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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以,在王大夫头七之夜,诸多青楼精舍才有闭门谢客之举,意在悼念。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此举也算红尘中一点真心。   只是,众人有两个疑惑。   首先便是,王大夫要名有名,要势有势,衣食无缺,交友广阔,又有医术,又有医德,相貌虽不能比什么潘安宋玉,但也是眉端眼正堂堂八尺男儿,自有一番风骨,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始终无儿无女,无妻无妾,连个龙阳断袖的相好都没有。   八成人是相信王大夫所云:为精研医术耽误了娶妻生子,此后脉案就是他的妻,药方就是他的子。   差不多两成人在腹诽:是不是因为王大夫生不出,才专研生子之道,成了“送子弥勒”。   而还有几个人——王大夫早年相识的人,隐隐料到一点原因,却又拿不准。   还有一点疑惑,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王大夫的身后事。   在四十名亲传弟子齐聚灵堂后,第二十三弟子拿出挂着六把锁的箱子说是遗书,众弟子扶额,原来三年前给师父拜寿时抓的纸团里,有六个裹着钥匙的,就是这么个用法——只要不涉及医道就正经不起来的王大夫,这是最后一次作弄他们了罢,大家想着,又伤感了一回。   可是稍后,众人才相信,这遗书才是最后一次的作弄。   ——遗蜕不仅不下葬,还要分尸,这一项众人还能理解为师长愿意贡献躯体供他们研究医道,而后,便要求将零落的骨肉一把火烧了,骨灰撒在荒山野岭也好,穷山恶水也好,总之是风水极差的所在最好,这有个很不好的词儿叫做“挫骨扬灰”,通常后面跟着“永世不能超生”,写遗书的是师父啊还是师父的仇人啊。   “师尊既已仙去,我等就不要妄议了。”   “既然是师尊遗命,还是遵从罢。”   “也不知道师尊他老人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有这个打算已经不是三年五年了,非要说个期限,那么三五十年差不多。   王谢王大夫那晚跟平时一样,用了一荤二素三小碟子菜,半碗米饭,一碗汤,还喝了三杯小酒,跟徒弟聊会子天,逗小徒孙识了阵子药材,梳洗过后上床歇息,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忽然一身轻松,沿着条发白的大路正闲逛,转眼便身处大堂,像是县衙,却无刑具,又无皂隶,柱子是漆黑漆黑的,四壁是煞白煞白的,黑衣小吏四人,垂首侍立左右,又有青衣白衣小吏二三名,捧着卷宗,从前方左右两侧的小门不时进出。   面前不远处摆着一张长约一丈高约四尺的乌木桌案,桌案围着一圈黑布,微微掀动,案下似乎有什么活物。案头竹简帛书纸册分门别类整齐摞着,文房四宝俱是齐备,案后端坐一虬髯大汉,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头戴黑乌纱,身着大红袍,这打扮显是官吏,却非本朝,也不是前朝或前前朝,过了三朝再往前,那些官吏衣着他便不知道了,更不必说此人吏位高下。   堂上晦暗不明,只桌案上一盏油灯,灯头忽大忽小,映着大汉威严的面孔,以及……王谢定定神,他虽然年迈,但是身体底子好,平日又注重养生,目力还没不算太坏,可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雪白的墙壁上,看不见大汉的影子?   正疑惑间,一青衣小吏呈上书册,大汉翻了两页,忽然怒目圆睁,一拍桌案,叱道:“王谢,字重芳,丁酉年二月廿八辰时五刻生人,原籍洛城,祖籍春城,八十整岁,是不是你?”   王谢吓了一跳,连忙拱手:“正是……”   “跪下!”   王谢闻言一愣,心想我这把老骨头四肢僵硬莫说你让跪就跪,便是天子来了也没有平白无故叫老人家下跪的道理,心里正想着,就没动,孰料案下黑布一掀冲出团黑乎乎的物件,带着腥风转眼来至身后,尾巴一抽他小腿,前爪按在他头上,重若千钧将他生生扑倒。   发髻也散了,乌发垂在眼前,王谢愣住——他再会保养,也没把白头发保养成黑的啊——动动眼珠看向自己的手,皮肤紧致,再摸摸脸,半个褶子也无,这梦……做得好!   但是梦中应该没有感觉,现在头上被抓的很疼,这是个什么梦?   见他呆住的样子,大汉使了个眼神,身后的动物伸出鲜红倒刺的长舌,就卷了他一脸腥臭,后背传来大力,压得他骨头吱吱作响,几乎喘不过气。王谢赶紧回过神:“这位……这位大人,小民与大人素未相识,为何如此对待小民?”   大汉冷笑一声:“嗯,相不相识,不过一碗孟婆汤说了算。本判姓陆,此乃阴曹地府,你可认识了?”话毕,便等着下面的魂灵大惊失色丑态尽出。   谁知王谢只微微一愕,随即如释重负般,坦然笑了起来,道:“原来我终于死了啊。”说着话,也不管身侧牛犊大小一脸凶相的黑色巨狼,规规矩矩跪好,“见过判官大人。”   陆判挑高了眉毛,暗想这是个什么意思,莫不是还想着故弄玄虚?这魂到现在还不悔改么,得让你见识见识了。当下喝道:“王谢,你可知本判专判死鬼的善恶,你少时的荒唐账究竟多少,自己可知罪?”   王谢点点头,很是诚恳地道:   “知罪。”   见他认罪态度如此之好,陆判冷哼一声,继续翻着手上的书册:“不悌不敬,口出恶言,欺善凌弱,先下油锅地狱再投去畜生道……嗯?”忽然迅速往后翻了几页,眉毛越挑越高,眼神从凶恶变成讶异,渐渐又变缓和,到后来几乎带了欣赏的神色。   足有盏茶时间,陆判放下书册,咳了一声,黑狼尾巴便甩了甩,溜溜的径直钻回桌案去了。   “王谢,本判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王谢却摇头:“判官大人如何惩处均不过分,小民自知罪有应得,小民一直在赎罪,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小民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想斗胆请教判官大人一事。”   “哦?”   “小民在阳间五十余年所作所为,有没有功德?”   陆判缓和的眼神立刻又犀利起来,冷笑:“不错,不仅是功德,还是大大的功德,就是功过相抵之后,剩下的还能保你一世功名富贵,福佑子孙。原来你既不慌张也不畏惧,就是打着以退为进、将功抵罪的主意?如何?可满意了?”心想,此人心思诡诈,可惜有功德在身,投胎时我到要做个手脚,叫他吃个苦头。   王谢听见“大功德”时,面上流露出一丝欣喜,听到后面。却又摇了摇头:“判官大人,这些功德,可以全部给……燕华么?他……应该早就投了好人家,那就给他留到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行么?也不要大富大贵,只要始终平平安安就好……小民下地狱也好,做畜生也好,此生无悔!”   陆判着着实实没想到王谢竟说出这番话,心思电转,招手唤上一名黑衣小吏,说了些话,小吏点头出门,片刻后领着个青衣小吏过来,青衣小吏捧着本册子呈给陆判。陆判沉吟一下,敲敲桌案,黑狼踱着步慢慢出来,走到王谢脚边,两颗棕黄棕黄的眼珠子盯住王谢的头打量,口水滴滴答答湿了一地,忽然大口一张,王谢就觉一阵天旋地转腥臭扑鼻,头颅竟全部被吞进黑狼嘴里。   狼牙硌着脖颈,却没有剧痛或者失血,王谢本来闭着眼,忍不住张开,看见的不是想象中一片血红,而是……一面镜子?   镜中如走马观花,是自己一生缩影,甚至连死后几个徒弟流着泪抛撒骨灰的场面都看得到。   恍然回神,黑狼依然在身旁坐着,堂上陆判身边多了个白衣小吏,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些:“……有几个不顾自己顾别人的?他是没受过苦才瞎说,让阿狼吓吓他就晓得了,一准儿后悔……”   “王谢,你也听到了,功德不是普通物件,随便想给谁就给谁,除非你魂灵湮灭,如何?本判提醒你,这可没有转世,而且过程极为痛苦。”   王谢磕了个头:“谢判官大人成全。”   “魂灵湮灭的法子便是被这狼吞掉。”   王谢又磕头道:“谢判官大人成全。”说着,双目一闭。   然后,左足忽然一痛!   大力传来,剧痛无比,牙齿咀嚼骨头的声音十分响亮,王谢大叫一声扑倒在地,随即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血腥味儿弥漫,身下全都湿了。   而后是黑狼压在他身上,开始撕扯右腿,又拧又咬,爪子轻易割裂了衣裳,皮肤火烧火燎,肯定出血了,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他最好连个渣都不剩下。   不知过了多久,有东西踢他额头,睁眼,看见红袍乌靴。   陆判拎着后领,把他翻个身:“只吃了下半截,你现在还来得及后悔,下辈子仍然一世无忧。”   王谢摇头:“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哪能……半途而废——”左手进了狼口,长舌一卷便刮掉一层皮肉,他再度咬紧了嘴唇。   黑狼片刻间将两只手臂吃个干净,转身利爪一划切开了王谢的肚皮,一样样叼出血淋淋的五脏来,当面吃下去。王谢仰面躺着,倒是看个清清楚楚,在剧痛中竟然有闲心想,这么多血,连心都挖出来了,自己怎么还没死呢?哦,阴司跟阳间不一样,我现在是鬼魂……可是鬼魂哪来的这些血?嘶——待到被陆判抓着头发提至平视的高度,他才发现自己就剩一个头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陆判盯着他眼睛。   “嗯。”王谢勉强笑了一下,“谢谢……”   陆判吹口气,王谢的头颅向着黑狼飘去,黑狼大张着嘴等在那里,王谢笑容来不及消失,就听白衣小吏叹道:“好吧,判官大人,这些功德能换……”   王谢安心闭上了眼睛,能换就行,后半段话大概会说能换什么东西,他就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章一枕黄粱何妨   黑暗,无边无际。   本该令人恐惧,王谢可没有什么好怕。他心事已了,便任由自己在无边黑暗中飘飘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体一沉——他不是就剩一个头颅么,怎么会有身体?   王谢一惊之下,睁开了眼,吓——一幅石青色洗得发白,绣着蝙蝠祥云纹的幔帐!这式样、这颜色、这——他扭头看床内侧,横七竖八熟悉的刻痕,王谢呆了,记忆穿过重重时间的阻隔,点滴汇聚。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会躺在自己六十几年前的床上?!   后知后觉地,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鼻端淡淡药味儿。   作为大夫,王谢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报出药材名儿,但他没心思去想这个,忍着疼痛把手从薄被里抽出,举到眼前看看:干干净净的,皮肤颜色苍白泛黄,指节微凸,甲色黯淡,明显的营养不良。   但是没有老人斑,没有暴露的青筋,没有皱纹。   王谢够到床头暗格,拉开摸摸里面:一把短短的匕首,一对小巧圆润的白玉葫芦,还有两张薄薄的纸。   抹了把脸,手掌覆在眼上,六十多年了啊,是梦?非梦?是真?是幻?   王谢感觉了一下,身体只是皮肉之痛,他支起小半个身体,拿过一张薄纸,吸了口气,打开,见是房契,自己所居祖产老屋,放下。   屏住呼吸,展开另一张纸。   鲜红的指印,按在一个名字下面。   ——燕华。   王谢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三遍这张:卖身契。   指尖一抖,胸膛涌上莫名的喜意。   如果燕华在这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自己活过八十岁,死后还见过判官这些,一定是个梦,很长的噩梦,现在他醒了,悔悟了,绝对不会让燕华遭到梦里那样的结局!   ——且慢,如果只是一个梦,那鼻子很清楚地告诉他身上有些红藤、虎杖、牡丹皮之类的药酒味儿,心里还略微不屑地评价这副清热活血化瘀药方,又是怎么回事?   王谢忽然笑了,自己这不是还可以去亲身检验“梦里”经过的事,将来会不会发生么,没发生,那就是老天给自己的警示以及天赐的谋生之道;发生了,就是自己当真重新活过一次,到要深深感谢那位判官大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最重要的是:无论这是不是梦,只要还能见到那个人,还能……赎罪。   他这辈子都是燕华的,就算燕华要他死,他也会问清燕华喜欢自己什么样的死法,然后欣然引颈就戮。   王谢想着,就要去找燕华。   他掀开幔帐,房门虚掩,窗子只开了一道缝,室内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这是自己曾经居住过十余年的房间。   周围家具一一映入眼帘,怀着八十岁的阅历看过去,桌椅式样虽然图案繁复,但是死板做作,木料也并不好,当初自己怎么就觉得这款式精致能配上身份呢?   果然少年时什么都不懂,又自大又自满,听不得半点违逆。王谢暗叹着下了地,看看一旁叠好的鲜亮衣衫,皱眉,再次鄙视了自己的恶俗品味。   忍着疼,慢慢走了两步,看见铜镜里的人,又吓一跳——满脸青紫,尤其左眼一大块乌青,甚是可笑。   王谢摸着脸,呼吸一窒,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   就在前半个月他动心跟人合伙,四处凑本钱。因为心急,几天前听信人言,想着在赌桌上赚个生意本,不想那人和赌坊是一势,引得他出千,先作势将他打了一顿,押到家里搜刮了所有银子,连同几件值钱的物件抵账了事。还是燕华苦苦求告,没有仔细搜下去就走了。   因为对方拿走的东西里,有祖上留下的一块美玉白菜,他把怒火全撒在燕华头上,破口大骂:怪燕华不收好东西,怪燕华出来丢人显眼,又嫌燕华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他。发泄了一通,躺在床上琢磨着先要把祖产抵押了,凑够钱,再算计着怎么摆脱燕华这个丧门星,虽说碍着父亲遗训和自己誓言,不敢害了燕华性命,但是如果是燕华自己走丢了,可不关他的事。   王谢心口发疼,如果像梦里那样,过一两天,他就会哄骗燕华出去,赶着车进山,扔下燕华自己回来。再过一天,燕华会被恰巧路过的人送回来。从那以后,本来就处处小心的燕华更加胆小,整日不敢出门,任凭自己打骂。最后自己为了赚大钱,赶着去跟人合伙做买卖,变卖了最后一处祖产,带着燕华上路,去投奔一个朋友,却不想路上露了白,被一伙匪徒盯上,要谋财害命。幸好他灵机一动愿意入伙,匪徒塞给他一颗毒药,扔给他一把刀,要他十二个时辰里交个投名状上来——杀一人是为投名状,防备他出尔反尔,有命案在身无路可去,才好拿捏。   他哪里敢杀人,在小屋里正害怕,燕华却没怎么犹豫,趁他出神摸过刀捅进自己肚子,吐着血,还笑着说:“少爷,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缓过神的时候,已是满手鲜血,燕华气若游丝吐出了最后两个字:“……阿小……”   >  ——“阿小”是他乳名,自打从烟花馆赎出燕华,他就不许燕华这么唤他,一切都要按下人的规矩来。虽说赎人是父亲的命令,关系两家长辈的情分,但他的邻居“华哥哥”早已经没了,来到眼前的只是一个下贱肮脏让他丢脸的恶心货,他赏一口吃的就是天大恩惠了。   用燕华的头,换了毒药的解药,他终于找到一条活路。   之后,过了一段漫无天日的日子,直到一天遇上那两个人,他才明白、才悔悟、才发愤……思绪被屋门开启的声音打断,先看见的是一只缠着看不出颜色的重重布带,只露出点指尖的手,然后是灰色窄袖,上面有针脚歪斜的黑色补丁,小厮才穿的旧的短布衣,绽了线的布鞋,还有覆着布带的眼睛,另一只同样缠着布带仅露指尖的手上托着盘子,摆着药酒和布巾。燕华略微跛着足,径直而小心地向床榻走去。   王谢忽然觉得手足无措。   是了,他厌恶那双掰碎指骨扭曲变形的手,更不想看见黯然无神的眼,所以命令燕华把它们全部遮掩起来。   曾经的,顾盼生姿,琴艺超绝的燕华。   王谢强迫自己镇定,刚要开口,燕华却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停了脚步,偏过头,不确定地唤了声:“谢少爷?”   声音很小心,带着些担忧和茫然无措。   王谢控制不住了,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把人搂在怀里。   ——热的,活的,真的本人。   燕华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就被从身后箍住,和一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慌乱地正要挣扎,耳畔熟悉的声音在叫着“燕华”,似乎有些……哽咽?   “少、少爷……”结结巴巴没说完,身体被翻转,一只手将他的头按在对方肩窝,听得出对方心跳声无比的快,另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往怀里狠狠地揉。   突然的转身,燕华很难保持平衡,“哗啦”托盘就掉了,吓得他一哆嗦,以少爷的性子,没事还要生事,这下说不定又是晚上不许吃饭,连忙告饶:“少、少爷,燕华再也不敢了……”   这“哗啦”一声,到是让王谢清醒过来,听到了燕华求饶的话,手上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也不许燕华挣脱。   怀里的人随着他的意,乖乖不动,小心翼翼问:“少爷,您……没事吧?”他却不知,燕华心里默默地想,他家少爷是不是中邪了,不是极其讨厌自己碰到他吗?清醒的时候,就连自己给他敷个药,都会收到几句不干不净的话,现下竟然两个人竟然贴的如此紧密,实在是摸不清头脑。   王谢过了一阵子,终于收拾情绪,开口:“站着,别动。”   燕华听出了声音中的克制,他不知道这是王谢心绪过于激荡的克制,反而觉得是不是少爷怒极,在想什么法子要罚自己,当下慌了:“少爷,燕华这就下去收拾……”   王谢看他紧张得很,不由放缓了语气:“听话,别动。药酒的瓶子碎了。”   他越是温和说话,燕华越害怕,因为有不少先例了,少爷前一刻还和风细雨,后一刻的惩罚就会比平时严苛得多。   见燕华不说话反而苍白了脸,王谢稍稍疑惑了一下,在“梦里”的阅历帮了大忙,换做之前的他,根本不会、更不屑察言观色。现下自是不同以往,再仔细想想自己以前的斑斑劣迹,王谢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声响亮的耳光吓得燕华又一哆嗦:“……少爷?”   “叫我阿小吧。”   燕华大惊,忙忙摇头:“少爷说笑了,这不合规矩,燕华哪能冒犯少爷……”说着,竟是要跪下去。   王谢赶紧一把拽住,气的又想给自己一耳光。转念一想,自己给燕华带来的身伤心伤恐怕是罄竹难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差的不能再差了,要转变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来日方长,用足了水磨工夫,自己有一天终能重新看到真实的、光彩夺目的燕华。另外,现在坦白自己改过自新,以燕华的心思和自己的前科,即使他口上相信,心里也必是不信的,免不了再有的没的胡思乱想,反而欲速不达。   还有一点:他要验证一下,如果八十岁的人生是梦,那么燕华对他,他对燕华,彼此间真的存在那样的感情么?   一念及此,王谢便用上燕华能习惯而现下自己十分厌恶的口气,轻蔑地训道:“叫你不动就不动,等我回来。”   “是,少爷。”   王谢走到门口回头看,见燕华虽然战战兢兢,还是立在那里,这才放心地走开。   然而拿了清理工具回屋时,看见燕华蹲在地上,正在摸索碎瓷片,往托盘里放,眼前一小片地方已经干净了,可是他还是一点点、一点点以指尖触地,慢慢寻找。   王谢要还是那个二十岁任嘛不懂的王谢,早过去一脚揣翻然后破口大骂贱人不听话找死之类,但是如今的王谢自是不会。   缓步上前,燕华听得脚步,连忙站起,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吐。   王谢叹口气:“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   “那……”燕华迟疑道,“少爷,您睡了整整一天,先用点粥菜,燕华再给您拿一壶药酒来涂抹瘀伤,可好?”   “不用——”王谢拒绝的话出口,就见燕华身体又僵硬了,低头道:“燕华知道,少爷不喜让燕华近身伺候,但事急从权,事后,燕华任由少爷处置,还请少爷以身体为重。”   几个呼吸之后,才听王谢道:“我不饿,一会要出去走走,回来就吃晚饭。现下身上也爽利许多,药酒等晚间再说罢。”   燕华赶紧应了,又问去订哪家铺子的饭菜,王谢说你不用管,我回来时一并带着,燕华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昨日银钱都被拿走了。”王谢一愣,说没关系,先赊着。燕华才放下心,带了托盘出去,却不知,王谢一直目送他踉跄的瘦弱身影,在门口站了许久。   印象里,少年燕华不是这样残败落魄的,他小小年纪就满腹锦绣,言笑晏晏,风度翩翩,那一举一动,都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楷模,每次看着自己时,乌溜溜的眼珠像是会说话,笑起来更是好看,目光盈盈满是宠溺。朱唇贝齿,语气也是宠溺与无奈——那时自己很淘气,闯了祸总有燕华说情。   可是现在……躺回床上。   从燕华的话里话外,听得出他实实在在是为自己打算,王谢已经确定他发自内心的浓浓关切,以前怎么就毫不在意反而觉得烦呢?   王谢在“梦里”花了一辈子的时间猜想,燕华凭什么对他死心塌地?是幼时的濡慕依赖?少时的耳鬓厮磨?还是烟花之地的救命之恩?   其后他看不起燕华,没给过燕华一天好脸色,而得到的呢?燕华带着一身伤痕,全心全意照顾他,最后用命给他换一条活路!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这下,他有机会找到答案了。   在找到答案之前,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王谢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许多应该立刻知道的事都要回忆一下才能想起,比如自己挨打的事、比如清理工具放在哪里、比如和燕华说话的态度,相反,他对“梦里”印象更为深刻,连临死当天吃了一条蒸鱼一盘炒木耳一盘焖豆腐,喝的是二十年陈女儿红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么是梦不是梦,就看过几天,送燕华回来的人,是不是一个好心的皮货商,还会告诉他,如何诊治燕华的旧伤。   他什么时候骗燕华出门的?记得燕华被送回来那天,他大发了一顿脾气,因为耽误了他出门去刚开张的酒楼吃酒,那酒楼叫什么来着?几时开张?   王谢爬起来,在色彩鲜亮艳俗的衣柜里面翻找了好一阵,才挑出一件因嫌老气没上过身、压箱底的宝蓝色长衫,挑根黑色暗纹的腰带,随便拣一支簪子簪了头发,看镜子里自己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想拿把扇子挡挡,一转念这不是欲盖弥彰么,自己又不在乎,干脆不做遮掩了。   出得门来,果然惊动很多人。   春城里面谁不知道王家大少谢少爷是在原籍过不下去了,回祖籍靠着卖祖产混日子的二百五少爷?家里干活的就一个又瞎又残的年青人,还整日挨打受骂。这少爷前些日子被打了一顿,看这一脸青紫,啧啧,老天有眼。   不过,今天穿的到是素净太多了,怎么一顿打就转性了不成?   再看这位少爷,背着手,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就跟逛花园子似的,左边瞅瞅右边看看,满大街都是看惯的东西,还能长出花来不成?   哟,进茶馆了,看来性子没变,等家里东西卖光了,有你哭的时候。   王谢要了碗茶,袖里空空,只好商量赊账。茶官知道他底细——老底还没败光前,基本上少爷都是懂理的——当下笑道:“谢少爷,按着老规矩,自然是记账,不过今儿您怎么不喝龙井改乌龙了?”   王谢自是不能说我在梦里喝了五十年乌龙茶,只笑笑:“这不想着偶尔换换口味——听说过两天哪里又要开张?”   他虽然是个赊账的,但跟茶官也是熟,茶官又知他性子差脾气暴,便忙答道:“谢少爷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您和朋友吃茶时还提过,就两条街外,叫‘客满堂’的,初六开张,这不都初三了么。”   王谢点头:“多谢,你去忙吧。”   茶官走出两步才回过味儿来:这王大少什么时候,会跟人道谢了?   王谢心里盘算:初六开张,那么燕华就是初六回来的,初五走的,也就是后天,那么我带他后天上山——不妥,自那以后燕华被吓坏了,我可舍不得。要么自己上山——也不妥,毕竟是燕华在山上乱走,误打误撞才被发现的,方向错了可糟了。有什么法子……哎,当局者迷,我跟着燕华就是了,有我绝对不会让燕华出事!   打定主意,想着喝完茶便回家,在这稍坐一会儿,顺便给自己和燕华谋划一下将来,无论是做梦还是当真重生,燕华的伤必须要好好诊治诊治。王谢回想了几个方子,记得清清楚楚不似作伪,便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的,毕竟梦里他为了赎罪,可是在骨科上下了大工夫,而燕华的双眼,虽然在命令下裹得严严实实,却并不是外伤,他琢磨问题不大。想起自己专精的另一科,他苦笑,也是因着燕华呵。   虽然见到燕华的第一眼,就想立刻给燕华疗伤,但俗云病去如抽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需得一个安稳的环境、充足的药物、耐心的调理,这些都要准备周全。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绝不拖沓,今晚就先给燕华仔仔细细查看一番,伤筋动骨的暂时做不了,调养身体还是不成问题的。   嗯,家里坐吃山空,他要养着燕华,还得挣一分产业。这次不会听风就是雨了,自己可以开家医馆,衣食无忧。若能找到梦里那几个病人,那可是绝对的富贵了。   想到这里,王谢心头一动,若是真的重活一世,他是不是就能救下那两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初六就有结果了。”王谢低低对自己说,将茶水一饮而尽,腹内咕噜噜地叫。   王谢哑然,他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以后满腹心事也吃不下什么,现在喝了茶,又稍微梳理了头绪,没那么心急,倒是真觉出饿了。   起身回家,想了想又绕了点路,等看见自家大门时,已是黄昏。   天色并不怎么暗淡,燕华刚刚迈出门口,一手挑起一盏灯笼,一手拿着竹杖,正在探步前行。   第三章真假谁知一片心   王谢正要迎上去,邻居也刚好出来,见了燕华赶紧叫住:“小华子,天还没黑呢,今天没有云彩,天黑的晚,先收了灯笼吧。”   “李大伯,没事,省得一会儿再点了,万一我家少爷摸黑跌了就不好了。”   “这实诚孩子啊,又去巷口等人?我说王大少什么时候领过你的情?他不至于连这两步路都不认识,你就在门口坐会子呗。”   “不不,他说过要回家吃饭,就快回来了。”   李大伯很是诧异:“怎么?平时不都是在外头吃饱喝足玩够了,到宵禁前才回来的么?”   “少爷身上有伤,我想,他不会去那些个地方吧。”燕华想了想,又道,“少爷今天说带饭回来,到时候我还能帮忙拿拿。”   “你也得多吃点,看这瘦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用给王大少遮丑,哪回他管过你吃什么?还不是把剩菜折箩全混一块,你眼神又不好,饭食坏了都不知道。每个月随手糟践银钱无数,偏到了你这儿,正经过日子的花销他克扣了多少?人在做天在看,早晚……那边那位是谁啊?”   李大伯眼神也不太好,就看不远处阴影里,站着个蓝衣人,面目模糊,环着双臂听得起劲,赶紧问上一句。   蓝衣人缓步出了阴影,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燕华已在安静的四下听出了脚步声:“少爷……”   李大伯吓了一跳,拿一双眼看了又看,虽说满脸带着五颜六色,可确实是王大少本人,但是这位少爷今天穿的如此朴素,身上香囊荷包玉坠子一个也无,花团锦簇的扇子没有拿,一手提了串纸包,另一手托着个荷叶包。这架势,真真的少有。   背后说人不是,还让人听了个满耳,李大伯怕大少犯浑,赶紧道:“原来是谢少爷,我们这说着玩笑话呢。”话毕就要进门。   王谢记得很清楚,他只和燕华打个招呼说出门走走,晚饭在家里吃,并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幸好自己回的早,免得燕华空等,又恰好听见了这番对话。   邻居说的话句句是实,王谢先看了眼满脸紧张的燕华,才开口道:“大伯留步。”   李大伯老大不情愿地转身:“谢少爷还有什么事?”   “大伯也知道,我日前被打了一顿,这不脸上还肿着呢。”王谢指着自己的脸道,“醒了以后我算明白过来了,一是我贪财心切,二是我拿钱交的人都是算计我钱的人,日后我半个子儿也不乱花,燕华该得的一文也不会少。毕竟家里头就我和燕华相依为命,以后我吃什么他跟我吃什么,一会就一块上桌吃。以前的干过的浑事改动不了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燕华,我们回去。”   在李大伯目瞪口呆,以及燕华难以置信的神色之下,王谢推开了自家大门。   这些话他怕说的太早燕华不信,却没想着一冲动,这么快就脱口而出了。   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厅里,王谢转身对跟在后面的燕华道:“我刚刚的话,可不是气话,也是对着你说的。以前是我混账,从今天开始,上桌吃饭——我在门口铺子里要了饭菜,一会就到。”   “少爷,燕华是伺候您的……少爷?”燕华话音未落,身体一紧——却又被王谢抱个满怀。   王谢环着他,一手解开了他脑后活结,三两下便拆掉布带。   “燕华,你的眼睛坏到什么程度?看得见多少?”   燕华老实摇头:“完全看不到。”   “别动。”王谢放开他,打了火点亮屋里一支蜡烛,“现在呢?有没有觉得亮?”   燕华迟疑一阵,摇头。   王谢又燃起一支烛,燕华还是摇头。   直到桌上立起七支蜡烛,燕华才道:“感觉到亮光了,一团。”   “指给我方向。”   指头正对烛火。   王谢端了一支蜡,从另一个方向慢慢凑近燕华的眼:“感觉到光亮变化没有?”   蜡烛在离眼睛三寸左右的时候,燕华眼珠对着烛光,不动了:“现在感觉到了。”   经过一番检查,王谢对眼盲的原因有了大约判断,为保险起见,又问了一句:“你是摔到头后就看不到的,还是生了病看不到的?”   只记得,自己天天打骂燕华,也不管是不是受伤生病,燕华始终逆来顺受,有一天他发作完燕华,在家里喝了点酒不尽兴,转到朋友家去喝第二轮,顺势在外面宿了,回家以后看见燕华用红线补灰色衣服,嘲笑之下才知道燕华眼盲了,他当时生气看燕华不顺眼,就让燕华在自己面前不许露出眼睛来,而具体怎么盲的竟从来没问过。   燕华嗫嚅道:“是……生病后盲的。”   王谢一愣,捏上燕华的脉,他竟诊错了么?难道梦里所学医术是假的?   伸手在燕华头上敲了几个穴位:“哪里疼就告诉我。”   在其中三处地方下手时,明显感到燕华身体一震,随即是低低的“疼”。   王谢沉吟不语。   燕华并不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侧耳听着,忽然道:“少爷,门外有人,是送饭食的。”   王谢回神,外面正咣咣敲着门,忙道:“你净手去,我去应门。”   见燕华还要说话,忙道:“你顺便捎碗筷过来。”   燕华这才走了。   王谢在身后又嘱咐一句:“慢点,不急。”   果然不给安排点事情,燕华是不习惯的,没关系,慢慢来。   开了门,小二将食盒打开,摆了四菜一汤并葱油花卷儿在桌上,又商定次日连碗盘与食盒一并收走。   王谢送小二离开,看着桌上的几个纸包和蜡烛,想着燕华刚刚嗫嚅的表情,一拍大腿明白了——燕华什么事都往身上揽,自己又是个混蛋,这眼疾,定然不是他生病所致,他只是不敢说。   自己有多作孽哟。   在灶下洗手——双手被重重包裹,也就是指尖沾沾水而已,燕华心里也不平静。   少爷憎恶自己,可刚刚少爷又搂住他了,不嫌脏么……他忽然发觉,少爷醒来后,言行举止就像换了一个人,对他的态度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了。起初,他以为少爷压着怒火,要想什么新花样折腾他,是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然而直到现在,以他自己的经验,能代替少爷在好几桩事情上挑出自己毛病——打碎了药酒,是第一桩;坚持涂抹药酒,是第二桩;跟李大伯说话,是第三桩;拿碗筷主仆共桌吃饭,是第四桩;以及第五桩——平白无故,亲手解了眼上的布带,询问眼盲原因。   可是少爷一桩都没发作。   还说,会对自己好。   少爷真是像方才所云,幡然醒悟,开始为以后生活谋划了么?谢天谢地。   少爷真心对自己好,自己求之不得;若是假的,只为日后变本加厉的话,至少自己看不见,就把眼前的好日子当做真的,又有何不可。   自己是个拖累,只要少爷不抛弃自己,只要……能留在少爷身边,便是受再多打骂,也是心甘情愿。   那么,少爷吩咐什么,自己便做什么好了。   燕华打定主意,拿了碗筷,缓缓回去。   “给我。”一双手触碰他的手,引着他入了座,又说,“将手上的缠裹全部去了吧,日后也不必缠,眼睛也一样。”说着,手上渐渐轻松了。   这双手扭曲变形,满是伤痕。因为骨头是歪的,筋脉也纠结,平日便隐隐作痛,提不得重物,做不得精细活计。遇到阴天下雨或节气变化,更是疼痛难忍。   燕华记得那一年,他给客人弹了整整一日琴,十指割裂见血,偏有老客也点了他的牌子,他手颤弹不得,老客觉得面子被驳,讥他有了新欢忘旧爱,举起琴来将他双手砸了个骨断筋折,临走时还狠狠碾了几脚。   那老客在当地有些势力,烟花楼不敢招惹,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即使接了筋脉,日后也弹不了琴了。   伤筋断骨一百天,他的手百日之内不能动弹,烟花楼哪肯养废人百日,次日便赶他去后院,做了最低等的小相公,随便什么人,二十个大钱就能买他一整夜,随便糟践。   此后的日子,他……王谢两只眼睛都在燕华手上,大概摸过一回经脉,唤了两声,没有应答。抬头看去,燕华微合着眼,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木雕泥塑一般。王谢只好手上用力,捏了捏燕华手臂。   这一捏,燕华果然有反应,而反应却是从唇间溢出的一丝哀鸣:“爷,轻些——”忽地面色一变,声音戛然而止,想是回过神来,忙忙的缩回了手道:“少爷,燕华错了。”   从刚刚一个“爷”字,联系到这双毁了的手,王谢猜也猜出方才燕华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当即不提一字,道:“吃饭罢。”   燕华答应着,王谢便捉过他的手,触到面前的碗和筷子。   王谢并不知燕华心思,见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战战兢兢,而是乖乖听话吃饭,不由心中大慰,将荤的素的尽皆夹到燕华碗里,不多时便是满满一碗。   燕华小心地夹起碗中之物,咬了一口,小花卷儿渗进葱汁的香味儿,味道甚是鲜美,又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咽下。   他看不到菜色,夹了什么便吃什么,直到有了比平日还稍多的饱意,手中的份量仍不见轻,脸上不禁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王谢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放着,立即道:“饱了便喝点汤罢。”已经盛了一盏姜母鸭汤。   饭后燕华起身收拾碗筷,王谢本想拦着,一转念,趁着燕华去厨下的功夫,进了燕华房间。   清清冷冷一间小屋子,挨着柴房,窗户用看不出颜色的纸层层糊住,里面的一张木板床,一个大衣箱,以及桌椅,都是拼拼凑凑的木料。墙角处一只木桶,一个木盆。   王谢还记得自己故意当着燕华的面,砸坏好几件旧家具,说贱人不配用他用过的东西,劈了烧火还有点用处。   桌上茶壶没有盖,用一块小木板遮住,缺口的茶碗扣着。旁边是一个放着布头针线剪刀的小竹筐。   衣箱里出乎意料的满满当当,衣裳不多,有两个大包裹,里面都是些布带子,只是宽窄不同。   衣裳和布带都很陈旧,但是洗得干净,叠得整齐。   木板床上好几条薄被,也很破旧,被面什么颜色都有。有的露着棉花,有的上面带些洗不掉的污痕。床脚是只恭桶,盖着盖子。   小屋四下漏风,没有什么异味。   捻了捻薄被,不出所料棉花板结了。   枕头边,竟还有朵半凋的野花。   王谢想了想,拿着烛火又照了照床下,意外看见只漆皮脱落的匣子,三个巴掌长,两个巴掌宽,高约一拃,挂着枚小锁,想是些贵重之物。   直起身,回到自己卧房,翻箱倒柜。   抱着一床新被和几件没上过身的衣裳往客房走,王谢看见燕华已回了前厅收拾东西,正提着自己带来的纸包,微微蹙着眉思忖,便扬声道:“燕华,放在那边,先不用理会,你到客房来。”   客房似乎有几日未曾打扫,却也不脏。王谢四下张望,又暗骂自己一通,这个宅子虽然不大,好歹也有七八间房子,全仗着燕华一个人料理,能干净成这样太不容易了。将被子随手塞给刚刚跟上来的燕华,自己打开柜子,苦笑,竟不晓得客房有被褥,当即将整套被褥抱出铺好。   燕华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没多久便听王谢道:“从今以后,你就睡在这里,中衣先穿我的。”   燕华先是点头依他,忽然微微变了神色:“少爷,这、这怎么使得。”   “家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说使得便使得。把被子和衣裳给我。”说着,想想燕华体弱,多一床被也没什么不好,便取过新被子,也铺在床上,有些尴尬地笑道,“客房的东西位置,你比我熟,中衣我放在枕头旁边了,还有我的几件衣服,你的衣裳都丢了吧,过几日我有了财路,给你做新的好不好?”   “好的,少爷。”燕华应着,眉宇间并不见喜色,又道,“少爷,您身上的伤……”   “我先洗洗,然后你给我涂药。”   眉头这才舒展:“燕华就去烧水。”   “嗯,多烧点你也洗洗。”   “……是。”   燕华出了屋,摸到灶下,灶台稍温,他放了心,看来火还没有熄。从缸里半桶半桶拎了水,水声哗哗遮盖了脚步声。   王谢回到厅里拿了自己赊来的东西,前后脚跟了来,看见燕华绷着劲提水,脚步踉跄,半桶水晃晃荡荡,颇为吃力的样子,不由开口:“别做这个了,还是我来吧,你拿着这个。”   燕华捧着纸包,呆呆立在一旁,听着水响,忽然开口:“少爷,是不是以后都不让燕华伺候了?”   王谢一听燕华要钻牛角尖,赶紧安排道:“不是,我只不用让你干重活,你——你把纸包里的药材,都混到一处,再分成两份,不,四份,分别包起来放到我房间去,我自有用处。”   燕华并不追问,欣然去了。   王谢提完了水便拉风箱,不多时烧了开水——他已是没心情去琢磨自己一个少爷为什么会拉风箱,还拉得颇有技巧了。   先提水去客房,木桶在屏风后面,王谢这次留了心,看见角落处的柜子先打开查查,果然里面洗浴之物一应俱全。   再提着热水去自己卧房,木桶在屏风后面,燕华也在,已将中衣布巾之类,一样样给他备好摆齐,听见他进来,怕乱动碰翻水,袖手立在一角,颇有些忐忑。   王谢叫他回去先洗了,换过衣服再来,他才出去。   热气缭绕。   王谢简单洗洗,稍微泡了一阵,便起来擦身穿衣,从屏风后绕出来,一愣。他自觉洗得已经很快了,燕华比他还快,穿戴整齐在桌旁站着,身上换了件他的玫红色彩蝶穿花长衫,长身玉立,又拆了面上布带,看去便恢复了几分风度翩翩,只是他身材瘦弱,衫子便显得十分肥大,脚上仍然是那双绽了线的旧布鞋,脸色也显得苍白。   王谢坐到桌旁,唤燕华也坐在他身后给他涂药。   燕华倒些了药酒在掌中,先用空着的一只手,轻轻触了触王谢的后背,感觉肌肉一紧,连忙停下,却听王谢没有任何反应,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将有药酒的手掌覆了上去:“少爷,忍着点痛,揉开便好了。”   王谢“嗯”了一声:“你手很凉,没洗好么?”   “是燕华性急,下次不会了。”燕华低声道。   王谢皱眉,似乎自己弄巧成拙,本想让燕华泡个澡舒舒筋骨的,结果……他一把捉住了燕华空着的手腕。   燕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少爷?”   “继续抹药。”王谢嘱咐,却并不松手。   背上火辣辣的,王谢知道这是药力随酒行开了,便道:“够了,剩下我自己来。”   “是。”燕华立刻收回手,就要站起来,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不由一绊。   恰巧王谢回头,手疾眼快一把扶住,顺势带到怀里——低头看,原来是踩住了衣摆,再一看衣袖,已经沾了酒渍不自知。   自己又昏头了,燕华眼睛不方便,自己的衣衫对他而言并不合适。   燕华吓一跳,今天受的惊吓特别多,刚还以为又会摔跤,却没有跌在冷硬的地面,而是被拉到……怀里?他忙挣扎起身:“少爷。”   王谢懊恼地道:“我忘记长衣容易弄脏绊倒了,我送你回房。明天,明天就找裁缝。”   “少爷的衣裳就很好,谢谢少爷,燕华可以自己修改衣裳。”燕华忽然露出些紧张道,“少爷安歇吧,就这几步路,燕华早就走惯了。”   “就这几步路没关系。”王谢坚持要送,却见燕华更是紧张僵硬的神态,心里一动,道,“我顺便去客房收拾浴桶。”   燕华低声回道:“燕华已经都收拾好了。”   ——这么快?   联想到冰冷的手指,以及感到风寒隐隐入体的脉象,王谢不由沉下脸。   第四章 对你好一些   燕华看不见他表情,侧耳听听没有动静,于是退了出去。   王谢目送他身影消失,看向桌上整整齐齐的四个纸包,拆开。   里面是他买来的调理养生的药材,只要在使用的时候每包抓上一小把就够了。本来还买了一小块生猪肉,后来订菜时订了汤水,才没有熬煮肉汤。   可是一时实在想不起给燕华什么事情做,所以随口一说。   燕华很用心,也不知目不能视的他,每天干这么多活计,要经历多少困难。   算了,还是先拣出几味药,去厨下看看有没有合用的材料,煮点汤水给他,免得次日生病。   熬了碗汤,走到客房门口,里面黑漆漆的,王谢停了脚步,扬声问:“燕华,能进去么?”   燕华声音慌慌的:“少、少爷?请、请稍微等一下,马上、马上就好。”   王谢等了片刻,里面一阵响动,燕华出现在门口,衣衫不甚整齐,神情慌乱,还顺手关上了门:“少爷有什么吩咐?”   “伸手,把这个喝了。”   “这……”燕华嗅到一股淡淡药味儿。   “你太瘦,需要养养。”   看着燕华小口小口喝完,王谢接过碗:“回去睡吧。”   “好。”   燕华没有睡眼惺忪,肯定没歇下过,那他是在屋子里干什么呢?   王谢一拍脑门,回身就去燕华原先居住的小屋。   衣箱还在,一包布带子没有了。木桶还在,盆没有了。床下的匣子,没有了。   ——说过以后不必缠裹,还带着布带,是自己怕反悔么?   王谢摇摇头,自己早晚会让燕华痊愈,现下之事,是生计。   他又开始翻箱倒柜——总得找点东西,当掉也好卖掉也好,总要先变出点银子用用。   客厅已经没有任何摆饰了,饭厅也是,书房也是,连砚台都只是一块普通石头。书本整整齐齐码着,排序却是杂乱——燕华看不见的缘故——卷轴收在一处,王谢顺手打开一卷看看,嗯?谢自明的款?   谢自明不就是谢理么?他不是当朝首辅张相的舅公么?这卷轴可是千金难买啊,自己当年怎么没发现?   不仅没发现,他梦里急着用钱,这些东西一股脑全都低价卖给旧书肆了。   王谢心念一转,哦,对了,张相是在“梦里”自己三十岁的时候才当了首辅,那时候他家的东西才有人大肆搜集。   眼下,这却不值什么了。   王谢挨个打开卷轴,果真又找到了一位“梦里”后来发迹的名人。   看过书房,回到卧室。   床头暗格里的匕首和白玉葫芦是仅剩的贵重物品,而且出于某些原因,无论如何不能动,别的地方……片刻后,王谢在衣箱角落里扒出一只香木雕刻的雄鸡,在手里掂了掂,决定一早出门卖掉。   ——出门时,还得想着给燕华找点事做,不然他又要干什么重活了。   虽然恨不得把燕华捆在自己身上,但还是等燕华身体好了再说。   二月初四。   一大早王谢便压着燕华,又喝了碗汤,随即把书房里的书全搬到厅上,交待燕华一声,自己去了牙行——香木不是沉香木,镇着衣箱防止生虫的,一字之差,价值云泥,胜在雕工不错,个头也大,因卖得急,克去抽头,到手二两三钱银子。   王谢拿了钱,先去了成衣铺子,给燕华选了雨过天青、象牙白、海蓝三件夹衣,以及两件石青浅碧色单衣,也给自己买了两件青蓝二色的,又去了鞋铺,挑了两双厚底鞋,最后请了裁缝,一并回去,这就是一个上午了。   路上倒是遇见几个“朋友”,看见王谢的脸和穿着,不免探问一番,王谢只说自己挨打以后明了事理,从今后要改头换面,还请大家捧场。大家也没当回事,毕竟谢少爷是一冲儿的性子,也就热乎几天罢了,浑不觉得这少爷说话圆滑许多。   到家放下东西,一看燕华果真听话,晒了一院子的书,手里拿根竹竿守在一旁,听见鸟雀的动静便挥杆赶赶。今天他穿的是粉蓝滚金边的衫子,昨晚那件玫红色长衫就在手边,缝纫了一半,针上却是一条深红色的线。   燕华听脚步声,便连忙站起来,王谢让他到厅里去量身,燕华答应了,有些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针线。   王谢起初想买绸缎料子,问问价格绸缎有些昂贵,只好退而求次,在自家衣箱里找出些陈年旧款的丝绸,也拿到了厅上。   暂时给燕华订了两件夹衣,两件单衣,自然不是小厮的的款式,付了定金,成衣日后交付。   换上新鞋,大小合适,燕华摸着怀里的新衣,微微笑着,那颇有些欣喜的模样,落在王谢眼里,顿时觉得一两银子没白花。   午间依然买了四道菜——依然是赊的,手头有现钱不假,王谢想把钱花在刀刃上。   小憩了阵,起来招呼燕华收书。   下午太阳正好的时候却要收书,燕华是有些奇怪,可既然王谢说了,那就收罢。   王谢也不让他收拾,叫他跟着自己,自己弯腰拾起书册,交到他手里。行了一阵,见燕华始终不远不近跟在身侧,特意问问:“燕华,你现在看得到我?”   燕华答:“看不见,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谢看看身上,衣裳颜色稍微鲜艳了些,想了想道:“别急,以后能看见。”   燕华附和一声。   即使不看神情,王谢也知道,他只拿这话当安慰,不由更是恨不得明日早早到来,好检验是梦非梦。   临睡前,加减些药材,给燕华炖了清淡肉汤不提。   二月初五。   王谢嘱咐燕华收拾两件厚衣以及被褥,预备一袋子清水,在家应门。   先到点心铺,买了两斤点心。又到酒楼,叫了两只鸭子,二斤炖肉,三斤饼,两壶好酒,吩咐都送家里去。   随后雇了辆篷车,讲妥了价钱,坐在车把式身边,也似模似样拿了根鞭子。   赶着车一路走,遇见认识的就甩鞭花打个招呼,惊到了从前一二“朋友”。   篷车停在巷口,巷子窄,车进不来。跟旁边的人客气两句,快步回家,叫上燕华,将吃食和衣裳拿到车里,关门落锁,对外就说是出门访友,待燕华在车上坐定,王谢吆喝一声,甩鞭走人。   一边靠着车厢,一边想,“梦里”是什么路线,以及,停在哪里。他觉得,大概走了五个时辰。   在“梦里”,他也是带着车把式的,事先告诉车把式自己要到离此很远的山里,车子要走一日,又花了点钱,告诫车把式不许出声,到时停在进山路口即可。从上午走到下午,车把式停车,他带着燕华下来,沿着山路走了段时间,捡个偏僻地方,转了几圈,看天快黑了,估计没有人经过,便哄燕华自己去方便,趁机溜走了。   他的燕华当时发现四下无人时,是怎么熬过来的……王谢想着,扭头往身侧看,燕华坐得端正,眉宇间平静得出奇,并非平时的安静,而是带着一丝——预料之中的绝望?再看下面,两手握拳,指节发白?   怎么回事——想想自己“曾经”抛弃过他,王谢不由抚额。   燕华觉得,果然这一天半的时光是偷来的,好日子如此短暂。少爷这次反常,最后就要交底了么?这几天少爷忍着厌恶,亲近着、关心着自己,不许自己干活,然后,终于觉得自己碍事了罢。燕华捏捏手指,是不是要卖掉?还是……扔掉?   唯一安心的,是少爷还肯花些心思哄他,又说去访友,又要自己准备被褥,还买了这么多吃食。   他什么事都依少爷,即使现在也不例外,少爷说要出门,虽然想到可能有去无回,他还是安安分分的,准备了自己的衣裳和物品,去接受未知的命运。   这么想着,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认命。   外面的风透过来,混合着青草味儿和灰尘味儿,人声稀少,更没什么叫卖吆喝声,那么,是已经出了城?   “……燕华,燕华?”   燕华全身一震:“少爷,有什么吩咐?”   “燕华,累不累?累了就睡一会。我们要坐很久的车,去山里等人。”王谢慢慢解释,“可能会过夜,所以要你准备铺盖。吃的方面稍微将就一下,我们明天回家再补上。所以,不必那么紧张,无论到哪里,我都不会离开。”   他捏捏燕华的手腕:“今夜,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成了,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腿,我都会一一治好。我们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少爷别再去赌了。”燕华也慢慢地说,带着些一去不返,交代后来事的意味,“少爷想振兴家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少爷有学识,可以去科举,总比在家里强。”   科举是燕华心头一根刺,王谢清楚得很,他也没有走仕途的意思,便道:“我已经有个生员的名头,在外行走足够了,不需要去考举人进士,即使进了官场,我根基全无,定是要依附于谁,每日周旋在勾心斗角里。我其实只想着,安排自己和你,两个人在一起,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愿意四处走走便四处走走,愿意在家闲适自在,就在家闲适自在,总之不过是舒舒服服过日子而已。”   “少爷安排的……后半辈子,有我?”燕华颤声道,他已经作好说完话被打骂的准备了,谁知道耳中竟听到这样一番话。   “只要你愿意。”王谢清清嗓子坐直,“王谢在此立誓,若之前我有半句虚言,必遭天谴,不得好死。”他要照顾燕华一辈子,说到做到。   燕华不出声,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了,擦也擦不净,收也收不住。   王谢连忙给他擦拭,顺势将燕华拉到自己怀里,过了好久似乎听怀中人嘟囔声:“……死也值了……”再看看,燕华竟是睡了过去。   王谢哑然失笑,拉过被子,调整了姿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燕华醒来的时候,非常紧张,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稍后觉出颠簸,才记起自己是在车上,枕着的温热物体是……他小心用手碰碰,身体又僵硬了。   ——他在少爷大腿上睡过去了?   头脑渐渐清晰,少爷对着他立了誓,说后半辈子都不会离开他,他哭了,然后就在少爷大腿上睡过去了?   忽然头顶上方迷迷糊糊的声音:“唔……燕华你醒了?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还睡么?”   燕华忙直起身来,身上温暖褪下,他摸摸,是被子。“谢谢少爷,少爷费心了,燕华已经清醒了。”   “要不要喝口水,吃些点心?”   燕华反问:“少爷用不用?”   “我也来点,水在你身后,点心就在你右手边。”王谢揉着自己大腿,一直没敢动,全麻了。   燕华摸到水袋,递了过去,听见王谢喝完,自己才喝了两口。   伸开腿缓了缓劲,王谢掀帘子看看时辰,又问问车把式大概在酉时能不能到山口,车把式拍着胸口说客人我敢打包票,进山是吧?岔路已经走完了,这方向就前面一座山,别看里面岔路多,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绝对错不了,到时候准能到。   得了准信,王谢放下心来,想着幸亏“梦里”自己想得不仔细,选了一个路口虽多,却有商旅通行的地方丢燕华,或许也是那个车把式好心,没带他们去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想了想,便怀着一丝希望追问:“皮货商人一般走哪条路?”   “这您可问着了,能经过这里的,一般是从西北到东南那条。”   王谢大喜过望,早知如此,不带燕华出来也行了,不过既然到了这里,断没有回头的道理。他塞了几十个钱给车把式,说进山随便走走,篷车就先听他指挥方向,等天黑了,如果正好是皮货商人走的路,就在附近安排休息,如果不是,再尽量往那条路上走。   这山里经常人来人往,道路也宽阔,是以车把式也不担心,又收了钱,乐得按客人要求行事。   坐回车里,燕华正小口吃着桃酥,一只手掌在下颌承接糕饼碎屑,免得污了衣裳被褥。手指头弯弯曲曲,十余处疤痕蜿蜒在苍白的肤色上,十分丑陋。   王谢看得只是心疼,取了一块巾子,待燕华吃下最后一口,才递过去道:“擦擦手。”   “谢谢少爷。”   “你想先治好哪一处?”   “少爷?”   “燕华啊,倘若你的旧伤可以治愈,你最想治愈的是哪一处?”   燕华一愕,似有意动,然而过了片刻,终究道:“治愈哪里都是好的。”   王谢道:“不瞒你说,我想研习医术,给你治伤,并为谋生之道。”   燕华立即喜道:“医术是正道,在百工之类位居中上,少爷若能寻得良师,潜心钻研些时日,开医馆为业,也是极妥当的。那么少爷打算先治燕华哪里,就治哪里。燕华愿意给少爷试药。”   王谢见他毫不犹豫,暗道,他心心念念的,果然只有自己——唉,怎么才能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忽听燕华又有些犹豫地道:“只不过研习医术并非一两天就成功,往往数年之后才能出师。还有那些药材和方剂,种类繁多,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一一记下,少爷怕是要受点累了,但是来日方长,少爷还请忍耐一二。”   王谢一听就知道,这是燕华担心自己头脑发热,有冲劲没后劲,先把难处说明,一边感叹燕华怎么这么为自己着想,一边为了宽他的心,笑道:“我知你心意,无非是担心我半途而废,不过此次你可小瞧我了,我给你先小露一手,安安你的心,也省得路上无聊。”   当下清了清喉咙,先背了两段《神农百草经》,又背了一小篇《伤寒杂病论》,背完了又逐句阐释,说得当真字字通透,这一番话下来,听得燕华不住点头,脸上又是惊奇,又是惊喜。   王谢说得兴起,便道:“你将手伸出来——挽起袖子,我教你认穴。”本想指认手上穴道,但燕华双手扭曲筋脉纠结,穴道便不准了。   燕华卷起袖管,王谢一手握着他的手背,另一手在臂上点:“这个是郄门穴,属手厥阴经,可治胸心胃及神志病。这个是孔最穴,属手太阴经,可治胸肺及咽喉病。这个挨着的是上廉、下廉、三里……”讲了几个,见燕华神色专注,便道:“下面轮到你了,在我手臂上找找刚说的几处穴位。”   燕华兴致也来了,他自跟在王谢身边起,便一直担忧少爷的生计。少爷经常突然想做点什么,真开始做了又不耐烦,后来还动过歪门邪道的心思。前日终于声称改过,今日便给了他这样的惊喜,听他讲得头头是道,燕华哪有不兴奋喜悦之理?   王谢挽起自己的衣袖,将手臂交到燕华手上,燕华十指在他臂上探寻,居然位置大致不错。王谢便笑道:“日后我若开医馆,燕华也来坐堂怎样?”   “少爷肯教,燕华便学。”   “那好,一言为定。”   “嗯。”   说着话,篷车停了下来,车把式在外头道:“客人,已经到山口了,下面该怎么走?”   第五章不能言说之伤   王谢对燕华道:“你先一个人坐坐。”见燕华点头应允,便起身坐到车把式旁边,仔细辨认路径,又叮嘱车把式熟记道路,万一自己迷路,还要出得去才行。   即使在“梦里”也是时隔六十年之久了,记忆模糊不清,王谢皱着眉,尽量选着往林子深处扎,车把式见他一介书生,又带着个瞎子,断不是谋财害命之辈,给的银钱也足够,便乐于听从指挥。   许是机缘凑巧,走来走去就当王谢觉得一处所在很是偏僻不会有人经过时,车把式出声道:“巧了,别看前面一片黑压压的林子,只要穿过去,便是皮货商们经过之路。”   王谢大喜过望,心里说成败可就看今天晚上了,当即道:“把车子赶过去罢,今晚就在路旁歇了。”   车把式卸下驾车的骡子,清理一块地方生起火。王谢叫燕华多裹一件衣裳,下车活动活动筋骨,自己在附近捡了枯枝。将饼、鸭子和肉拿到火旁烤烤,就着酒,凑合吃了一顿。   “我要在这里等个人,你是回车里歇息,还是在外面站站?”   “我陪少爷。”   “可能要等一夜。”   “那我陪少爷一夜。”   “好。那我们就都回车里等。”   篷车里面铺开被褥,两人并肩而坐。   不一会,王谢小腹微涨,于是道:“我下去方便一下。”顿了顿想起燕华也没方便过,就问:“燕华,一起去?”   燕华闻言,却露出一个极为尴尬的表情:“少爷,燕华暂时不必。”   王谢猛然想起,昨晚燕华也是这种表情,他目不能视,想是害怕被自己看见不便的样子,再想想燕华从哪里出来的,心下了然,以燕华敏感的心思,自然不想被自己看到身体,于是劝道:“没关系,我带你去,然后走开,等你方便完了叫我一声。”   燕华摇头:“燕华自己可以去。”   王谢见他坚持,也不勉强,自己下去解决完毕,上来后道:“我找车把式要一根绳子,一端系在车辕上,一端系在你手臂上,这样你便不会迷路了。”   燕华这才咬着嘴唇,点点头:“那燕华就去了,可能……时间要长些。”   王谢应道:“可以。”心下觉得是他想解个大的,怕自己跟着尴尬。   二月初,树林长得并不茂盛,天上一轮新月,照着林中净是碎石断枝,燕华平素看不见,走到哪里都一样,却比明眼人走得还稳当些。   绳子足够长,他走了很远,摸着四周是树丛,停下来,一件件宽了外衣和中衣,挂在树枝上,生怕弄污了衣衫,摸着身体叹了口气。   每当这个时候就特别悲哀。   风声簌簌,送来远处溪流的声音。   王谢等了很久,半壶酒和半斤点心都下去了,绳子还是一直绷着。   关心则乱,燕华在林子里绊倒了?摔昏了?遇到麻烦了?有野兽?王谢想想便坐不住了,交待车把式,看见有人过来就想办法招呼一下,若是皮货商,就千万在此地稍微等他一会,然后顺着绳子往林里走去。此刻,他又嫌绳子太长了。   越走越远,王谢心里越来越沉,前方是绳子的方向,然而前面——并没有人。   绳子末端,系在一丛灌木上!   王谢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了头,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凉的,燕华、燕华哪里去了?他猛地转了个身,四处张望,没有、没有、没有……他错了,他不该带着燕华来的,不该让燕华一个人走,不该等这么长时间才下来看看。   “燕华——燕华——”王谢大喊几声,强迫自己定下心来,细听回音。   似乎,有水声?   若燕华迷路了,也会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走罢?王谢打定主意,循着水声过去,还没转过一个弯,就听脚步杂乱往这边来,“燕华?”   “少、少爷。”声音虽然小,但是王谢一颗心噗通落进了胸膛,磕磕绊绊跑了过去,终于一把将燕华拉到怀里:“吓死我了。”   燕华整个身体又僵硬了:“对、对不住,少爷,燕华听见水响,就过去洗了洗。”   怀里的身体冰冷潮湿,燕华只穿了湿透的中衣,脸色发白,嘴唇冻得发青。王谢皱着眉:“你的外衣呢?”   “在溪边。听见少爷喊,燕华就赶紧过来,忘记拿了。”燕华小声说。   王谢松开他,道:“你中衣全湿了,赶紧脱掉。”   “啊?”   “衣裳全部脱掉,先披我的外衣,快点,不然又着凉。”王谢已经解开自己的衣带。   却见燕华双手紧紧拢着中衣,甚至后退了一步,哀求道:“少爷,燕华不必脱了,这就去拿外衣。”说着转身,踉踉跄跄就走。   王谢愣住,低头一看又不禁怒了:“你竟然连鞋子也不穿?”   “因为走得急——”燕华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全身再次被温暖环绕,肩膀和膝弯接触到手臂,身体竟然悬空——原来是王谢将他打横抱起。   “别动,我可不是练家子,小心摔了你。”王谢嘴上说着,又将燕华往怀里搂了搂,觉得有些手滑,便调整一下姿势。
  然而这无意中的动作不知怎么惊着了燕华,燕华扭动身体就要下来,他再一用力,燕华不断挣扎,中衣下面似乎有什么阻隔,他胡乱抓到了什么,燕华忽然脸色大变,使出十成力道,几乎是连滚带爬离开王谢怀抱。   王谢不解:“怎么了?”   燕华开口,语气带了哭音:“少爷,少爷,别看我!别看我!求求你少爷,别看我!”   王谢上前一步,他便缩着身子后退好几步。   王谢不知怎么回事,见他反应如此强烈,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不看你了,你听,我转过身去了,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吧?”   “离、离远一点。”   “好的好的。”王谢往远处走出几步,轻轻回了头。   燕华急切地跪在地上,两手不住四下摸索着,在找什么东西,碰到鸡子大的碎石就用手摸摸,再丢到一边去。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中衣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体轮廓,腰臀之间似乎有些异样。王谢定睛,再往地上看,地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细细看去,发现附近为数不多的碎石中,有一颗似乎与众不同,其他石头见棱见角,那一颗的形状却很是圆润,恰似一只截去首尾的葫芦。   王谢瞳孔蓦地一缩!   “燕华……”   “少、少爷,再等燕华一下,就一下,马上就好。”燕华更加慌乱了,在地上乱抓乱摸。   “别找了。”王谢大步走近,先弯腰捡起那物,再捉过燕华的手腕,不顾他挣扎,将自己衣裳当头罩下,随即紧紧搂住了他。   “少爷,脏……”怀里的声音透着绝望。   王谢将那物塞进他手里:“不脏,我看过了,干净的。”   “少爷……知道那是什么!”燕华简直是震惊了,手指一松任那物滚落,身子也瞬间僵直,随即更是手脚齐上,拼命推开王谢,跌跌撞撞跑走。   王谢弯腰再度拾起那物,拔腿就要追赶,倏然间听得一声冷笑:“大胆毛贼,还不把你抢的东西交出来!”   眼前一暗的功夫,已经多了一个少年,一身灰色布衣,眼睛黑亮黑亮,面容清秀而不失英气,手里寒光闪闪一把短剑,直指自己。   王谢没工夫跟他废话,怒道:“少管闲事!”   少年短剑一挥,便理论道:“路不平有人管,小爷最看不惯你这种匪类,有小爷在此,你别想追上他。赶紧把抢的东西交出来,再啰嗦小爷杀了你!”   王谢怒极,开口骂道:“你长脑子了吗?哪只眼睛看到抢东西?他是我家人,有事想不开我去追,你在这拦着吧,他眼睛看不见,在林子里有个摔了碰了,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让你偿命!”   少年一愣,王谢伸手扒拉眼前的剑,少年还在想他说的话,手腕反射性一抖,剑锋在王谢臂上划了道口子,血刷地就流下来了。王谢疼得手一松,却没空理睬,循着燕华离开的方向便追。少年连忙收剑,见地上掉落那物,捡起来也跟了下去。   燕华满心慌乱,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也不辨方向,只闷头猛跑。   忽然脚下一绊,狠狠摔到在地,足踝就是一痛。   刚爬起来,王谢就到了,一下扑住,连声叫:“燕华燕华,别怕。”   燕华痛得吸气,还不忘推拒,无奈王谢这次死死将他抱住,更是全身都压了上去:“燕华不怕,不怕啊,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不断低声抚慰着,感觉怀里的人不怎么挣扎了,稍稍放松,换了个姿势搂着他,轻声哄道:“燕华,别再跑了,我有做错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讨厌我么?你可以说出来,我改,好不好?”   燕华只是闭目摇头:“少爷一直是很好的。”   “那,穿好衣裳,我们先回去暖和暖和好不好?”王谢一边哄一边看身后跟来的少年,将燕华又往怀里搂了搂,怒瞪:“你还不走?”   燕华这才反应过来有别人在,就要起身,慌张道:“少爷……”   少年看这情形,哪还有不知道自己闹出乌龙的道理,一手挠头嘿嘿笑道:“那什么,我误会你了——啊,你掉的东西我也捡回来了,这个是什么啊?磨得挺圆的,中间腰还挺细。”   燕华闻言,还不待王谢应答,用力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大声道:“那是个……肛塞。”话毕,不由羞愧难当,全身难以控制地哆嗦起来。   ——肛塞,顾名思义,是塞在后庭之物。小倌年纪渐长又不懂得保养,后庭使用过度,便合拢不上,严重一些的,股道会脱出体外,更不必说控制便溺,因此上常年都会佩戴肛。燕华做过最低等的小相公,人皆可上,各种器具更是少不了使用,后庭早就废了,不得不戴。他又喜洁,深怕身上带着不好的气味,带了肛塞后还要用布带将下面裹住。加上后来目盲,燕华更怕弄脏衣衫出丑,每日方便之事最是繁琐,也最为不能忍受。   王谢心中一痛,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压了压自己火气,对着仍然一头雾水的少年道:“如果这位仁兄愿意相助的话,能不能去溪边,把我家人的衣服和鞋子拿过来?”   “哦,好。”少年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赶紧把手里名为“肛塞”的东西交给王谢,一矮身往溪边而去。   王谢趁着少年不在,附在燕华耳边问:“你一直不敢让我知道的就是后庭?怕我嫌脏,就去用冷水净身?”   燕华默默点头。   “对不起。”王谢抱住他,“要不是我偶然间扯乱了布带,还不知道此事。你过得很不方便,我竟没注意过,以后应该多关心你一些。”   “少爷,不嫌弃燕华么……”燕华小小声道,“下午的时候,听见少爷安排的后半辈子有燕华,心里很高兴,可那时少爷不知道燕华如此的……麻烦,现在……”   “现在也不麻烦。”王谢很坚定地道,“你会好起来的。即使你情况更坏了,我的后半辈子里头,也是有你一起的。”   “少爷……”燕华哽咽着道,“你对燕华太好了。”   “是我以前对你太不好了。”王谢道,“一会我们就回去吧。”   “嗯。”燕华点着头,又探手往身后摸去,红着脸道,“少爷,那个……我后面……”   王谢正经地道:“那个用多了并不好,你身上还有布带,先凑合一晚,回去后我来想办法。”   “可是恐怕会有味道……”   “没关系。”   不多时少年回转,王谢给瑟瑟发抖的燕华套上外衣,又给他穿鞋,甫一碰到左足,燕华抽动一下。王谢急忙细看,足踝已经红肿了,抬头瞪着少年,又指指红肿之处:“都是你拦我拦的,没及时赶上,害他摔坏了,怎么办吧?”   少年讪笑:“那个什么……我说这位少爷啊,我是真没想到啊,你说说要我怎么将功补过吧?要不,你们在哪里歇着来的,我背他回去行不行?还有,你手臂的伤……”   怀里的燕华手指一紧,下意识往王谢臂上摸去,一把正抓到伤处:“血……”   王谢见他意动,忍着痛连忙道:“燕华,我们先回去再说,你还得帮我上药呢。”   燕华点点头,眼泪又流下来了:“少爷,您可不能出事。”   “放心,我好着呢。”   王谢捏捏燕华足踝,确定骨头没事,稍微放下心来,让燕华忍着痛,自己手上用力,扭正了筋,才叫燕华趴在自己背上。燕华刚说了一声“脏……”王谢就在他额头重重弹了一下,警告:“再这么说,我不要你了。”   燕华不再挣扎,温顺地伏在王谢背后,两条手臂环上脖颈。   少年跟在旁边,走到栓绳子的地方,叫道:“噢,原来你们就是车把式口中的客人,我大哥就在你们那里歇着呢!”   王谢猛然想起自己的要事,忙问:“你们可是皮货商人?”   少年愕然:“你怎么知道?”   王谢兴奋地道:“收了绳子,我们赶紧过去。”   燕华在王谢背上,觉得恍然如梦。心情一日之内经历数次大起大落,自己掩盖许久的羞耻,就这么被少爷知道了,少爷竟然还打算带着自己。下午时分已经很喜出望外,觉得能听到那番话,自己就是死了也值得,现在少爷更是给了他一剂定心丸,燕华想,别说死了,就算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不在话下。   少爷,燕华早就愿意一辈子跟在你身边,你对我又这么好,那燕华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给你,好不好?   周围的声音仿佛都远去,只有少爷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少年看看快走到篷车了,猛地转身,双掌合十,满眼恳求之色:“那个什么少爷,有件事,能不能打个商量?”   “什么叫‘那个什么少爷’?我姓王名谢,这位仁兄叫我王少爷或谢少爷都行。你要商量的事我也能猜得到。”王谢一想到燕华扭伤了脚就火大,“要不是你莽撞阻拦,我早就拉住燕华了。他眼睛本来就不方便,又伤了脚,这几日根本没法行动,我手臂又受了伤,一下子两个伤号,你要我怎么跟你商量?”本来打算加上一条罪状,就是冒冒失失问肛塞之事,但王谢怕燕华受刺激再次难过,是以闭口不谈。   “那怎么办?王少爷,我给您赔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啊。这样吧,我给您留下上好的伤药,再给您留下五两……不,十两银子,我只有这么多了。您雇两个小厮,再买些营养的东西补补身,您看行不行?”   “你觉得,一个少爷稀罕这点银子?”   “不不不,这不是我一点表示道歉的心意么。只要瞒过我大哥就好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留下伤药和银子,我需要答应你,不让你大哥知道,我的伤口是你划伤的,燕华的脚是因为你扭伤的这件事,是吧?”王谢慢吞吞重复一遍。   “没错,没错。”少年猛点头。   王谢道:“我答应你,也附带赠送你一句话。”   “你说你说。”   “走路不看前面,会撞到人——”   少年后背撞到一只手掌,僵硬回头:“大、大哥?”   第六章宁芝夏   对面这个年青人身量并不高,也不壮,甚至脸盘儿也不大,站在那里却有种迫人的气势。那两道鸦眉,一双凤眼,只冷冷一睇,明明比他高半个头的少年登时软了:“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谢的心,简直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没错,绝对没错!那眉毛配上那双眼,冷淡的神色,二十几岁的年纪,高高绑起的头发,黑色皮护手,姜黄色宽大的袍子,正是“梦里”那个皮货商人!   ——谢天谢地,他的梦是真实的,那么梦里的人、发生过的事、自己的医术,甚至到后来阴司见了判官,也都是真实的。加上之前对近来之事记忆不清,对梦里之事却非常清楚,种种迹象告诉他,那不是梦,他重新活了一遍没错!   陆判大人,这就是用我的功德换取的吗?就让自己在燕华身边赎罪?我一定会好好待燕华的。   王谢站在这边思绪万千,那边少年已经急急分辩了好几句:“大哥啦,我真没动手,就是听见动静,过去时看见两个人拉拉扯扯,一个人衣冠不整,挣扎着往外跑,另一个就要追——你说,这不是强盗是什么?所以我就跳出来质问啊。结果这个人直接上手来抓,我怕他夺我的剑,不小心才划伤了他——我是真的没动手啊!还有他背上那个,是自己摔倒的,我没追他,也没推他,根本什么也没干,他也没受内伤,现在不过是睡着了。大哥你要相信我啊。”   年青人听着,不说话。   少年顿了顿又道:“刚刚,我是怕你训我。我真的已经赔了不是啦,还想着把自己的伤药和所有的银子留下……好吧,我说的是十两,可我总得留下四五两路上花吧。大哥,真不是故意瞒你的——王少爷,王少爷,看在我一直老老实实认错的份上,倒是帮我说两句话啊。”   王谢的心情本来因见着梦里之人,已是大为舒爽,现在看少年上蹿下跳着急的样子,不由一笑,对着年青人点点头:“在下王谢,这位是我家里人,燕华。他受了惊,又受了点伤,我先安置好他,再来跟这位兄台说话,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年青人打量一下王谢以及他背上的燕华,目光在王谢染血衣袖,以及燕华扭曲十指上略略停留,周身的气势收敛许多,拱拱手,声音沙哑:“请自便——虎峰,你跟我来。”   车把式早看见他们几人搭上了话,客人的事自己不用管,是以放心酣眠去了。   王谢三两步进了篷车,先展开两床被子,全部盖在燕华身上,而后轻轻握住燕华脚腕一手掀开车帘,籍着外面火光检视,见红肿渐有消退迹象,便不再担心,看到足底脏污,便取了酒倒在布巾上,给他擦拭。   酒水冰凉,燕华迷迷瞪瞪惊醒了,睁着一双盲眼四处乱摸,王谢连忙将一只手递给他道:“我在这里,我们回到车里了。你脚上有些伤口,我给你洗洗,你躺着,听我安排就好。”   燕华点头,问:“少爷的伤势怎样?燕华可以给少爷包扎一下么。”王谢收回手,一边给他擦干净双足,放回被子里,一边不经意道:“不过是破了点皮,用不着包扎。你听我说话就知道,根本没有虚弱之象对不对。”说着,将他下半身掖严实了,自己往上坐坐,探手进去抓住燕华的手腕,细细切脉——此刻,王谢对自己的医术十分之有信心,毕竟他晓得自己也是活过八十岁的老大夫了——这次可真是风寒入体,又引出了体内沉郁,外感内邪交织,再加上心神激荡,一发作就是险症。   “燕华,将衣服全脱了吧,就在被子里,没人看见,我也不看。”   燕华低声答应,刚刚将一件衣服脱了拿出来,车厢帘子忽然一挑,那少年探进一个头和半个身子:“伤药!烈酒!我大哥说,他手上的旧伤如果疼痛,用这伤药也能缓解一下。”将东西放下,又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在外面,还需要什么就打个招呼。”   燕华的手赶紧缩回去,少年又接了王谢一记怒目,赶紧放下车帘,心想,这王少爷瞪眼的时候,气势完全不输于大哥啊,看样子不过是个普通人,难道深藏不露?   正想着,忽听王谢道:“外面的仁兄,多谢了,去烤烤火吧。”   ——咦?王大少虽然有时候凶,还满讲理的嘛。少年沮丧的心情稍稍舒服了一些。   王谢听对方果然如前生送燕华回来时一样,提出诊治燕华的旧伤,心头更是大定。又看见烈酒,不禁喜上眉梢:这酒,可是好物。   拔开皮口袋的塞子,一股辛辣味直冲脑门,他连忙叫起燕华,喂着喝了两口,酒力甚猛,燕华脸色登时就红了。   好说歹说,哄着燕华宽了中衣,背向上躺好,王谢往手上倒了点酒,手法熟练地推拿起来。   后背上有力的双手让燕华感到极为舒适,加之疲累和酒意上涌,不多时竟微微打起了鼾声。   王谢头上见汗,暗道自己的少爷身子确实需要练练了,才多一会工夫手臂就发酸,但是仍然手下不停。直到将整个后背揉搓发红,穴道也一一推拿到位,才收了手,给燕华调整了睡姿,掖好被角。   看看沉睡中燕华的脸,红通通的,也见了汗,再探探脉象平稳,王谢舒口气,这才拿着伤药给自己撒上,稍作包扎便掀帘子出了篷车。   少年在外面打盹,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王大少?”   火旁盘膝而坐的年青人也睁开了眼,眼神清明。   王谢走上前去,拱手道:“方才多有失礼,还望阁下不要计较。”   年青人点点头,仍然是沙哑的嗓音:“不妨事,家人受伤,谁都难免心急——还未通过姓名,在下姓宁,安宁的宁,双名芝夏,灵芝的芝,夏天的夏。他是我义弟,林虎峰,双木林,虎啸山峰。”   “幸会——”王谢猛然间醒过味来。   宁芝夏?这个人是宁芝夏?!少年时乔装改扮、手刃仇家,壮年时奋力拼杀、浴血边疆,战死后身躯仍然不倒的将军宁芝夏!可歌可泣,可敬可叹,花木兰般的传奇人物:宁芝夏!   前生,王谢看见燕华被送回来,生气还来不及,哪里会问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如今听见这个名字,不由细细打量一番,重新施了一礼,肃然道:“原来是宁兄,失敬,失敬。”   宁芝夏稍微惊诧:“王兄,这是何意?”   “不敢当。”王谢想,你的生平我在前生都知道,干脆试探一次,于是转身对少年道,“这位林兄弟,方便去溪边取些清水么?”   宁芝夏看了他一眼,也对少年道:“虎峰,顺便拣些柴火。”   少年林虎峰赶紧答应着去了。   宁芝夏看看车把式,确定他也睡熟了,便低声道:“你支开我义弟,想跟我说什么?”   王谢斟酌一下,道:“我想问,你是不是姓丁?”   宁芝夏凤眼蓦地大睁,浑身气息为之一变,带着狠辣和血腥,瞬间发力,左手眨眼间卡住王谢喉咙:“你是什么人?”   王谢并不挣扎,他知道自己说中了,这便够了,对方是那个宁芝夏没错,至于自己知道其平生的事,倒是没必要让对方知道,即使说了对方也不会信:“宁芝夏,宁之下,宁字的下面不就是个丁字。”   心想,我还没说你闺名“丁姗姗”呢,你是女人家这件事,无论是朋友还是对头都不知道,直到死后人们发现你的女儿身,还有人惊讶“怎么可能”,然后某位王爷下了大本钱查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出你的闺名和生平,才亲笔写了传。我只按你眼下显露的身份称呼,你也挑不出我错处。   宁芝夏手指动也不动:“然后呢?”   “我没有恶意,就想验证一下猜得对不对而已,又想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所以支开你义弟问问。”王谢道,“你也看得出来,我和燕华手无缚鸡之力,能有什么企图?”   宁芝夏缓缓道:“即使如你所说,那为何会在路边等候我们?”   宁芝夏和林虎峰走个夜路而已,看见路旁有火光,依着宁芝夏的性子,是不管的,林虎峰好奇,便跑过去看看,就被车把式招呼着,说是有人在这里等他们,请他们稍微坐一会。   林虎峰不觉异样,还欣然过去找人。宁芝夏觉得蹊跷,怎么会平白无故在这里等人,便暗暗留心,等见着来人了,特意散发气势压对方一下,谁知来人完全不懂武功,却又不受自己气势影响,一直到忙完了自家的事,才过来和自己说话。   对方若是有所图谋,不会晾着自己许久,若说无所图,为何特意在此等候,而且几乎立刻叫破了自己隐藏的真实姓氏?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王谢指指宁芝夏按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宁兄,能不能先松开?”   听见他仍然称呼自己“宁兄”,宁芝夏稍稍缓和,放手道:“你慢慢说。”   王谢为防自己的举动被人探问,事先准备过一套说辞,却没料到遇上的是这位不仅是十三岁就拿刀子捅人的主,还是将来杀伐果断的大将军,说话更要仔细了,须得有理有据才好。   他慢条斯理先下了一个铺垫,道:“其实这件事,我自己都不甚相信,宁兄信与不信也在两可之间,万望勿怪。我原籍洛城,后来落魄了,搬到春城,春城是祖籍所在,我本是春城里头有名的破落户少爷,靠着变卖祖产为生,家里就一个燕华,对他还很不好。宁兄自去打听王谢王大少谢少爷,春城不知道我的人不多,提起我又不在背后骂我的,更是不多。”   他一上来就交了老底,这般坦诚不做作,到是让宁芝夏减了几分戒意。   “近日更是因为识人不清,误交歹人,不但家里贵重物品尽皆搬空,损了好些钱物,我也受了皮肉之苦,青紫现在都没消。”王谢指指自己的脸,苦笑。   “我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不能再稀里糊涂过一辈子,总要谋个生路。我少时考过秀才,祖上也中过举,家里颇存了些书籍,闲时翻看,觉得对行医一途有些兴致。而且燕华——”一指车厢,“身上伤痕累累,他的眼睛还是因我的缘故弄盲的,我改过自新后的第一件事就想到自己对不住燕华,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他,因此便打算从医道入手了。”   “从家里旧书中,我看到一则轶事,说到极西的高寒之地,有一种野牛,名唤‘牦牛’,体壮毛长,皮厚角砺,四蹄如铁,其鞭是补肾嘉品,牛黄是安神良药,而其一双弯角,则是明目通窍的上好物品。”   宁芝夏听到这里,将怀疑之心去了一半。   王谢接着道:“于是我去药铺询问,都是些鹿角、羚羊角、犀牛角、水牛角,书里所云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我想着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牦牛既然皮厚,皮货商人或许会贩卖取利,于是又到城里的皮货铺去询问。铺子里的掌柜到是记得曾经进过一张牦牛皮,不过很久都无人问津,之后也没再卖过,对于这种牛更是语焉不详。”   说到这里,宁芝夏明白了大半。   果然王谢苦着脸道:“我无计可施,打听到这里商旅通行,更是有皮货商人经过,就过来碰碰运气,倘若真有人知道此物,日后我也好想个法子弄到手里;若书里消息是假的,我再另想办法。今夜只要皮货商人经过,我便都会询问,并不知道预先会遇上什么人。”   一番话,十分真实可信——没错,只不过牦牛角入药前人没有过,是若干年后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法子。   宁芝夏疑心尽去,见林虎峰早就返回,也听得认真,便一语双关地道:“王少爷,此事,十分抱歉。”说着施了一礼,深深望向王谢。   王谢听他改了称呼,又郑重道歉,知道他明着是表示不知道牦牛之事,暗着是为方才的质疑,也心领神会,摆了摆手:“没关系,我还要感谢你的伤药。你看,行动已然无碍了。”动了动手臂,又看见林虎峰眨巴着一双眼睛,甚是专注,便又道:“也辛苦林兄弟了,还有,我表字重芳,花谢而后重芳之意,直接唤我表字即可。”   允许称呼表字,便有亲近之意,林虎峰登时大为开心,摆着手说:“哪里哪里,一点都不辛苦。你直接叫我虎峰好了。”转向宁芝夏,道,“大哥,你看,重芳不和我计较了,你的处罚是不是也轻点?”   王谢想,这就是宁芝夏麾下那个以直爽勇猛出名的林副将?怎么一副赖皮模样?一想到这两个人日后从军,不出十年便双双战死沙场,心里又不由涌上一丝哀伤。   宁芝夏看出他目光中的黯淡,以为是没获得想要的东西而失望,便道:“重芳不必沮丧,我俩作皮货生意不久,见闻不多,日后我会留心这方面,一旦有消息便告知你如何?”   他幼时父母死于贼寇之手,是以甚为渴望亲情,一开始见王谢受了伤还背着燕华,什么事都以燕华为重,这样对家人的关爱,自己很是羡慕,又听了王谢在此等候的目的,仍然是为燕华打算,更是对王谢有了好感,不觉生出几分关切之意。   王谢稍感意外,他了解的宁芝夏宁将军,是个清冷狠辣不近生人的性子,刚刚也确实是这般的感受,然而见对方说出安慰和关心的话,心头便是一暖,忙道:“如此说来,我先谢过宁兄了。”   宁芝夏微微摇头:“唤我芝夏罢。你若作了大夫,我们行走在外难免伤病,日后说不得还有麻烦你的时候。”   王谢微笑道:“我巴不得你们始终不麻烦到我。”   两人相视而笑,看看夜已深了,各去歇息。   轻手轻脚上了篷车,微微掀起一点车帘,王谢借着外面的火光,看到燕华仍在熟睡,面容安详,似是睡得热,一床被掀开半截,一条腿也微微露在外面。   王谢赶紧放下帘子,给他把腿塞进去,又摸摸他额头都是汗,取巾子擦了,切切脉还算平稳,放下心,扯过半截被子,不敢脱衣服,将剩下的干净衣裳也拿过来在身上裹了一裹,凑合着躺在燕华身旁,闭上双眼,不敢睡,心下仍在合计。   ——他的目的达到了,已经证明自己带着日后六十年的经验和阅历,重活一回了,能结交宁芝夏,算是意外之喜,接下来该做什么?   首先,毫无疑问,燕华的需求永远是第一位的。   其次,为了养着燕华,银子永远是不嫌多的。   再次,有两个仅次于燕华重要性的人,他必须要有恩报恩——至于有仇报仇的事,上辈子已经做过了,要不要再来一遍?   还有,他误落贼窝,即使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也干过不少威逼利诱、坑蒙拐骗的事,虽然改邪归正之后也做了不少善事,这次有机会补救了。   算算时间,还比较宽裕,这一次,他不会再有遗憾……王谢睡熟了。   燕华每次睡醒,都要花一小段时间判断自己身在哪里以及周围的情况,此次并不例外。   每日习惯了早早醒来,此次也不例外。   动动身体,汗津津的,清晰感觉到皮肤与被子的接触,空气中还残留着丝丝酒味,昨天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不知道是不是一场美梦。   身体一侧靠着车厢,另一侧暖暖的……有人躺着?   侧耳倾听,熟悉的平稳的呼吸声。   犹豫一下,还是一只手试探着伸过去,直接触到后背?肩膀?身上好热。   燕华连忙支起小半个身子,探手覆在王谢额头——滚烫!   “少爷?少爷?”   王谢没反应。   这下燕华慌了。   第七章我便医得又如何   燕华想把自己的被子给少爷盖上,刚刚掀起一个角,想起自己身上赤裸,顿了一顿,还是先给王谢搭上了半截,自己胡乱在被面上以及附近摸着,抓到另一床被角,连忙扯过来,尽量小心地给王谢盖好。   随后一手护着自己的被,一手在四下摸索,扯过一件衣裳也来不及分辨是谁的,赶紧穿上了,把腾下来的被子也给王谢压好。摸到车帘处,探出头大声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人?我家少爷生病了,我眼睛看不到,哪位好心人能帮个忙?”   他心慌得很,若是左右无人,出门在外的他寸步难行,更不要提给少爷看病了。   宁芝夏听见动静,睁眼,就看见自篷车里探出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面庞清隽,可惜双目黯淡。他发髻散乱,几缕头发粘在脖颈处,身上凌乱罩着一件外袍,露出小半截锁骨,看得出里面未着中衣。   宁芝夏咳了一声:“你是燕华。”   燕华听见有人应声,还叫出了自己名字,也不计较对方是陌生人了,忙道:“这位好心人,真是麻烦您了,不知可以移驾过来么?我家少爷烧得厉害,能告诉我是怎样的情况么?我看不见,万一他有什么凶险就糟糕了,您就过来看看,不耽误您的时间,只要让我知道怎么个情况就好了,燕华感谢您的恩情,在这里谢谢您了!”   他说的又急又快,生怕对方不管此事,语气尽是求恳。   宁芝夏一闪身便到了燕华面前,道:“你且不必担心,我不会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重芳昨夜提过你,他很在意你。”   “啊?”燕华没反应过来,不由一愣,宁芝夏便道:“先让我上车。”   燕华忙让开门口:“好的。”   宁芝夏定睛打量,车里乱糟糟,只除了中间摞着的两床平整的被子,将王谢包裹严实。再转头看看一面焦急侧耳倾听,一面努力裹紧衣裳、缩起身体的燕华,唇角抿了抿,挑起一件衣裳,交到燕华手里:“你慢慢穿,我看看他的情况。”   燕华点头,耳朵仍是冲着王谢的方向。   宁芝夏看王谢满脸通红,一摸额头滚烫,掀开被子看身上裹了好几件衣服,又拆开看他手臂的伤口没有变化,便道:“他发烧了,不是外伤的事,他身上的衣裳是你裹的还是他自己裹的?”   燕华道:“我没有给少爷裹衣裳——醒的时候少爷就在我旁边,没盖被子,是不是因为夜里受了风寒?”   宁芝夏道:“恐怕是的。”   燕华立即道:“那能不能麻烦您找到我们的车把式,把车赶到附近医馆去?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还请无论如何帮把手!”说着,就着跪势,给宁芝夏磕了一个头。   见他如此焦急,宁芝夏心头一动,昨夜见到王谢对燕华的好,今天又见燕华为了王谢不顾尊严下跪磕头,两个人互相为对方着想,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   宁芝夏在羡慕,燕华可不知道,他听不见应答,更是满心着急,担心误了王谢病情。对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怎么能轻易放手,于是又砰砰用力磕头下去。   宁芝夏连忙扶住他:“别急,我说过不会走,你尽管放心——”   忽然被子动了动,传出嘶哑而懊恼的声音:“唔……我好像……发烧了……”   燕华如同听到谕旨纶音:“少爷!少爷你感觉怎么样了?”   王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燕华?还有宁兄?让你见笑……燕华,扶我起来。”   燕华应了一声凑过去,王谢眯着眼看看:“燕华,你额头红了。”   “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燕华连忙回答,自是不晓得,一旁的宁芝夏心里对他的评价也更加高了。   “急什么,我在呢。”王谢给他揉揉,“你身后,右边的水袋子给我。”接着对一脸平静的宁芝夏道:“多谢芝夏兄,没有芝夏兄在,燕华还不知急成什么样。我没什么大碍,也劳动芝夏兄费心了。”   虽然他知道宁芝夏是女人,但是对方对着衣冠不整的燕华和自己都面不改色,想是早就习惯,再加上自己两世为人,完全相信这位未来将军的品性和定力,倒也不觉尴尬。   宁芝夏突然道:“我和虎峰此次去塞北贸易,你想打听什么消息,或有什么相关药材需要采买么。”   王谢见他如此主动,心底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入这位青眼的。这位的看得上眼的朋友不多,看上眼的都非泛泛之辈,即使是成名后的自己,也不敢说就能成了宁芝夏的朋友——哦,当然,自己成名的时候,宁芝夏已经死了——此刻真觉得……荣幸啊。   当机立断,谢道:“芝夏兄盛情,真是太感谢了,塞北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若有空到我家说道说道,我和燕华也好长长见识,知道些风土人情,日后如能到当地一游,也不至于闹出笑话。塞北有不少药材,只是合用的……不知是否方便捎几斤北五味子?铺子里尽是些陈货。还有,丑话说在前面,亲兄弟明算账,若是白送,我可不敢收;另外就是,这个……目下我囊中羞涩,只能到时再付。”   宁芝夏觉得王谢言谈举止颇合他心意,便点头道:“我们大概两个月后再经此地,春城离此不远,那么两个月后春城见。”   “多谢,多谢!只要在春城一问,没有不知道我的。”王谢连声道谢,他毕竟发着高热,说了没几句话便精神不济,燕华也不言语,只安安静静坐在他身后,让他靠着自己肩膀,不断用布巾沾水拭他额头,按揉他太阳穴,宁芝夏看在眼里,稍稍思索一下,道:“也罢,病者为大,我先送你们回去。”   王谢想推辞,还未开口,就听外面林虎峰在大呼小叫:“大哥?大哥?”   宁芝夏掀开帘子跃下篷车,淡淡问:“马都饮好了?”林虎峰的声音立刻就说:“好了好了,我们随时可以走。”宁芝夏道:“刚刚出了点事,需得你做个选择。”   “出事?什么事?”“重芳病了,我欲送他俩回去,你是跟随,还是自己先上路?”   “病了?什么病?昨天那么精神一晚上就病了?大哥你是没看见他瞪我时的气势,我还以为他是什么高人呢,怎么一晚上不见,就病得起不来了?”   外面两个人声音并未放低,王谢抓着自己脉门哭笑不得。他的身体是比燕华强壮些,可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这几天殚精竭虑思绪过重,又跑前跑后忙东忙西,再加上光顾着燕华了,自己累出一身汗,夜里又没注意保暖……总之,种种合一,自然也就烧了一回。   嗯,等身子好了,一定拉上燕华,好好练练养生功法。   车把式也饮了骡子回来,套好了车急急往回赶。宁林二人身边都有干粮,又起得早,早就用过饭了,林虎峰先跨马前行——他本想跟着宁芝夏走,宁芝夏跟他说了些话,他便进了篷车探望两人后告辞了。   王谢看看燕华,心想宁芝夏愿意送他们回去,很好,省得自己操心了。前生就是他送燕华回去,看来这位未来将军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呐。   想着,便强打精神跟燕华交待,外面两人是刚认识的朋友,可以信任。又赶紧声明,这可是正经朋友,品行绝对没说的,绝不像以前那些个狐朋狗友,如果燕华不信,可以去跟他们说说话。燕华点头应了。   其实燕华比王谢还大了三岁,又亲身经历过几番变故,单就阅历来说,比以往的二货王谢王大少丰富得多,心思也更缜密复杂,只是平日不敢忤逆王谢,也管不住他胡来,处处显得束手无策。如今王谢简直焕然一新,说话做事有条有理,他便对王谢认人的眼光,也有了几分相信。   况且回忆起宁芝夏的语气,话虽不多,听得出是个可靠的,另一个声音昨晚听过,虽然莽撞,却也没有什么恶意。如果王谢不醒,自己绝对要想尽办法留下这两人帮忙的,现下自然轻松多了。   王谢帮燕华理顺衣裳,自己就着水勉强咽了几口点心,也盯着燕华吃早饭,叮嘱他多穿衣裳省得一不留神跟自己一样。又说如果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事,别一个人硬撑,尽管叫宁芝夏帮衬。还有,进了城,篷车先到药铺门口,千万把自己叫醒。唠唠叨叨交代完了,人也支持不住了,钻进被子里呼呼睡去。   燕华自是不敢打扰,静静坐在一旁不时给他换换头上浸水的布巾,半是担忧半是感动,担忧少爷的身体,感动少爷对自己的关怀,而且又有些好笑,少爷的性子越来越像老妈子了,大事小情没有一处不操心的。   宁芝夏骑着马,行在篷车前面,他耳力好,时不时分心听一下车里动静,若有所思,一路沉默。   途中王谢烧糊涂了一次,满嘴胡话,什么“燕华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别死千万别死啊”,什么“宁将军是个好人”、“承情了不会让你出事”,什么“老夫专门研究这个”、“你那药方伤元气”,什么“陆判您老人家在啊”、“小民死而无憾”,种种一字半句,零零碎碎,乱七八糟,稀里糊涂,落花流水,泰半是听不清的,车里车外两个清醒的人莫名其妙。   宁芝夏起初不甚在意,待听见“宁将军”三个字时心里一震,之后便仔细聆听起来。燕华不太顾得上听,连声呼唤,王谢昏昏沉沉,抓着燕华两手按在自己胸口,还嫌不够,探出手臂一个用力,将燕华半个身体拉到身前,抱着摸了两把,才安稳了。   燕华吓得一动不动,直到觉出王谢呼吸平稳,才慢慢从对方怀里退出来,将被子给他盖好,红着脸,偷偷伸手,在被底握住王谢的手,感觉对方立刻抓住,自己嘴角不禁稍稍弯起。   篷车在酉时进了春城。王谢已是清醒过来,听说自己说了不少胡话,不禁讪讪。   不一时,篷车停在药铺门口,王谢在燕华搀扶下,下了车,宁芝夏在前,三人走进药铺。   伙计看见宁芝夏,并不在意,一见后头两位——这不是前两天赊过药的谢少爷么?身边那个是他宅子里的燕华,这两人互相扶着,也不知晓是谁病了,赶紧打个招呼:“谢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太舒服?用不用瞧瞧?”药铺里有坐堂大夫,不像医馆面面俱到,只不过诊个头痛脑热脘腹胀满之类小毛病,开个方子就是了,诊金也相当便宜。另外也给柜上掌掌方子,以防万一有人买了毒药,或者虎狼之方,害了性命,药铺也逃不了干系。   王谢道:“不必费事,柜上笔墨借我用用。”说罢,右手按着自己左腕。等伙计摆好文房四宝,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写了一张方子:“照这个抓三副。”   坐堂大夫姓洛,五十岁出点头的年纪,心宽体胖的一个人,和掌柜的沾亲带故,是以在铺子里还兼着半个账房,平时收个钱什么的,另半个账房是掌柜的本人。洛大夫正自清闲,看见有人进来,也走过去瞧瞧,待看到谢少爷自己给自己诊脉,提笔开方,不由吃了一惊,这纨绔也会行医?待到接了方子看,又吃了一惊,他是干这行的,方子上君臣佐使虽稍有增减,竟也有模似样。王谢靠在燕华身上,看他愕然,心下明白,便伸出手道:“先生不信,可以试试脉。”   谢少爷虽对外声称改脾气了,但只不过三四天工夫,这言论还没流传开来——实话实讲,即使有人听,也没什么人信。   大夫晓得这位少爷性子是说一不二,既然要自己切脉,自己就切,然后哄他开心就是了。这般想着,回身在案头取过自己脉枕,垫在王谢手腕下,三根指头搭上寸、关、尺,凝神,稍微沉吟,又二度拿了方子细品,竟是不能改动半分,惊讶道:“半点不错!”   王谢半眯着眼:“岂止,回去以后,还要再添一味,才竟全功。”一边说,一边又拿起笔开了张方子。   大夫听他所言,就是一愣。   王谢浑身难受,也不跟他分说太多,便道:“春日发散疏通,哪有不加三寸新鲜桃枝的。其中奥妙,我今日没有精神,待哪天过来跟你辩上一辩。”将第二张方子递给伙计,道:“这个,每味药包成一包。”   大夫呆了,伙计也呆了:谢少爷真转性了。不说这脉案怎样,单见他如此平和说话,就不似以往做派。   宁芝夏自然有所察觉,催道:“还不抓药。”说着,腰间掏出些散碎银钱。   王谢忙道:“芝夏兄这可使不得……”   宁芝夏不假思索:“虎峰不是贿赂你十两银子么,我要过来了。”   “呃……”王谢扶额,“我真没想着诈他。穷家富路,你们出门在外,应该多点银子傍身。”   “这也是帮他领个教训,他性子太过莽撞,必须磨磨。”宁芝夏道,“他没问题。”说着接过了两串药包:“走罢。”   “谢少爷,这也是您拟的?”大夫抓着第二张方子,跟在王谢身旁问。   “嗯,作药膳用。”王谢神智昏昏,以为是哪个徒弟向着自己请教呢,道,“分量你自己揣摩,具体事宜也待我痊愈以后,再跟你说。”他不自觉用上了以前作师父时的神态语气,摆摆手道,“这张方子里面有三九二十七种以上增减变化,你能在三日之内想出二九一十八种,就算有慧根了。”   “是,在下自会好好揣摩。”大夫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自觉用上了虚心的语气。   对“八十高龄”的王谢来说,看见四五十岁的都像子侄辈,十几岁的那绝对是孙辈了,他对一旁的伙计挥手告辞:“小伙子,这里头门道多了,好好学吧。燕华,我们走……燕、燕华?”   猛然从为人师的感觉中清醒,吓出一身汗。   燕华始终关注王谢一举一动,听着王谢自信的语气,以及旁人前倨后恭的态度,自觉甚是与有荣焉。听到后面,王谢讲话老气横秋,不禁忍住了笑意,此时忽觉王谢叫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还来不及答话,就觉身边人抖索了一下,连忙扶住了问:“少爷,哪里不舒服?”   “累,眼睛疼,赶紧回去煎药。”   “好,我们就回去。”   “今晚我没力气了,明天给你做药膳。”   “好。”   宁芝夏默默跟着,王谢方才的口气,似乎有些……理所当然?但是看药铺伙计和大夫一开始对待他的神色,又不似作伪。还有途中那些模模糊糊的呓语——谁没有几件深埋心底的事呢,即使这个人时不时的被什么灵物附身了,但是脾气没变,他对燕华的关心也没变,偶尔胡言乱语算的了什么。   宁芝夏想到的,燕华也有所感觉,但宁芝夏是怀疑,燕华是接纳。他想少爷除了想法和性子有所变化外,剩下什么都没变,本事还长了不少,自己早就怀着跟随少爷一辈子的念头,少爷变成什么样都是少爷,反正再变情况也不会更坏了,何况现在比起以前来要好上许多倍。   王谢完全不知自己费尽心思想隐瞒的东西,这么快就被一场发烧一箩筐胡话泄了底,而且还被两个人以不同的方式诠释、理解,进而接受了。在很久以后,当他以暗示的方式,遮遮掩掩想说明时,燕华不经意的很淡然的也毫不在乎的说,哦,那个,在你我和芝夏一起回春城的时候,我们俩都知道了。芝夏不是偶尔会问你一些对局势的看法么,是因为他觉得你能通灵预言。王谢立即问那你怎么想的,燕华眨眨眼说,你怎么样都挺好啊,我一直都是只要能跟着你就好了。王谢听完,唯一反应就是敲自己脑袋哀嚎,早知道就不绕这么多弯路了。   路上又叫了些食物拿着,依然是宁芝夏付了钱,等到进了家门,天已经黑了。王谢坐下长出一口气,见宁芝夏打量光秃秃的厅,不好意思地道:“见笑,家里值钱点的物件我都卖了,钱早就花完了,剩下的倒是没卖,前几日都被人搬空了,就剩这房子和家具。芝夏兄,多有怠慢,这家里上下只有燕华和我两个人,你就自便,我实在难受,要去煎个药。”   宁芝夏看看在院里折桃枝的燕华,应道:“无妨,你去歇着。药我会煎。”   王谢拱手,真心实意道:“承情。”随即说了加多少水用多大的火煎多长时间,便慢慢往卧房行去。   宁芝夏拿过燕华手里桃枝:“你去吃些东西,我来。”   “芝夏少爷,燕华不饿。”   “不必叫我少爷。”   “少爷的朋友,自然是少爷。”燕华道,“谢谢芝夏少爷送少爷回来,剩下的活燕华可以做。”   “去歇着。”宁芝夏道,“你若病了,才是对不住重芳。”   燕华想了想道:“那我去烧水。”   宁芝夏不耐烦了:“听着,去重芳那里。我送你们回来,是为了养病,不是让你们一个接一个忙活的。你想我打昏你吗。”   燕华顿了一顿,郑重其事深深一躬:“芝夏少爷,谢谢你。我这就去打些冷水给少爷解热,剩下的事便麻烦芝夏少爷了。”   宁芝夏看着燕华离开,微微合了合眼,脸上的清冷不觉柔和了些许。   家人呵,很好。   他们两个这样,也很好。   很好很好。   睁眼,又是一片清明坚毅。   第八章美好的误会   宁芝夏推门而进,看见燕华在给王谢更换额头的手巾,便道:“药煎好了,晾在这边。”将碗放在桌上,又退出去。   燕华赶紧叫醒王谢,王谢几乎是刚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醒过来接碗一饮而尽,趁着口中苦味令自己稍微清醒,问燕华:“一会是你睡我这儿,还是我去你那儿睡?总得给芝夏腾个地方。”   燕华道:“燕华可以睡原来那里。”   “夜里我万一不舒服怎么办?”王谢已经找到令燕华听话的窍门,只要事关自己,燕华绝对乖乖服从。   果然,燕华毫不犹豫:“少爷刚喝完药,就别换地方了。燕华过来睡。”   “你不许睡地上。”王谢想想,又找个理由,“睡我身边,夜里才能及时帮我加减被褥。”停了一停,又道,“你给身体做清理什么的,就在屏风后面罢,可不许用冷水了。”   燕华垂目,片刻,点头:“少爷,您真好。”   王谢拉过他的手:“我说过,家里就你和我了,不对你好,我要对谁好。你别想那么多了,吃过饭没有?去吃点东西,再过来睡个好觉。”   宁芝夏在厨下煮粥。端了粥出来时,就见燕华站在厅外,低着头侧耳倾听,便放重脚步。燕华果然向他这边转过身来:“芝夏少爷,您在这边客房安歇,可以么?我今夜就在少爷屋中伺候。”   宁芝夏道:“可以——你俩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外面的食物恐怕不合心意,我随便煮些粥,先端过去了。”   “多谢芝夏少爷,燕华差点忘记外面还有吃食了。”说着,走到厅里,伸手就要在桌上摸索。   宁芝夏立即道:“我吃了些,都收到厨房了。”   “燕华这就去拿。”燕华忙收回手,笑笑。   他的动作,宁芝夏尽收眼底。   宁芝夏将粥放到王谢屋里,摸了摸王谢额头,仍然在烧。王谢咕哝:“药力还没行开……芝夏,多亏你在,麻烦你三个时辰以后再来一剂,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燕华去吃饭了,他眼睛,真的能治?”   “自然能治。别人治不了,我能治。”   “那就好,喝点粥?我去睡了,三个时辰以后给你端药。”   “好的。”   是夜。   认真擦洗了三遍身体,下面裹好洗净的布带,紧紧绑住,总觉得身上会不会沾染上不好的味道,于是又缠裹一层。   换上干净中衣,将自己从头摸到脚,再从脚摸到头,终于确定没有问题,才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   这是少爷的房间,少爷的床。   一直以为十五岁的时候,两人亲密同床共枕,并肩而眠,是自己最后最美好的回忆。   虽然他病着,虽然自己看不见,虽然两人之间仅仅是主仆,虽然身份上云泥之别,虽然……还是忍不住有些喜悦,和,感激。   摸到了床沿,慢慢坐下,将身体移了上去。   不敢太往里面,用手摸到被子,平平躺好。   少爷就在身边,气息火热,真的不需要冷手巾么?   哦,少爷学医了,今夜要发汗。   真好。   想了想,一只手压到少爷被子边上,如果少爷有什么动作,自己就能感觉到。   带着微笑,稍微躺一会,然后坐起来,防止睡太熟。   他答应少爷,在一起睡,但是没说过要睡多久,是不是?   宁芝夏一手拿着烛灯,一手端着药进门,就看到这样的景象:幔帐只垂着半侧,露出燕华上衣齐整,倚着栏杆,半坐半躺,腰以下裹着被子,隐在幔帐后面,头一低一低地打瞌睡,听到门响,茫然晃了晃头,脸冲外低声问:“芝夏少爷?”   “是我,该叫他喝药了。”   “好。”燕华抬手揉揉自己太阳,略略往内侧弯身,“少爷,醒醒,少爷。”   王谢坐起,眼睛也没睁,接了宁芝夏手里药碗,几口饮尽,翻身躺下。   “你一直没睡。”宁芝夏低声道。   “没关系。”   闻言,宁芝夏二话不说,出手,点他睡穴,将他放平,拉上被子。   是以燕华醒来时,先恍惚了阵,伸手一摸旁边是冷的,再一摸周围果然不是自己的床,登时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侧耳听听,周围没有脚步声,没有其他响动,没有呼吸。   下地,摸摸身上衣服还整齐,定定神,在屋里走动,摸到桌子位置,确定自己还在少爷房间,于是推门出屋。   他没法一目了然看见厨下有没有的炊烟或院里是不是人影经过,只能先走到厅上,没听见动静,又往院子里去,也没听见动静,到是闻见食物的香味儿。   “燕华——”还没迈出步子便听见呼唤,声音熟悉而响亮。   燕华脸上露出笑容,循声走去:“少爷,烧退了?不多躺一会儿?”   “自然是毫无问题,你摸摸。”脚步声靠近,拉过他的手,覆上温热,“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   “啊,少爷,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午时。”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燕华讷讷地低了头,“有没有耽误少爷的事?也不知芝夏少爷那边……”   “不耽误!”王谢道,“他知我退了烧,身体无碍,便离开了,临走前还让你多睡会儿——去洗漱罢,今天终于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了。”   “少爷,君子远庖厨,做饭还是燕华来……”   “我不是君子,我是厨子。”   “……”   王谢见燕华带点无奈的表情,心下大乐,劝燕华去洗漱,自己返回厨房盯着药膳。   昨天头脑很是不清醒,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好像雾里看花般,隔了层纱朦朦胧胧的,只留下个大概印象。记忆比较深的,一是跟宁芝夏的关系突飞猛进;二是喝药后说动燕华一起睡觉。嗯,还做了很多前生的乱梦,不过都记不清了。至于其他……还有自己给自己开了张方子,不过这件事很了不起么?照看药膳要紧。   王谢王大夫养生水平不可谓不高,毕竟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腰缠万贯,越来年纪越大,人就越来越怕自己不行了。因此凡是占着权、钱、年龄任何一方面,就总要花些时间和精力在养生上下下功夫,要找最有耐心也最有医德的大夫——嗯,王大夫,您给调理调理?   王大夫很是知情识趣,要延寿,就出延寿的方子;要调养五脏,就专管内腑;要保养筋骨,就壮骨;要那什么永振雄风,能将用药、炼气、淬体以及道家双修杂糅起来,取其精华,事后收钱就走——外面有人打听的话,这可不是房中术,专有个说法叫小养生术。   ——扯得远了,目下最要紧的自然是将燕华的身体,调理得五内均衡,气血有养,各种机能达到最佳状态,方能经得住之后的施为。   王谢闻着五谷清香中的一点点药味儿,心思已经飘到早晨发生的事情上了。   他喝完第二服药,已是退了烧,清晨睁开眼,又是一条好汉。   看看身旁熟睡的燕华,轻手轻脚下了地,见桌上还有些残粥,提了罐子去厨房热热,途中碰到宁芝夏,笑着打招呼。   “好了?”   “完全好了,多谢多谢。”   宁芝夏点点头:“我也该启程了。”   “这么快?不如盘桓几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走完这趟,我再来看你们。”   “芝夏兄啊,我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就是。”   “你一趟趟的贩皮货到中原,为何不顺便采买些中原之物,到外面再卖掉?可以双倍获利。”既然宁芝夏肯送自己回来,还煎药做饭忙了这么久,这朋友当真算是不错,王谢自然要投桃报李。这不,就给对方出主意了。   宁芝夏不答,一只手伸到宽大的衣袍下,不知从哪里拽出一个布袋,不以为意地递给他。   入手沉甸甸的,将缠了好几圈的口绳解开,王谢往里一看,是几个扎着口的小袋。   宁芝夏示意:解开看看。   打开一个——一握指头大的明珠,再打开一个——七八件雕琢精致的玳瑁,王谢也不看剩下的,立刻将口袋重新牢牢扎好,双手奉上,歉意道:“是我妄言。”   “没什么。”宁芝夏把布袋往怀里一揣,看不出来怎么放的,袋子就跟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全身上下也没有任何鼓凸之处。   随后在腰间一掏:“这是昨日剩下的银子。”见王谢有些迷惑,提醒,“虎峰的十两,买过药以后剩下的。”   “啊——”王谢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我点了燕华穴道,他会在上午醒。”   “怪不得我起床都没惊动他。”王谢心道这招点穴实在高妙,嗯,燕华再不肯睡觉,就这么办,自己没功力不要紧,睡前用重手法按摩几下倒也简单。   “如此,便告辞。”   “不不,请先等一下……”   看看熟睡的人,宁芝夏对王谢道:“昨日早上你发烧昏迷,醒时看到他额头红了,记得么?”   “有印象。”王谢不明白宁芝夏的意思。   “他醒来,为找人帮你,连衣裳都没穿整齐,之后为求我帮忙送你回去,给我磕了头。”   王谢震动。   “昨晚回来以后顾不上喝水吃饭,要先给你煎药,先给你烧水,一夜不敢合眼,坐在床上守你。我从不知,一个盲人可以做这么多事情。”   王谢过了好一阵,才沉声道:“谢谢。”   送宁芝夏出了大门,来到巷口,宁芝夏牵着马走出几步,忽然转身道:“重芳,还有一事。”   王谢忙道:“请讲。”   “你书房该整理了。”说罢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王谢愣愣看他走远,忽然大惊——宁芝夏看过书房?不会是去找那本书了吧!那故事是事实不假,但他重生后,可是没仔细看过家里哪一本书啊。   这一惊,冷汗涔涔而下。   赶紧回家,进了书房一看,书本都在原处,只书案中央清理出一块地方,正中端端正正摆着一张金叶子,一角还拿砚台压上。   金叶子下面附着张纸,写着“资本”两个大字,字体端方,力透纸背。   王谢以自己多年经验保证,他一点都看不出宁芝夏的意思,一转念,对方的态度跟昨晚一样,并无变化,难道他只是想提醒自己在书房放了钱而已?   这金叶子,是借给自己的?白送自己的?是发现自己扯谎所以想断交?还是觉得行医有利可图想合伙?   王谢心里盘算,不管怎么说,这片金叶子可是救了自己的急,又承了宁芝夏一个大情,日后再报,眼下还是先顾着燕华罢。   自己肚子也饿得很,先把粥热热喝了,然后……再出去一趟,回来给燕华做药膳。   王谢并不晓得,他最初的猜测,其实完全正确。   宁芝夏因为心存怀疑,还真就在他书房翻书来着。书籍不多,他又一目十行,最后的确没找到王谢所说的“轶事”。   但是,这反而证明了他的猜想——王谢身上,附着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存在的灵物。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一个纨绔,几日之内突然对医道不仅产生兴趣,而且可以称得上精通?不仅仅说出新鲜桃枝入药这种偏方,连个药膳都有二十多种变化,不是精通是什么?还有昏迷着胡言乱语中那“宁将军”的称呼,自己确有投军打算,只是虎峰功夫火候不足,暂时耽搁了而已。   听闻灵物都是找有福之人附身,并不会带来灾祸,反而还有预知吉凶、趋利避害之能。   宁芝夏想,起初自己也打算交王谢这个朋友,现在无意得知此事,算不算阴差阳错不知道,至少证明自己眼光不差。   又想着王谢或者他身上的灵物,心心念念要行医。治病救人是积福的事,可家里情况……咳咳,稍微困窘了点,就又顺便的雪中送炭了一下。   ——这种误会也还不错。   燕华心里清楚,家里存粮不多,无非是米面之类,以及一些豆子,还有点咸肉酱菜——平日王谢很少在家开伙,大多是去酒楼或叫菜回来——既然少爷要下厨,即使做得不好吃他也喜欢,况且这香味儿……王谢脸上带着笑意,看着燕华一边吹气,一边喝着药粥,道:“一会儿我教你几个吐纳动作,养气的,你先练习着,不必着急,动作记熟就好,觉得累了就歇,以半个时辰为限。”   “好。”   饭后稍微歇了歇,王谢便教燕华打坐吐纳,这动作很是简单,说白了无非五心朝天,集中精神,以腹部力量带动呼吸,再注意节奏而已。燕华学的很快,他虽然看不见,但也没费什么劲,由王谢给他摆好姿势,加以引导即可。   王谢让他自行练习,自己先去了卧房,又到书房呆了片刻,将金叶子掰了一半,拿上些散碎银钱,刚要出门,又凑到燕华身边,给他留下了一半的银两,打个招呼说放在床头了。   这才出门。   第一站便去了玉器铺子。   不多时出来,折进首饰铺。   进去一看,巧了,有个认识的人。此人身形颀长,一身水蓝色绸衫,相貌端正,浓眉星目,二十几岁的年纪,眉眼已经甚为沉稳了,此时他跟柜台先生低声吩咐过什么,正直起身来。王谢当下拱手为礼:“原来是少掌柜。”   那人看见是王谢,连忙回礼,说话客气疏离,还微微有些诧异。   他名唤苏文裔,是首饰铺掌柜的侄子,曾经跟王谢称兄论弟,勾肩搭背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确实不假,苏文裔苏大少当年也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二货,每日里不是在外面闲逛,就是在铺里指手划脚,铺子里的人碍着东家的面不好说他,更不好使唤他。   直到一年前某天眠花宿柳的时候,听见两个表子议论他们这些大爷表面光鲜内里草包,表子还知道怎么为生计打算、为以后谋划,这帮大爷就是投了个好胎,什么本事都没有,让人瞧不起。   苏大少听得自己被做皮肉生意的人鄙视,自是不忿,找自家叔叔要了钱,出门做生意,真个是羊入虎口鱼下油锅,饶是小心再小心,回家来才发现被人哄了个底儿掉。   打那以后,苏大少斗鸡走马也不玩了,秦楼楚馆也不去了,美食华服也不挑了,先是在铺子库房里转了十天,又在首饰师傅做活时,一旁看了十天,然后坐在铺子一角,抱着个茶碗,两只眼不住打量来往客人——也不用人招呼他,他也不理别人——就这么又坐了一个月,找他叔叔,提出:铺子里管事的东方叔叔最近不是要出门采买吗,我要跟着他。   掌柜这一个多月也觉得侄子转性了,想想是好事也同意了。出发前不放心,拜托管事的多多关照,无非是吃好喝好别得罪人别惹祸。这位东方管事一摆手说,苏大少已经找过我了,拜托我的事可跟您关照的不一样,具体的等回来再跟您细说,不过我觉得吧,这一趟走下来苏大少要是受得住,那我可得恭喜您得了个好的少掌柜苗子,您得请客。   一个月以后回来,管事和掌柜在夜里深谈了一番,又过了半年,掌柜的请了全铺子的人在酒楼摆宴,大伙儿对苏大少的称呼改成少掌柜,皆大欢喜。   少掌柜有时候谈生意还是要去喝花酒,但那就是自己挣的银子了。另外,他还给过两个不怎么红的表子十两银子,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不过那是他能挣能花,也没人说不是。   苏文裔苏大少自打不吃喝玩乐了,就跟外头朋友自然而然断了关系,有时遇上不过点头而已,王谢王大少就是其中之一。   听闻王大少也转性了,上下一打量,似乎还可信——毕竟苏文裔自己也是浪子回头,看看王谢脸上青紫痕迹以及这身浅青的朴素袍子,心下倒是信了几分。   “不知谢少爷来此,有何贵干?”   王谢又将自己改过自新的话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末尾才道:“我打算行医,是以此次过来,想请师傅们打两套金针以及精细器具,图样在这里。”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展开了。   第九章金针与惑术   苏文裔一看,画的精细,注的也详细,金针样式、大小、份量、金铜比例,连针尖是粗是细是圆的是扁的还是三棱锥的等等一应俱全。苏文裔不懂针灸,但也看得出这一套二十四枚精巧别致的金针各有各用,另外一套银质器具,剪刀刀子镊子以及一些形状的物件等等,最大的连柄不过长一拃左右,便道:“我去问问师傅,谢少爷稍等。”又招呼小伙计上茶。   王谢等了一会,苏文裔领了位老师傅过来,道:“张师傅可以做,但是想当面请教详细些。”   王谢道:“这个自然,我也想跟师傅分说分说。”当下指着图纸,又要了文房四宝,和老师傅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写。   苏文裔也在一旁听,感觉这位王大少,嗯,确实转性了,说话那叫一个心平气和,举止那叫一个不急不躁,而且不经意冒出来几个词,颇有些大夫的口气——嗯?怎么真给号上脉了?   就听王谢说:“……春日肝火难免旺盛了些,口舌生疮不是什么大毛病,是药三分毒,有个偏方,每晚饭后,用小半盅醋,温水冲淡饮下,醋能平肝散瘀,还不伤身。不过,老师傅,您的眼睛可是有些不妙,是不是时有流泪,日下见黑影?既如此,我给您开个方子,每日早晚煎水洗洗眼睛,再有,每日一钱草决明,代替茶叶,随时解渴。” 说着,写了药方。   张师傅谢道:“多谢先生了。还不知先生怎么称呼?我一看这样精细的金针,就知大夫的传承不一般,普通金针可没有那么多讲究。”   王谢也谢道:“那么劳烦您了,我免贵姓王。老师傅能打造中空的金针,也是技艺非凡。我原还打算,实在不行,用银针代替一二,这下放心了。”   “好说好说,原来是王先生,这诊金不知多少?”   “老师傅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能将金针造好,我就非常感谢了。”   “那我这就带着图纸进去,思量打造之法。”   “老师傅请自便。”   张师傅起身,这才想起俩人从金针说到经脉又说到时症,自己一提最近有些上火,王大夫就给号脉,到是把苏文裔晾在旁边了,不禁有些尴尬:“少掌柜,这……”   苏文裔不以为意:“张师傅去忙吧。”随即再对王谢说话,言语中客气仍在,但不那么疏离了:“恭喜恭喜,谢少爷果真医术了得。”   王谢也知他说的是客套:“哪里哪里,日后还望大家给几分薄面——这些造价多少,少掌柜算一算罢。”   苏文裔自是不能耽误了生意:“这料是从我铺子里出,还是谢少爷自备?”一边说,一边拿起算盘。   “金料银料自备。”王谢道,“我算过,黄金是九钱三分零五厘,银料三钱五分。”   苏文裔道:“待我去拿图纸。”说着又进了里间。   王谢清楚这是要跟师傅讨论时间费用等等,果然片刻后苏文裔出来,拿着图纸,噼里啪啦打算珠:   “这一枚若干……一共两套若干……黄金没错了,但是要算上损耗若干……以及手工若干……这活计精细的很,手工可不便宜……时间上半个月,不能再短了——金料需要一两二钱,多退少补。银料三两五钱,多退少补。铜料没多少,我可以做主奉送。手工本该收您三两银子,不过谢少爷要用,我再给您打个折扣,九折,三九二十七,给您省了三钱,再凑个整,算四钱,所以是足色纹银二两零六钱,如何?”   王谢毫不犹豫地道:“二两三钱。”   “这可不成,再让一钱,最多了。”   “二两四钱。”   “谢少爷,二两五钱实在是不能让了,您这金针不仅费工夫,还费眼力,这辛苦钱就别再让了——这样,小店的定金一向是先付一半,您就付三一之数吧,算是给您的优惠,往下可再不能少了。”   “……可以。”   苏文裔招手唤小伙计取了天平砝码,王谢将碎金叶子拿出来,双方验了成色,称了金料银料,又称了八钱的银子作定钱。王谢趁机提出要换两串铜钱,苏文裔问问柜上还有,给他换了。   王谢将自己剩下的金叶子和银子铜钱分别收好,起身道:“少掌柜,半月后我来柜上自取,丑话说在前面,不按图样我可不要。”   “那是当然。”苏文裔心道,你都晓得备料和讲价钱了,又有眼力,我自不会把你当冤大头,省得砸了自家招牌,“若谢少爷医馆开张,我等少不得过去叨扰。”   王谢口中道着“不敢劳动大驾”,两下拱手作别。   看看天色,在首饰铺呆了不短的时间,王谢赶紧去肉铺,买了一大罐猪脂,三斤肉。付过钱,又嘱屠户,但凡有人卖牛,千万给自己留一块精肉送到家,他愿出双倍价钱,说着又给了屠户十几个定钱。   他是出得起钱的王谢王大少,虽然没来过肉铺,屠户也见过他,谁把生意往外推呢,当下允了。只是牛肉不是随时都有,牛为农耕之本,朝廷自古以来明令严禁宰杀耕牛,除非是这牛伤残老病做不得活计了,还要报个备,方能宰杀,因此牛肉不是天天都卖。   王谢再看看附近,因已快到黄昏又只是开春时节,卖菜的担子几乎都收了,也没有几样青菜,于是随便买了些,又进了干货铺子,买点果脯瓜子之类零嘴,再到木匠作坊买些玩意儿,大包小包提着,最后重又进了玉器铺子,出来,高高兴兴地回家讨燕华的喜欢去也。   王谢回到了家,东西放在厅上,一眼望去没看见燕华。找了找,瞧见满架新洗的衣裳和被单,又心疼上了,他的燕华诶,总是不闲着,得盯住了才行。   燕华听到动静,迎出来得稍微慢了点:“少爷回来了?”   王谢立即应道:“回来了,我买了东西在厅上。”   “燕华这就去收拾。”   “用不着你收拾。”王谢笑道,“几样吃的玩的,买给你消遣。”   燕华浅浅绽开一个笑容:“谢谢少爷。”   “少吃点,留着余量吃晚饭。我去做饭了。”   “好的。”   “等一下,抬手,让我先摸摸脉。”   燕华抬起左手,王谢指头刚一搭上就愣了,那手冰冷。   自己又粗心了,二月天气虽说不寒但也够冷,拿这伤手洗衣服,是嫌毁得不够快吗?   “那只手也给我。”   燕华发现王谢不是在诊脉,而是把自己两只手合在他手心里搓,一边搓一边说:“觉出疼了吧,动不了了吧,非要我请个人盯着你是不是?不许有下次,以后要干什么必须先跟我说,我不同意的绝对、绝对、绝对不许做!要是不听话,就把你天天捆在床上,连地都不许下——现在,跟我一起去厅里拿东西到厨房,我做饭的时候,你烤火。”   燕华觉得自家少爷真的越来越像处处操心又嘴硬心软的老妈子了。   王谢到了厨房,淘米下锅,时不时望一眼坐在灶台前面微侧着头面无表情的燕华,将菜放在盆子里:“帮我择菜。”   “好。”燕华的语气微微上扬。   王谢看见自己还剩了一包药,想想,拆开,捡了几样出来,剩下的倒进药罐子煎上,预备着自己喝。紧接着清洗了另一些药材,剁肉,煮汤。   他手下不停,嘴也不闲着,顺口说说自己要作什么东西,怎么做,又有什么诀窍,见燕华仰着脸听得很认真,便笑道:“前天还说我开医馆你来坐堂,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当学徒?叫声师父听听。”   燕华顿了一下,笑道:“少爷师父。”   以前他很少笑,偶有笑容俱是浅浅淡淡的,带着些无奈和沉郁。这两天在王谢的改变下,胆子稍微大了,笑的次数也多了,虽然还是浅浅淡淡的笑,郁色却已消失。   两个人用过一顿气氛很是不错的晚饭,收拾妥当后,王谢轻咳一声:“燕华啊。”   “少爷?”   “我烧了水,你去清理一下,不要包裹,然后,去床上躺着。”   “少、少爷?”燕华声音有些惊慌,“少爷不会是想……”   王谢缓步走到他身边,轻轻搂住他略微颤抖的身子,道:“我是个大夫,对不对?所以没关系的。”   “可是那里……那个地方……污了少爷的眼……”这怎么行。   “前天晚上,我说过,我来想办法。若不是昨日发烧,这件事昨天就做了。”讲理。   “少爷……”真的不行。   “燕华,拜托。”讲情。   “少爷……”太为难了。   “燕华……拜托你……好不好……求你了……”已经不是柔情攻势了,简直就是撒娇耍赖。   “……好……”   燕华自从被赎出来以后,何曾听到过如此温和柔软,又带着求恳和微微撒娇意味的语气?尤其说话的这位,还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的少爷。迷迷糊糊点了头,直到解开了衣带,身上觉得微凉,才醒悟过来,后悔已晚。   反复清理了三遍,比昨天晚上还仔细,遮遮掩掩地捂紧中衣,走到自己床前,飞快掀起被子躺下,将幔帐紧紧合拢。   不多时,听到脚步声响起,立刻一动也不敢动。   王谢见帐子垂得严丝合缝,微一笑,旋即敛了神色,轻唤:“燕华?”   细如蚊蚋的声音,从帐内传出:“少爷……”   王谢上前,轻轻掀起幔帐,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燕华,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燕华两手死死抓着被子,几乎将整个头都埋了进去,一听这话,更是抖抖的问:“少爷,要……动刀……切……那里?”   “怎么会。”王谢坐在床边,“燕华,嗯……你先把头露出来……听我说,我不会让你难受,也不想让你怕,如果你实在不想让我看到,你可以把我的眼睛蒙上,这样我们就一样了,不是么?”说着,将一块布巾塞到燕华手里。   燕华很是迟疑,但还是摇了摇头:“燕华……这个身体……很多人……太脏……”   王谢自打重生以后,已经听燕华反复提起好几遍“脏”了,即使是在发现燕华的秘密后,抱着他说不脏也没有用。   望着燕华颤抖的嘴唇,捕捉到“很多人”这个词,忽地恍然大悟。   燕华憎恶的,不仅仅是污物,还有造成他伤害的那些人,那些肆意进入他的人。   ——这才是心结所在。   不解开这个结,即使燕华同意自己给他后面治疗,心里也不会舒服。   想到了这一点,王谢道:“你等我一会。”转身走了。   燕华惶惶不安,在自己说完话以后,少爷只是沉默,随后离开,是……什么意思?   忘记什么事要做?要拿东西过来?还是……后悔了?   布巾上还残留少爷的温暖,燕华收紧手指。   胡思乱想着,忽略了二次靠近的脚步声,所以王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燕华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啊——少爷?少爷在说什么?”   “我说,你往里面躺躺。”   燕华动了动身子,身旁被褥就是一沉。   “……少爷?”   被沿透了一点风,进来一条微凉的腿,随后是另一条……身体……最后手臂合拢将人箍在怀里。   燕华呆掉,完全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即使不用双手触摸,他也知道,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是的,只一层。   ……对,那布料就是他穿着的中衣。   换言之,王谢本人,完、全、赤、裸。   “燕华,”声音几乎是贴着耳珠的,热气几乎拂动了耳垂上的细小绒毛,“你说,我脏么?”   “少爷……”燕华觉得从耳朵开始往下,全身都酥酥痒痒了,“少爷自然不脏。”   “那你说,我的物品,脏么?”   “少爷的东西,也不脏。”   “那你再说,我的家人,脏么?”   “少爷的父母都是好人。”   “我的家人,脏么?”   “不脏。”   “那你为什么,要说自己脏呢……你不是我的家人么……还是我在世的唯一家人……我的家人,脏么?”   “我……”   “燕华,我贴着你呢,全身贴在一起……我不脏,你也不脏,我们一样。”   “少爷……”   “燕华,你说我不脏,那么我碰过的地方,也会干净。”   从指尖开始,轻柔的抚摸:“这里……干净了。”手臂:“干净了……”脖颈、胸膛、后背、腰腹、双臀、足尖、小腿、大腿……额头和面颊,很纯粹的吻过,两腿之间,温柔的触碰,再到后面那处伤,慢慢地,一根指头探进去,深深探进去。   “燕华,你已经很干净了,身体干净,心也干净。愿意好起来吗。”   “愿、愿意。”   “那么,睡一会儿吧,安安稳稳的,睡一会儿……”   最为脆弱之处被握住的时候,身体一霎时绷得很紧,但是耳畔的低喃,柔得恰似细雨春烟,又包容,又呵护,足以让人放下一切戒心。   手脚禁不住就软了,似乎能掐出水来,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更不想反抗。   浑身发热……喘息……中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被揉搓得很舒服,很舒服……好像,忘记了什么……好困……见燕华睡了,王谢轻吁一口气,“惑术”好久不用,但对燕华而言,效果甚佳。   所谓“惑术”,便是以语言和动作,令受术人以施术人的意志为唯一意志,按着施术人赋予的指令行动。有些地方称之为“傀儡术”,“控心术”,以及后世所谓“催眠”,都是大同小异。   很多人觉得“惑术”控人心灵,是歪门邪道,其实不然。一把刀,拿去切菜就是菜刀,拿去杀人就是凶器,跟刀本身有什么关系?   “惑术”也是医道的一种,往往用于减轻病人痛苦,安神助眠等处,有时候还能帮着病人找回失去的记忆,总之颇为有用。   ——当然,王谢前后两辈子,也只有这次对着燕华,才会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   全部的付出,全部的接受。   施展惑术的要领之一,便是受术人对施术人的信任,越信任越依赖,惑术便越容易成功。   燕华很快就进入状态,睡熟了。   王谢捏着燕华的脉,又黑了一张脸。   还好,幸好,自己是大夫,不然燕华可怎么办,还不知道他会暗自烦恼到什么时候。   趁燕华睡着,手脚利落地将早已备好的药敷上,裹好。   药材是从那几包药里挑的,煎得浓浓的,调了猪脂,制成膏,厚厚涂在器具上一层,然后小心插入。   器具是催玉器铺老师傅赶工的,尺寸是上午量的。   连对后面那个地方的诊视都是上午完成的。   ——王谢拜托宁芝夏在临走前又点了一次燕华睡穴,拆了布带检查,之后又重新裹好,梦里的燕华丝毫不知。   一夜好梦,燕华仿佛回到幼时的无忧岁月。   夏日炎炎,阿小跑来玩,一眼看中自家后院的池塘,跳进去玩水,他怕出事,自己也跟下去,阿小便捧了水泼他,两人笑闹一团,惊得池子里的锦鲤四处乱钻乱窜,有一条慌不择路的还、还进到……蓦地醒来,满眼黑暗。   唇角的笑,慢慢淡了,平了。   舒展的眉头,却一点点皱紧。   下边的身子不对劲,动了动凭感觉而知里面有东西,却不是自己平时佩带的那物事,大小形状更像——燕华身体猛然绷紧,那种东西……一开始吃尽苦头的那种东西……   第十章无心插柳   深深吸了口气,老样子,必须先确定自己在哪里。   摸摸枕头、被子、床头花纹——客房的床没错。   燕华稍微放下心,真怕一觉醒来回到那个地方去。   这才定神,回想昨日的事情,昨晚的……燕华脸红了,摸摸自己,中衣穿在身上,再往下探去,包裹得也很严实,但里面是湿滑粘腻的感觉,也确实埋着个东西。少爷说要给他治疗,那这个就是少爷……亲手……放进去的……燕华已经不只是脸红,全身都觉得发烫,昨晚少爷和他,紧紧贴在一起,少爷的手,还有柔软的唇瓣,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了个遍……这可是自小到大从来没想过,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静静躺了会儿平复心情,燕华准备起身,就听到熟悉脚步声。   王谢轻敲下门:“燕华?”   “少爷。”燕华忙掀起幔帐。   王谢听见里面有动静,便道:“我可以进去吗?”   “少爷,燕华……可以。”燕华第一反应是拒绝,转念想就算拒绝,少爷也会坚持,最后还是会进来,横竖少爷连自己后面那个地方都看光了,还矫情什么。   王谢进来就看见燕华正摸索着将幔帐挂起:“燕华,醒得好早。来,再躺一会儿。”   “少爷?”燕华诧异。   随即王谢的话让他脸上一红:“躺下,换药。”   燕华红着脸,乖乖伏在床上。在清醒的状态下,身后每一点感觉都十分清晰羞人。体内的东西抽出去,手指进来擦拭,不多时凉凉的东西又进来,少爷的手法很快,并没弄痛他,而且似乎……很熟练?   燕华后悔,自己在趴下的时候就应该用枕头把脑袋蒙个严实。   “燕华啊,今天能躺就躺,能趴就趴,上药的头三天,除了去方便,哪都不能去,就算是坐着也不行。”王谢叮嘱,“我知你闲不住,就在昨天买了华容道九连环诸葛锁,给你解闷。我一会去做饭,如果在回来后看见你坐着或者站着——哼哼,你摸摸这绳子,我就给你捆床上。”   口中说着话,手下很快换过布带包好,转身拿过桌上一包小玩意搁燕华手边:“喏,都在这里了。”   燕华一只手抓着粗绳,一只手拿着小玩意,还没来得及开口,王谢又道:“一会再玩,先来洗漱。”   脸颊触到了湿手巾,燕华哭笑不得。   擦了脸,又用柳枝搽过牙,王谢把被子重新抖开:“现在我要开窗通风,你先把自己裹严实一点。”   “好。”   端着汤面回屋,见燕华很听话地还趴在床上,面无表情摆弄玩具,王谢又欣慰又心疼。因为看不到外界,他显露的表情常常是麻木的而不自知,这模样屡屡叫王谢难受得要命。   ——再等等,金针过半个月就能到手。   王谢振奋精神,心中安排着以后的生活。   起初的打算是赶紧挣点钱,一半做行医的本钱,一半用来养燕华,王谢甚至打着将这宅子租出去的主意。但因为有宁芝夏的金叶子,本来很是捉襟见肘的手头松快许多,王谢便想先给燕华治治伤。三天里除了偶尔出来采买,也是快去快回,其余时间就没离开过家门。   而且,除了做饭烧水等日常琐事,就没离开过燕华的屋子。他担心燕华无聊,真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所幸阅历帮了大忙,王谢给自己泡上一壶茶,往桌边一坐,开始说书——他上辈子经历的事、认识的人可是不少,改个名字说出来绝非难事。   又翻出张棋盘,将所有黑子上面刻了痕,和燕华各踞一端,厮杀起来。为保公平,还让燕华把自己眼睛也蒙上,两人盲棋你来我往也是有趣。   又用上自己的老本行,讲讲药物生克,说说偏方,再谈谈经脉,拉着燕华的手,在自己身上指示穴位。   其间裁缝铺将定制的成衣送了过来,王谢也只叫燕华在身上比一比,心想,燕华身上尺寸我都摸过了,就凭我的眼力还看不出合适与否,我这大夫也就白干了。   这几天,燕华着实没想到自家少爷竟会寸步不离自己左右,真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乏了就捏肩捶背,闷了就陪着聊天——少爷竟有一副好口才——燕华觉得,这日子,就是神仙来了也不换。只是除了少爷坚持到底,绝对不允许他起身。   三日时间一晃即过,第四日早上,给燕华换完药,王谢道:“今天可以起来走走了,但是不能劳累,不能久站久坐,还有,我教你的提臀收缩术,一空下来就要练习。不然这三天你可白躺了,下次重来,还要躺上三天。”   燕华忙笑道:“燕华绝对不敢再耽误三天工夫。”   “那好,你说说今天打算做什么?”   “院子有几日没打扫了,粮食消耗得多,也该去一趟粮店,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换下的衣裳也要洗……不过,燕华听少爷安排。”燕华说着自己打算,王谢起初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满腹的不高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终于转为满意,道:“很好,我先去做饭。”转身下厨去了。   两人一起用过饭,王谢允许燕华打扫庭院,坚决不许洗衣裳,自己去了粮店。   王谢买了两袋米面,以及各种五谷杂粮,让两个伙计扛回来,本打算顺路去药铺再选些药材,又怕燕华趁他不在做些重活,便跟着粮店伙计一起回了家。   刚进到巷口,就见有人从自家大门里面迎了出来,不由一愣,定睛看去:这不是在药铺里坐堂的大夫,还有小伙计吗?他记得这大夫姓洛,当下招呼道:“原来是洛先生。”   “谢少爷,”洛大夫见了他,连忙行礼,先陪了个笑,道,“在谢少爷面前,在下可当不起‘先生’二字。在下姓洛,双名鼎新,直呼姓名即可。此次前来,也知道冒昧得很,还请谢少爷不要见怪。”   王谢有些奇怪,还是让道:“实在不敢当,洛先生还请去厅里小坐,待我将琐事安排一二。”进了大门,将洛大夫往厅上让去,随后对粮店伙计说了厨房位置,看着伙计将米粮送去。此时燕华刚刚走到身边:“少爷。”   “怎么药铺的大夫过来了?可说了有什么事?”王谢低声问燕华递过一张礼单,也低声回道:“来了没多久,尚未说到正题。洛先生一进门就问少爷在哪,随后叫小伙计在巷子口守着少爷,一听说少爷来了,几乎脚不沾地往外走。”   王谢用眼一扫,奇道:“礼单都是些好药。我看过买来的药材,也都没问题,他来做什么——你怎么样?说了不能久站久坐,你先回去躺躺。招待客人有我。”   “好。”   王谢自去烧水沏茶,端到厅上,在主位落了座,也不客套了,直接开口道:“不知洛先生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洛大夫早就等着王谢询问似的,立刻从袖子里掏出六七张纸,很是客气地道:“谢少爷,在下便是专程前来请谢少爷指点的。”说着,欠身离位,恭恭敬敬将纸张全部呈了过去。   王谢一看第一张,认识,自己的笔迹没错,看看上头写了二十来样药材,是自己买来做药膳的没错。   这么想着,就稍微疑惑地看了一眼洛大夫,洛大夫连忙比了个手势,请他往后看。   翻到第二张,笔迹变了,很是整齐的蝇头小楷,写着“壹:温经通阳,增细辛、炮姜,去黄芩、杜仲。贰:补阳壮火,增巴戟天、仙茅……”王谢翻了翻,一直写到了“贰拾贰”,将纸张理顺,抬头看向洛大夫:“这张方子怎么了?洛先生这是何意?”   洛大夫先是一怔,把对方仍然不解的样子,当做是对自己的不满,立刻赔笑道:“谢少爷贵人多忘事,五日前黄昏时分曾惠顾小铺,留下这张药膳方子,还说里面有三九二十七种以上变化。”   五日前?王谢闻言愣了,那时候烧得难受,自己给自己开过方子,也开了这张药膳单子。怎么,原来不是在梦里教训徒弟的么?   稍稍走了一回神,便听洛大夫继续道:“在下驽钝,初闻谢少爷之言,还不以为意,但晚间再三思索,只得了十五种变化,次日又得了五种,待到第三日,只想出了两种,只盼谢少爷解惑。昨日候了一日,不见光临,在下夜不能寐,恍悟,原来是怠慢了少爷,不敢劳动大驾,因此今日一早便上门求教。”   王谢听他说得诚恳,再仔细打量,发现洛大夫脸上果然挂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面色也不似往日红润,略微思索了一下,问:“阁下就不觉得这是我从别处拿来,诓骗阁下的?”   “咦?谢少爷此言差矣,”洛大夫忙摆了摆手,“这方子在下尽心揣摩过,即使少爷从别处拿来,拟这方子的人也定然对此研究颇深,便是从谢少爷口中说出,在下也能获益一二。还望谢少爷不吝赐教。”   王谢微笑道:“若我说,这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呢?”   “若谢少爷愿意传授,在下愿持弟子礼。”   “洛先生在春城定居,也有十几年了吧?”王谢忽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洛大夫一愣,忙道:“确有十数年了。”   “我迁到春城,不过数年之短,但街头巷尾,几乎无人不知我这个破落少爷的无良做派——您就敢向一个不学无术之人请教药石之道?还敢持弟子礼?就不怕被人看了笑话,乃至受我恶名连累,败了生意?”   洛大夫坦言:“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一技之长便可为师矣,在下怎敢错过解惑之机?至于生意,艺多不压身,有真本领在,自不怕败了生意。”   王谢心里一动,到是对洛大夫高看一眼:“洛先生如此好钻研,怎不到医馆去?偏在小小药铺常年栖身?”   洛大夫神色略微有些尴尬:“这个……不知谢少爷有没有听过恐血之症?在下自幼罹患此症,甚是严重,见不得半点血腥,在医馆实在呆不下去,医术更无法精进。偏又爱好此道,不舍放弃,因此只能与药材为伍。”   王谢明白了,洛大夫见血即晕,医馆里什么样的病症没有,外伤出血,内症呕血,连针灸都有放血之法,药铺只管开药不见血,又不离医道,确实是他能选择的最好去处。   见这位老大夫着实诚恳,只求将药理研究透彻,连对方年轻以及声名不佳都不在乎,王谢不免有些意动:“鼎新,你当真愿执弟子礼?向一个纨绔拜师?”   洛大夫听他改了对自己的称呼,话中有话,果断地拱手,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问你最后一遍,不后悔?”   “绝不后悔!”   王谢一指桌上:“你奉茶罢。”   洛大夫闻言,哪能不晓得这是王谢同意了,连忙取了茶盏,躬身一礼,也改了称呼:“师父,请用茶。”   王谢安安稳稳坐在上位,接茶在手轻抿了一口,并不阻止洛大夫俯身下拜的大礼,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容:“鼎新,你不会失望的——”   他自然而然一手拿过纸张:“你既诚心学,为师也不为难你,你在这方子上花了不少功夫,但是做药膳的基本,除了五谷之外,还有一样,便是日常不可或缺之物。”说着,指了指茶杯。   洛大夫凝神思索,忽恍然道:“师父说的是——水?”   “不错,烹茶需选水,煎药也有雨水井水等等之分,药膳亦同。”王谢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大略分成雨水、井水、雪水、泉水、江水、湖水,乃至海水几类,雨水轻、井水洌、雪水寒、泉水重、江水活、湖水沉、海水咸涩,烹出药膳各有分别,如再加上四时之分——春时浑、夏时浮、秋时满,冬时凝结,以及取水之处不同,更是千变万化。日前我虽信口说了二十七种变化,其实远远不止,只是当时没想到你会用心钻研至此。”   一番话下来,洛大夫已是听呆了,连连点头称是。   一旁候着的小伙计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少年心性,刚开始看洛大夫诚惶诚恐的样子,便有些气不过。后来见王大少大咧咧受了重礼,心下更是愤愤然,想着谁不知道王大少是个草包,洛先生不知中了哪阵邪风,怎么还拜师了,王大少也不怕折寿。可是再后来听这一段话,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不禁又有些迷惑:这位王大少,真是个草包吗?   王谢拿着药膳单子,讲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洛大夫也虚心听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不敢开口插嘴,直到此时,才将一些疑问提出,王谢又与他分剖了小半个时辰,看看天色,说今日便讲到这里。   洛大夫颇有些意犹未尽,可也知道贪多不烂,当下先道了老师辛苦,而后恭敬作别,问什么时候还能过来讨教,又斗胆问,老师最擅长的是什么。   王谢笑道:“你还有铺子照看,每三日下午未时到酉时之间来一趟即可。至于我擅长之处,我若说了,未免有自夸之嫌。你但凡有不明之处,只管拿来问我。”   这话口气不小,但洛大夫已是领教了他的本领,自是深信不疑,于是告辞。   他正要离开,王谢想起一事,忙唤住他,道:“差点忘记,我今日本想去铺里抓药,既然你要回去,我写张单子,你帮我把药备好,算了账,下午我过去。”   洛大夫忙道:“师父不必再跑一趟,徒弟叫小吴——”他一指旁边的小伙计,“让他送来便是。且我在铺子里也有些权利,若是师傅不嫌,这区区几味药便当拜师之礼了。”   王谢见他人情世故很是通达,心头转过一个念头,也不多言,便道:“送来也好,倒不用赠送,我近日所需药物极多,给些折扣也就是了。”   “不知师父每日要这些药材何用?”   “自然是给人调理身体。”王谢也不瞒他,指指后面,直接道,“是燕华的旧伤,先将身体养好,我的金针也得了,便给他治疗。”   因为王谢王大少谢少爷丑名在外,家里就使唤一个残废小厮的事儿没人不知,洛大夫也知道之前招待他的人就是燕华,好奇道:“是眼疾还是双手?抑或腿脚?”   “全部治愈。”   洛大夫只是因恐血无法行医罢了,对于医理还是十分通彻的,即便不是特意检查,好歹也对着燕华看过几眼,不由失声道:“全部?治愈?”   王谢微笑:“你不信?”   “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王谢很喜欢他实话实说,笑容不改道:“到时候你就信了。过几天我还会自己行医出诊,若是你有疑难杂症的病人,我可以帮着看看。”   洛大夫听他这话,意有所动,当下思索片刻,便道:“如果师父有行医打算,正好徒弟的掌柜也有扩张生意的打算,我就回去和掌柜商量,师父的医馆可以开在铺子旁边,互为倚仗,徒弟也好随时请教。”   王谢方才就是这个打算,不过是引着话头,让洛大夫主动提出而已,欣然道:“这也使得,你去商量就是,成与不成均可,或者掌柜有什么想法,可以当面分说。”   洛大夫应着,告辞离去。   第十一章顺水推舟   王谢送人出门,转身赶紧去找燕华——这么长时间,可别又干什么重活累活。   到了客房一看,乐了,燕华在床头盘膝而坐,练着吐纳呢,似乎刚刚睡了一阵,发髻有些松,被子也在身侧没叠。   听见声音,燕华呼出一口气,收了姿势,对着王谢微笑道:“少爷,已经谈妥了?”   “很是妥了。”王谢在他身旁坐下,笑道,“你是我开山大弟子,我刚刚给你找了个师弟。”   “哦?”燕华欣喜地道,“恭喜少爷师父。”   “咳咳,我这位大徒弟,今天有没有背着师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啊?”王谢装出一副老成低沉的嗓音问。   燕华立刻摇头,王谢这才满意地去张罗中饭。   听脚步声走得远了,燕华这才从被子里摸出缝到一半的崭新布带,摸索着叠好,放在枕头下面。   王谢不让他用以前的旧布带,从柜子里翻出些丝绸布匹,这布可不是平常人家穿用的粗布——燕华之前的布带便是这类旧衣裁剪拼接成的,而是上好细白布,虽然不如丝绸柔软,胜在密实。最近王谢每日两次换药换布带,燕华便打算多裁些出来,又怕王谢不许他做事,藏着掖着地缝制。   ——少爷已经在说话上像个老妈子了,要是一边做活一边唠叨,可就坐实老妈子之名了。   燕华心里偷笑。   丝毫不知燕华给了自己一个别致称谓的王谢,在厨房打了个大大喷嚏。   刚过下午,药铺的伙计小吴便送了药来,价格果然比外面便宜上三分。王谢道了谢,又塞给小吴几个钱让他买点吃食,小伙计虽然收了,但是眼神里清清楚楚表示着,对王大少仍然不是那么信服。王谢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拿着药自去安置,而后烧了热水洗衣裳,叫上燕华帮手,一天便又悠哉度过。   次日,洛大夫却又亲自来了,先道声叨扰,然后稍微有些不自在地道:“师父,徒弟昨晚和掌柜提了此事,掌柜是个生意人,没见过师父的本领,是以请师父过去,一是露露本事,二是先聊上一阵……”   王谢看他略显紧张的样子就知道结果,笑道:“药铺毕竟也是生意,不仅仅是有本领,还得看品行,我这品行也难怪他犹豫。这个自是没问题,到是麻烦你跑一趟了,不知掌柜何时有空。”   洛大夫喜道:“正好,掌柜也说了,师父有心的话,可以聊聊——今晚如何?”   王谢道:“我晚饭后便过去拜访。”   洛大夫称了声是,行礼,转身走了。   回房对燕华说了这事,燕华闻听,很是高兴:“还是少爷有本领,这么快就安排下了日后生计。”   王谢笑道:“早呢,成不成的要到晚上才知。”   “少爷,一定没问题。”燕华微笑,“日后少爷可要被人称一声‘王先生’了。”   王谢道:“若是不成,我也不担心。”心想,自己当年从未关心过这家药铺,也不知日后是个什么样子,掌柜又是什么样子。不禁又想起在首饰铺里遇到的苏文裔,好像日后对他也没什么印象。接着便绞尽脑汁地把自己此时认识的“朋友们”想了一通,发现日后小有名望的人只有一个,还是因为宠妾灭妻闹出的臭名。   自己认识的好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啊……王谢想到这里,不由用手按按太阳穴,一偏头,看见燕华微张着嘴,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想是燕华听他忽然没声了,不知怎么回事,连忙接着断掉的话茬,道:“可别小瞧我,等你好了,我左边挎个药箱,右边挎个你,一手拿个虎撑,另一手拿根竹竿挑个幡子,上写‘祖传秘方包治百病’,怎么样,是不是很气派?”   燕华抿嘴笑道:“少爷放着医馆不开,走街串巷做什么。”   “嗯,我们平时走街串巷,到了一个地方,问问哪位有钱的生病求医,狠狠刮他一笔,如何?或者直接就去那里的医馆,不同意挂靠,我就踢馆,多有乐趣是不是?”   燕华听他越说越远,越说越离谱,忍不住道:“少爷,先别忙着做梦,还是想想眼下罢。”   这几日他是真感觉出少爷的好了,而且是越来越好,自然而然将之前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收起,也敢王谢调笑几句。   王谢看他唇边温和的笑意,自己也弯起嘴角:“眼下啊,眼下就是养你,养得白白胖胖,然后……”   突如其来的沉默。   不同方才,有一种奇异的沉重。   ——是啊,养胖了,治好伤了,燕华还会像前生一样,一直到死都留在自己身边吗?当年他会不会是因为无路可去,也无人可依,才把所有感情放在自己身上?虽说他说过要跟着自己,可那是因为他只有自己一根救命稻草。如今燕华本就有一技之长,满腹锦绣,也生有一副好皮相,伤好以后凭什么窝在自己身边呢?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强留呢?难道以后只能默默跟在他身后么?真是有些……舍不得啊……王谢最初醒来时,一心只想赎罪,然而这几日同燕华接触,是越来越觉得燕华历经波折仍痴心不变,还玲珑剔透善解人意,又体贴,又温柔,实在是个妙人,于是,竟渐渐不舍得放手了。   一只手拉了拉王谢的衣角,将心烦意乱的王谢拉回了神,燕华微皱着双眉,担心地问:“少爷,不舒服?怎么了?”   “燕华……”   “少爷?”听王谢声音透着低落,燕华诧异了,“少爷……想到什么为难之处了么?燕华……燕华可帮得上忙?”说着,摸索着握住王谢的手。   “燕华……”王谢回握,“别动,让我抱抱。”一下子搂紧了身旁的人。   最近燕华没少被王谢搂搂抱抱,而且自从那夜两人袒裎相见后,燕华已能相当自然地回抱了。两人身高相仿,若是细细寻究,燕华比王谢还稍微高出一两分,只是平日低头惯了,身体又瘦弱得很,抱在王谢怀里也不觉突兀。   在王谢的怀抱中静静呆了一会,清楚感觉到王谢全身放松,燕华这才松开回抱的手:“少爷,可好些了?”   “燕华,”王谢姿势未变,叹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限制你太多,给你日后的安排都是按着我自己的打算,你有没有想做的事?”   燕华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王谢双臂稍微用力,勒了一下他,心想燕华现在身体情况,限制颇多,想做事也做不来什么,还是等他完全恢复再说罢。   想到这里,还要为眼下筹划,便打起精神,道:“今晚吃过饭我就过去,谈完了就回,你还是老样子——要不,跟我一起去?”   所谓“老样子”,即是指换药之事,每晚燕华先清理身体,王谢再给他换药。   燕华微低下头:“少爷觉得可以,燕华便跟着。”   王谢想想,微带歉意道:“再忍耐几天罢,等你下面好起来。”   燕华应了。王谢便起身去准备晚上的膳食,并配制一些药膏。昨天屠户送了好牛肉过来,王谢将肉切成几块与玉势大小相若的长条,将一条代替玉势裹上药给燕华放进去。余下的生肉浸在猪脂调和的药膏里,放在外面,几天都不会腐坏。同时牛肉吸收了部分药力,性子又温和,还有祛腐生肌之效,燕华的伤也好得快些。   用过晚饭,王谢悠悠然往药铺而去,到了门口便见洛大夫迎了出来:“师父,我家掌柜正在后堂相候。”   王谢略一点头,便跟着洛大夫走了进去。   绕过前柜,挑起门帘,房中人已经站了起来,拱手为礼:“谢少爷,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鄙人姓王,家里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王四。”   “原来是王四爷。”王谢一边回礼,一边打量这位掌柜,见他四十上下,身形稍微矮胖,一身栗色长袍,内衬土黄色衫子,面上两道细眉,一双狭长的小眼睛里透着团和气,鼻子略塌,嘴唇略厚,红润双颊鼓鼓的,这五官凑在一处,看着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喜庆。   王谢打量过掌柜,顺手将拎的几包果子和一坛酒放到一旁去,道:“来得仓促,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王四掌柜连道“不敢”。他也在打量王谢,以前偶尔远远瞥过这位谢少爷几眼,只觉得谢少爷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扮实在是矫揉造作,身上的香粉味儿,毫不夸张地说,顶风三丈可闻,虽然是书香门第出身,举止却根本没有章法,更是常常出口不逊,又经常听到他流连花街柳巷,不事生产,是以对这位的印象糟透了。   如今一看,却全然换了个人一般,石青色长衫,只在腰间佩了只朴素的深色荷包,身上再没刺鼻的香味,反而是皂荚淡淡清香与些许的药香混合,想是这几日跟药材为伍沾染上的。再看举止稳重,言语有度……连礼数也周全了,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这样子才像个正经人,心里对谢少爷的评价便从“不屑”,变成了“尚可”。   双方落座,洛大夫在一旁作陪,小伙计端上茶来,王谢面带微笑,望着王四掌柜,等他开口。   王四掌柜便也微笑着,说话道:“听说谢少爷迷途知返,真是可喜可贺。”   一上来便直奔王谢的短处,王谢不慌不忙,谢道:“年少轻狂,是以荒唐许久,万幸未来得及犯什么大错。古云亡羊补牢,未为迟晚,在下现在开始经营,也未尝不可。”   王谢掌柜见他面不改色,既自承不足,又将今日主题引了出来,颇有分寸,便道:“那可好了,不知谢少爷对日后有何打算?”   这便是正式入题了,王谢笑道:“在下自然以技服人,便是有不相信我改过自新的,日子久了,见过我本领,也就知道了。”   听他沉得住气,并不急于求成,王四掌柜暗中点头,将评价从“尚可”变成了“略佳”,道:“谢少爷的本领,洛先生可是赞不绝口。”顿了顿道,“洛先生于药理甚是精通乃至痴迷,谢少爷一纸药单,他便辗转反侧了许久,想来谢少爷的药理,必然更为精进?”   “在下不敢妄言精进,然王四爷一试便知。”王谢很是爽快。   王四掌柜闻言,笑道:“那鄙人就献丑了。”随即对外边唤了一声“小吴”。   门帘一挑,小伙计端了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摆着一碗药汤,热气氤氲,放在王谢面前。   王四掌柜用手比了个请字,笑而不语。   王谢知道这就是题目,微微笑着,索要了文房四宝过来,连碗沿都没碰,提笔便写。   “白芍、当归、乌梅、豆蔻、连翘、昆布、大蓟、朱砂、巴豆……”   随着纸上一个个药名的出现,王四掌柜的眼神也变了。   王谢写罢,端过药碗,舌尖一舐,眉尖微微跳了跳,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小伙计,再次提笔,写下“牵牛”二字,又写下了“生水熟水各半”,便搁了笔,将墨迹吹吹干,递了过去。   王四掌柜见他初次停顿,便已惊讶,待看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纸拿在手上细细一看,与自己所放药物一一验证,竟是不错一分一毫,不由赞道:“谢少爷好本领!”   