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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源念大学的时候,学的是西哲,学的是政治,学生会搞得风生水起。毕业又跑去欧罗巴番邦拼命灌洋墨水,二十八岁归国,明夺头筹,暗通款曲,直接走上大学讲坛做起了诗书礼易的夫子,圆了爷爷年轻时候的梦想。眼看这人生阳光灿烂,就要开始一展宏图。   结果就这么出事了。   这一天醒来也是阳光灿烂,只是谢源头痛欲裂,身疲力尽。他抬手按了按额角,触到了冰凉滑腻的液体,吓了一大跳。睁眼才发现是满手的水,微微松了口气,又把眼睛闭上。   他顾自眯了一小会儿,结果越睡越冷,迷迷糊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这才发现好家伙,半个人都泡在溪水里,冷冰冰的,不住往下淌水。下半身就套了条裤衩,风一吹冷飕飕。谢源刚起床反映慢半拍,定定看着一条溪自身下蜿蜒而过,顺着水流望去,对面繁花掩映,再远处是茂林修竹,一派取义天然。   谢源醒全了,眼睛用力一闭再睁开,仔仔细细环顾四围。   再三确认自己背倚高耸断崖、面朝春暖花开时,他再是醒全也有点蒙。   他现在体验生活,住的是教工宿舍,记得昨晚上回去的时候,不幸遇到隔壁那教化学的哥们。人刚练完吉他,把大家伙往他身上一挂,约会去了。他明明一个人吹着晚风回寝室来着……于是这个地方和他们那个常年熵值很大的寝室,没有相像。   他想到报纸上频频报道的活体摘除,颇有点后怕,低头摸了摸胸口,一片白皙没有刀口。他又站起来走几步,觉得除了没力气之外,就是些小擦伤,不伤筋不动骨,这才吁了口气。野望无人,烦躁间随手掬起清水扑到脸上,然后回身忙着找自己的背包。   洗完脸一转身,谢源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看回水里。水波慢慢平复,被长长的发梢一弄就又有些零碎。他看着里头印出的陌生面孔,心说这哥们谁啊,男生女相,长发飘飘的……再一想,哦这我。   这我?   这我?!   那我去哪里了?   谢源死死盯着自己酒红色的眼,又不甘心地摸摸眼裂下的一颗泪痣,半晌,一甩手搅碎了一溪静水:“怎么回事……”   他现在觉得掏心挖肝什么的,还算是小事,这突然回炉重造一下,他很有些吃不消。心不在焉地找了会儿背包,没找见,谢源开始觉得这他妈不会是穿越了吧。全身上下就套了条裤衩,四周又鬼影不见一个,这穿越很狼狈嘛……   等裤子干透刚刚过午,四周除了鸟叫声什么都没有。他呆呆晒了会儿太阳,只觉得遍身伤口疼,还很饿。好歹有了点力气,强撑着站了起来。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能久待的,到时候如果遇到个虎豹豺狼,可就没有办法了,必须得在日暮之前找个藏身之处。   谢源踩着溪石越过山溪,往林间还未走几步路,就看见隔壁那哥们昨天挂他脖子上的吉他。它很野兽派地倒插在松软的溪泥里,好端端的琴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谢源心想这东西怎么在?又趴回水里头瞧瞧,结果还是那张很陌生的脸。   他站在中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换了个人,吉他却还在;吉他还在,他的背包又为什么不见了。这不科学嘛。一边想一边慢吞吞向吉他走过去。不是自己的东西丢了不好说,怎么说那哥们攒了不少钱买的。   而且谢源觉得说不准,这就是日后唯一可见的工业化产品。   当他的手扶住吉他时,音孔里突然“呲溜”冒出一条蛇。谢源没有防备,要缩手已来不及,那赤蛇已经飞速地盘上了他的右臂。   他胆子算是大的,给红得发亮的家伙一盘也顶不住,面色发青,下意识地就去甩,还真给他甩掉了。他看着那一抹明摆着“别惹我”的亮色在地上盘来盘去,拔腿就往来处跑,一口气跑出百多米。历来腿长脚程好,他心想这下总该甩掉了吧,一回头却发现那蛇就在背后,正等他送上门呢,整条飞跃起来扑向他的门面。   谢源虽然没在爷爷手里学过什么防身术,但是保镖的架势还是见过一些的,不管不顾地躲闪起来。半刻之后,就发现右手臂一紧,那玩意儿又缠上了。他索性闭了眼别过头去,心下哀叹这就算不死也得麻烦好一阵。   意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倒是背后突然响起了轻佻的声音:“谢左使,别来无恙啊!”   谢源把右胳膊擎远端平,努力无视手臂上缓缓扭动着的赤蛇,抚平发毛的心肝回过头去。   背后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头扎手的头毛挺有个性;右耳上戴着锃亮的耳钉,晃亮晃亮的挺有个性;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腰带却长得要拖地。   谢源有些不悦地皱皱眉头:他课上有时会有这种巨潮又明骚的学生,很不讲理,专门找茬,有的还是外国留学生,打不得骂不得的。这一个看着挺像。   谢源就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了。他看到他那衣服就明了,这大概真是穿了,这年头没人会大摇大摆地穿套粗布短褐,还一看就是纯麻的——整一个古代勤劳勇敢智慧朴素的劳动人民,的异类,但依旧是古代劳动人民。这个时空不对劲,但看样子自己在这里显然有一个身份。在搞清楚之前他还不想开口,多说多错。   那人自来熟地绕到他跟前,大惊小怪地“哇”一声,又绕着他走了几圈,一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哎呀不得了,谢左使居然被碧瑶宫打得只穿着亵裤出奔,啧啧……”声调略高的男声散发出一股独特而微妙的欠揍感。   很好,谢左使,碧瑶宫。   手臂上的小蛇已经不动了,似乎枕着他的手臂睡香,谢源偷偷瞄了它一眼,发现它好像长得有点古怪,也看不出哪是鼻子哪是嘴。谁知这一瞄之后,年轻小混混退出一丈,嬉皮笑脸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我奉教主之命前来接应左使,左使总不会因为我嘴贱,就起杀心吧!”说着装模作样一掌嘴,可怜兮兮地挤了挤眼睛,“谢左使可能不认得盗曳了,可是盗曳自在总坛一睹谢左使的风采,就无一日敢忘记啊!盗曳每天睡前还要念上五十遍谢左使的名号以求平安的!”   谢源抽了抽嘴角。   很好,教主,盗曳……   还是个江湖!     二、鞭兄你乃真萌物      盗曳见他面色不变,知他没有杀意,就又开始犯贱:“真真想念不如见面。我千绝宫的立教之基就是左使大人的美貌!盗曳若是死在谢左使的裤衩下,也是好一场风流!”   谢源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不禁冷色道:“帮我把它取下来。”   盗曳一脸惶恐地看他走到自己面前站定,擎起右手,手上盘卧着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绯瑞云,连忙护着前胸一副自卫的模样:“谢左使!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谢源看看年轻人青白青白的脸,又看看自己手上的小蛇,领悟到诡诈的味道:“刚刚不是说死也不惧么?”   盗曳抹抹额汗:“嗯……啊哈……我去把马牵过来,很快的很快的,谢左使等一等啊!”说着几个提纵就不见了。   谢源望着他的背影又是郁闷:“一个个都会飞……”   乘盗曳不在,谢源仔细端详了手臂上的小蛇。他发现手感很不对劲,没有这种爬行动物惯有的冰冷滑腻,而是粗糙而干燥的。小蛇的身子很暖,源源不断有舒服的暖流透过皮肤入到体内。   他大着胆子伸出食指戳了戳蛇头,引得蛇头靠过来蹭了蹭他的指腹。这下他小心地箝住蛇头一看,刹那哭笑不得:哪里是什么蛇,分明是条鞭子!   鞭身赤红如血,夹杂着黑色的条纹,更添嗜血的怖意。原以为是七寸的地方,是用暗银雕饰的柄首,上头刻着简洁的饕餮纹。谢源左手握住柄端,十分契合。微微用力,鞭子软软地松开他的右手垂了下来,好不乖顺。   谢源无心地抖了抖赤色鞭子,看来这算是“谢左使”的杀手锏,嫌没处放就想绑在裤腰上。没想到才贴近腰,鞭子就自动缠上,还很满意地扭了几下,谢源只觉得毛骨悚然。   哒哒的马蹄声踏溪而来,他往回走了一段拔出了吉他,清洗了一番背在背上,迎着小年轻走过去。   “哟,这是什么?”盗曳盯着他背后多出来的吉他,下马把缰绳递给他。他没有去接,只似笑非笑盯了他半晌,把小伙子盯到浑身不舒坦,才移开眼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盗曳恍然大悟:“莫非是……”眼神闪烁。   谢源哪里知道他在“莫非是”个毛线,叹了口气摇摇头,小年轻立马噤声了。   盗曳依稀听上头说,教主大人这次派谢左使来素无瓜葛的碧瑶宫,是为了强夺碧瑶宫镇宫之宝,江湖上被传作仙物的碧瑶珠。碧瑶宫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千绝宫居然就派了一个人来叫板,耻辱,莫大的耻辱!所以宫主直接下了“玉碎”的手书,全派上下不要命地围剿左使。消息传到总坛,人家整派都差不多灭门了,不过左使也坠了崖,碧瑶珠下落不明。如今既然左使安然无恙,估计这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跟碧瑶珠有诸多牵连,左使怎会告诉像他这样的分坛坛主。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兴奋——从碧瑶宫到崖峰上一路尸体逶迤,却无人是左使。教主亲自赶来,放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了教主大人一句话,连他这个不在总坛当值的小老大,也火烧火燎地赶来,没日没夜地找寻。那已经是六日前的事儿了。世人都说,“绯云使”谢源这个太子爷苦恋姬叔夜,恋得当真苦啊,把教主之位拱手让人都换不来温存,绝对是活该,现在看来哪有这回事,教主恐怕也有意的吧?这次把人带回去可算是大功一件,赚工分升迁呐!盗曳想着想着打了个榧子,面上别提有多喜乐。   谢源在旁看着他一会儿沉思默然,一会儿情绪高昂,不觉好笑。看他牵着马便道:“一匹就够。”   盗曳还没发完愣,傻乎乎地“啊”了声。   “给你个赏头不好么?”谢源勾了勾唇角,乘他没回神嫖了回来。   盗曳对这一块地势很熟悉,两人一马,沿溪小跑了一个半对时就上了黄土道。甫一出谷,就有十几骑簇拥而上,“坛主!”   盗曳很得意地拉大嗓门:“上报教主,左使无恙!快去!哎,别忘了说是飞陀坛啊!”有人驾着马车赶上,谢源被颠地骨头散架,连忙躲到了车里。   待到天黑时,一行人赶到了教主落脚的小镇,镇中只有十字相交的两条道,道上早无行人。盗曳欢天喜地地扶谢源下马,迎面就是刚差遣回来报信的那厮。他苦着脸道,得知左使无恙,教主已与右使大人回总坛去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盗曳骂了句娘,偷偷瞟了眼谢源。   他不太清楚教主这算怎么回事,人都已经来了,找了六天六夜,眼见守得云开见月明,结果美人来了,他却拍拍屁股就走。这是害羞么?望着谢源迷惘的神色,盗曳不禁感叹左使真可怜,袖子断得如此壮怀激烈,还被人如此冷落。   他赶忙扯开笑脸摸着满头呆毛,“左使坠崖之日起,教主可就急急忙忙跑来,有好几日还亲自寻去,现在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等着处理吧!”   谢源看到盗曳明明尴尬却还要硬挤出来的笑意,全然摸不着头脑,淡淡向他点了点头。   镇子小,也只有这么一个客栈,饭菜说不好有多可口,幸而谢源饿得慌。摆下碗筷后,从楼梯上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医者,说是教中人,奉教主令留下来为左使诊脉。   盗曳一拍脑门:“我倒是忘了!这么大事!……请请请先生请!”起身把座位让给了他。   谢源撩起长发,露出额头上的伤口,“都是些皮外伤,先生开些伤药便可。”   “那是那是,小人自会给大人一一上药。”那医者点头如捣蒜,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放在油腻的饭桌上,伸出手来,“小人先给左使大人把脉,看看有没有伤到腑脏,乱了内力。”   谢源本来也无所谓,看看也就看看,但这大夫提到了内力,这一点他可吃不准。等会儿一摸,万一内力全无,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可有苦头吃。他嗖得冷下脸,“不必,习武之人也算是半个大夫,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这、这……”医者有些踌躇。   “无妨,行走江湖之人,没有那么娇贵。”他起身对医者点点头,“药给我吧,我自己去房里上药。”   医者掏出一大摞瓶瓶罐罐,一种种看花了眼,谢源遵医嘱比背书还费脑子。   背后盗曳吹了个呼哨,上前一步,出手拦下了他:“百闻不如一见!左使大人好生厉害,以一人单挑碧瑶宫竟连个伤痕都不留下,碧瑶宫主泉下有知,恐怕是投胎都不敢投了,没面子!但是虽说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现在反正有先生在,把一把就把一把,”说着还哈哈一笑,挤眉弄眼的,“说不定把出个娃娃来嘛!”   “你把吧,既当爹又当娘。”谢源反嫖了回去,说话间赤色鞭影一闪,乖巧地自盗曳腰上顺下上房的钥匙,卷到谢源的手中。   谢源突遇变故,半日间疲于应付,很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上床之后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养出了些瞌睡虫,夜半突然下起雷阵雨,窗门被疾风刮得啪啪响。他即使是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也睡不着,只好起身去关窗门。刚睁眼的一刹,窗外闪过一道惊雷,在床板上映出一个高举利刃的人影!   他看着狞利的光心肝一颤:怕的就是这个!     三、兄台你太猥琐了      这种时候身体如有神知,当即往上一纵,跳得刹不住,一下子把拔步床的床顶捅了个洞,痛得他半边脑袋都发麻。只听见底下“碰”得一声,那床板被人生生劈断了,腾起一波尘灰。在半空中的谢源惊出一声冷汗:拔步床三面都是镂空的隔板,因是夏季还笼着蚊帐,都不知道往哪儿逃,眼见那人跳上了床板就要挥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半空中扭了一下躲开刀锋,甫一落地硬着头皮往床外一滚。背后立即火辣辣地一道,是刀剑滚过脊线。他痛得“嘶嘶”直叫,人却不敢停,赤着脚跑得虎虎生风,一边跌跌撞撞一边高叫:“盗曳!盗曳!”   盗曳就睡在他旁边的厢房,他一叫,那边就传来什么东西滚落下床的重响。   背后随即刀刃破空,即使白斩鸡如他都以野兽的本能加速。猛地打开门,刃风已触到了他的背心。   “轰隆!”   雷过,瞬刹的光明熄灭,眼前一片黑漆漆,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无孔不入。门外的黑影提着刀穿过他的身体,“噗”的一声,没入体内。   谢源紧紧扣住那人握刀的手,吓得都快尿裤子了。直到那人在他眼前划亮了打火石,他才找回焦距和呼吸。   “诶呀呀,左使大人受惊了……”盗曳凑近他邪笑,右耳上的耳钉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谢源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盗曳收回穿过他腋下的牙刀,满不在乎地一甩,一串血珠就这样顺着银亮的刀身飞甩出去,淋淋漓漓,没进黑暗中,仿佛会发亮发烫。背后“咚”地一声,是身体失去了支撑倒下。   谢源不敢回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越想心越慌,随之而来的还有无边无际的疲惫。他揉揉太阳穴,往门外走去:“收拾个新房间出来,这里交给你了。”盗曳与他擦肩,走进门里开始翻检尸体,满不在乎道,“全被兄弟住满了。”   “借我半床挤挤。”   “诶?!左、左使大人……!你不会是说真的吧!教主那边没有关系么?”   谢源梦游一样摸到隔壁,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似乎要隔绝那冰冷又烫人的血气。盗曳的房间里,窗户是关着的,窗外的雨好像小了。   “还真是个江湖。”他苦笑,也顾不得处理背上的伤,闷进并不舒适的床铺上。   次晨,他一睁眼就是盗曳口水哗啦的睡脸,四肢舒张得和西方油画里头的土耳其宫女一样,一条腿还搁他身上,沉得要死。拔步床靠墙,他睡在靠里的那一侧,搬开某人的腿踩着就过去了,顾自接过小二送来的脸盆开始梳洗,也不管那人在背后哇哇大叫。   盗曳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晚上玷污了人家早上就把人家踩进脚底的烂泥里。   盗曳说人家也是命苦从小没爹疼没娘爱,你花言巧语把人家的贞操骗得去你要负责。   盗曳说人家很乖巧的绝对不会和教主争宠,而且人家的肚子很争气,要么不生生了肯定是儿子。   说罢,掀开到处起球的棉被跳了出来,只穿着一条裤衩在那里卖大腿,腿毛长得能梳辫子。他说,大爷,来嘛来嘛!   谢源绞干了毛巾,转身后仰加跳投,“啪”一下正中他脸心:“美人啊美人,为尽昨夜欢,我可是作一生拼,你知足吧。”   盗曳嘟哝了句“昨天还要死要活的”,把毛巾从拍红的脸上摘下来抹了把脸。   谢源瞥见床头案上有一套衣服,上头压着自己的鞭子,心说盗曳这人虽然猥琐了些,但办事还真靠谱,没他自己老早就要裸奔了,只是这衣服他怎么都穿不像。盗曳让他双手摊平摆出个大字,轻手轻脚的伺候着。谢源眯眼,他从小虽不至于四体不勤,倒也算是被人伺候大的,这种待遇十分受用:“昨晚上那人什么身份?”   “谁知道呢,”盗曳撇撇嘴,依旧低着头忙乎,“我说,谢左使还每个都去查么?我们这种人,谁手上不欠着几十条血债,那些个谁谁谁的七大姑八大姨又不知道有多少,成日盯着你报仇的,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完,有什么可查?”   谢源一抖,就盗曳这样子的都几十条了,那这个左使岂不是杀人狂,整一个反人类罪啊。哦,昨晚上这样子的还算经常性事件,那看来他首先要准备的就是棺材了。   两人用完早膳,坛中弟子早已集结完毕。客栈门口停着昨日那架马车,盗曳递上手,谢源心说这是把我当女人么,推开了。谁知盗曳突然反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差点把他拖下车。他稳了稳身子恼怒地扭头,就看见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匪盗头子逆着晨阳笑得相当嚣张。盗曳推推搡搡把他推进了车厢,自己也跳了进去。   谢源修长的眉一挑,就听他朝外头喊了句“走走走”,车轱辘辚辚动起来。   盗曳猥猥琐琐放下车帘凑近。车厢本就狭小,呼吸流转之间,他不适地微退,突然被狠狠制住手腕:“谢左使,你的内力……”   谢源心里一咯噔,好像潜逃了多时的逃犯开门见到了那双镣铐。他昨天半夜就准备好破罐子破摔了,就他那个白斩鸡的模样,说是左使也得有人信啊。   谁知盗曳凑得更近,嚣张得把热气尽数喷在他的耳廓上:“……好乱啊。”   “……恩?”谢源扭头看看近在咫尺的小年轻,“再说一遍。”   他一拨头发,把乱糟糟的发型搞得更乱:“我说的可是实话,好乱,吓我一大跳——是碧瑶宫的那批臭崽子么?怪不得昨晚堂堂谢左使还要向我呼救命,我早该想到的。”说着又凑近到过于近的距离,一对炯炯有神的三角眼简直会发光。   谢源瞥他一眼,开始本能得觉得有些不对劲:“下去。”   盗曳一脸委屈、含羞带怯:“我们、我们都睡过了……啊!绯瑞云饶命!”   就见长鞭一扬,魔教飞陀坛坛主以一道标准的抛物线,摔在了马粪横行的黄土道上。   谢源夹起长鞭:“你叫绯瑞云?嗯,真是个吉祥的好名字。”   绯瑞云高兴得只往他袖口钻。   自那以后的半个月里,盗曳都没怎么和谢源说上话。一是因为终日埋头赶路,一个车里一个马上,鲜有空暇交谈;又因为入了客栈也是吃完就睡,谢源又没心思说话。   盗曳要憋出个鸟来。   盗曳很早就认识左使大人,传说中爱疯了教主的“绯云使”,曾经意气风发的太子爷,教中最好最利的一柄刀。那个时候他还在“悬”部,每日除了练刀还是练刀,他知道不动手就活不下去。所以在他醒着的时候,他从不相信运势,也从不放下刀。每天每天,踩着同伴的尸体去换一餐饱饭,暗无天日。   他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谢源,最想打败的也是谢源。斗败上位者就可以取代他,这是教中的规矩,这样他可以少奋斗十几二十年。教中想打败他的人很多。一则因为上位者的武技总是超乎你的想象,但是“绯云使”似乎是个例外,他的身份,他与教主的关系,都给他的武技掺杂了很多水分;再则,他清绝的性子也不像是会给妄自挑战者穿小鞋的。   盗曳只见过他的侧影,纤细的,高挑的,穿得朴素,高高地束起一头长发。他在教主的房门外半倚着墙,缠补手臂上的伤口,眼里静静的,映着朦胧的连枝灯。   房里的教主,练着合欢。   四、江湖不符合我的政治美学     于是那玫瑰一样的眼中,有一潭死水的柔和与彷徨。   盗曳突然就不知道怎么了,不想去打扰。   所以他背着牙刀大摇大摆地走了回去,对师傅们说,诶呀,那个人太强了我打不过啊,真的,可厉害!   所以每每有人向他提起“绯云使”的残忍和冷绝,他总是喝着酒漫不经心地驳回去:“胡扯吧。”   在盗曳心里头,谢源这种男人太凄惶,他想起谢源会想到花什么的,特别美好又特别脆弱。倒不是说绯云使是个娘里娘气的人,只是种感觉。盗曳没读过书,形容不出来。   回忆到此,他烦躁得瞥了眼蓝布青花的车帘,舔舔干裂的唇角:几天相处下来,他完完全全判定自己当年是个傻二,就应该找机会暴打他一顿。   凑近了看谢源,哪有什么梨花海棠的柔弱情肠,除了男生女相之外就一个纯爷们,他都开始怀疑教主到底是在上还是在下。他当时真瞎了眼,估计绯云使当年听墙角的时候,内心其实在骂娘,他就白白被灯火渲染了的侧脸骗了个精光。   谢源却不知道这种种过往,他只是单纯得不想与盗曳走得过近。盗曳不是自己人,在他面前多言多错,若是被抓到短处会是麻烦事一桩。或许他与“谢左使”相处不长,一旦他事无巨细地上报,难保大魔头不疑心。   再则,他根本就对江湖事不感兴趣,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人都保持着疏离感。他现在看到吉他简直就像看到亲儿子一样。   江湖,对他来说从来不够有吸引力。   记得以前有个哥们老想培养他的武侠魂,借了不少老经典新经典给他,督促他进行高强度的阅读,然后正经威颜地让他说感想。   他说:“我认为,武侠中的江湖其实是一个混乱的无政府状态,对社会的影响极其恶劣。中原武林各党派,哦不,各派系实行多党合作制,以贵族制的方式在小范围内推行民主,落实到细处则因各派的实际条件不同而差异较大,行政效率底下;但是一旦出现一个强力的统领者,贵族制立马为僭主制所代替,并且由于武林世家的垄断地位,即使没有僭主也容易导致贵族变态为寡头。   “而魔教一般为高度专制,是典型的集权体质,自上而下贯穿的直线统治使行政效率极大提高,并且有效对内部人员进行意识形态渗透,这就是为什么魔教总是比中原武林强大,却遭致中原武林人权问题的讨伐。但是极权导致腐败,魔教统治者一旦腐化,就容易造成行政体系统的僵化,统治者崩溃则行政体系崩溃。所以魔教必不长久。中原好比是南朝,魔教所在的西域好比十六国,时间轴上的。   “所以,江湖,就是这两种政体此消彼长的过程,其间法治的思想全线崩溃,社会道德成为衡量正义与否的唯一标准。每个人都在争夺道德制高点,这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是道德讨论的基准平台全面崩溃的征兆,而最后,这个仲裁权一般掌握在中原武林的贵族家长手中,人称武林盟主——所以大侠杀多了人仍是大侠,魔教的人不管做了什么都是魔教。   “在这种思潮下,人们一方面病态地追求强力,把武力当做获取社会地位的筹码;另一方面将道德力量发挥到极致,这种精神内质与外在实践的极端矛盾就是武侠的本质。   “所以江湖并不符合我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美学。而且,尚武的社会大背景对知识的蔑视,导致江湖上会去研究药物化学,去研究军事化学,和各种提升身体本身物理攻击的办法,但绝不会有人崇拜智慧。如果是身处高位者,分明可以用行政和外交手段一统江湖,并且使它稳定长久。但它就不是江湖,而成为一个政权——我认为江湖对大部分的魅力都因为它是江湖。”   他看看石化的哥们,郑重地点点头:“所以对不起,我和江湖不兼容,侠以武犯禁啊,若是在江湖掌有权力,我绝对把那些个大侠都抓去念书。武侠的精神内质是儒教的延伸,可以看《论语》;武侠的外在表现是个人的强力,可以去看奥运会。”然后他抬手瞟一眼手表,拿起桌上的《法律篇》,“对不起,我去上西哲史,先走了。”   兄弟在背后爆骂:“你就是不喜欢看!还摆出这么大一堆道理!你以为科幻就很高贵么?我要代表武侠下战书……你真去上课啊?DOTA打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谢源摘下眼镜,“课可以不上,刀不可日废。”   综上所述,谢源觉得,让他穿越到江湖,一定是个悲剧。   半个月后,盗曳与谢源行到了魔教总坛,一路上杀退了一十三拨正道,二十一打刺客。盗曳总是提刀邪笑,耳钉发亮,强得不像话。杀人之后会用那颗漂亮的虎牙咬亮银的刀身。   每当这时谢源就不看,看不到他就不会难过,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发现不听不看就心安理得,盗曳为他杀人。   总坛在山上,山道险难,开始还可骑马,后来就连骡子都上不去了。谢源的体力在穿越之后好得发木,但他是个慢性子,慢条斯理的,不喜欢气喘吁吁,急得盗曳又要憋出个鸟。   好不容易上了山顶固若金汤的堡垒,日头立即一暗,一股阴寒袭身,不见天日,盗曳转眼间被人叫走了。一个衣着曼妙的侍女则福了福身,扬手抽掉了他腰间的绯瑞云,道教主在怡心堂候。谢源这些天什么消息都没有向盗曳打听,不知道怡心堂其实是教主的寝殿。   他还傻不啦几地背着吉他,打算先去自己的居所放一放,但那侍女裙角一转就走,他的话压扁了也挤不进去,只能跟着走进迷宫般的巷道里。教中的石洞是半天然的,石壁上有粗糙的打磨痕迹,每隔十步镶嵌古朴的纹理和盈亮的火把。不久,侍女将他带到一间石室之外,门闭得死死,是用鲸油浸泡过的沉重黑桐木,泛着妖异的黑。   侍女一躬身便隐入来时的黑暗中。   谢源打量了下那扇门,抬手一推,竟轻易推开了,头顶有机括咔拉拉的声响。他闻到里头飘出来一丝魅香,也说不出味道来,只觉得销魂蚀骨,越往里走越香,最后浓稠到有行进阻力的地步。谢源不禁皱眉,魔教教主的房间那么香,这教主女人吧。   门里很空旷,大得离谱,除了庞大的立柱投下的阴影之外没有其他。谢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深处两点幽微的火光,向着光慢慢走过去,是侍女造型的青铜灯台。   待到能看清灯台的衣褶时,他突然听到一声细媚婉转的呻吟,人当即就被雷劈了一样钉在原地。   “源?”男人的尾音微微地飘,像是行书中空渺的留白。   谢源立马反应过来,直觉失礼,转身就走,顺道把门“轰”地推紧。心说这行房事怎么不关门,光是闻着那股味儿听着那个声儿就让人无比靡靡啊!现在回想起来,鼻端好像还有诡异的味道……   转念一想又忐忑:老大刚是宣了他吧?如果宣了他还做的话……岂不是摆明了做给他看?这是为何?肯定不是炫耀自己性功能健全,那就是甩脸子了。   但是……如果这老大的规矩是你们在外头等着,老子不射不准进来,那他岂不是坏了老大的好事?      五、性生活应该是私密的事吧      谢源靠在一边抱着胸郁闷,心说哪个都不好办,烛火映照下有点凄惶。   冷不丁肩膀突然被人捏了下,谢源猫似地跳了起来,逗得盗曳大笑。他嘿嘿嘿不怀好意道,“怎么,老大在练合欢?”   见谢源叹了口气摇摇头,他哈哈一笑,往他怀里丢瓶烧酒,又掏出一只叫花鸡,“别扯谎了,这里阴着呢,喝点酒提提热。”   “不必了。”   盗曳不高兴地努努嘴,从他怀里把鸡捞回来,“不要拉倒,我还不舍得呢。”一个人在一旁稀里哗啦吃得很开心。   待盗曳开始大舌头,黑色的桐木门往两边划开,柔媚的女子拢袖而拜,露出胸前丰盈的片片白雪,“教主有请。”   谢源把吉扔给盗曳,整了整领口,“操他娘的。”   他骂得轻而慢条斯理,身近的盗曳一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全喷作了漱口水。   再次踏进教主的寝宫,魅香已散去些许,有两个女子跪坐在丝幔卷席的玉床上,用惑人的姿态缠绕着坐在床沿的男人,都是十分鲜妍的姿色。谢源不是童子鸡,而且有个漂亮的女朋友,只是现在看到人家老大怀拥两个绝色,羡慕嫉妒恨罢了。   男人赤裸着上身,只松松跨跨系了袍腰。谢源隔得远,他又偏生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相。   他不知道怎么行礼,就戳在看似安全的范围内,不动如山。果然,那男人指了指身近的坐凳:“你们都退下。阿源,你坐。”   谢源看着三个侍女自他身边无声的滑过,上前坐下,也不看男人火光里露出的脸,一脸正直地微微敛目。他不知道男人完全没有在意他的神色,而是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微微朝外打开、张成一个大方的角度的腿。谢源身材高挑,两条腿修长亭匀到了华丽的境地,外裳极短,所以腿型裹在亵裤里看得分明,从膝弯处分折成一个完满的直角。   谢源只是奇怪,男人放在床上的手不自觉地虚握着,好像很紧张。   “那东西怎么样?”男人从一旁端过茶杯呷了口,语调里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听起来很年轻,而且异常温柔。   谢源自然又不知道什么“那东西”,猜可能是碧瑶珠,于是故技重施,叹口气摇摇头。   叹口气摇摇头是他的终极必杀,旁人必觉谢左使机谋深沉,其中必有隐情是自己不够格知晓的,也就不再缠他,如盗曳之流。只可惜男人的权限比他还高,反问:“阿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谢源一听就有些想发笑:这人说话一点底气都没有,温柔到让人觉得懦弱,连语气里那股生气也清淡,淡得像是一只猫在摇着尾巴撒娇。   他强忍住笑意:“没有到手。”   “嗯……”男人沉吟着起身,在他身边踱圈。   不知是不是因为火光的缘故,让他的身影看起来又高又瘦,偏生他走得慢,谢源绷紧了身体如坐针毡。   他走了几圈突然停下,朝谢源伸出手来。谢源下意识地垂下眼,感觉到修长的双指攀上他的眉眼,鬓脚,唇间,指腹柔软细腻,是经年尊崇养就的雍容。手指落到颔下的时候,微微一挑,谢源就正对上一张清秀的脸。   平平的眉吊得稍高,眼角却略微有些下垂,看上去相当和气舒适,一点也没有魔教教主该有的狠戾,反倒像个贵气书生。只一晃神的工夫,那双手便慢慢移向他的脖颈,“那你怎么还敢回来呢?”   男人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声音那样惑人,情话般款款情深,但是眼睛却有些变化,谢源看不清却感觉得到。   等他第二次说“你怎么敢呢”的时候,谢源分明感觉到他的手势渐紧,脊背上瞬刹就爆出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这可真是死生之地,下意识就起身退了一步。他自己吓得够呛,男人居然也是一脸被吓到了的样子,想伸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最后抚了把脸坐回到了榻上:“阿源,我听说你带了别的东西回来。”   谢源看他终于绕回公事上,不免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他说的别的东西是什么。碧瑶宫人尽数被“谢左使”杀死,宫宇被魔教一众搜寻后烧毁,盗曳提起过。但是没说他有带回什么东西呀?男人等了一会儿,修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下:“你背着的那个奇怪箱箧。”   谢源恍然大悟,顿觉绝处逢生——这家伙说吉他。这事儿他可以横着扯竖着扯,扯得教主有个想往才好,否则别真一手掐巴死他。当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不是箱箧,是一把琴,摆在密殿正中央,大概与碧瑶珠有些牵连。宫商角徵羽与季节更替、四方禹贡甚至攻伐文息相对应,可谓包罗万象,若是能找到此琴的乐谱,就如同对钥取锁,必能顺藤摸出碧瑶珠的下落……”   “源?”男人突然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谢源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被拆穿了,这种时候反倒格外镇定,眼皮都不跳地直盯着床上的人。男人整个人都在发抖,但看上去不像是在发怒,倒像是惊喜,他都快怀疑是自己眼花。   男人却继而笑起来,笑着笑着便不知怎地一阵猛咳,谢源看不过去,给他递了杯水。他更添喜色,拘束地用两手接过杯盏:“阿源这是怎么了呢?要不是我……你……我都快以为是另一个人了啊。”   谢源偷偷翻了个白眼,你可不可以不要用这么多语助词。   “我们……有多久都没有这样子说话了呢?”男人平缓的眉毛弯了弯,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听出那要回忆往昔年华的意思,谢源急忙开口打断了他:“其实我是有事想求你。”   男人敛起笑意,眼睛还是亮的,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谢源静默了一会儿:“我想调派到分坛去。”   “哦?”   他几乎看到了空气中婉转上扬的留白,可仍然还是大着胆子说,“碧瑶宫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   ……   谢源推开门的时候,看到趴在桐木门上的盗曳,四肢舒张如同一只壁虎。   他哈哈大笑说,我在等你回来,万一被教主强得去。   “不亏。”谢源笑。他对这位兄弟口无遮拦成日嫖人已经很习惯了。但是盗曳不习惯,又喷出一口酒,要不是谢源眼疾手快往旁边一闪,大概就可以洗个澡了。他站在一边看盗曳的狼狈相,笑得特别开怀。   盗曳第一次看到谢源笑,阳光得像个什么似地,更加失望。那个迷途的凄惶断袖,果然是自己年纪轻轻犹自多情啊!   谢源哪里知道他在动什么心思,拍拍他的肩膀一个人飒飒然地走了,盗曳下意识地默默肩头,全是他手心的冷汗,忽而就笑了,提起酒壶往肩头一搭,跟了上去。   谢源不知道自己住哪儿,听他唧唧歪歪,也就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每每错落他半步。   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想刚才那事儿。一路他都过着猪的生活,收集的信息量还不如刚才与教主大人的一席话——虽然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公子姓何名谁。   他会想自请出塞可不是平白无故的,他构想大半个月了。留在都是熟人的地方太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自请流放到偏远分坛去做个小老大。   这位教主看起来虽然一点也不像魔教教主,但是很明显在暗中安排了耳目,到底是多少他不知道,谢源习惯性往多了想。教主问他为何要远离教坛的时候,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因为内力?这件事只有盗曳知道,但是这些天并没有看他修过书信。   他转头问盗曳:“你会写字么?”   满口胡言乱语被打断的盗曳相当不满,瞪他一眼:“……诶?别这样看不起人,写字有什么难?!”   见他一脸平静,盗曳觉得受了侮辱,开始叫嚣:“你不信我!本大爷会写名字!”   谢源恍然大悟状点点头。哦,看来真不是他说的,这家伙纸条都写不了,那就果真是教主的耳目了。   六、小老婆是个残疾人      好端端一个魔教教主为什么要设耳目在左臂右膀之间?   盗曳曾经提起过碧瑶宫的事情,说得很蹊跷。“谢左使”是乘宫主不在的时候前去起衅的,结果全宫人居然都杀了出来,这分明是被人下了套。不是千绝宫里的消息走漏,就是碧瑶宫的假消息渗透。   谢源本来也就随便听听,他哪里管那么多,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就大着胆子轻轻点拨道,这次碧瑶宫的事情怕是有人从中作梗。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有人是什么人,内人还是外人?跟没说一样。但教主居然显出“本座明了”的小眼神,估计这教主和左使日子不好过,最大的可能就是内鬼掣肘。   走了一阵,恍惚间听闻阵阵喧闹,盗曳殷勤地拉了他去填肚子。这魔教总坛的甬道四通八达,七弯八拐走得晕头转向,谢源被拖进一个半人工的巨大洞穴里。两个足球场大的空间中摆满了长条石桌,美酒佳肴样样有,像极了中世纪封建领主的餐桌。盗曳的叫花鸡和烧酒大概就是这里顺的。男男女女肆意饮酒作乐,嘈杂难闻。   谢源不喜欢那种气氛,他性子温吞,这么多人在他眼前动来动去,眼睛都花了,往石壁边靠了靠,却不知道背后正有小侍女托着美食鱼贯而入,便撞着了人。那小侍女吓得浑身发抖,还没请罪就被一旁醉糊涂了的男人攫住小腰抱走了。谢源无奈地摇了摇头,拦下要炸毛的盗曳到一旁觅食去。   “这帮兔崽子,老不死的不在,都疯了似的!”   谢源刚才见大老板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全转化了食欲,清闲地捞着酱汁豆腐干:“老不死?”   “嗨,长老呗……”盗曳翻了个白眼,“大家以前都没少在他们手底下受罪,私底下都这么叫——喂喂喂左使大人,你不会在长老会上把我供出去吧?”   谢源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个侍女福身向他献上了酒觞,“谢左使,您的‘明煌’。”   谢源本还想推辞,却突然想起来这人是早上在教中迎他的女子,这酒大概是教主赐的。谢源接过打算抿一小口意思意思,但是唇还没触到酒觞,倒闻到一股血气。   刚想问问这酒什么作料,这么吓人,女子突然伸手夺过酒觞抵在他唇上,然后飞快地按住他的后脑猛灌。谢源被突如其来的一口闷呛得不行,想咳出来却被捂着嘴,直觉得一股劲烈的血气在嘴里爆开,不用逼就自己咽下去了。   谢源眼睛一眯,是真发了怒。那女子却神色淡淡地又一福身,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   “盗曳!”   “啊……”   谢源看着他一脸发怔的模样就拂袖,心说这家伙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派不上。   盗曳巴巴地凑过来:“左使,这明煌什么味道!”   “味道,”谢源冷笑,“好味道。”   “想来也是。”他拇指一搓鼻子,“不知道哪年哪月可以喝到。”   谢源看他羡慕嫉妒恨的模样不禁发笑,“逗你的。这酒血气太重,什么酒味都品不出来。”   探手去勾酒杯的盗曳猛地回头,一双三角眼瞪得大大的,“血……血味?”   “怎么?”   “没……”盗曳支支吾吾,被逼急了就颇难看地笑起来。   后来他说了什么,谢源没了记忆。这药酒劲头极凶,谢源被灌得晕乎,连自己怎么睡过去都不知道。   睁眼的时候有个女孩在为自己捻背角。他乍一见有个人伏在自己身上,猛地坐了起来,把人家冲倒到地上。这也不能怪他,那天晚上的后遗症太严重,基本上睁眼看到人就浑身不自在。   女孩儿的眼神很不解,起身掸了掸罗裙上并不存在的尘灰,又坐回到了塌边。然后,纤纤柔夷盖上了他的额头。那种温柔的触碰让谢源直抽脊背——这可跟贪色无关。他知道他等得就是这个人,一个全心全意信仰“谢左使”,也让“谢左使”信任的。   假扮谢左使的这几天中,他意识到,从前的“谢源”简直就是孤绝的代名词,他在教中溜了半圈,按理说这副皮囊长得够可以了,可侍女就似乎没一个敢抬头看他,更多的眼神是偷偷摸摸投射在盗曳身上,带着赞叹与好奇。而这个女孩儿那么容易就做出亲密的动作,大概在“他”的心上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按常理来说……不是侍妾就是妾侍,可以装可怜套点话。   女孩是那种典型的古典美人,削肩单薄,下巴尖窄,一双细狭的丹凤眼勾起一丝清媚的春意。她的眸色是不自然的黑,很少有东方人的眼睛是纯黑的。就像上好的墨拓。   谢源寻思着怎么开口套出点话来,手就被那双柔夷牵起,放在女孩儿薄削小巧的唇上。那一瞬间谢源还以为真天降桃花,结果手指下细腻的唇瓣开始分分合合,却没有任何声音。   谢源脑中一个晴天霹雳:她是个哑巴!   “谢左使”最亲近的婢子,居然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而“谢左使”能用手指读懂他的唇语,他不能……   完全不能交谈,完全不能掩饰。   谢源有点蒙,觉得这不对啊,不带这么背的,颇有些绝望。他抽回了手,愣愣地撑在冰冷的缎面上,“出去吧,我不想听。”   被无礼的打断,女孩儿仄歪着头,很不解。   “去端点吃食,”他躺下,合上被子,“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谢源听到门被轻缓地带上之后,一下从蒙头的被子里坐了起来。   他推开门,门外是一条曲折的石道,墙上嵌着的萤石散发着微光,还有密密麻麻的孔眼,不知是为了偷窥,还是作为箭孔,必要时反戈一击。若不是偶尔有往来的女婢,这地方简直就像古墓中的墓道。   谢源隐在门后看了一小会儿,见有个女婢执帚经过,像是要清扫石道,便伸手抓了闪到一边。他撑着墙面,仗着身高把人箍在身下。   战战兢兢的女婢看清是他,惊惶地捂住了自己的尖叫:“谢……谢左使……”   谢源静静地盯着人看:“别怕。我只是很好奇谁动过我重要的东西。”   女孩子立马摇头,屈膝便跪,被他烦躁地拦下:“没说是你。我只是想问问罢了。”   “婢子、婢子不知……谢左使的私事都、都是书荷姑娘在操办……”   “书荷姑娘……”他钩唇轻笑,“那你怎知我可怜的小哑儿最近做了什么?”   婢子脸色惨白,但还是直言道:“谢、谢左使……书荷姑娘一向为人最是和气,对左使也是忠心耿耿,否则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若有教中有人做了对左使不利的事,那也不会是书荷姑娘……”   很好。所有人都怕他怕得要死,他却有个人望极高的、忠心耿耿的女侍。谢源只是笑,听到甬道里的脚步声,便放开了人。迎面来的人是盗曳。   “可否向盗坛主举荐一人?”他让开一步,让萤石的光亮照亮婢子的脸。   盗曳一愣,打个哈哈:“哎呦喂,这么看得起本大爷!”   他转身取走婢子手上的条帚扔在一边,对那目瞪口呆的人道,“今后不用再做这种低贱活儿了。你是我举荐的人,盗坛主不会亏待你。总坛是个是非之地,年轻的女孩儿早早去分坛见点世面也好,若是想婚嫁,盗坛主会替你做主。”   女孩儿听后千恩万谢,涕泣不已,也不知道真心假心。谢源见石道中时有人来,便把她推进自己的房里:“收拾好了再出来。”   盗曳抱臂而笑:“这可不像你,婆婆妈妈的,嫁女儿这是?这女的什么来头,让谢左使那么上心?”   “你懂什么。”他叹了口气,难得说了句实话。现下他点背到神经衰弱,不敢不小心。   他想了想:“不要让这女婢再见到我的小哑儿。”   盗曳的眼睛一下睁得滚圆:“书荷姑娘?她怎么了?”然后玩味似地挠了挠下巴,“啧啧,难道是……你的人后院起火?”   盗曳眼珠子却咕噜噜一转:“也是。毕竟是亲兄妹,怎可能有一世仇。”     七、莫名其妙的妖精打架     谢源心里一咯噔,亲兄妹?盗曳却没有发觉,继续满不在乎地嚼着舌根:“不过无论如何,当年教主也真舍得下手……要不是姬书荷人善可欺,早八百年闹翻天了。”   谢源微微理了理思路,对盗曳晃了晃手指:“多话。”听房里没了动静,就回身开门,让那女婢跟着盗曳走了。   “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何事?”谢源看着两人的背影,突然发问。   盗曳回过身来,笑得露出一颗漂亮的虎牙:“看看我的谢左使有没有准点用晚膳啊!”   谢源觉得奇怪。老实说,盗曳的态度、盗曳看他的眼神,让他很疑惑。本来他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可是回想起早上大老板说话的口气,就觉得……   怪一个是巧合,怪两个可就……   不多时,书荷端着许多吃食回来。谢源吃得香,却始终不与她说话。书荷静静地坐在踏脚上,时不时起身,去规制明明已经很干净了的房间。有时候两个人的余光不小心撞上,谢源就低头扒饭,书荷则好奇地看过来,坐在他身边想说又比划不出的模样。   那一夜谢源都没睡好。   书荷的房间就安在他旁边,一般来说主仆有别,他观察了一番发觉这在魔教中也不例外。所以盗曳的话可信,书荷的身份不简单。听他话里的意思,书荷似乎应该是教主的妹妹,那就是魔教的公主啊!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在他房里操劳,怎么想都不正常吧!   唯一说得通的就是盗曳口中的“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教主下了什么手,又为何让他伺候“谢左使”?他想到书荷的口不能言,蓦然间毛骨悚然。   手足么?……   那他还真要为今早的见面出一身冷汗呐。   近晨才模模糊糊地睡着,不知为何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追杀、血光、扭曲的刀光剑影,谢源明知是梦却依旧无法解脱,浑身盗汗。直到听到门外响起三声木铎,人才脱困,简直就像大病一场。   天色刚刚泛白。房间里只有很小的一个窗,其实说是窗,毋宁说是洞,大概有两拳大小。借着光,摆设与器具可以看出朦胧的边廓。这一觉不过半个时辰。   谢源比刚穿过来那会儿还难受,不但头痛欲裂,而且身上忽冷忽热,已经超出了发烧应有的症候。他想坐起来喝水,却闻到一阵奇香袭人,冰冷的酒觞已经抵在他的唇边,微倾着哺了一口。谢源迫不及待地饮下,这才尝出来正是白日里饮的“明煌”,只是更加浓烈,血气恶心得他控制不住,哇一下吐了个精光。一睁眼,果然是那个香得让人发憷的教主。   “哦?还是这样?”男人的声音隐在晨明前的黑暗里,尾音微扬。只是他的动作远非他的声音来得镇定。他本坐在床边,逆着光看不清影像,突然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就把他按进织锦堆里,“我以为你想通了,原来你还是这样!那好,我成全你。我想过很多次,与其你寻死,不如你死在我手里。”   谢源刚醒,被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条件反射蹬腿就踢。那魔教教主也好笑,除了浑身香香的,似乎也没别的厉害,居然被他一脚踢开了。不过他马上又拢了上来,单手掐住他的咽喉,猛地收紧。这次劲道怵人,谢源瞬时头晕眼花,大张着嘴意图呼吸,冰冷的空气却无法连通紧缩的肺部。   男人凑近,脸色青白如獠鬼,眼睛也赤红一片,像修罗魔一样,一点不像前日见过的那个贵气公子哥。他一低头叼住了他的下唇就狠狠吮咬,舌也同时胡乱探了进来,另一只手猥亵地伸进亵衣之中,肆意粗暴地握住与揉捏,用力之大,简直要将他毁坏。谢源乘着他放松得空喘了口气,脑子里惊雷阵阵:你说杀就杀吧,打不过没办法……可是还奸杀!俩大男人,这什么事情?难道是教主看上左使,求欢不成反要人命?!   想呼吸,想呼吸,想呼吸……   可惜,不论是唇齿,还是鼻息,哪里都被牢牢地禁锢住……   原本玫瑰色的眼眸浓得要滴血。男人看着那样的眼睛,脸上显出迷醉的、痛苦的神情,眼里斑斑驳驳的一片,青白的肤色上也有了些许人色。   深入亵衣中的动作却愈加让人难以启齿。   意识已经慢慢涣散……   他本来双手无力地抠着他束颈的手,慢慢地垂下……   愤怒,绝望,不甘……   突然间,双手暴起,一手推开他的前胸,一手狠狠切向他的脖颈。他连哪里来的力气都不晓得,只知道浑身都在发热发烫,劈风而过的啸响带着劈山裂石的威压!   男人错愕之中松开桎梏他的手,想接他的那一掌。谢源却在大吸一口气的同时收手,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躲到了箱箧旁。   冰冷的空气源源不断地鼓入肺部,全身上下都像是从冰水里捞上来一样,只有脐下热热的。这一折腾,不适感较之起床时更甚,头一顿就觉得脖子要断。左胸痛得要命,他胡乱抹了把四溢的口水,狠狠瞪着床上的男人。   男人断线一样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他,脸上尽是错愕,无奈而可怜:“阿源……”   谢源觉得这个教主有点精神分裂,一会儿温柔,一会儿黄暴。吐了口唾沫,都是红丝,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明煌酒。男人一怔,瘫坐在他的床沿:“哦,原来还想活……”   “否则真他妈被你强了。”他回道,嘴角扯开一抹无声地笑,笑着笑着就不住咳嗽,喉咙很疼。   男人没有回答。   窗外大亮了,男人的侧脸上一层白虚白无的光。他低着头,所以谢源也再看不出他的神色。良久,他也没动。   直到谢源想起身的时候,他突然叫了声源。尾音微微地飘,像是行书中空渺的留白。   他说阿源,我想过了,我不能放你去分坛。这里有再多的不好,也根本不是理由吧,你分明就是这里长大的,你想逃开的就是我吧。你即使想想被我束缚,都会难受得要命,但是我,我不一样,我一想到你有可能哪天就不在了,怎么找都找不到,都不想要活下去了。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所以我们只能互相毁坏与撕咬,也只能逃脱和占有。我知道你已经累了。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我宁愿亲手杀了你。我想要一个了结,就是今天。   他慢慢抬起头来,赤红的眼里闪着冰冷又疯狂的光,你不死,那就我死,总得有个了结……   谢源头皮发麻——谈个恋爱这么纠结?他是彻底搞不清“谢左使”和他的情人了,莫名其妙。   不过心里头反倒越发确定这家伙现在在犯病,还学娘们撒泼,只摸了摸嘴角的血微嘲:“我只不过是去找个清静地方养伤,你胡思乱想什么,又不是不回来。”   那人眼里一闪而过的微光,然后又慢慢低下头去,两人之间一时无人作语。   突然外头吵吵嚷嚷,书荷狼狈地扑开了门,手上不知为何血淋淋的。她连滚带爬地摸到谢源身边,背后几个捉刀的人似乎在拦她,见房里不自然地安静,又一步步退了回去。   书荷俊俏的脸哭得一塌糊涂,嘴巴开开合合又说不出话,只能嘶哑地“啊啊”叫着,谢源看他委实可怜,不自禁就伸出手,想把她抱过来。谁知书荷抓了他之后,就死命把他往自己身后推,挡在了他面前,颤抖着面对床上的男人。谢源大惊,书荷比自己矮了有近十公分,娇小得像朵小杨花似的。而现在那朵小花颤抖着挡在自己面前,谢源心里五味杂陈。   八、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姬书荷歇斯底里,头发散乱形如疯癫,一边挡着他,一边朝男人张牙舞爪。她本来涕泣不已,见着男人却牢牢地闭嘴,偶尔有痛苦到极点的哽咽传来。   谢源显然觉得身边有书荷更安全,反握了她的手。   男人不备他妹妹坏事,眼光朝门口的黑衣人一掠:“谁让你们把她带进来的!拖下去!”   他的狠戾相当不自然,谢源读出了恐慌的意味,发现他眼里的红光已经褪尽,暗自松了口气——这教主正常了。捉刀的黑衣人上来扯人,谢源抽下案几上的绯瑞云断地一击:“退下!”黑衣人一时不敢动弹,在对峙的两人之间两两相望。   男人不动如山:“滚下去。”   “她是你妹妹,”谢源牢牢捉着姬书荷,“你心安否?”   男人喉头一动,拍案而起:“你心安否!谢源,你心安否!”说罢把周身的一切扫为碎片,拂袖而去。   天已大亮。   待男人领着一众人离开后很久,谢源依旧痴懵着,头痛得不行,又不理解为什么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他“心安否”,恍若受了多大的委屈。   幸亏这一对都不正常,否则,他恐怕早就穿帮了。   姬书荷一直在哭,转过头摸着他的脸,依依呀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看上去特别可怜,谢源只抱着她不说话。小姑娘哭了一会儿就累得软倒在他身上,一动不动,恍若死去。谢源叹了口气,等缓过来一些,把她抱到床上安顿好。   他看着小姑娘睡梦中也苦大仇深的脸,伸手把那两笔秀气的眉头给揉平了,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润润喉。他不明白,这怎么一下子从武侠片变成家庭伦理剧了:男友,男友,和小姑?这什么诡异的剧情!   武侠片倒还好,打打杀杀他还可以偷鸡摸狗,打得过打,打不过跑,这家庭伦理剧要他怎么弄!要不是现下几个人都跟得了精神病似的不稳定……   日后的路那么长,他必须得找个法子从这里出去。   其实若是穿越成别人,谢源早睁眼瞎说:“我失忆了。”   但在惯于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谢源没有蠢到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人前:魔教左使把武功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就买棺材等死去吧。   就算不是生死过招,也难免有人乘乱坑你。嘿谢左使,我以前和你好兄弟——你当他什么?人都是会装的,说不准谢左使以前杀了他全家呢。   谢源是个聪明人,他得装着谢左使,再苦都不敢说。   但随便装个人都不好装。你有了他的声音,身形,容貌,你就是他了?   谢左使再怎么孤绝,他的人生都不是一张白纸,只要他在江湖混,他就有关系,他有圈子。他的人生二十余年的过去,谢源不可能当做他死过一样浑事没有。现下,他必须得继承谢左使的江湖。   在谢左使的圈子里,已经出现了教主,姬书荷,盗曳三个人。盗曳是刚结交的问题不大,但光那两兄妹就把谢源折腾死了,以后一波一波来他可顶不住。谢源打算先寻一处僻静地方避避风头,顺便调查一下谢左使的生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除了以谢左使的身份活下去,他根本没有退路,谢左使就算做了再惊天的事情,他也得扛。   喝了点热茶好受些,突然听到睡梦里响过的木铎,在门外清脆地叮铃,叮铃。谢源抬望眼,隐在门后的黑衣人幽幽道:“殿中集会。”   这事儿还一桩桩的,谢源跟着黑衣人出门,一眼就看到倚墙抱臂的盗曳。   一见他,盗曳猛地蹿过来:“怎么了?!”   “怎么了?”   两人同时开口,都是一愣,然后相视一笑。谢源疲惫地摇了摇头,盗曳蠢笑着摸着满头呆毛,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   “……喂,本大爷不在,你……你没被怎么样吧?”盗曳盯着他脖子上的淤青,说话都难得的轻声轻气,好像太大声会把他弄痛一样。   谢源咳嗽两声,还是觉得喉咙疼,瞥了前头领路的黑衣人几眼。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穿梭在甬道中,自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过话,连脚步声也没有,只是腰上安着的木铎随着黑色的斗篷零零作响,谢源觉得有种跟死人走在一块儿的错觉。   “能怎样。”他轻描淡写地说,偷偷观察着盗曳。他一脸“本大爷很想知道”的神色,八八望着自己。   谢源见这气氛相当好,清了清嗓,又开始想方设法吊他话。他苦巴巴叹了口气,“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处成这样了。”   结果盗曳光咂舌,没说什么。   谢源难得示弱居然没有见效,郁闷得想去撞墙——现在,只要有个人告诉他教主和左使这是怎么了,他都能跪下来给人家上香。   其实盗曳此人外表粗放,内里很是仔细妥帖。他在门外听到里头那哭天抢地的动静,知道可怜的左使大人又吃亏了,果然回头见到人,一夜之间消瘦如斯啊——为情所困,为情所困!他就不太敢挑他的伤心事。谢源被折腾得眼眶还红着,又心怀大事一脸苦相,在盗曳看来就是断袖本色。盗曳自知五大三粗,想来想去想不出安慰的话,索性就不说了。   盗曳也不是很清楚教主和谢左使的事情,有的就是道听途说。刚听教中前辈说起的时候,他简直是当说书来听的——在每天打打杀杀混口饭吃的盗曳心目中,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猎奇了。   这谢源呐,本来是教中的太子爷,从小被关在总坛长大,武功很好,就是人内向。老教主在的时候,寻思着这不对啊,儿子见了人吭都不吭一声,就给他找了两个太子伴读,正是姬叔夜姬书荷两兄妹。两兄妹都是孤儿,老教主当时估摸着想把姬叔夜培养成死士,把姬书荷培养成侍妾,老婆大舅子一并给儿子找好,也不怕亲家是非多。结果天不遂人愿——谢源跟姬叔夜好上了。老教主看着两个漂亮男孩子青梅竹马,丢下一小女孩在旁边腼腆地做着女工,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在两人身上。   照理说,这也就是一些年少的风艳欢情罢了,也不至于传得人尽皆知,问题是姬叔夜不是个省油的灯。魔教的内功心法可以传承,只是传承之后本人武功尽失,所以都是先代教主临死之时传给后代。那年老教主被重伤,传呼谢源入门,结果等太子爷去的时候,老教主已然在姬叔夜手里归天。   这下可好:太子爷是谢源,历代教主的武功却全在姬叔夜手里,这教主怎么立?!   长老会里吵得天翻地覆。   当时姬书荷是在场的第三个人,觉得自家哥哥又是杀丈人,又是抢嫂嫂饭碗,实在没品,当即跟他断了关系。姬叔夜只说,好说,转身把她送给了教中最有权势、又垂涎妹妹美色的长老,遂一锤定音:姬叔夜坐上了教主之位,太子爷旁落左使。   任是之前再多缱绻也反目成仇。   按照盗曳的性子,两人怎么着都应该拔刀相向吧,问题是这两人谈恋爱还没个完了。之后的事情兜兜转转,时常有人看到两人同寝。这么多年,姬书荷早已经守了活寡,回到谢源身边服侍,谢源和姬叔夜却还在纠结,盗曳听着都头大。   千绝宫是个以武名显扬的地方,姬叔夜够强,做事又细谨,当年长老会也点了头,于是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连盗曳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眉目弯弯一脸和气的男人是个好教主。只要他不想到那件事,以及那个总是隐在堂皇灯火后的谢左使,姬叔夜总是好的。   也的确没有多少人为千绝宫最好的刀——谢源——耿耿于怀过。   于是,再菩萨心肠的人提到谢源,也不禁要道一句——谢左使轻贱骨头。否则,寻常人等怎么受得了别人踩了父亲的尸骨登上高位?更不要说堂堂男儿雌伏于下。   怎么的爱恨痴缠,在慢慢变淡的血腥味里,都变作了谢左使的不是。   就像很多年后有个人说的那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可是哀有多少,怒又有多少呢?   每个人活着都是不易的,哀怒太多,如何得活?别人的事情,掸掸袖子尽数拂去。   于是谢源就沉在江湖茶馆外的黄土道上,只是来往鞋履下的一抹尘灰。   盗曳收神,看着身边人一脸疲惫的模样,还有黑暗中附在他眼角的隐约泪痣——听说有泪痣的人一生多泪。盗曳低头怀想了一下,觉得谢左使暗自垂泪的场景简直美煞人,但他还是很心疼。为什么那个待人谦和、举止有礼的男人,却这样舍得。   盗曳郁闷地抱着后脑勺,粗声粗气道:“喂,你怎么不试试换个人喜欢。”   比如说本大爷这种帅气得要死还很寂寞的男人!本大爷相当怜香惜玉哦!   “你是说书荷?”   盗曳转了转眼珠子:“我没有见过书荷大人,听说她很美?!”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大爷你放过她吧。”   “……”   没有胆量把话题引到本大爷身上的大爷沮丧地放下手。      九、不求闻达但求发配边疆     各怀心思地走了一段,冷不丁谢源问:“喂,我们到底去干什么?”   “开大会啊。”盗曳从沮丧跌入更深的沮丧之中,“难得聚一次,又要听老头子们婆婆妈妈。唉,不知道我的飞陀坛这次会不会被拎出来训。”   谢源心说这魔教还开股东大会,很稀奇嘛,“你做了什么?”   盗曳撇了撇嘴,从前头转过身来,夸张地打着手势:“几个从本大爷那儿进昆仑的商队都出事了……可这能怪大爷我么?不能吧?!我看着他们人挺多,没派人跟着,谁知道那么不经事。”   谢源漫不经心地“唉,唉”应着。   盗曳扫兴:“左使大人是住在天上的人,不懂本大爷人间疾苦,告诉你也不懂。”   说话间已经到了昨日来过的那个硕大洞穴。上次还像个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餐馆,今天倒是打扫得干净,排布零乱的石桌撤去了酒食之后,都变作了齐整的案桌,分作两边。中间有个十步方圆的圆形誓师台,大概半人来高,周围悬着铁链祭剑,衬得本就昏暗的洞穴里愈发钢清铁冷。谢源昨日没有注意到剑祭坛,如今乍一眼望去只觉得阴寒袭身。   有些人正襟危坐在石质案桌后头,偶尔交头接耳,更多的人站在空旷的场地中央,窃窃私语,看来教主大人一大早受过刺激,还没有来。   谢源一迈进大殿,所有的声音都是一顿,刹那间静可闻落针,谢源差点没往后退。只不过片刻之后大家又都转过头去,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嗡嗡嗡的声音经过空旷的岩质反射之后,在高高的洞顶盘旋不去。谢源莫名其妙,心说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这么不受待见……   盗曳看到众人却兴奋得很,道了句“等会和本大爷一起走”,就没进了人群里,留下一个轻车熟路勾肩搭背的背影,剩下谢源一个人站在门口光瞪眼。   冷不丁触到一人冰冷的视线,他一激灵,循着视线望去,远远的看到个年约三十多的汉子,手里握着一支足有一人多高的蛇矛,头发及肩,胡渣青青,一张脸坚毅冷峻,显得异常草莽也异常勇武。最为奇特的是他长着一对赤红的眉毛,乍一看还应了俗语:火烧眉毛!   谢源哪里见过这种人物,那种透着杀气的眼神,还以为他要捉着蛇矛把他剁菜似地切了,下意识便错开了眼。但那目光一直胶着在他身上,他即使背过身,脊梁骨也被刺得生疼,终于鼓起勇气向那汉子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那汉子飞快地向左边撇了下头。谢源吓了一大跳,这才后知后觉应该是“谢左使”的熟人,在打眼风。那汉子没有立在殿中,大殿后有十余阶阶梯连着一个平台,上头放了一张大大的紫檀木椅,上好的品料,他就立在木椅的右边。   谢源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右使,便朝他微微点了下头,顾自站到了木椅的左边。但是那个男人看上去很气愤的样子,狠狠剜了他几眼,谢源十分无奈,只能当做没有看见。   他刚站定,大老板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了出来,看到他就半敛了下垂眼,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谢源在心底冷笑这位爷可真能装。底下黑压压唰都跪了一地,他偷眼看了看那个右使,学着他的模样行了个礼,教主大人无精打采地挥挥手,大家该站的站该坐的坐。   他从来不知道魔教怎么开大会,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觉得就跟听报告似的。底下那些站着的一个一个轮着汇报分坛的事务,教主大人旁边自有人唰唰唰地记,那些坐在案桌后面时不时插几句,不是询问便是斥责,大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势。谢源觉得这魔教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见他们讨论谁谁谁的武功练到第几层,谁谁谁斗败了大侠,反倒都是在报账对账。合着站着的是分公司一把手,坐着的是董事会,整一个中国古代边塞大集团啊。   轮到盗曳,果然被股东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盗曳懒懒散散抱着臂站在中央,一脸“本大爷没错”、“本大爷很不爽”的样子。   教主一直恹恹地侧身支颐闭目,不多时便咳嗽了几声,谢源感觉这人不论是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况,都应该出了大问题才是。大概刚吵过一架,他特别无精打采,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盗曳你就等着出钱请长老们吃酒吧。”   盗曳抱了个拳:“请教主吃酒是应当的!”拍拍屁股走进人列里头。   那教主终于睁开眼睛:“今天乘着大家都在,我有桩事要说。阿源。”   谢源不想他大庭广众叫得这么亲,低低应了一声,学着刚才盗曳的样子向他行了个礼。教主也不叫他起,“阿源今次出师不利,没能带回碧瑶珠,大家也都知道的。按规矩是要重罚,但是阿源平日劳苦功高,身份也尊贵,这次失手也大概是意外吧……就罚去分坛当值,什么时候功过相折,什么时候回来。”   谢源大喜,没想到打了一架教主就让步了,不由得看他十分顺眼。那教主恰好低下头来,谢源发现他长着一双非常迷离的眼睛,大概是因为瞳仁的颜色比较淡的缘故。   姬叔夜被他这样打量,轻咳了两声,伸手把他扶起来。   谢源听到他低声说“依你”。   没想到底下有人不干了,都是坐在榻上的那些人,个个闹翻了天似的。谢源头痛不已,后来发现他们言语中对自己颇为维护,不禁哭笑不得。吵了一会儿,底下站起来一个中年人,闷在一群奇形怪状的江湖客中并不扎眼,可是一旦排众而出,就觉得此公白衣翩翩器宇轩昂,早个十几年大概是女侠们的春闺梦里人。他坐在右首的案桌上,离高台之上的谢源三人都非常近,此时摇了摇手,让大家都住嘴,朝谢源清朗道:“谢左使怎么说?”   谢源一愣,没听说过领罚还得问本人的意思,在那人含笑的眼神中老实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愿听凭教主处置。”   那人点了点头:“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左使大人年纪轻轻有如此气量,他日必是凤凰材。”然后又对着教主一拜,“克颐斗胆一问,我教共一百单八坛,数目众多,教主想把谢左使安排在哪个分坛中。”   谢源很诧异,这人什么来头?不由得看了眼姬叔夜,他脸色甚是淡漠。   一直不声不响的右使突然重重哼了一声,抬起火似的眉目,蛇矛“碰”地一顿地:“呵,老金,你管得还真宽啊!怎么,谢左使就这么金贵了?”   谢源心说这是唱哪出,一言不合要打起来还是怎么,赶紧退到紫檀木椅的阴影里,狐疑地看看怒气腾腾的右使,又看看白衣翩翩的金克颐,后者居然对他眨了个眼。谢源唬了一跳,心说这帅大叔是怎么了,转瞬之间他又变成文质彬彬的模样。   姬叔夜没有回头,轻咳了两声摆摆手:“别吵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都还没急,你们急什么?阿源就去青莲坛吧,怎么样?”   谢源纵是脸皮再厚,也顶不住这样赤裸裸的调戏,默背着金刚经低声应是。他非常庆幸手边没有啤酒瓶,否则不知道会不会把这教主的头壳开个瓢。   大会一散,谢源怕再遇到那对多事兄妹,喊了盗曳就匆匆下山,包袱也没顾得上带。两个人一气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到了传说中的犄角旮旯——青莲坛。谢源在镇口望着那昏黄的天,和前来迎接的大光头一哆嗦:常年小风沙这么刮着,大光头照着,人生苦短啊。   十、空降朝臣是甩手掌柜      封丘是一处塞外小镇,得名于小镇背后倚着的矮丘。这里半年风沙,半年艳艳烈阳,用谢源的话来说就是:不太适合人类生存。小镇很小,从东边差不多就能望到西头,但是人气相当旺,两边满满当当全是客栈酒肆,拴马柱你挤我我挤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稀薄的马尿味,倒像个大驿站。这全得益于小镇坐落在首阳古道上,虽然环境恶劣,但往来马帮商旅众多,方圆几百里戈壁之后,这可是第一家人烟补给。   这年头往西边走的商旅不多,谢源和盗曳一路东行,都没遇到过什么人。听盗曳讲,中原兵荒马乱,旅人又多畏惧千绝宫与马贼,大多走到阳关就驻步了。能走上首阳古道的,都是要钱不要命的流徒之辈,往往商旅匪盗一起担。   青莲坛就在东边镇口,修得倒不差,很有点江南民居的感觉:“谢左使这边请这边请!”大光头媚笑着把人请进去。   这大光头就是这青莲坛的主事,叫老宋,留两撇八字小胡,满额抬头纹,长得跟素包子似的,一看就是被风沙摧残得紧。不过倒是难得的狗腿,一口一个谢左使,卑颜屈膝,谢源觉得教主选了这么个地方让人很不爽,不过这个人倒是很合他意。他现在最想找个狗腿的打听事情。   进了门就是个大院子,东边墙上嵌着颗大大的沙枣,被经年的强风催的又高又粗,只把丈高的墙都撕出了缝。西边有一口井,井边就是牲口棚,几匹骡子都在槽里老实地吃草料。进去就是住人的三进房,第一进的三间都被打通了,老宋平时就在这里主事。第二进里头都是自家教众,西厢作了货仓,老宋硬要带着谢源去看看,把其他人支开后,殷殷地把地窖打开,里头有个五六箱赤金。   “好家伙,可以啊。”谢源点点头,回身一抹墙上挂着的弓戟,抹下一把锈,拍了拍手转身就爬上了阶梯。老宋在后头跟得忐忑,不知道这位空降来的朝臣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从缺氧凝滞的空气里走出,谢源眯眼看了看沙枣后头的太阳,听到背后叮叮当当上锁的声音。老宋见他回头,一边上着锁一边嘿嘿笑着,露着一口黄牙,“保险。”   谢源笑,“保险。”   他也算看出来了,这是个穷地方。被老宋看成命根子的几箱赤金,估计在盗曳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这个地方离那个到处有人无视地心引力飞来飞去的世界,很远,非常远,远得足以磨灭所有人的豪侠梦——还有魔头梦。他看着从天蓝垂到昏黄、仿佛一匹绛的天空,听着隔壁街上骡铃声声,终于喘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谢源想得很简单,到哪儿活不是个活法。单调,没有往上爬的希望,这些都没什么。就算是在现代,他也难以衡量这种生活的好坏。所谓平安,难道不正奔着这样的平庸而去么?只不过平庸的水平有高有低罢了。他自恃做不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能活得舒坦差不多了。他现在也算有权有势的高富帅,外头的传闻里还加条武功精深,别人修都修不来。   只是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乘着安平,要赶紧把谢左使的功夫捡起来才行。   谢源抬腿走进第三进屋,迎面有一个黑不溜秋的丫头在天井里晒被子,拿着如意掸子啪啪拍着,细索的烟扬起在金黄色的空气里。   谢源透过烟看进厢房,觉得正对大门那一双中规中矩的黄花梨大灯挂椅很是讨喜,眼神一掠瞥到书桌文宝,更是意外,不觉扣着绯瑞云:“好。”   绯瑞云高兴地在他腰上扭来扭曲。   背后的老宋亦是喜笑颜开,把两本厚厚的账本交到谢源手中:“谢左使,这是坛中近两年的账本,多的还在账房摆着,还请左使大人过目。”说着抬起下巴,扬了扬第二进的东面厢房。   谢源摆摆手:“我一介武人,算学不精,看到账簿就是个瞎子。日后账房的事情,还要劳烦宋先生多照顾着。”看着老宋惊愕到喜笑的模样,他不动声色,“这样吧,现在坛中有多少米粮、资材,结清了报给我一个数字。以后也一个月把账目对一次,不要出了差池才好。”   老宋忙道:“叫什么宋先生哟,左使大人这样客气!就叫老宋,叫老宋!”   谢源笑笑。帐本中可以做的猫腻最多,肥水也最多,他还没有兴趣一来就去劫人家的财路。   谢源踏过了门槛,又回过头来,过厅的阴影中也看不出脸色:“分坛里的其他诸事也尽管这样安排,一切与宋先生主事的时候一般无二。”几个在天井里进进出出的武人和账房先生听罢都不免抬头,却只看到过厅后门一闪而过的衣角。   盗曳大喇喇地从耳房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径自走到井边打了桶水净脸:“左使大人原来着急赶来是为了放权?”   谢源看看老宋出去忙别的了,把那小丫头也一并差了出去,“蝇头小利,君子不齿。这是技,技,不成器!志在道也。”   “嗨,你就是懒呗。”盗曳闲闲地擦着胸口的水珠。他敞着袍子,一点不介意人家看到麦色的精壮胸肌,一边擦一边哎呦喂,“谢左使真是大方,火都不烧一把,不怕别人爬到你头上?”   “青莲坛少说也立坛二十多年了,自有它自己的规矩。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好烧。”   “甩手掌柜,你倒真吃准了他们没造反的胆量啊……”   谢源嗤笑,“造反?你看着像么?——把裤子揣高!毛都露出来了!”随即不再说话,坐在井边的石凳上饮凉茶,喝一口就细细抿着茶中的沙砾,抬起大袖掩面吐在一旁。   这时候,那丫头又乐颠颠地晃回来,走路踮着脚,嘴里嘤嘤嘤哼着歌,把几盘菜从食盒里端出来,麻利地倒桌:“谢左使在外头吃?”   “你给他选了么,问个屁!”盗曳一双三角眼一挑,坐没坐相地巴上椅子,抱着椅子背咯噔咯噔摇晃。那小丫头混不惊惶,递上碗筷继续哼着歌,拿着食盒一转身,开了倒座室中的锁。谢源侧过头,就看到那里堆着些柴火,心想这灶间怎么还上锁。   只见那丫头低下身,花花绿绿的袄子在柴堆里起伏,“喏”了一句,随后就听到铁索稀稀落落拖地的声响。   门开在灶间靠过厅的那一边,那声响从屋角传来,是最东边的角落,有个窗子也被门廊挡了,不见光。   谢源心说这里头还关着人还是怎样,和盗曳一对视,停箸走了过去,留盗曳在背后蛮不在乎地嚼着菜:“急什么,吃饭最大……”   灶间坐北朝南,又被东厢房挡了,只在最东边的墙上凿了几个通风口,所以非常暗,谢源乍一眼望去什么都不看不清,一个不小心拌在那丫头身上。丫头站起来拍拍手,朝他嘿嘿一笑:“小心,烈着呢。”嘤嘤嘤哼着歌又走了。她一走,视线就没了障碍,慢慢于一片昏暗中勾勒出里头的境况。却见满满当当的柴堆里掩着三根顶梁柱,最里面的那根上柱子上钉着褐红的铁链,再往下是一个低垂着头的人,衣衫褴褛,一股发馊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血气。谢源欺进一步,那人稍稍一动,背脊抽直,抬眼冷冷望了过来。   谢源霎时张大了嘴。那铁链竟是从他锁骨上凿穿过去的,左右都开了洞,血肉与铁链都粘在了一起。他一动,那铁链就疏落落地响。   十一、非法囚禁多费钱     那人眯着眼睛,似乎是得了眼疾,左眼上混沌的白翳,右眼却非常明亮。   盗曳不知何时进来,在他耳边“啧啧”两声,“这次教主大人可真是发了火哟……”   谢源看着脚边被踢翻的一盆子硬干饭,皱着眉头喊了声“老宋”,转头问盗曳怎说。他把乱糟糟的头发又揉得更乱一些,“这青莲坛连个像样的囚室都没有,你说怎说。”   外头老宋已经奔到了:“左使大人什么吩咐?”   “这人怎么回事?”   老宋一拍脑门,喊了声“哎呦”,然后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瞧我这记性,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谢左使息怒、息怒啊!这正房原来哪里有人住!这不是没有地方装人了么……金大人原说回了总坛就来取人,谁知道大半年的连个消息也没有,我这一急,就忘了不是!我这就把人搬到外头去,绝不会碍谢左使的眼!”   “你这是治标不治本,”谢源冷声喝道,“好端端一个人整成这个鬼模样,不碍我的眼也得吓着别人,还不赶紧把人拆下来,请个大夫来看看!”   老宋愕然,半晌才连声诺诺退了下去,差了两个力士进去。谢源也不敢看,前脚刚走后面就一声声压抑的哀嚎,铁链疏落落疏落落大力地晃动起来,打着木梁就邦得一声。   这一搞连早饭都不想吃了,直接进了里屋。金克颐他还记得,就是那天开大会坐在右首的的帅大叔,还帮他说了不少好话,本来谢源对他颇有好感,没想到内里还是个匪盗之类,也不知道劫个人到处扔是个什么意思。像他们这种老江湖,血债海了去了,估计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囚犯剩在这里。   一回头对上盗曳狐疑的神色,“谢左使菩萨心肠啊——”他拖着长长的尾调,三角眼里闪着精光。   “一进院里死个人,晦气——你在自己房子对面藏尸?”他一背身,躲过他的眼看着窗外,“姓金的要的人,先留他一命。”   “你也觉得姓金的不对头?”盗曳敛容,“成日里把自己整的跟个散仙似的,指手画脚,教主还不以为杵!”   看来帅大叔口碑不怎么样……   谢源佯怒:“你这个人嘴巴怎么这么大?不要随便臧否人物,我跟前说说就是,别处处都去说。”   “哎呦喂,还教训起本大爷来了!行行行你大,听你的。”盗曳是一天比一天横,自顾自吃。   那边厢老宋陪着大夫进了柴房,嘀咕这谢左使怎么那么慈心,不像啊,不禁偷偷来问:“以后若是捉来人……都好生养着?”   “宋先生这是打算开善堂?”他一拂袖。   老宋舒了一口气,他最怕花银子了,但装还是要装的,摸了半天光头才嗫嚅:“……这个这个……谢左使不是为难小的么?”   谢源把杯盏重重一搁,叹了口气,“我们庙小,钱要留着自己花。以后再逮到人,真是罪大恶极就给个痛快,别阻人家轮回的道。若是无端寻隙的,打跑就好,要不直接扭送到总坛去。”   谢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算要办人,也别再让我看见。”   老宋欢天喜地应下,钱要留着自己花,他再听得进不过。回头摸着八字胡觉得隐隐有点不对头,却又说不上是哪里。   谢源又问:“这个人是谁?”   老宋脸色一沉,偷偷摸摸凑到谢源耳边嘀咕:“这个年轻人呐,是清风剑派掌门人鹤七眉的关门弟子,叫陆铭……”   谢源一听,原来是个少侠,觉得留着应该有点用。等老宋一走,浑然无事地对盗曳点点头:“不太喜欢人体撕裂。”   盗曳看了看他腰上盘着的绯瑞云,又转而去盯他白净的耳垂,觉得足够让自己消瘦了:“所以这是谢左使不打耳洞的理由么?”   谢源大笑:“盗公子真乃妙人。”   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盗曳觉得自己不打耳洞很奇怪……   老宋只以为谢源是装装样子,谦虚谦虚,凡事总还是悉心报告。几次三番之后,他渐渐明白过来这位主儿是真不愿意管事,因为自从那日之后,谢左使成日里就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是在书桌前悬着笔晒太阳,底下发黄的素宣上头除了一滴又浓又黑的墨,什么都没有。   每当这时候谢左使就笑笑叹口气,仰头看着窗外黄沙漫漫的天,颇有些忧郁。老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株老沙枣,颇有些讨好地骂将:“有几只乌鸦在这上头筑了巢,怎么赶都赶不走,扰到大人清修,真是罪过!”   “有雀儿?我还真没注意。喜欢的话就让它们待在那儿吧,小物事罢了。”谢源言罢,往后一躺,叉了手放在肚皮心里,懒散地瘫在红木椅上。   老宋就奇了怪了,不看那些鸟那在看什么?“谢左使不知道,这塞外的天就是这个模样,一年中有十个月都是黄的!”   “嗯,”他点点头,“看鹞子刚好。”   老宋笑起来,“鹞子有什么好看的?鹞子这里多的是!谢左使喜欢的话,改日老宋陪左使大人一起出门猎鹞子去!”   谢源抵着下巴笑起来:“老宋啊,前院里好像打起来了,你去看看。”   于是这话头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老宋品出味道来,这总坛来的大人就是和他们这般小喽啰不一般,成日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是当他以为谢源真要这样风化成一抔黄土婆的时候,谢源突然来劲了。   老宋依稀觉得这事和盗曳有关系。   盗曳没有在青莲坛呆多久,他自己有个飞陀坛要管。他又和谢源不一样,从最下面混上来的,虽是成日喊着要喝酒耍乐的人,但坛中诸事又都要牢牢攥着,否则就安心不下来,生怕别人抢了去。   他本来的预期与老宋也一样,以为谢源谢左使眼高于顶,是个偶像一般的人物。这般人物就应该成日打打杀杀,与中原武林那帮王八孙子去单挑,好狠狠咋呼他们,所以于经营一个分坛必定是没有一点经验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偏远又破弊的分坛。盗曳觉得这种时候,就应该他出来派点用场,只可惜他猜对了前一半,没有猜对后一半。   他根本没有想到谢源会痛快地接受现实,干干脆脆就撂了挑子:“啊,对,我真不会干,那我不干了。”并且在他热烈地鼓舞与激励下,依旧没有推推动动的念头。   他立马觉得相当扫兴。他都派不上用场……那怎么勾引谢源?   谢源是什么人?教主那样病怏怏的男人他都爱得死去活来,他有这个闲怎么不来爱爱老子?盗曳虽然没有喜欢过男人,但成天被谢源嫌弃,自尊心受挫,觉得男性魅力遭到了严重的挑衅。他本来想装个尽忠尽职的走狗,帮他扫清前路顺便讨点欢心来着。现在这么一来,他求好无路,求欢无门,反而成日和谢源一样坐在主屋门前默默发霉,像一朵在烈日黄沙里依旧没有接受到热力的蘑菇。   他想驱散那些不符合他健气风格的阴霾,每天光着膀子,露出小麦色的健壮肌理,提水、刷马、练功,怎么阳刚怎么来。果然!那人一下子就上了钩!盗曳心中喜滋滋地转悠得更勤。结果被盯了一会儿他就不行了——谁被活生生盯个半个时辰都得不行,都得痿。盗曳无辜地对上那双酒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的主人眯了下眼,“水洒裤裆上了。”   于是在终于认识到那调笑带着微妙的讽意时,盗曳灰溜溜地穿上衣服继续去蘑菇。第二天,他就决定回他的飞陀坛。这里反正没他什么事儿,再说,老年人不老讲:小别胜新婚嘛……   十二、终于可以搞点情报了(上)     盗曳在清晨的雾气中跨上马,斗篷裹着半张脸,露出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他勒着马在门前走来走去,谢源拢着袖立在一片稀薄的马尿味中,似笑非笑。   盗曳吹了个口哨,只听见晨雾中传来扑簌簌的声音,然后一只鹞子猛地俯冲下来,在俩人头顶盘旋了一番,越盘越低,然后提起身子微微向后一倾,尖锐的爪扣在了他臂上的皮甲上。   “接着!”他一抬手,鹞子扑棱着,被那股子劲送到了谢源面前。谢源皱了皱眉,下意识退后一步,鹞子自顾自一飞冲天。   盗曳笑起来:“本大爷养的枭,介绍你们认得认得。”   谢源半抬着眼:“啊,真是幸会。”   “以后有什么口信就让它传,快得很,”盗曳勒着马,在谢源身边绕着圈,突然低下头来,“那么,再会吧,谢左使。”   呼吸牵缠。   谢源对着咫尺之间被放大了的闪闪发光小眼神,抬了下眉梢:“凑那么近干什么?还不走?”   盗曳懊丧地直起身:“唉,唉……”一提缰,马儿人立着恢恢嘶鸣,一下子便纵了出去。那赤色的烈鬃仿佛一面旗纛,不久就被起伏的晨雾包裹不见。   谢源听着头顶的枭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不过一刻钟,晨雾渐稀,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个伶仃的背影。身边的一切都似乎从雾中醒了过来。力夫们的呼吸、汗气,还有使唤丫头熟悉的歌声,熟悉的土黄色的轮廓像是在被一只看不出的手细细勾勒。   谢源转身叫住了一脸讶然冲出来的老宋,在他开口之前淡淡地说:“走了。”   “哎呦……”老宋好不扼腕。分坛本来就缺人,虽说用飞陀坛的坛主干苦力实在不像话,但这眼见就是被绯云使的美貌勾走了魂的,本来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昨天这不还好端端地在井边刷马槽的么?   谢源领着他从前院走到主房,让那丫头上了茶,“有件事一直忘了与你交代,今日盗曳一走,我倒突然想起来了。”   老宋立马冷汗津津,盗曳前脚刚走,谢左使后脚就有吩咐,怎么都觉得有猫腻。   谢源拿杯盖忝了忝杯盏,“一点小事,不必惊慌。”   老宋看他那交颈里头露出一点白净的颈子,还有点愣神,见他眼角一挑立马魂魄归位,冷汗哗地就下来了。他年纪大到可以做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但是却一点都不敢去忤逆他的意思,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把所有的雄心壮志给磨掉了,也许还因为……他的神采实在是太从容了,以至于有种霸道的感觉。   老宋在总坛见过谢源,当时只觉得左使大人阴郁而安静,凄惶如孤月,原来靠近了之后才发现,这些都不是他独有的味道——他身上透着一股诸事在握的雍容。老宋甚至觉得,即使谢源不是谢左使,他恐怕也会如此战战兢兢,他完全自我的优哉游哉实在是让人很不安心。   谢源当然不知道他心中车轮转,替他也满上一碗茶之后,自顾自说道:“宋先生长年经营此地,可知现今总坛诸多事宜?”   老宋一抖,“就知道一丁点……一丁点!”   “哦?”他一点头,“那我自不必多说了吧?宋先生是聪明人。”   老宋赶紧磕了个头:“我也就是个粗人,运气好赚取了小小的名声,教主与左使大人肯给口饭吃,这恩情一定不敢忘了的。”   谢源一抬下巴,细细咀嚼“教主与左使大人”,甚觉微妙:“都说了不过是小事,不必惊慌——坐。”   老宋哪里敢坐,大气不出地站在一边,谢源也不理他,呷了口茶,“此行来教主的确吩咐了我一些事情,只是不好在盗坛主一个外人眼前说。”   见他面色不变,眼中却精光大作,谢源微微一笑,“日后若是谢某请宋先生做些不合常理之事,还请宋先生不要多问——我于宋先生无图谋,也不必存坏心,同是侍奉教主大人的左臂右膀。谢某所为,自然,也都是为了教主大人。”   老宋想怪不得前些日子那么安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幸亏表忠心表得快:“宋某人还是那句话!”   “好。”谢源一拍折扇,“只是我身份特殊,于此地留步月余,尚不为奇。若是长住,恐生祸端。”   老宋何等精明,自然知道言下之意是:这位大爷迟早是要回总坛继续去做他的大爷的。“左使有用之处必效犬马之劳!”   “谢某人日后回得总坛,必于教主面前为宋先生美言。”谢源目不转睛地看着背脊抽得僵直的中年男人,“只是宋先生可要想清楚,这一步走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谢某落得如此田地,教主的密令不过是之一……”   在渐轻的声音中,他把杯盏重重一搁,老宋只觉浑身一僵。   “日后,不论宋先生怎么想,旁人看你都只是谢某的人,即使是死,也是我的鬼。”   老宋在那厢铿锵有力地“嗯”一声,依旧是坚毅果决的模样,其实腿肚子直打架。他可以和强横去搏斗,可以向商户去欺压,甚至遇到江湖中所称的侠士也敢放手一搏,但他天生很害怕那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他精明是精明,但是也就是赚赚钱,算计人他不太敢。   他想过为何左使要被外放,也知道背后当有隐情,只是亲耳听到毕竟不一样。他这庙实在太小,总坛波诡云谲的明争暗斗不要说凑不上一腿,每年能听到的,也就是正月里与教主寿辰时候,统共数起来的一两次贺挚。素来听说“悬”部、“盈”部与在其之上“破”部长老有隙,没想到已经危及到了教主的地位,把左使大人都外放了!不过那个……不是说左使大人是站在长老会一边的嘛?   他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不过那些看不着摸不着的人,跟眼前这位比起来……   再说,左使大人即使是做错了,对家也是个青梅竹马、艳情满满的教主大人嘛。   等他终于神游一圈,发现自己不答应也得答应时,正对上似笑非笑的酒红色眸子。谢源清咳了一声,转头向着窗外,“也不过是提点宋先生一下,若有冒犯的地方,失礼了。”   “左使大人有什么吩咐?”   “先从简单的来吧。教中新血众多,成日埋头修炼武学,足不出户,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这样不成。将来真成了气候,闯起江湖来什么规矩都不懂,恐要被人耻笑。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你就先编些简单的年鉴上来,把江湖上有名望的派别、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写个遍,仔细写。把坛中诸事也记下来,不必有什么忌讳,话说偏了我帮你润。”   老宋一愣,“这不是听风楼的事么?十两银钱就可以买到最新的消息了……”   谢源本来也只是下马威,顺道利用权限不露声色地弄来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倒忘了这江湖上情报最卖钱了。被这么一噎,颇有些气急败坏,刚说个事儿就被顶了回去,这领导多没面子?在老宋看来,就是那张颇好看的脸嗖地一沉。他后悔地想扇自己俩耳光,多什么嘴?瞥了眼他腰间缠着的绯瑞云,又飞快转开眼。   谢源静了一会儿,缓缓道:“……宋先生有所不知,外人的东西,怎么可以教泽族中子弟?!”   老宋话也多,不自觉就结结巴巴接上一句:“为……为什么?大家都买听风楼的消息……”   十三、终于可以搞点情报了(下)      “我就光问一句,听风楼怎么称呼教主,怎么写我们?”他看老宋哈巴狗似的模样,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道,“教中子弟尚且年幼,成日魔教魔教地叫,自然不辨明白,这对他们势必是一种摧残啊老宋。我们明明与中原武林殊途同归,都是精炼武学,赚点银钱,怎么我们就是魔教,他们就是正道——宋先生,你觉得你不是人是魔头么?”   老宋想想他自报家门绝对会说“千绝宫青莲坛坛主”而不会报“魔教青莲坛坛主”,赶紧殷勤道,“对对对,宋某人行走江湖讲的是忠义!”   谢源以折扇一击手心,绯瑞云也兴奋地仰头,被他按了下去。他一指窗外,老宋顺眼看到忙忙碌碌的力夫与账房先生,“那宋先生难道觉得他们也是魔道妖人?”   老宋摇摇头:“对对对!”   “刀剑加诸身不过是一时之痛,中原武林众口铄金,污吾辈之声名,真真可恶!而教众居然都觉得这十分正常,个个争先恐后地往敌人下的套里头跳,教主与我都不禁痛心疾首。中原武林污蔑我堂堂正正的大门大派……真是混账东西!”   老宋看他冷峻着面色漂亮地骂了句娘,一时绝倒。但想想又觉得却是有道理,好像一个人被骗了几十年终于被点醒了,当即生气起来。   谢源站起来甚是理解地拍拍他的肩,“江湖武林这几十年来都在用这种不见血的办法慢慢地恶化我派、孤立我派。所以宋先生你肩担大任,不要让教主与我失望啊——对了,听风楼也买一份吧。”   老宋轻飘飘走了出去,心说总坛果然是藏龙卧虎之辈,教主与左使连这般飘渺的事体都能考虑周全。   谢源装完老江湖,背地里嘘了一口气。   现在他孤身一人在外,能够依仗的,也只是精明瘦小的老宋。但是老宋这个人,他也不敢居无保留地用。   他在总坛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看得清楚,总坛是有派别的,但是他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所以他连自己原来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都不清楚。   他现在只见过四个人:教主,盗曳,火眉毛右使,帅大叔。他把自己看出来的整理了一遍:   人高马大的火眉毛和气度翩翩的帅大叔不是一边的,他看得出来;   帅大叔貌似跟他挺要好,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帮他解围;   火烧眉毛的右使对他就没这么友善了,不是瞪眼,就是瞪白眼;   盗曳提过好像对长老会很不满,管他们叫“死老头”,谢源觉得帅大叔既然是坐着的,那便是长老,那盗曳就应该和帅大叔不是一伙。   盗曳言谈间又很尊崇教主……   他发现这样推的话,教主是无解,如果以教主和帅大叔都向着自己来判定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是很愚蠢的,因为教主和谢左使有私。他自己站在哪一边,也看不出来,盗曳对他挺好,教主不发神经的时候对他挺好,连长老们也替他说话。谢源苦笑:只是私底下没有人敢跟他说话而已。   无解总是很烦恼的。   后来转念一想,教主既然是个流氓头子,自然两边都要摆平。他自己则无所谓,谅老宋一个发配“边疆”苦寒之地的苦逼坛主,也不敢对传闻中牛逼的左使有所怀疑。   他今次之所以会说这么重的话,是因为他既然要收老宋,就要把话说清楚,断他的后路——在我身边行走又想不粘骚,没那么容易。   他再看看这四角庭院,终于有了一种归属感,话一说开,这地儿就真跟着他姓了谢。他摸摸腰间缓缓移动的绯瑞云,闭上眼睛,感觉太阳晒在眼皮上,红彤彤暖洋洋的一片。抬手弹了弹绯瑞云:“谢谢你。”   他清楚得很,他如今说什么话都管用,都能给以老宋以威慑,一是因为谢左使这个身份。但这个身份是会变的,是教主给的,除了谢左使还可以有李左使张左使。不过还有另一个缘故,却是因为谢源本身的强悍与强力,而这种强悍的体现,是绯瑞云。绯瑞云几乎代表了他武学的实体。没有绯瑞云,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瞒下去。   绯瑞云动得更欢,大有往他的胸口爬进去的趋势。谢源想起当大老板干的事就头皮发麻,把它缠在床头柱上打了个结,“混账东西,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老宋的效率非常高,没过几天,就辑了一册卷宗呈给他。   “嗯,我看看。”   老宋垂头屏息半响不见动静,偷偷抬眼,却看见谢源随手就放在一边,继续看书。   “谢左使……没有别的吩咐?”   谢源微微一笑,如层层冰凌遇春而化,“费心了。”   老宋摸着光头嘿嘿笑着:“哎呦……都说大人不用这么客气!”   他以为当日谢源那么说是要正式接手的意思,这几日都躲到隔壁的酒楼里,痛苦地掻着笔头回忆当年闯江湖时候的见闻。于是这几日过往歇脚的行脚商都忐忐忑忑,连喝碗酒都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坐在床边的魔教坛主,他一抓狂就势必抓住最近的那一个,唠唠叨叨询问江湖事宜。   可是每日晚上回来的时候,谢源还是窝在第三进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偷偷问问账房先生,却是连左使的面都没见着。他糊涂了,连烧火丫头那儿都去问过,那丫头哼着歌切菜烧火,时不时抹一把脸上的灰,却是理他不理。   说出去也让别人耻笑,他堂堂一坛之主——虽然说坛子不靠谱了点儿——对着这烧火丫头,完全没有办法。看她年纪小,欺负人家好像不太好,偏偏这丫头喜欢蹬鼻子上脸,不知道是胆子太肥还是脑子太瘦,愣是不把这一个个大老爷们当回事。幸亏手脚麻利,除了喜欢哼哼歌,话也少,否则以被她的冷淡态度呛过的人数来算,估计早投胎去了。   他本来还可以骗骗自己,这是自己宽宏大量,但是现在看看屋里的那个,老宋开始怀疑是这个分坛风水不好的缘故。   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又偷摸溜回来主事,他不在,底下人一个个都犯懒,懒骨头总得有人抽啊!   这一切,谢源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等老宋走了之后,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慢慢翻看那卷宗。   第一章就是大大的“千绝宫”三个字。他“啧”一声,“跟鸡爪爬出来的一样……”移了移身子,把书面转到一个不被房檐遮掩住光的地方,翻了一页。   教主的名字叫姬叔夜,他不禁感叹这名字取得颇有古风,不过寥寥几句话就带过了,倒有很长的篇幅给他歌功颂德。谢源看着满章的韵文就忍不住要笑,老宋人虽然粗俗,但好歹粗中有细,知道请人装装门面。这老宋写谢源居然抄诗经啊,什么谢源他妈踩了巨人脚感怀而生……谢源觉得这怎么着也得是个开国皇帝,不知道摆在这儿什么意思。比起后面的内容,这实在是太无用了。   让谢源松了口气的是,老宋没把他和教主摆一块儿写个龙凤呈祥。大概外人都不知道吧。   不过讲述教中组织的篇章倒是很有条理,谢源本来就是学政治的,看到这种朴素的政制架构忍不多看了几眼。   简单来说,魔教由下到上分为“悬”“盈”“破”三部,最低级的个体称为“刀”。“刀”会被指派一些低级的任务,但是暴力血腥指数很高,基本上武侠时代以杀止杀的思想极其严重,对子弟的训练都是真刀真枪优胜劣汰。通过近乎屠戮般的挑拣之后升任“悬”部,拨给分坛历练或者留在总坛的都有,但是后者极少。   念到这里的时候谢源就直觉要出事情。立教祭坛百年,到现在“刀”要留在总坛的机会都很少,可想而知积聚的怨气。一个没有足够途径让新血晋升的体质,势必会有上位者与低位者的冲突。   他继续往下念:“刀”会认领一个“盈”部的作为自己的守灯人。而“破”一部则负责考评刀的能力,委以相当的职位,以及在教中子弟触犯教规时审判。“破”字部长老的席位由一些大家族执掌。   那么“破”部其实是掌握魔教最直接的权力机构。   他翻来覆去看着那鸡爬字,几乎不用再猜测就已经知道他预想的教中冲突来源于何处:大姓与新血。他庆幸自己幸亏没有傻逼地留在总坛。   魔教有总坛分坛,所谓分坛其实也就是分家做地头龙的,一季清点一次账目,总坛有令时分坛就得交钱,但是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像叫得出名头来的分坛,本身在江湖上就有一定的地位,比如盗曳的坛子。而分坛坛主之间存在竞争,为了回到总坛进入“破”部。   对于江湖其他门派的叙述就十分简洁,谢源略略一翻,看到波若寺、巫山派、锦帆寨、清风剑派、崆峒派就有点狐疑,少林武当峨眉华山呢?跑哪里去了!以至于那些或霸气或风月的名字都没有看进脑子里。   一遍翻下来没记住个大概,倒是有点困,刚刚有些迷蒙之意,就被眼前越来越响的翻书声吵醒了。谢源半眯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一把扫帚柄倚着花花绿绿的袄子,再往上,平胸,再再往上,则是一张很普通很平凡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瞌睡的缘故,总觉得她的面容有些云山雾罩,看不太清。   脸的主人看他醒来,无甚表示,嘴里还嚼着什么,敷衍地笑了下,然后继续低头看着老宋写的《武林年鉴》,很感兴趣的样子。西晒太阳照在丫头身上,特别静馨的感觉。   十四、人瑞一来来一双     谢源呆了一会儿,终于醒全了,得到了跟老宋一样的结论:这孩子不是胆子太肥就是脑子太瘦。   他谁啊?千绝宫绯云使谢源!你就这么大喇喇凑上来翻我的书你你你……我情何以堪!谢源怨念地转头看了一眼很想冲过来、却在床头柱上打结的绯瑞云。   “不错,”丫头连头也不抬地说,“很好。”   谢源一挑眉,“哦?想闯江湖?”   她微不可闻地哼哼,不知是不屑还是什么意思,随手抄上卷宗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摇了摇手里的书,敷衍的笑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老宋字太丑,我为谢左使誊抄一份。”   谢源当场就被雷劈了一样,心里想着难道谢左使就这个威权,就这个把式,就这么被人从手中夺书?这人谁?她谁啊!看她大喇喇走进了倒座间拖出一把柴,忙忙碌碌,大张着嘴不说也不是,说也太晚。   他回头对着绯瑞云,又看看那人,再看看绯瑞云,“她是看出来了么?她是看出来么!”绯瑞云终于脱离桎梏,开心地飞扑了过来,又盘成一圈缩在了他的怀里。   谢源从那时开始就非常忐忑,总是忍不住朝庭中张望,每当那丫头出现就绷紧了身体,半阖着一双血色剔透的眼,脑筋飞快地转着。但那丫头却是该干嘛干嘛,做饭、提水、刷碗,近晚还跑到前院去收男人们的衣服。谢源听到男人们的调笑和怒骂,大概是从隔壁勾栏里找了相好正在行好事,但丫头的声音却是一次都没有响起过,还有些担心。   一刻钟之后,丫头挽着个木盆回来了,坐在井边用力搓搓搓。谢源看看时辰,从薄暮到月中天,竟就没有停过。青莲坛里就丫头一个女子,在他来了之后,除了给人家加负没有任何帮助,想想也有点心软,不过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他慌什么,打了个哈欠洗洗就睡了。不多久,隔壁耳房中也传来了关门声。   第二天一早,谢源起了兴致,打算在外头用早膳。但是丫头却起得比往常晚些,他左等右等没有饭吃,索性就回房取了紫毫沾了水,在石桌上练字。等丫头哈欠连天地端上几碟小菜和一碗水泡饭,外头的汉子们都快吵翻了,周围虽然都是客栈酒肆,但都是宰客来的,汉子们每日都赖在坛中用食。   她哼着连谢源都听到耳朵起茧的调子,嘴里嘤嘤嘤嘤个不停,转过身之后突然折了回来,从怀中掏出昨天的卷宗搁在他身边,心不在焉地说“喏”。   谢源筷子一搁,把纸哗哗一翻:“回来,你的字也好不到哪里去嘛。哟,还是昨天那本?”   那丫头大喇喇往他前头一戳,个头不高,但谢源是坐着的,不意外就被他遮了兜头兜脸的阴影,面色再是威严也看不清了。女孩子玩着扫帚颇为不耐道,“诶,你看不出来么?”   谢源被噎得笑起来:“莫非我昨日听错了?有人可是说帮我重新誊抄一份的。”   “你觉得我没有抄?”丫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起那么晚?”   谢源点点头:“哦,原来抄了。那东西呢?”   “自然是放房中了,”丫头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他,“难道你要?”   绯瑞云盘在他腰上,感觉到主人被轻慢了,像蛇一样立起身,在半空中虚虚晃着。谢源把它按下:“原来给我誊抄一份是这意思的,受教了。不耽误你干活,去吧。”   丫头还没顾得上走,就被一头扎进来的老宋叫住:“一大早就犯懒!干什么去了!”说话间抽出剑柄往她腿上死磕。剑柄冷硬,一下两下还好,多抽几下谢源看着都心惊肉跳,那丫头却竟是躲也不躲。老宋一路跑进来,没抽几下就喘得呼哧呼哧,丫头却站得笔笔直直连个摆子也不打,面上还很是淡漠,这叫一个高下立现。谢源在一旁笑着一击掌,“胜负已分。”   丫头冷眼瞥老宋一眼,收拾起桌上碰都没碰过的碗筷,施施然便走。谢源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殃及池鱼啊。老宋,你收的烧火丫头好大的脾气。”   “嗨,这鬼地方,除了过往行商带来的暖床,和勾栏院里的小姐,真连个雌苍蝇都寻不见。”老宋苦哈哈地点头哈腰,“真别说,除了脾性大点,手脚那叫一个麻利!坛中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打点吃打点穿打点住的,小小年纪不容易!”   说着还分外尽兴地低声说:“还只管吃住,不要钱!”   “哦,怎么收来的?来了多久了?”他看着那丫头的样子,当真不像是普通人,疑虑了很久却找不见由头,今日给碰上了,还不逮着老宋可劲地问。   老宋一摸光头:“我远房表妹的姑娘,从小没了爹,前几年病痨娘又撒手去了,这不没法么,千里迢迢来投了我……”   谢源摇头:“你这做舅舅的。”   “嗨,谢左使你是不知道,我这远房姑娘,远得实在……有点远!”   说话间,“远得比较远”姑娘又回来了,肩头搭着一块不知什么布,那股油腻又腥臭的味道,熏得谢源差点抽过去。老宋伸手用力一抽她的头:“怎么回事!荡刀布背着到处走!想不想嫁出去了!”   “那小子还是不肯吃药,我伺候不了了。”丫头斜着眼睛,在荡刀布上头擦了擦手。   要是平时,老宋保准一蹦老高,连声一叠“让他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过去了,但是现在,谢源还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呢。虽然这亲戚这么远,但是这几天丢脸也差不多该丢到他这儿了,他可得端着点架子不能再出丑。不过这照顾人的事情老宋还真没怎么做过,他只知道怎么把人弄得要让人照顾……   谢源发话了:“是关在柴房里的那个?”说着把那本《武林年鉴》拢到袖中。   “可不是!”老宋可是标准的找到杆儿就往上爬,“前几天晕得像个死人,昨天有力气了,醒全了,开始闹腾!这中原来的人就好这口——给脸不要脸!”   老宋气鼓鼓得把剑咣当收在鞘里:“还花钱!”   “什么来历?”   老宋心说这大人记性还真差劲,拣要紧的说了,谢源点点头,“看看去。”   当日凭着谢源一句话,那小子得了跨院小阁的待遇,房间不大,可也算是个安身之所。跨院小阁就傍着正房,也亏得他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几步路的光景,老宋跟在谢源身后,乘机把破孩子的荡刀布扔在一边,得了白眼一枚。前头谢源待遇更高,掀开青花蜡染的布帘就飞来一碗药,身体本能地一侧,那碗药自鼻尖呼啸而过直接扣老宋脸上。   老宋脸一黑,“噗”吐出一点药渣:“混账东西!”   “丫头,把你舅舅拖出去洗洗。”   丫头呼哨一声,拖着舅舅的臂弯走了出去。谢源把瑟瑟发抖的大夫让了出去,坐进青竹圈椅里,“你叫陆铭?”   床上的人翻起来狠狠地瞪着他。   谢源颇有些惊讶:那日跟个破麻袋似的,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现在一看,倒长得是鼻子是眼,只是因为左眼的眼翳还没好,看人总是歪脖子斜眼,连带眼刀子也甩得阴毒。   谢源看着好笑:“把眼珠收起来,否则眼疾好不了了。”   那人哼了一声转过头。   谢源把下摆一震:“你叫陆铭是么?”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让我服软,那是休想!”   谢源奇了怪了,“我不过才问了你的名字,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贼头!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来!”   谢源怒极反笑,“行吧,不想留着,那就滚。”说着大袖一挥带出一阵风。床上的人一下子便绷紧了抬起头来,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像一只生气的小豹子。   “我尽地主之谊好茶好药待你,你倒懂得顺杆爬,对我的人诈唬。这就是你们武林正道该有的模样?动得了就滚回青暮山去。”   少年红了脸,掀开被子就跳下床。谢源拢着袖倚在靠背上,冷眼看他跌坐在踏脚上,摇牙撑起来摇摇晃晃往外头走。   外头笤帚哗哗划着地,丫头不正经的声音混在里头传来:“好心提醒你一句,往东行三百里戈壁,这几日正赶上沙狼成群迁徙。”   谢源饮了口茶,笑看了丫头一眼,正对上她浅色的眸子,映着阳光有赤金的光芒:“诶丫头,雇些人,跟个商队走应该没有关系吧?”   丫头懒懒一笑:“那总得要有路钱,商队的人可靠不住。”说着笤帚往少年脚上一扫,害得他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恼怒地看着房里的谢源。谢源一扬头,“闹也闹过了,还不进来?还真想去喂狼不可?”   少年肩头微颤,“不用你好心……我、我陆伯纯不授嗟来之食……”   “嗟都嗟了大半年了,”谢源出屋用力一揽他的肩膀,把人带回屋子里,“你以为身体是自己的么?人之为物,发肤心腑,哪一样不是受之父母,为了这种傻乎乎的事情逞强,你对父母可怎么交代?”   想不到少年一下子挣开他的手:“你们的人杀我父亲时,可有如此作想!”   谢源皱眉,杀父之仇,这可不好对付。嘴上却说,“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照你的话,谁若杀了我的父亲,我去中原岂不该见人就杀?!”   陆铭偏过头呼和呼和喘着气,伤口雪白的绷带渗出了血迹,却什么话都不说了。谢源看着小少年汗湿的鬓发,不禁扶额,“我怜惜你还是个小孩子……也罢,药你爱喝不喝,饭你爱吃不吃,什么时候觉得身体好了,自己在这儿帮工攒了路钱就回去。”   十五、做好人可要硬着头皮   “你可真有俩下子,”丫头不久便蹭到了谢源身边,把笤帚往石桌上一靠,挣着石桌一屁股坐了上去。她从谢源手上夺了果盘,翘着腿吃得高兴,“那小子乖乖喝药了,屁都不敢放。”   “你可真不知道客气——你就不怕我么?”谢源好奇地撑着下巴颏,抬眼看丫头。丫头绝对长着一张路人脸,脸上还灰扑扑的,大概是刚在灶房里烧完柴火。   “人死不过碗大个疤,我再不吃,可真饿死了。”丫头移开了眼神,端着果盘的手一扬。谢源嗯了一声,也不说话,听她边嚼东西还边嘤嘤嘤地唱曲子。   “成天嘤嘤嘤,就叫你嘤嘤吧。”   丫头一舔嘴唇,敷衍地道了句“随你”,跳起来抄起笤帚走了。谢源远远看到老宋走进来,“你这个侄女,非池中物啊。”   老宋眼睛一亮,笑得两撇小胡须蹭蹭蹭往上翻:“左使大人是觉得这丫头骨骼清奇么?可是这小孩儿都十八了,早过了习武的年纪,您看这事儿……”   “跟武功没关系。”谢源哈哈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宋一番,“倒真看不出来是你家闺女啊。”把老宋不好意思地直挠光头。   “对了,左使大人,刚才给那棺材客人看病的大夫说,那小子伤到了肺,以后怕是有嗽疾,可是坛中缺几味药,您看……”   “能救就救,把人家弄成这个样子的还不是我们?”谢源扣了扣石桌,站了起来,“对了,这里没有药房吧,缺药是怎么个说法?”   “嗨,有什么是封丘没有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的就是咱们这儿!谢左使,不瞒您说,镇上的药铺就是咱们治下的,就是没让别人知道。这地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走过来的谁没个病灾,坛子里的这个,”他伸出右手,两个指头暗搓搓一撮,“不少都是靠医馆药铺进账!”   谢源一笑,“这财劫得可好,就是做不大。缺哪几味药,去哪儿寻?”   老宋“咦”一声,脊背一挺,显出很不能苟同的表情:“左使大人,您是不知道,别的赤脚医生都给我们赶跑了,光去年就收了这个数!”   他无奈,“我说那药……”   老宋不情愿地把话题扯回来:“其他的倒可以从几个商队里头换,就是一味降真香,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听那个大夫说,这种药材,中原很少见,被叫做‘番香’。”   “我们不就是‘番’么?”   “好像是南番……”   “真是得了贵人病啊,”谢源无奈,“镇子里歇着这么多马帮,你都去问一问,求得到就好好商量,求不到就算。这味药那么名贵,普通人家肯定用不起,必定有其他药替代,你和那大夫说说换个方子。”   老宋诚惶诚恐,傍晚的时候回来说,封丘还真有人现带着绛真相,是一位没见过面的商队头领。“他想让左使今晚亲自去一趟拿药。”   “哦?他想要什么没有直说?”谢源沉吟,“人看起来怎么样?”   “没见着……底下人挡了。”老宋不由得脸色难看。   谢源笑起来,“这么不给宋坛主面子,有些胆量啊。”   “看那批人面生,不好太咋呼。”   “不知深浅最是折腾人,”谢源转身把丫头喊来布菜,“那就不去了,这种烦心事交给大夫,咱们今晚上好好吃一顿。”   老宋这才摸摸俩撇小胡须,“左使大人,有时候老宋真是搞不懂,这么个混头小子,你何必呢……这不瞎折腾。”   “混头不混头可是以后才知道。”谢源笑。   这季节天暗得越来越早,两个人在月光下坐定,谢源替他斟了杯酒,搞得老宋手忙脚乱。   “那小子来历不浅,他爹不是很厉害么,若不是死得早,估计现在早已经开山立派了。他师傅又是清风剑派的当家人……”   “清风剑派上下多少人,左使您也太那什么,那什么了。”   “也是个人情啊,”谢源眯起眼睛,“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不论别人领不领情,道理都摆在那里。我们以礼相待,他日如果落到那小子手里,说不定还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嗨,这年头,谁管人情这回事?欺师灭祖的数来一大把,还想有人报恩?左使大人真是太年轻了!”   谢源叹了口气,“我还真是讨厌这样子的江湖呢。”   老宋歪着头喝酒,“那索性把人现在送回去吧?怎么说清风剑派也比我们小小的青莲坛财大气粗。治病的事情丢给他们丢给他们!这可是个不吃力的好买卖!”   谢源转身看看跨院小阁的灯火:“满身是伤得送回去,脸上抹不开。不急,养熟了再放不迟。”   话音刚落,前院有个力夫跑了进来,“报坛主!门外有人想要拜见谢左使……坛主,放不放进来?”   老宋气急败坏,“个狗奴才!这当然是问谢左使!”说罢偷偷看他的脸色。谢源笑了笑,“难得和老宋你吃个酒,居然被人扰了。算了,人家都请上门来,不去倒显得我们气量小——估计是笔大买卖。”   “是占便宜吧!顺杆爬的东西!”老宋吹胡子瞪眼,整整衣衫站了起来,“我青莲坛地方虽小,往来也算个地头蛇,这是要狠狠敲我们一笔啊!”   谢源颇觉得好笑,你怎么不想想万一是来寻仇的呢。   走到最外头的院子里,沙枣树下立着个身形魁梧的小厮,穿着一件青葱色的小衫,宽肩蜂腰,长腿笔直,在成日只见沙尘和糙汉的地方实在是很扎眼。小厮看到他便迎上来躬身:“这么晚冒昧前来叨扰,实在是失礼,只是我家主人仰慕谢左使……”   老宋大概因为下午不好的经历怨气颇深,他话还没说完就嚷嚷着废话甚多。那小厮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个玛瑙宝奁:“这是我家主人的贽礼,谢左使见惯天下珍宝,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谢源接过,不由得瞥了老宋一眼,意思是看人家这随从。老宋当即狠狠瞪了人家一眼,然后晃尾巴邀功……   他默默地打开宝奁,以为会是什么奇珍异宝,谁知里头居然是几条萝卜干似的东西,但是颜色要更深一点,也更光滑明亮,衬着猩红色的绒布破像是一个黑色幽默。旁边老宋“诶”了一声,他恍然大悟:人这是把降真香都送了过来。谢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大喜,直接塞给大夫让他趁早煮了,这才施施然对那小厮说:“多谢啊,这么金贵的东西。”   那小厮对他一抱拳:“实不相瞒,我家主人身体不太好,人气太重太冲的话,容易犯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定要亲自请谢左使饮宴的。”说罢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锦囊,“这是我家主人带给左使大人的书信,还请左使过目。”   然后对着老宋也是一礼,“下午得罪了,盗坛主。”   那小厮递完锦囊就匆匆离去了,像他来时一样突兀,偏生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谢源也欢心,老宋也消了气。   “看来这家主人不单有钱,还很有权。不是几世几代的名流,恐怕教不出这种下人。”   老宋哼了一声,不高兴的意思去了大半。   谢源不避讳地打开锦囊,里头是张叠起来的纸条,谢源一边展开一边揶揄他:“老宋,连教训小孩子都很难,何况是下人,人家这个规矩做的……呵!原来是在这儿等我们呢。”   老宋擎着灯笼凑上去,那纸上的字龙飞凤舞的,看得人眼花,大意是说请谢源去黄金城一趟。   “黄金城是个什么地方?”   老宋呸了一声:“可真会做买卖!才几两降真香,就想邀左使大人一同去黄金城,这胃口也太大了!”   十六、熊孩子的打工生活   谢源更好奇了:“黄金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北上戈壁与朔方草原中间隔着条销金河,沿着销金河一路往西,就是黄金城,遍地黄金,跟不要钱一样。”旁边跟洗衣盆奋斗着的嘤嘤淡淡道。   老宋被抢了话头,觉得受到了严重的蔑视,吹胡子瞪眼地抢话,“小孩子家懂什么!去去去去!黄金就是钱,什么不要钱!这黄金城哪里是这么容易找的!来来往往这么多行脚商,我就还没听说谁去了有回来的!”   “赖着不想回来了呗,做生意的都跟你一样,哪个看到黄金还动的了啊?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本来就够受的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好地方,难道还回来过穷日子?!”嘤嘤从月色下抬头一瘪嘴,眼睛倒是亮晶晶的,格外有神。   谢源看他们俩这是要对付上了,不禁抚额:“斗理不斗嘴。老宋说得对,人家这么送一封没头没脑的请帖,我们不一定要去。我也觉得这下子掉价掉得有点狠。反正他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出发,到时候能赖就赖,赖不过再说。”   嘤嘤把衣服往水盆里一扔,鼻孔出气。谢源看着好笑,“你不就想出去玩儿么?有机会到各处逛逛……”他话还没说完,嘤嘤揽起水盆就往里走,那叫一个不屑一顾。   谢源与老宋同病相怜地对望一眼,“我真有点想去找找那个人,问他怎么调教下人的。”   青莲坛就是那么寸把地方,到了第二天,床上躺着的那位大少爷就晓得了黄金城这么一档子事。   “我陆伯纯既然和千绝宫有不共戴天之仇,就不会稀得你们人情,到时候该清算的恩情我一并都会还。那位公子若是真想去黄金城,陆伯纯奉陪到底,不敢劳动谢左使大驾。”   嘤嘤一边布菜一边学他的话,拧着眉装出一副正经小模样,说话却阴阳怪气的。谢源转头望了一眼跨院小阁,知道他听着呢,摆摆手让她别说了:“随他去,有什么可说。”   “我觉得你这人真是虚伪,”丫头一撑桌跳了上去,“你是想做圣人么?”   谢源摊手:“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我对付他干什么?”   那陆铭才十八岁的年纪,搁现代就是个高中生,成天成夜做卷子,做卷子,做卷子,大概还青春期逆反,看谁都白眼。他为人师表——虽然才为了小半年——但犯不着跟一个高中生过不去。   不过……如果陆铭看上嘤嘤的话他可以考虑插一脚,撮合撮合,年轻人就应该早点谈恋爱,谈了恋爱再失恋一下,整个人气质都跟愣头青不一样,拿得出手。   也许是那个用黄金城换来的降真香真的是神药,当日破麻袋似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谢源每天跟嘤嘤两个人混日子,也不知道今夕何夕,总之好像一眨眼之间,那个少年就已经可以扶着门框恶狠狠瞪他了。他乐得做个好人:“病好得差不多了么?”   陆铭戒备盯。   “嗯,眼清目明的,可以开始赚路费了。”谢源把老宋叫进来,“咱们坛里头人手不够,是不是?”   老宋点头如捣蒜:“哎呦喂就跟穿着半截裤似的,一动就露屁股!”   谢源自动翻译成捉襟见肘,一指陆铭,“这有个青状年劳动力,工钱不用发,全记账上,省的小孩子乱花钱。什么时候够路费了,什么时候放回去。”   老宋眼珠子一转,谢源都能看到他肚子里噼里啪啦打起来的算盘:“我们这儿的力夫,一个月月俸一两,账房先生一两四钱,不过这小子哪能给他进账房哟!那个,巡街巡镇押镖的都是坛中自个儿兄弟……”   谢源看看外头背着大袋货物进进出出的力夫,心中恻隐,看陆铭细皮嫩肉大眼睛长睫毛的漂亮模样,怎么都不像干重活的。   “他就这么点高,被这么重的东西成天压着腰日后长不高的,还容易罗圈腿,嘤嘤活那么重,摊点给陆铭——就在内院伺候着吧。”   陆铭像只发怒的小豹子,蹭蹭蹭从跨院外头的围栏里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谢左使,你也没怎么高。”   陆铭娃娃脸,远看小小的,走到近前来个子倒真不矮,比他还高个几公分。谢源看他明明很愤怒却详装冷淡的样子,不禁失笑,“就这么定了。你是男孩子,要多让着嘤嘤。”   嘤嘤吹了个口哨,跟在谢源屁股后面进了里屋,两个人摆开棋局杀起来。嘤嘤好端端的椅子不坐,非得踩着椅子面坐到椅背上去,高兴了不高兴了就借力摇椅子,谢源落子时一阵砰砰砰乱响。谢源也不说她,自顾自下。不一会儿,看出这人丝毫没有受影响,嘤嘤改而朝外使唤,“小鹿,还不奉茶?”   “好名字。”谢源修长的两指从纹枰上取走她的车,嘤嘤甚是不满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踩了他一脚。   陆铭悲催的奴役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而且漫长到一眼望不到头。   陆铭其实没那么老实的,他很想逃。他拿着笤帚到处扫地的时候在想怎么逃,洗衣服的时候在想怎么逃,布菜的时候、给谢源换床单的时候,都在绞尽脑汁想这件事情。墙其实也不怎么高,但是他的内力没有完全回复,就怕到时候打不过谢源,如果再抓回来不知道要给怎么整。   他觉得谢源虽然每天笑眯眯笑眯眯,拢着袖子一派青山静水闲云野鹤的模样,但肯定是个坏坯子,比老宋之流阴毒十倍百倍。而且,江湖上还说他喜欢男人,跟那个魔教教主姬书夜要死要活的!那可是男、人!男人!俩个男人搞在一起……陆铭根本想不出来这怎么搞,只是想想都觉得那可真是太可耻了!他刚被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甚至还觉得那个大魔头要拿他当娈童,心里又气又恨,每天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蒙被子里,时刻准备着跳起来揍他一拳然后捧着他的头狠狠撞一下。后来看谢源动都没动他,他稍稍轻松了一点,可是……可是谁知道呢!   总之只要谢源一走近三步之内,陆铭就自动进入一级戒备状态。两个人成天就是一个侃侃而谈,时不时揶揄熊孩子,而熊孩子永远退后三步戒备盯,戒备盯,戒备盯……   谢源私底下偷偷问嘤嘤:“小鹿是天生斜眼么?”   嘤嘤:“嘤嘤嘤!”   谢源不知道,去年年冬,金克颐路过青暮山下,陆铭得了消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骑着他的醉花骢从清风剑派冲下来。可是金克颐在小汤河的船上住,他硬是口衔短刀在他的船底下伏了一天一夜。这样的熊孩子,可见不好骗,而且主意大。一颗糖就信你是好人,拉倒吧。   熊孩子有时候觉得自己大好华年居然在这里做下人,也会无限悲戚,在灿灿融金的夕阳里看着枣树上的栖鸦出神。虽然在清风剑派他过得也很清苦,但是那时候毕竟清苦一个人就够了,不需要整个剑派的清苦都担在肩上——肩还很痛。而且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练剑修气,现在他除了劈柴和切菜的时候能走走刀法,完全无用武之地,又怕谢源老宋之流看出他的根底深浅,不敢随意动真气。   正当陆铭神思已远、面色狰狞时,谢源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用他温文尔雅的声音温文尔雅地说:“陆少侠不会想着逃跑吧?”   陆铭脸一红,恶狠狠道:“少血口喷人。你以为人人都和你魔教中人一般不讲信用!”   谢源鼓掌:“我就知道陆少侠受话算话,是条汉子!”   “还望谢左使也是条汉子。”陆铭半阖着眼鸟都不鸟他,顾自走开。他就知道这魔教头子心黑,看穿他的企图就来拦他一脚,害得他现在即使想走也锋芒在背。   十七、俺们这噶都是白眼狼   没过几天,坛子里突然出了件不大不小的麻烦。老宋期期艾艾地在谢源那儿诉苦:“神目坛有一件砗磲血胤要送到我们这儿,结果前几日不是下了场暴雨,山路被冲垮了,他们过不来,就把货放在那边一个山洞里,派了两个人看着,让我们自己等路通了去取。”   封丘昨夜也下了一场暴雨,现在火红的太阳才刚升起来,八月天燎人的日头难得有凉爽,谢源带着嘤嘤、陆铭在内院乘早用膳。这么多天过去,谢源算是立下了规矩,用早膳的时候,每个人念一小段听风楼武林别册。谢源让老宋去听风楼买消息,说是想知道“江湖中怎么传我的”,老宋打死也不肯花这钱,谢源磨他,他磨钱,没钱大过天,没办法了,就只能订点小道消息。听风楼的武林别册据说是一月一出,传到他们坛中,就是几个月前的东西了。   老宋被砗磲血胤逼得涕泪尽下的时候,陆铭正挺着背念念有词,字正腔圆:“清风剑派掌门大弟子薛采与巫山派妙水使斗武成知己……”   老宋说话多大声,陆铭硬是扯着嗓子给人家盖过去,谢源想听听上奏都听不着,伸手搭在陆铭腕上:“好了,别胡闹。”   陆铭像被怪物碰了似的蹭跳起来,退后几步戒备盯,只见映着火霞的温润眉目。   老宋赶紧扑过来扯住谢源的袖子:“左使啊,小的这回是真的调不开人手了!这砗磲血玉相当名贵,我也不敢随便雇人去取,左使大人有什么办法没有?”   谢源笑着扯回胳膊:“悠着点,袖子都快给你扯断了。这砗磲血玉是个什么东西?既然那么名贵,他们又怎么会那么大意地留在深山野林里,也不怕马贼顺了去?——对了,我们这分坛,到底做什么营生,不会是卖药吧?”   老宋只当他眼高手低:“当然做生意的咯!否则总坛哪里来这么多……咳咳,咳咳咳。昆仑山出血玉,出玄铁,这可是中原千金难买的奇珍!我们分坛在首阳古道上,进账之一是要向来往马帮商户提点路费,不过有来有往,我们得派向导给他们引路进昆仑,有的马帮人手折了,我们也派教中子弟护送,不过这个嘛当然得多收点儿。另外,我们自己也做生意,都是总坛分下来的货物,有时候马帮走不进山去了,就直接在我们这儿买了。有些坛主主意可大,哎呦那个生意做到中原去勒!老宋我若是也像盗坛主一样收一伙野兵,那……”   谢源嗯哼一声,心说这还成规模了,好家伙,农耕时代偏僻西域这是想逆天还是怎地:“说说这砗磲血胤吧。我记得砗磲是佛礼八宝,取自一种养在水里的贝类,难道我们还有学江南养蚌取珠的习俗不成?”   “昆仑山上多的是大湖吧,”老宋抓头讪笑,“老宋一个粗人,也没见过砗磲血胤,不过听说对内力的修炼及其有用就是了!”   堪骊山谢源还是知道的。封丘这个地方,其实已经是昆仑山的东麓余脉了,向东一马平川的戈壁,那堪骊山就在西北方向,不远,大概一个白天的路程。   谢源想了想:“咱们这儿真那么缺人么……?”   老宋两只小眼睛亮闪闪的,“要不招点儿?”   “我就奇怪了,我们堂堂千绝宫,怎么到了封丘硬是招不到人呢?”   “唉,还不是因为……”老宋瞥了眼东墙,“离中原近了哟。这里哪有什么好相与的人,要钱的都从了马帮,要名的都跟着商队去中原闯了。剩下来的人不是为了攒钱,就是身体没那资本,在我们坛里头做做苦力——总之到时候钱一多就要走的咯。”   “现在急急忙忙招人也不是个法子,不见得我招人跟你会有什么不一样。总坛不派人来么?”   “刀……”老宋摇摇头。总坛里刚经历过“悬”字部的新血被称为刀。“刀的心太大,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破地方,留不住的哟。再说,他们来了我也不敢差使,万一哪天……”   谢源笑着指了指他,“那老宋,你又是怎么留在这破地方?”   老宋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这个说来话长……”   “行吧,我晓得了,”谢源撩着袍摆站起来,“嘤嘤,这回机会来了,还不表现表现?”   嘤嘤一愣,然后蹭蹭蹭跑到外面牵了匹马,谢源瞥了眼还傻乎乎站着的陆铭,咳了几声:“陆少侠不想到外面走走?”   陆铭哼一声别过脸去。   谢源笑笑,顾自摸着那匹五花马的脑袋,对嘤嘤说:“我们这一来一去,可能赶不回来,方圆百里都没有落脚的地方,恐怕是要露宿的。你牵一匹马,难道吃睡都在马背上么?”   嘤嘤抬眼露出好大的眼白,眼睫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这样不好么?”   “投降、投降,”谢源举起两只手,转身对老宋吩咐准备三人份的行李,再准备一辆马车。老宋不一会儿便办妥当了,三个人走到前院。   “陆少侠会赶车么?”   “这有何难!”嘤嘤兴奋地跳上了大车,坐没坐相地蹲在车轼上玩鞭子,周围的力夫们都嘻嘻哈哈指着她笑。谢源扶额,虽然他觉得嘤嘤这样很可爱,但是她实在离女孩子这个词有点远。   谢源回屋取了绯瑞云,突然想起盗曳送给他一只鹞子,出门望着天吹了个口哨。难得的青天,连云都稀少纤薄得很,蓦地里一声嘹亮枭叫,就见小小的一点浮于清空之上,在旭日之旁徐徐变大,不一会儿便扇着翅膀停在屋檐,睁着如豆的眼睛懒懒地眯着他。他下意识拍了拍手,跟逗狗似的:“过来!”   枭闭上了眼睛,尖尖的喙啄啄翅膀,脚边的绒毛在风里瑟瑟地抖。   谢源听到背后陆铭又哼了一声,有点臊,又吹了个呼哨。这次那枭翅膀一夹就俯冲了过来,到他近前突然张开足有两尺宽的翅膀,往后扇着风慢下,然后铁钩般的爪勾出来飞快地钳住他的肩膀。   谢源脸一白:“啊——”   鹞子在他的肩膀上吓了一跳,蹦蹦跳跳地啄他的头,谢源苦着脸都不知道往哪儿躲。冷不丁有只手凑到他近前,就听见轻轻地嘘了两声,那枭毫不犹豫地往他手臂上一蹬,蹭到那条手臂上去了。   老宋急急忙忙跑出来:“左使怎么了?怎么了?”   谢源看陆铭洋洋得意地骚着鹞子的喙,扶住了肩膀上的单衣:“没什么,就是好痛。”   嘤嘤一甩鞭,颇不悦地低头:“左使,你是女人吧?”   “你试试被畜生抓一下!”谢源一边发怒一边在心底狂背金刚经,“你们俩个小东西到底对我有多不满?”   嘤嘤不耐烦地一瘪嘴,说着“快点快点”把马车赶到外头,谢源撩起袍角上了马车,给一旁满脸不高兴的陆铭一个眼刀:“陆少侠,刘皇叔请孔明也不过三顾茅庐啊……”那小子这才慢吞吞地跳了上来,差点没被嘤嘤踢下去。   三个人一架马车悠悠地上了路。   那堪骊山在封丘西北,走戈壁要快些,但是谢源不准,走了山路,说山路苍翠,有美色可看。不知为何,说这句话的时候,陆铭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缩到车厢一角,好心让他坐过来些都满脸厌恶。   谢源奇怪,拔下了束发的骨簪。陆铭吓了一大跳,以为他突然解发是要干嘛,很是戒备地双手护着衣领。后来发现他只是将车帘钉上,看风景,看嘤嘤赶车摆出来的各种奇形怪状,这才舒了口气,对着他扬在风里的长发暗自腹诽:一个男人,头发比女人还长还温润服帖,妖怪。   十八、死断袖忍不住鱼肉我了   走了半天,谢源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女孩子赶路,两个大男人坐车里头,太不像话。”说罢看看陆铭。   陆铭不做声,倒是嘤嘤瞥了他一眼,随手抛了个小瓷瓶过来,“少站着说话不腰疼——给他上药。”   谢源这才想起来熊孩子身上还带伤,苦笑着过来扒他衣裳,陆铭只闻到一股冷香袭身,脸涨得通红地扯着自己的衣襟:“你干嘛?”   “上药啊。怎么,怕疼?”   几绺温润的发落在脖颈里,痒痒的,陆铭脸色更难看,一把把人推开:“我自己来!”   谢源以为熊孩子害臊,伸手拔了簪子把车帘放下。他知道陆铭身体好,恢复得快,在坛里他平时也不关心,这时候微微有些愧怍,抱着臂在一旁盯着。陆铭被他盯得不自在,心说这死断袖要鱼肉他还是怎地,平时挺机灵一小伙子,手指在衣襟上直打架。直到谢源别过脸,他才笨手笨脚地把外裳亵衣尽数褪到腰上,然后把绷带解下。   陆铭伸手去够那小瓷瓶。小瓷瓶里装的是“回生”,极好的伤药,当时他的肩胛几乎是被刺了个对穿,再用铁链穿了整整毛半年,血肉眼看跟那铁链长一块儿了,一撕下来他都以为从此要做个废人。幸亏那大夫用降真香调出了回生,他打开瓶塞,闻到里头一股清净气,心中雀跃。   他知道是因为这死短袖一时高兴,他才得救,不过一想到死断袖的不安好心,就不由得心烦。   谁知谢源正皱着眉头盯着他的伤口:“这就是你说的好全了?”   说着伸手袭胸。   陆铭整个人一震,眼疾手快一把钳住他的手,然后像烫着了似地扔开:“你别碰我!”   说着往后缩去:“你别管我!”紧张兮兮。   谢源被他那小眼神逗笑了,把熊孩子抓过来狠狠打了一记屁股:“坐好!”然后自顾自取了点凝脂状的“回生”抹在他胸口。   仔细一算,他从柱子上解下来到自请打工……好像就二十来天。谢源一边埋怨自己怎么就混事不记,虐待童工,一边埋怨熊孩子倔得可以。不过药是真好,外头结的痂都发黑了,一点看不出开过个大窟窿,只是旁边一圈得红,大概长新肉发痒熊孩子受不了,挠得到处都是血条。   陆铭被打了屁股,又惊又怒,眼眶都恨得发红,想他好端端一个少侠,以后还要去做大事的,居然一个不留神被个死断袖这样轻薄了!   伤口被回生浸润得凉爽,但是陆铭胸口有火在烧,是因为死断袖的发梢,下意识抬手想一掌劈去,却被谢源抓住:“小子还挠!”   陆铭飞快地缩回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我说了你别碰我!”   谢源冷不丁被踢下座去,终于觉得奇怪起来。这陆少侠好像不是在害羞啊……   这已经是第三个很奇怪的人了,俗话说得好,三人成虎啊。   谢源随手取了绑带给他缠好,若有所思地坐到了一边。   陆铭看他神色淡淡不辨喜怒的模样,暗骂这死断袖果然露陷了,一点不顺着他就翻脸,果然刻毒。   “陆少侠。”   你看你看,较真了,女人一样。   “如果陆少侠觉得在下对少侠有什么图谋的话,大可不必,少侠在在下看来不过是个孩子。”说罢饮了口水,“少侠身上没有什么我想要的。”   陆铭愤愤地裹好衣服缩在一边:“你知道就好!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你那个样子!”   谢源叹了口气,把窗帘钉了起来。外头嘤嘤斜靠着车轼坐着,懒懒执着缰,一边赶车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怎么又吵?烦不烦啊!”   谢源觉得只有在嘤嘤眼里,他才与其他人一样——嘤嘤对苍生一视同仁,统统鄙视,没有例外。   谢源不禁伤心起来,怎么捡的小孩都是白眼狼。   近晚到了堪骊,嘤嘤在那狭小的山谷中勒住了马车。   “怎么了?”   嘤嘤猛一抬手,挽着鞭子挡在谢源眼前。谢源被她如此霸气的动作唬住了,下意识向前看去:一线天,像是劈山而开的神道,马车过不去。   谢源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有人要搞他,这里再好不过。   “我现在不求闻达,自请边疆,教中没什么人会对付我。”   嘤嘤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万一你死在这里,我和小鹿怎么交代?”   “自然是取了金银细软赶紧跑,平常看着不是挺机灵的么。”谢源掀帘而出,心情变得极其糟糕,“不过那是以后的事,马车停在这里,下车。”   他是来散心的,被嘤嘤一提点又想起自己糟糕的处境。这种糟糕并不是指他的弱势,而是他的不知。但是谢源怎么着都不觉得老宋会和坛里的人联合起来搞他,老宋没有这个胆。   三个人走进一线天之中,百来米之后就发现山道渐渐宽敞,转了个弯后,被滚石泥流堵上了去路,一塌糊涂。不过积石也就三层楼高,并非不可逾越。   谢源这个时候也觉得不太对头,但是一旁的陆铭和嘤嘤已经足尖一点攀了上去,稀里哗啦的小碎石直往下落。   谢源看看头顶上盘旋着的枭,绯瑞云有知一样在他腰上缓缓地盘绕,然后顺着脊背往上游走,从肩头探出七寸来,好像一条潜藏的蛇。他点了点绯瑞云的脑袋,“你说,我不会飞,会不会很麻烦?”   真得爬起来倒是身轻如雁,连靴子上都没有什么尘灰,便轻巧地翻到另一面。另一面的山道上果然有个不小的天然石洞,大概是听到落石的声音,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从里头出来,跟几百年没见过人的妖怪似的,奔过来结结实实跪了一地:“有劳左使大人!”   谢源看人也可怜:“怎么回事?这么百里地就走不动了?”   两人之中比较瘦的那个磕了个头:“东西太多,马队都是驮马,过不去只能绕路飞陀坛。我们坛主说,给飞陀坛还是青莲坛,都是一样的。小的们奉命留下来,把砗磲血胤送给左使。”   “三天,爬也爬到了。”陆铭抱着臂远远站在一边,蹙起两笔昂扬的眉。   “实在是……小的不敢走。”一直不声不响的胖子突然抬起头来,红着眼眶,“那日走到这堪骊山,近晚突然下起暴雨,领队的非要过这硖石坡才肯歇,结果遇到了落石,这、这就把小的兄弟,埋地下了……”话还没说完就一阵恸哭。   谢源大惊:“人现在怎么样?”   那胖子指指背后的山洞:“人是挖出来了,就是走不了,所以小的不敢走,想劳烦青莲坛的兄弟来接一个,不敢想是左使大人……”   瘦子接过话头:“砗磲血胤也在里头!”   三个人对视一眼,嘤嘤给陆铭递了个眼色,陆铭不情愿地挡到了谢源右边,被绯瑞云不客气地抽了下屁股,当即脸变得更黑些。三个人大摇大摆跟着一胖一瘦往里去。走进山洞里迎面就是一篝营火,避风的角落里隐隐有个人影侧卧着。虽然是夏天,山里头入夜挺凉,谢源走近了营火,那瘦子便顺势劝他下坐,说完转身去里头拿砗磲血胤。   谢源看那胖子站在一边,眼眶红红的,像只受了欺负的胖老鼠,颇不忍心,总联想起黑煤窑出矿难:“人现在怎么样?”   胖子走过去推推他兄弟,“哥,哥,有大人看你哩!”那胖子把人遮了,谢源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却又被嘤嘤推了一把。   十九、半路杀出个云右使   她过去搭了搭那人的脉,然后掀开斗篷,“啧”了一声。谢源这下看清了,立刻别过头,感觉胃有点不太舒服,探手从怀里掏出回生。那胖子不禁千恩万谢,嘤嘤却神色淡淡地坐回谢源身边。   “回生很好用,”靠在洞壁上的陆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整个肩膀被刺了个对穿,然后被铁链锁了大半年,用了回生二十多天就长好了。”   胖子:“谢大人!谢大人!”   谢源:“……”   嘤嘤一扯他的袖子,把人拽出洞外,经过陆铭的时候狠狠撞了下他的胳膊,熊孩子疼得厉害,弯下腰狠狠瞟了她一眼,被她一口白牙满不在乎地笑了回来。谢源又好笑又窝心:“怎么?”   “那个人的伤不是被石头砸出来的。”   “嗯,果然还懂医么?不能小看你了。”   “假的。真是落石砸出来这么大的伤口,”她比了个大小,“骨头不碎才有鬼。”   谢源点点头,走进去高声道:“东西呢,怎么还不取出来?”   那瘦子在里头哎呦哎呦:“等等啊——等等!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了呢!”   “拿出来吧,别磨洋工了。”谢源掸了掸袍摆重又坐下,“总共也就一件宝贝,还用得找?——什么人吩咐你们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胖子分明想跟瘦子面面相觑来着,但是瘦子不在,便瑟瑟地想缩到一边。   谢源笑:“老实说!畏畏缩缩,像什么男子汉?”   胖子扑通一声跪下,朝他拜了好几拜:“是云右使……”   谢源一时没对上脸。半晌,脑海里才浮现出一张线条深刻的面容,约莫三四十岁,是那日站在教主另一边的人。他当时觉得这人很严肃,因为被瞪了好几眼。老宋的手书上头记着“右使云中流”,是教中的老人了。   他沉下脸,“云右使怎么说的?”   胖子嗫嚅:“小的哪里能和右使大人说上话,是那带头大哥说……说右使要来这里见左使,让我们不论如何都要留住左使大人。”   “呵,”谢源冷笑,指了指躺着的人,“所以做出这种混账事!”   谁知那人一咕噜爬起来,也跟着跪下磕头,谢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等那瘦子出来,外头已经易帜了,他再怎么机灵也只能挨骂。   “砗磲血胤总好拿出来了吧?”   瘦子哀叫连连:“哪里有什么砗磲血胤哦左使大人!这种宝贝,丢给我们三个小喽啰,哪能舍得!自然是右使大人等会儿亲自交予大人!我们几个,也就是带头大哥不放心,都走了半路了还遣我们回来,万一左使早来了,可以挡一挡……又怕、又怕端不出理由来,这不是这兄弟刚好跌下马蹭到了石头,才想了这混主意来闷大人……”   谢源失笑,“混主意,你也知道混主意!我就这么不讲道理么?还不回去看大夫!”   三个人面面相觑,那瘦子眼珠子咕噜一转,嘤嘤便握着马鞭一扬头:“怎么,怕我们反悔?左使右使会面,你们还想听墙角?”说着手一扬,把那瘦子腰间的一对钢剑收了,然后嘤嘤嘤唱着歌看天。   瘦子委屈却不敢出声,跟胖子一起扶着那装死的一瘸一拐出了山洞,不一会儿就听到马蹄声远去。谢源望着渐黑的天扶额,“还浪费我半瓶回生。”   那一伙人前脚刚走,谢源就听到洞外的落石堆上传来簌簌的声响,滚石如雷。只见云中流轻轻松松握着那把齐人高的蛇矛,从坍圮的落石上健步如飞地下来,到山洞口,那高大的身形把营火都挡了。他面上颇有倦色,一圈青青的胡渣,老实不客气地往他对面一坐,眼光朝陆铭和嘤嘤面上徐徐扫过:“怎么,新收的孩子?!”语气里颇不满。   谢源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云右使下那么大工夫见在下一面,总不会是来闲谈的吧?”   说着看了一眼洞外。他坐的位置看不到人,只看到嘤嘤飘在晚风里的裙角,一时像吃了定心丸。   云中流顺着他的目光一瞥:“咳咳……大人说话,小孩儿自己滚远了去玩儿!”   听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才突然转回头,面容狰狞道,“你个小混蛋!现在都没有外人在,你连一声四叔都不稀得叫?!”   谢源一愣,看他手上青筋暴起的模样,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实喊了声“四叔”。谁知这亲戚一攀,云中流出手就扇他一大耳刮子。   习武之人劲道忒足,那手又大得跟蒲扇似的,他完全没有防备,整个人都被抽得撞在洞壁上,一时间眼前金星乱舞,脑子里全是嗡嗡声。谢源像个壁虎一样贴墙上,还没把自己揭下来,就感觉一双大手揪着衣领把自己拽回去,以为还要再打,连连睁眼:“有话好好说!斗口不斗手!”   云中流“哼”一声,用力放开他的领子:“你这又是唱得哪出?好端端的,出总坛做什么?阿夜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凡是你要的,豁了命也要给你,寻常人家的夫婿也没见这么老实,任打任骂,你还有什么可作?难道真要他把教主之位让出来不可?你以为长老会里那批人,还认你是太子爷?!”   太子爷,又是太子爷。然后阿夜是……姬书夜?教主大人?……寻常人家的夫婿?谢源被他一顿话砸得又是头晕眼花。   云中流看他不说话,愤愤地拄着蛇矛一顿地:“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你新收的?胃口恁大,是要气死阿夜么?!”   谢源忙摆手:“就是个丫头,懂点医术,青莲坛要什么没什么,平常伺候着也好有个照应。”   “谁跟你讲那丫头!”云中流红着老脸呸了一口,转过脸去叹了口气,“那是清风剑派鹤七眉的得意弟子,你掂量着点!”   那种怪异的感觉到了顶点,谢源隐隐猜到又不敢相信,只诺诺:“我自有分寸。”   云中流“嗯”了一声,说了句“你们俩的事情,我也不好插手”就一把钳住他的手腕,静静地不再说话。没一会儿又“唉”了一声,让他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最近身体怎么样?”   谢源只说尚好。   那云中流收回手去,环抱着蛇矛闭上眼,不再声响。谢源看他金戈大马地坐着,嘴角隐隐的皱纹,觉得这人跟上次所见完全不同,有了可以依托的感觉:“四叔……”   “不要说了,”云中流一摆手,“你的身体你自己知道,一个月一次,忍不了的时候就回教中来。如果赶不回来……阿夜也不会怪你,就是不要去不干不净的地方。那个孩子,你喜欢就留着,就是别玩得太过火。阿夜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他虽然不说,心里很难过的,这几天你不在教中,他成夜成夜地睡不好觉,犯病痨。”   谢源嘴上应着知道了,实则恨不能去捶地:要说就说个明白啊!什么叫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他一点都不知道!还有那个一个月一次……那是什么?大姨妈么?他是男人吧!教主和左使的私情不要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啊大叔!唉,真是世风不古……   云中流摊手从怀里捞出一条坠链,把绯色的坠子摘下来:“伸手!”   谢源忙摊开手心,云中流却一把拽过来,把那坠子套在了他的右手食指上,原来是枚戒指。不过这戒指比谢源在商场见过的钻戒要硬实得多,甚至比一般引弓所戴的玄铁指套还要长,只是装饰得很华丽。透明的绯色外廓,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流转着赤红的光泽,但是中间却是一绺白色的花纹,像是不规则的水流,妖异至极,眼睛一直盯着会觉得在动。   “这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有数,不要辜负了阿夜一番心意。”   这是什么东西谢源当然知道,教主送他戒指,这大叔还理所当然地带来给他套手上!   瞬刹脑海中划过四个字:苍天已死……   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食指上源源不断有一股强劲的热流往胸口上涌,心肺很胀,他一时吃不住,人往前一倒,被云中流扶住了双肩:“九煌阳气并不算霸道,你只是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说着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酒葫芦:“出来得急,明煌都不曾带,都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   谢源缓缓坐回去,扶着额:“明煌血气太重……”   云中流大怒,一把钳过他的脖颈,把他整个人夹在腋下:“你有本事解你们身上的毒么,嗯?!没本事,就好端端给我喝下去!”   谢源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头又有点晕,什么,谢左使中了毒?   一个月一次地……发作?   老实地捧了云中流摔在他怀里的酒葫芦:“还有什么?”   云中流哼一声,把一个小铁盒掼到他怀里,脸色突然变得冷硬生疏:“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告诉过你不要和长老会那帮人混在一起,你不听,现在被人暗剑中伤,就缩着尾巴逃到青莲坛去,出息。”   二十、运气不好赶路都遇狼   他顿了顿,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算了算了,你乘夜回去,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见过我,也不要透露九煌在你手上,就当它是个寻常饰物。至于这砗磲血胤,你想用就用,总之没有坏处,不要用就卖了,你那个穷地方……”   云中流看起来毛糙,连领巾都系得歪歪扭扭,但是啰嗦起来简直跟个老妈子一样没个完,絮絮叨叨嘱咐东嘱咐西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添裳加衣,早起早睡,多饮茶水,节制养身。却不知谢源现在缺的就是爱,听得十分受用。两刻钟后云中流看看外头渐渐四阖的夜色,沉吟着站起来,提着蛇矛:“唉,我说这有的没的,你又要嫌我啰嗦。天晚了,赶紧回去吧。”   谢源忙称不敢,云中流呵呵一笑,伸出蒲扇大的手亲昵地放在他的头顶揉了揉:“这人是得去鬼门关走走,变乖不少——”说罢又粗声粗气道,“好了,赶紧回去,长老会那边的人若是问起来,千万别说在这见过我,记住么!”   说罢提着长矛就飞上了落石坡。   真的是飞,再一眨眼,人就在高高的山峰上,一晃就不见了……   谢源眨眨眼。   右使原来是“谢左使”他四叔,吹胡子瞪眼是因为侄子侄媳妇吵架?   然后……谢左使是不被人认的太子爷,跟长老会搞在一起,难怪那天一帮子长老都帮他说话。那么难道……姬叔夜篡位了?   这样一想倒有些摸到门道……   两个小的百无聊赖地在那里踢石子,见他出来,摆着一脸“慢死了真讨厌”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走到近处一瞧,陆铭霎时睁大眼睛,谢源情知大概面上不大好看,被他噎了句“活该”。   翻过了石坡,谢源清清嗓子:“对了,我记得回去还有别的路,对吧?”   他们几乎赶了一整个白天的路,现在大概已经晚上八九点了,谢源想来想去还是听云中流的话连夜回去,不过这老路却走不得。   “来的时候不知道绕了多少远路。”陆铭淡淡地挤兑,掏出怀里的地图展开,“往戈壁穿过去的路要短得多。”   “唔……不知道这马车走不走得了。”谢源想了想,让他们把车辕卸下放出驮马,“来的时候是为赏风观景,现在天晚,不想在外头风餐露宿就得赶着回去了。你们自己挑些要紧得带上。”   两个小的脸上写满了“我很想风餐露宿”,谢源闲闲一拍手:“谁先赶回去,我给谁十两做零花。”   话音刚落,面前就扬起一阵灰尘,呛得他直不起腰,等缓过气来只看到两匹马的背影。谢源气得发笑,匆匆往前跑去:“驮马只两匹,你们是要把我剩在这里么?!”   他是真怕他们不靠谱,跑得飞快,结果这一跑跑出问题来:腿脚动不动就离了地,腾空了不上不下的,非常难受。等他意识到这是轻功的时候,已经撞进了少年少女清脆的笑声里——俩小的玩他呢这是。   