎正在神游太虚。言思道便从棋盘上捏起自己最后一轮拿出的那枚黑子,继续说道:“世间如棋局一盘,过客皆黑白二者,在世人眼中,自然是白为正、黑为邪了;即便智如青田先生,亦难逃‘尊白厌黑’之心。但殊不知黑白二者,本就是构成世间万物之基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若说本朝驱除鞑虏、开辟山河,乃是青田先生的‘持白之举’,那么接下来如果还有一场乾坤逆转,又何妨是‘仗黑而为’?”   说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又说道:“幸好青田先生毕竟是青田先生,虽然一心求‘白’,厌恶我这个‘乱臣贼子’,但今日却依然可以做到守正持公,试图将我与这位鬼谷传人一并除去,以求绝圣弃智,换取世人的‘牧牛羊’之安,对此我也深感敬佩,自问不及。但星儿姑娘此时想必也已心知肚明,要想一举将我们二人除去,即便是青田先生尚在人世,由他老人家亲自出手,只怕也是力不能及。所以还请星儿姑娘持青田先生之身份,容许你我双方各退一步,由我和这位小道长跑上一趟,替他老人家办好这件差事,也便算是我们二人作为后辈的一番心意。”   听到这话,星儿又沉默了良久,忽然向言思道一揖到底,毕恭毕敬地说道:“老师说,无论是才智手段,亦或是心胸格局,先生之能,可谓当世第一。小女子之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说道:“除此之外,老师还有一句话。那便是放眼九州四海,若说过去的三十年,是他老人家的三十年;那么未来的三十年,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便将是先生的三十年。”   这话直听得言思道眉飞色舞,但口中却极尽谦逊,急忙回答道:“不敢!晚辈何德何能,能得青田先生如此谬赞?星儿姑娘快快请起!”   星儿便依言站直身子,又将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得一子,缓缓说道:“但是老师也说了,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鬼谷之术,就连上天也无法揣测,又何况是我等区区凡人?这位得一子道长乃是鬼谷一脉不世出的顶尖人物,他既执意要与先生为敌,其间胜负生死,尚是未知之数。”   言思道恭声回答道:“是!”他也瞥了一眼被谢贻香扶着坐在地上的得一子,继而夸张地叹了口气,摇头笑道:“鬼谷一脉不世出的顶尖人物?哈哈……无论如何,在下多谢青田先生的叮嘱。”   谢贻香此时正将真气往得一子体内灌注,助他平复心神,眼见言思道和星儿将话头带到得一子身上,不禁怒道:“什么青田传人?竟然要和奸邪之辈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如此卑劣之举,也敢打着青田先生的名号!”   却见言思道故作惊讶地反问道:“卑劣之举?莫非事到如今,难道谢三小姐还没猜出青田先生的用意,不知道他老人家是要我和你的这位小道长去办一件什么事情?”   谢贻香微微一怔,脱口问道:“办什么事情?”言思道却含笑不答,转头向一旁的星儿笑道:“话说我们的这位得一子道长,当真是胡闹得紧。此番既是受青田先生之邀前来,又何必要将这位谢三小姐一并来带?凭她这点微末心智,岂非自取其辱、徒增笑柄?”   星儿急忙恭声说道:“先生大可不必介怀。其实老师方才还有一言,说这位谢三小姐虽然远不及先生与道长之才,但她将来的成就,未必便在二位之下,甚至足以光耀千秋、彪炳万世,亦未可知。再加上谢三小姐本就是老师的故人谢大将军之后,所以此番她也能同来拜访,老师自是欣喜万分。”   听到这话,言思道顿时失声一笑,朝谢贻香连连作揖,嬉皮笑脸地说道:“原来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小觑了谢三小姐这位高人。失敬!失敬!”   谢贻香见他们两人非但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一搭一档地挪逾自己,当场气得面红耳赤,险些便要发作。却听身前的得一子突然开口,沉声说道:“倭寇!”   谢贻香顿时一愣,只见得一子已经缓缓睁开双眼,显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说道:“老贼心狠手辣,此番除了要将我们二人诛杀当场,还另有一策备选……那便是搬出保家卫国的大义,妄想叫我们二人平息江浙境内的倭寇之乱,使出‘驱虎吞狼’这等下作手段!以这个家伙的刁滑,又怎么……怎么可能看不出老贼的心思?他却偏要自投罗网、自寻死路,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脱口说道:“平息倭寇之乱?”得一子咳嗽两声,向她吩咐道:“把我的道袍拿来。”谢贻香这才注意到得一子至今还光着上身,瘦弱的身子上到处都是他喷吐出的血迹,急忙松开贴在他前胸和后背的手掌,去将得一子那件漆黑色的道袍取了过来,一边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一边帮他穿好衣服。   而言思道此时已再次点燃一锅旱烟,接过话头侃侃而谈,说道:“所谓‘倭寇’者,自东瀛越海而来的流寇也,常年盘踞在江浙和福建的沿海各地,以烧杀抢掠为生;看似一帮乌合之众,但若是追本溯源,背后其实大有文章。”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须知东瀛一国,也便是旧时之扶桑,本是一个三面临海的弹丸岛国,其间地险多山,常年地动不休,可谓是穷乡僻野之国。殊不料正因如此,反倒愈是令其民众励精图治、众志成城,誓要开疆辟土,另谋繁衍生息之地。直到偷师李唐之后,东赢一国历经多年经营,国力已是日渐昌盛,渐有繁华之兆,其对外开辟之心也愈发坚定,到如今几乎已成必然之势。”   说到这里,言思道吐出一口长长地旱烟,正色说道:“然而对东瀛这一海上岛国而言,八荒六合之内,要想另辟疆域,便只有北面之高丽与隔海之中原。其中高丽一国虽然终年羸弱,但区区一方苦寒之地,到底不是东瀛人心仪之处。所以对东瀛举国上下而言,中原的万里江山,便是他们开疆辟土的唯一选择——此国不灭,此志永无更改。”   “再说如今的东瀛,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得,其侵犯中原之心,更是势在必行、势在必得。其流于表面之象,便是眼下的倭寇之乱,这已是大势所趋,完全无从更改;除非是将其灭国,否则绝无根治的可能。倘若青田先生此番的要求,是要我们二人越海破国,尽灭东瀛一国,那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须知即便强如横扫宇内的前朝铁骑,先后两次征讨东瀛,也皆以失败告终,又何况是我与鬼谷传人这两副文弱之躯?”   说到最后,言思道便径直迎向星儿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问道:“所以正如鬼谷传人方才那一番言辞,可谓话糙理不糙。既然青田先生有心要让我们二人平息这场倭寇之乱,自然是他老人家已经有了应对良策,在下愿意洗耳恭听。否则的话,青田先生如此要求,岂非是用心险恶,打算再一次将我们二人置于死地?” 第888章 将星下凡   听到言思道这一番长篇大论,星儿却不做回应,只是在棋盘前重新坐下,一对瞳孔深不见底。而谢贻香听到此时,也终于弄清了整件事的原委。   倘若言思道所料不差,此番青田先生设局将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请来此间,便是想趁机将他们二人囚禁甚至诛杀于此,从而替苍生消除这两个“恶因”。除此之外,青田先生也深知未必能够除掉他们二人,所以还另有一策备用,那便是让星儿在这场棋局之中胜出,好让言思道和得一子替他去办一件事情。至于这件事件,便是平息如今江浙沿海的倭寇之乱。   所以伴随着言思道在最后一轮时以一枚黑子认输,他们二人便得兑现承诺,前往清剿江浙沿海的倭寇。想明白了这一点,谢贻香顿时又起又怒,向言思道投去怒目,厉声质问道:“你还有脸在这里夸夸其谈、大言不惭?要不是你让恒王驻军撤离江浙、退守福建,沿海的倭寇又怎会酿成今日之祸?而今东瀛倭寇犯我中原、杀我百姓,便是因你的引狼入室一手酿成,似这等唆使异族犯我华夏疆域之举,实乃祸国殃民之罪魁祸首!居然还敢在这里惺惺作态、巧言令色,简直令人作呕!”   言思道正在同星儿说话,听到谢贻香突如其来的这番言辞,不禁微微一愣,脱口问道:“我?”他随即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吸了一口手中旱烟,摇头笑道:“引狼入室,祸国殃民?想不到谢三小姐居然送我如此大的一顶帽子,多谢!多谢!”   说着,他的神情突然一肃,正色说道:“秦皇灭六国,汉武霸天下,二者何尝不是借西北匈奴之势?这是否也是引狼入室,祸国殃民?唐宗起兵,得力于鲜卑;宋祖加冕,受益于契丹,这是否也是引狼入室,祸国殃民?昔日孔明三分天下,挥师伐魏,何尝不曾用西凉南蛮之兵?今时青田先生一统天下,定胜江南,何尝不是靠前朝异族之力?那他们二位此举,是否也是引狼入室,祸国殃民?正所谓‘成王败寇’,本就是亘古不变之理,其间是非善恶、功过对错,还轮不到这等后世小儿之言来做评判。”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哑口无言,不知应当如何反驳。只听言思道又扬声说道:“以神火教的名义号令西域诸国,集别失八里、突厥、汗国、波斯和吐蕃五国之军强攻嘉峪关,确实是我所为;以前朝异族残留的一支‘尸军’偷袭金陵,也同样是我所为。我敢用之,自然便有把握除之,根本不足为虑。然则东瀛倭寇之乱,诚如方才所言,已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加持,可谓势不可挡;除非越海破国,绝无根治的可能。对此我也是苦无良策,只能让恒王退守福建,将这一烫手之山芋丢给朝廷,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原非我本意。”   随后他便不再理会谢贻香,又转头向星儿说道:“所以此番受青田先生之邀前来,在看懂了青田先生的用意之后,在下甘愿输掉今日这场棋局,以供青田先生差遣驱使。因为世间倘若当真存有什么平倭之策,那也只可能是出自‘天下第一智者’青田先生之手了。”   坐在地上的得一子早已重新穿上他那件漆黑色的道袍,听言思道说到这里,突然厉声说道:“倭寇之乱,已成定局,绝无逆转之可能!青田老贼早已自身难保,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哪还有什么妙计良策?如此用意,分明就是要你我二人前去送死,亦或是自相残杀,难道你至今还没看懂,依然对这老贼抱有期许?”   言思道却笑而不答,只是继续凝视着棋盘前的星儿。星儿一直沉默至今,直到此时,她才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向在场的言思道、得一子和谢贻香三人开口说道:“老师说,既然二位贵客对东瀛倭寇之事所知甚详,那么他老人家也不必多言。此番之所以恳请二位出手平乱,并非有意加害,而是他老人家的确已经有了些许眉目。”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都是脸色微变,同时问道:“什么眉目?”星儿微笑道:“一百五十年!”   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眉头深锁,兀自吞吐着旱烟;得一子则是面带疑惑,露出一脸的不屑。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再看他们二人的反应,显然是不打算替自己解释了,只好厚着脸皮向星儿问道:“一百五十年是什么意思?”   只听星儿笑道:“回禀谢三小姐,正如二位贵客方才所言,倭寇之乱的根源在于东瀛一国之国情;此国不灭,此祸永存。对此老师其实也无治本之策,却有一策可以治标,又或者说是将这场祸事延缓。倘若老师所料不差,只要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能将这场倭寇之乱延缓到一百五十年之后,那么届时自然便会出现转机。”   谢贻香还是不解其意,追问道:“一百五十年后?会有什么转机?”星儿笑道:“想必小女子方才也曾提及,近年来老师一直带着我们这些个不成材的弟子日夜研修,打算编写一首歌谣传世,以此预知后事之定数。依照老师的推演,一百五十年后,本朝定有将星下凡,筑其城、造其台、利其器、编其阵,驭五行祭六道,化身战神一剑镇海,彻底荡平倭寇之乱。”   这话直听得谢贻香目瞪口呆,也不知星儿所言是真是假,疑惑地说道:“将星下凡?”她不禁想起自己已经离世的父亲,顿时心中一酸。星儿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当即说道:“还请谢三小姐节哀。老师说,将星之说终属虚妄飘渺,原本当不得真。谢封轩谢大将军之能,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若以功绩论之,谢大将军仅是功在当世;而一百五十年后的这位‘战神’,却是功在万世,至少能令东瀛一国三百年内再不敢侵犯中原寸毫之地。”   谢贻香听到这里,已再不敢开口多问。但听旁边的言思道喃喃自语,说道:“青田先生既已预见后世定数,自然不会有假……延缓一百五十年……嘿嘿……”说着,他转头望向地上得一子,问道:“小道长,倘若只是要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凭你我二人之力,你觉得能有几成胜算?”   谁知得一子只是冷哼一声,吃力地从地上起身,向身旁的谢贻香招呼道:“走!”谢贻香微微一愣,问道:“走?”得一子转身便向山洞外走去,沉声说道:“东瀛流寇,岛国蝼蚁,虽然气数已成,但说到底也只是一场蝗祸鼠灾而已,根本不配令我亲自出手。如果有人想管,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我没工夫理会,也没兴趣参与。”   谢贻香顿时愕然,也不知是否应当劝得一子留下。谁知言思道已是哈哈一笑,扬声说道:“正所谓愿赌服输,既然今日的这场棋局,是我和鬼谷传人败在了星儿姑娘的手里,那当然应该遵照约定,由我们二人替青田先生办好这趟差事。倘若有人妄图反悔,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说说,言思道便向身旁的星儿嬉皮笑脸地说道:“星儿姑娘,历经方才那一场棋局,我们三方都已有过多次的联手,想必已是驾轻就熟了。眼下鬼谷传人既然要打破这一平衡,置大家的规矩于不顾,那你我双方,是否可以再度联手,先将这位鬼谷传人诛灭当场,再议倭寇之乱不迟?是为‘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也,不知星儿姑娘以为如何?” 第889章 回梦月夜   言思道的这话一出,得一子顿时停下脚步,整个人也僵立当场。棋盘前的星儿随即接过话头,笑道:“老师说,以逃虚先生之才,要想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根本不值一提。之所以要请这位鬼谷传人与先生同去,其实也是希望二位能够同仇敌忾,就像方才在棋局中一样互帮扶持、共同进退。如此一来,纵然二位无法化干戈为玉帛,罢手言和,也能或多或少消除一些心中戾气,为天下苍生留存一思善念。”   顿了一顿,星儿又补充说道:“只不过而今看来,鬼谷传人既然执意不肯遵守约定,还一心想着要与逃虚先生为敌,为了接下来的这场倭寇之乱,小女子倒不如依了逃虚先生之言,由我们双方联手,先替先生除去这一后顾之忧。”话音落处,旁边的言思道顿时抚掌笑道:“甚好!甚好!”   听到两人这一搭一档,不远处的得一子虽没回头,但整个身躯都有些轻微的抽搐,显是气到极点。谢贻香暗叹一声,言思道和星儿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在威胁得一子,令这小道士不得不与言思道联手,共同平息倭寇之乱。她生怕这小道士又想不开,再一次被气得口喷鲜血,急忙上前拽住得一子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谁知谢贻香绕到得一子的身旁,却见他一张脸虽然气得苍白一片,但嘴角处却分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再加上嘴边残留的血迹,竟是显得分外诡异。   谢贻香微一凝神,还没来得及细想得一子为什么会面带冷笑,便听一个苍劲的声音无端响起,犹如鹤鸣九皋,又似松抚万涛,缓缓念道:“南方终灭北方终,英雄一半尽还乡。”   这句类似歌谣的话语一出,在场四人同时惊骇当场。尤其是棋盘前的星儿,立刻转过身去,朝石墩上的柳木匣子跪拜在地,惊喜交集地说道:“老师,是老师!七年了……整整七年了!您……您老人家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而言思道、得一子和谢贻香三人脸上,也在顷刻间布满恐惧之色,惹不住同时踏上几步,死死盯着石墩上那个柳木匣子——显而易见,方才响起的这个苍劲之声,正是从这个柳木匣子里传出来的。   要知道依照星儿先前的说法,早在七年前皇帝要以一枚毒丸赐死青田先生之际,青田先生便已有所准备,将自己的部分肉身存于眼前这个半尺见方的柳木匣子里,继而以神通复生,用近乎妖法邪术的手段一直存活到了现在。   然而星儿同时也说了,如今身在匣中的青田先生,只能与自己门下的几个弟子神交,以意念相互沟通,对旁人则是毫无功效;而且从头到尾,谢贻香一行三人都不曾听到匣子里传出过半点动静,到后来别说是谢贻香,就连言思道和得一子都几乎忘了这口柳木匣子的存在。哪怕星儿一口一个“老师说”,众人也早就习以为常,默认眼前这个女童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人。   谁知直到此刻,这口柳木匣子里面竟突然传出两句歌谣,而且听这声音,显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莫非星儿之前所言果然非虚,昔日的青田先生的确身在这口柳木匣子之中?   带着这一疑问,言思道、得一子和谢贻香三人同时上前,向石墩上的这口柳木匣子缓缓靠近,打算一探其中究竟。却见跪倒在地的星儿已经抬起头来,向三人说道:“刚才说话之人,的确便是老师的声音,这决计不会有错!老师刚刚告诉我,说他老人家在匣中隐忍七年,便为了今日能将这两句话亲口转告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还请二位看在华夏一脉千秋基业的份上,点到即止,好自为之。”   说罢,她便重新起身,拦在这口柳木匣子前面,向在场三人行了一个大礼,恭声说道:“老师因为强行开口说话,眼下已是心神憔悴,只好先行歇息,让小女子恭送三位贵客。”顿了一顿,她又笑道:“老师还说,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既已答应出手,自然不会爽约。相信不久之后,江浙境内的倭寇之乱,便将从此荡然无存,至少能令沿海百姓安享一百五十年的太平。”   听到这话,言思道和得一子对望一眼,随即继续上前,显是心有不甘,定要查探出一个究竟。对面的星儿不禁脸色微变,连忙又说:“还请三位贵客见谅,老师让小女子送客。”   谢贻香对此也是甚是好奇,但是伴随着星儿这话一出,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目之所见,所有的人事物景皆尽扭曲,竟是全都拧在了一起,最后融合成一整片飘渺的黄云;朦朦胧胧、虚虚幻幻。   这是怎么回事?迷茫中,谢贻香难免手足无措,只能在这片黄云中来回摸索,却又根本寻不到任何东西;开口呼喊,声音也被没入黄云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幸好谢贻香近年来已有过多次晕倒,也算是久病成医,没过多久,她便渐渐醒悟,知道自己多半又是在做梦了。   只是这次的梦境显然有些不同于以往,不但没有在梦境里见到言思道,而且梦里居然还有了颜色,正是眼前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黄云。无奈之下,她只好在这片黄云中继续探寻,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便有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仔细辨别,倒向是滴落的水流声。   与此同时,谢贻香陡然惊醒,定睛一看,眼前分明是月夜下的一处山岭,自己正坐在一桌素宴面前。而在自己身旁,则是一个年迈的尼姑,正举着酒壶往自己的杯里斟酒。而自己方才听到的水流声,显然便是酒浆从壶口流出,倒进杯中的声音。   谢贻香立刻认出眼前的场景,岂不正是来时路上的那间“回梦庵”?而眼前正在给自己斟酒的这个年迈尼姑,岂不正是此间的主持梦痕师太?   弄清眼前的情形,谢贻香反倒愈发迷茫,自己怎会再次回到了此间?难道是自己从头到尾,其实根本就没离开过这间“回梦庵”?也便是说,之后树林中的阵法、毕忆潇的尸体、言思道的现身、囚天村祠堂里的六个男女、玄黑色瞳孔的星儿、山崖间的无形气桩、三方对弈的古怪棋局和匣子里的青田先生,这所有所有的一切,其实全部都是自己生出的幻象,又或者说是一场梦境?   幸好谢贻香在转头一看,立刻发现了正坐在自己身旁的得一子。虽然得一子的气色些不佳,但显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漠的神情,顿时令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欣慰。   得一子自然也正看着谢贻香,眼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是真的。”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因为那杯酒。”   “酒?”谢贻香忍不住脱口询问,再看举着酒壶的梦痕师太,她这才彻底醒悟过来,听懂了得一子的意思。   话说自己之前和得一子结伴同来时,就在这间“回梦庵”外,也是同样的场景,梦痕师太曾替自己和得一子分别斟了一杯素酒。自己当时见得一子没有反对,而且又对青田先生极为信任,所以不疑有它,直接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谁知得一子当时却并未喝下,似乎还对自己的举动有些嘲弄之色。   难道自己此时的迷茫,便和当时喝下的那杯酒有关?不等谢贻香追问,得一子已冷冷说道:“这也是《黄石天书》里‘黄粱一梦’的伎俩之一,说到底不过是些糊弄人的小把戏,根本不值一哂。” 第890章 奉陪到底   谢贻香自然不懂其中缘由,只得详细询问身旁的得一子。得一子虽有些心不在焉,却到底经不住她的缠问,最后还是解释说道:“正如我方才所言,你所经历的一切,全部都是真实发生之事,只不过这个尼姑当时斟下的那杯酒里,其实暗藏玄机。只要你喝下那杯酒,便已中了‘黄粱一梦’的神通,之后一旦有人做出某种特定的举止,又或者是说出某句暗语,便会立刻唤起潜伏在你身上的神通,令你陷入无穷无尽的昏睡之中;若是我所料不差,便是那个星儿当时说出的‘送客’二字。”   顿了一顿,得一子又继续说道:“待到你昏睡之后,要想将你重新唤醒,那便只能回到最初时被人施下神通的情景,也便是‘回梦庵’外眼前的这一幕,从而令你心生迷惑,对自己之前的经历产生怀疑。对此,常有志怪野史记载,说某人在经历了一番奇遇后,突然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在碰上奇遇前的某处地方,就像是刚从一场大梦之中醒来,便是类似的伎俩。”   说到这里,得一子不禁狠狠瞪着面前的梦痕师太,沉声说道:“似这等粗浅下作的伎俩,居然也敢在我面前施展,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若非看在青田老贼的面子上,我定要叫你这间‘回梦庵’灰飞烟灭,从此荡然无存。”   听到这话,那梦痕师太顿时吓了一跳,急忙恭声说道:“还请二位施主见谅,贫尼如此安排,也只是遵照囚天村一贯的吩咐,目的只是要让来访之人记不清前往囚天村的路途,以免流传出去,让旁人打扰到青田先生他老人家的清修。至于道长当时便已看破玄机,坚持不肯饮酒,贫尼也不曾用强,所以还请道长念在你我皆是出家之人的份上,多多海涵。”得一子这才冷哼一声,说道:“滚!”   谢贻香听到这里,才终于弄清整件事的原委,不禁暗叹一声。既然自己之前的经历属实,再回想昏睡前的那一幕,她又忍不住向得一子问道:“当时你和那个家伙可曾打开那口柳木匣子,见到里面的青田先生?”   却见得一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点了点头,说道:“自然见到了。”谢贻香心中暗惊,急忙追问,但得一子却始终不肯明言,最后被谢贻香问得急了,他便冷冷说道:“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柳木匣子。囚天村的一切际遇,统统都是你的梦境!”   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好放弃纠缠此事。再看眼前的山间月色,她还是心存好奇,又向得一子追问道:“当时我既已昏睡过去,又是怎么回到此间的?还有……还有那个家伙,眼下又去了哪里?”   不料得一子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言思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高声笑道:“不敢有劳谢三小姐挂怀,似这般朝思暮想,只怕大家聊不到几句,你又要将杀父之仇算到我头上了,那可就太伤你我之间的感情了。”话音落处,只见对面“回梦庵”的大门已被往内拉开,言思道依然穿着他那件鹤氅,脸上神情潇洒,正从庵堂里大步踏出;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之前替他推车的那两名童子,显然也从囚天村一并回来了。   看到言思道突然现身,谢贻香惊骇之余,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呆坐当场。只见言思道一路走来,又边走边说道:“谢三小姐,话说你到底也算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为何身子却能沉重如斯?要知道你家这位小道长一路将你背回此间,那可是累了一个气喘如牛,就连我也看得有些于心不忍。”   这话一出,谢贻香不禁脸颊发烫,急忙再看身旁的得一子。却见得一子也气得满脸通红,正咬牙切齿地瞪着言思道,恨不得要将此人碎尸万段。只见言思道毫不理会,居然也在二人这桌素席前坐了下来,随便抄起桌上的一双筷子,夹着菜只管往自己嘴里送。   谢贻香深知此人的脸皮之厚,可谓是天下无双,眼见他这般举止,不禁怒及反笑,向旁边“回梦庵”主持梦痕师太质问道:“若是小女子没记错的话,主持师太有言在先,说此间乃是佛门清修之地,恕不接待男客。可是这个家伙如今又怎会从你们的庵堂中出来?”   那梦痕师太顿时脸色一黯,向席间三人合十行礼,然后转身疾走,看得谢贻香大惑不解。却听桌上的言思道已笑道:“佛本无相,又何必要分男女?若是一味执着于男女皮囊,反倒是着相了。这姑子身为庵堂主持,却连这么简单的佛理都不明白,被我训诫一番,自然便开窍了。所以她才会主动将我奉为上宾,恭请我进去歇息。”   谢贻香“哼”了一声,怒道:“依我之见,主持之所以肯放你进去,多半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男人!”言思道“哦?”了一声,笑嘻嘻地反问道:“如此隐秘之事,谢三小姐又是从何得知?难道是你试过不成?”   听到这话,谢贻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然而再仔细一想,一张脸顿时红到耳根。盛怒之下,她当场就把面前的整张桌子掀翻,然后“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略一伸手,绯红色的刀刃便架到了言思道的脖子上,同时厉声喝道:“你找死!”   言思道却毫不慌乱,只是夸张地叹了口气,笑问道:“谢三小姐,眼下我可是肩负着青田先生交托的重任,乃是要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用你的话来说,这可是抵御外敌、为国为民的大事。难道你要因为一时之气,又或者是私仇私怨,便要意气用事,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置世间百姓于不顾?”   谢贻香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但也深知其中的利弊,手中乱离毕竟不敢当真发力。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旁边的得一子再也按捺不住,整个人突然直扑上来,照着言思道的鼻子就是一拳打落,当场将他击倒在地。与此同时,谢贻香手中的乱离一时不慎,刀刃也在言思道脖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言思道受此一击,依然不改笑脸,坐在地上叹道:“这算什么?妇唱夫随?谢三小姐,这才多久不见,你居然就和一个小白脸勾勾搭搭,成天厮混在了一起,而且还是个出家的小道士;如此轻浮之举,你将我竞月兄置于何地?”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浑身冰冷,忍不住颤声说道:“我和他……我和师兄,早就已经解除了婚约!”言思道顿时一愣,急忙坐着身子,惊喜地说道:“如此说来,金陵城里的传言竟是真的?哈哈……哈哈哈……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似竞月兄这等英雄人物,你这小丫头哪里配得上他?还是得由我亲自出马,日后替他另谋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才行!”   谢贻香已是忍无可忍,当即再次举起乱离,向言思道嘶哑着嗓子喝问道:“你当真想死?”却听言思道突然话锋一转,说道:“此番我们三人结伴而行,能够从青田先生的手里平安回来,实属难得。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谁知你们两个却这般小肚鸡肠,罢了!罢了!”   说罢,言思道揉了揉挨打的鼻子,从地上站起身来,向对面的得一子正色说道:“小道长,之前的那场棋局,算是我对不住你;你打我一拳,也该解气了,大家便就此扯平。而今你我二人既已答应青田先生,要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自当同仇敌忾,全力而为之。待到倭寇除尽,你随时来找我玩,我都奉陪到底。”   听到言思道这话,得一子却并不作答,只是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狠狠凝视着对方。言思道也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怎么?莫非事到如今,小道长还想违约不成?你应该知道,此番是我卖给了青田先生一个天下的人情,若是我想请星儿姑娘和她的那六位同门出山相助,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音落处,得一子沉吟半响,终于冷哼一声,自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他便转头向谢贻香说道:“我不与狗贼说话!你来告诉这个狗贼,叫他趁早洗干净脖子,大家宁义城外再见!”   【本案(上)完】 第891章 军临城下   烟笼平野,潮生月夜。漫天星光之下,台州府三门县地处东海之滨的龙湾一带,伴随着海风潮汐声涌,一队十多人的轻骑以厚布裹覆马蹄,悄然抵达。   前方便是一座临东海而建的城郭,规模勉强能够容纳下三四万人,城门上是古隶书写着的“顾云”二字,乃是唐时便已建成的一座港口城池,因为海上贸易的来往,也曾昌盛一时,辗转延存至今。直到本朝立国,颁下“片板不得下海”的海禁之策,迫使沿海各处港口皆尽关闭,以至商贾不来,这座“顾云城”也便黯然失色,再也不复昔日之繁荣。   然而就在今年年初,伴随着一直驻守在江浙沿海各地的恒王全线撤军,早已猖獗的东瀛倭寇之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接连侵犯沿海的各处城镇,所到之处,皆是尸横遍野、寸草不生的惨况,可谓是触目惊心。而眼前这座临海的顾云城,自然也早已落入了东瀛倭寇之手,彻底沦为倭寇的根据地,又或者说是一处倭寇的大本营。   谢贻香此时便在今夜这队轻骑之中,正驻马眺望星光月色中的这座临海城郭,感受着暴雨狂风来临前夕的最后一丝宁静。   话说本已命丧蜀地毕府的恒王突然“死而复生”,公然率领麾下驻军揭竿而起,以“清君侧”之名妄图谋逆,还全线固守福建,纵容东瀛倭寇祸乱整个江浙大地。如此一来,朝廷西北的嘉峪关前有突厥、别失八里、汗国、波斯和吐蕃的五国联军,漠北又有前朝余孽在大同卫和宁夏卫附近出没,再加上谋反的恒王和犯境的倭寇,对朝廷而言,已然是烽烟四起、顾此失彼的困局;当中稍有不慎,恐怕只在顷刻之间,整个中原便会重燃战火、天下大乱。   此后,恒王叛军又以重兵围困江浙和福建交界处的战略要地宁义城,奉行“兵不血刃”的宗旨,试图逼迫宁义太守方铁衣开城投降,还因此酿出城内一场人吃人的惨祸。恰逢朝廷见恒王撤军福建,自以为江浙无忧,便将固守在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处的驻军调离,又令朝中二品武将“观澜伯”杨风波杨老将军亲自挂帅,率五千精兵前来救援宁义城。   却不料眼看朝廷的援军和恒王的叛军便要在宁义城外展开一番殊死搏斗,突然间天现异象,无端刮起一场妖风,直令尘土蔽日、飞沙走石,迫使交战双方不得不偃旗息鼓,暂时罢战。   紧接着,本该早在七年前便已离世的“天下第一智者”——也便是一手奠定本朝基业的青田先生,突然托人送出两枚青田石印章,分别交给宁义城里目生双瞳的鬼谷传人得一子和恒王军中化名“逃虚散人”的言思道,邀他们二人共赴青田县境内的囚天村一聚。   待到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三人受邀前来,接待之人却是一个名叫“星儿”的女童,自称是青田先生的弟子,还遵照青田先生的吩咐摆出一场古怪的棋局,亲自下场与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对弈,打算令二人在棋局之中互相消耗,从而被《黄石天书》中“黄粱一梦”的神通困死于此。   谁知言思道和得一子这对宿敌竟在最后关头联手合作,不但冲破了“黄粱一梦”的束缚,还在棋局中将星儿一路逼上绝境。但是到了最后的决胜时刻,言思道却再次撕毁与得一子之间的合作,以一枚黑子弃局认输,故意让自己和得一子输掉了整场棋局。   如此一来,依照三方之前的约定,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便要替青田先生去办一件事,那便是平息江浙这场倭寇之乱,又或者说是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推迟一百五十年。   由于东瀛倭寇之害,早已是众所周知,言思道也提前猜到青田先生的用意,所以当场便欣然答应下来。而得一子虽是极不情愿,又被言思道羞辱戏弄,但迫于言思道和青田先生两方的威胁,更有谢贻香的多次劝说,最后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愿意和言思道暂且罢战,联手铲除犯境的东瀛倭寇,兑现与青田先生定下的承诺。   于是自囚天村外的“回梦庵”一别,双方离开青田县境内,便各整兵马,在宁义城外集结成了一支“平倭联军”。对代表着朝廷的宁义城一方而言,剿灭倭寇之举,原本也是杨老将军此番开赴江浙的目的之一,但是鉴于恒王一方到底是谋逆的叛军,对宁义城又一直虎视眈眈,所以宁义城仍是由太守方铁衣和来援的杨老将军共同镇守,以防恒王叛军暗中使诈、趁虚而入,只拨调出了两千人马和陈、朱两员副将参与这支“平倭联军”,供谢贻香和得一子驱使。   而恒王叛军一方,言思道虽然以“逃虚散人”的名义身居军师一职,此番也随军同行,但一直鬼鬼祟祟,极少抛头露面,名义上更是由人称“白甲怒马”的孙心拒孙将军领兵,乃是恒王麾下号称“十二天王”的名将之一;其抽调出的兵马也与宁义城一方相同,也是不多不少的两千军马,剩下的军马则依然是由人称“不动铁虎”唐先开率领,继续驻守在了宁义城南面的数十里开外。   待到双方这支“平倭联军”形成,朝廷一方因为太守方大人和杨老将军并未出面,谢贻香又手持宁义太守的剑印,再加上已故大将军谢封轩之女的这一身份,所以领兵的陈、朱两员副将在私底下都以她这位谢三小姐马首是瞻,从而让谢贻香隐隐成为朝廷一方这两千人的统帅。   至于随军同行的得一子,历经囚天村一役之后,他对言思道的仇恨更是火上浇油,就连称呼也从“那个家伙”变为了“狗贼”二字,竟是说什么也不肯和言思道交谈一句,终日只是将自己藏身在一辆马车之中,除了谢贻香之外,几乎任何旁人都不见。幸好谢贻香深知这小道士的脾气,更深知这位鬼谷传人的本事,见他如此安排,倒也不做勉强。   之后这支四千人的联军便从宁义城出发,由朝廷一方的谢贻香和叛军一方的孙心拒孙将军共同统领。刚开始的时候,两人一个嫌弃对方只是凭借家世门楣上位的无知女子,一个则看不起对方助纣为虐的叛逆之举,多少存在些冲突和摩擦,所幸并未酿成什么大祸。   待到这支“平倭联军”过青田、战温州、扫荡雁荡山、杀入台州,一路上历经大大小小三十多场战事,只在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便清剿了十几股倭寇势力,谢贻香和这位孙将军两人才逐渐互生钦佩,勉强能够和平相处。   要知道在谢贻香看来,这位三十出头的孙将军虽是乱成贼子,但不可否认此人的确是个带兵的好手,尤其是对倭寇的来历、习性、战术和武功等,全部都是了如指掌,显是常年在恒王麾下抗击倭寇所积累下的经验;想来也正因如此,言思道此番才会让他从福建连夜赶来,挂帅统领叛军一方的这两千人马。   而在孙将军看来,朝廷一方的这位谢三小姐虽是女儿之身,而且年轻识浅,但武功却高得吓人,仅凭一柄绯红色的短刀,放眼全军兵将,只怕已是无人能敌。更何况无论是己方军中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军师逃虚散人,还是对方军中那个高深莫测的鬼谷传人,都要给这位谢三小姐几分薄面,甚至还要靠她在两人中间传话,更是令这位恒王麾下“十二天王”之一的孙将军惊叹不已。   如此一来,这支四千人的队伍辗转六百多里,一路势如破竹,相继击破沿途的倭寇,此时已来到台州府三门县临海的龙湾一带,在这座早已被倭寇占据的顾云城西面安营驻扎。而今夜,则是谢贻香和孙将军两人带着十余骑轻骑,趁着月色前来一探东海之滨的这座顾云城,商讨明日的破贼之策。 第892章 顾云问寇   此时星光月色之下,这座临海的顾云城竟是格外静谧,只有城头上的几点火光来回游走,显是值夜守城之人,完全不见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气氛,倒像是并不知晓己方这支四千人的“平倭联军”已经军临城下,随时都会发起进攻。   谢贻香和同行的十几骑在深夜里远远眺望,不出片刻,麾下的陈、朱两员副将便已看清地形,各自在马上简单地记录起来。谢贻香随即便向同行的叛军统帅“白甲怒马”孙心拒孙将军请教,问道:“记得将军曾言,说驻守在这座顾云城里的倭寇不容小觑,与我们先前所见大不相同,不知此话何解?”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那孙将军的回答倒是简单,淡淡地说道:“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东瀛倭寇。”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神情一肃。要知道此番抵达台州府,四千人马转战六百余里,一路上历经大大小小三十多战,合计清剿了十几股倭寇势力,但是这些所谓的“倭寇”,其实大都名不副实,充其量只是滥竽充数之流,当中有十之八九皆是汉人。   原来如今在江浙境内闹事的倭寇,倒也不完全是从东瀛漂洋过海而来的“浪人”和“武士”,更多的却是汉人自己打着“倭寇”的名义烧杀抢掠。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借助倭寇的声势和威名,还能将所犯罪行悉数推到东瀛人的头上。若是追本溯源,大致可以归类为三种:其一是绿林里极少数穷凶极恶的贼匪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其二则是昔日与本朝争夺天下的李九四余孽,有大部分潜逃到了东海附近的几处岛屿上,而今也一并出来作乱;其三却是江浙地界的普通百姓,由于在这场倭寇之乱中家园尽毁、妻离子散,索性摇身一变,让自己也成为了抢掠旁人的倭寇之一。   所以沿途剿灭的那十几股倭寇势力,几乎都属于以上三类,一旦遇上己方这支正规官军,可谓是不堪一击;到后来大家都越打越觉得心寒,成了汉人与汉人之间的征战屠杀。这当中虽然也有不少真正的东瀛倭寇,却只是极个别的少数,偶尔有一两个手持倭刀的东瀛浪人和武士,碰到谢贻香的“融香诀”,也难敌她乱离之下的三招两式,悉数立毙当场。   此时听说驻守在这座顾云城内的倭寇,终于便是货真价实的东瀛人,谢贻香顿时来了精神。无论如何,这场倭寇之乱的根源,始终还是在这些东瀛人的身上,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些侵犯中原疆域的异域贼寇。   然而谢贻香虽然出身将门,也曾或多或少读过些兵书,但毕竟没有沙场经验,对此间的倭寇更是一知半解。当下她便向一旁的孙将军请教,询问顾云城里这些倭寇的底细。   那孙将军略一沉吟,便在马上解释说道:“孙某随恒王驻守江浙,与东瀛倭寇打了多年交代,对于这些侵犯江浙地界的东瀛倭寇,倒是略知一二,基本可以划分为三股势力。一股是早在前朝时便已抵达中原的浪人,自称是什么‘甲贺忍术’的传人,所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多以偷盗抢掠为生;另一股则是十多年前刚来中原不久的东瀛武士,自称是‘中条一刀流’的门人,皆以倭刀作为武器,追求一刀毙敌;至于最后一股,却是原本流窜在山东境内的倭寇,乃是什么‘剑道小兵法’流派,直到去年驻守江浙的恒王起事,才敢乘着海防的空虚转来了江浙。”   说罢,孙将军不禁眺望远处这座临海的顾云城,又说道:“依据我军得到的消息,这座顾云城里应该便是‘中条一刀流’这一股东瀛倭寇,合计共有五六百人,几乎个个都是好手。当中首脑名叫‘丹羽一叶’,素来以东瀛的‘剑圣’自居,据说刀法举世无双,从来没有人能够活着接他一招,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所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才沉声总结道:“所以此番攻取顾云城,其实才是我们与东瀛倭寇的第一次交锋,绝不能掉以轻心。并非孙某危言耸听,东瀛倭寇的真实战力如何,只怕谢三小姐还不太了解,否则以恒王之才,更兼‘垂天将星’古镇海和‘大漠狂风’萨礼合之能,倭寇之乱又怎会一直存延至今?”   谢贻香暗自琢磨孙将军这番话语,口中则笑道:“倭寇虽勇,但有‘白甲怒马’坐镇,麾下又有四千精兵,要想擒杀城中这五六百个东瀛人,应当不是什么难事。既然孙将军对这些倭寇所知甚详,那么小女子这两千军马便作为辅助之用,听从孙将军的安排。”   谁知那孙将军听到这话,突然轻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既然话已至此,有件事倒是要和谢三小姐定夺。话说自从我们两家联军以来,沿途这大大小小的三十多场战役,皆是由我方将士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到如今难免已是元气大伤;但谢三小姐麾下的两千军马,则一直以逸待劳、坐享其成,几乎丝毫未损。所以明日这顾云城一役,面对城里这些真正的东瀛倭寇,为求万无一失,还得由谢三小姐的军马作为主力,率先出战才是。”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一愣。要知道眼下这支四千人的“平寇联军”,乃是由朝廷和恒王双方各出一半人马组成,只能算是暂时的合作,所以当中至关重要的,便是如何调度好双方的人马。   就好比临阵对敌之际,正如孙将军所言,前军浴血奋战,自然有不少死伤;后军清扫战场,则有坐享其成之嫌。又好比设伏歼敌,前去引诱敌军入瓮的军士,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甚至还有性命之忧;但是在后方设伏出击的军士,却可以守株待兔,轻松杀敌立功。   所以在一场战役当中,哪怕是一场胜仗,每支队伍、每个军士所承担的职责,本就存在优劣之分;若是用言思道的粗俗说法,便是“啃骨”和“吃肉”的区别。即便只是一支军队、一位统帅,要想平衡麾下军士谁该“啃骨”、谁该“吃肉”,做到公平公正,令众将士心服口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何况是势不两立的朝廷军马和恒王叛军共同组成的这支联军?   对此,隐身在幕后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更是相持不下,早已通过在中间传话的谢贻香,来回争执了好几次,说到底便是想让自己一方的两千军马“吃肉”,却将“啃骨”的苦差交给对方,竟是谁也不肯相让。直到谢贻香当场拔出乱离,直接选择武力恐吓,才逼得言思道服软让步,在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三十几场战役里,都让孙将军麾下的两千叛军“啃骨”。   然而眼下听到孙将军这番说辞,谢贻香才终于醒悟过来,暗骂言思道这厮的狡猾。正因为沿途所遇到的那些倭寇,其实都是些滥竽充数之流,所以言思道才肯服软让步,忍气吞声选择了“啃骨”的苦差。   到如今碰上顾云城里这股真正的东瀛倭寇,言思道便能顺理成章地提出调换,将“啃骨”的苦差丢给自己一方,好让孙将军麾下的两千叛军也享受一次“吃肉”的美差。 第893章 骨肉之争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杨老将军此番派给自己的陈、朱两员副将自然深知其中厉害,当场便和孙将军争执起来。那朱副将更是说道:“既然这一路上都是由孙将军的人马打头阵,可谓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见这一战法切实可行、效果甚佳,又岂能轻易更改,犯了兵家之大忌?”   那孙将军不禁哑然失笑,摇头说道:“强弩之末,尚且不能穿鲁缟,孙某这两千弟兄苦战六百余里,早已疲惫至极,难负重任。若是再与顾云城里的这批东瀛倭寇正面对战,无疑是自不量力,有败无胜。敢问二位将军,孙某的人马倘若覆灭于此,那到头来岂不是唇亡齿寒,彻底葬送了我们这整支‘平倭联军’?”   陈、朱二将还要争执,却被谢贻香开口打断。她见孙将军坚持己见,显是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啃骨”,便问道:“那小女子在也敢问孙将军,如此决断,是阁下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们那位军师的意思?”   孙将军微微一凛,说道:“谢三小姐何必明知故问?莫说是区区孙某,即便是恒王殿下,自然也是听从军师的吩咐。”谢贻香顿时展颜一笑,淡淡地说道:“如此甚好,那我直接去找你们的这位军师定夺便是。”   当下一行人不再多言,探察结束后,便悄然策马西归,回到二十多里外的驻军营地。谢贻香并没急着去找言思道交涉,而是选择回了己方的军营,先去和得一子这位“鬼谷传人”通个气,看看如何应对双方军马的“啃骨”和“吃肉”之争。   话说自囚天村一役后,得一子因为被言思道连番戏弄羞辱,至今还未平复怒气,整个人也变得愈发孤僻,一路上虽然随军而行,却终日不肯见人。谢贻香径直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帐篷前,掀开帐篷一看,里面的得一子正盘膝而坐,借助油灯的映照,凝视着面前地上的一副地图,自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里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谢贻香急忙招呼一声,举步进帐,这才看清得一子正在观摩的,乃是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地形图,其间山川河流一应俱全,各处城池的标注也较为详细,显是军中常见的行军之图,不禁问道:“难得见你如此神情,难道是已经想出了平倭良策?”   却听得一子冷哼一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平倭良策?鼠目寸光!”谢贻香对这个小道士的脾气早就习以为常,当下倒也不以为意,笑问道:“小道长这话未免有些口是心非,若非为了平息眼下这场倭寇之乱,还有什么事值得你你深夜不眠,在这里挑灯苦思?”   得一子又是一声讥笑,冷冷说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早已说过多次,所谓倭寇之乱,终究只是苔藓之痒,根本不足为虑。真正值得担忧的、有资格成为我对手的,从头到尾便只有狗贼一人!”   谢贻香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劝道:“言思道那厮固然可恶,我迟早叫他死无葬身之地。但眼下倭寇犯境、祸乱江浙,你们二人既已答应下青田先生的托付,原当齐心合力,全力剿灭倭寇才是。如今就连言思道都能放下谋逆之举,一门心思对抗外敌,以小道长的胸襟气度,难道还及不上一个狗贼?”   这话一出,得一子顿时怒道:“混账!此等小儿之语,简直是一无所知!”他当即抬起头来,向谢贻香沉声说道:“倭寇之乱,其根源虽在东瀛一国,今后也势必酿成大祸,但与当下的局面根本毫无关联!你可知道,东瀛历来奉‘天皇’为尊,由幕府借天皇之名掌权,恰如昔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贼。但眼下东瀛正值内乱之际,国中居然出现了一南一北两个天皇,由两个不同的幕府拥立,相互间斗得不可开交。如此局面下,纵有倭寇犯境,无论是‘甲贺忍术’、‘小兵法剑道’还是顾云城里的‘中条一刀流’,说到底不过是些南朝幕府的败军之将,不得已才流落到中原为寇,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站起身来,继续说道:“至于狗贼所言,说什么东瀛一国世世代代皆以入侵中原为己任,这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就眼下的局面来看,乃是等同于放屁,完全没有丝毫可能。倭寇要成气候,离不开自己国中的支持,那便需要先平内乱,结束东瀛‘一天二皇’之局面,那至少也是十年后的事,甚至是三五十年之后,和眼下中原境内的危局,哪里有什么关联?”   说罢,得一子又恨恨补充了一句,骂道:“对此,青田老贼想必也是心知肚明,却还是要让我们二人在此时平息这场倭寇之乱,还说什么一百五十年后会有将星下凡。便算他心存三分忧国忧民,但他另外的七分心思,分明是想让我们二人继续自相残杀,再借倭寇之手将我们除去!”   谢贻香对东瀛的情况本就不甚了解,难免听了个晕头转向,只得说道:“无论如何,异域倭寇犯我国境、杀我百姓,我等身为汉人,也不该坐视不理……”   得一子被她这话气得连声冷笑,怒道:“荒谬!十年之内,倭寇既然成不了气候,便算是被他们占据沿海各地,甚至是整个江浙地界拱手送给他们,又算得了什么?相比起来,眼下狗贼一心协助恒王谋逆,又唆使西域五国强攻嘉峪关,甚至连漠北的前朝余孽、包括镇守当地的颐王和赵王,都已在他的布局当中,一旦被他奸计得逞,那便是天翻地覆、乾坤颠倒,祸及整个中原的两京十三使司,其中危害,又岂是区区倭寇可以相提并论?”   说着,得一子便伸手指向地上的地图,恨恨地说道:“所以狗贼此番惺惺作态,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答应青田老贼要平息这场倭寇之乱,从头到尾,都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是要借平倭为名,再借助青田老贼的力量将我诓于局中,从而牵制住我,好替自己谋得一丝喘息的机会,方便他在暗地里继续谋划夺取江山之举。所以我这些日子一直冥思苦想的,便是他到底会耍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听完得一子这番长篇大论,谢贻香已是无言以对。虽然眼前这小道士对言思道的怨念极深,但是不可否认,他的这一猜测却是合情合理,完全符合言思道的一贯做派。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要不是看在这支“平倭联军”的份上,不将言思道这个恶贼抽筋扒皮,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随后她才想起今夜前来的目的,难免有些底气不足,只好试探着问道:“方才我与孙心拒同去探查顾云城的情况,听他的意思,叛军一方接连作战,好像已经无力再战,所以……所以这次是想让我们的人作为主力,去打头阵……”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得一子差点没气得当场跳起来,一张俏脸更是涨得通红,厉声喝道:“混账!这种事还要来问我?难道我方才说的这么多话,你竟是一句也没听懂?”   谢贻香只得叹道:“你也知道,这一路从青田县到温州,再从雁荡山到台州府,一直都是叛军的两千人马首当其冲。眼下孙心拒执意要让我方率先出战,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脱,所以我只好先来找你商量。”   得一子怒极反笑,顿时骂道:“商量个屁!狗贼助恒王起事,乃是要谋朝篡逆!而朝廷在江南一带的兵力,本就不及恒王之势,难道还要中他诡计,用来消耗在这些倭寇身上?”   说罢,他便给出结论,冷冷说道:“你只管转告那个狗贼,这次是他坚持要打倭寇,那便让他的人先上,休想从我们这里占到丝毫便宜;倘若他的人无力再战,那便趁早解散了这什么狗屁‘平倭联军’,大家回宁义城排兵布阵,再决雌雄!” 第894章 化寇为商   离开得一子的营帐后,谢贻香深知得一子说得在理,绝不能被对方借机消耗己方的兵力,便又前往叛军营地,打算将明日顾云城这场战役“啃骨”的苦差丢还给言思道。   由于朝廷和恒王双方如今毕竟是“兵贼不两立”的关系,所以联军虽成,却一直是各自安营,当中还隔着好几里路。谢贻香抵达孙将军所在的叛军营地时,算来已是三更时分,但见营内军士来回巡逻,俨然有序,显是远胜己方的调度,不禁暗自惭愧。   谢贻香当即心道:“要论行军布阵,自己比起这位孙将军都还差得远了,更别说恒王麾下的‘垂天将星’古镇海和‘大漠狂风’萨礼合这些名将。倘若真到了两军对阵之日,凭自己这点微末伎俩,绝非他们的敌手。倒不如趁着此番与倭寇开战的机会,尽量消耗对方的实力,最好能借倭寇之手,除掉言思道这个心腹大患!”   当下她便入营求见,营中的叛军自然认识对方这位谢三小姐,知道她的来意后,便有一队军士领她入内,前往“逃虚散人”所在的军帐。谢贻香随领路的军士在营地里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被带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帐篷前面,眼见帐篷里隐隐透露出的灯火光,谢贻香不禁心中一惊讶,没料到言思道这厮居然也和得一子一样彻夜未眠,不知又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   待到领路的军士离开,谢贻香便上前揭开帐篷,谁知帐篷刚被掀开一线,眼前便是大股浓烟从内涌出,当场呛得她猛咳几声。谢贻香急忙掩住口鼻,朝里面大声喝问道:“你作死么?”   随后便听言思道的声音从浓烟密布的帐篷里传出,笑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小姑娘跑到我的营帐里来,究竟意欲何为?要知道我身居军师一职,一言一行皆是军中将士之楷模,可容不得你胡乱毁我清誉。”   谢贻香微微一愣,立刻气得七窍生烟,不想此人竟无耻到这般地步。她当即拔出腰间乱离,刀光过处,便将眼前这个帐篷削去了一大片,狠狠说道:“我有正事找你商议,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这便割了你的舌头!”里面言思道的声音顿时笑道:“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谢三小姐深夜驾临,是我有失远迎,请进,请进!”   伴随着帐篷被削破一大片,里面的浓烟也随之飘散出来,渐渐露出里面言思道的身形,自然是在咬着旱烟杆吞云吐雾;而在言思道面前的几案上,居然也摆着一副地图,显是他正在观摩。谢贻香等烟雾散尽,才沉着脸入内,仔细一看,几案上的地图却并非中原,而是一弯月牙般的孤岛,略一辨别,竟是东瀛一国的地形图。她不禁脱口问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言思道已转过头来,笑道:“还能搞什么鬼,当然是要平息这场倭寇之乱了。倘若此番只是‘治标’,要剿灭江浙地界上如今的这几股倭寇,从而换取一年两年的安宁,其实并非难事,即便是由你家那位小道长出手,也能轻易办到。但此番却是要‘治本’,彻底平息倭寇之乱,又或者是青田先生所提出的要求,要我们二人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这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难题。”   谢贻香被他说得微微一愣,再仔细一看,面前的言思道两眼浮肿,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显是许久没有休息过的样子,她不禁问道:“你这恶贼,当真会有如此好心?”言思道顿时笑道:“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我既已答应青田先生,当然要言而有信。况且我早已说过,倭寇之乱,迟早会是中原的心腹大患,我身为汉人,理当保家卫国、守土安疆,替中原百姓尽一份心力才是。”   谢贻香又是一愣,要知道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她还有可能会相信,但是从这个勾结异族侵犯中原的言思道嘴里说出,无疑却是天大的笑话,直听得她几欲作呕。谢贻香急忙收敛心神,冷笑道:“少在我面前说这种恶心话,你表面上打着平倭的旗号,却在私底下筹备谋朝篡位的勾当,这点花花肠子,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却见言思道嘿嘿一笑,不徐不疾地吐出一口浓烟,笑道:“谢三小姐,倘若我真能完成青田先生所托,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一直等到他老人家所谓的将星下凡、敲定大局,那么对中原百姓而言,无疑是造福华夏之壮举,是光耀千秋之奇功。在这当中,我若是要顺手牵羊,顺便捞一点其它的好处,自是也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你说是也不是?”   谢贻香不料他竟敢直言不讳,承认自己另有所图,一时竟不知应当如何反驳。她只好带开话题,指着几案上的那张东瀛地图说道:“所以你想到平倭之策,便是亲自出海,率军击破东瀛一国?若真是如此,我这便替你准备船只,愿你旗开得胜,永不复返。”   不料言思道顿时哑然失笑,摇头说道:“谢三小姐,你这话说得,简直是……唉,罢了罢了,大家好歹相识一场,那我今夜便破例给你上一课。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所谓的‘打’,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因为之所以要‘打’,说到底只是为了后面的‘谈’;只有谈不拢了,双方才会选择开打,一直打到能够谈拢为止。”   说罢,他便解释说道:“你想想看,纵然我能越海破国,尽灭扶桑一族,难道便能确保东瀛倭寇没有死灰复燃的一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想必你也听说过,强如大秦之国,不也是被仅余三户之楚所灭,又何况是地处东海之东的东瀛?由此可见,仅凭武力与东瀛开战,莫说是谋求一百五十年的安宁,甚至就连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够保证。”   谢贻香不禁皱眉问道:“难道你是想和倭寇谈判?”言思道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手中旱烟,笑道:“你急什么?且听我把话说完。”   当下他便侃侃而谈,说道:“‘倭寇’者,东瀛之‘寇’也,所谓‘寇’,便是抢掠之徒。然而这抢掠之举,看似没有本钱的买卖,实则却是成本最高的一种买卖,因为其本质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一旦失败,下场便是身首异处、万事皆休;即便是用别人的性命来冒险,也同样逃不掉‘买命钱’这一巨大的开销。所以‘寇’者,其实也属于商贾的一类,同样是用成本赚取利润,假如他们有机会成为正规的商贾,从而以钱财代替性命,作为自己买卖的成本,那么世间皆‘商’也,又何必以命相搏,沦为赌上性命之‘寇’?”   说着,言思道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兴奋之色,扬声说道:“所以如今的倭寇之乱,归根结底,有大半是源于本朝“片舟不下海”的海禁之策;无论是沿海的汉人还是东瀛的倭人,因为无法为‘商’,所以才只能为‘寇’。依照此理,要想将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最好的方法,当然便是解除‘海禁’之策,恢复沿海各处港口的对外的通商。如此一来,同样是用成本赚取利润,是用钱财当作本钱,还是继续用性命当作本钱,原本的那些倭寇自会权衡利弊,少说也有大部分人会选择弃‘寇’从‘商’,从而将倭寇之乱消弭于无形!” 第895章 旧事重提   话说言思道讲的这番道理,对谢贻香而言无疑有些高深了。她思索半响,还是有点想不明白,不禁问道:“那照你的意思,难道朝廷的‘禁海’之策,才是引发这场倭寇之乱的根源?”   言思道深吸一口旱烟,正色说道:“不错!当今皇帝到底只是白丁出身,即便坐拥天下,终究难改短见薄识、刚愎自用的劣性。由于水战一直是本朝的软肋,当年还多次败阵于前朝异族和李九四之手,以皇帝为首的朝廷非但不思进取,还竭力替自己遮丑,避免各类水战,于是一怒之下颁布‘海禁’之策,彻底杜绝海上的所有贸易,自以为便能省去水军的开销。却不料如此一来,山东、江浙和福建沿海各地做不成正经买卖,诸国贸易不通,无论汉人还是东瀛人,为求生计,便只能落草为寇,选择做没本钱的买卖。”   谢贻香也不知言思道提出的这个道理是对是错,只好默不作声。只听言思道又说道:“除了解除‘海禁’之策,从而‘化寇为商’以外,而今东瀛分为南北二朝,正值内乱之秋,流窜到中原境内的这些倭寇,其实基本都是战败的南朝余孽。若是我所见不差,东瀛的南朝虽为正统,但终将会被北朝取而代之,倘若能以中原朝廷的名义与其北朝建交,来一个里应外合,让东瀛人在自己的国境内清剿来往海上的倭寇,那么纵然无法根除东瀛一国世世代代入侵中原的野心,却也足以换取短期内的安宁,兑现我们与青田先生的承诺。”   谢贻香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满不是滋味。眼下双方的“平倭联军”已成,相比得一子整天躲在营帐里思索的“窝里斗”,言思道这厮却显然是在认真思索对付倭寇的方针,难免令她有些惭愧。再想到自己刚才还想假借倭寇之手除去此人,更是无地自容。   只见言思道吞吐几口旱烟,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总而言之,要想让倭寇在一百五十年内暂不作乱,势必要‘三管齐下’。其一是与东瀛的北朝建交,此举即便没有朝廷的授意,只要一个能言善辩的说客漂洋过海,也能轻松实现,原是不难;其二便是如何解除‘海禁’之策,要想指望当今皇帝收回成命,那是万万没有可能,只能等我助恒王继承大统,然后再徐徐图之,但这至少也是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   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又接着说道:“所以当中这十年乃至二十年的空缺,便是这‘三管齐下’之三,要靠眼下我们的这支‘平倭联军’给江浙地界的各路倭寇来个迎头痛击,打得东瀛人心胆俱寒,短期之内再不敢入寇中原。对此,如今有恒王麾下的“白甲怒马”孙将军挂帅,更有我亲自坐镇,再加上鬼谷传人和谢三小姐麾下的两千军马,本不该是什么难事,关键便在于今后的调度和安排。”   说到这里,他不禁向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我已将整个平倭计划全盘托出,不知你以为如何?”谢贻香哪里回答得上?只能含糊其辞,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比起你今夜这些夸夸其谈,后面真能做到才行。”顿了一顿,她又忍不住叹道:“如果‘海禁’之策才是倭寇作乱的根源,那为何从没见人以此谏言?不过依照皇帝的脾气,即便真有大臣冒死直谏,他也是多半听不进去的。”   听到这话,言思道便微微一笑,说道:“你我相识一场,也算半个熟人,别怪我旧事重提。如今恒王待我不薄,你这位谢家后人若是也肯依附恒王,便能令恒王此番的‘清君侧’之举更加名正言顺、胜券在握。而你则可借此机会,亲手杀死当今皇帝,替你父亲报仇雪恨。我可以亲自担保,定会让你谢家一门重振昔日之辉煌,无论是你二哥还是你本人,王侯之封指日可待。如此,你我双方可谓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你说是也不是?”   随后他又吸了一口旱烟,笑道:“其实我看得出来,谢三小姐虽是女儿之身,却心怀家国百姓,巾帼不让须眉。待到恒王登基,执掌天下,莫说是取消‘海禁’之策,无论是东瀛倭寇还是西域诸国,哪怕是前朝异族,谢三小姐要想荡平四海、扬我国威,便只是恒王的一道旨意而已,我也会倾尽所有、鼎力相助,岂不快哉?”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说得心中一动,不禁默然半响。随后她立刻回过神来,怒斥道:“你……你休想!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言思道反问道:“不知我的哪句话说错了?古有文王伐商、霸王讨秦,今有唐宗灭隋、宋祖篡周,历代开国之主,谁又不曾是‘大逆不道’?”   谢贻香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厉声说道:“恒王素来心怀不轨,一早便有谋逆之心,就算他能登上皇位,你凭什么肯定他会比当今皇帝更加英明?”言思道被她这话说得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要论‘英明’二字,古往今来又有谁能比得上汉之高祖?一介市井流氓,终日不学无术,竟也能窃居帝位,归根到底,便在于知人善用,这才能让萧、张、韩三杰开邦立国,奠定汉朝四百年基业。所以且不论恒王的才智如何,如今他对我信任有加、言听计从,独此一条,便已胜过当今皇帝千百倍,由他统领天下,当然也会胜过现在千百倍。”   谢贻香听得咬牙切齿,但又心知自己辩不过此人,何必还要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当下她便厉声说道:“废话少说!但愿你言而有信,真能平息这场倭寇之乱。否则的话,无需等到班师宁义,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说罢,她再不理会言思道,径直往帐外离去,缓缓平复心中怒火。然而待到行出二十多步,谢贻香陡然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自己今夜前来的目的。   当下谢贻香急忙折返,怒气冲冲地回到言思道营帐,对他厉声说道:“无耻狗贼,竟想用花言巧语诓骗于我,简直是痴心妄想!你听好了,明日顾云城一战,还是由你方的军马去打头阵,你叫那姓孙的休要耍什么花招!”   言思道见她去而复返,不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谢三小姐,方才这一番交谈下来,你如何还是这般冥顽不灵?而今双方联手抗倭,乃是大义所在,你我同为华夏儿女,自当共赴国难、勇往直前,又怎能避重就轻,专挑‘吃肉’的好事,把‘啃骨’的苦差留给别人?”   谢贻香也懒得和他废话,“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径直将刀刃架在言思道脖子上,沉声说道:“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次!” 第896章 自作主张   面对谢贻香乱离刀刃加身,言思道这回却毫不惧怕,只是淡淡地问道:“谢三小姐,你可知我们这支‘平倭联军’,恐怕已经撑不过三日了?”   谢贻香不禁一怔,随即坚定心神,怒道:“你休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却听言思道长叹一声,说道:“双方联军破贼,到头来总会有一方吃亏,但其间‘啃骨’与‘吃肉’的差事,多是少也该礼尚往来、轮流替换才是,如此方可服众。但如今我方将士一路奋战至今,谢三小姐居然还要让我们继续‘啃骨’,似这等损人利己、假公济私的无耻之举,自然是你家那位小道长的意思了,是也不是?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位鬼谷传人肯定还说,倘若我方不肯就范,那便要就地解散掉这支‘平倭联军’,是也不是?”   谢贻香冷冷说道:“你知道便好!”言思道又是一声长叹,摇头说道:“谢三小姐,如今你也是统军之人,想必知晓其中的难处。如何才能让麾下将士真心服从,本就是行军打仗最大的难题。实不相瞒,此番从宁义城到台州府,辗转六百多里,其间大大小小三十余战,皆是由我方拼死‘啃骨’,对此,麾下将士早已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若非我与孙将军软硬兼施、安抚强压,只怕军中早已生出了哗变。”   谢贻香心中一惊,也不知言思道所言是真是假。随后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眼下摆在你我面前的顾云城一役,倘若还要由我军将士继续担当‘啃骨’的苦差,只怕也用不着你家那位小道长动手,孙将军麾下的这两千军士便会当场失控,甚至是罢战潜逃,从而令整支‘平倭联军’土崩瓦解,放任倭寇在江浙地界上继续猖獗。如此结局,难道真是谢三小姐愿意看到的?”   这番话直问得谢贻香无言以对,话说她之前听完得一子的分析,决定来找言思道谈判时,本已吃下秤砣铁定了心,说什么也要让恒王叛军继续正面作战。谁知眼见言思道深夜不眠,一直在苦思平倭之策,难免有了些动摇。此刻再听到言思道吐露出的这一难处,谢贻香仔细一想,倒也确是实情。   且不论一路“啃骨”的恒王叛军,就连己方这两千将士一路“吃肉”,只拣轻松的差事,到如今也已颇有微词。要知道杨老将军带来宁义城的这支援军,本是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的驻军,当中大都是些吃不起饭的穷苦人家,不得已才入伍从军,混一口军粮填饱肚子,如今却要长途跋涉前来剿灭沿海的倭寇,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难免心存不满。   伴随着谢贻香这一犹豫,言思道立刻顺着竿子往上爬,又说道:“时至今日,想必谢三小姐已经心知肚明,此番我等受青田先生之托,要联手平息这场倭寇之乱,我是一心想要兑现承诺,即便有些小心思,也只不过是想借机捞些好处而已;但是你家那位小道长却根本志不在此,从头到尾便没在这些东瀛倭寇身上花半点心思,而是一门心思想要算计于我。敢问谢三小姐,而今外敌来犯,你身为汉人儿女,又是谢大将军之后,于情于理,你到底应该站在谁这一边?”   谢贻香不禁默然,兀自沉吟半响,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说道:“你们二人各有各的道理,我……我不知道。要不你这便随我去找那小道士,大家当面说个清楚?”   听到这话,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伸手推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乱离,反问道:“自囚天村一别,你家那位小道长惨败而归,一直对我心怀怨恨,难不成如今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谢贻香微微一愣,顿时暗骂自己糊涂。这二人如今已是势同水火,哪里还能心平气和地交涉?否则自己这一路上又怎会被他们夹在当中传话,累得心疲力竭?当下她只得收起乱离,说道:“如此说来,你们二人谁都不肯退让,又无法坐下来好好商讨,那明日这顾云城一战,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却听言思道嘿嘿一笑,淡淡地说道:“据我所知,宁义城太守的剑印,如今可是在谢三小姐你的手里,就连杨风波杨老将军派来的陈、朱两位副将,暗地里也要听你调度,又何况是麾下那两千军马?至于那位鬼谷传人,嘿嘿,其实同我一样,不过军中一闲人耳。说得好听些,便是‘军师’;说得难听些,便是‘谋士’,又有什么权利干涉主帅的决断?”   这话直听得谢贻香瞠目结舌,脱口问道:“你是……你是要我直接做主,不必理会那小道士?”言思道缓缓吐出一口浓烟,反问道:“除此之外,难道谢三小姐还能想出其它妙计,保全你我双方这支‘平倭联军’?”   谢贻香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当下她便不再多言,让言思道派人前往朝廷己方军营,将陈、朱两位副将偷偷叫了过来。随后叛军一方的统帅孙将军也带着三名副将赶来,大家稍作寒暄,便在言思道的营帐里商讨,连夜拟定明日攻取这座顾云城的详细战术。   面对在场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言思道却只是作壁上观,独自在旁吞吐着旱烟,至始至终一言不发,由孙将军全权做主。如此商讨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大家都一致认同这位“白甲怒马”孙心拒孙将军的提议,乃是遵照兵法中“十则围之”的思路,以己方的四千兵力,对顾云城里的这五六百名东瀛倭寇形成合围之势。   随后孙将军便做详细的解释。说这座临海而建的顾云城,本是唐时修建的一个港口小城,总共只有东、西、南、北四处城门。其中的北、西、南三门皆是开向陆地,城墙不过三丈六尺,倒是不难攻破;只有东门开向东海,乃是旧时出海所用的港口,还泊有不少海船。   由于双方组成的这支“平倭联军”皆是步骑兵,根本无力进行水战,倘若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强攻北、西、南三门,难免会令城中倭寇士气消磨,选择弃城而逃,由东门的港口驾船出海。所以这所谓的“合围之势”,最终还是要回到“诱敌出战,设伏剿灭”这一核心策略上。   对此,孙将军拟定的战术倒不复杂,是要由朝廷一方的陈、朱两员副将,各率己方的五百军士,分别开赴顾云城的北门和南门,对城内倭寇造成压力;同时,再令从台州府当地临时招募来的一支两百多人的新兵,正面进攻顾云城的西门。   如此一来,总共便是以两倍于城内倭寇的兵力强攻城池,驻扎在城里的这股倭寇,自称是什么“中条一刀流”的传人,作为守城一方,为了保全顾云城这处窝点,极有可能会选择出城迎战,直接与进攻西门的这两百多个新兵正面厮杀。   一旦倭寇果真杀出城来,己方在北、西、南三门的三路兵马便佯装不敌,全军西撤,将杀出城来的倭寇诱入西面官道上的险要之地,再由孙将军麾下提前埋伏下的一千军士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尽数剿灭当场。与此同时,孙将军麾下的另外一千军士,也会及时从顾云城南面的树林里杀出,趁虚而入攻下整座顾云城。   听完孙将军拟定的战术,陈、朱两员副将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显而易见,如此安排之下,虽然真正“啃骨”的是那支刚从当地招募来的新兵,甚至是要用他们的性命诱敌,但己方开赴顾云城南北二门的那一千人马,显然也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相比起来,恒王叛军这边无论是设伏歼敌的一千人,还是趁虚夺城的一千人,却都是“吃肉”的美差。   然而眼见己方这位谢三小姐并不反对,再加上此刻又身在对方营地,陈、朱两员副将再如何不满,也只能默不作声,极不情愿地领命。随后众人又一一敲定其中细节,待到所有事交代完毕,孙将军便向一旁的言思道请教,请他来做最后的定夺。   言思道早已疲惫不堪,似乎已有多日没有睡好,全靠手里的旱烟提神,这才勉强支撑到此时。听到孙将军的询问,他便伸了个懒腰,笑道:“临阵对敌,终究要靠‘随机应变’这四个字,既然孙将军已经安排得这般详尽,那便先照你的意思去办。要论与东瀛倭寇交战的经验,放眼三军,也没人比得上你这位‘白甲怒马’了。” 第897章 金光银芒   话说第二日午时,恰逢晴空万里,整支“平倭联军”便依照孙将军的战术,对顾云城发起了三路佯攻。乃是由朝廷一方的陈、朱两员副将各率五百军士,在北门和南门外列阵以待;与此同时,从台州府当地临时招募来的一支两百余人的新兵,则是正面进攻顾云城的西门。   因为要避免双方之间的“骨肉之争”,今日顾云城一战,谢贻香便听从了言思道的建议,乃是擅作主张,并未告诉营地里的得一子,只是让陈、朱两员副将从营地里各自领出五百军士,听从叛军将帅孙将军的调度;而朝廷己方剩下的一千军士,如今依然和得一子一起留在了西面的营地里,并未参与此间战事。   所以除去陈、朱两员副将总共率领的一千军士,朝廷一方便几乎只有谢贻香一人参战,此时正和言思道、孙将军等人立足于顾云城西面数里外的山头居高临下,统领全局,远远眺望东面临海的这座顾云城。   而在众人站立的这处山头下方,孙将军麾下的一千军士早已在官道两旁的山间埋伏妥当,只等前方那三路佯攻的人马将城内倭寇引诱至此,来个一举歼灭;除此之外,恒王叛军的另外一千人马,也已按照孙将军的调度,在顾云城南面两三里处的树林里藏身,待到城内倭寇杀出,便可趁虚攻陷城池。   当下谢贻香便在山头上使出她“穷千里”的神通,仔细观察顾云城内的情况。只见不同于昨夜的冷清,面对城外北、西、南三路军马的围城之势,城里已有不少人涌上城墙,准备好弩箭飞石等守城器械,随时要与来敌开战。然而她再凝神分辨,却见城墙上这些守城的“倭寇”,除了少数身穿和服或者东瀛武士服的东瀛人,大半竟是做汉人打扮,越看越像是当地百姓,竟是要助城内的东瀛倭寇一方守城。   谢贻香不禁大皱眉头,问道:“东瀛倭寇乃是异族贼匪,似这般犯我疆域、杀我百姓,当地的汉人自当团结一心、拼死抗贼,如何竟成了他们的帮凶?”一旁的孙将军顿时笑道:“我军这一路行来,沿途假冒倭寇烧杀抢掠的汉人,可谓数不胜数,谢三小姐自是亲眼所见。试问连假冒倭寇作乱的汉人都有,又何况是相助倭寇守城的汉人?”   话音落处,后面的言思道已接过话头,吞吐着旱烟笑道:“须知在‘存活’二字面前,所谓的‘仁义礼智信’,无疑可笑至极,甚至连律法也是形同虚设。在如今江浙的局势之下,百姓所需不过一口饭食,只求存活,所以无论是朝廷还是恒王,又或者是东瀛倭寇,对这些百姓而言,谁赏饭吃,自然便听谁的,哪有什么是非对错?”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莫说顾云城里助倭寇守城的这些百姓,即便是你我双方麾下这四千军马,又何尝不是如此?若非食不果腹,这些军士又怎会从军入伍,以身犯险?”   谢贻香听得极不是滋味,还想出言反驳,却见就在此时,数里之外顾云城西门的战事终于彻底展开。那两百多名从当地招募来的新兵,在领头军官的带领下,已抬着七八架毛竹编造的长梯,向三丈多高的顾云城城墙发起了冲锋。与此同时,北门和南门外的陈、朱两员副将,也各领麾下的五百军士向城墙逼近,却在离城墙还有二十多丈远的地方驻足,只管摇旗呐喊、虚张声势。   要知道进攻西门的这两百多名新兵,在孙将军的计划中虽然只是诱敌之用,担当了“啃骨”的苦差,但孙将军显然并未将实情告知他们。所以眼见己方今日以三路军马围城,合计共有一千两百多人,这些新兵还当真以为是要一举攻破这座顾云城。再加上他们本是从台州府当地招募来的精壮男子,大都与倭寇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以此刻这一冲锋,竟是群情激愤、毫无畏惧,转眼便来到西面城墙前,成功架起了好几架长梯。   西面城墙上立刻便有守城的百姓张弓搭箭,零零散散地射向城外这些新兵。但是对于己方架出的几架长梯子,对方却没有摧毁的意思,而是由十多个手持倭刀的东瀛人守候在长梯尽头,每架长梯处都有两三个人,待到有军士攀爬上来,便以手中倭刀斩落,将其立毙当场。如此一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进攻顾云城西门的这支新兵便有二三十人命丧当场,但剩下的仍在拼死进攻,没有丝毫退意。   这一局面显然在孙将军的意料之中,目的便是要引诱城内的倭寇出城迎战,再由北门和南门外陈、朱两员副将的人马将其一路引来此地,交给山头下设伏的一千叛军擒杀。谢贻香眼见己方人马似这般慷慨赴死,心中难免有些不忍,只盼城内的倭寇能够及早出战,然而再看顾云城内的情况,守卫在西面城墙上的东瀛人和汉人百姓却并不见什么动静,只是继续应付攀爬长梯攻城的那两百新兵,但在北门和南门的城墙上,却有不少倭寇拖着一个个沉重的袋子登上城墙,一路来到城墙箭垛前,也不知袋子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眼见对方这般举动,就连常年与倭寇作战的孙将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倭寇们搬上城墙的这些袋子有何妙用。旁边的言思道深吸几口旱烟,随即双眉一扬,沉声说道:“如此说来,城内倭寇确要出城迎战不假,但他们的攻击目标却并非西门外的那些新兵,而是南北二门外这两支五百人的朝廷军马?”   伴随着言思道的话音落下,顾云城北门和南门城墙的那些东瀛倭寇,已经相继解开手中的袋子,将袋中之物一股脑往城墙外倾倒。谢贻香急忙以“穷千里”的神通远远望去,只见日光映照下,往城墙下倾倒之物,分明泛起一片金光银芒,竟然全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就这么被城墙上的倭寇洒落下去,落得满地都是。   要知道这座临海的顾云城,如今已是这支自称“中条一刀流”传人的倭寇据点,当中自然存放了不少他们抢掠来财物,想不到竟被他们用来这般挥霍。而此时北门和南门外陈、朱两员副将所率领的人马,原本是在离城墙还有二十多丈的地方止步,就地列阵以待,但眼见大批金银从城墙上洒落下来,众军士惊骇之余,立刻回过神来,纷纷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前去抢夺,竟是完全不理会率军将领的招呼。   这一幕直看得山头上的众人目瞪口呆,那孙将军不禁脱口说道:“孙某与倭寇作战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使出这等卑鄙手段!”旁边言思道的脸色也极是难看,冷笑道:“朝廷军马果然只是些乌合之众,一个个全是废物!就算能将这些金银抢到手里,他们又哪还有命花?”   谢贻香更是面红耳赤,此番己方这两千人马,她自是再熟悉不过,乃是杨老将军奉朝廷的旨意,将原本驻扎在的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的驻军带来了宁义城救援。由于这些驻军本就良莠不齐,大都来自吃不饱饭的穷苦人家,所以非但算不上什么精兵,甚至几乎没有上过战场;再加上这一路辗转六百多里,从宁义城转来台州府,众军士早已心生怨言、叫苦不迭。此时突然看到大批金银洒落在前方城墙下,这些军士哪还按捺得住?一时间只管上前争抢,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伴随着陈、朱两员副将麾下的军士失控,尽数涌到顾云城南北二门前争拣地上的金银,紧接着,顾云城内便是一声炮响,北门和南门同时开启,从中杀出数十个身穿东瀛武士服的倭寇,用手中倭刀全力劈砍堵在城墙前的己方军士。   只见这些倭寇径直冲进人群,手起刀落处,便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无论是军士们的武器盾牌,还是身上的头盔铠甲,面对倭寇手里这些明晃晃的倭刀,皆是一刀便破,根本不堪一击;不少军士才刚刚抢到几锭金银,兴奋得手舞足蹈,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对方的倭刀劈中,连人带甲分作两片,洒落了一地的鲜血。如此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工夫,从顾云城南北二门里冲杀出来的这几十名倭寇,便已屠杀了上百名军士。 第898章 以一挡十   眼见顾云城内的倭寇杀出,南北二门合计不过百余人,便已杀得陈、朱两员参将麾下的兵士人仰马翻,西面山头上的谢贻直看得触目惊心。要知道整支“平倭联军”一路至此,沿途大大小小三十多战,虽然大都是由汉人假冒的倭寇,但当中多少也有一部分真正的东瀛人,还和谢贻香正面交手过。   在谢贻香看来,这些东瀛人所用的倭刀似刀非刀、似剑非剑,招式虽然刁钻狠辣,与中原武功大不相同,但也并不算太难对付。遇到的几个“高手”,充其量只能算中原武林里的三四流角色;当中真正令人头疼的,其实是他们手里用的那一柄柄倭刀。   对此孙将军曾和她详细讨论过,说这些来自东瀛的武士或者浪人,都对他们的武道极为虔诚,遵照类似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尤其是对自己的兵刃异常尊重,也便是他们随身佩戴的倭刀。每一个东瀛武士,无论是何等身份地位,所用倭刀必定是千锤百炼而成的上品,平日里更要以专用的磨刀石和顶级精油来做养护,甚至还会用人血滋养其精魄,所花心血远胜中原武林人士对兵刃的爱护。   而谢贻香之前和几个东瀛高手过招时,便已领教过他们倭刀的厉害,即便是师父“刀王”所赠的宝刀乱离,在对方的倭刀面前,居然也占不了多大便宜。相比起来,军中将士所用的关刀、长矛、腰刀和盾牌,包括身上所穿的铠甲,皆是再寻常不过的凡品,又因军中物资常有克扣,遇到偷工减料的情况,以至各类军备几乎沦为次品,自是更加不堪,完全无法抵御东瀛倭寇所用的倭刀;一击之下,往往当场损毁。   所以如今顾云城里的倭寇先是以金银为诱,打乱陈、朱两员副将麾下这一千人马的阵脚,紧接着打开城门,派出百余名手持倭刀的倭寇冲进人群一顿屠杀。这就好比是一群武林高手结伴杀入了军阵,不过顷刻之间,朝廷一方的一千人马,便已是溃不成军,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不过片刻,南北二门前的众军士惧意一生,也不等陈、朱两员副将下令,剩下的军士便开始自行溃散,纷纷往西面逃窜回来,只在顾云城的南北二门前留下成片尸体。至于先前被倭寇丢下城墙的大批金银,自然也被留在了尸堆当中,恐怕从头到尾,也没被哄抢的军士们拿走几锭。   伴随着进攻南北二门的朝廷人马往西撤离,原本顾云城西门前的血战,此时也已接近尾声。在正面诱敌的那两百多名新兵,本就是匆匆招募入伍,并未接受过多少训练,似这般仅凭几架长梯、一腔热血强行攻城,无疑是自寻死路,转眼间便只剩下二三十人,只能跟着从南北二门逃回的朝廷军士合兵一处,一同往西奔走。   如此一来,今日围攻顾云城的这三路兵马,便已是惨败而归。西面山头上的众人远远望去,只见作为诱敌之用的这一千两百多人,如今至少伤亡过半,只剩数百军士丢盔弃甲,正狼狈不堪地往山头下官道上的设伏点而来;而就在他们身后,除了先前从南北二门里冲杀出的百余名倭寇,随后顾云城的西门也终于开启,也杀出一批手持倭刀的东瀛倭寇,和之前的两波人汇聚在一起,正全力追赶着己方这五六百名败军,合计却只有两百人不到。   眼见这一结果,谢贻香可谓是又惊又怒。依照孙将军的原定计划,今日围攻顾云城的三路人马,虽然本就是要佯败诱敌,将城里的倭寇引来此间,交给早已在山头下设伏的一千叛军剿灭,谁知到头来这“佯败”二字却成了“溃败”,而且还落得如此一个死伤惨重的局面。   当下谢贻香便要向孙将军质问,讨一个说法。但眼见城里杀出的两百余名倭寇穷追不舍,一直紧跟在逃亡的败军后面,正朝山头下的设伏点而来,显然正中此番的安排,孙将军的一张脸顿时便凝重起来,立刻叫来几名传令的军士仔细叮嘱,为接下来的伏击做好准备。谢贻香怕影响大局,话到嘴边,反而有些不好开口。   一旁的言思道见状,便向她说道:“区区东瀛流寇、异国贼匪,为何竟能在沿海各地祸乱数十载,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想必目睹方才顾云城外的一战,谢三小姐也该心知肚明了。且不论东瀛人的武道之强和倭刀之利,单说倭寇与我方将士的本质,其实便有天壤之别。要知道无论是沿海各地的官军,还是你此番带来的这两千朝廷军马,说到底大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从军入伍,也仅仅是想混一口军饷,又怎肯拼死杀敌?一旦碰上这些真正的东瀛倭寇,面对这些背井离乡的亡命之徒,便当然不是敌手,只能抱头鼠窜,甚至是不战自溃。”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实不相瞒,在这江浙地界上,东瀛倭寇若是与官军作战,几乎能够做到‘以一挡十’。只需十几名东瀛倭寇成群结伴,往往便能击破数百名官军,还能一路追杀出十几里地。而如今这座顾云城里的倭寇,乃是‘中条一刀流’的传人,其首脑丹羽一叶自称东瀛‘剑圣’,手下据说有五六百号人——嘿嘿,即便是他虚张声势,但两三百名倭寇,顾云城里也肯定是有的——所以实力绝不容小觑。而谢三小姐麾下的陈、朱二将,今日能够成功诱敌出城,还能保全自己麾下的一半人马,其实已属难得了。”   谢贻香不禁目瞪口呆,要知道比起言思道和孙将军麾下的这两千人马,无论是自己还是陈、朱二将,包括杨老将军此番带来救援宁义城的这些军马,在此之前,显然都没有与倭寇作战的经验,甚至完全不了解这些倭寇的实力;如今看来,显然是己方一直小觑了这些东瀛倭寇。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厉声问道:“所以你们早已料定今日会是这一结局,才坚持要让我方人马前去攻城、佯败诱敌,终于让他们落得个死伤惨重的下场?”   只见言思道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的孙将军已经向几个传令兵交待完毕,便接过话头回答道:“谢三小姐不必多心,眼下这两百余名倭寇已然上当,不久便要进入我军的伏击范围。这对孙某麾下的那一千弟兄们来说,虽然能以伏击之势占据地利,但无疑也是一场硬仗,免不得死伤惨重。所以并非孙某瞧不起谢三小姐麾下的将士,要知道以今日之势,若是换成贵方的人马设伏出击,纵然能以十倍兵力围攻这些东瀛倭寇,恐怕也是败多胜少的局面。孙某为求破敌,自然不能行此安排。”   就在众人说话之际,从顾云城败退回来的数百人马,已经踏上了东面的官道,离叛军的伏击范围不过里许之遥。而跟在后面追杀的倭寇脚步极快,一路追赶至此,又接连斩杀了数十人。谢贻香无心再与言思道、孙将军二人争辩,急忙去看山头下的情况。只见己方败军的队伍前面,是十余骑快马当先逃回,当中一人满身血污、盔甲不整,正是今日领军的陈副将;而另一位朱副将则是不见踪影,多半已经命丧于倭寇之手了。   随后不出多时,己方的数百名军士便已相继逃进叛军的伏击范围,继续沿着官道往西面狂奔,后面紧跟着那两百来个穷追不舍的倭寇。孙将军身为今日之战的统帅,倒也沉得住气,直到所有倭寇彻底进入伏兵的包围,才让身边的军士传下号令,令山头下的伏兵出击。   于是伴随着半山腰处的一声炮响,提前埋伏在官道两旁的一千叛军便同时现身,纷纷张弓搭箭,以铺天盖地的箭雨之势,射向进入伏击范围的这两百余名倭寇。 第899章 三寇齐聚   眼见官道两旁山间的伏兵尽出,万箭齐发,一路追杀而来的那两百余名倭寇触不及防,立刻便有数十人中箭,当场倒下一大片。然而一轮箭雨过尽,众倭寇有了准备,竟是丝毫不惧,当即挥舞开手中的倭刀挡箭,更有不少人抬起地上同伴的尸体作为遮挡,径直杀向官道两旁放箭的伏兵。   待到又是两轮箭雨射出,已有五六十名倭寇被孙将军麾下的叛军射杀,形貌惨烈至极。但与此同时,剩下的倭寇也已兵分两路,分别杀到官道两旁设伏军士的身前,用手中倭刀近身搏斗。   虽然孙将军麾下的这些叛军深知对方倭刀的厉害,皆以长矛和关刀拒敌,但兵刃只要一碰上倭寇手里的倭刀,便立刻断裂当场,最后也只能厮杀在了一起。   如此一来,败退回来的数百军士便已脱离险境,那陈副将到底是一名将领,眼见如此局面,也知道应当以大局为重,急忙喝令众军士止步,要向身后的倭寇发起反攻。只可惜众军士斗志已溃,虽有军令下达,但大部分人依然沿着官道往西逃窜,气得陈副将在马上破口大骂,兀自指手画脚。   不料伴随着陈副将这一吆喝,便等于是暴露了他将领的身份,正在与两旁伏兵交战的倭寇当中,顿时出来一个身穿白色武士服的男子,光秃秃的头顶上只留着一条小辫子。只听他怒喝一声,将手中明晃晃的倭刀竖立在胸前,迈开大步朝对面败军之中的陈副将猛冲过去,其势犹如奔马,竟吓得附近军士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辫子倭寇一路冲到陈副将的马前,继而连人带刀化作一道白光,一招之下,鲜血乱溅,陈参将便已连人带马被斩做了两片。   眼见陈副将也被击杀,溃败回来的众军士愈发惊恐,顿时一哄而散。山头上的谢贻香看得面色大变,不料倭寇中竟有这等高手,只恨自己身在山头,根本来不及救援。眼见进入伏击范围的这批倭寇虽已死伤惨重,却依然顽强如此,不见丝毫胆怯,当下谢贻香一按腰间乱离,便要下山厮杀。   却听一旁的孙将军正在向言思道请教,问道:“依军师之见,眼下被困的这两百余名倭寇,可是顾云城中的全部精锐?高副将所率领的一千的弟兄,一早便已按计划潜伏在了顾云城南面的树林中。倘若军师觉得城中已无威胁,孙某这便放出烟火讯号,让高副将的人马率军攻城。”   听到这话,谢贻香才想起孙将军今日的整个谋略,急忙停下脚步,想要听言思道如何决断。却见言思道点燃一锅旱烟,反问道:“你以为如何?”孙将军微一沉吟,说道:“据说顾云城里的倭寇有五六百人之众,即便有些言过其实,但两三百人总是有的。如今虽有两百余名倭寇出城追杀,踏入我军埋伏,但是看这架势,其首脑显然不在其中,必定还留守在城里。所以就这座顾云城而言,眼下只怕还算不得一座空城,少说还有百余名倭寇驻守,更得城内百姓的相助,若是以高副将那一千人马强行攻城,未必便能成功。对此孙某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向军师请教。”   只见言思道微微点头,说道:“孙将军所言极是,‘中条一刀流’的这股倭寇,前来中原已有十多年之久,一直都是以这座顾云城为巢穴,是以绝非一朝一夕便能根除。你今日的谋略能够奏效,一举吃掉他们的两百余人,已属不易,确实不必急着犯险冒进。相比起来,我更担心的,其实却是另外两股倭寇……”   谁知言思道的话还没说话,便有军士突然来报,惊恐说道:“启禀孙将军,有朝廷一方的军士从西面营地方向而来,好像……好像是后方出了什么乱子!”谢贻香顿时一愣,顾不得理会言思道和孙将军,急忙往西面的官道望去。   只见己方那数百残军,伴随着陈副将的毙命,本已作鸟兽散去,纷纷沿官道往西逃命,显然是想跑回安扎在后方的营地,与营中剩余的一千人马会合。但此时却有不少军士相继停下脚步,还有不少折返了回来。她再仔细一看,十几个打扮成朝廷兵卒的高手,此时正展开轻功,沿着山路往众人所在的山头而来,待到靠近一看,当先一人却是谢贻香的熟人,乃是江浙地界有名的绿林高手、绰号“龙虎崩山劲”何其猛。   话说得一子当日前往救援宁义城,看似孤身一人,实则却在暗地里调来千余名绿林好手,由“五磊山”的二当家“一拳碎石”权冲天、“花浪头”的三太保“断魂三刀”林一瞬、“龙潭岗”的第一高手“龙虎崩山劲”何其猛和“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四位头目率领。之后从青田先生的囚天村回来,和恒王叛军共同组成这支“平倭联军”之时,得一子便已从这些绿林豪杰里抽调出了百余名高手,一路混在行伍当中,由他直接差遣,而这位何其猛何当家便是其中之一。   眼见何其猛突然带人前来,脸色还甚是难看,谢贻香顿时暗叫不妙,急忙往半山腰迎了过去,径直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那何其猛跑得满头大汗,还没来得及回答,后面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便停下脚步,将背上的一个俊美少年放了下来;谢贻香定睛一看,这少年一身白衣,瞳孔呈灰白之色,分明竟是得一子。   要知道今日这顾云城一役,本是谢贻香瞒着得一子自作主张,所以这小道士此刻应该和己方的另外一千军士留在营中才是,怎会来了这里?谢贻香惊骇之下,急忙又向他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却见得一子满脸怒色,沉声说道:“你还有脸问我?我早已说过多次,什么狗屁倭寇,不过是一群流落中原的丧家之犬!难道仅仅是为了一群不痛不痒的贼寇,你便要葬送自己的人马,从而将整个江山拱手送给那个狗贼不成?”   面对得一子劈头盖脸的一通怒骂,谢贻香心知他是在责怪自己的擅自做主,让陈、朱两员副将偷偷带走了一千军士,不禁心中有愧,不敢答话。但她还是不知道后方营地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会让这十几个绿林高手将得一子带来此处。   幸好一旁的“龙虎崩山劲”何其猛已经缓过一口气,当即说道:“谢三小姐有所不知,便在今日一早,竟有大批东瀛倭寇偷偷潜入我军营地,引起了不小的混乱。幸好小道长临危不乱、指点有方,令我等安抚全军,这才没能酿成大祸。事后我们审问了几个来犯的倭寇,才知道这批倭寇竟是什么‘甲贺忍术’的传人,因为收到顾云城的求援,知道我们这支‘平倭联军’将要攻取顾云城,所以便从后方偷袭我军营地。”   谢贻香顿时一惊,想起孙将军之前提及,说眼下江浙地界总共有三股东瀛倭寇的势力。除了顾云城里以东瀛“剑圣”丹羽一叶为首的“中条一刀流”,另外还有两股——一股是早在前朝便已潜入中原的“甲贺忍术”一脉;另一股则是最近才从山东境内前来江浙的“剑道小兵法”一脉。   也便是说,如今这股“甲贺忍术”的倭寇已经和顾云城里的倭寇结盟,还从后方偷袭了自己的营地?只听何其猛继续说道:“待到我们击退潜入营中闹事的倭寇,略一盘点,才知道营中军士已被陈、朱两员副将调走一半,于是小道长便让我们率领全军拔营,过来找谢三小姐会合。谁知我们行到半路,又再次遭到一支东瀛倭寇的伏击,据说又是什么“剑道小兵法”的传人,约摸有两三百人,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由于众军士贪生怕死,根本无心恋战,以至死的死、逃的逃,到如今便只剩下……只剩下我们这一两百人了!” 第900章 全军覆灭   听到何其猛的这番解释,谢贻香顿时浑身冰冷。如此说来,就连江浙地界上三股倭寇里的最后一股“剑道小兵法”,如今也已齐聚于此了?至于己方驻守在营地里的那一千军马,竟在今日这一个上午之间全军覆灭,几乎只剩得一子手下的这些绿林好手?   她急忙向旁边的得一子投去询问的目光,只盼这小道士开口否认。却见得一子双眉一扬,厉声说道:“要不是你被那狗贼蛊惑,私自调走一千军士,我军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若非如此,只要有兵有将,莫说江浙地界上这三股倭寇联手来犯,即便是整个东瀛以倾国之力来犯,我也能令他们有来无回、灰飞烟灭!   谢贻香惊骇之下,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再看山下的官道上,原本往西面逃窜的那数百败军,此时已尽数折返回来,当中还夹杂着不少从后方营地逃来这边的军士,在得一子手下那些绿林好手的带领下,这些败军并未前去相助那些正在与顾云城倭寇厮杀的叛军人马,而是纷纷沿着山路,往众人此刻所在的山头逃窜上来。   紧接着,便听官道西面传来震天的吆喝声,又有大批倭寇自西面的官道上追杀过来。这些倭寇虽然也是作东瀛的武士、浪人打扮,但显然与顾云城里的那些倭寇大不相同,衣着多以深色为主,自然便是击破己方后军的“甲贺忍术”或者“剑道小兵法”的倭寇;看这架势,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而原本踏入叛军包围、还在和设伏叛军殊死拼杀的百余名倭寇,眼见本国援军及时赶来,一个个都是精神大振,越战越勇,又连杀数十名军士,竟已隐隐有了击破孙将军麾下这一千伏兵之势。   看到这一局面,谢贻香心知今日败局已定,顿时没了主意。旁边的得一子也不多做停留,当即举步上山,往言思道和孙将军那边而去。谢贻香手足无措,只得茫然跟在他身后,重新回到上方山头。   话说此时的变故,言思道和孙将军二人自然也已看到,都是惊骇不小。眼见得一子突然现身,言思道急忙过来相迎,正色问道:“小道长,后方情况究竟如何?难道是江浙地界上的另外两股倭寇果真已和顾云城联手,结伴来犯了?”   谁知得一子却不理会,就仿佛根本没看到眼前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径直来到孙将军面前,冷冷说道:“你的另外一千人马,眼下可是埋伏在顾云城南面的树林里,原本打算伺机夺取城池?”   孙将军自然认识得一子,知道这位小道长便是大名鼎鼎的“鬼谷传人”,其本事只怕不在己方这位“逃虚散人”之下。但此时面对得一子突如其来的这一问,孙将军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却听旁边的言思道立刻开口,替他回答道:“正是如此。”但得一子还是没有理会,就连眼角也没瞥向言思道一眼,继续对孙将军说道:“叫你那一千人马立刻出击,攻取顾云城!”   这话一出,孙将军愈发惊骇,不禁问道:“这……这如何可以……”不料话还没说完,言思道已沉声下令,吩咐道:“照他说的办。”   孙将军顿时目瞪口呆,完全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对于恒王身边最为信任的这位军师的吩咐,他自是不敢怠慢,当下也不问情由,便令身边的军士放出烟火讯号。待到一朵金黄色的烟花当空炸开,远处顾云城南面数里外的树林里,便有大片尘土激荡弥漫,继而是千余名军士从中杀出,直奔顾云城方向而去,正是叛军麾下高副将的那支人马。   眼见自己的目的达到,得一子便不再理会孙将军,转头向谢贻香和何其猛等绿林好手吩咐道:“叫我们的人尽快上山,沿着此间山势一直往北走,到北面的群山之中暂作栖身。”话音落处,言思道也向孙将军吩咐道:“立刻让我们在山下设伏的将士尽数撤退,全部上山,由此去往北面的群山里躲避。”   孙将军不敢多问,急忙按照言思道的吩咐下令,再看山下如今的情况,才发现从西面官道上新来的这批倭寇,一部分仍在追杀朝廷一方的败军,逐步往众人所在的山头逼近,而另一部分,则是加入到了顾云城仅存的百余名倭寇当中,正在对己方设伏的军士大开杀戒。因为有了这批生力军的加入,本已陷入苦战的众军士,转眼间便已溃不成军,到如今已是死伤过半的局面,可谓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能遵从刚刚得到的军令,纷纷朝山上撤离。   孙将军惊恐之际,忍不住问道:“军师,这批新来的倭寇又是哪里来的?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言思道冷哼一声,沉声说道:“我一直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正所谓唇亡齿寒,‘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两股倭寇,显然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我们要对付顾云城里的倭寇,所以全力赶来支援。若是我所料不差,朝廷一方留在后面的一千军马,此时已被赶来增援的这两股倭寇所击破。为今之计,我们只能收拾残兵,躲进北面的群山之中,暂时换取一线生机,然后再从长计议。”   听到这话,孙将军不禁面色惨白,许久说不出话来。再看远处顾云城的南面,己方那一千人马此时已攻到顾云城下,正在与守城的倭寇交战,他忍不住又问道:“那……那军师让高副将的一千人马进攻顾云城,难道……难道是……”言思道沉声说道:“不错,当然是要他们前去送死!若非行此‘围魏救赵’之策,从而分散山头下这些倭寇的力量,你以为他们会任由我们逃往北面的群山?”   这话一出,孙将军再不敢多言,急忙亲自前往安排,接应山下已方和朝廷一方的败军往山上撤离。而谢贻香直到此刻,才终于弄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就在孙将军设下今日之局、伏击顾云城内倭寇的同时,横行在江浙地界另外两股倭寇势力,其实早已与顾云城里的倭寇结盟,趁机攻破了己方的后军。到如今这三股倭寇已在山下会合,以数百人之势展开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无论是朝廷一方的军马还是恒王一方的叛军,显然都已彻底溃败、无力抵挡,甚至极有可能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所以言思道和孙将军不得不弃车保帅,立刻让埋伏在顾云城南面的那一千叛军出击,向顾云城发起攻势,以此吸引倭寇的注意,分散对方的力量,从而替此间众人争取一线生机,好沿着山路躲进北面的群山之中。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再看山下的情况,伴随着孙将军那一千叛军进攻顾云城,正在大开杀戒的数百倭寇显然也得到了消息,立刻便有近半数人往东面而去,显是前往援助顾云城。而剩下的两百多名倭寇,则是继续追杀着己方和叛军一方的残军,一路朝山上逼近。   谢贻香越看越觉得心寒,整个人更是惊怒交加。想不到整支“平倭联军”的四千军马,更有言思道和得一子作为双方军师,再加上孙心拒孙将军这个与倭寇作战多年的将帅,居然只在短短的半日之内,便已被这些东瀛倭寇彻底击溃。而双方存活下来的将士,如今加起来恐怕还不足五百,甚至还未必能够从这些穷追不舍的倭寇刀下逃生。   眼见言思道和得一子等人都在各自忙碌,率领众人往北面山中逃命,谢贻香当即拔出腰间乱离,一路往山下而去,同时向身旁众人沉声说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第901章 来去自如   眼见谢贻香持刀下山,显是要与山下的倭寇交手,人群中的得一子顿时厉声喝道:“不可!”旁边的言思道也吃了一惊,急忙劝道:“休得鲁莽!”还想要让孙将军将她拦下。谁知谢贻香心意已决,竟是来了个充耳不闻,径直往下山而去。   要知道今日一战,虽有江浙地界上“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三股倭寇齐聚于此,但这些东瀛人加在一起,还远不足千人之数,居然能令整支四千人的“平倭联军”溃败至此,无疑有些骇人听闻,更是一桩奇耻大辱。谢贻香全程都在山头上观战,深知今日之败,其实非战之罪,也未必是因为这些东瀛倭寇的倭刀厉害、刀法凶狠,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己方将士贪生怕死、斗志全无,以至根本不敢与这些穷凶极恶的倭寇交手。   所以如今全军败退,相继往山上撤离,想要逃往北面的群山之中暂作躲避,面对后面那穷追不舍的两百余名倭寇,谢贻香心中的一口恶气难出,竟是说什么也要会一会这些东瀛人。当下她便与正往山上逃窜的军士们呈反方向逆行,一路穿过溃散的人群,来到山脚附近。   此时正有几名倭寇在围砍十几名败军,谢贻香便挥出手中乱离,将对方的几柄倭刀尽数荡开,救下这十几名军士。随后便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东瀛话,一个身穿白色武士服的倭寇已朝她猛冲过来,手中倭刀高举,照头便是一刀斩落。   谢贻香之前曾与这些东瀛倭寇交过手,心知东瀛人的刀法异常狠辣,大都是谋定而后动,从而实现“后发制人、一招毙敌”。如今身后这名倭寇似这般抢先出招,想要先发制人,无疑是舍长取短,犯了东瀛武道的大忌,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轻蔑。   于是谢贻香便微微侧身,避开当头劈落的倭刀,同时以乱离贴着对方的倭刀刀刃,顺势向前推进,继而一刀削断对方的双手手腕,连同手里的倭刀一并掉落在地。   那倭寇一刀劈落,原以为势在必得,谁知竟是如此结局,一时竟没能回过神来。谢贻香毫不留情,手中乱离再次挥出,绯红色的光华过处,当场割破了这名倭寇的喉咙。随后谢贻香便展开她那“落霞孤鹜”的身法,以“融香诀”的妙谛将刀法融合在身法之中,所到之处,接连击退数十几名倭寇,让落在后方的军士伺机逃生,纷纷往山上而去。   如此一来,谢贻香自然便成了众矢之的,先后共吸引了二十多名倭寇向她发起围攻,一柄柄倭刀接连往她身上劈落。谢贻香方才在山头上便已看得清楚,凭这些东瀛倭寇的刀法修为,几乎已经可以媲美中原武林里各大门派的门下弟子,再加上手中倭刀之利,这才能够做到以一挡十,杀得己方军士毫无招架之力。所以自己面对的倘若只有二三十人,或许还能勉强应付;但面对眼下这两百余名倭寇,自己则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   当下谢贻香便继续展开轻功身法,在人群中穿梭躲避;实在躲避不开,便用乱离招架格挡,还伺机伤了好几名倭寇。所幸她这柄乱离是师父刀王所赠,也算江湖上罕见的宝刀,如今与这些精炼而成的倭刀硬拼,虽然无法削断对方的倭刀,却也至少不会被对方的倭刀所伤。   如此约莫游斗了一顿饭的工夫,已有越来越多的倭寇朝谢贻香攻来。殊不知谢贻香自从悟出“融香诀”的神通,武功早已达至一个全新的境界,单以刀法的境界论之,当世已经很少有人及得上她。而此番她决意下山断后,若非是有十足把握,又岂会孤身犯险?   是以眼前的倭寇虽然人多势众,谢贻香却是丝毫不惧。眼见己方的残军已经尽数撤到山上,她便不再恋战,当即且战且退,瞅准一处空袭,持刀突出重围,展开轻功往山上而去。   在场的众倭寇见谢贻香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中原小姑娘,仅凭一人一刀,居然能在己方的围攻当中进退随心、来去自如,惊骇之余,都是杀心大起,纷纷穷追不舍,吆喝着也往山上追来,竟是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名中原女子击毙于此。   而谢贻香一经脱围,不由地信心大增,倒想替撤离的军士多争取一些时间。她便并不急着逃走,沿着山路上山的同时,还时不时还回身偷袭几招,直杀得冲在最前面的一干倭寇胆颤心惊。   似这般行出里许山路,谢贻香忽听身后脚步声急,倭寇的队伍里竟有三个身形瘦小的蒙面人率先追来,显是轻功不弱的高手。谢贻香见这三个蒙面人的衣衫颜色各异,分别是黄色、蓝色和紫色,正惊讶之际,便见当中那个黄衣蒙面人摸出一面尺许见方的铜镜,略一摆弄,镜面上便泛起一片刺眼的金光,竟是利用铜镜的凹凸将头顶上洒落的日光折射过来,顿时便令谢贻香眼前一花,险些目不视物。   幸好谢贻香自幼得遇高人,练成一门“穷千里”的神通,是以目力远胜常人。此时被这片金光一晃,她的双眼只是微微一痛,视线倒是无碍,急忙扭过头去,再不敢多看黄衣蒙面人手里的这面铜镜。   然而趁着这一空隙,同来的蓝衣、紫衣两个蒙面人,也已同时向谢贻香出手。蓝衣蒙面人是从衣袖里的铁管中射出一道粘稠的水箭,隔空喷向谢贻香;而紫衣蒙面人则是以暗器的手法,将几颗龙眼大小的圆球飞掷过来。   谢贻香临危不乱,立刻以“落霞孤鹜”的身法避开这两人的攻击。但见落空的水箭射中山间岩石,顿时嗞嗞作响,生出大片浓烟,可见竟是足以毁石溶铁的毒液;至于被她躲避开的几颗圆球,却是在半空中自行炸裂,飞溅的火光中,还伴有惊雷般的轰鸣声响,倒像是中原武林里霹雳弹、雷火弹之流的暗器。   要说谢贻香也算行走江湖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等诡异的招数,顿时让她回想起孙将军曾告诉过自己,说江浙地界的这三股倭寇里,其中“甲贺忍术”一脉早在前朝时便已抵达中原,所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如此看来,此时这三个出手古怪的蒙面倭寇,莫非便是精通东瀛“忍术”的高手?   当下谢贻香不敢大意,急忙发足狂奔,一鼓作气往上方的山头而去。那三个蒙面人见她突然加快脚步,还以为是这个小姑娘心生惧意,到底是害怕了,急忙也将轻功全力施展开来,紧紧跟在谢贻香身后。不到片刻,四人一前三后追逐不休,已和后面倭寇的大队人马甩开了数丈距离。   要知道这三个蒙面人虽然招数诡异,对谢贻香而言,却还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之所以作势逃跑,正是要引诱他们孤身涉险、独自追来。于是待到这三个蒙面人离得近了,原本正在往前疾奔的谢贻香便忽然折返,使出“离刀”中的一招“兰舟催发”,连人带刀化作一道绯红色的光芒,直取身后那三个蒙面人。   随后便听金属破裂声响,后面的黄衣蒙面人首当其冲,根本来不及躲避,仓促间只能用手里的铜镜来挡谢贻香的这一记杀招,尺许见方的铜镜立刻便在乱离的攻势下支离破碎。随后乱离的去势不停,继续向前劈中这个黄衣蒙面人的胸口,顿时便将他斩杀当场。 第902章 剑圣刀王   眼见自己的同伴命丧当场,那蓝衣蒙面人倒是反应极快,急忙抬起右臂,用衣袖里喷射水箭的铁管对准谢贻香。谁知他铁管里的水箭还未来得及喷出,谢贻香早已调转乱离,用刀背狠狠击打在他的手臂上,顿时便将他的整条右臂带偏,正好对准后面那个紫衣蒙面人。   那紫衣蒙面人的反应显然慢了不止一拍,此时还在施展轻功往前疾冲,只可惜蓝衣蒙面人袖中的铁管机簧已经启动,当即便是一道粘稠的水箭向他激射过去,正好喷在他脸上。一时间但见浓烟弥漫、焦臭四溢,紫衣蒙面人的惨叫声中,整颗脑袋都被毒液化作了一滩脓血,形貌甚是恐怖。与此同时,谢贻香不等那蓝衣蒙面人回过神来,又是一刀劈出,径直割断了他的喉咙。   如此一来,谢贻香只在转眼间便已将这三个武功诡异蒙面高手尽数击毙,但后面倭寇的大队人马也随之涌上,当先的十几柄倭刀径直往谢贻香身上招呼。谢贻香不敢逞强,急忙用乱离荡开倭刀,继续往山头方向撤离,待到转过一处斜坡,便到了山路上一处狭窄的地方,只能勉强容纳三四个人并肩通行,两旁则是陡峭的山壁,极难下脚。   谢贻香不禁心道:“败退的军士如今应该已经逃得远了,但眼前这批倭寇显然是要死缠烂打、赶尽杀绝,倒不如借此地利固守一番,彻底断了他们追赶的念头,最不济也能拖延他们一两个时辰。”   想到这里,谢贻香便在此间的山路狭窄处停下脚步,转身迎战从后面冲上来的倭寇。由于这一段道路实在太过狭窄,众倭寇上前厮杀,最多只能同时容纳三个人,自然不敌谢贻香神妙的刀法,顷刻间便被她连伤十几人,只能用东瀛话高声叫骂,换后面的人继续上前厮杀,从而形成“车轮战”的局面。如此僵持了一顿饭的工夫,已有二十多名倭寇被乱离所伤,还有三人则是立毙当场,却依然无法突破谢贻香的阻拦。   随后便听倭寇人群里传来一声怒喝,后方的倭寇从中分开,走上来一个身穿白色武士服、扎着小辫子的东瀛男子,用生涩的汉话向激战中的谢贻香问道:“女娃,姓甚名谁?来头是什么?”   谢贻香心中一凛,倒是认得这个小辫子倭寇,正是之前一刀杀死陈副将的那个东瀛高手。眼见这个东瀛高手现身发问,轮番上前厮杀的倭寇们便相继停手,替他空出了位置;看这架势,众倭寇竟是要让这名东瀛高手和谢贻香来一场单打独斗。   谢贻香亲眼目睹过此人的本领,知道是个一流高手,自然不敢大意,急忙将乱离横在身前,取了一个守势。而对面这个东瀛高手则是将倭刀竖在自己身前,再次喝问道:“你的,名字,说!”谢贻香不禁双眉一扬,冷冷回答道:“中原‘刀王’传人。”   这话一出,那东瀛高手显然没太听懂,后面立刻便有精通汉话的倭寇用东瀛话替他翻译,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那东瀛高手当即冷笑一声,让后面的翻译之人用较为流利的汉话向谢贻香答复,说道:“这位是我们‘中条一刀流’门下的高手神田先生,乃是我东瀛‘剑圣’的传人。既然小姑娘你是中原‘刀王’的传人,倒也有资格接受他的挑战。”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一刀击毙己方陈副将的东瀛高手,便是顾云城内的倭寇首脑、号称东瀛“剑圣”的丹羽一叶门下弟子,难怪竟有如此本事。就在她思索之际,那东瀛高手已不再多言,径直举步上前,用双手将倭刀举过头顶,却并不急着出招,而是一直维持着这个架势,向前缓缓迈步,一寸一寸地向对面的谢贻香逼近。   伴随着对方这一持刀上前,天地间仿佛立刻生出一片肃杀之意,在场所有的人都隐隐感到一股冷彻身心的寒意,就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对此谢贻香却是再清楚不过,乃是眼前这个东瀛“剑圣”传人的招式未出,杀气却已先行,肆无忌惮地弥散了出来。若是遇上心志不坚的对手,只怕立刻便会屈服于他的杀气之下,以至不战自溃。   只可惜要以杀气论之,在谢贻香看来,眼前这个东瀛高手所祭出的杀气,还远不及师兄先竞月的十之一二,她自然不会放在眼里,更没感觉到丝毫不适。眼见对方继续逼近,离自己已不过丈许距离,手中倭刀却始终没有劈落,谢贻香依据先前和东瀛倭寇交手的经验,深知无论是对方的持刀逼近之举,还是对方率先祭出的杀气,其实都是想引诱自己先行出招,才好利用他们“后发制人,一招毙敌”的路数,一举击溃自己。   当下她便如对方所愿,手中乱离先行出招,绯红色的光华吞吐不定、虚虚实实,凭空挥洒出漫天刀光,将那东瀛高手的整个身形笼罩其中。   那东瀛高手顿时喜上眉梢,还以为是小姑娘年轻识浅,终究沉不住气。要知道他身为“中条一刀流”的高手,毕生追求的武道至境,便是“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必杀”这一十二个字。依据此理,便是要在临阵对敌之时,以不变应万变,一直蓄势不发,直到对手露出足以致命的破绽,才抓住机会,以蓄势已久的一击毙敌当场;其间的蓄势越久,这一击的威力便能越大。   所以此时看到谢贻香果然选择先行出招、挥刀进攻,身上自然便有好几处空袭露出,在“中条一刀流”高手的眼中看来,无疑皆是致命的破绽。那东瀛高手欣喜之下,当即大喝一声,以手中倭刀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向谢贻香的头顶全力斩落。   却不料谢贻香早已参悟“融香诀”的秒谛,之所以选择先行出招,不过是故意诱敌的虚招罢了;而她身上那些所谓的破绽,自然也是故意为之,随时都可以弥补。如此一来,不但可以破解对方“后发制人”的战术,同时也是要避免对方这一击的长久蓄力,否则越到后面,他出手这一击的威力便会越大,倒不如趁着水未满、月未盈之际,提前以虚招诱敌,将对方这一击提前引爆。   于是伴随着东瀛高手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劈落,早已留有余地的谢贻香双脚不动,身子立刻便朝右边斜斜倾倒,整个人就像是“不倒翁”一类的玩具,从而让对方的倭刀几乎是擦着她的左肩劈空,径直斩落在了她脚边的空地上。   那东瀛高手因为判断失误,导致自以为必杀的这一招落空,惊骇之下,他正要收招后退,不料谢贻香动作极快,抬脚一踩,便将他劈落在地的倭刀刀背踏住,令他无法抽回自己倭刀。紧接着,谢贻香探出手中乱离,毫不费力地便将刀刃架在了这个东瀛高手的脖子上。只听她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东瀛‘剑圣’传人,原来不过如此。想必所谓的东瀛‘剑圣’,多半也是浪得虚名!” 第903章 风火山林   眼见己方这位“剑圣传人”只在一招之间便惨败当场、受制于敌,后面的倭寇惊骇之际,都有些蠢蠢欲动。谢贻香心知此刻被自己制服的这个东瀛高手,乃是顾云城贼首“剑圣”丹羽一叶的弟子,身份地位自然不低,急忙用刀刃贴紧他的脖子,向后面的倭寇冷笑道:“若想让他活命,便给我退后!”   谁知众倭寇仿佛没听见她的威胁,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手持倭刀往前逼近,脸上还生出一丝鄙夷的神情。谢贻香心中暗惊,看对方这般反应,难道竟是丝毫不在意这位“剑圣传人”的死活?   原来在东瀛的武道精神中,一向都是以强者为尊。无论是何出身,哪怕是异国外族之人,只要能够取得胜利,那便是高高在上的强者,将会获得所有人的敬仰;但强者只要战败一次,立刻便会跌下神坛,沦为失败的弱者,被所有人唾弃。所以无论这位东瀛“剑圣”的弟子过去有多少辉煌战绩,从他方才战败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沦为一钱不值的失败者,当然没人再理会他的死活。   对此谢贻香自然想不明白,还以为是这些倭寇听不懂自己的话,急忙用乱离在这个东瀛高手的脖子上轻轻割出一道血口,再次警告后面倭寇,厉声说道:“再敢上前半步,我便立刻杀了他,到时候看你们怎么向顾云城里那位‘东瀛剑圣’交代!”   不料她话音刚落,被乱离架住脖子的这个东瀛高手突然暴喝一声,径直松开被谢贻香抬脚踏住的倭刀,又从自己腰间拔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刀。谢贻香微微一愣,正思索自己是要收刀防备,还是直接抹断对方的脖子,却见这个东瀛高手已经调转刀头,将这柄新出鞘的短刀一举捅进了自己的肚子,继而往旁边平平一拉,刀刃便将他的肚子剖开,弄得鲜血狂喷直射。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惊心动魄,实在不懂对方为何要做出这等疯狂的举止,急忙下意识地撤刀退后,但身上还是被溅了不少鲜血。而后面的众倭寇眼见这位“剑圣传人”虽然战败,却有勇气剖腹自尽,脸上也重新露出些许尊敬。   当下后面的人群里便有一个穿黑色武士服的倭寇出列,一路来到这个还没断气的东瀛高手面前,朝他弯腰鞠躬,继而拔出自己的倭刀,一刀就割掉了他的脑袋。   谢贻香不禁愈发惊恐,类似“剖腹自尽”和“介错人”这些东瀛传统,她自是一无所知,只觉眼前这些倭寇并非是人,根本便是一群丧心病狂的禽兽!   难怪整支四千人的“平倭联军”,居然会被数百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仅仅只在半日之间便落得全军覆灭的结局。如此看来,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东瀛贼寇,就连自己也难免心生胆怯,更别说是麾下那些一心只想着混军饷的将士。   就在这时,那个孤身出列的黑衣武士一刀杀死剖腹自尽的“剑圣传人”,却并未收刀还鞘,而是继续上前,一直来到谢贻香对面,用生涩的汉话对她说道:“‘中条一刀流’不过是我东瀛新兴的一种剑术流派,远不足以代表东瀛剑道之精髓。所谓剑道,亦是‘兵道’,其间气象犹如临兵斗阵,是为‘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一十六字要诀。是以东瀛之剑道,又被称为‘小兵法’。”   说到这里,黑衣武士便将手中倭刀斜指前方地面,恭声说道:“东瀛神妙剑道山本一川,恭请中原刀王传人赐教!”   谢贻香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黑衣武士,却是个光头中年男子,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脸神色肃然。虽不知此人武功如何,但听他说话时中气沛然,两只眼睛更是泛起一层晶莹的辉光,可见是个修为匪浅的内家高手。她不禁心道:“此人想必便是江浙三股倭寇势力里什么‘剑道小兵法’的高手,看样子实力还在刚才那人之上。”   当下谢贻香只好收敛心神,一扬手中乱离,也说道:“请!”那黑衣武士也不谦让,原本下垂的倭刀当即探起,隔空斜指谢贻香的右肩,果然不同于方才“中条一刀流”后发制人的套路,乃是以虚招向自己进行试探。   谢贻香不敢大意,急忙摆出“乱刀”中一招“乱点碎红”的架势,取三分攻七分守之势,先行护住自己的右肩,同时也锁定了对方的咽喉要害。   那黑衣武士微点头,似乎对谢贻香的应对极是赞赏,倒也不急着进攻,继续用倭刀隔空遥指,转向谢贻香的右腿。待到谢贻香变出一招“稠花乱蕊”,还是攻守皆备,他的倭刀再次一转,又隔空指向谢贻香的小腹。   谢贻香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打法,双方明明兵刃在手,却不像是在生死搏斗,倒像是在下棋博弈。她一时摸不透对方的路数,只能随着对方的试探不停变招,想要看清当中的门道。况且自己此刻守在这山道狭窄处,目的便是要阻挡这些倭寇的追杀,从而替己方撤逃的败军争取时间,当然是拖得越久越好。   殊不知黑衣武士的这番试探,其实便是东瀛剑道里“风火山林”的“其徐如林”。这句话原本是《孙子兵法》中形容行军时的从容不迫、有序推进,到了“剑道小兵法”的奥义里,便是以一连串虚招试探自己的对手,从而摸透对方的招式、功力、反应和心智等要素。   对此谢贻香自然不知,她本就对这个黑衣武士有些忌惮,再加上方才亲眼目睹了那个东瀛高手的剖腹自尽,心底已经存下惧意,似这般被那黑衣武士连续试探六次,她还没看出对方的门道,但对方却已经根据她的应对之策,摸清了谢贻香的武功底细。   随后那黑衣武士便不再和谢贻香纠结于招式上的胜负得失,而是争对她功力不深的弱点,手中倭刀突然发力,变“其徐如林”的试探为“侵掠如火”的猛攻,一刀刺向谢贻香的胸口。   谢贻香不料对方的变招居然如此之快,惊恐之下,倭刀刀尖便已到了自己胸前,竟是避无可避的局面。百忙中她只来得及将乱离横在自己胸前格挡,同时全力往后疾退。   但听“叮”的一声清响,黑衣武士的倭刀刀尖刺中乱离刀身,劲力所到之处,谢贻香整个人都被震得往后倒飞出去,只觉胸中血气翻涌。若非她本来就存着后退之势,只怕仅凭方才这一招,非要身受内伤不可。   想不到东瀛倭寇之中,居然也有这等人物,竟丝毫不逊于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谢贻香心中惧意更盛,哪里还敢恋战?趁着双方拉开距离,转身便往山上逃跑。   谁知那黑衣武士早已料到,以“侵掠如火”之势击退谢贻香后,立刻化作“其疾如风”之势,整个人果真犹如一道劲风,骤然飘到谢贻香身后,手中倭刀自下而上撩起,竟是要一刀将谢贻香分作两半。   谢贻香自是惊骇万分,可是眼见对方这招如此狠辣,心中反而怒气陡升。她的功力虽不及这个黑衣武士,但方才双方兵刃相交那一记,乃是自己一时不慎,所以采取了被动的防守。此时面对黑衣武士的追击,她索性毫不退缩,手中乱离高举过头,使出师兄先竞月那招最简单、最普通、最直接的“独劈华山”,正面迎向黑衣武士这一招。   要知道谢贻香这招看似“独劈华山”的架势,其实却是虚有其表,内在却是以“融香诀”的秒谛,将自己好几套刀法的精要尽数融合在了这一招之中,尤其是父亲谢封轩纵横沙场的那套“空山鸣涧”。   于是伴随着乱离自上而下劈落,便有轰鸣声无端响起,渐渐化作千军万马之势,正好和黑衣武士自下而上撩起的倭刀直接硬拼。   一时间但听刺耳的金铁声响,两股力道撞在一起,虽然成功化解了黑衣武士狠辣的这一刀,但谢贻香只觉握刀的右臂彻底酸麻,乱离险些脱手飞出。   当下她急忙改成左手握刀,借着双方碰撞后产生的冲力,整个人向上翻身跃起,往山顶方向飞奔而去。 第904章 从长计议   然而谢贻香方才之所以能够以一敌众,连战“中条一刀流”和“剑道小兵法”的东瀛高手,全靠山道上那处狭窄的地势。此时伴随着她败退离去,后方的倭寇顿时蜂拥而至,一股脑涌了上来。   至于那个黑衣武士,更是展开他“其疾如风”的剑道要诀,紧紧跟在谢贻香身后,手中倭刀招招不离谢贻香的后心要害,竟是说什么也要将这个中原女子击毙当场。   谢贻香暗暗叫苦,实不知这些东瀛倭寇里居然还有黑衣武士这等顶尖高手,可见自己到底还是小觑了这帮异国贼匪,只得全力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头也不回地往山上逃窜。她心中估算,经过自己这一番拖延,好歹也有小半个时辰,但愿朝廷和恒王双方的叛军趁着这会儿工夫,早已逃得远了,那也不枉自己幸苦一番,还落得个身陷险境的下场。   不料谢贻香一路回到方才观战的山头,却已有十几个军士前来接应,定睛一看,却是以“龙虎崩山劲”何其猛为首的一干绿林好手,显是得一子毕竟放心不下,所以安排了他们在此接应。那何其猛见她一路疾行而来,当下也不多言,立刻让身后那十几个打扮成军士的绿林好手一并杀出,同时攻向谢贻香身后的那个黑衣武士。   要知道谢贻香的轻功本就不弱,所以这一路赶回山头,早已将倭寇的大队人马甩开半里多路程,便只有这个“剑道小兵法”的黑衣武士孤身追赶上来。此时伴随着十几个绿林高手同时来攻,用各种独门兵刃往那黑衣武士身上招呼,任凭他武功再高,一时间也只能丢下谢贻香,挥舞手中的倭刀迎战。   如此一来,谢贻香背后的危险一去,终于松下一口大气。谁知前来接应的何其猛却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当即招呼道:“谢三小姐,赶紧随我走!”说着,他竟伸手扯住谢贻香的衣袖,带着她一路往北面狂奔。   谢贻香微微一凛,立刻明白了何其猛的用意,竟是要将他手下那十几个绿林好手当作弃子,以此来换取自己的逃生机会。她惊骇之际,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数十名倭寇已经冲上了山头,只在转眼间便将那十几名绿林好手斩杀于倭刀之下,然后在那个黑衣武士的带领下,继续追赶往北撤离的自己和何其猛。   眼见这般局面,谢贻香不禁暗叹一声,实不知今日之局,自己是否还能保全性命。却听一旁的何其猛突然说道:“还请谢三小姐速速服下这枚药丸!”   话音落处,何其猛已经伸出手掌,掌心里则是一枚碧绿色的药丸,约莫有指甲壳大小。谢贻香不解其意,脱口问道:“这是什么?”何其猛甚是焦急,只得长话短说,快速解释道:“对方那个逃虚散人,方才已叫人在前方的树林里布下了剧毒,以此阻挡倭寇的追击。而这便是解药!”   谢贻香顿时一愣,抬眼一看,便在前方数十步开外的山岭上,果然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也不知言思道几时学会了施毒的伎俩,居然能在如此广阔的树林里下毒。眼见身后的倭寇们穷追不舍,当中有十几个轻功较好的高手,已经和那黑衣武士渐渐逼近,她一时也顾不得细想,急忙在狂奔中接过药丸吞下,与何其猛一同冲进了前方这片树林。   两人这一入林,倒也并未察觉到林中有什么异样,便只管往北面穿林而行。谁知奔出十几步距离,谢贻香突然有一种头晕脑胀的感觉,几欲昏睡过去。幸好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她腹中升起,一直涌上喉咙,这才能将那股莫名的睡意冲得淡了。   谢贻香心知这便是方才那枚解药的功效了。由于是刚服不久,药力还未彻底扩散,所以面对树林里这种奇怪的毒药,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反应。   她再转头往身后一看,只见当先追来的那十几名倭寇,也已相继闯入了这片树林,但都如自己遇到的症状一般,当场便晕倒了一大半。而剩下的倭寇显然也察觉到了树林里的异样,急忙屏住呼吸,慌手慌脚地往林外逃走,再也不敢继续追赶。   这当中唯有那个“剑道小兵法”的黑衣武士是个例外,直到此刻,谢贻香才真正见识到了此人的修为,不但屏住了呼吸,而且还在继续往自己这边追赶。她又惊又怒,当下也顾不得何其猛的劝阻,在奔行中陡然回身,手中乱离一晃,便向后方的黑衣武士挥洒出漫天的绯红色刀光。   那黑衣武士不料谢贻香居然还敢回身再战,仓促间急忙以双手持刀,取“不动如山”的守势和谢贻香的乱离拆刀,只在转眼间便化解了谢贻香二十多次攻势。   却不料这名黑衣武士的修为虽然胜过谢贻香,但此时身在这片施有剧毒的树林里,黑衣武士全程屏住呼吸出招,难免有些气息不畅。是以这二十多招一过,面对被谢贻香融入刀法招式里的“秋水长天”内劲,黑衣武士反而渐渐落了下风。   眼见对方越战越勇,竟丝毫没有被树林里的剧毒影响,黑衣武士心知自己今日是杀不了这个自称“中原刀王传人”的丫头了,只得虚晃两招,抽身逃离这片树林。临走前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懊恼,又用半生不熟的汉话丢下一句话,冷冷讥讽道:“以华夏之地大物博,竟只能令一女子出征,足见举国境内,更无一个是男儿!”   谢贻香心中虽怒,倒也不敢逞强追杀,只得不做理会,与何其猛继续往北遁走,一路穿出了整片树林。如此一来,有了这片树林的阻隔,便彻底断绝了一众倭寇的追赶念头,令己方撤离的所有人皆尽化险为夷。   待到两人继续往北行进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追上双方败军的大队人马,言思道、得一子和孙将军等人都身在其中,一个个皆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当下谢贻香急忙同众人汇合,略一清点,整支四千人的“平倭联军”,历经今日一败,便只剩五百人不到,而且还有半数军士身上带伤,直看得谢贻香黯然神伤。   她便去找得一子商量对策,谁知得一子径直摆出一副臭脸,连眼角都不瞥她一瞥,冷冷说道:“同样是折损两千人马,对恒王叛军而言,不过是肌肤之痛;但对朝廷如今在江南的兵力而言,却是断臂之痛!你既要擅作主张,坚持与那狗贼合作,去剿灭什么狗屁倭寇,那又何必来问我?”   谢贻香被他骂得无言以对,正如得一子所言,今日一战若非自己被言思道鼓动,擅自抽调出一千军马去攻顾云城,且不论恒王叛军一方的胜败得失如何,自己手里的这两千人,应当也不会折损到这个地步,甚至连陈、朱两员副将也战死当场。   然而如今事已至此,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总得有人出谋划策、统领全局方可。眼见得一子拒绝与自己交谈,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好又去叛军一方的人群里询问言思道和孙将军二人。   那孙将军此时也已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只能和谢贻香一并望向言思道,想听听己方这位高深莫测的军师,接下来到底是何打算。   历经今日这场大败,又一路逃亡至此,言思道早已身心俱疲,却还是在脸上强行挤出一丝笑容,满不在乎地说道:“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又有何足道哉?此番是江浙地界上的这三股倭寇突然联手,这才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如此一来,却也给了我们将这三股倭寇一并击溃的机会,省得后面东奔西跑,所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他已点燃一锅旱烟,吞吐出大口烟雾,又笑道:“至于今日我们这支‘平倭联军’遭此大败,以至损失惨重……嘿嘿,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只要我们几个还在,无论是重新招募兵士也好,还是从各自的阵营里再调兵士也罢,重建军马、荡平倭寇,不过是迟早的事。而眼下我们要做的,便只是休养生息,一切从长计议。” 第905章 远交近谋   正是一年之中最为酷热的流火时节,烈日无休无止地炙烤着金陵城,令这座被长江一分为二的京城散发出一种狂躁到极致的宁静。尤其是金陵皇城,红墙绿柳中,更是透露出一股令人绝望的窒息。   然而“物极必反”,本是自然之理。恍惚中,也不知从哪里泛起的凉意,用一丝微风刺破了盛夏的酷暑;细细品读,惯看秋月春风之人,便能从当中嗅出一缕秋意。   先竞月已经换掉身上的官服,正独自从皇城里出来。   话说先竞月本是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一职,隶属于后卫军统领叶定功麾下,平日里除了完成皇帝和统领交办的差事,时常还要审批整个后卫军呈上的公文,并不算太闲。但是自从被破例提升为“副指挥使”一职之后,他反倒成了一个闲人,接连两个多月过去,平日里除了指点麾下众人的武功,便再没有其它差事,就连皇帝也不再召见于他。   而这次,他已经在皇城里连续当值七日。眼见自己还是没有差事,又听闻江浙地界上的三股倭寇齐聚台州府,令朝廷派往江浙的援军陷入苦战,而且师妹谢贻香外出侦办一桩“人厨案”,也被牵连在了其中,他便决意亲自前往台州府一趟,看看能否帮上些忙。   虽然在大将军谢封轩病故的当夜,先竞月和谢贻香之间的婚约已经解除,但两人毕竟存有同门之情,更兼青梅竹马之谊,再加上谢封轩昔日的提携之恩,倘若自己这位师妹当真遇险,先竞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的。所以且不论眼下在台州府与倭寇的战事如何,他此番前往,至少也要护得谢贻香周全,将自己这位师妹平安带回金陵。   于是先竞月便向亲军都尉府里的管事交待一声,告了半个月的假,准备回府收拾行装,连夜出发赶往台州府。谁知他前脚刚从皇城里出来,便听身后有人招呼,笑道:“先副指挥留步!”转头一看,却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留着齐胸长须,满脸堆笑,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任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叶定功。   话说皇帝这次对亲军都尉府进行重新编制,不但废除了原来的前、后、左、右、中五卫军以及仪銮司六部,同时也撤销了号称“六瓣梅”的六部统领以及合称“十二卫”的一十二名统办职位,只是将整个亲军都尉府简单地划分为内外二部,并设置统管所有人的正副指挥使二职;而其中的正指挥使一职,也便是整个亲军都尉府的统帅,便是由原来的后卫军统领叶定功出任。   所以对先竞月而言,这位叶总指挥使不但是他过去的上司,更是他而今的上司,一路共事多年,自然交情匪浅。甚至便连他这次能够破例提升为副指挥使一职,都极有可能是沾了这位上司的光,全靠他在皇帝面前的鼎力提携。   当下先竞月便停下脚步,向叶定功拱手施礼,询问自己这位上司有何见教。谁知叶定功却要玩弄官场里莫测高深的套路,笑道:“自从亲军都尉府改制以来,诸般事务繁忙,以至许久不曾碰面,都有些生疏了。所以老哥今夜特地让贱内在寒舍备下了几道小菜,让你我兄弟二人小酌几杯,不知先副指挥使可愿赏脸?”   先竞月心知他必是有要事相商,否则以叶定功的为人,又怎会平白无故地邀请自己去他家里吃饭?反正台州府的战事已久,自己此番前往,倒也不急于一时,他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随后两人便一同前往叶定功的府邸,步行穿过金陵城里的大小街道。要知道亲军都尉府的职责便是替皇帝刺探朝野间的隐秘,监视各司各职的官员行事,所以无论在朝在野,口碑皆是极差,甚至到了令人谈虎变色的地步。而此番皇帝重新编制亲军都尉府,并设立正副指挥使二职,朝野上下更是早有耳闻。此时眼见亲军都尉府里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并肩出现在金陵城的街道上,无论官吏军士还是商贩百姓,一个个全都面露惊恐、避之不及;两人所到之处,皆是鸡飞狗跳的光景。   对此叶定功早已是司空见惯,兀自讥嘲道:“若非有我们亲军都尉府替皇帝四处行走,逢此危急存亡之际,哪还有这些刁民的太平日子过?当真是不识好歹!”顿了一顿,他便向身旁的先竞月问道:“而今西北有西域五国兵临嘉峪关,东南有假冒‘恒王’的逆贼作乱,就连漠北的前朝余孽也在暗中蠢蠢欲动,试问如此凶险之局,皇帝却似乎并无作为;几番应对,更像是在敷衍了事,老弟可知这是为何?”   先竞月微微一凛,心知这位顶头上司终于要说到正题了,当即问道:“可是因为‘四王将兵’,以至域内无兵可用?”叶定功顿时哈哈一笑,摇头说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别怪老哥多嘴一句,如今你已身居副指挥使一职,看待此等军国大事,又岂能如此草率、妄下结论?”   说罢,叶定功的脸色顿时一肃,正色说道:“当今皇帝能够开创出本朝基业,乃是真真切切的白手起家,从最初的一个人、一双手开始,到后来驱除鞑虏、重掌汉人江山,又有什么困境是他没经历过的?而今他既已贵为天子,整个天下都在他手里,可谓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难道反不及一穷二白的当年了?”   随后他又说道:“倘若当真无兵可用,朝廷只需加重各项赋税,同时再许诺从军者免除赋税,只怕不出一月,仅仅是在这江南地界,便能轻而易举地招募到数十万青壮男丁入伍。然而如此举措,且不论劳民伤财,埋下祸起萧墙的伏笔,单说这支临时组建成的大军,由于未经正规训练,若要强行出战,根本就不堪一击。似这等愚蠢之举,以当今皇帝的雄才大略,又怎会恣意妄为?”   先竞月深知这位叶总指挥使一向对皇帝尊崇有加,甚至佩服得五体投地,是以听到他这番言论,只是默然不语。叶定功与先竞月共事多年,早已习惯了这位同僚的沉默寡言,当即又自顾自地说道:“正如《孙子兵法》里‘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道理,面对眼下的局势,朝廷明面上虽是兵甲未动,但私底下皇帝早已令我们亲军都尉府在暗中行事,展开了‘伐谋’、‘伐交’之举,是为‘远交近谋’。事到如今,老哥也不必瞒你,西北、漠北和东南这三路战事,如今已在我亲军都尉府的努力之下不攻自破,消弭于无形了!” 第906章 太湖讲武   随后叶定功便一边前行,一边向先竞月逐一解释道:“先说西北嘉峪关前的战事,虽有突厥、别失八里、汗国、波斯和吐蕃五国合力来犯,但因久攻不下,又有我们亲军都尉府在暗中行事,先后联姻汗国、贿赂波斯、敕封吐蕃,从而令所谓的‘五国联军’各怀鬼胎,现今已然是名存实亡的局面;若非对方阵营里有个突厥的什么哥舒王子苦苦支撑,只怕这西域五国,一早便已班师撤军了。所以西北的战事,仅凭嘉峪关守将龚百胜之兵,再加上还有天山墨家的鼎力支持,已是绰绰有余。这便意味着驻守在兰州卫的泰王大军随时都能撤回中原,护卫应天府金陵皇城。”   “再说漠北的情况,因为驻守宁夏卫的颐王一时疏忽,导致去年年底那支“尸军”偷袭金陵,当时便被皇帝禁足,手中兵权也尽数转交到了大同卫赵王和南宫将军的手里;这虽是我方的劣势,但相比起来,前朝余孽历经两年旱灾,情况更是不容乐观,是以绝不敢轻易犯境。而且就在不久之前,高骁还亲自跑了一趟漠北,替皇帝的十八皇子说下一门亲事,待到今年年底,前朝异族的‘铁战王’便会将膝下一位郡主送来金陵和亲。所以漠北一路,眼下也已高枕无忧了。”   “最后便是在东南一带谋反的叛军,虽然皇帝曾多次昭告天下,一再强调真正的恒王早已命丧蜀地,但朝野间仍有不少狗急跳墙的势力,在暗地里支持着这个冒名顶替的逆贼。鉴于此,在过去的半年里,亲军都尉府一直在尽力盘旋,或封官赐爵、或威逼利诱,已然在暗地里偷偷剪除掉了叛军的大半羽翼;之前他们全线撤离江浙、退守福建,便有大半原因来自于此。照这般下去,只怕不出一年光景,孤立无援东南叛军便会消耗殆尽,不攻自破。”   听完叶定功这番详尽的解释,先竞月才终于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原来还是想以中原境内的安定为首,尽量避免战祸,甚至不惜以举国之力来作持久之战。也便是叶定功说的“远交近谋”,在安抚西域诸国与前朝余孽的同时,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拖垮在东南起兵造反的恒王。   然而皇帝这一“远交近谋”的格局虽大,但倘若真如师妹谢贻香所言,如今在恒王军中号称“逃虚散人”的神秘军师,其实便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言思道,那么皇帝这番如意算盘能否奏效,先竞月也不敢妄做猜测。   至于叶定功方才提及的亲军都尉府在暗中的行事,先竞月身为副指挥使,竟是毫不知情,可见在皇帝心中,对自己始终还是不够信任,甚至是有所防范。当下他略一思索,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大人若是有差事交待,便请明言。”   叶定功正说得起劲,听到他这一问,不禁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差事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是至关重要的差事。否则的话,皇帝又怎会在这个时候改建亲军都尉府,破例提拔你当了这个副指挥使?”   说话之间,两人便已来到乌衣巷外,正是金陵城里大半官宦的府邸所在,这位叶总指挥使也不例外。当下叶定功便打住话头,邀先竞月去他府邸再聊。   话说叶定功之前便是亲军都尉府里后卫军的统领,如今又晋升为了总指挥使一职,为求避嫌,居处竟甚是简陋,总共不过三屋一院,家中也只娶了一房妻子。待到两人进屋,叶定功的妻子便出来迎接,果然已在堂上备好了简易的四菜一汤,还有一坛冰镇花雕。   三人寒暄几句,便入席就座。待到酒过三巡,叶定功的妻子不胜酒力,告罪离席,顺便也将伺候的丫鬟唤走,只留叶定功和先竞月二人在堂上。然而叶定功却并未继续方才的话题,只顾低头吃菜,时不时还发出几声装模作样的长叹,似乎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先竞月也不急着发问,只是坐在对席相陪。过了半响,叶定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借着酒劲哈哈一笑,向先竞月问道:“话说亲军都尉府昔日的‘六瓣梅’里,要论才干,我不及洪无极、凌剑心和高骁三人;论亲疏,我不及封长风和宁焘二人;论武功,有你们‘十二卫’坐镇,我更加排不上名号。敢问竞月老弟,依你之见,此番亲军都尉府重新编制,这总指挥使一职,为何偏偏落到我叶某人的头上?”   先竞月无意刺探他的隐私,只是淡淡说道:“此事与我无关。”谁知叶定功干笑两声,摇头说道:“此事当然与你有关……若非皇帝有意要提拔你这位‘江南一刀’,我叶某人何德何能,又岂能出任如此要职?”   听到这话,先竞月不禁心中一凛,不明其意。叶定功已定下神来,沉声问道:“老弟可知,皇帝一直都很器重于你?”   眼见先竞月沉默不答,他倒也习以为常,兀自说道:“老弟你年纪轻轻,武功便已登峰造极,不但是这金陵城里的第一高手,即便放眼四海八荒,只怕也找不出几个能够胜过你的高手了。更难得的是,老弟为人忠正,胸中风光霁月,如此胸襟气度,朝野上下无论敌友,谁又不是打心底里钦佩?试问当今皇帝眼不瞎、耳不聋,又逢朝廷用人之际,怎会忽略你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说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又摇头叹道:“只可惜一柄宝刀若是太过锋利,伤敌之余,难免也会令握刀之人心存忌惮;同样的道理,一个无法被彻底掌控的下属,又怎能赢得上司的信任?对此,你我兄弟共事多年,老哥我可是深有体会,说句不太中听的话,像老弟这般脾性的下属,用起来那可是相当棘手,更别说是彻底驾驭于你。当今皇帝深谙用人之道,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提拔我叶某人来坐这个总指挥使的位置,把我夹在你们双方之间,来当这个“握刀之人”。当然,这倒不是皇帝看得起我,而是放眼整个亲军都尉府,便只有我这个与你共事多年的老上司,还能勉强摸得透你的脾性。”   最后,叶定功深吸一口气,总结说道:“所以亲军都尉府此番改制,我叶某人能够力压其它五部统领出任总指挥使一职位,其实是沾了老弟你的光。因为皇帝真正要用的人,从头到尾便是你先竞月!”   这番话直说得先竞月默然无语。他虽不是什么脾气古怪、特立独行之辈,但生平行事全凭一心,是非黑白分得极清,难免与官场有些格格不入,他自己亦是心知肚明。   细细回想,这些年来他之所以能够留在亲军都尉府效命,除了皇帝的器重之外,当然也少不了大将军谢封轩和眼前这位叶总指挥使的照应,这才能够维持他与官场之间的微妙平衡,并未惹出什么大事。   然而先竞月没想到的是,此番皇帝对亲军都尉府重新编制,由叶定功和自己分别出任正副指挥使之职,到头来竟不是因为叶定功的缘故,让自己当上了“副指挥使”,而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叶定功当上了“总指挥使”。再一细想这当中的玄机,如何不教他心惊?   只听叶定功继续说道:“话说至此,想必老弟已经猜到,皇帝之所以要提拔于你,当然不是圣旨里写的什么‘孤身力战西域五国,保全玉门关内数千将士’,而是在不久的将来,朝廷将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差事交托于你,而且也只能由你这位‘江南一刀’一肩承担!”   这话一出,先竞月便已隐隐猜到了叶定功的意思,但还是沉声问道:“请大人指教。只见叶定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闻天听,如今早已不在人世,那么这个所谓的‘江湖’,也是时候该有一番新的气象了……”   先竞月顿时脸色微变,脱口问道:“中秋之夜、太湖西山飘渺峰的‘太湖讲武’?”   叶定功当即说道:“正是!华夏数千年,所谓的‘江湖’或者‘武林’,一直身处庙堂之外,非但不受历代朝廷的约束,甚至还要或明或暗地与朝廷为敌,是为‘侠以武犯禁’。只可惜这一局面,终将沦为过去!此番朝廷遍邀天下各门各派,于两个月后在苏州召开的这次‘太湖讲武’,也便是俗称的‘武林大会’,其目的正是彻底收编整个中原武林,令其接受朝廷的管控,从而开创一个全新的江湖!”   说到这里,这位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不禁傲然一笑,扬声说道:“至于老弟你,到时候将会和朝中一众高手亲自参与这场‘太湖讲武’,从而让江湖上那帮泥腿子贱民好生看看,到底谁才是这天下武林的霸主!” 第907章 玄武飞花   朝廷广邀天下武林,于两个月后的中秋之夜、在太湖西山飘渺峰召开的这次“太湖讲武”,先竞月身在朝中,自是早有耳闻。至于朝廷为何要在此时召开这一场武林大会,若要细论当中缘由,那还得追溯到前朝末年。   话说昔日前朝暴虐,以至民不聊生,终于激起了汉人的反抗,相继出现好几支“驱除鞑虏”的义军。而在这些义军的背后,大都是由西域神火教在暗中扶持,甚至连当今皇帝和谢封轩、毕无宗等人,都曾拜入神火教门下。所以当时的中原武林皆以神火教为尊,在神火教的调度下与各地义军共同对抗前朝异族,从而令神火教隐隐成为了中原武林之首。纵然时至今日,神火教早已在中原境内销声匿迹,依旧余威仍在;其“神火令”一现,整个中原武林或多或少都要给上几分薄面。   直到当今皇帝击败同为义军的李九四,掌控整个江南地界后,为了打压神火教的声势,这才将麾下高手闻天听捧了出来,敕封他为“武林盟主”。与此同时,皇帝还花重金令人编排“江湖名人榜”,让武功、声望和地位皆逊一筹的闻天听力压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占据了榜首第一位,试图以此来和神火教分庭抗衡。   只可惜闻天听这个“武林盟主”,到底只是朝廷的一厢情愿,在当时几乎不被武林同道所认可。一直到后来公孙莫鸣离奇失踪,神火教势力全盘撤离中原,闻天听在江湖上的地位才得以渐渐稳固,终于成为整个中原“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   谁知就在过去的一年里,先是武林盟主闻天听命丧鄱阳湖,座下的“十七君子”也仅有四人幸存。随后便有消息传出,说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也便是昔日香军的首领“小龙王”重现人间,不但再次接掌神火教大权,就连嘉峪关外的五国联军都是由这位神火教教主一手操控,顿时震惊整个朝野。一时间不但朝中百官失色,皇帝更是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然而神火教的势力再大、公孙莫鸣的武功再高,说到底只是一个西域的武林门派。当此局面,朝廷为了稳定中原武林,以免神火教再入中原兴风作浪,这才有了两个月后的这场“太湖讲武”。而这一消息,也在不久前由朝廷亲自传扬出去,江南附近的不少门派都已收到了请帖。   却不料今夜听完叶定功的一番言辞,先竞月才知道皇帝的胃口之大,竟是想借这场“太湖讲武”一举征服整个中原武林;而且自己这个亲军都尉府新上任的副指挥使,便是此中关键。先竞月不禁心中暗惊,但脸上却不动声色,一针见血地问道:“皇帝是要我做第二个闻天听?”   对此叶定功却缓缓摇头,笑道:“老弟又错了,昔日闻天听这个武林盟主,说到底不过徒有虚名罢了,从头到尾便没有统领过一门一派,又谈何收编整个中原武林?所以皇帝这回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武林盟主’,而是一个足以统领中原武林的门派,一个像昔日神火教那样号令各门各派的武林之首!”   先竞月听得眉头深锁,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忍不住说道:“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只怕容不得亲军都尉府妄加干涉。”谁知叶定功当即反问道:“谁说我们要以亲军都尉府的名义介入?”   眼见先竞月再次陷入沉默,叶定功只能自问自答,说道:“要让整个中原武林心服口服,当然不能坏了他们所谓的‘江湖规矩’,亲军都尉府毕竟隶属于朝廷,自然无法以‘江湖门派’的身份参与这场‘太湖讲武’。对此我们一早便已有了对策,就在上个月月末,金陵城里玄武帮帮主苏师傅和飞花派掌门顾老拳师经过多年协商,终于达成并派的提议,将玄武帮和飞花派合二为一,称之为‘玄武飞花门’。由于这两位老前辈年事已高,为了能让玄武飞花门在两个月后的‘太湖讲武’中大放异彩,他们不惜摒弃门派之见,不但将掌门人之位传给了我叶某人,同时还将亲军都尉府、皇城内卫、禁军和刑捕房的三十六位高手收入门下。至于竞月老弟你,老哥我也已替你擅作主张,让你担任了玄武飞花门的副掌门一职。”   这话一出,先竞月当场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要说金陵城里的玄武帮和飞花门,固然是源远流长的江南武林门派,昔日太元观谋反之夜,这两派还曾出力守城,但是要论这两派的武功和势力,在江湖上只怕连三流门派也算不上。如今双方这一所谓的“并派”,还让叶定功这个莫名其妙的外人接任掌门人一职,可见这显然便是朝廷的授意,是要借“玄武飞花门”这个空壳,在“太湖讲武”上技压群雄,继而成为中原武林之首。如此一来,其实便等同于让朝廷接管了整个江湖。   叶定功倒是少有看见自己这位下属如此惊骇,不禁有些得意,笑道:“老弟何必如此惊讶?赶紧坐下喝酒!要知道当今皇帝的神机妙算,又岂是你我可以轻易识破的?”说罢,他又补充说道:“至于亲军都尉府的这次改制,自然也是要为‘玄武飞花门’的建立做铺垫。而今整个亲军都尉府分为内外二部,‘内部’依然是由封长风、宁熹、洪无极、凌剑心和高骁这五个过去的统负责,直接向皇帝汇报;而你我的正副指挥使之职,分管的其实是‘外部’。无论是已经加入玄武飞花门的这三十六位朝中高手,还是本门今后要收的弟子,都将归到由你我所统领的亲军都尉府‘外部’。”   听到这里,先竞月便算是彻底弄明白了自己这个“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的来由了,不禁缓缓吁出一口长气。对于皇帝收编整个中原武林的谋划,他虽挑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但自己毕竟也算半个江湖中人,听到朝廷将要掌控整个武林,心里始终有些不是滋味。   当下他略一沉吟,也不重新入座,便向叶定功说道:“食君之禄,自当恪尽职守,全听大人安排便是。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去一趟台州府,今晚便动身。”   不料叶定功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当即笑道:“老弟此去台州府,若是因为倭寇之乱,那倒大可不必。须知区区几个东瀛贼匪,不过跳梁小丑,哪值得我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亲自出马?况且东南的叛军眼下据说也在与倭寇交战,那只管让他们狗咬狗便是,最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所以这场倭寇之乱,当然是越乱越好、越久越好。但老弟若是为了谢家的三小姐而去,嘿嘿……正所谓人走茶凉,谢大将军既已辞世,你和谢家三小姐也解除了婚约,又何必多此一举,没来由地跑这一趟?”   先竞月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说道:“我意已决。”顿时便让叶定功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眼见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无话说话,先竞月便也不再开口。既然对方今夜在家中设宴,便是要将皇帝的意思转达自己,那么眼下话已说尽,自己倒不必多做耽搁。   当下他便向叶定功拱手告辞,准备就此离去,吓得叶定功急忙站了起来,说道:“老弟且慢!方才不过是你我兄弟交交心,胡乱几句闲聊罢了,老哥今晚请你过来,其实还有一件要事相告……嘿嘿,等你听完老哥说的这件事,这趟台州府之行,只怕你是铁定不会去了!”   听到这话,先竞月只能停下脚步,向这位叶总指挥使投去询问的目光。只见叶定功微一定神,便在嘴角处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缓缓说道:“皇帝有意赐婚,要将膝下十七公主下嫁于你,许你为帝婿。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第908章 笑面金佛   叶定功这话一出,先竞月不禁眉头深锁,脱口问道:“皇帝赐婚?”   只见叶定功自饮一杯,缓缓说道:“皇帝既要重用于你,当然希望你能够成为他的‘自己人’,眼下他有意招你为驸马,自是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不但有了十七公主这位枕边人在你身旁照料,而且你跻身成为皇室中人,凡所思念,自当以皇室为重,方可获得皇帝真正的信任。所以对皇帝而言,这桩婚事无疑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却不知竞月老弟意下如何?”   先竞月默然半响,忽然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反问道:“我能拒绝?”叶定功不动声色,针锋相对道:“你以为呢?”   先竞月当即走回桌前,替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伴随着冰镇的花雕入喉,他心神一凉,便已有了决断。   当下先竞月并不言语,只是微微摇头,便算是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对于先竞月这一答复,叶定功似乎一点也没感到惊讶,顿时抚掌笑道:“好!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自当凭真本事建功立业,又何必要去攀龙附凤,受什么公主的鸟气?哈哈,其实皇帝也深知你的脾气,所以此番虽然有意赐婚,却也担心被你当众拒绝,弄得大家脸上难堪,这才让老哥先来探探你的口风。既然你无心迎娶这位十七公主,那我择日回禀皇帝便是。”   说罢,叶定功便请先竞月坐下继续喝酒,紧接着话锋一转,又笑道:“皇帝的公主我们自是伺候不了,但正所谓修身齐家者,方可治国平天下,以老弟这般年纪,也是时候成家立业才是。说来也巧,前些日子丞相大人找我闲谈,无意间说起他家中有一小女待字闺中,不但知书达理,更兼沉鱼落雁之貌,算得上是世间罕见的佳人。只可惜寻遍这金陵城里的王孙公子,竟无一人能入这位宁小姐的法眼……”   先竞月听到这里,不由地心中一凛,默默凝视着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话说当今丞相宁慕曹,本是昔日跟随皇帝打下江山的开国元勋之一,这才能够身居相位。然而皇帝的薄情寡恩世人皆知,这位宁丞相亦是心知肚明,为了保全自身,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暗地里拉帮结派,与朝中大半官员约为同盟,誓要共同进退。   如此一来,皇帝若想除掉这位宁丞相,便等同于要与大半个朝廷为敌,只能投鼠忌器、隐忍不发。所以在青田先生和谢封轩这一干功臣相继遇害后,这位宁丞相却依然可以身居要职,在朝中屹立不倒,便是源于此理。   然而尽管如此,皇帝与宁丞相之间已然势成水火,终将会有决裂的一日。叶定功身为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几乎已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于情于理也该站在皇帝这边,又怎能在私底下去和宁丞相结交?而且听他这番话的言下之意,竟是还想替这位宁丞相说媒,要将他家的女儿许配给自己?   果然,只听叶定功已继续说道:“……其实宁丞相一直都对老弟你极是敬仰,只是平日里没有结交的由头,又生怕皇帝多心,这才显得生分了。若是能与你这位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联姻,他自是求之不得,所以老弟若是对这位才貌双全的宁家小姐有兴趣,这门亲事便包在老哥身上如何?”   先竞月当即说道:“大人若是有意试探,大可不必。”只见叶定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问道:“倘若并非试探,又当如何?”   先竞月一时摸不透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的用意,更不想卷入朝局里的纷争。他略一思索,当即抱拳说道:“属下告辞。”话一出口,他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谁知叶定功微胖的身形突然一动,整个人已抢先一步拦在厅堂门口。只听他缓缓笑道:“竞月老弟,如今你我虽已身居要职,但终究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罢了,生死荣辱全在执棋之人的手中。所以究竟是当白子还是黑子、是当皇帝的棋子还是当宁慕曹的棋子,眼下也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倘若你迟迟不肯站队,选定自己的阵营,那么到头来只怕双方都将容不得你……”   说到这里,他已收起了笑容,沉声说道:“今晚老哥便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共事多年,也算兄弟一场,无论你选择哪方,我叶某人定会与你共同进退;但前提是你必须做出选择,而且就在今夜!不管是皇帝的十七公主还是宁慕曹的女儿,你总要娶一个回家,这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倘若你都不肯娶,那便是把双方都给得罪了,你叫我如何去向他们解释?”   先竞月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叶定功今夜约谈自己的用意,原来竟是要自己在皇帝和宁丞相双方之间做出选择;而这一所谓的选择,便是要自己与他们其中的一方结亲。当下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大人见谅,我两个都不娶。”   听到这话,叶定功的脸色终于有些变色。他深知自己这位下属的脾气,既然话已出口,那便是绝无商量的余地。他不禁问道:“难道你心里还想着那个谢家三小姐?”   先竞月摇头说道:“与她无关。”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属下还要前往台州府一行,就此别过。烦请大人回禀皇帝和宁丞相,先竞月尚无成亲之念。”   叶定功顿时深吸一口长气,脸上重新露出一丝笑容,缓缓说道:“你我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你我兄弟既然各执一词,老哥也不能用官场上的职位强迫于你,不如便照你们江湖上的规矩,大家来打一个赌如何?若是你赢了,今夜我便任凭你前往台州府,从今以后也再不提起这两桩婚事;但若是我赢,你便要给老哥这个面子,要么是当皇帝的驸马,要么是当宁丞相的女婿,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不料最终竟是这么一个僵局,眼见叶定功堵住厅堂大门,先竞月尴尬之余,只得问道:“打什么赌?”叶定功嘿嘿一笑,说道:“今夜我是主、你是客,未经主人允许,客人又岂能轻易离开?我要和你打的这个赌,便是你今夜走不出这间厅堂;倘若你能空手从我叶某人这个‘笑面金佛’的‘昙花一指’之下硬闯出去,便算你赢。”   先竞月微感惊讶,不禁问道:“你是要与我动手?”只见叶定功已缓缓举起双手,十根手指在烛火的映照下金光闪烁,却是已经戴上了他的独门指环。   话说亲军都尉府作为直属于皇帝的隐秘卫队,当中自是高手如云,除了之前被合称“十二卫”的一十二名统办之外,连同这位“笑面金佛”叶定功在内的六位统领,武功也能在江湖中排得上号,绝非滥竽充数之辈。   当下叶定功又是一笑,扬声说道:“老弟的本事我自是再清楚不过,江湖上更传你是‘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倘若你持刀在手,叶某人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自问不是你的敌手。只可惜你今夜前来做客,身上却并未带刀,老哥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占你便宜的机会,只能欺负欺负你这个没带刀的‘江南一刀’!” 第909章 昙花一指   先竞月暗叹一声,他本就不善言辞,今夜之事自己的顶头上司既已划下道来,那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下他便迈开脚步,朝厅堂门口缓缓靠近。叶定功见他并不出招,当即十指如飞,指间金光顿时笼罩住先竞月胸前的七处大穴,口中笑道:“老弟当心了!”   却见先竞月既不抢攻、也不防守、更不躲闪,而是继续往前踏近一步。叶定功心中一凛,深知对方杀气的厉害,稍有不慎便会被他的杀气震慑,急忙抱气归元、笃定心神。谁知先竞月居然连杀气也没祭出,脚下步伐不停,又往门口踏上两步,竟是然将胸前几处要穴主动送到叶定功的十指之下。   叶定功虽不知先竞月到底意欲何为,但对方既已进入自己“昙花一指”的劲力范围,无疑是自讨苦吃。于是他双手的食中二指立刻隔空连点,想要以指力一举封住先竞月胸口的要穴,不料他的指力攻到对方胸前半尺之处,便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气墙,当场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直看得叶定功目瞪口呆,自己和先竞月共事多年,对这位“江南一刀”的武功可谓是一清二楚。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虽然厉害,但终究源于“杀气驭刀”这四个字,一身功夫全在刀上,拳脚却是稀松平常。所以眼见先竞月今夜既未佩戴他惯用的那柄纷别,也没带着他新得来的那半截战阵上所用长刀,叶定功欺他无刀在手,这才敢与他定下这么一个赌约。   却不料此刻这一动手,自己的指力就像是撞见了传闻中的“护体罡气”或者“不灭法身”这类神通,根本无法攻进对方的半尺之内。