王谢轻轻点头笑道:“不然也不敢在王四爷面前夸口了。”   王四掌柜此时已是完全信服,毕竟仅仅凭着气味和颜色就能分辨出十余种混合药物的人,如果还说是药理不精,那也就没人敢称精通了,况且,一尝之下竟知道用了什么水,却是他始料未及,于是便叫过小吴问道:“煎药的水,你是从哪里舀的?”   小吴不敢隐瞒:“小人是从水缸里打的冷水。”   王四掌柜一挑眉:“全部是冷水?”   小吴眼角偷瞄,正看见王谢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的犀利一闪而逝,那表情就像明明白白告诉他:若是不老实交代,一切后果自负。小吴不由心里一颤,结结巴巴道:“不,是、是小人盛了半罐子冷水,又看见灶上还有点剩水,就顺手给添上了。”   王四掌柜闻言,常年眯着的眼睛也忍不住睁开了。他听洛大夫说,王谢研究药理连水质都计算在内,只以为是故弄玄虚的噱头,此刻方知对方所言非虚,对王谢的本事,已不是简简单单“信服”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当下王四掌柜真心实意向王谢道:“谢少爷高明,鄙人心悦诚服。”   王谢明白自己这一手狠狠“震”了掌柜一把,之前掌柜势大,处处占着先机,现在他凭借自己资本,轻松扳回一城,双方都有倚仗,接下来才好谈。   “王四爷,”王谢仍然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地道,“这些不过医之一道。在下听闻王四爷有心将买卖经营扩大一番,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亲身参与其中呢?”   王四掌柜见过王谢的本事,思索了一下,便道:“自古医药不分家,我这铺子看着不大,又开在离几家医馆稍远的所在,其中有个缘故……”   王谢在心里,将王四掌柜的长篇大论进行抽丝剥茧,简言之:   王四掌柜这家祖传的“康安堂”,门面虽不小,但每年的盈利远远不及医馆,医馆大夫开方子收钱,是为“脉礼”,又称诊金,诊金比药材往往还要贵上几成。   王四掌柜心眼灵活,就想自己做了二十年掌柜了,为何不能建一家医馆?这样一方面上门的病人收了方子之后就能就近取药,自己的药卖得就快,另一方面,因为就近,价格上就可以稍稍高出一些。只是大夫不好请,毕竟医者至少是半个读书人,而自己是生意人,三教九流士农工商,看得上商人的士子实在太少太少,即使有几个江湖郎中毛遂自荐的,医术却又不怎么样。王四掌柜挑挑拣拣了三个月,还是没有找到合意的大夫肯过来坐诊。   如果王谢愿意坐堂,在铺子里吃喝全免,自用的药材可以按照成本收取费用,病人拿他的方子抓药,他可以从盈利中提一成利。   但是诊金的二分之一要归铺子所有,因为一是铺子提供地方,让他有处可去,二是他的往昔声名不佳,即使医术出众,知道的人现在不过三四个,在铺子坐堂确实要冒些风险。   真是想瞌睡便送个枕头,王谢自是可以答应,但这样一来,等于在药铺挂靠,自己仍是无根无基。   想到这里,王谢对着王四掌柜,露出一个微笑:“王四爷的生意越做越大是好事,但可想过,春城内据我所知便有四家大医馆,小医馆则至少有十几家,现下又是太平年间,开了新医馆,可有那么多病人上门求诊?”   王四掌柜便含笑道:“这个我也晓得,但从无做到有,总要花些时日。”   “在下还有一件本事,不知王四爷有没有兴趣一听?”   “愿闻其详。”   “便是如此这般……”   良久,王四掌柜佯苦着脸道:“想不到谢少爷对经营一道也是这般精通,叫我这生意人以后如何是好。”   王谢道:“只怕王四爷日后发达了,梦里都笑醒呢。”   两下相视而笑。   笑过,王谢一拱手:“扰了王四爷一晚休息,实在抱歉,天色已晚,在下先回去,详细事宜明日我们再议如何?”   王四掌柜连忙送他出门,见他走远,回身拍拍洛大夫的肩:“老洛啊,这个谢少爷……当真是本人?”   带着满意的结果回了家,还没上前推门,门后便响起了门闩声,随即门扉双启,里面的人微笑着侧过身子,等他进来。   举止安静、笑容温和的燕华,默默给他守着门。   无论回来得多晚,王谢记忆中,燕华始终为他守门,然后在听到他脚步声的时候,开门迎他。   即使一夜不归,他也绝不会派人到家里打个招呼,燕华是不是就坐在这道门背后,守他一夜?抑或是一夜再加一个白天?或者,是不是挑着灯笼,在宵禁前后,立在巷口,仔细分辨他的脚步?   王谢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凉凉的,连忙将双掌覆上去揉搓:“燕华,走吧。”   “好。”   第十二章莫担忧   换药的时候,王谢将自己此去药铺的收获说了,燕华听得欢欢喜喜,道:“少爷真厉害!”   “不过雕虫小技。”王谢确实没觉出厉害,但是听燕华真心实意在夸自己,心下还是极为舒坦的,“相信我之前不是信口开河了吧。”   燕华趴在床上,心里想“早知道了”,嘴上说:“少爷的本事需要压,压一点出一点,不压出不来。”   “会调侃我了!”王谢扎好布带,顺手在他屁股上一拍:“还要压一压?你以为是磨豆浆么——咦……燕华啊,你终于长出一点肉了。”说着话,又揉了一揉,“养肥了就能吃了啊,原来卸磨杀驴就是这么来的。”   这几天的换药,虽然在羞耻的地方,但是纯粹为着治病,加上一回生二回熟,两人之间坦坦荡荡的已经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被王谢一拍一揉,燕华先是一愕,后来听出王谢也在拿自己调侃,脸红了:“燕华才不是驴……”   “嗯?我都成黄豆了,你还不是驴?我的本事还不都是你压出来的。”   “少爷,燕华很快就能好了吧?”燕华忽然换了个话头。   王谢沉思片刻:“这处地方么,至少要三个月。眼睛可能三个月到半年,手和腿……我争取两年罢。”   “还有好久啊……”燕华叹了一声,“这么晚了,少爷,您快去歇息罢,明日不是还有事要做么。”   王谢给他盖好被子,叮嘱:“你也赶快睡。”说着,放下幔帐。   一个时辰后,幔帐掀开。王谢拿着烛台往里照了照。   “怎么又哭了……”   燕华从未问过他关于身体痊愈的相关情况,他平时常常跟燕华说明治疗的进展,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今夜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再加上听到自己答复后,声音透着的淡淡失落,王谢自然觉得不大对劲。   再看睡姿——之前他发现燕华睡姿通常是缩起身体,全身蜷得紧紧的,连头也蒙在被子里。王谢猜测是在烟花楼几年夜间冻的身体虚弱,外加担惊受怕。   这几日,暖衣饱食,再加上自己对他好些,他安心了,睡姿也稍微舒展了些。   不过眼下么,缩在被子里的头、枕头上的印迹、以及被枕头压着只露出一角的帕子上的痕迹,非常明显地告诉王谢,燕华心里不知道又钻了哪根牛角夹了。   给他掖好帐子,王谢甚是郁闷地回去躺下,琢磨:“之前在调侃的时候,说起卸磨杀驴,他还没有不开心,那么就是自己那句‘我的本事是你压出来的’,他想左了?。   如果‘我’是燕华,‘我’心思敏感,而且一心都在王谢身上,那么听了这句话,‘我’会怎么想?‘我’急着痊愈,‘是不是我没有用,才挤兑他不得不拿出本领?’——‘是不是他日后会很忙,我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让他分心?’——‘我不能告诉他我的想法,不然他又会担心’。”   王谢暗叹一声,没工夫感慨,赶紧想想能给燕华安排什么活计,好让他觉得能帮上忙。燕华是绝对不会挑肥拣瘦,只要有事情做就好,问题在于……自己舍不得支使啊。   王谢在绞尽脑汁里睡去,次日起床未免就晚了,着急忙慌的,在燕华屋外喊了声“等等我去拿药”,赶紧取了药。   燕华老老实实趴着,昨天临睡前他是对自己很失望,可没过多久,就觉得少爷这几天尽心尽力对他好,他再胡思乱想麻烦到少爷可就不妙了。只要少爷觉得合适,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就算少爷要他天天窝在家里做个摆设,摆设也是有用的,况且现在少爷说话做事都不一般了,肯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只要听话——嗯,偷偷给少爷做点小事还是可以的吧。   燕华想着就打个大大的呵欠,把因为呵欠流出的眼泪抹在枕头和巾帕上,钻进被窝美美睡了一夜。   而完全不知道燕华早就想开了的王谢,还在边上药边思考着,究竟给燕华派个什么活合适,而且,以后说话要注意一点,不能随便出口。   “燕华啊。”   “少爷?”   “今天是上药的第五天了,明天我就不拘着你了,可以随意走动行止——老规矩还是不能久站久坐,也不能干重活,除了这两样,干什么都行。”   “好。”   “我前两天给过你一些银子零花,要买什么随便,不用跟我打招呼,就是喜欢什么,赊账也没关系。”   燕华有些惊讶:“燕华还以为,那是日常开销用的,之前燕华手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家用钱,正想着是不是趁着惊蛰刚过,将庭院整理整理,将去年枯死的花卉挖出,买些花补种上,看着也漂亮些。虽然节气上稍微晚了几日,但应该不妨事。”   “那买什么样的花?”   “石竹、一丈红,还有玉兰、碧桃、美人梅,还有紫藤。起初想买些前面几样草本种子,毕竟种子便宜,如果价钱合适的话,那就可以买后面那几样长成的木本花卉,直接移栽过来。只可惜不知道牡丹花色,怕被人欺哄,白白浪费了银子。”   ——春季花卉大都是观花的,燕华这又是纯为自己着想,可知以前他怎么小心打理自己的宅子,自己却从来没在意过。而且前几日给燕华换房间时,曾经看到他床上还有野花,想来燕华肯定也是爱花之人。   王谢想着便问:“去年你也买花种了?”   “钱不太够,只买了一点点,因为……”燕华婉转地解释,“少爷觉得,我不需要养花。”   事实是,他从牙缝里挤出十来文钱,买了些便宜花草,王谢骂他一个瞎子种什么花添什么乱啊。   王谢一听这话就想到自己当时必定没说过好话,已经在心底抽了自己十几二十个耳光了,忙承认错误道:“那时是我不对,你现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可别生气了,明天就去买花种,好不好?我可以一起去吗?”   燕华听王谢做小伏低的语气,不禁失笑,听到句末王谢小心询问,登时心里暖呼呼的,少爷不是命令,是询问,是询问哎,把自己放在和他平等的地位询问哎,虽说很不合规矩,但是自己……很喜欢……很喜欢……换完了药也吃过了饭,王谢出门去药铺继续谈生意,临走前再三叮嘱耳提面命不许受累不许干重活,最好还是在床上躺着趴着蜷着窝着各种姿势随意,燕华在“老妈子”不断唠叨中连连点头一一允诺,心里怎么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药铺后堂,王四掌柜尽管一夜未眠,仍然神采奕奕地招呼王谢。昨晚他回去仔细想想,王谢的提议甚为诱人,值得一试。前人不是没有过,但没想过用在药铺上,可是只要行之有效,又有何不可。况且,王谢自动要了苛刻条件,自己也没逼他,日后即使不成,损失也不大。   因此王四掌柜一早起来便悄没声儿的,立刻托人,暗中去寻附近哪几家铺面可以盘下来或者出租,好收拾收拾选作新址。   王谢也不含糊,金叶子还剩二两左右,折成白银一十八两有余,再取了些碎银,凑成二十两的整数,全部拿来入股。   “谢少爷……”   “王四爷……”   两人一坐就是半天,连午饭都忘记吃,将计划重新完备,之后拟了合约,也不挑什么黄道吉日,直接请来街坊及里正为中人保人——一开始没人愿意给王谢作保,还是洛大夫作了他的保。   签下花押、盖了手印,契成。街坊里正看了都啧啧称奇,回去当晚自然将药铺王四掌柜可能犯了失心疯,竟跟有名的败家子破落户王谢王大少做生意,还签了合约的消息,纷纷传扬开来。   ——此话暂且不提,签完约,两人才纷纷觉出饿来,王四掌柜看看天色,当即派小吴去新开张的“客满堂”订了包间,请诸位中人保人一聚。   酒酣耳热之际,往往是消息传播最痛快的时候,王谢岂能不知,只是心里惦记燕华,没喝几杯,便告了罪回去,弄得众人便是一愣,只是大家与他不熟,不好深问。   王谢下了酒楼,还没出门,迎面便走来位熟人,不好不招呼,便拱了拱手:“少掌柜,可是来此用饭?”   来人正是苏文裔,不知道是请人吃饭还是应请吃饭,见了王谢,也便拱手客套:“正是,谢少爷,这般早就回去?”   “不早了,燕华还在家,等着我给他调理膳食。”   “那我就不耽误谢少爷了,您请。”   “请。”   苏文裔上了酒楼,路过一个包间,听里面正说着“谁不知王大少爱吃爱玩爱热闹,怎么屁股还没坐热,就离席了?”“看这打扮、这作派,真的改性子了,王四爷莫不是慧眼识人?铺子里又多了一份助力,恭喜恭喜!”“这么早,他回去说不定另有消遣呢?”“呵呵呵,回没回去,恐怕也难说……”   这些议论里,八成是不看好王大少的。苏文裔微微皱眉,“王四爷”应该就是康安堂的掌柜,方才王谢是从这里出去的?即是说,王谢和药铺有了往来。再联系他订作金针,一想便知果是走了行医一途。而且王谢给金匠张老师傅开过方子,这几日张师傅感觉颇为不错,还打听他来自哪家医馆,知道那位是王谢王大少以后,惊得一锤子锤歪,差点儿砸到指甲盖上。   这个王大少,到是可以一交。苏文裔想着,他也是浪子回头的人,自然明白王谢眼下的处境:王谢能搭上药铺的线,怎么说也是有些能力,但毕竟不似自己,背后有叔叔、有首饰铺撑腰。他实力单薄得很,此时正好容易相交。自己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至少现在示好,王大少——若是当真迷途知返而又头脑清醒的王大少——不会不明白,对自己总不会没好处。   王谢并不知苏文裔的想法,更懒得去想那些人会说什么,左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   他疾步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在星星点点往来灯火之中,巷口果不其然有盏灯笼,静静不动,黄色光线微微摇曳,映出挑灯的人。那人长身玉立,一手执着长竹竿,面无表情,正侧耳倾听。   王谢也不讲什么礼仪,隔着还有段距离就喊:“燕华,我回来了!”   燕华闻言抬头,脸上顿时绽出温柔欣喜的笑,循着声音,探索前行几步,王谢大步走去,第一件事是连着他的手一起,握住灯笼:“一摸就知道,你又在外头等久了不是,瞧这冻得都青了。燕华,这可没有下次了啊,你再这样我就把你叠吧叠吧塞荷包里,天天随身揣着。还有,今天都干什么了,累不累,给你留的饭有没有吃,合不合口味,有没有睡过觉……”   燕华听他絮絮叨叨,只是微笑点头,乖乖回答:“……不冷……白天就洗了两件衣裳,真不累,也不冻手,是烧了热水洗的……午饭很好,全都吃光了,晚饭还没吃……下午睡过一觉……屠户过来送牛肉,收了……”   两人说着话回到家里,径直到了厨下,王谢让燕华烤着火,自己动手热了晚饭。   燕华嗅到他身上淡淡酒味儿,猜想是两家谈妥了,才摆酒庆祝,又听他说话清楚,知道没喝多。在一边帮着打下手,道:“少爷今天生意可是谈成了?”   “嗯,契约在我怀里,饭后念给你。”王谢道,“等王四爷选定了地方,我就将医馆开到药铺里,以后你就是我的小伙计,抓个药算个帐,端茶倒水什么的。”   “遵命,少爷师父。”燕华笑应着。   “喏,这是合约。”吃了饭,也都收拾好了,王谢将契约掏了出来递给燕华。   燕华指尖轻触这张轻飘飘的纸,王谢给他讲大概意思:“王四掌柜和我合伙开一家新药铺,专门卖些贵重药材和特制的丸散膏丹类成药。合股资本是他九我一,第一年每个月净赚的银子预期之内都归他,只要超过预期,都是我的,但是我要慢慢承担房租等花销。一年不获利,我一年白干,诊金全部归他,另外合股的本钱归他,次年还不获利,诊金也是全部归他,剩下的合股本钱也归他,而且这宅子恐怕就要改名字了。”   燕华大吃一惊:“少爷,您将祖产押给他?这、这……”   “这没有什么风险。”王谢轻松道,“别说一年获利,一年以后,我都能把他的合股买到手!”   “那少爷,他说的获利是怎么算的?”   “眼下的铺子,除去本钱和所有挑费,一年差不多是净赚白银一百二三十两,一个月下来平均十两多。所谓获利,就是一个月至少要赚十一两。”   “这么多?”燕华惊道,“那少爷新开的铺子,最初没人晓得名气,岂不是会亏本?”   “因着我是新手,他也是初次尝试,因此我们将预期压低了,前半年净赚五十两银子即可。”   “净赚五十两……也不低啊,这还是预期,没有少爷的份。”燕华眉心又要打起结了。   “别担心,有我。”王谢忍不住抬手揉揉燕华的眉毛,“再皱就出皱纹了——这合约你帮我保管。”   “啊?”燕华立刻转忧为惊,“这怎么使得!少爷,这么重要的东西燕华可不敢拿。”   王谢拉长了声调:“燕华,你说过给我帮忙的。”   “燕华自然愿意为少爷做事,可这么重要的……”   “因为重要,才托付给你啊。你说,这世上我除了你还能放心谁呢?”王谢凑近了,低低的问。   “少爷……可以自己保管。”   “我是自己保管啊。”王谢理所当然地道,“我不是把重要的都放在一起了么。”   “都放在一起了?”燕华不解。   “傻。”王谢先给出一个评语,随后道,“契约很重要,你更重要,所以要放在一起。”   “少爷……”   “所以好好拿着,日后你眼睛好了,家里还等你管账,外面还等你坐堂,我还等着你端茶倒水呢。”   “少爷……”眼圈红了。   “好啦好啦,我说过我们会有好日子过,就一定会有。”王谢拍拍他的手,“待会就换药,然后歇了吧。我们明天上午出去买花。”   “……好……可是少爷不先省着点开销么?”   “没关系,误了花期才是大事。”   王谢钻进书房,想了想,写了几张方子,准备明天顺便去药铺的时候,交给洛大夫,相信他和王四掌柜都很乐意研究一下,然后配制成丸。毕竟,他出一成的钱合股,而能将超出预期的银两全都收敛到自己手里,就在这些验方上,三张验方不能说价值千百,但只在康安堂出售,王四掌柜掌着独家验方,当然觉得比银钱合适——有事弟子服其劳,干点活就换好几张药方,他们绝对赚了。   王谢不是没想过不开医馆而是直接卖药方了事,但卖一张少一张,得来的还是死银子,不如借此机会将自己名声扭转,日后也有生活资本。   洛大夫正欣喜着,自家师父即将在药铺附近开医馆兼坐堂,自己有什么疑难便可随时请教,实在是美妙得很……“阿、阿、阿嚏——”   一夜无话,直到天明。   王谢一出门,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很是不爽。昨天他就没想着看看天色,结果……这下可不好出门。   第十三章蠢   燕华也醒了,手骨和腿骨又木又痛,他是疼醒的。   掀开幔帐,隐隐嗅到外面雨水和泥土混合着的清新味道,果然骨头一痛起来就说明外面不是阴天就是下雨了。下了地,开门,摸摸门扇已全湿,往外伸手感到空中雨丝飘飘洒洒,露出一个恬淡的笑:雨丝拂面,很舒服,春雨,贵如油呢。   “燕华——”王谢走过来,一眼就看见房门半开处,扬着手臂迎接雨丝,阖眼微笑的人,“今天我们先不出去,可好?”   燕华点头,王谢观察到他脸上没有失望,暗暗松口气。   换药、吃饭,今天的燕华非常听话,直到送王谢出了门,一回身,两只手立刻互相握紧了揉搓,仿佛手上和腿上早就蛰伏了一根根一丛丛的刺,遇到阴冷便欢欣鼓舞地,纷纷撑开了骨头钻出来,疼得恨不得咬上一口才好。   燕华赶紧到厨下烧水兼烤火,雨天柴火也泛潮,不那么容易燃,过了阵子才感到全身暖起来。   真的是一动都不愿动,燕华抱腿坐着,猜测自家少爷会做什么——也不算猜测,每日王谢都会把行程跟他说。   撑着伞来到药铺,王谢和王四掌柜探讨一番新医馆兼药铺的选址布局,跟洛大夫说说自己带来的药方药理,再监督小吴熬制成药。   此时的小吴已经不敢不佩服这位王大少了,抿一口药汤就知道里面多少生水多少熟水,那他关于用水的一番说道肯定是没错的了,再加上光用闻和看就知道掌柜的放了什么药材,这本事自己做梦都想要啊!而且,怎么说呢,王大少那双眼,平时没什么,那天那眼神,比他醉鬼的爹盯着他,琢磨抽他哪个部位时的眼神还吓人,这叫什么来着……说书先生说的……笑里藏刀?小吴有点抖抖的。   王谢可不知道小吴一肚子胡思乱想,看看药熬得没问题,抽身回了前堂,端着只茶碗,坐在窗下赏雨。这雨绵绵的,渐渐越下越大,路上行人更少,药铺比平时清净太多了。   呆在自己闻了一辈子的药香里,王谢特别舒服。偶尔门帘一掀进来个拿着方子的,洛大夫刚出去解手,拜托他照看柜台,王谢想着自己也闲,顺手抓药上秤,份量一抓一个准,几乎没有增减。   买药的中年人见他这手功夫,攀谈道:“先生好准的眼力。”   “哪里哪里,手熟而已。”王谢客气道,“师傅稍等。”   “先生看着眼生,贵姓?新来坐堂的?洛先生呢?”客人看王谢一身银灰长衫罩深色外衣很是稳重,谈吐举止又文雅和气,看年纪看作派,绝对不是学徒伙计,那肯定也是一位大夫了。   没想到来人还是位熟客,王谢笑道:“我免贵姓王,帮他看一下铺子,到不是在这里坐堂——过两天我的医馆就在左近开张,看看脉、扎扎针、卖卖药,再卖点强身健体、益寿养生的祖传秘方。”   开医馆和开棺材铺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都不能明着招揽客人,更不能说什么“欢迎光临”、“欢迎常来”之类的客套话,否则是明摆着咒人多病多灾不是?不过益寿养生到是没有人不喜欢。   客人一听也笑了:“原来是王先生,是掌柜本家么?开医馆可敢情好,附近就一个医馆,老大夫整天念着回乡养老,估摸着就快关张了,正好先生在这儿行医——不知道先生在这里几天了?听说掌柜的猪油蒙心,跟败家子王大少签了契,先生知不知道?”   见他凑近了压低声音问,王谢忍住了笑:“这件事,我倒是很清楚。”   “那,到底是怎么回……”客人好奇心上来,还没把“事”字说出口,忽听一声“谢少爷,还是小人来吧!”打断了他的话,回头看,是伙计小吴。   小吴端着成药出来给王谢验看时,见到王谢称药,先顾不上别的,赶紧过去接手:“这小事,交给小人就好,谢少爷您先歇会儿。”   ——王谢虽然和铺子里众人也算熟了,因他在别人眼里还是个纨绔,也没有真真正正治过病救过人,大家都想不起来改称呼为“先生”。另外,小吴心虚,抓药是他的本分活计,要是这位王大少在掌柜面前说他偷懒就惨了。   客人听见,吓了一跳,春城的谢少爷谁不知道,怎么今天自己刚提了提,就偏偏碰上了?赶紧四下瞅瞅,没有别人啊。   “已经称完了,你算账还是等洛先生算?”王谢手下利落,拿过纸来一倒一提,左右裹好,上端收紧,一扎就是个方方正正的包。   “我算,我算。”小吴拿过药方开始算,“麻黄一两、黄芩一两、川穹一两……”   王谢见他不断扒拉算盘,笑道:“你不是跟着洛先生学药么,总背过汤头歌罢,这是味麻黄汤,一道标准麻黄汤多少钱,算出来以后记住了,下回再见到此方,药量不过略有增减,在本方价钱上你再略作增减即可,何须一味药一味药地算。”   小吴连忙道:“谢少爷教训的是。”   客人没有耳疾,小吴两次称呼,口齿也相当清楚。“谢……少爷……?”   王谢端过茶水抿了一口,点头,淡淡道:“正是在下。”而后有些顽劣地,看客人一张脸神色从犹疑变为僵硬,于是笑道:“师傅,日后若成了街坊,还请多多帮衬。”   “不、不敢、不敢……”客人喃喃地道,“怎么可能……”和蔼可亲的王大夫竟然是纨绔败家的王大少,这、这差别简直是天上地下啊……客人正自想着,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有劳师父看店。”回头,这不是洛大夫么——他怎么会向着王大少行礼呐?还叫“师父”?啊啊,王大少管他唤“鼎新”,这不是洛大夫名字吗?难道他真的是王大少徒弟?王大少的年纪都能做他儿子了,没搞错吧?天哪,这、这、这王大少太深藏不露了吧?   “一共一百二十七文钱——客人,客人?”   小吴喊了两遍,客人才回了神,也没顾得上讨价还价,直接给了钱,拿着药包,匆匆离开,颇有些“落荒而去”的架势。   洛大夫给自己斟了杯热茶,叹道:“没套外袍,出去一趟有些冷,手指都有点僵,早知道这么冷,手炉不应该收起来。师父可要注意增减衣裳,着凉就不好了。小吴,你也是。出来进去的,现在不当心,老了就有你受的了。”   正在检查药丸的王谢点头道:“极是,少年受寒不自知,年老以后阴天下雨简直从骨头缝里往外疼……”忽然住了口,“鼎新,留给你的药方,慢慢熬制成药罢,我有事先走,明天再来。”说着话,撑起伞走了。   雨越发大了,王谢也不顾路上泥泞,匆匆忙忙回到家,客厅客房书房连自己的房间都不见燕华,王谢转了一圈出来,才看到燕华一手扶着厨房门框,一手垂在身侧握紧了拳,紧张而不确定地问:“是——谁在那里?”   “燕华。”   听见这一声,燕华脸上的紧张被温和的笑容取代:“少爷?抱歉少爷,雨声太大,燕华听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王谢走到他面前,往厨房里面看,没有烧饭或做菜的痕迹,灶上只有一口锅,灶旁木盆里是微微冒着热气的清水,王谢再低头看看燕华湿漉漉双手,叹口气,拢了他的手,拿自己衣裳擦干净,又直接把人拉到怀里抱了抱才放开:“去你房间,躺床上等我。”   “……好。”虽然不明所以,燕华依然点头答应。   燕华慢悠悠走远,王谢扎进柴房找炭烧上,又扒拉出手炉一只,宁芝夏赠烈酒伤药若干。   将手炉搁好炭,一手拎着炉子一手拎着烈酒进了燕华的屋,燕华果然躺在床上,听到动静,支起半个身子:“少爷?”   “袖子,挽起来。”   王谢一根根揉搓燕华的手指,感觉着皮肉下歪曲纠结的筋骨,看着颜色渐渐由青白转红:“燕华,这种事以后记得提醒我。你不说,我会觉得自己很蠢。”   手中的指头动了动,反握住了王谢的手:“少爷会治好燕华的,所以,燕华不急。”   “……好燕华。”对着这样全然的信任,王谢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揉过了手,揣上手炉,一条腿收进被子里,另一条腿上至髋下至膝盖露在外面涂药,按摩,足足半个时辰。   燕华得了温暖,又被按摩得舒服,便迷迷糊糊睡过去,王谢将他的腿放进被子,自己喝了口酒,对着雨帘发呆,掰手指数日子。他是二月初七订的金针,初八初九初十陪燕华三天,十二十三两天签了合约,今天是二月十四,已经过去七天了。   次日到是个好天气。   一早王谢不敢怠慢,陪着燕华,雇了辆板车——横竖要将花卉拉回来,正好路上还有泥水,他怕燕华滑倒,两人直接上车了事——到花坊转了转。   燕华小心抓着王谢手臂,雨后道路是不好走,但自家少爷始终贴着他,陪他慢慢行路,又滔滔不绝说着面前所见花卉模样,时不时引着他的手去触摸叶片,听他点评。少爷看中的花卉怎么会不好?他跟着点头,少爷起初很高兴,后来似乎有所发现,干脆念出一长串花名让他先挑。   真是……春季的花大都艳丽,他又看不见花开,挑了不是白挑?   不过,如果说少爷喜欢,那就……两人买了各色花种以及扦插枝条,还有几大盆牡丹玫瑰含笑九里香之类,有色有香。   回了家,趁着雨后泥土松软,撒了种,栽了枝,盆花也叫人摆好位置,王谢瞧着燕华沾了泥土的笑脸,十分有成就感。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新医馆兼药铺的房子已经租下来了,地点还真离康安堂不远。这倒不是恶意竞争,一是两家主要经营不同,新医馆药材不是重点,重在成药和诊金,而且其中还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约定。   王谢,作为一位八十岁的祖师级人物,在工具不全的时候,就是给他一根线也能诊了脉,给他一支牙签也能做了针灸。但这些手段完全没必要施行,一方面,能置备齐了工具,行医效果才好,另一方面众人还是习惯一个大夫使用专门器具的。   普通大夫,所需要置办的东西相当简单,不过金针脉枕艾绒文房四宝之类,然后是一些常用的丸散膏丹,康安堂这几天已经熬制了些。   而新医馆兼药铺,准备的东西就多多了,药物好说,大件的柜台、药柜子、桌椅甚至堂后的床榻等等就要候些时日,又想着找个小厮,无奈一听谢少爷医馆招人,大家都敬谢不敏——笑话,送过来是想着学本事,跟着谢少爷学什么?吃喝玩乐么?   王四掌柜跟洛大夫一商量,便叫小吴过去先帮衬着,自家铺子又不是只有一个学徒,况且小吴已经学了两年,岁数大了懂事儿,有点儿眼力,也能通个消息。   小吴忐忑应了,跟着王谢转了几天,觉得王谢没怎么挑他错处,这才稍微放下心。   撒下去的花种,渐渐冒出了小芽,扦插枝条上也绽了新叶,更不用提原先就有的老树早就抽枝长叶,不几天庭院里便处处绿意。   燕华后面虽未痊愈,但是收效相当显著,虽然看不到,凭手指也能感觉出后穴有紧缩收拢之势,换药也变成了每晚一次。   觉得燕华可以适当活动,每日清晨,王谢便拉着燕华,开始练习一套动作甚是和缓的养生术。因着燕华看不见,王谢也不做示范,直接全身贴着燕华,手把手教他比划。燕华聪明而认真,王谢给他摆上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再讲调息之类,理论门道虽之前没有涉猎,王谢时常念叨,他耳濡目染也知晓些,又非大字不识的粗人,这些一点就透。   王谢看着燕华慢悠悠打拳,十几天汤汤水水调养下来,燕华的气色甚是不错,皮肤光滑润泽,脸上白里透红,两颊也长了些肉,身体更不用说,新做的衣裳,穿着都有些紧绷了。   打完最后一拳,燕华收势,王谢笑眯眯走上去,在燕华习惯伸出的掌上,搁一块手巾。燕华擦擦脸,这个习惯性伸手的动作是王谢从一开始就把他培养出来的,如果不接,手巾就会贴在他额头或者面颊,细细给他擦上一遍。   “我走了。”   “好的少爷。”   王谢不是没想着带燕华一起出去,问题在于医馆还没开张,屋子里乱糟糟一片,没什么落脚的地方,自己又要往来奔走,和工匠及旁人安排事务,怕照顾不到燕华出了闪失,横竖出门也不急这几天,而燕华对自家各处摸得都熟,在家行动更方便。   况且昨晚他无意中看见,燕华枕头边上有个小小的长方形沙包,还有未缝制的一小块青布,想想形状,登时明白那是个脉枕啊。燕华不会刺绣,但是缝缝补补相当的熟,估计过不了一两天,他回来以后就能见到成品。   想着不知道燕华会用什么方式将脉枕交给他,是很郑重还是随便说不过是个小玩意的时候,王谢心情极佳地弯起唇角。   在新的医药馆呆了片刻,迈进康安堂,受了洛大夫的礼,闲聊两句,发现洛大夫面带倦意,王谢不由问:“鼎新,昨晚没休息好么?”   洛大夫微讶道:“师父不知道?”   王谢摇头,洛大夫忽然一拍桌案:“对啊,说是找了全城的大夫,不是还有师父么!”   “怎么?”王谢一头雾水。   “昨夜‘叠翠坊’少东家出了事,老掌柜的把全城能请到的大夫都请去,连‘吊命汤’都下了,一直弄到天明,全说不敢治,多少诊金都没用,这人已然没救,让主家准备置办丧事。我到那里还没进门,闻见血腥气就立脚不稳,只好回来了,当时真应该让他们请师父啊。”   “叠翠坊”?王谢只一愣,随即想到,这不是自己去的那家首饰铺?少东家只有一个,那就是苏文裔……原来如此,他就说呢,怎么感觉苏少掌柜不是个庸人,却对他的后来之事全然没有印象,想是在这个时候苏文裔已经死了的缘故。   这么早就死了啊……王谢见多了生死,此刻忽然觉得,包括上次的宁芝夏和林虎峰在内,他看着面前人意气风发,却又知道对方日后生平甚至死期,确实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还好自己又活了,身边还有一个燕华。   还好……不、不对!   王谢想起一事,脸色大变。   ——如果一切生老病死像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动,燕华的寿命可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岁,那就是明年啊……会不会在不久以后,不是因为自尽,而是遇上什么意外,到时候也丧了命???   王谢蓦然间如坠深渊,手脚冰冷。   这几天日子一忙,竟隐隐忘记本心初衷,无论如何,燕华不能出事。   那么,就拿苏文裔的命试试,看我王谢有没有这个能耐,改变!   “苏少掌柜已经殁了,还是没有?”   洛大夫听出语气中紧张之意,只以为是医者对重病的探讨,便道:“半夜就说是没救,只等一口气咽下,估计早晨人也差不多没了。不说别的,就是流血也流干……”   “——门口雇车,我们走!”   “去哪里?”   王谢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这笑容他徒子徒孙看见了通常的反应就是吓一哆嗦,知道这位又要打算盘祸害什么人了。   语声平平,却是从牙缝里往外蹦字:“去找阎罗王抢命。”   第十四章凶神恶煞王大夫   “叠翠坊”门前贴着“东主有事,歇业一日”,根本没开张,隔着两条巷子就是苏掌柜老小一家的居所,门口有小徒弟正挑起一只白色灯笼。   王谢跳下小车,飞快往里便走,看见个熟人,一把抓住:“人还活着么?在哪里?”   老人正摇头叹气,被他一抓,吃了一惊,当下不及反应,答道:“少掌柜刚刚断气——王、王先……谢少爷?”   这人恰是首饰铺里的张师傅,看见王谢,称呼乱了。   王谢闻言,更是烦躁,足下不停,后堂已经传来哭声,他径直循着哭声奔去,也没人阻拦,一直到某处房间,里面好几个人愁眉紧锁,更有老妇人对着床放声大哭。   王谢就愣闯上去,看床上人,面色惨白,全身厚厚包扎,身上床单上幔帐上全是血污,胸口全无起伏。   并两指按在颈项,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他来晚了?不、绝对不!   屋里人直到王谢按上苏文裔脖子,才反应过来床头多出一个陌生人。   苏掌柜唬了一跳:“你、你是什么人?”   王谢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安静,那眼神一凝,怎么看怎么是阴恻恻恶狠狠的。   一旁大哭的老妇人也傻了,尖叫:“你要对文裔做什么——”说着就要扑上去阻止王谢动作。   屋里还有另外三人,一个是苏掌柜的得力管事姓东方的那位中年人,一位是苏掌柜夫人,一个是苏掌柜小舅子。东方管事不确定,苏夫人不知道,这位二十七八岁小舅子到是见多识广,失声叫道:“谢少爷?”   王谢挥了两下手臂,没敢用大力甩开老妇人,怒了,吼道:“安静!人还没死那!”   ——什么?   屋里剩下的五个大活人听了,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一窝蜂凑上前:“有救?”   王谢哼道:“你们离床远点,别说话别碍事,诊错脉可就真没治了。”说罢一手按在苏文裔胸口,俯下身,深吸一口气,嘴对嘴将气渡进去的同时,另一只手猛地击在苏文裔胸口那只手上,用力吮吸对方口中涎液,吸一口吐一口,遍击打边吸吮,如此反复有节奏地击打了五六遍,叫道:“来一个人扶住他!”   苏掌柜刚要上前,却被他小舅子占了先。   王谢将苏文裔上半身扶得直了,转到他背后,双掌齐出,击中他背后。   苏文裔一张嘴,缕缕污血顺唇角淌下,人随即呛咳起来。   王谢再一吮,将他口内脏污尽数吸走吐掉,半句废话都不说:“这人一炷香之内还能支撑,吊命汤端来,烧热水,拿一匹白布,二两白丝线,准备至少三坛好烈酒,必须是五谷酿的,准备小块榆木板、榆木筷子,准备文房四宝,准备两个小厮跑腿——先去你家铺子里看看我订的金针银器得了没有?有几支拿几支。”   听到苏文裔不但没死而且有救,苏掌柜也顾不得管对方是谁了,一叠声应允,东方管事立刻转身出去安排——此时张师傅和洛大夫以及外面那个挂灯笼的小徒弟也跟过来了,洛大夫腿软不敢进门,就靠在小徒弟身上,站在外头,张师傅恰好听见王谢后半段话,连声道:“苏少掌柜嘱咐提前打造,是以已经全都打造出来了,就在铺子里,两个黑色匣子装着。”   东方管事打发小徒弟去取,自己去厨房叫仆妇烧水,汤药就一直温着,叫小丫头端来,再进门,老妇人苏掌柜苏夫人小舅子四个人,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王谢下笔写方子呢。连张师傅也躬身站在一边。   王谢写了一张,又写一张:“这个抓来直接煎一个时辰,三碗水成一碗。这个是散剂,鼎新知道,康安堂新制的,取一合,这丸药和药膏也是,速速拿来。”   写完搁笔,接汤药在手,一顿:“三味吊命汤?这是好物,怪不得支撑了这么久。”   含了一大口,捏开苏文裔下颌,将汤药尽数送入对方口中,一共送了三口,便撂下碗,再次按着苏文裔脖颈,道:“大概是怎么受伤的,详细告诉我。”   “是是。”苏掌柜道,“前几日文裔出门谈生意,跟对方也往来过两三……”   王谢毫不客气截口打断:“这些我不用听,要你详细说明的,是他怎么受伤,伤了多久,怎么治的。”   王谢什么大人物没见过,积累六十年的气势一开,那语气绝对掷地有声,全屋的人都不敢大小声,苏掌柜连忙道:“是,他坐在车里,车厢碎了,被木头砸中肩膀和后背,摔下车来,又被砍了三刀,逃走时被奔马踩踏,踩伤了腰腿,申时发生的事情,子时被抬回来,先生都说除了骨伤,还伤了内腑,而且恐怕日后下半身不能动弹,不能人事——但是没关系,只要人活着就行,我苏家只要人活着就行!”   王谢点头,继续吩咐:“金针银器用烈酒煮,白丝线用酒浸,连同热水白布烈酒都放在屋里,留一个胆大心细不怕血的人打下手,其余人出去关门关窗,门外始终有人候着听差遣。”说着笔下不停,又是一堆药名:“这些每种药一斤,用大锅,放一丈白布一起煮。买三只大公鸡,两条黑狗,听到吩咐就杀了取血,血液分别煮开。再买半扇猪,越新鲜越好,另外准备两斤上好细白面,到时候和成糊,都有用。”   一连串命令流水般发下去,不多时物品齐备,留下的人选也定了,就是东方管事。   “老朋友,久违了。”王谢盯着端上来的木盆之内。   一枚枚金针、一道道锋刃,沉浸在酒液之下光芒闪烁,丝丝星芒跳跃着映在眼中,点燃胸中战意——为了燕华,莫说逆天一次,就是万劫不复何妨。   “苏文裔,你若好转,可真是托了燕华的福。”王谢默默念着。   “——东方管事,用热烈酒洗手,然后,除去他全身衣物。”   王谢望着桌上一排成药,缓缓伸出了手。   外面,苏掌柜劝回自己的母亲和妻子,请洛大夫到厅里落了座,小舅子作陪,才提心吊胆开始问:“洛先生,不知谢少爷可有把握?”   洛大夫一直在外面,没看见王谢沉着脸的模样,但听到王谢的吩咐声,虽然急促,却非常沉稳,他又是相信王谢医术的,当下便道:“掌柜的可以放心,我师父一听少掌柜出事,连忙就过来了,他说没问题,就必定没问题。”   “师父?”苏掌柜和小舅子对视一眼,“莫非……”   洛大夫与有荣焉地向后堂一拱手,道:“王先生便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医术精湛,少掌柜必定无虞。”   苏掌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小舅子先一步问出来:“洛先生没认错人?还是……世上有和谢少爷长得一模一样之人?”   洛大夫连忙摆手,笑道:“师父一向深藏不露,你们莫要小觑,就是我,也是偶然才识得庐山真面目啊——可惜,若是苏掌柜一开始就去请他,不知能省多少奔波。”   听他将王谢说得天上有地下无,苏掌柜将信将疑:“那我这位大侄子……唉,真是造孽,对方无缘无故下的手,直到最后才说认错人寻错仇,我……苦命的侄儿……先生们都说了,这样重伤,断难活命,即使救活,不过是个活死人,更不用说肯定断子绝孙无疑……我半辈子什么都不求,就求能给他一条活路……就在刚刚,这孩子咽了最后一口气,我都傻了,幸好谢少爷救了回来……若是真过了着道坎,我苏某人感激他大恩大德!”   苏掌柜越说语声越低,小舅子在旁边眼圈也红了:“文裔是个好孩子,一定能挺过去,一定的……”   忽然后面有人喧闹,片刻后一个人冲上了厅,慌慌张张地道:“爹爹,爹爹,相公、相公他——”   苏掌柜忙哄道:“我儿,谢少爷在给文裔治病,我儿莫急,这边还有洛先生在,文裔不会有事的。”   那人闻言,看见座上有外人,才慌忙敛衽行礼:“见过洛先生,妾身担忧丈夫,一时情急,失礼了。”   洛大夫一见这妇人云鬓散乱,满面泪痕,双眼哭得浮肿,年纪不过双十,听称呼便猜到是苏文裔的妻子,忙道不敢。   苏掌柜在旁道:“这是小女,文裔表妹,也是文裔之妻——我儿,你身子不好,不是叫你去休息了么?”   “爹爹,女儿已经歇过了,爹爹也去歇一歇。”苏氏劝道,“家里还要爹爹支撑,爹爹莫要累病了。”   “爹爹没事,你去哄哄你娘亲和祖母,她俩刚刚可吓得够呛。”   “那文裔的情况怎么样了?爹爹,您告诉我实话,没关系啊。”   “文裔很好,你放心。不信你问洛先生。”   苏掌柜目光过去,洛大夫自然领会,便点头道:“少夫人尽管放心,少掌柜虽然症状凶险,必定无事。”   苏氏又想去房里看看,三个人一齐拦下,也只好回去。   苏掌柜望着女儿背影,叹气:“文裔新婚不到一年,膝下还无所出……万一……唉,我苦命的儿。”   小舅子红着眼劝慰:“姐夫,文裔能保住性命,说不定也能康复,您还是先别琢磨太多,谢少爷都说有救了。”   “希望如此……”   三人继续坐等,过了一个时辰,后堂有些动静,在座的三人纷纷看去,小舅子更是起身过去。见一个小厮过来道:“东方管事说,将最先熬着的汤药马上端进去,再把鸡狗血分别煮开了,割上一块五斤的生猪肉,洗干净送进去。还有,鼎新有事可以先走。”   洛大夫闻言,才向苏掌柜告辞,毕竟他虽是王谢徒弟,还是药铺坐堂大夫。   苏掌柜也腾地站起来,下去安排,将汤药端到门口,门里的东方管事立刻接手,二人四目相视,没说话,苏掌柜抛了个眼神,东方管事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也回了一个,这才关了门。   两位老朋友相处多年,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意思,苏掌柜在问:“有希望么?”东方管事回答:“很……震撼。”   不一会血肉准备好了,也送进去,苏掌柜:“要多久?”东方管事:“不知。”   又过一个时辰,小厮出来要煮过药的白布,又要面糊,还要将最先熬的药重新煎一副。白布面糊送进去,便又没动静了。   第三个时辰,又吩咐需要准备大量灶灰锅底灰。药熬得了小厮端过去时,不止苏掌柜,他的母亲、夫人以及苏氏都聚集在厅上,坐立不安——小舅子早就等不及,闻着铺天盖地的血腥,白着脸,搬把椅子守在苏文裔门外。   终于,在三个半时辰之后,门开了,东方管事脸色也是苍白,动作僵硬地走出来,声音干涩道:“暂时可以了。”   小舅子立刻站起,往屋里看,只见满地满桌片片血污狼藉,床上幔帐遮得严严实实,王谢坐在椅上,面上虽显露着疲惫,两只眼睛却闪闪发亮,对着他招手。   小舅子赶紧过去,王谢道:“你先去告诉所有人,在我同意前,不得拉开幔帐,人更不能搬动,否则后果自负。然后找人用灶灰锅底灰搅和烈酒,将屋里的脏东西清一清。”   “那文裔……”   “先吩咐完再说,顺便拿些点心来,我很饿,歇一阵就去前面跟大家说明。”   “好。”   “还有,预备笔墨。”   东方管事刚走到厅上,所有人目光抑制盯着他,既期望又恐惧。   东方管事点一下头:“少掌柜没有死,大家先别过去,过会谢少爷会交代大家。”   交代完正事,才对着一旁小厮道:“赶紧给我沏一壶酽茶来……这手段……”想起王谢,脸色又不禁白了一白,对着苏掌柜郑重地道,“谢少爷绝对不是一般人。”   苏掌柜点头,别的不说,就凭王谢能将刚咽气的苏文裔一口气重新提上来,已经证明对方不凡了,方才惊讶,只是因为这位医术高超的人物竟然是谢少爷而已。   不多时小舅子也过来说了王谢的吩咐。   嫡亲之人的生死就取决于这位谢少爷薄薄两片嘴唇的开合,没有人敢打扰。   王谢缓步走出时,厅里一片紧张的寂静。   “在下下面说的话,请不要打断,因为诸位都有疑问,但是在下会将可以解释的全部说明,所以,不要心急,全部说完以后会给大家释疑。”王谢咳了一声,眼神冷厉,扫视众人,慢慢开口:“首先,苏少掌柜的性命保住了。”顿一顿,“但是——”   大家都知道,要命的话都在“但是”后面,不约而同凝神,就听王谢道:“醒来以后,必定会有失明、失聪、晕眩、尿血、头痛甚至半身不遂或瘫痪等症状,可能是一种,也可能是几种。”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众人,心又提到嗓子眼上,这、这还不如活死人呢。   莫说妇人们就要失声痛哭,苏掌柜也是腿一软,碍着王谢之前的言语和严厉目光,不敢打断,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恳求”之意。   王谢也不喜欢吊人胃口,他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讲出来而已:“这些并不打紧,都可以慢慢恢复,只要性命无碍,日后还有痊愈的时候。下面说外伤——骨折、刀伤只要不做搬动,自可痊愈。只是右肩骨骼碎了,又被粗暴移动过,影响经脉,整条右臂暂时不能动弹,若要恢复灵便,需三年,但是以后提不得太重的东西,比如说这张桌子。”   ——谢少爷,你顺手指的这张鸡翅木方桌,在座的谁也提不动吧,送来时还是两个伙计抬进来的,指望苏文裔单手去提么?   得知任何症状都可以恢复,众人脸色大为好转,心情也轻松了几分,而苏掌柜更是满眼希望地看向王谢。   王谢哪里不晓得他迫切想知道的是什么,习惯性想去捻胡子,手臂抬起来一点点又放下,克制住了,道:“还有腰腿,脊骨断裂,经脉损伤,也损了肾气,幸得有救,虽一时无法站立,一年后还是能慢慢行走的,另外虽然影响房事,但是幸好没有完全废掉,等他痊愈之后,如果需要,在下可以调理一番,估计一年后生育问题也不大。”   别提苏掌柜心花怒放,就是苏氏,也顾不上脸红了,捂着樱口小小抽了口气,露出喜色来。   “最后,在下要说的才是重中之重:少掌柜今夜必定发烧呕血,若是在三日内清醒,神智无碍,若是过了三日没有清醒,恐怕就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好,全部说完了,诸位有什么疑问?”   末尾这段话,毫不迟疑地将一干人等推进冰火夹缝之中。   “谢少爷,文裔醒来的把握,有几成?”   这么关键的疑问,是从小舅子口中发出的。   王谢不假思索:“醒来不等于清醒,今夜他就可能醒来,但是不会认人,也不明事理,至于清醒……一方面看他求生意志,另一方面就要看照顾是否得法。”   “还请谢少爷将一应事项统统告知!”苏掌柜也顾不上别的,急问。   “不是不说,只是在下就算告知也没用……” 沉吟一下,开口。   王谢还没说完,小舅子就跪在地上了:“谢少爷,有什么吩咐您就尽管说!只要能救文裔,我任凭差遣!”   “呼啦啦”一屋子人都跪下了,王谢赶紧去扶:“在下的话不是刚说了一半么,大家起来,起来!”   第十五章成败一举间   王谢心里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冒风险。他一辈子见的生离死别那是数也数不清,苏文裔生死本与他无多大干系,但是谁知道重生以后是个什么样?交好宁芝夏,至少宁芝夏还是活人,而苏文裔……若活,证明燕华的寿数也是能改的,若在自己抢救下还是死了,那就是说燕华……不行,绝对不行!   一想到燕华,王谢就心惊胆战,进而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苏文裔这条命先抢回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说话,便讲得慢了,结果小舅子心急,闹了误会。   “——苏掌柜,丑话说在前头,在下提醒您一句,少掌柜的身子,几乎就是无底洞,全靠着银子,不知道您愿意往他身上花……”   “倾家荡产!”苏掌柜毫不犹豫接口。   王谢一扫屋里其余几人,众人眼中都是求恳,没有半点不甘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他也是怕,万一中途苏家觉得不合适放弃治疗,苏文裔必死无疑,到时候他还得想法子把人弄家里自己治,才算是改了苏文裔的命数。   得到保证,王谢笑道:“苏掌柜尽管放心,我不过试试您决心多大而已,既然您为了少掌柜都肯倾家荡产,那我更是要鼎力协助,给我收拾一间空房,这一晚,我能不能在这里叨扰?”   苏掌柜只愣了一瞬间,登时大喜过望,连声儿道:“能能能,我这就去安排,谢少爷稍待!”小舅子更是一蹦三尺:“没没没问题,太好了!”   王谢愿意留下,苏文裔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立时求医,大家焉有不喜?这样的好大夫,真是旷古少见。   “但是,还有件事情要说在前头。”王谢道,“在下回家一趟,收拾些东西,接个人过来,两人住一间房,如果苏掌柜觉得不方便,那只好再想其他。”   苏掌柜稍微疑惑,王谢主动解释:“就是我家燕华。”   ——燕华?这个大家不用再听解释也都知道,就是在王家干活那个,挺可怜的残废下人嘛。   “没问题,谢少爷在这里歇着就是了,我们去接人。”   见到苏掌柜放松的神情,王谢正色道:“不必。燕华是在下很重要的家人,他若是有什么不妥当,在下可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话里隐隐暗示,要是怠慢了燕华,他可会撂挑子一走了之。   “这是自然。”苏掌柜虽然心里奇怪,但王谢的要求也不算过分,燕华这孩子是个本分人,前些年过得苦,谢少爷良心发现想弥补也是可能的。况且想想谢少爷都肯亲身照顾苏文裔,如此大的活命之恩,对他的下人尊重一点也没什么,不过……“家人”?   “家人”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亲人,家里人,另一个是指仆从,下人,二者待遇自然不一样。联系王谢的神态语气,苏掌柜觉得还是郑重点好,就按前一个行事。   王谢见他允了,这才转身提笔写方子:“先将这些药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抓来罢,晚上说不定要用到,还要多准备些蜡烛铜镜。大家也别都等着了,找几个精细小厮在少掌柜门口轮流听着,有什么动静过来说一声,我很快就回。”   王谢离开,苏掌柜叫人收拾房间,又安抚家人,向东方管事道谢,安排小厮等等,小舅子自告奋勇第一个过去守着,幔帐不能掀,屋里血腥味又实在是重,于是还像之前那样,拿椅子坐在门口。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王谢回转,苏掌柜已经打发人去酒楼要了好些菜,也不算正式宴席,单等他回来开桌。   王谢一看上首空着并排两个位子,顿时十分高兴,想着苏掌柜很会做人,客套两句,道过谢便和燕华坐了。   苏家女眷还在其次,苏掌柜、小舅子、东方管事三人一看燕华,有些不敢认,记忆里低着头总穿着灰黑短褐、可怜巴巴的小厮,就是面前这个长身玉立、唇红齿白、盈盈微笑的人?再看一身豆青色衫子配水蓝外袍,群青色腰带还缀着小荷包,通身穿着衬出了气质,虽说因为目盲行动不便而略显拘谨,分明也是个人物。   王谢很是满意三人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那一丝惊讶,互相敬过酒,便挑着荤素搭配往燕华碗里夹,一边和苏家众人说话。眼前他在苏家的地位,那绝对是高高在上,但王谢又不拿架子,谈吐风趣,再看他照顾燕华时小心周到的样儿,哪有半分治病时的疾言厉色。苏家不由渐渐放下敬畏之心,更不拘束,苏母和苏夫人尤其心疼燕华年纪轻轻双目失明,频频给他介绍菜肴,若不是心里还牵挂着那个躺着的苏文裔,这顿饭到是吃得宾主尽欢。   席间,这位忙前忙后的小舅子终于和王谢通了名姓——江海。   这两人回春城正好是一前一后,否则苏文裔也不会这么快送回家。又说到这无妄之灾,都不知道谁下的手,对方几匹马突然发难,击碎了篷车,一见打错人,又都催马离开,来去如风。苏文裔也是不凑巧,惊慌时从车上滚下才受的重伤,被马踩踏时护住胸口,废了肩膀,之后被另外一匹马腿扫到胯下,等纷乱过去,马上骑者只咒骂了一句“认错人”就都散了。   苏文裔撑着一口气,爬在道上等人救,车夫胆小始终没回,幸亏遇上小舅子江海。他二人年纪只差七八岁,平时关系不错,苏文裔强撑着,将事情简单说完,一头昏倒。江海吓坏了,拼命催促车夫,车子都要飞起来,进城直接拉到一家医馆门口,大夫看过后只给开了些止血安神药,告诉他,回去准备后事。江海又接着找医馆,都说没救,只好一边带着苏文裔回家,一边四处请大夫。眼见到了天明,苏文裔出气多入气少,江海心头也疼得要命。幸好突然有个谢少爷闯进来,不然可能下一个哭的就是他了。   苏掌柜操心一天了,岁数也大,东方管事跟着自己站了三个半时辰,也累。饭后,在王谢坚持下,劝这两位以及女眷回去歇歇,江海带着客人去了房间。   王谢还是老样子,和燕华手牵手,慢慢走到地方,道了谢,又说一会就过去探看病人,江海这才告辞,又在门外留下一个小厮,听候传唤。   拉着燕华的手,将房间四处摸过一遍,王谢看燕华脸色并没有十分拘束,也没有不悦,这才放心。二人并肩坐了,便低声道:“如何?委屈你跟着我,在这里待上一夜,我尽快让苏文裔清醒,然后就回去。”   燕华微笑道:“少爷,行医是少爷的正业,燕华没关系。其实,燕华一个人在家也是可以的。”他在路上大概知道自家少爷救了首饰铺的少掌柜,少掌柜伤势严重,少爷要多加留意才决定住下。   “不行,我不放心。”王谢道,“每晚调理不能断,你的药更是必须天天换,差一天都不行,不然怎么好起来?还有——等等我拿给你。”起身取过两只匣子,“这一个是金针,这一个是器具,都很锋利,你小心一些。”说着打开,让燕华探进手指。   “这……每根针都不大一样?”   “嗯。”   “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切割。”   “这个呢?”   “包扎用。”   “这些,都是少爷经常念叨的工具?”   “嗯,燕华,等着,你就快好起来了。”王谢心道若不是地方不对我恨不得马上给你治伤啊,若不是要看命数能不能改我怎么会在这里住下啊。   说了一会话,王谢开门,一看那小厮果然守着呢,见他出来赶紧问:“谢少爷有什么安排?”   王谢道:“我去少掌柜那里看看,你在这里陪燕华说话,把人哄高兴了就行。”说着腰间掏出几个钱。   王谢是苏掌柜全家上下的贵客,小厮起初根本不敢要,王谢坚持说这就算是他说得口渴时茶水钱,小厮才欢欢喜喜收了,尽心伺候不提。   到了苏文裔那屋,小舅子还在门口呢,也有点困意,头靠在椅背上一点一点,见王谢过来,立即跳起:“谢少爷。”   王谢拱手:“江叔,辛苦了。”   “哪里的话。”江海疲倦笑笑。   王谢问知除了打扫,没人进去,也没听见动静后,点头:“江叔跟我来,看一下他。”   “我去叫其他人?”   “不,先看看情况。”   幔帐之内,苏文裔的脸色仍然惨白,若非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就是个死人。薄被下,是一具重重包裹的身体,白色和棕黄色布条层层缠绕在肩头、上身、腰腹直到大腿。   王谢摸过了脉,放下帐子,道:“我去厨下预备一些汤药,他今夜凶险得很,厨下至少留一个人。”   “好,今晚我留在这里给他守夜。”江海坚定地道。   王谢道:“你守前半夜就可以了,我估计他后半夜发热,因此丑时到卯时之间,我来,别人弄不了。”   “谢少爷——”江海是真感动,“若文裔大难不死逃过此劫,我日后必报此大恩大德,即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谢心里苦笑,表面是帮苏文裔其实是在帮自己:“江叔言重,房间里头请备下烈酒、白布、蜡烛、铜镜,怕是后半夜要用。我就先去准备些药材了。”   挑了药物煎熬,吩咐别熄了火,王谢回转。   在门口就听到小厮滔滔不绝的讲话:“……那是鸡翅木的,木器作坊送过来的时候,两个壮汉抬进来的,您说,苏少掌柜要是能单手提起这么个物件,那得长成什么钢筋铁骨啊……”   推门进屋,一眼看见燕华含着微笑,正听得入神,王谢暗中高兴,觉得至少他没有太寂寞,笑道:“说什么呢?”   小厮连忙过来:“谢少爷,小的正给华少爷讲日间的事。您回来了,小的就不打扰了,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王谢顺手又给他几个钱,将随身带来的一个罐子递过去:“劳驾把这个温热了端过来,再烧水准备沐浴。”   “好嘞!”   王谢坐到燕华身边,问:“一会就歇了罢?”   燕华眉宇间是担忧的神色:“少爷,原来您忙了一天,可是乏了?燕华给您揉揉肩膀捶捶腿可好?”王谢对他讲述时,不过轻描淡写,他刚刚才从小厮口中得知王谢的事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王谢想了想,又怕燕华对自己忽然摇身一变,成为杏林圣手的事生出什么疑心,便解释道:“别听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你也知道家里的书杂七杂八,偶尔看到的方子拿来用而已,凑巧赶上了。别的病症,我还不一定敢凑过去。”   燕华连连点头:“少爷能救人性命,就是好事。”竟然半点都不怀疑。   王谢拉过他的手,低声诉苦:“好燕华,给我揉揉手指罢,我指头疼,疼得都抽筋。”   “好,需要药酒么?”   “不,就这么揉吧。”   “嗯。”   扭曲的指头覆上正常十指,灯下,畸形显得不那么突兀。他指甲粉润润的,仿佛三月桃花瓣,只可惜甲缝里有一点泥污。指尖指肚上都带着茧子,手心手背处处蜿蜒着伤疤。王谢望着两人握在一处的手,燕华姿势不对,但是很用力,也很细致,从力道里透着关怀的心意。   王谢抬头,燕华晚间也陪着喝了些酒,酒力行过,清俊的面容上染着两团绯红,双目合拢,羽睫又黑又翘。   这个人呢,就这么默默陪着他,真的关心,真的关注,真的全心全意。这一刻王谢有些把握不住,自己隐约觉得,虽一直宣告燕华是家人,可似乎,没那么简单……房门敲响,小厮送了温热过的罐子来,王谢回神,看燕华将罐中汤水饮尽,饱满的唇瓣微泛油光,鲜艳欲滴,忙递上手帕。   燕华拭拭唇角:“少爷?手指可还要再按按么?”   “……好。”   一会热水也送到,王谢要燕华先行清洁,燕华听话地去了,出来以后稍微有些疑惑:“少爷,这里只有一张床。”   王谢看他红扑扑的脸蛋,笑道:“你睡里面,躺好,我换药。”   “嗯。”燕华毫不迟疑照做。   “燕华啊,我怎么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呢,要是我在床上撒一堆针,你也躺……”王谢逗他。   燕华回头一笑:“少爷说话做事总是有道理的。”   “你这性子,以后被人骗走了怎么办啊。”   “不会的,燕华有少爷。”   王谢莞尔:“我也只要燕华。”   不久,两人并肩睡去。   小厮唤醒王谢的时候,刚过了子正。   王谢急匆匆穿衣出门,见燕华睡眼朦胧醒了要起,忙按住他道:“少掌柜病情有变,我去看看。”想了想,又道:“不必等我,你尽管休息,我不回来睡。”   ——他敢肯定,要是不说后面那句话,燕华会等他一夜。   燕华答应着重新躺下,王谢已经抄起金针银器冲出了房门。   “明明不应该此时出事啊……”王谢对自己的医术相当自信,但是对天命之说确实没有任何信心,如果这次失败,燕华……一边走一边吩咐小厮:“炉子上温的药拿来。”   苏文裔果然“醒”过来,但绝对不是“清醒”,两只眼珠上下乱翻,嘴里荷荷有声,身上滚烫。   屋里灯火通明,江海急得团团乱转,看见王谢,几乎扑了上去:“谢少爷!”   “别急。”王谢声音冷冷的,“你要害怕就出去,不怕就留在这里,按着他手脚。”说罢,亮出自己金针,往烛火上一烤,一口酒喷上去,十指眼花缭乱掠过,苏文裔头面直到胸口便是密密麻麻的针。   江海看得头皮发麻,忽见其中三根,在针尾颤颤巍巍冒出一点黑色血珠,赶紧指着,叫:“谢少爷,这里有血……”话到末了自动闭嘴,王谢那刀锋一般的眼神扫过,他招架不住。   “那是淤血。”王谢硬梆梆道,手下不停,刺、捻、提、按,也不见他动那三根针,三针尾端的血珠越来越大,蜿蜒流下。   苏掌柜一干人等也接信而至,今夜大家都提心吊胆不敢睡熟,闻讯都赶了过来,王谢头也不回往后一指:“你们别进屋,碍事!药还没拿来吗?”   “在这里。”小厮赶忙呈上。   王谢伸手一拧便卸了苏文裔下巴,再拿手一卡直接将药灌下去,嘴里报出几个药名:“这些放一起煮,连同白布。”再报出几个药名:“大火猛煎,三碗水煎成半碗,速速拿来。”   江海不敢怠慢,暗道进入状态的谢少爷真是威风凛凛手脚麻利,连忙回身重复了一遍传话,自己觉得苏文裔挣扎似乎又猛了,赶紧说给王谢。   “你就用这个力道按,按不住说一声,然后松手。”王谢捏着苏文裔的脖颈,阴沉着脸。   “我……我……按不住了——”江海叫着松开手,苏文裔重伤在身,竟然一个挺身坐直了身体,张口呕出紫黑的大块血污,又软绵绵倒了下去。   王谢飞速收针,再次过一遍火,喷一遍烈酒,对江海道:“接着按住他。”说罢插上了针。   片刻后苏文裔再次挣脱,呕出血块,颜色紫红。   王谢如此炮制,第三次看见鲜红色,知道吐尽了淤血,才叫将大火煎制的汤药端来,抹抹嘴唇,指尖一晃,一枚小小药丸滑进自己口中,跟着含了汤药,依然用嘴喂给苏文裔。又叫将熬煮的白布拿来,利落地剪开包扎,给苏文裔重新换过。   ——他白天两次用嘴度气喂药,秘密也都在自己口中的药丸上,此丸名为“鬼见愁”,顾名思义,和黑白无常抢人的,专用在凶险之症,护心安神保命。借着给燕华熬制药膳,以及洛大夫初次登门送的谢礼,两下挑拣了药材,王谢暗中炼制出一些小药丸,预备救急。这东西拿到外头绝对有价无市,但王谢深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理,自己毫无根基,绝不敢拿出来显摆。   第十六章苏醒   因药料稀少,这是最后一丸“鬼见愁”,此药不可多用,三丸已是极限,要再不建功,自己怕真是失败了。王谢心里惊涛骇浪,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将替换下的布料团了团搁置一旁,把被子重给苏文裔盖上,道:“现在,你我用酒浸湿白布,给他擦足底。”而后又报出一串药名,叫人按常法煎了,始终温在火上,随要随取。   江海连连点头,换绷带时他看见伤口处糊着大团污物,血肉模糊腥气扑鼻,也不敢问,手都是颤抖的。直到一床被子隔开视线,才缓过少许。   接了白布,一人一足,江海仿照王谢的手法,按揉起来。   足足半个时辰,江海手臂都是软的,看看王谢,也是满头大汗,然而双目仍精光闪闪。   江海暗道惭愧,自己比谢少爷还年长几岁,气力明明更足,谢少爷都不停手,自己怎么就想着累呢,况且现在,是在救文裔的命啊,谢少爷不过是非亲非故的外人,尚如此用心,自己哪能拖人后腿。想到这里,又加了把劲。   王谢自是不知他的心思,满脑子想到的,就是这人不能死,只要活了就证明燕华也不会死,所以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得保住这条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文裔惨白的足背在手里微微动了一动,却是血脉跳动,王谢两只眼睛睁大了,放手,起身,骈指探向苏文裔脖颈,沉声道:“拿药来。”   依然给苏文裔卸了下巴,灌进大约两三口,放下碗。   “可以给他擦擦身体,记住千万不能移动。”王谢退后一步,几乎坐在地上,此刻方觉得筋疲力尽。   床上苏文裔呼吸平稳,脸色虽然还是惨白,但已经没有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药,每次就两三口的量,绝不能多。”王谢说着,够到了酒,冲了冲自己双手,反复捻揉拍打,“江叔,你也来,不然过阵子十指胀痛。”   “好。”   “叫人在旁边守着,听见他肠鸣排气,就将汤药兑上一半水,加少许糯米和盐,煮粥,要软烂,要稀不要稠,也是隔一个时辰喂上两三口,记住,千万不要移动!”王谢郑重强调了两遍。   “好。”   看看天色将明,王谢晃晃悠悠站起来往外走:“江叔,我回去歇一会,不用管我,您也歇会罢,大家过去看一看,也各自去忙罢。”   屋外苏掌柜等人,夜里得知凶险,一颗心险些从胸口跳出来,好容易王谢发了话,道过谢争着凑到床前。   江海连忙将王谢的吩咐说了一遍,苏氏不放心,便要先守着丈夫,几人商议轮班不提。   王谢一脚深一脚浅回房,比燕华往日起身的时间还早点,燕华迷迷糊糊听见动静,紧张问了声“谁”,王谢嘟囔一句“是我”,然后就一头栽到床上,哼哼着诉苦:“燕华,我给少掌柜按脚底按了快一个时辰没停手,手指头又木了,疼……”   燕华心疼地摸索到他的手,细细按摩起来:“少爷,再歇会吧。”   “嗯,燕华陪我再睡一会。”王谢说着闭了眼,往燕华身边挤挤。   原来累极了的少爷也会撒娇啊。燕华在黑暗中勾起唇角,红着脸,摸索着给自家少爷掖掖被子,又细心按摩起了少爷的手。   一觉醒来,王谢先是觉得双手被束缚着,于是挣脱开,睁眼,看到的是身旁燕华拥被而坐,两手空空,还留着抓握的姿势,面上愕然和紧张并存。王谢连忙把手又伸过去,道:“燕华,我醒了。”说着握住燕华双手,凑到对方耳畔,“你一直给我按摩,是不是?燕华真好,谢谢。”   燕华果不其然脸上一红,王谢暗乐,燕华脸皮薄,每次这样靠近了说话都脸红,甚是可爱。   “少爷,起身么?”   “嗯。”王谢看眼滴漏,自己睡了一个多时辰,还不算晚。   小厮还在门外候着,看见王谢开门,赶紧行礼,转身下去,不一时送洗漱之物过来,跟着问是不是和苏掌柜一起用饭。   王谢连忙答应这就过去,跟燕华到厅里一看,好么,全家除了苏氏和江海,都在,不敢惊动谢少爷,就等他醒呢。王谢一边道谢一边问苏文裔的情况,早有小丫头上来说,少掌柜一直睡得安稳,也喂过一次汤药。   王谢见众人眼睛是红的,眼圈是黑的,感叹了一下家和万事兴,顺便将昨夜的险情说说,苏文裔这条命暂时是没问题了,虽然吐出了淤血,但是失血实在太多,要想缓过来,只能靠养,估计今夜之前,若能肠鸣排气,明日清醒的可能性很大。   这已经是天大的希望了,大家不住道谢。王谢又问有没有报官,苏掌柜为难道:“东方管事已经报官了,但是文裔始终昏迷,这事一时也没有头绪。”   王谢也只能叹息。   用过不算早的早饭,王谢便要告辞。苏掌柜怕极了昨夜之事,实在是不愿放人,苦苦说了半晌,王谢想想,也担心有个万一,写封信叫小厮送到康安堂,顺便带些药回来,自己安心在苏家住了。   小厮回来不久,忽然有人拜访,苏掌柜一看认识,一位是洛大夫,另一位便是日前给苏文裔看过诊的大夫之一,姓裴,裴大夫年纪也不小了,六十多岁,清矍消瘦,看着仙风道骨的一个人,便是他给开的“三味吊命汤”。   普通吊命汤,只用老参一味,加水煎成,三味则是从皇家流传出来的方子,效力自不必说。   裴大夫见了苏掌柜,拱手行礼,声称想看看苏少掌柜病体,并向王谢请教。   苏掌柜请遍医馆之事,春城人家略有耳闻。面对失血过多,内腑受损,万里有一治醒了还是废人的苏文裔,裴大夫也是束手无策,然而今早叫小僮去药铺取些药材,小僮正进的康安堂,就听见洛大夫在说,苏少掌柜绝对能痊愈。   小僮回来当笑话说了,裴大夫自然不信服,亲身去了趟药铺。正赶上苏掌柜家小厮在抓药,裴大夫一问,小厮虽然不懂药理,好歹还是能将王谢昨天下午的话重复一遍,裴大夫心里好奇得很,正好洛大夫想去看看师父,便一起过来了。   有大夫过来看病人,不算坏事,但问题苏文裔是由王谢看诊,从死治到生的,苏掌柜还没有换一位大夫的打算,迟疑了下,叫小厮进去通报一声。   小厮没多大工夫就回转,说谢少爷请两位稍等,练过功就来,要是急事,就直接到后院找他。   练功?两人一听,不约而同想去看看。   到了后院,见一人负手而立,面前一个人缓缓打着拳,看见有人过来,站着的那人向大家略微一点头,又继续看打拳了。洛大夫在裴大夫耳边介绍,站着的是王谢,打拳的是王谢家的燕华——洛大夫起初也只道燕华是个小厮,可是接触多了,隐隐觉得不像,就王谢待燕华的紧张劲儿,说是尊长又没那么敬,说是朋友又没那么有进退,王谢一直说燕华是家人,他就点头应着了。   裴大夫很客气的对苏掌柜说,一会自己上前请教,苏掌柜不必陪着。苏掌柜虽然觉得不合适,想想三个大夫在一起,定是讨论医道,自己又不懂,便告了罪离开,两位大夫,连同裴大夫带着的小僮儿,肩并肩欣赏燕华打拳。   原来是王谢看院子还算宽阔,土地也够平整,想着练功不可一日间断,领过燕华,叫他继续使那套养身功法。燕华当然是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当下依言而为,打起拳来。   裴大夫也听过谢少爷“美名”,现在这么一看,是位年青公子哥儿,风度翩翩,笑容和煦,气质又颇沉稳,胸中自有丘壑的样子,只是精神略显疲倦。再看燕华,一下子就认出燕华眼疾腿疾,双手问题更不必说,可是气色颇佳。他动作虽慢,一招一式甚是流畅,隐隐有种韵律,裴大夫看着看着,忽然目光不可置信地一震,再看向王谢时,眼中已经多了深思。   燕华听到有人过来,但是王谢没动,也没叫停,便一直打完一趟拳,收势,伸出手去,接到了熟悉的手巾。   王谢也很满意燕华这一习惯动作,等燕华擦完脸,收回手巾,这才向裴大夫行了礼,洛大夫在旁介绍后,几人便都到王谢屋里坐了。   裴大夫先开口道:“听闻谢少爷妙手回春,老朽特来请教。”   王谢赶快说“不敢当”,心里猜测这位是上门探讨来的,还是不服过来挑刺的。   裴大夫捻须微笑道:“前夜老朽也曾为苏少掌柜诊过脉,确实是力有不逮,谢少爷仅凭一人之力,便扭转乾坤,且听说日后不留隐疾,可是真的?”   王谢斟酌着道:“现下苏少掌柜尚未清醒,若是清醒过来,在下确实有几分把握。”   “老朽能否见一见病人?”裴大夫道,“因为谢少爷手段高超,所用药物也非同一般,听闻一些手段超出了常规……咳,老朽实在想长长见识。”   按理说裴大夫这么大年纪,很清楚别家的病人自己不该看,可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眼巴巴望着你,还真是不好拒绝。   王谢没多想便答应了,回头问燕华要不要一起去,顺带着提示:屋里全是血腥。燕华赶紧摇头,王谢于是叫昨天那个小厮过来陪他聊天,洛大夫听说屋里有血,吓得腿软,也留了下来。   苏文裔旁边守着的人换了,还是小舅子江海,见到王谢过来,急忙让到床边。   裴大夫的确见多识广,对着满屋血腥味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捏了脉验看,果然脉象虽然微弱但是平稳,又看看头面上的针痕,若非外伤包扎得严严实实,简直要解开绷带了,过一晌,赞道:“果然高妙。却不知哪位前辈名师,教出谢少爷这样的高徒?”   此话一出,就连江海都竖耳朵听起来。   王谢淡淡笑道:“家师声名不显,在下暂时不能告知,裴先生勿怪。”   “哪里哪里……”裴大夫说着,向江海道了别,又向王谢告辞,“老朽原以为传言不可信,今日方知世间隐士,俱是有大能为之人,真是佩服佩服。”   一直走到了门口,才拱手对王谢道:“谢少爷杏林圣手,怎不开馆行医,济世救人呢?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兴安医馆远近闻名,裴家一族也有百年的传承,谢少爷如不嫌弃,可以入我医馆,挂名行医,切磋医术,互相也有照应,不知意下如何?”   王谢微微笑道:“苏少掌柜尚未清醒,此事,不急。”   “那好,老朽告辞。”   王谢回了屋,洛大夫问:“裴先生呢?”   “回去了。”王谢笑道,“他来看看苏少掌柜,似乎觉得我做得很好,有些招揽的意思。”   “师父,您不能过去——”洛大夫立刻反对,“兴安医馆虽然是家大馆,里面十几个大夫也有本事,可是互相都看不顺眼,乱得很,而且规矩多,一进去就要做足至少五年,况且师父可是和康安堂有合约的……”   王谢含笑道:“你别急,我又没立刻同意。只不过担心他们会不会打压同行啊……”   洛大夫苦着脸道:“确实——我去跟我家掌柜说道说道。”   “都说了你别急。”王谢慢悠悠道,“吃过饭再走么?”   洛大夫是个急性子,哪里坐得住,匆匆忙忙走了。   王谢坐在燕华身边,炫耀:“看,我很有本事了吧。”   “少爷最厉害。”燕华含笑应着,方才他在一旁听得明白,自家少爷医术高明,大医馆的人都感兴趣。   “这才是第一步。”王谢道,“燕华,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会的,不仅仅是医术。”   当日无话,夜间苏文裔也没有任何动静,苏家上下轮流守着,从天色渐暗到雄鸡报晓的一夜,再从旭日东升到斜阳西坠的次日整整一天,众人脸上焦急担忧愈发的明显,对这位谢少爷的医术从佩服,渐渐也变成将信将疑。   还好在午间,苏文裔腹中咕噜噜的响了好几下,随即通了下气,正好与王谢说过的肠鸣排气之状相符。苏夫人忙命人将早已熬得软糯的糯米药粥端去,苏氏含羞哺了两口。   王谢心里也有些着急,提心吊胆只怕苏文裔长眠不醒,燕华将来就可能遭遇不测。他一下午哪也没去,只在燕华身边呆着,燕华虽看不见,也感到了他的紧张,静静陪着他,两人相依而坐。   事情在晚间有了转机。   当天晚上,大家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饭,小丫头就急冲冲跑进来报讯:苏少掌柜,醒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放下碗,心神不宁地看向王谢。王谢点头:“别让他移动,我马上过去。把我的金针银器也拿过去。”   一桌人都没心思吃饭了,依次起身往后堂走,王谢看看燕华:“燕华……”   “燕华过去也帮不上忙,就在这里等少爷。”燕华很自觉地笑笑。   “——抱歉。”王谢拥了他一下,因为燕华看不见他的表情动作,只有身体接触,才能让他将自己的一些感情,更好地传递过去。   东方管事走在最后,见到这一很不合规矩的动作,眉毛掀了掀。   王谢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快步走向苏文裔的房间。   进门,众人环绕中,苏文裔感激的目光已经飘了过来,见他走近,张口欲言,却只发出了一些嘶嘶声。   王谢点点头:“你喉咙没问题,只是药物和体虚,用不了一日便能说话。”在他身边坐下,诊脉,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脉象不错,这个人的命没问题,神智也没问题,剩下的外伤对他而言更不是问题。   “我问话,你合一下眼睛表示‘对’,连着眨两下表示‘不对’就行。”   苏文裔眨了一下眼。   王谢用酒洗了金针,在他胸腹之间扎,一边问:“这里痛吗?”“刺痛?”“钝痛?”“这里痛吗?”……之后又将金针自上向下移:“感觉到针刺了么?”“现在呢?”“现在?”“这里有感觉吗?”……再将金针从右肩头刺到手臂直至肘,同样的问题。   苏文裔的神色,渐渐僵硬了,看见金针刺入皮肉而自己毫无感觉,他又不傻,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两道泪沿着眼角淌下来,喉咙也发出微弱的呜咽。周围的人虽事先也得王谢说明,知道苏文裔可能会瘫痪或半身不遂,可是看到床上人毫无知觉这情形,也忍不住落泪。   王谢皱眉:“都说过是暂时了,何必哭呢。”收了针,道:“苏少掌柜,你的情况还算不错,这几日先将气血和骨头养一养,经脉的破损虽然严重,又不是无可救药,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日后只要你吃得了苦忍得了疼,至少像个平常人一样绝对没问题。”   苏文裔听了,眼中灰色阴霾消散许多,但似乎还有些不信。   王谢挑起一侧唇角:“以为我在安慰你么?你的命是我抢回来的,你后半辈子的好日子,我也能抢回来。”   此言,掷地有声。   苏文裔瞠然,不到片刻,露出了微笑。   他初次看到这么胸有成竹而又凛然,甚至有些霸道的王谢,竟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畏意,以及,信服。   侧着头,看见自己的爱妻红着眼眶,待自己如亲子的苏掌柜一家关切而担忧的望着自己,苏文裔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王谢赞许地点头:“好,既然人醒了,日后治疗也方便了。药粥不能断。”   苏文裔尚未反应过来,一旁苏氏赶忙道:“就在下午的时候,糯米药粥喂过两次。”   “接着喂,每个时辰喂小半碗。若觉得口渴,喝些盐糖水,不可贪多,一次最多两口。我再给你开些补血益气健骨的药,分内服外敷。现在你要做的,就是休养,少说话,少费神,少操心,积攒精力。一两日内失声头痛尿血都有可能,不必惊慌。若是清理身体,使用的布巾必须煮过,并且最少要用一遍烈酒擦身。”   开了方子,讲明用法,又讲明后日上午会过来诊视换药,连同一长串注意事项也列出单子后,王谢在苏掌柜一家感激中,回到厅里继续用餐。这下众人有盼头,也就能吃进东西了,只除了江海——他留在苏文裔床前,等着熬好粥喂病人。   王谢自然看得出苏掌柜一家着急跟死里逃生的苏文裔团聚——从吃饭速度上便看出来了,因此十分凑趣地用过饭就提出告辞。苏掌柜十分郑重地一拱手,示意东方管事拿出薄薄几张纸,在王谢眼前摊开。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些许黄白之物,谢少爷千万不要推辞!日后文裔若能痊愈,另有致谢!”   王谢躬身收了,眼角一扫银票上的数额,淡笑道:“却之不恭,在下这个大夫,还是要靠银子度日的,日后苏少掌柜有什么不妥,只管来找我。”顿了顿,道,“若想做什么生意,也可以找我,这些后话,待苏掌柜清净时,我们再来商量。”   “生意?”苏掌柜一愣。   王谢叹道:“在下只是觉得,商人重利,能重视家人胜过金银的商人,实在是可以放心做生意。”   见苏掌柜怔忪神色,想是尚未将自己从神医到生意人之间联系起来,王谢笑而不语,携燕华离去。   第十七章谢少爷三噎裴小妹   “给,拿着。”   “少爷,这是……”   “银票,每张一百两,一共二百两。合约上今年要交付的预期银两,我们已经提前赚到手了。”   “二百两!”燕华手一抖,“这、这也太多了……”一个月柴米油盐,顿顿大鱼大肉,最多了三五两银子,二百两相当于他俩舒舒服服关上门,小日子过上两三年。   “不多,我知道的一位大夫,每次出诊至少五百两,一个月只诊三个病人。”   “有人求医么?”   “有很多。你晓得,世上从不缺有钱人。”王谢道,“因此我还是有些资本的,我的资本都在高门大院里。再说,二百两换一个健健康康能跑能跳能传宗接代的苏文裔,一点也不贵。况且现在你觉得多,过些日子只怕还嫌少。”   “少爷……”燕华将银票递过去,“少爷如果做大事,还是要银子的。”   “我可不想做什么大事,只不过若有人不让我安稳过日子,我不会让对方好过就是了。”王谢道,“所以我们要先求自保,之后,等你好了,就可以随心所欲了——你是我的管家啊,这银票你不收着,我能交给谁呢?”   “少爷,燕华觉得,您说的话,似乎有些夸张……”   “嘿嘿,不过是咱们两个说说闲话而已,还不许我想想好事么?”王谢握着燕华的手,连同银票一起,塞到燕华胸前。   心里暗道:并非闲话,只是我不愿出风头。这次银票不过意外而已,至少,我知道,燕华你不会早死,就是白白诊治苏文裔一番,我也心甘情愿。   燕华小心翼翼将银票折了几折,贴胸收起,王谢带笑逗他:“可要藏好了,这是我行医的第一笔银子。”   “嗯,不知少爷想买些什么?”   “买东西啊……我倒是不缺,你打算买什么?”   “燕华也没什么特别的要买,这笔钱,存着好不好?”   “好,不过管家大人,近日家中快要断炊,还请赐给小人十文八文的采买柴火。”王谢故作诚恳地道,声音一听就是调笑。   燕华抿嘴也笑应:“是,少爷师父,徒弟可不敢克扣少爷师父的柴钱。”   王谢经常随口乱叫,燕华学他乱说了一二次,发现王谢并不生气反而高兴,也就这么常常胡乱称呼起来。   果然王谢便很是欣喜地,拖长了声音道:“小人谢赏!”   次日一早,王谢收拾完毕,去了康安堂。   王四掌柜也在,见了他便笑呵呵道:“恭喜重芳妙手回春。”   ——两人已是熟了,再“爷”来“爷”去的,没多大意思。   王谢笑道:“也恭喜四伯。”   王四掌柜“哦?”了一声,王谢便道:“我吃饭的家伙什儿都已得了,就等医药馆开张,可不是该恭喜么?”说着,便将两只黑色匣子并排放在桌上,打开。   王四掌柜、洛大夫、小吴三人探头看去,不禁啧啧称赞道:“好精致的东西。”   “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王谢叹道,“半月前我在‘叠翠坊’订了这些,本以为头一个用上的是我家燕华,结果是‘叠翠坊’少掌柜。若我没有趁手家伙,绝对不可能把他的命拉回来。”   “听说苏少掌柜昨晚已经醒了?”   “嗯,人醒容易,但是要调治许久。”王谢道,“我答允他治愈,就一定是痊愈。”   洛大夫插言道:“师父,他的伤情究竟怎样?我们都是听外人说,师父能讲细致些么?”   “唔,就是内腑破损,右肩粉碎,腰脊破损,经脉不济,肾气截断,加上失血过多。大毛病就这些。”   王谢说一样,洛大夫等人的眼睛就亮一分——如此重伤,竟然已经救回来,还说能痊愈,这位谢少爷,真是自信,真是有本事!   “不过,这次算是侥幸也不为过。事有凑巧,”王谢笑道,“他身体底子很好,想求生的念头尤其强烈,筋骨虽损坏,但是可以拼接,内腑的淤血经过一段时间化解,也尽数呕出来了。另外,在我之前,不知哪位大夫,开的吊命汤实在是好物。”   说话的意思,是苏少掌柜走运,他也走运,两下一拍即合,才成功救人。   王四掌柜抚掌笑道:“不管怎么说,人是重芳你救活的没错。不如趁这个机会,医药馆尽早挂牌?”   “正有此意。”王谢微笑。   王四掌柜隐晦地看一眼洛大夫,那意思是“你懂了吧,他很明显不会走。”   洛大夫连连点头,一张脸笑得见牙不见眼。   昨天王谢给王四掌柜送了信,里面将事情经过大略讲讲,也是说,趁着这个机会,将医药馆的名声打响。   王四掌柜更加有把握了——王谢,是个大夫,也是个极合格的生意人。无利不起早,只有这样肯冒险的生意人才无时无刻不想着寻觅并抓紧机会。而且,王谢对于利弊看得很清楚,他肯留在苏家,又不拿架子不摆谱,目的就是救人,只要救活了,得到好处的不止苏家,他的名声就能传出去。那个纨绔败家子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济世救人的大夫,不是虚的,是真刀真枪凭着真本事拼来的,谁要不信,苏家少掌柜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第一个病人,他无论如何也会费心治愈。   王四掌柜还欣赏王谢另外一点,便是知进退识时务。他救了苏文裔的命,又有后续的治疗,苏家有钱,绝不会在诊金上亏待了他。往昔谢少爷花钱如流水,手里从来没有余钱,眼下看他并没露出高高在上了不起的嘴脸,也没好高骛远想着不切实际的事,依然踏踏实实盘算着医药馆。想要过日子,一锤子买卖不好做,医药馆才是个长久活计。另外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他本领在这里摆着,不需锦上添花再依附哪家医馆,掣肘之处就少。他这么做,也是向自己表示,大家依然共事。   这么一个人,要本事有本事,要手段有手段,要心机有心机,自己先向他表示了善意,他不会不清楚,自己日后不会没有好处。跟明白人合作,值!   王谢又说了会子话,拎了包药,到拾掇一半的医药馆去转了转,医药馆分前中后三堂,前堂一侧是药品柜子售药,一侧是医案供来人看诊;中堂摆了几张榻,之间隔着布帘,可以用作针灸推拿或急救之处;后堂一小间用以储藏药物,另一小间有张小榻供大夫偶尔起居休息,后堂连着小院,供晾晒药材,又有一道小门通向外边。   这一套房子临街,租金不菲,王谢一个人之前绝对应付不来。他起初想在家里开医馆,自家是大宅子,进门就是影壁,院落,厅,还有后院房屋等等,要弄成医药馆,必须大兴土木打隔断,再加上门口狭小腾挪不开,只得放弃这一打算。   这也是王谢起初想与人合伙的原因,弄这样一套房,谢少爷手里实在是缺银子啊。   当然现在他刚进口袋二百两,算不上缺银子,可是好钢要花在刀刃上。   地方已经有了,日子过得也安稳了,接着就是燕华的眼睛和手,那么自己缺的,就是一个小厮,或者学徒,总之要一个伺候燕华的人。   这个人年纪不能太小,太小什么都不懂,照顾不好人;也不能太大,太大学精了,偷懒耍滑,也照顾不好人;不能太老实,跟木头一样杵着,燕华更闷气;不能太圆滑,油嘴滑舌带坏了燕华;不能……王谢左一个不放心右一个不放心,思前想后,一时竟不知道挑个什么样儿的才合适。   也是他对燕华看得极重,恨不得事必躬亲,关心则乱说的就是他了。   “嘭——”   “哎呀——你是?”   巡视完毕,王谢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了,冷不丁斜刺走来一人,他没在意,结果那人也没侧身,两人肩膀撞了个正着。   既然撞了人,王谢便道歉:“抱歉。”   对方一面揉肩膀,一面很大度地挥手:“没事没事——请问你知道王谢谢少爷住在哪里吗?听说就在附近……”   听见对方要找自己,王谢连忙后退一步,仔细观看。来人十五六岁,浅碧色文士绸衫,不染纤尘,身材娇小,乌发,雪肤,柳眉,杏眼,琼鼻,樱唇……王谢拱手道:“正是在下。”脑海里自动自发浮现出四个字:“女扮男装。”   大夫看人不只看脸,男人女人骨架不一样,发育的地方不一样,连走路姿势也不一样,除非长得十分出格,又或经过严密伪装,才不会被轻易认出。   显然面前这位少女,绝不属于“除非”的范围,连声音都未做任何掩饰,清清脆脆地道:“你就是谢少爷?那好,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碰上了,在下就要会一会你。”   王谢淡定拱手:“这位小姐,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裴,春城兴安医馆裴馆长是我族伯。”少女忽然反应过来,“你、你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了!”   看不出来才奇怪,即使第一眼没看出来,一说话绝对听得明白。王谢用眼一扫,周围也有几个行人停了步,听见这位裴小妹的话,互相看看,笑着心照不宣。   王谢见裴小妹有些恼怒,自己不欲多事,便正色道:“原来是裴小姐,有何指教?”   裴小妹闻言,“啊”了一声,想起自家正事,便道:“我是来讨教阁下的医术的,族叔昨晚将谢少爷夸奖了很久,我要见见他老人家口中的‘青年俊杰’究竟是不是名实相符,因此,想请阁下带我去见一见病人。”   王谢问:“见病人做什么?”   “当然是研究一下药方,检查一下伤口,跟病人问问话,做做记录,再日日观察。”   王谢沉下脸:“裴小姐,您也知道各家有各家的传承,互通有无可以,那是双方自愿平等交流。但病人是人,不是随便研究的材料,您就算心急也得等人痊愈。”   “可是医馆济世救人,都藏着掖着,医术怎么能提高呢?病人一个人的记录,日后可以造福更多的人,这不是好事情么?”   王谢有点气乐了:“裴小姐,麻烦您回去问问你的族伯,他是不是愿意将毕生所学,以及医馆大夫的所有经验,全部无偿公开给大家?”   裴小妹一下子被噎住,她也知道若是公开了,医馆恐怕就要喝西北风了。   “……呼呼……谢……谢少爷,裴小姐也是心急,没有恶意,万勿见怪。”   远处气喘吁吁奔过来个少年,深灰色衫子,衣料甚是普通,年纪与裴小妹相若,相貌俊秀,身形单薄,似有不足之症。   裴小妹连忙过去给他顺气,埋怨:“阿回,都几回了叫你别跑别跑,你又不听。”   少年喘了几口气,拱手施礼:“谢少爷,裴小姐性喜医道,昨晚听闻谢少爷医术高超,跃跃欲试,心急之下才莽撞出言,还请谢少爷见谅。”   王谢怔了,这张脸他绝对不陌生:“你……请问是哪位?”   “小人名叫裴回,三国裴潜的‘裴’,‘双鱼自踊跃,两鸟时回翔’的‘回’。”   “‘两鸟时回翔’啊……”裴回……裴回……那个精于针术与练体,却择人不慎郁郁而终的裴回。   “原来是裴公子,”王谢也还了一礼,真切地道:“既然都是医道中人,我字‘重芳’,唤我表字即可。”   “啊?这可使不得!”裴回连连摆手,“小人可不是公子,当不得谢少爷这样称呼,刚刚当上大夫,医道也不过初窥门道,谢少爷直接叫我裴回吧。”   王谢微笑:“那也是位先生了,可别‘小人’、‘小人’地自诩,你有字么?”   “那个,字我倒是有,我字‘容翔’。”   果然是他,傻小子。王谢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裴回裴容翔啊,二十五岁的时候声名还如日中天,三年以后只得一座枯坟,原因是他常常念叨着“看错了人”,这个“人”姓甚名谁,王谢心里清楚,谁让他和裴回相识一场,裴回喝醉了爱说梦话不巧被他听见好几回呢。但裴回口中的人长得什么样,直到裴回死,王谢始终没见过。   其实那时候与裴回相交,于王谢是存有私心的,因为他觉得裴回的痴太像燕华。燕华眼里只有一个人,裴回未必不是。而且燕华死的时候,自己光棍一人,心无所系,一了百了;裴回活着,跟那人好过又交恶,即使不经意听到那个名字,都是痛苦折磨。   虽然现在两人的认识提前了七八年,裴回好歹也是他的“旧”友,想不到竟在春城遇到,王谢笑得有些欣慰:“容翔,我虚长你几岁,你称我一声兄长也就是了。”   “这……”裴回莫名其妙,刚一犹豫,裴小妹急着抢道:“谢少爷,阿回用不着阁下这么亲热。”   “嗯?裴小姐是容翔的亲戚么?”王谢问,见裴小妹摇头,便道,“我觉得,这称呼完全取决于容翔是否同意,您说呢?”   “你——”裴小妹又被噎住了,“容翔和裴小姐,二位还有什么事么?”   “没……”裴回还没说话,裴小妹抢过话头:“自然是有事。”   “那便请讲。”   “不去看病人就不去,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讨教医术!”裴小妹仰着小脸儿大声道。   王谢奇道:“为什么?”   “裴小姐……”裴回很苦恼地想阻拦,裴小妹一瞪他:“好歹我们也是秋城兴安的得意弟子,不要堕了医馆名头——谢少爷,我要跟你比三场,一场是辨药,第二场是经络,第三场是脉案。”   “哦?怎么比?”   “你要先答应我比试。”   “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你比?”王谢轻描淡写地问。   “你你——”裴小妹气得跺脚,“你不敢,就说明你害怕了,你根本不是医术高超之人。”   “医术高超与否,不用比试。况且,即使医术再高,也有医不好人的时候。而且别忘了,患疑难杂症的人,远远比患一般病症的人,数量上要少很多。你花三年治好一个疑难杂症,我花三个月治好一百个普通病人,外面会说谁医术更高呢?”王谢诘问,调皮地冲着手足无措的裴回眨眨眼,“不过都是治病而已。”   裴小妹第三次被噎住。   裴回忍不住想笑,赶紧捂住了嘴,眼睛亮晶晶的:“是啊,都是治病救人,就不用比了吧。”   他很同意王谢的话,医一人与百人,在外头谁能区别医术高低呢?不过他只是一名在秋城兴安医馆刚刚成为大夫的学徒,论资历论经验这种话都轮不到他说。平时医馆忙不过来,他还是做着学徒的工作,跑腿办事之类。   昨天他陪裴小妹从秋城远道而来,在接风宴上听裴大夫说了王谢的事。裴小妹虽是女流之辈,一身医术却是祖传,她还是馆长的幼女,长得漂亮,性子又活泼,很是得上至馆长中至众大夫下至各学徒诸人喜爱——此馆长非彼馆长,兴安医馆在秋城为总馆,春城为分馆,还有一家分馆在冠盖如云的洛城。   秋城总馆长不过刚届不惑之年,按辈分算和春城裴大夫是族兄弟,两家亲厚,常常互通往来。裴小妹这次过来本无他事,听说春城谢少爷从未行过医,忽然就能救了连自家族伯都束手无策的病人,心里一是好奇,二是不服,就想去找王谢弄个明白。   裴大夫知道这个族侄女的性子,本来是想激一激她,借她试探王谢的斤两,因此对王谢大肆渲染,什么纨绔败家啦,什么深藏不露啦,什么华佗在世啦,直说得裴小妹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第十八章可惜了大好青年   还好裴小妹上头有个师兄。秋城馆长的爱女出远门,陪同人选自然不能马虎,这位师兄排行在十一,但是家世好,头脑灵活,医术也是不差,加上仪表堂堂,风华正茂,最重要的是尚未婚配,秋城馆长未必没存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此番便将小儿女凑成一对,也算得上一段佳话。   至于裴回,虽然与馆长同姓,但是不同宗,本身毫无背景,得不到馆长亲传,不过是一个外门的穷小子罢了,连专门带他的师父都没有,五年学医的费用,都是向馆里借的,报酬就是:由学徒做了大夫,必须在馆里待十年。前三年的诊金全部归馆里,第四年到第六年,诊金馆里分一半,第七年到第十年,诊金馆里得三分之一。如果诊金少于一定数额,那么馆里收取相应诊金的时间要向后顺延。   裴回人很老实,刚刚成为大夫,但是谁都可以差遣。这位十一师兄对医馆的人都不错,对他说话也常带个“请”、“劳驾”、“麻烦”等敬语,他就投桃报李,将十一师兄细处照顾周到。这次出门一行人里本来没有他,他还要努力看诊挣诊金,可听到十一师兄发愁首次带队出门路上不方便,于是自告奋勇也跟了来。   十一师兄的意思是咱们先不急,王谢的病人还没好转,下断言有些早,等证明他医术高超,我们再上门拜访。这次来的目的仍然是互通有无,大家共同探讨脉案,提高医术。大家都没有异议,除了裴小妹,裴小妹忍了一夜加一个上午,终于抱怨要出门溜达溜达。   十一师兄忙着跟裴大夫探讨,可是又身负照顾裴小妹的任务,发现裴小妹不见,十分苦恼。   于是裴回毅然放弃了讨论医理的机会,四处寻找,远远看见裴小妹和一位青年公子似乎起了争执,听旁人说那就是春城有名的谢少爷,赶紧奔过去解围。   “可是我、我、我不管,别人说你明明没有研习过医术,怎么一下子就能把人救活?万一庸医误人,那就会害不少人命,作大夫要凭良心,你不能不接受我的挑战!”   王谢扶额,努力回想,裴家日后是不是出了这样一位正义的女神医,回想结果是——没有。   抬头看看天色,已耽搁不少时间,实在不想浪费工夫,便道:“我赢了就不是庸医?我输了就是庸医?我是不是庸医跟阁下有什么关系?抑或说,你代表了整家医馆,过来审视一个外人是不是庸医?难道说,庸医赢了你,你连庸医都不如,从此再不行医?还是你赢了一个庸医,就能证明你医术高超吗?”   裴小妹被他这一连串“庸医”弄得头晕,忙着分辩:“我根本不代表医馆……”   “那你凭什么要向我挑战?”王谢咄咄紧逼,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回原点。   看见裴小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裴回紧张了,连忙打圆场道:“谢少爷息怒,裴小姐并不想惹您不高兴,只是对医术高妙之人兴起了讨教切磋之心——裴小姐,我们不如还是按十一师兄的话做吧,到时候病人好转,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王谢对上他,口气便和缓许多:“容翔,我不想与人争名,这位裴小姐请先回去吧。在我心里,治好病人才是首位,任何医术只是技艺,能治好人,便是良医。我在兴隆前街,与人合伙弄了医药馆,即将开张,你若有空,可以过去坐坐。实不相瞒,我不知道你医术高低,但一见你就感觉亲切,听你说话,更是觉得你心地不错,想来医德也是好的,不知你方便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一起探讨医术心得?”   “啊,这个……我才正式成为大夫不久……我们是秋城兴安医馆的人,过来交流的,不会在春城长待。”方才这位谢少爷言语犀利不留情面,怎么对着自己说话就那么温和呢?而且竟然表示了亲近?裴回脸上红红的,觉得很不好意思拒绝邀请,赶紧说明情况。   “没关系,偶尔过来也可以。我上午不是在康安堂就是在新医药馆,”王谢想想,补上一句,“我有一套很别致的金针,不想看看吗?”   裴回眼睛一亮:“金针?”   王谢窃笑,若干年后裴回的针法一流,目前应该是对金针感兴趣得紧,果然猜对了。   ——至于金针就在自己身上揣着的事,就当他老人家记性不佳为好。   裴小妹缓过劲来,哼道:“为了患者,我们就在这里多呆几天也没关系。阿回,我们走!”她知道在王谢处讨不了好去,拉着裴回就走。   裴回急忙跟上,还不忘向王谢行礼告辞。   这么一闹,又是离王谢家不远,熟人围了不少,都听出来王大少果然行医了,而且连兴安医馆都不服气了,是不是王大少真有能耐?再听闻王大少确实救活了“叠翠坊”的苏少掌柜,心下对王谢的医术也不那么怀疑了。这一场争执,无形中却为王谢的医药馆张了本,做了宣传。   王谢岂会想不到这一点,当下向着四周一拱手:“诸位街坊四邻,我王谢行医谋生,治病救人,新开的医药馆不仅看脉开方,还有针灸推拿并售卖成药,尤擅健体长寿养生,调理子孙不蕃,日后还望多多帮衬。”   ——还是那句老话,大夫说不得“欢迎常来”,但是没人不爱长寿,更没人不爱多子多孙。   王谢说完话,这才往家里走——大门洞开,执杖微笑的人就在门口立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觉得我讲得怎么样?”王谢携燕华回屋,途中问。   “只听到少爷那段‘庸医’。”燕华笑道,“少爷口才一如既往的好,不过对方是个女儿家,会不会有些过?燕华听她声音,最后都要哭了。”   “我本不想如此,问题是好言好语她不肯走,又是在咱家门口,她胡搅蛮缠到家里来就不好了。我只得下重药,她快点离开,我也好快点回家。”   “另外那个叫‘容翔’的,少爷很欣赏他?”   王谢惊讶于燕华的敏锐:“哦?我语气很明显?”   “不是很明显,但是少爷想对人好时,口气总像是在诱哄。”   王谢愣住,见燕华嘴角噙笑,自己也笑起来:“前日在苏家,裴大夫不是上门拜访过?那时他就有招揽之意,今天这两个小的出来,那个裴小姐非要比试,我估计是他见我年青,想借此试探,看我医术究竟是凭运气还是真有实力。而且,裴小姐输了,他才会真正派出高手来。”   “少爷不喜欢比试。”   “嗯,别看我在外面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急着回来。”   “少爷有事?”   “当然有事。”王谢道,“我说了要给你治眼睛,你都不着急么?”   “啊……真的……能治?哎哟——”燕华臀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猝不及防地失声叫出来。   王谢收回手,佯怒:“再以为我是说笑,就不是一巴掌那么简单了。”   “是,少爷师父,徒弟不敢了。”燕华晓得自己这么一改口,王谢即使生气,气也消了。   果然王谢给他揉揉打到的地方,很是有些故作老态地道:“乖徒弟,听话就好。现在就去你房间,躺下,我去煎药。”   燕华愕然,随即脸上有些红:“少爷,不是晚间才换药的么?大白天的……”   “眼睛,我要治你眼睛。”王谢一脸郁闷,自己念叨了这么久,怎么燕华好像始终都不在意似的,“你看不见的缘故不是外伤,是脑子里有血块堵塞了经络,我用针灸,慢慢将你脑中的血块化解掉,自然就能复明。不过金针入脑不仅疼,也是很危险的事,所以要煎一些麻药给你喝,让你到床上去躺好了别乱动,我才能下针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刚过了午就回来,中饭还没吃呢,饿着肚子跟个小女娃吵嘴……”   r>  自家少爷是在抱怨么?燕华忍着笑,道:“少爷,那您还是先用饭。”   “给你下过针再说。我饿着肚子的时候,头脑比较清明。”   “……好。”   药煎得了,燕华服下,便躺在床上,王谢将一只瓷枕摆好位置,让他除了部分后脑外,整个头部悬空,又叫他宽了上衣,将手臂及胸膛露出来。   “治眼睛还在手臂上针灸?”这个问题燕华是不会问的,他只是停顿一下就顺从地宽衣解带,乖乖躺好。   不多时便感到头昏昏的,脸上有些发麻,伸手去摸,却是金针。王谢轻轻扎他,问:“现在是什么感觉?疼么?”   “不很疼,麻痒而已。”   “等你觉不出来痛时告诉我。”王谢继续轻轻试探。   又过了一会,燕华道:“没有感觉了。”   “好燕华,我会给你扎很多针,一会如果疼,你要忍着,告诉我位置,大概一个时辰就好。”   “嗯,燕华忍得住。”   很奇特的感觉,少爷的手就在自己头顶,似乎能感到分开他的头发,针尖刺入皮肉,旋转着缓缓深入。   “疼……”就在插入第五枚针的时候,燕华说了一声。   “疼就好。”王谢跟他不断说话,分散他的注意,“这里是神庭穴,疼就说明经脉是活的,连通的,生气没有断绝,所以只要我们把阻塞的东西去掉,那么病自然就好了。”   “好……”燕华没有再说什么。   “起初我是打算加大麻药的剂量,你就完全不会觉得疼,可是遇到情况也就不能及时告诉我了,所以只是让你的痛觉稍微钝一点而已。你要是感觉非常疼,就抓着我的衣裳。”王谢将自己衣角塞到燕华手里,“本来想让你抓我的手,可是这双手都占着呢,只好委屈你了。”   “燕华没关系。”燕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手指却将衣角抓得极紧。   此后在第七枚承光、第十三枚头维、第十八枚天冲和第二十二枚针承灵深入的时候,燕华都说了疼,眼角泪花闪闪,嘴唇发白,两颊血色全无,额头却显出诡异的青紫。   “快了,快好了。”王谢下好最后一枚针,看着燕华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很不舒服。尤其是他想起燕华死时,也是苍白着脸勉力微笑,心里好像被人狠狠攥住,拧了十七八个结再大力碾压过一般,疼得难以忍受。   “燕华……燕华……”王谢颤抖着手指抚摸他的面庞,感受到他因疼痛而短促的呼吸,以及鲜活的脉搏,知道这个人还活着,一切都来得及。   调整心情,慢慢地旋转金针,带着节奏和韵律,观察燕华神色中的细微变化,而后,点燃了艾绒。   “再忍一阵,好燕华,现在灸艾,我不会离开,艾绒不会烫伤你。不过灸过之后皮肤上会留些印迹,别说我把你弄破相,跟鬼似的啊哈哈。”王谢故意逗他,一半是帮他放松,另一半为遮掩自己的失态。   燕华嘴唇轻动:“少爷不会……让燕华破相……不然少爷……每天晚上对着燕华……会吓得睡不着觉……”   “……嗯?”王谢被燕华突然的玩笑弄得一愣,随即咧嘴笑了,“吓得睡不着觉没关系,我将燕华放到门口,当门神辟邪。”   “少爷……燕华会在您……卧房门口守着的……吓到您,不是燕华的错……”   王谢哈哈一笑,刚刚那些不快,也渐消散。   一个时辰后,收针,燕华全身上下大汗淋漓,仿佛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王谢赶紧给他盖好被,说声你等等,赶紧出门将灶上的水重新烧热,端来供他擦洗,又扶着他喝下一碗通窍明目药。   燕华疼得手软脚软,不一会便昏昏睡去。   王谢诊着脉,心疼又欣慰。   燕华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王谢一直守在房里,顺便调制药剂,见他睁开眼,笑道:“好些了没?”   “嗯。”燕华轻轻点头。   “身体调理得好,所以很容易恢复,若是一开始给你针灸,恐怕你要昏睡一天半天的——来,我试试有没有效果?”王谢按压着燕华头顶,“这里痛不痛?”   “有一点点。”   “这里呢——我知道了。”燕华一个哆嗦,王谢连忙松手换地方。   试了几次,满意点头:“好,下面把头发挽起来,露出耳根。”   “耳根?”燕华很利索地抬手将散发捋到一起。   “我要在你耳后,放上几枚粟米。别偷吃,也别叫老鼠啃了去。”   “少爷——”燕华无奈一笑,便任由王谢用小棒挑了些膏药,将粟米粘上,再将耳朵裹好。   “等你眼睛好了,就治你的手和腿。”王谢说得信誓旦旦,怕燕华再不当回事,握住了燕华双手,话语又软了,“燕华啊,你就认个真罢。”   “嗯,”燕华笑,“我等着看见少爷的那一天。”   “会很快。”王谢道,“只是可能更疼,我怕你受不了。”   “没关系,少爷是为燕华好。”   “……好!那么你就好吃好喝养着身体,每天下午作一次针灸。”   “可是,少爷的医药馆不是要开张了么?”   “开张了就在医药馆里针灸,中堂设有床榻。”本来床榻就是给燕华预备的,王谢怕他觉得去了麻烦到自己,便找了个理由,“一方面,给你疗伤,另一方面,若有人来就医,你就是我的活招牌,再有了,要是没有人来,你陪我聊天解闷也好啊。”   “可是宅子里……”   “叫人隔日打扫就是了。”   燕华没有立刻回答,王谢就知道他心里有顾虑,便试探着道:“你是担心外人弄乱了东西,自己不好辨别?”   燕华迟疑着点头,他看不见,只能凭记忆得知家里东西的摆放情况,若是外人过来做清洁,即使无意间将小小的一件东西换个位置摆放,他都要寻找好久。不仅如此,连衣裳被子的搁置也要分颜色码好了层,不然他分不清楚,实在是不方便得很。   王谢道:“那么,你答应我别干太多活儿,我就不找人做事,每天下午接你过去针灸,好不好?”   在王谢保证绝对不会麻烦自己的情况下,燕华应允了。   次日一早,王谢开门就见一名小厮在门口候着,看到王谢出来,上前行礼:“谢少爷,小的是苏掌柜派来接谢少爷的。”   这小厮在王谢这里尝过甜头,很是殷勤。   王谢笑:“我认识你,你陪燕华说过话——一大早就来了?”说着,跟着他出了巷子,上了小车,不多时到了苏家。   苏掌柜等人依然是全部到场,满脸紧张之色,这几日苏文裔虽不能动,精神却是渐渐好起来,这是苏家上下有目共睹的,对着王谢更恭敬了几分,就等王谢看视后开口。   苏文裔没有移动过,虽然每日吃喝拉撒甚是不便,但王谢的医嘱苏家不敢不听,也只好忍下来。   第十九章谢少爷的终身大事   王谢请大家在厅里等着,自己和江海两个人来到苏文裔房中。看看床上的人,脸色比初醒时稍微好上那么一点了,也能开口说话,便问问恢复情况,又命人按着头一日的方法去熬煮药布,拿来烈酒,自己诊了脉,依然拿金针在他身上从下往上扎,又用手指轻轻按压他胸腹问痛不痛,等白布煮好了拿来之后,拆开榆木板换药。   大夫有一种常人不能的优势,就是可以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宽衣解带——当然,天朝繁荣昌盛,礼教之防不是很严,可是对女子还是要矜持一些,看看腿脚手臂没什么大问题,要是看胸看下身,就非年长相熟的医者不可。苏文裔是大老爷们,在陌生人前赤着身体也不是没有过,在澡堂的时候大家都一丝不挂,没什么丢脸。   可是现在因为方便照料,他除了包扎的布带外,身上没穿衣物,对方穿着衣服他光着,对方坐着他躺着,苏文裔就稍微有些尴尬。但王谢是干什么的,经手的病人单算小倌妓子何止千百,那叫一个阅人无数,目光清明不带一丝邪意,让苏文裔觉得自己简直胡思乱想。   苏文裔也听人说过自己病危时王谢的要求,对自己下命令尽早打造好金针一事,真是觉得万分侥幸,本来他想金针早日完工,他可以跟王谢套套交情,结果反倒自己承了自己的情。再有王谢的表现,实在是可圈可点,尤其是不顾腌臜,亲自吮吸自己口中脏污。大夫救死扶伤,能做到这个地步,才是切切实实一心为病人着想。现在苏文裔完全相信王谢人品上佳,医术一流,不由对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自我鞭挞一番。   这样想着,苏文裔再看王谢,通身气度,举止谈吐,不但不似印象中那个行止夸张言语轻佻的人,连同龄人所鲜有的沉稳严肃、淡泊冷冽都占全了——他也是不知道王谢在行医时,除了对燕华,对着别人都是按着前生的架势来。所谓前生架势,就是行医时狂热专注,脑子里除了想着病人病症怎么下手,其余都是天边浮云,完全不必理会,“有敢阻挠者,杀无赦”的态度。   目前王谢在换药,也算是在琢磨医术,人就自动自发变得沉稳严肃淡泊冷冽,沉稳严肃是对病人和病症,淡泊冷冽是对阻挠干扰他治病的人,那真叫“眼神如刀”。所以其实苏文裔只是了解了一半的王谢,但只这一半就让他从心底产生了佩服,随即对自己能否痊愈之事,更加有信心了。   王谢换药的动作轻盈熟练,苏文裔分神在心里想东想西,有点子疼也忍得住。不出半个时辰就完事,王谢提笔写了新药方,无非滋补止疼一类,又写了几样食物,将金针收起,道:“内腑有些起色,饮食上可以略微宽松些了,但是单子上的食物绝不可沾。房间保暖通风没关系,然还是不要挪动他,至少一个月。我三日后一早过来复诊。”   苏家自是感激,派车送王谢到每日必去的药铺。   王四掌柜不在,托洛大夫带了话:“再有三天,东西齐备,医药馆可否开张?掌柜的看过黄历了,正好三天后是二月二十八,五天后是三月初二,七天后是三月初四,这三个日子都不错,可以正式开张。”   王谢转到柜台后面翻黄历,俩人定合约时都不在意这个,开张可必须要个好兆头,自己信不信无所谓,这是要做给外人看的:“二月二十八……二月二十八宜开市、交易、立券、挂匾、纳财,忌扫舍、捕捉、畋猎、破土、修坟……三月初二……三月初四……嗯,也挺好——差点忘记了,我答应三日后给苏少掌柜换药,那么三月初二怎样?”   “掌柜的也中意三月初二这日子,二十八怕太赶,初四又觉得有些晚,初二正好。师父有没有要邀请的人?名字给徒弟,徒弟去写请帖。”   “不是说不大肆操办么?”   “是,掌柜的也只请几个旧好以及街坊四邻,不知师父想邀谁?”   王谢想想,苏掌柜和江海是可以一邀的,也写了几个街坊的名字,都是年纪较长,昨天看过他和裴小妹争执的。一转念想起裴回……请还是不请?他不用特意打听,也清楚既然裴回是兴安医馆的人,背后关系就错综复杂了,以裴回单纯的性子,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被人利用都不知道。昨天一见旧友,冲动之下表示出很大善意,希望没给他带来麻烦,这么想来,还是……王谢在无意中起笔划下的一横三竖,四分之一个“裴”字上,用墨团了。他记得裴小妹临走之前说过会在春城多待几日,日后也是能碰上的吧。   裴回的针法是二十岁方练出来的,自己打扰了他,他还会有那一身功夫么?   可是裴回在二十八岁就死了,如果没有之前的识人不清,是不是也不会郁郁而终?   ……傻裴回。   王谢心念急转,忽然唇角微挑,稳下心神,在纸上写了一个人:   ——春城兴安医馆馆长,裴大夫。   “吓,师父要请他?”洛大夫看着王谢所列的名单,上面满打满算不足十人,裴大夫名字俨然在最后一位。   “他偌大年纪还曾经去苏家邀我,在苏少掌柜没醒时就认定我医术不凡,眼力很是了得啊。另外,我昨天遇上这位老人家的族侄女了,从秋城过来的,小小年纪虽然莽撞,但心地还是好的,相貌……也是美丽啊。”王谢故意压低了声音,透出一丝丝暧昧。   “哦?”洛大夫不解,怎么扯到裴大夫族侄女身上去了。   王谢知道这位洛大夫心眼并不通透,于是接着道:“裴小姐不过二八年纪,正是青春年少,如果尚未有婚约在身,我想,自己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她是医道世家,我们两个也算门当户对。”   说得这么明白了,洛大夫是过来人,看他表情怎能不知,想想这位谢少爷之前秦楼楚馆惯了,春城没人愿把女儿嫁他,他也不打算婚配,才一直拖到今日尚未婚娶。只是他改过自新,想来也要收敛性子,正经打算成家立业,这“业”是刚刚起步,“家”就更没有影儿了,如果真能鸳鸯齐飞,到不失为一件好事。   自以为猜中王谢心思的洛大夫,笑呵呵点头,恐怕谢少爷是借这个机会,向裴大夫打听人家有无婚约、是否可以提亲的事,暗自决定这张请帖写得更要端庄大方些。   王谢一见洛大夫的笑模样,就晓得这位洛大夫想的是什么,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看看天色,拎药去新馆转了转巡视进度,而后回家。   燕华相当贴心,王谢昨日只说了下午回家针灸而已,今天在去厨下熬麻药的时候,就看见灶上温着一份饭。   从前根本不会在意,现在每一处细节都告诉他,燕华对他多么体贴。   王谢也不吝啬自己的谢意和感动:“燕华真好,谢谢。”   “少爷,没什么。”   “家有燕华,如有一宝,嘿嘿,燕华就是我的宝。”   “少爷,您乱改俗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你岁数不是你我大么。”   “……”   “别扭头,岁数大知道疼人啊。来,今天可能会比昨天疼,你要随时告诉我。”   “燕华会的。”   “新馆就要开业了,定在三月初二,燕华,去不去?”王谢一边小心埋针一边问。   “少爷想让燕华去?”燕华犹豫,“到时候,新馆会很热闹吧。”   王谢已经知道如何判断燕华的真实意思,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直接回答,燕华犹豫或者询问,都表示他本心是想做某事但又怕给自己添麻烦,所以不能做。现在燕华心里应该是很希望去的,这是自己的一件大事,燕华自不愿错过。但是热闹的地方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去处,看不见实在太不方便了,不仅没法应酬别人,还得顾着他,周围声音又嘈杂,往来纷乱,他没法自处。   “三天内新馆东西齐备,你先跟我过去,把里里外外熟悉了,有零碎物件觉得怎样摆放顺手,就帮我安置一下,顺便帮我想想缺什么物件,好不好?”   “好——疼……”听到有事情要他做,燕华立刻应了,刚刚说了一个字,脑中就剧痛,不由叫出声来。   “这里比昨天疼,还是没有昨天疼?”   “比昨天疼。”   “嗯,再过几天就好……”   “就不会疼了?”   “不,你就习惯了。”   “少爷……”燕华无力地嘟囔。   “对了,我还没跟你提过,想找个小厮。”王谢斟酌了一下,心想这事可得说清楚,不能让燕华胡思乱想。   闻言,燕华身体微僵,忍着疼,露出虚弱的笑意:“少爷,燕华……这几日做的不好,少爷是应该找个小厮了,但是燕华日后还是可以做活的……”   “别急别急,我没说不要你。”王谢赶紧安抚,“我不过是想着新馆需要一个人帮着打理,抓抓药跑跑腿之类,所以打算找个小厮或者学徒。另外,也是照顾你。”   燕华脸色都白了:“燕华可以照顾好自己……”   “这双手,需要打断骨头重续筋脉,你包着两手怎么照顾自己?”王谢解释,“我是这样想的,新馆开张以后,我们白天就在新馆呆着,没有病人的时候,我陪你,再找一个人,替我看医馆配药。有病人的时候,我去看诊,那个人呢就陪你聊天。等你眼睛好了的时候,就随意看看书或者也帮我看着医药馆。这样安排你觉得如何?”   “那,给少爷添麻烦了。”   “不过,我在上午又想出了另一个主意。你听我慢慢说。”王谢看见燕华又是一个皱眉咬唇,知他又疼了,可没办法,手下不能快也不能慢,这痛楚就得这么受着,只能跟他聊聊天,分散一下他的注意。   “鼎新问我打算邀请那几位客人参加新馆开张,我写了苏家的名字,还有咱们的老街坊,李大伯他们几个,最后请了裴大夫——记得么,就是咱们在苏家时,过来拜访的那个老大夫。”   “嗯,他想聘请少爷去他的医馆。”   “我邀请他,其实是为了向他打听昨天那位裴小姐,比如说多大年纪啊,喜欢什么啊,具体什么身份啊,是不是成家了啊等等之类。”   燕华听着听着,刚软下来的身体再一次僵硬,缓缓地道:“少爷……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燕华你果然聪明,我一说你就知道我的意思。洛大夫也是这么以为的,我一开始说他都没反应过来,还是我暗示两边门当户对,他才琢磨过味儿来。”王谢很高兴,但是没忽略燕华瞬间的不自然。   “不知那裴小姐芳龄几许……品貌如何?”   “十五六岁吧,人长得倒不错,性子——你昨天出来晚了,她性子是挺急,不过心眼还是好的,挺想着济世救人的。”   “燕华……恭喜少爷……”   笑着,眼泪从眼角细细流了出来。   突然在疗伤的时候,提起成家的话,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失态啊。   “很疼?”   “不,不疼……”燕华挤出笑容安慰。   “还说不疼,鼻子都堵了。”王谢嘴上不饶人,一伸手拿过旁边湿润的布巾,轻轻给他擦拭,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呢。裴大夫被我这么一问,肯定回去琢磨,但是你想,他是春城兴安的馆长,裴小姐是秋城兴安的人,他们是同族,具体情况还不知,但也猜得出裴家医道世家,实力雄厚,怎么会轻易应允一个刚刚改过自新,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慧眼识人,这位裴小姐还心高气傲,认定我是庸医呢,哪有痛快答应的。不管他是一口拒绝,还是拖延时间考虑,我到时候就寻个由头,装作恼羞成怒,和他翻脸。”   燕华愣住:“翻脸?”   “说他小瞧人,然后提出打赌,切磋医术。”   “少爷不是不喜比试?”   “是不喜,不是不能。我会提出彩头,这边是我自己,输了就听他差遣,那边也要出一个人,输了就任我差遣。”   “难道少爷是要赢回裴小姐……这会不会有些冒犯……”   “他们肯定不会答应用裴小姐做彩头,但是我就顺势提出,起码要一个大夫。”   “要大夫?”   “就是昨天,裴小姐旁边那个少年。”   “那个‘容翔’?”   “对,这才是我的目的,容翔现在不起眼,但是年轻,气度好,看着虽然有些傻气,可胜在单纯,我觉得他在医道上的成就不会差,人品也是不错。嗯,相貌也不错,眉清目秀的。”王谢最后一句没有别的意思,他研究过,相貌好的人容易获得别人好感,病人看着也能稍微减轻痛苦。   燕华的指甲,不自不觉抠进了掌心。   “少爷……看中他了?”   “没错,看中了。”   这“看中”二字有两个含义,显然两人理解的完全不同。   燕华露出一个苦笑:“少爷不是……不喜欢……男风么……”   王谢这时也很奇怪地道:“哎,明明昨天在这里入针的时候,你不是觉得很痛么,今天怎么不痛了?燕华?燕华!”   额头上的针,微微渗出一丝血痕,王谢急忙旋起了针,指头按上针孔。   “……很疼。”燕华眉毛都要拧成结。   “都说过了不要忍着,真是吓着我了。再深一些,我都怕把你扎傻了。好些没有?”   “……没事了……谢谢少爷……”   就在听到那句“看中”的时候,头上的痛与心里的痛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还好及时装作镇定。   “疼就要说啊。你刚刚问的什么?”   燕华刚想开口说“没什么”,就听王谢道,“我看中容翔,跟南风北风有什么关系?你听我说,容翔呢,出身很普通,但是知道上进,医术很扎实,人又老实,我要过来放在医馆多省心啊,完全不用教就什么都懂了,比什么小厮学徒都好多了——你问我不喜欢南风……男风……哦,天——”抓过燕华的手,掌心血肉模糊。   后知后觉的王大夫兼王大少一拍脑门,燕华不对劲绝对不是因为头疼,这是又揭了旧伤。   因金针需要用酒浸,手边就有烈酒,王谢倒了一些打湿布巾:“你手破了,我用酒擦一下。”   擦过了手,继续下针,然后灸艾。   “燕华。老实说,这是什么时候抓伤的?在我俩说些什么的时候伤的?”   “没……” 燕华声音微弱。   “你啊,是不是又想岔了?”   “少爷……”   “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家人,我不会疏远,不会离开。我立过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对不对?”   “……少爷,话虽这么说,总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   第二十章寿辰,酒楼小风波   轮到王谢身体僵硬了,克制住自己沉郁的心情,缓缓开口:“那我……等你结婚生子传宗接代之后,再作考虑。”该死,一想到燕华的聪慧体贴以后会分给娇妻爱子,他心里就极为不爽。可是,如果那是燕华的愿望,他也绝不阻拦。   在燕华没有完全痊愈前,只有他可以依靠,所以他不确定,燕华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要医治好燕华,再放燕华自由,能有多种选择的燕华,会喜欢上什么人呢?   重生之前,他是满腹悔恨,重生之后面对活生生的燕华,一开始是补偿,但是渐渐觉得了燕华的好,真是放不开手。   王谢心都抽紧了,他绝对不会阻止燕华的任何选择,只不过,在说出那句话以后,自己很难受,真的,真的很难受……因为王谢的话,燕华也呆住,第一反应明明应该是劝少爷改变想法,可是心底有一个小小的甜腻声音诱惑着他:如果自己一辈子不成家,是不是少爷也会一辈子不成家?   倘真如此,自己岂不就能永远成为那个,离少爷最近的人?   可是,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吧,少爷还年轻,总会遇到一个中意的女子吧,到时候还会埋怨自己碍事呢。   燕华只好划出一个浅笑:“少爷挂念燕华,燕华很感谢……”   “——这些事,我们日后再说好么?”王谢忍不住劈口打断,他怕,怕燕华会为了自己,勉强说一些违心话,他就更不知燕华真实想法了。   “好。”   殊不知,燕华也微松口气,这个话题还是不要说,他觉得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   艾柱的顶端散发着袅袅青烟,屋里烟气盘桓,“熏”得两人眼圈都红了。   针灸已毕,燕华精神还不如昨日,几乎睡足一个时辰未醒,王谢给他擦汗,发现他鬓间竟是擦不净,再看眼角,流下的分明是泪,不禁暗暗反省自己又做了什么错事——嗯,燕华是不会错的,出错的人一定是自己。   那么,错在哪里了呢?王谢想了又想,只从燕华过往身份上找了些原因,他做过小倌,还是最低等的,亏了肾水精气,才会对“男风”敏感,也对娶妻生子有抵触。可是,自己不是说不计前事,而且能将他治愈么?就凭自己的手段,燕华抱上三五儿女绝无问题,努努力开枝散叶,七八个也不在话下。想必燕华对自己医术还没有完全了解的缘故,过一年半载就好了,嗯,时间绝对来得及。   两三天的时间简直眨眼就过,一天中午王谢回到家就发现灶上温着的是——二十几只饺子。   做饺子很繁琐,剁肉调馅,和面擀皮,又要包又要煮。不知燕华费了多长时间,方能弄出来这些形状饱满,味道鲜美的水饺。   针灸的时候,王谢就问:“今日怎么想起吃饺子了?”   燕华道:“明天是少爷廿岁生辰。”   “生辰啊,我都忘记了。饺子很好,我一会就吃。”   燕华笑了一笑,道:“这个,是燕华给少爷的,生辰贺礼。”说着在枕边一摸,拿出件物事,托在掌上,有些局促道,“也不知弄得周正不周正,少爷别嫌弃。”这两天痛楚已经稍微减轻,他基本不会白着脸忍痛了。   王谢一看,正是做好的脉枕,前几日他还猜想燕华会何时给他,想不到是庆生贺礼。这脉枕手掌大小,软硬适中,通体青色,针脚细密,没什么花样,只是在底部……角落里有一块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同色刺绣,似乎是花瓣,又像柳叶儿,还像剪刀。   “燕华,这很有用,很好,谢谢。”王谢见燕华听后明显松口气的样子,笑道,“不过你绣的什么,我可真看不出来。”   “啊?那个……很显眼?”燕华有些着急,“燕华不会绣,不过是想,少爷的东西要做个标记而已。”   “没,你的手艺,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才发现。而且……你刺破手指了么?”   “难道有血?没洗干净么?”燕华急了。   “没有,很干净,很干净。”王谢忙安抚他,奸笑,“不过,我只是诈一诈,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燕华稍显懊恼地垂了眼帘。   “燕华啊,你还没说,绣的这个究竟是什么呢?”   “燕华不懂刺绣,就想做个标记,随便绣了两道。少爷不喜欢,燕华就拆掉。”伸手想去抢回脉枕。   “我很喜欢。”王谢赶紧把脉枕藏进怀里,燕华的手抓了个空,“你绣什么我都喜欢!”凑过去在耳边小声说。   燕华脸上,又隐隐透出些绯红,话锋一转道:“明天我给少爷煮寿面。”   “寿面我也喜欢,不过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忘记?”   “跟我去新馆看看,好不好?”   “……好。”   “那你明天在家里等着,我一早去给苏文裔换过药,回来接你。”   “嗯。”   苏文裔的内外伤都在渐渐复原,看气色,比三天前又好了些。王谢老样子切脉,用金针扎身体,换外敷药物,开新内服药方,约了每三日一换药,顺便将新馆开张请帖交给苏掌柜,苏掌柜很高兴地应了到时必去。   接着王谢便接了燕华去新馆。   “这里,没有门槛的么?”   “嗯,屋里全都没有门槛。”王谢扶着燕华,“我们从左到右走,转上一圈。”   新馆里面,飘着淡淡桐油味儿,家具都是新的,药柜并不如一般药铺那么全,而只是挂着水牌,分门别类盛放各类丸散膏丹的成药,柜台上杆秤,草纸,算盘;书案上文房四宝,笺纸;中堂四张软硬适中的榻;后堂扑鼻的药香,杵臼轮磨等制药工具也是齐的,小单间里桌椅床榻被褥连衣柜都是全的;以及后院几盆尚未盛开的花卉,另有一对五尺来高,宽约三尺的大缸。   “少爷是想养鱼?”   “嗯,可以养鱼,也可以栽花,你想养鱼?”   “都好。”   细细走了一遍,王谢放开手,任燕华独自摸索过,看看快到午时,又带着燕华去酒楼吃饭。   燕华有些不敢相信:“还要去酒楼?”   “嗯,你请我吃寿面,我请你吃饭——我就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别担心。”   燕华点头。   “客满堂”门口,燕华听着越来越近的嘈杂,虽不说话,手指已然紧张得紧紧抓住王谢手臂。王谢空着的另一只手在他手上拍拍:“盲杖先收了吧,人多,跟着我走。”   王谢昨天就定了一个包间,并不是因为自己过生日,他想既然带要燕华去新馆,不如顺便在外面吃个饭,让燕华习惯习惯热闹,看看反应,如果燕华还是感觉不适,那么开张那日他宁愿早早离席,回家陪燕华吃饭。   要了四道酒楼拿手菜和一道汤,二两梅花淡酒——燕华不挑食,饮食上只要不是特别辣,都能吃,王谢很想知道燕华的口味喜好,但是燕华看不见食物,夹到什么便是什么,他也无从判断,暗想只能等燕华眼睛好了再说。   包间比大堂安静许多,但“客满堂”只不过是一家普通酒楼,包间的墙壁不会也没必要弄得如同房屋院墙那么厚实,说话声音大了,隔壁就能听到——左边隔壁是给人送行正要启程,右边隔壁是朋友聚饮谈性正酣。燕华和王谢细嚼慢咽,就用这些零星言语下酒。   “……再不能喝了……”   “……一路顺风……”   “……这事儿包在兄弟身上……”   “……哟,今天怎么这么慢,点你名字是看得起你,叫你早点来听不懂是吗?嫌大爷操你不够爽吗?还是看上谁的银子了,贱人——”   包间的墙剧烈晃动一下,随即一片劝解声。   燕华拿筷子的手一抖,刚夹起来的一片煎豆腐落回碗里。   王谢皱眉:“他们吵他们的,跟我们没关系。”拍拍燕华肩头,直到感觉衣料下僵硬的肌肉放松,才收回手。   燕华点头,继续吃饭。   饭后,燕华依然是抓住王谢手臂往外走,王谢小心扶他,并不觉得怎么样,忽然身后响起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嘿,你看人家!两个大男人,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你这贱人还装什么清高?”   燕华手指一颤,下意识就要放手——王谢的手已经先一步搭上他的手背,悄声道:“不用在意。”说罢,回头看了说话之人一眼,忽然笑道:“原来是明江啊。”   “嗝……你是……重芳?”这位明江兄姓汤,是以前一起逛窑子喝花酒的“兄弟”,王谢当然认识。   捏捏燕华的手:“别怕,别动,装醉。”接着王谢一把将燕华的头按向自己肩窝,转身对着一位醉醺醺枣红长衫衣冠不整的男人问:“怎么,明江是嫉妒我么?嘿嘿,我可是有独门秘方。”   “哦?重芳什么意思?”   “最近我可是做了大夫,专门研究了好几个《黄帝御女经》所记的妙方,配成了丸剂,一次一丸,男人只要服了,就是嫦娥也要忍不住下凡贴上来。”王谢递给他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当然我知道明江勇猛无比,可是,偶尔的换换口味玩个花样,不是更能助兴么?”   “此话倒是有理——重芳,你今天就换口味了?不如让兄弟我开开眼,是哪家的相公好手段,把谢少爷从美娇娥怀里拽出来?”明江打量燕华几眼,这身量骨架可绝对不是个小娘子。   王谢佯怒道:“你喝多了吧,看这衣裳,看这身量,明明是我家人喝醉!哼,本来还想好东西分享给你,那药丸的事儿权当我没说过!”   “好好好,我不对,我道歉,不过……兄弟,你说的药丸当真这么灵?”明江凑近,满身酒气,嬉皮笑脸地问。   “不信拉倒。”王谢一甩袖子就要走。   “哎哎,别走啊。我说,你手边有没有?让咱尝尝鲜呗。”   “……现在没有,不过今天晚上我给你送过去。”   明江一听大喜过望:“谢啦兄弟。”   “不用客气,我先走了。”   王谢小心翼翼带着燕华走出酒楼,虽然知道明江说的浑话,可是在听到“相公”二字的时候,王谢心里就是一惊,燕华明显停顿的呼吸和急促心跳,以及忽然肩头一沉,都在默默指责他今天出门是个很糟的主意。   “这个姿势,再呆一会,我们慢慢走。”王谢想让自己分担一下燕华的沉重,也想让怀中的温暖和踏实能存在得久一些,横竖两人身上也有酒味儿,路人看见他俩当街腻腻乎乎,闻见酒气也只会认为燕华真喝醉了。   却不知这句话也正顺了燕华的意,他在刚刚一瞬间,腿脚不受控制地软了,幸好是半倚在王谢身上,不然必定跌倒。后来那位明江凑近,酒气冲天的熏人,他难受得很,直到出门后才慢慢缓过气。然后,少爷说就这个姿势再呆一会!   ——就在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   从前王谢拥抱他,也只是两个人私下的时候,现在,不仅在大街上,而且还是一种很……亲昵的姿势。   竟然会和少爷这么亲密,一定是因为少爷的手臂很有力,一定是自己喝多了失了力气,所以挣扎不开,对吧?   燕华微微侧头,将脸埋在王谢肩上,唇角悄悄弯起,非常满意。便是让他再忍耐一次刚刚的酸楚,也值得了。   两个男子,竟然旁若无人地靠在一起,那个谢少爷脸上的神色真是……很包容很温柔。   裴回跟在师兄们前辈们身后,目光无意一瞥,微有怔忡,随即小脸稍稍白了些,快步跟上了众人。   “燕华,我们先去康安堂,再回新馆,就在那里针灸,可以么?”   “燕华听少爷的。”   一进康安堂,王谢先跟洛大夫打个招呼,安排燕华坐下,才问:“铺子里有现成炼好的蜜没有?”   “有的。”   “我要一些,再抓些药,老样子记账。”王谢提笔写药单,一边念给小吴,小吴一样样抓了,洛大夫好奇问:“师父,这几味药与固肾敛精有关,怎么又有巴豆?今天不会是要配……那种药?”   “哪种药?男人的药么?鼎新,这药不适合你,不过你若想要,师父给你另开一剂,保你两年以后再抱上一儿半女。”   燕华在一旁听着,有些纳闷。   针灸时,王谢并不隐瞒,笑道:“汤明江他口无遮拦,脾气实在不好。我本打算借着‘男人的药’让他多吃些苦头,看在他还知道道歉的份上,给他三丸好药,只在其中一丸里下足料巴豆,让他大大地腹泻一日,如何?”   这招相当高,两丸有效,只一丸闹他一下,事后查无踪迹,汤明江只会觉得是意外,再想不到被捉弄上去。   燕华才明白王谢是变着法儿给他出气,心底一喜,不由露出微笑。   新馆虽然是个陌生地方,但是有少爷在,没关系。燕华针灸后像往常那样睡了一阵,醒来后照例先清醒片刻,摸着不熟悉的东西,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侧耳听听,远处有细碎声音,便循着声音缓步走去,摸到门帘挑起,登时阵阵药香扑鼻,王谢的问话也随之响起:“醒了?睡得好么?”   “很好。”   “你稍微等我一下,药丸马上就好。”   “嗯。”燕华退回自己躺过的榻上,不多时脚步声响起:“久等了,还有一件事,我们就回家。”   “好。”   在街头找个孩子,王谢给了一枚大钱,让对方将一匣子三枚蜜丸连同自己名帖送到汤宅,给明江少爷,说谢少爷送来的,一天只需服用一丸。送完了讨回话过来,再给一枚大钱。   孩子欢喜应了,过一阵跑回来说明江少爷刚睡醒,谢谢重芳少爷了。   王谢划了划燕华掌心,笑道:“回家了。”   “好的。”   燕华坚持不要王谢打下手,自己一人煮了面端上来。满满一碗面,掺杂着黄豆、绿豆芽、面筋、黄花菜、肉片,还有一只圆滚滚的荷包蛋。   “嗯……青菜比较少,我前几天发了些豆芽,用水焯过配面,想来不大好看,但是味道应该过得去……”   “——好吃。”王谢眯起眼,甚是满意地评价。   燕华闻言,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后退两步道:“祝少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竟是跪下行礼。   “别别。”这下可闹得王谢手忙脚乱,赶紧放下碗筷去扶,“今天怎么弄得这么规矩了?”   “少爷寿辰,应该的。”   “没有下次。我说过多少遍了,你还是没把心放肚子里是不是,这才好了多少天,又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是吧?看来这几天我老在外头跑,你又忘记我说的话了。还有,答应你可以做点事,不是差你使唤啊怎么就不明白呢……”   “少爷老妈子”开始唠叨,燕华心头暖暖的,含笑提醒:“少爷,面冷了就不好吃了。”   “你——唉,算了,赶紧过来一起吃。”   “好。”   第二十一章下套   “谢少爷,恭喜恭喜。”这位是苏掌柜。   “开门大吉,事事如意。”这位是街坊李大伯。   “治病救人,我等幸事啊。”这位是王四掌柜的好友。   “原来谢少爷已然自己立了医馆,老朽恭喜了。”这位是裴大夫。他身边的小僮儿换了,是一个脸色枯黄,颊上还带着伤疤的少年。   王谢在门口应酬,眉眼间喜气洋洋,今天他特地穿了一件银红色袍子,颜色鲜艳,不觉将往昔谢少爷的风流倜傥显露出四五分:“感谢诸位于百忙之中,拨冗光临,王谢深表感激。本医馆治病救人,不限内伤外伤,疑难杂症,并且擅长调理养生,又与别家不同,还兼售各种成药,均是古方配制,诸位也都不是外人,咱们闲话就不多说了,鸣鞭,立匾!”   门外鞭炮声大作,王谢和王四掌柜两人,在门口一左一右站定,每人拿着根长竹竿,将门上匾额覆着的红布挑了下来,露出黑底金字的“康安医馆”四个大字。   大家又都说了些吉祥话,然后便是齐齐去到“客满堂”酒楼,觥筹交错。   小吴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看好燕华,为此王谢提前给他塞了一只大红包。   在鞭炮响起的时候,燕华也没有突然吓一跳,就那么静静站在人群中,向着王谢说话声音的方向,微笑。   小吴觉得这位燕华虽然双手吓人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按理说他俩都是干活的小厮,谢少爷转了性,燕华就在一月不到的时间,完全变了个样,可是也没有觉得他是“麻雀变凤凰”,半点骄横都没,说话口气还是和之前来铺子给王谢求药时差不多,哦,不,差一点,因为有了银子,所以没有祈求赊药的语气了。   唉,谢少爷变得连掌柜的和洛大夫都交口称赞,日后自己绝不要得罪,况且虽然谢少爷眼神有时候吓人,但是给红包时也不含糊,自己还是小心照顾这位燕华老兄吧。   “华少爷——那个,华大哥,咱们最后走,已经雇了车,不用着急。”   燕华无奈笑笑,他乍一听小吴开口称呼就惊到了,小吴一口咬定这是谢少爷嘱咐的,如果不满意“华少爷”,那就叫“华先生”。一般“先生”两字是用来尊称长者、文人或有一技之长之人的,燕华更不敢答应。小吴是打死也不敢直呼燕华姓名,所以折中了一下,喊“大哥”。   “好。”   “咦,谢少爷过来了。”   “燕华,我们走。小吴,你也一起来。”王谢接手扶着燕华。平心而论,他只是不放心而已,真的不是觉得小吴离燕华太近了,啧啧,都快肩挨肩了。   一共开了四桌席面,燕华看不见不晓得,王谢直接领着他坐到主桌上,别人看着有些莫名其妙,其中有知道的——比如王谢的邻居李大伯——就解释,谢少爷家里就剩这一个人了,谢少爷又声称燕华就是他家人,所以才领到主位。不过,燕华可真和前些日子不一样了,你看看这身穿戴,绝对不比谢少爷差,再看气色红润,精神饱满,绝对是不受累光享福才能养成这样,这还不到一个月,谢少爷调养人的功夫可真不差。   ——噢,怪不得要开医馆,还说擅长养生。听说,谢少爷救活了一个人呢?   ——不就是苏少掌柜么,你看,苏掌柜也在,不如咱打听打听?   燕华左边是王谢,右边是小吴,安安静静坐着,王谢给他斟了一杯淡酒,低声道:“我们先喝一杯,一会我去拼酒,你慢慢吃,有小吴陪你。”   “好,少爷开张大吉。”燕华对空举杯,觉得酒盏震动一下,收回手,带笑饮了。   “那我去了。”   “嗯。”   王谢给小吴使了眼色,小吴连忙点头,给燕华满上酒,在一旁报菜名儿,看到燕华微微点头,就夹过去一两筷子。   王谢和王四掌柜挨桌敬酒,这敬酒也得分着主次,所幸客人不甚多,不一时走完一轮。   此时也正是大家刚刚喝起了性,彼此间借着酒意,言谈举止都不那么拘束的时候,王谢靠近裴大夫,笑容满面。第一轮敬酒时,两人都十分矜持,现在王谢开口说话,就透着亲近了:“裴老先生能大驾光临,实在是王谢的幸事,听说新近有贵客自远方到访,贵馆真是人才济济,繁盛昌荣。”   裴大夫也怀着搜罗人才打压同行的小心思,裴小妹将找王谢比试被拒之事,早告诉他了,当下谦逊道:“哪里哪里,日前族侄女无意冒犯,老朽本该让她上门赔罪,女孩儿家脸皮薄,就由老朽当面代她道歉,还望谢少爷不要见怪。”   听裴大夫一说,王谢立刻双眼发亮:“不见怪,不见怪,裴老先生唤我重芳就好。裴小姐心系济世救人,在下甚是钦佩。而且,她与未婚夫婿感情也是甚佳,在下便知她实在是一片赤诚率真。”   裴大夫愣了一愣,好端端怎么提起了未婚夫婿?明显是试探,难道……他便故意想了一想,道:“重芳,这话可不能随便讲,裴回只是新晋大夫,族侄女还尚未婚配。”   王谢眼睛更亮了,脸却有些红,自责道:“抱歉抱歉,完全是误会,在下对裴小姐没有半点亵渎之意……”他忽然拱手,正色道:“那在下可入得裴小姐青眼么?”   裴大夫眯着眼,隐去眼里一抹精光:“谢少爷,这话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在下那日回去以后,觉得裴小姐活泼可爱,敢作敢为,品貌俱佳,心中甚是惦念,方借此机会邀请裴老先生探问,既然裴小姐尚待字闺中,在下便有求凰之意。”王谢挑明了说。   裴大夫也是在主桌上落座,两人的交谈,落入燕华耳中,即使王谢事先说过自己的打算,燕华手中的筷子,依然是重若千钧,难以举起。   一旁的洛大夫给王谢一个“加油”的眼神,王四掌柜听洛大夫讲过,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剩下的人可就小吃一惊了。   “——我不同意!”清脆声音突然响起,内含怒意。   众人一看,是裴大夫身边的小僮儿。   裴大夫年纪大了,身边要有人照应,因此小僮儿也上了主桌。这个小僮儿不怎么说话,长得也其貌不扬,偏一双眼珠子十分灵活,总是拿眼角四处乱瞟,此时说话声一大,露了本音,是个女子无疑。   王谢先是一惊,随后一喜:“原来是裴小姐。”   易容之术虽精,总有破绽,加上大家都是学医,一些易容手段并不陌生,王谢眼睛不是一般的毒,还能认不出来?裴小妹不过在脸上染了药物汁液,又粘了假伤疤,改了两颊形状,拉开眼角,撑高额头而已。重点地方是改不了的,比如内眼角的间距就是一例。   裴小妹不知道,当王谢在医馆前认出她的时候,切切实实是喜出望外。他原本还有些担心,裴大夫人老成精,心思缜密和他打太极,现在裴小妹跟过来了,就好像往一锅热油里倒上碗水,绝对能噼里啪啦炸上一阵,这下子就可省去不少力气。   “你这庸医,推三阻四不敢跟我比试也就罢了,还想打我主意,占我便宜!”裴小妹从王谢提到“未婚夫婿”就开始生气,忍到王谢求亲,再忍不下去。   燕华不敢放下筷子,一上午的兴致却早如日下冰雪,须臾消融。   听着王谢和裴小妹你一言我一语,少爷声如空山落泉,裴小姐声似黄鹂出谷,少爷妙语连珠,裴小姐字字珠玑,少爷也说过裴小姐长得美丽,这两人就是郎才女貌了。即使不是裴小姐,以后还有张小姐、李小姐、赵小姐……心绪起伏,不知沉浸在思绪中多长时间,桌面突然“啪”地一响,燕华惊醒,手指一松,筷子咕噜噜落到桌上,随即又滚到地下。燕华不敢贸然去捡,低声叫小吴,问道第三声心里已经有些慌乱,才听小吴慌慌张张地道:“那个华大哥,对不起啊,我光听他们说话了,忘记你不方便。我这就叫小二送一双新竹筷上来。”   燕华应了,他这个插曲也没人在意,大家全都看着王谢和裴小妹唇枪舌战,那一下拍桌子叫板,正是裴小妹杰作。席面上更没人想起劝阻,毕竟一男一女争执,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人家虽然争得激烈,若是真成了姻缘,日后没准还怪你多事呢。   裴小妹却是气极:“哼,不就是要押彩头才肯比试么,姑娘我怕你不成!你押什么,姑娘我也押什么!”   “当真?”   “大家今天都可作证!我若不敢应,叫我一辈子就都顶着这张脸!”裴小妹看王谢挂着自己最为厌恶的皮笑肉不笑表情,登时火冒三丈,指着自己易容后的面孔发誓。女儿家爱美,对她来说这可是世界上其毒无比的事。   “我要是押上我整个人,你敢么?”   “什么?你——”   王谢脸色一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又没有强抢民女,又没有霸人姬妾,又没有胡搅蛮缠,只不过向裴老先生微露求亲之意,也还是知晓裴小姐没有婚约在身才提出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何错之有?长辈尚未发话,裴小姐就大叫拒绝,难道我王谢就这般不堪么?本不想与你一介女流争执,但是你紧追不放,无奈我想用彩头将你说走,你不知自己斤两反而不依不饶,还让大家作见证,那好,我们比试,你赢了,我给你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一生绝对没有怨言,你输了,又当如何?——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不怕应誓了?”   王谢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裴小妹从未在他手下讨了好去,也算她有些聪明,不敢贸然用自己女儿身做赌注,一低头,才看到裴大夫捻须不语,赶忙道:“族伯,您老人家可要为侄女做主啊!”   一时裴大夫心里也转了几转,他觉得如果王谢输了,将王谢拉到自己医馆,慢慢挖掘对方身上的宝藏,绝对不是什么坏事,可是王谢不是个冒失之人,既然敢应战,那必然是有完全把握赢过自己的族侄女,裴小妹的医术在他眼里又并不算高明,王谢取胜绝非难事。   ——不过,如果是自己这边出手呢?   裴大夫慢吞吞道:“重芳,看在老朽面子上,各退一步如何?你与我兴安医馆比试,胜了可以取一卷珍贵医籍,就不用侄女做彩头了,姑娘家家的,这话传出去,闺誉可就不好了。”   王谢这次可冷下了脸:“裴老先生,这是不是‘各退一步’暂且不论,您怕坏了裴小姐闺誉,那裴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声称我是庸医,坏我名声,这又是什么用意?泥人儿尚有三分土性,我堂堂七尺男儿,也是有性子的,你说我是庸医,哼哼,我是庸医么,裴小姐都不敢和一个庸医押彩头,那又怎么说?”   他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夹枪带棒,顿了顿又道:“那好,就算我退一步,裴小姐的医术有多高,裴老先生自然清楚,才会提出用兴安医馆替换裴小姐比试,现在我把话说在明处,既然要比,我敢与兴安医馆所有人比试,我是庸医嘛,不算什么的,输了就给贵馆做一辈子大夫。可是我若赢了,珍贵医籍哪有本人重要?我的康安医馆刚刚开张,正缺人手,这彩头绝对不能换。但我也只是让裴小姐到馆里做个大夫,她不愿成亲,我也不强人所难,什么为奴为婢也是气话。毕竟我也是个守法良民,知道不可逼良为贱的道理。裴老先生,您可想清楚了。”   裴大夫貌似不经意地道:“原来是重芳缺人手,那么,我用两个学徒做彩头如何?”   王谢嗤笑道:“裴老先生,学徒是要人教的,我已然分身乏术了。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我看——”他冷冷瞪一眼裴小妹,叹道,“既然和裴小姐无缘,那就让我在贵馆挑个大夫罢。”   裴大夫心里一紧,这是堂而皇之的挖角,馆里十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夫,各司其职,挖走哪个他都心疼,沉吟了会,忽然抓出一个漏洞:“大夫可以,只是替换侄女的,那么年纪需得与侄女相同。”像裴小妹这般年纪,没什么经验,又没什么人脉的大夫,医馆从来不缺。   王谢拒绝道:“我已经一再退让,怎么,连裴老先生也不能说句公道话了么?”   裴大夫微微笑道:“重芳,看在老朽薄面,日后侄女的亲事,还可以一叙。”   显然这个提议非常吸引人,王谢低头半晌,似乎动心,一咬牙:“既然有裴老先生的允诺,那一个大夫也使得,但同岁太苛刻,至少须得相差三年以内,并任我随便挑选。”   “甚好,甚好。”   “那三日后,我在康安堂恭候大驾。”   “重芳,既是准备在兴安医馆挑人,为何不将比试之地,选在兴安?”   “这……”   “两位,两位听我一言。”双方商议不下,王四掌柜见缝插针,道,“场地不如选在这‘客满堂’,如何?众人在旁观看,输赢皆可作证,这场地的费用,就由胜者一方出,如何?”   “此意甚佳。”两人异口同声。   “那么,双方互出十道与医药针石相关题目,答错或缺答多者为负。若是打平,再加十道。以此类推,直至一方获胜为止。若双方答案难断胜负,便以实际情况为评判标准。”输赢一目了然。   “另外,不得出任何需要时日长久方见结果之题目。”这是怕时间拖太久,若是要将一个活死人医得完全清醒,三五年都是少的,若是判断一株植物的果实是否能治病,需要等十年八年开花结果服后才知,这么长时间,谁都耗不起。   “也不得题目无解或出题人本身不知答案。”   简单商定后,席上又一片其乐融融。   王谢坐回燕华身边,低声问:“燕华,你筷子掉了一次,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受惊了?”   燕华神色黯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菜,听到这句问话,猛地侧过了头,不敢置信地问:“少爷,您……都看到了?”   “嗯,看着呢——左手别动,我诊诊脉。”   随着声音响起,温暖微带着汗意的手掌捉过他的手,三根指头一搭。   燕华的心神已被王谢的话完全占据。刚刚是什么时候?少爷跟裴小姐唇枪舌战的时候,准备下圈套实行计划的时候,需要聚精会神的时候。   ——少爷在分神惦记自己!   燕华深深呼吸,努力控制着感动和喜悦,露出淡淡微笑道:“少爷费心了,就是有一阵走神,不知谁拍桌子,手滑了一下。”   “那就好。”王谢嘴里这么说,心里觉得不太对,这脉象明明是心神激荡啊。还有,刚才燕华那猛一回头的动作,实在与平常大相径庭,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看燕华心情愉悦的样子,嗯,没大碍。   “那我们一会就走。”   “好。”   王谢想想,一顿酒,该应酬的应酬完了,该说的说完了,套也下了,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于是带着燕华,依然让燕华装醉,自己趁机告了罪,请王四掌柜帮着招呼客人,两人提前离席。小吴本想过去扶,王谢一个笑吟吟的眼神就把他留在座位上了,自己揽着燕华肩膀,慢悠悠往外走。   又是靠得这么近,又是大庭广众之下,燕华隐藏起唇角的笑意,“踉跄”走着。   来到楼下,王谢看见有个熟人。   ——裴回。   裴回明显是跟在另两人身侧,一边走一边说话,他身侧一人四十多岁年纪,三络文士须,另一位二十岁出头,相貌堂堂,看去稳重而又不失和气,不知说了什么,裴回笑了两声。   他三人正是往这个方向匆匆而来,裴回注意到王谢和燕华二人与日前一般无二的亲昵动作,眼睛微微睁大。因为前面二人走得急,他也跟得急,来不及停下行礼招呼,有些紧张地红着脸点头示意后,便擦肩而过。   是“那个人”么……王谢暗忖,笑笑,紧了紧环着燕华的手臂。   第二十二章处处心思处处猜   裴回身边这位年长的,是裴大夫弟子之一,也是裴族本家,裴澄云。年轻的,正是秋城兴安医馆的十一师兄,房匡。裴小妹非要易容跟着裴大夫,裴澄云和房匡都担心,以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在王谢席上闹乱子,裴大夫又上了年岁,再出点什么事,谁都担待不起。   是以两人一看日头过午,便寻了过来。裴回历来是跟着十一师兄走,房匡过来,他自然也过来了。   见弟子来接,裴大夫也客气几句,带着怏怏不快的裴小妹走了。   众人都看出裴小妹的无精打采来,平时这个小妹妹活泼直率,是众人的心头宝,现在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愁眉苦脸。   这是怎么了?   房匡想问,裴大夫慢条斯理道:“先回去再说。”   一听这话,三人登时明白,裴小妹出了事了。   等回到医馆,裴大夫叫上两个亲近弟子,连同房匡,关上房门,将酒席上发生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而后静静看这三人的反应。   房匡的脸色,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变得紧张起来,裴大夫话音一落,他先开口:“多谢馆长解围,不然裴小妹就危险了。”   “师父,这是挑衅,他想借着这个机会一战成名,我们一定要让王谢狠狠栽个跟头。”   “可是师父,王谢竟敢以一人之力挑战咱们医馆,难道就没有倚仗么?”   裴大夫捻须道:“为师一直在想,王谢身后有什么人。”   “师父?”   “他教人打的拳法中,有几式,为师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裴大夫道,“翔王府。”   “翔王?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   “正是。”   “那是一套内家功夫,号称‘长生功’,除了皇室以外,知道的人甚少,据称这功法是一位江湖异人留下的,又经太医院改动,强身健体,益气养生,护心补肾,健脑明目……总之种种好处,历代天家贵戚,除了战死疆场的,你们想想有几个不长寿?”   “师父,此话当真?”   “可惜为师当年只窥到十之二三,但是那人的连续三招,招式衔接回转之间,丝毫不差。况且王谢此人,对师承语焉不详,实在值得深思。”   “难道那王谢竟出自天家血脉?”   “这倒不一定,王谢也可能认识相关之人罢。因此为师虽然捉住他言语漏洞,但没有将话说死,给他留着余地,甚至连族侄女的婚事,也暗示他可以再接再厉,毕竟到时候我们也可以拒绝,不是么?”   “师父英明。”“师父厉害。”“馆长远见卓识,真是高明。”   “一会晚饭的时候,你们将话传给大家,群策群力,两日内每人都要想几个棘手难症,由我审视筛选,一定要将王谢留下来,还要让他心服口服。”   “是!”   竟没有人会想想,王谢胜了会怎么样。在这两名弟子心里,也许是不需要想,因为裴大夫已经琢磨好了,再怎么亲近,人也是有内外之别的,此时外人在场,不说为妙。在房匡心里,堂堂兴安医馆,还弄不出个大夫么。   王谢不关心裴大夫会出什么题目,毕竟自己也是老狐狸一只,而且自信比裴大夫段数高,因为眼界和见识,不是窝在一家一城,翻翻书就能获得的。   他继续给燕华作针灸,倒是燕华替他担心道:“少爷,您有没有好的题目?”   “没想好。”王谢承认道,“出简单了我怕输,出太难了,你说他们要是交了白卷,多丢脸啊。”   “……”燕华无语,少爷有时候真是正经不起来,明明在酒席上还义正词严滔滔不绝,手腕使得漂亮,回到家门一关,怎么就这么赖皮了呢。   ——好吧,少爷喜欢跟自己赖皮,也算对自己特别相待了不是。   王谢非常喜欢看燕华眨眨眼,无奈微笑的样子:“放心,我们的医馆就要有一位德艺双馨的年轻大夫了。”   “少爷,您不会输是不是?”   “不会。”王谢想起来一事,“不过我若获胜,你就有相伴解闷的人选了,你拿什么谢我?”   燕华噗嗤一笑:“燕华整个人都是少爷的,还要拿什么谢——”忽然紧紧闭上嘴,脸白了,吓的。   这句话,太容易让人想歪。   王谢也是一愣,随即看见燕华的脸色,明白写着“害怕”二字,心里又是郁闷,又是欣慰。不可否认,他在听到这句话时没想什么,但是燕华一闭口不言,脸色发白的时候,他怎么就觉得,要是燕华红着脸说这话,自己绝对会想歪了呢?而且,心里似乎还有些雀跃?   不妙的是,他两腿之间,似乎,也有些雀跃?   ——“雀”、“跃”!   王谢小心并了并腿,暗想幸好燕华看不见,自己这几天精力旺盛到这种地步了么?是今天酒喝多了?还是前天配的药味儿太浓,受了影响?   王谢在琢磨,燕华听不见动静,更加害怕,少爷没有立刻说话,明显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这种话竟然不假思索说出了口,少爷会把自己当成什么?是不知羞耻,还是自甘堕落?少爷在想什么?是怎么样的脸色?会不会厌恶?会不会不屑一顾?会不会勃然大怒……心在胸口怦怦地跳,等着裁决的时间无比漫长,所以待王谢压下那点“火”之后,再看燕华便吓一跳。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说着,疑惑地捉过燕华手腕,诊脉。   一碰到燕华的手,那手就是一哆嗦,王谢吓着了,连声问:“很疼?哪里疼?哪里难受?昨天不就说不太疼了么?”心里想,燕华又是心神激荡,这怎么回事?   听着焦急的问话,燕华苦笑:“不疼,少爷,不疼。”   “好,不疼就别想太多。”王谢握着他的手,攥了攥,安慰道。   少爷的声音和反应,与自己所猜测的,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燕华默默地想,自己是不是可以稍微要求奢侈一点,放开一点?也许事情没有想的那么可怕。以前少爷待他的态度残暴粗鲁,他也就心如死灰,可是现在少爷比之前有天壤之别,自己本以为枯如槁木的一颗心,又忍不住活泛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希望能够看到王谢的表情,希望复明。   “少爷。”   “什么事?”   “针灸的强度,可以再加大一些么?燕华想尽快好起来。”   王谢大喜过望,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燕华第一次主动提出这种要求,可惜……“抱歉,燕华,我也想快一些,可这是最合适的方法,我不想你留下什么后遗症,所以,再忍耐些时日,好不好?”   “嗯。”燕华答应了一声。   “燕华,我很高兴。你终于肯主动好好治疗了。尽管放心,有我在,包你痊愈!”   “少爷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很像街头骗人的江湖郎中。”   “呃……其实江湖郎中是要这么说话的,你听好了。咳咳,”王谢装模作样语气一沉,“这位公子,你的病情十分严重,若不及时治疗,恐怕一两月之内,便危及性命啊。幸好今日遇上老夫我,我见公子慈眉善目,便想结个善缘,此药名为‘八宝丹’,乃是宫中流传下来的黄帝古方,用八味名贵药材,辅以数十种辅药,经老夫费时三年制成,现在不过还余五颗之多,便分与公子两粒,望公子笑纳。哦不不不,公子与我一见如故,况且济世救人,哪敢以此牟利?不过公子心诚,便只出药材的成本罢,一丸药一两纹银。什么?公子嫌贵?这个只是成本而已。唉呀呀,公子别走,两贯钱如何?唉,公子真是让老夫为难,五十文,不能再低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好不好?那四十五文如何?哎,公子!别走啊——”   王谢很是深情地喊出最后一句话,燕华已乐不可支,只是头上有针,不敢乱动,忍笑忍得辛苦:“少爷,燕华终于相信,您可以跑江湖卖药了。”   “嗯,小徒弟,你要跟师父学本事,这招压箱底可不能不学啊。”   “少爷和人比试,也是用这招压箱底么?”   “压箱底不止一招,我箱子多的是——到时候你想不想陪我去?”王谢试着问。   “如果不耽误少爷的话……好。”燕华稍微一停顿,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太好了。”   三天转眼就过。王谢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兴安医馆的事纷纷传扬开来,有说他深藏不露一鸣惊人的,有说他玩弄噱头借此扬名的,有说他求亲遭拒气急败坏的,种种不一而足。   王谢不管外头说什么,每天除了给燕华治伤,偶尔出门一趟给苏文裔换药外,就呆在“康安医馆”里,研磨研磨药材,侍弄侍弄花草。   因着这一场比试,有人好奇,会到医馆转转,看见医馆大堂上摆了药物,觉得新鲜,偶尔问上一两句。王谢青袍素衣坐在一旁,微微笑着答了,也有人拣便宜的买一两剂回家试试,不过是治疗脘腹饱胀,消食化积,消肿止痛之类普通药品。也有些人,不知谢少爷是真有本事还是信口雌黄,路过医馆顺便伸出手来,让王谢切切脉,玩笑着说,我们这些人过来捧场,谢少爷您看是不是免费奉送一份脉案啊。   王谢并不推辞,慢条斯理地说,可以无偿,不过我随便说说,几位这么一听就行,阁下最近是微感风寒,阁下是气血充实,这位是体寒逆冷,那位又是沉紧里痛等等。接着随口分析,这个适合某某药,那个适合某某调理云云,末了加上一句,几位信不信两可,但是其中一位巧了,回去不加件衣裳或者用什么法子保个暖,夜里准发热。后半夜怕不好请大夫,我这里有药丸一枚,免费赠送。   那几人将信将疑,王谢指的那人生得膀大腰圆,身体健壮,经年也不生病,怎么会被他一说就发热?这几位好事之徒就打算试上一试,怂恿那人跟平时一样,不要理会。那人也是不信,暗怪王谢给自己添晦气,愤愤走了。