嘤嘤神气地勒着马缰绕着他转来转去,看得出熟谙马术:“我可不带你,我还要嫁人的,我才不要跟你授受不亲……”   谢源无所谓地翻身上了陆铭的马,自然而然地握着他的腰:“小伙子,看看你的骑术吧!”   陆铭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最喜欢飞鹰走狗之事,大半年没颠过,他整个人都憋得不自在。这会儿刚逮到匹小马,虽然是跑得不怎么快的驮马,那也很满意啊,跑了几十来丈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蹭蹭蹭往外冒着快活的热气,被幽禁被虐待的事情远得就像前世的事情了。   只是谢源一上来他心里就“咯噔”一下——这死断袖坐他的马不说,还、还揽他的腰!谢源刚跑了个百米冲刺,也热得像锅滚水,说起话来尽往他脖子上呵热气,这下陆铭不快活了不说,背后还汗毛倒竖。   嘤嘤兴奋地横了马挡在他们前头:“喂,你刚才说的话还当真不?”   陆铭听到背后传来温和清冽的声音:“怎么不算?”   “好!”嘤嘤扬着马鞭“啪”地一抽,拨转马头转眼间纵出十几丈,陆铭见状也一夹马肚。   谢源一上来就抓着他的腰,此时人往后一仰,掌间自然用力更甚,还因为紧张渗出汗水来。夏天都穿着单衫,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陆铭只觉得腰腹被那双手牢牢桎梏着,源源不断有湿热裹挟他、掌握他,怒得恨不能把谢源踹下去。   谢源却渐渐体会到骑马的乐趣,兜着小凉风快活似神仙呐,兴起了不禁凑在他的耳廓边低语:“快!赢了丫头!赢了我送你一匹小马!以后咱们天天去兜风!”   陆铭猛地回头:“你有完没完?!”小脸黑红黑红的。   谢源自己没注意,陆铭却敏感得要命:这死断袖几句话间嘴唇不知道贴上来几回!软软的,还因为噼里啪啦说着话,被津水润得湿润柔软,全蹭他耳垂上了,风一吹凉飕飕……   谢源习惯了他的喜怒不定,看嘤嘤在前头不停抽鞭子,立马急了:“咱们的鞭子呢?鞭子呢?”陆铭心说驮着两个人怎么可能比她快,却发现腰间松了一只手,是谢源急吼吼在拆腰间的绯瑞云。等腰间彻底一松,陆铭暗骂一声,反手揪了他的衣袖:“你不要命了?!”   谢源不知道在笑什么,很快便重又拢了上来,递上绯瑞云。绯瑞云一开始是很老实的,挺在那儿任他拆。等发现他要把自己递给陆铭的时候就开始闹,在两个人之间扑腾、扭麻花,最后把陆铭和谢源的手绑一块儿……   谢源苦笑:“你个坏东西,关键时候一点用场派不上,扔了算了!”   那绯瑞云立马乖乖地松开,在空气中甩出簌簌的小声响,可怜兮兮的夹头缩脑。它一头在陆铭手心里挺尸,一头盘到谢源腿上蹭蹭,还没盘结实就被陆铭猛地一甩,空气里啪地一声响。   三人两马往北直奔到戈壁上。从这里沿着半弧形的路线回去,比来时近一半有余,大概天明就能赶到坛中。戈壁苍茫,与山路上的万物生发不一样,银白的月光下有一种荒凉肃穆的美感。三个人都被那种沉寂感染,没有再开口说话。   直到月中天时,嘤嘤忽然下马,“不行了,我饿坏了!不许跑!”   谢源二话不说跳下来。他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的绸,又轻软又贴身,骑马颠簸,马革又糙,他又不像陆铭有马镫可以踩,再咯得慌也只能夹紧腿,半夜下来腿间都被磨出了血,走路夹着屁股,神情古怪。   陆铭心说这死变态不会是一颠一颠蹭着自己然后……硬了吧?真可恶!   嘤嘤从谢源、陆铭身上搜刮糕点,吃到一半突然鼻子一抽:“不好!”脚从地上踢起一柄短钢剑,和陆铭一人一把劈手捉了,戒备地转身。   他们正坐在一座高高的沙丘下,又是背风,谢源混事不知地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含着满嘴绿豆沙不知道该不该吐掉。一阵风来,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骚味,登时明白了,拍拍裤子站起来:“是畜生么?”   话音刚落,头顶“嗥——”地一声狼嚎,绯瑞云飞箭一样从陆铭手中蹿出,牢牢地攒进谢源的手心,鞭尾对着背后沙丘扬起,根根冷刺都竖了起来。   映着银亮的月光,谢源看到那里立着一只灰毛狼,一只眼被刀劈瞎了,另一只橙黄的眼静静地盯着他们,好像他们是无知的畜生,它才是人一般,高高在上又不屑一顾。谢源不知为何觉得它很像嘤嘤,一时间没忍住笑出了声,被俩小的瞪了一眼。那灰毛狼似是对他很感兴趣地仄歪了头,接着耸了耸颈项上柔亮的皮毛,又是引颈高啸:“嗥——”   谢源刚想说不就一头畜生么,那沙丘上就又冒出一双眼睛,然后是第三双,第四双……浓烈的臊味夹杂着血味扑面而来,谢源心下一寒:后来的狼身形都不如头一只那么大,但是眼却是昏黄的,是贪馋的畜生!   沙丘连绵,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狼,谢源看着这一百步都不到的距离,一点不敢冒这个险:“嘤嘤,骑着马先回分坛报信!”   陆铭半转过头:“少说一来一去也要一个半时辰,不过是群狼,多个人多个助力,你怕什么!”   “嘤嘤是女孩子!嘤嘤,听话!”谢源看看那两匹惊慌失措的驮马,其中一匹腿都软了,跪倒在吓出来的马尿里。“能跑一个是一个!”   嘤嘤哪里听他的话,高兴得大喊一声:“哟吼!”提着钢剑就往上跑。沙丘不像平地容易借力,跑一步要滑三滑。狼王微微仄歪了头,抖了抖皮毛并没有动作,底下群狼却一刨蹄子,尽数伏低肚子俯冲了下来,一时间沙丘上烟雾弥漫。谢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只在动物园里的栏杆后头见过狼,还是稀稀拉拉病怏怏的几只,现在看着面前作百米冲刺的狼群腿肚子都打颤,站都快站不稳了。   陆铭却哼了一声,反手抽出谢源腰间的一柄短匕首,左手握刀,右手提剑,跪地一滚冲向最前头的狼,干净利落地划断它的咽喉。温热的血飙一样溅在沙堆上,眼前的沙雾登时一清。谢源从来不下厨房,鸡都没有杀过一只,闻着浓烈的血气差点没晕过去。   二十一、不要小看断袖啊   谢源背后就是马匹,狼群仿佛知道他们得靠这个逃命,得空就钻过陆铭嘤嘤的刀光剑影扑他门面。谢源看到那么多会动的东西头都晕了,只觉得四周都是狼的喘息和獠牙,整个人瘫软又僵硬,被冷汗吓得像是水里捞出来一样,只机械地跟着绯瑞云走。绯瑞云在手中杀气腾腾地晃动,忽左忽右,在空中打出“啪啪”的响声,谢源既要保持平衡,又要攥紧绯瑞云不让它脱手,不得不摆出各种各样诡异的姿势,好几次都觉得自己的腰恐怕是要断了。   绯瑞云将狼通通鞭辟至一丈开外,几头狼都是就地一滚掩起白肚皮,俯低身体,嘴里发出狺狺的低吼。狼吃过绯瑞云的厉害,不敢再上,围着他远远地逡巡。谢源怎么站都不对,不知把鞭子放哪儿才好,胡乱摆了个姿势就跟几只狼打眼仗。   抽空瞄到两个小的大开大阖地杀着正欢,陆铭身形骏捷,左手刀右手剑,腾身一转就是个切肉机。嘤嘤则灵活得像跳舞,在几头狼之间扭来扭去东一刀西一刀,居然还扭得很好看。   就是这么一走神间,背后的沙地上传来“噗”得一声,四足点地的声响。谢源根本来不及回头,绯瑞云凌空一劈,一个黑影从他的肩头笼过!   扑面是腥臭的涎水,下一秒,尖锐的犬齿就咬穿了他的肩膀!   谢源大痛,冷汗更密,几乎听到自己的血汩汩而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身体立马冷成块冰,就觉得脐下三寸有火在烧。   那狼一落地还不松口,硕大的狼头拖着他狠甩,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人骨根本吃不住那强有力的颚,他跟着一踉跄,被狼在沙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划痕,一时间沙砾浸血,腥味扑鼻。几头围着他的狼见机就上,四围尽是四蹄踏沙的簌簌响声,迷迷蒙蒙忽近忽远,在他听来是死神的沙漏。   “谢源!”远处的少年一声暴喝,绯瑞云突然疾电一般射向狼的左耳,那狼微微一松口,绯瑞云就朝天一纵,将他拖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小腿一阵刺痛!狼群像是咬到了弱小的饵,争先恐后地扑上来分一杯羹。谢源被刺激得神智一清,整张脸都扭曲了,赤眸充血,心说这什么狗屁事,挽了长鞭就是断地一击!   那一刹那之后谢源突然觉得四围一切都慢了下来。溶溶月光,眷眷的风,浮扬的沙,狼的呼吸,他突然觉得看到了听到了许多东西,不是用眼睛用耳朵,眼睛看不到那么远那么广,耳朵分辨不出那么小那么细,感官无限地放清晰了。大到天边胧月之云的辚辚波痕,小到狼耳上的纤毫之毛。脐下三寸热得几乎在发烫。   谢源便不用眼,也不用手,浑身不使力,顾自放松了跟着绯瑞云去。   “啪!”第一鞭,劈地而去抽开一张上好皮毛;   “啪!”第二鞭,扬鞭直上,卷起灰沙蒙了畜生的眼;   第三鞭、第四鞭,跬步一迈,劈空连抽绯瑞云,一左一右两道小旋风平地而起,将身近的狼统统翻滚着卷到空中!   他飞快一旋身,绯瑞云像舞带一样,一圈一圈从他的腰心漾开,螺旋样完满的圆!那股悠扬灼热的真气从丹田而上,以心指臂,以臂指指,混着食指上九煌的劲烈之气灌入长鞭。手中绯瑞云蓦然红光暴涨,从鞭柄直到鞭尾,好像一色流萤。那绯色随即化作千万剑,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而群狼仍在空中打滚!   有形的杀气所掠之处,那些畜生皆是略微一抖索,然后“噗”地落在地上,再不动弹。空气满是烧焦的味道。   一切只不过三呼吸间!   绯瑞云软了下来,从他手中柔顺地落下,毫无生机地盘落在他脚边,依旧是完满的圆。   谢源根本没有回过神。他干的?   背后陆铭跑近,狠狠一巴掌扇向他的头:“你刚才是傻了么?”谢源五味杂陈地看看自己的手,又转过身,看看满衣襟都是血的小少年。   陆铭气喘吁吁仿佛在生天大的气。   千绝宫的内功心法与中原完全不一样。两个字,霸道。陆铭不是没有见过魔教中人,但是向谢源这种等地的“红莲业”他可是第一次见。这个死断袖浑世不理的背后,居然已经到了“摧城”的境地,醇烈的真气让他想起深埋地下十八年未启的女儿红,那种不掺杂丝毫浊气的武技,让他原本引以为傲的资本都显得不闻一名。   但是之前,他几乎以为死断袖丝毫不懂武功!   谢源按着肩膀“嘶”了一声,摸到支楞的骨头之后抖索着收手,握着绯瑞云讪笑:“啊哈,啊哈哈,好久没杀过那么尽兴,手生……”陆铭狠狠白他一眼,转身靠在他背后,持双剑如鹤展。谢源发了一次飙之后笨拙地应付着,动不动就被咬被抓,少年听他胡乱痛叫,根本不敢离他身侧。   眼看狼绵绵不绝,陆铭终于觉得不太妥当:“嘤嘤!你回去叫人!”   嘤嘤冷冷一抖腕,甩出一串血,哼了一声,“你看住他!”舞着钢剑缓缓后退,然后一个鹞子翻身上了马:“等着!”说罢便纵着马就窜了出去。   陆铭杀了追马的狼,回身一看,谢源在狼群里勉强跳来跳去,明明轻功好得一塌糊涂,一蹦丈高,就是找不到准头,老把自己往狼嘴里送。陆铭头疼地一捂脸,反身冲进去跪杀手边的狼,腾手一揽,接住了他。谢源仰天摔在他肩膀上,只听到“咔”一声,为什么不能把我翻个身接啊混蛋!这下子腰肯定断掉了肯定断掉了混蛋!   嘤嘤走了不到一刻钟,那在沙丘上的灰色巨狼突然仰天长嗥,源源如潮水的狼群突然散开,腾出一小片空地上,剩下兜头兜脸都是血的谢源和陆铭。谢源整个人都虚脱了,背靠在陆铭身上,因为失血过多一阵阵发冷,机械地举着绯瑞云横在胸口。   “它们究竟要干什么?”陆铭到底年纪还小,此刻看着周围不断涌动的灰色皮毛没了主意。沙丘原本的金黄色完全被狼皮的颜色盖过了,在月色下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现在竟然望不到边。   他倒不觉得很害怕,就是觉得死在这里很不值——清风派掌门的得意弟子,中原武林冉冉升起的少侠陆铭,居然被一群狼叼走了,听起来就傻乎乎的。   谢源话都说不出来,呼和呼和喘着气,呼吸黏腻。陆铭不敢转身去扶他,手肘往后顶了顶:“还死不了吧?”   说话间那巨狼从沙丘上一纵身,陆铭整个人都绷紧了,左右手的刀剑一换,长剑指着上丘。那巨狼澄清的眼眨了眨,停下步子刨了刨沙丘,然后一转身腾在圆月的影上,越过沙丘不见了。   “嗥嗥嗥——”三声嘹亮尖锐的狼嚎从看不见的沙丘背面传来,那灰色皮毛组成的海洋开始涌起波涛,从最外层开始解离、散去,片刻间退了个干净。陆铭被那声狼嚎震得耳朵疼,等最后一只狼跑得看不见,轻捷地踩着细软的沙跑到刚才头狼所在的山头。在茫茫的月色下,狼群飞奔扬起弥漫的尘烟,巨狼奔行在最前头,领着狼群像是一枚尖锐的楔,楔入远远的地平线上。   他匆匆跑下沙丘。谢源早就坚持不住,摆着大字睡倒在地上。陆铭看到底下被血染成褐色的沙,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个跟头,膝行到他身边把他的头扶起来搁在自己腿上,封住了他周身几处大穴。   “我……”   话还没出口,谢源就被啪啪打了两个大耳刮子,那叫一个左右开弓,打得他脑袋直发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上头的小少年亦是大梦初醒的模样,背着月光的脸慢慢变红,装模作样咳咳两声:“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想把你弄醒……”   谢源觉得自己没死也差不多了。   陆铭把手覆在他受了伤的肩上,谢源倒吸了口冷气,冷冷道别动:“等老宋来了再说。”   陆铭白了他一眼,“我才不像你,乘人之危——你骨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说着撤手。那狼咬得颇狠,骨头都支楞出来了,但是刚才似乎在月光下一闪一闪——死断袖骨头也太白了点?   谢源微窘:“你先把你自己处理好了。你的伤口裂开了?”   陆铭道了句不打紧,呆呆地揽着他不知在想什么。谢源闭上眼睛,很快就迷迷瞪瞪陷入黑甜的梦中,恍惚间被人推了一把:“别睡!”   谢源打了个寒噤。   “很冷?”陆铭想了想,把他上身拖起来抱在怀里。谢源现在哪里能随便乱动?陆铭偷偷把不小心戳出来的骨头塞回去:“他们就快到了。”   谢源其实疼得早已麻木,但是听少年口气里的不安,料想情况不太好,就不敢再睡下去。陆铭有意和他说话:“听你和老宋说,青莲坛四围的戈壁上有迁徙的狼,怎么会有那么多?”   二十二、我也来个临阵托孤   听谢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他划拉着手指:“我刚看到,足有上万头吧……”   谢源听他难得耍宝,微微一咧嘴。   “古怪。”少年的声音从胸膛里透出来,震得他耳朵嗡嗡的。   谢源已经没力气说话了,脑子还是能动的,心说这当然古怪。即使狼是群居的动物,也没有理由结成这么浩浩荡荡的队伍。除却习性,戈壁本来就是荒瘠的地方,哪有这么多食物来喂饱它们的肚子?不可能。   “是有人驱狼?”陆铭眨眨眼睛。他左眼的眼翳好得慢,此时被流下来的血糊住了,很难受。“那狼嚎的时候,我被内力震到了,不是凡物。”   谢源嗯了一声,意识又慢慢飘远。   好像过了好几个世纪,又或者一炷香的时间,再睁眼时七七八八的人头,认了半晌,认出中间那个闪亮的光头,伏在他身上雄壮地喷着口水。再往上还是戈壁的天,宁静深远。谢源只觉得周身空寂寒冷,对着大荒天相,竟隐隐看到平生种种过往,心说莫非是要死了?不免很悲伤,死到临头还要还要听老宋骂陆铭。   他晕晕乎乎在人头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小年轻。   老宋那个急的,正想把他家左使往车上搬,见他嘴唇蠕动,赶紧俯下身。   “嘤嘤……嘤嘤有什么想做的就由着她去。”   老宋忙着“唉”。   “给陆铭五十金,送他回家去……”   头顶上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出手就点了他的哑穴睡穴。谢源看着陆铭啪啪拍了拍手上的灰,就陷进了黑甜的梦里。   他是被打斗声惊醒的,眼皮上红彤彤的一片,晒得暖洋洋。缓缓舒了口气,睁眼已经是宽敞明亮的卧房,周身陷在软滑的缎被里,很是温凉舒适。与狼群搏斗留下的钝痛,在这样安闲的睡眠里一扫而光。老宋窝在他窗边剥橘子,见他醒了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不知道该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自己的还是他嘴里:“左使……左使感觉如何?”   谢源撑着坐起来,眯了眯眼睛:“怎么那么吵?把门关上。”   老宋关了门凑过来,一双老鼠眼简直要哭出来了:“左使大人,您都晕了三天了……”   “啪!”   “拜你所赐。”谢源甩了甩手。   虽然他刚醒转没什么力气,但拼尽全力一巴掌打过去,也有得老宋受着。   老宋自知理亏,趴在地上装死。   “云中流和你什么关系?”谢源脱力地倒在床上,“这次他要你把我骗出去与他会面,明日他要你杀我呢,嗯?”   老宋一咕噜爬到床边想抱大腿,结果人家睡被窝里,抱不着,只好抱着床沿装可怜:“左使饶命!左使饶命啊!右、右使大人救过小的性命!小的就是个粗人,别的不懂,知恩图报与尽忠尽责懂,这个懂!若是……若是云右使哪天真要左使大人的脑袋,小的必定杀到左使大人面前,然后‘咔’自杀,死了不过碗大的疤!这样忠义就两全了!”   谢源信他个鬼,他倒想老宋怎么这么殷勤得要他出山,挺尸的时候回想起来,怎么着都不对头——盗曳都没见过左使,那胖子瘦子认得那叫一个亲,摆明了早串通好了。看老宋抖抖索索没出息的模样,谢源顾自叹了口气闭上眼,“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修屋顶么?”   老宋沁出满身冷汗,一咕噜爬起来,顶着半边红脸朝外头喊:“消停会儿!消停会儿!左使醒了!”   只听见外头乒乒乓乓一阵响,两个小的飞也似地奔过来,偏生奔到床前就换上一张奔丧脸。   嘤嘤抱着臂站在一边:“你可真能睡,不就一点皮肉伤么……”   说完心不在焉地端过汤碗,晃荡出了好些汤水,“你能不能好得快一点啊?小鹿说了,你要送我们小马,带我们出去玩儿,你可不能说谎。”   谢源眼睁睁看着嘤嘤抓过一个漏斗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把苦得要死的药一锅端全倒了进来。   “哪有这样喂药的!”老宋急得跳脚。   “小鹿吹过了,”嘤嘤一耸肩,“不烫。”   陆铭吊着一个胳膊,从床板那儿探出头来:“可是他怎么一脸要死了的样子?前几次喂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   “前几次?!”老宋在谢源咳出来的汤汁里差点没晕过去。   谢源趴在床沿呛得死去活来,老宋连忙奔到外头找大夫,嘤嘤脚底抹油跑去做饭,房里只剩下陆铭,不情不愿地伸手顺他的后背。谢源不是很瘦的人,但是骨架修狭,看上去不像武人。陆铭心里烦躁起来,只觉得伺候他的事情都摊上自己了,出手就重,差点没把谢源拍下床。谢源心里默念着金刚经缩回被子里,颇有些人生苦长的感触。   不一会儿,老宋陪着大夫匆匆赶了过来,正是上次医治陆铭的那一位,见了陆少侠就两股战战。谢源把老宋和陆铭都遣了出去,伸手任大夫摸脉,片刻之后大夫慈眉善目道:“大人内力深厚,此等皮外伤不碍事,不碍事。这几日修养下来身体自己恢复了大半。以后呢这个,静养一段日子便可,倒是有一事相问。”   谢源心说你是不是庸医啊,骨头都咬成这样了静养几日就能好?耐着性子问他怎么。   那大夫笑眯眯笑眯眯:“小的为大人正骨的时候,发现大人骨骼清奇,柔韧强劲,就是好像……有点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绳子缠着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捧到他面前:“不太像是人骨。”   谢源皱着眉头拈起一枚碎片:“我身上的?”   大夫摸着小羊须,低眉顺眼地笑眯眯笑眯眯。   谢源怎么都觉得这大夫贱贱的,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把那碎片放到嘴里轻咬:“我说大夫,你这玩笑开大了,别说人骨,愣是神兽也长不出这骨头,24K纯金啊……”   大夫广纳箴言:“哦……那恐怕就是老朽眼神不好。”说着又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谢源揶揄:“不分我一半?”   老头讪讪:“八分都给了老宋头,再分就没有了……”   谢源:“……”   “嗯那个……大人练的内功是属阳还是属阴?”   谢源闭眼:“你说呢?”   大夫为难地摸摸山羊须:“照理说,习武之人,内功心法不是纯阳便是至阴,以大人这样的武名,断没有阴阳分庭抗礼的道理。”   “阴阳调和不好么?”   大夫又这个那个,“老朽只是个医者,于江湖上的修炼之术所知不深。这么雄沛的阴阳内力同处丹田,是好是坏小的不敢说。”   “武功倒是其次,”谢源叹了口气,“既然请先生来,自然是将身体放在第一位。先生只要说这对身体有害否?”   那大夫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谢源颇有些无奈:这看病难在哪个时代都一样,否则哪里总有神医拿乔。   谢源心说难得有家庭医生,索性有什么毛病都说了吧:“大夫,我肾亏么?”   “不亏不亏。”大夫忙摆手,“阳气挺盛、阳气挺盛。”   “那我好想不太……”谢源苦恼地想动身,不想牵动了伤口,那大夫赶紧给他夹板子。   “这个大概跟心情也有关系吧这个……这个左使大人那么年轻,没问题,没问题。”   “我很急啊,”谢源压低声音道,“我也就二十出头,本来应该如狼似虎的,但是现在寡淡透了。近两个月来,我都没有过床事,问题是……我还很怡然自得,连自渎都记不大起来!平时就算看到漂亮女人,也没什么感觉,更不会想起那事儿,我、我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讳莫如深:“那就找个男人试试嘛,心情最重要了这个……”   谢源心说这死老头还会吐槽,不得了,哀声叹了口气:“那大爷,我有没有……中毒的脉相?”   那大夫吓了一大跳,忙说没有,“这个小的还是摸得出来的这个……”   谢源疲惫地按了按额角。习武的人大多都是半个大夫,什么真气运行一周天就知道自己哪儿哪儿的了毛病。可他现在既不是大夫又不是侠客,就是个普通人,跟襁褓里的婴儿一样只知道舒服不舒服,真是天大的麻烦。他说到底还是很爱命的,看着临危不惧,其实是来源于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大:我总不会死在这儿吧?多二啊。和陆少侠异曲同工。   大夫帮他换药的时候,谢源闻到一股清净的香味:“回生?回生不是用完了么?”   大夫乐呵呵地说新配的。   谢源奇怪:“降真香也不是用完了么?”   大夫这又支支吾吾了。   谢源喊老宋,陆铭在外头喊句“忙着”,谢源就把陆铭叫了进来:“坛里这几天有什么人来没有?”   他刚缠完伤口,天气热,就敞着矜衣,看的陆铭眼角直抽。谢源奇了,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你那是什么眼神?”   陆铭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心说这淫荡的死断袖居然脱了衣服勾引他,不就白了点儿瘦了点儿么,又没有胸,跟姑娘家差远了。   就是腰……薄削皎洁的一片,劲瘦柔韧的曲线隐隐延进薄被里头……   腰好细!     二十三、我看我还是重操旧业吧     谢源垫了个靠枕在腰上,人仰着,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问你话呢。我晕着的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陌生人来过坛中?”   陆铭从绮丽的联想中醒转过来,满脸通红:“有个年轻的侍从来过,替他家主人送来几两降真香,老宋收了,说你用得上。”   “呵,消息传得倒快,又是好大一个人情——你脸红什么?这次送药来的是个漂亮丫头,被你看上了?”   陆铭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差点没把嘤嘤端着的盘子撞翻,两个人又吵了起来,把饭菜都掀上天去。谢源只好让一个去叫老宋,另一个端着饭先进来:“你也有个女孩子的模样,不要动不动挤兑别人——这菜盐放多了。”   嘤嘤剜了他一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老宋和陆铭坐定,谢源指指熊孩子:“你也是,一个男孩子,让着嘤嘤点不成么?还少侠,见过成天和女人较劲的少侠么?”   陆铭梗着脖子哼了一句:“她是你的人,你自然偏着她。”   “哟呵,还把我扯进去,”谢源失笑,垂着手翻花似地剥虾蛄,故作严肃道,“说说,什么事那么不对盘啊,在下给陆少侠做主,若是嘤嘤有地方做的不对,我狠狠抽她。”   嘤嘤跳起来:“你敢!”   老宋忙扯着她坐下:“唉,小孩子能有什么事儿,不是左使大人您出事那晚上,给他们下了个赌,谁先跑回坛里头赏十两银子么……”   “谁稀罕银钱!”陆铭自认清高,现在被说成因为十两银子跟女人过不去,很是气恼,“他说的是骏马一匹!”   虾蛄汤汁多,谢源手中筷子一戳,便飚了陆铭满脸汤水。小鹿脸刷一翻,黑得跟包公似的,他不禁笑着给熊孩子抹了抹脸。谢源刚起来,既不能多吃,又得清淡,早早放下了碗筷。他从小在江南长大,剥虾蛄有一手,取肉不破皮,看得另外三个常年不曾吃海味的人惊叹不已,他也就顺便露一手。惊叹的后果是他剥完一个没一个,全被嘤嘤夹走了,老宋气得直打她的头。这地方不要说海,河都难见,虾蛄自然稀贵,谢源看陆铭想吃又拉不下脸,赌气地看着窗外,笑着把四五只虾蛄夹到他碗里:“那就一人一匹。”   陆铭看着他极深的绯色瞳子,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低头扒饭。扒了一会儿把虾蛄拣过去还他,“谁稀罕。”   谢源哭笑不得地看着碗中虾蛄,明明少了好几只,不动声色地拨还给他:“我刚起来吃不得,烦劳陆少侠了。”   心里却骂:死小孩!口水全粘在上头还装模作样!   陆铭连带耳朵根都红起来。   谢源看那厢打得差不多了,把一老一小唤坐下:“那天究竟谁输谁赢?”   这回嘤嘤被老宋抓着,陆铭吃人嘴软,都不说话。老宋哎呦一声:“左使你是不知道!这丫头她不识路,对着北斗还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寻她还寻了两日呢!”谢源一怔:“嘤嘤没回来报信?!”   陆铭接茬:“是疾风撕了块狼皮回来,把他们带去救我们的,那狼群一退老……宋先生也差不多赶到了。”   “疾风?疾风是什么东西?”   “那鹞子……”   “好聪明的畜生!——它叫疾风?我怎么不知道?”   “我取的,”陆铭恶声恶气地辩解,“它很喜欢。”   “……”   问嘤嘤这两天两夜在外头怎么过的,她一边抢小鹿碗里的虾蛄一边道还能怎么,风餐露宿呗。老宋向来见风使舵,以前对这侄女也不见的有多待见,看谢源很喜欢她,就老泪纵横地说着孩子吃了多大的苦头。谢源看着孩子强壮得和虾蛄一样,实在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叮嘱一旁的陆铭:好东西一定不要藏在最后吃。   陆铭低头扒着饭,看眼前夹到碗里的虾蛄很有些鼻子酸,连带胸口也酸得发胀。他爹死的早,他娘没几年也跟着去了,对双亲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从来都是把师父当爹的。可他那师父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结巴,跟年轻人基本上没共同语言,教他的时候还颇为严厉,事情做不好要打的,所以陆铭从小就没被人这么照顾过。这会儿突然窜出来个大魔头又当爹又当妈的,陆铭就有些顶不住。   后来想想他是个死断袖,死断袖什么东西?专门勾引男人的呗!反正做什么都是把自己往床上勾,这么一想又略微好受了一点。   谢源哪里知道他想东想西的,他本能地觉得丫头不对劲啊,吃完饭扯住陆铭问:“你们俩成天打来打去,谁功夫好些?”   陆铭当场炸了毛,一双黑亮亮湿漉漉的眼睛直锁着他放冷气,谢源哪里经得起他折腾,缩回床角:“行行行你厉害你厉害我看出来了!”挥了挥手把他给轰下去,料想少年人心高气傲,不会到处跟人说被做了比。   谢源对丫头有些起疑。陆铭是清风剑派鹤七眉的关门弟子,在江湖上也算是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少侠了,武功当不容小觑——当然,前提是江湖上排武名不以脸长得怎样来算。   那丫头成日跟他斗来斗去也没见着吃亏,那日出行也看得出弓马娴熟,寻常刀兵还不放在眼里——好家伙那么多狼她砍着跟切菜似的,还跳来蹦去高兴得很。如果寻常家女子都这样,他一头撞死在床板上——他都不用娶妻了。   他不经狐疑丫头的来历。多年不见的甥侄女,千里迢迢来寻亲,谁知道是真是假?   谢源看看外头一言不合又开打的两个小的,微微抿了抿唇角。他怀疑归怀疑,心底里倒没什么所谓,以嘤嘤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虽然小孩子总是喜欢抬杠,嘴巴又毒又坏,但终归是小孩子,谁对她亲对她好,心里头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一出家门处处维护他,有时候小心得不啻于老江湖。这些他都看得出来。所以就算是对身份有所隐瞒,他也不介意,觉得大概也就是个小孩子离家出走来避难,她不愿回去,他也不逼。   但是也不能成天满院子鸡飞狗跳的……   谢源朝窗户外喊:“你们成天这样打来闹去,不干活了?!”   嘤嘤飞到对面屋顶上,乘隙答:“小鹿说了,那天你昏过去前就安排好了后事,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源看向陆铭。嘤嘤一支头:“我看他不爽,就想和他打架。”   谢源:“……”   少侠坦荡荡:“而且你还说给我五十金,我现在不缺钱了,做什么还洗衣服烧饭?”   谢源:“……”   对付小孩他也算是有经验,随口报了几个书名,让老宋想办法去弄了来。片刻后拿起床头案桌上的《论语》翻了翻,又勾勾手指,让老宋凑过来,在他耳边吩咐了件事情。   老宋惊得合不拢嘴:“这……这个……”   “这么多的人,总要有个女人照顾着。”谢源笑笑。   老宋思来想去觉得有点不对劲,摸着精光的脑门儿,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为什么不对劲,红了一张老脸——他觉得这事儿比让他掏钱还严重。嘤嘤跑进来喝水,盯着老宋的光头,滴溜溜转着乌黑的眼睛:“你对老宋头做了什么,他这么臊的样子?”   “过来,”谢源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论语》,“念过没有?”   嘤嘤皱皱眉头:“会背几句——有什么用?一死老头唧唧歪歪,没意思死了。”   谢源想了想:“有意思你就看么?”   嘤嘤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你干嘛?”   “那我考考你吧。考你个最简单的问题,你若答得出,以后便漫山遍野野彘似地跑,我不来管你了;若是答不出,就乖乖坐下来跟我学些东西。”谢源看她又要谑,忙拔高了声音抢话头,“就问你一句,论语的论,是个什么意思?”   嘤嘤一瞪眼,说了句“这谁不晓得”,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的陆铭抱着臂插嘴:“整理编辑。”   “哦,是么?”谢源笑,招了招手,“为什么?”   嘤嘤很警觉:“你说问个最简单的问题,那就是一个问题!你不能再问了!”   谢源哈哈大笑:“我没说他说得对呢。”   嘤嘤更警觉:“那又不关我的事!”   谢源看着晒得跟个黑猴似的女孩子,就觉得怎么就那么机灵古怪,没辙了,连叹“行行行”,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个繁体的论。“小鹿说得也对也不对。”   陆铭虽然是个少侠,但是小时候还是被押着念了不少书,不动声色地凑近看他能讲出什么来。   谢源开始变那个“論”,从楷体变成隶书,又变成奇怪的像画画似的东西。   他捂着左边的言字:“这个不用去管它,就是一个后人加上去偏旁部首,我们只顾他的本意,这上头的是什么看得出来么?”   嘤嘤探了一眼:“就是个三角。”   陆铭抬杠:“头发长见识短。”   二十四、肥水不流外人田   谢源笑,把字从小篆再往上拆,直拆到金文:“嘤嘤说得对,还真就是个小三角。不过这个小三角就是最简单的‘集’,一会儿我们拆佥这个字的时候我再讲。这个论字,左边的言字部表示强调与区分,右上的小三角是为集,右下才是它最本真的意思。”   “什么意思?”嘤嘤听得性急,凑过来在他鼻子底下看字,鼻翼上都是小汗珠,小女孩子特有的味道。   谢源指着从楷体到金文,“你们顺着看觉得生疏,那倒着看试试?”   陆铭道:“就是从鬼画符变得规矩了。”   “是,”谢源手指一划,指着金文的右下部分,是五竖一横,和论的楷体相差不大,可以看见非常明显的演变痕迹。“你们觉得这像什么?”   嘤嘤一歪脑袋:“栅栏?”   谢源诡笑:“错。答错了好好听我讲,不许再上房揭瓦。”   嘤嘤敷衍地唉唉唉了几声。   陆铭却也看不出来。   谢源腹诽,还说现在小孩子被繁重的功课压得喘不来气,这古代的小孩也不见得怎么幸福。书又不念,想象力也没有,整一个混混沌沌过日子:“你们见过竹简么?”   两个小的哦哦哦哦哦一脸恍然大悟。   谢源失笑:“所以论的意思,其实就是把竹片连起来做成一部书。整理也好,编辑也好,都是引申义。”说着又指尖蘸水,在桌上把那部分单独取出来,毫无章法地画了个潇洒的五竖一横,“这个部分你们不要觉得陌生,我再说一个字,典,看看像不像。”   陆铭问:“那下头一撇一捺是什么?”   谢源在下头画了个简单的桌子:“是案几。看,摆在案桌上供奉的竹简书,这就叫经典。”   两个小的哦哦哦哦哦,拍着桌子觉得很神奇。   谢源满心得乐,只觉得人生何处不飞花,是金子在哪儿都能收一箩筐桃李:“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字尽管来问吧,拆字是很有趣的事情。你们学经书觉得无聊,大多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还要死记硬背。若是跟着我每天这么拆拆字,以后就能看篆书写的经文,哪里还会晦涩不知其意呢?会意即可,还哪里用的到背呢?出口成章!”   直到黑天,嘤嘤和陆铭还坐在他的床边学字。   “那么说‘之’……其实就是个大脚趾?!”   “是啊,之的本意就是到。志向的志,上头就是之的古形,心之所向即为志。”   “‘回’怎么会跟‘没’有关系呢?”   “记得颜渊么?渊同回,水中的漩涡。手往漩涡中伸去,自然什么都摸不到,是为没。”   “‘又’是手,那一只手捉着野鸡是只(隻),两只手捉着野鸡是双(雙),三只手捉着野鸡是什么?”   “三只手捉不过来那么多野鸡,都飞在树上,是为集。”谢源笑着按了按额角,“太阳都落山了,快吃饭,吃晚饭洗洗睡吧,我们明天再讲。”   嘤嘤不满地瘪嘴:“你真懒。”   “我年纪大了,哪像你们,成天拆了东墙拆西墙,我这还带伤呢。”谢源一人递了一本《说文解字》,“成日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世上有趣的事情多得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现在还不能到处去玩儿,那就先看看书解闷。今天晚上好好去抄书,既然想听我讲,就别当我是说书的,听的时候哦哦哦、哈哈哈,一转身就忘——学问是要自己领悟的。”   陆铭不声不响地接过,真心佩服谢源博学,又纳闷这么博学怎么就变成了死断袖。嘤嘤却掂着书在手里玩儿,“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夫子?比老夫子还老,老夫子都不讲这些呢!”   谢源心说我可不就是个夫子么,笑笑:“人各有志。”   如是过了几天,嘤嘤和陆铭不得不承认,他们即使再不想抄书也顶不住谢源讲课的诱惑,不得不拜倒在魔教左使的裤衩之下。老宋说:见过那么好的口才没有?见过没有?平生所见只此一家!   谢源最烦照本宣科,经常是打开一页滔滔不绝,从在明明德一路飙到元贞利亨,最后到吃午饭,书还停在那一页。   陆铭想过要动笔杆子,可发现根本没办法记,谢源也劝他,“知道为什么孔子不著书,后世只有一篇论语么?你以为人的智慧就是呆板地记在纸上的文章?文字记下来的智慧就死掉了啊。”   嘤嘤和陆铭给他取了个绰号掉书袋。   过了十来天,陆铭早起来练剑,看到掉书袋先生站在外头练字。陆铭常年习武,有早起的习惯,很意外常年赖床还振振有词的谢源也会早起。他拿着一管狼毫,沾了水在平常吃饭的石桌上写字。   “起了?”谢源目不瞬地悬腕,算是打过招呼。   陆铭现在对他颇敬畏,基本上看到他就像是看到文昌帝君一般,他躺着讲课的那张床前还想插几支香,放俩馒头,有事没事去磕几个头,说不定下一代还能考个状元,也不用那么数十年寒窗习武。但突然之间谢源又是一身白衣飘飘,离了那张神圣不可侵犯的学床,陆铭一下子拐不过弯,又觉得死断袖大早上出来勾引我。   谢源教他们也没多上心,单纯就是闲来无事,自己躺床上俩小的满地飞跑,看着就很不爽。这时候看到小少年呆呆站在初晨的阳光里,就把人拉过来,“你的字虽然方正规矩,但实在呆板无趣,做侠客的,一笔字当然也要称得上人。你不是在抄说文么?既然字是怎么来的知道,字是怎么变的也知道,怎么就不晓得变通呢?来,我教你写名。”   陆铭呆呆地被推到石桌前,只觉得背后紧贴上了温热的胸膛,冷香袭人,手也被制住了。他习惯舞刀弄剑,又干惯粗活,一双手极为粗糙,谢源的手却白皙纤细,陆铭看着两个人交叠的手,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觉得手背上的掌心柔腻,微微带着汗湿,实在不像习武之人。   谢源比划来比划去没了耐性:“你这么僵做什么?手腕放松,跟着我。”   陆铭低着头,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偷偷用小拇指搔了搔他的掌心:“你这个戒指……戴着做什么?”   谢源一时说不出来,随便搪塞。陆铭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戒指可是定情的东西,那天那个魔教右使给他,他就这么带了。是了,死断袖跟他们教主有一腿……这么堂而皇之就戴手上,真是可耻!   谢源心说这死小孩拖着跟个死人一样——不求上进,没了兴致,回头去找嘤嘤要饭吃。陆铭一个人看着满石桌各种字体的“陆铭”,还有间或夹杂其间的“谢源”,心里头有些发胀,垂在一边的右手用力张了张。   用早膳的时候老宋在外头扯着大嗓门不知道训谁:“你什么东西,啊!随随便便就敢对人夸下海口!脑子呢脑子!这回看你怎么办吧!”   谢源一问,原来是那砗磲血胤的事情。老宋训的是坛中的掌柜,平常资货流通有不少是他兜揽的,这次把砗磲血胤许给了人,就是那位送了两次降真香的少爷。   “人家开出千金来,我就……”   谢源咂舌:“这么贵?!先问清楚这到底什么宝贝,如果真是稀世珍品,可遇不可求,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留着用。”   老宋骂骂咧咧:“捉摸着是修炼内力的上品……就说要先问问左使大人的意思!可是现在人家这钱都送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前门处有人通报,说那位公子遣人来提货。正是上次送药来的那个下人,换了件冰蓝色的长裤,衬得腿更长,谢源记不清脸,倒记得这大高个。只见他没几步便跨过了行院,对着谢源和老宋抱了个拳:“好久不见,谢左使清减许多——回生可好用否?我家主人盼着左使身体好全呢。”   “多谢小哥三番四次送药来,在下必不负约,陪同恩公一同去黄金城。”   年轻人摆摆手:“不急不急,谢左使好好静养一段时日,伤筋动骨最是烦恼。”   谢源看着年轻人笑得一脸阳光,微微抿了抿唇:“你家主人要砗磲血胤做什么?”   年轻人含蓄一笑:“主人疼爱夫人,带回去送予她。”   谢源大叹小狐狸城府极深,送予她做什么,说了跟没说一个样。但抬出夫人压人,他又不能再问,否则倒显得是个打探别家私事的长舌妇。谢源只能认命地把老宋谴去拿砗磲血胤。   那小厮侍立在沙枣树下,虽然说话、姿势都是毕恭毕敬,但又不缺施施然,谢源就喜欢这样子的聪明人,很想与他多说会儿话。谁知中途陆铭满脸不乐意地抱着臂站在一边,戒备盯,戒备盯,戒备盯。谢源丢了这么大的人,又不好大白天在外人面前训熊孩子,万一陆铭又来个喜怒不定,那传出去颜面何存?幸好老宋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铁盒取过来,谢源忙打开铁盒,里头居然是颗浑圆的珍珠,足有鸡蛋大小,雪白无暇,中间却是剔透碧绿的一只猫眼!大太阳下眯成一条小缝。   二十五、糟糕来了个死女人   他看着这稀奇东西不禁有点沮丧。   本来他出的馊主意是给人家一半,自己留一半,不论人家怎么说都耍赖,最坏不过退一半钱。   结果这砗磲血胤是个怎么看都不能分割的物事,实在太扫兴。   但谢源转念一想:这么颗大珍珠怎么练功?镶剑上?不至于吧,怪沉的。悬房里照明?又不是紫外线灯能杀菌。佩戴的话……没听说谁戴串珍珠项链就能飞了。最大的可能是——珍珠粉!   他笑着退开一步,抬掌错开小厮的手:“不知我坛中那位掌柜与你说清楚了没有,这砗磲血胤,我只卖一半。”   说着又将铁盒交给老宋,让他进去找人磨粉,站在天井里施施然摇起便扇:“这事是当时没有说清,也都怪在下督事不利,让你家主人蒙亏。你回去与你家主人说,价钱好商量,但这砗磲血胤实乃非凡之物,在下本想自用,奈何承恩于他,割爱五成,就当是我对尊夫人的贽礼。”言下之意没有降真香我才不卖这个面子。   小厮大笑起来,客套都没客套,抱了个拳便出了坛中。   谢源忙赶回去找老宋,老宋正找人磨:“等等!我叫你磨你就真磨!”   老宋憋屈。   谢源反手逮了陆铭那崽子,问他到底怎么用,说是磨粉调成香,洗澡的时候倒水里头练功,别的功效没有,就是用来循环。一般人的内力在打斗中损耗了之后就没了,得攒起来,但是用砗磲血胤辅佐修炼,一重内力用完还能再用,上封次数看人的体质。谢源当即一捂脸——早知道压他十一!   当晚把老宋和俩孩子叫到屋里来,将珍珠粉当着他们的面分成三份,“你们功力尚浅,拿去用吧。”   嘤嘤拿了就藏裤腰带里,无甚表示,跟拿他一橘子吃似的。   陆铭却很诧异。辅佐练武的心法与宝器,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有些师门甚至都是父子相继不传外姓,谢源跟他分属正邪两道,居然知道砗磲血胤是什么还白白送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边老宋动了动嘴皮子:“左使大人……小的受不起啊。”   谢源挥挥手:“人在江湖漂,内力多点好,有什么可要不起?”   老宋老脸一红:“小的……没练过内力……”   谢源:“……”   等两个人都走了之后,谢源看陆铭还杵在跟前,不禁莞尔:“怎么,感动得要死,想留下来伺候我洗脚?”   陆铭扭过头,谢源顾自把脚丫子擦干钻到被窝里,翻着一本演义看。   小少年隔着云纱帐,看油灯底下落落勾勒的侧影,虽然清削,却怎么都觉得有一股……很甜的味道,惑人得妖。又想起他系着红绳的足踝,脑子里乱麻麻的一片:“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待嘤嘤也很好啊,不要多想。”谢源笑了一声,“人跟人之间没多大差别的,你们分正邪的时候,就已经把我们当做另外一种人了。其实有什么区别呢?我把你当隔壁人家的小孩,把你当弟弟看,这与你师叔师伯师兄的心都是一样的,自然想你能更强一些,想你能过得好一点。有谁生来喜欢看别人过不好?只望你他日能念着我的面子,拿刀杀千绝宫中人时想一想,他们本来也都是和你差不多的人,只不过际遇不同,时运便多舛许多。”   陆铭倚着门板红了脸:“一会儿弟弟一会儿师伯,谁知道你在讲什么……”   回头走到门外偷偷说:“我师兄,他很忌惮我的。”   其实还没有人像你那么好。陆铭想。   谢源点点头:“你对我没利害关系,你师兄不一样。你以武名自负,自然有自负的资本,他岂不是怕你后来居上夺了他的名头。”   陆铭脸色一暗:“如果我对你有利害,你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吧。”   谢源但笑不语。他向来吝于许诺,给了承诺又不能达成,是为海口,欠人家好大一个人情。这时候在灯影憧憧里听少年低沉的话,只觉得日后命途漫漫,哪天真与熊孩子拔刀相向,也是造化弄人。他又不是圣人,命总要保的,犯不着现下为了把他哄得飘飘然。   把书一阖,指了指桌上的粉末,“给你的就拿去吧,我用不上。”   陆铭失落归失落,想想他们两个本便没有关系,强打起精神瞪他一眼:“满晚上,你都变着法夸自己。”   谢源哈哈大笑,“要不这样,你教我清风派的武功。”   陆铭收回迈过门槛的腿,脸上已是狐疑的颜色,谢源忙摆了摆手,“不是说,我们练的法子都不一样么?独门秘籍那种东西我不要。你就教我最最基本的扎马步……认穴位什么的。”   小少年奇怪地歪着头:“你?是你要学?”   “……是啊,”谢源摸了摸鼻子,“我那个……基础不大好。”   “你?你基础不大好?”   谢源唉拉唉啦掩过去,“你怎么连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自觉都没有?!叫你教你就教,不教卷铺盖住柴房去!”   陆铭回房,把砗磲血胤放了几撮在藿香澡汤里运功,运了会儿觉得果然跟往常不一样,收了势在床上打坐。他大半年来没有过修炼,偷偷修炼之时总有真气瘀滞的感觉,运不到一个周天,如今却有些真气沛然之感。中原武林与魔教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如若抛开练什么、怎么练不说,归根结底都是练气。他们清风剑派的内劲叫清净气,底下五阶都是没有武名的,到了高阶才算登堂入室,往上数分别是缚气,流风,照夜白,纵魄,无心。上至无心,已经是仙人的境地。陆铭本来闭关已小有所成,若是没有半年前那桩事,他现在大概也到了缚气一阶。现在有了砗磲血胤辅佐,看来高阶清净气指日可待。   只是他跟谢源仍是差了许多。谢源修的是千绝宫的内功心法“红莲业”,两个字,霸道。当日看他斩狼的五连舞,最后一击时连绯瑞云都起了变化,十步之内热浪逼人,当在第七阶“摧城”之上。内功都是越往上越难练,相差一阶,实力悬殊有时十来倍都不止。陆铭想来想去不知道死断袖跟他学扎马步、点穴是为什么。别说那些东西,就是他真把清净气的内诀告诉他,那也没用,他们的修炼办法不一样。何况死断袖也应该看不上清净气的内敛自制。   所以这又是死断袖的阴谋了……   陆铭想着想着,突然想到那年师兄下山,教授村民武艺强身健体,回来说教女弟子好啊,点穴的时候怎样怎样,匡正姿势的时候怎样怎样,说得无比之旖旎。他往那儿想,神魂就拉不回来了,小黑脸印着火光蹭蹭蹭就红了起来,什么清净气红莲业,早丢九霄云外,直钻进被窝里躲骚:死断袖!原来是在这儿下套等着我呢!你、你一定不会得逞的!   隔壁房中的谢源丝毫不知道自己没出手就得逞了,闲闲把最后一份砗磲血胤包了起来。这种东西对于“谢左使”这种等地的人来说是鸡肋,谢源又信奉是药三分毒,身体状况不明的情况下吃补药没意思。他套着矜衣走到庭中唤来疾风,把砗磲血胤连同一份手书系在它腿上,摸着根根油亮的翎羽:“疾风疾风,带去给盗曳,让他好好练功。”疾风眯着眼睛狠狠啄了他几口才飞走。   陆铭扒在窗前偷偷看他躲闪的样子,笑完了刚想回去睡觉,就看到谢源穿着亵衣亵裤开了里院的门。青莲坛的第三进间里就住了谢源、嘤嘤和陆铭,老宋睡在第二进间盯人,这个时候有谁会来?   陆铭耸起了上身,看到他迎进一个披着斗篷的影子,心叹这位客人还真不怕热。下一瞬斗篷滑落,他便倒吸一口冷气:不是他,是她!   那女子大方地对着谢源一福身,谢源温和地笑笑:“月娘?”   “见过大人。大人赎了奴的身,奴便是大人的人,若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以改一个。”   谢源压低声音笑:“你一口一个大人都把我绕晕了。父母取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吧。”   月娘搂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苦笑:“哪里还有脸用呢。”   谢源暗自叹了口气,“那就还叫月娘吧。”   月娘低头不语,谢源也不再劝,领着她到东厢房前,“你就住这儿,早上让老宋差人打扫过。我从昆仑山来,没有带随身侍女,这里又有两个孩子,请你过来照顾一下琐事。明天再细说,你规整规整好好睡一觉。”   说罢帮她把灯芯点燃,打了个哈欠道了晚安。   嘤嘤乘他回房跳出窗外。她和陆铭分了跨院小阁,具是坐南朝北,就在谢源主房的一左一右。她足尖一点飞到月娘窗外,舔湿手指捅破了窗户纸偷望了会儿,转身飞到陆铭房外拍拍窗:“小鹿,大魔头找了个当家主母!他不是断袖么?”   陆铭伸手就把瓷壶扔窗户上。   二十六、断袖绝不准喜欢女人     月娘年轻时候是隔壁勾栏院里的头牌,如今年岁已是二十又二,不比十六七刚水灵灵的窑姐们。刚好老宋遍封丘找不到会伺候的女人,便毛遂自荐赎了身,从镇东头搬到镇西头,一心一意伺候人,倒不知这小小三重青莲坛中住了个翩翩佳公子,有礼有节,行事哪有妈妈的刻毒。   一些女子听闻魔教左使的名头,便吓得瑟瑟发抖,倒是她,总归生来无趣,脂粉堆里勾心斗角的日子实在过腻了。果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只可惜这左使是个断袖,月娘藏起心思,手脚麻利地把一大两小服侍得妥帖。   谢源这才真正感叹做地主好啊:早上起来床头有热茶,有叠整齐带着皂角味的新衣服,一日三餐换着花样怎么着都比嘤嘤做得要强啊,虽然比不上小鹿的手艺,但怎么都是温柔香!晚上还有人备洗脚水,一回头,嘿布巾就搁手边上,再也不用赤着脚满屋子乱转。   于是谢源看到月娘就眯花眼笑,有什么讨巧的话也都奔着月娘去了——男人就是得有个女人照顾着!否则活着都迷糊。   最重要的是,想他谢源自打懂人事起,身边莺莺燕燕不断的,论家事论皮相论人品,是吧。这样的空窗期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耻辱啊,如今男才女貌,是吧,心里就存了几分心思。   这月娘呢,一来二去也看出这左使好像不太对劲嘛,成日里三步一跟,五步一语,眯花眼笑献殷勤,抛开谣言来看实在不像个断袖。她从小就在行院长大,性子却不风流。见谢源暗搓搓求欢的意思,委屈谈不上,只感叹世上哪有柳下惠,又哪有清净地,不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就免不了男女欢情。如今卖也卖与了他,定是前世欠下的,就当是还债吧。   再者说来,谢源怎么着都比行院里那些粗俗的赶脚夫要好上许多,至少花前月下吟诗作赋他还听得懂,又是魔教的大人物,长得比自己还漂亮。月娘仔细一盘算,赚了,也就默默承着殷勤,彼此心照不宣,就等黄道吉日戳破窗户纸滚床单去。   成日鸡飞狗跳的嘤嘤坐在屋顶上感叹:“跟个色鬼一样。”   陆铭心烦意乱:“别胡说,他是断袖,怎么会喜欢女人?”   嘤嘤斜眼,拿剑柄死磕他:“你以为我说他啊?有些人,比大魔头看上去还急色,还像断袖。”   说完一边嘤嘤嘤唱着歌,一边灵活地躲着他的剑,飞跑着掀瓦吃西瓜去了。   月娘没讲,所以谢源不知道,陆少侠成日与人家过不去,恶言恶语出言不逊,实在没有那个矜持重义的样子——哪有侠客欺负一个女人的呢?令月娘哭笑不得的是,这位陆少侠一边威胁她,一边帮她干活,若是谢源房里的事,抢也要抢来干。月娘何等人物,风尘场里见惯的,只当谢源与陆铭原本是一对,便也一笑置之。只是谢源不知道啊,他什么都不知道,看到房里放了洗澡水就很高兴,哪里会去追究谁干的。所以陆少侠干了也白干,都算在了月娘头上。   问题是谢源有时还嫌他碍事。   就说那一日,月娘提着桶热水往谢源房里走,陆铭看搭着块丝瓜络,伸手揽过来把月娘打发了。结果一进去,谢源坐在木桶里洗澡,陆铭暗叫一声不好,中计。这天没暗灯没起,晚膳还刚用完没多久呢,谁能料到死断袖居然在洗澡啊,肯定有阴谋!陆铭臊得进不是退不是,干脆把房门阖了,一声不吭地走到浴桶边上,倒提着桶给死断袖满水。   坏就坏在你说谢源图个什么呀?天没暗灯没起——四个字:长夜漫漫!   他听脚步声还以为是月娘呢,一回头眉舒目展,“你来啦”三个字,使尽平生功力极尽温柔缱绻,要多惑人有多惑人,要多挑逗有多挑逗。结果眼神一对上,傻了。   陆铭也傻,吓傻了:平时冷静淡然的人刹那间除了衣襟,披了鸦发,霞飞双彩,口吐媚言,浑身上下无处不飞着桃花,那叫一个赤裸裸的邀宠啊,手一抖空桶没拿稳,咣当套他头上去了。   这一来神智一清,连叫中计,定了心神揭开水桶:“手滑了。”   谢源满身的桃花经这一惊一乍,就跟被暴风雨打过一夜似的,全谢掉掉了。他无精打采地转回去趴桶沿,在陆铭眼里这白花花的一片就是……就是……   死断袖真是太可恶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居然使连环计,来个此时无声胜有声!难道吃定我是这种会被美色所惑的人么!我以后可是还要去做大事的!陆铭背过身去赶紧倒了杯水润润喉,天干物燥天干物燥……   谢源撑着头,好不容易把“怎么是你”憋回去,思忖着他的意思怎么都传达到了,大概是月娘无意吧,所以差了这傻小子来挡挡,不禁被打击得十分沮丧。趴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看陆铭还在后头杵着,干脆使唤他擦背。少侠惊得跳起来,刚好撞枪口上:“怎么,不愿意?”   陆铭心说我可是被逼的,我可是被逼的……在藿香烧的热汤里拘谨地净了手,就在他背上打了香胰子,取来丝瓜络慢慢地搓。   谢源正有气呢:“用力点!你不是每餐能吃掉一盆饭么,吃到哪里去了?”   “竟敢扒我皮!”   过了一会儿调教得差不多了,叹了一口大气:“左。”   “再左。”   “上边点儿!”   “可以往下了。”   ……   殊不知后头的一双眼早成了指南针,哪里分得清上下左右,直勾勾盯着水下面。谢源坐在矮凳上,背抽得直,那雪白劲瘦的一片腰就浸润在清水里,若隐若现。   刚好这时候他换了个姿势,一下子露出窄紧的腰凹,和底下……   少侠那指南针立马被磁场干扰得漫天乱转到爆表,平时挺机灵的脑子变成豆腐脑了。   谢源猛地转过头对上他的鼻尖:“少侠,你难道不觉得太下面了点么……”   少侠“嗯”了一声,只见透耳根一点红云生面,眸光明润欲流,呼吸牵缠间冷香袭人。   他紧盯着近在咫尺的湿润唇瓣,突然爆起,把丝瓜络狠狠摔他脸上!   你厉害,你厉害,我斗不过你,跑还不成么!死断袖!   谢源被稀里糊涂掼到水里呛了好几口,起来时只听到门扇吱嘎一声掉地。他呆呆看着一地被冲倒的凳子椅子屏风门扇,不禁一哆嗦:以后不能再使唤小鹿,他发神经太可怕。若无其事地取了皂角洗发,没看见身后的水里,一点血色慢慢地渗开。   院中的月娘大惊:“少侠这是被先生打了么?”   陆铭捂着脸摇摇头,心急火燎地往井边跑,走几步又回来抢了她的水,支支吾吾:“先生说不用你伺候了!他睡了!今晚都不用你伺候了!”   “鬼扯。”   嘤嘤“哼”一声,在井边嘣嘣弹着西瓜,挑出来个好的,抽了他腰间的匕首就砍成两半,蹲下来稀里哗啦地吃。陆铭洗脸,她就吃,一边吃一边盯,陆铭讷讷瞪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嘤嘤啃着瓜看天:“谁管你们。”   自从月娘来了之后,同桌吃饭的人就变作了五个,这一看真有些吵吵闹闹一家子的味道。有一天晚上吃虾蛄,谢源剥了不少,殷勤地夹给月娘。求欢不成,绅士风度还是要的嘛,结果小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月娘那个恨:死女人抢我的虾蛄……当场把筷子一拍起身就走。   谢源早想训他了,年纪轻轻喜怒不定,这时候面沉如水:“怎么回事?吃饭吃得好好的,拍什么桌板?”   “我看你恶心。”陆铭冷冷道,走进屋里一把把门扇上。   谢源被骂得懵,与一干人面面相觑,又回身看看紧闭的跨院小阁,再转过头来,如实三番。   月娘不大气不敢出地低着头;老宋平常吃饭吧唧嘴,现在默默把牙口藏好不出声;只有嘤嘤嘿嘿嘿笑着,满桌飞筷子把陆铭的虾蛄夹回来。   天干物燥人易上火,谢源再三确认自己是被无端嫌弃了,真想到熊孩子房里把他揪起来狠狠打一顿。背了一段金刚经,实在忍不住,把筷子一搁闷回屋里,怕自己做出虐待儿童的事情。   陆少侠躺在床板上,越想越气,跳起来收拾东西打算回青暮山去,反正谢源有给零花,还有上次赌赢了那五十金。少侠一打定主意,满屋子搜罗东西。   这些衣服要不要带走?陆少侠把衣服一件件都叠好,伸手摸摸,料子都是上好的绸缎,以前没穿过,真不舍得,但全都是死断袖给的……   《大学》、《说文》要带走么?这个哪儿都有卖的吧……可是这几天每晚挑灯夜读,写了好多批注,死断袖也改了,字写的龙飞凤舞,有几个还认不出来……   路那么远,穿哪双鞋?诶,前几天死断袖说要给大家伙订秋天的靴子了,不早点订……   陆铭把下巴颏支在桌子上,前一刻还怒火滔天,下一秒就觉得浓浓得失落。   要不他过来解释的话……就原谅他?死断袖跟个女人不清不楚的,这还能叫断袖么?!真是太可耻了!   如坐针毡地等到半夜,人都没有来,陆少侠终于熬不住了,偷偷摸摸开了门,打算去跟死断袖道个歉。他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死断袖做错事还得他认错,他肯定被人笑死。   二十七、所谓大侠就是要抵制婚前性行为   结果一天要睡八个时辰的人,房里居然还点着灯。陆铭讶然,一推门进去,就看到谢源舒服地坐在被窝里,和月娘温声细语,纹枰长考。   陆铭当场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叉,居然跑来跟这个没节操的道歉!   谢源被温柔美人陪了一晚上,下下棋讲讲空话,说不定发展下去有滚床单的机会,早把那茬忘得差不多。现在看到人却也生不来气,只当小孩子青春期发神经,何况美人在侧,不好太凶悍。   结果熊孩子懒懒地抱着臂倚门上:“你真恶心。”   谢源这下发了飙,这是什么状况?!好不容易疗完心伤,这小屁孩又跑来搁伤口上撒把盐!搞没搞错啊要不要人活了!他怎么说都是个士大夫啊,士可杀不可辱啊混蛋!他很有气节的混蛋!又发生了刑上大夫的悲剧啊!   谢源发脾气分好几个阶段,第一阶段念金刚经是能掩过去的;掩不过去就升级到第二阶段,非常毒舌非常犀利,言必称在下,如若控制不住可能会有肢体碰撞;第三阶段就彬彬有礼,言必称在下,鸟都不鸟你一眼。   陆铭毫不客气:“你这人有没有羞耻心?!你跟她睡?”   谢源大怒,眉头一皱:“跟人家道歉!”   月娘掩面逃离战场。   怒火焚身的陆铭比他还牛逼,门重重一关,把桌子一拍:“月黑风高,你是想苟合么?!”   “啊?”谢源一愣,不是刚才还在说女权的问题,怎么突然一转转到个人生活作风问题上来了?   “自己嘴上说得好听:女人往男家去是为奔,奔为妾。她连妾都不是,你却跟她授受不亲,你想干嘛?”   “哈?”谢源栽自己手里了。   “哼,”陆铭狠狠白了他一眼,“贪色。”   谢源不知封建礼教之余孽如此深入人心,连如此清纯好骗的陆铭都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娶了她?”   陆铭大怒,死断袖居然要娶月娘,一个断袖娶个屁啊:“你平白无故害她做什么?她是女的!还是妓女!”   谢源注意力放在最后四个字上:好啊好啊,口口声声要做道德制高点,居然看不起勤劳朴实以身谋食的美娇娘?   “生于当世,女人归根结底不过五种身份,妻妾妓婢尼。妓哪里就低人一等?你凭什么就看不起人家?寻常人家的父兄哪个会花力气在女孩子身上,把她们培养得吟诗作对、礼乐精通?倒是行楼楚馆的女子,从小就被调教得琴棋书画样样信手拈来,才貌具是双全,比一般人家的丫头强上许多。你倒想想这古书上的情诗,有哪首相思不是写给青楼女子的?还有你。你跟人家比比?看看你自己粗鄙的样子,还恶意中伤人家姑娘!明天就去道歉!在下警告你啊陆少侠,青楼女子身上寄托了在下的情怀,少侠对在下再有不满,也不能侮辱在下追求美好的心愿。”   陆铭虽然说不过他,歪理正理还是听得出来的,哼了一声坐在床沿:“反正不许你败坏人家的声名。”   谢源看他这样子简直是要守夜了,诡笑起来:“哦……原来如此。看来少侠与在下英雄所见略同。若是少侠想要的话,在下不会夺人所爱,只是这月娘对少侠来说年纪有些大啊……”   陆铭脱了靴子踢他一脚,谢源翻身躲到里头,摸着下巴邪笑几声,“但也不是大碍。少年郎有几个不喜欢温柔能干的姐姐呢?皇帝还专娶大点儿的梓潼呢。”   陆铭跟他闹够了想回去,冷不丁被他捉了胳膊弯,那人惯常的冷香和温热呼吸尽数喷在耳垂上:“少侠不会是夜里做梦梦到月娘了吧……嗯?”   陆铭狂怒,翻身骑在他身上:“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   谢源笑得喘不来气,又被压着腰,伸手推了推他,“好了,都是男人,我会不知道。十八九岁嘛,可以理解。真忍不住,什么时候咱俩一起玩玩。”   他的本意是:小鹿啊,被你一提醒我也有点思春了,咱们兄弟俩猎艳去!   陆铭却一愣,以为是:小鹿啊,被你一提醒我也有点思春了,咱们俩来一炮?   谢源眼看熊孩子刹那翻脸,伸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床:“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余音袅袅,旁边的跨院小阁门碰一声关上。   谢源捂着脸独守空闺花容失色:熊孩子怎么纯洁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不对!好痛!结结实实被打了!这还得了!以下犯上!   谢源雷火万丈地抄起枕头……   无边夜色,一点明月窥人,只见皎然庭中,有魔教左使大人一枚,擅用私刑追着小鹿一头,无奈追不上,气得嗷嗷叫。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只是隔夜。追不上人的谢源非常阴险地给小鹿下绊子。他私底下委婉地透露给月娘:小鹿不是讨厌你,他是不好意思。男人有段时间就是很混蛋的,成天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喜怒不定,看见你都跟看见擦灶台的破抹布一样,其实心里喜欢得要死——所以请你一定要原谅他每天梦着你自渎。   月娘看着他诡异的笑颜心说:左使大人,你确定不是在说你自己么?   月娘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猜对了:陆少侠就算是淫,淫得也是左使大人。   那晚上陆少侠施展轻功逗完左使大人,神清气爽地回屋睡觉,怎么都睡不着,翻身开了窗,托腮遥望天上星河,只觉得那人怎么这么无耻,居然直说了!直说了!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得如此无所谓!正派人家结亲,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样样都不能少,死短袖却说得跟要私奔一样,太下流了!   不过……虽然死短袖没节操,但毕竟存着这个心,他、他一个少侠,以后还要做大事的,不能随便占人家便宜。万一真的生米煮成熟饭……   不行,那时候就晚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委屈人家——虽然只是个死断袖——嗯,要赶紧准备才行,三媒六聘什么的……   越想越臊,躲进被子里胡思乱想,突然浑身一激灵:做什么要娶死断袖啊!他那么一说,我怎么都该提防他做坏事吧,怎么能真顺着往下想啊!中计!   少侠赶紧闭眼。   结果睡着了也不安生,模模糊糊又开始做春梦——对,又做春梦,年轻人饱暖就思淫欲,没办法。   但怪就怪在有脸。   不单有脸,而且什么都很清晰。   昏黄的烛光里,青竹圈椅牢牢靠在床边,压实了放下的云纹纱幔。宽大的拔步床上,他手撑着青木纹软枕,半身盖着宝瑟镶边锦褥,底下是谢源温凉的身体,跟绸缎一样。   谢源刚刚笑过。他的眼皮特别薄,凝脂似得一段,只是粗喘了几口气便绯做了一片,此时望着他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他满眼只有那上扬的清俊眼角。   那人温柔的绯色瞳仁里倒影着自己。   于是陆少侠受了惊吓,半夜吓醒,裤子里湿湿热热的一片。以前陆少侠做春梦可是什么都记不得的。   小鹿十分心慌,第二天起来都恹恹的,而且一整天都心惊肉跳地沐浴在别人促狭的眼神里。   “年轻人身体好也不是这么个搞法,小心肾亏。”跟他向来不怎么对盘的老宋拍拍他的肩。   “少侠需要换床单么?”月娘温柔地问,没等他答就帮他换被褥去了。   “哼哼哼!”这是谢源。   嘤嘤照理无视一切人等,嘤嘤嘤诡笑着望天唱歌。   陆铭又受了惊吓:难道他们都知道我做春梦做到死断袖?   谢源看孩子吓傻了,怕他萎,一本正经地安慰他:男子汉大丈夫,淫了就淫了,有什么可不承认的?   陆铭大怒,向他狂丢眼白:被人梦到压在底下有这么可高兴么,死断袖!   他就不明白了,更流氓的人是死断袖吧,又追男又逐女的,但偏偏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是“首长好”,看着自己就变成“你很色”……   偷偷摸摸做个春梦第二天全部人都知道了,这是为什么?死断袖搞的鬼?   单纯的小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萎靡不振,精力全留在夜里做各式各样的春梦。他终于觉得有点不正常。怎么着,合着该做个有女人的春梦吧,为什么是男人?是男人也不能使死断袖啊,俩死断袖,这不一拍即合了么?这可如何是好……   谢源哪里会想到,自己每天在熊孩子的梦里被折腾来折腾去各种play,以为他是关在笼子里关久了。刚好他惦记着练功,怎么都觉得熊孩子把这事儿忘了,便准备了马车:“上次去堪骊山,好像经过一个叫九龙潭的地方,可以划水,你去不去?”   小鹿一激灵:“你为什么不带嘤嘤?”   谢源打的幌子是游泳。把一个女孩子浸水里太邪恶,还是不带为好。而且他实则是为了跟熊孩子去求上进的,万一事情败露了……   二十八、内力和三轮是一个道理   本来他倒更愿意告诉嘤嘤,只是如今陆铭在明处,嘤嘤在暗处,他还不敢冒这个险。陆少侠他捏得住,万一真被他看出来什么武功都不会,还可以编个理由骗骗他,骗不过,熊孩子也不知多少把柄落他手里,关小黑屋去。嘤嘤就不一样。这小家伙虽然对自己亲近,可难保背后有人。   谁知一回头就看到嘤嘤蹲在车轼上玩马鞭,百无聊赖的样子:“你怎么一点诚意都没有?你说送我们小马的,还坐马车?”   谢源没办法了,看来真变成郊游洗澡了,便让人去马厩牵了两匹马来:“输的人没有啊。”   “你明明说一人一匹的!”嘤嘤大怒,推了一把因为萎靡不振而动作迟缓的小鹿,“是不是啊小鹿?”   谢源闲闲一阖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当初怎么说就怎么办,朝令夕改,实是社稷之大蠹。有些人,输了就输了,还耍赖。”   嘤嘤敷衍地哼了一声,跳上马背拨马便走。   谢源奸计得逞,挥挥衣袖:“陆少侠?”   陆铭后知后觉这是要两人共马了,敛目心说,唉,死断袖就是喜欢调戏我,然后一脸逼婚的模样扶他上来。   嘤嘤站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大石板上,深呼吸的同时颠吧颠吧后退几步,然后在谢源的惊呼声中一头扎进瀑布中。谢源站在瀑布底下,怎么都吼不过水的轰鸣声,眼看孩子从十来米高的地方跳下来,嗓子都喊哑了,心说这孩子果真胆子比脑子都肥。   陆铭从他脚边钻出来,一撑岸边石“哗”地越水而出:“真不下水?”   谢源“哟”了一声:“你的裤子哪儿去了?”   熊孩子赶忙伸手去护住重要部位,一摸才知道中计,一甩脸上的水就往那块大石板上跑。谢源心说真是玩疯了,挤兑人都顾不上,下一秒就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   嘤嘤刚游到岸边,看到前头一个不明物体下水,探出水猛吸了口气,一路潜到水底下偷袭。陆铭多好的眼力,大喊一声“好”,从上头重重跳了下来,可怜谢源刚喝了满肚子水,才刚浮个头就被溅了满脸,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陆铭按住谢源的脑袋又把他按回水里。不一会儿,嘤嘤一手举着块布猛地出水,跑得那叫一个快,女孩子姣好的身形在山道上一路蹦跳着跑远了。   谢源大怒:“女孩子像什么样子!把我的裤子拿回来!”   陆铭游回岸上,捡了块地坐下抬眼望天,嘴角绷不住地泻出一点弧度。   谢源疯了:“你们是不打算让我上来了么?”   陆铭索性躺地上,叼着根草叶翘起二郎腿,在纷飞着碎叶的阳光中舒服地叹口大气。   “阿嚏!”山泉冷得彻骨,谢源浸了会儿扛不住,黑着脸从水里站起来。   这下轮到陆铭傻了,眼睁睁看着谢源敞着袍子,里头啥都没有,撑着地坐起来往后缩:“你干嘛?你做什么!嘤嘤!救命!”   谢源看他那个惊慌失措的模样直乐呵,优哉游哉走过去,熊孩子一路退到树底下,用力咽了口口水。谢源走过陆铭身边狠狠一推他的头:“哟呵,早干什么去了。多大年纪还剥人家裤子,断奶没有?”看看反正也湿透了,索性把外袍解下来束在腰上挡着,拿了皂角布巾打算洗个澡。   “淫魔!有人呢!”陆铭羞得满脸通红,眼却移不开,满脑子只有三个字:腰好细!   “你们师兄弟不一起洗澡?”谢源蹲在水边凫水,奇了怪了。他念书那会儿,宿舍哪里有独立卫生间,都奔澡堂去的,大家盘腿坐在水池旁边,个个高深莫测横着块毛巾装切腹,尽日玄谈,看哪个兄弟先被热气蒸晕过去。他就不知道古代连侠客都这么放不开,那生活哪里有乐趣。   陆铭一脸尴尬地扭头,用力哼了一声。他和师兄弟当然坦诚相见,而且一路坦诚坦到大,可那能一样么?死断袖长得跟个女人似的,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那层布料就全贴身上,穿了跟没穿一样,现在居然还洗起澡来,分明是想勾引人……真是太可耻了!“嘤嘤还在!你收敛一点!”   谢源嘀咕我不挡着么,就兴她剥我不许我暴露啊,朝上头吼了一句,“去别处玩儿,我洗澡!”嘤嘤一扭手,蹦蹦跳跳做着热身运动。   “她哪里是女孩子,”谢源叹了口气,“她是出生的时候脐带剪错了地方。”   陆铭笑起来,谢源下意识地一抬头,突然发现似乎嘤嘤背后站着个人,心下大骇!刚要喊出声,就看到上头人影一闪,水潭里溅起一溜水花。谢源赶忙跳进水里游过去,游到半路突然看到嘤嘤在前面钻出脑袋来,悠然地甩着脑袋,再看上头却哪里还有什么鬼影。   看错了?   谢源摇摇头,谢左使眼神好得和鹰隼似的,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不能习惯这种5.2的视力。那个人的灰发在暗色的山壑里很是显眼。   谢源划拉着水,正想着问问孩子,谁知脚下一紧,等回过神来孩子已经举着他的袍子上了岸……   谢源大怒:“这回全光了!”   陆铭怕他再没皮没脸,赶忙把拿毯子挂树上,请神似地把他藏里头换衣服。嘤嘤鄙视地瞟他一眼:“你以为我想看他?嘁,分不出好赖。”   “布巾呢?”里头传来清朗的声音。   俩小的满地找不见,谢源不禁懊丧道要自然风干。天近薄暮,晚风一吹又打了个喷嚏,嘤嘤仄歪了脑袋:“你直接用内力蒸干啊,你这么省着用干嘛?”   谢源心说我也想啊:“我蒸……我蒸……太久不用我忘了。”   陆铭奇怪,习武之人,用内力简直和吃饭一样,怎么会忘?可是一想到谢源那个懒散的样子,就觉得说不准。嘤嘤早就在那边嚷嚷:“你果真是太老了,这都会忘。凝神脐下三寸,游转大小周天……”   谢源闭着眼跟听天书似的,风一吹又满是鸡皮疙瘩,凝神个屁,又算着脐下三寸是哪儿,比划来比划去是命根子,迎风便泪流满面,重重打了个一个接一个的喷嚏。   帘子一掀,陆少侠被狠命推了进来:“你快把他收拾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概怎么穿衣服都忘记了!”   陆少侠一脸厌恶地闭着眼,伸手摊着掌心。谢源直接把毯子扯了围在腰间:“你有什么可恶心的?我有的你不也有么?”说着学电视里的大侠,平推出掌,然后奇奇怪怪搭他手上。   陆铭不乐意地握紧。谢源翻了个白眼,原来度真气是手拉手啊。   不一会儿就感觉一股热流从相握的掌间涌进来,食指上一直沉睡的明煌被催醒,初戴上时那又酸又麻的感觉从右手一路碾到心脏,然后似乎真得牵引着肚腹那一片流转起热力。陆铭赶紧撤手,脑门上一溜细汗。   嘤嘤嘿嘿一笑,瞥了他一眼,意思是:别看死断袖吊儿郎当的,你跟他差远哩!   谢源觉得很神奇。被陆铭催动的周天在体内源源不断地循环,热气从每个毛孔里透出来,很快便驱散了寒湿之气。而且他能够感觉到真气可以受自己意念的驱使,虽然成功的几率不怎么高,但他怎么着都是把头发提前蒸干了,非常好用!后来三个人回家时,他坐在陆铭的马后头,还在尝试怎么摆布充盈的真气——他觉得这简直就是老天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   眼角突然闪过一抹灰,谢源奇怪,一边运着真气一边扭头,发现居然可以看得十分之远。远远的山岗上有个人影,只一瞬又闪得不见。   谢源看不清他的脸,但看清了他脸上很是狰狞的一道伤疤,谢源隐隐觉得很熟悉。想不起来就继续搞真气玩儿。   陆铭骑马赶到半路,突然觉得马变轻变快了,旁边的嘤嘤甩着鞭子抽他身上:“死尸!少个人都不知道!”呼啦啦奔回原路,找到了摔在路中央的谢源。   陆铭只听见又是一声鞭响:“死人!坐个马都会摔下来!”那点小小的不平就一扫而光。   但是谢源躺在路中间完全没有反应。陆铭跳下马,发现他整个人都在痉挛。   心慌得跳漏一拍,陆铭跑上前去把他的上身抱起来,一搭脉:“他真气逆行了!”   嘤嘤背着手一跳:“好端端怎么会逆行?!这是走火入魔了么?”   陆铭果断摇摇头,把人抱上了马:“他本来看上去就像走火入魔的,不会更火了。”   其时,不会更火的谢源人虽然动不了,眼前直发昏,但是听还是听得清的,只在心里大骂自己多事:这运真气还跟蹬三轮一样不能倒着来,谁知道啊!没有人告诉我啊混蛋!我真是傻二缺了,才会想着倒着推它转试试……   匆匆赶回坛中,早上竖着出去的人被横着抬了回来,把整个大院搞得鸡飞狗跳。那大夫一点办法派不上,眼见着人要瘫在榻上了:“这事儿不能找小的,找小的没用!小的若是知道……那小的早混江湖去了……对对对得找个大侠才行,得找大侠!”   所有人眼睛刷一下盯着陆铭。   二十九、杀父仇人和救命恩人   陆铭又气又急:“我跟他差太多,就算救也没有把握,说不定把我们俩的经脉都震断了。老……宋先生有没有办法通知你们的高手?”   老宋也慌了神,这么多年还没向总坛求过救,满屋子找令牌,找着了赶紧让人骑着马带回去,大家伙问他要多久,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不想半夜就翩然一骑到了坛外,老宋迎出来,心里当即“咯噔”一下:不好,来得怎么是这个人?!   金克颐一脸疲色,裹着麂皮的斗篷:“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火气相当大,从马上跳下来还踢到了人。老宋知道这人向来跟云右使不对付,对他颇没有好感,这时候倒也不敢得罪了,只唯唯诺诺:“谢左使今天去外头遛了一圈,回来就真气逆行……”   金克颐大步流星地往里走,斗篷上全是夜露:“有什么人见过他?”   老宋答不出来:“只带了两个孩子出去,都是坛里头的人……”   此时已经进了房里,金克颐长眉一挑,就看见床边陪着的陆铭和嘤嘤,当即面色更冷:“陆少侠?”   老宋忙叫不好:陆铭当初就是因为报杀父之仇没报成,被金克颐带来囚在他这儿,谁想后来这位爷忘得一干二净,才被谢源放了出来。现在死对头见面,别在这里打起来才好!当即就使眼色让嘤嘤制着陆铭。   陆铭面如寒霜,尽是恨意,金克颐亦是“哼”了一声。他脱了斗篷震了震袖子,搭上谢源的手腕,不多时便吩咐道:“烧一桶热水抬进来,倒三坛寒香酒……”又细细嘱咐了其他药材,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陆少侠且慢。”   陆铭抱着臂站在谢源床边,眼中剑光三尺:“我没想跑。”   “听宋坛主说,谢左使真气逆行的时候只有陆少侠陪在他身边?”   陆铭淡淡道:“我想杀的是你,犯不着害他。其余的事,就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金克颐沉吟,“当时有什么生人近过他的身?”   “不可能。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老宋扒着门偷看,突然门往里一开,陆铭神色淡漠地走出来。老宋赶紧扯过他:“你小子!谢左使平日里待你可不薄,现在可等着金老救命,你再是有什么仇也得憋到谢左使醒全了!”   陆铭狠狠把袖子从他手里拽回来,在房前的台阶上拣了块地坐下等,拔了剑狠狠插在石阶缝里。   等了两天两夜,里头就没过动静,陆铭也就木头似得没动过。老宋被吓得心惊肉跳:“这是老金一出来,就打算给一刀痛快么?”   嘤嘤拖着食盘走过去,满脸漫不经心:“顺便守节。”   老宋一抖:他早想不通,为什么谢左使对陆少侠特别好,原来真是这茬!那可就完了完了,金克颐若要跟陆铭计较,他都不知道该帮谁!一个是上头的大老爷,一个是上头另一个大老爷的男人……老宋只觉得前途一片晦暗。而且以后教主若是追究起来,这教主夫人是在他这儿丢的,他还不给拖出去咔嚓啦?!   谢源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感觉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很疼,腹中还有一把旺火在烧。后来却是被冻醒的:人坐在沐浴用的大木桶里,满嘴都是血腥味。他用力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被人按住了肩膀:“不要动,先试试运气。”   谢源听这人的声音成熟稳当,却全然想不起来是谁,被吓醒了一大半。那人的手就放在他肩上,看他没有反应轻轻捏了他一把,“运气。”   他别无他法,努力沉下心,按着当日的经验缓缓引动着脐下的真气,慢慢运转着周天,几近雪白的唇微微有了人色。   那人从背后站起来,迈出木桶,窸窸窣窣穿上衣服,“怎么会突然真气逆行?你最近碰过什么?”   谢源转过头,疲惫的男人已敞着袍子坐在床沿上,呷了口茶。他的脸色相当差。   谢源吞了口唾沫,记起来这是当日在魔教总坛帮过他的帅大叔:“不知道,突然就……”   “突然?”金克颐拿着杯盏想了一会,“不是那个孩子的缘故?我不会对他怎么样。”   “不是。”谢源摇摇头,虽然不确定他说的是陆铭还是嘤嘤,但他自己清楚得很,就是因为他犯傻二缺。   金克颐满是疑惑的看着谢源。   谢源看他眼下都是青肿,整个人都跟水鬼一样,知道他肯定出了大力,颇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什么日子了?”   “十八。”金克颐拧了拧眉心,“这次运气不错,我连夜赶过来。”   谢源想想这都三天了,睡三天都累得散架,也不跟他再客气,给他拣了个枕头让人好好睡一觉。金克颐温文地一笑,阖上被子休息了。谢源肚子饿,想搞点东西吃。   一打开门正是黑天,外头杵了个人影,唬了他一大跳。那人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迷迷糊糊的。   谢源吃了一惊:“你杵这干什么?”   陆铭揉揉眼睛站起来:“你醒了,身体还好么?饿不饿?”说着就往灶间走去。他刚被从柴房里放出来的时候,烧饭做菜都是他的事,谢源吃得特别有滋味,说小鹿手艺好,果然中原人做饭合口味。后来他手断了,什么事又都交还给了嘤嘤,有了月娘之后更不用说,谢源成天旁敲侧击邀他下厨。   这个时候谢源倒很不舍,月光敞亮,小少年身影都被照得薄了一糟,忙把孩子扯住:“快去睡。”说完自己去灶间下面条。   水刚烧开,熊孩子就从门口梦游一样摸进来:“我也好饿……”   谢源举着水瓢让他洗把脸:“你大半夜杵我房外头干什么?”   他问完心里忽然一凉,想到陆铭被锁在这里的前因后果,又想起那把卡在石缝里的剑。   深更半夜,只有灶火熊熊地燃着,谢源背对着月光,陆铭看不到他刹那间呆滞的神色,倒觉得自己的脸和那柴火一样烧起来。他咳了两声,用尽量冰冷的声音说:“你别傻乎乎的,看谁都是好人。金克颐这个人,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武林盟主下绝杀令,从中原流窜到魔……千绝宫来。”   谢源不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鹿看水滚了,麻利地把嘤嘤剩着的面条倒进里头,拿筷子拨弄拨弄,一边偷偷看谢源。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真气逆行的厉害,这三日等在外头,一想到这个人恐怕要出事,就心慌得很。   不过有时候想起短短几十天中的事情,又觉得很安心,好像那些趴在床前念书的时光永远都不会结束,一如茫茫戈壁刮过的野风,昏黄天际永远不息的枭鸟。在他无数遍的回想里,那些时光也当真变得老长老长,原来不介意的人与事变得清晰如画,连偶尔飘在风里的叶子落在案几上那簌簌的响声,也都一一活了过来。谢源在窗边悬着一管狼毫,改他的训诂,发上还跳动着温暖的阳光。   “好端端的人,突然真气逆行,还就这么死掉了,这也太傻乎乎了点吧?”每当这时候,陆铭就会忍不住这么想,也不那么心慌了。   偶尔他也会计划谢源一出来去杀那人,不过脑子乱糟糟的,不一会儿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果真这件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谢源把面条从水里抄起来,给了熊孩子一碗:“今晚上借地方让我睡。”   陆铭刚喝了口汤,噗一声吐他脸上:“你想做什么?”   谢源冷冷地抹脸,慢慢地甩掉,瞥一眼少侠又惊又喜的诡异表情:“睡觉。”   少侠低头吃汤,筷子滑了好几次,回房脱衣服,扣子也滑了好几次。   “你怎么手老抽?”谢源扬了扬下巴,慢条斯理地把衣服剥了个精光。   “你来……真的?”陆铭看着他光裸的上半身眼都发直。   “什么真的假的?”谢源掀了毯子倒头就睡。   陆少侠看着床中央那一坨玉体横陈,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思来想去坐到他身边摇摇:“喂,喂……你干嘛脱衣服?”   谢源呼吸早就匀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朝里:“天热。”   小鹿又羞又怒,骂了句我呸,把他拼命往里头撵,死尸一样重重躺下。   谢源困得厉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一摸旁边空的,一下子吓醒了,一边套裤衩一边往外头跑去。看到熊孩子黑着脸,又门神一样挡在自己屋门口,不由得舒了口气,回屋拿了矜衣松松垮垮系着袍腰:“你好端端不睡觉,又跑出来干嘛?”   一旁的月娘扫地的手一僵,老宋喷出一口茶水,只有房顶上的嘤嘤漫不经心地嘤嘤嘤唱着歌看天。   陆铭眼袋青青,狠狠剜了他一眼,谢源看自己房里头没有动静,心说这样子下去不是个办法。现在是小鹿要人家性命,不论怎么着得先保金克颐。这杀父之仇,劝也劝不好——谢源一想如果谁杀了他爹,他也肯定握了菜刀去拼命啊。但是他对金克颐有私心,人家刚把他小命救回来,虚弱得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小鹿把人家给砍了。   他挨着陆铭坐下,手搭上他的肩膀:“小鹿,我有事要去中原一趟,顺便把你带回青暮山。”   陆铭把他的手打开,僵着脸:“我自己会回去。”   顿了半天又闷闷吐出一句:“我不会连累你,他出了这里我再杀他。”   谢源“哦”了一声,抬手一个手刀劈在他脖子。   他一点技巧不讲,非但没有把人劈晕,陆铭反而“啊”地一声短叫,猛地跳了起来。   三十、偶尔也要家法伺候   陆铭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出手,脸上的表情分明很受伤,谢源慌张:“这个……老宋嘤嘤,抓住他!”   嘤嘤歪了下头,从屋顶上哗地飞下来,随意抄起院子里给牲口叉草料的钢叉就挡在门口,懒洋洋地比划着,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这回是先生要我们动真,来一场?”   陆铭从小就没什么特别亲近的人,现下,几个伙伴都说翻脸就翻脸,不禁心底悲凉。他虽然成天心底里死断袖死断袖地骂,其实对谢源很有感情,结果呢?谢源出手就击他的脖颈,那是必杀的手势,如果以谢源的武力,弄不好头就掉了。他一下子就像被大猫丢掉的小猫一样瑟瑟发抖。他倒不怕打不过,死就是个死,但是他很害怕被所有人丢掉的感觉,无所凭依,好像世上就只剩他一个人。   谢源看他眼睛乱瞟着矮墙,慌乱中把绯瑞云扔了出去,绯瑞云在陆铭的腿间盘绕着让他挪不开步。小鹿没办法,定在原地与嘤嘤缠斗,一时竟也不落下风。谢源第一次好好看两个孩子打架,只被招招不留情的凌厉剑风吓得满手冷汗。   突然嘤嘤往后一跳,钢叉在手里旋转了几下,猛地反背身后,低下身段。陆铭真气都在下盘,不敢大意地跟着低下身,就听到耳边“咣当”一声,眼前一黑,昏昏沉沉地往前倒去。   老宋从他背后冒出头来,手里拎着灶间个头最大的铁锅。   谢源赶忙推开老宋,跑过来扯起熊孩子的脑袋,就见一脸血:“怎么回事!下这么重的手!把大夫叫来,快!”   老宋冤屈地去找那大夫。大夫成天往青莲坛跑,东西带得齐备,见这次青天白日院子里家暴了,吓得直哆嗦。诊了诊脉没大碍,谢源一边看小鹿缠头一边叹气:“罢了罢了……老宋,拣条结实的绳子。”   大夫一抖索,果然这魔教中人都是下得了狠手的。   谢源和老宋七手八脚把陆铭捆结实了,老宋掸掸手:“左使大人,现在怎么办?带走?”口气都横了起来。谢源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定定看着熊孩子。陆铭像个蛹似的蜷地上,一脸血渍和汗渍,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随便一裹看上去反倒说不出的年轻健康。谢源矛盾,怕孩子起不来,又怕他一睁眼活蹦乱跳。   他也累出了一身汗,手揪着领口扇了扇:“这样,封丘这么多客栈,老宋你去开间上房,把人带过去——嘤嘤,你跟老宋一块儿去,有什么事情让老宋叫我。”   “上房很贵!”老宋差点跳起来,被谢源瞪了一眼忙改口,“绳子一直捆着?”   嘤嘤从背后掏出一串丁零当啷的锁链:“绳子哪里捆得住他。”吊儿郎当哼着歌,一脚踹在陆铭身上,让他掀了个身,把两只手锁结实了。熊孩子晕乎着还皱了皱眉头。   谢源手拢着额头遮阳:“你这是跟他有仇?他轻薄你?”   嘤嘤嘿嘿笑着,和老宋两个人把熊孩子从地上架起来。   “等等,”谢源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人,看着被拖走的小少年想说什么,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嗯……”   嘤嘤不高兴地一抹汗:“热死了——”   “记着别伤着他,到了之后绳子就解开吧,他若是要骂你们别还嘴,要打的话……链子锁床头,锁一只手,其他等我去了再说。”   嘤嘤翻了个白眼,汗水流花了一脸:“知道,啰嗦……”小鹿就被两个人嘿哟嘿哟拖走了。   谢源心头有点乱,不禁苦笑,熊孩子以后大概都不会正眼看他了。   整了整心思推门进了房里。里头没有开窗,昏暗不明,金克颐已经盘腿坐了起来,貌似在调息,床头的案几上放着没动过的饭菜。谢源吩咐月娘重新做一份进来,顺便给那三人打包一份,打了热水把毛巾脸盆搁在金克颐身边。   金克颐的五官长得很秀气,但是跑江湖的显风霜,眼角唇边都有了细密的皱纹,鬓边新长出来的发都是簇灰。谢源感觉他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要老,大概是内力损耗太大,心里更是过意不去。   这时候金克颐放在膝上的两手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来,谢源发现他的眼睛形状相当漂亮,这么一来简直像是在近距离看着一朵花开,一下子有点懵。这样盯着人家未免太不合适,谢源哈哈一笑,对帅大叔道了歉:“先生年轻时候大概很风流吧。”   帅大叔温和地笑,“哦”了一声:“何以见得?”   谢源赶忙让人洗脸吃饭,把窗户一打开,满室都是敞亮的光和带着稀土腥味的风。两个人的亵衣都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相视一笑。   “这次真是辛苦先生了。”   金克颐不答话,径自拉过他的手按脉,许久示意他把另外一只手伸过来。   “最近身体没有异样吧。”帅大叔认真道。   谢源摇摇头。   “那怎么突然就真气逆行呢……”帅大叔一脸疑惑。   谢源大窘,不知道他还在纠结这件事情,“唉,习武之人,一辈子总有这么几次真气逆行……”   帅大叔听着皱了皱眉,说得却是:“左使大人真是闲云野鹤,意态放旷。”   谢源觉得这个人话中颇有些讨巧的意味,又想不出为什么,只按照晚辈的礼节小心侍奉。两个人吃饭吃了一半,帅大叔突然问:“你最近见过云右使?”   谢源吓了一大跳,当即摇摇头。   帅大叔玩味地看着他苦笑:“你瞒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说你。别让长老会的人知道就好。”   谢源心说你不就是长老会的人么?脑子里的弦绷紧了。   “他给你明煌?喝了没有?”   谢源大骇,筷子都差点摔下去——他是被人安了监控么?   这帅老头让他不要透露给长老会,等于说肯定不是长老会的人告诉他;也不会是云中流那边告诉他……难道这帅老头在他身边安插了人?   他什么来头?跟“谢左使”到底什么关系?   谢源躺在床上的时候,以为来的人会是姬叔夜,云中流,怎么都没有想到是他。毕竟电视上演得多,用内力治人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当初段皇爷治个小婴孩还藏着捏着,更不要说真气逆行,人家欧阳锋一逆行,直接变蛤蟆了,帅大叔这次救他可见是很厚道的。   谢源回过神,对上帅大叔浅色的眸子,不自然地笑笑:“明煌血气太重。”   “嗯,”帅大叔点点头,“你根本没病,不必食用他的血。人血虽是正气之物,但总不好说有邪门歪道的用法,南疆多有人用血下蛊。”   谢源听得心惊肉跳:“我……我可有中毒的迹象?”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锋芒,帅大叔眯眼看了他半晌,缓缓摇头:“没有。”   谢源都不知道该信谁了。   “这枚戒指……”   “一个商队主人送的。”谢源被逼出了急智,“哦”了一声,摘下来晃了晃,“先生喜欢?喜欢便拿去吧,当做谢礼。”   金克颐脸上狐疑的神色去了一大半,哈哈一笑:“我年纪大了,戴这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你要谢我……”   他瞄了瞄谢源窗前的书桌。谢源看到上头堆着平日里写的字帖,大为懊恼:早知道应该收拾起来。这帅大叔应当看过“谢左使”的字……别说这谢左使不识字啊!   要拦已经来不及,大叔抽手就拣出一张纸看了看,上头是他闲来无事抄的《孝经》。   大叔背对着他缓缓道:“想不到谢左使有如此闲情雅致……嗯,字倒是很遒劲有力,看起来颇有公孙弘的味道。”   谢源哭笑不得:公孙弘是个汉代的大儒,历史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是他干的事,被董仲舒抢了名头。厉害是厉害,倒没听说过以书法见长。不过这大叔知道公孙弘这件事还是让他颇有好感。   那大叔转过身来挥了挥手中的几张纸,小心折好藏在了怀中:“要送便送些墨宝吧,金石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意思。”   谢源看他云淡风清继续扒饭,情知不妥,也没办法手伸到人家怀里拿回来。   金克颐待到傍晚,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便走了,走时让谢源多喝些寒香酒,顺道提点他一句:你打小被书荷姑娘伺候着,现下在这种苦地方大概过不惯,过几日我就把她送过来。   谢源拢着袖,看那个白衣翩翩的人影隐入血一般的山道里,不禁苦恼地摇摇头:不管是来是走都一样突兀,吩咐也不容违逆,看来不似表面那么好说话,年轻时候当是个任侠放旷的游侠。   谢源回坛中,问那个大夫寒香酒什么来头,大夫说就是一般去火的酒,但是药力比较大,一般人还是禁不住的。谢源觉得再怎么样都比明煌要靠谱许多,拎着小酒坛带上食盒去看小鹿。   老宋挑的上房就在隔壁“居客来”的顶楼。这里的客栈为了效益最大化,都一个德行,中间进去是个窄小的天井,三面都打通了做酒肆饭堂,谢源走到五楼,整间屋子都打通了,垂着帘幌。有妖娆的侍女伏在地上纤软一跪,风情万种地替他撩开帘子,取意天然的桐油木板光可鉴人,不染尘灰。   三十一、滚床单前先掉金豆豆   谢源看着那姑娘,心说这老宋真不靠谱,幽囚还附带送几个娇妻美妾,小伙子苗子烈,哪里还忍得住,何况家丑不外扬,把人都差了下去。   面前是打通了的宽敞大厅,镂空的窗扇落地,一抬眼便是昆仑的巍巍态势,迎面晚风习习,果真上等,大上等。谢源循着身左的暧昧灯光走去,掀开丁零当啷的珠帘后,迎面就是嘤嘤和老宋在划拳喝酒,衬着轻烟软罗那叫一个煞风景。陆铭一见他,一句话也不说地翻身朝里,镣铐碰着塌边,当啷一声。   “好了好了回去吧,都喝大了。”   嘤嘤不服气:“我可没那么没用。”夹起醉得满嘴胡话、输还是赢都认不清了的舅舅,临门口出手随意一抛,谢源接了,发现是钥匙。   “小心,烈着呢。”   女孩子狡黠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谢源听着熟悉的笑话,有些沉重。   天渐渐暗了。谢源背风,笼着灯罩点明火:“今晚上不放你了,要小解晚上自己在底下拿盆。”   说着把食盒放到他边上,自己倚着塌一边喝酒一边看演艺。演艺最好不过,既有打打杀杀的霸道,又有缱绻绮丽的春宫,过瘾。但是一晚上都没有翻动过一页,只有火苗的影子在书页上妖祷。倒是喝得有些高。   谢源看着月亮渐渐升上来,拍拍一旁的少年,“早点睡了,明天一早就送回去见师父。”   他静静把一旁冷掉的盘子撤在案几上,翻身到里头,借了陆铭旁边小小的一片榻和衣睡下:“半夜饿了自己吃。”   过了很久,少年喑哑的声音响起来:“我总会杀他的。”   谢源把两手枕在脑袋后,故作轻松道:“别让我看到就好。我的地盘上,你总得听我的。”   陆铭不响。   “其实你不杀他他也会老死的,你只要活得比他长。或者你出息,气死他也成。”   黑暗里传来一声冷笑:“你就是不想看他死吧?我只是个外人,他是你朋友。”   谢源看着外头的圆月,“他待我很好。”   顿了一顿,拍了拍小少年的腿:“你也很好。夹在中间从来最难为人——日后你娶了心爱的妇人,妇人日日与母亲吵架,那个时候你就懂我了。”   “我母亲过世很多年。”   谢源叹气,看了一眼小少年轻笑:“今天总归说什么做什么都错,罪不容赦,当真该死。”   过了一会儿,锁链轻响,他听到少年转头的轻微声响。陆铭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谢云伸手搂过他,拍了拍他的背:“君子?岂敢。是小人,只顾眼前。今天是金克颐要和你过不去,我也把他绑起来。”   少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谢源觉得脖颈上冰冰凉凉的液体。   “你不知道……”   陆铭蜷成一团。   你不知道。他想。   你有这世上最好的父亲,他高高在上,有泼天富贵,有霸道强横。但是在你面前,他只是一个父亲。你学会第一步,他欣喜若狂;你第一次开口,他大摆筵席。他手把手教你习书,手把手教你练武,他在外头再怎么臭名昭著,回到家来,还是会摆出别扭的笑脸,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所有的好掏出来给你。你被人欺负,他会难过,他会发怒,他会把那些臭小子拎起来揍一顿,只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但你不会想到,这个世上上有些人生来不带这种福气,只有冰冷的襁褓。一回头,没有父亲站在身后,也没有宽阔心安的手可以握可以躲,便只能双手握剑。   父亲是什么啊?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父亲,就已经成了孤儿。   我的父亲,纵然生前名动江湖,却没有死在开山立宗,也没有死在歼灭魔道,甚至没来得及闯出一片江湖。他不明不白死于金克颐的剑下,情杀。   好比一场大戏还没有开场,就匆匆拉了帷幕,用不光彩的方式,恍若一场闹剧。   母亲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女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害死了丈夫,你让她说什么?她说什么有人信么?如果有人信她,她还会上梁自缢么?   金童玉女就这样沦成了笑柄,江湖上,嬉,笑,怒,骂。   怒什么,骂什么?我有名姓。但是我真的衬得起这个名姓么?   青暮山天下武学圣地,江湖中有名有才之人,早早都把子嗣托付给了掌门。不乏高门显贵,也有小流家宗。纵是平民布衣,好歹……还有洁白、不沾污点的名姓。   我呢?   杂种。   这就是我以什么身份长大的。   那个男人一个情字,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早上,我看着师兄弟白衣翩翩,乘着高头大马去山下武场习武,我不能去,我只能低着头洗衣。中午,他们带着师姐师妹谈笑风生,饮着冰镇绿豆汤,我只能低头看着倒影,手里不停。傍晚,他们白衣翩翩地归来,意气风发,可我的衣服没有洗完。   那个时候我就发誓,要练最好的剑法,使最快的剑,让掌门师父看到我。我做到了。他们不再多说,可是我耳边永远有窃窃私语,永远都有。   这些事,师父师娘都不会知道。   但是死断袖,你不一样的。   那天下大雨,你把嘤嘤叫进屋里,给她擦头,我就在窗外呆呆看着,我以为你也像他们一样,总也看不到我。   可是你伸手,想也不想地把我扯了进去。   我那个时候就想,那一刻简直是我的命。   死断袖,你愿意牵我的手。还没有人愿意牵我的手。你救了那个永远抬不起头来的我。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做大侠。只是大侠会有很多人喜欢,会被很多人崇敬,会被很多人……爱。   那样,大家看我的眼神就不会闪烁,也不会躲闪,我也可以跟师兄弟一样,与人谈笑风生,也不会总有人觉得我……脏。   其实我只是个很胆小的凡夫俗子,我要的,只有一点点。连你是死断袖我也不在乎的。   可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呢?   “就算在雨里淋半年,也不会有人来管我的……”   谢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听着小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是用尽全力把少年抱紧了,“瞎扯。真没人管还长得那么大,抱都抱不过来,也算你厉害。”   “他杀了我父亲。”陆铭喃喃。   谢源摸摸他的头,“睡了。”   陆铭哪里睡得着。小时那些萎缩、阴暗、没有盼头的日子涌上心头,似乎总也分不清到底有没有长大,有没有真的遇到过一个很漂亮的死断袖,动不动就抬起头摸摸他。是热的,是实的,安心了,又把脑袋缩回他怀里,于是闪烁的画面也变成了塞外的小镇,终日跳动起阳光来。   但是思及杀父仇人被死断袖放走,心下就悲愤……   胡思乱想一阵,最大的问题就来了,饿得慌。   但被死断袖抱在怀里,不敢动。所以熬到半夜谢源发神经的时候,他正好醒着。   他起先只是听到谢源说梦话,说得大概是番语,他一个字也听不懂。说了一会儿不响了,开始急喘,练武之人呼吸都平顺,陆铭慌神,爬起来推推他:“喂!喂!谢源!谢源!”   谢源“嗯”了一声,翻了个身,陆铭慌慌张张去点灯,被铐着够不太着。   烛火亮起,谢源貌似很难受,抬手遮着脸往床边瑟缩着。陆铭力气大,抓了他的手一掀,吓了一大跳:他整张脸都不自然得潮红,那双冷静且时常带着笑意的眼迷离得要死,看他的时候都对不准焦距。   陆铭没见过这阵仗,对着他的脸想来几耳光,却怎么也下不了手:谢源大概是羊肉吃多了,皮肤凝脂一样的薄滑,现在又潮红得很是旖旎,打得重可能会皮开肉绽。陆铭知道这太胡扯,但就是狠不下心。他力一松,谢源就整个人往他身上扑,陆铭只能发大力搂着他去够水杯:“你等等!等等!喝点水!喝点水再睡!”他觉得谢源大概又真气逆行了,整个人像个火炉似的,抱怀里烫得他直冒汗。   陆铭急得没法,得去叫人才行,但他被拷在床上……钥匙!   死断袖把钥匙收在哪里?!   陆铭一激灵,后悔自己刚才跟他怄气,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他的耳朵大喊:“谢源!谢源!钥匙在哪里?钥匙!”   谢源侧卧着,迷迷蒙蒙听到声音,形状妖然的眸子睁开,斜眼看着陆铭,怎么看都零碎。他胡乱笑着伸手勾住了小少年的脖子,一翻身压在底下:“钥匙……美人啊美人……”   陆铭那个郁闷,问也白问,哪里还管那么多,一手探进他亵衣。刚碰到他,他就低低叫了一声,不知为何让陆铭想起了春天山上的野猫,也是这样在夜里没命得叫春。陆铭突然就觉得胸口有股火在烧,狠狠捏了他一把:“你叫什么?”   谢源不知是疼还是舒服,“嗯”了一声,陆铭头皮发麻,骨头酥得都使不上力气了。   三十二、昆仑神隅下闹黄暴      谢源今天和衣睡,大概是山风吹着不怕热,要不就是为了藏钥匙。陆铭骂得他狗血淋头,满头大汗地压着乱动的人上下其手,越找越性急,索性把他腰带一松,把他像只大乌龟一样翻过身。   谢源被弄得气喘如牛,躺在床上挡着脸傻笑,陆铭简直打他一顿的心都有,结果低头一看,什么念头都飞走了。   死断袖衣衫不整地被压在自己身下……   还神志不清……   最最重要的是……   腰好细!   陆铭眨眨眼,不对不对,糊涂了,不是这个。眼光向下摘了他拴在亵裤上的钥匙,用最快的速度腾出手,陆铭跑到门口,听到背后“咚”得一声,谢源整个人都从榻上摔了下来。   “你躺着别乱动!”陆铭手忙脚乱往回跑。   谢源胡乱揉着脸“哎呀”,“哎呀”,大爷似地一伸手就戳到他门面,揉起他的脸来。陆铭一边防着鼻孔被爆,一边去馋他,但是喝醉酒的人沉,他怎么都撵不动,索性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想想不放心把他给拷在榻边的横杠上,轻轻拍拍他的脸,“谢源!谢源!你乖乖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听到没!”   谢源被铐着还不老实,挣扎着要坐,陆铭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喝水?”把人揽起来去够杯子。谁知道脖子上突然“啾”得一下,陆铭一怔,低头正对上谢源的鼻尖。   烛火在夜风中猛地一晃。   谢源低头,下颔轻点在他肩上,环他的腰的手慢慢往下按。   陆铭执杯的手一倾,水泼了两人一身。   现下,他周身都是那股惯常闻到的冷香,已经整个把他包裹了起来,就像那尊崇而雍容的手。谢源缓慢地把他半压在榻上,呼吸幽微,陆铭看着两列轻颤的睫毛,三魂都去了七魄。以至于被宽衣解带,被肆意抚触,被轻柔地抵住唇瓣厮磨,都迷迷糊糊不似在人间。   纱帘被风吹得鼓起来,陆铭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把把他推开爬下榻。谢源一个措手不及,被重重掀翻以至于长发四散。他想要冲过来却挣不开手,镣铐当啷当啷,传得都有些空蒙了。   “你……你有话好好说!”   谢源难受地撑着额头,半卧在凉薄的锦被上不说话,被迫抬着一只手看上去很有些可怜。   陆铭躲在案几后面,离得远远的:“喂,你……你发情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长发从肩上缓慢地泻下,谢源只露出一只湿润的绯色眼睛:“快去找个人来,憋得疼……”   陆铭不安地握了握手:“哪……哪里疼啊?我给你叫大夫去?”   谢源垂头,“那里。”   “太下作了!”陆铭又退了一步。   其时谢源醉得一塌糊涂,腹中又有火在烧,就想找个人灭灭火。迷迷糊糊中被拒绝,还被骂成下作,心中无限伤感起来——我堂堂大好男儿,连发炮都不能,还要被人骂,一头栽倒在床上想等会儿去蹭床。   陆铭看他下作着下作着突然扑通一声栽倒,两腿不听使唤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心下直呼:“不好,中计!”但就是停不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坐在塌边,伸手剥开谢源脸上汗湿了的长发,“喂……”   谢源闷笑,飞快地把人拉下来,在他开口之前撬开唇齿用力刷了进去。   陆铭长到十八岁没碰过女人,这一来刺激太大,等意识到这死断袖居然当真轻薄他的时候,本来半卧着的人早就被压在了底下。   “你……你终于忍不住了,嗯?”陆铭哼唧着,乘着两人唇分之时看那靡靡的淫线,“狐狸精。”   谢源被戏谑也只是咧了下嘴,魅惑似地喘息着伏在他上头。他不时左右仄歪着脑袋,妖然的眸子定定看着小少年微张着唇,似乎在寻找最佳的进攻路线,然后果真再接再厉一口亲了下去。   嘴唇上有潮湿的温度,从下唇到上唇,非常温柔地轻啄着。光是唇齿间的刺激就已经非常舒服了,陆铭在烛光里眯起眼睛,感受着满嘴湿润的酒香,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春梦还是醒着。   再是什么死断袖不死断袖,这种时候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谢源单身撑着榻,一手慢慢往下摸,向小少年紧实有力的腰凹一滑,就轻轻揉弄起来。   陆铭恍然,抱着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没几下把谢源剥了个精光。双手终于颤颤巍巍钳上他的腰,陆铭嘴里连声啧啧,对着光洁细腻的皮肤简直不知道从哪儿下口才好。谢源被他握得难受,不时掰他的手,陆铭一怔,拉过他的右手就往指缝里重重得舔去。   谢源的手特别纤细修长。他有一次讲课,中途捏着薄胎的瓷杯子喝茶,月光打在那只戴着九煌的手上,陆铭就起了遐思。后来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当晚梦到的全是这只手,醒过来还幻想着体验了一把。   手指之间的皮肤特别敏感,谢源本来就是来求熄火的,被舔得一阵一阵麻,脸不自觉地往旁边侧了过去。长发早散了,腻着汗水黏在脸侧,把眼睛鼻子都遮了个遍,只剩下白皙的下巴。陆铭起了兴,在上头狠狠咬了一口。谢源吃痛,不乐意地骂了句什么,下面就着他蹭了起来。   陆铭羞耻心彻底被他弄得死透了,抓过他的手把两人的那话儿套在一起弄,出来得倒比谢源还快。   出来之后神智一清,确信谢源这时候在发情,放下心来,也不急着去找大夫了。突然想起来死断袖有个老情人,遂挟起他的下巴让他睁眼:“认得出我么?”   谢源正在兴头上,脸一瞥继续耍流氓。   陆铭心说这不行,耍流氓也不能抓人随便耍,这是原则问题:“喂喂,我是陆铭,不是姬叔夜……”   少年喘着粗气越说越轻,就怕谢源把自己踢下床。   谢源嗯哼一声,皱了皱眉,伸手去够下头,被陆铭一把按在身边:“听到没有?”   “小雅,不要闹……”   陆铭大怒,怎么又来了个小雅啊!“你是有多不检点!”   谢源揉揉眼睛:“小鹿……”   行了,陆铭哼哼一笑,高兴坏了,如果有什么做比,那就是李瓶儿等到了西门庆,吕不韦寻到了邯郸姬啊,掐着修长到华丽的双腿狠狠掰开——死断袖,这下还给你人做!   那晚上榻上弄得糊里糊涂一片狼藉。陆铭是爽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抱着死断袖往死里亲,往死里折腾,怪不得有人会娶男媳妇!比骑小马还舒服!要了一次又一次没个完了。他又是个雏,哪里知道疼人,榻上红红白白那叫一个凶残,谢源都被他弄得哭出来了。不过男人天生就会嘛,熟能生巧熟能生巧,来个两三回就无师自通了,不看春宫就会翻花儿,于是谢源就只能继续哭。   幸亏他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很和谐。   但是早上起来就不和谐了。   谢源一睁眼那绝对就是凶案现场,加一个弃尸,发生什么事猜猜都猜得出来。   他看着眼前都是牙印子的胸膛,往上是睡得哈喇子乱流的年轻面容,急火攻心雷火万丈,偏生一手还铐着,一手被箍着,只好抬腿踢,谁知腰沉得根本动不了。就听到“啵”得一声,底下跟起葡萄酒瓶一样,立马有热热的液体顺着往底下流。   谢源立马脸色一青:小,混,蛋,居,然,还,放,在,里,头,过,夜……   陆铭伸了个懒腰,眼也不睁就把人往怀里带:“嗯……醒了?”   谢源果断地把混蛋推开,“滚……”   陆铭睁了一只眼看人,谢源看他那一朝咸鱼翻身的模样就来气,提拳要揍,被陆铭捉了攒在手心里调笑:“谢左使,不好这样子的吧,明明昨天是你勾引我上床的,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啊?”   谢源不记得多少事情,记忆很零碎,只模模糊糊有些印象,反正很香艳。他想起昨夜自己那个浪荡的模样不禁一抖索。   以前他是将军家的太子爷,年纪很小的时候,底下就经常背着他爷爷送人上来,有男孩儿有女孩儿,都是极漂亮极温顺的,很会伺候人。   他那时候不太喜欢和男孩子胡搞,还是喜欢跟软绵绵的女孩子谈情说爱。   但是没在下面过啊混蛋……   不过他天性洒脱,对于这种“小事”“末技”不太愿意管,就是打了一炮,男子汉大丈夫无所谓。但是他现在怕的是传出去。   谢左使已经够糟糕了,再加个猥亵少年,这个要命,怕是以后没有美人肯下嫁:“虽然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了,但还是很抱歉勾引少侠上床,少侠年纪轻不懂自制,只顾兽性哦?”   陆铭入戏,拢着薄被愤恨状,瑟瑟往床后缩:“我不过偷偷在你的茶水里吐口水,你就拿这么使出这么下流的法子来对付我……”   谢源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陆铭学那世界名画暧昧一笑:“你就不觉得每天的茶水味道都很奇怪么?”   谢源随便拣了个靠垫垫在背后,脸色发白,一想到这些天不知吃了这混蛋多少口水就……“在下待客不周,今天就把少侠送回青暮山。”   三十三、洞房后遗症     陆铭皱眉:“你安得什么心?!污我声名,还想要向我师父告密,弄得人尽皆知!我不过是在你茶水里吐了几口口水……”   “够了!”谢源在薄被里踢了他一脚,“在下的是在下吧!在下都在下了为什么陆少侠还要这么咄咄逼人?在下在下的都没有在意,陆少侠这般无理取闹未免欺人太甚!男人之间不过欢情,做什么放在心上?在下不得不以为陆少侠色厉内荏。”   陆铭看他上钩,甚是爽快:“昨天是你扑上来的,想不到谢左使这么……我练纯阳心法,你无事献殷勤,我不得不防。”   “不得不防还折腾了一晚上,陆少侠好低的防!人之为人,全因节制。人有理性爱欲与激情,只有理性统治的魂魄才是健康的。为什么陆少侠昨天这么轻易被激情冲昏了头脑让爱欲掌控了全局?在下被铐着硬来可以么,可以么?你知道抛弃理智放纵狂欢叫什么么?叫禽兽?你是人么?你是人你怎么管不住鸟?”谢源把被子一掀,指了指自己,全身上下咬痕淤青,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知道这叫什么?性、虐、待!人要繁衍没错,人要取乐也没错,但是不能变态!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异化了你知道么?!你那个时候不是人了你知道么?!你整个人都精虫上脑,变成根鸟了!”   谢源咬牙切齿地指了指小小鹿,实在下不了决心一把拧上去,只一手持黑虎掏心状,看得出牙痒痒。蓦然发现那家伙居然在他的唾弃之下颤颤巍巍又精神起来,他不觉眼角只抽乎,恶狠狠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这种人,说得再好听,也就是个鸟人!”   “不要揪我!不要揪我!”熊孩子还以为谢源要跟他闺房情趣,赶紧护住重要部位往后躲,嘻嘻哈哈地在宽阔的榻上拱来拱去,自娱自乐还高兴得要死。谢源面部神经全体自杀,看着这样子的一夜情对象,心里只剩下万千草泥马,其他的连根针都扎不进去。陆铭滚了一会儿看他脸色不对,终于收敛起来,套上裤子下榻烧水,伺候新媳妇。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打完仗,一个搀着一个往青莲坛走。走到半路,谢源摇摇头:“我不回去。”   “怎么?敢做不敢当?”   谢源狠狠瞥了他一眼:“装装装,犯贱上瘾了是吧?”   陆铭摸摸鼻子,“难道每天都住客栈?老宋说很贵的。”   谢源一阵冷战,这房再开下去不成,光是今天侍奉的那几个侍女脸色就够诡异了,其中一个还很漂亮……诶不对,他可以自己去开房。   “你先回去,我去客栈住几天。”   陆铭不走了,低着头,小脸黑红黑红的,飞快地偷看了他好几眼。谢源虽然不在乎,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不禁红脸,说话也气急败坏:“干什么!出了这种事情,找个清静的地方养病应该的吧?还不是你弱得跟只鸡一样!”   “弱……鸡?”陆铭站直了,居高临下地沉下脸,“你拿我当鸡?!”   谢源站在大太阳底下只觉一阵阴风袭身,居然心怯:“好好去翻翻说文,不要成天都想着那种勾当!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你年纪轻轻这么贪图享乐,真该去看看《金瓶梅》!”   说着突然肩膀一痛,谢源回头,看到嘤嘤站在路中央提着一个食盒,手里颠着一粒小石子。   “怎么在大路上吵?”嘤嘤漫不经心地歪着头,“出了什么事?”   谢源不敢再说,陆铭侧身挡在他身前,扶着他继续往回走。嘤嘤哼着歌跟在俩人身后:“身体还没好全?”   谢源只支吾真气逆行太严重,要静养几日。   “那种勾当是什么?《金瓶梅》又是什么?”   “……你闭嘴。”   “你为什么夹着腿走?”   “……”   陆铭笑得很开怀。   “放走杀父仇人有那么高兴?”   “……”   两人默默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让嘤嘤哭出来!   其后的几天,谢源总想着把陆少侠撵走。少侠自从鱼肉了他一回之后,从砧板上的肉一跃变作了刀俎,行为处事有了质的变化,走到哪儿都雄赳赳气昂昂,一副翻身农奴蓦然当上盖世太保的模样。   月娘私下里说:“唉,行院里的姑娘被赎身,也是这个样子。”   老宋“哎呦喂”一声,想起自己开房的银钱,摸着锃亮的脑门:“陆少侠这是被扶正了,心气渐高么……这钱砸得不是地方。”   “胡扯,”嘤嘤蹲在门槛上吃西瓜吃得满脸都是瓜汁,“那是汉子终于收拾了不听话的贼婆娘。”   谢源在窗前狂抄金刚经,话音刚落就狠狠把镇纸砸了出来,嘤嘤漫不经心往旁边一挪,恁事没有。她对老宋和月娘一撇嘴:“看,谁急谁是婆娘。”   练剑的陆铭收势走到窗前,伸手就拿过谢源的茶杯狂饮一通:“她怎么了?”   “你很客气嘛?”谢源阴郁。   偏生陆铭没个完了,低头往窗里凑,“怎么回事?阴阳怪气,昨晚上没睡饱?”老大一颗脑袋遮了他的光。谢源嫌弃地直往后躲,差点没抽出绯瑞云来切了他的头。   陆铭闷闷不乐地缩回去,把杯子搁他案头,谢源余光看着人影走远,松了口气。谁知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手,谢源唬得跳起来:“你做……做什么!”   陆铭无辜地提着一片沙枣叶,眨眨眼睛,“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看你肩上沾了片叶子……你最近真奇怪。”   “我奇怪!是我奇怪么!”谢源眼中爆红丝,“你不奇怪么魂蛋!你从前不是躲得很远么!你躲啊,你躲啊,你怎么不躲了!”   陆铭慢吞吞“哦”了一声,居高临下半眯着眼:“我何时有躲过?”   谢源石化:“老宋,把陆少侠送回去……要快……”胸口血气翻涌,怕是要吐血。   陆铭抱着剑:“你不是要跟我学剑法么,学不学了?”谢源一愣,他早已背身提着剑走向庭中,脸上浮出藏不住的笑。   老宋摸摸光头,打着哈哈走了个过场,都没敢欺近十步之内。陆铭很满意,朝他淡淡点了个头,后者挤出个比苦瓜还苦的笑,倒是讨好意味十足。   谢源看这俩人之间无声而诡异一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陆铭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他现在看谢源是陆夫人——虽然是这死断袖勾引我上床,嗯,不是我情愿的,但是毕竟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死断袖已经从头到脚、从里向外、从腠理到肌肤到心腹都是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名副其实的陆夫人了。如今这般你作画来我练剑的塞外生活,正是如胶似漆新婚后,云翻雨覆燕尔时。咳咳,虽然不是我情愿的,但是作为一个以后要成为大侠的少侠,结发之妻再是糟糠也不能始乱终弃,要疼宠,这是个原则问题,嗯,所以不是我情愿的,而是造化弄人,把我们绑在了一块儿。这一点就算告到天皇老子那儿也怎么都抹不掉,真让人心烦,以后只能努力让死断袖过上好日子。不过这泼溅甚是油嘴滑舌,为夫不好收拾他,为了防止他太高兴,爬到为夫头上来,以后他吵闹,就噎噎他,不要以为为夫容易欺负……唉想得太远了,以后再说吧。   陆铭把眼光转到老宋身上。   这位就是陆府的管家——头是太光了一点,人也太抠了一点,不过总是在为家里省钱,留着就留着吧。哪个大侠开山庄,都要有个狗腿的管事。而且这管事还很识相,知道看谁的脸色才对,嗯嗯,不错不错。   陆铭瞥过月娘,哦,这个是内房嬷嬷——陆夫人怎么着都得有人伺候着。死断袖不好养的样子就摆在那里,真是没有办法啊。不过要防止这半老徐娘对贱内图谋不轨:死断袖太浪荡,男女大防都不讲。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如今有了内室,虽说可以出去干大事了,但如果内室不稳,那就是后院起火,不行,以后出门要随身把媳妇儿带着。   最后,陆铭看到门槛上捧着西瓜狂啃的嘤嘤……   这是夫人下雨天从外头捡来的没人要的迷路的杂毛花斑狸!夫人要养为夫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只是这宠物又凶又能吃,得劝劝夫人才对,否则哪天陆府被她吃穷了!这畜生还乱抓人!抓到为夫就算了,夫人细皮嫩肉,不可以!嗯……一定要想个法子把这花斑狸赶出去!   陆铭打了桶水从头浇到脚,觉得透心得爽,再看“青莲坛”三个字的匾额,怎么都碍眼。改天让贱内提个“陆府”上去,死断袖字可漂亮,保准很威风!   ……   内院里抄着金刚经的谢源,外院里呼来喝去的老宋,门槛上捧着西瓜狂啃的嘤嘤,还有文静地做女工的月娘,都不知道在陆少侠丰富的内心世界里,这个青莲坛,以及他们,其实是那样子。   三十四、同林鸟本是两心差(上)   谢源气过就气过,都是大老爷们,这小混蛋能来一次还能来两次啊?算了算了。再说南风也是好一场风流,古有绣被而覆越者歌,最随性不解释;沐浴抱背美公卿,最养眼不解释;断袖之爱天子臣,最浪漫不解释。平生尝过在下滋味,也是一场经历。是故第二天天一亮,就跟陆铭进山找僻静地方练功去了。捧着账本的老宋忙在门口扯着嘤嘤:“你不要跟!”   嘤嘤翻了个白眼,抚开他的手和月娘一起吃泡饭去。   两人走了两刻钟就寻到一处松岗,陆铭把褡裢、水壶往树上一挂,抽出双剑,想了想又挂回去一柄。他见谢源掸了掸一截落地枯木坐好,当即行云流水地演示起来。他虽然只舞了最简单的一套剑法,但看的人是自家媳妇儿,自然不肯太掉分,招招灌着颠沛莫御的剑劲,一时间松风大盛,卷得枯叶瑟瑟作响,连宿鸟都扑簌扑簌从林间腾了起来。舞毕收势,故作淡定:“怎么样?”   谢源被风刮得满脸灰,头发也乱糟糟的,忙着掸灰,只应付了声“哦”。   陆铭不高兴:“什么叫哦?”忍忍没忍住,“我前些日子练到‘缚风’了!”   谢源鼓掌:“厉害,厉害!”   陆铭被他敷衍的态度哽着了:“我知道你武功好,内力高阶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你也不能这么看轻我!”说罢垂着手一挥剑,难过地别过身去,“我早就知道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羞辱我!”   “我没有啊。”谢源掸着衣服抬起头来,“我看着呢,只是这里风太大了,刚才刮得我睁不开眼。”   陆铭绝倒:这死断袖居然以为是山风,真是太看不起人了!当即捏起剑诀全身贯气,身遭的叶子刹那间“哗”地扬起,绕着两人飞速地打转,遮得阳光一暗,恍如鸦杀。连那古松都在剑气之中弯作了迎客松。谢源受了惊吓,顺着风旋呆呆地东张西望,简直以为自己在台风眼里。陆铭想不到他会露出这样手足无措的表情,高马尾飘啊飘的,简直可爱死了,害羞地收势,故作失望道:“我知道这跟你差远了,你觉得不算什么也很正常……”   谢源揉着涌进眼里的灰尘唏嘘:“这还叫不算什么!你还想怎么样啊!”   心中却想:熊孩子已经能做个风伯了,谢左使当是怎么个怪物。怪不得人人都想勤练武不读书,像他这么平和的人都有了练级的冲动……   手突然被抓了:“别揉,我给你吹。”   谢源刚想说没事儿,就被松松垮垮地一抱。熊孩子捧着他的脸轻轻吹了一会儿,总算清了尘,谢源眨眨酸涩的眼,迎面就是放大的小鹿,大眼睛湿漉漉的,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顿觉古怪,一把推开。   陆铭眼见媳妇儿眼眶红红,可惹人怜,急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谢源“啧”了一声,四处找手帕擤鼻涕:“你继续,你继续。”   陆铭垂头丧气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我真不是故意的……”迎面就砸来一颗石子。陆铭伸手接过嘿嘿一笑,想了想开始舞起一套既好看又实用的剑法。   出了几十招谢源终于推出手:“这好像不是刚才那个……”   陆铭点头,“刚才是入门剑法,清风剑派人人都会,还印了小册子拿去江湖上卖,小孩子都会几招,我觉得没有必要教你了。反正……反正我们自家人,我教你‘枯夷雪’好不好?刚才那是一十三式,你记住了么?”   剑诀“枯夷雪”配的是双剑,当然拆了也能用,当初师傅传给他的时候可宝贝。现在陆铭可管不了那么多,想着传几招给媳妇儿总没事儿吧?殊不知谢源深受打击,刚才那个入门剑法小孩都会,可是陆铭舞毕他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现在要学这套那么老长老长的……陆铭还问他有没有记住,这不开玩笑么!   谢源越觉瞒不下去:“这个……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你那个枯夷雪,我也不好意思学……”   陆铭深感媳妇儿深明大义:“没事的。师傅把剑谱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了。我的……就是你的,我教你,他当然不会吝啬。”   谢源拣了根树枝,也不跟他唠叨,“话恁多,倒回去倒回去,我哪里记得住。”就让他把最基本的那个再舞一遍,“不要刮风!”   陆铭泄气,但还是一板一眼地舞了一整套,谁知谢源没完了,再来一遍,再来一遍,要慢,要非常慢,最好断开来教……   陆铭刚做了人家相公,也好脾气,虽然不解,但还是一一照做了。一大早上他累得满头大汗,谢源就坐在那儿哗哗哗画简笔画。   他一点一点地减量,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都大半个时辰了,你来,我看着。”说着从褡裢里翻出水壶猛灌了几口,看媳妇儿擎着根木条怪局促地站在空地里,擦了擦嘴把剑递给他,“拿去。”   谢源犹豫地接过,手一沉,整个人都往右手边踉跄:“好家伙,几斤?”   “没几斤。”陆铭笑,见他饱受打击的脸,忙安慰,“你用惯轻巧的长鞭,当然使不惯刀剑。”   绯瑞云高兴地从褡裢里探出头,搭在口袋边沿巴巴望着两个人,见没人理它,又鼓着腮帮子黯然缩了回去。   “……我的双睛是在御剑山庄打的,算是给自己的成年礼,怎么样?虽然比普通剑要短上两寸,但是阔两指,很好用。”说着挥两下,挥出风声来,“自己打,剑柄剑镡都称手,重心也好把握。”   “你成年了?”谢源冷不丁问。   陆铭害羞,心说还不是因为你,“行毕昏礼,当然成年了……”   “你娶妻了?!”谢源大惊,拍拍他的肩,“看不出来啊小鹿!生儿子了么?”   “别胡闹,”陆铭截口,伸手摘了他头上的碎叶,“你要的话,这里多的是玄铁,我给你铸一双剑怎么样?”   “你真会铸剑?”   陆铭一撇嘴,表示那算什么事儿啊,你汉子什么不会:“你先练一手给我看看。”   谢源为这话题居然还能绕回来而啧啧称奇,上去摆了个起势,就被喊停。陆铭一看他那架势就有些存疑,绕他走了几圈,绕到背后,腿插进去抻开膝盖,“步子迈大点儿……大点儿,再大点。”   又抬了抬他的胳膊肘,“往上。”   手一滑,滑到腰凹:“你……你腰别向前倾,立起来。”   谢源有点嫌烦:“立了呀。”左使大人腰背可叫一个直,不单直,而且延展性良好。当时他仰天摔陆铭肩上,起来啥事儿没有,腰不疼腿不痛的,可见一斑。   陆铭怎么给他解释,就是不能让他明白立腰和撅屁股是两码事,心一横,从他腰侧摸过去按住肚腹。谢源只觉得背后呼吸忽然敛了起来,有什么声音贴着后背轰隆轰隆得响,然后腹上搭着的手往后一压,“哦,原来是这样。”   陆铭讷讷,微微攒着拳退后一步,舒了口气。两个人贴一起,媳妇还乖乖认他摆弄,他……他心跳得实在受不了。   教的人心不在焉,谢源也心不在焉,大半天学不了五个动作,还扭捏。要把一个不会跳舞的人突然扔进舞池,不论怎样,做起动作来总是害臊,谢源也是这样,总觉得自己特别二。陆铭则心事重重,虽然他觉得媳妇害羞的样子很可爱,不过这也太笨了吧,这么点事儿愣是学不会,还千绝宫左使……千绝宫可以灭之。   谢源握剑握得手酸,正甩手,小少年突然凑过来问他,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该不会……不是谢左使吧?”   谢源吃了一惊,慢慢抬眼:“那你是?”   陆铭可不吃他这一套,直起身摇了摇头:“不可能。绯云使何等人物,会连马步都不会扎?你是谁!”   “忙、忙着练内力了……”   陆铭都不稀得说他了,“你到底是谁?假扮绯云使,会死得很惨的。”   “哼,假扮,”谢源瞥他,“你觉得我哪点不像绯云使?”   陆铭在枯木树干上坐下,撑起腮帮子死盯着人看:“没一点像。”   谢源挑眉,拣了树枝捏在手上,在他面前来回走动:“你从前又不曾见过我,怎么知道像不像?”   “江湖传言啊。”   谢源嗤笑,“好吧,分条细说,让我来听听江湖上怎么传我的。”   “一,你不会武功。”   谢源不置可否。   “二,你不像中毒之人。”   谢源皱眉,连陆铭都知道他中毒?“什么毒?”   陆铭被问倒了:“奇毒。”   谢源点点头,金克颐说谎,信云中流得永生,回去赶紧喝姬叔夜的明煌酒。   “还有呢?”   “你脾气太好了。”陆铭羞赧地偷眼看他,“谢左使杀人无数,我在灶间杀鸡你还不敢看。谢左使冷血,你……你明明知道我是正道的人,还把我放出来,给我治病,也没让我干什么重活,还供吃供穿,教念书……”   我什么都没有,你还看得上我,嫁给我做媳妇儿……   三十五、同林鸟本是两心差(下)   这点倒是跟江湖传闻很像:断袖。只是这话他实在是臊得说不出,手搁在腿上捏裤子,全是汗。   谢源被人那么夸也臊,微微颔首说了声“谢谢”,赶紧把陆少侠跑远了的题拉回来:“可见江湖传言的不准确性。我本来就挺好,是被活生生传坏的,人言可畏。至于原因,第一条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第二条我现在还不能给你讲。总之呢,我的确是谢源本人。江湖上肯定也传我的样貌,你对对看,能对上么?”   “……大美人。”陆铭别扭地扭头。   谢源难得不好意思起来,“少侠过奖了……这个,我是说,比较鲜明的容貌特征。”   陆铭不用看就勾勒出他绯色的眼睛,一点似梦还真的泪痣,年少洁白,风姿都美……谢源在他身边坐下,笑眯眯的扯了扯脸,“我可没有易容。”   陆铭点点头,算是信了。其实他无所谓,只要是这个人就够了,不是谢左使没关系,就是想问问他是谁。哪有做丈夫的不知道妻子名姓的道理?如今他说是他绯云使,那就是吧,反正总归都要葬到陆家祖坟的,嗯,陆谢氏。   “你也真奇怪。别人都是丢了内力,招式都还记得,你倒好,内力还在,招式全忘了。你这个样子要从头学,实在太难,太浪费时间,要不以后你就乱打吧。”   谢源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也郁闷得撑着腮帮子:“我也不想啊。再从头来扎马步练拳,吃不消。只是乱打……打不过怎么办。”   “没事的,你不想练就别练了。”陆铭把水袋递给他,“我来努力,以后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尽管倚靠我好了。”   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陆少侠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动人的画面:苍茫竹海中,他扬起染血的斗篷,足尖轻点,在踏上新篁的瞬间咣当拔剑,一时间蒙蒙细雨中千煌雷烈,五岳崩殂。当敌人垂死的呐喊消寂之后,从幽深的竹林深里走出宽袍广袖的谢源,斜斜簪着长发,将堕未堕,纤细修长的手擎着一把油纸伞,四十八股紫竹的那种。他单膝跪地背对着谢源嗖地落下地上,咣当回剑。   “唉,都是我当年造下的孽,相公。”   “夫人……”他坚毅冷峻地按住谢源为他拭汗的手,在雨水中牵到唇边,烙下一个比血还滚烫的吻,“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陆铭想到那只手,立马口水就留下来了……   一旁的谢源却心说,嘿,看不出这小子这么义气,但也不当回事儿:“我总不能一辈子躲你后头。”   陆铭擦擦口水,继续坚毅冷峻道:“为何?你不要怕连累我!我会保护你的。”   谢源看他那个傻样,扑哧笑出了声,心说傻样你靠不靠得住啊。陆铭看他乐呵,也跟着傻笑:“清净气虽然不如红莲业霸道,但是后劲强,八阶以后,你的内力绝对拼不过我了。我师傅说我根骨奇佳,一定可以的,到时候江湖上又有谁能动你呢?你尽管信我。”   谢源笑,“前几天才刚说登堂入室,现在一下子要到八阶,那可得加把劲啊,小伙子。”   陆铭被他笑得轻飘飘,四肢百骸满身是劲,恨不能出去翻几个跟斗,心一动把人紧紧抱进了怀里。陆铭那个熊样,搂了还在脖子上蹭来蹭去。谢源吃不消他这么亲近,但总归是个保镖,直起身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松岗下,“你快下来!”   老宋在前院啪啪抽着力夫,刚歇下喘口气的工夫,就急匆匆赶来骂嘤嘤。嘤嘤站在马厩的顶棚上,举着两枚形制特别的墨晶镜片。   “马棚踩坏了,又要钱,你这个棺材客人!”老宋一手托着腰,“大人和夫人出门,你凑什么份子,老母猪追大王八,那是你任务么?!”   “在抱对。”   老宋眼一亮:“什么抱对?!癞蛤蟆才叫抱对!——哪里哪里我看看!”   嘤嘤把墨晶镜片收起来,在随身口袋里妥帖放好,阿源说得没错,一凸一凹果真能看好远。她从上头慢悠悠跳了下来,啪啪拍手:“老母猪追大王八,那是你任务么?老混账。”   老宋狗尾巴似的跟后头,“好闺女,亲闺女,真在做那档子事儿?!不会吧!青天白日的!”嘤嘤懒洋洋蹲在井轱辘边吃西瓜,睬都不睬他。   突然间外头轰隆一声,马驴恢恢鸡犬跳闹,老宋回头一看,顶棚果然还是塌了……   不知被偷窥的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觉得谢源这种情况,只要学两样东西就够了:轻功和点穴。轻功是为了逃,点穴是为了被点之后能自己冲开,施展轻功逃。   “点穴好说,回去房门一关也能练,”谢源扬了扬手里的一张人体穴位图,“我问那大夫取的。”   陆铭听到“房门一关”就脊背发麻,连脚趾头都兴奋得蜷了起来,坐在那里不敢抬头:“大白天的……不要说了。”   谢源眼珠子转到眼角:“我有说什么么?”   “我最恨你这样了,有话不直说……”陆铭别过头,脸上可疑的红晕。   谢源举着穴位图,眼珠子转到底下。陆铭坐在他右边,那么现在据他左腰三寸、因为紧张而刨着木干的手……   谢源把眼珠子转回到穴位图上,努力理解成少侠坐不稳想扶一下。   “咳咳,”他往前面坐坐,“这个,轻功怎么练。”   “我看你本来就会……”陆铭东张西望一会儿,指了指前头的矮坡,“你从上面跳下来试试吧。”   谢源目测有个两个层楼高:“半空中迈几步?”   “迈几步。”   “摔死了呢?”   “不会,我接着。”陆铭侧过身傻笑,谢源默默卷了穴位图,抬手就往他脸上拍,“我就说今天不太对劲嘛——什么时候转性子了?”   陆铭扭捏。从前他别扭,因为谢源是死断袖,还是魔教妖人。但是现在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他也变成了死断袖,而且谢源是他内人了。内人这个东西,是比什么都神妙都亲近的,用谢源的话推断一下,就是他做坏事,你得劝,他再做,你得再劝,真不行,你只能一捂脸跟他一起去做坏事。当然少侠打定主意不会让内人牵着鼻子走,有朝一日肯定得带回山见师父去,离了这魔教和那个大魔头。   所以他现在自然竭尽全力表现良好,纵是有些时候还会闹些别扭,那也是因为少侠从小没跟什么人那么亲近过,脸皮薄罢了。   其实少侠那个后悔:从前他又不晓得两情相悦是这么幸福的事,早知道就应该早点把自己变成死断袖!   这些甜言蜜语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只引开话头:“你这两天看上去心事重重,怎么了?”   谢源扶额,金克颐说要把姬书荷遣来伺候他,这个节骨眼上又跟小混蛋滚了床单,他心情能好么。现在他差不多把那场噩梦忘了,但姬书荷大人可是忘掉也没用,从总坛到这儿最多不过半个月,他焦虑得要命。“有个小姑娘要来我这儿住,但是她不能言语,我在愁怎么跟她说话。”   “手势,唇语,写字,哪个都可以啊。”   “废话,”谢源取出烧饼,让他端着水壶,“用唇语比较好,手势也还成,写字太麻烦,不行。不过我托老宋问过,周围好像没什么人会。”   陆铭一挺身,大眼睛晶晶亮亮,谢源斜眼:“你又会了!”   陆铭骄傲脸:你汉子什么不会!“我师傅师娘说话都比较……那个,所以我们师兄弟都能比划点。”   “你厉害你厉害,”谢源宽了心,“那这几天,在下就跟着陆神君好好学习吧。”   在无数次把陆神君压倒之后,谢源似乎有点御风而行的觉悟了,眼看天色渐晚,两个人肩挨着肩,各怀心思地回封丘去。陆神君就那点心思,迎着夕阳脸红得像涂过胭脂,不说大家也知道。但是谢源,他却难得为了小事发了愁。   大概是滚床单后遗症太严重,谢源奇异地敏锐了千百倍,以前拿放大镜都瞧不见的细枝末节,现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琢磨来琢磨去,不对劲。小鹿同志太奇怪了,谢源想不到别的解释,猜测他可能似乎也许已经进化成了另外一种男人生命中必须会经历的完全变态形态——男朋友。   谢源是过来人,他自己做过多少次男朋友,是吧。现在陆铭那个小模样,能逃过他的眼就怪了。虽然没做得太那个,意思肯定是到了,现在那个温柔呵护又害羞又幸福的小模样哎呦喂……完全变态型的。   正想着,带着露趾手套的手伸到眼皮底下一翻,露出躺在手心里的一小块绿豆糕:“饿不饿?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你看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谢源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小鹿收进褡裢里继续走:“那我给你藏着,你饿了说一声,好么?”   过了一会儿,“起风了,冷么?”   谢源随手摘了片叶子,在手心里焚成灰,陆铭笑得腼腆,抓抓头:“进步真快。”   看,就是这样。     三十六、夫人打扮起来可漂亮   谢源猜测可能也许大概熊孩子对他有点意思了。   这算什么,初夜然后印随了啊?以后日日还得给你睡啊?   还是……小鹿其实真是个断袖?   其实谢源对同性恋不同性恋完全无所谓,他有一段时间专门研究过中国古代南风,写过一篇小论文,跟隔壁系里头搞性学的色老头因此结缘。历史上真正把“同性恋”这个词喊出来的,是迅哥他弟弟周作人,那时候已经民国了。这个词一出来,从此就有了“你们”和“我们”的分别,从此我们就是正道,你们就是异端。在中国古代,根本没有这个概念,连对这种关系有称呼,也都是因为偶尔的事件,像什么龙阳、断袖,完全没有前后继承关系——换句话说,人家完全不在乎嘛,女孩子之间搞同,就连称呼都没有了。   所以说,中国古代的文化氛围对搅基很宽容:-嘿我喜欢男人!   -了不起啊,了不起啊!喜欢男人就喜欢呗,这有什么可炫耀的混蛋!多大点儿事就乱显摆,哼!   况且谢源生性洒脱,觉得这个就跟有些人喜欢乘骑体外有些人喜欢后背位一样,没什么大不了,自然也不会因此看轻陆铭。   但是他不反对搅基,不代表他喜欢搅基啊!虽然作为一个士大夫,闲来无事也可以养个漂亮的小娈童喂点五石散,看香汗淋漓鸦发泼墨,是挺不错,但怎么着都不能养个漂亮的少侠,让他趴自己身上看香汗淋漓鸦发泼墨啊!况且这少侠连字都写得一板一眼没有灵气,更不要说抚琴作画了,这不行,绝对不行!   谢源看了看赶路赶得热气蒸蒸的小少年,心里有了计较:熊孩子刚好十八九岁,正是定型的时候,万事做不得准,还不定就是同性恋。这种苗子烈的时候跟自己睡过一夜,对自己有好感,也很正常。   不过小年轻嘛,野火烧得快灭得也快,晾着他就好,不用说得太明了。等看到他没什么意思,小鹿自然就明白了,等劲头一过,说不定还要懊恼曾经对着一大男人发过情。   后来的几天里,谢源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模样,说话极少,形容寡淡,青莲坛里气压极低,压得老宋月娘都不敢大声说话。   嘤嘤蹲着吃西瓜,吃完把皮啪扔到陆少侠脚下:“你那天做什么了,大魔头那么恐怖?”   小鹿露出一张哀怨的脸,眼里尽是血丝,蹲在井轱辘边痛苦地耙头:“没有啊,我不知道啊!那天明明还很温柔的,还在我怀里撒娇,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不高兴了,哄也哄不好,还不让我睡正房!怎么办?怎么办?你鬼点子多,你想想办法啊?……”   嘤嘤斜眼,突然朝他喷出一口瓜子,“……有毛病。”   谢源晾他归晾他,却无耻地利用小鹿的免费师资力量。加之他天生记性好,在高强度的学习下没几天就读懂了日常用语,还记全了点哪儿死点哪儿伤,轻功也小有所成,去参加奥运会能那个跳远金牌回来。   小鹿呢,虽然明显地感到被夫人嫌弃了,但是每天练轻功时可以被夫人压,练唇语时可以被夫人摸小嘴儿,练点穴时可以被夫人宽衣解带,再有怨言也默默背负着——大男人,这点伤痛不能喊,还是吃豆腐要紧。   谢源对熊孩子胯下时不时出现的不明竖起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克制住自己想点他死穴的冲动,一到晚上就瞪着爆血丝的眼把他赶回去,无视整个房间里越来越充盈的怨气。这就这样过了几天,回来的商队带来消息,千绝宫宫主姬书荷的马架快到了。   这天中午,老宋拉着骡子在大路上高喊着:“来了!来了!宫主来了!”   早上巳时之前绝对紧闭的房门缓缓洞开,嘤嘤陆铭蹲在井轱辘边,一眼望去就是一双云龙纹锦履,不染尘灰。   两熊孩子张着嘴,抬眼扫过袍摆上尊崇的墨龙祥云纹,顺着摇摇晃晃的羊脂玉璜瞄到玉色宽绶,上头横插一柄十骨仕舞扇,垂下天青色的流苏。月娘亦停下了针线,失神地望着金绣云雷纹的前襟边,丝锦盘扣齐整,交颈立领一直收到颔下。   怀袖如水襟如月,扑面文酒之风。   那人一挑眉梢,一瞬恍若越水而出的青鱼,“今天有重要的客人要来,你们怎么这般邋遢?”   吃得西瓜汁乱流的嘤嘤用黑乎乎的手抹把嘴,然后推推小鹿:“死断袖收拾收拾还是能看的。”   陆铭死死盯着媳妇儿,暴怒道:“闭眼,不许看!不许擦我衣服上!”   马车上的悬铃丁玲丁玲渐近,老宋殷勤地牵着马辔头走进大门,几个力夫都不明所以地停下步子。“小姐、小姐来了!哎呦,左使大人盼星星盼月亮诶!”   谢源取了骨扇掀开车帘,一愣,被一头乱糟糟的毛给晃瞎了。人高马大的盗曳钻出来,朝他邪笑着露出闪亮亮的虎牙:“啊哈,美人啊美人,知道本大爷今天要来,特意穿得美美的么?”嘿一声跳下马车。   这才露出身后抱着吉他的姬书荷,笑意温浅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   谢源不知道金克颐把这玩意儿都给他捎来了,颇有些哭笑不得,把东西交给盗曳老宋就扶着小美人下马。姬书荷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富贵许多,一件鹅黄色的半臂襦裙,酥胸半露,玉璧横陈,皎然洁然。大概是终年不见阳光,下车居然还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伸完就回来挽着他的手臂腼腆地笑,眉眼弯弯的,细看之下有些姬叔夜的影子。   谢源回头问盗曳:“一路上还好么?”   “这你得问他。”盗曳弹了弹腰间的牙刀,抱着脑袋自顾自晃进灶间,“饿死本大爷了!”   谢源领着姬书荷指指见过老宋,“这是老宋,是坛里的老管事了,你叫他宋先生就好,要支钱尽管与他说。”   书荷大方地福了福身,礼毕害羞地回头看了一眼谢源,老宋忙点头哈腰,脸色却苦哈哈。都说女儿要贵养,怕这大小姐比谢源还大手大脚。   “这是月娘,”月娘忙打了个千,“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就与月娘说,你们正好做个伴。”   书荷想了想,拔下头上的簪子,捏着簪尖儿递给月娘。月娘大吃一惊,谢源看在眼里:“你就收了吧。推来搡去,等会儿小心受伤。”月娘忙道谢。   谢源正了正脸色,领着小姑娘走到小鹿身前:“这位是坛中的小客人,清风派的陆铭少侠,在这儿暂住,马上就要回去了。”   还没等小姑娘见礼就把她拉到一边,“啊,这是老宋的小侄女,这位小姑娘以后可是要做女侠的。”   嘤嘤蹲在井沿上,稀里哗啦啃着西瓜:“……你不会说话?”   书荷笑意一僵,感觉一只手按了按她的头顶:“人家会用眼睛说话的。”书荷重新裂开嘴,腼腆地笑盈盈地弯起眼睛,轻灵地向她福了福身。   嘤嘤把西瓜皮往井里一丢,“我可不会记人,小鹿,出去猎鹞子去!”   话音刚落,头顶却也被一只大手按了,“嘿几天不见,这东西越发没规矩!都不会叫人!”   盗曳一边说一边稀里哗啦啃西瓜,红汁都流嘤嘤头发上。   嘤嘤冷冷打掉他的手:“大伯好。”拍拍屁股就走。   陆铭没说话,阴沉着一张俊脸坐下等饭吃。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吃都吃不饱,谢源刚跟他同桌吃饭时,简直能扭曲三观,就好像看一头小鹿在那儿狂啃米山似的。所以吃饭天大,这简直就是陆铭死穴。   就像现在,嘤嘤直接拨马便走,他却想发火都得避着饭点。死断袖明摆着抬夫人来压他……死断袖怎么会有夫人啊!这女人谁啊!他到底做错什么要这么气他啊!   小鹿内心郁闷,吃得特别多,人昏昏沉沉地咬着筷头,一碗接一碗地往嘴里扒,连夫人带着他夫人进房了都不知道。谢源坐在水晶簟上,取出难得见客的茶具,姬书荷好奇地四处转转,闲不下来又开始规整他的东西,最后在垂花顶上把吉他放好。   “这地方虽然小,住着倒比那里舒服——金克颐怎么说动他的?”   姬书荷转身,不笑了,过了会儿打起手势,谢源勉强跟得上她的节奏:不是金克颐,是他让我来的。说着像是想起什么,拿出一个青鲨皮质的皮囊,谢源知道那是明煌。   他一手握着茶壶,一手按着壶盖,往排得密密的小瓷杯上一气淋过,轻轻放下。   不是金克颐,是姬书夜。   他转身看着那个吉他,“他让我找碧瑶珠,是么?”   姬书荷坐到他脚边,扯了扯他的衣袖:阿源,你找到之后就解自己身上的毒,不要给他,你听我的。   “为什么?”   -他不配。   那股不祥的浓云又沉沉得盘旋在心底。   碧瑶珠是解毒的。   两个人中毒。   一枚解药。   他定定地看着吉他移不开眼睛。   三十七、就你这样的还跟我抢人   姬叔夜信了他的鬼扯,以为他知道在哪儿,要他去找。   然后呢?   找着了,会怎样?   找不着,又会怎样?   谢源拿起杯子,却不知自己的手在抖,杯倾。   -我听说你最近受了伤,还真气逆行,是因为毒发么?   谢源失神地摇摇头,“不是。你不用担心,我很好。”   毒发会怎样?   变得跟姬叔夜一样骇人?   -那个男孩子……是你的情人么?   谢源慢慢抬起头,“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姬书荷难过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你呆在这里,看起来比以前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好多了。如果有人可以让你从过去中走出来,为什么不试试呢?他看起来很不错,也很喜欢你。   谢源无声地笑了,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亲吻了一下,“那你和我试试,怎么样?”   姬书荷睁大漂亮的眼睛,轻轻浅浅的黑,里头分明不解。良久,她反握着他的手放到唇上。谢源触到细腻粉滑的唇瓣,本来只是病急乱投医,心却猛地一跳。   他温柔地看着那唇分分合合,聚精会神地分辨着她说的话,然后脸一黑。   姬书荷说:嫂嫂,你怎么了!   谢源一下午都没有再和她说话的欲望。看来熟人眼里,谢左使就是个死断袖……   所以说谢左使和姬叔夜当初是要多过火,才会让身边人觉得他连女人都毫无可能!他这么一个高富帅,还那么彪悍,结果袖子断得如此壮怀激烈!谢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实说,他真的快憋出毛病,这倒不是说他是有多饥渴,恰恰相反,谢左使……太平静,平静得让他害怕。   谢左使才二十出头,本来应该正当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早起的时候根本没有兴奋的意思,夜深人静也鲜有欲壑难填之感。谢源自己动手解决过一次,就一次,那个时候他还算兴奋,但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出不来,怎么都出不来。那晚上他憋得都想哭,那种箭在弦上不得发的折磨……后来他再也没敢试过。   除却跟陆铭那一晚。   除了那一晚。   那晚上小混蛋几乎把他都掏空了,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着。   但是那个时候,应当是很顺利的吧……   所以谢源就很着急。他怕他心正身歪,这可真是糟糕死了。   青莲坛里好不容易摆脱了低气压,没好半天,又重新被拢上了。这一次一来还俩,谢源不高兴,陆铭也不高兴。可是陆铭不高兴也没办法呀,眼看媳妇要被抢走了,他跑出来劈树有什么用?没用!得使点劲儿。小少年去镇东边的晚市上买了菜,垂头丧气进了灶间,谁知碰上了那个女魔头。   书荷知道自己惹谢源不高兴,也跑灶间来立功,一见陆铭倒很是尴尬:哟,嫂嫂的新夫家,我寄人篱下,他怕是不高兴了……   陆铭路遇情敌,看着小姑娘娇怯怯的,心说我若是没有娶妻,大概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心里愈发酸溜溜,低头敛目不去看她,自顾自走到流理台上剖鱼洗菜。两个人在灶间忙活,除了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书荷把三碟菜摆在案板上,打算端去给谢源吃。   “等等。”陆铭叫住她,“你……你给他吃这个?”   姬书荷放下案板,兴奋地比划着:这是炒鸡蛋,这是红烧肉,这是炒青菜汤。   陆铭咽了口口水,“可是……姑娘,为什么它们都好像长得一个样?”   -有么?   难道姑娘你看不出来么!这黑不拉几糊里糊涂的什么东西啊小姐!即使你是我情敌也请不要随便喂我家夫人吃奇怪的东西好么?!是我夫人太忠贞你想要情杀么!   “有、有啊,姑娘你是不是太久没有下厨了?”   一向温柔可人的姬书荷大人面露不愉,阴测测抬起头来,陆铭只感到扑面一阵阴风,情急之下赶紧把刚做的牡鸡抱蛋护到身后,讪笑道:“啊姬姑娘!,我还不是很清楚我夫……阿源的食性,正要向姑娘请教。姑娘如此深谙食道,在下甘拜下风,请。”   书荷回复了羞涩的常态,端着案板走了,鹅黄色的襦裙随着脚步一漾一漾,三月春风里的金叶连翘一般温婉娇俏。   陆铭偷偷扒在门边,看她敲了门进去,“啊,小荷,烦劳你亲自下厨……诶,这个可以吃么?”   问出来了,他问出来了!媳妇儿真是太没有防心了!   陆铭眼看正房上空腾起一股不祥的黑云,转身继续剖他的鱼,无视对面传来的惨叫和呼救。   行云流水唰唰刮着鳞片,小鹿心想:死断袖嘴那么刁,怎么可能娶这位小姐呢?唉,遇到夫人的事,他总是草木皆兵啊。嗯,正好,喜怒不定的猫儿,有时候就得下猛药治治。   被修理完的谢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到厨房,可怜兮兮地扒着门:“小鹿……”   陆少侠围着围裙嗯哼一声,一转身,亮出灶台上闪闪发光的蜜汁红芋网油鳜鱼雪冬山鸡糯果鸭条蟹黄虾盅三河酥鸭寸金果子白糖枣糕牡鸡抱蛋……和一只吃得欢的盗少。   “这位大厨真是厉害!”盗曳一屁股坐在灶台上,举着鸡腿满嘴流油,一手还不闲着,去够蟹黄虾,“美人,你这厨子哪里找的?