叶定功惊骇之下,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这个下属年纪轻轻,就能达至如此超凡入圣的境界,还以为是自己的“昙花一指”久不施展,以致有些生疏了。   当下他急忙再次出手,一口气接连点出十多指,却依然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指力尽数消散了在先竞月身前,就连对方的衣衫也没带动分毫。   殊不知当日玉门关外的一场血战,先竞月临死之际,终于悟出“刀”、“招”、“人”三者合一的无上至境,本已是必死无疑。谁知幸得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的相助,以他数百年的浑厚功力强行破解先竞月身上的“封穴定脉术”,居然在机缘巧合之下打通了先竞月体内的“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令他达至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超凡境界,从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能够随时随地调用周围的气息,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内力施展。   所以如今的先竞月且不论刀、招、人三者合一的无上至境,单以内力修为来看,也足够跻身顶尖高手之列,甚至能与身负数百年功力的公孙莫鸣一争长短。至于叶定功这点微不足道的指力,又岂能伤到他分毫?   对此叶定功自然不知,接连数招无功,早已急得满头大汗。伴随着先竞月的步步逼近,他反倒不停后退,一路退出了厅堂房门。眼见先竞月也已来到厅堂门口,只需抬脚便可跨过门槛,从而胜出今夜这场赌约。叶定功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大喝一声,脸上泛起一阵淡金色的光辉,继而双手合抱,将左右食指贴在一起,奋力往前疾刺,以隔空气劲直取先竞月的胸口。   话说叶定功此时这一击,便是他“昙花一指”中的最后一式杀招,名叫“聿明笑佛”。乃是将全身功力灌注于双手食指指尖,聚千钧之力于一线迸出,其威力之大,纵然坚如铁铠铜盔,也能在上面刺出一个洞来。当年亲军都尉府在北平肃清前余孽时,有不少异族高手便是死在叶定功的这一式杀招之下。   眼见叶定功用出这招“聿明笑佛”,先竞月也是微微一凛,心知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是用上了全力,只得说道:“得罪!”说罢,他轻挥右手,伴随着心中杀念一生,杀气已在掌中凝聚,继而破空击出,正面迎上叶定功刺向自己的这一线指力。   一时间,两股力道在半空中碰撞,化作气劲往四下迸射。但听碎裂声响,厅堂屋顶上的所有瓦片都被震得飞了出去,只留下光秃秃的木骨;而堂中那桌酒菜也被气劲掀翻,噼里啪啦洒了一地。紧接着便是“叮咚”声响,叶定功戴在十根手指上的金色指环从中破裂,尽数掉落在地,而他整个人更是跌跌撞撞退出十几步距离,终于一屁股坐倒在自家院子里,一脸惊恐未定,脱口喝问道:“你……你这是‘无刀之境’?你几时练成了这等至境?”   却见先竞月缓缓摇头,说道:“无刀?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境界。”说着,他已抬脚跨过门槛,走出了这间厅堂。院子里的叶定功面如死灰,心知自己的武功和先竞月相差太远,只得大口喘息,强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皇帝这回的态度甚是强硬,说什么也将你招为驸马,叫我必须促成这门婚事;至于那什么宁丞相的小女儿,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你可知道,要是你执意不娶皇帝的十七公主,那你老哥这个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的位置,只怕是坐不长久了!”   先竞月不禁暗叹一声,淡淡地说道:“我若是真成了驸马,皇帝会让我继续屈居副职?”   这话一出,叶定功顿时脸色大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先竞月便不再多言,向地上的这位顶头上司抱拳告辞,扬长而去。待到他离开叶定功的府邸,夜色早已深了,沿着乌衣巷没走多远,就已回到自己家中。   随后先竞月便收拾行装,带了两套换洗衣衫,又拣了点碎银,顺便也将毕无宗所赠的半截偃月刀用布套起,系在了自己背后,只在外面露出一截刀柄。待到一切收拾妥当,他正准备连夜动身,谁知却将家里的老仆人胡老惊醒,一路掌灯过来查看,继而笑道:“原来是少爷回来了!”   要知道先竞月本是战乱中的孤儿,全靠这位胡老抚养成人,所以也算得上是半个长辈。当下他便和胡老简单交代几句,说自己要出趟远门,最快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胡老知道自家这位少爷是皇帝办事的官差,素来公务繁忙,倒也不便多问,只是叮嘱他一路小心,又替他去后院备马。之后眼看便要出门动身,不料胡老突然一拍脑袋,叹道:“瞧我这记性,有件事差点忘记了……唉,看来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不等先竞月发问,他便说道:“前几日你在皇城当值,有一位姑娘找上门来,自称是你朋友,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和你当面详谈。可我问她姓名,她又不肯告知,只说等你回来之后务必转告一声,说她后面这半个月都会在玄武湖畔的‘印月楼’等你。”   先竞月不禁一愣,以他今时今日在朝野中的身份地位,自然有不少存心结交之辈来访,当中也不乏心怀钦慕的大胆女子。先竞月本就不是好事之人,为图清静,从来都不接待这些访客。对此胡老自然明白,却不知为何要刻意提起这么一位来访的姑娘。   只听胡老继续说道:“要说这位姑娘,倒是有些特别,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长得还算清秀,却拄着一对拐杖,似乎腿脚不太方便。她还托我给你留了句话,说你只要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去‘印月楼’去见她,好像是什么花什么心,蔷薇带刺什么的……”   先竞月顿时恍然大悟,脱口问道:“墨家的蔷薇刺?” 第910章 云胡不喜   话说昔日洞庭湖一役,各方势力齐聚岳阳城,这个自称“蔷薇刺”的墨家女弟子也身在其间,还曾与先竞月、谢贻香等人有过一段渊源。   而且当时先竞月从龙跃岛拜山归来的途中,因为接连几次对着八百里洞庭湖出刀,以至杀气反噬、功力尽失,还是由蔷薇刺出手相助,借“天针锁命”冰台之手,封印了先竞月的浑身经脉,从而暂时压制住了他的伤势。   所以对先竞月而言,这位蔷薇刺非但是一位故人,甚至还有恩于自己。听胡老说她突然要约自己在玄武湖畔的“印月楼”相见,先竞月虽然不知她有什么要事必须当面告知,还是决定前往一见。   当下先竞月便不急着赶路,在家中歇息了一宿,待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与胡老作别,独自牵马离家,一路出了金陵城北面的玄武门。那“印月楼”本是一家临湖的酒楼,坐落在玄武湖西北畔,先竞月正好在午时前后抵达,楼上楼下都已坐满了吃饭的客人。   先竞月直接上到酒楼二层,随即便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幽幽眺望着日光下的玄武湖,正是自己见过两次的墨家弟子“蔷薇刺”。他便轻咳嗽一声,上前说道:“姑娘昔日相助之恩,先竞月铭记在心,不敢相忘。此番约见,不知有何指教?”   那蔷薇刺正在出神,听到先竞月的声音,急忙回过头来,顿时目露喜色,但口中却平静地说道:“想不到竞月公子果真来了,倒是往小女子脸上贴金了。还请指挥使大人见谅,恕我不便起身施礼。”先竞月见桌旁倚着一对乌木拐杖,立刻想起她双腿有恙,急忙说道:“不敢!”   随后蔷薇刺便请先竞月入座,又招呼小二往这桌加了几道菜,还冰了一壶酒。几句寒暄后,蔷薇刺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实不相瞒,此番冒昧相约,是有一桩俗事叨饶,还望竞月公子看在江湖同道的情份上,由你这位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出面,平息近日来关于我天山墨家的流言蜚语。”   当下蔷薇刺便娓娓道来。原来去年墨塔一役,现任墨家巨子墨寒山不但再次败于言思道之手,还让被墨家囚禁多年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逃出生天,事后他痛定思痛,终于决定率领归隐已久的天山墨家重现江湖,全力阻止神火教和西域诸国进犯中原的计划,同时也是要与化名“金万斤”的言思道对抗到底。   之后在墨家机关消息术的相助下,又有墨家巨子和“山”、“剩”、“水”三大护法亲自坐镇,嘉峪关守将龚百胜凭借地利,竟然以一敌百,力抗突厥、别失八里、汗国、波斯和吐蕃组成的五国联军,迫使双方在嘉峪关前僵持了长达半年多的时间。   在此期间,西域的五国联军由于久攻不下,难免士气低落,相互间更是生出不少嫌隙。于是身为五国联军总军师的突厥哥舒王子,便打算以“反间计”对付墨家,令人在金陵城里散播谣言,说墨家早已在暗中接受了突厥的册封,将由墨家巨子墨寒山出任突厥的“国师”一职,不日便要与西域诸国里应外合,打开嘉峪关的城门。   对此先竞月身在亲军都尉府,近来倒是听到过类似的流言。似这等无稽之谈,明眼人自是一眼便能看出真假,但朝廷中局势向来错综复杂,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是否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那便不得而知了。所以蔷薇刺身为墨家弟子,今日约先竞月在此相见,便是想请他这位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动用麾下势力,化解这些中伤天山墨家的流言蜚语。   弄清蔷薇刺的来意后,先竞月不禁有些尴尬。他这个副指挥使之职,说到底其实是个虚名而已;正如叶定功昨夜所说,皇帝是要他用“玄武飞花门”副掌门的名义,在中秋举办的“太湖讲武”上技压群雄,从而收编整个中原武林。至于亲军都尉府的人事调派,眼下都已归于直隶于皇帝的“内部”,并不在他所能干涉过问的范围。   然而眼前这位墨家女弟子毕竟有恩于自己,此番上门求助,先竞月也不能一口回绝,当即说道:“我只能以此事回禀总指挥使叶定功,由他来做定夺。至于他做何决断,非我所能左右。”   谁知蔷薇刺似乎并不在意,笑道:“能有先副指挥使这句话,墨家上下已是深感恩德,小女子便在此代墨家巨子谢过公子了。其实公子也不必太过费心,天山墨家传承千年,在朝在野多少还是有些门路。我等此番前来金陵,几名墨家兄弟也已先后拜会过刑部、礼部的几位熟人,甚至还请了两位皇室中人出面斡旋,所以要想平息这些流言,破解对方的诡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说罢,她顿了一顿,便抬眼望向对面的先竞月,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女子即日便要赶赴西北嘉峪关,和墨家兄弟共同对抗西域诸国联军;经此一去,此生是否还能再回中原,亦是未知之数。所以今日约见竞月公子,实是小女子擅作主张,想借此机会得见故人一面。眼下君面既见,已是得偿所愿,云胡不喜?”   先竞月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急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向她一揖到底,恭声说道:“墨家大义,先竞月深感敬服;今日所托,自当尽力而为。而姑娘随墨家巨子固守国疆,心如明月,自是莫愁前路无知己,还请万自珍重。”   听到这话,蔷薇刺不禁微微苦笑,说道:“墨者兼爱天下,原是不劳阁下费心。”   随后两人便各自无言,喝了几杯闷酒。先竞月挂念台州府与倭寇的战事,便欲起身告辞。谁知对面的蔷薇刺已取过桌旁的那对乌木拐杖,反而先行起身,向先竞月说道:“既然事已说清,小女子便告辞了。此外还请先副指挥使转告皇帝,我天山墨家为抗击外族入侵,眼下全员驻守嘉峪关,不敢有丝毫懈怠,所以朝廷即将召开的这次武林大会,墨家上下便无缘参与了。”   说到这里,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先竞月一眼,缓缓说道:“大家相识一场,临别在即,小女子还有一言相赠。那便是中秋之夜于太湖西山举办的这次‘太湖讲武’,先副指挥使能避则避,还是不要出席为好。”   先竞月听她话里有话,不禁问道:“敢问姑娘,此话何解?”却见蔷薇刺已拄着拐杖往楼下走去,口中冷冷说道:“此乃墨家秘事,请恕小女子不便多言。但愿阁下还没忘记昔日洞庭湖之事。”   这话一出,先竞月不禁愕然当场。再仔细一想,蔷薇刺所说的“洞庭湖之事”,显然不是指因为朝廷军饷失窃,以致各方势力齐聚岳阳城,很有可能是指洞庭湖当日那一场“神异”之事。   话说当日洞庭湖的神异,乃是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湖水剧变,事后整片八百里洞庭湖湖面,居然下落了丈许高低,从而裸露出大片湿地。先竞月虽然没能从言思道那里得知其中详情,但也依稀知道是因为墨家的蔷薇刺解开了洞庭湖上的什么封印,才会出现这等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神异现象。   此时听她的意思,莫非有着三万六千顷的江南太湖,也将出现与昔日洞庭湖类似的神异?先竞月还想再问,但蔷薇刺早已拄着拐杖下楼,离开了这家“印月楼”。   由于念及当时在岳阳城的相助之恩,眼见对方执意不肯明言,先竞月也不便追赶逼问。当下他决定还是先找人将此事告知自己的顶头上司叶定功,然后再赶赴台州府寻找谢贻香。   谁知正思索之际,一个女子的笑声突然从楼梯处传来,说道:“有趣,有趣!一个瘸腿的丫头,居然也敢痴心妄想,想要攀附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大人,未免令人笑掉大牙!殊不知如今的先副指挥使,一门心思只想着加官进爵,早已和当今丞相之女订下了亲事,又怎会瞧得上江湖里的这些低贱女子?”   先竞月顿时眉心深锁,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已经缓步踏上二楼,脸上眉目如画,手中是一柄淡青色的油伞,却是自己在峨眉山上见过一面的“撕脸魔”宁萃。   只见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又扬声说道:“谢大将军刚一辞世,先副指挥便急着与谢家妹妹解除了婚约,转身改投宁丞相家门,还非要逼着我爹将我许配于你。试问如此狼心狗肺之人,难道不该杀么?” 第911章 神火教主   话说当日在峨眉山上和玉门关外,先竞月和宁萃曾有过两次照面,所以也算半个熟人。然而自玉门关一役,她唆使赵小灵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一职,恢复了“公孙莫鸣”这个名字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此时眼见宁萃突然现身金陵,而且听她的言下之意,分明竟是冲着自己而来,先竞月不禁微微一惊,脱口问道:“你是宁慕曹的女儿?”   只见宁萃已举步上前,径直来到先竞月桌前。听到这话,她不禁冷笑道:“宁大人身为当朝丞相,家中自是妻妾如云,便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膝下有过多少子女。若非此番要和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大人攀上这门亲事,恐怕这位丞相大人也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庶出的女儿流落江湖。”   先竞月一早便从谢贻香口中得知,眼前这位出自普陀山潮音洞的江湖女子,其实与当今丞相宁慕曹有些瓜葛,似乎是宁丞相的远房亲戚,谁知她居然是宁丞相庶出的女儿,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再联系昨夜叶定功向自己提及的亲事,说宁丞相有意要将膝下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许配给自己,自然便是指这个“撕脸魔”宁萃了。   想到这里,先竞月已经明白了宁萃的来意,显是因为这桩婚事而来。当下他正待开口解释,不料桌前的宁萃趁他心神微弛,突然脸色一寒,手中油伞毫无征兆地合拢疾刺,径直往先竞月口中插入。   话说当年宁萃在金陵城内行凶作案,便是以油伞伞尖刺入受害人口中,继而撑开油伞,震破对方脸颊,这才落得“撕脸魔”的名号。此时她故伎重施,这手杀招自是老辣干练,再加上又是近距离突然偷袭,即便是先竞月也有些措手不及,只得捏起桌上的酒杯,反手一扣,杯口正好套住宁萃的油伞伞尖,从而挡下了宁萃这势在必得的一击。   宁萃一招落空,心中也是惊骇不小。原以为趁着这位鼎鼎大名的“江南一刀”手中无刀之际,自己这招“海天穿云追”纵然杀不死他,至少也能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占据先机。不料先竞月仅凭一只小小的酒杯,便云淡风轻地挡下了自己的油伞,可见自玉门关外一别之后的大半年时间里,已经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之境的先竞月居然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身修为变得愈发炉火纯青。   幸好宁萃本就天资聪慧,随公孙莫鸣重归神火教后,不但研习了多门神火教绝学,又得教中积水、明火和落木三大尊者的指点,武功早已今非昔比。眼见一招无功,她立刻改变力道,一柄油伞已在掌心飞速旋转起来,以伞尖猛钻先竞月的酒杯杯底,正是神火教“摩诃般若杖”里的诡异招式。   然而她油伞的攻势虽猛,却始终无法钻破先竞月手里这只普普通通的青瓷酒杯;任凭宁萃如何发力,所有力道都犹如泥流入海,尽数消弭在了这只酒杯之中。宁萃惧意一生,深知自己和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高手”实在相差太远,当即只能按下伞上机簧,“噗”的一声撑开油伞。如此一来,借着开伞时的气流扑动,她已从酒杯中抽回自己的油伞,连人带伞退开三丈。   看到宁萃能在自己手下全身而退,先竞月也不禁暗暗喝彩,说道:“只此一招,你的武功便已不在我师妹之下。”宁萃心有余悸,一时竟不敢分心答话,急忙撑伞护身,摆开“海天垂云翼”的守御之势,生怕先竞月乘胜追击。   伴随着两人这一交手,整个“印月楼”的二层顿时哗然开来。要知道眼下正值午时前后,楼上楼下皆是吃饭的客人,看到这两个年轻男女当众动手,楼上的客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好些怕事之人更是匆忙结账离去。   当下先竞月也不从椅子上起身,只是淡淡地说道:“丞相门第,在下实不敢高攀。所提亲事,也并未答应。”谁知宁萃却不肯罢休,冷冷说道:“阁下一日不死,宁慕曹便一日不会断绝此念!莫说我早已心有所属,即便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绝不屈身事贼,嫁给你这个狼心狗肺之人!是以今日便是血溅此间,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这话直听得先竞月眉头深锁。他和宁萃虽然相交不多,却也知道这女子工于心计,就连师妹谢贻香也几次三番折在她的手里,又怎会因为区区一桩八字都没一撇的婚事,便要和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做自寻死路的鲁莽之举?   他略一思索,立刻便已想通了其中缘由,当即解下背后的偃月刀,扬声说道:“公孙教主既然来了,便请现身一见。”   话音落处,只听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却是这座“印月楼”的屋顶径直破碎,裂开了一个丈许方圆的大洞,直吓得楼上其他客人连声惊呼、抱头便跑。   而在纷落的瓦片碎木中,一道蓝灰色的人影已经飘然落下,稳稳立在先竞月和宁萃之间,却是个粗布麻衣的年轻男子,满脸质朴之色,看模样也就二十多岁年纪,正是当日逃离天山墨塔的“小龙王”赵小灵,也便是今日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   眼见神火教教主果然现身于此,先竞月微微一凛,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公孙教主别来无恙。玉门关外相救之恩,先竞月不敢相忘。”   只见公孙莫鸣呆立半晌,也慌手慌脚地抱拳还礼,说道:“大侠……你好!你也别来无恙……”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脸色一变,说道:“这个……这个……还请先副指挥使自重,我和萃儿乃是真心相爱,就算天王老子也休想拆散我们!虽然她的父亲眼下执意要把她许配于你,但萃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我也绝不答应!你……你休想拆散我们!”   听到这话,先竞月不禁心中好笑。想不到自玉门关一别,到如今已有大半年时间,这位公孙教主脸上的懵懂虽已褪去不少,但言辞间分明还是那个心智单纯的赵小灵,可见并未被宁萃和神火教的人彻底熏染。他便正色回答道:“我不会娶你的宁姑娘。”   这话一出,公孙莫鸣顿时一怔,呆呆凝视了先竞月半晌,继而转头向宁萃说道:“他不像是个说谎之人,他说……说他不会娶你,我相信他!要不……要不……”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不远处酒楼二层的楼板突然炸裂,冲开一个箩筐大小的破洞,自当中窜出一团吞吐的烈焰,翻卷着直奔先竞月而来;火势未到,热力便已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看到这手驭火伤敌的功夫,先竞月未见其人,也知来者是谁。当下他不敢大意,伸手按住桌上的酒壶,内力的流转之际,一道酒线便从壶嘴喷出,射向翻卷而来的这团烈焰。一时间,酒线遇上烈焰,顿时发出“嗤嗤”声响,腾起丈许高的火势,而整团烈焰的威力便也被提前引出,化作漫天的火雨洒落在酒楼四处。   待到烈焰散尽,一个白发红袍的老者已经出现在楼板的破洞旁,向先竞月厉声喝道:“小子!玉门关外教主饶你一命,今日便是要来收回你这条小命!”正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中的明火尊者。   与此同时,后面的宁萃也趁机向公孙莫鸣说道:“小灵,此人乃是当今皇帝最为信任的鹰犬走狗,为人阴险狡诈,他的话绝不可信!今日若不除掉此人,不止是你我二人的婚事难成,教中兄弟的复仇大计也势必受阻;你身为一教之主,万万不可妇人之仁!”   公孙莫鸣虽然还有些犹豫,但听到宁萃这话,目光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径直凝视对面的先竞月,沉声说道:“倘若你今后还要继续替皇帝办事,那便……那便休怪我手下无情!” 第912章 蛟龙吸海   如此一来,对于今日的局面,先竞月已是一目了然,乃是“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携神火教五行护法中“明火无边,焦土狼烟”的明火尊者齐至,另外再加一个武功大进的“撕脸魔”宁萃,要合三人之力在这座“印月楼”上伏击自己。   至于所谓的什么宁丞相提亲,要将宁萃这个女儿许配给自己,说到底不过是宁萃和神火教搞出来的花招。其目的便是要给这位心智单纯的公孙教主一个由头,让他狠下心肠击杀自己。   对此,先竞月本就不善言辞,也不屑多做辩解。当下他并不和公孙莫鸣纠缠,直接向后面的宁萃问道:“既要杀我,当日何必救我?”却见宁萃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淡淡地回答道:“此一时,彼一时。”   她这话说得虽然简单,但意思再明显不过。当日在玉门关前,宁萃和公孙莫鸣二人本是要逃避神火教的追捕,又逢西域诸国大军攻城,救下先竞月也是替他们找了个同盟。但之后公孙莫鸣重新接任神火教教主,他们二人的立场也随之改变,自然便与身为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的先竞月势不两立。   随后先竞月便不再说话,径直解开裹在偃月刀上的厚布。伴随着他这一举动,明火尊者和宁萃对望一眼,相继退后两步,各自小心皆备。只有公孙莫鸣面色如常,还在继续劝阻,说道:“副指挥使大人,当今皇帝不是好人,不但背信弃义,私毁共除鞑虏的盟约,还大肆屠戮我神火教教众……你还是别替他办事了,早日回头是岸罢!”   先竞月却不理他,兀自说道:“要让神火教教主取我性命,其实大可不必费此周章。”说罢,他的目光已落在后面的宁萃身上,又沉声说道:“‘撕脸魔’一案至今未破,真凶既现,岂能枉纵?”   话音落处,先竞月忽然拔身而起,径直跃过眼前的公孙莫鸣,手中偃月刀破空劈落,竟是在半空中使出了他那招“独劈华山”,直取后面宁萃的头顶。   宁萃虽然早有防备,一直用撑开的油伞取“海天垂云翼”的守势,却哪料得到面对公孙莫鸣和明火尊者这两大高手的合围之势,先竞月居然还敢先行抢攻,照头一刀劈向自己,而且还来得如此之快?仓促之间,就连不远处的明火尊者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得大声喝道:“当心!”   然而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本就源自他独辟蹊径的“杀气御刀”,威力之大,可谓是冠绝天下。何况如今的他又已达至“刀”、“招”、“人”三者合一之无上至境,再结合“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修为,威力更是大胜从前;即便是诸天神佛下凡,也未必能够抵挡,又何况是区区一个宁萃?   一时间,先竞月的杀气未至,杀意已在刹那间弥漫整座“印月楼”,继而浸入宁萃的周身血脉,当场便令她心胆俱寒,就连油伞都拿握不住,脱手掉落在地,更别说招架躲避。   幸好此刻在场的,还有一个身负数百年功力的公孙莫鸣。看到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毫不留情,转眼便要将宁萃斩杀当场,这位名震四海八荒的神火教教主也是脸色大变,急忙展开双臂,将自己数百年的功力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随即便听一阵惊天动地的破碎声响,玄武湖畔整座两层高的“印月楼”,便在公孙莫鸣祭出的功力下当场崩塌,彻底沦为一片残骸。幸好酒楼里的客人早已被他们几个吓跑,所以碰上这场飞来横祸,倒也没几个人受伤。   伴随着整个酒楼的突然崩塌,原本站在酒楼二层的公孙莫鸣、宁萃和明火尊者三人,便顺势落到了平地上,从而与半空中先竞月劈落的刀锋拉开距离,争取到了一线喘息的时间。   紧接着,公孙莫鸣双手一抬,四下碎裂的酒楼残骸就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以当中的公孙莫鸣为圆心飞速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其间飞舞的木屑、碎石、桌椅和碗筷等物相互碰撞,声威之大,可谓是壮观无比。   待到公孙莫鸣挥舞的双手合拢,并掌往上推出,这整个巨大的漩涡连同当中飞舞旋转的所有残骸,便随着公孙莫鸣的数百年功力一同向上冲起,正面迎向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   话说公孙莫鸣使出的这手功夫,自然便是神火教天下闻名的“蛟龙吸海劲”。在他数百年功力的加持之下,所到之处,当真足以翻江倒海、毁天灭地。比起昔日洞庭湖畔神火教前任教主方东凤最后使出的“蛟龙吸海劲”,威力何止大了数倍,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而公孙莫鸣之前便在玉门关外亲身领教过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虽能毫发无损地硬受此招,但当时的先竞月乃是重伤初愈,自然不能与此刻的他相提并论。所以此刻虽是面对同一个先竞月、同一招“独劈华山”,公孙莫鸣也不敢存有丝毫大意。更何况又是为救宁萃性命、情急之下的仓促出手,“蛟龙吸海劲”更是毫无保留,几乎已是公孙莫鸣有生以来攻出过的最强力量。   一时间,“独劈华山”便和“蛟龙吸海劲”一上一下正面硬碰,看似招式之间的对抗,实则却是先竞月无坚不摧的杀气与公孙莫鸣数百年功力之间的较量。   但听“轰”的一声巨响,在两人的力量碰撞之中,盘旋在其间的木屑、碎石、桌椅和碗筷等物尽数化为灰烬,被湖风一吹,便似下了一场密密麻麻的细雪,纷纷洒落在玄武湖西畔。   而在这场“细雪”之中,一道乌黑色的光芒随即冲天而起,旋转着飞出十几丈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终于“噗通”一声掉进远处的玄武湖中,正是先竞月手里那半截偃月刀。   显而易见,公孙莫鸣的“蛟龙吸海劲”到底还是接住了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而且还将先竞月的兵刃震得脱手飞出,令人窒息的杀气也随之烟消云散。公孙莫鸣这才松下一口大气,急忙转身抱起地上的宁萃,眼见宁萃安然无恙,他不禁喜笑颜开,脱口说道:“萃儿你没事就好!”   却不料伴随着漫天“细雪”落尽,救下宁萃的公孙莫鸣定睛一看,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只见酒楼的废墟之中,先竞月一身白衣如雪,正好整以暇地站在明火尊者的身旁,一只左手更是轻轻搭在了明火尊者头顶的“百会穴”上。   只听先竞月淡淡地说道:“我从不向女人和孩子出刀,看来你是忘记了。”   他这话自然是对公孙莫鸣怀中的宁萃所说,只可惜历经方才那一幕,宁萃整个人已被先竞月的杀意所摄,以至心神大乱,至今还没缓过气来,根本无力答话。而公孙莫鸣也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先竞月方才劈向宁萃的这招“独劈华山”,根本只是一记诱敌的虚招;他的真正目标,居然是在旁掠阵的明火尊者?   要知道今日之局,乃是公孙莫鸣、明火尊者和宁萃三人的合力截杀,对先竞月而言,要想在这三大高手的合围中全身而退,便只能先发制人,至少要率先击溃其中一人。   而宁萃虽是三人中最弱的一环,但有公孙莫鸣的全力庇佑,向她出招便等同于向公孙莫鸣出招,显是不智之举。所以先佯攻宁萃骗过公孙莫鸣,再暗渡陈仓,偷袭一旁的明火尊者,无疑才是先竞月最好的选择,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眼见先竞月的左掌按住明火尊者头顶“百会穴”,只需劲力一吐,当场便会让这位从小把自己带大的叔叔气绝身亡。公孙莫鸣顿时方寸大乱,大声喊道:“霍叔叔……你……你放开我的霍叔叔……”说到急处,他不禁眼圈一红,险些便要垂下眼泪。 第913章 从此两清   明火尊者此时已气得七窍生烟。若是双方正大光明地交手,他就算不敌先竞月,也绝不至于一招受制。他不禁厉声喝道:“小子,你暗施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便放开你爷爷我,要是敢伤爷爷一根汗毛,神火教数万弟子就算寻遍天涯海角,说什么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却听先竞月应声说道:“好。”然后他果真松开按住明火尊者头顶要穴的左手,就这么放掉了自己手里的人质。   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莫说是对面的公孙莫鸣,就连明火尊者自己也没回过神来。待到他惊醒过来,想要动手报仇时,先竞月早已飘然退后,来到了三丈之外站定。   一时间,公孙莫鸣和明火尊者都是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先竞月明明已经得手,为什么又轻易放过了明火尊者。若说他以偷袭的手段制敌,未免不够光明磊落,但他直接放人的举动,未免又有些正直得过头了。公孙莫鸣急忙问道:“霍叔叔,你没事罢?”眼见明火尊者沉着脸摇了摇头,他才终于破涕为笑。   只见先竞月已望向公孙莫鸣和他怀中的宁萃,淡淡地说道:“玉门关外救命之恩,先竞月不敢相忘。今日我以明火尊者的性命一命换一命,大家便算从此两清,再无相欠。之后我杀公孙教主,不算忘恩;公孙教主杀我,不算负义。”   说罢,先竞月便抬起右手,无根手指微曲,似乎在虚握什么。公孙莫鸣和明火尊者看得大惑不解,正惊疑间,忽听远处的玄武湖里传来“噗通”一声,溅起大团水花;水花当中,半截乌黑色的长刀破水而出,正是方才被“蛟龙吸海劲”打落湖中的那柄偃月刀。   只见湖水中的偃月刀仿佛是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居然自行冲上半空,然后朝众人所在的“印月楼”废墟处一路飞过十多丈距离,稳稳落在先竞月虚握的右手当中。   这一幕直看得公孙莫鸣和明火尊者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要知道类似这种“隔空取物”的功夫,若要勉强为之,少说也得上百年的功力方可实现,而凡人一生寿命有限,即便是从娘胎里便开始习武,也很难积累到上百年的功力,所以江湖上虽常有“隔空取物”的传说,却也只能存在于传说之中。   而对于身负数百年功力的公孙莫鸣来说,自然可以轻松做到“隔空取物”,却最多只能操控到三五丈外,绝不可能超过六丈。但先竞月方才这一手隔空取刀不仅隔着十几丈远,而且还是先从玄武湖湖底把偃月刀吸出了湖面,如此本事,若是以内力修为推算,这位年纪轻轻的先副指挥使体内,岂不是存有上千年的功力,怎不叫他们二人心惊肉跳?   殊不知先竞月这手隔空取刀的功夫,其实却与内力毫无关系,而是源自他的精神一道。当日玉门关一役,先竞月在濒死之际悟出“刀”、“招”、“人”三者合一的无上至境,其中所谓的“刀”,自然便是指毕无宗这柄驰骋沙场、杀人无数的偃月刀了。   所以对如今的先竞月而言,这柄偃月刀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甚至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才能让脱手跌落湖底的偃月刀自行飞回。同样的道理,昔日鄱阳湖深处阴间家族的一场大战,无论是当年蜀山派的“御剑飞仙术”还是当今峨眉剑派的“六道俱灭”,之所以能够隔空御剑,大半也是源自此理,并非单纯的以功力“隔空取物”。   而这也便是武林中各大流派修炼的方向不同,以至夏虫不可语冰。譬如有人精于招式,讲究以快制胜,就好比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仅凭一根青竹丝破尽天下的青竹老人;譬如有人精于内力,举手投足间威力无穷,就好比眼前这位身负数百年功力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又譬如有人精于兵刃,仰仗神兵利器纵横天下,就好比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手持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的朱若愚。   再说先竞月修炼的方向,显然又与以上三者不同,乃是纯走精神一道,也便是所谓的“意念”之力;正因如此,他才能将虚无缥缈的“杀气”化作有质之物,创出别开生面的“杀气御刀”之境,继而达至“刀”、“招”、“人”三者合一的至境,隔空驾驭这柄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偃月刀。   至于此中玄机,先竞月当然不必向公孙莫鸣和明火尊者明言。眼见两人震慑当场,他便微扬手中偃月刀,缓缓问道:“两位是轮流出战,还是一齐下场?又或者,将此战延后至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   这话一出,公孙莫鸣和明火尊者不禁对望一眼,都有些踌躇难定。公孙莫鸣本就对先竞月心存敬意,自是不想与他为敌。而明火尊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性格,但此番他先是被先竞月偷袭制住,紧接着又被对方大度放过,到最后再看到这手隔着十几丈距离的“隔空取物”,明火尊者再如何凶悍,也难免心中发怵,顷刻间没了脾气。   而公孙莫鸣怀中的宁萃,此时也还沉浸在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的杀意之中,自然也没意见。于是面对先竞月的提议,神火教一方竟无人做主,顿时陷入对持的僵局。   便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吆喝,却是金陵城外一队巡街公差听到动静,纷纷挥舞着铁链赶来。只听为首的公差大声喝问道:“何人在此滋事?全都给我锁回应天府衙门!”   眼见此行还惊动了公差,公孙莫鸣倒还不觉得怎样,一旁的明火尊者已是暗叫不妙。原来依照宁萃的计划,今日本是要在此间杀先竞月一个措手不及,合三人之力击毙这位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从而替神火教接下来的谋划扫清障碍道。   不料短短大半年光景,先竞月的修为便已突飞猛进,甚至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就连身负数百年功力的公孙莫鸣都在他手里占不到便宜,到如今还惹来了朝廷的公差,无疑已是功败垂成。   当下明火尊者便心生退意,正待招呼自家教主突围离去,却听先竞月已扬声说道:“亲军都尉府在此公干,闲杂人等悉数回避,也一并撤走附近百姓。”   听到亲军都尉府的名头,一众寻街公差顿时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靠近。为首的公差担心被人糊弄,只得大着胆子问道:“敢问……敢问是亲军都尉府的哪位大人在此办差?”只听先竞月继续说道:“此外,你们转告亲军都尉府的叶总指挥使,便说先竞月传话,神火教教主亲至金陵,叫他做好皇城中的戒备。”   这话一出,公孙莫鸣顿时“哎哟”一声,满脸惊慌失措;明火尊者更是面如死灰,狠狠瞪着先竞月。而一众寻街公差听到先副指挥使的名字,哪里还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待到众公差尽数离去,先竞月这才重新望向对面的公孙莫鸣,说道:“公孙教主此番来京,若是打算夜探皇城,替神火教教众讨回公道,还请三思而行。”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自从昔日太元观之乱后,皇城早已加强戒备,即便你我联手,也未必能够闯入其中。”   听到这话,公孙莫鸣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望向身旁的明火尊者。那明火尊者也是个粗人,这一路全靠宁萃出谋划策,眼见这位未来的教主夫人已经被吓懵过去,他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从长计议。   当下明火尊者便向先竞月沉声说道:“小子,既然你已经猜出教主此番前来金陵的用意,那神火教便卖你一个面子,今日就此作罢。之后皇帝老儿举办的什么‘太湖讲武’,神火教上下定会出席,届时再来同你做一个了断!”   话音落处,明火尊者已和怀抱宁萃的公孙莫鸣双双跃起,沿着玄武湖畔一路往北面而去,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先竞月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如今的自己虽已修为大进,但真要与这位身负数百年功力的神火教教主正面对抗,胜负亦是未知之数,更别说还有明火尊者这个顶级高手在场。   况且台州府与倭寇的战事正值紧要之际,自己既已决定前往,实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今日之事,倒不如恩威并施,以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为约,先把这位神火教教主哄离金陵。   眼见对方果然应允、就此离去,先竞月便也不再耽搁,一人一刀沿玄武湖南行,直奔台州府方向而去。 第914章 山穷水尽   台州府三门县北面的群山之中,由朝廷军马和恒王叛军共同组建的“平倭联军”,历经顾云城一役,已在“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三股倭寇势力的夹击之下溃不成军;原本四千人队伍,到最后便只剩五百人不到,可谓是一败涂地,几近全军覆灭。   之后在谢贻香和“白甲怒马”孙心拒孙将军的带领下,残存的数百人穿行于山岭荒野之间,全力躲避倭寇的围剿;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又与倭寇进行了大大小小十多次交战,双方各有死伤,形势也愈发危急。   其间结盟双方也曾各自请求过援军。先是言思道放出飞鸽传书,自福建恒王叛军的大本营调来一千军马,谁知却被顾云城里的倭寇得到消息,居然在半路上伏击偷袭,将这支一千人的援军杀得片甲不留。   随后谢贻香也向宁义城里的杨风波杨老将军求援,却不料杨老将军的援兵还未出城,驻守在宁义成南面的恒王叛军便已蠢蠢欲动,大有攻城之意。宁义太守方铁衣惊恐之下,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敢派出援军?谢贻香以此质问言思道,言思道却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将责任全部推到了宁义城外叛军首领“不动铁虎”唐先开的身上,声称自己流亡在外,全不知情。   于是残存的数百人等不到援军,又要随时应对倭寇的围剿,最后只能在当地临时招募新军入伍。孙将军熟知地理,在他的带领下,残军一路经过台州府北面的火炉坪、鹰嘴山、落雁荡,相继去往好几个世代落户于荒野中的村落,打算在村中募兵。不料因为江浙地界的倭寇之祸已非一朝一夕,朝廷早已前来征兵多次,村子里虽然还有些男子,但大都是老弱病残之辈,更多的则是留守村中的妇孺。   如此一来,众人非但没能招募到新兵,反而因为残军的到来,替这些村落惹来了围剿的倭寇,其间百姓为求活命,只得拖家带口收拾行装,离开家园与这数百残军同行。到后来流亡的百姓越来越来多,粗略算来,竟有上千之众,不但大大拖延行军速度,就连糊口的粮食也成了问题。   对此,孙将军多次提议要舍弃这些随军的百姓,却被谢贻香一口否决,正色说道:“此番我等合兵清剿东瀛倭寇,本就是为了这江浙地界上的黎民百姓。若是只因一己之私,便要牺牲这些百姓来保全我们这支残军,那岂非舍本逐末、倒行逆施?况且若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这些村落也不会暴露在倭寇的屠刀之下,这些百姓更不会沦为无家可归的难民,倘若此时弃他们于不顾,我等又与禽兽何异?”   对于谢贻香的坚持,言思道只是嘿嘿冷笑,倒也没怎么反对。而得一子自从顾云城一役后,因不满谢贻香的私自调兵之举,直到此刻还在暗生闷气,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自然也不表态。孙将军争执不过,最后只得依了谢贻香的意思,带着这上千老弱妇孺一同行军。   话说这一日众人继续往北行进,翻过一片山岭后,眼前便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树林,连绵三十多里方圆;只要穿过树林继续往北,便将离开台州府地界,抵达宁海县的南面。由于携带上千百姓随行,导致行进间的动静实在太大,终于引来了倭寇主力的追击。此番与得一子同来的绿林好手前往探寻,据“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所言,竟是“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两股倭寇合力来袭,总共有三四百人之多。   当下言思道便让孙将军带着二十多名军士去了东面的树林中,以大捆树枝扫起林间尘灰,以作伏兵之象,从而吸引倭寇的注目;与此同时,谢贻香也带着二十多名绿林好手前往诱敌,施展轻功将倭寇引向西面。至于剩下的残军和所有百姓,则在言思道和得一子的带领下沿林中继续北行,前往北面的宁海县避难。   随后孙将军和谢贻香便分头行事,各自为阵。前来围剿的倭寇杀心极重,竟是一个活口也不肯放过,果然中了言思道的诱敌之计,兵分两路往东西方向追赶。如此待到天色黑尽,残军主力和众百姓往北逃出七八里地,再也无力赶路,便在一条溪水旁驻扎歇息。众百姓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尽,只得猛灌溪水充饥,又拣些草根果腹,顿时哭嚎声一片。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孙将军前往诱敌的二十多个人也已平安赶来,一个个虽然疲惫不堪,所幸并无伤亡。至于谢贻香一行人,则是直到深夜时分才追上来与众人会合,盘点人头,竟已折损了七个绿林好手,全都是命丧在“甲贺忍术”的鬼蜮伎俩之下,就连谢贻香也是肩头带伤,累得说不出话来。   待到众人各自歇息,孙将军便强忍困倦,和言思道这位军师商讨对策。聊到最后,孙将军不禁长叹一声,说道:“眼下已是山穷水尽之境,纵然能够躲过这两股倭寇的追击,带着这些百姓前往北面的宁海县,只怕也是枉然。就算宁海县还有些许朝廷的兵马,也决计抵挡不住这三股倭寇的合力来犯,而且当地的朝廷官员更未必容得下我们这些乱臣贼子,所以还请军师早做决断!”   事到如今,言思道依然面色自如,当即笑道:“孙将军不必多虑,若只是击破江浙地界的这些倭寇,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的难题,却是如何才能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从而兑现与青田先生之间的承诺。至于眼下的困境……”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如此局面,确实也有些令人头疼。须知你我命丧于此,倒也罢了;若是继续和这些倭寇纠缠,从而耽误了恒王的大业,那才是得不偿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拉下这张老脸,厚着脸皮去求他,看看能否尽快了断此间之事。”   说罢,言思道便让孙将军早些歇息,孤身一人穿过在林间歇息的众百姓,来到朝廷一方的驻扎之地。他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却见众军士和一干绿林好手都已睡下,只有几个值夜的军士还在强撑,他便绕过众人的驻地,朝对面一座小山岗行去。   此时已过三更时分,夜空中明月如盘、繁星挥洒;星月光辉之下,山岗上依稀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远远望去,倒像是林间的萤火。言思道便举步登山,来到这簇燃烧的火焰处,只见一个俊美的白衣少年正在火边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白玉般的肌肤在火光中若明若暗,正是得一子。   眼见山岗上再无旁人,言思道当即深吸一口气,兀自干笑两声,来到火堆旁坐下,自顾自地装了一袋旱烟,在火上点燃了吞吐起来。过了半响,他见火堆对面的得一子全无动静,便将一口浓烟朝他喷了过去,笑道:“怎么,小道长还是不愿同我这‘狗贼’说话么?如此气量,只怕有失高人身份,更是有失‘鬼谷传人’这一身份了。”   说罢,眼见得一子还是没有反应,他继续笑道:“前些日子谢贻香那丫头想从宁义城调来援军,却被驻守在城外的唐先开所阻,此事确然是我的授意。至于我为何行此举动,想必小道长自是心知肚明。”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说道:“之前我从福建调来一千军马以作增援,不料却被倭寇得知消息,竟在半途设伏攻击,以至全军覆没。而将这支援军的消息泄露给倭寇之人,想来想去,也便只有小道长你了。且不论眼下你我早已罢战,原当齐心协力,以剿灭倭寇为己任,单说似这等借异族倭寇之手,残害我华夏同胞之举,嘿嘿……小道长如此手段,是否太过狠辣了一些?” 第915章 一念为魔   言思道这话出口,火堆前的得一子依然闭目不言,仿佛全然不知眼前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言思道沉吟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小道长可知,当今世上,有人说我是为祸世间的魔王,更有人说我是心智失常的疯子?”   眼见得一子并不理会,他只得自问自答,说道:“便好比你家的谢三小姐,知我有化身千万、不死不灭之能,便一口认定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并非世间之人,实则荒谬至极。须知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任何人都只有一条性命,乃是天地间最公平不过的事,我亦不能例外。而我之所以能够长存于世、寿同星月,非我不死,而是不惧死也。”   说着,他长吸一口旱烟,继续说道:“正如道家所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后其身反倒身先,外其身却能身存,真能做到‘天长地久’者,非是其‘身’,而是其‘念’。譬如古之夸父,逐日百万里,非一人之行,而是举族老少举逐日为念,终成一夸父;又如昔之愚公,移山数百年,非一人之力,而是子孙万代承移山为念,终成一愚公。同样的道理,儒释道三家流传至今,孔丘、释迦摩尼和李耳化身为神、为佛、为仙,令后世无数追崇者奉其衣钵、传其言行,归根结底,也是在于一个‘念’字。”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嘿嘿一笑,又说道:“我虽不及儒释道三家,甚至不及鬼谷、黄石与墨家的源远流长,却也深谙此理,持此自成一家。所谓‘化身千万,不死不灭’,说到底不过是‘亡其身、传其念’这六个字而已。”   “然则不同于世人所能理解的传承,我的每一任继承之人,除去这个‘念’字,同时还将获得我的全部心智与记忆,用我的身份继续行我所谋、思我所念,并且周而复始地传承下去,直到完成我的夙愿为止。是以我之存在,原非一人,而是同思同念的一众人——既非什么妖魔鬼怪,当然也没有什么身份来历;无论‘逃虚散人’还是‘金万斤’,抑或是‘言思道’,都只是一个虚假的称谓罢了。”   待到言思道这番话说完,火光映照中,对面的得一子却还是无动于衷,仿佛是得道仙尊飞升后留下的一具残躯,再不会过问尘世间的俗务。   但言思道今夜既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自说自话,笑道:“至于我的毕生夙愿,又或者说我到底想做什么,唉,即便智如天山墨家的当今巨子,居然也无法领会,还将我当做疯子。想来当今世上,除了身在匣中的青田先生,若说还有人能够读懂我的心境,恐怕便只有小道长你一人了。对此我再是清楚不过,你我本就是同一类人,是也不是?”   当下言思道也不再等得一子的回应,兀自吞吐几口旱烟,滔滔不绝地说道:“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短短数十年光阴,自当有所求、有所为。诸如习武之人,‘求’的是武道至境,‘为’的是舞刀弄剑;诸如治学之人,‘求’的是文章传世,‘为’的是奋笔疾书。为官者爱名,经商者贪利,众生百态,皆是如此。而似你我这等人存于世间,便如小道长时常所喻,犹如龙进鱼虾堆、凤立虫鸟群,那些庸碌世人在你我面前,确然只是一群蝼蚁罢了。试问你我身在其间,自当一展所长,来个席卷八荒、囊括四海,把这些蝼蚁玩弄于股掌间才是,否则岂非白活这一趟,有什么意思?”   “然而如此浅显的一个道理,许多人却听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即便是在恒王军中,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议论,觉得我这个从天而降的恒王军师,一定是和当今皇帝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或者是前朝异族派来的奸细密作,想要报复当年驱逐他们汉人;稍有些见识的,也以为我是追名逐利之辈,想要将宝押在恒王身上,以图日后的功成名就和荣华富贵。”   “却不知对我而言,江浙的恒王也好,漠北的颐王、赵王也罢,甚至是兰州卫的泰王和金陵的皇长子,连同神火教教主、‘小龙王’公孙莫鸣在内,对我而言,其实全都一样——谁有机会颠覆江山、跻身天下之主,那我便帮谁助谁!此举一不图名、二不求利,仅仅是要以己之才、逞己之能,尽量搞出些大动静来。而比起事成之后的结果,我真正在意的,却只是当中的过程;用小道长的话来说,我也是个贪玩之人,但我要玩的,乃是整个天下,让世间这些蝼蚁在我的谋划之下,如同楚河汉界中的一枚枚棋子,今日你攻我一城、明日我占你一地,令这个本该安享太平的世道因我而乱、再因我而治,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如此,方不枉你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你说是也不是?”   话到此处,言思道已经有些兴奋,忍不住从火堆旁站起,提高声音说道:“然则我这份念想,世间那些蝼蚁根本无从领会,一个个都将我视作妖魔鬼怪,甚至当成疯子妄人,我也不屑同他们多做解释。可小道长你不同,你当然能够明白我此时的心境,深知似你我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若不想方设法地折腾别人、折腾自己,那将是何等的无趣?既然你我本是同类,是那些蝼蚁们的智者、圣人、神灵,又何苦自相残杀,弄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被一群蝼蚁看了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挥舞开手中的旱烟杆,又傲然说道:“实不相瞒,小道长你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论心智、论才干、论手段,皆不在我之下;即便是当世第一智者青田先生,也许你为鬼谷一脉数百年来最强之人,几近天下无敌!不知你可曾想过,倘若你我不再继续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局,而是选择联手合作,那局面又当如何?”   说着,言思道衣袖一挥,劲风所到之处,两人之间这堆火焰顿时噗噗作响,跳跃出妖异的光芒。只听他扬声说到:“若是你我联手,莫说中原这两京十三使司之地,东至高丽、东瀛,西至突厥、汗国、别失八里、波斯、吐蕃,南至暹罗、爪哇、苏门答腊、苏禄苏丹,北至鞑靼、瓦剌、罗斯国——但凡日之所照、目之所及,都将沦为你我二人之玩物,实现连前朝异族大汗也无法完成之壮举!待到四海列国都在你我的掌控之中,若是玩得腻了,还能来个颠倒阴阳、倒行逆施,今日助高丽取南洋,明日率爪哇破漠北,如此一来,便如青田老儿家门口挂的那副对联,才是真正的‘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岂非其乐无穷?”   言思道一口气说到这里,难免已有些气喘。他随即咳嗽两声,又重新装了一锅旱烟,正色说道:“至于你我之间的联手,小道长大可放心。想必你早已看懂,我这人一不图名、二不求利,最不喜欢的便是抛头露面,站到台前供那些蝼蚁观赏品鉴。所以只要你肯点头,那么从此刻起,你为正、我为副;你是主、我是仆;你在上、我在下——所得之土,我不占一寸;所得之财,我不取一文;所得之女,我不要一人!除此之外,无论你还有任何条件,叫我低头认输也罢,叫我磕头服软也罢,只要你肯终止你我之间的这场较量,我便统统依你,包管叫你满意!”   伴随着言思道最后这番话音落下,终于,火堆对面的得一子第一次有了反应。只见他身形不懂,依然盘膝而坐,连双眼也未睁开,但口中却已淡淡地问道:“你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言思道顿时一怔,兀自沉吟半晌,便在火堆前重新坐下,向对面的得一子笑道:“愿闻其详!” 第916章 其乐无穷   当下得一子便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对面的言思道,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中忽明忽暗。过了半晌,他嘴角才挂出一丝不屑的冷笑,用飘渺空灵的声音说道:“自我记事之日起,便长年居住于一座荒山之巅,终日所见,不过山水云天、日月星辰;终日所闻,不过雨雪风雷、木草虫鱼。除此此外,便是几间藏书的石屋,一个孤僻的老头……”   言思道听到这里,当即接口笑道:“鬼谷非谷,却在凌绝之顶,一览众山而小之,如此方配得上历代纵横天下的高人身份,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至于道长口中的孤僻老者,自然便是当世的‘鬼谷子’易老先生了,只是道长这般称呼尊师,莫非当日青田先生那六个化身所言非虚,道长果真未能名列鬼谷门墙,乃是有实而无名?”   得一子却不理会他的询问,自顾自地说道:“……是以终日与我相伴者,便只有几间石屋中的各类藏书,囊括六艺、诸子、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六类,其中六艺、诸子为‘道’,兵书、数术、方技、诗赋为‘术’。起先我读六艺、诸子,以求悟‘道’,谁知到头来才发现统统狗屁不通,根本是自相矛盾的自圆其说,一言蔽之,便是‘标善愚民’这四个字,以此来取悦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奉其学说将治下之民变作牛羊般温顺的蠢物,从而驾驭其身心,白白浪费我两年时间。于是自那以后,我便弃‘道’攻‘术’,以‘术’入‘道’,从而成己之‘道’。”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扬声赞道:“说得好!我一向自诩为‘叛经离道’,想不到道长居然胜我一筹,竟是‘无经无道’!道长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将这个道理参透,实乃旷世大才,相比起来,我却足足用了二十四年,实在汗颜得紧。”   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之后的四年,我阅尽石室中的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先是泛学,而后精研,再后举证,最后破论,终日与著书之人隔空为战,斗智搏心,可谓乐在其中。事后回顾,倒不是我天性好书,而是彼时身居荒山之巅,老头又深居简出,往往数日不发一言,使我只能以此为乐,消磨光阴。直到有一日,老头的大徒弟突然造访,打破山间常年的死寂,我才终于找到真正的乐趣,甚至是参透了人生之真谛。”   得一子说到这里,不禁稍作停顿,眼神中分明浮现出一丝兴奋。言思道心知他已说到关键之处,这次倒是没有接话,只是重新填满一锅旱烟,凝神细听。随后得一子便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当时造访,本是有一难题要向老头请教,不料正逢老头闭关,不知何时方能得见,于是他的大徒弟便来寻我,邀我同他手谈几局。须知我七岁时自书中学棋,九岁时便已能算尽棋间胜负,先人留下的种种棋谱残局,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破,自以为必胜,便欣然应战。不料双方坐定入局,黑白子轮番落下,三十步后,我才发现局势并非如我所想……”   话到此处,言思道回想起囚天村里那场“三足鼎立”的对弈,忍不住微微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道长所谓的算尽棋间胜负,其实只是‘技艺’二子罢了,真正与人持黑白拼杀,除了技艺,更是双方心智和念力的较量,比起破解书中所流传的那些棋谱残局,自是存在不少区别。况且易老先生的这位大弟子,无疑便是鬼谷一脉的‘生’之传人,更是道长的师兄,棋力之高,可见一斑。道长用从书中学到的技艺与他对弈,输上一两局亦是再正常不过。”   谁知得一子毫不理会,兀自说道:“……正所谓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头大徒弟的棋力虽远不及历代国手,但对弈时的谋略心计,却是那些棋谱残局所不具备,落子全不在我的算计之内。等我想通这个道理时,双方已经下至四十八步,对我而言几乎败局已定。随后我调整战略,渐渐适应与活人对弈的局面,终于在第四日傍晚结束此局,胜了他半子。”   言思道不料最终结果竟是首次与人对弈的得一子胜出,不禁有些愕然。紧接着他便隐隐猜到得一子接下来的话,脸色顿时微变。果然,得一子眼中的兴奋之色愈发强烈,语调也随之拔高,傲然说道:“于是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书中的文字再如何高深精妙,终究只是死物罢了。比起那些留书传世的死人,同眼前的活人争锋较量,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说罢,得一子加快语速,又扬声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输我半子,惊骇之余,难免不太服气,反倒正合我意。于是我继续与他对阵,从围棋斗到象棋,从诗赋斗到文章,从策论斗到兵法,从道术斗到阵势,双方饥则进食,渴则饮水,困则入定,一口气连续斗了一百三十六日,各种大小对阵合计三百七十九局。到头来老头的大徒弟竟是一局未胜,统统败于我手,急得满头黑发皆尽变白,纷纷脱落。最后他发狠使出鬼谷绝学‘玄微往生术’,想要灭我神识,却被我攻心破术,以至神通反噬自身,眼看便要神形俱灭。然而就在此时,几个月不见踪影的老头突然现身,要我就此罢手,饶过他大徒弟一命。”   言思道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惊骇不小,趁着得一子稍作停顿,他不由地叹道:“久闻鬼谷一脉历代只传两名弟子,一曰‘生’,一曰‘死’,本就亦敌亦友,亦或相生相克,昔日的苏秦、张仪如此,之后的孙膑、庞涓亦是如此,看来果然不假。”   却听得一子语调冰冷,继续说道:“老头虽然现身劝阻,但我当时正玩至兴头,本是不予理会,不料老头只说了一句话,便令我果真罢手,放过了他大徒弟。你可知老头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   言思道不料他突然发问,还没来得及细想,得一子已自问自答,淡淡地回答道:“老头对我说:‘他不配当你的对手,还是我来陪你玩。’”   这话一出,言思道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纵然身前便是一簇燃烧的火焰,却也察觉不到丝毫热力,反倒有一股莫名的阴森源自对面的得一子,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只听得一子的语调重新变回之前的缥缈空灵,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继而凝视着身前的这簇火堆说道:“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便由老头亲自陪我玩,这一玩便是七年零九个月又十八天,合计四千八百七十三次对局……嗯,最后老头拣来一大堆木柴,自己坐到当中,叫我将这些木柴点燃。”   伴随着得一子的话音落下,山岗上的两人同时沉默,只剩夜风吹拂林间的动静,夹杂着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响。过了许久,言思道才将闲置已久的旱烟杆塞进嘴里,一吸之下,却发现一锅旱烟早已燃尽,只得重新摸出烟丝装填起来。但听对面的得一子淡淡地问道:“所以我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言思道深吸一口新装的旱烟,强笑道:“道长的意思我自然听懂,只是……只是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八荒四海,这世间的乐趣,又何止万千?倒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先兑现和青田先生的承诺,平息眼前这场倭寇之乱,之后我便另寻游戏,包管让你玩个尽兴……”   得一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然长叹一声,摇头说道:“看来你还是没听懂!”说着,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灰白色瞳孔直视对面的言思道,厉声说道:“什么狗屁倭寇,什么朝廷恒王,全都是猪狗一般的蠢物,甚至还不如鬼谷石室里那些藏书!我要玩的不是这些死物,而是活人,是有资格当我对手的活人!世上只有三个,一个死得只剩匣中残尸,一个还没降世出生,剩下的便只有你一个!”   说着,得一子霍然起身,大声说道:“什么将四海列国玩弄于股掌之间,什么‘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根本荒谬至极,肤浅至极!只有孩童才会无聊到去操控几群蝼蚁打打杀杀,还玩得乐此不疲!即便是这世间的蝼蚁死尽殆绝,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要玩,当然要和人玩;与人为斗,那才是真正的其乐无穷!” 第917章 一哭逆局   听到得一子这话,言思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缓缓问道:“如此说来,那是没得谈了?”   却见得一子摇头冷笑,说道:“有。”说着,他重新在火堆前坐下,冷冷说道:“旁人对战,是为了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谈不拢,那便打到能够谈拢为止。而你我之间,天生注定只能对战;什么时候打不动了,那双方便坐下来谈判,一直谈到能够再打为止。”   言思道一怔之下,随即骂道:“疯子……真他妈是个疯子!”说罢,他再不多发一言,径直起身,便要往山岗下离去。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从山岗后传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二人方才那一番对答,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恶心的言论,两个都是疯子!”话音落处,一个素衣女子面带怒容,从山岗后绕行而上,正是谢贻香。   原来言思道深夜不眠,还鬼鬼祟祟地在朝廷一方的驻扎地绕行一圈,当时便将谢贻香惊醒。她当即留了个心眼,悄然尾随在后,一路来到山岗后面躲藏。以言思道和得一子的本事,自然没能发现这位谢三小姐的踪影。耳听两人今夜这番诛心之论,谢贻香惊怒之下终于按捺不住,这才现身责骂。   眼见谢贻香突然出现,言思道顿时“哎哟”一声,笑道:“谢三小姐可别冤枉好人,既然你全都听到了,那应当明白今夜我是来求饶的,是你家这位小道长不允,非要和我纠缠不休。”谢贻香白了他一眼,怒道:“你是好人?那天底下便没有恶人了!”言思道干笑两声,侧身退到一旁,显是不再打算离开。   当下谢贻香便大步上前,来到火堆旁的得一子面前,强压心头怒气,义正言辞地说道:“小道长,就算全天下的人你都瞧不上眼,但御倭寇于国门之外,此乃华夏大事,我等身为汉人,岂能眼睁睁看着疆土被犯、同胞受难?不错,言思道这厮理当千刀万剐,与我更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要与他对战,我自是举双手赞成。可眼下我们已被倭寇逼入绝境,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若是还要继续内讧,到头来非但两败俱伤,更是让异国贼匪渔翁得利。如此亲者痛、仇者快的不智之举,你难道真看不明白?”   却见得一子双眼一翻,反问道:“华夏同胞?异国贼匪?荒谬!”不等谢贻香细想,他已满脸不屑地说道:“昔日七雄对持,自诩保家卫国,杀得天地失色,待到始皇帝一统为秦,回首再望,不过是华夏内乱,谈何家国?又如三国鼎立,自诩持忠仗义,闹得日月无光,待到司马氏三分归晋,回首再望,不过是中原自斗,谈何忠义?今日你以华夏为‘同胞’,以东瀛为‘异国’,殊不知数十乃至数百年后,这世上或许便再没有什么东瀛一国,唯余一‘东瀛府’而已,彼时回首再望,今日双方种种,亦是内乱自斗,从而替后人徒增笑谈罢了。”   话音落处,旁边言思道立刻接过话头,神情夸张地说道:“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上哪家的戏台,便得唱哪出剧。似这等数十乃至数百年后的论调,可不能提前拿到眼下来说,否则便是妖孽,是异端,全天下都容你不得!”   得一子却不以为意,傲然说道:“我命系于天,世间蝼蚁焉能妨我?又何必理会它们的议论。”言思道陪笑道:“正是正是!倒是我失言了。”接着他又转头望向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与道长深交多日,几近朝夕相对,耳濡目染之间、言传身教之下,自然不会是道长口中所谓的蝼蚁之辈,想必也不会当真认同这等凡夫俗子之论,是也不是?”   谢贻香虽在气头上,但方才刚一开口,她便立刻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糊涂。试问任何人要想与眼前这两个家伙斗嘴,岂非自讨没趣?果然,自己不过才说了一句,立刻惹来这两人的轮番辩驳,当场便叫自己哑口无言。   话说自顾云城一役惨败后,这一个多月来数百残军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不但没能在当地招募到新兵,反倒多出上千百姓同行,还尽是老弱妇孺之流,直令谢贻香焦头烂额,几乎夜不能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此时再听到两人这一通训斥,惊怒之余,这一个多月来的艰辛和委屈突然一股脑涌上心头,只觉心中凄楚,就连眼圈也有些泛红。   然而此时此境,得一子却还要和言思道继续内耗,谢贻香也只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继续争辩道:“不管华夏还是东瀛,不管汉人还是倭寇,就算天下人皆是蝼蚁,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眼下倭寇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你二人看在眼里,难道便没有一丝同情之心、一丝不忍之心?如你们平日所言,说什么要灭倭寇不过举手之劳、吹灰之力,到头到却落得今日的惨败,难道竟是吹牛不成?你们若真有本事平息这场倭寇之乱,届时随你二人如何对战,就算打得头破血流也没人管!”   只听得一子冷冷回答道:“人终有一死,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每个时辰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去世,你能一一同情得过来?”言思道接口说道:“不错,凡人生死有命,生未必欢,死未必悲,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正如鬼谷历代的‘生’、‘死’二位传人。若是以治国论之,‘生’与‘死’更是调控人口多少的手段。人口太少,便多生少杀,即便是死囚也可戴罪立功;人口太多,便少生多杀,多些人死于天灾人祸也未必是坏事。所以生死本无悲欢,又何来同情、不忍之说?”   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晕头转向,根本无从反驳,只觉一股气血直冲脑门,眼前一黑,险些便要摔倒。要知道白日里“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两股倭寇合力来袭,谢贻香和孙将军兵分两路,以疑兵引开敌人,深夜归来后她已是心力憔悴,全靠一丝意念才能强撑至今,如何承受得住得一子和言思道这两张天下无双的嘴?心神俱疲之下,她本已泛红的眼眶不由地一酸,一行热泪顿时划过脸颊,汇聚到下腮处滴落。   一旁的言思道还要再说,得一子却立刻发现了谢贻香的垂泪,不禁皱眉问道:“你哭什么?”谢贻香定下神来,急忙伸手抹去眼泪,谁知一抹之下,近日来积压的种种情绪愈发按捺不住,百般滋味同时涌现,顷刻间反倒泪如泉涌。   言思道此时自然也发现了,不禁调笑道:“谢三小姐这是作甚?你可是将门虎女,堂堂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女儿。似这般当众垂泪,羞也不羞?”谢贻香听他提起亡父,心中凄楚更盛,怒道:“你……你这狗贼,住嘴……”话一出口,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落,声音也变得哽咽。   眼见谢贻香这般模样,得一子倒是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再次追问道:“我问你到底在哭什么?江浙百姓与你非亲非故,甚至素不相识,就算被倭寇杀绝,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言思道顿时双眉一扬,笑道:“莫非道长还不明白?便如你执意要与我作对,以此取乐,对这位谢三小姐而言,眼下剿灭倭寇便是她最大的乐趣。且不论她这番女孩子心思是否合理,你是她的身边之人,却偏要唱反调拂逆她的意思,她心中委屈,自然伤心欲绝……唉,若是我与谢三小姐易地而处,似小道长这般不解风情,莫说流几滴眼泪,只怕早已一哭二闹、上吊寻死了。”   话音落处,得一子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泛起一片红晕,厉声喝问道:“你……你说什么?”言思道嘿嘿一笑,摇头叹道:“道长别怪我多嘴,这世上最没用的男人,便是把身边女孩子弄哭的男人,即便是你口中那些蝼蚁也能深谙此理。纵然拼个粉身碎骨,那些雄性蝼蚁也绝不会让身边的雌性蝼蚁伤心落泪。”   得一子被这话说得满脸涨红,就连脖子都有些粗红,他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怒道:“放屁!”紧接着又将目光投向旁边的谢贻香,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唰”的一声清响,谢贻香也被这话气得拔出腰间乱离,隔空虚指言思道。言思道吓得跳开两步,嬉皮笑脸地说道:“怎么,你二人放着眼前的倭寇不打,打起我来倒是理直气壮了?就连我这起兵作乱逆贼都知道守卫疆土、抵御外敌,你们自诩正义的朝廷一方,难道只会一门心思对自己人下黑手?”   谢贻香顿时一怔,出鞘的乱离便递不出去了。再转念一想,无论是迫在眉睫的两股倭寇势力,还是麾下这支名存实亡的“平倭联军”和上千名流离失所的百姓,亦或是眼前的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事到如今可谓败局已定,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一时间她已是万念俱灰,泪如雨下,只得默默转身,一路往山岗下而去,再不想理会此间之事。   不料谢贻香刚走出几步,忽听得一子厉声喝道:“够了!区区东瀛倭寇,不过是蝗虫般的一群蠢物,也值得因此伤心落泪?”谢贻香茫然回首,只见得一子长身而起,向不远处的言思道沉声问道:“你方才的话可作数?”   面对得一子的突然发问,言思道倒是并不惊讶,含笑答道:“纵是我指天立誓,莫非道长便会相信我这个‘狗贼’?”得一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他,灰白色的瞳孔直视谢贻香,一字一句地说道:“要破倭寇,三日足矣!你盯好这个狗贼,叫他休要插手捣乱!”说罢,他狠狠一挥衣袖,便率先下了山岗,竟是就此往驻地方向而去,再不多说一句。   这一幕转变来得太过突然,直到得一子的背影渐行渐远,谢贻香才终于回过神来。她一时没弄懂得一子的意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急忙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泪痕,向一旁的言思道问道:“他……他是说……难道……难道……”   却见言思道径直坐倒在地,一脸喜笑颜开,显是彻底松下了一口大气。不等谢贻香把话问完,他已笑道:“昔日孟姜氏一哭而长城倒,不过民间传说而已。但今夜谢三小姐你这一哭,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惊天地、泣鬼神,一举哭灭了这江浙地界上的所有倭寇!佩服,佩服!” 第918章 三日为期   听到言思道这话,谢贻香始终有些难以置信。得一子方才还掷地有声,说什么也不肯对付倭寇,一门心思要和言思道分出胜负雌雄,谁知到头来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哭便改变主意,终于决定要对倭寇动手?言思道已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在火堆旁吞云吐雾,笑道:“谢三小姐,看来这位鬼谷传人是对你动了凡心啊!”   谢贻香顿时愕然,要说自己在蜀地与得一子初识,又在天山墨塔和宁义城中两次重逢,这一路行来,即便不是至交好友,也算同生共死过的伙伴,最不济也是对付言思道的同道中人。只是这位鬼谷传人虽然俊美非凡,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除去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智计,说到底只是个性格孤僻、脾气古怪的男孩,平日里与他交流,一言一语更是轻不得也重不得,有时甚至还要当作孩童来哄,所以在谢贻香心中,从未有过男女之念。   此时听言思道当面揭破得一子的心思,谢贻香只觉面色微烫,急忙带开话头,正色问道:“他方才说……说要破倭寇,三日足矣,这却从何说起?眼下我们不过数百伤兵,还有上千百姓随行,是否能够逃过眼前一劫尚是未知之数,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三日之内击溃倭寇?”   只见言思道喷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摇头说道:“正如我之前所言,东瀛之国本乃是效仿李唐之制,无论政体还是军备,数百年来全无进取,本是不足为惧。现今时逢东瀛南北政权对持,正值内乱之秋,流窜到中原境内的倭寇多为战败的南朝余孽,全凭倭刀之利和亡命之搏,方能占据一时上风,归根结底,终究只是一群流亡异国的贼匪罢了。而眼下‘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三股势力齐聚于此,合计千余名贼匪,其实已是江浙地界所有倭寇的十之七八,只要将其一举击溃,短期内的倭寇之乱便会不成气候,剩下的些许余孽,只需交由各地官吏清剿便可。至于之后与东瀛北朝建交,再开放海禁互通贸易,从而兑现和青田先生的承诺,将大规模的倭寇之乱延后一百五十年,那却是后话了。”   说到这里,言思道抬头仰望夜空中的星月,又笑道:“小道士所谓的三日破敌,便是指击溃眼下这三股倭寇,以三日为期……嘿嘿,倒是足够了。我虽不知他的详细谋略,也能猜到个十之七八,此举虽有些残忍,而且还要让我方将士来啃这根硬骨头,但以如今的局势,要和倭寇速战速决,那也别无他法了。对此谢三小姐大可放心,接下来你我只需静观其变,好生欣赏这位鬼谷传人的手段便是。”   听完言思道这番解释,谢贻香心中的疑虑已逐渐化作好奇,实不知得一子如何才能在三日内破敌。再细想言思道这话,她立即回过神来,脱口问道:“你是说让小道长独自谋划,你……你难道要袖手旁观?”言思道笑道:“这可是你家小道士自己的意思,他方才不是还叫你盯紧了我,免得我插手捣乱?”   说罢,眼见谢贻香还是一脸茫然,言思道只得又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想剿灭江浙这三股倭寇,无论对我还是对那小道士而言,都是再简单不过之事;由我出手或是由他出手,结局都一样,顷刻间便能扭转战局、反败为胜。至于此战之所以相持至今,还让你我双方陷入危局,说到底便是因为我们二人互不信任,甚至是各怀鬼胎,而这也正是青田先生此番谋略的狡猾之处。因为在他看来,平息这场倭寇之乱固然重要,若是还能借机让我们两人自相残杀,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无疑是一箭三雕的妙招。”   说着,言思道喷出一口旱烟,又笑道:“这小道士行事疯疯癫癫,一门心思只想和我作对,从头到尾根本没打算对付倭寇,前些日子还故意将消息泄露出去,害得我方折损了从福建调来的一千援军。如此一来,纵然我有心剿灭倭寇,也是无能为力。今夜他被你这一哭所激,好不容易才答应出手,我又何必横生枝节?倘若一不小心开罪了他,令他改变主意,岂非得不偿失?所以只要我不插手,便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听完言思道这番说辞,谢贻香默默凝视他半响,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再看到言思道在火堆旁躺下,还得意洋洋地翘起双腿,显是打算就在此地歇息,谢贻香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再次确认道:“你当真不管了?”   言思道一个劲地摇头,咬着旱烟杆说道:“先前囚天村一役,我与这位鬼谷传人之所以联手,是因为被青田先生几次三番逼上了绝路,为求自保才不得已而为之,绝非眼前这些宵小倭寇所能相提并论。况且今夜的一番交谈之后,这小道士与我已经彻底撕破脸面,可谓势同水火、除死方休,终此一生,再没有联手的可能了。”   话到此处,谢贻香只得作罢。她苦苦支撑至今,不久前引开倭寇时肩头留下的伤势也开始隐隐作痛,便起身回了朝廷一方的驻地歇息。由于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午时才醒,正是得一子约定的“三日破敌”的第一天。   然而四下一看,朝廷和恒王双方的残军却毫无动静,随行的百姓也继续留在林中歇息,纷纷以草根和野菜充饥。谢贻香不解其意,本想去找得一子询问,却被守候在林中的“龙虎崩山劲”何其猛拦下,说得一子正在林深处独自冥思,严禁任何人前去打扰。   谢贻香深知这位鬼谷传人的本事,只好强行压下心中好奇,与麾下军士在驻地等待。但转眼便是一整日过去,得一子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她无奈之下,只好去恒王叛军的驻地找言思道。言思道却也不肯明言,只是胸有成竹地说道:“急什么?只怕要到明日午时,这小道士才会有所动作。”谢贻香将信将疑,只得继续等待。   如此一直到约定的第二日正午,果如言思道所料,午时刚过,得一子便叫人传话,约双方首脑去林间密谈。朝廷一方的陈、朱两员参将已在顾云城一役丧命,便只能由谢贻香独自出面,恒王一方则是言思道和孙将军二人。三人来到林间深处,得一子早已等候在一片空地处,脸上神情默然,也看不出喜怒之情。随后四人席地而坐,屏退旁人开始密谋。   谢贻香心中极是好奇,只等得一子讲述他的计划,不料得一子却叫孙将军先画出眼下的战局图。孙将军和身旁的言思道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用佩剑在地上勾勒,一边作图一边解说道:“整支‘平倭联军’如今只剩四百七十六人,其中朝廷一方是一百七三人,我方是三百零三人,身上大都带有伤病,能作战者不过半数。而同行的火炉坪、鹰嘴山和落雁荡三地的百姓,约摸有一千一百人左右,基本都是些妇孺和老者。这一个多月我们只选荒野山林隐匿,前日已越过‘小牛岭’,身在这片连绵三十多里的丛林之中;由于整片树林人迹罕至,就连当地人也没替它取名,只往北要穿过林地,便会离开台州府地界,抵达宁海县的南面。”   说着,孙将军又用佩剑在众人所在处的两旁标注,继续说道:“前日‘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两股倭寇前来追击,约有四百来人,虽已被我和谢三小姐用疑兵诱走,但此时离我们最多只有二十来里路程。倘若被他们追上,以我军目前的情况,结局只会是全军覆灭。”   望着孙将军在地上画出的战局图,得一子却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继续。”孙将军微微一怔,随即又在地上勾勒,说道:“在我们的东南方向一百三十里开外,便是之前交战的顾云城所在。如今‘中条一刀流’的倭寇至少还有四百余众,再加上前来援助的‘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城中倭寇合计应有六七百人。依照上次交战的情况,凭这些倭寇的实力,若要强攻破城,非得有八千乃至一万军马方可。”   谁知得一子似乎还不满足,再次说道:“继续。”孙将军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这便是眼下全盘的战局,不知道长还要末将标注什么?”得一子冷笑一声,反问道:“离此五十三里的西南方向,乃是何地?”   这话一出,孙将军顿时脸色大变,喃喃说道:“是……是台州府的三门县……”他一边回答,一边已向身旁的言思道投去询问的目光。   旁边的谢贻香自是看了个莫名其妙,不知台州府的三门县为何会令孙将军生出这般反应。却听言思道低声笑道:“事到如今,我方倒也不必隐瞒……嘿嘿,小道长猜的没错,须知我生平行事,总爱留一手后招,之前从福建调来的那支援军,其实本是两千之数,却作两路行进。前军的一千人马虽不幸亡于倭寇之手,后军的一千人马却得以幸存,此刻正是驻扎在三门县附近。” 第919章 玄微往生   言思道这话出口,谢贻香顿时来了精神,不料恒王叛军一方居然还有一千援军可用,无疑是意外之喜。   然而转念一想,先前整支“平倭联军”合计四千人马,都未能击破顾云城里“中条一刀流”的倭寇,而今又得“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两股倭寇赶来增援,区区一千援军到底只是杯水车薪,无法改变眼下的困局。所以归根结底,还得看得一子这位鬼谷传人接下来究竟是何安排,如何才能做到“三日破敌”。   得一子套问出三门县的这一千援军后,脸上神情依旧,不见丝毫喜色。他随即指点着孙将军在地上画出的战局图,冷冷说道:“东瀛西犯,势如日暮,乃是‘日出东方而没于西’,原是难以化解。欲破其势,便只能挟‘四圣’逆乾坤,取月盈之象压制日暮之势,关键便在这个‘月’字之上。遵照此理,眼下我等手中残军,包括同行的百姓以及三门县那一千援军在内,须得分作四队行事,依次为‘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从而齐‘四圣’、逆乾坤,呈月盈之象大破倭寇。”   这番说辞直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再看旁边的孙将军,同样也是一头雾水,实不知这神神叨叨的小道士在说哪门子鬼话。只有言思道听得连连点头,抚掌赞道:“鬼谷传人果真不凡,可谓字字珠玑、一语中的。居然能因此想出‘日暮’、‘月盈’之理,还要用‘四圣’来大破倭寇,当真是别出心裁,开创华夏数千年间前所未有之壮举!”   得一子也不理会三人的反应,继续说道:“同行的火炉坪、鹰嘴山和落雁荡三地百姓合计约有一千来人,之后将分作两批。其中成年男女但凡身上无伤无病,又或者说还有力气拿刀,便单独划分出来,凑出五百人左右的队伍,由孙将军亲自率领,与我等麾下的四百多名残军合为一队,足千人之众,名曰‘白虎’;剩下的五百余人,则是周身伤病的老幼之流,将由我手下的三十多名绿林人士率领,共同合为一队,名曰‘朱雀’。除此之外,屯扎在三门县附近的那一千援军,便名曰‘青龙’;谢三小姐与我,再加上狗贼及九名挑选出来的军士,则是以十二之数成队,名曰‘玄武’。如此‘四圣’便已全部就位。”   说到这里,得一子脸上的冷漠终于有所改变,自灰白色的瞳孔中露出一丝兴奋,沉声说道:“至于此番破敌,‘四圣’中当以‘朱雀’先行。今日傍晚,我手下的绿林人士便会率领由五百余名百姓组成的‘朱雀’往正北方向行进,所有人酉时出发,穿过整片丛林前往江浙边界的宁海县。届时我的人自会营造声势,引诱附近‘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两股倭寇前往追击,继而落入我提前设下的阵法之中,令这四百余名倭寇尽数被困林间。”   说罢,他不给众人发问的机会,紧接着又说道:“待到这四百余名倭寇被困阵中,定会以飞鸽传书向顾云城求援,城中那六七百名倭寇里,‘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的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再加上‘中条一刀流’的人,至少将有两三百名倭寇赶来救援。等所有倭寇在北面林间汇合,尽数陷于阵法之中,我便会催动阵势,叫他们有去无回,六七百人一个不少,全部死于此地!”   听到这里,谢贻香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孙将军更是脱口问道:“当日我们的四千精兵,尚且被数百倭寇杀得全军溃败,难道……难道道长所谓的这个阵法,还能胜过四千精兵不成?”却见得一子脸色一寒,反问道:“你是第一天从军?”   孙将军顿时满脸尴尬,只得望向言思道,言思道却不置可否,悠然说道:“此番既是由道长统领全局,我等听他调度便是,确实不必多问。至于道长口中的阵法……嘿嘿,昔日孔明八阵图,能抵东吴十万兵,如今鬼谷传人亲自布阵,不过是对付六七百名倭寇,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言思道这番说辞,谢贻香却不以为然。她深知得一子最爱故弄玄虚,若是平日里倒也罢了,但此刻事关生死存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卖关子,急忙劝道:“小道长,自古军中无戏言,你既已有了破敌之策,还请对我等明言。否则大家心里没底,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岂非得不偿失,甚至功亏一篑?”   得一子冷哼一声,到底还是向谢贻香解释道:“告诉你也无妨,‘四圣’之中的‘玄武’,也便是你和连同狗贼在内的一十二人,接下来便要照我吩咐,在此间搭建一处道场,好让我祭符开坛,从而融天地之阴阳、汇乾坤之宇宙,将鬼谷道的‘玄微往生术’化为阵法,锁死这整片连绵三百余里的树林。待到此阵一成,莫说数百倭寇,纵然是诸天仙佛神魔齐至,一旦踏出林中,也是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下场,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直听得谢贻香和孙将军面面相觑。要说两人都算领兵之将,似这等虚无缥缈的秘术神通,自是难以相信。况且世间若真有这等恐怖的阵法,那只需得一子一人便可荡平寰宇,还要朝廷养这许多军马还作甚?却见言思道嘿嘿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二位不必惊讶,有道是‘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鬼谷传人的本事,又岂是我等凡人所能揣测?至于这‘玄微往生术’,更是鬼谷一脉的至高绝学,其威力之大,光听名字就能猜到,定是惊天地、泣鬼神。届时小道长只需轻轻吹上一口气,整张牛皮都会飞到天上!”   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按捺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连一旁的孙将军也是莞尔。得一子顿时面色铁青,向言思道厉声喝道:“狗贼!你找死!”言思道急忙陪笑道:“小道长千万别误会,我可是一门心思要剿灭倭寇,全都听你调度。”说着,他又指责谢贻香和孙将军二人,怒道:“你二人笑什么笑?都给我放尊重些,好生听道长吩咐!”   得一子默默凝视言思道半晌,终于还是压下怒气,讥讽道:“蝼蚁之身,也配妄论神明?”随后他指着地上的战局图,向孙将军冷冷说道:“待到‘朱雀’一队引诱两股倭寇入阵,迫使顾云城内倭寇来援,城中自然空虚,其倭寇不足四百之数。届时孙将军要做的,便是率领‘白虎’一队的残存军士与健壮百姓,以千人之众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攻破顾云城!至于这一千人如何分派、如何攻城,你身经百战,自有调度,无需我来教你。我的要求只有六个字,那便是‘将不退,兵死战’!”   在场三人方才还有些戏谑,听到这话,顿时安静了下来。要知道当日一役,东瀛倭寇的战力已是有目共睹,依仗倭刀之利和精妙刀法,再加上不惧生死的气势,几乎能够以一当十。即便得一子的计谋当真管用,令顾云城里只剩四百来名倭寇,要想破城灭敌,也得五千乃至上万精兵不可。而得一子给到孙将军的‘千人之众’,却只是一半残军和一半全无作战经验的百姓,几乎全无战力可言,要他以此攻破顾云城,岂不是在开玩笑?   却见得一子一脸严寒,继续说道:“而今顾云城里的倭寇早已认定我等穷途末路,再无反击的实力,更想不到我们会率众攻城。你孙将军身为恒王帐下‘十二天王’之一,最擅与倭寇作战,更有‘白甲怒马’之名,此番以千人之众出其不意,若是还拿不下区区一座空城,那便是浪得虚名,当论军法斩首!” 第920章 华夏首功   耳听得一子这番凌厉的言辞,孙将军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望向一旁的言思道,看自家这位军师如何反驳。谁知言思道缓缓吁出一口浓烟,脸上竟是少有的严肃之色,竟淡淡地说道:“孙将军,既然道长已有破敌妙策,我等自当听命才是。这个……试问为将者沙场征战,杀敌破贼间,又岂能回回都‘吃肉’?况且此番平倭,这一路我方也吃过不少回肉,将难啃的骨头丢给了盟友,眼下道长要我方啃一回骨头,自是无可厚非,推脱不得的。”   这话一出,孙将军才真正感到一丝冰凉之意刺透全身,顿时愕然当场,额上尽是渗出的冷汗。要知道他能在恒王军中升至今日的地位,原是精明之人,遇事再是清楚明白不过。似得一子这般安排,摆明是要自己带领这支残军和百姓组成的‘白虎’充当炮灰,前往顾云城送死,而己方这位身为军师的逃虚散人,更是默许了这一安排,教他如何不惊?   当下孙将军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缓缓站起,强笑道:“非我孙某人贪生怕死,剿灭东瀛倭寇,御敌国门之外,身为华夏男儿,自是万死不辞!只是道长这般安排,显然是将击破倭寇的最后胜机压在了三门县我方那一千援军身上,也便是你口中的‘青龙’,待到我率领的一千残军和百姓与城内倭寇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再由他们来完成破城之举,一举击溃城中倭寇……哼,此计虽然可行,但其中却有一个最大的难题。”   说着,孙将军直视盘膝而坐的得一子,傲然说道:“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非我孙某人自夸,要论与倭寇作战,放眼沿海诸地,除了我孙心拒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率兵之将。即便三门县那一千援兵是生力军,但若无能将亲率,只怕也担当不了道长的重任。恕我直言,谢三小姐武功高强,又是当世第一名将谢大将军之后,但要论领兵作战……哼,道长若是将宝押在她的身上,那却是大错特错了!”   谢贻香有点没能跟上节奏,听到这话,才陡然醒悟过来,急忙点头说道:“正是!只怕我……”得一子顿时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说道:“笑话!谁说我要让谢三小姐领兵?她自领‘玄武’的差事,全程都要在此替我护法。再说这天下之大,难道还缺一两个能带兵打仗的将领,非得你孙将军不可了?你方既然能在私下运作,将一千援军偷偷藏匿在三门县附近,我方当然也有从宁义城调来的援军,当中便有领兵之将。此人纵不及昔日的谢毕二将,也是不遑多让,至少远在你‘白甲怒马’之上!”   孙将军不禁脸色一变,脱口问道:“你是说……杨风波那老家伙?”却听一旁的言思道哈哈一笑,释然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道长口中的人选,当然不会是那个行将就木的杨老头,而是……嘿嘿,难怪道长仅凭一人之力,便敢领着一群绿林里的乌合之众在宁义城与我为敌,原来背后竟是有这小子在暗中相助。”说着,他转头向孙将军笑道:“孙将军大可放心,单以行军布阵而言,小道长口中的这一人选,确然不在孙将军之下。”   谢贻香被几人的话越绕越晕,也不知他们说的究竟是谁,又不好当着孙将军的面发问。那孙将军默然半响,默默凝视着自己在地上画出的战局图,终于哈哈一笑,扬声说道:“好!将军原当百战死,古来征战几人回?既然道长和军师已有安排,孙某人身为领军之将,自当领命!还望道长信守承诺,军师诚不欺我,此番定能一举荡平倭寇,还我华夏安宁,那孙某人便算是死得其所了!”   言思道立即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将军高义,万世敬仰。剿灭江浙境内这三股倭寇,令其一百五十年内不敢犯我疆域,你‘白甲怒马’孙心拒便是威震华夏第一功!”   听到这话,孙将军便向在场三人略一行礼,也不多言,径直在长笑声中转身而去。谢贻香将得一子的整个谋划从头到尾思索了一遍,但落到关键之处,始终不明白这小道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还要发问,却见得一子也从地上起身,显是准备结束今日这场商谈了。言思道急忙问道:“小道长,你方才说要我和谢三小姐搭建道场,助你施展鬼谷一脉‘玄微往生术’的绝学,却不知这所谓的道场应当如何搭建?倘若道场搭建得不对,连累你道法不灵,那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却听得一子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听好了,此道场需有‘无极’之混沌;‘太极’之初一;‘两仪’之阴阳;‘三才’之天、地、人;‘四象’之春、夏、秋、冬;‘五行’之金、木、土、水、火;‘六合’之上、下、东、南、西、北;‘七星’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八卦’之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九宫’之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十方’之上、下、东、南、西、北、东南、东西、西南、西北;最后便是由你和谢三小姐以及军士们所位立的‘十二生肖’,依次为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已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当中由你持‘戌狗’位立阵,不可更改。以你的悟性,区区一个道场自是不难,一切务必在申时之前完成;申时三刻,我便要登坛做法,施展‘玄微往生术’,叫这江浙地界的所有倭寇魂飞魄散!”   话音落处,得一子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丛林深处,竟是自行回了朝廷一方的驻地,将一脸茫然的谢贻香和嘿嘿冷笑的言思道留在原地。谢贻香定了定神,本想向言思道询问,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得问道:“他……他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言思道叹了口气,吞吐着旱烟笑道:“就眼下这个局面,能够反败为胜的办法倒也不多,任凭这小道士如何装神弄鬼,他真正的用意我也能猜到十之七八。只可惜我们这位鬼谷传人虽是智计无双,却终究太过年轻,骨子里还是小孩子心性,以至自命不凡。须知天生万物,各行其道,当中最大的变数便是人,计策再妙,运筹帷幄间若是忽略了‘人心’,到头来也是白搭……唉,也罢,既然大家事先说好是要合力平倭,此番明面上我虽是听他调度,但暗地里少不得还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将这把火烧红烧旺。”   谢贻香听得愈发迷茫,忍不住又问道:“你……你又要做什么?”言思道伸手入怀,兀自摸索起来,口中笑道:“谢三小姐是了解我的,我这人最不喜欢抛头露面,一向都是躲在暗处闷声发大财。所以小道长接下来将会面临的这一难题,便要请谢三小姐代劳,亲自出面化解了。”说罢,他已从怀中摸出一个尺许长短的物件,用好几层油纸包裹,随手交给谢贻香。   谢贻香大惑不解,只得拆开油纸,里面却是一道杏黄色的锦缎卷轴,蚕丝为面,白玉为轴,暗绣祥云瑞鹤。再展开一看,谢贻香顿时花容失色,差点没吓得原地跳起,脱口惊呼道:“你……你好大的贼胆!这可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第921章 奉旨杀贼   话说谢贻香和言思道商讨完毕,便回到各自驻地,孙将军已然按得一子的谋划,将双方残军和同行百姓悉数召集起来,在林间做统一的编排调度,而得一子则又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要等到傍晚前后才会出来。随后言思道便唤上几名军士,去往三人昨夜交谈过的小山岗前忙碌,却是要替得一子准备道场,好让他施展鬼谷绝学“玄微往生术”,从而将倭寇尽灭于这一大片树林之中。   谢贻香既不懂什么作法的道场,也不清楚得一子的谋划,只得去帮孙将军调度百姓。谁知果如言思道所料,朝廷和恒王双方剩下的四百多名残军倒也罢了,随行的一千多名百姓听说要将他们分作两队,只要还有力气拿刀的男女便要抽调出来前往顾云城,竟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即便是死也要和家人一起逃往北面的宁海县。   只听百姓中有人冷笑道:“倭寇凶狠残暴,莫说我等百姓,即便是你们这些官兵都不是对手。此番叫我们折返前往顾云城,还说有什么妙计破敌,哼!根本便是一派胡言!”又有人质问道:“保家卫国,流血拼命,本就是官兵的职责所在,我等寻常百姓只管耕田织桑,每年赋税又不曾少缴一文,凭什么要替你们去流血拼命?”更有人愤愤说道:“若非你们这些败军引来倭寇的追杀,我们又怎会沦落到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地步?这回任凭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说什么也不去顾云城送死,绝不会和家人分离,要死便死在一块!”   幸好言思道方才便预料到了这一局面,早已嘱咐过谢贻香。眼见百姓们越闹越大,显是心意已决,誓要共同进退,孙将军和众军士都是素手无策,几乎便要生出哗变,谢贻香当即深吸一口气,上前扬声说道:“好威风!好本事!东瀛倭寇杀到眼前的时候,倒不见大家有这般威风,一个个只管逃命,仓惶犹如丧家之犬,到如今面对自己的同胞,面对一路护着你们的将士,大家反而长本事了?要是真有本事,便去找倭寇厮杀,似这般窝里横算什么?统统给我闭嘴了!”   她这番话运上了内劲,话音所到之处,前面的百姓惊骇之余,顿时不敢多言。伴随着谢贻香话音落下,千余名百姓从前到后依次闭嘴,整片林间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眼见众百姓历经颠沛流离,不但缺衣少食,还有半数身带伤病,谢贻香虽是心中不忍,但得一子的计策既已吩咐下来,逢此生死存亡关头,倒也别无它法。她只得硬起心肠,沉声说道:“大家的村庄是被谁焚毁的?大家的钱粮是被谁抢走的?大家的亲人又是被谁杀死的?怎么,这么快便忘记了?又或者大家根本就不曾记得——不曾记得是谁把我们害成这般模样,不曾记得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真正的仇人!过去的前朝异族如此,今日的东瀛倭寇亦是如此,试问猪狗受辱,生死关头尚且知道反抗,而我们却只会落荒而逃、抱头鼠窜,只会坐以待毙、引颈就戮,只会跪地求饶、甘为奴仆,这难道便是我们汉人的本色?难道便是华夏数千年祖宗们传承给我们的东西?”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出身将门,连日来又历经沙场征战,为将者的锐气早已养成,再加上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平日里的耳濡目染,似这般当众宣讲,自是不在话下,直问得众百姓心中有愧,又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无人反驳。谢贻香继续说道:“前朝异族乱我华夏百余年,百姓皆敢怒不敢言,是我朝奋起反抗,终将鞑虏逐出国门,其间流血拼命之事、为国捐躯之辈,岂止朝廷将士,更有千千万万和大家一样的百姓,这才能让我们安享今日之盛世!而今东瀛倭寇犯我国境、杀我同胞,甚至已经杀到大家面前,难道我们还觉得事不关己,一心想着要别人去流血拼命来挽救自己?又或者是要像服侍前朝异族一样去服侍这些倭寇?”   说到这里,谢贻香怒气渐生,不禁拔高声音,冷笑道:“此番整支‘平倭联军’的四千之众,一路与倭寇厮杀至今,幸存者不足五百之数,却从未言败,依然想着攻破顾云城,荡平犯境之敌。这不仅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更是要报仇雪恨——为那些阵亡将士们报仇雪恨!而大家因倭寇妻离子散,因倭寇家破人亡,如此血海深仇,莫非竟要不了了之?试问平日乡里间的些许口角,大家尚且记恨在心,一门心思想着报复,如何一遇上东瀛倭寇,便全然没了脾气,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了?难道我们汉人天生便要低人一等?难道那些穷凶极恶的东瀛畜生是天王老子,是你们的祖宗,理当由大家拿钱拿命去供奉?”   这番话听得在场百姓无言以对,或面红耳赤,或低头不语,或垂泪叹息,过了良久,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大着胆子说道:“不是不想报仇,而是……而是倭寇实在太过厉害,我等尽快赶到北面的宁海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要……若要跟你们去往顾云城,那不是自寻死路么?”四周的百姓也有附和,说道:“事到如今,生也好死也罢,这最后一段日子好歹让我们家人团聚,别把我们分派去打什么顾云城。”更有人说道:“谢三小姐行行好,你爹谢大将军是好人,你也一定是好人……老太婆我一把年纪了,千万别让我的儿媳妇去送死,否则老太婆膝下连送终的人都没有……”   面对众百姓的恳求,谢贻香心中也难受至极,她虽不知得一子所谓的“四圣”破敌究竟是何安排,但从方才的调度推测,孙将军将要率领的这支由百姓和残军组成的“白虎”,的的确确是要去往顾云城送死,从而让恒王一方屯扎在三门县那一千援军有机可乘,以“青龙”之名一举攻破顾云城。只是鬼谷传人的局已设下,自己的话也已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贻香心中再如何不忍,此刻也只能狠下心肠。   当下谢贻香猛一咬牙,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是谁告诉你们去顾云城便是送死了?大家此番前往,乃是配合朝廷新派来剿灭倭寇的十万大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乘虚而入将顾云城里那些倭寇斩尽杀绝!哼,这本是朝廷机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也不必隐瞒你们了。试问鼎鼎大名的“白甲怒马”孙心拒、逆贼恒王麾下的‘十二天王’之一,又怎么带领大家前去送死?孙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耳听谢贻香问出这话,一旁的孙将军当真可谓五内俱焚,百感交集。再看到众百姓纷纷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只得暗叹一声,苦笑着点了点头。谢贻香不等众人再问,立刻伸手入怀,摸出言思道方才交给她的卷轴,用双手捧过头顶,高声说道:“皇帝圣旨在此,众人跪下接旨!”   这话一出,不止是在场百姓,就连孙将军和一干军士都是大惊失色。待到看清谢贻香手中所捧之物,分明是卷杏黄色的锦缎,蚕丝为面,白玉为轴,暗绣祥云瑞鹤,岂非正是皇帝的圣旨?一时间但听“噗通”之声接连响起,孙将军和众军士依次跪了下来,在场百姓见状,也急忙跟着跪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片树林里的上千之众,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谢贻香这才用颤抖的双手展开手中圣旨,强行压下心中惶恐,拖长声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的十万大军已在路上,见倭寇便杀,一个活口不留!告诉百姓们,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话音落处,整片树林里可谓鸦雀无声,静得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过了半晌,突然有人高声嘶吼道:“错不了!错不了!这……这的确是皇帝的圣旨,我认得这语气……是皇帝的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便有十几个人跟着欢呼,渐渐地上百人、上千人一齐欢呼,一个个眼中含泪、脸上带笑,高兴得手舞足蹈,继而异口同声地高呼道:“万岁——万岁——”士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充塞整个寰宇。 第922章 双瞳再现   眼见众百姓这般反应,谢贻香鄙夷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凄凉。不料言思道事前备下的这卷伪圣旨竟有如此威力,可见在世间百姓心中,终究还是皇命大于天,甚至根本不在乎是哪家皇命。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天生的奴性。   如此一来,她原本还准备了大番说辞,显是用不上了,而孙将军和众军士的调度自然水到渠成。不过大半个时辰,千余名百姓已被分作两队,其中老弱病残者约莫五百人,合编为“朱雀”队;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女和四百多名残军,则是共同组成“白虎”队,手中各持兵刃农具,可谓群情激愤、气吞牛斗,叫嚷着要将顾云城里的倭寇抽筋扒皮。谢贻香心中不忍,当即转身前往昨夜交谈时的小山岗,去看言思道那边的道场布置得如何了。   只见言思道点了十名军士,已在山岗前清捡出了一片约莫三丈方圆的空地,用树枝地上勾画出了七八圈文字和图形,从外到内依次是‘十方’之上、下、东、南、西、北、东南、东西、西南、西北;‘九宫’之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八卦’之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七星’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六合’之上、下、东、南、西、北;‘五行’之金、木、土、水、火;‘四象’之春、夏、秋、冬;‘三才’之天、地、人;‘两仪’之阴阳;‘太极’之初一。其间种种,正是先前得一子提出的要求,不料竟被言思道敷衍了事,统统勾画在了地上,一圈圈围成一个大圆,便算是替得一子布置好了施法所用的道场。   谢贻香看得大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质问言思道,便听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冷冷问道:“这便是狗贼布置的道场?”转头一看,却是面带寒霜的得一子。再一估算时辰,此时日色西坠、气候转凉,恰好刚过申时,正是得一子方才与众人约定的时刻。   只见得一子再一次换上那身绣有太极暗纹的黑色道袍,衣襟、腰带和鞋子呈朱红色,映衬出他雪白的头颈和灰白色的瞳孔。一双白玉般的手掌中,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古旧木盒,当中自然便是那枚传说中东汉费长房用过的‘霄光火文神印’。   眼见得一子终于现身,言思道顿时打了个哈哈,抢在谢贻香前面招呼,笑道:“穷山恶水之地,仓促间要替道长布置好道场,难免有些草率,还请将就一二,凑合着用用便是。况且这‘道场’一物终究只是辅助,若是太过华丽,又怎能彰显出鬼谷传人惊天动地的本事?是以此间道场越是简陋,便越能见证道长神通的威力。”   得一子冷哼一声,倒也不再多言,径直上前查验地上勾勒的文字图形。待到得一子行过,谢贻香才发现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二三十名倭寇,一半身穿“剑道小兵法”的黑色武士服,一半却是“甲贺忍术”的蒙面装扮,周身皆以灰色为主。再定睛一看,原来这些“倭寇”竟是得一子麾下幸存的绿林好汉,“五磊山”的二当家“一拳碎石”权冲天、“花浪头”的三太保“断魂三刀”林一瞬、“龙潭岗”的第一高手“龙虎崩山劲”何其猛和“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这四位头目皆在其中,只不过此刻都换作了倭寇的装扮。   谢贻香本是聪颖之人,顿时恍然大悟,隐隐猜到得一子的计策。要知道顾云城里的“中条一刀流”和赶来救援的“剑道小兵法”、“甲贺忍术”,三股倭寇势力之间,毕竟存有门户流派之别,平日里亦是各自为战。此番之所以能够联手,说到底只是唇亡齿寒之故,私底下难免有所猜忌,与己方这支由朝廷和恒王叛军共同组成的“平倭联军”是一般局面。   而得一子让麾下这些绿林好汉作此装扮,显是要他们混入追杀至此的“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这两股倭寇当中,利用双方的猜忌挑起内讧,从而令两股倭寇自相残杀。也正因有此安排,得一子才敢大言不惭,吹牛说要用什么“玄微往生术”的神通,令追赶至此的倭寇尽数覆灭于林间。   看懂了得一子的计策,谢贻香心中反倒愈发担忧。须知倭寇天性狡诈,仅凭这二三十个汉人高手伪装成倭寇浑水摸鱼,即便能奏一时之效,难不成还能真令这两股倭寇的四百来人血战到底,死得一个不剩?   就在谢贻香顾虑之时,被编为“朱雀”、“白虎”两队的军士和百姓早已听说此番有高人开坛做法,看到身着黑色道袍的得一子现身,纷纷围拢过来,想要一睹这位鬼谷传人的神通。而得一子在言思道的陪同下查验完此间布置后,也不与谢贻香和众人交代,依次迈步跨过地上的‘十方’、‘九宫’、‘八卦’、‘七星’、‘六合’、‘五行’、‘四象’、‘三才’和‘两仪’这九个大圈,在道场正中的‘太极’方位盘膝坐定,头也不抬地问道:“‘十二生肖’何在?”   道场外的言思道当即笑道:“‘戌狗’在此!”说罢,他果真遵照得一子的安排,站到道场外围的“戌狗”方位,又招呼一同布置道场的十名军士依次站于‘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已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方位,将最后一个‘亥猪’之位留给了谢贻香。如此一来,占据十二生肖方位的一十二人加上道场正中的得一子,自然便是这场战局中的“玄武”一队。   谢贻香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意,当此情形,也只得举步站立到“亥猪”方位,看这小道士究竟要耍什么花样。然而待到众人各就各位,道场正中的得一子居然低头合眼,浑身上下纹丝不动,仿佛是一具神识飞升后留下的残躯,又像是旁若无人地睡着了。   眼见得一子这般举动,在场的军士、百姓和绿林好汉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开口发问。一时间上千双眼睛同时盯着道场当中的这个小道士,场面极是诡异,却又隐隐有些滑稽。只有言思道好整以暇地点燃了一锅旱烟,吞吐着浓烟笑道:“别急,道长只是元神出窍,去南天门请天兵天将了!”   众人只得继续等候,渐渐地日色愈发偏西,林间也生出微微凉风,伴随着光影流转,在场众人焦急之余,已有些躁动不安。幸好便在这时,道场正中的得一子终于有所动静,微一昂首,用清朗的声音念道:“天地自然,道气长存。万神朝礼,身有光明!”   此时正好是亥时三刻,耳听得一子终于开口,在场众人仿佛心中落下一块大石,终于松了口气,却又立刻屏息凝神,不敢惊扰了这位鬼谷传人。只见得一子口中继续念诵,右手已从怀中摸出一道杏黄色的符咒,凌空一晃,便自行燃烧起来。   紧接着,他缓缓起身,紧闭的双眼终于再次睁开,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凝视燃烧的符咒,继而在道场正中“太极”的小圈里疾速踏步,口中继续念道:“……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   如此待到符咒燃烬,得一子又重新取出一道符咒,口中咒语不断,脚下步伐不停。一直到第七道符咒烧作灰烬,得一子似乎道法已成,当即站定身子,用双手捧起装着‘霄光火文神印’的木盒,扬声念道:“上起神龙发风雨,下令五岳驱城隍!神灵遁走,妖邪不侵,恭请神印,急如律令!”话音落处,得一子双眼上翻,将原本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转入上面的眼眶,在眼球下方重新露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心惊肉跳,不少百姓更被吓得发出了惊呼。要知道幸存军士和流亡百姓一路行进至此,对得一子这位目生双瞳的鬼谷传人虽然早有耳闻,但此刻亲眼目睹他祭出双瞳奇景,依然感到发自内心深处恐惧。   也不知是心中的恐惧作祟,还是得一子的道法当真应验,在场众人只觉头顶上方的暮色无端一沉,随后便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从脚底升起,逐渐弥漫全身,就连周围的整片树林似乎都变得虚幻缥缈起来。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尽惊骇,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不少百姓更是被吓得倒在了地上。就连见惯杀戮的孙将军也不禁双腿发软,暗道:“所幸这妖道是友非敌,似这般目生双瞳,到底是人是妖?”谢贻香更是心生迷茫,原以为这小道士的种种伎俩皆是装神弄鬼,但如今看来,难道这位鬼谷传人当真身负通天侧地的道法不成? 第923章 玉碎功成   便在众人的惊恐之中,转出血红色瞳孔的得一子已将手中木盒揭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牙白色玉印,印纽雕刻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飞龙,正是那枚镇鬼神、降妖魔的“霄光火文神印”。   只见他高高祭起玉印,一对血红色的瞳孔在暮色残阳中殷红无比,几欲滴出血来。但听他口吐真言,厉声念道:“天下不治,人心不治!天下不仁,人心不仁!通玄入微,皆尽……”   谁知得一子一句咒语还没念完,旁边突然“哎哟”一声,一个手舞足蹈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道场,径直来到得一子身旁,却是手持旱烟杆的言思道,正用力扑打着长袍下摆处的一簇火苗,口中惊呼道:“走水了!走水了!”看这形貌,倒像是他吸食旱烟时一不留神,让烟锅里迸出的火苗点燃了衣衫。   在场众人被得一子制造出的异象所摄,都还没回过神来,便见言思道踉跄的身躯一晃,重重撞上道场正中的得一子。得一子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祭起玉印,口中喃喃有词,突然受到言思道一撞,顿时手中一滑,玉印脱手飞出,摔在山岗前一块光滑的圆石上。但听“叮咚”一声清响,这枚传说中八仙之一的费长房所持的“霄光火文神印”便当场碎作七八块。   伴随着玉印碎裂,在场众人只觉心中一凛,倒是清醒了不少。而言思道也终于扑灭身上的火苗,夸张地喘息道:“好险……好险!险些烧死了我!”随后他似乎刚发现得一子的“霄光火文神印”被摔碎,立刻一脸惶恐,向得一子赔罪道:“小道长,这……这可实在抱歉了!要怪就怪我这锅旱烟,偏偏在这个时候闯祸……唉!该死!真该死!”   纵是得一子智绝天下,逢此突变,也不禁愕然半晌。随后他醒悟过来,一对瞳孔赤如喷火,破口大骂道:“狗贼!你……你他妈找死!”谢贻香也脱口喝斥道:“言思道!你捣什么乱?”   眼见得一子气得浑身发抖,双臂一挥,便要扑上来厮打,言思道早有准备,一溜烟跳出道场,大声说道:“且慢——且慢——哎哟!大家快看!鬼谷传人的法术已经灵验了!你们快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过言思道这一搅和,众人四下一看,才发现整片树林的确变得朦胧起来,之前那种飘渺虚幻的感觉居然是真的。谢贻香急忙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孙将军一脸惊愕,试探着开口问道:“这是……起雾了?”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醍醐灌顶,眼前这般朦胧之象,岂不正是林间生出了一场薄雾?要知道昼夜间的冷热交替,便是雾气凝聚之缘由,尤其是在人烟罕至的荒山野岭,夜间极易起雾。自从众人逃入这片方圆三十多里的林地躲避倭寇,夜间也曾遇到过一两次起雾,所以倒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怪事。只是眼下伴随着得一子做法,便恰巧生出了这么一场雾,而且初生时便有如此气象,只怕今夜将会是难得一见的大雾,甚至不输给昔日鄱阳湖畔的“混沌兽”。   理清了这一由头,谢贻香顺藤摸瓜,得一子所谓“玄微望生术”便已昭然若揭。说起来其实再简单不过,便如昔日孔明与公瑾约定三日为期造出十万支羽箭,乃是早已洞悉气象,只等第三日夜里长江上的一场大雾,继而草船借箭。而得一子与众人约定三日破敌,同样也是预知到了今夜这场大雾,于是便在这里装神弄鬼,实则却是要麾下一众绿林好手假扮倭寇,趁着今夜这场大雾浑水摸鱼,挑起“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之间的内乱,好教这两股倭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自相残杀。   至于言思道方才那一幕衣衫着火的“意外”,显是他自编自演,故意毁掉得一子的“霄光火文神印”。对此得一子岂能不知?直恨不得将这狗贼生吞活剥。但言思道只管往人堆里钻,一边躲藏一边吆喝道:“道长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如今道法已成,玉帝的十万天兵已经下到凡间,今夜便是倭寇的死期!大家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在场的千余名百姓被得一子双瞳震慑,又见天色暗沉、林间雾起,再听到言思道这番言论,皆是深信不疑,士气愈发高涨,纷纷叫嚷着要同倭寇拼杀,到最后竟异口同声念起了假圣旨上的最后一句,齐声高呼道:“杀了再说!杀了再说!”幸好伪装成倭寇的一群绿林好汉早已得到吩咐,不等失态的得一子下令,当即招呼由五百余名老弱百姓组编成的“朱雀”一队自林中往北撤离。   谢贻香和孙将军此时已回过神来,急忙抢上前去,各自拦下追逐中的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言思道得孙将军庇佑,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藏在孙将军背后笑道:“道长千万息怒,方才确然是我不对……然则以鬼谷传人的本事,原也不必依仗区区法器之利,不过一方玉印罢了,可不能因小失大,耽误了剿灭倭寇、保家卫国的大事。况且‘玉碎’者,不‘瓦全’也,未必不是好兆头,说不定便是东瀛倭寇尽数覆灭于此的口彩!”   得一子此时已收起那对血红色的瞳孔,眼眶里重新变回灰白之色,一张脸气得通红,说什么也不肯善罢甘休,却被谢贻香死死拉住衣袖。谢贻香也恨极言思道的卑鄙,但此刻的确不是和这恶贼翻脸之时,她正想着如何劝解,对面的言思道又笑道:“谢三小姐,平倭大计的胜败便在此一举,生死今夜立判,可容不得丝毫差错!倘若你家小道长执意要来与我为难,倒不如由你出手封了他穴道,或者是直接把他打晕过去,免得坏了大事!反正小道长的局已布下,可谓是万事俱备,之后的事大可由我接手,吹响胜利的东风!”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身旁的得一子顿时停止挣扎,朝她厉声喝道:“滚开!”谢贻香下意识地松手,得一子用力一抖衣袖,果然不再上前厮打,只是狠狠凝视孙将军背后的言思道,终于“呸”了一声,兀自登上旁边小山岗,再不理会在场众人。   显然,这场印碎风波便算暂时抹平了过去,眼见“朱雀”一队的五百余名百姓在一众绿林好汉的率领下往北撤离,一路上不停吆喝着“杀了再说”,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尽数消失在林间雾气之中。孙将军不敢怠慢,急忙号令在场军士和百姓安静下来,准备前往东面一百三十里处的顾云城。   要知道得一子此番布局,乃是先让由老弱百姓组成的“朱雀”一队往北进行,吸引附近“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的四百余名倭寇前去追击,再由伪装成倭寇的一众绿林好汉伺机动手,借助今夜这场大雾诱使两股倭寇自相残杀,令其困于林中。届时这批倭寇定会以飞鸽传书向顾云城求援,合“剑道小兵法”、“甲贺忍术”和“中条一刀流”三方之力,少说将有两三百名倭寇出城前来救援。   如此一来,趁着顾云城中空虚,孙将军这支由残存军士和精壮百姓组成的“白虎”一队便将拼死攻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为求万无一失,恒王一方屯扎在三门县附近的一千援军,也会成为此番“四圣”中的“青龙”一队,由得一子安排的一位神秘将军率领,一举攻破顾云城。说得直白些,便是由孙将军的“白虎”一队先行“啃骨”,再由得一子推荐的将军率领三门县那一千叛军跟上“吃肉”。   然而事到如今,对于得一子的整个计划,谢贻香始终心存两处疑点。其一便是得一子安排的这位神秘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连言思道也认定此人之才不在“白甲怒马”孙将军之下;其二便是仅凭“朱雀”一队的微末力量,纵有今夜这场大雾加持,难道真能让先后两批倭寇合计六七百人尽数覆灭于此? 第924章 朱雀焚天   伴随着天色逐渐暗沉,林间的雾气也越来越浓,孙将军即将率领的整支“白虎”已是整装待发。眼见得一子独自在小山岗上闭目而坐,也不发号司令,孙将军只得询问一旁的军师言思道。言思道不禁笑道:“所谓‘玄武’者,便是民间的乌龟王八,当然是不会动的。看来我们的这位小道长是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   说罢,他略一沉吟,这才正色说道:“眼下‘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这两股倭寇离此约莫二十余里,‘朱雀’一队酉时出发,喧哗着往北行进,想必此时已成功吸引到这两股倭寇的注意,正在全力追赶他们。为求万全,孙将军的这支‘白虎’可在半个时辰后的戌时出发,向东面的顾云城挺进……不对!你们这便立刻出发,沿途不可耽搁,否则以今夜这场大雾之势,若是再晚半个时辰,林间之路只会更加难行,无法在明日卯时前抵达顾云城……嗯,不错,必须抢在日出之前,方可杀顾云城里的倭寇一个措手不及!”   孙将军欣然领命,当即也不多言,教麾下军士勒令众百姓出发。言思道似乎有些不忍,在旁叮嘱道:“倘若我所料不差,小道士手下那些假扮倭寇的绿林好手,将会在戌时前后动手,令‘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这两股倭寇相互猜忌提防,不得不困守于大雾之中。最晚戌时四刻,他们便会放出信鸽向顾云城求援……嗯,算上信鸽飞行和城内倭寇商议的时间,顾云城里的倭寇援兵大约是在亥时出城,火速赶往此间,不出意外的话,你的这支‘白虎’将会在子时四刻与倭寇援军相遇,地点则是我们来时路过的‘石笋岩’往东十余里处。所以稍后在抵达‘石笋岩’时,你务必选择隐蔽之处藏好队伍,静候倭寇的援军经过,然后方能继续前行。要知道这小道士终究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其谋略亦是纸上谈兵,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路数,至于行军对阵、攻城略地的种种细节,还得仰仗你这个“白甲怒马”的本事,千万不可大意。”   孙将军一一记在心中,随即招呼队伍出发。待到由残存军士和精壮百姓组成的这支“白虎”之队尽数出发,望着骑白马在队伍后方压阵的孙将军,言思道忍不住又遥遥说道:“预祝孙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此战若是能一举剿灭三大倭寇主力,孙将军当记华夏首功!届时在恒王面前,我逃虚子定会全力举荐,决不食言!”   只见孙将军在马上回首一笑,淡淡地说道:“军师不必挂怀,孙某人能有今日,不也是一路啃骨头啃出来的?不过是再啃一回骨头,又有何妨?倘若真有不测,非战之罪,乃天意也。”说罢,他策马前行,径直驶入林间浓雾,再也不曾回首。   如此一来,“朱雀”和“白虎”两队先后出发,原本上千的队伍转眼便只剩下谢贻香、得一子、言思道和十名布阵的军士组成的“玄武”一队。谢贻香心中没底,本想去问得一子,却见暮色中得一子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似的,再想到适才“霄光火文神印”的碎裂,她哪还敢自讨没趣?   当下谢贻香只得来到言思道身旁,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随口问道:“倭寇战力之强,乃是你我亲眼所见,可谓以一抵十。仅凭今夜这场大雾和十多个绿林好手,当真可以困死数百名倭寇?”谁知言思道还在感慨孙将军的离去,没好气地冷笑道:“你家小道长设下的局,又何必要来问我?”   谢贻香讨了个没趣,正待出言反驳,言思道却不理她,转身招呼留在此间的十名军士,一同往浓雾中而去。不过片刻,便传来一阵阵劈砍之声。   谢贻香微微一怔,不知道言思道又再捣什么鬼,急忙顺着声音追进浓雾,却见灯火光映照中,言思道正在指挥众军士砍伐树木,就连地上的杂草也一并连根拔除,径直丢进树林深处。谢贻香看得莫名其妙,又不好发问,转眼便有三五株大树被军士们拦腰锯断,轰然倒塌。   随后言思道和众军士动作不停,继续砍伐附近的树木。到后来谢贻香才渐渐看懂,原来众军士是以得一子所在的这座小山岗为圆心,围绕当中的小山岗一路砍伐树木、拔除杂草,从而清扫一大片光秃秃的空地,粗略算来约莫有二三十丈方圆。谢贻香愈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追问了几次,言思道只是冷笑不答,众军士也不做理会。   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小山岗上得一子身旁,问道:“言思道那厮正带着军士砍伐附近的树木,这是你的意思?”谁知得一子全然不做理会,就连眼角也没抬一抬,也不知道是在神游太虚还是在做春秋大梦。   谢贻香只得在他身旁坐下。此时天色渐渐黑尽,头顶星月皆无,四下的雾气却是愈发浓厚,转眼便将两人所在的这座小山岗笼罩在了当中,倒像一处穿破云海而出的山巅绝顶。谢贻香虽然心中有事,但这一安静下来,一个多月来积攒的疲劳顿时上涌,只觉眼皮沉重,任凭如何努力,两只眼睛也无法睁开,终于沉睡了过去。   似这般光阴流转、长夜渐逝,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茫中谢贻香忽觉四周热浪接连来袭,一道接着一道,到后来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随即惊醒,径直从地上跳了起来,定睛一看,只见小山岗周围的浓雾倒是淡去不少,当中却有隐隐红光闪现,夹杂着一股股热力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原本漆黑的夜空此时已泛出黎明前的鱼白肚,也被红光笼罩,整个呈暗红之色,形貌犹如泣血。   谢贻香不禁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再转头一看,得一子正傲立于山岗之上,脸上神情依旧冷漠,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灰白色的瞳孔中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不远处则是吞吐着旱烟的言思道,在嘴角处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至于留在此间的十名军士此刻也尽数登上了小山岗,正望着四下闪现的红光,脸上则写满了惊恐、不安和慌乱之色。   一时间谢贻香仿佛福至心灵,喃喃问道:“这莫非是……着火了?是树林里着火了?”话音落处,不远处的言思道已拊掌笑道:“朱雀焚天,烈焰降世,一把火烧尽方圆三十多里,整片树林只在谈笑间灰飞烟灭,如此气派的大手笔,哈哈,鬼谷传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此番莫说东瀛倭寇,便连兔子也休想跑掉一只!”   谢贻香听说是得一子放的火,顿时松了口气,暗道:“原来所谓的‘玄微往生术’是假,叫人假冒倭寇引发其内乱是假,就连今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也是幌子——这小道士真正的杀招,竟是放火烧毁整片树林,从而烧死林间的倭寇!难怪他手下那些绿林人士今日少了许多,自是提前去林间行事,布置好所需的引火之物,再按约定的时间同时放火,这才能有如此声势。至于言思道方才带军士们清扫山岗周围的树木杂草,显是早已猜到得一子的打算,免得火势蔓延到这座小山岗上……”   想到这里,谢贻香陡然一惊,只觉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脚底,脱口问道:“那我们的人……我们‘平倭联军’的军士们,还有随行的百姓,还有权冲天、林一瞬、何其猛和范神通哪些绿林好汉,他们……他们……”话到嘴边,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面对谢贻香的问题,得一子和言思道都没作答,兀自观赏着这场惊天动地大火,似乎根本便没听见她的问话,铺天盖地的浓雾中,只有烈火的扑腾声和树木燃烧的噼啪声隐隐作响。谢贻香惊恐之下,再次厉声喝问道:“我们的人到底在哪?你们两个回答我的问题!”   言思道这才转头瞥了她一眼,笑道:“眼下已近卯时,孙将军所率领的‘白虎’一队,想必已经成功抵达顾云城下,用不了多久便会发起攻城;而名为‘青龙’的我方一千援军,也在你……也在你们派遣之人的率领下,等着捡现成的便宜;至于那些山贼土匪和老弱百姓组编而成的‘朱雀’,嘿嘿,嘿嘿……”   谢贻香只觉浑身冰凉,大声追问道:“‘朱雀’一队到底怎样?”却听得一子冷笑一声,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扬声说道:“‘朱雀’者,天之四灵也。为南方之神,五行主火,四象取老阳,四季乃盛夏。是以自降生之日起,便已注定了燃烧的命运!” 第925章 乾坤已定   为了将“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的四百余名倭寇追兵,连同由顾云城赶来增援的两三百名倭寇尽歼于此,得一子竟然设下火攻之策,趁着夜间陡生的大雾,一把火点燃了方圆三十余里的整片树林。而由五百多名流离失所的百姓组成的“朱雀”一队,显然只是诱敌入瓮的诱饵,从计策拟定之时,便已注定要和倭寇一同葬身火海。   得出这一结论,谢贻香心惊肉跳之余,整个人更是毛骨悚然。要知道众人所在的这片树林覆盖甚广,其间草木繁茂,荒无人烟,似这般大范围点燃焚烧,其火势之凶猛,非得数日乃至十多日方能燃尽熄灭,正如言思道所言,果真是连一只兔子也休想跑掉。   然而更令她惊骇的,自然是得一子居然忍心将那五百多名无辜百姓一并烧死,可谓心狠手辣,甚至是伤天害理。一时间,谢贻香只能惊恐地瞪着得一子,只觉这个俊美的小道士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口中则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他们都是被倭寇……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身上全都带着伤病,你怎能……怎能……”   不料得一子话语说完,便扭头观看四下浓雾中闪现的红光,继续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根本不与谢贻香理论。倒是不远处的言思道吐出一口浓烟,悠然说道:“谢三小姐又何必大惊小怪?自古两军交战,必定各有死伤,即便是令尊昔日‘战无不胜’之能,尚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说,又何况是对付这帮穷凶极恶的倭寇?嘿嘿……所以要灭倭寇,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耳听言思道出言挑衅,谢贻香的满腔怒火顿时转移到他的身上,脱口怒道:“胡说八道!你也知道这是两军交战,双方所折损者,自然应当是兵将!便如整支四千人的‘平倭联军’,到如今不足五百之数,亦是如此,却与无辜百姓有什么相干?试问为将为兵者,其天职便是保家卫国,护得一方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祸。如今我们非但保全不了此间百姓,还连累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最后居然利用他们引诱倭寇入局,用数百条无辜的性命换取胜利,这……这根本便是本末倒置,甚至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之举!”   听到这话,言思道先是一愣,随即哄然大笑,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随即他吐出一口旱烟,摇头叹道:“亏你出身将门,竟然连最根本的常识都没弄明白?哈哈,想不到谢封轩纵横一生,到头来竟教出你这么一位谢家三小姐,当真令人笑掉大牙——也罢,我且问你,历代圣贤为何要以‘尊老爱幼’为品德、为操守?”   这回却轮到谢贻香一愣,不明白言思道为何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只听言思道已自问自答,摇头晃脑地说道:“六亲不和,‘孝慈’方为德;国家昏乱,‘忠臣’方有节。同样的道理,倘若老者皆值得被尊重,幼者皆值得被爱怜,又何必标榜‘尊老爱幼’为品德、为操守?”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言思道在说些什么,正待开口呵斥,却听言思道话锋一转,正色说道:“正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人之一生,取七十载为均数,当中真正有价值的年月,不过十五至三十五这短短二十年光景——年纪太小,便是废物;年纪太大,则是累赘——而十五至三十五岁者,也正是从军入伍所需的年岁。此乃最基本的要求,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从未有过更改。这便意味着,世间每七个人里,才有一个适龄之人可以为兵、为将,再除去半数女子,则是一十四个人里,才能找出一个从军之人。在此基础上,还要进一步剔除德行不佳者、心智不全者、身体不强者、胆识不够者,到最后能从一百个人里挑选出一名合格的军士,已属不易,而这还没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操练成本和粮饷代价。”   说到这里,言思道续上一口旱烟,提高声音说道:“所以为将之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爱惜麾下军士,将其视为己出。因为任何一名军士,只要身在行伍之中,便已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是能够帮你征战杀敌的利器!然而在你谢三小姐看来,麾下将士战死沙场是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心痛;但死了几个毫不相干的百姓,你却要哭天喊地,叫嚷着替他们讨个说法?我且问你,此番替我们出生入死、替我们力战倭寇的是谁,难道是这些带病带伤的百姓不成?哼,堂堂谢封轩的女儿,居然将一群不中用的废物累赘看得比麾下将士还要重要,你这是说书先生的鬼话听多了,还是杂记小说里的妄言看多了?”   这番话直说得谢贻香哑口无言,虽然明知言思道是在强词夺理,却又无法反驳。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再说‘倭寇’一物,乃是东瀛的武士和浪人,能够漂洋过海来我华夏烧杀抢掠者,无疑是当中的精英之辈,可谓千里挑一的人才。双方以命搏命,我方将士即便拿十条命换他们一条命,也不算赔本,更何况是用一帮废物累赘的性命来换,当然价廉物美、稳赚不赔。所以小道长此番一把火烧遍方圆三十里,用五百条百姓的性命换取六七百名倭寇的性命,这笔买卖怎么都划算,从而将我方的代价降至最低。”   谢贻香听得大皱眉头,只能一个劲地摇头,争辩道:“那么权冲天、林一瞬、何其猛和范神通四位当家率领的那些绿林好汉,用你的话说,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江湖好手,此番随我们剿灭倭寇,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为何也要让他们随这些倭寇葬身火海?”   她这话看似在质问言思道,目光却落到了得一子身上。谁知得一子依然不做理会,自顾自打量着四下的红光和头顶上即将破晓的长空,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祈祷或者计算什么。只听言思道再次接过话头,回答道:“看来谢三小姐还是没听明白,要灭倭寇,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方孙心拒孙将军,名镇三军的“白甲怒马”,可谓百万里挑一、千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不也听从了你们的调度,义无反顾地去往顾云城送死去了?依照你的逻辑,难不成百姓们死不得,山贼土匪们死不得,该死的便只有孙将军和整支‘平倭联军’将士们的四千条性命?”   话音落处,后面好几个军士忍不住赞道:“说得好!”谢贻香默然无语,哪里还敢再说?转念一想,言思道这厮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徒,不但全无品德操守可言,更是世间最邪恶、最卑鄙、最可怕的‘魔王’。而得一子身为鬼谷传人,时常以神明自居,将世人视作低贱蝼蚁,亦是冷血无情之辈,所以才能成为言思道最大敌手。似这样的两个人,此番能够合力平息倭寇之乱,还江浙地界乃至中原两京十三使司一个安宁,自己又何必与他们争论什么纲常伦理、是非对错?   想到这里,谢贻香便也不再理会他们。此时天色逐渐破晓,天边正酝酿着熹微的晨光,伴随着雾气越来越淡,林间火势扑腾出的热力也更胜从前,漫天飞舞的草木灰烬中,众人的呼吸都已都有些不畅,只能用衣袖浸水掩住口鼻。幸好言思道早已带人将小山岗周围的草木尽数清除,又在小山岗上准备了不少清水干粮,所以众人虽感酷热,却到底没被火焰所伤。   只可惜依据得一子的安排,山岗上名为“玄武”的众人,当此局面只能静候于林间大火之中,也不知顾云城那边的战况究竟如何。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当头洒落,径直射入燃烧的树林,林间这场大雾终于烟消云散,荡然无存。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冲天而起的烈焰,连绵方圆三十余里不见边际,当真是好一场大火;其势之大,竟是谢贻香生平仅见。   便在此时,山岗上的得一子突然吐出一口长气,灰白色瞳孔中原本的兴奋之色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只听他淡淡地说道:“蝼蚁之众,原是不堪一击,灰飞烟灭只在举手之间,可谓无趣至极……”说着,他转头瞥了谢贻香一眼,傲然说道:“林中倭寇尽灭,顾云城也成功告破,此战乾坤已定,江浙地界上‘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三股倭寇势力,从今日起便再也成不了气候。往后便只剩一些清扫善后之类的破事,休要再来烦我!” 第926章 虎逝龙残   听到得一子这话,谢贻香愕然半晌,不禁问道:“这便……这便结束了?”一旁的言思道冷笑道:“看来谢三小姐至今还蒙在鼓里。要知道顾云城昨天夜里已派出援军至此,城中最多只剩四百余名倭寇,试问前有孙将军‘白虎’队的千余人‘啃骨’,后有小道长所荐之将‘青龙’队的千名精锐‘吃肉’,凭这两人的本事,倘若还拿不下近乎空城的顾云城,那么他们便是浪得虚名,往后也再不必见人了。”   说罢,言思道突然朝得一子躬身弯腰,一揖到底,正色说道:“道长挟四象破贼,不惜大伤真元,一力荡平三股最大的倭寇势力,御其敌、守其疆、佑其民,功绩足以彪炳千秋、流芳百世。此等恩德不敢言谢,我便替两京十三使司的六千万华夏子弟铭记于心,永世不复相忘!”   面对言思道这一拜,得一子只是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连看也没看言思道一眼,自行盘膝坐下,再次闭目入定。言思道也不以为意,重新点燃一锅旱烟,眼中皆是欣喜,一张脸更是笑开了花。   谢贻香听得将信将疑,还是不敢相信三股倭寇主力就这么被轻易击溃。试问己方昨日还是山穷水尽、生死存亡的困境,难道只在一夜之间,当真便已反败为胜了?   而且事到如今,她依然不知得一子所安排的那名领军之将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连言思道也认定其本领尚在孙将军之上。眼见得一子双眼紧闭,方才又声称休要再去烦他,她更不想去问言思道,最后只得默不作声,将疑问憋在肚子里。   话说众人如今身在的这片树林方圆三十多里,似这般大范围燃烧,其势一发不可收拾,少说也得烧上个三五天。谢贻香随众人躲在小山岗上,从黎明一直等到晌午,虽无性命之忧,也被四面八方的烈火烤得浑身乏力,再加上到处乱飞的火星和灰烬,身在其间,自是无比煎熬。好几名军士经受不住折腾,到后来都相继昏睡了过去。   不料午时一过,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转阴,变得暗沉起来,滚滚乌云当头笼罩。约莫未时前后,点点冷雨无声洒落,渐渐地越来越密,终于酝酿成一场通透的秋雨落下,滋润着整片燃烧的树林;不过小半个时辰,小山岗上的酷热感便已尽消。这一幕看得谢贻香和众军士目瞪口呆,但看一旁的得一子和言思道,一个继续闭目养神,一个神色自若地吞吐旱烟,显是早有预见。   这回不等谢贻香发问,言思道已笑问道:“雾过放晴,自然之象也,谢三小姐是否想问今日明明晴空万里,为何会突降这么一场秋雨?”谢贻香冷哼一声,并不接话,言思道继续说道:“也罢,我给你三个答案,你看看哪个最合你心意。其一是我们这位鬼谷传人方才曾在暗中做法,用元神出窍请来了四海龙王,敕令他们持法器落下了这场雨;其二是道长早已料到此番夜生大雾之后,天象先晴后雨的异数,所以才选择在此时行事,约定三日为期一举破敌;其三则是青田先生的传人一直在暗中窥视,眼见我们被大火困于林间,便以《黄石天书》之术凭空生出这场秋雨,既是要助我们早日出林,也是要阻止这场大火往四周蔓延,酿成更大的灾祸。”   谢贻香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待出言讥讽,却见得一子已经站起身来,一身漆黑色道袍被雨水淋湿,依然飘逸灵动,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编织。他用眼中灰白色的瞳孔眺望顾云城方向,冷冷说道:“是时候出发了。”   言思道当即笑道:“正是!类似清扫善后之类的破事,自然不敢劳烦道长再伤真元。接下来全歼江浙地界的倭寇,令其一百五十年内不敢入侵中原,从而兑现与青田先生的承诺,便由我来操持。”说罢,他便唤醒山岗上的十名军士当先开路,清理未熄灭的焦木和已焚尽的灰烬,好让众人往顾云城方向行进。要知道林间火势虽然剧烈,但有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可谓天道流转,形成五行中水克火的自然之力,短时间内纵然不能将火尽面,但林中草木为雨淋透,火势也较之前小了七八成。   谢贻香挂念顾云城的战事,也随众军士一同开路,乱离红光所到之处,枯树焦木相继让路,倒也并不碍事,只需提防脚下灰烬里残余的火星即可。似这般缓步前行,待到天色黑尽,一行人终于平安离开整片树林,再往东南方向百余里,便是顾云城所在。   当下众人正要继续赶路,忽见前方黑暗中灯火光晃动,随即便有十多骑快马冒雨而来,定睛一看,领头之人竟是“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先前曾扮作倭寇率领“朱雀”一队往北诱敌,此时却已换回了汉人装扮,后面则是十余名军士。   谢贻香不料他还活着,不禁喜出望外,脱口问道:“你没被烧……烧到?”范神通哈哈一笑,细声说道:“不劳谢三小姐挂怀,昨夜众兄弟依照道长妙计,在大雾中引得‘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两股倭寇自相残杀,最后各自躲在林中不敢动弹,我等便丢掉随行百姓,去往东西南北四处据点等候。待到寅时前后,果然如同道长所料,两百多名倭寇自顾云城方向飞奔而来,径直闯入浓雾密布的树林里,于是兄弟们便依照道长吩咐,一举点燃整片树林,来了个火烧东瀛猪,趁着火势未大,便立刻逃离树林。随后我和权当家便赶往顾云城增援,留下林当家、何当家率人看守,确保这些倭寇全被烧作脆皮焦猪!”   谢贻香见他说到“丢掉随行百姓”时,非但丝毫不见惭愧,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不禁暗叹一声。但不管怎样,有了范神通这番言语,可见得一子的计策果然已经奏效,顿时吃下一颗定心丸。再回首眺望秋雨中这片被烈火洗礼过的树林,谢贻香突然有种无端的悲悯,只觉中原百姓也好、东瀛倭寇也罢,毕竟是千余条活生生的性命,如今尽数葬送此间,归根结底,也不知究竟是谁之过错。   听到范神通的回禀,得一子却全无反应,似乎果真不再理会接下来的事。倒是言思道挂念孙将军的安危,急忙询问顾云城的战况。只听范神通叹了口气,说道:“你方的孙心拒的确是条汉子,亲率残军和百姓强攻顾云城西门,一人一马冲在最前面,据说身中七八箭,又被倭寇砍了十几刀,临死前竟用腰刀抵住后腰,让自己的尸身直挺挺立在阵前,隔空怒视顾云城。麾下残军和百姓受他鼓舞,并无一人退却,激得城中倭寇尽出,在西门外大开杀戒,到最后整支‘白虎’队的千余人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谢贻香听说孙将军战死当场,惊骇之余,不禁心中悲痛。一旁的言思道也是脸色铁青,破口骂了句脏话。只听范神通继续说道:“……众倭寇在西门外屠杀之际,少将军率领的一千援军趁机发起冲锋,也便是道长所安排‘青龙’一队,自南门一举攻入顾云城,然后紧闭北、西、南三门,依仗城墙工事向西门外的倭寇放箭,顿时射杀了数十人。却不料‘中条一刀流’的首脑丹羽一叶尚在城内,随即亲率二三十人来取西门,众军拼死抵挡,当场死伤六七十人,就连少将军也被丹羽一叶一刀劈中左额,倭刀顺势而下,连少将军的一条左臂都险些被齐肩斩断。最后众军士虽然力毙丹羽一叶率领的亲信及家眷,却被这个贼首孤身杀出西门,与城外两百多名幸存的倭寇会合,沿着东海一路向北逃窜而去……”   听到这里,言思道顿时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跑了?”谢贻香也是惊骇万分,虽不知范神通口中的“少将军”是谁,但凭借“白虎”和“青龙”两队人马合计两千余人,更有得一子的妙计加持,面对顾云城里残存的三四百名倭寇,战果竟是如此惨烈。不但折损了孙将军和整支“白虎”一队的军士百姓,还让“中条一刀流”的贼首丹羽一叶率众逃走,可见这些倭寇的战力之强,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就连得一子也忍不住脸色微变,冷笑道:“一帮废物!” 第927章 困兽之谋   耳听以丹羽一叶为首的两百多名倭寇杀出顾云城逃走,众人惊怒之余,急忙追问接下来的战况。然而范神通急着前来接应众人,顾云城刚一告破便已飞马前来,所以之后的事也不知晓。众人不敢耽搁,连忙随范神通的队伍继续赶往顾云城方向,冒雨行出三十多里,前方黑夜中又是十多骑飞奔而来,这次带队的却是“花浪头”的三太保“断魂三刀”林一瞬,自然也是来向得一子禀告战事。   只见林一瞬右臂带伤,用衣衫碎布草草包扎着,此时伤口已被涌出的鲜血浸透。范神通上前询问伤势,他却摇头推开,恨恨说道:“比起少将军的伤势,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倒是少将军……唉,此刻他已在顾云城内调养,一条左臂虽能勉强保住,但肩头刀伤入骨,少说也得小半年调养才能恢复。而且丹羽老贼那一刀甚是狠辣,伤口自左额往下,不仅划破了半张脸,一只左眼更是彻底废了!”   谢贻香一直对这位“少将军”的身份极为好奇,但听林一瞬述说逃走倭寇的情况,倒也不便发问打断。原来顾云城内的三股倭寇势力中,“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的人大都在外追击众人所率残军,再加上昨夜收到飞鸽求救之后从城内派出的援兵,几乎已是这两股倭寇的全部,皆被得一子那把“朱雀之火”焚尽在树林里之中,除去几个首脑人物,顾云城内便全是“中条一刀流”的人。历经今日凌晨一战,经“白虎”和“青龙”两队人马的冲杀,最后只有两百多名幸存者,在贼首“剑圣”丹羽一叶的率领下沿着东海往北逃窜。   对此由一千名恒王叛军组成的“青龙”队便兵分两路,一半留在顾云城中清剿余孽,安抚百姓,另一半则出城追击逃走的倭寇。由于众军士深知倭寇凶悍,仅凭五百余人之数,还真不敢追上厮杀,只能远远尾随逼近,伺机行事。   幸好那两百多名倭寇到底是败军之师,士气大丧,一路逃出三十多里后,便悉数躲进海边一处山岗上歇息,派遣当中高手死守上山之路,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阻止众军士上山追击。军士们不敢与其倭刀硬拼,只能守在山岗下往上放箭,令双方形成僵持之势。   听到这里,言思道不禁眉头微皱,急忙询问那处山岗的地形。林一瞬说道:“不过是东海边的一处寻常礁岩,只是地势高了些,凸起十余丈高低、十多亩方圆,形成一座礁岩中的小山岗;上面既无工事也无房舍,光秃秃连草木也没一株。据当地人说此处名为‘望父石’,乃是千百年前的一对兄妹终日跪在海边叩拜,期盼出海失踪的父亲归来,日复日、年复年,最终以身体化作山岗,于东海边一直矗立至今。”   言思道直听得眉心深锁,转头向得一子问道:“小道长,你怎么看?”得一子并不作答,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姿态。言思道略一沉吟,说道:“那座山岗一无补给之物,二无栖身之所,三无逃遁之路,败走的倭寇却为何偏偏选择逃至此处?莫非——嘿嘿,此中必有诡计!事态紧急,看来我得亲自走上一趟,你们自行回顾云城便是。”说罢,他转头招呼谢贻香,叫道:“你随我同去。”   谢贻香不禁一愣,言思道已问随行军士讨来一匹军马,熟练地翻身而上。眼见谢贻香呆立原地,他笑道:“你还愣着作甚,莫非又想与我共乘一马?罢了罢了,算我吃亏,你只管上来便是。”谢贻香顿时脸颊飞红,啐道:“你放肆!”言思道嘿嘿笑道:“昔日紫金山太元观一役,你我不也有过共乘之谊,如何现在倒扭捏起来了?难不成是你有了小道长,所以喜新厌旧?”   谢贻香气的火冒三丈,但也心知追剿倭寇余孽刻不容缓。想不到昨日己方还被倭寇于林中追杀,形势可谓命悬一线,转眼间追逃双方便已易地而处,变成了己方追杀逃走的倭寇。她还要询问身旁得一子的意思,却见得一子早已迎着秋雨往顾云城方向兀自前行,麾下的范神通和林一瞬见状,也招呼随行军士继续赶路。言思道不禁笑道:“道长元气大伤,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歇息,而且又已言明接下来的事休要再去烦他,你又何必打扰?赶紧赶紧,要是真让败走的倭寇逃掉,此役便是功亏一篑,你我都是华夏的千古罪人。”说罢,他一策马鞭,便往东北方向而去。   谢贻香被言思道一唬,无奈下只得也问军士要过一匹马,纵马追上言思道。此时夜色已深,两人在雨中策马奔行,依稀是投林一瞬说的“望父石”方向。路上谢贻香忍不住问道:“你一直说小道长大伤元气,难不成此番谋划他当真施展了什么法术神通不成?”只见言思道嘿嘿一笑,叹道:“因果报应,冥冥中自有定数;凡有所获,必有所失。昔日孔明渡泸,火烧藤甲而灭其族,尚且折损十年阳寿,这小道士一把火焚尽方圆三十余里,不但烧死‘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数百精锐,更以数百名无辜百姓为祭,当然也有报应。至于究竟是何报应,那便要看他鬼谷一脉的本事能替自己化解掉多少孽因,我也无从知晓。”   谢贻香默然半晌,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想再问,言思道一策马鞭,胯下军马奔行愈速,骑术倒是极佳。如此不过大半个时辰,两人已行出八十多里,但听夜雨中惊涛之声轰鸣不绝,反复拍打着坚挺的礁石,显是到了东海海边。   当下两人沿着海边礁石前行,不过片刻,便见前方夜色中红晕泛动,乃是数十堆燃烧的篝火,都用长兵刃拉扯着油布在上方挡雨,四下则是数百名军士围火歇息,看铠甲皆是常年在沿海驻防的兵卒,正是恒王麾下叛军的装扮。而在这数十堆篝火对面,火光在深黑色的海边勾勒出一道十余丈高的山崖,其势端是险峻,想来便是倭寇余孽栖身的“望父石”所在。   伴随着两人策马靠近,不过片刻,便有巡夜军士上前盘问。谢贻香原以为这支原本屯扎在三门县援军是由福建调来的恒王叛军,自当认识言思道“逃虚散人”的军师身份,谁知一番盘问下来,为首的偏将竟是宁义城杨风波杨老将军麾下,全然不识言思道,反倒认得自己这位谢家三小姐。若非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当场便要把言思道拽下马来绑了。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得一子让孙将军率残军与百姓“啃骨”赴死,却将这支生力军交给自己的人率领,倒不全是因为那位“少将军”的本事胜过孙将军,而是要趁机接管这千余名叛军,在当中安插朝廷将领加以统率。如此一来,若能将这支叛军完全收为己用,自是最好不过,否则也能令其与倭寇消耗,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无论是何结局,都是损敌而利己,其谋略之深远,可见一斑。   然而言思道对此却毫不在意,自抵达之时,一双眼睛便没离开过夜雨中海边那座“望父石”。待到巡夜偏将放行,他立刻纵马上前,吞吐着一锅新装的旱烟,在雨中眯起双眼冷笑道:“果然如此!”一旁的谢贻香不解询问,他这才缓缓说道:“东瀛倭寇素来狡诈,未谋胜、先虑败,此番入侵中原,必定早早备下退路。眼下他们弃城逃窜至此,绝非慌不择路,偶然为之,定是另有图谋。你看此处礁岩耸立,全无浅滩,深浅足以令海船停泊;其海面又较为平整,不见巨浪狂潮,可知海底平缓,几无水下暗礁,正是一处绝好的天然港口。若是我所料不差,倭寇故意逃窜至此,乃是要等待来海上的接应,极有可能便是载他们逃回东瀛的船只。” 第928章 东海骂阵   听到言思道这一结论,谢贻香一想也是,急忙苦思对策。话说眼前这座“望父石”地势颇为险峻,当中只有一条极窄的小路可攀,此时已被倭寇中的高手一一占据险要之处,手持倭刀躲在礁岩暗处。纵然山岗下的一千军士发起猛攻,也只能依次挤上这条小路,与藏身其间的倭寇作一对一厮杀。莫说众军士对倭寇本就心怀胆怯,就算不顾性命全力冲杀,到头来也只是将一具具尸体堆堵在登山的路口,白白送了性命。   至于言思道推测众倭寇是在等候海上船只接应,最好的法子无疑是从源头拦截,派出水军自海上围堵,与山岗下这一千军士形成合围之势,直到山岗上这两百多名倭寇水粮耗尽,束手就擒。   可是无论宁义城的军备还是近几个月来谢贻香统领整支“平倭联军”,都未曾涉及到水战海战,甚至连船只都不知晓要去何处调度。言思道也是脸色凝重,沉声说道:“我方将士常年驻守江浙沿海,水战自是不在话下。但而今伴随着全军退守福建,沿海的水军与战船早已悉数调往南方,即便连夜征调,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能至此,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谢贻香不禁冷笑道:“东瀛倭寇本是漂洋过海犯我中原,既要与之对阵,自然少不了海上作战。你身为叛军一方的总军师,整日以诸葛孔明自比,在军中大吹法螺,如何却连这些最根本的准备都没有?”   言思道苦笑道:“本朝开创以来,水战便一直是中原将士的痛处,说到底还是被当年李九四的水军给打怕了。真要论起水战,放眼整个华夏,便只有昔日洞庭湖的江望才尚且传承了李九四的些许皮毛,如今也已不复存在。试问中原如此微末的水战伎俩,若与倭寇在海上交战,无疑以卵击石、自取其辱,当然要扬长避短才是。更何况此番你我两家联军,朝廷一方既无水兵入伍,为求公平起见,我方却也不便配备,否则岂不是徒增你家那位小道长的猜忌?”   话虽如此,两人逢此局面,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言思道当即传来山岗下的驻守军士,要派人连夜赶往刚攻下的顾云城,看看能否征调城中港口内船只,自海上火速赶来增援。谁知追击倭寇的这一千军士从上到下都已换做朝廷一方的将领,言思道连寻数名偏将,言语间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名叛军一方的伍长,脑子还算机灵,这才领了言思道的信物而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漫漫长夜早已过去一大半,再有一个多时辰便快天亮。正所谓夜长梦多,望着海边这座险峻的礁岩,此刻安静得只剩海浪拍打礁岩之声,谢贻香也不知之后会有什么变故,不禁心道:“似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些倭寇败军里已知的高手便是‘中条一刀流’的首脑丹羽一叶,若是一对一交手,我的‘融香决’未必便会输给了他。另外还有一个当日曾同我交过手的黑衣武士,自称是‘剑道小兵法’的高手,好像叫什么‘山本一川’,不知眼下是否也在其中。倘若我身先士卒,招呼众军士强攻上山,不知能有几成胜算?”   想到这里,谢贻香一按腰间乱离,索性将心一横,便要招呼众军士出战。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动作,言思道已抢先一步唤来两名偏将,一并招呼起谢贻香,重新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扬声笑道:“东瀛倭寇虽逞畜生之凶悍,到底也是一个个活人,理当懂得权衡利弊。既是如此,倒不如来个先礼后兵,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消减衰兵之气。你们这便随我同去,且看我轻摇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定教他们羞愧俯首,弃械投降!”   谢贻香心知这家伙又在吹牛,倘若倭寇真能劝降,又怎会劳民伤财,徒增无数条将士性命?为今之计,言思道此举最多只是拖延些时间,看顾云城那边是否可以尽快派来船只增援,顺便再摸摸这些倭寇败军的底细。却因为要鼓舞己方士气,所以才会大言不惭。   当下谢贻香便和两名偏将率领的五六十名军士一同上前,随言思道靠近海边这座“望父石”。此时大半军士虽已在篝火旁歇息,山岗前依然留有两百余人严密看守,以防倭寇拼死突围。待到两名偏将同驻守军士说明情况,言思道便大步上前,躲在众军士当中深吸一口旱烟,朝漆黑的山岗上扬声说道:“山上的诸位东瀛朋友,鄙人道号‘逃虚’,乃是此间三军之首,此番代表中原朝廷前来,原是为了两国和谈,要让你们保全性命,平安回到东瀛。还请顾云城的丹羽先生答话!”   这话一出,在场军士连同谢贻香在内都是一愣,负责翻译军士还是用东瀛话复述了一遍,却并未得到山上倭寇的回应。言思道不以为意,又扬声说道:“鄙人素来不打诳语,所言自是千真万确,诸位东瀛朋友大可不必疑心。须知东瀛与华夏二国虽是近邻,皆有汉唐同宗之谊,但所思所虑、所做所为却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是为‘习相近,性相远’也。如今诸位犯我疆域、劫我钱粮、杀我同胞,在东瀛看来,这似乎是无法解开的怨恨死结,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也不是?错了错了,殊不知在我华夏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我中原九州传承数千年,自三皇五帝以下,可谓地大物博人众。诸位所犯之地、所劫之财、所杀之人,对华夏而言不过是大树之一叶、太仓之一粟,根本不足道哉!要知道本朝所割之地,十倍尔等所犯;官吏所贪之财,百倍尔等所劫;皇帝所诛之人,千倍尔等所杀。相比起来,诸位东瀛朋友的作为,还当真算不了什么,充其量只是苔藓之患、肌肤之痒,并非不可宽恕。”   说到这里,言思道大口吞吐几口旱烟,傲然笑道:“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仇恨,便是不打不相识;以德抱怨,方可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圣贤之王道,才是华夏之美德,才是大国之风范!能为‘杀戮’者,不值一哂;能为‘宽恕’者,方是强者,是也不是?所以诸位东瀛朋友若是肯放下兵刃,下山受降,此间三军便算出掉了恶气、找回了颜面,非但不会伤害诸位性命,还要护送诸位平安返回东瀛。对此鄙人能以名誉立誓,绝不食言,否则天诛地灭、死无全尸!”   