大家约定第二天清晨就到伙伴家一聚,看看伙伴夜里究竟是不是发热。   结果自不必说。次日清早一叫门,是那人媳妇应门,愁眉苦脸道今日汉子不能和大伙儿一块儿上工了,病着呢。   几人一惊,追问。媳妇便道汉子丑时身上滚滚烫,吓得她魂儿都飞了,这半夜三更的,一个妇道人家上哪找大夫去?哭着想起两口子在床上说小话时,自家汉子很不屑地说康安医馆谢少爷判定他今夜发热,还给了他丸药,现在都快睡觉了,也没觉得怎么样。她就在汉子的衣裳腰带里头找,那药丸油纸包着,几乎都压扁了。这妇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能冒险,将药丸拿温水化开,全部给汉子灌进去。   说来当真不敢相信,汉子喝完药不过半个时辰,就出了汗,现在不烧了,正睡着呢,媳妇怕他反复,不许他今日上工。   ——谢少爷真是神医啊。至此,众人叹服,约着等伙伴好转,亲自去医馆道谢。   其中一人忽然想到,今日不是谢少爷跟兴安医馆比试的日子么?大伙做完工可得去打听打听,要是没比完,就一块过去给谢少爷助威。   这话一出口,立刻得了众人拥护不提。   此时王谢,正在将最后一块榆木板固定在苏文裔断骨处,手法娴熟地包扎起来。   苏文裔看他跟平时一样不急不躁的,忍了半晌最后没忍住:“谢少爷,今日不是约了兴安医馆比试么?”   “是有这么回事。”王谢毫不在意地笑笑,“一会就去。”   “谢少爷有几成胜算?”苏家不似别处,上至苏掌柜下至跑腿小厮,都见识过这位的医术,所以问的是“胜算”。   王谢打好结,笑道:“你有私房银子没有?去盘口押罢,不会失望的。”   “谢少爷也知道有人私下开盘赌胜?”   “少掌柜足不出户都知道,我没道理不知。”王谢笑容不改,“赌兴安胜的是一赔二,赌我胜的是一赔五,这次赚银子的机会甚好,自然不可错过。”   王谢回家接了燕华,燕华表情哪有半分担忧?王谢想到日前自己提了一句外头有人开盘猜胜负,调侃问燕华有没有兴趣押一把。燕华的反应相当有趣——离开厅,片刻后匆匆返回,一手拿着二百两银票,一手拿着些散碎银钱,统统交到他手上。   “少爷,您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当的,赶紧都当了罢,再找街坊四邻借点,多凑些银子去押。”   “咦,燕华你也转性了?不是最恨我赌钱么?”   “少爷会输么?”燕华反问,眉眼一霎时灵动之极,“明知必胜,不去押才是傻。”   听到燕华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王谢欣然一笑,用力搂燕华一把:“谢谢!”   巳时刚过,两人不急不慢地步入“客满堂”。兴安医馆的一些大夫和弟子早已到了,个个看向王谢的目光都不善,嘲讽者有之,鄙视者有之,不屑者有之,紧张者有之,强自镇定者更有之,就没一个是心平气和的。   ——气度、气度不够啊,王谢暗叹,裴大夫就高深多了。   酒楼一层已经清出了一大块地方,场地周围,已经七八张桌子被人占了,闲聊着吃点心喝茶水,竟是将双方比试看作一场热闹。还有几位,看穿着不显,那谈吐举止倒是同行,料想可能是过来看看两家斤两,过来听听兴安医馆有什么秘方。   空地中央,两张桌子隔着一面屏风,遥遥相对,桌上文房四宝齐备,其中仅笺纸便有厚厚的一摞。上首也有两张桌,却是并排摆放。   王谢用眼一扫,心想还要人来评判?微微不悦。   “重芳你来了,燕华也来了啊。”说话的是王四掌柜,旁边跟着洛大夫和小吴。   王谢引着燕华转身:“四伯到得早。”   “好好应战。”都到这个时候,再问东问西就是没眼力了,王四掌柜也深谙此理,只挤了挤眼睛,悄声道,“我可是把私房钱全押上了。”   王谢笑笑:“四伯不会失望的。”心想王四掌柜果真有魄力敢冒险,就凭着自己辨过一回药,救过一个人,便敢与兴安医馆对上——“康安医馆”与“康安堂”字号相同,一看就知两者关系,自己若是胜了还好,若输了,王四掌柜血本无归,兴安医馆给人看完病开方子时,再有事没事暗示“康安堂”的药不合适,他的生意必然大受影响。在这种情况下王四掌柜选择主动搭话,没有贴着兴安医馆,便是表明态度。   却不知,王四掌柜心里也是有些后悔的,只不过见王谢气定神闲,自己也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赌上一赌了。   洛大夫在旁,跃跃欲试道:“师父,一会徒弟陪师父上去?”   “一会有血。”王谢笑问,“你确定要上?”   洛大夫嘿嘿了两声。   王谢依然请小吴专门照拂燕华,将他安排到王四掌柜桌上坐了,自己陪着还没坐稳,就见门口一下子走进十几个人,并没有各自找地方坐下,而是恭恭敬敬等后面的老者缓步进门,才齐施一礼,朗声道:“见过馆长。”其中最末一个少年,正是裴回。   这位老者正是裴大夫,他摆摆手,大家才纷纷落座。王谢眼尖,裴大夫身后除了裴小妹、两名陌生人之外,就是那天酒楼外头遇上的两人。   “重芳,”裴大夫和颜悦色地道,“劳你久等。”   “裴老先生。”王谢上前行了个礼,不忘用紧张希冀的眼神望一眼裴小妹,医馆众弟子不约而同撇了下嘴。   裴大夫只作不知:“重芳的题目可都已备好?”   “裴老先生,今日莫非有谁过来做评判么?”   “不不,”裴大夫笑道,“只是那日之后,老朽想起一事,思索许久。”   第二十三章 比试   “老先生请讲。”   “重芳一人,愿与我馆上下切磋,实是好事一桩,不过——”裴大夫话锋一转,“关于答案当众公布之事,似有不妥,各家医馆都有独到之处,双方当众宣读答案,旁人听得一知半解,画虎类犬反而不美。老朽再不济,也比重芳虚长了几十个春秋。”   王谢仍然恭敬道:“那裴老先生的意思?”   “双方一题题出,共同书写该题答案,选些识文断字之人,由其阅后判断是否相符,哪方确切,如有异议,再双方互质,可好?”   王谢心里暗笑,写完答案双方互质,周围的人才会听得一知半解罢。对方不过是怕有什么独门秘方被公开去,自己还怕对方更改答案呢,想瞌睡送个枕头,面上却皱皱眉,为难了一阵,才答道:“那便在周围捧场的人里选罢,一方指定一位,如何?”   “如此甚好。”——此言一出,周围那些同行们,脸色便有些讪讪。   “那在下也有一言。”王谢忽然想起一事。   “请讲。”   “既然双方共同书写答案,那么拖时过久也算输,如何?”王谢解释,“出题方默写答案后,若再过一柱香,答题方仍未停笔,便也算输。”——这话节省时间,很是光棍,看热闹的都鼓掌叫好。   裴大夫想了想,也点头同意了,叫人去拿线香和香炉。   人选极简单,王谢只在周围问一声,便有四五人愿意出面,王谢先道了谢,而后请了一位,大家一看,就是日常在茶楼的说书人,登时有人就叫道:“老方,你回去以后得把这段编成段子啊!”   说书人老方爱凑热闹,也精明,见王谢选了自己,未必不是没有宣扬的意思,痛快上前。   兴安医馆也选了人,果然不是大夫,而是一位看热闹的账房先生老冯。   几人互通了姓名,一位是方明罗,一位是冯谦。互相行礼落座,重新说明胜负判定之责:   首先,双方以十题为限,需与医药相关,十题以内答对多者获胜。十题平手,则再出十题,直到一方获胜为止。王谢若胜,可以在兴安医馆选一名十九至十二岁的大夫,其人脱离兴安,归“康安医馆”,兴安医馆若胜,王谢脱离康安,归“兴安医馆”。   其次,题目必须有明确答案,存在争议或者尚未有解的题目无效。双方答案不必追究字句完全相同,只要内容一致,答题方获胜。答题方在提问方搁笔后一炷香时间内,仍无答案,自动算负。提问方撰写答案超过两刻钟,也自动算负。   第三,答案不一致,由切合实际者为胜。   最后,两方均切合实际,但仍然不一致,由双方上来理论,能以凭据驳倒对方为胜。   裴大夫身份和岁数都在那里摆着,不太好明着占便宜——虽然整个医馆应战一个人,还是个年轻人,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中间还客气一下,说我馆人多,是不是王谢选几位上来切磋?王谢摆手,笑道,没关系,话已经说出去了,不能改了,我说过挑战贵馆所有人,就是贵馆上下一起讨论,也没什么。老先生说年岁相当的大夫任我选,是不是都来到酒楼了啊?   裴大夫打趣道:“原来重芳现在就开始相看人选了?这场中的都可以。”语毕见王谢直直的望向裴小妹,赶紧话锋一转,“族侄女就算了,不是说过的么。”   王谢赶紧道:“不不不,在下绝对没有看裴小姐,看的是旁边……呃,对,就是旁边那位。”   他说得欲盖弥彰,裴大夫看看,裴小妹身边好几个人,年轻面孔都是秋城的,一颗心放下来,笑道:“没关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王谢赶紧遮掩:“那就好,裴老先生确定做得了主?”   裴大夫道:“只要年纪相当,那便没问题。”   王谢放心了,道:“裴老先生,请问是贵馆先出题,还是在下先出?或者猜枚?”   “这两位先生猜枚可好?”裴大夫倒也公平。   “那就请二位各抓一把瓜子,自行议定先后单双。”王谢伸手一让。   二人手里瓜子合起来是个“双”,说书人猜对了,他便道:“据适才我俩商议,这局谢少爷先行。”   裴大夫微笑点头:“还请重芳将题目交予老朽。”   王谢先一愣,挠挠头道:“呵呵,等我去写。”自觉走到屏风一侧,提笔开写。   裴大夫,乃至众人,心里都在想,不知道这位谢少爷是托大呢,还是过于谨慎怕泄了题呢。   王谢不多时便搁了笔,将一张笺纸递给评判,另一张向裴大夫递过去,笑道:“在下便班门弄斧了。”   裴大夫一看题目,怔住:“这……便是第一题?”   “正是。”   裴大夫反复看了两遍,心里确定这是王谢投石问路,便将笺纸交给一位弟子,道:“澄云,你去写罢。”   裴澄云,裴大夫亲近弟子之一,接纸在手,一躬身:“是。”再定睛细看,不禁也愣了,足足读了三遍,抬头看看师父,又看看王谢。   “这位澄云兄,请了。”王谢收敛笑容,回身,落座,提笔,默写。   裴澄云看不到他的动作,但也反应过来,转身在屏风另一侧坐下,稍加思索便写了起来。   谁知他方子才拟了个开头,就听场上场下微微的骚动,抬头,正见王谢将一张折好的纸递到上首的桌上,还拿个瓜子碟压好,对着他点点头便下去了。   说书人怀里带着火折子,一晃点燃线香。   裴澄云心里一紧,暗道这题莫非有诈?明明是普通病症而已,还能出什么花样?笔下也加快了几分。   线香燃得极快,即使没有风,也不过半刻,裴澄云刷刷写完最后一笔,线香还余一寸的零头。   裴澄云递上自己答案,也下去了,场内场外所有人都盯着两位评判。   只见一位拿起裴澄云答案,一边看着一边点头,另一位先端起瓜子碟,再拿过王谢答案,展开看了,却是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接着两人将笺换过,看后连表情也是换过,一个认真,一个微笑。   二人互相看看,低声交流了一下,便道:“双方均言之有理,要是按实际讲,谢少爷所言更加符合。”   裴澄云怔住,裴大夫也愣住,兴安医馆人全傻了眼——第一题,怎么就输了?   王谢给自己端了杯茶,问:“裴老先生,或者这位澄云兄,您觉得,这题,方便让大家听听么?”   裴澄云重重点头,裴大夫也点头道:“那我们要聆听重芳的高论了。”   老方老冯互看一眼,老冯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老方便道:“我来念:春城有一乞丐,平素身体强壮,独身栖于郊外破庙,近日天冷,四野无人,饥寒交迫,忽遇过路人,落下一纸包,内有干粮馍馍三只,食后肚腹饱胀,甚是难受,其余症状无。问,对他而言最适宜之治愈方法为何?”   老冯道:“兴安医馆的先生列了两种办法,一种是方剂,怕我等外行,注明是消食化积等便宜药材,也就不一一叙述了,另一种是针石之法,刺激穴道,或催吐,或助消化,立时见功。”说到这里停下,看看在场所有人,道:“在见到谢少爷答案前,我二人都觉得这位先生的答案极佳。”   这个关子,将所有人的兴趣都挑起来了。   老方道:“谢少爷写的是:四野无人,乞丐无钱,如何觅得郎中?进口食物又焉肯吐出?又兼身体强壮,睡上一日一夜,自然便好。于乞丐而言,此举最为适宜。”   全场默然,随即哄堂大笑。   老方待笑声渐息,又道:“规矩是切合实际,我二人觉得,此方才是切合实际。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围观的众人一琢磨,果然如此,一个要饭的,确实请不动先生看诊,更没钱抓药,况且对他来说,不过是吃撑了而已,平日饥饱本就难以预料,吃一顿顶三天也是常事,最适宜的方法,可不就是睡觉么。   裴澄云脸发黑,他光想着这方子简单,预备乞丐可能有其他意外等等,却原来第一句就已经下了套,在结尾“最适宜”三字上收了网。可是他为人老实,也说不出什么。   裴大夫缓缓发问:“这答案,可与医药有关?”   王谢反问:“这题目,可与医药无关?”   裴大夫叹道:“重芳高论。”   王谢微笑:“轮到贵馆出题了。”   裴大夫向身旁一位弟子点点头,那弟子便从怀里取出两张纸,一张交给评判,一张交给王谢,冷着脸,到位子上坐了,提笔就写。   裴大夫微笑不语,医馆怎么会只准备十道题,起码七十几道是有的,内容分门别类,专看王谢擅长哪科,不擅哪科,而后只取王谢不擅长之题目。这第一题,便是总纲,试探王谢短处的。   ——文献。   “列出五十部医药典籍第三章之篇名。”   王谢看着题目,正落座提笔,无意间侧头一瞥,神色变了变,随即叹口气,将纸直接放下:“这题我认输。”   一片哗然。   裴大夫笑道:“重芳不试试,怎么晓得写不到五十部?”   “写是能写到,没意思,不想做。这种题我也能出,老先生也会不想做。”重点是太花时间,他刚刚看到燕华,腾地想起来,在这里耽搁久了,燕华那边针灸就迟了,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孰料这正好扰乱了裴大夫的试探,裴大夫目光平静,道:“既如此,那还是重芳出题。”   “好。”   王谢简单写了几笔便收住,递过去。   裴大夫见了便一愣,面上有些犹豫。   王谢学他徒弟那样,也不等他指派谁,自己转身走回桌旁,坐下提笔写字。   裴大夫指了一名专精外伤的弟子,那弟子接了纸刚刚看了一遍的功夫,王谢已经起身,答案递上,顺便将线香点上。   那弟子不敢怠慢,静心沉思,忽然咬咬牙,抬手招来两个师兄弟。   ——人多丢脸事小,输了事大。   三人窃窃私语,脸上神色都不好看。   “‘三息散’为疗伤良药,用于生肌收口,专医破伤金疮,问,改方配料增减及用法如何?”   “这药明明未曾听说过,是不是杜撰?”   “我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个方子。”   “快,让别的师兄师弟看看。”   “好。”   笺纸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裴大夫手上。裴大夫低头沉吟,将纸交了。   评判互相交换着看看,苦笑道:“里面只有两味药相同,连用法也是不一样的。”   裴大夫道:“还请重芳解惑。”   王谢笑嘻嘻道:“当面一试便知。”说着,扬声问四周:“哪一位有刀剪之类利器?借用一下。”   拿了一柄小匕首,直接递给那个一开始接了纸的弟子,将自己衣袖一挽,道:“辛苦兄台,在这里划上一道口子。”   那弟子愣了,看看自己师父,才接过匕首,在王谢小臂上切了一下,伤口一寸许,鲜血顿时就淌下来。   王谢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往流血处一倒,对着伤口上一堆粉末,鼓起腮帮吹了三口气。   手臂一抖,展示给众人看,血竟不流了,眼见着伤处收口。   “这就叫‘三息散’。三个呼吸之间,止血凝疤。”   那名弟子两眼放光:“这这这,难道是铁扇散?还是云南白药?你说这是改方,那原方是什么?”   王谢笑问:“你这算题目么?”   “这……”那名弟子很是郁郁,求助的眼神瞟向师父。   “且慢。”裴大夫道,“这是成药,焉知重芳是否自制?”这话听起来是怀疑王谢从别处拿了药,冒充自己的,实际上,他想看的是那张配方。   王谢一边将自己的笺纸收回,一边回答:“‘康安医馆’常年有售,五十文钱一小包,八十文钱一大包。便宜的还有七息散,七个呼吸之间止血,三十文钱一小包,五十文钱一大包。再便宜的还有九息散,九个呼吸,只售十文一小包。”抖了抖空纸包,“每一小包分量是这个的七倍。”   在场的人——除了洛大夫,他趴在桌上不敢抬头——心里默默记下,嗯,别说出门在外,就是家里头,谁没有个磕碰,这药虽然有些贵,可是你看看这功效,明摆着啊。   “裴老先生,莫非这三息散原方出处以及配方,就是题目了么?”   裴大夫犹豫一下,众弟子眼巴巴看着自己,那意思是千金易得,一方难求啊师父。   “不,自然是另有题目。”裴大夫暗道等医馆获胜,王谢肚子多少东西他都要掏出来,现在套方子时机不到。不过,出哪方面的题目合适?王谢治好了苏少掌柜内腑及失血过多,肯定精于内伤无疑,而他又有“三息散”,是否说明他精于外伤或者药物……不如换一个途径,裴大夫想着,王谢尚未婚娶,自是没有子嗣。他便指了一名儿科大夫,拿出题来。   小儿身量不足,经脉未定,患病了也说不清楚只会哇哇大哭,药量更需谨慎增减,轻了不足治病,重了便有生命之危。是以经验不足的大夫,一向不敢问津儿科。   “小儿夜惊,哪几种症状?哪几样解法?”看似简单,若是长篇大论起来,也要花上一个时辰。   王谢一见不是同一个人拿题,想了想也明白过来,无所谓地一笑,接题在手,回身自去书写。   “……兴安停笔了……哇,谢少爷也停笔了,往这边又看了一眼。”小吴尽量详尽地对着燕华描述场上局面,偶尔端茶倒水。   王四掌柜笑道:“小吴,你说话一惊一乍,小心吓着燕华。刚刚就差点碰翻茶碗。”   ——就是王谢小臂被划伤的时候,小吴一直在解说,说得兴起时,模仿了说书的口气:“谢少爷拿着匕首要做什么?啊,他把匕首给兴安了——哎哟,血马上就往外冒啊,哗哗地就像流水一样……哎呀掌柜的,打我干什么?”王四掌柜努嘴,他才发现燕华脸有些发白手有些抖,而洛大夫整张脸埋在桌上,浑身发抖。“对、对不住啊,我说得夸张点儿,洛先生、华大哥你们别担心,就一小口子,谢少爷抖了一包药在上头,吹了三口气,血、血就不流了!这药真灵啊……”小吴越说声音越小,因为王谢的缘故,“谢少爷又看过来了。”   打那以后,小吴再不敢说得夸大其词了,老老实实平铺直叙。   ——儿科?小儿科。   两位评判拿着答案互相对照,过了一会才道:“此题,谢少爷的答案,比兴安医馆的答案还多两种,应是谢少爷取胜。”   这位儿科大夫失声道:“不可能,我浸润儿科三十年,他岁数不过二十出头的,怎么会比我答案还全?”   王谢拿着自己笺纸,招手让他过来,给他看,那大夫看完便垂着头回去了。   “轮到我了。”   “谢少爷又写得很快。嗯,正在写答案,这回兴安上来的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比裴大夫年纪还大的先生,他和裴大夫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不知道谢少爷出了什么难题……谢少爷又写完答案了,裴大夫瞪着他……线香都烧到头了,老先生还没停笔呢。”   ——“这位老先生,时间已到。”   “老先生看起来很有把握的样子,两个评判拿着答案对来对去。谢少爷——谢少爷又看过来了,已经看了好几百次了啊。”   燕华微微一笑,不确定少爷能不能看到,但是小吴每次只要一说,他就笑上一笑。   少爷会赢的……   第二十四章认输   “……评判决定了。”小吴小声提醒。   “兴安医馆的答案并不完全,谢少爷取胜。”   “不可能……”很茫然的苍老声音。   “来,老先生,您来看看。”少爷的声音,依然是不卑不亢,不急不慢。   “这……莫非你遇见过?”   “早在《黄帝内经》脉论里,就有说明,其上卷《素问》‘五脏别论篇’、‘五脏生成篇’皆有记载。《脉经》独取寸口脉法,其论述与《伤寒论》之‘辨脉法’一致,其余《千金方》《诊家枢要》、《三指禅》等……”   少爷知道的真多,而且头头是道,好厉害,现在除了第一道题认输之外,后面还没输过……又答对兴安的题目了。   燕华心里数着,旁人自然也在数数。两边你一道我一道的轮流出题,转眼间王谢出了五题,兴安一道未胜;兴安出了四题,王谢除去开头一道主动认输外,剩下都说得分毫不错。   裴大夫的脸色,不似刚进来时那么悠然自得了。   他起初并未将王谢放在心上,在他看来,王谢虽然医术不错,似乎也有背景,但吃亏在年轻气盛,无论年纪还是见识,他都能将王谢死死压住。   王谢年纪轻轻,你说他擅长药物也就罢了,毕竟药材图谱可以从医书里照猫画虎搬下来,再有位好师父,弄个药铺药园子之类,年青人记性一向好,各种口诀死记硬背也会了。   但是脉案不同,一人一脉,千变万化,林林总总,没有经年累月的实践,绝成不了名医圣手。这道理不止他明白,老百姓都明白,寻大夫看病时,谁不爱找白头发白胡子的,就是因为年长者经验丰富。   更令他惊疑不定的,是王谢对儿科、妇科竟也样样精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王谢于脉案方面,是货真价实高手,绝对不是背书背出来的新医!   实在太托大了,狮子搏兔,尚且用尽全力。裴大夫想着,慢慢抬手,从自己袖中取出了题目。   王谢接过了题,看看,眼神终于微微有变,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拿着题目走了。   裴大夫亲自执笔,撰写答案之时,也在思考。   他不愿亲自出题,因为担心撰写的答案会被旁人窥了去,这些题目,全部来自于裴家独有的秘方,以及珍藏的医典。秘方和医典从来不示外人,就是嫡传弟子,也是要达到一定成就后才可以翻阅研习。   可是如果他不出题,这一次再被王谢答上来了,而下一题万一己方答错,那么最好的场面也不过是平局,而后面题目的难度……兴安医馆,怎么能在一个年青人身上栽这么大跟头……裴大夫忽然心里一沉:难道王谢背后果然有人,目的不是赌气?   这么一想,似乎也说得通了,自己当初主动去苏家看王谢,不过是想为医馆搜罗良材,而王谢特意叫人露了一手,引起自己兴趣,如果事先未经调查,他如何得知自己晓得那套功法?之后他开张时,别的医馆一律不邀,只请了自己,根本不担心得罪同行,便是早有图谋。   席间更提出求亲的话,也应该是认出了侄女,故意挑拨的,依王谢目力,看出侄女易容绝非难事。随即软硬兼施,顺水推舟,自己竟入圈套,以为他想赌气,其实他的目的就是今日斗败自己。一家传承多年,人丁繁茂的老医馆,上上下下七八十人的医术加起来,竟然比不过一个人,这家医馆,以后还怎么在春城立足?!   好,好,好一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侄女婚事是个幌子,彩头也是个幌子,王谢纠缠着彩头不放,便是声东击西,隐藏了险恶用心,好算计啊好算计,这么缜密思路,以及调查铺陈,定然不是一人之力便可作成,有谁想对裴家不利呢?还是觊觎裴家的……裴大夫手腕不禁一颤,一滴墨从笔尖滴下,浸湿了纸——裴家秘方!   王谢题题取胜,自己必然要出些难题,而最好的题目,不就来自于裴家独门传承么?   倘王谢等人——裴大夫已认定王谢身后有一股力量——心心念念是裴家独门的秘笈,那么自己正在撰写的答案……评判虽然不通医理,至少对答案有个大概印象,日后被人一套,以王谢口才和思路,说不定就从一两句话里套出些什么。   就连王谢转身前的那个笑容,也变得不怀好意,似乎在说“啊,终于进入正题了”。   裴大夫冷汗都下来了。自己这么大年纪,怎么能意气用事,此险决不可冒。   若是医馆败了,声名必然大损,若是胜了,王谢堂而皇之进了医馆,自己起初光想着从他身上挖宝,其实却是引狼入室,又没有千日防贼之说,难保哪天不被王谢等人钻了空子。   这明明是左右为难!   裴大夫想了又想,这两难之局,有没有解决之道?   答案是:有。   ——弃卒保帅。   既然表面上双方以一名大夫做赌注,那么从约定上做文章,医馆寻个由头,输了,不过损失一名年轻大夫而已。   馆里的大夫有两种,一种是本家,祖传,一种是外姓,聘请或求学。年轻的本家没几个,而且绝对没有一个人看过祖传医籍;外姓么,医馆聘请的至少三十岁以上了,二十来岁的都是家境不好,从学徒里挑出好学之人升上来的。   裴大夫打定主意,便长长叹了口气,将快写完了的答案团了一团,慢慢开口道:“重芳,老朽,此局认输。”   王谢停笔一愣,认输?你出的题,你主动认输?这是怎么回事?   全场哗然。   “族伯,您——唔……”裴小妹声音刚刚响起,旁边房匡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馆长深谋远虑,自有安排。你就别再冒失了。”裴小妹这才安静下来。   裴大夫叹道:“重芳,从方才的切磋来看,你也知道,老朽一直以来的题目,答案不是在典籍里有所记载,便是积累大量经验就能答出。”   王谢起身走到裴大夫面前,应道:“确实如此。”   “而重芳的题目,有些似乎就涉及到了独门秘方。”   “不错。”   “以秘方论,双方各有独到之处,对方难以答出不说,若是答对了,难免要追究秘方泄露之责。”   王谢面色不改,问:“裴老先生的意思是?”   “老朽应允医馆与重芳比试,不过切磋交流,眼下看来,重芳的基础相当扎实,再出普通题目,未免是小瞧了重芳的本领,但本家秘方太过贵重,老朽一人实在不便外传。”裴大夫面带黯然,“在一般医术上,既然重芳胜了一局,那么老朽是宁愿认输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治疗普通病人,咱们都差不多,我虽然认输,不是医馆医术不行,而是我有独家秘方,宁可认输也不能公开。   王谢可不知裴大夫心里转了这么多弯弯绕,也不管裴大夫用什么理由解释,他只确认一件事:“那么,裴老先生不仅仅指这一题,而是说,之后也不必出题了?”   “正是此意。”裴大夫道,“老朽恭喜重芳,杏林可是多了一位年轻俊杰。”   “哦?裴老先生,难道舍得一位高足么?”   裴大夫暗想你又纠缠彩头了,这次不能上当,便笑道:“难道重芳反悔?这里每一个大夫,老朽都是心疼得很啊,若不是实在比无可比,也不会出此下策,只是一样——”   “请讲。”   “老朽不是人牙子,大夫也不是下人,人选重芳尽管挑选,但双方可得你情我愿。只要对方同意,老朽并无二话。”   王谢心头一沉,跟他想的一样,这才是最要紧的地方——他想帮裴回,不知道裴回是不是愿意接受。   王谢再清楚不过,裴回看着聪明,其实是个死心眼,认定了就不变,甚至因此郁郁而终,要是对兴安医馆有什么留恋,或者已经认定兴安医馆里的某个人,那么即使自己开出多高的价码,裴回也必然坚定拒绝。   一念及此,王谢微微笑着,低声道:“诚然,大家都不是人贩,自然讲究你情我愿,可是裴老先生,如何安了全馆上下的心?”   王谢所言不假,如果就这么认输,让王谢把人带走,证明裴大夫承认一个大夫的价值还不如裴家的秘方,那医馆的人心也就散了。   “重芳不必担忧。”   裴大夫说完话,看看王谢,又扫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弟子和大夫们,温声道:“年纪在十九岁以下的,都站出来。”   人群里乱了一阵,稀稀拉拉走出七八人。有的不情不愿,有的懵懵懂懂,也有一些机灵的,跃跃欲试两眼放光。裴大夫再看看人群,大部分弟子的表情是震惊,小部分是面无表情。   裴大夫顿了顿又道,“秋城弟子也算。”   又走出二三人,裴回也在其中,一张小脸儿紧巴巴地强自镇定。   裴大夫面带微笑,站起身来:“王大夫虽然年轻,但是在医道上的造诣,大家有目共睹。而且双方自愿,有不愿去的,并不勉强,愿意去的,不算带艺另投,背叛师门。大家都是青年俊杰,将来的中流砥柱,趁着年轻,博采各家之长,更易增长医术——自然,恐怕你们对老朽宁愿认输,也不公开独家医典之事,心中不豫。可是从方才的比试中也能看出,王大夫手中,也有不少独门典籍,老朽看来,并不输于兴安呐。况我馆与王大夫平素没有过节,更无宿怨,两家并不交恶,又各有所长,正是学习的大好时机。大家日后造诣,恐怕还在老朽之上,前途无量啊。至于老朽将秋城一脉算上,也是一视同仁,希望秋城子弟也能获此良机——重芳有所不知,秋城兴安的历史,比春城馆更为悠久,也更有底蕴,毕竟秋城馆,是裴家所开第一间医馆,这些子弟,个个都是良材美玉,人中龙凤。”   这番话下来,就将赌胜一事,化为了相互学习互通有无,又解释医馆不是不看重大夫,而是还有更好的发展机遇,解决了众人对他“重秘方而轻人”的不快。另外,也是向王谢暗示,秋城的大夫医术更高明,你最好中意秋城的。   再看众人的脸色,果然缓和,那站出来的十来个人里面,倒是有一大半都露出笑脸来。裴大夫说得对,两家又不是翻脸为仇,换个地方而已,说不定还能干得更好呢。   >  王谢听了,心里稍稍松口气,面上笑道:“多谢裴老先生抬举,那么,在下可以开始挑选了么?”   “自是可以。”   王谢心里恨不得拉上裴回就走,可是表面功夫必须做足,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用心。况且看裴回表情是迟疑的,他就更不能急着指人。   裴大夫给了他台阶,他自是投桃报李,再想想自己为了裴回弄出这么个场面,还无辜牵连到裴小妹,未免有些对不住人家。而且这摊子铺得太大,对自己没什么好处,自己一向喜欢闷声发大财,目的也是跟燕华安稳悠闲过日子罢了,有些小名气可以,跟大医馆闹僵,就是不智之举了。   沉思片刻,王谢微笑着扬声道:“裴老先生一片苦心,知道我新立医馆,名声不显,人手不足,便用比试之法,助我扬名,实在感激不尽。王谢在此谢过!”说着,对裴大夫躬身一礼。   兴安医馆众人愣了,裴大夫愣了,王谢这话说得真诚无比,礼也行得郑重无比,任谁也听不出讥讽反语,反而是给他们捧了一个大大的场。   王谢又道:“实话实说,我这边是新人新馆,但确如裴老先生所言,在下手里确实有一些秘方医典,其中之一‘三息散’的功效,大家也都见到了。因此在我医馆里,也不会亏了大家。”   这又是给众人一剂定心丸。   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就在裴大夫和王谢前后几句话里,转眼变成一派祥和了。   见众人虽然不解,但明显高兴的神色,王谢这才向站着的十来人道:“裴老先生也说过,大家都是你情我愿,不知有哪几位是不愿意到我这边的,请站到这边来。”   正要自荐的三四人怔了一下,抬起腿才反应过来王谢说的是“不愿意”,于是脚步赶紧缩回去。   而五六个无可无不可,或者不太愿意离开的人,想迈步,又觉得贸贸然站出去,似乎……不大合适。看看双方的气氛,根本不像对峙,明明是交流,两边带头人之间也一团和气,这个时候明确表示拒绝,会不会同时惹得两边不快?   犹豫片刻,走出来的有四个,随后犹犹豫豫地,又走出一个低着头的少年。   王谢恨铁不成钢,只想仰天长叹,叉腰怒骂:裴回啊裴回,老子折腾这么久就是为了你,你偏偏站出来作什么!   气归气,还是得下功夫。   先是在愿意的人之间挨个看看,笑着点点头,而后来到拒绝的人旁边。   “五位,”王谢很恭敬地问,“五位不愿加入,敢问可是对在下,或者对在下的医馆有什么想法,或者自己有什么打算么?”看五人面带疑惑,王谢笑着解释,“是这样的,在下想将医馆办好,总要得知自己的短处,所以五位不妨告知一下原因。”想想又加了句,“单独告诉在下也可以,在下绝不外传。”   其中一个年青人,见王谢说话很是客气,便痛快地道:“这与王大夫无干,我是裴家弟子,师父待我恩重如山,背出师门实在非我所愿。”王谢点头称是。   另一个人也附和着点头,他也一样。   第三人则红着脸,声如蚊蚋道:“那个,在下尚未婚配,在兴安心有所属。”意思是为了媳妇哪都不去。   食色性也,王谢非常理解,怕怕他肩膀:“祝你得偿所愿。”   还有一名,皱着眉头道:“在下是秋城人,妻儿老小都在秋城。”   故土难离,王谢笑道:“明白明白。”   最后还剩一个人,就是裴回。   虽然王谢很想咬牙切齿地抓着裴回衣领来回晃,咆哮“裴回裴容翔你这个傻小子缺心眼短命鬼快点给我清醒啊清醒老子我是要帮你不是要害你”,可还是和颜悦色,当先开口道:“容翔,还记得我么?”   裴回点头,王谢回头向裴大夫主动解释:“我俩有过一面之缘。那日令侄女在街上和我小小争执之时,还是这位容翔解的围。想不到,今日是这样重遇的。”   裴大夫笑道:“说不定也是缘分,不然,秋城来客不少,怎么只有容翔和重芳遇上了呢?”   王谢也随之微笑,两人一起看向裴回。   “容翔,你有什么原因么?”王谢轻声问。   裴回一脸苦恼,看全场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本就紧张的身体更僵硬了几分,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因为王大夫的缘故,因为我、我是外门弟子,那个、那个……”他满脸涨得通红,不知怎么说合适。   王谢不慌不忙地笑笑,做了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动作——袖子一遮,耳朵贴近裴回的嘴唇——暗暗咬着牙想,要真是“那个人”的原因,老子只规劝你最后一次,你没救了。   裴回先是惊慌,后来见王谢没有其他动作,便定定神,小声说了缘由。   而王谢的表情也先一滞,而后变得古怪。   为防出错,王谢确认了一遍:“这就是唯一原因?没有其他?”   “没有了。”裴回老老实实回答,很是沮丧的样子。   王谢也小声道:“我帮你解决了,你来不来?”   裴回咬着嘴唇,想了想,点点头,目光稍微复杂。   第二十五章拐骗得手小裴回   王谢哈哈一笑,凑到裴大夫耳边说了几句话,问:“裴老先生,您看……”   裴大夫打刚才就暗道不好,他想法子不着痕迹地拉开跟王谢的关系,偏偏王谢又是道谢又是行礼,反而拉近了跟兴安的距离,这个隐患务必要想法子了断干净,他得赶紧回去厘清思路。   好容易王谢对一个人看上眼,他再一瞅裴回:秋城的,与自己不亲;外姓弟子,没得亲传不会泄密;穷苦出身,没有根基没有人脉;虽然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夫,却是一步步刚刚熬出来的,要想真正名利双收,起码要再过六七年……种种相较之下,将来的一点利息实在微不足道。裴大夫捻须笑道:“适才老朽说过,连背出师门另投都不算,这五年学资又算得了什么,老朽说过做得了主,自然一笔勾销。”又怕王谢反悔,忙做了个顺水人情:“这样,老朽就在这里立一个两清的字据,如何?”   王谢瞟裴回一眼,见裴回眼睛瞪得圆滚滚不敢相信的样子。王谢心说倘若“还不上学费”是你的借口,我不拿条绳子把你捆屋里饿上三天三夜,就把姓倒过来写!   还好,还好,裴回惊讶过后是一脸感激和过意不去:“谢谢,谢谢裴馆长!”   王谢心里好大一块石头,终于轰然落地,维持着一点笑意:“那就麻烦裴老先生了。”   裴大夫写完字据,交给裴回,裴回双手接过,小心放在怀里,再次道谢。   裴大夫仿佛不经意地问:“不知重芳怎么选的容翔呢?”   王谢笑道:“因为这些人里,他最年轻。”   裴大夫闻之愕然,勉强笑道:“难道不是因为医术和……出身?”   王谢解释:“他们年纪相若,医术自然也相仿,贵馆教出来的人绝不会差,所以我挑一个年轻的。”   裴大夫哭笑不得,自己动这么多心思,王谢的挑选标准竟然是岁数?   不过对他而言,一个裴回也不是什么损失。   王谢想想裴回过意不去的表情,怕裴回日后再去还这个免去学费的人情,添上一句:“裴老先生如此爽快,在下‘三息散’的方子,便聊表谢意罢。”   ——这个谢礼可够重。谁都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良方千金难买,王谢足见诚意。   裴大夫忙称谢,心里又咯噔一下,王谢不是不识货,敢把这么有效的方子,随便拱手送人,他那伙人手里绝对有比这个好上十倍百倍的东西,或者,仍然是拉近兴安的另一招数?那好,饵料我吃了,鱼钩给你吐出来罢:“重芳言重了,这配方足抵学资,容翔日后与兴安无干,还请善待。”   又对裴回道,“容翔啊,恭喜你,从今以后可以一展长才,日后见面,老朽要尊称你‘小裴先生’了。你一会回去收拾东西,便去康安医馆罢。在秋城还有什么紧要之物尽管列出来,下次给你一并带来可好?”裴回点头。   裴大夫意思是承认以王谢这个配方,换得裴回跟兴安医馆两清,再不是兴安之人。   这话正中王谢下怀,既然裴大夫如此上道,他也不客气了,当即笑问:“容翔,你随身行李可多?”   裴回道:“并不多。”   “抱歉我现在有些事必须要做,不然就帮你过去收拾行李了。你直接过来吧,酉时前到康安医馆,酉时后就到我家。”手边不缺笔墨,王谢分别写了地址,吹干墨渍,又在腰上解下一个小荷包,一并递过去,笑道,“既然从今以后你是我医馆的人,这个给你,里头的钱是定金,有什么话等晚上再说。”   他猜测裴回手头没什么积蓄,老实人又要面子,欠兴安医馆学资的事,就是前思后想老半天才说的,还不敢大声。王谢怕他一会再因为什么花销为难,想给他点钱必须立个名目,要不肯定不收。   裴回听王谢说钱是定金,不是白给,王谢现在也算他顶头上司了,便双手接过,很恭敬地道:“多谢王先生,我一会就到医馆。”   裴大夫微笑提醒道:“小裴先生,该改口了。”   裴回一愣:“馆长……”   裴大夫笑吟吟道:“那边才是馆长。”点点王谢方向。   “馆长,”裴回甚是不安,“您不会怪我……”   “这又不是坏事,怪你什么?秋城那边也不会怪你。”裴大夫想着赶紧把裴回送走,便道,“老朽行得慢,你先回去整理物品吧。”   “是。”裴回规规矩矩给裴大夫磕了三个头,转身又来到他十一师兄房匡面前,“房师兄,谢谢你的照顾。”说着,也给房匡磕了一个头。   房匡赶紧扶他:“阿回,千万别这么客气,我还要谢你一路帮忙呢。你回去整理东西时,别忘了把自己的物件列个单子放我那里,安心在春城好好干,秋城里有我在,你所有物事保证一样不落带过来!”   没想到这场切磋竟是如此收尾,房匡起初很是不快,后来想到也许王谢真有背景,他和裴回关系不错,就能间接搭上王谢这条线,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没准是个助力,因此说话口气透着熟稔周到。   “嗯,谢谢房师兄。”裴回又向裴小妹以及同来的秋城众人行礼道别,他虽一直以来地位低,但现在已经不属兴安了,加上秋城众人都是以带头的房匡为主导,房匡对裴回热情,这些平时交情一般的人也不好冷着脸。   只有裴小妹嘟着嘴:“阿回,我舍不得你,你别跟那个庸医学坏,他油嘴滑舌,一肚子花花心肠,你可别被他骗了。”因为裴小妹与裴回年纪最为接近,裴回又是个好脾气的,一路上裴小妹有事就拿裴回当小跟班,随叫随到颇为称心。这次裴回离开,她心里很不高兴,可房匡提醒她,此次比试,要不是有裴大夫用整个医馆跟王谢切磋,就看王谢的医术,恐怕她自己早把自己输掉,而不是一个裴回了,如果她再跟王谢说话,被王谢骗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呢。   裴小妹想到裴回离开的缘由,是从自己贸然去找王谢挑战开始,只好压下了争强斗胜的心思,很认真对裴回嘱咐:“阿回,要是他欺负你,你就回来让馆长做主。你在那边要坚持住,以后我会好好学习医术,等我学成了,再跟他比试,把你赢回来。”   裴回见她依依不舍的样子,只有连声感谢。   秋城一行人都在兴安医馆附近的一家客栈下榻。裴回先向柜上借了笔墨,想想,写了几样物品算是秋城家当,拜托柜上转交房匡,而后回到房中。他与另一位大夫同住一间,随身东西确实不多,就一只医囊,几件换洗衣物,摆放得又甚为齐整,没有一刻钟便收拾好了。   看天色还早,裴回将包袱往身后一背,拿着王谢写的地址字条,问了客栈小二,慢慢向兴隆前街的“康安医馆”行去。   ——康安医馆。   裴回看看合拢的两扇门,念了两遍门上的匾额,有些奇怪。王大夫胜了兴安,这么大的事,就没有往来恭喜的人么?而且,怎么这青天白日就闭门谢客了?他硬着头皮上前敲门,等了会子没人应,疑惑间,正好旁边果子铺的伙计看见插嘴:“小客人,这家新开张,下午关门不落锁,里面有人,只管进去就是了。”   裴回道谢,又用力敲敲,再一推——虚掩的门开了,带起一串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小小吓他一跳,定睛看向大堂,空无一人。   “请问,馆长在么?”裴回扬声问,一边打量四周,暗奇为何医馆立着药柜,又挂着水牌,仔细看了两眼,上头写的不是药材,而是各类丸散膏丹,“三息散”俨在其中,另外还有“八荒镇痛丹”“活络膏”“消积丸”等等药名。   “……容翔终于来了。”随着话音落下,大堂侧后方的蓝色门帘一掀,露出王谢的笑脸,“行李先放下,放哪里都行,进来坐。”   “王……馆长。”裴回搁下包袱,走进中堂便要行礼,被王谢一把扶住,“别,不是早就说过,叫我重芳么。你走急了吧,先歇会,案上有茶,自己倒着喝。”   口气自然,举止随意,全然没规矩的样子。   裴回紧张道:“可是我不过是个新医,您是馆长。”若王谢是普通人,他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可王谢不仅是个大夫,还是个馆长。裴回在秋城馆,规矩甚是严格,任何时候、任何场合看见辈分比自己高的人,都必须行礼,等对方同意之后才能继续之前的事。他除了每月定期的五天听课,剩下时候基本连馆长的衣角都见不到。   即使抛开馆长的身份,王谢也是医术高超的大夫,对裴回而言,那就是前辈,他哪敢对前辈不敬啊。   王谢稍微有些苦恼地挠挠头:“那叫我大哥吧,这位是我的家里人,你燕华大哥——先别忙问候,我正要给他灸艾,过一会再给你俩正式引见,你在我这里先随意走走看看,聊天说话也行。”   裴回一进中堂就闻到艾绒的味道,此时顺着手势,才看见王谢身侧榻上平躺着的燕华。这人他上午见过,一是王谢目光经常往那个方向打量,二是这人特征实在太鲜明了,双目失明双手变形,旁边放着盲杖,非常容易记住。   而且那根盲杖也眼熟,再看这人身量,裴回知道,这就是两次在酒楼前将头埋在王谢肩上的人。   “容翔,脸都红了,想什么呢?”   “啊——没、没什么。”   王谢一边给燕华灸艾,一边说:“燕华目前还看不见,所以容翔说话的时候,要先叫一声名字,让他知道你要和谁说话。屋子里的东西,也不要乱了摆放位置,不然他找不到。地上保持干净平整,别放东西,防止他绊倒……”   裴回听王谢不停嘴地说了一大串话,全部内容分析总结起来,一言以蔽之就是怎么和燕华在一起生活。   直到王谢说完,裴回才小心发问:“我——王大哥,”刚开口说了一个“我”字,想起王谢嘱咐的第一条,忙改口,“王大哥,我在医馆做什么?”   王谢听得一愣:“我刚刚说的,容翔可记下了?”   “记下了。”   “你就做那些啊。”   轮到裴回愣住:“王大哥,像您所说,那我每天就是陪燕华大哥走走,逛逛,聊天,请脉?”   “哪有这么简单。”王谢微微眯眼,笑道,“再过些日子,燕华的手不能动,有容翔你忙的。还有,直接称呼我的字‘重芳’即可。”   裴回以为还像在秋城那样,先让他做跑腿办事的学徒,想想自己新来乍到,王谢当然要试着用用看,两边磨合磨合,于是点头道:“没问题,我照顾过人,重芳大哥可以放心。”   谁知王谢笑眯眯道:“我不在的时候,容翔就陪燕华,我在的时候,自然不必容翔陪,容翔只要看好医馆,出出诊,卖卖药也就是了——哦,容翔是担心薪酬么,你是喜欢钱还是喜欢书?喜欢钱,咱们用银子结算,喜欢书,咱们用医书结算。”   “不是薪酬的事,我、我是新医。”裴回再一次强调,“医馆里新医一年内不能独自看诊。”   “那简单,我就算你已经一年了。”王谢终于露出嬉皮笑脸的真面目,“说实话,我从打算当大夫起到今日医馆开张,前后时间也没超过一个月。这儿用不着大医馆的规矩,规矩都是他们扬名兼敛银子用的。还是那句话,能医好人便是良医,别的都是细枝末节,不用理会。”   作为一名新晋大夫,裴回听王谢安排他独自看诊,当然很兴奋,但是——“重芳大哥就不怕我将医馆搞砸么?”   “怎么会搞砸。”王谢道,“兴安医馆的高徒不会如此不济。”   “我是外门,不是嫡传。”裴回赶紧解释,“连正式的师父都没有,医术……不高。”说着,低下头。   王谢毫不在意:“没关系,你有本事,就做,你没本事,就练着做。”   这话说得好……无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裴回也尽了自己提醒的责任,便点头应承:“我会努力的。”   “那就没问题了。不过既然你说自己医术不高,那我就把薪酬折算成医书药方给你罢。”   “——医书药方?”裴回失声叫出来,来不及想自己的薪酬怎么变成典籍了,就急忙摆手,“这个可不行,太珍贵了,新医最多只能拿诊金的三分之一。而且重芳大哥你那张三息散的方子很贵重吧,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还……”   “都说了你自己坐诊不算新医,听话。”王谢道,“这样,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出诊的所有诊金都给柜上,你在这里呆三年,之后去留随意。二是诊金交给柜上三分之一,剩下归你,你干满七年,之后也是去留随意。”   这两个选择,哪一个都很奇怪。不过在王谢看来,三年都是多的,裴回只要在治伤期间帮他照顾燕华就好。   “我愿意选第一条,可是……”裴回犹豫道,“租房子还有日常开销……”   >  “住我家或者后堂都行,衣食住行跟我们一样。”   “啊?这怎么使得?”   “这怎么使不得?还是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开医馆?收徒?行走江湖?”   “没、没想那么多,就是靠医术这门营生,吃口稳当饭。”   “我这儿不稳当?”   “不是不是,重芳大哥你想得太周到了,对我太好了,我挺不习惯。”   “那就慢慢习惯,然后安安稳稳在这里呆着,能做到吗?”   “能!”   ——这孩子真老实,怪不得少爷肯为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燕华在榻上,听得心情愉快。   不过,少爷似乎始终没有问裴回的年龄籍贯家里情况等等等等,怎么就确定他会留在春城呢?   在回来的路上,燕华问了王谢这个问题。   “这个话题我等着你去发掘啊。”王谢笑道,“探询他具体情况的任务交给你了,怎么聊都没关系,也省得一开始不知道说什么。”   “好的,少爷。”燕华说完,又有些担心地问,“他——好相处么?”   “你尽管放心,他特别容易相处。”   “那,我是称呼他少爷,还是先生?”   “直接叫他容翔,没那么多讲究——不过燕华,你为什么还不肯叫我‘重芳’或者乳名呢?”   “少爷……”   “好好,别不高兴,随你愿意——”   燕华正想着王谢之前的话,忽听不远处一阵肠鸣,似乎……果然王谢略带调侃的声音:“容翔,忘记吃东西了罢?你去后院小厨房找找,应该还有点心,先垫垫饥,晚上咱们加菜——会做饭不会?”   “不会。”   “有没有忌口?”   “没。”   “饭量有多大?”   “差不多一斤白饭。”   “一斤?”   “嗯,一日一斤……很多么?我不白吃饭的,别看我瘦,我有力气!”——咕噜噜。   “好啦好啦,别挽袖子,也别脸红了,去吃点心罢。”   “哦。”   脚步声渐渐远了,王谢小声问:“燕华,觉得他怎么样?好相处吧。”   “嗯,他人很好。”   看见燕华唇角的笑,再想想裴回的表情,王谢笑道:“燕华,快点好起来,我告诉你,容翔动不动就阵红阵白地变脸色,可有意思了,不看吃亏。”   “燕华也很想好起来,只是……”   “就怕你不想,只要你想,就没问题。”   第二十六章三人行中两人行   “燕华大哥,我姓裴,名回,三国裴潜的‘裴’,‘双鱼自踊跃,两鸟时回翔’的‘回’。呃……字容翔,是那个‘因势合变……遇时之容’的‘容’,回、回翔的‘翔’,今年一十七岁。”裴回站得笔直,带一点紧张地介绍完自己,行了一礼。   之前没跟燕华离得这么近,现在他靠近了看,虽然燕华脸上和颈项上又是针印又是炙痕,有些吓人,但裴回在医馆呆了五年多,平时看惯了这个,自然将之一一忽略,剥落瘢痕后,眼中便展现出一张带着恬淡微笑的清隽面孔。加上燕华举止间无意流露的文雅气质,弄得他说话不由得便文邹邹起来。而且,就冲王谢对这位燕华大哥的重视劲儿,他也得摆正了态度,恭敬对待。   燕华听着,不禁微微一愕,印象里,似这般郑重其事地介绍姓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前还是五年前,抑或更早?可是自己……他这一沉吟不语,裴回绷不住了,不知道燕华对自己是否有什么看法,疑问兼求救的目光溜向一旁王谢。   王谢咳了一声:“裴回行礼了,燕华,你是我家人,这里也没有别人,裴回可以信任。”   这话一出,二人均有了想法。   裴回第一就是感动,王谢自从看见自己以来,对自己都是十分亲切,现在更不把自己当外人,这种感觉,从自己八岁父母双亡时就再也没体验过,实在太好了。第二想到的就是,听外面很多人说,燕华只是王谢的粗使下人,但是现在看来,燕华果然是有些秘密的,并不能与外人言,才被旁人误会。就是么,这样一个言笑晏晏风度翩翩的人,怎么会是下人。   ——这倒是他一厢情愿误会了,燕华是这一个月身心双重调养才变的。   而燕华这边,想到的是:“少爷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裴回可以信任,这他早就知道了,因为王谢最近做了什么事、结识过什么人,都不瞒他。而且在王谢的带动下,他也稍微接触了那些人和事,虽然看不到众人的表情,听说话听行动也能略略猜出对方品性,除了汤明江,没一个不是正经人的。王谢看好裴回,那么他就相信裴回。   所以王谢话里的潜意思是,他可以在人前,渐渐表露本性么?不是一个小厮,不是一名下人,不是“那个地方”的人,而是他自己?   ——试一试又何妨?猜中了少爷心思固然好,猜不中,不过是增添一些笑料,让裴回不那么紧张也无妨。   燕华想了一停,于是拱手,微微躬身施礼。   熟悉而陌生的字词,从记忆深处零零散散飘出来,汇成句子,慢慢自唇齿间流出:“容翔,在下姓柳,名菀(音“遇”),字燕华,虚度廿三春秋。《小雅.菀柳》之谓,《邶风.燕燕》之燕,‘轻盖承华景,腾步躡飞尘’之华。敢以请。”   “啊?这个——”裴回惊慌得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赶紧上前一步扶住燕华,“燕华大哥,您折杀我了,这、这么郑重……”   王谢在旁一挑眉,正色道:“容翔,你是正式行礼,因此燕华正式答礼——好了,客套就这么开头一次,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们这就回家。”心头暗喜,燕华肯说姓名,还行了这么个平辈之间的文士礼,那就已经不把他自个儿当下等人了,这也是承认自己之前的言语——他是家人。   不过,能让燕华用这么文雅的书卷词句自我介绍,倒是意外收获,说不准慢慢就能解了他另一个结……嗯,裴回,干得好,以后要好好利用,多加利用,大力利用。   裴回并不晓得王谢心里已经打着算盘,准备这样这样,或者那样那样压榨自己了,他现在以为自己果然知道了燕华的秘密,又是感动又是紧张,说话语无伦次:“哦,好——那个,柳大哥,啊不对,燕华大哥,您放心,我在外面不会叫错的。还有,您别笑话我,我真没学过这么正式的礼,特别的那什么……受宠若惊,对对,叫受宠若惊。其实……其实我小时候没读过几天书,就认了几个字儿,名字和表字都是后来央学馆的先生起的,他当时便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全背下来,遇到像燕华大哥您这样,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就照背,省得出丑。可是,可是这样跟我回礼的,只有您一个,我、我、小人是不是上辈子积德了……”   听他连“小人”的自称都冒出来,燕华清浅一笑:“容翔只认识几个字,便从学徒做到大夫,凭着这份毅力,以及大夫的身份,这礼可以受。之前没有人回礼,想是因你还是学徒的缘故。况且,此礼算不得重。因我长你几岁,对你回的是平辈之间,长兄答谢幼弟之礼。你不必担心,既然少爷说了大家是一家人,日后自然再不用这些虚礼,不会让你尴尬了。”   “那就好……”裴回见燕华对自己也是语气自然,态度亲切,心里又是一暖。   他这个人,因为童年失了双亲,别的孩子撒娇耍赖时有娘亲疼爱,淘气惹祸时有爹爹出头。而他,全没有,东家蹭一口饭,西家蹭一口饭,就这么晃荡着,羡慕别人家的天伦之乐。   后来年纪大一点更懂事了,一是脸皮薄怕打扰别家,二是看见别家父母子女相处又心酸难过,他想干脆一个人,找个长期饿不死的营生算了,看见医馆招学徒,伙食全包,学费可免,只要日后在馆里长期挂牌行医。他靠着识字和认真,从一名见习学徒做到正式学徒,最后如愿当了大夫。这些年来裴回都是一个人挺着,多难过多高兴的事都没人分享,累了病了自然也是自己扛,做选择没有人指点,决定了没有人评判,因此身边只要有人对他好,他就会想法子努力回报,说白了只不过想从中汲取些温暖而已。   之所以老实勤快,兢兢业业,也不过是想让别人对自己有些好感,能喜欢自己罢了。   于他来说,王谢,甚至春城,起初和他没有半点干系,但一个陌生人,能对他说出“感觉亲切”这四个字,天知道他当时心跳得多快。而且王谢对良医的理念也与他的相似,还有兴趣也相仿——他接触不到贵重药材,而经络就长在自己身上,医术便以针灸为主,渐渐也成了爱好。   那时候裴回真是想偷偷找王谢聊天来着。   可惜前些日子不得空,好容易后面可以自由行动,王谢又要和医馆切磋,裴回怕自己耽误事,不敢过去。其间在路上匆匆遇见,最多点头而已,他深感惋惜。又想到春城秋城相隔千里,以后见面怕是难了。   裴回不呆,只是死心眼。十一师兄房匡不似旁人和他说话时冷冷淡淡呼来喝去,他便收拾东西跟着房匡过来春城。其实他心里明白,有他没他都一样,这是十一师兄的讲话习惯,对泛泛之人都客气,而他偏偏抓着一点不放手,就是自我安慰还有个人对自己好,而不去想里面到底有几分是真的特殊。   外界风评良莠不一,但医术委实高超的谢少爷,一见面就对自己温和亲切,还很善解人意,给面子不让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尴尬,又在众人之中毫不犹豫选了自己,这样从未有过的温暖贴心,你说,裴回有什么理由不会动心?   王谢在场中问到有谁不愿留下时,裴回真是挣扎了很久。   他敢因为一点虚假的温暖,不顾完成每年贵的吓人的诊金定额,毅然跟着队伍来春城,自然也敢因为一句亲切的话语而留。   他想留下,但是给王谢添麻烦,就不是他的本心了。自己一年诊金不足,不过多留一年,可是与兴安医馆有合约在身,五年学资暂且不论,违背合约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偿还。王谢对他再好,也没有给他花钱的义务,他不能拖累人家,是以选择了“不愿”。   ——可是有谁知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事,竟然落到自己头上!<接下来的事,无论是聊天,还是一起吃饭,这两个人态度,更是裴回始料未及。带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对待一个出门很久之后回来的小弟弟。   一直到躺在客房柔软的床上,裴回都觉得是在做梦,可又不对,因为大腿上已经被自己掐青了,这么疼都没醒,那就是真的吧。   赶紧睡赶紧睡,明天要跟着一起打拳练功。   ……或许,他可以再早起一点儿,去烧个水,或者打扫打扫庭院?还有,自己是不是也该学着做饭了?   “少爷,以后容翔就住这里么?”王谢卧房,燕华伏在床上低声问。   燕华很少主动提一些问题,王谢不是他腹中的蛔虫,不知他的想法,但只要他有疑问必然要认真思考作答,闻言停了手里换药的动作,忙问:“是不是你觉得不自在?那我叫他明日便走。”   燕华连忙道:“燕华绝非此意,容翔他孤身一人,挺不容易的。”   在三人回来的路上,燕华也听到了,裴回童年时父母双亡,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晚上在一块吃饭,王谢给他夹个菜他都感动得跟什么似的,自己冲他笑笑,王谢就低声说“他脸又红了”。加之对于自己,裴回也很是亲近,听他语气除了一开始的紧张,之后就是喜悦,甚至有些小小的……依恋?   燕华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在少爷说裴回很清秀就是太瘦的时候,无意说了如果不怕自己一双手,能不能摸摸看,裴回就赶紧凑到跟前,抓着着自己的手放到他脸上,而自己觉得有趣,顺便摸摸他的头,还拍了拍,仿照少爷平日的语气说了一声:“裴回乖,听话,太瘦了一定要好好补补。”   之后裴回待自己就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比少爷有过之无不及,周到得连少爷都开始吃味,偏裴回振振有词:“重芳大哥,您说了过一阵子要给燕华大哥治手指,要我帮着照顾,我这不是先练习着么?还是,裴回哪里做得不对了?”弄得少爷声音听起来酸酸的:“以后燕华习惯你照顾,我怎么办……”   裴回和少爷关系真好,是不是?自己也很喜欢有这么个小弟弟围着打转,要是让他搬走,他嘴上定应承着没问题,可是心里还不一定怎么想。裴回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好留他一个在外。   王谢在燕华身后,看不见燕华脸上的神色,想了想,试探追问:“那,跟我在一起不方便?”想想也是,他那一段非常糟糕的过往,恐怕让他很难习惯和人长期同居一室。   燕华不敢回答。   因着裴回睡在客房,他便第二次在王谢床上歇了,只不过感觉已然完全不同。   上一次王谢烧得昏迷,他下身又怀着不便,虽上了床,也怕出什么意外,担忧得不敢合眼。此次则完全没有顾虑,王谢给他治伤,把他都看光无数次了,而且两个人还有过肌肤相亲,再加上燕华对着王谢惟命是从,还有什么必要矫情?   可是他也有点怕。   ——倘日日如此同塌而眠,他定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了,真是……不忍心又舍不得。   他一不说话,王谢心思转了几转,笑道:“燕华,我记得,你之前住的那间小破屋子,不是空着呢么。”   燕华身体微僵:“嗯。”   王谢抚着他的背,道:“那么总管大人,准不准许把已经捂热了的钱袋子拿出来,将那间房翻修一遍?”   一场赌局,有人欢喜有人愁。   王谢当真将二百两全部押上,一赔五的比率,除去赌场抽头,拿回八百多将近九百两。押他胜的人不多,不过苏掌柜那边的江海和东方管事两人心情显然非常好,洛大夫走时更是满面红光哼着小曲儿,全然没有见血时的虚弱。而苏掌柜和王四掌柜的喜意中,则有一点隐藏的懊悔。   九张银票一共八百五十两,连同三十几两现银一到手,王谢全部交到燕华手上,将燕华之前拿来装钱的小布袋子撑得鼓鼓囊囊。   摸摸实在是搁不下,燕华琢磨着再弄一只口袋,狡兔三窟,银钱也分作两处放更好。他捏着钱袋正琢磨,王谢就调侃:“赶紧放怀里捂热乎点,省得银子还没捂热就花完了。”   燕华反倒有些担心:“少爷,您以后还会不会……去赌?”赌桌如流水,赢钱易输钱也易,他在开场前把所有银子拿出来,甚至表示要当东西下注,是怕王谢信心不足,表示支持之意。如今王谢胜了,若是再像花天酒地那时一样……王谢安他心的方式非常简单,将人一把搂进怀里,贴着他耳朵说:“我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赌,那就是有人跟我拼医术——白赚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燕华耳根果然飞起一片薄红,点头应是。   听到王谢用下午两人刚说过的话打趣他,燕华侧过头笑笑:“虽然钱袋子还没有捂得很热,可是,准了。少爷要多少?一百两够不够?”   “太多太多,还是给我一半吧……唔,往里躺躺,我也上来了……你觉得我们这般这般……”王谢换好药,吹熄灯火,和燕华并排躺着,慢慢睡去。   黑暗中,一只手平平探出被子边缘,捏住了另一床被子的一点被面。   唇角微弯。   裴回晚上翻来覆去激动好久,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又不敢睡太沉,一觉醒来觉得没听见平时的嘈杂声,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也没闻到油烟味,张开眼看到朦胧的陌生床帐,这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赶紧一个激灵坐起来。   顺手掀开床帐,拖着鞋子下地推窗看,暗叫万幸,天色刚刚有一点蒙蒙亮,起得还不算晚。   裴回匆匆穿好衣裳,收拾好被褥。昨天趁着王谢做晚饭的功夫,燕华领着他走了一遍宅子,将房屋布局大概讲了讲,他才发现燕华在家行动相当自如,直与常人无异,还会偶尔提醒他认路。   在微弱光线下,裴回寻到了厨房,将灶里闷着的火拨旺,添柴,烧水。   水还没热,门外脚步声响,王谢也是睡眼惺忪,进来招呼道:“这么早?睡得好么?”   “挺好的。”裴回连忙回答。   王谢端详了他两眼,指指自己眼眶,笑道:“还睡得挺好?一眼就看出来了。小孩子长身体,回去再躺躺,不叫你不许起床。”   “不不不,我真的睡饱了。”   “真的?”   “嗯。”   “那就辛苦你了,我准备早饭。”   “重芳大哥,我能不能学做饭?”   “你?”   “我怎么好意思光吃不做。”   “行啊——哎,你不是觉得自己的活儿简单么,交给你个重的,行不行?”   “重芳大哥尽管说。”   “就是……”   “……什、什么?”   ——裴回裴容翔,一名新晋大夫,在春城落脚后,其首要重大任务不是行医,也不是照顾别人,而是——修葺房屋。   第二十七章落荒而逃的裴回   清晨是养生练功时段,王谢刚刚离开没多久,裴回一边观察燕华动作体会招式,一边忍不住往某个方向看上几眼。   那里有一间破旧的屋子,但是他可以翻新,可以修葺,甚至推倒了重盖。   裴回昨晚以为,他得到的照顾,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好了。   然而现在他觉得,这个“绝无仅有”的限度,又蹭蹭涨到一个自己难以企及的高度:   在同一屋檐下,他,会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这房间从修葺到粉刷,从挑选家具到安置布局,将全部由他做主。   裴回不呆,他清楚自己的斤两——无权、无势、没有钱,只一身医术,还远远比不上王谢,那王谢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这个问题只在心中一闪而逝,他不打算琢磨猜测,只要有人喜欢,对他好,那就够了,其余的不去想。   他会回报的。   裴回将目光收回到近处,燕华嘴角噙笑,慢悠悠打完拳,收了势便伸手,此时忽又出现的王谢便笑眯眯将手巾送上,这场面真是怎么看怎么感觉默契……唔——一声“容翔”响起的同时,有物件直奔面门,裴回闭眼一抓,也是块热乎乎的手巾。睁开眼愣愣望向王谢,王谢也正笑着看他,同时在燕华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燕华也笑了:“容翔,吓着你了?赶紧擦擦汗,着凉就不好了。”   “喔……”   王谢之前一直忙来忙去,又要顾生计,又要顾燕华,谈不上为一文钱而折腰,却也是跑细了腿费了不少心力。如今口袋有银子,外面有名声,生计是不担心了,家里又多一个能干的裴回,他自然乐得做甩手掌柜。   先是问:“燕华,今天是不是有事情,没有的话,一起去医馆好不好?”   燕华想想,笑道:“有容翔在,把活儿都抢着做完了,燕华就跟少爷走罢。”随后,又从腰间摸出四把钥匙放桌子上:“容翔,这两把是家里大门和后门的锁匙,这两把是医馆前后门的,你先着我的用,记得去配一把留着。”   “我、我可以?你们、你们放心?”裴回看看钥匙,看看燕华,目光又落到王谢身上。   “一个总惦记干点什么好还我药方钱的人,有什么不放心?”王谢笑,“还有一样东西也要给你。”   燕华自怀里掏出一张纸,先递给王谢,王谢将纸展开往桌上一放,与钥匙并排:“这是五十两,你自去安排修葺房屋,打造家具,购买被褥等等,花光了再找我。”   “啊?”   王谢偏过头给燕华讲裴回表情,燕华没笑,有些担忧地问:“容翔,如果你实在不愿与我们同住,也可以出去租一个院落,如何?”   “不不不,我特别愿意。”裴回连忙大声辩解。   早晨,他看水烧开了,王谢又在厨房忙活,便去拿扫帚将庭院打扫一遍,又打了水浇花。等燕华起来,一切都收拾停当。燕华听王谢说了他清晨作为以后,倒没有表扬他,说出的话跟王谢是一样的:“容翔,谢谢你帮着做事,可是你还在长身体,以后别这么早起了。”弄得他有些不自在,觉得打扰到了人家,好一阵没缓过劲儿。可是现在这两个人在做什么——大门锁匙轻易给了他,银票轻易给了他,还生怕他住的不舒服不满意的样子。   小裴回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天上的馅饼砸晕了,这都是做梦没想过的事情啊。一切太美好了,他一定要小心翼翼节省着福气,不然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办。   ——不得不说裴回直觉没错,他也没想到,血光之灾已经盯上他了。   “收着吧,走了。”王谢用人不疑,修葺的事只负责找工头,至于工头过来以后的一切安排,都由裴回拿主意,让裴回先去给医馆开门,而后自己陪着燕华,并肩出门,慢慢行去。   “这下子,终于可以歇歇气了。燕华,如果觉得医馆里面乱,你无聊,早些告诉我。”   “少爷一战成名,求医的人自然也就多,燕华只在后面不出去,没关系的,少爷别太累就是。”   “后堂一个人多闷,你不愿跟我一起么。”   “……燕华这个样子,还是有人会在意罢,若是无意冲撞……”   “燕华啊,你想,容翔修葺房子,每天家里肯定人来人往,院子里也会堆得乱七八糟,我实在不放心留你在家,正好医馆清净,所以带你过来。医馆怎么说也是我的一亩三分地,你就在我地盘上,想做什么都可以,有我医术在,有人无礼我就把他丢出去,咱们不怕冲撞。”   “少爷,这叫不叫仗势欺人……”   “嗯,我就欺了又如何?”   “……”   燕华垂下眼不说话,表情颇有些无奈,少爷但凡一耍赖,他就无话可说。   王谢知他同意了,满意一笑。   先到“康安堂”,跟王四掌柜提提修房之事,问问谁做得好。王四掌柜问他,觉得康安医馆房子弄得怎么样?要是觉得可以,就还找那一家,王谢想想,答应了,王四掌柜便写了地址人名,王谢道谢收好,没看见洛大夫,顺嘴问了一句。   王四掌柜笑道:“昨天太兴奋,未免好东西吃多了些,坏了肚子。”   几人微笑间,彼此心照不宣。   回到康安医馆,王谢见裴回坐在医案正后方,一脸严肃,还真有大夫的作派,只是在看到他俩之后,绷紧的小脸一下子就柔软起来,露出大大的笑容迎上来。   王谢将袖子里的纸条交给他:“这是工头的地址,你去吧,只管按着自己心意,告诉他想怎么弄就是了,我这边要求很简单,别弄乱家里布局,别弄坏院子里花草,此外除了需要银子找我,剩下的都是你做主。”   燕华含笑接口:“还有,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完的,你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累坏了。”   “好!”裴回眼睛闪亮亮的,行礼走了。   裴回离开后,医馆一时静下来。   王谢眼睛也闪亮亮的,暗道多一个人,燕华果然表现就不一样了,说话也多了,胆子也大了,实在是好极了。嗯,这两人相处着也不错,日后自己可以放一半心。   “少爷。”燕华将他从遐想里拉了回来。   “什么事?”   “少爷,燕华想问,后院能不能种上一些花?”燕华解释,“燕华知道,药铺一般不养花草,因怕花香冲了药材,燕华想着,栽种一些既可观花,又可入药的花草,不知可否?”   燕华自然不清楚只要他开口要求,别说种药用花草,就算是其香无比的白兰茉莉,王谢都能给他种满一院。   “许多花草都可入药。你尽管种就是了。刚刚才三月,慢慢长也来得及,不是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么……”王谢声音低下来,清明啊,清明就要到了。往年清明,他就就近爬上一座随便什么山,撮土为堆,焚香,喝酒,看一天山色变幻,细雨微朦。   ——还好现今不用。   要缅怀的人如今近在咫尺,王谢一伸手便把那人拉进了怀,那人身体先是微僵,随即便放松,甚至主动调整姿势好让他抱得更加舒适,两只手绕过后背,也紧紧回抱着他。   “少爷……”   燕华亦是想到清明的意义,心情不由也低落了,然而还来不及沮丧,腰上一紧,便是熟悉的动作和气息。   他不禁缓和了紧张的身子,回抱这个人。老天没有抛弃他,即使没有家,即使一无所有,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他死缠烂打抓着不放的人没有离开,而且搂紧他,让他可以放心将全部重量交到对方身上,让他温暖起来。   “燕华……”耳畔低低的回应,哀伤中又带着喜悦,“燕华,我只有你一个了……”   “重芳大哥,哪——抱歉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裴回惊慌的声音响起,随后是关门,然后是远远而去的脚步声。   燕华在裴回叫出声的时候吓了一跳想抽身,无奈王谢就是非常坚定地不松手,听到裴回关上门走了,他也就不再挣扎,重新将双手笼上了对方后背。   他的主动,王谢甚是满意,微微一侧头,脸颊便蹭到燕华精致的耳廓,软软的,凉凉的,耳根还粘着小膏药,此刻整只耳朵都泛着淡淡的粉红。   王谢忽然很想咬上一口尝尝味道。   “少爷……抱够了没有。”还是燕华先出声。王谢的呼吸灼得他脸上发烧,心里一团小火苗窜来窜去,不行了,再不分开,他又该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了。   “哦?哦。”王谢回过神,赶紧松手,强自镇定,接着被打断的话题,道,“清明那天,我们在院子里摆上牌位,祭祖好不好?”他见燕华只是点头,垂目不语,以为对方也是想起逝去的人,暗自神伤,于是笑道:“燕华,别想太多,你还有我。”   “嗯……”燕华应了一声,“那,燕华先去后堂躺躺了。”   “也好。”王谢又轻轻搂了他一下,“刚才容翔的话你不要介意,我会跟他解释。”   “燕华听少爷的。”   王谢等燕华离开,自己重新打开了大门,见地上干干净净,柜台物件摆放整整齐齐,案头放着茶壶,伸手一摸水还很热。想是裴回先来一步,将这些琐事都做了,王谢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了。前世他和裴回相识,各有一技之长,身份平等,平辈论交,现在裴回怎么看怎么像矮他一头似的,不好,大不好。   想着就提笔回忆,打算把裴回撰就的《金针策要》默写出来。裴回于二十六岁写成此书,想献给某人做贺礼,结果一直没有送出去,等自己过去探望这位老朋友的时候,屋子已经易主,老邻居捧出了这一本《金针策要》,外加一坛“梨花春”,那是两人曾经约定重聚时的酒。   那时候裴回坟头都长草了。   “唉,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遇上那家伙……”王谢皱着眉头,能拉一把就拉一把罢。   “谢少爷……”   一声呼唤打断王谢思路,抬头,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花甲老人,粗布衣裳,衣着简朴,一看就是劳累大半辈子的普通人,神色有些紧张地望向自己。   王谢一看,面熟,但不认识,便搁了笔问:“可是要看诊?过来罢。”   “是。”   过来的人有点犹豫,毕竟眼前这人在十几天前还是著名的浑人二货纨绔少爷。就在昨天,有人在“客满堂”亲眼见到王谢胜了兴安医馆,对这位从纨绔混蛋摇身一变成为名医的谢少爷,有夸奖浪子回头的,有赞扬深藏不露的,有怀疑沽名钓誉的,其中就有几人,亲戚朋友中有些医治不好的老毛病,便想着是不是过来试试看。   从来都是巾帼不让须眉,这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便是听了人说,谢少爷现在医术特别了得,就打算碰碰运气,愣是带着老头子过来。临到进门又有点怯,还好眼前坐着的这个谢少爷说话还和气,也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她就扶着自家老头慢慢走进来。   王谢一见老人艰难走路的姿势,就明白了五六分:“可是风痹?”   “是啊,俺老头子这病都有十五六年了,每天早晨腿脚都打不过弯,就是俺给他揉开了,才能下地,平时就疼,赶上阴天下雨,那就只能躺炕上忍着,家里火炕常年烧也不顶用。吃过不少药,也抹了不少药,家里头还泡着酒,都不顶用,也让人针灸推拿过,稍微好点,可是俺们没有那个钱天天请大夫推拿,只要一断了就又不行了。谢少爷您给看看吧,老头子都六十了,能让他少受一天罪是一天。”   老妇说话利落,又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摞纸,看出来是上了些年头,有些纸张都泛黄破损了:“这些个,都是先生们给开的方子,俺全带过来了。”   王谢并不去翻方子:“我先诊一诊脉。”   老人的手腕,小心翼翼落在崭新的青色脉枕上。   王谢看着脉枕,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随即微阖双目,三指分轻重按了脉,又道:“看一下腿脚。”指着蓝布门帘,“两位去里面拣一张榻,这位老大爷脱了衣裳把腰腿露出来,躺好。”   老人慢慢“挪”了进去,一看中堂窗明几净,四张榻上都是崭新的被褥,干干净净得有点憷头,战战兢兢在一张榻上坐了半个屁股。刚解开腰带,王谢一掀帘子进来,老人不由瑟缩了一下。   王谢不以为意笑道:“不急,慢慢来。”径直往后走去,心里嘀咕:我真有这么可怕?之前有这么遭人恨?看来扭转看法不是一朝一夕啊。   燕华在后堂单间里并没睡着,摸着自己一只耳朵发呆,听见熟悉脚步过来了,就坐起来:“少爷?”   “有病人在中堂,我过来告诉你一声,省得你不知道,进去出来时突然吓着。”   “燕华不出去,就在后堂和院子里。”   “……好吧,随你愿意——厨房还有些点心,我把家里那些七巧板诸葛锁九连环什么的又买了一份,就放在这屋靠门口的箱子里,还有围棋也在,你自己翻翻,可以解闷的。”   “嗯,少爷去瞧病人要紧。”燕华决定去厨房。   说是厨房,不过医馆后院的一间小房,主要用来熬药,但是也能开火做饭,如果有米粮菜肉,他就顺便将午饭做了。   下厨的时候,只要想着王谢会高兴地吃下,他就忍不住微笑。而且,他知道自己做的饭菜是被认真对待的,王谢并不敷衍迁就,菜咸了或淡了,生了或糊了,都会直接告诉他,然后两个人一起将难吃的菜分着吃完。   唔……正好听见外面有挑担卖菜的吆喝声,燕华捏捏自己腰带上挂着的荷包,开了后门,叫住菜贩,称了些新上市的荠菜和莴笋。   初春菜蔬本来就少,新鲜应季的叶菜价钱更是稍贵,可是燕华的荷包今非昔比,其形状从楚王纤腰,一跃而成大腹便便,再说这饭菜是做给自家少爷,他哪里会舍不得买。   因此今天等王谢送走了那对老夫妇,来到后堂就闻到了饭菜香,还有糊味。   毕竟这边不像自家厨房,燕华还不是很熟悉,一顿饭做得磕磕绊绊。   “荠菜已经上市了?燕华,你什么时候弄的?”   “嗯,这边往来小贩挺多,采买很方便。刚刚就有三家菜贩经过。”燕华应道,“燕华不知容翔是不是过来吃饭,就在灶上给他留了一份。”顿了顿,不好意思道,“不太适应锅子,下次不会糊了。”   “有没有烫伤手?伸给我看。”   “没有。”   “糊了没关系,没烫着就好——啊,容翔回来了。”   裴回小脸红扑扑的,大口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身上还落着灰尘。   看见王谢和燕华并肩坐着吃东西,裴回神情稍微扭捏了一下,随即恢复常色:“重芳大哥,燕华大哥……”   “先歇一歇,看你一头汗,别急。”王谢笑道,“燕华,你先吃着,我去给他端饭。”说着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冲裴回使个眼色。   裴回一愣:“——燕华大哥,我去洗洗手脸。”   跟着王谢走到小厨房,王谢似笑非笑地问:“今天上午,容翔你跑什么?”   第二十八章意外   裴回脸上红晕来不及褪去就又涌了上来:“没、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还那么慌张?”王谢并不生气,“容翔,你老实说没关系。”   “——重芳大哥你放心,我发誓,不会说出去的!”裴回很认真,“几天前我也看到过两次你和燕华大哥这样抱在一次,我、我不会觉得你们怎么样的,因为我、我也是断袖……”他声音渐渐低了,而后又很快上扬,“但我知道你们是一对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所以重芳大哥你尽管放心好了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发一个重誓!”   “你误会了。”王谢肯定地道。   裴回皱眉:“可是……”   “容翔,这事会让燕华很为难,所以,不要提。”   见王谢说得很郑重,裴回连连点头:“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嗯,”王谢满意笑笑,他哪能不知道裴回也喜欢男人,只不过没想到裴回这么早承认:“容翔,你是断袖这事,就这么说出来了?”   “我那个,觉得你们是,所以才说……因为看见过你们在大街上抱着,所以我猜,你们至少不会讨厌断袖……难道,燕华大哥很讨厌?那我不会说的——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也没有病重芳大哥你别赶我走行不行不然我就搬出去行不行?”裴回说到后来越来越急,心里很是不安。   “傻容翔,怎么扯远了。”王谢拍拍他肩膀,“我只要你不提上午那件事而已,剩下是你私事,我也不会说的。至于燕华是不是讨厌断袖,以后你慢慢问他就是——不过日后你心仪谁了,记得带过来先让我掌掌眼。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先来问我,省得再有什么误会。”   裴回泫然欲泣的样子马上被先惊后喜的神态取代,有些忸怩道:“嗯,以后会的……”   “还有,你怎么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大概是太紧张了,”裴回不好意思地笑笑,“平时都好,只是遇到这种场合……”   王谢拍拍他肩膀:“擦把脸,赶紧吃饭,今天火候不大好,有点糊,能凑合吧?”   “没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去,燕华含笑等着,听到脚步声,便道:“弄好了么,赶紧坐下吃吧。我第一次在这里做饭,不小心锅糊了,下次就不会了。”