借我一借?”   谢左使瞬间缴械。   此局攻防战,以陆少侠完胜——虽然大杀器都祭给了盗少告终。   嘤嘤遛了一圈马回来的时候,上身剥得就剩下件小衣,飞机场被汗濡湿湿得透风凉。她抬眼,最里进黑云压城,低头,一对狗男男满身开桃花浑身冒桃花,不由得拍了拍马头,“你看别学他们,事儿精,不成材。你一定要做千里马!”   盗曳倚着树打饱嗝,看着嘤嘤晃荡着两点进了灶间,又晃荡出来,剔了剔牙:“丫头,你怎么有跟没有一个样?告诉过你不要贪玩不要贪玩,怎么连熊丢了都不知道?胸呢!”   嘤嘤哼着歌,踹开狗男男,蹲两人中间开吃。   没吃几口,老宋喊魂似地奔进来:“报——谢左使!谢左使!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谢源被他逗乐了,打了个饱嗝:“哦,可是城下有人叫战?此等鼠辈,只要本座挂帅,必定提头来见!”   “哎呦我的盗少好左使,这时候还有心情说书!”老宋拿汗巾子擦着光头上的汗,“谢左使,您还记得那二赠降真香的事儿么?出来混,可是要还咯!”   嘤嘤咬着筷子蹭地站起来,不经意踢翻了陆铭的碗:“那家主人终于动身去黄金城了么?太好了!我都快闷出个鸟来了!”   “那本来有鸟的是不是可以不去了……”谢源叹气,“把人请进来吧。”   “好久不见,左使大人清减许多。”那小厮招呼不打一声,就从沙枣树后闪了出来。盗曳蹭地转过身去按上腰间的弧刀:他刚才居然没有感觉到背后有人。   谢源更是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拍了拍灰。陆铭刚弯着腰在够饭碗,眼看就要够着,被他一脚踢到一边,饭碗咕噜噜掉到井里去了。小少年哎呀一声跳起来,只好懊丧地跑灶间盛饭。   嘤嘤叉着腰颐指气使:“喂,打算什么时候走?”   谢源看小孩子在外人面前都露点了,赶紧把她关进灶间:“让客人见笑了。实在是最近天太热,我们坛中都习惯在树下乘凉,顺便就在此处用膳。失礼失礼。”   那小厮啊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打紧,不打紧。”   这家伙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富贵,这次穿着白缎的无袖外衫和同料的灯笼长裤,腰间松松垮垮地扎着腰带,大概是怕行动不便,脚腕上绑了带子,干净利落,就是看上去像个阿拉伯人。   他一拱手:“我家主人在封丘待了几个月,大概是这里人杰地灵,沉疴渐去,不知谢左使的伤好得怎么样了——谢左使虽然清瘦,不过气色非常,想是有什么喜事吧。”   说罢,眼神在他周身上下游曳:“嗯,谢左使真是玉山一般的贵公子。虽则是陈年的衣服式样,但谢左使穿起来,啧啧,就让人也不免想试试了。”   谢源心说有钱人,还管衣服流行不流行,背手道:“你家先生身体欠奉,却一心去黄金城,是为求取黄金么?”   “是。”小厮干脆利落地一点头。   一旁的盗曳忍不住插嘴:“黄金城!”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起来,摸着下巴。   谢源沉吟:“谢某多次受你家先生的恩惠,既然有言在先,一定不会食言。先生什么时候走,你知会我一声便可。”   那小厮笑起来:“明日便走,谢左使今日赶紧准备准备吧。”大概见他面露难色,解释道,“谢左使,我们去黄金城,会取道‘蚩尤海’。那里夏季灼人得很,但是只要天稍稍一冷降温,夜里又熬不过去,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比谢左使真功护体,请见谅。”   谢源只好应下。刚想把人打发走,灶间的锁噌地飞到一边脚边,嘤嘤兜着围裙跳了出来:“小哥小哥,算我一个!”   三十八、兄弟好分美人你一个我一个   谢源头疼:这小家伙带着这么,怕她没规没矩,惹事生非。   最要紧的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不好交代。但是不带着么……万一出事,他自己就完蛋了。   盗曳看他左右为难,拍拍胸脯:“我陪你走一趟,摸点老底!去黄金城回来,大概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吧”谢源感激地朝他一笑,两人会意,错开目光。   嘤嘤白了盗曳一眼,赶紧又推了推小鹿:“对了小哥,这里还有一个!”   谢源一皱眉:“谢某明日就把陆少侠送回青暮山去!”   陆铭手里的新碗啪掉地上,碎了。   那小厮却眼睛一亮,盯着熊孩子:“这位可是清风剑派的陆铭陆少侠?”   陆铭赶紧摘了围裙,在上头搓搓手,抱拳道:“正是。敢问尊姓大名?”   “我只是个小人物啦,”那人摸着头笑起来,“我家主人是御剑山庄的一个管事,倒与鹤老前辈相熟,说不定还能与陆少侠攀上亲戚!”   陆铭唬了一大跳,御剑山庄,不得了,赶紧老神在在地一抱拳:“陆伯纯久闻御剑山庄大名,有机会一定去拜访庄主。”   “哈哈,择日不如撞日,陆少侠也想去黄金城么?不如同去?”   “好!”陆铭二话不说应下,瞟了一眼谢源:这下你总没有办法了吧?又虎视眈眈地对着盗曳。盗曳觉得这厨子颇有来历嘛,就是眼睛有病,摆了个凶悍的表情吓唬他,被他用更多的眼白弹回来。   谢源狠下心,于公于私他都决不能再牵扯陆铭了,扯了把小少年的袖子:“别以为我故意同你作对,这是为你好。你和嘤嘤,我只能带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我没有要你庇护!”陆铭动了气,“人家请的是我!”   嘤嘤嚷嚷:“又来了,吵吵吵吵吵吵死算了……反正我要去,嘤嘤嘤!”生怕他反悔,飞跑着回屋收拾东西。   陆铭和谢源旁若无人地斗眼,盗曳看两人忙着吵架,从背后点了点小厮的肩膀:“喂,明日几时?”   “明日隅中。”   “好,到时候镇东头见。咱们头儿今天心情不好,小孩不听话。”盗曳大拇指比着谢源。   那小厮眨眨眼睛,对着盗曳一躬身,飒飒然走了。   谢源慢慢撤回目光:“那陆少侠是觉得与我谢某没关系,是么?随你。”说完扭身回房。   陆铭还想跟,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喂,小子,哥哥有话跟你说。”   陆铭不露声色地震开,转头戒备盯:“这是我跟阿源的事,与你何干?”   “哟呵,脾气挺大嘛还。”盗曳回身四顾,凌厉的三角眼扫过偷懒的力夫,“看什么看!不想吃饭了!”   四围立马清空。   盗曳背着弧刀坐在沙枣树下,金戈大马的,“你是当初关柴房的小孩儿?怎么,赖在千绝宫的地头不想走了?脑子呢脑子!本大爷见过多少人想走还走不呢,你这是嫌命太长么!”   陆铭随便折了根草茎衔在嘴里,靠着树郁闷地抱头看天:“我要走也得带他一起走。”   “哈?”盗曳眼眸一缩。“你是说……阿源?你做什么白日梦?!”   陆铭眼神迷离:“你也觉得吧?可我们明明已经行毕周公之礼了……始乱之,终弃之,不是侠义之举,我必须得带他回青暮山拜师父。”   盗曳一下子跳了起来,鼻孔里嗤嗤冒着愤怒的白气,像一只斗败了的公牛:“就你这样的!就你这样的!”   随后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的人?”   陆铭扫他一眼,“姬叔夜。”   “不,”盗曳正色,对着皓月长空一捏拳,“阿源不是教主一个人的!他生是千绝宫的人,死是千绝宫的鬼!所以就算阿源要改嫁,嫁的也是教中人!”   “……你的拇指出卖了你。”   盗曳收起比着自己的手,把弧刀从肩上撤下来,对着陆铭邪笑:“所以小年轻,对不住了,咱们魔教归魔教,自己人看得很紧的,所以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况教主犹在啊。”   陆铭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教主犹在,你不还是一样存了龌龊心思……”   盗曳亦是鄙夷地哧了一声,抬手要打:“名花有主,本大爷给花儿松松土。哪像有些人,抢人老婆,对着名花居然还敢翻来覆去!知不知道教主武功天下第一啊?!你让他顶这么大一朵绿云,你还赖着不走,脑子长在下三路啊?!”   陆铭突然眨眨湿漉漉的大眼睛,话锋一转:“今天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如此貌美!与女同车,你很好福气。”   盗曳又鼻孔出气,这次是兴奋的,像是看到女牛的公牛:“啊,你说温柔可人的书荷大人,那可是咱们千绝宫的宫主殿下……”   “我碰巧知道你家宫主的……”陆铭一搭他的肩,“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很受姑娘们青睐,我有办法让如斯美娇娘手到擒来!”   “真的么!”盗曳脸上热力指数爆表,一蹦三尺高,然后故作姿态地咳咳两声,“哎呀呀,我教宫主、教主夫人,难道都要落到你这贼人之手么?!本大爷不答应!死小孩,快快供来宫主大人的死穴,否则盗大爷定要你性命!”   “名花国士两相宜,我怎么会夺人所爱呢。”陆铭炫耀着刚从谢源那儿学来的诗句,凑上去跟盗曳咬耳朵,“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你可想好,有了宫主,就不好再沾花惹草的——驸马爷都是这样。”   盗曳“哦”了一声抬高下巴,高深莫测地拍拍他的肩:“既然如此,本大爷也要奉劝你一句,我教教主真的很可怕的,杀人不眨眼哦!”   “情都已经偷了……”   “有志气!讲义气!就要找你这样的人轧姘头!你这个朋友本大爷交了!”盗曳一锤他的胸,耳钉闪闪发亮,“那我准备准备,去找姬美人,你那个……你去找源美人?”   陆铭看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厢房,点亮了烛火在里头狂翻衣服,花格棂窗上照成个怪兽一样,暗搓搓笑起来。但是看到主屋里两个交叠的身影,就笑不出来了。   谢源正仰天捂脸:“小荷,那里太危险了!你待在这里跟月娘做个伴,不是很好么?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了?上赶子要往黄金城跑!”   -我要去。   姬书荷撅着嘴死拽着他的袖子。   -我不要再跟你分开了!   谢源叹气,“路上我顾不着你……”   -有盗公子就好,他一路都很照顾我的。   盗曳突然从窗户外探头,挤眉弄眼的:“就是就是,让书荷姑娘去吧,去吧!书荷姑娘身份何等尊贵,长得又……又像月亮一样美,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万一被人掳了去,那怎么办!本大爷可不放心,阿源难道你放心?”   谢源:“……你偷我的衣服做什么?”   书荷却像是找到救兵一样,蝴蝶一样飞了出去,停栖在盗曳跟前,笑得还真跟月光一样柔和姣美,一如他蹩脚的恭维。   陆铭敲敲谢源的窗扇,背对着月光阴森森地抱臂:“君子成人之美。”   谢源瞥了眼唧唧歪歪不知道在说什么的盗曳,和突然间睁大眼睛一脸幸福的书荷,嘴角直抽。眼看两人居然往灶间走去,眼光转到陆铭身上:“你对他说什么了?”   陆铭猛地跳上窗,两手撑着窗棂定定看着他。谢源唬了一大跳,想退却被按住了肩膀,“先来说说我们的事。”   他不动声色地跳下来,关窗闭门。   谢源眯眯眼睛:“你不是不听话么?现在来找我做什么……喂!你做什么?快解开!”   陆铭收手,把玩起桌上的小瓷杯,一股清香扑鼻,沾染着那人惯有的冷香:“不要用内力硬冲,我在你身上下了忘尘散,内力越强散得越厉害,不过明日就解了。”   谢源第一次被点穴,浑身不能动弹,跟鬼压床一样,在密密的茶香里蒸出一头热汗:“你想怎么样?”   陆铭一撑书桌坐好,仍是玩着杯子不抬头,倒是撅起了嘴:“这话该我问你吧。这几天你是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你大可以直说,我一定会认错的,你为何对我不理不睬?都是你的错,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说着可怜兮兮地抓起他的手,“我就想和你好好说会儿话。嘤嘤,盗贼头子,还有书荷姑娘,他们都要跟着你去黄金城,你却把我送回青暮山去——我是怎么了,到底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我改还不成么?”   谢源看着熊孩子隐在茶雾后的清澈眼睛,不由得想避开。陆铭看出他的意图,勾起食指抵着他的下巴:“看着我说实话。”   谢源大窘:“别胡闹。你若出了事,我不好向你师傅交代,完了江湖上又要传我戕害少侠,引起纷争。等我回来,你还是可以来看我的……”   陆铭脸一红,很失落地放开手:“你说谎。”   谢源也老脸一红,赶紧错开眼光。   陆铭静了一会儿:“阿源,你现在不会武功的事,你不说我不说,没有别人知道。”   “你居然威胁我。”谢源冷下脸。   陆铭伸手撑在椅背上,慢慢拢上来,谢源闻着少年清爽又带着热力的味道,瞪大眼睛“喂喂喂”,却躲不开:“你听着,你们千绝宫的内力,是可以传承的。很多人爬到高位,就是为了在教主死后分一杯羹。你可能不记得,但我们那里都说,你们有分食人肉的习惯。所以,你身边的人,一个都不可信。”     三十九、夫人,进来谈谈我们的事     谢源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垂下眼:“陆少侠能不能退后一点?这样不好商量事情。”   陆铭垂着眼睛,露出痛苦的神色,轻轻凑到他脖颈边,那处立马被喷上灼热的呼吸:“你也要有个知情人,帮你挡一挡,不是么?我会护着你,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谢源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陆少侠!这事好商量!你先起来!”   小鹿仄过头,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滑下去解着他的裤腰,“你对着女人不能尽兴是不是?”   谢源气急败坏:“胡说八道!”   “我那天在外头都听到了。”陆铭跪在他两腿中央,握着他的腰,聚精会神,“好几天都没做过了,憋得难受么?”   “你这是什么口气……啊!嗯……你……啊啊……”   陆铭狠狠掐着细腰,含混道:“别叫得那么骚。”   他一说话,谢源眼睛直发酸,低吼道:“你才别说话!磕到了磕到了痛痛痛痛……”   “阿源!”窗扇突然被碰地推开。   夜风一扫,谢源直接萎了。   嘤嘤站在外头,明明兴奋地不住蹦跳,却还摆着一张不耐烦的脸,“阿源,要不要带冬天的衣服?”   谢源心跳冲上两百五,疯狂地计算着嘤嘤的眼睛、书桌的长宽和小鹿的脑袋,这三点一线有没有过一百八度:“啊……这个……戈壁夜里很凉,可能……你还是带着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还没有给我做冬天的衣服。”   对面灶间传出盗曳骇人的垂死挣扎,谢源仿佛听到紫韶天音:“嘤嘤!快去快去!去看看盗少怎么了!”   嘤嘤一转头,谢源赶紧眼神示意小鹿往书桌里头躲,陆铭却整个钻进他袍摆里,坏心眼重重刷过顶端,两手也不老实地往下揉捏着。谢源一时没忍住,吟哦出声,嘤嘤又“刷”地回过头,眼睛雪亮雪亮的,像匹小狼。   谢源大骇,满身冷汗,心说这么来几次,以后绝对是站不起来了,一时急火攻心,怒道:“让你去你就去!今天晚上早点睡,听到没有!把窗户关……嗯啊……”   嘤嘤以一种鄙弃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谢源简直被那板刷一样的眼神扒了个精光。不省心的死小孩迈进一步:“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   “不许过来!”谢源轻喘,心脏狂跳,眼前一阵阵发黑。   嘤嘤狐疑地缩回步子,终于失去了耐性,把窗户啪地一关:“一个个都有毛病。”   谢源亦是垂下眼低吼:“……有毛病!你到底会不会!”   陆铭撤头,肆意地用脸颊摩挲着,颤动的眼睫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纯净而忧郁。谢源看到少年颜色鲜妍而湿润的唇,一时居然觉得很煽情。   陆铭调笑:“怎么这样都还不行啊,果然年纪太大了么?”   谢源也不好受,此时眯起修狭的眼睛,“站、站起来,给我解穴,我教你。”   陆铭眼睛一亮,出手如电。谢源浑身一软,深呼吸了一口,撩手就打:“小混蛋!哪里学来的!”   陆铭劈手捉了腕抄在怀里,顺势把整个人圈了过来:“春宫。”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哪里来的春宫,拿出来!”   “你枕头底下……”   “……”   谢源是男人,到此时也被挑起了情,挫败地靠在他胸口,用湿润腻滞的鼻音催促:“手、手伸出来……”   陆铭不明所以地伸手,被打了几下,更加不明所以。谢源火大,握着他食指和中指,“并拢!”然后缓缓含进嘴里。   柔软湿热的口腔压迫着粗粝的剑茧,陆铭瞬间魂都化了。他定定瞧着那形状如花的薄唇,那灯火下不辨男女的容颜,只觉得从前的那些亡国祸水也不过如此,紧箍着他的腰贴近彼此滚烫的欲望。   谢源猛地清醒过来,心说这是在干什么,愤愤推开他转身,“算了……跟柴火一样木,出去出去……”   陆铭哪里肯,把他抱过来按在书桌上,倾身含住了他的欲望。一时间笔洗镇纸扫了一地,扇折蓦画哗啦啦扬在半空中,割碎了昏黄的烛光。   烛火里少年的侧脸丰神俊朗,明明做着猥亵的事,却感觉犹如侍奉神祇一般小心翼翼。谢源不敢再看,把手盖在眼上陷入泛红的黑暗里,从嗓眼里溢出来的呻吟破碎不已。很快,谢源弓腰,在陆铭手中变成一根紧韧的弦。   陆铭砸吧砸吧,欺上身埋在他胸口:“那事你想得怎么样?”   谢源舒服得发虚,睡意汹汹而来,“完全是两码事吧,这里不是谈事情的地方,现在也不是谈事情的时候……”   陆铭打横抱起他扔到床上,十指相扣按过头顶。   “这样好像更谈不成事情了小鹿你冷静一点!”   “答不答应?”   谢源心中一万只草泥马跑过,这摆明了不答应就地正法:“小鹿,先让我睡一觉,明早上告诉你,好不好?”   “我又不是不笨!”陆铭皱起舒扬的眉峰,低头扒他的交襟,连矜衣都被他粗鲁地褪下。“这有什么可想的!明天一起来你肯定又翻脸不认帐。”   陆铭趴在他身上,像狗儿似的嗅着他的味道,“今天穿成这样勾引人,还没跟你算账呢!”   “我认账!我认账!带你一起!”谢源吓得魂飞魄散。这话说的,越来越像刀俎和肉的对话,太可怕了!   陆铭抬头,撑在他身侧,被情欲蒸得雾蒙蒙的眼睛说不出得漂亮:“真的?不发脾气了?”   谢源装可怜:“小鹿,我困死了,今晚上要好好休息……”   “没想过折腾你,谁叫你不听话。”陆铭抓过他的右手印了个吻,“睡吧。”   说完七手八脚地缠上来,一点缝隙都不留。   谢源心中被草泥马踩得渣都不剩下,窝在陆铭怀里,想动却没力气,不禁狐疑道:“明明解了穴,我怎么还使不上力气?”   大章鱼闭着眼睛“嗯”一声,“你太厉害了,我怕忘尘散镇不住你,又加了一点蒙汗药软筋散浮心丸……”   谢源乱挣:“死小孩!你要吃死我啊!你哪里来的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嘤嘤从大夫那里骗来做的。”陆铭啧一声,搂紧,“听话,下次我不会再放那么多……喂!都叫你不要再动了,我还没有泄过呢……”   嘤嘤在马棚里刷完心爱的小马,回头锁上门,看看空荡荡的天井。主屋里已经熄灯了,时不时有窃窃私语,嬉笑怒骂;灶间里盗公子趴在门槛上,艰难地往外爬,嘴里含着黑乎乎的东西;书荷和月娘在厢房里挑灯纳衣。   嘤嘤叉着腰对着一片星河:“嗯,又是快活的一天,嘤嘤嘤!”   话音刚落,月光下的屋檐上,突然响起拍翅声。嘤嘤回头,看到疾风叼着一小块灰色狼皮,一抖一抖转着脑袋。   这一切,泪流满面、身心俱疲的家主大人自是不知。他在少侠温暖的怀抱和清馨的茶香中,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等大早上被盗曳嘤嘤踹起来,贞操早就掉得渣渣都不剩下。陆铭终于住上了老爷才能住的主屋,风头更劲,一派篡位的派头,背着手踱来踱去,指挥若定。而真正的大家长却在忘尘散蒙汗药软筋散浮心丸等等等等的后劲里,晕晕沉沉地被装进马车,枕着书荷的腿继续睡。睡到用晚膳时候才醒,书荷走路都不会走了,家主凭白被老爷盯了好多白眼。   “还不是因为你?!”谢源恨恨。   嘤嘤挑起车帘,在外头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神气活现地哧了一声:“出门了,收敛点,家丑不外扬。”说完便勒马后退,露出身后的景致,谢源只看了一眼,便失了神。   漫漫黄沙混沌一线,在遥远的远方和落日主宰的黄天熔成赤金,浩大天地都好像火灰炉铁,被白日的余烬烧得扭曲妖异。日近薄暮,热度渐退,他回头,东天已是沉沉的铁青色。这半天星璇半天火灼,底下的营地里马儿恢恢,骆驼伏地,路护行商人声相和,衬出一股苍凉又热烈的美感。   谢源诗性大发,正想起“长河落日圆”的绝妙意境,旁边的陆铭突然装模作样咳了两声,飞快地偷看了一眼他。谢源一下子被拖到混乱又尴尬的现实里,亦是飞快地看了一眼面上正儿八经的熊孩子,而后懊丧地敲敲脑袋。   经过昨晚的事情,他自己都觉得节操堕落着,腐朽着,被黄河之水冲得一去不复返了——居然去占熊孩子的便宜。看陆铭那傻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活脱脱就是一死断袖。   他自己呢?   以前做过几次都是上头,没什么大感觉,只觉得后庭比花溪入口窄紧,里头更柔软,但是一看到男人身板就……   陆铭在他上头一次,推翻了之前所有观想。   自己无论如何作想,也没有多责怪他——那莫非潜意识里有GAY的潜质,还是个0?   如果不是,好,万一这种事情再发生,他会不会拒绝?   发生几次,他会变成GAY?   临界点在哪里?   四十、一出门就遇上兵     谢源只本能地觉得,就算是个0那也不能找陆铭,这是找老公还是养小孩儿?素来生活安逸,穿越一次已经够呛了,性向再转,他又要陷入更动荡的失眠之中,还是安于现状比较好。   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得说清楚。   “小鹿,过来。”   陆铭眼睛一下子亮晶晶的,伸手探到怀里拿出一皮囊的水,又拿出一包油纸,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盘腿坐在篝火前,麻利地把里头的吃食穿到烤插上——是昨天做的三河酥鸭。小少年不动声色地把水囊丢给他:“先吃,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陆铭的脸印着堂堂火光,线条还很稚嫩,明明想装作浑不在意,但是偏生浑身都僵直。   谢源想说的话噎了一下。   陆铭余光接收到他的注视,突然别过头去,耳朵根红红的,声音也有点低哑:“看什么?”   谢源低头:“你我正邪殊途,我再怎么……都是个杀人如麻的贼人,相识一场也是孽缘,连累陆少侠。”   陆铭摆出严肃脸,嘴角绷得紧紧的,表情叫做“你知道就好”。   “现在还赶得及,陆少侠此……”   “哟吼!你个臭小子!居然还藏着宝贝!”盗曳突然从篝火对面跳到两人中间,溅了他们一身的沙。“你中午不是说只有风干的牛肉了么?嗯?还风干的牛肉!”   陆铭被揉了满头乱发,抱着膝盖翻烤叉:“……去。”   “诶你这混小子!来来来,哥哥有酒,吃不吃酒?”   谢源扶额,眼看陆铭犹犹豫豫最后还是临阵倒戈,和盗曳一起奋力挖着埋在地里的叫花鸡,问他要了些点心,转身去找那个小厮。   那小厮正和在那边安抚他的马,自言自语显得很开心,时不时大笑几声。他的笑声很独特,中二一样,谢源前几次听,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大概是要出远门,他穿着一件湖蓝色的便衣,对他的体格来说有点小,袒露着麦色精装的胸膛,左肩则吊着一件轻质披风,戈壁日中大晒,沙尘又多,挡了一整天的沙看上去灰不溜秋。底下的长裤被扎了起来,怕是不想进尘。谢源盯着那截被扎进去的裤腿,看到上头描着繁复的花纹,不禁沉下嘴角,回头望着他家的马车。   走戈壁的人都有常识,马车在沙地上不好穿行,但此次有女眷,还有个身体违和的神秘贵人,所以带了两辆马车。他这个当家的穷,管家又抠门,是故马车也破烂。   篝火升在东西两边,另外一辆马车明明是被拱卫着的中央地带,却在渐渐下沉的夜幕里毫不起眼。   单辕一马,水曲柳的车厢,上了一层漆,在初悬的月下泛着一股妖异的黑。车厢整整比他的马车高了三尺有余,古拙笨重得像个行走着的棺材,左侧刻着一条咬尾蛇,被磨得相当光滑,是新车。   车轼上悬铃兀自在沙风中寂寂地鸣响。   谢源皱了皱眉头,整架马车给他的感觉相当不祥,没有一点活气,虽然知道车门挡着,但那纹丝不动的车帘还是让他毛骨悚然。那辆马车里的,大概就是“主人”。   他一拍那自得其乐的小厮,那人转到另一边去,又飞快地转过身来一笑:“左使大人醒了?”   “叫什么名字?”谢源随手抛给他一囊酒,拉着辔头小心翼翼地喂马吃点心。   那人抚着马鬃莞尔:“大人就叫我小昭吧。”   谢源这次不止头发,连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位可不像是张无忌家的那个完美女神……   “阿昭,这些都是你们的人?”他赶紧清清嗓,指了指围坐在东边营火处的汉子。   这些人穿着都不算寒酸。谢源扫了一眼,有几个大概是嫌热,解开了衣带,露出里头暗色的软甲。此时天已大暗,白天里赶路辛苦,汉子们吃酒谈笑很是放肆。只是有几个人还按着腰间刀柄,略微坐在外围,即使面上再怎么大笑也不松开,看来都是行家里手,而且彼此相熟,很警戒。   那小厮的话让他诧异:“不是,哪里带得起那么多家丁。这些都是封丘的商队,这次听说谢左使要去黄金城,顺道搭个伙子。”   “这可真是搭伙子——等于说,这些个商队你也不相熟么?”看见谢源盯着他们打量,看起来像带头大哥的举了举酒囊,眼看要走过来,谢源忙摆了摆手,转过了身。   背后的吵嚷就变成了窃窃私语。   “谢左使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厮哈哈大笑着一抱头,显出你多心了的表情,“去黄金城,谁不想呢,这次又是谢左使领路,当然是打了十万个表票,黄金城里再有厉害东西,又哪里会是绯云使大人的对手。看,那个商队头子,做完这一票就准备收手了,今次一定托我入伙,这些都是谢左使的面子啊。”   谢源只当奉承,不觉莞尔,“阿昭,你家主人用过晚膳否?”   他一摸头:“啊……啊!与谢左使说话就忘了时间!”说着从马褡裢里捞出吃食,跑了几步,回过身笑着一拱手。   谢源温和地一笑,在他转身的瞬间冷下脸,走回西边的篝火边坐下。谢源把所见说了遍,“……还有就是,他家主人为什么到了这地方都不下马?”   盗曳一搭他的肩,揽过来拍了几下:“你担心什么?你这是当我们全废的么。”说着与陆铭对视一眼,拔出匕首在沙地上画了一横一竖,“别看这寸草不生,其实是中原去朔北的重要商道。我们现在往北走,不出五日折向西,顺着销金河找黄金城。”   谢源挑眉。   盗曳亦挑:“这条路可不归我们管啊,左使大人。每年在路上通行的马帮商队何其多。”   “我听闻漠北多马贼,多野兵,”陆铭接口,“来这里贩运的人,大多会武,随身也会带兵刀,不足为奇。”   盗曳“去”了一声,“什么野兵?野兵本大爷养的!”   谢源抬手要揍:“养着野兵抢路人,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等等等等我也有问题!御剑山庄不是向来很低调得么!怎么一走走那么老远?!”盗曳抓头,肘子碰碰陆铭,“那山庄的主人是谁?”   陆铭觉得这个盗少小动作真多,分明吃媳妇儿豆腐,烤完鸡就顺便挪了个位子,插到谢源和盗曳中间:“只知道他们家族复姓百里,在江湖中除了冶炼似乎没有什么特别闻名的地方。不过据说背后势力很强大,其他没有关心。”   谢源觉得这有什么可古怪的,若真是百里家,出来赚点钱也很正常吧?“你们……武林正道,平常哪里来的钱啊?”   陆铭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来江湖混的,家里头社会地位都还挺不错,而且呢,往往不是长房嫡子。你想啊,寻常人家忙着种田,大富大贵谁跟你凑活儿玩呢?只有那种家中过得去的,行商的,自己没有穷到要凭着一身武艺做山贼,又有劫富济贫的侠义和闲余……   谢源觉得这整一个公民社会中产阶级的最初雏形——只是他们都很幸运地生活在中华文明圈,不必被老大夺去一切到处流浪,而且喜欢用拳头说话罢了。   盗曳却觉得既然是冶炼世家,出来不一定是为了钱:“江湖中打兵器能赚多少钱你知道么?朝廷有禁铁令!他还千里迢迢来运黄金他这……想钱想疯了吧?!”   陆铭却突然灵光一现,觉得说不定是去黄金城找稀有矿石……   三个人对御剑山庄此举终归有些怀疑,不过对阿昭那个人倒是都很满意。只是盗曳很想试试他的武功:“这人肯定不简单。诶,要不小鹿先跟他耍耍,我乘空去偷瞄一眼他家主人?啧啧,包得这么严实,大热天都不下来,保准是个大美人!诶,你们说要不我去看看?谢左使,怎么样,我很快的,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去看咯?!”   谢源陆铭同时停下咀嚼,瞟了一眼抽风的人,扭头继续吃东西。   还没咽下,突然砰砰砰,三个大男人背后一人吃了一脚。嘤嘤牵着马,把小荷横着从马上拉下来:“每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得跟猪猡一样,连人丢了都不知道,哼。”   谢源忙把两位女大仙请下来坐好,“小荷不是在车上么?”还没扶人坐下,耳边突然一声响亮的鸣谪!   陆铭丢了鸡,飞扑着把三个人压下,那箭贴着他的耳旁噗地扎进火堆,腾起蓬乱的火苗。盗曳则忙不迭用马靴胡乱把沙踢到篝火上。不远处的商队也丝毫不惊惶,无声无息之间,东西两营火刹那都灭了。   陆铭搂着谢源,谢源搂一个压一个,感觉良好:“姑娘们有没有受伤?”   嘤嘤挣出来,气呼呼地拔刀:“混账东西,来得那么快,我还来不及说呢!”被盗曳狠狠吃了个后扑,“嘘……”   弦月的天,月光不亮星光却亮,整个营地在地势低处,都陷入了紧张的沉静之中。每个人的呼吸都透着急促,连马都不安地刨着蹄子,仄耳听着若有若无的马蹄声,恍如漫漫黄沙中隐蔽蛰伏着的一只蜃兽。   四十一、冷冰冰的野兵头子   不多时,东丘上亮起了一星火光,就三百步的距离,刚刚是一箭之地。谢源和嘤嘤抬头,又被陆铭压到沙里去,结果他一个不小心,把媳妇儿的脑袋埋小荷胸口上了。姬书荷脸一红,谢源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火光混着鼎沸的人声开始蔓延,几个人听到马蹄纷沓,甲胄铿锵。盗曳半跪在地上,把弧刀拔出一寸,精明的三角眼四下张望着,“人有点多,把我们给围了。小鹿,南面最近,等会儿我一喊,你就骑着骆驼冲阵。”   陆铭一手一颗脑袋,把眼睛从书荷脸上移开,看看不远处傻乎乎伏在地上的骆驼:“为什么是骆驼?”   “马怕骆驼!”   话音刚落,突闻东丘一声暴喝,四围弦张。盗曳以全然盖过的大嗓门怒吼一声:“慢着!”   陆铭接到指令,飞快地跑到骆驼跟前,一边跨一边就忙不迭狠抽,让那跟草泥马长着一张脸的傻二动物慢吞吞站了起来。   盗曳把早就准备好的火折子点亮:“昆仑北,折响人,你们是瀛台家底下的贼人?!”   四围一片嘘声。   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陆铭乘着一众骑手勒马包抄,踢了骆驼的肚子静悄悄地往南边跑去。   上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既然知道有马贼,那就是老行家了。过蚩尤海不与龙骑军打招呼,谁是贼人还……”   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没说完,南面的沙丘突然腾起灰尘,战马纷纷惊吓地人立起来,在半空中攒着蹄子。只见烟雾弥漫中陆铭一跃而起,眨眼间斩落了好几个骑手。那边厢的商队一看,好机会!赶着更多的骆驼冲上去,整座南丘扬尘扬得像是起了大雾,一群骑军拿着箭也不敢放,只听到里头哭爹喊娘,不知道是谁打谁。嘤嘤拖起惊呆了的谢源小荷转身就跑。   于是一眨眼的工夫,营地里就剩盗曳一个了。   盗少气急败坏地对着迎面冲锋的骑军,回头对着一干跑远的人挥手:“回来!都他妈给爷回来!自己人!自己人!”   东丘上的骑手勒马冲到近前:“谁是你自己人……”   盗曳跳起来一巴掌把人拍下马:“哟呵!胆子大了是不?谁他妈你是你自己人!亲爹看清了没?!——喂!我都叫你们回来了你们还跑个屁啊!回来回来!一场误会!”   那人冷冰冰地挣开被揪着的领子,捡起地上滚了几滚的兜帽拍拍灰尘:“全军下马,生灶。”   “装,让你装!”盗曳骂骂咧咧地踹他一脚,没踹着。   没一会儿,陆铭谢源领着两个小姑娘坐着骆驼回来了,跟难民似的。一大家子灰头土脸地看着冷冰冰的龙骑军头子和气鼓鼓的盗少,眼光在小女儿的领导下出奇地一致。   谢源把嘤嘤小荷哄去马车里睡,坐下来指了指盗曳:“这事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陆铭尤其愤慨,帮腔道:“没完!”   一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阿昭撸着短发上的沙:“是久闻大名的龙骑军么?原来背后的人就是盗坛主啊。”   龙骑军头子冷峻地擦着刀:“不止。飞陀坛养不起这么多人马。”   谢源登时明白了,敢情这就是盗曳口中说的野兵,好家伙抢就算了还抢到资助人头上来。   言谈中得知这一块马贼众多,有些是华族人,有些是草原人。出了昆仑又不是魔教的势力范围,过往马帮一般都得向地头蛇——龙骑军——请个安。你自己有这能耐从南北各家马贼口里讨下条命,平安去到朔北,再平安地换得美酒骏马归来,龙骑军就不管你。你若没这能耐,乘早请龙骑军护行,不过得抽成,说到底是个路护。谢源看着那个脸色阴白的年轻人,心想,说不准不找他们还背地里捅刀呢。他总觉得这家伙不是个善茬,说话爱答不理,跟块冰似的,坐那儿只知道一气灌酒,像个闷葫芦。   那些商队老大和阿昭倒是对这个叫龙夜吟的年轻人很有兴趣,凑那儿唧唧歪歪到很晚。   “那这是以后有人做路护了?”   盗曳一拍胸脯说那是啊,本来就打算明天放了疾风去叫他了,谁知自己就找来了,乖儿子。说着一揽龙夜吟的肩,被不着声色地避开了。   谢源和陆铭看看时候不早,卷了铺盖自己生了堆小篝火,从马车里捧出白篷布。陆铭手脚麻利地钉木桩扯麻绳,把帐篷支起来,谢源就在一旁打瞌睡。迷迷糊糊被拖进了帐篷里,谢源下意识地避开一些:“龙骑军以前是做什么的?听他的口音是中原人,这一带这么荒芜,怎么会想到来这做野兵?”   陆铭帮他掖完被子才躺下:“刚才那个龙夜吟,好像以前是西凉的一个少年将军。后来西凉刺史易主,他就逃了出来……”   谢源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他江湖事好歹是靠着《武林年鉴》恶补过一阵,却不知道中原现在到底是哪个皇帝,什么年号,国力如何。刺史一换将军居然逃走了,看来乱得一塌糊涂吧。   从那一天起他们的日子就舒服得紧,凡事问龙夜吟就好,哪儿有绿洲哪儿有温泉他全知道,整一个GOOGLE EARTH。阿昭拿着份地图,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写写画画,“龙将军是神人吧!这蚩尤海其广千里,戈壁黄沙,龙将军却怎么都不会迷路……我光测绘地图就觉得很麻烦了!”   龙夜吟拿过他的地图看了一眼,盔甲下的脸登时如腊月霜雪,只听见“呲”得一声,好端端的一张地图撕成了两半,随手将半张扔进火堆里。阿昭拿着笔目瞪口呆地取过剩下那半张,发现他只留了销金河以北的地图。销金河正是蚩尤海的北界,到了销金河他们就要往西折了,这龙夜吟竟然是连一星半点蚩尤海的行途都不肯透露。   冷不丁谢源走到他身后:“你绘地图做什么?”   阿昭尴尬笑道,“多少人想要啊……”   谢源拍拍他的肩膀,“赚钱可以,不要断人财路——特别是不好惹的。”   走得不远的龙夜吟听到他的话,捧着兜鍪回过头来,额头唇上一溜细汗。他约莫二十岁左右,一张脸轮廓分明,像刀削一样深刻,衬得五官及其英挺,虽然也年轻,但是跟陆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已然是个成年男子。他死死盯牢谢源看了一会儿,直到眼睫上承不住汗水,才一句话不说地走了。   谢源觉得奇怪,莫不也是个熟人?想来想去想不到一个野兵头子会跟魔教左使有什么关系,摇了摇头,亦是转身跳上了马车。   蚩尤海日头晒得凶,头脸都要裹得严严实实,身体哪一处暴露久了都不行。白日赶路赶久了,身体弱的肯定是要中暑,还好不论是商队还是龙骑军还是青莲坛,来的都是人瑞。马车里至少还能坐人,留给了嘤嘤和小荷两个姑娘,同行的还有那架行棺,只不过驮马都换成了骆驼。   嘤嘤那个猴精,有马车不要坐,成天蒙着面骑着个傻骆驼,精力十足地蹦来跑去,肩上停着爱答不理成天睡觉的疾风。她一会儿跑在最前面跟龙夜吟搭话:“喂,你怎么不快点儿?”一会儿跑到最后面,狠命抽着阿昭的骆驼。驼她的畜生可怜得直吐白沫。一到晚上揭开头巾,小孩晒得满脸泡,急得谢源恨不得拿回生给她做面膜。嘤嘤这时候就特不耐烦:“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洗把脸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马车空着是空着,谢源也就不怕人笑,大袖一挥窝里头,带着绯瑞云翻线花,好跟小哑女做个伴。陆铭盗曳都被太阳晒蔫了,两个人坐在骆驼上,包着头,像四处坑门拐骗的阿拉伯人。谢源有时候一打开车窗,迎面就是夹杂在热风里的、充满异域风情的DISCOVERY壁纸,耳旁回响着耳熟能详的开场音乐:“蹬蹬蹬蹬…蹬蹬,蹬蹬,蹬!”   再远处,隐隐可以看到龙骑军骑乘着朔北纯血马,像刀鞘一样牢牢护着这群混乱的出行者,在最前面领路的,是一身玄甲的龙夜吟。   窗前探出陆铭放大的脸,裹得像植物大战僵尸:“大热天,把窗户关好!他有什么好看的?!”   谢源白他一眼,啪地把窗户关上。   陆铭慌了。   龙夜吟虽然是个野兵,风吹雨淋太阳暴晒,居然还能入眼——当然等他长开了绝对绝对会比那个野兵头子更有男人味,问题是他还没有长开啊!死断袖那个色鬼,看到美人从来都忍不住,想当年他怎么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年少无知的我!现在居然又、又想跟人私通?!   陆少侠觉得头顶绿云冲天,当晚喝酒的时候猛灌了谢源几口。   龙骑军几百来号人,都是彪悍的汉子,大戈壁的干这种难以想象的体力活,是故军中不禁烈酒。这些天在外颠簸,商队也开始跟风,每到晚上喝点酒,好好睡一觉,反正有龙骑军守夜。盗曳那个死人大概一早就准备好了,在车座底下挖出好几坛。   四十二、龙头头酷过头   谢源以前酒量挺好,是属于那种喝不醉的体质,但是成年之后他爷爷就告诉他六个字:少饮酒,多静思。于是不常喝。这个“谢左使”他就不知道了,每次喝酒就要出事儿,第一次是教主要霸王硬上弓,第二次是跟熊孩子结了孽缘,第三次是跟熊孩子和奸……怎么都不是好事儿。   他就更不喝了,每天装模作样喝点明煌。明煌说是酒简直更像血,一点酒味都没有。他也说不出喝酒喝血哪个更好。   但那天晚上,一群人来疯围着篝火又唱又跳的,一副精力无限的模样。他被盗曳那破锣嗓子还要唱到死的义勇精神逗乐了,陆铭又在旁边悉悉索索一直磨:“喝,喝一点嘛,喝一点嘛……”不知不觉就被灌了许多。   他一喝高,神智还清醒,但是觉得手脚不太灵光,过了一会儿,浑身都麻,登时有点惊慌:“小鹿!”   陆铭虽说少年心性,但媳妇儿肯定是放第一位的,忙凑过来问怎么。   “我想回去睡了。”谢源直冒虚汗,手脚怎么都动不了,只好装醉酒,一头歪倒在陆铭肩上。陆铭大喜,握着他的胳膊搭在肩上,跟旁边的小荷打了个招呼就走。   刚把谢源放进帐篷,背后突然传来龙夜吟冷冷的声音:“他喝多了酒肢体会麻痹,你按他阳池穴,一会儿就好了。”   陆铭简直是被雷劈一般,嗖地回头戒备盯:“你怎么知道?”   龙夜吟抱着胸,那双冷冷的眼死盯着瘫在褥铺上的谢源,又看看陆铭,若有所思。   陆铭顿觉受了奇耻大辱:有个姬叔夜就够他心烦了,还来个姬叔夜他妹,他妹的现在又来了个野兵头子,一个个不是青梅竹马就是了解透彻,没完没了这是,不由得狠狠瞪了谢源一眼,撩着帐幕就想逐客,却被龙夜吟一挡。   陆铭这时候反倒成稳起来:“你是他什么人,有什么事明天再讲!”   龙夜吟却闷声不响挤进帐中坐下。   这帐篷小的前胸贴后背,再挤个人简直就要塌掉了,陆铭被人抢先一步,红着眼坐在帐外,手高高擎着幕帘。   那野兵头子是箕坐的姿势,不动声色地解下腰间挂着的马刀,啪一声放在膝上。   谢源和陆铭都是一惊。谢源哪里还顾得上发麻,一咕噜爬起来却退无可退,勉强盘腿坐稳了。   龙夜吟冷冷扫了一眼陆铭,打了个眼风,陆铭愤愤地瞪大眼睛:“箕坐拔刀,你是要做什么?!”   龙夜吟不说话,半阖着眼看着谢源,谢源没办法了:“小鹿,你再去喝会酒。”   陆铭皱着眉头,龙夜吟微微一颔首:“谈正经事情。”   把陆铭搞走,谢源反倒轻松起来。他觉得龙夜吟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不显山不露水,他高兴不高兴你看不出来。但是没人高兴会抽把刀放在跟前,又不是自宫,估计“谢左使”肯定跟他有过节。但龙夜吟既然能当着人的面和他相约,显然是不想翻脸,他还不必太过担心,何况陆铭就在外头。   龙夜吟把帘幕挂到一边,夜明如水,宿星如珠。他回过头看了看脸晕得通红的谢源,狭长的凤目像是一把锋锐的刀:“谢左使,我放过你一次,可就不会再放你第二次了。”   谢源被他的气势吓得瞳孔一缩,不由自主地盯着马刀——完了完了,猜错了,还真的是来搏命的?!   龙夜吟随他的意,抄起刀若有若无地摩挲着:“说吧,黄金城里到底怎么回事。”   幸好……不对,完了!   谢左使居然去过黄金城,还跟龙骑军打过交道!   其实他本来就觉得不对头。那阿昭几次三番请他出山,可“谢左使”的名头怎么都跟雇佣军联系不起来。好,他这个大魔头一加入,盗曳啊商帮啊,一个个争先恐后,简直把他当护身符了,喂喂喂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他本来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家里蹲着没事,结果“谢左使”真的去过黄金城!看来这一趟怎么都免不了的。发生在谢源身上的事情,他只晓得一些残片,要不动声色地收集起来太过困难。所以他得赚钱请听风楼把“谢左使”的生平调查个透,甚至得自己“谢左使”去过的地方统统再走一遭。   谢源回神,对上龙夜吟沉静冰冷的眼光。   这种时候肯定不能说你忘了,这煞神不会信。谢源索性破罐子破摔:“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全部?”谢源揉了揉太阳穴,装醉酒,“事情过去那么久,我记性不好,从头讲起可没这能耐。龙将军说要知道全部,可见不诚心,连自己最想知道什么都不清楚,恕难从命。要问什么先想清楚了,我自然一个个答。”   龙夜吟点点头,道了句有理:“从古津口到黄金城,要走多久。”   谢源在阿昭的地图上见过古津口,就在蚩尤海北面,是销金河的一个河口。大河东西向,在这里收束成了很窄的一线。但是往西,阿昭的地图上一片空白,没有记录。   如果连龙夜吟都不知道,那天下恐怕的确没人去过,或者说去了没回来。   谢源思定,缓缓道:“我走了两旬,不巧遇到郊狼迁徙,那一日疲于应战,不料走得离销金河越来越远。身边没有清洁的水源,我很快就在沙海里脱水,浑身都是燎泡,也不知道是是生是死。后来所幸为人所救,醒来就在黄金城中。”   龙夜吟不置可否:“黄金城里真的到处都是黄金?”   谢源想起了马可波罗形容的东方:“没这么夸张,但的确很多,器具装饰多是纯金。”   “黄金哪里来的?”   “淘沙,还有矿藏。”   “黄金王为什么放你回来?”   “我武功高。”谢源敛目,“我比他们武功都高。”   龙夜吟对着这个自吹自擂还不脸红的家伙,眼皮都没跳一下。他静了很久,似乎要在谢源脸上看出个洞来,谢源索性闭上眼装不胜酒力,实则捏着一把汗。   “那么,你当真脱胎换骨?”他突然问。   “什么?”   “你真的脱胎换骨?”龙夜吟显然很有耐性,连语调都不变地重复了一遍。   谢源想了想:“……啊,大概吧。”   龙夜吟本来是箕坐,这时候突然直起身,伸手抄到他腰后,被谢源使劲全力一把打开。这谢左使皮相再好也是个男人啊,不至于万人骑吧!心头火起,就不知道收敛,抬手就是一老拳。   龙夜吟随手接了,一个反扭将拳头扭在他背后,顺道把整个人抓过来死死压在底下。谢源闷叫,“你想死么!”身后的男人也不响,不动声色地咬除了皮手套塞他嘴里。他直起身,看帐外的陆铭没有发现,随后撩起谢源的下摆往里头摸了进去。   摸了一会儿谢源也感觉到好像这野兵头子是在干正经事。龙夜吟显然没有那种摸下三路的癖好,把他衣服剥到上头,在脊柱那块一寸一寸地摸。   “脱了,碍事。”龙夜吟松手,淡淡道。   既然不是那事,谢源也就不扭捏,把袍子一除,穿了条裤衩随便他摸。夜里冷,谢源冻得都是鸡皮疙瘩,龙夜吟温暖干燥的手指仔细游移过锁骨和肋骨,指着他左肩道,“这里最近受过伤。”   谢源想起那大夫的话,不觉打了个寒噤,一边套衣服一边细细与龙夜吟说了。龙夜吟很显然可能是唯一一个知情人。   野兵头子脸上第一次显出讶异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点点。然后他很平静地抽出一把匕首,一声不响地贴到谢源胸口。   谢源被刀刃冻得一哆嗦:“你作甚!刀放下!”虽然你很有求知欲,但不代表我有足够满足你的牺牲欲!   龙夜吟似是无奈,垂着头想了一会儿,问谢源有没有过过镑。   谢源好不容易理解了这是在问体重,脑海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应该问小鹿,不由得手势一顿。龙夜吟看他扭着扣子突然陷入了沉思,伸手就把人挟了起来。   谢源大怒:“做什么!你又不是镑!”   帐篷小得直不起腰,龙夜吟挟着衣衫不整的人钻出了帐篷,弯腰抄起他的膝弯打横抱起。谢源喝多了酒还双脚离地,作势要呕,野兵头子也不管,抱在手里重重颠了几下,可怜谢源就算要吐也咽下去了。陆铭远远的看见别家汉子抱着自家老婆,简直晴天一个霹雳啊,轻功都快赶上筋斗云了,等冲到近前,龙夜吟似有感知地把人随手往旁边一扔,闲闲一仰避过了陆铭的掌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源被掼得七晕八素,爬都爬不起来,陆铭伤心地大嗥一声,连滚带爬一路膝行到老婆身边,一时找不出哄老婆好还是杀这登徒子的最优解,死机了。   龙夜吟居高临下地报了个数:“跟寻常人差不多。若是按我军中来算,你肯定是最轻的。”   谢源怒极反笑:“你是抱过多少女人才练出这一手!”   “还笑!”陆铭恨不能吐他一脸唾沫,一点“为人妻者当为人所有”的自觉都没有,真是太可耻了!   “你!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四十三、小鹿你真是太没用了     龙夜吟幽幽地看着这一对人马:“你们这几天也看到了。兄弟们吃的是辛苦饭,在蚩尤海里讨生活,很是不易,更何况不少还有家小。”   陆铭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种话,重重哼了一声,“龙骑兵出营一次抽七八成的货物,你当我不知?”   龙夜吟对月长叹,双手拄着刀立定:“我知道谢左使是个爽快人,只是自上回一别,一直无缘再见。”   陆铭赶紧把谢源抱怀里头:“再见要干嘛?”   “还请把欠的银钱早点还上,不要平白坏了千绝宫的名声。”龙夜吟深深盯了一眼谢源,咣当一声收刀入鞘,走了。   谢源想不到原来是债主,揉了揉太阳穴:“你就问盗少要吧。”   龙夜吟半转过头:“盗坛主一定会克扣粮秣。”   “那就问教主大人。”   “……”   陆铭被龙夜吟眼光一扫,忙把谢源闷怀里:“看我做什么?我不管钱。”   “好了好了,都去歇息吧,”谢源打了个喷嚏,裹上衣服,“这次还有命回来就把钱还上。”   龙夜吟挥了挥手,修长挺拔的身恣带着玄甲铿然,没进了戈壁的夜风中了。   “我就说他不是好人!”   “……闷死了,快放开。”   “你以前到底有多少个!”   “……有毛病。”   谢源越是不说,陆铭越是紧张,晚上抱着人死也不肯撒手,拱来拱去没个歇。谢源发了火,抽了他好几下,勒令他从身上爬下去,熊孩子还可怜兮兮地埋在他胸口嗅来嗅去,哈喇子流得黏糊糊湿漉漉的。   谢源冷冰冰道:“臭死了。”   熊孩子的自尊被前所未有地刺激到,一咕噜翻了个身,瑟缩着泪流满面。见谢源不理他,还蹦跶两下,意思是“为夫我不爽”,后来看谢源早跟周公玩儿去了,便睁着眼睛想馊主意,最后阴笑着睡去。   其实也不算什么馊主意,就是不把谢源叫起来罢了。沙漠里夜凉日晒,行路需早。可是谢源呢,蹲在家里日不晒,出门三步有人抬,贪睡是他素来的地主阶级万恶习惯之一,每天早上都是陆铭发大工夫弄醒他——当然这种时候可以用些非常手段,他非常喜欢这差事。   而一般人若是偶尔晚起,会被龙头头踢帐。真是踢帐,第一次踢帘子,第二次直接把帐子踹飞,看你还睡不睡。   陆铭打得就是这主意。   第二天醒来时尚早,枕边人四仰八叉,长发四散,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下颔的弧度又柔弱又纤细,熊孩子看得心尖子都化了,凑到他身边乖乖拱着。不多时,外头响起脚步声,人声,生灶起火忙忙碌碌的影子印在白布上,帘障外的光渐渐生暖。他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突然觉得抱着心上人赖床的确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那什么,君王不早朝是不是。他就一边仄着耳朵,一边伸着食指在谢源身上慢慢游移。   军靴踏在沙上的声音沉闷有力,很好分辨。而且不用临场发挥,小鹿同学就能发挥出“没事就往谢源身上爬”的良好品质,是故龙夜吟一踹开帘子,迎面就是一副日夜颠倒昼夜宣淫的大尺度春宫图。   陆铭表示非常生气,一个饿虎扑食,像是要把雌兽整个笼身底下,露出背脊上的抓痕:“你做什么!”   抓痕可确确实实是谢源留下的,那个凶残,照理说不符合他人前一贯的温文尔雅。但是熊孩子的确有法子把他逼疯。这几天晒得厉害,陆铭一睡下就嚷嚷背痒痒,背痒痒,抓抓,抓抓,谢源刚开始怕把人抓坏了,后来熊孩子没完没了地要,谢源就要发火,狠狠把他挠成个筛子,然后再用绯瑞云伺候一顿屁股,好,老实了。   所以龙夜吟眼前的场景的确非常具有颠覆性。   但是这个捉奸者很明显定力得不得了,眉毛都没挑一下,盯着呲牙咧嘴的小少年,用平淡到没有波澜的声音说:“一刻钟。”然后放下了帘幕,走了。   谢源这时被他压醒了,迷迷糊糊间听说龙头头已经来踢过帐,觉悟很高地起了床。陆铭虽然使出浑身解数都留不住人,但还是瞎逼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帐,龙夜吟骑在马上低下头跟谢源交代些话。陆铭站在一边,总觉得这家伙瞟他的眼神带着讽意。果不其然,说到最后龙夜吟指着他对谢源说:“这么快?”   谢源刚睡醒的时候十分温良恭俭让,迷糊道:“嗯?啊……”   陆铭瞬间石化:不好,中计!   男人嘛,不论多大年纪对这个还是很看重的,陆铭一想到那个一刻钟,立马杀气腾腾地对着龙夜吟不屑的神情,简直要上去拼命了。不在状态的谢源看自家孩子又发神经,拍了后脑勺施施然对着龙夜吟一躬身就把人拖走。   从此传出去的名头泼出去的水,陆铭不但断袖,而且秒射的名声立马暗搓搓传开了。盗曳听说了简直悔得要死,成天就围着谢源问喂左使你幸福么?幸福么?谢源是故一整天都在状态之外。   龙夜吟把他们带到距销金河一天路程的时候,死也不肯再走,任是盗曳软硬兼施,小伙子就是不搭理:“蚩尤海西边没有马贼。你们顺着河走,也不会迷路。再说有谢左使在。”   盗曳眼看就要拿刀砍了,被谢源喝住。他一拱手:“一路辛劳龙将军了。日后有什么麻烦,尽管与盗曳说,我千绝宫必定鼎力相助。若是此次我们得黄金归来,还请龙将军记得来取。”   龙夜吟拨了拨兜鍪,露出一双英挺的剑眉,然后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他一挥手,龙骑军像一阵风似的席卷而去,旗纛在干燥的空气中簌簌作响。   盗曳啐了一口:“到死都还要狠狠敲了一笔,本大爷的好马,都被这家伙折成了骆驼!这条死龙!”   “马可以再买,我们自己走骆驼当然越多越好……”   陆铭嘤嘤阿昭同时站在盗曳身后控诉:“你根本不懂!”   谢源:“……”   一行人离了龙骑军的庇护,明日就要向西折近,在日暮之时按照龙夜吟的指点找到了一处绿洲。更为稀奇的是,绿洲里居然有温泉!几个人看到那烟斜雾横的水潭子,都恨不能跪下了。沙漠里最可贵的就是水,除了饮用,一滴都不敢乱花,几个人都脏得跟叫花一样。你想啊,每天赶路出许多汗,然后在寂静的夜里默默自然风干,板结,第二天再接再厉……每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所以谢源对熊孩子这样还能搂搂抱抱的精神抱着非常的憧憬并不解。   当然还有嘤嘤。   嘤嘤这小孩头发油,在坛子里每天押着她洗澡,姑且算得上一头美发,虽然她不会打理。但是几天不洗那个味道,还都是沙!奔到哪里哪里就人去楼空!嘤嘤发现了自己成了大杀器,就成天瞅空往陆铭、盗曳身上蹭,蹭得两个人哇哇大叫,溃不成军。谢源很小心地不激怒她,也一改口若悬河的说教,好歹避过了生化攻击。他觉得这世上只有小荷做的饭能敌过嘤嘤一礼拜不洗的头发。说起来小荷真是个尤物,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谢源有时候偷摸两把,哇那个凉冰冰软乎乎嫩溜溜的,结果小荷眼泪汪汪地伸出舌头,谢源就石化了:敢情汗流不出来,火气全作了口腔溃疡,整一个烂舌头烂嘴巴,怪不得成天都不见吃几口饭,赶紧差盗曳去寻下火药,顺道搂着小姑娘拍拍,好擦点油。   盗曳舒服地泡在温泉里,两手闲散地张开,露出精壮的麦色胸肌:“唉,其实本大爷那时候也想抱一个的,你怎么拦着我捏?太不够兄弟了!”说着,三角眼不老实地瞟着东面的水湾。温泉呈月牙形,月角上一块顽石,隔出三尺见方的小潭,嘤嘤带着小荷去那边洗了。   谢源也不老实地瞟着那个方向,远远的,听着嘤嘤大嗓门下幸存的那一点悉悉索索的水声:“隔着衣服抱有什么大不了。啧啧,小荷年少洁白,现在,让我们闭上眼,呼吸,你看到,那个娇小的身体浸在清流中,纤纤柔荑掬一捧水,从乳胸上慢慢地泻下,水珠浑圆不破,飞银溅玉,从粉嫩的乳胸绕到挺翘浑圆的……”   “你干嘛不过去?”盗曳、陆铭、阿昭三个人不禁抱胸道。   “诶?我干嘛要过去?!”   三个人邪笑。   “话说,”阿昭别过头看看大水湾子里扑腾的裸男们,“这些走脚商出来一趟大半年,说不准……”   “看就看嘛,”谢源转身趴在岸边,“女孩子那么好看,多看看也不打紧,说不定还有人连带把嘤嘤带得去。”   陆铭盯着他的背流哈喇子:“对,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   阿昭嘿然一笑,在比盗曳罩杯还要大的胸肌前抱臂:“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鹿兄弟真的没关系么?”   陆铭涨红了脸,赶紧把谢源圈紧了:“你们不能看!不能看的!”   谢源被力大无穷的陆神君摇摇晃晃地拖走:“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好!”突然有个小年轻从树林里爬出来,跌跌撞撞的扑到岸边,“不好!有好多狼!有好多狼把那两个姑娘……叼走了!”     四十四、跟我们抢女人   谢源心说你是热晕了吧:“叼走,你去叼叼看。”   “居然真的有人偷看,啧啧。”阿昭咂舌。   “真的!”那小年轻吓得屁滚尿流,“好多狼!很多很多!那两位小姐上了马车穿衣服,结果狼……狼把那两辆马车都拖走了!”   “哎呀!”阿昭吐了吐舌头,“主人!”   四个人心急火燎地跃出水面,手忙脚乱地在一堆脏衣服里随便拣着穿。盗曳骂骂咧咧地扣着阿昭的腰带:“作死!抢本大爷的女人们!——第二个孔为什么松了!”   “它们为什么要抢嘤嘤和小荷?”陆铭单脚跳着,拿盗曳的皮裤往上提。   “你傻呀!我们这都是大老爷们,它们只抢了女人,原因还用问么?!对了,你家主人是个大美人吧,是吧?!”盗曳抢了阿昭拿在手里的外套,套上就走。   阿昭苦着脸,嚷嚷着“果真麻烦啊”抢了小鹿的斗篷,颇粗野地一系:“可是谢左使没有被抢走啊,况且我家主人可是个糟老头。”   谢源捧着多出来的一把衣服裤子怒吼:“你们到底少穿了多少东西!你们到底在误会些什么!”   几个人匆匆赶到那小牙潭子,果然一溜的狼爪加车辙,盗曳和陆铭飞也似地追了出去,阿昭却在原地蹲了下来。只见他捻了把沙凑到鼻前挫了挫:“不是郊狼,是驰狼。”   “什么?”   “驰狼不会来戈壁。”阿昭拍拍手,安慰似地对着谢源阳光一笑,“是人搞鬼。人做的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是人我才更担心,不瞒你说,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我以为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想想应该冲着我家小孩。”谢源想起上次去堪离的事,那之后嘤嘤消失了两天一夜。   那两天一夜她在哪里?   嘤嘤到底是什么人?   “对了,驰狼是什么东西?”   阿昭唉呀呀,闭上眼摇摇头:“谢左使可真是太糟糕了,没有听说过朔北驰狼团么?”   谢源闭嘴,阿昭也不再多说,只懒洋洋道,“这次可麻烦死了,从驰狼团嘴里抢人呐。”   不一会儿,陆铭和盗曳就回来了,一脸的汗渍:“太快了,追不上。”   谢源急了:“那怎么办!放眼都是黄沙,我们谁也不认识路,她们俩这么一走,找不回来了怎么办!”   “你别急啊,”陆铭抹了把汗,叉着腰往回看看,“你急有什么用。他放了疾风出去跟着,一定找得到。”   盗曳问“疾风是什么东西”,顾不上听小孩发神经,把整理整齐的马帮大佬招进林子里开大会,让他们都先去古津口的枫山大营找龙夜吟。有些老大哥不乐意了,盗曳冷冷地扫了一圈:“我们今天丢了女人,黄金城这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走。你们不想走,莫不是想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去找驰狼团搏命?等得了的等,等不了的,滚去朔北做秋马生意。”说罢也不理人,回来顾自跟谢源他们商量。   谢源心烦得一塌糊涂:“我们这就四个人,追上了也不一定抢不出来,最好跟龙夜吟借龙骑兵。”   “嘿那软蛋子碰到驰狼也就会跳跳马术舞,然后做人家的吃食!”盗曳嘀咕,但还是差了个可信的人带口信。   一行人勉强在绿洲里生了堆火,谢源睡不着,索性守夜,陆铭自然陪着。少年看他一脸焦躁,只耐性哄着他去歇歇:“疾风什么时候回来我叫你。狼跟人不一样,昼伏夜出,现在它们赶路我们歇息,等天明它们睡了,我们再追。”   谢源挑着根树枝,盯着眼前哔哔啵啵的火苗:“我问你,你和嘤嘤过招,看不看得出她的师门?”   陆铭摇摇头,“她乱打。”   “胡扯八道!看不出就看不出!”谢源气头上,狠狠瞪了他一眼,“驰狼又是什么?”   “朔北驰狼团?”陆铭抬头望望天,“不会吧?那个是小时候我师父诈唬我们的。说是在朔北极寒冷的地方,有个部落豢养驰狼作坐骑……”   “骑狼?”谢源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不可能。”陆铭认真地摇摇头,“传说他们后来打了败仗,整个部落都被灭了,慢慢的训狼术就失传了。阿昭大概弄错了吧,他又不是狗,鼻子能有这么灵?我们上次见到的狼也就寻常大小,就算是嘤嘤坐上去,说不准也能把狼压塌。而且驰狼团一定是有人骑乘着,被称为‘狼骑’,这两次我们都没有看到人,就算是驱狼的,也一个都没有。”   谢源啧啧。他倒不觉得是什么狼很重要,就是知己知彼的问题。可要真是驰狼他可得掂量着点,那已经不是畜生不畜生、阴谋不阴谋的东西了,那是直接跟一支蛮族正规军杠上,陆铭说不是最好。   待天明,疾风果然飞了回来,一行人抽着骆驼在沙海里不停歇地跑了一夜,总算在风里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骚味。   “你低点儿祖宗!驰狼很灵的!”盗曳狠狠把谢源的脑袋压下去,盯着沙丘底下的营地。营地中央是一架马车,通体玄色,比夜色更黑,正是阿昭主人的车架。   今夜天色晦暗,风也疾劲,谢源被捂着嘴狠狠打了个喷嚏,震得脑袋里咣当咣当响。他本来精神就不好,这下子有点撑不住,经不住从沙丘上滑下来,钻进了帐篷。沙漠里一入夜就是北风那个吹,他的真气又是时灵时不灵,最方便的办法还是钻被窝。阿昭这家伙懒得骨髓都要流出来了,这时候说了句梦话,翻身继续睡觉。   不一会儿盗曳也从上头溜了下来。陆铭认命地撩开幕帘,在骆驼的褡裢里翻白布扩建营地。盗曳把阿昭踹起来,大个子揉揉眼睛,去外头帮忙抻帐篷。   四个大男人窝帐篷里,也不敢点灯,更不敢撩开帘子,一片漆黑,真算得上促膝长谈:“……真是驰狼团没错。”   盗曳的声音压得很低,谢源一时间都对不上人,“他们的营地都看到了吧?很标准的蛮族式样,用来行军打仗的,外头的浅壑埋火线,火线里头围着鹿角,估计应该撒了不少铁蒺藜。好在人不多,数了数火灶,算下来大概二三十个,虽然穿着皮甲,但是那辫子一看就是蛮族打扮。”   “就是狼有点多。”陆铭接话茬,捅了捅身旁的阿昭,“驰狼还是郊狼我分不清,阿昭你数过没有?”   “你捅错人了。”谢源闷哼。   “没有看到驰狼。驰狼很大,个头不是你可以想的,而且既然是用来骑乘的,就应该有辔头——这些狼都俯卧在他们的营寨外头,看来是散养。但是我明明闻到驰狼的味道。”   “估计是在里头等着。”谢源按了按额角,他现在太阳穴突突地跳,昨晚上没睡,今天又赶了一天的路。“我们现在怎么办?只要能闯进他们的营地,一个帐篷翻一个帐篷翻也得把人翻出来啊。”   “狼很刁的,还没走近就会被发现了,唉,真是麻烦死了,嗷……”阿昭打了个哈欠,陆铭黑咕隆咚地一甩手,打他个措手不及,“狼既然这么机灵,不如我们出个人把它们全调开。”   帐篷里呼吸一滞,一片寂静。   谢源想起营帐外头的所见:天黑,狼的眼却阴森森得泛着绿光,像是一簇簇的尸火。每一头狼,都像看家狗似地端坐着,定定望着营寨的四面八方,一动不动,看上去像被操纵的木偶。   也难怪没人肯接这个烫手山芋,这场面……实在是令人发毛。   不知过了多久,盗曳呸了一声,“里面有人会驱狼,一呼哨全呼啦赶回来了,跟硬闯没差。”说着一掀帘幕走到外头。陆铭一咕噜爬起来,谢源劈手抓了他的手腕,“真硬闯?”   “先去看看他们睡了没有。”   谢源被冷风一吹,放下了帘障,一时间帐篷里头只有阿昭平顺的呼吸声,已经呼呼睡着了。谢源叹了口气,正想眯一会儿,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嚎叫,“嗷嗷嗷嗷嗷嗷……”   风呼啦吹起了帘幕,谢源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上倾的滚滚黄沙。他看不到,但可以听到对面沸腾前的不平静。随着那一声长长的嚎叫,那蛮族的人营地里嚎叫声传呼东西相闻,狼群呲牙刨地,蛮人起坐铡刀。   谢源六神无主,想去外头叫盗曳和陆铭,突然被阿昭从背后扑倒。年轻人一脚踹翻了扎得颤颤巍巍的帐篷,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沙子外头,“看东面!”   谢源仄头,只见翻滚的沙雾中,狼群低伏着肩,像是一枚疾箭冲向两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一时又急又好笑,咽着声音骂道:“才说要总攻,结果一出门就做饵,这是搞什么!”   话音刚落就被人提溜了起来,阿昭拍拍身上的灰,懒洋洋地一笑:“谢左使,轮到我们上了?”说着,回身抽出自己的朴刀,刀背上的金豹豸映上森严的光。   谢源从帐篷的角落里翻出跃跃欲试的绯瑞云,心说听天由命吧。   四十五、原来你是个扮猪的老虎啊   “快点!快点!”嘤嘤难得显出焦急的神色,拼命背过身显出锁链的匙孔。背后的小荷被她越催越抖,小脸上都是黄蜡汗,最后索性把簪子一丢,缩到一边抽抽搭搭哭起来。   嘤嘤没想过还能这么着,一蹦一跳挪到她身边:“哭什么!不许哭!解开我就能一起逃出去了!”   小荷不停地摇头,发出短促的叫声,就缩那儿不肯把头抬起来。嘤嘤看着她那个软弱绝望的样子,对这个姑娘的厌恶程度简直冲上云端——见过没用的,没见过这么没用的!头上插这么多簪子居然连把锁都不会开,简直比谢源那个懒散小倌还没用,魔教怎么尽是这种人,姬叔夜还想混江湖?!   嘤嘤看她那个背着人缩成一团的小模样就来气,管她奶奶的,一屁股坐下,气鼓鼓看着外头的天。   这里是朔北人的营地。她们刚上马车,车轱辘就辚辚响起来,把正在七手八脚系衣带的两人颠得东倒西歪,在里头像骰子似地不停打滚,爬都爬不起来。本来她以为是骆驼抽风,想窜出去勒辔头,结果这死女人硬要扯着自己穿小衣,穿矜裤,等回过神已经来不及。骆驼早就成了一坨沾着沙的血肉,几匹身材大得跟小马驹子似的巨狼咬着车辕,在前头拉车,绿洲被甩得看都看不见。   嘤嘤当即把匕首绑在小腿上,一边扎头发一边眼观八方,想办法怎么逃回去。结果这死不要脸的生怕自己丢下她,扑上来揽了自己的腰就往里头拖,嘤嘤差点没跟她在车里打起来。   她刚被拽进车里,外头就响起食肉的呼噜声,这种声音嘤嘤再熟悉不过了。风吹起幕帘,带着血腥与骚味,前头那匹巨大的灰狼似有神知地撕下一大块骆驼肉衔在口里,半仄过脸冷冷对上她的眼。   左眼被劈瞎了,瞽目。   嘤嘤呸了一口躲回去,和小荷一起在马车里颠屁股玩儿。   她猜到来的人是谁了,如果是这样,现在想跑也没有用,何况身边还有个拖油瓶。想到这里就不由得瞪了眼那缩在一边的小荷,混账,恨不能把头埋脖子里头,胆子到底是有多小。   到了营地之后,那老混账似乎不打算再走了,跟一个朔北人稀里哗啦说些听不懂的鸟语,把她锁了起来,关在一个个黑漆漆的坑底下。而姬叔夜那个不争气的妹妹早就吓晕过去,朔北人连绑她都懒得绑,倒是有几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小衣下雪白的胸膛,被嘤嘤呲牙咧嘴地给吓了回去。   不知道是什么规矩,朔北人的帐篷底下都挖空了半人高,棚顶非常低,只留了几乎一线的孔洞,是故里头非常黑,非常压抑,但是却比陆铭搭的破帐篷宽广,至少伸得开手脚。里头有一股带着太阳气息的浓重皮革味,是顶新的白羊皮。   嘤嘤闭上眼,全神贯注地动用着五感。有湿润水汽的味道凝在鼻端,她们一直在朝北走,那么这个营地的不远处,就是销金河。   若是过了河,那可真踏进了朔北人的地盘,谢源可能带不回她了——所以说这老混账究竟要做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还没过几天逍遥日子,还没闯出江湖一片天,可不想这么早就被捉回去啊!   好不容易把那个娇小姐弄醒,娇小姐却什么用场派不上,倒是眼泪能灌满一条销金河:“喂,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些男人时不时撩开帐篷对你猥琐笑么?!朔北人知不知道?!蛮子啊!打呼噜像打雷剥皮做椅子面四十八号军靴脱下来能把方圆百里的蚊子都熏晕的蛮子!你想跟这种男人睡么?!你想想谢源啊!想想谢断袖!中原连断袖这种次品都温文儒雅你嫁谁不好要在这里失身!”   小荷听到蛮子两个字,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上下只有泪珠儿被夜色照亮。嘤嘤见机,在地上蠕动起来,“那快,快把我解开!”   话音刚落,帘子刷地一声撩高,背着风都能感到一阵酒气扑鼻。嘤嘤多机灵,本能地就地一滚,只见一个黑熊精似的大汉以不属于他的灵巧,饿虎扑食般笼住了姬书荷。   嘤嘤傻了,帘子被卷到了帐篷顶上,飘进来一点稀薄的星光,使得她看到那个彪形大汉一下子撕碎了她单薄的矜衣。她看到光洁可爱的胴体在散发着酒臭的野兽下挣扎,但是她的力气那样小,以至于怎么样都无法脱开那沉重的桎梏。她呆呆地转过头看着嘤嘤,那种很无害,很木,又很空的眼神,好像那颗埋在她胸口的头颅,风里卷来的熙攘笑声,或者她,都是那么远的东西,远得不能在琉璃一样的眼睛里留下倒影。   嘤嘤突然有点害怕了。她还没有害怕过什么东西,因为她从小就够强。如果够强的话,总会把麻烦甩掉的,大的小的,远的近的。但是在她挡住的眼睛、捂住的耳朵之外,这世上,有很多人过着一种简单容易以至于悲哀到无法挣扎的生活。   “放开她!”嘤嘤狠狠踹了过去,惹怒了那个急色的酒汉。他哇啦哇啦骂将着直起身,四下瞅瞅,随手抄起一条木棍高高举起。   嘤嘤的瞳孔猛得一缩,却随即听到“啊——”的一声暴吼,居然是小荷扑上去,紧紧咬住了酒汉胸口贲张的肌肉!   那人的叫唤引起了值夜人的警觉,沉重的铁靴声响起,门口挤了好几张脸。见自己人居然被女人咬掉了一块肉,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心地替他掩上幕帘。那汉子双目赤红,丢下木棍重新扑到小荷身上,狠狠抽了她一耳光,然后报复似地用力掐着她的大腿,让怀里的娇小身躯变得火热。嘤嘤看得都傻了,却见小荷突然闭了眼,手里寒光一现!   一呼吸间嚣狂的野兽“砰”得一声倒下,沉重的躯体引起的震动让门帘一晃一晃。   嘤嘤瞪大眼睛,正对上小荷渐渐回神的目光。小荷委屈地看着她,眼泪跟串珠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都快岔气了,偏偏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边抹眼睛,一边慢吞吞继续缩回墙角去躲着。   “你……”嘤嘤笨手笨脚地蠕动过去,挪过尸体的时候,偷看了一眼那至死都还一脸猥琐的男人。天灵三穴插着三根金簪,狠,准,稳,好快的手笔!怪不得满头扎针呢,原来是个毒美人!   “你……喂……喂你够了,还哭个没玩啊,人都被你弄死了!”   小荷拢着破烂衣服瑟瑟发抖,连向来盘得美美的头发都散了几绺。   “喂!这里死了人,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到时候你一定会被拖出去轮着来,针再多都扎不过来啊小……小什么来着?喂!你快看看他有没有带着钥匙,快把我放开!”   小荷还是自顾自哭。   等嘤嘤简直要绝望的时候,小荷终于哭够了,借着一点堂前光在男人身上摸索钥匙。她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又被咬得撅了起来,看上去可怜巴巴,对着渐冷的尸体直打哆嗦。要不是嘤嘤亲眼看着,她保准不相信小荷那窝囊样刚杀了个彪形大汉。   问题是她几近全裸,嘤嘤看着她那明晃晃跟水滴一样的乳胸跳脱得跟俩兔子似的,就满脸通红:“你哪儿找来这么俩水袋挂着呀?不累么?”   -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话。你说的每句话都讨人厌。   “原来你会武功?哼,扮猪吃老虎。”   -我又没有说过不会。   “说起来……这点你还真像是阿源他亲戚。”   -他是我嫂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姬书荷从男人皮带上解下钥匙,把嘤嘤的手解开,没多少功夫,嘤嘤就把脚铐也解了:“喂……那什么,我可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要和我聊天,就得学会说话,知道么?你这样总是麻烦别人可不好。”   嘤嘤说着,得意洋洋地握了握手腕,却突然看到小荷脸一僵。她下意识一俯身,贴脑袋轮过一把巨斧,带起催迫的旋风!   “怎么了,外头这么吵。”   灰发的男人端着油烛走出了帐篷,眼前的营地忙而不乱,朔北武士都飞快地系着袍腰,穿行着走到既定的位置,其中一个用不很流利的汉话答道:“有人闯营!”   男人扫视一圈,突然看到十步之外的帐篷里飞出来一个男人,然后是三根针。落地的一瞬间,三根针亦是没入男人的颈上,于是所有惊恐的惶急的喊叫都无声无息地“噗”一声,落在帐篷的阴影里。   周围明火执仗的人群都将注意力放在营前,没注意到那个蓬头散发的小孩牵着个近乎浑身赤裸的姑娘已经跑了出来。   男人瞽目一眯,声如洪钟:“拦住她!”   他一吼,营帐的某个角落传来“嗷嗷嗷嗷嗷嗷……”的嗥叫,盖过了一众人等。嘤嘤原本像是炸了毛的猫,这时却像是找到小猫的母猫,扯着姬书荷飞一样地踩着帐篷飞到营地东面,“雪姬!是雪姬!”   四十六、腹背受敌你居然还不知道   只见营地的角落里,一头通体雪白的小狼人立起来,扑腾着两只肉呼呼的爪子,随着嘤嘤的走近发出“呜呜”的啜泣声。它的毛色没有一星杂质,柔顺得像是绿洲上的湖泊。连小荷也难得不为了哭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即就被嘤嘤抛在了雪姬背上。   小荷这才发现,这头狼也不像看上去得那么小。   嘤嘤不知从哪里拣了把匕首,用力砍断了雪姬的系绳,雪姬的呜咽带上了点儿喜极而泣的感觉,绕着她直蹭。嘤嘤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上去:“雪姬!谁挡咬死谁!我们走!”   小荷揪了揪她的衣角,伸手指指那辆静默的马车,那是阿昭主人的车架,算得上自己人。嘤嘤“唉”了一声,勒着雪姬冲过去,张弓一箭洞开了车门——雪姬的鞍边挂了一把小小的黄金弓,箭囊里裹着十二支形状古怪的箭。嘤嘤力气大,箭风去得霸道,车门被射得反弹到车厢里,“啪”地一声响。   夜风忽地紧了。   “我说……要救么?”在越来越近的人声里,嘤嘤黑着脸望着车里头。   小荷从她背后探出脑袋望了一眼,坚定地摇摇头。   两个小姑娘难得默契地相对一望,勒了雪姬扭头就走。   在没有人注意的马车里,一只小瓷瓶被车门撞得咕噜噜转起来,然后清脆地倾倒在车厢里。   蛮人善射,箭雨如蝗,阿昭随手抓了块盾牌树在前头,尚有余裕和背后的谢源搭话:“我说……谢左使,你看到一头雪白的狼冲出北面了么?”   “这时候还分神!”谢源干脆地挽了个鞭花,“啪”得一声响,没有吓到对手倒吓到了阿昭,“我错了我错了不要骂我了……”   “冲进去再说!”   “唉,”阿昭叹了口气把盾牌斜斜扔飞,直撞到两个射手的肚子上,“真是麻烦死了……”   姬书荷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像极了夜奔,却没有什么负罪感。其实一个好姑娘只可以露出三寸鞋尖,但是现在她甚至;连鞋子都蹬掉了。   但这真是太爽了!   其实小姑娘从小就被告知,作为一个女孩子一定要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做什么事情都要优雅,雍容,这是符合规矩的。   但现在耳畔的风、底下起伏的温暖皮毛,还有沙漠的夜里无处不在的露水都在告诉她,她有了一个不一样的经历,所谓的规矩被这头叫做雪姬的小狼和一个野丫头碾得体无完肤。   她平生第一次被粗犷强烈地诱惑着。就像谢源,就像哥哥,就像四叔,他们挽着缰可以天涯独马,任风灌着袍袖,在风里雨里紧握着刀,头顶夜空。这一直是她对所有男人的印象,远远的像一幅画,一副很寂寞很孤独又很辽阔的画。她第一次觉得那样似乎很好,夜凉如水,映着漫天星子倾在心上,所有的忧烦都已远遁,天下之大我独一人。那是一种从来不属于女人的况味,一种在无境荒原上踽踽独行的肆意。或许她应该想想,除了绣花,她也可以干点什么。   当然,也除了拿绣花针捅人。   嘤嘤才不管她的小伙伴神思已远,猛地收手拉缰,那小狼忠心地刨着地,爪子抵着沙子做足劲道,差点没把她们摔下去。雪姬哈拉着舌头扭想舔一舔它的小主人,嘤嘤却回身一抓,握着小荷的腰把她凌空扔了出去:“接着!”   姬书荷所有美好的幻想都摔进硬邦邦的甲胄里粉碎了。她头晕眼花地想,果真还是坐在家里绣花好。   龙夜吟带着龙骑军沉默地立在销金河的岸边。销金河在这里转了个大弯,静静得像倾翻了的羊奶酒。   “是阿源他们叫你来得吧?你来得太晚了!”嘤嘤揪着雪姬的耳朵,跟小狼一样呲牙咧嘴,“阿源他们已经进了营地,我得去救他!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我的朋友?”   旁边的年轻军官一瞬间腾得红了脸,龙夜吟看了一眼怀里的姬书荷,没什么所谓地解下披风:“她没穿衣服。”   “啪!”小荷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后扯了披风牢牢裹上,学着嘤嘤的样子呲牙咧嘴,嘴里发出狺狺的声音。   龙夜吟淡淡地看了眼凶巴巴的小姑娘,把马刀顶出一寸:“有些地方不是女人可以逞强的,眼泪也好,身体也好,不要太放肆。”   “喂,我们可不是你的人!”嘤嘤骑着小狼踏上一步。   “在蚩尤海里冒犯龙骑军,枭首。”   “喂你……”   话还未落,青光一闪,低低的呜咽一下子静止了,青丝徐徐落在马下,被刨蹄子的战马踩进沙里。   龙夜吟随手把呆滞的小荷一抛,小荷在半空中一翻身,落在年轻军官牵来的马上。她及腰的长发被削断了三寸,吓得忘记了哭。   “走吧,去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   嘤嘤骑着小狼跟在他的马后,雪姬只比马肚子高一点儿,而且他的透骨马一点儿也不怕这头嘴上还沾着贪吃痕迹的小狼。嘤嘤揪了揪雪姬让它跟上龙夜吟的脚步,仰着头看着他冷峻的下巴颏:“你怎么又不砍她的头了?”   “你想我砍她的头?”   “哼,大人都喜欢你出尔反尔。”   龙夜吟顾自看着前方,不做声。嘤嘤觉得他很无趣,又催促不动,便顾自抽着雪姬跑到了前面。她跑出好远,还能听到小荷尽情的哭声。在姬书荷第一次发现男人的肆意并且努力学习着维护自己的尊严时,就被个铁板一块的男人给吓了回来,还两次。   嘤嘤老远就看到窜来窜去的谢源和阿昭,他们可真是威风,老在帐篷顶上跑,愣是不肯下去,避箭的姿势也很潇洒,只是身上扎得不太好看罢了。她大喝一声,却突然发现东面沙雾腾腾,被咬得衣衫褴褛的陆铭和盗曳在她开口之前,就连滚带爬躲进了营地。那群狼像是说好似的猛地一转向,冲向他们来了。   五百步。   三百步。   一百步。   雪姬咕噜着流着涎水。闻到血气它兴奋得很,对着天空又叫又咬,嘤嘤都快勒不住它了。她奇怪龙夜吟居然一声令下都没有,战马都有些急躁,但骑枪如林,顾自岿然不动,像一座静默的钢铁丛林。   “龙头头你行不行啊?!它们冲过来了呀!”   龙夜吟接过了绘着倒悬玄龙的大旗,钢制枪锋猛地下扎,然后面对着冲刺的狼群居然一跃跳下了马。   嘤嘤有点糊涂了:“你……”   “好久不见。”   龙夜吟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但在静默的夜空里传出老远。背后的龙骑军也跟着他干脆地下了马,但是没有人抽刀。狼群像是没有看到这一支游军,在几十步开外匆匆擦过,露出狼群背后的蛮族汉子。为首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高大的朔北马,头发扎成了很多很多小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兽牙项链。雪姬和嘤嘤同时闻到一股充满凶蛮的血腥味道,那是驰狼的味道!   片刻间狼群像风一样卷着去了,蛮族骑手径自到龙骑军阵前下马。那个年轻头领走上前跟龙夜吟一击掌,“营地里不对劲,起了怪雾。”   龙夜吟淡淡地应了一声。   然后两人在嘤嘤诧异的眼光中同时转过头来,阴恻恻地盯着两个小姑娘。   “人这是都走光了?搞什么名堂?”谢源蹲在房顶上警惕地环顾四周,“该死……哪里是出口?!”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乳汁一样浓厚地铺天盖地而来,阿昭拔出腰上的一支箭,闷哼了一声,谢源随手把回生扔了过去。   两个人跳下营帐。谢源随手执起一支松明照向四面,明明灯火煌煌,却看不出五步远。阿昭低声道了句不好,恐怕是入了布好的阵中。   “真有这种东西?”绯瑞云在脚边蜿蜒如蛇,谢源冷哼一声,“长见识了。”   “谢左使,来的是什么人,你真不知道么?”   “原先以为是冲着我家小孩来的,现在看来,大概没那么简单了。”谢源忧心地摇摇头,擎着火把撩起帘幕查看。几十号人的营地,驻地能有多大,但裹在雾里至多也只能看到两三个尖白的小角,走近了帘幕中竟似无穷无尽。他们既没有碰到陆铭和盗曳,也没有找到两个姑娘,蛮族人显然都已经弃营而去。   不多时谢源便放弃了,闻着空气里湿重的怪味皱眉:“你确定陆铭和盗曳都进来了?”   “一定在里头,我亲眼看到的。蛮人和狼看来都撤走了,花那么大工夫布阵没理由把他们剩在外面。唉,这次可完蛋了,就指着龙哥能早点过来……”   “不要说丧气话。”谢源淡淡地呵斥。他对术数一直抱着非常仰视的心态,在他看来,中国古代术数和近现代科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认知系统,但也仅此而已,让他去破阵简直跟痴人说梦一样。但谢源也没有办法把希望托付在一个并不相熟的人身上。但看龙夜吟冷冰冰捉摸不透的样子,不见得有多靠谱。谢源侧头看阿昭嘴唇青白,看来伤势不容乐观,索性叫他席地休息。“稍安勿躁。我们俩没可能有什么共同的仇敌,花这么大阵仗不至于就单单为了困死我们。术法不会长久,我们只管等着,看他有什么欲求,到时候再走一步看一步。”   四十七、窝里反目兄弟拔刀   阿昭应声,谢源多少也有点疲乏,靠着他坐下。松明昏暗的光把雾霭染成点点姜黄,更深的黑夜却像一匹涌动的裹尸布,呼啸着裹绕在两人的头顶、身边。   无声无息,连松明的哔啵声都不曾有,时间恍如被雾气溶解了。   沉重的静谧一直没有被打破,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睡意汹汹而来。谢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他很想清醒,但是眼前走马观花地看到许多人和事,每一个场景都像露水一样莹亮发光。   渐渐的他失却了他的眼睛,被一股怪力整个地扔进到回忆之中,与那些场景合二为一。他好奇地摆弄着自己的身体,在那些无穷无尽的放大了的片段中穿行,起先背着手看得津津有味,但越走,就越觉得急躁莫名——他能觉察到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近在眼前的,紧迫的。他开始在回忆的牢笼中奔跑,但没有出口……   眼瞳紧缩,谢源粗喘着睁眼。   绯瑞云松了口大气,摆头晃尾,噗一声瘫倒在他胸口。   眼前还是汤粥一般浓厚的白雾,但里头有什么在诡异地涌动,将沸未沸。   沙沙。   脚步声。   谢源几乎想都没有想就一个挺身,提纵到一丈之外,原本自己坐的地方噗插入一柄朴刀!   谢源瞳孔紧缩:“你醒醒!”   阿昭捂着腰间的伤,只看得见鼻翼扇动,却看不清神色。他把那柄嵌着金豹豸的朴刀提起来,动作迟钝,恍如行尸:“哥哥……不要走……留下来……”   他抬头,露出大恸的神色。   谢源一惊,发现那双时常带笑的眼竟如瞽目,缩成瞳仁中央细细的一点。   就这么一眼的工夫,阿昭提刀猛冲,跟方才的迟钝完全两码样子。谢源措手不及,匆忙横过绯瑞云,只听刀鞭相撞,胸口登时如蒙大钟,喉头腥甜。   阿昭是几个人当中身形最魁梧的,力气简直像牛一样大,他一手握刀尚且不论,此时,另一手缓缓压上刀背上的金豹豸,谢源登时手打颤。若说刚才那一刀是劈山劲力,现下那就有点用沉势凌迟的意思,谢源被夹在帐篷与他之间动弹不得。阿昭面上带血,瞳仁又古怪,与他面面相觑,说不怕那是假的。他边使力,还边要探过头来,在寸芒之间对谢源哑声喊道:“哥哥……”   谢源一抬头,竟看到生生两行血泪!   心下一沉。他被阿昭炙热的呼吸灼得头皮发炸,手势渐麻,眼看绯瑞云已经被折成一个尖锐的角度,急忙闪身从他的腋下溜过,提气飘上帐篷。   “哥哥……”阿昭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寻不到他,遂像僵尸一般笨拙地四处游走,“不要走……哥哥……我错了……”   谢源见他除了神志不清没有别的异状,大概是被术数制住了,索性自顾自飘远。“谢左使”善使鞭,可见用的是巧劲,他却连个巧字都占不到,和一个半点理智也无的大力傀儡如何作拼?   没看出来阿昭这小子平日里人畜无害的模样,工夫竟然如此了得,还有他哥哥,什么事儿要哭出血来这是……   谢源从怀里掏出风干的牛肉,味同嚼蜡地补了些力气,徐缓地在帐篷顶上走。   “我知道你在这里,”他大声说,警惕地四下张望,“到了这份上,也无需装神弄鬼!我的朋友都在你手上,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前来与我说,我还能不给?莫非你在你自己的阵中,还畏惧我一个孤军?!”   他的声音清亮,在雾气里层层叠叠地传来回声,没人应声。   却不想他只顾着找人,脚下不留神一径滑溜了下去。他毕竟不怎么灵巧,也不晓得在半空中使力,眼看要摔个狗吃屎,匆忙闭眼,谁知底下来了个温热的肉垫。他吓得张皇失措,赶紧爬起来,底下的肉垫却嗯哼一声,居然是陆铭的声音!   谢源大喜过望,拉过熊孩子的手把他拖起来,“小鹿!你怎么样?有受伤么?”谢源本来成天看着他碍眼,现下简直亲死了,绯瑞云疯狂地缠他的腿,还被他踢到了一旁。   谢源一边弯腰拍着陆铭衣服上的灰,一边嘴里埋怨,“你们怎么回事?我和阿昭简直要被弄死了!他现在还发神经……”谁想陆铭握住双睛狠狠从他背上刺下去!   陆铭使剑时真气太烈,一动手,剑锋还在一尺之外,剑气已然划破了谢源的衣衫。谢源察觉到惊变,飞快地一俯身从旁一滚,却快不过陆铭的剑。他眼睁睁看着寒光一闪,噗一声扎入腿上,痛觉尖啸着冲上脑顶,银光瞬刹被飙出的那一蓬血染红。   陆铭还不够,就势跪下,既慢又狠地把锋刃继续往下压,正对着谢源的脸上有狂热的怨毒。谢源根本没有办法呼吸,时间停滞了,心跳停滞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消失了,浑身上下只有那一道伤口在疯狂地叫嚣,他也只能跟着嘶哑地惨叫,可是陆铭丝毫听不到。谢源清楚地感觉到大腿另一侧的皮肉被刃尖突出,切割,撕开,而被伤口燠热的刃身不紧不慢地摩擦着看不见的肌理,辛辣如同被千万蚁嗜。这一切过得很慢很慢,如同一场望不到头的酷刑。他喊得嗓子都哑声,嘴唇都干裂,才盼到双睛的剑柄狠狠磕在血肉上。   他终于陷入死亡一般的轻松中,一条腿竟是生生被陆铭钉穿!   恍惚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听到他抄起另一把“双睛”。但是沉重的眼皮还没有睁开,那把曾经保护过他的剑已经怨毒地贴上了他的脖颈:“金克颐,拿命来吧……”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人影,侧着肩膀狠狠将陆铭击倒在地,两个人的冲力在沙上掼出一道深壑。   “你要对哥哥做什么?!”阿昭低吼,挥出铁拳狠狠砸在陆铭的脸上。   谢源强压下晕眩感,脑海中那根弦被重新绷紧了。他眼前一片的黑,却能听到他俩扭来滚去打作一团。如果他们两个转移了注意力,他恐怕就得死在这里。   勉强直起身来,颤颤巍巍去摸双睛的剑柄。即使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他自己一个人,稍稍动身就是把伤口重新递给刀刃,边缘针扎一样得疼,万箭穿心不过如此。神经把冰冷锐利的疼痛清晰地传输到混沌的脑海,几次三番都让觉得不如晕死过去算,最后还是一咬牙,低吼了一声把剑抽了出来。   不亚于被刺入。   咣当。   谢源不自禁地后仰,几滴眼泪飞溅在沙砾中。   他捂着腿,像被割掉尾鳍的鱼,只剩下徒劳的呼吸。血,到处都是血,春汛一般从伤口汩汩而出,被底下的沙渴饮成枯竭的血印。   迷糊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凭着记忆点了几处穴位,随后便放松了僵硬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打斗声忽远忽近,一个怨毒,一个哀怨:“金克颐,我今天就拿你的人头祭父……”   “你要杀我哥哥么!你要杀我哥哥么!你这、你这畜生……”   “贼头!”   “哥哥?你是哥哥!是哥哥么……啊你不要骂我……”   谢源的耳朵警觉地一动,不好,认亲了,手指随即动了动,摸索着握住了双睛。他试着坐起来。绯瑞云乖巧地在后头帮衬,还好心地缠上他的腿,谢源感觉像是有什么温软的小动物在舔舐他的伤口。   也只有当这种时候,他才会想起自己有内力。他循着旧例游走一周天,感觉到全身僵硬冰冷的肌肉慢慢放松的快适,又将内力引导向伤口附近的脉络,不多时便基本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试着拄着剑站起来,走了几步,发觉不幸之大幸,陆铭下刀没有伤到骨头。伤口现在很麻很冷,但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   谢源笨拙地攀上了帐篷顶,淋着被雾气绞碎的星光,像檐兽一般沉静。他被疼痛扭曲的脸渐渐恢复了沉静,只是覆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也不知道是冷湿的雾气还是汗水。   他抹了把脸。杀父之仇一直是陆铭的心中执念,阿昭的过去他不了解,但是以此类推的话,他最放不下的事情大概与他哥哥有关。这个阵不单困住了他们,还能让他们坠入梦靥之中,将心中最执念的回忆重演,最深刻的希望实现。   幻术。   幻术有什么可解?谢源头疼,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懂。绯瑞云感觉到他的坏心情,善解人意地磨蹭着他的脸。他阖了会眼,再睁开的时候突然发现雾气里淡出一个人的轮廓,身形瘦高,单手按着腰间的弧刀。他的脚步声非常沉稳,即使是杀将中的陆铭和阿昭也感觉到了煞气,不由得收手,笨拙又机械地望向那人。   “去死。”   盗曳慢慢走出来,再没有嬉笑怒骂,只铁青着一张脸,神情阴森可怖:“统统都去死。”   谢源一捂脸:又来!不敢怠慢地绷紧了身体。他很明白盗曳和陆铭有着质的不一样。也许陆铭武功更高,招式更强,但有一样东西,他死也超不过盗曳。   经验。   杀人的经验。   四十八、你们找个这样的圣女大丈夫   那种对对手力量近乎直觉的把握,对每一招每一式的预知,只有真正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才能用无数次流血换来。盗曳不是陆铭,他不是在青暮山上打坐练功心外无物就可以了。他也许没有练过气派的内功,招式也不多,但是盗曳曾经每天每天,踩着对手的头颅去换一顿饱饭。这样的人真狠起来,你的天才又有什么用?你握刀的姿势,你眼神的朝向,你轻微的抽搐,你的呼吸,甚至脉搏……你逃不出他的眼。   阿昭和陆铭可以不分上下,但是盗曳的牙刀出鞘,必然会有人横着出去!   他一纵身,尽可能轻地落在盗曳身后,绯瑞云悄无声息地缠住刀鞘。   盗曳根本回头,而是突然反手一击,将刀鞘重重推向身后。谢源急忙闪身,腿上拖累了他的速度,有弧度的刀鞘擦着腰线滚过,他整个人都跟着旋了起来。还没站稳,胫骨处突然爆痛,盗曳长腿一扫把他绊倒在地。   谢源冷汗大作:“盗……”   冷硬的马靴一脚踩在他的咽喉上,毫不留情地拧了拧,盗曳居高临下,被松明照亮了半边脸。   一点瞳仁。   “去死。”马靴上的力道猛增,似有千钧,谢源几乎听到喉结被踩碎了的声响。   “没用的人。”   他早已喘不来气,死死抠着盗曳的马靴,却只在上头留下绝望的血痕。盗曳冷冷俯视着他,神情像是一块冷硬的冰,绯瑞云腾空想要缠上他的脖颈,被他目都不瞬地扼住摔在一边。   在眩晕的视线里,盗曳诡异地扯高唇角,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四肢抽搐,眼神涣散。那种眼神是在看一具尸体。   谢源的视线越来越黑,陷进无意识虚幻的黑甜中……   突然,喉头一松,谢源狂嗽着连滚带爬翻到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冷湿润的空气,却又因为刺激到了气管连连作呕。脖颈像是要断了,头脑中更是针扎一般得疼,贴身的亵衣被冷汗润得透湿,再加上无处不在的夜露,谢源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个淹死在忘川里的水鬼。他实在没了力气,勉强摊成一个大字,几乎就想这么死了算,管他娘的一堆疯子。   随着沉重的马靴声走远,他听到陆铭短促地叫了一声,一时挣扎着半仄过头,看到熊孩子被盗曳一脚踹飞,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停在帐篷顶上。他单手握剑,大喝着又要冲下来,一时间死不了,谢源便又惫懒地闭上眼睛,运起内功。   直到阿昭梦游一般喊着“哥哥”走过来。   谢源吓了一跳,真是一跳。绯瑞云抖索着尾巴缠在他手臂上,显是也被盗曳吓破了胆。阿昭血流满面,不知是哭的还是被划的,朴刀垂着地面,呜呜咽咽向他走来,沙上拖出一道刀痕。   不远处,盗曳刀锋狠辣,陆铭呆过的帐篷都被一气劈成两半。谢源哪里还顾得上跟阿昭含糊,勉强提气闪到盗曳身后。可盗曳刀已下落,眼看震开了陆铭的横封,直逼他的面门!   谢源猛地甩出绯瑞云,谁知背后刀风大作,他的背后全是空门,要撤势已经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时,谢源本能地松开绯瑞云就地一滚,绯瑞云自然不怕砍,火花四溅之后鞭柄已缠上了阿昭的朴刀,鞭尾亦像是游走的蛇,将双睛和牙刀统统缠上。谢源大叫一声好,上前一把握住绯瑞云,循着上次的法门贯气入鞭,全力抖腕:“够了!”   “叮——”   三人的兵刃尽数卷上半空,在浓雾里消失又影现,丁林当啷摔在沙地上。   谢源眼前一阵发黑,要不是内力又烫又灼,决计是要晕了。心说再来我也没办法,谁知那三人也跟被随着兵器一落地,全跟抽了魂一般,噗地倒下。一时间万籁都寂。谢源怎么着都想不到是这个结果,莫非他们的本体早就变成了刀兵?   浓雾翻滚,冷气亦盛,谢源感觉不对头,索性闭眼躺平。   就这样躺了一会儿,他感到有脚步声走近。有其他的人,在身边踢动那几位的身体。那人似乎还拿起阿昭的朴刀看了看。   谢源偷眼,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倒是鼻端清晰地闻到一股腥臭的土味,那是空山暴雨之后泥泞的味道。与之同来的还有一股沙沙的响声,说是脚步声也不太像,悉悉索索的,非常轻。   那人不多时便往他走来,谢源屏住呼吸,感觉到炙热的人息,是那人俯下了身。谢源虽然闭着眼却能感觉到那人凌厉的视线,强忍着没有打寒噤,谁知那人居然在他身上细细摸起来,似乎在找什么。谢源想来想去自己身上值钱的只有一枚戒指,果不其然,那人抬起他的右手,想把九煌褪下,却没有成功。因为有些宽松,九煌被他当做扳指套在了拇指上,有点勉强,不用油很难轻松取下,谢源平时洗澡睡觉都戴着。   如果此人为九煌而来,难道会管那么多?取不下来恐怕砍了他也要得逞吧?!谢源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劈手就往那人的脖子上抓去,那人没有防备,居然真被他掐着脖子按倒在地上。   谢源对上那一条刀疤:“是你?!我见过你!”   灰发男人冷哼一声,一脚踹在谢源肚子上。要不是谢源警觉,当下跪地退后,否则恐怕十分劲道都要吃下。可是膝盖一落地,他立马觉得不对劲,隔着单薄的衣料,底下不是细软的沙。谢源一边伸手取绯瑞云,一边往底下瞟:脚下不知什么爬满了虫豸八脚,都滚成一团在沙地上盘曲扭送,有些还顺着裤襟往上爬!这里是沙漠,怎么会有这么多湿虫!再看看盗曳陆铭阿昭,大半个身子红褐色的虫潮给盖了起来!   谢源大骇:“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吧,谢左使。”   灰发男人声音嘶哑难听,让人想起木梭划过玻璃,干巴巴的不像活人。   谢源心下焦急,这时候也顾不上害怕,头脑飞速地转动起来:这人莫非又是个寻仇的?还是谢左使再次欠债不还?   或是,另一种可能……   对于谢左使此人,谢源一直有过一种猜测,但没有深思,因为手头的信息实在太少,根本勾勒不出他的全貌。谢源对于他的了解,仅仅停留于他生命中最大的变故就是被情人杀了父亲,抢了名位。但是谢左使的内心是如何得想?这个人可不可能是个权力欲、控制欲很强的人,并不甘心被人如此踩在脚下?他既然遭受了情人这样的打击,有没有可能他在千绝宫,甚至整个武林之中布局,然后等着收网去干掉姬叔夜,或者其他人。   也就是说,谢左使这个人,在他穿过来之前,到底是一枚棋子,还是一个擘棋者?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他的愿望是什么?   如果谢左使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而中途换成了他,他绝对没有办法把谢左使的棋局下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棋盘实际上依旧摆在他的面前,谢左使是得势是是歹势,都深刻地影响着他以后的通路。   谢左使是一枚棋子,他所要做的是理清他人罢了,看似烦杂,其实只要耐心。   那么谢左使有可能是一个擘棋者么?他有可能布局么?   谢源有可能理清“自己”么?   更推一步,如若谢左使布局,局必有险,在丝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他绝对会危险到无以复加。   比如说现在,这个灰发瞽目的人……   谢源对上那张脸上狰狞的刀疤。刀疤从额角开始,劈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劈断了他的鼻梁,一直横到右脸,让他看起来如此狰狞可怕。   他,是不是曾经被谢左使吃掉、威胁、利用的棋子?   谢源站起来,若有若无地踱到三人身前,绯瑞云在手中摆动着,如同一条贪馋的蛇,将虫豸尽数抖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冷哼一声,“不知道?真是贵人多忘事。”   “俗务缠身,还请指点一二。”   “烟云卣,交出来吧。”男人嘶哑地说。   谢源一皱眉,“什么烟云卣?我不曾取过。”   男人嗤笑。底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谢源发现沙地里拱出几只粗如儿臂的马鹿。   “慢着!有事好好说!”谢源没有看到他动,但也明了是他搞的鬼,“我取你烟云卣有什么用?这等身外之事,我还不至于诳你!”   “谁知道大人在想什么。月神不过一个孩童,大人也拘着不放。”灰发男人冷笑,他的脸瘦得离谱,脸上的肉像一刀一刀削出来的一样,方正严苛。他抬眼看了看浓厚到凝固的雾气,“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谢左使还狡辩,也没什么意思了。烟云卣如果不物归原主,这雾就不会退。”   “这雾不是你施的?是那个……烟云卣?”谢源一激灵,“月神?你说的月神是……”   嘤嘤?   谢源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男人看上去那么眼熟!   第一次遇到狼群的时候,那只灰色的巨型头狼!   四十九、阿昭你真他妈是人瑞啊   后来他真气逆行那天和嘤嘤陆铭去郊外凫水,这个男人,也是这个男人……   他三番四次出现在视线里,是冲着嘤嘤没有错。但是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个什么烟云卣?!   可是那他妈是什么东西?!   他自己肯定是没拿,所以是谢左使拿了?!   谢源都快急疯了,真想一刀插死自己让谢左使回来收拾乱摊子。眼看陆铭的裤子底下有巨大的隆起在移动,默背了几句金刚经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里起雾是因为烟云卣,烟云卣就在营地里没错。   他想了想,把自己的衣衫解开,“我身上真没有,我没有骗你。烟云卣长什么样子?如果真的是我取的,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发过大雾?这些时日你应该都在封丘附近吧。”   灰发男人飞快地说是对瓶。   “瓶?瓶?”谢源想来想去自己碰过的瓶子,大概除了乘明煌的酒囊,就只有“回生”。他蹲下身,剥开虫蚁从阿昭怀里摸出回生来。谢源是很喜欢这个小瓷瓶的,青莲坛里难得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清一色绛花釉,掐着祥云流水金纹,一个镀金的把手。药膏已经用完了。   “是这个么?”   灰发男人上前粗鲁地抢过,鹰隼一般的独目盯着尚不盈掌的小瓷瓶,转身就没入翻滚的雾气里。谢源还没来得及叫他,就听见四围传来诵祷的声音。那个调子很古怪,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亦歌亦行,而且听得出来应该是哪里的方言。谢源听得脑子里都是重响,很是晕眩,虫豸跟他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纷纷从人身上掉落,四仰八叉地动着细长腿,被绯瑞云扫了个干净。   但是从他开始吟唱的一刻起,雾气就像棉絮一般撕扯开,一匹一匹挂在帐篷顶端,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看来是了,他把烟云卣当作了药瓶。   谢源逐渐可以估摸出雪白的营帐和暗黄的路,跌跌撞撞地前去找灰发男人。大腿上的伤钝钝得痛,他脑子却在飞速地回忆另一回事——回生是谁给他的?   第一个浮出脑海的是青莲坛并封丘御用太医——啥名字还不知道一老头,医术高明,不谙武艺,猥猥琐琐,但人还挺朴实。他的药房谢源进去过,里头的容器都是木制。他当时还问老先生为什么,老先生答:药本草木,最好还是和性情相仿的容器来承载。   第二个是老宋,有前科,贪财。若是老宋送给他这么个精巧玩意儿,他当时不可能不长心眼,就他那抠样。老宋跟这个瓶子那完全是两个极端世界中的产物。   第三个是……阿昭。   降真香是阿昭送来的,再随手塞给老宋一个瓷瓶,极有可能。自己也的确很喜欢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儿。   谢源见那灰发男人站在空地里,掌中拖着烟云卣,雾气在他身近形成一个浓厚的漩涡,越近他的身,流转得越快,最后源源不断地被吸摄入小瓷瓶中,不觉瞠目结舌。吟唱已经停止了,灰发男人专心致志地收雾,脸上都是汗水,看来刚才的事让他脱力。他听到谢源的脚步声,很是戒备地转身问他,另一只烟云卣在哪里。   “什么?另一只?”谢源微讶。   男人眼神森冷,又喑哑地重复了一遍:对瓶。   谢源皱眉。   视线渐趋开阔,他却任然望不到营地的尽头,雪白的营帐连绵,像是这里曾经驻扎过一支大军。雾气退了,他们却仍然在男人的术中。原本能见度不高,他还不知道处境的危险,现下一看,这男人绝非等闲之辈。不找到另一只烟云卣,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了。   谢源认命地回到三人身边,把阿昭从头到尾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如果始作俑者真是他……   他拍拍手起身,“先生记不记得营帐中有一架黑色的马车?”   灰发男人不多话,转身便走,谢源安静地跟着他在营地里转,不多时便看到了阿昭主人的车架。灰发男人率先走到前头,谢源看到他脸色微变。   谢源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像看恐怖片看到经典的门啊、长廊的桥段,你知道下一秒就会有血淋淋的东西有碍观瞻,可还是得硬着头皮看上去。   何况这里还没有遥控机。   谢源慢吞吞跟上,车门已经大开,上头插着一支形制华贵的金箭,大概是射出的时候力道太猛,使得车门被反震了回来。谢源走到灰发男人身边,缓缓抬眼。   车厢里坐着一个……   “他是谁?”男人微微仰着头,第一次用嘶哑难听的声音问他。   谢源摇头,“我不知道,不是我的人。他还活着么?”说罢,眼神落在鲜妍可爱的小瓷瓶上。   这一只跟灰发男人手上的显然是一对,滚圆的盖子落在车外,瓶口还在袅袅向外吐着汹涌白雾,可都被吸纳到了男人手上的回生瓶中,像是在车厢与男人之间搭起了一座雾桥。   男人伸手,朝着车厢内的小瓶子,谢源看到他那只完好的右眼跳了一下。小瓷瓶落在车厢里无处不在的灰发之上,让他去拿,他也害怕。   阿昭口中的主人……恐怕根本不是活人了吧。   谢源看着那颗隐在长长灰发中的干瘪头颅,心想。   主人的坐姿很端正,两手闲散地摆在膝盖上,衣装也很华贵,但是看得出底下空荡荡的,应该是些支楞的骨架罢了。他纤细的脖子勉强说得上顶着张脸,薄薄的一张皮贴在头骨上,皱皱巴巴,细纹都像是干硬的老树皮,透露出一股垂垂暮已的死灰色。诡异的是,他的毛发看起来还像个滋润的老人家,细长的寿眉几乎垂到手上,头发更是散落在四围,几乎要把车厢塞爆,有几缕垂在车辕外,在无风的夜里逐转着,很是诡异。   乍一眼的惊吓之后,谢源觉得阖眼干尸的神态还算安详。   但安详归安详,要换做是他,死也不会和这么个玩意儿在封丘住上好几个月……   阿昭这个人简直是……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干尸那核桃般突兀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之下转动!   谢源吓得大叫一声!   灰衣男人不明所以,飞快地抢了瓶子就地一滚,抬腿把车门狠狠踢上,“你胡叫什么!”灰发男人喘着气恶狠狠道。   谢源第一次见他有那么生动的表情,退后几步道:“他他他……他在动!”   灰发男人一哧,“活人怎么不会动?”   “活的?”   “不能让他醒过来。”男人不多话,捡起瓶塞子把回生的兄弟盖上,一并收到怀里,深深地看了谢源一眼,“他醒过来,我们都得死。”   谢源不动声色地避到他身后:“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一醒……?”   “谢左使请人之前都不问清么?”   “不是我叫他来的!”谢源抓狂,“还有你那个烟云卣,不是我拿的,是马车里那个人!你是怎么知道烟云卣在我这儿的?你亲眼看见了么就血口喷人!你们家那个月神也一样,是她扒着我不想回去,是你待小孩不好,你还怪我!这些都不是我做的!”   他夸张地打着手势,连绯瑞云都顾不上,在他面前比了个叉。男人理他不理,转身踏着沙走了几步,谢源突然感到眼前一清。   这种感觉跟雾散去不一样,他甚至可以看到空气的波动。一时间星光柔和,耳旁传来松明哔哔啵啵的声响,谢源意识过来,幻阵被打开了。   他大喜过望,看着满地虫豸潮水也似地没进沙砾之中,上前几步拍拍男人的肩:“我那几个朋友没……啊!”   男人忽地转身,火钳一样的虎口手一把掐牢他的喉咙死死扼着他的虎口,连逼着把他撞在帐篷边上:“说!碧瑶珠在哪里!快交出来!”   碧瑶珠!   谢源瞳孔紧缩……   烟云卣,月神,他想要的还有碧瑶珠!   “我会……留、留着……给你么……”谢源嘶声道。   咽喉上的手蓦地掐紧,男人身形高瘦,竟然生生把他举了起来:“谢左使,姬教主依旧是个病秧子,你的毒也没有解。那仙器留给你们太糟蹋,你还是乖乖交出来,跟你们家教主去作对苦命鸳鸯,这样黄泉路上还有个伴儿。”男人冷笑着,看谢源憋得通红的脸。   谢源本来脖颈上便有伤,这一次很快便撑不住,眼看眼中光彩渐淡,远远的剑光一闪,登时天旋地转,扑通落在柔软的沙子上。   不一会儿,他感到被人用力抱了起来,“阿源!阿源!”   谢源喉头奇痒奇痛,咳嗽自是不敢,憋得面色发青。很快水袋就被放到唇边,清凉的水滴到唇上,他虚弱地饮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才有力气攀着陆铭的肩膀抱紧。不远处刀光剑影,灰发男人被陆铭的飞剑钉穿了小臂,立马就被盗曳和阿昭压制住。   “小心,他会驱虫驱兽……”   陆铭紧紧抱着他顺气:“你别说话,别说话了……”轻手将他脸上汗湿的发抚开。谢源心力交瘁地窝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五十、长得再帅也就是两个臭流氓   陆铭从来没有见谢源那么狼狈过,心疼得要命,仔细检查了他全身上下,其他倒还好说,就是细嫩的大腿上有一道狞利的剑伤,血肉外翻,开口处都已红肿发炎。谢源大概是自己点过穴,整条腿都冰凉冰凉的,陆铭出手解开他的穴道,又发现他居然用内力阻塞了脉络,不得不用清净气梳理了一遍。淤塞一通,凝滞的新血立马从伤口里涌出来。陆铭用所剩不多的清水帮他淋了伤口,又撕开矜衣帮他尽可能舒适地裹起,谢源梦里还是痛得直呼,嗓音已经不是平日里他熟悉的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从小一个人,一直,一直。   从不甘心到死心到默默张开满身的刺。但是最后还是好运的遇上了另外一个人,可以不在乎他的刺,笑着把他拥在怀里。于是这个人不是一切,却变成了唯一。他一直都很珍惜的,连碰根头发丝都小心翼翼,要在衣服上把手蹭一蹭。   但是有些人,有些人就是会狠狠那个人踩在脚下,踩进泥土里,没了神采,变得破烂。谢源他文质彬彬的……这样他怎么能受得了……   他以为失去心爱的珍宝已经变成了儿时的噩梦,那些吵嚷,那些嗤笑,被折断的竹蜻蜓,被撕破的纸风筝。曾经他可以羡慕着说我不要了。但是现在他死扒着不想说不要。   少年抱着情人,差点没流下泪来,只恨自己没用,不能替他疼。   那边厢盗曳一把格住阿昭的朴刀,劈手便把灰发男人打晕:“这个要留活口。”说罢在营地里四处转悠,找了一捧麻绳把人捆起来。   他们身上也不见得比谢源好多少,都见了红,不过大抵不知道是对方做的。这还不算最要紧,盗曳阿昭一坐下都成捧成捧地往衣服外头掏虫。   休息了片刻,三人分吃了些吃食。盗曳陆铭和阿昭分述了经过,只讲到入了雾阵,便再也不知道了。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狼狈不堪的谢源身上,盗曳摇摇头,“想不到有朝一日承左使大人的情。”   谢源一直给他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金质玉相,温和审慎。但是他也隐隐感觉到:如果有一天出了事,谢源肯定能站出来独当一面。他就是有一种力量可以让身边的人安心。有时候,谢源会让盗曳想到平和深广的大海。   “驰狼团不知去哪里了,嘤嘤和宫主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这里这么多古怪,不宜久留。陆铭,你背上左使,咱们还是去找龙夜吟——他怎么着也离这里不远了吧。”   盗曳疲惫地拄着牙刀站起来,随手把麻绳系在刀柄上,然后大喇喇扛着刀往前走,灰发男人被拖得衣服都磨破了。陆铭伤重,阿昭想帮他背谢源,他不肯,阿昭只好帮衬着,生怕这两个一齐倒。   他走出老远,才敢回望那玄黑的马车。   大概是陆铭走得太过不稳,谢源不一会儿便晕乎着抬起头来,凑在少年的肩膀上:“去哪儿?”   陆铭停下脚步,轻轻嘘了一声,“你睡觉,别管了。”说着搂着他的屁股小心颠了颠。谢源嗯哼一声抬眼,眼前是飘扬的大旗和整装的骑兵。他好像看到嘤嘤被绑成个粽子扔在军马前,像条虫似地奋力扭动着,风里传来她断断续续的撒泼:“死龙!放开我!你这条死龙!你就是条没人要的柴火,发霉了的臭带鱼,没有放酱油的烂皮蛋,闷了七天七夜的猪头肉!才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喜欢也抬不回来!就算拜了堂也洞不了房!就算洞了房也保准生不出儿子来啊啊啊啊啊我说得都很准!……”   这下可醒全了,拍拍陆铭让他把自己放下。落地的时候,大腿疼得没有知觉,幸亏阿昭扶了他一把。谢源缓过神,抬手便“啪”一声拍掉阿昭的手,前头神情沉重的盗曳转过头来,突然像是明白什么似的看看阿昭,又看看地上的灰发男人:“一伙的?!”   “先绑起来。”   阿昭大惊,退后一步瞪大眼睛,很是可怜巴巴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我?”眼看盗曳眼神不善,伸手就要拔刀,却发现刀鞘早已被绯瑞云缠死了。赤手空拳,他没几招就被盗曳踹在地上,腰被膝盖压得直发疼。盗曳单手反扣住他结实的手腕,解下腰带死死绑上,大概是太气不过,把人弄得杀猪般嚎叫起来。   盗曳嫌他叫得难听,揪住他的头发便按进沙堆里,转过头问谢源:“这到底怎么回事?!”   谢源胳臂被陆铭驾着,只轻微地摇摇头,“不知道。龙夜吟怎么说?”   盗曳用更光火的声音吼回来:“我怎么知道?——龙夜吟,你搞什么鬼,嫌命长?!”   龙夜吟不说话,整个龙骑军都没有声响,静静地隐在沙山的阴影里。他们背后就是销金河,风里有股越来越重的腥膻味。   谢源让盗曳把灰发男人弄醒:“你跟龙夜吟有交易?”   灰发男人冷哼,在看到嘤嘤的一瞬间睁大了右眼:“月神!月神!”   嘤嘤破口大骂:“你个土不拉几的混账东西在干嘛!你对阿源做了什么?!”   “月神息怒!”   “息你个头,息你个头!快把我松开!”嘤嘤翻饺子一样在龙骑军面前滚来滚去,沾得一身沙。   谢源喊不出话来,凑近陆铭耳边:“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听到没有?”陆铭忙点点头。   谢源整理了下思路:“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我们可以出更高的价钱。”   少年特有的磁性声音遥遥传了开去。龙夜吟还未作答,一干人等突然感到身后疾风卷来,陆铭盗曳飞快地让开,只看到眼前白光一晃,灰发男人已经不见了。   待那白光静下,一众才发现那居然是匹……驮马一般巨大的狼!   “哈哈,与妙土使有交易的是我,不是龙将军。”   狼上头坐着一个蛮族打扮的年轻人,鼻梁高挺,眼凹额隆,他的汉语说得不是很流利,怪声怪气的。   “驰狼团……”盗曳抽刀,用虎牙咬了咬带血的刃锋,“哈,百闻不如一见。”   谢源知道这是他要发杀性的信号,忙揪住他的衣袖:“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年轻人勒着大狼来来回回绕了几步。驰狼腥臭的涎水拖得满地都是,狭长的眼定定绕着谢源转:“啊,也没有什么,替妙土使打打下手,抢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大美人罢了。唔,他也不肯说为什么呢,我们雇佣军嘴可是很严的,当然,抢不到是他没用,可不怪我们,是吧。”   他打了个呼哨:“妙土使,那个小女孩可在龙将军手里呢,你说该怎么办?”   灰发男人解开了麻绳,从巨狼身上跳了下来,勒了勒手腕:“不花剌,现在我只要月神大人平安无事。”   谢源听到陆铭后知后觉地低呼了一声“巫山”。   要不怎么说月神、妙土使的称谓怎么那么耳熟,原来早在书上便认识了……巫山派四大护法妙风、妙水、妙火、妙土也算江湖闻名,只是听这名字就知道不好好练功,专搞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这位仁兄就是其中名字最土的一个——谢源觉得都“妙”了,后头徒然加个“土”,落差实在太大,还不如叫闰土,不知道妙土使怎么作响。   “哈哈,”名叫不花剌的青年大笑着朝龙夜吟招了招手,“龙哥,他现在只要那个小女孩!——我说,妙土使,月神大人身份尊贵,这次佣金是不是得再高一些呐。我与龙哥交情虽然好,要从他手里要人也是件破财的事情。”   只听见空气里嗡嗡的刀震,盗曳气急败坏地拿刀指着龙夜吟:“你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我已经把你们安全送出蚩尤海了,你们自己要回来,与我无干。”龙夜吟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在夜风中传出很远。说完,他猛地一抖缰,透骨马恢恢叫着人立起来,谢源吓得闭上了眼,只听到陆铭的惊呼,下一秒,哒哒的马蹄声近,嘤嘤仍在整装待发的龙骑军面前破口大骂,毫发无损。   盗曳站在最前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龙夜吟的过马一刀极其厉害,马的冲力加上刀劲,不是他静止发力可以比拟的。   龙夜吟却跑到他们十步开外勒缰,“这次是新的交易。”   “小荷安全么?”陆铭顺着谢源的意思问。   龙夜吟一抬手,远处严备的军阵分列,谢源看到小荷被四骑拱卫在中央,正在稀里哗啦地哭。   “你要多少?”   龙夜吟沉思,突然一指蛮族青年:“我要他的马,和千绝宫今年所有的粮秣。”   “我们谈我们的,你要什么自去与他说!”   “啊拉啦,龙哥最会耍赖了,没有谢左使替我做主我可不卖他!”不花剌从狼背上跳下来,拉过妙土使,也不避嫌地往谢源身边一坐,“来来来,都坐下吧,我们蛮族人都喜欢大家坐下来说话——哎呀,底下是什么啊?”   “你坐到我了……”大块头阿昭扭起来,浑身是沙地退到一边,又被盗曳踩进沙里。   谢源有点明白了。   现在妙土使已经不足为惧,真正棘手的是龙夜吟和驰狼团——他们今天是来趁火打劫的。   龙夜吟是销金河以南蚩尤海的佣军,驰狼团没了领地之后,做了朔北的佣军,他们两个本来就相熟,看起来关系还很铁。不论龙夜吟与盗曳,不花剌与妙土使有什么交易在前,如今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坐地起价。可以说,他们自己入了妙土使的套,但妙土使又中了这帮佣兵的套。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比如说妙土使要嘤嘤,那么不花剌即使有能力抢到嘤嘤,也会故意把她让给龙夜吟。这样,等他再从龙夜吟手里装模作样地抢回来,他可以在交易之上另加价钱。   流氓套路。   这样他倒放心了,事情没他想得那么糟糕。      五一、来来来坐下来清总帐      但是他现在更想知道整件事情的缘由经过。嘤嘤是什么人已经水落石出,现在重要的是阿昭。阿昭背后的谜团太多,他需要从龙夜吟和不花剌两个流氓头子里套话。   只可惜他现在有些极限……   夜里风冷,陆铭感到他的不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贴上了他的后背。谢源第一次没有拒绝身后温暖的怀抱,闭眼小憩了一番。   有龙夜吟和不花剌在,自然有小啰啰跑过来生火,不一会儿,驰狼团的蛮族汉子还麻利围上白毛旃布给他们挡风,竟然连酒坛子都递了过来。谢源见盗曳一副仇家在前的模样,和陆铭一脸不明所以,苦笑了一声:“也好,把帐清一清。你们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龙夜吟下马的此时一顿,细细打量他一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我不知道啊,我忠心可昭日月齐失……”   “闭嘴。”谢源瞪了他一眼,“你先说,马车里的人是谁,你为什么要偷这位……妙土使的烟云卣?你去黄金城到底为何?”   “烟云卣是什么?”阿昭装得还挺像。   谢源比了个眼色,盗曳狠狠揍了阿昭一拳,眼见一颗牙和着血斜飞了出去,阿昭叫得更惨烈了。   “下次不要打脸,嘴肿了怎么说话。”谢源咳嗽了几声,别过头。   不花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戴着祖母绿扳指的食指敲了敲酒坛:“谢左使,要训自己人也等回去吧,啊?夜凉露重。”话未说完被盗曳狠狠剜了一眼。蛮族青年讪讪收笑,感觉像是被有形的刀刮过脸庞。   谢源阖眼:“你们不就是想要钱么?不用再耍什么鬼蜮伎俩,尽管把最高的价钱报过来。但是在我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最好把那副吊儿郎当的流氓样子给我收起来。否则,我保准你们一个子都拿不到。”   他话说得且轻且慢,甚至神色都没有大变,帐中却是一滞——可能因为他的声音实在难听到了极点。   陆铭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也知道这会儿到了紧急关头,将双剑顶出一寸,大眼睛在各人脸上扫视,直到确信没有人有过激的动作,才不动声色地收剑,扶着谢源的腰让他尽可能倚着自己。谢源的状态太差,篝火映得一张脸獠鬼似的青白,原本鲜润的唇都冻作了雪白,只一双眸子是要化了一般的玫瑰色,精神很不好。这种时候陆铭又不好做的太过,在两人衣服遮掩的地方握紧他的手,竭尽全力给他灌入真气。谢源支持了一会儿,渐渐靠在他的肩膀上。   接下来谢源就让阿昭和妙土使对峙。嘤嘤和灰发男人都是巫山派的人,这个自不必说,巫山派也是个邪教,前几个月丢了镇宫之宝烟云卣。烟云卣对瓶分雌雄,雄瓶喷雾,雌瓶纳息。他们地处南疆,最好的保护就是终年不散的瘴气,这烟云卣一丢,自然满江湖找。   妙土使呢,原本是嘤嘤的暗卫。灰发男人说起这个“本教圣女”,话就多了一箩筐,看来是难得揪了个机会大倒苦水,谢源颇理解他。总之嘤嘤跑出来两年,怎么也抓不回去,滑溜得跟个泥鳅似的,算他倒霉。但是又不能放着不管,时不时暗中过来看看。   好巧不巧,上一次他过来的时候,雾虫——谢源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大概就是他豢养的虫蛊之类的,听他的意思好像能感觉到烟云卣——在干燥的封丘很是躁动,妙土使就留心了很久,后来确定这地方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窃得这宝贝。   “所以你就跟我对上了?”   妙土使沙哑地嗯了一声,居然连他的声音也比谢源中听:“你们在封丘人太多,我不好下手。后来你们要去黄金城,我就买通了驰狼团。”   “然后就被背后捅了一刀。”谢源点点头,盗曳则瞪了一眼哈哈大笑的不花剌。妙土使没说碧瑶珠的事情,谢源也不提,想是临时起意。嘤嘤的母家他还不想得罪。倒是陆铭突然插嘴,“所以以前的狼群不是驰狼团,是你?你会驱狼,也会变狼,是不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定是!那头大狼的左眼也被劈瞎了!”   谢源心说这次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了,亦是死死盯着他。   妙土使却不说话,头目森森,谢源想想这是人家隐私,说不定还是门派秘辛,使了个眼风让陆铭躲到身后去不要说话。他朝妙土使点点头,转头看向阿昭。   阿昭的说辞充满了各种哭爹喊娘敬天礼佛,除却这些废话谢源只晓得了一点:这个懊丧的家伙可能的确什么也不知道。   要不就是影帝。   “我问你,你家主人就那个鬼模样?”   阿昭一愣,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也不是啦,那个不是我家主人……”   盗曳作势又要打,阿昭忙往后缩缩:“我家主人就是我!就是我!我听闻谢左使去过黄金城,还是个大美人,就拐来看看你,我怕我说是御剑山庄的庄主,你会吓得不敢见我,那我就不白跑了么!”   “哟,”盗曳谢源同时哧道,“真是吓死了哟。”   陆铭也生气,但还是在阿昭的要求下替他松了绑,毕竟御剑山庄和清风剑派走得挺近:“你……你真是百里庄主么?”   阿昭苦哈哈地笑,鼻青脸肿效果可怖:“哈,不是庄主,谁那么闲呢?小鹿兄弟,其实我们是见过面的。”   “我忘了。”陆铭冷淡地回身坐到谢源身边,忍忍忍不住,从他身边探过头来问,“你真是来看阿源的么?”   谢源哪里信他的鬼话,“说,那马车里那个老头是谁。”   阿昭说不上来,只支吾这个怪物是他娘让他带着防身的,具体他也不知道。   盗曳谢源又是哟:“你当是湘西赶尸啊。”   阿昭又哭天抢地:“哎呀呀,我也怕呀!真是吓死我啦!我真想跟谢左使说住你们那儿的,又怕吓着你!”   谢源看他那个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禁也有点可怜他了,一个大活人,意气奋发行万里路,偏偏要带这么个“吉祥物”,大概很扫兴吧。   这时候一旁闭目养神的妙土使道:“这是个烧饭的。”   谢源心说这他妈是个厨子?是个厨子!太耸了吧!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干尸围着围裙从灶间里端出蠕虫的画面。谢源不禁判定小荷还是可娶的。   在座的只有谢源、阿昭和妙土使见过那干尸,其他人很好奇很有兴致,他们三个则抱定“瞎眼不能只我一个”的心思,统一口径,愣是一字不提。待不花剌差人把马车引来,盗曳眼皮子一跳,陆铭则僵着身子把谢源往身后挤。不花剌和龙夜吟绕着那具神态颐然的干尸走了圈,比了个眼色,让妙土使继续说。   他粗噶的声音低沉地飘在夜空中,像爬虫一样让人难受:“中原也好,蛮疆也好,修炼术数的人不少。有些人是为了提升身体本身的强力,与武学往往混为一谈;有些人是为了更好地支配五行;有些人则是为了将他物的潜藏力量诱发到极致。最后一种术士,寻常炼法需要用到法器,在法器中藏囿自己的术力。但是有时候他们也会选人,这些人被叫做‘烧饭的’。”   陆铭忍不住问“为什么”,瞬间六双眼睛齐刷刷刺到他身上。他无辜地迎上,挪挪屁股勒紧身前的谢源。   “人跟死物不一样,存放在人身上的术力会成长,但是易存不易取,不知道对人具体的影响,极难成气候。这种术数本身又太邪,渐渐用的人就少了,差点绝迹。后来不知怎么,哪一代的皇家得知了这种奇术,四处寻求这种术士,在年轻的死士身上寄放这种术。有些人存在手臂上,有些人存在腿上,中原将这种术与蛊讹传混谈,取名‘碎时蛊’。‘碎时蛊’平时是没有用的,即使汲取人的精力也非常有限,但是时间一长自然越蓄越满,等紧要关头的爆发,则有屠灭一城的能力,叫做‘枯血’。这种爆发非常可怖,据说曾经有一个烧饭的,年纪大概有七八十岁,解下左手的碎时蛊还能单独屠杀一个骑兵队。不过‘枯血’之后,人也就没了。但是如若一直不爆发,死士会一直活下去,慢慢被蛊吸干。”   阿昭“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哎呀呀,这个老太公是把碎时蛊种在了头发上么?到时候把人缠起来?”   “这个不重要,你若看得到‘枯血’,大概也死了。”妙土使嘿嘿笑起来,像一头呲牙咧嘴的狼,“这个烧饭的已经到了这个样子,蛊已经到了极限,任何刺激都会让他引发枯血。”   众人不语,马车的车门被夜风刮得啪啪作响,谢源隐约可以看见灰丝如线。刚才他解了幻阵,大概就是怕术数刺激到敏感的老太公。   “这真是你母上要你带着防身的么?”谢源缓缓道。   五十二、我宁负我自己也不要负你   阿昭也有点毛骨悚然:“她说黄金城里肯定有古怪啊,去的人都回不来,到时候这个老太公能救我一命。”   妙土使低哑地笑起来:“呵呵呵,你们汉人就是这样,哪怕灭掉一个城池,都要保条贱命。”说得一字一顿。阿昭无端被人骂做贱,看他是年长者又不好发火,唉拉唉啦两句。结果盗曳添油加醋:“你那个母上是亲妈么?”   阿昭再是好脾气也淡定不能了,因此又被盗曳一把按进沙堆里。   “烟云卣呢?”   阿昭抓头,“我不知道啊。我在马车上看到的,也不知道是母上让下人放进去的,还是老太公自己的东西。我手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贽礼,就转送给谢左使当是土仪。”   “哟,这土仪可真大发了。”   阿昭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摊手:“我一路行来,钱都差不多花光了。下次还是换左使来御剑山庄吧!这样的话,我一定送等人高的礼单,那么长!”说完眯眼笑了起来,鼻青脸肿效果不佳,一双眼却温润。   谢源看着堂堂昂藏男儿,脾气却跟个小孩似的,又好气又好笑,陆铭则抓着剑身往谢源身前一挡:“阿源做什么去你家山庄?你想作甚?!”   “你这庄主做的,瞎巴了吧,啊。你庄里人偷了人家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会不知道?!你不说谁他妈敢去偷啊!还骗本大爷,小混账……”盗曳抬手一个后扑打在他后脑勺上,“说!”   阿昭往地上一赖:“盗少,你弄死我吧,你弄死我吧……”   盗曳哧道“别以为我不敢”,却是踢了他一脚坐在旁边喝起闷酒来。谢源忙扯住他让他歇火,等会儿喝醉了赶不上正事。   其实余下来也没有什么正事:阿昭这个人依旧存疑,但是也就这么着了,人家堂堂御剑山庄百里庄主,是吧,都开始滚地撒泼了,谢源盗曳都没办法;妙土使找到烟云卣,能抱着搂着睡个安心觉;嘤嘤一定是还得回来的,但是跟亲爹去还是跟后爹来还得慢慢商量,剩下就是跟两个佣兵团敲竹杠与被敲竹杠。亲爹雇佣了驰狼团,后爹雇佣了龙骑军,亲爹后爹一遭痛杀,不花剌和龙夜吟捡便宜。不花剌要玄铁:他们被逐出了朔北,就是私匪,拿不到大君拨下来的盐铁。盐还好说,蚩尤海里颇有几个咸湖,但是铁,没有铁就没有刀锋,让一群佣兵怎么办?   谢源心想昆仑山都是玄铁,给点儿就给点儿,应了下来。不花剌大概是受汉族商人的熏陶,当场要结契,被盗曳推脱了。他不识字,谢源现在头晕脑胀的,结契容易吃暗亏。   龙夜吟前头已经说过了,要千绝宫一年的粮秣,意思是把千绝宫一整年的入息都折成粮秣给他;再要三千匹不花剌的朔北马。不花剌在旁听得直笑——朔北马种好,价格自然高,他又吃进一笔。盗曳的脸倒是越来越黑,他意识到不止飞陀坛被卷了进来,整个千绝宫都被一只大开口的狮子垂涎上了。   谢源沉思:这个份,实在太多,这一支小小的野兵吃下去难道不怕鲠着?特别是粮秣,他特意提到用黄金折成米粮,但是这么多米粮他怎么安放?龙夜吟他敢这么说出来,就已经是一种冒险。他凭什么觉得自己会给?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情,摆明了以后将跟千绝宫完全决裂。   龙夜吟不像是短虑之人。只有一种可能:他很急,非常急,有什么把他逼到了绝境,狗急跳墙。   谢源锁着他的眸子。兜鍪给深邃的眼睛镀上了一层阴影,看上去更加晦暗不明。   那双眼同时也锁着他的。   谢源沉声:“龙将军,我有些事,想与你私下说。”   “听到没有?!”盗曳突然跳起来踢了一下篝火,把谢源吓了一大跳,回身对上他的眼光,却看到他打了个眼风。“要好好谈,知道不,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龙校尉,这趟我们也不急着走了,先去你的营地里好好谈拢结契。”   龙夜吟干脆道好说。   当晚,几个人精疲力竭地宿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往龙骑军的营地。不花剌的驰狼团只派来个会说汉话的中年人跟着,盗曳让陆铭看了看那张简单的契约,陆铭说没问题,他就按了个手印。   之所以是陆铭盗曳主事,是因为谢源没有醒过来,一直没有。   龙夜吟坐在昏暗的灯下,舀着一碗浓黑的草药。草药起先冒着滚滚热气,那一缕白气在灯焰下慢慢变淡,变细,然后冷了,凉了。他就坐在塌边静静地出神。天已近秋,偶尔卷起的帘风里捎带着一种熟到透彻的冷香。   谢源睁眼看到的就是他的背影。年岁也不算很大,背脊笔挺,不知为何却有些寥落地耷拉着肩膀。   干渴得厉害,想出声却不能。龙夜吟听到他的响动,回神体贴地搀了他一把,往腰上垫了几个枕头,“能坐起来么?你睡得太久了。”   “几……”他清了清嗓,龙夜吟赶忙喝止,让亲兵再去热一下药。   “你的喉咙受了重伤,暂时不要说话。你统共睡了七天,他们三个很担心,觉得我的军医没有用,分头去请大夫了。月神和姬姑娘也在这里,都很好。”他一口气说完,取过案几上的绑带和膏药,“先换药吧。”   谢源知他也不必骗自己,点了点头,乘他忙着准备环顾四周。这是个很空旷的营帐,大概有青莲坛的一进间那么大,就在床头点着一盏灯火,安静得很像龙夜吟的为人。床榻边有扇不大的屏风,可以透过半透明的绣面看到对面的案几,上头累满了卷牍。龙夜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怎么,冷么?”   谢源摇摇头,闭上眼感受着绕到塌边的风,沉甸甸的熟味。   事实上他有些热,说不清得燥热,大概是发了低烧。他知道谢源的体质比较特别,但是一睡七天……   底下一凉。他低头看了看伤口,竟意外地发现自己赤裸着下身。龙夜吟拉开他的外衫,像是把他从穗子里剥出来,静静对上他的眼睛:“大夫怕你感染,没敢让你穿裤。不过你的伤好得很快。”   说着,抱住他的腿让他稍稍曲起搁在他的膝上,小心地解着纱布。   谢源闭上眼,感觉着他体贴入微的动作,干燥温暖的指尖,温凉清和的膏脂。龙夜吟褪了盔甲,棉麻质地的薄衫在身边悉悉索索。他的发很长,简单地束在脑后,斜斜地一绺过肩,映出硬朗如折剑的眉目。   帐外有秋虫。   谢源忽而生出些世事已远的寂然。   他此刻认真替自己包扎,认真地许诺一切安好,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   但是下一刻,会不会冷冷地坐在对面挟人要价,甚至拔刀相向?   “在想什么?”年轻人淡淡地问,伸手按在他的眉心,把他的眉头抚平了。   谢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只知道再醒眼时,眼前就是一双湿润的大眼睛。   少年摆着尾巴:“阿源!阿源你醒了!”   说着把药碗放在一边,扑上来搂了一会儿,小海豚一样撅起的唇在他脸上轻轻地啄,又痒又舒服。谢源笑起来,把他推开些:“盗曳怎么让你一个人出门?”   少年浓密的睫毛犹自带着汗珠,不乐意地眨了眨,“什么叫一个人出门?你病了,自然是我去找大夫,龙校尉的军医太没用了!幸亏有盗曳阿昭他们帮衬着,来,喝。”   看来龙夜吟没有骗他。   谢源想了想,每次他受伤,这具身体都会陷入一种长时间的睡眠当中,以此来尽全力修复自己,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他随手取来汤药饮下,发现陆铭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小动物一样的,一双眼睛简直能说话。不禁笑起来,自己在背后塞了几个枕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陆铭咬着漂亮的嘴唇,扭过头去,又偷眼看他,如是三番。谢源一觉醒来正觉无趣,逗他:“有什么事情就直说,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陆铭又是犹豫半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阿源,你身上的伤,是不是我弄的啊?”   谢源却不知他是说这事,一愣。陆铭何等聪明,立时就知道原来刀剑加诸其上的正是双睛,低下了头,蔫蔫的。还没等谢源开口,少年就缓缓道:“阿源,我本没有什么顾忌,奈何身负杀父之仇。以后你若是还能记得我一星半点的好,就请帮我要了金克颐的狗命,祭奠我的父亲……”   谢源被他那严肃的小模样逗得肩膀直耸,哪知他话没说完,居然咣当拔剑,眼见要自刎!谢源大叫我勒个去,正好盗曳掀帘而入,赶紧一巴掌拍掉他的剑,狠狠把他揪起来打了几下屁股:“这不学好的东西!好不容易讨下条命来,居然敢轻生!小小年纪有什么看不开!”把他扔在谢源身上。   陆铭终于忍不住抱着谢源呜咽起来,说他看的书上都这么写。   盗曳金刀大马地坐下,高高倾下酒囊饮酒:“看看,看看,你教出来的!看书看书,看个鬼头书,唧唧歪歪。没听说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谢源觉得很委屈啊:“我哪里有让你看过这样的书?什么书这么写,我非烧了他不可。”   陆铭埋在他的胸口嘀咕《情侠记》。   谢源大窘,看来以后真的不能再偷藏小黄书了,好端端个少侠,整得又好色又鲁莽。少侠看他脸上千般颜色,顺便往里一滚,“那……既然阿源你原谅我了,我,我今天能睡这里么?”   五十三、我整个人都绿了吧唧的   少年蜜色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中明灭,好像会生光,近看还有一层细密的可爱绒毛,水蜜桃一样可口。谢源的鼻尖飘荡着一股少年人朝气蓬勃的汗香,伴着若有若无的奶香味,好像迷药一样停歇了他的所有感官。他的眼被那双无辜又愧怍的眸子吸摄住了,他动弹不得。   眼看少年的脸越凑越近,被摄魂一样向着那湿润如水果的唇咬去……   忽然,他俩被一股怪力拍倒在床上:“当我死的么?”   谢源神气清了,陆铭恼怒地瞪了盗曳一眼,被盗少瞪了回来,一股属于单身的羡慕嫉妒恨的酸溜溜,近似凶光,丝毫没有破人之美的意识。谢源装模作样咳嗽两声,突然想起什么,“龙夜吟这个人,详详细细讲一遍。”陆铭乘机脱了外裳溜进被窝里,谢源嘶叫着“叫你壁炉算了”。   盗曳就悲催地被晾在塌边的踏脚上,可怜兮兮地知无不尽,很好地扮演了百度一下你就知道的角色。   谢源听完咋声连连,“原来竟是国公之后……你飞陀坛中往来商旅多,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西凉的风声?”   “风声?什么风声?西凉好像没什么大门大派……”   谢源耐心解释,这个跟江湖没有关系,是问有没有刺史、州牧的调动。   “现在中原有多乱你是不知道,基本上朝廷能管的,也就那么一丁点儿,“他比了比指甲盖,很配合地眯起一双精光闪闪的三角眼,”刺史现在就是土皇帝啊,管你怎么着,有地就能坐大。皇帝说到底不就还是地主么,可现在,你又没有兵,又没有地,这底下的还不净赶着胡来。”   “也不见得。他家……”   “人傻呗,没办法。”盗曳拍拍大腿,“你说你这么一大家子,个个都能领兵打仗,英雄得不得了,怎么就解了令牌回来了呢?这皇帝也五迷三道,杀谁不好就喜欢杀忠臣。几个月前我听过往的马帮讲,西凉刺史据说是不好了,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这头死龙大概是打这主意吧。”   盗曳讲得没什么所谓,似乎好像这事儿就跟陆铭跟谢源打啵似的,不足味道。   “不过他也算是条真汉子,要我我也乘夜杀回去呀,否则怎么对得起爹娘?”   “呵。”谢源轻笑,平白无故多了点冷清冷血的味道,“是啊,大概他龙家也早就等着这一日吧。”   四世三公之家,世代将血。家主中门行走,禁内走马,入殿不拜,剑履登阁。   皇帝给如此殊荣,岂是平白?   若是你因为痛惜子息,不再为主上流血,进不可驱之杀人,退不可养家护院,你还有存在的价值么?   非但不为臂膀,反而成了大患。   不是腠理之患,肘腋之患。   是心头大患。   龙夜吟家举族流放必有根由。大概是没有想到天家动手如此之快。   只不过现在斯人已矣,人丁单薄,天下龙将只这一人。总归是被驱逐了,杀尽了,天下间自然看你是可悲可叹真忠臣,殊不知鸿门宴里造下多少杀业,若是即便冲出一人,都是大逆天下。   现在这个忠臣的后代想做什么,昭然若揭,用前一代的骨血累出“可怜可叹”四字,若是假了报仇的缘由,也为天下人所敬所叹。   所以龙夜吟想要一个跳板,用完了就扔的跳板,千绝宫。若是他可以入凉州,他便金堂玉马,诸侯一方。   若是不成,天大地大,末由也不过碗大个疤。   谢源啧啧,这事可有趣了。他的胳膊上的确能跑马,不过马若是不安辔头,这比生意,他可是不会做的。   两个人又细细说了西凉城中的故事,眼见天渐暗人也乏,盗曳哈欠连天地抱着脑袋回他自己的营帐去。谢源这才发觉忽略了一直安安静静的陆铭,可偏生遇到他就不会那套盘衡了,出口就是调笑:“看看,人家比你没大多少吧,都要做大事了!”   陆铭挪挪屁股,脸上一味清高:“我才不要货与帝王家,有什么好……”   “你这是什么话,堂堂昂藏儿郎,总要有点血气!”   陆铭无辜,很不解地扭头:“我要做大侠的!”   谢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要做大侠,是因为天下有不平。你能解一人不平,一方不平,能解天下不平?天下为何不平?政令不行。政令谁在发?龙夜吟这样的年轻人啊,知道么?好比他开一艘大船扬帆千里,你就在他的船上找一个个手指头这么大的漏洞,然后钉上,你不觉得很寒碜?!”   陆铭被他说得有呆又怔,少年心气最是骄傲,哪里受得了心上人当面夸情敌,更糟糕的是自己还觉得很有道理……他想起谢源因为自己受了重伤,不由得愤愤锤了下被子,钻下睡觉。   谢源看他那个器小易盈的模样更乐呵了,覆过去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过人各有志,钉钉头也不错嘛,以后说出去,我家小鹿是木匠郎,勤劳朴实劳动人民!”   陆铭扭头狠狠咬住他的腮帮子,谢源哎呦一声,“疼疼疼疼……”赶紧推开这咬人的小狗。   谁知陆铭玩上瘾了,把被子一掀坐起来又是一口,这次叼住他腮帮子上的软肉,死也不肯松开了,就吊他身上,任谢源扑腾到东扑腾到西。关键是他做得狠,眼睛还要睁得大大的,转也不转一下,就贴他脸上,黑黝黝俩葡萄似的,别提多无辜啦。   谢源有点理解被藤蔓寄生的树有多凄苦了……   “你!你这混账小子!刚戳了我一剑,现在还敢咬我!”他的声音又含糊又嘶哑。   话音刚落,就听得“啵”得一声,少年松嘴咂巴咂巴,味道良好,于是把脸凑上来,“呐,给你咬。”   半阖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谢源狠狠拍了记他的屁股:“睡了!”   陆铭立马吹熄了火烛,重重摔在棉被上,还叹口大气,一副啊累了一天舒服死了的浑模样。谢源好心情地替他捻好被子,就被少年拉进被窝里抱紧。   黑灯瞎火,谢源就有些不自在了,这小子简直勾死他了:“搂搂抱抱,什么样子!放开放开!”   “你放手!你放手!你想干什么!我年纪尚小,本性正直,以后还要做大事的,你这贼人想做什么!”陆铭嘴上惊恐地慌叫,其实像个八爪鱼似的霸着他,越搂越紧,谢源被他逗得直乐呵。这小子,亲近起来才知道有多皮,少年人的天性就是很活泼的,任你再怎么苦大仇深。   两个人正玩得开心,房里突然亮起一星灯火,“左使大人,敝处虽简陋,军规却清重,还请自爱。”语气虽平淡,但不知怎么带着股阴森森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频度划一的脚步,往榻边渐近。   谢源那个囧:他们刚才那话,若是听在不知情的龙夜吟耳里,完全就是欲求不满的魔教左使变态地邪笑着,意欲对纯洁善良的正派少侠行淫啊!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好不好,不要说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角色,就连想都没有像过啊!陆少侠反应奇快,乘他一瞬间的僵直,居然悄悄把毛手毛脚都撤了回去,然后飞速地背着身缩成一团。谢源那个恨,这个寥落可怜瑟瑟发抖的背影他妈是怎么回事啊!少侠你不是一直走的是硬汉路线么,干嘛突然饰演失足男青年!   龙夜吟将风灯搁在了屏风背面的案几上,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板甲,然后轻轻吹灭了火烛。谢源胸口起伏着,凭着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神勾勒出他高挑精状的轮廓。他很快便绕过了屏风,在榻前悉悉索索脱起衣来。陆铭的耳朵尖儿动了动,转过身:“龙校尉……难道要睡在这里么?”   他波澜不惊地答:“这是我的营帐。”   谢源倒没什么所谓地往里头挤挤,陆铭紧张了:“什么!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俩一起睡的?”   他本来正坐着脱靴,这时候转过头来,陆铭感觉到他幽深的视线。   “这是我的床。”他说。   谢源觉得这两个人为这事儿对上真是荒唐死了,赶紧掀被让他坐进来,被子里蓦然带进一股沉甸甸的青草香。他为人圆通,笑吟吟地与龙夜吟道谢,还顺便把枕头推出去一些。陆铭恨得直磨牙,敢情他在外面风吹雨淋地找大夫,这个人……这个人居然就睡了他老婆!   睡了整整七天!   还他妈要继续睡!   谢源正叠衣服给陆铭做小枕头,刚给他枕上,就冷不丁被狠狠拉到他怀里。少年人看似纤细,胸膛却硬邦邦的,谢源那个一头撞上简直头晕眼花。   三个人,龙夜吟最外,谢源睡中间,陆铭怎么都觉得不安全,搂着人想拖进里头。谢源却道发什么疯,收进在外头冻得冷冰冰的肩膀,转了个身朝向龙夜吟睡去。   黑暗中,陆铭对上龙夜吟的眼光,总觉得里头满是挑衅。他也闭了眼,不声不响地躺着。   陆铭受不了了,野汉子登堂入室,骑到他头上来了!他绿了!他整个人由内向外都绿了吧唧的!   五十四、举大计会死不如从长计议   陆铭当即抱拢谢源,在他耳根子那儿琐琐碎碎地吹气:“阿源,阿源,我痒,你给我抓抓。”   谢源啧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只好转过来给他挠。一时间被窝里尽是苏噜苏噜的声音。   陆铭乘着谢源迷迷糊糊抱着他抓背,勒着人一使劲,把老婆拖进里头去了。这下安心了,两个人掉了个个,死龙可被隔开了,他怎么着都不可能撩手做坏事吧!谢源实在困得发慌,没工夫理睬他那点那些小心思,连脸上被香了几口都没注意。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说话都咽着嗓,像是气喘吁吁的,无端暧昧得很。龙夜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帐顶,枕着一手开外你侬我侬的悄悄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后几天大抵如此。   只是陆铭少年心性,见猎心喜,谢源足不出帐也知道外头秋马已肥,秋高天爽,白日里就随他跟着盗曳阿昭出去四处跑马。他年纪虽小,好在会照顾自己,谢源只嘱咐盗曳挂着点心。盗曳对此牢骚满篇,又是些大龄未婚男青年要看着别家男朋友的通常懊丧,说他还要顾着阿昭呢:“那小子若是一点没问题,本大爷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盗曳如是说。   谢源倒不急,”等有钱了捐去听风楼,好好查个知根知底。至于现在,阿昭也好,关在营里的小姑娘也好,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你了。我下不了床,你可多担待点儿啊。”   笑得一片春风和煦。   大龄未婚男青年骂了句娘,任劳任怨地扛起了照顾合家老小的责任。   谢源成日坐被窝,却也不闷,龙夜吟不太出门,大多数时候在屏风背面批公文,看兵书。大帐清清冷冷的,两个人隔着寸尺聊会天,闲时下下棋,一天就打发了。龙夜吟不久连屏风都撤了,一回头就能可能看到谢源在后头看书,两个人偶尔挤兑几句,互相做个伴。只是龙夜吟不提粮秣秋马的事,谢源也不提。   不知怎么,龙夜吟回了枫山大营,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谢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不穿盔甲的时间居多,以至于自己产生了的错觉,总之感觉这人有点名剑美玉的意思了,有时在想他以前是个什么模样。   他很用功,不训兵的时候就坐在营帐里看书。有时候陆铭都睡得说起梦话来,他还在外头披衣独坐。   “天晚了,明天起来再看。”   “吵到你了么?”他拢着火焰吹熄,掀被而入。   只是这个公子爷八字不太好,总是会撞破一些吊诡的场景,搞得谢源看到他眼皮直跳,待他更是本能得客气,以此掩藏那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尴尬。不说那个晚上,就单说陆铭给他上药那次,龙头头的脸色就很精彩了。谢源记不太清是因为什么事情,反正当时他和陆铭拌了几句嘴,陆铭有点生气,直接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让他跪着,探手伸下去粗鲁地抹膏药,疼得他乱呻吟一把。   他不穿裤子嘛,身上只有件长长的亵衣裹着,陆铭要上药就得搂着他的腰,把他半个人从亵衣里头剥出来。谢源跪在床上叉开腿,又没有什么可以扶,只能拢着少年的肩膀。   于是这个时候巡营回来的龙头头一掀帐,就是几近赤裸的左使大人,手不知在摸哪儿的陆少侠,迎面一阵淫声浪语的狂潮……   在他身后抱着酒坛子的盗曳再怎么护短,此时也青了一张脸:“死龙你赶紧把屏风安回来安回来……”   可怜谢源喊“上药,上药而已”,都不带人理的。   如是过了几日,谢源好得七七八八,龙夜吟说不能总是躺着,就搀着他四处走动走动。   一打开帘障,空气里沉甸甸的香味更甚,甜而不腻,谢源看看明透无垢的天色,“好天。”   龙夜吟淡淡地笑了下。   在外头溜了一圈,龙骑军的营地里往来相闻,尽是浪荡游侠。正是生灶的时候,那些平日里看起来跟泥塑似的军人都鲜活了起来,穿着便衣,兴头冲冲敲着碗,三五成群地窜到各自的火灶旁等吃饭。刚下过一场雨,草地上尚有露水,龙夜吟将袍子撩起拈在腰带上,偶尔与行礼的军士点个头。   “你要凭着这些人打回西凉?”   谢源冷不丁问他。   他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惊惶神色,只是看着东边的天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拿不出那么多粮草与现钱,毕竟主事的不是我。天底下最费钱的事情莫过于养兵。“谢源放开他,倚着辕门看满地秋草。“况且这于我也没什么好处。”   龙夜吟淡淡道已经差人与姬教主去商量了。   谢源头疼,“我早该与你说的,这事我不太想牵扯他。”   龙夜吟不解地挑挑眉。   谢源自然不能说他怕见姬叔夜,怕露馅,也怕姬叔夜为他做太多。   况且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千绝宫,他需要自己的人脉,而不是为姬叔夜铺路。若是龙夜吟可以结交,他希望是自己人。   “西凉的局势到底如何?你确定刘刺史已经故去了么?”   龙夜吟干脆地说是,“他临死前将金印留给了他儿子,不过长安的册书还没有到。州牧与刺史向来有隙,现在凉州城中人心惶惶。”   谢源阖了下眼。   现在的西凉刺史刘姓,就是当初奉皇帝命,替龙家将摆下鸿门宴的人。本来不过是朝中蝇营狗苟的一个武人,除去了龙家,便算立下大功,一举接下禽兽衣冠,拜了金印坐上西凉刺史的位置,成了一方青天。   有龙家在的时候,西凉根本不立刺史,西府军尽数听令龙家的调度,以应付年年南下打秋风的蛮族,只仪节性地设立了一个执掌教化民极的州牧。但是在龙家的赫赫祖荫下,也得看脸色行事,总之,凉州几乎就是一座跟着龙姓的兵城。   但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被连根拔起。   “如今的西凉大概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谢源缓缓道,“天家式微,刘刺史将位置传给他的儿子无可厚非。