在场军士虽然心中有数,知道言思道是在诓骗敌人,但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都是瞠目结舌。孰料言思道一大番言辞说完,前方山岗上依然鸦雀无声,黑夜中只闻海浪拍岸和细雨润物之声,全无生气可言。   言思道心中难免有些焦急,不禁吞吐几口旱烟,再次大喊道:“诸位,江浙大地早已肃清,顾云城便是尔等最后的屏障,而今顾云城告破,三顾最大的倭寇势力亦已消亡,便只剩尔等这两百余人。须知此刻不但有二十万大军拒收于此,更有两百艘战舰十万精兵封锁整个东海,诸位若不投降,难道是竟要剖腹自尽不成?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厉声说道:“实不相瞒,眼下我方胜券在握,之所以肯给尔等一条活路,乃是不想再有军士受伤。反正江浙地界已经平乱成功,我等足以向朝廷复命领赏,又何必新增兄弟们的伤亡?所以诸位东瀛朋友弃械投降也罢、剖腹自尽也罢,还请尽快动手,似这般降又不降、死又不死,却是为何?”   待到军中翻译用东瀛话复述完毕,山岗上仍旧一片寂静,全无应答。山下众军士不禁有些躁动,就连谢贻香也低声问道:“难道倭寇早已逃走,这山上根本没人?又或者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一定能够等到增援?”言思道心中一急,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青膀咸鸭蛋!山上的东瀛畜生、扶桑牲口,你老子我在同你们说话!是耳朵敷了屎听不懂人话,还是嘴巴喝了尿说不来人话?”   这回不等一旁的翻译开口,便听破空之声骤然响起,自山岗上急速飞来,直取人群中的言思道。谢贻香反应奇快,腰间乱离立刻出鞘,绯红色的光华过处,但听黑夜中一阵金铁破裂声,数枚暗器已被劈落在地;举灯一照,乃是六只东瀛的四角飞棱,只在一招之间便被谢贻香的乱离尽数从中分作两片。   眼见倭寇出手偷袭,在场军士顿时怒声一片,纷纷张弓搭箭,朝山岗上射出一阵箭雨。言思道愕然半晌,不禁哑然失笑,摇头叹道:“他妈的,枉费我这许多唇舌,原来倭寇尽是一帮贱骨头,好话听不懂,却偏偏喜欢挨骂!”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向山岗上放声说道:“我有一言,山上的东瀛人都给我听仔细了——你们全都是狗,是猪!”   这话一出,山上顿时响起一阵怒骂,大都是叽里咕噜的东瀛话,当中一人用生僻的汉话念道:“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士可杀而不可辱其志!”   伴随着这段话音响起,一条黑影由远及近,从山岗上飘散至下,手中倭刀挥洒,将漫天箭矢尽数荡开,看来路正是直取人群中的言思道。谢贻香心中一凛,黑夜中虽看不清这名倭寇的模样,但见来人黑袍光头,手中倭刀徐如林、疾如风,分明正是当日曾交过手的那个“剑道小兵法”高手山本一川。 第929章 遁地飞天   话说当日顾云城一战,谢贻香为阻追兵孤身断后,曾与这个山本一川大战一场。她的“融香决”虽不输对方“风火山林”的剑道,但毕竟修为尚浅,双方几次兵刃互碰,内力明显不及对方。最后若非言思道提前派人在林中布下迷药,只怕谢贻香未必能够摆脱这位“剑道小兵法”高手的追击。   此时见到山本一川再次现身于此,谢贻香心中暗惊,只恨得一子那把大火为何不曾将他烧死在树林之中。眼见山本一川脚步奇快,转眼间便冲到众军阵前,谢贻香心知此人是个大敌,军中无人能挡,只得一咬银牙,连人带刀激射出去,以“离刀”中的一招“兰舟催发”抢先攻向山本一川。   那山本一川奔行中忽见前方绯红色光华晃动,乱离刀尖已到自己眼前,也是心中一惊,急忙以手中倭刀格挡。他随即认出谢贻香,脱口问道:“刀王传人?”   谢贻香并不作答,她深知自己的短板便是内力,又岂会和对方硬碰兵刃?不等山本一川的倭刀抵达,她轻抖手腕,原本的一招“兰舟催发”已在“融香决”的妙谛中变成“乱刀”中的一招“雨零星乱”,弹指间以刀作剑,一口气刺出一十六刀。刀尖所到之处,犹如点点星光,直取山本一川周身要害。   山本一川见识过谢贻香刀法的诡异,各种变化看似不可理喻,却又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再加上眼下他孤身闯阵,四面皆是虎视眈眈的军士,情急之下只得将手中倭刀缩回半尺,取“不动如山”的固守之势,将周身护得严严实实。   谢贻香只在两招之间便将对方逼成守势,但这已是双方第二次交手,她心中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手中乱离源源不断,一面避开对方的倭刀,一面用绯红色的刀光将山本一川困于当中。   如此一来,激战中的两人顿时陷入一攻一守的僵局。人群中的言思道见这个山本一川能说汉语,自然也能听懂,急忙喝道:“住手!这位武士朋友且听我一言!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尔等千余之众,到如今只剩两百余人,当然是大败特败,此乃不争之事实!你东瀛一国向来都以强者为尊、胜者为王,此番既已战败,此时不降,更待何时?难道真要此间的三十万大军齐上,将你们悉数踏作肉泥?”   只听激战中的山本一川冷冷说道:“中原人奸诈狡猾,此番以诡计害人,胜之不武,我们自是不服!”言思道立刻顺杆往上爬,问道:“万事都好商量,那依你之见,要如何才肯服气?”   不等山本一川回答,突然间一声惨叫传来,言思道身旁一名军士整个人无端从中分作两片,鲜血径直喷洒了他一身。这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又太过诡异,周围军士还没回过神来,言思道倒是反应极快,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便往后方狂奔。   果然,他才跑出几步,身后又是一名军士惨叫一声,一条右腿毫无征兆地脱离身体,径直掉落在地。这回借助灯火映照,众人才看得明白,竟是有一道刀光从脚下的地底飞出,一刀劈断了那名军士的右腿。   要知道此地本是东海之滨,除了前方“望父石”所连接的大块礁岩,这一片皆是松软的沙土,看这情貌,竟是有高手钻进了沙土之中,自地底往上出刀杀人。言思道见多识广,顿时想起东瀛所谓的忍术里便有这么一门土遁之术,急忙大声求救,喊道:“谢贻香你给我回来,这地底下有‘甲贺忍术’的忍者要害我!”   谢贻香暗叫不妙,一个山本一川自己已经难以对付,居然还有精通遁地之术的“甲贺忍术”高手。趁着山本一川的倭刀向上格挡,她便用乱离刀尖在对方刀身上略一借力,身子已腾空而起,往后空翻退开。那山本一川不料她应变如此之妙,不禁暗赞一声,手中倭刀因为取了“不动如山”的守势,一时竟来不及变作攻势追击。   谢贻香身在半空,因为身负“穷千里”的神通,目力自是远胜常人,只在刹那间便已发现言思道身后地面上的沙土微微起伏,显是那名“甲贺忍术”的忍者正在地底行进。她不等双脚落地,手中乱离抢先劈落,刀锋未至,黑夜中已凭空响起低沉的惊雷之声,犹如千军万马冲锋之势,带动周围的细雨直取地面沙土起伏之处,正是谢封轩昔日纵横天下的“空山鸣涧”刀意。   伴随着谢贻香这一刀劈落,地底那名忍者也是一刀自地底飞出,迎面架住谢贻香的乱离。一时间绯红色的刀光和银白色的刀光相遇,发出一阵清脆的长鸣。谢贻香只觉胸中血气翻涌,只得再次借力跃起,在半空中侧身连转七八个圈,方才化解掉对方这一刀的劲道,稳稳落在言思道身旁。   此时原本在后方篝火旁歇息的军士早已惊起,纷纷拿兵刃,整齐地列阵上前。只听前方军阵中又是一阵惊呼,却是头顶上方的夜空之中,居然有一条灰色的人影凌空盘旋,周身全无借力之处,就这么轻飘飘地悬浮在雨中,往下方人群射出大把暗器,来去间犹如鬼魅,显然又是一名“甲贺忍术”的忍者正在施展伎俩。而山本一川也回过神来,手中倭刀取“侵略如火”之势,随地底那个忍者一并冲杀而来。   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仅凭倭寇已经现身的三大高手,一旦被他们冲进人群,己方将士必定伤亡惨重;若是山岗上的两百余人再趁势冲下,只怕在场这一千军士还会被倭寇来个反杀,全军覆没于此。幸好经历几个月的交战,谢贻香多少累积了些对抗倭寇的经验,几乎是和言思道同时下令,齐声喝到:“放箭!后退!”   众军士不敢大意,急忙举弓便射,同时往后退却,和这三名倭寇拉开距离。漫天的箭雨一出,半空中那灰衣忍者顿时成了活靶子,急忙一抖双臂,飘然落到山本一川身后。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这灰衣忍者的双臂下还分别夹有一块大大的风帆,如同大鸟的双翼扇动,这才能够施展轻身之术凭空漂浮。但尽管如此,无论是昔日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庄浩明,还是鄱阳湖底神秘家族“瞬息千里”的轻功绝技,都不可能让人似这般凌空飞翔,可见东瀛忍术自成一派,果然不同凡响,当真有“遁地飞天”之能。   而山本一川此时已重新变作“不动如山”之势,以手中倭刀荡开箭矢,掩护着身后的灰衣忍者继续前冲。谢贻香怕地底那名忍者暗中偷袭,一面招呼军士们继续放箭,一面紧握乱离守在阵前,仔细警惕地面的沙土。   眼见山本一川顶着箭雨继续前行,转眼间又要冲进人群,言思道急忙大喊道:“住手!莫非东瀛人有胆量搏命厮杀,却没胆量听我说几句话?”山本一川冷冷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言思道喝道:“你且停下,站定了再说话!堂堂扶桑一国,难道举国不知礼仪为何?”山本一川倒也直爽,说道:“那你方先停箭。”   言思道当机立断,大声喝道:“三军箭止!”谢贻香心中一惊,此时山本一川和他身后那名灰衣忍者离军阵不过七八步距离,一旦箭停,立刻便是短兵相接。她急忙上前准备厮杀,不料伴随着箭雨停歇,山本一川倒也守信,和身后那名灰衣忍者同时停下脚步,而地底那个忍者虽不知身在何处,倒也不再发难。   如此一来,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终于缓和下来,谢贻香和言思道对望一眼,心中都暗叫好险。看来山岗上这两百多名倭寇败军到底还是被言思道唬住,忌惮所谓的“三十万大军”和“两百艘战舰”,所以这三名高手略一试探己方的虚实,便顺着台阶下,不再动手厮杀,显然是对言思道开出的条件动了心,要寻求谈判的可能。   想通了这一关键,言思道立刻笑道:“这位……这位光头武士朋友……”谢贻香插嘴说道:“此人是‘剑道小兵法’的高手,名叫山本一川。”言思道接口说道:“……原来是山本先生,久仰久仰!方才你说尔等不肯投降,是因为此番败得不服气,所以不肯认输。那敢问阁下,你方如何才肯服气?”   山本一川将出鞘的倭刀平举胸前,依然维持着“不动如山”的守势,口中说道:“我辈西渡中原,本是要以武会友,同中原武林相互切磋,应证武道。如今我们中你奸计,以至死伤惨重,其间是非对错倒也不必再论。此刻若要我们服输,那除非是在武道上决出胜负,来一场公平的比试!若是你们胜了,我们便依照你方才承诺的条件,全部弃械投降;若是我们胜出,那你们便要立刻撤军,再不可干涉我们在此地的行事!” 第930章 顾云城主   耳听山本一川划下道来,言思道暗骂道:“做你祖宗的春秋大梦!”脸上却堆满笑容,问道:“哦?莫非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们双方各出一人,效仿传记小说里时常提及的阵前比武,既决胜负、亦决生死,以此来判定双方人马的输赢,是也不是?”旁边谢贻香一扬手中乱离,向山本一川冷冷说道:“好呀,那便再来打过,这次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却见山本一川缓缓摇头,沉声说道:“非也非也,这场比试乃是我东瀛一国与你中原武林的较量,当然要公平,绝不能只看一战之胜败,否则难免会有意外和侥幸存在。所以我方提议这场比试须得分作三局,以三战两胜来定输赢。”   谢贻香还以为山本一川是在和自己叫阵,谁知听下来竟是江湖上老掉牙的三战两胜的约定,不禁暗自好笑。但转念一想,对方如此提议,除了山本一川这位“剑道小兵法”的高手之外,倭寇里分明还有其他高手出战,顿时眉心深锁。   要知道众人此番受青田先生之托剿灭倭寇,虽有言思道和得一子这两位高人出手,但二人皆是玩弄权谋诡计之辈,说句“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根本无法与人动手;而麾下将士皆是沙场中的战阵本领,更无法和倭寇高手相提并论,数来数去,便只有自己一人可以勉力一战。   如此一来,倘若接受山本一川三战两胜的规矩,纵然谢贻香的“融香决”能够险胜对方“风火山林”的剑道,到头来多半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哪还有力气再胜一场?可见如山本一川有此提议,显是吃定了己方再无高手可战的困局。   想到这里,谢贻香便要开口拒绝,不料身旁的言思道抢先问道:“山本先生既已有了提议,自是胸有成竹,乃是先胜而后战。却不知是哪三位高手代表东瀛一国出战?莫非便是山本先生自己和在场这两位‘甲贺忍术’的高手?”谢贻香知道言思道是想摸清对方的底细,只得闭嘴不语。   只见山本一川再次摇头,说道:“我们出战之人,其一便是在下山本一川,乃是东瀛神妙剑道首座;其二却是由这两位‘甲贺忍术’的高手共同出战,一位是此刻潜伏于地底的裂石君,一位是我身后这位行空君,合称为‘遁地飞天’,乃是‘甲贺忍术’不折不扣的嫡系传人,亦我东瀛极负盛名的忍术大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夜随山本一川出战的这两个忍者一个能遁地、一个能飞天,其名正好唤作“遁地飞天”。言思道插空问道:“所以轮到‘遁地飞天’出战,尔等便是要以二对一、以多欺少了?”山本一川冷笑道:“遁地飞天,缺一不可,即便对阵千军万马,亦是两人齐战。便如你们中原武林大名鼎鼎的‘登峰造极’两兄弟、‘腾云驾雾’两姐妹一样,皆是成双作战。对此你方若是觉得不够公平,那么待到他们二位出战之时,你们也同样可以派两位高手一并应战。”   谢贻香心中骂道:“除我之外,眼下我方哪还有什么高手,又何必假仁假义,惺惺作态?”言思道则继续问道:“原来是‘甲贺忍术’的‘遁地飞天’,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却不知第三战又是哪位高手出阵?”   这回山本一川只是微微一声,转头向身后的山岗上说了句东瀛话,军阵中的翻译顿时脸色一变,小声告诉言思道和谢贻香,说道:“是顾云城之主、‘东瀛剑圣’丹羽一叶!”   谢贻香心中暗惊,竟险些忘了对方还有这么一位顶尖高手。须知山岗上这两百余名倭寇之所以能够杀出顾云城,便是以此人为首。据说就连得一子此番派来的统兵之将,也在破城时被这丹羽一叶重创,不仅瞎了只眼睛,一条左臂也差点没保住。照此看来,无论是武功还是地位,这位“东瀛剑圣”必定还在山本一川之上。   而伴随着山本一川的话音落处,众人忽觉眼前景象似乎一晃,一个白衣男子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军阵之前,以谢贻香的目力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现于此。只见这名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白面无须,双目紧闭,一头长发呈雪白之色,用麻绳扎于脑后;身披白色武士长袍,赤脚蹬一双木屐,两柄漆黑色的倭刀一长一短,斜斜插在腰带上。后面的山本一川已用汉语介绍道:“这位便是顾云城城主丹羽一叶,当今‘中条一刀流’的第一剑客,亦是我们第三场出战的人选。”   言思道连忙隔空拱手,笑道:“两国鏖战已久,军卒对阵多时,不料今日方才得见‘中条一刀流’之主,亦是缘分使然。在下便是此间主事之人,在中原皇子恒王麾下任职军师,自号‘逃虚’。初次见面,还请丹羽城主多多指教!”   谁知丹羽一叶全然不做理会,双眼依然紧闭,也不知是听不懂汉语还是不屑回答。旁边谢贻香一直在仔细打量此人,但越看越觉得浑身不自在,到后来竟有一种冷彻心底的寒意,教人只想远远避开此人。   幸好谢贻香和先竞月同出刀王门下,知晓先竞月“杀气驭刀”的手段,再加上又曾经与丹羽一叶的门下弟子交过手,对“中条一刀流”一招决生死的武道更是深有体会,心知丹羽一叶生出的这种寒意,便是常年杀戮所积累下来的‘杀气’。此时丹羽一叶尚未出手,不经意间流转着的杀气便已有如此逼人之势,足见是个一等一的顶级高手,即便是在中原也找不到几个对手。真不知此人若是遇上师兄先竞月,双方皆以“杀气”对战,谁又能更胜一筹?   就在谢贻香胡思乱想之际,对面的山本一川已将倭刀竖在眼前,缓步上前说道:“所以我方出战之人,便是在下山本一川、‘遁地飞天’两位大师以及丹羽城主,你我双方以三局两胜定输赢,第一战便由我来打头阵。至于你方第一战的迎战之人,便是这位自称‘中原刀王传人’的小姑娘么?”   谢贻香见山本一川向自己叫阵,只得望向身旁的言思道,看他要如何收场。却见言思道漫不经心地摸出旱烟杆,好整以暇地往烟锅里装填烟丝,竟是全然不顾在场之人。那山本一川不禁一愣,再次追问道:“你方到底派谁出战?”   言思道又摸出火折子,在雨中小心翼翼地护住火焰,慢悠悠地点燃烟丝,这才淡淡说道:“我方四十万大军、三百条战舰已将此地团团围住,要杀尔等犹如踩死几只蝼蚁。眼下之所以来同尔等谈判,不过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想要网开一面,嘿嘿,谁知尔等却不识抬举。敢问山本先生,这从头到尾都是你自说自话,我几时答应过要同尔等以比武定输赢?”   这话一出,谢贻香险些笑出声来,在场的好些军士更是哄然大笑。山本一川愕然半晌,随即勃然大怒,喝道:“放肆!”说罢,他立刻反应过来,追问道:“你方才明明是说陆上有二十万大军,海上有两百条战舰合计十万人,如何转眼间成了四十万大军、三百条战舰?莫非是想诈我们不成?”   言思道心知是自己说错了嘴,脸上却面不改色,傲然说道:“中原朝廷听闻顾云城大捷,各路援军眼下正火速赶往此地,都想来分一杯羹,白捡一份战功,所以这军马之数一直在涨。尔等若是再不投降,待到明日天亮,此间说不定便是一百万大军、一千条战舰了!”   听到这话,山本一川急忙快步退回,到丹羽一叶身旁用东瀛话低语,显是向他翻译言思道的话。随后也不见丹羽一叶有何举动,就连双眼也未曾睁开,但谢贻香这边所有人突然同时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只觉呼吸不畅,浑身乏力。前方数十名军士首当其冲,顿时抵挡不住,纷纷往后退却。渐渐地在场五百将士相继后退,整个战阵都往后退出了两三丈距离,顿时便教原本身在人群中的言思道和谢贻香站在了最前面。   这一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自然便是丹羽一叶祭出杀气示威,好在谢贻香多少有些内家根基,又对杀气一物有所了解,这才苦苦护住心神,强行站立在了原地,但转眼间额上已是冷汗密布。   旁边的言思道显然也不好受,努力吸了一口旱烟,强笑道:“丹羽城主稍安勿躁,我虽没答应要同你们比试,但也没说不答应……既然尔等有此雅兴,又是代表东瀛一国划下道来,我辈身为华夏儿女,自当奋起应战。还请诸位东瀛朋友稍后片刻,容我们商量商量,看看到底要派哪几位高手代表中原武林出战。” 第931章 海上明月   眼见言思道终于应战,对面的山本一川倒是不急,兀自将手中倭刀入鞘,沉声说道:“如此我便在此静候,任由你方调兵遣将,但休要让我等候太久。”   言思道随口敷衍一句,便急匆匆地拉着谢贻香重新退回人群。随着两人这一后退,迎面而来压迫感顿时消减了大半,也不知是距离隔得远了还是丹羽一叶主动收起了杀气。   谢贻香此时已经完全看懂了局势,倭寇之所以提议以比武裁定两军胜负,表面上看是吃定己方军中没有高手,想要凭武力胜出,迫使所谓的三十万大军撤走,但背地里真正的用意,其实是想拖延时间,所以山本一川才并不着急。而他们拖延时间的目的,多半便是言思道的猜测,是要等从海上赶来的增援。   可凑巧的是,己方此刻的目的同样也是拖延时间,要等顾云城里的船只赶来,自海面上封死这些倭寇败军的退路,来一个前后夹击。所以如此一来,双方其实都已陷入被动的局面,胜败关键便在于谁的增援先行从海面上抵达。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向言思道询问道:“真要同他们比试?”言思道吁出一口浓烟,沉吟道:“再有片刻工夫,天色便会大亮,届时倭寇定会发现我军不过千余之众,海面上更没有什么围困的战舰;一旦全力杀下山岗,倒霉的定然是我们。所以阵前比武决出胜负,反而对我们有利,倘若能在比武中胜出,我方或许还能逼倭寇兑现承诺,弃械投降;最不济也能尽量拖延些时间,看顾云城的援军抵达后,局面是否还有转机。”   谢贻香心中一惊,脱口说道:“你……你是要我们胜出这场比试?那如何可能!那丹羽一叶的本事你也看到了,其杀气之强,未必便在我师兄之下,此间根本无人是他敌手!”言思道喷出一口旱烟,笑道:“丹羽一叶不足为惧,派谁出战都行。依我之见,你家小道长手下那个身材魁梧的山贼,好像是叫什么权冲天的,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就凭他那一身横肉,足见力大无穷,说不定徒手便能将这‘东瀛剑圣’撕作两片。”   谢贻香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却见言思道笑而不语,只管吞吐旱烟,她这才醒悟过来,脱口说道:“我明白了!既是三局两胜,所以你想用‘田忌赛马’的路数,以己之上驷胜彼之中驷,己之中驷胜彼之下驷,最后再用己之下驷败于彼之上驷。而丹羽一叶作为倭寇一方的上驷,我们用下驷与之对战即可,甚至直接认输也无妨!”   言思道微微一笑,又吸了一口旱烟,正色问道:“三战之中,号称‘遁地飞天’那两个东瀛忍者的武功虽然花里胡哨,但真要论花里胡哨,谁又比得上你的‘融香决’?以你的轻功和眼力,有几成把握能够以一敌二,胜过这两名倭寇?”谢贻香双眉一扬,望了望对面那个灰衣忍者,又看了看地上的沙土,低头思索半晌,终于说道:“东瀛忍术的精髓在于偷袭和暗杀,并非武学修为,如今要作光明正大的比试较量,威力自然大打折扣。只要能伺机击溃其中一人,所谓的‘遁地飞天’便能不攻自破,应当有五成以上的把握。”   言思道点头说道:“如此便好!至于那个‘剑道小兵法’的高手,根本就是狗屁不通!须知剑是杀人凶器,剑术是杀人之术,此乃不争事实,又何必强行牵扯什么兵法?所以这山本一川不过是内力浑厚些罢了,以此弥补了剑法上的不足。我这便叫人赶往顾云城,看看你二哥是否还能再战,以他三尖两刃刀的大开大合之势,或许能从正面硬碰,以蛮力压制那黑衣光头……”   谢贻香听到这里,陡然惊醒过来,问道:“我二哥?你是说谢擎辉?”言思道笑道:“除了这位小谢将军,还有谁能令我放弃孙心拒,拱手将这一千援军交由他统领?嘿嘿,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从你家那位小道长率众增援宁义城开始,到此番剿灭倭寇,抢走三门县那一千援军,一直都有你这位二哥在背后相助于他,否则以那小道士的脾气,又怎能聚拢这许多山贼土匪?想来是你兄妹二人闹了矛盾,所以那小道士才故意瞒着你。”   不料谢贻香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道:“二哥也来了……不对,他本来就在……宁义城外的风沙中,我曾扯下那神秘灰衣人的面罩,就是他……”说着,她又用力摇头,坚定地说道:“不是……那人是我师兄……可是……可是……”言语间神情呆滞,整个人就像失了魂魄似的。   原来当日宁义城一役,谢贻香历经种种,最后神识几近崩溃,得一子便对她施下道法,用类似催眠的手段篡改了她的记忆,从而将其中恐怖的经历皆尽封印起来。而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因为父亲的事,在除夕夜闹得不可开交,到后来谢封轩身故,谢擎辉心中有愧,更不愿和这位妹妹相见,所以便让得一子在对谢贻香施法之时,一并抹去了关于他的记忆。   然而人之经历本就繁琐复杂,记忆更是五花八门,谢贻香在宁义城近一个月的经历记忆似这般强行篡改,难免存有不少矛盾之处,全靠得一子一次次补救,才没令她神智错乱。而今谢贻香率兵对抗倭寇,数月间辗转奔波,几乎没睡过一次整觉,本就身心俱疲,此时忽听言思道提及二哥谢擎辉,她惊讶之余,真实的记忆和篡改后的记忆相互叠加,脑海中顿时乱做一团,以至神识崩溃,心绪错乱。   言思道早在囚天村外的树林里与谢贻香重逢时,便已看出得一子对谢贻香的记忆动过手脚,还曾出言调侃。只是没想到她的症状竟如此之深,而且偏偏还在此时出了问题,不禁有些手足无措,骂道:“你这丫头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发疯,岂不是让倭寇看了笑话?眼下你们兄妹二人一个伤一个疯,还怎么和倭寇比武较量?”谢贻香只是喃喃自语,完全不做理会,对面的山本一川似乎也发现了端倪,扬声问道:“你方到底还待商讨多久?不过是三场比试,只管派人出战便是,堂堂中原武林,莫非竟找不出一个能战之人?”   言思道正无计可施,忽然听后方军士传来一阵哗动,随即便有一名偏将上前禀告,说有一人一骑自西往东,正往这边的军阵而来;话还没说完,清脆的马蹄声响便已从远处传来。言思道连忙转头去看,此时天色尚未全亮,正是黎明前的微光四起,只见细雨中果然有一骑快马飞奔过来,马上骑手白衣如雪,依稀是个年轻男子;右肩后隐隐露出一截漆黑的短棍,形状倒像是战场上长柄武器的把手。   纵是言思道一生游走于风口浪尖,待到看清来人的形貌之后,也有些难以置信,不禁擦了擦眼睛,将信将疑地自言自语道:“是竞月兄?”一旁的谢贻香这回倒有了反应,喃喃说道:“不是!师兄……师兄他不在这里,否则便有人能对付那个‘东瀛剑圣’,打赢这第三局……”   言思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骂道:“什么三战两胜,此人一至,还理会这些狗屁约定作甚?直接将这些倭寇统统拿下便是!哈哈哈,想不到苍天到底庇佑我华夏,注定要终结这场倭寇之乱……他妈的!那小道士之前说什么东瀛西犯乃是日暮之势,要挟‘四圣’逆乾坤,取月盈之象破敌,关键便在一个‘月’字之上。不想这轮所谓的明月,到头来竟是应验在了竞月兄身上……”   说到这里,言思道已提高声音,朝远处那一人一骑扬声大喊道:“竞月兄来得正是时候!你师妹谢贻香也在此处,正被这些倭寇欺负,连脑子都给打傻了!这些东瀛蟊贼仗着倭刀之利犯我中原、杀我军民,你定要教他们开开眼界,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刀!” 第932章 不必出刀   话说先竞月当日在金陵玄武湖畔摆脱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明火尊者和宁萃三人后,便一人一刀自金陵城南下,直奔台州府方向而来。   由于台州府一带与倭寇交战的消息往往要迟上数日方可传至金陵,所以直到整支“平倭联军”几近覆灭,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等人逃至林中避难多时,身在金陵城里的先竞月才得到消息,匆匆动身赶来相助。直到昨夜抵达三门县地界,眼见东北方的林间突起大火,又听说顾云城方向正在与倭寇展开最后的决战,先竞月不敢耽搁,连夜往东策马,夜色遥遥望见海边篝火四起,这才凑巧于此刻抵达战场。   耳听军阵中人有呼喊自己,还提到师妹谢贻香,马背上的先竞月心中一动,身形顿时一晃,整个人已离鞍跃出,只在弹指间便穿过一众军士,径直落到话音响起之处。只见眼前一名少女素衣短刀,神情迷离,正是师妹谢贻香,不等先竞月开口,她倒先一步认出了自己,眼神顿时变得一片平和,微笑道:“师兄……真的是你……”话到一半,她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闭,当场晕了过去。   先竞月急忙伸手扶住,旁边一个容貌俊朗的清瘦文士已笑道:“竞月兄不必担心,谢三小姐只是劳累过度,只需请那位得一子道长画几道符、念几句咒,休息一阵便可恢复。”先竞月听这声音,正是方才招呼自己的人,再看此人的一双眼睛,七分狡诈中透露出两分猥琐,还有一分难以言喻的狂傲,顿时眉头大皱,沉声问道:“又是你?”   言思道急忙笑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眼下正值国难当头之际,竞月兄深明大义,难道想在此时清算,要我还你一刀?”先竞月懒得同他废话,将昏迷的谢贻香交到他手中,吩咐道:“照顾好她。”   说罢,先竞月向四周将士略一点头,便算是招呼过了,继而踏出军阵,直奔对面的一众东瀛高手而去。众军士虽不知这白衣青年是何来历,但见他是汉人,倒也不加阻拦。只有言思道在后面叮嘱道:“竞月兄不可大意!这几头畜生都是硬点子,千万小心!”先竞月不做理会,只管迈开步伐前行,片刻间便已来到那山本一川的对面。   山本一川原本是要出战第一局,此时正站在最前面。他也不认识先竞月,可方才听言思道放话,说什么要让己方见识真正的“中原第一刀”,自是不敢大意。然而细看这白衣青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举手投足间不见丝毫威胁,甚至全无烟火之气,整个人似乎已融于天地之间,完全摸不透深浅,他只得开口问道:“来者何人?且报上名来。”   先竞月却不应答,继续迈步朝他逼近。山本一川怒气暗生,当即拔出腰间倭刀,将刀锋竖在眉间,取“不动如山”的守势,再次喝问道:“所以双方这第一局比试,便是由你代表中原武林出战?”先竞月还是不加理会,脚下步伐不停,人已来到山本一川身前三丈之处。   山本一川顿时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小子无礼,出刀受死!”说着,他手中倭刀隔空虚指,刀锋间立刻生出风火之势,只在“其疾如风”和“侵掠如火”二势之间变幻。   这回先竞月终于开口回应,淡淡地说道:“不必出刀。”说话之间,他已来到山本一川面前,相距不过丈许距离,果然并不解下背上的偃月刀。   那山本一川微微一怔,此时双方离得近了,他这才发现对方虽然行走在细雨之中,一身白衣却是干燥柔软,根本没淋到一滴雨水;漫天的雨丝簌簌落在他身上,还未碰到衣衫,便无端化作一缕淡淡的雾气,就这么凭空消散得无影无踪,不禁令人匪夷所思。   仅凭这一细节,山本一川此时已知这白衣青年绝非等闲,甚至是自己生平仅见之高手,但此刻对方已到自己身前,又岂能临阵退缩、避而不战?他身为当今东瀛神妙剑道的首席,在“剑道小兵法”一脉中也是有数的宗师,眼见对方不肯出刀,倒也不愿占兵刃的便宜,当即还刀入鞘,双手略一抱拳,立刻成爪攻出,分别拿向先竞月的咽喉和右臂,其势快如疾风、迅如惊雷。   山本一川这一出手看似简单,却是东瀛极负盛名的“空手道”之精髓,乃是以唐时中原传入琉球的“唐手”为基础,结合扶桑传统格斗技艺而成。此刻他双手成爪,便是“空手道”中的“锁”字要诀,便如同中原武林的大小擒拿手、分筋锁骨手之流,一旦被他双爪拿住,对手轻则全身无力,重则筋骨尽毁,端是狠辣。   然而面对山本一川的攻势,先竞月居然视而不见,既不防守、也不攻击,仿佛眼前根本就没他这个敌人;脚下则继续迈步前行,既没加快、也没减慢。山本一川不料对方还会继续前行,锁向先竞月咽喉的右手招式使老,顿时落空,但攻出的左手却一举命中,径直扣住先竞月的右手手腕。   眼见自己的一招得手,山本一川惊讶之余,不禁心中暗喜,正待发力掐断先竞月手腕的经脉骨骼,不料陡然间只觉一股暗力从对方手腕上传来,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大铁锤狠狠击中自己胸口。   一时间山本一川再也抵挡不住,只得松开先竞月,踉踉跄跄退开七八步,这才勉强站定。眼见先竞月毫发无损,依然向前迈步,惊恐中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   谁知伴随着山本一川这个“你”字出口,立刻便是一口鲜血自他口中狂喷而出,紧接着两只鼻孔、两只耳朵和双眼眼角都有一道鲜血流下。只见他努力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继而身子一晃,整个人仰天摔倒,当场气绝身亡。   原来当日在玉门关外,先竞月得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相助,强行破解他身上的“封穴定脉术”,居然在生死存亡的一线间,鬼使神差地打通了先竞月体内“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从而使周身经脉“十二流转、八脉齐通”,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可谓是习武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窥探的超凡入圣之境。   而这山本一川虽然内力不俗,但和先竞月“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至境相比,无疑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似这般扣住先竞月的手腕运功发力,立刻引来对方内力的反弹,当场被震了一个周身经脉尽毁、五脏六腑俱碎,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要知道从山本一川出手攻击,到他退后摔倒命丧当场,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际。在场众人哪料得到这位“剑道小兵法”的高手只在一招间便已七孔流血、败亡当场,一时都没能回过神来,数百号人竟是鸦雀无声。   先竞月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脚下步伐不停,继续举步前行。这回首当其冲的则是“遁地飞天”里已经现身的那个灰衣忍者。   幸好那灰衣忍者反应不慢,眼见先竞月冲着自己而来,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伴随着他这一退,便将原本在后方的丹羽一叶换到了前面,首当其冲直面先竞月。   话说这位号称“东瀛剑圣”的顾云城主,自现身以来除了祭出过一次杀气,便再没有过任何举止;非但一言不发,就连双眼都未曾睁开过一次。到如今山本一川败亡、先竞月迎面而来,这位“中条一刀流”的第一高手才终于有了反应,自腰间长短两柄倭刀中拔出长刀,双手举刀过头,呈劈砍之势;但他的双眼依然紧闭,根本没看向先竞月一眼。   先竞月不以为意,转眼间已行到丹羽一叶手中倭刀的劈砍范围内;还是空着双手,并未解下背上的偃月刀。后方军阵中的言思道看得冷汗直冒,忍不住大声提醒道:“竞月兄休要托大,这厮是东瀛一国的剑圣,武功甚是了得!小谢将军便是被此人一刀劈瞎了左眼,连左臂都差点没能保住!”   言思道话音刚落,这边的丹羽一叶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两只眼睛凶光闪闪,狠辣犹胜毒蛇猛兽。伴随着他这一睁眼,“中条一刀流”一击必杀的杀气已如潮水般汹涌而出,顷刻间已将先竞月整个人浸泡其中。   与此同时,丹羽一叶手中倭刀随之劈落,刀锋自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如闪电、似雷霆,直劈先竞月头顶天灵盖。一时间,在场所有人只觉原本暗沉的黎明前夜无端一亮,整个天地间似乎都被丹羽一叶这一刀的光芒给照亮了。 第933章 断江破山   话说丹羽一叶的这一刀劈落,乃是“中条一刀流”中的顶级杀招,名曰“断江一式”,讲究的是把握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在最恰当的时机发出最完美的攻击,以求一击必杀。就好比即便只有一成把握,只要能抓住这一成机会,那便有十成的胜算。   至于伴随着这招“断江一式”所发出的杀气,则是丹羽一叶数十年间数十万次挥刀的积累。杀气一出,立刻便令身陷入其中的对手心胆俱寒,全身乏力;自功成之日起,但凡他祭出杀气,便从未有过失手。   可此刻面对这个迎面走来的白衣青年,丹羽一叶的杀气明明已将他笼罩其中,谁知对方非但不见丝毫慌乱,甚至是全无反应。伴随着丹羽一叶的倭刀劈落,先竞月轻抬左脚,再次向前迈出一步,人已来到丹羽一叶面前,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   丹羽一叶这一惊可谓是非同小可,说什么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若无其事地承受自己的杀气。他还来不及细想,眼前的先竞月已迈出右脚,竟是还在往前行进。   一时间但听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两人身体相撞,内力互碰,丹羽一叶胸腹内的七八根肋骨当场折断,整个人也被撞得往后倒飞出去。而他手中倭刀那一招“断江一式”自然已经不成章法,但刀尖还是冲着先竞月头顶落下。   只见先竞月轻抬左手,拇指和食指正好捏住劈落的刀身,继而微一发力,便将这柄倭刀从丹羽一叶手中夺了过来,随手丢到一旁。   要说方才山本一川被先竞月的内力震毙,在场众人还没怎么看明白,但这回身为顾云城主的“东瀛剑圣”先是被撞飞出去,紧接着又被夺走倭刀,众军士都看得清楚明白,顿时一片喝彩。当中要数言思道叫得最响,大喊道:“打得好!”   那丹羽一叶自出师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惨败,此番踏足中原,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未遇到过可以一战的对手。眼下不但被这个年纪轻轻的汉人破招撞退,就连手中倭刀也被夺了过去,对这位“东瀛剑圣”而言,既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却又败得有些莫名其妙,全然没弄懂其中的门道。   待到他被撞得一路飞出三四丈距离,终于勉强站定,强忍着肋骨断裂之痛,张嘴便是一通东瀛话骂出。两只凶光毕露的眼睛里满是不服,狠狠瞪着对面的先竞月。   先竞月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却也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淡淡地说道:“不服?再来。”说着,他左手随意一挥,被他远远丢出的那柄倭刀突然从地面上自行跃起,斜斜飞了起来,刀柄一头直奔对面的丹羽一叶而去,竟是要将这柄倭刀归还于他。   这一幕直看得丹羽一叶头皮发麻,几乎快要炸裂开来。他一早便曾听说过中原武林有“隔空取物”、“以气御剑”之类的超凡武技,还道是以讹传讹、胡乱吹牛,不料此刻竟亲眼目睹,教他如何不惊?眼见自己的倭寇破空飞来,就在自己眼前,丹羽一叶虽然心中惊怒,也只能下意识地接住,用双手实实在在地握紧刀柄,这才稍微镇定下来。   先竞月见他刀已在手,便不在多言,又举步向丹羽一叶缓缓走去。每踏出一步,对丹羽一叶而言,便仿佛是死神向自己逼近了一步。当下他强行定住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顾不得胸腹间肋骨剧痛,将浑身的力量、内力与杀气尽数凝聚在倭刀之上,再一次用双手举刀过头。   须知丹羽一叶此时的动作看似与方才那招“断江一式”相仿,实则却是“中条一刀流”中更厉害的一记至强杀招,名曰“破山一式”。究其原理,前者只在是以杀气困死对方,然后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出刀毙敌,但这招“破山一式”,却是将自身的力量、内力与杀气融为一体,在一刀之下尽数爆发出来,其威力之大,足以削金断玉、劈石破山,倒是与先竞月那招“独劈华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待到先竞月迈步上前,再次来到丹羽一叶身前丈许之处时,丹羽一叶这招“破山一式”的威力也已蓄至极限,眼看便要如破堤之水、胀裂之气,一发不可收拾。他当即大喝一声,双目圆睁,手中倭刀全力劈下,将这招“破山一式”的所有威力毫无保留地攻向先竞月;刀锋过处,就连半空中的雨帘也被他这一刀分出一道空隙。   面对当头劈落的倭刀,这回先竞月并不继续前行,而是在原地停下脚步,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丹羽一叶的刀锋落下。眼见对方这般反常的举动,几乎是引颈就戮、自寻死路,丹羽一叶不假思索,手中倭刀继续劈落。谁知转眼间他便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自己这一招的速度居然变慢了,而且是越来越慢!   原来丹羽一叶这招“破山一式”之所以无坚不摧,便是源于他将自身的杀气融入了刀招之中,可是如此一来,便等于是以杀气向先竞月发起了攻势,无疑是鲁班门口弄斧、关公面前耍刀。先竞月甚至无需动作,竟凭意念间生出的杀念,顷刻间便以自身的杀气将丹羽一叶的杀气完全压制,犹如百川终汇于东海,尽数化为了己用,从而调用杀气,反过来控制住了丹羽一叶这一招的走势。   丹羽一叶仓促间哪里想得明白?只见倭刀一寸一寸缓缓落下,终于在刀锋离先竞月头顶还有三寸距离时彻底静止,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再无法挪动分毫。   便在此时,先竞月又一次抬起左手,和方才动作一模一样,用拇指和食指去捏倭刀的刀身;不同的是,他这次的动作极慢,仿佛是故意要让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丹羽一叶动弹不得,但觉不止是自己的动作,就连铺天盖地的雨帘,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静止,纷纷停顿在了半空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竞月的左手一寸一寸抬起,再次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静止的刀锋。   随后先竞月发力一折,但听“啪”的一声清响,一柄精钢百炼而成的倭刀竟被他的两根手指硬生生从中掰断。   殊不知丹羽一叶这柄倭刀是以精钢为骨,萃合火山极烈之铁和海底极寒之金铸造而成,刀身之坚硬,纵是大锤巨斧也休想损其分毫,在东瀛亦是有名的神兵。谁知这白衣青年仅凭血肉之躯,随手便将这件神兵从中掰断,直看得他瞠目结舌。伴随着倭刀断裂,漫天雨点也尽数落地,丹羽一叶力道一失,只觉浑身精血仿佛都被这招“破山一式”抽空,顿时惨叫一声,径直瘫倒在地。   而先竞月从倭刀上掰下半截刀身之后,手上动作不停,随手往后一甩,这半截刀身便往他身后的地面激射出去,径直没入沙土深处,仅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小孔。众人正不明所以,不知先竞月此举何意,便见地面上留下的小孔中居然有鲜血汩汩冒出,顷刻间便汇聚成一大滩。后面的言思道略一思索,顿时笑道:“是躲在地底的那个忍者!”   原来在场的“遁地飞天”两名忍者,其中一人以类似土遁之术的伎俩潜藏于地底,一直未曾露面。待到丹羽一叶使出“破山一式”与先竞月对持之际,他便自土中悄然钻行,想要施展“甲贺忍术”的老本行,从后方偷袭先竞月。   先竞月脑后虽没长眼睛,更没有谢贻香“穷千里”的神通能够看出地面起伏,但地底那名忍者杀心一起,杀气自生,立刻便为他所察觉。于是先竞月随手将掰下的半截刀身掷出,立马便将那名忍者钉死在了地底。   如此一来,山本一川、丹羽一叶和“遁地飞天”中的“遁地”三大东瀛高手,只在片刻间尽数战败,或死或伤,只剩“遁地飞天”中负责“飞天”的灰衣忍者还在当场。那灰衣忍者本是学暗杀出身,性格异常谨慎,眼见“中条一刀流”的当世第一剑客都不是这白衣青年的对手,哪里还敢造次?   当下他立刻腾空跃起,在半空中一展双臂,亮出两片风帆,整个人就像一只大鸟扑翅而飞,径直飞向身后那座名为“望父石”的山岗,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眼见这名灰衣忍者以东瀛忍术飞天遁走,先竞月不禁眉头微皱。他当即举起右臂,五指成刀,朝那灰衣忍者飞走的方向隔空挥落手臂——却是以手为刀,使出了那招降妖除魔、诛神杀佛的“独劈华山”。   紧接着便听十几丈开外的夜空中传来一声闷哼,细雨中两片尸身自半空中摔落,“啪啪”两声掉落在山岗的礁岩上,继而滚落下山。观其衣衫身材,正是“飞天遁地”中飞天遁走的那名灰衣忍者。 第934章 大意失算   眼见先竞月犹如天神下凡,只在片刻之间,就凭一己之力击溃东瀛的四大高手,众军士士气高涨,不等言思道招呼,纷纷一拥而上,准备强攻海边这座“望父石”,将剩余的倭寇败军尽数拿下。   然而众军士刚一上前,便听山岗上传来一阵怒吼,十余名倭寇自山间小路猛冲下来,一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倭刀,都是冲着先竞月而来,自然是要替这几个东瀛高手报仇雪恨。   但听军阵中言思道突然大喊道:“竞月兄留下活口,将这些倭寇交由朝廷审判!”先竞月一想也是,当即如他所言,自意念中生出杀心,继而化作杀气弥漫,顿时便将这十余名倭寇笼罩其中,与他们手中的倭刀互生感应。   随后先竞月意念一动,杀气驾驭之下,一众倭寇手中的十余柄倭刀同时脱手,刀锋往下插落,正好刺透所有倭寇的右脚足背。伴随着惨叫声此起彼伏,这十余名倭寇竟被自己的倭刀钉在了原地。   这一幕直看得众军士目瞪口呆,想不到传说中“万剑朝宗”的神话,今日居然沦为现实,在先竞月手中上演了一幕“万刀朝宗”,一个个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急忙上前将这十余名倭寇绑了。   随后便有不少军士悄声询问,打听这个白衣青年的来历,当中有识货的人低声说道:“什么?名震天下的‘江南一刀’、江湖人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你们居然不认识?不仅如此,他还是皇帝身边亲军都尉府的统办……不对,眼下已是副总指挥使了,乃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听到亲军都尉府的名号,众军士顿时噤若寒蝉,只有言思道哈哈大笑道:“竞月兄贵人事忙,倘若能早些到来,凭你一人一刀,或者便能将整个江浙地界的倭寇尽数剿灭了,倒也不至折损这许多将士百姓的性命。”   当下众军士一拥而上,便要随先竞月冲上山岗,谁知瘫倒在地的丹羽一叶突然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显是还未死透。但听“唰”的一声清响,丹羽一叶从腰间拔出那柄短款倭刀,怒目圆睁瞪着在场众人。   眼见这位顾云城主余威犹在,众军士心中一寒,急忙往四下散开,就连先竞月也微微皱眉,不料此人溃败如斯,临死前还要负隅顽抗。却见地上的丹羽一叶大喝一声,突然调转倭刀,将刀锋径直刺入自己小腹,随后往左一横拉,整个肚子被当场剖开,鲜血径直喷洒了一地。   显而易见,这位“东瀛剑圣”在垂死之际,乃是选择了以东瀛武士盛行的“切腹”之法自尽。要说这切腹的由来,其实源自东瀛永祚年间一个名叫藤原义的恶棍,在被官兵逼上绝路后,竟以倭刀剖开自己腹部,用刀尖挑出里面的内脏恫吓官兵,吓得众人不敢上前。而在他死后的数百年后,这种凶残的自戮手段居然莫名其妙地在东瀛盛行起来。尤其是东瀛的武士,在生命走到尽头之际,皆以能够切腹自尽为无上的荣耀。   先竞月自是无心深究东瀛的切腹精神,正待举步绕行,却听丹羽一叶嘶哑着嗓子,吃力说出一番东瀛话。他一时没听懂,再看地上的丹羽一叶,却已血涌如泉,气绝身亡,两只眼睛依然怒视着自己,显是死不瞑目。随后便听“嗖”的一声,一物自丹羽一叶的衣衫下扑腾飞起,径直向东而去。言思道反应极快,立刻大喝道:“是飞鸽传书!速速截下!”   先竞月右掌轻探,内力所到之处,半空中的飞物顿时坠落下来,轻轻落在他掌心。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只鸽子,通体呈漆黑之色,拼命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出先竞月的掌心。   可是再看鸽子的脚上,却并无信件书函,众人正纳闷间,后方军士里有通晓东瀛话的翻译已解释说道:“这家伙临死前的一番话语,是说自己并非真正的东瀛剑圣,而是问他师父借了‘剑圣’这一名号前来中原。倘若中原有人能战胜他,那么他的师父——也便是真正的东瀛剑圣——则会漂洋过海,前来中原讨教,届时自会替他报仇雪恨。”   言思道顿时释然道:“原来这东瀛剑圣竟是假的,难怪如此不堪一击,竟连竞月兄的一招半式都接不住。至于这只信鸽,自然便是让丹羽一叶在危机之时放出,令其自行飞回东瀛。如此一来,就算丹羽一叶无法活着回到东瀛,他师父看到信鸽飞回,便可明白其意,知道是他在中原遇上了高手,之后便会前来中原滋事寻仇。”   却听先竞月冷笑道:“无妨。”说罢,他掌间内劲一收,漆黑色的信鸽顿时冲天而起,朝东海方向疾速飞走,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言思道微一愕然,不禁叹道:“这又是何苦?你倒是不嫌麻烦!”   先竞月不做理会,举步往山岗上行去。言思道急忙将昏迷的谢贻香交给一名偏将照看,招呼众军士远远跟在先竞月身后。此时漫漫长夜已然过尽,下了一整夜的秋雨也渐渐停歇,东方初露的朝阳将微光从海面上投射过来,勾勒出整座“望父石”深黑色的轮廓,散发出一种莫名的诡异气氛。   先竞月此时已沿着陡峭的小路登山,可山岗上竟是一片死寂,除了海浪拍岸之声,便再无其它声响;除了方才冲杀下来的十余名倭寇,一路上再不见倭寇现身阻拦。言思道心中好奇,就眼前这光景来看,山岗上根本不像躲着两百来号人?然而询问同行的军士,却全都赌咒发誓,说是亲眼目睹两百余名倭寇败军躲到了山岗上,并无一人下山逃走。   言思道心知不妙,急忙挤开人群,到最前面与先竞月并肩同行。此时整条上山的小路终于走完,来到了山岗之巅,但见山岗下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海,一轮冉冉红日正从海平面跳出,将整片东海都染作赤红之色。   而在朝阳映照当中,如今分明有五艘海船在海面上先后排开,冲着东方那轮红日飞速航行。再低头去看山岗脚下,原来这座名为“望父石”的礁岩临海一面,岩壁竟是向内凹陷进去,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洞穴。便在洞穴之中,海边还泊着七八艘空荡荡的海船,兀自随着一阵阵波浪上下晃动。   显而易见,此间竟是一个天然的港口,而此刻航行在海面上的那五艘海船,便是从这里出发,载着剩下的倭寇败军驶向东瀛方向,送他们回归故里。之前因为被山岗和礁岩遮挡住了海面,加上又是漆黑一片的雨夜,所以直到此刻众人登上山顶,借助初生的朝阳映照,才终于发现倭寇们的诡计。   眼见煮熟的鸭子就此飞走,言思道气得直跺脚,破口骂道:“青膀咸鸭蛋!那几个倭寇高手假意来与我们比武较量,原来是要声东击西,好让其他倭寇偷偷坐船逃跑!他妈的,亏我千算万算,还一直以为他们是在等待从海上而来的增援,不想此间竟是倭寇的一处隐秘港口!难怪他们从顾云城逃脱后便径直躲到了这里,原来是要从这里坐船逃跑……”   说到这里,他已重新定下心神,沉声说道:“智者千虑,尚且必有一失,便看如何补救!此番我受青田先生所托,不仅要清剿江浙地界上的所有倭寇,更要令东瀛一国一百五十年间不得犯我华夏,若是让这些倭寇平安逃回东瀛,不出一年必定卷土重来,教我中原之地永无宁日……众军听令,立刻去下面清点船只,全力追击倭寇!”   众军士应答一声,纷纷攀下山岗,去清点港口内剩余的七八艘海船。先竞月听他突然提起亡故已久的青田先生,不禁心中好奇,但当此时刻,也不便多问。眼见海面上的五艘海船渐行渐远,最近的一艘离岸也有数里之遥,他当即解下背后的偃月刀,沉声说道:“我去。” 第935章 天宫仙音   眼见先竞月偃月刀在手,言思道不禁吓了一跳,问道:“你要作甚?”先竞月沉默不语,身形一晃,人已落到下方岩壁凹陷处的港口,随手从一艘海船上抓下一块木板。   言思道顿时回想起当日洞庭湖上,自己和先竞月被龙跃岛的一众水匪追杀,谁知这位大名鼎鼎的“江南一刀”竟然不通水性,最后只能踩着一块木板在湖面上抗敌。眼下他操起一块木板,显是要故技重施,借着木板的浮力在海面上滑行,孤身前去追击倭寇。   然而东海茫茫,几无穷尽,其间风浪瞬息万变,莫测高深,到底不是洞庭湖所能相提并论。纵然是江河上惯用的船只,也不敢轻易入海,先竞月武功再高,终究还是凡人之身,不能与天地之力抗衡,仅凭一块木板出海,还要追赶数里外的五艘海船,无疑有些弄险。言思道急忙大喊道:“竞月兄且住!待将士们整理好船只,大家再一同出海不迟。况且这些倭寇的性命我留有大用,暂时还杀不得,是否能将东瀛倭寇之祸延至一百五十年后,说不定便要落到他们身上。”   先竞月深知此人诡计多端,既要留下这些倭寇败军的活口,自有他的道理。而他以一块木板孤身出海追杀,本就把握不大,如今还要将那五船倭寇尽数生擒,更是希望渺茫,当下只得打消念头,等候众军士开船。   不料倭寇甚是狡诈,港口内虽然还泊着七八只空船,却都被弄断了捆绑风帆的缆绳,显是故意损毁,阻止众人驾船追赶。众军士只得重新捆绑风帆,当中有将士担心倭寇在船上还做了其它手脚,又叫熟识水性的军士下水检查船底。   而今倭寇的船队已相继行出七八里远,港口这边却迟迟不能开船,先竞月和言思道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焦急。当下先竞月又想孤身出海,不料便在此刻,但听呼呼作响的海风声中,突然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器乐之声。   先竞月和言思道大感好奇,四下寻找,却不知这乐声是从何而来,还道是海上的倭寇败军在船中奏乐。渐渐地,风中乐声愈发清晰,甚至能听出是瑶琴抚奏之音,曲调却是中土韵律,当中泛音象天,清冷悠扬;散音同地,松沉旷远;按音如人,缥缈无常。天地人三籁兼容,显是名家大师所奏。   言思道不禁疑惑道:“一曲暂寄愁绪的《秋江夜泊》,竟能弹出悲天悯人的气派,倒也难得,足见已得‘音有尽、韵无穷’之真味,绝非倭寇之流所能为之。况且海上风浪不休,琴音随风飘来,非但丝毫不见散乱,音韵还能直透人心,可见抚琴之人修为之深,亦是当世一绝,却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话音落处,他这才发现在场将士听见琴音,一个个都有些走神,相继停下手里的动作,就这么呆呆望着辽阔的海面,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一旁的先竞月已沉声喝道:“是摄人心魂的音波功!大家堵上耳朵!”   众军士顿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找东西塞住耳朵。好些军士依然沉浸其中,一时不能自拔,也被旁人掩住了耳朵。再看东方海天一线处,一轮红日已彻底破海而出,悬挂天际,旭日光辉之中,一艘巨船自东乘风破浪驶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长短,通体宛如白玉,犹如天界仙船驾临人间;可想而知,此刻这摄人心神、杀机暗藏的琴音,正是源自这艘巨船之上。   要知道众将士所在的这处港口,如今离这艘巨船尚有十余里之遥,琴声随海风飘传至此,其余威尚且能令众人魂不守舍,又何况那五艘海船上的一众倭寇?只见伴随着这艘巨船从东面出现,琴音愈发清晰可闻,倭寇的船队本是向东航行,转眼间便已队形全无,兀自在原地摇摆,显是船上的一众倭寇也被琴音所摄,尽数失了心神。   言思道对这琴音却全无反应,略一沉吟,已冷笑道:“蓬莱天宫为君开,海上仙音入梦来。想不到自从天涯海角阁一败,时隔多年,‘蓬莱客’这老妖婆居然再次驾临中原,倒是意外得紧!只是仅凭这些倭寇败军,恐怕还请不来这老妖婆,多半是她的船凑巧路过此地,遇到倭寇便欲顺手除之……嘿嘿,若是我所料不差,蓬莱客此番前来中原,定是冲着皇帝老儿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看来竞月兄这边刚刚成立的‘玄武飞花门’,到时候可得喝上一大壶了!”   听到这话,先竞月也是恍然大悟。江湖上早有传闻,说在东海深处有一处仙境,名为“蓬莱天宫”,其间泉涌甘酒,树悬仙果,不但有珍宝无数,更有旷世绝学,却从未有人亲身去过。而在这蓬莱天宫之中,皆以“宫主”为尊,可谓高手如云,却无一例外都是女子,多以器乐之音摄魂伤人。虽然宫中高手百年间曾多次造访中原,与当世顶尖高手印证武学,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过,更别说知晓她们的底细来历,最后只得被统称为“蓬莱客”,在昔日的“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   而蓬莱客最近一次拜访中原,依稀是七八年前,曾与道家“天涯海角阁”的掌门人风月笑交手。先竞月在亲军都尉府里倒是看见过相关的密报,据说双方当时立下赌约,风月笑以“罡星正气”的神通护体,强行听完蓬莱客演奏的一曲,终于算是胜出半招,逼得蓬莱客离开中原。但经此一役,风月笑也身受重伤,将“天涯海角阁”的掌门之位传给门下弟子海无心,至今仍是卧床不起。   至于眼下出现的这艘巨船,正如言思道所言,定是传说中纵横四海的蓬莱客无疑,但比起蓬莱客重返中原,更令先竞月心惊的却是身旁这个莫测高深的言思道。要知道亲军都尉府新成立“玄武飞花门”一事,自己也是在离开金陵前才从总指挥使叶定功口中听说,言思道如何便已得知?他不禁冷冷说道:“或许是教公孙教主喝一大壶。”   言思道顿时打了个哈哈,说道:“以竞月兄今时今日的手段,莫说我教公孙教主,即便是天山青竹复出,只怕也未必是你对手。至于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距今尚有月余之遥,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眼下你我共抗倭寇,能做一天朋友,便多做一天朋友,又何必理会将来之事?”   先竞月冷笑道:“你一力挑起天下大乱,无数性命因你而亡。莫说抗击倭寇,便是你做一千件、一万件善事,也不足以抵罪。你欠我的一刀,终究是要还的。”言思道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便在两人说话之时,蓬莱客的巨船继续靠近,已驶入倭寇的船队当中。琴音声中,五艘倭寇海船摇摇晃晃,兀自往四方分开,也不知是被海风吹散了船队,还是船上的倭寇也捂住了耳朵,正在拼死驾船逃离。   但听琴音曲调忽变,一曲古旷清远的《秋江夜泊》,音韵中竟突然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意,其象仿佛天昏地暗,风云失色,纵是先竞月的修为已达至境,听在耳中,心神也有一瞬间的絮乱,被琴音中的杀意挑起了自身的杀气。一旁的言思道也品出琴中之意,顿时脸色大变,说道:“这老妖婆是要杀人了!竞月兄赶紧叫她住手,留下这几船倭寇的性命!” 第936章 怒海狂锚   不等言思道把话说完,先竞月已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官军捉拿倭寇,请前辈高抬贵手,留下活口。”他用内力将话音送出,便如一道惊雷落在海上,径直往四下炸开,顿时响彻了整片海面。   话音落处,只听巨船上的琴音并不停止,但曲中的杀意却稍稍一缓。过了半晌,一个女子的声音自海上传来,淡淡地问道:“尊驾年纪轻轻,修为却已登峰造极,敢问可是神火教公孙教主大驾光临?”声音从七八里外传来,依然清晰可闻,却又不似先竞月以内力传声的霸道之象,便如在众人耳边轻语,足见其内力之深,未必便在先竞月之下。   先竞月不禁微微一愣,言思道更是“咦”了一声。两人倒不是惊讶于对方的内力修为,而是听这女子声音,分明竟是一个妙龄少女,甚至与谢贻香的年纪相仿。   话说先竞月虽不认识蓬莱客,但耳听言思道一口一个“老妖婆”,即便这称呼有些夸张,也足以证明对方并不年轻。况且蓬莱客名满九州、威震四海,无论是此刻摄魂的琴声还是这一句隔空传音,少说也是数十乃至上百年的功力,又怎会是一名年轻女子?言思道思索片刻,随即低声咒骂道:“定是这老妖婆新练了什么纳阳济阴的邪功,居然教她返老还童了!明明上百岁高龄,说起话来却是少女声音,想想都令人作呕!”   然而对方既有发问,先竞月自当作答。他当即沉声吐气,再次运上内力,扬声说道:“在下亲军都尉府先竞月。”   这话一出,海上的琴音陡然一乱,险些偏了音韵,幸好及时修正,才没让这曲《秋江夜泊》跑调。这倒不是对方为先竞月的名号所震慑,而是对方之所以询问是否公孙莫鸣在此,乃是听先竞月的声音年轻,功力却已震古烁今,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之外,不做第二人之想,这才有此一问。谁知居然猜错,所以一时间才会如此惊异。   那巨船上的女子声音沉默良久,终于再次开口,传音说道:“原来是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先竞月恭声回答道:“不敢。”   随后便听琴音一扬,势如冲天而起,直上九霄云端,一首《秋江夜泊》音韵皆休,琴音就此结束,显是依言饶了这些倭寇的性命,而那个女子声音也再没了动静。言思道顿时松了口气,眼见倭寇的船队经此变故,五艘海船去势已缓,正四下分散在海面上,连忙吩咐众军士赶紧弄好港口的船只,准备扬帆追击。   却不料这边的船只还未出发,蓬莱客那艘白玉般的巨船之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径直跃下船身;由于实在隔得太远,非但看不清形貌,就连男女老少也无法辨别。只见那人跳入海中,却并未顺势跌进海水,而是在海面上踏浪而行,绕着巨船船身奔走起来。   须知即便是昔日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也要将两块木板绑在脚上,方可在水面行走。以此观之,莫非此人的轻功犹在昔日庄浩明之上?幸好没过多久,先竞月便发现那人在奔行之际,一条手臂始终高高举起,像是在拉扯着什么东西。略一思索,便知那人手中应当是拽着一根长绳,另一头则是系在巨船的桅杆上,所以才能凭长绳的拉扯之力在海面上奔行,不至跌落水中。   可是尽管如此,先竞月和言思道依然不知此人这般举动究竟意欲何为。但见那人脚步不停,速度越来越快,只在片刻之间,已借助长绳之力在海面上绕着船身跑出二三十圈。而巨船周围的海水被他奔行时的劲风牵引带动,渐渐汇聚出一股水流,也绕着船身旋转;伴随着那人不停奔行,每绕船身一圈,这股水流之势便多一分积攒,继而越来越强,竟然带动整片海水旋转起来,以蓬莱客的巨船为中心,在海面上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漩涡。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军士心惊肉跳,不少人更是高声惊呼起来。先竞月和言思道也是惊骇不小,当即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开口问道:“海天风云怒?”   只见漩涡之中那人继续绕船奔行,到最后速度已快得看不清身形。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海面上生出的漩涡不断积累,声势愈发浩大,几乎覆盖了方圆数里,整片海面都在漩涡旋转的牵引之下,凹陷出一个倒锥形。四下倭寇所乘的五艘海船自是无一幸免,尽数被这个巨大的漩涡卷入其中,顺着漩涡流势在海面上打转,一圈一圈往漩涡中心蓬莱客的巨船靠近。   直到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声势,海面上奔行那人才收起神通,一扯手中长绳,整个人自海面一飞冲天,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苍鹰、似鸿雁,稳稳落到巨船最高的桅杆顶上,任由自己造出的漩涡逐渐消散、自行平复。一时间漩涡余势犹存,继续带着倭寇的海船旋转,往当中的巨船靠近。   待到五艘倭寇海船离得近了,最近一艘离巨船已不过五六丈距离,巨船甲板上已出现了另一条人影,依稀是个矮胖身形,却只有一条右臂。只见那独臂人在船弦处俯下身子,自船身解下一只大铁锚,看大小少说也有数百斤重量,他拽着锁链将这枚大铁锚在头顶上方轮转如飞,动作竟是毫不费力。   随后那独臂人看准方位,便将大铁锚顺势掷出,正中数丈外最近一艘倭寇海船的桅杆,碗口粗细的桅杆受此一击,顿时从中折断,上面悬挂的风帆随之跌落。他拽着锁链将大铁锚收回,紧接着又是一记铁锚掷出,在倭寇海船的船身上砸出一个大洞,海水立刻自洞口灌入,但一时半会儿却还不至沉没。   之后另外四艘倭寇海船也在漩涡的余势中靠近,那独臂人便依样画葫芦,依次掷出大铁锚,将另外四艘海船的桅杆一一击断,船身上也是如法炮制,分别被他用大铁锚砸出了一个大洞。   如此一来,五艘倭寇海船便已尽数损毁,再也无法航行,只能在原地等待沉没。而先前那人造出大漩涡余势耗尽,也随之消散殆尽,海面渐渐重归平静。这边港口处的众将士被这一幕奇观所惊,一个个都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   先竞月的武功虽已大成,但这等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场面,也是头一次看见,实不敢想象仅凭凡人之力,竟能在天地间造出如此声威,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心知这两位高人不惜耗费巨力损毁倭寇船队,便是为了让众军士活捉这些倭寇,不禁心神敬佩,运功说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话音传出,巨船桅杆顶上那人顿时仰天大笑,声震数里,分明是个男子声音。只听那男子扬声笑道:“不才曲宝书,东海普陀山一穷酸耳,今日借蓬莱天宫之宝船,同峨眉戴七一并献丑,些许雕虫小技,还请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多多指教!”   先竞月暗自心惊,不想出手的竟是此二人,急忙回答道:“不敢!”一旁言思道脸色微变,强笑道:“想不到这死穷酸和戴老七二人居然活着,而且还与蓬莱天宫的老妖婆厮混到了一起,倒是意外得紧!”   只见海中蓬莱客的巨船已侧过风帆,调转船头往北航行。临行前曲宝书的声音再次传来,笑道:“蓬莱天宫的宫主教穷酸传话,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蓬莱天宫定会前赴太湖,向竞月公子及中原武林各大高手当面讨教,万勿爽约。”   先竞月心中一凛,看来言思道所料不差,蓬莱客于此时重现中原,果然是冲着朝廷举办的“太湖讲武”而来。要知道皇帝召开这次武林大会,其目的便是让亲军都尉府成立的新门派“玄武飞花门”一统江湖,号令群雄,届时难免会与中原武林正面冲突,如今再加上神火教和蓬莱天宫这两股势力的介入,对整个局势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实不知中秋之夜的这场“太湖讲武”将会如何收场。他当即恭声说道:“先竞月恭候大驾!” 第937章 相顾无言   谢贻香醒来之时,人已身在顾云城中,询问旁人才知自己竟已昏睡了十多天之久。她不禁心中奇怪,当日言思道留在自己神识之中的“鬼上身”症状,明明已被得一子在毕府中化解,神识也已恢复正常,如今又怎会在与倭寇对战的关键时刻无端晕倒,还一觉睡了十多天之久?   对此照料她的妇人也不太明白,只说谢贻香是劳累过度,以至身心俱疲,数日来全靠得一子的医治,这才逐渐好转。谢贻香将信将疑,便去找得一子询问,谁知得一子房门紧闭,传下话来谁都不见,据几位绿林当家所言,他是在作法剿灭倭寇时消耗了真元,这些日子又费尽心力救治谢贻香,所以须得静养相当长一段时间。   谢贻香只得作罢,孤身行到顾云城外的军营之中,这才听说当日“望父石”一战,两百余名倭寇败军趁着丹羽一叶等东瀛高手下山叫阵时,竟在暗中悄然开船,企图逃回东瀛。谁知半路上却遇到威震四海的蓬莱客驾临中原,凑巧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和当今峨眉剑派掌门朱若愚的师叔戴七也在蓬莱客的船上,二人先后出手,合力击毁倭寇海船,遂飘散离去。随后先竞月和言思道率军士驾船出海,终于将这两百余名倭寇尽数活捉,如今便囚禁在顾云城中的地窖里。   谢贻香听闻此事,最感到惊讶的自然便是曲宝书和戴七二人的现身。回想当日鄱阳湖一别,戴七身受重创,被曲宝书带走时明明已经气绝身亡,如今却能起死回生,显是曲宝书并未食言,终于还是用那枚“混沌兽”的内胆救回了戴七的性命。想通了这一点,她便想找师兄先竞月,不料众军士却说先竞月同言思道一同出去了。   原来伴随着“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三股倭寇势力的消亡,江浙地界上十成倭寇便已去了七八成,剩下的不过是分布在各地的散兵游勇,根本不足为惧。   而在谢贻香昏迷的这十多天里,听说顾云城的倭寇已被击溃,宁义城的杨风波杨老将军又派来一千军马增援,再加上之前恒王的一千叛军,两支人马这些日子一直由先竞月和言思道率领,去往各地清剿倭寇余孽。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各地官吏和百姓眼见倭寇大势已去,惧意顿时一扫而空,不等军马抵达,便自发清剿起了当地的东瀛人士。不管是否为寇,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来自东瀛,便通通击毙当场。当中有没被打死的东瀛人,都一并绑来了顾云城这边,全部当作倭寇论处。   谢贻香没能寻到先竞月,最后只得孤身返回城中,眼见这座海滨小城热闹非凡,其间百姓面露喜色,她不禁松下一口大气,新道:“不管怎样,这场倭寇之乱总算是彻底平息,接下来便看言思道如何收场,从而兑现与青田先生的承诺,令倭寇再不敢侵犯中原。”   然而历经这十多天的昏睡,谢贻香回顾往事,却始终觉得记忆有些残缺。尤其是父亲身故后自己孤身前往宁义城,继而率领“平倭联军”抗击倭寇的这段经历,当中有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幸好得一子这几日替她修补记忆时,终于将关于谢擎辉的部分还给了她,谢贻香这一回顾,顿时想起在宁义城中救过自己两次的那个灰衣人以及此番率领“青龙”一队攻破顾云城的将领,正是自己的二哥谢擎辉。   话说去年年底,父亲谢封轩为了抵挡偷袭金陵城的“尸军”,不惜私自调用皇帝新成立的“驭机营”,从而为皇帝所不满。二哥谢擎辉为保谢氏一族的地位,竟上书弹劾自己父亲,还与漠北的赵王暗中勾结。为此兄妹二人在除夕夜险些拔刀相向,几乎闹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但是兄妹至亲,毕竟血浓于水。而今父亲已然身故,大姐自从嫁给皇长子后,与家里也没了联系。对谢贻香而言,这位二哥便是自己最亲的人。时间一长,昔日种种是非对错,似乎也并不如何重要了。   再想到一众绿林好汉说谢擎辉在攻取顾云城时身受重伤,被丹羽一叶一刀劈瞎了左眼,就连左臂也差点没能保住。谢贻香心肠一软,终于还是决意前去探望,看看自己这位二哥。   谁知这一日仿佛是诸事不宜,谢贻香此行又再一次扑了个空,身受重伤的谢擎辉居然已经不在顾云城中。据“天马山”的少寨主范神通所言,原来“平倭联军”此番破敌,宁义城的杨老将军和太守方铁衣已经联名上奏,向朝廷誊录有功之士,谢擎辉和谢贻香兄妹二人的名字也在其中。因为谢擎辉攻破顾云城有功,又是谢大将军膝下唯一的儿子,皇帝听闻他身受重伤,当即传下口谕,令太医院破例为其医治,所以早在三天前便叫谢擎辉动身前往金陵疗伤了。   谢贻香遍寻故人无果,最后只得独自回屋歇息。百无聊赖之际,她才想起最近一门心思都花在与倭寇的战事上,倒是将武功给荒废了。要知道武学一道,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换谁都偷懒不得。原以为自己悟出“融香决”的无上妙谛后,在江湖上多少也有一席之地,但此番遇到的丹羽一叶和山本一川这两大东瀛高手,其修为显然都在自己之上,关键时刻若非师兄及时赶到,只怕自己和言思道都要命丧当场,可见自己离真正的高手终究还差的远了。   好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谢贻香多次与倭寇中的高手交战,凭借《水镜宝鉴录》的偷师伎俩,竟在不知不觉中记下了不少倭寇的刀法,也便是东瀛所谓的“剑道”,与中原武林各派的剑术刀法自是大不相同。如今战事既已结束,左右是闲来无事,她便独自在房中研习,通过“融香决”将这些倭寇的武功尽数融入自己的刀法之中,只觉受益良多,武功也大有精进。   如此过了四五日光景,先竞月和言思道终于率军回到顾云城。谢贻香急忙出去迎接,师兄妹二人久别重逢,却有些相顾无言,不知该说什么。要知道两人本有婚约在身,却在除夕之夜被谢贻香亲手撕毁,如今时过境迁,谢贻香纵然心有悔意,但她本就对婚姻之事还有些懵懂,再加上女孩子天生面皮薄,自然不敢提及此事。而先竞月更不会主动说起,两人简单打了招呼,便各自无言,场面未免有些尴尬。   幸好同行的言思道及时过来解围,笑道:“好教谢三小姐知晓,我同竞月兄此行当真可谓满载而归!非但彻底清剿了江浙地界上的所有倭寇,更在各地官府的相助之下,押解回了五百余名俘虏。加上之前顾云城里和附近的败军,眼下我们手里合计共有八百余名俘虏。你这便去唤那小道士过来,大家一同商议应当如何处置这些倭寇。”   谢贻香应答一声,心思却依然在先竞月身上,兀自站在原地不动。言思道不禁笑骂道:“即便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打完胜仗后也得坐下来商讨一番,看看应当如何分赃。如今我等将东瀛倭寇一网打尽,最后应当如何拆分军队、处置战俘,自然不能草率敷衍。正所谓来日方长,你要看你的师兄,今后有的是时间,何必非要在此时此地当着我的面看?”   谢贻香这才惊醒过来,顿时脸颊飞红,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说道:“待到此间事了,定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言思道不屑地笑道:“要逞口舌之利,谢三小姐只怕缺了些斤两,还是去请你家那位小道长过来为好。他虽已有言在先,说不再理会此间善后之事,但再怎么说此番与青田先生立下赌约剿灭倭寇,当中也有他的一份,眼下要商讨如何处置这些倭寇,他自是不好缺席。”   谢贻香心知他所言在理,嘴上却懒得同他多言,当即向先竞月点头示意,便转身去找得一子过来。 第938章 散财保命   听完房门外谢贻香转述言思道的邀请,得一子这次倒是并未拒绝,“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话说这还是十多天来谢贻香首次见到得一子,只见他本就白皙的面容,如今更是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冰冷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谢贻香知道他是因为剿灭倭寇和替自己医治耗损了心力,不由地心生感激,急忙开口道谢。得一子却不应答,只是叫谢贻香当先带路。   当下两人一路穿过顾云城,来到海边港口处的一间屋子,却是昔日城内倭寇的议事之处,言思道和先竞月已在屋内等候。眼见谢贻香和得一子落座,言思道便起身关上房门,点燃一锅旱烟笑道:“道长别来无恙,当真可喜可贺!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今日请三位前来商议处置倭寇俘虏一事,在此之前,却得先理一理这当中的道理,再谈一笔买卖。”   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回应,已自顾自地说道:“谢三小姐和我方孙心拒孙将军乃是此番‘平倭联军’的统帅,而今孙将军不幸殉身沙场,此间军中便数你最大。况且宁义城里的扬风波和太守方铁衣联名上奏向朝廷请功,据说排在最前面的便是你们谢家兄妹二人的名字,是也不是?所以今日请谢三小姐前来,除了是要代表整支‘平倭联军’之外,亦是替你兄长谢擎辉出席,代表着整个朝廷一方。”   谢贻香被他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冷哼一声,不做理会。言思道已转头向得一子笑道:“而得一子道长身为鬼谷一脉的传人,此番在青田县的囚天村中,曾和我联手与青田天先生三方博弈,最后却不幸败北。按照博弈前大家的约定,小道长和我便得替青田先生办一件差事,那便是将这场倭寇之乱延至一百五十年后,是也不是?所以今日之议,小道长自然脱不了干系,乃是以这场约定的局中人身份出席。”   只见座椅上得一子缓缓闭上双眼,对言思道的话竟是不闻不答。言思道不以为意,又向先竞月说道:“至于竞月兄一力击败东瀛四大高手,协助我军生擒倭寇败军,无疑居功至伟。再加上竞月兄如今已是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是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红人,今日请你出席,其实也算代表了当今皇帝。”先竞月却有些不耐烦,冷冷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言思道嘿嘿一笑,吐出一口旱烟说道:“竞月兄不必心急,今日之事,乃是我们四人关起门来商议,再无第五人在场,当然要先把各自的身份和立场摆清楚,然后才好讲道理、谈买卖。”说罢,他便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至于区区在下,恒王麾下军师逃虚散人是也,也便是三位所认识的‘言思道’,自然不必多作介绍。此番之所能够剿灭倭寇,领兵靠的是谢三小姐,谋略靠的是小道长,擒敌靠的是竞月兄,我虽不敢居功,但多少也贡献了一分穿针引线的微末力量,这才敢厚着脸皮主持今日的商讨。而我所代表的,自然是恒王‘清君侧’的义军一方了。”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冷笑一声,先竞月也是脸色微变。要知道言思道自从逃出天牢以来,已接连搞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举动,为了搅得天下大乱,非但教唆西域五国联军侵犯中原,还让前朝异族的“尸军”偷袭金陵,如今更是效力于谋反的恒王,替叛军一方出谋划策,这当中无论是哪一条罪名,都足以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了。只是这些日子大家携手抗敌,一时间倒是将他身上这些罄竹难书的罪状淡忘了。   只听言思道继续笑道:“既然我今日代表的是恒王,那么首先便要就这场‘平倭之战’表个态,简而言之,共是三条。其一,恒王的军马早已撤离江浙,全军据守福建,所以此番剿灭倭寇、肃清江浙之后,江浙地界上所有的城池、关隘、村落、田地,尽归朝廷所有,我方一亩不占。其二,从倭寇手中夺回的车马钱粮、金银细软,包括众将士从江浙各地顺手牵羊捞来的钱财,全都由你方自行分配,无论是上缴朝廷还是散于百姓,又或者自己中饱私囊,悉听尊便,我方一文不要。其三,为了剿灭倭寇,恒王曾先后派出合计四千名将士,其中有三千人已经阵亡此间,包括当世名将‘白甲怒马’孙心拒孙将军在内,而剩下的这一千军士,你们既已让小谢将军接手,又在军中安插了你方将领,那么这一千军士权当是送给朝廷了,包括后来从江浙各地招募的新军,所有军士,我方一人不留。”   听到言思道这套“一亩不占、一文不要、一人不留”的说辞,谢贻香惊讶之余,未免有些难以置信,实不敢相信言思道竟会如此大方,不禁冷冷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土地、钱财和军士你都不要,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却见言思道吞吐几口旱烟,冲着得一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以小道长的聪明才智,应当明白我这一番苦心,不如由你来告诉谢三小姐?”   谁知座椅上的得一子双眼紧闭,对言思道的话全然不做理会。言思道讨了个没趣,只得尴笑几声,回答道:“我要什么?嘿嘿,当然是要散财保命了!倭寇之事虽已了结,但我还得留着这条性命出席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倘若我这个‘流金尊者’不能到场,试问神火教上下岂不是群龙无首了?而你们三人,一个莫名其妙地要找我报杀父之仇,一个口口声声说我欠他一刀,还有一个更是摆明了要和我作对一辈子,至死方休。眼下倭寇既灭,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怕转眼间你们便要翻脸无情,动手取我性命。所以今日我代表恒王一方表明态度,情愿白白忙活这一场,当然是因为我怕死!”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激动,手中旱烟杆一敲桌子,正色说道:“要知道东瀛犯我疆域,倭寇杀我百姓,此乃中原之仇、华夏之恨,我辈自当躬身入局,奋勇杀贼保家卫国!为此我不惜放下成见,与你们这些视我为仇人之辈合作,一路上忍受羞辱打骂,为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救中原百姓于危难,救华夏子民于水火!试问在这般家国大义之前,难道你们竟还想着自己那点破事,非要取我这位做好事、行善举的忠义之士性命不成?”   谢贻香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倘若此人当真心存大义,又怎会驱使西域五国和前朝异族侵犯中原?然而言思道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声情并茂,她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顺着他的话说道:“你若是肯多做些好事、多行些善举,大家又怎会对你恨之入骨?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   言思道顿时一愣,纵是他脸皮厚过这顾云城城墙,听到这话,脸色也不禁微微一红。他立刻收回心神,冷笑道:“照啊,既然这次剿灭倭寇我是做了一件好事,你们要在此时杀我,当然说不过去!废话少说,我方甘愿让出所有土地、钱财和军士,而你方也不可趁人之危,于此时伤我性命。至于我们之间的恩怨,只管留到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再算,这笔买卖成还是不成?”   谢贻香愕然半响,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如今倭寇已破,要说就此取了言思道的性命,她也并非没有想过。而且关于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她近日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是朝廷举办的武林大会,若是在此时放虎归山,到时候他这个“流金尊者”还不知会率领神火教搞出什么乱子来。   但正如言思道方才所言,此番他毕竟破贼有功,竖出了一面“保家卫国”的忠义大旗,真要在此时取他性命,非但有违江湖道义,自己也多少有些狠不下心肠。   当下谢贻香只得望向一旁的得一子,看他是何意思。得一子依旧紧闭双眼,却仿佛知道谢贻香正望自己。他当即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狗贼化身千万,此时取他一命,又有何用?”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糊涂,竟忘了言思道还有“身外化身”这一神通,不禁眉心深锁。言思道已哈哈一笑,说道:“知我者,小道长也!”   谢贻香无奈之下,又望向师兄先竞月。先竞月也是沉吟许久,显是难以决断,最后终于说道:“便如他所愿,暂且留他一命。”谢贻香总觉得有点不甘心,问道:“当真不杀?”   先竞月缓缓说道:“此人虽大节有亏,却不失小节。他既以信义待人,我等自当以信义待之。”话音落处,言思道顿时喜笑颜开,说道:“懂我者,竞月兄也!”   眼见得一子和先竞月这般态度,谢贻香也只得作罢,不禁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心中暗生闷气。言思道心中悬挂的大石落地,急忙连吸几口旱烟,笑道:“甚好甚好!买卖既已谈成,那接下来便该说说今日的正事了。依各位之见,眼下顾云城里这八百余名倭寇俘虏,应当如何处置是好?” 第939章 百年大计   言思道这话问出,得一子依然毫不理会,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也都不作应答。要知道言思道之前曾多次叮嘱,务必留下倭寇败军的性命,可见他自有安排,今日终于说到此事,只管看他意欲何为便是。   不料言思道却偏要从头说起,重新装填了一锅旱烟,缓缓说道:“东瀛扶桑之国,不过一弹丸岛国耳,可谓穷乡僻野之地。其人若想另辟疆域,便只有西取华夏这一条路可走;其国不灭,其志不改。而所谓倭寇者,看似无主流寇,实则亦是东瀛投石问路的先头队伍,终有一日,两国间定有一番血战。对此我虽然能够提前预见,却是无计可施、无能为力,除非是以大军越海破国不可。然则此番在青田县的囚天村里,已故的青田先生却另辟蹊径,替我辈指出了一条明路。”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先竞月,笑道:“这些话我虽已说过,但竞月兄却是首次听闻,难免要说的细些。话说本朝这位青田先生,果真不愧当世第一智者之名,居然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拆解开来,从而把不可能之事变成可能。要知道东瀛第一代天皇建国于我春秋年间,能够传承至今,自有其存在之理,绝非当代乃至数代人所能破之、灭之,甚至还会与中原对持数十代乃上百代。”   “而青田先生指出的这条明路,便是要我与得一子道长联手破敌,将倭寇大规模犯境之势延至一百五十年后,届时自会有‘将星下凡’,助我中原彻底结束这场倭寇之乱。如此一来,对当世诸君而言,这道难题便有了解开的可能。至于青田先生说的这位‘将星’是否当真存在,一百五十年后是否真能击溃倭寇,都说鬼谷一道能知过去未来,却要向小道士请教一二了。”   却见得一子还是不接话,兀自闭目养神。言思道只得继续往下说,笑道:“世人皆说本朝一统中原之青田,犹胜昔日三分天下之诸葛,既是他老人家的话,我等也只能选择相信。但要将倭寇之乱延至一百五十年后,其实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在我看来,关键便在于‘化寇为商’四个字。”   “须知东瀛人来我中原,说到底是为求财,然而本朝海禁严令‘片舟不下海’,东瀛人做不了买卖,那便只能沦为倭寇。若是能让东瀛人士以货赚钱、以钱生钱,谁还会拼上性命做没本钱的买卖?所以要令倭寇一百五十年间不扰中原,关键便是解除‘海禁’,同时趁着东瀛南北二朝的内乱之际,与其北朝建交,令他们协助清剿来往海上的流寇。谢三小姐,当夜在我的军帐里,便曾与你讨论过这一问题,是也不是?”   谢贻香冷哼一声,不做理会。言思道又说道:“然而要想办成‘解除海禁’和‘建交北朝’这两桩大事,非得借助朝廷之力不可。当今皇帝鼠目寸光、刻薄寡恩,自是指望不上,只能由我亲手为之;说不定便是在我辅佐恒王继承大统之后,但这至少也是数年乃至十年、二十年后的事了。所以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在顾云城内这八百余名倭寇俘虏身上做文章,如何处置这批俘虏,才能让东瀛一国在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内不敢入侵中原?”   说完这一大番话,言思道终于吐出一口长气,连吸几口旱烟,补充说道:“还请各抒己见,不必客气。”   谢贻香心知他已有了对策,如此询问,无疑是在装模作样,没好气地说道:“难不成你是想感化这些俘虏,然后放他们回东瀛大肆宣传,劝阻其他倭寇来犯?”言思道顿时“呸”了一声,笑道:“谢三小姐此言大谬,倘若这帮畜生能被感化,那猪狗也能听懂人话了!却不知竞月兄有何高见?”   先竞月略一沉吟,当即说道:“东瀛一国素来欺软怕硬,当以立威示之,令其心生惧意,不敢来犯。此间俘虏或尽数斩首,将首级送东瀛;或废其武功,再刺字纹面送回,以儆效尤。”   言思道缓缓摇头,吞吐着旱烟笑道:“看来竞月兄对东瀛一国还不够了解。须知东瀛的武士和浪人最重名节,刚烈异常,凡事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废掉这些俘虏的武功,再刺字纹面送回东瀛,便等同于杀了他们,只怕未出牢房便会尽数切腹。至于斩首送回,更是万万不可,此举几乎是向东瀛上下送了一封战书,定会激起举国之恨,想着前来中原寻仇,只会适得其反。”   先竞月听他说得在理,便也不再多言。言思道斜眼望向得一子,咬着旱烟杆问道:“不知鬼谷传人是何高见?”   只见得一子沉默如故,闭目不语。言思道等了许久,最后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其实谢三小姐说的感化也好,竞月兄说的立威也罢,倒也不失为办法,却只能奏一时之效,远不足以影响十年乃至二十年。对此我的法子则有些异想天开,乃是将此间这八百余名倭寇俘虏平平安安送回东瀛,然后教他们造反作乱,在南北二朝对持的战局里火上浇油,从而搅乱整个东瀛,让他们无暇滋扰中原。”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微微一愣,谢贻香更是脱口问道:“就凭这八百余人?开什么玩笑!就算这些俘虏愿意听你吩咐,回去祸乱自己的家国,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言思道嘿嘿一笑,反问道:“若是我随他们一同回国,亲自率领这些俘虏造反作乱,又当如何?”   谢贻香又是一愣,说道:“你……你要亲自去东瀛?那你方才还说要去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话说到一半,她随即醒悟过来,立刻改口问道:“……难道你是要以‘化身’前往?”言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正是!”   谢贻香顿时语塞。言思道“化身千万”的本事看似神通广大,但说到底只是用类似催眠的伎俩,将他的思想强行灌输给另一个人,令此人说他所言、行他所为,从而成为言思道的一个“化身”,又或者可以理解成他的一道影子。   然而一个“分身”能拥有言思道的多少能耐,是否真能扰乱东瀛十年二十年,谢贻香也无从判断,不由地眉心深锁。言思道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当即笑道:“谢三小姐不必多虑,说不定我这一去,还能一统南北二朝,成为下一任东瀛天皇,那整个中原反倒解脱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传来一阵轻笑,声音中满是不屑,却是得一子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得一子也不睁开双眼,口中淡淡说道:“狗贼浑身上下便只有一张嘴好使,却说不来也听不懂东瀛话,居然还敢前去送死,当真可笑至极。”言思道笑道:“东瀛话可以学,最多也就十天半月工夫。”   得一子冷笑道:“无知蠢物!你可知东瀛天皇论的是血统,历代继位者非皇室直系血统不可,否则便是举国讨之。就凭你这一身猪血狗血,也配觊觎东瀛天皇之位?”言思道却不动怒,笑道:“多谢小道长提醒!看来我还得另找一个身负东瀛皇室血统之人传我衣钵,也便是谢三小姐所谓的‘化身’,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这话一出,得一子倒是坐不住了,当即睁开双眼,灰白色瞳孔直视言思道,狠狠说道:“狗贼,你给我听仔细了!你的对手是我,眼下这场游戏也还未结束,休想三心二意,更别想着遁走东瀛!”   言思道吐出一口浓烟,长叹道:“比起中原的花花世界,我也不想远走东瀛那穷乡僻壤之地。只是我这人天生守信重诺,既已答应了青田先生,便要说到做到。若非如此,难道你还有其它办法能让倭寇消停十年二十年?”   得一子明知他在用激将之策,但自己既已开口,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他当即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传闻在波斯以西的沙漠边陲,有一国名为‘工鄂’,其民信奉当地古神,为了获取强健的体魄与无穷的力量,终日生食巨猿、猩猩和马猴等兽类,甚至以身亲热,行出云雨之事,终于在三十年前生出了一场怪病,乃是令人逐渐丧失抵御各种病痛的能力,甚至一场普通的风寒便足以致死;纵然悉心保养、诸病不犯,患此怪病者不出数年,也会身体衰竭而亡,至今亦是无术可医、无药可救。”   耳听得一子忽然说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怪病,谢贻香和先竞月都是大惑不解。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要说这种怪病的厉害之处,除了患者必死之外,更可怕的却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感染。总而言之共有两类感染,其一是血液感染,让患病之人的血流入正常人体内的血液里;其二则是内液感染,患病之人通过房中之事、床间之举,感染正常之人。”   说到这里,他望向在场的言思道,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今顾云城内共有八百余名倭寇俘虏,其中有九成是男子。若是这些男子尽染此病,再派船将其送回东瀛,并以金银相赠,他们定会前往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不出数月,这一怪病便会在东瀛大肆蔓延,感染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待到病势一起,自然举国皆乱,自顾尚且不暇。莫说十年二十年间,只怕三五十年内东瀛一国都无力滋扰中原。”   他这番话说得异常平淡,但谢贻香听在耳中,却如同阵阵惊雷炸响,吓得她背心里全是冷汗。就连旁边的先竞月也是脸色发白,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半晌,还是言思道打破沉默,摇头叹道:“道长好毒辣的手段,直听得我心惊肉跳!只是你说的这一怪病远在天边,又如何才能让此间的俘虏染上?”   却见得一子灰白色的瞳孔直视言思道双眼,冷冷说道:“你那点鬼蜮伎俩,我一早便已看得清楚明白,少在这里装傻充愣。试问神火教高手如云,此番清剿倭寇,你却偏偏只带了一个精通医术药理的落木尊者同行,难道不正是为了今日之事?”   言思道避开他的目光,笑道:“只怕是小道长多心了,落木尊者乃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与我这个‘流金尊者’本是同级,又怎会随我来受这番军旅之苦?不过你若是需要他老人家相助,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让公孙教主亲自请他过来。”   得一子见他还在狡辩,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你这狗贼,当真不知世间羞耻为何物!当日顾云城兵败,我等逃往北面群山时,你教人在林间布下药物,以此阻止倭寇追杀。试问那‘衰叶飞毒、病树传疾’的手段,当今世上除了神火教的落木尊者,还能有谁?” 第940章 匣中之仙   谢贻香这才幡然醒悟,原来当日在林间布下迷药阻止山本一川追击之人,竟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中的落木尊者,也便是自己见过的哥舒王子身边那个“木老先生”。想不到这等高人一直藏身军中,自己竟是全然不知,当真可谓无能之极。   如此看来,只怕得一子所言非虚,言思道将这位神火教的用毒高手藏于军中,显是早有预谋,从一开始便已想好要用这一恐怖的怪病感染东瀛一国,令其十年乃至二十年间无力侵犯中原,之后再徐徐图之,兑现将这场倭寇之乱延缓至一百五十年后的承诺。   想来是因为此举实在太过毒辣,言思道非但不愿承认是他自己的主意,还要借得一子的口诉说出来,所以才有了两人此时的争执。   只听先竞月已皱眉问道:“此举祸及东瀛无辜百姓,未免伤天害理,可有其它办法?”   争执中的两人顿时转过头来,齐齐望向先竞月。言思道苦笑道:“竞月兄,倭寇犯境,何尝顾及过中原百姓?同样的道理,我军剑指东瀛、越海破国,东瀛百姓亦是不能幸免。既是两国交战,胜败生死之间,各种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有一方还要顾及百姓安危,岂非自寻死路?”得一子也冷笑道:“兵者主凶,战起人亡。同为杀人,狗贼以疾病杀之,你以刀杀之,又有什么高下之别?”   先竞月顿时无言以对,只得默不做声。谢贻香始终觉得此举不妥,正待说话,却听敲门声忽然响起,有军士来报,说有一行六人前来顾云城,为首的一名妇人点名要见谢贻香,却又不肯透露身份来意。   谢贻香不禁心中好奇,实在想不出是哪里的“妇人”要见自己。言思道倒是不客气,便教军士把人带来此间。不过片刻,一个中年妇人已推门进屋,体态微胖,腰悬弯刀,却是金陵刑捕房的捕头岳颖秋,也便是之前教谢贻香远离金陵避祸、外出查询“人厨案”的岳大姐。   眼见岳大姐现身于此,谢贻香既喜又惊,急忙起身相应。岳大姐不料先竞月这位新上任的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也在,倒是吓了一跳,急忙上前见礼。待到众人寒暄一通,岳大姐便开门见山地笑道:“听闻谢三小姐兄妹二人大破顾云城倭寇,立下不世奇功,我这个当姐姐的恰巧便在附近,当然要过来贺喜了!话说既是前来贺喜,自然不能空着手来,我这份贺礼虽有些龌蹉,还望妹妹休要嫌弃。”   说着,她便向屋外招呼道:“把那贼人带进来!”然后转头望向谢贻香,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妹妹可曾听说过‘匣中仙’?”   这话一出,在场的谢贻香、得一子和言思道三人同时脸色大变,异口同声地问道:“你说什么?”岳大姐不料三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倒是把自己给吓了一跳,急忙解释说道:“近来江浙地界上出了一连串杀人劫财、玷污妇女的怪案,据好些个当事之人说起,凶手竟是一口会说话的镔铁匣子,自称是‘匣中仙’”,还扬言中原境内将会有一场血光之灾。于是我便向司徒总捕头要了这桩案子,带人前往江浙侦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路追到这台州府附近,才终于擒获了此贼。“   说到这里,她已解下背上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口镔铁铸造的长方形匣子放在桌上,约莫两尺长、一尺宽、半尺厚,刻以云龙花纹,倒像是唐宋时期的古物。   只听岳大姐继续说道:“要说‘匣中仙’这桩怪案,说破了其实根本不值一哂,乃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藏身于这口小小的镔铁匣子里,伺机作案害人。各位别看这口铁匣尺寸不大,此贼还当真藏得进去,这一路追赶至此,沿途的灯笼、恭桶、酒坛、饭锅等物,他居然都能藏身其中,看得我们这一众捕快目瞪口呆。”   说着,两名男子已押了一人进屋,重重摔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男子,形貌甚是丑陋,用了十几圈铁链牢牢绑住,令他挣脱不得。岳大姐继续说道:“说来也不怕各位见笑,此贼虽然狡猾,又有类似‘缩骨术’的神通,却是个天生的好色之徒,乃是无女不欢,最后还是我以身为饵诱他上钩,这才擒住此贼。据他交代,他本是东瀛人士,还是什么‘甲贺忍术’的高手,此番随倭寇船队前来中原后,一直孤身行动,于各地劫财劫色,更以‘匣中仙’为名散播谣言,弄得人心惶惶。我听说谢三小姐在顾云城大破倭寇,又在江浙地界肃清东瀛人,便将此贼一并送来,交由妹妹处置。”   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谢贻香顿时哑然失笑。适才听到“匣中仙”这三个字,她自然回想起了囚天村里生死难定的青田先生,也是身在一口柳木匣子里,还道岳大姐所言之事与他老人家有关。谁知却是一名“甲贺忍术”的倭寇四处装神弄鬼,而且作案所用的这口镔铁匣子也与青田先生的柳木匣子大不相同,显然只是一场巧合而已。旁边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也相继松了口气,一个嬉皮笑脸地点燃旱烟,一个没精打采地闭上双眼。   然而岳大姐话音刚落,被铁链捆绑的侏儒倭寇突然大喝一声,厉声说道:“鼠辈蟊贼,胜之不武!如若不施以诡计,放眼中原之大,又有何人能与我一战?”汉语竟是出奇的流利。   谢贻香不料此贼猖狂如斯,惊怒之下,正待出手教训,却听先竞月淡淡地说道:“岳捕头,借刀一用。”岳大姐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唰”的一声,腰间佩刀已自行跳出刀鞘,在半空中旋转一周,刀刃径直朝那侏儒劈落下去。言思道看得真切,急忙叫道:“竞月兄留他性命!”   只见腰刀去势不停,继续往下劈落,但听铮铮声响,却只是将那侏儒身上捆绑的十几圈铁链尽数削断,继而插落在他面前的地上。只听先竞月冷冷说道:“若是不服,大可取刀来战。”   众人这才明白先竞月的用意,暗道又有一场好戏可看。那侏儒束缚一去,急忙拔刀在手,狠狠怒视桌前的先竞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要知道他身上这十几圈铁链甚是牢固,纵是他的缩骨忍术也挣脱不开,谁知竟被这白衣青年以意念隔空驭刀,轻描淡写地一刀劈断,还不曾伤到他分毫,试问如此手段,教他如何不惊?   那侏儒怒视半晌,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实在太大,终于万念俱灰。当下他怒喝一声,调转刀尖往自己小腹插落,竟是要行切腹之举。谁知先竞月略一挥手,他手中的腰刀便脱手飞出,又是“唰”的一声,重回岳大姐腰间刀鞘。随后先竞月隔空轻弹,以气劲封住那侏儒胸前的四处大穴,淡淡地说道:“既无勇气一战,何必前来中原叫嚣?”   那岳大姐也是习武之人,看到先竞月这手功夫,当真是惊为天人,顿时惊骇得说不出话。一旁言思道已笑嘻嘻地上前,只用单手便将这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从地上拎起,笑道:“秒极秒极!岳捕头此时送来这位老兄,无疑是东风吹起,锦上添花。我这便让落木尊者替老兄你好生调养身子,待到返回东瀛,包管教老兄极尽快活,玩它一个天昏地暗,海枯石烂!”说罢,他也不和屋内众人打招呼,便拎着那侏儒径直出了屋子。   谢贻香微微一怔,急忙望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他……他怎么走了?那处置倭寇俘虏之事……”话还没说完,只见得一子也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显是就此结束了今日的商议。   如此一来,房中便只剩下谢贻香、先竞月和岳大姐三人。岳大姐也不知众人原本在聊什么,眼见再无旁人,便向谢贻香笑道:“好教妹妹知晓,姐姐此番前来,其实还有一事相告。想来你也听先副指挥使说过,朝廷以亲军都尉府的名义兼并了金陵城里‘玄武’、‘飞花’二派,重新成立‘玄武飞花门’,由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叶定功担任掌门,并向朝中各部征调高手加入,好在半个月后中秋之夜的‘太湖讲武’上一统江湖,号令群雄。而我刑捕房经过商议,一致决定由西门捷西门捕头、程震地程捕头、徐飞徐捕快和谢三小姐四位代表刑捕房的高手,暂时加入这个‘玄武飞花门’,由叶定功统一调度。”   话说谢贻香和先竞月久别重逢,至今还没来得及深谈,虽然隐约听说过中秋的“太湖讲武”,但“玄武飞花门”的事却是首次听闻,不禁有些迷茫。只听岳大姐又笑道:“‘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威震江湖,司徒总捕头如此安排,也是一番苦心,好教谢三小姐和先竞副指挥使师兄妹团聚,在‘太湖讲武’这场盛会中大放异彩,共同为朝廷效力。所以半个月后的中秋佳节,还得劳烦妹妹随先副指挥使去一趟苏州太湖。”   谢贻香默然不语,心中满不是滋味。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因为父亲谢封轩的关系,一直深受刑捕房前任总捕头庄浩明的照顾。如今庄浩明在洞庭湖遇害,父亲也已不在人世,自是人走茶凉,司徒名杰身为刑捕房新上任的总捕头,借着此番“玄武飞花门”向各部征调高手之际,名正言顺地将自己这个“旧臣”调走,其实也是官场里的寻常手段,无可厚非。   当下她便问身旁的先竞月,说道:“师兄也要去太湖?”眼见先竞月缓缓点头,她不禁暗叹一声,苦笑道:“既是司徒总捕头之令,那我便随师兄同去太湖。”   随后岳大姐一行便起身回金陵复命,众人继续收拾顾云城的残局,由言思道的人处置那八百余名倭寇俘虏,谢贻香和先竞月也不过问。眼看离中秋已近,谢贻香正准备同先竞月动身前往太湖,却不料台州府府尹前来犒赏三军,非要请众人前往城中赴宴,言辞间甚是热情。谢贻香推脱不过,最后只得随先竞月、得一子和言思道等人同往。   于是一行人进得城来,但见城中四处张灯结彩,锣鼓与鞭炮齐鸣,声震云霄,气氛热闹得犹胜过年。道路两旁则是夹道欢迎的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纷纷称赞官军神威。不少百姓还拼命挤上前来,向随行军士呈上各种礼物,当中有瓜果蔬菜,有锦缎布匹,有美酒丹药,更有金银珠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谢贻香心中微痛,知道百姓们之所以如此喜悦,是因为深受倭寇之害久矣,如今终于盼来了太平安省的日子。然而此番剿灭倭寇所付出的代价,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不由地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只愿天下长治久安,世间永无战事。   再看身旁的先竞月,面对城中百姓的喜悦,自己这位不苟言笑的师兄脸上,竟露出一丝罕见的欣慰。而言思道不愿抛头露面,一路混在随行军士的队伍里,此时正和众军士一起接过百姓们送来的礼物,只管拣值钱的往自己怀里塞,脸上洋溢着发自心底的笑容。至于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得一子,虽是满脸的不屑之色,但嘴角却也微微上扬,挂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时间谢贻香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还有一种错觉,只觉这一刻仿佛竟已升华为永恒,任凭物换星移、涛生云灭,依旧永存。纵是百年之后她蓦然回首,这一刻仍然能够清晰地浮现于眼前,而且就像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至于此时此刻的她,却只能寄希望于时光就此凝结,再也不复向前,从而令此情此景永驻,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永远不复分离。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人今日之相聚,本就是为了他日之离别;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周而复始,其道不改。正是:多少事,点点滴滴,飘飘洒洒烟雨中;多少人,匆匆忙忙,聚聚散散天涯间。   (本案完) 第941章 太湖青峰何茫茫   待到顾云城的事告一段落,一向神出鬼没的言思道便来了个不告而别,兀自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踪迹。谢贻香和先竞月心知他是要以神火教“流金尊者”的身份前往中秋的“太湖讲武”生事,随即也动身前往太湖。得一子一心要与言思道作对,自是随他们同行,沿途只在马车中养神。如此不过两三日工夫,三人终于在中秋佳节的前三日抵达太湖东岸的苏州城,只需在城西的张家滩码头乘船,便可直通太湖上的西山一岛。   须知太湖横跨江浙两地,古称“震泽”,又名“五湖”,其湖面之辽阔,东西二百余里,南北一百二十余里,广为三万六千余顷,合计共有五十余条河流进出。乃是北临无锡,南濒湖州,西依宜兴,东近苏州,其间风采可谓天下一绝,无出其右。   而在太湖之上,大小岛屿多达数百,以“西山”、“东山”两处最富盛名。当中西山一岛南北宽二十余里,东西长三十余里,上置县城村落,系太湖第一大岛。又因岛上青峰无数,素有“太湖七十二峰”之美名,皆尊“飘渺峰”为第一,也便是此番“太湖讲武”的所在之处。   至于这场由朝廷亲自举办的“太湖讲武”,自然便是江湖中俗称的武林大会,乃是要将中原境内两京十三使司的各门各派尽数召集于此,共商江湖大事。   话说江湖上似这等规模的武林大会,上一次还是在三十多年前“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九龙王起事。据说当时是以神火教的名义号召武林群雄对抗前朝异族,也是在中秋之夜,群雄以素馅圆饼为食,形如天上明月,这才有了如今的“月饼”一说。   而今前朝异族已灭,中原重归汉人之手,这次“太湖讲武”不但是由朝廷亲自举办,更是本朝自开创以来的首次武林大会,又值内忧外患、天下大乱之际,可谓是轰动天下,江湖各派纷纷应邀而来,每派或数人、或十数人、或数十人,少说也有上万之众,其规模之广、场面之盛,可想而知。   谢贻香虽是祖籍濠州,自幼却在苏州长大,望着城中熟悉的弄堂水道,不禁心生故地重游的感慨。然而眼下的光景却与她记忆中热闹的苏州大不相同,要说天下美景莫过苏杭,这苏州城自古便不缺游人,眼下又有各地武林人士齐聚于此、共赴盛会,本该异常热闹。但放眼望去,街道巷陌间却是冷冷清清,不仅看不到几个行人,就连做生意的商贩也有大半关店闭铺,取而代之的则是四处巡逻的军士,俨然如临大敌,也不知是因为这次“太湖讲武”导致全城禁严,还是此间出了什么乱子。   对此先竞月并不多做理会,如今他已身居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一职,又莫名其妙地成了什么“玄武飞花门”的副掌门人,此番奉命而来,无疑要先向自己的顶头上司、清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叶定功报道,也便是此番盛会的负责之人;即便是有什么疑问,直接问他便是。   当下一行人径直来到张家滩码头,打算寻船前往湖上的西山岛,却被驻守码头的军士阻止,声称此间所有船只已被朝廷统一调用,若是来参加“太湖讲武”的江湖中人,须得出示前来赴约的“英雄帖”方可用船。   这一要求倒是难住了一行三人,谢贻香和先竞月如今虽是玄武飞花门之人,但前者是听岳大姐的口头调令前来,后者则是不顾叶定功的劝阻私离金陵,身上哪有什么“英雄帖”?无奈之下,先竞月只得亮出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众军士不敢怠慢,急忙差人前去通禀。不过片刻工夫,湖面上便有一只极大的画舫破浪而来,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文士遥遥拱手,冲先竞月笑道:“卑职封长风,拜见副指挥使大人。竞月老弟别来无恙!”先竞月当即还礼,说道:“封统领安好。”   谢贻香倒是听说过亲军都尉府过去的编制,简而言之,便是“六瓣梅”所指的六位统领和“十二卫”所指的十二位统办,而眼前这个白面文士,正是六大统领中负责内务的“仪銮司”统领封长风。她曾听先竞月提及,说亲军都尉府的六大统领里,便只有左卫军的统领高骁是个人物,洪无极和凌剑心次之,剩下的封长风和宁焘二人则是靠与皇帝的关系身居要职。尤其是眼前这个封长风,据说本是皇帝登基之前的家中奴仆,向来深得皇帝圣心,所以其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朝中大小官员皆不敢怠慢。   眼见封长风现身于此,先竞月也是微感惊讶。照叶定功所言,亲军都尉府如今只分内外二部,外部便是叶定功和自己新成立的玄武飞花门,而内部则是一切照旧,各司其职,这封长风隶属内部,又怎会前来此间掺和“太湖讲武”一事?但转念一想,他随即明白是皇帝对叶定功的信任还有所保留,所以同时又派来自己的亲信从旁监察。   随后众人客套几句,便在封长风的邀请下登上画舫,径直往西山岛方向驶去。得一子经过这段日子的静养,苍白的面容已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眉宇间还是无精打采,一上船便进了内舱歇息,也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对此番“太湖讲武”的盛会全无兴趣。先竞月不愿和封长风打交道,便孤身去了船尾歇息,最后只剩谢贻香和封长风二人还留在船头。   话说此时刚过正午,晴日当头,青天微云,整片太湖一碧数万倾。湖面上秋风吹来,粼粼波光里倒映出一行南飞的大雁,在湖光中点缀出一笔萧瑟之色。谢贻香正想着心事,却听不远处的封长风放声吟道:“舣棹太湖岸,天与水相连。垂虹亭上,五年不到故依然。洗我征尘三斗,快揖商飚千里,鸥鹭亦翩翩。身在水晶阙,真作驭风仙。   望中秋,无五日,月还圆。倚栏清啸孤发,惊起壑龙眠。欲酹鸱夷西子,未办当年功业,空击五湖船。不用知余事,莼鲈正芳鲜。”   谢贻香听得微微皱眉,早听说这封长风腹中空空,却又生怕别人笑话,于是穷尽心力背了些冷僻的诗词四处卖弄,不想果然如此。那封长风吟诵完毕,已笑道:“时维中秋,身临太湖,张于湖的这阙‘垂虹亭’倒是再应景不过。然而阅尽于湖之词,我倒是更爱‘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之句,每每品来,只觉千般滋味于心间,可谓一语道尽人生妙谛。却不知谢三小姐如何评价于湖之词?”   谢贻香不想理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封大人才高八斗,除了皇帝以外,我辈草莽又岂能与大人论文?”谁知封长风不以为意,见她开口作答,立刻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谢三小姐说笑了!莫怪卑职多嘴几句,竞月老弟如今已是副指挥使之职,又为皇帝所器重,只要能在此番‘太湖讲武’中立下大功,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以谢家一门如今的情况,谢三小姐又怎舍得同你这位青梅竹马的师兄解除婚约?”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似笑非笑地问道:“前些日子皇帝有意招竞月老弟为驸马,不惜将十七公主这块心头肉下嫁,而宁丞相也有意拉拢,欲将外房的一个女儿许配于他。最后双方都教叶定功去说媒,谁知却被竞月老弟一口回绝,碰了一鼻子灰。嘿嘿,依卑职看来,竞月老弟只怕是割舍不下旧情了,话说你们师兄妹二人解除婚约之举,该不会是串通好了故意掩人耳目,以图竞月老弟之后的晋升?”   谢贻香还是首次听说皇帝赐婚和宁丞相许亲之事,不禁有些愕然。要说自己和师兄之前的这桩婚约,本是年幼时父亲谢封轩替自己定下,当时自己年纪尚小,也不太明白男女间的情爱,只是单纯觉得先竞月对自己甚好,自己也十分敬仰这位师兄,依照婚约结成夫妻,自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之事,甚至还曾有过期待与憧憬。   然而随着自己年龄渐长、见闻渐多,对这桩婚事反倒愈发觉得迷茫。先竞月固然待自己极好,但更多的却像是亲人间的关爱,又或者说是兄妹之情。而自己也逐渐领会到世间情之一物究竟为何,虽有些懵懂缥缈,但至少可以确定绝非自己和师兄之间的这种感觉。所以除夕当夜父亲自知失势,不愿连累先竞月的前程,自己才有了一时冲动,当众撕毁了这桩婚约。   至于先竞月为何会拒绝皇帝和宁丞相的赐婚,谢贻香也不知他究竟是何心意。此时再来回顾,她才突然发现,其实多年以来自己根本就没读懂过这位师兄的心意;尤其是他自玉门关回来以后,不但一身武功臻于至境,整个人似乎也更加捉摸不透,在他的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哀伤。   那封长风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出口,当场便能教谢贻香手足无措,谁知对方竟是全无反应,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他难免有些尴尬,只得咳嗽几声,将话锋一转,问道:“谢三小姐可知朝廷此番召开武林大会,为何偏偏要选在太湖?”   眼见谢贻香还是不答,他便略带神秘地问道:“不知八年前太湖之上的‘群鬼夜哭’一事,谢三小姐可曾听说过?” 第942章 群鬼夜哭声凄凉   封长风这话一出,顿时便将谢贻香从思绪中拉回到眼前,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封长风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当即笑道:“算来谢三小姐当时不过十二三岁,不知此事倒是不足为奇。然而当时那桩惊天大案轰动天下,无数官吏因此被斩首下狱,谢三小姐多少也该有些印象。”   谢贻香当然知道封长风所言何事,乃是本朝自开创以来的第一桩大案。话说千百年来,各地州府每年都得向朝廷交纳粮钱作为税款,却因运送途中的损耗,难免出现税款账册与实际钱粮对不上数目的情况,那便只能将送账之人打发回当地重新做帐,并且盖上当地州府的审核印信,再一次到京城向户部递交账目,直到与实际钱粮数分毫不差为止。   如此一来,若是京城周边的州府倒也罢了,即便账目有误,最多不过耽搁十天半月,但离得远的州府则是苦不堪言。以本朝为例,若是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等地送到金陵的账目出现问题,送账之人一来一回再一来,便是三五个月的光景;倘若第二次送来的账目还是有误,那么今年的税款也就别想入库了,因为接着又得准备来年的税款了。   然而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场中自有解决之道。于是自前朝异族统治之时起,送账之人在进京之前,便会事先准备好盖有当地州府印信的空白账册,以备账目有误时重新填写,立刻便能再次呈交户部,自然就解决了这一千古难题。此举虽有违规之嫌,但朝廷也明白此中的难处,并未明令禁止,渐渐便成了各地州府缴纳税款时的惯例。   谁知到了本朝,皇帝登基后首次听闻此事,顿时勃然大怒,认定这是户部官吏和各地州府联合舞弊,蔑视朝廷法纪,遂下旨让亲军都尉府严办——但凡与此事有一星半点牵连的官员,统统斩首问罪,只在一月之间便杀了两万多员涉事官吏;到后来被定罪的官吏越查越多,竟是每十个官吏里便有一人下狱。而亲军都尉府也因此案一夜成名,至今仍令朝野众人谈虎变色。   之后便是封长风说的太湖‘群鬼夜哭’,原本风平浪静的太湖之上,每到夜间便有飞沙走石、阴风怒嚎之象,当中还隐隐夹杂着数千人的哭喊之声,却又寻不见人,接连数夜皆是如此。百姓们都说是因为朝廷杀人太多,以至阴曹地府收容不下,这才让阳间的鬼魂凝聚不散,尽数飘荡在了太湖之上。   而谢贻香当时年仅十二,却已离开苏州去了金陵,并未亲眼目睹太湖“群鬼夜哭”这一怪事,还道是乡野愚民以讹传讹,不想今日竟被亲军都尉府的统领提及,如此看来,莫非这起神异之事竟是真的?   只听封长风说道:“当年为了超度太湖上的鬼魂,朝廷相继请来一十六位法师,包罗儒释道三教,却皆不见成效,甚至连其中玄机也道不明、说不清。幸好已经告病还乡的青田先生当时尚在人世,皇帝便连夜差人将他请来太湖。青田先生观此异象,掐指一算,当即脸色大变,说道:‘阴司之门通地府,人间尚存七十二,其中一处便在这太湖湖底。如今天下官员逢十罪一,地府一时难以容纳,以至鬼魂徘徊不散,非人间术法所能化解,只能静观其变,让它们自行消散。同时还需停止这场杀伐,以免太湖上的鬼魂数量继续增加。’”   谢贻香不料当年民间流传的那些说法竟是出自青田先生之口,倒是有些惊讶。但是转念一想,青田先生的神通广大,自己此番是亲眼所见,就连言思道和得一子也不敢与之抗衡。当年他老人家之所以说出这番言论,想必是借题发挥,要让皇帝宽赦那些获罪官吏。又或者这场所谓的太湖“群鬼夜哭”,根本便是出自青田先生之手。   封长风说到这里,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至今还心有余悸。他随即哈哈一笑。说道:“最后皇帝依照青田先生的意思,赦免了一众获罪官吏的死罪,只是让他们戴枷办公,立功抵罪。果然,赦免之令下达的当夜,太湖便恢复往日的平静,再也没有什么‘群鬼夜哭’,但这桩怪事却也始终压在皇帝心底。所以此番朝廷以玄武飞花门的名义一统江湖,选择在太湖西山的飘渺峰召开这场盛会,一来是此地离金陵路途不远,方便我们亲军都尉府和驻守军马的调动;二来便是想借这些江湖草莽身上的阳刚之气,压一压此间的阴邪。”   谢贻香耐着性子听完这番长篇大乱,谁知最后竟得出这么一个荒谬的结论,不禁大感无趣。她当即冷笑道:“想不到亲军都尉府的统领竟也相信鬼神之说,倒是令人大开眼界。”   那封长风倒是不以为忤,悠然说道:“皇帝相信,我等身为臣子,自然也得相信。”说罢,他瞥了谢贻香一眼,用阴森的口吻说道:“谢三小姐身为女子,可不比江湖上那些粗糙汉子……嘿嘿,别怪卑职没提醒过你,夜里可别四处乱逛,当心撞见湖底的厉鬼……”   谢贻香对这位封统领可谓厌恶到了极点,哪里还愿同他说话?幸好画舫破浪航行,便在两人说话之际,前方湖面上已见一线陆地,正是西山岛所在。封长风便令画舫在西山南端的明月村码头靠岸,又吩咐军士带众人去见叶定功;他自己则不下船,说是要继续巡湖,以保此间的周全。   眼见终于可以摆脱此人,谢贻香顿时松了口气,便和先竞月、得一子上岸,随带路军士一路进了此间的村落。   话说因为此番“太湖讲武”的缘故,原本居住在西山岛上的百姓,如今已被朝廷官军清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一小半愿意做食宿生意的村民,从而将岛上所有房舍空出,接待自各地前来赴会的武林人士。至于眼前的这个“明月村”,则是被朝廷整个征用,成了玄武飞花门的居所,也是亲军都尉府临时的办公之地。   待到一行人进到村里,便见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大步迎出,笑道:“竞月老弟总算来了,看来老哥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正是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玄武飞花门的掌门人叶定功。他随即看到同行的谢贻香,又笑道:“不想‘竞月贻香’竟然齐聚于此,倒是让这次的‘太湖讲武’增色不少!”   谢贻香自然识得师兄这位顶头上司,急忙上前回礼。先竞月则是径直说道:“神火教与蓬莱天宫两路高手,还请大人早作提防。”叶定功微微一怔,不禁笑道:“老弟的飞鸽传书我已收到,当然早有准备,量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且不谈公事,听说你们三人远到而来,我已令人备好酒菜,大家还是先去用膳,再议不迟。”   当下叶定功便要带三人前往明月村村长的房舍,谁知得一子却不赏脸,只管叫军士替他准备住处,将饭菜送到他的房中。谢贻香深知这小道士的脾气,说不定还会冲撞到这位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便替他开脱几句,由他去了,自己则和先竞月随叶定功同去。   只见此间村长的房舍倒是气派,乃是三进三出的院落,此时已在屋中摆下一桌菜肴。主菜是号称“太湖三白”的白鱼、银鱼和白虾,依次为清蒸、素炒和白灼,另外配有草头、竹笋等当地的时令鲜蔬;由于临近中秋,桌上还有一盘肥美的大闸蟹,也不知是苏州城东面的阳澄湖蟹还是太湖本地的蟹,酒水则是一坛绍兴的状元红。满桌酒菜,便只有叶定功、谢贻香和先竞月三人入席。   谢贻香自宁义城一役后便戒了荤腥,只夹了几筷子草头、干笋下饭。待到先竞月和叶定功酒过三巡,她便问道:“叶大人,有哪些帮派来参与这次的‘太湖讲武’?” 第943章 三显一隐兼一帮   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叶定功便回答说道:“此番前来赴会的武林人士,估计当有一万两千余众。抛开那些无门无派的独行高手不计,大小帮派总共也有一百七十多个,几乎已是整个中原武林,眼下已有六七成抵达西山。谢三小姐若是要我一一列出,未免有些难为老哥了……也罢,我且考一考你,依谢三小姐之见,这中原武林的所有帮派,应当如何划分归类?”   谢贻香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略一思索,当即回答道:“自然是以地域划分。”却见叶定功缓缓摇头,放下筷子说道:“这倒是江湖上一贯的归类法子,却不可取。一来许多帮派的势力遍及中原各地,难以用地域界定,譬如丐帮和江海帮,前者总舵虽在洛阳,势力却在黄河以北;后者总坛设在镇江,门下弟子则行走于三江五湖间。若以地域界定,他们应当属于哪一州哪一府?”   “二来以本朝两京十三使司为例,各地帮派的数量、规模和武功其实存有高下之别,若是严格按照州府区县划分,便会令各地武林的实力难以均衡,埋下恃强凌弱的隐患。说得通俗些,便是无法做到一碗水端平。”   说着,他微微一笑,傲然说道:“此番‘太湖讲武’之盛会,玄武飞花门既是以朝廷的名义一统江湖、号令群雄,那么整个中原武林自当焕然一新,由此开辟出一番新局面、新气象,又岂能换汤不换药,沿用过去以地域划分各帮各派的陋习?”   谢贻香不禁来了兴趣,说道:“愿闻叶大人高见。”   当下叶定功便解释道:“江湖上所谓的‘帮派’,其实可分为两类,一是‘帮会’,二是‘门派’。两者最根本的区别,便在于门下弟子的武功是否同宗同源,是否全都出自一脉。”   “譬如此番赴会的丐帮、江海帮、盐帮、天行教、弑奸盟、飞龙寨、神风镖局等等,甚至包括不请自来的神火教,归根结底,都是因道义或者利益而结成的联盟。它们虽有完整的帮规和严格的管理,或许也有一部分神功绝学流传于内部,甚至断断续续地传承了数十乃至数百年,却因为门下弟子身份各异,都是带艺入门,以至武功乱七八糟,并无统一的武功宗源。所以此类江湖帮派,便是‘帮会’,其数量约占整个武林的四成。”   “又譬如武当一派,若是追本溯源,早在春秋年间便有与李耳齐名的道家祖师‘文始真人’尹喜在武当山建派,待到东汉末年,已形成一整套道藏与武功世代传承,这才逐渐演变成了今日的武当派;但凡武当弟子,所学武功皆出于此,可谓同宗同源。所以此类江湖帮派,则是‘门派’,其数量约占整个武林的六成。”   说到这里,叶定功缓了口气,继而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又说道:“至于武林中这六成‘门派’,又可以继续往下细分为‘三显一隐’。”   “所谓‘三显’,便是指当世三大显学‘儒释道’三家。单说此番前来赴会的,释家门派诸如五台山大孚灵鹫寺、九华山化城寺、洛阳白马寺、开封大相国寺、苏州寒山寺、嘉州凌云寺、杭州灵隐寺等等,道家门派诸如武当山真武观、崆峒山问道宫、齐云山全真道、龙虎山正一道、泰山碧霞祠、江西茅山道、天涯海角阁等等,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佛道两家门派。而剩下的一众门派,便可一并归类为儒家,诸如华山派、白云剑派、南宫世家、峨眉剑派、昆仑派、黄山派、慕容山庄等等,皆在其中。”   “而所谓‘一隐’,则是指当世所有隐学——既非佛道两家、又显然不属于儒家的门派,皆属此类。当中最富盛名的自然便是墨家,又分为天山墨家和青城墨家两派。此外还有神农谷、森罗殿、埋剑阁、百草堂、天一阁、五毒教等等,甚至包括此番与你们同行的那位小道长的鬼谷道,亦可归类为‘一隐’。”   最后叶定功便总结说道:“所以前来参加‘太湖讲武’的一百七十多个帮派、一万两千余众,总而言之便可划分为‘三显一隐一帮’。除了极个别的帮派实在无法赴会,此番至少也覆盖了天下帮派的八九成之多。”   听完叶定功的解说,谢贻香才知道这次“太湖讲武”的声势竟有如此之大,不由得暗自心惊。然而仔细一想,她又忍不住问道:“话说武林中还有一派,素来与武当并驾齐驱,被称为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但叶大人方才却并未提及。不知是他们不肯前来赴会,还是叶大人根本便没邀请他们?”   叶定功顿时哈哈一笑,说道:“谢三小姐问得好!要知道你说的这一派之所以能有今日之盛况,说到底不过是江湖各路朋友的抬爱,再加上各类戏文评书的大肆吹捧,这才能让此派与武当并列,收获了一个‘泰山北斗’的虚名。殊不知此派因此得名,却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思接济百姓,单是日进斗金的香火钱还不够,但凡朝野间有人提及其名,便要跑来讹诈收钱,似这等忘恩负义、忘本逐末之举,江湖上早已是骂声一片。所以此番‘太湖讲武’并未邀请此派,不单是我玄武飞花门乃至朝廷的意思,更是武林中所有帮派的共同心声;在我叶某人的江湖里,这一派从今日起,便被武林除名了!”   谢贻香直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叶定功好大的口气,此派言行虽有不检之处,好歹也有上千年传承,岂是你一句话便能将其除名?”只听先竞月忽然问道:“不知玄武飞花门却是‘三显一隐一帮’中的哪一类?”   这话一出,叶定功顿时一愣。他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急忙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老弟此言差矣,我玄武飞花门是替朝廷效力,背后更有亲军都尉府乃至皇帝本人,又岂能和那些江湖上的泥腿子相提并论?”   先竞月当即无语,只管低头吃饭。话说早在前来太湖的路上,他便和谢贻香有过商议。要知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朝廷和武林这两者并存于世,犹如白天与黑夜、烈日与明月,既是互相依存,又是互相制约,所以千百年来才能一直维持着世间微妙的平衡。而朝廷此番强行介入江湖,试图一统江湖、号令群雄,无疑将会打破这一平衡,虽不知到头来的结果究竟如何,但他二人也算半个江湖中人,若是以江湖中人的身份视之,此举显然不可取。   况且对谢贻香而言,父亲谢封轩之死几乎等同于是被皇帝赐死,她自是心有怨恨,打心底不愿替朝廷效力,更别说要她助纣为率,帮着朝廷祸害江湖。所以她此番前来,更多是因为刑捕房的调令,同时也是陪师兄走上一趟,从未想过要插手其间。   当下谢贻香便问道:“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即便是朝廷打算横加干涉,那也不能例外;倘若无法服众,到头来也是白搭。而今玄武飞花门既然是要以类似‘武林盟主’的身份称霸武林,那便始终离不开一个‘武’字,还得靠师兄一人一刀技压群雄。不知叶大人可曾细算过此番赴会的帮派里,到底有哪些高手?”   叶定功已取过一只大闸蟹,一边剥蟹一边笑道:“谢三小姐无需担心,我等同朝为官,又岂能置令师兄于险地?要说此番赴会的帮派里却有不少高手,诸如大孚灵鹫寺的善因、善德两位大师、白马寺武僧之首听缘禅师、武当掌门一清道长、玄妙观观主怒真人、天行教教主姬天佑、白云剑派第一高手宫子寒、慕容山庄的慕容远志等等,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修为未必便在‘江湖名人榜’的一众高手之下。然而这些门派早已在私底下和朝廷有过接触,都赞成由玄武飞花门接管整个武林的安排。所以这些高手非但不是我们的敌人,甚至还是我们的朋友。”   “至于所谓的‘江湖名人榜’高手,排名第一的闻天听已然身故;排名第三的青竹老人不仅淡泊名利,而且贪生怕死,似这等武林大会,那是决计不会前来;排名第五的天山墨家巨子墨寒山,眼下正率领墨家弟子在嘉峪关抗击五国联军,同样也不会来;排名第七的藏地屠灵霄也已不在人世,而且还是死在竞月老弟刀下。除去这几个人,榜上再往后的排名,却也不值一提了。”   说到这里,叶定功的脸色突然一沉,正色说道:“所以此番真正有威胁的对手,便是竞月老弟方才说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和重现中原的蓬莱客,再加一个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此外丐帮第一高手列战和南宫世家的当家南宫笑虽有称雄之心,却还不足以成为竞月老弟的对手。” 第944章 青蟹温酒话短长   当下叶定功便侃侃道来,也不顾嘴里吸着蟹肉,含糊不清地说道:“话说早在亲军都尉府大发‘英雄帖’广邀天下豪杰之际,我们便已和江湖中的各大帮派有过交涉,摆明了此番‘太湖讲武’的用意。冲着朝廷的面子,半数以上的帮派当场表示赞同,剩下的虽然含糊其辞,倒也并未反对。但这当中到底还是不乏冥顽不灵之辈,那些跳梁小丑自是不必说了,值得一提的便是丐帮、南宫世家和峨眉剑派三家,非但不支持玄武飞花门统领武林,甚至还扬言要在天下群雄面前见个分晓,意图染指武林盟主之位。”   “首先便是丐帮,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自古便与朝廷水火不容,此番更是口出狂言,要在‘太湖讲武’上称雄江湖。其帮主贺敬之虽是个草包,但座下‘传功’、‘执法’、‘掌钵’、‘刑杖’四大长老却是当世一流高手。此外还有一个号称‘狂战四海’的九袋弟子列战,这些年来出尽风头,可谓声名鹊起,隐隐有丐帮第一高手之势。届时若是以武力较量,多半便是此人代表丐帮出战。”   “至于名列‘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南宫世家本是与世无争,一直都对朝廷俯首称臣。但此番却不知犯了什么失心疯,竟声称要在‘太湖讲武’之上一争长短。如今南宫世家的当家人南宫笑以庶出之身统领全族,足见其权谋手段,至于武功如何,却是不得而知。想来凭借南宫世家的‘长歌心法’和‘剑影动八方’两门家传绝学,这个南宫笑倒也不容小觑。”   “再有便是‘蜀中四绝’的峨眉剑派……呸!这帮泥腿子架子倒是不小,冷山岳冷统办亲自送去‘英雄帖’,到头来却连掌门人朱若愚的面都没见着,只说朝廷举办武林大会之举甚好,峨眉剑派届时定会赴约,全力参与武林盟主的竞选。哼,要说这朱若愚的武功虽非峨眉剑派当今第一,但手中一柄‘定海剑’却是武林十大神兵之首,更因此跻身‘江湖名人榜’第四位,无疑是个极其厉害的对手。”   “至于竞月老弟提及的神火教和蓬莱天宫,嘿嘿……江湖人称‘蓬莱客’的蓬莱天宫虽然选在此时重返中原,但依照她们一贯做派,多半只是会一会当世高手,相互印证武学修为,未必便是要争武林盟主之位,倒也罢了。真正教人头疼的,便是这神火教——话说神火教和本朝的渊源,想必你二人心里明白,倒也不用老哥我多说——说来惭愧,亲军都尉府多年来对神火教现任教主的了解,竟还不及竞月老弟玉门关一役。话说这公孙莫鸣的内力之深,莫说当世无人能及,甚至已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势,再加上他‘九龙王’之子‘小龙王’的身份,座下更有五行护法和八方使者辅佐,显是我玄武飞花门最大的敌人,亦是这次‘太湖讲武’最大的威胁。”   谢贻香听到这里,忍不住接口说道:“神火教现任流金尊者金万斤,不但居心叵测,而且卑鄙无耻,同样是个厉害的角色,叶大人须得小心在意。”   叶定功顿时一笑,丢掉吃剩的蟹壳,说道:“谢三小姐不必遮掩,所谓‘金万斤’不过是个化名而已,据我所知,此人更是南方叛军帐下的军师‘逃虚散人’,前些日子平息倭寇之乱,还曾与两位打过交道。要说此人的来历,确实颇为神秘,即便是亲军都尉府查到现在,也只知此人出身佛门,曾被囚于金陵天牢,收押时所用的姓名则是‘言思道’。然则此人终究只是巧言令色之徒、浑水摸鱼之辈,这次‘太湖讲武’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凡事都得在手底下见真章,哪里有他撒野的份?”   眼见叶定功不识言思道的厉害,谢贻香只是一笑,并不多言。然而叶定功口中的“出身佛门”这四个字,却是令她心中一凛。记得当年自己因“撕脸魔”一案前往天牢深处,却鬼使神差地放出了这个言思道,当时刑捕房总捕头庄浩明便曾提及,说此人和当今皇帝一样乃是出自佛门,自己倒是并未在意。如今再来回想,莫非这家伙竟是个出家之人不成?   想到这里,谢贻香随即释然。须知此人有化身千万,莫说和尚道士,即便是尼姑道姑他只怕也照样扮得,又哪有什么身份可言?只听叶定功继续说道:“不过竞月老弟大可放心,此番虽有一众高手虎视眈眈,又有神火教不请自来,但此间这一百七十多个帮派,已有半数以上心向朝廷,力荐玄武飞花门统帅武林,当中还包括大孚灵鹫寺、白马寺、武当派、玄妙观、天行教、白云剑派和慕容山庄这些名门正派;若是有人心怀不轨,意图在‘太湖讲武’上捣乱滋事,这些江湖名宿又岂会坐视不理?”   说罢,他满饮一杯温酒,继而语调一转,低声说道:“除此之外,此番‘太湖讲武’更是得到皇帝的大力支持。封长风方才你们也见到了,这厮不仅从金陵带了两千禁军驻扎西山,更从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调来五千军马,此刻便屯于苏州城西的太湖东岸,征用了湖上所有船只,从而将整片太湖彻底封死,可谓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此番神火教的逆贼不来也罢,若是当真敢来,有竞月老弟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坐镇,合七千精兵与半数武林同道之力,正好将他们来个一网打尽!”   耳听叶定功已有全局准备,谢贻香和先竞月对望一眼,倒也不便多言。待到这顿午饭吃完,叶定功要留先竞月商讨接下来的事宜,谢贻香不想留在此间,便问道:“听说刑捕房连我在内,这回总共抽调了四人并入玄武飞花门,不知另外几位同僚眼下是在何处?”   谁知听到谢贻香这一问,叶定功顿时脸色一变,兀自沉吟半响。随后他终于说道:“谢三小姐不是外人,告诉你倒也无妨。实不相瞒,便在这太湖西山岛上,前天夜里居然发生了一桩凶案,本是叫了苏州城衙门里的捕快在查,这不正好有刑捕房的三位高手在此,所以老哥我便请他们从旁协助,和当地的捕快一并办案,所以你这几位同僚眼下多半是去了苏州城里巡查。”   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来时苏州城里的光景,不禁问道:“敢问是一桩什么凶案,竟然要刑捕房配合查办?”叶定功“嘿”了一声,苦笑道:“整个中原武林因‘太湖讲武’齐聚此间,如今虽未到齐,但这西山岛上少说也住着七八千名江湖草莽。若说这当中有些好勇斗狠、寻仇滋事之举,因此死伤几人,本是再正常不过,倒也无须在意。然而前天夜里的这桩凶案却有些严重……因为死者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人称‘泰山神针’的欧阳茶。”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先竞月同时一惊,谢贻香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急忙确认道:“你是说‘泰山神针’欧阳茶?是昔日与毕无宗毕大将军交好的那位欧阳神医?”眼见叶定功缓缓点头,谢贻香不禁心中絮乱,这位曾在蜀地毕府打过交道的神医欧阳茶,如何会在这太湖西山丢了性命?她当即追问道:“是谁杀的?”   只见叶定功缓缓摇头,说道:“这两日忙于‘太湖讲武’之事,我还没来得及过问此案。据说凶手已经有了眉目,却还没能能缉拿归案。”谢贻香沉思半晌,一来这位欧阳神医到底是熟人,眼下遭人杀害,自己既已撞见,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二来她本就对玄武飞花门“一统江湖、号令群雄”的宏图霸业颇有微词,倒不如查案缉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也免得掺和玄武飞花门差事。当下她便自告奋勇,要去协助查办此案。   对此叶定功倒是不加阻拦,让谢贻香自由行事,只是要先竞月留下议事。先竞月担心她孤身一人惹出祸事,临行前叮嘱几句,谢贻香却不以为意,说道:“叶大人方才说了,此间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师兄又何必担心?” 第945章 神针陨命祭欧阳   当下谢贻香便独自离开玄武飞花门所在的明月村,沿着岛上小路北行,前往数里外的馒头山一带,却是此番前来赴会的丐帮众人在西山的落脚之处。   原来据玄武飞花门的人说,这位“泰山神针”欧阳茶应邀前来参加“太湖讲武”,早在五六日前便已抵达。恰逢丐帮群雄也到了西山,其帮主贺敬之因早年身受重伤,以至常年抱病在身,所以便请了这位欧阳神医前去问诊,这些日子一直留他在丐帮的宿地下榻,替贺帮主调理旧疾。   却不料前天夜里,这位欧阳神医竟在睡梦中被人一刀割破了喉咙,当场毙命。就连与他同来的两名女弟子也未能幸免,也是被一刀断喉。对此丐帮上下全无头绪,既不知凶手是谁,又怕惹来嫌疑,于是才闹到了叶定功这里。   至于欧阳茶的尸体已由苏州城衙门里的捕快查验完毕,此时仍停放在丐帮群雄的宿地,还设了一个简易的灵堂,以供众人前去祭奠。要知道江湖传言“东遇神针,西逢谪仙,太医问诊,阎王难当”,便是指当世“泰山神针”欧阳茶、“妙手谪仙”水化刀和“铁面太医”尉迟灵枢这三大神医。其中水化刀师承华佗《青囊书》一脉,精于开刀去疾;尉迟灵枢官居太医院首席,最善《金匮要略》,非名贵药材不可祛病;唯有欧阳茶的金针刺穴既不开刀、亦不吃药,一直深得江湖中人信赖,受益者更是不计其数。此番听闻“泰山神针”无故遇害,西山岛上的一众群豪无不震怒,相继前来灵堂祭奠,都说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谢贻香赶到时,正好是南粤白云剑派掌门人李思静率门下弟子前来祭奠,丐帮贺帮主也率一众长老弟子在旁陪同。只见这馒头山一带的丐帮宿地,乃是在一大片空地四周搭建了一圈草棚,如今又在空地当中新建了一间,作为欧阳茶的灵堂。谢贻香曾在兰州城里得罪过丐帮,甚至还间接促使了丐帮兰州分舵的覆灭,如今她为查案而来,自是不想多事,当即远远候在一旁。却见白云剑派前来吊丧一众弟子里,一个三十出头的冷面男子漫不经心地回了回头,目光正好从她身上扫过,顿时便令谢贻香心中一寒。   谢贻香虽不认识此人,但立刻想起白云剑派中有一位名叫宫子寒的二代弟子,以青出于蓝之势跻身白云剑派第一高手,声威犹在掌门李思静之上,被岭南武林称为“岭南一剑”。江湖中便好事之人将他与先竞月的“江南一刀”并称,说是年轻一辈中的刀剑双绝,自己却从未见过,想来多半便是这个冷面男子。   然而白云剑派一行人却始终没有招呼她,待到祭奠完毕,丐帮贺帮主率众相送,一路往北去了。谢贻香见灵堂已空,只剩数十名丐帮弟子留在四周草棚里歇息,这才举步入内。但见灵堂当中是一张简陋的竹床,上面摆着一具盖有白布的尸身,想来便是欧阳茶的遗体,后面才是祭奠的灵牌。除此之外,灵堂角落处此时还有一个皂衣男子在场,看到谢贻香进来,先是一惊,随即喜道:“是谢三小姐?”谢贻香微一凝神,顿时笑道:“原来是程捕头。”   原来这皂衣男子乃是刑捕房的捕头程震地,平日里只是负责些案头工作,因其兄“超山挟海”程撼天当年随庄浩明命丧湖广,新任总捕头司徒名杰上任后,便将他归类到前任的旧臣一派,趁着玄武飞花门此番征调各部高手,便将程震地与谢贻香等人一同调离,倒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有多高强。眼见程捕头在此,无疑是他乡遇同僚,谢贻香顿时松了口气,急忙向他询问案情。   那程捕头平日里多与刑捕房的各类文书打交道,这回叶定功叫他来协助办案,倒是歪打正着。他当即说道:“好教谢三小姐知晓,此案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不出意外的话,杀害欧阳茶的凶手正是近年来一个收钱杀人的江湖刺客,在刑捕房的卷宗里被称为‘割喉人’;无论是作案时间还是三名死者咽喉处的伤口,与‘割喉人’之前的几起案子可谓一模一样。至于背地里的作案动机,自然便是雇凶杀人,应当是欧阳茶的仇家花钱雇了‘割喉人’行凶。”   谢贻香不禁一怔,来此之前她还有过多种假设,甚至还想过是丐帮帮主借诊病为由,故意设局杀人,谁知到头来竟是一桩“雇凶杀人”案。她不敢大意,揭开竹床上覆盖的白布,果然是在毕府见过的“泰山神针”欧阳茶的尸体,咽喉处被人一刀割破,神情却无比安详,足见杀人者的手法甚是老辣。   只听旁边的程捕头又说道:“谢三小姐久不在刑捕房,所以不知这‘割喉人’的手段,我平日里都与案件卷宗打交道,此案定是此贼所为,决计错不了!至于幕后花钱雇凶之人究竟是谁,若是一一去查欧阳茶结下的仇家,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结果,最快的法子无疑是抓到这个‘割喉人’审问,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之人。”   谢贻香微微点头,当即重新盖上尸体白布,又在欧阳茶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便让程捕头领她去看欧阳茶那两名女弟子的尸体。   话说欧阳茶的两名女弟子此番随师父同来赴会,因欧阳茶下榻于丐帮宿处,她们也便住在了附近,乃是离此间半里开外的一间民房内。同样是在欧阳茶遇害当夜被凶手割破了喉咙,两具尸体此时还停放在屋里,以便衙门里的仵作验尸。   谢贻香曾听欧阳茶的徒弟冰台透露过,说平日里为了方便问诊,欧阳茶门下的四个女徒弟便共用了“天针锁命”冰台之名,此番遇害的这两名女弟子多半也是“冰台”,却并非当日在毕府里见过的那位。眼见两名女弟子尸体上的伤口和欧阳茶一模一样,显是同一凶手所为,并未发现新的线索,谢贻香也倾向于程埔头“雇凶杀人”的这一结论,便询问缉拿凶手进展。   程埔头不禁叹了口气,说道:“这回的‘太湖讲武’搞出这么大声势,以至上百个江湖帮派齐聚西山,可谓鱼龙混杂、乌烟瘴气,这‘割喉人’若想伺机混入,那是再是容易不过,说不定便是混在丐帮弟子里行凶……”   说到这里,他急忙压低声音,小声嘀咕道:“要我说从案发的前天夜里此刻,这‘割喉人’多半还没来得及离开西山,眼下便藏身在这些前来赴会的武林人士当中,可是谁又敢逐一搜查此间的各大帮派?那叶大人担心引起慌乱,耽误这次大会,只让岛上的禁军在暗中查访,却叫西门捕头和徐捕快去了苏州,和当地衙门里的捕快全城搜查,可不是瞎费力气么?”   谢贻香心知他说的在理,若是过不了叶定功这关,确实不好在此间行事。她便叫程捕头盖上尸身,准备回去和叶定功交涉。却听那程埔头又问道:“谢三小姐当年侦破‘撕脸魔’一案,可谓名动金陵,不久前又孤身破了‘人厨’这桩悬案,刑捕房上下都甚是敬佩。眼下欧阳茶这桩案子看似简单,但有一事我却始终想不明白,还请谢三小姐指教。试问欧阳茶的仇家花钱雇了‘割喉人’行凶,显是不愿亲自动手,从而免去自身嫌疑。既是如此,动静当然越小越好,却为何偏偏选在眼下这‘太湖讲武’之际,当着全天下武林和亲军都尉府的面行凶?这岂非自相矛盾?”   谢贻香顿时一愣,她今日刚刚接触此案,一时间倒没想得这么深远,只得反问道:“依你之见,是何缘故?”程捕头摇了摇头,试探着说道:“或许是‘割喉人’那边出了什么状况,只能选择在这时动手,可是依照之前的几桩案件卷宗,这‘割喉人’行事极为谨慎,应当不至如此弄险……又或许是欧阳茶的这个仇家,是此番来了太湖西山之后,才刚刚才结下的?”   谢贻香听到这里,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说道:“又或许根本便没有什么仇家,欧阳茶之所以会在这里遇害,仅仅是因为他来了这里。”   那程埔头一时没听懂,急忙追问道:“谢三小姐此话怎讲?”然而谢贻香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是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么一个模糊的念头,也不知是不是言思道残留的神智作祟。当下她只是摇了摇头,便和程埔头一同出了屋子。   谁知两人刚踏出停放两名女弟子尸体的民房,却见已有十余名乞丐一字排开,手持破碗竹棒列队等候。当中一名衣衫不整、须发皆白老丐开口唱道:“三日一餐冷馒头,却见贵人吃酒肉。若能仗义赏口饭,满门积德又添寿!”程撼天当即呵斥道:“刑捕房奉命公干,丐帮朋友莫要滋事!”   话音落处,一众乞丐却不退反进,纷纷以竹棒敲地,齐声唱道:“穷乡僻壤没吃喝,红口白牙唱支歌。官家小姐赏大银,一群叫花乐呵呵!”谢贻香心知是冲自己来的,当下也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道:“不知各位朋友要多少银两?”   为首的老丐顿时嘿嘿一笑,朝谢贻香递出破碗,笑道:“不多不多,纹银十万两,够重建一处分舵便行!” 第946章 刀光棍影飞铁掌   谢贻香心中一凛,原来果然是因为丐帮兰州分舵结下的梁子。   要说兰州城里丐帮的猴老爹等人残害孩童,行出“采生折割”这一人神共愤之举,本是罪无可赦,但自己和师兄当时因形势所迫,却是与哥舒王子一行外族胡人为伍,联手端掉了丐帮窝点。此事若传遍中原武林,难免为人闲话,倒是不便张扬。她当即向那为首的老丐问道:“敢问这位前辈如何称呼?似这般拦路讨钱,可是贵帮贺帮主的意思?”   耳听谢贻香搬出丐帮帮主贺敬之的名头,那老丐却不为所动,嬉皮笑脸地说道:“一群讨饭叫花,哪配有什么姓名?更与江湖上的丐帮全无干系。今日问小姐讨要的这十万两纹银,不过是算清一笔旧账;钱一到手,老乞丐立马拍屁股走人,再不滋扰小姐。”谢贻香知道他不敢承认是丐帮中人,显是有所顾忌,不愿在明面上开罪玄武飞花门,不禁笑道:“若是没有十万两银子,又当如何?”   只见那老丐嘿嘿一笑,伸手接过身旁乞丐递来的一根荆棘,也不顾上面密布的倒刺,径直用手握住,遥指谢贻香笑道:“子不教,父之过。既然你爹已经不在了,那今日老乞丐便替你爹好好管教于你——抽一荆条,便抵纹银一百两,直到凑足十万两为止。”   这话一出,纵是谢贻香有心忍让,也不禁勃然大怒,“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乱离,冷冷说道:“程捕头替我做个见证,这老贼亲口说他并非丐帮中人,那便是杀之无妨了!”程捕头急忙劝道:“谢三小姐息怒,可别惹出人命官司。”脚下则快步退开,替她空出了地方。   那老丐毫无惧色,当即斥退同来的乞丐,手中荆棘一挥,便往谢贻香肩头抽落。谢贻香见他这一击全无章法可言,显是在刻意隐藏武功,便以乱离斜劈封招,要用刀锋先将对方手里这根荆棘削断。   谁知她锋利的刀刃与木质的荆棘相交,却是仿佛似被黏在了上面,根本无从发力,更别说将其削断。那老丐嘿嘿一笑,说道:“多谢小姐赐刀!”手中荆棘顺势一绞,上面的倒刺已将谢贻香的衣袖划破,还在她的手腕上留下几道血痕。不等谢贻香回过神来,老丐内力一吐,荆棘上顿时生出一股极强的吸力,将她手中的乱离径直夺了过去。   谢贻香惊骇之下,顿时想起丐帮有一套秘不外传的“莲花棍法”,除非是立下大功的弟子,否则即便是帮中长老也不可传授。如今这老丐只在一招之间便夺走了自己的乱离,用的多半便是这套棍法,可见这老丐非但是丐帮中人,而且在帮中的地位极高。   幸好谢贻香的“融香决”早已得心应手,虽因一时轻敌吃了大亏,却也赶在乱离脱手这一间不容发之际,屈指弹中乱离刀柄。伴随着她这一弹,黏在荆棘上的乱离顿时以刀刃为支点,绕着这根荆棘急速旋转起来。   那老丐不料她还有这手,一时不慎,胸前胡须已被绯红色的刀光绞断,飘得到处都是。而谢贻香趁着对方这一分神,荆棘上的黏力随之一弱,急忙上前握住旋转的乱离刀柄,继而往后一拉,不仅取回了自己的兵刃,刀锋过处,也将老丐手里的这根荆棘从中割断。   两人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可谓是各有损伤;但略一对比,显是那老丐吃亏更多。与那老丐同来的十余名乞丐顿时齐声怒喝,一挥手中竹棒,便要上前相助,却被那老丐挥手喝止。   只见那老丐也不多言,眼神中突然凶光大怒,当即丢掉手中半截荆棘,右掌一扬,便朝谢贻香迎面拍来,竟是掌力未至,掌风先到。   谢贻香只觉四周气息无端一紧,甚至还有些窒息的感觉,哪敢硬接?当下她只得抱刀入怀,取了个守势,同时用乱离刀尖正对那老丐拍来的手掌。如此一来,那老丐这一掌若是拍实了,便等于是将自己的肉掌主动送到自己的刀尖上,势必被刀尖洞穿手心。   不料那老丐竟是视而不见,右掌继续前推,掌心实实抵住乱离刀尖,却并未被刀尖所伤;刀掌相交之际,反倒是乱离刀身一软,居然被他这一掌压得弯曲成了一道弧线。   谢贻香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自己的乱离好歹也是当世有名的宝刀,非但伤不了这老丐的一双手掌,而且还被对方这一掌给压弯了?慌乱中她只能一抖手腕,力道所至之处,弯曲的刀身随之挺直,而她也借着刀身挺直这一弹之力,往后退出三四步距离。   那老丐一招退敌,手中攻势不停,左掌一翻,再次迎面拍向谢贻香。谢贻香无计可施,正要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躲避,却见眼见人影一晃,一只手掌突然从自己身旁探出,稳稳接住老丐攻来的这一掌;伴随着一声闷响,两只手掌顿时黏在一起,相互僵持不下。   谢贻香急忙避开两步,定睛一看,替自己接下老丐这一掌的却是个陌生中年男子,周身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老丐也是面露惊讶,眼见这陌生男子竟敢和自己对掌,他当即闷喝一声,接连催动数道掌力,透过左掌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向这陌生男子。   却见那陌生男子面不改色,继续以单手和那老丐对掌,在对方汹涌的掌力中,依然稳如泰山,不仅没有退后,就连身子也未晃动一下。那老丐不禁开口喝问道:“你是何人?”那陌生男子却不回答,说道:“久闻丐帮传功长老的‘铁砂掌’当世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谢贻香顿时一惊,原来眼前这须发皆白的老丐竟是丐帮的传功长老,难怪“莲花棍法”和“铁砂掌”能有如此造诣。要知道丐帮所谓的“传功长老”,顾名思义,便是帮中负责传授武功长老,其武学之博、修为之高,犹在帮主之上,甚至算得上是历任帮主的授业恩师;据说北宋年间丐帮相助朝廷抗击大辽军马,以至死伤惨重,先后四任帮主皆是由同一位传功长老授业,足见这“传功长老”一职在帮中的地位。   那老丐正是当今丐帮的传功长老,眼见自己的身份被这陌生男子喝破,可谓又惊又怒。当下他大喝一声,空闲的右掌随之拍出,正中自己左掌手背,竟是合双掌之势同时发力,拼尽全身功力强攻那陌生男子的单掌之力。   那陌生男子受此重击,却依然没有后退半步,只是身子往下一沉,双脚径直没入地底,泥土一直覆盖到他脚上的靴子边缘,竟是江湖上寻常的移花接木、借力打力手段。话说他这手功夫倒是不难,江湖上十个人里少说也有九个人会,难的是面对丐帮传功长老“铁砂掌”的全力一击,他竟能以如此粗浅的手段将其化解于无形,仅凭这一招,便足以跻身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那传功长老见自己的全力一击也奈何不了对方,顷刻间气焰全无,只得缓缓收掌站定,再次问道:“阁下究竟何人?”   那陌生男子从泥土中拔出双脚,恭声说道:“在下玄武飞花门弟子孙丙,不过江湖一无名小卒罢了,不敢烦劳丐帮传功长老垂询。”   传功长老不禁皱眉问道:“孙丙?”显是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玄武飞花门”的名号他自然知晓,眼见有朝廷的高手现身相助,又当众叫破自己的身份,今日之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当下这位传功长老既不解释,也不招呼,就此带着一众乞丐默默离去。   谢贻香暗道侥幸,当即收刀入鞘,向那自称“孙丙”的陌生男子道谢。那孙丙急忙还礼,说道:“是叶大人令卑职一路跟随谢三小姐,以防有什么意外。职责所在,谢三小姐不必多礼。”   谢贻香这才明白,原来此人竟是叶定功派来保护自己的高手。她不禁笑道:“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亲军都尉府里还有这等高手。敢问孙大哥之前是在哪位统领麾下当差?”却听那孙丙回答道:“回谢三小姐的话,卑职原是宫中侍卫,此番与另外九位同僚刚调来玄武飞花门,还不曾为亲军都尉府效力。”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话说当年太元观率众谋逆,顷刻间便使金陵城陷入险境,事后皇帝不但增添了禁军,又新建“驭机营”护城,同时还招募了大批高手充当宫中侍卫。虽不知宫中新增的这些侍卫有多厉害,但师兄先竞月曾经说过,即便是像他这样的高手闯入皇宫,只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至于眼前这个孙丙,显然便是当时新增的宫中侍卫之一,其武功竟已不在丐帮的传功长老之下。更可怕的是,此番共有十名宫中侍卫调来玄武飞花门,也便是说似他这般武功的高手还有九人。如此看来,以玄武飞花门如今的实力,纵然没有朝廷这一靠山,也确实足以和天下间任何门派一较高下,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了。   想到这里,谢贻香急忙收回思绪。她不愿和皇帝的侍卫打交道,当下便和一旁的程埔头作别,独自回明月村找叶定功交涉缉拿凶手之事。那孙丙也不多言,继续在暗处尾随。   待到两人一明一暗回到亲军都尉府所在的明月村时,日头已经渐渐西沉。却见村中人来人往,无论是玄武飞花门弟子还是禁军兵将,一个个神色凝重,倒像是出了什么事。   谢贻香心中好奇,便拦下一个脚步匆忙的军士询问。那军士正急着出村,不劳烦地回答道:“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太湖里闹水鬼了,死了十几个人!眼下是参军叫我们速速前往,看看还能不能救回几个人。” 第947章 碧水沉舟兴风浪   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何会闹什么水鬼?她顾不得理会那军士,径直来到村长家中,只见除了叶定功和先竞月,屋里此时已经聚集了十多个人,当中有亲军都尉府的人,也有玄武飞花门的弟子。   眼见谢贻香进屋,一人便起身招呼道:“谢三小姐来的正好!方才我俩还在船上聊到太湖群鬼一事,不想转眼间这些恶鬼果真出来兴风作浪,倒是有趣得紧!”却是亲军都尉府“仪銮司”的统领封长风,分明也在此间。   谢贻香不解其意,连忙询问在场众人。一个玄武飞花门的弟子便简单说了,原来约莫是在两个时辰前,一艘朝廷的快船自太湖西面的宜兴城起航,本是要前来西山岛,不料突生意外,在湖中大竹岛一带无故沉没。湖上巡逻的船只经过时,整艘快船都已经完全沉入湖底,只在湖面漂浮着十多具尸体;连同船上乘客和驾船的水手,总共是一十九具尸体,皆是溺水而亡。   要说这方圆三万六千余顷地太湖之水,素来静无波、平如镜,几乎从未听说过什么沉船事故。即便是行船意外翻沉,且不说船上乘客,单说一众驾船的水手皆是熟知水性之辈,又怎会当场溺死湖中,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于是便有本地百姓翻出当年太湖“群鬼夜哭”的旧账,说这是湖底的冤魂水鬼作祟,要拉活人下水当替身,所以谋害了整船人的性命。   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谢贻香不禁大感好奇。试问这起意外沉船的事故虽然确实有些离奇,却也谈不上有什么神异之处,更不至闹得此间众人神色凝重,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商讨议论。她当即问道:“船上遇害的乘客都是些什么人?”那叶定功本是在和身旁一名统办说话,听到谢贻香此问,顿时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是我问太医院尉迟大人借调来的医官,总共是一十五人。”   原来此番“太湖讲武”几乎汇集了整个终于武林于此,叶定功寻思一众高手比武较量之际,难免有所死伤。他怕各帮各派携带的伤药不够,便向朝廷请旨采买了大批伤药,又问太医院借调来一十五名医官,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个医官和伤药原定计划是在今夜抵达西山明月村,不料乘坐的快船竟出了这等意外,这才惊动了此间众人。   随后众人又商讨几句,叶定功便教大家安静下来,沉声说道:“够了!一十五名医官遇害一事,之后我自会向朝廷解释,一切干系由我叶定功一人担着。而眼下还请在场诸位各司其职,一切以大局为重,不可耽误此番‘太湖讲武’的顺利召开。”   说罢,他冷眼扫视在场众人,目光锋利如刀,又缓缓说道:“别怪叶某人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太湖讲武’出了什么差池,只怕在场诸位都将人头不保!至于这起沉船意外,绍兴府衙门和刑捕房的几位同僚自会调查处理,我等今日的商议便到此为止,往后也休要再提,尤其不要传到西山岛上各帮各派的耳中。”   耳听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玄武飞花门的掌门人下令,在场众人纷纷应答。只有封长风打了个哈哈,笑道:“叶大人休怪卑职多嘴几句,正所谓食君之禄,便得担君之忧。要知道八年前太湖‘群鬼夜哭’一事,皇帝始终耿耿于怀,一直压着这块心病。既然今日这桩离奇的沉船,或许便与传说中的太湖群鬼有关,我等身为臣子,若是视而不见,是否有些……嘿嘿……是否有些辜负圣心、愧对皇帝?”   叶定功微微一笑,说道:“封大人乃是皇帝钦点的特使,一切行事又岂是旁人所能干涉过问?只怪叶某人才疏学浅,仅‘太湖讲武’这一桩差事便已焦头烂额,实不敢三心二意,耽误了此间的正事。”封长风顿时笑道:“好说好说!叶大人坐镇此间,自然要以大局为重;此等小事,只管交由卑职自行查访便是。”说罢,他便向在场众人拱手告辞,率先离开了屋子。   当下叶定功也准备斥退众人,却见人群中的谢贻香神情古怪,似乎若有所思,他不禁问道:“谢三小姐也有话要说?”眼见谢贻香似乎点了点头,眼神里却是一片迷茫,叶定功又笑道:“在场的都是自家人,谢三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谢贻香一愣之下,这才回过神来。话说适才她去丐帮宿地查验欧阳茶师徒的尸体时,便曾有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因太过夸张,所以并未往下深思;此时又听说这桩离奇的沉船事故,一十五名医官溺水而亡,她这一念头反倒愈发清晰。当下谢贻香便试探着问道:“叶大人可曾想过,前天夜里欧阳茶师徒遇害一案,会不会与今日这起沉船事故存有关联?”   叶定功一时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关联?”谢贻香犹豫道:“若是抛开这两件案子的表面,且不说作为行凶者的‘割喉人’和什么‘太湖群鬼’,单说作为遇害者的欧阳茶师徒和太医院的一十五名医官……”叶定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眉问道:“你是说死的都是行医之人?”   谢贻香缓缓点头,迟疑道:“这两件案子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眼下我手里也没有任何证据,然而办案推理,关键便在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八个字……还请诸位试想,倘若欧阳茶师徒和这一十五名医官之死,仅仅是因为他们来了这太湖西山,又恰恰是‘医者’的身份,所以才被幕后凶手设局杀害。那么这两件案子归根到底,岂非是冲着此番的‘太湖讲武’而来?”   听到这话,在场十多人顿时哗然开来,一名玄武飞花门的弟子更是问道:“请恕卑职愚钝,就算谢三小姐这一猜测不错,真有什么幕后凶手设局杀害行医之人,如何便是冲着‘太湖讲武’而来?”   谢贻香此时也还没能将自己的思路理顺,只得一边思索,一边沉吟道:“所谓医者,不过是治病救人……若是此间只有一两个人患病受伤,没有医者倒也罢了;若是此间有成百上千号人同时患病受伤,却无一名治病救人的医者,后果定然不堪设想。所以……所以会不会是有人想在这次‘太湖讲武’中大开杀戒,或者是提前预知此间将会有一场疫病大肆传播,于是先一步除掉前来赴会的所有医者,从而令整个中原武林死伤惨重?又或者不是杀戮、也不是什么疫病,而是……而是……”   叶定功不等她把话说完,当即接口说道:“而是要向此间的各帮各派用毒!”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叶定功身上。谢贻香听他说出“用毒”这一结论,不禁点了点头,随即又急忙摇头,说道:“方才那位同僚说的不错,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设和猜测,并无任何证据。至于欧阳茶师徒和一十五名医官的医者身份,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叶定功默然不答,兀自沉思半晌,终于缓缓说道:“若说有人打算在此番‘太湖讲武’之中用毒,从而称霸或者杀尽整个中原武林,于是先一步利用各种手段除掉所有赴会的医者,嘿嘿,这一逻辑倒也说得通……”说着,他抬眼望向谢贻香,沉声问道:“……依谢三小姐之见,能够谋划并且实施这等惊天之举,试问天下间谁又有这个本事?”   谢贻香顿时一愣,自己这一推测说到底只是“莫须有”,就连是否真有这么一个阴谋尚且无从证明,又哪有什么“疑犯”?然而她转念一想,顿时想起不久前言思道处置顾云城里的一众倭寇俘虏,竟是要利用他们将一种异国怪病带回故国,从而祸害整个东瀛。她不禁心中剧震,脱口说道:“难道是神火教?是现任流金尊者金万斤的诡计,还有那个精通用毒之道的落木尊者?” 第948章 医者何辜此间丧   在场众人对谢贻香的推论原本有些不以为然,但听到神火教的名号,屋里倒有半数人倒抽一口凉气,越想越觉得有理。却听一直不曾开口的先竞月突然说道:“未必,似用毒这等下作手段,他还不至于。”   要知道先竞月口中的“他”,自然便是指言思道了,谢贻香见师兄开口,便也不再多言,只等叶定功来做决断。只见叶定功沉吟良久,终于沉声说道:“我早已强调过多次,此番‘太湖讲武’兹事体大,绝不允许有丝毫差池!就算谢三小姐的推论有误,但只要只有一分一厘的隐患,我等也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将整件事查个清楚明白!”   听到叶定功这番表态,显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叶定功随即吩咐在场众人,说道:“既然谢三小姐已经‘大胆假设’,那么接下来的‘小心求证’,便要靠在场诸位逐一查证这西山岛上的所有行医之人,证实是否确有其事……不管结果如何,先将他们保护起来再说!”   当下众人急忙盘点前来赴会的所有医者,似欧阳茶师徒这类无门无派的江湖游医,倒是还有五六个人,此外便是辽东的“百草堂”、湖广的“神农谷”和苗疆的“五毒教”这三大门派。依照叶定功“三显一隐一帮”的分类,这三派无疑是“一隐”之中的医家毒家,可谓一门上下皆是精通医术毒术之人。倘若真有人试图在“太湖讲武”期间对武林各派用毒,所以要先行清除此间的医者,那么这三大门派无疑是首当其冲。   然而算起来大后天才是中秋佳节“太湖江湖”的正日子,此时百草堂和神农谷两派还在赴会的路上,并未抵达西山;反倒是地处偏远苗疆的五毒教生怕耽误行程,一早便动身敢来,已在昨日到场,被安排在西山北端的渡渚山一带落脚,离众人此时所在的明月村隔了二十多里距离。   叶定功不敢耽搁,便教玄武飞花门的人立刻率军士出发,务必在半路上分别截住百草堂和神农谷的人,将他们平安护送至此,同时又派人去找前来赴会的江湖游医,以确保他们的安全。至于五毒教那边不等叶定功安排,先竞月已沉声说道:“我先去。”   话音落处,先竞月便飘然出屋,在场竟无一人看清他的身形。他心知谢贻香的推测若是无误,那么昨日便已到达的五毒教,一门上下只怕早已遭到毒手,又或者正值危机当头,可谓刻不容缓。先竞月当即口中吐纳,气沉双足,全力展开轻功,二十多里的路程只用了不足一盏茶的工夫,便已贯穿整个西山岛的南北,来到北面临湖的渡渚山山脚。   话说这五毒教本是苗疆门派,一向以蛊毒之术闻名中原,原是与此番中原武林盟主的推选全无关系,但因收到了朝廷的邀请,其教主不忍拂逆,还是派出五名弟子前来赴会。由于中原各大帮派都对苗疆的蛊毒敬而远之,于是玄武飞花门便选了一处偏僻的所在,将他们一行五人安排在这座渡渚山下的几间农舍里。   