对于他俩为什么端个饭就花了这么长时间,竟是丝毫不好奇。   “燕华大哥,这、这是你做的?”   当裴回得知燕华会做饭,并且现在也还可以独自下厨时,惊得真是说不出话来。   王谢介绍道:“你燕华大哥会的可多了。”说话时,眉眼飞扬,声音里的自豪真是掩也掩不住,笑着看向燕华。   燕华谦让:“是少爷看重。”   王谢向燕华微笑时,燕华几乎同一时间也侧了头,还以微笑。虽然这二人不能对视,但那暗暗流淌的默契与温柔……裴回扒着饭,想不通他们明明这么心有灵犀,为什么还不是一对?   裴回是在两年前,跟师兄弟们去澡堂时发现自己与众不同的,当时也没觉得有多震惊,只是后来慢慢留心这类事,发现大家都没什么好的评价,更是听过几个因为断袖而分分合合甚至伤了死了的惨事,便将一点心思压了下来。等到瞥见王谢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揽着燕华站着,满眼温柔宠溺,他忽然有一种找到同伴后安心的感觉。   这也是他愿意留下的重要原因,他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王谢,可没想到这么快。   上午走出一条街后,想起要兑开银票,就折回头打算问问钱庄在哪里。谁知一进门就看见王谢和燕华紧紧搂着,比在大街上时还要亲昵,从他的角度看去,两个人就是马上要亲吻的姿势。当时裴回就一个念头——啊,这两个人感情真好胆子真大。   他赶紧随便说了句话就跑了,心想他们俩果然是那种关系,虽然有点尴尬,但自己真的是放心了。   可是,中午王谢又说他俩根本不是一对,裴回马上表示了自己的立场,谁知竟然闹了乌龙,还好,在冒失过后,结果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严重,甚至重芳大哥并没有厌恶自己,还说以后可以帮他挑挑伴侣,实在是太好了。   “燕华大哥,重芳大哥,我今天下午带工头去看看屋子,如果没有问题,那就清明过后择吉时开工,方便么?就是大后天。”   “行。”王谢一口应道,“已经想好怎么弄了?”   “是的,工头说要看看地基,看看四墙和屋顶。如果是老屋,本身又没有大的破损,还是直接修葺的好,省时省力,也不糟践物料。我又回去看了看屋子,觉得大概粉刷一下,将门框窗棂换换,最多修修屋顶,拣碎瓦片换掉,差不多十来天就可以住了。屋里的东西……”   “屋里东西都不要了,你随意。”王谢赶紧接口,那里是燕华住了三年的地方,没有什么好回忆,自从燕华搬出,里面的破桌烂床他就再也没想着看一眼。一边说,一边借着桌案的遮挡,偷偷伸手过去,握住燕华的手掌,满是歉意地抚了抚。   燕华看不见,因此触觉极为敏感,尤其他全靠双手触摸,有人碰触的话,反应就是全身紧张。可是他被王谢一连数十日,每日十数次,动不动就捉过手切切脉捏捏指头,现在脸上半点紧张都无,神色不变,就这么自然地回握了握,表示自己没事。   “好的,那家具,床,桌椅等等都要买,我明天就去订家什和铺盖,等房屋修好了,家具估计也能打造完毕。”   “容翔,明天就是清明,你要祭祖么?”燕华问。   裴回一愣:“我?我——我不祭祖,只在父母忌日的时候,给他们上柱香。”自嘲地笑笑,从领子里拽出件挂饰,一根绳穿着块长方形小木牌,磨得发亮,“他俩的坟被一场大水冲没了,我自己刻了他们名字,这就是牌位。”裴回将挂饰摘下,递给燕华。   燕华松开王谢的手,摸着上面细小刻痕,还给他:“抱歉,容翔。”   “你很孝顺,”王谢拍拍他的头,“别难过。”另一只手再次捉过燕华的手,捏捏。   “嗯,我晓得,难过也没人管,所以就不再难过了。”裴回重新将木牌挂回去。   “容翔,你是不是顺便再置办一些衣物?”燕华连忙换了话题,提议,“过不多久就夏天了。”   他这么一说,裴回才想到:“啊,我都忘记了,不知师兄们什么时候再到春城,那我去买一件单衣,包袱里有一件,两套轮换穿也就够了。”   “少爷,”燕华侧头“看”向王谢,“容翔的行李……”   “容翔全部行李只有一个包袱。”王谢随即明白燕华的意思,“衣物多置办一些没关系,在医馆里换着穿,看着舒服,也不怕万一弄污衣服没得替换。”   “谢谢燕华大哥,谢谢重芳大哥。”裴回开口,称呼的顺序有些改动。   裴回满打满算,接触这两人还不到一天时间,虽然燕华一直称王谢为“少爷”,但是王谢对燕华有多重视,他是一点不落地收在眼里:包括王谢安排的活计是照顾燕华,包括燕华说什么王谢都表示支持,包括王谢早起烧水做饭供燕华洗漱而燕华可以悠然晚起,包括早上燕华打完拳王谢殷勤递上毛巾,包括饭前王谢说的话纯是为燕华着想,包括燕华只略略表示意见王谢便接口做主……于是,裴回凭着直觉,作出了一个十分重要、并且甚为符合王谢心意的决定:一切行为和决策,均以燕华为第一位。   不得不说裴回的决定太有用了,虽然目前暂时不起眼,但日后带给他许多好处。   饭后,裴回自觉收拾碗筷,燕华微笑道谢,裴回在厨房,试着闭上眼舀水洗碗收拾,真是步履维艰,简直提心吊胆。   正好王谢进来,看他样子,不禁失笑:“怎么,想学燕华?”   “燕华大哥太能干了。”裴回连忙睁开眼睛,由衷赞叹。   王谢笑而不语,心里发苦,裴回不知道燕华是怎么练出来的,他知道,在被逼无奈和重重打骂下,燕华现在竟然还不怨恨他,真是天赐奇迹。   裴回收拾妥当,就要走,燕华听王谢说他起得太早,让他歇一阵。   既然是燕华发话,裴回就乖乖在中堂榻上眯一小觉,王谢拉着燕华去后堂施针。   不多时裴回就过来告辞,又问需要他采买么,燕华因调养的缘故,饭食一向由王谢做主,王谢想想,随口说了,裴回这才离开。   埋针的时候,两人就随便聊天说话,王谢有点不解地道:“燕华啊,早晨我让他去睡一觉他都不听,怎么你一说他就应了?”   燕华微愕道:“当真?燕华也不清楚。”   “不过这也好,看来他跟你相处得不错。以后我若不在,就让他照顾你了。”   “少爷以后不在?”燕华顿了一下,立刻问。   “别多想。”王谢一听追问就明白,又点中燕华软肋了,赶紧逗他,“我前几天不是也出了诊么,也没见你舍不得。怎么,有个听话的小弟陪你,就不想要我了?这也太偏心了吧。”   燕华脸上一红,心里由于裴回到来,王谢可能疏远自己的不安,渐渐消了下去。少爷现在对他的心情几乎了若指掌,他有些担忧,又有些期望。担忧的是少爷会不会厌恶他那点不能见光的小心思,期望的是如果少爷发现而不讨厌的话……“还有上午裴回看见的事情,我已经解释是误会,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你也不用在意。”   燕华很想说我不在意,只要少爷不介意就好,但还是微笑应允。   王谢手上停了一瞬,又道:“一会有人过来问诊,你——在这里多躺躺。”   他一边说,一边腾出手,先竖在唇上无声“嘘”了一下,又微笑着指指大堂方向,比了个“请”的动作,双目一眨不眨盯着院里那个,堂而皇之翻墙入内的黄衣老头子。   “嗯。”燕华迟疑了一下,觉得王谢突然这话有些不对劲,“少爷,怎么了——”忽然面前一阵风起,刮进苍老的狂笑“哈哈,老夫抓住你了”,同时明显杂乱的动作声,跟着就是一声闷响,他伸出手去,王谢坐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燕华当即变了脸色,也不顾脸上头上的针,翻身坐起:“少爷?”奔向发出闷响的地方,俯身摸索,“少爷?”摸了个空以后,双手发颤地停下,努力向四周屏息倾听,想分辨出哪怕一丝轻微的声音。   光天化日之下,眼前一片黑暗,茫茫无边。   屋里安安静静,仿佛只剩自己一个人,少爷哪里去了?大活人不可能突然消失。似乎,院里,有动静……燕华在屋里摸了摸,刚刚猛然间的动作让他失了方向,他确定门的位置,跨出几步,到了后院,皱着眉聆听。   ——轻微而陌生的呼痛,随即是脚步和王谢急切的声音:“没事,燕华我没事!别害怕,别动!你带着针,千万别乱动!”   “少爷?”燕华刚刚迈出一步,王谢紧张的声音传过来:“别动,我很好,没受伤,我马上过去。”   不多时,燕华就触到了熟悉的胸膛,头上的针非常迅速地一根根除去,王谢按按这里摸摸那里,问了又问,确定无碍,才又一把将他抱紧,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   “少爷……”无比惶恐和紧张的情绪萦绕脑海,燕华完全没有平时的小心翼翼,冲动地搂紧了王谢,刚才那么一瞬间对他而言就是天塌地陷,眼下温暖失而复得,他只想更深切地感到他的少爷就在身边。   王谢更不想松手,刚刚看到燕华可称得上惊恐绝望的表情,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急怒攻心,不管不顾挣脱束缚,用亲密的身体接触告诉燕华:我,就在这里。   所以两人就着拥抱的动作,胸靠胸肩挨肩头并头地,紧紧贴在一起,过了许久,听见彼此心跳都稍微缓和下来的时候,冷不丁传来一声呻吟:“哎哟,开个玩笑嘛,你们卿卿我我的,好歹也尊重一下老人家……”   燕华一惊,才发现自己情急失态,竟被陌生人看了去,王谢小声道:“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头儿,已经被我制住了。”很是坚持地又紧紧抱了他一下才放开,似乎能感到他心里不安,依然拉着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   “尊重?你还知道什么叫‘尊重’!?六十不死该活埋的人果然是什么都不懂是吧?玩笑有你这么开的?光天化日之下擅闯民宅,跟主人动手,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道义?要不是我还有自保的招数,你这一下子不是害我,是害一个人的性命!看看燕华,他眼睛看不见,我又在给他施针,你知不知道他只能听周围的动静,我突然没声音了对他来说有多不安?你知不知道金针入脑以后,只要稍微一个震动人就会死?你知不知道如果再晚一点拔针他就没命了?你如此不知轻重,是不是人啊你?还恬着脸要尊重?”   王谢的怒气一股脑撒出来,顺手又将燕华搂进怀里,目光如同刀子雨刷刷地飞:“看我是个大夫,什么武功都不懂是吧?看我年轻,觉得好欺负是吧?老实告诉你,你惹我没什么,我王大少这点度量还不缺,可是你竟敢招惹燕华!老子早就发誓要护他一辈子,只要他平平安安幸福快乐,老子搭上命不要也敢揽上所有事!老子虽然命如蝼蚁,也知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今天你要是还能全须全尾走出这里,老子就不姓王!”   越说越怒,王谢后来发狠连粗话也往外倒,情绪激荡,燕华抱紧他不放手,又是心酸又是欣喜,才知道自家少爷竟是将自己看的这般重要。口不择言的话尽管伤人,却也最能反映真实想法,所以这就是少爷的真实想法,所以自己再也不用试探和担心,少爷永远不会不要他,是不是?   燕华把脸贴在王谢肩头,满心的喜悦实在控制不住,隔着衣料,偷偷将嘴巴贴在少爷锁骨上,小小亲了一下,想来正在激动中的少爷是察觉不出的罢。   嗯,气大伤身,少爷也骂过了,伤了身体就不好了。况且不管对方是谁,方才又做了什么,自己虽然吓得不轻,可是能听到少爷的真心话,也算因祸得福了,燕华手上轻轻动了动:“少爷,少爷?”   王谢很快回神:“燕华,可是哪里不舒服?”   “少爷,今天还接着针灸么?”   “当然,你先回去躺一躺,马上就继续。”王谢都不敢放手,拉着燕华进了后堂,“起针的时候心急,金针都落在院子里了,我去捡来。”   “院子里的人怎么办?”   “别担心,大夫也有自保之道。”王谢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燕华手上写了几个字,燕华便不做声了。   现在口袋有银子,不用为生计发愁,那么王谢自然是继续自己的首要目标——养燕华。因此他明明把医馆大门一关,贴上“下午歇业”,但是这老头竟不走门,直接从院墙上过来,耷拉着的眼皮下是双精光四溢的眸子,探头探脑,从窗口好奇地望着王谢一举一动。   这大胆行为,加上腰间的百宝囊,分明是个江湖人。   王谢起初不过觉得可能是过来看诊的,毕竟开医馆,早晚会遇上江湖人,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快。   行走江湖的规矩,江湖上女子、老人、小孩三类人不能轻易招惹,因为江湖杂乱,这三类人本是积弱之辈,竟敢抛头露面,大凡都有些倚仗,或是家世、或是武功、或是其他偏门本领护身。   还好老头除了突然出现,紧盯自己不放之外,没有露出什么恶意,看到自己做完手势,还点了点头,往大堂走。王谢也没在意,突然老头如风般卷进来就把他扯到外面去了。   嘴巴被捂着,要害被钳制着,他眼睁睁看着燕华焦急绝望的神态,怒火冲天。手里正好还有一根金针,袖子里也有几样药物。他故意装作昏倒,对方一愣,手刚一松,他的针就扬起来,趁对方注意力被金针分散,手腕一抖药粉散开,那人就捂不住他嘴了。王谢趁对方力道松懈,咬破对方手腕,将药粉撒上,那药物见血即溶,转眼间对方瘫倒在地。王谢还怕不保险,又狠狠补了几脚,一根金针直接扎到头顶百会,只要那人再动一动,金针入体,绝对毙命。   王谢狠毒么?燕华是他的逆鳞,老头平白无故的举动,让燕华险些丧命,把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王谢能不急?能不恨?   这跟上次在酒楼汤明江不一样,汤明江好歹只是口无遮拦,还道了回歉,王谢不过让他腹泻。这次,弄不好燕华真就没命了,王谢能轻饶了对方才怪!   幸好燕华没事,他就不把老头儿挫骨扬灰一辈子不依不饶,然而小惩大诫那是绝不可缺。   王大夫谢少爷,从来心都是偏,性子都是劣。   第二十九章虚惊   王谢带着一丝冷笑走近地上倒着的小老头,掌上托着一枚黄豆大小的药丸,朱红色间着诡异的蓝黑花纹。   “哇,你这小子要干什么?”小老头哇哇直叫,“老夫不过是开个玩笑,不就是没想到他是个瞎子吗,吓着人了而已,可是老夫也挨了你半天骂不还嘴,你还要怎么样?”   “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把你弄得半死而已,然后也任你骂不还嘴好了。”王谢哼了一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江湖人连这点天经地义的事都做不到,不是白活了?我不会武功,更不会折磨人,所以只是把这个给你。”   “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小老头急着表示身份,“你把我放了,有你大大的好处。”   王谢目光平静,并不回答,只攥着小老头手腕,把腕子上被咬破的地方,慢条斯理地撕扯皮肉,流出鲜血,小心将药丸放在血肉模糊中。   就在老头不可思议的眼神下,药丸一沾血,就开始往外冒出细密气泡,渐渐越来越小,然后在皮肉间消失不见。奇怪的是,血液也越流越慢。   腕上忽然就是一阵剧痛,老头儿吓得大叫:“你你要干什么?我都说了玩笑了,至于不依不饶吗?”   王谢依然不开口,给老头儿撕开衣裳和袖子,一根金针出现在手里,沿着手上经络也不知怎么扎的,老头儿整条手臂也剧痛起来,只是苦于头顶金针刺穴,身上还有残余药力,动弹不得。   不紧不慢,从肩头一路扎到胸口,王谢在膻中穴上一比,老头儿脸都白了,这可是要命的地方:“你要废我内功?”   手指偏了一偏,随后坚定不移回到原位。   老头嗷地一嗓子就叫出来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没有内功我不活了?屋里的小子快来救命啊杀人——”   王谢眼疾手快拿他的衣裳堵上他的嘴,心想好在我提前告诉燕华会把人教训一通,不然燕华又要惊着了。   至于为什么不和老头儿多说话,他可不想耽搁时间旁生枝节,有很多事的成败只在瞬间突变,王谢谨慎,所以不冒险。   顺手解下老头腰间百宝囊,又相当熟练地检查了老头发髻腰带足底,一丝一毫都不错过。   ——这给人扒衣服搜身的手艺,倒是他很久以前做山匪的时候练就的,居然没有生疏。   等针也扎完了,血也不流了,老头儿老实了,王谢在院子里寻找一时情急拔下掉落的金针,一枚枚捡起,才淡淡地道:“医毒不分家,巫蛊不分家,巫医本一体。这三句话明白什么意思么?”   说完,把老头儿百会的针拔出来:“乖乖听话,我没有废你内功,至于做了什么——你猜?”   笑容邪恶如鬼,狡诈若狐。   小老头被王谢完全吓住了,王谢不过平平常常的话语,越琢磨越有深意,他胡乱猜测,是废掉手臂?还是在日后运功时提不起力道?还是慢性毒药定期求解药不然七窍流血而死?还是虫蛊会从里往外啃食自己血肉?还是……何种恐惧最令人害怕?便是未知的,给你自由想象任意发挥的恐惧。   王谢回到后堂,金针用酒洗过用火烤过,重新给燕华埋上,灸艾,喂药,最后燕华却没有如平日那般躺下小睡一会,而是主动伸手,拉住了一旁的王谢。   “怎么?”王谢反握他的,小心问。   “少爷,可以先不要动么?”   “嗯,我不动。”王谢回答。   然后他就看见燕华有些忍痛地坐起,缓缓伸开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胸腹处。   王谢咬了一下舌尖,确定他没看错,腰间的感觉也没出错。   “谢谢少爷,燕华会一直跟着少爷。”燕华仰起脸,目光黯淡无神,然而语气坚定无比。   一霎时,春暖花开。   “好。”   这个字是在燕华耳畔说的。   往往这时候燕华耳朵就会染上一层漂亮的薄红色。   王谢上午就心痒痒地想咬上一口尝尝味道,现在……他很渴。   他非常清楚今天没有接触到任何人参鹿茸狗肾仙茅肉苁蓉锁阳菟丝子虫草熟地黄等等补肾壮羊药材,连韭菜海鲜肾脏蚕蛹之类平素壮羊类的食物都没吃过,要勉强算上鸡蛋的话,早上不过吃了两个而已,酒也没喝,天天用酒擦洗金针这点味道也绝对不会醉。   可是,谁来让他清醒清醒,好好想想为什么下面那位“王小谢”会那么欢欣鼓舞,欢喜雀跃?   王谢微微弯下身,将自己下边与燕华稍微拉开距离,顺势回抱:“你歇着罢,这里,一切有我。”   “嗯。”燕华顺从一笑。   王谢有些狼狈地转身。   如果说中午时分,他还面不改色地告诉裴回“我们不是一对儿,你看错了这是个误会”,但是现下,他真不想这是误会了。大夫比旁人都明白身体的反应是什么意思,王小谢的动作已经说明一切:他,对燕华,有感觉。不是什么亲情或者友情,就是爱,掺杂着欲念的爱。   行医五十几年,王谢见过不少人,美得倾国倾城和丑如夜叉鬼怪都有。   也见过不少人身上的地方,方便看的和不方便看的都有。   见得多了,只当活人死人什么人都是一块画了不同外皮的肉,内心平静无波,王小谢同样平静无波。   他见过燕华的身体——虽然现在被他养胖了些——骨架并不细小,骨头摸着硌手,肌肉不够匀停,皮肤也不够润泽,比起美人来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尤其秘处,更是摧残得一片凋零。   王谢知道,在极度恐惧之后,感情是会急剧上升的。   可是在一场虚惊过后,就这么一个主动的拥抱,把头贴在他身上的动作,仰起脸认真的表情,就让他的王小谢苏醒了,而且还苏醒得……很愉快?   王谢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乘人之危?   想想燕华的经历,身体上的伤害,给一个人心头压上了重重阴影,因此燕华会主动拥抱他,是因为太害怕了,只有这样抓着他才会安心。   所以他不能乱猜,更不能辜负燕华的依赖和信任,对吗?   纷乱的思绪忽然被可怜巴巴的眼神打断。   小老头愁眉苦脸掩着衣襟,身体似乎缩小了一半:“我说先生,你看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看在他这次没有莽撞,一直等到自己走出房间才过来说话的份儿上,王谢淡淡一笑,完全没有之前的森寒冷厉:“来者是客,先到大堂坐坐,我去找件衣裳就来。”   小老头显然没想过他突然这么好说话,不禁一愣。王谢已迈开脚步,于是连忙跟上。   大隐于市,这位大夫果然非同一般。医术不凡,个性……更是不凡。有大本领的人都有些怪癖,此言非虚。   小老头在江湖上,功夫虽然不是最高的,但也不是无能之辈,平素极好跟晚辈斗嘴动手讨便宜,今天看见王谢是个年轻后生,正给人扎针,玩心就起来了,想吓他一吓,才突然将人从屋里卷到院子里。   可谁知吓是吓着了,没想到这明显不会武功的年青人,竟用不知什么药把自己直接放倒?而且最后融进自己血肉的是什么东西,他行走江湖大半辈子竟然完全看不出来。   太神奇了。   ——话说回来,他也真没想到年青人正在医治的人是个瞎子,听年青人道出其中危险,小老头嘴上不服,心里早就后悔,这玩笑未免有点过头。再看两人这种亲密劲儿,年青人明明拿这瞎子当绝世珍宝,难怪自己落不着好去。   再想想年青人冷静上药的举动,临走前别有深意的邪笑,而且对方竟然毫不犹豫将他全身搜检得干干净净,看动作俨然此中老手。小老头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眼,撞上铁板了,这位是个大菩萨,不好请啊。   他耷拉着脑袋的时候,王谢掀帘子进来,手上托着一壶茶,另一手拎着个包裹,腋下还夹着一套半新不旧的深色衣袍,缓步走到案前,笑道:“先换上遮丑罢。”递过衣裳,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饮,同时打量老头。   这小老头看起来五十多岁,个子矮胖,花白的连鬓胡,短眉毛,大眼睛,脸型也圆圆胖胖,还挺讨喜,现在一身狼狈,连头发上也沾了不少灰尘。   手指短粗有茧,看百宝囊里的“双流星”,就知道这人功夫不错。   双流星隶属软兵器,又是软兵器中最难练的一类,一条丈六软索,以软铁为心,夹以蚕丝和头发,拧成九股,再将九股拧成一股,要软能软要硬能硬。两头拴着金瓜样式的拳大流星锤,不仅要收放自如,还要把软索使得像枪棍一样直击敌人,又能忽然像鞭绳一样缠绕捆绑,如此虚虚实实,威力无穷。   百宝囊里面这对双流星,看着颇有年头,镏了银水的锤头虽然破损,却被擦拭的熠熠发光。   腰间有银票,有散碎银子,一共大概几十两。怀里还有个匣子,里面是金镶玉的发钗。   一是这匣子和发钗铭着苏家“叠翠坊”字号,又有购买字据,二是发钗样式雍容典雅,一看就不是给年轻姑娘媳妇使用的,王谢才不至于认为面前之人是个老不修,没有再给小老头什么脸色。   小老头毫不避讳,两下就脱了上衣换好,坐在王谢对面,自来熟地去拿茶壶。   他动作之快,王谢想阻也阻不了,刚刚伸出手去,茶壶连同茶杯都到了小老头手里。   小老头很是得意地倒了茶水,灌一大口下去又立刻喷出来:“咳咳——好苦。”   王谢淡淡地道:“近日火旺,于是弄了点竹叶莲芯苦丁茶。”他刚刚用针让王小谢服帖了一下,现在喝点消火凉茶也是为此。   ——这三样每一样单喝都是苦的,混在一起的味道可知。   “好了,谈正事。”王谢神色不变。   小老头马上应道:“好,正事就正事,你究竟给我用了什么药?”   王谢啜了一口茶,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先说说到我这里来的原因。说明白了,咱们有事好商量,说不明白,大门就在那边,请便。”   “那好。”小老头叹了口气,“老夫能不能先问一句,你就是那个救了‘叠翠坊’少掌柜的谢少爷?”   “不错。”   “我是来请你看诊的。”   “不去。”   “啊?不去?为什么?我都给你道歉了,也老老实实被灌了药,你还要怎样?跟我去,诊金绝对不会亏了你。”   “你可识字?”   “倒也认识几个字。”   王谢起身开了医馆大门:“我这上面写的什么?”   “下午歇业……嘿嘿,我这不是着急么。”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坏了我的规矩,我又上哪儿着急去?”王谢反诘,“医馆不止一家,大夫不止一位,出门慢走,走好不送。”   “我说谢少爷,就不能再打个商量?我是真心过来求医的。”小老头急了,“冒冒失失是我不对行了吧?家里有病人总是着急啊。”   “你的家人就宝贝着,我的家人就随便恐吓?”   “道歉还不行吗?要不你提条件,只要能出诊,凡是我能做的,二话不说一定照办还不成吗?”   王谢只回他五个字:“现在是下午。”   “下午怎么了——”见王谢手指门口,小老头叹了口气,整个人蔫了,“下午歇业,我明天来行不行?”   “你随时可以来。”   小老头兴奋地道:“当真?”   “横竖我也没说会出诊。”   小老头噎住:“该不是你怕医术不精?还是怕我把你带到无人之处报复?我保证没那个心思啊!哎呀我都承认做错了,你还要怎么样就直说,直说好不好?”   王谢目光向一侧的蓝布门帘看去,方才,门帘动了动。   “你觉得,你能给出什么?”   小老头认真地道:“只要你能把病治好,就是要我的命都行!”   “你的命我想要随时可要,再说你的命很值钱么?别人的命就不值钱?”王谢毫不在乎。   “唉,谢少爷,老夫就求求你行行好,别再为难我了……”老头儿终于绷不住了,一瞬间仿佛苍老二十年,“我给你跪下好不好……”   蓝布门帘掀开了。   燕华眉间带着隐忧,向着王谢的方向准确走来:“少爷。”   “燕华?到这里坐。”王谢连忙起身。   老头儿眼前一亮,噌地扑上去:“小伙子啊,老夫给你赔不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了,就让这位谢少爷看诊罢……”   燕华猝不及防,双手和衣袖被他一下子抓住,吓得抖了一抖,听着老头儿的哀求,为难地道:“燕华并不妨事,可是少爷的事情不是燕华能做主的……少爷?”   “我在。”   “燕华没事,少爷,还没有消气么?还是……有什么其他考量?”   这求情的话王谢一听就明白:“我只怕你难受,你真的没有事?”   “少爷不是刚刚已经检查过了,燕华当真无事。这位老人家也不容易,少爷,他已经赔过礼了。”   王谢心里想,知道你身体没事,我就是要让他欠你一个情。   燕华并没睡着,惊魂甫定之后忍不住一遍遍回味自己下午的举动,他确实吓得够呛,直到抱住王谢以后,才觉得安心,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从未有过如此担惊受怕失而复得的感觉,心里默默将“阿小”两个字念了又念,自己可不可以对少爷……有一点期望?   王谢拿衣服的时候他就清醒了,躺一阵,等头不那么疼,他便想去找王谢,听到模模糊糊的对话,辨认出是王谢和刚才那人的声音,走近了听,原来那人也是来求医,但王谢只是不准。   一方面听老人家知错愿改,而且又确实有难处,另一方面又觉得少爷必然有分寸,自己不应该过去打扰。   燕华在讲情与不讲情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掀开了帘子。   他并非东郭先生,不知好歹去救一只中山狼,觉得谁可怜就帮着说话,只试探问了一句。如果王谢的答话中暗示了其他原因,那么燕华会毫不犹豫站在王谢这边。   一听只是为了给自己出气,燕华便试着求了一句情。   岂知王谢就等着他这句话,对着他道:“好,那我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一页暂且揭过去。燕华你坐,我去给你倒杯清茶来,手边壶里的都是苦茶——老先生,还不放手,想攥到什么时候?”   “啊?好好好,谢谢小伙子啊。”老头儿连忙打躬作揖,又想起燕华目不能视,赶紧说,“我给你行礼了,谢少爷可以作证。”   燕华微微一笑:“不必客气。少爷,我先回后面去?”   “不用了,天也晚了,准备回家罢。”   王谢说着,将一个大包交给老头儿,“老先生,您的东西全在里面……”话音未落,外面脚步声杂乱,紧接着就跑进来一个小小子,大叫:“谢少爷——快回家看看吧,家里出事了,你赢来的小先生快不行了!”   第三十章血光之灾   ——什么?   王谢燕华两人齐齐吃了一惊。   王谢忙问:“多谢这位小兄弟报信,他怎么了?”   “就在你家门口,他被人打了闷棍,流了老多血,一地都是!”那小小子看见茶壶,咚咚灌了两口水,又“哇”地吐了:“好苦!”   王谢闻言也顾不上老头儿了,道:“我马上回去。燕华……”   “少爷先走,燕华记得路,可以自己走。”   “不不,我不放心,这里离康安堂近,我去叫鼎新或者小吴一会过来送你。”王谢不管别人怎么看,大大方方走过去抱了他一下,“别急,容翔不会有事,就算有事,我也担得起——老先生,家里出事,有什么情况明天再说。”   “谢少爷,老夫可以帮忙!”老头儿赶紧说。   王谢不假思索:“那好,我先走一步,您送燕华回家。要是再吓着燕华一次……”拖长了话音,只留下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知道,经过自己下午的举动,老头儿又是有事相求,还承了燕华的情,不会将燕华怎么样,可是老者毛毛躁躁,难保不惊到燕华,所以敲打一下。   他跟着老人没有深仇大恨,现在气也消了,燕华也求情了,老人也道过歉了,自然就不摆那些架子,可是下午在院子里的时候,表现的太……不一般,所以这个笑意在老头儿眼里就有了更深一层含义,连忙拍着胸口说:“绝对没有问题,我背着他,绝对比你快。”   王谢暗自决定要拣一本功法练练轻功,燕华在别人身上,他怎么可能放心:“老先生还是找一辆车子来更好。”   “好,老夫马上去。”   王谢从柜上直接抓了些药,又拿出些零钱谢了来报信的小小子,这才往家里走。   还没到家,就看见自家巷口零零落落站着几个人,离近了发现墙上地上都有一大滩酱红色血污以及星星点点的血痕,路边还用草帘子盖着件什么东西。   王谢心里一紧,这些血着实不少,而且痕迹上看,不是流出来的,倒像是喷出来的,伤口不定多深才能伤到大血管,大血管一旦破裂,短短一炷香时间人就没救了,看来裴回凶多吉少……顺着蜿蜒血迹,目光落在颤动的草帘子上,微微一凝。   有人认识他,赶紧招呼:“谢少爷,你赢来的小先生在这里,快过来看看!”却是邻居李大伯。   王谢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还没到近前,门里就急匆匆转出一个人来,小脸青白,额头几道擦伤,挂着冷汗,捂着一只手臂,一见他就忍痛扯出笑容:“重芳大哥,这么早就回来了?刚才出了点事……”说话间身体就晃了两晃。   王谢一伸手捉住裴回的脉门,上下打量,裴回衣衫到没有粘上多少血迹,单手垂着,然而脉象勃勃有力,不过是稍微阴胜气虚,心神不宁,也没有失血过多的样子。   “出事没关系,人没事就好。”王谢目光最后落在裴回的手臂上,“裂了还是断了?别的地方呢?”   “嗯,至少裂了。单手不大好正骨。”裴回道,“后顶、承灵、天冲撞了一下,现在有些头晕恶心,我觉得没大碍。李大伯怕我一个人万一出点事没人知道,让我在他家呆会儿。”   ——裴回也是大夫,所以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慌张。   得知裴回没事,王谢这才舒了口气,他可不想这明日圣手因为自己一时意动,就不明不白湮没在春城这个不起眼的小巷里。   王谢跟李大伯道了谢,弯腰:“容翔,你先不要走动,我背你回去,省得头疼。”   “啊?没关系,我可以走。”   “听话,在我这里,不用硬撑。”王谢催道,“上来吧。”   “谢谢重芳大哥。”   送裴回回房躺下,王谢道:“本是给燕华预备下的,想不到你先用上了——”搬出长长短短好几块板子。   两人都是医者,裴回一见就明白怎么用,自己要了剪刀将袖子剪开,等着王谢正骨。   王谢先将袖中一些麻药药面掏出让他服了,取出金针,笑道:“记得我说过,有一套别致的金针么?”   “记得,昨天给燕华大哥做针灸,用的就是吗?”   “这次给你用,止痛安神。”   “这麻药真有效,我现在就不太痛了。”裴回喃喃道。   王谢心想当然有效,下午不就瞬间放倒一位么。   “前臂骨裂,这伤没什么。”王谢摸摸,心里有了底。   裴回是相当相信王谢的,想点头,头发晕,半眯着眼道:“对不起,我又添麻烦了。”   “我听说,你是被敲了闷棍?看清是谁了么?”   “没有。”   “没关系,有人报信说你血流成河,马上就不行了,我和燕华都吓得够呛,还好只是虚惊。”王谢跟他不断说话,转移他的注意,手上利落地将骨缝对上。   裴回疼得哼了一声:“我听说,外面流了好多血。”   “是很多。正好今天下午在医馆也有一件虚惊一场的事儿,等你没事了,我给你讲讲。”   “嗯,嘶——”   “我在接经脉,省得日后留下毛病,阴天下雨也不舒服。这一手可是千金难买,一般人只能等骨头愈合以后慢慢养,我用不着,你这臂骨长好,经脉也自然续上,以后再找个什么功法练练,绝对跟没断时一样。”王谢笑道,“这可不是江湖郎中夸口。”   “我信。重芳大哥,一直不知道你擅长哪一科?”   王谢一笑:“眼科、骨科、成人科。”   “前两科是为了燕华大哥么?”   “你说得没错……”   说话间听外面脚步很急,王谢笑道:“燕华也回来了,还有一个求医的。”   裴回手臂刚刚包扎完,燕华就匆匆进来了,老头儿在后面小心跟着赔笑:“我看见谢少爷了,就这屋里有灯光,没错吧。”   “少爷?容翔怎么样?血流的多不多?”   “他在床上躺着,右手骨裂已经包扎好了,头上挨了一下重的,没事,没出多少血,不信你摸摸。”   “燕华大哥,我真的没事。”闭目休息的裴回也赶紧开口。   谁知燕华一听就变了颜色:“少爷,您给容翔好好诊诊,就是头上没有伤口,您也给他好好验验!”   裴回见燕华如此重视自己,很是感激,连忙道:“燕华大哥,我也是大夫,没有事的,只要多躺躺,恢复过来就好。”   燕华坚持道:“容翔,还是让少爷仔细验验,这两天你也千万别下地,万一脑子里面有什么暗伤,可就棘手了……”   见燕华如此大的反应,王谢心中一震,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伸手拉过燕华,低低的一句话就安抚住了:“脑内无伤,我保证他不会失明。”   燕华这才松口气,勉强笑笑。   他两个动作很大,一个看不见不会避讳,一个看见了不在乎也不避讳,裴回看在眼里,又是亲密的交头接耳,又是心有灵犀,羡慕地笑笑。不过,一下子有两个人那么紧张他。他已经很满足了。   “燕华,我再给他检查检查,你放心。”王谢头有点大,他忙一个燕华才将将把时间安排得开,本指着裴回过来能帮把手,结果天有不测风云,刚一天的工夫裴回又躺下了,还是手臂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下又有的忙了。   “少爷,燕华先去熬些粥可好?还能帮上什么忙,您尽管说。”   “粥么……也好,他现在能强吃两口也好服药。之后燕华你就在这里陪着容翔,有你陪着我也放心。我去抓药,好在家里的药对症,还能够用——这位老先生,谢谢你送燕华回来,家里不方便招待,还是请回罢。”   “奇怪哉也。”老头儿却道,“就冲谢少爷你下午那一出,不是应该趁着这个时候,狠狠压榨老夫,以解心头之怒么?”   “燕华都给你求过情了,我也说过算了,难道老先生还打算结个仇不成?我不过是个大夫,又不是恶棍。”王谢忽然想起来,“哦,是担心那个见血即溶的药丸吧?没关系,喝完苦茶药性就解了,没有后遗症,最多也就是拉一两回肚子,老先生可以走了。”   老头儿大吃一惊:“这么简单?”   王谢细心用金针探着裴回的头部,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嘴里却很是温和:“来,容翔,我针下哪里觉得疼涨麻?”   他眼神平静,偏偏老头儿就跟耗子见了猫,噌地闭嘴。   一番试探后,王谢收针:“容翔,我去熬点药,你试试能喝得下去就喝,喝不下也没关系,都是安神的。”   “嗯,重芳大哥,谢谢你。”   “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王谢摸摸他额头,“你先躺躺,等醒了再说怎么回事。”   “好。”   王谢这才转身往外走,一看老头儿还坐在桌子旁边:“老先生,还没离开?”   老头儿算是知道了,这位谢少爷在给人诊治的时候,容不得半点打扰,一诊治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谢少爷,老夫这不是看你缺人手,想着能帮上什么忙不是?”   王谢一笑,对方早就说明有求于己,如今愿意留下,当然求之不得:“那就麻烦老先生去买几样饭菜,不要辣,不要河鲜,其余随意——老先生的家里人不需知会一声么?”   老头儿摆摆手:“没关系,那老夫就去了。”   王谢到厨下跟燕华打个招呼,自己细火熬上药,出门向四邻打听下午发生了什么。   刚出巷子,就见路旁有人在草帘子前头唉声叹气:“二花啊二花,我苦命的二花,早知道我打死也不走这条路了,你怎么就遇上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呢,那王八羔子怎么就那么心狠把你宰了呢?家里人还等我回去,你死了,我不敢回啊,这下做不成生意,日子没法过了,一家老小叫我怎么办啊,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吗……”   旁边有人劝:“行了老兄,你再叹气这驴也活不过来了。看看牙口,横竖也上了岁数,赶紧找个皮匠,扒皮卖了还能落几个钱,肉和骨头也卖了吧。”   “我半辈子没有不敬神明的时候,怎么就这么倒霉。”那人哀叹,“你们打架,追追跑跑的跟我有什么干系?跟我的驴有什么干系?可怜我的二花,家里以后靠什么吃饭呐。”   旁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劝着:“那人不是已经被你扭送官衙了么,让他赔你啊。”   “也只能这么着了,唉……”   李大伯还在外头,王谢连忙走过去道谢,顺便问问。   “先头的事我们也不知道,就看见黄昏时候,你赢来的小先生把两个人送出来,回身进巷子没多久,一个家伙慌慌张张扛着铁锹一边回头一边往外跑,正好那边那位——”指指草帘子跟前的人,“赶着驴经过。那家伙光顾回头看,没注意脚底下,正好绊倒了,铁锹出手,插上驴的这儿。”比比喉咙,“登时满地都是血,大家全傻了。那位驴主儿扭着人就去见官,我疑心那家伙怎么蹿出来的,往巷子里头一瞅,就看见你赢过来的小先生在地上趴着,赶紧叫人给你送了信儿。这边惊动了里正,也过问了你家小先生。”   “我还以为是小先生的血,原来是驴子……”一旁的小小子嘟囔了一句,他报完信慢悠悠走回来的,“那个,谢少爷,我是心急没看清,对不住啦。”   王谢连忙说没关系,接着又谢了一番,心道:“人吓人,吓死人啊。”想了想,又道:“我去问问,那人若是故意选在这里打闷棍,这边的安全就实在可危了。”   李大伯也连声道有理。   “老兄,你的驴?”   叹气的那汉子抬头看看王谢,没精打采:“嗯,我的二花啊,死得冤啊。”   “是谁干的?”   “他大爷的,一个醉鬼!”汉子骂骂咧咧,“我送他见官,他满嘴胡话说是赌银子赌输了报复,他大爷的,你报复找对主儿,跟我二花过不去干什么!”   “那人在哪儿?”   “衙里押着呢,等酒醒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我要他陪我驴!”   王谢回了自家,老头儿已经买回了饭菜,王谢道谢,请他先吃。   自己找出坛酒,拎着去了里正家里,跟人家客客气气说了话,末了又送上四十两银子,这才回转。到厨下,将药端出来,去裴回房里。   燕华正在裴回房里守着,裴回头昏昏沉沉,听见燕华的呼唤,张开眼见燕华一手端着碗,一手摸索着自己额头,忙出声道:“燕华大哥,我醒了。”   “我吵醒你了?抱歉,不过你还是多少吃些东西,好不好?”   “不,没睡熟,头还是晕,但是没大碍。”   “我扶你一把,你能坐起来么?”燕华笑笑,“我看不见,所以动作不太方便,委屈你了,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虽然做得慢,还是没问题的。”   “没、绝对没有!”裴回有些懊恼,“本来我是想帮燕华大哥你的忙,结果倒是我拖累了你。”   “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你没事就好。”燕华听到窸窣声,将碗往前递了递,“你一只手不方便,我托着碗底,告诉我大概位置。”   “嗯,燕华大哥……麻烦你……你的碗,再往前一点。”裴回看着燕华动作,很小心地提要求。   “哦,好。这次白粥可没有糊。”燕华笑道。   裴回看燕华微低着头,侧耳分辨声音的样子,鼻尖有点酸。他不是没见过盲人,但是一个盲人过来照顾他还是头一遭,感动得无可复加,嗫嚅道:“燕华大哥,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哪里话,头疼又不是你愿意的。我不懂医术,但是我相信少爷,你会很好的,放心。”燕华听着调羹与碗沿的摩擦,觉察碗里的重量渐渐减少,微微一笑,“唔,少爷过来了。”   裴回在稍后才听到王谢脚步:“燕华大哥,你耳力真好。”   盲人的耳力一向都敏锐,更何况对方是心心念念惦记的人,燕华笑笑没回答,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燕华,辛苦了。我给容翔端药来——容翔,怎么样?”王谢很自然地坐在燕华刚刚让出来的地方。   “喝了点粥,不敢多喝,估计这药也能喝下去。”   “那好,来试试。”   裴回将药一饮而尽,燕华拿着一只小碟子跟过来:“喏,压压苦味。”   几颗酸甜的蜜饯。   真周到,真贴心,真好。裴回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因祸得福呢?   看着裴回喝完药,王谢见燕华还是担心的神色,只得道:“我在这里陪着容翔,燕华先去吃饭。”   “少爷,谢谢。”   “谢什么——饭菜量很足,我看见有香菇炖鸡,你记得多吃点。那个老先生也在厅上。”   “好。”   见燕华走远,裴回才轻声道:“重芳大哥,我下皖和建里,能给灸灸么,胃里很难受。”   “你一直忍着?”王谢恍神。   “……嗯。”裴回道,“我不想让燕华大哥担心。”   “——难为你了。”王谢不由对很是懂得分寸的裴回也心疼起来,捏了脉,道,“我给你下几针。这不是胃的毛病,你头部受了震荡,影响内腑经络,尤其是胃的反应最为剧烈。头不晕了,胃也就舒服了。要是还有精神,就讲讲怎么受的伤。”   “我也很莫名其妙。”   第三十一章守夜   裴回下午兴冲冲地走到与工头约定的地方等候,宋工头一见他便笑着招呼道:“谢少爷赢来的小先生来了。”蹲在那里等候的几名工匠都把目光聚过来,笑呵呵的。   裴回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昨天的事传开了,他的称呼不知怎的就变成“谢少爷赢来的小先生”。看看左右聚了六七个人,裴回忙问:“大家都是去看房子吗?”   宋工头笑道:“不不,他们都是想看看小先生,谢少爷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有这么大本事胜了,俺们大伙儿都想看个新鲜,小先生别见怪。”顿一顿又悄声说,“王四爷给我们透过底,谢少爷医术是这个——”一伸大拇指,接着道,“我们这哥儿几个偶尔也好赌两把,他们都是昨天赢了的。你放心,就冲这一条,活计上绝不亏了你去!”   裴回一边道谢,一边带着宋工头还有小小子龙小四进了王宅。将要修葺的房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登梯子上顶看了看,宋工头的想法和裴回也差不多,当下商定了时间、材料、工费等,林林总总,说完也就黄昏了。   送宋工头出门,一直送出了巷子口,裴回才往回走,走了一半忽听身后疾风不善,一回头就见黑乎乎一样物件当头劈下!   裴回只来得及抬手护住头脸,耳中就听见轻轻“咔嚓”一声,手臂传来的力道将他击倒在地,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他脑子里有一段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等觉得右臂疼痛时,自己是趴着的,眼前天旋地转,想动,动弹不得。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有人过来,才强撑着动了动。后来有人问话,似乎是里正,他也回答了。   王谢听了笑笑:“那个人已经被抓住了。”   “啊?重芳大哥怎么知道?”裴回相当惊讶。   捉过吃完饭二次过来的燕华,王谢就笑着将那倒霉蛋自己绊倒,结果误杀了别人的驴,被扭送官衙的事说了说。   “那好,我先走了,燕华陪着你。”   “嗯,我要睡的时候会跟燕华大哥打招呼,不会让燕华大哥枯等的。”裴回的回答很得王谢赞同,王谢对着他比了个大指,裴回露出牙齿无声笑了。   等王谢坐到桌上吃饭,已经是戌时末了。老头儿依然在坐。   “老先生,还没请教老先生贵姓高名,抱歉得很。”王谢道,“实在是腾不出手招待,这样,您不是要看诊么,不介意就先跟我说说前因后果,万一我治不了,您岂不是白等。”王谢随便扒拉两口饭,填饱了肚子。   老头儿摇头道:“没关系,都是为了家里人。老夫姓雷,名金,本来就是四处求医问药的,家里有个庄子,老夫隔几个月回一次家看看而已。”   “哦?”   “这次到春城也不算特意,这地方离老夫的庄子,快马只要一天路程,老夫来过几次,这里的医馆早去遍了。想起家里婆娘快到生辰,顺路去给她买个首饰,听伙计说他们的少掌柜受了重伤,都咽气的时候被人救活了。老夫当时就动了心,跟伙计打听完,又去苏家详问。苏掌柜正好在,见老夫也是为了求医,将老夫带到少掌柜房里。老夫是个武人,这么多年也稍微懂一些外伤,摸了摸伤处,确实伤得很重,而接骨手法又相当高明。老夫用内力在少掌柜身上游走的时候,觉得阻塞,但是苏掌柜和少掌柜都很有信心,说谢少爷保证可以痊愈。老夫自然不信,他们说谢少爷一个人就胜了一家医馆,于是老夫打算过来试试谢少爷的本事,剩下的,老夫就不必说了。”   ——想到自己开个玩笑,反被制住,还是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制住,老头儿雷金自己都脸红。   也是他被王谢吓服了,是以老老实实说明前因。   “至于病人……唉,便是我那儿子。”雷金叹口气,“老夫年少时为了意气之争,三十岁才成家,娶妻后也净是在江湖游荡,直到三十五的时候才得了一子,取名雷衍水,今年二十有二了。他五岁的时候,从树上跌下来,发了一场烧,没过几天就突然不能行走。我请了有名的大夫,结果……结果那大夫用针灸之法治了三年以后,我儿却连双手都不灵便了!那大夫因为误诊,害了我儿,也耽搁了疗伤时机,后来老夫才知,他与老夫旧日仇人有些渊源。老夫从此悔过,再不过问江湖事,将以前的仇怨,想法子化解了,为我儿积福。同时四处寻医,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个遍,甚至想法子去搭太医院的门路,只求能治好我儿,老夫万死不辞。”   雷金,雷衍水……王谢在脑子里找这两个名字,时间久远,回忆就长,想了半天,结果是——毫无印象。   “之后,可是找了不少大夫?”   “正是,药物针石,各种偏方,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可惜没什么效。不仅如此,带累的我儿下半身……他也早到了通人事的年纪,但是……唉,老夫恐怕也只能断子绝孙了。”   王谢想了想,道:“幼时受伤,至今已经十几年,筋脉早已长成,这个,到是难办了啊,雷前辈就没有再生育些儿女?”   “唉,许是年轻时伤了天和,现在也只得我儿一人。老夫和婆娘也不敢奢望他能痊愈,只要可以生个一儿半女,日后我们老两口子身故,他也有人奉养天年啊。”   王谢沉吟片刻,道:“若说让他站起行走,我也没什么把握,可若是想法子生养,倒是可以试试。只不过,我暂时不方便离开此间,雷前辈的庄子路程太远,只能说遗憾了。”   雷金听了大急:“谢少爷有办法让我儿生育?”   王谢坦承道:“实不相瞒,这才是我的专精。”   雷金呆了:“那么说,给人接骨,给人从鬼门关拉回来,都不是专精?”   “也算精通,只是,这个更擅长。”   ——这方面有需求的人更多,自然就更为精进。   雷金愣了一阵,忽一拍大腿:“老夫就带我儿过来!”   他没见过这么年轻而又老道的大夫,在他心里已经将王谢上升到来历不凡了。   既然愿意上门,王谢也不往外推辞,便道:“雷前辈,那么我要先问些问题,还请明白告知,好让我简单判断,免得令公子白辛苦一趟。”   “你尽管问。”   ……“燕华,累。”送走雷金,王谢扑在燕华身上,半真半假抱怨,“接连两场虚惊,都没力气了。”   燕华笑道:“是少爷本领越来越大,将人都吸引过来了。”   “一个月来上这么一回,我都禁不起折腾——来,换药。”   抱怨归抱怨,该给燕华换药上药的事,半点不会马虎。   “后面好多了,赶紧好起来吧。”王谢指腹轻轻按揉秘穴,尽量快速地换了药包扎——他可不想再麻烦王小谢雀跃一次。   虽然自己后面被王谢日日照看,燕华在提及的时候,仍然有些抹不开,转言道:“少爷,今晚,燕华去守着容翔罢。”   裴回自喝完了药不一会便睡了,幸而还记得提醒燕华一句自己要睡觉了,才合眼。   王谢估摸着裴回没大问题,问题在于燕华心中还是担忧,想想便道:“那你在外间榻上守前半夜,后半夜我去替你。困了就直接说,有事要叫我……”他不是不想让燕华歇着,但燕华非常害怕被当成废人处处顾及,另外燕华也确实有能力,所以思前想后王谢还是同意了。   一串嘱咐,又给燕华裹了几件暖和衣裳,客房外面的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烧了热水,泡了茶,拿了些果子蜜饯,带上一些解闷的小玩意儿。燕华听着王谢走来走去的动静不禁失笑,少爷老妈子名符其实,实在太看紧他太宠他了!   裴回醒的时候,正是半夜。   他睡前喝了粥又喝了水,觉得小腹胀鼓鼓的,打算下床方便一下,掀开了幔帐就见外间屋亮着灯光。   裴回穿鞋下地,这时候外屋响起声音:“容翔,醒了?”随着话音,走进了侧耳倾听的燕华。   “燕华大哥,你怎么在?”裴回相当惊讶,感动更不必说。   燕华听着动静,一边走到他面前,一边伸手笑道:“自然是守夜——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没事,我就解个手。”裴回很自觉地牵着燕华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放,“没有发热,头也不太晕了,燕华大哥放心——嘶……”   “可是碰到伤处了?”燕华另一只手不太准确地覆上他手臂,“一只手不方便,我帮着你——虎子在什么地方?”   “那个,我去小解……”   燕华笑了:“我又看不见,你担心什么,便是在我面前一丝不挂也没关系。”   “啊……呃……我忘记了……”裴回不好意思地道,“就在你右脚边上,再往右。”   燕华弯腰给他拿起虎子,估摸着大概位置举着,裴回红着脸,左手掏出裴小回,右手不能动弹,但是碰碰燕华的手这点事还是办得到的:“往前一点,往上……”   急促的水流声响起,裴回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谢,燕华听出他的局促,笑问:“明天少爷过来,他可是看得见,你到时可怎么办?”   “医者,是不会在意的。”裴回解释,“我们行医,什么地方都看过。再说,明天我就不头晕了,自己没问题。”   “可是容翔现在明明就很在意。”   “那、那是因为,我觉得燕华大哥不应当做这个。”裴回认真地道,“总感觉怪怪的。而且,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给我守夜。”   “后半夜少爷会过来,你安心睡。”燕华感觉着动静,放下虎子,“我去拧手巾给你擦手。”   “燕华大哥,谢谢你们。”裴回心头暖暖和和.   之后燕华又将裴回扶回床上,问:“喝一点水好不好?”   “嗯。”   “少爷睡前给你烧了一壶水,此时正好入口。”   裴回借着外屋微弱光线,就见燕华走向桌子,伸手一够便够到茶壶,另一手也准确无误拿起了一只碗,倒水时侧头听声,将将八分满便收手,茶壶放回原位,端着水走回来。   裴回抿了口水,微甜适口:“糖水?”   “少爷说你喝糖水比较好。”   “谢谢……”裴回将茶碗交回燕华手里,燕华搁好后又转身过来,摸索着给他掖了掖被角,哄道:“睡吧。”   “好。”   看着燕华的手消失在幔帐后面,裴回觉得那双扭曲变形的手一点也不难看。   外面有模糊的说话声,想是两个人都在。   有两个人惦记着他。   裴回朦朦胧胧地想起王谢说过的一件事,然后自己对自己说:管他什么诊金分成,管他几年后去留随意,我才不要走,打死也不走。   第二天,从天光未亮开始,天上就飘着小雨,阴阴的直教人想一直睡下去。   王谢擦把脸,给自己两针就完全清醒过来。看看裴回,醒了,精神挺好——他平日不是懒人,时间一到自然醒。   两个大夫在一起,交流太简单了,裴回一夜连吐都没吐,只要再休养一日差不多就好了,右臂骨折于性命无碍,却在日常有些麻烦。   因为裴回的缘故,早餐便都移到了裴回房间,王谢吃过饭便当面交待:“今天下雨,燕华你的手和腿又疼了吧,容翔你看着点他,别让他沾水,有余力的话,给他按摩一下让他舒服点。容翔的伤除了右臂,其他地方没有毛病,走走路出门透透气都没有关系,燕华你不必担心。不过——太重的活你们俩都别抢着干,”王谢板着脸道,“互相都提点着,可别再出什么意外。如果我发现容翔你手骨有一丝一毫移动的迹象,或者燕华你去干了什么洗衣裳挑水劈柴之类的重活,或者我接到消息说对方不听劝阻硬要干活的话——麻绳一直都在,捆床上三天不许下地,你们明白?”   他训话,燕华和裴回齐齐点头,一个想,洗衣裳什么时候也变成重活了?少爷老妈子的恐吓法子还是一如既往没变,我不说谁知道,另一个想,我偷偷地做,反正燕华大哥看不见,不会添麻烦的。   王谢纠结地揉揉眉心,面前这两个人呢,都不是能闲下来的主儿,唉,一时半会儿他又偷不成懒了,赶紧忙完,下午就回来盯着罢。他给燕华手炉里烧了炭,这才往外走。   上午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去官衙。   昨天他已经跟里正通过气了,春城每一片街都设有里正,平时大到赋税与缉盗,小到一捆葱两颗菜鸡毛蒜皮的纠纷,但凡有事,里正便是第一个出面的。   虽然之前没人看得起谢少爷,好歹有个恶名在,加上现在赢过整家医馆,恶名变了美名,他又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银子送过去了。里正也不是傻子,没人愿意跟大夫过不去,谁没有个头疼脑热,说不定这位谢少爷就是日后的救星,又见他很识相,说话在情在理,要求也不过分,当然乐得应承。至于谢少爷之前虽然纨绔,好在只是自己胡来,没有真的跟谁结怨,不得不说也是难得了。   因此王谢匆匆赶到府衙,正见里正说道:“……这人使用铁锹一把,以锹头大力直接打向头面,取人性命意图相当明显,将王谢家里的裴回击成重伤,以为杀人,随即逃走。经验伤,裴回右臂骨折,头部又受到重击,确实危及性命,好在他本人及王谢均是大夫,救治及时,不然难免丧命。小人在事发后向裴回亲自询问过,他原是秋城兴安医馆的大夫,初到春城,不足半月,没有与人结怨,也没有钱物往来,便是被打伤也不知是谁做的,左邻右舍均可为证。现在裴回在家里养伤,等清醒时愿意过来回禀,王谢也愿意出面为证。”   王谢也算半个苦主,身上挂了生员的名头,功名在身,见官不用行跪礼,便再次说了裴回伤情——自然是往重了讲。   这一场事,裴回真正算是受了无妄之灾。   伤他那人是个泥瓦匠,平时好赌,这次王谢与兴安医馆的赌局,他也没落下,不过全部身家押错了胜负。工头们的队伍都是互相认识的,离得也近,上午远远看见一个清秀的小先生找宋工头,等人走了以后,就有闲聊天的,说出裴回便是王谢从兴安医馆赢来的大夫。泥瓦匠一听这话,被刺到痛处,心里就不高兴,中午多喝了半斤酒,酒壮怂人胆,想着给自己出气,打听了王谢住所,在阴暗处一边喝酒一边等,躲了许久,终于看见裴回落单,一铁锹就拍过去。   他心里想的是出口恶气,一来喝醉了手底下不知轻重,二来裴回拿手挡了一下,倒地以后又没有动静,他以为打死人,吓着了,打算赶紧跑,结果反而误杀了人家的牲口。   王谢摇头庆幸,出了一身冷汗,亏了是个浑人,灌了二两马尿就不知东南西北,大白天打闷棍还是在城里惹事,这得多没心眼儿啊。要是自己,趁着夜黑风高,潜进家里,放上一把火……王谢不由抖了一抖,自己跟别人没这么深的仇吧,一放火至少整条街都保不住。不过,自家有了点名声,随之而来的不一定是好事,嗯,要好好教燕华和裴回两人怎么自保,自己行事也要收敛,还要借个势。   满脑子正在打算,上面已经判下来了。   第三十二章前情   伤人性命是要案,裴回受伤是事实,事情经过简单,人证物证俱在,结案自然也快。里正将裴回的伤情说得相当严重,驴主人更是一力求老爷做主,泥瓦匠光棍一人,手里没有使唤的钱财,上面秉公审理,按《天朝律》,误杀牲畜罪轻,金刃伤人罪重,二罪择其重宣判,按杀人应拟绞刑。又上天好生之德,王谢禀明裴回并无性命之虞,改为杀伤未死杖八十,流三千里,先打过再收监,若十日内裴回伤情有反复以致殒命,仍按绞刑。   王谢隐晦地看了里正一眼,里正不露痕迹地点点头,王谢微拱手便离开了——他昨天请里正一是为夸张裴回的伤,再就是请他跟衙役牢头打个招呼,“好好招待”这位倒霉蛋。   ——流三千里?王谢遥遥看一眼倒霉蛋,杖八十基本上你就没命挺过去了。昨天给里正银子时,里面包括打点的费用,就算里正私下吞些,均到衙役的板子上,也不是个小数目。   王谢从来都是偏心的。   此间事了,天已过午,王谢医馆也不去了,在街上买了点东西,回到家里,一看就放心了——燕华裴回两人在下棋,还是燕华在教裴回在学。   原因是两个人互相牵制,又都怕对方无聊,最后燕华想到了对弈,裴回为难地说这个没学过,可不可以讲讲。   燕华就从“尧造围棋,以教丹朱”开始说,又讲了个《左传》“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的典故,再说到棋盘纵横十九路,周天三百六十一度,落子从无到有,混沌初开,黑白就是阴阳,把裴回听了个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于是燕华提议,要不要下一盘解闷?   裴回先很高兴地说好啊,后来就犹豫怎么下。   燕华笑着取了器具,自言盲棋下得不好,不过这棋盘是王谢刻出痕迹的,黑子上也有一道刻痕以便区分,尖、挡、顶、爬、跳、飞、镇、挂等等行棋方法,还是可以教教裴回。裴回对燕华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王谢还没进屋时,就见两个人一边一个坐在窗边榻上,中央小桌摆着棋盘,一旁还放着点心茶水。燕华眉间淡淡有些疲态,坐在左边,笼着手炉,听到脚步才挂了一个微笑向着自己“看”过来,裴回拿着个棋子正在琢磨往盘上哪里放,聚精会神地,连他靠近都没动上一动。   王谢放轻了脚步,燕华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似乎从脚步声里听出些端倪,微笑不语,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称呼。   太有默契了,王谢暗里感叹一把,掩到窗户根,轻咳一声,突然一伸手,抓了一把裴回的发髻。   裴回“啊”地一声叫出来,这才抬眼看见王谢:“原来是重芳大哥。”   王谢笑眯眯道:“有心力下围棋,看来脑袋不晕了。”   “嗯,燕华大哥很厉害呢。”   “少爷。”   听王谢从外面转进屋子,燕华便起身让座:“少爷今天心情不错?”   “的确不错——燕华,你心情也是不差啊,陪着我开起玩笑了。”   燕华笑笑,笑容依然淡,不像平时那么生动:“容翔很聪明,等容翔手臂好了,跟少爷一决高下,如何?”   “当真?都说名师高徒,燕华,你我平时不都是互有胜负么?”   燕华知道自己失口,不敢说之前都是让着王谢玩儿的,干脆不说了,转而言道:“少爷用过午饭没有?”   “我自己会吃——容翔,你继续研究围棋,燕华我借走了。”   “是燕华大哥要做针灸?”   “对。”   裴回犹豫一下:“重芳大哥,方便我学学么?”   王谢嘴里说:“这个么……”打算一手指向燕华。   谁知手还没有抬起来,裴回忽然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转向了燕华:“燕华大哥,我能跟着看看么?”   燕华闻言,讶然:“这事,燕华没有关系,少爷决定就好。”   王谢这才笑道:“一起来罢,顺便讲讲今天上午的事。”   他给了裴回赞扬眼神,裴回回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晚间,燕华眉间淡淡的疲惫仍然未散,却迟迟不去歇息,似乎有什么顾虑。王谢给裴回一个眼色,裴回便机灵地回屋了。   “燕华,外面已经不下雨了。”王谢搂过他肩头,悄声道,“你备有牌位的,是吧。”   燕华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道:“少爷……少爷同意?”   “今日清明,虽然事多,可我没忘。今日中午你做的不是素菜?晚饭我可动了荤?香烛黄纸中午买好了,现在祭拜,也不算晚。只一样——缅怀即可,忧思伤身,别太难过了。答应我,好不好?”   “嗯……”   “我去安排香案供桌果品香炉,你去沐浴,一会多穿件衣裳。”   “好。”   有了第一次主动,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燕华环了环王谢的腰,王谢回抱,两人都相当坦然。   燕华双亲以及祖父母的牌位,都锁在王谢最初见过的,床下那只漆皮脱落的匣子里。燕华趁王谢不在房间的时候,用锁匙打开,取出牌位便立刻锁好。   手指摩挲着牌位,他的家族并不是仅三代传世,只不过他只刻了四块,还得偷偷摸摸的不能让人发现。柳家被抄灭的是全族,哪能明目张胆祭拜。   当年若不是他未满十六岁,按律发作官奴婢的话,早就跟着一百三十七口人,一齐被砍了头,尸体不许入殓。   做了官奴婢,发卖入了青楼,也是生不如死。   却没想到,会被赎出来,虽然依然是贱民之身,虽然日日挨打受累,好歹脱离了烟花之地。   更没想到,如今的日子,竟差一点就与自己那点点小心思相符了。   燕华摸索着,亲自将牌位摆好,从王谢手里接过了香。王谢低低的声音:“你只管祭拜就是,我在屋里等你,外头冷,别呆太久。”   “好。”   王谢在屋里,没拿牌位,没摆供品,也点了三根香:“判官大人,小民也不知道是清明拜您合适,还是等七月十五鬼节再拜合适,总之小民尽力在护着他,若是因此犯了什么忌讳,干扰了天道运行,一切后果也由小民一力承当,十世、百世、千万世不变!”   又插了三根香:“爹,你儿子我重又活过一回,你就享两回香火罢。当年你临终前交待我赎燕华,我瞧不起柳家,没给他好脸色,现在不会了。爹你说得对,柳家灭族,那是他爹做错了,跟燕华没关系。燕华很好,他是真心为我好,即使落难也是个有担当的人。我以前混账总欺负他,现在改了,也想对他好,正慢慢恢复他原本的性子。而且爹,你介意我俩关系再近一点不?以前你老说燕华招人疼,想让他进咱家给你当儿子,他要是不乐意,儿子就不下手了,要是他乐意,儿子我尽量想办法,拐他进门好不好?难得咱俩的意见统一了一次,我就当你同意了。我没见过我娘,你们两口子要是在阴间也住在一起,你跟娘说一声吧,儿子我给不少人家送了儿孙,就让娘把那些孩子当成儿孙吧。”   王谢说话声音又小又快,这重生的事还有对燕华起心思的事,哪一件都不能让人听了去。   急急忙忙说完话也磕完头,盯着香火头儿,自嘲笑笑:“好啦,该干嘛干嘛,让我想想,明天……明天裴回监督修房子!”   自己还要多配几剂药,教给燕华使用之法以防身,唉,燕华的眼睛是件大事啊,配成的药几乎都是无味,要他怎么分辨?早知道这么快就弄到如此多的银子,不如直接找地方隐居了,财大招风,还不能张扬……王谢仔细想了半晌,忽听房门一响,立刻回神,上前去扶燕华。   燕华眼睛红彤彤的,身上也凉,怀里抱着四个牌位,王谢将手炉塞给他的时候,他恍惚了一下,低声道:“少爷,容燕华先搁好先人牌位。”   “好。”王谢应着,“是你的匣子么?”   “正是。”燕华抖着手去开锁,王谢问是否需要帮忙时,他很是坚决地摇头。   王谢从后面抱了他一把:“我去准备换药。”体贴地离开。   等王谢回来,燕华已经乖顺地伏在了床上,盖着被子,闷头不语,外衣挂在一旁。   王谢将手探进被子:“还是冷的,等我换完药,再给你用酒搓搓腿和手。”   燕华不说话也不动,任他动作。   王谢哪能不知这是他心绪不佳,赶紧使出浑身解数,岔开了话逗他,逗了许久没人应,再看,原来已睡着了。   想想也是,昨天接连受了两次惊吓,夜里又没休息好,今天阴天骨头疼,再加上清明拜祭,心情不好,睡着也是自然而然的,至少他是在自己面前睡的,他对自己,半点都不设防。   无奈之下,王谢摸了摸燕华的额头,又摸摸脉,燕华身体比起前一个月要好上太多,可他不敢掉以轻心,确定没有问题,这才给燕华摆了舒服的姿势,加了床被,接着吹熄灯火,爬进床的里侧,又回身将幔帐掖紧。   人躺下了,困意渐渐上来,迷迷糊糊的,身边似乎有什么靠近。王谢毫无意识,横竖觉得暖和,就任由靠着,心里还有个念头:很舒服的气息啊……——结果次日一早睁开眼,感觉腿间黏腻腻湿了一片,王小谢趾高气昂保持着警惕。   王谢苦笑,一边告诉自己精满自溢没什么大不了,一边看着挤在身边的人。他稍微动弹,那人睡梦中也跟着动了动,眉间平坦,唇角带笑,想是有个好梦。   摸摸燕华额头,微微见汗,放心了,飞快爬下床,狼狈地去找替换的中衣。   同时决定,将修缮房屋作为首要任务,必须尽快完成。   他动作一大,燕华自然醒来,听到屋里动静,摸摸身边左右,一侧尚有余温,也坐了起来:“少爷,今日醒得早……”鼻端捕捉到一丝腥味儿。   这种味道燕华以前相当熟悉,不由皱了眉,小心而仔细地嗅嗅——确实是那个味道。   “少爷……”燕华微微挑高了一侧眉头,“少爷好久没有去那些地方了。”——那些地方,指的自然是花街柳巷。   王谢听到燕华稍微玩味的话,回头就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像是憎恶,赶紧打个哈哈:“我明明一夜无梦来着,谁知道呢。”   “少爷,即使不娶妻,纳个妾室也好,那些地方就不要去了。”燕华笑笑,复又躺下,裹了裹被子,王谢总是不要他同时起床,他就听话地多躺一阵。   只不过把头埋进被子下面,手握得紧紧地,压着胸口。   这次他表情很合适,说话也很自然吧。   王谢套上中衣,看见燕华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面,不由失笑,反问:“燕华你要不要纳一个?喜欢哪家姑娘?李大伯不是有个侄女儿么,王四掌柜也有个外甥女儿,还是……我去请媒人?”   燕华僵硬了,讷讷地道:“少爷,逼良为贱是犯法的。”   王谢说的这几家,虽然是商人,地位总比奴婢高,婚姻只能是高娶低低嫁高,不得反其道而行。   燕华的身份在官府白纸黑字大红手印地摆着,他若娶妻,即使正室也最多是个奴婢出身。   “别急,我这不是一步一步来么,”王谢听燕华口气,不像不愿娶妻,心里酸溜溜的,还是道,“《天朝律》说官奴婢永世为奴,但是我会想办法给你报病亡,再到别处,使些银子弄一个良民的户籍。不过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先委屈你治疗旧疾,等治好了,一起出门也方便是不是?”   燕华闻言,猛地坐起,脸色都变了,急问:“莫非少爷听到昨晚我祭拜说话了?”   王谢一愣:“绝对没有!此事我早有打算,最初是想直接转户籍的,官奴很难转,就是贱转良以后,终身也是有很多限制,不如直接办一个良籍。”   燕华垂下眼睛,没听见,没听见就好……勉强笑着:“少爷,抱歉,燕华一时情急。”   王谢穿戴完毕,走过来,稍微犹豫一下,还是伸臂搂住了他:“没关系,你问什么都可以,想做什么也都可以,只要我能办到。”   “只要少爷喜欢,燕华也是做什么都可以。”燕华把头贴在王谢胸膛,暗暗想道,少爷,我想的您绝对能办到,可是定然不会喜欢。   两人又不约而同将纳妾娶妻之事忽略过去。   在裴回再三保证,自己即使一只手臂,监督修房子也没有问题之后,王谢带上燕华走了,今天是给苏文裔换药的日子。   燕华静静坐在一旁,听两人说话,间或有苏氏的声音。王谢在外面和在自己跟前时,简直就像两个人。在外面,要么冷静,要么犀利,很风度翩翩,也很机智多变,在自己面前,要么就软言细语,要么就老妈子加偶尔撒娇耍赖。少爷没把自己当外人,也没再骗过自己,昨天晚上自己说话声音很小,他应该听不到,爹爹娘亲,祖父祖母,你们放心罢。   王谢还没有给苏文裔包扎完,外头就是一阵乱,随后闯进一身彩衣,还没站稳,尖叫一声又跑出去。   “你、你们怎么不给他穿衣服!”   听声音是个小丫头片子。   王谢还好,苏文裔脸都青了,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抖的,对着刚进门的小厮问:“她是什么人?怎么放进来的?”   小厮苦着脸道:“少东,这位姑娘太快了,我们拦不住啊。”   屋子外头又响起小丫头的叫唤:“穿好了没有!姑娘我可进来了!”说着却不见进屋。   一旁的苏氏也又惊又怒,起身走了出去。   王谢皱眉,沉声道:“病人正在诊治,最忌打扰,如遇惊扰伤损了性命,姑娘年纪轻轻,就不怕染上恶业么。”   屋子外头哼了两声,然后是苏掌柜无可奈何的声音响起:“乔小姐,小儿确实病重,日前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事,全春城的人都知道,这条命简直就是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现在只能动动左手,让他设计图样实在行不通。乔小姐您想想,谁家愿意把生意往外推呢?跟‘景秀楼’的生意不是不想做,只能延后,就是乔小姐跟小儿面谈,除了按约双倍赔偿,我们也的确拿不出其他法子了。”   ——“景秀楼”?   王谢眼神不变,心头一动。   陆判大人,小民七月十五也会给您烧一份纸钱聊表感谢之情的。   “这位姑娘,我相公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耽误了订单。可是他现在这个样子,连动弹一下都难比登天啊,没有谁愿意受伤,我们好端端遭了灾,情愿赔偿延后的订单还不行么。”   “哼,这单子景秀楼早就定下了,你现在才说延后,什么意思?况且这批新式首饰景秀楼也是有大用处,岂是你双倍赔偿就赔得了的?叠翠坊也是大字号,没道理拿些陈旧花样充数,你是想败名头是不是?”那个乔小姐人小,嗓门可不小,“别是你打算故意欺我,姑娘我三日后过来,你要是拿不出单子,信不信只要我家东主一声令下,再也没人敢买你的首饰!哼,姑娘走了!”   苏文裔左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眉间紧锁。   苏掌柜摇着头走进来,看得出也是愁云惨淡,强打精神笑道:“生意上的事,倒叫重芳看了笑话。我儿,你不必为此劳神,单子做不成也就罢了。景秀楼不知怎么,一个小丫头也来管事。”   苏文裔脸色很是不好:“她应该是新来的,平时跟我谈事都是胡小姐。儿子只觉得这笔生意利润可观,要是早想到她这样不通情理,无论如何也不会接。”   “我儿,你只要安心养伤就好。”   苏氏也劝道:“相公,咱们不用理她,身子要紧,我这就去厨下,按重芳的方子,给你煮些补身的汤水。”说着便离开了。   “好了。”王谢包扎完毕,并未起身,淡淡地道,“我倒想起一件事,那日曾经跟掌柜说过,这商贾之事,若有兴趣,不妨跟我做做买卖。”   苏文裔和苏掌柜两双眼睛盯着王谢,似乎能从中看出一朵花儿来。   第三十三章倾心报复   王谢失笑:“我是认真提议,如果有意向,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苏掌柜苦笑:“我不是不想与重芳交易,只不过重芳是医道,我这里是首饰营生,除了打造金针,还有什么生意往来?”   “我来之前也没有仔细想这生意之事,不过方才那位乔小姐,说话声音响亮,是以我听到了一些。”王谢表示自己事前并不知情,纯粹是刚刚听见,临时起意,“似乎,订的是新鲜样式,但是文裔无法设计图样,是也不是?”   苏掌柜点头:“确实。”   “不知苏掌柜是否愿意,从我这里买走几张?”   王谢含笑说完,一室寂静。   苏文裔先是惊讶,随后想起了王谢之前流连花街柳巷的时候并不算少,于是笑道:“重芳,你虽见识过不少首饰,但说到设计样式,恐怕不如你想的那么简单。况且一些式样,不是女人用的,也不能戴在……明处。”   王谢听他说得半明不白,心下已是了然,脸色微微一变,隐隐瞥了一眼燕华,暗悔被燕华听了去。却见燕华垂着眼,没有什么动作,连神情也没怎么变化。   ——是了,燕华在外面一向是云淡风轻的,只有私下对着自己才会显出种种脆弱。   王谢笑笑:“借我笔墨一用,文裔可以验验货。”走到燕华旁边,捏捏他肩头,“燕华,找人陪你聊聊天好不好?”   “嗯。”燕华抬头,微笑。   看着燕华在小厮引路下离开,王谢才收回目光,相当的直言不讳:“想来这些新鲜样式,就是给男人双乳,以及前后窍使用的,可对?”   苏文裔看王谢脸上并没有厌恶或者好奇,纯粹就事论事,便稍微放心下来,道:“确实如此,景秀楼男女不忌,男倌生意红火,相公们在妓馆戴些小玩意,就跟女子使用簪环一样,看着好看,给客人们助个兴。所以样式上不比明处花卉草虫动物这些,要更诱人、更露骨。”   王谢点头道:“我自然省得,而且——”微微一笑,“不会让戴着的人不舒服,反而撩拨起性。”   “我到不知,这几年重芳的口味也男女不拘了?”苏文裔稍微好奇地问。   “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是男女不拘,不过是男倌也好,女妓也好,横竖我不逛窑子了,安心讨生活而已。”王谢道,“正如你也安心做首饰营生。大家都不是女人,可是叠翠坊的首饰主要是用在女人身上的。”说着话,取了纸笔,细细描画,“但是我以前对这些还是有些印象,所以顺手卖弄卖弄。”   想他王大夫,好歹比别人多活了六十年,平素走街串巷治花柳,零零散散也见过不少东西。还有因玩弄虐待惹出事端的,他就曾经动手从一个小倌腐烂的后穴里掏出过一串五个形态各异的银钩子,在乌黑发臭的肉以及黄脓红血里,仍然熠熠生光。   ——自然,这个绝对不能画出来。   半晌过后。   “……这个……”苏掌柜看过之后,脸上表情古怪。   “真是奇妙巧思。”苏文裔看过之后,大为吃惊。   “班门弄斧而已,”王谢笑道,“不知道现在我们可以做生意了么?”   苏文裔小心又问了一遍:“重芳,为何帮我?”   “我说过,既然救你,就要保证你痊愈。”王谢突然转了话题,看着不明所以的苏文裔,笑道,“你也知道你这身体现在就是无底洞,没有几年调养好不了,这些全靠家底支撑。我不想看到你这么快倾家荡产而已——据我猜测,景秀楼一年之内突然崛起,不可能没有些背景,你看刚才那个乔小姐的动作有多快,我猜定是练过轻功,说不定是江湖势力呢,江湖势力盘根错节,小心一个错处被人当了炮灰。”   苏掌柜和苏文裔两人变了脸色。   苏文裔动了动嘴唇:“我……就是去和景秀楼谈生意,回来的路上,受伤的。”   王谢吃了一惊。他说的话并非猜测,现在景秀楼后面是谁他不太清楚,但是若干年后的头头他并不陌生,是以才知道其江湖背景,眼下顺口提提,不过是为了让生意更保险些,谁知一下子真可能扯出江湖门派的恩怨来?!   苏文裔千万不可因什么事丧命,不然他可没办法判定燕华日后的生死。   “东家,少东,景秀楼胡小姐求见。”忽然外面小厮报信。   “谁?”   “景秀楼,胡小姐。”   “胡小姐便是平时与我下订单之人。”苏文裔提醒。   “迎进厅里吧——我儿,你且等等,我出去看看就回。”苏掌柜起身出去,“重芳……”   王谢便笑道:“既然有人打扰,我和燕华就先告辞了。”   “劳烦重芳了。”   “哪里哪里,掌柜的尽管去忙,我这就去寻燕华回去,不必顾及我俩。”   王谢带着燕华往外走,经过厅里时不由脚步一缓。厅里的女子正在和苏掌柜说话:“……苏公子的病况如何?”   这女子二十上下年纪,一身紫丁香的衫子,既淡而雅,柳眉秀目的一张芙蓉面上,微露关切之色。   ——但王谢不是因为这个女子才停了脚步的。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带来的一口大箱子上。   有淡淡的血腥味儿。   燕华不知王谢为何缓步,跟在后面差点撞了上去,王谢连忙扶住:“抱歉,走神了。”说着便对苏掌柜点点头,就要离开。   谁知那女子抬眼见了王谢,一身医者打扮,又背着医药箱,忽然开口发问:“请问,这两位公子,哪位是给苏公子治伤的王先生?”   有人问,王谢便停步,应道:“正是。”   女子便迈步走到王谢面前,盈盈一礼:“小女子胡佳,见过王先生,王先生医术高明,不知苏公子的病体,当真可以痊愈么?”   这个问题王谢回答过无数遍,当下旧调重弹:“少掌柜吉人天相,只需长期调理,有苏掌柜愿意倾家荡产,为少掌柜置办药材应用,日后自会痊愈。”   女子听了,喜上眉梢道:“那就好,那就好——苏掌柜,小女子可以过去探视么?”   苏掌柜见她情真意切,又举止有礼,对她自然有一份好感,便应道:“胡小姐愿意探望,实在感激,只不过小儿卧房腌臜,若胡小姐不怕污了眼睛,那便随我来。”   “好的——”胡佳应着,又向王谢道,“王先生能否留一留步,移驾为小女子解惑?”   王谢想了想,看对方样子不像是有恶意,便答应了。   重新回到苏文裔房间,胡佳见到苏文裔,美目里简直能化出水来:“苏公子,你受苦了。”   “多谢胡小姐惦记。”苏文裔的表情,却不是那么自然。   “苏公子,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伤?”   苏文裔尴尬道:“伤处并不方便姑娘验看。”   “是我莽撞。”胡佳连忙道歉,从怀里取出一绿二白共三个小瓶子,“这一瓶是上好伤药,用黄酒化开外敷,对外伤颇有效;这两瓶都是补药,气虚血亏服用。这三瓶药都是秘方精制,王先生看看,合不合用?”   王谢接了瓶子,倾出丸药,在鼻端嗅了嗅,又用指甲刮下点粉末,拿舌尖舐了舐,点头道:“里面的药材很贵重,也十分对症,胡小姐有心了。”——虽然他可以一一道出这药的成分,连这药的门派以及百年不变的名字都能说出来,但露巧不如藏拙,这时候也用不着他在此处显摆。   胡佳闻言,展颜笑了笑:“对症就好。另外,小女子这几日不在景秀楼,便是去为苏公子讨公道去了。最近的生意由乔小桥代为管理,难免有疏漏,与‘叠翠坊’的单子,晚些也无妨,苏公子不必担心。得罪苏公子的人,小女子也带了来,请苏公子随意处置。”   一听这话,屋中人诧异了。   胡佳眉宇间才露出一丝狠色:“那人就在小女子带来的箱子里。”   “啊?”饶是苏掌柜,也慌了手脚,“箱子?”   胡佳迟疑了一下,才毅然道:“苏公子,小女子是对你有意不假,但是你既无情我便休,小女子知道公子你已经成家,就不会纠缠不清。可是有些人,暗作主张,想将他家主子与小女子凑做一对,因此起了邪心,妄图害公子性命。箱子里的人便是罪魁祸首,为了讨好他家主子,故意伤害苏公子,我已经找了主事那人,申明情况,按规矩使刑罚废了他的功夫,公子任打任骂任凭差遣,就算要了他的命也没有关系。他服过药,每年重阳之时没有解药就会毙命,因此他绝对不会反抗。”   