只是权力交接的时候本就最动荡,他们不会全无准备。若是几个月前,刚刚从马帮那里传来消息的时候,我们就着手开始准备,大概还有几分胜算。现在,即使我可以折给你粮秣骏马,你赶过去,也只会让他们合力对付你。不如让他们先窝里乱着,从长计议。”   “从长?”龙夜吟冷笑,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整个拖了起来,一时间幽深的眼里无限浑浊,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响。他定定地望着谢源,良久,才硬生生从嗓眼里挤出话,“我等了十年,你让我再等?你让我怎么等!”   他的语速难得得快,脸上与其说是暴怒,不如说是一种怅惘。他的眼深得吓人,像是北冥暴烈如龙息的雪夜。   谢源不语,从怀里夹出一张印着墨莲的金券,递到他眼前,看到他紧缩的瞳孔之后松开双指,任风卷着那张纸打着卷儿消失在天边。他不再笑了,脸上一味得云淡风轻。   “如果我说这枫山营是我的,你觉得,你的这些将士们,会答应么。”他把龙夜吟的指头一个一个的掰开,“你说西凉是你家的,你家为了西凉受了委屈,可是西凉人若不说是,天下人若不说是,你就是回得去,也坐不稳。说到底,人与物的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和人的关系。”   谢源咳嗽了几声,按了按难过的咽喉,“你家世代奋武,不顾农桑民生,臂如一个人空有武力而没有头脑,对于长安来说,自然是好事,只要切断粮秣疏通,再是飞龙也要横死荒滩。只是他们派遣的州牧也形同虚设,你不觉得很奇怪么?那是因为在皇帝发觉要补救民极之前,西凉已经有了个秦家!西凉苦寒之地,农人种的麦子一年只能熟一季,为什么会变作繁华重镇?是因为有西府军、龙骑兵么?是因为秦家遍地的马帮当铺票行金券!他们家的金券有多值钱!一个秦姓的商会,把所有政令全架空了,天听早就没有用了。你家当年的事,秦家即使不是参与,也一定点了头。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吧。”   龙夜吟抿唇不语。   “论行军布策,你也许是无人可匹,但是在西凉要立稳脚跟,你要靠的是秦家,不是千绝宫。刺史与州牧再怎样智小谋僵,他们能有余裕明争暗斗,就说明他们得到了秦家的首肯。所以你要找的人是秦家家主,靠得住,便是里应外合;靠不住,就要想办法将其连根拔起。你要在西凉坐稳,后一步只是时间问题,你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吧?握有重兵却不惯政令,你迟早还得回北冥去的。”   龙夜吟转身便走,那晚上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谢源在床上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的龙将大人,一股熏熏然的酒气。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龙夜吟突然俯身按住了谢源的肩膀,警醒的陆铭起坐就拔刀,被谢源一手喝住。   五十五、谁都不容易   龙夜吟凑到极近处轻声说:“秦家……秦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他们家族到底有多少支脉,我并不知道。我家祖宅被秦家占了,原本地窖里的米粮都成了黄金,传说可以支付天下所有在籍军士十年俸禄的黄金。我……”   “这实非你所长。”谢源难得大清早没迷糊,“对付商人,要用钱,很多很多钱。”   龙夜吟慢慢低下头,神色戚哀。   “所以你得放我去黄金城。如果活着回来,就助你一臂之力,现下你先放我们走。”   龙夜吟重重撞在他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陆铭看着和老婆意义不明的笑意,“你要做什么?你要帮他做什么?”   “见龙在田,利在大人。”   “我听不懂!”陆铭一把撅了他的腰,让他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好传达自己起伏的恐慌。他知道谢源心很软很软,龙夜吟也确实……但也许谢源不懂,他却懂,他觉得他和龙夜吟这种男人,其实都是不需要借助谢源的力量的,谢源这个闲散的模样能计划些什么?他们早就已经足以自立了。他们想要在谢源身上得到的东西远远不是权力,金钱、也并不是为了才具、顺势而被吸引,他们想要得到的是一种……是一种温柔又有力的慰藉。   在谢源昏睡的那第一个漫漫长夜里,他坐在龙夜吟的身边饮酒看天涯,其实是读得懂他的眼神的,他觉得他们俩个很像很像。所以他知道龙夜吟这个样子绝对绝对包藏祸心。他很害怕谢源把他的眼光分给别人,就算是想到他会看着另外一个人,用他曾经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就已经害怕得不得了。他一点都不想拿爱情来豪赌,他是输不起的。   “我十三岁那年举家流放到北冥,北冥天寒地冻,我的父兄为了寻柴生火,被饥饿的狼群撕成了碎片。我的母亲怀胎六月,没有熬过第一场铺天盖地的雪。我的妹妹,她才只有七岁,姓刘的连一双鞋都不肯让她带走,她在冰原上走着走着就被冻住了双脚,撕掉了整张皮。我现在做梦还会梦到她问她没用的哥哥要一双鞋穿。”   陆铭不寒而栗。   这些话如果讲给谢源听,谢源会怎么想?   谢源会觉得他更可怜吧?   他又喜欢读书,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讨论书上的事情,那些他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佶屈聱牙的古韵。   他的字很潇洒,跟谢源也有的一拼。   他的棋艺高绝,能让他撒着娇悔棋。   谢源还说他是要扬帆千里的人……   谢源其实……就是喜欢这种人吧?强大的,优雅的,鲜衣怒马,贵不可言。   “喂,”谢源不悦地推开他,“一大早起来发什么神经。”说着,起坐披衣,把龙夜吟小心地搬到床上,替他脱靴除衣。   陆铭这么快就看到噩梦成真,只听到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摔碎了,啪嗒一声。   “你……”   “我说,你最近起得越来越晚了,”谢源随手饮了口早茶谑他,“剑都不晓得练了,成日里都不知道在晃荡些什么。”   陆铭低头,被这样的话刺得什么都听不清了,急急裹上衣服冲出门去。他虽然还不是什么真正的侠客,但也识时务得很,知道不要碍人家的眼。   不知所以的谢源在背后轻笑,熊孩子的表情即使是在晨起之时也恁是丰富啊……慢悠悠地用完早膳,出门去找盗曳。   话说这个枫山大营,昨日间忙着与龙夜吟说话并没有细察,现在看来,扎营很规整,军营中大道有三,小道九经九纬,是兵城的建制,周礼里头所言的“匠人营国”。即使龙骑军都是骑兵,也没有人在大道上走马。   谢源能够从中感觉到龙夜吟的愤懑。   他这样的人,不管在北冥也好,在蚩尤海也好,心底里永远都不可能觉得自己是流匪,是末人,他是个真正的贵族。他话很少,不与人深交,是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他现在所遇到的人,都不配。所以龙夜吟不懂折衡,不懂在盗曳、在千绝宫面前斡旋,想毁约就毁约,不会想到留条后路。他觉得你们理所当然被我利用,被我踩在脚下,用完就扔——因为你们不配。   他有狮子的勇敢,却没有狐狸的狡猾。而现在,这只愤怒的狮子落下平阳。   谢源轻笑了一下。   大概是他走路走着走着突然笑得诡异,周围兵士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他正了正脸色,低头敛目,不再乱瞄。   盗曳没找见,却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时不快:“妙土使。”   妙土使没有要与他见礼的打算,只瞪着一只瞽目嘶哑问他龙夜吟在哪里,一副是他在小人作梗,让他见不到绑匪的模样。   谢源一派云淡风轻,“龙将军昨日出门了,刚刚才回来,不便见客。”   妙土使哼了一声,缓步跟在他身后。   “妙土使这是来商量赎金的问题么?月神这几日可好?”   “不劳左使费心。”   谢源摇摇头,亲爹对他的态度好糟糕啊。   “月神聪慧冠时,性情淳真,若是可以,我也的确想留她在身边照顾。只是现下妙土使找上门来,我虽然万般不舍,却也不会强留,妙土使大可安心。”   妙土使“嗯”了一声,表示你这小子还算识相,不再跟了。谢源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天下间大人都不好当,这一次,若是嘤嘤愿意跟着回去,他也就放手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谁知刚走了几步,后脑勺上就“嘣”地一声,被弹了颗石子。谢源哎呦,转身就去找那小姑娘,却发现帐篷顶上只有云彩飘来荡去,哪有什么人影了。   被听到了。   小孩子伤了心,便走了。   谢源苦笑。   其实大人也很伤心的,但是大人总不能扭头就走。   一路询问着走到盗曳的帐中,人不在,便挖了他几坛酒。   人的一生总有很多离别,年纪越大,就越晓得珍惜,与珍惜的无用。这种时候就饮点小酒,小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   于是他盘着腿坐在羊皮小榻上,卷着帘子,秋草在风里低伏如羔羊柔软的脊背,有的被整枝吹上了天,落不下来,飘荡逐转。   盗曳中午回来,就看见他这么一副悠然闲散的模样。   “呵,你倒好,专挑最好的喝。”他把一匹跳腾决荡的黑马拴在拴马柱上,脱了外衫走进来。   谢源懒懒地替他沥了杯温酒,“天气渐凉,不要动不动就脱衣——我们冬天之前要赶回去,否则瀚海阑干,行路最难。”   “龙夜吟不放人。”盗曳一饮而尽,对着阳光的耳钉闪闪发亮,“我跟你说啊,现在事情可闹大了,他遣了信使去找老大了。老大一听说你在他手里,还能不乖乖把他要的东西给送来?!这次回去,我可得被剥一层皮啊……乘着还活着先多喝点酒。”   “是教主让你跟来的么?”谢源突然问。   “啊?”盗曳抓抓头,“啊……”   谢源点头:“大概信使会被追回来。他已经允了,我们准备一下,尽快就可以出发去黄金城。”   “诶?你牺牲了色相么?”盗曳扭动着脖子窃笑,簌地又干了一杯。   “我说我这里有个不错的人,又能打,又能持家,关键是想成亲想疯了。他说好,末了又问我,诶左使大人,要不我俩一起上?”   盗曳嘻嘻哈哈指指他,继续喝。两个人喝了些便秋困,相互枕藉着睡去。   有时候会有这样的经验,头脑昏沉,睡却睡不着。谢源枕着盗曳的腿看外头白晃晃的明光,喊了声“盗曳。”   “嗯?”那个也没睡着。   谢源静了很久,还是斟词酌句地缓缓道:“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啊?哦。对不起啊,那天晚上应该发了杀性。”那边叹了口气,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我知道是知道,可是很难忘掉——你也就嘴上说说。”   “其实人一开始都是这样子的。每个人都很恐惧,每个人又想要很多,然后就只能互相残杀,互相争夺,结果没有人活得下去,没有人。最强大的人也会有衰老的一天。后来人就只能尝试着去相信别人,把后背露给别人,他们依旧恐惧人心,但是他们一直在尝试。”   “嗯。”   “然后那些人组成了家,然后再有了国。”   盗曳别过头看着午后的阳光,“我经常梦到他们,小时候。”   他们依旧是小时候的模样,我却已经长大。   他们哭泣着掰着我的马靴,我却踩着他们稚嫩的头颅长大了。   “唉我跟你说,千绝宫那个地牢,很脏很恶心的,你没去过你不知道。那个地牢外头就是个很大的洞穴,平日里也晒不着太阳,我们就成天在里头练刀术,完了互相挤作一团,那破棉絮艾呀我的妈,大年三十就跟盖了条口罩似的。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个胆子很小的小子,有一次我受了伤,他怕我肚子上的伤流脓,趴在我身上啪嗒啪嗒地舔。上头的人又不会来管你,有时候他们就会忘了换绷带,很多小孩伤口上长虫,疼得不得了,我命大,没怎么疼。”   他把皮带往下推了一寸,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像蜈蚣一样。   “后来呢?”   “后来,死了呗,还能怎样,就这样,嗖一刀。”   五十六、做家长就是要一个个哄过来   他云淡风轻地说,撩出帘障外头拔了根草叼在嘴里。   一个月淘汰一个人,淘汰即死亡。千绝宫不需要虚弱的刀。   那小子被人卸去了两条手臂,他求我杀了他捅他一刀痛快,所以我给了他个痛快。   后来我长大了,没有什么伙伴,因为他们都死了。   其他强大的刀也没有伙伴,他们觉得弱小的伙伴,不过是徒伤心,而他们彼此间又虎视眈眈。   我们再不是人,我们成了狼。   人对我,我对人,都是狼。   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还是很容易相信别人,这是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你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   “你不要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很好的。”盗曳吹了个口哨,拍拍肚皮。   “好啊,什么时候说你不好了。我也挺不错啊,我既不会被别人杀掉,也不会捉着刀来杀你。”谢源翘着二郎腿,侧眼看着他的眼中的孤独,化成一片沉沉的温柔。   两人睡起来的时候,小荷正坐在一边认真地绣花,她分了几条帕子给他们带着,低头继续忙自己的。盗曳嘿了一声,对谢源挤眉弄眼:“哟,真放出来了,龙头头真许我们走了啊!”说着瞟了眼小荷,乘她不注意把帕子放到鼻尖猛嗅了几下,那个咸湿猥琐自不必说。   谢源忙掀帘而出,正撞上龙夜吟和妙土使站在营帐的阴影里说话。眼角边闪过一从灰绿色的衣角,谢源突然想起那天去见云右使,那个小丫头偷偷隐在山洞外看。那个时候,也如此飘着一抹衣角,小小的,倔强的,让他安心的。   “唉,其实小孩子四处走走也好,”他凑上去,“要不我们问问月神的意思?”   妙土使狠狠瞥了他一眼,谢源无辜地把手一摊:“妙土使,你是亲爹,我可是后爹,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呢?后爹很难做的,打不得骂不得,教得好是亲爹的功劳,出了事全算在我头上,妙土使还有什么可不满呢?”   “我教堂堂圣女……”   他话未说完,只见一个灰绿色的影子嗖地从营帐上跳下来,使劲扑在谢源的背上。要不是龙夜吟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源保准摔个狗吃屎。   “月神殿下!”   谢源高兴地把孩子颠了颠,“嘿嘿,小孩子高兴,没事。”说完背着她往回走,把急火攻心的妙土使留给了龙夜吟。   看来龙夜吟真没怎么欺负他家小孩子。   “这下高兴了?”谢源半转过头,问那个把他缠得紧紧的小姑娘。小姑娘侧头,狠狠叼住他的腮帮子。   “痛痛痛痛痛痛痛!你们怎么一下子都属起狗来!”   “大!魔!头!你差点就要把我还回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嘤嘤磨牙,“我都想好了!你若是敢把我还回去,我赌上一辈子都要折腾死你!弄死你弄死你!”   “哟,吓死我了。”谢源忍不住嘴角上扬。   “我告诉你,我们巫山派可是邪教,你们呢,你们是魔教!我们从来都是一气货色,很容易联姻的!你要是敢把我弄回去,我头一个嫁给你!”   “呵,还头一个,我错了行么,我错了月神殿下!”   “月神个头!我才不要做什么狗屁月神!”她在他背上哇哇大叫,捧着他的后脑勺一个劲地撞,“巫山派圣女可是很可怕的行当,每天清晨坐在大椅上接受叩拜,看人开大会,一连三个小时都不能动一下,旬一不能晒太阳,旬二不能碰马,每月下旬不能去水边……禁忌数都数不过来啊。最可怕的是我们和山左的锦帆寨打输了,居然要我去和亲啊,我才不要哩!我看你去做还差不多!”   “然后就跑出来了?”   “是啊,路上遇到一个小妹妹,得了痨病,想去青莲坛找她舅舅。她后来死了,我就把她埋了。”   “青莲坛里怎么样?”   “去死吧比巫山派还不如啊!要不是老土总是在外头看着我,我血洗青莲坛信不信,信不信!”   谢源啧一声,颠了颠她的屁股,让陷入癫狂状态的小孩子冷静一点,“后来我不是来了么,我让你吃亏了么?”   “你?”嘤嘤表示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也就跟个虾蛄似的,肉还没有虾蛄多。”   “叫什么名字啊,月神殿下。”   “我姓凌,单名一个月字!”   “哦,小月月啊。”   “诶这个好,比嘤嘤好听多了,嘤嘤嘤!”   “……”   嘤嘤虽说是个女孩子,又没有胸,但分量摆在那里,也有个八九十斤重啊。这孩子受了刺激,现在死扒着不肯从他背上下来,谢源长久不从事体力劳动,还是很有压力的。   在绕着枫山大营走了足足三圈之后,终于肯来个人解救他了,虽说这人不怎么讨喜,连打招呼的方式都不怎么讨喜。   只见不花剌骑着一匹乌云盖雪,看到他俩遥遥走来,眼神一亮:“好漂亮的美人!”   谢源:“……”   嘤嘤:“哟,几天不见,妈妈的行情还是那么好啊。”   不花剌勒着马小步上前绕着两个人直打转,“谢左使身边都是极漂亮的人,这位姑娘好生的面,不知怎么称呼?我来自燎雷原,那是生养大君的草原,我的名叫不花剌·哲耳库斯拉格·斡达哲,你们大概听说过我的姓氏。”   谢源和嘤嘤同时淡淡斜眼:“名字太长了。”   说着,谢源把嘤嘤放了下来,扯到身后:“我知道你们蛮人民风比较彪悍,还请体恤我们汉人内敛节制。我们寻常人家嫁女,还要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我家女孩儿身份尊贵,当藏于椒花之房,铜铺玉槛,锦衣玉食。贯细珠以为帘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还有我们家要的聘礼是……”   “啰嗦个屁啊,跟女人一样,他又听不懂。”嘤嘤警戒地后撤一步斜眼看着不花剌,拉了拉谢源的袖子,“我们走!”   不花剌大笑起来。   谢源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总归有点得意地道别,转头谑嘤嘤,“人家可是个长风纵马的好儿郎,长得又俊,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嘤嘤满不在乎,“我早就许给锦帆寨里头那个傻贼头啦。”   “等等,”谢源一把把小孩转过来搭着肩,“几天不见,你好像变漂亮了啊。”   他刚想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看来却不是了。   他第一次看到嘤嘤的时候,就觉得她皮肤微黑,稀松平常,但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违和感,用面容如雾来说都不过分。   但是现下,她的皮肤依旧黝黑,乍一眼看去依旧平常,但是脸上的线条却栩栩分明,眼角的曲线很是流利地上挑着。谢源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舒心,简直说天姿国色都不差了,跟小荷那种明艳的美丽不一样,好比在坑道里吭哧吭哧去寻找深埋的矿藏。   嘤嘤不耐烦地打掉了他的手:“干嘛,色死了!”   “女大十八变嘛。”谢源心说要是能看上早看上了。   嘤嘤剥着手指头,“我逃出来,自然是用了焕颜术啊,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谢源不知道真有这种东西,扯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为什么做了圣女啊?会些什么东西啊?会变狼么?……   嘤嘤气鼓鼓地瞄着他:“喂喂喂,突然那么肉麻干嘛,先说好啊,我才不会帮你干事呢!你逼我的话,我就在你身上下陇头蛊,让你生小孩!”   谢源大叫我操,你去死吧,嘤嘤这才放心:“诶对了,小鹿在哪儿啊?”   谢源倒被她问住了。本来傍晚的时候小鹿就该颠吧颠吧来给他上药了,现在都快到亥时了,还不见人影。谢源有些担心了,让嘤嘤早点回去睡,明天等着赶路呢,自己又满营帐翻陆铭。   “哦,小鹿啊,”坐在营前的月光地里刻着木雕的阿昭想了想,“傍晚的时候,在销金河那儿看到他了,闷声不响的,喊他吃饭也不理人。”   谢源看了眼他的木雕,是个还没有刻出身体的男子,但已能见朱颜清风,姿首韶秀。他汗颜地看着阿昭拿朴刀大开大阖地削着,跟削拉面似的,还能刻成这样真是难为他了。   “你哥哥?”   阿昭大惊,差点没把他哥拦腰截断:“你怎么知道?”   谢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跟你哥怎么了?”   “是那个幻阵么……”阿昭耷拉下肩膀,整个人都显得很哀伤,“我哥哥他……他……过世了。”   “啊……对不起。”谢源再是能说会道,这时候也哑然,只挤得出一些干巴巴的安慰话。   秋夜原风自凉,回房里取了随行带着的黑色玄狐腋面子的大毛氅,纵马去找陆铭。   龙骑大营背抵枫山,面间销金河,本来是绝地。但枫山平缓而纵横,销金河开阔而低浅,是易守难攻且容易逃的好去处。谢源行了半刻,便看到陆铭坐在水草边上,被夜岚吹得头发散乱。那匹他送的小马在一旁低着头奋力吃草,安静得像画儿一样的。   五十七、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流下来   只是这小子,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也不回头。   谢源轻轻“吁——”了一声,拉住了马辔头。他看着寂天寞地的草原,和一个单薄背影的少年,心里突然生出莫名的怜爱,不太走得太近,亦不想离得太远。这样默默望了一阵他的背影,不禁轻笑着跳下马,把大氅覆在他身上。   这几天三番四次刺激他,也不怪他闹别扭。   “夜深露重,快回去睡吧。”   陆铭抿着唇,看着浅浅的河水不说话,其实恨不能扑上去问他: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快装不下去了!还有,你已经一整天没有跟我说话了,罪大恶极!   不过这种时候,他也知道得端着范儿,否则有这次就会有下次,死断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谢源没有办法了,弯腰紧了紧他的手,“冻得冰凉。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憋着给谁看。”   陆铭不痛快了,居然还说这种话,不知道为夫的心已经被伤成了渣渣么?   “你不好好躺着,寻我干什么。”   “这话说的,”谢源一皱眉,“你跟我闹什么?多大点的事,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不就成了?”   陆铭居然扭头,哼得一声。   谢源奇了怪了。他也算好脾气了,被睡了,还好好把小孩当儿子养呢,平时小打小闹也都一一承了,现在没事儿竟然也闹别扭,还真当他是妈呀。   “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我看你别跟着去了。”   “不去就不去,当谁稀罕!”陆铭头脑发热,嗖得站起来,握住了拳头,“反正他会护着你,会陪着你,你巴不得我走吧?那你现在不躺他床上你找我干什么?!”   谢源一怔,好不容易消化了他的话,脸上表情波澜壮阔那叫一个好看。他慢慢把叫嚣的神经都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把厚重的斗篷一脱,露出里头月白色的单衣。   随后撩起袖子,伸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说什么屁话!”   他打得不重,陆铭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捂着脸,刘海遮着眼睛。连日来的积怨索性全吐露了出来,“你不是最拿手么……拿皮肉做招牌,取色笑为媒妁,勾引情窍,他早就色授魂与了不是?他比我好,比我有用,比我能成事,你尽管跟他去,我又不碍你,你做了还不许别人说!”   谢源气得眼红:几日不见这小子居然会用这么多成语了啊,个个还直扎他心尖上,可惜手边没有称手的扫帚柄,满地乱转悠。   转悠了半晌,风一吹脑热也退了,那股要杀人的冲动也退了,谢源站在销金河边,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想。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不管他做什么,陆铭打心眼里就他妈把他当成女人,当成他自己的东西。   还是个非常不守妇道的淫娃荡妇。   他所有的好都是取悦。   只要移开目光就会被当做背叛。   他被风吹得恶寒起来,满天星光的倒影也变成了一双双嘲弄的眼睛。   这样的陆铭是他不认识的,太偏执,太有占有欲了,跟那个乖巧驯顺的小鹿不一样。   谢源似乎看到了那个裹在可爱外表下的贪馋恶兽。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想。   他应该在昆仑山下的那个中午就扼死根苗。   他不该贪恋少年人执著跟随的目光。   他不该安享一份不该的安全感。   他也不应该把亲亵的拥抱当作稀松平常。   顶着一副华丽的皮囊而慕少艾。   慕少艾……   自己真是糟糕啊,沉沦在少年的体温里。   “就算你说的是吧。”谢源弯腰,捡起斗篷搭在手弯上,走向自己的马,“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后就别来找我。”   对不起,这是我最后的愧怍。   刚跨上马镫,背后就传来轻捷的脚步声。谢源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被一股怪力扔在地上。少年点中他的软麻穴,“你这就想走了?门都没有!”   谢源倒也不怎么惊恐,凭他的武力要冲开穴位太容易,顾自集中精神运气,却不想陆铭覆了上来就一顿狂啃,啃得两个人哈喇子乱流。那还真就是奔跑在草原上的爱情,不一会儿就火辣辣的,怪疼。   谢源定力也着实不太好,少年一拉开他的交襟胡乱摸进去,他就有点挡不住了——这身体该死得敏感。好端端的一股内力,在交缠不清的气息中全散了个精光,跟随着陆铭的手指在全身游移。谢源被强行从衣物中剥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微凉,又被他用力的抚触点上簇簇的火,一时间除了胡乱扭动,竟找不到别的消解法子。   陆铭尝够了,放开被欺负得颜色可怜的唇,谢源立马仰头汲取着冰凉的空气。两人之间湿润的银丝在风声涤荡,让那股成熟的甜香沾染上了情欲的喘息:“啊哈……啊哈……”陆铭像是饥渴的猎豹,死死盯着那掩藏在半阖眼睫下的绯色瞳仁,放肆地缓缓低下头,在形状优美如天鹅的颈项上摩挲着,让自己被他惯有的冷香包裹。   他的胸膛在用力地起伏,紧贴着,听到心跳的声音,凌乱的,因为自己而凌乱的。   这个人……这个人还是在自己的手心里,可以控制,跑不掉……   陆铭的眼睛愈发幽深,慢慢摸索着抄紧他的手,十指相扣,然后用晶莹的唇去濡湿胸口打颤的花。   谢源一下子弓起了背,一手插进了他的发间:“混账!你……你不要命了!”   湿润的唇愤怒地紧抿着,却只会让人想要更加失控去欺负,去占有……   谢源惊惶地半撑起身,眼睁睁看陆铭跪坐起来,解着自己的腰带:“放手!你他妈是想野合么……嗯……”   “我从前伺候得不舒服,你为什么不直说?我就真得不如他么?喜新厌旧的死断袖。”   “你到底在想什么!”谢源雷火万丈,一把打掉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个死断袖啊?我压根不喜欢男人,不想让你伺候也不想让他伺候!——说实话我压根不知道你说的他是哪位。”   陆铭哧了一声:“别胡扯了。全天下都知道你喜欢男人,你装什么装?”   “什么!”谢源再次把他不老实的手拍开,“全天下都知道我断袖?!”   他以为这只是几个人知道的事情!   陆铭眨眨眼,心说这死断袖装得道挺像那么一回事。可一想到他是怎么勾引自己,勾引龙夜吟的,就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很是不屑。敢做不敢说的人,最是虚头巴脑。   谢源则在漫天星光中陷入一种无边的惊慌之中,好像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等于说……你一开始遇见我,就知道我喜欢男人?”   陆铭冷笑:“谁不知道你跟姬叔夜那点事。”   本来他想说得更刻薄一点的。   想当初这个人勾他的时候,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摆在自己面前,而现在一旦见异思迁,竟如此冷清冷血,连面也不许见了。   可是看着他拢着半褪衣衫坐在黑草地里,一副怅然若失的恐慌模样,便又忍不住心里的怜爱,在意识过来之前已经伸手贴上他的脸颊。   谢源避毒草一样避开,眼神已经变得和往常一样镇定淡然。   “江湖传言最不可信,这次也是讹传,真是不好意思。”谢源冷笑,扯开自己的衣襟拍了拍,“反倒是陆少侠,这具身体很美丽吧?借着这由头可以肆意玩弄,哦?”   陆铭眼眸一缩,“什……什么?你不是个断袖?!”   “我既不喜欢姬叔夜,也不喜欢龙夜吟,更不会去喜欢你。”谢源两手执帛带束腰,随后拣了斗篷站起来,自顾自拍了拍,“还望少侠放尊重些。”   陆铭觉得脑中嗡得一声响,这一切……是自己自作多情?   “对了,陆少侠不会是断袖吧?”谢源走了几步,转过头略带讥诮地问。   “自然不是!”陆铭咬了咬牙,“我只是、我只是看你很可怜,被姬叔夜那个大魔头……休了。”   “回去吧,”谢源淡淡道,背影在寂天寞地的秋夜原上颀长而淡漠,“一场误会,没什么可多说的。”   回去……回哪里去?   陆铭站在满天星光下问自己,看着他的影子慢慢融进夜色里,变淡,变远。   他可以矫饰,可以诡辩,可是他还回得去么?   而他呢?   信马由缰,背影笔挺,像是沉重而不可违逆的律例。   他的心也不会像丢失了什么一样,疼得要死?   不……不会的。   他一定……不会这么迷惘……   谢源的确不会迷惘。   他相信思量耗费的是时间,而犹豫耗费的是机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可以有这个实,但是绝不可以有这个名。   有了名,在众人面前,他可就是一个小倌了,一个皮囊甚佳的小倌。这个身份本身就是最好的诱惑,他不做些什么,难道还等着万人骑?男人是怎么样的动物,他最了解不过了。   陆铭他算什么?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都敢随随便便强取豪夺。   因为在这个时代里,你即使是男人,一旦做了小倌,就比女人还不如。这里是没有什么同性恋的概念的,只有同性交欢这个行为而已,同性恋在古代风尚,是因为小倌本是男人,却模仿着女人,所以对父权社会并不形成冲击。管你如何位高权重,管你如何武功高绝,小倌就是小倌。女人的三从四德还可以换来一个位置,他男遭女淫,几事枕席,最后也定是沦为破履。谢源太清楚了。   他开始细细回想他与他人结交的事情,觉得大家的态度实在都有些暧昧不清。他可不希望他行走江湖还要时刻顾及别人对他菊花的惦记,那他妈是什么破事儿。   他不拿陆铭开刀,这辈子就算完了。   五十八、让我们荡起双桨去抢黄金吧   夜半,盗曳才在辕门处等到两人。谢源走在前头,一连串幽微的松明火把,给他清秀如烟翼的眉骨镀上了一层阴影。他淡淡地让陆铭去帐中睡,自己则借了龙夜吟的透骨,又拨马而去。盗曳困得哈欠连天:“老大,你又怎么地?”   谢源不发一言,狠狠抽了一鞭,使得那匹马王在广阔的草地上疯狂地纵横。烈鬃如旗,夜风如刀,一夜未歇。   第二天大清早,谢源就把人都叫起来,与龙夜吟去辞行。龙夜吟没有什么波澜地点了点头,说有东西要送他们,几人纵马到了销金河畔。长河日出,雾露未去,在静如明镜的深青色水面上,系着一只木兰长船,正随着流水静静地逐转。这艘船的制式不太像中原的船只,谢源更容易想起威尼斯或者北欧的行船:两头尖翘,龙骨坚韧,船板并不平整,而是像肋骨一样往船头船尾延伸,看上去很陡峭。驰到近处,才发现这船着实不小,龙骨突大概有一层楼那么高,而且吃水相当浅。   “行远路,坐船比车马舒适,而且按照传言,顺着销金河一路折西就能寻到黄金城。为了防止再被狼叼走迷路这种事,”说着,他静静地看了一眼谢源,“这次你们就坐船去吧。”   嘤嘤欢呼着哒哒哒跑到船上,东张西望,把船震得晃晃荡荡。   “这个船是谁造的?”谢源皱着眉头问。   龙夜吟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听着阿昭罗里吧嗦的嘱咐:“你要把他放在没有光线的地方,知道么?不能见光,见光容易枯。还有每天给他浇点水……”谢源本以为他们在说莳花养鸟的事情,有些奇怪他们怎么突然风月起来,再仔细一听,差点晕厥:哪里是在讲养花,这是在讲那个核武老大爷!   龙夜吟耐性相当好,等阿昭讲完才悠悠道:“这个你自己带去。”   “诶?”   “万一用得上。”   言毕,抬眼朝向龙首。   谢源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当即骂了声娘——船首居然跌坐着那个老大爷,神态安详地面朝闲原静水,那背影,那气度,那诡异的感觉,宛如那些远洋渔船刻在船首当保命符的吉祥物!   谢源扶额,但也觉得龙夜吟此话有道理,与他又客套了几句便弃马而下。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陆铭:“你怎么样?去么?”   陆铭在马背上坐着,一动不动,任晨风吹得头发乱七八糟。他大概昨晚上也没有睡好,整个人很委顿。   谢源不再多话,转身就要上船,却被龙夜吟一把扯住了手腕,烫热得简直要烙伤他。谢源一惊,不动声色地甩掉,“还有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龙夜吟神色凌冽,“你们留个人在这里。”   谢源第一反应是留小荷,小姑娘不太适合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是转念一想,她一个小美人,呆在全是糙汉的军营里,这绝对是羊入虎口。她又没有什么本事防身,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有依靠。   把余下的人都过了一遍,摇了摇头,“对不起,人我都必须都带走,我们一个都缺不得。”   说着,费了点周章取下九煌戒,递了过去:“这枚扳指对我很重要,先押你这儿,我一定回来赎。”   龙夜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探了出手。谢源将手掌一翻,让九煌落在他的手心。   再回头时,陆铭已经不见了。   谢源一撩袍袖上了船。背后盗曳急吼吼扯着龙夜吟问:这船的底舱能装多少黄金?能装多少?啊?   上头嘤嘤在教小荷唱一首闹腾的歌。   那些嘈杂比起那个低落的影子,都很远。   而谢源能做的,只是远远看他一眼,然后被避开。他笑了笑,让盗曳上来杨帆,正是顺风,长船顺流而下,把那个在秋日衰草中牵马执剑的武者抛在身后。   “龙大哥,你不会当真信他吧?”不花剌勒着大狼从草丛中跳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草叶子。“木兰长船,我可是很宝贝的。”   龙夜吟没有回头:“姬叔夜答应了,我们该适可而止。”   不花剌长笑起来,把草丛里的宿鸟震得拍翅高飞,“有意思有意思。不过大哥,你以为谢左使这个人怎么样?”   龙夜吟将九煌收进怀里,跃马便走,在漫天碎草的尽头咣当如剑。   行船恍若流水,时间被冲刷得没有了痕迹,船上的人日日闲情懒散,几乎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远行。永远跌坐船头的老大爷,永远睡不醒的阿昭,永远在哼歌的嘤嘤,永远在刺绣的小荷,谢源趴着船舷看着渐渐开阔的水面,诗兴大发,却又在开口的一瞬间不悦道:“我诗兴大发的时候,你们能不能快点划?现在没风了知道么,没风了!我们猴年马月才能到黄金城啊,小伙子们。”   在散发着各种食物香味的底舱里,盗曳和陆铭怨念地抬头:“你来划划看!手都断了!”   谢源低头,放过阳光,任火辣辣的日头照在两个免费劳动力身上:“告诉过你们不能总是靠蛮力,要在工作中寻找技巧,技巧懂不懂?”   “你来划划看!”   谢源立马作死相,抬手饮了一口酒,“腰间长挂千年醉,脑后斜插一枝花。”   “就这样的也能叫诗!你玩儿我们吧!”盗曳陆铭继续吭哧吭哧地划。   陆铭倒还好说,至少从小长在水边,盗曳就不行,盗曳都没有吃过什么水产,现在每日看到底舱里的出桨口就犯恶心。谢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拍拍他的肩说,治疗晕船症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全吐光,最好把满身的力气也用完,这样就能胡天黑地睡一整天,把盗曳给气的。幸亏谢源为了酬劳他们这些可怜的打工仔,还晓得引进些文娱活动,每天讲讲故事。这时候,盗曳就忍不住嚷嚷:“你快说书快说书!到底谁偷了潘金莲那只鞋?!”   一听说书,睡觉的唱歌的绣花的都凑过来围成一团,晒着太阳像一只只苹果。谢源清了清嗓,把便扇一折,开始唾沫横飞地讲《金瓶梅》。   “我比较想听打仗,或者大侠什么的……”陆铭扭头。   盗曳像被打了鸡血一样挥着臂:“傻小子!愣头青!光打仗有什么意思,全大老爷们,能成什么事儿,要有女人!知道么!要有女人!演艺里头没有风月……那看个屁啊。而且打仗打到最后肯定是一统天下,一统天下之后你没个女人,你这不白搭么!而且就算有了女人,那他妈还要分地收税看一群女人生一群儿子打打闹闹,简直无聊到要吐啊。”   “……所以你现在就听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男人打打闹闹么。”   盗曳摇头:“不,这跟那些不一样。我觉得美人讲这个,很有道理。任何一个男人都该从西门大官人身上学学,那个潘驴邓小闲啊,简直是我心目中的指路明灯!”   “……”   陆铭默然。   他现在心里头的堵,说都说不出来。   他被活生生变成了个死断袖,结果谢源不是死断袖,这算什么事啊?太坑人了。   原来所有温柔缱绻都是假的,不,连假的都谈不上,是整个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以为的爱情,他以为可以守候一生的身影,他以为从此有一个人身边,可以叫作家。在下雨的时候,那个人把自己扯到屋里头,蒙上毛巾细细地摩挲。   他才懵懵懂懂开了情窍,他才刚想好好把一个人捧在手心里疼宠,他才刚刚规划着两个人的未来,却到头来一夕崩塌。   什么都没有。   谢源很讨厌他的自以为是吧?从来没有看他发那么大的火。陆铭想着,用余光不着痕迹的,偷偷瞄了一眼那个人。   那个人坐在众人的中间,神采飞扬。   这样闪闪发光的人,怎么会属于自己呢?   陆铭收拢眼光,继续卖力地划桨。   现在,他只能偷偷地藏起来那种满得要溢的喜欢,躲在看不到的暗处,重新背上他高傲而惹人厌的壳。   不想被他讨厌。不想被他看不起。不想他也觉得自己……很脏。   他是……喜欢的人啊。   “喂!你干什么呢!哪有说书人讲着讲着走神的呢!”嘤嘤掰着谢源的胳膊狠狠摇了几下。   谢源回神,四顾一双双眼睛,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薄暮之时,嘤嘤就凑上去问他了:“你跟小鹿掰了?”   “什么叫掰啊……”谢源双手撑着船舷吹着晚风,“我们俩没事,你别管。”   嘤嘤斜眼看着他,女孩子特有的丰润嘴唇鼓鼓的,像是在生天大的气:“小鹿多好啊,你不可以欺负他!”   谢源想摸她的头,却被她躲了开去,只能叹气道,“你不要欺负他,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欺负他,他马上就能缓回来;你欺负他,他到现在还蔫着呢!你贼坏!”嘤嘤手里玩着老爷子的灰发,给他打辫子,一双吊梢眼却死死盯着谢源,“你快去好好安慰安慰他!他刚才只是碰了一下你的指甲盖,就赶紧跑到船尾躲着了,我看他都像是要哭出来了!”   谢源啧了一声,“你懂什么?大人的事。”   “因为是大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欺负小孩么?”嘤嘤发起横来,把老爷子的头发当谢源的又扭又扯,“你想啊,小鹿他只有一个人,你却突然不要他了,你要他怎么办?”   谢源忙指指她身后:“你看!那是什么!”   嘤嘤大怒,把老爷子的头发蹭扯成两半:“我最讨厌你们大人这种样子了!你不要想转移话题!”说完,却就被盗曳一把压下了头,“是那里么!”   谢源赶紧把阿昭踢起来:“快!升帆!”   只见远远的金黄色地平线上,一座高拔的城池矗立着,雪白如砗磲的城墙在夕照下闪闪发光。   五十九、异域风情滚滚而来   “大概有多远!太阳下山之前到不到不了?!”谢源冲桅杆上的阿昭大喊。   阿昭抬手笼在额上:“还行!骑马可以到!”   谢源皱了皱眉,船舱里只有两匹马,带不了所有人。   他看了看远处恢廓如梦境的雪白城池,叫了声“盗曳”。盗曳会意,将刀鞘束上皮带,解了马缰从船舱里上来。小鹿阿昭帮忙铺好船板,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引马上岸。   “你们今天晚上先宿在船里,不要妄动,把船板也收上去,我们俩先去看一看。”谢源脱掉淌湿的长袍,只着了轻衣长裤上马。一旁的盗曳吹了个呼哨,停在桅杆上打瞌睡的疾风懒洋洋地睁眼,朝着落日振翅而飞。   眼光在扒着船舷的一众扫过,谢源最后朝陆铭摇了摇手,“小鹿,这里你看着点。我们进去就捎信,如果安全,你们再进来,记得带上阿昭那个老爷子。”   嘤嘤嘘了一声,不屑道:“有事,我们也会来的!”   陆铭轻轻掐了她一把,谢源则仰头,淡淡地笑。   小荷突然支支吾吾,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俩等等,从船舱里取出两件大氅丢了下去。盗曳跑了几步拾起,拍了拍沙,咧嘴笑着抛了件给谢源,然后拨马便走。谢源跟在他后头,两人的身影很快就变成了沙漠中的两个小黑点。   陆铭低头。即使是落日,看久了也刺眼得想流泪。   谢源和盗曳在酉时赶到了城外,正赶上西边的最后一丝光隐没。黄金城的外墙大概有十来丈高,用雪白的大理石砌成,在金色的阳光中高大得让谢源想起金字塔,生出一丝想膜拜的感觉。但是随着日落,越来越狰狞的红光恍若给城头泼了一层血,从上头淋淋漓漓地流下来。谢源驰到巨大的阴影下,不经打了个寒战。   沙漠在渐渐丧失温度,但他却在丧失一种把握。自他穿越而来,还没有什么事情超出他的常识。可是这个地方……   穷尽目力,也没有办法看到城墙的背后有什么。   盗曳气喘吁吁地勒着缰赶上他。他的马全身淌汗,马嚼子上全是白沫子:“看山跑死马,不过运道还好。”说着,伸手敲了下硬质的城墙,触手还有热烫的温度。   “沙漠中时常有人看到城池、集市或者绿洲的幻象,一路追赶,最后什么都没有,就这么活生生晒死了。我刚才还有点怕中招。”   谢源欲言又止,比了个手势,两人朝城门处行去。有几个兵丁正在往来呼喝,看样子是在与城墙上的人在对话。谢源看他们打扮得已经接近中亚民族,说的话却还听得懂,是口音浓重的汉语。两人对视一眼,拍马上前,说明来意。   兵丁乍一见他们,都是吓了一大跳:“远来的客人!到时间了,我们已经要闭门了!”谢源刚想哀求,盗曳已经仗着马力挤进半个马身,兵丁叹了口气,打着手势让城墙上的人停下轱辘,侧身把他们让进门去。城门后是一条逼仄的甬道,大约有三丈余长,出口处连着一座吊桥,底下是深深的壕河,水色浑浊。两人皆下马,背后,带着铁刺的城门缓缓下落,天光已灭。   并肩走在引路兵丁的后头,盗曳低声道:“我就奇怪为什么没有护城河,原来在这儿等着了。哎呦喂刚才外面那座就够高了,咱们的长安也不过如此吧?可谁知道这里面还有一座。”   “长安九门,大抵都是重殿,金光门连着水渠,是故城楼处有十丈之厚。”谢源虽这么说,心里也对这座沙漠中的城池起了肃穆之心。长安毕竟是天下地脐,而要在这种荒凉的地方起城,很是不易。天色已暗,第二重城墙上接连亮起火把,谢源还没来得急细看,就被引入城楼的甬道中。   走完这条甬道,才算真正入到城里。只见一条平坦的大路,宽阔得足足能并排走一个百人队,亦是砗磲样的细腻洁白。大路的极远处通向一座耸起的小山包,围着纯白盘旋的女墙,探出显眼的蒜型房顶。那金碧辉煌的色彩分明是典型的伊斯兰风格。谢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此时大叹:原来这他妈是走到巴格达了么?!而盗曳则张着大嘴,连话都说不出来。   兵丁们自然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粗粗做了一番盘问,并不十分刁难,态度也热情,显然这里南来北往慕名而来的商旅极多。末了,兵丁问两人要通关文碟,谢源和盗曳面面相觑:他们俩可算是大中华区边缘人物,典型的无政府主义者,自然没有户口也没有文碟。一个看起来像头头的人思考了一会儿,眼珠子咕噜噜在谢源脸上转,让他明天未申相交时去皇宫里领一份文碟,嘱咐他一定要守时。   谢源大喜,落地签,还不用护照!怪不得人家富得连城墙都用大理石砌,这么古早就萌生了自由市场,重商主义,有前途!   兵丁给他们约略介绍了几家实惠的酒馆,谢源和盗曳循着指点,在夜风里徐徐地牵马而行。中原的城池大多规整,因为周礼里头城池的建构营造都已经定了制式,而黄金城中除了一条大路之外,随便扎进一条小巷,扑面都是一股温馨的市井气息。站在小巷口,要一眼见到头根本不可能,道路七歪八拐,这里点缀一个小花园,小女孩坐在门前的阶梯上,读一本漂亮的书,石榴花垂在她眼前开得红艳,在晚风里恍若一簇簇的火苗;那里延伸出一口小水井,蒙着细纱的娇俏女郎轻轻说着话,提水洗衣,看到这两个陌生的旅人,便笑弯了新月般的眼。   “这地方好……这地方好……”盗曳说,猥琐地瞥了眼谢源。   “那头儿刚才好像说,离这几个街区的地方,有一个……”谢源猥琐地瞥了回来。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纵马驰进红灯区,在充满异国情调的房间里看了一夜肚皮舞,那缓缓扭送的酥腰长腿只把两人勾得鼻血横流,连给船上的人捎信都忘了个精光,不久便各楼一个姑娘回了房。   直到第二天下午,酒精的后劲才慢慢褪光,谢源在满是鲜艳靠枕的房间中醒来,望见尖拱窗门外的皇宫穹隆,一时还以为自己陷入了天方夜谭的故事里。回神了便起身,一件件拾起被踩皱了的亵衣,中衣,穿束整齐走出了马蹄拱门。说是门,其实根本没有门扇,盗曳睡在对面的房间里,吹着阳台上的小热风。谢源把他叫了起来,吃了些东西便往皇宫中赶,却总是也绕不回大路,不经意向个过路的老汉问路。老汉憋着没牙的嘴:“哦哦,皇宫啊,我知道附近有一户人家,专门负责往皇宫那儿送新鲜的水果,你们只管跟着去吧,不过只能去下城,不能去上城啊。上城是黄金王的地方,若是吵醒了他的皇后,他可是会发大怒的。”   他颤颤巍巍指点了一番,裂开黑洞洞的嘴嘿然一笑:“快走吧,年轻人,与人相约的时间就快要到了,可不要迟到呀。”   盗曳眯起眼,嘴巴咧到耳后根:“谢啦!大爷!”谢源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古怪,具体说不上来。他抬眼看看白虚白无的天,明明是下午两点多钟,却看不到太阳。热倒依旧很热,他的外袍是老早穿不了了,嘴唇也干得起皮。   两个人跟着那个水果“皇商”到了皇宫脚下。谢源向守卫说明来意之后,不一会儿就被一个穿长袍的蓄须官员引入皇宫。回环往复的游廊和芬芳的小花园让两个人神清气爽,也不觉得走了许多路,大概一刻钟之后,入到一个偏厅中。谢源盗曳纵使不愁吃穿,到底还算不得贵族,现下站在个连窗框都裱上金叶子的地方,不禁咋舌。   却不想一进门,迎面竟是熟人。   “你们!”   “你们!”   谢源盗曳自知理亏,在四人整齐划一竖起的中指下低头思过。那蓄着大胡子的官员架起一副小圆眼睛,看了看陆铭一行人,又看看谢源盗曳,笑道:“哦,你们认识啊!”   陆铭生气地瞥了一眼谢源,没有说话,谢源苦哈哈笑着说一起的,上前把几个人的名字都记录在纸簿上。那官员顶了顶眼镜,“我们这儿很久没有东方人来过了,你们这次来,是想买卖香料?丝绸?玻璃?”   每说一个词众人就缩头一分。   谢源则突然发了神经:“我们几个都是家中富有闲财的人,喜好周游。这次一直向西走,想去传说中的大食、大秦看看,这个人,”他指了指阿昭,“他信奉真主安拉,还想去麦加、麦地那和耶路撒冷参拜。有机会的话,我们还想南下去看看埃及的哈里发。黄金城美名远扬,也是我们赏览的一站,果然名不虚传,若是有机会归来,我们一定会选择定居在这里。”   众人都是头皮一麻,看着他的眼光尽是——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官员却大惊,对着阿昭行了个礼,“我远来的兄弟,恕我待客不周。”   然后又对谢源叹了口气:“西边现在很乱,圣城被叛徒耶稣的爪牙占领了,先生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说起来,东方的行者很少有像先生这样眼光长远的人啊。”说着,非常热情地夹着文簿说要去启奏黄金王宴请他们。   谢源算了下,十字军东征大概是十世纪,大食是指阿拉伯世界,大概崛起也是这个时候,中原正值唐宋。他怎么都没有搞清楚的年代问题,居然在走出国门之时知晓了。   那官员一走,陆铭一行人就怒了,问他们过去两日在干什么:“知不知道我们在外面等了两天两宿!”   “两天?”   阿昭抱着脑袋唉拉唉啦:“黄金城只在黄昏的时候才看得见,我们白天根本找不到啊,这才耽搁了两天。”   六十、花姑娘过来小伙子挖矿去   盗曳一脸不耐烦:“你们被晒糊涂了吧,啊?我们昨天进了城,只宿了一夜,哪来的狗屁两天啊?”   谢源亦是摸下巴:“不至于。还不至于一晚上就要休养个一天半。嗯,不至于。”   嘤嘤正在气头上,哇啦哇啦问他们宿在哪里,肯定是被人坑掉掉了,下了药偷了钱囊。盗曳那个嘴巴簸箕一样破,根本藏不住话头:“怎么可能!姑娘们虽然看上去狂野,其实乖顺得哎呦喂,不可能做这种事!”   正好奇地研究着挂毯的陆铭嗖地回头:“姑娘们?”一双又大又圆的眼死死盯着谢源,冷飕飕的。   谢源没来由惊出一身冷汗,“这个……这个问题大了!”   说着,装模作样在房间里踱步,想把那如带刺锋芒的眼光抛在脑后,奈何脊梁骨还是很戳:“我们在城中应该只睡了一夜,但是你们……”   脑中突然闪过一丝精光。   时间……   时间么!   他突然想到为什么他觉得黄金城里的人说话都很怪异。   他们一直在提时间!   乍遇到卫兵,他们说时间到了;要录入通关文碟,要守时;连路边的老大爷都一再提醒他们要守时。他本来以为是文化的缘故,但现在想想,皇宫的下城其实相当于官员办公的地方,在古代,就跟便民中心似的。那么其实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吧?   为什么要强调?是黄金城里的时间……与外面不一样。   谢源扶了把桌子,觉得有点晕眩。这个太玄,超出他的认知。   可是如果按照这个逻辑,他们住了一夜,外头已经过了两夜,说明黄金城的时间比外面要慢,他们大有更充裕的时间,为什么一直强调守时?   “黄金城真的只有在黄昏的时候才会出现?”谢源问他们几个,眼神在对上陆铭的瞬间仓皇滑开。   “哎呀哎呀,白天的时候全是沙海,根本连个城池的鬼影都没有,要不是小鹿兄弟拦着月神大人,她一定杀过来啦。”阿昭抱臂倚着窗门,耸耸肩,老爷子坐在窗框上,从他肩上探出枯瘦的脸。“但是等到日落月升,几乎是平白无故多出一座城来,奇怪死了呐。看来这次有得麻烦。”   几个人在房里商量了下。他们现在既然入到城中,慌乱是没有用的——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谢源,脸上写着“谁有慌过”四个大字——他们的目的,必然要取到足够数量的黄金。谢源给几个人明确了下目标,然后将每个人分工,饮宴完毕立即去做。   小鹿和阿昭负责上街向各种人搭话,反正长得人畜无害,注意他们有没有提到时间,最好委婉地询问一下回程的事宜;   嘤嘤负责保护小荷,其他行动自由;   盗曳和陆铭自然就是找黄金。   谢源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来黄金城的目的并非黄金,而是为了解开谢左使身上的谜团,所以他必须插手调查关于黄金的事,有机会接近黄金王再好不过。按照青莲坛的医生以及龙夜吟的话,谢源的根骨已经是24K的了,他想知道这件事的由头以及对身体的影响。   知道前情,对他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商量的过程十分迅速,虽然期间陆铭对抛头露面表示了强烈愤慨,以及对盗曳谢源这对组合进行了强烈抨击,但这朵小浪花很快就淹没在众人“好”的低吼中。   陆铭气得咬牙:哪儿凑来一群这么不识相的货色,一个个那个不客气……完全已经超出了不拘小节的地步吧!   商量完那官员就兴高采烈地奔来回来,兴高采烈地传达了“宇宙的王,伟大的王,强有力的王,黄金城的王,世界四方的王”的旨意,然后躬身比了个请,几个妖娆的美姬捧着紫金碟款款行来,带起一阵神秘的香薰。连嘤嘤和小荷都微微仰起头,小狗儿似的在虚无的空气中嗅嗅闻闻。陆铭则撇着头淡淡地看着谢源,谢源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翻眼看天。   “入乡随俗,请各位兄弟姐妹换上珍贵的礼物。”说着,把手一拍推出了房间。   侍女们点燃房间四角的熏香,拉起轻柔的纱,将各人隔开。阿昭唉拉唉啦夹住了老头,谢源则扣紧了绯瑞云,盗曳陆铭也按上了剑柄,但侍女只是恭顺地跪在地上行了个礼,掀开紫金碟上覆着的猩红细纱,露出一套套精美绝伦的衣物来。谢源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觉得偶尔穿穿民族风也没什么所谓,站在那边厢任侍女摆弄,眼看纱质轻薄不透明,隔壁的陆铭应当看不到,那眼睛就直粘在绯色抹胸下的沟沟里拔不出来。   好不容易穿戴完,侍女撤下了纱布,弓着腰褪下。众人嘻嘻哈哈指点着彼此的灯笼裤,顺手捞着果盘里的水果,等眼光瞥到最后出来的谢源,嘴里的苹果噗就掉落到地上。   几个人齐刷刷盯着他坠着纯金叶子的小抹胸,和底下露着的洁白细腻一片腰……   谢源走了一步。   身上的臂钏踝环金流苏银铃样地叮铃直响。   “我觉得他们好像误会了些什么。”谢源看看小伙子们那白花花的缠头,再看看姑娘们华丽的波斯大折花蝉翼纱,淡定道。   盗曳率先回过神来,连声啧啧:“那兄弟眼光倒是挺准,这大红颜色挺喜庆,挺配你的,反正你也白,穿着吧穿着吧!”   “这是苏茜红,好看死了呐……”阿昭摊着手哎呀哎呀,以学究看书的认真劲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源。   陆铭:“……”   “呵,你们穿来试试看!”谢源说着,把额头上的鸡血石摘了藏兜里,又把额头上乱七八糟的纯金星星兰丢到一旁,把抹胸一脱。   陆铭终于憋不住了:“你还是穿上吧,这样子有伤风化。”   盗曳同情地点点头:“以后回去,在背上纹个左青龙右白虎再打赤膊不迟。”   谢源发了飙:“我就这么像女人么!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像女人!”恨不得解开裤腰遛鸟。   一旁嘤嘤忙着将大脚裤贴身缠成紧身裤,哧道,“唧唧歪歪跟女人一样,不就穿女装么?我行走江湖,也穿男装嘞!”   “胸也不用束!真好!”盗曳使劲箍了小姑娘的肩,带上另一个眼中闪烁着羡慕嫉妒恨的小姑娘走出了房间。阿昭把老头塞到胡子官员的大书桌下,大摇大摆地叫上陆铭,陆铭一顿,瞥了眼谢源跟了上去。   谢源在原地冻成渣渣。   等跟着那官员走到一个天井,一群穿着布甲的侍卫按着波斯弯刀上前来,让阿昭陆铭盗曳走天井尽头的一扇小门,而谢源嘤嘤小荷则被眉目如弯月的美人们簇拥,站在回廊里下。谢源忙问那忙着在文簿上打钩的官员:“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还要沐浴?”   除了洗澡,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隔开男女。   谁知那官员笑眯眯摇头,“我们黄金城中有成年旧规,远来的客人若是要饮用陛下的美酒,就要帮助我们去采挖神圣矿石。”说着作了个请,“快走吧,陛下在等着美丽的姑娘呢。”   盗曳跳起来大骂:“这是什么规矩!女人吃香喝辣,男人全去挖矿!”   谢源心说黄金城中的矿藏自然是黄金,这下得来全不费功夫,比了个眼色让他们老实跟去。盗曳更怒:“你脱下来!衣服脱下来!一起挖矿去!”阿昭懒洋洋地在一旁帮腔。   谢源淡定地后退一步,站在嘤嘤小荷身边一派自然,还故作妩媚地掩唇,尖细着嗓音对嘤嘤小荷道:“……啊,这位先生眼光真好,这苏茜红挺喜庆,反正我也白,真喜欢呢……”   小荷扭头不忍看,嘤嘤冷哼白眼望天,背景音是汉子们被拖走时各种“脱下来”,以及谢源的轻笑声。   一行人被簇拥着入到上城皇宫中。这里的建筑内部都十分开阔,似乎阿拉伯人并不习惯分割房间,不像华族一般化作一间间皇殿,这里屏风那里花门。这里是各种华丽藻饰都堆一块儿,至多垂下一匹匹绛遮掩下风光,妖冶的宫女妩媚地躺在绛下,与男人搂成一团,大眼睛烟熏妆,笑起来像是酥骨钢刀。有些则更为惊世骇俗,女人与女人互相哺着洋红的酒液,看到谢源,则勾着细长的眼低醇地笑,神色既狂野又轻蔑。空气里飘着一股诱人的熏香,熏得谢源不知今夕何夕,有轻缓神秘的音乐从空旷的房顶倾下,不知是谁在弹琴低吟。这种感觉就像走近了土耳其后宫,属于另一种东方的神秘淫靡。   谢源本能地警觉起来,有意无意挡着小荷,既怕赤裸的男人看到她,也怕小姑娘看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小荷在他摩挲的大袖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羊。谢源突然想起还有个嘤嘤,回头却找不见她,怕是根本就在华丽的迷宫中走丢了。不过嘤嘤他是不担心的,嘤嘤不去倒正和他意。   当计划被打乱的时候,挽转全局的往往是奇兵。   绕开最后一匹绛,一个麦色肌肤的帅气光头坐在铺着虎皮的王座上,女人们赤裸着雪白的脊背,神态妖冶地匍匐在他脚下。   他性感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谢源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好久不见。   六十一、别以为有谁好过啊混蛋   盗曳拄着铁锹望着官员远去的方向。他的背后是一个很深的坑洞,百尺来宽,深不见底,贴壁修着栈道,通向一个个矿道入口。这里看不见人,却可以听见矿道中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些声音从贴壁的入口处冲出,夹杂着血红的火光。   他的头顶是夕阳如血。   “走吧走吧!”盗曳一脚提起铁锹扛在肩上,跟上前头走着的陆铭,“采多少送多少,这种好事儿可不多啊!”   陆铭低声道别高兴得太早:“你可别贪。明天这个时候能出去,千万别赖着不走。到时候跟着矿车去看看黄金存哪儿。”   盗曳哼了一声:“要你说!”   阿昭两手相后搭着铁锹顶在脖子后头:“唉啦唉啦,没想到还是要做力气活啊……谢左使不来,总觉得很亏。”盗曳立马加入了对某人墙头草行为的强烈抨击。   陆铭倒乐得他不来。谢源那个文质彬彬的模样,让拿着铁镐铁锹去做矿工,给他十个脑子都想象不出来。谢源这种人,就算剥光了扔出去,也会被当做附近大家族里被绑架的公子爷给拣走的吧。   一行人下到最近的坑洞里。这儿离地面大概有三四丈,密不透光,是故矿道壁上每隔十步插上一支松明火把。地底凉爽,即使有火焰哔哔啵啵,也感觉比较阴寒。三个人走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半个鬼影,只听见越来越浑浊的敲击声,不禁有些狐疑。要不是矿道总有许多拐角,他们都该以为自己一直在原地没有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眼看前头又是个拐角,盗曳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撞上陆铭的背:“你小子突然停下来找……”   “嘘!”   只见洞壁上,立着个扭曲古怪的黑影,侧耳还有低沉的吼声!   阿昭“啊”地一声,吓得陆铭往后一退,踩了盗曳;盗曳紧跟着踩了阿昭,多米诺骨牌一样“砰”摔在地上,阿昭当场被他后脑勺顶着的铁锹杆子撞晕了过去。陆铭盗曳赶紧爬出来,抽出腰间带着的铁镐,准备来什么厉害东西就给他一下。   那硕大的黑影显然觉察到这里的动静,嘶哑的吼声停了,只剩下呼嗒呼哒的喘息,像是得了重病、行将就木的老人。   盗曳“喂”了一声,甬道里响起层层叠叠的回音。   “喂,是人是鬼?!”   没有动静。   两人对视了一眼,侧过肩贴紧洞壁,往前迈了一步,啪嗒,脚步声。   前头的影子蓦然一动,灯焰随风一扬,炸开一蓬火光!   此时,喝了点小酒的谢源正搂着美人往床上哄。美人欲推欲就,长腿贴着他的腰若有若无地摩挲,眼角眉梢荡漾着野狐样的魅意。谢源刚想咬她高扬着的下巴尖儿,就听到背后一阵水晶帘响,叮铃咚隆。   美人推开他,扶着膝盖悄悄退了出去。   来人是黄金王。他单手擎着个托盘,上头摆着两只金酒樽。   他随手拿过一瓶,朝谢源扬扬手:“还要么?”   谢源站起来退到一边,坚定地摇摇头。   黄金王哼了一声,一饮而尽。   “你们都出去,”他把酒樽放在一边,瞥了眼谢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房廊处,美姬的长裙悉悉索索扫过光滑的地面,不一会儿便传来高门紧闭的声音。皇宫中的门的确不多见,但并非没有。谢源来时穿过那扇嵌着带翼白虎的木门,心里还很敬畏。因为这里的建筑吊顶非常高,那扇门的上头连着天花板,隐在连风灯都照不亮的黑暗中。   所以这个房间很奇特,长长的游廊把竖琴的声音稀释,高门又让它不受旁人打扰,在这样一个淫靡的地方,奇特得清静独立。但是黄金王硬要塞进这个华丽却低调的地方,就有点不合时宜。   黄金王的个子很高,非常高,谢源看他时不是仰头就是吊眼,目测一米九。他在皇宫中走动,只着一条紫色的灯笼裤,光着脚丫袒胸露腹,可以一眼望见胸口盘亘着的凶猛野兽,应该是传说中的动物。他的脸上有很多金环,不光是耳朵、鼻子,还有脸颊,谢源看着就很疼。但很可惜的,这些花里胡哨没能影响他的那股王八之气,谢源来这里那么久,第一次被气势压得抬不起头,本能地警觉起来——特别是在穿女装的时候。   绯瑞云从立柱上盘下来,偷摸趴在主人的肩上,像极了捕猎的蛇。   黄金王在他警觉的表情下轻蔑一笑,“你很害怕。”   绯瑞云扬头虚晃,谢源挑眉。   黄金王闲闲地扔掉了托盘,把金酒樽握在手里,走了几步示意谢源跟上。这个房间很大,带着金顶与细纱的床摆在进门处,熏着香,里头却有一个两米见方的水池。幽幽的火光跳荡在盘腿金羊制式的灯台上,将房间熏得愈发暧昧不清。   谢源四顾,这个房间没有窗。   刚才他只顾着带女人上床,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现下冷静下来,还觉得空气里的味道不一样。很香,非常香,他本来以为是女人身上的味道,但现在看来不是。   因为,这香里掺杂着一股腐味。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当然,我也不想问你。只要你回到这里,我就很高兴,毕竟,你是最好的。”黄金王走到房间尽头,将墙上的风灯摘下。   谢源站在他身后,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一下子束拢,映着一个黄金打造的长柜。   黄金王长得太壮,谢源又被他暧昧不清的话吓得不敢上前,是故看不见长柜里头是什么。   黄金王善解人意地让开,扫清他的视线。   在谢源猛地紧缩的绯色瞳仁里,黄金王诡异地笑起来……   小荷跌跌撞撞在恢廓的皇宫里走着,扯着面纱遮住自己害怕的脸——她都快要哭出来了,这个地方像是迷宫一样,到处都是人,而且那些热闹跟她是没有关系的,反而睁着贪婪的眼,随时都会朝她扑过来,拖进颓废淫靡的大海里淹死。   她在那天之后想了很久,告诉自己:我不要像哥哥嫂嫂或者嘤嘤那个样子。他们一个人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很自由,可是她才不要这么折腾的自由呢,她做不了女侠的。她就喜欢挨着人坐,看看太阳绣绣花,每一天每一天都不要出事才好。大家都不要走,即使不跟她说话,没有注意到她,她也愿意坐在角落看着大家。她好奇而温顺的心从来不放在自己身上。   可是现在,她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在黄金王的宴会上,她只是多尝了几口好吃的松子露,一回头谢源就不见了,黄金王也不见了,大家的眼神冲着她,都是嘲讽而不善的。   她就匆匆跑了出来,站在那个小小的喷水池边不知道该往东还是往西。水从一个黄金打造的女人嘴里流出来,她的下半身是条鱼,像是山海经里的画人儿。她看着看着,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一只白色的漂亮猫儿摇摇摆摆走过她身边,侧着祖母绿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眼睛红红的小姑娘,小姑娘低下头,那从未见过的漂亮猫“喵”了一声摇着屁股走开了。   她哭了一会儿,擦湿了漂亮的袖子,终于想清楚了:找人不是她能做的事,她要乖乖被找到。但是她不能会回金王的房间,所以要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房间去等他们。   她在皇宫中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为天早该亮了,才回到了熟悉的游廊。前头有熟悉的小橘灯,熟悉的挂画,和背着身的胡子官员。她兴奋地撩起灯笼裤奔了过去,却发现几个守卫如临大敌地擎着灯火,用刀剑比划着什么。   小荷偷偷站在卫兵的身后踮起脚,发现胡子官员办公的那张桌子被翻了过去,里头是、是他们的老头子!老头子跌坐在毛融融的彩色地毯上,灰发散了满地,歪着头长着黑洞洞的嘴,一副安详的模样,丝毫不知道就要有刀比上他的脖子啦!   小荷一跺脚,鼓足勇气拨开挡路的人冲过去,张开双手护着老头子,支支吾吾地比划起来。   几个卫兵吓了一大跳,看到是她又面面相觑。   胡子官员摸了摸小胡子,看着柳眉倒竖的小姑娘:“哦……难道这是你们的人?”   小荷用力点点头。为了让他们相信,侧过身故作亲昵地摇了摇老头子。其实她心里害怕得要死。   “你们为什么要带这么个东西进城?有什么企图!”官员突然拉高了声调,凶得要死,把小荷吓得嚓嚓直抖索,眼泪又刷地流了下来。官员看她瑟缩的样子,比了个眼色,卫兵们集体后退一步,把一个倒霉鬼剩在前头。   倒霉鬼四顾无人,两条腿抖索得跟筛糠似的,比着刀一步一步走上前,然后蜷着手指,小心缓慢地揪住老头子的一小片衣角。   “没事!”他呼吸了几下,像个英雄似地大声道,背后的上司与同僚给予他属于英雄的掌声。   赞誉最容易让一个普通人误以为自己是勇士。那卫兵极有气概地拦腰倒抱住老头子,也顾不得被那死人样的皮肤惊得竖起来的汗毛,回身就往外走。   小荷眼睁睁看着老头被扛在他肩上越走越远,突然生了大怒:虽然大家都不在,她也胆子小,但是……这也太欺负人了!   她冲上去抱住老头的半个身子就往后扯,那卫兵一踉跄,立马稳住往后扯。胡子官员和其他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傻了,等回过神来,突然听到啵得一声。   小荷眼瞳一缩,怎么办,好想尖叫,好想尖叫啊!   她看着被自己拔下来的头,在不能出声的情况下,选择两眼一闭晕过去。   六十二、这他妈是个误会啊     “妈的!每一个挖矿的都会变成这样?!”盗曳难以置信地指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所谓背影,绝大部分是一个大大的箩筐,盛满了黄金,而矿工已经变成了直不起腰的侏儒,驼背让他的头几乎栽到地上。但很奇怪的,他拥有一个侏儒没有的灵巧和怪力。   “喂!这位师傅!”陆铭试图跟他搭话,被嘤嘤一下拍掉了手。   那侏儒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头也不抬地朝前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矿道深处,连同他那让人听不懂的、喘息一般的重复絮语。   这就是刚才下了他们一大跳的怪物。陆铭盗曳看到那高大的箩筐突然闪出来,被吓得爹娘不识,条件反射就把铁锹横卡在矿洞中。矿洞窄小,这能为他们提供时间防备。可所谓的怪物丝毫不知地往前走着,被杠着也不抬头。直到用力过猛,箩筐被顶得掀翻。   黄金咕噜噜滚了一地。   这时候,他们才看到箩筐底下有个人,被沉重的框拖得四脚朝天。他没有瞳仁的眼映着光,像是畏惧火焰的困兽,呜呜乱叫。   盗曳贪心,想扑过去拣他那掉出来的黄金,却膝弯一痛跪倒在地上:“他娘的!”   “不要去你个臭皮蛋!”灰头土脸的小姑娘从背后跑过来,手里抄着几颗小石子,“你想像他一样么!”   盗曳看着满地赤金咽了口口水,眼光移到那个侏儒身上。他好不容易翻身,立即扑到黄金堆里用手拢过,他的手简直已经该用爪来形容,皮包骨头,指甲却非常长。一旁的陆铭见他重新拖起沉重的背篓,赶紧把嘤嘤和阿昭护在身后。大概是终日不见阳光,这个矿工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白,可以看见底下青红相见的血管。他的头发也掉光了,眼球裹着一层混沌的灰白,像是在排水道里生存了很久的剥皮老鼠。   待他旁若无人地路过,几个人才把阿昭弄醒,小心翼翼地跟着侏儒往外走。来时的矿道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四通八达,那侏儒灵巧地在里头穿梭,脚步如飞,只见一个黑影。阿昭这样比较笨重的,都追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好不容易再回到矿洞边的栈道,大家伙看着暮色四合都不禁舒了口气。侏儒早就已爬出了矿洞,远远的,几个护卫吆喝着迎上去接过他的背篓。嘤嘤赶紧比了个嘘,让大家躲进坑道里。   陆铭在背后按着她的肩:“你打听到了什么?”   嘤嘤的模样就是紧身裤,吊带小背心,华丽的外罩早不知道被她扔那里去了。面纱倒还留着,眼见是要去杀人越货。只见她扯下风尘满满的面纱诡异一笑:“没用的男人。”   盗曳、陆铭、阿昭:“……”   嘤嘤盘腿坐下,大有谢源开山立坛的派头:“都坐下都坐下,现在外面还有人守着,等他们睡觉去了,我们再偷偷摸出去。”   盗曳按住她的头:“说说说说说说说!”   嘤嘤愤恨地斜了他一眼:“我跟过好几个这样的矮子,在矿坑里。”   “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跟着阿源去皇宫了么?”陆铭一把揪住她,“他在哪里?”   嘤嘤啧了一声,盗曳也按住了他的肩,比了个眼色。陆铭强自按捺,收回了手。   “他们好像都有点神志不清,有些已经连话都不会讲了,搭话也不理,跟刚才那个似的,满眼只有黄金。有些倒还好,就是套话比较难,看上去呆呆傻傻,跟小鹿似的。他们都说他们是昨天来的,只要背到明天,黄金王就能放他们出去,还把他们做的工全折成金块让他们带走。我觉得,他们大概是中了黄金王的计,所以再也不能回家啦,外面人就以为觉得很神秘,觉得去过黄金城的人都没有回来。”   阿昭摸着鼓了个大包的后脑勺:“黄金王是对他们做了什么吧?每天每天在这里背矿,再贪财的人迟早也会觉得古怪,这可已经不是普通的赖账了呀。嘤嘤女王,我听说你们那儿有很多蛊,可以用来操纵人,也是神志不清啊,变成怪物啦……”   嘤嘤斜他:“我是圣女。还有,我们那儿比较习惯纵尸,请不要胡说八道。”   阿昭摸摸鼻子。   陆铭亦是摸摸鼻子:“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他突然打住了话头,探出矿道指了指头顶的天。大家都爬过去仰了半天头,像是挤在一起祈雨的愚民。   “什么呀……?!”盗曳终于忍不住嘀咕。   “时间。”陆铭严肃道,“我们走了很久,为什么月亮还没有升上来?白天的时候天气很好,还有晚霞。”   “你是说……?”   “阿源说这里时间不对,我也就是猜猜,”陆铭皱着眉头,“明天……会不会永远都不会来了?黄金王可能没有说谎,也没有欺骗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怎么副样子,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天确实没有亮过,一直是今天,所以停不下来。”   “这个地方时间是静止的?”盗曳大惊。   嘤嘤登时觉得兹事体大,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不可能!这世上没有能停下时间的术法,没有,一刹那都不可能!这不是人能够办到的事情,已经是逆天道了!你们这些不懂术数的家伙,不要乱说话!”   “何况这么大块地方,这么多人。”阿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听你们这么一说,这个黄金城里不合常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以至于我都不觉得这个地方是真的了呐。”   他漫不经心地眨了眨眼睛,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几个人心下一震,都紧锁了眉头。   商量了下,等到侍卫散去,他们就得分头行动。在这个诡异的地方,绝对绝对不要丢掉必杀——灰发大魔头。盗曳负责去找老头,陆铭自然是去找谢源和小荷,嘤嘤和阿昭则还是入到矿中,瞧瞧里头有什么古怪。   “你没有下到矿中?”盗曳奇怪,“还有,为什么我去找那个死老头!不应该是阿昭么?”   “还不是你们没用么……忙着来救你们了。”嘤嘤鼓起腮帮子,继而翻起白眼,“你这种人,看到黄金亲妈都不认识了,不行,绝对不能让你管钱!阿昭看过大富贵吧!”   “啊……哦。”   “我们走!”   几个人不欢而散。   谢源经历了最悲剧的一个晚上。具体事宜他已经想都不愿意想了,但其悲剧在那个瞬间就已经奠定了基调。   伊斯兰式的宫廷,带着华丽纱帐的大床,兰奢待香。在黄金王滔滔不绝地赞颂着自己发臭的妻子,并且穷心极恶地贬低着自己,并且用“你捡了张中五百万的彩票”的眼神吐露着你应该把身体贡献给“宇宙的王,伟大的王,强有力的王,黄金城的王,世界四方的王——的妻子”的时候,他感到腹中一阵阵的躁动,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黄金王打着火把痴痴地看着黄金棺里的女人。那是张典型的东方面孔,很平静地交叠着双手。谢源倚着盘花立柱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是因为……”他抚上自己的脸。   黄金王转过身,看到他的模样,不禁作出了厌恶的表情。“不,不,我对你没有兴趣。但可惜,你是最好的。”他眼里涌出一股疯狂热烈的执拧,“你喜欢原金,原金也喜欢你。你知道我拿了许多人来试验,但他们都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些蠹虫,成天贪婪地挖着原金,到最后自己也变成一堆死了的黄金。”   他摇摇头,不屑的怜悯。   谢源抬头:“原……金?”   黄金王察觉到谢源的不对劲,大张着手靠过来,“你怎么了?你的身体很重要,非常重要。哦,我明白了,是因为这里的兰奢待?不要紧,我会……”   谢源一踩立柱,跳起来一个手刀,黄金王一米九的个子砰然倒下。   谢源冷笑,居高临下:“我可不需要你来满足我,伟大的鳏夫。”说着,走到甬道里,外头空无一人,只有尽头立着那扇高高的大门。   他用力一踹大门:“进来几个人侍寝!”   外头有女人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却没有人开门。   谢源欲火更甚,烧得眼睛都疼,又叫骂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人理他。他看了看背后人高马大的躺地王,那公牛一样雄壮的身体,不禁很是气恼。这实在太不符合他的审美。可是欲火当头也没有办法,不逼出来对身体实在不好,被烧得步履虚浮的谢源走回床边,犹豫了半晌把躺地的公牛给拖了上去。   这一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一边在心里叫骂,一边解了裤腰,把黄金王的腰托高。   就在这时,门扉“吱嘎——”一声起开,有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谢谢姐姐!”   目瞪口呆的谢源对上目瞪口呆的陆铭,萎了。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男,人,么?”腰上插着两柄双剑的某人释放着纯天然冷气一步步走近,一举喝干了金樽里剩下的酒。   “那个,这是个误会,你……你冷静一点小鹿!”   六十三、今夜无人入眠     陆铭头目森森,面如霜雪:“那什么,收回去。”   谢源登时乖乖把鸟藏好,仔细一想,觉得他说话的口气怎么能那么熟悉呢,小混账……   “还有呢?”陆铭把双剑从皮带扣上解了,往小柜上“啪”地一压。谢源的色心连同燥火都像是被扔进冬天的凌阴之中,冻成了一坨坨的,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很自觉地松开了黄金王那沉甸甸的腰。黄金王“砰”一声摔在床上,震得床板如同漂浮在海浪之上。谢源很有觉悟地抬腿,顺道把人踢到地上,然后举起双手抱头。基本上在扫黄打非行动中被当场捉奸了的,都是这幅怂样。   扫黄打非急先锋陆警官冷哼一声:“呵,原来喜欢这种货色……”   他本来是想刺谢源几句,没想到把自己点燃了,简直要喷火:我好端端一个少侠,有才有貌有前途,你不要,非得跟那些狗熊瞎搅合。先来个全身硬邦邦的龙夜吟,这种男人,枕着都睡不着觉!那至少还是个汉人。好吧,人家不要你了,你非得另外找个更魁梧的,这是什么变态嗜好啊,挑柿子呀,专拣大个的!本少侠只不过是还没有长开,耐着性子再等等呗,不要那么没有眼光好不好!还不喜欢男人,不喜欢个头啊!死断袖你骗哪个鬼你骗哪个鬼!赔我一颗亮闪闪的赤子之心来啊死断袖!   谢源一看他那个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就知道,这事儿坏了,说不清了。他支支吾吾地指了指四周:“你就没有闻到什么古怪的味道?”   陆铭黑着脸拉拢了水晶帘,靠着小柜盘腿坐下:“还狡辩。”   “你就没什么感觉么?”谢源一副“你也快发春吧”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少年,“黄金王亲口说了这香不对劲,你闻闻看!”   陆铭玩味地翘高一边嘴角:露陷了死断袖……   “明知道有问题你还让我闻,你是何居心!”   谢源扶额:“你你你你你你你快出去快出去……”   陆铭白他一眼:“老实招来,怎么个不对劲法?”   谢源缩头,扫兴地趴在大床上闷声不吭,把脸深深埋进抱枕上,绣着规则回环鱼图样的刺绣渣得脸上直毛躁。他已经对今晚上不报任何希望了——陆铭这个口是心非的人渣一定会把他这样那样,然后再那样这样的,小混账!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论如何要保持风度,适时反抗以得到主动权,如果反抗不成功就绝对的非暴力不合作……   没想到小混账盘腿坐地上,老半天也不动弹,东看看西瞅瞅,不久便拣了个苹果悉悉索索吃起来。谢源吓过一阵欲望又抬了头,听见一丁点的声响,都觉得烦躁不堪。转开脸刚想呵斥,就看到小少年捧着个苹果,用门牙上上下下刨着皮,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进食的仓鼠。关键是那眼神纯良的……还带两把小刷子,刷得他心里直痒痒。   谢源立马埋在枕头里,为自己的龌龊掬一把悔恨之泪。   “你……你快出去。”后半句“找个漂亮姑娘进来”,思来想去还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还没等谢源接话,就自问自答,“这里的情况,我大致也晓得了。你这个人,素来定力就不好,这个我早知道。唉,外头尽是些姑娘,我虽然跟你有一点点——就一点点啊——的交情,可也不会放你出去害人!你就在这儿乖乖呆着。”纯良小少年作刻薄状冷嘲,脸上却有可疑的红晕,至于讲到后来,只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唉,做大侠有时候就是这个不太好,暗爽永远都只能是暗爽啊。   谢源翻了个白眼,任燠热汹汹而来,心说好啊好啊,狐狸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是吧?等着吧,这次可不定是我吃亏、你讨巧了呀,小,畜,生。   “这真的是黄金么?”   阿昭伏在嘤嘤身上探出头。洞窟里有几个侏儒踮着脚,正在用铁锹奋力地敲击着岩脉。黄金层夹在在岩脉中,像是一锅浆糊浓汤中飘浮着土豆。   嘤嘤撤回头来,顺道把上头扭着身子的阿昭掰直,“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我只见过淘金沙的。”   “金山绝对有——我家后头就有一座,唉唉,很麻烦的。”   嘤嘤:“……我是说味道。”   “味道?”阿昭嗅了嗅,山洞里有一股阴寒的霉味,混着沙土腥气,还有金属特有的呛人味道。“黄金应该是怎么股味道?”   嘤嘤缓慢摇了摇头,“说不清。你去取点来。”   阿昭抓了抓头,哦了一声,刚走出一步就被扯住了裤腰。灯笼裤都很宽松,阿昭毫不知情,仍然向前迈着大步,于是就在小姑娘面前活生生露了两瓣屁股。阿昭只觉后头一凉,一转身,嘤嘤已经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像是被激怒的小狼,很是不善。手里却被塞进一件冰凉的物事,阿昭愣愣低头一看,是块手帕,绣着针脚细密的凤凰鸟,明显是小荷的做工。   “裹着,不要碰到,也不要起贪欲!”嘤嘤横了他一眼,像是不愿意再看什么脏东西似的转身抱臂。阿昭也讪讪,唯一庆幸的是这几天洗得比较干净。   那些侏儒关心得只是眼前的矿脉,是故他走进窄小的矿洞里,都没有人在意。阿昭悠然地叉着腰看了看,然后蹲下身,裹着帕子翻了翻背篓里的金块,都还裹着石衣,跟他家后山挖出来的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身后嘤嘤催促:“挑什么挑,你女人啊!快拿过来!”   阿昭挑了块比较明显的走回去递给她,嘤嘤不接,定睛看了一会儿,冷着脸让他收到怀里,随后转身就走。阿昭讪笑,只以为女王殿下发脾气了,一路安静地跟着她。   回去的路不知为何变得异常好走,阿昭看着那笔直的顺路,只觉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岔道和洞窟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也许是因为错觉,连矿工的敲击声也变得更加飘渺。小姑娘的背影在前头,锋利得像是一把剑,没一会儿便指到了出口。   一阵夜风吹起他栗色的短发,阿昭跑了几步站在嘎吱直响的栈道上,伸了个懒腰:“好舒服——啊!”   背后猛地一撞,胸口的黄金矿石“噗”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滚,手帕在夜风里缓缓松开。   阿昭的眼瞳一缩,看着那一堆碎石,不禁沉声:“嘤嘤你做什么!不要胡闹!”   嘤嘤伏在他背上,劲瘦的双腿夹着他的腰,手中的匕首横在他的脖颈,随着他的话一用力。   刀尖流着松明的火色。   盗曳闲手夹着老头,那动作,如果生在国足当很有前途。他膝盖上躺着哭累了的小荷,长发像是秋天飘满黑草的销金河,淌在他的身上。   “怎么就拔下来了呢……”他嘟囔着,把那颗脑袋转过来,随手翻了几下。伤口很明显的,是撕裂,但是一滴血迹也没有。   这老头比他看过的任何尸体都更像尸体,所以他也懒得找他的尸身了,反正头发还在,不是么。   他把那颗头随手抛在一边,抬头望着圆白的月亮,懒洋洋地屈起一条腿。这个地方是皇宫的极高处,没有阶梯,侍卫一时半会爬不上来,小荷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女孩子一个人也真够可怜的,被人架着差点送进囚室里,更不用说还得抱着这颗头,怕得要死,又不敢松手。   她睡得不太安稳,枕着他的腿还时不时抽抽鼻子。盗曳把神智拉回来,望见她红红的小鼻尖,突然发现平生第一次跟女孩子靠那么近。他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决定应该要做点坏事,否则辜负了着凉月清风。   他偷偷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   盗曳收回手的时候闷闷地发现,他才刚捧过老头……   一旁的老头歪斜在地上,垂着眼安详地看着这一幕,露出来的一小截脊骨在月光下像荧虫一般地,闪了一下光。   “你可不断袖,你说过的。”陆铭慢慢地松开手,退回门前坐下,静默地像雕塑,只是高高抬着下巴。“至少对我。”   谢源有点撑不住了,可惜的是,即使他清醒着,可以随意调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也不一定打得过陆铭。现在更加不可能。   打不过陆铭他就不可能……那个;   打不过陆铭,他也不能出去找漂亮妹妹;   而且,打不过陆铭,他连跟黄金王……那个,都比较够呛。   黄金王已经被陆铭沉到水池底下去了,老天保佑他继承自闪族的笔挺鼻管可以救他一命……   所以为什么正常的生理需求变成了比武招亲啊混账!他只是很无辜地想找个人滚床单,为什么会跟个闯关似的,要去打陆铭啊混蛋!他是BOSS么是BOSS么!BOSS为什么管情事啊!   “过来!”   陆铭大爷忙着摘葡萄往嘴里塞:“我……我不。你又不断袖。”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也很正派。”   微妙啊……   谢源咬牙,哼哼了两声,瞟了眼他,再瞟了眼。这是极限了,再明显的邀宠他做不来了。   谁知陆铭大爷噗吐出口葡萄籽,拧紧了眉:“你什么意思?我陆伯纯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谢源咬牙切齿,行,这都野雀了……   陆铭大爷看着他披着苏茜红的波斯大折花蝉翼纱,颤颤巍巍站起来,摘了颗葡萄含在嘴里,眯起了眼睛。耳旁是不稳的脚步声。   六十四、不求做情侣但求做炮友     “怎么又是你。”谢源看着床顶。   “你还想是谁。”陆铭看着床顶。   两爷们赤膊躺在波斯式的大床上,罩着薄薄的辈子。头顶是个镶金的圆盘,丝幔从边缘垂下将大床与外界隔开。无孔不入的兰奢待香似乎淡去了一些,但床上淫靡的味道甚至比外面还要不堪。   “唉,肚子都大了。”谢源默默地缩进被窝里翻身,脑子不清地来上一句。   “打掉。”陆铭默默地释放着冷气,少年人蜜色的胸膛袒露在丝被之上,若是夹一支烟大概更有味道。   谢源翻了一半,被冷气激得瞬刹一僵,终于体会到那些失足少女的痛苦,爆起就锤他的头,却把自己疼得嗷嗷直叫。小伙子哪里捉得住,滑得跟个泥鳅似的,在床上窜来窜去。   窜到床边:“是你自己坐上来的!”   窜到床尾,顶起绯色的床帐:“我什么都没做我在下面!”   又窜到脚边:“我不断袖是你断袖!”   谢源默然,抬腿把玩着“Bazzinga”的家伙踢了下去。   打死他也不愿意回想昨晚上自己干了什么。但是即使不用回想,那句话也跟震荡波似的回响在耳旁:“自己坐上来。”   自己坐上来……   自己坐上来…………   所以说又发生了刑上大夫的悲剧啊!可耻!太可耻!他堂堂七尺男儿,堂堂七尺!难道他在上面就是他什么都干了这小畜生什么都没干么?还不是他爽么混账东西!一看到溜回来趴在枕边的脸,和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忍不住想打一拳在上头。   陆铭眼疾手快地接下拳头窝手心里,晃荡着鸟一跃跳上了床。   谢源炸毛:“你又想干嘛!”   “唉,”陆铭叹了口大气,“你不要闹了,都闹了一整夜了……我在下面很累的,还没好好合过眼。”   说着,一副都是你不好的样子,瞪他一眼。   谢源登时毛骨悚然,只觉得天底下最失足的少女,也不能及他一半的辛酸啊……男儿一把泪,瞬间斯巴达,奋力地想把这始作俑者活生生掐死在床上。陆铭哎呦、哎呦叫着,搂着人在床上滚来滚去,不一会儿就滚到比较拿手的地位。   陆铭僵着脸作家长状:“大清早还不安分,该罚!”   心里灭哈哈叉腰大笑着。   谢源则盯着近在咫尺的唇,小海豚一样的,还带着水果香,赶紧拿手挡了:“我不断袖!”   陆铭唉拉唉啦扯过他的手,轻轻啄了那花瓣一般淡色的唇,昨晚上欺负惨了,现下还很可怜呐。亲完还很下流地舔了舔唇,吧嗒吧嗒味道,露出“你好像很好吃”的神色:“我也不断袖嘛……”   两个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了一下,谢源没有骨气地被晃着尾巴的大眼睛闪瞎了,扭过头。陆铭大喜,低下头跟那花瓣打了个啵,两人间的温度在唇齿厮磨间不正常地上升,等分开之时已经烫热得不行,于是感觉还不错的两个不断袖的,又顺理成章地打算干坏事……   “喂……不对!”谢源把壮得跟牛犊子似的小牛犊子推开,白皙的胸膛起伏着,上头还有点点清淤,“即使是寻欢作乐,也不能总是我在下头!我还是魔教左使,地位很高的,应该做老倌,你这种师门未出名声为显,还成天在我家骗吃骗喝的,明显是小倌啊!”   说着一摊手:快把你的菊花交出来!   陆铭趴在他身上,一低头舔了舔他的手心,痒得老倌气势全无:“我昨天已经奉献了一晚上了,你怎么不讲道理。做苦力还至少要给点甜头……”   说着,从手心舔到腕上,在昨夜留下的印记上既轻又柔地吮弄着。另一只手则抓住他纤细的脚踝,从那根系着脚踝的红绳往上摸,摸到膝盖处往身旁打开,牢牢地固定在腰侧。年轻又强韧的身体像是流水一样漫过谢源的胸膛,温柔的,和丝绸一样柔韧,最后停在他的颈侧,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谢源心说我又不傻,拼着大力推开他,下床把衣服抄了起来。   陆铭侧着头看他的背影。他像是鸟一样停在柜子边上,虎视眈眈地套着袖子。   突然,谢源伸手直指他背后:“他醒了!他醒了!”   陆铭反应奇怪,撩起果盘上的青果弹指射出,黄金王的身影却一闪,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抽水声!   谢源疾走几步走到水池边,却见水流回旋,不一会儿竟露出一个一人见方的洞口!水池底下并不符合宫廷的奢华,四边有火燎过的痕迹,只有底下贴着蓝青色的瓷砖。黄金王已经不见了。   “哟吼,暗道。”谢源套着个袖子冷讽一句。陆铭跳下床,光着脚哒哒哒跑过来,看着放空的水池闷声不吭。   “把衣服穿上,像什么样子!”谢源瞥了他一眼,走到黄金棺前,把棺材用力打开。女人依旧是昨天所见的模样,睡在红色天鹅绒衬的棺材中,很安详。   她长得很美,一头乌发,眼线虽然不是很挑,但相当长。一笔眉也像是画出来的一般。她穿着伊斯兰的服饰,棺材盖上也挥着很多奇形怪状的神祇,看来黄金王为了这个女人甚至像异教的原始神祇寻求福祉。不过她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玉色的腕子,戴着衔尾玉龙。必然是个汉人。   谢源仔细盯着她的脸,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陆铭看他的模样就不高兴,一边套裤子一边问:“这谁?”   谢源问他有没有见过,他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谢源沉思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由头,比了个眼色让陆铭摸摸有没有死透。陆铭仔细检查了一遍,“死透了。”   “大概死了多久?”   “没多久吧……”陆铭嗅了嗅,“味道还不大。”   “不对,应该死了很久。我上次来的时候,黄金王对我动过手脚,大概是为了她。”谢源想了想,把棺材盖阖上,“他想要让她复活,提到了……原金,你们在外面有听说这个东西么?”   陆铭摇摇头,黑幽幽的眼里透露着一股不安,小动物一样的,全然信任和依赖的。谢源想起嘤嘤的那句话,抬手就想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一僵:“没事,应该没事。黄金王用很多人试过,据说只有我一个还好端端的,要出事早该出事了。”   “那我们快回去吧。”小少年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谢源抿了抿唇,错开他炙热的目光:“我想把事情搞清楚。”   陆铭不再多话,扎上皮带,回到门廊处取了自己的双剑,“你先出去找他们,我下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谢源看他要劝,不由得抢白,“估计她们也不会开门——你昨天怎么进来的?”   陆铭又切入傲娇模式,哼一声:“我说黄金王宣我,她们就让我进来了,还让我进门之后记得喝酒,否则会中兰奢待的药性。”   谢源扶额:原来黄金王本来就想让他喝酒解春性,后来也是,他妈的这是怎样的一个大乌龙啊!   果然这世上的男人不会都是基佬……   谢源陷入了十八岁少女寻常的纠结里:分不清好男人坏男人。   在他怨念万丈的时候,陆铭摘下墙上的风灯,丢进了那个洞口里。没一会儿,他就听到了风灯落地的声音,幽幽的一点烛火在底下明灭,照亮了湿漉漉的地面。距离不是很高,大概有个三四丈,两个都会轻功的没费什么功夫,就下到洞里。   洞里很冷,非常冷,冻得谢源一哆嗦,连滴滴答答的水声都像是冰凌而化。谢源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火折子点燃,眼前是一条深深的甬道,澄浆对缝堆砌而成。两人对视了一眼,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甬道便渐渐开阔起来,脚下总是萦绕着一股凉气,谢源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两旁的洞壁也渐渐地脱离了石质,变得十分奇怪,那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馄饨半清。谢源忍不住摸了摸,才蓦然发现是冰块,足有一人多高。   “凌阴。”谢源道。   陆铭收回诧异的眼光,四处照照。   “你还记得仪礼里讲丧礼,贵族去世,小殓大殓下葬的日子,都是需要占卜而定的。如果日子选得比较远,尸体可能会腐烂,这时候就需要冰块。冬天的时候往往凿冰放到荫蔽的山洞里,以备不时之需,夏天颁冰也可以取出来降暑。”   “上面的房间也的确很凉快,那个女人不腐……”   “那得直接冰在冰里才可能。”谢源皱了皱眉,“现在算时令已经是深秋,这里还热成这个模样,他们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冰块?周围没有什么深山老林吧……”   “你看!”陆铭突然一把抢过他的火折子,照进冰块里,“里头是黄金!”   “这搞什么。”谢源嘀咕,瑟瑟缩缩地看了几眼,嫌冷又躲到陆铭身后去了。他们俩都没穿鞋,踩在石道上冷得简直能跳起舞来,陆铭看他冷得经不住,“要不我背你?”   谢源白了他一眼,缓缓行起内力,没有九煌戒催动,这过程有些缓慢,但终归是好受一些。而且目力也精远了许多,他发现冰块里头的金块形状都有点古怪,按着某种不可知的规律堆叠着,让他想起最初关陆铭的柴房。那个柴房里的柴火并非像他所想一样,一捆捆扎起来,而是劈成了同一个制式的木条,横着摆一层,再竖着摆一层。   谢源长那么大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金条,抽了下嘴角继续朝前走去。   六十五、你这不干啥啥不会么   “你不要再割我了!”阿昭护着衣领,节节退后。嘤嘤手握匕首,很不解地皱起眉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眼一闭就过去了。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样,你怎么怕成这样啊?还庄主呢!真是难看死了!”   “实不相瞒我晕血!”   “去。”嘤嘤骂了一声,没办法地把匕首收进青鲨皮套里,瞄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阿昭,“行了行了,你自己不想要命我管你做什么?起来吧。”   阿昭爬起来拍灰,锁骨上斜拉了一道口子,蜿蜒的血线漫过他结实的胸肌。   嘤嘤回头,咬着匕首默默地绑起散发。锁骨是最接近肌理的骨骼,她割了道口子,阿昭的骨头里似乎是有金屑。而那块矿石,却变成了普通的碎石。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修仙者会神神叨叨地去练金丹,傻乎乎的,她可没这个兴趣,所以完全摸不到头脑。他们南疆要纵尸也好,要下蛊也好,都是通过蛊虫。那好端端的骨头突然变成了黄金,是因为矿还是什么?进过矿洞的人都会这样么?她自己呢?她可不想在身上拉道口子。   眼珠子骨碌一转,有了计较:得赶紧找到小鹿盗头头,看看他们的身体有没有异变。然后……   然后当然是告诉谢源呗,这么麻烦的事情,丢给他丢给他。   刚扎完马尾辫,身后就突然伸出一双大手捂了她的嘴,死死捂着拖进矿道里。嘤嘤一惊,猛踩他的脚,谁知阿昭捂得更严实,就是手颤颤巍巍的,看来痛得要死。   “有人来了!”   嘤嘤放松下来,跟着他隐到黑暗里,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收手了。静下心来,可以听到背后的矿道里走来一个侏儒矿工。顶上传来侍卫换班的声音。   “我们赶紧出去吧,”嘤嘤低声说,眼睛一闪一闪的,“我怕变成小金人儿。”   阿昭蹲下身搂住小小鸟,“嘘——”一双眼盯着走过路过的侏儒矿工。虽然知道他不会注意到他们俩的存在,但光是看他衣衫褴褛、脊横骨突的模样,就够吓人的了。   两人不禁屏住了呼吸,当然,也许是因为侏儒那股浓烈的汗馊味……   噗,噗,噗。   草鞋踏过矿洞,沉闷又缓慢的低响。他的动作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侏儒都要迟钝许多,连呼吸声都像是破旧的风箱,总觉得这个弯着腰的家伙,下一刻就会被风摧枯拉朽地毁去。   两对眼珠子齐齐转到眼角处,矿洞口被大背篓遮得不见了光。眼看那个吊诡的影子脱离了视线,阿昭和嘤嘤都不经松了口气。   谁知大气没叹完,洞口突然一亮,那侏儒居然不声不响地摔在了地上!一时间背篓“轰”地砸上地面,矿石哗啦散了一地,像是潮倾一般,直没到两人的脚背!   嘤嘤飞快地窜上阿昭,跟爬树似的牢牢夹着他的腰:“我不要碰这个东西!你对他做了什么!”   阿昭赶紧捂住她的嘴,往后退进岔道里。洞口传来轻微的咬噬声,阿昭吓了一跳,探出头去,却没有看到任何虫子,不过那侏儒似乎又消瘦了一些。   不久,外头那栈道就吱嘎吱嘎直响,几个卫兵从天而降,把那个侏儒从小金山里拖出来,一人挟着一边胳膊拖走了。   “这么良善?居然不忙着捡金子忙着医人,啧啧。”阿昭看着满地的金矿皱皱眉。嘤嘤催促着快跟上去跟上去。   “那也得换个姿势……”阿昭托住她的屁股颠了颠,让她在背上趴稳,悄悄地步出了矿洞。   甫一出洞,齐刷刷十来柄长枪指着他俩,远处的栈道上,两个卫兵拖着那个失去意识的侏儒,像是拖着一个巨大的剥皮老鼠。   阿昭收回眼神,缓慢地举起手来。嘤嘤瞪着眼睛,在他肩头发出嘶嘶地威胁声。   “别瞪了,跟他们走。”   嘤嘤又瞪了一会儿,乖乖溜了下来,把拴匕首的那一面隐在阿昭身后:“为什么?”   阿昭双手抱头,在卫兵们戒备的眼神下缓缓走到长枪阵的中央,跟着那十几柄冷厉的刀锋缓缓移动:“我不识路,你呢?我觉得这可能是唯一遇到他们的办法了。”   “……你个柴火桩子,到底还会什么?!”   两个人跟着卫兵步出了矿洞。银月如钩,夜深如井,整个城市都酣睡着,干燥的空气里飘着石榴花香。卫兵的步履整齐,长枪时不时顿地来催促他们行进,在没有这些冰冷的主旋律的时候,间或可以听到夜莺在枝头唱着古老的谣歌。这些比起逼仄的矿道要好上太多,卫兵鬓边的汗水,新鲜皮革的味道,嘤嘤感觉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阿昭却有些气馁,他们没有和那个侏儒一同带走,而是回了皇宫。卫兵们把他们带进一个庭院,庭院中有一个大概十步长的露天浴池。官员鼻子上驾着单片玻璃,翻着一本古兰经站在池边,拈着他的小胡子。   “又见面了先生们。”他看了看嘤嘤,仄歪了头,“还有一只走失了的小小鸟。据说你们并没有按照宇宙的王,伟大的王,强有力的王,黄金城的王,世界四方的王的要求,为黄金城做出那么一丁点儿的贡献——挖一天一夜的金矿,而是一个个都逃跑了,那么黄金城也只能收回他的善意。”   “呃……我必须澄清一下,逃跑的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些家伙,他们从来都是些背信弃义的小人,嗯……至于我们,我们只是看到那位挖矿兄弟晕倒了想把他搀出来……”   嘤嘤点点头,“就是这样!那个很二的武士,很瘦的刺客,和很漂亮的小倌,都跟我们没关系。”   嘤嘤和阿昭难得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笑得一团和气。   那官员却面色一沉,拈胡子的手一顿:“他们看到了?!”   那些面面相觑,然后猛地一靠脚。   胡子官员耸了耸肩,打了个手势,卫兵又是靠脚,高昂着头小跑到庭院的角落。那里有几个蒙着布的柜子或者什么的,嘤嘤和阿昭借着月光和火把,并不能看那么远。   卫兵将布扬扬一揭,把铁笼子推到水池旁边。另外一个卫兵呼喊着让他走开,然后在水池的这一面探出长枪,把铁笼子上的插销拨开。   “那笼子里装着的是一截枯木头?他们想用这些枯木头干什么?这么麻烦是做什么啊……”阿昭眯起眼睛揉了揉,“其实我眼神不太好,看不了太远呐。”   “我早就猜到了不劳你坦白。”嘤嘤白了他一眼,“那是猪头龙啊猪头,他们是想把我们扔进去!”   “猪头龙?那是什么?扔进去干嘛?”   嘤嘤扬了扬眉毛,“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中原管那叫鳄鱼。”   阿昭唉拉唉啦表示十分惋惜,眼看小庭院中除了被卫兵层层围住的门以外,只有一扇半开半阖的小门,当即扣住嘤嘤的手腕爽朗一笑:“得罪了!”   说罢,嘤嘤就像个铁饼似地被他抡了出去,以一道华丽的抛物线狠狠撞进门里。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卫兵们晕头转向,在举枪看嘤嘤飞的时候,阿昭已经打了个滚窜了出去。他的速度相当快,卫兵们却已经回神。阿昭只觉脚踵左右刺下长枪,枪尖扎得石蔓地腾起烟尘,心下一寒,只能提气硬冲。眼看三五步路的样子,腾身飞扑进门里,谁知里头是好几级台阶。刚巧背后风声大作,一把波斯弯刀旋转着擦过他的顶心,啪地一声打进黑暗中,阿昭浑身冷汗地咕噜噜滚下去,摔了个倒栽葱。   那把弯刀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一时间丁零当啷落了一地的金属声。外头有人呼喝着要射箭,嘤嘤窜到门边上伸腿一踹,赶紧抬上门闩,门板上立时噗噗噗钉出几簇黑洞洞的箭尖。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的虎斑狸,神经质地往后一跳。   “唔……你踩到我了。”   “黑布隆冬看不清!”嘤嘤把他扶起来,“你有没有受伤?”   阿昭摇摇手,才发现没人看得见,便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火折子点燃。火苗在黑暗中安静地窜起来,照亮了一尺见方的地方,迎面就是一张摔得鼻青脸肿的猪头脸。阿昭强忍住笑走了几步,发觉这里应该是个灶间。   他伸手,把扎在木柜上的弯刀拔下来,一个勺子经不住那么大力,摇摇而落,掉在一地的金属食具上,又是清脆的丁零当啷。两个人都受不了地耸肩捂耳。   好不容易静下声,阿昭随手抄起一个大锅挡在胸口,转身望着门板,“这还射得没完了没了了,啊?”比了个眼色让嘤嘤自己也拿一个防身。   嘤嘤哼着小曲儿踱到了他背后。   阿昭无奈地看着小姑娘笑了笑,走到门闩边上,让她去对面站着,“等会儿箭阵一停,你就打开门,把门板翻过去罩着自己。这个门框太低,他们要走进来就得低头,一低头,我就……”他把弯刀向下一挥,作了个冷笑的表情。   “你不晕血?”   阿昭的冷笑立马变成了斜嘴:“这种时候也没办法了啊……”   嘤嘤点了点头,“好的,如果这次你能带我回去见阿源,我就不跟你计较偷烟云卣的事情了。”   阿昭的斜嘴变成了瘪嘴:“不好这样的吧,那真不是我偷的呐……”   “你这种段数也就骗骗阿源。”嘤嘤斜了他一眼。   她其实见过阿昭。不是正脸,不是身材,不是声音,所以她一直觉得他是个生人。但是一旦相处久了,一些细节就让她记了起来。他的身份不重要,他的确没有说谎,可是在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上,他做了隐瞒。她决定,如果阿昭能救她一命,她可以考虑不说出去。   毕竟,他也算是个温柔的人。   当然,她也不会傻乎乎地告诉阿昭真话。   外面的箭羽一阵接着一阵,门板都快被射塌了,卫兵还没有收手的痕迹。嘤嘤皱了皱眉:这么想抓他们,直接把门板点了不就行了么?   还是说这里头有东西?   嘤嘤抢了阿昭的火折子就往里走。   这个灶间比她想象得要大,非常阴凉,还有冷风习习,应该是通到什么地方。火折子太小,她看不清房间的尽头。但是所见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摆着好几口大锅炉,里头扔着些半熔不熔的黄金。   突然,背后的阿昭倒吸一口冷气。嘤嘤回头,他面色抽搐着指了指天花板。   嘤嘤抬头,人。   剥皮见骨的……人。   六十六、让我们偶尔形而上一下   嘤嘤见过许多死人。   他们巫山派的习俗与中原大不同,葬礼尤其。南疆若是有人过世,长老们会把逝者整整齐齐大卸八块,然后装到一个陶瓷瓮里,吹吹打打地下葬。等到两三年之后,再把瓮启开,嘤嘤这个圣女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她会穿着华丽的盛装,头戴纯银星星兰,端坐在瓮前,把小手探去里头拣骨头。拣一根,就用袖子擦一擦,小心翼翼地按从头到脚的顺序叠好,口里还要念念有词夐古流传的禳祈。可怜前代圣女早就把禳祈忘得差不多了,嘤嘤还得自己编着来,唱完半个时辰。   所以嘤嘤虽然年纪小,也可说惯看生死。你想啊,有时候骨头上头还连着点被尸虫忽略的肉渣渣,一打开瓮就是股混着馊臭的血腥,这都是小意思了。   但是当她举起火把,面对一个大得离谱的庖厨,头顶三寸还以猪肉铺的制式挂着一个个人,纵使她打小摸尸也有点顶不住。举着的火折子突然变成了系魂灯,照得五步之内明晃晃的。长条桌,大锅炉,杀刀肉俎,往后是硕大的混沌,不知道通向何处。有风从不知多深的地方吹来,吹得火折子一飘,面上亦是阴寒透骨。嘤嘤咽了口口水,小退了一步,却不想她一动,尸体也吱嘎吱嘎地动起来。   阿昭杀猪似地大叫,嘤嘤被他吓得跟个猫似的炸毛起跳,连退几步:“你叫什么?!”   阿昭委屈地捂着手臂:“我被射到了!见血!”   嘤嘤觉得很是掉分。阿昭这种见血晕的都还没吓到,她居然被几个死人吓到,心下不快,又不耐烦,往橱柜里拣了个火钳,不听劝地往里走。黑暗渐渐把她包裹起来,门口的鸣谪渐远,小女孩单手抄着火钳,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睨着梁上诸君,穿梭在长木桌间。诸君还是很老实地,松松垮垮垂着胫骨,不能蔽体的织物轻飘飘地扬在风里。他们是被阴风吹得紧,牵扯到了梁上的锈铁和朽木,这才响得厉害。   她举高了火折子,“他们好像真的是纯金的诶,这世上原来真有点石成金之术,我还以为……谁!”   阿昭大惊,一回头,就看到她将火钳插到锅炉的耳环里,把几十斤重的东西轻而易举地丢了出去……   轰隆!   锅炉砸进窅暗中腾起一波灰尘,尸体被碎片击中,摇摇晃晃团团相撞,房梁上恍如敲着金石钟鼓。   “谁!”嘤嘤话未完,就又飞出个大锅炉,这次,锅炉在半空中就被剑锋劈成了两半。陆铭扶着谢源从黑暗中走出来,“住手!你打到阿源了!”   嘤嘤看到后爹二哥,登时松了口起,明明高兴得要死,还装出一副你们这对死断袖快去死吧的模样:“你们怎么跟个耗子似的!”   她二哥哪里顾得上她,摘了她的火折子就扔到锅炉底下的土灶中,把谢源抱了过来暖身。“里头都是冰,他冻坏了……”   “没用死了!没用到可以去死了!”嘤嘤哼一声,在桌子上一倚,“可是冻坏了为什么还闪那么快?”   陆铭似是大梦初醒地看着身后,一双剑眉拧了起来,很是警觉:“我们是从黄金王的房间里下来的,底下是凌阴,我们找路的时候被他遇上,打了一架。他不弱,虽然我伤了他,但是他对里头很熟悉,我们怕他使诡计,就逃出来了。”   他想起他使剑纵劈,一度以为得手,谁知居然夹在人家的肌肉里,刺也刺不进去,拔也拔不出来。陆铭倒真没遇到过这种事,他与师兄同门比剑,那都是长袖飘飘剑风贯日,哪有一上来就提着把弯刀往人上扑的,真是太不懂规矩了!当即就有点吓懵。黄金王得寸进尺,居然仗着身高,五大三粗地把他逼到冰壁上来个一老拳,陆铭想起来就羞得红脸——这种事情,发生了也就算了,谁没个输赢,但居然被阿源看到了!被看到了!他以后肯定更喜欢那种大野牛了……   谢源冻得抖抖索索,窝在一旁烤火,面上霜雪联翩,看上去很可怜。嘤嘤给他挑了个锅炉过来,锅炉底下也不知道糊了什么东西,反正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就糊了,冒出白烟来。谢源动了动唇,陆铭附耳去听,什么都没听见,乘机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们三个在这厢闹大团圆,阿昭那儿的木板门终于顶不住了,就听得砰得一声,庖厨一角泻进银白的月光。外头的卫兵如狼似虎地扑进来,但是门又矮又窄,一次只能进一个人,还得探着头,明摆着给阿昭送脑袋。阿昭使着波斯弯刀,砍一刀,一个抖摆甩掉淋漓的血珠子,门口的楼梯上不一会儿就留下一汪四溅的血,脑袋都顺着台阶咕噜噜往底下溜。前面的身体喷着血泉倒下,后头的卫兵要进来就越发得难,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阿昭口里念着:“哎呀真是……哎呀你们快来啊我头晕……哎呀……”整个人都颤颤巍巍跟个挣扎在枝桠间的枯叶一般,下手却又快又狠,弯刀不一会儿便砍出了缺口。   亭亭的月光照着发亮的血泊,楼梯尽头的人头已经堆得像是小山一般。阿昭映着澄亮如水的月光,莫名想起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觉得古人真是会作比,不禁提袖揩了揩脸上的血,却不想反倒把脸糊得更花。   不禁摇头:“哎呀哎呀。”   尸体堆得塞住了门,他把弯刀咣当扔在地上,恍恍惚惚向那升起的火光走去。陆铭揽着谢源,眼角眉梢都是安心得舒缓,嘤嘤的眼光中居然还很艳羡。小女孩虽然脸一如既往地臭,但分明是看英雄的模样,阿昭觉得被阴风吹得冷,不禁摇摇头:“哎呀哎呀……”   突然嘤嘤瞳孔一缩,“小心!”   背后有风,阿昭踢起弯刀往后一格,刀劲一漾,弯刀铮然而裂!   阿昭随即对上一双熟悉的三角眼:“我就说,不是自己人,谁那么大手笔!”   盗大爷哈哈笑着地把弧刀撤去,手腕上强劲的催迫感随之而退。   阿昭漫不经心地笑笑:“哎呀呀,手砍得都麻了。”   刚睡醒的小荷揉揉眼睛,在看清楚漫得哪里都是的真是血之后,吓得埋在盗曳衣服后面不敢抬头。她搂着盗曳的腰,盗曳的腰上系着老头的脑袋,长头发刚好做了腰带。   “你们怎么?”   盗曳翻白眼:“被追得到处跑,最后跑岔气了,就被抓来喂猪婆龙……”   “那你可得谢谢我了……”   盗曳一搂他的肩,使劲揽了揽。   六个人好不容易聚齐了,自然是坐成一团,细细说了遍经过。如果那时候有外人,就会看到一群男女在深夜死过人的密室里,围着一个锅炉窃窃私语,很容易想到在行什么密仪。   两两都说尽了,众人沉默了会儿,盗曳先指指头顶:“现在可他妈见真章了,这黄金城就是个套!把人骗来,做成黄金,然后再骗人,这发财发得好!”   嘤嘤小大人似的斜他一眼:“快去,去看看那些卫兵是黄金骨么?”   “不用看了,不是。”阿昭摇摇头,接过陆铭的水囊温了口,立马被盗曳张牙舞爪地接过话头,“我说是吧!我说是吧!嘿他们自己人就是人,把外人就给做成不是人!”   “就算是个套,也不是为了黄金,说不通。”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谢源勾手去抢阿昭的水囊。盗曳往后让了让,抱着后脑勺,“有什么说不通的,天下财迷一抓一大把,这黄金王大概也掉钱眼里头了。”   谢源饮了口水,摇摇头:“我问你们,黄金是做什么用的?”   陆铭严肃地跟话:“做什么用的,快说。”   盗曳嗨了一声,一拍大腿,觉得这个问题真傻:“你说干嘛用的?”   谢源不悦,陆铭跟话,问你呢。   盗曳转转脑袋,五双眼睛都滴溜溜地望着他,还真有点忐忑了:“那不就钱么?钱那就是买……买东西?”   谢源高深莫测地一点头,“说得好。”   盗曳气上来:“玩儿我呢你这是!”   陆铭赶紧一摆手,让他听谢源说。   谢源清了清嗓,“黄金虽好,却无论如何不会成为目的,它只是一种手段。你赚钱,就算再贪再吝啬,其实也都知道,这并不是为了钱本身,而是因为钱能买到其他东西,让你能过得更舒坦。若是黄金城中真的因为缺钱,而用一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办法把人骨变作黄金,那他们想要用这些黄金去干什么?一般人都会去想,他们是想交换城中没有的货物。那么有多少商旅想往这来做生意?又有多少人回去过——这个传言有多久了?”   陆铭眨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侧脸:“我师叔祖小时候给我讲过。”   “起码四代人。”谢源掐指一算,“这是存心想要做生意的样子么?再笨的人做生意,也都知道要吃回头客才过得下去,他们却把每一个来城里的人都变作了黄金骨,这样,他们只能靠运气等来下一批慕名而来的商人,再霸占他们的货物。你们不觉得这很可笑么?如果说黄金城单纯为了黄金与买卖而存在,这个城池根本就不能自洽。”   言毕,谢源淡淡地从一干人的脸上扫过。   众人静默,屏息。   好一会儿,阿昭才摸头轻声道:“哎呀……我问个问题,什么叫自洽?”   谢源那股酷劲立马灰飞烟灭:“就是逻辑上的严密一致。”   盗曳眯着三角眼:“逻辑?”   “就是想起来比较合理!”   “这怎么想想就能知道合不合理了?这怎么能靠想就不合理了?我们这还啥都不知道呢!”盗曳仄歪着脑袋,陷入了死循环中。   陆铭跟嘤嘤亦是很有求知欲地看着谢源。   谢源扶额,“这有什么,以前还有人直接靠逻辑,就能证明唯一的上帝存不存在……”   “上帝?”   “东皇太一!”谢源抓狂,“唯一的上神因为是完美的,而完美包含着存在的概念,所以他一定是存在的。就这么简单,完全不需要证据。”   “为什么存在就一定是完美的?”陆铭皱眉。   “point!”谢源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拍拍他的肩,“后来这种论证就是被这么推翻的。”   陆铭嘿嘿笑着挤过去一点,很驯顺地摸样。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盗曳抓狂地把水囊一丢,“我一句都听不懂啊!”   谢源耸肩,下巴往上抬了抬:“就是说他们绝不会仅仅因为黄金而把人变成这个模样,人骨金大抵是副作用。至于真正的目的,我想我能猜到一些,”他与陆铭对视一眼,“就是太疯狂了——当然,这都是我猜而已。”   六十七、死(上)   盗曳像是被烫到舌头的猫,猛地凑到谢源身边:“什么内幕、什么内幕?”   陆铭也往前凑,一手扶着谢源的腰,把他拉离有前科的盗曳:“黄金王死了夫人。我们猜他大概是求得了什么邪术,要复活他王后……”   盗曳一下子跳了起来:“王后!你们这动作也太快了吧,就一晚上,居然就摸到人家老婆房里了!啧啧,不佩服不行!”他一把揪住陆铭的衣襟,“漂不漂亮?漂不漂亮?!”   谢源让着两个人,看了眼嘤嘤:“怎么说?”   嘤嘤沉吟:“这个倒可以有。”   阿昭“咦”了一声:“哎呀,为什么时间错位就是逆天,起死回生就不是逆天?好奇怪呀……”   嘤嘤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人有那么值钱?人命贱得很,贼老天哪管这么多,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赚。至于死了又活,那自然算你厉害。”   小荷呜咽了一声,从她身边避让开去,被她煞到了。阿昭哎呀呀摇摇头,“天道不公。”   嘤嘤漠然一哼:“这才是天行健。”   谢源在一边听得讶然:小孩才区区十七八岁,居然一派强盗逻辑,再不管以后就坏掉掉了,当即咳了咳嗓不让他们再说下去。他冷声问,有没有听说过命格与黄金相连的邪术,嘤嘤摇摇头,大概看他脸色清冷,犹豫了半晌才接着道:“命这个东西,不是偿,就是夺。”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闪烁着,睫毛轻颤,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脸上却很是不快,像是被家长打了一顿赶出房门外罚站,就气哄哄思量着离家出走的孩子。   谢源叹了口气,“再仔细点儿说。”   嘤嘤道夺命这个东西的确逆天,是凶术中的凶术,唧唧歪歪讲了一大堆,谢源就听懂两点:一、既然是凶术,自然很难,光是人力很难达到,要借助法器,所以各有各的法子;二、巫山派圣女也就是学业未满半桶水出来晃。   谢源抚了抚下巴:术数体系他完全不懂,但是黄金跟人命的关联,他倒突然想了起来。古人很可爱的,特别喜欢相似疗法,吃啥补啥,比如肾亏就吃鞭。金玉之类,因为可以长久不腐,从上古开始就是修仙之人必备良药,不老金丹、长生吞玉之说就是这样来的。黄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性命。   这黄金王也许是被天竺大夫给蒙了,觉得设术把人变成附骨金,就能把人命加在他老婆身上?这天竺大夫蛮会忽悠嘛。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还是很想知道。现在几个人都有异化的样子,即使逃出城外,也难保不会继续恶化。虽然这个谢左使似乎几年来都吃香喝辣,身体倍儿棒,但黄金王也说了,只有他一个。   眼珠子朝向头顶——他可不想和这么一群家伙浪荡江湖。   他突然想到什么,眼光落在鬓发散乱的小荷身上,她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衣服的摺边。   “小荷受伤了么?”他把急吼吼逮着陆铭问风月的盗曳扯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问。   美人从来没那么主动过,盗曳大羞,很会看颜色地附和着一拍胸膛:“没有伤到一分一毫!”   “那就糟了……”谢源侧过脸,不让闻言投转目光的小荷看到他的嘴型。“去,切她一刀看看有没有异化。”   “诶?!”   “就她一个不确定啊……”   “要确定这个干嘛!”盗曳在两个美人之间转过来,转过去,不知道该看哪个才好。   “只有她没有下过矿坑。”   盗曳急得直抖手:“你不也没下过!”   “上次的事我早忘得精光了,说不定下过……”谢源掩面,给他使了个眼光,盗曳皱着眉头静坐半日,推推嘤嘤,“你,你去看看……小荷宫主有没有……那个。”   嘤嘤侧头不理。   没想到那边厢小荷拿了刀就往颈子上一划,那个凶蛮,好像割得不是她一样。几个人就看到血一飙,谢源一愣,盗曳赶忙扑上去。   “她是哑的,可不是聋的!”陆铭愤愤白了他一眼。   谢源慌神地摸过去,“怎么样?”   盗曳一边给她缠脖子一边闷声道:“异化了……”   “我问你人呢?!”   “没事!还不是你!”盗曳恨不能咬他一口,挡着东挡着西不让他看,谢源好不容易从他身后探出头去,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一副被撵出家门的小狗模样。   好了,异化的缘故不是碰过倒霉的矿洞和黄金。   他们异化,黄金城里的人没有。   “为什么?”谢源喃喃,“我们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喝的水,吃的饭,呼吸的空气。   如果要在这方面做文章,整个城池都要串联在这个阴谋里。   “为什么?当然因为我们是汉人!他娘的!”盗曳高声叫骂。   这还搞种族歧视?这么高辨识度的术数倒是见识了……   嘤嘤突然发话:“能夺命的术数发动都很难,布局范围绝对不能大,每次针对的人,都必须很确定很确定。”   “嗯?”   她一直沉默着,此时一发话,五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毕竟只有她一个人算是专家——至少也是砖家。   “我听我老师说,夺命之术,必定要精要专,施术不能累及他人,所以我们身上应该是带标记的,被叫做术引。”   “不是黄金骨么?”阿昭吐吐舌头。   谢源盯着她:“我想知道的是,他们什么时候,怎么样,把标记种在我们身上。”   “我也很奇怪,因为也许你们看不到,我对术力却很敏感。要种术引,我应该知道。”嘤嘤低着头,“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种。”   谢源霎时脸色大变。   盗曳缠好小荷,扶她枕到膝上书桌顺着发,跟其他人一般纠结满脸:“我听不懂!”   “没有种……怎么能辨识我们?”   “原来是这样,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活着么……”谢源喃喃,看着背后的月光。   嘤嘤点点头,“我一直这个城池很古怪很古怪,太多不自洽了。”她小心翼翼地用上了新术语,跃跃欲试地查看谢源的脸色。“也许阿昭那句话说对了,黄金城根本不存在。”   “我们在幻境里?那么真实的幻境?!”   “幻境要不就是改变原有的实物,给我们错觉;要不就是直接影响我们的头脑。”她指了指脑子。   “那我们只要找到黄金王就能知道一切。”陆铭握拳,在心底加上几句脏话,“都是他干的!他为了复活他的皇后,居然想对这么多人下手,我们应该去找他算账!”   阿昭摇着头站起来,随手抄了把菜刀:“真是麻烦死了。那我们就顺着谢左使和陆少侠来时的路,杀回他的寝宫吧。乘着他还没把高贵美丽的夫人藏好。”   众人杀气腾腾地散会,谢源特意放慢了步子,和嘤嘤走在一起。   “其实你没说真话吧。”他低声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嘤嘤眼神闪烁,“跟你这种人说话有时候简单得要命,有时候倒真难。”   “幻术,在术中能够解开么?施术人一定会在这个城市中么?”谢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嘤嘤眨了眨眼睛,拉住了他的手:“任何术法都有致命之处,我们总要试一试。与其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不如去问问黄金王,不是么?”   “他的确是这个城市的主宰,若不是他,也没有别人了。”谢源安慰着自己,突然想起什么,嘴边浮起诡异的笑。   黄金王他,真的活了整整五代人之久么?   最大的漏洞,不就是在身边么?   谢源转头,对嘤嘤道:“我想……”   他眼眸一缩,呼吸一滞!   时间恍如静了……   “噗”得一声,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松开,往前倒去。   脖颈上死死扎着一根飞梭。   他眼睁睁看着她被飞梭的劲道拖出几步,扎进了大蔓砖……   一句话都不及说。   “趴下!”陆铭扑过来,压下他。他的身体很年轻,还不算很强壮,但往往都很暖。   谢源握住了嘤嘤的手,不敢放。   背后盗曳一手将小荷甩给阿昭,一脚把火上的锅炉踢了出去:“躲!让你们躲!让你们放冷箭!”   锅炉里熔融了的金水飞溅,像是黑暗中的一挂虹,将几个隐藏在暗中的卫兵兜了满头满脸。盗曳怒极,把金水全湍了出来,凡是沾上的都只是发出一声短促却凄厉的惨叫,随后戴着慢慢冷却的纯金面具倒在地上。有一具尸体重重朝谢源倒下,被陆铭狠狠踹开,那流金滴在地上,印出了那人最后恐怖的模样。   不见血的杀法。   “还有谁!”盗曳咬着牙刀,映着熊熊的灶火,“站出来!”   “不要再叫!”阿昭受不了,把他往后一拉没进黑暗里,陆铭立马就听不见他们三人的声音。谢源挣扎着起来要去看嘤嘤,陆铭不肯,一扯住他的手腕往旁边的木桌爬过去。谢源却像是得了失心疯:“她是你妹妹!”   陆铭一把捂住他的嘴,神色带着哀求。   谢源重重甩开他的手,爬过去看嘤嘤,还没抓到她的手就感到身上一重,陆铭轻轻一震。   谢源疯了,大力翻身接过少年。   一箭封喉。   六十八、死(下)   阿昭盗曳瘫软地倒在地上,黄金王揪着小荷的头发,从黑暗里大步隐出,胸口一道深深的刀刻。   黑衣蒙面的死士从长桌旁抄近,举起了火把,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臭味。   谢源定定地看着哭哑的小荷,他看得很认真,却没有焦距。   “打平了,我的人,和你的人。”黄金王箍住小荷的下巴,狠狠凑到谢源面前,眼神却对着门口那坟丘般的人头。“怎么样?还跑么。”   谢源含混地笑了一下,伸手去拉小荷,黄金王却置若不顾地揪着她退后,大步朝向门外。几柄弯刀随即封在他的面前,月色流淌弧刃,上头映着小荷惊慌失措的脸。   谢源垂着头:“你们会对他们做什么?”   两个人架着他就走。   “你们会做什么?!”   背后的房梁上传来低沉的金铁声,木质房梁簌簌地往下掉着木屑。他走过那一滩血泊,转头,看到那些人在搅动着一个生锈的锁盘。那些埋在墙壁上的锁链转动,悬着黄金骨的木架子便慢慢从高得不可思议的天花板上降下。   铁钩。   刺透整个胸腔的铁钩……   他闭上眼,快步走出了门。这不会是真的。   外头星海河瀚,暗色的天绒上飘着赤色,赧色的云,没有血腥的石榴花香乘在风里。   这也不会是真的。   黄金王黝黑的巨掌揪着小荷的散发,她的身体被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在浮满猪婆龙如同枯木般背脊的水池边。“如果你再不听话,我不介意把她丢下去。”   谢源绯色的眸子轻微一转。   “她也很漂亮。”黄金王钳起她的下巴朝向自己,嘲讽的眼却对着谢源,吊起他那浓浓的眉毛,“我想我的手下也会很乐意享用她。有多少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这个城池里有上万个侍卫。我记不清了。”   谢源从嗓眼里挤出一声冷笑,“现在你有一个城池,我却只有一个伙伴,你却比我还害怕。你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姑娘可以用来驯服我,只是我有一百种方法,打碎你想要的容器。”   他指了指自己散乱衣物下的胸膛,轻声而劣质地笑道:“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女人。所以别浪费时间耍花样,把她还给我,然后告诉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黄金王挟着小荷就走。谢源原地坐下,几柄弯刀紧跟着贴上他袖侧,像是伺机的蛇,但绯瑞云只乖顺地盘卧在细纱之中。入了城中,绯瑞云一直都没有精神,不怎么动弹,即使在凌阴之中也没有为他渡暖。   谢源只闭目。月光清凉如水。   不多时,前方传来气急败坏的脚步声,他睁眼,是纯金的足环轧着黑色灯笼裤。黄金王一甩手,小荷扑进了他的怀里,像是死鱼一样僵硬。   谢源冷冷地一扯嘴角,顾自把她抱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拉着她跟在黄金王的身后。小荷似乎伤到了腿脚,走路的姿势古怪骇人,像是十分严重的罗圈腿,看上去有几分可笑。谢源耐性地扶着她的腰,也不管刃尖的催促。不一会儿,他们再度入到了上城之中。   -他们……他们都是死了么?   小荷终于忍不住问。   “不,”谢源循声扭头,一双绯色的眼看上去很冷漠,“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怎么能伤人。”   小荷闭嘴,努力使自己不再抽噎。阿源看着她,却又不是,他的眼光落在极深远的地方,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他的手很稳,却冷得像块冰。   谢源也的确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   飘纱挂绸的厅堂,繁复雕琢的拱门,挂毯壁炉与羊头木琴,混着石榴花香的夜风,宫女的酥腰长腿,雪貂玉乳……   他只能不去看,不去听,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   黄金王不多久便领着他们回到那个宫殿深处的房间,大而沉重的包铁木门缓缓阖上,侍卫与宫女都被隔绝在了门外。越接近那个房间,黄金王看上去也就越志得意满,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对小荷的存在有所置喙。   水晶帘在谢源眼前叮叮咚咚地跳脱着,谢源去突然犹豫了。小荷鼓起勇气替他拉开帘子,黄金王背对着他在里头倒酒。谢源皱着眉头,低身让了进去,这一次,他没有拒绝黄金王的酒杯。   “我的妻子去世了很久。”他说。   谢源漫步绕过了水池,走到黄金棺前。他没有打开它,只是坐在它身边,表示他在听。小荷害怕地躲到了衣橱的后面。   “她从中州来,是一个真正的公主,真正的,纯粹的血统。”黄金王扬了扬酒杯,深邃如刀刻的脸有了一点雀跃的神色,“如果她在这儿,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很美,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很文雅的人。你会用很多很美好的词来形容她。”   “她死了。”谢源淡淡道。   黄金王慢慢收敛了雀跃,突然狠狠踢向床角,纱幔被他踹得飘了起来。他陷入了暴怒之中,伸出食指死死指着他:“该死的!谁都会死!他们也死了!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会把你的眼珠抠出来!”   “说下去。”谢源小口啜了酒。“把力气留给你的女人。”   黄金王愤愤地垂下手,“幸好有原金。原金会救她,原金也会救我……”   谢源暗暗与小荷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黄金王却突然敛口,一拂袖,茶几上的酒杯不见了。“天太晚了,以后你就呆在这里,直到她苏醒的那一天。”   “说下去。”谢源打开了黄金的棺材,绯瑞云划出了他的袖口,鞭尾拧成一道利刺。“你不会想看到她大卸八块。”   黄金王目眦欲裂,大笑着指着小荷:“你以为你能威胁我!你以为你们还能活下去!”   “说下去。”谢源脸不变色地刺进了尸体的胸口。“乘我还没有对准她的心脏。”   黄金王鼻孔像是盛怒的公牛一般夸张地缩张着,在灯光下,面色扭曲如狞利恶鬼。他朝前疾走几步,本能地伸手阻止,谢源却漠然地抽出绯瑞云来,恶质地舔了舔上头珊瑚珠色的血:“站在那里,对,就是那里,不要越过水池。说下去。”   高大男人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最后挫败地说:“你果然很像她。”   谢源摆弄着绯瑞云,侧耳。   “你会后悔听说这些的,你们这些低贱的耳朵,怎么能窥听天意。”黄金王怨毒道,“在她死的时候我得到了原金。你们这些蠢货,一辈子都在为更多的黄金卖命,却从来不知道黄金的源头既高贵又强大,哦,那些可怜的蝇头小利……在她重病的时候,我把她的魂魄盛放在了原金中。原金会本能地吸收活人的命数,滋养其中的魂魄,并且利用这个过程繁殖,活人的骨骼最后会完全变成黄金。那个时候,他的命数也被吸干了。”   谢源想了想,抬起下巴,“所以,你能保存她的身体和记忆,却不能让她们合二为一。”   “所以你是最好的!”他看着谢源的眼光变得温柔而狂喜,“原金选择了你!你还记得么,原金承载着她的记忆,所有的黄金都一样!每个人,每个人在化骨的时候,都得到了一部分的她,都有可能会变成她……但是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只有你,你还活着!”   谢源心说我才没劳什子女人的记忆,更不想有,不知道谢左使有没有像他这么幸运。如果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自己被这个蛮牛一般的男人操的场景,他该多么绝望。   “所以每一个外来者都被你用原金去荼毒了。”谢源站起来。   “他们活该。”黄金王扬扬眉毛,嗤笑着张开双手,“黄金,黄金,为了黄金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就这样慢慢得、慢慢得被原金吸干,被黄金填满,他们应当很高兴吧?!天上不会落下待宰的羔羊,待宰的羔羊永远只有贪心的人。”   “说得很妙,说得很妙。”谢源坐在黄金棺边,低头看了看那个女人。她的神色安详一如从前。棺木里陪葬的珍宝淹没了半侧身体。“她是个幸运的女人,只是你太不幸了。你从哪里得来原金,原金在哪里?”   “你想知道的何其多。不过,如果现在还想凭这个来威胁我,你就太愚蠢了。”黄金王满不在乎地背过身去,“我珍惜她的身体,但是现在我更珍惜你的。身体与记忆,在你们没有重叠之前,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如此重要的事情?杀吧,刺吧,对她做什么都可以,我提前容忍王后的小脾气。”   “你其实在乎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逼你。”谢源睨着那个紧绷着却因他一句话而舒缓的背影,摸了摸绯瑞云。“因为你也不知道吧。”   黄金王猛地转身:“胡说!”   “时间过得太久,连你都已经忘了原金在哪里。也许你还忘了她为什么而死,为什么会在黄金打造的棺椁里,忘了原金如何荼毒生人。一切的一切你都早就已经忘了,你的年纪太大,再多美人也无法慰藉你的身体,再多美酒也无法滋润你的干渴,你忘记了有几个日升月落,或者月亮从来没有落下。”谢源从棺椁中捞起一枚精致的印玺,手掌大小的天蓝冻玉,上头刻着九叠篆,“嗯,藏玉之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皱皱眉,“这是她的陪嫁,当然,以后是你的。你们会变成一个人。”   谢源把印玺一翻,朝向他:“武德三年。武德三年是什么时候知道么?”   黄金王沉默,眉头深锁。   他看了看小荷,小荷露出半张脸,打了个手势。   “如今是乾化年间了,皇帝刚改元——你多大岁数了。”   黄金王扶额:“我多大了……”   “武德,已经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谢源松手,天蓝冻玉玺印清脆地摔在了地上。   他轻声,带着报复似的得意:“你早已经,死了。”   六十九、大难不死必有后来的厚福   谢源不知道说完这句话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变故。黄金王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捂住了脸:“我已经……死了……?”   随着他越来越低沉诡异的声音,他的手指开始融化,就像泥浆在暴雨的冲刷下潮水般的褪去,血,乌黑成旧的污渍,转变非常快,露出半截白骨只是短短几呼吸间的事情。他黝黑的巨掌再也不能挡住他融化的脸,眼眶崩裂,眼珠弹跳着滴落在地上。   纵是谢源期待着这样的结果,也不禁往后一退,格住了黄金棺椁。他四周的空间开始撕裂,那些月亮般的楼阁,披纱挂绸都变得隐隐约约如同蜃楼海市。谢源怀着震惊又得意的感觉看这个地方,所有的所有都随着夏夜灼热的气息震荡、摆抖,以可见的速度衰败、腐朽,他依稀可见背后真实的茫茫荒沙。时间如同指尖的细纱,从这个繁华到完美的城市里漏走,张开巨口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将一切梦幻湮没……   一声咆哮拉回了他的神智,腐朽着的黄金王飞跑了几步越过了干涸的水池,朝他伸出手来。谢源吓得反跌进黄金棺里,退无可退。每拉近一寸,黄金王的血肉便枯萎一寸,谢源与他隔着一道生死的屏障,唯有透白的尸骨可以穿透,但他依旧在动,谢源不知道他还想用这幅身体做些什么,修长的眼睛睁得滚圆,绯色的眼眸却凝成细细得一点,印着那副正在咆哮的骨架。   “阿嚏!”   在漩涡带来的巨大风息中,突然传来一声很不适宜的喷嚏声。谢源突然记起这里还有个小荷,回身叫唤:“快过来!”   黄金王这时已扑到了棺材近处,长而尖锐的指骨狠狠没入棺材板上。谢源在那个女尸腹上一撑,躲到了棺尾。他赶紧探出头去,向躲在崩塌的衣柜后头的一小片衣角伸手:“小荷!快过来!”   衣角瑟缩,又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该死的……”棺木猛地倾斜,他手忙脚乱地跳上了棺材边沿滚了出去,身后的财宝哗啦啦大响,显然是黄金王一个猛子扎了进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瘦死的黄金王也依旧是个无比强壮又沉重的骷髅。   谢源根本不敢看脚下,这种时候拼命运上真气,在空中迈几步扯住了一小片衣角,结果衣角下咕噜噜滚出来一颗干瘪如桃核的头颅,对着他张大了嘴:“啊……阿嚏!”   “我去!”谢源吓得一脚把他踢飞,都不及抹喷得满脸都是的唾沫,揪住小荷的头发把她瑟瑟发抖的脑袋别过来。一看还是小姑娘眉目清秀泪眼朦胧的模样,不禁勉强舒了口气,把绯瑞云交到了她手里。他紧紧握着她颤抖的手灌入真气,让鞭尾凝成利刺,“跑,别看后头,躲到那个黄金棺里。一旦那个女人醒来,就杀了她。”   小荷的眼睛哭得眯了起来,摇摇头。谢源知道摇头是她唯一正常的反应,表示她在听,也不再多话。两个人偷偷探出头去。棺木中的怪物正在大发雷霆——他的四肢与头颅都已经化成了白骨,只有身体还在不断腐朽着,没有腠理的肌肉中爬行着尸虫。两个人看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去:真不巧他的肠子从腹腔里摔了下来……   “听话,那个棺材才是唯一真实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时间摧枯拉朽地毁去,只有那个棺材……只有那个棺材!   谢源深呼吸了一口:“好……我要走了……”   说着,扑出那个衣柜,没进漫天飞落的房梁巨石中。   你们都伤不了我。他想。没有一个是真的。   “你看,你抓不住我。你看不到她在我身体里醒来了,大个子。”   谢源看着只剩下心脏的黄金王一跃而起朝他扑来,心寒着数着心跳,三,二,一……   等等!你也该烂光了混蛋!   在那森森的白骨朝他面上扇过来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头顶无处不在的——   灰光!   谢源醒过来的时候简直想死,他是被活生生疼醒的。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很疼,火烧火燎的,特别是脸,但是他没有力气抬手去摸一摸。他干渴得要命,呼吸引来灼热干燥的气息,刺激着喉咙深处柔软的粘膜,让他不禁咳嗽起来。咳嗽的结果是口腔中弥漫的血腥,浓烈得让他想晕过去了事。   他看着明晃晃的白日,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有冰凉的东西贴着干裂脱皮的唇,他费力地睁眼,看到了背对阳光的一个剪影,看不清面相。黄金的盆钵沁在唇上,很舒服,更不要说还有解渴的水。   水被贪婪地咽进咽喉里,很快,谢源就停止了吞咽,含着水享受被滋润干粘口腔的快感。   那个人轻轻笑了一声,沙哑而迷人,放开支持他的手臂,从他的头顶离开。谢源看到阳光中一个袅娜娉婷的背影掩了掩面纱,赤脚踝走向一望无际的荒沙,时不时蹲下身喂那些人水喝。   那些人躺得横七竖八,有时还要得用手从沙子里刨出来。衣衫褴褛,面上都是被阳光灼伤的可怕燎泡。   但是他们还活着……   谢源闭上了眼。   幸好还活着。   ……   再度醒来的时候一如既往的热闹。映着篝火,嘤嘤难得湿润着漂亮的丹凤眼,眼角都耷拉着,想往他怀里扑,却不料她二哥动作极快,仗着谢源睡他怀里,手臂一收就把他捂着用力蹭几下,蹭得谢源鼻尖一股骚味,差点没有两眼翻白。嘤嘤见状抽出篝火中的木条就要抽人,陆铭本能地一松手,嘤嘤就如愿以偿地蜷进谢源怀里了。   谢源虚弱地笑了笑,摸摸她的头。陆铭在一旁冷着脸干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勉为其难地把两个都圈了起来。   “哼哼,哼哼,还抱……”盗曳在对面羡慕嫉妒恨地一哧,蹲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火堆。下一秒,却被软玉温香撞了一下腰。小荷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很有安全感地一笑,盗曳不禁一僵,只觉得浑身都变得热辣起来。嘿嘿,嘿嘿傻笑着,木条啪嗒落在地上还不知道。   阿昭皱了皱眉:“这样子不太好吧……”偷偷摸摸搂着小荷抱了一下。小荷转身,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盗曳大喜,阿昭郁闷地摸摸脸,“至少说明她把我当男人啊……”   盗曳挑了挑眉缩手:“本来还想抱你一下,安慰安慰你那颗被踩得稀巴烂的心。”   “唉拉唉啦,”阿昭郁闷地把手一挥,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走向漂浮在销金河上的木兰长船,像是一个醉鬼。“我以为这是你们的习惯,打算入乡随俗的。我可早就已经有心上人了。”   盗曳舒爽地往后一仰,躺倒在沙漠上,枕着细沙仰望干干净净的星空,腾起手往脸上浇着酒:“看你这怂样,也大概被踩得稀巴烂吧。”   阿昭背影一僵,没有反驳就上船睡觉去了。   谢源跟两个黏糊完,问盗曳:“那个女人呢?”   “什么女人?”盗曳哗哗浇着酒叫好爽。   谢源现在对水资源充满感情,一把夺下他的酒囊丢给陆铭:“你们没看到那个女人?那个救了我们的?”   盗曳脸上也都是水泡,此时被酒精一渍,知道疼了,一咕噜坐了起来:“谁?不是你救得我们么?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们都记得是在那个灶间里被暗算,一醒来就躺沙子上,干得跟个……烤鸭似的。”   “然后你们就这样回来了?!”谢源气哼哼地扶着陆铭站起来。   盗曳也跟着站起来,把手一摊:“难道你还想回那个鬼地方?!你知道要把你这么个沉甸甸的死尸拖回来我们有多仗义!”   陆铭点点头,一脸遗憾:“我差点都不想背你了。”   “……你可以选择不要说出来。”谢源把狐疑的目光投向小荷,小荷天真地摇摇头,又摆摆小手:   -我什么也不知道。   说完背着手露齿一笑,很是羞涩:我闭着眼什么都没敢看。   谢源看着身边平静流淌的销金河,往陆铭身边靠了一靠:“今明两天都好好休息,蓄好力气,明天晚上摸回去看看。”   “为什么?!”盗曳握拳暴吼,“老子真不想去那个鬼地方了!”   “有那么可怕么?”谢源斜眼,“漂亮的肚皮舞娘,望不到尽头的黄金……”   众人捂耳:“不要再提黄金!”   “觉悟终于变高了嘛。”谢源轻轻一笑,“快去睡吧,明天回去看看。”   盗曳转头,叫了一声小鹿。陆铭目不斜视,揽着谢源往船上走。   嘤嘤踮起脚尖,好心肠地拍了拍他的肩:“大伯,阿源回来了,你使唤不动他了的。”说完步履轻捷地跟上。   小荷亦是踮起脚尖拍了拍他,走了。   盗曳嘿了一声叉腰,纠结得五官全挤成一团:上赶子这是为哪般啊混蛋……长得漂亮也不能那么任性啊喂!   直到第二天夜里,他跟陆铭还有阿昭从沙子里刨出那半个黄金棺。   谢源袖着手从大坑边上跳下来,“就是这个。”   陆铭把铁锹往沙里一插,喘出来的粗气在冰冷的夜里虬结成龙:“就是这个,我跟他都见过,不会错。”   “所以?”盗曳拄着铁锹一脸难以置信,谢源陆铭居然对这个棺材起贼心?他自认为也算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坏坯子了,也没想碰死人财!   “所以,你们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棺材板咯噔一下,突然从里头打开,眼见一个女人钻了出来。   七十、小混蛋们还不给奶奶磕头   小荷吓得扑到谢源怀里,陆铭却眼疾手快地把谢源拖到了身后,小荷就傻愣愣冲过了头。盗曳本来也想尖叫的,但是羡慕嫉妒恨一上来,活生生连恐惧的心情都没有了。所以当女人爬到高高的棺材顶端坐着时,就拔不出铁锹的阿昭一个人留在那里,傻乎乎的哎呀,哎呀……   那棺材在月光下像是条经年的沉船,一头深深地埋在沙里,另外一头高高翘起。谢源他们刚跑来这里的时候,就看到一头尖尖角,绘着繁复的花枝连理。现在,那个尖角被女人掩住了。她坐在上头抱着胸,长长的面纱在寒冷的夜风里洋洋洒洒,像是流云一样轻盈。   穿得却是中原的服饰,裹腰深衣,大袖上是金线缠作的云雷文,端得大气。   这场面相当诡异,月夜荒郊,四男两女仰着头,看一女鬼在月光下飒飒然吸风饮露。一度没有人吭声,只有阿昭终于放弃他插在棺材板上的铁锹,悉悉索索退到众人身边的脚步声。   互相之间僵了一会儿。   谢源看不清她的脸,但直觉她的眼神在笑,轻轻咳了一声:“你是……?”   她阖了眼,“想问什么就快问,你在里头不是很直接么。”说着一侧身。盗曳看那霜雕雪砌的雪白胸口,眼睛都发直。   待她再转过来一些,盗曳就发不起来了:她的胸口是一道深深的伤口,晕红了衣衫。谢源对上她的眼光,发觉一点恶质的得意,他太熟悉了,因为他的确有了点愧怍感。   “这么说我猜对了:活的人全是死的,只有死的人才活着。”   “那时候我受了很重的伤,他为了救我寻到了原金。”她摇摇头,看着月夜下冷清的荒漠,似乎在打量最绝美的城池,“没过多久,黄金城就因为原金而被屠城——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只是猜。”谢源裹紧了斗篷,“黄金王的解释依旧说不通。时间,他的说辞校准不了时间。”   女人轻笑,既不清脆也不妩媚。沙哑的,如一条奔流过路途坎坷的大河。她的年纪看样子是很大了,却有一种经年华贵滋润的雍容。她笑起来的时候时间便倒退,让人看到很多年前的花开。   “他说了谎,因为那是我告诉他的。原金不会让别人带上我的记忆,让我寻到别人的身体,我根本不会再在别人的身上复活,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死。”她仰着头,看着浑圆的明月,“原金熔炼命数,把人变作黄金,那黄金上附着的是他们自己的记忆。而原金却天生致幻,因为它无法伤害到人,而夺命是一个耗时的法术。它需要一点手段把人留在它的身边。”   “等等,难道什么都没有么?没有黄金城,也没有金矿,只是原金想让他们看到么?他们只是在沙漠里耗着,就被抽干了命数,还活活晒死了?!”陆铭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你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她没有什么所谓地一点头。“而幻想的材料是死去的人们的记忆,无数人的记忆。当年屠城之后黄金城就不在了,那一天原金吸饱了命,弥补了我八成的伤。它也刻下了所有人的记忆,在虚幻中复活了一个黄金城。”   “因为大家的记忆都不一样,所以时间无法统一。”谢源欺进一步,“可是为什么要放过我?”   “是你救了你自己,”她轻笑了一声,指指胸口,“你让我不得不收手。而那个人,毁了整个黄金城。”   她抬手,手上承着一个金钵。因为距离,谢源不能很清楚地看到里头有什么,但他看到了一小撮灰发。   “老头!”嘤嘤不礼貌地伸手指着她,“你把老头怎么样了!”   女人把黄金钵一倾,那颗头颅噗落在沙地上,“人总有一死。”   “你知道我问得不是这个。”谢源挑了挑眉梢,“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放过我?”   “因为我是姬如若而你是谢源。”女人的声音霎时拔高,既疏离又冰冷,陆铭二话不说拔出剑来把谢源挡在身后。   她冷笑,“而我们同时都中了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他狐疑地看看陆铭,陆铭侧过头附在耳边,“大概是你中的毒。”   谢源登时紧张起来。   一旁的阿昭轻吟:“姬如若?姬如若?”   “姬如若?你是姬如若……”嘤嘤低头絮絮,突然像是被雷劈了似地抬起头来,“武德年间最强秘道家,含章帝姬?!你……你不是未成年而殇,死于非命么?怎么会嫁到黄金城来?!”   