先竞月来到五毒教的宿处时,天色已整个暗沉下来,山间隐隐有乌鸦乱叫声。他还未推门入屋,便察觉到一丝莫名的异样,四下空气里似乎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甜香。以先竞月今时今日的修为,虽不至被蛊毒所伤,但为求小心起见,他还是在空旷之处深吸一口长气,屏息推门入屋。只见第一间屋子里是两个蓝衣人躺在地上,花布缠头,足蹬草鞋,正是苗疆五毒教门人的装扮,如今却已被人一剑穿心,沦为两具冰冷的尸体,看形貌少说也死了两三个时辰。   看到眼前这一光景,先竞月顿时一凛,心知自己这位师妹只怕是猜对了。这五毒教虽非医家门派,但极善用毒解毒之术,倘若当真有人打算在此间用毒,第一个便容不得他们。他再去看后面几间屋子,果然又发现了另外三具尸体,同样是被一剑穿心。显而易见,五毒教此番前来赴会的五名弟子,已然尽数丧命于此。   先竞月当即放出亲军都尉府的传讯烟花,示意此间出了变故。要知道五毒教门人虽不以武功见长,但蛊毒之术却是闻名江湖,行凶之人能将这五名弟子依次击杀,同时还能做到全身而退,定然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了。想到这里,先竞月突然注意到空气中残留的这股甜香,不禁心道:“不对。五毒教弟子虽然遇害,临死前却已放出了蛊毒,否则不会有这股至今未散的气味,凶手只怕也已身中剧毒。”   他再细看查验屋里的几具尸体,随即发现一名瘦长身材的五毒教弟子僵硬的右手微举,伸直的食指仿佛若有所指;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房间里一扇合拢的窗户,撑开窗户用的叉竿却掉在地上。先竞月略一思索,便知道这名五毒教弟子多半是在指明凶手逃走时的方向,正是从这扇原本半开的窗户窜了出去,所以才将叉杆撞落在地,从而令窗户自行合拢了。   于是先竞月便绕到窗外的屋后空地,果然有一行凌乱的足迹,一路往山上而去。他顺着脚印追踪,转眼间已来到半山腰处,紧接着便有一具尸体出现在路旁草丛里,乃是一个黑衣蒙面人,已然气绝身亡多时;身旁还掉落了一柄短剑,剑刃上清晰可见凝固的血迹。他拣了根树枝挑开尸体脸上的黑布,却是个陌生男子,不但表情狰狞,而且整张脸都呈现出中毒致死的碧绿之色。   可想而知,这黑衣蒙面人正是杀害山下五毒教一干弟子的凶手,却因行凶过程中被对方施下剧毒,一路逃窜至此,终于毒发身亡,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眼见这个黑衣蒙面人自己并不认识,先竞月便打算回去通知亲军都尉府的人详查。然而他心念一动,整个人突然已如箭一般射出,径直跃到旁边一棵大树上。伴随着他双脚踏上树枝,便听不远处的树叶哗哗作响,当中隐约可见一条黑色的人身影在枝叶间穿行,展开轻功往山顶方向而去。   先竞月微微一惊,不想果然有人藏身在树上窥探,就连自己也险些没能察觉,可见对方的轻功之高,实属江湖上罕见的人物。幸好如今的他已是“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无上至境,轻功自是不在话下,随即也在枝叶间腾挪追赶,紧跟在那黑衣人身后。   不过片刻功夫,两人一前一后,已来到山顶的空地处,前面那黑衣人眼见无法甩掉先竞月的追赶,顿时一个扭身,硬生生地在狂奔中停下脚步,单脚落在一根伸出山崖的树枝上,朝先竞月抱拳说道:“当日玉门关外有幸看到竞月公子的风采,果然是中原无双。想不到今日在此重逢,真是非常荣幸。”听声音竟是一个中年女子。   先竞月听这女子口音奇怪,又提及玉门关一役,便在山崖前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何人?”只见那黑衣女子拉下罩在头上的兜帽,却是个深眼眶、高鼻梁的西域人,约莫三四十岁年纪,恭恭敬敬地说道:“我的名字叫风语·阿尔祖,是神火教八方使者中的巽位骑士。”   听到对方亮明身份,倒是大出先竞月的意料,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是神火教麾下的八方使者。话说当日玉门关一役,这所谓的“八方使者”的确在场,乃是随言思道一同前来,却因当时的局面实在太过混乱,自己也没工夫留意。当下他便冷冷问道:“杀害五毒教弟子一事,你是此刻交待,还是随我去见玄武飞花门的叶定功?”   却见这个自称“巽位骑士”的西域女子愕然半晌,随即笑道:“竞月公子误会了,那些五毒教的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我们神火教杀的。我奉教中流金尊者之令前来此地,本来是想救下五毒教一干人的性命,谁知却来迟了一步。”   不等先竞月开口,只听那巽位骑士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本教流金尊者听说‘泰山神针’欧阳茶在西山遇害,辽东的百草堂和湖广的神农谷两派也相继在半路遇袭,怀疑是有人在幕后设局,想要除掉此间精通医术之人,以便在‘太湖讲武’中用毒害人,所以叫我来查探苗疆五毒教的情况,从而证实他的猜想。此外若是凑巧撞见有人对五毒教动手,那便由行凶之人入手,看看能否查出幕后设局的黑手。谁知五毒教的苗长老临死前竟然使出‘万蛊噬魂’的杀招,从而令行凶的‘夺命七绝剑’中毒身亡,彻底断了这条线索。我刚寻到‘夺命七绝剑’的尸体,你便追了过来。”   听到巽位骑士这番解释,先竞月可谓疑惑重生,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且不论百草堂和神农谷两派是否真在半路遇袭,也不论杀害五毒教弟子的那个黑衣蒙面人是否便是黑道上有名的杀手“夺命七绝剑”,单说神火教仅凭已经发生的几起案件,便得出了与谢贻香相同的推论,若是换做旁人,他自是不信,但身为流金尊者的言思道却是极有可能。倘若眼前这个巽位骑士并未说谎,那么在这件事情上神火教非但无辜,而且还是和玄武飞花门站在了同一阵线,都是想查清并且阻止整件事的幕后元凶?   那巽位骑士见先竞月不说话,当即脚下发力,身体已随着伸出山崖的树枝微微起伏,口中说道:“玄武飞花门既然是这次武林大会的东道主,如今我话已带到,那么接下来查案缉凶的事,还得由你们多费心思了。竞月公子要是没其它事,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却不料话音刚落,树枝上的巽位骑士忽觉浑身冰冷,手脚气力全无,却是被先竞月祭出的杀气侵袭,顿时令她动弹不得。只听先竞月缓缓问道:“贵教公孙教主和流金尊者,眼下身在何处?”   那巽位骑士倒是颇为硬气,摇头说道:“竞月公子这一问未免太过愚蠢,试问玄武飞花门想当中原的武林盟主,却没邀请我们神火教赴会,作为不速之客,我们又怎么能向你透露行踪?不过公子大可放心,我神火教要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自会照足江湖规矩,正大光明地参加这场‘太湖讲武’,令整个中原武林心服口服!公子若是不服,大可在中秋佳节当着全天下英雄的面,与本教的公孙教主一争短长、战个输赢,又何必在此时为难我这个小角色?”   先竞月见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毫不逊色须眉之气,当即收起杀气,说道:“你走罢。”那巽位骑士微微一愣,只觉周身寒意尽去,急忙说道:“竞月公子果然大气,难怪本教流金尊者常说中原武林虽大,真正的英雄却只有你一人。”   却听先竞月淡淡地说道:“你错了。放你走,是因为我从不向女子出刀。”那巽位骑士又是一愣,当即再不敢多言;身影一动,便径直溜下山崖,只留下一根微微晃动的树枝。 第949章 长夜无尽心彷徨   随后谢贻香和玄武飞花门的人相继赶到,那刑捕房的程捕头也在其中,查验完杀害五毒教一干弟子的黑衣蒙面人尸体,他当即辨出凶手,果然正是黑道上有名的杀手“夺命七绝剑”,和杀害欧阳茶师徒的“割喉人”一样,都是做“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杀手生意,可见神火教八方使者中的巽位骑士并未说谎。   当下众人回到明月村,由叶定功带头,还是在村长屋里连夜合计,只有封长风带人去查什么太湖群鬼,至今还未归来。随后玄武飞花门和亲军都尉府的人相继回禀,经过方才的一番寻访,已经抵达西山岛的几个江湖游医里,其中一人早在三日前便因醉酒落水,当场身亡,却因名气不大,以至无人在意,直到此刻才被发现;而另外几名江湖游医则是不见踪影,眼下还在寻访中。   至于神火教巽位骑士说辽东百草堂和湖广神农谷两派相继在半路遇袭,前往接应的玄武飞花门弟子虽然还未传回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两派至今仍未赴会,想来多半也是出了什么意外。   再有便是欧阳茶师徒、一十五名医官以及五毒教的五名弟子相继遇害,甚至连神火教那边的言思道也得出了同样推论,足以证明谢贻香之前的猜测并非杞人忧天,这一连串的案件背后,只怕果真藏有一个“杀医用毒”的惊天阴谋,甚至已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肯定。唯一庆幸的是,负责此次“太湖讲武”的玄武飞花门能够在此时提前察觉,还有机会未雨绸缪,说不定可以抢在整件事的幕后黑手正式行动前化解这场危机。   待到众人交代完毕,叶定功便沉声问道:“以如今的局面,谢三小姐之前的推论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然而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若非西域的神火教,还能是谁?”眼见在场众人沉默不答,叶定功心中焦虑,只得向先竞月问道:“神火教的八方使者既已现身,以竞月老弟的本事,莫说对方只有孤身一人,便是八人齐至,恐怕也无法在你手下全身而退。却不知老弟故意放走神火教的人,究竟是何意思?难道是想替神火教的逆贼作保不成?”   谢贻香知道叶定功是在故意找茬,担心师兄出言顶撞了这位上司,当即接过话头,笑道:“还请叶大人息怒,师兄此举可谓高瞻远瞩,自有其深意所在。话说此刻我们最大的敌人,无疑是设下‘杀医用毒’这一阴谋的幕后黑手;能否化解这场危机,甚至关系着本次‘太湖讲武’是否能够如期召开,当然要全力以赴,是也不是?”   不等叶定功回答,她又继续说道:“至于神火教的一干逆贼,倘若正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师兄故意放走他们的人,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从而令他们不做提防,以便我等进一步查询,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倘若此事与神火教无关,那我等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时得罪两个厉害的敌人?当然应该化干戈为玉帛,将那什么巽位骑士放走,说不定在这件事情上还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番话直说得叶定功目瞪口呆,根本无从反驳。幸好这位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宦海浮沉多年,早已是百炼成精,当即哈哈一笑,说道:“谢三小姐聪明伶俐,不愧为将门虎女!此番若非得你相助,我们这些个大老粗又怎能防范于未然,提前察觉到这一天大的阴谋?如今谢三小姐侃侃而谈,气定神闲,想来已经胸有成竹,要亲手揪出这个幕后黑手了——也好,从此刻起,老哥便将整个玄武飞花门和亲军都尉府的外部交到你手里,所有人任你调用,直到整件事水落石出。若有不从者、质疑者、懈怠者,通通斩首示众!”   谢贻香心中暗骂,叶定功这话无疑是将自己架在了火上,迫使自己担起这一重任。她脸上却不动声色,先替自己留了条退路,笑道:“叶大人过誉了,小女子年幼识浅,不过是仰仗先父声威,这才能在刑捕房里谋到一份差事,哪懂什么查案缉凶?此番误打误撞揭破这一阴谋,更是全靠身边一位高人指点;若要找出整件事的幕后黑手,也得请教于他。然而丑话说在前头,这位高人若是不愿出手相助,那小女子也没办法了。”   叶定功微微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将信将疑地问道:“谢三小姐所谓的高人,莫不是此番随你们同来的那位鬼谷传人?哈哈,如此说来,倒是叶某人怠慢高人了,我这便差人将他请来。”却见谢贻香缓缓摇头,婉拒道:“要知道世上本事越大的人,脾气往往也越大。以这位道长的脾气,还是由我亲自前去请教为好,最多只需师兄一人随我同往。还请叶大人和诸位同僚在此稍候。”   叶定功此时已是心急火燎,哪里还坐得住?他还想坚持同去,谢贻香便笑道:“叶大人方才还说玄武飞花门和亲军都尉府都要听令我调派,如何转眼间便有‘不从’、‘质疑’和‘懈怠’之举了?”叶定功被他自己的话呛住,顿时无言以对,只好任由谢贻香安排。   当下谢贻香便和先竞月从村长家中出来,只见夜空中繁星点起,月象趋盈,却已是三更时分。先竞月只在毕府和得一子打过一次照面,眼见谢贻香一力举荐这个小道士,难免有些疑虑,忍不住问道:“那小道士真能帮上忙?”   谢贻香也是心中没底。要说以得一子的本事,她原是深信不疑,若说当今世上还有一人能与言思道一较高下,除了匣子里那位“亦死亦活”的青田先生,也便只有这位鬼谷传人了。然而历经囚天村一役,最后言思道以一枚黑子故意输掉他们二人与青田先生之间的那场棋局,从那时起,得一子整个人便有些魔怔,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古怪,时而暴躁如雷,时而无精打采。如今更因设局剿灭倭寇,说什么大耗真元,终日摆着一张臭脸,实不知眼下是否愿意出手。   想到这里,谢贻香只得暗叹一声,说道:“如今是有人妄图毒害整个中原武林,可谓丧心病狂,到底不能坐视不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除了这个小道士,我们总不可能去神火教找言思道那厮帮忙罢?”   先竞月此时也全无头绪,当即不再多言,同她一路来到村里得一子的住处,轻轻扣响房门。不过片刻,便听里面传来一声怒吼,喝道:“滚!”正是得一子的声音。   谢贻香也知在这深更半夜将他唤醒着实有些不妥,但事态紧急,只得厚着脸皮继续敲门,口中柔声说道:“小道长,眼下有一桩天大的阴谋,至少关系着数千人性命;除你之外,当世只怕无人能解,烦请开门一叙。要是你不肯开门,那我只能一直敲到天亮了。”   想来是听出谢贻香的声音,屋里的得一子倒是不再骂人,“啪”的一声,像是盛怒之下,将茶壶花瓶一类的器物砸了个粉碎。谢贻香说到做到,只管“咚咚咚”敲门,又过了半晌,得一子终于按捺不住,“吱呀”一声拉开房门,厉声喝问道:“早死晚死终究要死!这天底下每天都有数千人去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贻香见他灰白色的双眼中尽是密布的血丝,显是连续多日都没休息好,不禁微感歉疚。然而得一子既已开门,她便向先竞月使了个眼色,径直进到房中。随后她也不管得一子是否在听,兀自滔滔不绝,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最后问道:“依道长之见,这个‘杀医用毒’的幕后黑手,是否便是言思道那个狗贼?又或者另有其人?”   只见得一子闭目坐在床头,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淡淡地反问道:“说完了?”谢贻香笑道:“眼下所知便止有这些,道长若是还有其他想知道的,我和师兄这便去查。除了我们两人,整个玄武飞花门包括亲军都尉府,从此刻起都听你号令,任你调用。”却见得一子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道:“说完了便走,休要耽误我歇息!” 第950章 摇舌破局辨豺狼   听到这话,先竞月不禁微微皱眉,沉声说道:“此事关乎中原武林安危,烦请道长相助。”得一子却不买账,冷冷说道:“中原武林死绝殆尽又如何?省得一帮蠢物成天喊打喊杀。话说回来,我倒是想看看这世上有什么毒能毒得倒我?”   谢贻香听他说出最后这句话,不禁心念一动,知道得一子无疑是赞同了自己的推论,也认定这一连串医者遇害案件背后确实存在幕后黑手,其用意便是要对前来参加“太湖讲武”的各大帮派用毒。   幸好她和得一子相识已久,自有对付这小道士的办法,急忙用眼色止住先竞月的追问,冲着得一子笑道:“小道长,除了言思道那厮,我委实想不出还有谁能设下这等毒计,竟想毒害整个中原武林。你坚持不肯出手相助,莫不是怕了那个狗贼,再不敢与他为敌了?”   这话一出,得一子果然火冒三丈,怒道:“放屁!从前、眼下、将来,我几时怕过那狗贼分毫?哼!你休要激我,那狗贼虽然卑鄙龌龊、厚颜无耻,但脑子却比你们好用多了。他若是想控制整个中原武林,软磨硬泡、威逼利诱、赏善罚恶,少说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何必吃力不讨好,先将此间的医者统统杀尽,再用毒药控制各大帮派?似这等低劣手段,也便只有江湖上那些人头猪脑的蠢物才想得出来,绝不可能是狗贼所为。”   先竞月不禁问道:“控制武林?”得一子听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当即反问道:“我说的不是人话,还是你听不懂人话?”谢贻香急忙出来圆场,笑道:“师兄说话素来言简意赅,道长休要见怪。他的意思是想问,难道整件事的幕后黑手,其用意并非是要毒杀此番赴会的江湖群豪,而是要用毒药控制整个武林?”   得一子当即冷笑道:“毒杀整个中原武林?亏你想得出来!所谓江湖,便如一洼池塘,武林则是水中鱼虾;倘若将鱼虾尽除,剩下的不过是一池浊水,哪还有什么江湖可言?就好比古往今来无数次的改朝换代,说到底只是争名、夺利、掌权,最终新立一个皇帝、新建一个皇族罢了,几时有过要将天下百姓尽数杀绝的朝代?”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说道:“同样的道理,江湖也好、武林也罢,终究离不开‘名’、‘利’、‘权’三者。即便是当今皇帝嗜杀成性,也从没想过要将整个武林斩草除根,而是要借助这次‘太湖讲武’,将江湖上的那些蛮子收为己用。所以整件事的幕后设局之人,也只可能是一个目的,那便是利用毒药控制整个武林——听话的便给解药,不听话的便任其自生自灭。至于怎样才算‘听话’?哼,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武林盟主,看来他是想让整个武林推举他当武林盟主了。”   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和先竞月面面相觑,心中更是惊骇不已。要知道无论是“杀医用毒”的推论,还是“幕后黑手”的存在,直到此刻也仅仅只是众人的猜测而已,全无半点证据可言。得一子赞同这一猜测倒也罢了,居然还一口咬定是有人想用毒药控制各大帮派,从而登上武林盟主之位,未免有些信口开河。   谢贻香沉吟半响,将信将疑地问道:“这个……用毒药控制整个武林,此举又怎能服众?纵然真被他成功下毒,各大帮派一时迫于无奈,尊他一声武林盟主,这个位子也必定坐不长久,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一子不屑地说道:“所以我说整件事从头到尾分明愚蠢至极,也只有江湖里的那些粗鄙武夫才想得出来。”   先竞月也觉得这一结论有些草率,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只得问道:“便算如此,若非神火教设局,又是何人所为?”得一子冷笑几声,淡淡地说道:“你问我,我又问谁?这‘太湖讲武’又不是我办的,我哪知你们都请了些什么人来。”   谢贻香连忙接过话头,说道:“如今神火教已经插手调查此事,师兄也和八方使者中的巽位骑士打过照面,以言思道的能耐,想必很快便能查出结果,揪出这个幕后黑手,但我们这边却是一头雾水、毫无头绪。到头来倘若真被神火教抢先一步查清真相,从而替中原武林化解这场危机,且不说神火教因此名声大振、玄武飞花门乃至朝廷颜面尽失,单说这当中最开心的人,自然便是那个狗贼;而小道长你,显是又输了他一回。”   这话一出,床头的得一子顿时睁开双眼,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径直凝视谢贻香。谢贻香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知自己这话有些过分,不禁歉然道:“算我求你了!恳请道长出手相助,替中原武林化解这场危机。”得一子默然半晌,终于冷冷说道:“事到如今,这答案早已呼之欲出,亏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真想不到?”谢贻香知道他这话便算是答应了,急忙说道:“愿闻道长高见!”   当下得一子冷哼一声,重新闭上双眼,淡淡地说道:“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雇凶除掉此间所有医者,再用毒药控制各大帮派,最后顺利当上武林盟主。江湖中能为此者,一共有几个?”   谢贻香急忙飞快地思索,由于之前一直认定是神火教在幕后设局,倒是没想过其他人的嫌疑。她当即试探着说道:“雇凶杀医,足见其财力与势力,绝非寻常之辈可为;用毒害人,可见其精通医毒之术,至少是手握罕见的奇毒;至于最终是要顺利当上武林盟主,那定然是在江湖中有一定威望,而且武功不弱,甚至能令各大门派心悦诚服。假设这个幕后黑手便是此番前来赴会的帮派之一,依照叶定功‘三显一隐一帮’的说法,一百七十多个帮派已是整个中原武林的十之八九,当中符合这些条件的帮派,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之多……”   得一子当即打断她的话,再次问道:“第二个问题,若是由你雇凶杀人,相继除掉此番赴会的所有行医之人,又当如何洗脱自己的嫌疑?”   谢贻香顿时一愣,而今已知的“割喉人”和“夺命七绝剑”这两个凶手,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专职杀手,不用细想也能知道这是雇凶杀人,只要有钱便能请来,却是人人都有嫌疑,又当如何才能避嫌?她不禁犹豫道:“要想洗脱自己的嫌疑,难道是要贼喊捉贼,主动站出来协助我们查案?不对!如此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了……”   说到这里,她陡然灵光一闪,脱口说道:“若要避嫌,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不在场了!你是说雇凶杀人的幕后黑手,此刻一定还没抵达太湖西山!”   这话一出,谢贻香已经彻底明白了得一子的意思,一时间竟激动地站了起来,扬声说道:“我明白了!有条件谋划这一连串阴谋的,整个中原武林不过二三十个帮派,只要看看这当中有哪些帮派至今还未抵达西山,便能将怀疑的范围缩到最小,甚至是直接锁定这个幕后黑手!我这便去找叶定功问个明白!”   却听先竞月淡淡地说道:“不必了。叶定功下午和我说过此间情况。符合这些条件的帮派,如今便只有蜀地的峨眉剑派还未抵达。”   谢贻香一怔之下,喃喃说道:“峨眉剑派?”说罢,她立刻醒悟过来,惊呼道:“是了……是了!师兄你可还记得当日的‘峨眉血婴’一案?” 第951章 赤婴炼蛊焚肝肠   话说江湖上号称蜀中四绝的“峨眉剑、唐门毒、青城客、凌云僧”这四大门派,当头的便是峨眉剑派。再加上世代相传的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其掌门人朱若愚更因此跻身“江湖名人榜”上第四位,无论声望还是势力,都隐隐已是川蜀武林之首。   对此谢贻香曾在鄱阳湖底与峨眉剑派当今第一高手“回光剑”戴七有过一番探讨,知道峨眉剑派讲究的是“体系”和“传承”,即便是资质寻常的普通人,只需学上一两年,也能胜过江湖上的寻常武师。而当时戴七随一众高手前往鄱阳湖寻访阴间家族,其目的也是要找到失传已久的蜀山派武功,进一步完善峨眉剑派的武学。以此观之,峨眉剑派显然早有争雄之心,甚至是称霸江湖。   再有便是当日宁萃为了将北平神捕商不弃引去天山墨家所在的墨塔,不惜挖空心思留下四桩奇案,其中之一便是“峨眉血婴”。凑巧谢贻香和先竞月前往峨眉剑派归还“定海剑”,也被卷入其中。最后查明真相,乃是“止尘庵”里的佛家峨嵋派上百年如一日,在暗地里谋害身负“四火同身”之命的孤身游客,用这些人的鲜血浸泡一具婴孩尸体,却不知是何用处。   当时以掌门人朱若愚为首的峨眉剑派便欲将这具婴孩尸体据为已有,却被先竞月拼死劈作两半,闹了个不欢而散。   至于那具婴孩尸体究竟是何异物,谢贻香和先竞月时至今日也没弄明白,若非此时怀疑到峨眉剑派头上,两人几乎都要忘却此事了。   当下谢贻香便将这段往事告知得一子,得一子刚听到众人从止尘庵后山的血池里打捞出一具婴孩尸体,顿时冷笑一声,说道:“原来是苗疆失传数百年的‘赤婴蛊’,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蛊毒。即便中原武林不识此物,欧阳茶和五毒教门下也应当知晓。”   谢贻香按住心中好奇,还是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讲诉了一遍。随后得一子便给出结论,说道:“要怪便怪你们见识浅薄,整件事再是清楚不过。乃是佛家峨嵋派的一众尼姑为了对付同在一座山上峨眉剑派,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苗疆‘赤婴蛊’的炼制方法,竟不惜穷尽数代人之力、上百年之功、上千人之血,终于炼成这一蛊毒。谁知到头来不但功亏一篑,替他人做嫁衣,让这‘赤婴蛊’落到了死对头的手里,当真可笑至极。”   随后他便侃侃道来,解释道:“所谓苗疆蛊毒,算来已有数千年历史,本是于天地万物中提取毒素,炼制出各种肉眼难见的害人虫蛊。不同于世人所知的毒药,这蛊毒一物不仅更难炼制,而且化解起来也更加困难;同一种蛊毒,因炼蛊之人不同、炼蛊之材不同、炼蛊之法不同,其解法亦有云泥之别,而且还必须要以炼蛊时所用的毒物作为药引,可谓复杂至极,就连下蛊之人往往也未必能解。”   “再说这‘赤婴蛊’,本是苗疆失传已久的上古之蛊,据说是以蜈蚣、蝎子、毒蛇、壁虎、蟾蜍这五毒为基,刚满月的婴孩为引,上千名五行属火之人的鲜血为皿,历经百年方可炼成。中此蛊者,终生难解,只能每年服用一次解药暂求平安,否则便会浑身燥热,高烧不退,不出三个月,五脏六腑都会溃烂至死。”   说到这里,他不禁讥笑两声,不屑地说道:“然而这‘赤婴蛊’之所以失传,倒并非因为此蛊是什么不传之秘,而是苗疆炼蛊之术历经数千年传承,早已化繁为简,臻于完善;与这‘赤婴蛊’功效相似或者更胜之蛊,只需十天半月便可轻易炼制,自然再无人去学这一繁琐复杂的古法。也便只有佛家峨眉派这种外行人才会如获至宝,竟不惜穷尽数代人之心力炼蛊,到头来却是一种早已被淘汰了数百年的蛊毒。”   听完得一子的讲诉,谢贻香这才弄懂那具婴孩尸体的来历,不禁问道:“当日师兄明明已将那婴孩尸体一刀劈作两半,难道竟没能毁掉这什么‘赤婴蛊’?”得一子冷笑着摇头,说道:“我早已说过,那具婴孩尸体不过是炼蛊之引罢了,真正的蛊毒却是从尸体内部长出的白茧,其状犹如米粒,应当有数百乃至上千粒,单是一粒数便足以令上百人同时中蛊;除非是以烈火焚烧,否则哪有那么容易毁掉?况且以眼下的形势来看,峨眉剑派若不是已经得到了这‘赤婴蛊’,此番又怎会弄出这一连串愚蠢之举,妄想以此物控制整个中原武林?”   谢贻香缓缓点头,正如得一子所言,若是将已知的所有事情串联起来,几乎已能还原出整件事的原委了。   话说蜀地的峨眉剑派素有称霸武林之意,又在“峨眉血婴”一案中从佛家峨嵋派手中得到苗疆失传已久的“赤婴蛊”,正逢朝廷举办“太湖讲武”,声称要推选一派作为武林盟主统领群雄,峨眉剑派自是跃跃欲试,却又担心难以技压群雄。于是为求万无一失,峨眉剑派便动了歪念,打算用这“赤婴蛊”控制各帮各派,迫使他们推选自己为武林盟主。   然而要对这西山岛上的各大帮派暗施蛊毒,此举又谈何容易?首要的难题便是不能被人察觉,更不能有人识得这“赤婴蛊”,所以这才有了欧阳茶师徒、一十五名医官和五毒教五名弟子相继遇害之事,甚至包括尚未证实的神农谷和百草堂两派半途遇袭,以及其他江湖游医的身亡和失踪。凭借峨眉剑派在江湖中的势力和财力,雇来“割喉人”和“夺命七绝剑”这些黑道杀手行凶,自是再容易不过。至于下一步应该怎样下蛊,又该怎样胁迫中蛊的各大帮派,如今峨眉剑派还未抵达此地,自是无从得知了。   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谢贻香不禁吐出一口长气。想不到如此一桩惊天阴谋,得一子只是听了自己的一番转述,便能在三言两语间彻底解开谜题,揪出了峨眉剑派这一幕后黑手。要不是自己深知这位鬼谷传人的本事,只怕倒要怀疑他才是整件事的设局之人,否则又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问道:“整件事虽然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但这一切到底只是我们的推测罢了。不知小道长可有什么证据能够坐实峨眉剑派的恶行?”   却见得一子翻身上床,淡淡地说道:“似这等跑腿取证、缉凶拿人的差事,休要来烦我。”言下之意,显是不再理会此事。先竞月略一思索,不禁问道:“那‘赤婴蛊’是何模样?”得一子微微一怔,随即冷冷说道:“我又不曾见过,如何知道?只是但凡于鲜血中炼成的蛊毒,平日里也须贮藏于鲜血之中,待到用时,只需以特质的药粉洒入血中,从而令血浆沉淀,分离出无色无味的毒液,如此方可害人于无形。”   听到这话,先竞月便不再耽搁,招呼谢贻香去找叶定功商讨接下来的对策。两人从屋里出来,刚走几步,谢贻香忽然想起还有一事不明,便让先竞月先行一步,自己则折返回来,再次叩响得一子的房门,问道:“险些忘记了,还有一事要向道长请教。”说罢,她正要推门入内,屋里的得一子已厉声说道:“讲!”   谢贻香听他语气愤怒,当下也不好入内,只在门外问道:“若说峨眉剑派花钱雇凶,杀害此间行医之人,那什么‘割喉人’和‘夺命七绝剑’倒也罢了,但是白日里朝廷派来的一十五名医官因所乘之船离奇沉没,尽数溺死湖中,当地人都说是什么‘太湖群鬼’所为,却不知这件事又当如何解释?”   她这话问出,却并未听到得一子的回答。谢贻香静候片刻,耳听房中还是一片寂静,只得又问道:“峨眉剑派如果真是整件事的幕后黑手,那么一十五名医官遇害一事,必定也是他们雇凶杀人之举。如此说来,难道那所谓的‘太湖群鬼’确实存在,却并非什么冤魂厉鬼,而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像是昔日鄱阳湖湖底的那个阴间家族,而且还与峨眉剑派有些渊源,所以才会替他们谋害那一十五名医官?”   谁知屋里的得一子还是不作回答。谢贻香心中好奇,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急忙问道:“小道长,你在么?”便要伸手推开房门。谁知便在此时,得一子的声音终于响起,缓缓说道:“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肉胎凡人之身,莫问地藏阴身。”   谢贻香顿时一怔,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只听屋里的得一子冷笑几声,淡淡地说道:“我是叫你管好自己该管的事,休要多管闲事,无中生有。有些东西不是你该查的,也不是你能查的……不然轻则命丧于此,重则动摇全局,祸及江山社稷……”   谢贻香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是叫自己别去追查“太湖群鬼”之事,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当下她还要再问,屋里的得一子却再不吭声,无奈之下,她只得去往村长家中与众人会合。 第952章 杭渎迎客列阵仗   明月村村长家中,待到谢贻香将整个推论完整讲出,叶定功怒极反笑,倒是和得一子持有相似的结论,说道:“这峨眉剑派好歹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门派,谁知为了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竟想出如此愚蠢的手段,果然是这帮下贱泥腿子才能想到的主意。我呸!要用蛊毒控制整个中原武林?他们是将各大帮派当作了三岁小孩,还是当我叶某人的玄武飞花门是个摆设?”   对此在场众人也是唏嘘不已,要知道即便峨眉剑派这一阴谋顺利奏效,从而令此间各大帮派身中蛊毒,不得已推选他们当了这个武林盟主,那么从今往后,以朱若愚为首的峨眉剑派也会从此沦为整个中原武林的公敌,终有覆灭之日。况且这“赤婴蛊”虽是失传已久的上古蛊毒,然则世间行医之人多如牛毛,再加上苗疆还有蛊师无数,当中定有能人异士可以化解此毒;待到这“赤婴蛊”解开之时,便是整个峨眉剑派灭门之日。所以似这等弊大于利、得不偿失之谋,实属不智之举。   然而事到如今,峨眉剑派的嫌疑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众人商议下来,最后便是两大难题。第一是峨眉剑派意欲用“赤婴蛊”害人之举,迄今为止依然只是推论,又或者说是猜想,并无证据坐实罪行,从而将其公布于整个武林;第二是峨眉剑派眼下正在赶往太湖西山的路上,玄武飞花门虽已提前知道了他们这一阴谋,又当如何应对?   最后还是叶定功敲定主意,拍板说道:“我早已说过多次,此番‘太湖讲武’容不得丝毫闪失,即便无凭无据,那也要太岁头上动土,会一会朱若愚和他的峨眉剑派!冷统办,邀请峨眉剑派赴会的‘英雄帖’是你送的,那便由你负责到底,赶紧派人查清峨眉剑派一行人此刻的行踪。随后由我叶某人亲自率众前往迎接,逐一搜藏他们随身行囊。哼,倘若真有什么蛊毒,那便当场拿他们一个人赃并获。”   那冷统办立刻领命而去,其他人也各自忙碌,再看窗外光景,却是一夜过尽、天色微明了。众人一夜未眠,叶定功便替屋里剩下的人安排早饭,乃是白粥、茶叶蛋、油煎白鱼和酱菜。谢贻香就着酱菜喝了碗白粥,渐觉身心困倦,便倚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那冷山岳冷统办的声音响起,略带惊恐地说道:“叶大人,前卫军麾下来报,此番峨眉剑派自蜀地的宜宾登船,沿长江走水路行至金陵,然后改走陆路前来太湖,眼下已到溧阳地界。再有一两个时辰,便将抵达太湖西面的宜兴城……”   谢贻香陡然惊醒,只见叶定功已是摩拳擦掌,笑骂道:“怕什么?区区一个峨眉剑派,便将吓成这样,还说什么统领整个中原武林?”说罢,他转头向先竞月笑道:“竞月老弟和‘定海剑’朱若愚这一战,看来已是在所难免。如此也好,趁着今日这一机会,我玄武飞花门便和他峨眉剑派先斗上一局,也算是替后天的‘太湖讲武’热热身子。”   先竞月还未答话,那冷统办急忙抢回话头,声音中依然带着几分慌乱,说道:“叶大人误会了,卑职倒不是怕他峨眉剑派,而是……而是来的不止峨眉剑派一家!据说与峨眉剑派同行的,还有蜀中唐门、青城墨客、凌云杀生佛、成都蓉锦帮、袍哥会、西岭剑派、丰都鬼爪门、凉山派和天府盟九大帮派,竟是整个川蜀武林以峨眉剑派为首,合计五百余名高手结伴同来!”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震,叶定功更是脸色铁青。谢贻香惊骇之余,不禁心中好笑,这位叶大人为求标新立异,还特意别出心裁,想了一套“三显一隐一帮”的说辞替中原武林分门别类,谁知私底下各大门派依然是以地域为阵。如今整个川蜀武林结伴同来,显然是要共同进退,若是真能做到齐心协力,只怕武林中没有任何一派能与之抗衡。   而且如此一来,众人关于“赤婴蛊”的推论也变得愈发复杂——难道整件事的幕后黑手并非峨眉剑派一家,甚至是整个川蜀武林合谋而为?叶定功不敢大意,心知对方摆出如此阵仗,仅凭玄武飞花门的力量已是难以应付,急忙差人去请大孚灵鹫寺、白马寺、武当、玄妙观、天行教、白云剑派和慕容山庄这七派的高手,通知他们共同前往宜兴城东郊的杭渎港等候,只说是迎接前来赴会的川蜀武林。   至于玄武飞花门这边,叶定功只是叫了谢贻香、先竞月和冷统办三人,另加刑捕房调派过来的程捕头和西门捕头二人。除此之外,便只有十名貌不惊人的玄武飞花门弟子同行。   谢贻香见这十名玄武飞花门弟子里的其中一人,正是昨日相助自己击退丐帮传功长老的那个孙丙,顿时明白这十人便是皇帝调派来的宫中侍卫高手,忍不住询问他们的名字。叶定功随口说道:“都是替朝廷效力的同僚,行走皇城之间,哪里用得着什么姓名?谢三小姐依次唤他们赵甲、钱乙、孙丙、李丁、周戊、吴己、郑庚、王辛、冯壬、陈癸便是。”   谢贻香深知这十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虽然心中好奇朝廷是从何处招来的这些侍卫,但也不便多问。话说她本不愿掺和“太湖讲武”的事,然而这“赤婴蛊”一事分明关系着整个中原武林的安危,自己和师兄也因当日“峨眉血婴”一案和峨眉剑派有过瓜葛,到底不能坐视不理,终于还是随众人从明月村码头乘船出发,前往太湖西面的宜兴城。   待到众人抵达宜兴城东郊的杭渎港码头时,早已有五百军士守候在此,封锁了整个码头,却是叶定功派人通知封长风,从他麾下调来的禁军。没过多久,请来助拳的七大门派高手也陆续从西山岛乘船过来,却大多只是门下弟子,仅有大孚灵鹫寺和白云剑派两家是掌门亲临,分别是佛门有名的高僧善因住持和江湖上人称“剑指天南”李思静。此外便只有武当派第二代俗家弟子“掌剑双绝”何争锋小有名气,算是近年来江湖里的风云人物。   当下各派高手相继过来与玄武飞花门众人见礼,都问为何要来迎接川蜀武林各派。叶定功无凭无据,自然不敢说破,只说是亲军都尉府得到消息,或许有歹人混在川蜀武林各派当中,意欲对西山岛上的各大帮派不利,所以免不得要搜查一番,这才请来几大帮派做个见证。   谢贻香昨日曾听叶定功提及,今日前来助拳的这七大帮派,显是早已和朝廷珠胎暗结,决定一致推荐玄武飞花门统领中原武林了。她心中鄙夷,也懒得过去结交,只在人群中默默等候。待到众人寒暄完毕,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便有军士来报,说以峨眉剑派为首的川蜀各大帮派已经来了。   众人急忙严阵以待,目光齐齐望向西面。只见官道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十几面竖旗,写着“天府武林”、“蜀中四绝”、“秀甲天下”之类的词语,随后是百余名步伐整齐的年轻男女,清一色白冠白衣、斜背长剑,正是蜀中峨眉剑派的弟子。   眼见叶定功率七大门派和数百军士候在码头,一众峨眉剑派弟子便在码头前的空地停下脚步,熟练地列开阵势。紧接着队伍从中分开,依次走出一队人来,分别是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十大长老”和两位副掌门,最后则是双人抬着一顶滑竿出列。但见滑竿上是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身材矮小,细眼短须,分明正是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江湖名人榜上名列第四的“定海剑”朱若愚。   直到峨眉剑派摆开阵仗,后面又有数百人相继上前,却是唐门、青城墨家和凌云寺等川蜀各大帮派,分站在峨眉剑派的左右,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将滑竿上的朱若愚拥簇在正中。这边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见状,不禁低声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朱掌门当真好大的派头!”那白云剑派的李掌门也笑道:“江湖上都说我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一在华南、一在华西,乃是华夏双剑、并世争辉。不想今日一见,单是以排场而论,却是我华南武林输了一筹。”   眼见对方摆出如此阵仗,谢贻香不禁心中暗惊。倘若“赤婴蛊”一事果真是由整个川蜀武林所共谋,那么今日之事只怕还收不了场。再看对面的数百人身后,分明还有三十余辆马车一字摆开,每辆马车都是车帘紧闭,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她急忙向身边的先竞月低声说道:“这些马车倒是有些古怪,东西只怕便藏在车里!”先竞月缓缓点头,目光却一直紧盯着滑竿上的朱若愚。 第953章 徒手约战弱冠狂   当下叶定功便深吸一口气,朝对面滑竿上的朱若愚遥遥抱拳,扬声笑道:“各位英雄远道而来,实属中原武林盛事。在下玄武飞花门叶定功,亦是此番‘太湖讲武’的负责人,连同大孚灵鹫寺、白马寺、武当、玄妙观、天行教、白云剑派和慕容山庄七派在此等候,恭迎川蜀各路英雄大驾光临!”   谁知他这话出口,滑竿上的朱若愚却置若罔闻,其余各派也不作答。过了半晌,峨眉剑派中才有一个高瘦男子上前两步,笑道:“江湖草莽何德何能,竟能让朝廷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亲自迎接?叶大人如此盛情,倒弄得我们不像是来参加武林大会,而是来觐见朝廷了。”话音落处,对面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耳听对方出言不逊,显是来者不善,叶定功却不动怒,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刺星剑’、峨眉剑派风若丧风副掌门,久仰久仰!然而风副掌门这话却有些不对,此番‘太湖讲武’乃是中原武林之盛会,叶某人既在此间,那便是江湖中人,只有玄武飞花门这一个身份。什么官职名爵,还请诸位休要再提!”   不料对面的川蜀武林又是一阵哄笑,当中凉山派的陈掌门更是大声说道:“什么玄武飞花门?老子纵横天下半辈子,便从没听说过中原武林还有这号门派!”一旁青城墨家之首墨藏先生接过话头,冷冷说道:“陈掌门此言差矣,人家要自创一个‘玄武飞花门’,那是人家高兴,碍你什么事了?你若看不顺眼,也可以自创一个‘野狗吃屎门’。”袍哥会现任袍哥当即抚掌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野狗吃屎门’这名字极好,倘若陈老兄果真创立此派,我袍哥会第一个支持!至于什么玄武飞花门,嘿嘿,恕我蜀中袍哥会的两万帮众拒不承认。”   谢贻香本就对朝廷统率武林之举有些不以为然,眼见川蜀各派这般态度,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倒要看看这位叶大人如何替辩驳。谁知叶定功却不与对方争执,转头与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低语几句,那善因住持便说了声“阿弥陀佛”,缓步走出人群,向对面众人合十说道:“老衲大孚灵鹫寺善因,今日有缘得见蜀中群豪,实属荣幸。”   要知道五台山大孚灵鹫寺乃是江湖上极富盛名的佛家门派,其住持善因和师弟善德两位大师不仅武功高强,亦是佛门中名列前茅的高僧,就连朝廷也一直有意尊大孚灵鹫寺为江湖上佛家各派之首,其声望之高,可想而知。而今伴随着善因住持这一亮相,对面川蜀各帮派随即安静下来,逐一向他还礼,包括滑竿上的朱若愚也遥遥抱拳,说道:“大师有礼了。”   如此一来,局面便成了江湖人管江湖事,由善因住持替叶定功出面,与对面众人寒暄一通。待到场面走完,善因住持便缓缓说道:“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此番‘太湖讲武’虽是由朝廷一手操办,但叶掌门的玄武飞花门是否能够名列武林,甚至是否能够统领群雄,还得等到后天的中秋佳节,在西山飘渺峰上由天下各帮各派共同商定。但在此之前,玄武飞花门既然是东道主,自当保障前来赴会的各路英雄的安全,以便这次盛会的顺利召开。所以还请各位川蜀武林同道谅解,由在场众军士例行公事,逐一查验各派弟子以及随身行囊,以免有奸邪之辈伺机混于其中。”   这话一出,对面的数百人顿时哗然开来,梁山派的陈掌门率先喝道:“开什么玩笑!好啊,看来朝廷是把我们这群人当成贼匪了,居然想来搜我们的身?”西岭剑派的余掌门也怒道:“我等行走江湖,还从未受过此等羞辱!不过是参加武林大会罢了,还真当我们是来拜见皇帝的不成?”   滑竿上的朱若愚依然沉默不言,由副掌门风若丧出面止住众人的声音,向善因住持问道:“既是例行公事,想必前来赴会的各大帮派也已逐一查验过了罢?出家人不打诳语,善因住持是佛门有数的高僧,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大孚灵鹫寺可不能信口开河。”   善因住持不禁一愣,只得摸棱两可地说道:“阿弥陀佛,这个……诸位英雄既是胸怀坦荡,稍作查验又有何妨?”武当派的“掌剑双绝”何争锋受叶定功之托,急忙带开话题,开门见山地问道:“在下武当弟子何争锋,敢问峨眉剑派与各路英雄一句,不知诸位身后的那些马车之中,却是携带了何物?”   耳听双方终于说到正题,人群里的谢贻香顿时打起精神,盯紧那三十余辆马车,只看峨眉剑派如何应对。却见风若丧哈哈一笑,当即吩咐几名峨眉剑派弟子将一辆马车从驾上前来,揭开车帘,里面却是堆叠的酒坛,分别以三坛成行成列,少说也有四五十坛。风若丧便伸手抱出一只酒坛,轻轻拍开封泥,笑道:“天下美酒,首推川酒;川酒之魂,只在宜宾、泸州二地。正好此行我等是从宜宾登船,下长江取道金陵,便顺手带了一千五百坛宜宾美酒前来,也算是我川蜀武林的一点心意,邀天下英雄一同品鉴。”   话音落处,伴随着酒坛封泥一开,整个杭渎码头已是酒香四溢,就连这边众人也能闻到香味。那白云剑派的李掌门不禁问道:“妙极妙极!若是李某人这只鼻子没猜错,难道竟是宜宾姚氏酒坊闻名天下的‘姚子雪曲’,也便是江湖上俗称的‘杂粮酒’?”   风若丧笑道:“久闻‘剑指天南’李掌门乃是酒中剑仙,果然名不虚传。不错,这正是‘姚子雪曲’!”说着,他接过峨眉剑派弟子递来的一只酒碗,笑道:“诸位请观酒线。”左手酒坛随即微倾,酒水便于坛口化作长长细细的一线滴垂,既不散乱,也不断绝。待到一碗酒斟满,风若丧将碗中之酒向众人展示,又笑道:“诸位请观酒花。”只见酒面上靠近碗身处,分明密布着一圈气泡,竟是大小相同、工整排列。随后风若丧便将这碗酒一饮而尽,仰头赞道:“好酒!”   话说江湖中人半生飘零,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当中十之七八都是好酒贪杯之辈。眼见美酒当前,这边以白云剑派李掌门为首的一众酒徒早已是舌底生津,却又碍于叶定功的面子,只得强行忍住酒瘾。但对面的川蜀群雄却是毫无顾忌,纷纷上前讨酒,转眼间便将一整坛白酒喝尽,又去马车上新开了几坛。那风若丧便扬声问道:“我等不过是带了些蜀中美酒前来,难道这也触犯了本朝律法?”   这边的善因住持、何争锋和李掌门等人顿时无言以对,只得齐齐望向叶定功,看他是何意思。趁着对面众人喝酒之际,叶定功已与谢贻香低声商议,随即得出同一个结论——倘若峨眉剑派当真是要用“赤婴蛊”控制中原武林,那么事到如今,他们下毒的途径已是昭然若揭,便是将蛊毒混在这上千坛白酒之中,继而分送于各帮各派。也便是说,马车里装的虽然只是上千坛“姚子雪曲”,反倒是进一步坐实了峨眉剑派的阴谋。   而眼下对面众人争相饮酒之举,若非他们提前服了解药,便是“赤婴蛊”之毒尚未混入酒中。况且得一子昨夜说过,这“赤婴蛊”须贮藏于鲜血之中,峨眉剑派一路长途跋涉,应当不会提前下毒。说不定那三十余辆马车的上千坛白酒当中,便有数坛乃至数十坛是养着蛊毒的人血。   得出这一结论,谢贻香不禁沉吟道:“必须扣下这些白酒才行,只是眼下我们无凭无据,却不知用何借口。”叶定功也是皱眉沉思,一时没了主意。却听一旁的先竞月突然说道:“此事容易。”说罢,他也不同两人商议,径直举步出列,朝对面滑竿上的朱若愚扬声说道:“当日一战未能尽兴,今日且和朱掌门打一个赌。”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同时朝先竞月望来。朱若愚见他点名招呼自己,倒是不便装聋作哑,淡淡地说道:“峨眉山上饶你一命,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先竞月却不理他,继续迈步向前,自顾自地说道:“我若能空手接下朱掌门三剑,这些酒便归我所有;反之则由你们带上西山,我等再不过问。”   谢贻香恍然大悟,原来师兄竟是要以江湖规矩来一场比试,谁的武功高谁便有理。要知道当日峨眉山一役,先竞月因重伤导致内力尽失,这才被朱若愚的定海剑所制。如今他得公孙莫鸣打通经脉,一身武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既然敢声称空手接下朱若愚的三剑,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只见滑竿上的朱若愚脸色顿时一沉,并不答话。一旁的风若丧冷冷说道:“先大人这一提议,峨眉剑派恕难从命。须知蜀中美酒纵是喂猪喂狗,也不能给朝廷鹰犬糟蹋了!”谢贻香听他出口伤人,当即冷笑道:“原来这酒是喂猪喂狗的,难怪诸位方才喝得这般开心。”   对面的川蜀群雄顿时勃然大怒,放声乱骂。先竞月此时已行到双方当中的空地站定,扬声压住众人的骂声,说道:“朱掌门若不敢赌,那我多让一些,空手接你十剑。”   滑竿上的朱若愚微微一怔,沉声问道:“你要这酒做甚?”先竞月却不回答,说道:“二十剑也行。”朱若愚双眉一扬,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和你打这个赌?”先竞月继续说道:“五十剑。”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早已是心中骇然,川蜀各派有好些人不认得先竞月,急忙相互询问。那嘉州凌云寺的住持海藏枫大师忍不住说道:“施主好大的口气!须知纵是天山青竹、神火教主,也不敢在朱掌门面前出此妄言!”   这边谢贻香更是惊骇不小,峨眉剑派那柄“江湖第一神兵”定海剑的威力,她再是清楚不过,师兄虽已武功大进,但即便偃月刀在手全力以赴,也未必能够胜过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又岂能空手去接对方的五十剑?   当下她正寻思如何劝阻,却听滑竿上的朱若愚咬牙切齿地问道:“先竞月,你当真要来寻死?”先竞月直视朱若愚双眼,淡淡地说道:“一百剑。”   话音落处,朱若愚已是暴跳如雷,右手剑诀一指,但听“嗤嗤”声响,一股无形剑气已破空而出,直取场中的先竞月。同时厉声喝道:“受死!” 第954章 定海一怒聚寒墙   伴随着朱若愚的无形剑气一出,叶定功这边七大门派的好些高手都是大感惊讶,不禁“咦”了一声。要知道江湖盛传峨眉剑派当今的第一高手乃是闲云野鹤的“回光剑”戴七,其掌门朱若愚能够名列“江湖名人榜”第四位,不过是靠着一柄峨眉剑派世代相传的定海神剑罢了。谁知朱若愚此刻这一出手,分明是以气为剑的“无剑之境”,而且仅仅是随手一指,剑气便有破空之势,不见丝毫蓄力运劲的过程,其修为之高,显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再看场中的先竞月,面对朱若愚迎面攻来的剑气,他果然依照赌约,并不解下背后的偃月刀,而是以掌为刀,使出他那招无坚不摧的“独劈华山”,与朱若愚的无形剑气正面硬碰。   但听“噗”的一声闷响,两股巨大力道在半空中相碰,朱若愚攻来的无形剑气顿时溃不成军,往四下消散开去。而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中的杀气犹在,劲力继续破空劈落,直取滑竿上的朱若愚。   朱若愚见状不妙,百忙之中立刻往旁边翻身滚落,随后又是“砰”的一声巨响,他原本乘坐的滑竿座椅已被先竞月这招劈了个粉碎,只剩前后两名抬滑竿的峨眉剑派弟子各自扛着两根空杆。   要说朱若愚凭空发出的无形剑气,在场众人还能发出一声惊叹,待到先竞月空手出刀,只在一招之间便令“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大出洋相,无论是叶定功这边的七大帮派还是对面的川蜀群雄,一时间都是面无人色,吓得说不出话来。   朱若愚惊骇之余,哪能想到仅仅是一年未见,先竞月便有如此惊人的进展?他心知是自己托大,当即厉喝道:“剑来!”   话音落处,只见六人大步出列,正是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为首的郑若缺手捧一柄形貌普通的长剑,通体呈墨绿之色,正是谢贻香再熟悉不过的那柄定海剑。   朱若愚不等他把剑送到,右手凌空一探,定海剑便自行脱鞘飞出,径直落入他掌心。伴随着定海剑这一出鞘,在场众人只觉四下气息无端一冷,原本秋高气爽的太湖西岸,竟仿佛是在刹那之间进入了寒冬。   要知道江湖上虽有“断浪截流,封江定海;七大神兵,一剑为尊”的传说,但这柄江湖第一神兵究竟有何神异之处,双方的千余号人倒有一大半不曾亲眼见过。眼见朱若愚一招失利,立刻便已请出这柄镇派神器,众人深知这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大战,急忙屏息凝神,静静观赏两大顶级高手之间的较量。只有谢贻香担心师兄的安危,急忙大喊道:“朱掌门方才那招也算一剑,已经一剑了!”   只见朱若愚沉默不语,缓步来到场中,手中定海剑一探,一股极寒之气便从剑尖吐出,顺着他的剑势直取三四丈开外的先竞月。   话说先竞月之前和他定下“一百剑”之约,原是要故意激怒这位峨眉剑派掌门,令他惊怒之余使出昏招。不料朱若愚一招失策,立马重新判定局势,第二招便用上了定海剑,单凭这一份当机立断,先竞月也是心中倾佩。此时面对定海剑催生出的极寒之气,他在峨眉山上便已领教过一次,当即不敢空手硬接,双足一点,身子已凌空飞出,抢在定海剑的寒意抵达之前,从半空中径直扑向朱若愚的身后,竟是要从这位峨眉剑派掌门人的头顶上跃过。   那朱若愚本就身得矮小,先竞月似这般从他头顶跃过,显是有意激怒。朱若愚却不动怒,刺出的定海剑顺势上扬,在头顶上方稳稳抖出几朵剑花;寒意凝聚之际,这几朵剑花犹如实物绽放开来,眼看便要将扑来的先竞月开肠破肚。   却见先竞月猛一提气,在毫无借力的半空中凭空翻了个跟头,背心几乎是贴着这几朵剑花掠过,整个人已稳稳落到朱若愚身后由风若丧叫上前来的那辆马车车顶。朱若愚也不回头,高举的定海剑顺势往后斜劈,便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酒坛碎片四下乱飞,却是马车里的数十坛白酒被朱若愚这一剑的威力尽数震碎,泼洒了一地白酒。而先竞月早已先行跃起,这回却是从川蜀群雄的头顶上方掠过,落向队伍后面的三十余辆马车。   眼见一整车“姚子雪曲”就此化为乌有,川蜀各派都是破口大骂,但先竞月既已将战场带到后方,数百人只得相继往两旁散开,将场地留给激战中的先竞月和朱若愚两人。   谢贻香看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师兄的用意,倒不是他真要空手接下朱若愚的一百剑,而是要借着这场对战,伺机毁掉峨眉剑派带来的这上千坛白酒。如此一来,不但可以毁掉暗藏其中的几坛蛊毒,也能彻底断绝峨眉剑派想用毒酒害人的途径。她急忙替先竞月遮掩,喊道:“两剑!三剑!四剑!”   然而朱若愚身在局中,又岂能不知先竞月的意图?他当即飞身追赶,同时定海剑凌空一挥,破坛而出的一车白酒便随之飞起,铺天盖地涌向先竞月,继而在半空中凝结成冰,犹如下了一场冰雹,将先竞月彻底笼罩其中。   先竞月此时已落在一辆马车上,正待毁去整车的酒坛,便见朱若愚用定海剑凝结成的这场“冰雹”已到眼前,少说也有上千片之多,根本无从躲避。当下他只得运起护身真气,转过身子用后背硬抗了数十片冰块,同时双脚发力踏穿车顶,径直落入马车之中,内力一吐,又是一整车白酒合计四五十坛尽数碎裂。   只听后面的谢贻香又喊道:“五剑!”朱若愚盛怒之下,眼见先竞月又毁掉一车白酒,甚至还想去毁旁边一车,不禁心道:“小贼坏我大事!若是真让你在我手下走过十剑,我朱若愚这张脸今后往哪搁?”   当下他凝神归元,意走丹田,手中定海剑垂直劈落,伴随着剑锋过处,竟凭空生出一面朦胧的气墙,却是以定海剑的极寒凝住空气中的水滴而成,薄如纸片,经久不散,顿时拦住先竞月的去路。   纵是先竞月修为已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至境,面对眼前这面凭空生出的气墙,也觉寒意凌人,不禁心道:“这是什么招数?”他不敢硬闯这道气墙,正待后退躲避,对面的朱若愚又是一剑垂直劈落,在他身后生出一面新的气墙,从而将先竞月困在两面气墙之间。紧接着朱若愚横扫两剑,两面气墙随之平平伸展,与之前两面垂直的气墙形成一个“井”字之势,径直割向先竞月的咽喉和小腹。观战的谢贻香也不料定海剑在朱若愚手中还有这等神效,只得大喊道:“六剑!七剑!八剑!九剑!”   眼见后来生出的两面气墙飞速延伸,平平割来,离自己已不过尺许之遥,先竞月临危不乱,凝神细看,顿时发现先前那两面垂直的气墙,此时已从对面朱若愚那端开始逐渐消散,可见定海剑凝聚出的这些气墙虽然寒气逼人,到底不能持久。   当下他冒险一搏,纵身从这个“井”字当中约莫三尺见方的空隙里穿过,直扑对面的朱若愚;同时右手成刀劈出,还是那招“独劈华山”,以攻为守隔空劈向朱若愚。却见朱若愚冷笑一声,手中定海剑疾刺而出,化作一缕笔直的剑气从中激射而出,顿时便将之前的“井”字变成了一个“丼”字。   如此一来,先竞月空手发出的这招“独劈华山”便只能和朱若愚的剑气正面硬碰。一时间在场众人只听见“叮咚”之声不绝于耳,却是两人劲力碰撞,定海剑凝聚出的四面气墙和一缕剑气尽数消散,化作漫天碎冰洒落在地。   再看碎冰当中,朱若愚持剑站定,先竞月却平平往后滑出丈许距离,一张脸苍白如雪,头发、眉毛上还挂着一层薄霜,显是被定海剑的寒气侵入体内,凝住了血脉。这回不等谢贻香报数,朱若愚已冷冷说道:“十剑足矣!”   原来朱若愚以定海剑凝气为墙的这一神通,便是当年创立峨眉剑派的林涵祖师悟出的“定海剑决”,乃是一套专门驾驭定海剑的心法,从而达至人剑合一之境,最大程度发挥这柄定海剑的威力。而朱若愚之所以能从一众“若”字辈的师兄弟里脱颖而出,力压师叔戴七接任掌门一职,便是因为将这套“定海剑决”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但远胜同门,甚至已经超越当年的林涵师祖。   而此番峨眉剑派前来参加“太湖讲武”,朱若愚本是要在关键时候使出这一杀手锏,一举夺得武林盟主之位。谁知今日面对先竞月的咄咄逼人,他无奈之下,只得破例提前施展,果然一举破敌,只在十剑之内便已拿下先竞月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眼见这般结局,川蜀各派这才反应过来,相继大声喝彩。谁知本已冻僵的先竞月突然呼出一口长气,继而周身白雾蒸腾,冰霜尽消。随后他身形一动,整个人犹如长鹰掠空,径直飞过众人头顶,稳稳落在码头边的一艘乌篷船上。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看先竞月这般身法,显是行动如常,难道并未被定海剑的寒意所伤?只见先竞月抬手一挥,气劲所至之处,脚下的乌篷船便离岸驶出,径直往湖中而去。待到船至湖中,先竞月便向码头上的朱若愚遥遥说道:“还有九十剑。”   这话一出,在场千余人顿时哗然开来,听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还要和朱若愚打下去,而且是要在这太湖之中动手?当中要数谢贻香最为惊恐,那定海剑凝水成冰的神妙之处,她再是清楚不过,师兄居然要和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在水上交战,岂非自寻死路?   果然,朱若愚见他还能再战,惊怒之下,随即哈哈大笑,扬声说道:“烦请天下英雄做个见证,今日我朱若愚取这朝廷鹰犬的性命,乃是他咎由自取,非我峨眉剑派滥杀无辜!”同来的唐门、青城客和凌云寺等帮派顿时附和,纷纷说道:“不错,我等皆可为证,峨眉剑派并无理亏之处!” 第955章 坛裂酒泼见肮脏   当下朱若愚便纵身跃起,往太湖之中飘然落下。不等双脚沾到湖水,他用定海剑凌空画了个圆圈,湖面上顿时凝结出一块尺许直径的圆形浮冰。朱若愚便稳稳落在这块浮冰上,一路滑行到湖中先竞月的乌篷船对面,压低声音冷笑道:“其实你们猜的不错,只可惜你却要死在这里了。嘿嘿,虽不知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此番即便我的谋划不成,今日能够除掉你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试问后天的‘太湖讲武’之中,中原武林又有谁能与我峨眉剑派一争高低?”   不料先竞月却不理他,兀自在船弦边蹲下身子,将一只左手浸入湖水之中,就此闭上双眼。眼见先竞月这一古怪的举止,在场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不知他意欲何为。一时间无论是叶定功这边的七大门派还是川蜀武林各派,甚至包括驻守码头的五百禁军,全都一股脑抢到湖边,争着要看两人在湖上的这场交锋。   谢贻香不禁焦急万分,若说之前“空手接一百剑”的赌约不过是个幌子,师兄真正的意图是要毁掉峨眉剑派带来的那些白酒,那么此时他要在湖中对战朱若愚的定海剑,到底又有什么打算?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回头去看被先竞月毁掉的那两车白酒,谁知她这一回首,才发现那三十余载着白酒的辆马车附近已是空无一人。她立刻醒悟过来,眼下峨眉剑派的掌门人亲自出战,所有峨眉剑派弟子连同川蜀武林各大帮派,自是不容错过,哪还顾得上那些马车,岂不正是搜寻“赤婴蛊”的最好时机?最不济也能像师兄一样,将剩下的那些白酒统统毁掉。   便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忽听湖面上传来一声巨响,犹如一道惊雷炸裂,观战的千余人随之惊呼声起,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她急忙扭头去看,只见远处先竞月的乌篷船和朱若愚的浮冰之间,整个湖面居然无端破裂,飞溅的水花之中,一道巨大的水浪破湖而出,其形犹如一柄巨大的“水刀”,竟有两三丈长短,呼啸着直奔对面的朱若愚而去。   谢贻香惊恐之下,随即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缘由。原来先竞月探手入湖、闭目入定,竟是将自己的意念彻底融入太湖湖水之中,继而以意念生出杀气,驾驭湖水化为刀招攻敌;换句话说,此刻这整片太湖之水,都已成为先竞月手中的刀,难怪竟有如此骇人的声威。   眼见师兄出此奇招,谢贻香这才放下心来。当下她无暇再看湖中这场激战,急忙来到叶定功身边,低声解释几句。叶定功正看得兴起,倒也立刻醒悟过来,便吩咐原本是宫中侍卫的孙丙、李丁二人,叫他们随谢贻香一同潜到峨眉剑派的马车里搜寻。   当下三人便悄然退出人群,一路飞奔到那三十余辆马车处。孙、李二人虽然武功极高,又是皇帝派来的人,之前却并未参与叶定功等人的商讨,所以对“赤婴蛊”一事全然不知,便问谢贻香要找什么。谢贻香沉吟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些酒里应当有数坛乃至数十坛装的是害人剧毒,其状多半类似鲜血,须得想办法找出几坛,才好拿他们一个人赃俱获。”   那李丁当即说道:“这事好办。”说着,他拉开一辆马车车帘,右手食指接连点出,堆叠在最外面的九个酒坛便分别破出一个小孔,酒水汩汩流出,却无一例外都是上等的白酒。谢贻香虽然钦佩他的指力,但此间白酒虽已被先竞月毁掉两车,仍有三十来车合计上千坛之多,似这般一坛一坛戳破查找,何时才能找到装着“赤婴蛊”的几只酒坛?谢贻香当机立断,说道:“将这里所有酒坛统统打碎!”   孙、李二人也不多问,当下径直动手。那李丁似乎是外家高手,双手抓住车厢双壁发力,轻而易举便将整个车厢一股脑撕扯开来,只剩车板上堆放的数十个酒坛;那孙丙却是内家高手,昨日对战丐帮传功长老时谢贻香便已见识过他的本事。只见他伸手按住车上的一只酒坛,含胸吐气,内劲依次透过车上所有酒坛,随即便听“砰砰”声响,所有酒坛当场化为碎片,白酒顺势泼洒,溅得到处都是。   虽然闹出如此动静,远在湖边码头的川蜀各派却毫无反应,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湖面上的这场大战吸引,时不时发出惊呼之声,显是先竞月和朱若愚斗得正酣。随后孙、李二人依样画葫芦,又毁去好几辆马车上的全部酒坛,谢贻香逐一清点,却并未发现有状如鲜血的液体留出,不禁心中焦急。待到两人一口气毁掉十几辆马车上的酒坛,终于被湖边观战的峨眉剑派弟子察觉,急忙大声怒吼,纷纷往马车这边赶来。   却不料叶定功早有准备,此番同来的十名宫中侍卫,剩下八人都在人群里守候,或明或暗拦住一众峨眉剑派弟子。至于川蜀武林的其它门派虽然也发现了谢贻香等人之举,却因舍不得湖上这场激斗,都选择不做理会,继续驻足观战。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随之惊醒,当场脸色大变,急忙向湖中高喊道:“掌门休要再打了,有人毁酒闹事!”眼见激战中的朱若愚置若罔闻,他急忙号令所有峨眉弟子回去增援。   如此一来,那八名宫中侍卫武功再高,也拦不住峨眉剑派的百余之众,顿时便有两名长老突围而出,直奔孙、李二人而去。叶定功索性也撕破了脸,叫驻守在码头的五百军士拉开阵势,拦住峨眉剑派众人。一时间峨眉剑派、川蜀武林各派、玄武飞花门和朝廷官军你推我攘,整个杭渚码头已是乱作一团。   而马车这边谢贻香见孙、李二人已毁去二十余车白酒,便叫他们加快速度,自己则拔出腰间乱离,上前拦住突围而来的两名峨眉剑派长老。不料这两名长老武功却是不俗,当下也不和她客气,径直拔剑来战,长剑吞吐之间,显是深得峨眉剑派真传。谢贻香展开“融香决”的妙谛,数招一过,反倒落了下风。   待到她又挡开其中一名长老刺向自己左肩的长剑,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乃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胖子,倒是有几分熟悉,略一思索,原来却是当日峨眉剑派协助侦办“峨眉血婴”一案的十大长老之一、“破山剑”官若败。谢贻香不禁怒道:“好啊,昔日捉贼的兵,今日倒成了为非作歹的贼!”那官若败顿时脸色一红,手中剑势随之一缓,谢贻香便抓住机会猛攻几刀,立刻便将另一位长老逼得连连后退。   趁着谢贻香这一阻拦,那孙丙和李丁二人动作极快,转眼便将剩下几辆马车里的酒坛尽数打碎——三十余辆马车一千五百坛美酒,到头来竟是一坛不剩。眼见大功告成,谢贻香急忙荡开两名长老的剑,抽身退出战圈,去查看扑洒出来的白酒。却见满地酒坛碎片,残酒汩汩流淌,到处都是熏人的酒气,却哪有什么用鲜血浸泡着的“赤婴蛊”?她不禁心中焦躁,暗道:“倘若峨眉剑派真有什么‘赤婴蛊’,不在这些酒坛里,却又藏在哪里?”   此时川蜀武林见朝廷军士出手阻拦峨眉剑派,顿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再顾不得湖上的激战,合力冲破了禁军的封锁,一路赶到后方的马车附近。叶定功也招呼请来助拳的七大帮派退回,和川蜀武林形成对持的局面。那白云剑派的李掌门眼见上千坛美酒被如此糟蹋,不禁心痛至极,急忙上前抓起半坛残酒,一股脑往嘴里猛灌,边喝边说道:“你们休要再砸,剩下的全都归我!我这便叫人找新坛子来装!”   那风若丧见此局面,可谓惊怒交加,当即快步上前,指着谢贻香厉声喝道:“你……你平白无故打碎我们带来的这些上等美酒,今日若不给个交代,纵是寻遍天涯海角,峨眉剑派也要将你碎尸万段!”叶定功见并未发现“赤婴蛊”的线索,心中暗叫不妙,急忙出来打圆场,笑道:“小姑娘贪玩不懂事,不过是打碎了几坛白酒,风副掌门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也罢,这些酒我照价赔偿于你,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今晚便由我叶某人做东,请各位英雄品一品此间的苏酒如何?”   风若丧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唰”的一声抽出背后长剑,峨眉剑派众弟子见状,也齐刷刷拔出长剑,一时间百余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同时出鞘,场面甚是壮观。同来的川蜀各派本就以峨眉剑派为首,当即也纷纷亮出各式兵刃。那梁山派的陈掌门更是振臂一呼,高声喝道:“朝廷鹰犬,辱我川蜀!我辈儿郎,血战到底!”   谢贻香查验无果,心知今日之事已难善终,正不知所措,却见峨眉剑派的人群里一个黑瘦男子向自己递了个眼色;定睛一看,却是当日在毕府之中并肩作战过的“雕花剑”赵若悔。她不禁心念一动,急忙凝神细看,只见赵若悔的一对眼珠连转几圈,随后将目光往旁边斜瞥了两下,谢贻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一辆翻倒在地的马车,车厢已被李丁扯掉,只剩一块车板竖在那里,拉车的马也早已脱缰而逃。   谢贻香不禁大感好奇,心道:“这赵若悔到底想暗示什么?”只听风若丧又向叶定功沉声说道:“姓叶的,今日你无论如何也要交出这丫头性命,用她的血来洗刷整个川蜀武林的屈辱,否则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整个川蜀武林,从此刻起便彻底反了!”话音落处,他身后的数百人便齐声喝道:“反了!反了!”   便在此时,谢贻香灵光一闪,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端倪。话说她之前一直认定蛊毒是混在这些酒坛当中,反倒忽略了这些载酒的马车;此时再来观察,只见那辆翻倒的马车车板明显要比寻常马车厚出许多,粗略估算,少说也有一尺多的厚度,若非内含夹层,那便是藏有暗格。当下她顾不得细想,连人带刀化作一道绯红色的光华激射而出,正是“离刀”中的一招“兰舟催发”,径直劈向那辆马车车板。   一时间在场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便见乱离刀光掠过,车板从中分作两段,断裂之处竟有粘稠的鲜血喷涌出来,发出阵阵恶臭。谢贻香心中狂喜,当即大声质问道:“风若丧,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什么?” 第956章 千里冰封水荡漾   话说乌篷船上的先竞月身形不动,湖面上却凭空生出一柄巨大的“水刀”,朝对面浮冰上的朱若愚迎面劈落,其声势之大,吓得岸上众人相继发出惊呼。   朱若愚不料对方还有这手功夫,惊讶间却不见丝毫慌乱,手中定海剑轻探,剑尖还未碰到这柄“水刀”,剑上激发出的寒意便已澎湃而出,只在顷刻间便将这柄“水刀”凝结成了一柄“冰刀”。   要知道先竞月之所以能驭水成刀,乃是将他的意念融于太湖之中,从而实现“人湖合一”之象,再以杀气作为动力,驾驭湖水变幻出刀招攻敌。也便是说,此时以先竞月所在的乌篷船为圆心,四下这一大片的太湖之水,便好比是他的身体和四肢;如今他驭出一记“水刀”,却被定海剑的寒意凝结成冰,则好比是一个人挥出的手臂被突然冻僵,哪还使得上力气?于是伴随着“水刀”化作“冰刀”,他这一招的力道也随之消散,“咕咚”一声,这柄巨大的“冰刀”便径直没入湖中。   眼见朱若愚的定海剑隔空一指,便能毫不费力地将这柄两三丈长短的“水刀”凝结成冰,岸上众人直到此刻,才真正见识到这柄天下第一神器“定海封江”的神异之处,皆有心胆俱寒之感。朱若愚轻松破解对方的惊天一击,不禁笑道:“定海之功,遇水倍增,你却偏要在湖中与我交手,无疑是自寻……”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左右湖水同时发出巨响,又是两柄巨大的“水刀”冲出湖面,其势犹如一把大剪刀的双刃,向当中浮冰上的他夹击而来。朱若愚不敢大意,急忙左右出剑,刚以定海剑的寒意将这两柄“水刀”凝结,不料脚下突然一晃,却是一股水流挟巨力猛冲直上,连同他脚下站立的那块浮冰一并高高冲起,径直飞到了半空之中。再看对面乌篷船上的先竞月,却是一动未动,依然保持着之前探手入水的姿势。   朱若愚这才醒悟过来,看懂了先竞月将意念融入湖水的伎俩,不禁勃然大怒。要知道双方有约在先,先竞月是要空手来接自己的定海剑,自当是被动挨打的局面。但此刻他这般做法,却是利用四周的湖水为刀出招,不但令自己的对手变成此间的整片湖水,更在极大程度上弥补了他不能动用兵刃的劣势;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此刻的先竞月已经彻底转守为攻,从“空手接剑”变成了“徒手对战”。   想通了这一点,半空中的朱若愚便顺着脚下水浪的冲击,身影一动,直奔对面乌篷船上的先竞月而去,竟是以直捣黄龙之势,径直攻破他留在船上的真身。   然而先竞月的意念此时已彻底融入湖水之中,杀气催动间,一柄接一柄“水刀”相继冲破湖面,破浪而出,不停攻向半空的朱若愚。定海剑虽有凝水成冰的奇效,但面对先竞月暴雨狂风般的猛烈攻势,朱若愚先机一失,只能先取守势,相继将对方攻来的“水刀”凝结成冰,却无论如何也攻不进先竞月那条乌篷船的十丈范围内。   如此一来,湖面上激战的两人便成了一个化水为刀,一个凝水成冰,一招一式间都是翻天覆地的动静,震得整片湖水翻腾不休,生出一道道巨浪拍打湖畔。岸边码头上的观战众人里,除了那五百军士,皆是闯荡江湖的习武之人,但终其一生,却也从未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对战,直看得逸兴遄飞,喝彩之声不绝于耳;然而欣喜之余,再与自身所学相互印证,却又有自愧不如之憾。   不过片刻工夫,朱若愚的定海剑已先后化解掉对方无数记“水刀”,却还是无法逼近先竞月留在船上的真身。他不禁心中焦急,暗道:“眼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定海剑在手,又是在水中对战,若是还胜不过这小子的一双空手,峨眉剑派还谈什么称霸武林?”   当下朱若愚一声清啸,踏着一块浮冰在湖面站定,手中定海剑绕身挥舞之际,已再次施展出“定海剑决”的绝学。伴随着剑锋过处,寒意顿时凝结出好几圈气墙,聚而不散,从而将他整个人包裹于其中;任凭先竞月驭出的“水刀”如何猛攻,也无法冲破他这几圈护身气墙。   随后朱若愚又是一声大喝,定海剑径直插入脚下的湖水之中,运上十成功力催发剑上寒意。一时间但见湖面雪雾朦胧,水冻不流,以朱若愚站立之处为圆心,方圆三丈内的湖水竟在定海剑的寒意中冻结成坚冰,其貌甚是骇人。伴随着朱若愚继续催动寒意,湖面上的冰封之势非但不减,还在继续向前蔓延,一路朝对面乌篷船上的先竞月凝结过去,从而在湖面上冻出一条壮丽的冰川。   岸上观战的千余人看到这里,即便不懂其中玄机,也知道这场激战已到了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至于最后究竟是谁输谁赢,便要看是先竞月驭出的“水刀”先一步攻破朱若愚的护身气墙,还是朱若愚定海剑的冰封之势先一步冻住乌篷船上的先竞月。当下所有观战之人都是屏住呼吸,瞪大眼睛,静静等候这场惊世之战的结果。   谁知便在此时,湖边峨眉剑派弟子却因发现谢贻香等人的毁酒之举,顿时哗然开来。那风若丧一惊之下,更是大声示警,叫朱若愚就此停手。   然而湖面上两人的激战正值紧要关头,朱若愚的护身气墙在先竞月“水刀”的不断冲击之下,此时只剩薄薄一层,眼看便要消散殆尽,又岂能在此时罢手?朱若愚将心一横,内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将定海剑的寒意催发到了极致,终于令脚下这条冰川延伸到十丈开外,赶在他的护身气墙消散之前,将先竞月所在的那条乌篷船冻在了冰川之中。   话说先竞月虽能以意念入湖、驭水出刀,但随着定海剑冰封千里之效,周边湖水尽数冻结成冰,自然无法再为他所用;即便他能将杀气融入这条冰川当中,也无法与定海剑天生的极寒之力抗衡。朱若愚一招得手,剑上寒意却不敢有丝毫停歇,继续顺着先竞月探入湖水里的左手蔓延上去,径直涌入先竞月体内,顿时便将他半边身子彻底冻住。   如此一来,先竞月的“驭水出刀”之策便算是被彻底破解,只得从湖水中收回神识。眼见定海剑的寒意不停涌来,转瞬间便要将自己的整个身子彻底冰封,他无奈之下,只能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拔下背上的偃月刀,使出那招“独劈华山”,朝面前朱若愚凝结出的这条冰川全力劈落。   要知道先竞月如今刀、招、人三者合一的化境,乃是指一柄杀人无数的杀刀、一式杀人无数的杀招和一颗杀人无数的杀心,可谓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柄偃月刀虽不是什么神器,更无法与定海剑的神妙相提并论,却是毕无宗半生征战、杀人无数的战场用刀,刀下亡魂不计其数,单以积累的杀气而论,当今世上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此时他偃月刀在手,再次使出这招“独劈华山”,威力自是不同同日而语。一时间但听一声巨响,整条冰川当场炸裂开来,夹杂着湖水四下飞溅,整片湖面上犹如下了一场冰雹大雨。对面的朱若愚心中一惊,急忙用定海剑护住全身,重新凝出一块浮冰站立,冷笑道:“既已有言在先,说好是以空手接剑,如今你却拔刀出招,这一战自然是你输了。”   先竞月半身僵硬,只得暗运内息,缓缓化解体内寒气,口中则问道:“这是第几剑?”   朱若愚顿时一怔,若说之前岸上的一番交手,自己正好用了十剑,那么之后下到湖上激战,自己用定海剑先后化解掉对方无数记“水刀”,哪还记得总共出了多少剑?   却听远处的码头上传来大孚灵鹫寺善因住持的声音,提气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朱掌门和先副掌门可谓棋逢对手、不相伯仲,中原武林能得二位,实乃江山之幸、社稷之幸。至于今日一战,虽然足以威震天下、名留青史,替此番‘太湖讲武’打响了一个精彩绝伦的开篇,但到底不是公平对决,不如便算平局如何?倘若两位定要分出个胜负,不妨留待后日的中秋佳节,于西山缥缈峰上当着整个中原武林的面再战不迟。”   朱若愚转头一看,却见湖边码头除了说话的善因住持,便只剩下数十人还在观战,其他人则是围聚到载酒的马车处,显是生出变故。再看对面乌篷船上的先竞月,虽然半边身子已被自己冻住,但他既已拔刀在手,以刚才那招“独劈华山”破冰一击之势,自己就算能乘势将他击杀于此,只怕也得在五十招之外,到头来还会落下一个趁人之危的骂名。   当下朱若愚便冷哼一声,再不理会对面的先竞月,踏着浮冰飘然上岸,一路来到众人围聚的马车处。恰逢谢贻香堪破玄机,一刀劈断马车车板,腥臭的脓血随之汩汩流出。朱若愚惊怒之下,一时不急细想,当即飞身越过人群,手中定海剑一扬,直取谢贻香的咽喉要害。 第957章 息事宁人圆其谎   话说谢贻香终于在车板夹层中找到“赤婴蛊”的线索,拿了峨眉剑派一个人赃并获,正值得意之际,陡然间只觉寒意迎面袭来,透骨浸血,顷刻间就连手足都无法动弹。紧接着眼前寒光一闪,定海剑已到了自己咽喉。   她哪里料得到堂堂峨眉剑派掌门人、“江湖名人榜”上有名的人物,竟会做出这等杀人灭口的偷袭之举?一时不慎,整个人已是呆立当场。幸好那白云剑派的李掌门此时正在不远处拣着残酒喝,眼见有人仗剑行凶,也是下意识生出救人之心,顺手夺过身旁官若败的长剑,扭身踏前一步,去挡刺向谢贻香的定海剑。   他这一连串的夺剑、扭身、移步、格挡,可谓一气呵成,但听一声清响,双剑相交之下,李掌门手中的长剑顿时断作数截,却也在千钧一发之际荡开了朱若愚这必杀一剑。那李掌门望着手里光秃秃的剑柄,不禁脱口赞道:“好剑!”说罢,他才发现行凶之人竟是峨眉剑派掌门,顿时笑道:“不过是糟蹋了几坛酒水,我李思定是岭南有名的酒鬼,却也不曾因此动怒,朱掌门又何苦吓唬小姑娘?”   要知道朱若愚这一剑本是盛怒而为,一剑不中,反倒冷静了下来。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再次向一个小姑娘出剑。当下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将定海剑交还给了六大掌剑使者。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众人都以为朱若愚还在湖面上与先竞月激战,不想转眼便出现在了这里。叶定功随之醒悟过来,怕朱若愚还要伤人,急忙叫那十名宫中侍卫护在谢贻香身前。而他自己则缓步上前,指着车板中流出的脓血,笑问道:“朱掌门、风副掌门,送来美酒倒也罢了,车里的这些血却是作何用途?难不成峨眉剑派还要替我们煮一碗‘毛血旺’不成?”   众人这才将目光相继转回车板里流淌出的脓血,都是大惑不解,就连与峨眉剑派同来的川蜀各派也是一头雾水。那梁山派的陈掌门心直口快,抢着问道:“朱掌门,你们的马车里怎会有血?难不成峨眉剑派还做了杀人越货的勾搭?”旁边同来的几派掌门深知他口无遮拦,急忙叫他闭嘴。   而在这一会儿工夫间,峨眉剑派的几个首脑已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由副掌门风若丧出面止住众人议论,沉声说道:“这些马车是我们在金陵下船之后所置办,当中有什么问题,我们亦是全不知情。若要深究此事,只怕还要回金陵查问那车行老板。”   谢贻香此时已从死里逃生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听到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说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想狡辩?这便是苗疆的‘赤婴蛊’之毒,平日里须以鲜血贮藏,所以才被你们藏在车板夹层中。而你们携毒前来,便是为了毒害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迫使大家推举峨眉剑派为武林盟主——若非如此,方才这位朱掌门又何必要杀我灭口?这便是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这话一出,无疑是在人群中炸响了一道惊雷,在场的所有帮派顿时哗然开来,惊呼声、询问声、质疑声、怒骂声乱作一片。朱若愚却不动声色,待到众人声音稍歇,他才淡淡地问道:“诬陷我峨眉剑派,你可知是什么后果?”不等谢贻香回答,一旁的风若丧已接过话头,正色说道:“我峨眉剑派乃中原武林名门正派,行事但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又岂会做出你说的那些卑鄙勾当?至于马车里的这点血迹,我等也甚是费解,莫非就凭你谢封轩之女的身份,便能信口开河,你说这是什么苗疆的‘赤婴蛊’,那便是了?敢问在场的各路英雄,可有谁识得她说的这一蛊毒?”   谢贻香顿时一愣,所谓的“赤婴蛊”一说从头到尾只是听得一子讲述,据说即便是在苗疆,也早已失传了数百年之久。若要证实此物,眼下所能想到的便只有“泰山神针”欧阳茶和苗疆五毒教门下,但这些人连同此间所有医者,如今基本已被峨眉剑派雇的杀手除掉,纵然是叫得一子亲自前来辨认,只怕也难以令人信服。   而在场众人听到风若丧这番说辞,又见谢贻香回答不上,难免有些动摇,当中不少人便以为谢贻香是在故意找茬,妄图诬陷峨眉剑派。那风若丧紧接着又笑道:“至于朱掌门方才出剑,不过是见这丫头毁掉我们辛辛苦苦从宜宾带来的上千坛美酒,这才小惩大诫。就连白云剑派的李掌门也亲口认证,说朱掌门那一剑仅仅是‘吓唬小姑娘’,所谓的‘杀人灭口’,却又从何说起?”   那李掌门方才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要给朱若愚一个台阶下,免得大家撕破脸皮,同时也是暗示他饶过谢贻香性命,谁知却被风若丧抓住话柄。当下他也不便改口,只是嘿嘿一笑,继续去拣残酒喝。   谢贻香气得七窍生烟,一时却又找不到坐实他们罪行的证据。幸好便在此时,留在湖边观战的数十人已陆续过来,为首的善因住持便开口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公道话。谢三小姐之言虽无凭据,但此事毕竟关系着所有前来赴会的武林同道安危,倒也不容小觑。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也,这些血液暗藏于车板夹层内,又是如此的黏稠腥臭,依老衲之见,最起码也得找几位精通医术药理之人仔细检查。倘若果真无害,也可以还峨眉剑派的各位英雄一个清白了。”   听到大孚灵鹫寺的住持发话,在场众人都不禁点头称是。随即便听人群中一人哈哈笑道:“善因住持所言极是,不如便由我唐四稍作查验如何,却不知各位英雄可还信得过区区在下?”   话音落处,一个和蔼可亲的白发胖子已缓步出列,川蜀各派顿时脸色微变,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显是想尽量远离此人。叶定功叫来的七大门派里有人不识得这个白发胖子,便有知情者低声说道:“这位便是蜀中唐门的当家唐四爷、方今‘唐门毒’的第一号人物!”不料那唐四爷耳朵极灵,当即笑道:“说话的这位兄弟未免抬举唐四了,当家可不敢当,不过是一跑跑腿、办办事的无用管家罢了。”   谢贻香心中一凛,依稀记得曾在毕府听过这个“唐四爷”的名号,当下只是静观其变。只见那唐四爷一路来到断裂的车板前,蘸血检查了半晌,随即摇头笑道:“不过是些鸡血罢了,只因闷在此间数年之久,这才黏稠不堪、腥臭难闻。想来是造车之人装车时杀了几只鸡,以此作为祭神辟邪之用,当中并无什么蛊毒。”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迷惘,虽说世间迷信之举万千,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等辟邪法子,况且这番说辞未免也太过牵强。然而蜀中唐门以毒药名震江湖数百年,“唐门毒”既说血中无毒,旁人虽有疑虑,倒也无人敢质疑于他。只有谢贻香争锋相对,怒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想不到蜀中唐门竟然也与峨眉剑派沆瀣一气,共谋此等卑鄙之举!”那唐四爷并不动怒,依然满脸和气,笑道:“看来小姑娘栽赃峨眉剑派还嫌不够,非得将我唐氏一门也一并开罪了?”   说罢,他见在场不少人面带疑色,当即双眼一瞪,喝道:“拿碗来!”立刻便有峨眉剑派弟子送来一只瓷碗,唐四爷用碗舀了半碗黏稠的脓血,当众展示一圈,便将碗举到了嘴边,一仰脖子,竟是将这半碗脓血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一举动大出众人意料,直看得胃中发酸,几欲作呕。要知道车板里的这些血甚是黏稠,就算无毒,也是腥臭难当,令人作呕,这位唐门当家怎能咽得下去?只见唐四爷一扫之前的和蔼之色,厉声说道:“有毒无毒,唐门子弟岂能不知?看来是我唐四无能,说出的话竟会惹人怀疑?”话音落处,那风若丧微微一笑,接过他手中瓷碗,也舀了半碗脓血一口吞下。   如此一来,在场众人恶心之余,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川蜀各帮各派都是力挺峨眉剑派和唐门,这边以善因住持为首的七大帮派则是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谢贻香愕然半晌,心知唐四爷和风若丧二人之所以行出此举,无疑是提前服下解药,这才有恃无恐。当下她还想据理力争,却听叶定功突然扬声问道:“朱若愚朱掌门,敢问峨眉剑派及川蜀各派林此番前来参加‘太湖讲武’,可是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大显身手、一展雄风,从而将川蜀武林一脉发扬光大?”   朱若愚听他径直询问自己,倒也不便不理,当即淡淡地回答道:“废话。”叶定功微微一笑,说道:“那便是了。此番玄武飞花门奉朝廷之令召开武林大会,今日赏脸光临此间的川蜀各派,都是座上嘉宾,我玄武飞花门身为东道主,又岂有将客人拒之门外之理?况且‘太湖讲武’本是整个中原武林之盛会,若是独独缺了川蜀一脉,那不仅是我叶定功的失职,传扬出去,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朱若愚不禁皱眉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叶定功笑道:“既是中原武林之盛会,此番‘太湖讲武’自当公平公正,从而令赴会的各路英雄心悦诚服。是以无论正邪黑白,只要不是包藏祸心,光明坦荡而来,玄武飞花门乃至整个中原武林都是欢迎之至。眼下这三十余辆带血的马车即便无害,终究不祥,不妨便在这杭渎码头就地焚毁如何?至于今日之事,便当是不打不相识,双方就此揭过,往后也休要再提。叶某人这便亲自恭迎川蜀各位英雄上岛,令人好生安排食宿,以待后日的盛会开启。”   谢贻香顿时脸色大变,叶定功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罢手言和、息事宁人了。她不禁问道:“就算不提‘赤婴蛊’一事,但欧阳茶师徒和五毒教弟子的性命,还有一十五名朝廷的医官……”叶定功当即打断她的话,沉声说道:“谢三小姐如今是我玄武飞花门门下,可不再是什么刑捕房捕头,自当听从号令,以大局为重。”说罢,他再不理会谢贻香,转头望向朱若愚,笑道:“不知朱掌门意下如何?” 第958章 碧水深处暗寻访   当下朱若愚沉吟半晌,心中念头飞转。要说峨眉剑派此番之所以愿意前来参加由朝廷召开的武林大会,本就是为了将武林盟主之位收入囊中。这倒不是他痴心妄想,原以为凭借定海剑的威力,当今江湖能够与之一战的高手,不过天山青竹和神火教主二人罢了。然而前者贪生怕死,绝不会在武林大会这等场合抛头露面;后者武功、声望和势力虽不做第二人之想,但神火教早已被认定为邪教逆贼,朝廷又怎会奉贼为尊,将这盟主之位拱手送给他们?   再说朝廷内定的玄武飞花门里,真正能打便只有人称“江南一刀”的先竞月,却在峨眉山上败于定海剑之下。所以直到今日两人再次交手之前,朱若愚根本没将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放在眼里。   如此看来,这次“太湖讲武”最终若是要以武力争夺盟主之位,那么对峨眉剑派而言,几乎可谓稳操胜券,少说也有七八成把握。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低气,朱若愚此行已是势在必得,为求万无一失,还在暗中备下了“赤婴蛊”之毒,打算趁着赠送美酒之时,向此间的各大帮派施下蛊毒,以防当中有不肯归服之辈。此外他又担心蛊毒之事被人察觉,于是又动用各方力量、想尽各种办法,杀害或是阻止前来赴会的所有行医之人。   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好,今日整个川蜀武林同来赴会,谁知还未踏上西山岛,便被叶定功率众拦下。且不论修为突飞猛进的先竞月,单是谢贻香这一连串的言行举止,分明是早已知晓己方的“赤婴蛊”之谋,想来是从昔日峨眉山上游人失踪一案中推测出了端倪。只恨当时看在归还定海剑的情分上,再加上峨眉剑派不愿正面开罪朝廷,到底没能将这两人斩草除根,这才令此刻的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至于叶定功当面表态,声称“太湖江湖”不可缺少川蜀武林一脉,这话看似示弱,实则却是表明立场,暗藏威胁之意。己方若坚持不肯销毁藏在马车里的“赤婴蛊”之毒,只怕不单是峨眉剑派,整个川蜀武林这数百号人,只怕都要千里迢迢白跑这一趟了。如此倒不如来个壮士断臂、弃车保帅,于后日的盛会之中来一场正大光明的比武夺魁,即便再次碰上先竞月,以今日一番交手来看,也还有五成以上的赢面。当下朱若愚便沉声说道:“美酒既逝,留车何用?你若坚持讨要这些马车,拿去便是。”   这话一出,双方无疑便是达成了和解,从而结束今日的对持之局。叶定功顿时喜笑颜开,招呼同来的七大帮派热烈欢迎川蜀武林各派的光临,又暗中吩咐刑捕房的程捕头和西门捕头率军士将那三十余辆马车就此焚毁,务必烧得干干净净。那善因住持本着众生平等的慈悲之心,说马车里的血即便只是鸡血,也是杀生造孽,于是亲自带着大孚灵鹫寺的一众僧侣围坐在燃烧的马车前,全程念经超度。   眼见事情如此收场,所有人其乐融融,谢贻香虽然心中不忿,但峨眉剑派欲以“赤婴蛊”谋害中原武林的阴谋,也便算是就此告破,从而将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了。她不愿和叶定功再起争执,便悄然离开,独自来到码头处乘船。恰好先竞月此时已解开冻僵的身子,正从湖上回来,眼见师兄脸色苍白,显是被定海剑的寒意侵入体内,谢贻香急忙询问他的伤势,先竞月摇头说道:“无妨,调息一日足以复原。”   当下两人乘船返回明月村,先竞月便先行回屋歇息,谢贻香也不去惊扰。她本想去寻得一子诉说今日之事,不料得一子全然不感兴趣,就连房门也不肯开。眼见日色渐渐偏西,这一日又要过去,谢贻香胡乱吃了点东西,默默回想整件事情,竟是却越想越觉得气闷。   话说峨眉剑派的阴谋如今虽已告破,但欧阳茶师徒、一十五名医官和五毒教门下弟子这些活生生的性命,又该找谁说理?莫非为了叶定功口中所谓的“大局”,他们便活该白白送命?再想到朱若愚方才偷袭自己那一剑,若非白云剑派的李掌门及时相救,自己定会命丧当场,谢贻香更是义愤难平。她不禁心中暗道:“峨眉剑派以蛊毒害人的罪行虽未奏效,但雇凶杀人却是既成的事实。就算是要顾全什么大局,让‘太湖讲武’能够顺利召开,那么待到后日的盛会结束之后,也要将朱若愚等人缉拿问罪!”   可是话虽如此,要抓峨眉剑派的掌门人归案,此举又谈何容易?若是依照刑捕房往日做派,且不管有无证据,先将嫌犯捉回去严刑拷打一通再说;如若还不肯认罪,只需写好一纸罪状,让嫌犯于昏迷之中按个手印便是。然而峨眉剑派毕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门正派,其掌门朱若愚更是“江湖名人榜”上有数的高手,真要在这江浙地界上抓人问罪,到底还得拿出证据、坐实他们的罪行才行,否则定会惹怒江湖群雄,引起公愤,朝廷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愈发恼火,当即起身离开明月村,独自来到湖边透气,一边踱步一边思索对策。其实要想找到峨眉剑派雇凶杀人的证据,最直接的莫过于他们雇来行凶的那些黑道杀手。如今已知的几个杀手里,杀害五毒教门下的“夺命七绝剑”已经身中剧毒、命丧当场,而杀害欧阳茶师徒的“割喉人”则是不知所踪,刑捕房的西门捕头和徐捕快连同当地衙门查询多日,也没能得到结果;数来数去,便只有谋害那一十五名医官的“太湖群鬼”了。   谢贻香便望向眼前这片浩瀚如海的太湖,此时正值夕阳西下,碧绿的湖水泛起金色波纹,整个太湖犹如披上了一身金碧辉煌的鳞甲;虽是此间寻常景象,却也是世间罕见的风光了。她不禁心念一动,迎着夕阳沿湖畔一路往西行进,待到残阳渐渐坠落,最后一线余晖没入水天交际之处,她已来到西山岛最西端的马王山一带。   记得玄武飞花门的弟子说过,昨日朝廷派来的一众医官所乘快船,也是自太湖西面宜兴城的杭渎码头出发,却在湖中的大竹岛一带离奇沉没,一十五名医官连同船上水手当场溺水身亡。谢贻香自幼便在苏州城长大,对这片太湖再是熟悉不过,眼见湖上并无船只,四下也不见人影,她便脱下外衣鞋袜,用乱离刀鞘压在岸边,继而径直跃入水中,一路往西面的大竹岛方向游去。   要知道谢贻香的一身水性便是幼时在这太湖之中练就,即便是一整日也能游得下来,那大竹岛离此不过十余里水路,她缓缓踩水前行,约莫一个时辰便已抵达,乃是一块方圆不足半里的小岛,上面尽是淤泥杂草。谢贻香在岛上歇息片刻,望着夜色中的湖水,心道:“那封长风口口声声说此间藏有冤魂鬼怪,得一子昨夜也曾提及什么‘地藏阴身’,可见在这太湖之中,必定存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否则峨眉剑派也不可能雇凶杀人,请他们出手谋害了整船医官的性命。若是能找到昨日那艘沉船,说不定能寻到什么线索,顺藤摸瓜坐实峨眉剑派的罪行。”   随后谢贻香便深吸一口长气,咬着乱离刀背再次入水,一路往湖底潜下。此时明月已升,趋于盈满,月色照进湖水,以她“穷千里”的神通,也能勉强看清湖底景象。她围绕着大竹岛四周来回寻找,不过半个时辰,果然在大竹岛南面一里开外的湖底发现了一艘沉船,乃是侧身倾翻在湖底的淤泥中,看样子显是刚沉入水中不久。此时微弱的月光映照入水,沉船四周都是丰茂的水草,兀自摇曳不休,自宁静中隐隐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第959章 沉船惊魂见魍魉   谢贻香也不知叶定功和封长风之前是否曾派人搜寻过这艘沉船,但就眼前这般光景,显是并未将沉船从湖底打捞上岸。她浮出水面透了口气,再次沉入湖底检查这艘沉船,不过片刻工夫,便发现这艘侧身翻倒的沉船底部,上面竟有七八个碗口大小圆形窟窿,每个窟窿的边缘光滑整齐,分明是被人用利器凿出。   看到这些圆形窟窿,谢贻香顿时释然开来。难怪行船会在风平浪静的太湖中离奇沉没,原来却是碰上了水贼惯用的伎俩,被人在水里凿穿了船底,当中哪有什么神异之事?照此推断,那所谓的什么“太湖群鬼”,只怕也是一帮栖身太湖的水寇罢了,只因行踪神秘,这才被百姓以讹传讹,将其说成了妖邪之流。   正思索之际,突然间依稀有一阵奇怪的声响自水中传来,谢贻香微一愕然,急忙凝神细听,随即察觉到这阵声响竟是来自眼前这艘沉船之中,由于是在水中聆听,声音难免有些断断续续,甚至时有时无。她再仔细分辨,倒有点像是人或者动物进食之时的动静,当中不但有咀嚼之声,还隐约夹杂着牙齿啃到骨头或者硬物的声音。   谢贻香不禁大是好奇,难不成这太湖深处竟有类似海鲨一类的大鱼,又或者是有什么蛇蛟水怪?她便透过船底凿出的窟窿往里面窥探,却只有黑洞洞一片,看不出个所以然。耳听这一奇怪的声响继续从沉船中传出,她只得划动双臂,绕着船身来到另一侧的船舱附近,再竖耳一听,方才那古怪的声响却已消失不见。   谢贻香愈发感到惊奇,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然而转念一想,沉船事故既是水寇所为,也是峨眉剑派的雇凶杀人之举,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况且自己今夜本是为查案而来,既然已经来了,当然要查出个究竟。于是她从嘴里取下乱离,右手紧握刀柄,大着胆子游到船舱前,将紧闭的舱门发力拉开,却见船舱里只是些散乱的桌椅壶杯,早已被湖水泡得乱七八糟,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倒是船舱深处还有一道通往下方的门板,可见在这船舱之下分明还有一层。   此时谢贻香的一口气又将耗尽,只得浮出水面换气,在月光下大口喘息,继而再次潜至湖底的沉船处。这一次她的动作极轻,悄悄游到船舱门口,果然又有那种奇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正是来自船舱往下的第二层。这回她定要查清声响的来源,当即缓缓游入船舱,径直拉开通往下面一层的门板。   伴随着门板开启,却见一道黑色人影自下方船舱中突然窜出,在黑暗中迎面扑来,正好和谢贻香脸对着脸。慌乱中谢贻香抬眼一看,面前却是一张泡得浮肿的男子面孔,整张脸泛起青白之色,兀自瞪着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   谢贻香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下意识地双腿一伸,整个人立刻往后射出,背心重重撞上船舱内壁。却见那男子并不动弹,只是静静地悬浮在船舱里的湖水中,再定睛一看,这男子显然早已不是活人,只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体罢了,从身上的衣着来看,却是太湖上随处可见的船夫水手。   她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记得玄武飞花门的人说过昨日沉船发生后浮在水面上的尸体,一十五名医官连同船上的水手在内,总共是一十九具尸体。如今看来,这艘船上分明还有一具水手尸体,却因出事之时身在船舱下面的第二层,以至尸身并未浮出水面,直到此刻才被自己撞见,也不知是叶定功和封长风的人打捞时并未仔细搜查,还是他们根本便不曾派人下水打捞。   眼见只是虚惊一场,谢贻香便将那具水手尸体拖到一旁,穿过开启的门板潜到第二层船舱当中。不料月光照至此处,光线已是微乎其微,几乎看不清楚舱中形貌,只能依稀分辨出周围全是大包小包的麻袋,却是船上运载的货物。回想叶定功曾经说过,除了那一十五名医官,朝廷此番还一并调拨了大批药材送来,想来便是此间这些货物,也随船只一并沉到了湖底。   当下谢贻香四下摸索一番,并无任何发现,便准备又一次浮出水面换气。谁知她沿原路返回,来时的门板却已重新合拢,既推不开也拉不开,竟是将她关在了这第二层船舱当中。惊惶中她略一思索,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暗骂自己糊涂透顶。要知道自己本是寻着一阵古怪的声响进舱查探,然而自从那具水手尸体从船舱第二层浮出,这一声响便戛然而止,再不复闻。如今想来,无论是弄出适才那阵声响,还是将通向船舱第二层的门板重新锁上,只怕正是那具水手尸体所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溺水而亡的“尸体”,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伴随着这一耽搁,谢贻香憋下的一口长气也即将耗尽,她却临危不乱。不过一艘沉船的船舱,又岂能困得住熟知水性的自己?她径直游到船尾附近的舱壁前,手中乱离一通劈砍,立刻便在船身上开出一个破洞,整个人随之从洞中钻出,就此离开了这艘沉船。随后她正准备浮出水面换气,不料眼前突然一花,一条僵直的人影毫无征兆地从湖底丰茂的水草中缓缓升起,一动不动地悬浮在谢贻香面前,一张脸青白浮肿,两只眼睛凸起圆睁,正是方才船舱里的那具水手尸体。   谢贻香暗叫不妙,这具“尸体”明明是在船舱之中,转眼间便出现在此,可见自己的猜测不假,这绝非什么死物,而是一个精通水性的高手在装神弄鬼,说不定便是那所谓的“太湖群鬼”之一。此时她胸腹中的一口气已经彻底吐尽,只觉四下湖水犹如一堵堵铜墙铁壁,仿佛要将自己挤压成一张薄纸,情急之下,她不敢有丝毫耽搁,手中乱离破水而出,刀锋落处,正中那具“尸体”的胸口。   眼见自己一刀得手,对方却是不闪不避,全无反应,谢贻香反倒有些惊异,莫非这水手装扮的男子当真只是一具尸体?谁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但听“嗤”的一声长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漏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有大股鲜血从那具尸体胸前的伤口狂涌而出,沿着乱离将眼前的湖水尽数染成诡异的血红色;待到谢贻香回过神来,四面八方的湖水已皆尽化为一团血红,将她整个人彻底笼罩其中,不但目不见物,还依稀有一股说不出的咸腥味。   面对眼前这一幕,谢贻香可谓是心中惊恐、胸中气竭,腹中作呕,差点便要被湖水倒灌进口鼻。生死关头,她也顾不得细想,双脚奋力往湖底一蹬,说什么也要拼死冲出湖面透气,如此方能有一线生机。然而也不知是自己霉运当头,命中注定是要葬身在这太湖之中,还是有什么人或者不干净的东西在暗中作祟,右脚脚踝竟被几根水草紧紧缠住,任凭她如何发力,也无法挣脱束缚,顿时便将她死死拽在了湖底。   如此一来,已是穷途末路的谢贻香再也憋不住气息耗尽的窘迫,张嘴猛咳几声,四下血红色的湖水便带着一股股咸腥味径直往她口鼻中灌入。一时间谢贻香拼命挥舞着四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苦苦挣扎,不过片刻工夫,整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和不远处那具水手尸体一样,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悬浮在了太湖湖底。 第960章 杳无踪迹自惊慌   话说先竞月与朱若愚在杭渎码头这一战,先是空手硬接对方的“定海剑诀”,被寒气侵入周身经脉,之后在湖上的一番激斗,又被定海剑的寒意冻僵了半边身子,伤势其实并不算轻。纵是他修为已臻“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至境,也须缓缓运功游走经脉,将寒意一丝丝抽出体外。   如此直到“太湖讲武”的前一日下午,先竞月历经十多个时辰的运功调息,才终于将最后一缕寒气化尽,内息流淌周天之际,只觉百脉畅通,整个人也彻底恢复如初。当下他便推开房门,却见以叶定功为首的一众玄武飞花门门下早已等候在外,眼见先竞月神采奕奕,众人欣喜之余,眉宇间却又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先竞月不知众人为何如此反应,正待询问,叶定功已斥退众人,独自将他拉出院子,来到不远处的一间民房中,却是早已备下一桌酒菜。先竞月闭门调息至今,正觉腹中饥饿,当下也不客气,只管低头扒饭。   那叶定功却不动筷子,自斟自饮几杯,随即笑道:“老弟你应当知晓,朝廷召开的这次‘太湖讲武’,皇帝可是将宝押在了你一人身上。玄武飞花门能否技压群雄、一统武林,连同你老哥我的身家性命在内,便只看明日一战,老弟可不能等闲视之。”说罢,他见先竞月并不接话,只得将话挑明了,又问道:“昨夜我与朱若愚那厮在席间聊过,看来这武林盟主之位,峨眉剑派是非要强求不可了,明日定会全力争夺,一场硬仗已是在所难免。老弟你且和我交个底,若是再碰上朱若愚的定海剑,你到底能有几层胜算?”   先竞月听到这里,才知道众人的担忧为何,当即停箸说道:“定海剑凝气为墙之招,昨日因是初见,自是难以应对。然而朱若愚既已施展,如若再战,我自有应对之策。”叶定功还是放心不下,追问道:“可有六成以上的胜算?”先竞月微一沉吟,回答道:“十成。”   这话一出,叶定功不禁喜笑颜开。他深知先竞月的为人,言辞间虽有些狂妄,却是从不说谎,之前的忧虑顿时一扫而空,急忙招呼先竞月吃饭。待到一顿饭吃完,两人回村长家中商讨明日飘渺峰上的盛会,先竞月始终不见谢贻香踪影,难免心中好奇,便向在场众人询问,叶定功笑道:“经年未见,你这位师妹倒是天性不改,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分出个是非黑白。想来是我昨日与朱若愚罢手言和,她心中不忿,便孤身前去寻找峨眉剑派的罪证了……嘿嘿,莫怪老哥多嘴几句,依照这位谢三小姐的脾性,在刑捕房里当个捕头倒也罢了,终究难成大器。至于老弟你的终身大事,不妨再考虑考虑。”   然而话虽如此,叶定功还是派出亲军都尉府的人寻访谢贻香下落,自己则留先竞月继续拟定各处细节。直到夜色黑尽,派去寻访的众人相继回来复命,都说并未寻到谢贻香下落,叶定功也是大感疑惑,还道谢贻香一怒之下离开了西山岛。先竞月渐生焦虑,暗道:“师妹纵要离去,也当留下消息。似这般无故失踪,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幸好没过多久,原亲军都尉府“仪銮司”的统领封长风突然前来明月村,却是找到了谢贻香留在湖边的外衣鞋袜和乱离刀鞘,位置则是在西山岛西端的马王山附近。众人稍作推测,便知她多半是去了湖上大竹岛一带寻找前日那艘沉船,调查一十五名医官被害之事。   得到这一消息,先竞月当即便要前往寻找,叶定功知道拦不住他,只得叮嘱几句,叫他务必以大局为重,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了明日的“太湖讲武”。那封长风倒极为热情,带了两百军士随先竞月同去,先是驾船寻遍大竹岛一带的湖面,随后又令精通水性的军士下水,潜至一众医官遇害的那艘沉船处搜寻,先后忙碌了大半夜工夫,依然不见谢贻香的踪影。   先竞月不识水性,只能在船上干着急。随后一名入水的军士回船复命,说湖底那艘沉船船舱里原本堆放了一批药材,如今却已消失不见,言辞间甚是惊恐。封长风顿时一怔,原来前日沉船事发之后,他当夜便已派人潜入湖底搜查过这艘沉船,亲眼看到随医官们一同送来的大批药材堆放在船舱下面一层,如今不过一两日工夫,这些药材如何竟会凭空消失?   当下封长风苦思良久,终于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太湖里的这些厉鬼非但谋害了整船人性命,事后居然还趁我们不备,将船舱里的那些药材一并顺走,倒是贪心得紧。至于谢三小姐的失踪,多半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若非一路尾随而去,只怕便是落到了这些厉鬼手里。”   先竞月曾在来时的船上听过他们提及过太湖“群鬼夜哭”一事,当即问道:“所谓太湖里的厉鬼,究竟是何?”却见封长风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卑职要是明白当中玄机,此番又何必亲自前来太湖查询?实不相瞒,皇帝对此也甚感兴趣,倘若先副指挥使能够查清‘太湖群鬼’的底细,将他们尽数擒回金陵,莫说昔日闻天听的武林盟主之位,只怕连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一职也坐得了。”   先竞月一心挂念谢贻香的安危,哪有心思揣测皇帝用意。眼见已是五更时分,封长风这里再无进展,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同来的得一子,以这位鬼谷传人的见闻和手段,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得到些消息,甚至还能帮忙寻访师妹的下落。   当下先竞月便和封长风分开,独自返回西山岛南面的明月村,但见一路上到处都是早起的江湖人士,纷纷前往有着“太湖七十二峰之首”之称的西山飘渺峰,却是要赶早参加今日“太湖讲武”的盛会,成群结伴,好不热闹。待到重回明月村,叶定功等人也已不见踪影,只在村里留下几名军士,说玄武飞花门众人已连夜去了飘渺峰准备,要他们在此等候先竞月归来,敦促他尽快前往飘渺峰赴会。   先竞月不予理会,径直前往得一子的住处,来了个破门而入。得一子此时还在睡梦之中,当场从床上惊起,怒道:“哪来的疯狗?”先竞月不以为意,沉声说道:“师妹不见了,或是‘太湖群鬼’所为。”得一子一时没听明白,喝问道:“什么师妹?与我何干?”先竞月只得又说道:“谢贻香。”   得一子这才回过神来,狠狠凝视先竞月半晌,随即厉声说道:“好端端的怎会扯上什么‘太湖群鬼’?定是她惹是生非,送上门去自讨没趣!”说着,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脸上神色既惊且怒,自言自语道:“我一早便已叮嘱过她,叫她休要招惹这个麻烦,谁知她倒是个左耳进、右耳出,当真是混账之极!如此一来,岂不是坏我大事?”   先竞月不知这小道士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但听他言下之意,显是对这所谓的“太湖群鬼”有所了解,急忙将谢贻香失踪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得一子却不答话,只是在房中来回踱步,脸色阴晴不定,像是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先竞月静候半响,心中愈发焦急,便说道:“你若不愿相助,烦请告知‘太湖群鬼’所在,我自会前去寻找。”得一子当即怒道:“你懂个屁!”   先竞月见他这般态度,难免心中生怒。但转念一想,这小道士和自己兄妹二人到底非亲非故,此番他已相助一次,勘破了峨眉剑派“赤婴蛊”的阴谋,这回他不肯出手,自己又何必勉强?当下他不愿浪费时间,便要转身离开,不料刚走到门口,得一子突然挥手,将茶几上的壶杯尽数扫落在地,当场摔了个粉碎,一脸怒气不减,口中则长长吐出一口气,冷冷说道:“也罢……我亲自走一趟,你到门外等我!”   眼见得一子答应相助,先竞月也不多问,自行去屋外等候。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得一子从屋中出来,却已换上了他那身漆黑色的道袍,衣襟、腰带和鞋子却是朱红色,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先竞月上次见他这身打扮,还是在蜀地的毕府之中,不禁问道:“你这是要?”却见得一子沉默不答,面如寒霜,将手中拿着的一件白色斗篷披在身上,连同兜帽一并戴上,遮住头顶的发髻和身上的道袍,径直往村外走去。 第961章 摄魂传讯报无恙   算来先竞月只是在蜀地毕府和得一子有过一面之缘,关于这小道士的种种,大都是从谢贻香那里听来。此时这两人碰到一起,一个沉默寡言,一个脾气古怪,难免有些不太对付。眼见得一子这般装扮,先竞月虽是心中费解,也能猜到他多半是要亲自去找那什么“太湖群鬼”打听谢贻香的下落,当下也不多言,一路跟在他身后而行。   谁知两人刚踏出明月村,便见一人迎面而来,正是亲军都尉府的冷山岳冷统办。先竞月还以为是叶定功派他前来督促,叫自己速速前去赴会,原本不欲理会。不料得一子却是脸色微变,顿时停下脚步,冲着那冷统办沉声问道:“你来作甚?”   只见那冷统办却是置若罔闻,仿佛根本没看见眼前的得一子。紧接着他目光一转,倒是看见了后面的先竞月,随即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极不自然地笑道:“竞月兄无需心急,你那位师妹只是受了些惊吓,人倒是安然无恙,眼下正在我那里歇息。稍后我同公孙教主前往缥缈峰‘太湖讲武’的会场时,自会将她一并送来。”   先竞月直听得一头雾水,实不知谢贻香如何会在这冷统办手里,而且还与神火教的公孙莫鸣扯上了干系?他和这冷统办共事多年,虽然相交不深,却也算熟稔之人,然而此刻听他说话,言行举止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倒像是中了什么妖法邪术。先竞月不禁问道:“你说什么?”   那冷统办却不回答,只是轻声低笑。旁边的得一子顿时呵斥一声,厉声问道:“狗贼还说什么?”谁知话音落处,那冷统办突然翻起白眼,整个人缓缓瘫倒,竟是当场昏死了过去。   先竞月心中一惊,急忙将冷统办从地上扶起,按住他的后心注入真气。眼见冷统办依然昏迷不醒,他只得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怎么回事?”得一子冷笑几声,不屑地说道:“他不过是替人传话,几个时辰后自会醒来。”   先竞月追问道:“替谁?”得一子不耐烦地说道:“狗贼!”先竞月又问道:“你说言思道?”得一子怒道:“狗贼便是狗贼!除了言思道那厮,还能是哪个狗贼?”先竞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再次问道:“言思道为何要让这冷统办前来传话?你把话说清楚了。”   得一子直气得脸色发白,兀自怒视先竞月半晌,终于还是作出了解释,沉声说道:“狗贼有化身千万之能、蛊惑人心之术,而今又得神火教‘天露神恩心法’精髓,似这等摄人心神、分身传话的雕虫小技,对他来说自是轻而易举。这家伙定是中了狗贼的邪术,这才前来替他传话……”   说到这里,他不禁皱起眉头,又低声冷笑道:“眼下谢贻香既是在神火教的手里,那便意味着这狗贼不但已经会过了此间的‘太湖群鬼’,而且还达到了他的目的……哼!说什么‘肉胎凡人之身,莫问地藏阴身’,纵是安忍不动、静虑深密又如何?到头来终究不是那狗贼的对手……”   耳听得一子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先竞月不禁眉心深锁。且不论言思道让这冷统办前来传话的目的,也不说什么“太湖群鬼”和“地藏阴身”,谢贻香如今虽无性命之忧,但终究是落到言思道所在的神火教手里,他当即问道:“去问神火教要人?”   却见得一子微微摇头,摆手说道:“你别吵!”随后他仰头望天,竟是就此陷入沉思,半睁半闭的双眼中,一对灰白色的瞳孔隐隐迸射出摄人的精光。过了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又重新变回一脸无精打采之色,淡淡地说道:“区区一个谢贻香,还左右不了狗贼的大计,此番他出手相救,定是凑巧为之……哼!既然这狗贼派了人前来传话,说稍后便会在‘太湖讲武’之上将你师妹送回,那我们只管前往缥缈峰上静候便是,总好过你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先竞月心中一凛,要知道自从得知神火教要来赴会的消息,这些日子里玄武飞花门连同亲军都尉府日夜明察暗访,几乎翻遍了整个西山岛和太湖周边的每一寸土地,却始终没能发现神火教的踪迹,仅凭自己孤身一人,一时半刻也确实没把握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如此倒不如依照得一子的意思,先去缥缈峰等候,再从长计议不迟,也免得叶定功那边不停派人前来催促。   当下先竞月将冷统办放到村口,向身得一子问道:“你也同去?”得一子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地说道:“所谓武林大会,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莽夫大打出手,为了一个虚名争得你死我活,全无半点可取之处。但眼下左右闲来无事,便当是去看一场耍猴斗鸡也好。”   随后两人便径直取道西山飘渺峰,前往今日这场“太湖讲武”的盛会。话说这缥缈峰虽是太湖七十二峰之首,有着“吴中泰山”之称,其实却只有百余丈高,峰顶处更是一大片平缓的山脊,因常年有云雾缭绕,所以得名“缥缈”。   两人自缥缈峰西南面的绮里坞登山,沿途皆是前来赴会的各派人士,将一条山道挤得水泄不通。先竞月为了迁就同行的得一子,只能随人群缓步前行。待到辰时将尽,一轮红日当空升起,两人穿过一道刻有“缥缈晴峦”四个大字的石牌,便有负责迎接的玄武飞花门弟子前来带路,领他们从一条僻静的小路绕行,这才顺利来到缥缈峰峰顶,也便是此番“太湖讲武”的会场所在。   如今整个缥缈峰峰顶已经重新做过修整,拆除了原本修建于此的一间道观,又将凸岩铲除、凹坑填满,形成一整片方圆数十亩的广场,以作会场之用。前来赴会的江湖群雄自南面登山进场,正北方向是一处数尺高的木台,乃是东道主玄武飞花门所在位置。而环绕着整片广场空地的四周,是一圈临时搭建出的凉棚,以便赴会群雄歇息观战,平均划分为六片区域;依照叶定功“三显一隐一帮”的说法,东面三片区域的凉棚依次是佛家、道家和儒家门派所在,西面的区域则是各种隐学和各大帮会分别占据一块片凉棚,最后一片却是留给了前来观礼的异国人士,乃是中原以外的东海、西域、南疆、北漠门派和高手。   此时会场中已聚集了数千人,都在四周的凉棚相互见礼,的确是江湖上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场面好不热闹。先竞月和得一子一路穿过当中广场,到场的各大帮派眼见玄武飞花门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副掌门露面,都是心中一凛,而玄武飞花门众人则是松下一口大气,急忙招呼先竞月到北面高台上入座。   只见高台上当先摆着七张椅子,当中自然是玄武飞花门掌门、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叶定功的位置——但此刻他人却不在位置上,而是去了周围凉棚里拜会各大帮派首脑;左手边的三张椅子依次是朝廷派来观礼的礼部官员、金陵城原玄武帮帮主苏师傅和原飞花派掌门顾老拳师;右首三张椅子则是留给封长风、先竞月和谢贻香三人,却没有得一子的位置。   先竞月心知叶定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给师妹安排了座椅,如今她人不在这里,便叫得一子坐了她位置。得一子也不推迟,径直上台入座,拉下斗篷兜帽盖住头脸,看样子竟是打算在这里睡觉。   先竞月随即入座,正准备打量已经到场的各路英雄,不料却被身旁的封长风拉住,询问他是否打听到谢贻香的下落。先竞月便简单说了,封长风顿时脸色一变,脱口说道:“如何竟牵扯上神火教?不行!倘若此间的‘太湖群鬼’当真手握长生不死之秘,说什么也不能让神火教的人捷足先登,否则我该如何向皇帝交代?” 第962章 群雄汇聚势兴旺   耳听风长封口中突然蹦出“长生不死”之语,先竞月不禁问道:“什么长生不死?”风长风顿时一愣,心知是自己失言,当即尴笑两声,压低声音问道:“先副指挥使可还记得鄱阳湖的事?”   先竞月虽未亲身参与去年鄱阳湖的一场干戈,却从谢贻香那里听说了不少,当即不动声色,反问道:“那又怎样?”封长风沉吟半晌,终于长叹一声,低声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早在本朝开创之前,皇帝曾与李九四的军队在鄱阳湖大战一场,幸得当地湖神相助,方才克敌制胜,也便是如今江湖上流传的‘鄱阳湖,老爷庙、混沌兽,阴兵舞’之说。然则这所谓的‘湖神’,其实却是隐居在鄱阳湖底的一个神秘家族,当中还流传着一种长生不死之术。为了获此秘术,皇帝去年还曾派出闻天听和他座下的‘十七君子’前往调查,谁知到头来闻天听竟然命丧其间,座下‘十七君子’更是只剩何海山、孙明勇、穆洵和李亦斓四人生还,回禀皇帝说鄱阳湖底的整个家族已经覆灭,只剩少许余孽逃脱,不知所踪,而所谓的‘长生不死’之术也随之失传。皇帝盛怒之下,若非正好有皇后在旁劝阻,只怕当场便要将那生还四人斩杀泄愤。”   他这番话却是先竞月所知晓,是以并不接口。眼见对方并无反应,封长风只得干咳两声,又说道:“要说自古帝王坐拥天下,到头来谁又不想‘万岁万岁万万岁’?相比秦皇汉武寻仙之举,当今皇帝虽是心念此事,却要冷静得多了。孰料今年开春之后,皇后的旧疾愈发严重,即便是太医院的尉迟灵枢也无回春之力,皇帝忧虑之间,忽然想起当年太湖‘群鬼夜哭’的神异之事,竟因此突然奇想,说什么世间仙人都是隐身于名山大川之间,有着‘阴兵’之称的鄱阳湖神秘家族既有长生不死之术,那么太湖夜哭的群鬼是否也与鄱阳湖情况相似,也是隐居着一群与世隔绝之人,精通长生不死的法门?所以借着这次武林大会的召开,皇帝不但钦定了太湖西山的飘渺峰,更令卑职于暗中查询太湖群鬼一事,寻访长生不死之术,便是源于此因。”   先竞月听到这里,才终于弄明白封长风前来此间的前因后果,不禁大生反感。要知道这太湖虽然和鄱阳湖同为中原名湖,却也不能似这般生搬硬套,怀疑此间也藏有一个能够长生不死的“阴间家族”。如此看来,宫中皇后的病情确然已是积重难返,否则以皇帝的心智,只怕还不至做不出这等一厢情愿、异想天开之举。   那封长风虽然也心知肚明,知道皇帝这一念头有些荒唐,但眼下既已领命前来,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查究。他随即又向先竞月询问,说道;“据说谢三小姐去年也曾涉足鄱阳湖一事,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又与此间的太湖群鬼扯上了关系,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说不定便是上天安排,要她立下这桩大功。所以还得请先副指挥使多多关照,此间的‘太湖讲武’固然要紧,但皇帝在意‘太湖群鬼’却也不容忽视,说什么也不能让神火教的人抢先一步!”   对此先竞月自是全无兴趣,倘若那冷统办所传之话非虚,那么师妹如今已被神火教的人从那什么‘太湖群鬼’手中救下,也不知言思道是否会如约将她送来此地,哪还有心思搅和封长风这桩破事?幸好叶定功此时已返回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眼见先竞月到场入座,顿时松下一口大气,笑道:“竞月老弟来得正好,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是如此热情,各大帮派眼下已到了个七七八八,只怕再有片刻工夫,待到巳时四刻一至,今日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太湖讲武’的盛会,便可以正式开始了!”   那封长风看到叶定功回到高台座位上,这才不再多言。先竞月便将冷统办传话,说神火教稍后便要前来赴会之事低声告知叶定功,叶定功缓缓点头,冷笑道;“我们的人早已将整个西山岛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能寻到神火教的下落,只怕他们至今还未登上西山岛。今日我已将苏州城里的五千禁军尽数调来太湖,合计百余艘船只将这西山岛的所有码头彻底封锁,至于岛上的两千禁军,如今也已驻守于飘渺峰四周,又岂是神火教逆贼说来便能来的?”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说道:“况且整个中原武林今日齐聚于此,其间高手多如天上繁星,就算那公孙莫鸣的武功再高,若是真敢背负着‘朝廷逆贼’这一身份露面,各帮各派的高手轮番邀战,也能给他活活累死了,甚至还用不着老弟你亲自出手。”   眼见叶定功已经有了准备,先竞月便不多言。此时伴随着自己的到来,整个玄武飞花门便已悉数到齐,除了前面七张椅子上的叶定功、封长风、礼部官员王大人、苏师傅、顾老拳师、得一子和自己,剩下三十六名弟子包括十名宫中侍卫、刑捕房的陈捕头、西门捕头和徐捕快,全都站立在后方的高台上。   他再举目望去,只见这飘渺峰峰顶的会场里,眼下已聚集了万余人,全都等候在四周的凉棚中。按照叶定功的分类,东面凉棚“三显”所在的三片区域,依次是佛家的五台山大孚灵鹫寺、九华山化城寺、洛阳白马寺、开封大相国寺、苏州寒山寺、嘉州凌云寺和杭州灵隐寺等门派,道家的武当山真武观、崆峒山问道宫、齐云山全真道、龙虎山正一道、泰山碧霞祠、江西茅山道和天涯海角阁等门派,儒家的则是华山派、白云剑派、南宫世家、峨眉剑派、昆仑派、黄山派、慕容山庄等等,可谓人丁兴盛,声势浩大。   再看西面凉棚的三片区域,靠近北边高台的“一隐”、也便是儒释道三大显学之外的隐学各派,却要冷清得多。一来隐学门派本就不多,二来其中的天山墨家、神农谷、百草堂和五毒教并未到场,所以只有青城墨家、森罗殿、埋剑阁和天一阁等派。往后“一帮”的声势则是天壤之别,江湖上有名的丐帮、江海帮、盐帮、天行教、弑奸盟、飞龙寨和神风镖局等帮派都已齐聚于此,单以人数而论,甚至能与东面的三大显学一争长短。至于最后一片区域的异域武林,却只来了些西域和漠北的习武之人,此外便是高丽一国来了几个小帮派,总共还不足两百人之数。   幸好叶定功并未提前给江湖上无门无派的独行高手安排凉棚,便是为了叫他们在今日的会场里见缝插针。负责接待的军士见状,便将这些游侠浪子相继安排在西面隐学各派和异域武林的草棚里,如此一来,整个峰顶周围划分为六片区域的凉棚里,人数才算是勉强接近,凑出了旗鼓相当的场面。   看清场中局势,先竞月便将目光落到东面儒家凉棚里的峨眉剑派身上。只见以副掌门风若丧为首,包括什么“十大长老”、“六大掌剑”使者,此时都在峨眉剑派的凉棚里歇息,却并没看见掌门人朱若愚的身影,想来是隐身于草棚深处,故作高深之态。想不到历经前日的一番对持,整个峨眉剑派上下竟像是没事的人一样,就这么厚着脸皮参会出席,可见即便没有“赤婴蛊”之毒,这峨眉剑派也是信心十足,深信凭借“定海剑”之力定能夺下此番的武林盟主之位。   随后没过多久,已到了约定的巳时四刻,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便咳嗽一声,身旁礼部的王大人急忙理了理衣冠、清了清嗓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面向到场群雄扬声说道:“吉时已到——”   谁知他刚一开口,西面凉棚里便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骂道:“到你爷爷的嘴!”那王大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说道:“——盛会开始!”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又紧跟着骂道:“开你奶奶的腿!” 第963章 鬼手勾魂擒飞霜   要知道朝廷之所以召开这次“太湖讲武”,本就是借用“玄武飞花门”这一名义统率武林,这几乎已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就差当着整个武林的面亲口挑明了。   而今日到场的各大帮派和江湖人士,总的来说可以分为三类。其一是心向朝廷,愿意推举玄武飞花门出任武林盟主的,约莫占了三成;其二是坚决反对,包括意欲争夺盟主之位的帮派在内,也是约占三成左右;至于剩下四成,则是持观望态度,基本都是不想错过这次难得一见的盛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前来,纵然心中反对朝廷接管武林之举,也只是私下咒骂,并未表露出来。   所以此时眼见有人故意捣乱,对高台上的礼部王大人出言不逊,在场的一万多人里倒有半数以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跟着起哄。那王大人平素只在朝堂行走,哪见过这等阵仗?只得向一旁的叶定功投去求助的目光。谁知这位玄武飞花门的掌门却不动声色,看样子竟是不打算理会。   王大人无奈之下,只得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各位英雄远道而来,共举盛会于太湖……”刚说到这里,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骂道:“举你祖宗十八代的春秋大屁!”话音落处,峰顶群雄又是哄笑不止,更有人发出嘘声,要王大人滚下台去。   那王大人嗓门再大,终究没练过内力,哪压得住在场这许多声音?顿时无法继续往下说。幸好便在此时,西面草棚里响起一个凌厉的声音,扬声说道:“阁下以粗鄙之语哗众取宠,惊扰旁人讲话,未免有些视天下英雄于无物了!”   这句话用上了浑厚的内力,立刻便将会场里的哄笑声尽数压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乃是一名中年男子,白发黑衣,手里拎着一只鸟笼,却是天行教的教主姬天佑。话说这天行教的创立虽然不过二十余年,但凭借“替天行道”之名惩奸除恶,也在江湖上闯出不小声威,众人自是不敢小觑,再看这位姬教主功力竟是如此深厚,更是心中暗惊。   不料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却不怯场,争锋相对道:“我几时惊扰旁人说话了?那分明是一口畜生罢了!须知天下武林今日齐聚于此,在场的各位掌门还没发言,哪轮得到一个朝廷狗官跳出来说话?”   他这一说法倒是话糙理不糙,立刻便有不少人连连点头,出声赞同。东面佛家草棚里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见状,急忙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此番‘太湖讲武’虽是中原武林之盛会,但终究是由朝廷发起、玄武飞花门召开。叶掌门身为东道主,特意请来礼部的王大人主持盛会,也是替我们这些江湖草莽脸上贴金了,施主又何必恶言相向?”   那阴阳怪气的声音顿时冷笑几声,说道:“怪我恶言相向?善因住持又何必言辞粉饰?其实大伙心里都清楚,什么狗屁‘太湖讲武’,说到底便是要我等奉他这玄武飞花门为武林盟主,让朝廷接管整个武林——我呸!自古朝廷是朝廷,江湖是江湖,乃是井水不犯河水,什么狗屁玄武飞花门,我姓施的第一个不承认!”   他这番话无疑是径直说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可谓酣畅淋漓、振聋发聩,顿时便有数百人齐声喝彩。东面道家草棚里苏州玄妙观的观主怒真人早已和朝廷来往多年,当即怒喝道:“何方鼠辈在此妖言惑众?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落处,西面草棚里顿时跳出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周身衣衫破烂,大摇大摆来到会场当中的空地,斜眼怪笑道:“今日既是武林大会,便该在手底下见功夫,说这许多废话作甚?姓施的贱命一条,就是看不惯朝廷鹰犬!若是那什么玄武飞花门不服,大可出来一战,大家真刀真枪见个真章!”正是方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立刻便有认识的人说道;“这厮是河北的‘勾魂鬼手’施一手,一向无门无派,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破落户。”   要知道今日到场的武林群雄,对于玄武飞花门统率武林之举本就有三成反对、四成观望,只是冲着朝廷的几分薄面,没人愿意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而已。如今这个施一手居然敢带头闹事,径直挑衅玄武飞花门,立刻便有上千人为他喝彩。西面盐帮的冯海井冯帮主更是笑道;“江湖上历来都是谁的刀子快谁便有理,这可比什么朝廷降旨要有用得多了。”那蜀地梁山派的陈掌门也高声喝道;“不错!谁有理谁没理,先打一架再说!”   一时间在场众人齐齐望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要看玄武飞花门如何应对此事。不料叶定功依然含笑不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身边的先竞月等人包括后面的一众弟子也是默不作声。在场众人心中不解,忽听西面隐学各派的草棚里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冷冷说道:“飘渺峰上,岂容跳梁小丑撒野!”伴随着话音响起,一名女子飞身而出,直奔场中的施一手而去;人还未到,已抬手挥洒出一片白光,顿时便将那施一手笼罩其中。   眼见有人出场应战,在场众人不禁精神一振,急忙凝神细看。只见漫天白光之中,那施一手号称“勾魂鬼手”,手上功夫果然不俗,两条手臂挥舞之际,竟将射向自己的白光一一捉在手里,却是十余柄白晃晃的飞刀。他将飞刀丢在地上,冲那下场的女子冷笑道:“丫头报上名来,施某人手下不杀无名之辈!”不等那女子回答,天行教的姬教主已厉声说道:“亏你也在江湖行走,竟不认识名震东南的‘空里飞霜’李女侠,倒是可笑得紧!”   原来出手这名女子便是江湖人称“空里飞霜”的李亦斓,乃是昔日武林盟主闻天听座下“十七君子”之一,在江湖上大有侠名,此间群雄倒有一大半认识。而她也是去年鄱阳湖一役的生还者之一,适才封长风和先竞月还曾提及其名。   那李亦斓一把飞刀落空,当下也不多言,展开轻功绕场奔行,双掌挥舞间,飞刀、袖箭、铁菱、银针、金钱镖和飞蝗石等暗器层出不穷,只管往那施一手身上招呼过去。而施一手也不含糊,两手或接、或挡、或弹、或击,竟将迎面飞来的各种暗器尽数化解,竟是一件不落,果真不愧“勾魂鬼手”之名。不过片刻工夫,场中二人攻守之间,便已拆了上百招。   在场众人不料今日“太湖讲武”的第一场激战,便是由前任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弟子下场,而且交战双方更是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难解。但见两人一个翩若惊鸿,一个稳如泰山,成百上千件暗器在两人之间飞舞,可谓精彩异常,直看得不少人大呼过瘾,相继摇声助威。   随后激战中的两人斗到酣处,那李亦斓眼见自己的暗器奈何不了对方,当即挥出一把银针障眼,同时展开轻功游走逼近,继而俯身一记扫堂腿,正中施一手的双膝。   那施一手手上功夫虽然了得,但下盘功夫却是平平无奇,不慎受此一击,顿时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李亦斓急忙抢上几步,抬脚踏住他的后心,喘息着问道:“你可认输?”施一手怒道:“我自寻玄武飞花门的晦气,与你有什么干系?玄武飞花门的人都没发话,哪轮得到你这丫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耳听这施一手竟将自己比作“耗子”,再看他那副獐头鼠目的形貌,在场众人都是哄然大笑。然而转念一想,他这话倒也在理,这“空里飞霜”李亦斓乃是已故武林盟主闻天听的座下弟子,此番却来替玄武飞花门出头,又算什么说法?   不料场中的李亦斓微微一笑,脚下继续踏定施一手,侧身向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遥遥抱拳,扬声说道:“凤凰于飞,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先师闻盟主在世之时,便有庙堂与江湖戮力、朝廷与武林同心之志,却终不得见,只能抱憾辞世。今日小女子愿秉承先师遗志,就此拜入玄武飞花门门下,不知叶掌门是否应允?” 第964章 俯首归顺入门墙   李亦斓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怔,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哎哟”一声,笑道:“李女侠这话说的,叶某人可不敢当!”却见西面凉棚里依次走出三人,正是闻天听座下“十七君子”里幸存的二弟子“指点南天”何海山、八弟子“破笔生花”孙明勇和十弟子“正心剑”穆洵。   只听为首的何海山扬声说道:“我有一言,还请天下英雄静听。如今我华夏疆域,东有扶桑倭寇虎视眈眈,北有前朝余孽蠢蠢欲动,西有西域五国联军兵临嘉峪关,南有乱臣贼子的叛军雄踞福建,可谓危急存亡之际、生死攸关之时。逢此国难当头,我辈江湖儿女自当精诚团结,保家卫国,共御外敌,绝不能作散沙一盘,自乱阵脚。所以此番朝廷召开‘太湖讲武’,要推选出一位武林盟主掌管武林、号令群雄,实乃明智之策,更是刻不容缓之举!”   要知道这何海山身为闻天听座下二弟子,在江湖上素有“君子”之名,这番话又说得在情在理,在场便有不少人赞同,相继点头说道:“正是如此!”   何海山便继续说道:“先师生前曾有感慨,说他这个武林盟主不过是徒有虚名,从头到尾便没有统领过一帮一派,自然也谈不上号令群雄了。若是真要团结整个中原武林,调动各大帮派,那么这武林盟主一职,绝非一人之力可为,甚至绝非一帮一派所能为之。放眼天下,便只有朝廷有这实力,也便是今日的玄武飞花门。所以叶掌门若是不弃,我师兄妹四人今日便正式拜入玄武飞花门门下,也算秉承先师之志,促使朝廷与江湖携手,齐心协力保家卫国、共御外敌。”他身后的孙明勇也说道:“不错!从此刻起,若是还有人不肯承认玄武飞花门是武林中的一派,那便是同我们四人过不去,更是和先师闻盟主过不去!”   听到两人这话,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急忙摇头,正色说道:“我玄武飞花门虽是江湖门派,却也在朝廷编制之内,领的是朝廷俸禄,可不能胡乱招收弟子。”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笑道:“然则中原武林今日共享盛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叶某人便斗胆做一回主——从此刻起,四位便是我玄武飞花门的人了!。”   话音落处,场中的李亦斓、何海山、孙明勇和慕洵四人顿时大喜过望,正要上前叩拜,却听四下凉棚里一阵哄闹,接连涌出百余人来,都是江湖上无门无派的人士,纷纷说道:“我等也愿拜入玄武飞花门,还请叶掌门成全!”叶定功微一愕然,随即笑道:“难得诸位英雄如此盛情,既是如此,只要各位朋友愿意,都来便是!”   在场各大帮派看到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居然主动拜入玄武飞花门,已是惊骇不小,谁知转眼间又有百余人跳出来争相入门,一时间都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只听出场的人群里有人说道:“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今日既能加入玄武飞花门,背靠朝廷这座大山,无疑是天赐良机,只有傻子才会白白错过!”又有人大声招呼道:“玄武飞花门出任武林盟主一职,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叶掌门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亲口答应,破例招收门下弟子,我等还不赶紧入门,更待何时?”   伴随着这些说辞一出,四下凉棚里又有不少人相继出来,都叫嚷着要拜入玄武飞花门门下;不过片刻工夫,会场里竟已聚集了六七百人之多,当中更有不少是武林中极富盛名的高手。只听东面凉棚里华山派的白涛白掌门突然厉声喝道:“周宗洋!你这华山弃徒,竟然还敢出来丢人现眼,转投别派门下?”说罢,这位白掌门盛怒之下,随手操起一柄长剑,便要下场拿人。   却听一声佛号随之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说道:“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即便是十恶不赦之人,只要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我佛慈悲,向来都会敞开门户,留他们一条生路。眼下这许多朋友自愿拜入玄武飞花门门下,从今往后便要受朝廷约束,非但不能为非作歹,更要戴罪立功、造福苍生,无疑是胜过皈依佛门百倍千倍。所以依贫僧愚见,今日拜入玄武飞花门的诸位朋友既已决定洗心革面,那么纵是以往有什么过失之处,也该不必追究了。”   在场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却是洛阳白马寺的佛僧之首持香禅师,顿时一片惊呼、议论纷纷。要知道洛阳白马寺始建于东汉,近百年来虽不及五台山大孚灵鹫寺的声望,却是佛教自天竺传入中土的第一寺,亲自见证了佛教在中原境内扎根、兴盛的整个过程。传至今日,白马寺中的僧侣已渐渐化为两系,分别是“佛僧”与“武僧”,其武僧之首听缘禅师,乃是武林中享誉盛名的高手,而此刻说话的持香禅师,自然便是白马寺的佛僧之首,仅以佛学论之,犹在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之上。那华山派的白掌门见这老和尚居然亲自开口,不禁愕然半晌,心知白马寺也已心向朝廷,只得就此作罢,提着剑灰溜溜地返回凉棚。   只听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恭声说道:“持香禅师慈悲为怀,叶某人深感敬佩。如此便依大师的意思,但凡今日入我玄武飞花门者,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只要各位朋友踏踏实实地为百姓解忧、为武林效力,玄武飞花门乃至整个朝廷必定不会亏待各位。”   话音落处,场中的六七百人已是齐声欢呼,兴奋不已。周围凉棚里还有些犹豫不决之人,听持香禅师和叶定功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只要加入玄武飞花门,便可就此洗白,接受朝廷的庇护,随即又有两三百人冲出凉棚,争相拜入门下;加上之前众人,竟有千余人之数。就连地上的“勾魂鬼手”施一手也嚷嚷道:“若是玄武飞花门不计前嫌,我也要拜入门下!”   那李亦斓便放他起来,笑道:“玄武飞花门身为武林盟主,将来还要统率江湖群雄,又怎会和你的几句戏言计较?不过依照入门先后裁定长幼,你得叫我一声师姐才行。”施一手急忙向北面的高台叩拜,大声说道:“从此刻起,我‘勾魂鬼手’再不是什么无门无派的破落户,而是玄武飞花门的弟子了!”说罢,他果真向李亦斓恭恭敬敬地叫道:“师姐。”   高台上的先竞月看到这里,顿时醒悟过来,原来无论是这个“鬼手勾魂”施一手,还是闻天听座下的四名弟子,显然是早有预谋,合力上演了今日这出好戏,其目的自然便是替玄武飞花门扬威。至于场中这些想要拜入玄武飞花门门下的江湖人士,少说也有一半是早已协商妥当,却故意选在今日当着整个中原武林的面拜入门下,无疑是要震慑各大帮派。   如此一来,北面高台上原本不足四十人的玄武飞花门,转眼间便已有了千人之众,单说今日到场的人数,即便是丐帮、盐帮和江海帮这些人多势众的帮会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其声势之大、呼声之高,倒也确实已有武林盟主的气派。   而这一切自然便是叶定功的安排,想不到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能够坐到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一职,又被皇帝派来负责这次的“太湖讲武”,到底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竟能想出这等心计手段。想到这里,先竞月不禁转头去看身旁的得一子,却见这小道士将两条腿盘坐在椅子上,整张脸都被斗篷兜帽盖住,也不知是在入定打坐,还是兀自熟睡过去。再看峰顶上凉棚里的各大帮派,他不禁心道;“莫说是这得一子,想来各派也已心知肚明,知道此举是叶定功有意安排,却也只能看破不说破了。”   果然,只见在场“三显一隐一帮”的一众掌门帮主,一时间或惊讶、或震怒、或喜悦、或平静、或不屑,终究没人开口捅破此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场中这千余人拜入玄武飞花门门下,纷纷聚集到北面的高台后方,一个个眉飞色舞、趾高气扬。待到玄武飞花门弟子将这些新入门的师弟师妹安排妥当,东面凉棚里武当派的长老一云真人便扬声说道:“既然玄武飞花门已是众望所归,便由老道多嘴一句。众所周知,此番‘太湖讲武’之目的,本就是要选出一派作为武林盟主,统领江湖群雄救国于危难、救民于水火。在我武当真武观看来,这武林盟主之位非叶掌门的玄武飞花门不可,不知哪路朋友还有异议?” 第965章 以武夺帅约规章   眼见武当派带头表态,在场众人顿时一凛,心道:“终于进入正题了。”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却急忙推辞,说道:“承蒙一云道长抬爱,叶某人受之有愧,只怕玄武飞花门难以当此重任。”那慕容山庄的庄主慕容远志当即说道:“事关武林兴衰、天下兴亡,还请叶掌门当仁不让,率玄武飞花门肩负起盟主一职。”   随后白云剑派的李掌门、玄妙观的怒真人和天行教的姬教主等人也相继开口,推举玄武飞花门为武林盟主,谁知叶定功依然推脱不肯。最后还是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出来主持公道,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要想当好这个武林盟主,其实倒不在于武功修为的高低,也不在于门下弟子的多少,而在于是否能够平衡江湖与朝廷二者之间的关系,在不违背圣意的前提下,替我们江湖各派尽量争取到更多。对此各派弟子和江湖上独善其身的一些朋友或许难以理解,但各位掌门帮主应当深有体会,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无论是今日在场的各各大帮派,还是整个中原武林的所有英雄好汉,要论平衡朝廷与江湖二者之间的本事,叶掌门无疑是不二之选。所以玄武飞花门这个武林盟主,那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听到这话,高台上的叶定功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多谢大师点破玄机,叶某人倒是没想到这层利害关系。既是如此,那我玄武飞花门也只能勉为其难,暂代武林盟主一位,替武林通道殚心竭虑、鞠躬尽瘁。”话音落处,高台后方新入门的千余人已是齐声叫好,掌声如雷。   要知道今日在场众人大都是直来直去的江湖人士,几时见过叶定功这等再三推辞、不得已勉强应允的官场套路?愕然之际,都有些没回过神来。那武当派的一云道长便趁热打铁,说道:“既然各路英雄均无异议,那么由玄武飞花门出任武林盟主一事,便这么敲定了!”   谁知他话音未落,西面凉棚里已传来一声冷笑,随即便有个男子声音扬声说道:“什么平衡朝廷与江湖,难道除了朝廷鹰犬,江湖上便没人能当这个武林盟主了?笑话!我丐帮门下虽只是一群乞丐,却连皇帝老儿的龙椅也坐得,又何况是区区一个武林盟主之位!”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脸色微变,惊骇不小,北面高台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封长风更是厉声喝道:“放肆!”原来当今皇帝本是布衣出身,幼时曾栖身佛门之中,后来又当过一段日子的乞丐,待到他登基为帝,这段往事便成了最大的忌讳,朝野间无人敢提及半句;而此时这男子的一番话语,分明是在讥讽当今皇帝的出身,以此驳斥善因住持的言论。一时间就连叶定功也是面色一寒,冷冷问道:“方才说话的是哪位丐帮朋友?”   只见西面丐帮的凉棚里已有一名乞丐大步踏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生得虎背熊腰,背负九只布袋。只见他一路行到场中站定,沉声说道:“今日既是武林大会,难道就凭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便能选出武林盟主了?在下丐帮列战,今日也要替丐帮争夺这盟主之位!”他这话运上了内劲,声音径直响彻整个缥缈峰峰顶。西面凉棚里盐帮、江海帮和天沙帮这些平日里与丐帮交好的门派也随之起哄,显是支持丐帮出面争雄。   看清来人身份,叶定功反倒微微一笑,他早已料定今日之事免不得一番争斗,如今丐帮率先发难,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当下叶定功便向身旁的先竞月低声说道:“此人便是丐帮九袋弟子、江湖人称‘狂战四海’的列战,算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年轻高手之一。因为帮中贺帮主身患旧疾,‘传功’、‘执法’、‘掌钵’和‘刑杖’四大长老又深居简出,于是江湖上都推他为当今丐帮第一高手。”   先竞月之前便听叶定功提到过这个列战的名字,心知他是要问自己是否有把握胜过此人,当即说道:“此人精气外泄,内息浮躁,修为甚至不及丐帮四大长老,足见名过其实。”   却听不远处椅子上的顾靠拳师说道:“江湖上多有传言,说这列战实乃帮主贺敬之的私生子,所以才能在帮中耀武扬威,混得风生水起。若是先大人稍后与他动手,可得留几分余地,免得开罪了整个丐帮。”一旁的封长风接口冷笑道:“江湖传言也未必可信,私生子倒不至于。据亲军都尉府查到的消息,这列战乃是贺敬之昔日的恩人之子,这才分外照顾。”   便在几人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不等西面凉棚中的呼声消停,东面儒家各派的凉棚处也有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缓步行出,向在场各大帮派行了个四方礼,笑道:“诸位前辈安好,晚辈南宫笑有礼了。话说我南宫世家的生意遍及两京十三使司,无论黑道白道还是官道商道,都还算是熟络,倒也符合善因住持‘平衡朝廷与江湖’之说,所以晚辈虽然不才,今日也想厚着脸皮争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   眼见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南宫世家居然也要争夺盟主一位,在场众人惊讶之余,心知今日铁定是有一场好戏看了,不少人当即躁动起来,纷纷呐喊助威。那华山派的白掌门便煽风点火道:“丐帮和南宫世家都是名震江湖的帮派,无论声望还是武功,未必便在玄武飞花门之下。如今三派都想承担这武林盟主一职,恐怕还得依照江湖规矩,以武功判高下、定胜负了。”盐帮的冯帮主紧接着笑道:“正是如此!我等皆是江湖草莽,选个武林盟主又不是考功名、写文章,扯那些虚的作甚?武林盟主若是不能以武功服众,又谈何统率整个武林?”不少人更是齐声大喝道:“比武夺帅!比武夺帅!”   那天行教的姬教主急忙止住场中呼声,说道:“比武夺帅固然是一个法子,但今日是要选出一派作为盟主,统领武林、号令群雄,事关江湖大计、天下兴亡,自然不是人人都能下场动手,用武力抢夺这盟主之位。否则魔教教主公孙莫鸣和孑然一身的天山青竹若是至此,难道也要奉他们为盟主?”白马寺的持香禅师便接口说道:“姬教主言之有理,依贫僧之间,今日到场的大小帮派合计一百七十多个,当中若有帮派意欲争盟主之位,至少要先行获得十个帮派的支持,方可下场比试。”   对于持香禅师这一提议,在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然而丐帮和南宫世家都是武林中根深蒂固的名门正派,顷刻间便已各自获得十个帮派的支持,玄武飞花门更是不在话下。但听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突然笑道:“若是我峨眉剑派也想争夺盟主之位,不知可有帮派愿意支持?”话音落处,川蜀武林的唐门、青城墨家和凌云寺等十几个帮派相继出声支持,纷纷喝彩助威。   耳听峨眉剑派也要下场出手、比武夺帅,在场众人虽然久闻“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和“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朱若愚之名,却没多少人亲眼见过,兴奋之余,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会场顿时沸腾开来。眼见玄武飞花门此番最大的劲敌终于开口叫阵,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只是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如此甚好,除了丐帮、南宫世家和峨眉剑派,不知还有哪派想要竞争这武林盟主之位?”   紧接着便听东面凉棚里白云剑派的李思定李掌门笑道:“江湖上素有‘华西华南,中原双剑’之说,既然峨眉剑派有意争雄,那我白云剑派不妨也来凑个热闹!”   话刚出口,慕容山庄的庄主慕容远志也长声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慕容远志,也对这盟主之位有些动心。然则‘南宫’、‘慕容’同属武林三大世家,又是百年世交,所以还请南宫老弟手下留情,免得伤了两家和气。”   随后道家凉棚里为首的武当掌门一清道长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既是武林大会推选武林盟主,武当山真武观又怎能缺席?一云师弟,你也挑一名弟子下场,向丐帮英雄讨教几招。” 第966章 八派争辉气焰长   要知道叶定功之前便曾提及,说武当、白云剑派和慕容山庄这三家早已和朝廷达成协议,此时同时站出来争夺盟主之位,自然是要替玄武飞花门保驾护航,扫清峨眉剑派、丐帮和南宫世家这三大劲敌了,最不济也能消耗他们一番。而这三派也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帮派,顷刻间便已各自获得十余派支持,赞成他们争夺盟主之举。   随后叶定功又询问是否还有要参加竞争的帮派,黑道上“弑奸盟”的盟主胥无双天也应声下场,立刻获得不少绿林帮会的支持。如此一来,再加上玄武飞花门,今日总计便是八大帮派争夺这武林盟主之位。   眼见今日的“太湖讲武”演变成这一局面,在场群雄都是兴奋不已,只等坐观大派之间的这场大战。当中便有人说道:“记得上一任武林盟主闻天听乃是由朝廷钦定,说到底只是个虚名罢了,江湖各派也没怎么将他当回事,更没举办过似这般热闹的武林大会。如此看来,今日这‘太湖讲武’只怕是武林中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会了。”又有人说道:“莫说闻盟主,即便是再上一任统领群雄的神火教,虽然也召开过一次武林大会,却是众望所归,由各派直接推举神火教当了盟主,哪有今日这八派比武夺帅的盛况?什么十年难得一见,分明是百年难得一见!”   众人的议论声中,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和白马寺的持香禅师又相继发言,要拟定此番比武夺帅的规则。经过各大帮派的一番商讨,最后决定由这八大帮派分别派人下场比试,以两两对局的方式分出胜负,从而按照“八进四”、“四进二、“二进一”的规则进行淘汰;也便是任输一场,则会立即淘汰。各派的每一场比试任派一人出战,暨中途可以随意换人,最终连胜三场留至最后的帮派,自然便是此番“太湖讲武”决出的中原武林盟主。   至于这八大帮派相互比试的顺序,则是由在场的公证人抽签决定。于是经过在场众人推荐,按照“三显一隐一帮”的分类分别选出两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合计十位公证人,除了抽签决定比试顺序,同时还肩负着裁定比试双方胜负的职责。依次是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白马寺的听缘禅师、崆峒派的天引道长、玄妙观的怒真人、华山派的白掌门、昆仑派的许掌门、天行教的姬教主、盐帮的冯帮主、青城墨家的墨藏和埋剑阁的古阁主。   待到一切商定妥当,已是晴日当头的正午时分,叶定功便请在场各大帮派稍作歇息,吩咐驻守在缥缈峰下的军士将早已备好的午饭送来。由于今日恰逢中秋佳节,除了一份简易的菜饭,前来赴会的每个人还额外送了一枚月饼,当中有不少帮派不愿触碰玄武飞花门的饭菜,便只吃了些自带的食物。   待到众人匆匆吃过午饭,八大帮派之间的这场比武夺帅也便正式开始了。玄武飞花门作为此番“太湖讲武”的东道主,又是提议推选武林盟主的发起者,自然要出战这第一场比试,由公证人抽签决定对战的帮派。那善因住持便将写有各派名字的纸条揉成纸团,打乱顺序后选出一张,念道:“第一场比试——玄武飞花门对战武当山真武观。”   话音落处,整个飘渺峰峰顶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就连高台上的先竞月也是一惊,这才第一场比试,如何便碰上了有着泰山北斗之称的武当派?只听武当长老一云道长扬声说道:“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便有拳怕少壮之说。而我中原武林也当趁着这次‘太湖讲武’推陈出新,开启一番崭新的局面。所以真武观今日也要派出一员生力军才行,将机会留给年轻一辈。”说罢,一名武当俗家弟子已应声踏出凉棚,却是前日对阵川蜀武林时见过的武当二代弟子、江湖人称“掌剑双绝”的何争锋。   眼见武当居然派出一名二代弟子下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在场众人惊异之余,皆是议论纷纷。要知道武当一脉在东汉末年便已名扬天下,如今的掌门一清道长虽已年近九旬,却是整个武林公认的顶尖高手,只因数十年没在江湖上走动,所以才并未跻身所谓的“江湖名人榜”。除此之外,派中长老一云、一苗、和一瓶几位道长,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武功强弱,怎么也不该轮到何争锋这个二代弟子下场比试,代表武当争夺盟主之位。   高台上的先竞月这才醒悟过来,武当派如此做法,显然是要故意放水,确保玄武飞花门能够顺利晋级。而玄武飞花门作为江湖上新成立的帮派,若是首次亮相便能战胜有着“泰山北斗”之称的武当,也足以一战成名、威震四海了。至于善因住持凑巧抽到由武当派出战,更是早有安排,只可惜身旁的得一子似神游、如沉睡,否则倒可以问问这小道士抽签时到底用什么猫腻手段。   先竞月自然不想捡武当派这现成的便宜,幸好一旁的叶定功笑道:“竞月老弟不必担心,正所谓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你且养精蓄锐,留足力气对付朱若愚这个大麻烦。趁此机会,正好也让我们玄武飞花门的其他高手在中原武林面前露一露脸。”先竞月听他这么说,心知何争锋此战已是必败,不禁望向高台后面那十名自宫中调来的侍卫,说道:“纵是如此,我方也得以高手迎战。若是被人看破虚假,岂非沦为笑柄?”   叶定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哈哈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老弟尽管放心,一切已在掌握之中。只是这十名宫中侍卫虽是武功不俗,却到底不是自己人。似这等扬名立万的机会,当然要留给自家兄弟才是。”说着,他便朝身后的人群扬声说道:“辛师弟,便由你来打个头阵,领教武当派英雄的高招!”   话音落处,一个背负金丝长弓、腰悬金漆箭壶的男子已大步出列,向叶定功略一行礼,也不多言,径直下台入场。先竞月见到是此人出战,顿时放下心来,原来叶定功口中这位“辛师弟”,便是原亲军都尉府前卫军的统办辛雪恨,乃是军中出身的弓术高手,素有“金箭追星”之名,即便是在整个亲军都尉府里,武功也只在先竞月一人之下,名列“十二卫”中第二。只因此人的性格异常孤僻,甚至比先竞月还要寡言少语,所以两人素来只是互相熟知,并无什么交道。   当下这位辛统办便一路来到会场当中,一边走一边解下背后的金丝长弓,又从金漆箭壶中抽出一支金翎长箭搭在弦上。那武当派的何争锋不认识他,便抱拳说道:“在下武当二代弟子何争锋,请教玄武飞花门这位英雄的大名。”谁知辛统办毫不理会,脚下继续前行,手中弓箭已拉至满弦,将金翎长箭的箭尖瞄准对面的何争锋。待到两人之间不过八丈距离,辛统办扣弦的右手一松,长箭便离弦飞出,直奔何争锋的面门而去。   一时间但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场中随之响起一道刺耳的割裂之声,足见这一箭的力道。而今日到场的各路武林人士生平只在江湖行走,倒是少有见到以弓箭作为兵刃的高手,眼见辛统办这一箭如此声威,都是大感兴趣,纷纷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了今日这场比武夺帅的第一战。 第967章 拳掌刀剑生寒光   只见辛统办这一箭转眼便到了何争锋面前,劲风直激得他面颊生痛。那何争锋本是要有心想让,想要寻个机会故意落败,不料对方非但全无客套,而且随手一箭便有如此威势,一时竟不敢伸手硬接。仓促间他只得以左掌画圆带动四下气流,减缓这一箭的冲势;同时探出右手,在箭尾处全力一弹,这才令辛统办这支金翎长箭偏了几分,插着左颊落空飞走。   四下观战的众人见辛统办这一箭射得极烈、何争锋又避得极险,心惊之余,纷纷出声喝彩。谁知不等场中的何争锋站定,但听破空声响,辛统办又是一箭射向他胸口。何争锋惊怒之下,不禁心道:“想不到除了‘江南一刀’,朝中竟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哪用得着我故意想让?”他急忙拔出腰间长剑,使了招武当剑法中的“云在青天”,接连抖出七个剑花,这才连消带打,化解了辛统办第二箭的劲道,叫箭矢灰溜溜地滚落在地。   随后辛统办便箭如连珠,将金漆箭壶中的金翎长箭一股脑射向何争锋,每射出一箭,他便向前踏上两步;伴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每支箭的劲道也越来越强。何争锋拼尽全力挥舞长剑,施展武当绝学将来箭一一化解,原是想等对方靠近之后再作贴身缠斗,不料接到第七箭时,一条右臂已被箭上附带的劲道震得酸麻,胸中也是气血翻腾。   待到辛统办一壶金翎长箭合计一十二枝耗尽、射出最后一箭时,已是强弩之末的何争锋握剑的手腕一软,来箭虽被他用长剑格挡开数寸,却是去势不停,径直洞穿了他的右肩。东面武当派凉棚处的一云道长当即笑道:“是我真武观输了,玄武飞花门果然高手如云,能有叶掌门统领武林,无疑是我江湖之幸。只是玄武飞花门的这位朋友身手不凡,还未请教尊姓大名,仅凭今日一战,也足以威震天下了。”   却见那辛统办还是不答,兀自收弓回了高台,全程没说一个字。高台上的叶定功接口说道:“我这位辛师弟本是沙场出身,曾有一个‘金箭追星’的虚名,在江湖上却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而何兄‘掌剑双绝’之名江湖皆知,今日一战显是成人之美、有心相让了,对此玄武飞花门深感大恩,今后必定殚精竭虑,以造福武林同道为己任。”   随后便有武当弟子出来,扶何争锋回了凉棚疗伤。一众公证人见辛统办的长箭洞穿何争锋右肩,武当派又亲口认输,当下也并无异议,都判玄武飞花门胜出,而武当派则是就此淘汰,再无资格争夺这武林盟主之位。   眼见这场比武夺帅的第一战这般结果,在场各路武林人士都是议论纷纷,实不敢想象“掌剑双绝”何争锋竟会败在一个无名之辈的手里,从而令有着“泰山北斗”之称的武当派一上来便被淘汰了。然而转念一想,此番玄武飞花门代表朝廷召开这次“太湖讲武”,对武林盟主之位显是志在必得,若是连今日的第一战都无法胜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之后身为公证人之一的崆峒派天引道长也不多作耽搁,径直出面抽签,正好抽到丐帮和弑奸盟,于是这第二战便是由丐帮的“狂战四海”列战对阵弑奸盟的盟主胥无双。那列战顶着丐帮第一高手的美名,一双肉掌飞舞之间,激得四下尘土飞扬,实力果然不同凡响,十招里倒有七八招是攻势;而胥无双则是使一柄暗沉的厚背金刀,抱紧门户取了守势。   不过片刻工夫,场中两人掌来刀往,已拆了六七十招。先竞月自己也是用刀之人,不禁对这位弑奸盟盟主的刀法留了心。只见面对列战惊涛骇浪般的攻势,那胥无双的一柄金刀只是在寸劲之间发力,多用刀背、刀柄和刀把破解对方的掌力,绝不浪费一丝力气,无疑是难得一见的用刀好手。如此一来,列战的攻势纵然刚猛绝伦,但毕竟年轻气短、修为不深,掌力终有衰竭之时;待到百招一过,攻势必定减弱,而留有余力的胥无双则可反守为攻,一举克敌制敌。   不止是先竞月,在场不少好手也相继看出交手二人的胜败关键,那丐帮帮主贺敬之便带头喝彩,替场中的列战助威,丐帮众人也随之呐喊,到最后一干与丐帮交好的帮派纷纷响应,合千余人之势,声响直冲云霄。激战中的列战本就占尽上风,直听得精神抖擞,竟是越战越勇。斗到酣处,他全力一掌拍中胥无双的金刀刀背,力道所至之处,顿时便令这位弑奸盟的盟主退开两步。随后列战乘胜追击,接连六掌结结实实地拍中金刀刀身,胥无双脚下连退数步,只觉手中刀柄滚烫无比,再也拿握不住,一口金刀径直掉落在地。   眼见胥无双手中金刀落地,推选出十位公证人你望望我、我瞅瞅你,都不知是否便要以此判定输赢,却见场中的胥无双大喝一声,两只手掌平平推向列战,竟是要和这位丐帮第一高手硬碰硬对掌。那列战便如他所愿,长啸声中也是双掌平推出去,一时间但听“噗噗”声响不绝于耳,两人先后对了七八掌,踏得场中平地上全是寸许深浅的脚印,到最后胥无双终究不及列战神威,当场喷出一口鲜血,退后几步摆手认输。   如此一来,这第二战自然便是丐帮胜出、弑奸盟出局。那弑奸盟身为绿林中的黑道帮会,对今日这武林盟主之位本就没报太大期望,不过是硬着头皮出来露一次脸、争一口气,替绿林人士搏得一丝颜面,如今败在丐帮第一高手“狂战四海”列战手下,倒也是心服口服、并无怨言。于是华山派的白掌门作为第三位抽签之人,便上前从剩下的纸团中选出两个,展开一看,不禁脸色微变,意味深长地说道;“嘿嘿,这第三战嘛,却是岭南的白云剑派对阵西蜀的峨眉剑派。”   这话一出,在场群雄顿时沸腾开来,可谓是既惊又喜。原来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一在华南、一在华西,本是并驾齐驱的中原武林双剑,一直难分高下。而今日八派共同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这两派虽然都有参与,但在如此规则之下,也未必能够碰得上。不料这才第三场比试,两派居然便已正面碰上,众人惊喜之余,对这场双剑之争都甚是期待。   当下白云剑派的李掌门便咳嗽几声,笑道;“难得各路朋友如此捧场,白云剑派也不能叫大伙失望。子寒,便由你替我白云剑派下场,领教‘蜀中四绝’之首的峨眉剑法。”话音落处,一个三十出头的冷面男子缓步行出,径直拔剑出鞘,将雪白色的剑鞘留在了凉棚里。附近凉棚里有识得他的人立刻噤声,低声向旁人介绍道:“此人便是当今白云剑派的第一高手、江湖人称“岭南一剑”的宫子寒!别看他年纪轻轻,却是不世出的剑术奇才,武功犹在掌门李思之上,甚至连亲军都尉府近年来名声大噪的先竞月也未必是他敌手!”   再看不远处峨眉剑派那边,副掌门风若丧已扬声道:“今日是要选出中原武林盟主,倘若参加竞选的各派掌门帮主全都躲在背后,只教门下弟子出场对阵,又算怎么回事?所以且不管旁人如何,我峨眉剑派从来不耍什么花招套路,既是争夺盟主之战,当然是由朱掌门亲自出战!”   在场众人听说峨眉剑派掌门人、“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朱若愚要亲自下场,都是心中一凛,不少人更是站起身来,探头望向峨眉剑派的凉棚。却见风若丧身后鱼贯行出六人,绕着整个飘渺峰峰顶游走,最后分别站立于会场六角,却是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待到六人撑足排场,朱若愚矮小的身影才从凉棚中慢慢走出,手持一柄形貌普通的墨绿色长剑,正是“江湖第一神兵”定海剑。   眼见峨眉剑派一上来便摆出如此架势,各路群雄都是大声叫好,尤其是川蜀武林各派呼声最高。已经来到场中的宫子寒不禁双眉一沉,目光凝视朱若愚手中的定海剑,问道:“朱前辈是要用这柄剑同晚辈过招?”   只见朱若愚右手握住定海剑剑柄,食中二指却搭在剑格上,轻轻夹住套在剑身上的剑鞘,显是不打算将定海剑拔出剑鞘。他在场中站定,将定海剑连鞘平举过头顶,向对面的宫子寒淡淡说道:“你只管出招便是。” 