这番话才显出胡佳江湖人的狠辣。   看看苏掌柜和苏文裔不好的脸色,胡佳盈盈一礼:“小女子这就告辞,些许歉意还请笑纳。”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两张银票,放在桌上,飘身而去,只留下苏家两人面面相觑。   苏掌柜咳了一声:“文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文裔苦笑:“刚刚那位胡小姐,便是景秀楼一直与孩儿谈生意的管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看上我了……孩儿受伤前,明白告诉她已经婚娶,他当时虽然难过,也通情达理,表示此事作罢,谁知回来途中……听她说话的意思,想是有谁正在追求她而不得,那人还是个有势力的,手下人打算背着主子,害了孩儿性命好去邀功。真没想到,她连同景秀楼真的是江湖势力,得罪不起。”   “那,箱子里的人岂不也是危险之辈?万一惹恼了人家,我们哪能制得住?”苏掌柜大吃一惊,“还是赶紧送官的好。”   苏文裔恳求的目光落在王谢身上:“重芳,能不能帮个忙?”   王谢微一思索:“既然胡小姐有把握说他不会反抗,不如我们叫上里正或者衙役,一起看看?”   “好,我这就去请里正开箱子看看!”苏掌柜先反应过来,连忙叫。他可不是江湖人,只是生意人,最怕打打杀杀要人命。   王谢扶着燕华走在后面,两人走得慢,落后一步跟上。   “燕华,看来还要再等一时回去。”王谢怕燕华无聊,又怕燕华不喜在这里呆着,便拉着他说话,燕华确定自己坐在一旁也没有关系,王谢才叫了小厮,一起聊天解闷。   箱子几乎没有动静,但是王谢嗅得出血腥和微微的臭味。   不多时苏掌柜果然请了街上里正过来,身边还跟了一个三十几岁的精瘦汉子,腰间挂着一把刀,看着打扮像江湖草莽,不过举止谈吐有章有度,又稍稍带了些倨傲,倒像个名门正派中的弟子。几人互相见了礼,汉子自称姓刘名长业,是跟着里正来帮忙的。   当下刘长业便走上前去,打开了箱子盖,脸上神色大变,皱眉不语。里正要过去看,被刘长业拉了一把说话,苏掌柜好奇凑过去一看,吓得倒吸凉气,后退两步撞翻了椅子,一旁的小厮也早软了手脚。   王谢和燕华并排坐着,并没有往箱子里张望,看见苏掌柜的狼狈,上前一步扶起苏掌柜,顺手在他安神的穴道上用力按揉:“掌柜的,没摔坏吧?”   苏掌柜抖着手,指指木箱,脸色发白:“我没事,重芳,里面的人……太惨了。”   里正听刘长业解释后,也壮着胆子往箱中看了一眼,赶紧撇过了头,正看到王谢,眼睛不由一亮:“谢少爷,您是大夫,看看这人生死如何?”   “好。”王谢这才走上去。   血腥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仰面朝天蜷着一个男人,上身赤裸,胸膛微微起伏,下身围着块破布,双腿弯折捆在一起,身上除了污渍便是大大小小的伤疤,双臂齐肘而断,断面狰狞,有烙焦的痕迹,但断臂已成了黑色,看来保不住了。头发散乱,看不清相貌——作为大夫的习惯,王谢关注的从来不是相貌而是伤口,所以他盯着断臂的时间要更长一点儿,更细致一点儿。   双臂截断……王谢隐隐想起了点什么,他面不改色,将箱子放倒,那个人便骨碌出来。他蹲下身,在那人颈间一按,那人皱着眉,眼皮就动了动,微微睁眼,又被光线刺激,眯起了眼睛,面上却是很平静。   从颈间传来的感觉,断定对方基本上毫无威胁后,王谢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不答,只是冲他张开了嘴。王谢这才看到嘴里残留的一点点舌根,残面也很新鲜,竟是连舌头也截去了,便信手将对方散乱的头发拨到一边,看着对方端正的面孔,又问:“身体上还有什么外伤没有?”那人微微摇头,目光并没有狠毒和不忿,反倒是认命的眼神。   王谢稍微挽起袖子,掏出针在这人身上扎了几处,又来回摸了摸筋骨,道:“伤处虽然看着吓人,只要调理得当,性命倒也无碍,外伤便如所见,双臂创面不洁,需要再截去一段骨肉才能收口,口中舌头也是新断。此时他气力甚微,脉象微弱,内息紊乱,体内也确实埋伏着一种慢性毒素,就是外伤治愈之后,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王谢实话实说下了断言。就事论事,他是见过不少生死的人,这样的伤势还不放在眼里。   刘长业却是微微的赞叹,他起初见王谢年轻,脚步虚浮绝对没有武功,还担心对方会不会被如此狰狞的伤势所唬,可是王谢动作利落,口气平淡,脸色连变也没变过一丝一毫,而且这份镇定不是强装出来的,俨然是见过世面的人。   “苏掌柜,可是要将此人送官?”里正问。   “正是。”   “这种伤势,在狱里恐怕活不了几天。”刘长业看向王谢,求证。   王谢沉吟一下:“虽然他能忍痛,可是伤势没人管的话,肉毒攻心,估计十天半月便是大限。”   里正闻言动了心思。这人伤重,兼之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又没有什么威胁,就是判了刑期,放进牢里不过等死而已,实在是有事顶死或冒领食米的妙品,便要将之带走收监。   岂料刘长业拦住,摇了摇头:“苏掌柜,这个人就是害苏少掌柜的罪魁祸首?有何凭证?不知我等是否可以听听事情经过?”   苏掌柜一愣,道:“这人是景秀楼胡小姐送来的……”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刘长业心里有了算计:“苏掌柜,这人伤势严重,如果送官,等不到胡小姐出面作证定他的罪名,就已经死了罢。”   “……恐怕是的。”   “而且胡小姐说过,这人可以任由处置罢?”   “没错。”   “掌柜的为何不留他一命,既能让他赎罪,又是为少掌柜积福呢?”   “这个……你说吧,当初文裔快不行了,我恨不得把伤他的人大卸八块,可是现在……”   刘长业叫了苏掌柜单独说话,小声道:“江湖上的规矩很多,如果按公门的法子办,这人准没命,日后掌柜的就不担心他同伴报复,再招惹无妄之灾么?不如把他治好送走,既不担人命,又脱了生死干系……”半是哄骗半是威吓的一番话,倒是将苏掌柜吓着了。   况且现在苏文裔一天天好转,有痊愈的希望,地上的人又是半死不活就剩一口气的凄惨样子,胡小姐还摆明就算要了对方性命也没关系,苏掌柜是老实本分人,怎么敢随便杀人。   第三十四章收留   不一时,苏掌柜回转:“重芳,这人还是劳烦你先给治治罢,等治好了再做打算如何?”   “掌柜的高义。”王谢拱了拱手。   苏掌柜改了口气,很明显是刘长业的功劳,王谢暗忖,看来刘长业也认出来了,这截断双臂的刑罚出处非同一般,招惹不得,送官是怕里正惹麻烦上身。江湖事江湖了,他倒是为里正考虑周全,看那两人相貌又有三四分相似,应该是亲戚无疑。   王谢对于刘长业将包袱甩给苏家,没有什么想法,有人要他治,他就动手。他是靠医术吃饭的大夫,还是心偏到没边儿的大夫,因此别跟他说什么医德高尚救死扶伤之类,况且这是苏掌柜家事,跟他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不过苏文裔的安全……暗中取那人性命的法子不是没有,王谢转眼就能说出二十几种,可是若连累到苏家,岂不是累赘?所幸他知道些规矩,那么……真不想涉入纠纷,可是不由他不涉,既然摆脱不开,那就只有迎难而上。   王谢把话挑明了说:“不过掌柜的,这个人我倒是能治,可是您得想好了,治好了以后怎么办,或者要我治到什么程度?比如说他的经脉乱了,但不是不能接续,虽然没有双臂,至少捡回一两成功夫不在话下。”   “这……”苏掌柜果然又为了难,留下吧是个隐患,送走吧又怕出事,进退两难。   王谢趁机道:“不若让此人发个誓,再请里正和这位刘师傅做个见证?日后也好说道。”   刘长业深深看了王谢一眼,王谢俨然是站在苏家这一边,一见他目光扫过,微微一笑,也请他和自己私下聊聊。   片刻后两人并肩出来,刘长业已然卸下了那一分倨傲,说话亲切多了。   王谢径直走到那人身前,道:“你的手臂耽搁的时间太长,确实保不住,我只能尽力留长残端,疏通筋脉,让日后不落下太多毛病,”王谢看着那人的双眼,平静地道,“江湖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既然做了,也应该料到自己有这么一天。其实,这样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至少你能像平常人一样,安安稳稳活完下半辈子。”   那人也很识时务,点点头,做了个“多谢”的口型。   “那好,掌柜的,我就借这里一个小厮,以及床和火炉用用。”   “重芳要怎么医治?”   “把坏死的骨肉剪除,尽量接续经脉。”王谢道,“他的内功被废,但是身体底子还好,等手臂的伤收口,能算半个劳力——掌柜的不必这么惊讶地看我,就算是四肢全无的人也有自己的活路。”   后半截话是对着大伙儿说的,但地上的人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王谢取了剪刀将捆着那人双腿的绳子剪断,揉了揉腿上筋脉,问:“能动吗?”   那人弯曲身体试了试,在地上挣了几下,终于半跪起来,但也只限于半跪,站不住。   “先给他洗洗吧。”   等到把人洗干净往榻上一摆,看年纪不超过三十五岁,五官生得颇端正,身量也甚是英伟——嗯,同样颇沉重。   王谢拿了一块布巾,道:“你咬着这个,我少上一些麻药,虽然现在痛苦,可是日后对你有好处。同样,我把你捆起来也是防你挣扎。”   那人听话地张开嘴咬住。   王谢拿了一把怪模样的钳子,背厚刃薄把手粗大,这是他所有工具中最大的一件,淡淡打个招呼:“忍着。”说罢,一钳钳剪下了死肉。   等他将两段残肢创口处理完毕缝合包扎后,那人早已疼昏了。   王谢又留下一张方子,这才告辞离开。   “燕华,今天在苏家画图样的事,我是无心的。”回到康安医馆,早过了平时针灸时间,王谢一边熟练地下针,一边提起,“只是为了生意,你不要介意。”   “燕华明白。”   “胡小姐还没过来时,你在一旁也听到了,我猜测景秀楼上头有些背景。”王谢道,“前天的老人突然过来劫我,还有赌鬼伤了容翔,这两件事让我很担心,我们现在稍微有了点资本,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必须有些能自保的本领,不然我怕护不住你。”   “所以,当时少爷是想搭上景秀楼身后的线?”   “至少沾上些关系。怪我心太急了,在一切都刚刚起步,事情发展得比想象快得多。”王谢很是懊恼,“燕华,我是不是太招摇了?”   “少爷如果想招摇,早就直接出去和那位乔小姐谈生意了,也会主动跟胡小姐搭话,而不是一直默默旁听。”燕华想想,道,“容翔的事,本就是意外。既然少爷做了大夫,早晚会对上各色人等,多方交好总是有益无害。说句不入耳的,这不是可以狐假虎威么。”说着,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没错啊,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借势而已。” 王谢相当清楚,燕华有头脑且聪明,他喜欢看燕华渐渐褪去胆怯,表达想法,“不过这笔生意没有做成,反而因着给那人治伤,耽误了时间,你也别介意。”   “少爷哪里话,那人也是一条性命,燕华这边不急,就不必每天占着少爷大半时间了,少爷主要忙活外头的事就好。燕华听得出,少爷在一直奔波,很累。”   “第一给你疗伤,第二才是赚钱,这个轻重的顺序不能乱,如果不是为了咱们俩日后的安稳日子,我才懒得奔波。燕华,可能——你会觉得我比较心狠,不计较别人死活……”王谢迟疑了一下,道,“好罢,我承认,我本就不是个宽厚的人,在外面时时都在计较……”   燕华如何听不出王谢钻了牛角尖,忙转了话题:“少爷,燕华纵然再愚钝,也知道内外亲疏有别。燕华也想起一事,少爷将家当全部交给燕华,不太妥当。少爷信任燕华,燕华很感动,可是少爷在外,有事都是少爷出面,无论是应酬还是签合约,或者采买,都少不了用到银子的时候。这些家当,只留给燕华一少部分,日常管家足矣。”   “唔……不如,你与我二一添作五,合股吧?”   “这怎么使得?”燕华大惊,每人一半的合股,表示他与王谢两人是对等的。   “这样我比较安心,你想,狡兔三窟对不对?如果万一出了些什么事,我这边没银子了,你不是还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王谢知道一抬出对自己有好处的事,燕华必然答应。   果然就见燕华迟疑一下,应允了。   王谢才轻松笑道:“好燕华。”说着拉了拉燕华的手,燕华轻轻回握。   “还有今天在苏家诊治的那个人,他一定一是江湖人,你想听江湖轶事么,还是晚上讲给你?”   “少爷,前面似乎有动静。”燕华的耳力一向比较敏锐。   “我去看看,你莫要动了面上的针。”   “燕华晓得。”   王谢到前头去,一看竟是他几天前给下过诊治的那几个人,其中之一便是夜来发热,没有他的药丸可能丧命的汉子,今天和伙伴们提着两只肥鸡,一串腊肉,并鼓鼓囊囊的红布包着铜钱,过来道谢救命之恩。   “谢少爷,咱们几个老早就应该过来了,就是这两天活紧,工头不放人,才耽误到今天。这点子谢礼您可得收下,不是您的药,俺小命没准就交代了。”汉子说话很是爽快。   王谢微笑接过:“这倒不用客气,看你身体健壮,没病没灾的就好。”   “那是那是……”汉子嘿嘿笑了两声,“谢少爷啊,您收不收徒弟?”   王谢稍微一愣。   目光所及,来的那几人里,有一双小细腿儿,干净的裤管打着补丁,穿着半新不旧的布鞋,上半身藏在一个人身后看不到。   原来没人看得起的谢少爷,自从救了苏文裔,又赢了兴安医馆以后,已经有人想亲近沾光了。王谢对此并没有感叹世态炎凉,毕竟人之天性就是趋利避害捧高踩低,这点小事他还不放在心上,想想自己家里确实缺个人手,又看看那双小细腿儿,便笑道:“怎么,有孩子想做我学徒?”   “就是我一个侄子,柱子。”汉子的伙伴之一,一把将少年拽出来,“这孩子今年十二岁,他妈前年病死了,他爸又娶了个婆娘,一年前给他生了个弟弟,家里容不下,所以送到我这里……您看他这小身板,我天天上工干的力气活他干不了,没法带着,留他在家吧,又养不起,所以想着给他找个出路,给您当徒弟中不中?您看看他,可机灵了,平常家务事都能干,要不是我那婆娘……咳,您就收了吧。”   小柱子这孩子个头倒是不矮,手长脚长,只是小身板实在单薄得紧,长得细眉细眼,削颊薄唇,脸色有点青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此刻双眼不敢看人,紧紧盯着桌案上的茶具,一眨不眨,抿着嘴唇,面庞都僵硬了。王谢打量着他,两根手指头敲敲桌案,笑道:“我暂时没有收徒的打算。”   “不收徒?那、那也没关系,就让他给您跑个腿,端茶倒水,只要有口吃的有个地方睡觉就行。”那伙伴连忙说。   王谢道:“我这里不收,也可以去别家医馆,何必在我这里?”   伙伴暗暗着急,赶紧推了一把小孩,小柱子往前一个踉跄就跪下了:“谢少爷,”——他说话微带着地方口音,一听便知不是春城人——“谢少爷是有大本事的,我要学能耐,就算再吃苦都不怕。我娘就是身体不好才殁了的,她发病的时候,咳得腰都要断了,吐得满床都是血,就是那样,她还拖着身子操持家务,临死的头一天,还强撑着给我缝衣裳。您就当可怜我,赏我一口饭,让我学会了能耐,让别人的孩子不至于跟我一样没了娘。”说着话,眼泪就慢慢落下来了。   王谢沉吟道:“你伸手给我。”   小柱子伸出了右手。   “左手。”王谢纠正。   小柱子稍微有些迟疑地,抬起左手。   左手上无名指和小指,都缺了一截。   “怎么弄的?”   “被菜刀砍的。”小柱子想缩手,无奈王谢抓着他的手腕,“我后妈生弟弟时,她砍的。因为我做饭盐放多了,她要我长记性。”   “知道了。我确实没打算收徒,你另找人家吧。”   “不,我不走。谢少爷是春城医术最好的,您就留下我吧。”小柱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红了。   王谢抬眼扫视面前站着的几个人,笑问:“怎么,还打算强买强卖?”   那汉子见王谢有些变脸,连忙摆手:“不不,既然谢少爷相不中,我们再给他想别的办法。”   汉子的伙伴脸上讷讷的,很是为难地恳求:“谢少爷,您就通融通融吧,这孩子实在没处可去,一心想跟着您学医,你就拿他当个小厮也是好的,他聪明,不会给您添麻烦。”   王谢只是摇头,似笑非笑:“他没处可去是他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说不收徒便不收。”   “谢少爷,求求您,可怜可怜这孩子吧。”那伙伴一听王谢坚持,双膝一软也跪下了。   王谢起身,并不受礼,道:“抱歉,我还有事,失陪。”   进了后边的单间,王谢一面给燕华收针,一面讲:“听到前面动静了么?有人带了个孩子来,问我收不收徒,我没答应。”   “燕华隐隐绰绰听到两句。”   “我之前是想,用容翔就够了,容翔出了意外,我确实有心雇一个人或者收一个学徒。”王谢灸着艾绒,道,“只是还没遇上称心的。”   “外面那孩子资质不好?”   “这倒不是,就算资质平平,也能成为良医。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不说实话。”王谢道,“最多算是小厮吧。我敲打敲打他,让他给咱们帮把手。还有,这两日可能会有变故,你要小心些,别离我太远。”   燕华微微一笑:“少爷从来没有离燕华太远。”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容翔不是就受了无妄之灾么?这包麻药给你,藏在袖子里,遇上什么不妥,就闭住呼吸抓破纸包往外洒。”王谢将一个小小药包交给燕华,“这个圆底大肚瓶子,平时也要揣在怀里,里面的药粉是止血的。这个鱼形小瓶子,里面只有六颗丸药,重伤吊命的,也有一般解毒功效,一次一丸,六个时辰服一次。最稳妥的是一样毒药一种解法,一丸药可解百种毒的药材,在铺子里配不出来,所以只能暂时作罢,用吊命药丸暂时阻延毒发时间。”   燕华摸着两个瓶子,担忧地道:“少爷,莫非我们惹上了麻烦?”   “没有,不过有备无患。我们遇到的江湖人也有几个了,日后没准会更多。我还有一身医术可取,经验眼光都在,手段多得很,不会吃亏。只不过担心一件事——燕华,我对你的重视,这几日大家都看在眼里,日后若是有人打算用你要挟我,对你不利,我给你的药粉又没有建功,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想法自保,不要管我。无论是何种要挟,只要保证你平安,随便答应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化解。明白吗?记住保命是第一位的,千万不要为此伤了自己。”   “少爷……”   看到燕华沉重的表情,王谢又笑道:“别担心,我明哲保身,这种事基本不会遇上,这么说不过是让你心里有个数。”他轻声道,“天灾人祸,有的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次,但如果万一遇上了而没有准备,一辈子也就没了。燕华,我们还得好好过完后半辈子,是不是?”   “嗯。”   “再躺躺么?”   “好。”   王谢这才缓步走回前堂。   这么长的功夫,那群人已经离开,只有小柱子还在地上,垂着头跪着。   “一直跪着没起来?”王谢站在小柱子面前,抖抖袖子,问。   “嗯。”小柱子轻轻应了一声。   王谢嗤笑道:“当真没动过?”   “没……没有。”   “你回去吧,告诉派你来的人,这里没什么值得打听的。”   ——“什么?”   小柱子一惊非同小可,连忙道:“没有人派我来,我只是想求谢少爷收我为徒啊。”   王谢叹口气:“别装了。我没空诈你。你愿意留也行,一天一两银子,食宿自己料理,平时跑腿传话端茶倒水,别弄坏我的东西。”   “谢少爷,我不懂你说什么。”小柱子僵硬地道。   “唉,何必撕破脸呢。”王谢道,“你编排别的,我也就信了,是什么。”   “我哪里有编排?我娘确实因为咯血之症而亡。”   “我若指出你的疏漏,你可愿意交待实话?”   “我……”小柱子神色忽然一变,身体慢慢倒在了地上,“你、你给我下了药?”   王谢微笑道:“你若是普通孩子,现在只会嚷嚷着头晕无力,怎么会想到下药?”   “你——”   “就在我刚才抖袖子的时候。”   “你是如何知道的?”小柱子终于不装了,“谢少爷好眼力,好心计。”   “还是那句话,在我面前编排病情,不是班门弄斧么。”王谢道,“从你断指上看出来的。”   “断指?”   “两截断指虽然创面收口时间差不多,但也不是同时斩断的,而且小指是别人斩的,无名指是你自己斩的,痕迹不一样,处理断面的方法不一样,这点眼力我自信还是有的。”王谢道,“下面该你答我的话了,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目的不能说,只能告诉你我们没打算害你性命。”小柱子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   王谢失笑:“那好,你现在打算不打算交银子呢?”   “啊?你还敢留我?”   “来路不明是不敢留,现在知道了,也无所谓。再说,我们可有深仇大恨?暂时没有冲突,留你做事也无妨。”   “你——如何知道我的来历?”   第三十五章蒺藜   “依然是断指。”王谢道,“你们的规矩,不是要自断指节么。我猜猜……你因为一些事,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被别人砍断了小手指,之后不久,出于自愿或者强迫——前者可能性更大一些,加入了某个组织,自己断指表忠心。起初我还猜测这次行动不是你私自的举动,但是刚刚带你来的那人尽管在遮掩,他左手小指也缺了一截,我就想是你上面派遣你,潜到我身边。我这人是个没背景的纨绔,又是个新出名的大夫,没得罪过什么人,所以你要探明的就是我的医术师承,看看有没有利用价值,或者从我这里拿到一些灵药药方,而只有作了我的学徒,才方便做这些事。”   “你究竟是什么人?”随着王谢娓娓道来,小柱子神色愈发的惊讶。   “嗯……你猜?”王谢笑笑,“我忘记你没力气掏银子了,先代劳一二。”走上前,跟翻找雷金雷老头时候一样,目的明确,手法娴熟,在小柱子鞋帮、裤管补丁、腰带衬里,翻出零零碎碎银子和银票一共四两之多。   王谢笑眯眯把银钱放在桌上:“看不出你挺有钱啊,来,喝口茶,把这丸药吃了就能动了。你在这里可以留四天。”   小柱子含着药,将他递到自己嘴边的茶水喝下去,强自冷笑:“你就不怕我报复?”   “当然不怕。”王谢笑容不变,“茶水里也加了作料,你绝对尝不出来。”   “你诈我?”   “你脑子不清醒了么?你们不招惹我,我会在你身上浪费药材?我没有无聊到那地步。”王谢肃了脸色,“按你的想法,就算你把我家翻个底儿掉,我也得低声下气伺候着?你也是苦过来的,别人欺负了你,你就忍气吞声任他欺负了去不成?况且我一没杀你,二没辱骂你,还好心好意帮你完成任务,留你在身边呆着。一个怀着目的的陌生人在身边,我就不能想法子先自保?别跟我讲什么信义,你真对我有信义就不会说谎求我收留,真有信义就不会刚刚趁我不在四处查探偷听。”   “你怎知我有过动作?”   “门帘。我走的时候留意了一下,故意露了缝隙。有心算无心,你没有注意到而已。”王谢道,“言尽于此,你还有时间,自己掂量。”   “你给我喝的什么药?”力气恢复的小柱子一把拉住了王谢。   王谢笑吟吟地,用方才小柱子的话回答:“不能说,只能告诉你我没打算害你性命。”   “你……”小柱子眼睛一转,也换上了笑脸,“师父,有什么事情徒儿能效劳的?”   “我可不需要你改投到门下,照常称呼便可,横竖你也不是真想学。你就看着点大门,有人过来招呼我一声。”   “你不怕我弄得天翻地覆?”   “你试试看。”王谢拿了茶壶往后堂走。   “谢少爷,最后一问,你当真知道我的来路?”   “蒺藜。”王谢脚步不停,掀开了门帘。   小柱子身体一震,立刻躬身道:“谢少爷慢走。”   “小狐狸听话。”声音消失在帘后。   小柱子看着桌上散着的,从自己身上搜罗来的银子,想了想,连动都没敢动——天知道王谢是不是在上头又撒了什么东西。   王谢去倒残茶的时候,才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个满意微笑。   他哪来得及往茶水里搁东西,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就连上次,给雷金雷老头用的那枚见血即溶的药丸,也不过是故弄玄虚,看着吓人罢了。自己所占的,是事先用真本事震慑住对方,之后即使全都是假的,在自己的有心引导下,对方也会信以为真。   当然,这虚实相间、真真假假的手段,也算他延续六十年的恶趣味,只不过他绝对不会说出来。   “燕华,我暂时收了这个小跟班了,一会你两个认识认识,他是有主的,我们先使唤他几天。剩下的,燕华自己打探如何?”   小柱子在前头没呆多久,就见门帘一挑,王谢还有另外一个人一前一后走过来,那个人又瞎又跛,脸上很多印子,双手扭曲,看着很是吓人,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赶紧露出笑容来:“谢少爷好。”   王谢眉毛挑了挑,把小柱子的抗拒收在眼里。   “燕华,这位在你面前的,叫作小柱子,目前暂时是小厮,在咱家呆一阵。小柱子,这位你称他华公子。”王谢介绍,并不松开拉着燕华的手。   “华公子好。”小柱子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小的就是小柱子给华公子见礼。”   燕华微笑点头:“小柱子。”在称呼上,王谢坚持了很久,如今他也不那么抗拒了——王谢连改籍都给他打算好了,他为什么还要矫情?   王谢又道:“小柱子,在我这里没有太多规矩,不过一点,”——指着燕华道,“燕华的话就是我的话,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这句话可就很有份量了,燕华微微有些局促,便觉得王谢紧了紧自己的手,不知他还有什么安排,是以没有推辞。   小柱子口中应着“是”,心里想,原来谢少爷心疼这个人,不知对方有什么长处。   王谢见小柱子并不十分上心的表情,敲打了一句:“小柱子,如果你半点照顾不周,信不信我……”眼珠一转,“让你永远失信于人?”   这个威胁比要人性命还狠,蒺藜是买卖消息的组织,如果小柱子传了假消息,自然上面不会再用他,而看小柱子断指痕迹,估计不过进入蒺藜一两年而已。   小柱子才收敛了,规规矩矩站好:“遵命——谢少爷还有什么需要小柱子注意的,请示下。”   “我家里还有位年轻的大夫,裴回裴先生,我这边用不到你的时候,你就给他帮忙好了。”   “是。”   “小柱子,会做饭么?”   “会一点。”   “那收拾走吧,一会你做饭。”   ——这句话并没有实现。   等三个人回到家一看,吊着一只胳膊的裴回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   “燕华大哥,重芳大哥,你们回来啦?这位是……”   “他叫小柱子,暂时充当杂役小厮,这就是裴先生,或者你称呼他裴公子。”   裴回吓了一跳:“重芳大哥,这我可当不起。”   “你是大夫,就叫一声先生并不为过——今天是头一天,怎么样?估计几时完工?”   “很顺利,宋工头说最多一个月,要是加些人力,用不了二十天。”   “那就越快越好,也省得误了你的正事。”   “正事?”   “你可是我赢来的小先生,指望你在医馆坐镇啊。”如今只要认识裴回的人,都半正经半开玩笑叫他“谢少爷赢回来的小先生”,王谢便拿这句话打趣。   三个人吃过饭,王谢叫小柱子过来收拾碗筷,感叹:“有人干活就是好啊。”   他和燕华两个人,虽说现在事事亲力亲为,但之前都是经过排场、有下人伺候的,是以非常习惯。裴回就有些束手束脚:“重芳大哥,小柱子这么小,是学徒吗?”   “不是。”   “那他睡在哪里?”   王谢没怎么想便道:“就在你外屋的榻上吧——容翔,你可不要太勤快,抢了他的活计。”   “好的。”   “还有。”王谢一眼瞥到正要进门的小柱子,对着裴回使个眼色,道,“我在他身上下了一些药,平日对身体无害,不用去管它,你可以给他做调理,权当练手。”   “明白了。”   夜间,依然两人同床。   王谢默默梳理今日经历,自己一句话就让燕华担心起来,因此这些事他不想统统告诉燕华,而要筛选一部分可以出口的才行。   “景秀楼”是武林中“繁露山庄”产业之一,“繁露山庄”百年屹立不倒,跟皇家有些关联,连名号都是源自董仲舒《春秋繁露》,取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之意,是天朝在江湖上安插的暗桩,监管武林,也在暗中收敛财物以为运作,以及挑选根骨好的良材美玉为国效力,没必要得罪,更得罪不起。   那个断臂人,如果没猜错,来自于“白虎庄”,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地方。要“消灾”的法子有很多,不一定是暗杀,有的主顾要杀出气势,有的旨在折磨打击,“白虎庄”里手段一应俱全。而且“白虎庄”规矩不少,其中一项就是“废去武功、自断双臂、割舌后逐出门庭”,一是保密防范之用,二是震慑。只从断臂上,起初王谢还不能确定,后来感觉到断臂人所遭受的内力功法,才敢下断言。“白虎庄”只要逐出门庭,就是说此间恩怨了了,加之不会无利出手,苏家,其实还是安全的。   刘文业,这个人不过是“银刀门”外围弟子,不足为虑。   而“蒺藜”这个组织现在就已经存在了啊,虽然名声不显,但是再过不到二十年,就摇身一变,成为江湖最大的消息贩子,也没必要结下梁子。他记得断指之人都是“蒺藜”的元老,不想小柱子才十几岁就是元老——不,不对,他和“蒺藜”正面接触,应该是二十年后,那时“蒺藜”早就不使用如此明显的标记了,所以凡是断指,必定至少在“蒺藜”中办事二十几年。不知道小柱子大名叫什么,是不是元老之一……能和“蒺藜”搭上线的话,倒是省了自己许多事。   这些林林总总、上了年头的回忆,王谢一点点收拢,努力回想它们有没有纠葛,最近会不会有纷争,他有些无奈,当年自己胡天胡地什么都不理会,实在记不起来这几年有什么大事发生。加之现在又与以前不同,他不再是纨绔,成了一个刚刚在春城有了点小名气的大夫,想着治好燕华安稳过日子而已。   还是……沉不住气招摇了啊。王谢暗叹,随即又抖擞精神,好歹自己活过两辈子的人,虽然今世与前生不同,但一身医术,半生经历,加上对武林各派的了解,还护不住自己和燕华么?日子长得很,他要和燕华过得好好的。   想了半晌,倦意过去了,有些睡不着,扭头望向身侧的人,幔帐里虽然黑暗一片,但久了也能影影绰绰看个影子,燕华侧卧而眠,睡姿较之以前舒展多了,不过依然露出一只手,压在自己被角上,若不是用眼睛看,自己完全感觉不到。   王谢不由失笑,就要把他的手塞回去,谁知自己一有动作,燕华便迷迷糊糊抬了头,问:“……少爷?有事?”那只手往回缩了缩又停住动作。   “你睡觉不老实。”王谢干脆翻了个身,两只手齐上给燕华的手搓暖和了,忽然失笑,“我才想起来,今天容翔问我小柱子睡哪里,我让他俩里外间分睡,咱们住一屋时,我竟从来没想过要和你里外间分睡。”   燕华一僵,还没容得开口,便听王谢又道:“还好没有分睡,你这样的睡姿我还怕夜间受冷呢。”   燕华控制不住地,脸上发烧,想着黑暗里没人瞧见,嘴角上挑偷笑。他告诉自己可以知足了,不过还是贪心,总想着离少爷近一点再近一点,结果手就这么伸过去了。   谁知王谢一直抓着他的手腕,一时发觉脉象重重跳了一下,再加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感觉较白日敏锐,燕华呼吸间有个短短的停顿,王谢拿不准对方出于什么原因气息不稳,便眯起眼睛认真观察他的表情。   ——这个笑容安心而满足,还带了那么一丝丝……狡黠。   燕华不是不高兴,也不是身体不舒服,那么王谢就放心了,把手给他塞回被子里,又掖了掖:“睡吧。”   “嗯。”   也别说,家里多一个小柱子跑前跑后,王谢的日子过得就轻松多了,他本来就恨不得不离燕华一步,现在几乎粘成了一个人。只要没人求医买药,那么燕华给花浇水,他跟着;燕华听见叫卖声过去买点青菜,他跟着;燕华打扫屋子,他跟着。   他这跟法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宠人,恨不得事事自己包揽下来,被宠的那个只要安坐享福。王谢宠燕华,万万不敢这样,燕华有些自卑,一天到晚不做事,会觉得自己没用拖累了人,况且他本身也不是娇花,干点什么反而觉得更舒服。所以王谢并不拦着他干活,只不过干的活计要适度,重物不许拎,冷水不许碰之类。他忙不过来,就让小柱子代劳。   其实王谢并不介意在治眼的同时,将燕华的骨头筋脉一并弄好。但凡是个其他随便什么人,王谢二话不说放一起治了就治了。不过一涉及到燕华,那就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犹豫又犹豫。他觉得,燕华还看不见东西,如果再敲断腿骨重新接续,人就要躺床上几个月,两只手接骨续筋也是不能动弹半分,是不是太不方便?会不会很难受?况且现在家里翻修,每日里喧哗声乱糟糟的,医馆又不适合久居,燕华待哪里?裴回还吊着胳膊不适合打下手,王谢不敢冒险。   心里另一个声音问:“难道你不晓得长痛不如短痛么?”   王谢自己回答:“知道,但是舍不得,一定要用最稳妥最保险的法子。”   他也跟燕华说过,燕华想了想,先询问的不是自己起居方不方便,而是哪种方式复明得更快些,他说是单独治疗,燕华几乎立刻同意全力治眼睛。   王谢又去买了几只狗,丢给裴回。并且毫不客气地使唤小柱子,问他能不能联系到商人,买些活猴。小柱子好奇,询问用途,王谢回答那是药材。另外,王谢还向小柱子询问,是否可以与“蒺藜”接触,他想寻找两个人的下落。小柱子隔日告诉他,消息收到,此事过几天,有专人和他联系。王谢喃喃了一句:“过几天联系?这效率也不是很高啊。”气得小柱子跟他辩解:“过几天联系是重视你,一般人才用不着这么麻烦!”   对于小柱子而言,他的目的打从一开始便被王谢揭穿,不情不愿做小厮,到也没受到什么刁难,不过他只佩服王谢一人,对于裴回和燕华,则视为打探消息的来源。   王谢让他跟着燕华,他不过是想从燕华嘴里掏出些话,才过去搭讪。在他印象里,残废有两种命,一种是好吃好喝,无所事事让别人养着等死,一种是愁吃愁喝,怨天怨地成天骂大街——前者印象来自于一家富户供养的“大仙儿”,后者来自于自家大杂院里为了生计不得不上街拉胡琴求乞的艺人。小柱子眼界窄,见王谢处处留意关照燕华,自然就把燕华归为前一类好命,心里总有点子看不惯、虚与委蛇的味道。   首次小柱子单独和燕华相处,是在医馆后堂。每日他在大堂候着,看见有人来,立刻到后面唤王谢。   王谢出去给人开方子拿药,小柱子看着燕华把桌上残棋一枚枚收拢,于是凑过去帮把手:“华公子,这些小事,不如让小的来做就好——”不等答话,就伸手过去抓棋子。   第三十六章雷衍水   燕华瞧不见,突然的两人的手碰在一起,不由顿了一下,动作乱了,带落几枚围棋。   “啊,公子不要动,小的来拣!马上、马上就好。”小柱子连忙弯腰去拾。   燕华怕不慎踩到小柱子,只好僵着身子,等他拾捡完。   小柱子拿着棋子看了一眼,惊讶地道:“咦,棋子怎么一个两个都裂了?”   “不是裂,黑子上是刻痕,以便分辨黑白子。”燕华解释,伸手摸摸围棋罐,不由笑道,“黑白子各装一罐,小柱子你放混了。”   小柱子稍有些忐忑,命好的人一般都娇贵,娇贵的意思是爱发脾气。他赶紧认错,放软了声音,试探道:“华公子对不住,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自小就整天忙着吃顿饱饭,从没有下过棋,所以不知道规矩。请华公子念在小的初犯,不要责罚。”说得楚楚可怜,不过欺燕华目不能视,抬起头细观对方表情。   燕华微微一愣:“你不过不知道围棋规则而已,愿意来帮忙,有那份好意为何要责罚?听少爷说,今年你才十二岁,日后慢慢知道的东西就多了。”   小柱子心道对方是个没有脾气的,便继续试探,甩了一句牢骚:“知道东西多了也没用,我不过是个小厮,能伺候好华公子就够了。”   “你不是在这里只待几日么?何必说这样丧气话,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知道一辈子都是小厮,说不定哪一日立下什么功劳,平步青云也非不可能。少爷对我说,你肯自断一指,我想,你若没有些志气,也不会断指明志吧?”   小柱子心中一动:王谢对这位燕华可真是看重,竟然全无隐瞒。他出身市井,是被“蒺藜”选中的,但是要想真正留在帮中,必须自断一指,以示决心。   他到春城的时候打听过王谢的情况,知道燕华是下人,初见两人时,也以为王谢着意燕华不过是体恤下仆,仆从分三六九等,他把燕华当做高等,自己定在低等,又听燕华口口声声称呼“少爷”,更是坚定了自己想法。可相处起来,却又不像,虽然燕华也干点活,但看王谢那眼神,那紧张劲儿,主从似乎倒了个个儿,这两人绝不是普通主仆,勉强归一归类的话,有点像……皇帝和太上皇?   皇帝管着天底下所有事,太上皇什么都用不管,专管皇帝,皇帝还要好好伺候——小柱子当然不清楚皇帝怎么样太上皇怎么样,这个印象还是从街头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就被他套用了。至于太上皇和皇帝的父子关系,他倒是没想到。   在这里就是王谢管事,燕华不说话,但是燕华想做什么,王谢都好好伺候着。   小柱子追问:“谢少爷跟华公子说了小的的来历?华公子不担心小的么?还是觉得小的年纪轻,成不了什么事,所以不在乎?”   “小柱子,少爷不会乱收人,收你做小厮,你也帮得上琐事,我该谢谢你,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有志气,爹娘亲人定然很是欣慰。”燕华转了话题。   小柱子啐了一口:“他们管我才怪。”   “怎么?”   “一个醉鬼,一个偷汉子,哪有工夫管我?就连我兄弟,都是我带大的。”见燕华始终和颜悦色,小柱子放大了胆子,继续装可怜,“华公子,我家里爹娘不管我,我还得照顾兄弟,家里也是穷的要命,才会想尽了办法养家糊口。要是能从谢少爷身上学到点本事就好了,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省得花钱请大夫,若是谢少爷真收了我做学徒多好。”   这话里有请燕华帮忙说项,让王谢教医术之意。燕华也领教过生计艰难的滋味,然而话题一涉及到王谢,他便多了些心思,笑道:“你这么上进自然是好的,不过若真做了学徒,日日在此,岂不是耽误了你的正事?算不算脱离你的组织?他们会不会因此伤害到你?”   小柱子一愣,他见燕华始终性子和软,以为自己卖个可怜,对方就会同情,进而相助,没想到对方将他的意思按另一种想法理解了,让他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不过此时,他没猜到这是燕华有意为之,只觉燕华替他想得太多,也算好心,便加了一把力,打探道:“做学徒又不是脱离帮派——谢少爷自己也有师承门派?那样的话,我还是做小厮好了,就是怕谢少爷说我笨。”   “小柱子,少爷一向和气,你在这里的这几日,不会刁难你。”燕华再一次避开关于王谢的问题,“你若实在担心,不如在这里陪我聊会天?”   小柱子毕竟年纪轻,燕华又怕他给王谢捣乱,便想着法子笼络他。不几日王谢甚至嫉妒燕华“厚此薄彼”了,又想到燕华的举动是为了自己,心头便喜滋滋的。   过了几天,那日王谢针灸已毕,又和洛大夫聊了聊医理,比平日回家的时间稍微晚了些。来到自家巷子口,王谢一看乱糟糟停了三四辆车子,有人进进出出搬箱笼,便赶紧交待燕华一声,领着他慢慢往里走,迎面碰上邻居李大伯,打个招呼,才知道有人重金向李大伯买了房子,早搬一日,多得五两银子,李大伯自然乐意之极,准备连夜就走。   还有这等事?王谢虽是诧异,也给李大伯道了喜。   不过在他看到守着自家宅子门口的两名灰衣仆从后,心里沉了沉,不留痕迹地挡在燕华前面。   灰衣仆从见了他迈步往门里走,很是恭敬地行礼:“敢问阁下可是此间的主人,王谢王重芳?”   王谢微一点头,两个人又施了礼:“谢少爷,我家主人姓雷讳金,七日前曾经和谢少爷相遇,谈及我家少爷的病情,不知谢少爷可有印象?”   可怜天下父母心。   雷金为了独子,确实费尽了心思,不说能不能治,生怕儿子过来以后住的不舒服,先将房舍买了。雷衍水的车子早就启程,虽然行得慢,第二天就能住进来。灰衣仆从便是提前过来收拾房屋兼和王谢事先打招呼,约了次日傍晚时分接他过门看诊。   王谢应了。   次日快给燕华针灸完的时候,医馆门口便来了车子,上次王谢发飙,给雷金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雷老头不敢催促,候在大堂上,直到等他收针出来,才请他上车。王谢自然带着燕华和小柱子两人,雷金见人多,立刻又雇了一辆车。   两人稍微寒暄几句,雷金道:“我们中午就过来了,衍水在车里颠得不舒服,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午睡,此时应该醒了,他疾病缠身,性子不好,谢少爷可要担待着些。”   王谢微点头,不一时到了门外,燕华和小柱子两个人回家不提,王谢在雷金引导下,正要往雷衍水的房间行去,一名仆从便上前道:“老爷,少爷在书房。”   “多久了?”   “老爷刚走不久,少爷睡醒,就过去了,说等大夫过来再叫他,请老爷和先生在他的卧房里稍等片刻。”   雷金稍一犹豫,便看向王谢:“我本来叫他在床上候着的,谢少爷……”   王谢微笑道:“无妨。”心下想,刚来不到一天,就去了书房?雷衍水不是早就对大夫没有信心了,故意别扭,便是个性好强,面对大夫也不愿示弱。   檐下挂着一溜五颜六色的鹦哥,叽喳乱叫,窗台摆着花草,屋中飘着驱虫祛味的愒车香,卧房壁上挂了些花团锦簇的画,摆放的物件不多,虽然是匆忙搬来的,但也收拾得颇为整齐,看着甚是精致,案上两瓶甚是整齐的绢花一望便知是新搬来的,桌椅床榻等物也不是原来屋主的,看看细处雕刻着时新花草纹就知道了。细软则是半新,淡青色床褥,水蓝的幔帐均绣着精细鲜花。总而言之,屋主一望便知是爱好各式花草之人。   卧房之内空间颇大,王谢一旁坐定,想想也就明白了原因。果然不多时辘辘声响,仆从推着木轮椅走入。   椅上的人扎着很常见的发髻,懒懒散散披着件竹青外袍,里面是艾绿色衫子,领口袖口绣着万字纹,面部微微有点“甲”字型,无须,眉眼微眯,带着一丝不耐,眉间有一道竖痕,脸色有些暗黄,一望便知久病。他上半身与常人无异,只是袖中的双手稍显蜷曲,下半身严严实实裹着一条纹理纵横的棕色毯子,只露出一点鞋子尖,隔着毯子也能看得出瘦弱。   “谢少爷,在下雷衍水。”来人在椅上随便一抱拳,中气略显不足,也没有什么诚意,“身有顽疾,不便之处还请见谅。”   王谢还了一礼,雷衍水就将左手微微抬起,让身后的仆从给他挽了袖子,懒洋洋地道:“现在切脉么?切了就没我事了吧。”   “阿水,”雷金口气带了些无奈,“谢少爷不是那些庸医。”   “是是是。”雷衍水敷衍。   王谢并不在意,探手试脉。   然后面色不改,淡淡说声得罪,便沿着手腕向下捏了捏手指,又往上捏了捏手臂:“请躺下,宽衣,看一看腿脚。”说罢又要了一盆清水,一碗酒,一支蜡烛,将金针掏出来。   雷衍水厌恶皱眉:“又是这玩艺儿。我可被这玩艺儿害够惨了,就不能换个别的招?谢少爷打算从我爹手里掏走多少银子?还不给换个招?”   “阿水。”雷金又叫,有些劝告之意,也有些懊悔,“当年……是爹识人不清,对不住你,你就别生气了,这次谢少爷会好好诊治你的。”   雷衍水这才老大不乐意地哼了一声,给他推轮椅的仆从便走到他前面,弯腰将他抱起,平放在床上。   王谢目光落在那仆从左手上,忽然凝住,心里转着念头,暗想:“蒺藜竟然在这里也安插了人?组织规模之大,真是远远出乎意料。”又想:“雷家既然安心让这仆从近身伺候,想是他已经在雷家潜伏已久,却不知如此长的时间,在此有什么用意。”   雷衍水顺着王谢目光看去,冷笑:“怎么,我家仆人缺了块指头,谢少爷也能给安上么?”   王谢一转念,道:“我不是神仙,不过尽力治病而已。既然你不喜金针,我也可以不用。”   一个大男人,对着外人显露自身的残疾自然是不愿,但如果常年面对的是大夫,那么也不会觉得多难堪。   雷衍水虽然撂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还是配合着露出身体,双腿双足均短小如孩童,瘦骨嶙峋,腿间的那物疲软地卧着。   就见王谢用清水洗净了手,揩干后合拢双掌,用力搓了几搓,十指在他腿上或敲击或按揉,从足心到腰间,不断问着话,不过是“此处可有感觉”“何种感觉”之类,直到探查到他后腰,才换了一句话:“这就是当年伤口?”   “不然呢?谢少爷以为是什么让我站不起来的?”   王谢忽然道:“你很了不起。”   雷衍水觉得诧异,仍然讥讽道:“一道伤疤就能得到谢少爷称赞,我是不是该说受宠若惊?还是谢少爷觉得,我拖着半截身子活到现在,很了不起?”   王谢露出微笑,放轻了声音:“如果我说两者皆非,你会不会想起一点别的什么?”   雷衍水瞪他,怒道:“你什么意思?你——你要干什么!”一把抓住王谢的手。   王谢正握住他的那物,还捏了捏他的囊袋!   “不过检查而已。”王谢抚开他,“你未泄过元阳?”   雷衍水一巴掌就扇过去,咬牙切齿:“不用你管!”   王谢偏头,及时躲过:“你跟大夫计较这个,有什么用?你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管,我不过就事论事,早早给你检查,早早完事。你有的我也有,再说作为大夫,见过的这些东西可不少,你还别扭什么,又不是治不好。”   “谢少爷?你是说,我儿可以治好?”雷金反应很大,几乎是立刻蹦到王谢旁边。   王谢见雷衍水扭着头梗起脖子,淡淡笑道:“不知雷家有没有少夫人?”   雷衍水道:“你打听我妻子作甚?”   “既然有妻子,事情便容易得多。”王谢重新洗净了手,要过笔墨,“你双腿筋骨尚未长成,骨骼却已定型,且经脉枯竭,我暂时只能给你缓解阴天下雨时的麻痒酸楚,若调理得当,日后不会复发。但是想要自行站立行走,却是困难。双手情况又有不同,经络中隐有未祛除干净的陈年毒素,祛毒没有问题,但是受损时间年深日久,想要与常人一样,还要靠平日锻炼。相较而言,子嗣方面却是容易许多,不外乎服药加上辅助法门,这便需要妻子配合了。”   “我立刻传书叫舒儿过来。”雷金马上道。   雷家所谓“少夫人”,也不过有名无实罢了,谁不知道雷衍水是个废人,肯把自家好女儿嫁过去?就是有说媒的,对方也是看中雷家的钱,雷金自然不放心将儿子交给这样的媳妇。所以这个儿媳妇是雷金在外头挑了好半天,一个穷人家卖孩子,他看着温顺老实,买过来的。将人养了两年,嫁给雷衍水,平日那女子生生守着活寡,此次并没有跟着过来,而是在庄子里陪雷夫人。   雷衍水微微动容,别看他方才一脸不情不愿,要说不想有子嗣,那绝对是假话。   王谢开出方子,道:“此事也不在一两日之间,这是药方,有外敷药浴和内服调理两种,先用三日,再更换方子。还有,方子里写的几味成药,只在‘康安堂’药铺售卖。”向雷金嘱咐了服药的忌口之类,并示范了一套活动手指的方法,又道,“既然不用金针,那么每日需推拿……这样,这几日我先过来推拿,推拿手法是我琢磨出来的,雷前辈可以选一个信得过的人跟我学学。”   “谢少爷竟不藏私?”雷金不仅诧异,而且相当钦佩。医者也是有独门经验的,竟然轻易要教给他,他不诧异才怪。   “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有一点请求。”王谢笑道,“我这宅子人丁稀少,一不留神就容易出事,雷前辈不介意的话,能否派两个人,暗中帮我看看门户?”   他说话直截了当,对雷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题,当下便应了。   雷衍水看着他,忽然发问:“你方才洗过手以后,搓手是什么意思?”   “你的腿受不得凉,我总得让手热了才好碰你。”   雷衍水呼吸短短一顿,盯住了王谢,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怎么——哦,我是个大夫,诊病时,肯定会做好大夫分内的事。”王谢随口回答了,抬头,被他炯炯目光盯得一愣。   雷衍水露出第一个不算讥讽的笑容:“谢少爷果然有些意思。”   第三十七章试探   王谢带着雷金给的脉礼回了家——二十两黄金。想想自己一个多月前还要为生计辛苦忙碌,如今银子接连不断,禁不住感叹了一下机缘巧合。没有交好宁芝夏,就没有打造针具的款项,没有针具,也救不回苏文裔,苏文裔的病带出了兴安医馆,医馆带出了裴回。这一连串下来,他的荷包鼓了,声望也有了。而后又是苏家带出了江湖争斗,还碰巧附带着雷金雷衍水,雷衍水啊……不过,顺便再跟小柱子聊聊吧。   “小柱子,我若没记错,你交的银子,好像只够四天的,今晚是你自己离开,还是续上银子?我可不收欠条。”   小柱子规规矩矩地回话:“还请谢少爷担待,小的身上确实只有这些,如果谢少爷不收留,小的也不敢使些龌龊手段。只是,小的此次无功而返,还不知会受到何种刁难,谢少爷就当可怜小的,容小的有个地方栖身可好?况且小的并非游手好闲,这几日丝毫没有怠慢谢少爷的差使。况且有小的在这里,也不会有同行再次靠近,小的在华公子手下做得熟门熟路,岂不是省了谢少爷再找小厮的工夫?”   这几天他也领教了王谢的脾气,不过接触更多的,却是燕华,是以非常清楚这屋里说话有分量的人是谁,便有意无意把自己说得敬业些。   王谢嗤笑了一下:“我就不信,你没问问你家主子该怎么办。”   “小的确实问过,主人说了要想尽办法留下来,所以小的就和谢少爷实话实说了。”   “我没问过你要打探什么信息罢?”   “没有。”   “现在你说说,想知道什么,我直接告诉你。”   “啊?”   “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不要?”   “不不,只是……”   “只是你的任务其实差不多完成了罢,走罢。”   “我……谢少爷如何知道?”   “你家主子都到了,我能不知?”   “什、什么?”这下小柱子可惊得跳起来,“我都不晓得,你怎么知道?”   王谢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摇着头笑了笑:“你不是告诉我,今晚便有人与我联络么,如果不是你的主人,还能有谁。”说罢,回房去了。   “少爷,”晚上换药的时候,燕华觉得王谢有些奇怪,“……怎么了?”   王谢一愣:“什么怎么了?你后面看去恢复得很好——”指头熟练而小心地探查,轻声道,“颜色鲜艳,手感润滑,弹性适中,收缩也很有力……确实恢复得很好,你觉得哪里不妥?”   “不是燕华的事……”手指头在自己后穴旋转,麻麻的带起一丝难以启齿的感觉,即使已经一个多月了,燕华每次换药依然觉得难堪。王谢也知道他害羞这一点,每次都是聊着天分散他的注意。不过现在王谢用很正经的语气,说的却是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话,靠近他言语间热气吹得耳朵痒痒的,唇齿间还带着熟悉的青盐气息,燕华不禁脸红心跳,窘得厉害,定了定神赶忙道:“少爷的动作,似乎站的位置与平日不同,手上用力了些,也快了几分。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的感觉没有错,今天我是有些忙,一会跟你说。”   王谢动作利落,把人收拾好了往床上一塞,吹熄蜡烛,并不放下幔帐,上床和衣躺好,一侧头凑过去,低声唤:“燕华。”   燕华强打精神细听动静,冷不丁被王谢贴着耳朵说话,稍微吓了一跳:“少爷?”   王谢不知何时起,养成一个毛病,喜欢动不动逗燕华一下,听到燕华吃惊的语气,嘿嘿一笑:“这几天小柱子使唤得如何?”   “他?”   “我日前不是托他,联系他的帮派给我找个人么。今夜那人就要见我,所以我得先把咱们自己的事先干完,才好过去。”   屋中黑暗,外面月光明亮,窗纸上可见人影。王谢一边看着人影动作,一边给燕华解释。   “今夜?少爷,可有危险?”燕华一听时间,自然紧张起来。   王谢探臂拢在燕华被子上,压住了对方起身的动作:“本来我是打算过些日子,自己去寻人,谁知恰好认出小柱子的帮派,他们专司情报搜罗,所以我想不如就把这事儿交给他们去做。”   “燕华明白,只是在三更半夜和少爷商谈,燕华总觉得不妥,少爷孤身一人去那边怎么行,要不要带上容翔?”燕华十分清楚,自己去了怕也是添麻烦。   “不必,你就在床上睡着,跟平时一样,我去去就来。”   燕华伸出手来,抱了王谢一下:“少爷,燕华帮不上忙,少爷请千万保重。”   “不用这么郑重其事。”王谢乐得回抱,“也不过是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消息——我闻到迷魂药的味道了,这种粗制滥造的药竟然还有人用,他们帮派肯定没什么银子。”   燕华一腔担忧之情,被王谢一句打趣的话冲淡了好些:“少爷,别开玩笑了,莫非要用药迷昏了少爷才能走?”   “他们喜欢故弄玄虚而已,不妨事,这药效一夜工夫也就退了——睡吧,你醒以后,我绝对已经回来了。”王谢拍着燕华的肩,“要我给你哼支歌助眠么?”   燕华小心地捉过肩头的手,紧紧握了握:“不必了,少爷一定要平安回来。”   “那当然。”   “燕华……觉得头有些晕了……”   “睡一觉,醒了就没事,听话,我也睡。”王谢顺手给他掖了被角。   燕华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悠长,显是睡着了。   王谢自己服了克制迷魂药的解药,但是并没有给燕华。依着燕华的性子,如果自己离开,他定是担心得一夜无眠,不如借着迷魂药,沉沉睡去的好。   正如王谢所说,起初他并没有打“蒺藜”的主意,遇上小柱子才有了几分盘算。如果“蒺藜”的规矩始终没变,对方答应今晚谈生意,就会有人接洽。而白天他故意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便有九成的把握,会和“蒺藜”的主人遇上。   没多久,门闩被挑开,轻不可闻的脚步,迅速移到床头,王谢双眼微微露了一条缝,看见来人蒙着面孔,便干脆合眼装睡,来人打了一下火折子,似乎分别端详了一下床上两个人的面孔,这才推了推他,又悄声叫了两句“谢少爷”见没有回应,便蒙了他双眼,将他往肩上一扛走人。   来人的肩膀硌着王谢的胸,王谢保持着头朝下的姿势很是难受,嘴里吐出些模糊不清的言语,蒙面人这才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疾行而去。   没过多久,蒙面人便将王谢放在一张椅子上,口内塞进药丸——一只手按住了他。   蒙面人一惊,却见王谢微仰起脸,笑道:“不必浪费解药,在下并未中招。在下虽然上床,但是并未宽衣,便是等着此刻一谈。也不必试探,在下一向诚实,既然阁下不愿见面,那么就这么谈也是可以的。”说着话,调整了坐姿,蒙眼布却是连动都不动。   停了一晌,对面怪异的声调响起,尽管好像隔着什么东西,仍然尖锐难听:“你要寻人?”   “听闻‘蒺藜’善于搜敛情报,如果我拜托寻人,那么得到这样的招待也无所谓,毕竟‘蒺藜’的诀窍在一个‘秘’字。不过——”王谢话锋一转,试探道,“阁下的属下在在下的地方露出破绽,贸然刺探情报,阁下就不先为我解释一二么?”   “哼。”怪声道,“本帮主倒是小瞧了你,一个大夫,未涉江湖,竟然知道我帮之秘,也不打算解释一二么?如今你孤身涉险,还有什么把握能从本帮主处脱身?”对方亦不甘示弱。   “在下并没什么把握,不过在下与帮主可有什么深仇大恨么?况且连在下都晓得‘蒺藜’之名,倒是该恭喜帮主,已将‘蒺藜’发扬光大了不是。另外在下虽未涉江湖,也是知道朋友远比仇敌好,合作远比敌对好,不知帮主是否高瞻远瞩呢?”王谢听出对方隐隐不快,自己便送了一顶高帽子过去。   “你的意思是,如果本帮主不合作,就不高瞻远瞩了?”   “不合作也是帮主深谋远虑自有考量,在下自无置喙,不过建议而已。”王谢轻飘飘躲开了质问,故意道,“在下只是好奇,有谁会需要打听一个大夫的情报。”   “‘蒺藜’的规矩,从来不会泄露雇主机密。”   “哪怕威胁?”   “即使威胁本帮主,规矩也还是规矩。除非——”怪声磔磔笑道,“你今天诊治了多少人?他们各自病情如何?一样样详细告诉本座,本座看在你诚实的份上,考虑一下是否稍微跟你合作。”   “大夫的本份,最重要的便是为患者保密,”王谢正色道,“既然谈不拢,那么在下便直接和帮主谈谈寻人——”身后忽然大力传来,始终没有离开的蒙面人将他掀到地上。   “你说了,活。不说,死。”怪声一点都不客气,“本帮主便是跟你病人有深仇大恨!”   “无可奉告。”   “你——”   冰冷的利刃贴着脖子,王谢低低笑了笑:“帮主是想试探在下的底限么?还是‘蒺藜’是嗜杀的帮派?在下从一开始便没有丝毫敌意,帮主紧紧逼迫,是否觉得在下软弱可欺?那么在下不谈也罢。”   “你到是大言不惭,我不信你还有什么能耐?”   王谢吸了口气,他不介意示弱,但是对方高高在上,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态度惹得他起了性子,也顾不得顶撞:“你试探来试探去,还有什么意思?我都说了,病人的病情在大夫这里是绝对保密的,你不信,难道非要杀了我?那我也没有必要给你留情面了——雷少爷。”   顿时,一片寂静。   “好了,我想我们可以慢慢谈了。”王谢不理会脖子上的锋刃,从容地伸指推了推,顺便将自己蒙眼布拉开,笑吟吟从地上站起来,慢条斯理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重新坐回椅上。   房中无灯无烛,然而一则明月高挂,二则之前王谢蒙着眼,算是从暗处到明处,倒是将周围看了个清楚。这房间,便是雷衍水的卧房。身边拿刀的人,便是白天为雷衍水推轮椅的仆人。   面前不远处垂了一道厚重帘子,声音恼怒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惧,从帘后传出:“你、如、何、知、道?”   王谢道:“雷少爷,何不面谈?”   一只手掀起了帘子,露出木轮椅以及轮椅上怒容满面的人。   “小柱子和这位仁兄有些共同之处,便是手指。在下一见到这位仁兄的断指,就想到他是‘蒺藜’中人。”王谢比划了一下手指头,道,“‘蒺藜’在这里,就有两种可能。其一,雷少爷是‘蒺藜’的打探对象。然而‘蒺藜’能在此当上心腹,必定花了不少时间博取信任,对于贵帮一贯作风而言,耗时过久,代价未免太大,所以应该不是。那么,便仅仅剩下另一种可能——雷少爷也是‘蒺藜’的人。”   雷衍水听着,依然皱眉:“这也不能证明我的身份。”   王谢道:“既然雷少爷肯让这位仁兄近身,此人必定是心腹,而可以随意差遣心腹的,至少,要比小柱子更贴近高层。在下仔细看了,雷少爷十指完好,不能算帮派中的高层,所以最有可能的一点便是:你就是‘蒺藜’的主人。”   顿一顿,无奈道,“在下一向明哲保身,是以将白天事与晚上事分的清清楚楚,雷少爷之前派小柱子过来,想是看看我医术如何,师承哪里罢,现在雷少爷又亲身试探我的底细。患者可以选大夫,小柱子知道的事情也不多,是以我也睁一眼闭一眼,想将此事揭过,但是你动不动喊打喊杀,未免小瞧了我。”   这话说得以退为进,明明是自己故弄玄虚,偏偏把不是怪到别人身上。实在是王谢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和雷衍水打上照面,在王谢想来,挑明了身份,容易让雷衍水心生防备。毕竟白天连下体都被自己捏了个遍,病人对着大夫还好说,但是这个大夫认出对方另一种身份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蒺藜”的主人竟然是个残疾,被人撞破,面子里子全失,怎么忍受得了。   不怪王谢会这么想,毕竟前生三十年后,他曾经给‘蒺藜’之主诊过病,那个时候对方真是重重保密,种种警惕。   “蒺藜”风评是“隐秘”,再加上生育方面的问题,更是不愿示人身份,病人上半身都遮盖严实,就算王谢说医者需要观察气色,从那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荆棘纹路的面具底下,也只能看到半个下巴。而且当时并不晓得来人身份,也是王谢另外的朋友暗示提点,并且之后王谢凭借一剂追踪药粉,跟“蒺藜”有了合作,才猜出对方竟是大名鼎鼎的“蒺藜”之主,但始终没见过对方相貌。   如今王谢能认出雷衍水幕后身份,也不是靠声音或者细微之处的习惯等等,况且过了几十年之久,记忆模糊。又加上年纪不对,当年雷衍水年过半百,现在才二十出头,一眼能看出才怪。他凭借的,是雷衍水背后的伤疤,即使经年伤疤颜色有些变化,但是位置深浅一模一样。   然而这话绝对要烂在肚子里面,不能宣之于口。   双方曾经合作过,因此现下王谢想与“蒺藜”谈生意,并非虚言。只不过此次雷衍水行事尚稚嫩,面皮也更薄,又在情急之下被揭破身份,王谢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雷衍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和王谢面对面,不过情况已经如此,首先想到的便是威逼利诱让王谢封口,可是王谢丝毫不在乎他的威胁,也不像能收买的样子,倒像是有恃无恐。那么,既然王谢还没有勃然大怒,事情就有转圜余地。   一念及此,雷衍水沉默了一会儿,便表示出自己诚意,示意仆从出去以后,叹气道:“谢少爷,你可知一辈子困在轮椅里,行动需人服侍,甚至人事都不能自主,一举一动全靠父母蔽荫,是什么感觉?”   他既放软了语气,谈的又是自身残疾,王谢明知是示弱之举,也顺着他的意,道:“若是我,自然无比不忿,无比不甘。”   “因此才有‘蒺藜’。”雷衍水道,“大丈夫人生在世,总要做出点东西留名,既然我不能出门,那么就想办法让人上门求我。”   “确实,早知消息,便能早作准备,早知情报,便能早做应对。没有人关心帮主是不是行动不良,他们愿意付出大把银子换一个消息。况且一个作风神秘的帮派,更能给人以本领莫测,手眼通天之感,是以我对贵帮还是佩服的。”   雷衍水有些讶然,也便多说了几句话:“想不到谢少爷竟然如此通透,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常人提及贩卖情报,常以为是小人之举,多有不耻。”他创立的“蒺藜”连父母人等都不知道,便是因为自己也觉得不甚光明正大,不过,王谢话里有一点他很是在意:“谢少爷觉得,‘蒺藜’名声在外?”   王谢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问这个,便点头道:“自然有名。”   雷衍水脸上露出了微微诧异的表情,又沉默了一会,道:“所以你又要买活猴子消息,又要找人?”   “耳目无影无踪,如有需要,四处皆是,难道不是‘蒺藜’的寻常本领么?”王谢反问话音落下,雷衍水面上浮现了一种莫名的神色,王谢愣了愣:“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雷衍水似笑非笑瞟过来一眼,此刻的他还没有若干年后那么心机深沉,稍微思索了一下,才提出另一个问题:“谢少爷可知,‘蒺藜’共有几人?”   王谢迎上了一双炯炯有神、深意别蕴的眸子。   第三十八章燕华的用心   头,昏昏沉沉。   似乎远处飘飘忽忽的响动,听不清楚。   黑暗,意识似乎没入翻天覆地的漩涡,被搅得七零八落,这一块碎成三四片,那两片又不搭调地合在一处,眩晕。   几天前的事情,真的发生过么,那么多次,或温柔或激动的拥抱,虽然看不见,可是胸口贴着胸口的感觉,隔着两层衣襟,仍然传给自己安心的温度,真的让人舍不得放手。况且,心心念念为日后打算,确实是要细水长流过日子,日子,也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只是除了语气里隐隐约约克制着担忧,自己要快一点好起来,别成为拖累,虽然不敢并肩而立,但是,也不要做一个妨碍,是吧?好像看看少爷在温柔唠叨的时候,在威严救人的时候,都是些什么表情。   现在记忆里那个动辄打骂的人,相貌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时候那跟在自己身后,磨蹭着不肯离开的小孩儿形象,献宝似地捧过几篇文章,大眼睛巴巴地等着一句表扬的小孩儿,怎么就那么可爱,以及后来小孩儿变成小小少年,虽然被宠得嚣张,可是私下仍然会为自己的小事或怒或喜,露出无比真实的一面。   喜欢这个人……虽然自己已经不配喜欢了……蓦然间的阖府大乱,锦衣玉食变成了长枷短锁,再经辗转,本以为发卖为奴已经甚为难堪,更难堪的日子不过才开了个头,第一次被粗暴地按倒在桌子上之后,他已经万劫不复,在深渊里挣扎不出。   ——远处,似乎传来什么声音,虽然破碎,但是渐渐听得出一阵阵焦急。   焦急?会是什么事……好冰……我怎么了?我……噩梦,还好醒了——天亮了没有?今天有什么事要做?昨天怎么睡着了?少爷不知有没有回来……啊,听到了,有人在喊“燕华大哥”。   “……容翔?”燕华清醒过来,面色苍白,额头冰凉,抬手摸摸,搭了一条湿手巾。   “燕华大哥,你终于醒了,现在脸色不太好。我刚刚在门外叫了好几声没人应,一开始以为你和重芳大哥有事情起晚了,后来觉得不对,进来以后只看到你睡得很是不安稳。我推了你好几下,你都不醒,试了试脉,发现你中了什么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裴回稍微有些不安,“我一时配不出解药,所以用冷水给你擦擦。”   “是迷魂药。”燕华想起昨晚王谢的交待,坐起来,头还是有些昏,他定了定神,“我知道,没有事。”幸好幸好,如果裴回没有及时叫醒他,他心里又要经历一次折磨了。   “燕华大哥你知道?”裴回很惊讶,还是不忘回身倒杯茶,交到他手里:“难道迷魂药是重芳大哥使的?”   “不,不是他。”燕华道谢接过了茶,“容翔,现在什么时候?”   “已经过了辰时。”裴回开始说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我在厅上,等着你和重芳大哥出来吃早饭,结果过了平常起床的时间,始终没人出来,我才到你们房间。那个,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他对这两人睡在一间屋的事情,总是有着微妙心思。裴回觉得,明明重芳大哥的表现,已经很明白地表示出喜欢燕华大哥,偏偏还要跟自己遮掩,大概就是怕燕华大哥不能接受吧,今天这么长时间两个人都不出现,难道是燕华大哥终于同意了?他起初还担心会不会打扰到他们,才犹豫了好久。等到进来之后,看见外间空榻,想到两人并不是睡里外间,而是同床共枕,裴回更加有些尴尬。一时间甚至想过是不是两人一度春宵了,又犹豫半晌才敢进来。   谁知屋子里只有一个沉睡不醒的燕华,王谢不知所踪,这下裴回慌了。   燕华手一抖,心里翻了个个儿:“容翔,你是说,少爷没有回来?”   “我确实一早上都没有看见重芳大哥。”裴回道,“厨房、客厅、庭院以及大门口我都找过一遍了。”   燕华差点失手把茶碗打翻,脸上不由变色,乱梦早丢到九霄云外。他垂眸思索,最近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少爷答应过不会离开他,因此天明不归绝非少爷本意,说不定是被事情绊住,然而他不清楚少爷会遇上什么人。前几天在苏家,他听得出江湖有多容易出事,随随便便就可以损人肢体、夺人性命,万一少爷得罪了谁,像箱子里的人受刑,或者像苏少掌柜几乎没命……燕华打个冷战,下地匆匆穿上外衣:“他——容翔,我看不见,你帮我看看,这屋里,桌上、或者床上,或者什么地方,他可留下只字片语?或是留下或拿走了什么东西?先帮我看看床上。”   被他这么一说,裴回也吓了一跳:“好,我找找就是。不过房间东西多了少了我并不知道。”   “没关系,你说给我听。”   燕华自己在被褥之间摸索分辨着,之后是桌面和几案,茶具、托盘、镜台等物一件件摸过去,眼前一片黑暗,指尖不是没有触到纸张,但每每听到裴回不甚流畅、偶尔连蒙带猜地念字,哪一张纸也不是。   “燕华大哥,屋里并没有重芳大哥的留书,是不是……出事了?”裴回见燕华脸色愈发地白了,心里很是担心。   “少爷昨夜说出去一趟,今早便回。”燕华皱着眉,“听他语气是轻松,但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见人,我不放心。”   “昨夜?”裴回失声叫出来,觉得自己好像撞破了什么秘密。   燕华勉强沉住了气,虽然担忧得要命,他也不能慌,不能乱了阵脚,干着急解决不了什么事。他一边给自己鼓气,一边想了想王谢说过裴回是可以信任的,又梳理一下昨夜王谢的话,便道:“少爷昨夜跟我说,他想请一个帮派,帮他打听两个人,就是因为要见那帮派的主人,才离开的——容翔,小柱子走了没有?”   “早上我看到他了,不过没有让他跟过来,叫他去监督修房舍了。”裴回被王谢点拨过,小柱子有些来历,所以裴回也小心着不多话。   “容翔,麻烦你叫小柱子到厅里,少爷要见的,可能就是小柱子的主人,我问问他知道不知道。”燕华道,“希望少爷没事,一会我问小柱子话的时候,容翔帮我看着点他的神色。”   说到最后,语气竟然已经沉静下来。   他从茫然到焦急,从担忧到镇定,从束手无策到打定主意,种种神情变化丝毫没有遮掩,尽皆落在裴回眼里。小裴回一方面担心着王谢去向,一方面暗自羡慕着燕华的举动,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小柱子不急不慢走进厅里,叫了一声“华公子”。   一早上没看见王谢,小柱子想着昨天晚上传了消息,王谢很可能被主人带走教训一二,心中暗自得意,得罪“蒺藜”绝没有好果子吃。他被王谢狠狠敲打过,所以一心想着王谢会多倒霉,对于面前这个双目失明双手变形的年青人,虽然处了几日,知道这位“华公子”颇得王谢看重,待自己也不错,只可惜各为其主。他叫自己过来,也就是为了王谢的去向吧,自己怎么会随便泄露组织的消息呢,可笑可笑。还有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大夫,吊着一只手,每天就知道乐呵呵瞎忙,真没意思。要不是主人没让自己离开,自己才不会在这里呆着。   这边,燕华听裴回在耳边低声说着小柱子放松的态度,大概有了个想法,便急急地道:“小柱子,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华公子,”小柱子一听燕华的话,就明白王谢对燕华说过他的任务,便随意道,“我家主人没有新的命令之前,小柱子还是会呆在这里。”   “昨夜少爷与你家主人的会面,也是早已安排好的?”   “没错。”想不到对方对于王谢一夜未归之事,并未太过焦急,是真不知道主人的厉害呢?还是有把握不会出事呢?小柱子觉得两者有可能,毕竟王谢给他的印象够深,他又相信主人的能耐。   燕华听得出,小柱子并无半点紧张,心里转了几转,如果对方当真不怀好意,怎么可能让一个未经太大世面的小孩留在这里?抑或是因为这孩子无足轻重?他相信王谢的本领,只是一时关心则乱,想了想自己根本就是无能为力,唯一的手段也只有“诈”,便肃了颜色,道:“小柱子,一定要帮我个忙!”   小柱子一愣,怎么不是他想的那样?“华公子有什么用得上小的之处?”   “带我去见他们。”   小柱子后退一步,不明白为什么燕华会着急起来:“小的只是个送信传话的,华公子,小的可不行。”   “既然如此,那么……有一件事想托付你,这个——”燕华也不多问,从袖管里掏出两个小小的油纸包,“昨晚少爷准备赴约时,仓促了些,遗落了这物。我早上整理衣物时才刚刚发现。烦小柱子你赶紧转交给他,不然,我担心有什么不好之事。”   这么一说,到是把小柱子好奇心勾上来了:“这是什么?”   “少爷随身常带药物,有毒药,有解药,这里忘记的是两包解药,”燕华急忙解释,“他为防身准备的,不知怎的昨夜他只带了毒药,万一与人闹了些不虞,他使了这短时边发作的毒药,无论是用到别人身上还是自己身上,情急之下没法子解就糟糕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你说什么!”小柱子一听也惊了,连故作姿态都顾不上了,他领教过,王谢不知不觉就能给人下药,可是自己的主人不知道能不能避开,要真是万里有一……那他岂不成了罪人?   小柱子也是关心则乱,慌慌张张道:“那可真糟了,我、我这就去一封急信告诉他们!”说着就往外面跑。   听到这样的回答,燕华推推裴回,示意他先追出去看着,自己走得慢,在后面跟。   毒药解药一说自然是假的,不过拿着做个情势紧张的说法,小柱子虽然入了套一诈即中,看来或者当真就不知地点,或者资历不足知道了也进不去。越是如此,燕华越是担心。他不知江湖事,但相当清楚,凡是规矩严格,需要层层通禀的人家,那定然非富即贵,朝中如此,城中如此,江湖自然也不差,若对方有权有势,那么王谢孤身一人,究竟有没有遇险,就更难说了。   燕华越想越怕,偏偏自己无从下手,更加无可奈何,一时间思绪纷乱,只恨自己双目不明,不能出力,耽误了王谢的事不说,就连出去找人,也只能全凭他人指点,别说活人,连个石头都看不见。   可是他还是要出去,王谢是他的天地是他的命!   燕华在街上转,街坊四邻乃至周围远一点的人家和他都熟,他一户户一人人挨个问过去。这种挨家挨户的询问,以往不是没有过,有时候王谢没有任何交代就出门,晚上也不回家,燕华就怕他出事,会出门问,再等王谢回来,自然被打了好几顿,嫌他多事。那时候大家都知道,燕华是个好小厮,只是太可怜。现在大家或见过或听闻谢少爷不同以往,还以为燕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苦日子熬出头了,今日一见这派势卷土重来,不由纷纷吓了一跳,宽慰的也有,转头私语的也有,但是——没有人看到过王谢。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近,裴回气喘吁吁的声音:“燕华大哥,先回去歇歇吧?”   燕华茫然地摇摇头:“小柱子那边,怎么样?”   “他也是发了信就急得团团转,信放在他们平时联络的地方,是被取走了,但还没有回。”   “容翔,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再等一会儿,就在附近,不用担心。”燕华勉强露出笑容,“家里,还有小柱子,都交给你了。”   “啊?”   “少爷他会回来的。”   “燕华大哥,跟我回去吧,如果你不在的时候,重芳大哥回来了,你们不就错开了?”   “没关系,我在外面,总觉得,会离他近一点。他要先回家更好,我无所谓的。”   裴回看燕华鬓角落下几络乱发,被汗水粘在了脸上,衣裳也有些凌乱,下摆全都脏了,他咬了咬嘴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挂心如此,他真是羡慕王谢,尤其是燕华行动不方便,偏又是这么坚强的一个人,他也真的很佩服。   “那我先回去,燕华大哥,你自己小心。”他要去盯小柱子,他去守门,万一王谢回家了也好马上找燕华回来。   “有劳容翔。”燕华笑着,往下一处行去。   结果裴回刚刚转过身,忽然斜刺里就有一个汉子,正在一路疾走着,看见燕华的样子,便喊了一声:“那边失目的先生,是不是谢少爷宅子里的燕华?”也难怪,王谢太败家,而燕华又实在太显眼了,几乎满城甚至四乡皆知。   燕华一顿,急忙扬声应道:“是我。”   “谢少爷说——哎呀,有没有跌坏?”那汉子话音未落,燕华已经踉踉跄跄往他这里走,一脚踩空,结结实实摔到地上。   汉子赶紧过去扶,手臂被一把抓住,手劲之大让他不由“嘶”了一声,惊讶之际,只见燕华并不顾自己跌跤,急匆匆问:“我家少爷怎么了?”   “轻点轻点,他跟俺兄弟在一起,怕你们着急,说让俺先给家里带个话,谢少爷在车上,随后就到。”   燕华苍白着一张脸,追问:“他在哪里?阁下遇到他的时候,他怎么样?”   汉子的话让他落下的心又提起来:“谢少爷可是挺狼狈的。”   燕华僵了僵,一旁的裴回赶紧一边扶他,一边向那汉子道了谢,那汉子挠头嘿嘿了两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看着是个斯文人,手劲比俺们种地的都大。”   “他……出了什么事?”燕华缓缓问,“不能立刻过来?”   如果王谢无恙,定然直接回家,用得着先报信?而且他在车上,难道身体有什么不便不妥?燕华确实不敢往下想,他怕,怕一个不好的结果。   “他没事,不过好像遇上强盗了……”   “——燕华!”   远远传来熟悉呼唤,登时,周围人来人往的说话声、摩肩接踵衣衫窸窣声、车轮辘辘蹄声嗒嗒仿佛一并消失不见,燕华攥着盲杖,用力得指节都已泛白,人定定立着,侧耳对着某个方向。裴回注意到他的动作,稍微有些不明所以,然而没过多久就看见一个狼狈的人自远处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到了眼前一把将人抱住:“对不住,燕华,我回来了。”说着又紧紧抱了一下。   “少爷,没事就好。”明明担心的不得了,然而他说不出来什么,更不方便说什么,只有抬手将对方也拥入怀中,自己靠着对方肩头,听着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将紧张平复,旋即察觉,触手之感是薄薄的衣衫和微凉的温度,忙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阵,抬起头,问,“少爷,你——你的衣服?”说着,就要将自己外袍解下来。   第三十九章小裴回点对鸳鸯谱   王谢再次用力揽了揽燕华,将他的手也一并拢在胸前:“我们回去说。”探手摸摸他额头,嗔道:“青了一大块,破相怎么办?”又转头招呼裴回:“容翔,也谢谢你看顾燕华。”   “哪里的话,重芳大哥没事就好,燕华大哥一直很担心。”裴回可是看出了王谢虽然没说太多,然而举动中满满的关怀歉意,这两个人在一起,他觉得真是很相配。不过王谢这打扮,确实是……太过清爽了些。外袍没了,长衣也不见,亵衣外面围着块粗布,还在跑过来的时候掉了,在街上这样穿着早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想着这是不是王大少又传出什么新鲜的难堪事儿。   王谢再次谢了捎他回来的汉子兄弟,找燕华从荷包里掏出一两碎银,汉子大喜过望收了,连声愿意多行几步,将他们送回家去。王谢又扶燕华上了汉子的驴板车,一手接过盲杖,才发现竹竿握手之处已然被攥出了丝丝裂痕,又是心疼了一番。燕华丝毫不觉,坚持将外袍披在王谢身上,自己往王谢身边靠了靠,笼了对方双手在自己手心里搓热。王谢则抽出了一只手,心疼地给燕华揉着额角刚刚磕出来的淤青。   裴回在旁,一路看着也不多话,那两个人之间似乎也插不进什么话去,一个尽力说明自己不过轻轻跌了一下没有摔坏,另一个则再三道歉迟迟未归并保证一切平安,彼此一问一答都低低的,然而脸上都带着恬淡的笑意。   等进了家门,小柱子抱着一个包袱,愣愣站在门厅,见到他三人进来,连忙迎上去,他不敢对王谢放肆:“谢少爷,这是主人给你的。”   