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凉气,惊叹之情溢于言表,谢源看看女人,又看看嘤嘤,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对这个时空的历史还停留在看演艺的阶段。   姬如若轻捷地落在地上,面纱飘扬如雾。“这附近埋着许多黄金骨,你们自便。夜深了,送客。”   “你还要住在这个棺材里啊?”嘤嘤指了指棺材,“我们有船的,你可以住过来,我们很好客!”   谢源刚想嘘她一声,阿昭也站出来是啊是啊,盗曳很难得地拿刀鞘撞了撞他,使了个颜色。谢源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使眼色别人总是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样,他现在也不之所以中。   “不必了。”姬如若一闪,黄金棺就紧紧地闭上,只留下月辉在繁复的花枝连理纹中流淌。   众人面对着冷漠的黄金棺愣了一会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嘤嘤突然握着拳头一蹦三尺高:“传说中的含章姬!”   “她谁啊?”谢源嘴角抽搐地问陆铭。陆铭肃然地看着他满地乱蹦的便宜妹妹,抽着嘴角,“武德年间最强秘道家,武帝一系的最后传人。”   盗曳骂了句娘,把铁锹一踢背在肩上,“我告诉你啊这个人可跟咱们千绝宫有点渊源,我们最好是听她的话……”   “嗯?”   “我们应该挺她的话,赶紧刨金子,否则大概后果会很严重……走走走走走走别愣着了!”   “……”   阿昭小心翼翼地上前,一脚撑在黄金棺上,双手握紧铁锹往后拔,最后拔出来根木棍。乘着众人都没有发觉,他赶紧把棍子扔了,快步跟上盗曳:“我听说你不是看不上死人财么……”   嘤嘤追了上去:“我跟你们一起!我每天都来挖黄金!我力气很大的……”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跟这个女人都很熟么!”谢源将散发勾到耳后,被陆铭拖着爬上了坑。陆铭乘他转身,眼疾手快地把小荷拉上来隔在身边。   “她一个一百多年前的公主殿下,是个术数大家已经够奇怪了,还活到了现在,几个人还赶趟似地犯贱——为什么?”   “人家总不能倒豆子似地全告诉你啊!”陆铭白了他一眼,“你就这么想知道啊?去问啊!”   谢源抖了抖,“不是……她说的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什么我是谢源她是姬如若,所以她放我一马。还有什么,都中了刻骨铭心什么的……”   陆铭身形一顿,“‘刻骨铭心’是什么毒?”   谢源支吾,给他打了个眼风。陆铭会意——这厮儿忘了,继而转身黑着脸问小荷,“你在魔……千绝宫,听说过‘刻骨铭心’么?”   小荷只低头不响。   她越不响,谢源和陆铭越不安,愁眉紧锁。两个人心情都不好,跟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就回了船上。   那一夜谢源睡都睡不着,陆铭亦是翻来覆去。船舱不算大,囤货的底舱占去了大半,小小的上舱分了四个隔间,都是半封闭的,彼此的床边隔了一道墙,中间却是步道和往下的楼梯。   谢源正烙煎饼,熊孩子就哒哒哒跑过来,顶着一头乱发往他床前一站。   “你干什么!”   熊孩子站了一会儿,一咬牙,掀了被子以最快的速度钻了进来。   “小荷还在隔壁!”谢源嫌弃地掐了他一把,咽着嗓子呵斥。   熊孩子死过一回胆气渐长,死掐也不放手,滑溜溜热烘烘的年轻身体直往他身上粘。谢源恨起来不由得抽他屁股:“你不是要跟阿昭一间么?不是不要同我睡么?回去,回去!”   熊孩子搂着他的脖子发出软软的“嗯、嗯”声,表示他不是。谢源眼看被八爪鱼了,赶又赶不走,把被子拉上来一些与他盖。   “我差点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你了。”陆铭梗着嗓子轻轻道。   耳后被小心翼翼的气息灼到,谢源缩了缩脖子,触到了温热柔软的嘴唇。陆铭细细啄着细腻的肌肤,慢慢往脸颊边游移。   谢源情不自禁地仰头:“你死了……还知道什么?”   “我看不到你了……”陆铭的双手溜进他的衣袍里,裹挟了纤细又紧韧的腰肢,带有剑茧的手指肆意地上下抚弄。皮肤在冰凉的空气里瑟缩,又在渐渐升温的摩挲中欢畅地打开了每一个毛孔。陆铭没有继续做下去,只是不断地抚摸他,亲吻他,好像在确认他还在不在。   少年的唇抵在他后仰的下巴上,舌尖绵软的,像是小蛇,轻而试探地点了点他的下唇:“我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去没有你的地方……”   七十一、别以为半面娇就不够做少侠你的对手   “呵呵,”谢源低笑起来,“你是说,你死前还要捎上我垫背?”   陆铭干净的眼睛一暗。   谢源在狂风暴雨一样的热吻里听到他的轻吟:“我会的……”   有一个人,纵使死了,也不得想忘。   解不离,放不掉,分不开……   最疯狂的情热,最偏激的愚执。   绯色的眸子眯了起来,形状妖娆的眼角在深沉的夜里,透出一点不解的默然。   “唔,唔……呜呜……”   谢源是被小荷摇醒的。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脑海中闪过昨天晚上的荒唐,吓得差点没蹦起来,慌慌张张拿棉被去盖陆铭。谁知那小子已经不见了,还算识相。   小荷不解地看他左转右转,趴在床边急切地比比划划,谢源甩了把满头冷汗,终于明白过来她有话要说。   他随便靠在船板上,顺了顺气,让心跳得不那么烦乱:“怎么了?”   小姑娘又是兴奋又是焦躁:你的刻骨铭心大概是解了!   谢源想起那种毒,手一撑床坐了起来:“慢慢说。”   小荷仄歪着头:你不高兴么?   谢源疲惫地按了按眼角:“不不,只是有些来得太突然……”   -你以后可以想爱什么人就去爱什么人,再也不用顾忌他,也不用承受非人的疼痛,不用祈求他的血,这不好么?   小荷伸手攥紧了他的亵衣。   -难道,你……你还是喜欢他么?   谢源讶然,刻骨铭心是对毒,他早该想到的。   对毒,多半是情毒。   他和姬叔夜。   听起来很可怕啊,又疼又要喝血,还不能爱上别人……   古人真牛逼,这种东西都做得出来……   “刻骨铭心……我不知道,我差不多已经把它忘了。听她话里的意思,我早就已经解开了……毒。”   小荷很驯顺地伏在他床边,开心地比划着“太好了”,然后说她好不容易乘着陆铭不在来告诉他。   “为什么?”谢源面上笑道,攥紧了背面的指节却发白。他虽然不介意,但是如果小荷告诉他她昨晚上看到了这个听到了那个……是个人都会崩溃一下的。   -你难道希望小鹿知道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被你这么一说,似乎我和叔夜很不堪一样……”   谢源能怎么说,也只是试探性地问问,结果小荷闪烁着眼睛,别过头去看着舷窗外。谢源内里泪流满面:谈恋爱谈到何等份上才够得上不堪!这还是亲妹子呢!   -你忘记了么,刻骨铭心不解,你都不能爱上别人。小鹿知道了,一定可伤心了。   小荷大概是看他脸色不太好,有些讪讪地拉起他的手搭在唇上,偷偷摸摸地说。   -万一真的没有解,你们怎么办啊……   谢源叹了口气,摸了摸善解人意的小姑娘。这个他还真没想过。   对陆铭,他自然……   自然,想得少极。   他很少把陆铭考虑进感情的事中。在他心目中,真正需要解的心结,是姬叔夜和谢左使的过去。过去,过去,这个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因是他最大的威胁,也是未来的根基。而陆铭在这个未来里有多重要?   谢源没有想过。   完完全全没有。   他觉得他和陆铭也就是八字不合凑一块闹腾上了,他承认,他们的确是,即使他再想回避这件事。   陆铭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得逞了,硬生生地挤进了他的生活,他的房,他的床。   但这些都无所谓,说到底也都是些小打小闹。也许日后陆铭年纪渐长,会懂事,会娶妻,会生子。   他也会。   而现在陆铭的追逐反而让他惶恐不安。   从起先的无所谓,到惶恐不安。   他说爱,他说要一起死,他不给他喘息与说话的机会,狠狠得予求予取。   拥抱得再紧,都无法填满的爱欲,他不知道陆铭是否会从中醒来。   但他只明白,他自己醒着。   一个做梦的人和一个站在外头俯视着他的梦的人。他已经不清楚陆铭会把他带向何方,走到多远。   谢源爱的是习惯,只有习惯可以给他带来安全感。对陆铭,说到底也是因为习惯,习惯有那么一个人,面冷心暖,站在身后一直看着他。如果哪一天陆铭不在,谢源会伤心,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更久。但是没有陆铭,将成为新的习惯。   但是陆铭不喜欢他的规则。   他对他百般得好。   为了换一个可能。   如果他离开,谢源便永生永世,都不得安生。   对于太过颠簸的未知,谢源从来都深深深深地厌恶。无疑在他和陆铭的关系中,他拥有绝对的权力,他可以让陆铭哭,让他笑,让他飘飘欲仙或者生不如死,陆铭是他手里的一张琴。但是他和这张温顺的琴,眺望着不同的方向……   “谢谢你提醒我,我……我其实并不擅长这种事。”谢源自嘲地一笑,“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在这方面很糟糕,非常糟糕,我都知道……我不太适合谈感情,我太胆怯,又太自我,很多人说过我只爱自己……我和陆铭的事,我们自己会商量。”   “喂,要跟我商量什么?”陆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船舱外,年轻英俊的脸映着阳光,有那么些少年游侠的味道。那种因为有所期许而正在成长,在努力学着担当,连周身都闪闪发光的少年。   他拿着一块手帕在摆弄一把匕首,努力朝谢源笑得坦荡一些,可就是掩不去的羞涩:“你醒了也不叫我,我以为你还在睡。快出来吃饭。”说完,快步奔出了船舱。空气里满满的烤鱼香。   其实他们昨晚上也没怎么样。   但是谢源肯留他夜宿就已经是大事了。陆铭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如果强势一点的话,他肯定守不住,必将打开城门受之。只是两人身体都还没好全,陆铭舍不得。   谢源没太多劲头,吃着喷香的烤鱼也心不在焉的模样,陆铭凑过去把他的长发勾到耳后,“要跟我商量些什么?”   谢源格掉了他的手,“等我想好了再与你说。”   小荷痴痴笑着看两人,却被陆铭怨恨地瞪了一眼,不知所措地赶紧低头吃鱼。   陆铭心说都是你干的好事,你对我夫人说了什么事啊他好不容易才大开城门啊!   “他们回来了没有?   陆铭摇摇头,“拣着呢。”   “啧,好了伤疤忘了疼,昨天还信誓旦旦以后再也不碰黄金了。不靠谱。”谢源看日头渐高,只让陆铭爬到桅杆上看看几个家伙是否平安,又头疼脑热地回房去睡。一觉睡到太阳下山,起来的时候几个家伙正在外头狼吞虎咽。   “拣个够本哦。”谢源斜眼看看甲板上零零碎碎的黄金,什么骨头都有,还有几个头骨,无端看得人发毛。“这么点儿东西,还真准备带回去啊?”   阿昭安慰他:“这个重新熔铸一下就是金块,谁都分不出是什么做的嘛,就是黄金嘛!而且我听说朔北人可喜欢用战俘的头颅做酒杯,我们可以卖给他们!”   盗曳一拍大腿,一双三角眼简直亮得看哪儿烧哪儿:“我们明天晚上接着去!”   “一整天就拣了这么些,还上瘾了!我提醒你们啊,吃的东西不多了。”   “陆师傅在,有肉吃!”   盗曳却生气地踱了几步,走到船尾:“这么点儿?这么点儿?”说着把黄金棺一踹,“看,全是!”   谢源看着一整棺的黄金都傻了:“喂!喂!你们没东西兜也别把人家的屋子搬回来啊!人呢!”   盗曳拍拍胸:“了解!我们不做那么曝尸这种缺德的事!”说着,伸手去黄金堆里头刨人……   “你们本事大的!本事大足了!”   不一会儿女人就从黄金中显露了出来,陆铭凑到谢源身边:“她怎么不像活的,动都不动一下……”说着一推盗曳,“你们别是把她闷死了!”   阿昭蹲在盗曳身边,比了个嘘:“给你们看个东西。”伸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女人的面纱。   “她……好美!”谢源低叹。陆铭不高兴地附和一声。   阿昭盗曳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两位大哥,你们走到这儿来看看,来看看。”   谢源狐疑地抬步,走到夕阳正对着的那一边。   “我的天……”   谢源一派纠结,陆铭则兴高采烈:美啊,美啊,美死你个死断袖……   “她到底活的死的?”   阿昭熟练地替她围好面纱:“唉……看看她什么时候醒过来,我们问问她呗。”   “去,一看你就没经验,女人最喜欢漂亮,肯定讨厌别人戳她的痛处!你是她,你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半张脸都没皮,跟个鬼似的?!”   陆铭搂着谢源笑得那叫一个和善:“其实我们可以跟她做个交换,比如说她老实交代,就给她打一张黄金面具……”   “准。”姬如若撑起身子,“用晚膳了么?”   ……   “我有时候真想把他们都毒哑你知道么,”嘤嘤摸摸小荷的脑袋,小荷驯顺地望着她,让嘤嘤觉得她实在逗一只小小的长毛狗儿。“真不知道一群大男人为什么动不动就尖叫……”   七十二、爷爷的爷爷的女朋友     姬如若伸手,将金钵递给陆铭,上头有一条细细的裂缝:“原金这些年来积攒的命数,大部分已经用来修复我的身体,最后从你们身上吸取的寿数也被你们的术士毁掉了,现在的原金里头什么都没有。我大概不可能再长回另半张脸。我用原金换你的面具和回去的船票,何如?”   陆铭看看谢源,谢源看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不是管事的。”谢源在后面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姬如若擎着手,左眼沉静如水。   陆铭红着脸捧过金钵:“嗯……好的。”   盗曳给阿昭使了个眼色,把黄金钵从陆铭手中一抽,肆意摆弄着:“这就是原金啊……好像也看不出多少区别啊。”   说罢,回身把黄金钵塞到了谢源手里:“嘿嘿,你拿主意,你拿主意!”   谢源眯了眯眼睛,看看姬如若,又看看黄金钵:“嗯……”   盗曳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我们要不要给嘤嘤去看看?”   “嗯……好像不用设术,原金自己就能……”阿昭定定看着金钵,越说越轻声,然后突然抬起头,哎呀一声,“我什么都没说啊,我可没想要它,你们的东西嘛……”   盗曳嗤笑,一拐胳膊搭上谢源的肩膀:“我跟你说啊老大,我们又不要那什么劳什子夺命术,又不会要人命。你想想啊,扔点什么鸡骨头牛骨头进去,出来就是黄金啊!一辈子就有着落了!”说罢横了横背后的陆铭,“人大侠可不好养,要吃要穿要宝马要兵刃,还都要好的,嗯,养不起……”   盗曳看他沉默不语,只用修长的食指摆弄着那玩意儿,不由得狠狠一拍他:“怎么样,还有睡不完的美人!”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劈来一阵剑风,盗曳勉强一闪,就看到谢源手里的黄金钵“咔”碎成两半。   陆铭气呼呼地站在一丈之遥的船舱边,剑已入鞘。   “……这有什么可想的!”说完,大踏步地走了。   盗曳看着谢源一手一半的碎片,气得一跳三尺高。阿昭亦是可惜地摇摇头。   谢源转身对姬如若笑了笑:“不小心弄坏了,不介意吧?”   姬如若淡淡一抿唇。   谢源将碎片远远掷了出去。那晶亮的金片在阳往阴来的天色中划出一道夺目的光,然后咚一声沉进蔚蓝的销金河中。   没有溅起多少水花,那一座城池,那一场梦,便消失不见。   “此处简陋,还请殿下海涵,我们此行远去枫山,殿下想好要同去么?”   姬如若一颔首。   “尽请自便,这里没什么是殿下不能碰的。”   从此,船艏上的吉祥物便换了一个。姬如若话不多,总是喜欢站在那里吹风。她的身材窈窕,蝴蝶般的肩胛抽紧,站直的时候便像一挽弓,却比一挽弓更悠然容与。   陆铭趴在看不到她的船沿,撅着屁股,听到谢源的脚步声便猛地站直:“你讨厌我么?”   谢源把外衣披在他身上,“夜里这么冷,你又不是她,在外头冻着干什么?”   “你是不是怪我?”陆铭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是不是?”   “她把金钵给你了,那是你的事。”谢源避开目光,伸手去捉他的,却被他打开了。   “好吧……的确有点可惜。”谢源索性也趴上船沿,“要知道钙和金中间隔了三十九号元素,那钵造成的已经不是单纯的化学变化,完全是不可思议的核聚变……你却把它毁掉了。”   陆铭垂下眼睛,很是难过:“对不起……但是……会害人的东西就是会害人的,不论有什么道理,它都是坏东西。”   “你是对的。”谢源摸到了他的手,“你没有错,你比我们都勇敢。”   说着,他抚开他额头上的碎发,吻了吻他干净的眼睛,“我想你不要变。”   陆铭傻乎乎地摸了摸眼睛,既不湿润,连灼热的温度都没有。   似乎他只是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呼吸,煽动了什么细微的东西……   刚才的事情是真的么?   谢源吻他……   陆铭跑到桅杆底下朝嘤嘤大喊:“刚才你看到了么!”   嘤嘤哼一声随手扔了颗石子下来。   这么说,是真的!   要说有什么可以来比喻自己的心情,那就是拉上刑台的最后一瞬间被告知皇帝大赦了还纳他进后宫……   盗曳则郁闷地抱着胸,看谢源提着风灯弯腰走进船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抢着关上舱门,只是忧郁而哀怨地说:“我就知道你靠不住……”   “这种法子赚钱太傻了,现在已经有那么一大堆……”谢源踢掉脚边的黄金手骨,脱下外套铺在床上,“你们今天还要去?”   “本大爷要装到这船装不下!”   谢源翻翻白眼:“随你随你。来,说吧,那女人跟咱们千绝宫有什么渊源。”   盗曳抱胸,斜睨。   “我告诉你你别学我家小孩啊,”谢源把被子往后堆一堆,腾出一块儿地来,“我是想让我抽呢,还是想让我抽?”   盗曳叹了句命苦啊,一一招来:“听说咱们千绝宫的那个第一代宫主,跟她有一腿。”   谢源蹭地从床板上跳起来:“真的?!”   “真的假的……我也就是从几个烧饭大妈那儿听来的,不好说。”盗曳偷偷摸摸看了他几眼,“可是你想啊,她不是说,你是谢源她是姬如若所以要救你么?别是你长得像她老情人啊……啧啧,很有可能啊,你想啊,她老情人……不就是你老祖宗么!”   “老祖宗叫什么?”   “谢千绝啊!”盗曳一脸你傻啊的表情,“你跟清风派的搞一块儿了就祖宗都忘了?!”   谢源扶额,当真不该问的,这苦逼名字……   “啊……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奇女鬼啊。”盗曳坐下翘起二郎腿,抖发抖发地感叹,“这么多年还记着旧情人,旧情人的孙子的孙子来了,还分点儿糖……”   “那刻骨铭心呢?”   盗曳收敛了满脸感叹,眯起三角眼:“你怎么啥都不知道啊?”   下一句:“我还想问你呢!我老早想问你了!你那什么玩意儿啊?”   谢源意识到自己太性急,不禁狠狠瞪他一眼,“姬叔夜给我吃那毒药还会跟我解释一下?!”   “他给你吃的?”盗曳一脸神奇,“我怎么听说那是你给他吃的?”   谢源心说不好,篓子越捅越大,赶紧挥挥手让他拣骨头去。盗曳不依了,“我早想问你了!兄弟我成日为你两肋插刀的,你还遮遮掩掩,太不够意思了,是吧?!说说说说……我还会笑话你不成!我坚定地站在你一边!”   “然后把我干了什么都统统给姬叔夜打报告,哦?”   盗曳梗着脖子:“你不成气候我也怨啊!兄弟我含恨埋名,在你家大太太的压榨下辛苦度日,你都不为我美言几句!”   “滚。”   两人方要再吵,陆铭跟小荷进来了。看到盗曳坐在谢源床上,陆铭老大不乐意地甩着眼刀子,把床铺拆得噼啪作响,盗曳不禁偷声道:“齐人之福不好响啊,大太太二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走不走了啊大伯!”嘤嘤在船舱外头大喊,盗曳一股奴才样,“来了来了……”套上靴子,跟阿昭他们挖黄金去了。   “嘤嘤最近很古怪啊,你们知道为什么么?”谢源敲敲船板。   陆铭在那厢整理被褥:“她要拜那个女人为师。”   “为什么?”   “她是武德年间最强秘道家啊!嘤嘤不就是干那个的么,她喜欢呗。”   谢源莫名有点感伤,女儿大了,泼出去了……   “你有没有特别想干的事情?”谢源靠着床板,小荷吹熄了等,船在水上轻轻地漾。   陆铭静了很久,含糊道以前有。   “……现在呢?”谢源犹豫了很久,还是忐忐忑忑地问出了口,既怕知道,又有些凌迟的快感。   陆铭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跑过来钻他被子里头。   “以后我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陆铭在他脸上蹭啊蹭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做坏事,我也跟你走。”   “嗯?”   “嗯什么嗯?!别想我说第二遍!”   为了掩饰自己的红脸,把人家也弄成大红脸,可是他的拿手好事……   待到木兰长船吃水到极限的时候,盗曳终于肯扬帆回程。陆铭再也不用在狭窄的底舱里干苦力,他只要每天在热锅前头,把骨头丢进去炼成金块就可以了。盗曳阿昭看到零零碎碎的骨头变成金砖,整整齐齐地砌在底舱,划起来那个卖力,简直像磕了药一样。所以即使是逆水行舟,居然速度也很可观。   姬如若从船艏挪到了船尾,眺望着西边。她的黄金面具贴合又生动,陆铭锻得相当完美。但是她本身却比面具呆板得多。   谢源背靠着船沿指指她面上悬停的蓝蝴蝶:“是一百多年前帝都的花式?”   “是黄金城里的。”   她拢着袖,眼不曾一瞬。   谢源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一片茫茫的荒漠。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们离那个干燥的高地已经很远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到底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很重要么?”女人皱了皱眉头。“你明明还有这么多不明白的事。”   “我想知道。”谢源望着她腰上的同心结,“我想知道你。”   女人低低地笑起来。“因为我和黄金王中了刻骨铭心。我想尽办法,要取出那段刻了他名字的骨骼。”   谢源点点头:“终于说通了。”   “然后等我醒来,一切都成了空。”   女人淡淡道,眼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投向河岸边。衰草枯雪里铁戟高耸,龙骑军整装待发。   七十三、我想问你讨一杯水喝   我在及笄前的那一天逃离了皇宫,和我的皇兄。从小我便知道,我们与他们不一样,他们很客气,非常客气,但是很冷漠。他们不喜欢我们。   远在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之前,我便已经算出我和他无缘。他是我唯一亲近的人,甚至是唯一见过的。我们相伴着长大的,我们清楚地明白对方的每个喜好,每个弱点。   梨花开的时候,他在底下练剑,我在树下用算卦拨着箜篌。深深深深的院落,银月挂重檐。   他们叫我们武帝一脉。   最后的龙脉帝血。   曾经我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结束,檐角下的铃风,三尺剑光,笙笳箜篌。   但是没有什么可以不改变,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如果你不想的话。   我想,他不想。   我的兄长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们都说,他真正传承了曾祖父的灵魂。他们说那个在月夜舞剑的翩翩公子,眼底里忧郁而清静的人不是他,那个暴烈如热风的才是他。   那一夜,禁军校尉,败;金吾校尉,败;殿前都指挥使,败;虎贲中郎将,败;他一路杀到王座前。我抱着箜篌站在满地枯血上,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有个声音问我真的希望他登上王座么?   我说不,我希望那些日子永远都不要结束,即使是幽囚着的天聋地哑。   而在我犹豫着回答的时候,那术士发动了龙血结印。   我拼死把他带出了皇宫,却没能救出他的那条手臂。他很恨我,他觉得我毁了他的一切。   他开始走上自毁的道路,以为自己在补救。他四处行诈,欺骗,用谎言让别人跟随在他的马后,去争夺他的王位。而我被他送给了一个远方的城主,用来交换他急需的钱财。   我终于明白在男人的世界里,你不是那么重要,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们甚至还不懂什么是重要。可偏偏就是有许多人,喜欢他们的天真,直率,与偏执。他们喜欢他腾不出手来握我的手,这样他只能握着剑。   我嫁给了黄金王。   他亲手为我们俩下了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我不能再离开那个高大的男人,我甚至不认识他,可是离开他我会疼得想死。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我们野兽一样地交媾,我知道有哪里不对,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我低着头便没有人看得到我的眼泪。   他们说我是武德年间最强的秘道家,这是个谎言,因为穷我一生,我为我与他占卦,都是无缘。   这个年号本身便是谎言。曾祖父去世,他的弟弟坐上皇座的那一刻,这世上的武帝一系,便都代表着愚蠢和失败。哪里有什么德行可言。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逃过很多次,那很疼,很难。   第三次的时候我跑死了四匹马,整整七天七夜,我回到了西疆,我想见他。但是他转手把我送了回去。   我在一个谣远的世界,陪伴一个我并不熟识的男人,因为虚假的爱情。   我听说他失败了,这在很多年前便写在了星盘上,无人能改变。远行的商人说他吃了败仗,带着残存的千余人马逃上了昆仑,修筑了兵城。他退无可退,隐姓埋名。   他为了他的姓氏而战,到最后却抛弃了那个大写的姬字。   而我原本只为了我们的姓氏而隐忍。   我开始成夜成夜地泡在城中的书阁中,寻找解开刻骨铭心的办法。我想要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不能想他我很疼,可是我一想到他,便刻骨铭心得疼。   那个男人的名字刻在我的骨骼上,我的名字写在他的心上。没有什么能解开这种忠诚到绝望的所谓爱情,除了死亡。   我不能死,我有心愿未了。   那么你死吧。   我布下了所有的局,骗了他,毁了自己的身体,抠出铭文的骨骼,陷入沉睡。   他将原金打造成了黄金钵,放在我骇人的手上。   你好好睡吧,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不,你不会在那儿,用来修复我身体的命数,第一个就是你的。   ……   我成功了。可是什么都已经不在了。黄金城不在了,我的皇兄不在了,他散成了一抔黄土。那个人说,在下谢源。   那个人说,武德年间,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会让我想到兄长,一个更好的他。他是他的曾孙,他们的眉目里都是不拘天下,何惧长安的神采飞扬。这种人不会属于谁,他们或许看不穿,或许太清醒。他们想走的时候快得像风,而没有人可以拦得住风。   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却没有那么伤心。   我想起兄长的时候也不那么伤心。他似乎是我从前的所有,但是现在我已经模糊了他的脸。一百年对一个人来说可能的确太久了些。但是似乎哪里出了差池……   在很久以前我失去了为其他人而伤心的权力与禀赋。   可是为什么,在很多年以后,在解开刻骨铭心以后,我想到一直以来想摆脱的你,还没有好好看过的你,还是会心疼得一如当年,刻骨铭心。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我是大赢家,虽然时间上有些许偏差,可是我的确是赢了。我解开,你死。   好想回到过去啊……   你不知道的是,你坐在棺前默默饮酒,其实我看得到,我坐在棺上,就这样看了你一百年。   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什么时候你才会消失,我才会回到真实。   但是我回到真实的时候,却下着雪。黄金城里从来不会下雪,我已经忘了寒冷。   刻骨的寒冷……   ……   “他答应了。”谢源撩开帘障钻了进来,带来一层裹挟着风雪的寒气。他把斗篷脱下挂在门边,又从里头取出了一个锡制酒壶和一包包吃食。“龙夜吟答应不会为难你。”   他席地坐下,推开了姬如若面前的算卦一一布食,又为她满上一小盅白酒,“尝尝,这手抓肉是山里的野獐子做的。”   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他曾经走了很久,然后他回来了。   姬如若将长发勾到而后,斜靠在了羊皮靠手上,没有动筷的意图。她的脸色在铜兽袅袅的香烟中若隐若现,一如那只斑斓的蓝色蝴蝶:“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谢源抬头笑了笑,“也许一百年前你很重要,可是现在他大概并不觉得你有用,让他放你不是什么难事。”   他慢慢地把筷子摆在她面前,“他要你为她算一卦。”   姬如若跪起身,敛了大袖执箸,宫装在羊皮毡子上无声地滑动,谢源看到了那一角的绮靡。整个帐子都是白的,鄙陋的,但是她从烟雾中淡淡地走出,便像是吸纳了万般诸彩。   姬如若掩袖喝了一小口酒:“谦。”   “你都不动卦?”   “龙家的后人只让我算卦,”姬如若摇摇头,“解卦并不是我的事。那么哪一卦其实都无所谓。”   谢源侧耳听着外面越发大的风雪,面前的火塘里炭火阴燃,让他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所以你给他最好的一卦?谦卦是六十四卦里唯一没有不吉卦辞的……是他与你有什么渊源么?”   “龙家的先祖原是祖父的亲随,所以终文帝一朝郁郁不得志,戍边西凉。若不是后来将我们兄妹的行踪透露给了那些朝堂上的亲戚,大概再也不能东山再起吧。”姬如若将酒杯放到瓷海里漓了漓,“那么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今天就走?”谢源有些讶异,“他不会改主意,你尽管放心。”   姬如若笑了笑,将酒杯轻轻扣在了桌上。   谢源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火塘。火塘里哔啵一声,红色的流火映在她长而柔顺的黑发上。   “你的伤不打紧么?”   “我是太阳系的术士,这点小伤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   谢源叹了口气:“等等,我送你出门。这么大的雪,你都要找不见北了。”说罢,掀帘而出。姬如若坐在帐中,掏出怀里的银篦子,一下一下,顺着她长而柔顺的黑发。宫装的大袖层层叠叠落在她屈起的手肘,露出玉臂纵横。   她将长发一撩,盘作一个寻常的术士髻。   帘外传来马嘶声。姬如若收回银篦,看了看那件挂在帘边的大氅,大氅上覆着雪沫子。   “我们……”谢源修长的手勾着帘障,站在门帘处忘了放下。   姬如若收回目光,站了起来,“这是游风原上透骨马啊……你偷了龙夜吟的马王,他不会怪罪你么?”   谢源没有回答。   谢源看到姬如若的时候,她依旧很漂亮,可是她已经老了。她的眼里有岁月留下的斑斑驳驳,像一堵很厚的、爬满青苔的墙。她坐在那堵墙的后面,带着百多年前的芍药香。   但是那一眼、她看着那件大氅的那一眼,谢源看到时间倒退,墙轰然而塌。他听到帝都深深深深的宫殿里,钟鼓磬乐到不了的檐下,风铃向晚。石渠流水飘着胭脂,落满薄薄的金粉。   那是十六岁的姬如若。   有谁可以比得上呢?   十六岁的含章帝姬,在梨花飘满头的树下,用算卦弹拨着箜篌。   如果可以有如果的话,他想要一个资格,隔着绣满山水屏风,向她讨一碗水喝。   “……你去哪儿?”   “我去天的尽头。”   “为什么?”   “天的尽头海水倒流。”女人拢袖走到他身边,迎着风雪的眼里难得温柔,“一切倒流。”   七十四、情到深处情转淡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谢源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   “我知道,可是我总要找一件事情来做。”她淡淡地笑起来,“其实你还爱他吧。”   “嗯?”   “那个人,刻骨铭心的人。你上次离开的时候,怅然若失。”她抬手,触动黄金面具上停歇着的蝴蝶,蝴蝶幽幽煽动翅膀。谢源听到她低喃,如果早些明白过来就好了。   “其实我不是。”谢源摇摇头,勒紧了马缰,“我不是……”   “不明白么?这样也好,总比自以为清楚好。”   “有爱情才能幸福么?我不觉得。没有人可以得到完满的幸福,但……”   女人从马背上低下头来,半张脸埋在大氅的毛领里,眼眸里狂花落叶后的哀凉与从容。“但凡爱情都是一场豪赌,我赌输了,我要付出代价。”   谢源摇摇头,她的眼让他难过,她的答案也让他难过。他从斗篷里取出一张箜篌,“我在你眼里可能很像曾祖,但是我……”   “那不是一件好事,你看起来比我兄长还要糟糕。”女人除下了皮手套,用纤细的手指划上箜篌,箜篌的表面纹着朱鸟,有经年摩挲养就的宝光。“真是一张好琴啊,在军营里你还能买到,真不容易。”   “恰恰是打赌赢来的。”谢源看看风雪晦暗的前方,“真的要走么?今晚的天气不好,你一个人,太冒险了。”   “总要一个人。”   “不想一个人就回来吧。”谢源解下斗篷抛了过去,“往北走,一年里有八个月都是雪,雪窟窿深到能埋了你。多带些衣裳。”   女人将斗篷覆在马尾,竖起了箜篌,“谢谢你的照顾。我听说琴歌以送远人,现在远人是我,你不介意我来执琴吧?”   “不介意。”谢源勒着马倒退了一步,看着两个人的影子在白雪皑皑上交叠在了一起。   她从腰上取出一枚算卦,箜篌的弦冻得有了杂声,她的起调却太高。   物凋星蔽几轮秋,待回头,血沃剑朽;   朱颜旋踵成枯骨,冢间寂寞,旷月离愁……   白马姝丽,渐行渐远渐无声。谢源看着那个背影没进风雪中,低头望见自己的影子,我独一人。   【历史】   历史上的大长公主与谢太傅皆是承平年间的八柱国之一,却终其一生交情浅浅,言谈淡淡。后世史家多认为此二人之间的波诡云谲,与帝都当时的动荡政局有关,使得同为柱国却多有不欢。但亦有坊间说书人以为,大长公主才是谢太傅一心所系的人。   初入帝都之时,那个男人从轩车驷马中步月而下,望着连绵春雨里的宫室,一击掌间十骨仕舞扇,叹道:“终于回来了啊。”   谢太傅生长在西域,此前从未有见长安。   但是据说,他年轻时曾见过一个人,那个人在春日阁下的万树梨花中用算卦拨着箜篌,素手宫妆,长歌片片,似要倾天。   那个人唯有半面妆。   他扶着一旁的三军都指挥使,道了句真是寂寞。   很多年后大长公主归来,长居深宫,谢太傅来去宫禁,长是你有翠葆霓旌,我乘轩车驷马,遥遥望见,错身而过。   只是有人说,他们曾在落雪的日子里,看见轻裘缓带的世家公子,带着一个宫妆的贵族少女,在若耶溪上行船,看缓缓的、写满情诗的流灯。   或是在不起眼的酒肆中,沸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鱼头火锅喝上一杯清酒,听说书人讲一段经年的故事。   但所有的故事里总是她先走。   然后他望着她轻缓若弦的背影,下一杯冷酒。   名花,名花倾城。   国士,国士无双。   原是璧人。   只是各自成双。   他勒着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雪压满了修长如烟罥的长眉,才拨马回营。嘤嘤等在辕门处,看到他便拍马上前:“你去哪里了!龙夜吟以为你逃走了!”   “我去送她。”   嘤嘤很泄气:“她走了?我还没有向她学到什么东西呢。”说罢瞟了他两眼,“喂,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起听了一首一百多年前帝都的乡俗俚调,让人心里难过。”谢源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得儒雅。他的脸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其实他不笑的时候很冷漠,冷漠到那些跳腾决荡的马儿、热烈暖和的篝火、喝酒投壶的喧闹,都不能在那张脸上勾起什么涟漪。   谢源突然脑袋一痛,皱着眉不悦道:“怎么?”   嘤嘤气呼呼地颠着石子,落他半个马身:“我不喜欢你这样!从她来了之后,你一直都是这幅样子,跟你说话,你都听不到!现在我们可是被龙夜吟抓起来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谢源漠然道我有什么办法。   龙夜吟扣下了他们的船,扣下了他们的人。谢源这才晓得姬叔夜是来了的,压着年息折成的粮秣,就在二十里外。但是他却再不动了。   谢源知道姬叔夜在等他的消息,可是他们什么消息都发不出去。   “又是这样!你简直就像丢了魂……”嘤嘤冷不丁绕到他前头,两匹马儿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响鼻,不安地打着招呼。“喂,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谢源抚了抚马儿长长的鬃毛,一夹马肚:“有何不可呢?”   嘤嘤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策马跟上:“那你怎么还让她走?”   “留不住的还费什么心呢?”   嘤嘤觉得有点不对劲,得得得拍着马绕到他跟前:“那……那小鹿么?你不喜欢他么?”   “这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我们都以为你们在一起了!”   “我们的确在一起了,所以呢?”谢源勒马,淡淡地看着嘤嘤,“她吃了很多苦,现在要走,我就不能去送别她?”   “我就不能,去送别我心爱的女人?”他一字一顿道。   “你都不认识她!”嘤嘤皱着眉头,“你太奇怪了!”   “这世上有日久生情也有一见钟情,骑士小说里头但凡爱情都是一见钟情,因为日久生情太没有技术含量。还有的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面,骑士一路坎坷,最后风尘仆仆地见到他的公主,让公主死在他的怀里……这样的。”   谢源看着铅灰色的低空云层喃喃。“神圣的爱情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幸好她走了。”   嘤嘤“哦”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你连这个都能说教……但是小鹿呢?小鹿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们在一起,可是你不爱他,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谢源不解:“难道我还有别的路可走么?是他想跟我在一起,我拒绝过他,没有成功,现在我接受他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讨伐我?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去送别了一个女人,一个我再喜欢也不可能再一起的女人,你却问我怎么办?我有做什么么?我什么都没有做。”   嘤嘤有点害怕了,谢源很激动,她还没见过他那么失控过。   “那……那你可以去对小鹿说啊,你、你也可以跟含章帝姬说清楚嘛。”   “其实都是一样的。”谢源跳下马背,牵着缰绳把它系在拴马柱上,“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差可远嘞。”她看了看帐篷,又看了看他,“等等啊你不要走啊,等等啊……”   嘤嘤跑进去给他拿了件大氅,谢源没有说谢谢,他看着远方,远方的远方是雪。阴历十一月,北疆早已入冬,他的眼神比冬天还锐利,还清醒,清醒到让人觉得无措。   “她在她的梦里。他也在他的梦里。只有我是个局外人。”谢源的声音低沉而忧郁,“如若陪着黄金王做了一场梦,梦醒来的时候黄金王不在了,她却宁愿沉在梦里。我能做的只是拉她一把,但是她不愿意被我拉回来,我救不了她。我自然不能跟她一起去做那个梦,活人怎么争得过死人。她去北方,她要去天的尽头,我怕么?我不怕风暴也不怕路途遥远,我怕的是,到最后她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她真的有看到我么?”   嘤嘤抱着大氅,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雪落满了他的肩。   “但是陆铭不一样。他一直在做一个有我的梦,他站在我身后就像我站在她身后,我愿意回头看着他。”   “他可能不要这个。”嘤嘤想把大氅盖在他身上,却没有动,她想也许他也不需要这个。“他……他想你爱他,不是想你骗骗他。”   “如果我尽到了一个爱人应尽的所有责任,我愿意为了他伪装,这是爱情么?”谢源轻声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爱情……还要论辩呐?”嘤嘤嘀咕反正我说不过你啦。   “我愿意陪他大梦一场,我甚至不会去惊醒他,但是哪天他从梦里醒来,我不希望我陷在梦里忘记了自己是谁。所有的爱情都是盲目的,人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像两只刺猬互相拥抱着彼此的肚皮。但是一旦哪一个突然转身,另外一个就被刺得鲜血淋漓。”他叹了口气,“我和他……我不能给他名分,他也不能给我名分,我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但是我不想做那个一败涂地的,我也不想他一败涂地。所以我醒着,陪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许这样再好不过。”   七十五、这货居然是我男朋友【一百票加更】      嘤嘤不知道为什么听得很伤心,她觉得那不是爱情而是怜悯,但是她突然不知道该同情哪一个。陆铭会真得幸福么?谢源呢?   但是刹那间她又想通了什么,巴巴地攀上了他的手臂:“可这本身不是意味着……你喜欢陆铭不是么?你为什么不来陪我,陪匪盗头子,陪陪小荷呢?你为什么只愿意陪着陆铭呢?”   “他比你们都更需要我。”谢源摸摸她的头,抖开大氅,把冻得发抖的小姑娘拢进来,“他看我的眼神跟你们是不一样,你还记得你为我梳头么?”   嘤嘤鼓起腮帮子:“那是你的头发太滑了,我根本抓不顺溜。”   “嗯,但是他可以为我梳出稳稳当当的发髻,以至于我不用担心走着走着簪子一滑,人前丢人。”   嘤嘤哼了一声。   “他照顾我的时候更贴心,他用心在看着我,但是你们都不会。人需要什么的时候总是谦卑又驯顺,我已经习惯了。陆铭很好,我不愿意他伤心,所以我只会选那么一个。我只选一个人全心全意对他好。”   “什么叫谦卑?什么叫驯顺?”嘤嘤蹭地转过头来揪着他的领子,“你把小鹿当什么呢?月娘也很驯顺,也很谦卑,是不是当初你先遇到的是月娘,月娘比小鹿更先爱上你,你就会选她么?谁都可以么?”   谢源没有说话,他的泪痣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隐隐约约,眼神忧郁而清醒。嘤嘤在那对绯色的瞳子里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替她紧了紧系带:“可是没有如果了。我已经习惯了他,我爱的人也不能打碎我跟陆铭之间的习惯,我还管得住自己。如果陆铭不离开我,我就不会离开他。”   “可是你还是会爱上别人啊!”   “我说了,我爱的人也不能打碎我跟他之间的习惯。”   “那、那如果一个比他待你更好的人……”   “在哪儿?谁?”谢源笑笑,“不会有了。人不会总是那么好运气。小鹿他很好,不会再有另外一个小鹿了。”   “你简直就像是在小指头上绑着一条小狗什么的……即使你不去找别人,你待他也不公平啊!”嘤嘤朝他大喊,“你是个懦夫,你不敢去爱,你会去爱爱你的人,其实只想着你自己!你知道妙土跟我讲什么么,他说你最糟糕了,让我千万不要跟着你,那个幻境里谁都可以看到执念的东西,就你什么都看不到。你这种人,看上去很好,其实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是不懂,可是我在学。谁告诉你爱情是公平的?这世上有公平么!如果两个人一样都强得要命,过日子怎么过怎么散伙,总有一个臣服。”谢源突然站了起来,差点把她撞翻,“难道我绑着他的同时不也被他绑着么?这还不够么?这已经是我最后能给的温柔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把他赶跑?!让他难过?!然后我等一个也许再不会出现的人,他去爱另外一个不知道是圆是扁的家伙,从此相忘于江湖?”   嘤嘤委屈得居然鼻子一抽掉起眼泪,谢源一愣,看着盗曳匆匆从帐篷里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还把孩子骂哭了?!”   盗曳把孩子搂过掩着,埋怨地白了他一眼:“这么大火,火锅吃的呀你。龙夜吟不放人你也不能乱撒气,过年这过就这过呗,再说了,小孩不听话也不能这么着啊,年纪小呢还……喂,喂!我还没有说完呢!”   一袭单衣跟没有重量一般走过他跟前,盗曳吓得后退了一步,直到他拐弯不见。   “他跟你吵什么呢?”盗曳堵了嘤嘤的鼻孔,逼她抬头。小姑娘眼圈红红,“我说了你也不懂!”   盗曳得了一声,拉着她往回走:“我也不想听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嘤嘤搓了搓鼻子,埋在他的颈间。盗曳听她支支吾吾:“其实我也不懂……”   盗曳突然嗯哼一声,龙夜吟骑着马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像是一座雪砌的雕塑。他鼻孔出气道:“看!看什么看!”   龙夜吟拨马便走。   盗曳与嘤嘤入到热气腾腾的帐篷里吃火锅的时候,谢源也在营地的另一头掀帘而入。陆铭在里头腌手抓肉,看到他很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说着赶紧找布巾擦手,找不到,就偷偷摸摸在衣服上揩一揩。谢源没有理他,顾自爬上卧榻盖上了棉被。帐篷里生着火塘,陆铭的床榻虽然毛皮铺的少,但还是暖烘烘的,带着一股羊骚味。陆铭看着他侧卧的背影,想来想去还是跑到雪地里拣了把雪搓一搓脏手,这才敢跑回来坐在塌边推推他。结果他还没开口问呢,谢源倒凶巴巴地问他跑进跑出干什么,把风都带进来了。   陆铭嗯哼一声连人带被子抱个结实,把脑袋搁他身上:“我在做手抓肉呢!他们今天打了可多獐子,山里的獐子鲜,做出来的手抓肉油汪汪、香喷喷,你一定喜欢的……你的手好冷!”   谢源不抬头,只是搂着他的脖颈。   陆铭高兴坏了:他本来就每天跟在夫人身后求抱,现在夫人抱他,他当然要更努力地抱回去!眼见夫人城门打开日益主动,看来离重振夫纲的日子不远了!   陆铭是故拼命地往他身上粘,粘着粘着就把人家弄得光溜溜的。谢源平时贼干净,穿衣服贼禁欲,越是这样陆铭就越是想看他疯狂的一面,不一会儿就把人弄得湿漉漉的。汗湿的长发四散,赤裸的身体在雪白的羊毛毡上款款扭送,虽然还是皱着眉很难受的模样,但是汗湿而轻颤的睫毛分明在戳穿他的谎言。陆铭睁眼看着,不自觉地离开他的唇,往他的眼睫上重重刷去。谢源嗯哼了一声,两条腿胡乱缠上他的,闭着眼睛,青白的脸上有了些迷乱的红晕。   “我不会再赶你走……”谢源抱着他,“我不赶你走,你不用害怕。”   陆铭激动地一阵乱晃:“真的么真的么!”   “我不能给你……有多新奇的爱情。”谢源捧着他的脸,抵着他的唇,彼此的呼吸交缠着,懒洋洋的暖意。“从前我有很多女人,她们每一个都想用我不曾体会过的爱情留住我,但是她们只让我变得更想流连花丛,因为每一次,都不一样,我知道下一次会不一样,就变得不愿意定下来。但是我不想你像我那样……”   像我一样不敢再去爱,而只想享受那一点点的,不一样的。   有时候看着枕边陌生的脸,会觉得自己只是一只发了情的公兽……   我只能给你,每天,每天,都一样的……   平淡的,凡从的。   “我才不像你呢,我最洁身自好了。”陆铭不高兴地想着很多女人是多少,但是看在夫人那么老实地坦白了,他应该大度一些的。   陆铭拉开他的衣袍,谢源配合地把脑袋歪向一边,露出清瘦却白皙的肩线,汗湿的发萎靡地粘在上头,无端妖娆。陆铭印了一个灼热的吻,但是马上便克制不住地撕咬起来。谢源呜咽了一声,搂着他的背的手用力地抓着:“等等!等等!你咬我做什么!属狗啊!”   陆铭脸一红,埋在他的胸口装纯良。   谢源一把搭上他的脸:“起来,既然已经决定不是胡来了,就要立点规矩。”   “这种时候怎么能立规矩啊!”陆铭可怜兮兮地从他身上坐起来,把亵裤拨下了一寸,指了指小陆铭。谢源跟着一指,“最要立规矩的就是它!以后,这个不许进来!”   “你怎么能这样!”陆铭难以置信,“我不要!”   谢源将汗湿的长发往脑后一撩,淡淡道:“不要就下床。”   陆铭撇头:“我的床!”   谢源看了他三秒钟,掀了被子就起。陆铭赶紧从背后抱住他:“你不能这样!你让我进去,进去嘛,我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让我进去嘛……”   “不准。”   陆铭一翻脸,把他往床上一掼:“我讨厌你,你个魔头,你最坏!”   谢源倒是笑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攀上了他气鼓鼓的脸颊:“乖,我也讨厌你!”   陆铭哀嚎了一声倒在床上,羊毛被冲起了不少,钻进鼻孔里害得他连打十多个喷嚏。满盘皆输就是指他这种人是不是?是不是?   谢源坐起来,拍拍他可怜兮兮阵抽着的男朋友:“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也没让我进去过嘛……”   “你居然因为这个要跟我、要跟我……你要进来,我、我又不会不准。”陆铭咬咬牙,心说此时不断臂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往床上一趴撅起屁股,扭了扭,“你来吧!你来吧!我还怕你不成!”   谢源满脸黑线,他有点记忆缺失他是怎么决定找这么个男朋友的……姬叔夜高富帅吧……盗曳也还过的去呀……龙夜吟都比他好上许多有没有……还不如当初留在黄金王那里……   陆铭看背后没反应,索性把亵裤一脱,谢源一个头两个大,年轻人身材是不错,小麦色的肌肤光滑得跟个泥鳅似的捉也捉不牢,就是从屁股至上的角度看过去,宽肩细腰都看不太着……谢源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心事重重地挽住他的腰往身侧一拉。   七十六、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陆铭开始絮叨:“我不怕,反正是阿源你肯定很温柔的……我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八岁了,嗯,我不怕。你尽管来吧。”   谢源:“……”   陆铭头抵着床,偷偷倒看他的脸色:“我从小习武,身体很好,很少生病!就生过三次,我师傅说差点就救不回来了啦……不过阿源没关系,这点小伤我吃得住,你尽管来吧。”   谢源扶着又扭了一扭的屁股:“……”   “虽然你不怎么喜欢理我,开门七件事一件都不做全丢给我,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跟个大家小姐似的……但是我就是很愿意照顾你!你喜欢就来吧,你做老爷就你做老爷,我没问题的!”   谢源:“……”   “放心好了,我对你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不会把你夹断的。”   谢源:“!”   正当谢源陷入了“我为什么要上这个二货”、“我刚才根本没想上这个二货”、“这个二货误会了什么”、“这个二货他居然是我的男朋友”的死循环中时,陆铭突然杀猪般惨烈得大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源:“……”   不由得委婉地摸了摸他的背,告诉他自己还什么都没做。   陆铭的眼睛湿漉漉的:“诶?哦……那你快进来吧……我没有关系的……”   谢源扶着他的腰瞪他一眼:“你这么叫,金枪也萎掉了。装装装,要你装!”说完狠狠打了记他的屁股。   陆铭顶着五指印往旁边一滚,很高兴地在被子里捂住脸。   “今晚上不要进来,”温暖干燥的手抚上了他的腰侧,“有别的事给你做。”   陆铭嗖一下坐起来,把人扑倒:“说!你主动找我,主动脱光,就是为了利用我么!”   “是我主动脱光的么!是我么!”谢源火冒三丈,一个转身把陆铭压在下面,“就你这模样,我还用主动脱光!二死了!”   陆铭扭头,一脸义愤填膺烈士断腕的痛心疾首:“我是定力不太好,你也不能说出来……”   谢源低头堵住他入戏很深的嘴唇,稍稍分开些许抵着:“别二了,乖,认真一点。”   想了想又摇头,“不用太认真,认真了我受不了。”   陆铭选择性过滤,早在他身上认真开了,谢源被他弄软了身子,陆铭拿胳膊肘顶顶他:“认真一点!认真一点喂……别只顾着趴!”   谢源埋头在他肩上,只不言语,陆铭心说就你这样的,还想当老爷……   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倒在床上,粗糙的双手裹着两人的欲望上下套弄。谢源的身体渐渐被他暖过来了,肌肤相贴的时候那每一个毛孔都被对方吸住的感觉,让两人同时爽快地低吟出声。陆铭弄得越发起劲,不一会儿底下便传来湿润淫靡的声响。   陆铭把他侧转的脸拨回来:“舒不舒服?”   谢源一如既往咬着牙。   他在床上就这么一种表情:皱眉,咬牙,闭眼。   大概意思就是:技术烂死了,眼不见为净,赶紧给爷完事……   陆铭不高兴了,狠狠掐了他一把,谢源先是呆呆傻傻地一愣,然后疼得眼珠子都弹到了外头:“你你你……!”   陆铭重新放缓了手势,只是动作愈发下流起来,嘟着嘴巴,小海豚一样啄啄他:“问你舒不舒服,你都不答,我再问一次:舒不舒服?”   “舒舒舒……服!”谢源哪里还敢说不舒服,赶紧扒着他,头皮发麻地任他摆弄。他算是看出来了,男朋友有暴力倾向……好想反悔啊,唔这是在亲哪里啊混蛋……   正当陆老爷舌尖画着圈圈品尝着美味的陆夫人时,帘障突然一掀,逼近一阵冷风:“你刚才和……”   陆老爷光着屁股蛋子,傻了,龙夜吟的眼珠子弹出来了。两个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傻乎乎对视了一阵天荒地老。陆老爷刚想破口大骂,陆夫人却已然出了声:“龙校尉拣的时候总是准得要命。”   他伏在床上喘气,说的话也带着绵软的尾音,却生生透着一股冷,连陆铭都被他吓得一哆嗦,觉得自己应该是个男宠什么的……   稳回来之后,谢源淡漠地往床头一靠,屈起一条腿,按着陆铭的脑袋:“乖,继续做你自己的事。”   陆铭大发雷霆,这怎么可能!还没说出口就被谢源狠狠按了下去,顺道遮个私处。陆铭感觉他的指尖在自己的背上缓缓地划。   “龙校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们被囚着没什么急事,想必龙校尉也不会有。”陆铭的头发被揪了一下,他抬起头,谢源纤长的手指搔了搔他的下巴,然后温柔辗转地吻了他。   很轻的声响。   谢源扭头看着龙夜吟,哂笑道:“不过可得等到明天晌午了……踢帐还是免了,起不来的。”   陆铭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勾到了羊毛毡被,狠狠盖住两人的身体。谢源没有拒绝,搂着他乱来,还笑得很是欢畅。   “你笑什么?!”陆铭狠狠掐着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口胡乱咬着。   “嗯……我告诉过你……”被子里的温度太高,蒸得人都说不出话来,“嗯……不准咬!”说罢凑上去狠狠咬了他的耳朵。这下陆铭还忍得住就怪了,往下一缩急躁地舔了舔他的肚脐,就抄起修长到华丽的腿挂上膝弯。   谢源推推他:“不许进来!”   “你做什么白日梦!”陆铭的眼里比平日更要湿上几分,分明是蒸腾不清的情欲,“我又不是圣人!”   谢源用力收回腿,却被他扯住了脚腕,他一动,陆铭就低头狠狠咬了一口大腿内侧的嫩肉。   谢源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醒醒!”说完,一把捧住他的脸,“我跟你说了今晚上有事让你做!”   陆铭神智清了清,泫然欲泣:“你居然打我……”   谢源没法子了,又哄了一会儿,亲了亲他,“行了行了,我帮你弄出来。”让他坐好,撩起长发低下身去。   到跟前了犹豫一下,抬眼看看陆铭:“敢射在里面,你这玩意儿就自裁啊。”   陆铭看他那样子是要服侍自己了,心花怒放——他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最多最多还是以前肖想一下那手。现在那花瓣一样的嘴唇……想想就硬得发疼。   “不会的!你放心吧!”   谢源做了一点心理准备,还是有点下不了口:“你……你洗澡了没?”   陆铭把手臂凑到他鼻子底下:“自己闻,香不香!”   谢源没法子了,闭上眼睛凑了上去,也不知道熊孩子吃什么长的,居然很是狰狞……   才刚刚含住一些,连真实感都没有,居然就感觉喉头一道滚烫的激流……谢源当即往后一仰呛得两眼翻白,翻倒在床上,不住咳嗽,标准躺中模样。陆铭一抖,赶紧退到床尾,伸出脚趾戳戳他,“阿源!阿源!你还好吧!”   谢源呛完了,扶着床单坐起来,某人的噩梦开始:“你——去——给——我——死!”   “你冷静一点啊,大局为重,至少让我做完我应该做的,再让我去死啊。”陆铭真诚地握住他的手,大眼睛乌溜溜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嘴边的白液,“我一定会好好做。”   “哼!”谢源嫌弃地推开他,揩了揩嘴边,呸呸呸几声,“今晚上你去找姬叔夜。”   陆铭一僵,石化了……   “我不要去!”陆铭转身,背也驼了气也泄了,“哪有这样子的,我们才刚刚……那个呢,你就让我去找你旧情人。我不要去!”   “那事情也是做给龙夜吟看的。”谢源拍拍他的肩,沉痛地默哀,“你有一整天的时间。明天中午之前他不会来这个营帐里管我们。”   “你算计我!”陆铭难以置信地扭过头,“你算计我才勾我上床!”   谢源翻白眼:“我用得着勾你么……小声点儿,我算计的是龙头头你激动个什么劲。”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谢源拨手指。   陆铭盛气凌人的样子渐渐变成了跟大太太一样的下垂眼,显然是心都碎成了渣渣,“那你说的全是假的咯……”   “没有。”谢源很是烦躁地啧了一声,似乎很不习惯这个样子的气氛。他贴上去亲亲他的嘴唇,又亲亲他的眼睛,脸挨着脸,“我又不知道他一定会来,刚才我和嘤嘤在外面……吵了一架,他好像很想过来劝的样子。我是有话跟你说才来找你的。”   说完,犹豫着伸手,勾了勾他。   陆铭一把抢过来贴在胸口:“一夜七次!”   “……滚。”   谢源在被窝里嘱咐了陆铭一些事:“快去吧,你的轻功最好。”   陆老爷于是可怜兮兮地从床上爬起来,套上了厚厚的大氅,笨重得像个狗熊似的,去找他家大太太请安……   陆老爷觉得他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老爷了,大半夜的,北风吹的,还要到杨白劳家里做工……   陆夫人在后面挥手帕:“把盗曳叫来。”   “你到底要干嘛啊!”陆铭气得要撞柱子,“我走了你也不能找他啊!”   “……”   守营的龙骑兵似乎看到眼前一闪而过的黑影,眨眨眼,确定是错觉又靠着铁枪,继续半梦半醒。   七十七、当屌丝遇上高富帅     盗曳邪笑着钻到谢源被窝:“美人啊美人,美人啊美人……小鹿不行了?”   “我让他去找姬叔夜。”   “!”   “姬叔夜是明白人,这些粮秣折给龙夜吟,也是白搭。他在等我。”   “你怎么知道?”盗曳抓抓头,“为什么是陆铭?”   “他知道小鹿的吧,盗坛主?”谢源盯着帐篷顶,话里有一丝讽意。   盗曳只讨好地讪笑。   “明天小鹿会回来,姬叔夜会撤走,我们要准备准备,跟龙夜吟辞行。”   盗曳一咕噜坐了起来:“等等!陆铭见咱们教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还有,为什么姬叔夜一定会撤走?龙夜吟为什么会放我们走?”   谢源一阖眼,“你的问题太多了。”   盗曳抓头:“一个个来!”   “姬叔夜会听陆铭的,你只管放心。至于龙夜吟,姬叔夜一走,他拘着我们做什么?给他黄金,我们回家,还能更简单么?”   盗曳一激灵:“本大爷不答应!”   谢源淡淡道船已经在他手里,噎得盗曳又是一激灵:“示好,谈和,皆大欢喜。”   “本大爷劝你还是不要信他,他可不是什么好坯子,满脑子只想回他的那个西凉去。他只想要钱,越多越好,根本没有信用!拿了我们的金子,也不会放人!”   “不信任的人之间才需要谈和。”谢源将手枕在脑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盗曳自讨没趣,对着好大一个美人也只能恹恹地睡了。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他说:   “姬叔夜的确应该做宫主,他是老宫主的儿子。”   “那你呢?”盗曳梦呓似地回。   谢源悉悉索索地转身。   盗曳吧嗒吧嗒嘴,亦是转身,陷入了黑甜的梦里。   “源叫你来的?”   说话的男人从书后面抬起一双很明亮的眼,眼角微微有些下垂,看上去一团和气。   男人坐在做工考究的千工椅上,裸露出的胸膛不符他清瘦腼腆的外貌。帐篷里很暖,他只着了中衣,一双脚裹着水蓝色的袜,一针一脚缝着花叶缠枝。陆铭记得谢源也有一双。陆铭定定看着椅子旁边的火盆子,想不看到都难。   他不由得抬起手来,想抹抹人中上的雪,好不容易忍住了。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任何一点乡巴佬的气质。所以他只是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一化,流进眼里格外得疼。   他在雪地里跑了两个时辰,眼睛疼不说,都快冻僵了,还好姬叔夜的人到处都是。谢源告诉他,往东往西都一样,只要不要往北,看来没有错。不过他怀疑他们早就看到他傻乎乎地在黑夜里打滚。   只是他们人再多,靠近不了销金河。销金河谷被龙夜吟锁死了。   他第一次知道魔教居然有那么多人,多得就算是龙骑军冲阵,也不一定碾得过来。而且有可能个个都会武功,有几个也许还擅长得很。他们在枫山脚下摆开营帐,简直像两个小诸侯国打仗似的。   他莫名觉得很沮丧。   这个说话轻声轻气的男人,挥挥手居然就做出这么大手笔,谢源一定很喜欢。谢源喜欢英雄美人的故事,要不怎么老看演艺。如果姬叔夜人再多点儿,不成年累月缩在昆仑山湿润的洞穴里,谢源肯定爱他爱得要死……   陆铭从小自认为江湖男儿,就不该不问出生,现下却突然意识到,尊卑这个东西,也不是不问就不在的。比如说,他要跟他的情敌决斗,还得等他情敌的右使去里头通传,然后右使会跑出来告诉自己:教主大人尚在休息。他就只能把满腔杀气憋在肚子里,哦一声傻呆呆地在外面淋雪沫子,冻得牙齿咔嚓咔嚓直响,都不敢把他的双剑抽出来,害怕在他面前像一个笑话。   结局就更别提了,男人出来,在万众拥护中,咔嚓一下把自己接过了,都不带使剑的。姬叔夜武功天下第一嘛,哈哈,哈哈……   陆铭心说,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吧……   搞得简直都想引剑自刭了。   “你没有听见我说话么?”姬叔夜把书往桌上一扣,曲起一条腿,整个都卧倒在千工椅上。“这就是你们清风剑派的规矩么?”   陆铭握了握剑柄,松开。他没有脱掉大氅,但是他不能保证姬叔夜看不出他的动作。“他让你回去,剩下的我们会对付。他不想让你插手这件事。”   姬叔夜低笑着说了一声“你们”。   “再过两个月,不,一个多月,让我算一算,”他举起了酒杯,“五十三天,对,五十三天。要过年节了啊……“   像是要迎合他的话,幕帘被晚风吹了起来,陆铭的头发上有雪,后脑勺阴阴的,害得他想缩脖子。但是他也没有。他只是笔挺地站在那里,像是在跟谁在生气一样。   姬叔夜终于把眼神移到了他脸上:“你不回中原去?那里要舒服点儿,美酒,女人,你的师门……”   “你管不着……”   “马上就会了,陆铭。”姬叔夜突然站了起来,那盏浮着袅娜茶雾的大红袍被他的长袖格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慢慢地踱到他前头,让陆铭想起一只高傲地昂着头的鹭鸶,陆铭跟他一样高,却觉得他很可怕,因为他小时候被鹭鸶尖尖的喙啄过。他贴得很近,热气都喷在他的脸上。陆铭用自己最凶狠的眼神盯着他,直到听到“叮”得一声拔剑。   他一愣,隔着大氅触到了冷硬的刀锋。   “源以前也有过别的男孩。年轻,貌美,”姬叔夜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谁不喜欢这样的少年呢?”   刀尖上传来一阵霸道的劲气,顺着他的胸腹直冲心脏。陆铭努力忍下自己的颤抖,微微皱着眉作出在思考的模样,实则全神都用在护住心脉。   “后来呢?”   “后来?”姬叔夜笑了,“他们都死了。”   陆铭冷冷看了他一眼,呸了一声,“魔头。”   姬叔夜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咳嗽一声,利刃瞬刹就离开了他的身体。   姬叔夜后退了几步,收剑入鞘,抛给了他,“这是昆仑最纯的玄铁打造的,你也许听说过,叫纯炉钢。”   陆铭抬手一接,皱了皱眉,居然是双剑。把剑身推出一寸,他看到上头纹着两个大篆:怀人。   “你回去告诉他,就说一切都依他。”姬叔夜背过身去,“别出了门就把好端端的剑丢掉,这是送给他的,不是送给你的。”   陆铭掀帘就走。   他听到背后传来的朗朗话音:“下次你再敢这么说话,我保证你以后都不用再开口了。”   清晨,龙夜吟踢帐的时候路过谢源的帐篷,他勒着不听话的畜生在稀薄的马尿里原地兜圈,徘徊不定。就在这时候,他清楚地看到盗曳钻出帘幕伸了个懒腰。   两个人都是大震。龙夜吟在震些什么自然不必说:昨晚上来看还是陆铭,今天早上居然变成了盗曳!   居然变成了盗曳!   盗曳震得倒是:难得看到这头死龙有这么波澜壮阔的表情……   “哟。”盗曳干巴巴地打个招呼,表示他大爷的还算看到了。   龙夜吟则在马背上愣了很久,才出口讽道:“听闻南疆的女人,从来不拘于只侍一人,人如禽兽,叫做走婚——你们千绝宫也是如此么?”   “哈,走婚……亏你想得出来,我们乱婚。”盗曳走上前拉住他的马辔头,满脸这太小意思了得摸了摸马鬃,“只不过再乱也乱不着外面人,你说是不是,龙头头?”   龙夜吟一个白龙跃江下了马,上前就要掀帘,被盗曳一拉:“诶诶诶?龙头头这么聪明的人,听不出我的意思么?谢左使可是累得很呐……”   “这里是军营!你们以为是什么地方?”龙夜吟暴跳如雷,一把拍掉了他的手。   “那你要做什么!”盗曳一把抽出弯刀,“这里是军营,所以你要做什么?杀我们?还是……嗯?”   他拿弯刀撩着龙夜吟,从下巴直到胯下:“人喜欢驯顺的小伙子,眼睛大,长得水灵,陆铭那样的,懂么?轮不到你。”   龙夜吟想也不想亦是蹭地抽刀,喘着粗气像是被冒犯了的马王,指着盗曳气红了眼。   盗曳哈哈一笑,坦荡荡地一摊手,两个人在原地面对面兜圈,不一会儿雪上就被两双马靴踩出完整的圆来:“单挑?我说龙校尉,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打仗还行,人多嘛,放马一冲,是吧。单挑,你倒来试试,赌赌你走进去的时候还带没带脑袋?!”   说着,漂亮的虎牙一咬银亮的刀身。   一早起来的龙骑兵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盗曳眼珠子滴溜一转:“哟,这也太没种了吧,啊。山贼抢亲还晓得是山大王出马,这算什么?啧啧,你底下有多少人,谢左使可临幸不过来。”   龙夜吟平白无故被看了笑话,咣当一收剑,转身就走。盗曳听着马靴踩在新雪上簌簌的声响,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你又招了桃花。”他进里头,谢源正盘腿坐在镜前喝羊奶。“哟,看自己有多漂亮啊?”   “他在下面我倒可以试一试。”他呵呵一笑,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不知道陆铭什么时候回来。”   “你怎么让他去找咱们老大呢?!你这不肉包子打狗啊?”   “姬叔夜不会想跟我闹翻。”谢源淡淡地把鎏金的茶碗一搁,“这个节骨眼上,他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   盗曳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他似乎讲的是另一个人的事。很可怕。     七十八、老子会是大贵族的祖先     正说话间,陆铭闪身进了营帐,动作快得像一阵影似的,到了谢源跟前却站不稳了,一愣往下滑。谢源慌得站起来把他接住:“怎么回事!”   盗曳一搭他的脉:“……有点风寒……还有点受内伤,问题不大……”   “这叫问题不大?!”谢源看他闭着眼睛,脸上不自然地潮红,一摸果然滚烫,慌得就要去找龙夜吟请军医。盗曳赶紧隔了镜架一把逮住他:“你这是要告诉龙夜吟他去找姬叔夜了,啊?!”   “告诉了怎么样,姬叔夜走都走了。”谢源一甩,没甩开,气得摊手就召绯瑞云。绯瑞云疾电一般缠上他的手腕。“喂老大!”盗曳两手一举,“真没事信我!能有什么事儿!你自个儿都说了,大太太现下不敢动二夫人!”   “真没事?”   盗曳一顿腿:“哎呦我的七舅姥姥,你就信我这一回吧,大晚上冻的!”   谢源被他那狗腿劲弄得扑哧笑出声来,出帐拍了拍手,“来人,去请军医。”   外面不一会儿就传来龙夜吟的声音:“什么事?”   “昨晚上把人折腾得惨了,风寒,现下发起烧来。”谢源把手一背,大喇喇迈进帐篷里,“沙场催人老,龙校尉也要小心啊。一起喝杯暖酒?”   龙夜吟冷着张脸进门。谢源使了个颜色,盗曳只好爬出去拿酒,出门的时候跟一个背着箱箧的老头擦肩而过,走了几步路,又差点儿被快马撞翻。“一个个都他妈不长眼啊!”盗曳嚣张地破口大骂。骂完看那人是斥候的样式,神色匆匆,猛地一惊,赶紧拿了酒回去。果不其然,那斥候正附在龙夜吟耳边说着什么,而谢源自顾自照顾烧得迷糊的陆铭。待那斥候一退,龙夜吟就冷冷道,“他昨晚上是去见了千绝宫主吧。”   “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谢源半转过头,龙夜吟可以看到他长而稀疏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稀疏的阴影:“木已成舟,姬叔夜走了,你拿不到想要的东西,要我们已经没有用了。”   “他就不怕我杀你?”   “你杀么?”他顾自洗了洗凉帕,“姬叔夜走了。在这一局里头,这个人连同我们,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把凉帕敷在陆铭额上,转身坐在塌边,毡子洁白的绒毛被他压了一圈。   龙夜吟恍惚记起昨天他也是在这张毡子上……   “你可以放我们,得到黄金,也许更多;或许杀了我们,得到黄金。”   “要考虑给我们留点儿么?”盗曳插嘴,看了看两旁的神色,又缩了回去自顾自喝酒。   “怎么说,一句话的事。”谢源绯色的眼神定定地迫他。“我们还等着回家过年。”   龙夜吟迎上他清冷的眼光:“我怎么知道你们一走,日后会不会对我不利。”   “这你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你傻的么?现在担心这个有些晚了吧,啊?”盗曳嗖地喝了一杯,咕咚咕咚给自己满上。   “我不会。”谢源摸了摸陆铭的脸,“这点事还算不上结仇。日后若非必要,我也不会站在龙校尉的对面。也许龙校尉也要学会与人行善?含章帝姬给你卜的可是谦卦。”   “谦?”   谢源走了几步,在案桌前站定,给案桌对面穿着玄甲的龙夜吟罩下一层阴影:“龙校尉打算用那笔钱买粮草,买马匹,买精铁,然后杀回西凉去?”   龙夜吟只不语。   “那就等龙校尉的好消息了。”他一挥手,招呼盗曳出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龙夜吟的手腕捉起,细眼眯着看上头的的九煌。   “在下赎回来了。”他在戒指上轻轻一吻,倚着低身的身段抬眼看着他,“为什么在下的话龙校尉不愿意听呢?在下说过,不论你找谁,放眼这天下唯有在下出价最高。”   “你没有说过。”龙夜吟坐在原处,目不曾一瞬。   “现在你知道了,希望你记住。”   “你以后若是再敢这么看他,我保证你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陆铭从床上坐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倒是烧得发亮,恶狠狠地看着龙夜吟。他看谢源和龙夜吟惊诧地转头望向自己,终于想不好该怎么办,又像起来的时候一般突兀地慢吞吞躺下装死。   谢源朝他扑哧一笑,转头向着龙夜吟的时候却收敛了笑意。他一挑眉,取下戒指反身就走。   “如果哪天撞得头破血流,大可以来找在下,在下为龙校尉准备了一份大礼。”   龙夜吟看到那人嚣张地抬手,摇了摇手指。   盗曳跟在他后面出了帐篷,有执勤的亲兵上来盘查,谢源只道问你们老大去。   盗曳嘴都还没擦干净,颇有些难以置信:“他真的会这么简单放我们走?!”   谢源一耸肩,猛地一踹他的屁股:“你,你吃得多,喝得又多,他圈你有什么用?!”   盗曳捂着屁股跳开,戏谑一笑:“那你呢?他倒是舍得?”   “瞳孔正常,呼吸正常,心跳正常。”谢源背着手在雪地里走得飞快,“这天下可不是每个家伙都喜欢男人。”   “寻常人都会知道这是怎么了,”盗曳犯贱地跑到前头,背过身倒走,明晃晃的耳钉在雪光中闪闪发亮,“血都流到下面。”   谢源一挑眉:“也许他在下面我可以试试……”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谢源忍不住道,他可是说正经的。   “他都为了你想和本大爷来一手!”盗曳弹弹刀,“知道他那时候像什么么?就跟个被上了马子的青皮!”   “被上的是龙骑军的荣誉,这就是你跟他的差别。他可以为了一些你看起来傻乎乎的东西去死,他不怕死。”   盗曳呸了一声,竖起一根食指:“我怎么觉得你愣是帮他说好话?你喜欢他?”   “当然,喜欢得要死。”谢源找了阿昭,让他去吩咐嘤嘤小荷收拾东西。“修几世的福分,才会修来一个走投无路的贵族,虎落平阳,进可驱之杀人,退可养之护院。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谢源戴上九煌,轻轻烙下一个吻:“一个只会打仗却毫无成算的大贵族,看似坚毅果断,实则什么主意都首鼠两端,这种人做不得人上人。龙家没有死在沙场,却死在朝堂,是有缘由的。如果我是龙夜吟,我手里的饵敢如此卖大,我便剁了谢左使的手快马送给姬教主,看他还敢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盗曳去了一声:“别在这儿说大话了,杀只鸡都不敢。你还是小声点,别让大贵族听到你的鬼话,开了灵窍。”   谢源横他一眼,冷声道养你什么用的,说罢抖了抖大袖,畏寒地拢上,瞟了一眼枫山上的积雪:“盗坛主,烦劳看着他,让他去撞墙,但是别让他死。我还指着他。”   “他?”   “我总不能一辈子在江湖飘摇。刀光血影,风餐露宿……不,我不要那样。天下第一也没什么意思,就算是姬叔夜也总是会有人想杀他。而且,总会有人得逞。我这种人,在江湖里大概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吧。”说着,他从胸口掏出一副卷轴,盗曳发觉那是一张墨写的挂画。挂画上用懒散的笔端勾勒出一扇精致的月窗,一个盛装高髻女人站在窗前,外面是荷塘水榭。取义天然的木板连接着池中小亭,淡月疏影,花木扶疏。上头提着一行小字,盗曳不识字,但是听到谢源一一念道:有怀明月,以弄笙箫。   念完,眼神颇清亮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的赞同。   “你……你想要这个女人?”盗曳指指画卷的下半端,有些激动地原地乱转,“你想要这样的女人?”   谢源烦躁地低头一看,“别管她。谁知道是男是女?”继续兜着画卷眼巴巴望他。   “你想要男人?!”   谢源大怒:“我去!这跟个人有屁关系!我想要这样的房!你能别看她么!看房行么!窗外有这样大的水榭,秋天就会有大雾从门窗里溢进来,跟成了仙一样,懂么!”   “这样的房,你要做地主?”盗曳缩缩头,“江湖上也不是没有……”   谢源冷冰冰收起了卷轴:“江湖,江湖。贵族有闲阶级闹出来的,闲着没事干练功。你有听说哪家是练功练得好,成了大地主?笑话。就算是在江湖发达的,那也是因为什么毒啊药啊刀兵啊卖得好,成得了什么气候。”   盗曳吹了个口哨,“你还真想跟他混一票?别扯了。那些中原的大老爷们,眼睛都不知道长在哪儿!能稀得来看你一眼,你都得给他舔鞋。”   “想?不,我才不想这种事,我们恰恰本来就是一票。”谢源淡淡一笑,“他是大贵族的后嗣,而我会是大贵族的祖先。”   盗曳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莫名其妙有一股火烧在胸腔里。   陆铭醒来的时候枕在谢源的膝上,马车辚辚,他在上头拿着一卷书哼歌,看上去很高兴,一只手还时有时无地摸着他的头。陆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盘在他膝上的小狐狸,谢源毫不防备地骚着自己的皮毛,让他很是惬意,惬意得想继续装睡。可是绯瑞云已经竖了起来,亲热地蹭蹭他的手,谢源也从书后头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   “那句话是他对你说的么?”谢源的眼神平平淡淡。   陆铭想不起来是哪句,眨眨眼。   谢源叹了口气,将人扶起来喂了点水,又从袖子里取出绿豆糕塞给他:“能坐么?”   陆铭摇摇头,又舍不得地点点头,撑起身体,让谢源收腿活络活络。谢源似乎看出他眼里的失望,俯下身飞快地亲亲他的脸颊,“乖,让我休息一下。”   七十九、个死鬼在外头鬼混别以为会放过你   “那句话是他对你说的么?再看着我男人,我怎样怎样——叔夜他是这么说的么?”谢源冷不丁凑近道。陆铭捧着茶水,眼睛一瞪,呛得直咳嗽。咳完老实巴交地瞥瞥他,低低地应了声。“是我喊他魔头。”   谢源淡笑,修长的手指攀上他的肩:“你没事就好。他还说了什么?”   “……你以前有过很多男孩子?”   谢源一怔:这谢左使断袖还开个小后宫,昼夜宣淫来着?赶紧摇摇头,安抚似地摸着他的背脊:“没有的事,一个就够我受了,哪里还要那么多。”他这说的本来是情话,小鹿听来却是诋毁姬叔夜的,倒也勉强受用,捉了他的手有心没心地握紧了。“算了……以前,以前我也不在,你也不知道有我,但是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你是我的人啦。”   谢源“哟”了一声,靠回去看书。   陆铭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要是哪个男人对自己这么说,他也会觉得自己是男宠而不是夫人什么的。   可是……   要说男宠,他更像一点吧……   能挂油瓶的嘴往书卷后面塞进去,“喂,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当男宠啊。”   谢源把书一放,又是哟得一声:“到底是多么自信,才会让你觉得我会选你这样的男宠?我真是太失败了。”   陆铭摸摸鼻子,还没等老实窝回去,就被谢源拉住手腕:“他侮辱你了?”   “也没有,就是觉得他很……他很……”   事实上,所有的男人碰到情敌之时,都会觉得他是天下至奸至恶之徒。碰巧陆少侠遇到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魔教妖人,所以陆铭心目中的姬书夜怎么都该是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虎背熊腰头大如斗的黑熊精,成日欺男霸女,某日巧遇了上山采花饮露的谢源,便一派强取豪夺。可怜陆夫人当初不谙世事,在昆仑山顶终年刮着风雪的山洞里,一定受尽了欺凌,哭干了一世的委屈。   结果一见面,高富帅,扔哪儿都会被当做世家公子,怎么看都是谢源他们家人。而一言一行又无不透露着被横刀夺爱后波涛汹涌的醋劲。陆铭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匡扶正义”,现下做了横插一脚的那个,一时间有点抬不起头来,再怎么不愿意也只得承认,人家好想也许可能的确是正室……   所以……他算什么?   陆铭不安地偷眼看了眼谢源,谢源珊瑚一样漂亮的眼睛真的一直看着自己,不禁紧张得屏住呼吸:“而且那天晚上,你就是把我当男宠……”   谢源略一沉吟:“小鹿,我得跟你商量商量了,我其实觉得你在下面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即使是装一装。男人嘛,看到漂亮的,就是可上与不可上的区别,可这世上有几个管得住鸟,你这样的少侠不是一样没管住嘛……别别别说完再闹说完再闹!你想想我说得有没有道理!我呢……不小心花名在外了,如果人看到我就觉得我是个小倌,那这样其实我很危险,你也很劳苦啊。”   “我才不会让他们得逞呢!”陆铭气得抽直了背,“我还能我自己带了绿帽子不成!”   “你会这么说也是因为你能打嘛……你能打要不你做小倌吧,就是有人觊觎你,你也打得过他。我就不行了,你就让我做老倌,大家了比心事,也好让我重新树立个比较光明的形象嘛……”   “嘛个头!”陆铭哼一声,“不成不成,我已经很糟糕了,我不要再在下面,那我真的要一文不值啦。”   谢源若有所思:“很糟糕?为什么?”   陆铭只不言语。   “你觉得高攀么,陆少侠?为什么?”陆铭听到背后一声叹息,然后被他箍住了。谢源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陆铭被他的主动弄得讷讷的:“你,你和他,还有龙夜吟……看上去都很厉害。就说千绝宫主,他武功天下第一,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他;他又有钱,有地位,还管着这么大个千绝宫……龙夜吟还要去建功立业呢。我好像什么都还没有……”   “这些管我什么事。”谢源哼了一声,陆铭听到他嘀咕建功立业什么什么的。   修长的手指缠上他,跟他十指交握,“那你想做什么……武林盟主?”   陆铭闹了个大红脸:“这个还是以后再说吧……”   “我又不会来拦你,你要去做什么尽管去做吧。”   “那你呢?”   谢源笑起来:“我想去做个文书之类的,早上起来喝茶看邸报,然后去闲闲地办公,晚上回来跟你一起吃顿饭,晚上遇见天气好,就可以去花市闲逛,若是下雨,就搬了凳子在阶前听雨声。一年会有两个月的长假,到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了薪资最好高一些,可以养几个下人,平时我们不在家,就让他们来打扫,我们回家了,就我们两个人。”   陆铭眼睛都亮得发绿,老半天又慢慢暗了下来:“可是那时候我是武林盟主了,我得呆在清风剑派里。你……你是要去帝都吧,这样就见不到了。”说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你就把总舵迁到帝都嘛。”   陆铭被这个虚假的未来折磨死了,索性反手去摸他的腰,被他轻轻咬了一口。“我问你,我们这样子……你喜欢么?”   陆铭转身牢牢抱着他,“我喜欢的。我有时候都不想再去做什么武林盟主了……”   谢源笑起来,轻轻捧着他的脸,跟他额头顶着额头:“没有人的幸福是什么都齐全的,就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很圆的圆。我们不该想着,要得到这个、得到那个,然后才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我们在一起,即使我们画的圆不那么圆,可是依旧无时不刻都很幸福。我们现在有青莲坛,吃得饱,穿得好,出门有车马,我闲得可以吟诗作画,莳花养鸟,你能去昆仑上打猎,下雨天在里头练功,这已经很够了。我们要做的只是锦上添花,明白么?”   陆铭在他唇上一啄,一啄。   “如果哪一天你为了做武林盟主,要牺牲我,做不做?”   陆铭坚定地摇摇头。   于是两人达成共识,皆大欢喜。就是有人在外面冷嘲热讽:   “又黏糊上了!嘤嘤嘤!”   “本来就小鹿一个人黏糊,还像个样子;现在两个一起黏糊,本大爷不驾车了!”   “哎呀哎呀,真想不到谢左使调情有一手……”   龙夜吟还算客气,放人不说,他们自己能拿多少黄金,就给多少,过蚩尤海还有龙骑兵引路,是故过了月余总算回到青莲坛中。盗曳和小荷商量了下,去飞陀坛里过年了,盗曳倒还好说,小荷同行就很是惊到了谢源:“你们怎么?”   盗曳作娇羞状,小荷却只顾着跟嘤嘤勾勾手,掉泪珠子。   盗曳说:“哎呀老大你就成全了我吧!”   “别欺负人家不会说话,”嘤嘤哼了一声,“小荷说去那边玩玩,因为飞陀坛里有个管事的婆娘是抱她长大的嬷嬷,而且有大伯在,来去也方便。”   说完嘤嘤嘤抬头看天,急得盗曳恨不得解皮带抽死她。   陆铭抱胸,他在人前向来很是人五人六:“我也说,怎么可能。”   唯有谢源对这个兄弟示意了一定程度上的同情:“去吧,这个我允了,至于今后,看你自己的造化。”   盗曳得了默许,恨不得给他磕几个头,陆铭对他这种求妹心切表示万分的不耻。嘤嘤与他耳语:“你现在是扬眉吐气了,当初阿源不要你的时候,怎么赖地打滚求包养的,别以为我忘了!现在阿源没答应你,你比他还不如!”   陆铭继续人五人六地把谢源往大氅里一塞,目空一切。   “如果不小心干柴烈火……”   谢源脸一寒,“兄弟我也救不了你了……你自己的兄弟,你自己动手吧。”   于是最后回到青莲坛的就是一家三口加个赖着不肯走阿昭。   老宋看到谢源那个亲热,看到谢源带回来的几箱黄金更是亲得要叫娘,最后看到陆铭扒着谢源的那个熊样,三呼吸间从眼角只抽乎到“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腰背一弓一弓:“哎呦我早就晓得,左使大人与陆少侠天造地设龙凤呈祥姻缘美满天作之合……”   “行了行了,别磨嘴皮子了,快去收拾偏房出来给阿昭住……”   “别!”陆铭紧了紧他的手腕,热切地看着老宋,“老宋您继续说,继续说,不急。”   谢源、老宋:“……”   老宋赶紧把谢源拉一边:“左使大人这是……”   “别问了,”谢源捂脸,“娶都娶回来了,塞不回去了。”   老宋抖发抖发:“那……那以后就是二太太了?!怪不得大太太那里……啊?”   谢源又捂脸:“大太太又怎么了?”   “大太太说……这次大家伙都一股脑跑蚩尤海了,花费很大呀,让你赶紧还债!”   “哟这逢年过节的都还没买什么年货呢。”谢老爷啧一声,“他要多少?你给他打点打点送回去,不就完了么?”   老宋急得是要两腿直打颤,啰啰嗦嗦让他低身,附在他耳边报了个数。这下谢老爷也急得两腿直打颤:“真狠啊,真狠啊……这回出远门赚来的,全填进去也不够啊,这狠心的大太太……”   老宋本来想劝劝谢老爷少搞七捻三到处惹风流债的,想起房里的那个不好惹,又咽下了。   “这么说……咱们得想法子搞钱了?”谢源在庭中踱了几步,打了个榧子,老宋急忙凑到他身后跟着,“让听风楼帮忙查消息很贵么?”   老宋捣头如蒜:“怎么,咱也要做这号?”   谢源一指院中还未入库的成金:“这些黄金,全送听风楼去查几个人,等会儿我把纸条写给你。”   老宋一哆嗦:“老爷,这、这是什么意思?不赚还花?”   谢源默然望天状:“真男人,在夫人来查钱之时,会赶紧花掉,此技曰‘欠债最大’。”   说完,拍了拍老宋的肩,欢天喜地地找二夫人去了。   八十、蜜月夫夫都是该遭雷的      谢源当天晚上就把刚入库的钱挖了出来,那叫一个当机立断。陆铭奇怪地倚在一箱箱成金旁边打哈欠,不明所以为什么院子里鸡飞狗跳。谢源难得勤快地催着几个力夫,老宋在一旁脸色难看地捧着账本,活像被人捉了两条腿一刀过喉的鸡,叫也叫不出声,挣也挣不开,小豆子似的眼瞪得大大的,被人倒提着脖子哗啦啦放血。   “兹事体大,”谢源难得严肃地举着风灯,“听风楼远在千里之外的……哪儿来着?我忘了。”   “沧州,这都会忘!”嘤嘤蹲墙檐上,拿小肉屑孜孜不倦地喂着疾风,头发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   谢源威严扫地,眼一瞪手一指,得到白眼一枚,只好继续回过头来嘱托押镖的人,“这可是青莲坛中过半的家当了。老宋攒了好些年,我们要物尽其用,听到没有?听风楼贵是贵了些,但是消息这种东西,断不得,你知道的越多,赢面就越大……”   陆铭在一旁大大打了个哈欠,捅了捅他,“太冷了,回去睡吧”。小少年在不用滚床单的日子里,雷打不动亥时中入眠,大概是每晚十点左右。谢源曾经亲眼所见,外头晚钟一敲,本来还在念书的人刹那倒在桌子上,更断电一样,快得谢源以为他毒发身亡或者被人捅了一刀。   而且怎么都摇不醒。   此时看他站在一旁撑不住要睡着的模样,谢源挥了挥手,让自家的镖头们都下去安歇,明日就启程去往沧州。虽说是大过年的,让人跑远路很有些不厚道,但是反正这些人也无家无室,青莲坛也就是一个安身之处而已,多些银子作酒钱他们还是很愿意的。况且冬天的长路虽不好走,却比其他季节都安全,料想风雪满山的时候连山贼都不愿意动。   底下人一散,谢源就搭了老宋的手,老宋感到袖管底下滑进一个凉飕飕滑溜溜的东西,抬眼触到了谢源慵懒的眉目。   一低头,是个锦囊。   “我要问的全在这上头,若是泄露出去,恐怕会生什么事端。”谢源拍拍他的手,神色切切,“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兹事体大,万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老宋当年被这左使一个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不要说现在还有个少侠在旁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想寻仇的模样,还有那个怎么哄都哄不熟的远房姑娘,怎么睡都睡不醒的中原啥庄主……狠了狠心把褂子一撩就要跪,忙被谢源扶了。两人又说了些场面话,各自回睡。   临走谢源又指指檐上的小姑娘,在黑夜里跟个檐兽一样,狰狞又混沌的一团。嘤嘤哼了一声,捋了捋疾风的皮毛,然后轻轻推了它一把,“去。”   懒洋洋的大枭扬开丈长的双翅,像落叶一般轻盈地从檐上落了下来,临坠地忽地一声尖啸,滑下谢源。在他惊得后退一步时,又猛地拔高飞出了四角的墙檐,扬长而去。   “为什么?”陆铭抓抓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哪个?”   谢源笑着回头,却看到陆铭靠着立柱阖上了眼皮。   年关将至,坛里头的镖师和力夫却走了大半,剩下的一半也懒散度日,整个青莲坛在风雪里暖洋洋,又懒洋洋的,远看那些上了年纪的围墙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老龟,混不理事地趴在封丘的山麓下。   每个人的生活都慢了下来。   老宋趴在外间的屋子里查账本,看似忙得跟个陀螺似的,实则已经把前十五年的旧账都翻出来查了,可见青莲坛实际上还真没什么油水。他不愿意进里间,因为里间实在是个让他这老龄未婚男光棍很痛心疾首的地方。   嘤嘤常常坐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紧紧闭着门窗,谁也不知道她在干嘛,这样她也不用知道某些人在干嘛。谢源搬着食盒去找她的时候,发现月娘打扫干净的地上全是沙,这一撮那一撮的,而嘤嘤坐在一堆算卦里,皱着眉头一脸苦楚。外头凄风苦雪,里头昏昏暗暗,也不晓得点灯。   谢源难得看到她如此愁苦,不禁很是快慰:“倒霉孩子!”他如是道。   嘤嘤随手抓起一把沙子扬在空中:“……含章姬说,如果下次她回来,我已经可以散沙成圆,那她就愿意教我新的东西……”   说完,尘沙落地,在青石地上结成一个成型的浑圆,就差一个小小的缺口。   谢源手里的餐盘砰地掉在地上,嘤嘤抬头,带着恶质地笑迎上他目睁口呆的脸。   谢源泪流满面地伏地跪拜:“我等凡愚有眼不识泰山……大术士继续修炼吧在下管吃管喝管漂亮衣服管红包,他日大术士练成了……”   “成了成了,你这种油嘴滑舌的漂亮话可骗不了本座嘤嘤嘤!”嘤嘤满意地挥挥手,“下去吧下去吧,今天要吃小鹿做的手抓肉!”   谢源从倒霉孩子房里出来,一眼就望见庭院对面的阿昭。他成天赖在廊角刻他的小木偶,眼神时而欣喜时而空洞,时而乐出声时而哭出泪,状若疯癫,隔着风雪看,尤其有悲情片的感觉。   “这位……”   “他自称御剑山庄的庄主。”谢源掩面,和路过的月娘讲着悄悄话。月娘捧着干净衣裳,绷紧了身体,“哦……这么大来头……他是不是以前也来过?”   “赖着不肯走了,据说怕他妈,今年过年就多备一份年货。”   月娘步履轻快,有些担心地跟在他身后穿过了门庭:“先生,御剑山庄是中原喊得上名号的门派,他会不会……”   “是祸躲不过。再说,小鹿也是清风剑派的。”谢源在主屋前停下了脚步,接过她手中的衣服,“好了,你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月娘看着他温和的笑,失神地移不开眼。但是一想到他每天……就赶紧摇了摇头,扭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是的,谢源每天都过得相当糟糕。   相当相当糟糕。   以至于众人都不太愿意出门。   一旦他下定决心把陆铭当男朋友,把自己挪到了脱光阶级的人群当中,谢源十几年万花丛中过的素质和经验就火山喷发般表露无遗。他太强大了,以至于陆铭从前的那点破事至多算是小打小闹。   谢源是个活生生的情场老手,调情高手,对付女朋友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如今这个男朋友嘛,初时不适应,现在适应起来,便得心应手:不论男朋友女朋友,顺着他们嘛,时不时再卖点萌,肉麻兮兮的情话跟不要钱一样一麻袋一麻袋往外掏着砸他们满脸。他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在得如鱼得水,殊不知青莲坛中,除了阿昭那样神经粗到用锯才能锯开的货色,其他人早已不堪其苦。可怜陆铭初开情窍,在他眼前走不了一个回合,就晕头转向迷了南北。从前多正直仗义的孩子啊,现在倒好,脸皮就没一刻不是红的,要不不说话,一开口就软绵绵得跟三月春雨一般,在谢源的强烈攻势下羞涩得都不敢拿正眼看他,但就是手脚不知道老实。   两个人就成天软绵绵地偎着,阶前看雪挑灯话情,动不动蹭来蹭去你香一个,我香一个,我咬你的鼻子尖我啃你的小耳垂。本来横竖看不对眼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就算冷个场,也是你侬我侬小手拉着此时无声胜有声,跟生下来就长了四条胳膊四条腿似的,也不顾及众人都是“君未成名我未嫁”的状态。众人索性闭门不出,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种日子没过个几天,解放的诏书就从昆仑山飞了过来,那不仅仅是一封信,也是拯救众人于黏腻水火的旗纛……   谢源捏着素宣一脸正经:“不要让他知道!”   “是是是是陆少侠不会知道不会知道……”老宋自从上回死劝活劝反驳了二太太要把青莲坛的匾额换成“陆府”的主意之后,做人更小心了,看到二太太都想绕着走。   谢源一把拎起他的襟口:“你上次没说我还不出钱就得去昆仑山过年!”   老宋那倒霉的眉毛一下垂,显得更倒霉了,两只手跟仓鼠似的并一块,赶忙作揖:“这不……这不明摆着么,大人您还急吼吼地把钱花掉……”   “我以为还不出就还不出呗,又不会要我脑袋,至多再贬得远些,要不就是他亲自来捉拿我……可是那时候我肯定已经跑得没影了!”老爷没心没肺唉声叹气。“这这这……唉!”   老宋赶紧地抱大腿:“老爷您主意多!这钱的事儿……”   “我哪儿变得出来啊,我又不是印钞票的!”谢源赶紧甩了他往账房走,“快快快把账本和账房先生都请来请来快去!”   老宋赶紧窜了出去,还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扑。   不一会儿几个账房就捧着蓝皮的厚簿子钻进大堂里。大堂是青莲坛的第二进,四间房打通了,让老宋在这儿办公,体会一把当大老爷的瘾。其实根本没什么东西,空空荡荡,老宋那个抠门都不晓得点灯,四围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堆着什么货物,一股霉烂的味道。谢源一坐上头就满心烦躁,结果账本翻了翻也看不出个花头,把簿子一扔:“这个我也看不懂,你们说吧,坛里的入息都是些什么。”   老宋抖抖索索一摸光溜溜的头:“这个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坛里最大的进账是在封丘受保护费,然后是卖药……”   “什么?!”谢源蓦然拔高了声音,“保护费!”     八十一、计都罗什可都是凶神   老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傻傻一点头,伸出五根手指:“一个月,这个数!”   谢源扶着靠手慢慢坐了回去,“这个数……”   他抚了抚下巴,“我问你们一件事,封丘这一条街上……全是酒馆客栈?”   老宋一点头。   “他们有多少月息,你们知道么?”   老宋瞪眼:“这我怎么会知道?”   谢源打了个榧子,把老宋勾到眼前:“保护费好收么?”   老宋摇头叹气皱眉头:“这年头,什么生意都难做啊……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们又不敢真砸,这地方砸了一家店,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开出新的来,不值当!而且现在,哟呵,都养起了护院,咱们前几天走了那么些个人,若不是大人您在,还真不知道镇不镇得住……这年关可不好过了喂!”   谢源让几个掌柜的起来说话,把老宋叫进内间:“他们手脚快不快?”   “快!快!”   “那就好,一晚上,就一晚上,我要他们抄完封丘所有的账本。”   “!”   谢源笑,敛着袍子进了内间,把阿昭陆铭叫了出来,“阿昭,付房钱!”   阿昭幽幽地刻着小木人抬起头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谢源上前拉了陆铭的手:“晚上要你们帮个忙。”说着你们,一双细长勾人的眼却直直看着陆铭,把人家八荣八耻好少年电得站都站不住脚。   老宋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接下来就听他慢悠悠拢着手道:“晚上,把全封丘的账本都偷来,让账房先生们拣就近的抄了,心中有个数,明早上再送回去。”   老宋有了准备,没有跳脚,而是扑通跪了一地:“老爷哟您这又是闹哪门子事儿啊!在这里开堂的没一个好惹,人上头有人!”   谢源笑得乐呵,把人扶了起来:“啧啧。不过我上头即使没他们有人,却自是个上头的人。”   老宋看他纤长手指上的九煌,心扑通扑通直跳。阿昭唉拉唉啦摸摸鼻子:“没别的事儿了么?那老宋给我讲讲他们几时打烊,几时睡,把账本都搁哪儿吧。”老宋不甘心地跟着他去了。   陆铭则牵了谢源的衣袖,贱兮兮地凑上去,“怎么报答我?”   谢源亦是偎过去,大袖掩着他的手臂:“想要什么?”   陆铭二话不说,腆着脸啄了一口,再啄一口,软绵绵地将他搂紧怀里:“跟那晚上一样,叫老公,叫老公……”   谢源悲愤扭头:“先把东西拿来再说!”   当天夜里,整个封丘静悄悄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这个塞外小镇像是伏在昆仑山下的银狐,皮毛上跳动着冷月的白光。   青莲坛里只有一个人睡得香甜,大堂里头则灯火煌煌,几个账房先生把账本摊得满地都是,握着支小小的细毫在灯下疯狂地抄书。月娘给里头的人做了些小点心,有一位老眼昏花的老爷子还错把墨汁蘸成了糖浆,吃得满嘴墨。   老宋的大光头急得细溜溜的汗,直盯着檐角,嘤嘤在院子里唯恐天下不乱地窜来窜去。月满中天,清亮亮的辉光下撒的可见毫厘,一片云过,檐角突然多了个蹲伏的人影,背着一把大刀。   老宋觉得自己激动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昭公子!昭公子!”   阿昭跳到庭中把几本账本一丢,打了个哈欠:“看看对不对吧……唉,这家睡得也太晚了。”   老宋粗粗一翻,是隔壁悦来客栈,有八年前的,五年前的,还有个今年的,勉强能用,不禁腆笑着点头哈腰:“昭公子下次记得取近三年的……”   阿昭唉拉唉啦,蹒跚地往自己的卧房里去了,老宋赶忙扯住他:“公子这是做什么?!”   阿昭满不在乎地把朴刀一背,转过身来,“啊,是这样的,我想睡一觉再去,大概丑时叫我吧,宋先生不要忘记啊!”   老宋还没来得及回话呐,这公子哥就摇摇晃晃一关门,正巧身后的雪地上噗地一声响,老宋左转转右转转,陆铭在背后不高兴地“喂”了一声。   老宋又是一阵点头哈腰,收下了好几本,直夸二太太能干。二太太离了老爷就人五人六,怎么说都不愿意搭理你的模样,脾气顶古怪。老宋正愁这下词穷了,二太太却一皱眉,死活要去找老爷:“不行……我现在就得听他亲口叫了再去……”   老宋一扶额:这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哟……   第二天一早,谢源推开门伸了个懒腰,外头歪得七七八八,都是给累的。阿昭房里的门都没掩上,陆铭靠着阿昭,我的腿压你你的手压我,俩难兄难弟。谢源掰了掰指骨,嘀咕了句果然还是分房睡舒服,轻飘飘走到大堂。难得里头被地龙熏得暖,谢源闻着空气里浓重的墨香,嘴边难得有丝奸诈的弧度。   账房先生大抵有五六人,平日里闲的无事,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都是大腹便便,上了年纪的。倒是不起眼的一角歪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谢源乍一眼看到他就觉得此人顺眼,面相清秀得像是从小生长在江南人家。他不记得此间有这样一号人物:他青莲坛里的人,可是出了名的不是老,就是丑,要不又老又丑。   大概是他不在的时候,老宋觉得人手吃紧,招进来的小学徒吧。谢源这样想着,反身去用早膳,却不料脚后放着一个装了团子的碗,叮当一声就踢翻了。   谢源无意惊醒他们,看看四围无人醒来,小心地将碗搁在桌上。临出门却感觉到一道清冷的视线,一回头,火盆的光幽暗,不见醒人。   当天下午一帮人才回过劲头。阿昭不问天下事,又懒得要命,就不见他一个,其余人都神色匆匆地在谢源身边走来走去,生生竖着耳朵,生怕漏了他说的话——谢左使这人奇怪死了呢。   谢源只吩咐老宋明天养足精神,带几个老手,再去沿街收保护费:“穿一样的,去地窖里取了锁子甲,配口好刀。不过记得换个名头,就说上头收税。”   “税?”老宋被这么正经又彪悍的词汇震得一懵,“啥上头?啥税?”   谢源坐在他心爱的黄花梨大灯挂椅上,脚上只套了一双冰锦刺绣的袜,上头的花木缠枝分明是小荷的绣工。一双脚被抄在陆铭怀里,看上去恍若无骨。   他忝了忝茶盏,“你管这么多,往高了说……什一,就什一,下去吧。把账房的管事叫进来——别来那么多,一个就够,我看着头晕。”   老宋满头雾水地退了下去,和门外的人交代了些什么,就有一个穿着蓝布青衫的人迈进了门中。谢源一愣,正是早上见过的那青年。   陆铭感到他的身体一僵,几乎从椅上弹了起来,不由得用不解又敌意的眼神看着来人,手上则狠狠按着他的脚底心。谢源“嗷”了一嗓子,抓着靠手往后头挪,不高兴地扭身直想踹他,却被他抱得紧紧,连膝弯都动弹不得。   来人好像不晓得这么场闹剧似的,在几步路的地方低头站着,也不说话。   陆铭会手法,又对穴位很是了解,谢源好不容易缓下劲来,压了一杯茶下去:“你们昨晚上抄了些什么,给我看看。”   年轻人递上账簿,彬彬有礼,但都不愿意抬头。   他匆匆翻了翻,新墨的味道让他安下心来,但是账面上一应是看不懂。他微微有些沮丧地搁在一边,陆铭好奇地翻看着。   “几个客栈的情况怎么样?细细说与我听。”   他问得甚是宽泛,年轻人站在那里似乎是一愣,但立马便侃侃而谈起来:“……封丘系首阳古道之重站,西入昆仑之通途,往来人马众多,多是人马疲沓,故只求有地借宿整顿,不求安居舒适。几家客栈的进账多是这些行旅,是故账面上相差不大。”   “这个帐有问题。”陆铭翻了翻。   谢源按下他翻动的手:“我看这本账簿抄得很干净,不像是昨夜匆匆而就,各家的账面也都分门别类,是你整理的么?”   那人略一躬身。   谢源从陆铭怀里收回腿脚,走到他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一揖:“在下计都。”   “计都?名还是字?姓呢?”谢源绕着他打起圈来,“这是你父母给你取的么?”   “在下无父无母。”   脚步停下,陆铭看着谢源的背影,觉得他好像疏忽冷漠了起来,又变成了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人。   “你从哪里来?”   “豫州。”   “豫州哪里?”   “颍川郡。”   “颍川郡守何人?”   “郭守奉。”   “郭家郡望何处?”   陆铭不自觉地顶住了剑:谢源问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已经有些骇人了。陆铭也是豫州来的,问他豫州刺史是谁,他肯定自己去抹脖子。但是谢源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恐怕这个计都有问题。   那年轻人也是一愣,明显跟不上他的节拍。屋里的气氛凝固住了。   “跪下。”   计都顺从,动作有些僵硬。他看到雪白的袍角在眼角下一晃,又坐回了大椅上。大椅旁,跪坐在水晶簟上的少年戒备地拦在他身前。   谢源举起了账本:“你很熟悉这个。”   “是。”   “从哪里习来?”   “从小跟着师傅在账房……”   “谁家账房?”   计都深吸了一口气,“秦家的票号……”   “秦家。”谢源喃喃,“你的名字不太好。计都,罗什,都是凶神。”   计都一叩首。   谢源闷笑着,伸手去摸陆铭的脸,陆铭仰起头有些不明所以。他的手很暖,明煌却是冷的。   抚过他唇边的时候陆铭忍不住抿了一抿。   “你看,逗你多没意思,聪明又不经事。”他把眼光投到计都头顶青青的方帕上,“下去吧。让老宋涨你五倍的月俸,你就留在这里。”   “谢大人。”   “等等!”陆铭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个账本有问题。”   八十二、大太太杀将过来了   “你还去账房帮过佣?”谢源侧身望着他,眼眸深不见底。   陆铭划划翻着纸页,聚精会神:“不对……这个也不对……九章衡平式代错……”   “不是代错,”计都无声无息地垂手立在前头,“故意的。假账,但是不多。”   “为什么?他们在怕什么?谁要查他们的帐?”   陆铭“嗯哼”一声:“大概是背后的人吧……”   “还有千绝宫。”计都淡淡道,垂下了眼,谢源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便伸手,一把抹掉桌上的茶盏,静室里“啪”地一声脆响。陆铭惊讶,只见谢源怒气腾腾地站了起来,一手插着腰在房间里乱转:“他们背着千绝宫、越过青莲坛在卖货给商人?他们害怕我去查账!”   计都一俯身:“恐怕是。”   “那就让他们去怕——你下去领赏吧。”   计都又施了一礼,带着他的账本退了出去。他一走动,卧室里的熏烟都淡了。   陆铭不安地从背后抱住谢源:“怎么了?那么急躁。你明明不在乎这些的。”   “任何一个主事的听说都应该这样——计都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陆铭顾自抱着他的腰摇头:“不是这个,我是问你突然让老宋筹钱做什么?”   谢源一愣,“到了年底每个分坛都是这样,以前没经历过,有些做不来。”   看陆铭若有所思地模样,谢源不禁又想编得更真些。只是陆铭很快就放弃了那个话题,小心翼翼碰碰他的额发,“那老宋会筹到钱么?”   谢源嗤笑:“当然不会。姬叔夜要得可不少。”   “那你想怎么样?”陆铭有些急躁地握了握他的手,“你有什么打算么?”   谢源刚想开口说,神色一变,摇了摇头说罢了。陆铭猜,多半是他说了自己也听不懂,不禁懊恼,只细细叮嘱他若是有什么要帮忙一定要说。   外头老宋心急火燎得没等到变个天,就跑去收所谓的税了,从街头到街尾,从狐假虎威到摇尾乞怜,最后灰溜溜地回了青莲坛。谢源喝着晚茶看他一副落水狗被痛打了的模样,不禁莞尔:“怎么样?他们怎么说?”   “嗨,骂呗——这盔甲太硬实,这把老骨头端不动了!”   谢源纡尊降贵地走到他身后解开系带,把老宋搞得受宠若惊:“谢左使,实话说吧,没人搭理咱们哟……只当看耍猴了。”   “明天再去。”谢源给他取了便衣来搭上,“跟他们说些好处。”   老宋奇怪:“啥好处?”   谢源眯眼:“收保护费时候许的好处。”   老宋一扶膝:“哎哟我的好大人,您就只说了吧,这到底是想做什么呀!收保护费就保护费呗,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要我说啊左使,就算整个封丘真交了什一,咱也凑不出教主大人的那笔款子!”   谢源比了个嘘摇摇头,老宋偷眼看看四处没有二夫人,才松了口气。   他偷偷摸摸对上谢左使漂亮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神分明写着“老宋啊对不住你”,可那神情却是“此事没有余地”:“这个坎一定要过。你要去,天天去,而且这几天不能再在青莲坛里窝着。你要去巡街,他们怎么骂你、笑话你,你就要穿着这身盔甲从街头走到街尾,日初、日中、日晚各一次,不要跟那些老板起冲突。遇上有闹事的客人,帮客栈老板摆平,不行就绑回来交给我;遇上有不知情的商旅与你们打听,你只管把收保护费的名头搬出来,但是要记住……”   老宋竖起一根手指:“说的是……收税!”   谢源满意地点点头:“如果小丫头肯的话,就带上她,如果出了乱子也有个照应。”   “那能不能将昭公子与陆少侠……”   “不行。”谢源斩钉截铁道,“他们时候未到,不可抛头露面。”   老宋虾似地弓着腰“嗨”了一声,神色绝类汉奸,就差念叨一句“皇军托我带句话”……   “怎么?”谢源背手穿过游廊回主屋,见老宋还跟在屁股后面,不禁很奇怪。老宋向来识相,晓得他不愿意管事儿,从来不磨磨唧唧。   “这个……那个……敢问大人到底在做什么?”   谢源“哦”了一声:“赚钱。”   “哎呦我的好大人喂……小的这胸口都被猫爪子挠似的!”老宋摸着胸口的铁镜一脸纠结,“大人您就别卖关子了!”   谢源轻笑:“我还真没忽悠你。这世上最赚钱的营生是何?”   “是……是挖金子?!”   谢源心说挖金子各种险恶啊你是不知道:“你倒是说说,我去哪里寻金矿?说个封丘有的营生。”   老宋挠头:“封丘没什么营生好做……砗磲血胤?”   谢源轻笑:“收税,信我。这世上最来钱的是税,其次是卖标准,再次才是挖花花肠子去赚点蝇头小利。上头一说话,立马变了天。封丘小地方,要挖得出什么新的好货色,我是做不来。但我知道封丘缺的恰恰是最来钱的。”   他循循善诱地张着口型,老宋也醍醐灌顶地张着口型。结果面对面张了半天,没下文了。   谢源失望地一弹他的脑瓜崩儿:“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懂么!”   老宋似懂非懂:“可是谢大人,这儿的人可不服什么官儿,而且……若是您真贪个十万雪花银,那您恐怕也呆不下去……”   “我还会让人看得出我清不清贪不贪?笑话。也罢也罢,你就等着看吧。”谢源一拂袖,说罢就要走。   老宋一把扯住他的手,“大人!昆仑来了信!”   谢源狐疑:“又来?”   两人看看主卧里陆铭不在,闪身进去,摊开了信笺。谢源一目十行地看完,啧了一声,老宋歪着头:“写啥?写啥?”   “我说,这关你什么事儿啊?”谢源面红耳赤道。   老宋多精明的人,一看便嘿嘿讪笑着,也不问了,只嘱托他千万要藏好,不要让陆铭见着。老宋瞅了瞅那带着木质纹路的素笺,仿佛闻到了昆仑绝顶的靡靡香味,打了个喷嚏喷得满纸都是:“我瞧教主大人这意思……大概还得来。”   谢源看看信,又看看老宋,目不斜视地塞到怀里,去找月娘要了一个小小的妆箧与昨天的那封一同装起来。   信上没别的什么事,原本也用不着恐慌。只是如果什么都没说的人是姬书夜,还用那飘渺俊逸的字迹谈些诗词歌赋人生理想,这事情就比较难办了。谢源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以回信的,一回信,保露馅,但是如果教主大人天天一封,他完全束手无策。   而教主大人果真是天天一封。   尽是些优哉游哉的清谈,毫无催迫之意,字里行间是极有分寸的洽然。   多一分亵,少一分远。   但是谢源看着那越来越熟悉的笔迹,却越来越急躁。   他不知道那份急躁从哪里来。他每日匆匆问晚归的老宋取了信,在灯下展开的时候,总有一种饮鸩止渴的味道。   蜡烛在手边的烛台上结了花儿,今日他写的是文玩清供。   昆仑下了很大的雪,我在浅口的瓷瓶里插了一支梅。   一张画从信封里落了下来,飘飘摇摇落在地上,像是一片落叶。谢源看着落在脚边上的画,突然失了神。   梅花,老枝,天秋……   又来了。   这种无往不来、不知所以、漫长到望不见头的忧伤……   背后的门吱嘎推开,谢源回神,匆匆打开妆奁把信塞了进去。陆铭从背后抱他的时候,修扬的眉不自禁地一挑,大袖抚碎了上好的阳池砚。   陆铭低呼一声,长袍底下尽是墨渍:“诶?这是……”   谢源按住他的肩头,随手拣了枝狼毫蹲身:“不要动。”   陆铭老实地挺直背脊,任凭狼毫在底下悉悉索索地动,时而大开大阖,时而精雕细琢。须臾,轻拢慢捻,作一幅墨梅图。   “这样就不用麻烦月娘了。”谢源笑着站起来,修长的双指夹着那副落在地上的画,“刚刚花了个小样,年里的清供也可以做成这个样式。”   陆铭高兴地不肯脱衣服,却又在他转身的时候抱住他:“喂,你那个盒子里头装的什么?”   谢源讶然,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正捧着那个妆奁。   他便扭头亲了亲少年润泽的嘴唇:“我想骗你的东西。”   顿了顿又道,“我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陆铭羞得小脸黑红黑红的:“是……是么……”显然想到什么诡异的地方去了。   “你最近好像都很烦躁,是因为那个分坛的岁息么?”   “有么?”   “你都不专心,时常迷迷糊糊的。”陆铭扣住纤细的手腕,把他拉到怀里,拨弄着他的长发,“大夫说,你思虑过重呐,让我带你出去走走。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谢源按着眉心。   “啊?”   谢源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猛地一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陆铭看他脸色难看,赶紧把他扶到床上:“怎么了?怎么了你?大夫——”   “没事,不要叫,不要大声说话,”谢源紧紧拉着他的衣襟,“嘘。”   陆铭紧张地想去抱他,被他推开了些许,只好担心地摸着他的头发,谢源显出很难受的模样。   “你……”   “你去找阿昭,明天,明天你们出去砸老宋的场子。”   “阿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谢源扶着他的手臂:“听我说,我没事,你明天,和阿昭沿途砸场子,叫说是来找千绝宫的麻烦,记得那些客栈都是千绝宫的。”   “……可是、可是他们不是魔教中人,只是些生意人……”   “他们,是,魔教中人。”谢源一字一顿道,“你心里明白可是要说成另外一套。”   陆铭看他回复过来,摸过去倒了杯水,匆匆忙忙被蜡油烫了个小印花。谢源饮了口茶:“打伤老宋的人,然后让老宋把你们押回来,剩下的都交给我。”     八十三、我也是很精通演戏的   陆铭那天晚上被赶了出来。他看着那扇门在面前吱呀阖上,连个不字都来不及说,只好神不守舍地去找阿昭留宿。情人之间哪怕分开半天都会觉得浑身不舒坦,更不要说长夜漫漫,小少年背着手一路长叹。   恰巧阿昭也在寻他,把他拉到屋子里:“诶,我们这里是不是有个账房先生,叫计都?”   陆铭点点头,过了会儿才狐疑地瞟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阿昭正两眼放光地朝着屋外,满脸春光。   陆铭推推他:“喂,明天我们得出门打劫。”   阿昭亮晶晶的眼神倏忽投在陆铭身上:“劫……劫计都么?我去的,我去!”   “……”   陆铭抓抓头:“你看上他了?”   “他比谢左使还美!”阿昭憧憬地望着烛光。   陆铭大叫“胡说八道”,被他那痴样唬得满身鸡皮疙瘩:“你别做梦了,那个人,来历不明,阿源不喜欢他。你可不要被人一拐就拐走了!——不过计都看上去很冷清,应该……”   阿昭根本没在听他说话,满脸通红地傻笑着,陆铭凭经验觉得他应该在想某些龌龊的事情。想着想着便自怨自艾起来:本来这个时候,他就应该在谢源房里做某些龌龊的事情……   两个家伙各怀心思地睡下,一个做梦还要笑醒,一个在硬床板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中午,两人按照谢源的吩咐去封丘最大的客栈打尖儿。阿昭顺道点了一桌好食,暗暗跟陆铭商量,吃完了再动手。陆铭则托着腮,难得没什么胃口,还困得慌。想他陆伯纯头一回出山行侠,白马双剑,玉树临风,怎么都应该去杀山贼、砍恶人、除狗官,现在居然要蒙着脸欺负小老百姓。他又不是那些浑水摸鱼的所谓大侠,入了魔教地界就不分人地砍,偏偏谢源让他糊涂一回,他心里憋屈得要命。看阿昭没事人一样在那里一碗,再来一碗,吃的连蒙面巾都给摘了,一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余的模样,气得不行,也把蒙面布一摔,松了松领巾。等了两刻钟,不知给阿昭使了几个眼色,他还吃个没完,陆铭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下可好,站起来就把桌子一脚踹翻。   吵吵嚷嚷的大厅里一静,阿昭捧着个碗,断线了的模样。   今日层云垒聚,天气阴霾,木石相构的楼内本就昏暗,只在大厅深处点了一个大大的壁炉。突然出了这么大动静,一个个不知水深几许的行脚商停杯投箸望着他们,脸上不是刀刻就是风霜,面色和脸上的黑污成正比。陆铭咽了口口水,把剑咣当抽了出来,狠狠扎在桌板上:“掌柜的!”   一小二慌慌张张跑出来:“大爷!怎么了这位爷!”   陆铭缓缓坐下,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这……你们这些魔教妖人,怎么连饭都做得那么难吃!”   小二的笑意敛了一瞬,站直了把毛巾布往肩上一甩:“哎呦喂,这位爷中原来的?”   “我这位朋友吃坏肚子了!”阿昭赶紧上来救场,“他平日里可是很温顺的,居然被你们惹毛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么娇贵,还出来混什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厅里的人都附和纷纷。有一个人自阴影里站起来,走到陆铭旁一坐,眼看伸手就往他脸上拂去,“哪儿来的小伙子,哟,这清秀得跟个兔儿爷似的……娘们吧?”   几个泼皮唯恐天下不乱地闹将起来。   如果谢源谢左使在这里大概就是笑呵呵:“哎呀,不好这么讲的吧。”   可偏偏这里是谢源谢左使他老公,只见陆铭脸一黑,抽剑狠狠往他胯下钉了下去,直把长凳劈成两半。那人只见剑锋一过,快如飞虹,还以为子孙将要不报,待回头时已坐在一堆破木板上,原本猥琐的脸哗地就白了。陆铭默然收了剑,闻到空气里一股骚味,显是他吓得失了禁。   “这位爷!这位爷!”小二一看他的身手,这才着了急,想上前拦他又不敢,在原地跳脚,“这就是个玩笑!就是个玩笑!您是要去找魔……千绝宫里的人吧,那得往东行个百余里……”   “你们不就是么?”陆铭剑眉一蹙。   小二“嘿”了一声:“这位爷您也不能不讲道理啊!咱们就是做些小本生意……”   “小本?镇东头可还有个千绝宫的分坛呢,你们敢说自己不是魔教的人?!”陆铭一声冷哼,整个大厅里就剩下壁炉里的干柴哔哔啵啵地响。   阿昭看气氛正好,赶紧帮腔:“哎呀哎呀,不是魔教中人,最好,饶你们一命就是了……不过咱们兄弟俩正要去除奸惩恶,你们既要表清白,那就意思意思?”   陆铭眨眨眼:意思啥?!   阿昭恨铁不成钢:当然是打劫!   正在此间,老宋歪戴着个皮贲,从外头窜进来,按着刀的手上青筋毕现:“哪里来的贼子!”   陆铭、阿昭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股怨念:阿源,你是怎么选角的!我们一点都不想被这样的英雄角色干掉!   “喂!喂!”   谢源捂着头坐起来,有些迷茫地晃了晃脑袋:“怎么了?”   “怎么了?!你居然问我怎么了?!全封丘的人都给你叫来了,老宋押着小鹿和阿昭在外面跪着呢!你还在这里睡午觉……”   谢源脸色很苍白,嘤嘤吓得不敢大声叫嚷了,只不满地哼哼几声,“喂,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要不要我告诉他们明天再说?”   “小鹿?阿昭……?”他迷惘着扶额,“那是谁……”   嘤嘤一惊:“你躺床上还能失忆啊!”赶紧抱了他的脑袋一阵好摸,又捉了他的手腕搭上,“没事呀!就是思虑过重……”   谢源又闭了眼,歪身仰在床头,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嘤嘤在他床前陪了一会儿,觉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很冷,不好相处,心说别是几天不说话错过什么事了吧,不禁有些委屈了:“我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我有几个趋邪的法子……”   谢源猛地一震,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把前堂的布帘钉起来换上竹帘,然后在竹帘背后的过道上准备一张水晶簟,点上灯,薰上香,茶也不要少,我待会儿就过去。”   “还要待会儿?”嘤嘤抱怨地抱着皮贲,“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了。”   “让他们等。”谢源斜她一眼,“这是怎么了?穿成这个模样。”   嘤嘤狐疑地对上他的眼,还是那双让人觉得温暖亲近的绯色瞳子,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说话也随便了:“还不是你!老宋哪里捉得住小鹿和阿昭啊,他们两个又不配合,在镇上跑来跑去,还踩塌了人家的房顶……自然只能我出马咯!”说着,把皮贲顶在手指上一转。   谢源干笑,“被捉了?打了没?”   嘤嘤大讶:“还要打?!喂,这戏演过头了,你舍得啊!”   谢源笑而不语。   那日下午,封丘数得上台面的掌柜都跑到青莲坛里,来看老宋怎么对付那两个从中原跑来的、不知深浅的家伙。自不是出于魔教中人对名门正派的偏见,只是想讨个公道,敲点钱回去,毕竟陆铭和阿昭的破坏力还是比较惊人的。陆铭据说切掉谁家的房梁,好家伙,这个可是大工程呀,阿昭则打伤了不少客栈的护院。   剩下没有遭事的幸运老板,原本便不太愿意跟他们来往,这次却难得被好声“请”了来。青莲坛再怎么弱气,这也是千绝宫的地盘。只不过众人素知老宋的斤两,加之他走的是猥琐流,再好再正气的军装往他身上一套,也是个汉奸模样,自然托大。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望见竹围后有个绰约人影,雪衣华裳,茶香袅袅间执着一把十骨仕舞扇,刹那间这个僻陋的地方便像迎了尊佛像一般,当真蓬荜生辉。   老宋正和人争执怎么赔偿的问题,眼看就要镇不住场,见到谢源怎不是大喜过望:总算可以撂挑子了!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外头的人自然不知青莲坛里还有个千绝宫高层,一时都慎言谨行起来。   竹围后的人一击折扇:“诸位且息怒。这二人自称从中原而来,中原距此千里迢遥,不知所为何事?”   众人一听这清凌凌的声音,只觉地气渐暖之时冰凌层层而化,化作一汪春潮盘绕横梁,一时难以接口。只有个胆大的络腮胡子,一躬身道:“据说是为讨伐千绝宫而来……”口气颇为恭敬。   陆铭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子。他被反手绑着,压跪在厅堂中央,满脸是血,看上去很狰狞,显然是他妹妹公报私仇的结果:“到时候,武林正道一举大旗,你们这些魔道妖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说完,又慢又狠的眼光从一张张脸上剜过,临场一干人等皆是一惊,想不到这中原的少侠年纪轻轻就这般刻毒。只是没人注意到,当那少侠的眼神滑到竹帘后玉山一般的剪影时,就偷偷抛了个媚眼。   竹围后的人传来一声轻咳,众人只见眼前一道赤虹如电,飞快地击中那少侠的左肩,少侠立马像抽了线的偶人,躺下不动了。   白衣公子淡淡道:“拖下去。”   老宋会意,命人拖了两人便往地窖中走,铁链在地上拖得丁零当啷,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收了绯瑞云递到竹围后头。   地窖里不一会儿就传来几声瘆人的惨叫,一声比一声惨烈,最后没声了。嘤嘤老宋皆是摇头,这两人,肯定是跑去喝茶了,不明所以的外人则一脸惊恐。   竹围后的人仿佛没有听到,闲闲一击十骨仕舞扇:“诸位不必担心。若是再有中原所谓的正道侠士来闹事,千绝宫不会坐视不理。”   “我们与千绝宫素无……”   “两国交战,白丁为苦,这个道理,诸位要明白。在正道的眼里,大概诸位与我千绝宫脱不了干系。只是诸位还要明白一点,只要这地方有千绝宫一日,诸位便能安心做诸位的生意。这次的损失,我也会尽量相助。只是坛中资货不多,所与只有人力——老宋!”   “是,左使大人!”   “那两个中原人给几位先生遭的麻烦,你拨几个人下去帮忙重营。”   底下都是精明的商人,听闻不由得面面相觑。那个胆大的络腮胡子受了几个冤家对头的鼓舞,又对着竹围一躬身:“原来是谢左使,久仰久仰……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谢左使这般体贴,我等感激不胜,敢问谢左使是否要收……什一税呢?”   “什一?如此苛税,毒于猛虎。我千绝宫与诸位一起做生意,却绝不是要断诸位的财路。”   八十四、我多的是金融院高材生   说完,众人只听里头便扇一收,几个下人捧着蓝色的纸簿上了厅堂,眼尖的早望见那上头写着自家的名头:“你偷我们的账本?!”   大堂里嗡嗡声一下子窜高,有几个急脾气一刻也呆不住,遣了小厮回去看看账本还在否。   白衣公子一讶:“偷?老宋,此话怎讲?”   老宋自然是冷汗津津,光头锃亮,什么都说不出来。这还没说几句话呢,他就拖出去挨了两枪,实打实的。   “我道以为是诸位呈上来的。”   众人不悦地吵嚷:呈账簿给青莲坛?这是哪门子事儿?   “此次教主令我主事青莲坛,我初来乍到,不知封丘规矩,便让老宋将今年的账目早日对一对,乘年前好送上教主面前相禀。这样也好了比心事,待得教主赐下封赏,也好同诸位一同过个好年。原来这账簿竟是老宋偷来的?怎么,难道封丘没有例行对账么?千绝宫准许诸位在此间一同发财,只定了一条规矩,便是不得将昆仑玄铁、奇珍私自货与行商。我知封丘民风淳朴,各位都是贤良敦厚之人,不比别处那些不讲信义、为蝇头小利迷了心窍的。只是不对账,我面见教主时不敢铁口直断,况青莲坛是昆仑东的门户,这样恐怕不好交代。”   堂中的几个主事皆是头上一个惊雷:有几个老人还记得,青莲坛立坛之初,的确与他们说过这条规矩,那时候主事的还是金克颐。只是打尖也好,住店也罢,即使一年到头生意都火爆,也不及私售昆仑奇珍所得的十一,这样大的利润之前,很难不动心。况且金克颐也好,老宋也好,对这点都是心知肚明,哪里会阻死他们的财路,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例行查账,倒是保护费缴得勤些……   这谢左使一来却生生要釜底抽薪!   他是认真的么?!   这要是清算起来,可不是件小事,千绝宫的手段,他们可不是没有听说过……   有几个当场想闹事的,一看背后都是擐甲执兵的千绝宫人,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但是细小如蚊讷的抱怨还是传到竹围背后。正当堂中的气氛紧若弦上之时,那不露面的谢左使忽而一笑:“我相信诸位的为人。这账面,老宋得来不道义,古来货殖府掌管赋税,所凭唯一个直字,老宋已犯了大忌,是我千绝宫失礼了——计都。”   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计都缓步踱出,低眉垂首,各家的管事这才发现领着一众账房先生的居然是个俊逸的年轻人。大堂里明明亮堂得很,他偏偏就是有本事让人看不到他。   “把这些账簿都烧了。”   老宋刹那瞪大了眼睛——这又是哪一出!老爷和昭公子连带整个账房都忙活了一晚上,还给了好大一笔工钱!   计都面无表情地一躬身,转身就把手中的一叠账本扔进了大堂中央的火烫。账本厚重,叠起来近乎有三尺高,计都就站在那里,一本一本悠然容与地往火堆里丢。新白的纸页飞快地被火舌舔舐,在火塘中焦枯成了黑灰,整个大堂里弥漫着一股焦味,只是众人闻着嗅着,一颗拎起的心脏徐徐放下,不下秋来折桂冬来嗅梅的舒畅。   “我相信诸位的为人。”竹围后的人又道,“明日,请各位将今年的账簿送到此间例行行拣。至于赋税,是这样的,不知老宋以前定下的是多少?”   老宋眨眨眼:“我没……”   有人抢白:“宋头头收保护费!”   “胡闹!竖子败我声名!”不露面的公子一声呵斥,老宋赶紧伏地作死状。“家门不幸,让诸位看了笑话,今日天晚,诸位请先回,赋税之事容我与坛中人商量商量,明日再叙。”   众人见他语气里有寡淡的怒意,不敢再留,说了些场面话便一一拜别。老宋见人走光了,身子一歪倒地上:“我的好大人……您别是真要收拾我呀!”   谢源执扇将竹围一掀:“别愣着,今天晚上,我要你们把今年封丘镇所有的资货流通统统清一遍。”   计都清冷的眉目一扬:“所有?”   “所有。”谢源点头,“这几天把历年的也赶出来。”   “你的所有是指……”   “米粮,木材,奇珍,兵武,药材,膳宿,等等等等,所有。我要知道每一项的出入总量,折成黄金。”   几个账房老先生一听就直打哆嗦:“这、这……”   计都只淡然敛目:“今年的只赶得出个大概。封丘虽小,往来繁华,我们虽然清过一遍,但要在一个晚上细算并不容易,特别是坛中的账目。你要看资货流通,还得比照历年。可是我们并没有封丘历年的账目。”   谢源拿十骨仕舞扇击掌:“这个不是问题,大不了明日让他们将以前的也交上来。不过你大概要清几天?我的时间太紧。”   “你要算几年?”   谢源为难,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这……我也……”   计都看他尴尬,不露口风地转了个话题:“他们不会给真帐。”   说完,让人从内间账房搬出他整理出的那本厚厚的账本,擎在手里,“你给我们的那些账目,显然是台面上的。明日他们给的,也会和这份差不多,大概抹得更平些,让我们捉不住马脚。”   “这个倒不重要,我并不是真心要从这里赚他们钱。”谢源屈起食指抵着人中,“老宋都知道的,能是藏真帐的的地方么?”   “那你要做什么?”计都冷声问。   谢源略一沉吟,绯色的眸子转到他的脸上,定定瞧着他。计都收敛了眼光。   “先来说收税的问题。今日他们起哄的时候,我虽然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压了压,但明日他们未必不会想明白。这个税想收上来,就得收买一些人。”   计都一思忖,便点了点头:“税都是多收多缴,少缴的人争取一下,会站在我们一边。”   “现在大概都是什一这种税,就是……就是……”谢源点点太阳穴,表示完全不知道比率这个词该怎么解释。计都却甚得他意,猜了两三回便说出分成。谢源连忙“对对对”,“我还有种法子。比如说定一条线,比照一下二十七家客栈,把入息最低的十家列出来划条线……”   计都捧着账目冷冷道:“具体的我们自会商量,你拣要紧地笑。”   谢源轻笑,难为他是个救急的人才,表面还甚是雪冷冰清,哪只内里脾气这般暴,跟嘤嘤和陆铭似的。不过他也是心急罗嗦,具体设计本便不是他所长,便组织了下语言,把个人所得税的那种超额累进式税率跟他简单解释了一遍,计都虽然还是一脸冷漠,眼睛却慢慢变亮:“这很合理。比现在的税法要合理得多。”   “但依旧是收税。”谢源点点头:“我要做的是把收税这件事本身变得合理,自然要选最合理的税法。”   计都难得勾了勾唇角,略微扬起了头:“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源笑了笑:“那你们开工?”   “阿源!”小鹿突然从背后一把搂住他,“怎么样了?”   “还早着呢。”   “陆少侠会查账?”正要出门的计都突然转过身,“不知道能不能来账房帮个忙?”   “账房地方小,你们就在这儿干活吧——老宋,把周围的壁灯都点上。”   一旁的陆铭早已松了领巾,迈着大步冲到计都跟前:“我可以么?”   计都蓝布青衫,身形瘦削,但丝毫没有被陆铭风风火火的架势吓到,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处。他低下头翻了翻账本:“少侠以前在账房呆过么?”   陆铭像是被泼了头冷水:“……没有。”   “会用算盘么?”   陆铭更尴尬了:“……不会。”   计都皱了皱眉。   谢源猜他大概是成日窝在家中闲得慌,不由得心里也涌出些疼惜,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去吧。跟着老师傅慢慢学,不要捣乱,不要烦人。”   陆铭很是高兴,回身在他唇上重重烙了个缠绵的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冲去账房。计都不露声色地看着谢源晶润的唇皱了下眉,一躬身也退下了。   两人一走,厅堂里便只剩下一些下人。谢源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恐慌。   因为最近,他的身体……   “大人!”   谢源被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做什么!”   老宋那个委屈,心不甘情不愿抽了自己一耳光,递上一封带着封泥的信笺,小眼睛闪着光。   谢源不再言语,垂眼接过,就着壁火的光慢条斯理地拆开。老宋看着他侧脸被火光照亮的流利线条,还有那稀疏却长得离谱的睫毛,不由得在心底里感叹,也真难为教主了,跌进这么个情窟窿里……   “金克颐?”谢源疑道,“怎么会是他?”   老宋大喜过望,扑腾着凑过来:“金大人?”   谢源横他一眼,略微一侧身,“又不是写给你的。”   老宋委屈着了。金克颐对他,那可是再造之恩,虽然这恩公至今好像还记不得他……   谢源将纸展开,念着上头用小楷写的诗:   北埠小亭台,   薄有山花取次开,   寄语多情谢左使,   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随意且衔杯,   莫惜春衣坐绿苔,   若待明朝风雨过,   人在天涯,   春在天涯。   落款处是金克颐的“朝歌夜弦”印,写着初八,谢源算了算,是三日后。这分明是一封邀请函。   谢源把信扔进了火塘中。   “他找我是做什么?”   八十五、颜如玉奉上黄金屋      这天,姬叔夜的信没有来。   谢源有些烦躁不安。前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是内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娘在隔壁的屋子里纳衣。他本来该最喜欢这种人后的清静。   但是他烦躁得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只是把妆奁捧在手上,时不时把那些信笺摊开,再折拢,脑海里纷乱如麻。   这不对,谢源想。   这不对。   他起身去地窖里提了一坛子酒。这种时候喝酒容易睡着。   却不料一眨眼,人却已经坐在了房顶上,莫名其妙披着鹤氅。雪停了一整天,头顶三尺黑云摧城。   谢源看着手中的酒,和在凛冽北风中轻颤的鹤氅细绒,突然勾起了唇角:“是你?”   没有回答。   他一掌拍开封泥:“想喝酒?好,我陪你。”   他不好酒,青莲坛里自然没有什么好酒,尽是些陈年的烧刀子,给力夫们暖身用的。一口下去肝肠肺腑如业火烧灼。   “谢左使?”谢源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愚蠢。   没有回答。   他低笑地抚摸着酒坛粗糙的陶胚,像是抚摸情人的肌理:“谢源……是你么?”   “谢左使。”计都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源放下酒坛:“你在这里做什么?”   计都踩过房顶上的雪,在他身边坐下:“谢左使在这里做什么?”   谢源眯起了眼睛,被寒风吹乱了长发。在家中他不惯簪髻,何况若是陆铭不帮他打理,他的发也没人梳得起来。   谢源递过酒坛:“我交给你的事做完了?”   “为什么要清算整个封丘的资材出入?”计都接过,抿着唇盯里头澄清的酒液,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不出所料地咳嗽起来。   谢源低笑,站起来。簌簌的堆雪从他脚下滑下房檐。房檐外是青莲坛三进间,再远是封丘二十七酒肆,黑云之下,木石的朦胧外壳点缀着几处窗火。苍茫的昆仑隐在黑夜里,静默的背景。   他伸手,指着东边,然后缓缓扫向西边,大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既然是我的,总该知道价值几何!”   计都不自禁地皱眉,“恕在下鲁钝。”   “在下?”谢源低头盯着他的发顶,“呵呵。”   计都轻咳,“谢左使究竟要做什么?”   “叔夜要钱,很多。我便给他很多。”   计都看着远处起伏的山脊,额发亦是凌乱,“我们没有很多黄金。”   “如果画纸作钱,那就好了。”谢源掏出一张素笺衔在嘴里,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计都略一沉吟:“这世上,唯有秦家的金券可作飞钱,金券本身便是黄金。”   “中原有铜板么?”   “有。”   “铜板值钱么?为什么铜板可以作钱?”   “什么?”计都脸上终于浮现出清浅的疑虑,“什么意思?”   谢源在房脊上小心翼翼地走,来来回回:“我要他们用赤金来换我的一张纸。”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谢源一哂,“他们既要缴税,如果我不愿意收黄金、银两呢?”   计都垂下了眼,已经不再试图理解他。谢源静了一会儿,蹲下身凑近他,鼻端是一股混着皂角味的清净墨香:“怎么说呢……从中原到昆仑的商旅那么多,即使在昆仑隅各分坛之中往来易鬻,他们也还要带着成箱成箱的黄金,这很不方便。如果他们能够把黄金压在我们这头,然后我开一张收据给他们,他们就可以去另外的分坛直接提黄金。”   “票号?”计都抬眼,语气里有些轻蔑。   “如果他们再也不提黄金呢?”谢源竖起一根手指,“比如说,我们将收据统一作一两,十两,百两,千两……他们迟早会发现,只要在千绝宫的地盘上,在昆仑隅中,他们不必要提黄金。因为他们做买卖完全可以凭借那些等差的票据,从最小的吃住到大笔的奇珍,这些票据支付起来比称量黄金银两都要方便。于是我们地盘上的商家也慢慢开始使用我们的票据——而他们又明白,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将这些票据在我们的分坛代换成成金。”   “他们迟早会来提的。”计都想了想,“那些黄金终归不是你的。”   谢源拢袖直起身:“如果我告诉他们,将黄金存在我处,会增值呢?存一年,来年我给他们翻十一;存两年,那么每年翻五一;存十年,每年翻一番……”   计都讶然,却诚实道:“很少有商人会受得了这样的诱惑。”   “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只不过多印了几张纸。”谢源笑。   “那许多年之后,他们再来提黄金呢?”   谢源闷笑:“你以为在这几年之中,我便守着这些钱什么都不做么?我有那么多成金,做任何生意都可以,只要可以支付他们的利息就够了。”   “万一你失败了呢?入不敷出呢?”   “不,我不怕……你知道么?这个世上重要的不是你真正能办成什么事情,而是人们相信你会办成什么事。即使我的金库里空空如也,只要不让人看到,他们依旧会相信我们的票据可以随时替换成黄金。而时间会改变一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相信票据背后的黄金。但是慢慢的,他们会忘记,他们会把我们的票据本身当做钱,那个时候金本位已经不存在了。”谢源低头,“那个时候,支撑我们的票据的,便不是债务,而是信誉。不,不该说票据了,它已经是钱了。”   计都的瞳孔放大了。   “所以你要清算封丘的资材出入……”   谢源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钱这个东西,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计都顺着他的话头:“钱多了,钱就不值钱,物价飞涨。钱少了,物价跌得不方便划价。但是要算整个封丘值钱几何,这样根本不够,还得要……”他掏出怀里的账本和一支细羊毫,放在嘴边呵了呵气,然后在扉页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借着庭中那一点稀薄的光。一绺发垂到他的眼前,簌簌的写字声暴露了他冷静的面具。   他飞快地搁笔,看谢源的眼神已大不同,“谢左使,你……”   “不是我的功劳。”谢源拎起酒坛灌了一口,“这全是因为有叔夜。收税也好,货币也好,都是因为有叔夜。他是西域的皇帝。”   计都额角猛地一跳,隐有薄怒:“天下只有一个天子。”   “他是。”谢源眼风一锐,“我只不过钻了个孔子,做他有权做,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他要钱,我可以把整个昆仑隅折成黄金送给他,就是不知道,他够不够。”   说到最后,谢源脸上分明落寞。   他不知道他跟姬叔夜之间算什么。他想把他重重甩开,但是谢左使烙在身体里的一切都在指责他的自私。   谢左使用一切显然和不显然告诉他,他和叔夜才是一对。   而他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飞来横祸。   ……也是。   若是谢左使曾经醒过,纵有再多爱恨情缠,却看不到枕边那张熟悉的脸,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陆铭,会如何作想。谢源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但是他又该如何?他也想要自由和爱人的权力。   两个人睡着,却有三颗心在床上。   这样的日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谢源,是他唯一唯一不想亏负的人,他欠他何其多……   因为他明白,他们之中必定要死一个。   死得孤单。   死得无能为力。   死得只有另一人知道。   ……   谢源迎风痛饮,被辛辣催出了眼泪。   他颤抖着伸手,抚上了自己黑而柔顺的长发,久久才平复过来。   “谢左使?”计都站起来,拍了拍蓝布青衫上的雪,“还有什么吩咐么?”   谢源摇头:“计都。”   计都抬起头来。   “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谢源随手把酒坛抛了下去。“你要小心。”   庭院里,窗牖中,月娘的身影一滞,匆匆忙忙开门扫洒。   谢源凑近,盯着近在咫尺的漠然双眼,“我对我喜欢的人,总是会特别在意,他们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会倾我所能告诉他们。所以如果下次,你再套我的话……”   他敛目,眼光对着月娘洒扫的酒坛。   计都只抿唇不语。   眼前的人影突然一闪,计都抬头,看到两个披着厚重大氅的人影交叠着,避到了房檐处,大氅下飘起飞扬的衣角。   谢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地大骂熊孩子。   身量刚成形的少年一蹲身,向他的双脚扫去,谢源吓得跳起来,正巧向他的怀抱自投罗网。陆铭面色不悦地伸手横过他的膝弯,把他打横抱起:“聊完了么?”   计都退了一步,低下头。   少年不高兴一歪头:“现在他归我了。”说话间,凌空衣袂翻飞,两人闪进了主屋中。   是故当第二天计都在主屋里对谢源道“他很快”的时候,谢源想也不想便接口:“嗯,他是比较快,年纪小嘛……”   说完两人同时一愣,碰上彼此尴尬的眼神。   谢源干咳:“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们不是在讲一回事。”计都难得叹了口大气,“还请左使大人让陆公子不要再进出账房。”   “哦?”谢源苦笑,“他怎么闯祸了?”   计都为难地沉默半晌:“他太快。”     八十六、我去我居然嫁了个理科生     谢源比了个眼色,跟在他后面出了屋。今日早上听风楼的消息来了,老宋是一箱子一箱子往他房里般卷宗,是故谢源一直没有出过屋。   “你的襟口别了什么?很别致,比以前扣到脖子底下要好得多。”谢源微微一侧头。计都回身,哦了一声,没有再说的意思。   “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是我去黄金城的时候带回来的。”谢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昭送与你的?”   计都脸色更冷。   谢源无奈:“若是他失了分寸,你告诉我便可。”   计都皱眉,没有表示。   谢源略微有些愧疚。他觉得这地方突然南风大盛,必然有他和陆铭的缘故。计都面色苍白,但是貌相十分清秀,一双眼虽然不长,瞳子也不大,但极有韵味。谢源在极少时候,可以隔着他长长的刘海,对上那一双眼,然后就会想起“美目盼兮”这四个字。因为眼黑眼白栩栩分明,纵是严肃到阴鸷,也挡不住那清润的神彩。眼贵在有神,这样意图掩饰又如何也掩不住的气质,很合他的清冷。   阿昭这样懒散又漫不经心的家伙,突然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计都,刻板,寡言,成日夹着账本对着算卦,对自己的魅力毫不所知。   会动心也难免。   谢源轻轻一笑。计都狐疑地看他一眼:“陆公子很特别。”   “嗯?”   计都指指脑子。   谢源低叹:“深有同感。”   “他对数的感觉,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谢源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什么意思?”   “世上的确会有这种人但是……很少。陆公子不适合放在账房里,应该适合去做更加……”计都打了个手势,不知该如何说,只退到一边替他撩开厚厚的蜡白青花布染。陆铭的话音就蒸腾着暖暖的白气传了过来:“十三万七千二百八十一两六毫七分,还要再比么?”   “要比什么?”   陆铭坐在满地算卦和账簿中,听到那人慵懒带着茶香的清朗声音,急忙转头。却望见只着月白单衫的人,伸手就握了他的手腕将他扯近:“怎么穿这么少?”   谢源接收到几个老师傅闪烁的眼神,没有随他坐下,只微微一用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啊,一大早就一直泡在账房。”谢源牵着他的手走出账房,“听计都说。”   “我怎么了?”陆铭不乐意地看看计都,又看看谢源,“他们算得慢,还老是出错,说我做什么?”   计都也不避讳:“不是他们算得慢,是陆公子太快。”   随后便冷冰冰地数落:算盘还拨不会,就老是和几个老师傅对嘴,说他们哪里出错,还总是想着与他人比较,忙没帮上,倒是拖累。   “他们的确算错了。”陆铭微微仰起头,“每一次重算都是我赢!”   计都瞥了眼谢源,谢源亦是苦笑,对他微微一颔首,拉了陆铭往屋里走。   “你也觉得我错了么?”陆铭瞪圆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用人的时候,第一不是看才具,是看忠心,还看谦心。这几位都是坛中的老人,计都一个年轻人,这几日要连日连夜督工已是不易,你却总是挑老先生们的刺。账目不是光算就行了,他们的经验比你多几十年,就算是算错也由不得你说。”谢源撩起下摆跳过一堆未来得及扫除的雪,这本来是陆铭的工作。