第968章 愁云倦鸟剑无常   话说峨眉剑派与白云剑派素无来往,相互间并无辈分可论,但朱若愚和李思定同为一派之主,按惯例当以平辈论之,宫子寒在派中虽有青出于蓝之势,却终究是李思定的弟子,自然要在峨眉剑派掌门人面前以晚辈自处,让身为长辈的朱若愚率先出招。   然而朱若愚此时摆出的这副架势,分明是不愿占这便宜,要让对方先行出手,宫子寒也不谦让,应声说道:“得罪了。”继而身形一晃,手中长剑径直刺向朱若愚的胸口。   观战众人见宫子寒这一出手虽是极快,剑招却并无什么神妙之处,看不出这位“白云剑派第一高手”有什么过人之处。谁知待到两人离得近了,宫子寒晃动的身影突然凭空一分为二,原本的那条身影继续举剑刺向朱若愚胸前的“玉堂穴”,另一条身影则是飘然来到朱若愚身后,剑尖直取朱若愚背心“魂门穴”要害。   这一变故直看得在场众人看得大惊失色,要说一剑分刺多穴,本是剑法中常有的招数,但也只是集点为线、化线成面,形成来自同一方向的攻势,哪有这种身影一分为二、剑尖前后夹击的招数?就连场中的朱若愚也是“咦”了一声,手中定海剑绕身画出一个半圆,继而“铮铮”两声,用剑鞘荡开了宫子寒前后攻来的两剑。   宫子寒一招无功,本就模糊的身影继续一晃,这回居然是一分为三,三条身影三柄长剑分刺朱若愚头顶、小腹和后颈要穴。纵是朱若愚见多识广,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等诡异的剑招,只得以定海剑抱定守势,用剑鞘将对方的攻势一一挡下。   一时间但见场中人影与剑光齐飞,到后来宫子寒竟然幻化出六道不同的身影,将朱若愚死死困在当中,每一次攻击都是六剑同时刺出,转眼便已过了数十招。   原来白云剑派源自岭南山间,如今这一脉乃是在南宋时期建派于广州白云山,虽与蜀地的峨眉剑派齐名,却和峨眉剑派以剑为本、批量授徒的做派不同,讲究的是以人为本,更注重人与剑法之间的相得益彰,简而言之便是“因材施教”四个字。   而这宫子寒除了在剑术上极有造诣,更是修炼轻功的好苗子,此时所用的这套剑法,便是他自创的“愁云倦鸟”,取自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之句,乃是将身法与剑招结合,最是飘忽不定、变幻无常;施展到极致时,甚至能幻化出六条身影同时出剑,直看得在场众人目不暇接。就连北面高台上的先竞月也是心中暗惊,早听说江湖上将这位“岭南一剑”与自己并称为年轻一辈中的刀剑双绝,今日一见,若非自己在玉门关有一番突破生死的奇遇,只怕还未必是此人的对手,可见这“白云剑派第一高手”绝非浪得虚名。   再看场中激战的两人,朱若愚手里的定海剑虽是天下第一神兵,但套住剑身的剑鞘却是凡物,面对宫子寒暴雨狂风般的攻势,剑鞘竟被刺出十余道裂痕。当下朱若愚便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念你是晚辈,我已让足百招,接下来可要当心了!”说罢,他右手夹住剑鞘的食中二指一松,定海剑挥舞之际,剑鞘已脱落飞出,露出寒光闪烁的剑身。   伴随着定海剑这一出鞘,明明是秋阳当头的缥缈峰峰顶,刹那间仿佛有了严冬来临的错觉,好些人都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衫。宫子寒的名字里虽然有一个“寒”字,却也敌不过这柄天下第一剑的寒意,寒气弥漫之间,一时间只觉体内气息不畅,周身血流渐缓,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此一来,他的身形也随之一缓,原本幻化出的六道身影便只剩下五道,只得抽身往后避退。   在场众人虽然久闻“天下第一神兵”之名,却并没几人亲眼见过,此时见朱若愚的定海剑方一出鞘,便已彻底逆转攻守之势,都是高声喝彩。但当中也有不少高手看出端倪,朱若愚一开始之所以不肯亮剑出鞘,显是不愿呈兵刃之利对付晚辈,谁知面对宫子寒神出鬼没的攻势,就连他这位峨眉剑派掌门人也是无计可施,不得已只能以定海剑应战。那华山派的白掌门忍不住问道:“断浪截流,封江定海;七大神兵,一剑为尊——敢问古兄可知这定海剑的来历?”   西面凉棚里埋剑阁的古阁主应声说道:“埋剑阁世代以锻造兵甲为生,对此倒是略知一二。所谓的‘江湖七大神兵’,本是三百多年前的古人编排,依次为‘定海’、‘顺天’、‘风雨’、‘摩诃’、‘玄妙’、‘殃煞’和‘破阵’;后来又有人将‘落日’、‘尸舞’和‘肝胆’三者一并录入,合称为‘十大神兵’。然而不管是七大神兵还是十大神兵,都以这柄通体极寒、凝水成冰的定海剑为尊,但要究其来历,却已无从考证。昔日有‘剑神’之称的林涵先生也正是凭此剑大破佛家峨嵋派,这才开创了如今的峨眉剑派一脉。至于与之并称的其它几件神兵,传至今日大都已经湮没消失,除了定海剑,据说便只有‘摩诃金杖’尚存于神火教手中,乃是震教四宝之一。”   听到古阁主这番解释,在场众人才弄明白江湖七大、十大神兵的由来,不禁议论纷纷。而场中的朱若愚一剑逆转局面,当即乘胜追击,又相继挥出四剑;每挥出一剑,寒意便由剑身侵袭全场,宫子寒幻化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一条。待到四剑一过,那宫子寒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条身影。朱若愚起身追近,挺剑再刺,定海剑取中宫直进之势,剑气未及,寒意已率先侵袭宫子寒全身,彻底封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宫子寒别无他法,情急之下只得举剑相迎,但听“啪”的一声清响,手中惯用的一柄精钢利剑正面碰上定海剑,便仿佛是冻脆了的冰块,当场碎作数十片。东面儒家凉棚外白云剑派的李掌门当即说道:“够了!定海剑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神兵,子寒你能接下六剑,实属不易。今日我白云剑派输剑不输招,便算认栽了,你且退下!”   耳听李掌门开口认输了,在场众人惊异之下,都有些意犹未尽。场中的朱若愚则是一怔,对方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讥讽自己依仗定海剑之利胜之不武。他本就还未尽兴,当下正待继续出剑,将对方彻底击溃,谁知宫子寒听从掌门吩咐,身影一晃,重新展开“愁云倦鸟”之式,人已径直回到东面白云剑派凉棚处。一旁的李掌门随即踏上一步,护在宫子寒身前朝朱若愚笑道:“小徒年轻识浅,不过是抛砖引玉,岂敢当真与天下英雄争夺什么盟主之位?承蒙朱掌门手下留情,没让小徒输得太过难堪,李某人深感恩德。”   高台上的先竞月看到这里,已彻底明白了李掌门的思量。要知道白云剑派和峨眉剑派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下场不过是陪太子下棋,替玄武飞花门打个头阵,何必拼尽全力?况且宫子寒身为白云剑派第一高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若是让他再和朱若愚的定海剑对抗下去,一旦输得太过难堪,难免心智溃败,影响今后的精进,倒不如就此认输。如此白云剑派虽然败了一阵,却因出战的只是派中晚辈,又是碰上定海剑这柄天下第一神兵,也算输得理所当然,于声名并无什么影响。   果然,四下的议论声中已有不少人说峨眉剑派掌门人仗着定海剑之利欺负晚辈,还有人说朱若愚技不如人,只能靠神兵取胜,直听得朱若愚脸色铁青,却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便在此时,慕容山庄的庄主慕容远志已大步下场,扬声说道;“既然峨眉剑派和白云剑派胜负已分,今日比武夺帅的八派也已有六派下场,那么接下来也不必抽什么签了,便只剩我慕容山庄和南宫世家两家之间的一场比试。烦请朱掌门稍作歇息,好让我与南宫老弟比划比划。” 第969章 剑压双雄不言商   缥缈峰峰顶众人这才相继回过神来,正如慕容远志所言,眼下白云剑派既已认输,十位公证人也并无异议,那么三场较量已过,依次是玄武飞花门、丐帮和峨眉剑派三派胜出,“八进四”的最后一个名额便要在剩下的慕容山庄和南宫世家两派之间决出。   场边的朱若愚正值进退两难之际,一时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不远处南宫世家的当家人南宫笑已从儒家凉棚中行出,先是向朱若愚作了个揖,然后提起长衫走向场中,边走边说道:“峨眉剑派与白云剑派的这场双剑争辉,当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定海剑的神威天下英雄更是有目共睹,晚辈才疏学浅,又哪还敢与朱掌门争雄?慕容世兄,依小弟愚见,你我两家反正也不是定海剑的对手,又何必多此一举下场献丑,伤了双方和气?倒不如就此作罢,退出这盟主之争如何?”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怔,这南宫笑方才分明是自告奋勇要来争夺者武林盟主之位,难道竟被朱若愚的定海剑吓得怯场,当真打算就此退出了?那慕容远志更是一脸茫然,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此时南宫笑已长身行到会场当中,引得场上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他随即做了个四方礼,扬声说道;“叨扰各位掌门、帮主、前辈和英雄,且容晚辈说上几句。话说本朝扫尽前朝异族余孽,到如今国运已是蒸蒸日上,正是风调雨顺、百废俱兴的太平盛世。我辈生逢其时,行走江湖也不过是‘求财’二字罢了,谁还会因为一口气咽不下、一点事看不开,便要拔刀杀个你死我活?所以江湖也好、武林也罢,到头来终究只是一门求财的生意,大家都是要赚钱的嘛,否则各帮各派平日里衣食住行的开销又从哪来?”   说到这里,他语调一转,正色说道:“然而要说做生意,我南宫一门三十七代人一百六十八年经营,对商贾一道可谓颇有心得,却因历代长辈抱残守缺,以至固步自封,这才一直不曾对外张扬。今日借着这场‘太湖讲武’的盛会,晚辈便厚着脸皮出来自荐一番,将南宫世家这块金字招牌高高挂起——各位今后若是有什么买卖不太顺畅,无论是中原两京十三使司还是东瀛、南洋、西域、北疆,只要找到晚辈,包管水到渠成、财源滚滚!”   他这番话直听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就连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也是愕然良久,气得笑骂道:“怪不得之前与南宫世家接洽,这南宫笑口口声声说要来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我还道这小子是患了心疯,原来竟是想趁此机会吆喝叫卖,宣扬他家的生意!”一旁的封长风也是莞尔,接口说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想不到除了争夺武林盟主,居然还有来卖艺卖唱的。”而正欲下场的慕容远志则是脸色大变,气得厉声喝道:“住口!南宫世家既已表态,要由南宫老弟出来争夺盟主,那你我便在手底下见个真章,休要在此推三阻四,废话连篇!”   只听南宫笑不徐不疾地笑道:“慕容世兄,这盟主一位本就与你我无关,纵然你能胜过小弟,难道还能胜过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不成?还请世兄稍安勿躁,容小弟再多嘴几句……要知道一桩生意成败的关键,其实并不在于货物的好坏,也不在于价钱的高低,而在于人对不对——人对了,买卖便成了,自古便是如此。我南宫世家无论黑道、白道还是官道、商道,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薄面、几份交情,不管什么生意,都能帮忙找到决定成败的关键决策之人,却只抽三分利钱……”   慕容远志见他还在说个不停,直气得七窍生烟,当即怒喝道:“看招!”话音落处,他整个人已欺身而上,探掌拍向场中的南宫笑。   南宫笑正讲得起劲,听到身旁疾风来袭,急忙侧身避开对方攻来的这一掌。不料慕容远志招未使老,立刻化掌为爪,顺势往后一扯,“嗤”的一声将南宫笑长衫衣襟撕裂,露出里面一抹白色的锦布,在他胸前紧紧裹束了好几匝。四下人群里有见多识广之辈立刻惊呼道:“哎哟哟……这位南宫世家的当家人原来竟是个丫头!”   众人随即醒悟过来,这南宫笑若非女扮男装,又怎会用一条锦布紧紧裹束住胸口?那慕容远志一招得手,顿时双眼放光,厉声狂笑道:“南宫酽和南宫醇两位世兄诚不欺我,果然是个贱婢生下的贱种丫头!居然也敢觊觎南宫世家当家人一职?今日便教你这妖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现出原形,看你还能招摇撞骗几时!”   原来慕容山庄和南宫世家同为武林三大世家,相互间打了上百年交道,其中恩怨早已是理不清、剪还乱。此番慕容远志下场争夺盟主,除了是受朝廷所托,要替玄武飞花门保驾护航,同时也是受南宫世家两位朋友所托,伺机揭破南宫笑女扮男装、以庶女身份掌管南宫世家之举。   谁知那南宫笑的女儿身份被当众揭穿,却不见丝毫窘迫,随手拉起衣襟,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诸位可要听清楚了,我南宫世家只是抽利钱的三分,可不是整笔买卖的三分。譬如九天前有批卖到南洋的茶叶,因为无法出海找到了晚辈,订单数是十八万两白银,利钱却只得五万四。晚辈收了他三分利钱也便是一万八千两,立刻差人打点关系,当夜便让这批茶叶顺利出海。如此一来,买家分文不花,卖家少赚不亏,自是天值地值……”   场中的慕容远志愕然半晌,忍不住“呸”了一声,怒道:“寡廉鲜耻!”抬手又是一掌拍向南宫笑。南宫笑见他掌力浑厚,或是不敢硬接,当即展开身法四下游走,口中则依然滔滔不绝,继续大声讲述她家的生意。慕容远志的轻功虽不输她,追逐间却因要蓄力出掌,以至总是差了几分。两人似这般一追一逃,转眼便在场中奔行了好几圈。   眼见南宫世家和慕容山庄之间的对战竟落得这么一个局面,周围凉棚里已是嘘声四起,若非生出了一段南宫笑女扮男装的香艳趣事,只怕早有人要破口大骂了。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暗骂一声,正要向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示意,让他以公证人的身份出面结束这场闹剧,孰料东面白云剑派凉棚前的朱若愚此时还未退场,正是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当即冷冷说道:“休要在此耽搁时间,都给我滚下去罢!”   话音落处,朱若愚手中的定海剑自下而上撩起,顿时便有一道朦胧的气墙凭空凝聚,径直往场中延伸开去,正好将追逐中的慕容远志和南宫笑从中隔开。那慕容远志正值全力奔行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薄如纸片的气墙,散发出刺骨的寒意,一时竟收不住脚步,只得双掌齐出,想用慕容山庄世代相传的“一气浩瀚”将这道飘渺虚幻的气墙震散。   然而朱若愚“定海剑诀”的霸道之处,就连“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先竞月也不敢空手与之对抗,又何况是这位慕容庄主?伴随着他双掌推出,慕容远志气只觉一股汹涌的寒气扑面反噬,如潮水、似巨浪,当场震得他连退数步,两条手臂更是被冻得血脉不通,软软垂在身体两侧,而面前那道薄薄的气墙却是完好无损,连晃也没晃动半分。   眼见定海剑凝聚出气墙竟有如此威力,在场众人都是脸色大变,场中的南宫笑虽也是心惊肉跳,却舍不得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抓紧时间继续宣扬南宫世家的买卖,说道:“多谢朱掌门出剑相助!除了方才所言,我南宫世家其实还有一桩买卖,乃是……”话刚说到一半,场边的朱若愚踏上几步,再次挺剑疾刺,定海剑凌空祭出一股猛烈的寒意,一股脑喷向场中的南宫笑,从她张开的口中径直灌入,一举浸入五脏六腑,当场便令这位南宫世家的当家人僵直当场,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970章 四象御剑齐飞扬   要知道南宫世家和慕容山庄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家族,眼见慕容远志当众揭破南宫笑女扮男装的隐私,南宫世家的众人早已是剑拔弩张,要和慕容山庄的人翻脸。待到朱若愚开口嘲讽,持定海剑击溃场中追逐的二人,南宫世家和慕容山庄的众人惊骇之余,哪还顾得上争锋相对?当即冲进场中救治各家首脑。   幸好朱若愚也算剑下留情,慕容远志和南宫笑二人一个双臂冻僵、一个寒气入体,并无性命之忧,双方门下一路将其搀扶下场,随即便向朱若愚兴师问罪。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当即大步踏出,冷冷说道:“今日的‘太湖讲武’是要选出武林盟主,事关江湖大计,这二人身为一门之主,却在这里谈生意、泄私愤,视天下英雄于无物,我峨眉剑派出手惩戒,何错之有?”话音落处,六大掌剑使者已滑步行出,持剑守护在掌门人朱若愚四周,准备与慕容山庄和南宫世家的人厮杀。   眼见双方即将陷入混战,叶定功和众人推举出的十位公证人急忙开口喝止,在场的各帮各派也跟着开口劝解,最后还是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出来圆场,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无论慕容山庄、南宫世家还是峨眉剑派,三方今日下场比试,都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争。而今峨眉剑派的态度已经很明确,自然是要继续争夺,却不知慕容和南宫两位施主是何意思?倘若两位施主不愿再染指盟主之位,那么今日之事便看在到场诸位的面子上,暂且揭过不提,留到‘太湖讲武’之后私下解决如何?否则我等今日在此看你们三方的混战,还选什么盟主?”   那南宫笑本就是为了宣传自家生意而来,如今目的既已达到,自不愿多生是非,当即示意南宫世家的众人退下。而慕容远志虽是愤愤不平,却因和叶定功结有同盟,当然不能搅乱由玄武飞花门召开的这场盛会,只得咒骂几句,喝令门下众人作罢。待到场中局势缓和下来,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便扬声问道:“定海剑的神威大家已是有目共睹,只是今日比武夺帅的规矩已经定下,又有在场这许多朋友见证,朱掌门似这般破坏规矩,不知是打心底瞧不上这武林盟主之位,还是自持天下无敌,要以峨眉剑派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中原武林?”   这话一出,顿时便将峨眉剑派架到了火上炙烤,好些帮派都跟着发声,责备峨眉剑派的嚣张跋扈。却见场中的朱若愚冷笑一声,手中定海剑指天而刺,提气说道:“既要比武夺帅,那便是胜者为王,说这些废话作甚?接下来不知是丐帮高手出来赐教,还是玄武飞花门的先竞月下场?又或者在场英雄看不惯我朱某人,也大可出来赐教!”   朱若愚这话无疑是摆明态度,等于是向整个中原武林示威了。由于他言辞间运上了峨眉剑派的“天心功”的内劲,整个飘渺峰峰顶都是回荡的话音,再加上定海剑迸发出的阵阵寒意,声威顿时震慑全场,令他原本矮小的身躯仿佛也变得伟岸起来,当真有一代宗师的气派。在场众人被朱若愚的气势所摄,一时间竟变得鸦雀无声,不敢掠其锋芒。北面高台上的先竞月不禁双眉一扬,诚如朱若愚所言,伴随着慕容山庄和南宫世家的双双退出,所谓的“八进四”如今便只剩下玄武飞花门、峨眉剑派和丐帮三者,既然朱若愚已经当面向自己叫阵,索性便下场与他做个了断。   不料玄武飞花门这边还没来得及动作,西面“一帮”凉棚处的丐帮群雄倒先按捺不住,其帮主贺敬之边咳嗽边说道:“武林盟主需得德才兼备,乃是‘德’在‘才’先……咳咳,若是有德无才,又谈何统率整个武林?”峨眉剑派这边的风若丧立刻争锋相对道:“照贺帮主这说法,私塾里的学究、乡村里的秀才、朝廷里的言官,世间的忠臣孝子可谓一抓一大把,个个都是德行高洁之辈,难道也能当武林盟主了?笑话!武林盟主若是不能以武服众,就算德行再好,拖着一副风烛残年的伤病之躯,又谈何统率整个武林?”言下之意显是在讥讽贺帮主的伤病之身。   丐帮众人听到这话,立刻齐声怒骂,有着“狂战四海”之称的丐帮第一高手列战更是大步踏出,指着朝场中的朱若愚,怒极反笑道;“来来来!你这矮子若真有种,便和你列战爷爷空手比划几招。我倒要看看这朱矮子除了一柄定海剑之外,一副身子骨还剩几斤几两!”峨眉剑派众人深知掌门人最是忌讳这个“矮”字,正待拔剑发难,却听朱若愚沉声说道:“很好,你既要来送死,那我成全你便是。”说着,他竟将手中定海剑交给一旁六大掌剑使者为首的郑若缺,随即喝令众人退下。   在场众人不料朱若愚果真放下定海剑,要与丐帮第一高手空手对阵,惊骇之余都是暗自窃喜,心知又有一场好戏可看。而叶定功更是惊喜万分,要知道峨眉剑派和丐帮本就是此番玄武飞花门的两大劲敌,谁知此时竟自相残杀起来,倒让己方落得个坐山观虎斗、坐享渔翁利的局面,无疑是意外之喜,急忙让先竞月稍安勿躁,任由这两派狗咬狗。   随后以大孚灵鹫寺善因住持为首的十位公证人便相继开口,先是认定了眼下玄武飞花门、峨眉剑派和丐帮“三选一”的局面,然后裁定峨眉剑派与丐帮接下来这场比试有效,由获胜一方再与玄武飞花门较量,从而决出武林盟主。待到众人商议妥当,峨眉剑派和丐帮众人也相继退下,场中便只剩朱若愚和列战二人遥遥相对,都是空手站立。那贺帮主忍不住提醒道;“还请天下英雄做个见证,朱掌门方才亲口承诺不用定海剑,以他的身份地位,想必不会言而无信!”   只听场中的列战长声笑道:“帮主大可放心,他没机会出剑了!”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已飞身前扑,凌空一掌拍向对面的朱若愚,掌力竟抢在话音之前率先抵达;由于这列战天生魁梧,虽是平平一掌击出,掌心却是冲着朱若愚的面门而去。朱若愚冷哼一声,双手攥掌为拳,以左拳抵住对方攻来的掌心,右拳则反攻列战的胸腹要害,正是峨眉剑派最基础的一套入门功夫“峨眉碎玉拳”,取大巧若拙、返朴归真之势迎战。一时间但见两人身影飞舞,拳掌碰撞不休,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在场众人看到此处,对朱若愚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的惊惧之心才微微消减了几分,原来没了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的加持,朱若愚的修为虽也算江湖中的顶级,却终究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当中的武当掌门一清道长、白云剑派李掌门和白马寺武僧之首听缘禅师等人更是暗自松了口气。待到场中两人拆到五十招之外,朱若愚的修为再高,毕竟是年过半百之龄,似这般拳掌间硬碰硬的对抗,到底不及正当壮年的列战,难免有疲惫之态。而列战却是愈战愈勇,斗到酣处,每次出掌前都是一声大喝,竟占据了八九成的攻势。看到后来,激战中一攻一守的两人便仿佛是一柄猛烈铁锤不住敲打着一枚顽强的铁钉——铁锤虽然占尽上风,顷刻间却又奈何不了铁钉。   此时观战的丐帮众人早已在呐喊助威,不少看不惯峨眉剑派嚣张跋扈的帮派也跟着起哄,一同替列战喝彩,渐渐的竟有上千人之势。那列战听得心中得意,双掌全力攻出之际,整个人已有些癫狂之态,逼得朱若愚不住后退。那“弑奸盟”的盟主胥无双方才便是败在列战这般攻势下,不禁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大声叫道:“朱掌门当心,不可……”谁知话音出口,立刻便湮没在铺天盖地的呐喊助威声中。   只见场中两人又过了十余招,朱若愚左拳使出一招“石中藏玉”,以单手封住列战双掌的攻势,右手则捏成剑诀,凭空画了个半圆。伴随着他这一举动,但听“嗖嗖”声响,东面儒家凉棚处观战的峨嵋剑派人群里,四柄佩剑突然无故出鞘,齐齐飞向半空,继而剑尖一转,纷纷刺向激战中列战的背心。   原来朱若愚这手功夫便是昔日蜀山派的“御剑飞仙术”,根据御剑之数,依次为“一气”、“两仪”、“四象”、“六道”、“八卦”和“十灭”。朱若愚半生心力都在苦练“定海剑诀”,这门御剑之术虽不及师叔戴七的“峨眉剑出,六道俱灭”之境,却也能同时驾驭四柄剑,达至“四象”之境。此时他突然施展出这门神通,半空中的四柄长剑在他的牵引下,便如同长了眼睛的飞箭,转眼便到了列战身后。   那列战本就年轻气盛,再加上一股天生的癫狂劲,这才有了“狂战四海”之名。耳听身后疾风声响,心知是朱若愚在搞鬼,一时也不及细想,趁着对方单手防御的空袭,双掌以十二成功力狠狠拍向朱若愚的面颊,竟是要以两败俱伤的打法抢先一步击毙对手。朱若愚见他使出这等狠辣的打法,顿时杀心陡生,右手的剑诀往下一带,半空中的四柄长剑便如惊雷、似闪电,伴随着“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同时从列战的背心插入、透胸而出。与此同时,列战的双掌虽已攻到朱若愚眼前,周身内劲却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再也发不出丝毫力量。   话说从朱若愚施展出“四象御剑”的神通,到四柄长剑刺穿列战身体,令这位丐帮第一高手毙命当场,这一连串变故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过了半晌,观战众人才相继回过神来,丐帮贺帮主只觉怒气攻心,当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而丐帮的传功、执法、掌钵和刑杖四大长老对望一眼,悲愤中同时飞身而出,直取场中的朱若愚。幸好场边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早有防备,立刻拔剑入场,结成剑阵挡住丐帮的四大长老,双方顿时陷入混战之中。 第971章 天宫仙音着素妆   这一幕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在场各大帮派哪里料到双方的比试竟会闹出人命,而且死的还是有着“丐帮第一高手”之称的“狂战四海”列战?   眼见丐帮的贺帮主气得晕死过去,四大长老又下场寻仇,众人正要出来劝阻,却听丐帮众人一声令下,此番到场的七八十人尽数冲出凉棚,与场中峨眉剑派的六大掌剑使者动起手来。而峨眉剑派此番合计来了一百五十余人,也在副掌门风若丧的号令下持剑入场,与丐帮众人展开混战,从而令本就混乱的局面彻底失控,转眼便有十余人横尸当场。   随后以崆峒、华山和昆仑派为首的几个帮派急忙抢入战团,想要劝阻两大帮派之间的这场厮杀,却哪里制止得了?那盐帮的冯帮主素来与丐帮交好,眼见峨眉剑派人多势众,随即振臂一呼,招呼起盐帮的百余名弟子攻向峨眉剑派,与丐帮交情颇深的一众帮派见状,也跟着下场厮杀。川蜀武林这边的唐门、青城客和凌云僧等派自是不甘示弱,立刻一拥而上,和峨眉剑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到最后竟演变成一场千余人的大乱斗。   至于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武当派的一清道长和白云剑派的李掌门等人,则是齐齐望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只等玄武飞花门这位东道主发话。谁知叶定功却一言不发,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显是默许了这两大劲敌之间的自相残杀,打算来一个静观其变。   如此一来,不过片刻工夫,场中已有百余人丧命,当中还有丐帮的执法长老和峨眉剑派的两位长老。朱若愚无奈之下,急忙取过定海剑,寒意弥漫之际,正准备大开杀戒,谁知忽听一阵飘渺空灵的乐声从远处传来,依稀是瑶琴所奏,其音铮铮入耳,其律声声入心,当中分明暗藏着极其高明的内力修为。先竞月心中一凛,想起不久前曾在东海之畔听过类似的乐声,当即提气说道:“当心,是蓬莱客的音波功!”不少武林名宿也听出了这阵乐声的来历,急忙吩咐门下弟子堵住耳朵,白马寺的武僧之首听缘禅师更是扬声说道:“蓬莱天宫的卓宫主既然驾临中原,还请现身相见!”   在场众人自然听说过东海“蓬莱客”的大名,心知是“江湖名人榜”上有数的高手,却又不属于中原武林一脉,急忙各自戒备。而场中混战的千余人听得乐声响起,盐帮和川蜀武林几个帮派的高手也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抽身而退,捂住耳朵守定心神,渐渐地便只剩峨眉剑派和丐帮还在缠斗。   不料这位“蓬莱客”此时奏响的乐声虽是内藏玄机,却仿佛并无害人之意,听得久了,甚至还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平静。到后来就连激战中的峨眉剑派和丐帮众人也逐渐冷静下来,心中仇怨一淡,招式间的戾气便随之消散,终于相继停手,就此罢战。朱若愚心中暗惊,急忙抱剑怒视缥缈峰峰顶的入口方向,口中却不肯服软,厉声问道:“中原武林之事,几时轮到蓬莱天宫横加干涉了?”   话音落处,在场众人已将目光投向会场南面的山道。只见一十六名面带薄纱、身着白色轻衫的年轻女子依次踏上峰顶,飘然入场;每人手里都抱着一具瑶琴,纤长的手指拨动之际,便有曲音自琴弦上娓娓传出,正是众人听到的乐声。待到这一十六名白衫女子入场站定,后面又是八名黑巾蒙面、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手持长笛入场。最后则是四名年长的蓝衣女两前两后,众星捧月般拥簇着一名身着淡紫色宫装的妙龄女子入场,仙肌盛雪,宫髻堆鸦,脸上却蒙着一层朦胧的面纱,只露出两道淡雅如雨后青山的眉梢和一对空灵如月下秋水的眼眸。   眼见这一行女子突然出现,犹如天宫仙子移步凡间,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万余人一时间可谓鸦雀无声,静得连吐气声、喘息声和吞咽声都清晰可闻。但听那一十六名白衫女子的瑶琴声停,后面队伍里一名年长的蓝衣女子便恭声说道:“蓬莱天宫新任芮宫主,听闻中原武林于今日中秋佳节在此召开‘太湖江湖’盛会,特地前来观礼,也好一睹武林各派之风采。若有唐突叨扰之处,还望见谅。”说罢,她望向场中持械相对的峨眉剑派和丐帮众人,语调一转,笑问道:“我等久不来中原,似这般数百乃至上千人同时下场比试,难不成是江湖上新出的什么规矩?”   她这话自是在讥讽峨眉剑派与丐帮的这场混战,谁知在场众人耳中闻乐、眼前见色,一时竟无人接口应答。那白马寺的听缘禅师到底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之人,率先笃定心神,望着一众女子中那名淡紫色衣衫的宫装女子问道:“贫僧曾与蓬莱天宫的卓宫主有过一面之缘,这位芮宫主既是蓬莱天宫的新任宫主,想必是卓老宫主门下弟子,敢问卓老宫主可还安好?”   却见这位年轻的芮宫主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便算答过话了,还是由身旁那年长的蓝衣女子回答道:“有劳大师挂怀,卓老宫主已于上月泛舟出海,与海天共存、风月同寿了。”听缘禅师愕然半晌,随即面露微笑,淡淡地说道:“阿弥陀佛,卓老宫主超脱生死,今得大欢喜、大自在,实属难能可贵,还请诸位女施主节哀。”   先竞月听到两人对答,这才理清了其中缘由。听这位蓬莱天宫新任芮宫主的声音,正是前些日子在海上以琴声大破倭寇败军的女子,当时言思道一口咬定她是个“老妖婆”,显是和白马寺的听缘禅师一样,将她认做了已故的那位卓老宫主。可是如此一来,眼前这位芮宫主虽有面纱遮颜,但观其形、听其声,最多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竟能将内力融入琴音之中,同时蛊惑数百乃至数千、数万人的心神,实不知似她这般年纪,如何竟修炼至这般超凡入圣的境界?   只听一旁的封长风已低声冷笑道:“早听说东海的蓬莱天宫是人间仙境,种着能结仙果的仙树,看来果然不假!这小丫头定是自幼吃惯了仙果仙丹,否则内力怎会如此深厚?嘿嘿……倘若此番寻不到那什么‘太湖群鬼’,倒不如尾随这些女子出海,查出传说中蓬莱天宫的所在,若是真能找到什么仙丹仙果治好皇后的绝症,那可是一桩旷世奇功了!”   然而无论如何,蓬莱天宫这一众女子现身赴会,既不见丝毫霸道强横之意,也无半点失礼之处,还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峨眉剑派与丐帮的争斗,在场众人议论之余,都觉得对方所言非虚,只怕果真是新任宫主听说中原召开武林大会,特意前来观礼,同时也好和各帮各派打个照面。   当下不少掌门、帮主便相继和蓬莱天宫的人寒暄几句,由叶定功代表玄武飞花门出面,将她们一行人安排在西南边异域武林区域的凉棚里。那芮宫主也不多言,从头到尾只是“嗯嗯”几声,由身旁那四名年长的蓝衣女子开口交涉,一路去了凉棚里观战   待到蓬莱天宫的人皆尽入座,场中对持的峨眉剑派和丐帮面面相觑,都有些手足无措。一来众人被方才的琴音影响,此时已彻底冷静下来,自然不愿再动干戈;二来当着蓬莱天宫这群神仙般的女子,若是继续自相残杀,未免让异域人士看了笑话。双方好些弟子便开始收敛地上同门的尸体,以大孚灵鹫寺为首的佛家各派也出来帮着超度念经。随后丐帮的贺帮主从悲恸中苏醒,倒也不失一帮之主的风范,沉声说道:“既然是一对一公平比试,朱掌门也遵守约定……咳咳……并未使用定海剑,那么生死胜负便是天意……执法长老听令——倘若再有丐帮弟子因此事向峨眉剑派寻仇,一律帮规处置!”   而峨眉剑派这边朱若愚的脸色却是难看至极,方才这一场混战下来,不但折损了三十多名弟子,就连派中十大长老也有两人命丧当场,以他的性格,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善罢甘休。但眼下丐帮帮主既已认输,武林盟主之位离自己已不过一步之遥,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当下他只得以大局为重,将这份仇怨压在心底,留待他日报复。   待到丐帮众人收敛好列战和一众弟子的尸身,贺帮主悲痛之余,已无心继续留在此地,也不顾叶定功和其他各派的挽留,径直领着丐帮弟子下山,就此离开了今日缥缈峰峰顶这场“太湖讲武”盛会。   再看峨眉剑派这边,门下弟子也已将阵亡的同门带回所在凉棚,只留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独自站立会场当中,默默凝视北面高台上的先竞月,冷漠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副掌门风若丧心领神会,当即扬声问道:“天下英雄有目共睹,朱掌门先后击败白云剑派、慕容山庄、南宫世家和丐帮四派,足见这武林盟主之位,我峨眉剑派是当仁不让,更是当之无愧!不知玄武飞花门的叶大人是要顺应天命、就此认输,还是打算硬着头皮下场比试,完成最后这场‘二进一’的决战?” 第972章 偃月定海刀剑往   耳听峨眉剑派当面叫阵,在场众人顿时肃静,齐齐望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只等玄武飞花门的应答。叶定功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旁边的先竞月却从椅子上站起,缓缓解下背后的偃月刀。   一时间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上万人彻底沸腾,先竞月这一举止,无疑是正面回应峨眉剑派的挑衅,将由他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代表玄武飞花门下场,迎战“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名震天下的“定海剑”朱若愚。   要知道前日太湖西岸一战,先竞月曾和朱若愚有过一次交锋,其声势之大,可谓惊天动地、鬼哭神嚎,在场的诸如大孚灵鹫寺、武当派和白云剑派等高手都曾亲眼目睹,皆是叹为观止、自愧不如。虽然那一战结果看似朱若愚略胜一筹,但先竞月却是以空手对抗有着“江湖第一神兵”之誉的定海剑,直到百招开外才亮出兵刃。以此观之,此二人不仅是当今武林中最为顶级的高手,更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今日这场“太湖讲武”能有他们二人代表各自所在的门派争夺这武林盟主之位,打响最后一场决战,无疑是本次盛会的巅峰时刻,更是一场足以彪炳千秋的旷世之战。在场众人期待之余,皆是翘首以盼,兴奋不已。   眼见高台上的先竞月起身拔刀,朱若愚尽管早有准备,心中也不禁“咯噔”一声,冷冷说道:“你已两次败于我手,还想来自取其辱?”高台上的先竞月却置若罔闻,转头望向身旁的得一子。   须知谢贻香无故失踪,生死未卜,先竞月本是要前往寻找,却有冷统办受言思道“天露神恩心法”蛊惑,前来传讯说稍后便会将谢贻香送至此间的会场,然则至今也没消息。眼下大战在即,他本想在下场之前和得一子确认此事,放下心中一缕牵挂,哪知这一望去,却见得一子斜斜靠在椅背上,整张脸隐于斗篷兜帽内,还传出若有若无的鼾声,分明是睡得正香。先竞月无奈之下,只得暗叹一声,在上万人的注目中举步下台入场。   场中的朱若愚见先竞月不理自己,当即长笑一声,扬声说道:“既是武林盟主之争,那么今日到场的便都是江湖中人,可没有什么朝廷官员,更没有什么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大人。稍后生死相搏,刀剑无眼,若是有人命丧当场,还请各帮各派做个证、评个理!”与峨眉剑派交好的一众蜀地帮派顿时附和道:“这个自然!”这边玄武飞花门新入门的千余人则是厉声呵斥,替自家的副掌门呐喊助威。   先竞月此时已下到场中,离朱若愚不过数丈之遥,听到这话,不禁沉思半晌,继而正色说道:“以朱掌门的武功,兼定海剑之利,若是再有两个一同出手,我必死无疑。”   话音落处,四下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是默不作声,就连玄武飞花门的人也愕然当场。紧接着便有各种声音响起,令整个缥缈峰峰顶一片哗然。要知道先竞月这话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自己可以打三个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了?今日在场的不少人曾听说过这位“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狂妄,孰知今日一见,竟然猖狂到如此地步,几近无法无天。当中要数峨眉剑派和川蜀武林各派的叫骂声最为响亮,什么“龟儿子”、“憨包”和“仙人板板”之类的脏话更是层出不穷。   对面的朱若愚气得仰天大笑,说道:“很好,很好……”紧接着却立刻冷静下来,以定海剑守住门户,剑尖遥指先竞月,脸上情绪再无半点起伏,周身更不见丝毫破绽。   先竞月见他并不动怒,足见峨眉剑派这位掌门人果然不愧一派宗师,也是暗生敬佩。待到两人相距丈许距离,先竞月驻步站定,心知朱若愚持长辈身份不肯率先出招,也不多做耽搁,说道:“得罪了。”   话音落处,他挺身上前,偃月刀斜上挥出,反手劈向朱若愚的下颚;偏西的日光映照中,刀尖处分明有一星火光迸出,却是他昔日拜入刀王门下时所学的第一套刀法“星火刀法”中的一招“石火冷光”。   那朱若愚早已持定海剑取了守势,眼见先竞月刀尖袭来,手中定海剑便顺势下掠,既用剑身封他刀锋,又用剑尖刺他持刀的手腕,显是一记攻守兼备的妙招。西面凉棚里的峨眉剑派弟子识得此招,乃是本派入门剑法“峨眉分雪剑”中的一招“雪拥蓝关”,此时居然在掌门人手中大放异彩,顿时喝彩如雷。   先竞月凝神应战,不等双方刀剑相碰,手腕一转,偃月刀也顺势下沉,以一招“石破天惊”剁向朱若愚右腿。朱若愚也随之变招,定海剑依然取半攻半守之势,将先竞月的攻势化解于无形。随后两人的招式越来越快,直激得场中劲风声响,尘土飞扬,转眼便是百余招过去,偃月刀和定海剑竟无一次相碰。   在场不少人开始还能勉强看清他们的招式,或高声喝彩,或心中印证,渐渐地便有些目不暇接。到后来伴随着激荡的尘土四起,先竞月和朱若愚又都是身穿白衣,竟已全然看不清两人的身影动作。当中曾目睹过两人前日在太湖西畔激战的好些人更是大感无趣,相比当时“杀气驭水出刀”和“凝水成冰出剑”的大场面,眼前这场争夺武林盟主的决战,两人却只用粗浅的刀法和剑招对战,精彩程度自是大不如前。   然而在场的一众高手则看得分明,心知两人用招式虽然简单,却是刀法和剑招修炼到极致时的返璞归真,既是相互间的试探,又是考验各自的刀法和剑招的基本功;若有一方稍有不慎,另一方便会立刻以“杀气”或者“寒意”猛攻,抓住破绽一举击溃对方。那天行教的姬教主本就心向朝廷,不禁扬声说道:“竞月公子虽有‘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之称,却到底只是江湖后浪,不料今日一见,武功竟已不在峨眉剑派的朱掌门之下,甚至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如此看来,所谓的‘江湖名人榜’已是过去,中原武林也该有一番新气象了。不知李掌门以为此战的胜负如何?”   那白云剑派的李掌门看得专注,一时并未回答。姬教主讨了没趣,正值尴尬之际,白马寺的武僧之首听缘禅师接口说道:“两位施主皆是当今武林的顶尖人物,即便放眼整个天下,只怕也无人能出其左右,我辈才疏学浅,岂敢妄论胜败?倒是东海蓬莱天宫的武学深不可测,对中原武林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这位新任的芮宫主可有什么高见?”   那芮宫主自现身以来便不曾说话,此时也只是在东面异域武林的凉棚中静静观战,还是一言不发,由身旁年长的蓝衣女子笑道:“大师此言差矣,我等女流之辈做客太湖,能得主人赐予一席观礼之地,已属不易,可不敢信口开河。若是不甚得罪了哪位前辈高人,岂非冤枉?”   便在几人对答之际,场中的先竞月和朱若愚刀来剑往,又是百余招过去,动作却渐渐变得慢了下来。到最后无论是劈落的偃月刀还是刺出的定海剑,似乎总要慢上半拍——先竞月明明已经一刀斩下,定睛一瞧,偃月刀却还没来得及落下;朱若愚明明已经一剑削尽,仔细一看,定海剑也还没出击。四下不少高手已看出其中的玄机,知道两人是将招意先发于招式之前,所以才有这诡异的一幕,而这也说明两人间的这场对战已到了决出胜负的紧要关头,都不由自主地捏了把汗。   谁知便在此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会场南面的山道处传来,略带惊惶地喊道:“师兄别再打了!言思道那厮……那厮和东瀛倭寇沆瀣一气,要来害你!”话音未落,一个素衣女子腰悬绯红色弯刀,径直飞奔入场。   此时在场的上万人都全神贯注望向场中,生怕错过了这场大战,竟无一人理会于她。只有北面高台上一直沉睡的得一子陡然睁开双眼,灰白色的瞳孔自斗篷兜帽下一看,正是前天夜里失踪的谢贻香。   而场上激战中的朱若愚此时已至心无旁骛的境地,全副心神都在先竞月身上。话说这已是他第三次和先竞月交手,一早便看出对方今日的刀法虽是无懈可击,却仿佛有一种放不开手脚的羁绊;意念碰撞之际,甚至依稀能察觉出对方心中暗藏着一缕牵挂。   此时双方招式由快变慢,正是分出胜负生死的关键时刻,本该全力以赴,谁知对面的先竞月突然心神一动,一直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刀法终于露出一处破绽。朱若愚欣喜之余,顿时大喝一声,整个人往后激射而出;与此同时,他手中定海剑自下往上撩起,凭空生出一道由寒意凝结成的气墙,直奔对面的先竞月而去,正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定海剑诀”。   伴随着朱若愚这一出手,四下所有人只觉通体冰冷,彻骨生寒,可见朱若愚这一剑终于用上了真本事,将定海剑的寒意彻底释放了出来。然而先竞月今日刀法中的一缕牵挂,却是源于师妹谢贻香的失踪,以至一直留了份心思观察周围动静。此时眼见谢贻香终于现身,分明安然无恙,可见言思道并未说谎,他微一松懈,刀法虽然露出破绽,但一颗悬吊的心却也因此彻底放下,再无丝毫羁绊。   当下先竞月一声清啸,整个人也是飘然后退,手中偃月刀当头劈落,终于使出他那招足以开天辟地的“独劈华山”,正面迎向朱若愚祭出的气墙。一时间但见定海剑自下而上、偃月刀自上而下,无形的气墙径直对上有质的杀气,直看得在场众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实不知两人的攻势正面碰撞究竟是何结果。   不料陡然间恍惚有金光掠过眼前,一道金色的人影已凭空出现在场中对战的两人之间,既有些突兀,却又显得合情合理。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上万名高手,包括身在局中的先竞月和朱若愚,竟无一人看清这金衣人是从何而来!   只见那金衣人双腿半蹲,双掌向两侧平平推出,左掌迎向定海剑凝聚出的气墙,右掌迎向偃月刀驾驭出的杀气,低头闷哼一声。紧接着便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强劲的气浪冲向四面八方,激得四下众人站立不稳,就连整座缥缈峰仿佛都是一阵晃动。而无论是朱若愚的气墙还是先竞月的杀气,竟在来人的双掌之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这一幕直看得所有人魂飞魄散,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问当世两大高手同时全力出手,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又岂是肉胎凡人所能承受?而这金衣人不但将两人的攻势硬生生化解于无形,而且还是仅凭一双肉掌,若不是用了什么妖法邪术,那么其修为之高,只怕已经超出了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畴,甚至是达到了传说中的通神之境。   一时间整个“太湖讲武”的会场肃然无声,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先竞月和朱若愚则是一个神情凝重、一个惊怒交加,齐齐望向场中这位不速之客。伴随着场中的激战停歇,众人此时已能看清这金衣人的形貌,乃是身穿一件落地的暗金色的长袍,上面用银线绣着张牙舞爪的神兽,透露出一股异域气息;而他脸上则是戴着一个纯金打造的面具,边角成跳跃的火焰形状,将整张脸彻底遮住,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依稀可以辨别出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在场众人惊骇之余,好些人都已隐隐猜到了这金衣人的身份,但是话到嘴边,竟不敢说出口来。只听南面会场的入口处随即传来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大声说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神火教公孙教主驾到!” 第973章 幽虚之天石为床   话说谢贻香当夜在太湖湖底的沉船附近遇险,终于耗尽胸腹中最后一缕气息,就此失去知觉。朦胧中她仿佛是魂灵出窍,时而飘荡于黄泉之地,时而遨游于星空之海。   随即便有一豆火光在虚无中跳动,依稀便是言思道手中那柄旱烟杆的火光;紧接着又有两道红光从另一端射来,却是得一子那对血红色双瞳投射出的凶光。她本想上前招呼对持中的二人,谁知突然间但见巨浪如墙,劈头盖脸砸落,四面八方都是汹涌而来大水;再一仔细辨别,又仿佛是这三万六千倾的太湖湖水无端咆哮,将她整个人都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千年、一万年之久,又好像只是弹指一刹,谢贻香只觉眼前一亮,犹如炽热的朝阳刺破黑幕,又似皎洁的明月穿透乌云,整个人也随之惊醒。只见眼前竟是一副五彩缤纷的奇景——各种颜色的光华依次呈赤橙黄绿青蓝紫之色,在漆黑暗沉的岩壁上来回流转,分明是一处诡异的洞穴,倒像传说中的冥府地宫。   而她身上的衣衫也已变得干燥,此时正平躺在一块冰冷坚硬的岩石上,不远处依稀是一个手持烛台的美貌女子,飘荡的烛火光中,映照出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眼见谢贻香苏醒过来,她当即笑道:“同姐姐一别大半年,不想竟在这‘幽虚之天’重逢,倒是意外得紧。”   谢贻香努力回复神识,心道:“这女子怎会认识我?难不成是我溺水身亡,遇到了阴曹地府里的孟婆?”她再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面含严霜、笑中藏凶,竟是去年在天山旷野里随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一同离去的宁萃,更是昔日金陵城臭名昭著的“撕脸魔”。   谢贻香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一时也来不及细想宁萃为何出现于此,挣扎着便要从岩石上跳起。不料她意念方动,才发现自己手足僵硬,浑身上下全无知觉;略一查验,分明是被人封死了周身穴道。情急之下,她不禁脱口问道:“是……是你?”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哑穴并未被封。   不远处的宁萃不动声色,手持烛台缓步靠近,伴随着烛火光影的移动,四下岩壁上五彩缤纷的光华也随之流转,形貌甚是奇特。只听宁萃自言自语般地叹道:“话说这天下间的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就像我家那些兄弟姐妹,明明一无是处,比起牲畜也强不了多少,却偏偏能够享尽荣华富贵,过着锦衣玉食的安逸日子。而我却只能沦落江湖,终日颠沛流离,连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也得不到,你说说看,这当中可有什么所谓的公平?又好比姐姐你,无论才貌还是武功,明明皆不如我,为什么到头来好的东西却偏偏落到了你手里?”   谢贻香本就还没彻底清醒,又听宁萃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不禁问道:“你说什么?”宁萃已来到她身前,自嘴角处挂出一丝微笑,继而探出手指轻抚谢贻香的面颊,口中淡淡说道:“什么‘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昔日香军的真命天子‘小龙王’,说到底不过是个十来岁心智的大小孩,一辈子都是别人手中的玩物。反倒是姐姐家那位竞月公子,本是一介白丁出身,这些年兜兜转转,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官拜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当真出尽风头……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把我家的小灵给比下去了?”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宁萃在自己脸上来回游走的手指突然变得无比冰冷,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她深知宁萃这女子虽然聪慧貌美,又是官家千金,心性却不太正常,否则也不会沦为昔日杀人如麻的“撕脸魔”。且不说两人从前的恩怨纠葛,仅凭方才这一席话语,宁萃显是因师兄近来的飞黄腾达心生嫉妒,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想到这里,谢贻香急忙带开话题,问道:“此间究竟是何地?我为何会在这里?”   宁萃却来了个听而不闻,修长的食指从谢贻香的脸颊缓缓滑下,轻轻勾住她的嘴角,喃喃说道:“我早就说过,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那便要找世上最好的那个……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找到比我更好的?”谢贻香直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宁萃勾住自己右边嘴角的食指已开始缓缓发力,只怕转眼便要将自己的半张脸扯破。惊恐之际,她虽然浑身穴道被封,但口舌之力尚在,急忙猛一张嘴,想要去咬宁萃的食指,却被宁萃飞速探出的中指将左边嘴角一并抵住,顿时僵持不下。   便在此时,只听洞穴深处传来两声咳嗽,一个熟悉的声音扬声笑道:“此间仍是太湖西山,乃是在岛上东面林屋山一带的地底深处。《云笈七签》有云:‘天下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皆仙人所居也’。此间便是天下第九洞天,一称“幽虚之天”,又称“天后别宫”,也便是当地百姓俗称的‘林屋洞’。而你之所以身在此处,自然是我大发慈悲,将你从阴间地藏的手里给救了回来。”   话音落处,一个肥胖的身影已从远处黑暗中行来,人还未到,刺鼻的旱烟味已扑面而来;借着宁萃手中烛火光的映照,正是乔装成“金万斤”形貌的言思道。当下他也不理会躺在岩石上的谢贻香,转头冲着宁萃嘿嘿一笑,恭声说道:“这丫头仗着自己有几分家底,什么地方都敢乱闯,迟早要把这条小命给送掉。嘿嘿,像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属下这次顺手救她一命,便如同在街上随手救了一只猫、一条狗,往后由得她自生自灭便是,哪敢劳烦教主夫人亲自过来伺候?”   谢贻香听得心头火起,却被宁萃的食中二指抵住左右嘴角,不敢轻举妄动。宁萃白了言思道一眼,并不撤回手指,冷冷呵斥道:“你来作甚?滚!”言思道急忙陪笑道:“明日便是中秋佳节、朝廷举办的‘太湖讲武’之期,教主肩负重任,今夜自当养精蓄锐,才有力气大杀八方。谁知眼瞅着已是二更时分,教主依然嚷嚷着不肯睡觉,属下束手无策,只好来请教主夫人出马。还望夫人顾全大局,亲自前往安抚教主。”   听到这话,谢贻香心中又是一惊,暗道:“明日便已是中秋?难道从我那夜在湖底遇险,竟已昏迷了一天一夜?”只见面前的宁萃凝视言思道半晌,终于冷笑几声,撤手松开了谢贻香的嘴角,头也不回地离开。伴随着她这一去,原本的烛火光也随之消失,黑漆漆的洞穴中便只有言思道烟锅里的一豆火星忽明忽暗,在四下岩壁上泛起微弱五彩光晕。   谢贻香死里逃生的,顿时松下一口大气,只觉背心里全是冷汗。她心知是言思道又救了自己一回,但口中却不肯道谢,只是冷冷问道:“你将我劫来此地,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料黑暗中言思道只是默默吞吐着旱烟,并不作答。谢贻香怒气又生,追问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若是再不解开我的穴道,我定要叫师兄将你碎尸万段!”   只听黑暗中的言思道这才缓缓吁出一口长气,怒道:“吵什么吵?若是再吵,我叫那疯婆子回来将你的哑穴一并封了!”言辞间分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问道:“你……你怎么了?你究竟想干什么?”言思道没好气地说道:“我想睡觉!”   谢贻香又是一愣,紧接着便有一股莫名的恐惧自心底泛起,顿时面颊发烫,厉声喝道:“你……你敢!”   却听对面黑暗中传来言思道疲惫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肉胎凡人之身,莫问地藏阴身……哼,口气不小,本事倒也不小。若是早些年遇上,只怕连我也未必制得住他们……”话到此处,便有鼾声响起,渐渐地起伏不休,声如雷动,竟是言思道就此睡着了过去,只留谢贻香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惊魂不定。 第974章 斗法诛心伏地藏   耳听言思道鼾声不断,果真已经熟睡过去,谢贻香惧意渐去,也不敢出声将他唤醒。当下她只得收敛心神,努力回想自己这一连串遭遇,终于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勉强串联了起来。   话说峨眉剑派为了能在本次“太湖讲武”上夺得武林盟主之位,竟妄图以“赤婴蛊”之毒谋害各帮各派;在此之前,首先便要除去此番赴会的各路行医之人,以免被人看出端倪。譬如已知的杀害欧阳茶师徒的“割喉人”和杀害五毒教门下的“夺命七绝剑”,都是峨眉剑派雇来的杀手。对此朱若愚和先竞月在太湖西畔激战之际,私底下已经亲口承认,只是一来没有人证物证,二来叶定功要顾全本次盛会大局,只能就此作罢,不了了之。   至于在湖中遇害的一十五名朝廷医官,多半也是传说中的“太湖群鬼”受峨眉剑派之托行凶杀医,这才凿沉了众医官所乘船只,谢贻香在沉船底部发现的圆形窟窿更是证实了这一点。由此可见,所谓的“太湖群鬼”终究也是活生生的凡人,最多只是隐匿在这片太湖之中的一个神秘组织罢了。   而谢贻香当夜在沉船中撞见的那具水手打扮的“尸体”,此时想来,定然是由活人乔装,其身份正是那所谓的“太湖群鬼”之一。或许是因为沉船船舱里装载了大量药材,凶手白日里凿沉船只时来不及取走,所以趁着深夜过来盗取,却被入水查探的谢贻香撞见,不得已只好痛下杀手。谢贻香虽然精通水性,却到底不识江湖水匪的鬼蜮伎俩,这才着了道。   再说此时谢贻香身在这什么“幽虚之天”的诡异洞穴里,只怕正如言思道所言,自己是被他从“太湖群鬼”的手里救下,还因此与什么“地藏”斗法,累了个精疲力尽,所以在诓走宁萃之后,他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整个人径直沉睡了过去。   然则谢贻香深知以言思道的为人,绝不可能特意前往营救自己,甚至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被“太湖群鬼”所擒。自己能够获救,多半是他凑巧撞见,顺手为之。也便是说,对付“太湖群鬼”原本就在言思道的计划之中,此番他和神火教同来太湖,除了要在“太湖讲武”中捣乱,隐匿此间的“太湖群鬼”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可是这所谓的“太湖群鬼”究竟是何来历,言思道又为何要对付他们,谢贻香却不得而知。若是依照言思道过往谋划的几桩大案来看,恐怕到头来始终离不开“钱财”二字。   想到这里,谢贻香反倒愈发觉得混乱,看似理出了一条脉络,但此间之事关系着朝廷和武林,又有居心叵测的峨眉剑派和神秘莫测的“太湖群鬼”,如今还有神火教和以一己之力搅得天下大乱的言思道参与,外加一个鬼谷传人得一子,各方势力可谓错综复杂,局面竟是前所未有的复杂,直想得谢贻香头脑发沉。她虽是刚醒不久,耳边又有言思道擂鼓般的鼾声,似这般僵直地平躺在黑暗中,终于渐渐按捺不住,再次睡着过去。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谢贻香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听不见附近言思道的鼾声,黑暗中便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再查验周身穴道,竟然还未自行解开。她原以为自己的穴道是被宁萃用普陀山潮音洞的手段所封,也便是昔日“撕脸魔”的杀人手法,谁知丹田略一运气,才发现闭穴的手法和劲道甚是奇特,竟是自己从未听闻过的手段。若无施术者亲自解穴,只怕再有七八个时辰,自己便要因血脉闭塞而死了。   正惊恐间,但听脚步声响,四下岩壁再次折射出各种颜色的光华,却是宁萃手持烛台回到此间。这次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身着金衣的男子,衣服上还用银线绣有异域神兽,定睛一看,却是当日自己和宁萃自天山墨塔中救出的那个少年“赵小灵”,也便是如今已重新出任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只听宁萃笑吟吟地说道:“小灵,你看我没骗你罢?想不到竟会在此地碰见谢家姐姐,连我也是惊骇不小。只是她周身穴道已被那些‘太湖群鬼’封死,昨夜我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到头来也是无能为力,看来还得由你助谢家姐姐一臂之力才行。”言辞间显然与她昨夜的举止判若两人。   那公孙莫鸣见到平躺在岩石上谢贻香,可谓既惊又喜,急忙应答一声,用右手衣袖朝谢贻香隔空一拂。一时间谢贻香但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扑面而来,犹如春风解冻,四肢百骸好不舒服,原本封闭的穴道顷刻间通畅无比。她无暇惊叹于这位神火教教主的手段,急忙从岩石上跳起,一面去找自己的乱离,一面警惕地怒问道:“你们将我囚于此处,到底是何意思?”却见公孙莫鸣顿时一愣,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谢家姐姐……不对,谢……谢姑娘误会了,不是……不是我……”情急之下,竟已涨红了脸。   要知道谢贻香和这位公孙教主自天山一别后,算来已有大半年未见,今日在这幽暗的深洞中重逢,眼见他脸上原本的稚气已然尽去,又穿了一身华丽的金衣,还道他已脱胎换骨,彻底成为传闻中那深不可测的神火教教主。谁知他这一开口,却依然是自己在墨塔里认识的那个懵懂少年赵小灵,顿时便教谢贻香放下了三分戒心。   只听一旁的宁萃已接过话头,笑道:“瞧谢家姐姐这话说的,岂不正是‘狗咬吕洞宾’了?明明是我教的流金尊者将你从‘太湖群鬼’的手里救下,又由我替你烘干衣衫,将你安置于此,方才更是教主亲自出手替你解开穴道,如何到头来竟成了我等将你囚禁于此?”公孙莫鸣在旁一个劲地点头,说道:“是啊……正是这样!”   谢贻香一时语塞,回想宁萃昨夜对自己的举止,虽然至今仍有些后怕,但自己毕竟安然无恙,若是旧事重提,宁萃必定不肯承认、公孙莫鸣也未必肯信。她只得揭过此事,冷冷问道:“你们怎会在此?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宁萃不禁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说道:“姐姐这一问莫说是我,只怕连教主也回答不上了。要知道我教此行全凭那位新任的流金尊者安排调度,也便是你认识的那个‘言思道’,哪里知道其中缘由?须知我和教主早在五日前便已抵达此间,这个迷宫一样的地底深洞,据说乃是有着‘天下第九洞天’之称的‘幽虚之天’,传闻中‘太湖群鬼’的首领‘地藏王’便是隐匿于此,但我等却从头到尾都没见过,只有晚一步赶来的流金尊者和他们打过照面。据流金尊者所言,他和这位‘地藏王’论道斗法,足足僵持了一日一夜,终于略胜一筹,这才令这些‘太湖群鬼’俯首认输,其间恰巧撞见姐姐被他们所俘,这才顺手将你救了回来。至于他为何要找‘太湖群鬼’和那位‘地藏王’的麻烦,我和教主却不得而知了,想来是和此番的‘太湖讲武’有关,又或者……或者是我教这位流金尊者别有居心,将我和教主也蒙在了鼓里。”旁边的公孙莫鸣只是不住点头,自是证明宁萃所言并无虚假。   她这番说辞倒是和谢贻香的推测八九不离十,只是言思道的意图依然成谜,实不知他究竟想从‘太湖群鬼’这里得到什么。当下谢贻香沉吟半晌,便向在场的公孙莫鸣正色问道:“朝廷此番召开‘太湖讲武’,齐聚天下英雄于此,当中却并未邀请你们神火教。敢问公孙教主,贵教不请自来,究竟意欲何为?”   公孙莫鸣被她问得一怔,喃喃说道:这个……这个……”随即神色一肃,扬声说道:“我教此番前来,既非争名,亦非夺利,而是为了世间的‘道义’二字!世人皆知昔日驱除鞑虏,分明是我教首倡义旗,由神火教的弟兄冲在最前面,用鲜血洗涤出这大好河山,用性命堆填起这太平盛世!如何到了功成之日,我神火教的十万男儿竟成了十恶不赦的叛逆,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世人就算是瞎了眼看不见,难道竟连一颗心也给猪油蒙了,置‘道义’二字于不顾?昔日香军覆灭之时,在座诸位默不作声;待到李九四覆灭之时,在座诸位也默不作声;后来神火教惨遭迫害之时,在座诸位依然默不作声;到今日朝廷亲妄想一统江湖,将整个武林一网打尽了,在座诸位还是默不作声——你们可曾想过,昨日的香军、李九四、神火教,便将是在座诸位的明日?”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住提高,继续说道:“昔日,在座诸位曾和我教同生共死,成功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今日,还请在座诸位再一次与神火教并肩作战,集整个武林之势、举整个江湖之力,扫除朝廷奸佞,清君之侧,将这‘道义’二字还于世间!”   说到这里,公孙莫鸣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话语中附带的内劲随之汹涌而出,直震得四下岩壁嗡嗡作响,整个洞穴里尽是回音,声势极是骇人。 第975章 叶舞火雨见不详   听到公孙莫鸣突然冒出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谢贻香惊疑不定,竟被他的声势所摄,一时再不敢多问。一旁的宁萃笑道:“好了,大家别再叙旧了。算来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只怕缥缈峰上的‘太湖讲武’此时已经开始,我神火教还得尽早前往,免得耽误正事。至于谢家姐姐,不妨与我们一同前往,也算我们救人救到底,将你完好无损的送还给你师兄。”说着,她将一柄绯红色的短刀递来,正是谢贻香遗失的乱离。   谢贻香急忙接过乱离,这才有了些许底气。要知道公孙莫鸣那番话已说得再清楚不过,神火教此番前来,摆明是要和朝廷作对,或许是要重夺武林盟主之位,又或许是要对玄武飞花门、亲军都尉府乃至整个中原武林不利,如今既已被自己撞见,在弄清他们的阴谋之前,当然不能撒手离开。况且宁萃方才说过,眼下这个被称作“幽虚之天”的诡异地洞犹如迷宫,倘若自己不与他们一路,多半也休想离开此间。   当下谢贻香便不再多言,随公孙莫鸣和宁萃在洞穴中曲折前行,一路上只见怪石嶙峋,奇峰突起,在烛火映照中折射出各种颜色的光华。对此宁萃也不知缘由,只说是此间主人“太湖群鬼”所施展的妖法,谢贻香自是不信,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解释为此处地质特异,岩壁中蕴含罕见的矿物,这才会有如此奇景。   如此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三人脚下的地势逐渐变高,再转过几个大弯,前方便有天光铺洒入洞,显是终于离开了这所谓的“幽虚之天”。谢贻香跟在公孙莫鸣和宁萃后面出洞,只见洞外是几座青山簇拥的一片旷野,红日当头悬挂,已近正午时分,倘若今日果真是中秋佳节,那么西山缥缈峰上的“太湖讲武”只怕早已开始了。   而此时洞外的旷野中已有好些人等候,眼见三人出洞,纷纷过来拜见教主和教主夫人,显然都是神火教麾下。当先两名老者一个白发红袍,一脸凶相,正是在天山墨塔打过交道的明火尊者;另一个身披青色斗篷,面带病容,却是兰州城哥舒王子身旁那个“木老先生”、也便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的落木尊者。此外还有八名男女,据说是神火教的“八方使者”,谢贻香则是头一回撞见。眼见这八名男女或长或幼、或胡或汉皆,举手投足间甚是沉稳,足见修为不弱,想来也不是什么善茬。   随后“八方使者”中便有人奉上水粮,权当今日的午饭。谢贻香早已饥肠辘辘,吃了一整张烙饼,又灌了一壶清水,体力终于逐渐恢复。她本欲借机刺探神火教接下来的谋划,谁知从公孙莫鸣和宁萃等人却不多言,百无聊赖之下,只得仔细打量四下地形。只见果然如言思道昨夜所说,此处正是西山岛东面的“林屋洞”一带,离叶定功率众落脚的明月村不过十多里距离。想不到亲军都尉府几次三番搜寻神火教的下落无果,原来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藏进了这“林屋洞”深处的地底深穴,也便是传说中的“太湖群鬼”的栖身之处。   如此又过了片刻,待到神火教众人用餐完毕,又有一个臃肿的胖子从洞口缓步行出。人还未到,浓郁的旱烟味先至,正是“金万斤”装扮的言思道。神火教众人见他现身,神情间明显多了一丝警惕,言思道面色如常,与公孙莫鸣和宁萃说笑几句,既不理会谢贻香,也不进食。随后众人便收拾行装,沿山间小路出发,往西面缥缈峰的方向而去。   谢贻香随众同行,眼见神火教一行人以公孙莫鸣和宁萃为首,往后依次是明火、落木二尊者和八方使者,再加一个言思道,总共不过一十三人,不禁心中好奇,实不知仅凭这么点人,如何便敢去这场天下英雄齐聚的盛会捣乱?只可惜伴随着日色偏西,想必飘渺峰上的“太湖讲武”已至关键时刻,沿途并不见亲军都尉府和朝廷的军士驻防。当下谢贻香放慢脚步,和落在最后的言思道并肩而行,冷冷问道:“你们这是要去送死?”   言思道经过一夜歇息,此时已是精神抖擞,听到这话,顿时哈哈一笑,肥胖的脸颊随之颤动,说道:“想必我家教主已经告诉过你,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也便是这天下间的‘道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为邪不胜正也!如今道义既然在我神火教这边,又岂在乎人多人少?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师兄的亲军都尉府和中原武林各派难不成还能一拥而上,挟众围殴我神火教?”   谢贻香心知此人必定另有阴谋,但苦于当着神火教一众高手的面,总不能强行逼供,只得循序渐进,带开话题问道:“这才十多天光景,你们神火教这位落木尊者便已从顾云城军中抵达此处,可见小道长说的一点没错,你从一开始便已准备妥当,要利用倭寇俘虏将那种……那种怪病在东瀛散播,所以才会进展得如此之快。哼,如此丧心病狂之举,你当真不怕遭报应?”   言思道却不以为意,笑道:“不敢不敢,区区小计,不过是对付敌国之军、敌国之民罢了;要说丧心病狂,哪比得上你家那位小道长,居然一把火烧尽自家将士和无辜百姓?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我还是你家那位小道长,都是为了中原之大业、华夏之大计,行的是救国救民的善举,哪还顾得上个人的荣辱得失?对此我早已有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不敢劳烦谢三小姐挂怀。”   谢贻香耐着性子听完他这番胡诌,正准备言归正传,询问“太湖群鬼”的来历和神火教此番前往“太湖讲武”的计划。不料言思道似乎猜到她的用意,抢先一步发话,语重心长地说道:“谢三小姐,大家相识一场,总算有缘。你师兄更是我生平敬重之人,是以我从未拿你们‘竞月贻香’当外人,姑且最后劝你一次。且不论当今皇帝的诸般不是,单说他赐死你爹之举,与你谢家便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也不是?如今我神火教助恒王起事,以清君侧之名改天换地,已到了最后的决胜时刻。你若还想报仇雪恨,这便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你最后的机会。倘若你仍执迷不悟,要继续替自己的杀父仇人效力,从而与我为敌,那么往后刀剑无眼,休怪我不念旧情。”   话说早在青田县囚天村时,谢贻香对他这番说辞还曾有过些许犹豫,但如今却已是心若明镜、意如磐石。她当即怒道:“住嘴!若非你一心祸乱天下,教唆漠北的‘尸军’偷袭金陵,我爹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再说了,就算我与皇帝有仇,毕竟只是私仇,岂能因此枉顾国仇,沦为你这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的帮凶?”   她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声音甚是响亮,就连前面的公孙莫鸣等人也相继回首来看。言思道干笑两声,正待化解双方的尴尬,陡然间却听身后林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略一辨别,却是两骑快马正以狂奔之势向众人所在之处疾冲而来,显是来者不善。   要知道众人此时离西面的飘渺峰还有数里之遥,所行之路也是山间小径,纵是神火教众人艺高人胆大,一时间也想不通是如何暴露了行踪,急忙排开阵势,小心戒备。只见后方树林里一阵扑腾声响,先是飞出一大群惊鸟,紧接着便是两名伤痕累累的男子纵马冲出树林,狂奔之势不停,一股脑撞向队伍最后的谢贻香和言思道二人。   队伍中的明火尊者顿时“嘿”了一声,大步抢到这两骑跟前,以左右双掌分别按住两匹奔马的额头。一时间但听凄厉的嘶鸣声响,两匹狂奔中的骏马被明火尊者掌力所阻,居然再也无法前进半寸,马身却因向前的冲势凌空腾起,将马上的骑士双双甩出,跌了个头破血流。随后便是一阵“咔嚓”声响,两匹马的脖子竟在冲势之下被硬生生挤断,嘶鸣着重重砸落在地。   谢贻香惊骇于明火尊者如此残忍的手段,随后才想起这两名骑手的装束分明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只见当中一人本就遍体鳞伤,受此一摔,已然毙命当场;另一人浑身上下都是寸许长的划痕,鲜血汩汩外流,也不等众人盘问,拼着最后一口气厉声喝道:“速速通知飘渺峰……快!是东瀛……东瀛……”话未说完,气已耗尽。   由于事出太过突然,看两人这般际遇,显然不是前来伏击神火教众人,倒像是被什么厉害的对头追赶着一路逃亡至此。就连言思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喃喃问道:“东瀛怎么了?”话音刚落,只见顺着这两名骑手的来路,树林里已有一大团密密麻麻的东西缓缓涌出,似鸟非鸟、似蝶非蝶;定睛一看,分明是一片片徐徐飞舞的树叶,在半空中无风盘旋,缓缓飘向众人。   面对眼前这一幕诡异的景象,明火尊者首当其冲,一时也顾不得细想,当即双掌一搓,便有黑烟自掌间生出。随后他将冒烟的双掌奋力推出,漫天飞舞的树叶顿时尽数燃烧起来,犹如凭空祭出了一场壮丽的火雨。明火尊者哈哈一笑,正待出言讥讽几句,却眼前寒光一闪,一片燃烧着的树叶后面,居然毫无征兆地跳出一名绿衣蒙面人,手持一柄明晃晃、冷冰冰的利刃朝他胸腹刺来。   明火尊者纵横大半生,哪想得到一片寸许见方的树叶背后,竟能藏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亏得他也算当世有数的高手,百忙之中瞬间退后两步,避开对方这开膛破腹的一击。不料伴随着他这一退,旁边另一片燃烧的树叶后面,又有一名手持利刃的绿衣蒙面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手中利刃寒光过处,明火尊者躲避不及,背心红袍立刻被划破了一道尺许长的口子。   与此同时,不远处谢贻香腰间乱离突然“嗖”的一声,自行跳出刀鞘示警。谢贻香持刀在手,立刻回想起这几个月和东瀛倭寇的鏖战,脱口说道:“是东瀛的‘甲贺忍术’……是倭寇!” 第976章 一剑越海辞故乡   要知道东瀛一国历来流传着一种精于暗杀、隐身的术法,被称之为“忍术”,其中以“甲贺忍术”为翘楚。谢贻香之前在江浙地界与倭寇高手对战时曾深有体会,眼下这些绿衣蒙面人“叶后藏人”的古怪伎俩,无疑正是此类。由此可见,这两名亲军都尉府的男子定是发现了东瀛高手的踪迹,急着赶往飘渺峰禀告,却不幸重创于对方之手,凑巧被路过的神火教一行人给撞上了。   而明火尊者一招吃亏,仓促间也不知这漫天燃烧的树叶后还藏有多少手持利刃的绿衣蒙面人,不禁怒道:“无胆匪类,吃你爷爷一招!”同时身子微沉,将两条手臂轮转开来,施展出他“焦土狼烟”的绝招。随后便见以明火尊者为中心,方圆数丈范围相继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缕缕青烟伴随着大股热浪从四下地面徐徐升起,眼看便要焚烧起来。连同谢贻香在内的神火教众人急忙退开,将整个战场留给了明火尊者。   伴随着明火尊者这一运功,铺天盖地的树叶火雨中已有数十道寒光接连闪现,纷纷攻向当中的明火尊者,仓促间竟数不清究竟藏有多少个绿衣蒙面人。待到无数利刃攻到明火尊者身侧,他这招“焦土狼烟”也已成形,在一声大喝中迸发出全部的威力。一时间但见场中黑烟笼罩,焦臭弥漫,也不知战圈中究竟是何情况,只有热浪不住扑腾。待到黑烟散尽,便只剩明火尊者独立当中,脚下数丈内的地面皆是一片焦黑,可谓寸草不留。而那些隐身于树叶后的绿衣蒙面人则已不见踪影,若非是在明火尊者“焦土狼烟”这一击之下灰飞烟灭,便是尽数消身隐退了。   不等明火尊者回过神来,一名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已从树林中缓步行出,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两眼晶莹通透,三捋长须飘扬;头戴高冠,身穿长袍,颇有汉唐遗风。明火尊者天生一副火爆脾气,怒喝道;“何方鼠辈在此装神弄鬼?”话未说完,冒烟的双掌已奋力推出,攻向迎面而来的这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不屑地一笑,说道;“久闻中原乃礼仪之邦,不想其民竟粗鲁如斯,足见名不副实耳。”分明是一口流利的汉话。说罢,他也是双掌平推,正面迎向明火尊者的双掌。但听“波”的一声轻响,两人四掌相交,身子都是微微一颤,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对掌间那中年男子竟能再次开口,傲然问道;“吾乃扶桑九州人士,道号‘寒香居士’是也。老丈何许人也?”明火尊者“呸”了一声,掌间已使出全力,顿时逼得对方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惊骇不小,这位明火尊者的本事她再是清楚不过,虽只是位列神火教的五行护法之一,其修为却绝不弱于任何帮派的帮主掌门,与积水尊者的联手一击,更是连墨家巨子墨寒山和师兄先竞月也难以抵挡。眼下这个自称“寒香居士”的神秘男子能够若无其事地与之对掌,倘若果真是来自东瀛高手,那么其修为已远在之前遇到过的丹羽一叶和山本一川等人之上了。   而这边神火教一干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会突然冒出这么一群东瀛高手。宁萃见言思道沉默不语,便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纯金打造的火焰面具,让公孙莫鸣戴上,又低声嘱咐于他。谢贻香略一思索,立刻明白宁萃的用意,要知道公孙莫鸣的武功虽是举世无双,但毕竟年纪太轻,又是一脸的质朴气息,倒不如用面具掩盖他原本的形貌,一来可助长声威,二来也秉承了神火教一贯神秘的做派,让人莫测其高深。   不过片刻,公孙莫鸣已戴上宁萃准备的纯金面具,照她吩咐上前几步,离场中对掌二人尚有五六丈之遥时,开口说道:“别打了!”说罢,他将金色长袍的大袖凌空一挥,一股无形气劲顿时破空而出,自五六丈开外明火尊者的背心注入他体内。明火尊者得教主内劲相助,掌间威力陡增一倍有余,那自称“寒香居士”的男子抵挡不住,整个人当场往后滑出丈许距离,双足在烧焦的地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划痕。他急忙收掌站定,强压心中惊恐,扬声说道:“东瀛剑圣法驾中原,借中秋‘太湖讲武’之机,会同武林各派印证武道,特聘吾为随行向导。尔等是何门派,速速报上名来!”   谢贻香听到“东瀛剑圣”四个字,不禁微微一怔,暗道:“难道顾云城‘中条一刀流’的丹羽一叶尚在人世?”想到这里,她随即释怀,想起麾下军士曾向自己提及当日在东海之滨的“望父石”一役,说那丹羽一叶其实并非真正的“东瀛剑圣”,而是借“剑圣”之名前来中原试探,倘若遇到有资格与东瀛剑圣一战的高手,便会以信鸽通传,让真正的剑圣前来中原较量。而师兄先竞月在击毙丹羽一叶时,或是狂傲使然,竟故意将那只信鸽放回了东瀛。不想这才一个来月,真正的东瀛剑圣果然如约而至,还偏偏挑选了今日“太湖讲武”这场天下英雄齐聚的盛会,从而令此间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火上浇油,真不知又会惹出些什么乱子。   便在谢贻香思索之时,一旁的言思道也已想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顷刻间便有了谋略。他急忙夸张地叹了口气,向对面那寒香居士不住摇头,装模作样地大声说道:“非也非也!东瀛剑圣者,丹羽一叶也,乃吾之挚友,已于东海顾云城外不慎命丧敌手!尔等又是何方妄人,竟敢冒充吾友‘东瀛剑圣’之名,徒增吾之悲伤?”   那寒香居士微一愕然,说道:“非也非也!若论东瀛当世剑圣,唯鬼部君一人耳,何曾轮到‘中条一刀流’的丹羽一叶……咦!汝竟识得丹羽君否?”言思道痛苦地哀嚎一声,摇头叹道:“丹羽先生尝与吾泛舟东海、把酒对月,是为生平第一知己。非但如此,东瀛剑道宗师山本一川先生以及忍术大家‘遁地飞天’二位朋友,亦是吾之挚友。只恨中原人士阴险狡诈,技不如人,便施暗箭伤人,令吾永失知己,悲痛欲绝矣!是以吾神火教此番前来大闹中原武林召开的‘太湖讲武’,不仅要为西域百姓出一口恶气,亦是要替几位东瀛挚友报仇雪恨!”   话说神火教众人对言思道这位新上任的“流金尊者”虽然甚为忌惮,却也深知神火教的复兴全系在此人身在,所以都以他马首是瞻。耳听言思道如此应对,以公孙莫鸣和宁萃为首的一行人都是默不作声。那寒香居士倒也听说过神火教的名号,顿时“哦哟”一声,卸下大半防备。然则他本是谨慎之人,再仔细一看,又皱起眉头,向言思道问道:“诸位既是西域神火教,足下何故却是汉人?”   谢贻香早已听得一肚子火气,没好气地说道:“他可不是什么汉人,而是汉贼、汉奸!”言思道不做理会,长声笑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吾教持光明解众生于黑暗,奉明尊救世人于苦海,教义所至,何分胡汉?此番吾教秉道义、逆乾坤、济苍生、雪仇怨,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惜孤掌力抗缥缈峰上的整个中原武林,原是势单力薄。孰料偶遇东瀛友人,皆得东瀛剑圣之力,是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如此,汝与吾何不兵合一路、力同一心,携手荡平中原武林?”那寒香居士再无疑虑,却不也并不多言,只是抚掌笑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原当如此,原当如此!”   随后言思道便向寒香居士一一引荐教主公孙莫鸣和明火、落木二尊者以及八方使者。谢贻香身在敌营,见双方沆瀣一气,倒也不便发作,只得暗自戒备。那寒香居士同神火教众人见礼完毕,这才向身后树林用东瀛话吩咐了几句,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但听林间簌簌声响,显是有不少高手潜行其中。待到动静声停,则是四名身穿和服、脚踏木屐的年轻女子抬着一顶白玉般的小轿缓步行出树林,透过轻纱门帘,隐约可见轿中是一条跪坐着的清瘦身形。   只听寒香居士已朗声说道:“这位便是当世最强武者、吾东瀛一国名副其实的剑圣——鬼部静灭是也!前番吾东瀛高手在中原境内接连败亡,丹羽、山本诸君亦在其中,鬼部剑圣闻之,实难相信中原武学竟已精进如斯,是以漂洋过海前来拜访,于此‘太湖讲武’之机领教中原武林之绝技!”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四名东瀛女子所抬小轿的轻纱门帘无风自动,缓缓向上掀起,露出轿中之人,却是一个白衣男子静默跪坐,以双手抱定一柄朱红色的倭刀竖立身前。谢贻香急忙随众人的目光仔细打量,只见这男子满头白发束于脑后,脸上肌肤却嫩如初生婴孩,实不知有多大年纪。再看他的面容,口鼻耳倒也如常,但淡淡的双眉之下,竟分明没有眼睛——乃是一整片光滑的肌肤,只在眼窝处微微凸起两颗鸽子蛋大小的皮肉,绝无后天修整的迹象,倒像天生便是如此!   眼见轿中之人这般恐怖的形貌,纵是神火教众人见多识广,如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也不禁后背生寒,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言思道情不自禁地点燃一锅旱烟,吞吐着烟雾来到公孙莫鸣身旁,低声问道:“依教主之见,这位东瀛剑圣的实力如何?”   公孙莫鸣默然半晌,也看不见纯金火焰面具下他脸上的神情,终于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言思道眉心深锁,又追问道:“若是教主和他动手,胜败如何?”   公孙莫鸣再次陷入沉默,面具后的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对面轿中这位鬼部剑圣,目光中渐渐泛起一丝恐惧,脱口说道:“他……他不是人!” 第977章 剑圣铸心成于盲   公孙莫鸣这话一出,神火教众人都是面露惊骇,宁萃急忙说道:“教主可别开玩笑,这位鬼部剑圣虽然……虽然形貌有些特异,却如何不是人了?”公孙莫鸣不住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呀……可是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在我看来,体内都会有气息在不停地流转,依照气息的强弱,便可分辨出修为的高低。即便是修为已臻天人化境,依然有气息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内外流转不休。可是这位……这位东瀛的剑圣周身内外不见丝毫气息,便普通一尊石像、一块木雕,却又偏偏能呼吸动弹,难道他是妖怪不成?”   一旁的言思道顿时释然,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如此说来,自家公孙教主只是看不透轿中这位鬼部剑圣的深浅罢了,倒不见得对方当真是什么妖邪鬼魅。然而转念一想,就连“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都无法摸清对方的实力,若是与之动手过招,自然也无必胜把握,足见这位东瀛剑圣的修为,只怕不在公孙莫鸣乃至当今中原一干顶级高手之下。   当下言思道便上前几步,向对面轿中的鬼部剑圣遥遥抱拳,恭声说道:“鄙人乃神火教‘五行护法’之首、流金尊者是也,且代表神火教上下向东瀛剑圣问安。然则东瀛西域眼下既要结为联盟,共同对付中原武林,原当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有一事鄙人不敢不问,不知鬼部剑圣之双眼为何……嘿嘿,烦请告知缘由。”   只见轿中的鬼部剑圣微微颔首,一张没有双眼的脸颊愈发显得诡异,却并不开口答话,由一旁的寒香居士以东瀛话低声告知,想来是他不通汉话,需要旁人替他翻译。随后那寒香居士便向神火教众人解释道:“列位休要惊惶,鬼部剑圣天生目盲,不见世间诸般繁华,方能穷理笃静,铸成无上剑心,终成东瀛第一武者。此事东瀛举国皆知,原非秘闻……”话到此处,轿中鬼部剑圣突然开口,低声言语几句,声音犹如夜枭啼哭,寒香居士当即翻译道:“鬼部剑圣有言,问尔等可知当日击败丹羽一叶之中原武者,究竟是何人也?”   谢贻香听这帮东瀛人终于问及此事,不禁心中一凛。言思道却早有计量,当即怒哼一声,说道:“好教剑圣知晓,杀害丹羽、山本等东瀛友人之凶手,此时便在这西山缥缈峰‘太湖讲武’的会场之中,乃是当今朝廷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中原皇帝生前的大红人先竞月是也,素有‘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之称!当日东海一役,吾尝亲眼所见,此人非但持刀行凶,还曾大言不惭,扬言要荡平东瀛武道,端是狂妄!”   那寒香居士便将言思道的回答用东瀛话转述给轿中的鬼部剑圣,这边的谢贻香已按捺不住,向言思道呵斥道:“你……你简直一派胡言!”言思道立刻反问道:“你且说说,我哪一句话是胡言?先竞月既敢杀人,难道还怕承认?”说罢,他也不等对面的鬼部剑圣和寒香居士回应,继续说道:“然则中原人士历来狡猾,非但诡计多端,亦是心狠手辣。今日中原各大帮派高手齐聚西山缥缈峰召开‘太湖讲武’,鬼部剑圣和寒香居士若是贸然前往,无疑羊入虎口,惹其群起而攻之,身陷险境也。吾有一计,既可令诸位免遭中原武林之毒手,又可让鬼部剑圣与那先竞月公平对决,从而替一众亡故的东瀛友人报仇雪恨,却不知鬼部剑圣意下如何?”   轿中的鬼部剑圣和旁边的寒香居士低声交流几句,由寒香居士开口问道:“计将安出?”言思道心知对方已经入瓮,不禁微微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太湖双岛,原分东西,由此往东与‘西山’岛隔湖相对者,‘东山’岛是也。依吾愚见,鬼部剑圣可先行前往东山岛上白石岭一地静候,由寒香居士随吾同去缥缈峰‘太湖讲武’会场,邀那先竞月独自前来应战,和鬼部剑圣作一对一公平之战。如此一来,剑圣虽是漂洋过海、邀战中原,亦能反客为主,破除对方之天时、地利、人和,取‘君子不处危地’之势,免遭中原人士的诡计暗算。”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不知言思道心中在打什么算盘。谢贻香听他说要引师兄先竞月来和这个天生无眼的东瀛剑圣对决,心中愈发焦急,不禁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对面的寒香居士也皱眉问道:“此计虽善,然则吹皱一池春水,于汝何益?”   言思道嘿嘿一笑,喷出一口浓烟说道:“不敢相瞒,神火教今日叱咤中原武林,先竞月其人最是令人头痛,亦是吾家教主之劲敌。如能使之离开西山之缥缈峰,前往东山之白石岭,无疑是一箭双雕,吾与汝之大善也,何乐而不为,是也不是?”那寒香居士顿时释然,抚掌笑道:“然也!然也!”   便在此时,轿中跪坐的鬼部剑圣突然开口,用夜枭般的声音问出一句东瀛话。言思道听懂他的意思,不等寒香居士翻译,已哈哈一笑,朗声回答道:“吾教公孙教主名列中原‘江湖名人榜’第二,单以修为而论,自是宇内无敌,当世不做第二人之想,犹如中天之烈日,其势不可挡也;而先竞月有‘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之称,素来清高狂傲,身居庙堂却执江湖之行,犹如沧海之明月,其行不可量也。倘若二者相较,亦如日月并行,一主白昼、一领黑夜,原是不可比也……”   不料他话到此处,轿中以双手抱剑在前的鬼部剑圣拇指微动,但听“咔嚓”一声,那柄朱红色的倭刀顿时离鞘跳起,露出寸许长短的一小截刀身。一时间在场众人只觉刃间白光刺眼,目不见物,继而天地万物仿佛都被这片所笼罩,仅余白茫茫的一片。   众人惊惶之际,只听公孙莫鸣的声音脱口赞道:“好厉害!”随后又是一声轻响,却是离鞘跳起的倭刀余势耗尽,兀自落回刀鞘。伴随着刃身入鞘,众人所见的白光也随之消失,从而令天地万物渐渐重现于眼前。只见轿中白发无眼的鬼部剑圣依旧抱剑跪坐,周身不见丝毫动弹,仿佛方才那一幕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言思道心知对方有意炫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暗道:“难为这东瀛瞎子了,若非天生眼盲,倒也练不成如此光华夺目的剑道。”当下他强笑一声,正待深吸一口旱烟定神,谁知抬手一看,手中这柄乌黑色的旱烟杆竟已无端变作两半——乃是从烟锅到烟杆平整匀称地一剖为二——持旱烟杆的手却安然无恙。再看分为两半的旱烟杆,其剖面之光滑、分割之精准,纵然是工匠以墨斗标尺细细凿磨,最终也不过如此。   显而易见,便在鬼部剑圣方才弹起倭刀的刹那间,已于暗中出招,一举劈开了言思道手中的旱烟杆。在场所有人除了及时发出一声喝彩的公孙莫鸣之外,竟无一人看清这位东瀛剑圣用的是何种手段。当中以言思道最为惊骇,他深知自己这柄旱烟杆的来历,虽非什么绝世神兵,但因材质特异,寻常刀剑也休想留下一条划痕,谁知如今竟被人随手一招悄无声息地从中剖开,其实力之强、修为之高可谓匪夷所思。他不禁问道:“鬼部剑圣这是……”   只听对面的寒香居士已笑道:“鬼部剑圣有言,便依汝之计,他先行一步前往东山之白石岭静候,由吾随众前往缥缈峰‘太湖讲武’邀战。至于汝手中之烟杆,便是鬼部剑圣邀战之信物,如若那先竞月看不明白,抑或看出玄机却不敢赴约,则不配与吾东瀛之剑圣一战也!”话音落处,抬轿的四名东瀛女子已在原地掉头,抬着轿中的鬼部剑圣一路往东而去,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林深之处,而暗藏林中精通忍术的绿衣蒙面人也纷纷隐遁,只留下寒香居士一人准备随神火教众人同行。   眼见这位来自东瀛的鬼部剑圣接受了言思道的提议,要约师兄先竞月于太湖的东山岛决战,谢贻香惊怒之余,心知言思道之谋不仅是要借东瀛人之手对付师兄,更是以此调虎离山之举,好让神火教一行人对付整个中原武林。当下她不等众人商定妥当,脚下已偷偷退后两步,准备伺机夺路而逃,先行前往缥缈峰示警。不料转身一看,宁萃和明火尊者二人一左一右,竟已提前封死了自己的退路。只听宁萃似笑非笑地问道:“姐姐这是何意?我教既已应允将你平安送还给你师兄,又怎能半路撂挑子?莫非你是要我们将你的尸体送回去不成?”   谢贻香咬牙不答,默默凝视在场众人,心中飞速思索。且不说公孙莫鸣、明火尊者和来自东瀛的寒香居士这三个修为远胜自己的高手,即便是今非昔比的宁萃,自己也未必对付得了,更别说还有一个精通毒术的落木尊者和莫测高深的八方使者,自己若是和他们撕破脸强行突围,分明是自寻死路,完全没有任何希望。   却听言思道突然笑道:“诸位这是作甚?昔日天山墨塔一役,教主能够平安脱困,好歹也有谢三小姐一份苦劳,算是有恩于本教。如今她既然要走,我们又何必强留?”   这话一出,神火教众人皆是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肯放谢贻香离开。宁萃不禁问道:“怎么,难道你要放她前去通风报信?”谢贻香更是满脸疑惑,脱口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阴谋?”   只见言思道哈哈一笑,傲然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如今这天下的大局已定,一切可谓板上钉钉,再无变数可言。而我神火教今日前往这所谓的‘太湖讲武’,不过是知会当今朝廷和武林各派一声,给他们一个俯首称臣的机会罢了,哪用得着什么阴谋?所以今日之种种,我神火教全都只在明面上行事,是为‘阳谋’也。谢三小姐挂念自家师兄,只管先去通风报信便是,我倒要看看这西山缥缈峰上‘太湖讲武’的数万之众,还有谁能阻拦于我!” 第978章 神火不灭摄全场   话说谢贻香见言思道叱令神火教众人不必阻拦,当即毫不犹豫,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直奔西面而去,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已抵达飘渺峰山脚。孰料叶定功为求此番“太湖讲武”的周全,竟安排了两百多名军士严守上下山的出入口,同时又安排亲军都尉府的人细细盘查。幸好众人大都识得这位和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大人青梅竹马的谢三小姐,所以谢贻香只是在山脚稍作耽搁,便一路往山顶的会场狂奔。   待到登上飘渺峰之巅,老远便瞧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在会场四周的凉棚内外,少说也有上万之众,却是鸦雀无声,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激战的两条白影。谢贻香依仗自己“穷千里”的神通遥遥一看,立刻识出当中手持长剑的白衣矮子便是当今峨眉剑派的掌门人、“定海剑”朱若愚;而另一名驾驭着半截战阵长刀的白衣青年,正是师兄先竞月。她心中愈发焦急,不禁提气呼喊道:“师兄别再打了!言思道那厮……那厮和东瀛倭寇沆瀣一气,要来害你!”   对决中的先竞月和朱若愚二人此时正值紧要关头,伴随着谢贻香这一出现,两人的心境都是一变。当下一人使出“定海剑诀”的绝学,一人祭出“独劈华山”的杀招,以针尖对麦芒之势正面对决,竟是要在一招之间决出生死胜败。   谁知便在此时,一条金色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激战中的两人当中,竟以一双肉掌同时硬接定海剑和偃月刀的全力一击,当场化解当今武林两大绝世高手的攻势,从而阻止了朱若愚和先竞月之间的这场“武林盟主之战”。   朱若愚和先竞月惊骇之余,深知这金衣人的修为非同小可,都已隐隐猜出来人身份,当即不敢有丝毫大意,各自往后退开。不等四下观战的各帮各派回过神来,言思道的声音已从远处传来,得意洋洋地说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神火教公孙教主驾到!”   话音落处,一行人自会场入口处飞身下场,由八名或胡或汉的男女各持一枝燃烧着的火把,按先天八卦的方位站成一个大圈,拥簇着当中一并入场的五个人,分别是扶持着落木尊者的明火尊者、提带着言思道的宁萃和来自东瀛的高手寒香居士。而在这一十三个人的中心,正是方才以一己之力震退两大绝世高手、身穿金色长袍面带纯金火焰面具的神火教教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的公孙莫鸣!   谢贻香原是要来通风报信,不料神火教一行人竟来得如此之快,几乎是紧随其后,也不知是如何通过山脚下的驻防军士,一时竟没了主意。幸好在场上万人的目光之中,分明有两道来自北面高台上的目光投向自己,她凝神一看,乃是一对灰白色的瞳孔,正是裹覆在白色斗篷里的得一子。谢贻香顿时微微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有小道长在此,说不定能化解言思道这厮的诡计……”   且不论谢贻香心中的思绪,单说神火教一行十六人突然现身,还肆无忌惮地报出“公孙莫鸣”这一名号,今日赴会的各大帮派、各路高手惊讶半晌,便如同冷水泼入滚油之中,顿时炸腾开来。一时间东西两侧凉棚里的“三显一隐一帮”、北面高台后新拜入玄武飞花门的武林人士皆是乱作一团,不少人更争先恐后地起身上前,想要一睹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武林中最神秘的传奇人物究竟是怎生一副模样,却只见到公孙莫鸣脸上的金色火焰面具,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而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身为这场“太湖讲武”的负责之人,早已料到神火教余孽今日会来捣乱,自然有所准备。所以公孙莫鸣一行人虽是来得突兀,他也能迅速定下神来,当即运起丹田之气,沉声喝道:“乱臣贼子,安敢前来自寻死路?给我拿下了!”   话音落处,玄武飞花门的十多名高手应声下场,以方才击败过武当二代弟子何争锋的“金箭追星”辛统办为首,和场中神火教众人正面对持。然则今日新拜入玄武飞花门的千余名江湖人士和一向与朝廷交好的众帮派,却无一人响应,显是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又被神火教的威名和公孙莫鸣的修为所慑,竟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眼见在场的各大帮派全无动静,叶定功旁边的封长风率先按捺不住,顿时怒道:“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神火妖人乃是朝廷通缉的逆贼,罪恶滔天,可谓人神共愤!还不将其拿下,更待何时?”说罢,他见在场众帮派依然犹豫不前,不禁怒极反笑,喝道:“好啊,反了是么?我封长风倒要看看今日在场的哪些帮派胆敢袖手旁观,行姑息养奸之举,便是神火妖人的帮凶!事后我定会上报朝廷,治他一个诛九族的谋逆之罪!”   这话一出,一众帮派难免有所忌惮,新入门的玄武飞花门高手急忙响应,纷纷拥向场中,却只敢躲在辛统办等人身后。东面凉棚处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随即表态,扬声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今日这场‘太湖讲武’到底是中原武林召开的英雄大会,与西域神火教何干?诸位神火教的朋友若不速去,休怪我中原武林不顾道义,这便要以众敌寡了!”西面凉棚处天行教的姬教主应声说道:“不错,任凭神火教有通天彻底之能,只要此间的数万高手一起动手,难道还拿不下十几个人?各位武林同道休要害怕,大家并肩子齐上!”   伴随着两人这一煽动,与朝廷珠胎暗结的大孚灵鹫寺、白马寺、武当派、玄妙观、天行教和白云剑派等数十个帮派这才有所动作,纷纷派门下弟子入场;其它门派见状,也有大半跟着起哄。一时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会场里竟有数千之众或持械、或空手,叫嚣着涌向场中的神火教众人,当中以封长风的声音最为响亮,兴奋地大喊道:“若有取公孙妖人首级者,官拜三品,赏黄金万两!”   却见场中的神火教众人不为所动,依然由“八方使者”手持火把站定四周,待到各派高手逐步逼近,中间的言思道才嘿嘿一笑,恭声问道:“启禀教主,这自称‘封长风’的朝廷狗官出言不逊,一张嘴更是臭得出奇,理当赏他一记耳光,是也不是?”   黄金火焰面具下的公孙莫鸣“嗯”了一声,随即抬手一掌,却是不痛不痒地拍在了身旁言思道的肩上。只见言思道受此一掌,浑身上下立刻出现一阵诡异的颤抖,仿佛有些身不由己,也是抬手一掌拍出,正中一旁落木尊者的肩头。   接下来便是一幕幕诡异的景象接连上演,落木尊者也是一掌拍中“八方使者”中离位骑士的肩头、离位骑士又一掌拍中对面一位天行教的高手、天行教高手再拍中身旁一位神风镖局的镖头……便如同孩童间的击鼓传花之戏,一人拍一人不停往下传,竟以会场当中的公孙莫鸣为起点,一路传到会场西面的凉棚,然后绕出一个弧形,先后通过八十多个人一直传到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处。   最后高台上原飞花派的顾老拳师一掌拍中身旁叶定功的肩头,叶定功顿时感到一股极强的气息涌入四肢百骸,周身真气充盈,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随后他竟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照着身旁封长风的脸上便是一记耳光狠狠抽下。   莫说这一幕发生得实在诡异,来得又如此之迅速,即便是封长风早有防范,也万万没料到身旁这位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大人竟会向自己动手,顷刻间哪里反应得过来?随后便听“啪”的一声重响,封长风整个人被叶定功这一巴掌抽得原地连转三圈,当场掉落四颗大牙,继而翻起一对白眼,倒地昏死过去。   霎时之间,莫说出手伤人的叶定功和替公孙莫鸣“击鼓传花”的八十多和人,在场上万名高手包括各位掌门帮主亲眼目睹了公孙莫鸣这手近乎“妖术”的手段,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先竞月更是惊骇不小,急忙持刀守护在玄武飞花门众人之前。要知道他听言思道说要教训封长风,便已提防着公孙莫鸣会暴起伤人,谁知对方竟使出一手类似“隔山打牛”的巧妙手法,当中多半还夹杂了神火教“天露神恩心法”的摄魂伎俩,果真说到做到,借叶定功之手当众打了封长风一记响亮的耳光,更是打了整个中原武林一记响亮的耳光。   如此一来,正准备向场中神火教一行人动手的各派人士哪还敢轻举妄动?也不知是谁带头高喊了一句“妖术!”接着便有上百人齐呼,一边呼喊一边往会场四周退让,却又不敢和旁人靠得近了,生怕神火教的妖人故技重施,又使出类似“击鼓传花”的妖术。   只听混乱中东面的凉棚里有人高呼道:“怕什么?只管用黑狗血喷,定能破解他们的妖术!或者屎尿之类秽物也行!”场中的言思道不禁眉头大皱,又问道:“启禀教主,此人粗鄙不堪,理当小惩大诫,是为不是?”   场中众人听言思道再次开口,直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狂奔着躲回各自所在的凉棚。只见公孙莫鸣微微点头,这回却并未出掌,而是轻抬右脚,往地上轻轻一跺,立刻便有一团气劲自他足下生出,激起片片微尘,翻滚着呈一条直线激射而出,顺着说话之人的方向径直没入东面凉棚处的人群里。   附近众人见这团气劲袭来,急忙四下乱跳躲避,却不见丝毫异样。正惊疑间,只听一声惨叫突然从人群中传来,听声音正是方才说话之人,随即便有一条身影从人群里飞上半空,倒像是被一股极强的力道从地上弹飞起来。当中有认识的人不禁说道:“是蜀中梁山派的陈掌门!”   只见半空中的陈掌门喷出一大口鲜血,落下来时已是不省人事、气若游丝,显是被公孙莫鸣跺脚时生出的气劲所伤。要知道对真正的高手而言,以隔空气劲伤人不难,然而似公孙莫鸣这般轻描淡写地发出气劲,还能仅凭说话的声音,便从混乱的人群里准确无误地命中对方,在场的一众掌门帮主皆是自愧不如,竟无一人能够办到。朱若愚身为“蜀中四绝”之首的“峨眉剑”掌门人,更是此番赴会的川蜀各派领袖,眼见同来的陈掌门受创,竟不敢因此发作,只能持定海剑护在川蜀各派前方,与众人一同怒视场中的公孙莫鸣。   要知道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早已销声匿迹多年,在寻常江湖人眼中,便如同传说中近乎天人的存在。今日眼见这位神火教教主突然现身此间的“太湖讲武”,一出手便阻止了朱若愚和先竞月之间的决战,在场众人还能发出几声惊呼,待到公孙莫鸣一抬手、一跺脚间,便当着缥缈峰峰顶这上名万高手的面先后重创两人,众人莫说开口惊呼,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最后幸好有白马寺的持香禅师出来打圆场,柔声劝道:“公孙教主有话好说,何必戾气冲天?”场中的言思道顿时“哎哟”一声,反问道:“如此说来,现在大家可以好好说话了?”看似回答持香禅师之言,一双眼睛却似笑非笑地望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   叶定功此时已叫人好生照顾昏死过去的封长风,心中则是惊魂未定。他心知公孙莫鸣方才借自己之手打封长风的那一记耳光时,若是有意加害,自己这条性命只怕早已不保,哪还敢有半分气焰?他当即沉声问道:“公孙教主大驾光临,究竟有何指教?”   谁知言思道却哈哈一笑,摇头说道:“不急不急,神火教和中原武林乃至当今朝廷,毕竟也算旧识故交,其间种种恩怨,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道明,不妨暂且放下不提。倒是眼下另有一桩紧要之事,不仅关乎整个中原武林的颜面,还关乎中原与东瀛两国之邦交,需得叶大人和在场的各位掌门帮主斟酌定夺。在此期间,神火教看在双方过去的情分上,倒也不必趁人之危。”   众人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却见与神火教众人同来的那名中年男子上前几步,用拗口的古文朗声说道:“吾乃扶桑九州人士,道号‘寒香居士’是也。今日至此,乃是替吾东瀛一国之剑圣鬼部静灭君送来战书,邀中原武林之天下第一人前往太湖东山之白石岭,与鬼部剑圣决胜负、判生死,作公平一战耳!”说罢,他傲然环视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会场一圈,不屑地问道:“先竞月者,何人也?” 第979章 东山约战荐刀王   中原群雄眼见突然冒出一个自称“寒香居士”的东瀛人,还点名要让先竞月前往隔湖相对的东山岛迎战什么“东瀛剑圣”,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当中不少人便径直发出嘘声,更有人提议对方既是东瀛倭寇,便该不问情由,只管乱刀分尸便是。   谢贻香此时已来到场中玄武飞花门众人所在之处,将自己前天夜里在湖中遇险后的一连串经历简单告知师兄先竞月。高台上的得一子见她平安归来,则重新闭上双眼,再次陷入沉睡。叶定功身为此间东道主,见先竞月并未应答对方的邀约,当即将事情揽下,向场中的寒香居士冷冷说道:“先竞月是我玄武飞花门的副掌门,更是中原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阁下口中的什么东瀛剑圣,我等皆闻所未闻,又有何资格向他挑战?要知道今日乃是我中原武林之盛会,天下英雄齐聚于此,还轮不到你这东瀛小儿大放厥词!”   这话一出,整个会场里顿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冲着场中的寒香居士便是一通臭骂,将倭寇的种种恶行尽数归咎到他身上,却碍于他身旁的神火教众人,不敢轻举妄动。那寒香居士也不在意,始终面带冷笑,待到众人的骂声渐缓,这才哈哈一笑,运功压下众人的声音,高声说道:“荒谬!汝等井底之蛙,竟敢质疑吾东瀛之剑圣?实乃可笑也!吾有一物,汝等姑且观之,却要看整个中原武林是否有人配接受鬼部剑圣之约战!”说罢,他抬手一挥,两截黑黝黝的东西已破空而出,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住,以极慢的速度缓缓飞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这边谢贻香定睛一看,正是言思道先前被鬼部剑圣一招劈作两半的那柄旱烟杆。   众人见这寒香居士竟能将两片铁质的旱烟杆缓慢送出,分明是以内力附着其上,以此隔空御物,顿时收起小觑之心。叶定功一身武功虽未臻化境,倒也是识货之人,立刻便知对方的修为远胜自己,哪敢去接迎面飞来的这两片旱烟杆?他只得不屑地说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也罢,竞月老弟你来看看。”同时运足功力,装作随手一挥衣袖,想将对方送来之物推给台前的先竞月。   谁知伴随着叶定功衣袖上的劲力尽出,半空中那两片旱烟杆却不见丝毫异动,依然朝他缓缓飞来。叶定功心中大窘,正寻思如何补救,只听东面凉棚前的朱若愚突然冷哼一声,说道:“既然东瀛人是要挑战中原武林的第一高手,却与先竞月有何关系?”说着,他左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以峨眉剑派“御剑飞仙术”的手法隔空驾驭远在北面高台前的两片旱烟杆,但听“嗖嗖”两声,寒香居士送出的两片旱烟杆顿时掉头飞出,径直落入十多丈开外朱若愚的手里。   要说峨眉剑派那柄定海剑的神威,在场众人已是深有体会,此时目睹朱若愚这手隔空御物的功夫,才算真正见识到这位峨眉剑派掌门的实力,都是心中暗惊。只见朱若愚反复端详手中的两片旱烟杆,脸上始终写满不屑之情,凌厉的目光中却藏不住细微的惊恐。随后他又是一声冷哼,抬手将这两片旱烟杆远远抛向缥缈峰外,口中则冷笑道:“莫名其妙之物,沽名钓誉之辈,何必峨眉剑出手!”   不料那寒香居士在送出这两片旱烟杆碎片时,早已将自身功力附着其上,直到被朱若愚远远扔出,旱烟杆上暗藏的劲道才显现出来,令这两片旱烟杆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半圆,重新落回场中寒香居士的手里。朱若愚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一手,顿觉脸上无光,只得默默退后,再不多言一句。   在场众人见寒香居士露出这手醇厚悠长的内劲,难免心中一凛,试问眼前这个送信的东瀛高手都已如此厉害,可想而知如今静候在东山岛上的那位东瀛剑圣绝非等闲之辈,实力必定非同小可——朱若愚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不愿应战,只怕却是怯阵了。然而转念一想,仅凭对方送来的两片旱烟杆碎片,难道便能从中得知这位东瀛剑圣的修为不成?委实有些难以置信。   场中的寒香居士见状,不禁长声笑道:“不想偌大中原,竟无识货之人,抑或识货却无胆之辈!”西面凉棚里埋剑阁的古阁主挺身而出,说道:“埋剑阁世代以兵甲锻造为生,这位东瀛朋友既然口出妄言,不妨容我一观!”   寒香居士也不多言,再次送出两片旱烟杆碎片,任由那古阁主查验。古阁主将两片旱烟杆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终于试探着问道:“赎我眼拙,东瀛剑圣送来的这两片物件,原该是一柄完整的旱烟杆,只是……只是似这般形貌,难道竟是被……被那位东瀛剑圣以利刃劈成的两片?”   不等寒香居士答话,一旁的言思道已接口说道:“正是如此!那位来自东瀛的鬼部剑圣轻描淡写地隔空出剑,只一击便将我手中这柄旱烟杆分作两片。当时谢封轩家的谢三姐也在场,乃是她亲眼所见。”古阁主顿时一个劲地摇头,说道:“绝无可能!阁下这柄旱烟杆乃是取深海海底的千年精铁所铸,非但刀剑难伤,而且通体水寒,能够自行滤去烟草中的火气,更是烈火难融。纵然是我埋剑阁的技艺,一时也想不出是用何法锻造而成,又怎会被一剑劈作工工整整的两片?恕我直言,世间绝无此等宝剑,即便是定海剑也办不到!”   要知道埋剑阁在武林中的颇有声望,众人听古阁主这么说,对这位莫测高深的东瀛剑圣愈发感到惊恐。东面凉棚里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武当掌门一清道长随即开口,懒洋洋地说道:“世间虽无宝剑可为,却有无坚不摧之剑意,且让老道观摩观摩这位东瀛朋友的剑意!”古阁主便差人将两片旱烟杆递了过去,一清道长细看一番,叹道:“罢了罢了,老道若是能年轻个三四十岁,今日或许还能会一会这位东瀛剑圣!”   这话一出,在场各派顿时哗然开来,要知道武当掌门虽未明言,但言下之意分明已经自认不敌,从而认定了这位东瀛剑圣的实力。当下各帮各派的帮主掌门和各路高手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纷纷要来那两片旱烟杆传阅,一个个或疑惑、或不屑、或惊惧,却无一人敢出面接受对方的挑战。到最后这两片旱烟杆传到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手里,他沉思片刻,转头向北面高台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贫僧说句公道话。此番‘太湖讲武’既是由玄武飞花门一力召开,现有东瀛高手前来指教,又点明要与先竞月先副掌门切磋,如此看来,还得请叶掌门定夺才是。”   叶定功见善因住持将这颗烫手的山芋回交到自己手里,心知这位不请自来东瀛剑圣极其辣手,竟让这些个帮主掌门统统不敢应战。惊怒之余,他见场中神火教一行人好不悠闲,不禁沉声问道:“公孙教主神功盖世,又名列中原‘江湖名人榜’第二位,今有东瀛一国的高手前来挑衅,却何故畏首畏尾、不敢应战?不知是技不如人,还是另有算计,要伙同东瀛倭寇与我中原武林为敌?”   只见面具下的公孙莫鸣并不应答,依然由言思道这位流金尊者出面,笑道:“叶大人何必拐弯抹角?想让我家教主替你们打发强敌,倒也并非难事,更是我神火教上下之荣幸,何乐而不为?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位寒香居士说得明白,东瀛剑圣今日是要挑战中原武林第一高手,你们却口口声声称我神火教为西域妖人,这叫我家教主如何替你们出头?依我之见,不妨在场的各路英雄这便重新奉我神火教为尊,由公孙教主出任中原武林盟主之职,我教自然义无反顾,替中原武林摆平这位东瀛剑圣!”   听到这话,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会场里又是一片哗然,若非忌惮公孙莫鸣的神功,只怕早已叫骂起来。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直气得脸色铁青,于情于理,他当然不可能奉神火教的公孙莫鸣为武林盟主,但以眼下的局势来看,与东瀛剑圣的一战已是势在必得,只怕到头来真要由先竞月出面。可是如此一来,且不论先竞月是否能够战胜这东瀛剑圣,单是他这一离去,整个玄武飞花门便如同行船失桨、大厦抽梁,如何还能和公孙莫鸣、朱若愚这些个绝世高手抗衡?   然而高台前的先竞月此时却已拿定主意,当即上前两步,右手微抬,那两片旱烟杆碎片便从善因住持手里遥遥飞落于他掌心。他将两片旱烟杆沿切口对齐,在掌中发力握紧,口中说道:“既是因剑意而分,亦可因刀意而合。”话音落处,他松开右掌,众目睽睽之下,在场的上万双眼睛看得分明——那两片旱烟杆碎片竟被他重新握合在了一起,恢复成一柄完好无损的旱烟杆!   伴随着四下喝彩声响,场中的寒香居士顿时双眼一亮,沉声问道:“汝便是中原第一高手先竞月?”先竞月反问道:“东山,白石岭?”寒香居士一愣,只得回答道:“然也!”先竞月便不再理会,手持偃月刀穿过会场,往缥缈峰下而去,显是应允了这场决斗,要独自前往东山岛迎战那来自东瀛的鬼部剑圣。   后面的谢贻香见状,急忙叫道:“这摆明了是言思道那厮的圈套,师兄别上他的当!”先竞月冷眼扫视场中的言思道,还未发问,言思道已抢着说道:“竞月兄可别误会!这位东瀛剑圣本是因你当日放走的那只信鸽招惹而来,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若由旁人出面迎战,似乎也不太妥当。”   先竞月沉默不答,手掌一翻,已将那柄还原如初的旱烟杆丢还给言思道。言思道伸手接过,脸上不禁一阵尴尬,急忙哈哈一笑,说道:“话说这位东瀛剑圣天生目盲,练的乃是心中之剑,一柄倭刀更是夺目摄心,乃是货真价实的东瀛第一高手,修为远在丹羽一叶、山本一川等人之上,竞月兄需得小心在意了!”   高台上的叶定功此时已反复思量许久,明知是神火教的“调虎离山”和“借刀杀人”之计,却始终没能想出其他应对办法,只得叫道:“竞月老弟且住,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即便要去,也要等此间事了,由我玄武飞花门率中原武林各大帮派前往迎战!”   谁知先竞月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路过场中那寒香居士身旁时,才淡淡地说道:“不必劳师动众,我一人一刀去,半个时辰便回。” 第980章 指点江湖呈舌仗   先竞月这话出口,当下也不顾在场众人的劝阻,径直飘然而去。谢贻香愕然当场,本想一同前往东山助阵,却又心知自己这点微末本事和如今的师兄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怕非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成为他的累赘。正犹豫之间,先竞月去得尽快,转眼间便已消失不见。谢贻香无奈之下,最后只得上到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坐到之前先竞月的位置上,一面留意会场中的局势,一面期盼着师兄能够凯旋而归。   至于那来自东瀛的寒香居士眼见约战的目的达成,却并未离去,也不与场中神火教一行人为伍,而是独自去往西面异域武林所在的凉棚处,在蓬莱天宫众人旁边寻了个地方闭目静坐,显是要留在此地等候先竞月和东瀛鬼部剑圣这一战的结果。众人见他如此举措,再加上先竞月已代表中原武林前往迎敌,一时倒也不好为难于他,渐渐地又将目光转回场中以公孙莫鸣为首的神火教众人身上。   随后高台上的叶定功深吸一口气,运功压下众人的议论声,沉声说道:“既然东瀛剑圣前来挑战之事已有交代,请恕叶某人旧事重提——今日本是中原武林于太湖缥缈峰召开武林大会,西域神火教的诸位友人若只是前来观礼,无疑是蓬荜生辉,敬请西面就座。但公孙教主若是想染指中原武林盟主之位,又或者有心前来捣乱,哼,纵是公孙教主神功盖世,我中原武林亦可拼死一战,大不了血溅缥缈峰,来个玉石俱焚!”话音落处,顿时便有上千人出声附和,替叶定功这话叫好。   场中的神火教一行人却不为所动,依然是由手持火把的八方使者围成一个大圈,簇拥着当中的公孙莫鸣、宁萃和明火落木二尊者,由言思道这个流金尊者上前答话。只见他一手拿着被先竞月修复的旱烟杆,一手掏出烟丝,好整以暇地装进烟锅,然后寻四周八方使者手中的火把点燃,吞吐着烟雾笑道:“叶大人此言差矣。神火教虽起源于西域波斯,却一直于中原经营,当年率领在场各帮各派反抗前朝异族之时,何曾分过彼此?况且我家教主乃是昔日香军首领‘九龙王’之子,非但是地地道道的中原汉人,身上流淌的更是两宋‘赵’姓之皇室血脉,若以正统论之,远胜白丁出身的当今皇帝,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位也坐得,如何坐不得这区区武林盟主之位?依叶大人这番高论,佛教亦是起源于天竺,难不成今日在场的五台山大孚灵鹫寺、九华山化城寺、洛阳白马寺、开封大相国寺、苏州寒山寺、嘉州凌云寺和杭州灵隐寺诸位,皆是前来观礼的天竺友人了?”   叶定功顿时语塞,东面凉棚里开封大相国寺的住持却听不下去,开口怒道:“神火教不过西域一邪教,也配与我正统佛教相提并论?”言思道喷出一口浓烟,摇头笑道:“何为正邪?行善即是正,为恶便是邪。前朝异族暴虐之时,你大相国寺趋炎附势,协助官兵屠戮五姓汉人,岂非为恶?而我神火教率众起义,救中原百姓于水火,岂非行善?以此观之,佛教还当真不配与我神火教相提并论!”   听到这话,在场的释家各派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群起而攻之,或引经据典、或微言大义、或破口大骂,却被言思道一人一舌来者不拒,反驳得哑口无言。最后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出面喝止各派,扬声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说老衲说句公道话!我佛教延绵千年,而今已在中原根深蒂固,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便可动摇,何须与之争辩?倒是今日‘太湖讲武’推选武林盟主一事,乃是玄武飞花门的叶掌门奉朝廷之令召开,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且不论神火教是否属于中原门派,单是朝廷钦定的‘逆贼’这一身份,便不适合参与今日之事。至于神火教与朝廷之间的恩怨对错,非我等江湖门派所能议论,所以还请公孙教主自重,何必在此胡搅蛮缠?”   听到善因住持这话,在场众人都觉大有道理,纷纷点头称是。不料言思道双眉一扬,抚掌笑道:“老和尚这话说得极好!我倒是要请问在场的诸位掌门帮主,今日由朝廷召开的这场‘太湖讲武’,究竟是让中原武林自行推选出一位号令群雄的武林盟主,还是要将江湖各派并入朝廷之管辖,由玄武飞花门统一调度?哈哈,想必各位早已心知肚明,却是敢怒不敢言罢了,是也不是?”说着,他声音陡然拔高,大声说道:“也不欺瞒各位,我神火教今日现身于此,除了要拿下这武林盟主之位,同时也代表了南面恒王‘清君侧、诛奸佞’的义军,诚邀江湖群雄与我教联手举事,再一次焚裂这天下江山!”   在场众人虽然明知神火教有不臣之心,却也只是在背地里议论,哪知对方这位流金尊者此时居然当众挑明,还号召各大帮派一同造反,无疑是大逆不道之极!叶定功再如何忌惮场中的公孙莫鸣,一时也不禁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与朝廷交好的一众帮派也纷纷呵斥,指责神火教出言不逊。   不料言思道早有准备,当下也不理会众人的指责,向西面“一帮”所在的凉棚处高声询问道:“盐帮的冯帮主,近年来生意可还兴旺?”那盐帮帮主冯海井顿时冷笑道:“自从朝廷一手掌控了盐铁买卖,帮中兄弟们哪还有什么私盐生意?只怕再过个一年半载,我这所谓的盐帮便要从江湖中除名了!”   言思道装模作样地“哎哟”一声,又问道:“冯帮主这话却从何说起?要知道当年为推翻前朝异族的统治,十余支汉人义军相继于江南起事,若非有冯帮主率领整个盐帮在背后撑腰,暗中提供食盐和钱粮,哪有我们汉人当家作主的今天?有道是吃水莫忘挖井人,当今皇帝既已坐拥天下,即便要将盐铁生意收归朝廷,多少也该给盐帮的一众兄弟留口饭吃才是。”那冯帮主顿时破口骂道:“留他祖宗个屁!当今皇帝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过河拆桥,在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若还记得我盐帮这份微末功劳,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耳听两人这一搭一档,在场众人纷纷恍然大悟,难怪盐帮方才要下场支持丐帮闹事,原来不仅是因为两帮素来交好,更是因为盐帮的冯帮主早已和神火教勾搭在了一起,自然要想方设法地和朝廷作对,搅混今日这场“太湖讲武”。只听言思道哈哈一笑,又转头问道:“要说当今皇帝的刻薄寡恩和过河拆桥,江海帮新任的李惟德李帮主想必深有体会,是也不是?”   要知道江海帮早些年本是武林中的大帮,声势丝毫不逊色于丐帮和盐帮,甚至号称有水的地方便有江海帮的逐浪旗。然而伴随着李老帮主被刑捕房庄浩明奉朝廷之令诱杀,其子李惟遥又在湖广一役命丧于谢贻香刀下,如今虽有李惟遥的堂弟李惟德接任帮主,但帮中弟子这些年来死的死、散的散、降的降,势力已被朝廷蚕食了八九成,几乎只剩一副空壳。此时听到言思道这一问,那新任的李帮主当即大喝一声,厉声说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只恨我李惟德没本事,只能任人鱼肉!倘若神火教愿意替我出头,助我报仇雪恨,江海帮上下誓死追随左右!”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已知神火教今日看似只有十多人到场,实则却是有备而来,分明已在暗中和不少帮派结成了同盟。果然,伴随着言思道的嬉笑怒骂,相继又有十多位掌门帮主开口表态,要和神火教共同进退,当中还有泰山碧霞祠这样的道家名宿和天一阁这样的儒家正派,直看得叶定功和一干与朝廷交好的帮派目瞪口呆。   待到言思道这一轮聊完,盐帮的冯帮主便出面总结道:“方才善因住持有句话说得极好,神火教与朝廷之间的恩怨对错,非我等江湖门派所能议论。而今日之事,乃是我们这些江湖草莽要替自己推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武林盟主,本就与朝廷无关,当然应当依照江湖规矩办事。对此大家早已定下规矩——无论是谁,只要能够获得十个以上的帮派推举,便可下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而我冯某人作为今日比武夺帅的十名公证人之一,此刻便代表盐帮上下推选神火教公孙教主出任武林盟主一职,不知还有哪派也愿推荐公孙教主?”   话音落处,言思道招呼过的十多位掌门帮主相继附和,粗略一数,竟有十六个之多,自然满足了今日争夺盟主的条件。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湖人士见状,也跟着起哄,说道:“神火教教主是‘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高手,实力更是有目共睹!今日公孙教主既已到场,倘若不许他下场争夺盟主之位,那还算什么武林大会?若是如此,这‘太湖讲武’不开也罢!”   高台上的叶定功早已是头大如斗,事情发展到这般局面,看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终究绕不开公孙莫鸣这一大难题。好在除了能与公孙莫鸣一战的先竞月之外,玄武飞花门今日也另有准备,再加上又有在场许多帮派的相助,局面还算是在掌控之中。然而不管怎样,先竞月孤身前往东山岛迎战东瀛剑圣,却是在意料之外的变故,也不知他是否当真能在“半个时辰后赶回”。想到这里,叶定功不禁望向身旁刚抵达飘渺峰会场不久的谢贻香,要看看这位与先竞月并称“竞月贻香”的谢三小姐有何高见。   谁知谢贻香此时也是焦头烂额,眼见师兄中计离去,与东瀛剑圣之战可谓胜负难料,而神火教又在言思道的巧言令色下获得不少门派的支持,整个缥缈峰会场的上万之众竟无一人能够反驳,她只得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身旁的得一子身上。然而得一子全程只管闭目沉睡,对场中之事不闻不问,谢贻香情急之下,只得伸手将他摇醒,说道:“小道长,言思道这厮实在可恶,暗地里不知还藏着什么阴谋诡计,照这般下去,只怕武林盟主之位当真要落在神火教手里了!你既已决定要与他对抗到底,此间也只有你一人能治得住他,难道便任由这狗贼得偿所愿?”   却见得一子睡眼朦胧,满脸都是被吵醒的怒意,没好气地说道:“什么狗屁盟主,不过是一群愚昧孩童玩的过家家,于大局全无用处,和我更没半点干系!我虽与狗贼势不两立,难道便要因此逢事必争、逢物必抢?狗贼一心要去吃屎,难道我也要同他争抢?”   他这话说得甚是大声,直听得高台上玄武飞花门的一干人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神色极是尴尬。叶定功干咳几声,突然有感而发,当即向东面的儒家凉棚处笑道:“依照今日的规矩,此刻原本是要在峨眉剑派与我玄武飞花门之间决出最后的胜负,由胜者出任盟主,谁知却被公孙教主的突然驾到打断。如今我方的先副掌门已代表整个中原武林前往东山迎战东瀛剑圣,玄武飞花门不得已只能稍作歇息,静候先副掌门的归来。倒是朱掌门身为武林盟主的最终候选人之一,对于神火教也要争夺武林盟主一事,不知有何见教?”   他这话无疑是将难题丢给了峨眉剑派,打算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顿时说道:“胡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方才大家既已立下规矩,要在入选的八派中决出一位武林盟主,又岂是神火教能够横插一脚……”谁知话刚说到一半,已被掌门人朱若愚抬手止住。   只见朱若愚再次拔出那柄有着“武林第一神兵”之称的定海剑,重新往场中踏上两步,向当中的神火教一行人沉声说道:“久闻西域神火教奉教主为尊,谁知今日一见,管事的却是‘五行护法’中的流金尊者,倒是意外得紧。难道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火教教主、‘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公孙莫鸣,竟然是个又聋又哑的傻子不成?” 第981章 蜀中四绝断肝肠   朱若愚这话一出,在场的上万人皆是一惊。场中神火教众人更是惊怒交加,怒的自然是对方无礼挑衅,惊的却是自家教主难道竟被对方看透了虚实?言思道急忙哈哈一笑,笑声中旁边的宁萃已同公孙莫鸣低语几句,公孙莫鸣随即点头,往东面凉棚前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踏上几步   纵是朱若愚早有准备,眼见传闻中的神火教教主向自己举步逼近,也难免倍感压力,当即抱剑护体,冷笑道:“好啊!公孙教主要亲自前来赐教,自是再好不过。”谁知公孙莫鸣却重新站定,先是沉默半晌,然后才开口说道:“我教此番前来,既非争名,亦非夺利,而是为了世间的‘道义’二字!世人皆知昔日驱除鞑虏,分明是我教首倡义旗,由神火教的弟兄冲在最前面,用鲜血洗涤出这大好河山,用性命堆填起这太平盛世!如何到了功成之日,我神火教的十万男儿竟成了十恶不赦的叛逆,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世人就算是瞎了眼看不见,难道竟连一颗心也给猪油蒙了,置‘道义’二字于不顾?昔日香军覆灭之时,在座诸位默不作声;待到李九四覆灭之时,在座诸位也默不作声;后来神火教惨遭迫害之时,在座诸位依然默不作声;到今日朝廷亲妄想一统江湖,将整个武林一网打尽了,在座诸位还是默不作声——你们可曾想过,昨日的香军、李九四、神火教,便将是在座诸位的明日?”   在场众人原以为当世两大高手立刻便要展开一场旷世大战,谁知公孙莫鸣却是上前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不免大感意外。然而细想他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当今皇帝忘恩负义、鸟尽弓藏之举,又深感在理,好些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   只听场中的公孙莫鸣越说越激动,面具后的声音不住提高,继续说道:“昔日,在座诸位曾和我教同生共死,成功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今日,还请在座诸位再一次与神火教并肩作战,集整个武林之势、举整个江湖之力,扫除朝廷奸佞,清君之侧,将这‘道义’二字还于世间!”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   伴随着他话语中附带的内劲汹涌而出,整个缥缈峰峰顶都是回音,几欲冲破云霄,与神火教交好的一众帮派顺势出声,齐声喝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只听声音由小到大、人数由少到多,原本只是支持神火教的十多个帮派发声,到最后一些对朝廷敢怒不敢言的帮派和武林中的好事之徒也随之起哄,竟有两三千人附和,高声喝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其声势之大,犹如千军万马之威。   如此一来,不单是出言挑衅的朱若愚,就连各帮派的掌门帮主乃至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哪还敢质疑面具后这位神秘的公孙教主?当中只有谢贻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难怪昨夜在地底深洞中,公孙莫鸣曾对自己说过同样一番话,当时还觉得莫名其妙,此时看来,定然是言思道或者宁萃提前为他准备好的说辞,叮嘱他背得滚瓜烂熟,这才能够张口便来。   话说朱若愚原本寻思公孙莫鸣成名十余年,不该是如此年轻的一个男子,况且对方又鬼鬼祟祟地戴着面具,所以才想一探虚实。谁知这位年纪轻轻的神火教教主除了内力奇高,言辞竟也如此锋利,只一席话便替神火教争取到了上千人的助威,倒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当下朱若愚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定海剑的寒意缓缓催发开来,硬着头皮说道:“我峨眉剑派要做武林盟主,自当技压群雄。既然神火教的公孙教主也想争夺盟主之位,那你我二人只管在手下见真章。”   比起场中众人此时的叫嚷声,朱若愚这话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毫不费力地刺穿喧嚣,清清楚楚传到在场所有人耳中。他身后川蜀武林的各派顿时喝彩如雷,替身为“蜀中四绝”之首的峨眉剑派呐喊助威。只见朱若愚说完这话,便向场中的公孙莫鸣缓缓行来;每逼近一步,定海剑散发出的寒意便加强一分,待到两人相距十余丈距离时,在场所有人仿佛都已置身于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之中,好些功力稍弱的更是被冻得瑟瑟发抖,拼命搓手取暖。   然而场中神火教一行却不动弹,依然由手持火把的八方使者将公孙莫鸣等人围在当中,似乎并无与这位峨眉剑派掌门人比试之意。眼见朱若愚又逼近一步,言思道呼出一口长长的浓烟,突然正色念道:“宜宾城外,郭家庄内,八爷忠强,跑腿忠华。”   伴随着这一十六个字出口,迎面而来的朱若愚顿时一惊,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场中原本森严密布的寒意也随之生出些许凌乱。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红蝎子,黄蟾蜍,冷沁丸,防赤蛊。”朱若愚的脸色霎时间一片铁青,厉声喝道:“你……你胡说八道!”言思道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不巧得紧,那位‘割喉人’眼下便在神火教做客。”   两人这番对话直听得在场众人一脸茫然,但也隐隐能猜到朱若愚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神火教这位流金尊者的手里,以至方寸大乱。然而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和叶定功对望一眼,相继醒悟过来。要知道前几日“泰山神针”欧阳茶在丐帮驻地遇害,经推断凶手正是近年来道上有名的杀手“割喉人”,其杀人动机应当便是峨眉剑派为了要在此番“太湖讲武”上施展“赤婴蛊”之毒,于是雇凶杀害行医之人,却苦于没有证据坐实此事。而那“割喉人”也一直没能落网,至今逍遥法外。   如今言思道声称“割喉人”在神火教手里,无疑已经掌控了峨眉剑派雇凶杀人的证据,以此倒推他之前的一番言语,自然也是在说峨眉剑派意欲用“赤婴蛊”害人之谋。再结合先竞月先前曾在五毒教驻地遇到神火教八方使者中的巽位骑士,分明也是在调查医者遇害一案,可见言思道一早便已盯上了峨眉剑派的阴谋,却并无任何动作,显然便是为了此刻能将“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稳稳拿捏于掌心。   想明白了这一点,谢贻香和叶定功匆匆交谈几句,最后却只能选择静观其变。要知道若是早几日找到“赤婴蛊”的证据,这边定然要将峨眉剑派的罪行公诸于世,从而替玄武飞花门除掉朱若愚这一劲敌。但此刻比起峨眉剑派,意欲号召整个中原武林一同造反的神火教,无疑才是今日最大的敌人,况且这两大劲敌眼看便要自相残杀,无论是亲军都尉府还是玄武飞花门,何必在这紧要关头出面坐实峨眉剑派的罪行,从而让神火教坐收渔利?   就在北面高台上的众人商议之际,场中对持的双方又有了新的变故。原本蓄势待发的朱若愚被言思道一席话说得战意全无,定海剑的寒意也在不知不觉中尽数收敛,但对面的言思道却不善罢甘休,继续说道:“要说这‘冷沁丸’一物,确有克制阳性烈蛊之效,隔三天服食一次,可使蛊毒入体后的半个时辰内不侵入周身血液。然则这到底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以五毒之阴寒炼制成药丸服食,只要不遇到催发其寒毒的诱因,倒也无恙……”   说到这里,言思道又是一口浓烟缓缓吐出,朝数丈开外的朱若愚弥漫过去,意味深长地笑道:“……譬如冬枯莲、马蹄青一类的轻微寒毒,于正常人虽是丝毫无损,可是一旦被服食过‘冷沁丸’的人接触到,立刻便会诱发潜藏在体内的五毒阴寒,以雪上加霜之势叠加显现——轻则全身瘫痪,重则性命不保。唐门的唐四爷,你说是也不是?”   东面凉棚里与唐门的唐四爷听言思道突然问及自己,一怔之下,顿时醒悟过来,急忙开口示警,大喊道:“当心他旱烟!”场中的朱若愚也随之惊醒,整个人迅速往后滑开,远离言思道喷向自己的大团浓烟。却听言思道哈哈一笑,叹道:“晚了!光天化日之下,你以为我教的八方使者今日为何手持火把而来?嘿嘿,难道当真因为我教的名字里有个‘火’字,所以便要举火应景?”   会场四周的各大帮派虽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但这最后几句倒是听明白了,立刻便有不少人大喊道:“不好,神火教燃放的火把中有毒!”唐四爷更是脸色铁青,一面招呼周围的川蜀各派,一面骂道:“神火教好大的名头,不想竟是卑鄙无耻之徒,竟敢暗中下毒!”整个会场随之乱做一团,各大帮派纷纷掩住口鼻,就连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也怒喝道:“公孙教主,此举未免太过下作!”   却听场中身披青色斗篷的落木尊者冷冷说道:“一群无知鼠辈,瞎嚷嚷什么?火把中涂抹的‘马蹄青’原本无毒,只会对服食过‘冷沁丸’之人见效。”言思道接口笑道:“正是!便如同狗肉与绿豆汤,分而食之,皆是美味,但若是混在一起下肚,顷刻间便能夺人性命。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今日我教火把里涂抹这点东西,便是专程为那些心中有鬼之人而设!”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惊惶之情才稍微缓和,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不少帮派纷纷取出自家的辟毒丹药服食。然则峨眉剑派的上百名弟子连同川蜀武林中的唐门、青城墨家和凌云寺众人却是愈发惊恐,那唐四爷狠狠凝视场中的落木尊者,显是识得神火教中这位施毒高手。随后唐四爷不敢耽搁,急忙斥令门下弟子翻出几瓶丹药,分发给川蜀各派和水服食,就连朱若愚也持剑回到东面凉棚处,一口气吞食了两枚。显而易见,这些服药之人之前都曾服食过那什么“冷沁丸”,想要以此来预防“赤婴蛊”之毒,谁知此刻却落入神火教的算计之中。   眼见峨眉剑派、唐门、青城墨家和凌云寺的数百人相继服下唐四爷的丹药,落木尊者又是一阵冷笑,摇头说道:“以‘化凝丹’之烈破‘冷沁丸’之效,兼以阳气祛除寒意,倒也对症。唐门毒果然有两把刷子。”凉棚里的唐四爷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却听言思道“哎哟”一声,惊呼道:“不好!这‘化凝丹’最大的功效便是化淤活血、排毒轻体,若是服食之后又不慎遇上“腹泻草”之毒,那可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当场便要令人腹泻不止,其势犹如江河直下、一泻千里,甚至还会拉出人命!落木老兄,这些火把里除了‘马蹄青’,可还涂有‘腹泻草’?”落木尊者叹道:“哪有什么‘马蹄青’?今日带来的这些火把里,至始至终便只涂有‘腹泻草’这一味药。”   听到场中两人这一搭一档,那唐四爷的脸色便如同开张的染房,依次变换出青红黑白,厉声叫骂道:“仙人板板!老子……”话刚出口,已有好几名峨眉剑派的弟子惨叫几声,捂着肚子冲向凉棚后面的山崖边。紧接着其他峨眉剑派的弟子连同唐门、青城墨家和凌云寺众人也相继有了反应,通通去往后方山崖,却哪里容纳得下这许多人?不少定力稍弱的弟子控制不住,只能解开裤子,直接蹲在凉棚里解决;更有来不及解开裤子的,慌乱中径直泻于裤腿之中。那唐四爷原本还想再骂几句,却抵不过腹中胀痛,也只得钻进人群就近解决。一时间数百人同时发作,但听噗嗤声、噼啪声、哗啦声齐响,臭气直冲云霄,场面根本不容直视。附近的各大帮派只得捂住口鼻,拼命远离川蜀各派所在的这片凉棚。   眼见名震川蜀武林的“蜀中四绝”这般举止,在场众人目瞪口呆之余,更多的则是不明所以。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既惊又怒,却又隐隐有些幸灾乐祸。她仔细回想方才场中众人的对话,这才弄清言思道这一连串的繁琐计策。   要知道以峨眉剑派为首的几大川蜀帮派,此番本是要以“赤婴蛊”之毒对付前来赴会的群雄,从而实现称霸武林的意图。为了防止蛊毒反噬,相关的知情者都提前服食了能够克制“赤婴蛊”的“冷沁丸”。于是言思道便谎称八方使者手持的火把里藏有能够诱发“冷沁丸”毒性的“马蹄青”,吓得唐门唐四爷立刻给众人分发能够化解“冷沁丸”的“化凝丹”服食。谁知神火教的火把里却根本没有什么“马蹄青”,而是能与“化凝丹”叠加产生功效、令人腹泻不止的“腹泻草”,所以有了眼前这一幕惨不忍睹的局面。   而这一连串计策看似复杂,却正是因为巧妙的药性叠加和读心、攻心、控心之谋,才能让唐四爷这等用毒名家中计,终于愿者上钩,带领“蜀中四绝”自投罗网,让神火教一行人不费吹灰之力,彻底瓦解了以峨眉剑派为首的川蜀武林势力。   果然,面对门下弟子的丑态百出,峨眉剑派里就连副掌门风若丧、六大掌剑使者和十长老也抵挡不住“化凝丹”和“腹泻草”叠加的功效,先后躲进凉棚里找地方解决腹中的汹涌。到最后便只剩朱若愚一人手持定海剑、八风不动地屹立在凉棚前,和凉棚里众人的不雅之举形成鲜明对此。场中言思道当即微微一笑,扬声问道:“朱掌门,此刻天下英雄都等着你下场赐教,来与我家教主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你却迟迟不肯出手,莫不是有心认输,要将这盟主之位拱手相让?”   朱若愚此时正用全部功力压制腹中的翻江倒海,却依然有咕咚声响不停传出。听到言思道的挑衅,他心中怒火一起,哪还控制得住?只见这位峨眉剑派的掌门人身子一矮,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身后的凉棚里,只留下一句话从数百人的不雅声响中传出,厉声说道:“卑鄙小贼,且等老子片刻,稍后定要叫你神火教血流成河!”   言思道嘿嘿一笑,当下再不理会峨眉剑派和川蜀各派,兀自环视在场各大帮派一圈,向惊骇中的众人笑道:“按你们的规矩,眼下除了峨眉剑派,便只有玄武飞花门还有资格与我神火教争夺这武林盟主之位,但我却觉得有些不妥,更不认同你们的这狗屁规矩。”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旱烟,提高声音说道:“所谓‘太湖讲武’,讲武讲武,关键便在这个‘武’字;谁的武功高,谁便是武林盟主,这才是江湖中千百年不变的规矩!所以在场的无论哪帮哪派,无论是正是邪,只要想当这武林盟主,又或者不同意由我家公孙教主出任盟主,都可以下场赐教!一百个、一千个,我神火教统统接着,若是皱一皱眉头,那便不是英雄好汉!” 第982章 化气折剑立威望   伴随着言思道这话出口,在场万余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言思道嘿嘿一笑,当即令八方使者灭了手中火把,随宁萃、明火尊者和落木尊者相继退下,去了西面异域武林所在的凉棚处,和东瀛的寒香居士、蓬莱天宫等帮派毗邻。只留面带纯金火焰面具的公孙莫鸣独自留在会场当中,孤身面对齐聚于此的中原武林各派。   眼见以峨眉剑派为首的川蜀各派腹泻不止,神火教又摆出一副迎战天下英雄的架势,各大帮派或私下商讨、或相互询问,都拿不定注意,最后只得望向身为此间东道主的叶定功。叶定功沉吟半晌,心道:“不想峨眉剑派竟如此不堪一击,先竞月这小子又一味逞强,居然独自前往东山迎战那什么东瀛剑圣,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说不定……罢了,既然神火教已放出话来,那便教各派高手先同他们斗上一阵,最不济也能消耗这公孙莫鸣几分功力。”   想到这里,他当即微微一笑,扬声说道:“峨眉剑派的朱掌门身体不适,原当由我玄武飞花门下场向公孙教主讨教。只可惜先副掌门代表中原武林迎战东瀛剑圣,至今还未归来,既然公孙教主有意要向整个中原武林挑战,我等也不可怠慢了西域友人。敢问推举我玄武飞花门出任武林盟主的各路朋友,当中可有人愿意替我玄武飞花门出战,领教公孙教主的神功?”   叶定功这话一出,无疑是在暗示与朝廷交好的大孚灵鹫寺、白马寺、武当派、玄妙观、天行教、白云剑派和慕容山庄这一众帮派,要他们派遣高手下场迎战。然而公孙莫鸣成名十余年,稳居“江湖名人榜”上第二位,无论是方才以一己之力分开激战中的先竞月和朱若愚,还是隔空出手重伤封长风和梁山派陈掌门,其修为之高,可谓当世不作第二人之想,只怕犹在已故的武林盟主闻天听和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之上。今日在场的各大帮派里虽不乏当世顶尖高手,却也自问不及这位神火教教主,又哪敢轻易出头,自取其辱?一时间无论是与朝廷交好的一众帮派,还是在场的其他帮派与独行高手,竟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叶定功见无人理会自己,不禁心中焦急,只得依次点名,又问道:“善因住持,此番‘太湖讲武’幸得大师一力主持公道,眼下公孙教主有心讨教,不知大孚灵鹫寺可愿下场一战,替中原武林尽一份心力?”那善因住持急忙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大孚灵鹫寺虽为江湖一脉,却世代弘扬佛法、广结善缘,若论武学一道,实不及白马寺的佛武二僧,只怕有负叶掌门之重托。”白马寺的佛僧之首持香禅师和武僧之首听缘禅师听他将难题丢给自己,正待开口分辨,忽听天行教教主姬天佑接口说道:“叶掌门既有吩咐,那便由我天行教来打头阵,会一会天下闻名的公孙教主。”   话音落处,一头白发的姬教主已拎着鸟笼缓步行出,双臂微微一震,一袭漆黑的斗篷便自肩头滑落,露出里面一身天蓝色的华贵劲装。立刻便有紧随其后的弟子替他收敛斗篷,又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中拎着的鸟笼。话说此时日头已然偏西,渐渐往飘渺峰下的太湖水中坠落,分明已近晚饭时刻,然而眼见场中又有战事将起,在场众人顿时打起精神,不少人更是大声喝彩,说道:“天行教‘替天行道’之名,未必便在神火教之下!今日姬教主对阵公孙教主,自是旗鼓相当,必定留名江湖!”   待到姬教主整理好行头,又向北面高台上玄武飞花门的众人点头示好,这才缓步走向场中的公孙莫鸣,一直行到三丈开外停下,隔空抱拳推出,缓缓说道:“天行教教主姬天佑,不敢觊觎武林盟主之位,只是替玄武飞花门前来领教公孙教主的高招。”公孙莫鸣却不动作,只是微微点头,说道:“好啊。”   那姬教主顿时脸色一寒,倒不是惊怒于公孙莫鸣并未抱拳还礼,而是自己这一式抱拳推出,分明暗藏了极强的内劲,正是江湖中常见的以抱拳之礼试探对方深浅的手段。谁知他的内劲隔空攻出,对面的公孙莫鸣居然全无反应,既未运功抵抗,也不侧身躲避,倒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攻出内劲。   姬教主大感费解,急忙运上十成功力,抱拳在胸的双手再一次向前推出,内劲呈排山倒海之势直取对面的公孙莫鸣,口中厉声喝道:“请!”伴随着内劲汹涌而出,却见对面的公孙莫鸣还是一动不动,就连身上的金袍也未颤动半分,只是点头说道:“请。”   这一回姬教主看得分明,自己全力攻出的气劲到了公孙莫鸣身前一丈开外,便仿佛是杯水倾倒于大海、火光映射于烈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对方面前;更可怕的是对方至始至终似乎全无知觉,只是依靠自身流转不休的真气,便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自己攻出气劲的化解,其修为分明已臻传说中天地人合一的无上至境,可谓生平仅见。   姬教主惊恐之余,心知自己和眼前这位神火教教主实在相差太远,几乎是凡人与天神之间的差距,倒不如趁着双方还未开战,及时抽身而退。他急忙第三次抱拳拱手,这次却不敢发出丝毫气劲,只是说道:“公孙教主果然天下无敌,姬某人自愧不如,不敢叨饶。”   这话出口,姬教主立刻转身回走。在场的除了一众顶尖高手,大半人都没看明白,实不知这位天行教教主为何临阵而逃,顿时议论纷纷。就连公孙莫鸣自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怎么走了?不打了?”那姬教主听公孙莫鸣招呼自己,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展开轻功狂奔回自家凉棚,再不敢出来露面。   眼见姬教主如此丢人现眼,叶定功盛怒之下,心中也是愈感惊恐,急忙望向会场四周其余帮派的首脑。众人知他心意,全都避开他的目光,只有白云剑派的宫子寒一直站立在凉棚前冷眼观战,正好对上叶定功的目光。叶定功当即说道:“宫少侠素有‘白云剑派第一高手’之美誉,实力不在本派先副掌门之下。今日能有‘岭南一剑’下场迎战公孙教主,自是再好不过。”   伴随着叶定功这话一出,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白云剑派的宫子寒身上。那宫子寒在上万人的注视之下,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即“唰”的一声拔出鞘中长剑,便要下场应战。却听掌门人李思静长声笑道:“子寒,今日你已经领教过峨眉剑派朱掌门的高招,如今叶掌门既然要我白云剑派要替玄武飞花门领教公孙教主的高招,自当由为师亲自出马才是!”说罢,这位白云剑派的李掌门手提酒壶、倒拖长剑,已大步踏出凉棚。   众人不料白云剑派的掌门人竟会亲自下场出战,顿时一片沸腾。要知道白云剑派一向与峨眉剑派并称“武林双剑”,其掌门人李思静好酒贪杯,风头虽不及“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朱若愚,甚至近些年来还不及“岭南一剑”宫子寒的名头响亮,却也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武功修为未必便在朱若愚和宫子寒之下。尤其是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更是深有体会——当日杭渎码头一役,若非有这位李掌门及时出剑相救,自己当场便要命丧于朱若愚的必杀一剑之下,以此观之,若无定海剑的加持,朱若愚还未必是这位李掌门的对手。   就在众人的哄闹声中,那李掌门面带酒意,已大步来到场中,和公孙莫鸣相对而立,又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酒,这才扔掉酒壶,拔出长剑遥指对方,笑道:“闲话少说,老酒鬼只懂用剑,公孙教主还是打算空手对阵?”公孙莫鸣打量他半晌,摇头说道:“我空手便行。”李掌门顿时朗声一笑,说道:“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看李某人的‘败剑微醺’,当今世上只怕是无人识得了。”   公孙莫鸣不知应当如何接话,只得陪笑两声。李掌门便不再言语,兀自深吸一口气,斜斜踏上两步,用手中长剑划出一个半圆,反手削向公孙莫鸣的右颈。公孙莫鸣却不躲闪招架,待到剑锋离他的右颈还有三尺距离时,流转四周护体真气已被剑势逼至极限,立刻生出反弹之力,将李掌门这一剑原封不动地弹了回去。   在场众人不料公孙莫鸣的护体真气竟有如此厉害,直看得瞠目结舌。却见李掌门毫不慌乱,以右脚足尖为圆心,顺着这一剑弹回之势迅速转了几个圈,顺势又是一剑削向公孙莫鸣的左颈。这一回他攻出的长剑上不但有自身的劲力,更有对方护体真气反弹回来之势,威力几乎大了一倍。而公孙莫鸣依然纹丝不动,直到剑锋离他左颈还有尺许距离时,护体真气再次生效,又将李掌门的第二剑给弹了回来。   只见李掌门依样画葫芦,足下立定轴心,再次顺着长剑弹回之势旋转几圈,又攻出威力更强的第三剑。观战众人里崆峒派的天引道长不禁赞道:“败剑为势,微醺为意——李兄这套‘败剑微薰’风采不减当年!”其余众人看到这里,也渐渐看懂了李掌门这套剑势,乃是将一招招无用的“败招”积攒起来,糅合成威力更强的新招攻出,从而取“败中求胜”之势;再加上他犹如醉酒般的踉跄身形,难怪这套剑法名为“败剑微醺”。   果然,伴随着李掌门的剑势一剑强于一剑,积攒到第六剑时,公孙莫鸣已不能仅凭护体真气抵御,只得将大袖一挥,荡开对方攻向自己的剑势;到第九剑时,公孙莫鸣每荡开一剑,脚下便要退开一步;待到第十二剑攻出,李掌门长剑上积攒的威力已经到了他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不但周身衣衫鼓胀,一张脸更是憋的通红。公孙莫鸣以双袖之力荡开他的第十二剑,退开两步说道:“够了够了……再打下去你就没命了!”   谁知李掌门竟充耳不闻,借着对方双袖荡剑之势连转七八个圈,激荡出的劲风直刮得在场众人面颊生痛。他心中暗道:“自从肝脏生了这毛病,这些年酒也喝不痛快。如今门下弟子皆已青出于蓝,白云剑派一脉可谓后继有人。倒不如今日便将这条性命葬送在神火教教主手下,也算不枉此生!”   于是李掌门便咬紧牙关,将体内原本用来护住心脉的最后一缕真气毫无保留地灌入手中长剑,向对面的公孙莫鸣攻出他今日的第十三剑、也是自这套“败剑微醺”技成以来生平最强的一剑,直取公孙莫鸣的胸口要害。观战的好些高手都看出这一剑的凶险,相继发出一阵惊呼,白云剑派以宫子寒为首的几名高手更是径直冲出凉棚,想要阻止李掌门这一剑,却哪里还来得及?   而场中的公孙莫鸣见对方使出这等不要命打法,分明是有心求死,一时竟有些慌乱。他虽贵为香军“小龙王”,又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神火教教主,但内心深处到底是那个淳朴善良的赵小灵,面对李掌门威力奇大的这第十三剑,且不论自己的双袖是否还能化解,即便能像之前一样正面荡开对方的攻势,已经叠加到十三重的劲力定然会超出李掌门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令他整个人当场炸裂、暴毙身亡;若是远远避开,让李掌门这一剑彻底施展出来,最后一样是油尽灯枯的下场。   当下公孙莫鸣便从袖中探出手来,扣起食指在当胸而来的长剑剑身上轻轻一弹,只听“嗡”的一声,李掌门手中这柄灌注了十三重劲力的长剑顿时从中断作两截。伴随着长剑这一断裂,李掌门积攒的所有劲道顿时倾泻一空,整个人犹如泄气的皮球,顺势半跪在地,用半截断剑勉强支撑着身子。如此一来,李掌门虽然断剑气泄,这条命却是因此保住了。   宫子寒等白云剑派的高手此时正好抢入场中,急忙扶住地上的李掌门,眼见自家掌门脸色如同一张白纸,仿佛在刹那间苍老了十几岁,纷纷向对面的公孙莫鸣投以怒目。却听李掌门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公孙教主神功盖世,难得……难得竟还如此宅心仁厚,实乃苍生之幸!今日是……是我白云剑派败了!”   听到李掌门这话,在场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愈发感到敬畏。仅凭能让白云剑派掌门人输得心服口服这一项,除了眼前这位公孙教主,放眼整个江湖只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高台上的叶定功却不死心,待到宫子寒等人将李掌门搀扶回凉棚,急忙又向东面佛家各派的凉棚处扬声说道:“中原武林历来以儒释道三教为正统,其中又以佛家居首,自然不可缺席。久闻白马寺‘佛武二僧’之名,就连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也是极力推崇,不知白马寺今日是否能代表佛家各派下场切磋,会一会神火教的公孙教主?”   这话一出,佛家各派竟是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念道:“阿弥陀佛……”白马寺佛僧之首持香禅师沉吟半响,终于缓缓问道:“师弟,你的‘虎衣明王金身’,如今尚余几次可用?”武僧之首听缘禅师恭声回答道:“回禀师兄,便只有三年前与蓬莱天宫的卓老宫主论战时用过一次,是以尚余两次可用。”   只听持香禅师又问道:“倘若今日要再消耗一次‘虎衣明王金身’,向神火教的公孙教主讨教几招,你意下如何?”听缘禅师却默然不语,不做回答。   持香禅师静候片刻,再次说道:“若是为兄没记错的话,师弟今年已四十有三;以你的修为,若无伤病变故,足可活至百岁。是以在余下的这五十七年里,只要师弟安心留在寺内研习佛学武功、传授座下弟子,纵然只剩一次‘虎衣明王金身’可用,也当足够了。”听缘禅师又默然许久,终于说道;“阿弥陀佛,谨遵师兄法旨。” 第983章 金身降魔化明王   听到白马寺佛武二僧的这番对话,在场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世人皆知白马寺乃是东汉年间佛家传至中原后兴建的第一座寺庙,如今在场的佛家各派,皆是由此开枝散叶,其佛学之正统可见一斑。除此之外,白马寺历来分为“佛僧”和“武僧”两脉,当中武僧一脉世代传承白马寺的绝学,诸如“降魔业力”、“钵盂功法”和“菩提决”等等,都是驰名江湖的神功。然而此时持香禅师和听缘禅师所提及的“虎衣明王金身”,莫说是在场众人,就连各大帮派的长老名宿也不曾听说过,只能从他们的言语中推测,似乎是一门生平只能使用三次的神通,可见其威力定然不俗。由于听缘禅师说三年前与蓬莱天宫已故的卓老宫主对阵曾使用过一次,不少人好奇心起,不禁望向西面凉棚处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   此时身在西面异域武林凉棚处的言思道也是大感好奇,当即便以神火教流金尊者的身份向不远处的蓬莱天宫请教。蓬莱天宫自新任的芮宫主以下,此番果然是持观礼的态度而来,全程默不作声,眼见言思道问到头上,当中那年长的蓝衣女子这才回答说道:“卓老宫主的确曾与白马寺这位听缘禅师有过一面之缘。记得她老人家曾有提及,说白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源自普贤光明佛化身为‘虎衣明王’降妖除魔的典故,乃是白马寺武学的至高秘功,非历代武僧之首不可修行。至于其功法究竟如何,我等却不得而知了。”   便在众人私下交流之际,白马寺的听缘禅师已经出了凉棚,空着手缓缓走向场中的公孙莫鸣;所经之处,地上分明是一串清晰的脚印,显是在暗中潜运神通。行进中也不见听缘禅师有何举动,一袭洁白的僧袍已在无声无息中自行破裂,化作片片碎布四下飘散,露出里面犹如青壮年般结实的肌肉,绝无一分赘肉。对面的公孙莫鸣大感好奇,忍不住问道:“大师你这……你这衣服,只怕是该买身新的了。”   那听缘禅师此时已彻底进入“虎衣明王金身”之态,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空灵境界,非但一言不发,更不理会对方的言语。待到他行至公孙莫鸣面前,整个人便只剩下半身的僧裤和脚上的笀鞋,袒露的上半身则如同涂油的金铁,隐隐泛起淡金色的宝光,仿佛是寺庙里的金身菩萨塑像。随后听缘禅师也不客套,抬手便是一拳挥出,直奔公孙莫鸣的面门而来。   伴随着听缘禅师这一出拳,场中立刻响起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鸣声,却是因为他这一拳的威力实在太大,四下气流竟被激荡得当场炸裂。就连对面的公孙莫鸣也不禁“咦”了一声,不敢再像之前那般托大,急忙举起右掌遮挡。但听“轰”的一声巨响,听缘禅师这一拳正中公孙莫鸣掌心,所有力道顿时化为乌有,消弭于无形。   听缘禅师一拳无功,倒也毫不气馁,当即怒喝一声,原本泛出淡金色光辉的躯体随之一暗,竟化作黑黝黝的铜铁之色。与此同时,听缘禅师双臂齐挥,每一拳都以惊天动地之势攻出,碗口大小的拳头犹如狂风暴雨般直击对面的公孙莫鸣,接连发出轰鸣之声,其情其景犹如天上惊雷一道道劈下凡尘,不停地往公孙莫鸣身上砸落。   面对听缘禅师如此疯狂的攻势,公孙莫鸣纵然心中慌乱,也只得凝神应战;双掌不停遮挡,竟是一招不落,将听缘禅师攻来的每一拳都化解于自己掌心。到后来听缘禅师的拳头越来越快、威力越来越大,公孙莫鸣遮挡之间,四下气流炸裂的轰鸣声竟没了间隙,化作一阵经久不衰的巨响。   即便是在场众人见多识广,却几时见过眼前这般声势浩大的阵仗,相继露出惊骇之色,不少功力较弱之人更是捂住耳朵,拼命躲往后方。当中要数白马寺的持香禅师最是惊惧,他深知本门“虎衣明王金身”的威力,一经施展,其势犹如金刚现世、菩萨下凡,天地万物都莫能与之抗衡,更别说是肉胎凡人。也正因为这门神通的威力远超世人所能想象的极限,对修行者自身的损害亦是极大,终其一生只能使用三次,之后便会筋骨寸断、经脉尽毁,不死也要沦为瘫痪在床的活死人。   然而今日面对传说中的神火教教主,身为白马寺武僧之首的听缘禅师生平第二次施展这门神通,犹胜十象之力的一拳击出,竟被对方风不起、水不波地正面接下,全无半点吃力感。随后听缘禅师也不含糊,跳过寓意慈悲的“白虎衣明王金身”和寓意智慧的“红虎衣明王金身”两种形态,直接化身为寓意降魔的“黑虎衣明王金身”之态,一上来便将这门神通的威力催发到了极致。可如今眼看已是数十招过去,却依然奈何不了这位年纪轻轻的神火教教主,甚至还没能让对方施展出全力。试问如此恐怖的存在,绝非肉胎凡人所能为之,这令身为师兄的持香禅师如何不惊、如何不惧?   想到这里,持香禅师再仔细打量场中这位神火教教主,凝视着他脸上那副纯金火焰面具,突然福至心灵,暗道:“这绝不是人,是妖魔!”当下他顾不得许多,立刻在场边的凉棚前盘膝坐下,拨弄着念珠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持香禅师这一开口诵经,声音顿时穿透场中“虎衣明王金身”攻势的轰鸣之声,直刺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当中有识货之人顿时惊呼道:“是白马寺的‘降魔业力’!”激战中的公孙莫鸣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暗道:“他念的是什么,怎会这般响亮?”   只听持香禅师的声音全无中断,分明是佛家降妖除魔的《地藏菩萨本愿经》,继续诵道:“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皈依光明云、大赞叹光明云……”   而场中听缘禅师的“虎衣明王金身”也在念诵声中愈发刚猛,恍惚中整个人仿佛化身成一尊高达十余丈的怒目金刚,不停捶打着犹如太仓之一粟、大树之一叶的公孙莫鸣。渐渐地,公孙莫鸣虽然还是能将听缘禅师的出拳尽数接下,但脚下的地面却已生出一条条裂纹,延绵十余丈方圆,可见他已不能像之前一样将“虎衣明王金身”的攻势完全化解,只能靠类似“移花接木”的手法,将无法化解的劲力转移到脚下地面。   观战众人看到这里,都不禁心中暗道:“这哪里是听缘禅师和公孙莫鸣一对一的比试?分明是合白马寺佛武二僧之力、同时以‘虎衣明王金身’和‘降魔业力’这两大神通对付这位神火教教主!似这般以众敌寡,纵是赢了也不见得光彩。”   谁知众人刚生出这个念头,猛听场中的公孙莫鸣一声清啸,抬手一拳击出,和听缘禅师迎面攻来的拳头正面碰撞。但听“砰”的一声巨响,持香禅师当场被震得后退两步,而公孙莫鸣则是顺势踏上一步,又是一拳攻出——却是他在硬接了对方的上百拳之后,终于反守为攻,开始还击了!   只见公孙莫鸣这一还击,转眼间便是五六拳攻出,竟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余地,立刻便将施展出“虎衣明王金身”的听缘禅师接连震退十几步,眼看便要退到东面凉棚前正在念经持香禅师那里。那持香禅师强行压下心中慌乱,急忙祭出生平业力,拼死念道:“……所谓檀波罗蜜音、尸波罗蜜音、羼提波罗密音、毗离耶波罗蜜音、禅波罗蜜音、般若波罗密音、慈悲音、喜舍音、解脱音、无漏音、智慧音、大智慧音、狮子吼音、大狮子吼音、云雷音、大云雷音……”然而任凭他的声音再如何响亮,也对场中的战局全无改变。   其实这倒不是持香禅师的“降魔业力”和《地藏菩萨本愿经》无用,而是选错了对手。要知道公孙莫鸣虽然身为神火教教主,甚至是中原武林眼中的“西域大魔头”,实则却是一个心智淳朴的懵懂青年,内心全无半点魔障,又如何能以佛法降之伏之?所以在公孙莫鸣听来,持香禅师的诵经之声全无威慑可言,充其量只是让他稍有分心。当下公孙莫鸣乘胜追击,抢上几步又是一拳挥出,直震得听缘禅师连退数步,径直撞上身后盘膝而坐的持香禅师。   一时间但听持香禅师惨叫一声,诵经之声立止;而听缘禅师听到自己师兄的惨叫,施展出的“虎衣明王金身”也随之解除,当场喷出一口紫褐色的浓血。附近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以及化城寺、大相国寺和寒山寺的住持急忙劝道:“是公孙教主胜了,还请手下留情!”   公孙莫鸣原本还要出拳,听到这话,急忙收拳站定,任由佛家各派将受伤的持香和听缘两位禅师搀扶回了凉棚。只见听缘禅师面如紫金、气若游丝,显是真气耗尽,非得一年半载不可恢复,持香禅师则是被后退中的听缘禅师撞断了七八根肋骨,所幸均无性命之忧。公孙莫鸣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手捞了捞脑袋,喃喃说了声“得罪”,重新退回场中。西面凉棚处的言思道立刻扬声问道:“还有哪路英雄想要下场赐教?”   话音落处,在场的万余人顿时鸦雀无声。且不论自己能否胜过神火教教主的盖世神功,单说方才听缘禅师施展的“虎衣明王金身”,在场众人便无一人能够抵挡,哪里还敢向轻松击败“虎衣明王金身”的公孙莫鸣挑战?就连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也是心灰意冷,实不知还有哪帮哪派能与眼前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一战。   眼见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会场中无人应答,言思道不禁嘿嘿一笑,正欲再次发言,忽听东面凉棚里一个懒洋洋的老者声音说道:“想不到神火教教主的修为竟已达至天人化境,非但当世无敌,只怕前后数百年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叶定功听到这话,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不由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惊喜交加地说道:“若论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武当一脉自是当仁不让,一清道长更是江湖中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今日若能请到武当掌门亲自出手,玄武飞花门乃至朝廷上下皆是荣幸至极,深感一清道长的大恩!” 