王谢瞧了一眼,包袱里是自己外衣钱袋诸物,暗恨雷衍水斤斤计较,不过就是叫破了身份,至于在事情商定后,出其不意把自己打昏,连夜丢到城外去么,若不是汉子兄弟路过要进城,靠自己走还不知道要多久。这还是次要,他担心的是早上不回去,燕华必定着急,他所担心的,无非就是燕华会担心而已。   果然老远就看见熟悉的人跌倒在地,衣衫沾尘,鬓发微乱,满面的紧张担忧,抓着汉子不放手,王谢怎么会忍得住在车上安坐?   发足狂奔,就算被人说是当街撒泼也无所谓,直到将人抱个满怀,感受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温热的躯体靠在胸口上,才觉得人世间上没有什么比之更加美妙,若不是当街,恐怕他十有八九便顺势一口亲过去。   燕华燕华,你可知我真心?   燕华燕华,你可愿知我真心?   燕华燕华,我可能得你心?   待王谢洗漱已毕,重新穿戴整齐,喝了碗热汤缓过劲儿,燕华也换过洁净衣衫,用过饭食——王谢得知燕华自醒来便粒米未进,又好一阵唠叨。看看时间已过晌午,医馆自然是不必去了,王谢就在家里给燕华针灸。   这一上午担惊受怕,在针灸的时候,燕华不知不觉睡过去。   王谢手下娴熟施针,一壁轻声对着旁边观看的裴回,道:“容翔,我不在的时候,多谢你。”   “不不,我没做什么。”裴回赶紧摆了摆手,望着王谢感谢目光,也放轻了声音道:“重芳大哥,燕华大哥不一般呢,他心思好细,脑子又快,而且今天早上他明明急得路都走不稳了,可是转眼间就能想出办法,而且,为了寻你……”便将日间燕华的表现述说了一遍,“……他真的是什么都不顾,对重芳大哥你一心一意的关心。”   “嗯,或许是因为,眼下他只能依靠我一个吧。”王谢心不在焉道,“他现在这样子,你都能发现他的好,如果他身体痊愈了,这个小小的地方,我怎么可以限住他。”   “啊?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我想让他过好日子,”王谢捻着针,不甘不愿地苦笑,“等他痊愈,做个郎中也好,做个教书先生也好,愿意从商也好,甚至务农做个田舍翁也好,随他愿意,看着他过得好,然后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和和美美过一辈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裴回更不明白了,如果这是重芳大哥希望的话,那么,怎么重芳大哥不显得高兴呢?”裴回明显感到了王谢言语中的不情愿。   王谢叹了口气:“我确实应该高兴啊。”   “重芳大哥,”裴回忽然端正了口气,带着忐忑道,“裴回有一件事,请重芳大哥听了以后不要生气。”   “好啊,你尽管说。”   “倘若——我是说倘若,”裴回强调,“倘若燕华大哥没有像重芳大哥这般想的话重芳大哥会不会不喜欢?”   王谢失笑道:“只要是他愿意,我又有什么不喜欢。”心想,裴回说话又一连串中间不停顿,想是要涉及到“某些”事情。   “就算,燕华大哥是断袖?”裴回试探着问。   王谢一愣,燕华是断袖?难道燕华在经历那些折磨后,还会愿意断袖?抑或是,他只有在人身下才能觉得愉悦?再或是,不相信自己的医术,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治好他被摧残的身体,厌恶女人?   他正拿了根艾柱准备点燃,听了裴回的话,尚在沉思,裴回见他不语,自己努了努力,小脸一脸严肃地,终于把话说出了口:“我喜欢燕华大哥如果燕华大哥也不拒绝我重芳大哥请不要阻拦。”   王谢一把捏碎艾柱。   裴回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上前补足,绷直了身体:“燕华大哥是好人我也会对燕华大哥好的我会照顾他一辈子。我知道只要重芳大哥不反对我还是有希望的。”   手里的碎艾洒在燕华头面上,王谢怔怔地,转头正视裴回,打量得裴回连脖颈涨红了,才道:“如果他是断袖又不拒绝你,我确实不会阻拦。只不过——”见裴回面露喜色,自己也露出一个凉凉的笑,“只不过,我也爱他。”   裴回愣了。   王谢涩声道:“因为当我发觉爱他的时候,已经太晚,所以只要他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只要他想做的,就是我要做的,只要他想要什么,我就想方设法去达成。所以,若是他喜欢你,我自然不反对,即使你有一天反悔,我也会天涯海角把你抓过来陪他,只要……他想。”   声音渐渐低了,他的表情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充满千钧沉重,以及心字成灰的哀伤:“若是他不喜欢你,而你又纠缠,我也会把你打发掉,让你就算出在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你这个人。”   王谢知道自己前生今世两辈子的记忆有些混乱,但是有些话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我曾经是个混蛋,辜负了一片真心,当时并不觉得怎样,随着年岁渐长,看世间变化,才明白自己错过了多少。现在,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捉到手里,即使付出的再多也心甘情愿。容翔,如果燕华是断袖,我绝不放弃。”   被王谢的话惊到,裴回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渐渐缩了回去,不由灰心道:“……这样啊,那我肯定没希望了……抱歉我说错话了,可是,你们相处起来,明明就是你情我愿,老夫老妻了,奇怪……燕华大哥明明对重芳大哥你那么好的,重芳大哥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不想让他没有选择。”王谢双手搭在裴回肩上,郑重地道,“容翔,你也清楚燕华现在的状况,他接触到的人,原先只有我,这几天以来才多了一个你,而人世间,很大。他不应该被拘束着,而是要出去接触更多的人、见识更多世面,然后自己做出决定,是不是?如果他喜欢我,他会回来的,如果他不喜欢,我也绝不强留。另外——”他加重了语气,“容翔,你也知道,燕华性子好,心思细,想得又多,我要你保证,不提出任何让他为难的要求。南风断袖之事,常人绝难接受,因此,除非他有意于你,你不可随意提起。”   “所以重芳大哥你才一直不说……”裴回口中喃喃道,忽然舒了口气,“重芳大哥,是我想得太简单,我只想照顾他,你想得更远,更实际。比起我,你更爱燕华大哥,爱到只要他好不惜一切,而燕华大哥眼中也只有重芳大哥你一个,其实,我觉得,你们确实很配。”   王谢扯动唇角,笑了笑:“谢谢,容翔。”   “那,我去院子里,看看房子修得如何了,顺便叫小柱子准备晚饭的事。”裴回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匆匆离去。   王谢专心收起针,再用干净巾帕拭净了燕华面庞。   一次又一次,虽然不算经过大危难大风险,可是每次事后拥着面前的人,就感觉无比喜悦。或许起初是为了补偿,后来就变成了欣赏,再后来,不知何时,当真动了心。   “燕华……”看了又看,过一阵子,才放低了声音,带着丝丝温柔爱意,轻轻摩挲着好容易养出些红润的面颊。   手掌下的人微微一动,而后一只手摸索着,抬起来,立刻被另一个人的手拉住。   两只手握到了一起,燕华有些迷糊的声音:“少爷?”   “时候还早,要不要再躺一阵?”   “燕华已经睡太久了,少爷一直在忙,也该歇歇了……”燕华说着坐起身,有些局促地道,“燕华觉得筋骨有些酸,去院子里走走。”   “嗯,不过修房子的工人也在后院,你在中庭转转可好?虽说地方小了些,那些花草长势甚好。”   “好的。”   王谢目送燕华步伐不稳地出了房门,默默叹了口气,刚将金针匣子收起,忽然门外脚步匆匆,燕华慌张进门:“少爷!”   王谢吓了一跳,几步上前扶住了人:“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燕华抬手,手抖抖的,直接摸上王谢的面颊,双目愣愣怔怔,渐渐涌上泪水,嘴唇也抖抖的,哽咽不成声。   王谢可是惊着了:“燕华,莫非你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赶紧去探脉,胳膊却被箍得死死的。   燕华用力摇头,双手抓着王谢,声音充满惊喜:“少爷,我、我能看到了!”   王谢大喜过望,一把扯过:“别动,我看看。”他仔细查看对方双目,又燃起了蜡烛测光,燕华以前只能在强光下看到一团影,别处都是黑的,经过这几日的针灸,眼前渐渐明亮了些,而现下竟能分辨一个个形状甚至鲜艳颜色,确确实实是看见了。   “方才睡醒的时候还没有太多觉察,出了屋,便觉外面光亮,”燕华面上难掩喜悦之色,“还以为是梦。”   对他而言,睁眼闭眼没甚分别,是以在屋中行动时也一直合着眼睛,到外头觉得有光线透过眼帘,不由睁开双目,谁知就迎上了明亮光线,他愣了一阵,伸手在面前晃了晃,确定无误后,第一个反应便是回身冲到房里。   不远处的人形,一听他呼唤就急急凑过来的人形是他的少爷,虽然眉眼不可辨,但是至少他看得见,在他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看见了。   王谢思索了一阵:“大概是……”他本想说“大概是上午你跌了一跤,磕到额头,碰巧撞散一块淤血”,话甫出口,转念怕燕华以此为证,故意去撞哪里,巧合哪有这么容易,弄不好就伤上加伤,赶紧转圜道:“大概是针灸将淤血化去了些。”   “少爷,”燕华也渐渐冷静下来,忙着为自己一把摸上王谢的脸,后来又抓着不松手而道歉,“刚刚情急之下失态了,倒是让少爷见笑。”   “你若不高兴复明,我才觉得糟糕。”王谢笑道,“离完全复明也没多久了,不过现在眼目尚且脆弱,不可在日光下暴晒。”   燕华点头应下,唇角依然微带喜意,打量四周,什么都觉得好,只是感叹屋里摆设比失明前少了些东西。王谢由着他,陪着他连摸带看,一边自责,一边打包票再也不败家,自然引得燕华连连说“不要紧,相信少爷的本领,会好的”,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尚且模糊的人身上。   晚饭时,裴回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平常的样子,面对王谢时有些抹不开面子。他也是觉得自己下午有些冲动,但是见王谢待他与平常无异,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在得知燕华目力恢复小半后,更是连声道喜。   燕华也重新打量着他:“容翔,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瘦一些,要多补补。”说话间,眯起眼睛挨个向桌上杯盘望过去,依他现下的目力,尚不能分辨细处,也只能大概看得出桌上有些盘子,王谢连忙给裴回一个眼色,裴回心领神会,自己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豆芽炒肉,道:“燕华大哥,我自己来,我已经比来时胖了些,不信你摸摸,我脸上都有横肉了。”   他说话自然是逗乐,燕华当真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面颊,含笑道:“全是骨头,哪里横肉了?”   裴回呵呵笑着不说话了,王谢也给燕华夹了一筷子豆芽炒肉:“你们俩一样,你自己也全是骨头。”   燕华慢慢咽下,忽然提了一句:“这个味道不错。”   王谢正给自己夹菜,一听他的话,筷子尖儿半空中立刻划了个圈,搁到燕华碗里:“好吃便多用些,明日再做一次可好?”   燕华点点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饭后便有雷家来人请王谢过去推拿,王谢捏了捏燕华的手,走了,临走前嘱咐裴回,照看燕华,不许损耗目力,裴回点头应了。   王谢前脚出门,燕华便主动取了巾帕将双目遮住,而后拿出针线笸箩,央裴回看着配个线,手里就要裁裁剪剪做几条遮眼的带子——之前旧的早已被王谢烧了,裴回怕他剪了手,主动揽下剪裁的活计,小裴回也是孤身一人,万事都要自食其力,简单的裁剪缝补活计对他来讲倒也不难。   燕华在旁,拿了一条布带在手里缝,笑眯眯的赞容翔果然是能人,裴回嘿嘿也笑了,趁着燕华心情甚佳,问了一句:“燕华大哥,你双目复明以后,有什么打算?”   “嗯,自然跟少爷学医。”燕华随口笑答。   “那之后呢?我是说日后,比如自己经营医馆,开馆收徒,添置家业,娶妻生子什么的?”   燕华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笑道:“那些事情远得很,总要等少爷将我完全治愈,才能提到那些罢?”   “那燕华大哥有没有想过呢?”裴回追问了一句,“我以前就是想自己开一家医馆,然后渐渐长大了,就想,最好还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当然,要是我喜欢的人也是大夫就更好了,就可以日日夜夜不分开,白头到老,运气好的话再教几个徒弟,给我们养老送终。”   他说得很小心,不敢吐露自己喜欢男人,但是话里不由隐隐带出了这一层意思。   燕华闻言,点点头,面上露出神往:“我也这么想,无论对方是做什么的,我都陪着……他。”   “燕华大哥,你若是陪着自己喜欢的人,那是不是就不能和重芳大哥在一起了?”裴回有些失望,“燕华大哥对我很好,重芳大哥对我也很好,你们要是不在一起——燕华大哥,你的针扎到手了!出血了!”   第四十章知恩非图报   裴回吓得急忙过去捉燕华的手指。   “没事,缝得急了就扎手,难免的事。”燕华一哆嗦往回抽手,针尖反而在手背上划了道寸许血痕,他自己吮了吮指头,把手里布带往前一递,“帮我看看染上血没有?”   “没,可是手背破皮流血,我去拿金疮药敷敷。”裴回也吓一跳,就要起身。   “容翔,用不着麻烦,”燕华叫住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圆底大肚药瓶,“这是少爷给我的止血药。”   “那我来敷。”   “好。”   挤出脏血,裴回拧开瓶子,见是深褐色药膏,用小指甲挑了一块,给伤处抹匀,讶道:“这真是好药,里面好几种贵重药材,重芳大哥真厉害。”   燕华也动了动手指:“果然不痛了。”他自是明白自己为何失态,一想到若是与王谢分开,心头就痛,胸口就酸,眼睛就涩,他稳稳心神,把话题岔开去,“——容翔,你这么为以后打算,是不是看中了哪家姑娘?要少爷去做媒么?”   “没有没有,我没有看中。”裴回连忙摆手,心想,其实我看中燕华你了,可惜的是已经明白王谢的心思,不用想也知道我配不上。   他一时沮丧,便又冲动了一把:“其实我……我……我说出来以后燕华大哥你别生气我喜欢的是男子不是女子我是个断袖可是我没有坏心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阻碍你和重芳大哥两个人的!”   燕华正在把药瓶往怀里收,听见这话差点把瓶子摔了。   裴回说完了醒悟过来,也差点自己扇自己一耳光,连忙又道:“燕华大哥你别往心里去是我一直误会你们是一对儿但是重芳大哥已经告诫过我了所以我已经知道自己误会了。可是你们明明就是老夫老妻一样相处所以我才会误会我再也不会误会了。”   燕华默然半晌,就在裴回忐忑得坐不住要溜走时,忽然一笑:“容翔,我今日才知,你竟然会一口气说这么多字。”   “呃……我也不知道,太紧张了,平时不是这样的……”裴回脸上发烧,又恢复了吞吞吐吐的样子,心想,燕华大哥虽然没有给个正式答案,不过看上去并没有显得为难,也没有讨厌自己,是吧?   他可不敢再主动去问燕华是不是断袖,只要燕华没有生他的气或者厌恶他就好。   待王谢回转,就见厅里人,各自正低着头,忙活手上活计,两个大男人,齐齐做起针线,只让人觉得认真,并不显半分娘气。   王谢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这场面无比和睦。   是夜。   即使一天没怎么歇着,该给燕华换药的时候,王谢仍然不肯怠慢。一如平日般,将那处秘穴清洗了,手指轻轻在周围按压揉捻,而后勾了药小心探入,在四壁涂抹均匀,再取一条浸饱药液的生牛肉,旋转着,缓缓填进去。   一般秦楼楚馆调理小倌,是想法子令其后面易于放松,日日用牛肉养着、玉势撑着,一日比一日粗大,方便客人使用。王谢调理燕华,目的完全两样,所用方法便反其道行之,令后面紧缩,玉势入体,是以生牛肉条是日渐缩小的,至今将养了四十余日,玉质塞子也往小号换过两次。   燕华安安稳稳伏在床上,任由王谢动作。   面上不显,然而王谢指节探入时,觉察出了与往日的微微不同。王谢有些奇怪,每日换药,燕华虽然尴尬,但也能放松了身子,今天却如同初换药那几日般,肌肉绷紧,花了比平日稍长些的时间才将药敷好。   “累了?”王谢轻声问。   “不累,少爷,为何这么问?还是……我怎么了?”燕华低低道,并没注意自己言语中不仅以“我”自称,而且大着胆子直接反问。   “你说不累,脉象也不是哪里不舒服,可你这儿,比平常紧张些。”王谢触了触那个地方,“这儿的变化,虽说是肌理应激而发,但是也随本性而动,控制不了,言语更遮掩不住……”话音未落,便觉手指所触,又紧了紧。   “少爷……”燕华将头转向了床内侧,“……没什么。”   说“没什么”,看着可是不像,王谢暗忖,莫不是燕华因着复明,看到自己便又觉得别扭?   直到二人在床上并肩而卧,在似睡非睡之际,燕华忽然又幽幽地说了一句话:“少爷,少爷早就晓得,容翔是断袖。”   王谢不由忐忑,困意一下子不翼而飞,心道这话听不出喜怒,难道燕华因此心中难受?那可大大的不妙:“容翔虽然是断袖,可是他懂事,平日也相当规矩,我觉得没有什么妨碍,若你不喜,我就……”   “不、不是,燕华并没有这个意思,南风断袖一事,本就异于常人,少爷肯留下容翔,也是帮他。只不过……少爷不是不喜男风么……”   王谢暗想一是我老人家大半辈子见的太多了,断袖就断吧,悲欢离合更惨烈我也管不着别人,二是我喜欢你。这两条理由他又无法宣之于口,不如就给燕华定定心,便道:“忽然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的。”   燕华往他一边凑了凑,依然低声道:“男风之事,与男女之情虽然无异,在床帏之间区别甚大,少爷不会不知。”   这是燕华初次主动在这一节上与王谢沟通,王谢小心翼翼答道:“没错,我是知之甚详。”   “那少爷又可知,‘喜男风’与‘断袖’有何不同之处?”   王谢一愣,动动脑筋便明白了:“前者不过尝鲜,并不忌男女之事,后者却是非男子不可?”   “正是。”燕华又往他身边凑了凑,两人半边被子紧紧贴作一处。   王谢隐隐约约清楚,燕华要说出什么话,或者做出什么事,对自己十分重要。   果然,接下来燕华的一句话,径直将他的心吊到了半空,随风摇摆,不上不下,上头是乌云闪电,下面是万丈深渊,就等一锤定论。   燕华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道:“灸艾的时候,燕华并未始终熟睡。”   “嗯。”克制着自己心情,王谢淡淡应着,将手心里悄悄沁出的汗水,往被子上抹了又抹。   虽说他跟裴回说话的时候也在分神,可手底下是心心念念惦记之人,熟睡与装睡的区别,再分不出来,他这个大夫还不如自挂东南枝。   不过,燕华经过了一个晚上,直到现在还没有远离他,他是不是可以认为,至少燕华不会厌恶?王大少,前后两辈子,加在一起超过一百岁的高龄,此时此刻就为了一个人的答复,真个是患得患失到了极点。   “燕华,你……听到了。”   燕华淡淡的,然而坚定:“听到了。少爷,阿小,我喜欢你。”   幔帐中一片寂静。   燕华没听到回音,呼吸不由渐渐急促起来,再也无法伪装平静,挪动着身体,想离身侧人远些。   谁知刚刚一动,整个人连同被子便被环胸抱住,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胸口传来颤抖的声音:“你、你再说一遍!”   从善如流:“阿小,我喜欢你。”   燕华感觉环抱着的手臂又紧了紧,用力之猛几乎勒得他透不过气。   胸口的重量一动不动:“燕华,再说一遍……”   继续温顺地,重复:“我喜欢你。”   又是一阵无话,但是渐渐听得见微弱的哽咽。   燕华十分清楚自己绝对没有流泪,他想了想:“少爷,轻点,手臂疼。”   力道松了,重量没减。   燕华自被中探出手,摸摸对方的发顶,哄道:“少爷,别哭。”手底下的脑袋晃了晃,仍是没有任何言语。   忽然身上一轻,盖着的被子被掀开,一具身体钻了进来,再次将他拥个满怀,两人之间不过隔着薄薄亵衣。   燕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臂也环上对方肩膀,让两个人贴得紧一些,再紧一些,深深感受着彼此体温。   头挨着头,心贴着心,一时间觉得安宁喜悦,一时间又都有些不敢置信。   透过亵衣,传来微微湿意,燕华没有出声,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对方后脑:“少爷若是再流泪,明日可没法子见人了。”   王谢这才闷闷回道:“不见便不见。有你刚刚那四个字,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想见。”说着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   燕华恰恰正低着头,两张面孔靠得极近,唇瓣擦过唇角,一片轻柔如羽毛拂过。   王谢小心地二次凑过去,试探地啄了一口,见没被推开也没说拒绝,便再次啄了一口,又一口——被当场捉住了。   燕华主动送上自己的唇,柔软、微凉而甜美。   也不知是谁攻破了谁的防线,谁又着意地婉转迎合,两条滑溜溜的鱼儿在口中你来我往,虽然青涩生疏,但是恣意纠缠不休,不经意间勾勒出条条银丝,牵成一张网。谁先张网的已经难以分辨,况且对方也并不在乎,重要的是已经网住了想网的东西不是么。   良久,两人的唇喘吁吁分开,身体仍然粘成一个儿。   王谢才没头没脑、后知后觉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喜欢我?   “燕华也想知道。”——少爷怎么会喜欢我?甚至,在我说“喜欢”的时候,哭了?   二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先问的,燕华你先说。”王谢扭动了一下,将脑袋在对方胸口上蹭了又蹭,那举止那口气,哪里像平时自诩的老人家,连一点风度也欠奉,倒像是邻家哪位磨着大人买糖,不给买就撒泼耍赖的小娃儿。   “燕华一直都很喜欢少爷。”刚说了一句便被打断:“燕华,叫我阿小,刚刚你叫了,我听见了。”   稍微歉意的语气:“……一下子叫不出口,不习惯。”   “好吧,我等着你习惯,继续讲。”   “燕华一直都很喜欢少爷……”燕华停了一会儿,“就这样。”   王谢等了一阵,没有下文,不由有点傻:“没了?”   “没了。”   王谢不死心地追问:“只一句话?”   “只一句话。”   恹恹地,问:“就这样?”   “就是这样。少爷,你救了燕华的命,为燕华尽力医治,还对燕华这样好,可是燕华身无长物,就连这个人也是少爷的,并不能给少爷什么……”   “燕华!我不是要你报恩!”王谢一听便急了,这也是他最为担心的一点——燕华并不是喜欢他本人,而是知恩图报的感激之情——“我……我起初对你那么苛刻,你没有恨我,还处处惦记我对我好,我医治你是本分,对你好更是应该的,你若是感激的缘故,大可不必为此委屈了自己。你愿意喜欢谁便去喜欢谁,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一时没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总之,我虽然爱你,但是绝不会迫着你喜欢我。”   “燕华明白,少爷在针灸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燕华听的很清楚,从未想过少爷竟然尽心如此,方方面面都为燕华考虑到了,只是,少爷未免太不看重自己了。”燕华说着,主动将手臂收紧,缓缓地道,“燕华喜欢少爷,一直都是,从始至终。只不过觉得断袖之事,世人向来认为龌龊,怎能教少爷为难,更何况少爷向是厌恶燕华之前的身份,所以从不敢企及。今日方知,原来在少爷心里,燕华据有一席之地,无论是曾经的邻里之情也好,还是父辈的交好嘱托也好,或者是你我儿时一起玩耍的情谊也好,尽管燕华自知没什么好的,可是既然少爷都不介意,是以燕华想着张狂一回,也算了了自己的一丝执念……若说燕华对少爷没有感激之情,那是伪的,但若说燕华纯粹出于感激——绝无可能。”   王谢听了这番话,得了保证,便如奉谕旨纶音一般,仿佛泡了一个暖暖和和的澡,全身上下热气哄哄,从心眼里到汗毛眼外,没有一处不轻快不熨帖不舒服不松脱的,轻飘飘懒洋洋直如升上琼霄宫阙,又好似九重山上千年积雪,被烈日当头一照,融融雪消,通身滋润,顺畅无匹。   燕华又道:“少爷,燕华的言语,全部发自肺腑,即使没有针灸时少爷那一番话,燕华也想寻个由头,试探一二——今晨醒来时,不见少爷,燕华心里忐忑得很,小柱子那里得不到消息,街上又人海茫茫不知往何方寻觅,燕华只觉一颗心空空落落,只得一个念头,便是若找不见少爷,燕华活着又有何用。直到得知少爷消息,又听见少爷声音后,才发觉燕华竟受不得半点与少爷分离之苦,当下便存了个破釜沉舟的心思,明明知道少爷不会接受,仍然想将自己这点见不得光的念头宣之于口,若蒙少爷可怜不弃,便永远随侍左右,若是少爷厌恶,燕华便离了此处,找个地方了此残生。谁料想……谁料想……听了少爷与容翔的对话,燕华再觉得自己怎么卑微不堪,也不能令少爷为难至此。是以思前想后,还是打定主意回应了少爷。只是这副身子实在入不了眼,破败残疾得多厉害,少爷比燕华还清楚,燕华……技艺生疏,不想勉强少爷不能尽兴……”   嘴被堵上了,用另一张嘴。   双唇轻轻摩挲,点到即止的一个吻。   “若只论身体,就是苏少掌柜的身体也比你耐看。做大夫的,还能少看了别人的身子么。我喜欢的是你,而且我会治好你——就算你觉得自己身子破败残疾,我到觉得是好事,因为这样便没有人跟我抢了。”王谢得意洋洋,“我也对你说一件我的龌龊心思,我曾经害怕你一旦痊愈,心思就会活络,自己就留不住你了,所以琢磨过,是不是不要采取有效的手段,就这么拖延着,永远都不把你治好,让你万事都必须听凭我来做主,一辈子永远离不开我,那该多好。”   燕华忽然接口道:“也好。”   “当我突然发现自己冒出这么个荒唐念头……燕华,你说什么‘也好’?”   “少爷若是担心燕华离开,那么从现在开始不做医治,或者把燕华锁在屋子里也是可以的。”燕华认真地道,“这样燕华也就知道,少爷究竟有多重视燕华了。”   “说说而已,我怎么舍得……呃,你感觉到了没有?”王谢往外缩了缩,有点赧然。   停了一停,轻微的窸窣之后,带着羞意的声音:“……嗯。”大腿上杵着个热热的、硬硬的、慢慢胀大的东西。   “我觉得,这已经能证明一些你担心的问题了——你、你干什么……嘶……手就好,不要用嘴,嘶……”喘息声响起,而后被子继续窸窣了一阵。   “啊,少爷,不要碰那里!”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惊慌恐惧,还有委屈,“那里是……废的。”   “嘶——别捏别捏,别害怕,别动……我知道你还不行,不过会好起来的,唔……你这里的问题,我也早想解决了……唔……等宁芝夏带药回来……”   “少爷,要不要我用后面……”   “不要,手就好。”   “可是……”   “来日方长。”   “……好。”   第四十一章各有所喜,各得其喜   喘息声由缓而急,夹杂着零星话语,过了一阵子才慢慢平复。王谢下地拿过巾帕,先给燕华拭手,再将弄脏的被子揭去,盖上自己那条,这才换了小衣,重新上床,自觉钻进被子躺好。   燕华也自觉往他身上靠靠,抓过他一只手,十指交握不放,低声近似耳语:“燕华这几年,便没有如此愉悦,如此安心的时候。”“照顾”过一次王谢的小兄弟,他已经不必去想王谢喜欢上他什么了,身体反应比甜言蜜语更能说明问题,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这么个难看身体都产生了情欲方面的感觉,他还有什么不满意?还要担心什么?   王谢笑笑,侧过身,搂住了他:“我也一样——早知如此,我便早早说了,何必自己胡思乱想,也省得你心里不安。”   “现在也还不晚。”   “是啊。”王谢心道:比我想的早太多了,不过越早越好不是么,“其实我也并没有打算这么快说出口,只是……一是在街上见你焦急的样子,忽然忍不住想到,若是我当真出了什么意外,留你一人在这世上,我怎么舍得。二是,容翔突然说起这个话题,我……”他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吃味。”   身侧轻轻震动,燕华尽管没有出声,王谢知道对方在笑,横竖在燕华面前他不怕丢脸,更是不在乎做小伏低,接着道:“我想着,要是容翔比我先说出口,万一你真愿意跟他在一起,我岂不是凭空将珍宝拱手送人?哪有这个道理!再怎么论,也要有个先来后到,我不先说谁先说?即使你出于感激或者别的什么,对我总有一点喜欢的罢。”   “容翔是很好,很懂事,又能干又体贴……”燕华每说一句,王谢便在他胸口吮一下,表示不满,痒痒的,他扭了扭,继续道,“不过,燕华对容翔,一向是当做弟弟或者子侄辈。只要没有在少爷这边死心,便绝不会答应容翔的。况且少爷说不喜男风,燕华定然会按着少爷安排好的,娶妻生子。”   “现在你我两情相悦,所以容翔那边——绝对不许!”   “绝对不会。”燕华保证,不过,他到是要谢谢裴回,没有裴回突然提出来,他和少爷不知还要蹉跎多久,甚至将来错过也有可能,“只是,少爷日后还是要成家立业——”   “我从不在乎那些,”王谢劈口截断,“若你要延续香火,我并不拦你,只要你心里有我。”心想,既然你喜欢我,我自然不担心你会不会延续香火。   “那少爷的香火延续……”   “天底下姓王的多了,少我一个没关系,”王谢怕燕华钻牛角尖,两人的感情刚刚定下来,这些纠结的事没必要此时拿出来打扰了兴致,况且他跟本也没拿这当回事,既然燕华喜欢他,那么慢慢改变燕华的想法也不在一时,“燕华,你一直喜欢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怀里的身子顿了一下,随即燕华含含糊糊地道:“大概,比少爷喜欢上燕华的时间,还要早上一些。”   “哦?你知道我是何时喜欢上你的?”   “大概,是今年。”燕华想了想,道,“自从少爷决定奋发图强以后,觉得少爷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王谢心想那时候我还不确定你我之间是何种感情,难道说,你就已经察觉了?还是说,你发现我不是我了?忙打个哈哈道:“嗯,险些两世为人,自然有了些别的念头。而你,”他凑到燕华耳畔,“开始喜欢我的时候,要比我早上多久?”   燕华支支吾吾半晌,小声道:“很久——少爷,二更了,该歇了。”急匆匆转了话题,将头埋在王谢肩膀上,一动不动。   总有一天会让你告诉我的,王谢寻思着,搂着温暖的身体,也跟着合眼睡去。   玉兔既坠,金乌东升。   燕华醒来时迷迷糊糊,先摸摸身边,空的冷的,睁开了眼,看见模糊光亮,幔帐中独自一人。   定定神,觉得精神不大振作,昨夜似乎没睡安稳,许是因为复明的缘故,太兴奋了,以致做了个极长极美又极羞人的梦:他主动跟少爷搭话表白了,少爷竟然哭了,两人抱在一起互诉衷肠,而且少爷对他有感觉,他什么也没多想就帮少爷这样这样,少爷也对他那样那样……燕华脸红了,双手放在鼻端嗅嗅,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少爷的味道——不、不对,身上这条被子感觉不对,摸起来当真不像自己常盖的那条。他用手摸索个遍,床上只有这一条。   屋外传来熟悉脚步声,燕华连忙挑开幔帐下地:“少爷,早。”说着伸手去够自己的衣裳。   王谢一进来,就看到双颊粉红,稍显慌乱的心上人,半敞着衣襟,胸口露着几个浅淡的印迹,还是昨日自己用嘴印上去的。   “早,昨夜睡得晚,不再眯一觉么?”这声音落在燕华耳中,好像比平日多了些亲昵。   “不必……”刚刚开口,身体便被揽过去,额头落下一个亲吻,燕华慌张得简直手足无措,连忙往床里缩了缩,“少、少爷!”平素搂一把抱一把也是常事,不过大早上就得了一个吻……——他没醒,一定没醒!   然而王谢接下来,故意带着委屈的话,让他完全清醒了:“昨夜我可是你的人了,你想反悔不认帐么?”   ——他他他,昨夜真的不是梦!   王谢就见面前的人脸上飞霞,指头绞着衣角,局促不安了片刻,结结巴巴道:“……少爷,燕华那样,是不是……太随便了些?”   王谢凑近他耳畔,低声调笑:“哪有,我很喜欢。”   “哦——哦!哦……”前一个不过顺口答音,第二个是反应过来,声调惊讶扬高,最后一个是又羞又窘,低不可闻。   “等着,我去取洗漱之物。”王谢又偷了个香,这才笑眯眯起身出去。   床边留下一个抚着脸颊,怔怔微笑的人。   裴回在后院,呆呆盯着一条孤零零晾着的被单,明显是从王谢房间里拿出来的,还滴着水,明显刚刚清洗过。早晨在灶下遇上王谢,他得到了郑重其事的道谢,也得到了一个建议,之后王谢提着热水洗被单晾被单去了,他一边晨练,一边很认真地考虑。   这条被单单独拿出来洗,再加上王谢的感谢,他也明白是因为什么。出乎他意料,明明那两个人昨日还各说各话,只隔了一夜,竟然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裴回有些了然地笑笑,两个人其实一直都患得患失而不自知,没有想到其实对方怀着同样心思,他就说嘛,平时相处就像老夫老妻,那种相濡以沫的感觉不是说有就有的。   这样的两个人,真好,虽然自己很喜欢燕华大哥,也不会想把他们拆开,妨人好事会挨雷劈!不过,王谢刚刚提出的建议,实在很得他心,很是诱人。   一直都是他孤零零一个人,巴巴地跟着别人,努力做事,想获得一点赞扬、一点关心、一点肯定、一点自己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   现在他有这个机会获得——不,他已经是被关心、被重视的了,自从来到这里,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似乎天上真的掉下一个大元宝,金灿灿、沉甸甸,落在他眼前,只要一弯腰就能捡起来。   哼,说什么“若因为我二人的缘故,你果真觉得在这里不舒服,离开也没有关系”,我裴回就是不走,哼哼。会关照你,会帮你,会给你建议和意见,会做你的后盾,谁走谁傻,哼哼哼。   一趟拳打完,裴回打定主意,看看天色,确定不是自己起早了的缘故,然而平时该晨练的王谢和燕华都还没有出来。目光不由又飘到被单上,话都说明白了,被单都洗了,今日若两个人起晚,也属正常。不过看王谢没有任何不适,反而一脸神清气爽,那么起不来的自然就是燕华了……裴回想到某方面,不禁有点害羞地,窃笑。   咦,不对啊,这两人联袂而至,脸上都带着淡淡倦意,然而很是祥和的感觉。王谢是和平时一样没错,而燕华微笑不语,双颊浮着浅浅粉红,表情稍显局促但行动利落,也与平常无异是怎么回事?他可是听说,做那件事虽然舒服,事后腰腿却要酸软好久,甚至第二日根本下不了地,现在怎么看怎么不像。   裴回正自疑惑,王谢见他眼神闪闪烁烁,在燕华身上转了又转,不由挑了挑眉,好笑道:“怎么,一夜之间就不认识了?”   “没有。”裴回闹了个红脸,“燕华大哥,恭、恭喜——我先去厅里了!”飞快地闪身溜走。   燕华望着模模糊糊的背影,心里也有些虚:“容翔他,没事吧?”   “没事,就是盯着你看太久了。他有自知之明,不会记恨,而且我给了他一个提议,他正在考虑。”   “提议?”   “你想不想多一个弟弟?”   燕华顿时明白:“他愿意?”   “估计十有八九,你不是说把他当弟弟或者子侄辈么,横竖他也一个人。”王谢想自己前世与裴回同病相怜,燕华是自己心爱之人,绝对不能让给他,不过他并不介意分一半亲情过去。况且裴回对燕华有好感,燕华对裴回也甚是喜爱,那么让燕华多一个亲人也好,一举两得的事,他何妨顺水推舟?   “可是我的身份……”燕华犹豫,“他不介意良贱之分?”   王谢这才想起来燕华身上还有一个奴籍:“我倒是忘记跟他说了,不过我想他也不介意。”以裴回一认定就死也不变的性子,王谢敢打包票。   裴回也跟他想的一样,真的没把这个看重,规规矩矩给燕华磕了三个头,然后跑过去小心拉住燕华手臂,亲亲热热叫了声“燕华哥哥”。叫完了,想起自己这动作是不是又鲁莽了,连忙紧张偷瞄王谢一眼,见王谢带笑站在一旁并无不快,这才放心。   看着这两个人亲密靠在一起说话,三个人从此便是一家,其乐融融,王谢开始盘算——他到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吃味,而是琢磨接下来日子的安排。   在他心里,本来打算是将燕华当做家人,当自己是燕华的倚仗、后盾、助力,日后也将是永远的支持。即使明知自己爱上了,为防给燕华带来困扰,也绝对不能主动承认。可是谁知道竟然越来越舍不得放手呢?而且,就在他犹犹豫豫的时候,裴回的话当头给了他重重一棒,再犹豫下去,他不敢保证燕华会不会动念,是以主动试探,结果……结果他原先的计划必须要改:他是燕华的人,燕华是他的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统统放到一边,他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样,省去了操心燕华终身大事的工夫,也省了自己调整两人距离时的难受,时间上充裕许多,心情上更是欢欣得多,下一步就是将医馆站稳脚跟,发扬光大,搜罗人才。   他本来打算医治燕华的时候,裴回能帮把手,可惜裴回意外伤了手臂,要完全好起来至少两个月,赶上燕华提前复明,完全打乱他的计划。然而所幸一事:他遇到了“蒺藜”,请“蒺藜”去找的两个人,同样帮得上忙。王谢当时想请人的主要目的是过来治疗,之后和来者打好关系就是了,一半算是报前世的恩,一半算是支持——毕竟那两人是一对儿声名不怎么好的师徒断袖,他怕燕华不能接受,甚至都想好了怎么遮掩。现如今,这个顾虑全然消去,到是可以留下那二位。   想到“蒺藜”,王谢颇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希望不用等太长时间——雷衍水前夜告诉他真情实话,让一直觉得成竹在胸的王谢大大吃惊了一把。   首先,并不是什么人要向“蒺藜”打探他的消息,不过是雷衍水本人听他爹雷金说春城出了一个医术如何如何的大夫,竟然要带他去求医,他当然想知道这位大夫的斤两。   其次,小柱子和另外的暗桩在春城没花几日就弄清了王谢往昔作为以及近日转变,小柱子自告奋勇要深入打探,看看王谢是不是得了什么神妙医书,结果一无所获不说,还把人搭进去了。   最后,虽说若干年后“蒺藜”名声大振,其实现今不过创立不久,只寥寥二三十人,其中少年少女小孩子就占了一半以上,更不要提什么声望。   王谢“胸有成竹”,结果忘记了这几十年的差距,闹了个笑话,还好雷衍水虽然惊讶疑惑,并不骄傲自大,王谢对“蒺藜”的一些评判甚得他心,关于对自己的帮派有利的言语,他自然接受。加之王谢花心思讲了讲自己所知一些“蒺藜”后世的作风与成果,甚至还提到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雷衍水真是觉得自己起先小看了这位王大少,试探过后,双方各有所需,除了刚开始剑拔弩张了一阵,后来虽说不是相谈尽欢,但也一团和气。   雷衍水这才告诉王谢,他的人手都在左近,若要去江南寻人请人,估摸着时间,快马来回起码也要一个月。   王谢想了想,既然现在“蒺藜”的声名不显,是不是那对儿师徒,也还没有把感情之事弄得尽人皆知,从而处境艰难?因此是不是更难打动?   他思索片刻,当着雷衍水的面,将一些药粉撒在砚台上,研了墨,提笔写了两张纸,一张上面是断断续续的句子,另一张上面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放在火上烤了片刻,字迹竟然慢慢消失不见,他叠好了纸,分别放进信封:“希望他们见到以后,能来得快一些。”   雷衍水对他的药粉更是关心一些,问:“对方也懂得如何让字迹显现?”   “大概。”王谢心知这种药的配制,是从那师徒俩身上学来的,可是他也有些说不准现今的师徒俩会不会配,“用油一浸就可以。”   雷衍水眼睛亮了。   王谢会特地带着药粉,便打着寻个机会拿出来的主意,起初他是想用这个跟“蒺藜”处好关系,方便沾沾“蒺藜”的光,不过如今识破雷衍水身份,又晓得“蒺藜”尚未壮大,他还能合作得更紧密一些。   双方都有进一步交流的念头,还是王谢看看天色将明,主动要求回去,雷衍水唤仆人进来,使个眼色——结果那人狠狠给了王谢一手刀。   等王谢被冻醒,发现自己身处城外,一身亵衣,怀里还有封信,大意讲冻你一晚是对你故弄玄虚的报复,不过去江南的人已经动身了,“蒺藜”公私分明,相信谢少爷这般人物也不例外云云。   打一棒子给个枣,王谢无奈挠头,“蒺藜”首领的别扭脾气,他是领教过,谁知又被摆了一道,雷衍水就不担心自己给他治伤时弄什么意外么。   但是那仆人确实在担心,而雷衍水挑起一边唇角,半是嘲讽半是得意:“没关系,头一次见面,你也在场,我恶言恶语刁难,他还不是会搓热了手再碰我身体,这种有医德的大夫,欺负一下也没关系,谁让他……识破我的。”双手攥成拳头,狠狠敲在腿上,“我、我不过是个废人——”   第二下拳头却落在仆人后背上,仆人早一步抱住了他:“若帮主是个废人,那我们为什么会死心塌地跟着帮主!”   “……把信转给‘苍耳’和‘蒲公英’,去江南寻人。”变拳为掌,揉揉对方被打中的地方,“真是傻大个儿,你就不知道疼。”   雷衍水一直以来都是遮遮掩掩、费心谋划,生怕拖着个残废身子难以服众,又因世人多瞧不起刺探之职而备受压力,一朝遇到对他这两个心结毫不介意,还能平等对谈的人,心里真是很久没觉得这么轻松过……他轻松得都失态了,还不能小小报复一二么。   作者有话要说:   OK!   谢谢关注的亲们,爱你们!!!   文章就到这里,告白,告一段落!皆大欢喜吼吼!!!   之后的伏笔以及更进一步的考验——以我的坑品~~~~你们懂得——会慢,不过也会完坑。下一步就该把伏笔写出来了吼吼。   卷二内容预告:   现实一次又一次地,狠狠蹂躏了燕华的梦想,且看谢少如何小腹黑,大卖萌,妙手回春,力挽狂澜~~(其实就是俩人在一起过日子,依然布衣,不过各种亲热,各种谋划,各种病人各种事儿……你们懂……)   第四十二章 福利番外: 恶搞相性100问人物ooc,EG向,相性100问(含:裴回各种乱入) 1.请问两位的名字?   王谢:王谢,字重芳,(看燕华一眼)乳名阿小。   燕华:柳菀,字燕华。   裴回(乱入):燕华大哥的名字有四种读音哦~ 2.性别是?   王谢:男。   燕华:男。   3.你的性格是?   王谢:忠犬啊。   燕华:就是比较普通的性格。   裴回(乱入):燕华大哥的性格非常好啊!能承受打击而不放弃,经历磨难又坚强,非常聪明,而且对人善良和气……(被王谢捂嘴) 4.觉得对方的性格是?   王谢(放开裴回,想了想然后很无奈):嗯……就是刚刚容翔说的那样,而且还有一点——痴情!(自得状,一把搂过燕华)燕华:少爷很好强,聪明,努力,嗯……有时候比较无赖,比如现在……(稍微窘迫地把王谢不规矩的手拿开)5.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什麽时候?什麽地点?   王谢:(对手指)我不记得了……燕华:我三岁的时候,那天他把我爹的袍子尿湿了。   6.那麽是怎麽认识的呢?   王谢:(脸红)我的百岁宴,我爹操办的,我怎么知道。   燕华:他父亲请街坊四邻给他过百岁,我爹带我去了。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王谢:我……木有印象!(恼怒)还有完没完,又不是我故意木印象的!   燕华:……像个蚕宝宝,被裹得红红绿绿的,小脸白白胖胖的,哭起来嗓门好大……(见王谢脸红生气中,赶紧顺毛)阿小那时候就生得很好看~王谢:(顺杆上)那你岂不是喜欢我好久了~~~ 8.喜欢对方哪一点?   王谢:痴情,奉献,傻。   燕华: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王谢:你不用想这么多,喜欢就够了!   9.讨厌对方的哪一点?   王谢:太痴情,太奉献,太傻!(恨铁不成钢,自责中)燕华:(小声:我可以翻一下旧账么)有段时间不求上进——不过已经过去了。   裴回:燕华大哥你太宽容了~ 10.觉得两个相性好吗?   王谢:好,必须的!   燕华:嗯。   11.怎麽称呼对方?   王谢:燕华,华哥哥,华华(被燕华捂嘴)燕华:少爷这种话不要在公众场合说吧——少爷,阿小,小、豆、子~裴回:燕华大哥你腹黑了,这个称呼明明是我听墙角才听到的,也不适合公众场合!   王谢:(一口血)容翔你不要这么直接好伐…… 12.希望被对方叫什麽?   王谢:阿小。至于小豆子神马的,请装作不存在吧,我没脸见人了。   燕华:华哥哥。至于华华神马的……(脸红)只限于某些场合…… 13.如果要把对方举例成一种动物的话,是哪种动物?   王谢:马。忠诚,聪明,任劳任怨,有能量。   燕华:犬。少爷说他自己是忠犬了已经。   14.如果要送对方礼物的话,会送什麽呢?   王谢:猜他需要,只要他想要,我都想法子弄来!   燕华:少爷说,只要我送的他都喜欢,所以我觉得送我自己就行了。   王谢:深得我心!   15.希望收到对方送什麽礼物?   王谢:他把本人送给我是最好的,别的才不重要。   燕华:如果少爷能把他本人也送给我就好了……王谢: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不能吃干抹净就不认账!不能不负责任!   16.对对方有什麽不满吗?是怎麽样的不满?   王谢:对我好的过分了,他有才华,不该成天围着我转。   燕华:我想说,同上。   裴回:(吐糟)所以你们都是人那个妻的,人前秀恩爱神马的真是!!!   17.你有什麽样的嗜好?   王谢:醉卧美人膝啊。(伸手摸燕华大腿)燕华:比较多,琴棋书画之类的都可以。   王谢:(哀怨)燕华你好无情。   燕华:给少爷弹琴作画,和少爷对弈论文,不好?   王谢:(猛点头)好好!大好!   18.对方的嗜好为何?   王谢:文人墨客的嗜好。   燕华:他的嗜好……不适合在公开场合…… 19.请问你的毛病是什麽?   王谢:有点龟毛,仅限对燕华。   燕华:毛病很多,身体的,还有……(王谢再次搂上,怒视:下一题!) 20.讨厌对方对自己做什麽事?   王谢:不理我。   燕华:我哪敢讨厌……要真追究的话……真的没什么。   王谢(紧张):燕华,你说,我一定改!   燕华:嗯……同上。   王谢:我保证绝对不会!否则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21.会因为做了什麽而导致让对方生气?   王谢:我拿燕华没辙。   燕华:有一阵子我做什么少爷都会生气,现在是只要我亏待了自己,少爷就会生气。   22.两人至此是什麽样的关系?   王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关系。   燕华:嗯。   23.两人第一次约会是在什麽地方?   王谢:我还木有约会过……燕华我就安排!   燕华:如果两个人独处就算的话,我觉得,是那一晚在林子里……我以为少爷要把我扔掉或者卖掉,结果不是,而且我那个时候那么狼狈,少爷都很温柔待我~~~~ 24.当时两人的气氛是?   王谢:那个时候算约会的话,我心疼死了。   燕华:我起初都有寻死的心了,后来想着能奢侈一次就奢侈一次吧。   25.当时进展到什麽样的程度了?   王谢:我对燕华只有感激。   燕华:我觉得少爷变好了。   26.常去哪约会呢?   王谢:也只有医馆,自家宅子,如果燕华想四处走走,我大力支持。   燕华:同上。   27.在对方生日时,会做些什麽?   王谢:送礼物!   燕华:同上。   王谢:是送你本人么?   燕华:啊,少爷你知道的…… 28.是谁先告白的?   王谢:他(扶额)。   燕华:我(微笑)。   29.喜欢对方到什麽样的程度?   王,燕(齐声):可以为他付出生死。   30.那麽,深爱著对方吗?   王谢:废话!   燕华:爱。   31.最怕被对方讲什麽?   王谢:少爷,我们还是做陌生人吧。   燕华:我讨厌你。   32.怀疑对方好像出轨了!该怎麽办?   王谢:看看燕华出轨的对象,比照自己,磨练自己,夺回燕华的心!   燕华:我会祝福少爷吧。   裴回:燕华大哥你人真好,如果有那么一天,王谢大哥伤了你的心,你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王谢怒目,容翔你怎么可以撬我墙角!) 33.能原谅对方出轨吗?   王谢:……只要燕华喜欢。   燕华:少爷我不会!不过少爷如果……王谢:绝对不会!   34.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该怎麽做?   王谢:燕华不会误点,去找,看看出了什么事。   燕华:有事情耽搁了吧,再等等,如果还不来,去找。   35.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个部位?   王谢:脖子,可以盖章证明所有权。   燕华:……嘴……和手指。   裴回:喂喂燕华大哥,你前面那些个省略号是什么意思~ 36.对方是哪种的性感?   王谢:内敛,不经意的性感。   燕华:收放自如。   裴回:(捂脸)我觉得我想歪了…… 37.什麽时候两个人心跳不已?   王谢:作为一名大夫,很负责地告诉大家:随时。不跳的是尸体。   38.会对对方说谎吗?说谎技术好吗?   王谢:会,重生的秘密不能说!我觉得技术还行。   燕华:善意的谎言,不会误了少爷的事就会说,少爷经常上当……也可能是从来没放在心上……王谢:咳,那是以前的渣我。   39.在做什麽的时候会觉得最幸福?   王谢:让燕华过得更好的随时。   燕华:看着少爷的时候就很幸福了。   40.有吵过架吗?   王谢:没有,他不跟我吵。   燕华:先前不敢吵,现在没有要吵的事。   41.怎麽样的吵架呢?   王谢:这题过!   42.怎麽和好的?   王谢:过!   43.就算是来世,也想当恋人吗?   王、燕:那是自然。   44.什麽时候会觉得自己是被爱的?   王谢:燕华为我做任何事的时候。   燕华:少爷为我做任何事的时候。   裴回:你们在复制粘贴么…… 45.什麽时候会觉得对方是不是不爱自己了?   王谢:燕华不理我。   燕华:其实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少爷怎么会爱上了我……裴回:燕华大哥,如果……我可不可以和你……王谢:——不可以!   46.你会用什麽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   王谢:疼他,各种方式。   燕华:关心他,各种方式。   47.适合对方的花是?   王谢:蔷薇。   燕华:……雏菊吧。   裴回:燕华大哥,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燕华:我一想到那个白白圆圆的小包子,就……噗~~~ 48.两人之间有隐瞒什麽事吗?   王谢:有啊,我重生的事。   燕华:有,我暗恋的事。   49.你们之间的关系是公认的还是机密?   王、燕:小范围公认。   50.是否觉得两人之间的爱是永恒的?   王谢:必须的!   燕华:我希望是。   51.你是攻还是受?   王谢:攻,不过燕华的话,我不介意受。   燕华:受,如果为了乐趣,我偶尔也会攻一下。   52.是根据什麽决定的?   王谢:一开始燕华不想攻我,所以我攻。   燕华:我只想满足少爷。   53.对这样情况满意吗?   王谢:满意。   燕华:嗯。   54.初次是在哪里发生的?   王谢:初次不记得了。   燕华:……小倌馆。   55.当时的感想?   王谢:我长大成人了!   燕华:我想死。   56.当时对方如何?   王谢:是个小丫头——好了,燕华你不用说!   燕华(默默点头) 57.初夜的隔天一早,第一句话是?   王谢(抱紧燕华):此题过!   58.一周大约做几次?   王谢:不多,燕华身体不好,所以两三次。   59.理想是一周几次?   王谢:隔天一次,嘿嘿~~~燕华:少爷,我可以……王谢:不行,养好身体要紧!   60.是什麽样的H呢?   王谢:温馨的。   燕华:很舒服。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在哪儿?   王谢:腰。   燕华:脖子。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在哪儿?   王谢:脖子,耳后。   燕华:腰。   63.对於H时的对方,你有什麽想讲的?   王谢:华哥哥,我喜欢你。   燕华:我那个时候基本上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64.是喜欢H呢还是讨厌H呢?   王谢:喜欢,仅限和燕华。   燕华:一般吧……裴回:燕华大哥,如果你不满意的话……王谢:——容翔闭嘴!   65.平常是什麽样的情况下会想H?   王谢:气氛好的时候。   燕华:嗯。   66.有想尝试H的地点吗?   王谢:木有!不过……如果是在浴缸里或者……燕华:我想试试野外,据说很刺激。   王谢:(⊙o⊙)!   燕华:还是因为我很狼狈的那一晚……王谢:答完题我们就去!   67.是在H之前还是之後淋浴?   王谢:之前之后都有。   燕华:之前的我都记着,之后我有时候没印象。   68.在H的时候,两人有约好什麽吗?   王、燕:需要么?   69.有和对方以外的人H过吗?   王谢:都有——这种NC问题不许再问!   70.对於“没有感情也没关系,只有得到对方的身体就可以了”是如何看待的?   王谢:我会放手。   燕华:只要少爷喜欢。   71.对方被强暴了怎麽办?   王谢:让、他、生、不、如、死!   燕华:我可能会去和对方同归于尽。   72.是在H之前还是H之後比较不好意思?   王谢:我都很好意思。   燕华:之前,因为之后已经想不起不好意思了。   73.要是好友说“只有今晚,我很寂寞”然後要求发生关系,你会怎麽做?   王谢:我的全部都是燕华的。   燕华:同上。   裴回:不止今晚,我都很寂寞……王谢:作者呢?赶紧给容翔找个CP!   74.觉得自己技术如何?   王谢:可以吧。   燕华:我挺差的。   王谢:哪有差?我喜欢~~~燕华:(改口)那就挺好的。   75.对方的技术好吗?   王谢:我喜欢~~~燕华:嗯。   76.在H的时候,最希望对方说什麽?   王谢:不用说,感受我就好了。   燕华:说什么都好~ 77.在H的时候,最喜欢看到对方的什麽表情?   王谢:舒服享受的表情。   燕华:索取,然后满足的表情。   78.觉得和恋人以外的人发生关系也无所谓吗?   王谢:之前就算了,之后不可以!   燕华:我绝对不会再和少爷以外的人。   裴回:我就知道自己是炮灰…… 79.对爱死爱慕之类的有兴趣吗?   王谢:不行!   燕华:如果少爷要求,有爱的也是情……QU……王谢:(立刻)好,我想想!   80.要是对方突然不再需要你的身体了,你会怎麽办?   王谢:祝福他,帮助他。   燕华:反省。   81.对於强抱有什麽样的想法?   王谢:坚决不强,除非……情QU?   燕华:只要少爷有爱,我可以接受。   王谢:燕华你太好了~~~~ 82.在H的时候,觉得什麽是最累人的?   王谢:忍!控制王小谢。   燕华:他太小心了,我要控制表情才不笑场。   83.到目前为止,在哪里H过最兴奋最惊险的一次。   王谢:燕华还没好,所以我现在还木有进入过一次。   84.有过受君主动要求的吗?   燕华:我觉得不是主动诱惑,但是少爷觉得是。   85.当时攻的反应是?   王谢:喜出望外!   86.攻有做过强暴的行为吗?   燕华:没有,一直很温柔,下一题不用答了。   87.当时受君的反应是?   88.对於H的对象,有具体的理想像吗?   王谢:燕华。   燕华:少爷。   89.对方有满足你的理想吗?   王、燕:有,而且我可以改进!   裴回:你们在这个问题上太心有灵犀了…… 90.在做到时候用小道具麽?   王谢:没有。   燕华:嗯,我不喜欢。   91.你的第一次是在什麽时候(几岁)?   王谢:十三——燕华是十六,赶紧过!   92.那时是和你现在的恋人吗?   王、燕:不是。   93.最喜欢被吻哪里?   王谢:全身,尤其是王小谢。   燕华:脖子,脸。   94.最喜欢吻对方哪里?   王谢:脖子。   燕华:全身。   95.H时,对方最愉悦是在什麽时候?   王、燕:满足享受的时候。   裴回:好吧你们心有灵犀,我好忧郁…… 96.在H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麽?   王谢:这个人是我的!   燕华:我喜欢少爷~ 97.一个晚上通常都H几次?   王谢:1~2次。   98.在H的时候,是自己脱衣服还是对方来脱?   王谢:我喜欢脱他的,让他脱我的。   99.对你而言,H是?   王谢:有爱的运动。   燕华:嗯(主动亲了王谢一口)。   100.辛苦了!那麽和对方说一句最想说的话!   王谢:走吧,我想好野地战的地方了。   燕华:容翔,祝你早日找到意中人!   王谢:燕华你跑题了!   裴回:啊?燕华大哥是跟我说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王谢:——不可以!!! 第 43 章 番外:王蔫儿与蔡安和(上)   王蔫儿在“弟兄们”眼里,不过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畏畏缩缩的窝囊废,末流人物中的末流人物,不值一提。虽说他入伙交过“投名状”——杀过人,然而大家身上,哪个不背着人命?谁在意。   而王蔫儿本人,显然,亦是非常清楚这一点,平时下山“采荷”也好,回山“开花”也好,一直老老实实,叫东往东,说西往西,让打狗不撵鸡。还有一遭,此人胆子小,看见土条子都吓得嗷嗷乱叫,此人又胆子大,在风月场上打野食,弄得好些个伎子受不住。   话又说回来,王蔫儿入帮已经一年多,就这幅怂样,仍旧不过是一个打杂跑腿的,莫说算不上帮主心腹,就是连帮中大小诸事也轮不到他管,他也就在山上看看柴房扫扫院子,喂喂牲口送个口信儿,到山下摇旗呐喊狐假虎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   蔡安和注意到王蔫儿,是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注意的缘故。   想他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要不是王蔫儿帮着送个饭,抓个药,收拾个屋子,恐怕在山匪窝里,一开始便活不了多久。   想他凭着一身医术,没被山匪一刀杀了,还能留在山上接着做个大夫,真是万幸万幸。   想蔡鹤为了他死掉,他便是打算死也得把仇报了。   想他跟蔡鹤两个人,搭着商队的车,怎么就会遇上山匪了。   想他半辈子,难得喜欢了这么一个人,结果不容于世,离乡背井还没落住脚,跟蔡鹤的后半辈子愿景还没开始动作,飞来横祸就生生将一点盼头砸到了万丈深渊。   想他捡到蔡鹤,收之为徒时,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小滑头日后会巴着自己不放,甚至爬上了自己的床呢?   当年的一个小滑头,手指头被烫一下都要自己哄好久,现在胆儿肥了,赤手空拳敢去挡刀,真是该死。   更该死的是自己吧,太弱了,弱得只能身陷贼窝,还得给一众匪类配药。   “阿鹤……”   蔡鹤是为了压在车下的他挡刀而死,离现在也有整整十个月了。翻倒的车辕压断了他半条右腿,也算陪着蔡鹤一同去了那世。断腿养了不到三个月,还是看在能给帮里上上下下开个药治个伤才有的待遇,也因此伤了根本,他身子骨差得要命,每天用药撑着,勉勉强强,苟延残喘。   蔡安和性子好,医术也高明,帮里渐渐对他也客气起来,尤其是在妙手回春,救活过一个重伤的小头目之后,待遇明显好起来,加上本身是个残废,大家也不怕他翻出花,是以他还能自由到后山采个药。   春末夏初的青山,虽被匪人占据,将林子砍倒一片做了个贼窝,向远处眺望还是颇有些看头的——青绿绵延,点缀红黄蓝白的片片花海,清风拂动,似有暗香。   蔡安和腋下撑着拐杖,拿着手斧,慢慢的给一株黄檗剥皮。木拐很是粗糙,王蔫儿削的,把手上再缠些碎布之类,手斧是采药用的。   树木之皮不可环切,否则树死无疑,蔡安和只剥了一大块便住手,掂量掂量,弯腰将之放入药篓。   看看天色近晚,该回去了,毕竟一条腿的人,背着药篓,走山路极为不便,他走得慢,可不想把自己摔了。   “——蔡大夫!”没走几步,就听前面急匆匆脚步声,然后是一身土布,一双草鞋,王蔫儿小步跑来,“张二嫂子午间贪凉受了风,头面不利落,蔡大夫赶紧随——药篓给我罢。”   听王蔫儿谈吐,绝对是念过书的,蔡安和早有觉察,在提笔开方的时候王蔫儿随意读来,念得不错一字,只是念过书又怎样,还不是……“牧荆抽叶,快开花了吧,到时候一定会山前山后连成片。”   平素两个人也很少话,一个是被打压的,一个是生性如此,不过无意识的低语飘进王蔫儿耳中,王蔫儿随口道:“是一大片。”   “可惜去年我在屋里,没见着。”既然对方搭话了,蔡安和也便顺着说,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了大丛大丛的牧荆。   “看长势,每年都有。”   “你来这儿的比我久。”   “嗯。”王蔫儿淡淡应了一声。   蔡安和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万一顺口答音的话被谁听见就不好了,恰好路过深潭,他没话找话:“潭里面好多大鱼。”   “是啊。”   “兄弟们常吃?”   “这倒不长,偶尔玩耍罢了,如果捞上大鱼,多是孝敬帮主他们几个,还有寨子里能干的兄弟的——”弱肉强食,能干的人总有好处先挑,蔡安和凭着医术,还能偶尔分到些尚好的鱼肉果蔬,王蔫儿最多了喝口残汤。他还要往下说,就听身后扑通一声,   水潭之侧分出几道溪流,岸边湿滑,蔡安和饶是走过好几次,不知怎的足下一滑,王蔫儿回身便见他半边身子浸在溪水里,幸得水浅,无性命之虞,只泥污了衣裳,甚是狼狈。   不,还有点问题。   “脚踝伤了。”蔡安和微微皱了眉,他只有一只脚,试着撑拐,谁知莫说站立,连动都动弹不得。王蔫儿先把药篓子放到一边去,弯下身:“总不能泡在水里,我先背你上去,再想法子。”   大夫总是有法子的,自己给自己正了关节,撕衣裹好,勉强拄起拐杖试了试:“走罢。”   给张二嫂子施了针灸,又开药抓药,至于煎药的差事,自然是王蔫儿。等忙了半宿的王蔫儿一觉睡醒,想起问候一下蔡大夫,才发现蔡大夫烧到昏迷。   因为没及时替换湿衣裳,被风一吹,果然就病了。   王蔫儿觉得蔡大夫比他自己惨多了,至少自己还落个全须全尾儿,本来不怎么样的小身板,这两年愣是被折腾的活蹦乱跳身强力壮。相较他人而言,他更愿意跟在大夫旁边,也是觉得大夫比他倒霉,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自己心里更舒服些子。至于大夫比他待遇“好上那么一丢丢”,王蔫儿无视。   不过,当烧了一天一夜,噩梦缠身的蔡安和睁开眼,发现王蔫儿在一旁打盹守着的时候,不是不感激,而王蔫儿清醒以后,用一种奇怪眼神瞄他的时候,蔡安和才觉得似乎有些事情不同了。   似乎自己在做噩梦的时候,说了胡话……?是耳鬓厮磨?是众叛亲离?还是——满手的鲜血,满怀的温度渐渐变冷!   ——那个梦,蔡鹤死时他头脑一片空白,回忆在一遍又一遍折腾他。   王蔫儿跟他之间,似乎客套生疏下来,就是接个碗递个手巾之类,忽然就小心翼翼的,生怕他是块冰或者是团火,不能碰触。无意中,又会看见这人半遮半掩出现在周围,目光就一直落在自己行动举止上。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蔡安和采药,制药,开方,煎药。   不知不觉,蓝紫色的牧荆花开成片。   蔡安和在山里采药的次数也渐渐频繁,山路走久了,一双拐杖竟也行得稳稳当当,竟然还有心采了牧荆花叶,做些药酒。   夏日炎炎,蔡安和见帮里一干人等食欲不振,便提了提后山深潭中生有白鱼,其肉行水助脾,开胃下食,其脑更是滋补肾气之佳品。恰逢大伙儿心气儿高,择日不如撞日,去深潭嬉水解暑,兼比试摸鱼。   自然,晚上大家便在院子里摆上十来桌,人人有份,大快朵颐起来,尤其是席间蔡安和把牡荆酒献上,自己先喝为敬。   帮中主事之人的席位,蔡安和是混不上,不过凭着献酒之功,也能在堂下敬陪末座。   他见众人均下箸吃鱼,自己也动了筷子。   渐渐的,隐隐的,腹痛。   看众人酒酣耳热,自己赶紧离席,回居处,换身干净衣裳,重新梳头净面,忍着腹痛躺下。   白鱼,性平味甘,开胃健脾,消食利水。   荆条,苦寒无毒。   荆花,祛风解毒,益气补中。   然而牧荆与鱼不可同食,食者必死。   这些粗汉子,没人想得到。一年多的时间,他忍够了。   匪人酒喝多了,身子又强健,会忽略一时的隐痛。等到痛得狠了,发觉并非腹泻而是中毒时,身边的解毒丸散里面,可没有能治这个的——他配的药,焉能不知功效?至于解药……他怎么会准备解药。   也就是说,今天喝酒吃鱼,份属必死。   痛楚一阵比一阵强烈,蔡安和闭目等死。   忽然嘴里被灌入苦咸苦咸的汤水,手掌粗野用力,卸开下颌,按着喉结,迫使吞咽,随后两只手指强硬地向口内插了进来,深深扣入喉咙,整个人被扣着双手,头上脚下提了起来,腹内一阵翻搅,不由得呛咳着大吐。那两根手指依然不依不饶在他口中好一阵翻搅,直到腥臭的汤水吐尽,嘴里满是苦涩胆汁味道。   蔡安和满脸鼻涕眼泪口涎,伏在腌臜的地上,嗡嗡作响的耳畔响起一个着急而熟悉的声音:“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   “你……”蔡安和心下不由吃了一惊,王蔫儿?   最近王蔫儿已经跟他疏远很多了,他不曾料到此时会节外生枝:“为何……”   王蔫儿急促地道:“院子里已经有人发觉不对劲,叫我带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蔡安和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们,没救。你带我去,哪怕看着他们把我大卸八块,也是没救,我自己就要死了,若你要为他们报仇,现在不动手,日后也没有机会了。”   “我不报仇!我只要问你几句话!”王蔫儿浑然不复之前畏畏缩缩的模样,径直拉着他衣领,凑到眼前:“四个月前,你发过一次烧,我听了你半天胡话,你们明明是——是‘那个’,两个男人怎么可能在一起,你又怎么肯为了一个男子的后门,就做出这等报复?!”   一向好好先生的蔡安和,空洞眼神蓦地犀利,尽管腹痛,尽管无力,忽然一口口水就啐在王蔫儿脸上:“虽同为男子,但也是夫妻之道,夺妻之恨,此仇不共戴天!蔡鹤为给我而亡,我焉能忍气吞声。你要报仇,便给我个痛快。”   “我说了我不要报仇!”王蔫儿明显也怒了,不过竟然压下了性子,抹了把脸,继续吼,“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男子之间不伦之事可以做到这地步!”   蔡安和愣了愣,为什么?他望着王蔫儿的眼睛,里面除了怒火,还有一丝丝……纠结?   “我喜欢他,我喜欢我,除了不能生儿育女,我们和常人一样……处处,都是一样,互相扶持,互相陪伴……我们也结过发,发过愿……他为了我,先走一步,不过一定走不远,定然会在黄泉路上等我,就像当年在河滩上,等我捡到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蔡安和的衣领松了,王蔫儿愣怔怔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普及一下“春点”,就是江湖暗语黑话,采荷=无本生意,开花=分赃,土条子=蛇,南北各帮派也有不一样的说法,我混着用了。   牧荆就是常见的荆条,荆花鱼汤杀人事件这个梗……很旧,旧的我都不好意思。写文夸张了,有学中医的亲,看看就好,bug惨不忍睹赶脚好像小白文。    第 44 章 番外:王蔫儿与蔡安和(下)   王蔫儿注意到蔡安和的时候,蔡鹤还活着。   那天帮里下山“采荷”,劫一队商车。商队都有护卫,为安全起见,一般不收留孤身行路者,而蔡安和和蔡鹤二人,因自身是大夫的缘故,碰巧救治了一位受了风寒的管事,得以中途加入。   二人正庆幸行路方便许多,可以将同门的算计、鄙视抛之脑后,憧憬着日后如何重起炉灶,谁知卷入无妄之灾。山道当中横放大树,截断了去路,紧接着几声响箭,震天价的喧哗,山匪杀出。骡马惊了,其中一个发了蛮力,硬生生将车掀翻。护卫们打起精神迎战,未见过这等场面的人,自然手足无措。   王蔫儿惯例,在匪徒与商队交手的时候,自己保命为先,净往人少之处摸鱼,结果就见车队尾部,有个年青人,奋力想将车子扳回原位,可惜车上货物沉重,加上骡子乱踢,并未成功。   王蔫儿眼神不错,看见车下压住人了,也看见有同伙举刀冲过去了。   然后那年青人就中了一刀,倒下的时候正好伏在车下那人的身上,护住了对方的胸腹头面要害处,然后不动了。   同伙人举刀还要剁,被一个护卫缠上砍了,那护卫也无暇顾及地上人的死活,见王蔫儿打扮,自然迎上便杀。王蔫儿叫了一声不好,赶紧撒丫子跑,把护卫引到别的战团,自己摔个跟头,跌跌撞撞打算给年青人补几刀,横竖没人看见,到时候给死人捅刀也算功劳,也不至于太下不了手,到时候翻口袋更可以趁火打劫弄俩钱花花。   他胆子小,从来不敢光明正大,从车后绕过去,准备下手。但是当他探出头来,发现年青人尚未断气,染着鲜血的手掌抖抖地抚过另一人面颊,嘱咐:“……安和,我护不了你了,可是你得好好活着……我们这辈子有缘无分,下辈子我一定早早找到你……安和,你发誓,这辈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找一个喜欢你的……”车下那人哽咽着说什么,王蔫儿听不太清,不过沾满鲜血的手无力垂下时,他知道年青人是死了。   王蔫儿忽然觉得这一幕眼熟,不过他也来不及细细琢磨。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商队覆没,帮中庆功,大半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才回想起自从进了帮,经历捧高踩低,人情冷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之前的一些为人处事,桩桩件件自己竟然错得离谱,悔之不及。   那个时候王蔫儿只觉得那两人之间关系紧密,还没有往别处联想,直感叹真心难得,便有意无意对着受伤的蔡安和好一些。   蔡安和养伤,制药,治病,神色一直是自然平淡。王蔫儿想想自己当时也没当什么大事儿,苟且求存而已。   但是太想不到,那天就不该好心陪蔡安和,对方昏迷呓语中,吐露种种爱意。王蔫儿听清楚了,才傻了,才惊了,才不明白了——明明这样不错的大夫,怎么竟然是个断袖!   而且,竟然还打算报仇?   王蔫儿开始留心蔡安和。   一个人做重要决定的时候,神色总是有些异样的,即使掩饰再好,架不住有人日日留心盯着。   蔡安和提出白鱼的时候,王蔫儿还不觉怎样,等晚间蔡安和又献上酒,王蔫儿就感到事情不太对。   他非但没敢喝鱼汤,托词午间吃撑了,连筷子都没动,随便找个借口,在院外候着,果然看见蔡安和早早出来,步履匆匆,面上一片空白,一只手还有意无意按着腹部。   王蔫儿蓦然间打了个寒战,脑筋飞转,他并不知晓食物相克一事,只小时候听管家说过,要是吃进不好的东西,赶紧灌下泥浆汤,吐出来就好,没有泥浆,浓盐汤也可。   王蔫儿转到厨下去弄盐汤,他还想把心里那点事儿向蔡安和问个明白。   睁眼,发现一件不幸之极的事。   嘴里有甘草的味道,蔡安和叹了口气,被王蔫儿灌下催吐的是浓盐汤,估摸着吐出了不少毒,眼下明显是被人救治,自己没死成。   手软脚软,硬撑着想坐起来,刚一动就头晕眼花。勉强撩开帐子,看看四周,陌生而朴素的房间,像家客栈。   既然王蔫儿知道用盐汤催吐,不知那些匪类……蔡安和暗暗叹了口气,果然,医者还是算计不了人啊,白白糟蹋了机会,若是再去,难比登天。   正自想着,忽然门响,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蔫儿。   不过此时的王蔫儿,已然换了模样,土布裤褂不见了,青玉簪,文士衫,折扇,锦带,香囊,人也挺胸抬头,俨然翩翩公子。   见他醒了,王蔫儿眼睛一亮:“蔡先生。”   “小王……”一开口才觉得嗓子嘶哑异常。   王蔫儿赶紧扶他坐起,一边端了茶碗给他喂水,一边说:“你昏了五日,大夫说中毒已解,昏迷是思虑过重,加上体弱所致,日后需要调养。”   “那些、那些人……”蔡安和不关心什么思虑、什么体弱,望定了王蔫儿,眼里是求恳,是渴望,是期待最后一点亮光。   王蔫儿把茶碗放回桌上,脸色很不自然地,有点发青,嘴唇也有点抖:“他们死了。我……我趁乱,四处放火,他们都着急,救火去了,我看帮主周围没人,就杀了……杀了几个,带着脑袋,背着先生跑出来。官府有花红悬赏,所以我们现在……”他比了比自己身上。   没想过平素畏畏缩缩的王蔫儿,竟然也是个狠角色,不过,好歹,大仇已报,也没什么。蔡安和长长吁出一口气,愣怔怔的,停了一会才道:“谢谢你,可惜我无以为报。”   王蔫儿趁他发愣的时候,探头出门,唤小二请大夫,转回身在屋里坐下,闻言忙道:“这可不用,我本来也是被迫落草为寇,难得有机会脱身,只是……”他欲言又止,片刻,终没把话说出口,只道:“你先调理身体。”   大夫来了又走,蔡安和静静躺着,浑似没了生气。   王蔫儿忍不住问:“蔡先生,日后有什么打算?”   蔡安和摇头:“报了仇,也没什么打算了。”顿了顿,忽然道,“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这……”王蔫儿怔了一下。   蔡安和道:“我昏迷之前的事,都还记得。”   王蔫儿脸一下子红了。   “男子相恋本违常理,外人看不起也罢,看得起也罢,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过日子而已。”蔡安和叹口气。   “可是怎么会……”   “我本来有间医馆,”蔡安和道,“师父收了几个徒弟,我排行在四,但并非自夸,师傅收的这几人中,我学得最好。阿鹤原本是个小乞丐,有一年涝灾,我和师父、师兄们到江边救人,远远地以为他是尸体,走近了才发现有救。”   “于是我救了他,他身体好了以后,缠着我非要学医,师父说大概我们有缘,收了便是。”   “谁知这个小滑头,我日夜相伴,尽心待他如父兄,结果有一天为了照顾他,刚辞了给我保媒的婆子,次日便看见他和同门师侄女说说笑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才惊觉有些事情不对。”   “直到那小滑头夜来哄我喝酒,以为我睡过去,趁着酒劲儿偷亲我,我才知他心里和我想的竟是一般。”   “我们虽在江南,有契兄弟之说,可是所处之城镇北地人多,民风一向严谨,我与阿鹤师徒名分,又是同为男子,这事自然不可张扬,但还是被师父看出来。师父到是待我极好,他本属意由我继承医馆,只是此事被师兄知道了。”   “为了医馆声誉,师兄趁师父出门访友,将我俩严词训诫,阿鹤见他们训我,一时也怒极,说了重话。我本就愧疚,于是自领责罚,带着阿鹤离了师门,想着去别处另立医馆,既能与阿鹤在一处,又不忘师父治病救人的教诲。”   “谁知一切尚未开头,就已然……”蔡安和叹道,“我当年一步行错,步步皆错,连累了阿鹤为我而死。只是,情之一字,伤人至深,我也不能负他。”   “你还要寻死?”王蔫儿惊了。   蔡安和苦笑:“我本生无可恋,想着与匪人同归于尽。现下这个样子,似乎一时也死不成,阿鹤让我好好活着,我便还是行医去,给阿鹤积些阴德。”   王蔫儿停了半晌,忽然问:“你教我医术,可好?”   “学医?”   “嗯。我也……积些阴德。”   ……   “好了,燕华,容翔,今日我这个故事如何?”   “少爷讲得好,若当做话本,想是不错?只是……若要大街小巷传诵,需要改动。”   “嗯,现下只能写师徒之恩——燕华,你来改话本如何?你念,我写。”   “少爷不是还要忙医馆?”   “我们有容翔在,是吧容翔?”   “啊?我……”裴回心道,当初怎就没发觉,王大少的恶劣脾性呢?   ……   与此同时。   “阿鹤,醒醒,醒醒!你怎么了?”   “师父……”   “阿鹤,可是魇住了?”   “没,我做了个梦。”   “梦——阿鹤你勒的我太紧了,这是要干什么。”   “师父,你就让我抱一会儿……梦太可怕了……我梦见、梦见我们的事儿被发现了,被赶出门另寻出路,然后途中,我死了……”   “死了?”   “——师父,师父莫怕,轮到你手劲儿轻点了,只不过是个梦。”   “阿鹤,说完它。”   “嗯,我梦见自己死了以后,你为了给我报仇,在仇家身旁忍了大半年辛苦,最后施计策,与仇家同归于尽。徒儿才知道,在师父心里,我竟然如此重要。师父……若当真发生此事,你我岂不是要抱憾终生?”   “梦大多是反的……你在做什么?放手。”   “求师父证明一下徒儿在师父心中……”   “滚!大中午的,从我身上下去!”   “匡——”某人从床上滚到床下的声音,当然,被踹的。   而踹人的那位,裹了裹被子,寻思:要不要趁现下,未雨绸缪,主动离开?虽说是个小医馆,但若能流传下去,也不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况且自己还收了个敢爬上他床的毛脚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庄周梦蝶,蝶化庄周,是真是幻有什么关系。   本篇番外完,祝女生节快乐~   谢谢印蓝月儿亲的雷   谢谢一直看文坚持留评的亲们,无论是意见还是建议我都有认真考虑~   很不想往下写直接跳到幸福生活,因为中间有一段比较那啥虐。但是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吧,目前。。。先不放上来了,太丢脸鸟。等我搞定一些生活问题。。。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