“小鹿,来,我们下棋。”   陆铭想甩开他的手,又舍不得,只臭着脸跟他进门:“不,我不会。”   “我教你。”   “我不要。”   谢源摆开三百三六一目纹枰,想了想,又换做一张二百二十五目的白瓷古棋盘,“不是围棋,是五子棋。白子或是黑子,不论纵横,取齐五子便是赢。”   “那么简单?”陆铭狐疑。   “试试?”谢源摆上一颗黑子,袖着手等他。   两个人一直下到月升日落。前来观战的嘤嘤瞌睡得直接在他们床上梦了周公。倒不是说两人有多高的兴致,主要是陆铭下得很慢,非常慢,他们到晚上都没有下完三局。谢源也不催他,他不保证催了有用。陆铭看上去太专心,握着白子全神贯注,时而闭目时而念念有词,放下的时候那子都滚烫滚烫的,搞得他都不敢打搅,只觉得好像这时候吵他,他说不准就要走火入魔。   谢源没有赢过,一盘都没有。   又是一局之后,谢源厌烦地把棋盘一推。黑子白子雨跳珠似地落在陆铭怀里、周围,他隔着棋盘贼笑起来。   “笑什么?”谢源哼了一声,“比长考算什么本事。快棋敢么?”   “你脑筋这么多,长考还下不过我啊?”陆铭取笑。   两人的说话声惊了睡着的嘤嘤,嘤嘤翻身说了几句梦话,谢源无奈地把她抱回她自己房里。陆铭则将月娘准备的晚膳拿去热了热。深更半夜,两人挤在床上,摆了一张小几填肚子。   “为什么下得那么慢?棋路都差不多不是么?”谢源把不要吃的鸡皮很顺手地放陆铭碗里,陆铭看也不看呼啦呼啦全拨进嘴里,谢源又要怒,“吃那么快干嘛,又没人催你……饭粒掉床上了!”陆铭拣了饭粒抛进嘴里,跳下床趿拉着木屐,蹬蹬蹬跑去倒座间盛饭,等吃饱了,才老老实实说,“其实你从走到第四步开始,赢面就降到九成以下了。”   谢源心说这算什么逞强话,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还“赢面就降到九成以下”,要不要那么邪乎。但是陆铭歪着头,大眼睛晶亮晶亮的,他想不信都难。   “为什么?”   陆铭伸手穿过他的长发,揽了他的肩搂在怀里,让他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肩头:“因为每一步,我都是选对我最有利的路在走。”   谢源弹跳起来,“谁不是啊!”   陆铭很为难地抓抓头:“唉,我觉得你在下的时候,一般都只看得到四步,最远就是五步,不会再多了,而且你都只看得到最快赢的局面,你的行路有些甚至假定我会失手。这太冒险了。”   “我去,不就是个五子棋么我还得看多远啊!五子棋不都那么下么!”   “其实每一步之后我和你的选择都有很多,特别是开头。你觉得它们都差不多,从来都不比较。可是我觉得,这些选择之间有好有坏。我就先随便选一路,看下步、下下步、下下下步……之后,这路棋的赢面有多大,然后开始在这之上改,直到得到最后最有利的路法。”   谢源抱臂,心说这个怎么有点耳熟的样子……   “不可能,听你这么说,你走第一步的时候看得到整个盘面之后所有的变化,你这不胡扯么。而且我一定会合着你的心意走么?”   “当然没有啦,越是前几步,路法之间的差别越少。我每次算的时候,只看之后六步,否则你肯定等得心急死了。至于你,我只能假定你走的也会是最优路。”陆铭假装天真地用笔顶着下巴颏,然后无比惋惜地对他摇摇头,“可是你……唉,真是浪费我的功夫。”   谢源扑上去咬了他的腮帮子,“你他妈一边看一边在算所以那么慢?”   陆铭“嗯、嗯”往他那儿凑着腮帮子,任他咬了个够本,才下床拿了纸笔和棋盘,“唉,好吧,你是我媳妇儿,那我勉为其难来教教你吧。”   ……   谢源第二天起来,二话不说把陆铭撵到外面出去了。他们后来坐在被窝里,衣服都没脱就靠着睡着了,陆铭的草稿铺了一床,那叫一个大杀器,他宁愿躺平了让他在床上碾个八百回合附加每次换一种姿势从老汉推车换到火车便当再从旋转木马变成吟猴抱树,也不要在大半夜困得要死的时候听他讲那个狗屎的进化算法。陆铭算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动笔的,只是为了给谢源讲解才纡尊降贵一下,在谢源看来那就是赤裸裸的炫耀,而且中间各种跳。好吧即使不跳谢源也肯定听不懂,谢源真不知道中国古代数学发达至此啊,那些个诡异的记号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谢源总觉得那肯定是陆铭自己造出来的有没有——陆铭根本就是写着写着,啊,要不这个衡平式就写做这个好了,太长了。   总之谢源这一次发现他失足失大了,回忆前程往事,总有一种怪不得,怪不得的感觉:陆铭学他那六书,不管怎么认真都没什么长进,背声律启蒙比老宋还慢,一笔字也难看得要命,说话一口乡音土不拉几怎么都纠不过来,音乐细胞更是全体被谋杀在娘胎里……   但是陆铭自己打兵器,自己做模子,家里什么东西破了图纸一张,拣了钉子锤头都能修,各种称手各种随心,用起来重心好得要命……   他早该发现的……   原来他老公是个理科生啊混蛋!这辈子风花雪月都不可能了混蛋!他嫁了个数学系的GEEK啊!   国学教授泪流满面,看着他收养的另外一个主修神秘学辅修生物学、天文学以及体育的小姑娘,从庭院的雪堆里捡了他的数学系老公,商量着躲去厢房算太阳与火星的轨道运行偏差角,以期从此预测出今后半年中原会不会因“荧惑”起兵灾……     八十七、孤舟蓑笠帅大叔      俩理科生研究天文去了,谢源得了闲,也不开那些宗卷,只从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颗小蜡丸投进茶盏中。蜡在水中滑开,谢源便取出里头薄薄的纱,铺在床前的金铙瑞兽上熏着,不多时,青色的细纱上便浮起朱红的字。   这是听雪楼送还的消息。听雪楼的人,脚程可比他的力夫快得多。疾风一送消息到了那儿,自有人上路取了定金,将他要的消息裹在蜡丸里送还来。那些装了一整箱的卷宗,倒是些普通消息,只是谢源问了国事,所以才会那么多。   谢源问听风楼四个问题,头一个查的就是谢源谢左使。   听风楼执笔之人颇有洪迈之风,看似正正经经颇有抑扬涂饰,但谢源满纸看下来都是死也忍不住地吐槽,如果翻译成现代文大概就是:这个事哎呦我操我跟你说啊……这个谢左使就是一标准魔教太子爷,精炼武学,使一条赤色红鞭呐。江湖中人但凡撞上绯瑞云,啧啧,足以见其鬼冷冰清呐。老教主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谢左使即使性格孤僻,从小也没受过多大委屈,怎么就这么个性子捏?!老教主虽然人在西域,谢家家教还是非常严谨的,一看这不对啊,赶紧收养了姬氏兄妹做这太子伴读,希望他能宽容仁厚一些。结果姬叔夜运气颇好啊,都不知哪儿冒了出来,居然就尚了这魔教太子爷,做了驸马。只是后来谁都想不到姬叔夜居然不念旧情,取了千绝宫主上百年的修为,抢了谢源的家传。谢左使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因爱生恨,给两人下了刻骨铭心,又独自远遁,让姬叔夜去难过去。所以啊姬叔夜没有办法,四处寻找碧瑶珠用以解毒。据说他找不到谢左使的时候就只能御女千百来缓解刻骨铭心的药力啊!啧啧,真是武林中一段传奇!   谢源皱了皱眉,将青纱投进火里,骂了声娘。这跟他猜得实在太吻合,花钱花得不值。   不过刻骨铭心是谢左使自己给下的他还真是……自作孽。   他划开第二个蜡丸。这第二个问题,便是刻骨铭心。   青纱一展。   哎呦这个我可得好好跟你说了,刻骨铭心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情蛊,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刻骨,铭心,情之一字嘛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这情蛊多是恋人为了争取家族对婚姻的同意,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用在恋人之间其实并无大碍。刻骨为阴,铭心为阳,入了刻骨的人自会阴气大盛,而入了铭心的人则相反。但是一旦两人不曾相恋,这可麻烦了,任谁对上个陌生人突然爱得死去活来,那多悲惨呀!两人若是分离,会感受到极端的不适,若是时间一久,这种不适便成了难以承受的疼痛,只有双方的体液可以纾解。月行一周不交合,病状会加重,一人离世,另外一人也活不长。   谢源有些吃不住了,把青纱往火里一投。   谢左使真是又狠又蠢,这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法子……这是想报仇,还是想避小三?其实你是想让姬叔夜把你绑回去再也不要分开吧?!   第三,他查了阿昭。   听风楼闲闲道:此人系御剑山庄少庄主,放任随性,不成大器滴!五十年前,御剑山庄几乎是一夜之间出现在江湖上,私人别业甚多,此前,根本没有人在此前注意到百里家。百里昭母亲是御剑山庄前任庄主,姿容嫣然,已多年不入江湖事。父不详。   谢源摸摸下巴,后台很硬啊看来。他觉得阿昭那个样子不太像是游侠,他家的家教绝对不是陆铭、谢左使那种,练功啊,修心法呀……他也不太喜欢江湖,谢源感觉得出来。   只不过……   眼光落在素纱上,怒火熊熊燃起!查个阿昭,用了足足两箱赤金,一万两,简直都能铸成个等身的金人了,听风楼居然就跟说书大爷的给了这么点儿话?太坑爹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他想查的秦家,也是一句话带过,跟百度百科似的:这秦家啊,是从宣帝中期崛起的家族,西凉商会的首领,难得的是每代家主都是极有手段的商人哦!很牛逼的!   这用你说么!我也知道!谢源对着一纸卖萌犯贱的听风楼,简直要抓狂了。   如此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卷宗。谢源一番,还过得去,毕竟天下大事嘛,再吐槽,现实也摆在那里。谢源比较奇怪的是,明明这可能是十字军东征之后的一百年,中国照例说业已迈入及其繁华的宋朝,为什么这上头还都是姬姓的皇帝?谢源爬上最高的案头,抽出一本厚厚的史书,一看怪叫:这里周朝就没完过!中原一直是动乱。大国吞小国,士大夫分诸侯。出来个秦始皇还被姬家干得要死,只传下了皇帝称号,被后世史家彻底批得体无完肤。   好在周天子犹在。王域撑了两千年,居然还有个大诸侯国的疆域……   谢源一拍大腿,姬如若姬千绝,可不是姬么混蛋!   他叹了口气,除了刻骨铭心靠谱一点,钱都扔水里了。他还不如问老宋去呢。   但是他一想,不对啊。如果听风楼就这个把式,江湖上谁买他的帐?   谢源回身就写了张字条,问陆铭他妈和金克颐的前尘往事,走到屋檐努力叫醒打盹倒时差的疾风,用三块陆氏手抓肉唬得它上路。   第二天疾风吃力地出差归来,谢源一看,我去……听风楼整整写了两万八千字来讲述一段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江湖儿女情仇录!   明白了。谢源眯了眯眼。   谢源,御剑山庄,秦家……他撞上敏感词了。   谢源有些糊涂,后两者他尚不明白,可是为什么他自己是敏感词?谢源有什么不可说的?都传透了,传烂了,不是么?听风楼为什么要隐瞒?   谢源将青纱攥在手中。   聪明过头,本身便是一种马脚。   其实可想,在这种时代要做到情报搜集和处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不平等的信息从来都是极好的手段,所以这后头的利益干系巨大,没有很大的启动资金和很硬的后台,一个单纯的情报部门根本难以立足。能够控制武林的信息,听风楼的线要布得多细多密,可想而知。这会关系到暗探人手的选择与训练,信息传达的基础建设,比如说道路马匹或者飞禽,还有专业的情报处理。谢源一直觉得听风楼的存在很神奇,他觉得把江湖搞得铺天盖地毫无隐私权,简直像奉行恐怖主义的时代。   但如果反过来,一个奉行恐怖主义的朝廷,要监督江湖打入江湖,只需要在他庞大的情报系统里挑拣出属于江湖的情报就可以。   在这个假设上,听风楼不透露千绝宫的消息,有非常明确且合理的理由。如果不提谢左使这个人,光凭他的身份,姬千绝,姬如若……武帝龙脉,干系天下大统。   那么他们隐瞒御剑山庄、秦家,也可以解释了——干系重大。   他们有可能是一伙的。   御剑山庄对江湖,跟听风楼一样,起着监督制衡的作用。那么百里昭的家族可能十分显赫,朝廷将这个任务交到百里家手里,足以见此。这甚至可以解释百里昭为什么会抑郁放赖,跟谢源一样,全因士族步入武林。   那么秦家呢?   谢源思索着,既然想到那一块儿去了,他也不着急,这东西一日急不来,听风楼给了他几大箱的国事宗卷,他有得看,有得猜。只是希望他们别动手脚才好。听风楼是不问主顾的,谢源也胡扯自己是漳州的,反正你往哪儿放了疾风它都会乖乖飞回来。至于那些钱,他叮嘱存在沧州票号开个户头。   谢源小憩了一番,闭上眼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忘了什么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金克颐的邀约。他一拍大腿,套了件鹤氅出门牵马,陆铭和嘤嘤不在房里,一问老宋,说是和阿昭结伴上山打猎去了。谢源问他周围有没有什么地方叫北埠,老宋说有,在西南边,谢源一脸遭了骗的模样,戴上兜帽出了门。   行到北埠,一看是半年前来游泳的地界,不由得奇怪:这个金克颐,大冬天写了首送春诗,莫不是要邀他冬泳?   行过两座矮山,湖泊渐近,上头覆着一层厚厚的坚冰。有个披蓑戴笠的人影坐在一条破船上垂钓,船板上放着个竹篓,那船自然是冻得动弹不能。   “好兴致啊!”谢源看了看四围,今日也没有下雪,云不知为何也散了,只是迷迷蒙蒙的。天大地大,世有银妆。他的身前是不沾泥泞的世界,他的身后是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金克颐顶了顶斗笠,“不要走过来!”   谢源轻功许久不用,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不留脚印地登上船,金克颐笑道:“半年不见,分量见长。你若再重些,我们就该塌下去了。”   “寻我什么事?”   谢源拣了个地犹豫地坐下。这船显是有些脏。不过他问这话却并非不耐烦,他向来对着帅大叔感觉不错,口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有的期待。   金克颐分手抛了根钓竿扔给他:“这里头啊,有不少鳜鱼,滋味极好。”   谢源看他如此不客气,自然也不客气。钓鱼这种运动最好不过,一动也不用动,谢源最喜欢了。一老一少在船上坐了一下午,鱼没钓上来多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也不怕惊了吞饵的家伙。谢源许久不那么惬意,不由得觉得自己是该跟金克颐出来走走,省得总是宅着对这个理科生,思虑过重。   “我听说,你查千绝宫的始祖谢千绝?”金克颐钓竿一甩,一抹银色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稳当地落在竹篓里。   谢源一愣,继而高深莫测地笑起来。     八十八、哈尼我就喜欢你     谢源问他听谁说的,金克颐但笑不语,只问他为什么。   谢源直道:“我跟阿夜可能有些误会。”   金克颐按下了斗笠:“是么?查得怎么样?”   谢源漫不经心地将钓竿一提,冰窟窿里翻起涟漪,下头没有垂坠感:“听风楼从哪里来,是什么人,沿袭多久?”   “很久了,三十年?五十年?我小时,常听家父提及听风楼,想来那时候便是武林中有名的消息贩子。他们有可能是你身边的贩夫走卒,也有可能是一派之主,但是没有人见过他们。”   谢源笑道怎么可能。   “因为他们眨眼之间就能改头换面,男女胖瘦,什么都可以——所以叫做无面者。”金克颐略有些苦意地笑笑,细心解释道。“怎么?去听风楼查千绝宫,跟你与教主的事有什么裨益么?”   “被打了个太极。”谢源摇摇头,“说了跟没说一个样,随便找个人问都会那么说。”   金克颐笑而不语:“你还对教主……?他们都说,你跟陆少侠现在在一道。”   谢源被人用长辈的口气问及私事,多少有些不自在,只皱了皱眉表示他不喜欢这个话题。金克颐却眼尖地看到他束在腰上的配剑,“嗯?怀人?”   谢源顺着他的眼光低头:“什么?”   “我说这柄剑,怀人。”金克颐问他是否能借看,谢源解下,交予他手中。剑尚在鞘中,已闻峥嵘之声,甫一出鞘,一泓青光印雪,剑格处用大篆刻着“怀人二字。   金克颐叹道:“纯炉钢啊纯炉钢。想不到教主将怀人送予了你。”   “这不是我的剑。”谢源讶然,“我又不使剑,送予我做什么?这是陆铭‘双睛’中的一柄,他今日出门去未曾有带,我就随身配了一把,反正小巧也方便。”   一入冬,绯瑞云就成天盘成一团打瞌睡,谢源也不好意思把它叫醒了当腰带束衣,只给它准备了一个小箱箧,铺上绵软干燥的棉布,让它好好冬眠。只有嘤嘤总是乘他不注意拿棍子去逗它,有一回还把它给惹毛了,打碎了一桌的瓶瓶罐罐。所以谢源这几天可当真两袖清风,出门愣事不带,今天要不是月娘提醒,恐怕他也要两手空空来。此时金克颐对着他讲陆铭的剑,他自是不明白。   金克颐微谐:“这是教主的怀人。他小时学的是双剑,后来得了老教主真传,才改用细剑。这是他成年礼上,你托人送给他的。”   谢源默然。   怀人,怀人。你配着这对剑,就知道我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你。   “你跟陆铭在一起,忘记了很多事。”   谢源听他用这样徐缓的语气道出自己最怕泄露的真相,却并没有多少慌张,也没有释怀,心下空空的,什么反应也无。这件事现在伤害不了他,或许是因为他本能地感觉,金克颐不会伤害他。“是啊。”他轻轻抿了抿唇,“从碧瑶宫一役之后,记忆总是模糊。刚开始的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谁都不认得,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只是夜夜被噩梦惊醒。”   金克颐眼里的光微微暗了暗:“现在呢。”   谢源苦笑:“现在……现在偶尔能想起一些片段,总觉得,叔夜跟我之间……可是我已经有了陆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口:“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你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谢源感到如释重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长耳朵国王的理发师要不顾一切地说实话。   思虑过重。过重压在心里,不吐不畅。   而对着这个只见过两面的长辈,他说出了唯一的真相。他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谢左使正在醒来。   金克颐既不惊奇也不同情,只是淡淡地将饵食填上钓钩,将钓竿甩了出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只是你的年岁已大,也需要寻门妥帖的亲……”   “你不记恨陆铭么?他把你当仇人。”谢源仄头,截断他的话,“还是教主以前做过更过分的事?对你。”   “我们在说你的事。”金克颐淡淡道。   “你为什么要管我?”谢源亦顶风而对。   此话一出,气氛明显凝冻住了。金克颐将斗笠压得更低些,直到谢源看不清他的脸。谢源不安地咳嗽了两声,换了话头:“你……为什么要杀陆铭的父亲?”   金克颐低笑起来,“我们其实是师兄弟,但是我学成游历之后他才拜的师,所以我们俩交情一般。听说他很有习武的天赋,我的师傅很喜欢他,就像现在的陆铭。”   谢源轻轻一笑。   “……那年我西行,与一干武林同道讨逆魔教,他们以为我死在来了激战里,其实我没有,我被老教主所救,留在千绝宫养伤。老教主对我有恩,希望我留在千绝宫办事。实话说,千绝宫也不像传言的如此邪恶,比之尔虞我诈你争我斗的江湖,倒更适合踏实度日。”   “你是从那时候开始位列长老的么?”早已知情的谢源顺口接话。金克颐的情绪有些激动,谢源知道那件事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难以企口。   金克颐静默了良久,“不。三年之后我寻机逃回了中原。”   “然后呢。”   金克颐将钓竿一丢,钻进了狭窄的船篷里,“天色已晚,回去吧。”   “你寻我来就为了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么?”雪白的长衫滑过乌黑的船板,静静地停在他身后,“天色已晚,不如就在这里吃吧,拿回去也不知新不新鲜。”   金克颐一顿,顺从地生起了炉火,在上头搁了一口小锅。洒水作汤,剖鱼去鳞,行云流水。雪窟窿里的水渐渐泛红,像是天地之间的一滴泪痣。   “她生了陆铭。”金克颐飞快地说,将清理好的鱼扔进了锅里。“她嫁给了他。”   他走的时候,梨花盛开,小儿尚在她腹中。   但是他回去,梨花依旧,她却抱着堂中刚落地的陆铭。   “然后你就杀了他。”   金克颐苦笑:“一个投了千绝宫叛徒,也没有人为他说句好的,那就索性坏到底吧。”   “你儿子呢?”   金克颐闭上眼,没有说话。   谢源却是知道的。   金克颐不在的时候,她受了委屈。   没有钱,没有势,带着孩子,背着骂名,一个无处可投的女人。   但很美,非常美,被人糟蹋,生了恶病,孩子也保不住,许是被人抢走了,许是病死在不知名的沟渠里。   然后他救了她。   他却回来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没有人有错,却都老了心。   “他恨我是应当的。”金克颐老实说,“当年我也想过要掐死他。”   谢源执箸,拨了拨煮沸的鱼头汤:“但是你把陆铭抱上了青暮山。你早该想到有这天。”   金克颐不言,解下斗笠,依稀是当年检书看剑的风发轮廓,却只是从皮囊里倒了一杯小酒,一饮而尽。   两人在小小的船舱里用了晚膳,都有些醉意,外头风雪凄凄,里头被汤火蒸得如屠苏春风,一时模糊了时间。一个仰在竹篓上,一个歪靠着船舱,两双极漂亮的眼时不时对上,然后错开。待到吃饱喝足,谢源取了空空如也的酒囊,取了怀人从腕上划过。金克颐仰在竹篓上,也不阻拦,只看着酒液样剔透的血流进酒囊里,闷闷的声响。   “我欠他的。”谢源将一皮囊的血抛给他,转身走出了船舱。   他的刻骨铭心因为在黄金城中脱胎换骨,早已解了。姬叔夜却不是,他每日每夜都在被折磨。   但是谢源有明煌,即使他不需要。   可是姬叔夜有什么呢?   冒着风雪赶回坛中,陆铭他们已经回来了,老宋看他脸色苍白如纸,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恩公跟主子打了起来,谢源却道无事,只说晚上不用膳了。   老宋有些惋惜:“陆少侠今天可打回来好东西!”精光闪闪的老鼠眼瞥了下庖厨。   谢源一挑眉,除了皮手套推门而入:“Honey,你在做什么?”   陆铭有模有样地学话,带着一口乡音:“哈尼,我在做晚膳,今天有好吃的。”   谢源想从背后抱抱他,结果还没走近一股血腥味。他在两者之间权衡了良久,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年轻温暖的背脊来休闲一下思虑过重,于是犹犹豫豫贴了上去:“Honey,怎么一股血味?”   陆铭表示他很忙,俯下身一手探进鹿的肚子里,然后很用力地把一团粉色的肠子扯了出来,恰恰丢在他脚边。   谢源难得主动一次,脸直接绿了。   陆铭举手蜷了蜷食指,上面都是血:“哈尼,我今天打了一头鹿。”   谢源看他脸上十分严肃,知道这货这时候心里一定在各种扑腾,说着快表扬我吧、快表扬我吧,贱兮兮的。   谢源扶着他的腰,摇头闭眼:“Honey,下次不要杀本家。”   陆铭因为没有被表扬显得更严肃了,杀气外露:“本来想打几只狐狸,剥了皮给你做围领的,但是嘤嘤她不让,可耻。不过鹿皮鞣一下可以做披风,你喜欢这个颜色么?”   “如果我还有勇气把它穿在身上的话……”   陆铭高贵冷艳了一下:“斯威特,这我就要说你了——没用。”说着,随手抽了谢源腰间的剑开始小心翼翼地割鹿皮,割几刀就往上用力一拉,露出酡红色的血肉和肌腱。谢源当真顶不住了,连连告退,陆铭突然“咦”了一声,攥着那柄剑一翻。   谢源忙安慰说谎的少年:“你怎么出门都不带剑?搁在桌上我就取了。这剑是你新打的么?就用来做菜?”   陆铭暗中泄了口气,含糊道是啊。   好吧他就是很阴暗,不想把那个恶心兮兮的怀人送给谢源……   少年眼神暗了暗,复又用力剥起皮来。谢源走到院中打了个榧子,把老宋叫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老宋对着春风得意的大人的意外临幸,很是诚惶诚恐。   然后他的诚惶诚恐立马就应验了。   “老宋,你说,我现在如果要杀你,”谢源冰凉的手在他粗短的脖子上轻轻一划拉,“叔夜他赶得及来救么?”   八十九、我死了能埋你家祖坟么     老宋吓得扑通跪地上,捣头如蒜,开始背他原创的《忠心表》。谢源放手,以猫捉老鼠的口气戏谑道:“想要闹得人尽皆知,你就在这儿继续跪着吧。”   老宋眼见院中四下无人,赶忙爬起来跟在他身后小媳妇似地趋走,真是趋,那小碎步迈的,就像做错事的小狗,还继续低声吟唱《忠心表》。谢源背着手回了里屋,老宋赶忙给他沏茶倒水。   谢源也不喝,顾自脱下大氅换成便衣:“老宋,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你若是在叔夜和陆铭间选一个跟,那也就罢了,叔夜和我,选哪个你还不明白?”   他系上两衽,“你为叔夜得罪了我,可叔夜还不是我的人,嗯?你有什么好处可得,我就想不明白了。”   老宋欲言又止,谢源抬手,“不用说什么为难什么逼迫,人总有得选。你可以同时八面玲珑,我没让你得罪了叔夜,只是你要知道什么该说实话,说几分。”   谢源看他扭着手无比纠结的模样,扯起了唇弯:“想知道我怎么晓得的?”   老宋对上他的眼,说话唧唧歪歪细若蚊喃,可就是死咬住就不松口。   “我交给你的锦囊,和我让疾风带去的消息,是不一样的。”谢源突然冷下脸。   他在锦囊里只写了一问:千绝宫的祖系。   事实上,他让疾风带去的消息,却问了谢源,百里昭,刻骨铭心,还有秦家。   “今天可有人问我,查千绝宫的祖系做什么,你说,他们怎么知道呢?”   老宋脸色一白:“这这这……一定是那些个押镖的叛徒!叛徒!”   “哦,押镖的……”谢源眯了眯眼,掩袖抿了口茶,然后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那还不快去查!”   老宋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声称是逃了出去,还没到门槛就跌了好几次。谢源叹了口气,“回来。”   老宋哪里敢过来,站在那里抖发抖发。   “信!”   老宋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素笺呈在他桌上,脚底抹油地跑了。   谢源叹了口气。他本来就知道,姬叔夜那个孙子肯定是在身边插了眼线,搞什么都逃不出他的眼,也不确定就是老宋,不过看这怂样八成是了,也不知道姬叔夜什么时候连他胆小的管家也关照了一下。他倒没什么所谓,只是如今有了陆铭,万事要小心才好,明面上动不了手脚,暗地里可吃不准。而且姬书夜都被折磨得有点心理变态了,万一一发病杀将过来,这身边还有几个间谍多闹心。   谢源一边闹心,一边津津有味地看姬叔夜的诗词歌赋人生理想,这时外头的门响了响。谢源赶紧坐稳了把信塞抽屉里,请人进来。计都还是一副鬼冷冰清的模样,夹着本账目,一板一眼道,年关之前别想把你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诉诸现实:“除非强制。”   谢源摇摇头:“千绝宫的确有权力那么做,但是一旦推行货币,权力是不够的,还需要底下人的认同。强制很难产生权威。”   计都不出声,表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然后比较讨厌地加了一句,那你还是回去过年吧。   谢源也知道这个肯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昨天晚上他们才刚讨论到票据纸张、样式、大小,以及防伪问题。所幸他的九煌是印戒,催动内力可以纳下比较特殊的标记。而直到昨天才说通了一行去往飞陀坛的商旅,同意走他们的途径,暂且把黄金存在他们这儿。谢源还写了封信给盗曳,盗曳的回信比较激动,各种哭爹喊娘,解释也解释不通。总之各种遥遥无期。   谢源早就料到会这样,当下让计都把整个计划写封信给姬叔夜:“他要蛋,我给他只鸡,不至于还要杀鸡取卵吧。”   计都抬了抬眉毛,点头就走。   “走什么?”谢源起身拍了拍椅子背,“有纸有笔,有人研墨,就在这儿写吧。”   计都犹疑了一会儿,上前执笔,谢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磨墨,时不时看看他写的东西。果然是熟练工,专搞这个的,写起来颇有策划书的味道,谁说古人没理性没逻辑?这就活脱脱碰见俩。写完,谢源把老宋叫进来,让人重新誊抄一份直接送千绝宫去,然后生死由命,看姬叔夜满不满意。   计都临出门跟他说,收税的事也比较棘手,希望他能出面。谢源摆手:“主事的绝不能现于人前,人只害怕看不清的东西。如果谁都能跟皇帝喝杯小酒,谁还服他?早都去造反了。”   计都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临行前似乎瞪了他一眼,刘海太长看不大清。不过以他万事不入眼的性子,大概谢源应该去上个高香什么的。   如此一说,谢源可真就撒手不管了,成日睡到中午才起,吃顿二太太亲手做的大餐,出门和金克颐吹着小冷风去谈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帅大叔正常的时候是个颇有趣的人,就是一提到找不回来的小孩,就满脸苦大仇深,把玩着他那块“朝歌夜弦”的玉佩:“本来是要送给他辟邪的。”   谢源也不好劝,连带看那块黑玉都觉得亵渎。   每日归来,二太太要不是在嘤嘤房里搞他的天文,就是在庖厨里杀山雉獐子鹿啊狐狸什么的,又贤惠又靠谱,老爷非常满意。而大太太可能是得了他的血,写信越发勤快,越写越长,越写越缠绵,隔着素笺一股扑鼻春意,光是看着一个个方块字,骨头就酥了,不得不叹一声好文采。至于底下人被抽得跟陀螺似的转,他可不管,封丘时不时有人闹到房前,人大手一挥:二太太!二太太就脸一蒙,带着嘤嘤阿昭计都出去镇场。   某天却突然一纸公文下来,教主大人严肃地提出要建立西域共荣圈,第一件事收税,第二件事统一货币。总坛会派算学人才下来协助分坛搞这件事的,让大家伙不用慌张。消息一传开,总算不给闹了,教主就是教主,份儿摆在那里。   谢源就知道这事儿成了。刚一转身,老宋又呈上一封风花雪月。   这下可好,大家伙就等开开心心过年。   就这个节骨眼上,某天老宋跑上来跟钓鱼回来的谢源道:二太太被熊拍了一巴掌!   谢源甫一听说这事儿,挺不厚道地笑了场,在马上足足笑了一刻钟,因为腿软而下不来马,可见其笑点十分奇怪。好不容易停了之后,跟在老宋身后进门还时不时“扑哧”、“扑哧”。   但是等他一进门就笑不出来了——主屋里头搞得跟二太太要临盆似的,一盆盆的热水送进去,红的出来,吓死个人。   这下神智总算清了:“怎么回事!”   二太太听到老爷的声音,甚是勇毅地坚持从床上撑起身,老爷赶忙控制了对血腥味的恐惧,迎上去捧了他的手。   二太太整张脸都白了,憔悴许多,就一双大眼睛明润欲流,看上去直接从小鹿跳到了浣熊:“我如果死了……要埋在你家祖坟……”说完眼一翻白晕了过去。谢源骂将说什么不吉利的,他还摸不到他家祖坟在哪儿了,赶紧让熊孩子躺下躺下,看看他的胸口,居然穿着锁子甲,锁子甲中间破了个大洞,里头是……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啊?!”谢源要跟那倒霉大夫拼命了,“怎么熊掌还戳着呢!”   嘤嘤抱着疾风很是痛心疾首地站在她那倒霉兄弟身边:“我告诉他不要去那里他偏去!我告诉他不要惹熊他偏惹!他还说杀熊就要第一时间冲上去撞到熊的怀里,把他弄傻,然后捅他一刀。结果被拍傻了,就只能砍了熊掌逃回来找我!”   老宋捧着心,八字胡一翘一翘的:“哎呦,被那马驮回来的时候吓死我了哟……”   谢源哪有空听他们叽歪,只扯了那大夫。青莲坛半年不出事把老人家养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像个红苹果:“这个嘛……小公子他今日穿了锁子甲,熊掌一拍,把锁环拍到裂开的伤口里了……”   谢源说那也得取啊,难道就让他这么戳着啊,然后脑子里一闪光:怎么会有伤?不是熊拍出来的么?眼看那大夫要动手术,赶紧把人都叫了出来候在前堂。期间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跟手术室外候着的人一般听天由命。那老大夫忙到午夜才终于走出来,谢源进去一瞧,伤口已经被缠好了,熊孩子脸皱成一团,没有醒,头发根子上全是汗。   谢源转身问大夫挺不挺得过来。大夫说幸好是冬天,否则这么深的伤口,可要感染。不过最好也不要给他整得太暖,委婉地提出让两人分房。谢源想想有道理,只嘱咐用最好的药,又怕陆铭醒过来要吃要喝,一晚上都靠在床边不敢睡。到第二天天亮,顶不住了,才被阿昭嘤嘤几个人轮流换下。不过即使得空小憩,谢源也睡不太着,把那大夫叫来:“你看他的伤口是熊爪抓出来的么?”   小老头装神弄鬼了半晌,说,大概不是吧……   谢源就怕这个:“你觉得像什么?利器?还是什么?”   小老头犹豫了会儿,凑在他耳边道,是箭伤。   看谢源大惊失色的模样,小老头叹了口气摇摇头,运气再差一点儿,就伤到心了。   谢源想到那个时候嘤嘤跟他不在一起,就有点后怕,人为,这就是被盯上了。再一想,大冬天的,有熊活动还被小鹿遇上,这分明是算计好了的嘛。   他想来想去,不知除了姬叔夜还有何人。   九十、不要提分手这样犀利的事   小鹿这种人,人畜无害的,也不会有什么宿敌,唯一的宿敌把他当隔壁人家的小孩,谁会害他?这样看来就一个姬叔夜,因为自己的缘故。   谢源不禁很是懊恼,谢左使留下的好大一笔桃花债啊,害得他都不能惹桃花。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如果陆铭在自己身边应该就没什么问题。日后一旦出了千绝宫的地盘,天高皇帝远谁阻得了他们。   谢源把嘤嘤阿昭叫来,询问了当天的事,没有什么可疑的,又委托他们去查一查线索,自己则去照顾陆铭。干坐着着急最是磨人,谢源倚在床边,干不了任何事,只呆呆看着少年的侧脸发呆。   他突然想到如果陆铭没了怎么办。   那个成日为他做着开门七件事、听话又别扭的少年,全心全意的信赖。   谢源心里有淡淡的失落。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确是选择了陆铭去走余下的光阴。   但是很奇怪的,那触动一瞬便消弭了。   他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件事本身很荒唐,仅仅是因为陆铭喜欢自己,自己就像献祭一样供奉给了他。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对么?   谢源站起来,在原地走了几步,心跳骤然加快。   陆铭很好,但是陆铭适合么?   他不适合,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么?   带棍的,年纪小,兴头冲冲,千方百计要挤进他的生活,可是跟他却没有一处契合。   凑合。   凑合一辈子。没有家小,只有那虚无又狂热的所谓迷恋。   他明明,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不是么……   这公平么……   “你在干嘛!”嘤嘤进门就看到谢源伏在陆铭的身上,原本以为碰到他在偷亲,很想过去吓他一跳,结果却发现他握着一把匕首!   谢源显是被她吓了一大跳,手一松,匕首咣当落在脚边。   嘤嘤捧着水盆又是惊叫:“你要干嘛呀!”   谢源惶恐地推开她,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嘤嘤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寒鸿的刀刃。匕首在木质的踏脚上磕出一个印渍。   阿源要杀小鹿?!   可是……为什么?   后来的几天,谢源都没有来看过陆铭,他住在阿昭的房里,越发懒得出门,像是畏光的老鼠。当嘤嘤神色复杂而阿昭高兴地告诉他,陆铭醒了的时候,他甚至还很迷惘。   陆铭自然是醒了就要谢源,嘤嘤谑他跟没吃饱奶一样。但是他却总也等不到。   “他怎么了?”陆铭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埋在被子里,鼻音重重的,沙哑得像是从黄金城里刚爬出来。   嘤嘤白了他一眼:“他哪里会伺候人呀,做什么白日梦。”   “他是回千绝宫去了么?”陆铭要动,嘤嘤忙按住他,“没有!你想什么呢!他忙完了就会来看你了!”   陆铭委屈,他都这样了,谢源居然都不回来,他真是……所托非人。   嘤嘤看他一脸恨嫁的模样,道了句“行了行了”,跑去阿昭房里磨了谢源半晌,保证自己会在,谢源才肯出房。   结果一进门,谢源还没好好看他呢,便背过身去:“养好伤,就回青暮山去吧。”   陆铭恍惚间还是刚来那会儿,他被谢源救了,成日诚惶诚恐地怕这个死断袖对自己做什么。那个时候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但是没这么冷漠。   一点温度都没有的,好像他是什么没用的的垃圾一样。   陆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不明白世上为什么有这种人,你把真心捧给他,他却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少年心伤了,开始绝食,断药,躺床上看天花板,谁说都不理。看到谢源,两行清泪就煽情地顺着眼角缓缓淌下,闭上眼,任人宰割。时间一长,深深的眼睛开始发炎,火辣辣的,看上去像涂了胭脂。   谢源烦得一塌糊涂。   他本来怎么可能把陆铭赶回去?陆铭可是他认定的那口子,虽然二了一点,那也是内人,拙荆,要扯到棺椁里去的,认定了的。   他才不怕陆铭放手,若是陆铭放手,自己一定比他更潇洒;   他也不怕有人阻拦,他很清楚陆铭和那些人哪个更重要,也会竭尽所能保护他。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跟他分开。   因为他的对手,是自己。   谢左使在控制他,这种控制越来越明显,就像有一个恶魔随时在他耳边唱着塞壬的歌。比如对姬叔夜越来越深的思恋。比如对陆铭一刹那的杀意。谢左使显是爱惨了姬叔夜,恨极了陆铭。   在他找到办法完全控制自己之前,分开是最好的办法,他不能接受哪天一个走神,就把陆铭捅成个煤球。这可不是情何以堪可以说得出口的事情了,如果要说,也只能是神展开。   但是现在陆铭这个样子……   “出去。”他对阿昭说。   阿昭打了个哈欠,从踏脚上站起来,睁一只眼看看他有没有暴走和杀人的倾向,见他眼神正直,伸了个懒腰走了。   谢源推推陆铭:“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是谢源。”   他顿了顿,“谢左使从悬崖上摔下来,我一觉醒觉就变成了他。”   陆铭眼角湿润,淌下一行清泪,依旧很有意境。   “他现在好像醒了,在影响我。他喜欢姬叔夜不喜欢你,所以想把你给杀了——当然我是喜欢你的。”   陆铭问:“那天是你么?”   谢源比较惊讶他那么快就说通了,一点头,然后心猛地一跳,说这下可坏事!果真,陆铭闭上眼睛,一脸万念俱灰地默默淌泪。谢源给他倒了杯水,想把人扶起来,一点不配合还重得要命:“诶,一天到晚哭,还淌鼻涕,不喝点水怎么行?”说着,拿了帕子给他擦擦人中,再不擦要流到嘴里去了。   陆铭哽咽:“你不喜欢我,也不要这种没人会信的理由哄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说着,就着他的手重重擤鼻涕。   谢源叹气,他就知道没人会信。   说给他他也不信。   “喝点水。”   陆铭摇头,“你让我死吧。”   躺床上继续肝肠寸断,“我不葬你家祖坟了。”   谢源拉了凳子坐旁边。   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喂。   说实话他从前没有这种经历。谁都知道,谢家的公子面善心冷,大家好聚好散,不想散的,也不敢在他面前闹腾,江湖传言挨枪子有没有。   其实谢源也并非心冷,只是年轻时候,总是不愿意停歇。   他曾经想停歇的时候,被人碾得重重摔过一次。那是他的初恋。曾经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幸福。   谢源这种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庙堂。帝都自有了女婿政治一词,谢源便知道他肯定要去尚哪家的千金。倒不是没有爱情,谢源和她是青梅竹马,喜欢她,很喜欢,因为知道那是媳妇,要过一辈子的,从黑发到白头。   你通达还是末由,那个人都会站在家门口等着;   你为人父,她是孩子他妈;   你死,还是她锤着棺材哭天抢地。   谢源纵使看上去再淡,心底里亲近的还是那个人。   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情你不说,那个人永远不会知道。   谢源现在已经记不得那个姑娘的脸。太久了。他们分手的时候谢源还刚刚服兵役,当然,他服兵役也是去搞宣传。十八岁,最好的年纪,一双冷清的眼看惯世事,浮着一层温暖的希冀,跟陆铭一样,意气奋发。然后突然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从此也不再想着从政。那之后谢源玩得很疯。再后来,玩够了,玩腻了,上了大学,像任何一个年轻人一样终日切着DOTA。别人是没妹子切DOTA,他是伤过一次妹子把遍把腻了,切DOTA。   现在DOTA也没了,眼前只有一个撒娇撒泼的小少年,说着你不要我我就去死,死给你看!   谢源只觉得真神奇,他上辈子简直像是白活了。大家都是聪明人,都明白这世上值钱的东西太多,爱情不是过肩时淡淡的一缕相惜,没那么值钱。而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突然有人这样死心塌地地毫不顾忌地追逐着,脸皮也不要了,生死也不顾了,也不怕他身上的刺太多。他突然觉得陆铭就像那个从来没有被选择过的自己,有不留余地的勇气,有破釜成舟的果决,而不是在原地看着她们越走越远。   他笑了笑,第一次觉得这种愚执似乎也不是那样不堪。   谢源伸手拨了拨他的额发:“我说的是实话呀。你不信,那也罢,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咱们不回去了呗。”   陆铭立马翻了个身,屁股对他:“什么叫没说过?”   谢源隔着被子拍了拍人:“我错了,我不能这样。我担心你,却没有考虑你会不会因此伤心,我们应该一起商量个折中的办法。”   陆铭哼唧哼唧不知道在说什么,谢源按着他的肩膀小心把他翻过来,熊孩子红着眼睛,挥着手臂,不要他碰。   谢源真是要急死了:“神仙诶,你到底还要怎样?别哭了,吃东西吧,再这样我真想把你送到天上去呀。”   陆铭红着眼眶揉了揉眼睛:“谁有哭!谁有哭!我告诉你我是土地公公!”   谢源被他的神吐槽搞得哭笑不得,当晚也不听老大夫的话,钻进了陆铭的被窝里。熊孩子很有领地意识:“你干嘛?你干嘛?你睡这干嘛?出去!”别扭了半晌还是伸手勾住了谢源的小指头。他现在可是重伤在身,很虚弱的,抱不动了。   “你看清是谁射了你么?”谢源问。   “嗯?”   谢源跟他说,大夫从他身上看到箭伤。   陆铭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忘了。”     九十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谢源奇了怪了:“被熊拍一巴掌记得,之前有没有被人射过就不记得了?”被子一掀让他好好想。陆铭现在恃宠而骄,脾气渐长,把被子清零哐啷一拆,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讲的呀,不要讲这个了。   谢源多少灵光:“莫不是你们青暮山的人?你包庇他们?”   陆铭“哼”一声:“不要乱猜。”   他越是这样谢源越发咬定是他娘家人干的了,陆铭被磨得没法儿,才抖出来他确实不大记得当时的事情:“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中箭,就被熊拍了。就真是中箭,那人也是不小心,估计是想射那熊。”   谢源气死了,“什么人看清没有啊?”   陆铭恼怒地扭头。谢源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伤自尊了。堂堂一个少侠,被暗箭所伤毫无还手之力,看不清人就算,还不知道自己中箭,奇耻大辱啊。但是略一思忖又不对:“好像你没插着箭回来啊,箭杆哪儿去了?就算箭杆被熊拍飞了,扎里头一划拉怎么可能不知道,要不,箭簇怎么都该留伤口里了吧?你别是失神被人带走还不知道哦!”陆铭一把攥下他戳着额头的手指,气鼓鼓的。谢源无法,起身灭灯。   陆铭睡了一会儿突然开窍了:“剑气可以伤人于无形。你确定没有刃铁留在伤口里面么?”   谢源嗯了一声,催他赶紧说。陆铭被他急促的呼吸搞得很火大,“我舞剑的时候有剑风你晓得吧?有些人专门练那个气,拿不拿剑都无所谓了。比如说若耶小姑有火箜篌,一拨琴弦倒一片啊——虽然我一直觉得他们可能是为了好看。”   谢源则心说伤咱家的原是六脉神剑啊,问他有没有跟这种高手结过仇。陆铭嗯哼一声,还是想不起来。谢源只好继续把屎盆子扣大太太头上。   第二天起来,熊孩子还完好无损地躺在身边,呼吸绵长平稳,不禁很是庆幸,出门寻嘤嘤去。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有一次掉下悬崖,严重失忆,遇到你们正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那段日子。可是现在,记忆开始隐现,若有若无的,从前的我,性格跟现在也有大不同,以至于根本不像同一个人。”谢源对上嘤嘤试探的眼神,咽了口口水,“显然他不太喜欢陆铭。”   “不是不太喜欢,是讨厌到要他死啊。”嘤嘤眼珠子一转,摆出专家的样子,“这种情况到没有听说过。人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如果是外伤的话,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想起来就是想起来,怎么会若有若无?奇怪……是不是你以前过得太凄惨不愿意想起来啊?不过,性格大别是怎么回事?不合常理啊,听起来简直像是借尸还魂……”   谢源还是有点良心的,被一语道破天机,实诚道:“我比较像那个魂,谢左使倒像那个尸。但是他现在醒过来了……”   嘤嘤歪着脖子看他,“你想怎样?”   谢源头疼地仰倒在靠垫上。嘤嘤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靠垫,桌子凳子全搬了出去,方便她在地上画各种诡异的东西。   “我要是知道该怎样,就不会来找你了……”   “办法是有的,就是问你想怎样。”嘤嘤闲适地往床边一靠,“你找我,总不至于是为了退位让贤,把谢左使请进来吧。”   谢源忙伸出根手指摇了摇:“不可说不可说……”   嘤嘤做出受不了的表情:“你这种人,哼,想一套做一套!他若是醒全了,你可就死了呐!我才不信你为他好的呢!”   “我是想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嘤嘤嚎叫了一声:“你白天出来,他晚上出来;你在白天休息两个时辰,他在晚上休息两个时辰;早上你跟陆铭好,晚上他跟姬叔夜好;为了保全你们共同的身体,还不能喝太多酒,吃油腻的东西,以至于磨蹭了他清醒的时间和寿命……烦不烦啊!你别是想这么过日子吧!”   谢源被少女丰富的想象力折磨得一哆嗦,赶紧摇头,嘤嘤潇洒地打了个榧子让他躺床上,“我得看看他的情况。”   “你有办法让他出来?”谢源躺平了又不安地撑起身,“你别是把他弄出来然后赶不回去哦!”   嘤嘤出离愤怒:“嘤嘤嘤!”   整个过程就像濒死体验,谢源只觉埋进了不见天日的地底,一切混沌。他想去触摸什么东西,却什么都抓不在手心,想要跑动,腿在虚空中绵软无力。他觉得似乎掉进了时间的裂缝当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直到很远的地方出现一道光。谢源被那道越来越强的光芒吸引,拖拉,用力撕扯,黑暗被驱雾拔蒙地拨开,整个人一头扎进了亮白之中……   他猛地睁开眼睛。   嘤嘤吓得扑到他怀里:“我流血了!”   谢源好不容易才缓过神,吓得一懵:“哪里?我看看!他伤你了!”   嘤嘤埋在他怀里哭得卖力。谢源哪里看过她这个样子,忙把孩子抱过来,“怎么了,说出来!”嘤嘤只摇头,光顾着把他的肩膀沁湿。谢源推她她也不懂,便就着两人想抱的姿势查看她的身体,结果一撩她的裙子,傻了。   “你……”   “我不知道怎么……”嘤嘤红着眼埋头,“我疼……嘤嘤嘤……”   谢源头疼地把她乱抓的手箍住了:“你见着谢左使了么?”   嘤嘤只嘤咛:“我……我不知道啊……你一睡过去我就流血了……果然老师说得对啊,不能随便用禁咒的嘤嘤嘤!”   谢源一个头两个大,把月娘叫来,给她做性知识教育,自己则忧郁地在坛中转了一圈,正撞上老宋急吼吼去送信。自从大太太开始千里寄相思,青莲坛里就养了许多渡鸦。“慌慌张张,怎么回事?”   老宋道,是总坛来信,跟计都商量那个收税和货币的具体事宜,正要回信。谢源扯了扯嘴角,意识到自己被踢出了决策圈,不免更郁闷了。“信是教主写的?”   老宋看他面色不对,只讪笑。   谢源郁闷得不知不觉抱了坛酒上房顶。   “谢左使,你……”他欲言又止,“唉,反正我想什么,你也肯定知道。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你知道的。对不住了。”   没有人回答。   “谢左使。”   谢源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是你?活干完了?”   “入库的黄金他们会点。另外,总坛就要来人了。”青色的袍角在风里一扬一抑,一如海潮舒卷。   “不冷么,下去披件大氅,省得说我亏负了贤良——顺便取我的琴来。”谢源扬了扬酒坛,“要喝自己取。”   计都不一会儿就从墙檐爬了上来。他身形单薄,成日又呆在账房里,苍白得紧,看上去怎么都和习武两个字不搭界。也确实,他爬得并不容易。但是谢源总觉得这种不容易是装出来的。一般运动细胞不好的人,如果要从花坛跳上柴火堆再抱住房梁爬一段踩墙翻上来,怎么都会做些无用的、紧张又犹豫的小动作。可是计都一板一眼跟记账似的,每一步都算计得恰到好处,慢虽慢,却很省生物能,像是个熟练工。   谢源看到那把吉他,一捂脸:“不是这把。”   “不是?我只看到这个。”然后很中肯地说了句形制特殊。   谢源心说可不是么,也不接过,只撩手轻轻一拨,清越犹豫的声响划过静谧的夜。计都微微有些惊讶:“很好的音色,这是什么?”   “六弦琴。”谢源眯着眼睛看了看他,“送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计都这次惊讶足了,坐在他身边看了他好久才收回目光,低声道了声谢,用冷清的声音细细问了些音准、指法。谢源也只知道些皮毛,还是室友念叨的,随便敷衍了几句,就听他绞了弦,用算卦拨起来,从断断续续,慢慢到大胆的流畅。谢源倒不是很惊讶,音乐天分高的人,拿手一门乐器,对相似的乐器接受度就高。他自己小时学的是琵琶,现在随便给一首歌,也能把简单的谱翻出来,这是最最基本的。如果他去学吉他,大概也挺容易上手,看来计都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我有时觉得你这个人挺不可思议,”谢源撑着下巴颏,“你这样的人,到我身边来做什么?”   计都顾自按着弦,但是谢源的额发被风吹到了他的脸上,让他不得不抬头。他对着谢源淡淡地笑了下:“先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很多选择,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们只是在认真地生活。”   “你是其中一个么?”谢源笑,在他躲闪之前凑近,对着那一双冷淡的眸子,“你实话对我说,你这一生,有见过多少认真生活的人?——在你学算学,学鼓琴,在上等人中学习谈吐和礼节的时候。”   他摇摇头:“你没见过那些真正认真生活的人,阡陌上的老农,商道上往来的商贾,背着箱箧战战兢兢的大夫。他们说话比陆铭还要乡土,不会用时髦的话点菜,不晓得大处的利害,斤斤计较,但真诚得可爱。”   计都只道,自己是一个被调教的家奴。   谢源嗤笑,“家奴?调教的内容有张开腿伺候人么?”   计都面色一寒,谢源贴上他的耳垂,“那么现在你逃出生天,自由自在并且认真地活着,是在考虑御剑山庄人帅多金的少庄主么?”   说罢,指了指他衣衽下不露痕迹的黄金带钩。     九十二、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笑了。在下没有谢左使那样的资质。”   话音刚落,计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地撞在瓦片上,头顶星空。吉他滑到一边,系带勾住了檐角,陈雪扑簌簌地往下掉。   “一个连顺从都不会的家奴……让我想想,秦家,西凉秦家。这是秦家的规矩?”谢源摸了摸他的脸,呵出的热气在空气里虬结成龙。   “小心了,计都,你不会总是遇到肯纵着你的主子。男人若是生起气来,会有一千种办法折磨你……”谢源的手从蓝布青衫上滑过,滑进衣衫,“比如说,把你变成女人。”   计都侧着脸,刘海覆着眼,连呼吸都不闻,许是屏住了。拂面是他温浅而平静的呼吸,让人想到那双冷静到恐怖的眼……   谢源收手,摸出手帕。   “谢……谢左使很明白?”计都微微喘息着,左眼从发梢里透出冷彻的光。   “你总是很想激怒我?”谢源只顾擦手,“为什么呢?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还很惑人……还是你一早以为有人能保你?”   计都转过脸,冷清的眼眯起来,似是难以自禁地望着他,咬着嘴唇。他突然伸手向下,却被谢源一把捉了,压在一边。他凑起身想去咬他的唇,身上却一轻,谢源已经起了。   “学得很快,但是晚了。那个人是阿昭?啧啧,可怜人。”   计都散乱着衣襟:“这个,谢左使不是更明白么?感情用事的人,一步一步丢掉他们自己的,将供奉以为是占有,最后都不知情地沦为乞丐。他们把什么都交了出去,供起了一个王,从此疯狂到不识己身,不能靠自己过活,只能靠对方的施舍。”   谢源抬了抬眼皮:“所以现在是两个王的对话?怎么办,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如果你能更听话一点。如果被我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样……”   他低低一笑,飞身而下,朝他扬了扬酒坛子,“对了,你说话的口气也要改一改,真像一个王。你拴着乞丐,你也同时被他拴住了,不要激怒他,免得那根绳太紧,勒疼了你。”   计都从屋檐上坐起,系着自己的衣衫,面色沉静如水。   “王总是有仇必报。”   谢源自是没听到,摇摇晃晃进了里屋:“Honey!”   陆铭翻身向里。   谢源有点发愁了。陆铭没有一呼百应,果然还在生气。   “Honey你为什么不原谅我呢?你不爱我,某人就要拉着我爱姬叔夜去了……”他把熊孩子扶到膝盖上枕着,他最喜欢这样。   陆铭眼皮都不抬一下:“这样就够了?”说着侧过身。   谢源想了想,一边捋着他的发,一边去床头找挖耳勺,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他掏耳朵。陆员外舒服得在他腿上伸了个懒腰,抬起贵手尊足,谢源帮他剪了指甲,亲了亲他的额头,悄声附在他耳边道:“Honey……”   陆铭勉力克制着,还是冷冰冰道:“没有别的了么?”   谢源趴在床边:“我错了,我不能老是叫你熊孩子,把熊招来了。我也不能动不动把你送回去,离别苦啊离别苦……”   陆铭睁眼,突然严肃下来:“谢源。”   “啊?”陆夫人坐在踏脚上,乖乖地仰头。   “谢源,我不是不知道。”陆铭的眼睛亮晶晶的。   谢源笑不出来了,“啊?”   陆铭挣扎起身,谢源忙扶了他:“坐起来干什么?有话躺着说躺着说……”   陆铭执意要坐,谢源给他垫了几个靠垫,办得妥妥的,有些不安地坐上床沿:“你现在不能……”   陆铭摸出妆奁,不知怎么一弄,那个锁落在缎面上。   谢源忙坐远:“……这个是他写的不关我事啊我可一封都没回过……”   陆铭手微微发抖,一倾,那妆奁就落到了床上,滚了几滚,素笺铺了满床。   谢源不语。   “你每天都跟金克颐出去钓鱼。”   陆铭的手颓然而落,却执意看着他。“我都知道的……可是因为是你。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抱紧了膝盖,“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个样子呢……计都说的没有错,我就是乞丐,每天都想着,不知道有没有一天,也和对面的你一样住上好房子……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谢源看着忧郁的陆铭。他忘了熊孩子耳力好,听得远,隔着个房顶他什么都听得到。   “我没有可怜你,我已经给你造了很好的房子,让你住在里面,不要被风吹到,不会被雨淋到。”纤细的手指触了触他的头发,然后摸了上去,“你是最重要的,我只是一时糊涂,还想着你也许不会知道。果然这世上没有侥幸的事。”   陆铭吻上了面前的手指:“你真的喜欢我么?”   “喜欢。”谢源顶着他的额头。   “有多喜欢?”陆铭不顾伤口地一把把他搂上床,绵密地吻着他,“跟计都比呢?”   “我有直觉,他很危险,但同时很有用……”谢源顺从地仰头,露出修长的脖颈,“那么我只能比他更危险……”   “那……会不会跟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会不会有一天喜欢上别人?有时候光是想到你,我都觉得我要死掉了。”   “请给我一个机会……”谢源轻轻地回应着,仰倒在满床姬叔夜的信笺上,帮着迫不及待的他扯开自己的领口,吻上疼痛又热烈的印迹。   “让我进去……”陆铭低喃,灼热的手从岔开的衣袍里摸了进去,用粗糙的手掌感受着他漂亮的腰凹。   谢源猛地推开他,抓着他的肩:“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才是正题吧!哎呦喂你这熊孩子!”   陆铭一时气岔,脸色差劲得要命。谢源以为他伤口裂开了,忙让他睡好,“点评一下,修辞有长进。以前提到我,就是月亮,花什么的,现在会说理了,煽情也有长进。”   谢源到底余威尤烈,陆铭拉了被子居然也乖,只是眼神忧郁。谢源俯下身又跟他分享了一个绵密的吻,“答应你,不过得等你好了以后。”   圆溜溜的大眼睛瞬间进化成亚历山大灯塔,精光四射。   “以后不高兴就说出来,不要憋着,我也是男人嘛,男人最喜欢侥幸了。诶你不是很会撒娇么?怎么碰上正经事就不敢了呢?”   陆铭骂将谁有撒娇,谁有撒娇,谢源充耳不闻地掀开被子,解他的裤带。   “你……你要做什么?”某人立马老实了,乖顺得跟猫儿似的,含羞带怯。   “装!”谢源一拍他光溜溜的屁股,“憋着你今晚上还睡得着?”   陆铭当场幸福得要走火入魔,两人后又闹腾了好久才睡下。   第二天,老头儿站在陆铭床前,对两个人念叨:“年轻人……我说你们什么才好……”   陆铭顶着一胸的血很是骄傲,二得要死:“多给我开点药,我能当饭吃,没关系的。我有急事,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谢源在一旁写信给金克颐,表示因为某些原因从此山高水长相忘于江湖吧。至于姬叔夜的情诗,从此都喂给了急需要国学教养的陆铭。   “喂,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陆铭揪着素笺一脸纠结,五官皱得跟个包子似的。   “快了。”谢源把信装好递给老宋,“想去哪儿?等这儿的事完了,我们就走。”   “要到什么时候?”陆铭愤愤。不是他太小气啊,是这大太太实在忒讨厌了哇,一上来就什么卿卿见信如唔……大男人有什么可卿卿我我的!哼,还是偷别人家的汉子。再待下去可不行,可不行,夫人他最喜欢这种小黄书了!   “开春。”谢源笃定道,翻开听风楼送来的卷宗。西凉今年可过不了好年,刺史儿子和州牧斗得天昏地暗,城里的势力差不多瓜分了个干净,却依旧谁也掰不到谁,便开始伸手军政。西凉城中有金吾子,千把人左右,认钱不认人,吃着秦家的米粮高高挂起,两方便同时把眼光投向五里之外的西府大营。那可是实打实的武人,上阵见仗开过封的,足足两万人马,谁得在手,西凉便有。这两万人马本来隶属龙家,有左龙骑右西府之称,上头再压个武威卫,加上龙家将血那就是朔北铁驷,大杀器啊。只是龙家出事的时候,武威卫被解散了,龙骑军跟着龙家出走朔北,留守的西府军连啥事都不知道,便被划归王域大司马辖下,至今驻扎在龙泉河对岸。大司马起先也极为笼络西府军,只是原先的都统领与高层都是龙家的亲信,这笼络便没有什么效果。现在十年已过,多少新人换旧人,就有点向王域示好的意思,但大司马因前事心有罅隙,居然不冷不热的,西府军中想要提携与晋升都及其困难,粮晌也只是刚刚够发。所以说,西府军可算是政界的一枚游军,两方自然不肯放过,王域这时候又急忙想掺一脚挽救挽救——一旦新的西凉之主握牢西府军,那恐怕又是一方诸侯,这可不是王域想看到的结果。是故这斡旋已经牵扯到整个中原的格局谋划,各诸侯国的鸿胪寺卿如过江之鲫地往西凉跑,其中利益较量牵扯繁多。谢源觉得此事拖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毕竟西凉系北门锁钥,乱起来容易被不花剌那种蛮子钻空子,到时候整个中原诸侯国与王域,都将变成朔北人的跑马场。   九十三、【番外】野史外传      当各位看客看到人物编的时候一定会有坑爹之感,好的好的让我们换一种说法,如果说这些人是记录在《皇宬镜明史·名家传》、《刺客列传》、《将军列传》当中,你大该会原谅我今天不挤肉来骗更。   第一个要说的人自然是后世史称“文华公子”的立朝八柱国之一,谢源。   作为养育了“八百年第一袖手皇帝”的白衣帝师,从外廷到市井的所有人,都习惯将贞观年间的河清海晏归功于他。但其实,此人终其一生都呆在一个并不怎么大的清闲职位上,做他不起眼的祭酒,每日从太学中小小的院落中骑一匹坏脾气白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睡不醒地往宫禁中行走,上朝十有八九迟到,凡遇雨雪大风天气还不大愿意去。他的马极有意思,是一匹西凉进贡的龙血马王,马王自落在他手里就不再有可能撒丫狂奔,是故每日梗着脖子在街上歪走泄愤。   众所周知,太学祭酒可是出了名的好皮相,怀袖如水襟如月,是玉山一般的贵公子,在他那一群稀里糊涂胡子拉碴的兄弟中非常出挑,长年荣登帝都金龟榜第一——虽然帝都销金窟中买卖男倌大多依照他的画像——是故帝都之中上到世妇姝丽下到酒肆中的帮佣浣女,都每日早起,挤在太学所在的承恩街到皇门正对的朱雀道,就等太学祭酒出来抛头露面,顺道扔个香帕。谢源很顺应民心地每日接三块,所以每当皇城中敲响了晨钟,朱雀大街上就是一片齐刷刷的玉臂纵横,非常威武,即使据说那些香帕都送给了对门期门宫的督管擤鼻涕。再加之那匹坏脾气又爷们的白马,帝都阔百丈的主道堵塞起码两刻钟左右,可见大龄未婚金龟婿的实力之强悍。据说这绮靡盛大的场景也是当年的帝都十景之一。长安九御史总想为此掺谢祭酒一本,都被年轻的皇帝一挥手挡下了。   谢祭酒是这么居高临下地威胁九五之尊的:你敢让他们参我,我就告诉奉常卿你成天在后花园掏鸟蛋,完了把《帝伦释典》让太学弟子加厚三倍。   天子大萎,临他出门,愤愤地举起小弓要射他,被大袖一卷就不见了箭矢。   所以说,天子亲政后如此懒散放赖可以说是得他真传,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坊间甚至有传言小天子便是帝师大人的亲生骨肉。贞观这一响亮的年号,就因这帝师喝醉了,趴在桌上说了一句“示天下以正”,毫无威严可言。若不是谢源每日对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有这么个对装修房屋、规划下水道爱之至极的皇帝。可见帝系上梁不正下梁歪。但偏偏是这么对成日飞鹰走狗的师徒,让兵燹百年的中原得以修生养息。只不过天下人只看到了后一点,是故市井中多有说书人讲一段《贞观英雄传》,极言八柱国之大能。搞笑的是当时八柱国皆在世,有时携手去酒肆里听别人瞎编自己的故事,总不免听得津津有味,而后摇摇头说一句:胡说八道,我若真能夜斩朔北万余人头,我还在这里做什么……然后从袖中摸出价值不菲的银铢,贼笑着打赏。   此可见所谓天下信从不过是一种盲从。   不过正史中对谢源的记载寥寥,《皇宬镜明史》言其美姿容、好笑颜,然后便笔锋一转,四字曰“思虑过重”。史家对定鼎之人往往有抑扬涂饰,但即使如此,都无法让后世清醒的人相信他只是一个无害的贵介清流。据说,左拾遗曾问羽林上将军西凉旧事,上将军言简意赅,知无不言,但唯遇涉及谢祭酒,则闭口不谈,最后道,谢祭酒,不可说。   谢源的心计让自己人都觉得害怕。   然终其一生未曾婚娶,时天下之人莫有不怪且疾此者也。   言及此,便不能不提另一个人。此人就住在太学对面,与谢祭酒的小院落隔了一条承恩街,成日穿一袭洗旧了的蓝布青衫,腰配两口快剑,清晨买两个承恩街口淋着葱花的烧饼小跑着去期门宫,然后在拟建的武誓台前发一天呆。愣是谁也想不到这个年近三十还一脸清秀的布衣会是年轻军官心目中的守夜明灯,帝国军塾期门宫的督管。其剑名怀人,概纯炉古锋也,阔二指,长五尺六寸,隐带双锋。又传有一弓逐月,七箭流鸿,领御前金箭队。   他曾官至京畿营都统领,赐号御殿羽将军,赐紫绶金章、剑履登殿。   此人陆姓,单名一个铭字,身后追封清河王。   陆铭是八柱国中及其低调的一个,据说是因为他的年纪比谁都小,所以在决策圈中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在民间的人望,因为他是八柱国中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吃过败仗的将军。没有人会想对上陆铭,如果说龙夜吟是一骑绝尘如钢刀般楔入战场,陆铭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在惊涛拍岸之前也未必会动一下。然后等你筋疲力竭之时,他便在永远想不到的时候、想不到的地点拖着他庞大如蚁群的中军把你碾碎。龙夜吟永远是先锋中的先锋,而陆铭则是中军中的中军。陆铭会把所有的东西考虑到,在他面前不存在漏算,更可怕的是,他会将此写成一堆布满衡平式的行军草稿。这份机密纵使被偷窃,也丝毫不能影响军情——因为看到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后来出仕帝都,总有天南地北的算学家要来和他比个高低。   后世评论孝武一朝中诸将高低,三军都指挥使龙夜吟与御殿羽将军陆铭往往是争议最大的人物。   但是此人会如此出名还不止因为将才,市井流言,他是帝师的面首。   当然,也有人说帝师是他的面首。   还有人说他们都是龙将军的面首。   或者都是黑衣羽林的首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大人的面首。   总之市井流言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它将一个兵戎烽火波诡云谲的时代翻花似地变成一个充满着面首的时代,好像八柱国的袖子都断了一样。   不过陆铭和谢源的关系还是可以从正史中看出蛛丝马迹的。在《贞观历志·骁将列传》里特别多,如果感兴趣的人可以去翻一翻。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陆铭永远做着中军。   八柱国起事之时正值中原三十六诸侯七十二烽烟,有人曾做过统计,八柱国大战十六小站上百。在这种兵荒马乱中的年岁里,兵机绝世的陆将军从来没有被允许单独出战,一次都没有。其他人,甚至于黑衣羽林的组建者道曳,都有被调遣单独应战。似乎决策帐中的军事谢源并不愿意放他远行,即使随军出战,也会将主力尽数拨给他。   期门宫众自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英明神武的督管怎么能和对面太学的那个笑面虎扯上关系。期门宫从前是大长公主的苑囿,立朝之初被改建成了帝朝军塾,全称期门宫国士府,专门培养未来的中高层军官。而对面太学是国学壁雍,专为朝堂输送言官清流,一文一武相当不对付,后门只隔了一条街,常常聚众械斗,械斗的结果当然是期门宫胜,然后被京尉百里昭拖走喝凉茶。治防司不知堆积了多少期门宫犯事卷宗,按照律法,事满三宗便要除军籍,陆铭却从没有因此开除过一个学生,与期门一众魔刀形成鲜明对比。犯事的学生往往被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从治防司领回来,有时候还会去他住的地方歇一歇,换下一身乱糟糟的铠甲。至于有八卦的人问及陆将军房里是不是真有谢祭酒赢来的香帕,学生们也就红红脸,不敢说他的不是。   每当陆铭徇私舞弊,谢源就会出现在壁雍的香鼎前,白衣素带,展开一副长长的手卷,对座下三千子弟严肃道:来来来,今日我们停课,一起来写《讨期门檄》。当时太学中小有名气的名士国手的檄文可以在黑市上卖上百金,更不用提谢源传世的竹骊体。   每年三月初七,期门与太学都会在承恩街上摆擂,期门演武,太学从文,以底下女子的尖叫为彩头,搏个输赢。   而素衣的帝师就和陆将军坐在街口的小车上:啊……当年你比他们还愣头青。   据说他们俩的私事在帝都交游平台上并不是什么秘闻。不光八柱国,整个士族对他们俩的私情也都心知肚明。谢祭酒若是进宫,一定会在黄昏前赶回承恩街,在期门宫的后门等陆将军在点完卯,两人就一同去东市晚归的小贩摊上买些时蔬鲜果。若是当日有闲心,便一同回谢祭酒的院落里做个晚膳,然后等到亥中准时灭灯。没有这个心,便随便钻进一家小酒肆,喝点小酒,据说谢祭酒知晓帝都所有酒肆的招牌菜。下馆子总是吃得撑,谢祭酒便邀陆将军沿着芙蕖消食,春看梨花冬看雪。   两人一马,在帝都熙熙攘攘的繁华黄昏里,似是要走到海角天涯。   ……贞观十三年,帝亲政,谢祭酒左迁货殖府平淮令,平调九州物价。   ——《贞观历志·货值列传》   ……贞观十三年,御殿羽将军辞辕,帝留骥不从,后竟不知所踪。   ——《孝武帝起居注·御殿羽将军传》     九十四、还愣着干啥快进来和谐      在谢源那一声开春,除夕不经意便到来了。陆铭吃了各种十全大补丹,伤却还是未好全,谢源便与坛中人一道将整个屋子洒尘扫灰,然后一起挤在卧房里,点燃了地龙一道吃喝玩乐。即使老大下令大家罢工吃个年夜饭,老宋也还是狗腿地窜进窜出,一会儿去外头加煤,一会儿搬个熏火腿,忙得不亦乐乎。搬着搬着突然跳到谢源身边,附耳低声道:“谢左使……那些去听风楼的力夫,怎么都回来了!”   谢源笑,挥挥手,“今天不谈正事。”   阿昭和计都两个人则席地而坐,并肩靠着那张大书桌,跟难得微醺的谢源一起玩一种类似于牌九的骨牌。计都显然不精通此道,时常给下家的谢源赚点甜头,阿昭那个怂货就受不了了,动不动凑过去看一眼:“你这个不能打掉啊!”“打这个打这个!”或是大剌剌拈着他的牌换个位置。   谢源乐呵了,这自来熟的,很殷勤的倒插门嘛。计都脸上的万年冰盖则咔嚓裂出一条缝。众人第一次发现这厮表情竟十分生动,平日里平淡的眉目与平淡的声音在一刹那被表情帝附体,非常传神地表达了无奈烦心痛心疾首等等丰富的内心感情,那一声“唉”的长叹,与扭头朝向谢源的动作,也十足十的流畅,十足十的嫌弃,使得陆铭竟然一看就治愈了大半年来的心酸:哈哈,这天下有比我更遭人嫌的!阿昭好惨!   计都看到陆铭幸灾乐祸的样子,顾自挪开些,和谢源开始一段关于江南的话题,阿昭便只能讪讪地坐回去,喝口闷酒,拿筷子去拨那个早已煮沸的火锅。   嘤嘤抱着疾风忧郁地坐在窗台上,晃荡着一双赤足,无意识地去搔那只枭鸟尖利的喙。月娘开怀地坐在她脚下,捧着一杯蒸得热气腾腾的梨花酿,眉舒目展地逗弄着对面箱箧里探出脑袋的绯瑞云,逗小狗似的,还夹了一块肉放在手心里诱它过来,显是很高兴。绯瑞云大概感受到今天很热闹,软趴趴地顶开它的小房子,一路盘曲地摸到谢源手边,求抱求亲求盘在怀里摸摸。谢源微醺,它就只能委屈一下去找嘤嘤玩。嘤嘤好久没有舞刀弄枪,看到绯瑞云不禁悲从中来,不高兴地伸手撩一撩月娘的长发。月娘意识到忽略了这个刚长成大人的女孩子,抱歉地回身:“漏了也没有什么大关系,不要紧的,前几次每个人都很不顺的……不过反正今天是不能喝酒的,我给你泡一杯红糖水?”   陆铭躺在床上,跟她遥遥一望,明明是同病相怜,却同时哼得一声别过头去。陆铭有伤在身自然也不能碰酒,谢源不知从哪里给他找来个椰子,又摸给他一根芦苇杆,让他捧在手里自己吸,像只捧着坚果的松鼠。对嘤嘤则说太冷了女孩子不要吃。嘤嘤气得当场就要发飙呢,指着鼻子骂他偏心,为什么陆铭可以舞刀弄枪砍人像砍菜瓜受了伤也吃这吃那,她就只能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不能吃香喝辣,还要学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反正统统都是谢源不好,谢源是个大烂人,没有谢源她就不会流血了!   谢源道我要是真怀人你就流不成血了,你就流不成血了好么,赶紧让老宋再沸一锅清汤火锅。陆铭梗着脖子非常得意地帮腔:就是!气得嘤嘤一把揪了绯瑞云甩过去,阿昭正捧着饭碗想吃颗鱼丸,碗凭空噌就飞掉了……   在吵吵嚷嚷中,谢源倚着床铺,迷迷糊糊地仰头望着书桌前的那窗。正下着大雪,雪沫子在窗上印得影影绰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远远近近的声音都遮得不见,好像这世上只剩下这么一间小小的屋子,微醺的,蒸着暖腾腾的雾气,里头挤了这么些人,被尘世遗忘,却永远也不会分开。   ……   “你醒了?”陆铭坐起身,居高临下地扶着他的双颊。他的喜好是从不同角度来欣赏内人的美貌,现在这种迷迷糊糊霞飞双彩的样子,真是太诱人了!   谢源晃晃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室如春,地上却干干净净,汤水不洒的,不符合那群人瑞吃到哪儿丢到哪儿的德行。没有人声,外头的风声渐紧。   “居然睡了过去……我有睡很久么?”谢源嘀咕着,找热水洗了把脸。还没洗完,就听到背后陆铭道,“没有很久,不过恐怕晚上不容易入睡,要不今天晚点睡?我也要擦身,你给我擦擦?”   “别麻烦了,以前也没见你有多爱干净。”   陆铭吸了口椰子汁,两颊鼓鼓的:今天除夕嘛,今天除夕嘛,不要脏兮兮到过年,还要穿新衣服。   谢源烦躁道:“过了年就十八岁的人,都要做爹了。再撒娇,再撒娇把你扔出去。”   陆铭脸红了。他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连撒娇这么可耻的事情都做了,可是这么明显的暗示夫人怎么还是听不懂呢?刚起床的夫人真是太愚蠢了!他想赖账么?难道他应该再直接一点么?   夫人,我那里痒,你给我抓抓?   陆铭打了个寒噤,这样说真的会被丢出去的,阿昭刚才还在外面大呼小叫呢。   正想着呢,手边床铺一低,谢源翘着二郎腿坐了上来,不怎么温柔甚至不怎么友好地拉高他的袖管,那温热湿润的布巾用力擦拭着。幸亏陆铭皮厚,也只是红了红,还觉得被他抓着手腕感觉甚好。谁知他突然冒出一句,“臣以为,皇上您是在利用职位之便,行大不雅之事。且臣又以为,自北疆归,皇上您对在下的心思猥琐日笃。圣心不净,有恐世风不古。”   陆铭大喜,入洞房之前还来个考量么?   “爱卿不是说了么,近身宫女里出了刺客,此事不宜经他人之手。且朕以为,爱卿不属‘姑娘家’之列,故不必多虑世风之语。至于圣心一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求世人解。”   谢源耷拉着他的手搓得更起劲了:“你说的近身宫女是那头熊么?小小年纪就敢自称朕啊,拖出去咔嚓了你。”   陆铭指着他鼻子:“大逆不道!”   谢源回去搓搓毛巾,让他自己把衣服除了。他会不知道陆铭那点小心思,瞧那下三路的德行。不过他虽然寡淡,还不至于如此不知趣,当然如果他不好好配合,那他妈一定肯定以及确定会变成另一宗强奸案,所以索性和奸了算。这么一想,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软弱了一点啊,只不过被蛇咬过几次就十年怕草绳……这厮既然还要脱给自己看,不如争取一下在上面?看他那傻乎乎好骗的样子,天降弗取,必受其咎啊……   “随你!”陆铭眼睛亮晶晶的。   谢源吓得把布巾一丢:“我在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啊小混蛋?”   陆铭高深莫测状躺了回去,慢悠悠地缠着胸口的系带,把衣服除了。谢源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些,以前看男生在篮球场上光膀子,他都觉得有点那个微妙的违和感。他从小玩的是高尔夫,赛马,射击,显然这些贵族运动不用赤裸裸地展现男性美,所以看到陆铭的身体,一时间有些晃神。蜜色肌肤暴露在火烛下,光滑细腻,又点缀着几道无伤大雅的伤疤,青涩又带着男人味,未长成却已然有了成胚的轮廓。   可惜陆铭嫌不够闪眼,啪啪拍两下,把半边没有受伤的厚实胸口拍得红彤彤一片,一下子就从秀色可餐咔嚓贴上了蛮人彪悍的标签。谢源定了定心神,上前继续二郎腿,把布巾在手上展平。   先是锁骨。   好深……好性感……   “怎么了?”   谢源敛目正经状:“你把眼睛闭上,老盯着我干什么。”   床上的人好死不死地眯起眼睛,不动,不说话,就一双圆溜溜的眸子跟着他往东,往西,还专抬起头要对上他的眼睛,凑近了偷一个香。谢源淡定地视而不见,下垂的发梢刺在他的胸口了,被他嬉笑地比了个眼色。   谢源淡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像我这种万花丛中过的人,怎么可能对着这么副皮囊就起性呢,啧啧——不用去管他那个永远不会发育的东西,又不是水果可以吃。其余的,也就是顺着肋骨一条条擦嘛,和月娘擦席一样的……小腹下有毛,我去,迂回!迂回!迂回擦手!擦手很容易吧,这指甲修得好看,好像凤爪可以吃……唉,怎么又是吃……他看上去很好吃倒是真的……要擦里面的那只手了,也就是靠得拢些,把他那只手拿过来……拿不过来?对了,受伤擎不了,唉,造孽的大太太啊,只好我上床了……换个词!小心啊,他好像眼神不善……   谢源不自禁神经绷紧了,爬上床小心地朝他身上覆过,却不小心压到了他的伤口,让他轻吟了一声,软绵绵的。   谢源瞬时觉得自己要奔溃了。虽然不能说是什么柔软的小男孩,因为鼻子的缘故,整张脸甚至很英挺,很硬气。而现在,剑眉轻皱着,浓密的睫毛因为吃痛又颤啊颤的,声音又……叫床应该很好听。   谢源把布巾一丢,“唉,洗什么,等会反正要弄湿的,快脱!”   陆铭赶紧把裤子一褪,赤条条的,那叫一个一秒钟变浪里白条,把被子大大一掀:“快进来快进来还愣着干嘛!”   谢源绝望地躺了进去,心说真是堕落啊……     九十五、生不逢时一请便出山      “谢左使怎么还不出来?”   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一手拍在茶盏上,把老宋吓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却发现对方只是毫不客气地提溜起整展茶杯,一口干掉了大红袍。北风哗哗地往屋里钻,老宋比剥了皮的鸡蛋还锃亮的脑袋上却冒出几点汗珠,心说幸亏谢左使不在,不然可得心疼死。   “你想干嘛呀?到了我们地方还托大啊?”嘤嘤横躺在一张贵妃椅上,一脸不耐烦地逗弄着绯瑞云,“急什么,大过年的……哦我明白了,你是有前科的人呐,不行。”   咯噔一声,带着露趾手套的手将掌心的茶盏放回去,倒没有意料中的怒火滔天。且他的脸本来就长得比较严肃,是故也看不出有没有多云转阴。然后,这个身着重铠的男人闷声不吭地撩开蜡花布染,居然直接就往后院去了。   院中月娘正站在廊下,脸色青白地嘱托阿昭去喂那匹大马。龙夜吟带来的马比普通的朔北马还要高两个马头,被系在游廊上,不安地倒腾着蹄子,阿昭赶紧把一盆生肉摆在他面前,然后屁股着火似的溜回来。疾风拍着翅膀停在游廊的扶手上,仄着头眨了眨眼睛,瞄着那盆肉。   第一个发现龙夜吟往里头闯的是月娘。月娘向来贤良淑德,又从来不认识这个人,这时候就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把逮住他肩膀上的铁叶子:“诶诶诶,这位客人,里头是主人的卧室。公子马上就出来了,请去前……你要干什么!”   月娘哪里拉得住他。龙夜吟看马在东厢,上了阶狠狠一脚把薄薄的门扉踢开:“谢源?“里头的计都正埋头写字,波澜不禁地与他对视一眼。   龙夜吟掩上脱落一枚楔子的门,继续沿着游廊大步往里走。走到主卧门口,他突然一顿,月娘赶紧稳住身体才没有撞上去,面色却纠结无匹:“公子已经在收拾马上就……”   “让他进来。”隔着一扇门扉,响起那人悠然容与的声音。   龙夜吟一顿,推掌而入。   金瑞兽,八朔菊,明镜台。   谢源坐倚在镜前,肘上倚着象牙柄的手枕,少年人跪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执着梳篦顺他的长发。   “好久不见。”   龙夜吟在垂架外踱了几步,玄甲铿锵。   “所来何事啊?”   “等到西凉事决再回去就来不及了。”他焦躁道。   谢源讶然,“你没杀过去?”   龙夜吟咬了咬牙,沉吟一会儿才道:“你走的那天,枫山地动山摇,滚石无数,军中伤者过半。一整个冬天我们都在平林湾扎营。”   地震?   “是谦?”谢源突然想起来,“长公主为你算卦,得卦谦。谦卦艮下坤上,艮为山,坤为地,地中有山,含而不露,隐喻君子之德。但是但从卦象上看,土中有山,倒是不稳之势……”   龙夜吟两笔墨眉皱成一条川字:“她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说?!”   谢源只好安慰他这只是一家之言,毕竟算卦容易解卦难,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造致龙头头怨怒的眼光。月余不见,此人愈发阴沉萧索,胡子拉碴的,可见这个冬天过得不好。若非他们供奉的那一大比钱,恐怕龙骑军就撑不到年节了。   “现在你想怎么样?”   龙夜吟又走动起来,指指他:“现在该我问你想怎么样,你说会送我一份大礼。”   陆铭因为他说话的口气,还有他那个搅得满室都是噪音的甲胄,气得牙痒痒,手中一个用力,痛得谢源冷汗往下掉。是故当谢源说,那便去西凉走一趟的时候,龙夜吟因他那怪异的强调眼皮一跳。   “去西凉?”龙夜吟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你以为去西凉这么容易?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   “放下他!”   谢源一摆手,喝退了拔剑的陆铭:“你早就去了,其实。”   “什么?”   谢源笑起来,抚上他冷饮的指套拍了拍,忍耐着习惯温软的手指被钢清铁冷刺痛:“我要向听风楼打听不少西凉的消息,但是很不幸,我把钱都花在你身上了。牛毛出在牛身上,”手指朝下,指着他的胸口,“我用你,在听风楼换了不少情报,他们为此还偿还了我之前的定金。”   “你出卖我……”压在颈间的力道加重,谢源别过头,紧紧盯着他肩头的金豹豸,“我说你还活着,开春,会领兵杀西凉。”   龙夜吟脸上淡淡的,眼中却突然爆出火星,毫不留情面地顺势按住他的咽喉。陆铭哪里还管这么多,执剑就往他脸上刺,却被谢源喑哑地呵斥,他握住了陆铭的“怀人”,使得他不能动弹一分。   谢源缓缓迎上龙夜吟的目光,用同样流淌着火种的眼睛。   龙夜吟第一次露出焦虑之外的其他感情,他很迷惘地问为什么。   “因为那是假的。”   脖颈上承受的压力一松,谢源倒在手枕旁,被陆铭搀起来咳嗽了几声。“我说你不单会攻西凉,还会杀向帝都。”   龙夜吟疑惑更甚,箕坐在他对面:“我只有两千人马。”   “你有二十万。”谢源抬目,笃定道,“不花剌是你的,千绝宫是你的,在遥远的朔北,你有连绵营帐,麾下二十万人马。你将在开春兵分两路,同时杀向西凉和帝都。”   “他们不会信。”   “他们会怀疑,但是他们承受不了轻视的代价。”谢源音色沙哑,说到此时,使了个眼色,陆铭给他倒了杯大红袍,亦是一饮而尽。“当然,前提是轻风楼会把消息尽快透露给王域。不过我很怀疑,这么大比生意,他们会舍得放着不做。”   或许这根本就是他们自己最关心的。谢源想。   “二十万。”平静下来的龙夜吟笑得有些落寞苦涩,“真有二十万倒未必不会这么做。”   “你最好用你的两千人装个样子。”   他不解地挑眉。   “我希望你没有把那船黄金尽数用掉。”谢源揶揄,“我们得带钱去西凉,很多钱,至于你的兵,一个百人队倒足够了。”   一行人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青莲坛。这次走得太突然,什么准备都没有,青莲坛里一片手忙脚乱,毕竟前一天他们的老大还和二夫人在你侬我侬蜜里调油。谢源看看庭院里吵吵嚷嚷的自己人,再看看龙夜吟那十余骑亲随,那些年轻人套着冷硬而笨重的盔甲,勒着马在风雪里不动如山。   “为什么我不能去?”嘤嘤大闹,“我已经好了!”   “下个月还会坏掉的。”谢源负手,对着小姑娘故作认真。   嘤嘤气得一脚踢在他胫骨上,跑得不见了。   “你收拾收拾。”   抱着账本路过的计都难得疑惑地指指自己,得了首肯之后慢条斯理地把回房,把吉他装好。   “为什么?”龙夜吟突然问。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愿望,这也是我的愿望,我们只是凑巧走一路,不要觉得是我纵容了你的一厢情愿。但是……若真有个人单纯愿意陪着你一厢情愿,从允诺的开始,到生命的结束,全心全意,这可是件很幸运的事啊。”   他摇摇头,望着陆铭在主屋中忙忙碌碌背影,袖了手,眉眼突然温柔起来,像一枚被养活的古玉。   陆铭谢源加上阿昭计都四人,在龙夜吟的随身护卫下上了路。元节风紧雪紧,几个人没有办法,路过盗曳坛中歇了两天,补了些路资,很是快慰。小荷在盗曳坛中成日无事,居然给他们做了好些衣服,得了天机自然是把谢源、陆铭和阿昭戳在妆镜前,眼睛发亮地看他们试自己新做的衣服。对各人的结语各有不同。   对阿昭,小荷姑娘永远头疼得紧:这件也包不下?你的胸到底有多大?   对谢源,小荷就有些疑惑了:总觉得月余不见,嫂嫂变了许多……   “哦?”谢源系着腰带。   小荷打着手势:原来若是玉山一般的贵公子,现在就有点弱柳扶风之感……你瘦了么?   陆铭咳嗽:他受了。   只有陆铭,小荷满意得不得了,据陆铭自己的翻译是:陆少侠穿素白丝锦钩边的水墨纹长衫,简直帅哭我了!   所有人都对陆铭表达了不同程度的鄙视,只有小荷从此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另外一个郁闷的人是盗曳,他年前就被谢源坑了一笔,居然有人拿了一张敲了章的破纸来问他兑黄金诶!然后他居然从了!再然后……再然后教主说以后都得这样……好吧其实他没看懂。   “你要去西凉?”盗曳袖着手坐在台阶上,缩了缩脑袋,“你笑成这个样子,干嘛?!”   “你地窖里黄金多,都起出来,借我一借。”   “你干嘛!”盗曳仿佛要被人捉去去势,逃得那叫一个快,“我不干!”   “还你八翻。”   盗曳像被人去完势,扭扭捏捏蔫着头走回来,“你……你真的假的啊?”   谢源诚恳道当然是真的,哥哥要去做大事。   盗曳看看他,又看看在马厩边抚摸着那匹獠牙大马的龙夜吟,龙夜吟抬头,目不转睛地盯回去。   “你看什么看,啊!说的就是你!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警告你啊,勾引二嫂,三刀六洞!”      九十六、我来我看我征服      谢源无奈地把他扯到一边:“去不去?”   盗曳二话不说甩开:“你大爷的,你自己刚还不让本大爷……!”   谢源赶紧压下他的嗓门,偷偷摸摸看了看后头:“你看我带这么些人像话么,除了小鹿,哪一个是自己人?”   盗曳“哟吼”一声,意有所指地退开两步,摸着下巴上糙呼呼的胡龇,分明早上起来忘记刮了:“这小二你还护得挺紧啊,自己人,自己人,叫得那个亲热……”   “跟你说正经的!”谢源一拢他的肩膀,“咱们俩谁跟谁,我是跟你好才拉你上贼船,一般人我能拉他么?你就想一辈子住在这破地方?”   盗曳咕哝这刚装修的,他还花了不少银子。   “你知道你这样下去什么出息,知道么?老宋!”   谢源虽哑着声,但听在盗曳耳里不啻一个惊雷,老宋!十几二十年后,他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千绝宫飞陀坛坛主,居然就值一个青莲坛大总管,那……那德行了!   “你想一辈子在这里做做老大?”谢源哧得一声表示没出息死了,顺道鄙夷了他没品位的装修,还对他坛里的女人们——除却小荷,那也算是谢源心目中的一枚小女神——分别评头论足,当然,谢源称之为品花鉴玉。结论是:“你就配住这样的房,上这样的女人!至多至多给你混进千绝宫长老会,又能怎么样?蹲在昆仑山那个山洞里跟个野人似的,又阴又湿又不见光,白瞎了那么个大好青年!”   盗曳被他连吹带捧、拍了耳光又给糖的,一时觉得有些找不着北,心里一股野火蹭地烧了起来,居然难得有了天地廖旷,心雄万夫之感。再想到现在,嘿,还真挺没出息的,心一横脖子一梗,“说罢,让本大爷做啥?”   谢源勾勾手指,附在他耳边轻声絮絮。盗曳狐疑地问为什么,谢源自然又是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推他进地窖去搬金子。   待过了几天,风雪再小,一行人重新上路,阿昭奇怪盗曳怎么不上路:“看先生成日里与他计划着什么的样子……”   谢源只坐在马车里看书,脑袋摇摇晃晃,屁都不放一个。   “我说,你们家打仗真那么厉害?百战百胜?”谢源把书一收,逗趣似地问坐在对面的龙夜吟。原本龙夜吟应该骑马,但是他那匹骇人的马在辕马冻死了之后,就被指名道姓钦点拉车。龙夜吟就只好跟他们拼一车。这马车大得离谱,里边分两阶,外头是包了丝绒的木座,里头的座位则要高一阶,有一个卧榻那么大,可以让谢源脱了鞋躺在上头。陆铭抄着个暖炉晕乎乎地打着瞌睡,显是被谢源带出来的香给熏晕了。   龙夜吟对这种做派的反应,是皱眉。他不喜欢水沉烟,他不属于这种将浪费当奢华的世界,特别是当他的兄弟在塞外的冰窟里,嚼着冰渣子过风干的牛肉。在他眼里,谢源的确称不上一个男人,但是他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上玩得出头的,都是些小手段。谢源看起来那么像条活路,那么龙夜吟也就愿意试一试,如果万一哪天死到临头,那也是谢源的事。   所以对于他这个无礼的问题,龙夜吟居然简单地简述了一下家史。   龙家起于武帝杀伐天下之际。武帝之前,天家式微,方伯战乱,龙家的祖先只是西疆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小家宗。但是风水轮流,有一日,龙家祖先在山中打猎,看到有一只饿虎与一条银白小蛇对峙,觉得非常奇怪,便一箭射死了饿虎,小蛇当即游入溪中。当夜,先祖即梦到神人入梦,言其白日所救其实是神人的父亲白龙。神人为白龙龙涎所化,赠他四部兵武安国书与一套铠甲为贽礼,此后十年必兴其家。龙家祖先醒来,竟默写出了梦中所见四卷兵书,后日日参读。果不其然,三年之后武帝即位,以杀天下,龙家以行武出生跟随武帝,此后未尝有一败,才有了将血一说。   “那四本书还在么?”谢源好奇。   龙夜吟道他手中只有一本,然后略紧张地说,绝对不会给他看的。   谢源笑起来:“那……那副盔甲?”   龙夜吟指指自己的,谢源道没看出来与他的随行所着有何不同。   龙夜吟分明无奈:“不是盔甲,是钢。你们昆仑的玄铁,是中原最想要的铁材。但是即使玄铁被带到了中原,中原也锻不出纯炉钢。”   陆铭一听纯炉,耳朵一抖,睁开眼睛。龙夜吟指指自己的盔甲:“但其实,我家用来做盔甲的‘麟血钢’,比纯炉还要坚硬,柔韧。”   “而且要轻,轻许多。”陆铭接话,一双大眼睛羡慕地盯着他光滑如镜的甲面。   龙夜吟赞许地点头,“用玄铁,可以打造出坚硬的盔甲,但是玄铁的重量摆在那里,即使是能工巧匠也没有条件组装出各个关节需要的武装。士兵要么放弃防御换取灵活,要么牺牲灵活换取防御。纯炉钢比玄铁柔韧,不过比玄铁还要沉重。这就是为什么龙家的骑军是不可能被打败的,我们的麟血甲胄可以把人从头武装到脚,甚至战马。”   “我听说过,普通的战马马力不够,所以你们一直在培育朔北马。”陆铭嚷嚷,龙夜吟难得和气地跟他嗯了一声。   谢源心说果真还是技术决定战场:“事先说好,把这些盔甲和傻马都弃在城外,不能入城。你可以让你的亲信在我们之后分批入城,但是不能多,最多最多五十人。”   龙夜吟阴沉的脸显得有些跃跃欲试,道太够了。   “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只是做个保险。”谢源瞪他,“不准惹事,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我……”   “在他们知道我是谁之前,他们早就不能说话了。”龙夜吟冷冷道,转头看向车窗外茫茫的风雪,表示他不再想开口。   他看得如此认真,以至于让人以为透过那一片风雪,能看到他阔别许久的家乡。   好赶慢赶在花朝节之前踏入了西凉城。花朝,花朝,百花生辰。   二月十五,天色薄暮。   “已经入春了啊。”谢源在料峭春风中下车,呼吸风中残留的冷香。冷香印在他光洁的额头,像是神的吻。   陆铭紧张地抓着行牒。这是谢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也许是听风楼,也许是别的什么地方,价格大概又不便宜,还不知道好不好用。总共六份,谢源,陆铭,龙夜吟,计都,阿昭,还有龙夜吟最亲近的一个副将,名唤小督。每个人的身份各不同,来处各不同,谢源甚至不允许大家一道入城,最先进去的计都和阿昭现下应该已经在客栈歇脚了。前头龙夜吟正在接受盘查。他一身黑袍素带,那是小荷给陆铭准备的衣服,他们俩的身量差不多。退了那身麟血甲,他身上也退去了那刻在刀锋上的深沉杀机。他像任何一个脾气不好的世家公子,阴沉着脸站在城门前,对盘查的金吾卫爱答不理,最后让自己的家丁扔下赤足的金锭,昂首阔步进了城,闹了个不算太僵硬的不欢而散。西凉是难得入城无需缴税的地方,因为西凉这里商会云集,又架空了政务,会将任何妨碍远道商旅的习俗抹杀。不过城中金吾风气太差,时不时对远人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好讨要一些贿赂作买路钱。   而他和谢源则方便多了,他们甚至一个子都没花。他看着谢源在前头一躬身:“在下谢源,帝都三柳人士,不才领俸太学。在下听闻龙泉花朝,特意过完年节就启程……”那金吾卫一挥手,“去去去去去去去”直接就让他们进去了,连带陆铭也拣了个便宜。显然守门的太有经验,谢源这种人,一拿出十骨仕舞扇,就能摇头晃脑从帝都三柳侃到龙泉花朝。   不单是秀才遇到兵很烦恼,老兵油子遇到秀才,头也是一个比两个大。   凉州城原本是龙家的兵城,后来龙家倒了,商会横霸,那种繁华自不是别处可比。当初起城之时,城廓其实非常小,但是如今,房屋鳞次栉比,钟鸣鼎食,老城墙拆了个七七八八,城廓辅台,纵横五里。一条龙泉河从城外北廓奔流而过,一条德水又浩浩荡荡南向,商会索性挖了人工渠道将活水引入城中,连接了两条大河,一时间塞北荒茫中清水散如旖,有溪名“若耶”。正是初春,若耶溪旁柽柳有新芽,恍然是江南。   而在这个西域的精绝之地,谢源第一眼在意的,却是那座城。   粗犷,高耸,纯黑一如龙夜吟的麟血甲,垛堞嶙峋,兵洞罗列。   它像一个干瘦而怪癖的老人站在一个繁华弱柳的地方,格格不入。   龙家兵城。   凉州,凉州,那是肃穆输给了精绝,苍茫输给了工巧。却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兵城也曾有一个绝美的名字。   诺。   诺城。   诺诚。   龙与马,共天下。天子一诺,诺百载千年。   可惜英雄已矣,如今的诺诚不过是一座没有灵魂的空城。   谢源把眼光投在若耶溪上的飘灯上。若耶穿城而过,眼前便是一座司空见惯的白玉桥。仕女半露酥胸,去水中掏飘着灯的纸船,便有好狎昵的公子在一片高声叫闹中偷摸一把。计都站在桥前,注意到他们,缓缓走了过来,道阿昭去酒肆订房,大概是先去休息了。   谢源让陆铭去跟着龙夜吟,自己则对计都打了个手势。长途跋涉,计都显然有些疲惫,问他去哪儿。话音刚落,钟声大响,白玉桥下行过一款画舫,打扮做花神的女子倾杯泄酒,伏醉了水中的锦鲤。   谢源笑:“来凉州城,怎能不去文庙听钟?”     九十七、整个西凉的政务文书      文庙坐落在城北。   若耶溪蜿蜒一折,城东便折成王孙宅,沿河是烟柳十八楼,达官贵人的销金窟。现下天色渐晚,城东的流火映得半边天都红,水上飘着繁弦急管,雾色朦胧。   城北城西却渐渐睡去了,黑沉沉的一片,和那座高耸的塔楼一起沉浸在无声的回忆里。   谢源计都沿河走到城北,春寒更是料峭,两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后悔没有多穿些衣服。前头有个小河埠,一艘孤舟幽幽地飘着,与城门前那个大风湾上的千舟百桨形成鲜明对照,台阶上还有余雪未消,污黑。   谢源顺着台阶向上望去,一座破落的门堂,两展陈旧的纸灯笼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夕阳的余光印在上头,好像点燃了未明的光焰,像是怪兽吃人的眼。牌匾上写着蛛网密布的“市舶司”三个大字。   市舶司,水道之衙,破败如斯。   计都轻轻道了声快走:“自从秦家在若耶溪上腾出大风湾,就没人再来这里泊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货船。   谢源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紫红色的波光中,一叶梭子样的轻舟桨声欸乃。一个老翁吊着两尾活冰鲈从小舟中钻出来,以不符年纪的矫捷上了岸。   谢源和气道:“老人家,文庙怎么走?”   老人家哈哈一笑,道了句外乡小子,来凉州城听文庙晚钟吧,便脚下不停地朝前走去。城北大多是拱门古瓦的平屋,瓦上青苔深深,早早闭了门户,有些还塌了半边庖厨。老瓮在深院小巷中穿行,似鱼入水,谢源计都跟得辛苦。走了没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   坊间一口井,一棵松,红墙翠瓦,高门白梁,只是这鲜艳的颜色都上了年纪,斑斑驳驳。庙前两尊白石狮,走进里头,尽是一座桥,半环形的水流围着一座四方文庙。   古时天子壁雍,取义天圆地方,太学在修筑方形的讲堂之外,还会围绕一条金水河。就是钱币的制式,非常朴素,但又有一股脱俗的清净。但是西凉这里不是帝都,所以这个文庙就只有半环水流。谢源听到悠扬的钟声越发激荡,忍不住笑了笑,城东的喧闹益发得远。   他掏出荷包里的碎钱,想给那老翁,殊不知人一转身竟走到了庭院里。   竟是这文庙里的人。他想,撩起下摆迈进了门槛。过桥之后的庭院里立着四个石质香炉,炉灰早就灭了,一只灵梁鸟叽叽喳喳停在炉鼎上,仄歪着圆滚滚的眼睛瞧着陌生人。   “老人家怎么不说是执掌文庙的掾史祭酒呢?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谢源进了昏暗的大殿,恭恭敬敬地执了弟子礼,被老人家笑了回来。   老人家面色红润,长髯雪白,眉眼极有神采,穿得却朴素到了寒酸,“还多什么礼,这里哪里还看得见诗书气么?来来来,一起进来吃鱼吧。西凉春汛时候的冰鲈,你们好口福啊。”说着,解下了身上的蓑衣倚着空空荡荡的墙,提鱼进了殿后。后院大概是他休憩的地方,谢源计都不好进去,只站着环顾四周。   文庙中供的是圣人,几条金黄的绸缎挂在偶像前头,加之堂中昏暗,具体是哪个圣人谢源就吃不准了,也不知道大成至圣先师有没有在这个时空网开一面,传经布道。几个穷人家的子弟坐在潮湿的垫褥上,年岁大概十二三,拖着鼻涕歪歪扭扭,动不动吸上一吸,转着有些混沌的眼睛,还以为谢源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偷偷摸摸被打量着。谢源看了看他们的作业,发现并非什么圣贤之学,倒是在学算术。也是,西凉城商会遮天,何等繁华,读诗书有什么用,还不如学个本事,上街随便进当铺票号做个学徒,也好过饿死。   大堂前后八进,算是宽敞的了,谢源走上几步,凑到一旁的书架上翻书。   他翻得很是急躁,不符他一贯的冷静,不一会儿就把堂左的书翻了一整通。   “你来这里……”计都恍然大悟。   “盐铁,漕运,财务,邮驿……要维持一个郡治,各功曹的市政文书必不可少,按照惯例,写完之后都是收录在文庙之中。秦家在西凉如此之势大,不可能什么记录都没有,再者说,西凉有什么事不是他们在背后支持的,运气好,还可以得到他们近几个月的资货流通。”谢源把一本发黄的礼记在手掌心里一拍,咬了咬牙,却听到一声童稚的呵斥,“不许毁书!”   谢源赶紧对竖着俩发丫的娃娃比了个抱歉,又朝堂东的书架走去。这一次计都帮他一起翻,经传诗赋,史书方术,金石草木,应有尽有,虽然都被虫蛀了发黄了,但是若在平时谢源一定很愿意翻上一番。   “这种东西应该不是人人可看的。“计都安慰他。   谢源转念一想,也是,这里不是封丘。他即使找到了市政文书,也不可能让陆铭他们把书在半夜里偷走重抄,这个风险太大,得从长计议。   可是如何从长?   提前进入公务员体系,做一个末等文书,成天潜伏在这里抄写?不,他的时间没那么多,他这次得走快棋。   谢源把眼珠子转到眼角,盯着计都的发旋。   不,也不行,计都不能放在这种地方,他的用场比这个要大得多。   谢源想了想,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正巧老人家撩开帘子,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年轻人,打算吃白食?快帮老汉我来劈个柴火!”说着慈蔼地招了招手。   谢源自是求之不得,现在只有开后门可以一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不论怎样,跟老头子套个近乎总归没有害处。走进后院才发觉,后院居然没有墙围,一片矮房,一围半圆空地,旁边就是几尺深的流水淙淙,大约丈宽,不远处才是文庙斑斑驳驳的红石墙。   谢源眼尖,一眼就见到了矮房后头的石舫,而不是石桥:“老先生,你家后院怎么没有通去外头的石桥?”   老先生喂着几只脚上系带的大母鸡:“石舫上头也能走啊。”   “石头也能做船么。”计都冷冷清清地问。他把柴刀劈进一小块木头中就不动了,任谢源比多少个眼色,也淡定地表示偷懒心意已决,无需再问。谢源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懒的人,万般不甘心地老实劈柴,心里终于明白了陆铭每次去洗碗时候心中的悲愤。   老人家啧啧一声,板桥小舫也是西凉的美景啊:“从前呐,我有个茶友,就在这儿石舫里卖演艺书,小人书,生意可不错。要知道,那些个说书先生能来石舫说一次书,那可是沾了文曲星的仙气,在同行眼里,就是这个!”他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随即摇了摇头,“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文庙太小,根本腾不下多少东西,以前呐,历年的文书十年一捆,都是送去龙家的诺城了。现在诺城里没有了人,我给秦家写了几封信,他们都不理,倒是李公子头脑好啊,把石舫清了出来,让我有地方摆那些个文书。”   谢源计都对视一眼,原来都藏在石舫里。   至于这个李公子……   谢源对他可不算陌生。这个家伙全名李牧之,他在听风楼的卷宗底下浏览了无数次。他就是前任刺史的公子哥,是个一半时间花在诗文,一半时间花在美酒美人身上的纨绔子弟,不过据说人是及其儒雅有礼的。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谢源把柴火捧到灶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老人家是土生土长的西凉人么?”   老先生嗨了一声:“我老家在豫州。年轻的时候,举了贤良,上了太学,然后被分到了西凉做祭酒。”   谢源瞎编自己也是太学生,和自己的文友一到西凉,就跑来文庙听钟,立马得到了老先生更加亲厚的待遇。两人一顿饭的工夫,煮酒论文,很是投机。计都的底子也好极,时不时助助兴,哄得老爷子更是开心。老爷子的子息很有出息,在帝都当官,只是相隔万里,内人又去世多年,在挥金如土、不尚文风的西凉自然过得比较抑郁。若不是记得点年轻时候学的算学,还遭几个穷人家的苦孩子惦记,恐怕早就闷死咯。   谢源忙道:“在下与先生如此投缘,西凉又是好一个繁华去处,不如在下便借住在这文庙之中,陪伴先生如何?”   老头子哈哈大笑,道你若是有心,常来便是,别看这里有那么几间屋,可都不能住人啊。谢源就道这样最好:“在下已然在太学学满两年,若是想再修,便要专精。在下日后想专攻辞曹,不知先生可否借阅西凉城中讼事断案的文书?”   老头子抿了口小酒:“想做辞曹掾史……嗯,你年纪也不算太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谢源伏地长拜:“天下不公,既无獬豸在世,愿尽绵薄之力。”   獬豸是传说中主讼事的神兽,常画在监狱的门廊上。它长角触谁,谁便是犯人。他这话说得诚恳铿锵,大有要以己身正天下之意,老人家见惯世事,自晓得这种想望很是不易,赶忙把他扶了起来:“有志气有赤心,很好,跪我做什么?不瞒你说,那石舫是锁着的,钥匙,在李公子的手里。他是个好相与的人,你去他那试试运气。”言毕又笃定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想必是肯的。   老人家说完,便转身进屋,不一会儿不知寻了何物出来,交予他手里:“李公子这几日在城东王孙宅开花朝宴,老朽承蒙抬爱,收了一份请柬,就送予你吧。年轻人该去繁华去处多走动走动,多结交些文友。”   谢源摊开掌心,是一张极薄的琉璃叶子,上头用九叠篆写着“感怀明月,以弄笙箫”。     九十八、金堂玉马王侯家      那厢谢源自带着计都告辞,一路寻到约定的客栈,却只见到了阿昭。龙夜吟不见了影踪到情有可原,关键是陆铭也不见了。谢源倒不是很担心,陆铭小事上别扭,不过让他闯大祸,绝对是闯不出来。果不其然,那个叫小督的副将告诉他,龙夜吟去诺城,陆铭怕他出事,跟着去了。   其时,陆铭正追着龙夜吟跑了一整个城区。龙夜吟走得相当急,这里又众目睽睽,陆铭不大好意思用轻功,太扎眼。眼见走到诺城底下,龙夜吟突然停下了脚步,陆铭一个不留神差点撞在他的背上。   陆铭赶紧站直。现在看来,他的肩膀也并非那么宽阔,他看着黑袍素带的人默默地想。   越过他的肩头是那座玄色的城,染得这一片天空都黑压压得一片,不见星光。   龙夜吟就这么停在阔百步的大道上,不动了。   近乡情切,近乡情又怯。   西凉的建制至多是郡国,城中的主道阔十丈,沿街挑灯,车马往来。二级道是水磨石铺就,能容两辆马车并行通过。坊间道则小一些,城东王孙宅的不逊二级道,但是城东城北就大多泥泞得很了。但是在这座城中之城前,却是一条汉白玉铺就的百步道,长阶下马,铜狮镇门。   但就是这么宽阔气派的大道,却只在街角停着一架破落的马车,车夫盖着一顶毡帽打盹,手里握着一枝未萌芽的青柳。黄昏的栖鸦落在车篷上,惨叫了两声,又扑落落地飞走了。   龙夜吟回身一指眼前的大路,淡淡道,从前这里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纵是天子亲临,也必须下辇步行。说罢,一撩袍摆,朝挂着龙府匾额的正门走去。   那里坐着两个执戟的武士,年岁约莫四十许,正在喝酒打屁。龙夜吟冷冷地提出要进去看一看,也不编个缘由,人家自是斜眼相向爱答不理。陆铭站在他身边,就感到扑面一阵戾气,赶紧掏出一把碎前递给两个守门的,说了几句场面话,那两人颠了颠荷包,立马爬起来自告奋勇地做领路人,嘴里连声说道:“这俩位小哥有眼色,有眼色!来西凉,那些个什么什么风月地,有什么可去!倒不如看看龙家的兵城呢……”   陆铭赶紧说不必了不必了,他们自己逛一圈就行。   那两人就有些为难。   原来这诺城十年前贴了封条,按理不许进的。这两个倒霉鬼来这里守了多年,平日里大多鬼影都不见个,若是偶尔有人慕名而来,就偷摸带人进去游游园,顺道敲些酒钱。龙家在西凉可是犯了忌讳,若是单放了两人自己进去,说不定会出乱子,他们可担不起。   陆铭在谢源身边耳濡目染,二话不说,探了龙夜吟的荷包一同递了过去……   大门启开,灰尘腾起,陆铭跟着龙夜吟轻车熟路地绕过影壁,背后的门就恍然阖上,怕是放出什么恶兽一般。影壁背后并不见什么亭台楼榭,水院荷塘,陆铭看到的,是深壕,干涸的深壕。深壕上竖着一架铁锁吊桥,木质的桥面,看起来并不稳当。对面就是那座在外看起来极尽峥嵘的高塔之城。   “从前有一任家主不喜这里的无趣粗疏,就仿城东的王孙宅,造了外头的门面。”   “果真很奇怪。”陆铭老实说。他脚下的悬桥年久失修,走起来吱嘎作响,摇摇晃晃。他索性提气一跃,一举跃上了城门,走进深深的铁门闸。   铁门闸的后头是一条深深的甬道,两人走了百余步,来到一个大厅,顶吊得非常高,几乎看不到尽头。陆铭抬眼向上的时候,发觉墙壁上有许多屯兵洞,密密麻麻像是蚁穴。每个屯兵洞都是一个小隔间,开着拳头大小的箭孔,夕阳的辉光一束束从西面平射而来,在幽深的空间里布满赤红的光路。可想,若是这里当初都是巡夜的箭手,大概不可能有人走到大门处还能不被发觉。   龙夜吟的手指轻轻触到大厅里的圆桌。他像是被灼伤了一样收回手,手上黑灰。十三张椅子,在飘满尘埃与光束的塔楼深处,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冷熄了多年的壁炉。   “这是你们开会的地方么?”陆铭问,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里非常干燥,和西凉湿润的空气像是两个世界,“大得离谱,比我们青暮山上的大殿还要大。”   “这是宗祠。”   陆铭微讶,他没有看到牌位。   “我小时候,有一年过年,这里堆满了四十九口棺材。那年蛮族南下。当时全天下姓龙的也不过百余人,许多都在其他诸侯国出仕。”龙夜吟说着,走到壁炉处似乎在掏什么东西,不久,就抬起了一块案板,向下头爬去。陆铭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十年未启的地窖,弄得不好要死人的。想来想去掏出个火折子,听到他落地的声响,跟了下去。   “没了。”龙夜吟的声音里听不出惋惜。   “什么?什么没了?”   “原本这里堆积的粮食如果熬成粥,足够西凉城撑过十年的围城。”龙夜吟拍拍手,也不再尝试在四通八达的地下城堡中寻找儿时的回忆,走马观花似地一瞧,便回去了。他问陆铭知不知道谢源为什么要那么多赤金,陆铭摇摇头,龙夜吟想了想,说他那艘船过几日会从龙泉河入城,如果不放心把钱堆在船上,可以放到诺城来。   “反正没人知道。”他说,然后突然停下了脚步,突发奇想要住在这里。陆铭二话不说赶紧把他拖回去。   晚上六人碰头,谢源合计了一下,让阿昭带着计都先游游西凉,难得来一次,痛快痛快。至于龙夜吟,还是把他那群进城的兄弟安排好。“你跟外头的人通消息要小心,”谢源叮嘱,“龙骑军现在在哪儿?”   龙夜吟说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南下到西界附近。西界关天下第一雄关,以东便是千里王域平原。谢源很是满意,“在那里扑腾得越厉害越好,西界关从西边反正谁都攻不下来,平日里也就放放游侠出关,走个形式。你就专门杀他们的探马,编些二十万人马咋呼来往的马帮,记得留活口传话。”   龙夜吟瞥他,道人家杀出来了我们就逃?   谢源点头:“不跑你等着被端么?总之干得越惊天动地越好,一定要让皇帝老子知道你杀回来了。”   这明显不符龙夜吟的行军之道。他一个专门打游击的,出手快准狠,最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现在突然要他走到前线,拿个大喇叭:我有精兵良将,尔等鼠辈,快快来降……虽说好像将军就应该是后个样子,但是这个精兵良将不在手,兵不厌诈诈得心慌。   所以他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谢源便道大家都散了吧,没几天可以聚了,以后怕是要分开住掩人耳目。等众人都散去了,陆铭不高兴地问:“那我干什么?”   “我把最重要的事交给你办。”谢源伸出一根手指头,“花钱。”   “啥?”陆铭傻了。   谢源把他死蠢的脸盖住,郑重道:“给你钱花。”   二月十六,华灯初上,城东王孙宅。一湾若耶水,流过镶金砌玉的刺史府,就流满了胭脂与酒香。   后院执帚的侍女刚赶跑了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就看见一袭纯白的衣袂在眼前晃荡。她顺着来人的腿、腰、肩望上去,最后停在含笑的唇上。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   那人对她微微一笑,一振袍摆,纤长的手指慢悠悠晃着那柄十骨仕舞扇迈过了门槛。门槛外春意料峭,进了门,却春风屠苏。他一折扇:“好。”   “喂!你没有问他看请帖!”另一个侍女撞撞她的手肘弯,“这位公子好面生!”   侍女低头。   全西凉的贵胄明勋都在刺史府里,她可都认得。   “不过他真是个贵公子。说不定还是从帝都来的……”小女子心不在焉地哗啦了几下地面,想起他温和的笑意,不禁绯红了脸。   谢源进了刺史府,就被眼前五颜六色的锦障迷昏了头。锦障沿着院中的小池而布,上头绣着家徽,隔开了世家,相熟的公子与名媛执杯谈笑,有琴声从半空中娓娓而倾。琴师香肩半露,盘坐在假山顶端,弹的是高山流水,却有股细媚的春意,片片要倾流云。明明只是初春,众人都还未脱大氅,锦障之中却姹紫嫣红,连荷花都开艳了。谢源身边有个顽皮的小童哒哒跑过,泼水戏弄着同伴,那水溅到谢源手上,竟是温的。   这时众人突然高声叫好,谢源遥遥一望,水池中取义天然的木板上,不知何时站立了几个娇俏的舞娘。温水因承重漫过舞娘的赤足,乐音一转,美人婉转情多,水如银屑四散。   谢源环顾四周,随便掰过个小厮取过一杯酒,端在手中。他离主座很远,主座隔着青纱,看不分明,但应该坐着两个人。谢源猜是刺史儿子李牧之,和州牧王子瑜。西凉这里武斗斗不起来,那明面上还得端平了,如此大宴全城,没道理不请对手。   他低头看看杯中道道水纹,随便一倾,唰泼在一个过路的倒霉鬼身上。     九十九、这样下去我只有站在楼上扔钱了      谢源连声道歉,忙把人逮到一边,掏出帕子:“抱歉抱歉。府上繁肴绮错旨酒泉淳,笙镛和奏磬管流声,再有佳人佐酒,一时意乱,抱歉抱歉。”   那个倒霉鬼被酒淋湿了半边袖子,刚想发作,可是谢源伺候得殷勤,又大段大段的骈散,一听具是名家之言,想插话都难,想生气更难。他的衣饰看起来十分朴素,面料却是冰凉的丝缎,袖边绣着朱红色的凤鸟纹样,是今春流行的样式。再看他束腰带的白玉绳纹带扣,圆雕盘结,绳纹齐整,便知出自专门的匠作。谢源刚看他从水池边走出来,料想身份不低。西凉这么多有钱人,就这么个小池,能坐在前头赏花听琴的,当然更有可能结识李牧之。   他一边慢吞吞擦拭着那个倒霉鬼的袖子,一边嘴上不停:“这些美姬穿长襟文士衫,执羽扇,可是在仿庙堂文舞《庆善乐》?想不到能在这里看到雅舞,素闻西凉李公子是个妙人,今日所见,果不其实,幸甚幸甚。”   那倒霉鬼眼睛一亮:“你知道庆善乐啊?”   谢源笑:“雅舞者,郊庙朝飨所奏。古之王者,以揖让得天下,则先奏文舞《庆善》;以征伐得天下,则先奏武舞《破阵》,各尚其德。李公子奏庆善,一如黄帝之《云门》,尧之《大成》,舜之《大韶》,禹之《大夏》啊。”   他可不是单纯吹得天花乱坠。李牧之好文,但是州牧王子瑜却是正统军旅出生,攒军功一路攒上来的,这花朝宴上来那么一出,大概有这么个抑武扬文的意思在里头。那倒霉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先生好眼力!”   “不过为何使女子作舞?且文舞冠进贤,但是……”舞女的文士袍高叉到腰,露出款款扭送的酥腰长腿,妖媚地一转身。灯流在水,映得潇洒流转的长发上若流淌着明媚的火色。水池边上的两人一人执袖,一人洗帕,都看得痴了。   谢源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倒霉鬼道:“唉,其实女子……女子好啊。女子婉转柔媚,色若神女声曳流云,哪里是那些青袍文士比得来的。”   “女子头上为何簪五花?”   倒霉鬼这时已擦净了袖子,对着他执礼道:“实不相瞒,下一出便是武舞《破阵》第二章《惊马》,作马术舞。”   “莫不是五花马?”谢源大笑,“五花只是诗人讹传,马以鬃花分等地,皇室御马会将马鬃梳理成三花,以金饰,所以最多不会超过三花。”   倒霉鬼佩服地又是一拜,叫来个小厮让他记下,以备下次作舞。刚想转身,谢源又拉着他从乐曲侃到女人的佩玉,倒霉鬼听到后面两股战战,神色既惊又吓。   “你抖个什么?”谢源道,“笙罄既没,筝瑟俱张,悲歌厉响,咀嚼清商。难道这等闲清商也能让公子色难?”   倒霉鬼瞪得一双欲流泪的眼睛摇头:“这位公子,其实我……我是内急。”   说罢挣开他的手,转身疾趋。走了两步又想想不对,回来对着他一躬身:“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谢源执扇回礼:“在下谢源,帝都三柳……”   “在下李牧之,久仰久仰……”说罢,飞也似地奔走了,提溜着行动不便的长袍鼓着大袖,像是被狗满街追撵的大白鹅。谢源看着倒霉鬼的背影,优雅的笑一下子歪成了斜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只是这位爷貌似比他们家小鹿还要囧。   两个街区外,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人路过街口的烧饼摊,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正在跟熟识的小贩推推搡搡。少年的穿着也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身量还像田地里的青苗,拔着节呢,就是形容委顿,大概是碰到什么难办的事。他叹了口气,饼子才不过半个铜锱的事,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上前就递上两枚铜锱:“阿敦,算了。”   说罢,才发现同时伸到小贩手里的,还有一枚金钿。   男人顺着黄金往上瞧,发觉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一双眼像是水洗过的琉璃,里头透着恼怒。   阿敦赶紧把金钿推了回去,又塞给少年四个饼子,少年灰溜溜地抱着满怀的油纸,走了几步路坐在房檐下,很疲惫的模样。男人觉得好笑,花这么多钱来买张饼子,这孩子难道是大富大贵的出身?这么不晓世事。   陆铭咬着饼子,抬眼看了看身前的阴影:“你跟着我干嘛?”   男人笑,拔出腰间的烟杆吸了一口:“你挡在我家门口。”   陆铭灰溜溜地往旁边挪了挪,蹲着继续吃。   男人索性在他身边坐了,“怎么回事?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你手里的那东西,可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花销了,要是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陆铭奔波了一天,有苦说不出,此时被戳到了伤心事,禁不住埋怨起来:“我……我花不出去。”   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没用。   男人听了这话,果断用烟杆敲了敲他的脑袋:“没用。怎么连钱都不会花?”   陆铭心想,若是现在回去,谢源也肯定是这句话,不由得叹气:“唉,其实我小时候,师娘就很担心这个,老在愁我长大了不会花钱怎么办。她算是愁对了。”   男人二话不说站了起来:“这事容易,走,我带你去花钱。”   陆铭警觉起来:“你……你什么居心?!”   男人哈哈大笑,“你反正也是要花的,多一个人花,有什么两样?”说着把烟杆往腰带一插,背着手往前走去。   那晚上男人带陆铭去醉仙楼临河的包间里吃了一餐好的,男人喝酒,看月亮,抽烟的时候很是款款情深,眼睛看着不知名的地方。他不走神的时候总是侃侃而谈,这种侃侃而谈与谢源的不一样,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从容,一张口就是乡间俚俗的嬉笑怒骂。   然后两个人坐了一回画舫,听了回说书。那个酒肆里人头攒动,有一个年老的生角讲着经年的英雄美人,有一个年轻的色角带着七彩的面具,在台上时不时清清亮亮地唱上一段。女孩子的声音很是漂亮,很讨人喜欢,等到一章讲完,台下都是到处乱飞的彩头。陆铭就找准了力道,把一个金钿送了上去,当场压倒了所有公子的风头,成了美人青睐的对象。美人摘下面具微微一笑,陆铭就红着脸赶紧从书坊里逃了出来。   陆铭对男人渐渐放下戒心,他虽然单纯,也分得出好坏,男人没把他往坏处带。   到了戌时,男人问他还有多少钱,陆铭数了数腰带里的,说还有两百两。男人终于忍不住,敲敲他的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你是谁家的小孩?城东王孙宅的么?若是王孙宅里的人,就该去若耶溪的那头花钱了。”   陆铭矢口否认:“没,这是我夫人给我的零花钱。”   男人破口大骂:“有这种夫人?你哪里讨来的!”   陆铭嘿嘿一笑,然后又苦了脸,随手拔了根草叶塞在嘴里:“我夫人是很好,可是……他说今天不花完就不许回去了,还不准我去城东花。”   男人看着他一脸甜蜜的忧伤,气得差点没跳起来,最后一敲他的头,“走吧,去赌坊。”   “赌坊没用。”陆铭笃定道,但还是乖乖跟着男人走,最后用现实告诉男人,赌坊没用。   “你怎么做到的?”男人步出赌坊,看他的眼神透着古怪。“你看得到竹筒里?”   陆铭抱着满怀的黄金,用手颠着一块儿玩:“很容易啊,听筛子力道、方向、撞击的次数然后代入这么几个算式……”   男人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你的算学……是在哪家的票号干事?”   “没有啊,”陆铭哧了一声表示不屑,那种工作朝九晚五的,成天算那么简单的东西,有什么好,“其实我是个侠客。要不是我夫人死活要到西凉来办事,我才不会来这里呢。”   说着,把黄金全部堆在男人手上,“唉,我今天总归是花不完了,就送给你吧,不然我夫人不要我进门了。”   男人看着满怀的黄金,狐疑地挑了挑眉:“其实女人说话呢,都跟他们心里想的不一样。她们说讨厌,其实是喜欢;她们说让你走,其实是希望你抱抱她……所以你确定你老婆是真让你全都花光了回去,而不是嫌你游手好闲做个浪子不给家里生财么?”   陆铭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才不是呢!我夫人才不是这样子的呢,他说话一定算话!而且他说了,”陆铭跑到街口摆摆手,“他明天也会给我这么多钱花。”   楼琛看着怀里的钱,再看看街口,天色已完,一辆挑着灯的马车走过,少年的身影便不见了。   “其实我也不缺钱花……”楼琛掏出烟杆深深吸了一口。他一直领着高达六百石的月俸,只是所有人都选择遗忘他。   那天晚上,有人在下城中最高的望月楼上,往下撒了千两没有任何印记的黄金。金钿子砸伤了路人好几,只是被砸到的路人都无一不捂着额血,请求金吾子千万不要追查那个犯人。   一百、一瞬间就从牛逼变成了傻逼      李牧之去如厕没花多少工夫,出来就忙着在人海里找谢源,谈何容易。这里花木扶疏,处处是人,个个还都锦帽貂裘,看上去人模人样的。这会儿工夫,谢源自是又拉了几个人搭讪,还被几个女子送了醒酒的芍药,很是痛快。见他回来,也不急着迎上去,只暗中看他着急,自在他人处套话,问清楚李牧之的一些喜好忌讳。倒没有人怀疑谢源的身份,虽然是生面孔,但西凉城中往来,最不少见的就是生面孔。   而且,这个人总会有办法让他们自惭形秽。   西凉以兵戎闻名,后商贾兴起,这些所谓的名流往上数三代,若不是龙家帐下的参事,那就是钱孔里钻出来的贾人。有了钱自然就会模仿上流,而真正的高门甲族远在帝都与诸侯的庙堂之中。那些承转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老家族眼中,龙家都不过是昙花一瞬,又怎会承认这群富有的新秀呢。谢源愈是从容,众人也就越觉得他深不可测,也许是中原腹地某处的望族,只是不便透露行踪。毕竟谢这个姓,可真没有怎么听说过。   谢源很恰到好处地被寻到,被李牧之拉到深紫的帐下,筹醉一晚。李牧之小时是跟父亲呆在帝都,虽然只是个二等贵族,但来了西凉后,也还是有些瞧不上这里的商人名流。且他游心翰墨,商人虽愿意装一装,但骨子里未必把士族的那一套奉为家学,至多识几个字,更愿意夸富斗奢。是故他看到谢源很是亲近,谢源又是一副金质玉相,眼见这位寂寞的公子哥就要出同车入同席了。   水池边用劈开的竹筒沿成一条手腕粗细的水渠,呈在案前,上头飘着一盏盏荷花型的酒盏,盛满了琼浆玉露,是模仿曲水流觞。谢源罚完三首诗,乘李牧之尽兴,不着痕迹地问他坐在北面主座上头的人是谁。他原本以为那是主人的尊座,但是很明显,李牧之坐在稍远的水池边,与那两位垂着青纱的人还隔着些距离。   李牧之道,那里一位是秦家家主秦正,一位是西凉州牧王子瑜。   谢源奇道为何:“逸少不是主人家么?”   逸少是李牧之的表字。   李牧之摆摆手,让他轻声,附在他耳边说:“秦家你想必听说过,即是商会首领,自然身份尊贵。只是这位王州牧……”   他顿了顿,投眼看向旋转着开始跳《破阵》的美姬:“这位王州牧坊间风评可不太好。”   谢源再三表示愿闻其详,李牧之才吞吞吐吐道,王子瑜从前在西界当兵,附近剿匪的任务也是他的,杀人如麻。据说他为人贪色,不单如此,还很是阴毒,对于看上眼的女子,喜欢玩弄之后割下双乳生啖。谢源听了也不禁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胸,嗟叹一回:“你是怕他看上家中的舞姬?”   李牧之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坐得远又隔层纱……但是依旧忧心忡忡。   原来他府中蓄养的歌舞姬早已名扬全城,王子瑜曾放言要让最美的那一个为其脱靴。而这样大的盛会,李牧之又不能让一帮坍台的出来献丑,可以说现在在水池中的,愣是哪一个都是心头肉,就是不知道王子瑜那个老兵痞什么时候会来割一刀,割哪处。   谢源低笑,这位爷真是万花丛中过,除了花月春风什么都懒得瞧。这么个人与王子瑜那种兵痞夺权,倒有点意思。秦家作壁上观,大概是不喜再有个战场上退下来的入主西凉,想推一推这个不管事的公子哥。看来龙家余威尤烈,让商会头子在十年之后依旧忌惮不已。   头脑里想着这事,双眼已跟着李牧之偷偷打量起几个跳舞的女人,倒还是真绝色,蛮腰一握足风流。李牧之得了入幕之宾的事在贵游子弟间偷偷蔓延,而两人掩袖攀谈,神色快适,更是让人对那位面生的公子猜测频疑。不过谁知道两人说的尽是狂蜂浪蝶品香鉴玉的话,已经从仕女图典说到了起兴春药,心思早就已经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   就这个当口,座上王子瑜突然拉开了幕帘。曲声忽停,人声也渐渐熄了,有几个不经事的杂音很快被亲近左右按下。这是个快五十的男人,两眼硕大如斗牛,短髭修在唇上,只穿着一件春衫,腰间悬的不是寻常的玉佩,而是白玉角觿,形同兽牙匕首。他与李牧之客套几句,嗓门颇大,果不其然话锋一转,转到女人身上:“世侄可还记得去年上巳,你父亲在射礼上输给我的事情么?当时李兄的礼单上可有一对童男女啊!只是后来李兄没有兑现便去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不如世侄在这几位美姬中选两个,充作你父亲的赔礼吧!”   当众提及已故的老刺史,这分明是欺他年幼,也讽刺他呆在西凉是不孝。天朝官制,若是家中慈严过世,需要官员丁忧三年,许多官员就是如此断了前程。而李牧之显然不能抽身。   李牧之这时候酒醒了大半,倒也不卑不亢,一扫酒囊饭袋的模样,和那兵痞盘衡了起来,最后约定两人对上一局,以最美的舞姬作彩头 ,也为众人助助兴。至于比什么,两人同时请教秦家的家主。   秦正一直没有露面,谢源只在一片细若蚊喃的悄声话中听到帘幕后的轻笑。据说这秦正刚过而立之年,持家有道,是秦家接二连三的商业奇才中的接椽之人,在西凉城中素有美誉。这位大家族的族长有时候会驾着车随马四处走动,马车停在何处,便在何处下马,车上载得尽是连天子宫中都少有的好酒。他就悠然地扶着车,邀请每个过路之人一起喝上一杯,不论你是金吾门阀还是布衣百姓。很有趣的一个人。   帘幕后的绰约人影微微一动,一枚长簇被下人从帘后呈上:“李大人在射礼上输给了王大人,那么这一局便还是比射礼吧。”男人的声音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李牧之还是那副谦谦公子的模样,只是在起身的时候叹了口气,对着堂上一躬身:“那么还请秦先生作宾客,来裁断输赢吧。”   选武礼,秦正的意思是让王子瑜赢,他明白得很。   这美人可能保不住了呀……   要被割去双乳生啖呀……   李牧之思及此,一张脸就跟食了砒霜样的洁白,好像抹了粉似的,拿袖子一抹,嘿,更白。   这时候袖管一紧,谢源道:“若是在下能让公子赢,公子能把彩头赏给在下么?”   李牧之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只点头道好啊好啊。   谢源笑,从曲水中又取过一杯流觞。这时候自没有人听他吟诗,他自将酒杯方方正正捧在手心里。曲乐已从清商转成了周南国风,听歌词似乎是《葛覃》。下人在主座前的空地搭起了一座两步高的台阶,而在水池的另一边,有人高喊“架侯”,那边厢就有人拉起一个靶子,两个美人款款行出分立在左右,两张半圆形小屏竖在美人之前。谢源看得不亦乐乎,这是先秦的宾射礼,小屏风唤作“乏”,没想到在这里还有沿袭。   李牧之和王子瑜走进后院换衣,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劲装武相,不过就是一个威风凛凛,一个稍显单薄了。两人在堂下各自执了一礼,然后拈弓上阶。这是三番射,前一番射三次,不计入成绩,谢源看了看,李牧之勉强在惨不忍睹的边缘游荡,一拈弓嘴歪眼斜,手还直抖,箭的脾气大一点直接就撞到美人身上了。而王子瑜则要精准得多,都在靶心附近,果然是练家子。   其后两番共六箭,那可是动真章。王子瑜为表宽宏,让李牧之先射,李牧之垂头丧气,擦擦汗上前搭弓,努力把自己先调正。谢源坐在一边,伸手探向杯中,顾自调动许久不用的内力。   李牧之第一箭,他在预热;第二箭,他在预热;第三箭,貌似预热完了,伸手一弹,水珠快如电地没入身前的草从,惊起一只蚱蜢;第四箭,勉强让水珠在半空中擦到了箭杆,可惜李牧之习惯往左边偏,谢源又坐在他右手边,这水珠一擦箭道偏得要奔月了。谢源那个着急,安慰自己说熟能生巧熟能生巧,救不了李牧之,还能坏了王子瑜嘛,索性袖手,放任李牧之在一片细碎的哄笑中灰溜溜地射完六箭。这公子哥放下弓还长吁一口气,又恢复了从容的模样,站在一边看王子瑜。   王子瑜上来,这气度就不一样,风行虎掠,马步蹲身,一张铁胎掰得满如圆月。众人都准备好拍手称快,谁知一箭射出,噗一下没进了“乏”中,吓得美人哇一声大叫。众宾哗然,谢源内心深处暗自比了个“YES”,很是得意。随后王子瑜当然没有好日子过了,渐渐沉不住气,力贯长虹,可惜谢源玩得不亦乐乎,他自然一箭比一箭偏得远。李牧之好歹有几枝孤独地插在上头呢。   全场就李牧之知是谢源,跟他眨眨眼,谢源得意地一笑,手势失了控,只见王子瑜的第五枝箭,“啪”得一声在半空中断成了两半。   李牧之和谢源看那断箭噗地沉入水池中,震得荷花朵朵娇,一瞬间就傻逼了。     一〇一、小田螺与小桃花   王子瑜把铁胎一丢,冷笑着看向李牧之。李牧之对上他那双硕大的眼就一头冷汗,对着荷塘“这……这……”,说不出话来。   “这什么?!”王子瑜冷哼一声,“世侄居然还使出这等卑鄙手段!我是个粗人,但还不至于说不通情理,世侄不愿意,不比就是了!耍什么鬼花样!”   全场鸦寂,就听见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从水池边传来:“王大人怎么就知道是李大人指使的呢?”   众人转头,只看到一身白袍,十骨仕舞扇,正是那位清隽公子。   王子瑜一指:“你什么人!插什么嘴!我看就是你!”   谢源躬身一礼:“圣人有言,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李大人读圣贤书,自知其器,怎会做出如此败坏声名之事?倒是这射礼,原本便是为了合德而设,能参加射礼的都是有德之人,发而中之,更是一地贤良。王大人既然武技精湛,武德定是容人吧。”   王子瑜刚想发作,秦正就拉开了帘幕,拍了拍手:“都有理。堂下有人暗动手脚,看来是对比武有所怨怼,王大人回去可要想想,平日里别是得罪了贤良。”   王子瑜只好下堂饮了服输酒,然后竟是招呼不打,便回自家宅邸去了。   这边厢自是收拾了闹剧,添酒回灯重开宴,秦正也没有再挂下帘幕,自与几家商会的家长饮酒作乐。李牧之回到谢源身边,一拍他的肩膀,说吓死了吓死了,谢源微微一笑,“王子瑜蜂目以露,但是豺声未振,若不噬人,必将为人所噬。”   李牧之大喜,“幼度还会相面!”   说实话谢源很不喜欢他的表字,但这还是他爷爷给他取的,他在家中排行最末,他的源字又是周原之意,王畿都城,所以表字幼度,通了个谐音。谢源觉得这字多傻呀,索性基本上别人听到就是:“啊!谢家公子居然还有表字诶!”但是一朝穿越居然还真用上了。这下要被天下人叫一辈子,看看这李牧之喜笑颜开的脸,不禁有些淤滞。不过他现在本就不敢太放纵了,秦正这货万一瞄上他,今后就不好办。   李牧之人没有什么城府,居然连酒量也不怎么样,吟了些风花雪月就倒在谢源的肩头,喃喃说起真心话:“我……我恨死你了,你把绿珠抢走了!”   谢源随手拉住往来端上肉食的小厮:“绿珠是那里头的哪个?”   小厮指着一个眼尖眉细的,说那就是绿珠,谢源点头,突然大呼“醉矣醉矣”,让他把绿珠叫来伺候。现在夜已深,不少宾客已经搂着美姬往后院的厢房去了,谢源自是装得不客气。小厮看自家主子还搭在他上头呢,不由得踌躇,谢源轻声问李牧之:“逸少不去溷藩么?”   “去!走!”   谢源立马把李牧之交给他家下人:“去,你家老爷要解手。”然后一转身,搂了刚舞得热气腾腾的绿珠,大喇喇走到了后院。刺史府上颇大,幽静的庭院,曲折的游廊,滴水的檐溜。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青瓦绿廊间便仿佛腾起氤氲的水汽。   “你叫绿珠?”   绿珠的声音很细,叽叽叽叽叽叽的,听着非常累。江湖中有一种说法叫“捻声成线”,是讲内力高强的人可以将声音变得非常细,然后贯入某个特定的人耳中,就是所谓的传声密语。谢源听她说话,总觉得她也有这门工夫。   绿珠的确很漂亮,腰细,肩膀窄,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做舞姬欠点妖媚,但是样貌已经够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很媚,谢源若不是觉得她皮肤微黑,长得有点像嘤嘤,或许也要被她电到。她穿着一条灯笼裤,肥大的裤管能装进一个谢源,上头却是薄薄的贴身春衫,赤着脚在青石板上行走,像一只驯顺的猫儿。   谢源突然停下了脚步。这里往来人稀,箫鼓笙歌恍若在很远的地方。   “其实我不需要你伺候,你家公子告诉我说,他喜欢你。”   绿珠的眼睫颤动起来,像是一朵濡露的花,叽叽叽叽叽叽,说着感激涕零的话。   谢源按住她的肩:“你愿不愿意试一次。”   绿珠垂眼,这一次她说的话谢源听懂了:“老爷们都是靠不住的。我们家老爷,他喜欢这西凉里半城的人。”   谢源哈哈大笑起来,女人的那半城。   “为什么不试试呢?毕竟在这么多人里他最喜欢的是你。你总要学着抓住一个男人,反正他们最后都会被人抓住,不是你,也是别人。”   绿珠咬着唇,有些忐忑地把手背到身后:“我只是个舞姬……”   谢源伸手,把她的唇从她小小的虎牙中解放出来,“听着,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给你称得起李家的门第。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绿珠转动着她琥珀色的眼瞳,忐忑地在原地犹豫了好久,问道他是不是要她做什么。   谢源笑:“你要做的,是被藏于椒花之房,铜铺玉槛,锦衣玉食。贯细珠以为帘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   “可以离开这里么?”   谢源理所当然地点头:“不过你暂时见不到他了。”   绿珠看着这个陌生从容的男人,然后卷起了她大大的灯笼裤,踮着脚,似乎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了。   谢源一个手刀把过路的侍女击倒在地,脱了她的鞋蹲身给绿珠穿上,然后又把大氅解下来,盖在她身上。   “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美人,”他系着大氅的系带,悠然道,“还欠一个呆书生。”   当晚子时,李府溷藩突然着起火来,所幸这火很快就被扑灭,无人伤亡。除却这个小小的闹剧,李公子的花朝宴取悦了全城的人。   而同时,城中一家不大的小客栈里,打盹的陆铭突然被推开房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一看到谢源,火冒三丈:“你居然带人回来!还两个!”   谢源手忙脚乱地让他先别嚷,牵着绿珠走到廊上,一间一间推门试过去,陆铭套上鞋追出来:“你干什么?!”   谢源把他的大嘴巴闷住:“快找间空房。”   “这间就是!”陆铭往旁边一踹,“说清楚!”   “你傻呀,”谢源啊呸了一声,“带两个回来,那不他们刚好一对么,我不就没事了么?带三个回来再着急行不?”   陆铭一想,有理,打水供两人洗漱去了。   谢源让绿珠睡下,回去又看看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公子,头疼得让陆铭去伺候他。陆铭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臭味:“他干什么了?”   谢源窃笑。   陆铭皱眉:“这人是掉进茅坑了么?这么臭……你!”   谢源躲在离李牧之最远的地方,见陆铭要奔过来收拾他,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支小桃花:“呐,送给你。他家里用锦障给桃树挡着风,里头熏着好几个暖炉,桃花提前开了。”   陆铭一张俊脸刹那涨得通红,头一扭:“我……我才不要呢!”   谢源死塞硬塞塞进他手里,陆铭别扭地收下。谢源捧着他的脸扭过来,亲上一亲,“你是我的小桃花儿嘿小桃花儿……”   陆铭狠狠瞪他一眼:“别二了,你见过那么大的桃花么。”说着摊着长手长脚展示一下,因为睡意有些朦胧的大眼睛好像在说,你才是桃花呢。   谢源继续蹭他:“小桃花儿呀小桃花儿,快把他洗干净了!”   陆铭恼怒:“这哪里是小桃花,是小田螺!”却是一屏气,哼哧哼哧干活去了。谢源就远远地袖手站着,擦这里擦那里,诶,好大一串钥匙!赶紧指使小田螺去楼下挖泥巴,把钥匙印留下。   等小田螺把李公子刷白,再把屋里熏香,已经过了老半个时辰,小田螺直犯困。小桃花把他推出去,“你自己去找个房,快点睡吧。”   小田螺这下不依了,嘴翘得老高:“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睡一道反倒把我赶出去啊!”   小桃花说你有壳嘛,差点被抱起来丢下去,小桃花这次吓怕了,揪着小田螺的衣服:“我跟你说他可金贵了!我得看着他!”   小田螺说你不能这样,你都是我的小桃花了,怎么可以跟别人一张床睡。小桃花正色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一定睡踏脚好不好。我这种人,偷情怎么可能让你知道,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看来我真是太无能了!”   小田螺作势要丢,小桃花吓得哇哇大叫,小田螺乘机把小桃花压在栏杆上亲了一会儿小嘴儿。亲够了才走,可惜没走了几步路,就在走廊上站着睡着了,还是小桃花找了间空屋把他塞进去。   第二天起来,小田螺起来把两人的衣服洗完,谢源才起床,塞给他一大比钱,让他今天先去把那串钥匙交给锁匠打出来,再带着绿珠去城外买一处房产。“不用太大,但也不要太寒碜,怎么说也得有个青莲坛大吧?记得要买在城外啊!绿珠喜欢怎么样的你就依她。”   陆铭眨眨眼睛,简直像做梦一样。   陆铭作为一个少侠,虽然很向往白马仗剑的江湖生活,可是终极目的却是有朝一日攒够了声名与财帛,去哪里买一处房产,置几亩地,然后老婆孩子热坑头,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小地主。而他今天居然就要收地契房契做地主啦!真是世事难料。原本他对那些黄金其实没有什么概念,但是一旦手里的黄金可以换房子,他立马就感觉夫人的娘家的确有钱。他娶了个有钱的二嫁女人……若是二嫁寡妇那就更好了……   陆铭咽了口口水,把绿珠抱到马上,傻乎乎骑着马办事去了。     一〇二、钱砸多了就不值钱了      李牧之一醒来,就看到谢源坐在床边看书,因为宿醉的头疼不由得嘤咛一声。谢源递上一杯浅红色的茶水:“用芍药醒醒酒吧。”这公子哥喝了一口觉得酸了,让他下次记得少放些醋。   谢源笑:“昨天你去溷藩久也不回,我担心你,便跟过去看看,结果发觉那里居然走水了。我看你家里人忙着灭火,府上乱作一团,正好要把绿珠带出来安顿,慌乱中把你嘱托给他人也不安心,索性也把你带了出来。你现在感觉好些么?要不要回去与他们交代一声?”   李牧之焦急地攀住他的胳膊:“我府上走水?情况严重么?”   谢源温柔地端过一旁的吃食放在他跟前:“这么大个水池在,能有多严重。况且溷藩离主屋不算近,我们走的时候,那火的势头就被制住了。逸少不必担心。”   李牧之拍拍胸口,说真把他吓坏了,他可收藏了不少名家诗书,国手字画。那些手卷都收在池中亭上,别的着了倒不可惜,若是这些东西着了,他可不活了。   谢源暗地里记下。他寻李牧之可不单单是为了石舫的钥匙。李牧之在这西凉城中极有名望,也小有虚权,结交他会有不少便利。而且,他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担保人,去秦家借钱。   这个想法由来已久,正愁没有个讨喜的由头,如今他这么说,眼珠子一转,有了计较。正好李牧之邀他去若耶溪上游船,谢源自是欣然前往。   书说两端。陆铭今日的行程排得满满的,出门租了一架马车安顿绿珠,自己则去街口打了一整把钥匙,好说歹说让那锁匠放下心来狠宰他自己,花了不少钱,随后回客栈将钥匙递给计都。计都起得颇早,见了钥匙便知道谢源的事成了,取了就走,正在穿靴的阿昭跟在他背后跳来跳去:“哎呀!哎呀!怎么就走了!等等我等等我!今天还去那家吃蟹黄么?”   计都头也不回。   阿昭垮了肩膀,看上去很是可怜,陆铭憋着嘴摇摇头,酸不拉几地说些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不容易呢”,气得阿昭掰过他的肩虚扇他俩大耳瓜子。“你知道他去哪里么?”   陆铭笑骂:“追啊!”   阿昭这才恍然大悟,赶紧穿好衣服,顺道抢了他捏在手里的烧饼,风风火火闯出去了。计都倒也不说他,只是到了文庙,转手就把他卖给了临出门的老翁,让他洒扫庭除,顺道教小孩子写书记账。老翁看着那一大串钥匙叹道:“李公子为人亲切纯然,竟将所有钥匙都交给了你家主人。”计都只执手一礼,随后进去看了一整天的公文。石舫里久不开启,气味很大,里头卷帙浩繁。谢源没有与他说具体要找哪些,计都便埋头自顾自把重要的圈出来,放在一边。听着文庙钟声泮宫流水,竟过了一整天。   陆铭则与绿珠去了郊外。出城门的时候遇上了点麻烦,原来这绿珠是奴藉,守城门的硬说他俩私奔。还好平日里李牧之待歌姬不薄,随身还带刺史府的腰牌,这才说通官家他们是去郊外购置房产。   买房这种事情,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极麻烦。找房源就够头大,那时候又没有房产中介。幸亏绿珠素来服侍李牧之,对那些官老爷的私事清楚得很,正巧知道谁家这几天正要卖掉一处山间别墅。寻到龙泉河畔的小半山,两人已经饥肠辘辘,敲开门主人已经不在了,只一个年级稍长的管家,说明来意吃了一顿之后,就粗粗看了看房。这处别业胜在幽深精致,陆铭也知道谢源要金屋藏娇,不是他俩住,觉得凑合凑合就可以了,余下来的就是些繁缛的程序,若不是绿珠帮衬着,陆铭不知道几日才能办完,不过即使如此,还是被人骗了个精光。两人忙到夕阳西下才拿得了房契地契,接下去只需要在西凉城中的所谓官府走个形式,敲些印章,然后等待交付。   陆铭看天色已晚,回去的路上不知道安不安全,何况孤男寡女,就让绿珠直接就住在这里等一天,反正这里日常所需样样不缺,旧主人还留了几个仆从。绿珠站在门前,突然攀住了他的胳膊:“陆公子不留下来么?这里深山老林,若是也有什么强人……”   陆铭对上她细媚的眼,就算想留也不敢了:“其实……其实我是有家室的人了。这样不大好……”   绿珠一摇头,耳上双珰悬:“陆公子有所不知。绿珠生来便是伺候男人的,陆公子和谢公子都是好人,绿珠必不敢有怨念。”   陆铭终于憋不住了,细弱蚊讷道:“其实谢公子就是我内人……”   其时,他内人在西凉最繁华的烟柳十八楼中刚看完艳舞,喝得微醺出来如厕。谁知一下楼就遇到龙夜吟,谢源酒醒了大半:“喂你不要说出去啊我可什么都没干我这都是为了你……”   龙夜吟提溜着腰间佩玉瞪了他一眼,指指他的腮边,谢源赶紧把唇印子抹掉。眼看四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龙夜吟一推他背后的门扇,两人便转身隐进一间屋中:“你跟那个姓李的成日吃喝玩乐,是想做什么?”   谢源被他夹在门与人之间,颇觉压抑,动了动却被他按住了肩膀:“我还能做什么?——倒是你,你也总算被我捉到一次哦!”   龙夜吟作出一副谁像你的模样:“我有眼线在这里。”   “壮哉我龙骑军!”谢源喝饱了老酒,绯色的眼睛透亮,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被他一把捉了手腕,“小声点。”   谢源笑了一会儿:“你的人安排进城了么?”   龙夜吟答快了,这几天的事。   “你让他们把那船钱花出去,但是要花在下城,买粮上选,其次是油盐酱醋。尽量不要露出马脚。”   西凉的东城被称为上城,上城的店铺卖的多是奢侈品,名剑美玉香薰字画,而下城的西市则更有市井味道。   龙夜吟问为何。   “因为那样……”谢源凑近,狐狸的狡诈,靡靡的酒香,“钱就不值钱了……”   施加在他手腕上的力气徒然变重了:“你让陆铭花钱也是为了这个?”   谢源哈哈大笑:“不不不,我就是想让他花钱,熊孩子连钱都不舍得花,养不大似的。对了,你有西凉的地图么?知道哪些产业是秦家治下的么?”   龙夜吟点头。   “告诉计都,让他去石舫里找有关的资料,好好清算一下,秦正这个人到底值多少钱。然后让阿昭去探一探他们手里可以流通的货抄,要黄金。”   说着,推开门,搂过一个妖媚的女子笑闹着回房去了。   龙夜吟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对周围明目张胆的勾引丝毫没有反应。直到他走上楼梯,才默默地转身走出烟柳十八楼。   是夜,秦家的主人秦正坐在生秋庭中,手中捏着一些饵食撒到池中。庭下空濛,梅舒千枝,池上白梅馨香,池底游鱼带雪。一个梳着双笄的童子跪坐在他身边打瞌睡,一头黑猫窝在他膝头,偶尔睁开琉璃似的眼。   “那个人是谁?”   “回老爷,底下线报称那人是千绝宫的谢左使谢源,以前从未涉足江湖之外的事情,但是两个月前在听风楼买过千绝宫、我们秦家还有百里家御剑山庄的消息,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巧合。哦……对了他还去过黄金城,应该在过蚩尤海时与龙夜吟有点头之交。”说着,递上一卷系着红丝的宗卷,眼看就是谢源的生平了。   秦正也不接过,只往水里洒着食屑,“听风楼回了什么?”   “自然是……抑扬涂饰。”   “不会是巧合,他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过也仅此而已了。”说罢,起身整了整袍摆,去往詹静斋礼佛。“既是千绝宫的人,你们……”   “老爷!老爷!”就听阶下有人吵吵闹闹跑过来,秦正背手停下,那人连滚带爬地摸上阶庭,将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交到他手中,火漆上盖着衔尾蛇的印信。   秦正不动声色地拆信,然后一目十行,苦笑着摇摇头:“快去,把各分家的长老们都请来,三日后在宗祠议事。”说罢褪下了拇指上的戒指,交给那个下人。   小童顿了顿头醒来,脆生生问:“为何呀,主人?”   秦正疲惫地拧了拧眉心:“主家有人来了凉州,不可轻慢。”   他抬头,月光如水,沁着一股寒意。   五个街口之外一家不起眼的庭院,陆铭坐在墙上,往里头砸了颗石子。   正在喂鱼的楼琛一把抓了,笑道:“我还以为又有金子可以拣了。”   “扔金子的是你又不是我。”陆铭撑着墙头,“今天我把钱提前花完了,购置了一处房产,在小半山上。我夫人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楼琛“哦”了一声,说他夫人真是个有趣的当家人,随即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家看起来门庭很小,但是里头好大,你还拿它来种花。”陆铭随手把树上刚开的玉兰花瓣塞进嘴里,含糊道,“西凉城中的地价寸土寸金,今天我可见识了,你也是个很有钱的人吧,否则没人会在这种地段买屋子种花的。你是谁啊?”     