第984章 三绝两剑败武当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东面凉棚的武当派一行人身上,相互间更是议论纷纷,都惊疑地问道:“说话的是武当掌门一清道长?他老人家年过九旬,只怕已有十多年不曾踏出真武观半步,今日却要亲自下场对战神火教教主?这……这可如何使得?”就连武当派的一云、一苗和一瓶等前辈也是大惊失色,相继劝道:“此举万万不可!武当一脉数千弟子,最不济还有我们这几把老骨头顶着,即便今日要替玄武飞花门出头,也轮不到掌门师兄您亲自出手!”   却见争论声中,凉棚里武当派众人从中分开,走出一位颤颤巍巍的白发老道,一手拄着木拐,身上则是一件既脏又旧的灰布道袍;若非在场众人亲眼所见,实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风一吹便会摔倒的落魄老道,竟然会是当今道家武林之首、武当山真武观的掌门人一清道长。这边言思道也看得咋舌不已,忍不住笑道:“武当掌门这把年纪,我家教主可不敢和您老人家动手!一旦有个什么闪失,武当数千弟子岂不是要讹上我神火教,那可得乖乖不得了。”场中的公孙莫鸣更是于心不忍,劝道:“老道长,你还是回去歇息为好。”   谁知一清道长全然不顾众人的劝说,一边拄拐走向场中,一边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老道心意已决,你等休要再劝……”   他这一开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也不觉当中有丝毫霸道的内力,却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仪,顿时便令在场的上万人皆尽收声,就连言思道也不敢多嘴。   只听一清道长继续说道:“……老道尚有几式压箱底的剑招,也不知是否管用,却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试招。不想老道有生之年,竟能遇见公孙教主这等惊世人物,自然不愿错过……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武当山份数其一,今日也该卖朝廷的叶大人一个面子。只不过——”   说到这里,他停下脚步,拄拐环视在场一周,才说道:“——只不过老道已有二十多年不曾与人动手,仓促间却无趁手的宝剑。不知在场的哪位朋友能够借剑一用?”   耳听一清道长这话,众人一时竟没回过神来,不知这位武当掌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有数十人不假思索,当即持剑上前,七嘴八舌地说道:“道长便用某这口利剑!”却见一清道长嘿嘿一笑,向这一干人摇头说道:“既然是要向神火教教主讨教,所用之剑岂能是凡物?恕老道直言,你等这些剑还差得远了!”   话说峨眉剑派众人的腹泻此时已稍有缓解,却依然躲在凉棚里酝酿着下一轮风波,不敢挪动半步。忽听一清道长开口借剑,副掌门风若丧立刻说道:“定海剑恕不外借,烦请各路英雄莫要强人所难!”场中的一清道长不禁愕然半晌,随即“呸”了一声,说道:“无知小辈,满嘴喷粪,莫非嫌下面出的货还不够多?老道几时说过要借你们那柄臭气熏天的狗屁定海剑?”   风若丧直听得勃然大怒,却又不敢当众顶撞这位武当掌门,只得闭嘴不答,专注自己腹中之事。幸好埋剑阁的古阁主及时出来圆场,双手捧着一柄宽阔的古剑大步上前,说道:“此剑名曰‘夺情’,乃是我埋剑阁的震阁之宝。虽不及什么武林七大、十大神兵,亦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剑。道长只管用我这柄剑便是。”一清道长遥遥打量他手中之剑,顿时双眼放光,笑道:“多谢多谢!”却并不伸手接剑,而是让古阁主将这柄“夺情”放在他身旁的地面上,又向四下众人问道:“一柄宝剑恐怕不够,还得再借两柄才行。”   话音落处,在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实不知这位武当掌门究竟在玩什么花样。随后西面异域武林所在的凉棚里,前来观礼的高丽友人又借出一柄珠光宝气的华美长剑,声称是高丽国第一名剑,名为“宇宙”,其威力未必便在中原的定海剑之下。一清道长欣然收下,一并放在身旁地上,继续问在场众人借第三柄剑。   谁知这最后一柄宝剑却极难寻得,一清真人连看几柄,全都一一否决。最后武当派二代首席大弟子然念道长实在看不下去,举着一柄乌鞘长剑踏出凉棚,恭声说道:“启禀掌门师伯,我真武观自有宝剑,又何必要问旁人求剑?当年您老人家亲手传给弟子的这柄‘无尘剑’,今日便物归原主了!”一清道长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不好当众责骂,只得叫然念道长将这柄“无尘”送来,和另外两柄宝剑并排放在地上。   如此一来,三柄宝剑终于凑齐,无关人等也相继退下。场中的一清道长便放开手中拐杖,先从地上拣起高丽国那柄“宇宙”,小心翼翼地拔出鞘来,向对面十余丈开外的公孙莫鸣说道:“老道太久不曾使剑,烦请公孙教主稍候片刻,且容老道想上一想。”说罢,这位武当掌门果然闭上双眼,持剑陷入冥想。公孙莫鸣无可奈何,只得“嗯”了一声,站在原地静候。   要知道一清道长从下场到开口借剑、又从选剑到拔剑冥想,少说也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原本便已偏西的红日,此时更是大半坠入西面的太湖之中,仅剩一抹红晕吐露出最后的余晖。莫说场中的公孙莫鸣,就连四下观战的各大帮派也早已等得不耐烦,再加上腹中饥饿,不免心中烦躁,全然提不起精神,都盼着这位行将就木的武当掌门赶紧下去。   便在众人神识松懈之际,伴随着最后一丝残阳彻底没入太湖之中、天色陡然一暗的刹那,原本摇摇欲坠的一清道长突然睁开双眼,整个人就像一道划亮寰宇的闪电,直奔十余丈开外的公孙莫鸣激射而去——其速度之快,在场上万名高手仅无一人看清这位武当掌门的身形动作!   公孙莫鸣也不料对方竟能发出如此迅猛的攻势,不禁“哎哟”一声;声音还未发出,便觉晗下生凉,疾攻而来的“宇宙”剑尖已刺透他的护体真气,递到了咽喉要害附近。百忙之中公孙莫鸣下意识地抬手一抓,竟用右掌在电光火石之间死死握住剑身,和持剑攻来的一清道长相互较力,顿时便这柄号称高丽第一名剑的“宇宙”扭成一根麻花。一清道长也不恋战,随即松开剑柄,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喘息着赞道:“甚好……甚好……公孙教主……好俊的身手!”   公孙莫鸣惊魂未定,也脱口赞道:“老道长好快的剑,直吓得我心惊肉跳!”他松开被扭成麻花的剑身,掌心却不见丝毫划痕,就连白印也没留下一道。观战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不料一向以柔克刚、以快打慢的武当派竟然也有如此凌厉的快剑,顿时喝彩如雷。当中只有华山派的白掌门认出一清道长的剑法,扬声问道:“原以为‘武当三绝’早已失传近百年,不想竟是一清掌门压箱底的绝技。请恕白某眼拙,一清掌门方才那一剑,可是‘武当三绝’中的‘奔雷一剑’?”   一清道长摇头笑道:“什么……什么三绝,在公孙教主面前……儿戏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蹒跚的步伐,吃力地回到十余丈开外,又从地上拣起埋剑阁那柄“夺情”宝剑,兀自喘息不已,显是方才那一剑的消耗太大。话说借出“宇宙”宝剑的高丽友人这才惊醒,不禁哀嚎一声,急忙上前将这柄扭曲得不成模样的高丽第一名剑捡了回去。旁人幸灾乐祸之余,也终于明白一清道长为何执意要借三柄宝剑,原来竟是要配合施展几乎失传的“武当三绝”,只因公孙莫鸣的功力实在太过可怕,所以一清道长每出一剑,当场便会损毁一柄宝剑。   待到一清道长喘息渐匀,缓缓拔出第二柄“夺情”,在场众人连同公孙莫鸣在内,全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再不敢有丝毫松懈。谁知一清道长这次的动作却是极慢,先是拄着剑缓吃力地上前,一直来到公孙莫鸣身前三尺处停下,然后双手将这柄宽阔的“夺情”举过头顶,整个人便仿佛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升上半空。   众人急忙随着一清道长的身形抬头望向半空,只见这位武当掌门径直升到十余丈高度,继而腰身扭转,变作头朝下脚朝上之势,举过头顶的双手紧握“夺情”宝剑,剑尖正好对准公孙莫鸣头顶。随后半空的一清道长便缓缓下坠,招还未至,一股极强的剑气已然当头罩落,以场中的公孙莫鸣为圆心,方圆数丈的地面当场便被剑气压得塌陷了半尺。观战众人中那华山派的白掌门已脱口说道:“是‘武当三绝’中的‘补天一剑’!”   公孙莫鸣不料对方如此缓慢的一剑竟有这等威力,只觉一股无形的劲力犹如泰山压顶,就连自己也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正待后退几步,避开正上方的这股无形压力,谁知脚下突然一松,整个身子径直落入塌陷的地面,碎石泥土直没腰身,一时竟无法挪动分毫;与此同时,半空中的一清道长大喝一声,整个人已加速落下,伴随着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挥洒落下,转眼间“夺情”宝剑的剑尖离公孙莫鸣头顶已不过尺许距离。   眼见对方这一剑已是避无可避,公孙莫鸣只得在密不透风的剑气中奋力深吸一口气,将双掌往头顶上当一合,正好夹住刺落的剑尖。半空中一清道长的下坠之势不停,身形继续压落,这柄“夺情”宝剑原本笔直的剑身便渐渐开始弯曲,直到折成一个半圆。   随后只听一“啪”的一声清响,这柄埋剑阁的镇阁之剑终于承受不住两人的劲力,从中断作两截。悬空的一清道长急忙松手撤剑,顺势落到一旁,喘息声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咳嗽,说道:“咳咳……连……连这一剑……咳咳咳咳……你居然也接下了……咳咳……甚好……”   公孙莫鸣也松下一口大气,顺势从地底跳出,一边抖落着金色长袍上的泥石,一边赞道:“老道长一剑强过一剑,后面的第三剑只怕我便接不住了。”一清道长微微一怔,立刻又不停地咳嗽,笑道:“接得住的……咳咳……接得住的……”只见他佝偻着身子,摇摇欲坠地折返回放剑之处,努力拣起地上最后一柄“无尘”宝剑,却并未拔剑出鞘,而是拄剑支撑身子,一个劲地咳嗽,分明还没从第二剑的消耗中缓过气来。   一时间在场的上万人皆尽静默,都不敢催促这位年过九旬的武当掌门,只能静静等他平复下来。过了半晌,场中的一清掌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突然长叹一声,转头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说道:“罢了罢了……最后的‘证道一剑’出手,且不论公孙教主能否接下……咳咳……老道自己却是必死无疑了……咳咳……还请……还请叶大人开恩……容老道留下这条性命,好将这套‘武当三绝’传于门下弟子……不至断送在老道手中……咳咳……”   话音落处,叶定功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东面凉棚里的武当派众人已蜂拥而出,将场中的一清道长搀扶回去,由一云道长向叶定功施礼说道:“真武观今日已尽力一战,到底不及公孙教主的盖世神功,实在有负叶掌门之托。”叶定功只得苦笑两声,不作应答。   而在场众人见武当掌门半途而废,到底没有使出最后的“证道一剑”,难免有些失落。便有人小声嘀咕道:“可惜可惜!看前两剑的架势,若是真有威力更强第三剑,神火教教主一定接不住!只怪一清道长年纪实在太大,否则哪怕是年轻个二三十岁,这‘天下第一’定是他的。”也有人说道:“别看武当掌门占尽上风,其实是对方有心相让。倘若公孙莫鸣一上来便全力抢攻,只怕一清道长连出剑的机会都没。如今他主动认输,倒是占了便宜。”还有人说道:“这老道实在抠搜得紧,他武当派里明明有宝剑,却非要管旁人借——如今毁了别人两柄宝剑,轮到用自己的剑时,却居然不打了?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然而无论如何,眼下天行教的姬教主、白云剑派的李掌门、白马寺的持香听缘两位禅师和武当派的一清道长,都已先后败于公孙莫鸣之手,在场的各大帮派乃至武林中各路高手再如何狂妄,也再不敢向场中这位神火教教主发起挑战。言思道眼见大局已定,便再次出马,吞吐着旱烟问道:“还有哪路英雄想要下场赐教?”连问三遍都无人应答,他便微微一笑,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问道:“对于神火教公孙教主出任武林盟主一事,整个中原武林此时已再无异议,却不知玄武飞花门意下如何?是要就此认输、奉我家教主为盟主,还是这便派人下场比试?” 第985章 祭灭剑魂长者亡   身为东道主的叶定功无言以对,心中暗道:“先竞月那小子说半个时辰后便会回来,如今分明已近一个时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不敢将心中担忧和一旁的谢贻香说破,只得顾左右而言它,先叫军士们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灯笼和火把,顷刻间便将整个“太湖讲武”的会场照亮。   而此时一轮玉盘般的圆月也已悄然爬上半空,洁白的月光如水般铺洒,加之灯火光映照,整个缥缈峰峰顶犹胜白昼。那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知道叶定功的心意,当即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今夜毕竟是中秋佳节,能请到各路英雄齐聚于此,无疑是中原武林之盛事,又何必以刀光剑影大煞风景?况且眼下夜色已至,各路英雄却还腹中空空,实非待客之道,不妨由东道主叶掌门先安排用膳,再议武林盟主之事如何?”话音落处,好些个帮派连同玄武飞花门的数百人顿时出声附和。   言思道心知对方是想拖延时间,当即哈哈一笑,扬声说道:“我辈江湖儿郎天性爽快,向来是明人不说暗话。敢问在场各位英雄,今日大伙齐聚于此,可不是为了喝酒吃饭,而是想看各派高手之间的对决,顺便再看看究竟是谁夺得了新一任武林盟主之位,是也不是?”与神火教交好的帮派以及一些好事之徒顿时抚掌大笑,附和道:“正是!”   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谁的武功高,谁便是武林盟主,此乃江湖上亘古不变的规矩,更是大伙今日已经达成的共识,是也不是?如今我家教主连败天行教、白云剑派、白马寺和武当四派,整个中原武林再无人下场挑战,自是当之无愧的盟主,是也不是?而眼下便只有朝廷叶大人亲率的玄武飞花门一家不服,却一昧地避而不战,只管拖延耍赖,分明是在浪费大伙的时间,是也不是?倘若玄武飞花门一日不应战,这武林盟主便一日选不出来;一年不应战,这武林盟主便一年选不出来,是也不是?”   伴随着他这一连串“是也不是”的发问,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道:“正是!”到最后竟有数千人一起开口,齐声喝道:“正是!”之后便有人大声说道:“谁要吃朝廷的臭饭?有本事派人出来打啊!”更有人骂道:“一帮缩头乌龟,也敢到江湖上丢人现眼!速速滚回朝廷!”   眼见场面有些失控,叶定功和一众帮派的首脑急忙开口阻止,却听哄闹声中峨眉剑派的风副掌门厉声说道:“谁说争夺武林盟主的只有玄武飞花门一家?我峨眉剑派分明还没比过!只因我等误中神火教卑鄙小人的毒手,这才有些身子不适。尔等且稍安勿躁,朱掌门稍候自会下场应战!”   这话一出,整个缥缈峰峰顶顿时发出一阵哄笑。要知道峨眉剑派好歹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门派,今日当众出丑,弄得整个会场臭气熏天,已然沦为江湖上的笑柄,此时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声称要来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这教在场众人如何不笑?言思道也不禁莞尔,笑骂道:“手下败将,满嘴喷粪!你峨眉剑派若是不服,此时大可派人出来一战!”   然而那“化凝丹”和“腹泻草”叠加产生功效实在太过猛烈,峨眉剑派和川蜀其余几派此时虽已拉得浑身脱力,腹泻之势却依然不见缓解,又岂能下场与人动手?面对众人的嘲弄,风若丧和一众峨眉剑派弟子只能躲在凉棚里骂骂咧咧,虽是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谁知便在此时,突听一个鼻音极重的男子声音厉声喝问道:“谁说峨眉剑派败给了神火教妖人?”话音中附带的内力径直激荡而出,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众人惊骇之余,实想不出当世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急忙循声望去,却见西面凉棚里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中,竟有一名身材矮胖的白衣男子大步踏出,头上裹着一条蜀地常见的白巾,左边衣袖空空如也,分明只有一条右臂。   一时间整个峨眉剑派上下都是惊喜交加,纷纷叫道“师叔”、“师叔祖”,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更是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是峨眉剑派第一高手,戴七戴前辈!”只见仅剩一条独臂的戴七虎步龙行,径直来到场中公孙莫鸣的对面,厉声说道:“峨眉剑派戴念红,领教神火教教主的高招!”   话说这位便是当今峨眉剑派辈分最高的前辈、掌门人朱若愚的师兄“回光剑”戴念红,江湖俗称“戴七”。当年江西鄱阳湖一行,谢贻香曾有幸与之结识,受过不少指点。然而在最后对阵阴兵家族的“混沌兽”时,这位戴七前辈不幸重伤身亡,被普陀山潮音洞的前掌门人曲宝书带走,说要以“混沌兽”的内胆救他一命,如今看来,曲宝书果然不曾食言。再回想师兄先竞月提及,说当日在海上追击倭寇败军时,戴七和曲宝书曾现身于“蓬莱客”的海船上相助官军,不想今日又同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来了西山缥缈峰这场“太湖讲武”。   此时伴随着戴七的突然现身,在场的各大帮派大都不认识,不禁相互询问起来,叶定功也向一旁的谢贻香询问此人来历。谢贻香曾亲眼目睹过戴七的实力,即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青竹老人也要忌他三分,如今峨眉剑派能得此人下场对战公孙莫鸣,只怕当真会有翻盘的可能。就连言思道也是惊骇不小,急忙装作不认识,阴阳怪气地问道:“请恕在下眼拙,这位前辈莫非也是峨眉剑派门下?要知道今日乃是武林盟主之争,可不是江湖上阿猫阿狗的比武较量。前辈若要代表峨眉剑派出战,不知又将朱掌门置于何地?”   不料他话刚出口,东面凉棚里立刻传来朱若愚的声音,沉声说道:“不知师叔尚在人世,若愚实在万分惭愧。‘定海剑’在此,烦请师叔取剑一战!”谁知场中的戴七只是冷笑一声,说道:“峨眉一脉与先秦年间的蜀山派同宗同源,自本门林涵师祖创立峨眉剑派以来,更是将所有武学融会贯通、发扬光大,其广袤深邃,犹如天上之星汉,又岂止一柄‘定海剑’而已?”说罢,他以右手的食中二指捏成剑诀,虚指对面的公孙莫鸣,双眼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戴老七从不占人便宜,今日便以空手领教你神火教绝学,出招罢!”   公孙莫鸣被戴七这股气势所摄,竟有些暗暗发怵,全靠脸上的纯金火焰面具遮掩。他不禁说道:“还是……还是你先出招。”戴七也不客气,当即大喝一声,右手剑决往前一探,食中二指指尖处分明吞吐出一道六尺长短的金色光华,竟仿佛是一道有质之物。武当掌门一清道长虽然刚回到凉棚里躺下,眼见戴七这手功夫,直惊得嘶哑着嗓子大喊道:“‘剑魂’……咳咳……这是真元凝成的‘剑魂’!”随后九华山化成寺、崆峒山问道宫和华山派等一干掌门也回过神来,相继惊呼道:“错不了!这当真是传说中的‘剑魂’!”   谢贻香倒是在鄱阳湖湖底的祭台上见过戴七这手功夫,心知这所谓的“剑魂”不同于以内力化出的无形剑气,乃是将自身真元逼出指尖,从而凝聚成的一柄有质却又无形的神剑,纵然是青竹老人也不敢正面与之对抗。如今戴七替峨眉剑派迎战公孙莫鸣,居然一上来便再次使出这门绝技,足见对眼前这位神火教教主重视至极,丝毫不逊于他的生平劲敌青竹老人。   场中的公孙莫鸣也是微一愕然,心道:“‘剑魂’是什么功夫?”他还来不及细想,戴七右手前刺,指尖凝聚出的金色“剑魂”已朝他当胸刺来。公孙莫鸣不敢小觑,当即也抬起右掌,缓缓向前推出,抵住对方攻来的“剑魂”剑尖,以内力与之抗衡,顿时便令戴七的攻势停滞不前。随后但见场中两人僵持不动,只有一段六尺长短的金色“剑魂”在戴七右手指尖和公孙莫鸣右手掌心之间吞吐闪耀,谁也无法向前逼近半分,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四下观战的各大帮派不料这两大高手刚一动手,便已到了决出胜负的凶险关头,可谓干脆利落之极。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睛全都死死盯着两人当中那段金色的“剑魂”,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僵持中的戴七突然仰头发出一阵长啸,啸声经久不衰,持续回荡于整个缥缈峰峰顶;与此同时,戴七奋力往前踏上一步,右手捏成剑诀的食中二指顺势前刺,立刻便将两人之间原本的六尺距离缩短到了三尺。   然而对面的公孙莫鸣却是稳如泰山,非但没有后退半步,推出的右掌也未收回半分,顿时便令原本长达六尺的“剑魂”在两人的指尖和掌心之间硬生生压短了三尺,金色的光辉也变得愈发耀眼。只见戴七动作不停,长啸声中再次全力踏上一步,右手指尖几乎已经贴上公孙莫鸣的右手掌心,却依然没能逼退公孙莫鸣分毫。   如此一来,金色的“剑魂”便在两人的指尖和掌心中压缩成了一小团金光,兀自生出刺眼的光芒,非但令整个缥缈峰峰顶的所有灯火黯然失色,就连夜空中那轮明月的光辉仿佛也要逊色三分。在场众人心知两人即将分出胜负,直看得一颗心吊到嗓子眼,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打扰到场中两大高手之间这场旷世之战。   随后戴七的长啸声终于停下,将全部修为毫无保留地催生真元,透过指尖全力攻向对方的掌心。公孙莫鸣也被他逼得使出所有功力,咬紧牙关死死抵挡,说什么也不肯后退分毫。似这般又僵持了半柱香左右的工夫,两人头顶都有一缕淡淡的水汽冒出,显是已将各自的劲力发挥到了极致。戴七见自己久攻不下,不禁心头火起,当即猛一跺脚,直震得整座缥缈峰仿佛都是微微一颤。狂怒中他猛然一声大喝,犹如炸响了一道霹雳,指尖被压缩成一小团金光的“剑魂”随之吞吐而出,“波”的一声,径直洞穿公孙莫鸣的右手掌,在飞溅的鲜血中重新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辉,直奔公孙莫鸣的胸口延伸。   公孙莫鸣惊骇之下,急忙抬起空闲的左掌,全力挡住当胸刺来的这道金光。紧接着他也是一声闷喝,左掌一寸一寸徐徐前推,直到抵住自己的右掌掌背,从而将戴七的“剑魂”再次压短,缩成两人指尖掌心之间的一小团金色光芒。   但这一次压缩后的“剑魂”金光却没先前那般夺目刺眼,反倒变得越来越暗,渐渐消失不见,就此熄灭于两人的指尖掌心。随后公孙莫鸣径直抽身退后,捂着右手掌心的伤口向对面的戴七说道:“对不住,实在……实在对不住……”谁知戴七却不答话,兀自怒目圆睜,右手依然维持着捏成剑诀前刺的动作,整个人一动不动,形貌甚是诡异。   在场众人静候半晌,东面峨眉剑派凉棚里终于传来风若丧颤抖的声音,试探着说道:“师叔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归天了?”话音落处,峨眉剑派上下顿时一片哀嚎,整个缥缈峰峰顶也随之哗然,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峨眉剑派当今第一高手、掌门人朱若愚的师叔“回光剑”戴念红,竟在与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的对决中当场身亡了?   原来戴七虽因“混沌兽”的内胆死而复生,但当日鄱阳湖一役到底经脉受损、大耗真元。再加上他年事已高,今日又拼尽全力施展以自身真元凝聚成的“剑魂”,不惜一切代价洞穿公孙莫鸣的右掌,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当场气绝身亡。在场众人惊叹之余,见峨眉剑派众人因腹泻不便离开凉棚,便由大孚灵鹫寺的善因大师出面,率领寺中僧侣将戴七的遗体送与峨眉剑派众人,又安排念经超度之事。   至于场中的公孙莫鸣,此时已由宁萃和落木尊者替他包扎好了右掌伤口,言思道也随之下场,叹息道:“戴老师的尚武精神,实乃我辈之楷模,此番因用劲过猛,不幸力竭身亡,怎不令人扼腕长叹?我教亦心甚痛之。”说罢,他语调一转,扬声说道:“然则今日武林盟主一事关乎整个中原武林的前途,戴老师虽然神威不凡,最终却落得个一死一伤的结局,可见到底不及我家公孙教主。如今峨眉剑派既然也已败退,请问玄武飞花门的叶大人,你们若是也想争夺武林盟主,究竟还要拖延到何时?”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不禁心中一凛,暗道:“戴七与公孙莫鸣两人一死一伤,若是以结局来看,此战确实又是神火教赢了。”想到这里,随即便将目光投向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只等玄武飞花门应答。至于峨眉剑派和一众川蜀武林门派虽然心有不甘,也始终绕不开“戴七代表峨眉剑派出战”和“一死一伤结局”这两条,只得草草争论几句,默认了峨眉剑派战败这一事实。   高台上的叶定功面对在场众人投射来的目光,心知此战已是避无可避,只得向身旁的谢贻香问道:“谢三小姐,你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谢贻香心底此时也开始有些慌乱,暗道:“师兄说只需半个时辰便会赶回,如今却已一个多时辰了,难道……”她心中想着,嘴上却说道:“前来送信的那什么寒香居士眼下还在西面凉棚里静候,可见师兄与那东瀛剑圣的比试还未结束。想来是那东瀛剑圣有些难缠,所以才耽搁了些时间……”   叶定功不等她说完,当即冷哼一声,低声怒道:“身为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玄武飞花门的副掌门,竟不知以大局为重,非要一味逞强好斗,实在令人失望至极!”说罢,他转向场中的神火教众人,扬声说道:“我有一言,烦请在场的各位英雄听之。话说这武林盟主之位,若是像前任闻天听闻盟主一样,以孤掌之力号令群雄,到底只是徒有虚名,于中原武林并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因为大伙真正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武林盟主,而是一个有足够实力、足够规模、足够地位,能够为大伙主持公道、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同时还能在朝廷面前说得上话的帮派。而这也正是我玄武飞花门创立的初衷,更是此番‘太湖讲武’的初心。”   说着,他不禁站起身来,拔高声音继续说道:“然则今日在场的各大帮派却非要以武功强弱来决出武林盟主,我玄武飞花门也只能入乡随俗,认可这一约定。只可惜原本要与神火教公孙教主比试的先竞月先副掌门,由于代表整个中原武林去往东山迎战前来挑衅的东瀛剑圣,至今还未归来,神火教又非逼着我等此时下场比试,思来想去,叶某人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以武功和神火教分出强弱高下,又能彰显我玄武飞花门的实力,只是不知公孙教主是否敢应承?”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顿时心生好奇,不知这位叶大人提出的是什么法子。却听言思道冷笑一声,满脸不屑地问道:“群殴?”高台上的叶定功顿时一愣,纵是他一贯老奸巨猾,也不禁面颊发烫,竟不知后面的话该如何接下去。幸好言思道已冷笑道:“一百人还是一千人齐上?你只管划下道来,我神火教照单全收!”   叶定功急忙干咳两声,说道:“流金尊者说笑了……叶某人这法子说来其实再简单不过,我玄武飞花门有一套世代相传的绝妙阵法,暗合天地易数、乾坤变化,可谓威力无穷,至今尚且无人可破。不知公孙教主可愿一试?”   这话一出,所有人立刻哄然开来,纷纷暗道:“你这玄武飞花门分明是为了这次‘太湖讲武’匆匆合并出的新门派,谈什么‘世代相传’?摆明了就是要行群殴之举,以众敌寡对付神火教教主,偏要说是什么狗屁阵法!”话虽如此,却也好奇叶定功究竟要派出什么人应战。就连谢贻香也是摸不着头脑,心道:“即便要以众敌寡,这边哪有人能接下公孙莫鸣的三招两式?”   便在众人的疑虑之中,只见北面高台上已有十余名身着灰衣、貌不惊人的男子相继下场,正是以“百家姓”和“天干”为名的十位宫中高手,依次唤作赵甲、钱乙、孙丙、李丁、周戊、吴己、郑庚、王辛、冯壬和陈癸。   看到这十人下场,谢贻香立刻恍然大悟,原来除了师兄先竞月之外,叶定功果然早已留下后手——这十名宫中高手此番之所以前来“太湖讲武”,便是专程为了对付神火教教主而来!要知道前几日在丐帮驻地,单是其中一个孙丙出手,便能令丐帮传功长老占不到丝毫便宜,如今十人齐出,就算公孙莫鸣有通天侧地的本事,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场中各大帮派随即也看出玄武飞花门的这十名高手不容小觑,实属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却又看不出丝毫来历,反倒隐隐对公孙莫鸣有些担忧。当下所有人纷纷望向场中的神火教众人,看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公孙莫鸣是否真敢应战。   只见言思道哈哈一笑,正要开口说话,身边的宁萃突然移步上前,向在场众人嫣然一笑,说道:“玄武飞花门以十敌一,即便胜了也未必能够服众。既是如此,不妨由小女子一并下场,与教主并肩破阵!” 第986章 蛟龙吸海灭十方   话说在场各派早已注意到神火教一行人里的宁萃,都不知这位天仙般的少女是何来路,只知道应当是公孙莫鸣的相好,也便是未来神火教的教主夫人。此时眼见宁萃主动请缨,要和公孙莫鸣并肩对抗玄武飞花门的十大高手,众人不禁交头接耳,纷纷询问这女子的来历。北面高台上叶定功也吃不准宁萃的深浅,急忙询问一旁的谢贻香,盘算是否要应允神火教“以二对十”的提议。不料场中的言思道已扬声说道:“莫说区区十人,便是一百、一千人,我家教主一人便能轻松应付。只不过正如教主夫人方才所言,玄武飞花门以十对一之举,未免有些胜之不武,如今夫人愿意一并出战,在天下英雄面前露一露脸,也是给玄武飞花门一个面子,让这场毫无公平可以的比试稍微有了些情理,敢问在场的各路英雄,是也不是?”顿时便有千余人笑道:“正是!”   眼见众人这般起哄,叶定功也不敢轻犯众怒,只得默许。随后场中的言思道和落木尊者便相继退下,留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并肩站立于会场当中,只待迎战玄武飞花门的十大高手。谢贻香虽与宁萃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此时一番心思都牵挂到了先竞月的身上,不知师兄与那东瀛剑圣一战究竟是何情况。忧虑中她转头去看身旁的得一子,却见这小道士依然睡得深沉,甚至从头到尾便没向场中这一连串争斗看上过一眼。谢贻香恼怒之余,突然心中一动,暗道:“不对……以小道长对言思道的满腔狠意,即便他当真看不上今日这场武林盟主之争,也当极力阻止才是,定不会让神火教众人称心如意。可如今他只管沉睡,对言思道的种种行径全然不作理会,莫不是另有谋略?”刚想到这里,只听会场四下惊呼声起,显是场中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已经同玄武飞花门的十大高手交上了手,谢贻香顾不得细想,急忙转头去看场中的局势。   要知道即便强如公孙莫鸣,若是孤身迎战玄武飞花门这十名掌门级的高手,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对此在场所有人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宁萃才会主动提议要和公孙莫鸣一同应战。此时眼见场中公孙莫鸣和宁萃左右站定,这边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十大高手也不多言,略一抱拳,便以合围之势扑向场中二人。其身法之迅捷、攻势之凶猛、劲道之浑厚、功力之悠长,至少也是与白云剑派掌门人李思静同级的高手。更可怕的是十人这一出手,倒不像是江湖中的胜负比试,反倒像战场上的生死搏斗,一上来便是你死我活的路数,直看得在场众人惊呼不断。   幸好宁萃和公孙莫鸣方才便已定下对策,当下宁萃将手中油伞一撑,伞面旋转之际,径直施展出普陀山潮音洞“海天垂云翼”的防御绝技,同时以轻功四下游走,虚实变幻中,已将右首边攻来的周、吴、郑、王四名高手尽数拦下,从而替公孙莫鸣分担掉近乎一半的压力,好让他尽快解决其余六人。   殊不知两人的这一番心思,玄武飞花门的十名高手又如何看不出来?这边周、吴、郑、王四人刚被“海天垂云翼”拦下,另一边的赵、钱、孙、李四人或掌或拳或爪,同时以不要命的打法猛攻公孙莫鸣周身要害,拼死缠住这位神火教教主。剩下的冯、陈二人则是伺机绕到宁萃身后,一人出腿,一人出指,同时发出杀招,竟是要抢先一步将实力较弱的宁萃击毙当场。   此时宁萃正以一己之力全力阻拦右首边的周、吴、郑、王四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应付来自身后的杀招?一旁的公孙莫鸣见她遇险,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攻向自己要害的赵、钱、孙、李四人,当即猛一转身,将真气灌注于后背,任由四人的四掌双拳双爪一股脑击中他背心,竟是硬生生抗下了这四大高手的合力一击;与此同时,公孙莫鸣双拳隔空挥出,生出两股巨力从侧面攻向偷袭宁萃的冯、陈二人。两人仓促间来不及躲避,只得运起全力招架,但听气劲碰撞声响,冯壬左腿左臂同时粉粹,斜斜摔倒在地;陈癸则是在地上平平滑出丈许距离,“哇”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然而背后赵、钱、孙、李四大高手的全力一击岂是儿戏?换做当世任何一人,只怕当场便要粉身碎骨。纵是公孙莫鸣身负数百年功力,也不禁眼前一黑,只觉体内真气乱窜,好不难受。当下他急忙转身挥拳,以无与伦比的内力将身后四人逼退。而这边冯、陈二人偷袭宁萃的危机虽已化解,但正面攻来周、吴、郑、王四人的攻势确已突破了宁萃的防御。   原来单以修为而论,周、吴、郑、王这四人中的任何一人,实力均在宁萃之上,全凭普陀山潮音洞闻名天下的守御绝技“海天垂云翼”和宁萃飘忽的身法,这才能在短时间内暂时拦下这四大高手。待到宁萃油伞上的招式使老,周、吴二人已先后出手,顿时抓住她油伞伞面边缘,阻止其旋转之势;另外的郑、王两人则展开身法,一左一右绕过宁萃的油伞,同时出掌全力攻向宁萃的腰身,非要将她击毙当场不可。与此同时,受伤的冯、陈二人也拼死冲上,一前一后拦在公孙莫鸣和宁萃之间,彻底封死公孙莫鸣前往救援的空隙。   如此一来,场中的战况便已形成宁萃的死局——这边有赵、钱、孙、李全力缠住公孙莫鸣,那边有周、吴、郑、王配合击杀宁萃,中间还有冯、陈二人拼死将公孙莫鸣和宁萃隔开。这般局面下,即便公孙莫鸣这位神火教教主生有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也决计抽不开手去救自己的教主夫人。在场众人哪料得到此战刚一开始便是如此惨烈的局面,不过转眼之间,这位貌美如花教主夫人便要血溅当场,一个个都看得心中不忍,暗道:“可惜!可惜!”东面佛家凉棚里更是响起一串串“阿弥陀佛”之声。   谁知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激战中的公孙莫鸣全然不顾对面赵、钱、孙、李四人暴雨狂风般的攻势,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气;伴随着他这一吸气,就连会场四周观战众人也觉四下气息一紧,仿佛整个飘渺峰封顶的气息都被公孙莫鸣这一吸进到了他胸腹之中。紧接着只见场中的公孙莫鸣沉声吐气,双臂交叉挥舞,一股极强的气流顿时以他为中心,犹如浩瀚大海之上能够吞噬一切龙卷风,旋转着激荡而出,正是神火教传承至今的最高绝学、江湖中最为汹涌霸道的“蛟龙吸海劲”!   公孙莫鸣这一全力施展出“蛟龙吸海劲”,一时间整个飘渺峰峰顶顿时刮起一阵强劲的飓风,直吹得四下凉棚上的茅草尽数飞落,好些功力稍弱之人甚至当场往后摔倒,伴随着灯火光相继被吹灭,惊呼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而场中交战的众人更是首当其冲,玄武飞花门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十大高手连同身陷绝境的宁萃,通通犹如断线的风筝,被“蛟龙吸海劲”生出的飓风径直吹上半空,随着气息的流转盘旋飞舞。   玄武飞花门的十人虽是当世罕见的顶尖高手,却几时遇见过这等恐怖的场面?一个个顿时手无足措。而宁萃则是早有准备,在半空中将油伞一合,先取“海天穿云追”的攻势,径直洞穿身旁郑庚的胸口,紧着反手一击,使出神火教“摩诃般若杖”中的一招“聚沙破石”,又将王辛的头骨击得粉碎。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观战众人急忙在飓风中稳住自己的身形,再借着夜空中洒落的月光去看场中局面,只见公孙莫鸣双臂挥舞之间,盘旋在半空中的宁萃以及剩下的赵、钱、孙、李、周、吴、冯、陈八人连同郑、王二人的尸体,一个个犹如提线木偶,随着公孙莫鸣双臂操控的气劲时而飞近、时而飞远,场面说不出的诡异。在这当中,宁萃的油伞伺机而出,以“海天穿云追”和“摩诃般若杖”又依次击杀了冯、李、孙、钱四人,剩下的四人里陈癸方才便已被公孙莫鸣的隔空劲力击成重伤,此时再经“蛟龙吸海劲”的一番折腾,立刻经脉絮乱、气血逆行,兀自死在了半空中。而赵甲、周戊和吴己三人则相继回过神来,强行气沉丹田,让身形落回场中地面,在激荡的飓风之中苦苦硬撑。   如此一来,玄武飞花门的十大高手顷刻间便只剩下三个活口。公孙莫鸣却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回过神来,眼见三人相继落地,急忙收起“蛟龙吸海劲”的神通,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奋力挥出两拳,劲力破空而出,直取周戊和吴己两人。但听“噗噗”两声闷响,周戊胸骨塌陷,立毙当场;吴己颈骨断裂,一颗头颅软软挂到了背后。   为首的赵甲直吓得魂飞魄散,性命攸关之际,哪还顾得什么玄武飞花门、亲军都尉府甚至朝廷?急忙举手大喊道:“我投降!别杀我……别……”话未说完,宁萃合拢的油伞探出,径直从他口中刺出、脑后穿出。接着她将油伞撑开,力道所至之处,顿时便让油伞从他嘴里抽出,而赵甲的脸颊也在油伞开启时左右震裂,两道伤口从左右嘴角一直延伸到太阳穴,自翻卷的血肉中露出白花花的脸骨,形貌甚是骇人。玄武飞花门里来自金陵的一干人顿时回想起一桩旧案,大都“咦”了一声,谢贻香更是怒火冲天,沉声说道:“没错!这妖女便是当日祸害金陵的‘撕脸魔’,却因太元观希夷真人的顶罪,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还摇身一变成了神火教的人!”   谢贻香这话说得并不如何响亮,但场中的宁萃却听得分明,此刻她本就杀得起兴,再加上内心深处对谢贻香那种难以言喻的妒恨,当即将手中油伞向北面高台上一指,微笑道:“常听人说起‘竞月贻香’的大名,尽得一代刀王之真传。如今身为师兄的先竞月借故远遁、只作缩头乌龟之举,谢三小姐作为刀王的关门弟子,何不下场赐教几招,也好叫在场的各路英雄看看传闻中的‘竞月贻香’是否浪得虚名!”   话音落处,谢贻香还未来得及细想,西面凉棚里的言思道已大声说道;“既然胜负已分……”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也立刻醒悟过来,急忙运功压下言思道的声音,扬声说道:“既然神火教还要再比一场,玄武飞花门恭敬不如从命,便由谢三小姐下场,与这位神火教这位姑娘再作一场公平比试!”谢贻香这才反应过来,心知伴随着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间这场“以十对二”的比试一输,按理来说神火教此刻俨然已是武林盟主,谁知却被叶定功抓住宁萃的挑衅之语,厚着脸皮要让双方再比一场。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暗道:“且不论是否顾全今日的大局,单说宁萃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行,这场较量也是义不容辞!”当下她立刻飞身下场,和宁萃面对面站立,故意激问道:“是我们俩一对一做个了断,还是你们夫妻二人齐上?”宁萃见她果真下场,正是求之不得,柔声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你我姐妹情深,当姐姐的又怎会欺负于你?”说罢,她便转头吩咐公孙莫鸣退开,要独自与谢贻香交手。公孙莫鸣还没弄明白她们两人为何突然要打,这边言思道无奈之下,只得苦笑一声,招呼公孙莫鸣暂且退到西面的凉棚处等候。   话说从玄武飞花门的十大高手下场与公孙莫鸣和宁萃二人厮杀,到公孙莫鸣施展出“蛟龙吸海劲”的绝学,与宁萃合力击毙这十位一等一的高手,再到谢贻香飞身下场要和宁萃一对一比试,这一连串的变故前后不过发生在一盏茶的工夫里。在场众人这才从方才惨烈的厮杀中回过神来,纷纷交头接耳,问道:“怎么回事,如何还要再比一场?”叶定功怕夜长梦多,一时也顾不得派人收敛场中十名高手的尸体,开口催促道:“今日一战事关武林安危,谢三小姐切不可大意,须得全力应战神火教这位教主夫人!”   谢贻香知他心意,当即使出父亲“空山鸣涧”的刀意,缓缓拔出鞘中乱离;刀身与刀鞘内壁碰撞之际,竟隐隐传出千军万马之声,径直回荡于整个飘渺峰会场,令四下众人相继噤声。随后她将乱离绯红色的刀身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斜指对面宁萃,冷冷说道:“你我之间恩怨,便在今日彻底做个了断,出招罢!” 第987章 乱离一舞起融香   话说谢贻香和宁萃早在数年前的金陵城里便已识得,当时宁萃刻意隐藏实力,武功明显要高出谢贻香一截。但随着谢贻香在鄱阳湖畔赤龙镇中机缘巧合悟出“融香决”之后,修为则要高出宁萃不少。谁知后来两人进到天山墨塔之中,宁萃从公孙莫鸣那里习得包括“摩诃般若杖”在内的神火教绝学,功力也明显大胜从前,若非谢贻香及时悟出“水镜宝鉴录”的偷师法门,只怕当时便要败在宁萃手里。   而在此之后,宁萃一直跟随在公孙莫鸣左右,武功自然又有不少精进,仅凭方才击杀玄武飞花门的一众高手便可看出,其实力只怕已不输给在场的好些个掌门帮主。而谢贻香前些日子一直在与东瀛倭寇战场厮杀,凭借“水镜宝鉴录”的妙谛从东瀛剑道之中偷师到不少新招,再以“融香决”尽数融于自己的刀法之中,也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以两人今夜这一战,可谓棋逢对手、势均力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但在四下观战众人的眼中看来,谢贻香和宁萃即将展开的争斗,更多的则是两个漂亮小姑娘之间的戏耍,好些人都抱有一饱眼福的期待,争相发出嘘声。随即便有人出声阻止,说道:“不要命了?谢封轩的女儿倒也罢了,反正她爹早已死透。但是神火教的这位美貌小娘子,若是稍有得罪之处,且不论神火教遍及天下的数万弟子,单凭这小娘子方才击杀玄武飞花门一干高手的手段,你们且掂量掂量自己是否吃得消!”这话一出,起哄的众人才略有收敛。   场中的谢贻香此时却已无暇顾及周围这些风言风语,甚至将师兄至今未归的担忧也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全在眼前这个貌似天仙的“撕脸魔”身上,不敢有丝毫大意。相反宁萃却显得轻松从容,笑吟吟地说道:“既然要我先行出招,那妹妹你可要当心了!”   话音落处,宁萃手中合拢的油伞已如毒龙猛蛇般蜿蜒而出,既不是潮音洞的“海天穿云追”,也不是神火教的“摩诃般若杖”,分明是一套谢贻香不曾见过的新武功,招招攻向她的周身要害。幸好谢贻香的“融香决”和“水镜术”已臻大成,宁萃的招式虽然新颖,倒也不至手忙脚乱。当下她便以乱离守紧门户,同时结合“落霞孤鹜”的身法四下游走,一时并不急着反击,以此来消耗宁萃的锐气。   似这般二十余招一过,宁萃立刻看出谢贻香的意图,心道:“看你还能守多少招!”随后她便渐渐放开手脚,将原本留作防守的三分力道尽数化为攻势,油伞上的力道也随之越来越强,逼得谢贻香接连后退。约莫斗到七八十招时,宁萃这套新功夫的招数使尽,手中油伞再次蜿蜒攻出,谢贻香自然已经心中有数,随即一声清啸,绯红色的乱离以“乱刀”为主、“离刀”为辅,同时结合“空山鸣涧”的刀意,终于反守为攻,抢先一步攻向宁萃的空隙,逼得对方回伞招架。十多招之后,顿时便将双方“九一开”的攻守之势扭转成了“五五开”的对攻之势。一时间但见月色中刀光伞影相互交织、素衣青裙来回穿梭,直看得在场众人目不暇接,纷纷点头称赞。   要知道两人这一交手,虽是招式凌厉,身法飘逸,却还在观战众人的见识范围之内;全然不同于先前公孙莫鸣与各派高手之间的对决,不但远超在场众人的认知,甚至好些人都看不明白。当下便有人开始低声议论,对场中谢贻香和宁萃的招式指点评论,或者以此教训门下弟子。身为东道主的玄武飞花门众人则趁此机会派人收拾会场,同时将被公孙莫鸣“蛟龙吸海劲”吹灭的灯火重新点亮。   随后只见月光灯火的映照下,场中的谢贻香和宁萃转眼便已激战了两百余招,依然是个平分秋色的局面,然而四下众人继续往下观战,渐渐地便愈发感到惊讶。最先是道家凉棚里崆峒的天引道长按捺不住,兀自说道:“奇怪,这女子的招数……当真好生奇怪。”附近玄妙观的怒真人接口道:“正是!这丫头的招式行云流水、随心所在,不见丝毫滞碍;出手之际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见半点拘泥。更难得的是,两百余招间竟无一招重复,的确好生奇怪!难道她如此年纪,便已步入了‘无招胜有招’之妙境?”一旁茅山道的马掌门立刻附和道:“真人此语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实不相瞒,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油伞作为兵刃,况且还是一名妙龄女子……”话未说完,怒真人已“呸”了一声,怒道:“略同你个头!老道夸的分明是那谢家女子的刀法!”   不只是说话的道家几派掌门,其余众人对此也甚感奇怪。若论招式间的变化,谢贻香此时所用的刀法,确实已是登峰造极之境,甚至是大多数人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路数,可是若与真正的顶尖高手相比,却仿佛又不是那么回事。议论声中,忽听盐帮的冯帮主一针见血,冷冷说道:“这位谢三小姐的招式虽然巧妙,却因内力实在太差,就好比是那绣花枕头,终究只能沦为二流。”不少人顿时点头,深感冯帮主此言在理。   对于谢贻香内力太差这一弱点,场中的宁萃又岂会不知?此时两人已先后攻守了三百多招,伴随着乱离层出不穷的奇招变幻,谢贻香虽已占据了七分攻势,额上却已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显是内息难以为继。而宁萃却是四肢百骸无比舒畅,体内真气流转不休,正是热完身后的巅峰状态。   而宁萃等的便是这一结果,眼见又是百余招过去,谢贻香的刀法虽不见丝毫破绽,但身法却已明显不如先前那般灵动,却是功力难以为继,只能尽量减少消耗。当下宁萃便再不保留实力,展开轻功环绕于谢贻香前后左右,同时撑开手中油伞,将功力灌注其中旋转挥舞,直激得气息盘旋、劲风四起,正是潮音洞至高绝学“海天风云怒”的前奏。   要知道当年在天山墨塔的坠龙窟中,宁萃拿谢贻香试招时,也曾使用过同样的路数,全凭谢贻香豁出性命,这才以两败俱伤的打法吓退了宁萃。而此时宁萃再次使出这手功夫,情况却与当年大有不同。一来宁萃功力大进,远胜当时的生疏;二来谢贻香眼下已近强弩之末,已无当时那般骁勇;三来今日到底是武功比试,若是不计后果地拼死抢攻,一旦被对方的油伞击中,受伤倒还罢了,只怕当场便会在场众人判定为宁萃胜出,从而令神火教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谢贻香虽对玄武飞花门出任武林盟主一事颇有微词,但相比起来,也胜过由言思道掌控的神火教成为盟主,所以当然不能放弃此战。无奈之下,她只得抱定乱离紧守门户,双足稳稳立于旋转激荡的劲风当中,任凭宁萃的身法如何变幻,始终以不变应万变,随时准备发出志在必得的一击——正是她从倭寇的东瀛剑道中偷师悟出的“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之理。宁萃倒也识得厉害,一时不敢贸然强攻,索性将身法完全展开,利用身法带动的气息往旋转激荡的劲风中不住蓄力,渐渐形成“海天风云怒”的惊天之势。   四下观战众人看到这里,顿时又是一阵议论,难免要将宁萃此刻所用的“海天风云怒”与公孙莫鸣方才的“蛟龙吸海劲”来做对比。忽听西面凉棚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向场中的宁萃厉声质问道:“我传授你潮音洞武学,难道竟是让你替神火教为虎作伥所用?”   惊讶中众人急忙循声望去,只见西面蓬莱天宫所在的凉棚外面,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身穿湖蓝色的宽袍大袖,在后颈衣襟中斜斜插着一柄折扇。立刻便有人低声问道:“男子多用扇、女子多用伞,莫非神火教这位未来的教主夫人竟是出自普陀山潮音洞门下?据说自潮音洞的曲若海曲掌门染病之后,早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听这儒生方才所言,莫非正是潮音洞新任掌门曲宝书或者曲宝画?”   话说此时站立在西面凉棚外的这位儒生,自然便是当年曾与谢贻香在鄱阳湖结交的曲宝书了。自当年“阴间家族”一别,他以“混沌兽”的内胆救回戴七性命,并将其带回普陀山调养,倒也安稳了好一阵子。直到一个多月前蓬莱天宫新任的芮宫主率众前来潮音洞拜访,却是为了要参加中原武林举办的“太湖讲武”,想请潮音洞的人充当向导。曲宝书和戴七二人到底尘心未泯,便一口答应下来,随蓬莱客的海船而行。其时恰逢倭寇为祸江浙境内,曲宝书和戴七二人算着离中秋尚有一段日子,便教唆蓬莱客一路击杀沿海的倭寇,这才有了和先竞月、言思道率领的官兵在海边的一番偶遇。   而今日两人随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前来缥缈峰赴会,原是不打算抛头露面。不想峨眉剑派作茧自缚,一门上下不战而溃,戴七身为朱若愚的师叔,又一直以峨眉剑派的发扬光大为己任,自然无法坐视不理,遂代表峨眉剑派出战,拼尽全力击伤公孙莫鸣,终于力竭身亡。隐身于人群里的曲宝书虽然心中悲恸,但公孙莫鸣和戴七二人到底是公平决斗,生死胜败怨不得别人;况且戴七是为峨眉剑派力战身亡,也算得尝夙愿、死得其所,是以他也并未因此替戴七出头。   然则眼下身为潮音洞弟子的宁萃替神火教出战,又是用潮音洞“海天风云怒”这一至高绝学对付自己昔日的盟友谢贻香,两项仇怨相加,身为普陀山潮音洞前任掌门的曲宝书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刻现身责问。眼见激战中的宁萃充耳不闻,只管继续施展潮音洞武学,曲宝书心中恼怒,当即提气说道:“海风无肉,一眼为骨;天云无心,一怒为魂!”   他这一十六个字正是“海天风云怒”的精要所在,似这般当众说出,显是有意指点场中的谢贻香,助她击败宁萃。不远处的言思道急忙喝止道:“这位老兄,正所谓棋不语真君子,眼下场中二人乃是公平较量,岂容旁人徇私舞弊?”曲宝书毫不理会,继续提气说道:“踏海擎天,不如立根;追风逐云,不如守中!”   要知道此时的谢贻香以东瀛剑道中的“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之势对阵宁萃的“海天风云怒”,看似身形不动、以逸待劳,实则却是大消耗心神,一颗颗汗珠相继沿着额前刘海滴落。陡然听到曲宝书的声音响起,惊喜之余,本就极赋慧根的她顿时参悟出“海天风云怒”的精要所在,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须知东海普陀山潮音洞的这门至高神通,说到底其实是以极快的身形带动四周气流,通过不断的蓄力积攒出惊天动地的劲风盘旋,从而生出毁天灭地之威,将对手彻底绞杀其间。然而旋风本是无形无象,之所以能够被人操控杀敌,关键便在于当中的“风眼”,正是其“骨”其“魂”之所在——如今的自己与其被动地去追逐宁萃的动作,倒不如“立根”、“守中”,只管占据“海天风云怒”当中的风眼位置,从而化被动为主动,反过来主导宁萃的动向。   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急忙挪动脚步,顶着刀割般的劲风牢牢占据正中的风眼位置;任凭宁萃的油伞和身法如何改变风向,她也立刻在第一时间抢占到当中的风眼位置。刚开始的时候还是谢贻香追着宁萃的动作抢占风眼,渐渐地她整个人已融于旋转激荡的劲风之中,甚至成为“海天风云怒”的一部分,倒成了谢贻香往哪里站,哪里便是风眼位置所在,反过来通过劲风的走势引导着宁萃的身形动作。   如此一来,本已成型的“海天风云怒”顿时乱作一团,再也不受宁萃控制,旋转激荡的劲风也随之渐缓,终于消散不见。眼见自己的好不容易积攒成的功法被破,宁萃盛怒之下,顿时目露凶光,整个人甚至都有些癫狂,径直将手中油伞一合,发疯似地攻向谢贻香,每一击都蕴含着极强的力道,恨不得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第988章 月照魂切破天降   要知道当年金陵城外太元观谋反的那一夜,谢贻香也曾见过宁萃此刻这副模样,整个人几乎陷入疯狂,竟将武功高出她不少的希夷真人座下弟子无霰子当场分尸,吓得在场太元观谋反众人魂飞魄散,再不敢有丝毫举动。而今面对宁萃以这副模样向自己发起疯狂的攻势,谢贻香急忙定下心神,暗道:“一定沉住气……不能怕!”一面挥舞乱离奋力格挡,一面依仗身法全力躲闪。   观战众人见场中这两名年轻女子一口气打了近五百招,局面突然一转,变作生死相搏之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东面佛家凉棚里不少高僧都开口叹道:“阿弥陀佛,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盛?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盛怒中的宁萃却哪里听得进去?一柄油伞只管往对方的周身要害猛攻,逼得谢贻香连连后退。待到谢贻香又奋力躲开一击,后退中左足不慎踏入地面上方才被公孙莫鸣震裂的缺口,身形顿时一乱,宁萃心中狂喜,当即用尽全力刺出油伞,径直往谢贻香口中插入。   谢贻香心中一惊,暗叫不妙。然而事已至此,将门出身的她倒也不惧,大不了拼死一博,来个同归于尽便是!当下她临危不乱,面对宁萃这夺命一击既不躲避,也不招架,而是将手中乱离奋力刺出,也是往宁萃的口中插入,分明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直看得整个缥缈峰峰顶一片惊呼。   宁萃不料谢贻香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还手出刀对攻,惊怒之际手中油伞不禁微微一歪,原本刺向谢贻香口中的油伞正中对方的左肩,伞尖径直刺入肉中,痛得谢贻香闷哼一声;与此同时,谢贻香的乱离也到了宁萃嘴边,她当即张嘴一咬,竟用两排银牙死死咬住乱离刀尖,顿时阻止了乱离的前刺之势。   如此一来,宁萃的油伞刺入谢贻香左肩,谢贻香的乱离却被宁萃用牙咬住,单以此招而论,无疑是宁萃胜出、谢贻香落败。谁知在场众人唏嘘之际,一个个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宁萃早已生出杀心,虽然一招得手胜出,手中油伞竟是毫不留情,再次往前发力,径直洞穿了谢贻香的左肩。   谢贻香受此重创,全靠一股意念苦苦支撑,眼见对面宁萃通红的双眼凶光毕露,眼看便要撑开油伞撕裂自己的左肩,两排银牙则依然紧紧咬住乱离刀尖,她不禁心中暗道:“缅榕,商神捕,还有成百上千位死在‘撕脸魔’手里的无辜之人……今日我谢贻香便替你们报仇雪恨了!”   当下谢贻香全然不顾洞穿自己左肩的油伞,将残存的所有功力全部灌注于乱离之上,右手猛一发力挥出。一时间但见绯红色的刀光掠过,乱离已从宁萃齿间硬生生地挥出,刀锋过处,顿时便将宁萃的左半张脸彻底割破,伤口从左边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耳垂处,鲜血一个劲地往外涌出,径直染红了她半边衣衫,形貌甚是狰狞可怕。   宁萃受此一刀,下意识地尖叫一声,声音说不出的凄厉悲伤。随后她似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惊骇之余,竟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瞪大眼睛一个劲地喘息,满脸都是惊恐之色,哪还顾得上已经洞穿谢贻香左肩的油伞?谢贻香此时若是再补上一刀,定能将这个恶贯满盈的“撕脸魔”击杀当场,然而看到宁萃这副模样,她也深知自己给她造成的伤势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像宁萃这种貌若天仙的绝色女子。同情心一生,她后面这一刀便下不去手,只得暗叹一声,努力拔出洞穿自己左肩的油伞。   便在此时,猛听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犹如中箭之虎、剥鳞之龙,响彻于整个夜空,却是西面凉棚处的公孙莫鸣目睹宁萃受此重创,惊怒间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当场怒吼着冲出凉棚,朝场中的谢贻香狂奔过去,抬手便是一拳挥出。   此时四下众人都还没能从谢贻香和宁萃二人这一惨烈结局中回过神来,哪料得到堂堂神火教教主,惊怒之下竟会向谢贻香这么个身受重伤的弱女子出手?在场的万余人里,便只有一直在西面凉棚外观战的曲宝书始终留意着场中局面,率先醒悟过来。眼看公孙莫鸣狂奔而出,他顿时暗道:“不好!”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立刻将“海天穿云追”的攻势化为身法,径直射入场中,竟抢在公孙莫鸣抵达之前先一步来到谢贻香身边,用右手抓住她后边腰带,发力将谢贻香拎了起来,远远抛向西面蓬莱天宫众人所在的凉棚处。   不料曲宝书这边前一刻刚将谢贻香扔出,后一刻公孙莫鸣已狂奔而至,挥出的一拳便成了朝他迎面攻来。百忙之中曲宝书已是避无可避,只得叫道:“公孙教主息怒……”左手已同时取下后颈折扇,滑开扇面取“海天垂云翼”的防守之势,去硬接公孙莫鸣这一拳。   然而神火教教主盛怒之下的全力一击,其威力之恐怖,竟连普陀山潮音洞前掌门人的“海天垂云翼”也无法抵挡。但听“轰”的一声巨响,公孙莫鸣的拳劲击中扇面,一柄折扇顿时四分五裂,一十四根扇骨往四下激射而出;余力所至之处,连同曲宝书的一条左臂当场筋骨寸断。而曲宝书此时正在开口说话,伴随着“海天垂云翼”的守势溃败,公孙莫鸣的内力已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顿时令他经脉错乱,口鼻中鲜血狂喷,整个人也随之蜷缩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再说这边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眼见曲宝书将谢贻香凌空抛了过来,立刻明白他的用意,当即便由那名年长的蓝衣女子稳稳接住受伤的谢贻香,将她护在身后。场中的公孙莫鸣一击不中,便如同一头尚失理智的猛兽,立刻转身冲向蓬莱天宫众人,再次抬起右臂,隔空一拳挥出;拳还未至,凌厉的劲风已汹涌而出,直取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   陡然间只听“铮铮”声响,却是瑶琴清音从蓬莱天宫的人群里奏响,伴随着琴音一响,公孙莫鸣半空中的拳劲顿时一缓;紧接着琴音不断,接连奏响,一声声仿佛有质之物,自凉棚中道道飞出,竟让公孙莫鸣霸道的拳劲硬生生停顿在了半途,与琴音中蕴含的内力隔空抗衡。狂奔中的公孙莫鸣不假思索,左拳随之挥出,竟以双拳之力猛攻迎面而来的琴音。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摧枯拉朽的动静,西面大片凉棚已在两股巨力的对持中轰然倒塌。附近神火教的言思道一行人以及异域武林的各国高手生怕受到牵连,急忙纷纷避让,就连那个来自东瀛的寒香居士也起身躲到一旁。   伴随着棚倒人散,只见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已拥簇着谢贻香避于后方,当先则是一名身着淡紫色宫装、面带轻纱的妙龄女子,独自盘膝端坐于地,低头拨弄着膝上一床五弦古琴——伴随着她右手五根纤长的手指擎托抹挑,琴音便自弦上生出,经龙池、凤沼而奏鸣——正是蓬莱天宫新任的芮宫主、也便是中原武林将其名列“江湖名人榜”上第六位的“蓬莱客”。   此时隔空出拳的公孙莫鸣离盘膝而坐的芮宫主尚有四五丈距离,察觉到自己的双拳之力受阻,他一门心思只想替宁萃报仇雪恨,心中竟无分点杂念,当即大喝一声,两个拳头发疯似地奋力再攻。但听“啪啪”声接连响起,公孙莫鸣每挥出一拳,对面芮宫主膝上古琴的琴弦便有一根断裂;待到公孙莫鸣五拳一过,古琴上的宫、商、角、徵、羽五根琴弦依次断裂,再也奏响不出丝毫声响,琴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公孙莫鸣却毫不理会,当下右臂又是一挥,第六拳已挟雷霆万钧之势,直奔对面盘膝而坐的芮宫主而去。只听后方蓬莱天宫的一众女子齐声叫道:“宫主快躲开!”芮宫主不禁秀眉微蹙,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是要硬接还是躲避。如今她膝上古琴已然无用,若是出招硬接,面对神火教教主盛怒之下的全力一击,自己难免会像曲宝书那般身受重伤;可若是抽身躲避,任由公孙莫鸣的拳劲继续向前,却是害了自己身后这一干同门以及曲宝书托付过来的谢贻香。   便在芮宫主犹豫之际,陡然间一股凌厉的杀气从天而降,便如同一颗突如其来的天外流星,一路划破无尽夜空,垂直坠落在公孙莫鸣和芮宫主两人之间,正好迎上公孙莫鸣这第六拳的力道。一时间两股巨力碰撞交融,一并转向下方的地面,发出一阵长长闷响,整座缥缈峰都是微微一颤,从而彻底化解了公孙莫鸣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对抗中的双方急忙定睛一看,只见伴随着这股凌厉的杀气与公孙莫鸣的隔空拳劲消散之处,分明是一柄亦刀亦剑的兵刃兀自插在地上,刃柄呈朱红之色,刃身寒光闪烁,倒像是一柄东瀛倭刀。不远处的寒香居士见状,顿时喜出望外,激动地大声说道:“此乃东瀛名剑‘魂切’,鬼部剑圣之佩剑是也!足见东山白石岭一战,乃是吾东瀛之鬼部剑圣胜出,尔等速速恭迎鬼部剑圣大驾光临!”   话音落处,夜空中果然有一条人影从天而降,飘然落下,仿佛是来自众人头顶上方那轮玉盘般的圆月之中,继而稳稳落在地上那柄“魂切”之上,以单足踏定剑柄悬空站立。那寒香居士急忙上前参拜,谁知仔细一看,当场脸色惨白——只见来人剑眉入鬓,目如朗星,身着一袭白衣,手持半截战阵上所用的乌黑长刀;神色间虽然写满倦意,却掩盖不住那股扑面而来的绝世风采,正是方才孤身前往东山迎战、在中原武林号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   一时间寒香居士只觉心中剧痛,犹如被重物捶中胸口,脱口喝问道:“如何……如何是汝?鬼部剑圣何在?”先竞月却不理他,右足微微发力,便将这柄东瀛名剑“魂切”径直踏入地底。随后他双足落地,先是向蓬莱天宫人群里的谢贻香解释说道:“那位东瀛剑圣比我想象中厉害些,以至耽误了时辰。”继而又向当先的芮宫主点头示意,感谢她出手救助自己师妹之恩。   最后先竞月才转过身来,向对面的公孙莫鸣淡淡说道:“师妹修为尚浅,并非阁下对手。公孙教主若要打,便同我打。”   这时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也正好回过神来,看到先竞月平安归来,高兴得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厉声大笑道:“哈哈!老弟回来得正好……哈哈哈哈!公孙莫鸣,你若是想当中原武林的盟主,先胜过我玄武飞花门的副掌门先竞月再说!” 第989章 天外有天龙虎藏   伴随着先竞月突然从天而降,在场的各大帮派惊骇之余,这才相继回过神来,理清了这一连串的变故。首先是宁萃在对战之中胜出一招,谁知在她狠下杀手之际,却被谢贻香奋力一刀割破脸颊,以至容貌尽毁。公孙莫鸣狂怒之下,便要将谢贻香击毙当场,先是一拳重伤了下场救人的潮音洞前掌门人曲宝书,然后又以数拳击破“蓬莱客”的琴音壁垒,正待继续出手,却被半空中落下的东瀛剑圣之佩剑“切魂”所阻,紧接着先竞月也随之现身,拦在公孙莫鸣与蓬莱天宫的芮宫主之间。   想到这里,整个缥缈峰峰顶的会场顿时响起一阵如雷般的喝彩声——先竞月如今带着对方的倭刀归来,显然已将前来挑衅的那什么东瀛剑圣击败,从而替整个中原武林乃至被倭寇祸害的沿海百姓出了一口恶气,可谓大快人心。当中只有那寒香居士暴跳如雷,他心知鬼部剑圣素来剑不离身、剑在人在,如今这柄“魂切”落到先竞月手里,可见其人多半已经不在人世。当下寒香居士再次向先竞月厉声质问道:“鬼部剑圣如今安在?”   先竞月却不看他,随口回答道:“他败了。”两只眼睛只是紧紧盯着对面的公孙莫鸣。而公孙莫鸣接连向谢贻香出手,本是盛怒之下的热血上头,如今接连受阻,又见先竞月突然现身阻拦,他本就对这位“大侠”心存敬畏,一时反倒恢复了理智,当即顾不得其它,急忙转身跑回场中,和落木尊者一同照看宁萃的伤势。   如此一来,近乎失控的场面才算暂时缓和过下来,蓬莱天宫的几名女子急忙抢入场中,将重伤的曲宝书一并带回凉棚。在场的各大帮派不禁松下一口大气,却也深知武林盟主之位既然还未最终敲定,身为玄武飞花门第一高手的先竞月于此时平安归来,那么今夜与公孙莫鸣之间的这场决战自是势在必得、避无可避,只管静候便是。却不料来自东瀛的寒香居士始终不肯接受鬼部剑圣败亡的结果,兀自喋喋不休,向在场众人怒道:“久闻中原人士奸诈狡猾,此番观之,果不其然!须知东山之上除却鬼部剑圣,尚有三十六名东瀛忍术高手,仅凭先竞月孤身一人,岂能一举战胜鬼部剑圣,且全身而退?是以这当中定有阴谋诡计!试问吾等不辞千里前来中原,但求公平一战,最后竟败于尔等之阴谋诡计,如此卑鄙下作之举,实在有辱‘武道’二字!”   先竞月此时正在蓬莱天宫的人群里照看谢贻香的伤势,哪有工夫理会寒香居士的乱吠?幸好蓬莱天宫的伤药极是神效,顷刻间便替谢贻香受伤的左肩止住血,其伤势虽然不轻,但到底只是外伤,待到涂药包扎后,只需潜心静养,不出三个月便可完好如初。   在场各大帮派却受不了寒香居士的强词夺理,眼见先竞月不作理会,立刻便有不少人仗义执言,和场中的寒香居士对骂起来;骂到最后,险些便要下场动手。那寒香居士本非愚蠢之人,不过是想丢下几句场面话,以此自圆其说,掩盖东瀛剑圣战败这一事实,又哪敢当真招惹在场的上万名高手?眼见四下众人蠢蠢欲动,他急忙冷笑一声,扬声说道:“堂堂中原武林,竟依仗人多势众欺吾一人,实乃可悲可笑!如此低劣之国,吾实不愿多留片刻,亦不屑与尔等多言半句!”   说完这话,寒香居士便展开身形,一路往南面会场的入口处而去,只想尽快离开此间这“太湖讲武”。不料他行到半途,却被斜窜出来的一个灰衣少年拦住去路,看模样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寒香居士不以为意,随口呵斥道:“汝是谁家孩童,还不速速去之!”那少年却不让路,用稚气未脱的声音沉声说道:“中原河山岂是你这倭寇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黄山派五代弟子龙文旷,领教你的东瀛神功!”   寒香居士微微一愣,正待出言讥讽,只听那自称黄山派弟子的少年又说道:“休要说我等今日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于你,我只出一掌,无论你接不接的下,之后都放你走!”话音落处,他也不等寒香居士回话,当即双腿微曲,沉身一掌平平推出,隐隐中竟有乾坤吞吐之势、天地流转之象,直看得在场众人无不称奇,实不敢相信这个十五六岁年纪的黄山派弟子一掌之间竟有如此威势,更有人脱口说道:“是黄山派的‘春秋正气’!”   伴随着少年这一掌推出,场中的寒香居士首当其冲,更是惊骇万分,一时竟不敢以单掌迎敌,急忙以双臂划了一个半圆,双掌齐出迎向那少年的单掌。随后便听一声澎湃激荡的巨响,三掌相交碰撞,那少年只是身形一晃,立刻稳稳立在原地。而对面的寒香居士则是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退出三步,正待稳住身形,谁知那少年这一掌中留有后劲,无形中又是一股巨力生出,逼得寒香居士再次退开三步,这才终于站定。   要知道寒香居士之前使出那手隔空驭物的本事,众人便知其修为已属当世一等高手,谁知此刻竟被黄山派一名后辈一掌震退六步,明白着输了一招。在场众人惊讶之余,不禁暗自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嘴上则是喝彩如雷,纷纷嘲笑那寒香居士,骂道:“东瀛匹夫,连我中原武林后辈弟子的一掌都接不住,居然也敢前来丢人现眼,当真可笑至极!”也有不少目光敏锐之人看出那少年为求强行稳住身形,执意不肯后退化解寒香居士的双掌之力,其实已经身受内伤。那黄山派的郭掌门一向谦逊,急忙呵斥道:“文旷,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哪轮得到你这后辈小儿丢人现眼?赶紧给我回来!”那少年倒也守信,果然只出这一掌,当下再不理会对面的寒香居士,一言不发回了东面黄山派所在的凉棚。   寒香居士心知这少年的修为不及自己,只因一时不慎,这才败了一招,如何挂得住脸?直气得满脸涨红,喝道:“黄口孺子,不讲武德,竟使偷袭暗算之举!吾一时大意,不可作数——汝休要逃窜,回来再战!”说着便欲前往追击。忽听西面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气于掌先,意在招前,四平八稳,一式六变——原来这位东瀛朋友竟是中原‘唐手’的传人,倒是意外得紧。不过你这‘唐手’练的不太对,最多不过六七层火候,要来中原撒野,还差的远了!”寒香居士顿时心中一凛,再顾不得黄山派那少年,急忙转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口中厉声喝问道:“何人在此大放厥词?”   话音落处,只见西面一众帮派所在的凉棚处,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头已抗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缓步行出,身上是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衣,腿上裤管高高卷起,一双赤足上尽是黄泥。寒香居士看得目瞪口呆,再次喝问道:“汝可是方才说话之人?汝……汝是何人?”那老头缓缓摇头,笑道:“老头不过是这太湖西山岛上的一菜农罢了,今日见你们在这里讲文讲武,所以过来凑凑热闹,哪配拥有什么姓名?”   寒香居士愕然半晌,正待破口大骂,却听那老头突然问道:“倘若我以‘推窗望月’的身法从你右侧三尺处掠过,手中扁担使一招‘杨家枪’里的‘回马枪’戳你屁股,你当如何应对?”场中的寒香居士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地回答道:“吾当顺势右转,贴着汝刺出之扁担欺身入怀,以双肘击汝胸口,同时提膝攻汝小腹,以攻为守!”   那老头呵呵一笑,一面向场中前行,一面又随口说出一式,不仅化解了寒香居士的反攻,一根扁担依然要打寒香居士的臀部。这回寒香居士却皱眉思索半晌,才说出应对之策,在场众人见状,顿时一片哗然。要知道此刻这两人分明是以言语过招,也便是俗称的“文斗”,若是当真动手“武斗”,其间又岂容一方思索良久?所以单凭寒香居士这一思索,其实便已败了。众人虽不识得这个自称“太湖菜农”的干瘪老头,却也心知必定是一位隐退江湖的前辈高人,不敢心存丝毫小觑。   随后那老头口中不停,又接连说出七八式,招招都是要打寒香居士的屁股。寒香居士苦思破解之法,渐渐愈发感到吃力,后来竟要花上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说出破解之法,急得满头大汗。只听那老头又说道:“我右脚以弓步挺进,占据‘坎’位,身子则取‘斜风拂柳’之势自你左侧绕过,手中扁担使一招‘五郎八卦棍’里的‘挂印封金’打你屁股,你又当如何应对?”寒香居士汗流如雨,兀自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想出一式,回答道:“吾当立即向左前方挺进,以进为退;兼以双掌斜劈身后,一掌断汝扁担,一掌拍汝胸口,仍是以攻为守!”   谁知话音落处,那老头顿时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寒香居士不明所以,问道:“吾如何便败了?”此时那老头已一路行到场中,离寒香居士不过丈许距离,当下也不同他争辩,脚下一动,果然如同他口中所言,乃是右脚弓步踏上,取‘斜风拂柳’之势自寒香居士左侧绕过,手中扁担使一招‘五郎八卦棍’里的‘挂印封金’打他屁股。   寒香居士心中一惊,当即不假思索,也如同他口述的破解之法往左前方挺进,同时以双掌反劈身后的老头和对方手里的扁担。殊不知那老头的双脚眼下正以“弓步”站定,身体重心都在前面作为“弓背”的右腿之上,伴随着寒香居士的双脚往左前方挺进,老头拖在身后作为“弓弦”的左腿便微微往上一勾,顿时绊住寒香居士迈进的脚步,从而令他整个人往前一个踉跄,劈向身后的双掌便随之落空。与此同时,老头手中的扁担畅通无阻,一招“挂印封金”重重拍中寒香居士臀部,发出“啪”的一声大响,直看得在场众人哄然大笑。   那寒香居士受此一击,虽然屁股吃痛,却远不及他脸上之痛。然而历经这十来式“文斗”,他深知眼前这个干瘪老头无论武学见识还是武功修为都远胜自己,如今仅以扁担在自己屁股上重重一击,已然是手下留情。当下他再不敢造次,恭声问道:“鄙人输得口服心服,前辈究竟乃何方神圣,烦请留下姓名。”只见那老头呵呵一笑,突然脸色一暗,整张脸变得无比阴沉,压低嗓子缓缓说道:“肉胎凡人之身,莫问地藏阴身……”   伴随着老头这话出口,在场众人只觉心中一阵莫名的发毛,无端打了个哆嗦;就连原本明月当空的中秋佳夜,似乎也隐隐透露出一丝阴森恐怖的鬼气。再定睛去看那老头,却见月光和灯火交织映照中,场中分明只有寒香居士一人,哪还有什么自称“太湖菜农”的老头?整个一大活人,竟当着在场上万人的面凭空消息,再也不见踪影!   话说谢贻香此时已由蓬莱天宫的人替她包扎好左肩伤口,其间也一直在留意场中之事。听到老头最后这话,她不由地心中一凛,暗自惊讶道:“难道这貌不惊人的老头竟是……竟是小道长和言思道先后提到过的‘太湖群鬼’首脑、什么‘地藏菩萨’?”她急忙透过蓬莱天宫众人去看神火教那边言思道的反应,却见神火教一行人此时已将场中的宁萃带回西面凉棚里,正围作一圈照看宁萃这位教主夫人脸上的伤势,言思道也身在其中,似乎并未关注场中寒香居士和那老头。   谢贻香心中愈发感到疑惑,要知道神火教众人前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之前,言思道分明曾经前往西山“林屋洞”深处,和传说中“太湖群鬼”的首脑“地藏菩萨”有过一场对决,并且大获全胜。倘若刚刚那老头果真便是此间的“地藏菩萨”,可见言思道当时虽然获胜,却并未将其诛灭,甚至还任由对方恣意出入今日的“太湖讲武”,那么言思道大费周章去寻他们的麻烦,又是为了何事?   至于观战的众人则更加摸不着头脑,只有极个别人隐隐知道一些关于“太湖群鬼”之事,眼见那老头已然消失,也只好就此作罢。倒是那寒香居士先后被一少年、一老头当众羞辱,这才知道除却方才下场比试的一众高手,在场的上万人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当真可谓卧虎藏龙,不知还隐藏着多少籍籍无名的高手,哪里还敢有半点造次?当下他只得收起狂妄,向在场众人恭声说道:“吾今日一行,方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过去种种,属实汗颜。此番确然是吾东瀛败了,吾等归国之后,定当奋发图强、勤加修炼,他日若有精进,再来向中原群雄当面请教!”   在场各大帮派见这东瀛高手终于服软,顿时换做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接连说出一通通似贬实褒的谦逊之辞,并恭送那寒香居士平安离去,以此彰显大国风范。如此一来,东瀛剑圣漂洋过海、前来中原挑战一事便算是彻底解决,众人兴奋之余,免不了心生好奇,都想知道先竞月和那东瀛剑圣交战的经过,纷纷开口便发问。对此谢贻香也甚是好奇,但她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向来少言寡语,最不喜夸夸其谈,况且眼下公孙莫鸣这一强敌未去,他更不可能在此时讲述东山一战的经过,于是便向蓬莱天宫的众人道谢,在先竞月的搀扶下回了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   随后便听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缓缓开口,压下在场众人的议论之声,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玄武飞花门的先副掌门一力击败东瀛剑圣,从而令我辈扬眉吐气,传为一时佳话,却也不可因此耽误了今日‘太湖讲武’的正事。话说先副掌门眼下既已平安归来,那么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间的比试,于情于理,免不了还得进行一场最后的比试,方能决出名副其实的武林盟主。对此想必在场诸位英雄也是一般心思,并无异议罢?”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相继回过神来,寻思反正依照眼下的局面,无论是由代表朝廷的玄武飞花门出任武林盟主,还是由源自西域的神火教出任,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再加上大都想看先竞月和公孙莫鸣这两大顶级高手之间的对决,便纷纷点头称是,出声附和道:“正是!要想决出武林盟主,须得先副掌门和公孙教主再比一场才行!”   却不料便在此时,忽听一个略带虚弱的声音问道:“谁说武林盟主只在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二者当中决出?”话音落处,一股汹涌的寒潮已从西面峨眉剑派所在的凉棚里翻卷而出,当场便令整个缥缈峰会场置于冰天雪地之中;与此同时,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大步踏出凉棚,向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的高台方向沉声说道:“先竞月,方才胜负未分,你我再来比过!” 第990章 蓬莱有客缘东洋   话说峨眉剑派和川蜀武林几个帮派方才因言思道的设计腹泻不止,彻底沦为各大帮派的笑柄,到后来眼看场中一场场对决愈发激烈,众人专心观战,竟渐渐将他们给忘了。此时伴随着定海剑的寒意弥漫,朱若愚挺剑叫阵,众人才想起今日还有这位手持“天下第一神兵”、“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在场,惊愕之余,再看到凉棚里一干人狼狈不堪的丑态,又忍不住好笑。   此时场中的朱若愚分明面容憔悴,一张脸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可想而知是因持续腹泻造成的虚脱。众人敬畏之心一去,顿时七嘴八舌地嘲讽起来。玄武飞花门这边不等为首的叶定功表态,后面众人已纷纷笑道:“适才峨眉剑派先后两次对阵神火教,谁知先是不战自溃,接着派中第一高手戴七又败亡于公孙莫鸣之手,可谓一败涂地,如今却还要厚着脸皮出来争夺盟主之位,羞也不羞?”那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也扬声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这场比武夺帅既已立下规矩,还请朱掌门自重……”   不料善因住持话到此处,场中朱若愚突然以定海剑遥遥一指,一股凌厉的寒气已朝他扑面而来,一股脑灌入口中,竟教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听朱若愚运功提气,压下众人的声音说道:“便如神火教方才所言,武林盟主自当技压群雄,以武功强弱论成败——这盟主之位我峨眉剑派今日是坐定了,在场若有哪位不服,包括玄武飞花门的先竞月和神火教的公孙莫鸣,只管下场赐教便是,朱某人一一接着!”副掌门风若丧也在凉棚里用虚弱的声音嘶喊道:“不错!盟主之位既然朝廷的大官坐得、西域的魔教也坐得,我峨眉剑派乃是‘蜀中四绝’之首、中原武林堂堂正正的名门正派,为何偏偏坐不得?”   面对朱若愚的挥剑立威,在场众人都是心中一凛,再听到风若丧这话,又不禁暗暗称是。要知道今日之事,既然由朝廷或者神火教出任盟主之位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在场能与先竞月和公孙莫鸣这两大旷世高手一战的,也便只有手持定海剑的朱若愚一人而已,以此权衡利弊,倒不如让峨眉剑派夺下盟主之位,好歹也是江湖人管江湖事、中原人管中原事。当下便有不少好事之人立马改口,支持峨眉剑派的掌门人再来比过,争吵哄闹之际,渐渐地竟有两三千人附和,呼声极高。   眼见局面演变成这般模样,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心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已然失控,彻底沦为了胜者为王之局。玄武飞花门若要依原定计划夺下盟主之位,又或者是神火教也好、峨眉剑派也罢,非得技压群雄不可,直到在场的上万人里再无一人敢下场挑战为止。对此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先竞月已平安归来,接下来玄武飞花门是否能顺利出任盟主,继而以朝廷的名义掌控整个江湖,便只能将成败尽数压在这个“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身上了。   话说先竞月和谢贻香此时已回到北面高台上,双双在前面的椅子上就坐。旁边一直沉睡的得一子不知何时已经睁眼醒来,用他那灰白色的瞳孔打量着谢贻香左肩的伤势,口中冷冷说道:“一帮蠢物的耍猴斗鸡之举,与你何干?多此一举,自讨苦吃!”谢贻香本就伤痛难耐,听到这话更是心中有气,然则此情此景,倒也不和他计较,只当没听见。得一子讨了个没趣,兀自冷笑几声,又在椅子上闭目沉睡过去。   待到朱若愚下场叫阵,扬言要夺武林盟主之位,并且点名要与先竞月再战,玄武飞花门众人不禁心道:“先副指挥使刚与那什么东瀛剑圣大战一场,必定消耗不少,再加上他从东山一路赶回,免不得身心疲惫,又岂能立刻再战‘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况且即便能够战胜朱若愚,紧接着还有一个修为通神的公孙莫鸣以逸待劳,又当如何应对?”谢贻香也深知此理,生怕师兄逞一时血气愤然下场,急忙按住他的手,示意静观其变。再看西面异域武林的神火教众人,此时依然围在凉棚里照看宁萃的伤势,并未理会场中朱若愚的叫嚣,就连言思道也不曾接话,自然是想坐山观虎斗,任由玄武飞花门和峨眉剑派先行厮杀。   至于今日到场的其它帮派,一来有意争夺盟主的方才都已尽数出场、铩羽而归,二来也自问不是先竞月、朱若愚和公孙莫鸣三人的对手,是以嘴上虽不服朱若愚的狂妄,却无一人敢当真下场较量。朱若愚在场中等候半晌,眼见无人应战,不禁冷笑一声,正准备自行宣布由峨眉剑派出任盟主,忽听西面凉棚处突然传来一个如梦似幻的年轻女子声音,轻声问道:“请问在场各位前辈,今日到场的帮派,是否只要能够获得十个以上帮派举荐,便可下场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之位?”其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众人急忙循声望去,竟是蓬莱天宫新任的芮宫主,此时已在一众女子的拥簇下行出凉棚,于面纱后轻启朱唇、开口询问。算来众人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位神秘莫测的芮宫主开口说话,不料声音居然如此好听,分明是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少女。再看她一袭淡紫色宫装里婀娜的身姿,难免想入非非,好些人更是当场痴迷,一时竟无人作答。   只有那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心如止水,虽然方才吃了定海剑一记寒气,正值浑身冰冷、好不难受,然而眼见来自海外的蓬莱天宫突然发问,分明也想染指中原武林盟主之位,急忙出来“主持公道”,打着喷嚏说道:“阿弥陀……佛……,且……且容老衲……啊啾!今日推选的乃是……啊啾!乃是中原武林盟主,蓬莱天宫地处东洋,自是不在……”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这边被公孙莫鸣击伤的曲宝书已是哈哈一笑,竭力说道:“蓬莱天宫若要参选中原武林盟主……我普陀山潮音洞第一个举荐!”   话音落处,前来观礼的异国各派唯恐天下不乱,纷纷表态要作举荐。而中原武林的不少帮派虽不知蓬莱天宫为何要争夺盟主之位,但一部分因为不满玄武飞花门、神火教和峨眉剑派三家独占鳌头的局面,能有“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的“蓬莱客”出来搅局,自是再好不过,索性来便个火上浇油、乱中添堵;另一部分则是见这位年纪轻轻的芮宫主绰约多姿,想必面纱之下定是倾国倾城之貌,一门心思只想讨得美人欢心,也相继出声赞同。到最后竟有五六十个帮派附议,愿意举荐蓬莱天宫出任武林盟主。   如此一来,且不说今日早已定下有十个以上帮派举荐便可参选盟主的规矩,单说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先后放话,有不服者皆可下场较量,蓬莱天宫争夺盟主之举便是合情合理,无人能够反对。于是局面便成了玄武飞花门的先竞月、神火教的公孙莫鸣、峨眉剑派的朱若愚和蓬莱天宫的芮宫主四人之间的对战;其余帮派或无心竞争、或心有余力不足,再无第五人参与。眼见叶定功和善因住持都不发话,以言思道马首是瞻的神火教众人也在凉棚里默不作声,一时间在场众人不禁议论四起,实不知这四家之间的比试应当如何进行。却见蓬莱天宫的芮宫主已轻移玉步,缓缓行至场中,向当中的朱若愚行了个万安礼,恭声说道:“久闻中原第一神兵定海剑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属荣幸。请恕小女子狂妄,烦请峨眉剑派掌门人不吝赐教,令我等化外之人开一开眼见。”   这话一出,四下顿时一片哗然,不料这位年纪轻轻的芮宫主竟是直接找上场中的朱若愚,还指明要领教他手中这柄定海剑。朱若愚方才听闻大名鼎鼎的“蓬莱客”出声应战,心中已是“咯噔”一声,此时再看到对方径直向自己叫阵,更是愕然当场,摸不清对方的来意,只得冷冷问道:“峨眉剑派与蓬莱天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芮宫主此举何意?”   只见芮宫主微一抬手,身后八名黑衣女子便呈两列上前,奉上一床焦黑的槐木古琴,竟不同于世间之琴,乃是琴身双面皆有琴弦,一面外拱,上架七弦;一面内陷,中置五弦。芮宫主抱琴在手,稍微整理衣裙,便在朱若愚对面的三丈处盘膝坐下,将这床古怪的双面古琴竖于身前,这才回答朱若愚的问题,淡淡地说道:“此番前来中原,若非随身携带此琴,小女子亦不敢直面定海剑之锋芒。”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对这床双面古琴愈发感到好奇。须知据古籍所载,上古伏羲作琴,由舜定五弦,内合金、木、水、火、土五行,外合宫、商、角、徵、羽五音,意合君、臣、民、事、物五象,后经文王、武王又各自增加一弦,名为文、武,方有流传至今的七弦。然而芮宫主这床古琴竟有一十二弦之多,还是呈正反两面分布,实在有违乐理,纵是在场上万人里不乏见多识广之辈,亦无一人识得这床双面古琴的来历。但是听芮宫主的言下之意,似乎眼下这番较量,争夺武林盟主倒是其次,更重要的却是要以这床双面古琴领教对方手里的定海剑,倒像是专门冲着朱若愚来的。   场中的朱若愚见对方答非所问,倒也不再胡乱揣测。眼见芮宫主席地而坐、竖琴在前,不禁心中暗道:“这女子如此架势,想必如同她方才以琴音对抗公孙莫鸣的拳劲,是要以琴音中蕴含的内力来与我较量。哼!以她这般年纪,即便当真服食过什么奇珍异果,以至功力大进,也未必是我对手,更别说抵挡定海剑的神威!倒是她这床双面古琴甚是古怪,不知藏有什么厉害的机关,需得小心在意才是。”   当下朱若愚不再废话,手中定海剑隔空遥指对面的芮宫主,四下凌厉的寒意顿时大盛,直冻得在场众人犹如针刺骨髓。只听他扬声说道:“朱某人不欺女流之辈,由芮宫主先行出招!” 第991章 月夜飞雪欺暖阳   那芮宫主当即“嗯”了一声,先示意送上古琴的一众女子退下,随即探出右手,在身前古琴七弦那一面轻轻一拨,便有一声柔和的琴音自指尖跃出,萦绕于缥缈峰峰顶,直听得在场众人心中一热,原本定海剑弥漫的簌簌寒意居然减弱不少;伴随着她指尖琴音徐徐溢出,分明是一曲唐时王摩诘诗《送元二使安西》改编成的《阳关三叠》,众人只觉琴音入耳,暖透心底,仿佛有一股热气流淌于周身,四肢百骸说不出得暖和,顷刻间便将四下森严的寒意尽数冲散。   朱若愚不料对方纤手轻弹,仅凭一曲平平无奇的《阳关三叠》,便能将内力融于琴音之中,凭空生出暖意化去自己定海剑的寒意,不禁心中暗惊,也不知是对方的修为神妙还是这床双面古琴有什么古怪。幸好芮宫主这一弹奏,便算已经出招,他急忙潜运真气,继续催发定海剑的寒意,同时欺身上前,隔空一剑刺出;剑气与寒意交织之际,犹如一柄无形巨剑腾空而起,激得场中尘土飞扬,直取三丈开外盘膝而坐的芮宫主。   眼见腹泻刚刚缓解的朱若愚一出手便有如此声威,在场众人顿时收起小觑之心,不由地替芮宫主这个妙龄女子担心。却见对面的芮宫主不闪不避,右手指尖曲调不停,左手五指已在古琴上布有五弦的一面疾速弹奏,原本《阳关三叠》舒缓的旋律中顿时响起一阵高亢的琴音,自她左手指尖聚成惊雷之势,化作一道无形弦劲破空飞出,在半途迎上朱若愚攻来的无形巨剑,碰撞出澎湃的气流炸裂,继而双双寂灭于无声处。随后芮宫主左手五弦琴音不断,曲调既成,乃是一曲周朝鲁人的《风雷引》,和右手七弦的《阳关三叠》并行不悖,竟是分心二用,一人一琴同时弹奏两曲。   话说这曲《风雷引》虽不及世人耳熟能详的《阳关三叠》,却也是古琴中常见的曲谱。此时在芮宫主左手五弦中弹奏出来,起于风雨欲来之凝重,承于迅雷烈风之激荡,转于阵雨如注之磅礴,收于雨过天晴之爽朗;每奏出一段旋律,便有一道无形弦劲飞向对面的朱若愚,配合着曲调节奏的变幻或快或慢、或柔或刚,道道弦劲各不相同,攻得朱若愚措手不及,先后以剑招、剑气、剑意配合定海剑凝水成冰的寒意,才将芮宫主这一连串无形弦劲尽数挡下。与此同时,芮宫主右手七弦的《阳关三叠》音律不停,相同的曲调变化反复三次,从而形成“三叠”之势,渐渐地将定海剑的寒意尽数催散,令原本的中秋冷月寒夜,仿佛也有春日暖阳当空的意境。   要知道江湖中虽不乏“音波功”一类的武学,但临阵对敌之际,大都是音律中蕴含内力,最终沦为内力深浅的比拼。而此时身为“蓬莱客”的芮宫主一心二用,双手分弹两面琴弦,竟能一边以琴音催生暖意,化解定海剑的寒意,一边以琴音化作无形弦劲,隔空弹射对手,可谓别开生面,竟是在场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奇景。相比起来,“武林第一神兵”定海剑凝水成冰的神效众人今日早已见过多次,反倒落了下乘,直看得在场众人心旷神怡,喝彩之声接连不断。   随后芮宫主的《阳关三叠》和《风雷引》两曲奏完,琴音顺势一变,换做左手五弦以一曲《春晓吟》对抗定海剑的寒意,右手七弦以一曲《酒狂》弹射无形弦劲。然而她的曲调虽已大变,攻势的本质却未改变,朱若愚此时已与她交战百招,自是心中有数,深明其理。当下朱若愚清啸一声,手中定海剑在身前一封,顿时以寒意凝聚出一道朦胧的气墙,将芮宫主隔空弹射来的弦劲尽数挡下,正是峨眉剑派“定海剑诀”的至高神通;随后他剑尖前指,内力所至之处,这道凭空生出的气墙便平平往前推进,缓缓压向三丈开外的芮宫主。   眼见朱若愚使出压箱底的“定海剑诀”全力反攻,芮宫主不敢大意,双手弹奏不停,凭借《春晓吟》的暖意和《酒狂》的弦劲连续攻出,顷刻间便将朱若愚缓缓推来的这道气墙击散。谁知朱若愚定海剑招式不停,横剑连封之际,又是三五道寒意凝聚成的气墙凭空生出,重叠着徐徐压向对手。不仅如此,朱若愚甚至展开轻功身法,游走于芮宫主四周,手中定海剑相继凝聚出一道道气墙,从而凝聚出铺天盖地的气墙自四面八方压向当中的芮宫主。   如此一来,场中对战的两人到底还是沦为相互间的消耗比拼。芮宫主的弦劲每击散一道气墙,朱若愚便以定海剑重新祭出一道乃至数道气墙,一破一立之际,到底还是朱若愚的动作更快,渐渐地场中竟有二三十道气墙,内外重叠着四五层,将当中盘膝而坐的芮宫主环绕困住,任凭她琴音如何变幻,依然朝当中缓缓收拢推进,转眼已离她的身子不过丈许距离。   观战众人看到此时,已能辨出两人的高下,这位蓬莱天宫新任的芮宫主虽然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精湛的内力,还能通过这床古怪的双面古琴弹奏出神妙的威力,却还是不及“天下第一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待到朱若愚以寒意凝聚出的这一道道气墙彻底收拢之时,也便是当中的芮宫主败亡之际。对此场中的芮宫主自是再明白不过,左手五弦和右手七弦先后变幻了五六首琴曲,奋力攻向四面八方的气墙,却依然不及朱若愚重新凝聚气墙的速度,眼见周围气墙层层推进,离她身子已不过六七尺距离,危局中她的琴音似乎也有些慌乱,接连出现跑调,发出好几段诡异的音律。   而朱若愚此时已是胜券在握,自然毫不留情,手中定海剑接连前指,全力推进所有气墙,定要将困在当中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的“蓬莱客”一举击溃。不料伴随着对方的琴音中又发出一段诡异的音律,四下观战的众人顿时发出阵阵惊恐的呼喊,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紧接着朱若愚便觉身后劲风声响,竟是有人从后方出手偷袭。   这一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要知道场中两人本是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一对一较量,又有上万人在旁见证,朱若愚哪料得到竟会有第三人突然出手偷袭?仓促间他来不及回剑招架,只得往左侧奋力闪避,但觉右肩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却是被身后偷袭之人攻来的一爪擦伤。惊怒中朱若愚扭头一看,只见偷袭之人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脸色惨白、双眼外凸,胸口处还有被器物洞穿的伤口,衣衫上尽是凝固多时的鲜血——略一辨别,竟是方才已经死在宁萃手里的玄武飞花门十大高手中的郑庚!   原来玄武飞花门这十大高手被公孙莫鸣和宁萃相继击杀之后,由于场中接连生出变故,玄武飞花门至今还未来得及收敛尸身,只是由四下各个帮派弟子随手拖拽到了场边。眼见偷袭自己的竟是一个已死之人,朱若愚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虽不明白一具死尸为何会暴起伤人,但眼下与蓬莱客的对决已到关键时刻,自是容不得他细想。当下朱若愚一剑斜撩,不等郑庚的尸体再次出手,已将他的尸身自左肋到右肩斜斜分作两片,上半身和下半身相继摔落在地,兀自动弹不休。   随后朱若愚正待转身推进自己的气墙,彻底击败被困当中的芮宫主,却听对方琴音中再次出现一段诡异的旋律,凄冷的月光映照中,又有一条人影自斜对面扑向自己,却是十大高手中孙丙的尸体;因为咽喉被宁萃的油伞洞穿了咽喉,如今整个脑袋都已挂到后面,形貌极是可怖。只听西面凉棚里埋剑阁的古阁主突然说道:“是了!冥蛛吐弦,尸槐雕面;曲通阴阳,碧落黄泉——蓬莱天宫的这床古琴,便是传说中能够蛊惑生者、操控亡者的鬼琴‘尸舞’,乃是与定海剑齐名的武林十大神兵之一!”   听到这话,众人顿时想起方才古阁主所言,说所谓的“江湖七大神兵”’依次为“定海”、“顺天”、“风雨”、“摩诃”、“玄妙”、“殃煞”和“破阵”七件,后来又新增了“落日”、“尸舞”和“肝胆”’三件,合称为“十大神兵”。倘若古阁主并未看错,那么此刻芮宫主抚奏的这床双面古琴,自然便是当中的“尸舞”,顾名思义,乃是一件能够操控死者尸体的邪物。众人还想向古阁主打听这“尸舞”的来历,然而古阁主也只是略知一二,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众人失落之余,只得将目光重新挪回场中对决的二人身上。   话说芮宫主以“尸舞”古琴操控场边玄武飞花门众高手的尸体,接连向朱若愚发起偷袭,虽然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威胁,却也令其分心不少。趁着朱若愚挥剑劈砍尸体之际,芮宫主右手七弦和左手五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又变作一曲《良霄引》和《梧叶舞秋风》同时奏响,音律和弦劲所至之处,已将逼近自己周围的一道道气墙尽数击溃,稍微扭转了局面。   而这边朱若愚先后以定海剑劈开郑庚、孙丙等四具被“尸舞”琴音操控的尸体,不禁暗自焦急,心道:“这女子看似出尘脱俗,实则邪门得紧。若是再同她耗下去,不知还会使出什么古怪的花样,反倒让后面的公孙莫鸣和先竞月二人看了笑话!”   想到这里,朱若愚再不敢有丝毫保留,运功闷哼一声,手中定海剑接连挥舞,寒意便如水一般层层泼洒而出;剑峰所至之处,已凭空凝聚出一道道缥缈虚幻的气墙,往对面芮宫主身上一股脑压落过去。层层气墙正面迎上“尸舞”琴音,两股力道激荡间,竟有点点白芒飘起,随风飞散。待到朱若愚定海剑的剑势愈发汹涌、芮宫主“尸舞”的琴音愈发激昂,对抗中生出的白芒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片片漫天飞舞,笼罩了整个月夜下的缥缈峰峰顶。在场众人只觉周身冰冷,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四下飘散的哪里是什么“白芒”,分明是鹅毛般大小的雪花!   眼见朱若愚一人一剑,居然能改变这江南深秋之气象,凭空生出一场鹅毛大雪,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就连北面高台上的先竞月和西面凉棚里的公孙莫鸣等高手都是心中暗惊,自问若是与场中的芮宫主易地而处,也实难抵挡定海剑如此恐怖的威力。   果然,伴随着朱若愚“定海剑诀”的全力施展,寒意疯狂侵袭之下,芮宫主琴音中的暖意已是荡然无存,原本右手七弦和左手五弦的一守一攻之势也渐渐变作双手一十二弦齐守的局面,反复弹奏着一曲《阳关三叠》,奋力对抗着泰山压顶般袭来的寒气之墙,再无暇发出诡异旋律操控场边的尸体。然而任凭芮宫主的琴音如何强劲,也抵不过气墙野蛮凝聚的速度,终于被层叠了数十重的寒气之墙一尺尺、一寸寸推进,压到了这位新上任的“蓬莱客”面前。   众人看到这里,心知蓬莱天宫败局已定。今日这一战,虽然“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六的“蓬莱客”名不虚传,兼有“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尸舞”相助,也到底不敌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足见这所谓的“江湖名人榜”也算货真价实。况且以朱若愚此刻毫无保留展现出来的实力而论,莫说这位年纪轻轻的芮宫主,只怕连方才打遍各派无敌手的公孙莫鸣和孤身击败东瀛剑圣的先竞月二人也未必是其对手。不少人都在暗中替这位芮宫主惋惜,但更多的人则是转而替峨眉剑派呐喊助威,嚷嚷着要推选朱若愚为武林盟主。   却不料就在芮宫主败局已定之际,忽听“尸舞”古琴的旋律一转,由原本《阳关三叠》的曲调变作一阵晦涩隐忍的曲调,依稀有凝聚之意,却又引而不发,听得在场众人心中郁结,好不憋屈;若要强行形容,便是白乐天《琵琶行》中的一句“幽咽泉流冰下难”。对阵的朱若愚微微一怔,但听琴音入耳,腹中隐隐又有一阵汩汩声响,竟是本已缓解的腹泻又有复发之势。但此刻已是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眼看自己便要一举击溃闻名四海的“蓬莱客”,他当然不肯因此分心,急忙气沉丹田,运上十二成功力毫无保留地祭出定海剑的寒意。   谁知伴随着朱若愚这一气沉丹田,芮宫主的琴音也随之一扬,化作一弦高音奏响整个月夜,回荡于四面八方的太湖之上,从而将原本的晦涩隐忍之意一扫而空,以前所未有的畅快之势尽数倾泻直出,正是“银瓶乍破水浆迸”。一时间四下观战的众人倒也罢了,场中朱若愚则是情不自禁,随着琴音发出“噗”的一声巨响,一袭白色长袍的后摆上,随即出现一道褐长长的黄色污浊。   要知道世人皆有羞耻之心,纵是市井乡野间的寻常百姓出此大丑,也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更何况是身为峨眉剑派掌门人、“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朱若愚?一时间朱若愚直气得浑身冰冷,若非他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只怕当场便要经脉逆行、气出内伤。不等在场众人回过神来,这位朱掌门身影一晃,施展出生平最快的一次轻功,一溜烟消失在南面的会场入口处,再也顾不得什么武林盟主之位。 第992章 摩诃现世驭金杖   这一幕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眼看朱若愚便要胜出,谁知竟在琴音的驱使下腹泻出丑,从而令这位“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当场遁走。四下观战的人群里好些人都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何事,便听东面峨眉剑派所在的凉棚里随之哄闹开来,不少弟子一面呼喊掌门名字,一面往南面的会场入口处追去。   那峨眉剑派的副掌门风若丧纵是见惯风浪,面对此等变故也是措手不及,兀自愕然半晌。然则他心知整个峨眉剑派上下虽然实力不弱,可除了手持“天下第一神兵”的掌门人朱若愚,派中确实无人能与公孙莫鸣、先竞月这等顶级高手一战;伴随着掌门人这一遁走,峨眉剑派称霸武林的计划便已彻底沦为泡影。最后他只得留下句场面话,扬声说道:“正所谓君子不处危地,今日我峨眉剑派误中歹人奸计,何妨退避三舍?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定会再来讨教!”说罢,便招呼着门下的什么“六大掌剑使者”、“十大长老”和众弟子紧跟朱若愚的步伐,一路离开飘渺峰峰顶的会场。   如此一来,峨眉剑派自然便算退出了此番的武林盟主之争,甚至连“太湖讲武”也不再参与。川蜀同盟的各帮各派包括唐门、青城墨家和凌云寺等人不禁僵在当场,可谓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一个个好不尴尬。而这边玄武飞花门的叶定功和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相继回过神来,正待商讨应当如何推进后面的事,却见西面凉棚处言思道已大步行出,吞吐着旱烟笑道:“不想自卓老宫主以后,蓬莱天宫一脉非但后继有人,更有青出于蓝之势,实属可喜可贺!今夜一战,在场各路英雄看得明白,年纪轻轻的芮宫主竟能以一己之力击败成名已久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单凭此战,便足以光耀门楣、彪炳千秋了!”说到这里,他语调一转,向场中的芮宫主正色问道:“言归正传,如今峨眉剑派既已落败,争夺盟主之位的便还剩朝廷与我神火教两家,不知芮宫主接下来打算先向哪家讨教?抑或是静观我们两家先行分出胜负,来个坐收渔利?”   这话一出,顿时便将此间的“太湖讲武”拉回正题,赢得不少人出声附和。但也有不少人冷笑道:“什么叫‘坐收渔利’?芮宫主刚和朱掌门打完,自然应该歇息一场。所以接下来的这一场,于情于理也当是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分出高下,由获胜一方再向蓬莱天宫讨教!”却不料场中的芮宫主已抱琴站起,徐徐整顿衣衫,口中淡淡说道:“中原武林的各位同道莫要误会,小女子今夜有幸目睹中原第一神兵定海剑,这才一时技痒,不自量力以‘尸舞’古琴讨教。至于中原武林盟主之位,实不敢痴心妄想,更无力担此重任。烦请诸位另选高明。”   众人还道这位芮宫主故作谦逊、以示礼节,谁知她说完这话,果真缓步退场,由门下弟子奉回“尸舞”古琴,一路回了西面凉棚,直看得各帮各派惊异万分。须知方才这位芮宫主分明是说蓬莱天宫也要争夺盟主之位,还获得不少帮派的推选,莫非她这一连串举止,仅仅是为了针对朱若愚,令峨眉剑派当不了武林盟主?到最后众人追问得急了,蓬莱天宫门下那名年长的蓝衣女子便回答说道:“蓬莱天宫此行中原,不过是想见识中原武林风采,兼与当世高手印证武学,并无意卷入中原武林的纷争。这武林盟主之位我家宫主既已说了不要,那便是不要。”   听到这话,在场各帮各派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就连叶定功和言思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话说眼下这一结果,无疑是蓬莱天宫甘作嫁衣,出手替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扫除了峨眉剑派这一争夺盟主之位劲敌,却不知她究竟是为哪家出头,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各自盘算,还以为蓬莱天宫是对方的盟友。北面高台上谢贻香思索半晌,不禁莞尔一笑,向身旁的先竞月低声笑道:“这位芮宫主修为虽高,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方才赵小灵暴怒出手,幸得师兄及时赶回,虽是为了救我,却也是替这位芮宫主挡下赵小灵的全力一击,免得蓬莱天宫当众出丑,多少是份人情。如今她出手打发掉朱若愚,却又不觊觎盟主之位,只怕是要还你这位‘江南一刀’的人情,说不定当中还有……还有其它心思。”先竞月只是略微摇头,双眼死死盯着西面凉棚里的公孙莫鸣。   此时圆月正挂头顶,已近三更时分,今日这场轰轰烈烈的“太湖讲武”召开至此,在场的上万人难免有些疲乏。然而伴随着峨眉剑派的落败和蓬莱天宫的退出,这场盛会顺理成章,自然已近尾声,剩下的便是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间的这场决战,可谓势在必行、避无可避。想到这里,众人纷纷打起精神,只等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两人之间的这最终一战。   西面凉棚里的公孙莫鸣纵是心智单纯,也知今日之事已到关键时刻,需得由他和先竞月决出胜负高下。虽然他对这位玉门关外神威凛凛的“大侠”一直心存敬畏,但此刻箭在弦上,亦是不得不发,只得硬着头皮下场,一直来到会场正中站定。由于被纯金火焰面具遮盖面容,在场众人无法看到公孙莫鸣此时的神情,也不知是否因为“江湖名人榜”排名第二的光环太过强大,都觉场中压力倍增,不由地替不久前刚和东瀛剑圣进行过一场生死激战的先竞月担忧。只听后方言思道的声音再次响起,朗声说道:“竞月兄,你乃信义君子,更是江湖上铁骨铮铮的好汉。说来你与我家教主已非初识,一年前玉门关外的救命传功,不久前金陵城内的点到即止,我家教主非但次次留手,亦算有恩于你。今日你当真要甘当朝廷鹰犬,来与我神火教为难不成?”   他这话除了指责先竞月枉顾信义,同时也暗指先竞月的武功不及公孙莫鸣,在场众人听在耳中,心中各有盘算。先竞月自不会因他言语动摇,眼见公孙莫鸣在场中摆定架势,他便定了定心神,随即手持偃月刀飘然下场,稳稳落到公孙莫鸣对面三丈处站定。公孙莫鸣犹豫半晌,心知此战不得不打,不禁问道:“这个……这个是你先出招,还是我先?”只听先竞月缓缓回答道:“稍后我右手之刀将以一招“独劈华山”攻你头顶。只此一刀,胜负可判。”   这话一出,四下原本屏息凝神的众人顿时哗然开来。要知道先竞月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要一招决出胜负,那也便意味着他先竞月若非故意求败,竟是有把握能在一招之下击败今日打遍中原无敌手的神火教教主?众人惊骇之余,皆是议论纷纷,莫说他一个先竞月,即便有着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青竹老人亲临,在决计不敢如此托大,当众夸下这等海口!   甚至连谢贻香也是目瞪口呆,公孙莫鸣的修为之恐怖,她再是清楚不过。且不论师兄如今的修为精进至何等地步,溯其源头,终究是昔日在玉门关外被公孙莫鸣稀里糊涂打通了周身经脉,这才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超凡境界。所以单以修为而论,又岂能与公孙莫鸣这个“本尊”抗衡?更别说是要在一招之下击败对方。一旁以叶定功为首的玄武飞花门众人更是心惊肉跳,若非深知先竞月素来狂妄惯了,还道他患了失心疯。眼见先竞月和公孙莫鸣已在场中摆定架势,可谓一触即发,玄武飞花门众人又不敢开口劝阻令其分心,只得默默替这位副指挥使大人兼副掌门人捏了把汗。   然则在场极个别的顶尖高手却已读懂先竞月的用意,不禁暗自喝彩。须知公孙莫鸣的修为众人今日乃是有目共睹,当真称得上“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从天行教的姬教主到白云剑派的李掌门,从白马寺的持香、听缘两位禅师到武当掌门一清道长,这一连串高手依次使出浑身解数,到头来却连公孙莫鸣的油皮也没伤到一块。最后还是峨眉剑派辈分最高的戴七拼上一条性命,这才以“剑魂”的无上神通勉强洞穿对方掌心。由此可见,要想战胜这位神火教教主,若是不能破其防御,纵然与之打上一千招、一万招,终究也是白费力气;而且单以气息之悠长和功力之持久而论,当今天下无人能胜过这位神火教教主,更谈不上和他打消耗战。   所以对先竞月而言,接下来这一战的胜败关键,归根结底便在于他那招神佛皆可杀的“独劈华山”是否能击破公孙莫鸣固若金汤的防御。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先竞月最强的一招,自然是他全力攻出的第一刀。倘若这一刀能够破其防御伤到公孙莫鸣,那么今日一战立刻便能判出胜负、敲定武林盟主之选;倘若这一刀无法破其防御伤不到公孙莫鸣,“独劈华山”的士气因而受损,那么接下来只会一招比一招弱,更不可能伤到对方分毫,终究是个败局。如此来看,先竞月事先声明一招定胜负,非但不是狂妄,反倒是看透了接下来这一战的本质,同时还能在气势上占到优势,死死压住对方。   对此言思道和神火教的明火、落木二尊者都已看懂厉害,那明火尊者更是开口提醒道:“教主千万小心!只要能接下这小子的一刀,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场中的公孙莫鸣自是不敢有丝毫大意,当即深吸一口长气,气息流转之际,体内真气已与天地之气融为一体,任凭他操控调用,竟是前所未有的重视。伴随着公孙莫鸣这一蓄势,他脚下方圆丈许的地面居然有肉眼可见的凸起,渐渐地升出一个数尺高低的土堆,却是他吸纳天地之气化为己用时,甚至连脚下的地面也给吸了起来,直看得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却见对面的先竞月不为所动,面对蓄势待发的公孙莫鸣,只是轻描淡写地踏近一步——但在公孙莫鸣看来,却犹如千仞泰山移、万倾东海啸,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只觉四周压力陡增,分明是被先竞月祭出的无形杀气锁死了身形。随后先竞月继续举步逼近,每踏上一步,公孙莫鸣心中的惊惶便增添一分;待到先竞月一直行到他对面六尺处站定,手中偃月刀一寸一寸高高举过头顶,形成那招“独劈华山”的起手势,公孙莫鸣心中的惊惶已至极点,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居然接不住对方即将攻出的这一刀?   只可惜公孙莫鸣从一开始便打算硬接先竞月这一刀,事到如今已无任何抢攻或者辞退的可能。随后便见先竞月高举的右臂落下,这招“独劈华山”也随之攻出,集杀气最重的刀、杀气最重的招和杀气最重的人三者为一体,正如先竞月方才所言,乃是以偃月刀刀锋劈向公孙莫鸣的头顶。   便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在场众人忽觉眼前一暗,整个峰顶会场里依稀有黑气四处纵横。再看场中公孙莫鸣的双手当中,已凭空出现一截尺许长短、形貌扭曲的深黑色短棒,被他以双手握紧两端,平平举过头顶,奋力迎向先竞月劈落的偃月刀刀锋。众人惊骇之余,心中随即猜到这截短棒来历,继而从“埋剑阁”古阁主口中得到证实:“是‘摩诃金杖’——神火教震教四宝之一、武林十大神兵排名第四的‘摩诃金杖’!” 第993章 激将一语篡规章   须知在今日到的场各帮各派眼中看来,这场“太湖讲武”进行到此时,无疑已经变成了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两家之争。有着“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之称的先竞月和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二人间的这场决战,更是今夜的压轴大戏,自是无比期待。   可眼下即便是公孙莫鸣已经亮出神火教震教四宝之一的“摩诃金杖”,但场中两人要决出胜负的这交手一招,依然是平平无奇——不过是先竞月使出一招刀法中最简单、最常见、最平凡的“独劈华山”,全力劈向对面公孙莫鸣的头顶;而公孙莫鸣则是用双手将“摩诃金杖”高高举过头顶,正面格挡对方劈落的刀锋。其间的变化就连三岁孩童也能看懂,可谓是既不精彩、又不好看,甚至可谓乏味至极。   然而就是眼前这平平无奇的交手一招,不但决定了先竞月和公孙莫鸣这两大绝世高手之间的胜败,更决定了武林盟主之位花落谁家,继而决定了整个江湖的未来的趋势和格局。一时间在场众人全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二人的交手,静候先竞月偃月刀的刀锋落下,碰上公孙莫鸣摩诃金杖的杖身。   但这一刻的等待却实在太过漫长。也不知是先竞月和公孙莫鸣全力出手之际,有意将各自的动作放慢了一千、一万倍,还是偃月刀和摩诃金杖上所蕴含的威力劲道,竟将这一弹指间六十刹那的光阴凝固成了无穷无尽的永恒。为了等待交手双方的兵刃碰上,观战众人竟有一种历经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错觉,仿佛自己生来便是为了等候这一刻,其毕生的使命便是要见证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今夜这一战的胜负。   幸好天长地久,终有尽时。伴随着云雾聚散,星月穿梭,也不知过了多久,先竞月手中的偃月刀终于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落下,以刀锋触碰到公孙莫鸣手中的摩诃金杖。一时间场中两人一个持刀劈落,一个举杖格挡,刀杖相交之际,各自僵持不动,任由如水的月光铺洒在身上。四下观战的众人顿觉通体舒畅、周身轻松,心知是这场以一招决胜负的旷世之战终于结束,纷纷松下一口大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依稀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怕终此一生,也再没可能见到两个这等境界的旷世高手之间的对决。   可是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一招虽已结束,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二人究竟胜负如何,众人则是一头雾水。要论先竞月别开生面的“杀气驭刀”之境,乃是以无形无相的杀气伤人杀敌,原要高出以真气催生的内力一筹。但无论杀气还是内力抑或是其它,当各自练到最高境界时,却又是殊途同归,难分伯仲了——正如峨眉剑派的朱若愚将一柄定海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也能和先竞月的杀气、公孙莫鸣的内力并驾齐驱、平分秋色——是以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二人究竟谁强谁弱,单以修为和境界而论,确实难以判定,更无法以此预判这一招之间的胜负。   于是众人只得再看场中僵持二人此时的举止,终于渐渐有了推论。话说从表面上看,两人虽然并未分出胜负,但仔细一想,先竞月攻出的一招“独劈华山”意在杀敌伤敌,却被公孙莫鸣用摩诃金杖稳稳架于头顶上方,可谓毫发无损,那么先竞月的这一招自是无功而返。也便是由公孙莫鸣胜出这一招,从而胜出此战?   想到这一层,推举神火教的一众帮派已渐渐有欢呼声响起,以玄武飞花门马首是瞻的一众帮派则是暗自叹息。当下双方相关各人正待开口,却听场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似乎是金铁破裂之声。众人急忙举目望去,只见先竞月已撤回架在对方摩诃金杖上的偃月刀,公孙莫鸣也随之收杖,各自相对而立;但是与此同时,原本戴在公孙莫鸣脸上的那个纯金火焰面具,竟无端从中裂开一条缝隙,继而分作两片自他脸上滑落,终于露出这位神火教教主的庐山真面目。   要知道这位原名“赵小灵”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细算起来今年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但一来因为他心智单纯,二来又被墨家巨子墨寒山拘禁于墨塔十年之久,从而免去了十年风霜的磨砺,以至看起来甚是年轻,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年,直看得在场众人惊骇不已,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成名已久的神火教教主竟会是这么一个懵懂少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甚至还写满了惊惶之色;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其恐怖的实力,定会以为眼前这个公孙莫鸣是个冒牌货。   对此众人还没来得及作出议论,便听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扬声说道:“多谢公孙教主有心相让,令我玄武飞花门侥幸胜出。今后由我方出任武林盟主一位,定不负江湖同道所托,势必率领中原武林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开创前所未有之兴盛局面!”   这话一出,观战众人才从看见公孙莫鸣的庐山真面目中惊醒。话说公孙莫鸣虽以摩诃金杖架住先竞月的偃月刀、接下对方这招“独劈华山”,但脸上戴的纯金火焰面具却在对方的攻势中裂作两片,无疑是输了半招;若是以一招判输赢,那么单以此招而论,自然要算公孙莫鸣输了!   也便是说,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间这场武林盟主之争,到头来竟是先竞月一招击败“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从而替玄武飞花门夺得了盟主之位?   却不料不等在场众人开口表态,西面凉棚里的言思道已抚掌大笑,原样照搬叶定功的话大声说道:“多谢竞月兄有心相让,令我神火教侥幸胜出。今后由我方出任武林盟主一位,定不负江湖同道所托,势必率领中原武林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开创前所未有之兴盛局面!”   在场众人不禁一愣,还道神火教这位流金尊者是在发疯说胡话,但见言思道已从西面凉棚里大步行出,大口吞吐着旱烟笑道:“天下英雄有目共睹,玄武飞花门的竞月公子拼尽全力使出的一刀,到底没能伤到我家教主一根毫毛;由此可见,纵是竞月公子使出一千刀、一万刀,依然伤不到我家教主分毫,从而令我家教主从头到尾立于不败之地,是也不是?然则我家教主在竞月公子使出这一千刀、一万刀的过程当中,只需伺机回敬一招,竞月公子便未必能够承受,是也不是?如此看来,孰强孰弱、谁胜谁败,岂非一目了然,是也不是?”   听到这话,众人才知言思道竟是妄图呈唇舌之利,将公孙莫鸣的落败说成大获全胜,顿时哗然开来。当中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首当其冲,说道:“阿弥陀佛,且容老衲说句公道话!神火教流金尊者此言差矣,今日各帮各派之间本是推举武林盟主的较量,自当依照比试规矩判定胜负。更何况方才双方有言在先,事先约定以一招定胜负,玄武飞花门的先副掌门一刀劈开贵教公孙教主脸上的面具,从而胜出半招,此乃不争之事实,岂容诡辩?而且为求避嫌,其间胜败也轮不到比试双方自行判定,自有连同老衲在内的十位公证人以及在场各路英雄决断。是以还请阁下好自为之,休要贻笑大方。”话音落处,之前推举出来的另外九位公证人本就大半与朝廷交好,纷纷出声附和。   言思道却不以为意,摇头笑道:“错了错了,双方比试的根本目的,便是要分出强弱高下,是也不是?倘若这所谓的比试规矩竟是让弱者胜、强者败,那便是狗屁规矩,必须要改,是也不是?试问我辈江湖儿郎一生刀口舔血,拼的便是谁能击杀对手活到最后,又岂是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一时一刻之优劣,是也不是?”说话之间,力挺神火教和反对朝廷的一众帮派也纷纷回过神来,反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都跟着开口起哄;言思道每问一句“是也不是”,千余人便齐声回答道:“正是!”   紧接着言思道又转向场中的先竞月,扬声追问道:“竞月兄,天下英雄素来信得过你的为人。我且问你,我方才的话可有不当之处?即便是让你再出一千刀、一万刀,是否便能伤到我家教主?”先竞月虽不屑于撒谎,却也不是愚笨之人,当此局面之下,索性来个闭口不答。言思道立刻抓住机会,笑道:“如此说来,竞月乃是默认了。无论你出多少招,也根本无法伤到我家教主,是也不是?”   北面高台上的叶定功见势不妙,急忙抢过话头,沉声说道:“今日之事既是以武功判高下,其间胜负在场诸位已是有目共睹。阁下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未免将天下英雄当作傻子了。”言思道喷出一口浓烟,争锋相对道:“所谓‘太湖讲武’,讲武讲武,关键便在这个‘讲’字;谁讲的在理,谁才能令天下英雄信服,成为统领群雄的武林盟主——秉正义、持公道、济危困、解纷争,可不是一介莽夫所能为之!”   要知道今日这一场接一场争夺武林盟主的比试较量,关键其实并不在于双方的强弱,亦不在于胜负,而在于“服众”二字。如今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交手一招,无论是依照常理判先竞月胜出半招,还是依照言思道所言说成公孙莫鸣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哪种说法,只要能够服众,能够获得在场这上万人的认可,那便是获胜一方。此时言思道这一番搅和下来,场面早已乱做一团,到最后竟有数千人跟着起哄,一口咬定此战应当是神火教获胜,与支持朝廷的各帮派争锋相对,顿时便令场面陷入僵局。   对此最为气愤之人,无疑是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眼见师兄犹如天神下凡,一刀劈开公孙莫鸣脸上的纯金火焰面具,竟在一招之下击败成名已久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可谓意外之喜,谁知却被言思道的一番胡诌硬生生说成败了。她气愤不过,当下也顾不得肩头伤痛,厉声说道:“狗贼言思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又是神火教流金尊者,却只会卖弄唇舌,效仿妇人之举,羞也不羞?有本事你倒是下场露几手功夫,凭实力说话!哼,莫说我师兄先竞月动手,就算是我也能一刀取了你的狗命!”在场不少人早就对神火教这个光说不练的油腻胖子厌恶至极,听到谢贻香这话,顿时齐声附和,骂道:“照啊!这厮嘴碎得像个娘们,也不知手底下到底有几斤几两。是骡子是马,尽管拉出来溜溜!”   面对众人的辱骂和挑衅,言思道脸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兀自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旱烟,悠然说道:“倒不是我不愿出手,只是竞月兄适才已与我家教主大战一场,倘若我此时再同他动手,岂非胜之不武?至于这位谢三小姐……嘿嘿,实在抱歉得紧,我这人生平有个规矩,那便是向来不与女子和孩童动手。”   这话一出,旁人还自罢了,谢贻香却当场气得七窍生烟。言思道的斤两她再是清楚不过,居然也敢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说出这等狂言,当真可笑至极;更可气的是他声称“不与女子和孩童动手”,分明又是在讥讽师兄先竞月。谢贻香不禁怒极反笑,径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好……很好!既然愿意下场比试,那我玄武飞花门上下这千余人,任凭你来挑选!我倒要看看……”   谁知她话未说完,言思道立刻接口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已探出手中旱烟杆,遥遥指向北面玄武飞花门所在高台,扬声说道:“我便同他打!”   一时间在场万余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旱烟杆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北面高台上一个少年男子盘膝坐在前排椅子上,将身子蜷缩于一件白色斗篷之中,连同头脸一并覆盖起来,分明睡得正香。   话说在场众人早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少年甚是好奇,实不知他究竟是何等身份,竟能和玄武飞花门的正副掌门、朝廷礼部官员以及原玄武帮帮主苏师傅、原飞花派掌门顾老拳师同坐于仅有的七张椅子上。此时听神火教的流金尊者点名要和这少年比试,众人惊讶之余,纷纷暗道:“这流金尊者连号称‘十年后天下第一人’的先竞月也瞧不上,却偏偏要和这少年比试,难道这少年的武功尚在先竞月之上?”   而这个睡得正香的“神秘少年”,自然便是得一子了。他虽一直酣睡至今,但此刻被缥缈峰峰顶这上万双眼睛同时盯着,难免心有所感,立刻从椅子上惊醒,用一双灰白色瞳孔警惕地扫视四周,问道:“作甚?”   场中的言思道已扬声笑道:“小道长,大伙要你代表玄武飞花门,与代表神火教的我下场比试几招,以此决出武林盟主,你敢不敢?”得一子略一思索,立刻明白定是言思道的诡计将自己一并算计进去,当即坚定地摇头,怒道:“关我屁事!” 第994章 释道对决起苍黄   在场的上万人连同叶定功、谢贻香等人在内,甚至包括场中的先竞月和公孙莫鸣在内,直到此时才醒悟过来——言思道三言两语之间,竟将先竞月和公孙莫鸣方才的比试糊弄了过去,要由他和得一子再打一场来判定输赢,从而敲定武林盟主之位?   谢贻香暗骂自己糊涂,居然因一时不慎被言思道带入坑里,直气得一张脸通红,却又怕越说越错,只得不再接话。一旁的叶定功哪肯答应?且不论言思道武功如何,身旁这位号称鬼谷传人的小道士又是否能够胜过他,单说先竞月方才分明已经击败公孙莫鸣,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胜出了最终的较量,玄武飞花门凭什么还要再比一场?   对此善因住持等人也是同样的观点,但毕竟抵不住在场数千人的哄吵。当中有人高声说道:“方才谢封轩的女儿亲口说了,玄武飞花门上下千余人,任由神火教的流金尊者挑选对手比试,大伙都听得一清二楚!眼下人家挑好对手,玄武飞花门如何却反悔了?似这等言而无信之举,也配竞争中原武林之盟主?”   更有人指着得一子说道:“这小子从头到尾大摇大摆坐在北面高台上,自然也是玄武飞花门的人。如今要他代表玄武飞花门出战,如何却成了‘关他屁事’?难不成是玄武飞花门怯战,不敢与神火教的流金尊者比试?”   最后就连盐帮的冯帮主也冷冷说道:“大家有目共睹,先副掌门和公孙教主交手不过一招,看似结束,实则未分胜负。论其实力修为,可谓不相上下,难分伯仲。既是如此,何妨换人再比一场?”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叫嚣,得一子只是充耳不闻,甚至重新闭上双眼。叶定功和谢贻香面面相觑,都有些手足无措。场中的先竞月虽然一刀劈裂公孙莫鸣脸上的面具,但正如言思道所言,自己拼尽全力的这招“独劈华山”,到底无法攻破对方手中摩诃金杖的防御,再打下去也是徒劳无功。然而面对这般局面,他只得深吸一口气,向对面的公孙莫鸣说道:“既是胜负未分,你我再来比过。”   不料公孙莫鸣本就不愿与他动手,再加上又对言思道言听计从,急忙收起摩诃金杖,摆手说道:“不打了,不打了!这个……这个由我教流金尊者出战,也是一样!”一边说一边退回西面凉棚处。言思道哈哈一笑,也不理会对面的先竞月,向北面高台上的得一子扬声说道:“小道长,你犹如疯狗般一路与我斗法,却又屡败于我手,如今要你下场来一场拳脚比试,你也不敢应战,看来是真怕了我。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于我为敌,也敢与我为敌?”   这话一出,北面高台上的得一子顿时怒目圆睁,喝道:“狗贼放肆!”言思道见他动怒,急忙火上浇油,笑道:“窝囊废物,手下败将。你若是不服,尽管下来比试啊!”四下众人也跟着起哄,嚷嚷着要得一子应战。得一子狠狠凝视场中言思道半晌,突然站起身来,猛地扯去身上斗篷,露出里面漆黑的道袍,沉声说道:“你既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于你!”说罢,径直走向场中。   眼见得一子下场应战,谢贻香心中暗惊,一时竟不知是否应当阻止。叶定功更是一头雾水,低声问道:“我看那流金尊者夸夸其谈,未必有什么真本事,却不知这位道长的武功如何?”谢贻香只得苦笑一声,不作回答。而场中先竞月见得一子果真应战,也只得退到场边掠阵。   话说在场各大帮派本是一片哄闹,此时看到得一子这身诡异的漆黑色道袍和朱红色的衣襟、腰带和鞋子,顿觉一股莫名的阴森感,纷纷低声询问这小道士的来历。玄武飞花门乃至亲军都尉府里多少有人知道一些得一子的来历,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便有人低声说道:“别看这位道长年纪轻轻,据说是鬼谷道的传人,也便是当代的鬼谷先生!”在场上万人虽有十之八九不知鬼谷一脉的渊源,但也听说过“鬼谷子”的名号,顿时肃然起敬,暗道这位鬼谷传人定是绝世高手。   此时场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已相对站立,一个臃肿肥胖,一个清瘦挺拔。言思道随即嘿嘿一笑,收起手中旱烟杆,向得一子挑衅道:“别说我占你便宜,让你先行出手罢!”得一子盛怒之下,却也并不焦躁,冷冷说道:“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如此浅显的道理,你竟不知?”众人听他竟能说出“后发制人”这一武学至理,心中愈发敬仰,纷纷瞪大眼睛,要细看场中二人这场对决。   只听言思道笑道:“也罢,既然是我叫的你,那我吃点亏,先行出招了。”说着,他在原地伸展双臂,前后左右扭动腰身,又来回转动脑袋,倒像是在舒展筋骨,直看得在场众人莫名其妙。如此折腾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踏上几步,扬声说道:“小道长,我可真要出手了,你且当心!”   对面的得一子冷哼一声,当即正直头颈、下颔微后收;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脚尖向前;两臂则自然下垂,掌心贴于大腿外侧。伴随着他这副架势一出,四下顿时响起一片如雷般的喝彩,不少人更是脱口惊呼道:“太极拳——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   要知道太极拳萌生于南朝,历经唐、宋多位宗师之研习,终于在前朝时于武当一脉的手中发扬光大,眼下可谓风头正劲,江湖中人多有研习。眼见得一子摆出的起手式静心用意,中正安舒,显是深得太极拳的真谛,非十年以上的火候不可,众人惊叹之余,对眼前神火教流金尊者和鬼谷传人之间的这场对决期待愈盛。就连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也是愕然半晌,暗道:“难道这小道士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却一直扮猪吃虎?”   谁知她刚生出这一念头,场中言思道已然怪叫一声,继而“咚咚咚”小跑上前,抬手便是一拳挥出,“啪”的一声,正中的得一子鼻梁,随即便有鼻血汩汩流下。   伴随着言思道这一拳命中,一时间在场的上万人仿佛石化了一般,皆尽僵直当场。就连场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也是一愣,一个惊讶的是自己这一拳尽会如此轻易的得手?一个则惊讶于对方的拳头怎么就打中了自己?   待到两人回过神来,得一子只觉鼻梁剧痛,哪还顾得上什么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太极拳?他当即怒吼一声,发疯似的猛扑上前,直取面前的言思道。言思道气势一弱,急忙矮身躲开,往一旁撒腿就跑。得一子自不肯善罢甘休,如同游水一般不停挥舞着两条手臂,全力追赶言思道。   两人这一追一逃,转眼便在场中绕出三四个大圈,直看得在场众人瞪大眼、张大嘴,就连呼吸都忘记了。渐渐地言思道因扮成作“金万斤”这一身份,难免身影臃肿,终于被身后的得一子追上,挥舞的手臂五指掠过他背心,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言思道惊怒之下,扭头便是“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径直吐在得一子的道袍上。   随后得一子探出双手去挖言思道的眼睛,却被言思道的两只手分别扣住五指。两人左手扣对方右手、右手扣对方左手,各自发力较劲,四条手臂来回扭动之际,脚步则随着各自的较劲来回挪动,一会儿游走到西面,一会儿游走到东面。   在场众人看到此时,已知场中对战这两人根本就不会武功,其局面乃是既可笑、又可悲,甚至只能用“不忍直视”四个字来形容。要知道即便是市井里的流氓斗殴,到底也算彪悍之辈,斗狠拼命之际,绝不至沦落至此。似这等“吐口水”、“挖眼睛”、“掰手指”的绝招,倒像是孩童之间的扭打。更可笑且可悲的是,眼下场中两人的这场对决,还是一个代表着天下第一大教神火教、一个代表着直属于朝廷的玄武飞花门,要来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之位?   对此不少人实在看不下去,相继捂住眼睛,谢贻香因得一子是自己带来的,更是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只听东面凉棚里也不知是哪派的名宿长叹一声,说道:“如此江湖,还算江湖?”武当掌门一清道长接口说道:“老兄错了,江湖永远是那个江湖,但武林却已不是那个武林了!”   而此时场中的局面又有了变化,两人四条手臂较劲,到底是得一子身子单薄,终于被言思道的力量压制,将他双手死死扣在下方。得一子情急之下,眼看言思道肥胖的面孔就在自己跟前,也不急细想,张口便往他脸上咬去。言思道扭头不及,左耳竟被死死咬住,疼得龇牙咧嘴。   幸好言思道急中生智,也顾不得左耳之痛,猛地抬起右腿,膝盖正中得一子下身要害处。剧痛中得一子惨叫一声,原本咬住对方左耳的嘴自然便松了。言思道乘胜追击,整个人全力往前一冲,已将得一子仰天撞倒在地,继而顺势骑在他身上,两只手用力掐住得一子脖子,喘息着喝道:“小畜生……你……你服不服?”   眼见两人又分别使出“咬耳朵”和“踢要害”这两记绝招,西面凉棚里蓬莱天宫的一行人再也按捺不住,那名年长的蓝衣女子随即说道:“蓬莱天宫此番只为观摩中原武学而来,对中原武林盟主之争全无兴趣。眼下时辰已经不早,这便向在场各路英雄请辞。如有叨扰,烦请海涵。”说罢,以芮宫主为首的一众女子便起身告辞,飘然离场。众人见状,也知场中这场对决实在太过难堪,盐帮的冯帮主便扬声说道:“既然胜负已分,还请两位罢手!”   不料得一子虽被言思道骑在身上,却哪肯认输?双手五指在言思道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臂上接连抓出十几条血痕,随即一口唾沫吐在言思道脸上,用嘶哑的声音骂道:“服你奶奶!”言思道当即腾出一只右手,抬手便是一记耳光重重抽在得一子脸上,喝道:“杀千刀的小畜生,你老子我不曾招惹于你,却一路与你老子我作对,老子今夜便弄死你……咦,这是什么?”说着,他已抬手从地上捡起一小片东西,兀自举高了端详。   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凭借“穷千里”的神通倒是看得清楚,伴随着言思道这记耳光重重抽落,确实有片微小的东西从得一子脸上滚落在地。此刻在月色和灯火光中细看,却是一片圆形的透明物件,约莫有指甲盖大小,通体红色,薄如蝉翼。谢贻香还没来得及思索,便听场中的言思道陡然发出一阵狂笑,直笑得前俯后仰,说道:“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畜生,竟连你老子我也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   在场众人不明所以,还道这位流金尊者患了失心疯。言思道兀自狂笑半晌,随即将手中薄片向四下展示,自顾自地说道:“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看清楚了?哈哈哈哈哈……此乃产自波斯之工艺,名为‘玻璃’,和水晶有几分相似……哈哈哈哈哈……”   说着,他似乎也察觉到众人听不明白,当即扭头向北面高台上的谢贻香大声说道:“谢贻香,你可看清楚了,这便是你家小道长装神弄鬼的‘双瞳……哈哈哈哈哈……什么狗屁双瞳,原来竟是藏在眼睛里的玻璃薄片……哈哈哈哈哈,简直笑死你老子我了!”   言思道这一阵狂笑,他掐住得一子脖子的一只左手自然力道消减,终于被得一子挣脱开来。眼见对方揭破自己生平最大的隐私,得一子暴怒之下,不禁狂吼一声,双手奋力往前抓出,正好揪住言思道头顶的发髻,将他的脑袋顺势拉扯下来。   言思道一时不慎,中了对方“扯头发”之绝招,急忙伸手阻止,然而得一子早已发了狠,只管死死揪住用力拉扯。谁知伴随着得一子双手的拉扯,忽觉手中力道一空,言思道的发髻连同他头顶上整片头发当场脱落,露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上面依稀可见六点佛门香疤,竟是顶着一头假发。四下众人顿时惊呼四起,不少人脱口说道:“原来神火教的流金尊者竟是个秃……秃……竟是一位佛门中人?” 第995章 念法请神排巨浪   要说言思道本是一个和尚,谢贻香倒还并不如何惊讶。一来自己当年前往天牢求教于他时,时任刑捕房总捕头的庄浩明便曾提及,说此人和当今皇帝一样乃是佛门出身,自然或多或少与和尚有些渊源;二来言思道此时用的是“金万斤”这一身份,本就只是一个化身罢了,即便是用假发掩饰烫有佛门香疤的光头,也无法以此判定他的真实身份。   相比起来,真正令谢贻香吃惊的却是得一子眼中的“双瞳”,原来竟是在眼中暗藏了两片类似水晶的“玻璃”,每当他往上翻白眼时,便由下方眼睑中转出?如此看来,这个出身鬼谷一脉的小道士除了智计过人,到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说什么道家千年一出的双瞳,终究如同他画符念咒之类的道家把戏一样,全是糊弄人的伎俩。   此时场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历经一番泼皮无赖般的扭打,在场众人难堪之余,纷纷出声喝止。随后先竞月和公孙莫鸣二人便同时入场,各自出手将得一子和言思道拉扯开来。然而两人盛怒之下,依然不肯罢休,四条腿朝对方隔空乱踹,口中尽是不堪入耳的咒骂之语,听得所有人大皱眉头。   言思道骂到酣处,反倒冷静下来,当即冷笑道:“也罢,今日便叫你这小畜生知道你老子我的手段!这一路上你处处与我作对,是否还以为自己和我斗了个平分秋色,或者还觉得是自己赢了?我呸!实话告诉你,眼下恒王麾下的二十万大军早已在我的运筹帷幄中,暗中于长江入海处的松江府会师,继而经通州、过暨阳、下镇江,由水路沿长江逆流西行;不出十日,便将抵达金陵城下,一举颠覆当今朝廷的江山社稷!而你自称是我的对手,对此非但无力阻止,甚至从头到尾全无察觉,根本已是一败涂地!凭你这点本事,便是来为我提鞋也不配!”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尽骇然,尤其是北面高台上以叶定功为首的亲军都尉府众人。话说言思道一开始便用“流金尊者”的身份代表神火教摆明立场,乃是与当今谋反的恒王同一阵营。虽然皇帝一口咬定真正的恒王已经命丧于川蜀毕府,坚持不肯承认如今这个恒王的身份,但无论如何,恒王谋反一事早已天下皆知,只因气候未成,又并未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所以对世人而言,倒也渐渐习以为常,并不如何在意。   然而素来盘踞于江浙地界、不久前又因倭寇之乱退守福建的恒王叛军,怎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离金陵不过七百余里的松江府,而且还挟二十万之众,声称要在十日之内攻陷金陵皇城?场中的得一子第一个不信,厉声怒道:“你胡说八道!”   只见言思道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你道我当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所以才要答应帮青田老儿平息什么倭寇之乱?笑话!便在与倭寇交战的这数月之间,恒王麾下五万军士早已化整为零,扮做流亡百姓经江浙地界潜入松江府筹备;与此同时,伴随着江浙沿海的倭寇势力尽除,十五万精兵已于暗中集结,由恒王麾下‘十二天王’之首‘垂天将星’古镇海率,乘两百艘昔日洞庭湖‘无才无德’曾无息改良的‘飞虎神舰’,自福建起航、过江浙沿海,终于在昨夜抵达松江府,合二十万大军之势,沿长江逆流西行,直取金陵!而你这位鬼谷传人成天嚷嚷着要与我作对,如同疯狗般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谁知竟和谢家那傻丫头一样天真,还道我对付倭寇当真是为了替青田老儿解救黎民苍生,犹自活在梦中,岂非天大的笑话?”   这番话直听得得一子脸色惨白,灰白色的瞳孔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口中却不肯承认,一个劲地摇头说道:“狗贼……你……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幸好有先竞月拽着,否则又要扑上去动手。对面的言思道冷笑一声,当即整理衣衫,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向四下在场的上万人朗声说道:“我一早便已说过,神火教此番辅佐恒王起事,势必焚裂江山、改天换地!此刻若非有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直逼金陵皇城里的皇帝老儿,我等一行人此番又何必在此大言不惭,又何必来参加这什么狗屁讲武,是也不是?至于此间之事,哈哈,当今朝廷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已无法保全,还想着要染指江湖,争夺什么武林盟主,当真可笑至极!诸位,即便我等今日奉了他玄武飞花门为盟主,不日之后金陵告破、皇帝下台,诸位可还愿意拥护由前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统管中原武林?”   在场的各大帮派虽在武林中各有建树,然则事关时局变幻,又听到恒王二十万大军压境,分明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与认知范围,一时皆是默不作声,不敢胡乱接话表态。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今日这场太湖讲武,便到此为止了,甚至根本不必选出什么狗屁盟主!待到十日之后江山易主、乾坤既定,届时我等再定时日,共同商讨江湖各帮各派自己的事。而在此期间,无论是我神火教还是恒王,都不要求诸位有任何举动,更不强迫各位立刻站队,只需静候结果即可,看我神火教如何辅佐恒王,夺取当今皇帝之江山!”   听完言思道这番说辞,在场上万人众人惊骇之余,已然接不上话,就连最爱“主持公道”的大孚灵鹫寺善因住持,也只能用无助的眼神默默望向北面高台。此时连同谢贻香在内的玄武飞花门众人因言思道给出的消息实在太过震撼,全都没能回过神来,一旁朝廷派来的礼部官员亦是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只有身为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玄武飞花门掌门人的叶定功到底彰显出领袖气派,终于强压心中惊恐,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道:“阁下所言真假难辨,到底只是片面之语,兀自危言耸听耳。况且即便阁下所言属实,本朝开创至今,文治武功威震四海,自有其昌盛之道,绝非一介叛臣逆贼所能动摇。至于今日的‘太湖讲武’,叶某人身为此间东道主,自当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以免跳梁小丑之辈滋事捣乱。甚至包括神火教诸位此番大驾光临,我等亦有筹备……”   谁知他话刚说到此处,已被场中言思道放肆的笑声打断。只见言思道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扬声说道:“叶大人所谓的筹备,若非眼下驻扎于西山岛上的两千禁军,那便是指由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调来五千军马,此刻正秘密分驻于明月村、禹王庙、东村和大圣湾几处港口,掌控了进出这西山岛的所有船只,是也不是?”叶定功心中一凛,争锋相对道:“三万六千倾太湖之水,八千精锐之师,自然拦不住公孙教主这等高人。但神火教其余诸君连同阁下在内,要想来去自如,恐怕也并非易事!”   言思道当即哈哈一笑,竟不理会高台上的叶定功,而是转向对面的得一子说道:“有物混成,先天地而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可以为天地之母,强字之曰‘道’。你可知依照道家说法,‘道’才是驱使这天地万物之力?”   得一子本就盛怒未平,听他突然问及道家术语,分明有班门弄斧的挑衅之意,无疑是火上浇油,暴跳如雷之际,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言思道随即笑道:“也罢,今日我便叫你这杂毛小道好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道法神通!”   说罢,言思道清了清嗓子,兀自扬声念道:“诸天神灵,静听吾诏!盘古女娲,伏羲神农,炎帝蚩尤,刑天夸父、共工祝融,玄女精卫,后羿嫦娥;率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又率北极紫微大帝、南极长生大帝、西方太极天皇大帝、东极青华大帝……”在场众人见他秃着一颗佛门光头,口中则报出一连串道家仙尊的名号,可谓甚是古怪,不禁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得一子逐渐回过神来,直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怒吼道:“什么道法神通,根本狗屁不通!你……你闭嘴!”言思道口中不停,悠悠念道:“……又率铁拐李、钟离权、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通通阵列在前,见符遵咒,奉吾之令!”   念到此处,言思道便伸手入怀,摸出厚厚一叠黄纸——仔细一看,却是一叠如厕所用之草纸。他用烟锅里的火星将这叠草纸点燃,伸手一抛,一片片燃烧的草纸便在月色下漫天飞舞,映照着当中的言思道,厉声呵斥道:“一声惊雷动人间,万点星火焚江山!五岳挪移,四海翻卷,震泽变爻,五湖归位,急急如律令!”   伴随着言思道这最后一句念完,夜色中陡然传来一阵深邃的闷响,声音由小变大,继而充塞整个夜空,嗡嗡不绝。在场上万人惊骇之余,急忙侧耳倾听,竟不知是何动静;如此声势,倒仿佛是一头上古洪荒猛兽终于苏醒,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直震得脚下这座太湖七十二峰之首的缥缈峰连同整个西山岛都在微微颤抖,只怕转眼便要引发一场大地动。言思道此时已不再吟诵,向对面的得一子冷冷问道:“我这道法神通如何?”得一子狠狠凝视着他,目光几欲将其撕作碎片,随即似乎突然醒悟过来,脱口说道:“这难道是……是那‘太湖群鬼’……”   只听言思道哈哈一笑,双眼直视对面的得一子,仿佛要刺破他的内心深处,口中则沉声说道:“得一子,你不过是鬼谷易老疯子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个野种,非但不曾正式拜入门下,到头来还行出弑师这等畜生之举,哪算什么鬼谷传人?而今你处处与我为敌,却回回落于下风,可见无论才智还是武功,皆与我相差甚远,羞也不羞?且不论鬼谷一脉数百上千年的颜面,单说你生而为人,却无自知之明,以坐井观天之貌,行螳臂当车之举,枉自标榜当今天下无人能做你的对手。而今你一败再败、屡战屡败,敢问你还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夸夸其谈?有何勇气在天下英雄之前抛头露面?有何面目立身于天地之间?”   得一子历经这一连串的变故,一张俏脸早已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再听到言思道这话,顿时血气上涌,将原本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嘶哑着声音说道:“你……你……”话刚出口,随即便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接着两眼一黑,竟是当场气得昏死过去,全靠先竞月搀扶着身子。与此同时,四下惊魂未定的众人忽觉眼前一暗,却是夜空中骤然乌云密布,遮盖了头顶上方那轮中秋圆月;欲寻会场四下的灯火光照明,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则已吹遍整个缥缈峰峰顶,顿时便令所有灯火尽数熄灭,令整个峰顶会场变作漆黑一团。   一时间这场“太湖讲武”已然乱作一团,惊惶中也不知是谁大喊道:“妖法!这定是神火教施展的妖法!”众人也知定是神火教这位流金尊者搞的鬼,惊呼怒骂之余,更有人开口讨饶,当中还包括大孚灵鹫寺的善因住持,也开口祈求道:“公孙教主和流金尊者息怒,万事皆好商量,恳请速速收了神通!”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混乱之中,哪还寻得到言思道以及公孙莫鸣一行人的动静?但听连绵不绝的闷响声中,缥缈峰下、西山岛外已是水浪滔天、惊涛拍岸,翻卷扑腾之声不绝于耳,整湖太湖之水竟似已被煮沸,掀起巨浪疯狂涌向当中这座西山岛!   如此一来,缥缈峰峰顶的上万人便如无头苍蝇,嗡嗡乱撞之际自顾尚且不暇,哪还理会什么武林盟主之争、什么玄武飞花门和神火教之对决?当中稍微能够保持镇定的帮派,急忙招呼门下弟子聚在一起,共同面对这场天地失色的剧变。场中的先竞月此时已扶昏死过去的得一子回到玄武飞花门众人所在之处,正欲去寻师妹谢贻香,却陡然记起一事。   话说早在先竞月离开金陵城前往江浙地界寻访谢贻香时,曾于金陵“印月楼”中得到墨家的“蔷薇刺”的警告,劝他休要出席此番的“太湖讲武”;先竞月追问缘由,对方却又不肯明言,只是隐隐提及“昔日洞庭湖之事”。先竞月当时因急着要出城,又撞见前来滋事的公孙莫鸣、明火尊者和宁萃三人,连番变故之际,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此时想来,眼下太湖西山的这场近乎神异的剧变,的确与昔日洞庭湖之变极为相似;甚至追本溯源,幕后都与神火教和墨家有关,足见两者定然存有联系。不同的是昔日的洞庭湖之事,乃是由神火教前任流金尊者所为;而今日太湖之事,则是由言思道这个新上任的流金尊者所为。虽不知这场剧变究竟是何缘由,但显而易见,他方才那一连串狗屁不通的咒语定是故弄玄虚,除了装神弄鬼之外,更是在故意激怒得一子这位精通道术的鬼谷传人,从而彻底摧毁其心智。 第996章 谋定全局如观掌   待到一轮红日自太湖东面徐徐升起,对于整个太湖而言,这个有史以来最为恐怖的中秋月夜也便终于结束,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宁静。然而虽然太湖水如故、西山岛依旧,但历经昨夜那一场不知缘由的惊天剧变,这三万六千余顷的太湖之水竟仿佛被人凭空抽去十之一二,导致整个湖面下落了丈许高低;伴随着水位变低,单是西山岛的四周便裸露出一大圈本该浸没于水中的淤泥带,地势较为平坦的岸边,甚至多出了方圆数十丈的淤泥。   如此一来,原本停泊在西山岛各处港口码头的大小船只,伴随着湖面下降也尽数搁浅于淤泥之中,根本无法起航离岛,从而令前来参加此番“太湖讲武”的各路人士尽数困于岛上,就连昨夜先一步离开缥缈峰的蓬莱天宫众人,也因船只搁浅未能及时离开。   不料便在昨夜这场剧变当中,一艘快船已自西面乘风破浪而来,停靠在西山岛西面的山崖外,趁着混乱载言思道和神火教一行人悄然而去。待到天色渐明、太湖里的动静渐缓,岛上众人发现之时,这艘快船早已去得远了。纵然岛上高手如云,又有七八千精兵驻扎,却苦于船只搁浅无法追赶,智能眼睁睁看着神火教一行扬长而去,直气得叶定功连连跺脚。   话说对叶定功而言,这场“太湖讲武”以如此结局收场,无疑是功败垂成、一塌糊涂,而且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走了神火教一众贼首。然而比起言思道提及的二十万大军齐聚松江府、十日内攻取金陵城,区区一场武林大会的胜败得失,还当着算不上什么大事。幸好昨夜太湖之中的这场剧变虽是声势浩大,但到底只是湖水的翻涌激荡,对整个西山岛而言只有一场轻微的地动,并未造成什么伤亡。待到动静稍缓,以叶定功为首的亲军都尉府乃至玄武飞花门上下,便连同前来赴会的各大帮派整理搁浅船只,寻求离岛之法,同时以飞鸽传书将此间之事火速报知朝廷。   至于言思道昨夜搞出的这场近乎神异的动静,叶定功和先竞月、谢贻香等人私下探讨,到底没能堪破其中缘由;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得一子又被言思道气得昏死过去,一直未曾醒来。众人只能将各自的推论拼到一起,勉强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解释,那便是在这三万六千顷太湖深处,应当暗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玄机,能够控制或者改变湖水与地底暗流之间的流向,从而引发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剧变,便如同昔日洞庭湖中龙跃岛一类的设计。甚至多半还与天山墨家有关,所以之前墨家的“蔷薇刺”才会向先竞月示警。   而言思道不知从何得知了这一玄机,于是提前谋划妥当,以此作为前来赴会的神火教一行人之退路,这才有了昨夜太湖剧变、码头港口所有船只搁浅的奇景,从而趁着混乱之际在上万名武林高手、七八千精兵的封锁下全身而退。再参考谢贻香在“林屋洞”深处的见闻推测,掌管着太湖深处这一玄机的,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以“地藏菩萨”为首的“太湖群鬼”,所以言思道等人才会提前潜入西山岛,不惜大耗心神对付隐身于此间的“太湖群鬼”。   得出这一结论,众人也便不再细究。须知言思道所言倘若非虚,那么恒王这二十万大军无疑已经绕开了守卫金陵城的湖州、宣城、铜陵三地防线,从而以单刀直入之势剑指金陵、兵临城下;无论是西方泰王的军马还是北方赵王的军马,都已来不及回师救援,本朝江山确实已经危在旦夕。叶定功自然不敢耽搁,虽有飞鸽传书报信,同时又让先竞月率十余名亲军都尉府的高手取木扎筏,先行离岛赶回金陵复命。   而此时的西山缥缈峰峰顶,各帮各派早已相继下山,原本人山人海的“太湖讲武”盛会,便只剩四下空荡荡的凉棚陪伴着北面孤零零的高台。待到旭日东升,玄武飞花门的众人也已收拾妥当,陆续离开此间。谢贻香因肩头伤势不轻,又要照看昏死过去的得一子,不知不觉就留到了最后。谁知伴随着清晨的阳光洒向人间,照耀整个缥缈峰峰顶,一直昏迷不醒的得一子突然从地上坐起,竟是终于苏醒过来。   谢贻香心知得一子受此挫败,以他的脾气能够安然无恙地苏醒过来,实属难得,不禁松下一口大气,急忙上前安抚。却见得一子面无表情,全然不见惊怒焦躁之色,眼神更是出奇的镇定。一时间谢贻香竟有种莫名的感觉——难道自己认识的那个冷眼苍生、莫测高深的小道士又回来了?   只见苏醒后的得一子一言不发,只是起身整理身上的道袍,随即取过一旁的白色斗篷披上,接着举步前行,独自来到北面高台后的悬崖边,抬眼眺望朝阳之下的太湖。谢贻香怕他自寻短见,急忙紧跟其后,劝道:“小道长,正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自然不能以胜败论英雄。就好比昔日刘邦屡败于项羽,最后不也凭借垓下一战逆转乾坤,奠定大汉四百年基业?所以……”   谢贻香说到这里,崖边的得一子已缓缓转过头来,用一双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视着她。谢贻香见他冷静得出奇,心中反倒愈发不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所以眼下言思道那厮虽然胜了一局,以二十万大军之势暗度陈仓、兵临城下,我等也不能轻言放弃,定要周旋到底,阻止他的阴谋诡计!况且……况且以如今的局面,这天底下除了小道长你,只怕再无人可以阻止于他,从而救社稷于危难、解苍生于水火。所以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就这么……就这么打了退堂鼓。”   却见得一子依然不动声色,过了良久,才终于开口,用空灵的声音淡淡说道:“也是……试问连他都被我给骗过了,又何况是你。”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并不答话,兀自回首望向远方的太湖,忽然问道:“你可记得当日在墨塔第十层‘兼爱’石室中,我曾经说过的话?”   这一问顿时便令谢贻香愕然当场,不知得一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些。只听得一子已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自古以来,天下百姓只要还有一口饭吃,便不会铤而走险、违法犯纪,更不会拼上性命行谋逆之举。再加上本朝建立至今,前后不过十多年光景,正是民心思定之际,所以无论是朝中权贵还是市井百姓,谁都不愿再起战事。如此时局之下,那个家伙要想颠覆江山、谋朝篡位,绝不能以鏖战拉锯、徐徐图之,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城逼宫,令旧皇退位,立新皇登基,而且必须在数月甚至数日之内完成;一旦时间拖得久了,势必引发天怒人怨,注定以失败收场。”   说到这里,得一子嘴角已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缓缓说道:“所以对那个家伙而言,从头到尾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辅佐一个足够‘正统’的新皇帝,率领一支奇兵突袭金陵、杀进皇城,将当今皇帝取而代之。事后只要新皇帝的身份能够令天下人闭嘴,剩下的便只是朝廷里各方势力的新旧更替,再不会出现什么大的变故。正因如此,当年他才会以一支‘尸军’偷袭金陵,并且选择了漠北的赵王,只可惜——”   他意味深长地望向谢贻香,嘴角笑容已愈发明显,继续说道:“——只可惜当年的‘尸军’一役,一来那个家伙准备不足,一切实在太过仓促;二来赵王心意未决,尚无破釜沉舟之勇气;三来金陵城里还有你爹谢封轩这位谢大将军镇守,到头来终于令他竹篮打水,功亏一篑。如此一来,那个家伙还想谋朝篡位,接下来便只剩一个选择——辅佐在江浙谋反的恒王,同样也是以一支奇兵偷袭金陵,一鼓作气攻破皇城,拥立恒王登基,也便是如今他这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之谋。”   谢贻香听他渐渐说回正题,才终于明白得一子的意思。听其言下之意,难道他竟是早已猜到言思道整个的布局,甚至提前预料到了这二十万大军的偷袭之举?得一子此时已有些藏不住心中的激动,语音越来越高,说道:“然而恒王叛乱一事天下皆知,朝廷亦是早有防范,其叛军要想出其不意地偷袭金陵,能走的便只剩海路——只能让大军乘坐船只,从福建、江浙沿海抵达松江府,再沿长江逆流西行,由水路攻取金陵城。而且这当中还有一桩利处,那便是本朝一向不擅长水战,水师自是一塌糊涂,但他手里却早早收编了洞庭湖江望才的势力,几乎等于是得到了昔日李九四麾下的水师,无疑是如虎添翼。如此一来,无论是由水路偷袭金陵之行,还是事后双方军队在水上作战,对他而言皆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   谢贻香听到这里,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打断,问道:“你是说你一早便已知道恒王这二十万大军偷袭金陵之事?”得一子却不回答,只管自顾自地说道:“……所以用一支奇兵由水路偷袭金陵,不仅是他最好的选择,更是他唯一的选择。但这当中还有一桩难事,那便原本盘踞在江浙沿海的倭寇势力。话说这些来自东瀛的流寇虽非正规军队,实力却不容小觑,此乃你亲眼所见——若非如此,皇帝以前也不会特意令恒王率大军驻守于江浙沿海。所以沿海的倭寇一日不除,由水路偷袭之计便一日难以实施。不料正好便在此时,本该过世多年的青田先生突然出现、躬身入局,邀我和那个家伙共同前往青田县囚天村,除了要让我们双方自相残杀之外,更想借我们的手平息沿海的倭寇之乱。”   说到这里,得一子径直凝视对面的谢贻香,再不隐藏心中的狂喜,沉声说道:“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嗯,从囚天村外山洞之中,我、青田先生和他的那一场三方对弈开始,我便一直在和他演戏,故意让他胜出棋局,以便顺理成章地助他铲除倭寇。之后我又故意处处逊他一筹,甚至三番五次假装被他气得吐血,其目的自然是要让他低看我一眼,以为我对他的谋划全无察觉,从而放心大胆地筹划他由水路偷袭金陵之举,最后终于形成了眼下这一局面。”   话音落处,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得一子说的若是真的,那便意味着兵临城下的这二十万恒王叛军,乃是他故意纵容,甚至还有推波助澜之嫌?难道眼前这位鬼谷传人口口声声说要与言思道作对,到头来两人竟是狼狈为奸,根本便是同路之人?又或者是这小道士昨夜所受挫败实在太大,以至无法直视自己的失败,竟不惜想尽一切说辞来替自己找回颜面?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敢触怒于他,只得试探着问道:“你既已预料到那厮的谋划,却为何不加阻止,反而听之任之,陷江山社稷于危困?难道……难道你是要助他谋朝篡位不成?”却见得一子不屑地一笑,说道:“我为何要阻止他的谋划?我自有我的谋划;而他的谋划,原本便是我谋划中的一部分。”   谢贻香愕然半晌,费了好大力气才理顺了得一子这句话的意思,不禁追问道:“那……那你的谋划又是什么?”   得一子傲然一笑,再次转向崖外的太湖,迎着初生的朝阳探出右手,径直张开五根手指,口中缓缓念道:“洞庭龙跃……鄱阳阴兵……洪泽地宫……太湖群鬼……”他每念出一个名字,便依次收起拇指、中指、无名指和尾指,到最后便只剩下一根食指。   随后得一子骤然转身,以食指指向西北金陵城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说道:“潜龙在天,鬼神泣血,业火焚城,黄泉灭世——那里,便是他的战败之处,更是他的葬身之地!”   【本卷(上)完】 第997章 黄泉化龙血肉祭   金陵城里的秋夜,而今正享受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伴随着三更梆响落下,整座皇城已是鸦雀无声,在黑压压的天地间充塞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个沉闷的深夜,黑暗中却有两道人影用极快的速度穿梭腾挪,一路经莫愁湖、过红土桥、穿八爪金龙巷,最后在安品街上的一间早已歇业茶馆前驻足,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眼见周围并无异样,当中一名身材高瘦的男子便徒手捏开茶馆大门上的铁锁,招呼起同行的矮个子妇人推门而入。   随后这一男一女穿过大堂,径直来到茶馆后厨。那高瘦男子显然是提前来踩过点,轻车熟路地将一口光亮的铁锅掀开,下方灶台当中顿时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笔直通向地底。他吹亮火折子用作照明,继而跃入其中,同行的妇人略一犹豫,终于也跟着跳了下去。   幸好隐藏于灶台下的这条暗道倒没想象中那般深,两人相继落地,沿着前方半人高低的通道躬身穿行出十余丈,原本的泥石通道已渐渐变得开阔规整起来,到后来竟是一条四四方方的青石走道,斜斜通向地底深处;观其形貌,显是颇有年月。跟在后面那妇人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又勉强行出二十多丈距离,估摸着此间离地面已有十丈之深,不禁开口询问前面探路的高瘦男子,说道:“怎会有人在这地底深处修葺,竟建出了如此规模的一条走道?”   只听前面那高瘦男子沉声说道:“你可知三国时期的东吴曾于秣陵大兴土木,修建‘石头城’作为屯兵之用,后来又取名‘建业’,也便是如今这座金陵城的前身。据说这条走道便是东吴昔日修建‘石头城’工事的其中一部分,手笔自是不小。”说罢,他似乎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又补充说道:“这也难怪,此间若非三国遗址,又怎会藏有旷世奇宝,从而令张瘸子一门世世代代守护着这么一间破茶馆?”   那妇人不再发问,继续跟着高瘦男子前行。待到深藏地底的整条青石走道行完,尽头处已出现两扇虚掩的石门。高瘦男子小心翼翼地推开石门,门后却是一间三丈见方的石室,火折子微光映照之下,除了石室正中的一口古井,四下便再无其它出路。   面对石室中这一光景,同行的一男一女不禁有些愕然。高瘦男子沉吟许久,又仔细查验石室四壁,眼见确实没有其它出路,只得来到当中那口古井前端详。那妇人忍不住问道:“这……这哪像什么藏宝之地,莫非是你弄错了?”高瘦男子沉吟良久,自言自语道:“难道这竟是传说中镇压妖龙的‘锁龙井’?可是……可是如何金陵城里也有一口?”他见井口轱辘上连着一根儿臂粗细的铁链,笔直垂向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中,当即将火折子交给同行的妇人,继而双手齐用,发力将这条铁链从井中拖拽上来。   伴随着他这一拖拽,井下顿时传来一阵金铁摩擦之声,经四周井壁回荡,嗡嗡之声经久不衰。谁知这根铁链之长,居然远超二人所想,那高瘦男子双手交替拖拽,拉扯上来的铁链转眼间已在井边堆做一大团,少说也有五六丈长短。但剩下的铁链则依旧笔直垂下,通向黑漆漆的古井深处,根本看不到尽头。   那妇人心中愈发感到不安,又说道:“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就算这井里真有什么宝藏,大不了不要便是!眼下叛军围城之势将成,只要我们能抢先一步出城,平平安安离开金陵,也便够了,毕竟……毕竟未来的日子还长着……”高瘦男子却不听劝,双手间的动作反而越来越快,全力拖拽着这条铁链,自顾自地说道:“哼!张瘸子一门为了守护此间宝藏,终日寸步不离这间茶馆,不想三日前却突然不见踪影,可谓老天有眼,不枉我盯了这许多年……定是张瘸子一家得知恒王叛军压境,这才举家逃走,如此良机,岂能放弃?”   他口中说话,手里继续拖拽着铁链飞速上升,渐渐地从井中拉扯上来的铁链越来越多,竟在一旁堆砌出半人高低、长达十几丈。随后但听井中动静声也越来越大,原本低哑的金铁摩擦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作激荡的轰鸣声,不停地从井口传出,倒像是有什么洪荒巨兽深藏于井底,正在发出阵阵怒吼;与此同时,拖拽上来的铁链也变得湿漉起来,带着浑黄的浊水点点乱溅。同行那妇人越看越害怕,心中的不安早已变作惊恐,忍不住上前阻止那高瘦男子,说道:“峰哥,够了!我……我从来没想过什么荣华富贵,只要我们俩能在一起,哪怕粗茶淡饭了此一生,又有何妨?为了出人头地,我们已经错过了整整十年,将大好年华全都葬送在了这座金陵城里,我真的不想再错过接下来的十年……算我求你了,我们走罢!”   谁知这话一出,本就有些焦躁失态的高瘦男子当场勃然大怒,兀自怒喝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十年?整整十年光阴,到头来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你叫我怎么走?又能走到哪去?我既然已经来了,就绝不会空手而归,哪怕是死!”说着,他将十成功力灌注于两条手臂,用上全力发疯似地拖拽这条无穷无尽的铁链,引得井中传出的异响径直化作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其势犹胜虎啸龙吟,伴随着大片水花不断从井口激荡而出,直吓得那妇人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往后退避,恨不得马上逃离眼前这一幕未知的恐惧。   不料便在此时,那高瘦男子突然“咦”了一声,居然停下手上动作,转头凝视着堆砌在一旁的铁链,眼神中渐渐露出狂热的兴奋。只见被他拖拽上来的这二三十丈铁链上,当中分明系着一个泡得发白的油纸包,约莫有人头大小——只因他方才拖拽得实在太过投入,竟没能立刻发现。   高瘦男子顿时喜出望外,脱口说道:“什么狗屁‘锁龙井’,果然只是藏匿宝物的小花招!”他急忙松开手中铁链,躬身去解系在铁链上的油纸包。说来也怪,他这一停止拖拽铁链,井中那恐怖的异响也便随之消失,重新恢复了平静。石室门口那妇人见高瘦男子终于找到藏在井里的宝物,终于送下一口大气,正待上前端详,然而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幕更为恐怖的奇景。   只见石室正中的这口古井出,突然有大股浑浊黄水悄无声息地涌出井口,竟仿佛是有生命一般,静静地流淌翻卷,随即汇聚成一股向上升起的水柱,在古井正上方蜿蜒盘旋;待到这股水柱渐渐成形,仔细辨别,分明是一条丈许的鳞虫模样——鹿角鱼鳞、蛇身鹰爪,岂不正是传说中的龙?   那高瘦男子虽未听见身后异动,但也隐隐感觉到一种不详之罩,一时也顾不得解开手中那个油纸包,急忙回头查看。只见井口上方这条由浑浊黄水凝聚成的“黄龙”张牙舞爪,略一缩首蓄势,便如箭一般猛扑而出,直奔那高瘦男子的面容而去,在触碰到他肌肤的刹那间,又重新化作浑浊的黄水,自他眼耳口鼻中一股脑涌入;不过眨眼间的工夫,整条丈许长的“黄龙”便已消失不见,尽数化作黄水钻进了那高瘦男子体内。   随后便见那高瘦男子五官抽搐,渐渐变得扭曲,同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想要努力迈出步伐。谁知他这一步还未踏出,便听“噗”的一声闷响,整个人竟然自内而外炸裂开来,化作铺天盖地的血雾、烂肉和碎骨喷洒在那妇人身上和石室四壁。待到骨肉过尽,那条由井水凝聚成的鳞虫又重新出现在了石室当中——不同的是,因为融合了那高瘦男子的鲜血,原本的一条“黄龙”此时已化作一条暗红色的“血龙”,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悬浮在半空中,缓缓扭动身形,向石室角落里那妇人转过头来。   那妇人几时见过这等血腥诡异的恐怖场面?本就无比惊恐的她,再亲眼目睹井水凝聚为龙侵入同伴体内、再化一举胀破同伴的身体,竟被当场吓疯,呆呆站在原地自言自语,眼泪、鼻涕和口水齐出。但那条“血龙”却不肯放过她,再次缩首蓄势,正待向那妇人猛扑过去,却突然停下动作,继而缓缓扭动身形,将血红色的龙头转向石室门口。   只见就在这间石室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道清瘦的身形,将整个身子裹覆在一件白色斗篷之中,全然看不清服饰容貌;借助掉落在地的火折子映照,只能隐隐察觉到来自斗篷帽檐下依稀有两道灰白色的目光如箭一般激射而出,仿佛要将石室当中这条诡异的“血龙”洞穿当场。   那条“血龙”似乎也察觉到来者不善,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半分。伴随着它这一退让,门口那道身形当即踏上一步,也进到这间石室当中,口中则不屑地冷笑道:“劣畜……你是自行显出原形,还是要我将你打回原形?” 第998章 气摄玄渊皆成谜   话说此时突然现身于石室门口之人,自然便是得一子了。伴随着他这一上前喝问,石室中那条诡异的“血龙”顿时消散开来,化作带血的浊水流淌一地。紧接着便有一阵不男不女的怪笑声自石室当中那口古井里传出,用尖锐的嗓音说道:“小贼,别失八里一役让你侥幸逃脱,不想今日竟自行上门领死,很好……很好……”   话音落处,一道漆黑的身影已从井中缓缓升出,却是一个身穿黑衣的胡人老者,右臂上绕着一条长长的软鞭,正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曾在天山墨塔外追杀过得一子和谢贻香二人的积水尊者姬玄渊。可想而知,对方之所以能够凝聚井水化龙杀人,原来竟是这位积水尊者的看家本领之一。   眼见神火教的积水尊者现身于此间,得一子却不见丝毫惊讶,眉宇间反而露出一起欣慰的神色,自言自语般说道:“能够叫你驻守于此,那个家伙谋事果然是滴水不漏、算无遗策。不过这样也好,神火教里还算智勇双全的积水尊者既已亲自出马,可见他于此间的布置已再无其它后手……嗯,此局胜负,便在今夜已然分出!”   对面的积水尊者却听不懂他这番话,盛怒之余,整个人已从井中跃出,右手软鞭如流水般环绕飞出,往得一子身上笼罩而去,要将这个诡计多端的小道士擒下再审。谁知软鞭离对方身体尚有数尺距离,便仿佛碰上一道无形气墙,灰溜溜地弹了回来。不等积水尊者细想其中缘由,得一子已冷冷说道:“蠢材,我既然敢来,当然带有打手!”   话音落处,这间三丈见方的石室中已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白衣青年,背负着半截战阵上所用之长刀。以积水尊者的修为,竟也没能察觉到这人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进到此处,惊骇间不禁脱口喝问道:“先竞月?”不远处的先竞月微一点头,淡淡地说道:“束手就擒,可保性命。若逼我出刀,你必死无疑。”   话说当年玉门关外一役,神火教的积水和明火二尊者曾同时施展各自的绝招“焦土狼烟”和“玄色染天”,以“五行相克”和“五行反悔”之力向先竞月联手发出绝杀一击,却被先竞月从容破去,还险些命丧于对方的一招“独劈华山”之下。如今且不论积水尊者只有孤身一人,单说先竞月在恢复功力之后日益精进,修为早已今非昔比,积水尊者今夜既已被他撞见,确实如他所言,便只剩束手就擒这一个选择,否则便是横尸当场。   然而眼前这位积水尊者到底不负“老谋深算”之名,逢此绝境,竟能立刻冷静下来,阴侧侧地冷笑道:“姓先的,我虽非你敌手,但要在临死前拉个垫背的,倒也不难……”话还未说完,他手中软鞭已再次探出,却是往得一子头顶上方扫去,鞭影过处,一团若有若无的乌云已凭空凝聚,在顷刻间变得无比浓郁,几欲挤出水来,从而将得一子笼罩其间,正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招“玄色染天”。   先竞月虽然早有防备,却也没料到他竟是向得一子这个全然不会武功的鬼谷传人猛下杀手,不禁微感诧异。但对于如今已是“十二流转、八脉齐通”至境的先竞月而言,积水尊者这点手段早已犹如儿戏。这边积水尊者的软鞭刚一挥出,另一边先竞月已踏上一步,左手一探,便将积水尊者这条软鞭毫不费力地夺了过来,随手丢在一旁;与此同时,先竞月右臂垂直劈落,以空手攻出一招“独劈华山”,杀气过处,当场便要将积水尊者从中分作两片。   不料积水尊者甚是狡猾,如此局面之下,攻向得一子的软鞭竟是一记虚招;软鞭刚一被夺,他左手已顺势往旁边挥出,反手一掌劈向石室角落里那个被吓得痴傻的妇人。如此一来,先竞月这招“独劈华山”虽能成功击毙积水尊者,却已来不及化解他劈出的这一掌,劲力所至之处,定会将那妇人打得脑浆迸裂。   先竞月到底心存仁义,自不愿看到那妇人横死,只得将劈落的右臂稍做倾斜,从而令劈向积水尊者头顶这招“独劈华山”变作劈向他左肩,抢在他左掌发力之前,将积水尊者整条左臂齐肩卸下,从而救下那妇人性命。   然而积水尊者赌的便是先竞月这一份妇人之仁,趁着他旧力使尽、新力未生的这一刹那,强忍断臂之痛,整个人又重新跳回石室当中那口古井,顺着那根无穷无尽的铁链便往深处滑落。   要知道早在数月之前,积水尊者便随公孙莫鸣、宁萃和明火尊者三人暗中潜入金陵城,只因奉了身为流金尊者的言思道密令,这才孤身潜伏在张瘸子开的这间茶馆附近,暗中看守着这口深藏地底的古井。他虽不知言思道这一安排有何用意,也不知这口古井中究竟藏有什么玄机,但经过数月间的观察,也知这口古井诡异得紧,似乎直通极深之处的地底暗流。眼下自己既已被先竞月堵在这间石室里,反正左右也是一死,倒不如跳入井底深处,说不定还能凭借自己最为擅长的驭水之术寻得一线生机。   从积水尊者突然猛下两记杀手,到先竞月出手连救两人,这一连串变故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此时眼见积水尊者跳入井中遁走,一旁的得一子这才回过神来,急得大声喝道:“不可!绝不可让他跑了!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全盘皆输!赶紧……赶紧追!”先竞月虽不知其中因果,但也深知此间之事必定非同小可,当即抢上一步,伸手握住垂向井底的那根铁链,整个人就此入定,再无半分动弹。   得一子见先竞月握住井口铁链一动不动,不禁愕然当场,随即怒喝道:“你……你这是作甚?还不下去追?”先竞月并不理会,反而缓缓闭上双眼,继续握紧手中铁链,额上竟隐隐有细汗浸出,直看得得一子莫名其妙。如此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得一子还要再问,忽听井中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犹如炸响了一道惊雷,随即便有大股浑浊的黄水自井口冲天喷起,当中还挟带着一个黑衣男子,被激射的水流径直冲撞在石室顶部,当场骨骼尽碎,化作一具稀烂的尸身落下,正是方才逃入井中的积水尊者。   原来先竞月这一举止,竟是将自己无穷无尽的内力通过这条儿臂粗的铁链一路传了下去,在井底深处的井水中一举炸开,强横的内力所至之处,不但令大股井水冲天而起,同时也将逃身其间的积水尊者一并冲撞了上来,终于毙命当场,纵是得一子不通武学,也看了一个目瞪口呆。然而眼见积水尊者到底没能逃走,得一子终于松下一口大气,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竟也急得大汗淋漓。   过了半晌,先竞月才转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这口古井到底有何玄机,你到底又有何安排,现在可以说了?”谁知得一子却冷笑一声,摇头说道:“这些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过问。你只需知道一件事,那便是接下来金陵城这一战,我赢定了!而你只需照我吩咐,便可擒杀逆贼恒王和那个家伙,立下不世奇功。除非——”说到这里,他用灰白色的一对瞳孔直视先竞月双眼,缓缓说道:“——除非你下不去手,偏要放走他。”   先竞月不禁微微一愣,问道:“我如何下不去手?”得一子又是一声冷笑,只是淡淡地说道:“那便好。”随即转身去捡地上方才被那高瘦男子拖拽上来的油纸包,口中继续说道:“从明日起,你便要离开金陵,孤身前往镇江,召集当地官吏于长江北面的润扬码头守株待兔。待到三日之后逆贼恒王和那个家伙沿长江往松江府方向败退,便可出手拦截,将其当场擒杀。至于金陵城里的种种,包括此间之事,皆与你无关。”   这番话直听得先竞月心中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不做回答,已将那个头颅大小的油纸包从地上捡起,自顾自地说道:“你也不必太过高兴,之所以要你前往镇江静候,倒不是我有意要将这份天大的功劳拱手相送,而是因为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届时倘若逆贼恒王和那个家伙身边有此人随行,放眼天下,也便只有你能对付……”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这个油纸包在手中掂量,随即“咦”了一声,自眼中闪现过一丝喜色,自言自语道:“难道这竟是……如此倒是意外之喜了!”说着,他急忙将手中的油纸包一层一层解开,当中却是一个黑漆漆的古木匣子。   先竞月还在惊骇于得一子说的三日后恒王叛军便要兵败而逃,本要追问到底,谁知这小道士却突然摆弄起了手中这一木匣,一时间只觉这位鬼谷传人带来的谜团一个接一个,实在参悟不透其中玄机,只得又问道:“藏在井中这一木匣又是何物?”   得一子不作理会,只是小心翼翼打开匣子,顿时便有一团晶莹的华光破匣而出,充塞于整间地底石室。先竞月上前一看,匣中分明是一枚形貌古朴的玉玺,方圆四寸,上雕五龙为纽;其中一角缺损,乃是以黄金补镶。再看玉玺印面上篆刻出的八个字,他当场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这莫不是……”话到嘴边,竟不敢说出此物之名。   只听得一子沉声说道:“正是……此乃不祥之物,不提也罢。”他将木匣重新合上,喃喃说道:“都说此物早已落入前朝异族之手,败亡时将其带去了漠北。对此皇帝曾派谢封轩多次出兵漠北,誓要夺回此物,却始终苦寻无果、空手而归,不想此物竟一直留在金陵城里,而且便在皇帝眼皮底下,倒是可笑得紧……”说到此处,他脸色逐渐变得兴奋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宵光文火神印’被那个家伙故意摔碎,之后便一直没能寻到趁手的法器,不想今夜居然意外得到此物,足见天意如此,注定要他葬身于此役……哼,聚中原九州之气运,再加上万世帝王之正统来为你殉葬,你还不死?”   说罢,得一子再不理会面前的先竞月,带着这个黑木匣子便往石室外走,沿来时的通道扬长而去。先竞月愕然半晌,才想起石室里还有那个被吓傻的妇人,急忙向得一子问道:“这女子……可还有救?”   只听远处的得一子再次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头也不回地说道:“蝼蚁生死,与我何干?纵是全部死绝,又有何妨?” 第999章 三江之畔群星起   同样是在今夜,金陵城东面恒王大军所在的三江口驻地,却是异常热闹。眼见二十万大军合围金陵之势已是板上钉钉,大功即将告成,军营中上至将领、下至军士,一个个皆是摩拳擦掌,兴奋无比。   此时驻地当中的一处偏帐之内,正摆着一桌简易的酒宴,由恒王麾下“十二天王”之首、有着“垂天将星”之称的古镇海坐在主位。旁边则是身穿鹤氅、手摇羽扇的“逃虚散人”言思道,此时正好整以暇地喷出一口旱烟,朝客座上的两人笑道:“我之所谋,何止区区武林,乃是整个江山社稷也!对此两位今夜已经亲眼见证我二十万大军之势,自是无需多言,是也不是?至于江山易主之后的这武林盟主之位……嘿嘿,神火教的势力再大、公孙莫鸣的武功再高,到底只是西域帮派,只能做一时之用,难以长期驾驭中原群雄。所以只要两位愿意,今夜我便可当着恒王麾下古帅的面许下承诺,事成之后,整个中原武林便由峨眉剑派接掌!”   只见对面客座席上的两人,正是当今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和副掌门风若丧。听到言思道这话,朱若愚只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由风若丧接口说道:“一分耕耘,方有一分收获,世上岂有不劳而获之理?我峨眉剑派不过中原武林一介草莽,哪配染指什么天下大势?只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更不敢痴心妄想。”   言思道顿时一笑,说道:“风副掌门言重了,既然话已至此,我也不妨明言。要论行军打仗、攻城略地之事,本非峨眉剑派诸君之所擅长,自不敢以此劳烦。只是金陵城中的当今朝廷虽已注定败亡,其实却还有一冒险之侧,那便是派出高手行刺,伺机谋害恒王性命,从而令我军群龙无首、不战而溃。对此恒王身侧如今虽有公孙莫鸣日夜守护,但这小子实在太过蠢笨,面对寻常刺客倒也罢了,倘若前来行刺之人竟是先竞月,嘿嘿,只怕是难以应付。”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旱烟,径直迎向朱若愚的目光,正色说道:“所以今夜若是能请到‘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四、手持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的朱掌门留在军中做客,与公孙莫鸣一同照看恒王安危,自然便万无一失了,是也不是?除此之外,我方也再无其它琐事要来劳烦峨眉剑派诸君。”   这话一出,朱若愚和风若丧立刻交换了一个眼色,显然已有些心动。当下依然是由风若丧回答说道:“先竞月这小子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若是他当真敢来,用不着公孙教主出手,仅凭掌门师兄一人一剑,便可令他有来无回!只不过——”   言思道心知他要提什么条件,却明知故问道:“只不过什么?”风若丧顿时面露难色,装模作样地沉吟半晌,这才说道:“峨眉剑派上下能够替恒王效力,原是荣幸之至,只不过眼下我等心中却还有些许顾虑,恐怕难以殚精竭虑。若是流金尊者……错了错了,若是这位逃虚散人肯高抬贵手,将宜宾城外郭家庄众人和武林中臭名昭著的‘割喉人’交由我等处置,那么峨眉剑派上下定然心无旁骛,一心一意替恒王效力!”   却见言思道哈哈一笑,摇头说道:“风副掌门只怕还说漏了几个人,以‘地藏菩萨’为首的‘太湖群鬼’三百一十六人,算来也是知情之人,是否也要我将他们尽数擒回,交由峨眉剑派处置?”   听到这话,朱若愚和风若丧二人都是脸色一变,面面相觑半晌,正要开口再谈,不料此时却有一名军士小跑入账,向言思道低声禀告道:“营外有一对少年男女来访,点名要让军师亲自前往江边一叙。弟兄们本想将他们擒下送到账前,谁知那一男一女却邪门得紧,这个……这个……反正甚是诡异,绝非什么善男信女!弟兄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由我前来禀告,还请军师定夺。”   言思道不禁眉头微皱,喃喃说道:“一对少年男女……一男一女……莫非是……”他沉思良久,突然双眉一扬,拍案说道:“妙极!妙极!我这便过去!”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离席跳起,转身便要离帐而去。朱若愚见他居然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男女,要将自己这个峨眉剑派掌门人、未来的中原武林盟主晾在此间,直气得满脸铁青,重重地冷哼一声。一旁的风若丧更是开口说道:“还请逃虚散人留步,我等似乎还未商议妥当,阁下说走便走,未免有些失礼。”   言思道这才想起还有峨眉剑派的正副掌门在场,不禁苦笑一声,正色说道:“还有什么好商议的?若非抓住了你们峨眉剑派的把柄,我又怎会放心叫你们办事,甚至将恒王的安危交到你们手中?你却要我将手里的把柄尽数归还,岂非可笑至极?再说了,你们若能办好差事,那以后用得着你们峨眉剑派的地方自然不少,我又何必自毁爪牙,将你们的把柄公诸于世,教尔等身败名裂?如此浅显的道理,风副掌门不懂,难道朱掌门也不懂?怎么,还不乐意了是么?那也无妨,我这便请古帅下令,让此间二十万将士把你峨眉剑派如何用‘赤婴蛊’在‘太湖讲武’之上谋害中原武林的计划一五一十散播出去,再叫宜宾郭家庄的六十三号人、‘太湖群鬼’三百一十六人和那‘割喉人’同时出来指正,不知两位掌门以为如何?”   说完这一通话,言思道便再不理会帐中的朱若愚和风若丧二人,孤身离开营帐,一路穿过三军驻地往北面的江边而去,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已抵达三江口的长江码头。只见昏黄的灯火映照之下,码头处一个女童背对着自己临江而坐,乌黑的长发和一袭青衫随夜风飘扬,不远处还有个十四五岁的男童负手而立。言思道见自己所料不差,顿时喜出望外,顾不得附近军士上前迎接,立刻朗声笑道:“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不知青田传人大驾光临,在下未能及时出迎,实在罪该万死!”   话音落处,江畔那女童已缓缓回头,用一双玄黑色的眼睛遥遥打量言思道,正是当日在囚天村石洞中代表青田先生与言思道、得一子二人对弈的那位星儿姑娘。眼见故人来访,言思道挥手打发掉四下军士,独自上前招呼,这才认出不远处那个负手而立的男童,不禁笑道:“我记得这位老弟,当日是在囚天村祠堂里扮作一个采药童子,还曾与我对话半句,是也不是?我当时便曾说过,将来的天下定有你的一席之地,今日再见,果然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敢问老弟如何称呼?”   不料那男童深知此人之可怕,一时竟不敢开口作答,只是微一行礼,便急忙退避到远处,只留星儿与言思道在江畔码头独处。言思道讨了个没趣,只得点燃一锅旱烟,吞吐着烟雾向星儿笑道:“星儿姑娘此番前来,莫不是青田先生得知我在江浙地界大破倭寇之举,所以特意派爱徒前来嘉奖于我?嘿嘿,剿灭倭寇举手之劳,原是不足挂齿!”他见星儿并不作答,又补充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当真想不出有什么其它理由,竟能让堂堂青田传人亲自走这一趟。”   面对言思道的嬉皮笑脸,星儿始终面无表情,终于用平静的声音缓缓说道:“好教先生知晓,老师已于上个月辞世了。”   这话一出,言思道顿时愕然当场,竟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得收起脸上的嬉笑。只听星儿继续说道:“在小女子面前,逃虚先生大可不必装疯卖傻。想必先生早已猜到,小女子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而这也是老师生前的意思。”   言思道不敢造次,当即一揖到底,恭声谦逊道:“承蒙青田先生垂青,在下何德何能,实在受之有愧。”星儿却不受他这一礼,当即起身避开,缓缓说道:“上天既然安排先生与鬼谷传人并存于当世,两位之间的这场对决便已是命中注定、在所难免,即便是老师也无力阻止,只是却苦了这天底下的芸芸众生。而今先生的大军兵临城下,难免要与金陵城里那位鬼谷传人一决生死,小女子选择相助于先生,不过是想尽早结束这场浩劫,从而将人世间的伤亡降到最低,这亦是老师一直以来的思量。”   言思道急忙回答道:“正是!比起那个疯疯癫癫的小道士,在下行事还算有些分寸。”却见星儿缓缓摇头,平静地说道:“先生想多了,两位的言行举止,只怕未必有什么高下之分。只不过当日囚天村那一局棋,原本便是先生赢了,小女子选择相助于先生,不过是兑现老师的承诺罢了。”   言思道只得尴笑两声,附和说道:“是是是,无论如何,在下能得青田传人相助,此战更是十拿九稳、必胜无疑,再无任何变数可言。”只见星儿再次摇头,淡淡地说道:“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纵是老师在世,遇上鬼谷传人,也不敢轻言胜败,更无百分百的把握,还望先生好自为之,切莫掉以轻心。”说完这话,她已招呼起同行那男童一路沿江畔而行,显是准备就此离去。   言思道急忙恭送,口中则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小道士的本事确是天下无双,只可惜我苦心经营数年之布局既成,种因得果,一切已是定数。莫说鬼谷传人,即便是昔日的鬼谷子本人起死回生,抑或子牙、子房降世,卧龙、青田亲临,也无力回天,不可逆也。相比起来,我真正担心的变数却是另一个人……嗯,他若是发起狠来,只怕合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这二人之力,也未必能够制得住他。所以为了应付此人,我还特意请来了一位前辈高人,名字里凑巧也有一个‘青’字,而且与令师青田先生乃是一文一武、并立于当世。不知星儿姑娘可有兴趣见一见这位前辈高人?”   说到这里,言思道抬眼一看,才发现星儿和同来的那名男童早已去得远了,全然没听见自己的询问。他只得苦笑一声,将旱烟杆塞进嘴里一吸,才发现一锅旱烟早已燃尽,急忙伸手去取腰间的烟袋,不料竟摸了个空;再仔细搜寻全身上下,依然没能找到自己的烟袋。   一时间言思道猛然醒悟过来,不禁哈哈一笑,冲着江畔夜空扬声问道:“青竹老哥既已到了,何不现身一见?” 第1000章 皇城聆秘生退意   待到东面的第一缕朝阳洒向金陵城时,谢贻香正在宫中内监的引领下,惴惴不安地行走在皇城右侧的夹墙之间。虽然紧跟在她身后的便是裹覆在斗篷里的鬼谷传人得一子,但一想到自己即将面见皇城深处那位天下之主,难免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竟不知是喜是忧、是敬是恨。   恍惚中谢贻香不禁想起自己已然流逝的幼年。话说当时天下初定,四海战事未平,正是朝中上下齐心协力之时,可谓是君臣和睦、同甘共苦,随皇帝打下江山的一众元勋家人,也时常奉召入宫,与皇帝、皇后和众皇子聚会,自己和大姐二哥自然是其中常客。但伴随着江山渐定,天下愈发兴盛,皇帝和当年的这一众老友反而越行越远,不仅再无往日之相聚,甚至渐渐有了世人评说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意,要将这些势力大、威望高、资格老的同伴一一拔除,从而替膝下一众皇子铺路,好让他们坐稳江山。   于是伴随着以青田先生为首的一众开国元勋或战死、或病逝、或问罪、或下狱,到头来竟是一个也未能幸免。最后就连自己的父亲谢封轩谢大将军也无法善终,在除夕之夜收到皇帝御赐的一只蒸鹅,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病逝于家中。   所以对于谢贻香而言,此时的她心中可谓矛盾至极。真要细论家事,此时深宫中的这位皇帝,无疑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即便自己不能杀他替父报仇,也绝不该再为他效力!可是若以国事论之,无论是先贤圣人的教诲还是自己从小到大懂得的“忠义”二字,面对此番言思道伙同恒王造反这等不折不扣的大逆不道之举、祸国殃民之行,且不论自己身为谢家子女,即便只是江湖一介草莽,仅凭“为国为民”这四个字,也绝不能袖手旁观。所以眼下的局面,自己除了全力平叛、保家卫国,从而继续效忠身为“杀父仇人”的皇帝,哪还有其它选择?   想到最后,谢贻香心中的万千心绪,只能化作一声长叹,在内监的带领下一路穿行过大半个皇城,终于来到皇帝此时所在的寝宫。待到内监通禀完毕,寝宫门口便有一队侍卫上前,再一次对谢贻香和得一子搜身查验,眼见两人并未挟带兵刃,这才由宫中小太监领他们进到寝宫侧殿,并低声叮嘱他们在此静候,等皇帝批阅完奏章再行召见。   话说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此时所在的侧殿,与寝宫的主殿本是联通,仅仅隔着一张细纱帷幕。透过帷幕往内窥探,依稀可见主殿的卧榻之上,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身穿黄布粗衣,正斜靠着枕头翻阅面前几案上的大叠奏章,同时还一心二用,留神倾听殿中一名老太监为他诵读其它奏章。谢贻香见到此人,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喜怒哀乐相继涌现,到头来最先想到的一句话却是:“不想转眼已是多年未见,皇帝也老了……”   再看殿中正在诵读奏章的那个老太监,不料也是熟人,乃是一向与父亲谢封轩交好的太监总管徐公公。就连去年除夕夜的那只蒸鹅,也是由这位徐公公亲自送来大将军府,不禁又令谢贻香回想起了父亲之死,恍然中眼前也随之模糊起来。只听徐公公诵读奏章的声音传入耳中,细声细气地念道:“……而今假托恒王名号之逆贼,上不识皇恩之浩荡,下不知黎民之疾苦,竟在背地里行偷天换日、暗度陈仓之举,以二十万大军之势围困我金陵皇城,实乃大逆不道、人神之所共愤是也!微臣蒙皇帝提携于山野、拔擢于行伍,以卑贱之身窃居兵部尚书一职,至今已有六年零三月,逢此危急之秋、存亡之际,可谓捶胸顿足、怒发冲冠,誓要与城下之逆贼一决生死!今有肺腑之言、平乱之策,皆是微臣日夜所思所谋,不敢私藏,临表述之于皇帝……”   念到这里,徐公公不禁稍作停顿,眼见卧榻上的皇帝并无反应,这才继续念道:“……眼下逆贼兵临城下,将二十万之数均分为四路,由贼首麾下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和纪文峰四将各率五万,依次分驻于金陵城东面的三江口、南面的横山、西面的琅琊山和北面的龙池四地,从而以东、西、南、北四方的合围之势形成对金陵城的封锁。微臣观其狼子野心,只怕不出数日,逆贼定会兵犯金陵、攻取皇城,是以务必严加看守、小心提防……”   “……再观吾朝中军马,方今兵权在握者,不过漠北之赵王与西北之泰王二位皇子,却因逆贼大军暗施偷袭,出奇不意抵达金陵城外,这两位皇子已是远水难救近火,非得十天半月不可回师救驾,诚不可以为援也。至于金陵城南面铜陵、宣城和湖州三地之驻军,此番先是南下前往宁义城抵抗逆贼自福建方向的入侵,后又东行前往江浙平定倭寇之乱,再加上协助中秋之夜‘太湖讲武’的调派,如今只能勉强凑出两万余人,虽欲北上救驾,却为逆贼麾下有着‘不动铁虎’之称的唐姓将领,率五万大军在横山驻扎抵御,以至寸步难行,亦不可以为援也。除此之外,金陵周边地界尚存的少量兵马,或为逆贼攻破、或为逆贼拒阻,也皆不可以之为援也……”   “……是以此番能战之兵,只在金陵城内。唯有皇帝新建‘驭机营’的两千火铳军和裁减编制后的两千禁军,再算上城中的亲兵、官吏、侍卫、捕快、公差、衙役等等,也难凑足一万之数。由此观之,此番乃是以吾之一对敌之二十,虽有长江天险、皇城地利,此战亦不可谓不艰难矣……”   侧殿里的谢贻香听徐公公读到此处,早已有些不耐烦,暗道:“眼下金陵城是何处境,早已是妇孺皆知,这高尚书身为兵部之主,却在奏章里洋洋洒洒写了这许多废话,未免太过啰嗦。却不知他究竟有何破敌良策?”   果然,卧榻上的皇帝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头也不抬地问道:“他还写了多少?”殿中徐公公急忙回禀道:“尚有不少,估摸着再有小半个时辰,应当便可念完。”皇帝当即呵斥道:“废话通通跳过,念最后!”   徐公公连声应答,兀自翻阅良久,这才念道:“……然则攻有攻之难处,守有守之弊端,战未必可战,和未必可和,微臣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终究还是见识短浅、心智愚钝,不敢决断也,只得将其中利弊一一临表奏请,由皇帝圣裁决断,好令微臣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听到这里,当即出声打断,骂道:“逆贼大军围城,这厮全无用处,还自罢了,竟来拍咱马屁,浪费咱的时间?一篇奏章写得好似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诏——兵部尚书高应德,赏大板两百,罚俸禄三月!另,今后奏章再有废话连篇者,自领大板五百!”   耳听皇帝亲口下旨,徐公公急忙令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吩咐下去。这边侧殿里的谢贻香却是深感佩服,暗骂这位高尚书果然是条成精的老狐狸。要知道高尚书今日这篇奏章看似挨了板子、罚了俸禄,实则却赚回了一条性命——否则恒王叛军围城一事若要问责,他这个兵部尚书铁定首当其冲,说不定哪天便被皇帝砍了脑袋祭旗。而今日这一番闹腾下来,他在皇帝这边便算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只要不出什么大的纰漏,皇帝应当不会再找他麻烦。   便在谢贻香思索之际,殿中的徐公公又取过一份奏章念诵起来。谢贻香虽已等待良久,倒也不敢僭越,只得继续静候。她怕得一子心生急躁,扭头去看,只见这小道士人虽站立当场,双眼却早已合上,显是在闭目养神,并无丝毫不耐烦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话说接下来这一份奏章倒是简洁,几句恭请圣安的套话一过,便听徐公公念道:“……而今西域诸国再犯国境,以突厥国王子哥舒瀚海为首,于嘉峪关前列阵,显是与假托恒王之名的逆贼暗中勾结,约定共同举兵。嘉峪关守将龚百胜得墨家首脑墨寒山相助,率墨家众弟子御敌于国门之外,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大为不妥……”   “……须知墨家一脉,学说也,素来有愚弄民智之能、蛊惑人心之术,绝非草莽帮派之流所能相提并论,不可不防。况且墨家前番成功御敌,已然深得嘉峪关内外民心,若今朝再建功业,势必名扬西北边陲,民心之所向也,终将酿成大祸。是以嘉峪关战事虽急,微臣却以为墨寒山及门下弟子绝不可再委以重任,务必禁止墨家众人……”   徐公公刚念道这里,卧榻上批阅奏章的皇帝突然抬头,厉声骂道:“鳖孙!你若有墨寒山一半本事,大可替咱去守嘉峪关,在这里放屁做甚?诏——御史叶清构陷忠良,当斩,立决!其家人带枷游街三日,以儆效尤!另,再有构陷墨家者,同罪!”   殿中的徐公公急忙应允,还是叫小太监传令下去。侧殿里帷幕后的谢贻香不禁心道:“皇帝年事虽高,人倒还没糊涂。”谁知她刚生出此念,便听正殿里皇帝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墨家……学说?哼,狗屁学说!”他随即又吩咐徐公公道:“胡虏犯我疆土,墨家仗义守城,理当嘉奖,朝廷上下亦不可袖手旁观!你这便吩咐高骁,待到城外叛军一退,便立刻率亲军都尉府众人前往嘉峪关,务必与墨家同心协力、奋勇杀贼!只是待到西域各国兵败退去,咱再不想听到关于墨寒山和墨家的任何事。”   正殿里的徐公公再次领命,这边谢贻香却已是冷汗直下,暗道:“皇帝好狠的心思……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本就是他的拿手做派!”她正思索之际,忽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喘息着跑进侧殿,大颗汗珠沿帽檐往下掉落。谢贻香看此人面熟,略一辨别,顿时认出来人正是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马小侯爷、当今皇后的侄子。   当下谢贻香便欲招呼,不料这位马小侯爷仿佛根本没看见侧殿里还有谢贻香和得一子两个人,也不等正殿里的皇帝召见,猛地一掀帷幕,人已冲了进去,一路跑到皇帝的卧榻前跪下,气喘吁吁地说道:“侄儿来迟……罪……罪该万死!”   卧榻上的皇帝却不应答,只是继续翻阅几案上的奏章,待到又是一份奏章批完,他才淡淡地说道:“来迟便当罪该万死,那咱岂不成昏君了?”马小侯爷顿时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下只能一个劲地扣头,直磕得花岗石铺砌的地面“咚咚”作响。皇帝等他叩了十几个头,终于又问道:“说说罢,咱叫你在城里募集的军费,你贪了多少?”   这话一出,马小侯爷差点吓得当场瘫倒,急忙回答道:“皇帝恕罪!不是我……我……我奉旨募集军费,城中百姓仓促间所捐,不过两万八千余两,远不及所需之数,不得已只得依仗一众富商。谁知……谁知这些富商虽然答应帮朝廷募集军费,却要一成作为他们的酬劳……也便是他们替朝廷收上来的十两银子里,我需得返他们一两……否则他们便不肯派人出力。侄儿别无他法,只得……只得……”   话到此处,卧榻上的皇帝猛然一拍几案,怒吼道:“咱问你贪了多少?”马小侯爷拼命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长流,口中答道:“我……我分文未取……手里扣下的……扣下的十七万两白银,都是……都是应允了要返给那些筹款富商的……”皇帝不等他把话说完,顺势抽起卧榻前的几案,朝跪在塌前的马小侯爷当头砸落。但听“啪”的一声,整张几案从中断裂,马小侯爷整个人也被打得趴倒在地,惨叫着祈求道:“皇帝饶命……侄儿……侄儿错了……”   却听皇帝沉声怒道:“咱早已定下规矩,凡贪没超六十两者,杀!你贵为侯爵,又是皇亲,非但知法犯法,还与商贾勾结贪没募集军费,简直罪不可赦!”他一边说着,一边已从卧榻上起身,冲着地上的马小侯爷便是一顿猛踹。马小侯爷口中求饶,身子则下意识地躲避,皇帝见他还敢挣扎,心中怒气愈盛,当即喝道:“来人,替咱狠狠地打!”   话说正殿两侧虽有不少侍卫在场,但要奉旨上前当众殴打朝廷官员,不仅前所未有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之事。再加上这马小侯爷还是皇后家的侄子,一众侍卫面面相觑之余,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向徐公公投去求助的目光。眼见徐公公微微点头,众侍卫才知皇帝的旨意并非戏言,急忙安排了四人上前,学着皇帝的动作朝地上的马小侯爷踢踹,却又不敢当真用力。皇帝随众人又踹了一阵,到底年事已高,难免有些气喘,随即坐回塌上,沉声吩咐道:“往死里打!有偷奸耍滑者,杀!”   听到这话,四名侍卫哪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狠下心肠,一脚一脚重重踹在马小侯爷身上。那马小侯爷开始时还能惨叫几声,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已叫不出声,整个正殿里只剩“砰砰砰”的踢踹之声。那徐公公心中不忍,急忙上前说道:“午时已过,皇帝也该用膳了,可别气坏了龙体……”谁知皇帝全无让一众侍卫停手之意,只是喝道:“盛上来!”   立刻便有小太监将午膳奉上,乃是一碗红烧酥肉、一条油煎鲤鱼、一盘清炒豇豆、一碟凉拌花生、一盅大骨炖汤和两个白面馒头,并重新找来一张几案放置于卧榻前,依次摆好这四菜一汤和碗筷。皇帝虽是盛怒之中,眼见午膳备好,便在卧榻上夹菜就着馒头吃,待到一个馒头吃完,卧榻前马小侯爷的尸身早已凉透,四名侍卫却不敢停手,八条腿继续往尸身轮番狠踹。直到皇帝将两个馒头吃完,一桌菜也吃了干干净净,他才伸袖抹嘴,向几名侍卫吩咐道:“把这孽畜拖出去示众,以儆效尤!另,诏——凡此次参与募捐的富商,不论情由,一律满门抄斩,家产充公!”   那四名侍卫终于等到皇帝下旨,一个个都是惊魂未定,急忙将马小侯爷的尸体拖了下去,随后又有小太监上前,将午膳剩下的碗筷收走。另一边侧殿里的谢贻香看到这里,早已是心惊肉跳。想不到多年未见,皇帝的杀伐屠戮之心竟已到如此地步,非但与市井传言全然吻合,而且犹有过之。比起江湖中那些一等一的绝世高手,眼下深宫卧榻上这个不会武功的普通老人所带来的压迫感和恐惧感,分明是自己生平仅见,再不做第二人之想。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双脚小腿发软,竟隐隐有些萌生退意,甚至怀疑自己今日是否应该奉旨前来。   谁知她刚想到这里,便听正殿里徐公公的声音恭敬地问道:“启禀皇帝,已故‘钟山王’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女儿、现任刑捕房捕头谢贻香奉旨求见,已在侧殿恭候多时了。” 第1001章 争锋相谏置死地   听到徐公公这话,侧殿里的谢贻香陡然一惊,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只听正殿卧榻上的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即说道:“宣!”谢贻香还有些犹豫未决,身后本已入定的得一子仿佛突然苏醒过来,径直迈步上前,伸手掀起正殿与侧殿之间的帷幕。   谢贻香怕得一子举止僭越,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只得快走几步抢在得一子前面,一路来到正殿当中向卧榻上的皇帝叩拜道:“臣谢贻香,连同鬼谷传人得一子道长,奉旨前来觐见。”话音落处,便听不远处的徐公公佯怒道:“你这小道士,皇帝跟前,还不速速跪下!”   谢贻香又是一惊,暗骂自己之前怎会忘记和这小道士约定礼数。她怕得一子出言顶撞,正待寻思如何劝解,却听卧榻上的皇帝开口说道:“既是出家人,不必强求,随他!”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谢家三丫头不用多礼,起来说话!”   谢贻香听到“谢家三丫头”这五个字,顷刻间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中一阵恍惚,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再看面前卧塌上的皇帝,此时却并未看向自己,只是低头继续翻阅奏章。谢贻香急忙定了定神,平日里她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当面质问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如此僵持半晌,皇帝见谢贻香不说话,这才微微抬头,用诧异的眼光望了她一眼,随即又低头去看奏章,口中则淡淡地问道:“咱听竞月提及,说此番逆贼大军偷袭金陵,你一早便已预料到了,却故意听之任之。其实却是有意设局,要将他们消灭于此。可有此事?”   他这一问语气虽然平淡,却听得谢贻香莫名打了个冷颤。当下她急忙收敛心绪,用一早便已想好的说辞回答说道:“启禀皇帝,要想剿灭假托恒王之名的逆贼,一直存有三大难题。叛军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又有号称‘逃虚散人’的军师相助,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再加上遍布朝野的势力根深蒂固,纵使天威凛然,若要与其临兵斗阵,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剿灭,此为其一。我朝将士与叛军斡旋僵持,时间拖得越久,朝中的经费便越紧,百姓的苦难便越多,说到底便是‘劳民伤财’这四个字,此为其二。逆贼假托恒王身份,又以‘清君侧’为名举事,倘若朝廷大军主动进攻,贸然与之交战,一旦稍有不慎,难免落下口实,为世人所诟病,有损皇帝声誉,此为其三。”   说到这里,谢贻香顿了一顿,总结道:“所以若是有一个机会能将一众逆贼一网打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息这场叛乱,无疑是上上之策——譬如眼下逆贼叛军偷袭金陵,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来假托恒王之名的贼首亲自坐镇,麾下精锐倾巢而出;二来金陵城池坚固,兼有易守难攻的长江天堑;三来叛军围城非但师出无名,更是大逆不道,我军持正义之师,定可顺理成章将其剿灭。鉴于此,今日与我同来的这位得一子道长,乃是鬼谷一脉当世仅存之传人,早已提前推演出逆贼叛军的种种可能,并一一拟定了应对之策,逆贼偷袭金陵,便是其中之一——不想逆贼果行此举,可谓天赐良机,要让皇帝将其尽数剿灭于此。于是微臣这才托师兄先副指挥使带话,恳请皇帝今日的召见,好让这位鬼谷传人进献破敌之策。所以整件事并非我等故意设局,抑或知情不报、故作隐瞒,而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可能,从而提前定下了破敌之计。”   要知道谢贻香这番说辞,在此之前早已推演过多次,既讲明了其中利害,又彰显出得一子这位鬼谷传人未卜先知的能耐,同时还将己方“知情不报”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可谓有理有据、滴水不漏。果然,就连低头翻阅奏章的皇帝也不禁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了得,言辞锋机,倒有几分你爹当年的风采!”谢贻香听他提及亡父,心中难免一阵刺痛,正待开口接话,却听皇帝又问道:“既然预料到逆贼会有到偷袭金陵的可能,也拟定了破敌之策,何不提前奏报,好让咱定夺决断?”   谢贻香微微一愣,随即说道:“微臣不过刑捕房一名在职捕头,职责只是破案缉凶,对于军国大事,到底人微言轻。是以事发之前,实不敢妄言惊扰天听。至于这位鬼谷传人,虽然智计无双、冠绝当世,却也只是一介布衣,纵然有心有奏报,却无通天之路。更何况兵者诡道,其间计谋自需隐秘,方可收获奇效;知者越多,难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   谁知谢贻香刚说到此处,陡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皇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几案上,继而抬头怒视于她,口中厉声喝道:“狗屁!”   谢贻香顿时一惊,不知皇帝为何突然翻脸,竟被对方威严所摄,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只听皇帝已怒道:“谋者有万千,断者仅一人!天底下出谋划策之辈多了去,没一万也有八千!但要从这里面选出真正有用的对策,做出真正准确的决断,从头到尾便只有咱一人能办到!是咱一次又一次正确的决断,这才赶走了异族、开创了本朝!否则你以为咱凭什么坐上这把龙椅?笑话!莫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即便是昔日的刘青田又如何?不也是咱从几十个、几百个出谋划策之辈里相中了他、提拔了他、成全了他?否则哪会有他这个‘再世诸葛’之名?”   这一通话直听得谢贻香愕然当场,全然没想到皇帝竟有如此一番道理。只听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响,继续说道:“至于你们的这一对策,且不说成与不成,也不说是否提前奏报由咱亲自决断,单说要以整座金陵城为诱饵,仅此一条便狗屁不通!其行可杀,其谋可杀,其心可杀!你以为金陵城是啥?这是国家的都城,是朝廷的根基,是咱的脸面!而你,明知叛军有偷袭金陵的可能,不仅隐瞒不报,还想用这当诱饵设局,简直是蠢如猪狗!”   说到这里,皇帝已是愈发盛怒,当即扬声说道:“诏!谢封轩之女谢贻香,知情不报,酿成大祸,当斩!立决!另,同行小道士一人,乱棍打死,尸体喂狗!”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是震惊当场。那徐公公素来与谢封轩交好,本是有心袒护谢贻香这位大将军之女,谁知三言两语间便被皇帝定下死罪,惊骇之际,一时竟有些踌躇,并未传下皇帝旨意。谢贻香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向身后的得一子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得一子站立如故,双眼紧闭,面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即将被“乱棍打死,尸体喂狗”。   情急之下,谢贻香心知自己和得一子已是命悬一线,虽为皇帝威严所摄,也只得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说道:“且慢!请……请皇帝听我……听臣一言。逆贼叛军的军师‘逃虚散人’,本名叫做‘言思道’,这个人诡计多端、狡猾至极,而且厚颜无耻、心狠手辣……谋略不在昔日青田先生之下,甚至……甚至犹有过之!无论此番偷袭金陵之举,还是先前五国联军侵犯嘉峪关、前朝异族的‘尸军’偷袭金陵……另外还有好几桩大案要案,全都出自此人之手,绝不可小觑……所以——”   说到这里,谢贻香胆气渐壮,当即与皇帝四目对视,正色说道:“——所以逆贼叛军此番偷袭金陵,以二十万之众对皇城形成合围之势,亦是此人之谋。而金陵城内及周边各地尚存多少兵力,皇帝自是心知肚明,局面无疑是凶险万分、危在旦夕!逢此危机之时,若说天下还有一人能对付言思道那厮,从而能够化解金陵城这场劫难,那便只可能是这位鬼谷传人得一子道长,更何况他早已有了对策在胸。请恕微臣斗胆直言,还请皇帝再三斟酌,且不可置一时之气,枉顾社稷江山!”   不料听到这话,卧榻上的皇帝怒极反笑,扬声喝道:“一派胡言!”他随即从卧榻上跳下,挺直身躯怒视谢贻香,正色说道:“三丫头,看在你爹的份上,咱今日便破例教教你!古往今来的天下兴亡,冥冥中自有定数,人生于当世,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借势而起——不管哪种,通通都是时局安排的棋子罢了!其间是非成败、胜负生死,从来就不在一人一事之上!就像前朝异族的败亡、汉人王朝的重建,也是大势所趋、自有定数!即便是生平从未做出过错误决断的咱,如果是生在前朝异族,一上来便坐拥天下江山,手握百万雄师,最后一样难逃败亡结局,因为大势所趋,谁也不可能逆天而行!”   皇帝口中说话,脚下同时往前踏上几步,逼得谢贻香连连后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所以你说的什么‘逃虚散人’、什么‘鬼谷传人’,说只有他们才能决定眼下这场大战的胜败,通通都是狗屁!江山社稷命系于天,岂是区区一两人所能妨害?况且咋手握九州,天下百姓皆为咋所用,真要出谋划策,难道还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不成?”说罢,他转头怒视在场的徐公公,厉声喝道:“发什么呆?将这两人拖下去!”   谢贻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今日自己同得一子入宫觐见,皇帝居然根本不听得一子的谋略,便要下令赐死,慌乱间已是无言以对,甚至还有夺门而逃的打算。而那徐公公伺候皇帝十多年光阴,心知皇帝此时已动真怒,纵是自己有心相助,也是无能为力。谁知不等两人做出反应,忽听一阵轻蔑冷笑从旁响起,声音越来越响,渐渐变作放肆的大笑声。正殿里所有人急忙转头去看,却是身披白色斗篷的得一子兀自闭目大笑。皇帝惊怒之余,正待破口大骂,便听得一子已淡淡地说道:“听说当今皇帝牛倌出身,做过和尚,当过乞丐,乃是不折不扣的白丁一个;即便登基称帝,也常以‘淮右布衣’自称。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当场,吓得殿内众人皆尽失色。要知道当今皇帝最忌讳的便是其贫贱出身,近年来甚至想攀附一位南宋时期的同姓圣人,将自己说成圣人后裔、认祖归宗。至于“淮右布衣”之称,也仅仅是皇帝的自谦之词,若是有人不识好歹当真如此称呼于他,只怕当场便要掉了脑袋。所以眼前这小道士竟敢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放肆之语,简直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不足以抵其罪!   果然,皇帝当场气得脸色惨白,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问道:“你……你……说什么?”得一子不为所动,依旧双眼紧闭,不徐不疾地说道:“皇帝方才滔滔不绝,自‘古往今来的天下兴亡’开始,到‘谁也不可能逆天而行’结束,合计用了一百六十三个字,却只是讲了一个道理,这才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真要讲清楚这个道理,其实五个字便已足够,那便是——时势造英雄!”   说罢,不等皇帝回应,得一子陡然睁开双眼,用一对灰白色的瞳孔直视面前这位当今天子,扬声问道:“皇帝既知‘时势造英雄’,那可知‘英雄造时势’?” 第1002章 双瞳诛心称神祇   得一子这一问出口,皇帝震怒之余,一时竟有些愕然,喃喃自语道:“英雄……造时势?”只见得一子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朗声说道:“道生万物于鸿蒙,其间种种,诸如天地日月、乾坤阴阳,皆为两两持反相对,是为道之玄妙。由此而寓,时势既可造英雄,英雄亦可造时势!”   说着,他直面眼前的皇帝,全然不见什么高下尊卑,旁若无人般地侃侃而谈道:“周之姜尚,天下江山三得其二,方以正义之师伐纣功成,时势造之也;汉之张良,楚军屡胜而兵骄粮竭,方借韩信破强弩之末功成,时势造之也;蜀之孔明,虽支手补天续命于汉,却终陨落五丈原而功败,不敌时势也;今之青田,前朝异族暴政自溃,汉人举火焚天而告功成,时势造之也。以上诸君,皆为时势造英雄,不值一哂!”   “然齐之田单,以一孤城复齐之七十城;楚之项羽,以三户亡秦之千万世;晋之谢安石,棋间破敌续命于晋;宋之虞允文,书生持剑救国于宋。以上诸君,是为英雄造时势,有逆天改命之能、立偷天换日之功。而今恒王军中自称‘逃虚散人’者,便是此辈,且犹有过之。”   说到这里,得一子的话音渐渐变得空灵缥缈,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人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来如风生水起,去如烟消云散。天地为之爪牙,苍生为之奴仆。能杀人于无形,能诛心于无声,却决不会留下丝毫踪影,让那些庸碌的世人窥探到任何痕迹……”   随后得一子的声音再次拔高,向眼前的皇帝厉声说道:“……逢本朝开创之初,原是分久必合、民心思定之时,此人竟能以一己之力设计做局、祸乱天下,到今日挑动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成势在必得之局,如此智计手段,虽古之谋者所不能及也。为今之计,纵然是姜尚张良复生、孔明青田在世,抑或田单、项羽、谢安石、虞允文之辈齐至,也无法逆他之势、破他之局,又何况是你这么一个白丁皇帝,竟然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要知道当今皇帝生性凉薄、杀戮极重,可谓妇孺皆知,十多年间哪有人敢拂逆其意?更别说似得一子这般当面训斥辱骂。在场所有人惊骇之余,皆为这个俊俏小道士的言辞所震,竟无一人出声喝止。卧榻前的皇帝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目光中杀意大盛,勃然大怒道:“狗屁!你……”话未出口,得一子已开口打断,冷笑道:“你猜的一点没错,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便只有我能击败此人,从而破局逆势,挽救你一手开创的江山社稷——否则,城,必破!国,必亡!”   面对得一子咄咄逼人的言辞,皇帝又是惊愕半晌,到底还是镇定下来,随即怒笑道:“你?你又是什么人?难不成你还能胜过孔明青田之辈,也是一个能造时势的大英雄、大豪杰?”   不料皇帝这话出口,面前的得一子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直听得在场众人心头慌乱。皇帝连问几次“你笑什么?”他也不作理会,兀自大笑不止。直到一旁的谢贻香上前拉扯得一子披裹的斗篷,他才骤然停止笑声,继而将双眼往上翻起,令原本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径直转入上方眼皮内,同时从下方眼眶里升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直视面前的皇帝,高声说道:“世人皆蝼蚁,此人虽出类拔萃,亦属其类,并无区别!而我却非凡人——是天、是地、是道、是神!”   伴随着得一子当众亮出他的“双瞳”,纵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当今皇帝,也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退后两步,重重坐在身后卧榻上。   正殿内的一众侍卫见状,更是面色惨白,相继发出惊呼声,虽有徐公公尖着嗓子撕喊道:“护驾……这是妖孽……妖孽!护驾……”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就连一旁的谢贻香也是惊惧不小,如今她虽已知晓得一子的双瞳乃是用什么“玻璃”暗藏于眼中,从而搞出的骗人伎俩,但再次亲眼目睹,还是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只见得一子用他那对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凝视卧榻上的皇帝,似乎已将他的内心洞穿,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道:“如今之势……是信我、用我,还是逐我、杀我,全凭皇帝一念决断……既然你一步一步坐上这把龙椅,靠的便是‘决断’二字,那我相信……今日的你,也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皇帝被得一子突然转的双瞳所摄,又被他这一连串惊世骇俗的言辞所迫,已然方寸大乱,只能颤抖着一条虚抬的右臂,指着眼前这个目生双瞳的俊俏小道士。此时正殿里的一众侍卫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在徐公公的吆喝下向前涌上,拔出明晃晃的腰刀将得一子围在当中,却因未得皇帝旨意,不敢轻举妄动。但听得一子再次开口,向皇帝厉声逼问道:“回答我!是信我、用我,还是逐我、杀我?回答!”   话音落处,惊怒中皇帝随之开口指着得一子,说道:“你……你……你……”却终于没能说出下文,显是拿不定主意、做不出决断。如此一来,整个寝宫正殿里顿时陷入僵持,所有人既不敢动作,也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谢贻香更是吓得心胆俱裂,要知道无论得一子的计策再妙、本事再大,甚至当真能够扭转乾坤、是当今天下唯一能够化解这场劫难之人,但似他这般当众威逼辱骂,无论是哪朝哪代的皇帝,甚至贤如唐宗宋祖,也决计容忍不了,又何况是以杀戮立威的当今皇帝?情急之下,大颗汗珠已沿着她额头滴落,再看四下的一众侍卫,虽是利刃在手,也是冷汗直冒,却不知是惧怕皇帝的雷霆震怒,还是惧怕眼前这个逼得皇帝惊惶失态的“双瞳妖道”?   面对这一局面,谢贻香慌乱中竟隐隐下定决心——倘若皇帝当真要将得一子赐死当场,自己必定出手反抗,护着这小道士一路闯出皇宫。什么天下大势、黎民百姓,什么朝廷社稷、谢家门楣,大不了统统不要了!   如此僵持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对谢贻香而言,却仿佛是历经了千年万载,陡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皇帝终于回定下心神,重重一拍卧榻上的几案,向面前的得一子厉声叫道:“放肆!你……”   谢贻香心中一黯,只觉万念俱灰,不禁暗道:“完了……”不料皇帝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寝宫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尖声禀告道:“皇后驾到——”   话音落处,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冲淡了不少,不仅皇帝脸上的怒意凝固,就连一众侍卫也仿佛松下一口大气。随后便有两名宫女搀扶着一个衣着朴素、面带病容的华发妇人,缓步踏进寝宫正殿,谢贻香转头望去,正是皇帝发迹前的原配妻子、母仪天下的当今皇后。   眼见皇后突然到访,卧榻上的皇帝当即挥手斥退一众侍卫,也不再理会得一子和谢贻香二人,径直起身迎了上去,口中则略带怒意地责备道:“你身子不适,来这里做啥?”   只见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行礼,用平静的语气柔声回答道:“皇帝息怒,听闻自家子侄闯下大祸,臣妾惊怒之下,急忙赶来领罪。不想……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伴随着皇后这一开口,虽已是叶落知秋时节,整个寝宫正殿里却是如沐春风,泛起一片祥和安宁的温馨之意。皇帝愕然半晌,眼中竟有些许歉意一闪而过,立刻又变得冰冷坚毅,沉声说道:“咱亲手拟定的国法,皇亲也不能例外。否则怎么治理这天下?”   不料皇后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皇帝见她不接话,反而有些尴尬,兀自沉吟半晌,只能找个话头去和皇后攀谈,说道:“正好谢封轩家的三丫头今日来了,算来你也有六七年没见过这丫头了。”皇后微微点头,轻声问道:“不知谢家三小姐因何事入宫?”   皇帝又是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谢贻香自幼便已识得皇后,心知本朝这位皇后最是宽仁,急忙上前拜见,恭声说道:“前年便听父亲提及,说皇后凤体欠安。小女子念着皇后昔日的关照,本当入宫觐见问安,却因忙于公务,一直未能如愿,实在罪该万死!”   谁知皇后却不应答,依然只是点头示意,双眼继续望向面前的皇帝,缓缓说道:“谢家兄弟的子女,即便当真罪该万死,逢此国难之际,也当披甲上阵、为国出征,以求将功赎罪;哪怕是做一名战死沙场的兵卒,也不枉负谢家一门忠烈,足以告慰谢家兄弟的在天之灵了。不知皇帝是否也和臣妾是同样的心思?”   这话一出,皇帝顿时“哼”了一声,却又无言以对。皇后这才望向一旁的谢贻香,柔声说道:“大敌当前,今日宫中便不留你了,赶紧去罢……哪怕是为金陵城添一块砖、加一片瓦,只要有这份心,也是好的。毕竟……毕竟你爹已经帮我们做了太多太多……”   谢贻香只觉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仓促间竟不知如何应答。却听皇帝重重地“呸”了一声,怒道:“狗屁!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怎能当什么兵卒、修什么城墙?传出去岂不是打了咱自己的脸?”顿了一顿,他随即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诏!丞相宁慕曹,暂时统领全军,接管守卫金陵一职,号令所至,如咱亲临!另,谢封轩之女谢贻香,出任幕僚一职,全力协助丞相破敌!如不胜,通通砍了!”   话音落处,卧榻前的得一子顿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虽是白丁一个,却也是货真价实的真命天子……这一回,你果然又做出了正确的决断……”说话间,他转过身来,却已收起了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双眼重新变作灰白之色,也不向皇帝皇后请辞,便兀自迈开大步,一路往寝宫外而去。   谢贻香却还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只得向皇帝和皇后投去疑惑的目光。皇帝见状,当即双眉一扬,厉声说道:“看什么看?咱生平最是爽快,若不用你,当场砍了;既要用你,便要重用!速速去盯紧了那小道士,好生教宁慕曹那厮守城破敌——此战若有半点闪失,咱便诛了你谢家九族!”   谢贻香这才彻底醒悟过来,皇帝的言下之意,分明已经相信了得一子的话,要将此战全权交由这为鬼谷传人负责;至于对行军打仗本就一窍不通的宁丞相,不过是对外挂出的一个虚名罢了。想到这里,谢贻香惊喜之余,本想叩拜谢恩,但转瞬间又想到父亲之死,终究是心中阵痛、不是滋味,最后只得依礼告退,急忙随得一子的脚步离开了寝宫。 第1003章 四城布阵火为计   话说谢贻香跟得一子离开皇帝所在的寝宫,还没来得及追问得一子心中盘算的对策,便见一名身穿亲军都尉府官服的青年男子在殿外相迎,正是师兄先竞月。不等谢贻香上前招呼,前面的得一子反倒先行开口,向先竞月质问道:“我昨夜便让你速速赶往镇江筹备,为何还在此间?”   先竞月却不作答,只是向谢贻香略一点头,谢贻香顿时领会到他的意思。显而易见,师兄之所以等候在此,自然是担心自己此番入宫觐见遇险——倘若皇帝一怒之下当真要将自己和得一子赐死,以师兄的人品武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得一子随即也明白了先竞月的用意,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天地宇宙,于我尚且犹如观掌,又何况今日之行?本是万无一失,何须你来操心?即便是那个家伙,任凭他机关算尽,也休想翻出我掌心,区区一个白丁皇帝又有何惧?”   随后三人便一路同行,在内监的引进下一路往皇宫外而去。其间谢贻香不住打听得一子究竟有何谋略,得一子只是冷笑不答。待到三人出了皇城,得一子便旧事重提,要先竞月即刻前往镇江,驻守长江北面的润扬码头,只等叛军兵败时路经此地,当场擒杀恒王和言思道二人。   对此先竞月早有深思,当即沉声说道:“恕我愚钝,为今之计,我方已成必败之局,实不知恒王叛军怎会有兵败退走一说,烦请道长解惑。”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我虽一介武夫,到底还有几分蛮力,两军攻守对阵,也可抵御神火教一众高手。亦或是擒贼擒王,由我孤身一人潜入叛军营地,拼死诛杀一众贼首,从而令此战尚存一线转机。但如今道长却要我置身事外,若无缘由,恕难从命。”   听到先竞月这番话,得一子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反问道:“你既是习武之人,那你可知一柄宝剑什么时候最为可怕的?”话音落处,他见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均未答话,便自行解释道:“剑在鞘中,锋芒尽敛,并不可怕;剑身离鞘,锋芒尽露,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柄将出未出的宝剑,锋芒将露,才是宝剑最具威慑之时。所以你先竞月若是入局参战,无论军前对阵还是暗中行刺,对方的高手也会随之而动,纷纷入局与你为敌;但你先竞月若是不动,反倒能以一人之力牵制对方所有高手,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是兵阵智计之间的对决,这道理你可明白?”   先竞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思来想去,始终觉得有些不妥。得一子见他不置可否,当即冷笑一声,又问道:“我且问你,无论对阵还是行刺,若是碰到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你有几成胜算?”先竞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六成。”得一子再问道:“若是神火教教主加峨眉剑派掌门,你还有几成胜算?”   这话一出,先竞月当场无言以对,一旁的谢贻香急忙问道:“与朱若愚有什么关系?神火教和峨眉剑派已经在‘太湖讲武’上结下死仇,就算朱若愚也要参战,也当站在我们这边,共同对付神火教才是,又怎会与公孙莫鸣联手?”   只见得一子面露鄙夷,冷冷说道:“蠢材,峨眉剑派当初的‘赤婴蛊’之谋既已被那个家伙知晓,若要将其置于死地,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又何须用什么泻药让朱若愚等人当众出丑,还私下扣押了‘割喉人’等一干人证?哼,那个家伙如此举动,自然是要将峨眉剑派掌控手中,若是我所料不差,朱若愚此时早已身在恒王军中,和那个家伙沆瀣一气了。”   说罢,得一子似乎已有些不耐烦,径直对先竞月说道:“为今之计,放眼四海八荒,便只有我一人能破此局、逆此势!即便是皇帝被我当众羞辱,到头来也只能信我用我,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至于破敌之策,你休要多问,只管照我吩咐行事便是。我方才说服皇帝的说辞,难道还要对你再说一遍?”   眼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先竞月也是无话可说,当下只得和谢贻香交换了一个眼色,准备孤身前往镇江码头。谢贻香始终放心不下,又关照了几句,最后说道:“师兄此行务必小心,倘若当真如同小道长所言,恒王和那个家伙自镇江方向败退,能擒杀固然是好,可若是遇上公孙莫鸣和朱若愚等人同行,千万不可恋战!”   随后先竞月便与谢贻香作别,临行前得一子又神神秘秘地将一个锦囊交给先竞月,吩咐他在今夜抵达镇江后方可拆阅,然后依计行事,先竞月应允下来。谢贻香虽然好奇锦囊里的内容,但也知道得一子必定不肯透露、师兄必定会信守承诺,最后只得强压心中好奇,目送先竞月离去。   话说皇帝临时任命丞相宁慕曹接管金陵城防御,又钦点谢贻香担任幕僚一职,旨意此时早已传了出去。先竞月前脚刚走,新一任禁军统领池中岳便已率众前来迎接,恭请谢贻香和得一子前往兵部衙门商议对策。那池统领言辞虽然恭敬,面色却甚是难看,也不知是因叛军的声势浩大而焦虑,还是对谢贻香这个幕僚不以为然。得一子却不领情,冷冷吩咐道:“你去叫丞相宁慕曹、兵部尚书、亲军都尉府的叶定功、‘驭机营’统领、刑捕房总捕头、皇城侍卫总管、各大衙门公差的管事和府里有亲兵的各品武将,再加上你这个禁军统领,一个时辰后尽数到谢封轩谢大将军府上集合,听我调遣。”说罢,他又强调说道:“记住了,是大将军府老宅,可不是皇帝御赐的‘钟山王’新宅!”说罢,他便将这位池大统领晾在当场,招呼起谢贻香扬长而去,迈开大步行走在萧瑟的街道上。   要知道自从二十万叛军于松江府集合、沿长江逆流而上围困金陵城,城中百姓得知此事,早已乱作一团。不少人当机立断,急忙举家逃离金陵,一路西行避祸。待到朝廷传下封城旨意,城中人数已去了十之二三。剩下的人或多方打探、或道听途说,渐渐便有消息传开,说恒王此番是以“清君侧”之名起事,为的便是铲除以宁丞相为首的一众奸臣佞臣,继而重振朝纲,于百姓倒是秋毫无犯。所以城中百姓虽然惊惶,心中倒也并不如何害怕。因为举事的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恒王,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皇室间的争权夺利,大不了换个新皇帝,将来的日子只怕还得照过。于是城中百姓纷纷关门闭户、深居简出,免得被牵连到这场改朝换代的纷争之中,只待静观其变。   正因如此,原本繁华的街道之上,如今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两旁落寞的房舍和满地杂物。得一子面向初生的朝阳,一路往东面大将军府所在的乌衣巷方向而去,眼神中满是孤傲,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谢贻香方才一路追问无果,此时只得默默跟在他身旁,兀自想到当时父亲辞世之后,皇帝兑现承诺将一处新的大宅赐予谢家,以彰父亲之大功,自己因心中有气,一直未曾搬去新宅,此番回京也是和得一子栖身于老宅。而今得一子要召集一干高官重臣于老宅商议对策,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倒是替自己出了口恶气。   她默默思索之际,得一子反倒主动来找她说话,说道:“明日此时,恒王叛军便会全力攻城,我和那个家伙之间的最终对决,也便正式开始了。哼,你倒还有闲暇在这儿胡思乱想。”谢贻香心中一凛,顿时回过神来,脱口问道:“明日……明日的这个时候?”只听得一子冷笑道:“恒王叛军将于后日午时败退,大约在申时前后途径镇江,所以我才会急着派先竞月前往准备。而在此之前的这场大战……哼,那个家伙既然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金陵,从而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小的代价偷天换日、改朝换代,那么如今他既已兵临城下,自然不会再等,明日一早必定发兵攻城。所以眼下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从此刻开始,便只剩十二个时辰了。”   谢贻香被他这一通言语所惊,顿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问道:“明日一早便会攻城……这……这如何是好?眼下的局势你再是清楚不过,金陵城里只有四五千兵力,算上你方才要召集的官吏衙役等等,最多万余之数,短时间内又无援军可调,如何抵挡得了城外的二十万大军?”只见得一子傲然一笑,扬声说道:“那个家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且苦心谋划多年,可谓种因得果,以至此战确实已成定局。但要想逆他的局、改他的势,倒也不是全无办法,那便得靠天地之间万事万物运行的法则——也便是俗称的‘道’!而‘道’之承载,则为法阵。所以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金陵城里替我连夜搭建一处道场,摆一个法阵!”   谢贻香听得云里雾里,幸好最后这句倒是听懂了,心知这小道士已然有了全盘计划,却和往常一样偏要故弄玄虚,搞成什么道术神通。但眼下情况紧急,她也只得问道:“你要在城中哪里摆阵?这阵……可有有什么要求?”   谁知得一子全然不急,兀自长篇大论道:“金陵者,六朝古都也,先后得名‘秣陵’、‘建业’、‘建邺’、‘建康’、‘集庆’、‘应天’、‘南京’,是为‘长江绕城,群山环郭’,又兼钟山龙蟠于东、石城虎踞于西、朱雀桥于南、玄武湖于北,可谓四象具备的万里江山第一城。而这金陵城的布局,亦是天下无双,由内至外一环套一环,依次分为四座城池。”   “其一是‘宫城’,合计四门,分别为午门、西华门、东华门、玄武门;其二是‘皇城’,合计七门,分别为洪武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承天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其三是‘内城’,合计十三门,分别为正阳门、通济门、聚宝门、三山门、石城门、清凉门、定淮门、仪凤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东水关、西水关;其四是‘外城’,合计十八门,分别为栅栏门、江东门、驯象门、小驯象门、安德门、小安德门、凤台门、夹岗门、上坊门、高桥门、沧波门、麒麟门、仙鹤门、姚坊门、观音门、佛宁门、上元门、外金川门。”   “且不论当中的‘宫城’与‘皇城’,此番交战御敌,只在‘内城’与‘外城’二者,而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金陵城西北方向滨临长江之处,亦是‘内城’与‘外城’的重叠部分,即‘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以及‘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只要攻破此地,便等于直接攻破金陵‘内城’。试问恒王叛军沿长江水路而来,又有洞庭湖江望才留下的‘飞虎神舰’相助,那个家伙若是不蠢,定会选择由此处攻城。所以我的道场,也要设于此处,搭建在‘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城墙之上。”   谢贻香费了不少心思,才终于明白得一子的意思。要知道金陵城正如得一子所言,依次分为宫、皇、内、外四道城墙,其外城囊括范围之大,几乎是三个内城的大小,就连东面的紫金山也被包揽其中。唯有在西北方向濒临长江的一段,外城和内城有一段重叠部分,正是外城的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两处水关,以及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一旦叛军选择自江上进攻,只要攻破外城的两处长江水关,眼前便是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再攻破这两道城门,便已径直突破金陵内城,直取当中的皇城和宫城。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认定得一子言之有理,以言思道的谋略,再结合洞庭湖余孽的水军之利,十有八九会从此处发起进攻。只听得一子又说道:“至于这道场应当如何修建,稍后我自会吩咐宁慕曹去办,无需你来费心。”谢贻香不禁追问道:“你既已料定叛军会从此处进攻,那我们要如何应对?”   得一子微微一笑,仰头正视天空中升起的朝阳,意味深长地说道:“长江水战,南下攻城,敌众我寡,一决生死。如此局面应当如何应对,你难道想不到?”眼见谢贻香摇头不答,他的笑容里顿时露出一丝不屑,冷笑道:“昔日曹军南下长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与孙刘联军于赤壁对阵。其时孔明与公瑾共谋对策,曾于各自掌心写下一个字……”   他话还没说完,谢贻香已陡然醒悟过来,脱口说道:“火!你……你又要用火攻?”得一子傲然说道:“自古以寡敌众,皆凭自然之力。况且我本天上岁星下凡,以木生火,自当以火为谋!” 第1004章 百官谋定长者疾   听到得一子这一对策,谢贻香虽然仍有不少疑问,但也好过先前的一头雾水,心中多少有了几分镇定。随后两人一路回到乌衣巷附近的大将军府老宅,便见得一子点名要来议事的各级文武官员已有部分抵达,一个个焦头烂额地等候在府邸门口,之前打过照面的禁军统领池中岳也在其中。   眼见谢贻香和得一子终于露面,众人相继松下一口大气,正欲上前询问,却见旁边一顶软轿帘幕掀开,从中下来一个脚步虚浮的长须老者,向谢贻香大声招呼道:“谢家侄女,逢此国难当头之际、生死存亡之时,你可得替叔叔好生谋划!”正是当今丞相宁慕曹。   谢贻香当然识得这位宁丞相,真要细论此人,可谓是恶事做尽、罄竹难书。早些年这位宁丞相为求得势,居然私下揣测皇帝兔死狗烹之意,相继做出污蔑父亲谢封轩谋反、毒害青田先生等一系列令人发指之事,虽然许多诡计最后并未成功,却也着实恶心到不少人。后来他位居丞相一职,深知皇帝有心铲除自己,竟不惜一切代价笼络朝野各方势力,尽数与他结为同盟,其牵扯之大,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朝廷。如此一来,皇帝若要动他,便等于要动整个朝廷,自然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而此时这位宁丞相的处境,更是尴尬无比,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已上前拉起谢贻香的手,焦急地说道:“我的好侄女!假借‘恒王’之名那逆贼也不知是何居心,声称‘清君侧’倒也罢了,但我宁慕曹兢兢业业,一生如履薄冰,所有行事都是依照皇帝旨意,半点不敢违抗,如何便成了朝中奸佞之首了?当真是岂有此理!如今皇帝又临危任命,让叔叔来接管金陵城防,这虽是皇帝对我宁慕曹赤胆忠心的肯定,可是……可是带兵打仗的事,叔叔可谓一窍不通,接下来只能仰仗你这位将门虎女了……”他口中对谢贻香说话,一双眼睛却贼溜溜地打量起了旁边的得一子,显是早已从宫中得到消息,知道是这位号称“鬼谷传人”的小道长,才是决定此战胜败的关键人物。   得一子自然不会理他,也不搭理等候在大将军府门口的其余众人,径直踏入大门,一路穿过天井进到大厅,大摇大摆地在正首席位的太师椅上坐下,示意谢贻香在旁站立。以宁丞相为首的一众官员紧跟着入内,三四十号人顷刻间便将整个大厅塞满,纷纷七嘴八舌地向得一子和谢贻香二人发问。只见得一子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扫视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池统领身上,沉声问道:“我让你叫的那些人,眼下可有到齐?”   池统领微微一凛,连忙盘点厅中众人,恭声回禀道:“还缺十余人。”得一子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道:“那便等人齐了再议!”说罢,他便在椅子上闭起双眼,再不多说一句。   眼见得一子这般姿态,厅中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纷纷责问谁还没到。这边大将军府的仆人急忙入厅奉茶,虽能做到人手一盏茶,但三四十人齐聚在此,大都没有座位,只能双手端茶,站在厅中等候。如此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得一子要找的所有官员才陆续到齐,最后一个赶到的则是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之前“太湖讲武”上玄武飞花门的掌门人叶定功,一脸歉意地说道:“下官方才正在宫中议事,得知谢三小姐和道长召见,急忙快马加鞭赶来,如有耽搁,还请诸位大人海涵!”   正中椅子上的得一子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冷冷扫视厅中众人。那宁丞相早已按捺不住,急忙问道:“既然人已到齐,敢问道长……”话刚出口,得一子已厉声打断道:“统统闭嘴,只管听我说便是!”宁丞相愕然当场,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其余众人见丞相带头表态,一个个也只得照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只听得一子扬声问道:“叶大人,此番守城破敌,第一件差事便要交给你亲军都尉府来办,你可愿意?”叶定功来前便已知晓皇帝的心思,是要委任眼前这个小道士为此战的总指挥,当即不动声色,恭声说道:“道长尽管吩咐。”   得一子也不和他客气,随即说道:“从此刻起,一直到城外叛军败退,在此期间,我要亲军都尉府替我杀尽五类人。其一,不听号令者;其二,办事不利者;其三,私自出城者;其四,暗中通敌者;其五,临阵退缩者。此五者,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你可能办到?”   这话一出,厅中所有人都是一惊,直吓得冷汗直冒。只有叶定功反倒松下一口大气,面露微笑道:“原来是要叶某人做监军了……哈哈,道长只管放心,这本就是亲军都尉府的分内之事。下官及麾下‘六瓣梅’、‘十二卫’乃至金陵城中的五百弟兄在此保证,从此刻起严查以上五类人,若有犯者,莫说是他本人,更连同他妻儿人头一并奉上,道长可还满意?”   要知道在场众人同朝为官,对亲军都尉府的手段再是清楚不过,听到叶定功这般承诺,当场吓得说不出话来。就连谢贻香也是惊骇不小,心知得一子这是要借亲军都尉府之手竖立威严,以免众人不听号令。随后得一子才微微点头,让叶定功先一步前去调度,自己则起身去往后堂,吩咐谢贻香道:“叫到名字的,一个一个单独带到后堂见我,其他人便先在这里等着。”说罢,他便叫出第一个名字,说道:“宁慕曹!”继而头也不回地去了后堂。   谢贻香见他对这帮文武官员如此无礼,心中又气又笑,但逢此危机时刻,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当即向厅中众人致歉,叫大家在此稍候,便和宁丞相一同前往后堂找得一子议事。那宁丞相此时已急得如同没头苍蝇,路上一个劲地向谢贻香打听得一子的来历,又问他有什么谋略对策,甚至还问他平日里有何喜好,谢贻香全然不答。待到两人进到后堂,得一子早已稳坐堂上,向这位宁丞相冷冷说道:“你既是丞相,自当熟知朝中官员。那么从此刻起,你便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旁,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却不能多嘴询问一句,你可明白?”   那宁丞相虽是声名狼藉,但到底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几时受过这等羞辱?但他深知皇帝此番令自己接管金陵城防,仅仅是为了明面上有个交代,实际上却是将此战的主导权交给了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小道士,甚至是将整个江山社稷的生死存亡一并交到了他手中。如此形势下,即便自己这个丞相再焦急、再委屈、再好奇,也只能暂且忍耐,万万不可逆他之意。   得一子见他果然不敢开口询问,随即略一点头,便问道:“我要征用金陵城里全部的火药,包括所有硫磺、硝石和木炭等制作火药的原料,再加上城里全部的火油、菜油,甚至只要是助燃之物,全都要收集征用。这些物件平日里是谁在管理?该派谁去筹备?”   宁丞相不禁脱口说道:“道长是打算用火攻……”话刚出口,他便及时醒悟过来,急忙止住话头,恭声回答道:“启禀道长,官用的火药和各类原料,皆是由朝廷工部掌管,同时城中民间也有不少存货;若要统一征用,工部尚书郑大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除此之外,负责四季节气大典祭天的礼部,应当也有香烛烟火等助燃之物,可以让礼部尚书皇甫大人从旁协助。”   得一子当即应允,便让谢贻香出去通传。谢贻香早已知晓得一子这回又要以火为谋,心知此事事关重大,由于之前并未召集工部、礼部两位尚书前来议事,只能让禁军统领池中岳临时派人去请。在此期间,得一子便先传唤了“驭机营”统领,要他今夜率两千名佩戴“三眼火铳”的军士倾巢而出,兵分两路埋伏在“内城”西北方向滨江长江一段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两处,听号令行事。   之后得一子又相继召见了池统领和皇城侍卫总管,要他们分别率领两千禁军和一百名宫中侍卫,于“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以及“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城墙上驻守,全力抵挡叛军明日一早的进攻。至于外城其余的十六道城门,则是由金陵城里的官差衙役以及各级武将府中的亲兵镇守,谢贻香所在的刑捕房同僚也被分派但其中。如此一来,仅“外城”的防御便已耗尽了所有兵力,作为金陵城第二道防线的“内城”,除了西北方向滨临长江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一段,便再无一兵一卒镇守。   对此谢贻香难免心存疑虑,要知道得一子这般安排,无疑是将己方所有兵力全都集中在了金陵城西北方向滨临长江处、“外城”和“内城”重叠的这一小段,从而全力抵挡叛军从江上发起的进攻。可是叛军要从此处攻城虽然合乎情理,但到底只是得一子一厢情愿的猜测;即便当真被他猜中,也不能排除恒王叛军同时会从东西南北方向进攻“外城”的其余一十五道城门,届时仅凭数千名官差衙役和亲兵零零星星分守于各处城门,岂非不堪一击,顷刻间便会被叛军破城而入,直逼全无兵力防守的“内城”?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望向一旁的宁丞相,只见他脸上也有同样的疑惑,却又不敢向这位皇帝钦点的小道士发问。便在此时,原本在朝中议事的工部尚书郑大人和礼部尚书皇甫大人听到传唤,同时抵达大将军府老宅,喘着粗气冲进后堂。得一子也不等他们缓过气来,便问火药和相关原料的数量,郑大人思索片刻,回答说道:“眼下库房中存放的官用火药,约有两千三百余斤,硫磺、硝石和木炭等原料倒是充足,若是连夜配制,再加上派人到民间征用,应当可以凑足一万之数。”   谁知得一子冷冷说道:“一万斤不够,我要三万斤,务必在明天日落前凑足。”郑大人愕然半晌,身旁礼部尚书皇甫大人急忙帮衬道:“下官这里能帮着凑五千斤。”郑大人沉吟许久,当即一咬牙,说道:“便依道长所言,明日酉时之前,凑足三万斤火药!却不知……不知道长要这许多火药做何用途?”   宁丞相急忙向两人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该发问,谁知得一子竟不隐瞒,正面回答道:“三万斤火药,尽数布置在‘外城’东面观音门到仙鹤门之间的城墙内,于后日午时同时引爆,将‘外城’这一段长达一十五里的城墙彻底炸毁。”   这话一出,在场的谢贻香、宁丞相和工部、礼部两位尚书都是脸色大变。得一子若是要用三万斤火药去炸叛军,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为何是要将金陵城“外城”的城墙炸毁一大段?郑大人和皇甫大人又想发问,却被宁丞相摇头阻止,告诉他们只管听令行事便是。那郑大人思索良久,不禁说道:“道长既有皇帝旨意,下官也不敢多问。只是‘外城’城墙高二十余丈、厚约五丈,皆是由坚硬无比的花岗石堆砌,即便三万斤火药,恐怕……恐怕也难以将整整一十五里城墙彻底炸毁。”   得一子顿时脸色一黯,冷冷说道:“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若是三万斤不够,那便准备十万斤、三十万斤!又或者你们自己想办法,连夜拆掉‘外城’这一段城墙的部分砖石,只要不被城外叛军知晓便是。总之后日午时,我要亲眼见到这一十五里城墙被当场炸毁,若是办事不利,自有亲军都尉府的叶定功来取你人头!”   听到这话,郑大人直吓的双腿发颤,险些坐倒在地,哪里还敢多问?随后得一子又让他将城中的火油、菜油以及各种助燃之物通通收集起来,留作他用。待到郑大人领命离去,礼部尚书皇甫大人也想跟着走,却被得一子叫住,要他和宁丞相一起替自己在“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城墙上搭建一座道坛。   谢贻香本以为听完得一子的部署,多少也能猜到几分他的谋略,谁知听得越多,反倒越是迷糊,越不知道这位鬼谷传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下她正要再听得一子这座道坛应当如何搭建,却见府上一名老仆扣门而入,向谢贻香低声说道:“三小姐,胡老他……恐怕是捱不到日落了。”   谢贻香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时竟没回过神来,脱口问道:“你说什么?”那老仆人低声解释道:“是竞月公子府上的那位胡老……前几日胡老感染风寒,谁知竟越病越重,竞月公子因公务繁忙,又念着昔日的情分,于是瞒着三小姐私底下托我们代为照料。谁知方才本该在先府照料胡老的小厮来报,说胡老恐怕是不行了,整个人已经晕死过去,可竞月公子又偏偏又不在城中……”   谢贻香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惊愕当场。要知道师兄自幼父母双亡,全靠这位胡老将他养大成人,算得上是家里唯一的长辈,如今胡老病重垂危,师兄却不能在榻前尽孝,以自己和师兄的关系,又岂能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谢贻香也顾不得再听得一子的部署,匆匆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离开大将军府老宅,一路往先竞月府邸飞奔而去。 第1005章 攻守遥对终局弈   谢贻香从今日一早入宫觐见,再到赶回大将军府老宅会见文武官员,不知不觉已是大半天光景过去,待到她抵达先竞月府邸时,日头已经渐渐偏西。   只见正如家中老仆所言,亲眼看着自己和师兄一起长大的胡老,此时已病得不省人事,只能从微微抽搐的面容上感受到他如今的痛苦。病床前的郎中也是束手无策,面对谢贻香的询问,只说是因为胡老年事已高,加上年轻时经历的苦难侵蚀了本元,本就不是高寿之躯,所以这回虽然只是一场小病,但因秋气入体,竟以蚁穴溃堤之势摧毁了整个身子。而今胡老一直沉睡不醒,非但汤药不进,只怕到头来连遗言也无法留下一句。   听到郎中的话,谢贻香心中一痛,过往的点点滴滴浮现眼前,顿时泪如雨下。她看病床上胡老的状况,心知这位慈祥善良的长辈确实已至弥留之际,只恨眼下言思道挑唆恒王叛军围城,师兄又被得一子派去了镇江筹备,阴差阳错之下,竟连胡老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怎不教人悲恸欲绝?   随后郎中和仆人又想尽办法做了些救治,到底还是无策,最后郎中只得让谢贻香唤醒胡老,也好让这位老人交代几句遗言。谢贻香便在床前低声呼喊,谁知自己每叫一声,沉睡中的胡老面容表情便痛苦一分,无奈之下,她自然不忍心继续呼喊。只见伴随着呼喊声一停,胡老脸上的痛苦才逐渐缓和,继而生出一丝安详,隐约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   一旁的郎中见惯了生死,心知胡老转眼间便要去了,忍不住低声说道:“你再不将他唤醒说几句话,往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谢贻香咬紧嘴唇,眼泪如同断线珠子般往下坠落,终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随后便见床上的胡老一口气戛然而止,嘴角微微含笑,身子也再无呼吸起伏,自是彻底与世长辞了。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双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床前,但见眼前金星乱冒,险些脱力昏死过去。原来自从得知了恒王二十万叛军围城的消息,她和太湖西山岛上的众人马不停蹄赶回金陵城,这几日来可谓吃不好也睡不下,身子早已乏困。再加上今日一早又入宫觐见,临行前只是喝了一小碗稀粥,到如今几乎已是一整天过去,却滴水未沾、颗米未进,哪里还支撑得住?   幸好先府一众下人急忙上前搀扶,又有郎中在旁把脉,才知道谢贻香是饥困引起的虚脱,急忙将药箱里的半截人参切下一小块,磨成粉和粥喂她喝下。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谢贻香才缓过一口气来,再看床上的胡老,尸体早已凉透了。   接下来自然便是处理胡老的后事,先竞月不在家中,这一重任便只能落到谢贻香肩上。然而逢此兵荒马乱之际,城中已是一片死寂,再加上又是日暮时分,街上哪还有开门做生意的棺材铺?府中下人出去找寻了一大圈,最后只能无功而返。最后只能由几名下人将胡老的尸身简单沐浴更衣,由谢贻香亲自率众人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灵堂,又在自己腰间添了一根白色束带,便算是替胡老戴孝了。   忙完这一切,已然是深夜时分,谢贻香想起得一子说的明日一早便要揭开这场金陵城攻守决战的序幕,到底放心不下,只能收拾悲恸的心情,吩咐先府下人天明之后一定要再去街上寻访,务必替胡老选一口上等的棺木,以待等先竞月回来祭奠,这才告辞离开。   之后谢贻香重新回到大将军府邸,不料竟扑了个空,非但不见一众文武官员,就连得一子也不知去向。她询问家中仆人,才知道得一子依次与到场的众官员商议完后,早在一个多时辰便随宁丞相一同离开,应当是前往城中各处巡查了,却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谢贻香心知得一子多半已经完成了所有部署,自己虽未听全其中细节,倒也多少知道了一个大概。她便在家中匆匆洗了个脸,又换了身干净的素衣,回房中取过乱离,径直出门寻访。待到她踏出家门,只见夜色已经深邃,头顶上是漫天繁星拥簇着半盏白玉般的弦月,将星月之光洒落尘世,为整座金陵城镀上了一层晶莹的光晕。可想而知,来日甚至往后几日,皆会是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倒是适合两军对阵厮杀。   只可惜夜色虽好,谢贻香却无心留念,一路来到“内城”南面就近的太平门。但见星月之下,二十多个衙役正在城门口架起两口大砂锅熬煮东西,还没来得及上前细看,当中已有人开口招呼,说道:“大伙快看,是谢三小姐……真是谢三小姐!金陵城这回一定守得住!”   谢贻香不想有人竟识得自己,急忙定睛一看,可自己却不认识说话之人。幸好那衙役已自行解释道:“谢三小姐可还记得,当年太元观谋反那夜,便是由你亲自率领弟兄们镇守东安门,这才阻止了上万难民涌进城里!”   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原来对方竟是当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一名寻街公差,不想如今已混成一名正规编制的衙役了,难免有些恍如隔世。她便上前招呼,再看一众衙役升起的那两口大砂锅里,熬煮的竟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扑腾出大股热气,倒像是融化的金铁。只听那衙役在旁解释道:“这是禁军池统领下的命令,说从今夜开始,便要彻底关闭金陵‘内城’的一十三道城门,并用铜汁将门缝封死,不可留一丝缝隙;直到叛军尽退,方可重新开启。”顿了一顿,他又询问道:“一会儿等我们将这太平门封死,弟兄们便要前往‘外城’驻守了,也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回来……谢三小姐,你说这一场仗,我们真能赢么?”   谢贻香不禁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你这是什么话?当然能赢!”话虽如此,她却不敢正视对方的双眼。待到得知负责整个金陵城防的宁丞相眼下正在“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一带,谢贻香不敢久留,急忙和众衙役告辞离开,匆匆赶往金陵“内城”的西北方向。   话说“内城”的仪凤门和钟阜门,此时皆已彻底关闭,并且和太平门一样,已然用铜汁封死了所有缝隙,俨然便是镶嵌在石砌城墙中的一整块厚铁,自是坚不可摧。谢贻香抵达之时,城墙内已有成群结队的禁军驻守在角落里歇息,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沿石梯登上城墙,两名宫中侍卫装扮的中年男子随即上来迎接。谢贻香和两人交谈几句,才知道皇帝派出的一百名宫中侍卫,此时已照得一子的吩咐尽数聚集于此,只待参与明日的战事。   谢贻香见这两人目光精湛,显是内力深厚之辈,虽不及当日前往“太湖讲武”的十位高手,但单以修为而论,只怕皆不在自己之下,心中又是一定。然而转念一想,原以为凭借自己手中的乱离,多少也能为明日的战事出一份力,可如今像自己这样的武林高手,此间竟有足足一百人,面对城外二十万叛军,到底也只是杯水车薪,又何况是自己这么一个小姑娘?心里反倒又变得焦虑起来。   随后谢贻香踏上城墙,只见城墙箭垛间弓弩火炮一应俱全,皆是严阵以待,一致对准城墙外星月光映照中滚滚东逝的长江。而在二十余丈高的城墙之下,是一片约莫半里长的陆地,尽头处便是“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此时早已肃清江畔停泊的所有船只,并且用大量木桩密密麻麻钉入周边江水之中,又通过木桩露出江面的部分拉扯出上百条儿臂粗的铁链,从而以铁锁横江之势,阻挡一切船只靠岸。   再沿着城墙前行,没过多久便到了城墙位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当中的位置,随即便见二十余名工匠正在搭建一处台子,约莫有一丈见方,却只有五六尺高,其形状显然是按照道家先天八卦方位排列的一个八边形,正中间则是太极双鱼的圆圈,显然正是得一子需要的什么道坛。此时整座道坛已经基本完工,工匠们只是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涂对应颜色,从而绘制出一个完整的太极八卦形貌。   而在这道坛旁边,则是几名负责守卫的宫中侍卫,围着当中沉睡过去的宁丞相和盘膝打坐的得一子。谢贻香再次见到这位鬼谷传人,原本的千般疑虑、万种担忧,顿时一扫而空,心中却又不是平静与笃定,反倒像是一种死马当活马医,或者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她同几名侍卫点头示意,便去到当中在得一子的身旁坐下,眼见得一子双目紧闭,神游太虚,身上依旧披着那件白色斗篷,将他整个人紧紧裹覆其中,谢贻香就这么呆呆看了许久,突然想起方才太平门处那个衙役的话,不禁低声自语,喃喃问道:“你说这一仗,我们真能赢么?”   殊不知也是今夜,便在这漫天星月光下,远在金陵城东面恒王大军的三江口驻地外,旷野之中一个女童盘膝而坐,用她玄黑色的瞳孔凝望着不远处一个身披鹤氅、手持羽扇的俊雅文士,也在询问道:“这一仗,先生真能胜出么?”   那文士并未作答,只是出神地望向夜空,连左手中的一锅旱烟早已燃尽也没发现。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展颜一笑,说道:“看来我毕竟还是低估了这位鬼谷传人,看来这小道士的确是我生平最强劲的对手。至于此战的胜败……嘿嘿,依照他的谋略,此战原本还存了几分变数,然而星儿姑娘既然来了,既是天意,亦是因果,终究还是我们胜了。”正是化名为“逃虚散人”的言思道。   听到这话,不远处的星儿“嗯”了一声,平静地问道:“先生此话怎讲?”言思道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实不相瞒,这些日子忙于军中琐事,我也是直到方才,才将此战的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变化从头到尾推演了一遍,终于想通了对方的全盘计划,确然是天下无双之才!只可惜这小道士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星儿姑娘这位青田传人也会入局,如此一来,便注定他只能竹篮打水、功亏一篑。”   说罢,他他略一思索,又说道:“我与这小道士交手数次,深知此人长于算计,尤其是推演复盘的本事,乃我所不能及也;当日我们三方在囚天村的那场对弈,便已充分论证了这一点。试问这小道士在‘太湖讲武’上得知我军突袭金陵之事,到今夜已有足足七天时间,足够他推演复盘上千遍、上万遍,从而将我的每一步计划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连我军何时进攻、进攻何处、每一处派多少人、用什么方式进攻,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同样的道理,今夜我将自己与他易地而处,思索应该如何破解我自己的谋略,果然找出一线生机,从而想通了对方的全盘计划。嘿嘿……以金陵城里的区区几千人,破我二十万精锐之师,果然是鬼谷传人才能想出的手笔!”   星儿反问道:“所以你要改变自己原来的计划?”却见言思道缓缓摇头,一面装填着旱烟,一面沉吟道:“那倒不必……一来我原本的计划,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拿下金陵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针;二来号令早已传至全军,若是贸然更改,非但影响士气,甚至会引出一些不必要的变数;三来依照我原来的计划推进,那小道士虽有应对之策,却会因为青田传人的入局功败垂成,最后依然是个败局,我又何必更改?当然,若是星儿姑娘临阵倒戈,突然变卦不肯出手相助,那又另当别论。”   听到这话,星儿却是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道:“先生大可放心,既有三方当日那一局对弈,小女子自当替老师兑现承诺。况且先生与得一子道长之间的对弈,从来便未结束。如今小女子既已身在局中,自当陪两位下到终局。”顿了一顿,她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只愿先生莫要忘记之前的约定,让小女子愧对老师的遗愿。”   言思道顿时神色一肃,正色说道:“这个自然。那小道士若是落在我手里,定会将他完好无损地交给星儿姑娘,带回囚天村安置,以全黄石一脉与鬼谷一脉历代的渊源。”   听到言思道再次给出的承诺,星儿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静坐在旷野之中,仰望头顶上方的星月。言思道闭上了嘴,举目眺望西面方向,凝视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金陵城轮廓,口中缓缓吞吐着旱烟。   似这般星耀月转,光阴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待到那半盏白玉般的明月渐渐西坠、渐渐淡没,终于若有若无地悬挂在西面金陵城的上方之时,东面已有一线金黄色的光晕泛出,将一轮鸡蛋黄般的红日缓缓托起。   旷野中的言思道缓缓吐出一口浓烟,脸上随之泛起一丝罕见的敬畏之色,但更多的则一种是期待已久的兴奋。他尝试着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右手中的羽扇轻轻往前一挥,遥指西面的金陵城。   霎时间,长江之畔,金陵城外,日月当空,风云际会。   而在这同一时刻,金陵“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当中的城墙之上,原本静坐神游的得一子突然睁开双眼,灰白色的瞳孔中既有紧张、又有不安,但终于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狂热所取代。   随后他猛然起身,褪去身上披的白色斗篷,露出里面那一身边角处用银线绣有太极暗纹的漆黑色道袍,衣襟、腰带和鞋子却是赤红之色,将他整个人映衬得格外诡异。   只听得一子开口吐字,清朗而冰冷的声音径直刺破晨曦,仿佛已将整座金陵城从睡梦中唤醒,城墙上下所有人耳中都听到了他的厉声呵斥,喝道:“开——坛——” 第1006章 潜江惊雷掩言辞   伴随着得一子这一开口,沉睡中的谢贻香当场惊醒,但听“刷”的一声清响,腰间乱离自行离鞘飞出,显是危险临近,以至神兵示警。城墙上四下布防的兵将也纷纷惊醒戒备,就连一旁的宁丞相也是“哎哟”一声,揉着睡眼四下张望。   借着东面初生的旭日光辉,众人情不自禁地举目往东北方向眺望,只见浩浩荡荡的长江之上,密密麻麻的巨舰逆流前行,朝着金陵城方向破浪而来;粗略一数,竟有上百艘之多,正是谢贻香当年在洞庭湖上见过的、江望才麾下曾无息设计的“飞虎神舰”。   话说当日“太湖讲武”上言思道曾大放厥词,说此番有二十万大军连同两百艘“飞虎神舰”直取金陵城,谢贻香还一直以为是他夸大其词。谁知此刻目之所见,便已有上百艘之多,约莫是四五艘并排而行,在长江上摆出数里长的阵势。由此可见言思道竟是所言非虚,无论是他还是拥立的恒王,此番偷袭金陵之举可谓下足血本,乃是精锐尽出,誓要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然而对本朝而言,无论开创前后,水战始终是最为薄弱的一环,否则当年鄱阳湖一役大破李九四水军,也不必赞颂至今。而今眼见叛军舰队这般声势,每一艘“飞虎神舰”之雄伟巨大,竟是城墙上一众兵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难免有些惊惶失措,渐渐开始低声议论。却听得一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地吟诵道:“……洪荒有道,德分天地。六甲九章,天圆地方。四时五行,青赤白黄。太乙为师,日月为光。禹步治道,蚩尤避兵。青龙夹毂,白虎扶衡。荧惑前引,辟除不祥。北斗诛罚,除去凶殃。五神导我,周游八方。当我者死,逆我者亡。左社右稷,寇贼伏匿。见者有喜,留者有福。万神护我,永除盗贼……”   众军士顺着声音望去,才发现这位高深莫测的小道长,此时已来到城墙上昨夜新搭建的道坛正中,盘膝稳坐于八卦图案中的阴阳双鱼,双手在膝前结印,兀自闭目吟诵。四下众人虽听不太懂得一子念诵的咒语,但类似“左社右稷,寇贼伏匿”和“万神护我,永除盗贼”等词句倒是明白,再加上得一子平静的声音中似乎有种摄人心魂的力量,伴随着他的吟诵声入耳,众人原本惊惶的心情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平和下来,相互低声议论道:“据说这位仙尊乃是鬼谷传人,法术道行不在当年的青田先生之下,这次有他相助,定会让叛军灰飞烟灭!”   再看东面长江上延绵数里的上百艘“飞虎神舰”,此时已逆流西行到金陵城对岸的鹂岛附近,却突然分做两队,一队沿长江继续前进,往“外城”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的两处水关而来,也便是重军驻守的“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的这段城墙;而另一队则将船头调转北方,往长江的支流夹江方向而去。   要知道整个长江一路往西流至金陵城时,先是往东北方向改道,然后才取道东南方向,从而在金陵城北面环绕出一个半圆。正因如此,上游冲刷下的泥沙日积月累,便在金陵城对岸堆积出一个方圆十余里的岛屿,是为“鹂岛”;环绕鹂岛北面的长江支流,则为“夹江”。眼见叛军舰队兵分两路,竟有半数取道环绕鹂道的夹江而去,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暗道:“不好!叛军这是要在对岸的鹂岛上扎营,从而与金陵城隔江相对,以便做持久之战!”   对于这一变故,道坛中的得一子却全无反应,依旧双目禁闭,低声吟诵着拗口的咒语,仿佛叛军接下来的每一步计划,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那宁丞相眼看敌军出现,急得团团乱转,两只眼睛便没离开过道坛当中的得一子,却又不敢开口发问。一旁的禁军统领池中岳怕他影响士气,急忙上前安抚,说道:“丞相莫要惊惶,道长既已有了对策,我们听他吩咐便是。”   宁丞相微微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去旁边取过几样物件,谢贻香用余光一瞥,却是计时用的圭表、刻漏等物。待到宁丞相把这些计时用的物件摆放妥当,便听道坛当中传来得一子冷冰冰的声音,吩咐道:“宁慕曹,报时。”宁丞相听他终于开口,顿时心中一定,急忙回复道:“启禀道长,眼下乃是辰初一刻!”   只见得一子也不睁眼,口中淡淡说道:“今日之战,从辰正时分敌军进攻开始,到戌初时分暂退于鹂岛驻营,合计五个半时辰。我方参战诸人,皆已有所安排,务必严格按照时辰行事。若有办事不利者、临阵退缩者,立斩当场,由亲军都尉府监办。”话音落处,便听不远处的城楼上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沉声回答道:“领命!”   谢贻香心中一凛,暗道:“‘金箭追星’何时来的?我竟全然不知,当真无能至极!”转头望去,只见朝阳下的城楼屋顶,隐约可见一名背负长弓的男子身影,正是亲军都尉府的前卫军统办、曾在“太湖讲武”上力挫武当高手的“金箭追星”辛雪恨。   眼见亲军都尉府的人现身,城墙上众军士可谓既喜忧参半,急忙去听得一子的调度。只听道坛当中的得一子缓缓说道:“将城墙上所有的火炮劲弩,统统对准临江的两处水关,待到巳正时分,便可万炮齐鸣、万箭齐发;在此之前,不可擅自发放一箭一炮,更不可私自喧哗,违令者斩!”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句,说道:“吩咐众将士填饱肚子,静候巳正时分。此后直到日落之前,今日便再无闲暇歇息了。”   话音落处,四下众人不敢耽搁,立刻便由池统领吩咐下去,让众军士将火炮弩箭对准城墙外半里开外的两处水关。要知道“内城”西北面的这一段城墙,乃是呈一个“凸”字形,钟阜门和仪凤门便在凸出之处的两侧,当中夹着的一段城墙长达里许,乃是五步一劲弩,十步一火炮,合计约有两百多架弩、一百多樽炮,伴随着号令一下,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众军士便以这段城墙当中得一子所在的道坛为界,将两侧的箭头炮口分别对准了城墙外的左右两处水关,只待得一子吩咐的巳正时分来临。   而这边众军士刚准备妥当,金陵城内一众富商酬军的糕点也正好送上城墙,由池统领的人负责分给每一个军士。谢贻香也领到一份,却哪里吃得下去?再看长江之上恒王叛军的舰队,由于在鹂岛附近夹江并入长江的交汇处兵分两路,便只剩下六十余艘“飞虎神舰”继续朝金陵方向逆流而上,此时也已行至金陵西北方向的江心,与众军士所在的“内城”这一段城墙正面相对,却并不急着靠岸进攻,而是一字并列排开,各自放下铁锚稳在江心。池统领见状,不禁遥指两处水关外的江边,冷笑道:“此间数里江面,早已被我布下木桩、拉上铁链,以此阻止所有船只靠岸。我倒要看看逆贼舰队如何破我的‘铁索横江’之阵!”   话说众军士此时所在的“内城”城墙,离“外城”临江的两处水关尚有半里之遥,叛军舰队又是在阔达三四里的长江江心停泊,所有城墙上虽备有火炮劲弩,却只得四五百步、也便是一里左右射程,自然难以攻击江心的舰队。再加上得一子方才又有号令,让城墙上所有火炮劲弩只管对准半里开外的两处水关,众军士既已调整妥当,哪还敢擅自再动?眼见敌方舰队在江中下锚,一字摆出阵势,己方则全无应对,一众军士难免有些手足无措,纷纷望向道坛正中的得一子。   却见盘膝坐在太极八卦中的得一子双眼禁闭,口中依然念念有词,分明是不做理会,更不会有什么号令传下。四下众军士面面相觑半晌,最后只得由谢贻香打破沉默,说道:“道长既已有言在先,于巳正时分向‘外城’的两处水关开炮放箭,那我们只管照办便是。宁丞相,眼下是什么时辰?”宁丞相连忙应答道:“辰初三刻刚过,离巳正尚有一个多时辰。”   谢贻香沉吟半晌,终于强压心中的波澜,安抚宁丞相、池统领的等人说道:“世间传言称: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纵是诸葛复生、青田再世,也未必及得上眼前这位得一子道长!如今一切既已尽在道长的掌控之中,三军将士大可不必惊慌。既然离巳正时分还有一个多时辰,那大伙便先饱餐一顿,只待巳正时分一到,奋勇杀贼便是!”   听到谢贻香这话,众人才微一定神,由池统领传令下去,叫众军士歇息进食。号令刚传下去不久,便听江中那六十余艘“飞虎神舰”上突然传来叛军的呐喊,反复喝道:“清君侧——除奸佞——清君侧——除奸佞——”声音从两里开外的长江当中径直传来,声势极为浩大,少说也是上万人同时呐喊。   城墙上众军士虽然心惊,却因未得号令,只能不做理会。似这般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众叛军的声音才渐缓,随即便有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自舰队中响起,朗声念诵道:“盖闻书曰:不见是图。又曰:视远惟明。夫智者恒虑患於未萌,明者能烛情於至隐。自古圣哲之君,功业著于当时,声明传于后世者,未有不由于斯也。今事机之明,非若不见,而乃不加察,请得以献其愚焉……”虽是在两里开外的江心舰队念诵,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城墙上众人耳中,显是念诵之人运上了深厚的内力。众人惊讶之余,再一细听,竟分明是一篇“清君侧、诛奸佞”的檄文。   要知道恒王此番兵发金陵,分明是不折不扣的叛逆之举,若是恃强凌弱,以二十万之众径直攻城,倒也罢了,不想还假惺惺弄出这么一篇义正言辞的檄文,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听那洪亮的声音滔滔不绝,竟洋洋洒洒地念了一顿饭工夫,最后又读道:“……昔者成周隆盛,封建诸侯,缔八百余年之基,及其后世衰微,齐桓、晋文成一匡之功。虽以秦楚之强,不敢加兵于周者,有列国为之屏蔽也。秦废封建,二世而亡,可为明鉴。今不思此,则宁有万乘之主,孤然独立于上,而能久长者乎?诗曰:‘价人维藩,太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谨以是为终篇献。万一必欲见屠,兵连祸结,无时而已……”   不料舰队中那人念到此处,陡然间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半里开外“外城”两处水关附近的江面,已毫无征兆低炸起一道高高的水花,倒像是有火药自水底炸开;不等众人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噗噗”数声,水关前的江面接连炸起,一串串水花冲天而起,声势极为惊人。谢贻香惊骇之余,还以为是众军士按捺不住,提前朝“外城”的两处水关附近开炮,再看城墙上火炮如新,众军士也是一脸茫然,她正诧异之际,一旁的池统领已破口骂道:“好狡猾的贼子,假装宣读檄文故布疑阵,竟在暗地里派水鬼破环我‘铁锁横江’之阵!” 第1007章 渡江登城战火急   原来“外城”这两处水关外的江面,早已用大量木桩密密麻麻钉入江水之中,又通过木桩露出江面的部分拉扯出上百条儿臂粗的铁链,从而以延绵数里之势,形成铁锁横江之阵,以此阻挡恒王叛军的舰队靠岸。说起来这倒不是得一子的安排,而是禁军统领池中岳早在“太湖讲武”刚结束时,听说叛军舰队即将沿长江水路偷袭金陵,便已做此安排,归根结底,乃是效仿昔日东吴拒守晋军南下之策。   话说东吴当年在长江摆下的“铁锁横江”之阵,最后虽然被晋军以携带火油稻草的木筏烧融而破,但池统领曾仔细推演,晋军之计之所以能够奏效,乃是因为占据了长江上游地利,空无一人的木筏才得以顺流漂下,进到铁链中焚烧。可如今的叛军却是沿长江逆流西来,船筏非人力不可行进,断不可依样画葫芦,所以才照搬了这“铁锁横江”之阵,令江面上大小船只上不得也下不得,全然无法靠岸,无疑是十拿九稳的防御良策,最不济也能抵挡个三五日光景。   谁知今日一役战局未开,对方便借着诵读檄文为掩护,暗中使出绿林水鬼的手段,派熟识水性的军士潜至江边,将插入江底的这一根根木桩悉数破坏,从根源上摧毁了这固若金汤的铁链阵。至于此时江面上炸起的一串串水花,显然是对方派出的水鬼嫌切断或拔出木桩太过费事,竟还随身携带了水雷,要将这些木桩尽数炸毁。一时间但听江中闷响不觉,露出江面的木桩接连倒下,被铁链拖拽着沉入江底,直气得城墙上的池统领脸色惨白,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铁锁横江”之阵溃不成军。   一旁的谢贻香等人弄清其中缘由后,也是惊怒交加,又听宁丞相报时,眼下乃是辰正时分,正是得一子方才提及的今日开战之刻,竟事分毫不差,可见这位鬼谷传人所言非虚,一切早已成竹在胸。当下谢贻香便开口安抚众人,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我已知悉道长的安排。眼下叛军派人潜水破坏江边的木桩,照这速度,再快也得半个时辰方可将这连绵数里的横江铁锁尽除,然后才好让舰队驶近,于‘外城’的两处水关停泊上岸,算来正好是巳正前后。届时我等只管用早已瞄准两处水关的火炮劲弩招呼便是!”   城墙上众军士听到这话,顿时心中微定。要知道叛军水鬼此时虽在破坏布防的木桩和铁锁,但由于是潜于水下作业,纵是火炮劲弩射程足够,亦是无能为力,况且又无得一子的号令。当下众军士只得依照谢贻香的吩咐静观其变,继续抓紧时间饱餐一顿,以待今日这场大战正式打响。   如此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但见江面不断炸起水花,江心舰队中又翻来覆去地诵读同一篇檄文,渐渐地待到两处水关江面的最后百余根木桩毁去,池统领摆下的这“铁锁横江”之阵便算是被彻底破解了。随后便见水花翻涌,江面上“噗通噗通”接连窜出人头来,冲着东南面“内城”城墙上的众人哄笑,粗略一数,竟有四五百人之多,七嘴八舌地笑道:“福建童夜哭麾下群侠,给皇帝老儿送份大礼!”随即齐声喝道:“清君侧——诛奸佞——”   伴随着一众水鬼的呼喊,江中五十余艘“飞虎神舰”上的军士也开口响应,震天的嘶吼声中,舰队纷纷起锚,自江心向“外城”的两处水关驶来,顺便把江中众水鬼接了回去。待到舰队离得近了,城墙上众军士才真正体会到这“飞虎神舰”的雄伟,每艘巨舰少说也能容纳五六百人;五十艘巨舰,便意味着此刻攻来的或许有数万人之多。一时间众军士急忙检视每一樽火炮和每一架劲弩,确认已经瞄准了泊船的两处水关,竟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这边宁丞相更是坐立不安,兀自来回踱步,说道:“巳初一刻……巳初一刻!道长……离巳正只差三刻了!”   伴随着宁丞相不停地报时,城墙上众将士纷纷望向道坛正中盘膝而坐的得一子,嘴上虽然不说,但心底显然已将今日一战的胜败乃至整个江山社稷的存亡寄托在了这个年轻俊美的小道士身上。只见得一子始终不动声色,就连双眼也不曾睁开,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之色。待到宁丞相报出巳初三刻时,叛军当先的几艘巨舰已经抵达“外城”的左右两处水关,池统领按捺不住,上前请示是否立刻开炮放箭,得一子还是全无反应。等宁丞相报出巳初四刻时,叛军已有一十二艘巨舰在两处水关靠岸,开始放置供军士们上岸的踏板,就连谢贻香也坐不住了,上前问道:“小道长……叛军马上便要上岸了!”   然而得一子还是不闻不问,口中兀自念道:“……玄兵斗法,阵列纲常。万法无极,心法合一。天地同寿,阴阳相投。九天之力,五行之长。两仪互捕,八门互放。七星归位,天煞异常。阴阳五行,天数以定。逆天而为,必遭天谴……”众人听得心急如焚,眼见叛军当先的一众巨舰踏板已成,颈围红巾的黑甲军士依次冲出,已有数十人踏上水关处的地面,这边宁丞相也终于再次报时,扯开嗓子大喊道:“巳正——已至!”   伴随着宁丞相这一开嗓,城墙上百余樽火炮几乎是在同时炸响,发出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声,直震得整座金陵城仿佛都在微微摇晃。但见一轮炮火肆虐中,当先靠岸的一十二艘“飞虎神舰”大片船板木屑炸烂,当场伤痕累累。当中那些正在上岸的黑甲军士更是血肉横飞,形貌惨不忍睹,纵有侥幸躲过炮火之人,也被铺天盖地的弩箭射了个透心凉,纷纷钉死在地上,转眼间竟是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少说也有两三百名叛军命丧于这轮火炮劲弩之下。   眼见己方的第一轮攻击便有如此神效,城墙上众人都是大为振奋,不等将领吩咐,众军士已自行装填起了火炮和劲弩。谁知趁着第一轮炮弩后的间隙,大批黑甲军士已从破裂的船身中蜂拥而出,高呼“清君侧,诛奸佞”的口号,狂奔向这边的“内城”城墙,粗略一数,约莫有四五百人之众。待到第二轮炮弩齐发,火光箭影间,却仅仅是将后队的数十人击毙于水关处,剩下的黑甲军士则继续往前冲锋,眼看便要抵达半里开外众人此刻所在的城墙。   谢贻香等人明知这“内城”城墙高达二十余丈,若非攻城云梯绝难攀登,但眼看这数百名黑甲军士突破火炮劲弩的攻击范围,难免心中惶恐。谢贻香不禁问道:“可要调整火炮劲弩的方向,瞄准轰击这些叛军?”一边宁丞相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是道长并未下令……”话未说完,池统领已接口回答道:“不必调整,只管继续轰击水关处的叛军船只,其它的事道长早有安排!”   池统领话音刚落,便听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炸得在场众人耳膜生痛。定睛一看,一半巨响声是城墙上的百余樽火炮发出第三轮攻击,顿时便将率先靠岸的一十二艘“飞虎神舰”轰炸得不成模样;而另一半巨响声则来自城墙下和江边水关之间的这半里空地,竟是提前埋有火雷,被这数百名黑甲军士踏上,当场引爆开来,便仿佛是从地底冒出一大团火海,炸得这支叛军先锋队七零八落。虽有数十名黑甲军士侥幸躲过一劫,也被城墙上充当弓箭手的军士一通乱箭射死。   如此一来,叛军今日的首轮攻势便算是被彻底化解。城墙上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却见借着这会儿工夫,剩下的四十余艘“飞虎神舰”早已偷偷靠岸——却不是在临江的两处水关,而是分别停泊在两处水关的左右里许处、隔在了“外城”城墙之外,此时正从船上搬下攻城的云梯车,显是将先前的一十二艘“飞虎神舰”以及船上数百军士当做诱敌的炮灰,以此掩护叛军大部队上岸。   话说整个金陵的“外城”也是一大圈高达二十余丈的城墙,只是在西北面的栅栏门与外金川门之间断开,由两处水关作为防御工事,而今叛军舰队停泊在两处水关左右的城墙之后,这边“内城”上的炮弩便自然无法攻击。对此众人连忙商议对策,最后才发现还是只能将炮弩继续瞄准两处水关一带,因为无论叛军从何处上岸,终究还是要从“外城”和“内城”的重叠之处、也便是众人此时所在的“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这段城墙处发起强攻,所以只能守株待兔,等叛军从两侧向当中汇合、抵达两处水关一带时再发起攻击。但如此一来,因为是要瞄准移动中的叛军队伍进行轰击,火炮劲弩最多只能消灭少部分叛军,大队人马终究会攻至“内城”城墙下,免不得会有一场近身肉搏的血战。   想明白了这一点,城墙上连同谢贻香在内的众军士已知今日一役必定异常惨烈,纷纷鼓足血气,只待即将到来的厮杀。随后正如众人所料,四十余艘“飞虎神舰”上合计共有两万多名黑甲军士上岸,推着上百辆云梯车向当中的两处水关靠近,继而冒着城墙上一轮轮火炮劲弩的攻击,向“内城”仪凤门和钟阜门之间这段城墙发起正面进攻。放眼望去,只见城墙外到长江边上两处水关这一带,尽是黑压压的人头,犹如铺天盖地的黑潮,直看得城墙上众军士心惊肉跳。   由于城墙外这半里多空地中预埋的火雷已被叛军先锋队尽数引爆,此时叛军的大队人马一旦躲过水关附近火炮劲弩的攻击,便已是畅通无阻,一路冲到城墙之下,顶着城墙上弓箭手射落的箭雨,迅速搭建出攻城的云梯。只见这些云梯倒是设计得精巧,原本不过丈许长短的一辆木车,在城墙下被叛军军士一通摆弄,便依次弹出一道道木梯,相互拼接起来搭上“内城”城头,显然和那“飞虎神舰”一般,也是昔日洞庭湖“无才无德”曾无息的机关消息术。城墙上众军士本欲将搭上城头的云梯推倒,谁知下方的车体便如同生了根一般,任凭城墙上的军士如何发力,整架云梯亦是纹丝不动;想要用火将其焚毁,梯身却又是经过特殊药水的浸泡处理,怎么也点不着火。   于是接下来便是攻守双方的鏖战,恒王叛军作为攻城的一方,虽然损失惨重,但众黑甲军士一来人多势众,二来骁勇无比,全无半分退缩之意,一波接一波沿着成功搭建出的五六十架云梯攻上城头。城墙上池统领率领的禁军奋起抵挡,与攀爬上来的叛军短兵交战,也是丝毫不肯退却。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沿着云梯涌上,禁军将士也是死伤不少,终于让数百名叛军踏上了城墙,全力破坏城墙上的火炮和劲弩。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当即一声清啸,和宫中派来的百余名侍卫高手一同加入战团厮杀,就连负责监军的亲军都尉府统办“金箭追星”辛雪恨也一并出手,直杀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这才渐渐扭转战局,将攻上城头的数百名叛军尽数击毙,化解了敌方这轮猛烈的进攻。   然而便在城墙这边攻守双方苦战之际,西北方向长江之上又有五十余艘“飞虎神舰”破浪而来,停靠在“外城”两处水关的左右,又补充送来了两三万黑甲军士——却是方才在鹂岛附近兵分两路前往夹江的舰队。待到这五十余艘巨舰抵达,便将先前的四十余艘空船换走,沿着长江往东驶去,多半是还要调运新的兵力过来。   城墙上众将士刚击退叛军的一轮猛攻,还来不及停下来喘口气,便看到城外叛军又添新力,难免士气大减。只见一支新来的叛军队伍闯过炮弩的轰击抵达城下,这回倒不全是黑甲军士,当中分明混入了一批服装迥异的武林人士,混乱中谢贻香也来不及辨别来的是哪些帮派高手,唯见当先一人白发红袍,如飞一般踏着云梯冲上城头,犹如一团腾腾而起的烈火,正是神火教“五行护法”之一的明火尊者。 第1008章 天火焚江满盘逆   眼见以明火尊者为首的一众江湖高手加入战局,谢贻香深知对方这一轮进攻已是倾尽全力,势在必得,急忙招呼一众宫中侍卫抢到城墙箭垛前抵御。只见那明火尊者离城头还有丈许距离时,已在云梯上猛一借力,令他整个人腾空升起,继而探出左脚踏上城头。   谁知他左脚刚碰到城墙箭垛,还没来得使力稳住身形,谢贻香恭候多时的乱离已使出一招“拨乱反正”劈向他的左腿,逼得明火尊者不得不收回左腿,在间不容发之际将右脚探向旁边的箭垛,以求借力站定。不料谢贻香早有准备,对方双腿刚动,她这招“拨乱反正”也随之变成虚招,刀锋改做斜劈落下,化作“空山鸣涧”的刀意,全力一刀劈中旁边明火尊者所踏立的这方城墙箭垛。   随后便听“砰”的一声大响,整方箭垛竟在谢贻香这一刀之下当场断裂,被明火尊者右脚一踏,顿时连人带砖石往下掉落。明火尊者一时不慎,破口骂出一连串西域话,急忙在附近的云梯上两次借力,这才安然无恙地落到地面。   与此同时,附近的宫中侍卫也和叛军里的江湖人士交上了手,照对方的路数来看,基本都是神火教的人,也有小半是来自西域的异族高手。双方兵刃拳脚你来我往,丝毫不见江湖上比武较量的路数,全是你死我活的性命搏杀。谢贻香不敢耽搁,握紧乱离抢入战团,一时间但见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直杀了个天昏地暗,百余名宫中侍卫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将敌方大批高手逼下云梯。当中那明火尊者更是数次踏上城头,皆被谢贻香合众人之力击退,最后一次明火尊者以凌空掌风扫中谢贻香左肩,自己的右边大腿则被辛统办以一支金箭洞穿,终于无力为继,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敌方攻势终于渐缓,谢贻香的左肩因不久前刚在“太湖讲武”上被宁萃的油伞洞穿,如今又被明火尊者的掌风击中,只觉半边身子撕心裂肺的炙痛,几欲痛晕过去。再看四下的战况,对方一众高手和黑甲军士虽已退下云梯,但城墙上的火炮劲弩却被摧毁了大半,己方百余名宫中侍卫更是死伤过半,双方高手连同军士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在城头,几乎将城墙上一方方箭垛都给掩盖起来,其惨烈可见一斑。   然而不到一顿饭工夫的休整,城下叛军又开始发动了第三轮进攻。要知道城外叛军已聚集了四五万人,却因这一段“内城”城墙中的仪凤门和钟阜门皆已被铜汁封死,成功搭上城头的云梯又不过五六十架,以至黑甲军士人数虽多,却无用武之地。于是这回城外叛军的进攻变成兵分三路,一路继续沿云梯攻上,另外两路则是分别向左右推进,沿着“内城”城墙往东北、西南方向寻求突破。   话说金陵“外城”和“内城”重叠处的这一段工事,由于“外城”城墙从中断开,设立了两处水关,所以断开处两边的城墙起点,乃是和“内城”城墙几乎紧贴在一起,往后才渐渐分开。如今两路叛军沿着“内城”城墙分别往东北、西南方向进军,不过片刻工夫,便来到内外两道城墙之间的夹缝前。只见其入口处约莫有两三丈宽,如今已被池统领派人用鹿角层层封死,又在鹿角后堆积了大量沙土袋,以此阻挡敌军攻入其中,从而突破“外城”直逼“内城”的其余各门。   当下左右两路叛军的前队便用兵刃拆卸拦路的鹿角,誓要由此突破。这边“内城”城墙上的谢贻香等人见状,纷纷暗叫不妙,却因忙于应付从云梯上攻来的黑甲军士,哪有工夫顾及城墙两边半里开外的战事?正焦急间,忽听左右方向同时响起一连串轰鸣声,“噼里啪啦”如雨点一般密集,仿佛是同时点燃了数百串鞭炮。城墙上众人惊异之余,只听池统领的声音已厉声喝道:“打得好!叫这些乱臣贼子见识见识‘驭机营’火铳的厉害!”   原来自从当年禁军统领韩峰伙同太元观谋逆之后,皇帝为了分权,当即下令裁减禁军编制,又在此之外新建了一支配备“三眼火铳”的火器军,称之为“驭机营”;去年前朝异族的“尸军”偷袭金陵时,大将军谢封轩也是私自调用了这支精兵,才得以御敌于国门之外。   而此番设防抵御恒王叛军,谢贻香昨日听得一子调度,虽知“驭机营”将士就在附近,但今日却并未在城墙上见到,还曾有过好奇,原来却是埋伏在了两便内外城墙之间的夹缝入口处,以便做此伏击。此时依仗鹿角的阻拦和沙土袋的掩护,左右两边各一千名军士火铳齐发,顿时便将这两路叛军当成了活靶子,伴随着火铳声不断响起,冲在前面的黑甲军士便接连倒下,直令城墙上众人士气大盛,急忙奋勇杀敌,拼死抵挡从云梯上攻来的黑甲军士。   只可惜“驭机营”火铳虽强、城墙上禁军和宫中侍卫虽勇,终究抵不过源源不断的叛军潮水般涌来。如今城外少说也汇聚了五万黑甲军士,前队刚一阵亡,后队已踏着同袍的尸体奋勇冲上,可谓前仆后继,犹如大窝争食的蚂蚁,直看得城墙上众人头皮发麻。似这般也不知激战过了多久,渐渐地攻守双方陷入僵持之态,朝廷一方虽借助地势和利器击杀了五六千名叛军,但禁军和“驭机营”将士也是死伤近半,照此下去,只怕挨不到今天日落,金陵的“内城”便会被叛军从此处彻底攻破,从而长驱直入,直逼“皇城”。   不仅如此,此时长江之上又是四十余艘“飞虎神舰”破浪而来,却是方才第一批靠岸、之后又撤离的那支舰队;眼下去而复返,显是又补充了兵力和军备,一股脑运送到前线战场。远远望去,不少巨舰上还运载着大型器物,多半是攻城所用的机关利器,对即将溃败的守城一方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话说城墙上的谢贻香,如今早已累得脱了力,一身素衣从头到脚都被鲜血染做红褐色,只得退到后方大口喘气,旁边宁丞相过来照看,她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眼见近处是接连攻上城墙的黑甲军士,远处则是叛军舰队送来补给,她只觉心若死灰,心中暗道:“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谁知突然间一个久违的声音的自后面传来,冷冷吩咐道:“宁慕曹,报时。”正是稳坐道坛正中的得一子,语调竟是异常冷静,不见丝毫慌乱。宁丞相愕然半晌,似乎这才想起还有这位鬼谷传人坐镇此间,急忙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又细看身旁的圭表、刻漏等物,回答说道:“眼下刚过申时不久……嗯,启禀道长,申初一刻刚过,眼看便是申初二刻了!”得一子当即吩咐道:“申初二刻再报。”   耳听得一子开口询问,谢贻香也是精神一振,寻思道:“是了,既然小道长早有安排,如今战事方起,如何便要落败了?我可不能泄气!”于是她强忍左肩的剧痛,想要过去询问得一子接下来的安排,却见得一子又在道坛中闭起双眼,自言自语般念道:“皇天忽敕不留停,水部奉行龙神惊。收云散雾四天清,狂风吹散阴不凝。太阳生辉日炁明,唵火轮风轮急摄……”   谢贻香无奈之下,只等在旁静候,将希望寄托于得一子提及的“申初二刻”。幸好没等多久,便听得一子念道:“……天将骑吏,径下云罡。斗转星移,潋灧三光。上应九天,下应九地。雷公霹雳,风云聚会。罩布十方,乾坤定位——急如律令!”伴随着他这个最后这个“令”字出口,一旁的宁丞相也同时开口,高声呼喊道:“申初二刻!”   话音落处,猛听一道刺耳的嘶鸣声冲天响起,却是亲军都尉府的辛统办朝天射出一支响箭,显是得一子早有吩咐,只等宁丞相报出“申初二刻”,便立刻放箭传讯——只因昨日先竞月家中胡老病故,谢贻香临时缺席,这才不知今日一战的详细安排。   伴随着辛统办这支响箭破空,谢贻香忽觉背心一阵清凉,略一辨别,却是刮起了一阵清风,从背后金陵城所在的东南方向而来,径直吹往城外叛军聚集的西北方向。与此同时,“内城”城墙上的左右两端同时传来呐喊声,却是朝中一众武将亲自披挂上阵,自“内城”城墙上的东北、西南方向杀到,各品级武将凑在一起,合计竟有两千多人,尽数加入了此时城墙上的激战。   要知道这些朝中武将皆是沙场出身,无论品级高低,皆是靠一刀一枪的军功上位,多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实力绝不在禁军将士之下。有了这两千余名生力军入局,不过片刻光景,便将已经攻上城头的黑甲军士尽数歼灭,从而令正面攻来的叛军尽数退到了云梯之下。紧接着又听车轱辘声响,却是大量城中百姓推着上百辆救火用的水龙车从两边城墙上驶来,紧跟在一众武将的队伍后面抵达,于城墙箭垛前一字列开,面向城外黑压压的叛军当头喷洒,犹如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谢贻香见水龙里喷出的液体粘稠且微微泛黄,再一辨别气味,顿时心中一凛,暗道:“是油?”   四下众军士也不知晓得一子的谋略,看到百姓推来水龙车往下喷洒,难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众军士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觉头顶上方的日光一暗,举头望去,却见半空中竟然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孔明灯,全是来自身后的金陵城内,凭借当中烛火的热力升到半空,少说也有近千盏之多。每一盏灯非但款式不同,颜色也是各异,倒像是从商家手里征用过来的。此时半空中近千盏孔明灯被突然生出的这阵东南风一吹,顷刻间便以遮天蔽日之势,朝西北方向也便是城外叛军的上方飘去。   眼见这一幕奇景,不单是守城的朝廷一方,就连城外的数万叛军也是瞠目结舌,不知敌方此举究竟意欲何为,后方的好些黑甲军士更是驻足观望。只有极个别叛军反应颇快,出声示警道:“当心!对方先是往下泼油,接着又放出天灯,只怕是要……是要用火攻!”只可惜当先的百余盏孔明灯此时已飘出城墙,飞到叛军头顶正上方,后来的武将队伍里便有人大声下令,喝道:“放箭!落灯!”   一时间众武将当即弓如满月,一通箭雨过处,飞出城墙的百余盏孔明灯立马被射破,在半空中燃烧开来,劈头盖脸地往下方人群里砸落。附近叛军本就挤得水泄不通,当场便有数十人被火团命中,又因身上沾有城墙上水龙车里喷洒的油,铠甲战袍上顿时腾起大片火焰;身旁军士想要上前灭火,却因火遇油越烧越旺,仓促间哪里扑得灭?   随后越来越多的孔明灯不停从金陵城里升起,因风飞出城墙,相继被射破落进叛军队伍;而城墙上的一百多台水龙亦不停歇,源源不断地往下喷油。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城墙下的火势越来越大,继而整片空地上皆是一片火海,烧得上万名黑甲军士满地打滚,再被东南风一吹,火势愈发凶猛,逐渐往西北方向的江边蔓延,逼得其余叛军纷纷往后退却。   伴随着叛军大队人马这一后退,之前攻向两边内外两道城墙夹缝处的两路叛军后援一断,自然也无力为继,或被“驭机营”将士的三眼火铳击毙,或被逼入身后的火海,到头来竟是全军覆没。幸好赶来增援的四十余艘“飞虎神舰”正好抵达江畔,与停泊在岸的五六十艘汇合,急忙招呼退下来的队伍到江边休整,待到城下火势消减再行进攻。   谁知这数万叛军刚一退至江边,还没来得及站稳脚步,陡然间只见天地间红光吞吐,犹如罩落了一片红霞,定睛一看,竟是身后长江上游的江面之上,兀自燃起了大片火焰,一路扑腾着往这边下游方向蔓延;刹那之间,附近的江面也随之燃烧开来,将停泊在江畔的近百艘“飞虎神舰”尽数笼罩其中,吞吐的火焰更是往甲板上而去。   一时间但见浩浩荡荡的长江之上,从长江上游到金陵城西北方向的下游、从江心到叛军舰队此时所在的东南岸,场达数里的半片江面,都已彻底沦为一片火海,就连天空都被映得通红,直吓得城上城下双方军士魂飞魄散。不少人想不明白江面为何会突然起火,还道是有天上神灵下凡施法,急忙跪地叩头,口呼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之名。   对此就连谢贻香也是一脸茫然,兀自愕然当场。试问便在不久之前,己方苦守的这段“内城”城墙眼看便要被叛军攻破,谁知待到得一子一通咒语、宁丞相一次报时、辛统办一支响箭,整个战局便已在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非但守住了众人所在的这段“内城”城墙,而且还令城外数万叛军溃不成军,甚至是身陷绝境?   至于滚滚东逝的长江为何会自行燃烧,谢贻香仓促间竟无暇思索。此刻她还在寻思突然刮起的东南风、喷油的水龙车和数千盏孔明灯这一连串的变故,又见江上起火将叛军的近百艘“飞虎神舰”吞没其中,恍惚中她突然响起得一子昨日所言,说是要以金陵城为阵、以“火”破敌,莫非便是指眼前这场不可思议的长江大火?   幸好浑身是血的池统领正从城墙箭垛边退回,及时做出了解释,喘息着大笑道:“哈哈哈……工部、礼部连同户部官吏连夜征集,再加上城中富商相助,凑出的两万斤火油菜油……便在方才东南风起时,于数里之外长江上游的长岛附近,尽数倾倒于长江之中,顺着水流漂浮至此,再一举点燃,如此才有了眼前这一幕千古奇观!哈哈哈……水面偏能用火攻——道长神机妙算,果然有昔日诸葛孔明之遗风!” 第1009章 判敌虚实摆军器   听到池统领这番解释,谢贻香才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得一子这一连串的谋略,说到底便是他之前提到的那个“火”字——至于这把火是否能够烧起、烧旺,关键却是申初二刻突然刮起的这场东南风。   要知道临江火攻,风向最为重要,稍有不慎则是引火烧身。纵是昔日赤壁之战,若非孔明祭天,东南风乍起,只怕到头来曹公当真便要铜雀春深锁二乔了。   而今日申初二刻这场东南风的来历,以谢贻香对得一子的了解,十有八九是这小道士在暗中推演天象气候,提前预料到了这场风起,于是才以此为谋,设下天灯坠火、倒油焚江这一连串火攻之计,却要故意装神弄鬼,在城墙上摆下道坛念咒,让旁人误以为这场东南风是他作法请来的。   此时再看城外这一幕长江大火的奇观,其火势虽然猛烈,到底只是江面上漂浮的火油菜油,难免后劲不足。而叛军那些“飞虎神舰”的驱动,乃是靠舱中军士踩踏机簧牵引两侧木轮转动,从而排水前行。伴随着江面火势刚起不久,舱中军士立刻全力踩踏,迫使所有巨舰离岸,拼死往下游方向的江心驶去,百余艘“飞虎神舰”最后竟有大半逃出了火海,一路去往斜对岸的鹂岛方向休整。   至于退至江边的数万叛军,伴随着江面火起,自是无法上船。又逢金陵城下熊熊烈火在东南风的趋势下逼近,不得已只能沿着江畔往长江下游方向撤离,待到抵达安全之处,再伺机和对岸驻扎在鹂岛一带的舰队汇合。   如此一来,今日之战便终于以叛军的全面败走暂告结束。再举目望天,便在这阵突如其来的东南风停歇之处,一抹夕阳已悄悄将西面的天际染红,和城外空地及江面上即将熄灭的火焰交相映照,犹如火神降世、焚遍天地,景貌分外壮丽。再一核对时辰,正如得一子之前所言,今日之战果然是在日落时分结束。   对此众人粗略估算,对方今日合计动用上百艘“飞虎神舰”,最终被火炮和江火摧毁了近半数;合计出动五六万黑甲军士,被击毙两万余人。虽然己方这边的禁军、“驭机营”和宫中侍卫也有过半折损,但充其量不过两三千人,比起叛军的伤亡,也算以一敌十、大获全胜了。一时间城墙上所有人都是松下一口大气,相互勉励之余,但觉城墙下焚烧的叛军尸体焦臭冲天,急忙掩住口鼻,继而或坐或躺,尽数累倒在了城墙上。   随后便有城中百姓前来相助,处理城墙上堆积如山的两军尸体,池统领却不让百姓将尸体收敛,而是不分敌我尽数搬往东北、西南方向内外两道城墙之间的夹缝处,代替之前布置的鹿角和沙土袋,将两处入口用阵亡军士的尸体堵上,并浇上火油。如此一来,之后倘若有叛军要从这两处进攻,便可点火烧尸,再行一次火攻之计。   此外还有前来酬军的百姓,送来金陵城里各种美食,池统领照单全收,分发给城墙上众人享用;酒却一瓶未取,以免军士们饮酒误事。谢贻香猛灌几口热茶,整个人才逐渐回了魂,眼见得一子已从道坛中起身,来到城墙箭垛边往西北方向眺望,她和宁丞相、池统领对望一眼,急忙打起精神围了过去,要看这位鬼谷传人接下来是何调度。   只见历经今日这场血战,得一子却依然面色如常,不见丝毫喜怒哀乐。但谢贻香和他相识已久,却隐隐感觉到这小道士的眼神里分明正努力克制着一种躁动,又或者说是一种狂热的兴奋——仿佛眼下这场大战,竟是他梦寐已久的一幕。不得众人开口询问,得一子已自行说道:“从此刻开始,今夜便再无战事,只管让众军士好生歇息。夜里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必理会。”顿了一顿,他又向宁丞相吩咐道:“明日战事将于卯正三刻打响,你只需在卯初三刻报时,唤醒众军士备战即可。至于如何守城的细节,用不着我来教。”   耳听得一子已有安排,谢贻香、宁丞相和池统领三人虽有诸多疑惑,但心中倒也一定。那宁丞相不敢发问,急忙大声领命,谢贻香却不肯善罢甘休,追问道:“道长说让众军士今夜只管好生歇息,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必理会。敢问道长,这所谓的动静,究竟是指何事?还请明示我等,以免三军蒙在鼓里,到时候小题大做,反而弄巧成拙。”   得一子顿时白了她一眼,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却还是解释说道:“恒王大军远道而来,今日一战,已然元气大伤,非得修整一夜不可,所以今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起进攻。然而那个家伙想让麾下将士歇息,却未必肯让我军歇息。我若是他,今夜定会虚张声势,以少量军士擂鼓呐喊,行佯攻之举,从而教我等不得安宁;众军士若是理会,反倒中了他的诡计。”   听到得一子的解释,三人顿时恍然大悟,既惊怒于对方之卑鄙,又庆幸己方有这位鬼谷传人坐镇,否则众将士苦战终日,早已精疲力尽,倘若叛军果真佯攻搅得众军士无法歇息,明日哪还有力气再战?   当下池统领立刻领命而去,吩咐众军士今夜务必好生歇息,切莫中了敌人的惊扰之计,甚至大可捂上耳朵睡觉。谢贻香见得一子好不容易才肯开口解释,急忙又追问方才那场激战,问道:“所以今日突然刮起的这场东南风,是你一早便预料的,于是才提前准备了这许多孔明灯?可是这东南风来得快、停得也快,倘若明日不再刮起,又或者改刮西南风,又当如何施展你的火攻之策?”   面对谢贻香新提出的这一连串问题,得一子显然已有些不耐烦,冷冷说道:“区区一阵东南风,我想让它刮便刮,想让它停便停,何须你来担心?哼,呼风唤雨这等微末伎俩,又岂是黄石一脉的独门手段?至于明日一战,我早已有言在先,明日午时,便是破敌之时,定会教恒王这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至于那个家伙……嘿嘿……”说到这里,他冷笑几声,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至于那个家伙的死活,便要看你师兄先竞月的本事了。”   谢贻香被他这通言语说得哑口无言,一旁的宁丞相见谢贻香都能发问,也大着胆子跟问道:“道长,此番叛军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分驻于金陵城的东西南北四方,今日攻城之兵,充其量不过十之二三,但我等却已将城内几乎所有的兵力集结于此,只有些公差衙役和各府亲兵零零散散分驻于‘外城’各处。即便……即便我们真能守住这段城墙,但整个金陵合计共有‘外城’十八门、‘内城’十三门,叛军会不会……会不会选择从其它门攻破?”   谢贻香虽然打心底瞧不起眼前这个宁丞相,但听他此时这一问,倒是一针见血,指出己方此番设防的最大纰漏,急忙点头称是,要看这小道士作何答复。谁知得一子竟当场大怒,冲着宁丞相厉声反问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质问于我?”直吓得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浑身哆嗦,再不敢多嘴一句。   之后得一子便不再理会两人,重新回到后方道坛正中坐定,就此闭上双眼,神游太虚,留下面面相觑的谢贻香和宁丞相。两人尴尬之余,相互间也无话可说,只得在城墙上各自找地方歇息。谢贻香胡乱吃了几块米糕,只觉眼皮发沉,左肩伤势直痛得半身麻木,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一处楼阁边昏睡了过去。   如此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听城外战鼓声震天,当中“清君侧,诛奸佞”的呼声此起彼伏,谢贻香当场惊醒,整个人吓得如箭一般射起,再看城墙上众军士,却有大半睡得正酣,只有小部分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一脸迷茫之色。她正惊惶间,忽听一旁池统领的声音骂道:“无耻贼匪,果然行此卑鄙手段,想要惊扰我军歇息!道长所料竟是丝毫不差!”   谢贻香微微一愣,这才想起得一子有言在先,早已算准叛军会在夜里行佯攻之举,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可是再看城墙外临江的两处水关一带,漫天繁星之下,黑夜中密密麻麻的灯火光点起,和上方的星空相互映照,分明又有不少“飞虎神舰”抵达,运送来了大批叛军。她难免又有些担忧,生怕叛军的佯攻虚虚实实,到最后当真来个连夜偷袭。   然而事到如今,众人也只能对得一子的判断笃信不疑,全不理会城外叛军的擂鼓呐喊。不少军士听从池统领的吩咐堵上耳朵、盖住头脸,只管呼呼大睡。谢贻香却哪里睡得着,独自在城墙箭垛后探视,但听江畔众叛军的擂鼓呐喊约莫持续了一顿饭工夫,果然渐渐安静下来,并无进军攻城之意。   于是今夜便是反反复复的折腾,城外叛军每隔半个时辰便会佯攻一次,击鼓声、呐喊声震耳欲聋。眼见守城军士不做理会,佯攻的众叛军愈发大胆,居然一路来到城墙之下,却因日间搭建的云梯已被尽数摧毁,只能扯着嗓子乱骂。负责监军的辛统办实在听不下去,便在黑暗中听风辨位,开弓处箭不虚发,这才将其惊走。   似这般一直熬到卯时前后,迷迷糊糊中谢贻香也不知自己今夜是否又睡着过,但见西天一弯明月渐隐,却因深秋时节,天色还不见泛白。片刻之后,宁丞相已率先醒来,按照得一子的吩咐于卯初三刻报时,唤醒众军士戒备,只等卯正三刻正式打响今日的战事。   由于昨日一番激战,城墙上的火炮弩箭已然损毁大半,今日之防便要以众军士的弓箭为主。一众朝中武将带来的水龙车也一并加入战团,早已往里面重新装满火油,只待故技重施往下喷洒。伴随着天色渐亮,城墙上众人摩拳擦掌望向城外,但见熹微的晨光中,五十余艘“飞虎神舰”停泊在岸,数万名黑甲军士严阵以待,当中更有大量火炮车、投石车和云梯车等攻城器械,直看得众人脸色大变。   要知道叛军昨日一整天的攻城,全靠数万名前仆后继的黑甲军士,最多只是动用了百余架云梯,便已险些破城而入;今日再次来犯,竟用上了各类攻城利器,如此架势,又岂是城墙上一众残军所能抵挡?   然则兵临城下之际,也容不得众人细思,伴随着宁丞相报出“卯正一刻”,江畔的叛军队伍已列阵前行,往众人所在的这段城墙缓缓推进,边走边喝道:“清君侧——诛奸佞——”一路来到城墙之下。待到宁丞相报出“卯正三刻”,城墙上众军士不敢耽搁,立刻在池统领的带领下弩炮齐发,一股脑往叛军队伍招呼。   只可惜此时里许长的一段城墙上,不过十多樽火炮、二十余架劲弩,面对城下数万叛军,无疑是杯水车薪。炮弩连同众军士射落的箭雨,一通猛击之下,城下叛军不过百余人伤亡,漫天箭失基本都被前队的黑甲军士以盾牌挡下。   随后叛军便顶着城墙上炮弩的攻击,在城外空地上将带来的火炮车、投石车依次排开,合计约有一两百辆,继而一声令下,与城墙上的炮弩展开对攻。那金陵城墙虽高达二十多丈,又是当年天下第一富豪出资修建,每块城砖皆是上等花岗石,再以糯米为浆、石灰涂面,可谓铁壁铜墙,但城外叛军这些攻城器械显然经过洞庭湖曾无息的机关消息术改良调试,火炮车和投石车自下往上发出炮石,大半击中城墙墙体,也有小半炮石径直打上了高达二十余丈的城头,直轰得众人躲闪不急,纷纷退到后方,远离城墙边的箭垛。   如此约莫对攻了小半个时辰,城墙上仅剩的火炮劲弩已被炮石轰了个稀烂,再无反击之力。装油的水龙车仓促间来不及挪到后方,也有大半被毁,就连城墙箭垛也被轰塌不少。待到叛军炮石攻势渐停,又是数十辆云梯车上前,展开木梯搭上城头,只等后方跃跃欲试的黑甲军士奋勇攻上。   这边谢贻香和池统领惊骇之余,正要召集众军士上前应战,不料便在此时,一名传令军士自城内登上城头,一路狂奔过来,口中不停说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池统领当即怒喝道:“慌什么?即便天大的事,也不可自乱阵角,违令者斩!”   那传令军士顿时一愣,这才清醒过来,迅速来到谢贻香和池统领身边,强压心中恐惧,低声禀告道:“大事不好……金陵……金陵失守了!叛军从昨日起强攻此间,根本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便在昨天夜里,贼将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和纪文峰四将已各率三万叛军,自金陵东南方向而来,分别攻破了金陵‘外城’正东面的麒麟门、东南面的沧波门和高桥门、正南面的夹岗门,眼下……眼下这十二万叛军,已经进入金陵‘外城’,正兵分四路直取‘内城’!” 第1010章 人间炼狱孤城闭   听到这一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在谢贻香耳中炸响,一时间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不想昨日宁丞相最担心的事,居然当真发生了?   试问眼下金陵城里的所有战力,都已集中在了西北方向“内城”和“外城”重叠的这一段城墙上,哪还有其余兵力抵挡自东南方向攻来的一十二万叛军?而且叛军此时分明已经攻破“外城”,接下来的“内城”、“皇城”和“宫城”自是畅通无阻,整个金陵城几乎已经等同于沦陷,再无回天之力了。   可一旁的池统领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甚至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冷笑,向那传令军士吩咐道:“休要惊慌!此间种种,皆在鬼谷传人的预料之中,早已有了万全之策!你要是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我当场砍了你!”说罢,他见传令军士吓得连连点头,便不再理会,上前招呼起城墙上残余的禁军、“驭机营”和朝中武将共同御敌,对付从云梯上攻来的黑甲军士。   话说叛军所用的这些云梯车,城墙上众军士昨日便已领教过厉害,乃是既推不倒、又烧不着。幸好今日再遇,众军士急中生智,竟将城墙上一众水龙车推上前来,冲着搭上城头的百余架云梯喷油。这些云梯梯身虽经过药水浸泡以至火烧不燃,但大量火油喷洒上去,难免滑不溜秋,不等守城军士动手,便有大量黑甲军士从十几二十丈高的云梯上自行滑落,跌了个粉身碎骨。与此同时,守城军士还将对方投石车抛上城头的巨石沿着云梯往下滚落,伴随着每一块巨石滚落,便是一连串黑甲军士跌落云梯,接连阻止了叛军的好几波攻势。   而这边的谢贻香还在惊骇于一十二万叛军从东南方向攻破金陵“外城”一事,也不知池统领所谓的“鬼谷传人早有万全之策”是真是假。正彷徨之际,忽听不远处道坛正中传来得一子的声音,冷冷吩咐道:“宁慕曹,报时。”宁丞相立刻回答道:“马上便是辰正二刻!”得一子随即说道:“辰正三刻再报。”   谢贻香不由地心中一凛,想起得一子曾多次提及,说今日午时便是破敌之时,而眼下离午时却已不足两个时辰——倘若得一子所言非虚,那便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非但要将城外这数万叛军杀光,而且还要将东南方向已经攻入金陵“外城”的那一十二万叛军尽数歼灭,岂非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便在她思索之际,城墙上众军士又击退了叛军的新一轮进攻,随即宁丞相也高声叫道:“辰正三刻已至!”话音刚落,亲军都尉府辛统办的响箭已破空升起,在初生红日的映照中冲上云霄。与此同时,得一子也在道坛正中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谢贻香心知己方将士必定又有调度,急忙留意四下动静,却见城墙上众军士全无反应,只是全力阻挡自云梯攀登而上的黑甲军士。   谢贻香无奈之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拔刀上前杀敌,全力应对眼前的战事。激战中她忽觉身后红光摇曳、晃动不休,起初她还以为是东面朝阳的映照,谁知渐渐地竟有阵阵热浪袭来。待到众军士又以巨石击退云梯上黑甲军士的好几轮进攻,谢贻香抽空往身后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话说金陵城依次分为外、内、皇、宫四道城墙,其中“外城”范围之大,乃是东起荆山、南近秦淮河、西至菊花台、北临长江,就连方圆十多里的紫金山也被囊括在内。此时谢贻香这一回首,但见东面紫金山原本郁郁葱葱的轮廓,竟已变作火红之色,弥漫出大股黑烟冲天而起,分明是方圆十多里的整座紫金山正在燃烧;除此之外,从东面的紫金山开始,一直到金陵城的西南方向,环绕小半个金陵城的天际,也是红光冲天、黑烟四起,直映得上方天空犹如绚丽的晚霞。只听宁丞相惊恐的声音问道:“这……这是城里起了大火?”不远处的池统领当即大笑道:“正是!道长早已料定叛军主力今日将从东南方向攻破‘外城’,所以一早便在‘外城’之内、‘内城’之外的城中各处乃至紫金山上布置好引火助燃之物,只等叛军进城,便一举点燃整座城池,来他一个火烧金陵!”   原来,此番恒王亲率二十万大军围攻金陵,若能从西北方向滨临长江的“外城”和“内城”城墙重叠之处攻入,紧接着便可挺进“皇城”,夺取“宫城”,无疑是事半功倍之谋。然而此等战略要地,守城一方自是心知肚明,定会集结所有兵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城池,再加上长江天堑,反倒令此间成了整座金陵城最难攻破之处。   这一道理莫说是化身“逃虚散人”的言思道,就连恒王麾下的“十二天王”也早有预见,所以此间百余艘“飞虎神舰”、数万黑甲军士连续两日的攻城之举,的确只是声东击西之计,目的便是要牵制住金陵城里的所有兵力。而真正的大军主力,早已在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和纪文峰四将的带领下悄然集结于金陵城外的东南方向,于今日一早同时攻破“外城”正东面的麒麟门、东南面的沧波门和高桥门、正南面的夹岗门,继而以一十二万之众,直取金陵“内城”。   对于恒王大军这一声东击西之策,得一子筹谋此战已久,既已决定要和言思道在这金陵城决出胜负生死,当中的各种可能、各种变故,自是早已推演了不下上千遍,又岂能预料不到?于是早在前日备战之时,他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方面吩咐众将士死守此间,另一方面则在暗地里定下这一条玉石俱焚的“火烧金陵”之计。乃是将金陵“外城”所有百姓赶入“内城”暂避,同时在城中各处以及紫金山上布置助燃之物,只等叛军大队人马进城,立刻举火烧城;也便是赔上整片金陵“外城”烧作灰烬,从而尽灭叛军主力于此。   所以早在前日傍晚,得一子便将“火烧金陵”的安排告知池统领,叫他带户部官员前往筹备,由于事出机密,谢贻香又去了先府处理胡老的丧事,自然无从得知,直到今日城中火起之前,都一直被蒙在鼓里。   此时伴随着整片金陵“外城”起火,一时间红光黑烟冲天而起,阵阵热浪更是扑面而来,不仅城头上众军士手足无措,就连城外江畔的数万叛军也是惊骇当场,纷纷停止攻城,举目眺望东南方向的金陵大火。池统领见谢贻香脸上还有疑虑,不禁得意地解释道:“谢三小姐不必担忧,此战胜负已分——道长这一把大火,已将恒王叛军尽破矣!要知道金陵城中的数千名官差衙役和各级官员府中亲兵,前天夜里便已前往‘外城’的东南各门驻守,待到叛军大队今晨攻城时,却不做任何抵挡,任由叛军入城,然后再以巨石封死‘外城’各门,断其退路;至于‘内城’各门,则早已用铜汁封死,亦是前去无路。眼下伴随着城中各处火起,整个金陵‘外城’已是人间炼狱,一十二万叛军身在其间、进退不得,便如同瓮中之鳖,插翅难逃,只能坐以待毙了!”   听到这话,谢贻香才彻底弄懂了得一子的整个谋略,原来他之前提及的以“火”破敌,倒不单是指昨日“天火”、“江火”,真正的火攻,竟是今日拼着焚毁整个金陵“外城”、与一十二万叛军一并灰飞烟灭的这场“火烧金陵”!   虽然按照池统领的说法,朝廷已提前将“外城”百姓转移进了“内城”,但事出仓促,难免有所遗漏,再加上城中亭台楼阁、房舍财物,以及紫金山上的名胜古刹,一切的一切便要随着这场大火通通付之一炬;如此为谋,说到底依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策,和这小道士当日以流亡百姓为饵、焚尽林间倭寇的毒计如出一辙。难怪这小道士一直大言不惭,说今日午时便可击溃叛军,依照整片金陵“外城”眼下的火势,只需再烧得一两个时辰,莫说当中有十二万叛军,哪怕是百万、千万人,只要整片“外城”容纳得下,也休想保全性命,势必连同大半个“刘朝古都”化作灰烬。   于是接下来城墙上下激战的两军,便只能各自停战,静静遥望东南方向这场金陵大火。毕竟这等巨大的火势既已点燃,便非人力所能掌控,只能静观其变,坐等结果。谢贻香面对眼前的红光黑烟,心中却无丝毫兴奋之意,反倒有一种莫鸣的凄凉,又有些沧桑过尽之后的宁静。她不禁望向不远处盘膝而坐的得一子,心中暗道:“所以这场大战便似这般结束了?那个家伙……他终于还是败了?”   一旁的池统领兴奋之余,突然想起一事,当即凑到谢贻香身旁,小声嘀咕道:“说来也怪,道长曾勒令工部、礼部凑出四万五千余斤火药,尽数布置于‘外城’东面观音门到仙鹤门之间的城墙内,要于今日午时同时引爆,从而将‘外城’这一段长达一十五里的城墙彻底炸毁。对此我思来想去,至今也不明白道长的用意,试问若是将这四万五千余斤火药布置在城中各处,伴随此时的大火一并引爆,那岂非锦上添花,炸这些逆贼一个屁滚尿流?”   谢贻香微微一怔,池统领提到的这件事,她当时倒是在场,曾亲耳听到得一子有过如此安排。然而无论当时还是此刻,她也和池统领一样,对得一子这一安排摸不着头脑。便在她思索之际,忽觉眼前似乎渐渐暗沉了下来,仿佛是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的景象。谢贻香开始还不太在意,可仔细一想,眼下连午时都还未至,又怎会突然天黑?况且整片金陵“外城”此时的大火,直烧得东南方向红光冲天,原当越烧越亮才是,又怎会令眼前的光亮变得暗沉?   紧接着便听四下军士相继发出诧异的惊呼声,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就连池统领也是怪叫几声,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难道是……”谢贻香陡然惊醒,下意识地抬头一望,顿时发现原本晴空万里的蓝天,不知何时竟已乌云密布,从而成黑云压城之势,笼罩了整座金陵城的上空。   这一幕惊变直看得谢贻香脸色惨白,虽然明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发生之后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但她惊骇之余,一时竟说不出口来。倒是不远处的宁丞相按捺不住,向道坛正中的得一子脱口说道:“道长……这……这可不太对劲……你既已决定要在今日以火攻破敌,又怎会算不到……算不到今日会有暴雨?”话音落处,猛听头顶上方一道惊雷炸响,随即便有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坠落下来,劈头盖脸砸向众人;渐渐地雨点越来越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是几声雷响,一场瓢泼大雨已倾盆而下,冲刷着整个天地。   要知道眼下整片金陵“外城”的火势刚起不久,一十二万叛军身在其间,虽是在劫难逃,但短时间内必定损伤不大。伴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落下,城中火势转眼间便已消减不少,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彻底熄灭。如此一来,所谓的“火烧金陵”之计,到头来岂非白忙一场,最多令叛军折损个十之二三,谈何将其尽灭?   面对这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变故,谢贻香早已心乱如麻。以她对得一子的了解,深知这小道士最是精通天文地理,曾多次以气象为谋装神弄鬼,所以正如宁丞相所言,他既已设局要在今日用“火烧金陵”之计击溃叛军,又怎会预料不到此时这场暴雨?况且昨夜明月当空、繁星漫天,乃是谢贻香乃至众军士亲眼所见,于情于理,今日也绝不该有这么一场暴雨;如此反常的气象,莫非竟是天意使然,要令本朝覆灭于今日?   一时间,城墙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道坛正中盘膝而坐的得一子身上,有彷徨、有沮丧、有悲愤、有震怒。只见暴雨中的得一子微微仰起头来,任由大颗雨点拍落在他脸上,神情间却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过了半晌,他终于轻启红唇,淡淡地说道:“青田老贼,你果然也来与我为敌。”   这话一出,旁人倒还罢了,谢贻香却是心中剧震,回想起当日在宁义城外、青田县内的种种见闻。倘若这场暴雨并非天意,而是人为,试问这呼风唤雨之术,岂不正是手持《黄石天书》的青田一脉之绝学?难道此时这一场有违常理的暴雨,竟是青田先生或者青田传人在暗中相助言思道那厮,助恒王叛军灭了得一子这场金陵大火?   不等她仔细思索其中缘由,便听得一子再次开口,吩咐道:“宁慕曹,报时。”那宁丞相愕然半晌,继而惊喜地跳了起来,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声回答道:“启禀道长,如今刚过巳时,眼看便是巳初一刻!”   话音落处,暴雨中的得一子陡然睁开双眼,原本灰白色的一对瞳孔已变作血红之色,目光中竟是藏不住的兴奋。只听他扬声说道:“吩咐众将士坚守城池至午时,再有一个时辰,我便要叫这二十万叛军全军覆没于此!”说罢,他顿了一顿,又厉声喝道:“开——坛——” 第1011章 篡改天地惊雷击   伴随着得一子再次喊出“开坛”二字,转瞬间便有八名道童装扮的孩童自后方登上城墙,手中分别捧着符、剑、印、铃、旗、牌、镜、香八类法器,按先天八卦的排列,躬身站立于得一子所在道坛周围的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方位,从而形成先天八卦阵法。   紧接着得一子便在阵中起身,手中结印,脚踏步法,于暴雨之中念念有词。