一〇三、被人忘记的角落     “我是谁很重要么?我什么都不是。”楼琛坐在水边,他的身前插着一柄长枪。他把长枪拔出来按在顽石上,想了想,没能磨下去。   “好枪。”陆铭曲起一条腿,换了个姿势。   “要不要比一比,少侠?”楼琛站起来,握住了长枪。他对陆铭行了正规的武士礼,这让陆铭很是感动,一下子觉得自己也算那么个武士了。   他从墙上跳了下来,把着腰上的双剑,一步一步走到月光如水的庭院中。楼琛在他一丈之外,垂着枪尖,微微地颤动着,好像他正处在狂风之中,根本就握不住那柄把枪了。   陆铭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老家伙只是个普通的武人,他一定没有修习过内力,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运内功,只是大喇喇地把着双剑。他跟他面对面站着,他有把握在他发动杀机的瞬间拔剑。这是来自于一个侠客的自傲。   但是楼琛的套路跟侠客不一样,他是个武士。陆铭看不透。   他会说好枪可不是像谢源通常那样信口雌黄,他太了解谢源了,谢源说好,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别的话头。但是他说好那就一定是好,就像他说喜欢,那一定就是喜欢,全心全意。   他很喜欢眼前的这把枪。能在纸醉金迷的西凉看到这样一把枪,是迄今为止他最兴奋的一件事。但是楼琛这个人闲闲地对地垂着枪尖,就不那么让他高兴了,楼琛黑袍缓带,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文人。这样会显得他欺负弱小。   但是那把枪如此威武。它有八尺八寸深到发紫的枪杆,枪杆的前头是一只金豹豸,嘴里吐出足足九寸长的枪尖,包裹着精铁。它的刃很流利,完美的弧度在月光下流出一点狞利的寒星。   陆铭一眼就看出这种设计其实是不符合重心的,只适合膂力过人的武士使用,而且不能长久。重量会影响速度,速度决定成败。   不过楼琛这个人握着这柄枪,就看上去轻飘飘了。陆铭某种程度上很畏惧轻飘飘的人,他们本身像是星辰与流风在这个世界上的投影,无所挂念而无所畏惧,怎么都抓不到,就像谢源。也许这是惧内的结果。   陆铭就莫名地有点泄气。每次他想到谢源的时候,就完全不能集中注意力,胸口里充满着各种感情,满到要流溢的感情。他总觉得哪一天自己不能再见他,不能再听见他的声音,不能再抱他,那些感情就会点燃他的肺腑,把他烧成灰烬。   一片落叶轻轻落在寂静的庭院。游鱼冒头,吐了一个小小的水圈,噗得一声。   楼琛突然就动了。   在陆铭的眼里,那一瞬非常慢,但是他动不了。在楼琛发动杀机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输了,他被那扑面而来的杀气狠狠制住,以至于根本拔不出他的怀人。   楼琛似乎是在一瞬间动作的,他的动作很细微,全然静止的发力,而那片顽铁在这种风暴般的力量下不再沉默。他的腿,他的腰,他的手他的臂再到他的枪,他们变成了一架钢铁的机器,自动调试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对着陆铭的胸口。流风穿过长枪上金豹豸的喉咙,发出骇人的咆哮,那是武神的咆哮,而陆铭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孩子瞠目结舌,风过,长枪停在他胸口一寸。流刃在月光下滑过一点寒星。   陆铭回神,像是松鼠一样跳了起来,又往后退了一步:“你疯了!你收不住怎么办?!你就杀了我了!”   “哦?”楼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收了枪倒置,银色的枪尖指着月光,“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万一收不住呢?这种速度……”   “没什么收不住,你比它快,你就可以决定它往哪儿走。”楼琛飘飘忽忽地握着枪杆,指了指他的剑,“你的剑也是昆仑纯炉钢。”   陆铭红了红脸,不好意思说这是他情敌送他的。   “还要再比么?”楼琛笑笑。   陆铭抬眼,静了一会儿,刷地把他的双剑拔出来,俯下身段虎视眈眈。楼琛哈哈大笑,“你不能让敌人知道你有准备,这样他们就不会走到你嘴边。”   他哼了一声:“我也不能相信敌人的话。”   “好吧。”楼琛比了个怪相,枪尖在风中轻飘飘地逐转。他对着陆铭又是一弯腰,陆铭也回了个笨拙的武士礼。   那一夜,陆铭不曾有胜,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楼琛这个人永远都只出一招,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他那么多的剑招都用不出来呢,连内力都使不出来。   “那也许是因为我把长度都留给了你,你却把长度都留给了自己。”楼琛比了比他的双剑,虚晃着刺他一枪,慢吞吞的。陆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一惊一乍地退到水池边上,把楼琛逗得哈哈大笑,“在你的双剑范围内,你是安全的,你可以应付四面八方的攻击,但是你留给我的剑尖只有那么一点点,你怎么能想刺到我?不过那对一个小武士来说已经很好了,双剑是最强的防御,但是很可惜,长枪是最强的攻击。”   “而且,”楼琛横枪,握上了枪杆的中段,他们的倒影在青石的院落中都变作了一个姿势,“你看,如果我把长度留给自己,我也可以是最强防御。”   陆铭涨红了脸,退了几步,灰溜溜地跑回去找他夫人了:“让我想一想,我明天再来!”   楼琛哈哈大笑。陆铭不知道,他对阵的那一枪在战场上砥砺了十年。   楼琛的枪,是武神在人间的投影。当它咆哮,必将撕碎对手的爪牙。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好的兴致?这是谁家的小孩?”一个邋遢的男人不知何时倚在门外,穿着普通的鳞甲,胸口的铁镜摸得异常光滑。他的皮带上挂着一把用旧了的“一点油”。西凉军制之中,只有西府军可以携带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手弩。   而一点油旁边,挂着一块骑都尉的腰牌。   这个人的军阶,可要吓死人。   楼琛摇摇头,随手将长枪扎在水池里,枪杆的倒影在水面一折,像是已经断了一般。“你进城做什么?”   “去领粮。”那个邋遢的骑都尉抛了抛手上的荷包,“秦家可好久没有那么慷慨过了,我可得好好给兄弟们敲一笔。”   楼琛挑眉:“出了什么大事么?我离开太久了。”   “也没什么大事,能有什么大事。”他往庭院里走了几步,又像是惧怕什么似的退了回去,“在我眼里,只有蛮族大君率五十万蛮子南下,那才是大事。只是这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没事就滚。”   “据说,龙夜吟那个小家伙要回来了。”邋遢的骑都尉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那些老爷害怕了。”   楼琛静了一会儿,看着那把枪,缓缓抚摸紫色枪杆上深深的纹路。那是应龙纹,银白的应龙。   “那秦家便要大出血。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快走吧,让他们看见你跟我一道,不好。”   “你果然已经老了,将军。”骑都尉听到他话里的冷漠,有些难过,但还是舔了舔发干的唇,转身骑上了马背。他的马背上坐着两个涂脂抹粉的粗俗女人。他就这样喝着酒唱着乡俗俚调,缓缓走远,于是楼琛的门前又只剩下一片寂静。偶尔有马车踏过青石板,也没有人注意在闹市里会有这么安静的地方。   “所以你是个鳏夫么?”第二天,陆铭嚼着烧饼出现在墙头的时候这样问。   楼琛坦率地承认了。   “那你的孩子呢?”   这个年纪没有孩子,陆铭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楼琛笑骂:“没有妻子,哪里来的小孩?咯吱窝里蹦出来么?”然后一脚踹在那棵玉兰树上,想把他踹下来。陆铭跳开,在墙上走来走去。   “男人都得有个夫人啊,否则日子怎么过?”陆铭一脸我很有经验的模样,歪着头,“我现在想想,遇到我夫人之前,我就好像还没出生似的,一点劲都没有。”   “不要看不起大人,我又不是没有过女人。”   “哦。然后呢?”   楼琛冷不丁问他你夫人什么样。   陆铭坦诚道:“我夫人可漂亮了,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但是他懒洋洋的,看起来什么都不愿意做。”   “那是因为他不喜欢做那种事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他不在他的位置上,就什么都不愿意做。”   “也许吧,我不知道。”陆铭吃完烧饼,开始啃玉兰花瓣。玉兰花很香,但是花瓣苦涩。“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啊,但是他好像觉得那样很没有意思,他不喜欢,开门七件事他一件都不做。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很温柔,可是一点也不快活。我感觉他也不喜欢我,因为他是我死皮赖脸讨来的,他可能就是骗骗我。”陆铭非常想装作无所谓,可是话里那小小年纪的辛酸还是很让人难过。   楼琛喂喂喂,把他扯下来砸他的头:“如果真是这样,你这个傻小子就太有福了。如果这天下谁都愿意因为被死皮赖脸地追着,就愿意回头,愿意温柔地和那个人过一辈子,还哪来那么多伤心人?你知道过一辈子有多难么?只有了解,才会去关心;只有关心,才会跟你一起做许许多多细碎的琐事;只有一起做了,才会有走下去的可能。她愿意嫁给你,关心你,和你一起生活,你这么怀疑她,太不像个男人了。”   说着,一掌拍在他胸口,陆铭傻乎乎吐出半片玉兰花瓣,像一只吃饱了的仓鼠。     一〇四、钱没带够身边不就是银行      那只仓鼠似乎想通了又没想通,于是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其实他不太愿意管我的。你看,我闷得要死,天天花钱花不出去,只好来找你。”   楼琛笑,“那他在干嘛?真是不守妇道。”   陆铭听得快慰,自是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摇摇头,一脸甜蜜的心酸。楼琛真是奇了怪了:“你们家如此有钱么?做什么的?”   陆铭说不出来是拣死人骨头发家的,只含糊:“我们家……攒的呗。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个赚法,反正就不是正经生意,好像招招手就天上掉金子了。不过他有了钱,也不买地,不买房,不养姬妾优伶,也不收集金石古玩,不知在干什么。”   楼琛觉得奇怪,一个女人,难道还应该豢养姬妾优伶?这家伙家中到底是多阴盛阳衰?   “你们是西凉人么?”   陆铭摇头。   “那你夫人来西凉做什么?”   陆铭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他成天出去饮宴,寻欢作乐,交一大票呆头鹅一样的朋友。”   楼琛叹气:“有钱,不买地,不买房,不养姬妾优伶,也不收集金石古玩,却专门结交名流。这是志在天下呀。”   陆铭啊呸一声,说完觉得自己贼爷们,一溜鼻子说,嗨别说了,我听着肝儿都疼。   肝疼的不止他一个。   谢源早起便轻车熟路地捧着厚厚一叠宗卷去文庙找计都。计都靠着石舫,膝盖上摊着郡志,呼吸清浅。水上天冷,雾气还未散尽,谢源脱下大氅盖在他身上,看他醒了,问他看出什么来了。计都揉了揉眼睛,道他只负责把关于秦家的事儿给谢源画出来,其他不管。   谢源脱了鞋往他身边一坐,把脚没入水中。   计都幅度不大地动了动手脚,提醒他这才刚开春。   “最近酒喝大了,火躁。”谢源随意翻了翻书,“你说秦家到底有多少钱?”   计都对这种蠢问题充耳不闻。   “马帮,票号,田宅,货船……秦家是很有钱,但是你说,他手里真正能折现的现钱,到底有多少?”   计都抬眼,眼底划过一丝冷芒。   “西凉着实是个繁华地啊,我手里的钱已经花出去了一半,竟然都跟投水里似的,连个风浪都不起。”谢源看着远处刚醒来的白峰码头。初春的风料峭,一钩金红的旭日。“我只有一次机会。打蛇打七寸,若是一击不死,就再也不可能了。”   “天子富有四海,但依旧债台高筑。”计都低声安慰他,“你也说了,他们治下的都是些不能折现的生意,就算能折现,天下也没人买得起秦家。只要快,秦家周转不过来的。不过……你可要小心了。”   说着,把一本《郡志》摊在他手边。   谢源一瞟。“生意做的真大。”   “秦家发迹大概是五十年前。五十年,四任家主,个个都是商业巨擘。”计都一如既往地灭他志气。   “经商就是一个赌字,看谁敢赌罢了。你看,这群赌徒,赌的是国运,怎能不坐大?庆丰三年五月到八月,西凉往帝都输送了一百三十多船的木料。”说着,长指从卷宗中抽出一卷宫内史,“庆丰元年,皇城大火,烧了承德殿与剑阁,刚好又摊上个败家皇帝想要扩充宫室。”   他又翻,“登封八年,西凉向千绝宫周转了两万斤的玄铁。”   “那时候正是肃帝东征燕国,玉林天军与西府军开始配备手弩‘一点油’。”计都淡淡道,“他们是皇商。”   “前不久,秦家在附近各处大肆收粮。现在是春天,当是放粮给农人播种的时候,他们征买那么多粮食干什么?而且秦家派人去千绝宫谈洽,叔夜写信告诉我了。大概是收到龙夜吟要报仇的消息,去探探口风,再顺道要一些玄铁。”谢源把书拢上,随便扔到一边,“这已经超出皇商要做的事情。天家对皇商不过是呼喝来呼喝去,哪天不开心,可是要杀的。秦家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想去油缸里偷油的耗子。赌国运,靠的是消息,消息又是王域的靠山给的。”   计都淡淡一挑眉:“靠山?秦家背后有人?”   谢源冷冷道:“不觉得照这么来看……秦家更像是,王域的钱袋么?这潭水,深不可测呀。”   计都难免露出肝疼的表情:“那你还要……?”   既然秦家与王域有牵扯不断的关系,再动手可是造反了。   不想谢源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龙夜吟要回西凉本来就是造反,不把屋子打扫干净,怎么住人?到时事成,要怪就怪他们遮遮掩掩,和着血往肚里吞,谁敢说个屁字。龙夜吟给你西凉城的地图了没有?阿昭去摸过老底没有?”   计都道他睡觉呢。   谢源啧一声,“这靠不住的,不知道秦正有多少钱我都睡不着觉……要不你跟陆铭走一趟?”   他随手抓起一把茅草抛在石舫里,嘿然一笑:“如果是你们大概会很快。我随便洒下一捧火柴棍,小鹿随便看一眼就能说出有几根……”   计都看他蹲在石舫边上,一脸狐狸的模样,突然凑上去贴了贴他邪笑着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声。蜻蜓点水的,很快就离远了,停在不远处的地方,在长而散乱的刘海下,用一双倔强的眼不服气地看着他。   谢源受宠若惊,哈哈一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剩计都一人坐在石船上看渐亮的天。谢源倒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什么危机感,反倒油然而生一股洋洋自得,毕竟计都比他还像个小倌,被他亲了就跟被女人亲了一样。这个可以有。   第二天一早,陆铭在他耳边报了个数,谢源一听,吓得赶紧从床上弹起来,宿醉也醒了,穿戴齐整匆匆忙忙去找李牧之,给人灌下一大碗成醋醒酒。昨晚上两人又出去花天酒地,子时才分的手,李牧之看到谢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但是待听明谢源说清来意,这位公子哥扶着头装可怜:“唉,唉,幼度,我肝儿疼……”   “又不是不还了,只借半个月而已,而且你想,我们是去收书圣的字帖嘛。”谢源把扇子一折,“你跟秦家老爷不是相熟么,不过是出面做个担保,你怕什么?”   “那可是……这个数!”李牧之比了个一字,“足够把整条金羽街都买下来!”   谢源心想,何止,我是想把西凉买下来,就是钱没带够罢了,面上却是一脸懒散,“不知道够不够买《集园贴》,逸少。”   《集园贴》是先代大书法家古久归的名帖,地位就跟《兰亭集序》似的,不过写的是八分飞白,也很不幸地被哪代帝王收进了阴宅里,成了后世文人心中的一件圣物。谢源看准了这纨绔子弟颇好这口,空口白条地拿这个来诳他,还实不相瞒,在下来西凉就是来筹钱的。看李牧之一脸被骗的模样,口风一转,要不……要不这样,你先帮哥们垫垫,先把东西买来,哥们我这个大活人就押在你手里不走,待字帖送来我们一道把玩一两个月。等家里人一筹到钱,立马还你,书帖也归你。说得那个天花乱坠,直把李牧之吹嘘得晕了。   李牧之可没少问百里家借钱。要想他才是西凉城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可王子瑜会给他周转饷银么?怎么可能!王子瑜也就有个州牧的挂印罢了。不要说西府和金吾的月俸,这么大个城池,哪里不要钱,这可都是秦家在出。   这些钱你倒就自在。谢源不禁酸溜溜地讽着,把人家大好的公子哥弄得面红耳赤。   打了一棒子,谢源又幽怨起来,本来还想请你一道去半山小筑赏千古一贴,到时候绿珠在旁边谈个小曲儿什么的……   “绿珠!”李牧之立马跳了起来。意识到反应太大,有些不好意思道,“她……她还好吧?”   谢源黠笑。   李牧之涨红了脸:“她服侍得可周到?毕竟是我府上出去的,若是有什么不可心的……”   谢源还是笑,一句哪有的事呢,把人家说得羡慕嫉妒恨。玩儿够了便一拍他的肩:大家都是好哥们,就这么说定了!这几日刚好别业还在修缮,字帖一到,咱哥俩立马听绿珠弹琴跳舞去,热闹热闹!   李牧之本来就是个软性子,对这个难得有名士之风的朋友可谓很是上心。这边厢又是美人名帖,刚好砍到他心眼里了,待谢源把借据写完,明煌戒一押,再也不好推脱,一步三回头地往秦家的票号里去。走了几步回头:“这借钱可有分寸。短途长途,子金是不同的,幼度是选短途还是长途?”   子金其实就是利息。谢源二话不说,短途!   其实短途的子金反倒比长途要贵。但是李牧之看他出手阔绰,咬咬牙决定信他一回。   但是终归人性子软,气也短。他也知道秦家每月为城中琐事撤资良多,已是份外的事了,这时候为了一己之私欲……此时不由得回身可怜巴巴地望着谢源:“幼度不与我一道么?”   谢源跟了几步路,走到挂着蛇旗的票号之外,就驻步不前:“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官本腐臭,故将得官而梦尸。逸少与秦氏多有交道,在下无需出面,烦劳逸少。”   李牧之看他竟不愿进去,傻乎乎还觉得此人品性高洁,又觉得自己居然跟商人打交道,还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里头的人见进来的是没少借钱的李少爷,自是请进屋内。     一〇五、大计已成坐等收工      谢源当然不会等在外头,顾自走到码头,进了另一家秦家治下的票号,借了一百两黄金。一百两的数目不算小,但是在资货流通量十分巨大的西凉,也确实不是什么大钱。虽然没人担保,颇废了点周章,最后掌柜的还是批了下来。谢源袖着手坐在专给客人坐的紫檀木椅上:“请问这到期了,是用黄金归还呢,还是用秦家的金券?”   掌柜笑说二者皆可。   谢源也笑:“还是写进借据里头吧。到时候别是不收金券。”   掌柜忝了忝墨汁:“哪里哪里,秦家的金券,可比黄金还要稳当,公子恁小心。”   谢源饮茶,但笑不语。   对这位公子爷,掌柜也略有耳闻,或许在人来车往的金羽街有过一个擦肩。这段日子,这位爷把刺史小老爷巴得可紧,都有人传断袖分桃了。不过这人的来历,上头可没有,大概是哪个世家出来游玩的纨绔子弟,总之是不需要多废心思应付的那一类。他没有注意到写数字的时候手腕一疼,把百字下生生空出一圈,待到发觉磨痕已经搅了,再是补漏上头也缺了半行空。写完倒是不很明显,但码头生意多,掌柜写完交给学徒过目无误了,便一式两份,将一份交给了谢源。   “老朽多嘴一句,公子这是……”   “西凉好一个繁华去处啊。”谢源无奈地将借据藏进袖中,“这几日陪伴小公子朝歌夜弦,实是捉襟见肘。待家中送来月例有还得半月,只好先赊钱度日。”说罢,大喇喇出了门。   掌柜只苦笑。这种人,他可见多了。打肿脸充胖子的多,当然也不乏真是大富大贵的,祖上冒着老高的青烟,不知这位好皮相的爷算哪一个。   谢源出门,办完事的李牧之正满大街找他,一脸惶恐。刚借完债出来就不见人,这还不慌得六神无主,毕竟他还从来没做过这么大买卖。以前刺史府再是借款也没有过万金的,这回他可豁大了,还是私事。但是……一在人海里看到谢源眉眼和顺的模样,又觉得能帮一把朋友,难得一吐心中郁结之气。酸腐文人纨绔子弟做久了,内心还是很想做一把有情有义真汉子的。   于是谢源很高兴地拉真汉子去游船,把人灌了个稀巴烂,回去找阿昭,只吩咐着让他准备和千绝宫里联系,让运些玄铁来西凉,好做比生意。   阿昭奇怪地看他一眼:“哎呀哎呀,这是我的活么?”   谢源就怒了:“你成天除了睡觉还会干什么!怪不得计都看不上你!”   阿昭瘪瘪嘴,被他难得的火气吓住,小媳妇似地磨出房门。谢源把午睡的陆铭叫起来,一同去小半山上。   “天都快黑了,还出去啊……”陆铭揉揉眼睛。谢源只催促不迭,他只好快马加鞭。路上走得急,见到美人,谢源却又一副仙风道骨,我不急、我一点也不急的模样,一边看别业的装修,一边踢陆铭去泡茶倒水,“在这里还住得惯么?”   绿珠温言细语,叽叽叽叽叽叽。   谢源也不是来听她奉承的。别业的竹窗外头是条小瀑布,他在临窗的位置坐定,“你想与李公子见面么?”   绿珠听话地点点头,拢着自己的长发不说话。她看出今天这位公子心情可不算那么好,没有上次见面时那么温言细语,大概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说。   “想也忍着。对男人来说,看不到的最美,吃不掉的最香,你便只管晾着他,自有我为你美言,保管你们小别胜新婚。”谢源话锋一转,“对了,你这说话的腔调可要改一改。说话要慢,要让别人听清,声音清脆也好成熟也罢,但绝对不能尖细。细媚不一定就是尖细,粗哑的声音也可以很有媚意,你需要的是婉转,婉转的是说话的节奏——你先说一下‘尖’这个字。”   绿珠照办,谢源侧耳听了几声,“你发这个音的时候有问题。不要太用力,很容易破音。还有你的舌头有点长……小鹿。”   陆铭捧着食盘走出来:“我找不齐四个茶托,你将就呗。”   “小鹿,来,跟着我念‘一二三四’。”   陆铭不明所以地念了遍,谢源指着他正色道:“听到没有,他说‘三’和‘四’的时候难不难听?千万不要学他,说话的时候舌头往后,宁可说得慢,不要像田舍郎。你要做李公子的夫人,你就要学帝都世妇的样子,明白么?”   一旁的陆铭砰地把食盘丢在地上:“你又嫌弃我这个!我就是说四的时候舌头还在牙齿外,怎样!”   谢源淡淡道,何止,你连NL都还不分呢,我怎样,我能怎样。陆铭看着绿珠偷笑的样子,又气又羞,一挥手窜了出去。   谢源教完绿珠说话,便开始教她行事,器乐。这些她都会,只是需要矫正,把里头献媚的东西给去掉,换做一股高高在上顾影自怜的傲气。   “你要记得你很贵。即使你只是个歌姬,你也得把自己当成帝姬。”谢源走的时候道,“你想想青楼花魁,不见得就比普通妓女要好上许多,可她们就是矜贵,一出手能赚上别人数月的渡夜银。因为她们总是不让男人轻易得到。你家李公子尤其好这一口。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这是士子的风范,你便尽管做你的女神,让他跪去。”   绿珠受了惊吓,伏地长跪。陆铭倚在外面哼了一声:“你就是做老鸨。”   谢源一拍掌心,哎呀一声:“神吐槽!怎么不早说?!你明天就去花钱请个老鸨来!”   陆铭恶心得脊背发汗,“嗯”得一声表示他才不干:“我陆伯纯怎么可以教……教人家做皮肉生意!那不是拉皮条么!”   “什么皮肉生意,人家这是做花魁,也不见得就得滚上床。”谢源扫他一眼,突然愤愤,“好你个陆伯纯,这时候你倒清高了,啊,不教人家做皮肉生意……那我还生来就会伺候男人啦?!我他妈自己爬你床上的?!你这一推推得愣干净!”   陆夫人这几日压力山大,正上火呢,看周围深山老林鬼影没个,说话就没了顾忌,跟连珠炮似的,陆老爷这一不小心就撞枪口了。陆老爷能有什么办法,赶紧做小伏低把夫人抱上马,非常老实地牢牢闭嘴,任夫人在一旁发神经。他夫人一说起这话头就是无限自怜,一脸被人骗婚卖到山沟沟里的失足妇女状,喋喋不休地从小半山数落他到西凉城,气起来还动手拧一下,掐一把。陆老爷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总之是皮糙肉厚,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搞得他夫人连虐待他都提不起劲。待到夫人偃旗息鼓,陆老爷就眨眨大眼睛亲一口,再亲一口,“你继续,你继续。”总算把媳妇哄得气过,气鼓鼓地睡觉去了。   两人不知多少日子没有同床共枕,钻进被窝的陆老爷一阵心猿意马,暗搓搓动起了手脚。可陆夫人成天陪着人家酬酢,要多累有多累,拍掉不安分的爪子倒头就睡,把陆老爷给郁闷的。可是他随即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忐忑地收手,拢过夫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这可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啊。   他记不记得呢?   “他忘记了。”陆铭愤愤地往池子里丢了颗石子,觉得不解气,又抬腿一踢。池塘边起了尘,水里咕咚咕咚尽是落水声。   楼琛白了他一眼,“不会忘的,舞象之年这么重要的事……喂喂喂你再气也不能把我的石桌往池塘里丢!池塘才多大!”   陆铭恨恨地扛着石桌,吭哧吭哧回到庭院放下,肩上一溜的白灰。楼琛扔给他一摞书,“一天才刚开始呢,急什么?先沉下心来看点书。”   陆铭抓起来瞟了一眼,又放了回去:“喂,你说教我习武的,让我看兵书干嘛?”   楼琛闲闲道:“打架有用嘛。打仗就是很多人打架,没什么区别,你做侠客说到底就是要跟别人打,能打就成。最近王域戒严得越来越厉害,哪天若是械斗起来没有事先安排,不是输就是被治防司捉走。”   陆铭点头,把书复又抓起:“能打就成。”   “再说你老婆貌似是个厉害角色。”   “可厉害!”陆铭星星眼,“老厉害了!”   楼琛嚼着烧饼把他按回去,“所以更要看了,否则总是被骑在头上,这不行。”   陆铭跟话:“这不行。”   “我救你一世,你快去买烧饼。”   陆铭听话地给恩公买早点去了。不一会儿奔进来:“喏,给你。唉,烧饼都涨价了。”   “哦?”   “三枚铜锱一个还老大不愿意。”   楼琛嘟哝,居然有这种事。   陆铭道,那小哥说什么都涨价,不涨……话说一半突然晃神了。楼琛奇怪,叫了他几声没反应,动手推了他一把,把人弄得惊慌失措地跳起来,然后一早上都魂不守舍,最后索性趴在书上睡了过去。楼琛也随他。只是临近中午的时候,门前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楼琛看了眼熟睡的陆铭,慢吞吞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陌生人,两袖清风,俊秀得不辨男女。他比着十骨仕舞扇一躬身,“请问……我家小孩是否在先生家中叨扰?”   楼琛听到那句“我家小孩”就莫名觉得很是可爱,哈哈一笑,“陆少侠!”   陆铭听到谢源的声音,即使做着美梦也得醒,早就撒丫子奔了出来,看着自己漂亮媳妇惊喜得合不拢嘴:“你……你记得我生辰!”   站在一旁的楼琛晴天一个霹雳,看着两人携手归去,心说不会陆夫人就是这货吧!“我倒说,天底下哪有这种女人。就算有,又怎么看得上这个愣头青。”楼琛笑,“愣头青办法倒好,讨个男的,啧啧。”   说罢,便锁了门去到隔壁的酒楼用膳,却蓦然发现,似乎一夜之间,什么都贵得离谱起来。   一〇六、暗地里的拉锯战      谢源心情大好,陆铭亦是心情大好。两夫夫难得和谐地商量了一下今日行程,准备去玩个痛快,结果一上画舫,谢源就叫了一大堆歌姬,喝酒吃肉别提有多开心。这就惹到了陆老爷了:“喂,你怎么成天看女人,你膈应我是不。”   陆夫人啧一声,眼珠子埋人家沟里头拔不出来:“我看女人,就跟你看剑谱一样,懂不?我在用心学呢,快表扬我。”   陆老爷口水哗地流下来:“你晚上……晚上也要穿成这样跳给我看么?嘿嘿,嘿嘿嘿……”   谢源:“你想多了……”   “那你看什么,还不是膈应我?”陆老爷差点掀桌,“不许看了!今天,今天明明是……”   谢源搓着酒杯睨他,“你一早起来,就跟遇到的每个人讲一通:哎呀我命苦呀,哎呀我的生辰呀,哎呀谢源这个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记得呀……我就算想忘还得被人戳脊梁骨。”   陆铭看脚尖,蹭蹭他表示这种事情不要讲了:“那……那你记不记得啊?”   谢源义正言辞道当然记得,随后对他的怀疑表示强烈愤慨。   画舫不一会儿就沿着若耶溪飘到城南。城南有三座城门,最小的叫明月门。此门虽小,城楼却非常厚实,上头的女墙是西凉城中最宽广的一段,可容五马并行。不知什么时候起,女墙的裂缝里长出一颗相思树,越长越大,扒着城墙迎风招摇。龙家不知哪个不懂浪漫的先人死活想要拔了,却被新娶的夫人拦住,说连理枝是难得的灵木,能为西凉祈福。百姓信从,围树建庙,从此城南就成了痴男怨女祈福姻缘的地方。陆铭早就想带谢源来了,没想到谢源也有此意。可怜的陆铭终于有一点被人定下的感觉,一时间一颗少男心缠成了连理枝,一会儿看看谢源,一会儿看看愈来愈近的明月门,人都要软作一滩春水了。   今天春光尚好,寒意料峭,太阳晒在身上却暖烘烘的,谢源下船的时候很是惬意。本来他看陆铭那个扭捏的样子肯定要骂了,现在却捏着他的手笼在大袖下,没有放开。   小伙子当然激动得摸不着北,但是谢源捏着捏着却开始腹诽:妈的,怎么回事!手又湿又黏,我抓得这是什么东西?!   两人自城墙下拾阶而上,旁边一溜都是算命的,顶着长幡拉生意。算命先生眼睛那个毒,说起来往身上一兜,那可是能算出你前三辈子的啊,谢源被那么多人盯着不由得满头大汗。陆铭就不一样,他恨不得拉着谢源在全天下人面前大吼一句:我媳妇儿!   姿势的话……参看狮子王叼着刚出生的小狮子接受百兽朝拜。   “这位公子,你两颧发青,天中边地有青色,印堂黑气直入天中,牢狱之灾难逃啊!”一位算命先生掐指一算,指着谢源大吼一声,随后便得到同行的声声附和。   谢源只笑,陆铭不悦。   “公子可是豫州南安人士?”   陆铭吐舌头:“我才是,你算错了……”   算命先生摆了摆手:“都是,都是。这位公子若是能熬过这场牢狱之灾,势必贵不可言呐……”   谢源扭头:“呵,有多贵?一方诸侯?”   算命先生摸须,看了看案桌前的钱碗。   谢源摇摇头便走。   “慢着慢着!公子此去可做得比方伯更大!”   “比方伯更大,那可是天子了,说话可要小心啊——小鹿。”   陆铭抬手随意一弹,一枚金铢在春光里划出一道闪烁的弧线,然后当啷,稳稳地落进算命先生的钱碗里。   “你命那么好啊……走在路上都会被人说……”   “那不就是你命好么?”   陆铭虽然雀跃,但心底里有个声音冷哼哼地在说,现在谁走在他身边,他都会这么说的。   明月门上相思树,一树连理一双人。正是拔祓修禊时节,小小的庙前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谢源认定要做的事,一定是会让人觉得无比妥帖的,本来连陆铭都觉得有些啥傻乎乎的事情,谢源偏生做得滴水不漏,拿着香拜得认真,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三跪九叩姿势标准,还眼尖地找了个空位,把香插在已经堆满红蜡油的树干上,比富贵人家一直未能生养的大太太还要虔诚,让陆铭连觉得怀疑他都是亵渎。   “剩下来还有什么?”谢源偏头。   陆铭拉着他跑到卖红绸的摊子前头:“写下心愿射上去,射得越高越好。”指了指披红挂彩的树。   谢源问是写两份还是一份,陆铭笃定道,求一份。   “那好,我写,你负责射。不射在最高的树梢你就别想活了。”   陆铭捂脸:“雅蠛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都说要两个人一起射才吉利。”   谢源买了红绸,夹在人潮里排了半天队,才挨着纸笔。他拿起那支硕大的羊毫忝满墨,想都不想便写下:往事不可追,后事不可知。算来好景只如斯,唯许有情知。   陆铭不悦,怎么天长地久,地老天荒,山无棱天地合……怎么都没有?   “谢公子——谢公子——”   谢源举着红绸回头,若耶溪边有快马驰近。他招了招手,“这里!”   不一会儿明月门上一阵喧哗,居然有人纵马上城楼。前一刻还横冲直撞的骑手跑到相思树前,便从马上滚了上来,“谢公子!谢公子!”   “先喘匀了。”   那人明白过来这是大庭广众,赶忙附到谢源耳边道:“秦家召了十三家商会主人,还有刺史、州牧大人,准备召开每年一度的议政会商量……商量闭市!”   谢源只觉背后一阵寒气,劈手夺过他的马缰:“议政会开始了么!”   那人摇头。   谢源调转马头,纵马而去不再回头。   陆铭在原地执着那匹红绸,墨渍还没有干。因为谢源的缘故,周围的人全盯着他看。他走了会儿神,然后倔强地瞪大眼睛一一瞪回去,从背后点了点那个还在喘气的人:“喂,你把我的人叫走了,帮我一起射上去吧。”   少年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红绸高高招展的相思树:“否则……就不吉利了啊。”   谢源当然不会有什么遗憾的感觉,他浑身冰凉地坐在马上,赶着去李牧之的府邸。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放纵过。他推开门房、管家、嬷嬷,不顾拦路的家丁一路冲到李牧之的卧房,踢开门。   正在穿衣的李牧之吓得坐回床榻:“幼度!”   “跟我走。”谢源背着光,看不清表情,手上却握着一柄赤红的马鞭。   李牧之不知为何有些恐惧:“诶这个……幼度……幼度!你弄痛我了!”   谢源回头,突然就笑了起来。这一笑把李牧之吓得魂都没了。   “绿珠在等你呢,逸少。”   他钳着他的手腕,缓缓道。   那天,议政会因为西凉刺史的缺席,没有达成任何决议。   议政会是西凉的惯例,一年一度,有时西凉发生突发事件,议政会也会临时召开。每当那个时候,十三家商会主人与刺史、州牧就会在秦家大宅聚头,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对策,这也是分配各家利益的时刻。   而现在,西凉物价飞涨,所有的西凉人都将矛头指向秦正。钱不值钱,最先遭殃的是老百姓,他们围拢在秦家大宅门前要求平整物价。然后便是秦家的金券。这些票额硕大、但失却了信用只是薄薄一张的纸,似乎一眨眼间就不值一名。所有手里持有秦家金券的商人都挤破了头,要去秦家的票号里兑换赤金。   但是,在议政会上坐着的人都明白,这并非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   有一大笔飞来横财投入了他们的家门口,这才是物价飞涨的真正原因。西凉资货流通巨大,在水那么深的地方,要搅起这番波浪,来者不善。   所有所有的票号都开始通宵达旦彻查账目,想要查出这比钱的来历,却完全没有头绪。   而在他们找不到对手的时候,秦正手里的现钱不单要平整物价,还要用来兑换被恐惧感染的人们手中的秦家金券。随着物价的节节升高,后者的数量越来越大,连其他十二家主人都开始考虑,要不要撕破脸面,将手中的秦家金券套现换成赤金保值。秦正可谓是四面楚歌。秦正没有办法,不得不软硬兼施暂停金券的兑换。   谢源非常明白这一点。他动用剩下的货抄,不动声色地开始吃进已经跌到谷底的秦家金券,不为人知地,一小口,一小口。现在是最好的时候,金券已经跌倒了从前的千分之一,而更多的黄金流入市场只会让物价飞涨更为严重。他在消损秦家累了四世的信誉。   按照这样下去,也许只要再过几天,秦正一回头,就发现他家最大的股东,早已经不是他了。   但是秦正现在计划闭市。   闭市,关闭西凉的所有交易,或者秦家的所有交易。   如果秦正得逞,谢源先前投下的资材便打了水漂,功亏一篑。   这个闭市不会太久,秦正会虚报一个时间用来“整顿”市金。而这段时间一定足够他从王域、从各地分家调配到足够的黄金,平息这场风暴。   而谢源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谢源在秦正手里有批短途借款。它就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番成天文数字。   秦正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对手是谁,但是很明显,这个老道的金主出招极狠。   所以谢源尽一切所能,都要阻止秦正通过议政会闭市。   议政会相当于西凉的议会,所有决议其实都是十三家商会作出的,但是他们需要刺史和州牧同时签署盖印,然后送达帝都至于天听。这是一个必须的过程。谢源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拼了命地把李牧之劫出城去。没有刺史印,秦正闭市的计划就会完全破产。   但是秦正连一晚上都没让谢源好过。   这一次,他用的武器,是期货。   拿小鹿同学来卖萌~~~~~~~     一〇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期货在这个时候还不叫期货,叫“买树梢”。“买树梢”也叫买青苗,简单说,就是在树梢上还没有挂果,庄稼还是青苗时,就买下树梢上将会结出的果实和地里的粮食。这种生意在春天成交,到了秋天,这笔生意是赚是赔,也就看出来了。   秦正名下的家宅田产无数,他选择放出“买树梢”的消息,是因为——十三家主人都看得出来,今年会是个荒年,“买树梢”可以说是保赚。先不说去年的冬雪消得早,开了春也不见得下过几场雨,就说是一路从帝都往北走,每亩地上都有幼蝗。蝗害三年一小五年一大,算下来今年会是大灾之年。而秦正会有很多渠道调配食粮。他敢在现在就“卖树梢”,意味着在秋天之时,西凉的商人都可以借此狠捞一笔。   所以即使商会内部心再不齐,在利益的驱使下,也纷纷撤资收购秦正的期货。而秦正这一步棋,则牢牢把商会绑在了秦家的治下。一旦其他商人投入越多,他们就越不希望秦家倒台——就算要倒,也会帮他撑过这个秋天。   而现在离秋天还有远远的半年。   谢源一想到这件事就火得要上房揭瓦。   但是静下心来一想,又觉得这也许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谢源不懂什么经济,他学过的也就是一点点皮毛,但是他有一点非常强悍:学的杂。他肚子里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但是他晓得许多许多案例。当年美国搞垮苏联的时候,就是先在政治上令苏联将国有股份分给所有国民,然后再派人入境,去苏联的国有银行借贷,用这笔钱收购民众手里的股份,成为苏联国企的最大股东。同时,在国际货币市场上大力打击卢布,使得卢布跌倒7000分之一,这样,他的债务也缩水到了7000分之一,最后轻松用10亿美金吃掉苏联建国七十年的老本。这就是为什么现代国家不允许国际资本同时进入两个及以上市场的缘由,两个市场可以互相解套,耍花招。   谢源按部就班地按照美国搞垮苏联的“休克主义”模式去搞秦家。抽资他没有这个能耐,他若是像秦家借这么大比钱,秦正这种人会在第一时间警觉,所以他只能放出龙夜吟要大肆进攻的消息,让恐惧的王域从秦家抽出大量现银用于军政部署。然后拿钱狠砸西凉市场,用极低的价格吃秦家的金券。金券不单是股银,还是秦家信誉的象徵,除非秦家自取灭亡,从此再不做生意,否则不可能放弃流通量极大、影响深远的衔尾蛇金券。   但他没有想到秦家的觉悟比老大哥清醒得多,整一个加拿大。唯一幸运的是,秦家在西凉徒有清醒的头脑,没有完整的主权。要对付金融战争这两点必不可少。   而现在,期货,货币,股市,房地产这四个市场——先不说有没有——他已经搞垮了一个。现在秦正推出期货,那么他只需要再搞垮他的期货市场,神仙都救不回来。   于是,到处宴游、人气极高的“谢公子”又在某次交游中吃饱了老酒,透露出昆仑千绝宫顶有足够西凉撑十年的存粮,并且打算用粮食砸开西凉的若耶溪,好让商船沿着龙泉河直抵西域,大家一起来赚个钱。   秦正手里的期货这下子完全成了一张废纸。   这个王域北境最有钱的男人,喜欢驾车随心游的男人,终于完完全全地被一个不见影的对手套死了。   而直到谢源坐在他对面,捧着一展方方正正的天明涌看他时,秦正才意识到他的对手竟是一个来路干净得像白纸的年轻人:“谢左使?”   “贱名能入秦先生之耳,幸甚幸甚。”   秦正闲饮了一口茶。一只皮毛黑亮的猫儿乖顺地匍匐在他的膝盖上,背后一个打瞌睡的小童子。生秋庭精致古雅,刚下过一场春雨,檐漏上滴答滴答。在这里听不到前院嘈杂的人声。物价久高不下,民声沸腾,天天来秦家宅前喧哗。而秦正悠然容与得恍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个年过而立的男子用骨簪闲闲挑着发,一双眼似点漆,却并没有那么犀利。   谢源掩饰性地饮了口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双眼应该更犀利。也许之前,在哪里见过这种样貌。   “我本以为谢左使来西凉,是为了千绝宫的生意。毕竟千绝宫在西域有许多中原没有的珍奇,若是打通商路,是极有得赚的。”他咯噔一下,把茶盏放在面前的黑色案桌上,“后来谢左使在治下票号假借李公子的名义借贷一百万两黄金,我也以为是姬公子不放心我秦家的气量,想要先斩后奏。直到谢左使打伤城楼卫将李公子带出城去,我才知道这次我是轻敌了。姬公子原来不是想分一杯羹,而是断了我等在西凉的财路,志向不小啊。”   秦正抬眼,淡淡道,谢左使好计算。   谢源掴掌,有秦府的下人抬着一个玄色的箱子入到庭中。谢源打开箱子,里头赫然全是秦家金券。金券是用赤金碾压而成,薄如蝉翼轻如云棉,湿而不化折而无痕,上头纹着秦家的衔尾蛇家徽。谢源笑了笑,阖上了箱盖。“这里的金券,按照先生在上头所书的面额,整整是一千八百七十一万。若是要先生兑成黄金,先生大概要多少时间筹集如此多的钱财。”   秦正轻笑:“王域一年的入息大概都没有这个数。”   “那在下便不强人所难。若是先生愿意,就尽数收回去吧。”   秦正举着茶盏在半空中停驻了,连背后的小童都睁开了眼,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秦正有多想要收回市面上流通的金券自不必说,但苦于没有足够的现钱。而谢源花了这么大力气,居然是要白送还给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袅袅的香烟中对上。   谢源忽然一撩袍摆,伏地跪在新雨后的石阶上:“谢某只有一个心愿,求为先生执帚奉茶,进驻秦家宗祠。”   小童站起来大喊“放肆”,被秦正挥手喝止:“既是秦家宗祠,当然只有秦姓之人才能入驻,哪容外姓随意进出。”   “那还请先生收谢某为螟蛉义子。”   秦正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小小的生秋庭里来回踱步。谢源就跪在他跟前,头抵手背,动也不动,谦卑至极。一时间庭中只有檐漏的雨滴声。   谢源想要什么,秦正现在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野心一次次冲刷着他的底线。   秦家宗祠,不止是一个干巴巴的、摆满排位的地方。那是一个指代,指的是家族长老的会议制度。   在王域乃至中原的权力分配中,个人、地域、国家,这都是微不足道的。足道的,是家族,是姓氏。   比如说秦家。秦家之所以可以成为富可敌国的代名,不止是他们有一代代杰出的商业巨擘。这些人只是前台露面的冰山一角,真正在为家族的长远利益运筹帷幄的,是宗祠长老会。秦正虽是秦家的族长,但是在各地还散落着许多分家,一旦入幕,秦氏长老们的言行意见将对他的决策产生重要的影响。甚至于他的继承人,都必须得到宗祠的认可。   而谢源想要借他为跳板,进入秦氏的权力核心。   秦正不由得握紧了右手。   他原本以为,谢源是代表姬叔夜,来为西域通商的事情与他商议的;   后来,他以为他是要将秦家挤出西凉,以此将这座北域最繁华的港口城市的权力真空,留给千绝宫填补;   但现在他慢慢明白了,这个年轻人,是想鲸吞整个秦家!   一旦谢源进入宗祠会,以这样的资质与机心,难保有一天会把整个长老会架空。那么秦家也许真的会变成他一人的钱袋。   秦正笑了起来。   也许……借由这个人,可以与帝都的“主家”相抗衡?   “你也确实满足了一部分条件,放眼我领下的整个家族,竟没有一人持有比你更多的金券。”秦正踱到他身前,把人扶起,“只是兹事体大,我必须要跟宗祠商量过,你明白的。”   谢源不起,只眯起了绯色的眸子:“那么大概要等到何时?”   “明天。”秦正想了想,笃定道,“明天这个时候,你来这里,我带你去宗祠进香。”   谢源自是欣然离去。   他前脚刚走,便有一个人拜访了秦正。   “好久不见,从兄。”那人静静地站在一树梨花下,接受刹那惶恐的男人掩饰的拱手礼。   “你看,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子都敢来这里挑衅生事。西凉可见是待不得。”那人甩袖,背过了身去,一柄匕首赫然跌落在泥泞的梨花树下。“我,你,我们的儿子,我们儿子的儿子,这都不重要,很多年以后,人们只会记得我们的家族,我们的姓氏,不是么?孰轻孰重,从兄好自为之。”   两个街口外,白枫客栈。   谢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陆铭踹开了门:“你……你……你还在干什么?!还不快走?”说着,急急忙忙四处整理细软。   谢源一头雾水,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陆铭愤愤,“街上都在传秦老爷秦正死了!他死前就见过你,王子瑜正带着大队金吾卫来捉你!”   谢源手里的茶盏“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一〇八、劫狱这等事交给我吧     谢源第一反应是王子瑜在背后搞他,心说看不出来啊这老兵痞,有胆识。他赶忙稳住满屋子乱窜的陆铭,让他钻窗户外头:“等会儿看他打算,如果要绑了我就地格杀,我们就杀出去找龙夜吟;如果他要把我绑回去另行发落,你就先别乱动。”   陆铭做了十八年老实巴交五讲四美好公民,从小接受的教育全是关于怎么做大侠的,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造反,这一来突然变成暴民家属,委实乱了阵脚:“那……那他把你抓走了怎么办他……他如果要砍你的头怎么办?”   谢源“啧”了一声,“你先去看看秦家打听打听,秦正一脉有没有子嗣留下,有的话不论如何要保下来。”   说话间王子瑜已经带兵到了,把客栈里外围成个铁桶。谢源也不躲,飒飒然迎了上去:“哟,王大人别来无恙啊。”   王子瑜冷笑一声,一挥手,让两个官兵把他拘了起来:“杀秦老爷,你可是好大的胆量!西凉很久都没有像你这种不要命的刁民,明日午时,便让你在白峰码头好好出次风头,以儆效尤!”大如铜铃的眼一瞪,挎着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踢门而去。   “还问王大人,这杀人大案,怎么没有三堂会审?也不怕错杀了好人?啧啧,在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罢了。”谢源戴着镣铐跟在他后头,笑眯眯笑眯眯。   王子瑜看他那个优哉游哉的样子就恨极:“哪个清白人家会像你这个样子!我看你就像!人证物证俱在,审个屁!带走!”   谢源一天之内天堂地狱。早上那秦家几十年的基业还唾手可得,晚上就去吃了牢饭。他坐牢的规格还比较高,狱卒一听说杀的是秦家家主,登时把他当天煞孤星,单人间不说,断头餐还带酒肉,就盼着早日把人送走。   “这你们一看就不是会喝酒的人。”谢源执箸,对着一桌的酒菜无从下手,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下酒就要盐渍花生,脆鸭酥皮,唉,我都是要断头的人了,还吃这一餐憋屈。”   王子瑜站在他对面冷笑,大白天监狱里也透不进光,几把松明附在墙上,照亮了他狠戾的脸。几个死刑犯看到他的锦衣华服,都跪在栅栏后头磕头。王子瑜只俯下身在谢源耳边道:“谢公子当日花朝日如此风流出挑,可有想到也有今天?”   说着,在他胸口狠捏了一把。   谢源头皮发麻。幸好王子瑜摸了一把之后就怏怏地走了,看起来他一马平川很倒了这位爷的胃口。谢源想想就后怕,万一他摸了胸之后想起来摸下面,然后割回家做下酒菜,那他情何以堪……可喜可贺王大人的口味没有重到这种地步。   陆铭看着谢源被绑走了,堪堪跑到秦家大宅后院。他站在人来车往的街上看着高墙古瓦,突然停住了脚步后悔不迭:我管那些个秦家少爷干什么,我自个儿媳妇还在牢里头关着呢,明天就要砍头了!我还真听他的话呀!我怎么就这么听话捏混蛋!   他掉转头,足不点地地去找阿昭计都龙夜吟,却一个都寻不到,想来想去西凉也没有别的熟人了,叩开了楼琛家的门。楼琛卷着裤腿在花圃里洒水:“哟,今天来得晚。”   “你知道西凉的监狱在哪儿么?”陆铭双手压着他的门板,呼和呼和喘着大气,“我要去救一个人!”   楼琛拨弄拨弄迎春的叶子,愣事没有的模样:“哦……他是什么犯人啊?”   “死刑犯,明天午时!”   “你好运道啊,什么事儿都遇得上。”楼琛进屋,过不了多久摊着一张纸出来,“西凉的重犯都关在苗圃街监狱,刚好那里是我造的。”   陆铭抹了把汗不客气地接过,扫了一眼,然后跳脚,一把把纸丢在他脸上:“你这混蛋!你干嘛建成这个样子啊!这插了翅膀都飞不出去啊!”   楼琛把纸从脸上揭下来,抬起烟杆狠抽了一口:“这你就不懂了。既然我是造的,我肯定要防一手,哪天自己被关进去了……”说着拿烟杆指着纸上的一条细线道,“看到了么?你只要进去找到他,摸对路,就能通向若耶溪的水道。”   陆铭一把拍掉他的手:“拿开,都要烧起来了!”   说完,瞪大眼睛戒备地把纸收在怀里:“混进去……咋混?他们收偷瓜的么?”   “傻小子!”楼琛拿烟杆狠敲他的头,“那里虽然看管甚严,但不至于断头之前还不准见女眷。”   陆铭退了一小步斜眼睨他:“你……你到底干什么的呀?连监狱都造?”   楼琛提着花洒重新埋到他的花海里去了,只留下一串飒然的笑声。   在陆铭平生第一次耻辱地穿上女装的时候,另外也有个人在经历着平生最汹涌的良心不安:“真……真要杀他?”   年轻人欺上一步,对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可是谢左使……谢左使什么都还不知道呐!”   “他跟你们不一样,他在跟我玩着同一局游戏。他也许还看不清大盘,但是他懂游戏规则。放任他在这个游戏里横冲直撞,迟早会出事。”   “可是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   “如果我们想要安全地接手秦家的生意,明面上必须有个人来来替我们背黑锅。”   年轻人局促地看着那人背在身后的手,“可是……可是他是谢左使……”   “所以我要你去杀他。你的武功对上他还有几分胜算,对上姬叔夜就是死路一条。只要杀了谢源,姬叔夜也活不长,武帝一脉彻底绝迹,西域永无后患。这样一箭双雕的事,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我不需要凡愚的弟弟。”   那人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今晚。”   年轻人低头,轻声道:“我还以为……哥哥你对谢左使有情。”   那人一甩衣袖,隐到了竹围后头。年轻人站在梨花树下,握着滴血的剑,脸上露出迷惘的神色。几步开外的秦府生秋庭,血流漂杵,具是年幼的嫡系。   当晚酉时。   “你……!”   谢源斜嘴,看着扑上栅栏的二太太。二太太人高马大的,脸上具是化了的胭脂,拼命往里头塞着“玉臂”,乍一眼以为是鬼混索命,吓得他拼命往后躲。待看清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谢源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伉俪情深来着,乘着狱卒没注意,握住他肚子上的两个馒头往胸口推了一把:“你……你怎么来了?”   几个狱卒看着这一对也好笑。这姓谢的可是一张好皮相,放在男馆里绝不输给兔儿相公,听说他内人来探监,几个哥们还摩拳擦掌一回,总觉得这般真绝色娶的媳妇儿也会是个真绝色。结果这谢夫人往楼梯口那么一站,愣是把兄弟几个惊得喷酒:敢情长得像兔儿爷的,阴盛阳衰,得找个魁梧的大娘子。有个胆量大的乘领路的工夫,往他屁股上一摸,嘿这硬邦邦的,跟发了泡的臭馒头似的,亏得这姓谢的还搂着温言细语好好哄呢。   “你啊……”谢源隔着栅栏抱着陆铭,“我要是真不在了,也不想你怎样,守个三年节,就找别人去吧。”   陆铭本来是来救人的,听他话里的死气,委屈得不行:“我……我才不要!我在你死不了!要……要是真死了,我就跟着你去!”   谢源“哟”了一声:“你爹的仇不报了?”   陆铭一愣:“报,还是要报的……把你和爹的仇都报了……我就……”   一旁几个狱卒不免抹一把同情之泪,就是这谢夫人的声儿也太粗了吧……这姓谢的娶媳妇忒能凑合!   谢源叹气:“那这哪儿还说得准。你不就是在给你爹报仇的时候跟我勾……跟我好上的么,以后这个仇报完勾搭一个,那个仇跟着上再勾搭一个,拖得时间一久哪里还记得旧人哭。”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不了我放着金克颐老死呗,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要不要!”陆铭气得两眼发红,掰着栅栏就要进去拖人,忙被谢源拦了,提溜着耳朵轻声骂将:“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叫你去做的事情做了没有?!”   陆铭两手一翻捋上五花辫,扭头嘟嘴:“哎呀……没有。”   谢源大怒:“你个愣头青!现下秦老爷家的小孩早被人杀光了!”   “哼,我哪儿管得了那么多。”陆铭一甩头,斜眼望着几个狱卒,手探向裤衩里的双剑。刚摸到剑柄,就听到走廊尽头吱嘎一声,铁门大开。陆铭不甘心地撤手,握住谢源的手腕,比了个嘘。   这次来的是个着银甲的武士,脸上拢着斗篷,看不清脸。他的甲胄上纹着一朵金色的千叶菊,流苏从花心一路流下,没进胸口的铠甲里,非常华美。四个举着火把的人围在他的身边,在他移动时无声地陪伴着,不曾错差一步。   他在谢源牢前停下了脚步。   “谢源谢左使?”那人的声音像是在斗篷里层层震荡过,既低沉又沙哑。   陆铭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挡住了谢源。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展开,递到谢源眼前:“这是帝都快马下达的敕令。草民谢源通敌卖国,杀害十三家商会主人秦正,死刑,无赦。”   “不用给我看,我相信你们,看来这次我走的很远。”谢源洋洋得意。     一〇九、你媳妇儿放着我来救     “谢先生死前还有什么心愿么?”   谢源道:“你们备个好酒好肉,放我媳妇进来和我一起吃一顿。”   银甲武士一挥手,卒头上前打开了牢门。陆铭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没想到谢源抬手一个手刀就把他敲晕。“我媳妇年纪尚轻,我这一走,她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这种头点地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看到了,劳烦先生将他送出去。”   银甲武士道了句“好说”,比了个眼色,就有牢卒把陆铭拖了出去。谢源就这么看着,直到整个甬道中空空如也,才回过头,将目光停驻在来人身上:“酒肉呢?我还要一张琴。”   银甲武士安静地立在一边:“谢先生以后有的是时间。”   “那倒是。”谢源笑起来,“只是都动不了了。”   “下去!”银甲武士突然对狱卒道。   待众人褪尽,他伸手将一个侍从拉近身边。谢源只听到一身低哑的惨叫,戴着斗篷的侍从向前一扑,扑在他脚下。   谢源一愣,银甲武士上前几步拉开了他的斗篷。那之下赫然是一张与谢源一模一样的脸。   “狸猫换太子,如此大阵仗……”对于尸体的恐惧让谢源不自经往后挪了挪,“只不过谢某一介鄙民,不知帝都的哪位大老爷如此垂青。”   银甲武士的声音如深峡流水般低沉:“你很快就会知道,走吧。”   这种时候谢源说不动心是假的。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就是一个新的身份,现在,“谢左使”已经死在了他面前。   而且,他这一去,大概可以见到这背后的擘棋之人。   秦正不会是王子瑜杀的。心胸狭窄、小鸡肚肠的人经不起这么大的事情,对上总是相当谄媚。王子瑜会那么急着杀他,只是因为花朝宴上有结仇。   到这个时候,谢源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他这次只不过做了回跳梁小丑。秦家是王域的钱袋,当他把手伸向秦家的时候,有人正想将这个钱袋的口子收紧,而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偷被捉了个正着,背了黑锅。   估计是看他表现尚可,隐在秦家背后的人居然想要见他了。   前路等待的会是什么?   谢源飞快地在心底盘衡。   他很想一走了之,这样什么千绝宫谢左使刻骨铭心都与他再无瓜葛。   但是……   “唉,也不知道大老爷寻我做什么……”谢源叹了口气,用脚尖拨了拨那具尚显温热的尸体,“看似救我一命,是大恩大德,实则是谢某贱买,不值当啊。我若是真死倒也罢了,但若是被我媳妇儿知道诈死,那可非得剥了我的皮。”   即使遮着银色的面甲,谢源也能看出底下抽搐的面部神经:“你不走?由不得你!”   “由不得你!”   谢源跟他同时开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在茅草堆里笑得前仰后合。   “你猜对了,我还偏偏要当着全西凉人的面死一回。你那位大老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夜已深,军爷走好。”   “你不怕我们……”话刚说完,他只觉得透过坚硬的护领,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皮肤,抻开了血管。银甲的武士只觉得呼吸一滞,随后便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上。没人发觉他倒下的时候,手指如同被尖刀切割的热酪,徐徐断开。   “你们要走么?”谢源斟了杯酒,“或许留下来告诉我,那位大老爷姓甚名谁啊?”   余下的三个侍卫蹭地拔出刀来,如临大敌地对着谢源。他们被告知这个人的武功很高,但是一定会同意他们开出的条件,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准备面对一场恶战。问题是,他一动都没有动,只是垂着头在那里小饮。   谢源抬头,叹了口气。那里只是一片虚空。   “呵,留活口吧。”他说。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侍卫就觉得腿脚处爆开剧痛,起先只是很小的一点,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变得钻心。他握着刀狠狠向面前斩去,却发现自己的胳膊以奇诡的姿势飞了出去。   牢狱里一时如同修罗地狱。断肢,血,惨叫。   “你杀人真难看。”谢源再也喝不下酒,随意把酒杯一掷。   盗曳漫不经心地从天花板上垂下半截身体,手上十枚银色指环,细看可以发觉上头连着细密的丝:“喂我说,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好机会呀!”   “太冒险了,我可不想劳烦你救一回。他能给的,我又不是做不到。倒是你,不是让你留活口了么?”   盗曳翻身落地,偷了他的酒壶叼在嘴上:“别傻了,从他们嘴里你什么都问不出来。我们以前做‘刀’的时候,也只是领任务,为什么这么做,谁让我们这么做,一概不知。”   谢源往稻草堆里拱了拱,拱到一处闻不到血气的地方睡下,“这几天辛苦你了。让你盯着的人,有什么异动么?”   “有个屁,别提多老实。一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一个成日读书算账……哎呦喂困死老子了。”盗曳往他身边拱了拱,仰天插着脑袋睡下,“你明天真要拉出去砍头啊?龙夜吟若是不来呢?”   谢源冷嘲,“不可能,这么大块肥肉,他不来,我们自取西凉。”   “哟哟哟……”盗曳哧了一声,“你就非得去人前秀一回?”   谢源忍不住踹他一脚,“我不秀你去秀?没人掉脑袋,谁他妈全城围一道好让你一回抓个痛快?我这是节省你工作量,懂不懂?”   盗曳嘿嘿嘿笑起来,翻身抱了个满怀:“懂!懂!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谢源估摸着还得让人办事,想了想算了,抱着就抱着吧,叮嘱他明日看台上只杀王子瑜一人,夺了腰牌再说。盗曳自是欢喜地应下。谁知周公面前还没走过一回,俩人就被李牧之的尖叫吵醒了。   “这……这……”   谢源满头冷汗地一推盗曳,蓦地发觉人已经不在了,这才结结巴巴扑上去握紧了栅栏:“逸少!你可要救我呀!我冤枉!我冤枉得很!那秦老爷……怎么可能是我杀的!”   李牧之本也不信,这一整日都在为谢源的事情奔波。但现在秦家彻底乱了套,其余十二家商会主人又对他的事漠不关心,那王子瑜更是冤家路窄,李公子在西凉城中竟找不到人保他这兄弟。   但是现在这满地的尸块……   李牧之吓得手上关节都捏的雪白,愣是不敢靠过去碰谢源。   牢卒亦是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帝都钦差不让他们进,他们就一直没敢进来,谁知已经栽在里头了。这姓谢的居然这么心狠手辣……哎呦这可是帝都来的钦差!这回脑袋保不住了!   “这人也不是我杀的……”谢源实诚,“牢头听我一言。这位军爷虽拿了帝都的所谓檄文,但我们都不知他的身份来路,想来是密使。实不相瞒他们是来保在下出狱的,而且手段并不光彩。”   说着手一撩,把那个“谢左使”的斗篷拨开。   “兹事体大,到时候一层层查下来必然会查到牢头身上,牢头不如把人都运出城葬在乱坟岗里,到时候推脱在谢某人身上。反正谢某已经是将死之身……”   牢头的脑袋更大了。代人领死的事儿他见过,领死的大多是贫苦人家,一条贱命换得大户人家惹了事儿的老爷少爷周全,卖个全家温饱,叫做“鸭子”。这姓谢的,啊,有人千里迢迢给他送鸭子,他还杀人全家,没见过这等的,是多么想找死啊!到头来还给他这个牢头规划规划,这、这……   “这人是不是你杀的?这些……还有秦老爷!”李牧之突然尖声问道,手胡乱一指脚下。   谢源收起了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拢了拢发,坐在茅草上,依稀还是那个悠然容与的贵公子:“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李牧之低头:“那你明天……你明天……”   “秦家现在如何?”   李牧之摇头,惨白着一张脸。   “有人既想用人命换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谢源冷笑起来,“明天我上刑场,断了头,从此谁也不会知道究竟是谁杀了秦老爷。只是逸少,你以后也不要再留在西凉城了。官场也好,军武也罢,都是吃人的地儿,不适合逸少你。”   “你……”   “今晚上也不睡了。”谢源推开牢门,李牧之惊觉连他的牢门都是开着的。“来,我们下几盘棋吧。”   甬道尽头又是一阵开门声,有人一阵风似地杀将进来,走到最里头一瞧:“咦!你们!”   “你也是来救人的么?”谢源笑。   阿昭一愣,懒洋洋地把大刀背在背上:“啊……这个这个……你好像过得很好?——这些人是谁?”   谢源摇摇头,“不知道。”   他把阿昭让了进来:“我们现在有三个人……索性就下双陆?”   阿昭很介意地上的人,频频回头:“这种死法……那个人的盔甲是帝都羽林,看上去官阶不低。”   说完,他茶色的瞳孔突然放大了。     一一〇、一生砍一次头要高潮迭起      谢源行刑的时候非常风光。   他先是穿着小荷做的白色长衫,盘腿坐在牢车里,妥妥地绕城游街一次,很是镇定自若,丝毫不顾及别人砸过来的大菠菜,或者不知何人组织的喝彩。要知道西凉的物价还是没有平稳下来,有人对秦正颇有怨言,就像有人对那位和气的大老爷颇有好感一般。游街的时候谢源没有看到陆铭,说不出什么感觉。   后来他的囚车被城中的金吾卫簇拥着走向白峰码头。白峰码头是西凉最繁华的地段,东城的伊始之处,码头上今日停工,清出一片大广场来,就为了给广大人民群众看他头点地。不论穿到何处,只要你还在大中华文化圈中,总可以看到因为砍头而激动不已的围观人群。谢源被抄下来的时候看着那人山人海,不经想到久远得如同前世的国庆节阅兵。   白峰码头正对着若耶溪,码头广场的正中央已经搭起了高台,有一个侩子手站在上头试刀,雄赳赳气昂昂如同一只霸占了所有母鸡的公鸡。两个助手在拼命地递酒给他,他饮过一口就淋淋漓漓地全淋在刀上,看到从囚车里被抄出来的谢源,便朝他霸吼了一声。谢源笑了起来,说了声“好”,立马被淹没在因为看不到他的惧怕而喝倒彩的人声当中。   刑台的左手边搭起了四层高的看台,用来供西凉的权贵看清楚他死。这些人不久前都参加了李少爷家的花朝宴,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公子哥印象颇深。王子瑜坐在高台的正中央,长袍广袖,与几个商会家的贵妇人笑谈嫣嫣,感觉一扫前耻。   “什么时候砍头呀?”贵妇人摇着扇子,白纱的露趾手套下伸出纤纤细指,“这天可真热。”   “热些好!热些好!晒晕了他,到时候头一落地,血喷得远。”王子瑜冷声道,铜铃大的眼惬意地眯了起来。   底下已经有人把谢源剥光了压到刑台的枕木上。他的膝弯被狠狠顶住,不由得跪下身,脑袋不多不少正好抵在凹槽中,被扣上皮锁。那侩子手拿起酒囊往刀上又是一浇,淋淋漓漓地落在雪白的背上,不由得抬腿一踹:“怎么跟跟娘们似的,啊!”   谢源撅着屁股想,靠,居然这么没有美感。   这个时候陆铭就不期然地出现了。之前谁都没有发觉这个混在金吾卫里的少年,他像是突然之间从人群中飞了出来,一剑刺死了围在广场与人群之间的骑手,抢过他的马,然后背着双剑往刑台上冲。   高台上的王子瑜嗖地站起来:“杀了他!杀了他!”然后放声大笑。   谢源心想,坏了,熊孩子果然来了。心里却有种不自经地雀跃。   熊孩子说,如果他死了,他也下去陪他……   “你发个什么呆快站起来逃啊!”陆铭一剑荡开四面八方而来的长槊,跳起来蹲在马鞍上,“接着!”   绯色的长鞭从他手中蹿出,光电一般窜到了空中。   唉这不是没到时候么,而且我的手被绑住了嘛……谢源心想,任绯瑞云在跟前摔了个满脸灰,不甘心地摇摇晃晃挣扎起来,无声无息地抖着尾巴埋怨他,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小狗儿。   这广场足足有一千多个金吾卫,陆铭武功再高也赢不了人海战术,正想不顾一切施展轻功,突然胯下的马一低,居然是被绊马索削去了蹄子!   “抓住他了!”一个金吾卫扑上来压住他。   “抓住他了!”又一个金吾卫扑上来,压在同僚身上。   无数个金吾卫扑上来,堆成一座小山:“让你丫犯事……!”   底下的闹剧把看台上的妇人们逗得咯咯直笑,王子瑜本来还在大骂三字经,看到请来的客人们似乎很满意这一出,不由得散漫地挥了挥手:“绑起来一同处死!砍头!砍头!”   谢源撅着屁股看着底下那一座人山,不由得心慌,这熊孩子不被压死才怪呢……   这个节骨眼上,就听到最底下的人大吼一声:“人呢!”   一个影子飞窜上刑台,一剑结果了提刀喝酒的侩子手:“记住,杀人之前不要吼。”   说着,剑风划开皮锁。   谢源爬起来摸了摸脖子,不悦道:“你坏我事!”   陆铭发着抖搂过他的腰,手都是冷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回去再跟你算账!”   谢源汗毛都竖起来了:“等等等等……还不能走还不能走!”   陆铭踹起绯瑞云递到他手上:“接着!”说罢,如临大敌地对着底下迅速归整的金吾卫。四面八方都有箭簇对着他们,若是稍稍大意,就有可能被射成刺猬。倒是前来看砍头的民众看到这一幕,纷纷拍手叫好,大声喧哗,比看了出武戏还要高兴。   “还跑不跑啊,谢公子?”王子瑜背着手从高台上站了起来,一脸阴鸷。底下的喝彩声又让他记起了花朝宴上的失格。都是这个人。他想,又是这个人。“没教养的东西,真是屡教不改!”   谢源抹了把额汗,“客气客气。”   “来人——”王子瑜张口,待要再训,却突然身形一歪,脖子下露出一条血线。临近的贵妇尖叫起来,看着那条血线中流下一片片的血,片刻之前还在叫嚣的头颅咕咚从脖颈上折断,落在了地上。   看台上立马变得比刑台下更骚乱。贵族名流们往往比老百姓更惜命,一时间四处乱窜。不可见的细丝早已如天罗地网笼住了看台,渐渐的,老爷太太们自他们邻人的碎块中发觉,如果不乱跑,倒还有可能保下一条命来,就像那个人说的……   盗曳从看台顶棚垂下半截身体,手上十个明晃晃的指环:“不要动!不要动!一动就掉脑袋啊!不要动!坐回去!”   老百姓终于发觉不对头了,纷纷尖叫着想跑回家中,只有金吾卫不知所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挡住了人群的去路。秦老爷死了,王大人突然之间也死了,他们现在该做什么?听谁的?   看台上有个老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一股膻味。盗曳离他颇近,倒挂在顶棚上抽了抽鼻子:“老先生,我没想要你性命……“   “龙……龙……”   “啥?”盗曳耳朵有点痒,但是手上都是细丝,不敢掏。千绝宫有“七杀”,谢源见过的那柄牙刀只是他最平常的杀招,他可是从小专业学杀人,一招自然不够做业务。这“天罗地网”是七杀中的第五杀,天蚕冰刃强大而隐形的杀伤力,与盗曳灵活的十指相得益彰,即使一人也可瞬间压制全场数几高手,不要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   现在盗曳觉得这样欺负商人似乎不大符合他杀手的身份,毕竟他作为一个童年缺失的杀手,还是很好心地奉行尊老爱幼的原则:“老先生,你说啥呢?”   “龙骑军!”   老头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眼,惶恐地往后爬去。盗曳不得已松弛了一条天蚕兵刃,眯起了他的三角眼:“有么?那死龙……”   话未说完,眼前一片黑影。   帆。   长帆。   今日因为砍头的事情,白峰码头特意闭港。而就是风平浪静的水面上,赫然出现一条四桅长船,将看起来变得像积木一样的画舫狠狠撞开,硕大的倒影投在看台上,一片的哭爹喊娘纷纷都收了声。   搭板。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黑甲的武士骑乘着长有獠牙的巨马踏上了白峰码头。   龙夜吟在面甲后叹了口气。   终于回来了啊……   “你去哪儿?!”   陆铭背过身,不去看眼前的屠杀。广场上的人太多了,龙骑军放马一冲,金吾卫毫无招架之力。金吾大多不配马,遇到这些纯种的北陆雄峻,连出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踩成了肉泥。   谢源急匆匆捞了匹朔北马,驰过的时候伸手一拉陆铭,两个人向城东驰去。没有人再关心这个死囚。龙家的后人回来了,曾经忘恩负义的人都将成为死囚。   街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金吾卫,纷纷向着李府涌去,现在西凉城中还能管事的,只剩下李公子一人而已。谢源仗着马力冲到了最前头,一脚踹开了李府的后门,把混事不知还在后院饮酒的李牧之拖了起来:“逸少!逸少!”   “幼度……幼度?是你么幼度?”李牧之摇摇头,露出一个凄恻的笑容,“不会……不会的,幼度你已经……”   谢源打横抱起人扔到马上,“小鹿,你拖住龙夜吟,不要让他乱发杀性,特别是十三家商会主人,让盗曳护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去哪儿?!”陆铭酸溜溜地跟在他马后小跑了几步。   谢源道:“绿珠!”   风紧,谢源按着横躺的李牧之一路冲出了西凉城。那个城池曾经灯红酒绿笙歌频起,但是以后都可能不会再有。李牧之是个好人,谢源很难找出像他那么纯粹的人了,走在官场里都像个笑话。   但是很可惜,他父亲杀了龙夜吟家十四口人,而龙夜吟来这世上,只是为了报仇与报恩。   “逸少,西凉你不能再待了,那个城池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我把你交还给你的心上人。”他拍拍他的脸,把沉醉不醒的人放在绿珠怀里,“你们最好快些离开,龙夜吟并非为了野心回来,他会让你们流血。我欠逸少一千两黄金,他身上应该有借据。”   说着,谢源把一袋金钿塞在绿珠袖中,还有一叠她从没见过的货抄:“你们先走着,钱的事情不用担心,这种钱币很快会变得很好用,就像秦家的金券一样。”   谢源最后看了一眼相拥的绿珠和李牧之,拨马便走。这个女人被他调教着,一到关键时刻就用来勾引她的心上人,又让李牧之有的看没得吃,今日之后可算圆满了。     一一一、以后便是这西凉的主人      谢源回城的时候龙夜吟正在城门处巡检。“你带了多少人回来?”   龙夜吟拉过披风,附在他耳边报出个数:“五百。”   谢源数落他胆子贼大,五百人马就敢掩杀西凉。龙夜吟耸了耸肩:“你还只准我带五十个。”   “西凉就好像是北地的一个妖娆女人。”谢源举起绯瑞云,徐徐指向夕阳下的城池。早前这个时候若耶溪上早就已经灯火煌煌,今天却只有如血般瑰丽的残光。“我勾引她,花钱砸在她的胸口,你却一上来就提枪硬上。”   龙夜吟“哦”了一声,说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像他那样。   “当然,在她的丈夫因为种种事端横死之后。”谢源笑笑,勒马在城中小跑,“五百人可不够你重建龙家的荣耀啊,你有什么打算?把剩下的龙骑军调动进来还要多久?”   龙夜吟沉吟,他的马总是想扭过头咬他的膝盖,被他用马鞭狠敲了几下。   原来他一入城,谢源不就让他花钱么,他敢情租了条大船,直接就玩消失,把自己人从龙泉河带进来了。西凉不算是最边陲的城池,离国境大概有一二百里,他带人马过来颇费了点周章。   “你日子算得真准。”谢源长叹。   龙夜吟不遑多让:“秦家一倒,你又把所有的权贵都聚在一处,千年难遇的好时机……不过万一我没有及时归来呢?”   谢源大笑起来,指着他腰上的州牧印:“那恐怕我就得亲自上马了。”   “你没有人。”龙夜吟的眉弓镀上了一层阴影。   “是的,我没有人。你的人怎么样?那条船装得下五百个龙骑军?”   龙夜吟老实道都没马呢,一开始冲出来的那几十个都算是精英分子了。龙骑军每个人配备三匹马,一匹是战马,两匹是迁延时轮流用的,那艘船再大也装不下这么多马匹,能用来装人就不错了。谢源痛心疾首的长叹一声:“你都没马你……算了算了,记得有一家商会是专门做马场生意的,马场就在小半山下,你去问问他。”   龙夜吟毅然一副我才不愿意的神色,勒马驻步不前,谢源大怒:“你别二了啊,别以为现在万事大吉,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戏还没开演就在这儿做窦娥呢……”   龙夜吟哼一声,委屈道,当年他家一口气战死四十九人那次,东城王孙宅还彻夜笙歌摆流水宴……   谢源心想着龙夜吟真不是一般的苦逼,若他这命搁小鹿身上,问谁报仇都想不好了。   “现在你是西凉的长官,你想要怎么自然可以怎样,不过至少先把位子给坐稳了。你轻取一城,王域不会轻易放过你。”   龙夜吟抿着唇角,静静地看他踏上白峰码头,迎着最后一丝微光:“你现在驻地在诺城吧?每天晚上把你的五百人拉出城外,第二天中午乘船进来登岸,持续十天半个月,让他们以为源源不断有龙骑军入城,内城可安。商会的人暂且不要动,至于城外的西府军……我们应该走一趟。”   当晚龙夜吟和谢源就去了西府军驻地。现任的西府军都统领程渡雪是龙家的旧人,谢源走在大帐外就不禁一颤,远远就听见他骂了十几二十句妈了个逼的。这种人是他不惯于对付的,显然龙夜吟对这个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属将也不怎么待见。   这个兵痞子个头瘦小,穿着破旧,士兵通传的时候,尚在自己的营帐里喝酒玩女人。谢源一进账,第一眼就望见桌子底下两片花红柳绿的衣角,散落着一些脂粉。   程渡雪把玩着腰间“一点油”:“哟,稀客啊,小公子多年不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说着嘴里嗖地一声,拍了拍那张劲弩。“看来这些年在外头过得不错?”   龙夜吟关键时刻又开始傲娇:“拜你所赐。”   谢源赶紧踢了他一脚,却像踹在木桩子上似的,腿疼。   这一下他准备好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没用上,倒是龙夜吟得偿所愿地跟程渡雪打了一架,败。   谢源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当初龙家手下左西府右龙骑,龙骑是跟随他家被放逐的,但是西府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看在龙夜吟眼里那就是赤裸裸的背叛,谢源却觉得情有可原。朔北与西域皆是苦寒之地,那时候龙家能上马的男人都死了个精光,剩下的都是些妇幼,堂堂大好男儿跟你们去那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地方做什么?忠义得几个钱。   “原来你们来就是为了这小事。”程渡雪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自己的皮手套,对着龙夜吟嘴边的淤青吹了个呼哨,“老子是不在乎谁在西凉城里坐大,以前你们家也好,后来的秦家也好,就算皇帝老子收了他去,也跟老子无关,只要你们乖乖给老子发饷。”   谢源又狠狠踹了脚龙夜吟,龙夜吟这回没忍住,怒道:“你干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谢源悄声,“我以为你又要冲上去打他了。”   程渡雪抱着酒坛子,打了个饱嗝:“听着,这天下能催得动西府军的,只有一件事——蛮子南下。此外的事,老子一律不管!你们这些穿得人模狗样的大老爷,成天就只晓得一件事,窝里反!老子从军,可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子自己人打自己人!老子帐下的命也是命!”   龙夜吟摔了帘幕就走,倒是谢源恭恭敬敬执了一礼:“程校尉说得在理,这天下总还要有人站出来为国为民。只要龙将军在西凉城中一日,断不会断了西府军的饷银,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窝’里斗起来,程将军不要插手。”   “去去去去去去谁管你们……”说着,从桌子底下拖出两个油头粉面的妓女,一手抱一个喝酒。“对了!你站住!”   谢源转身。   “若是楼将军在城中受了半点委屈……哼,你们知道的。”   谢源忙应下,出了门问顾自生闷气的龙夜吟,“楼将军是哪个?”   龙夜吟一拳劈歪了拴马柱:“那狗贼……”然后回城的路上,半个字都不与他说。   谢源倒也不急,现在他有的是权限去查一个人。   当晚,他把陆铭、阿昭、计都、盗曳都叫到诺城里,分好房间,几个人凑在一处。   “那我们就是叛变成功了?”盗曳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嘻唰唰地剥着手指头。要想,他打小就被训练成个刺客,啥叫刺客,杀人的呗,就跟菜市场里的屠狗的一样。他们卖肉得银钱,还是勤劳勇敢劳动人民,他这就是罪大恶极。所以盗曳没啥野心,就想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可是现下……他看着一旁哔哔啵啵的火塘,屁股底下铁制的座椅,恨不能钻出去长嗥一声:他居然坐在龙家的宗祠里议事,揭竿造反了!   “瞎扯八道,”谢源打他的头,“我们是忠心耿耿拱卫王域来的。”   “那我还杀了人家州牧……”盗曳缩了缩脖子。   “那是叛徒。”谢源平静道,手下却哗哗不停,不知在写些什么。“现下城中一切事宜都交由龙骑军接管,但是我们的人手不够,你们几个都得领事做。盗曳,你调教几个人,暗处监视几个重要人物,特别是十二家商会主人。这几天绝对不能让他们出城,也不能让他们受龙骑军盘剥,听见没有?”   盗曳接过他的纸条,上头的人名他见都没见过:“哟呵你以为干这一行这么容易!没事儿就挂墙上,轻功飘忽来飘忽去的,老子可是练了十几二十年!”   “不行你就回千绝宫喊几个嘛——”   “你这是接私活!小心被长老会知道吧你,非抽你的筋骨不成!”盗曳拿了纸藏在怀里,大喇喇踩着马靴回房睡觉去了。   “阿昭你接管城中金吾。这里的金吾卫太不像话了。今天若耶溪上不少死尸,早先各个区把若耶溪都划分了个干净,这次他们可厉害,撑着长杆把尸体推到别人治下的河段,推来推去推了一夜。金吾卫的校尉已经拉出去砍了,你去管管。”   阿昭抱着脑袋一脸无聊:“啊……这种事呀……我不想做呀……”   “那你想去龙夜吟手下当兵?”谢源笑起来,转着手中的小羊毫回头,望向正在和偏将讨论城防的龙夜吟。龙夜吟感觉到他的视线,静静地看过来,阿昭对着他长长的玄色披风比了个怪脸,做了噩梦似的窜出去,逃得飞快。   “计都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批公文吧。”谢源揉了揉眉心,叫来龙夜吟的贴身护卫,把刚写完的信再浏览了一遍,盖上火漆封缄递给他,“送去帝都,不用走得太快。”   “那我干什么啊?”陆铭有些坐不住了,谢源和计都整了整公文都打算回房细说,就剩下他一个孤零零地呆在大圆桌前。   谢源回身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叫住了那侍卫,拿回信撕了个粉碎。他疲惫地招了招手,陆铭跑过去拱在他身边。   “你什么都不要做。”谢源温柔地拨着他的刘海,计都见状,识相地退了出去。墙上的松明将厅堂照得雪亮,抬头便是月光溶溶,照进千疮百孔的屯兵洞,在上头交织成月光的海。十年之后,这里终于有了铁蹄长枪。   谢源把他按下来一些,抬头吻了吻他的眉心:“小鹿什么都不用做。”   “为什么?”陆铭的大眼睛温柔得能沁出水来。他绕过谢源的肩膀,摩挲着他松散地束着的长发。     一一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公公      两人搂搂抱抱地回房。陆铭早就把屋子整得干干净净,谢源换好丝质的白色睡衣,他就端来了脚盆子,两个人浸在一个木盆里洗得舒服。谢源擦完脚就不客气地坐在他腿上求抱。谢源平时很少有这么示弱的时候,陆铭殷勤地调整好姿势把人偎进怀里,任他在怀里乱滚乱动换姿势。谢源坐舒服了,就摸他的脸,陆铭被他香得打了个喷嚏,乖觉地把脸凑到他手心里,闷闷地呼了两口气:“你这是什么味道啊,难闻死了……你沾了什么?”   谢源不答,只是靠着他的额角:“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爱我就好了……”   “我已经很爱你了……不楞更爱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是不能……”   陆铭难得煽一次情,却把人逗得直笑。他也好脾气地跟着笑,看着谢源在灯下稀疏却长得离谱的眼睫,轻轻贴上去用唇舌刷了一遭:“不楞。”   谢源一口叼住他的舌头尖,“舌头愣长……”   “我来好好爱你嘛……从后面爱行不行啊?”陆铭手脚并用地把他按床上,麻利地拉开了交颈。今天他真气坏了,那大老粗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媳妇儿给剥了个精光啊,全城人都看去了呐!   谢源真心觉得他的眼睛漂亮,纤细的手抚摸着他的眼眶:“其实你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傻乎乎嘛……”   说完,两眼一抹黑赶紧睡着,气得陆铭咬着被子怨气冲天。   第二天起来谢源就把龙夜吟叫到没人地儿,摊出一张舆图来:“下一步打算干嘛?”   龙夜吟坚毅冷峻道,报仇。   谢源爆了粗口,“你这是报完仇就想一走了之?”   龙夜吟估计本来是很想点头的,看他青筋暴露,便窥探地沉默着。谢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一座孤城。万一王域打过来,别说其他,就是军粮都供不上。”   龙夜吟嗖地抬头。这个他很警觉,十几二十年饿出来的饥饿基因。他想了想,“西凉这里不产米粮,还带往东走。”   谢源指了指最近的两座小城池“五鹿”和“百泉”,“这是粮仓。”   “太冒险了。”龙夜吟拗着马鞭,敲着博望山一带,“我的人马连守城都不够。”   “那就不用守,打下来再说。这两座小城既不是王域辖地,也不是南晋地界,百多年前封给了两个公爵做食邑。但只是食邑而已,封地在名义上还是隶属西凉,传到现在就是俩个小地方不经事的富家翁。你既然做了西凉执守者,理所当然那就是你的地儿。”   龙夜吟无奈地苦笑道我还不是,谢源玩味一笑:“很快就是了。这么大事儿,王域不是派兵就是寄符节。”   “当然是派兵。”   “打赢了就派符节。”谢源笑起来,牙齿白净可爱。   龙夜吟亦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宠溺的孩子:“我只有那么点人,不可能的。”   “所以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从你踏进西凉开始,这就是一场赌局,看谁赌得够大。我们的盘口并不算太差,要走乘快,现在谁都想不到你会胆敢离城。”   龙夜吟低头走了两步,玄色的披风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划过诺城中漂浮的灰尘与光路。他的披风比夜色更深。   谢源在一旁推波助澜:“打仗的事我不懂,打仗之外的事尽可以交给我,你也看到了,西凉现在的事情不是光靠龙骑军可以解决的。”   “我无所谓,但是万一王域大兵压境,”龙夜吟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就走吧。”   谢源只是笑:“战场上的输赢,很多时候是在朝堂上决出胜负。我们现在除了一座孤城什么都没有,输了也大可以跑回西域,这样想来后路很多。但是王域不一样,王域就是一方诸侯,但是比谁都更想做诸侯王。若是觉得自己输不起,往往输得更惨。这样讲来我们占尽先机,你没必要这么垂头丧气。”   龙夜吟被刺到了伤心事,闷声不吭。   “你那些剩下的人马什么时候会来?“   龙夜吟算了下日期,“现在不是水流最好的时候,最快也要个三五天。”   “我现在担心得倒是你,你要不抽调一半金吾卫跟你一道……”   龙夜吟抬手道没用,“就那些软脚虾……对了,既然我要走,我陪你去找一个人。有他在应该能保得你平安。”说罢似乎兴头冲冲地往前走了两步,无意识地一把扣住谢源的手腕。谢源不动声色地挣脱出来,笑道走吧。   一刻钟后两人驰到了若耶溪畔,敲开了一户不起眼的木门。主人一开门,谢源就不自觉瞄了龙夜吟一眼:“你是说小鹿?”   “今天的客人真多啊。”楼琛提着花洒从陆铭背后隐出,卷着裤腿,长袍撩在腰带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杆,“哟,这不是我儿媳妇么?”   陆铭愤愤回头:“谁是你儿媳妇?那是我媳妇!”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算我半个儿子,他不就是我儿媳妇嘛……”看起来不过而立的男人闲散地提了花洒回到苗圃,剩下羞涩的陆铭在背后嚷嚷,“谁……谁是你儿子!我刚还以为龙头头是你儿子!我才不是你儿子!”   “他是楼琛?”谢源低声问。   “他认识陆铭?”龙夜吟不悦。他一路上脸上都结着冰,一点都不像是来求人的样子。   谢源耸了耸肩,“小鹿的交际圈我是一点都不了解。”   两人将马牵去后院,“楼琛到底是什么角色?”   “一个叛徒。”   谢源又踹:“好好说话。”   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龙夜吟这家伙就是当年没被调教过的陆铭,脾气大,火气旺,别扭,面瘫,但内里就是只傻了吧唧的草泥马。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会打仗不会做饭,而且陆铭一点都不想报复社会,龙夜吟很想。谢源看到他坚毅冷峻、正儿八经,实则不知道在脑补些什么的模样,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陆铭,手痒得紧,可想冲上去殴打他。这种冲动最近越来越难抑制。   龙夜吟果然不出所料,被殴打了就一脸正直地充当百度百科。楼琛从前是武威卫的都尉。武威卫的名号谢源听说过一些,是排名尚在西府军与龙骑军之上的龙家亲卫。武威卫的统领很少授予外姓,可以说这个楼琛在龙家及其混得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偏偏龙家出事的那天,楼琛不知道干嘛去了,武威卫被解散的时候,也没见他出面。   “后来我听说他做了西府军的都统领整整八年,这段时间里都在与王域斡旋,想归并入王域军。这两年才刚刚将军权交予程渡雪。”   “是他?”谢源记起听风楼的国事卷宗,提到过西府军态度的转变,原来是因为都统领的交接。他想起程渡雪那个痞气,觉得此人不买鸿胪寺卿的帐是很有可能的,不觉好笑。   龙夜吟突然停下了脚步。楼琛的后院里载了一棵元宝枫,院中有石渠,巴掌似的叶静静地飘落在流水中。   “我在西域见过他一面,那是我十三岁的冬天,他来见我的母亲。”   谢源回过头来:“他……你母亲?”   龙夜吟微微仰起头,漆黑的眼睛越发深不可测,牢牢地捉着他,抿紧了极薄的嘴唇。谢源看着他嘴边刀削一般的纹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恐惧,收回了眼光。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他听到身近的脚步声,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多说无益,走吧。”   走到前院的时候,楼琛坐在苗圃里抽烟,陆铭不高兴地趴在石桌上,面前一摞摞的书。龙夜吟找楼琛谈事,谢源觉得自己不该听,自然而然坐到了陆铭身边:“哟,拜了个师这么多作业啊……”   陆铭不知为何害羞得紧,平时都是他凑上去巴巴地问谢源:“啊你在干啥呀?你今天吃了什么呀?你在看什么书呀……”贱贱的,今天可是第一次被媳妇大人慰问呐。谢源随意翻了翻,看不懂,随意一指,“你这都要看啊?”   陆铭一点头,谢源就忍不住瞥了眼楼琛。他摊开书遮在面前,偷声道:“搞毛啊看那么多,还不读傻。”   “哪一本都没说文厚……”陆铭嘟哝,“我觉得这个比你教的有意思……楼先生还教我功夫呢。”   顶嘴的小鹿被不客气地揪了耳朵:“这么大个小伙子怎么分不出好赖!”   他们这厢还没闹完,龙夜吟就起身告辞,谢源无视陆铭巴巴的眼神,也跟着走了。   是夜,当整个西凉都陷入沉睡之中时,一对整饬的骑兵打开了城门,静悄悄地绕到城东。他们的马蹄上包裹着湿布条,抛弃了一部分甲胄,做好了长途行军的准备。   “他肯定会发火的。”陆铭勒着马,那匹小马和他一样不安地在原地打转,“我都不敢告诉他。”   “你成天扒着谢源喝奶,有饭吃了。”龙夜吟的声音里承载着浓重的怒气,陆铭诧异地回头,觉得这人的怒气都堆上了青色的眉毛。他立马不甘心地挺起背,在马屁股抽了一鞭,“我不是跟你来了么,我这就证明给他看!”   待他们早已驰出七十里,谢源才怒气冲冲地敲开楼琛家的门:“你跟龙夜吟做了什么交易?!”   “哟,儿媳妇那么早来奉茶?倒是识礼数的。”晨曦中的楼琛坐在中堂,对他招招手,“正好帮我系一下束带。”   谢源抿着唇不肯进屋。   楼琛手里夹着一张纸条,轻飘飘地一甩,稳稳地落在他的脚边。   “王域出兵了。”   一一三、我与他是一生一世      “楼将军好快的消息。”谢源收起了怒容,冷冷清清道。   “现在城中有多少人马?”楼琛笑,“一千,还是更少?”   谢源握着绯瑞云,鞭梢随着他的手微微在晨曦里颤抖。楼琛靠在门边:“不来帮我束甲?”   谢源低头走到楼琛身后,捻了盔甲后火红的束带。俩人的影子投在含糊不清的镜面上。   谢源终是忍不住:“你不劝劝程校尉?他听你的。”   “我为什么要劝他,”楼琛扯了扯袖口,“这是你们的事情。”   “现在也是你的了。”谢源斟酌了一会儿,轻声道,小鹿都被你推上了战场。   “那是天下大幸,”楼琛扭头,“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将才,啊?”   “杀一人,是死罪,杀天下人,反倒做了英雄。我不要他做这样的事。”   “你明白就好。”楼琛盯着镜里头绯色的眼睛,“自太古洪荒,人自深山中取得第一片顽铁,自树干上削得第一支直箭,它们的用途就是用来损削血肉,毁人性命。如果你现在觉得他走错了,那么自他第一天拿起剑,他就早已经错了!既然已经要杀人,杀一人与杀天下人,又有什么区别?”   “陆铭从前学的是侠义之剑,从此以后就不会再是了。这一次他不认识他的对手,却要把他们送上西天。”谢源狠狠地抽紧束带,“那些人背后亦有父母妻子,他却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理由割裂他们的喉管,刺进血肉。如果有一天他倒在战场上,我在家中等他,他的魂魄自窗外走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谢源缓缓淌下两行眼泪。   “你都明白,”楼琛回过头,眼神里流转着一丝冷锋,“那为什么就可以轻易把别人推上战场?”   谢源一愣,伏地跪拜,“将军教训得是。我是个自私的人,想着这世上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站在背后的我不会被伤害到,所以惯于借刀杀人。王域式微,日已西沉,乱世将至,父母、妻子、兄弟都尚且不能相保,所以竭尽所能也希望把陆铭留在身边。我再自私,也不会去伤害他,如果放任他离去,甚至走到别人身边,我都不会放心。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在乎他呢?如果他马革裹尸,又有谁为他伤心?”   “那你有没有问过他想着怎样?”   “他纵是能青史留名、建功立业又能如何?陆铭他从小就被人看不起,但是他不知道,人活在世上,不论走到何处,爬得多高,总还是有人看不起他。皇帝九五之尊,富有天下,将军和我,难道看得他起么?将军难道看得起我这种人么?所以我不需要他证明给谁看,他是我的人,即使再窝囊再无能也依旧是我的人,我亦可以让他锦衣玉食。谁敢说他一个不字,我便让他再也不能说话。连我都不需要他做英雄,那么这天下人又为何要让他做英雄?他们会为他流血疼痛,风餐露宿而心如刀绞么?”   风吹过开到奢靡的花圃,白衣公子伏地痛哭。   “这次他走了,我也不能把他追回来,但是下次,我绝对不会放任他离开我身边。”   楼琛静默:“你是个绝世的赌徒,却又只有这点胆量。你的愿望也许简单,但并不容易。”   谢源听闻他话里的松动,站起来抱袖掩面:“我连性命都可以拿去赌,但不赌感情。陆铭待我如此,我怎能无动于衷?如今我身陷险地破釜成舟,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日后我若飞黄腾达,手中有炙热权柄,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我身轮回一甲子,一朝身死,伏在我的棺材上痛苦流涕的还是他。那么对陆铭,我也是一样的。”   楼琛举起烟杆深吸了一口:“谢左使真是让人艳羡。”   谢源欺进一步,“在下还有一点不解。将军不愿意请动西府军,那么西凉保不住,对将军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不想搅得我的街坊领居活不好。你上过战场么?”楼琛推开门,外头是刚刚睡醒的西凉城。卖花的女孩子兜着一篮子石榴花哒哒哒跑过落雨后的青石板,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开张了自家的酒肆,坐在门前弹起来箜篌招揽生意。   “武帝立下不世出的彪炳战绩,最后望着朔北的秋草伏地痛哭。我朝多少男儿背井离乡死在苦寒之地,就为了他一人的史册。”楼琛拍拍他的肩,“你们这些人啊……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乱世的火种。我不会拉着西府军去送死。王域这次派遣了两万羽林天军护送新的西凉州牧上任,你这是以卵击石。”   谢源冷冷地笑了一声,“楼将军这是要把我们都交给皇帝陛下了?”   “不,我答应了龙夜吟那小子,自然会尽人事。不过天命如何,只有天知道了。”楼琛牵马执枪,用眼神催促着他上马,“废话少说,去诺城吧。”   龙夜吟拨给谢源三十个近卫,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看到楼琛都毕恭毕敬。楼琛对西凉城又及其熟悉,上手接城防轻车驾熟。谢源就没他这么优哉游哉,一早上对着盗曳掀了几碗茶。一旁的阿昭倚着他的朴刀好笑:“哎呀哎呀……谢左使呀,你这么大火干嘛呀?小鹿兄弟又不是不回来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楼琛那混账……我估计他肯定是拿小鹿当靶子了,否则不会那么容易出山。”说罢又砸茶水,“我就奇怪了,我怎么就没看出小鹿有个屁不世出的将才。他还只有十八岁,出了门都还摸不着北!”   盗曳大喇喇坐在他对面,两腿高高翘在圆桌上:“你就别怨妇了,陆铭他年纪小,出门比你在行好吧?你说说,把你放到外头没个人伺候,能干成什么事?别看不起你家外子嘛……”   谢源当即把炮火猛烈地开向他:“你一个情报头子干什么吃的!王域陈兵两万都快开到家门口了,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探了呀我探了呀!”盗曳喷出一口茶,“两万羽林天军,加个州牧,我这不急着来告诉你么,谁让你逛到城东去吃包子呀。”   “羽林天军驻扎在哪儿,迁延的速度,行军的路线,都统领是谁,先锋是谁,几日后到城下,州牧是哪个世家的姓谁名谁多大年纪平日里有什么交好……”   盗曳又喷出一口茶:“行行行我怕了你了我去我去……”走了几步冒回头来,“对了,我有一桩事情要跟你坦白。”   谢源眯眼,冷气直冒,大意是坦白也不给你从宽。   盗曳抹了把汗:“那个……其实你家还有个小孩一直跟在我身边……”   谢源一愣,阿昭没办法地“唉拉唉啦”,扛起朴刀走过去拍拍盗曳的肩:“盗兄节哀顺变,兄弟我先去点卯了……”出门的时候顺变带上门,里头随即传来的惨绝人寰的嘶吼……   “人他妈在哪里啊?”   “她看到西凉城就说上头死气太重,最近要有血光之灾,不肯来了,借住在小半山上一户猎人家里……”   谢源发完神经,长叹一口气:“快把她弄来!叫说她便宜后爹要死了,死前想见她一面!”   谢源压下了消息,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王域出兵的事,西凉城中虽然气愤紧张,倒也没有任何慌乱的意思。城中的人看每夜都有船泊在诺城外,却鲜少见到除了金吾卫之外的龙骑军,慢慢放下了心,连夜市也渐渐开张了。   谢源也没有告诉龙夜吟。龙夜吟行军相当诡秘,下了博望山后拔城飞快,和拔萝卜似的。那两座城池深入腹地,本来守卫就不多,他又是出奇兵,一举拿下。龙夜吟来信说,反正时机大好,打算再打两座,顺道就地招募新的兵源,打完立马就回来。陆铭被拨到博望山口,和一个百人队一起守着山间通路。从西凉到博望山只有两天的路程,出了山口就是一马平川,守住那条山道龙夜吟就随时可以撤回西凉。   只有诺城里的少数人知道,情形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羽林天军日行百里,不日便会兵临城下。   谢源说没有压力是假的,但是他天生是个赌徒,而且盘口越大,他越兴奋。他带着这么点身家逼得王域出兵,已是兴奋得两三天没合过眼了。西凉现在基本上就是座空城,他们又连接手的余裕都没有,除了让阿昭带着金吾卫每天去抢修城墙,其他时候他都和计都在翻看楼琛、盗曳带来的情报。幸亏有个楼琛,他手中的情报网络非常发达,谢源拿到了许多第一手资料,比如说,这位新任西凉州牧的身家。   “不是显贵,门第不高,仕途平平,没有可圈可点之处。”计都反反复复拨着手中的算卦,即使对着成叠成叠的公文,也不停落,“很奇怪。”   谢源抱胸踱来踱去,“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王域留了两手。王域统领各诸侯靠得不是兵武,是赫赫威仪,出兵两万是王域的底线。他们都知道龙家的人会打仗,又摸不清龙夜吟的老底,怕打输。打输了之后这个州牧自然是留不住的,到时候无论哪家的大贵族被砍了头送回王域,都是大辱,皇家丢不起那个脸,更不能拉着世家陪他们一起丢脸。”   计都点点头,附和说有道理。   “那这事好办了,皇帝自己都不信能把龙夜吟再赶出去一次。这敢情好。”谢源冷笑一声,“不过领兵的人倒棘手。严青稔,出生国人,从小就入了大柳营的军籍,能爬到这个位置是军功累出来的,年过四十就领了子爵,啧啧。对王域一片赤胆忠心。”   “不过这个人和那个州牧一样,都有一个特质。”计都抬眼,刘海下的一点瞳子透着冷光。   谢源笑:“没有背景。”     一一四、我们家只有门板结实点儿      两日后羽林天军兵临城下。入夜,谢源和盗曳走到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三清山,连绵十里的篝火白帐。   “喔——”盗曳跳脚,“本大爷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这么多人!”   然后脑袋一歪西施捧心状:“唉,看得本大爷心好痛头好痛啊……”   谢源一截一截拗着绯瑞云,绯瑞云可怜兮兮地抖索着尾巴:“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攻城?”   一旁的楼琛靠在城墙上抽烟:“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没一刻钟就得入城巷战。”   “巷战打什么?要是巷战还不如直接弃城——这么大个阵仗,楼将军不多解释解释?”   楼琛笑,把几人带到城墙上的治防所,治防所里头很昏暗,有几个中阶将官在油灯下对着舆图指指点点。   “严青稔不会围城。西凉城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是个簸箕一样的盆地,城南到三清山这一块儿,兵法上讲就是飞地,十万人都围不住。西凉北向又是龙泉河,他们没有船,看来唯一的策略想强攻南线的明月楼。”说完看了眼谢源,吧嗒了两口烟,眯着眼睛笑得像只老狐狸,“我觉得我们应该商量弃城逃跑的事情,这个我倒有很多种办法。”   “他们会在今天夜里动手么?”   楼琛摊手。   谢源拧了拧眉心,“今晚上就在这儿歇夜。”   楼琛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果不其然,夜半谢源就被摇了起来,“起雾了。”   “起雾?”谢源拒绝了亲兵递上的大氅,眼珠子一转溜叫了盗曳上城墙。刚开门,迎面就是一波箭枝,要不是盗曳眼疾手快,谢源被射穿的就不是大腿处的亵裤了。谢源反身靠在门边,外头箭羽如林,不用看就知道那是羽林天军中的金箭卫,弩手分作三列,两跪一站,一列望山,一列上弦,一列破阵,这样他们可以保证箭阵如蝗虫般不间断。他听到哒哒哒有云梯架上城墙的声音,从没有经过大阵仗的金吾卫被三十来个龙骑军将官勒令躲在垛堞后头避箭,时不时从垛口向外射穿云梯的绳索。   “一旦让他们进城可就完了。”谢源哼了一声,“好大的雾。都在底下?”   楼琛回了句“鬼知道”,比着烟杆让人把一桶桶烧热的滚油从悬孔倒下去。   “楼将军,等会劳烦您开下城门。”   楼琛挑眉,“哦”了一声:“儿媳你这是想好去献城了?咱们现在也只有门板结实了点儿。”   谢源比了个眼色,盗曳会意,拆下门板顶着箭雨,护送他下了城墙。   小半山是西凉城东的一列山脊,若是在天空中看,好像是天神散落在人间的一串项链。   小半山最高的山峰叫单飞凤。从这里,本来可以俯瞰西凉城中钟鸣鼎食的美景,只是现在起了大雾,龙泉河水像被细细密密地蒸到了半空中,然后天倾一般倒像西凉盆地。   “月姐姐,你在看什么呐?”小饼子跟在女孩子后头。女孩子十八九岁的模样,面貌还透着一股纯然的稚气,倒是眉头皱得紧紧的,倒像是遇到了什么顶烦心的事。   “行了行了吵什么,没看到我正忙着么!”她对着手里捧着的一个小瓶子念念有词,瓶口雾气腾腾的,两人一会儿就陷在迷雾中了。   小饼子害怕起来,期期艾艾地凑到女孩子身边,捏着她的裙子。他不喜欢这个月姐姐,虽然她花钱大方,但是她的脾气可糟糕了,一点儿也不像个女孩子,看起来总好像全天下人欠了她钱一样。但是她有一点很好,她不会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因为穷人孩子捏了她的裙摆就吓得嗷嗷直叫。   小饼子觉得,那是因为月姐姐的裙子向来比他的手还脏的缘故。   “月姐姐……月姐姐……这里好大的雾啊!我什么都看不清啦!”   要不是手里的布料,他根本连近在咫尺的女孩子都看不到。   迷雾中似乎传来她漫不经心的腔调:“笨蛋!也只有你看不见……啊!那混蛋这种时候……怎么开城门了?!”   小饼子只觉得手底一轻,那人已经鸟儿一样轻盈地奔下山去了。他感到眼前有一股狂憾的气流随之而去,把他整个人都弹到半空中。   抓着一瓣衣角的小饼子从迷雾里爬起来,吓得哇哇大哭。   西凉开城门的时候,所有羽林天军都在沿着梯子往上头爬。西凉的城楼太厚,被龙家一年一层地往上修,城门是两千层的砂钢,足足有两尺来厚,鬼才轰得开。   而严青稔是知道的,龙夜吟跑到博望山一带去了,西凉即使不是座空城,也是没有贼头的城池。中原的情报系统比谢源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当他在诺城里发怒发愁的时候,写着他名字的暗信已经从西凉被送抵各个诸侯的案前,而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的情报网上完全没有覆盖这个人。   像是凭空跳出来的。   严青稔想的没有诸侯和帝都的大老爷们那么多,他是个尽心尽职的武将,他的任务是夺下西凉,背后是谁在搞鬼他不在乎。羽林天军白马长缨,头顶白羽,身份尊贵,是王域的仪仗队,以前就是个花瓶摆设。只是自从配备了一点油之后,攻击力大增。现在诸侯各自分庭抗礼,王域的这支仪仗队,不论是甲胄还是配备,都是顶好的。即使人再不怎么样,砸下去的钱也能撑起半边天。严青稔并不十分担心。   所以在他压着前锋营缓缓往城头开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城里的人有胆量直接往外冲。城墙上的箭阵都稀稀拉拉跟没吃饱饭一样,跟斥候的情报一样,他们里头根本没有可御之兵。   让人闻风丧胆的龙骑军,十年不曾踏上中原的龙骑军,天下排名第一的劲旅,不在里头。   过了明天,也许再也不会有。   严青稔想到这里微微笑起来。他压了重兵绕道博望山,要把龙夜吟与西凉整个隔开。没有城池的名将,与没有名将的城池,很快便是刀下之魂。   所以严青稔非常有魄力地把中军推到了城门前的飞地。虽然现在起了奇怪的雾,但他有把握,空城就是空城,不论耍什么花样都没有用。   可当他的中军饺子似的都堆在门前,那城门居然开了!   所有人都傻了,听着锁盘搅合的声响从门洞里徐徐传来,沉重如同一阵丧歌。   白雾像是潮汐一般像门洞中涌去。羽林天军不知道出来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看不清。   “放箭!”百夫长此起彼伏的传唤在雾气里游荡,第一波箭矢稀稀拉拉,第二波便强有力的多。   盗曳背着门板坐在马上:“老大!这可是……力气活!”   “话那么多,叫你冲你就快冲!”   “咋冲呀!你告诉我咋冲!冲去哪儿?!这都是人哎呦喂老子看得头晕……”   “没听说过乱军之中摘敌将首级么?”   “听说过!听说过!”盗曳哼哼,顶着箭羽自饺子林里头跑,“但是没听说过扛着门板去做这种事儿的!”   最底下的羽林天军看出来只有一骑,当即举了长槊刺过来:“只有一骑!只有一骑!骑得是赤马!大家伙看准赤马!”   一时间城下“赤马”之声往来相呼。   盗曳吆喝:“就跟你说骑白马!这底下都是白马,龙夜吟留下的马再好,也太扎眼呀!”说着一刀荡开三支长槊。没想到谢源抱着他往下一滚,滚落在松软的地皮上。   “抓到了!抓到了!”羽林天军拉住马辔头,却见浓雾中连个人影都没有,只在马背上立着个门板,“糟糕!混进军中了!”   赤马打了个响鼻,看上去洋洋得意。   一刻钟后,谢源戴着羽林天军高高的白羽帽子,骑着一匹三花白马,逆着人流优哉游哉地通向战场南侧。不少人马从身边匆匆而过投入战场,但是雾太大,即使是擦肩,也没有发现这两个分明是混进来的家伙。当然,他们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发现。   盗曳扶着他的腰坐在马屁股后面,兴奋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他握着的可是谢左使的腰喂!嘿……腰好细!   “咱们现在去哪儿?杀那个姓严的?这个我在行!”   “你再摸就别想回去了。”   “嘿嘿老大……我抹手汗,抹手汗……”   谢源望天:“这雾起得古怪。快走,我们得找到那个走马上任的新州牧。”   同时,西凉以东一百四十里的博望山,陆铭躺在一堆茅草上看天。他嘴里嚼着根草叶子,看起来若有所思的模样,其实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空如也。   龙夜吟给了他五天的军粮,七十个好手,三十匹马,连人带马,陆铭算是个百夫长。龙夜吟让他看住这博望山的通路。博望山是他后退的捷道,如果不走这里,绕山而行,要多跑两百里地不说,还得涉水回西凉,很麻烦的事情。这几天陆铭把这山路看出花儿来了,算是看出个名堂——这地方鬼爷爷才会来劫路。   他底下的人本来就都熟识,不用他说,就能自己指派军务,有条不紊地对这么条山道巡逻,还两人一组出去放鹞子,对这个空降而来的长官自是不服。何况他虽然长得高大,但是毕竟一张脸连婴儿肥都没褪尽,还不习惯与生人插科打诨,骂人也斟酌着,这几天来过得苦闷。   就这样,成日盯着那条下山的道儿醒醒睡睡,到半夜倒没了睡意。   有蛐蛐在茅草堆里叫唤,夜露带着一股土腥气,是陆铭喜欢的味道。正当他准备翻个身时,少年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听到空气里传来了不详的声音。   一一五、霸占我身体的蠢材      几条军犬在简易的鹿角外吠起来。   他们的营地在博望山上的一片空地上,地势比较高,又有灌木掩映。陆铭敏捷地翻身,压下一堆草叶,底下的山路静悄悄的。但是山路之下,一马平川的飞地上,有什么踽踽而行,像是蚂蚁一般,没有打任何一家的旗纛。   “糟糕了!”他回头,营地里年轻人纷纷起坐,握紧了长枪。   陆铭有些紧张,想咳嗽又突然想起来这里不能大声说话,只捻声道:“有大队人马进了博望平原。”   “龙将军还在五鹿。”有人说。   “我们现在告诉他来不来的及?”陆铭一溜,“如果差人报信的话大概要穿过他们的封锁。”   有人说他们走得太快。   “来不及么……”陆铭叹了口气,“那就只能打了。”   “我们才这么点人!”   陆铭扒着草叶子,大大的眼睛透出一股迷惑的神情:“诶?一百人有一百人的打法,一万人有一万人的打法。能打就成,人不是问题。”   这对百人队头皮一麻,纷纷扭过头当什么都没听到。他说的简直就像上街买菜那么简单,自然被久经沙场的游兵看不起。   “不过那之前,我要来算一下……”陆铭随便捡了块石头拈在手里,“你们……谁去帮我探个马?”   话音刚落,一骑绝尘,竟然从山道驰了上来。值夜的龙骑军立马拉起角弓,但是马匹奔行时不易对准准心。陆铭挥手:“不要射,抓活的!”说着往手心呸呸两声,握着双剑的剑柄。他的手心滚烫,仿佛抓着炭火。   马蹄声近,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陆铭起跳,借着旋身的力道拔出腰间“怀人”,那一瞬间仿佛他拔出两片青光。左锋封道,右锋劈头而下,马背上的武士的退路堪堪被封死!   “好!”   营地里的龙骑军纷纷忍不住喝彩,却不是为他。那匹马武士反应奇快,在陆铭动身的一瞬便蹲身踏上马鞍,朝着陆铭的刀锋又快又狠地扑了上去。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灵巧地避开刀锋,然后一把揪住了陆铭的衣领。   陆铭疯了!这算什么!   可怜的陆少侠不知道,这是街头小混混打架时候惯用的伎俩……不过他倒觉得,这种架势似乎在谁身上见过……   还没想起来,就被人揪着领口压倒在地上。   “他奶奶个熊!泥谁!泥谁!敢拦劳资的路!劳资干得泥屁股开花!”那人腾手,从马上抽出长槊,反手握着枪刺就朝陆铭胸口刺去。这种时候陆铭可不马虎,一剑削掉了他的长槊。   “哟吼敢削劳资的枪!”那人把长槊一丢,扑上来就是一拳,陆铭的怒火被他一激,也扔掉了怀人,揪了他的领子按在泥地上打。若是论力气,谁拼得过他,只是这种路数陆少侠没见过罢了。被打了几拳神智一清,那人就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龙骑军躲在灌木丛后,看他们的百夫长跟一个不知来路的敌人滚在山道上一拳又一拳砸得高兴,不禁很是头疼。   那人终于小下了声:“别打了别打了!窝认栽,泥是劳资窝是儿子!别打了!”   陆铭抹了把血,拣了剑拖着人上到营地:“说!底下是谁?!”   “窝咋知道呀!窝就是回家探亲!”   “放屁!”陆铭这几天学会了爆粗口、吼人、赌博,不然他真跟老兵油子说不上话。   “真的呀真的呀!”那人年纪不大,比陆铭看上去还小,即使满脸风尘也看得出是个精致漂亮的小孩,但是一口油腔滑调,“不信……不信窝给你看这个!”   陆铭皱着眉头,看他套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   他心里咯噔一下,寻常人家不会用火漆封信,这是他待在谢源身边之后才晓得的事。刚想伸手去接,那人就缩回手,“对了泥谁啊?泥谁啊?窝干啥给泥看窝家家信啊?”   陆铭噌地把剑顶出一寸:“你说我凭什么?”   那人眼珠子咕噜一转:“泥看了就得放窝走啊!窝等着回去见窝爹!”   陆铭看到信上的衔尾蛇印章就有不好的预感,摊开信一念,神色大变:“你……你是秦正的儿子?”   “劳资是秦家的嫡长子!十三家商会将来的主子!怕了吧!”那人杏眼一瞪,很是骄傲,“现在就在对面那山头,五毒岭,当山大王!泥个土鳖!”   “你不楞走。你爹不也让你别回去么?你要听话!”土鳖把信团成一团塞嘴里咽下,正色道,“我媳妇儿正要我找你来着。”   “泥个土鳖!龟儿子!说话不算话!”   “反正你不楞走。”   “土鳖!是不能!不能晓得不?!哎呦别揪劳资耳朵!”   “大人想好了没有?”谢源在行军帐里翻来翻去。   “在在在……在枕头底下!在枕头底下!”   不一会儿,就听谢源满意地“嗯”了一声,一手一个玉圭。   “两个?”他玩味地说,“这个倒很有趣。大人孤身来西凉上任,手里却有两个玉圭,大手笔啊。”   肥胖的州牧靠在椅子上,讪笑起来,一头大汗落在盗曳的刀上。盗曳瘪瘪嘴,不高兴地抽刀抖摆,把那人吓得哇哇大叫。外头的亲兵听到动静,被那胖子赶忙喝止:“我没事!我没事!不要进来!”   谢源把视线从帐外拉到玉圭上:“让我来看看。嗯,一个是珍圭,大人应该比我明白?珍圭是用来召守臣回朝的。大人走马上任,需要召回什么守臣呢?”   “嘿嘿……嘿嘿嘿……这位,这位公子,有话好好说嘛这个……”   “你跟他说干嘛呀?!”盗曳拿刀身拍拍他晃荡着大肉的脸,“你不求本大爷?看不起本大爷啊?!”   谢源抚摸着顶圆、左右两肩亦圆的另一枚玉圭,看上去像是人躬之屈,“这个才是上任需用到的躬圭吧?大人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这两个是……这两个都是怀王陛下赏给小的的!”   谢源皱了皱眉头,怀王是王域现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皇帝不过是他手下孱弱的绵羊。怀王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   谢源一抬下巴,转过身去。背后连动静没有,盗曳就走到了他的身边:“为什么我总是干这种事?”他擦拭着刀上的血迹,“本大爷虽然是个刺客,但是个很高傲的刺客!你不能每次都让我杀这种人!”   “不杀他就得带回去,你干么?”   盗曳果断摇头,“这两个什么什么龟……啥意思?”   “意思?”谢源把玉圭插进腰带,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意思就是严青稔的死期到了。”   “我们现在去杀严青稔?”盗曳兴致勃勃地抽出刀来,“这个好!老子不想跟这种胖子作对!”   “严青稔自有人办他,”谢源挑眉,“我们现在先去找辎重营,把他的粮草和攻城器械烧个干净。”   “好嘞!”盗曳一掀帐,啊哦了一声,“……老大,我看我们还是先保命吧。”   “哥哥还没睡?”   “好大的雾。”   “哥哥是在担心战事么?”   “没什么好担心的。怀王输也是输,赢也是输。输了,王域大伤元气,西凉郡整个都保不住,他在帝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王域能有多大?出了王域他什么都不是!纵是他赢了,谢源这一出牵扯甚大,羽林天军出战是何等的大事。十六家诸侯都是狼,王域稍显破绽,就是肥美膏腴,诸侯不会让他如此安生。”那人闲闲一背手,白雾里看不清高大的城墙,却偶尔有火光若隐若现。   诺城里听不到那么远的喧嚣。   “那……哥哥是希望最后谢左使赢呢,还是怀王赢呢?”   “我赢,谢源死。”那人淡淡道,“现在他一无所知,便已能翻起如此惊涛骇浪,若是五年十年之后,又该当如何?也许这世上除了杀了谢源,什么都算不上功业.”   “哥哥真的希望他死么?”年轻人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哀伤,“如果真的是,又为什么下旨去狸猫换太子呢?若不是当日我下定决心去杀他……我现在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哥哥动心了,哥哥打算瞒我多久?”   年轻人欺上一步,“即使哥哥不瞒我……我还是会听哥哥的话,哥哥不要担心……”   “蠢材。”那人一挥袖,挥动了飘忽的火烛,“谢源若是落到我手里……若是落到我手里……”   羽林天军阵后,辎重营。   盗曳躲在塌了的营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至于为什么英俊潇洒魅力无边的盗大爷他要这么干……   废话,盗大爷他不躲怎么办?他的肋骨断了三根,背上还插着零零散散几支箭枝,看东西都晕乎了。   怕?不不不,盗大爷才不怕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箭枝,也不怕短兵相接。倒不是他不会流血,而是他流惯了,如果从小提着脑袋别在裤腰上,任是谁都能笑看生死。   他怕的不是这些个。   遮身的油布上突然泼上一层腥热的血,伴随着一声惨叫,密密实实地贴在他脸上。透过那些曾经洁白的经纬,盗曳看清楚对面的人影,失却了脑袋的身体顾自喷着腥浓的血倒下,露出背后长鞭昂扬的身影。   他的老大……   他的老大好看得像个女人;他的老大走动起来总带着一股冷冷的香味;他的老大解渴的都是大红袍天明涌;他的老大连杀只鸡也要嗥个半天味重;他的老大每次都嫌弃他杀人难看……   老大隔着层油布笑起来。   啊,笑着的魔鬼啊……   “蠢材。”他举起绯瑞云,伸出舌尖轻轻一舔,“这世上最美味的事情,就是杀人了。”   绯瞳如血。     一一六、石中火焚烧卑劣者灵魂     眼前的油布刹那间被强劲的内力震开,四面都是被内力所引的小小火苗。这里是羽林天军阵后,连绵的营帐在这里渐渐稀缺,军犬相闻,但是人都死绝了。军前蚂蚁一般地传递着后营被“劫”的消息。   而在塌掉的营帐里,盗曳用手肘撑着身体往后胆战心惊地往后退:“老大……老大你这是怎么了……老大我只是摸了两把而已……”   “盗曳?”谢源微微一眯眼,垂下了鞭梢。   “是我是我!老大你怎么能不记得我了……嗷!”   盗曳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片刻前完好的右臂。一阵酸麻的痛感从伤口蔓延而上,逼出了阵阵冷汗。自他认识谢源以来,绯瑞云就是个玩物,盗曳都快忘记它是以阴狠闻名于江湖。   太霸道。   当时他们偷入后营被围,谢源用几招逼退了那个百人队?三招?或是更少……   盗曳沉下眼,不再嬉皮笑脸:“你是谁?你不是谢源。”   话音刚落,又是狠狠一鞭!   谢源怒不可遏,绯瑞云感觉到主人的怒气,张开鞭梢的楞刺,狠狠切割拉扯着底下的血肉,“轮不到你说话。”   盗曳一哂:“别摆谱了!本大爷要主子做什么?本大爷认识的谢左使,是兄弟!你他妈是哪儿冒出来的!”   “那就让你尝尝兄弟的滋味。”谢源抖了抖鞭梢,高高举起了手,绯瑞云一时爆亮,顿地时一片红光!   盗曳想着这就是要死了呀,突然天旋地转,被人夹着腰飞了起来。这次他可没有什么软玉温香的感觉,脱口而出就是“好臭”。嘤嘤回头射出一把袖箭,浓雾里丁零当啷的敲击,她轻功不行,这一来飞得更慢,只能兜着圈躲背后闪现的红色鞭影,不一会儿就把沉重的盗曳丢了下去。可怜的盗少咳出一口血,“就不会……掼得轻些……”   “哪里来的野丫头。你不要他的性命了么?”谢源收了绯瑞云,纵身跳到盗曳身边,四处环顾。他的声音比朔北冬天的雪更冷。   “你都不要,我要他干嘛?”一阵马嘶,嘤嘤驾着一匹马,突然从浓雾中闯了出来,手里拈弓直射。谢源冷笑着一把抚开,却蓦然发现那箭早已拗去了箭簇。   疑招!他想也不想地侧身提鞭横封,却不料嘤嘤在过马的瞬间并没有出刀。   她挥袖,洒下一片烟雾似的药粉,毫无准备的谢源一呼吸间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盗曳捂着胸口站起来:“哎呀我的天呐,这谁啊!脾气恁大!”   嘤嘤呸了一声:“他中邪了,身体里有两个人!还好另一个魂魄似乎受了重创,我试试能不能把他整回来!”   “这……这么邪门!”盗曳吐了口血沫。他的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下垂,显见是断了。“那个……你怎么突然就来了?”   嘤嘤啧了一声,“你们又来干什么?这么多人就跑出城来!”   “我们来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老大说人少目标小……”盗曳咽了口口水,嘀咕这个敌将貌似没找到,可见演艺上都是瞎扯。“哦对,我们本来是来烧辎重营的,谁知道老大突然就变态了!”   “你们打算怎么烧,这么大片地……”嘤嘤想了想,“你快去捡石头!”   盗曳对这个刚救了他一命的便宜侄女还是很有点感激的,刚好现在他也没了主意,跌跌撞撞地跑进浓雾里。不一会儿就兜着些小石子,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妈呀,好多人围过来了!”   嘤嘤一扭头:“唉,来不及了。”她在五步之内抖落了银白色的粉末,绘成盗曳从来没有见过的奇诡图案,“把石头放好!”   “石头他妈有什么用呀?!”盗曳一边顺着粉末扔石头,一边看他大侄女在半空中跳来跳去。她毫无章法地在阵中穿梭,跳跳停停,停停跳跳,越飞越快。不久盗曳发现她落地的时候总是那么五处地儿,正好是图案的五个边角。谢源正躺在图案的正中央,一脸纯良无害。在脏兮兮的衣物下,嘤嘤的身体似乎在发光。这种光路从她的四肢与胸口出发,然后攀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盗曳啐了口血沫子,“我的妈呀……哪路神仙……”   喊杀声越来越近,盗曳已经可以听到马靴踏地。浓雾开始翻滚,似乎下一刻就会出现噬人的怪兽。   第一匹战马撕开浓雾。   嘤嘤把手一合:“真神在上,石中火以焚烧邪垢的魂灵……阿布里卡布里密卡后伐泥卡谢……”   她开始低声咏唱,用盗曳从未听过的语言。银线上的石头随着她缓缓拔高的歌声颤抖,好像底下的大地阵阵发抖。   盗曳在掌心吐了两口唾沫,用左手握紧了牙刀。他的三角眼眯了起来,眼前跳腾决荡的战马动作像是放慢了。   石头抖动着浮空,青色的火苗自岩心窜了出来,像是鬼魅一般劈开了浓雾。浓雾对面的骑手越来越多,可他们的身影恍惚得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嘤嘤脸上的光亮飞旋,盗曳发现那似乎是符文,他在算命先生的摊上看到过那种代表着五行的符号。   她从低声絮语到放声大吼,在盗曳听来也不过像是一瞬间的事。那些青色的火焰是她顺从的仆人,在厚重如粥的浓雾中摇摇欲坠地随声拔高,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之前长成了气候,顺着银色的粉末燃烧,燃烧,将整个图腾印在半空中!   火焰开始束拢,从一圈收束成一道,在那道火焰里盗曳看到了诡谲的人影,他们缠绕着跳舞,长歌,嘤嘤的声音已经不是他熟悉的了。那不是属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甚至也不属于一个人,那是群妖笑闹,群鬼夜哭!   战马惊惶!   骑手勒不住马缰,闯进了青色的火阵,他的身体立马像热油一样融化,青火攀附着他的盔甲扶摇而上,直到把他整个变成冲天的火神之柱!   “停下!停下!”有人在雾气的背后高喊。   鬼影更胜,像妖蛇一般附着在谢源的身上!   嘤嘤突然睁开眼睛,她劈手夺过盗曳的牙刀,提着裙子跑进青色的火阵。火舌舔舐她的头发和衣服,然后立即就熄灭了。盗曳惊惶地发现这个女孩子的脸上,蓝色的符文掩盖了五官。   硕大的鬼影嘶声去触碰她,却又都惧怕似地逃开。她冲到火阵中央,反手握住了牙刀!   “你做什么!”盗曳大喊!   嘤嘤的刀比他的声音更快,沉身刺进谢源的心脏!谢源抽搐了一下,又浓又热的血喷溅上嘤嘤的下巴。同一时刻,火光大胜,向四围爆开,盗曳被热浪弹到空中,重重掀倒在地。   不知道昏沉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只是一刻。他睁开眼,血,火,方圆四百步全是烧焦的尸体,有人有马。整个辎重营都燃着熊熊大火,雾气都变得稀薄。那个用银粉和石头垒成的阵法已经不见了,嘤嘤抱着谢源坐在地上,灰头土脸,衣服烧得都不能遮住身体。只有一双眼亮得像是炭火。她倔强地坐在地上看她的便宜大伯子,一双眼让盗曳想起戈壁滩上,失却了母亲却还是哀鸣着不肯离去的小幼羚。烟云卣在她的袖口边,碎成了几瓣。   盗曳走过去看看谢源,还是那副样子,拉出去比谁都像贵公子,胸口寸伤不见,只是有些狼狈。   他低头拾起刀,笑着咬了咬刀刃,耳钉在渐渐清明的晨曦中闪耀:“你这小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长出胸来?”   “我动手的时候不知道杀的是哪个,不敢杀透!”   嘤嘤低吼。   “那里是怎么回事!”楼琛指着南边一束通天的青色光路,“什么东西!”   “他们鸣金了!”有人接话,“严青稔鸣金了!”   楼琛皱起了眉头,“我这儿媳做了什么,让我的老同修都招架不住……”   “将军与严将军是同修?”   “是啊。”楼琛敲了敲烟杆,“我们以前一起在大柳营的军塾里上课。每次例行查检,他总是考倒数第二,我总是考倒数第一——不过我可是个好学生。”   楼琛笑着吐了口烟,“大家伙下去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再说。”   “那……那谢先生呢?”   “他轮得到你愁?!”楼琛放声大笑,背着手走向晨曦中的治防司。   “妈了个逼泥谁啊?泥哪儿冒出来的?!泥媳妇儿又哪儿的人,知道劳资?”   陆铭皱眉:“嘴巴放干净点儿!”   秦煜抬腿就要踢他:“泥这龟儿子!泥把劳资绑树上,还不让劳资骂个痛快!泥个龟儿子没卵子窝呸呸呸呸……”   陆铭哼声。他就想不明白了,秦正这样子的富贵老爷,怎么生养了这么个东西。忒不是东西了!少爷的命,山贼的性!若他有这么个老爹,早发达了,就算不发达,也想不到去做山贼呀!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瞒着他秦家的事。谢源说这人有用,那一定就是有用。   “泥们哪儿冒出来的?龙泉河边的西府军啊?”秦煜踢不到,气哼哼地问。   “你管这么多。”   “山脚下也是泥们的人咯?插着羽毛跟个鸟儿似的!”   “果然是羽林天军?”陆铭一盘算,扯过他的领口,“你从那个什么……”   “五毒岭!”   “你从五毒岭过来,碰见他们有多少人?”   秦煜眼珠子一转:“哟,不是泥们的人!”当即咩嘿嘿一笑,就要大声喊叫,被一旁经过的龙骑军狠狠揍了一肚子。他只剩下哼唧的份,那人拿着铁杯子继续喝山上的天落水,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   陆铭神气地一挑眉,一副“看,这是我的人”的模样:“你听话,我带你回西凉。但是你得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一一七、吃吃睡睡跟个猪猡一样      谢源深吸了几口气,从梦魇中醒来。   “我……我……”   “你醒啦!”嘤嘤凑上来,然后立马装出寡淡的模样,邪魅地拍拍他的脸,“没关系了美人,他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嘤嘤不敢说她因为认不出人而只是把他重伤了。不过他本来就很虚弱,这一来不会对谢源再有任何伤害。   谢源疲惫地阖上眼睛:“好久没有感觉到他,我都快把他忘了……”   “你也把我忘了,你都没有写信给我!”嘤嘤恨恨地说。谢源感觉到了小姑娘的愤怒,和她四溅的口水沫子一样多。他的身体很麻,好不容易才略微可以控制四肢,抚开她油腻的刘海,亲亲她脏乎乎的额头:“没有时间呐……以后补给你,好不好?”   嘤嘤狠狠推开他:“干嘛,人家还要嫁人的!这么恶心的话,跟小鹿那个呆头鹅去说。”   谢源嘿嘿笑起来:“不怪我偏心哦!”   嘤嘤切一声,扭头:“我可告诉你你、完、了!你家大太太追过来了!”   “什么?!”   “别谈家事了行不,哥们,咱们再不走,嗯哼。”被烤焦的盗曳颤颤巍巍拾起刀,比了比对面的城墙。城墙看起来近在咫尺,几里地的工夫,被晨曦照亮了最高处的塔楼,唾手可得。但是谢源一低头就是山谷,山谷里白云样的帐篷,回潮的白色羽林。   “还有一件事要做。”谢源从怀里掏出几封精致的印信,因为边角被火燎了而可惜。他的眼光转向辎重营的角落,那里有一笼子雪白的渡鸦。   他将信塞进小家伙腿上的竹筒里,在晨曦中投向东南西北。这些渡鸦熟知天下的任何角落,在完成任务后,回到帝都。   “胜负已分。”谢源哈哈大笑。   盗曳和嘤嘤对视一眼,一个漫不经心,一个绝对绝对是鄙视,“我们怎么回去?”   谢源吹了个呼哨,那匹赤马背着门板优哉游哉从山脚下跑出来,倒腾着蹄子。   “老大,还是门板?”   “还是门板。”   “老大,我手可断了,肋骨断了三根!”   “……我们不还有嘤嘤么?”   “要脸伐,死断袖!”   半个时辰之后。   “居然让你乱军之中杀了个来回,全身而退,我严师兄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楼琛啧啧,“同修数年,我势必要为他挽回一点面子的,来人,备马。”   谢源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咳在了气管里:“其实……也不算全身而退,盗曳折了三条肋骨,被砍伤了一条琵琶骨,胳膊也断了。所以这个就不麻烦将军……”   楼琛凑近:“我就不明白了,你出去一趟,怎么人不少反多?”   嘤嘤剥着不知哪儿摘来的青果,把手里屯着的皮往楼琛身上一丢:“死老头,你哪儿来那么多话?想说什么就直说,要死一条大道,别堵在这儿跟本姑娘打马虎眼儿。”说罢哼了一声。   谢源扶额:“这是我家小孩,绝不会是什么细作……”   楼琛道了句好吧,懒洋洋地靠在垛堞上:“昨晚他们攻城的时候,龙骑军到了,拦住了抢渡龙泉河的羽林天军。”   “什么,城北也有!”谢源跳起来,一阵冷汗哗地从衣服里流下,“幸亏……幸亏……那现在那二十五个百人队在哪里?在诺城么?”   楼琛的眼深了深:“没那么多……”   “什么意思?折了多少?”   楼琛啧了一声:“你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很快就下定论,在战场上,这是决计行不通的。”   谢源抱袖:“西凉城防尽数归于将军手下,在下不敢插手。只是事关重大,一时性急……”   楼琛这才缓缓道,龙骑军昨夜开战之前就到了,城北渡河的人不多,大概只有千余人,龙骑军只有四个百人队,乘他们还没有结阵,在诺城前放马一冲,杀了个干净。   “四个百人队?龙夜吟说有整整两千五百骑,那么剩下的呢?”   “大概是顺江而下,直接去博望平原救龙夜吟了……”   “救?”谢源退了一步,“什么意思?龙夜吟怎么了!”   楼琛抽了口烟,一双眸子缓缓地瞟过来,盯着失魂落魄的人:“严青稔把半数的兵力压在博望山,要切断那小子回城的路,然后把西凉与龙骑军逐个击破。”   谢源脸色一白,“博望山……那不是……”   嘤嘤一拍盗曳的肩膀:“博望山有啥,他一副死了爹娘的模样。”   盗曳倒吸了一口冷气:“别拍!别拍!里头怕没一块骨头是整的!”   “问你话呢,老大伯。不说,本姑娘才不给你煎药。”嘤嘤毫不含糊又是一下。   盗曳泪流满面:“还有啥!你那傻二哥呗!”   “他们起灶了!泥不起灶!泥这人恁坏,是想饿死劳资么!泥虐待犯人!泥再不给吃的,劳资啃土、啃树皮给泥看,看窝爹不嫩嫩嫩嫩——死泥!”   “吃什么吃,成天吃吃吃,吃得跟个猪猡一样,真该给你看看我媳妇的腰。”陆铭叼着草叶,深呼吸着晨曦中冰冷的空气,“这才什么时辰,用得着这么赶么?他们才睡了两个时辰。”   满脸络腮胡子的游骑军游荡过他身边:“他们赶着去偷袭,睡什么睡,睡得跟个猪猡一样。”   陆铭握拳:“我们也偷袭!”   “别二了,偷袭个毛啊,他们多少人啊,少说也有个七八千啊!兄弟,泥这脑袋是被屁给弹伤了啊?”秦煜绑在树上嚷嚷。陆铭一说话,他就被气醒了。从小到大,不论是西凉城还是五毒寨,试想谁敢这么对他!   陆铭看了看背后的山势:“我觉得我们可以……”   “嘘……”有人比了个悄声,“他们好像有人山上来了!”   所有龙骑军伏地抽刀,把耳朵贴在冷硬的刀锋上。这是他们跟从不花剌身上学来的。金属的震荡中他们可以听到远来有多少对手,不花剌甚至还能听出来人骑的是什么马。   陆铭转了转眼珠子。他们扎营的地方,一面是无险可守,一面是易守难攻,整个博望山都没有再好的岗哨,决不能输了去。   “不能让他们上山,有胆量得跟我来!不必牵马,带上长枪,其余的准备滚木!”   马与刀,是龙骑军闻名天下的武器。龙骑军的马都有朔北血统,这种游气极烈的暴脾气一旦冲锋,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拦的。他们从握刀的那一天就学会了借助马力,纵马、探身、刀斩,这是印在骨子里的东西,铁甲过处必是尸横遍野。不带马,意味着牺牲一大半的战力。   但陆铭非常幸运,龙夜吟就给了他三十匹马。人多出来四十个。   “不用这么多!”陆铭挥手喝退了几个看起来瘦小的,带着一半人马偷偷往山道去。一上山道,他仰天一趟露出肚皮,招呼大家都躺下。   龙骑军又被他雷了一把。两军对阵,全军躺倒晾肚皮,这是干嘛?等着被奸个干净?   陆铭枕着自己的双剑听远来的马蹄。   “待会儿我下令的时候……”陆铭趴在最前面,回头无声地比着口型,“你们都挺枪!”   稀稀拉拉站着的人也被同伴拉扯着趴下了。黑色的甲胄立马被茂盛的春草淹没,犹如点漆。   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马踢声来得飞快。   二十步……   十步……   青草尖儿上,一滴露珠被白色的马蹄踢落。   稳住……   他想。   手里的剑柄又一次变得滚烫。   稳住……   “举枪!”   随着那一声暴吼,山道中央突然突出一片黑色的枪棘丛林,毫无准备的快马被刺穿了肚皮,哀鸣着摔在一边,把马背上的武士远远甩出。龙骑军极有经验,在刺穿马腹的同时就丢掉了长枪,以免被巨大的冲力掼出去。他们拔出腰间斩马刀,一呼吸间,落地的羽林天军就被无声无息地抹掉了脖子。随后的人马还没有反应过来,山道上方就砸下无数石块,混杂着零零落落却无比犀利的箭枝。   “抢马!”陆铭大叫,纵身一跃,一剑将近前的武士挑落下马。坐上之后他拨转马头,想想不对,重又跳了下来,把他的对手弄得晕头转向。两军对阵,一方冲锋,对面居然还下马,这是送脑袋的事情。连绑在树上,不得不观战的急性子都大吼着:“上马!快上马泥个龟儿子!”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那个一直在喝水的龙骑军又不客气地揍了他一拳。   陆铭却逆着人流开始小跑,边跑边抖出怀人,如同握着两片青白寒鸿。他晓得,前阵遭袭,羽林天军已经输了气势,现在正是他得势的时候。   得势则千里奔袭。   众人所见,只是一个单薄的少年正对着白色羽缨冲上,眼神倏忽就沉静了下来。羽林天军被他逼退了一步,然后立马整队,又向着这支挡车的螳臂冲锋。   少年站在原地,周身的气势如同山岳一样暴涨,骑兵冲到近前不由得分开两列,从他近身驰过,一左一右同时下刀!     一一八、那些被称为名将的男人们     陆铭突然出剑。他的动作快得难以置信,以至于身形都模糊起来,秦煜只看到一片片流云一样的剑光,像枪刺一样突入骑兵阵中,然后就是飘血三尺。   前两个骑手驰出五步之后,没有头的身体才轰然倒下。   那个瞬间四围都是劲烈的风,催得人睁不开眼,而他的剑路恍如幻化作了青白的蝶翼。那是属于死亡的瑰丽,一如北地无穷无尽的雪,暴虐如同黑龙深沉的呼吸。   对手源源不断。   在风暴的中央,陆铭突然停住了脚步。远来的白马触到了他的额发,他随手抖开一泓青光,将左剑压在右剑之上,借着冲势切了下去,动作优雅地仿佛在雕琢玉器。   一剑过后,马从他的身侧看看跑过。   然后连同马背上的武士,从头到尾裂成两半!   空气里尽是血雾!   “窝老师的破阵十字切!”秦煜大吼,“泥是谁!泥怎么会这一招!泥偷学窝!”   陆铭抹了把脸上的血:“居然是师兄……”   这些羽林天军永远不会知道,日后威名赫赫的陆将军,战无不胜的陆将军,遇上他就该考虑什么时候输的陆将军,现在还是个青头的陆将军,在以后的十几年中,从来都是这么干的。   冲阵,然后下马,好像伸长脖子让人砍一样。   那是因为,这个人,连同他的双剑,步战之下,无人能敌。   “你把双剑的长度留给了自己——那可就不是马背上的武器了。”   “火硝也算战策?”龙夜吟抖开了披风捂住口鼻,“笑话,他敢往城里投火硝,我就敢不敢出战么——开城门!”   龙骑军像是一列锋锐的箭头,收束着拱卫在他身后。没人怀疑他们能最快地自静止发力,变成吞噬一切的铁甲洪流。   城门洞开。一马平川的衰草连天。天的最东边,雪白的方阵吞噬了平原原有的颜色。   龙夜吟率先一抖马缰,纵马而出。对面的骑军仍在弩手背后布阵,正当他们以为他要直冲本阵的时候,他调转马头,在宽阔的战场上南向奔驰。   两军对阵尚有两里地,超出一点油的射程。羽林天军不能攻击,就只能跟着他向战场南面全力奔跑,企图追上那支黑色的军队。一黑一白在空中看来,像是河流的两岸,错开着一泓看不见的水流,争向奔向同一个方向。   奔了一刻钟,马身上都是沿着肌理流淌的汗水。就在羽林天军以为龙夜吟已经要脱出战场的瞬间,那条黑色的长龙在龙头方向鸣谪。所有的黑马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奔了回去。   这种时候,朔北马种的速度就一览无余——羽林天军追了出来,却没有办法追回去,眨眼间落下几十丈。   “糟糕!收阵!收阵!”有人大喊。   已晚!   在追逐对手的脚步时,羽林天军的阵线中央,因为速度的不一,左线右线已经自动暴露开了一个大口,露出仍在布阵的中军!   而在他们补救之前,奔在最前头的两百余骑已经虎狼般跃马突破了弩手的防线。他们跃马的同时抽刀横推,完全失却掩护的步兵只觉得颈间一热。   马蹄落地。   黑色的洪峰一过,背后即是尸横遍野。   无声的旗纛在白色的军阵中鹞子似的翻飞,一黄一绿,百夫长在羽林天军中往来奔驰,大喊着“稳住”。中军接到令旗,往后急退,两翼的骑射突然开始发力兜开。在广阔的战场上,龙骑军像是一枚楔子钉入了羽林天军之中,后者却从铁板一块刹那间变成柔软的布袋。   “他们在合围!”   龙夜吟打马轻哧,“十则围之。况且就算他们有这个兵力,也拦不住!不要慌!整队冲锋!”   合围终于达成。沉雄的号角声在黑色的洪流中漫过,对面鼓点也不示弱地响起。龙骑军一齐勒马,抬起马背上包着硬牛皮的盾牌,以挡住泼天似的弩阵。骑手勒马整队。随着号角声由宫声转入商声,三千铁甲一齐发动,一时间千煌雷烈五岳崩殂!   龙夜吟的眼皮突然一跳!   在他的面前,羽林天军自动避开锋芒,然后露出其后带着密集长槊的……   木制城楼!   “那是什么?!”陆铭勒马站在山口,俯视着青黄点缀的博望平原上,底下雪白的马儿染着半身血污,因为换了主人而不安地打着响鼻。   “这是羽林天军的木城楼,人可以站在里头刺枪!”   “只是木头而已么?”   “机括与辎重相连,看似薄薄的一层,但是背后有几千斤的负重,一旦扣死就冲不开了!”络腮胡子急速道。   “他们在围成一道!”陆铭焦急地打马,“跟我来!”   “我们只有这么点人马,就算冲进去,也没有将作在队伍里,打不开机括!“   陆铭不答,脱下衣服绑在了长槊上,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引燃,很快就做成一柄简易的松明火把。东风微醺,流云投在平原上的光影飘飘荡荡。赤色的小小火影跳腾决荡,顷刻间把被他倒垂在地。   “全军上马!散开!给我烧!”   羽林天军的阵后,不知从哪儿冒出骑白马却着黑甲的骑手。它们的马上拖着冒火的长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出巨大的弧线,将正繁茂的青草平原引燃。这场突如其来的熊熊大火,乘着东风燎向毫无准备的羽林天军,连同那些重达千斤的木城楼。   “他们背后起火了,老大!”   龙夜吟放眼四周,四围都是木城楼,将他们圈在原地。原本这个时候,对手应该渐渐收束包围圈,把他们活活钉死在里头。   他伸手感受着微醺的风向,然后拿出身上的火折子丢下马。火折子没入承满露珠的青草,幽幽地冒着烟,很久才燃起火簇。   “全军靠向西边的木城楼,把东边的空地烧完。”龙夜吟道,“等火势过了,在东边结阵,等待冲锋!”   一道鸣谪划过青蓝的天际,即使在白天也绚丽可见。天气晴好,纤云不染。   “他在底下干什么?”谢源拗着绯瑞云。他穿着贴身的天蚕软甲,更显消瘦,站在城头恍若临风剔羽的白雕。   底下两军对阵。   城墙外是楼琛带着四百龙骑,三百步外是号称两万的羽林天军。昨天夜里的大火虽然让严青稔措手不及,但是羽林天军并没有遭受实质性的伤害,此时他们的布防严密若铁桶。轻骑混杂着金箭队紧密地收束在方阵的最前方,背后是银枪重铠的步兵队,两翼则散开着轻骑射,像是翅膀抖开半弧。   相比之下楼琛的手下跟他一道散漫。清一色的黑马龙骑,马匹比羽林天军的白马要高两个马头,两骑之间的间隔已经拉大到了五步。他们像是一道锁链兜在高耸却已然陈旧的西凉城墙外,让人摸不透。   现在,两军主将正排众而出。黑马白马踏上两阵中间的空地,对面的金箭队跪地引弩,龙骑军也不甘示弱地从斗篷下抽出角弓。   但是严青稔和楼琛却比谁都要散漫。   他们既没有互相指着鼻子骂阵,也没有像谢源所想,拔刀单挑,然后等待着一黑一白两色军队群殴。唯一刺激的场面是楼琛当着严青稔的面,拔了腰间的烟杆吞云吐雾。这是那天早上,龙骑军对羽林天军唯一一次进攻意图。   很可惜这种杀人方法慢性且间接,属于非正式伤害。   看起来他们似乎在阵前交换了什么东西……   “他们在底下干什么?“谢源紧张起来。   嘤嘤交叠两片粗糙的晶片:“他们交换了两本书!”   “什么书?”   “一本是《苗园图集》,一本是《洗髓经》。”   谢源把绯瑞云拗得一僵,“两军对阵,居然谈起养生和种花,他们果真是同学吧,啊?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们的老师当年有多怨念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天下名将啊!”   嘤嘤叹了口气,把镜片揣到怀里:“淡定,所以说名将的世界我们不懂嘛……我看,小鹿大概真跟他们肯定是一票人!”   楼琛送完书,和老同修聊了几句,就骑着马优哉游哉回城,羽林天军也顾自回三清山下的营地。城门一启,楼琛在下头挑着烟杆哼着歌,像是个骑驴说唱的说书人,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城墙高处。   满脸尘灰的谢源和嘤嘤斜眼看他哼着歌。   “楼将军这才是全身而退。”   楼琛拿烟杆,在石头城墙上用力磕了磕:“城保住就行了。真打起来谁也讨不到好呀。你们是真不知道,打完仗还要清理战场的么?这可是件麻烦事啊。”   “我专门跑了一千多里地来看打仗的!”嘤嘤气鼓鼓地攥着拳头,“你怎么那么没干劲!太丢你们中原人的脸了!”   “要不咱们打到你家门口让你见识见识?”楼琛大笑。今天他穿着一袭玄色的布袍,看起来倒更像个儒生。他看嘤嘤瘪嘴的样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打仗这个东西,小孩子还是不要看了。再说,你家大人也该不想看到血肉横飞的样子。万一自己折在里头,是吧,谢左使?”   谢源挥挥手,“只要能撑得我的信传到……”   一一九、从此昭告天下风起云涌      后来的历史乘这场战争为“龙泉河一役”,这是很谬误的,因为不论是东线战场还是西线战场,王域和西凉都没有折腾到龙泉河去——如果开战第一天夜里,抢渡失败的那批羽林天军不算的话。   这场战争看起来,只是一个被驱逐的将血之后为了寻回昔日的威名,为了自己的尊严而奋起,只是乱世开场的一个小小序曲。如果与后来的种种大战比照,不论是参战人数还是战场规模都微不足道。但是作为乱世的火种,龙泉河一役点燃了其后三十年的烽烟,退出中原十年之久的龙骑军重现战场,打败了执掌姬氏蜂旗的白衣羽林。倒悬的腾龙伴随着血月的升起,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占据了王域的西北角,占山为王,成为逐鹿九鼎的一方巨擘。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是立朝八柱国唯一全体到位的一战,从这个角度来说,严青稔得到了之后四方诸侯乃至皇帝都难以企及的礼遇。   后世的史家每每谈论双方的布局,都不禁摇头叹气。如若王域能够再强硬一点,他的对手将面对一盘更为艰苦的大局。   战争的开始似乎王域占据了绝对的主导权,对手只是一群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游军,兵马由不足两个千人队。即使他们有楼琛、龙夜吟、陆铭这样的倾世名将。   而情势的扭转,来自于后来被称为“帝师”的男人的一封信。   历史模糊了战场的细节,以至于谁都不知道,在严密布防、插翅难飞的孤城,他是用什么办法送出了那封用传世的竹骊体写就的《报怀安王书》。若是这篇文赋仅仅放到了内廷的案桌上,也许掀不起多少风浪,问题是,当《报怀安王书》由雪白的渡鸦通传到怀王的家中时,斥候也带着这封信跑向了四通八达的驿道,传达给四方诸侯。   那个白衣的贵公子就这样翩翩踏入了史书中,行止如玉山将崩。天下英雄交手,往往是如此措手不及。   这篇署名“龙夜吟”的文赋以华美的辞藻、博闻的征引、冗长的篇章表达了对十年前家族谋反的痛定思痛,以及有心为国效力而不得的苦闷。久归的游子在家族的宗祠中感怀先烈的倾世雄歌,又为家门出了宵小之辈扼腕叹息,在供案上感怀甚多,奋笔疾书,下笔字字真挚,句句恳切,让帝都士子望之则泪垂,一时间素纸贵介几许。   然后笔锋一转,犀利地指出战场上的内幕:新任的西凉州牧有心将代表皇室的珍圭赐予龙氏。对于这来自天子的赦免,龙氏一族感恩戴德,正准备沐浴焚香,亲自到德水以南,为尊贵的天子奉上青圭白璧。但是执掌全军的大将军不单截断了两边的通信往来,还将州牧杀死,其野心昭然若揭。此人手握王域重兵,一旦引兵攻占西凉,西凉全境危矣,王域危矣。   严青稔此人当即以卖国重罪被斩于阵前,他的头颅用石灰腌制了起来,送到了西凉城下。可笑的是,那个正在痛定思痛的龙家后人,其时因为没有了制约,绕道三清山以南,像是狼入羊群一般,奔袭失去主将的羽林天军达七百余里。只在史书上出现过的龙骑军,像是春天里的野火,席卷德水以北的所有重镇,理由是那个人说,要有险可守,就得将所领之域推至天堑所在。   王域为了“安抚”忍辱负重的龙氏后人,遣鸿胪寺卿带着两百羽林天军亲自出使西凉,为龙夜吟奉上侯爵所领的信圭。而龙夜吟就像信中所说,亲自下到北岸,隔江向代表皇室的香炉行大拜之礼,奉上青圭白璧。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便以突如其来的方式结束。   结果是龙家后人重新镇守世代所居的北门锁钥西凉城,也重新继承了祖上的军功与爵位。王域得了西北的屏障与忠心,看起来两方都其乐融融。   事实却是,这次,龙家不再是孤立的将门,而是事实上的诸侯。龙夜吟趁火打劫,占据了德水以北薄薄的一线,事实上却切断了王域与西凉以外的所有沟通。在后来的半年里,此人优哉游哉地吃掉了那孤立的半壁江山,西凉郡从此再不是王域领地,而是他一人名下的诸侯国。带着“武威”二字的印信通传中原,十六国诸侯会盟于清池,迎接一个在三个月间重新建庭的古老家族。   坊间称他为“西凉王”。   