城墙上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得一子这副架势,也心知位鬼谷传人从昨日到此刻,才终于动了真格,皆是心中一凛。那池统领沉吟半晌,仓促间也不管自己信与不信,当即高声说道:“大伙不必惊慌,火烧金陵之举,不过是鬼谷传人的诱敌之计,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亦是在道长的意料当中!正如道长方才所言,今日午时,他自有破敌良策,我等只管死守此间城池便是——贼不退,我亦不退!”   与此同时,城外那数万叛军眼见天降暴雨,顷刻间便能将城中大火浇灭,从而助己方大队人马脱险,继续攻取金陵“内城”,都是松下一口大气,顿时士气大振。于是伴随着数万黑甲军士的齐声呐喊,城外叛军再一次发起进攻,沿着云梯拼死爬向城头。由于暴雨冲刷之下,云梯上油渍尽去,反倒不似先前那般滑手,再加上城墙上巨石早已耗尽,不过一顿饭工夫,大批黑甲军士便已踏上城头。   要知道朝廷一方残存的将士从昨日激战到此刻,早已杀红了眼,又恰逢池统领激励三军的话语刚落,也正是士气大涨之际,相继发出震天的怒吼声,誓要豁出性命与叛军决一死战。眼见黑甲军士再次踏上城头,一时间以谢贻香、池统领和幸统办三人为首,禁军、“驭机营”和朝中武将同时冲至城墙箭垛边,与叛军展开惨烈的厮杀。   要说两军将士先前数十番交战,虽也是你死我活的生死搏斗,但好歹存有一丝理性,知道攻防进退。此时暴雨中再此交战,双方将士已如同一条条杀疯了野兽,撕咬扭打之余,用的都是只攻不守、同归于尽的打法,甚至还有不少将士直接抱着敌人滚落城墙,双双摔得粉身碎骨。   谢贻香身在战局,耳中所闻尽是密集的雨点声和粗重的嘶吼,手中乱离每一次挥出,都是骨肉横飞的惨况,到后来竟杀得四肢发软、心胆俱寒。混乱中又听得一子念咒声越来越响,清朗的声音径直穿透雨声呼声,不徐不疾地念道:“……天动地静,日月洞明。五雷布炁,万里精光。苍灵耀景,电激霆奔。千妖万邪,清荡三元……”   似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漫天雨帘之中,谢贻香眼前晃动的人影似乎渐渐变少,到后来终于一扫而空,却是在守城将士的浴血奋战之下,终于又将叛军这一轮势在必得的进攻击溃,令一众黑甲军士退下了云梯。她手中乱离下意识空挥几刀,浑身力道也随之耗尽,当即跪倒在血泊之中。   再看城头四下,已然是尸山血海的地狱,不远处便是那禁军统领池中岳怒目圆睁的尸体,肩胛、腰身和小腹处是三柄深嵌入体的军刀,任意一柄都足够取他性命,顿时便令谢贻香回想起这两日并肩作战的点点滴滴,心中悲愤不已。而城墙上众将士历经这一轮血战,此时只剩下百十来人,皆是伤痕累累,再也无力为战,就连宁丞相也只能躲在角落里抱头痛哭。   然而暴雨中得一子的动作却不停歇,此时已从一名道童手里接过桃木剑,手中轻舞剑花,继续在道坛正中按天罡北斗的方位踏出步法,口中念道:“……魔威披散,扬矛扫阴。朱火流焕,炎烟散精。苍舌緑齿,威摧巨灵。金门肃杀,太白流威。云营围绕,罗布天机。玄戈苍甲,飞铃流金……”便在他念诵之际,周围那八名道童也随之变幻方位,依次站立于坎、坤、震、巽、乾、兑、艮、离方位,将中宫之位留给当中的得一子,却是由原本的先天八卦阵法,演变成了后天八卦阵法。   谢贻香看在眼中,心中却已是百念皆灰。且不说眼前这数万黑甲军士兵临城下,单说伴随着着这场暴雨落下,城中大火已然尽熄,所谓的“火烧金陵”之计自然沦为泡影。如此一来,已经攻入金陵“外城”的那一十二万叛军,最不济也还有七八万人幸存,纵然大雨中行军略有阻碍,不出两个时辰,也能一举攻破全无兵力驻守的金陵“内城”,拿下“皇城”、“宫城”,从而迫使当今皇帝退位、恒王登基继位,成就言思道改朝换代的壮举。   试问如此局面之下,己方可谓败局已定,再无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纵是得一子所谓的道术真能请来天上神仙,也是无济于事。谢贻香心中绝望,忍不住向道坛正中的得一子说道:“你别再装神弄鬼……你……你别念了!”   得一子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念道:“……九天有命,万神敬听。促召千真,俱会帝庭。天光散彩,六合利贞。纷纭队仗,罗雨天兵。群魔束形,正道无侵……”念到此处,他已将手中桃木剑交还给道童,又从另一名道童手中接过已枚油布包裹的印玺。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当中是一个黑漆漆的木匣,打开匣子,顿时便有晶莹的华光破匣而出,在漫天雨帘中吞吐流转。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来不及定睛细看,便听一旁有军士无助地说道:“叛军……又攻上来了……”谢贻香只得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托着疲惫的身子抢到城墙箭垛边。但见城外数万黑甲军士果然再次涌到城下,沿着数十架云梯往上攀登,口中齐声呐喊道:“清君侧——诛奸佞——”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身后得一子念诵咒语的声音却未中断,字字清晰地念到:“……上道太清,玄元之根。苍龙吐电,摧破邪兵。保安家国,道纪升平……”谢贻香直听得心烦意乱,不禁回首怒喝道:“我叫你闭嘴!”   不料她这一回首,才发现得一子已将手中一枚形貌古朴的玉玺高举过头顶,仰头凝视乌云密布的天空,血红色的瞳孔中突然精光迸现,继而厉声念道:“……日月上奔,星辰下垂。潜龙升天,九州激荡,与道长存,历劫无倾——急如律令!”话音刚落,四下众人只觉天地间陡然一亮,竟是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落下来,直取道坛正中的得一子,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既是震耳欲聋的惊雷之声,又是布置在城墙上整个道坛炸裂当场之声,电光飞溅处,弥漫出大团黑烟。   这一幕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得一子好端端地做法念咒,怎会突然引来一道天雷轰击,还当场炸毁了整个道坛?众人惊骇之余,谢贻香到底是心中关切,急忙回身冲向得一子所在的道坛。只见黑烟消散处,周围的八名道童或炸伤或震晕,横七竖八瘫倒在地,而当中的得一子竟是完好无损,独自坐倒在损毁的道坛中央,脸上神色既惊又喜,谢贻香急忙抢到他身上,正待开口询问,得一子却捧起手中炸得四分五裂的玉玺,自言自语般地狂笑道:“妙极……妙极!此番我不惜赔上中原九州之气运,强行篡改天道地理,原当有此一劫,势必为天诛地灭,只是不料这天劫竟有此等威力……哈哈哈哈,幸好日前我在城中井底寻得此玺,今日凭借万世帝王的真龙之气护体,竟以这枚玉玺替我挡下天劫……哈哈哈哈,由此可见,什么天道浩荡、什么地理纵横,终究逃不出我掌心,皆为我所驱使……”   谢贻香见得一子如此失态,这番话更是说得没头没脑,还倒是被方才那道惊雷给劈傻了,急忙将他扶了起来。恰逢此时再次攻城的叛军队伍里,当先十余名黑甲军士已爬上城头,幸存的守城将士拼着最后一丝血气上前厮杀,却哪还抵挡得住?一名禁军被叛军利刃割破喉咙,正好倒在谢贻香身边,临死前提起最后一口气说道:“谢……谢三小姐……守不住了……败……是我们败了……”   谁知已近癫狂的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怒喝一声,骂道:“放屁!眼下我道法已成,整个中原九州的天道地理皆已被我篡改,不过是区区二十万大军,眨眼间便将化作乌有!又岂容你在这里妄言胜败?都给我拼死守住城池!”说罢,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大声问道:“宁慕曹,报时!”   那宁丞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陡然听到得一子这一招呼,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圭表,回答道:“眼下……刚过巳正三刻,马上便是午时了……”得一子顿时哈哈一笑,高声说道:“时辰正好!午时一至,便是破敌之时!该来了……该来了……”   谢贻香见得一子这般神态举止,本已认定这小道士是被天雷劈成了失心疯,这才满嘴胡言乱语。谁知伴随着得一子话音落下,忽然间但听一整低沉的轰鸣声自东面远方传来,声音由小而大,隐隐竟有雷霆万钧之势,仿佛是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   她急忙顺着声音往东面眺望,凭借“穷千里”的神通穿透厚厚的雨帘,只见便在数十里开外长江下游方向,天与地相交之处,依稀有一条白线生出,往西面众人所在的金陵城方向而来,沿途激荡出遮天蔽日的尘灰。不过片刻工夫,城墙上下的双方军士也察觉到了异常,相继停下手中动作,顺着动静传来的方向眺望东面。甚至连宁丞相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两只眼睛直勾勾望向东面长江的下游,一脸困惑地说道:“这……这难道是道长安排的援军……不可能!除了西北的泰王和漠北的赵王,中原境内此时哪还有什么援军?这……这难道是道长请来的天兵天将?”   然而伴随着轰鸣之声越来越大,犹如阵阵闷雷不住炸响,就连众人脚下的金陵城仿佛也开始微微颤动,双方军士才觉得事情绝不简单——如此惊天动地的声威,绝不可能是什么援军鼓捣出来的,甚至绝非人力所能为之。城墙上谢贻香急忙屏息凝神,将“穷千里”的神通发挥到极致,仔细眺望从东面逼近的那条白线,待到又近了数里,才发现这条所谓的“白线”,竟是一道高达十余丈的巨浪,白花花的水浪激荡翻卷,一路向西奔涌;两端分别往南北延伸,少说也有十余里宽,凭肉眼全然看不到这道巨浪左右的尽头。   一时间,谢贻香竟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看到的这一景象,脑海中竟莫名回忆起幼年时父亲谢封轩带自己游历钱塘江的那个夜晚。记得当时黑夜之中,先是江面上隐隐传来“沙沙”声响,仿佛有一条黑色素练在江面上浮动,时断时续、时隐时现。随后声音渐骤,潮水夹着雷鸣般的轰响飞驰而来,犹如千万匹骏马同时冲锋,把满江的月色打成碎银;汹涌的潮水前浪引后浪、后浪推前浪,终于在江面形成一道数丈高的巨浪,咆哮着往前推进,直冲九天皓月,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奇观“钱塘江大潮”。   可即便是闻名天下钱塘江大潮,也远逊于谢贻香此时此刻亲眼目睹的这一道高达十余丈、宽达十余里的巨浪,其声威甚至是当年那钱塘江大潮的十倍、百倍!惊恐之余,眼见这道巨浪呼啸着一路往金陵城方向而来,她不禁脱口问道:“这难道是……是长江……长江大潮?”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滚滚东逝的长江之水,千百年来几时听说过有“大潮”一事?却听身旁的得一子又是一阵狂笑,得意地大喊道:“这,便是真正的‘潜龙’!” 第1012章 妖邪祸世断乱离   谢贻香听得一子说出“潜龙”二字,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曾在哪里听说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情急之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眼见这道足以毁天灭地的巨浪继续逼近,离众人所在的金陵城已不过十余里距离,所经之处,巨浪后牵引着滔天的洪水已将一切吞没其中,她陡然惊醒过来,向身旁的得一子询问道:“你是说这……这长江大潮,是你弄出来的?”   只见得一子傲然一笑,血红色的瞳孔中迸现出无比的狂热,扬声说道:“我早已说过,金陵城——便是那个家伙的葬身之地!我正是要让他在的即将得手的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在他最为得意之际突然跌落无尽深渊!哈哈哈哈,狗贼……你以为我当真要‘火烧金陵’?蠢材,你爷爷我是要‘水淹七军’!”   伴随着得一子的话音落下,谢贻香急忙再问,却听巨浪奔涌声中,金陵城东面又响起一阵阵地动山摇般的炸响,却是布置于“外城”东面观音门到仙鹤门之间城墙内的数万斤火药如期引爆,从而将这段长达一十五里的“外城”城墙彻底炸毁。其声响之大、动静之烈,就连谢贻香自己也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而此时城外那数万叛军,也终于在暴雨中看清了来自东面的威胁。试问如此雄壮的一道巨浪翻卷而来,白花花的潮头竟有半个金陵城城墙那么高,莫说是肉胎凡人,即便是停泊在岸的一众“飞虎神舰”,面对这等堪比海啸的滔天水势,也不过是一片片孩童折出的纸船,顷刻间便会被大水冲散成碎片残骸。   惊慌失措之际,不少黑甲军士随即醒悟过来——眼下唯一的生路,便只有登上眼前这座金陵城,躲到二十多丈高的城头避难,否则定然是死路一条,水性再好也是白搭。一时间成千上万名黑甲军士便同时挤向那数十架云梯,争先恐后地往上攀爬。而先一步登上城头的少量黑甲军士,眼见捡回一条性命,已然谢天谢地,哪还记得什么“清君侧,诛奸佞”的军令?   只可惜城下黑甲军士的动作再快,也赶不上奔涌而来的这场滔天大水。由于“外城”东面的大段城墙已被炸毁,在这道高达十余丈的巨浪面前,整个金陵“外城”便再无屏障可依。伴随着巨浪奔行过处,浑浊的洪水顿时汹涌而至,一股脑冲进城中,从而将整片金陵“外城”淹没,其水势少说也有数丈深浅。   紧接着潮头巨浪继续往西挺进,终于撞上金陵“内城”东面的城墙。谢贻香等人此时虽是在西北方向“内城”与“外城”重叠的这一段城墙,并非首当其冲,但在水势疯狂的冲撞之下,整个“内城”城墙都在剧烈摇晃,不少军士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扯着嗓子呼天喊地,当中更有不少大小便失禁者。   幸好金陵“内城”城墙足够坚固,到底还是挡下了潮头巨浪的猛击、拦下了滔滔不绝的洪水,从而将这道高十余丈、宽十余里的巨浪硬生生从中分割开,贴着“内城”南北两边的城墙继续往西奔涌。便在浪潮经过谢贻香等人所在的这段城墙时,城外那数万黑甲军士,连同什么“飞虎神舰”、云梯车、火炮车、投石车等等,便如同尘灰之于泰山、水滴之于沧海,只在眨眼间便被巨浪一股脑卷入其中。待到潮头过尽,后方的浑浊的大水奔流不息,整个金陵“内城”之外皆已沦为一片汪洋,任凭黄豆大小的雨点不断砸落,翻卷着大片船骸和黑甲军士的尸身。   面对眼前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水,城墙上众人哪还说得出话来?无论是爬上城头死里逃生的黑甲军士,还是守城一方残余军士,都被吓得魂飞魄散,相继跪倒在地,全然忘记了片刻之前双方还在你死我活的厮杀。可想而知,今日一早从东南方向攻入金陵“外城”的一十二万叛军,此时显然还来不及攻破“内城”,伴随着“外城”东面的大段城墙炸毁、巨浪牵引的洪水涌入,自然也无法幸免。当中的什么古镇海、唐先开、辜鸿渐、纪文峰这些所谓的恒王麾下“十二天王”,连同麾下所有将士,在这等天灾、天怒、天威面前,绝无丝毫生还的可能。   如此一来,此番兵临城下的二十万恒王叛军,便果然如同得一子所言,于今日午时在这场滔天大水之下化为乌有,荡然无存!而那潮头巨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冲过金陵“内城”之后其势不减,又一路继续往西奔涌,将所到之处尽数淹没。待到巨浪冲着长江上游方向去得远了,震天的轰鸣声才渐渐消失,只剩暴雨持续倾泻,不停打落在水面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贻香浑身一颤,陡然惊醒过来。只见城墙之外的金陵城四面,奔流的洪水已将二十余丈高的“内城”城墙淹没了近三分之一,兀自在暴雨中翻卷激荡。如此水势,莫说恒王那二十万叛军,即便是金陵城附近长江两岸的黎民百姓,想必也有不少在这场百年甚至千年难遇的大水中遭受了灭顶之灾。幸好得一子早有预见,将“内城”一十三道城门用铜汁封死了全部缝隙,所以水势倒没怎么漫延进来,只是在城内积起过膝深的水,其间百姓以及“皇城”、“宫城”里的文武百官乃至皇帝皇后,倒是安然无恙。   看清眼前这般局面,谢贻香不禁倒抽几口凉气,先是确认眼前这一幕并非梦境幻觉,然后才向身旁的得一子再次确认道:“这场水……当真是你弄出来的?”只见得一子眼中已恢复成了那对灰白色瞳孔,大步走到城墙边的箭垛前,得意地欣赏着自己这一杰作,没好气地回答道:“废话!”   谢贻香默然半晌,这位鬼谷传人虽已兑现承诺,果真扫清了围攻金陵的所有叛军,可是对于如今这一结局,她心中却无半分获胜的喜悦,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只是可惜了金陵城附近那些无辜百姓,你这场大水,只怕……只怕也害了十余万百姓的性命……”   谁知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哈哈一笑,笑声中满是不屑和嘲弄之意。只听他扬声说道:“十余万百姓的性命?笑话!何止是这金陵城附近,从长江入海之处的松江府开始,沿途的崇明、通州、江阴、泰州、镇江、扬州,一直到此间的金陵,这连绵六百余里的长江两岸,再算上金陵西南的滁州、太平府等地,命丧于这场大水的百姓,何止千万之数!”   谢贻香一时没听明白,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得一子又是哈哈一笑,不屑地说道:“此乃东海之水倒灌进长江,否则你以为如此壮观的大潮,却是从何而来?我是说,潮水这一路所经各地,沿岸百姓当然无法幸免,陪葬的有上千万甚至数千万人!”   这话一出,谢贻香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巨响,终于听懂了得一子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重复说道:“你……你是说这水……这水是从东海而来,顺着长江倒灌至此?那么从松江府到金陵城……不对,一直到西面的太平府,这一路长江沿岸的百姓……他们……他们……”得一子看也不看她,高昂着头望向城外暴雨中的滔滔大水,傲然说道:“兵者,凶器也。两军对阵,无论胜负,皆要付出代价!此番我挟必败之局,以一己之力篡改天地,翻转乾坤,不但令二十万恒王大军消弭于无形,更叫那个家伙的多年来的经营功亏一篑,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华夏万古,便只有我一人能够办到!不过是牺牲些无用百姓,又有何妨?”   对于得一子这番说辞,谢贻香自是难以接受,直听得不住摇头。要说自古以来无论开疆拓土还是保家卫国,但凡是行正义之师,归根结底,无一不是要拯救黎民于水火,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岂有因一时胜败之争屠戮无辜百姓之理?   她越想越觉得迷茫,言思道唆使恒王谋反,此举固然大逆不道,但无论是宁义城鏖战对百姓秋毫无犯,还是江浙沿海奋勇清剿倭寇,又或者是此番大军偷袭金陵,试图以最小的代价改朝换代,细论起来,其实倒并未如何祸害百姓。   反倒是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小道士,所思所虑,一举一动,全无半点仁义道德可言。看似要保江山社稷,实则却只是要和言思道争个输赢高下,为求一己之私欲,不惜引东海之水倒灌长江,从而令长江沿岸上千万甚至是数千万无辜百姓陪葬。试问如此伤天害理的手段,纵然能保全江山社稷,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又或者说,倘若眼前这一战,一定要牺牲数千万百姓的性命才能获胜,那么……这一战又何必要胜?便应该让他恒王进驻皇宫,登基继位、君临天下?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的是非对错已被彻底摧毁,整个人也接近奔溃。再看眼前这个身穿漆黑色道袍的得一子,此是虽是背对自己,也能猜到他脸上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令她心生反感的同时,更无端觉得有一股妖邪之气沛然而生。   一时间谢贻香越想越觉得不对,回想起自己和这小道士之间的点点滴滴,从蜀地初见,到墨塔重逢,再是宁义城相遇,最后一路走到今天,其间得一子的一切行事做派,岂非正是妖邪之辈?只不过因为他一直是在针对言思道行事,每每与之相反,这才显得好像是在相助于自己,从而令人误将他当做了好人?   不知不觉中,谢贻香心中思索,手中乱离已缓缓举起,尝试着要往眼前这个背对自己的小道士身上劈落;然而犹豫许久,这一刀却始终劈不下去。伴随着大雨继续浇灌,城外洪水翻卷不休,再想到数千万无辜百姓命丧于得一子惹来的这场大水之下,伴随着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天地,谢贻香猛一咬牙,乱离终于在雷声中径直劈落!   不料谢贻香刚一发力,乱离却仿佛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力道与她抗衡,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得一子身上劈落,就这么僵持着停顿在半空中;任凭谢贻香如何使劲,绯红色的刀身始终纹丝不动。   要说似眼前这般诡异的情况,谢贻香倒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记得当日在宁义城缉拿那号称“人厨”的女童时,谢贻香的乱离便有过好几次不听使唤,同样也是无论她怎么发力,乱离就是不肯向那女童劈出。事后得一子听闻此事,倒是有过一番解释,说谢贻香的乱离在铸造之时曾以人血祭刀,是以存有灵性,而那女童本是妖邪之物,当时又得宁义城“天地人”三者加持其势,所以令乱离生出了畏惧,这才临阵失控,不敢向对方发起攻击。   倘若这一说法当真成立,此时乱离再次失控,说什么也不肯向得一子身上招呼,那同样的道理,眼前这个号称鬼谷传人的俊俏小道士,岂非也是货真价实的妖邪之物?谢贻香早已心乱如麻,整个人也已接近崩溃,再加上本就有为民除害的念头,当下更是将心一横,咬紧牙关用上浑身力气,一刀劈向得一子的后颈。   然则也不知是乱离刀身上随之生出的抗拒之力,还是谢贻香心中到底拿不定主意,全力劈落的这一刀,终究还是偏了几分,正中得一子身旁的城墙,刀锋径直没入砖石之中。紧接着但听“啪”的一声清响,却是谢贻香慌乱中使力不当,这柄由师父刀王亲传的宝刀,竟然当场断作两截,将上半截刀身留在了城墙砖石之中。   要知道谢贻香自从技成以来,可谓刀不离手,这柄乱离几乎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时刀身突然断裂,惊讶间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背对他的得一子听到身旁动静,已然转过头来。眼见谢贻香这般举止,得一子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喝问道:“你要作甚?”   谢贻香本就是一时间的冲动之举,面对得一子的当面质问,顿时急得连连摇头,说道:“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避。得一子直气得浑身发颤,一张脸更是抽搐得变形,抢上几步再次逼问道:“你……你要杀我?为什么?难道……难道就因为那些蝼蚁的性命?”   谢贻香被为气势所震,只得矢口否认,说道:“不是……不是……”整个人则拼命往后退避,却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军士尸体一绊,顿时往城墙边滑倒。恰逢此间城墙曾受叛军火炮轰击,边上箭垛早已塌陷,全无屏障可言。得一子见谢贻香整个人径直往城墙外倾斜,虽是狂怒之际,也不由地冲上前去,伸手要将她拖拽回来。   谁知谢贻香到底是习武之人,眼见自己倒向城外,转眼间便要跌落城下,身子已下意识地将重心一移,立刻定住了身形;与此同时,得一子也伸手抓住她的肩头,用力往回拉扯。谢贻香此时已对眼前这个小道士心生恐惧,正恨不得躲他越远越好,被得一子这一拉扯,急忙用力挣脱。混乱间但见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自大雨中闪现,却是谢贻香挣扎中手里的半截乱离不经意挥出,当场便有鲜血飞溅,将得一子的一条右臂齐肘割断!   这一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无论是谢贻香还是得一子,都吓得僵直当场。紧接着断臂之痛传便得一子全身,顿时令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四下军士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争执中的两人,相继围拢过来。慌乱中谢贻香便像是个闯了祸的孩童,连忙丢掉手里的半截乱离,颤抖着辩解道:“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只见得一子剧痛之下,原本俊俏的面容已扭曲得狰狞可怖,惨白的面颊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是不见一丝血色,兀自捂着断臂处来回盘旋。四下众军士正要上前救助,不料他二人本就身在损毁的城墙边上,得一子这一踉跄踱步,当场一脚踏空,整个人已从箭垛损毁处跌出城墙,径直往城下洪水中掉落。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谢贻香情急之下,一时顾不得细想,全副心思只想着救人,当即如箭一般冲出城墙,在半空中探手抓住了得一子胸前衣襟。   然而谢贻香虽然抓住下坠中的得一子,但自己此时也已身在城墙之外,两个人依然是往城下洪水中掉落的结局。慌乱中谢贻香空着的左手便往身后乱抓,想要找寻借力之处,不料竟果然抓到一物。原来那亲军都尉府的辛统办身为此战监军,听到得一子的惨叫,急忙赶了过来,眼见得一子和谢贻香相继跌出城墙,他急忙以双脚勾住城墙边缘,同时探出自己的金丝长弓,想要用弓弦将谢贻香套住,正好被慌乱中的谢贻香稀里糊涂抓住了弓背。   当下谢贻香便握紧辛统办的弓背,在半空中借力稳住身形,同时右手发力,抓紧得一子的道袍衣襟努力将他往上提起,吃力地说道:“先……先上去再说……”却见半空中的得一子已不再叫喊,只是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视着自己,眼神中全无喜怒哀乐,便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谢贻香只觉心中莫名一恸,竟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死死抓紧得一子的衣襟,转头招呼上方的辛统办,要他想办法将自己和得一子拉上去。隆隆雨声中,忽听下方的得一子突然开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是我……错了……错了……”   谢贻香不禁回头一看,只见暴雨冲刷下,得一子嘴角处扬起一丝凄凉的冷笑,用一种悲哀又惋惜的眼神望向自己,口中淡淡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是我错了。你,也只是这世间万千蝼蚁中的一只罢了……”   说到这里,得一子已探出左手,一举解开他腰间那条朱红色的腰带。伴随着腰带一去,他整个身子便从道袍中滑出,径直往下坠落,转弯间便没入了城墙下方那滔天洪水之中,泛起大圈涟漪,随即便在倾泻的暴雨和激荡的水流中消失不见,踪影全无。只剩城墙外悬挂在半空中的谢贻香,手中还死死拽着他那件漆黑色的道袍。 第1013章 洪波万里水中击   话说先竞月照得一子吩咐,早在两日前便已抵达金陵以东长江下游的镇江润扬码头,却见驻守于江岸的官吏,早已为路过的恒王叛军击溃,就连江畔船只也被尽数焚毁。他拆开临行前得一子交付的锦囊,里面则是一张字条,竟是要他征调当地所有官吏和大量船只,尽数屯于镇江的招隐山巅,待到后日未时,于长江之上拦截败退的败军余孽,一举生擒恒王、言思道等人。   先竞月虽不知得一子为何要自己将当地的船只尽数运往招隐山上,但事到如今,只能选择信任这个小道士,孤身前往镇江衙门亮出亲军都尉府副总指挥使身份,寻求当地官吏的相助。由于江畔船只早已为叛军焚毁,得一子要征调的大量船只,众官吏只能去就近的京杭大运河上寻找,最后勉强凑出一千来人、三十多艘大小船只,依照得一子字条所写,雇征夫运送上了招隐山。   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第二日先竞月与临时组建的千余人在山中空等了一整日,并未见到丝毫动静。待到第三日上午,先竞月难免有些坐立不安,挂念着金陵城里的战况。试问金陵城中兵力不足万人,恒王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可谓势在必得,又怎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道士杀得落花流水,沿长江一路逃窜至此?   谁知他刚生出这个念头不久,便听东面轰鸣声响,其势犹胜千军万马。紧接着便是一道高达十余丈、横跨十余里的巨浪凭空生于天际,沿着长江一路往西奔涌,分明是长江之上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潮。   幸好先竞月和众人此刻身在的这座招隐山,又名“兽窟山”,因南朝名士戴颙隐居于此,故得名“招隐”,乃是整个镇江的最高处,非但不为巨浪所及,而且看得分明。只见风和日丽之下,这道巨浪过处,滔天洪水随之而来,顷刻间便令山下整个镇江沦为一片汪洋。其间的房舍田地、百姓牛马,尽数被浑黄的浊浪覆盖,不见丝毫踪迹,直吓得山上众人心惊肉跳,纷纷呼天喊地。纵是先竞月艺高人胆大,面对这等天地之威,也不禁心中生惧,脸色发白。   眼见这道巨浪吞没镇江之后,其势丝毫不减,又一继续往西奔行,分明是冲着金陵城方向而去。先竞月不知晓金陵城里此时的情况,眼见这场大水来得全无征兆,绝非人力所能为之,还倒是天降灾祸,引来洪水灭世。可是再转念一想,得一子信誓旦旦地说今日午时恒王叛军便会一败涂地,思来想去,莫非正是算准了长江之上有此剧变,那小道士才敢以此设计,要借这场大水对付恒王叛军?   可是如此一来,无论是眼前的镇江还是远在西面的金陵,乃至长江沿岸的黎民百姓,面对这场滔天大水,又当如何是好?倘若那小道士果真提前预知了这场天灾,为何不先行示警,好让沿岸百姓早做准备、举家迁徙?难道得一子是怕这场大水来袭的消息一经泄露,便会令恒王叛军有所提防,于是才故意隐瞒不说,竟不惜赔上长江沿岸所有百姓的性命?   先竞月一时也猜不透其中缘由,只见伴随着潮头巨浪奔涌而过,后面牵引的滔天洪水虽然也是往西流去,水势倒不算太过湍急。他当即定下神来,召集山上的千余人将备好三十余条大小船只统统推下水,驾船前往营救附近洪水中的百姓。   然而这场大水实在太过浩荡,浑浊的洪水竟达数丈之深,附近百姓哪能从中逃生?三十余条船四下寻找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只是救起了几个溺水窒息的精壮男子以及及时爬上一棵参天大树的一家五口,此外再无任何收获。众人悲恸之余,还要继续搜救,却见原本往西流淌的水势,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减缓,渐渐地几近静止不动,但最后水流方向居然掉了个头,重新变作往东奔流之势。   先竞月思索半晌,终于明白其中缘由。要知道中原九州的地势本是西高东低,万千江河自西而生,皆是一路往东流逝,是为百川东入海。而眼前这场洪水一开始却是自东往西,虽不明其中缘由,但试问如此巨大的声势,也只可能是东海之水倒灌进长江,从而形成十倍、百倍于钱塘江大潮一般的奇景。如今大潮一路往西而去,其势终究也有耗尽之时,待到洪水再也无力往西推进,自然便会回归常态,沿着西高东低的地势重新东流入海。   想明白这一点,先竞月倒是稍微松了口气。如此看来,这场洪水势头虽猛,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不过小半日工夫,尚不至于造成毁天灭地的伤害。随后众人继续驾船搜救溺水百姓,不一会儿,突见一艘高大的巨舰自西面天际破浪而来,定睛一看,正是当年在洞庭湖龙跃岛上见过的那种“飞虎神舰”。先竞月心中一凛,再向一旁的官吏询问时辰,正好便是得一子和自己约定的申时前后。   要知道得一子有言在先,之所以让先竞月前来镇江,便是要他备好船只于半路截杀恒王败军,从而一举擒杀恒王、言思道等人。此时看这艘“飞虎神舰”的来路,正是长江上游的金陵城方向,莫非恒王和言思道便身在其中?只是此番叛军号称二十万之众、合计两百余艘“飞虎神舰”,遇上这场滔天大水,莫非到头来便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艘了?   先竞月一时也不及细想,当即挑了一艘快船,由四名官吏划桨,径直往洪水当中驶去,想要将这艘“飞虎神舰”半途拦下。那巨舰在退去的水势中顺流东下,自是来得极快,待到离得近了,却因船头实在太高,全然看不见上面情况,更不知船上载有何人。先竞月不敢大意,当即令众官吏将快船横在巨舰的去路上,提气高喝道:“停下!”   谁知那巨舰借水势破浪而来,奔行之势丝毫不减,船还未至,船头推开的水浪已层层涌至,顿时便将先竞月所在的快船荡向一旁,眼看便要从这艘的“飞虎神舰”右侧船舷擦身掠过。先竞月当机立断,一面解下背后的偃月刀,一面从快船上飞身而起,要抢上巨舰船头查看。谁知他的人刚跃过巨舰船舷,陡然间只觉一股浑厚的掌力扑面而来,其力道之强,犹如百川赴海、泰山压顶,竟是自己生平仅见。   先竞月不用细看,也能猜到是何人自巨舰甲板上向自己出掌。虽然他跃起之时便已有所戒备,但哪料得到等待自己的竟是当今天下第一强劲的掌力?再加上此时他身在半空之中,全无依仗借力之处,一时竟不敢硬接这股掌力,只能侧身躲避。谁知对方这一掌显是有备而发,非但力道层层推进,而且呈铺天盖地之势,犹如一堵堵无形厚墙,势要将先竞月当场逼退,远远跌落进滔滔洪水之中,根本无从躲避。   先竞月心知自己若是顺着对方的掌力就此退避,自然能够全身而退,但若是失去这次登船的机会,在这滚滚滚东逝大水之中,只怕再难追上这艘“飞虎神舰”。当下他在半空中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偃月刀竖在身前,整个人往左飞速旋转,刀身力道所至,竟将迎面涌来的部分掌力向左荡开,自己也随之往右斜飞出去。百忙中他向船头定睛一看,只见一名年轻男子身穿灰布粗衣,一脸歉意地向自己隔空抱拳,说道:“大侠,得罪了!”正是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   然而滔天大水中巨舰东行速度极快,先竞月这一往右斜飞,伴随着船身飞速前进,顿时便令他沿着“飞虎神舰”左侧船舷径直旋转至船尾附近。先竞月摆脱公孙莫鸣掌力的纠缠,当即身形一晃,改做往船尾处的甲板上踏落。殊不知这回守在船尾处招呼他的,则是恭候多时的“定海剑”朱若愚,眼见先竞月身形逼近,这位峨眉剑派的掌门人也不多言,早已蓄势待发的定海剑当即全力刺出,使出“峨眉十杀剑”里的一式“祥光剑”,要将半空中的先竞月一剑穿心。   算来这已经是先竞月第四次和朱若愚交手,双方皆是再了解对方不过。此时先竞月刚化解掉公孙莫鸣的掌力,又值身形悬空之际,面对朱若愚这近乎偷袭的夺命一击,剑还未至,剑上的寒意已扑面而来,哪还有余力反击?仓促间先竞月只得奋力挥出手中偃月刀,将朱若愚攻来的定海剑荡开;刀剑相交之际,先竞月只觉虎口剧痛,刺骨的寒意已透过偃月刀径直弥漫至他整条右臂。   不料朱若愚剑势极快,眼见一招无功,刹那间手中定海剑已相继变幻出“清音剑”、“晓雨剑”、“晴云剑”和“霁雪剑”四式,皆是“峨眉十杀剑”中的杀招,招招攻向先竞月要害。先竞月以偃月刀接连格挡,待到挡下第四式“霁雪剑”时,只觉胸中血气翻涌,半边身子犹如置入冰窖,手中偃月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场脱手飞出。   朱若愚心中大喜,急忙祭出“定海剑决”的神通,飞速挥舞手中定海剑,肆虐的寒意顿时凭空凝聚出四道气墙,交叠呈一个“米”字直奔眼前的先竞月而去。先竞月避无可避,偃月刀又脱手掉落,情急之下只得以左右双臂同时自上而下劈落,各自使出一招“独劈华山”,化作两道凌厉的杀气,和朱若愚攻来的“定海剑决”硬碰硬强攻。   要知道从朱若愚攻出第一式“祥光剑”开始,再到他接连变幻出四式“峨眉十杀剑”,最后用定海剑连挥四记、以“定海剑决”凝聚出四道气墙,这一连串举止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与此同时,先竞月双手同时攻出的两记杀气也已正面撞上朱若愚的四道气墙,双方力道碰撞之下,直震得四下气流乱飞,犹如凭空刮了一场妖风。   先竞月本就是以攻为退,双方力道刚一碰上,他已借着气流的冲击往后倒飞出去,眨眼间便和那艘“飞虎神舰”拉开了十几丈距离。眼见自己所乘的那艘快船也已从巨舰左舷擦身掠过,此时便在离自己数丈之外的水面上,他当即将身形一个折返,重新落到了自己的快船之上,第一时间运功调息,逼出侵入体内的定海剑寒意。   显而易见,这艘自金陵方向败退的“飞虎神舰”之上,竟有“江湖名人榜”上分别排名第二、第四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镇守,仅凭先竞月一人之力,若想强行登船,无疑是比登天还难。但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同时现身于此,却也恰恰说明得一子所料不差,恒王和言思道二人此时十有八九便在这艘巨舰之上,接下来便要看先竞月是否能够把握机会,将其当场擒杀。   先竞月心知恒王乃是此番兵祸的元凶,言思道更是挑动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虽然明知自己难敌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的联手,当下也毫不犹豫,一面抓紧时间运功调息,一面叫众官吏扯满风帆,只管全力追赶这艘“飞虎神舰”。   一时间巨舰和快船一前一后,相继顺流东行,不过一顿饭工夫,到底是先竞月的快船更为轻便,开始不断缩进双方之间的距离。待到快船离“飞虎神舰”还有十余丈距离时,只见巨舰船尾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横掌仗剑,分立于一左一右,当中则是一个身披鹤氅的长须男子,形貌甚是狼狈,正是恒王帐下军师、化名“逃虚散人”的言思道。   只见言思道朝快船上的先竞月遥遥抱拳,朗声笑道:“竞月兄,昔日洞庭湖畔、玉门关外,我曾两番救你性命,今日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试问华容道上,关云长也曾饶过曹孟德一命;而今长江之上,你先竞月又何妨放过我言思道一次?”虽是话中带笑,却藏不住言辞中的疲倦和失落。   后方的先竞月却不理他,脚下快船航速丝毫不减,继续逼近前方的“飞虎神舰”。言思道不禁眉心一挑,当即收敛笑容,恭声说道:“竞月兄,此番我二十万大军尽数命丧金陵城外,已然一败涂地,眼下便只剩破船一艘、残兵百人,竞月兄又何苦赶尽杀绝?似这等恃强凌弱之举,本非侠义之道,更非阁下之为人,还望竞月兄顾念旧情,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不料言思道话音刚落,一旁的朱若愚已怒道:“明明是我方稳操胜券,先生求他作甚?这小子若敢逼近我定海剑六丈之内,不劳公孙教主出手,朱某人定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第1014章 巅峰论道摄强敌   话说今日这场滔天大水奔涌至金陵城外之时,恒王和言思道便身在长江对岸的鹂岛驻地亲临督战。眼见高达十余丈的潮头排山倒海般袭来,顷刻间便将当先的十余艘“飞虎神舰”拍了个粉碎,直吓得数万叛军魂飞魄散,就连言思道也是面无人色。   幸好贴身守护恒王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到底是当世绝顶高手,面对这等天地之威,一个以数百年功力催动气劲,一个以定海剑凝水成冰,竟在巨浪的强劲冲击之下,完好无损地护住恒王和言思道所在的一艘“飞虎神舰”,这才救下巨舰上整船人的性命。随后舱中军士全力踩动机关,令巨舰两侧一十八个木轮飞速旋转,终于让这唯一一艘幸存的巨舰拼死逃脱,在往西奔流的大水中逆流东行。   如此一来,无论是金陵城北面滨临长江的大批将士,还是早已从东南方向攻破金陵“外城”的一十二万大军,无一例外皆尽命丧于这场滔天大水之中,从而让恒王一方此番偷袭金陵、改朝换代之举功败垂成,彻底沦为泡影,同时也令言思道多年来的精心布局毁于一旦。这位“逃虚散人”悲愤之余,心中却深知这场大水的来历,料定是那号称鬼谷传人的得一子所为,情急之下,竟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随后这艘载着恒王的“飞虎神舰”继续吃力地逆流东行,打算沿长江原路返回,自下游的松江府出海。一直到未时过半,往西奔行的潮水终于势尽,无边无际的大水又重新恢复东流之势,这才令巨舰变得轻快起来,一路乘风破浪。谁知刚抵达镇江地界,竟撞见早已恭候多时的先竞月截江阻拦,这对今日大败而归的恒王一方而言,无疑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愈发雪上加霜。   此时伴随着朱若愚放话恐吓,后方快船上的先竞月却不为所动,继续让官吏们加速航行,只管追击前方巨舰。船尾处的朱若愚直气得脸色铁青,当即冷笑一声,以定海剑剑尖遥指后方不住逼近的快船,缓缓运功蓄力;不过片刻工夫,刺骨的寒意便以朱若愚为圆心,在他周围缭绕凝聚,冻得一旁的言思道急忙退避到后方。   话说峨眉剑派这柄“天下第一神兵”定海剑,最大的神通便是天性属寒,其威力足以凝水成冰,此时在这一望无际的洪水当中,可谓占尽天时地利,更能收获奇效。而今朱若愚仗剑聚力,将自身功力提至顶点,从而将定海剑上的寒意催发到前所未有的极致;一旦出手,必定毁天灭地的一击,要将后方的先竞月连人带船摧毁当场。   而先竞月此时也已调息完毕,将体内寒意尽数散出。他虽然遗失了偃月刀,但面对前方巨舰上蓄势待发的朱若愚,却是丝毫不惧。眼看快船和巨舰不断靠近,双方从九丈距离渐渐缩短到八丈、七丈,马上便是朱若愚开口示警的六丈距离,不料对持中的先竞月和朱若愚二人还没怎样,一旁掠阵的公孙莫鸣却已急得连连跺脚,突然抢先出手。   要知道公孙莫鸣当日曾亲眼目睹先竞月在玉门关外的神威,内心深处本就不愿与这位“大侠”为敌。可无论是当日的“太湖讲武”还是今日江上对阵,双方皆为形势所迫,乃是不得不战。   此时他深知一旁这位峨眉剑派掌门人即将出手的这一剑之威,后方的先竞月却又不肯罢手离开,眼看快船便要驶入朱若愚约定的六丈范围,慌乱中他竟起了止战之心,当即出手向巨舰后方的水面隔空一挥,施展出神火教第一神功“蛟龙吸海劲”;力道所至之处,浑浊的水面上当即生出七八个磨盘大小的漩涡,湍急的水流立刻便将先竞月所在的快船卷入其中。   而先竞月和朱若愚二人正值全神贯注之际,公孙莫鸣这一突然出手,竟是谁也没能料到。伴随着水面上的漩涡生出,快船立刻便被水流带得颠簸盘旋,和前方巨舰迅速拉开距离。待到先竞月气沉丹田稳住船身,四名驾船官吏则已先后跌落水中,被漩涡的水流卷去了远处。   眼见自己的快船离前方巨舰越来越远,先竞月不敢耽搁,当即探出右手凌空一抓,便听前方巨舰的船尾处响起一连串摧枯拉朽的破裂之声,继而从中飞出一道乌光,径直掠过阔达七八丈的江面,稳稳落入后方先竞月手中,正是他之前脱手掉落的偃月刀。   原来先竞月适才在半空中硬接朱若愚的五式杀招时,偃月刀虽为对方的定海剑震飞,但在脱手的那一刹那,先竞月已在暗中使了一股巧力,让飞出的偃月刀正好落在这艘“飞虎神舰”的船尾吃水处,刀身径直插入船身当中。此时他调动杀气隔空取刀,往后旋转飞出的偃月刀顿时便将巨舰船尾一股脑割破,破开一条尺许宽、数丈长的裂缝,昏黄的浊水顿时便往船舱中汩汩灌入。   话说曾无息设计的“飞虎神舰”虽然体型巨大,终究还是一只木船,在这滔天大水之中,一旦船身进水,不出片刻工夫,也会倾翻沉没。而这也是先竞月早在偃月刀脱手时便已想好的对策,如今果然一举奏效,逆转了整个局面。   然则船尾仗剑而立的朱若愚反应也是极快,下方船身刚一破裂,他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键。盛怒之下,他蓄力多时的一剑也随之攻出,却是将寒意催生至顶点的定海剑向船尾后方的水面凌空刺落。一时间但听“叮咚”声响络绎不绝,巨舰后方原本湍急的水流,竟在定海剑的神威下凝结成大大小小的冰块,相互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随着剑上寒意持续催生,成千上万的冰块已融合成成一整块浮冰,以巨舰后方的水面为中心,径直往四下漫延开去,到最后竟在滚滚东逝的洪水中凭空凝固成一座方圆数十丈的“冰岛”,从而将整艘“飞虎神舰”连同后方先竞月所在的快船一并冻结在了上面。   算来这还是先竞月首次见到号称“天下第一神兵”的定海剑真正的威力,惊骇之余,难免暗生钦佩。朱若愚这一动作,便等同于是在巨舰下方垫上了一整块巨大的浮冰,船尾破裂进水的威胁自然迎刃而解。而整座方圆数十丈的“冰岛”在水势的推动下,便如同一艘巨大的“冰船”继续往东漂流,其场面之壮观,直看得不远处的公孙莫鸣瞠目结舌。   幸好四下洪水这一冻结成冰,先竞月所在的快船便也身在这座巨大的“冰岛”之上,再不必担心追赶不上对方的巨舰。当下他便下船踏上浮冰,朝前方巨舰缓步前行,准备同守护在巨舰船尾处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展开最后的决战。二人虽然占据以二对一的绝对优势,但面对手持偃月刀的先竞月缓缓逼近,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各自提掌持剑,小心戒备。   谁知先竞月这边刚行出几步,忽听一个男子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既有年迈沧桑之感,却又仿佛是个精壮汉子,径直从他身后那艘快船上传来,淡淡地说道:“小子……你可知道,方才我若出手,此刻的你早已是个死人了……”   伴随着话音响起,先竞月仿佛是被一桶冰水当头浇落,一时间从头顶到脚底、从肌肤到经脉,皆是冰冷一片,整个人都僵直当场。要知道且不论如今的他已达至“十二流转、八脉齐通”的无上境界,纵然是昔日手持纷别刚出师不久的他,放眼整个天下,也决计不可能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哪怕是对面的神火教教主或者峨眉剑派掌门人,又或者是闻天听、流金尊者、希夷真人、毕无宗等等,也绝对做不到!   但此时自他背后开口说话的这个男子声音,却显然办到了。而且依照对方所言,若非手下留情,先竞月方才便已命丧此间,这教他如何不惊?倘若背后说话之人并非鬼魅,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来人的修为岂非远胜于他,甚至已经达到他根本想象不到的境界?   顷刻之间,先竞月的背心里已是冷汗密布,就连身为一个习武之人最根本的信心,也被对方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给彻底摧毁。他努力张开干涸的嘴唇,只觉口中奇苦无比,继而想起师妹谢贻香曾提起过的一个名字,颤声问道:“青竹先生?”   身后之人却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先竞月?”先竞月被对方气势所摄,只能顺着对方的提问努力回答道:“是……”身后那人当即轻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你何必明知故问?当今世上,除我一人……还能有谁?”   这话一出,不止是先竞月,就连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也是脸色大变。那公孙莫鸣倒也罢了,不过是因对方所带来的压迫感有些局促,朱若愚则是收起满脸的暴躁,换作一片虔诚之色,持剑抱拳说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峨眉剑派朱若愚有礼了。敢问青竹……”   不料来人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道:“峨眉剑派掌门人不必紧张……我此番前来,不过是还一个人情,替一位烟国老友解决一个劲敌罢了……”巨舰上言思道的声音随即传来,说道:“正是正是!青竹老哥乃是因我而来。竞月兄,你若肯就此罢手,那大家握手言和,都是朋友,岂非皆大欢喜?”   听到这话,这边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都暗自松了口气。来人适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先竞月身后那艘快船上,就连他们两人也没能看清对方究竟是从何而来,还倒是一时眼花;甚至直到此刻,也只能依稀看见来人盘膝稳坐于快船的船蓬之上,虽是深秋时节,身上却披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裘皮,其面容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楚。显而易见,来人虽未亲口承认,但分明正是传说中那位武功天下第一、“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三的天山青竹,乃是受言思道所托,专程前来对付先竞月这个烫手的山芋。   如此一来,此间的局面便成了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这三大绝世高手齐聚,对阵先竞月孤身一人。莫说是区区一个先竞月,就算是千军万马齐至,抑或是天上神仙,碰上这三人的联手,也是必死之局。当下朱若愚和公孙莫鸣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打算静观其变。   只听船蓬上的青竹老人又说道:“实不相瞒,在我得知此番要对付的人,竟然是近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南一刀’时……嘿嘿,着实有些害怕……直到方才亲眼见到他出手,心中惧意更是不减反增,吓得我险些便要遁走……小子,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明白?”   他这话显然是在问前方背对自己的先竞月,但见先竞月默然站立,并不作答,额上则有冷汗滴落。这边的朱若愚见状,顿时明白了青竹老人的用意,正如用兵之道,乃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同样的道理,高手对决,亦是下士逐力、中士斗气、上士诛心。方才青竹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先竞月身后,已然令他信心受损,此时再以言语压制,自然是要进一步摧毁先竞月的意志,是为“不战而胜”,又或者是“先胜而后战”。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若愚见先竞月闭口不答,便接过青竹老人的话,笑道:“前辈说笑了,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后生晚辈,又如何能让天下第一高手心生惧意?”谁知青竹老人却不理他,顿时便让在场众人陷入沉默。过了半晌,最后还是巨舰甲板上言思道的声音打破僵局,试探着问道:“老哥的意思可是说,一个人的武功练得越高,反而越会感到害怕?”青竹老人顿时笑道:“所以说天下虽大……便只有你一人是我知己。”   言思道便顺着他的话说道:“老哥此理,便好似人之一生求学致知,若把人的所知比作一个圆圈,圈内是已知,圈外则是未知。此圈越小,圆圈周边所能接触到的未知便也越少,其人自是信心满满,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然而此圈越大,圆圈周边所能接触的未知则会越多,其人反倒不矜不伐,以无知自居,甚至终日惶惶。正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试问老哥身为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难免高处不胜寒,心中自然会比别人多存了一分敬畏,又或者是一分担忧,这才心存惧怕,是也不是?”   远处的青竹老人不禁一笑,说道:“我可没你那么多圈圈圆圆的道理,之所以心中害怕,说来倒是简单……就拿你船上的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人来说,若要与他们二人动手,我同样害怕得紧……比如这位公孙教主,倘若生死相搏,十招之内,他至少三次机会足以制我于死地……至于这位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嗯……也差不多……三五招之内,他便可取我性命……如此实力,我岂能不怕?”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愕然当场,实不知身为天下第一人高手的青竹老人,为何会如此贬低自己。朱若愚当即抱拳说道:“前辈过誉了,朱某人尚有自知之明……莫说三五招内,即便是三五百招、三五千招……”青竹老人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淡淡地反问道:“我若说你可以呢?”   朱若愚顿时哑然当场,竟不知如何回答。后面的言思道接口说道:“我明白老哥的意思了!你是说无论公孙教主还是朱掌门,又或者是这位竞月公子,真要和老哥你动手过招,其实都有机会获胜,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罢了——说到底便是双方的武学修为和见识存在差距,老哥你能看到的胜机,他们自己却未必能看到,是也不是?也便是说,老哥你与人对阵交战,难免将心比心,会用自己的武学修为和见识去衡量判断,从而高估自己的对手,所以才会心存害怕?”青竹老人当即正色回答道:“正是如此!”   话音落处,那公孙莫鸣本就浑浑噩噩,倒还不觉得怎样,一旁的朱若愚则已脸色大变,背后衣衫皆为汗水浸湿。要知道按照青竹老人的意思,身为峨眉剑派掌门人的自己,其实只需三五招便可取了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性命,但自己却全然不知,那么单以武学修为和见识而论,自己分明远逊于对方,甚至连给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幸好青竹老人这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论道,攻的并非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乃是要攻先竞月的心。当下他也不与公孙莫鸣和朱若愚纠缠,转向前方的先竞月问道:“小子……你我二人动手,你可知道自己几招之内能杀我?”   先竞月至始至终也没回头去看这位突然现身的天下第一高手,此时听他发问,还是不做回答,只是微微摇头。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朱若愚和言思道却看得清楚,只见先竞月眉心深锁,双目禁闭,一张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显是到了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青竹老人当然明白其中关键,继续追问道:“你在害怕?”   眼见先竞月还是不答,他当即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逼问道:“回……答……我……”先竞月沉默良久,终于低声说道:“是……”   耳听先竞月这一开口,在场众人同时松下一口大气。试问以先竞月平日里的脾气,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竟能开口服软,无疑已经一败涂地。言思道怕他太过难堪,急忙抛下一番场面话,笑道:“竞月兄今日失利,非战之罪,实乃我厚颜无耻,哄得天山青竹、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以三敌一,这才略占上风。不过竞月兄大可放心,今日你深明大义,高抬贵手放过我等,这番恩德我定铭记于心,他日江湖重逢,定当把酒谢罪……”   谁知他一通话还没说完,忽听先竞月用极低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往下说道:“……世上……谁人……不怕?无知者……无畏,匹夫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方可称之为勇……”他这番话开始时虽说得甚是吃力,到后面便越说越顺畅了,声音也越来越响,继而语调一扬,继续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非是不惧,而是道义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之为侠!”   伴随着先竞月这话出口,顷刻间竟有一股凌冽的杀气直冲云霄,将四下青竹老人带来的压迫感尽数冲散,就连头顶上方的日光也似乎明朗不少。一时之间,后面船蓬上的青竹老人、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连同言思道在内,都是大惊失色,实不敢相信先竞月明明已被摧毁了信心,眼看便要意志崩溃,谁知竟能在最后关头论道破局,以冲天杀气突破了青竹老人的禁锢?   裹覆在裘皮中的青竹老人顿时沉下脸来,两眼瞳孔急剧收缩,口中冷冷问道:“小子……今日之事,本可化干戈为玉帛,你……当真要自寻死路?”先竞月头也不回地说道:“阁下之所以能悄然出现在我身后,只因阁下未动杀心,否则你我生死,方才已判;孰生孰死,尚未可知。”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自己身后这位虎视眈眈的天下第一高手,抬眼望向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扬声说道:“恒王谋逆,叛军围城,以至生灵涂炭,实乃罪不容恕。今日此间,我誓擒杀贼首,除死方休。”   话音落处,先竞月“刀”、“招”、“人”三者融为一体的至强杀气已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不但笼罩了众人所在的这块方圆数十丈的巨型“冰岛”,就连四下滚滚东逝的大水,也在杀气的浸透下激荡翻卷,犹如烧开的沸水。在场的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虽已是当今天下最强的三大高手,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心中一凛,各自戒备。   只见先竞月缓缓抬起右臂,将偃月刀高举过头顶,继而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青竹先生,公孙教主,朱掌门,你们便三人齐上,我先竞月何惧?” 第1015章 技压天下尊第一   先竞月这话一出,无疑是向在场的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同时叫阵,要以一己之力独自对抗当今武林最强的三大高手?   在场众人虽知先竞月一向自负,却不料竟是狂妄如斯。一时间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惊异之余,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先竞月一声清啸,继而扭转身子,将高举过头的偃月刀径直往下劈落,以一招“独劈华山”隔空攻向身后快船船蓬上的青竹老人。   他这一出手,无疑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要知道先竞月曾与朱若愚对阵多次,自然熟知对方的武功路数;和公孙莫鸣也曾有过两番交手,亦是轻车熟路。眼下先竞月即便当真准备以一敌三,于情于理也该选更为熟悉的朱若愚或者公孙莫鸣作为突破口,却为何偏偏要选今日初次照面、而且还是当今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   对此青竹老人也是吃惊不小,一来不料先竞月这年轻晚辈说打便打,二来对方居然一上来便选择冲自己猛下杀手。仓促间他不加思索,下意识地便往后退避,自是要取后发先至之势,不愿一上来便和对手硬拼。谁知他人还未离开快船船蓬,先竞月早已弥漫于四下浮冰上、洪水中的杀气,已然伴随着他这招“独劈华山”汹涌而至,一股脑冲向当中的青竹老人,将他整个人死死封在船蓬之上,可谓进退无路。   其实以青竹老人的对阵经验和他那近乎鬼魅妖邪般的速度,原是有机会和先竞月抢攻,从而以“渡河未济,击其中流”之策,将对方的攻势破解于未成之际。但由于先竞月这一刀攻得实在太过突然,青竹老人一惊一退之间,对方这招“独劈华山”已是大功告成,再加上早已笼罩于四周的杀气层层压来,仿佛有质之物,顿时便令他避无可避。   情急之下,青竹老人两眼精光直射,整个人一改先前的颓废之势,急忙双手合抱,十指紧扣,继而伸直左右食指,以剑意向前疾刺,正面迎上先竞月这隔空一刀,正是他威震天下的武学神通“暗香浮动天山雪”。   如此一来,双方力道当即正面碰撞,但见如雪的白光自青竹老人身上激射而出,与四面八方偃月刀映照出的乌光交融在一起,飘荡出阵阵寒梅般的幽香。随后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青竹老人“暗香浮动天山雪”的内力和先竞月“独劈华山”的杀气先是融合,而后炸裂,直震得青竹老人身下那艘快船连同下面方圆数丈的浮冰,皆尽化为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纷纷随风飘散,犹如吹起一场大雪,漫天飞舞飘散——显而易见,青竹老人竟是以自身功力彻底化解掉了对方的杀气,从而正面接下先竞月这招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独劈华山”!   然而先竞月却根本不在意这一招的结果,便在双方力道碰撞引发炸裂之时,他已借着冲力往后飞出,整个人犹如划破苍穹的一颗流星,径直射向相隔七八丈远的巨舰船尾;人还未到,偃月刀已先行脱手飞出,化作一道乌光直奔船尾甲板上公孙莫鸣的面门而去。   那公孙莫鸣的反应在四人之中本就要略慢半拍,此时正瞪大眼睛观看先竞月和青竹老人交手这一招,待到惊醒过来时,破空飞来的偃月刀已突破了他的护体气劲,一举来到他面前,其刀锋离鼻梁不足半尺距离。慌乱中公孙莫鸣的动作比脑子还快,双手下意识地一合,左右掌心便在面前合十,稳稳夹住了偃月刀刀身。   谁知公孙莫鸣这一双手夹刀,居然轻松得出奇,先竞月脱手掷来的偃月刀上似乎全无劲力。他还没想明白其中缘由,便觉刀身上的后劲汹涌而来,却是先竞月将劲力压后,只等公孙莫鸣出手接住了偃月刀,这才一举迸发出来。   要知道先竞月附带在偃月刀上的这股后劲,自然伤不到身负数百年功力的神火教教主,但公孙莫鸣如今双掌夹刀,整个人自然便和偃月刀融为一体;刀上后劲一出,顿时便听一阵破裂声从公孙莫鸣脚下传来,巨舰甲板在这股后劲的压迫之下,当场便被公孙莫鸣踏穿,整个人都掉入了船舱。随后偃月刀上的劲力不断,竟逼得公孙莫鸣继续踏破船底,接着又踏破巨舰下方由定海剑凝聚成的丈许厚浮冰,连人带刀径直沉入了滔天洪水之中。   与此同时,半空中掷出偃月刀的先竞月,也已顺利抵达巨舰船尾。然而持剑在旁的朱若愚是何等人物?面对先竞月这一连串动静,他早已看得分明,手中定海剑更是守株待兔,只得先竞月自投罗网。伴随着先竞月刚一抬脚踏上船尾护栏,朱若愚的定海剑已如惊雷闪电般刺出,寒光吞吐之际,剑尖正中先竞月左肩。   朱若愚一招得手,顿时心中大喜,急忙继续发力,要借势废了先竞月的一条左臂,同时将定海剑上的寒意注入对方四肢百骸。却不料先竞月不退反进,中剑的左肩奋力往前一挺,让剑尖更深入几分,左手则顺势往上弯起,以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定海剑剑身,力道所至之处,顿时便令朱若愚这一剑刺不下去。   话说朱若愚和先竞月交手多次,彼此间可谓再是熟稔不过,一直以为这小子就仗着一招“独劈华山”横行霸道,不料此刻性命相博,对方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朱若愚惊骇之余,急忙全力往回夺剑,却见先竞月左手继续捏紧定海剑,右臂则已高高抬起,用掌缘朝自己当头劈落,正是自己最为忌惮的那招“独劈华山”。   朱若愚一见对方摆出这招“独劈华山”的架势,立刻便往旁边躲避。然而先竞月这记“独劈华山”只是虚晃一招,趁着对方躲避之际剑上的力道一弱,他捏住定海剑剑身的左手顿时猛一发力,不惜用上生平所有功力,竟将这柄天下第一神兵硬生生从朱若愚手里夺了过来,随手扔向远处。   这一结局无疑太过惊人,就连朱若愚自己也没料到堂堂峨眉剑派掌门人,竟会被对方以空手夺走了镇派之宝定海剑,而且还当场丢向远处?   其实以朱若愚的武学修为和临敌应变,此时若以空手出招,猛下杀手,原是有机会反败为胜,一举击毙已是强弩之末的先竞月,最不济也能重创对方。可是定海剑之于峨眉剑派是何等的重要?其地位甚至犹胜历代掌门人,就连朱若愚自己也正是凭借此剑,才能与此间另外三人并驾齐驱,又岂能让这柄世代相传的定海剑在自己手中遗失?   顷刻间朱若愚已是方寸大乱,哪还顾得眼前先竞月这个劲敌?急忙用双手捏成剑诀,施展出峨眉剑派“御剑飞仙术”中的“四象”境界,隔空驾驭被先竞月扔向远处的定海剑,终于令这柄天下第一神兵在即将落水的前一刻,硬生生折返回来,重新飞回到朱若愚手中。   话说先竞月中剑、夺剑、弃剑,朱若愚出剑、失剑、驭剑,这一连串变故不过只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待到朱若愚重新握紧定海剑,正欲与先竞月一决生死,却见先竞月早已飘然掠出数丈,一路来到身披鹤氅的言思道身边,继而轻抬右手,稳稳按住言思道的左肩。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根细如毛发的竹丝也从先竞月身后悄然袭来,精准无误地缠绕住他的脖子;而竹丝的另一端,则是握在一个裹覆于裘皮里的中年男子手中,此时正如同鬼魅妖邪般站立于先竞月身后,正是青竹老人——以朱若愚的修为,竟不知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是何时追至巨舰甲板上,而且还不动声色地一举制住了先竞月。   如此局面便成了先竞月制住身边的言思道,自己却又被身后的青竹老人制住。只要青竹老人手中竹丝微一发力,当场便能让先竞月人头落地;但在这之前,任凭青竹老人动作再快,先竞月只需在临死前将掌力一吐,顿时便能令言思道粉身碎骨。于是三人僵持之际,竟是谁也不敢率先动弹。   朱若愚不料转眼间局面便已沦为这般,急忙挺剑抢上,封死先竞月的退路,却又顾及己方这位“逃虚散人”的性命,不敢轻举妄动。紧接着只见人影一晃,浑身湿透的公孙莫鸣也已重新跳回巨舰甲板,双掌之间依然死死夹着先竞月的偃月刀,眼见这一局面,也是愕然当场,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四下甲板上此时还有数十名黑甲军士,一个个更是手足无措,只得呆呆望向场中五人。   随后整个巨舰甲板之上,便彻底陷入了沉寂,只闻巨大的浮冰外激荡的水流声响。似这般过了许久,最后终于还是受制的言思道率先打破沉默,从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说道:“四位皆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大家有话好好说,可别拿我的性命来开玩笑。”   话音落处,在场的先竞月、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四人皆是默然以对,谁也不开口接话,反倒令气氛愈发凝重。言思道干笑几声,再也藏不住脸上的疲倦之色,兀自叹道:“实不相瞒,我以数年时间谋划,终令二十万大军突袭金陵,原以为是必胜之局,江山社稷定能手到擒来,倒还真没把那小道士放在心上,不想到头来竟是一败涂地……”   说着,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向一旁的竞月兄苦笑道:“……说来好笑,一直以来此战我唯一担心的变数,便只有竞月兄你一人而已。为保恒王周全,我特意集齐当今天下最强的三大高手,寸步不离守候在此,怕的便是你先竞月孤身前来行刺。谁知即便如此准备,今日合青竹先生、公孙教主和朱掌门三人之力,到底还是拦你不住。哈哈……竞月兄如此本事,不愧是当今世上我唯一佩服之人!”   伴随着言思道这番话说完,先竞月还是全无反应,继续用右掌按住他的肩头。后面的青竹老人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兀自捏紧手中竹丝,左右两侧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更是全神贯注,生怕先竞月突然猛下杀手。   如此又僵持了半晌,言思道沉吟良久,终于呼出一口长气,继而哈哈一笑,扬声说道:“‘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排名第三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排名第四的峨眉剑派掌门人朱若愚,三位联手,竟然还拦不住一个先竞月。嘿嘿……我倒要请教三位,江湖上素来称竞月兄为‘十年后天下第一人’,今时今日,当我中这‘十年后’三个字,是否便该从此去掉了?”   这话一出,在场四人都是微微一怔,不知他是何用意。若是依照言思道所言将“十年后”三个字去掉,其言下之意自然便是要尊先竞月为“天下第一人”了。对此朱若愚第一个不服,当场冷哼一声,正待出言反驳,却听青竹老人先行开口,冷笑道:“妙极……妙极……这‘天下第一’的虚名,可谓拖累了我大半辈子……这小子若真想要,给他便是!反正自从闻烈已一死,那什么‘江湖名人榜’上第一的位置也已空缺许久,正好由这小子补上……妙极……妙极……”   青竹老人这番话直听得朱若愚一脸惊诧,连忙说道:“前辈怎能……”话刚出口,却被言思道开口打断,却是向一旁的公孙莫鸣询问道:“敢问教主以为如何?”   公孙莫鸣本就不在乎什么江湖排名,听言思道发问,急忙回答道:“你……我……我不知道……你说怎么便怎么,我听你的。”说罢,他又想了一想,补充说道:“这位先竞月先大侠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行侠仗义,我一直佩服得紧。嗯……若说他是天下第一,我自是一百个赞成!”   待到公孙莫鸣也一口应允下来,言思道这才转向朱若愚,笑着问道:“‘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二的公孙教主和排名第三的青竹老人皆已表态,要尊竞月兄为天下第一,不知排名第四的朱掌门意下如何?”朱若愚虽然心有不甘,但论武功、论声望、论地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拂逆青竹老人和公孙莫鸣的决定,再加上自己“赤婴蛊”的把柄又被此人捏在手里,更是不敢造次。朱若愚一张脸抽搐半晌,终于还是没敢反驳,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言思道当即笑道:“甚好,既然连朱掌门也默认了,竞月兄你这‘天下第一人’的名头,自是货真价实、当之无愧!”说罢,他直视旁边的先竞月,意味深长地问道:“不知兄弟送你的这份人情,竞月兄可还满意?”   要知道行走江湖,归根结底不碍乎场面、情面和颜面,即便是天大的仇怨,只要肯给足对方面子,相互间你抬抬我、我抬抬你,也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言思道这一同言辞下来,无疑是借公孙莫鸣、青竹老人和朱若愚这当世三大高手之口,坐实了先竞月“天下第一人”之名,自然是给了先竞月一个天大的面子,甚至是成全了一个习武之人毕生的梦想。而言思道这番心意的背后,到底还是希望先竞月就此罢手,放过自己一马。   谁知先竞月还是置若罔闻,按定言思道肩头的右手纹丝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言思道难免有些尴尬,只得问道:“竞月兄,你究竟想怎样?”先竞月当即反问道:“恒王可在船上?”   先竞月这话一出,无疑是毫不领情,要继续纠缠到底。后面的青竹老人第一个按捺不住,冷冷说道:“给脸不要脸……小子,你也未免太过嚣张……”他口中说话,手中的竹丝已随之一紧,细如毛发的竹丝顿时陷入先竞月颈上皮肉中。先竞月毫不示弱,按住言思道左肩的右手发力一捏,随即便听骨头碎裂声响,疼得言思道连声哀嚎,几欲昏死过去。   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见双方撕破了脸,惊骇之余,都是跃跃欲试。却听言思道又是一声惨叫,强忍着肩头伤痛说道:“全都……全都住手!竞月兄……你……你赢了!” 第1016章 绝音破术魔王毙   言思道这一出声,青竹老人和先竞月便先后停下手中动作,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也急忙重新站定。只见言思道疼得脸色惨白,兀自喘息半晌,终于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此事因我而起,便还是由我自己来收场……”   说着,他强忍左肩剧痛,向先竞月身后的青竹老人说道:“老哥今日前来,乃是因为昔日鄱阳湖的‘太虚一梦’,特意还我一个人情,是也不是?”青竹老人回答道:“确然。”言思道当即说道:“老哥此番如约而来,方才也已出手相助,这个人情便算是还清了。他日有缘江湖重逢,你我二人再促膝长谈、共品良烟,眼下兄弟事忙,便不远送了。”   这话一出,青竹老人连同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皆是一惊,言思道的言下之意,竟是要让青竹老人率先罢手,松开缠绕在先竞月脖子上的竹丝,就此离去?青竹老人还道是自己听错了,缓缓问道:“你疯了……还是我聋了?”却见言思道正色说道:“我说了,今日之事,我自己来收场。”   青竹老人呆立半晌,终于冷笑一声,说道:“随你!”话音落处,先竞月脖子上的竹丝已随之消失。紧接着他也不与在场众人打招呼,身形一晃,整个人也已消失不见,也不知是飞天而去还是潜水而遁,便如来时一般全无征兆,当真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旁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惊骇之余,还在举目搜寻青竹老人的去向,言思道已再次开口,向公孙莫鸣说道:“此间之事已毕,烦请教主这便先行赶回别失八里,主持教中大小事务。”   公孙莫鸣不禁一愣,喃喃说道:“好……好的,我听你安排……只是……只是……”他连说几个“只是”,最后也不知当说什么,只得将掌间先竞月的偃月刀轻轻放在甲板上,迟疑着往船舷方向退开。言思道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提醒道:“教主夫人前番受伤不轻,乃是由落木尊者一路护送回西域疗伤,而今想必是到了嘉峪关外哥舒涵海的军帐之中。我不在教主身边之时,还请教主谨慎行事,切不可轻信人言,更不可沉迷于儿女情长。”公孙莫鸣听得连连点头,不假思索地应答道:“先生大可放心,那哥舒王子和萃儿都聪明得紧,有他们二人在我身边,我是决计不会被人欺负的。”   言思道愕然半晌,不由地暗叹一声,心中暗道以此人的心智,能够拥有今时今日这一切,此生倒也知足了。况且正所谓“傻人有傻福”,自己又何必替他担心?公孙莫鸣见他再无其他吩咐,便向当中的先竞月遥一抱拳,继而翻身下船,沿着浮冰一路来到水边,认准西面方向迈步下水,就这么行走于滔滔大水之上,逐流踏浪间如履平地,直看得巨舰上一众黑甲军士瞠目结舌。   眼见公孙莫鸣也被言思道劝走,朱若愚虽不知这位神火教流金尊者、恒王麾下首席军师“逃虚散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知道接下来便该轮到自己离开。不等言思道发话,朱若愚已抢先说道:“你要自寻死路,朱某人又何必阻拦?只是此番我已如你所愿,出手相助,你手里的那些东西,需得交还于我。”却见言思道冷笑一声,反问道:“朱掌门好生天真,倘若真给了你,峨眉剑派往后又怎会听我差遣?”   朱若愚直气得脸上一阵青红交替,他虽一心想将先竞月置于死地,但眼见青竹老人和公孙莫鸣先后离去,自己孤身一人,要想对付眼前这个新晋的“天下第一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又有“赤婴蛊”的把柄被言思道捏在手里,他思来想去,最后只得朝甲板上啐了一口浓痰,继而飞身掠起,往甲板下浮冰外的洪水中落下;人还未沾水面,定海剑已凌空抖落一朵剑花,驱使寒意先至,顿时便在水面上凝结出一片尺许见方的薄冰,正好容朱若愚一人双足站立,随着波浪起伏飘然远去。   随后言思道又喝退四下的黑甲军士,只留自己和先竞月两人僵持当中,这才向先竞月笑问道:“竞月兄是否可以放开我了?”   先竞月心知此人诡计多端,但对方这一连串行事如此气派,自己倒也不能失了风度。他估摸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确实已经走远,这才松开捏住言思道左肩的右手,继而凌空一握,被公孙莫鸣放在一旁甲板上的偃月刀当即自行飞起,重新回到他手中。   只见言思道稍一按揉被捏碎的左肩,虽痛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摸出旱烟杆,单手装上烟丝,以火折子点燃。先竞月也不催促,只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招。待到言思道接连吞吐几口浓烟,令肩头剧痛稍缓,这才望向面前的先竞月,苦笑着说道:“竞月兄,你我之间种种恩怨,今日一笔勾销。我只求你一件事,那便是高抬贵手,饶过恒王一命。至于朝廷那边,有我这个恒王麾下首席军师,也是此番挑起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担着,定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你要生擒也罢,要提我人头回去复命也罢,只要你肯放过恒王,我绝不皱一皱眉头,如何?”   先竞月却不接他话头,再一次逼问道:“恒王可在船上?”言思道脸上微一抽搐,又深吸一口旱烟,随即镇定下来,正色说道:“凡欲有所为者,不碍乎‘成王败寇’这四个字。奸险小人一旦事成,亦是‘王’;正人君子一旦事败,便是‘寇’。你之所以要对恒王赶尽杀绝,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军今日战败,所以便成了祸国殃民的‘寇’了?试问李世民枉顾忠孝,弑兄囚父开创盛唐,便是唐太宗;赵匡胤背弃道义,欺兄窃国建立大宋,便是宋太祖。依照你的道理,这两人亦是谋逆之辈,难道也该诛杀?嘿嘿,须知古往今来但凡是上位之人,又有哪个不曾用过肮脏手段?只要事成之后能够外御强敌、内抚黎民,同样可以流芳千古,这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亦是历代所谓的明君背后之真相。至于那些心慈手软的正人君子之流,哼,还当真坐不上这个位置了!”   谁知先竞月根本不听他的歪理邪说,就连眼角也没瞥他一眼,突然抬步走向巨舰甲板当中的箭楼,口中淡淡说道:“三大高手镇守于此,恒王自然是在这艘船上。若非箭楼之中,便在甲板下的船舱里。”言思道心中一急,不禁脱口喝道:“先竞月,我这人虽非什么忠臣孝子,但生平最看重的便是‘信义’二字!我当你是朋友,所以和你讲义气;同样的道理,恒王以真心待我,大小事务皆对我言听计从,我自然也要和他讲义气,甚至是以我一命换他一命!今日你先竞月若肯饶他一命,于你而言,不过是少了一桩功劳,于恒王而言,却是活命之恩,双方权衡得失,我自然是站在恒王这一边。同样的道理,倘若换做恒王为了建功立业要取你性命,我也一样会拼上性命护你周全!今日……今日你若一意孤行,那便休要怪我……翻脸无情!”   先竞月根本没将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言思道放在心上,继续持刀走向前方箭楼。四下虽有数十名黑甲军士,却皆为他杀气所摄,哪能动弹半分?言思道又气又急,眼见先竞月心意已决,心知自己多说无益,当即猛一咬牙,将旱烟杆插回腰间,自怀中掏出一只短笛来,放到嘴边用力吹响。   一时间但听一阵刺耳的笛声飘荡而出,难听得如同婴孩啼哭,又像是泼妇骂街,就连甲板上的一众黑甲军士都是大皱眉头。前面的先竞月心中微愕,不知此人又想搞什么花样,本欲不加理会,谁知陡然间脑海中仿佛有“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裂,继而散发出大片刺眼的白光,让眼前万物皆尽化作白茫茫一片;随后但听“哐当”一声,偃月刀径直掉落在地,却是先竞月整个身子竟已全然不听使唤,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   先竞月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伴随着言思道呕哑嘲哳的笛声不断,转眼之间,先竞月视、听、嗅、味、触、神六感尽失,整个人犹如飘荡在无边无际的空白之中,仅余一念神识尚存,便仿佛是溺水之人浸在水里,既冲不出水面,又踏不到水底,从头到脚还动弹不得。紧接着又听刺耳的笛声中传来言思道的笑声,扬声说道:“竞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要知道言思道此时正在吹奏他那支短笛,又怎有闲暇开口说话?况且自己今日已然和此人对持良久,这“好久不见”四个字却从何说起?先竞月惊疑之间,再一仔细辨别,言思道这话倒像是从自己身上传来,又或者是根本便是自己在说话?不料他刚一生出这个念头,言思道的声音又随之笑道:“竞月兄果然聪慧,如今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佛曰‘无我之相,无人之相’!”   听到这话,先竞月顿时心中一震,想起师妹谢贻香曾提及,说言思道有一门“化身千万”的妖法邪术——简而言之,便是以类似催眠术的手段,将他的记忆、才识和智慧原封不动地尽数灌输于别人脑中,令中术之人丧失原本的神识,从而以“言思道”的身份自居,沦为他本体的一个“化身”,以此实现近乎永生的不死不灭。就连谢贻香昔日在鄱阳湖时,也不慎中了这一邪术,若非天涯海角阁海一粟的镇压和得一子的化解,只怕也早已沦为了言思道的一个化身。   此时看来,自己分明也是中了言思道这一邪术,而对方此刻所吹奏的笛声,自然便是要唤醒自己脑海中“言思道”的神识,继而鸠占鹊巢,彻底接管自己的身体,最终令“先竞月”其人再不复存在。只是以自己的修为和谨慎,实不知是何时着了对方的道。刚想到这里,脑海中言思道的神识似乎知他所想,当即笑道:“竞月兄可还记得洞庭湖畔那一夜?”   这话一出,先竞月终于恍然大悟。话说数年前自己曾与此人同往洞庭湖的龙跃岛拜山,连番苦战之下,为求击退神火教上一任流金尊者,自己不惜向八百里洞庭湖水出招,终于为杀气反噬,身受重伤。当时言思道将自己背负至湖畔林中,醒来时便觉记忆恍惚,头疼欲裂,还道是受伤之故。如今再一细想,当时言思道手里,依稀便是拿着这支短笛,显然是趁着自己重伤昏迷之际暗中施术,从而将他的神识灌输进了自己脑海之中,却一直深藏不露,为的便是今日这场反目成仇之局。由此可见,此人心机之深沉、布局之深远,实在令人发指。   只可惜先竞月虽已想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是为时已晚。面对言思道这近乎妖法邪术的手段,纵是先竞月修为通神,眼下六感俱失,也是全无对策,只能坐以待毙。但听对方笛音越来越高,其声之尖利,吓得四下黑甲军士纷纷捂上耳朵,当中先竞月仅存的一丝残念犹如狂风中烧至末端的香线,只需笛音再有两个转折,便将熄灭殆尽,从而令他整个人彻底被脑海中“言思道”的神识所取代。   谁知便在这紧要关头,忽听笛音一缓,戛然而止,却是言思道自唇边挪开短笛,主动停下了吹奏。先竞月死里逃生,只觉浑身无力,当场半跪在地,脑海中的“言思道”则已渐渐褪去,从而令自己原本的神识随之缓缓复苏,身体也重新恢复控制。只听身后言思道有些失落地说道:“竞月兄,你我相识一场,哪怕事到如今,我亦不愿加害于你……只要你不再为难恒王,大家便就此罢手,如何?”   说罢,他不禁长叹一声,说道:“须知芸芸众生,奔波一世,无非名利二字,只求一己之私。纵有大义凛然者,亦是沽名钓誉之伪装。实不相瞒,我毕生识人无数,放眼当今世上,真正称得上仁义君子、坦荡英雄的,便只有你竞月兄一人而已,可谓一枝独秀、举世无双,足以令世上所有人自惭形愧。是以在我内心深处,实不愿毁掉你这位十年后……不对,毁掉你这位当今世上的‘天下第一人’……”   说到这里,言思道再次一声叹息,苦笑道:“……但有一点竞月兄你终究应当明白,那便是像你这样的仁义君子,坦荡英雄,不过是诸子百家、四书五经里凭空捏造出的一个念想罢了,其目的便是愚昧天下人的心志,以便历代君王如牛羊般驾驭驱使。而真正能够成大事者,真正席卷江山、荡平寰宇之人,绝非什么仁义君子、坦荡英雄,反而是那些世人口中的卑鄙无耻之辈、心狠手辣之徒,这才是整个人世间的真相,亦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像你这样的人,本不该存于世上,更别说你此刻自以为手持正义,想要将因一时之败而沦为逆贼的恒王与我赶尽杀绝。这一切的一切,非但荒谬至极,甚至是悲哀至极!”   不料待到言思道这番长篇大论完,前方半跪在地的先竞月反而微微挺直了背脊,缓缓摇头道:“你错了……”随后他吃力地站起身来,转身重新面向身后的言思道,沉声说道:“奸邪当道,主宰众生,此事固然不假。但对奸邪之辈非但不加以劝阻惩戒,反而向世人标榜其行,引来争相效仿,那这世间便彻底没救了。所以——”   说到这里,先竞月缓缓抬起双手,伸直左右两根食指,直视言思道的双眼说道:“——奸邪者恶有恶报,方可警示天下,敦促人心向善。哪怕只是弹指间的毫厘微光,亦能刺破恒古长夜。阁下方才手下留情,恕我不能领情。”   言思道心中一寒,立刻明白了先竞月的用意,想要再次吹响手中短笛,却哪里来得及?情急之下,只得厉声喝道:“住手——”但先竞月动作极快,两根食指同时插向自己的左右双耳,力道所至之处,耳中鼓膜当场破裂,再听不到丝毫声音,自然也再不可能听见言思道吹奏的短笛之声。   言思道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先竞月竟会如此决绝,不惜自残破术,震惊之下,整个人顿时呆立当场。只见先竞月刺聋自己双耳,随即微抬右手,掉落甲板上的偃月刀再次跃回手中。他持刀而上,伴随着乌光一闪,偃月刀刀刃已径直架在了言思道的脖子上。   面对眼前乌黑的偃月刀,言思道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整个人反倒释然开来,挥手斥退四下黑甲军士,笑道:“你老是说我欠你一刀,看来今日是不得不还了。”说着,他用一只右手重新摸出旱烟杆,一面装填烟丝点燃,一面叹道:“其实仔细想想,竞月兄说得也是。世上若是像我这样的骗子太多,傻子反倒不够用了,倒也令人头痛得紧。也罢,你我相交一场,今日我便成全你的心意,替这个世间留下那么一丝丝邪不胜正的念想。”   说完这话,言思道用力猛吸两口旱烟,用夸张的嘴型向双耳失聪先竞月说道:“后——会——有——期——”随即便将脖子往偃月刀刀刃上一抹,顿时鲜血飞溅,气绝当场。只留一颗脑袋斜斜靠在刀身之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的先竞月。 第1017章 深牢幽闭有所思   朦胧中谢贻香发现自己是行走在一处白云缭绕的悬崖边上,悬崖外则是无穷无尽的深渊。她小心翼翼地踏着坚硬的岩石前行,没过多久,便见前方有一个妙龄女子独自坐在悬崖边上,悠闲地晃荡着伸出崖外的两条腿,手里则拿着一柄漆黑色的旱烟杆,正贪婪地吸食着烟嘴。伴随着她每次张口一吐,白茫茫的烟雾便弥漫而出,四下飘荡的白云仿佛也随之浓厚了几分。   恍惚中谢贻香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自己和这个吸烟女子应当非常熟稔,却又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不禁上前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崖边那吸烟女子却不看她,而是用手中旱烟杆斜斜往下一指,反问道:“你说她什么时候才能掉下去?”   顺着她旱烟杆所指的方向望去,谢贻香才发现在不远处的悬崖边,竟然还有一个妙龄女子悬挂在外,全靠一只右手紧紧扣住崖边岩石,这才没能掉落深渊。谢贻香大惊失色,正欲上前救人,却突然发现眼前这两个女子居然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的衣衫配饰也是一般无二;再仔细一看,唯一不同的是那吸烟女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狡诈和猥琐,而悬挂在崖外的那名女子,眼中更多的则是傲慢和暴躁,并且一对瞳孔分明是灰白之色。   一时间谢贻香不禁疑惑道:“你们是……是双生姐妹?不然为何长得一模一样?”却听悬挂在崖外的那名女子冷冷说道:“岂止我二人?我们三人不都长得一模一样?”谢贻香微微一愣,没明白对方的意思,还待继续追问时,只见崖外那名女子话音落处,抓着岩石的一只右臂突然齐肘断裂,整个人便随之掉落进了下方深渊,再不见半点踪迹,只剩一支断臂挂在崖边,五指紧扣岩石,形貌甚是诡异。   谢贻香直吓得惨叫一声,却见那吸烟女子已回过头来,冲她笑道:“一心三念,念化人形,本是一心,何分彼此?终有一日,你我她势必合二为一,光耀万世,泽被苍生,只是却不知那个时候,究竟是由谁来主宰这副身子……哈哈哈……”伴随着她这剧烈一笑,脖子上的一颗脑袋却突然歪歪滚落下来,在地上接连翻滚几圈,口中还好整以暇地喷出一口浓浓的旱烟。   谢贻香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立刻从噩梦中惊醒。只见眼前一豆油灯火光的映照中,四下是冰冷漆黑的石壁,面前地上还有一盘隔夜饭菜,倒像是一间不大的囚室。迷茫中她依稀回想起来,此间正是隐藏于“天”、“地”、“玄”、“黄”四层之下、不为人知的金陵天牢第五层。   原来当日恒王叛军以二十万之众围困金陵,眼看便要攻破“内城”之际,突有东海之水倒灌长江,形成前所未有之“长江大潮”,一路从长江入海之处的松江府开始,途径崇明、通州、江阴、泰州、镇江、扬州,一直奔涌至金陵城外。由于金陵“内城”的一十三门早已关闭,又以熔化的铜汁封死缝隙,所以城内倒是并无大恙,非但皇帝和文武百官毫发无伤,就连早已尽数迁入“内城”的金陵百姓也是安然无恙。   但城外那二十万叛军却是无法幸免,面对这场滔天大水,一应兵甲巨舰只在顷刻间便彻底化为乌有,从而一举化解金陵之困,免去了此番的亡国之祸。   此后早已驻守于镇江的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先竞月孤身拦截叛军余孽,当场击杀了叛军麾下的军师“逃虚散人”,并将贼首恒王生擒回京。皇帝为顾全颜面,一口咬定真正的恒王早已命丧于蜀地毕府,从而将此冒充恒王的逆贼当街凌迟处死,以儆效尤。至于福建、江浙等地的叛军残余势力,乃至朝中与之有所勾结的官员,也无一落空,逐一问罪问斩,不必多表。   然而待到这场洪水连夜退去,恒王叛军围城一事也宣告落幕,真正的动荡却才刚刚开始。要知道此番这场诡异“长江大潮”一路来袭,所经之处因此而丧命的沿岸百姓,单是统计在录的便有千万之数,其危害之大、代价之重,可想而知。一时间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虽然始终弄不明白这场惊天大水的来由,但归根结底,都知道这定是那个目生双瞳、号称“鬼谷传人”的小道士得一子所为。   只可惜早在大潮来临的当日,这小道士已被谢贻香一刀斩断右臂,当场跌落进了城外的洪水之中,至今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当时那汹涌的水势来看,得一子重伤落水,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可是如此一来,伴随着引来这场“长江大潮”的罪魁祸首一死,皇帝为平民愤,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同时也是发泄自己心中怒火,最后便只得迁怒于旁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便是丞相宁慕曹,作为此番统领全军守卫金陵的负责之人,宁丞相自然脱不了干系。再加上这位宁丞相素来便有结党营私的不臣之举,其行早已是危如累卵,皇帝便正好借着此番惹来“长江大潮”为由,命亲军都尉府的叶定功将宁丞相革职查办,严惩不贷。   而叶定功这一深究下去,亲军都尉府不仅将宁丞相一党在朝中的羽翼连根拔起,甚至连平日里与之打过交道的官员也一个不落,纷纷获罪下狱,到最后竟祸及朝中近三分之一的官员,其牵连之广,一时震惊天下。对此皇帝却毫不手软,当斩首则斩首、当流放则流放,至始至终不曾宽恕一人,直杀得朝廷上下血流成河、金陵内外风声鹤唳。甚至在一年之后,皇帝还借宁丞相一案诏告天下,从此撤销丞相一职,朝中大小事务皆由皇帝一人批阅决断,这却是后话了。   若说宁丞相因此获罪,多少还有几分冤枉,只是被皇帝借题发挥、大做文章,但谢贻香身为妖道得一子的引荐之人,自是罪孽深重,其罪犹在宁丞相之上。若非皇帝顾念大将军谢封轩昔日的功勋地位,只怕当场便要将她开刀问斩,株连九族。幸得皇后、皇长子等人轮番求情,又有叶定功、先竞月和司徒明杰等人从旁斡旋,皇帝权衡利弊之下,又忙于处理宁丞相的案子,这才将谢贻香暂且收押,打入天牢最深处的第五层,等候最终判决。   话说谢贻香本就因为数千万百姓命丧于这场“长江大潮”耿耿于怀,又因得一子的落水而亡备受打击,难免精神恍惚。再历经刑部官员和亲军都尉府的连日审问,终于高烧不退,病倒狱中,大半时候都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入狱近一个月后的今夜,她从方才那个诡异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整个人似乎才清醒一些,只觉腹中空空,直饿得头晕眼花。   当下谢贻香只得取过面前那盘隔夜饭菜,一口口努力咽下,眼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记得数年之前,也是这令人窒息的天牢第五层,自己为破“撕脸魔”一案,在刑捕房前任总捕头庄浩明的指点下,前来此间求助于“雨夜人屠”施天翔,谁知却鬼使神差地放出了言思道这个魔王,这才引出后面的一连串事。再想起自己曾立誓要将那言思道擒回此间,谁知到头来言思道没能捉到,自己则由一名捕头变成待罪之身,反过来被囚禁于此,当真可谓造化弄人,甚至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   想到这里,谢贻香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囚室石门缓缓往上升起,言思道抽着旱烟从外面大步踏入,嬉皮笑脸地说道:“谢三小姐,有道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当年你从此间救我一次,今日我也从此间救你一回,大家便算是扯平了,是也不是?”待到她擦亮眼睛细看,却见石门如故紧闭,哪有什么前来营救的言思道?   幸好在牢中的这近一个月,谢贻香早已习惯了失望和绝望,她深知以当今皇帝的脾性和做派,如今虽然暂时没将自己处斩,但到头来只怕也终究难逃一死。她哽咽着将一盘饭菜吃完,又再次昏睡过去,然而这回还没睡多久,陡然间竟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无端生出,直教人心胆俱寒、手足发软。   谢贻香顿时惊醒过来,略一辨别,分明是有一股极强的杀气正在这天牢第五层四处游走,而且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不禁脱口说道:“师兄?”   要知道当今世上能够随心所欲驾驭杀气者,便只有师兄先竞月一人;而且如此猛烈激荡的杀气,世间绝不可能还有第二人。谢贻香再一仔细辨别,便知师兄此时是在以杀气探路,逐一搜寻这迷宫般的天牢第五层,十有八九便是要找自己。她惊喜之余,一时也不急细想,急忙以两人约定的暗号,运上内力念诵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然而念诵声在内力的加持下飘荡于整个天牢第五层,待到谢贻香将整阙《暗香》念完,杀气源头处的先竞月并无丝毫回应,汹涌的杀气依然如同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渐渐透露出一丝焦急之意。谢贻香还道是自己的声音太小,急忙运足内力,提高声音再念了一遍《暗香》,却还是没得到师兄的回应。   幸好谢贻香急中生智,当即调动自身的杀念,也生出了些许微弱的杀气,正面迎上先竞月的杀气。果然,双方杀气刚一接触,远处先竞月立刻有所感应,紧接着便听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仿佛是坚硬的金铁划破岩石,一路由远及近,顷刻间便已来到自己的囚室之外。不等里面的谢贻香询问,摩擦声已戛然而止,先竞月的声音随即从外面传来,说道:“退后些。”   谢贻香连忙退到囚室后方的石壁前,远离石牢门口,不过片刻,便见囚室石门上隐隐有裂纹生出,继而越来越深、越来越多,变成蜘蛛网一般的裂缝,最后整道石门终于化作拳头大小的碎石,稀里哗啦洒落一地。借助油灯位光,只见石门碎去后的囚室外,一个白衣青年左掌轻抬,右手则倒拖着半截漆黑色的战阵长刀,正是师兄先竞月。   要知道这天牢第五层的囚室石门,乃是由整块两尺多宽厚的方体巨石充当,如今竟被先竞月以掌间内力不动声色地震碎当场,可见其修为已是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只怕已不在那神火教教主公孙莫鸣之下。   但谢贻香此时却无暇惊异于此,她被囚于天牢深处的这近一个多月里,算起来还是头一回有人前来探视,而且还是自己最信任的师兄,自是欣喜若狂。她急忙迎上前去,径直扑进先竞月怀中,语无伦次地连问几句,还未等到先竞月回应,她又突然回过神来,望着满地的碎石颤声问道:“师兄,你这是要……是要……劫狱?”   先竞月却置若罔闻,轻轻挣脱怀里的谢贻香,左手微一虚握,已隔空取过囚室里那盏油灯在手,招呼她道:“跟我走。”继而借着灯火照明,沿通道疾速前行。谢贻香只得快步跟上,随即发现通道地面上分明有一道长长的划痕,正是先竞月来时以倒拖的偃月刀刀尖一路划出,也便是自己听到的那阵刺耳的摩擦声;而两人此时一前一后,也正是沿着这条长长的刀痕前行。   谢贻香顿时醒悟过来,想起当年假扮成高百川的言思道曾说过,这天牢第五层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若非知悉布局,旁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而先竞月今夜前来,定是在入口处以杀气探寻到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沿着杀气的指引赶来,沿途则将偃月刀倒拖在地,用刀尖在地面上留下刀痕记号,如此一来,自然便将这第五层天牢的迷宫给破了。   便在谢贻香思索之际,两人脚步极快,已到了天牢第五层的出口,来到上面的“黄”字第四层。只见出入口附近随处可见被制服在地的狱卒,显是先竞月来时所为。谢贻香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再次追问道:“师兄,你今夜前来,当真是要劫狱救我?莫非……莫非是皇帝终于要杀我了?”眼见先竞月只管继续前行,仿佛根本没听见自己在说话,谢贻香心中生疑,又问道:“你听不见我说话?”   伴随着这话一出,谢贻香心中已是莫名的一寒。果然,只见前面的先竞月还是全无反应,兀自抬脚踏上通向上一层天牢的石阶,她急忙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快速抢上,拦在先竞月身前问道:“师兄你的耳朵怎么了?”   先竞月见她嘴唇微动,知道是在询问自己,当即也不解释,只是沉声说道:“出去再说。”说罢,他已伸手搂住谢贻香腰身,全力展开身法,两人便如一缕青烟般飘荡而上,转眼间已连上几层,径直来到天牢的大门处。   却不料天牢之外原本黑漆漆的夜晚,此时竟被铺天盖地的灯火光照得亮如白昼。但见天牢正门外、四处街道上、房舍屋顶间,尽是手持火把的军士,身上腰刀、铁链、弓箭、火铳等利器一应俱全,一眼望去,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眼看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并肩闯出天牢,前方的禁军队伍里已相继行出三人,当中一人正是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叶定功,左右两旁则是洪无极和凌剑心两位统领。只听叶定功扬声说道:“竞月老弟,皇帝既已判了谢三小姐的死罪,明日便要开刀问斩,今夜你孤身劫狱救她出来,这可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谁也保不住你了。”   谢贻香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耳听叶定功亲口说出这话,也不由地浑身冰冷、万念俱灰。想不到得一子以一场“长江大潮”之水破敌护城,以至生灵涂炭,自己这个引荐之人到底还是死罪难逃。忽听对面的叶定功长叹一声,又说道:“然而竞月老弟的本事乃是天下皆知,即便是神火教教主、天山青竹和峨眉剑派掌门人也拦你不住,又何况是此间这千余禁军和‘驭机营’将士?今日你若执意要带谢三小姐远走高飞、就此远遁天涯,那是谁也拦你不住。只不过叶某人身为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今夜乃是职责所在,只能尽力而为、拼死一战,多多得罪了!”   话音落处,叶定功随即高举右臂,四下千余名军士或弓箭满弦、或火铳上膛,纷纷对准天牢门口的先竞月和谢贻香二人,只等叶定功高举的右臂落下,顷刻间便要枪箭齐发。 第1018章 遁走天涯徙千里   眼见叶定功所率众军士如此阵仗,早已是心乱如麻的谢贻香更是手足无措,也不知自己是该认罪就擒,还是和师兄一起拼死突围。却见先竞月斜斜踏上一步,拦在她身前,低声叮嘱道:“去苏州老宅等我。”   谢贻香还没回过神来,身前的先竞月也不多言,当即深吸一口长气,用意念将杀意提升至定点,继而化作凌厉的杀气激荡而出,直取四面八方所有军士。一时间在场众军士为他杀气所摄,顿觉胆战心惊,手足无力,大都不由自主放下手里的弓箭和火铳;纵有勉强苦苦支撑者,也再无力向天牢门口的两人放箭开火。   伴随着先竞月的杀气源源不断涌出,就连当中以叶定功为首的一众亲军都尉府高手也是心中发怵,四肢犹如负重千斤,全无胆量上前厮杀。便在这一刹那,先竞月已对谢贻香低声喝道:“走!”继而伸手在她后背处全力一推,谢贻香整个人便离地飞起,腾云驾雾般地飞向远方黑夜之中。   叶定功等人虽知先竞月武功极高,甚至隐隐已是当世第一,但也万万没料到对方足不动、手不抬,顷刻间便能令在场上千人动弹不得,惊骇之余,都被吓得面无人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贻香的身影消失在东面黑暗中。谁知待到谢贻香平安离去,先竞月却仿佛并无逃离之意,当即收回杀气,将半截偃月刀随手丢在地上,就这么默默地原地站立。   如此一来,叶定功等人更是看不明白,而众军士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急忙重新举起手中的弓箭火铳。那凌剑心素来敬重先竞月的为人,生怕众军士按捺不住动手,连忙说道:“先副指挥使要杀我等,可谓易如反掌;若要就此离开,亦不费吹灰之力。却不知如此举动,意欲何为?”叶定功也急忙止住四下军士,他知道先竞月双耳失聪,当即小心翼翼地踏上几步,一字一句地问道:“老弟是何意思?”   先竞月如今已逐渐习惯了看人说话时的嘴型,以此阅读对方的话语。眼见叶定功上前询问,他便回答道:“谢大将军于我恩重如山,不可不报。今师妹有难,我自当拼死护她周全。所有罪责,皆由我一力承担。”叶定功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己这位同袍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这话,可是当真?”先竞月只是微微一笑,闭目不答。   叶定功见他心意已决,顿时松下一口大气,却又忍不住暗叹一声。随后他便向一旁的洪无极和凌剑心两位统领递了个眼色,三人便缓步上前,同时逼近先竞月。眼见先竞月毫不动弹,叶定功始终有些不安,又向藏身于先竞月身后天牢屋顶上的辛余雪恨使了个眼色,再一次试探着问道:“既然老弟心意已决,那老哥便要得罪了?”   眼见先竞月闭目不答,叶定功不敢大意,暗中戴上自己的独门指环,如履薄冰般来到他身前,运功将自己“昙花一指”的功力提升至顶点,双手十指便如暴雨般飞速点出,只在一呼吸之间,力道已先后透入先竞月周身的三百六十处穴道。   与此同时,一旁的洪无极和凌剑心也欺身而上,各自全力拍出一掌,分别击中先竞月左右肩膀。而藏身于天牢屋顶的“金箭追星”辛雪恨也纵身扑下,双拳借着冲势全力击出,正中先竞月后心。先竞月本就无意抵抗,受到四人这一联手重击,终于眉头一皱,缓缓倒下。   再说谢贻香被先竞月一掌送出,竟凌空飘行了半里多距离,终于跌落到一处屋顶之上。她心知先竞月所说的“苏州老宅”,便是指自己幼年时在苏州太湖边的故居,还以为师兄早有安排,当下也无心细想,只管展开轻功在屋顶上奔行,往金陵“内城”东面的太平门方向而去。谁知没过多久,便有几条人影从附近的黑暗窜出,一路尾随而来,当中一人更是冷笑道:“谢三小姐还想往哪里逃?这桩天大的功劳,不如便由老刘领了罢!”   谢贻香也不知这自称“老刘”的人是何来路,但显而易见是冲着自己而来,急忙加快脚步,想要甩掉身后这几人。不料她被囚禁多时,已然元气大损,此时勉强施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难免脚步轻浮,始终甩不掉身后追兵。待到又跃过几处屋顶,谢贻香终于被后面几人追上,拳掌兵刃的劲力交织中,已将她从屋顶上逼落,来到了街道当中。   谢贻香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来人,却见为首那自称“老刘”之人,分明是亲军都尉府左卫军高骁手下一名姓刘的统办,多年前倒是打过几次照面,难怪认得自己。想来是叶定功今夜将他安排在了天牢周边布防,这才凑巧撞见,想要缉拿自己回去领赏。   要说换作之前,谢贻香“融香决”的神通既成,自然不会惧怕眼前这什么刘统办。可是眼下她刚刚逃离天牢,正是身心俱疲之时,再加上她一身功夫都在刀上,如今乱离已毁,却叫她如何空手迎敌?   那刘统办自然也明白谢贻香此时的困窘,当即一扬手中尖刺,阴测测地笑道:“谢三小姐若肯束手就擒,乖乖跟我回天牢住下……嘿嘿,那么先竞月今夜便算是劫狱未遂,说不定皇帝念他有功,还能饶他一条性命。但谢三小姐若是执意不从,那便休怪老刘手下无情,反正皇帝已经判了你的死罪,自是死活不论!”   逢此困境,本就浑浑噩噩的谢贻香愈发六神无主,全然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忽听一个冷冰冰的男子声音从街道另一头传来,沉声说道:“皇城重地,谁给你们的权力当街抓人、杀人?”紧接着但听马蹄声响,一匹高大的骏马已从黑夜缓缓行来,马上则是一个腰悬长剑、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看这派头,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老爷。   那刘统办惊愕之余,急忙定睛一看,顿时笑道:“原来是司徒总捕头大驾光临,失礼!失礼!殊不知我亲军都尉府乃是奉皇命行事,纵有不妥之处,只怕还轮不到刑捕房……”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中年男子突然翻身下马,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拔出腰间长剑。寒光闪烁之间,以刘统办为首的四名亲军都尉府高手皆是咽喉中剑,气绝当场。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说什么也没料到继庄浩明之后的刑捕房总捕头“名捕名剑”司徒明杰竟会现身于此,而且还一举击杀了亲军都尉府的高手。她不禁问道:“司徒大人,你……你这是……”   那司徒明杰却不答话,兀自还剑入鞘,旁若无人地大步前行,转眼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至始至终,便没朝谢贻香瞥上一眼。谢贻香不解其意,忽见街边人影晃动,一名中年女捕头已急匆匆赶过来,却是自己当日引荐到金陵刑捕房、如今已成为司徒明杰妾室的岳颍秋岳大姐。   只见岳大姐将司徒明杰留下的那匹骏马牵到谢贻香身边,又将一枚令牌硬塞到她手里,嘱咐道:“我已和今夜当值的太平门官吏打过招呼,你将这枚亲军都尉府的令牌给他,自会放你出城。这匹马上已经备好了水和干粮,还有几张银票和一些铜钱……对了,这口刀你也带着防身,虽不及你的乱离,却也是罕见的利刃。妹妹这便赶紧骑马出城,且不可再有耽误!”   谢贻香心中一热,眼泪险些便要滚落下来。想不到真到了危难关头,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位自己根本没挂记于心的岳大姐,反倒是她还一直念着自己昔日的引荐之恩,甚至还请来了总捕头出手相助。谢贻香心中感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岳大姐已将她半推半扶送上马背,仓促间谢贻香只得问道:“总捕头杀了这几个亲军都尉府的人,会不会有麻烦?”   只见岳大姐轻描淡写地说道:“刑捕房摆平一桩案子,处理几具尸体,那还不是举手之劳?闲话少说,妹妹一路保重,今后山高路远,怕是再无相见的机会,请恕姐姐不能远送了。”说罢,她一掌拍向马臀,骏马便载着谢贻香扬长而去。   谢贻香也知“大恩不言谢”的道理,在马上回身抱拳,便纵马前行,一路来到东面的太平门。那守城官吏见她拿出亲军都尉府的令牌,果然也不细加盘问,立刻打开城门放她出去。谢贻香趁着夜色往东奔行,自北面绕过紫金山时,算来约莫已是三四更天,东面便是金陵“外城”的仙鹤门,只要出得此门,便可一路向东赶回苏州。   然而眼看仙鹤门已是遥遥在望,前方道路当中却突然有一人手持三尖两刃刀,拦住自己去路。谢贻香急忙勒马停下,只见黑夜中来人分明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一条可怖的刀疤自左额开始一直延伸到右边下颔,伤痕所经之处,似乎连一只左眼都被划瞎了,乃是用一块黑色眼罩盖住。谢贻香还要仔细端详,来人已厉声喝道:“你给我滚下马来!”   谢贻香听这声音甚是熟悉,顿时醒悟过来——眼前这人岂不正是自己的二哥谢擎辉?算来自从当日与倭寇在顾云城的一役结束,谢擎辉因受丹羽一叶的重创先行回京养伤,之后的这段日子里,兄妹两人便再没见过面了。想不到今夜师兄冒死劫狱,将自己从天牢深处救出,到头来自己竟会被家中二哥拦下。   谢贻香心神恍惚之际,人已下意识地翻身下马。只听谢擎辉怒道:“你身为谢家儿女,却只知道任性胡闹,终于闯下弥天大祸,连累谢家一门!如今是皇帝下旨要将你斩首,你真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逍遥法外?我且问你,从头到尾,你可曾考虑过身为兄长的我?可曾考虑过贵为皇长子妃的大姐?可曾考虑过谢家一门的荣辱兴衰?”   谢贻香被他这番话训得无言以对,憋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直往下落。谢擎辉原本还准备了大番说辞,谢贻香这一落泪,他反倒有些愕然,仿佛是浑身力气无处发泄,只能怒哼一声,直气得连连跺脚。   要知道谢贻香今夜这一连串奔波,从被先竞月从天牢第五层救出,再遇到司徒明杰和岳大姐的出手相助,最后一路策马至此,当中本就有些身不由己,直到此刻,她也没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不要逃。此刻被二哥这一通训斥,她到底是一副倔强脾气,擦拭着眼泪哽咽道:“我跟你回去便是……大不了便是一死,也绝不会连累谢家上下,更别……更别连累师兄……”   谢擎辉见她这副模样,虽然兄妹二人早有嫌隙,但终究是二十多年的亲情,又岂能轻易割舍?他心中一软,怒气已然尽消,随即向路旁树林方向微一招手,便有两名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小轿缓缓行出,来到谢贻香附近停下。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轿中响起,淡淡地说道:“谢贻香今夜已死,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没有什么谢三小姐了。”   谢贻香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心中一恸,脱口叫道:“大姐?”激动之余,整个人便要冲上前去。却听轿中女子冷冷说道:“你别过来,我不是你的大姐,今夜也不曾来过此间;而你也再不是什么谢家儿女了。”   谢贻香一愣之下,顿时僵直当场,眼泪滴落得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旁谢擎辉急忙上前,将一卷身份文牒塞到她手里,说道:“今后你便改姓为‘徐’,用这个新的名字。这金陵城么,你便再也别回来了。嗯……最好……最后也别在中原出现了。”说完这话,谢擎辉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急忙转过身去。   一时间谢贻香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晕倒过去。试问大姐和二哥这般行事,虽说终究是要保全自己的一条性命,但也意味着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甚至将自己从谢家家谱上彻底除名?这对谢贻香而言,无疑要比杀了她还要难受。然而轿中女子似乎全无感情,当即催促道:“徐家小姐,这便可以上路了,休要多做耽搁。”   谢贻香心如死灰,只是呆呆望向轿中不肯露面的大姐。谢擎辉见状,又是一声叹息,当即伸手将她抱上马背,又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挂在马上,替她牵着马前行,口中则低声说道:“你大姐已经怀上了皇长子的血脉,也便是皇太孙,所以不能出轿吹风,倒不是不肯与你相见……你想想看,待到皇帝百年之后,若是由皇长子继位,那大姐则是母仪天下之尊;再往后若是由她腹中的皇太孙继承大统,大姐更是贵为太后,谢家一门势必迎来前所未有的荣耀,未必便会输给父亲在世之时!”   说到这里,谢擎辉最后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谢贻香,虽知今夜这一别只怕便是永别,但还是将心一横,咬牙说道:“所以你这待罪之身,往后千万别再回来祸害我们,便是对谢家一门最大的贡献。你只管……只管改名换姓,给我好生活着!”话音落处,他已挥动手中的三尖两刃刀,狠狠抽打马臀,骏马嘶鸣声中,顿时迈开四蹄,一路往东狂奔而去。   之后谢贻香便懵懵懂懂地赶回了苏州老宅,却又不敢以谢贻香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住进故居,只能用新的身份文牒在附近租了间小屋,只等师兄如约赶来。谁知她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月,全然不见先竞月踪迹,就连书信也没一封。谢贻香焦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泄露行踪,稍作乔装易容,便去苏州城中的茶馆里打听消息。   没过多久,他便问道了先竞月的消息。原来此事早已在江湖中传来,说亲军都尉府的副指挥使、天下第一高手先竞月,也不知犯了什么魔怔,竟孤身闯入天牢营救死囚,结果被当场擒获,收押入狱。依照本朝律法,原该治他一个死罪,但朝廷念在他多年来立功无数,不久前又生擒了假冒恒王的叛军首脑,最后皇帝经不住朝野间的诸多求情,只得从轻处理,判了他一个刺配流放之罪;便在数日前,押解的官差已将先竞月从金陵城带出,一路送去了南海琼州。   听到这一消息,谢贻香惊愕了良久,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只可惜她和先竞月虽曾有过青梅竹马之谊,又曾有过百年好合之约,但在内心深处,谢贻香始终还是不够了解自己的这位师兄。   要知道先竞月生平清高孤傲,为人处世自是磊落坦荡,凡事敢做敢当,所以绝不会因为一时之祸福而避趋。正所谓自古忠义两难全,此番他闯入天牢救走谢贻香,虽是“义”之使然,但也确实违反了国之法度,枉顾了一个“忠”字;若要先竞月就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难免心中有愧,亦不屑为之。于是在送走谢贻香后,先竞月才会当场弃刀就擒,任凭朝廷发落,但求无愧于天地。   对此谢贻香却想不明白,还道是那夜师兄一时失手,又或者是中了什么奸人的暗算,这才被叶定功等人擒获。想到这里,谢贻香伤心之余,心中更是无比惭愧。试问师兄身为亲军都尉府副指挥使,又深得皇帝信任,可谓前程似锦,未来可期,谁知却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死囚彻底断送,却教自己如何心安?如今师兄因此而获罪,还被押解去了琼州这等荒僻之地,自己若是坐视不理,岂非猪狗不如? 第1019章 沧海怒涛闻飞笛   谢贻香做出这一决定,便立刻收拾行装,从苏州出发一路往琼州方向而去,誓要救出师兄。她不分昼夜地赶路,沿路打听押解先竞月官差的行踪,终于在十多日后先一步抵达南宁府的琼州海峡,只等押送先竞月的队伍前来。   哪知谢贻香这边前脚刚到,便在当天半夜,押送先竞月的队伍也随即抵达海边港口,改乘官船前往南边的琼州岛。谢贻香躲在远处观望,虽未亲眼看到先竞月,但也至少证实了师兄尚在人世,不由地松下一口大气。她本欲强行杀出救人,却见押送先竞月的二十多个人里,分明有几个修为远胜自己的内家高手,多半是皇帝钦派的宫中侍卫,就连亲军都尉府里最是精明老辣的左卫军统领高骁,居然也扮作普通官差混在其中,小心翼翼地警惕着四下动静。   谢贻香不料对方竟布下了如此阵势,心知是皇帝忌惮先竞月武功高强,以防他半路逃脱。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只得借助夜色掩护,摸黑混上了一行人乘坐的官船。随后官船离岸起航,在夜色中穿行于琼州海峡,谢贻香藏身在官船最下面一层屯放货物的船舱里,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只等船到了琼州再伺机行动。如此没过多久,谢贻香因连日奔波赶路,难免身心俱疲,终于在船舱中沉睡了过去。   不料谢贻香这一沉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因为呼吸急促而惊醒,接着便有冰冷的海水漫过身子。黑暗中她急忙定神查看,凭借“穷千里”的夜视,但见大半个船舱已被海水淹没,仅存的一线空隙转眼间也将被水填满;看这情形,倒像是整艘官船沉入了海底,所以才会有这许多海水涌进船舱。危急中谢贻香也不知好端端的一艘官船为何会无端沉没,仓促间只得用力喘息,但被水封闭的船舱中却哪还有多少空气?   无奈之下,最后她只得努力猛吸一口气,潜入船舱积水中寻找出路。待到推开舱门,一路摸索着游到甲板上时,却见四下都是黑漆漆的海水,整艘官船果然已经沉至海底。谢贻香虽然水性不弱,但因方才船舱中的空气本就稀薄,呼吸不畅已有多时,此刻一路游至甲板,几乎已是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根本无力为继。   随后她再往头顶上方看去,同样也是黑压压的海水,实不知此间海底究竟有多深。谢贻香只好丢掉随身行囊和腰间短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足在甲板上奋力一蹬,整个人便从海底沉船处徐徐往上浮起。然而她人还未浮出海面,强憋胸腹的最后一口气已然消耗殆尽,不由自主地张嘴一吸,苦涩的海水便从她口鼻中咕咕灌入,人也就此溺水昏死。   迷茫中谢贻香似乎感觉到有人前来相救,揽住她的身子往上浮起,想要细探究竟,却已是意识全无。似这般仿佛经历了千秋万载,又好似只有弹指一瞬,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有乐器声响。初时她还道自己命丧海中,以至听到了天宫仙乐或是地府冥曲,然而渐渐地那乐器声愈发清晰,凝神分辨,却分明是有人吹奏出的笛声。   于是谢贻香便默默倾听,伴随着曲调起伏,笛音婉转间,她的神智也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恢复,终于听出此间笛声乃是两首截然不同的曲目,依稀是由两个人同时吹奏而成。其中一曲是广为流传的《平沙落雁》,虽是以大雁之远志,寓逸士之心胸,但孤洁的韵律之中,却透露出些许不可一世的狂傲,甚至还带着一丝冰冷的肃杀之意。而另一曲也是当今世人耳熟能详的《高山流水》,乃是取自俞伯牙和钟子期的典故,颂扬知音难求的友谊,时而峨峨兮若泰山,时而洋洋兮若江河;韵律飘忽不定、无相无常,但仔细一听,却又分明是在向那曲《平沙落雁》暗暗示好。   谢贻香听得大是好奇,话说要将两首风格迥异的曲目同时奏响,而且做到交相呼应、并行不悖,当日“太湖讲武”之上,她倒是曾听蓬莱天宫的芮宫主以“尸舞”古琴弹奏过,但那到底只是同一个人的分心二用。可如今这《平沙落雁》和《高山流水》的笛声,却是由两个人各自吹奏,在互不干扰的前提下,还能配合得如此绝妙,倒也是一桩奇事。   她再细细往下聆听,但听《平沙落雁》的曲调大开大合,光明磊落,当中时而有大漠金戈铁马的雄浑,时而又有江南杏花烟雨的细腻,唯一不变的,则是那一股俾睨天下的骄傲。而那曲《高山流水》更多的则是在有意迎合着《平沙落雁》的曲调,或是想要融入对方的节奏,或是想将对方引入自己的旋律,但任凭《高山流水》的曲调如何变化多端,《平沙落雁》却不为所动,任风起风止、潮生潮落,只管照着自己的韵律奏响。   如此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但听两阙笛声悠扬婉转,各自昂扬而起、高亢入云,其音直冲九霄之上,终于鸿飞冥冥,山水归寂,再不复闻,却是《平沙落雁》和《高山流水》这两首曲子已同时奏完。谢贻香直听得心旷神怡,难免有些意犹未尽,但突然之间只觉上方阳光刺眼,照得她极是难受,原本紧闭的双眼顿时睁开,整个人也当场坐了起来。   只见头顶上方是一洗如镜的万里长空,蔚蓝色的天空中不见一朵白云;当头悬挂的烈日之下,自己此刻的所在之处,分明是一大片广袤的海滩,不远处便是翻卷的海浪一道道拍打,反复舔舐着湿润的砂粒。谢贻香明明记得自己是在海中溺水,如何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此间?   她急忙揉了揉眼睛,才看到便在自己对面,正盘膝坐着一个衣衫破碎的青年,手持一支玉笛,显是刚吹奏结束。虽然他身上随处可见被海水泡开的血污,左边脸颊上还刺着流放的金印,但眉宇间的神情却极是坦然,岂不正是师兄先竞月?   谢贻香惊喜之际,急忙扑上前去,问道:“师兄……你……你没事了?”先竞月却只是微微点头,将玉笛收入怀中,并不回答。而谢贻香这一靠近,才发现师兄的左右肩头和双腿膝盖处,衣衫竟已和皮肉烂在了一起,结出大片深褐色的伤疤,形貌甚是可怖。她心中剧痛,颤声问道:“他们……拷打你了?”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子笑声,继而用嘶哑的嗓音笑道:“岂止是拷打?皇帝老儿穿了他的左右琵琶骨,又削掉了他双腿膝盖,再加身上受的几处重创,周身经脉也断了七七八八。嘿嘿……莫说他这一身当世无敌的武功从此尽失,就连整个人也彻底沦为废人了!”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炸响在谢贻香耳中,眼泪又止不住地往外涌。然而面前的先竞月却毫不在意,见她悲伤落泪,反倒安慰起她来,微微笑道:“无妨。”旁边那陌生男子声音又接过话头,气冲冲地说道:“为了你所谓的心中无愧,到头来竟丢了大半条性命,你还说无妨?罢了罢了,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救你?任由皇帝派来的人将你淹死在海里好了!”   谢贻香又是一愣,这才转头去看旁边那说话之人,却是一个身披黑色袈裟的年轻和尚,同样也是盘膝坐在沙滩上,一张脸生得方脸阔口,两只三角眼左右斜吊,形貌极是古怪。谢贻香摸不清这和尚的来路,听他言下之意,倒像是自己和师兄的救命恩人,自然不敢失礼,急忙恭声问道:“敢问这位大师如何称呼?”   却见那和尚笑而不语,兀自将手中一支短笛收入怀中,接着又掏出一柄漆黑色旱烟杆,不慌不忙地装填起了烟丝。   一时间谢贻香直吓得魂飞魄散,当场便从沙滩上跳了起来,一摸腰间,才想起岳大姐所赠短刀已遗失海中,只得伸手指着那和尚,颤声喝问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你究竟……究竟是人是鬼?”那和尚哈哈一笑,一锅旱烟已经填满点燃,当即好整以暇地吸吐一口,悠然说道:“谢三小姐既知我的本事,便该知道除非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否则这天底下谁能杀得死我?至于我究竟是人是鬼,嘿嘿……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却教我如何回答你?”   谢贻香直气得大口喘息,两只眼睛狠狠瞪着眼前这和尚,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不知是惊是痛、是悲是恨。似这般僵持许久,她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怒火,只是冷哼一声,再不理会此人,又回身去看先竞月的伤势,含泪哽咽道:“师兄……你怎会落得如此地步?究竟是谁下此毒手,竟能暗算偷袭于你?还有……还有那艘押解你的官船,又为何会无缘无故沉入海底?”眼见先竞月摇头不答,那和尚又是哈哈一笑,叹道:“你师兄早已双耳失聪,再听不见旁人讲话。像你这样连珠发问,岂非故意刁难他?”   谢贻香今日的震惊可谓一桩接一桩,此时再听说师兄双耳已聋,整个人反倒已经麻木,就连眼泪也落不下来了。只听那和尚又笑道:“再说了,竞月兄一向寡言少语,即便他肯回答你的问题,到头来也未必讲得明白。所以还是由我来替他解答为好,你有什么疑问,只管问我便是。”   谢贻香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搭理此人,但听他这话确实说得在理,一时也只能妥协,冷冷说道:“那你且说来听听。”那和尚慢条斯理地吞吐好几口旱烟,这才缓缓说道:“你师兄为何落得如此地步,那还不是为了救你?哼,说来倒是好笑,你二人来来回回折腾,先是师兄救师妹,紧接着又是师妹救师兄,搞这花里胡哨的举动作甚?要知道你师兄素来骄傲得紧,他虽将你从天牢里救出,却始终认为此举不妥,有违他坦荡君子顶天立地的品行,于是居然束手就擒,傻乎乎地去向皇帝领罪。哼,那狗屁皇帝当然是不肯放过他了,因为忌惮他武功高强,纵然当时他的经脉已损,为求万无一失,还是叫人穿了他的琵琶骨,又削掉左右膝盖,终于令他彻底沦为了废人!”   说到这里,那和尚不禁叹息一声,苦笑道:“幸好皇帝虽然心狠手辣,你师兄的为人在朝野上下也算有目共睹,过去虽未刻意结交,此番犯此重罪,亦有不少人自行替他求情,甚至连皇后、皇长子、叶定功和陆小侯爷等人也在其中。最后皇帝不好拂逆众意,便装模作样地网开一面,只判了一个刺配流放之刑,实则却是想暗下毒手,在半路上将你师兄置于死地。”   谢贻香直听得心中大是愧疚,早知如此,自己在狱中一头撞死便是,说什么也不会连累师兄落得这般地步。那和尚继续说道:“要知道当今皇帝刻薄寡恩,既要斩草,便得除根;他担心竞月兄日后报复,所以是无论如何也要取他性命,此番更是让亲军都尉府的高骁亲自来办,定要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绝不可有半点纰漏。幸好我早有准备,知道高骁是想在大海之中弄沉竞月兄所乘官船,从而伪装成一起意外,以堵世人之口。于是我请来纵横四海的童夜哭童老兄,提前率人潜伏于海中等候,这才能从沉船中偷偷救出竞月兄。至于你谢三小姐么,嘿嘿,当真是十处打锣九处在,走到哪儿都有你来添乱!若非认识童老兄的人顺手将你一并捞起,你这条性命便算是白白交代掉了。”   谢贻香这才弄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禁心如死灰。要说皇帝因得一子之举祸害苍生,这才判了自己一个死罪,倒也还说得过去,但师兄如此忠纯之士,从未有过半点僭越,一门心思只想替江山社稷卖命,到头来竟也受到皇帝如此待遇,落得这般结局,怎不教人万念俱灰?不料一旁的先竞月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当即淡淡说道:“我自求无愧于心,何必在意旁人如何?”   那和尚顿时笑道:“竞月兄倒是豁达,为求心安,莫非便能连性命都不要了?罢了罢了,我也懒得劝你。说来你闯天牢救人,皇帝废你武功,判你刺配流放,又让高骁暗中加害于你,眼下你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也算是对你闯天牢救人之举有所交代,就此两不亏欠、一笔勾销了;不久之后,朝野上下皆会知道你先竞月已命丧南海。往后为免多生事端,这中原你是万万不能留了,我这边已经让童老兄去准备一艘结实的海船,稍后便会送你远赴南洋诸国休养疗伤,其间一切用度,他自会替你安排妥当。”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谢贻香,不屑地笑道:“至于谢三小姐你么,反正也是在逃之身,中原九州再无立足之地,我索性便做个顺水人情,让童老兄的海船也把你带上,将你们这对‘竞月贻香’一并送走。”   谢贻香听得默然无语,心知此番若非有死而复生的言思道出手相救,自己和师兄二人当真便要葬送在这南海之中了。但远赴南洋诸国避祸之事,她一时却拿不定主意,只得望向身旁的师兄,看他是何打算。只见先竞月也不多言,当即微一点头,无疑是应允了这一安排。   那和尚见他应允下来,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笑道:“如此便好,只要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嗯……童老兄的海船稍后便到,既然你我分别在即,反正左右无事,竞月兄可有雅兴再来合奏一曲?”说着,他便要重新摸出怀中短笛。   谁知先竞月却缓缓摇头,继而闭上双眼,显是拒绝了对方这一提议。那和尚讨了个没趣,只得干笑几声,在旁默默抽着闷烟。谢贻香夹在两人当中,眼见双方都不再言语,难免有些尴尬。过了半晌,她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开口向那和尚问道:“所以当日洪水中师兄击杀之人,又是你的一个……一个假身?”   那和尚见她发问,顿时“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这一问未免太过荒谬。凡所有相,皆属虚妄,芸芸众生,何分真假?公子是假,丫头是假,皇帝是假,和尚亦是假——抑或尔等皆假,独我为真,又何须多问?”   谢贻香不料对方竟会装模作样地和自己打起了佛家禅机,恼怒之余,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好笑。然而她转念一想,庄浩明在世之时,其实一早便已告诉过自己,说此人和当今皇帝一样乃是佛门出身,不久前的“太湖讲武”之上,更是被得一子当众扯去假发,露出头顶香疤。如此看来,眼前这个形貌古怪的和尚,说不定才是言思道不折不扣的真身,倒是和那个自称鬼谷传人的得一子一样,皆是出家之人?想到这里,谢贻香又忍不住问道:“说起来你与得一子在金陵城的那场最终对决,到底还是你输了。只是他引来的那场‘长江大潮’,你可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和尚听到这话,满脸的轻佻之色顿时凝固,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旱烟,这才冷笑道:“无论任何人,终会有失败的时候,我也不能例外,那又有何妨?只要杀我不死,我便能卷土再来!”说罢,他又长吸一口旱烟,伴随着烟雾吐出,他又喃喃说道:“至于你说的那场‘长江大潮’……嘿嘿,这却说来话长了……” 第1020章 潜龙定脉千古秘   那和尚默默吞吐几口旱烟,突然意味深长地反问道:“谢三小姐,你可曾听说过‘龙脉’一说?”   谢贻香被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只得略一思索,顺理成章地回答说道:“所谓‘龙脉’,乃是指风之术当中山脉起伏形成的地理走势;当中连绵不断者,因其形似龙,所以被称之为‘龙脉’。若是我没记错,整个华夏大地之上应当有三条龙脉,皆是起源于西域的昆仑山脉,依次为西起昆仑山、向北延伸经祁连山、贺兰山、阴山、大兴安岭、长白山,最后至高丽白头山的‘北龙’,又名‘艮龙’;西起昆仑山,向东延伸经秦岭、大别山,最后至江浙入海、东瀛抬头的‘中龙’,又名‘震龙’;西起昆仑山,向南延伸经武夷山,最后至鸡笼玉山的‘南龙’,又名‘巽龙’。”   对于谢贻香这一回答,那和尚显然有些意外,目光闪烁道:“想不到谢三小姐短短时间便能消化掉这许多,倒是难得……也罢,那你再说说这‘龙脉’一物有何用处?”谢三小姐顿时一怔,试探着说道:“‘龙脉’一物,自然便是所谓的风水宝地,若是在此建屋下葬,则可兴旺繁盛、造福后世。但这只是风水之术的一家之言,未可全信。”   那和尚不禁一笑,点头说道:“能够说出这些,倒也难为你了。然而你可曾想过,山脉起伏有高有低,其间更是时断时续,若以整个中原大地全盘观之,所谓的‘北龙’、‘中龙’和‘南龙’,当中山脉其实多有错位断裂之处,并非一脉通畅。将其强行称之为‘龙脉’,未免有些一厢情愿,甚至牵强附会。况且山脉所在之处,大都地势险峻,若非人迹罕至,也是贫瘠穷困之地,再加上通行不便,自古以来便连富饶的城镇也不见一座,又何来兴旺繁盛、造福后世之说?”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吸吐几口旱烟,又笑道:“所以这‘龙脉’一物,若是单以‘兴旺繁茂、造福后世’而论,那么这些山脉显然并不妥当,甚至根本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龙脉’。请问谢三小姐,你说在这华夏大地之上,那些真正富饶之地,却是置于何处?真正其形似‘龙’,而且孕育华夏百姓千秋万代,令其兴旺繁盛、造福后世的,又是何物?”   谢贻香被他问得愕然当场,但顷刻间脑海中似乎有灵光一闪,顿时福至心灵,脱口说道:“水?你是说……江河湖海?是了,自古以来,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一来利于庄稼灌溉,二来利于运输物资,三来利于水产养殖,所以大都是富饶之地;历朝历代的富饶城镇,也几乎都是临水而建。所以……所以你说其形似‘龙’……你是说中原九州真正的‘龙脉’,其实应当是长江、黄河……还有粤江?”那和尚当即点头回答道:“正是如此!”   随后那和尚便解释说道:“以山脉起伏而定义的华夏三条‘龙脉’,未免名不副实,但由北至南依次排列的黄河、长江和粤江这三条贯穿整个华夏的河流,则是不折不扣的风水宝地,才是货真价实的‘龙脉’。谢三小姐,你我今日且不论黄河和粤江,单说长江这一脉,若是将长江看作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那么西面唐古拉山脉的发源之地便是‘龙尾’,东面松江府的出海口则是‘龙头’,当中由西至东依次排列的洞庭湖、鄱阳湖、洪泽湖和太湖,岂不正是四只‘龙足’?以此观之,那这条巨龙的‘龙心’又是何处?”   谢贻香听他说出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时间心中已是前所未有的震撼。虽然对方这一问她心中已有答案,但惊骇之余,竟不敢说出口来,只是默默摇头。那和尚双眉一扬,自问自答道:“不错,长江这条‘龙脉’的‘龙心’,便是当今的金陵皇城!水陆并举,四通八达;环山绕水,易守难攻,可谓天下第一皇城、华夏大地之上龙气最旺的风水宝地。凡能在此建都之辈,无一不是兴旺繁盛、造福后世!”   说到这里,那和尚瞥了一眼早已目瞪口呆的谢贻香,不禁嘿嘿一笑,悠然说道:“然而谢三小姐可知,金陵皇城这一风水宝地的形成,其实并非天生偶然,当中更多的则是人谋。乃是有人以整个华夏大地为棋盘,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先秦时期,便已精心落子布局,历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才终于形成了今时今日的金陵城,从而造就出这座天下第一皇城。而这一计划,又被称之为‘潜龙’。”   听到“潜龙”这两个字,谢贻香心中又是一震。她清楚地记得,不久前得一子在金陵城墙上做法,引来那场滔天大水时,也曾提到过“潜龙”这两个字。莫非当日那场神秘莫测的“长江大潮”,竟是和什么华夏“龙脉”、金陵皇城这些风水之说有关?   那和尚说到这里,却并未急着往下解释。眼见一锅旱烟已经燃尽,他便不徐不疾地重新装填一锅点燃,默默吸食了几口,这才重新开口,缓缓说道:“话说当年我离开金陵天牢之后,接连发了几笔横财。后来听说朝廷的一批军饷在鄱阳湖一带遗失,却被世人认定是洞庭湖的江望才所为,我便伺机而动,原是想趁乱搜刮些钱粮、收编些人手,谁知到头来竟撞上神火教上一任流金尊者,以及化名为‘方东凤’的神火教第十一任教主辅匡宇。机缘巧合之下,我才从那方东凤的口中得知了‘潜龙’一说。对此竞月兄当时也在场,应当或多或少听到了些许。”   谢贻香急忙转头去看师兄,却见先竞月只管盘膝坐定,闭目不语,显是不想参与她和言思道之间的对话。只听那和尚继续说道:“依照他们的说法,金陵皇城的龙气兴盛,乃是因为先秦时期的一位墨者穷尽数载光阴,将云梦泽大地之下的暗流堵塞封印起来,迫使江河精气无法外泄,这才令长江改道,形成了后来的洞庭湖以及两千多里之外金陵城得天独厚、独一无二的风水格局;而这一封印,便是那江望才盘踞的龙跃岛。之后墨家的蔷薇刺解开封印,伴随着龙跃岛沉,果然引起了一场惊天大变,照那方东凤所言,金陵城的龙气如此便已彻底破解,以便他神火教来‘焚裂江山’了。”   说到这里,那和尚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不屑地笑道:“然而对于这一说法,我当时便有疑问。试问区区一座洞庭湖上的龙跃岛,纵然能令长江流向有所变化,只怕还真不足以影响到两千多里之外的金陵城。况且先秦时期的那位墨者既然有心要造出中原九州的第一皇城,其手笔之大,可想而知,又岂会独独只是洞庭湖一处布局?想来那方东凤终究只是局外之人,也不知从哪里打探到关于‘潜龙’的一鳞半爪,这才以偏概全,自以为洞悉了所有,时则却是半壶水响叮当。”   “除此之外,我在听到这‘潜龙’一说之后,立刻便联想到东面不远处江西的鄱阳湖。因为藏身于鄱阳湖深处的那些个‘阴兵’,也便是昔日蜀山一脉传承下来的辅、芮、任三姓家族,其实却是我旧时相识。我不仅知道他们‘太虚一梦’的长生不死术,甚至还知道他们利用湖心玄机制造鄱阳湖神异的伎俩——而那所谓的湖心玄机,凑巧也是古时墨者所为,凑巧也被称之为‘潜龙’。正好你谢三小姐当时也要去往鄱阳湖追查失窃的军饷,于是我将计就计,在半路上对你暗中施术,这才借你的身子潜入他们天祖父的‘太虚一梦’之中,最后终于又借峨眉戴老七之手毁去整个‘阴间’,自然也毁去了那同样被称为‘潜龙’的湖心玄机。嘿嘿,对此谢三小姐想必记忆犹新,我便无需多言了。”   谢贻香听他旧时重提,再想起当时他用类似“鬼上身”的手段附在自己身上,难免怒火又生。但仔细回想,当时自己进入“太虚一梦”后,对方那位天祖父曾化身为一个小男孩,带着自己参观过那所谓的湖心玄机,还向自己解释鄱阳湖神异的由来,也确实说过此物乃是昔日墨者留下的“潜龙”。只因洞庭湖一役结束之后,自己并未和师兄有过照面,所以那时的自己并不知晓龙跃岛的“潜龙”之说,这才一直没能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此后虽从师兄那里听闻些许,却也再没往深处细想。   那和尚又往下说道:“若说洞庭湖一役,我是因搜刮钱粮、收编人手而入局,却在无意间得知了‘潜龙’一事。那么鄱阳湖一役,我则是为了印证自己对‘潜龙’的猜想,再顺便从那些‘阴兵’手里发一笔横财。待到鄱阳湖的玄机毁去,整条长江的流向果然又有些许变动,却不似之前洞庭湖那般剧烈。事后想来,多半是因为洞庭湖龙跃岛之变,乃是整个‘潜龙’的第一处封印被解开,这才来得激剧了一些。”   说到这里,那和尚不禁从沙滩上站起身来,抖着袈裟上的海沙笑道:“当时我虽不明其理,但如此一来,却已证实了我的猜想,洞庭湖的‘潜龙’和鄱阳湖的‘潜龙’非但有关,而且极为相似,甚至暗藏着关于华夏‘龙脉’的惊天之秘。于是接下来我便该直接去找正主问问了。”   谢贻香这回倒是跟上了他的思路,接口说道:“于是你又去了天山墨塔,看似为了救出被囚的公孙莫鸣,暗地里却是想询问墨家巨子关于‘潜龙’之事?”   那和尚点头说道:“不错!墨家一脉流传至今,虽已七零八落,但天山墨塔那一脉倒还算是正宗,而且墨寒山又是我的老相识。当时虽凭空冒出一个得一子来与我作对,其实却并无大碍,因为神火教教主被囚于天山墨塔的消息一旦放出,那么公孙莫鸣的出山便是必然之势,我又何必在意与那小道士赌一时之输赢?那天待到你们离开之后,我便与墨寒山射覆赌赛,再一次杀得他落花流水,终于从他口中逼问出了关于‘潜龙’的所有秘密。”   “这一秘密简而言之,便是方才同你说的那些,乃是以长江为‘龙脉’,以金陵城为‘龙心’。而形成这一风水格局的缘由,便是古时那位墨者曾依次于洞庭湖、鄱阳湖、洪泽湖和太湖这四处‘龙足’依次设下封印,堵塞地底暗流,迫使长江改道;一旦将这四处封印解开,那么金陵这座天下第一皇城的风水格局便会毁于一旦,所谓的龙气也将荡然无存。然而这四处墨家封印由于时隔千年,伴随着墨家的衰败零落,也早已落入旁人之手,也便是世人口中的洞庭水匪、鄱阳阴兵、洪泽地宫和太湖群鬼……”说着,他突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但当时我因一时惜才,不慎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才导致了后来的全盘皆输。”   谢贻香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已隐隐明白了后面许多未解之谜。那和尚却不细说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吞吐几口旱烟后,继续往下说道:“我既已立志颠覆整个江山社稷,在得知‘潜龙’关乎金陵皇城的风水格局后,无疑是意外之喜,自当好生利用,将其留作最后一手杀招。而当时洞庭湖和鄱阳湖的封印已然解开,剩下的便只有洪泽湖和太湖两处,正好我偷袭金陵的那支‘尸军’为你爹谢大将军所阻,以至黄雀在后的赵王兵马无功而返。我便以飞鸽传书通知赵王,让他在回师途中率大军攻破了暗藏于洪泽湖畔‘幽冥地宫’,并依法解开其间封印,为此还生出不小的动静。”   对此谢贻香倒还存有印象,记得去年年底那支“尸军”败亡之后、父亲身故之前,的确听说宿迁南面的洪泽湖无端发了一场大水,好几处村庄都被淹没。到最后因水面下落,还将原本的一整片大湖从中分割成了东西二湖,原来竟也和“潜龙”有关,同样是言思道搞的鬼。那和尚又说道:“至于最后这一处太湖封印,嘿嘿,说来更是凑巧。皇帝老儿想要召开英雄大会收编整个武林,放着这许多名山大川不选,却偏偏选在太湖飘渺峰上召开什么狗屁‘太湖讲武’,岂非天助我也?”   谢贻香听到此时,对整件事已是了然于胸,当即接过话头,替他说道:“所以早在‘太湖讲武’开始之前,你便率神火教众人先行抵达西山岛上的‘林屋洞’,击败了传闻中以‘地藏菩萨’为首的‘太湖群鬼’,还在机缘巧合之下从他们手里救了我一回;显而易见,那‘太湖群鬼’的所居之处,便是你所谓的太湖封印之地。之后你便在‘太湖讲武’之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解开这一封印,这才引得太湖剧变,正好助你们一行人全身而退。嗯……怪不得之前墨家蔷薇刺曾向我师兄示警,说太湖之上或许会有类似昔日洞庭湖之变,原来竟是如此。”   那和尚顿时不屑地说道:“蔷薇刺那丫头懂个屁,最多只是听到些只言片语,知道太湖之中也有和洞庭湖类似的墨家封印。要知道‘潜龙’这等惊天之秘,事关中原九州气运,即便是在天山墨家之中,也只有历代巨子方能口口相传,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说罢,他又补充说道:“但你猜的倒是不错,若非为了解开太湖这最后一处封印,我又何必以身犯险,带着神火教众人去大闹皇帝老儿的‘太湖讲武’?至于什么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教训得一子那挨千刀的小道士,不过是顺手为之,无关大局,因为那时我已肃清沿海倭寇,二十万大军偷袭金陵之举已然大功告成,原是胜券在握。”   这话一出,谢贻香反倒有些不解,不禁问道:“既然你当时便已将这四湖之中的封印尽数解开,破了金陵城的风水格局,但最后为何还是输了?”那和尚顿时脸色微变,冷笑道:“你错了,洞庭湖、鄱阳湖、洪泽湖和太湖这四处封印一经解开,整个‘潜龙’之局虽已危如累卵、覆灭在即,却还有最后一环维系,便好比是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最后这一根稻草,千百年来则一直藏于金陵城中。”   谢贻香微微一惊,随即想起金陵决战之前,师兄曾向自己提及,说得一子带他去过城里的一口深井处,不但击杀了潜伏于此的积水尊者,还从井中意外收获了一枚玉玺,难道这便是整个“潜龙”的最后一环?那和尚察言观色,顿时冷笑道:“你又猜对了,金陵城里的那口‘锁龙井’,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待到四湖封印一解,只要再拉起井中铁链开启机关,依附于长江的整个‘潜龙’之局便会彻底告破,生出惊天剧变。”   说到这里,他不由地长叹一声,苦笑道:“然而便如我方才所言,我逐一解开四湖封印,只是想将其留做最后一手杀招;如非万不得已,实不愿损毁这条华夏千古之‘龙脉’,断送金陵这座天下第一皇城的龙气。试问恒王的二十万大军若能轻易破城,或者皇帝径直开城投降,我又何必开启‘潜龙’这最后一环,以至涂炭苍生、徒增杀孽?毕竟恒王继位之后,天下的黎民百姓亦是他的子民,民安方有国安。”   “所以早在‘太湖讲武’之前,我与神火教众人进京之时,便将积水尊者留在了金陵城里,令他寸步不离地看守着那口‘锁龙井’,以防被旁人误打误撞开启。当然,若是我军久攻金陵不下,最后或许我也会令他开启机关,以‘潜龙’被摧毁时的惊天之威,助我夺取金陵。”   “却不料当日眼看我军便要破城而入,即将大功告成之时,这‘潜龙’的最后一环,竟被旁人偷偷开启,顿时引来滔天大水,使我全军覆没。思来想去,当今天下能为此者,便只可能是得一子那个挨千刀的小道士!至于我安排在那里的积水尊者,则十有八九是死在了你师兄手里。”   谢贻香听到这里,心中顿时凉了大半截,只觉满嘴苦涩,试探着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得一子也……也知道了‘潜龙’的秘密,于是将计就计,趁你们全力攻城之时,他便在暗中教人偷偷开启井中机关,从而引来了那场‘长江大潮’?”   那和尚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兀自解释道:“毁去‘潜龙’之局,其本质在于改变长江流向,从而破坏金陵城的风水格局,令其龙气尽失。然而由于洞庭湖、鄱阳湖、洪泽湖和太湖四处封印的原理,乃是堵塞地底暗流,所以伴随着‘潜龙’的最后一环被开启,四湖封印彻底解除,地底暗流重新疏通之际,势必将大量河水吸入其间,反倒令地面上的长江之水产生短暂且巨大的亏损。最终形成的结果便是,原本东流入海的长江因水量缺失、难以为继,反而令东海之水倒灌回来,形成你口中的‘长江大潮’。而我那二十万大军,便是在这场大潮当中全军覆没、荡然无存,从而令我数年来的经营功亏一篑,化为乌有!”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谢贻香不禁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想不到这些年来自己一路与此人为敌,从金陵到洞庭湖,从鄱阳湖到天山墨塔,后来再到宁义城、顾云城,最后又从太湖回到金陵,原以为此人智计之高,已是惊世骇俗,谁知他除了明面上的各种勾当,私底下竟还谋划着如此之大的一盘棋,自己身在局中,却始终毫无察觉,当真无用至极;若非今日由他亲口讲诉出来,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猜不透其中玄机。   却见那和尚又抽了几口旱烟,再次说道:“话说回来,金陵一役我之所以会败给那个小道士,倒不是棋差一着,而是在天山墨塔时因一时心软,这才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要知道‘潜龙’一事当今天下便只有墨家巨子一人知晓详情,而这也正是我一直笃信那小道士本事再大,也决计不可能知晓此事。当时墨寒山将‘潜龙’的秘密向我全盘托出后,于情于理我也不该留他性命。但我到底因为爱惜其才,不忍天山墨家一脉就此断绝,所以只是略施小术,从他脑海中抹去了关于‘潜龙’的所有记忆……”说着,他抬眼望向谢贻香,沉声问道:“……若是我所料不差,那小道士后来又见过墨寒山,是也不是?”   谢贻香心中一凛,想起自己当日和得一子逃回墨塔,却因“尸军”偷袭一事,不得不先一步乘“天行”赶回金陵报信,只好将得一子留在墨塔,倒是的确有机会和墨寒山单独相处。她当即点了点头,那和尚顿时冷笑一声,沉吟道:“果然如此……如此说来,到底是我低估了墨寒山的本事,竟没能完全抹除他关于‘潜龙’的记忆……又或者是我到底低估了那小道士手段,竟能被他破我神通,替墨寒山恢复了这一段记忆……”   眼见言思道陷入沉思,谢贻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倘若得一子果真是在天山墨塔之时便已知晓“潜龙”这一机密,以他的聪明才智,自然也能推测出言思道接下来的全盘谋划。那么照此看来,得一子曾在“太湖讲武”结束后夸下海口,说从囚天村的那场三方对弈开始,他便一直在和言思道演戏,故意处处逊他一筹,甚至三番五次假装气得吐血,其目的便是要让言思道放松警惕,从而在他即将功成的那一刻将其彻底击败,难道竟是若言非虚?而且得一子当时口称“潜龙在天,鬼神泣血,业火焚城,黄泉灭世”,如今再来回想,岂非正是暗示着他后来火烧金陵、水淹七军之举?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无论是已然身故的双瞳妖道得一子,还是眼前这个不死不灭的言思道,皆是深不可测之辈,其智几近于妖魔;凡人终此一生,也休想望其项背,自己更加不是他们的对手。她不禁叹道:“你们这一僧一道,到头来一个输,一个死,倒也清净。可见善恶终有报,谁也逃不掉。”   谁知这话一出,那和尚顿时哈哈一笑,问道:“谁告诉你那挨千刀的小道士死了?” 第1021章 乘桴于海未有期   听到这话,谢贻香“嗖”的一声便从沙滩上跳了起来,追问道:“你是说得一子没死?”   那和尚嘿嘿一笑,反而重新坐了下来,又开始往旱烟杆里装填起一锅新的烟丝,口中则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时囚天村临别之时,匣子里青田先生所说的那两句话?”   谢贻香不禁一愣,一时却已记不太清楚。那和尚点燃旱烟深吸一口,自行回答说道:“‘南方终灭北方终,英雄一半尽还乡’——当中所谓‘南方终灭’,其实便是指金陵皇城的覆灭。也便是说,青田先生当时便已算到了长江‘龙脉’而成的‘潜龙’终将毁于一旦,甚至极有可能早已预料到了我和那小道士之间这场对决的结局。”   谢贻香听得云里雾里,幸好立刻回过神来,问道:“这和得一子如今是生是死有什么关系?”那和尚微微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此番我围攻金陵,不料囚天村里的那位星儿姑娘,竟以青田传人的身份前来相助,说是要兑现当日那场对弈时的承诺,后来更是以《黄石天书》之术凭空生出一场暴雨,助我浇灭了得一子那把金陵大火。”   随后他又摇头叹道:“然而青田传人看似前来助我,实则却是念及鬼谷、黄石两脉的交情,是想让我在获胜之后,高抬贵手留那小道士一命,由他们带回囚天村好生看管,免得再生祸端。嘿嘿,如今想来,那丫头多半是在胡说八道,试问青田先生若是早已料定此战结果,又何来我获胜后饶恕得一子之说?所以星儿和她那位同门之所以前来,十有八九是要在那场大水之中,趁乱救走那小道士——这倒不是我信口开河,因为自从金陵西北面的战事一开,我便再也没见过这两位青田传人。”   谢贻香思索良久,才终于理清他这番话的逻辑,分明是说落水失踪的得一子,极有可能是被青田传人救起,带去了囚天村?可是转念一想,得一子当日之所以失足落水,全因自己的一念之差,甚至根本便是一场意外;纵然青田先生真能未卜先知,难道还能预料到自己偶然间生出的杀心,机缘巧合之下导致得一子意外落水?   那和尚见她似乎不信,当即笑道:“堂堂鬼谷传人,怎会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局?况且青田传人既已出山,岂能空手而归?依我之见,那小道士至少有七八成可能是被星儿和她那位同门救回了囚天村,至于他此刻是被关押囚禁,还是被大卸八块,那我便不得而知了。”   要知道谢贻香因为当日一刀砍断得一子右臂,又害得他跌落洪水,至今生死不明,难免心中愧疚。此时听言思道这么一说,虽然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得一子确实没死,但心里倒是好受了不少。况且自己和得一子一路结伴而行,到底也是相识一场的朋友,若是他当真能够侥幸生还,又被青田传人带去囚天村看管,往后再不会出来争强好胜、兴风作浪,对这位鬼谷传人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禁长叹一声,向眼前那和尚问道:“无论得一子是生是死,往后应当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你这个不死不灭的大魔头,今后是何打算?”那和尚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我生平之愿,便是一展所长,谋取整个江山社稷。其志不改,九死无悔。眼下恒王虽已过世,但我却不会因此罢手,试问天下之大,能够为我所用、且有资格取代当今皇帝的,那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你……你还要……”那和尚正色说道:“当然!我从一开始,便没将全副身家押在恒王一人身上,漠北的赵王、西北的泰王、金陵的皇长子,皆在我的备选之中;甚至连同公孙莫鸣在内,不也一样有资格君临天下?也不怕告诉你,稍后送走你们师兄妹,我立刻便要北上去见赵王,顺便送他一顶白帽子。”谢贻香没听懂他“送白帽子”的意思,那和尚便用旱烟杆在沙滩上随手比划,先是写了一个“王”字,然后又在“王”字上方加了一个“白”字。   话说若是换做以前,眼见此人还想谋朝篡位,谢贻香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袖手旁观。但她这一路走到今日,历经种种波折,早已疲惫不堪、心如死灰;再加上自己和师兄眼下都是死囚身份,哪还有心思去搅和皇帝的江山社稷,过问什么天下大事?对此先竞月也是同样的意思,甚至连言思道长篇大论讲述“潜龙”一事也全不在意,至始至终只管闭目养神。   便在此时,一人已从海边大步行来,叼着旱烟杆扬声笑道:“小老儿童夜哭,受萧先生所托,特地前来恭送竞月公子和谢三小姐出海远游。此刻船已备好,两位若是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动身。”谢贻香久闻这福建童夜哭的大名,细算起来,这却还是头一回遇见。她便举目望去,只见离海滩数里之遥处,果然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海船,需得靠摆渡小舟才能过去。那和尚便起身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未免夜长梦多,便请童老兄速速恭送二位启程,一路上多加照应。”   童夜哭应允一声,当即躬身将先竞月背了起来,口中则叹息道:“竞月公子落得如此下场,非你之过,而是这世道之过。如此腌臜中原,原是配不上你这般人物……”说着,他便背着先竞月一路往海边的摆渡小舟而去。谢贻香想到自己这便要远赴南洋,此生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回中原,难免有些依依不舍;踌躇之下,不禁呆立原地。   那和尚见她站着不动,顿时笑道:“谢三小姐迟迟不肯动身,难道是舍不得我?”谢贻香当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和尚又笑道:“说来也是,反正竞月兄如今已沦为废人,你跟他同去,下半辈子也没个着落。倒不如跟我同去,如何?”   谢贻香不料对方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惊怒之余,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厉声质问道:“你……你说什么?”却见那和尚不慌不忙地喷出一口旱烟,一本正经地说道:“谢三小姐天生慧根,冥冥之中又同时继承了我与那小道士的衣钵,可谓有缘之人,前途不可限量。正好你又斋戒食素多时,身上秽气尽除,是以不妨跟贫僧同去,找一处清净的庵堂落发出家,潜心修行,说不定还能流芳千古,成为一代神尼。”   听到这话,谢贻香愕然半晌,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若非她身上不曾带刀,只怕立马便要将此人剁成肉酱。那和尚见她发火,连忙哈哈一笑,说道:“大家相识一场,眼下临别在即,不过是开个玩笑,又何必当真?况且如今的我,分明肩负着重振华夏大地、挽救中原江山之重任,于情于理,你也不该伤我分毫!”   谢贻香本欲一记耳光扇他脸上,听到这话,不禁停手问道:“什么重任?”那和尚退开两步,嘿嘿笑道:“如今‘潜龙’已毁,原本汇聚于金陵的龙气,自然便随长江东流入海,反倒助长了东瀛一国的兴旺,日后定成大患,这倒暂且不提。要知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中原九州亦不可一日无国都,金陵皇城既已损毁,那么在这华夏大地之上,便得重新修建一座国之都城。而这一重任,自然便落到了我肩上,也便是青田先生当日暗示的‘南方终灭北方终’,乃是要我去北方修建一座全新的皇城。”   谢贻香心中一凛,不解地问道:“去北方修建皇城?你……就凭你?”那和尚傲然一笑,脚下则迈开步伐转身而去,边走边说道:“我既已知晓用长江这条‘龙脉’造出‘潜龙’的原理,自然也可依样画葫芦,利用北边黄河这条‘龙脉’,重新摆出‘潜龙’之局,再造一座天下第一皇城,是也不是?”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人也渐行渐远,显然便是和谢贻香就此作别。   谢贻香望着他远去的背景,心知今日一别,几乎便是永别,一时竟有些莫名的不舍。而另一边童夜哭已将先竞月背上摆渡小舟,正高声招呼自己过去。情急之下,她当即提高声音,扬声问道:“你到底姓甚名谁?”只听那和尚朗声一笑,头也不回地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道言;‘道理’之‘道’,‘言语’之‘言’。”   谢贻香见这“道言”二字,分明是以“言思道”三个字颠倒顺序排列而成,十有八九又是一个胡编乱造的假名,顿时怒道:“我是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只见远处那和尚似乎微微一愣,不由地停下脚步,继而笑道:“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提他作甚?也罢,鄙人俗家姓‘姚’,草字‘天喜’……”说着,他脚下再不停留,一路踏沙而行,终于消失在了远方。   之后谢贻香便同先竞月上了童夜哭准备的海船,扬帆出海,乘风破浪,径直驶向南海深处。先竞月毕竟受伤太重,又饱受风浪颠簸之苦,难免精神萎靡,却又彻夜难眠。对此童夜哭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以灵丹妙药暂时保全他性命,待到日后抵达南洋诸国,再看是否能够另寻良方,续上他周身断裂的经脉。   如此航行数日,这一夜难得遇见风平浪静之景。但见宁静的沧海之上,漫天繁星拥簇着一轮玉盘般的明月,将银白色的光辉洒向人间。谢贻香便将师兄从船舱里挪出来透气,两人并肩安坐于甲板之上,静静欣赏着眼前这一幕海上明月。   似这般过了许久,望着月光下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谢贻香不禁浮想联翩,喃喃自语道:“最近我总是想起金陵城里木屋中的那位前辈,若是换做以前,遇到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我都会去找这位老人家指点迷津。如今想来,那位前辈多半便是鬼谷一脉当世的两位传人之一,乃是‘生死’之中的‘生’、‘纵横’之中的‘纵’,也便是得一子曾提及到的那位师兄。因为那位前辈当时曾说过,在他师门之中还有一位弟子,却是和他相生相克,不可并存于世,倒是符合青田先生说过的鬼谷一脉的行事做派。只可惜我恐怕再也寻不到他们二人,终究无法证实此事……”   “……对了,当年那位前辈还曾以星象预言,说天下大乱将至,作为‘恒星’的‘岁星’势必下凡为祸人间,唯有一颗光芒耀眼的‘昙星’能与之抗衡。我当时虽不太明白,但历经这一路行来的见闻加以印证,只怕那位前辈所说的‘岁星’,便是指言思道其人,而得一子则是那颗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昙星’,这也是我一直对那小道士深信不疑的主要原因。谁知事后再来回想,恐怕却是我想错了……”   “……要知道言思道虽然一心图谋天下,但到底还是功利之心,凡事至少会权衡利害得失,不至太过出格。但得一子行事却是全凭一己喜好,为争一时输赢胜败,不管赔上多少人命也在所不惜,甚至将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视作蝼蚁。其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却是远胜言思道了。所以我又有些迷茫,莫非得一子才是那颗祸乱天下的‘岁星’,言思道反倒是那颗能够压制他的‘昙星’?”   说到这里,她又连忙摇了摇头,犹豫道:“但这似乎也说不过去,言思道毕竟也不是什么善类,本质上和那得一子并无区别,一个是不死不灭的魔僧,一个是目生双瞳的妖道,根本便是一丘之貉……所以这些天我在船上又想了许多,倘若那位前辈所言非虚,师兄你看有没有这个可能,那便是无论言思道还是得一子,其实都是那颗‘岁星’的化身,却在人间一分为二,乃是通过相互之间不断的争斗,以此祸害人间、屠戮苍生。至于那颗能够压制他们二人的‘昙星’,则是指你我二人,所以最后的结局才会是你杀了言思道,我杀了得一子。”   说罢,她见一旁的师兄并无回应,倒也不以为意,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还有便是我们上船离开中原那天,言思道曾提到青田先生留下的两句话,说是要他去北方重新修建一座皇城,以此取代龙气尽失的金陵城。对此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却让我想起金陵城里那位前辈,当年也曾给我留下过几句话,乃是‘释道纵横诚意归,雷风止戈燕南飞,水来花落去,只为待君来’。这些天我苦思许久,倒是终于明白了那位前辈这几句话的意思。”   接着她便解释说道:“首先‘释道纵横’,指的自然便是言思道和得一子这一僧一道之间的对决。而‘诚意归’,却是指青田先生的归隐——因为本朝创立的第三个年头,皇帝曾敕封青田先生为‘诚意公’。所以这句话说的便是言思道、得一子和青田先生这三个当今世上谋略最高之人,暗示了他们之间后来的斗法。”   “再说第二句中的‘雷风’,应当是指易经六十四卦中的‘雷风恒’一卦,却故意藏住最后这一个‘恒’字;‘雷风止戈’,对应的自然便是恒王兵败。而‘燕南飞’三个字,依照言思道的说法,接下来他便要前往漠北辅佐赵王,并以一顶白帽相赠,那么这三个字恐怕便是说赵王在言思道的辅佐之下终将功成,南下夺取江山社稷。要知道漠北自古便有‘燕赵’之称,以‘燕’寓‘赵’,倒是合情合理。”   “至于第三句‘水来花落去’,则是再简单不过。花落为‘谢’,分明是在暗示我今日漂洋过海、远遁南洋之行。甚至还暗示了得一子引来的那场‘长江大潮’。可是这最后一句‘只为待君来’,我却始终想不明白。如果结合前面一句来看,倒像是说我今日远赴南洋归隐,乃是为了等候一个人的到来?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说到这里,她不禁转头向先竞月问道:“师兄你博学多识,依你之见,最后一句话里的这个‘君’字,到底是何意思?是‘既见君子’的‘君’,还是‘君王’的‘君’?又或者仅仅只是对一个普通人的尊称罢了?”   不料话音落处,她才发现身旁的先竞月双眼紧闭,呼吸若有若无,分明早已沉睡过去。谢贻香不禁微微苦笑,解下自己的外衣给他盖上,独自起身来到船舷处眺望。   只见皎洁的月光映照下,浩瀚的沧海深邃而静谧,似乎足以将世间的所有忧伤深埋其中,却又教人看不出丝毫悲喜。一时间她忽觉心潮起伏,思绪万千,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涌出。   (全书完) 后记   磨叽了两百多万字,结语就简单一点。   1.完本了。   没有删减剧情,没有省略描写。如果最初规划是60%,那么最终完成度是120%——多出的20%是水。   2.案子没有少。   之前有一版简介说本书总共10个案子,最终只有9卷。是因为懒得取卷名,所以把2个案子合并到了最后一卷《释道决》,拆分成上下。   如果硬要拿这说事,我也可以抬杠说《解连环》一卷就已经是4个案子了。   3.有《二》。   但没必要抱有期待。一是近期不会写,可能先另开2本新书写完再说;二是谢贻香、先竞月、言思道和得一子等人,不会在《二》里出现了。   4.这是一个正义战胜险恶的正能量故事。   当然,正义一方未必有好报   ——如果坚守正义只是为了好报,那么正义这两个字就会跌落云端,一文不值。   当然,邪恶一方未必有恶报   ——如果做坏事就一定有恶报,那世上就不可能有坏人,更不用标榜什么正义。   对于本书末尾邪恶并未被消灭、还将持续作案的这一结局,则充分说明消灭邪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需要持之以恒的斗争   ——邪恶终将不会消亡,所以每一个时代都需要有人坚守正义。   5.感谢一直支持本书的各位朋友,这里就不点名了,主要是怕有遗漏。   6.谨以此书献给许智恒先生(Darling哒哒哒)   7.码字不易,收入来源就只有订阅和打赏。如喜欢本书且条件允许,还请支持正版。   8.写什么样的书,收获什么样的读者。我是长桴,很高兴认识你。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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