王域很少封异姓王公,赐予他的爵位还比不上他的先人,在五等爵秩中只得了个侯爵——龙家原本世袭靖安公,是秩万石的公爵。但是偏偏所有人都称其为“王”。龙氏十余年前的冤案让他在民间颇有名望,只能说将血之家百余年的军功,在民风纤软如织锦的王域余威尤烈。   而谢源似乎只在当中做了一件事:离间。   后世有人觉得,那是帝师大人运道太好,碰到了一个昏聩的对手,忠奸不辨。   但史料有载,十多年后左拾遗问起当年旧事,问当时已贵为帝师的谢源:若是当时他处在怀王的位置,他会怎么做。   谢源毫不犹豫地说:跟他一样,把严青稔的头颅送给龙夜吟,以此求一个臣服,哪怕是表面上的。   “重要的不是严青稔是不是真有叛心。龙夜吟的忠心比严青稔的忠心要贵得多,前者不在手里,后者已经看惯。”竹帘后的男人长叹一声,世事如此。   更有经验的史家指出,不但如此,那篇长赋还昭告天下:龙夜吟有心归顺。   王域亦是有心收买,否则不会让新任州牧带上信圭。问题是,随着信圭而去的,还有重兵。   这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谢源巧妙地打了个时间差:龙夜吟投诚在此之前还是之后。   如若龙夜吟是在帝朝出兵之前投诚,而王域依旧两面三刀,那这件事对于以赫赫威仪统领四方的王域来说,是及其丢脸的。日后若是有人想要投诚王域,都会掂量几分,皇帝陛下的诚心与信誉。   而让世人相信龙夜吟早有归顺之心,对他来说不过是区区几笔,即使那个男人一辈子都对姬氏恨之入骨。   所以在此事败露之后,王域千方百计想要了结这场丑闻,不得已作出一个更高的姿态来抚慰龙氏后人,自动让出德水以北的所有领域。在其后双方商量侯服之时,皇室亦忍让许多。   于是,不想做忠臣烈士的人做了忠臣烈士,不想做叛国逆臣的人做了叛国逆臣。黑与白在野心家手里,只是一盏茶的工夫。   一个偌大的皇室,被一个不知来路的人捏在手里把玩。把玩过后,还将皇室的软弱大白于天下。   似乎那个人站在西凉城上,就是为了宣告,从此天下风起云涌。   时间倒退到那年四月。春风微醺。黑甲的武士排成两列,打着黑色的长幡从天的尽头纵缰而来。满地焦枯的白羽中,断枪,尸体,啃噬的老鼠。玄甲武士像是一列送葬的队伍。   “为什么这样?”陆铭坐在马上,探身问身边的龙夜吟,“排成两列太单薄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冲阵,我们会被断成两截。”   龙夜吟回头。他们背后的骑将插着两面背旗,一面上书斗大的武字,一面是威字。   “你知道什么是武威么?”   “你们家最强的近卫,人数常年在一千人左右,建庭之后从无败绩。”   龙夜吟摇头说,不。不是这样。   “武威就是兄弟,用不花剌的话来说,是安达。”   陆铭被他眼里一瞬间的光亮弄愣了。   “这次多谢你。”   陆铭眨眨大眼睛,有些受宠若惊。   龙夜吟却不再看他,倨傲地抬起下巴,走向高耸的、浴火的城墙。瓮城上装点着巨大又骇人的青铜兽头,那些纸醉金迷在短短半个月中从此烟消云散。就在这一片寂静中,高台上却传来极不相乘的琴声。琴声苦涩高悬,是琴中国手。   “全军立马,”龙夜吟抬手,“听先生弹琴。”   三千军马停驻,黑幡飘扬。   只有陆铭兴头冲冲地打马入城,不一会儿,城中的琴声便停了。   楼琛插着烟杆,在四月的蒿草中慢悠悠地驰出来,走到龙夜吟近前,一抬烟杆:“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没意思的人。”   龙夜吟不声不响,只在原地立马抬头。这里离西凉城还有很远,他看不到他,也听不到琴声。   “又贪色又闷骚,你是想憋死自己么。”   “那天我陷入羽林天军阵中,他们在阵后竖起了木城楼,到处都是枪刺。若不是陆铭带着十余骑在后头点火,我不会站到这里。”龙夜吟静静地说,底下的黑马攒着蹄子,“再者说来,要说贪色和闷骚,谁又比得上楼将军你?”   说着,他旁若无人地从楼琛身前走过,倒提骑枪,一人。   “怎样怎样怎样?!”   “大伯,你就不能安分点儿,你这骨头再断就长不好了。”   “事儿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啊,你说是不是?是不是?”盗曳扒着门板,“哟咱老大这次火可真大哟,茶杯砸完开始砸茶托了……呀呀呀呀怪不得我说他今天怎么要弹琴呀!”   盗曳嘤嘤同时一缩脑袋,听着里头砰得一声,好端端一张古琴砸门板上,七弦蹭蹭蹭,全拗断了。   “他们让你去你就去?!我看你本来自己就想去!陆将军这么忙,连告诉我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一二〇、闷骚和羞涩是呈正比的      “你怎么这样啊……”少年正在变声的声音刻意伪装得软儒,别有一翻惊悚。“你做事也从来不告诉我的!”   “好啊陆铭!你居然敢拿手指头指我!你出息!你出息!你有本事拔出剑来指着我呀?!”   “劳资只是……劳资只是……”   “老子?哪里学来的话!这里有你称老子的地么?!来人,去问龙夜吟讨几个人,把那几个满口耍流氓到处教坏小孩的统统给我绑过来!看我怎么收拾!”   嘤嘤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却蹲在门口不动,盗曳蹲她背后吧嗒吧嗒嘴:“还看不出来咱老大挺凶的……这连指都不让指……”   嘤嘤道我帮你记着:“以后千万别拿手指你媳妇。不管有理没理,一指你就完了。”   盗曳嗨了一声:“本大爷娶妻,那要胸大屁股大温柔可人,哪儿能找这种公夜叉。”   “装得跟你没跟公夜叉发过情似的。”嘤嘤贴上门缝瞪大了细长的眼睛,“唔……开始哭了……”   盗曳激动了:“啥!哭起来了!谁啊谁啊!小鹿么?”   “貌似是死断袖……”   “我果然没看错,他就一娘们!”盗曳死撑着要扑上去看,不幸拗到了手肘,痛得要叫却被捂住了嘴。就听见里头谢源语带哭腔,“这一走十年八年,别指望我长安一片月,就跑到院子里捣腾衣服,想都别想!你一行伍,我后脚就休你出门。我告诉你,今天你他妈敢往外面走一步,我们就掰!”   “掰就掰!”   里头叮铃当啷一阵拆房子声,陆铭披着黑色的鳞甲气冲冲走了出来,手上还扎着绷带,看上去乱糟糟的。盗曳嘤嘤赶紧屏息靠在墙边装死。   “你们……你们……”陆铭想想气不过,一脚踹在两人边上。   嘤嘤盗曳赶忙抱成一团。他们匍匐的模样实在不好和杀气腾腾的陆铭作对,只颤颤巍巍地赞扬他:“小鹿……今天你可真够爷们的……”   陆铭充耳不闻,想想不对,又回头扒开门,“对了,啥叫掰啊?……你说掰是啥意思啊?”   “太没用了!”听墙角的俩人以头抢地,冷眼看着一盏茶扑到他脸上,里头谢源大骂穿上衣服滚。   “哦我明白了!你想跟我分!我不!”陆铭把护肩的金豹豸扯下来一丢,做出一副要勇猛地扑进去,收拾自他家娘们的模样。进门却扑通一声跪下,可怜兮兮地抱大腿,“我错了……”   “这孙子,”嘤嘤大骂,“太丢脸了!”   盗曳喟叹:“唉,虽然他很丢广大男同胞的脸,但是你以后啊,最好还是找个这样软绵绵的……”   “我不,”嘤嘤呸了一声,“本姑娘瘆得慌。”   里头一静,良久才传出谢源冷清的声音:“你有这个觉悟么?还只是哄哄我。”   小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撒娇,就是抱着老婆不撒手。   “你喜欢上战场?”陆夫人突然问。   “还……还好。”陆老爷嘀咕,“认识很多人,大家一起凯旋,很好的。”   陆夫人说你要是留下来,以后可就都不能这样了。   陆老爷就挺委屈:“为什么啊,为什么你要这样?不是说我要干什么你不会管么?”   “当时我说的是,不去管你在武林里头怎么闯荡。”   然后,外头的嘤嘤和盗少就听见里头那个邪魅一笑啊:“当然,就算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说话不算话了,怎样?你有意见?”都不禁为可怜的陆老爷掬一把同情之泪。   这是何等的专制独裁不见天日啊!天可怜见的,这样要过一辈子啊!   陆老爷立马憋着嘴萎了:“为、为什么呀……我也想做点事情,像他们一样,不然总觉得自己很窝囊,像个娘们似的。”   陆夫人冷笑:“你现在说这种话,可有想过我是怎么在你身下张开双腿的。我可以做你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可以?没这个觉悟就滚,有的是女人往我身上贴。”   外头的两个闻言,被冻得渣滓都不剩下,不要说里头的陆老爷。陆老爷的心都被戳成了筛子,他被陆夫人话里的冷漠伤到了,觉得这是在报复他。可是抬眼看他眼眶红红的样子,又软下了心肠。   他其实也很害怕的吧?   如果哪一天自己不在了……   陆铭心里涌出些许懦弱又卑劣的喜悦。这种被人需要的,即使是轻贱着,禁锢的,也因为是这个人……   这个人也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的吧?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谢源跟他说,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只要爱我就好了。   “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陆铭拉下了他的脖颈,亲了上去,“你别怕,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爱你……”   谢源嘟囔了句什么,两人没听清,就听到陆老爷巴巴地:“没用的!你赶我也赶不走!”   “去他娘的!”盗曳用完好的左手猛地一拍大腿,“我还以为小鹿过得是何等软玉温香的日子……幸亏老大他没看上我!哎呀,本大爷纵横一生,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原来这锅里的比碗里的还不如,也就是皮相不错了点儿!”   “你哪里来的碗?谁化斋给你?”嘤嘤哼得一声,捂住了耳朵,“我去……死断袖又开始搂着小鹿嘤嘤嘤了!为什么现在那么多人嘤嘤嘤!那还要我干嘛!”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低沉沙哑的声音突然从两人头顶传来,“谢源怎么了?”   嘤嘤立马挡住门板:“哟,死色鬼,你居然还活着呐!”   “……”   “滚!”里头一声暴喝,一只花插斜斜飞来,嘤嘤赶紧搀着盗曳逃走,嘻嘻哈哈的。龙夜吟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他的脚边躺着陆铭的那对金豹豸。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再站在这里了。   玄色的披风离去的时候,里厢素色的帘障里伸出一只手,纤细的手指上戴着九煌,雍容的,白得近乎透明的,狠狠揪着柔软褶皱的被褥。   龙夜吟很久以后都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男人,却可以发出那么细媚婉转的呻吟。   情事过了,床边的一线香烧尽。陆夫人赤身裸体半趴在陆老爷身上,长发披肩,绯色的眸子半睁半阖,靠着他的肩膀不知道在想什么。时值四月,诺城里尚阴冷,他慵懒地蜷着肩膀,这样的美景看在陆老爷眼里,是正宗的我见犹怜。陆铭像逗猫儿似的掌着他光洁如天鹅的后颈,细密地啄着他的唇瓣,这样的轻松惬意让两个人都很是舒服。   正想抱着夫人好好睡一觉,却不料他突然坐了起来,警觉地退避三舍:“你几天没洗澡?老实说!”   陆老爷学乖了,赶忙摇头,一脸正直:“哪有,我很香!”说着抖索着团成一团的小尾巴,拱到老婆身边偎着,单手制住他的脚踝摸了上去,直把他逼得退无可退。   “我跟你说,我这次碰到了个人!”知道被嫌弃了的陆老爷低哑着声线邀功,“秦家的嫡长子秦煜!”   这一说情况更糟糕,陆夫人直接披衣起坐,要去找龙头头。陆老爷气不过,把人搂回来又狠狠折腾了两把,这才放人,吃力地睡了过去。陆夫人都不知道说他贪色还是什么好了。   陆铭这么一弄,直接导致了秦煜在其后的一生都觉得,谢源就是个纵欲过度的死断袖。软绵绵的很没有精神,连说话都带着一股靡靡的味道。   当然,谢源对他的印象更是差到了极点。本来以为,秦正儿子嘛,怎么都该是个翩翩佳公子,问些话即使困难,也应该挺愉悦。结果哪里知道,他就是那个该为陆铭的学坏负责任的破落货,那一片片无比接地气的粗话脏话劈头盖脸把谢公子劈得外焦里嫩,丢盔弃甲仓皇逃窜,转手就把人交给了龙夜吟。“好酒好茶问不出话来,你去。”   龙夜吟叹了口气,道他哪里会审人,再说了,秦家人有什么可审。谢源急了:“现在秦家治下所有的生意都在贱卖,你不觉得很奇怪么?楼琛说不仅仅是西凉了。只是死了个秦正他们用得着这样?又不是断了根苗。我这几天让计都清算秦家在西凉的所有马帮、票号、地产、田产的股银,最后发觉都流向了帝都。这说明什么?”   他说得太快,诺城里又太干燥,让他有些喘不来气,不觉饮了口茶。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尚带着情事后的慵懒,只下意识一杯接一杯地想压下那种说不来话的奇怪感觉,闷闷想着,大概是刚才叫得惨了,个死贼头。殊不知在龙夜吟听来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谢源变得相当快,不过是过了一个年,他就像……熟透了,只是坐在那里自顾自生闷气,就散发着一种甜熟的味道,说不出的浮华绮艳。   “秦家不会是甘愿这样的,但是他们又不能拒绝。这么大个钱袋突然扎紧了口子,我要知道他们背后是谁。”   龙夜吟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有理。   “你也给我打马虎眼!”谢源怒叱,嗓子却发不来声,咳得满脸通红。“这个审人的事,你不会也得会,都做了一方诸侯断案颂狱都得慢慢学起来。”   龙夜吟往椅子后一靠,不耐烦道你不在么。   谢源奇了怪了:“我还能一辈子陪着你?”   龙夜吟跳起来:“你要走?”   “家里来信了。”谢源饮了口茶,“大太太都追到西凉来了,不回去不行。他一来又得乱,这事儿得有个了结。”     一二一、此生唯有三愿      龙夜吟焦躁地站起了走了两步,他的眼光变得很古怪。正当谢源想要告辞的时候,他突然问,出去逛逛如何?   “这里也的确不像个谈事的地方。等事态平静一点,你就把州牧府改作宫殿,这些土木少不得的。诺城作堡垒还可以,充作别院已经不合礼数,若是你在这里建庭,恐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龙夜吟不语。两人一道去马厩牵马。他那匹被嘤嘤叫做“大獠哥”的马不在,问他哪去了,他没什么所谓地说在城门口吃尸体,说着牵出一匹墨玉骓。谢源自然不能骑马,两人一马徐徐走上了官道。时值四月末,城中不见兵燹,柽柳俯岸,文庙晚钟,只是鲜有车马。车如流水马如龙,都被强雄喝住了威风。   “依江千柳红是西凉最好的时候,很想带你来看看。”   谢源笑了笑:“那天看得清楚。”   “哪天?”   “砍头那天。”   两人相视,不由得都笑起来。   “看到你那船帆我才算松了口气。不过以后你就不能这样子啦。鸿胪寺卿已经在来的路上,你就要做王了。要记住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啊。”   龙夜吟偏过头。   说这话的时候谢源看着清江近晚,长发扬在晚风里。依旧是白衣,曾经是危墙上临风剔羽的白雕,却因为那个人回来了,疏忽间柔婉如同一朵雪白的玉兰。   “这次你立功,想要什么?”   谢源笑道,你就给我这条若耶溪吧,说着,一指背后门庭冷落的衙门。   “市舶司?”   “市舶司。”   龙夜吟点点头,“无妨。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   谢源一愣,眼珠子转到眼角看看一脸正直的龙夜吟,他牵着马正看阶前流水,仍是一脸正直。不知是不是夕阳的缘故,刀削一样的面廓突然间柔和了许多。   其实功成之后,怎么问龙头头坐地分赃,谢源心里早就列了好大一张清单,刚才还只说了第一道……   但是龙哥突然这么来一句……   谢源犹豫地在心里捏着那张清单,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龙头头亦是如同寻常的寡言,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执拧地抿着唇角,好像在生什么闷气。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冷了,只有若耶溪一如既往,缓缓而过。月亮不知何时静静地悬停在柳梢头,只在一眨眼间。   龙夜吟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神似乎很是埋怨:“你慌什么?”   谢源苦笑:“我……”   “我不是来听一个回答的。”   说完,转身带马,心事重重地走了。   谢源长舒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没进了街口。他脱了盔甲,只穿着一件长衫,微微垮着肩膀,看上去就是个满腹心事的年轻人,一点也没有飞鹰走狗的爽咧。   正要跟上,那墨玉骓突然打了个旋,从转角处回头。两个人仰视一个俯视,谢源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说话。”他说。   谢源闭嘴,静静地站着。   阳往阴来的时节,龙夜吟勒马缓缓往旁边踏了三步。马儿听话地点着蹄子侧滑,弯着前蹄前驱后仰,优美得像是一种舞蹈。   谢源明白过来,这是龙骑军马术舞。   他曾经是个贵族,对于操控马儿跳这种仪仗的马术舞,依旧记忆深刻。现在,马儿的马步活泼优雅,似乎这些年的风霜从来不曾留在他的心上。   谢源拢着袖子,在柽柳下轻轻地笑起来。   龙夜吟也笑,笑得很干净,让谢源几乎认不出他来。重重的怒火从他的脸上潮水一样地退去,依稀勾勒出当年的繁华城池,有个人见人嫌的世家子弟打马而过。锦帽貂裘,马后千簇万拥,目空一切。   那也是西凉城的一霸啊……   绯色的瞳子在月下泛着一层清清的水光。   “你有什么心愿么?”   “平生所愿唯三:一见我主雄关踏破,铁蹄纵横,上到九霄祭青天;二闻壁雍下三千士子,冠带青青,行走处有诵声入风;三愿撷美,天地庄生马,五湖范蠡舟,春看百花冬看雪。此生无憾。”   “好,我答应你。”   墨玉骓退着小步,优雅地消失在街拐角的树下。谢源在原地等了很久,它都没有再露头。   后世的人偶尔能从一些野史轶闻中读到这一段。   龙泉河一役后,年轻的将军与白衣的公子相遇,在若耶溪畔许下约定,约定从此放马天下,逐鹿中原。多年后,他们中的一个真的达成了那三个飘忽的愿望,而另一个,永远被他驱逐在营帐的另一端,此生不再见面。   不知道那个时候,帝师高坐在承德殿上,看底下万千儿郎上演龙骑军马术舞,会不会想到曾经有一个人,曾挽住他一夜的时光。   “城外有流民。”   有人在背后突然道。   谢源吓了一大跳:“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秦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计都捧着一本书奇怪道:“我叫你很久了。你看什么那么入神?“   谢源咳嗽一声,“流民是怎么回事?”   “春荒。”计都翻了翻宗卷,“每年这个时候西凉城都会开仓赈济,遇上荒年之后,还会分拨粮种。”   “有人捣鬼。”谢源背手,回望南城,“刚打过仗,龙夜吟的声名都传得神了,谁都知道现在情势正紧,谁敢来找他的晦气?不要说区区众氓。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现在正是交接的时候,一并把这些毒瘤清出去,不论是王域还是别家诸侯。”   计都敛袖:“谁煽风点火现在就算找出来也没有用,围在城前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还在打扫战场,城门却拥堵,就算是石灰都撒不下去。这几天雨水多,尸毒易发,不日怕是有疫病。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谢源挑眉:“今天大军凯旋,怎么没有见到?”   计都叹气,“你上城墙上看看吧。”   谢源摇头:“你这么说,怕是真不好了。有下令驱过么?”   “不管用。有什么别的办法?”   谢源叹了口气,“我手里有一些存粮,堆在几个仓廪里,是当初哄抬物价的时候累下来的。”   计都道怕是不够,今年雨水来得晚,但是一来就来得太狠,农桑不振,去年又是荒年。   谢源习惯性地摁着指关节,“龙夜吟现在正是要立军威的时候。我这点粮食,本来是准备着给龙骑军做补给的,就这样还要省吃俭用,实在没有余裕。他在外头饿肚子,我却要赈济,说句实话,是舍不得的。”   “蝗害危重,农人都被吓怕了,但凡有点力气的,想来城中找份差使图个全家温饱。据说附近几个城上报,有些村落都是全村老小跑到城下祈求庇护。如若不赈济,怕是耽误了今年的农事。还望三思。”   “笑话,不呆在田里,都给涌进来城里还过不过了?关城门,不允出入,等五鹿和百泉的粮车。”   计都冷声道,粮车运到城下,早饿死不知道多少人。这么说来,你是不管了。   谢源睨了他一会儿,突然大笑,好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没完没了的事,这下又给绊住了……农民没有粮,我们手里没有粮,你说,那粮食都到哪里去了?”   计都自长长的刘海下抬眼,看着他刹那阴沉下来的脸。   “你知道我哄抬物价的时候,谁得了最多的便宜?西凉一港吞吐极大,不见得折价一些,就供不上城里的吃喝。但他偏生还真就是供不上了。”谢源望向城东王孙宅,“你说为何?”   计都醍醐灌顶:“其余十二家商会看秦家一人独大,并不想施救,反倒乘机屯粮。后来买秦家的树梢,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谢源一哧:“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对了,疫病的事,要提前准备,军中也有不少伤患,你最近估摸着点儿医馆的事。”   计都道,王域的诏书上有赐下药材,鸿胪寺卿一到便能领。谢源笑中带上了苦意:“你是真的不懂。别看王域面上慷慨,他给的药,可是给龙夜吟一个人的。到时候奉上的,无非是老参、雪莲,稀贵得很,将士们用不上,难免有怨言。王域可是巴不得我们这儿内乱,连这药,都是乘你病,要你命!你去准备三百斤狼毒、一百斤乌头、三百斤大戟,煮练成粗药备着。”   “我们可能没有这么多钱花在这上头……”计都算了算,“在收购秦家的金券时候,我们的钱就差不多花得精光。”   “要钱作何?”谢源眼里闪过一丝冷锋,随手一指,“这整个城池现在都是我们的,懂么?!城中的人,现在我们即使要人头,他们也得双手奉上,不要说粗粗几百斤药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整个西凉,是为了供着他?”   说罢,旋踵便走。   计都在原低头跟上,藏起了眼中的冷锋。   同时,城外有八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肩扛一顶软轿,飘忽从天而降,后头跟着个持八尺蛇矛的火眉大汉。墙头上值夜的龙骑军被这无声无息的敌情惊吓,瞬间抽出角弓,却发现弓弦在一道流光之下应声而断。   而后,他自己也一点都动不了了。不远处的兵士发觉异常,飞快地上前,那八个黑衣人也立马排成一堵铜墙,拦住了去路。   “不必惊惶,在下是来寻人的,不是来闹事的。”无风自动的黑色帐纱下,传来异常温柔的声音,闻之如沐春风。“四叔,解开他的穴道,让他去通传龙夜吟,便说千绝宫姬叔夜拜见。”     一二二、一家之主可不姓谢啊偏房们      “我今天来,是把这些东西还给你的,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陆铭放下了一摞书,闷闷道。熊孩子不转身,楼琛甚至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他从熊孩子进门时那双闪躲着的大眼睛里,明了了他的来意。   他坐在青石台阶上磕了磕烟杆:“怎么回事。”   陆铭挺起背脊:“我……我觉得这个都、都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一个人闯荡江湖……”   “瞎扯!军国大事,在你眼里就是意思?!”楼琛收敛了懒散的样子,陆铭竟感到一丝威压。他不示弱地梗着脖子,却终究抗不过那种锋锐的眼神,讷讷地别过脑袋,像是被父亲庭训的孩子。   “是不是谢源?说实话!”   陆铭摸了摸书脊,把它们推得更远一些:“他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你自己呢?你问过自己的心么?年轻人,哪有像你这个样子的。”   “我不重要的。”陆铭的脑袋低得都要埋胸口了,“我想不想都无所谓。”   他叹了口大气,“反正阿源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窝囊。你为谁活着?”楼琛冷笑一声,吐出一口长烟,“还不如去死。”   陆铭回头看看他,看看苗圃。他默默地走到开得正艳的石榴花前头,抚摸着艳艳似火的花瓣。火色流淌在水塘中,锦鲤浮头,就模糊了天空与水面。“也不是……这么说。”   楼琛抽着烟。   “你出门的时候会让人照顾你的花?”   楼琛挑眉不语。   “将军是很爱花的人吧……”陆铭低声道,轻轻笑了起来,“阿源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其实就跟花一样的,娇气得很。你不全心全意照顾他,他就不愿意在你眼前开放。我其实……就像将军一样,想呆在一个地方,等一朵花开。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他渴了我就浇水,他饿了我就施肥,给他松土让他过得舒服点儿,他愿意去哪儿,我就把他端在盆子里骑马去,只要他能晒到太阳就好,这样我也会很开心。我没有想过那么大的事,擅长不擅长也好,绝世不绝世也好,如果我没了我的花儿,那我大概做了皇帝都不会快乐的吧?”   楼琛又是冷哼,“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情什么爱?知道什么皇帝高兴不高兴?”   陆铭涨红了脸,“这个……这个不分年纪的!你看,你到现在都没有娶到媳妇,我已经是有人家的人了!我比你强多了!你以后若是不懂……可以来问我……”   楼琛闷笑,眼神突然变得很深,像是想起了什么。陆铭觉得这种时候,楼琛就变得不像楼琛。   他回神,勉强笑道,“你们也算有福。只是花,也要看什么花。你觉得你们家那个,算什么花?”   陆铭愣了愣,脸庞更是红,大眼睛一瞟一瞟的:“这个……这个在将军面前不好说的吧……这个我要在被窝里跟他偷偷说的……”   楼琛看着他的窝囊样,就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他:“你跟在他身边,一定还会有机会东山再起。”   “哦,是么?”陆铭看起来不是很在乎,“那我就等着好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马车丁玲丁玲从门前驰过,少年的影子一跳一跳没进了远处的夕阳里。   “你想见绿珠么?”   “绿珠……绿珠……绿珠!”   铁链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囚犯短暂地醒转了神智,用力地在刑具中挣扎起来。他披头散发,满身的血污,与之前的贵介公子判若两人。一旁的狱卒手里握着刚淬完火的烙铁,将带着焦肉味的铁钳扔进凉水里,阴森的刑堂里刹那就是一阵白雾。   龙夜吟笔直地坐在对面,像是座沉重不可违逆的律例。他的披风静静地下垂,比黑夜更黑。   “我会让你见绿珠……”   李牧之喘息着抬头,眼里似乎有了一点光亮。   “但是你得把眼睛留下。”龙夜吟静静道,“一双。”   胸口的烙伤火一样烙烫着疲惫不堪的神经。李牧之的神智又开始涣散。龙夜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和绿珠分开,关进这深不见底的囚牢……已经多久了……   一盆冷水狠狠泼来,浸湿了单薄的衣衫。流水漫过他的赤脚,都沾染上了一层浓酽的血色。   “绿珠……她怎样……你对她……做了什么……?”   龙夜吟不答话,只淡淡地问:“你要不要见她,一双眼。”   李牧之疲惫地垂下头颅:“我……我想见她……”   上头的铁门吱呀打开。   龙夜吟一瞬间想从椅子上跳起来。苗圃监狱的最底层,他下令不许任何人进来。有这个胆量与权限让牢头开门的,放眼西凉城里就那么一个。   但是他旋即抿紧了嘴唇。他没有错,他只是在报仇雪耻,他的父亲看着他,纵是谢源也拦不住。   轻捷如猫的脚步声响起。余光里,玄色的重锦大氅拖过冰冷的石阶,龙夜吟警觉握刀,来人不是谢源。   “那日与龙将军在阵前远远对望过一眼,别来无恙啊……”   龙夜吟起身:“千绝宫主?”   身材修长的魔教教主背手立在监狱中央,闲散地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通风窗,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因他束得极高的立领而投下阴影,更显苍白。他比龙夜吟想得要年轻,是个异常高瘦的青年,且眉目温柔,看起来让人很是舒适。   “这个可怜人是谁呐?”姬叔夜啧啧两声,进门抬起李牧之沾满血渍的脸,“让我看看,这不是李家的公子么……好端端一位太子爷,龙将军还真是不讲情面呐。”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白色布巾,一边踱步一边擦手:“龙将军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吧?”   龙夜吟皱眉。   姬叔夜笑,异常温柔:“我非常重要的人跟随龙将军出征,至今未归,我很不放心。龙将军大概不知道,把金鱼放回河里,三代后就会变成普通的鲤鱼,漂亮的金鱼,是只能养在鱼缸里的。他的身体不太好,我来接他回家。”   说着,自己倒咳嗽起来。   “谢源?”   “龙将军在我面前直呼内子其名,未免太失礼了。”姬叔夜笑意温浅地转身看着李牧之,“这也是内子的好友,若是他有了什么闪失,内子大概要伤心良久。能不能看在千绝宫的份上,放他一马。”   “不可能。”   “家族的仇怨啊……”姬叔夜点头,“是我逾矩了。”   说罢一抬手,龙夜吟就见眼前一道流光,牢狱里响起无比剧烈的惨叫。惨叫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主人的昏厥而消下声去。那牢头吓掉了手中的水桶,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龙夜吟的神色,见他面如沉铁,又赶紧舀了桶冰水浇在李牧之身上。持续不断的呻吟回荡在阴湿的牢房里。   “哀莫大于心死。龙将军让他去见绿珠姑娘,难道是要告诉他,背叛他的就是那个歌姬么?——为了爬上你的床。”姬叔夜靠近,附在他耳边轻道。背后的李牧之抖索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却只有两行血泪。   玄色的重锦悄无声息地离去,与来时一样突兀。   “这次来恐怕是要叨扰一段时间呐——对了,猫捉耗子的游戏,还是不要玩得太久,恐生事端。”   “你去哪里了?”   “你去哪里了?”   两人走到诺城下,都有些小小的欣喜。谢源疲累了一天,迎面看到熊孩子,不觉扬上了唇角,谁叫他成天可喜可乐。   小鹿每天都要激烈地拱他,现在看到他很稀罕自己,那自然拥抱得更加厉害了。   两个人咬着耳朵斗着嘴回房:   “成天跟个猴子精似的,今天又跑去楼琛那里吃花了?”   “你都不陪我嘛……阿源我跟你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哪里?哪里疼?是那几天受的伤么?让我看看!”   “你过来,我轻轻跟你说……我、我小弟弟痒……”   “……好吧,把你小弟弟交出来,我用钢刷给他挠挠……”   “你真讨厌!”   “乖,我也讨厌你——今天有把我那件衣服拿去熨么?”   “熨好了熨好了,哎呀我忘了收,你等等啊……啊!你谁啊你怎么会睡在这里啊!”   “有谁在里面么?”谢源撩开珠帘,看着慢条斯理撑起床的姬叔夜,傻了。   姬叔夜温柔一笑,掀开被子站了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连夜赶路,实在太累了啊,听他们说这是你的房间,我就……”   谢源下意识说那你睡吧,不碍。陆铭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姬叔夜,忍不住当场就要炸毛:什么不碍,那是他们的爱巢好么?!可问题是,夫人看着那小白脸,小白脸看着夫人,那眼神跟吊着丝似的,就没人看着自己!他就算炸毛都不见得有人理……这是闹哪样啊!   一时间房里的气氛那叫一个尴尬。谢源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显是那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又在偷听墙角。   “阿源,我有话对你说。”   不等回答,大太太扭头,第一次正眼看二太太。抿着唇角,垂着眉梢,看起来和和气气,“陆少侠能出去么?天这么晚。”   “我……”陆铭委屈得爹娘都不认识了,伸手想指指他骂几句,就被谢源压下推出了房门。出了房门,陆铭神智清了,就颇男子气概地想捉奸,谁知他刚想推门,迎面一阵杀气,逼得他动弹不得。里头倒是谈笑嫣嫣,当然,大太太一个人。   盗曳和嘤嘤感受着门板对面的冷风,赶忙抱成一团,“这个……你现在站在外面……好像不大好。”   然后立马转口:“不过……这杀气……隔着门板都把我们切成一溜溜的,放到锅里一涮就熟,你好自为之啊……”     一二三、鉴于情况特殊我们袖手旁观吧      里厢谢源一赶走陆铭,自己就上起火来:擦,把他赶出去干嘛?供人鱼肉么?后背已然响起温柔磁性的声线:“好久不见。”   谢源心里大叫:好可怕……但是嘴上说的却是“好久不见”,清清冷冷,都不像自己了。   姬叔夜倒放得开,笑着伸手抚过他的脸庞:“这次倒长了些肉啊……丰腴许多。”   谢源看他接下去的手势明显想勾自己的下巴,赶紧避到一边。   姬叔夜还是笑,低头摆弄起桌子上的锦盒。那里面是一块紫檀色的香。他打开香炉,修长的手指夹出燃尽了的香灰,毫不犹豫地倒在水洗里,然后拿灯烛点燃了自己带来的香。白烟一起,极细极直,散到几乎与他齐平才疏忽散开,卧室中散开一股极清幽极飘渺的香味,意旷疏远宁静。   “每日点这种低劣的香,感觉很不习惯吧。”姬叔夜放下了灯烛,“他不知道你用龙息么?”   现在条件艰苦,谢源没这么多讲究,只做出没办法的表情。   “也是。就算知道,也大概不会挑。市面上的龙息虽然价贵,却十有八九都是假的。”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花籽:“这是素秋明,种壳有些厚,不易出芽,记得把尖梢磨薄,或者在上头轻轻划个口子——可别又种死了呐,纯白的素秋明不易得,特意挑了很久的。”姬叔夜盯着他的眼,轻轻搁在案头,与他的手隔着一拳的距离,很是小心谨慎。   案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一只硕大的花插,釉里纹着红四鱼,很是可爱讨喜。花插上是应时的春花,杏红,水绿,枫红,露紫,月白。晕着酒香飘渺。   谢源无奈地回望四周,怪不得他觉得像是走错了房间。诺城里的厢屋,原本就是临时落榻,人来人往都是军士,不好意思弄得太过奢华。今天一踏进,就觉得这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却是他熟悉的格调。   姬叔夜把整个房间做了些点缀,看起来只是多了些精巧的装点,却让原本朴素到了寒酸的地方宝光暗含。如果他自己亲手置办,差不多也会是如此低调的奢华。这样短的时间里,算是大手笔了。   姬叔夜转身,顾自坐上床斜倚着,拍了拍身边。在灯火中,那双茶色的瞳子映得几近是纯金,温柔的,清浅的。   “好可怕……”谢源却想。   这样子看来教主大人很有点像是猫科动物。越是撒娇越是缠绵,越是要……吃人啊。   -过去。   “啊?”谢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跟问。   姬叔夜挑了挑眉:“怎么了?”又拍了拍身近。   -过去。   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谢……谢左使?”谢源一惊,身体已然动了,看起来很是冷静自持地坐在床边。谢源本来计划只坐一半屁股,但是身体却自动脱了鞋袜,盘腿坐在姬叔夜脚边。   “阿源,这一次你做的很好。西凉商会因为王域的缘故,一直都不肯朝千绝宫打开门户。想不到这次,进展会这么快,西凉城在手中,对各家商会我们尽可以坐地起价了。”   谢源闷声不吭,冷汗浸湿了后背。他可知道自己来西凉可不是为了这个。若是被姬叔夜知道自己有二心……   “不过你为什么要留着龙夜吟呢?”他蹙起眉,“猛虎之类,若不肯听凭你驱使,留着有什么用呢?吃不到的东西,便不是肥肉,是骨鲠在喉呐。”   谢源咽了口口水。如果跟这位爷比起来,还是服侍龙头头比较安全……   “这里是谁收拾的?”姬叔夜撑着腮边,闲闲一瞥,“是他么?”   谢源冷汗全变作了热汗。   “看起来不像是会伺候人的,用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姬叔夜没有预料地握住了他的手,很轻,一寸寸揉捏着他的骨节,另一只手闲散地枕着脑袋,眯缝起修狭的眼,“你不是喜欢驯顺清秀的男孩子么?他的年纪太大了,长得也不过中上之姿。你当玩够了。”   “我……”   -别说话。   谢源如遭当头棒喝,赶忙闭嘴。   “谢左使?谢左使你还在么?谢左使你能出来应付一下么?”谢源跌坐在床上,很有范儿的模样,闷声不吭地扭头,内里却是在疯狂求救。   谢左使良久才给了答复。   -一点都不要理睬他。   谢源心说这是闹哪样啊,但还是言听计从地摆出一张不耐烦脸。就听到背后长叹一声,然后是一连串压抑的咳嗽。他大概有嗽疾,谢源被他剧烈的动作弄得都有些于心不忍,下床倒了杯水。这次谢左使没有出面阻拦他。   棉被悉悉索索地响起来,姬叔夜手上一用力,抄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怀里,白瓷杯砰一声摔碎在地上。   扑鼻甜腻的香。   谢源不禁大囧:作为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搂搂抱抱也就算了,居然还被一个陌生男人抱!可耻!还这么瘦,硌得慌!想挣扎却发现浑身不听使唤,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腰都酥了。   姬叔夜依旧把玩着他的手,谢源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   “九煌配你果真正合适……”   上扬的尾音消失在唇齿厮磨之间。   谢源动弹不得,只任由灵巧的舌闯进了牙门,缠绵地纠缠着他的舌头,轻柔地拽入他口中。   “谢左使谢左使你快出来啊……”谢源闭着眼睛,“你男人吻技太高超我吃不消了换我回去睡吧……”   精雕细刻的冬瓜梁渐渐模糊……   好舒服……   光是接吻就那么舒服……   什么都不想想……   全交给他……   “都交给我吧……”姬叔夜结束了这个吻,抵在他花瓣一样的唇上轻声呢喃。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绯色的眼飘渺如烟,抓不住神智,却听到耳边那人得逞似的温柔低笑。   他解开他的外衫,将他整个人都从里头小心翼翼地剥出来,扶着他的脑袋小心放倒在枕上,将棉被掖在他肩头。然后自己披上外衣,将桌上明灭的火烛端起。灯光在房屋中飞速地勾勒他清瘦的背影。   “你先休息吧。”   “你去哪里?”谢左使冷不丁出了声。明明还是那把清冽的嗓音,现在听来却冰冷如霜雪。   喂!谢源在心里炸毛,你这时候说什么话?!他都已经要走了,你不会还让他在这里歇夜吧!要侍寝你自己侍!   -闭嘴。   谢左使应付他两个字,嘴上不饶地又问:“你去哪里?”   “出去一趟,你先睡吧。”   他一走,房间里立马暗了下来。谢源躺在床上,心里却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我要跟你谈谈。”   “我要跟你谈谈。”   “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姬叔夜上上下下打量了遍陆铭,拦住了倔强地想要进房的少年,“这么晚了,还不去睡么?”   “你以为我睡哪儿?”陆铭咬着牙,死也不肯退后,看上去就像被冒犯了领地的小狮子。   姬叔夜淡淡地笑起来:“他向来浅眠,你进去,又会把人吵醒的呀。你去找龙将军再安排一间屋子。”   陆铭的大眼睛闪烁起来。   “他身体不好,旁人一点点动静都吵得他睡不着,即使在昆仑绝顶那么安静的地方,我们也是分房睡的。”   他的声音温和又多情,即使陆铭听着这些话,都生不起气来,只转溜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将信将疑。   死断袖什么时候有这么柔弱了?他怎么记得即使在去黄金城的船上,盗曳成天呼噜打得山响,也没见他睡不着呀。那时候比现在累多了,还不是每天做一遭,做了再睡……   “你是个大人了,谁在他的床上,待多久,这种醋也要吃么?”姬叔夜轻哧,“你怎么伺候的?!”   “我……我又不是男宠,伺候什么?!”陆铭生气,“你们那都是以前了,阿源现在是我的人!你凭什么说我,你又凭什么管他?你……你别以为你是魔教教主我就怕了你了!”   姬叔夜笑出声,茶色的眼里流露出些怜悯。   “太晚了,去睡吧。”他轻轻哄着。   陆铭还想跟他大战八百回合,听了这话未免泄气,“那……那你也去隔壁睡?”   “莫不跟你睡?”姬叔夜笑。“少侠要跟我秉烛夜聊么?我可能没有那个精神了……”说罢咳嗽起来。   “谁跟你睡?别臭美了!”陆铭红着脸,一步三回头,要多不甘心有多不甘心地找龙夜吟去。姬叔夜看他走远,蹲身,看看抱成一团的盗曳和嘤嘤,“好久不见。”   “你走得真慢……跟乌龟一样……啊我回去睡了!“嘤嘤叛变,扑上去抱他一下,哒哒哒跑走了。在死断袖把她扔青莲坛当留守儿童的时候,姬叔夜就杀了过来。两人曾坐在门槛上,看着漫天雪花,从打砸抢烧谈到人生理想。不错,合胃口,嘤嘤认了这后娘。二哥什么的,自己看造化去。   “哈哈,哈哈……老大……”盗曳只能自己抱着自个儿,缩头。   “老大?”姬叔夜笑着一歪头。   “教、教主!”盗曳神智清了,拔出牙刀单膝跪地,痛得牙齿发酸。“飞陀坛坛主盗曳参见教主!”   姬叔夜笑,推开了谢源的房门:“这次护驾有功,回去后,坛主什么的,就不用做了。去总坛继续执刀吧。”   盗曳泪流满面。   果然谢源那种死断袖靠不住啊!靠他直接得罪了大佬,明升暗贬啊!总坛执刀有没有!没油水没太阳晒一天到晚管一群傻乎乎的青头啊!   诶不对啊大佬怎么又跑美人房里去了!   盗曳看着眼前门一关,几丝天蚕透窗而出勾出了门扇,不由得大汗淋漓:教主,你骗小孩儿……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睡么?”陆铭抛着钥匙走过,狐疑地抬了记下巴:“盗兄,他有没有守诺睡到隔壁去?”   盗少满头大汗:“这个……这个自然是有的!”   陆铭满意地点点头,抛着钥匙走了。   盗曳痛心疾首:二太太,危矣!      一二四、干掉三太太势在必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为定。”   床上的人影一翻身,沉沉睡去。不久后,身旁的床褥便轻轻一陷。他不自禁地顺着被褥滑到那人的怀里。   很温暖。   很舒服。   熟悉,安全,不知来路的忧伤……   水声。   极远的地方有水声轰鸣。   “你好,我叫姬叔夜。”小男孩从瀑布后头闪出来,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抱着一团雪白的活物。他身旁是呼啸的水帘,他的鞋子上却一点水渍都没有。“你叫什么名字呀?我经常看到你的。”   执鞭的孩子靠在洞壁上,停止了咻咻的喘息。   “我看到你了。”小男孩羞涩地笑起来,“你躲没有用的呐。”   “……滚。”说着不客气的话,火红的鞭子却往罅隙中缩了缩,恨不得整个蜷起来。   “我是选来伺候你的,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以后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啦。他们只告诉我说,你是这里的少主,但是我觉得我这样叫,好像就不能一起玩了呐……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男孩轻轻松松地跳过了水上的磨石,轻盈地落在岸上。靠着罅隙的孩子因为生人的欺近躁动起来,看到他手里捧着的活物,更是难受地皱眉。   “你很害怕么?”小男孩似乎感到很有趣,伸手递给他,“这只是只兔子啦……”   “拿开!”执鞭的孩子终于露出脸来。他的年纪太小了,看上去比男孩子还要小一点。要不是他作男孩的打扮,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及其精致的小宫主。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小男孩伸手递得更近,那兔子耸动着鼻子想去嗅漂亮孩子的脸,把他吓得脸都白了,“……谢源!我叫谢源!你把它拿开!”   小男孩歪歪头:“好的,小源。”蹲身把兔子放开。   “你受伤了么?你手上都是血。”   “滚。”漂亮孩子说完,纵身要跳到高处,却被小男孩一把捉住了脚踝拉回身边。谢源从小自恃轻功,这时候却毫无招架之力,不由得转身狠踩不速之客的脑袋。只可惜两个人功夫虽好,却都不过七八岁年纪,软胳膊软腿的,这一跌撞,就滚作一团倒在了地上。   “你很冷么?“小男孩眨眨茶色的眼,“要不要我去叫人备衣?”   “放开!”小兽似的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揪着他的领子要打,却被箍住了身体,怎么都挣脱不开。   “你不要动了呐,会流血的。”小男孩被刺猬似的漂亮孩子咬了一口,却还是温温笑着,握紧了他乱动的手,“你是不是很疼呢?吹吹,吹吹不痛了……”   小男孩牢牢地抱着他,直到他安静下来,“唉,你要是不学武就好了,你就可以陪我一起玩……”   “放肆!”漂亮孩子气鼓鼓地瞪着他。   小男孩委屈地迎上,“本来就是嘛……我被拨来陪你玩,已经好久了,你都不理睬我。”   漂亮孩子哼了一声,“我才不像你,那么闲,我以后要做教主的,所以要努力练武。”   小男孩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很是驯顺:“好吧,不过我听说教主都要会写字,否则会被人看不起的。你会写字么?”   “你撒谎!只要武功高,谁敢看不起我!”漂亮孩子攥紧赤色软鞭,倔强地看着对面的瀑布。父亲只关心他的武艺,未曾给他请过识字先生。   想到父亲,漂亮孩子不禁很是难过,他有多久没有见过父亲了……   上一次,自己的红莲业没有进展,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这一次一定要更加努力才是……   手被牵了起来,小男孩细细地挑出伤口中的沙砾,徐徐吹了几口,然后在他软软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写的认真。谢源觉得掌心很痒,很想收回来,却被握得更紧了。   这个人真讨厌。谢源想。看上去软儒可欺,做事情却霸道死了。   他自负武艺,看到同龄人中有制得住自己的,自然不喜。   “好啦,你要记住呐,这是你的名字。”   “什么?”漂亮孩子歪了歪头。   “这是源字。”小男孩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那我把我的名字也写给你看吧!”   “不要。”谢源收手,往后坐了坐,“我不学。”   “你不要怕记不住嘛……虽然很难,我只写了几遍就会了呐……”   “你说谁记不住!”谢源瞪他。   “好了好了你不要生我气……我说你一定记得住的呢!”他变法术似的从袖子里捞出一袋子寸金果子,“你学会了,这个给你吃……”   谢源一张嘴,口水哗流了出来……   看上去好好吃……   姬叔夜高兴地塞进他手里,“给你!”   谢源拘谨地摸了摸肚子,四处望望。   “没有其他人的。”姬叔夜拨弄着口袋,看他怯生生地捧着糕点,赶忙安慰他。教主下令,少主练功的时候不准进食,而谢源进步得又不能让父亲满意,所以总是饿肚子。   谢源这才双手捧着糕点,细细地咀嚼起来。   “你怎么会弄得全身是伤?”   谢源不言不语。   “我可以陪你练功的哦,我给你打……”   谢源扭头说我才不要嘞,我要的是厉害的对手。   “那好吧,我就做厉害的对手。”姬叔夜点点头,因为太过笃定,看上去傻乎乎的。   谢源不禁骂道:“不要说大话,又不是你说厉害,你就厉害的。”   “你要不要跟我试一试?”姬叔夜捧着兔子,拍拍屁股站起来。   谢源虎视眈眈地拢着一袋寸金果子,笼统地往嘴巴里塞了几颗,塞得直打噎才握着软鞭站起来,很警觉地模样,围着他打圈。   “这样才不对呢。”姬叔夜拾起一根柴火,“我打赢了你的话,你让我陪练么?”   谢源又不说话了。   姬叔夜叹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抽了他的鞭子,把他摁倒在地上。   “你……你起来!”谢源又咬了他一口。   姬叔夜无辜地垂手站在一边。   “你以后就陪练吧。”   “我不。”姬叔夜摇摇头。   谢源跑回去,把一袋子点心藏在山洞的罅隙里,才不高兴地问他为什么啊。   姬叔夜突然笑起来:“我不陪练的哦。除非你跟我一起玩,一起识字,一起睡觉吃饭……”   小孩子瞪大了眼睛:“啊?”   “不过我可以买一送一哦!你要不要啊!”   谢源有些糊涂了。他算术不好,没学过。   “就是说,我光陪练是不干的哦。”小男孩侃侃而谈,“单要我做陪练,才没有这种好事嘞。除非我们是朋友。”   “朋友?”绯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刚出生的小兽物,又天真又疑惑。   “一起玩,一起识字,一起吃饭睡觉,一起练武,你做不做啊?”   谢源看看后头。   “那以后你来……还藏寸金果子么?”   “不止有寸金果子,还会有白糖枣糕,桑蜜豌豆糕!”   听起来好像很好吃……   日后的谢左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做的!”   ……   谢源疏忽睁开眼睛,一转头,果不其然枕边人是姬叔夜。   谢源摇头,太傻了谢左使……   如此雪冷冰清空谷幽兰般的谢左使……居然是被一袋子寸金果子骗走的!   果然三岁看到老,姬大教主从小就是个大尾巴狼啊……   “醒了?”刚起身就被握住了手腕。“有桩事情与你说。”   谢源挑了挑眉。   谢左使告诫过他,不要与姬大教主多讲话,容易穿帮。   “我现在睡得越来越久,大概就快死了。这身体的刻骨铭心已解,他也活不长了。”谢左使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不要让他知道我不在了。”   “你不恨他么?”谢源问。   我们现在到了这种地步,再有什么仇怨,也顾不得了。   ……   “李牧之在龙夜吟手里。”姬叔夜淡淡道。   谢源心一沉:“什么?!”   姬叔夜松了手,看他急急忙忙趿着木屐走出房门。脚踝上,依然是他舞相之年时,两人一道去庙中求的那条红线,挂着连理的玉坠子。   心底热了起来。   姬大教主伸了个懒腰,抱着棉被探出半个身子。   脚踝上,一模一样的红线与玉坠……   “李牧之在哪儿?”   龙夜吟放下了碗筷,“他告诉你了?”   “李、牧、之、在、哪、儿!”谢源狠狠一拍桌板,饭碗本来就搁在桌沿,现下摔个粉碎。   “……放回去了。”   “哼,刺史府已经收作别院了他回哪里去!绿珠呢!绿珠人在哪里?”   龙夜吟头疼的扶额,“……她在西府军营里……但那是她自己……”   “闭嘴!”谢源眯起眼睛,“你连个女人都不放过……”   说完,拂袖便走。   谢源站在门口,看着廊下的人伸手,去抚触细如牛豪的雨水,不知当如何开口。他的眼眶一片湿红,想来是再也看不到了。   剜眼。   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   这算什么呢?   丫头撞在了他的后背,看见他,张大了嘴巴,谢源赶忙比了个嘘把人带到一边,“他怎么样?”   “谢公子?”丫头笑起来。“难得还有谢公子记得我家公子……只是我家公子他现在……”   “你认识我?”   “怎么能补认识呢?那时候进进出出的 。”   “我没有见过你。”   “哪能啊。我是掌香的,平时不在人前露面,公子他都记不得我……”   姑娘不过中人之姿,脸上长了些许雀斑,但看起来是个朴实能干的。   谢源心里五味杂陈:“绿珠……绿珠我有空会把她接过来的。”   丫头赶忙跪下:“别……不要了,公子看到绿珠姑娘,心里要难受的……她现在充了程校尉的小房,看到公子难保不会奚落……”   谢源七窍玲珑心,一想便明白了,连连扼腕:“糟糕,这件事却是毁在女人身上了。”   他默默地掏出几枚金铢:“陪着你家公子好好过日子吧。”   丫头千恩万谢,挎着小菜篮向李牧之走去,眼角眉梢都是恋恋:“今天下雨了,公子不要去外头淋雨啊……”   谢源回头,看到陆铭站在街口,撑着一把伞。   白富美那是少数人的童话和传奇。每个男人都在做这种白日梦。但身边不那么白不那么富不那么漂亮,却愿意认死理陪在你身边的,这才是动人的生活。   陆铭走近,谢源笑着想给他一个吻,却被迎面扑来的雨伞打了个正着。   “为什么不开城门!”陆铭愤愤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一二五、世人都是蠢材     谢源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兜得满头雨水,看着自己的小情人,眼里都是冰冰凉的雨水。他刚刚因为李牧之的事情,沮丧到了几点,关键时刻熊孩子来陪陪自己,脑子里总算分泌出一点内啡呔,感觉到一丁点快乐,结果陆铭一副跟他不共戴天的模样,恶狠狠地咬着唇,露出一点点生气的虎牙尖。   “今天要是雨下得大了,城外的人怎么办?他们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陆铭吼,“你告诉我,做人要将仁义道德,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就想不起来仁义道德了呢?如果在城外的人是我,是你,是李少爷,没吃没穿四周到处都是死人,里头的人却不开门。你受得了么?!你去城墙上看看,他们都在饿死!就因为你认识谁,谁就值得可怜,谁就应该活下去,活得好,你未免太自私了!”   谢源深呼吸了几口气,伸出手去安抚他,“小鹿,你听我说……”   “你说的工夫都在死人!”陆铭很是受伤,像极了被骗的良家少女,后退两步,“一句话,这城门你开是不开!”   “我不能开,但是……”   陆铭把雨伞扔在他脚下,转身闯进雨帘里,很是失望地垮着肩膀。谢源苦笑了一声,低头盯着伞,四十八股紫竹的那种,被熊孩子的怪力弄断了纤细的骨架。   “你去哪儿?”姬叔夜从氤氲的雨帘里走出来,打着一把油纸伞,像是温水里养着的素洁名玉。   谢源言简意赅,“去城东王孙宅。”   姬叔夜笑了笑:“一家一家去很辛苦吧?他们怎么样才肯出粮?”   “嗯,我们还要商会,不能硬来,只能坐下来好好谈。”谢源点点头,“他们的底线是不开城门,这样才肯与我见面,其他的条件,只能一项一项弹压。”   “这倒不碍,进城来也没有用,除了把疫病带进城里。没有粮,一样还是死。”姬叔夜指了指身近的水渠,“东城街道齐整,但是其他地方,怕是连这天落水都没有地方漏,到时候情况会变得更糟吧?”   “借我躲一躲。”谢源抱着紫竹伞钻进了他的伞下,姬叔夜让出半边肩膀,居然笑得像个少年似的羞涩。   “不过你恐怕是要背个骂名了,谁也不会记得你怎么叩开商会的门,怎么谈了三天三夜,把米粮和粗药分下去。世人只会记恨你不开城门。”   “世人都是蠢材。”   “你宠爱的孩子也不过是个蠢材。”   姬叔夜低声笑,眉眼弯弯:“他是不是觉得……你若是拿去火化了,该烧出舍利子来。”   谢源本不喜他在面前诋毁陆铭,只是被他其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逗得怒气全无,微微上弯了唇角。“这也没有办法。”   “你回去吧。”谢源指了指石桥边,撩起长袍踩上了行人摆在水洼里踮脚的顽石,“很近了,过桥便是。”   意料中的雨水不曾沾到薄薄的春衫,谢源抬头,黄涔涔的纸油伞,像是为晚归点燃的一盏晕黄的灯。   “我陪你一道。”姬叔夜亦是撩起长袍,轻盈地落在他身后,“正好,我也想见见十二家商会的主人,谈些事情。”   随即,谢源听到身边的人低声叹了一口气,“你是我的人,即使是骂名,也应该我来背。”   谢源的心口猛地跳漏了一拍。   然后,两个心跳声,紊乱而错落地跳动起来。   两人走进雨帘中。   天地空濛,无上无下,没有四面。   只有一把纸油伞,四十八股紫竹的那种,覆着两个并肩的身影。长发白衫,似是不惧这天地孤绝。   “稀客呀。”   楼琛从腰带中拔出烟枪,缓缓抽上一口,挡在门口并不让开,“怎么,龙将军是来为我庆生?”   龙夜吟举了举手中提着的两壶酒。   楼琛哼笑起来,打了个手势阖上门:“和你喝酒?这是再无趣没有的事了。男人喝酒闲聊,喝这些个上了年纪的贡酒,都觉得战战兢兢,都不知道是酒喝人还是人喝酒。街角就有家酒肆,做的腌咸菜很是不错,走吧。”   龙夜吟一愣,低身将酒葫芦摆在他家门边。“别误会,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喝酒。”   “哟,什么时候轮到我来安慰你了?”   龙夜吟长叹一口气:“不喝酒,有时候就畏首畏尾。我想我喝醉了,大概就能拔刀杀了你吧。”   楼琛大笑起来:“就凭你的酒品?”   说罢,掀开酒肆的青花蜡染布帘,铺面一阵清酒香。   清明时节,城里多雨水,先前又有一场大仗,谢源封城封了多日,现在还不曾解禁。城里人惶惶终日,在城中有房宅的,老早回家避风头去了。只是那些从外地来做生意的、做工的人,没有地方可去,见城中气氛虽肃杀,却不干无辜老百姓的事儿,便日日聚在酒肆里消闲。楼琛一撩布帘,龙夜吟就恍若来到另一个世界,迎面就是一位长须老者拉着箜篌拨拉弹唱,是一首西凉城外的乡俗俚调,颇是轻快活泼。围着他的是一群男男女女,撩着袖子在赌钱,鱼头火锅煮得低矮的天花板上一片雾腾腾的。西凉地处西北,往来木材却极多,这个酒肆用雪松木搭建,混着清酒香,自有一股干净又辽远的雪林味道,让人恍若置身在遥远北地的孤竹王都中。龙夜吟看着那个烧得旺腾腾的火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缕笑爬上嘴边。   楼琛拣了临床的位置坐下,支起了雨篷,外头清寒的雨丝扑面惊醒了龙夜吟。外头居然是楼琛家后院的水塘,几吊水草飘在点染涟漪的水面上。   他偷偷伸手往桌子上一刮,刮下半寸厚的油垢。   “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那么挑剔了。不会比朔北更糟糕的,放心。”楼琛吐了口眼圈,“那里都是些强人,日子不好过吧。”   “拜你所赐。”龙夜吟冷冷地答。   楼琛只是笑,点了几个凉菜,两壶清酒。   “怎么想到来找我哭?”   “我放了李牧之。”龙夜吟淡淡道,“剜去了他的眼。”   楼琛磕了磕烟杆:“在战场上,杀人不过过马一刀,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敌人为什么被推上战场,你根本不认识他们,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也许聊起来你会很喜欢其中的某一些。但战场就是战场,你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不问缘由,过马一刀,这就是游戏规则。你不杀别人,别人就来杀你,刀枪可不长眼。如此说来,你犯下的杀孽,欠人家的旧债,何止千数?怎么区区一个李家公子,就心烦意乱起来?不像兵家风范。”   说罢冷声道,没有谁的命更贵重。   “我只是不明白……”龙夜吟低头,“谢源觉得我这样是错的。可是我们家百多年的基业都是毁于李家之手,我的父伯一辈,枉死了十一口人在李家的鸿门宴上……我有做错什么么?”   “人们有朋友的时候不需要公平。”   小二上了腌菜,楼琛执箸拣了一筷,在清酒里刷去了大盐粒子。“就像你为李牧之愁苦仅仅是因为谢源不开心。没有谢源,你杀谁都不会眨眼。说起来都是一条人命,大概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各有高低轻重吧。”   楼琛话锋一转:“说了没有?”   龙夜吟脸上还是不解又低落的神色,心事重重,捏着瓷杯一饮而尽。楼琛摇摇头,一脸嫌弃:“没用。”   “不论陆铭怎样想,我心里是把他当兄弟的,所以我不会对谢源做什么。”龙夜吟搓着手中的薄瓷酒杯,酒杯上的印花被人磨得零落,“说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说不说,都无所谓。”   楼琛把烟杆一搁,摇摇头,笑中带上一丝苦意,“这种事情,说得轻巧。可是越得不到,心里越是有一把火在烧,有一天,等你察觉,那把火已经足以活活烧死你了。有些人,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想要死死绑在自己身边的啊。”   龙夜吟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雨:“这是你当初死也不肯救我们的理由么?”   “我为什么要救你?你这样讨人厌的小孩。”楼琛眼里浮上深深浅浅的光,“别家的孩子,即使顽劣,也终究是孩子心性,碰到大人,难免有几分羞涩。但是你,你盯着人,从来都不肯退让,非要把大人也逼得低下头去不可。我看见你,就想起你爹,想起他怎么在我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让我永世都不得超生。”   “但是母亲有什么罪过?”龙夜吟的声音有些沙哑,“母亲她有什么罪过?你任她去了朔北,却又不肯放手,每次来都问她愿不愿意回去。母亲自然不愿意,可是你一走,她便要伤心很久。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   “妹妹犯了雪盲,巫医说要一只羊,才能治好她的眼睛。我穷得连买只羊都买不起,只能出门去偷,被牧民打了出来。母亲没有办法,她一个贵夫人,为了一罐羊奶,被边地的牧民糟蹋……”   龙夜吟轻轻搁下酒杯,抬起纯黑的眼。   他在接天的细雨中低声呢喃:“你说,我要你们一双眼,是不是过分呢?”      一二六、那我们就来赌一场      “其他人我倒不管。至于我,我未必不想杀你。”楼琛不为所动,自斟酒,“也未必杀不成。你出生的那个冬天,我曾经想掐死你的。”   两人在酒桌的两面静静地对视着。当楼琛抬眼,龙夜吟感到一股静如山岳的力量稳稳的,一寸一寸地推到他的面前。那一瞬间他喘不过气来,很想去拔刀,但是刀镡重如千斤。他在楼琛面前,与陆铭终归没有什么两样。   楼琛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现在,我的心还是一样的。你这样讨厌的小孩……”   龙夜吟咬牙:“那当时又为何不杀我呢,嗯?因为你这样的人,也想在她面前伪装?”   “是,我说过,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都不吝于做个恶鬼,万劫不复。只是我等不到我的天命,你母亲即使是死也不愿意看见我的心,我便只能日日在这世上放赖。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当初不杀你,是因为你这个小孩,无趣得连哭都不会……果然,后来你兄弟几人,你母亲也最不喜欢你。”楼琛说完,摸出一枚金锭搁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他们话说得很重,声音却一直没有太重。一旁酒肆里的说书人乍听到这一声,不由得停下了快板。戴着面具的色角害怕地隐到老人身后,流云样的歌声停了。   楼琛撩开竹围要走,背后的龙夜吟咣当把一柄短剑掷在他的脚下。短剑滑出剑鞘一寸,露出嵌在剑身上的一枚银色的应龙纹。“拿去吧。你放赖得够久了。母亲已经不在,你做不成鬼,也做不成魔。有些人会是你的唯一,但不是全部。你的部下都在等你回去,你领着他们,就像马王带着年轻的野马奔跑在春天的原野上。”   楼琛低头,那是西府军的令剑。   他笑:“你就如此放心。”   “十年,二十年,我反正不会比现在更有趣,就算是偶尔说笑,也是心事沉沉的模样,不为人所喜。”龙夜吟有些呆板地说,脸上一贯地没有表情。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一吊水藻,“母亲的别院……真是想念。只可惜母亲与我父亲,本该在这里终老。夏天的时候,晚风一来,别有暗香。”   他顿了顿:“你去了城外,这个地方就不要再住了,我要赐给谢源。他住在这里正合适。”   楼琛一愣,大笑起来:“把这等人物藏在这闹市曲巷,你可舍得?”   龙夜吟想到雪原上的冰荧惑,那些花的根扎在最深的冰壑中,在落雪的时候层层叠叠绽开蓝到透明的花瓣。从生到死,鲜有人睹。但没有人睹,偏偏开出最美的花来。   他深刻的唇角爬上一缕笑意:“大隐隐于市,这才是国士之香。”   楼琛促狭:“胡扯。隐于市井,风中曲折暗送,那是暗娼之香,什么国士!“   说罢便放下了竹围,好像要隔绝龙夜吟怨念又冰冷的愤怒。竹围上头只留下一个清瘦的剪影:“诶,大家伙的怎么不唱了?要不要我来唱一段?”   龙夜吟淡淡地看着雨丝,在酒肆的喧嚣中一个人退场。   不远处,刚和谢源吵完架的陆铭被嘤嘤揪了:“喂,陪我去城楼!”   陆铭一下甩掉她的手:“别烦。”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城墙底下。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站在高耸城墙上,都会与底下的视线相撞。他明明知道,那些饥饿的流民头晕眼花,未必看得见他,更不要说与他对视,但就是心中不安而愧怍。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一个孩子的眼睛。   陆铭觉得他不该站在这里,顿顿白米饭,鱼肉俱全。他一拿起筷箸,就会想到那个小孩子的眼睛。   “你有什么可烦?”嘤嘤叉腰,“你成天闲着没事到处乱逛……哦我知道了,死断袖不要你了?!”   陆铭想到这茬更烦了,低着头任嘤嘤把雨伞架在他脑袋上。   女孩子惦着脚,一蹦一跳的,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腿:“其实我觉得这件事是死断袖不对,他一脚踏俩船,就不怕两船往两头开,给他闹个劈叉呀!小鹿咱甭理他!什么时候咱去烟柳十八楼玩玩?”   “玩什么。”陆铭嫌弃地接过伞,嘤嘤不够高,他都站不直,“姬叔夜终归是魔教教主,人好不到哪儿去,阿源不能被他骗回去。你鬼点子多,有什么办法帮帮我?”   “你怎么不说你骗了人家老婆?”嘤嘤哼了声,“他走到哪儿头上都绿油油的呢。”   陆铭就怒了,按住她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搓得乱七八糟:“你哪边的?你向着谁,啊?!”   嘤嘤不客气地乱咬他一通:“这时候想起你姑奶奶的好来了?!门都没有!人家送我一本紫阳朝的调伏书好伐?绝版孤本的!你呢!”   陆铭咬牙切齿:姬叔夜……不带这样子的!偷了他的人不说,把他的军师一并偷走!   嘤嘤一蹦一跳上了城墙,陆铭软趴趴地跟在后头撑伞:“你上去做什么?”   “调伏啊——死柴火,快跪下求问姑奶奶什么是调伏!”   “姑、姑奶奶,调伏是什么啊?”   “调伏就是……你以为为什么打完仗,死了人,城门前的这些流民就会有疫症?”嘤嘤邪笑着掏出一把木剑,“调伏,就是拔祓阴气,镇压邪祟,把西凉城的鬼气都给清干净。阿源成天跟那帮兔崽子这么兜圈,把自己累个半死,也不是个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去呀。我又不是你,成天吃白饭,能做一点做一点咯。”   陆铭睁大眼。   “别不相信,”嘤嘤将木剑往脚下一插,“姑奶奶我今天破了这鬼夜哭!”   陆铭“哦”了一声,心里闷闷地想着谢源的事:“那我干嘛?”   “你?”嘤嘤斜眼睨了他一眼,“当然是等会儿把功成名就的姑奶奶背会诺城去咯。”   这是长公主第一次施展她几近通神的方术。   帝师总是对此怀有十二万分的好奇,但是对于月公主是怎么调伏的,即使是陆将军,也是一脸惶恐地钻进他怀里作柔弱状,不发一言,以至于这一段一直都是史书上的谜题。一直到陆铭和凌月都钻进坟墓里,谁都没有透露过半分。   事实上,作为唯一一位精通术数的柱国,也是其中唯一的一个女人,月公主在后来声名之隆,几乎可与帝师相齐。如果帝师代表着人世间一切诡诈的智术,她代表着的,则是不为世人所知的、源于星辰与地火的力量。自她掌管卜筮监以来,无数贞人从四面八方齐聚帝都铜瓦殿,妄图与她一较高下。而这位最强术士,只会在破城之后短暂的一天里,在陆将军的陪同下露面,为亡者超度,为生者调伏。面对对手,她仅仅哧得一声,坐在镌刻着漫天星辰的铜盘上睥睨自雄。   “我可不是为了和你们做些无聊的较量,才学的术数。”   “她怎么了?生病了么?”谢源紧张地迎上来。   “我没事!”嘤嘤没有料到走在大街上都能遇上他,不由得从陆铭背上跳了下来,把背脊挺得直直的,“我跟他闹着玩儿呢。”   谢源笑:“什么时候这么亲了?”   嘤嘤一翻白眼,转头看向姬叔夜:“大教主,去前头吃槐花糕好不好?”   姬叔夜居然笑着点了点头,朝谢源比了个眼色,便牵起嘴唇发白的小姑娘走了。谢源很有些惊讶,盯着两人的背影久也不回头。陆铭气得七窍生烟,他怎么都觉得这是做工回来的爹妈和女儿的对话,他……他就一隔壁家破小孩。   陆铭懦懦地想问些什么,又说不出口。   “上哪儿去了?”   “上城墙……你……你是不是在想办法?”   谢源背手,面色转冷,“不用问了。这一次,你很聪明,你说对了,我倒真不在乎他们的性命。茫茫众生,不过是偌大羊群,牧羊的可不能是羊,否则,羊群早就被狼叼个精光。牧羊的只能是狮子。”   他眼锋一厉:“狮子,可是要吃羊的。”   陆铭讷讷:“你凶我做什么?”   谢源叹气:“首先,我要我们自己达成愿望,其次,我才救人。我不管那些人是老是幼,谁更可怜,我只能尽可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城里人能不染病就不染病,城外的人,给他们粗药,粮食,遮雨的帐篷,其他的,就看自己造化了。况且,他们这么多人,不会就指着我救。我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凡人,也许比别人更有野心,但未必就要大慈大悲,或者十恶不赦。我能做的,是尽量不去打扰到他们的生活。你看,他们并不在乎谁是西凉的主宰。”   陆铭盯着自己的鞋尖:“好了好了,你说这么些,反正我也听不懂……不口渴么?你跟他跑出去干嘛。”   “你是醋坛子里浸大的么?”谢源疲累了一整天,顾不上大街上,就倾身想倚着他歇一歇,陆铭自然巴不得地递上肩膀。谁知就快要触到的一刻,谢源居然猛地一推,“别过来!”他道。   “不要碰我!”   说罢高贵冷艳地别过脸,“我恶心。”   陆铭破碎的小心肝还没落在地上,就看到他纵身一跃没了踪影。   “我……我……”他委屈得说不上话,正好嘤嘤和姬叔夜有说有笑地回来,不由得气不打一出来。都是这个人!他一来谢源就变了样。莫非真的是……   “如丧考妣呀,怎么回事?”嘤嘤吃得嘴上一圈的白。   陆铭咬牙,身近是一片呼卢声……   “姬大教主,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他仰仰头,“谁赢了,谢源跟谁走?”   姬叔夜一愣,温和笑道:“陆少侠这样爽快么?正合我意。”   他们这厢要开赌,赌注却在街上飞跑。谢源在心里大叫:“喂,谢左使你不是吧?你老公是老公,我老公就不是人了呀,碰下都不可以?他还这么小,你欺负他干什么呀,你忍忍嘛!”   “闭嘴!”   龙夜吟就看到谢源疯了一般闯进里头,“今天回来吃饭?这个鱼……”   就见他端起一盆水,往身上扣了下去。   龙夜吟傻了。   谢源冷冷地瞥他一眼,那眼神,就跟他是鱼似的。   “洗澡,没见过?”   龙夜吟点点头,“亲兵!备水!”     一二七、你又没说不能出千      “端这里做什么,端到房里去。”谢源抱着胸,语气森冷。   小督引人抬着几桶烧热的水,朝龙夜吟眨眨眼。回来的时候嘀咕:“将军,谢大人不好骗啊……”   龙夜吟一愣:“我哪里是要骗他?”   小督讷讷:“我这不是以为将军你要看他洗澡么……我都把他们遣下去了……”   龙夜吟沉吟半刻:“……都知道?”   小督嘿嘿一笑:“这不是……这不是司马昭之心么……本来兄弟们也觉得,找个男人做主母太不合适,偏偏还是狐狸似的谢大人,只是将军这个模样……兄弟们也只能认了,若是哪天将军在家里头吃了亏,兄弟们……”   “等等。”龙夜吟停了筷箸 ,露出疑惑的神情,“我什么模样?我怎么了么?你们都给我计划到什么地步了?”   小督讪笑:“兄弟们担心将军的子嗣,提出了几种方案……我给将军说说?”   龙夜吟:“……”   小督是龙夜吟的亲兵,两人相识数年,情谊深厚,看他这个郁闷的模样,就想占几句嘴上便宜。没想到话还没说开,谢源就套着条裤衩跑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慌慌张张套着鞋。他嘴里嘀咕着:“让你丫洗,让你丫洗,我懒得管你,我要去找小鹿说清楚……”   龙夜吟咳嗽两声,舀了勺蛋羹:“外头的都听令——统统闭眼。”   小督嘿嘿笑着,被他一睨,赶紧把眼遮上。   不一会儿谢源又跑了进来,“衣服都不晓得穿。”   “我这不是被你气糊涂了么……”   小督和龙夜吟像两朵向日葵似的,随着他的脚步旋转脑袋,看他自说自话地回了房。   “我怎么觉得……谢左使像是在跟人说话?”小督打了个寒战。   “他是在跟自己说话。”龙夜吟淡定地把蛋羹吞下。   “将军,这是不是……中邪?”   龙夜吟摇摇头,“兵家不语怪力乱神——对了,你刚才是不是看了?”   小督大汗。   待到谢源穿戴整齐要出门,阿昭迎面奔了进来:“若耶溪广成坊河段有人斗殴!”说罢咽了口口水,瞥瞥谢源,不敢再往下说。   龙夜吟不悦:“斗殴?多少人?”   阿昭飞也似地朝他比眼色:“两……两个……”   小督正嘀咕两个人都拦不住,太没用,龙夜吟已会意:“谢源,走一趟。”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肯定又是你家田舍郎惹事生非。”   “什么田舍郎?什么田舍郎?小鹿有很乡土气么?他也是堂堂清风剑派的少侠好么!那叫朴实!朴实!你不是被插了一刀么快滚去睡觉!”   “他一个人在那儿说些什么呢?”阿昭挠挠头,“好可怕呀龙头头……寒毛都竖起来了!”   龙夜吟瞥他一眼:“不语怪力乱神。”   “快下押嘞!买定离手买定离手!鸟为食死人为财亡,买大开大那是祖坟上青烟高,买大开小那是你命里不带黄金……”   嘤嘤趴在庄家对面,扯扯小鹿的袖子,“喂,你赢了给我买个梳篦好不?只要一个金铢就好了。”说着理着自己的小发辫打了个哈欠。   小鹿理都不理她,哼得一声:“谁为鸟死,我们是为美人死!”   庄家诧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姬叔夜,眼光最后落在嘤嘤身上,“哟,看不出来嘛,小小年纪就是个祸水……好好好,要钱的为钱死,要姑娘的为姑娘死!押稳了没有?!”   陆铭怒不可遏:“谁为姑娘啊!嘴巴放干净一点!“   姬叔夜赶忙救场,捻声成线灌入他耳中:“家丑不可外扬,要闹得人尽皆知不可?”   庄家看这凶神收了爪牙,缩缩脑袋再不敢说话,神棍地晃着骰盅,忽然啪地按在桌上。   陆铭死死盯着对面的姬叔夜:“稳了!”   他押了大,姬叔夜就只能押小,此时那人站在赌桌对面,带着一贯胜券在握的笑意,“我也稳了。”   一时间赌桌旁就只有嘤嘤一个人起着哄:“梳篦!梳篦!梳篦!小鹿我看上个檀木做的,就在旁边的摊子上!梳篦!梳篦!”   姬叔夜温言笑道:“我那儿倒有不少镂空象牙妆的……不过要等到月姑娘来千绝宫做客了。”   “给她做什么。”陆铭觉得再这么讨论梳篦,他的杀气都要漏光了,不高兴地撩起了袖口,“就她成天疯疯癫癫的模样,不要说给她插个梳篦,你给她头上套个铁笼子,她跑个半天也颠掉了,浪费钱。”   “本姑娘用来挑脚上的死皮不行啊!这里的赌注都是大教主出的,你赢了不散财,怎么说得过去呐?!”嘤嘤狠狠剜他一眼。   姬叔夜失笑:“哦,怎么就会是他赢呢?”   嘤嘤吐吐舌头躲到小鹿身边:“不可说不可说……”   “两位爷,开……”   “等等。”姬叔夜抬手,“陆少侠,赌注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铭突然有些心凉,但是转念看了眼骰盅,不会错,大。   “输的人从此再也不能与他见面。”说着,陆铭把所有的赌注推了上去,“只赌这一次!”   只见他这面垒得齐整的赌注哗一声,铺满了赌桌,那叫一个豪气干云,一旁的看客纷纷拍手叫好。陆铭扬了扬头,情敌相遇,赌得可不是一个输赢,更是个气势!   “甚好。”姬叔夜笑了笑,玩腰解下了脚踝上的红线,啪一声押在桌上。红线上一枚拇指大小的玉坠子,翠色正浓,但是玉坠的中央却流着一汪血红的土沁,润泽肥厚。   “枣皮红的坑头玉!”一旁识相的老赌棍赞道。   “东西本来倒并不值钱。只是这坠子恰好有一对,很是相契,这样想来倒是举世无双。”姬叔夜娓娓道来,“想必你也知道?”   嘤嘤皱了皱眉,“喂……要不缓缓?定情信物都亮出来赌了……”   陆铭一怒:“稳了!开!”   “等等。”姬叔夜又抬手,“不见面,一生一世,你说的。否则呢?”   “否则?”陆铭冷笑,“哪里还有什么否则?!”   姬叔夜摇摇手,“正好,我随身的行囊里有一种裂心草。吃下裂心草许下的诺,若是违背,裂心而死。少侠觉得如何?”   “输得人便吃!”   姬叔夜笑,掏出一搓茶叶似的东西融进茶水里,双手奉到赌桌中央,“一言为定。”   庄家看着空气里简直能擦出火的视线,不由得叹了口气,得了两人的首肯,缓缓离手。   骰盘中赫然垒着两点嫣红,具是一点,“小得不能再小!”   陆铭脑子里嗡得一声,迷迷糊糊看着庄家把赌注都划到了姬叔夜的身前,堆得他半身高,好像那是谢源似的。姬叔夜在那厢笑得恍若被敬酒的新郎官,对着一帮雀跃的赌徒拱手为礼:“各位都拿去分了吧。今天我坐庄,各位赌个痛快。”旁边便响起一片欢呼声。   “怎么会……”   嘤嘤拍拍他的肩,一脸同情:“别这样,总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不可能!”陆铭的手心具是冰凉,汗也沁了出来,“我不会错的……明明是一个四点,一个五点……”   “凡事总有第一次的……谁叫你把话说得那么满。”嘤嘤也以为他会赢,这时候却没时间缅怀自己没到手的梳篦,“我觉得姬大教主不是很狠戾的人呐,到时候你耍赖不吃呗……”   “嗯?”姬叔夜坐在对面,挑了挑眉,庄家把茶杯端到陆铭面前。   陆铭脸都白了,手垂在袖子里微微打颤。   “男子汉大丈夫,这般不讲信用,这就是你们中原武林奉行的侠义么?”姬叔夜的眼光突然锐利起来,陆铭不自觉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你看,他看我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他是想要我的命。只可惜,我跟他一样。”   说着,突然劈手从正要转身的庄家手中抢过了骰盅,他力气极大,出手又快,庄家措手不及:“你……你……”   陆铭冷冷一笑:“你们串好的吧,啊?”说着揭开下头的隔板,里头果然有一枚丝绒覆盖的小小机关,“若是开大,你就扣一下桌沿的案板,是不是?你们出千!”   姬叔夜挑眉:“我再三问你,你有说不能出千么,陆少侠?来赌桌上不出千,说句难听的,就是做了婊子还立牌坊。陆少侠不立,是觉得自己一定是花魁吧,呵呵。”   陆铭这时候是绝地逢生,哪里还跟他费什么话,一脚就把赌桌踹了个底朝天,连着裂心也飞上了半空,泼了一地,“卑鄙!”说着咣当出剑。姬叔夜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优雅尊崇的贵公子,在散乱了满地的赌场里交叉着修长的双手,“要打?你确定?”   陆铭吃过一次亏,警觉起来:“不能用内力不能点穴不能轻功不能用奇怪的工夫不能……”   姬叔夜哈哈大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说的就是你吧。你的意思是比剑术?”   他抖出一柄软剑,缓缓踏过满地狼藉,“要打去外头打,砸坏别家的店面,可是太失礼了——庄家,都算在我账上吧。”   陆铭按着双剑走到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月下,人家墙里探出的树影婆婆娑娑。   嘤嘤瞪着黑白分明的细长眼睛:“喂,你打赢了给我买梳篦么?”   陆铭啧了一声。   姬叔夜在他对面站定。他身材修狭,甚至于形销骨立,却穿着一件相当沉重的玄色大氅,影子在月下无端健硕起来。他的袖子宽大斯文,袖边是朴素的银线花叶,还围着一圈灰色的貂裘,实在不是侠客的装扮。   “你不脱?”   姬叔夜不语,眼神温和却倨傲。   陆铭皱紧了眉头。他的剑陆铭根本没有见过,而且,掩在大袖下的剑尖只有一寸。从那一寸看,剑身又薄又窄,似乎是多次淬火去碳的软剑。驾驭这种剑只能靠手腕的力量,非常困难,姬叔夜用这种剑与自己对阵,绝不是为了勉励后进。陆铭是明白的,他也好,姬叔夜也好,能这般平和地呆到今日,绝非容易。他们都恨不得立刻杀了对方,但都有所顾忌。   这样想来,天下第一,怕是所言不虚。   关键的是,他根本看不到姬叔夜执剑的姿势,更无从判断来路,这是比剑的大忌。   这该死的大袖……     一二八、你们打得我们头都痛了      嘤嘤也晓得一些斗剑的规矩,此时摸出一枚铜锱,轻飘飘扣在手背:“准备好了——开始!”   说着把铜锱一抛,疾步退到街沿。亮黄的金属翻滚着腾起在半空中,越腾越高,越腾越慢,终于在最高处徐徐一滞。就在那个时候,姬叔夜疏忽动了。他的剑尖如同响尾蛇一般上挑,斜拉里刺进一片微凉的空气中。他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些迟钝,但陆铭就是觉得他剑路奇诡曲折,不是朝着那枚铜锱中央刺去的。   斗剑一般都是抛出一枚铜锱作数,谁先刺到铜锱中央的圆孔为胜,只有一击之后都错手,才会开始以触到对方的身体,或者直接抵到命门处为胜的争斗。熊孩子顾忌他的声名,让他先动,这时候倒也不得不抢夺先机,顶出右手怀人,上前几步抖腕刺出。   出剑的瞬间他心底一凉!   姬叔夜的剑尖看上去对着空洞无物,谁知他一上前,那剑尖所对就是径直取他的手腕!   他竟然直接放弃了先机!他的剑路从头开始就是冲着陆铭的手腕,陆铭之所以没有看出来是因为,当时他还没有动,那个方向根本只有一片空气!只是他对着铜锱一动,便直直冲着剑尖送了上去!   被看穿了……   陆铭不可能再管什么铜锱。两人的速度都是极快,要躲也已来不及,他立时抖腕将剑身收竖在面前,同时顶出左手剑压上迎着姬叔夜细剑的竖立剑锋。十字剑是最严密的防御,而怀人的剑身又用纯炉钢砥砺,极为坚硬,不是姬叔夜的软剑可以比拟的。若是两剑相击,陆铭确定姬叔夜占不到便宜。   “叮——”   陆铭瞳仁一缩!   姬叔夜的细剑被怀人一挡,剑尖撞到剑身的瞬刹,居然像是活物,绕开了那一道青色的屏障。整个剑尖露在外头的不过三寸,就已经被弹压成一道亮银的弧,堪堪贴着怀人的刃口钻了过来!   他突然记起盗曳的天蚕冰丝!他终于知道明白了一直以来不安的感觉是什么!说起来陆铭最怕的就是盗曳,大开大阖的杀伐对他没有用,后者一手灵活到下流的技巧,他完全没有办法去揣测他的意图。   同样的,武士是不会取用这种纯粹靠技艺的剑,武士更倾向于阔剑与刀的杀戮。姬叔夜用这种杀手剑,根本没打算好好打!   瞬刹间两把剑相错着滑过,一柄极硬一柄极韧,发出刺耳嘈杂的啸声,陆铭眼睁睁看着那柄剑诡异地绕过自己的防线,只能弓起腰背,空出腹下一大片青光。   嘤嘤捏着一把汗,却并没有叫出声。情况虽险,但是在剑术中,一旦冲锋,即使剑势能够绕过封锁,也显然会慢下来,那是常识。唯一能突破一切防御的并不是这种细剑,而是重剑或者枪,但求粉碎对方的武器。显然这超出了细剑的功用。   就在这时,那道沉重的大氅却突然浮动了起来,姬叔夜足尖一点,剑势再进!   这个时候陆铭已经能看到他眼底的清寒和颤动的睫毛,心头一凛:他学十字切剑法,亦是近身的搏击,但是再近也不可能在贴身的距离上发力,这是要撞上的!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个词:两段冲!   姬叔夜作两端冲,是要取自己的心脏!   一次冲锋分作两次,这是传说中才可能的剑技!就像饿狼扑虎,一击诱敌,待得对手松弛的瞬间再度发动!   陆铭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慌忙弃剑滚地越过他的腋下,松了一口大气。   却不想姬叔夜竟在那样的冲刺中突然换了握剑的姿势,看也不看地反手倒刺,大片大片的青光书顺着陆铭的脚踵刺地,极像是秋天的刈草之势!一旁的嘤嘤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出剑的,也不知道他出了多少剑,就看到陆铭滚过的地面零零碎碎都是一尺高的土尘!   陆铭心里连连叫苦:两端冲本就是及其稀少的剑势,居然今天给他遇到了三段冲!   一段,两段,都不过是威吓,连连的威吓,吓得太惊了再松,结果藏着最后的杀招!他连剑都丢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就在这时候,空中突然飞来一枚铜锱,立马被吸搅入一片青光中,陆铭感到背后的剑势节奏凌乱了一拍。他乘机双手撑地一跃,一个鹞子翻身轻盈地落在了河边停泊的船帆上,呼和呼和喘着气。姬叔夜笑,嘤嘤赶紧吹口哨看天。他将剑锋又藏入了大氅中,端凝地立在岸边:“剑都不要了,陆少侠这是投降?”   陆铭红了脸,在船里跑来跑去,最后撑起一支白蜡木长杆,立在船头。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们清风剑派纵是死也不投降的!”   “所以你们号称不死不绝。真是可怕。”姬叔夜缓步踩上了舢板。   “你用剑!”陆铭往后一跳,像只受了惊的小老虎似的,呲牙咧嘴,大眼睛里却流露着一点怯怯,“这不公平!”   “我活到现在,就没见过你说的东西,谁告诉你这世上有过公平?世上要有,还要地府阎君做什么呢?”姬叔夜长叹,“我好端端娶个老婆,结发情深,出个远门一趟,半途就被你拐走了。你说说,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么?我能找谁说么?现在与你说话比剑,都怕万一伤了你这个少侠,你往人前一说,到时候所有人都说我醋意太甚,不好相与呢。”   陆铭笑得讪讪。他倒是不怕姬叔夜尖酸刻薄或者杀气腾腾,他更害怕姬叔夜像现在这个样子抚剑叹气,真就像他欺负了大教主似的:“可是你们是千绝宫,恶人窟,阿源呆在里头要被欺负!”   姬叔夜一弹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千绝宫是恶人窟,阿源就是恶人头子,不是恶人头子,也是大当家的压寨,哪轮得到别人欺负他?你担哪门子心?”   “别人不欺负他,你欺负他!”一直以来翩翩得陆铭都不敢搭话的姬叔夜突然端出匪气,陆铭也就不客气地做起无赖,“不然他为何勾引我,我一个少侠……现在我们正爱得死去活来呢!你就好自为之吧。”   姬叔夜头痛:“我真欺负他,你现在还能滚在地上做无赖么?”   “谁滚地上!”陆铭虎视眈眈地一枪拨开他乱弹的剑,“这又不分先来后到的,阿源说了在我之前他不喜欢男人的,要不是你逼他!反正我要带他回去见自己人!”   姬叔夜苦笑一声抖出剑来,“凡事只分自己人,别人。你这模样,就跟看小时候看连环画的阿源一样……”   嘤嘤不知从哪里买来一袋酒鬼花生,坐在岸边晃荡着双腿:“打不打了呀!看得急死个人!那边卖梳篦的小贩子都要回家了啊!就你们话多,跟宅门里斗嘴的女人一样!”   “定胜负。”姬叔夜说完,出剑如电。   陆铭跳到船舷上,把自己能看到的东西一件件尽数挑到姬叔夜的剑光中,渔网,缆绳,竹篓,水鞋……他现在不知为何胆子大了,估计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作为一个滑头的姘头,对上很面的正室应该泼辣一点,不讲理一点:“别呐大教主,什么胜负,我就是跟你切磋切磋……以后我回去还好跟我师父交代!”   “你倒还记得你师父。”姬叔夜笑骂,拨去乱七八糟的一团渔网,撩在手里,“陆少侠,让我与你比试,没个彩头怎么好?”   “阿源送给你!教主上!”嘤嘤拍起手来。   陆铭炸毛:“你哪边的!”   话还没说完,头顶一暗,姬叔夜高高跃起,月光下翻飞的玄色大氅如同夜枭。陆铭看不清他的动作,索性用力拉开长杆,在那一刹那他的身体伸展如一张强弓,而长杆就是一柄尖锐的箭枝!   陆铭狠狠槊出!   “你不懂,最强的防御只有一个,那就是攻击。”那个月夜下,花圃里的楼琛说。   长杆劈开冰冷的空气,风流过方口的前端,发出尖啸。   他进得相当快,胸口中鼓涨的气息却徐徐漏光,长杆递尽。   不对,不用轻功,姬叔夜……他怎么可能腾这么高!这时候借着月光,陆铭突然发现他收了剑,轻飘飘得就像一片叶子,浮在冰冷的水上。   陆铭强自提气,已经势末的长杆再次突进,直取他的咽喉!   嘤嘤掉下下巴:“两段冲!死柴火学那么快?!”   “慢着!”   随着一声清冷的呵斥,月光下突然闯进一道赤色的流光,像是蛇盘玉一般缠上了刺出的长槊。姬叔夜身形一顿,反手撒网,陆铭措手不及,挣了两下,惨叫起来:“大教主你也太下流了吧!带钩的一面朝下了,痛死了!”   “胡闹!”谢源在岸上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切磋需要那么大的力道!伤到了怎么办?!”   街角传来马蹄声,龙夜吟和阿昭带着一队龙骑兵举着火把前来,翻身下马,站在谢源身边。   陆铭敛起了满不在乎地神色,他罩在渔网里,看人都是一块块的。   “我伤得到他么?”他有些迷惘地问。   “我只拿着一把木杆子,他拿的是剑。你挡了我的木杆,他杀我怎么办?”   谢源锁着眉头:“他收得住。”   他转过头看着乌云沉沉的天,突然大吼起来:“他若收不住呢!你只有一条绯瑞云!你救了他,那我呢!“   一二九、专业从事幼驯染工作十余年      谢源一怔,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无理取闹嘛。再说,就凭他,能把绯瑞云使成这样?不禁又怪谢左使多事。   阿昭在龙夜吟身边耳语几句,龙夜吟点点头:“西凉城不准疾跑喧哗,你们还聚众斗殴,按照律法投到监狱里呆半个月。两位?”   姬叔夜袖手笑了起来:“倒给你这家伙赚足了便宜。”   “怎么回事。”谢源低头问吃着酒鬼花生的嘤嘤。他看熊孩子的样子不对,都像是要哭出来了,刚才真不该以让谢左使出手,现在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两个人拿你的一辈子做彩头赌博,大教主出千,小鹿气疯了,要跟他打,又打不过,就在那里做无赖。”   谢源一拧眉心,“还聚赌!我的脾气比龙将军也好不了许多。你,到诺城里做半个月苦力!小鹿,罚零花钱,也做半个月苦力。”   “哦?”姬叔夜立在船头,笑意温和而清朗。“为何要罚我?”   “赌品太差!”   姬叔夜满是宠溺的无奈:“你们这律例未免草率。”   “律例我说了算。”谢源不动声色地炫耀。   “我赌品不差为什么罚钱还做苦力!讨厌你!”小鹿气哼哼的。   “我也讨厌你。”谢源叹气,“你最近太懒散了,不求上进,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还要加个午觉,到现在,居然这样阴毒的招式都使得出来。不罚罚你,怠惰武学。”   陆铭头发乱糟糟地从渔网里爬出来,低着头,谢源不再说话,看着他的眼里浮上一层轻软的薄雾。船在月夜下的晚潮下轻轻摇晃,熊孩子的身影就一高一低,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孤孤单单的。   谢源觉得自己大概有毛病。陆铭就算稍稍心情低落,他都觉得心疼得了不得。倒是姬叔夜侧身,指了指他对陆铭道:“看,一个彩头还那么盛气凌人。”   说着,居然冷不丁一扫他的腿。陆铭措手不及,倒地在渔网堆里滚了几滚,变成一个大线轴。大线轴被偷袭了,大声嚷嚷起来,姬叔夜则一抖肩膀脱下大氅,盖在了他身上。他做完这一切,轻松一跃跃到岸边,身上那一件月白色的单薄春衫很是明亮,像是裁剪着月光。   谢源只觉得身边一道流风,然后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腾空,是被打横抱了起来!这还得了,失格!想挣扎却眼睛一闭,退了下去。   姬叔夜带着他飘上一条画舫。昔日热闹的画舫早已无人。他搂着谢源一剑挑穿了缆绳,站在船头笑笑。陆铭在渔船里乱滚:“你!你卑鄙!你带他去哪儿!”   “赢了两次,一夜都不许?”   “阿源!”陆铭大叫,脸颊上的肌肉绷紧,恨得能咬裂生铁。他像是一只受伤了又被人追逐到绝境的小兽,却死也不肯低头。   谢源没有看他,大袖下攀上了姬叔夜的手,姬叔夜伸手抚过他的发,两个人衣袂飘飘,隐到了雕栏后头。   嘤嘤唉了一声,“你看,不给我买梳篦,就这个下场。”   陆铭盖着姬叔夜的大氅,只觉得哪哪儿都是凉白的月光,照得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片透亮。   你看,我要是不给你最好的,我真怕迟早到那天,你不要我。   你说不会。因为我是最好的。   但我现在才知道,就算都是最好的,也要分个贵贱高下。   “把那个孩子送回去好么,源?”   姬叔夜握紧他的手,尾音虚虚地飘。   谢源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想着这种日子真难过。姬叔夜却因为这声叹息停下了脚步,倚过来把他压在舱门上。   “你变了……你看那个孩子的眼神,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   下巴被扣住,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拉高,谢源下意识地要扭开,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闭眼,再睁眼的时候冷冷地对上那双茶色的眼睛。   “放开。”   姬叔夜一笑,那种笑虚妄又无力,带着世上最让人沉迷的欢愉。   那是吸毒上瘾的人短暂的梦境。   “你看,这才是你……这眼……”姬叔夜俯下身衔住了他圆润的耳珠,“有时候真想把你的眼剜出来……”   谢源若是有毛巾肯定要往肩上一搭:“左使大人,没我什么事了,我走了?”   却不想谢左使被亲了一下就高高挂起。   谢源慌了,这不是吧,这不是吧!不带这样子的!摸进来了有没有!   “你让他在上面,源?”姬叔夜轻轻地喘息着,灼热的气息游移在唇齿上,“为什么?……你从来不会这样的……”   谢源反手一推门钻进船舱里,姬叔夜掩唇咳嗽了几声,毫不犹豫地跟上。   谢源大骂谢源你这个瘪犊子,意识到把自己都骂了进去,气得直跳脚。倒是姬叔夜,进了门之后就去挑灯抱被,很是勤快的模样,谢源乘他不注意攀到窗口想去叫陆铭,还没扒上就被一段红绫绑住了脚踝,狠狠扔在舱门壁上。谢源被他甩得全身骨头痛:“谢左使!谢左使!你家那位……”   谢左使丝毫没有反应。   姬叔夜上前几步,突然咬住他的咽喉把人重重抵在墙上。两人相撞的时候,船在夜潮中的晃动一滞,然后更剧烈地颠簸起来。   谢源被疼得一个激灵,这个姿势只有猫科动物固定配偶的时候用的吧!我靠!姬大教主你是动物世界的忠实粉丝么!   “他让你舒服……?”   姬叔夜桀桀怪笑起来,抬起头舔着他的耳廓,他的眼在这短短几呼吸间,居然变成了明媚的赤红色!   谢源心说谢左使我原谅你了,是我我也躲……不过咱们凡事好商量个成不?   姬叔夜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衣衫,挽着他的腿挂在手臂上:“有我舒服么?”   谢源老实地做了个俊杰:“没有!”   姬叔夜仰起头,慢条斯理地单手解开了自己的长衫,眼里一片来自幽冥地底的邪气:“你说,我数到几,你会受不了……五,还是六?我们来试试?”   说罢,探手摸了下去。   “十。”   低哑的声音饶有兴致地在他耳边轻道,像是猛兽扑食前的小小玩闹。   “九。”   “住手!放开!”   “八……”   “别数了……别数了……”   这样下作……   这样熟悉……   这样灵巧又邪恶的手……   在那一声声倒数中,谢源从来没有那么清明过。   谢源,是姬书夜的女人。   ……   “五,四……”姬书夜停止了说笑,把瘫软的谢源抱在怀里,朝塌边走去,“他也不怎么样,是不是?那留着他做什么,你又不爱他。你敢说你爱他么?”   姬书夜一贯地胜券在握,却褪去了那层温润无害的外衣,他的笑,他的话,锋利若刀。   谢源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赤裸的,毫无还手之力。   ……   姬书夜碰碰谢源的手腕,“源,巫山派的小宫主就快到了。”   谢源嗯了一声,在素色的锦障中翻弄着一本本武学心经,漫不经心又冷冷清清。他做事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全神贯注,根本不管旁人如何,在别人眼中难免冷漠。   “你会娶她么?”   谢源诶了一声:“贪狼卷去哪儿了……”   “源。”姬书夜难得沉下了脸。   谢源回神,愣了几分,然后“哦”了一声:“父亲说娶。”   “她配不上你。”姬书夜按住了他的手腕,又像是烫到似的缩了回来。“而且她的年纪太小了。”   谢源想了一时半刻,手不老实地伸到帐外偷了块寸金果子:“女孩子小时候都很可爱,小小的,软得跟馒头似的。你妹妹现在好像就没小时候乖顺了,书荷最近看到我总吞吞吐吐的。”他补了一句叔夜你可不要生气,我说的是实话。说着又低头找起他的武功心法来。   姬叔夜看着好友,眼里多出些奇怪的神色。   谢源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的谢源,就像是一朵迎风初开的花,宫里年幼的美姬比起那种尊崇的颜色,都像是炭笔粗描上去的拙劣之作。不知什么时候起,总被人可怜着的少主突然变成了众人仰望的对象。而谢源一概不知,他痴痴地沉醉在习武传家的世界里。   他不明白那些眼光的含义。   姬叔夜明白得很。   他明白,自己跟众人,眼光是一样的。   甚至更加……难以启齿。   可是现在,他突然要有新妇。   “怎么,本宫为他娶妇,你慌什么?”那个男人在无人的时候这样与他笑说。“你身份尊贵,巫山派的婚约我们又不可违背,阿源正好替你挡一挡。”   姬叔夜握紧了锦障,指节发白。   “源,你知道……娶妇是为了沿袭香火么?”   谢源终于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书,舒服地倒在他的腿上,翻开一页,“知道啊。咯吱窝里蹦出来的。”   姬叔夜笑了笑,温柔地抚过他的发,“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红莲业’上了流沙一阶之后,进阶如此之缓慢?”   谢源一下子坐了起来,不高兴地仄歪着头,盯着自己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怎么?”   姬叔夜咬了咬牙,一副不知当不当说的模样。   谢源也不催,只静静地等着,倚在他的脚弯边。昆仑绝顶夏凉,两人具是着了亵衣,倒在一团软软的锦被中。   “你有没有听说过……合欢术?”姬叔夜悄声道。   谢源皱起了眉头:“父亲练的?父亲说我太小,怕得不了此中精妙,反过来伤身噬魂。”   姬叔夜莞尔:“这倒不必担心,我可以领你。”   谢源瞪大了眼:“什么都被你捷足先登了。你也只比我大一岁而已。”   姬叔夜低头,慢慢攀上了他修长漂亮的手,用薄薄的剑茧摩挲着。   谢源问这就开始了么,虽然仍是一副少年老成,眼底却按捺不住的兴奋,学着他的样扣紧他的五指。“这合欢真奇怪,却是在房中练的,倒省地方。”   姬叔夜哪里还有闲情听他闲扯,附在他耳边衔住了圆润洁白的耳珠。   “听我的话,把衣服……脱掉。”   谢源干净利落地脱了,露出少年刚刚成长开的玉石般的胸膛,犹带着儿童羊脂般的滑腻。   “裤子……也脱掉。”说着,低头轻咬着他的裤带,缓缓解开。     一三〇、我撑了很远的路来告诉你      “好像要在冰床上。”谢源想了想,淡定地褪下了亵裤,“或是水桶里。”   他的好朋友的神色很是古怪。他明明定定地盯着自己,但眼神却不知落在哪里,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安静、又疯狂的表情,谢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茶色的瞳仁里印出自己的倒影,太满了,映不出其他任何东西,使得他看上去没有往日悠然的神采。叔夜就这样带着笑摇摇头,俯身,谢源往后缩了缩:“做什么……嗯……”   他依稀觉得这个好像叫做吻,闭上眼全力感受着内力的波动。叔夜却又疯又狠地啃咬着,让他没有心力集中精神。待到他终于肯放过自己的唇,谢源咻咻地喘着气:“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合欢术当真是练内功?”   叔夜笑得意有所指,微微仄歪了头:“舒服么?”   谢源回想了一番,觉得唇齿相依的感觉很有些古怪,他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不太确定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他微微瞟了眼他的朋友。谢源看惯那张很儒雅的面庞,却不晓得他的嘴唇也那么柔软,比丝绸更滑腻,也比丝绸更温暖。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对上那双透亮的眼眸,他会觉得喘不过气来,手脚微颤。习武之人,心定则身定,他现在显然两者皆不定。   但是看着唯一的朋友期待的眼神,他便还是敷衍道,还成吧。   谢源虽然心冷,但这么多年,终归还是被他捂热了。若说迁就,大概在他身上,还是愿意尝试一下的。   姬叔夜起身剥掉了亵衣,把他抱了起来,安放在腿上。他的身体很烫,使得谢源也因为陌生的温度而失却了安全感,额头上晕出了细密的汗。谢源身材修长,此时膝盖撑着床,直起身子想把两腿合拢,“硌得慌,什么东西?”   姬叔夜心生出一种见不得人的快感,卑鄙又下作的,使得他不再愿意对着朋友绯色的眼睛。谢源就觉得他靠近,灼热温湿气息熨上了自己的颈项,缓缓游移着。那里的脉搏忽而重了起来。素帐早已被姬叔夜解下,现下,整个帐中连呼吸声都没有,相当安静,两人又靠得如此之近,他的脉搏声一定是被听闻了。   谢源很有些恼怒,习武之人呼吸当绵长,他年少心野,总是为此被父亲打骂。此时怕被姬叔夜比下去,不由得想静坐调息。但是叔夜靠得那么近,唇舌熨帖的感觉让他每个被爱抚的毛孔都情难自禁,神思都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你小心。”谢源强忍着没有把他一掌拍出去,微微皱眉,“那里是命门。”   扶在自己的腰上的那双手疏忽收紧,密不透风地熨帖着。谢源咬着牙,在朋友的手中……他觉得自己太过纤细了。   “别说话……”姬叔夜嘘了一声,就着相抱的姿势衔了他束发的玉簪,缓缓抽出。一头烟山翠墨似的长发泼下,混着湿汗勾勒在一片洁白纤韧的腰肢上。   “源……”   那枚玉簪落在锦被中。   “我爱你,你懂么,我爱你……”   ……   “这么心急干什么?”谢源按住他的肩膀,撑着被褥坐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姬叔夜抵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喘息着。   “你这个样子……好像离了我就要死了……”   姬叔夜咳嗽几声,虚弱道是。“你明明知道的。我们聚少离多,我的心思又全牵在你身上。”   纤细的手指抚上他温润的面廓:“我爱你。”   “嗯?我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给你下刻骨铭心。”姬叔夜笑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触着他的背脊,“哄我?”   “和刻骨铭心没有关系。早就没有关系。”他虚弱地笑起来,“我爱你。”   一滴眼泪打在姬叔夜的脸颊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多很多咸苦的泪水。   姬叔夜收敛了笑意,抬起手掌。泪水落在他的手指,他一翻掌,便落进了他的手心。   谢源收紧了臂膀,像是在安慰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   “那些事情我并不是不知道……但是如果是你,现在想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哪天你拔出剑来对着我,我也不会躲……听凭你的意思吧。”   姬叔夜低声道我没有。他眼中的红光褪去,却浮起了一层滟滟的水光。   他低吼着说我没有,从来都没有 。   “我是做过很多猪狗不如的坏事,但是可以来指责我的不是你!对你我一直问心无愧!”   谢源轻轻笑起来,倚在他的肩头,却不再说话。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盗曳打马从街角飞驰而来,神不守舍地滚落下马:“骇死本大爷了!骇死大爷我了!”   龙夜吟很不爽地揪住他的手,“什么事非得扯着我的领巾说不可,放开。”   盗曳指指城外:“很多……很多人!”   陆铭呆呆地倚在他脚下,看着对面的画舫。画舫飘在水上,不是最好的时候,水流并不快,却因为水雾显得有些飘渺。陆铭并不是过不去,他只是低低地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又像哭,又像笑。   嘤嘤跳到一边,吓得脸色惨白,她觉得他那个呆蠢的二哥像是一条被割断了咽喉的幼狼,对着凄惨的月光发出最后的吼叫,吼叫中徘徊着的不甘心足以杀死身近的人。   这都不像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了。   阿昭很想安慰他几句:“有些事情,总是要忍的嘛……你还小,这种事情……”   陆铭扭过头来,阿昭愣住,倒退了两步。他把整个拳头吞进了嘴里,面孔像是要炸开,古怪得让人想笑又敬畏。他这样不想要让自己没出息地哭出来。   他抽手,骨节上尽是被磨破咬破的血腥。   “我知道。”陆铭呆呆地说。   盗曳咽了口口水:“这是……怎么了?”   嘤嘤碰了碰陆铭的衣角:“其实大教主挺喜欢死断袖的。我挺小的时候去过一趟千绝宫,那时候他们就这个样子了。”   嘤嘤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他挺爱他的。   陆铭呆呆地说:“可是我也爱他呀……”   阿昭瞥了眼龙夜吟:“这么说的话,龙头头都不用活了啊……我老早就要去自刎了。”   龙夜吟叹气:“你知道了?”   “算了算了,今天剩下的都是伤心人,一起去喝酒吧。我巡街的时候看到有几家馆子不错。”阿昭招呼着。嘤嘤玩弄着小辫子:“我也不是很伤心……要不你给我买个梳篦吧!”   盗曳眼看一帮人要鸟兽散,急得兜圈子:“我说你们听我说了没有?门外好多人!”   “早千八百年的事情了……”嘤嘤打了个哈欠。   “死死死死……死人!”盗曳口吃,“死人!”   龙夜吟忍不住转身,“想说什么快说,吞吞吐吐!战场没有清理完,自然有死人!再信口雌黄,扰乱军心,把你也投牢里头。”   盗曳委屈:“我这不是怕的嘛……死人活了啊龙头头!”   “!”   龙夜吟嘴角抽搐了一下,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嗯……投到大牢去。”   话音刚落,街角突然转出四五骑,也没有打火把,慢悠悠的马蹄声空洞地回荡在河埠边。龙夜吟这里带着一队亲兵,小督看到对面的人,不由得高声喊道:“哪一对的?将军在此!”   对面没有回话,依旧慢悠悠地往他们这边行进。盗曳吓得往后一跳,“快走!”   被他一搅,龙夜吟几个心里头也微微发毛。阿昭听说过嘤嘤的厉害,“喂大术师,有古怪么?”   “逆风。”嘤嘤简短道。   “那个样子,好像是羽林天军呐。”阿昭把失神的陆铭推到龙夜吟的马背上,他顺服地卧在上头。“你们看头盔!”   龙夜吟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了。距离虽远,但是他已经发觉里头有龙骑军。龙骑军的肩甲十分宽阔,可以看出轮廓。这种时候,羽林天军和龙骑军混在一起……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似的,城楼上突然响起了钟声。   不是文庙的晚钟,是御敌的钟鼓!一片长长的城墙上,火光竟然不知何时熄灭了!   盗曳擦擦汗:“我……我本来就不会守城……我就跟你们说不要把我派上城墙轮值……”   龙夜吟不可思议地扭过头,“城门丢了?!”   盗曳一摊手:“确切地说也不是丢……这个反正你自己看吧,我砍了好久了先去歇一会儿。”说罢居然跳上马就往城北跑了。   “提醒你们一句杀不死的!”   他的声音一过,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龙夜吟就不信这个邪,这时候两队骑兵已经只余四十步左右,是一冲锋就能肉搏的境地。只可惜天太黑。远来的马蹄声总觉得有些古怪,坐在马背上的武士也静默过头,所有人停止呼吸的时候,会听到整个城市都有阴暗的鬼祟在游移,嘈嘈切切。   “玄颐。”   龙夜吟淡淡道。背后的十余骑从几个人身边驰过,散开半月的阵型,端起角弓。这个阵型会让被包围的对手四面八方都是箭羽。   “盈月。”   弓弦拉满如圆月。   “破虏!”   随着他手挥下,十余枚短箭朝对手的门面激射而去,噗噗噗地没入血肉之中。马蹄声凌乱了起来。刚才那种整齐划一的呆板让嘤嘤绷紧了弦,此时未免松了一口气,阿昭握刀的手也一滑。训练有素的亲兵不用下令就又是一阵箭岚。三波箭阵过后,马蹄声已经彻底乱了。对手终于走近了火把的视距中。   随即就响起几声吸气声。   “果然杀不死……”   嘤嘤咽了口口水:“尸……尸变。”   ……   “嗯?不肯睁眼,是被外头的声音惊到了么?”姬叔夜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具断线的布娃娃。   “大概是夜市,不要管。”姬叔夜伸手递给谢源,让他有个可以撑服的地方,另一只手绕去他的后腰,轻轻揉捏着,“乖,动得厉害点……”   一三一、大太太吃肉我打怪      两队骑兵的冲锋以龙头头率领的五人队的告捷收场。其实参战的只有龙头头、阿昭还有谢源家俩孩子,因为小督被勒令快去城北搬救兵,而那一小队骑射的亲兵早在争斗开始之前就被吞掉了。龙头头眼睁睁看着他的人被那些行动迅捷却十分不灵活的死物掐住了脖颈,像轮轴一般甩了出去,脑浆迸裂。而那几波没进了铠甲的箭枝,只是让他们微微往后一仰。   嘤嘤眼疾手快捉过龙夜吟腰上的轻弩,一扣把手,噗噗噗飞去三枝羽箭,正中当先一骑的双眼与额头。弩机的箭比较短,但是力道足,那三支箭具只有尾羽露在里头,显然应当是射穿了头颅。龙夜吟有些不明白她的用意,依旧沉默地看着。   被射中的是个羽林天军。他脖颈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管与气管深色的断口依稀可见,有雪白尸虫在腐烂的肌理中隐约蠕动,连血都已经发黑做竭,显然在三天前的那场大战中死了个透。没有人可以在这种重伤下活着。   但他现在丝毫没有痛苦的神色,只是抬手想去拔出插在双眼上的箭枝。他松开了胯下那匹白马的缰绳,白马的肚皮上被撕开一个大大的裂口,拖着肚肠,眼睛却是血红的,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走来。那个被废去了双眼的骑手不再有所动作,笨拙地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底下兜圈,茫然不知方向。   嘤嘤又抬手,废去了马的双眼。   “他们还是要用眼看的!”嘤嘤轻声道。   龙头头会意,把马留给了两个孩子,招呼阿昭一左一右掩杀过去。那里面颇有几个没骑马的,动作迅捷,转瞬就冲到了近前,被两人一左一右擦肩时削掉了脑袋。却没想人没了脑袋也能勾起鸡爪似的手,狠狠往他们命门上抓去。嘤嘤大喊一声“不要被他们抓到“,两人连忙就地一滚,废去了他的双腿。那没有双腿与透露的躯壳倒在地上,居然还能用双手爬行,朝嘤嘤那里爬去。小姑娘这下吓得脸白,忙推醒他二哥,让他去心脏上补一刀,这才作罢。   前头两人近身与四个僵尸肉搏,显然讨不来好,悲观的陆铭提剑赴死,最后没死成,把人家弄死了。这大概只是一刻钟的时间,但是城南的各条街道上,已经传来了各种尖叫声,码头的拐角也传来了越发沉重的脚步声,看来闯进明月门的丧尸数量十分巨大。   龙头头跟其他的将军不太一样,他做惯了游军,血气上来,杀性一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就准备把大部队开来杀个够本。他的原话是管他是人是鬼。他甩掉了手里的斩马刀,走到那家赌场的油灯下坐着抹了把汗水,他的马已经死了,那匹白马的长鬃拖在血腥的街道上,胸口扎着一只灰白色的手,指爪穿透了心脏。它用纯黑没有眼白的大眼睛望着他的主人。龙夜吟把他从草原上套来的时候,还是只小马驹子。   龙夜吟又看看地上零落的尸块。那里头有他的兄弟,他甚至还叫得出每一个的名字,但现在他不能留给他们一个全尸。   “他娘的……”他骂道,“他娘的……”   悲观的陆铭冲进丧尸堆里去释放他的郁闷,诺城来的龙骑军也向着四通八达的巷子里奋刀。那个夜晚几乎家家的窗棂上都溅上了血。到了午夜,随着被咬的和涌进来的丧尸越来越多,龙夜吟终于清醒下来下令往城西撤军。   “你跑了,人怎么办?”嘤嘤翻了个白眼,“半成人,有个十来万吧。都变成丧尸你试试!”   龙夜吟头疼了。自从谢源告诉他,他日后得坐在诺城的办公室里批行政公文,他就对西凉的所有臣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   “他们都是死人了,没脑子,他们对进攻活人是因为怨念吧。但是水能隔绝人气。”   龙夜吟一皱眉:“传令下去,各伍负责十户居民,往城西撤退!”   “来不及。”陆铭抹了把脸,“人太多。”   “工兵营在哪里?!搭浮桥!”   谢源起来的时候,姬叔夜正睡得不得安生,闭着眼睛呜呜咽咽的,仿佛在做天大噩梦。他像个孩子似的扯着谢源的袖口,把脸隐在他的手里。这个时候谢源就看差了,依稀觉得这个是陆铭,抚了抚他的额发,摸到一手的冷汗,底下温度烫得灼人。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姬叔夜,虚刮了他一打耳刮子:“你生病,你生什么病?”随即懒散地披上了外衣,撑着酸麻的腰走到外头甲板上。这里没有可供清洗的地方,谢源浑身湿黏,吹着桨声灯影里的晨风醒了一醒。   现在天色尚早,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知为何风很大,但就是吹不开城池上头的硕大浓云。整个城池都还应当在沉睡。   而谢源想着,自己连亵裤都没穿,底下都是另一个不算太熟的男人留下的泥泞。那些乳白色的痕迹顺着腿弯往下流,一路浊出湿软的纹路,不由得让他的思绪飘到了老上海滩。那些个当红的“先桑”抽管细细的水烟,横卧在贵妃榻上,再来几个乖顺的侍女捶腿,底下一叫小陆,或者云葆先桑,就要扭着款款的水蛇腰下去接客。   他说不上悲还是喜,就是突然想起龙夜吟来。他活着,是来报恩,或是报仇的。那么其实人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谢源沉浸在这种又堕落又自在,还无人照应的想象中,快活得很,啧啧两声,觉得应当誓死捍卫一下自己的低级趣味。但不禁为何又孤单起来。光说床事他可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但起来时浑身懒洋洋的,每一处经络都活络得很,也不疼,舒服得紧。   但是一想到现实中的那个男人,和另外一个少年,他就收敛起短暂地陶醉,想抽烟。   但是很可惜他既不会,也没有,就随手拔了跟芦苇管子嘬在嘴里,原来这样真的很快活。   他不禁想念起那个小少年来。   谢源说不上有多三贞九烈,如果舒服,试一试又有何妨。但是他与别人上床,陆铭保准不会开心。陆铭不开心的事,他舍不得做。   但他还是做了,像个妓女一样。   谢源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跟小鹿说,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谢左使的“准遗孀”。   谢左使当日与他约定,一不可丢下姬叔夜不管,二不可透露谢源自己的身份,必须装成他的模样,以免大教主伤心、钻牛角尖。   “反正他不会活多久了。”他淡淡道。   可见姬叔夜和谢左使之间有多少不对付,那人家也是两口子,死到临头还是舍不掉的。   谢源当时想,这段日子不会很长,先委屈委屈陆铭,与教主大人虚与委蛇一段,忍忍也就过了,现在想来不是权宜之计。昨天晚上还不是他呢,他早上起来就已经变态了,这假夫妻再做下去,他非得疯。他其实也有点害怕的,拿小鹿跟人家老公一比,那完全没得比嘛,到时候万一没把住,那小鹿岂不是委屈大了……   但还有刻骨铭心这一茬。   他丢下姬叔夜,后者也是死路一条。谢左使把命都送给自己了,若是姬叔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和陆铭一辈子逍遥大概也会于心不忍,说不准谢左使乘着没死干净,也可劲地破坏他们夫妻感情来了。   那么现在唯一可取的,只有去找那个劳什子碧瑶珠解了姬叔夜的毒,然后老实坦白这刻骨铭心的毒,我也早就解了,看上了乖巧的小鹿,我们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这总比哪天谢左使一仙去,坦白他只是借了个壳子要好吧?谢左使自己都不肯说,就是怕大教主想不开。   如果大教主想开了,那更糟糕,该拿什么法子办他?谢源说到底也不是怕姬叔夜,但是他怕的是,万一教主大人走了牛角尖,他能防一天,一个月,还能防了一生一世?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个理放在这儿。   谢源一想通,就决定乘着教主病倒了,赶紧拉扯着小鹿去找碧瑶珠,到时候一笔勾销。但是他丝毫没有放松的心情,只觉得事情好像一到他这,从来都复杂得要命。凡是穿越,听说的没听说的,也有这么一大箩筐,就没听说谁穿越了,前任的炮灰居然还健在,杀都杀不死,时不时出来指点江山,干预时事,决定一下今天和谁滚床单。还由此让他萌生出无穷的愧怍感……   谢源耷拉着脑袋赶紧收敛了思绪,对了,他跟谢左使彼此都算是半透明的,对方有几条肚肠一摸一个准,可千万别让他听去了。上次和陆铭折腾的时候,他刚刚忍不住想说kimoji,谢左使就跳出来狠狠瞪了他好几眼,害得他不得不在脑海里摆开棋盘跟他下盲棋,还是快棋,哄人开心顺道表明:自己完全没有被那个穷逼少侠的龌龊床事所引诱,从而玷污了谢左使的清白。   害得后来陆铭以不专心为由把他弄了个半死……   谢左使回想自己的悲惨身世终于有了个终点,懒洋洋地以拳击掌,决定进去套裤衩。谁知刚一转身,就看到身近的浮桥上一片看西洋镜的男女老少。   谢源唬了一大跳,这是怎么!他还遛鸟来着!   风一吹长袍底下凉飕飕的。   一人一马打着马鞭来来回回驱赶着,男女老少不再看他,无声无息地往城西去了,拖家带口。浮桥的东边,巷子里隐隐有奔袭砍杀的龙骑军,弃马步战。   谢源又是一惊,不知怎么了。   倒是那个骑手肩上装点着金豹豸,分明是他熟悉的那一双。   陆铭转过头,冷冷望了他一眼。   谢源脑海里一根线蹭地断了。   这捉奸的排场,真大。      一三二、老大出手就不一样      “怎么回事?”东天破晓,谢源接过陆铭的大氅,把姬叔夜拾掇好,亲自扶上了马背。他还没有睡醒,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红丝,像是绘了胭脂的泥人,脸色十分不正常,只一双眼偶尔因为颠簸而睁开的时候,亮得出奇。谢源拜托那名亲兵把他送到诺城,转身问陆铭。   陆铭分明流露出一种轻蔑的目光,马儿迈着细碎的脚步原地踏着。他简单地讲述了昨天晚上他们是怎么头疼脑热地杀了一夜的丧尸,挨家挨户找人送到城西。谢源起先有些惭愧,越听越诧异,诧异过后却是一番思虑慎重的摸样。   “尸变。尸变。”他原地走了两步,“哪里会有这种事,好端端的。我是不信怪力乱神,就算信,昨天嘤嘤不是还自顾自去调伏了么?怎么一到晚上反而闹起这种事情!”   嘤嘤站在桥头,灰头土脸地瞪他一眼:“你怀疑我?!”却是嗓音都哑了。调伏用了她很多精神,昨晚上又一夜没睡,纵是底子好也憔悴成了女鬼。   龙夜吟打马而来,安慰似地站到了他身前:“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我们把城中人连夜扯到了若耶溪西岸,希望水流能隔绝人的活气。你也快去诺诚。如果不行,怕是要弃城。”   谢源冷笑:“弃城?城门关起来了没有!”   陆铭道关不关都无所谓了,没人赶往南门明月楼走,那里全都是丧尸。   “我说北门。”   龙夜吟招了招手,让亲兵去北门传令。   谢源头疼地扶额:“这种事……天方奇谈,天方奇谈!好端端一座城!传出去一定会说是杀伐之气有害天和,他妈的……鸿胪寺卿说不定还要转头回王域去告我们一状,真好!好足了!”然后眼睛一亮,“原来如此,一定是了。”   反倒是龙夜吟宽慰他:“你先不要急。一群死人,怎么逼得死活人。”   几个人不敢退到浮桥后头,就在浮桥口说话,待到太阳升起来,巷子里的攻击似乎停了,那些步战的武士退了回来,更多的老百姓从房门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被驱赶着,赶紧挟上包裹登上了浮桥。   等到盗曳阿昭来换防,谢源索性把所有人全招上了画舫。昨晚上大家都没有主心骨,现在看到他,心倒是一定,加之太阳升了起来,丧尸不再动弹,微微松了口气。   “嘤嘤,这里就你懂这些事,讲一讲。”   “尸变。”嘤嘤困得打瞌睡,“我们巫人的手笔。”   “连巫山派都牵扯进来了呐……”阿昭抱刀,摇了摇头。“这回一定是不好了,要不快弃城逃走吧……”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么?”   嘤嘤想了想,让龙夜吟的亲兵去找一具未死的丧尸来。   “未死?难道杀得死的?”谢源微微一怔,“城门口的尸体大概有一万具……看样子它们畏惧阳光,那么今天一个白天如果好好布局一下,也许杀得光。”   “丧尸也本来是人,他们要动,就要用眼睛看,用手抓,用腿跑。最重要的是心脏,他们需要心脏鼓血传送力气到四肢。但是他们力气很大。”   而且不止尸体,还有城外的流民。陆铭淡淡道。   谢源心一跳,“城外的流民都……”   龙夜吟道也许并非如此。如果尸变从城外开始,祈求庇护的流民应当是最先知晓的,不会蠢得任由丧尸抓咬,应该是散去逃命了。这方圆百里人气最旺的就是西凉,既然西凉的城门已开,大概没有丧尸还顾得上追四散的流民。   “开城门?”谢源说不对啊,“谁开过城门?”   众人都背后一凉。那些丧尸虽然动作迅速,但是身体很不协调,也不灵活,那么高大的城墙理应是攀不上来的。他们昨晚上就忙着赶杀丧尸,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盗曳,谢源皱眉问怎么,阿昭忐忑道,第一个来报信的是盗少啊。   盗曳摊手:“我不知道啊!我去的时候明月楼就已经开了,拼死都合不上,带下去的百人队就我一人活着回来了!昨天在我之前,有谁上过城墙?”说着还缩缩肩膀,被谢源呵斥不要拿出一副贼骨头来。   阿昭看看陆铭:“盗少之前是我的岗,但是龙头头说小鹿和嘤嘤上去调伏……我就去喝了一杯……”   “我在调伏!”嘤嘤举手,“我调伏的时候看不到人世中的事情!”   谢源看看陆铭,陆铭却看着远方静谧到没有炊烟的东城,一声不吭。   谢源喝了口凉茶:“算了,这种时候问这种事,对解决问题也没有多大裨益。”   正好两个老兵就抬着一架担架走了进来,上头蒙着一张肮脏的白布。谢源还没吃早饭,一闻到那个味道就扭过头:“我去……”其他人倒是都已经有了免疫,这种事情,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嘤嘤这几天见惯人体撕裂,挥挥手让老兵把白布掀开,从衣服兜子里抛出去一包小小的硫磺:“割开他的胸口,把硫磺撒进去!”   那两个老兵本就是军中的仵作,下手十分麻利。只见他们把白布一掀,谢源只看到一道宽两指的伤疤横亘尸体的左颊,牙齿牙床都露了出来,很是狰狞。   更可怕的是,那人根本就咬着牙!   被马刀斩开的伤口中,肌肉翻卷,绷紧得能够咬裂生铁!而他大大睁着眼睛!   那双眼是血红色的……   那人挣扎起来。   谢源心慌地往后退了一步:“这……这……”   那两个老兵连忙安慰他:“别慌大人,别慌,扎着皮带呢。”说着露出他的四肢,果然有阔四指的熟牛皮子绑着。   两人不顾那丧尸嘶嘶的声音,在胸毛蜷曲的左心房割了一刀,把硫磺粉尽数倒了下去。嘤嘤又取了盗曳会腰上的锡制酒壶,“这个也倒进去。等会可要好好盯着看!这东西一眨眼就没了。”   几个人就排成一列,大眼瞪小眼。果不其然,这酒水一倒,没一会就看到一只青色的长虫从胸口探了出来。大概是百足之类的虫蚁,细长得让人头皮发麻,那一百对长足飞快地爬下丧尸的身体,居然往谢源的方向去了。这长虫本是想躲,但是谢源却吓得哇哇大叫,往陆铭身上一扑。陆铭一手搂他,另一手眼疾手快地拔了匕首飞过去,把长虫钉在了船板上。   担架上的丧尸从喉咙里发出一股浊气,黑乎乎的,奇臭无比,然后倒下,不再动弹。   众人再看时只看到颤抖的匕首,入木三分,底下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在我身上么在我身上么?”   陆铭哼了一声,轻蔑道:“连虫都怕……”   “钉住了。”嘤嘤俯身一抹船板,手指上有铁锈样的粉尘,“看,这就是蛊。”   盗曳揉了揉眼睛:“我眼花不成?我怎么看到是条百足虫,青色的,大概有那么长。”他比了一个手掌的宽度。   阿昭说他看到也是这个。   嘤嘤道,炼蛊是把无数虫豸放在一个蛊里,让它们自相残杀,留下最后的一个王,身上带着所有虫豸的怨念,再辅以不同的秘术,会有不同的功效。“本身是怨念,是什么形体倒不重要了,蛊虫是杀得死的,不过也会自我繁殖。特别是尸蛊,尸蛊虽然并不是特别厉害的蛊,但是被它一咬基本上就不行了,传染得相当快。”   盗曳有些感伤。他觉得自己跟那些蛊虫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谢源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陆铭,熊孩子还很不友好地推了他一把。谢源咳嗽两声:“那我们得找那么多硫磺和白酒?”   龙头头插嘴道他可拿不出来。   嘤嘤咬了咬牙,“我从前翻阅过一些记录,尸变往往都是十个以下的规模,像这种战场尸变,从来都没有过。虽说尸变的死人只会以本能攻击活人,但是……”   她又低声添了句,这个尸蛊不是寻常东西,只有我们巫族才有的。   谢源皱眉,“这次尸变是你们巫山派的人在后头捣鬼。”   嘤嘤摇摇头:“巫族并不止巫山派。巫人的秘术与我们的不尽相同,我们巫山派学习的大多是中原的秘术,因此被视为巫人的反叛者。巫山派以西方圆千里都是巫人的领地,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尸蛊的,绝对是巫人中极有权力的人。对了,他们还很喜欢和中原人做些无伤大雅的生意。”   “我就知道是人捣鬼。不知他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天下三十六诸侯七十二风烟,为何单单看上了我们这一路毛都没长齐的。”谢源叹了口气,“如果是人倒好办,人总有弱点与欲望,巫人想把西凉变成鬼城,到底是为什么……”   “巫域远在千里之外,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就算是要谈判也来不及。”龙头头道。   “他们有人在西凉城中。”嘤嘤道,“一定有。这么多丧尸,弄不好会洗染天下,到时候就不好办了。看起来他针对的是西凉城,是我们,事后一定会把这些蛊虫都清理掉。”   “明月门大开也会与这些人有关吧,想不到这三五日间,城中就混进了了不得的人物。”谢源看向陆铭,他依旧对着窗外出神,他收回目光,“不过当务之急是救人。龙骑军再辛苦一下,对了,带到城西的人,一定要安全。宁缺毋滥,到时候城西再发起尸阵,真就只能弃城了。”   龙夜吟问坊间来不及撤的人怎么办。   谢源想了想,捎了个口信给计都。计都这几日替代龙夜吟和谢源在城中做临时政务官,成日批公文,都见不着面。“我听说西凉城的下水道很好用,堆砌得相当整齐,与地面上的房间道是平行的。你把城中疏通下水道的营建卫调到这里,让他们想个办法,在日落之前把城东的下水道全给堵起来。”   众人跪地 ,果不其然是老大呀……   当晚,所有丧尸在明月的感召下睁眼时,闻不到坊间的任何活人气息。他们在临街的小台阶上兜兜转转,因为所有的道路都被污水给淹没了。要是在以前,市民代表早就闹到秦家去了,但今天只有踏马而过的龙骑军又狠又准地绞碎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心脏。   一三三、我不跟你玩三妻四妾的游戏      谢源总算摆驾诺城,觉得这样子把丧尸隔在城东也不是个办法,就把嘤嘤一个人叫来:“我听你话没说完怎的。这个尸变既然是巫人发动的,他又可以清理余孽,那一定也可以让这些死尸都……都……”他不知道怎么说,嘤嘤接上,“再死一次。”   谢源以一个简短有力的姿势表扬她聪明,嘤嘤骄傲道这个自然是做得到的。“蛊虫向来都是听蛊主的。杀了蛊主,自然解了尸变。”   谢源就怕蛊主远在千里之外,嘤嘤道没可能,“蛊主都是很宝贝蛊虫的好么,你能放着小鹿跑那么远去做事,身边跟着个老宋么?”   谢源骂将这什么破比喻。   “而且尸蛊跟其他蛊是不一样的,侮辱已死者是极大的罪孽,凡是发动必然有很多禁制,除了蛊主,谁都不知道他制作的尸蛊的习性,所以播种这件事得蛊主本人来做,然后近距离发动。这次一下子这么多丧尸,蛊主应该是倾其所有,必然亲力亲为。再说了,要知道尸蛊在我们那地方本来就是很忌讳的事情,即使底下有再是听话的人,也不会插手的。所以蛊主一定还在西凉城中。你应该多了解一下我们的风俗。”   谢源道得赶紧想办法把那蛊主找出来,否则只能一把火烧了东城,那些个东西现在已经淌着污水开始往若耶溪旁走,浮桥都撤去了。龙夜吟带着人守着几座石桥,在两面都射了鹿角,桥上放了几万枚三棱刺,俨然是大战在即的模样。好端端的依江千柳红,现在完全就是依江浮丧尸。   这个时候嘤嘤却是难得沉默了,抓着自己的小辫子。谢源看她的模样,却不像是被难住了,冷不丁问她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嘤嘤很丧气地跑到屋外:“一个地方牛逼哄哄的,总归就这么几个人嘛!”   谢源忙喊道“那就交给你了,要谁做帮手你自己选”,小姑娘厌烦地说你话多啦。   等到屋子里一静下来谢源就有些孤独,这个时候谁都有事干,倒是他。他努力去把一些事件串联起来,秦家,百里家,王域,姬氏,巫族……但是失败了。这个时候,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姬叔夜的屋外,里头居然有久违的火烧眉毛四叔。谢源愣神之后赶紧假装熟稔地拍了拍人家的肩,被云中流毫不客气地鄙视了,一指床上发烧的姬叔夜问他是怎么伺候的,他只好满头大汗地承下。等姬叔夜被他的大嗓门吵醒,谢源脸上已具是唾沫星子。   待云中流终于意识过来自己是个电灯泡之后,谢源在安静下来的房间里不由得大倒一番苦水:“怎么觉得武林也好朝堂也好,都冲着我们……”   姬叔夜勉强坐起来,散乱着长发低头,良久虚弱地笑了笑,安慰他本便如此。   “本来夺得一城,鸿胪寺卿也上了路,眼见是要封侯拜将,可是突然有了流民,传出去已是不好听,现在又闹出尸变的事,不能不说太过巧合。龙夜吟的天命、人心尽数毁在这两场灾变中,最大的赢家是王域,在后想必有推手。”   姬叔夜咳嗽了几声,“你可知道巫人与汉人本就是宿敌么?武帝朝之时巫人勉强纳贡称臣,没过几十年又兴兵作乱,至今西南仍有战事,他们照理说是没有理由帮助的王域。”   姬叔夜意有所指地望了他一眼:“你想想,巫域与西凉相隔千里迢遥,我们入城期月不到,他们却已经将尸蛊铺到城下,平常时节,怕是赶路都赶不及。羽林天军也是,出动得太过匆忙。若是王域能想到尸变与流民的法子,为什么不早些用,还要派兵趟这趟浑水?羽林已经百余年没有出王域了啊。”   谢源一惊,脊背发凉。   “如果真有人意图策划,那是要看王域与西凉两败俱伤。”姬叔夜沉吟,“可是据我所知,中原没有如此绝对的擘棋者。没有。这需要绝对的权力,需要调动的人力物力也太大了。”   “秦家呢?”谢源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秦家,“秦家现下彻底变卖了家财,但恐怕只是换层皮、换个招牌,总觉得他们背后水极深。”   姬叔夜点头,“水极深。这个家族,即使是我也找不出纰漏。”   谢源心事重重地告辞,低头穿过诺城的长廊。   两败俱伤……   王域丢了天命军队,西凉成了鬼城,果真是两败俱伤。   会是谁?   谢源又觉得,姬叔夜说的话也不尽然全对。有时候,策动一场计谋,需要的只是像狐狸一般狡诈地设局。子贡游说诸侯,用的并不是绝对的权力,而是四两拨千斤。这就需要提前猜到所有人的心意,猜到每个人将来会有的动作,然后系上诱饵,诱导他们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突然心头一凉,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场棋局的大盘,是放在西凉城上的。若说当今天下大势,龙夜吟的确是最没有站稳脚跟,也最容易渗透的一枚棋子。   可是事后诸葛亮容易做,事前又是如何猜到?龙夜吟在一个月前还是个戈壁滩上的野兵。一个月前谢源也只是个懒懒散散的富家翁。是什么人,如此直接地猜到了他们的野心,将赌注押在他们会赢下西凉,然后挑拨西凉王域与巫人?   身边人。谢源想。箭孔中投下的光路,光路中飞舞着尘埃。   身边人。他想。   待得谢源走后,云中流又闪进了姬叔夜的房中:“刚才吼我一跳,怕是被谢家小子听去了。”说着替姬叔夜填上几个靠垫。他人虽然五大三粗,倒是细心。   姬叔夜笑了一下,淡淡的:“我加了音障。把那个人叫来吧,我想看一看。”   云中流拍了拍手,一个披着纯黑大氅的人从屋外走来。那是当日抬辇的侍从之一。姬叔夜的侍从,总是遮着脸面,一点皮肤都不舍得暴露在人前。   姬叔夜比了个手势,那人脱掉了大氅,一张脸如罩着庐山云雾,晦暗不清。   “学得怎么样。”   那人哼哼两声:“大魔头!谁跟你说话!”   云中流赶忙踢了他的膝弯,“个没大没小的,走几步!”那人在房里急匆匆地迈开步子,健步如飞,很是矫捷,挺直的脊骨有一股任侠的自傲。姬叔夜看着,眼皮跳了一下,摆摆手喊停。云中流却还粗声粗气地赞道,近距离跟了好几天,以这小子的工夫,恐怕到时候比真人还像。   “就差一张人皮面具。”姬叔夜好整以暇地交叉着双手倒在靠垫上,闭上眼,“到时候陆铭会出城。出了城,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那人披上大氅单膝跪地。   “到时候回青暮山,你就是陆铭。以你的武功与手段,要做上掌门的位置不是太难的吧?明年武林大会,好好疏通疏通,到时候盟主的位置,我们势在必得。”   云中流愤愤,“我看谢家小子昏了头,对那个姓陆的宝贝得很,真会放他出城?”   “宝贝又能如何。”姬叔夜的长发自肩上缓缓落下,眼里暗了一暗,随即又是那般波澜不兴的温润模样。“我给他的那杯茶里,下的不是裂心草,是赤砂。赤砂无孔不入,何况他还尽数泼在衣上。”   云中流一愣,脱口而出“那么轻”。赤砂只是很普通的毒物,融在水里无色无味罢了,作用也只是让人觉得无端烦躁与猜疑,过几天就好。他觉得要他下手,大概直接会把那姓陆的歪小子的脑浆给打出来。   姬叔夜笑起来:“是啊。不过得快些了……亲兵在么?有亲兵么?”   不一会儿,吭哧吭哧的声音从走廊远处响起,停在室外:“宫主有什么吩咐?”   “陆少侠还在外头值岗?”   外面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是!”   “叫他回来,就说谢左使有请。”   亲兵为难了一下。他也依稀听说这三个人有那么些点儿的……“请问是叫他来这里还是谢左使房里?”   “自然是谢左使房里。他刚说过,我怕他太忙,把这事忘了。”   谢源正趴在桌子上想法呢,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很妙,不由得邪笑几声:“我真是太残忍了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这时候陆铭突然闯了进来,于是谢老师翘着嘴唇搁在上头的那管狼毫因为震惊而啪一声掉桌子上。   陆少侠高贵冷艳地扭头,闹得盔甲吭哧吭哧得响。谢源弹着眼珠子,比较尴尬地满桌子摸狼毫。   “你……”他怎么记得陆铭在外头杀怪来着。   陆铭抬手一撮鼻子,蛮横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让谢源觉得自己像是结婚四十几年绝经了以至于被丈夫嫌弃的老妪。谢源终于体验了一回被嫌弃的感觉,不由得痛定思痛以后再也不能嫌弃熊孩子,又想起自己刚出柜回家,难得没有骂他粗鲁,还摸出抽屉里几块糕点,招招手骗小孩道,“我准备了些点心……”   陆铭翻白眼:“那是我准备的。三天了,早就干成砖头了。”   谢源又尴尬:“那个……你要吃什么?我让厨子去做?”   陆铭说没什么事吧,没什么我回屋睡觉去了,转身就要走。谢源赶忙蹭到他手边,不太顺畅地摇了摇他的手腕:“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陆铭一扬头:“说什么?”说完一句,又梗着脖子,“你凭什么那么贪心,非得这么多人喜欢你不可?”倒是把自己弄得难过起来。   “我告诉你谢源,我不跟你玩儿三妻四妾的游戏。你要玩,你找别人去!”      一三四、这日子没法过了      谢源想呼噜呼噜熊孩子,熊孩子恶狠狠地退了一步,手里还握着一张角弓。谢源装模作样咳嗽:“你干嘛?你放下!还想射我?”   陆铭低着脑袋,自怨自艾和遇人不淑的情绪一齐涌了上来,卷成一片泱泱大潮:“谢源,我们俩,只能我们俩,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算我求你。他能大度,我反正受不了,我看到他就想打他一顿的。你别说我这人怎样怎样,这件事上就是你做得不对,我都把心全都给你了,全心全意待你,你非要捏着两个干什么,又不是多了很好吃。我对你很好的啊。这事情,要不你把他赶回昆仑去,要不我回青暮山,你给个准话。再这样拖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你跟我讲过民国时候,天津青皮是怎么到北京地界上闯生路的,我现在就是那样,总之是退无可退了。我真恨起来就把自己和他的小指头捆在一起一刀砍下,要是没吓退他,就再捆无名指……我一路捆下去,非得争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说完这一切,陆铭仿佛吐出一口恶气,胆边横生一股气魄来,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你拿我怎样”的倨傲。谢源则喷出一口茶,恨自己教他太多。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谢源凑上去,鼻尖轻轻触着他流着汗渍的脸颊,像是嬉戏的两只狗儿。“你说,以后得讨多少女人喜欢?”   没想到熊孩子把他狠狠一推,低低地吼道“我不要女人”,把桌子上的瓷杯瓷壶全推到地上,“我要女人做什么?”说完跌跌撞撞就出去了。   谢源面对满室狼藉怔了一下,然后虚虚刮自己一耳瓜子,提女人做什么,模凌两可的。   但是这脾气也忒大了……   陆铭一走到外头就撞见了大太太。他立马竖起全身的刺,挡在门前,“干嘛?”顺道瞟了眼他的手。姬叔夜憔悴得跟个女鬼似的,陆铭觉得天津青皮的办法用在这里可能有点耸。   “外面怎么样了?”姬叔夜倒不往里头走,转了个身一起和他经行在走廊上。陆铭哼一声,道我又不负责对你汇报。   “我知道陆少侠心中很有怨气。”姬叔夜苦笑,“但这件事,的确怪不得阿源。不是他不肯,是我们都中了刻骨铭心。”   陆铭停下了脚步。“刻骨铭心?”   他的确知道这两人中奇毒,但刻骨铭心的名字,却是第一次听说。阿源不曾有说过,他有些莫名的低落。   “嗯,”姬叔夜低低地应,“陆少侠想必知道这是种对毒。”   “会怎样?会死么?”陆铭有些紧张,“阿源以后不会变成……你这个样子吧?”   姬叔夜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顶他:“真对不住哦,我这个样子。我只是天生心阙。”   “心阙还练武!你们千绝宫太不讲道理了!我听说心阙的人一运功就暴卒的!”   然后啧啧两声,很是郁闷一个心阙的人居然是天下第一,然后一想,千绝宫历代的武功都是有传承的,一代一代天下第一传下来,他就算是个四肢全废又怎样?照样天下第一,练都不用练。陆铭愤愤地想,这帮肉食者,鄙!   姬叔夜叹了口气道你听我说完吧。“刻骨铭心之毒,别的我便不多说了,只是有一点,变心则死。”   陆铭愣了愣:“啊?”   姬叔夜轻描淡写地看着外头的阳光,“源若是对你动过心,哪怕一心半点,他也早就死了。”   说罢,轻轻勾起陆铭的下巴,一下一下戳着他的心窝子,“陆少侠,你问他要心,没有用的,那是我的东西。他自己的心都不在他手里,你又怎么夺?”   嘤嘤伸长着脖子,鼻子对着空中一抽一抽:“喂,我闻到了糖水味,你还有多少零花钱?”   “……我不要活了。”陆铭好端端的两笔浓眉皱成川字,一脸悲观,“不要活了……”   嘤嘤踹他一脚,一路上这货已经寻死觅活得说了八百遍了:“你再不专心,全城人都得死啊!”   陆铭悲哀:“那我也不活了……死了好,死了好。”   现在,陆少侠心中就是时空尽头的黑洞,荒芜一片。前情诸事在心中流过,曾经那个任侠放旷的白马少年早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剩下的多有,就是他对一个男人深深的、饱受欺凌与欺骗的爱。那爱汹汹涌涌,以至于他觉得爱谢源是自己的本能,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一出生就爱着这个叫谢源的男人,其他诸事都是为这个中心目标所做的铺垫。他甚至觉得大概自己生就是一个少侠,大概是因为这个设定不错?   他抬目四周,觉得这个像末日的世设也只是在牵引着他走向那个情劫……   情劫。   他本来跟谢源好端端的,吃饱穿暖小富即安,你作画来我舞剑,如胶似漆。但是他前夫突然跳出来,说嘿,这里有个设定的,你不知道吧?   要不谢源爱你,要不谢源死。   坑爹啊,要不他在跟个鬼谈恋爱,要不就是被玩弄了啊。前头的那个可能性,即使在到处都是丧尸的现在,也不到千分之一啊。   陆铭对这种坑爹的设定表示强烈愤慨啊,他不想干了。坑爹的谢源到底爱不爱他爱不爱他啊,混蛋。他千里迢迢从中土大唐跑到西域来,虽然没有取经那么高尚,可也不是为了给个白骨精当炮灰的好伐!   “你觉得谢源是鬼么?”陆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嘤嘤,“你看得出来的吧,这种东西……”   嘤嘤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的怜悯。   陆少侠终于痛哭流涕,他唯一以为自打娘胎就带来的信仰倒塌,登时对自己的存在以及这个世界的真实表示深度怀疑。过去的缠绵现在想来,是他心目中的男神毫不留情地踹了他的命根子一脚,他还以为那是闺房情趣。   嘤嘤扶腮,心想自己的美丽如此让人崩溃么,扯了扯他的袖子:“为了拯救全城人,你给我买杯糖水呗?”   陆少侠一把甩开她的手:“糖水糖水,都喝了八杯了,再喝下去猴年马月走到城东啊!这种速度,救得了谁啊!”   说罢悲哀道,“算了,我不活了……”   “死小鹿你有完没完啊?”嘤嘤骂将,“你这样子我找你来屁用啊!我们是去城东丧尸堆里找蛊主诶,你一副要加入丧尸大军的样子,难道到时候要本姑娘一人去色诱人家么!”   陆铭揉揉眼睛:“那蛊主有特殊爱好?”   “你才有特殊爱好,个死断袖。”嘤嘤嘴角抽搐。   两人出示通行令牌,轻装简从地过了渡桥。桥对岸是工兵队,眼睛手快地在街沿与石桥中央搭起一座便桥,目送一位兴高采烈的姑娘和一个悲观的小伙隐入城东四通八达的小巷。正是白天,丧尸们都躲在人家的屋檐里。街道上只有巡查的骑兵,踏着污水一家一家踢门检查。   “找到蛊主就杀了么?”陆铭比了个短促有力的手势,心说都是这没事找事的混账,要不是他……他的男神给他制造的梦境也不会崩塌!他无辜死了!现在很想杀光这伙不速之客有没有。   嘤嘤翻了个白眼,这一次,眼白比什么时候都多。   “靠。”陆铭一边骂一边跳到街上踢水,嘤嘤尖叫一声拖着裙子避到一边。“发什么神经啊!”   陆铭劣质地一笑,“真他妈想把这里全烧了,什么鬼东西。找不到就烧了回去。”   嘤嘤没好气道你试试看,城东王孙宅里有好几个粮仓,看到时候死断袖不抽你的筋。说罢,掏出一瓶小小的粉末倒在水里,沿途一路倒,仿佛里头的粉末无穷无尽。陆铭沾了些,发现跟上次那条青虫化作的蛊粉一样。那些蛊化在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嘤嘤却又神经质地嗅起来,在四通八达的街道里窜来窜去。陆铭的心情就跟陪老婆孩子逛街的男人一样:走一段,坐下来歇一歇,觉得腰酸背痛心碎,走一段,走一段,坐下来歇一歇,觉得腰酸背痛心碎。这时候嘤嘤突然一惊一乍:“诶呀!奇怪!”   陆铭心情低落地拣了块地方坐下。   “我跟你说呐,看到前面的塔没有?”   陆铭点点头,慢悠悠地瞟过去,眼里尽是血丝。这座塔在西凉城的中央,荒废了许久了,当年是个豆腐渣工程,想做城市标杆,没做成,此后就一直由金吾卫把守着,说是里头闹鬼。嘤嘤来西凉的头一天就想到这来冒险,陆铭才不跟着她疯。   嘤嘤说你进去,陆铭摇摇头,“我不去。我不做炮灰。”   嘤嘤捶了他几十下,他自岿然不动,仰头看远方,神情哀怨。   嘤嘤没办法了:“那你在这里守着哦,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东西出来,不要管,一定要拦住他,一定要拦住他!”   陆铭诶了一声,枕着底下臭烘烘的下水道躺倒,却是怎么踢都踢不起来了。嘤嘤一步三回头,心说别等会儿丧尸解了,他给臭死了才好……     一三五、傻呆呆的王子殿下      悲苦的陆铭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睡梦中还是初夏,谢源坐在青莲坛的窗口里悬笔写字,另一只手轻轻拉扯着右手大袖,全神贯注的眉目霎时迷人。那种安静的美好让陆铭即使在无意识中也再次崩溃了一下,这时候,就觉得眼前一阵风过,谢源青莲坛都不加了,一股酒味。   陆铭跳起来,没顾得上睁眼就追了出去,一路上像猫儿似的揉揉眼睛,洗洗脸,不紧不慢地追在那人身后。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劲装,身形矫健。但是轻功不行啊,陆少侠叹了口气,追着人进了一处庭院。   有点熟,秦家。   秦家地势高,水也淹不进,大概在一扇扇紧闭的门扇后有不少骇人的死物。秦家人想来早就逃光了。阿源听说后曾拍手大笑,连连说好好好,这里就由丧尸重点保护,秦家的米仓比西凉的几个米仓加起来还大。丧尸做看门的,保险。等尸变一过,日子可以过了。   陆铭觉得他还是有算漏的时候。那个黑衣的影子在二十步开外的厅堂里穿梭,似乎对这里很熟,而到了鳞次栉比的庭院里,陆铭的速度就提不上来。主要是少侠人质朴无华,看着那些假山游廊花圃水池故意弄出来的曲折效果,就觉得这是干嘛,路都不好好修,头晕得不行。于是跑着跑着一头撞上突然冒出来的雕栏画栋,或者绊几步跌进干涸的水池里。等陆少侠捂着脑袋爬出来的时候,人早就已经没了。   陆铭想了想,觉得这个人,有可能是那天干掉秦家老爷、血洗秦老爷儿子们的那个家伙。非揪着他不可。就在这时,背后一阵弦声!   陆铭瞬刹就地一滚,三支飞箭噗噗噗没进他的脚边。感觉到逼风的枭响就在背后,他一转身,顶剑出鞘!   然后他脑海里就闪过两个字,阿欧,完了。   正是西晒太阳最猛烈的时候,他抬头正对着光,眼里一片次亮,什么都看不清……   “不要杀他!”   “砰!”   重木相击与喊停的声音同时响起,陆铭软软地瘫在地上,脑壳上一个大包一绺血,没有了神智……   “哥哥,他可能看到我们了!你还说了话,他……”   “留着还有用,拖出去。叫你做的事办妥了么?”   “办妥了。”   “好,把四周都泼上油,烧干净。”   城中的高塔下闷闷地一阵轰鸣,附近的地块都是一震。巡查的龙骑军赶紧勒马退了几步,直到再也没有摇晃传来,才疑惑地看向那里。他们是经历过地动山摇的人,对此心存敬畏。   嘤嘤背着个大男人从塔里钻了出来,一头一脸的灰,手上也磨得都是血。有几个胆大的凑过来瞧,嘤嘤不客气地把人搬上他们的马背。   马背上的小伙子挺亲切地说小姐好,嘤嘤乐得魂也没有了:“诶?小鹿呢?小鹿看见了没?”   小伙子说他也是刚过来,没看着。   “跑哪里玩儿去了……不靠谱。”嘤嘤把手一拍,点点那小伙子,“下来吧。”   小伙子斜嘴,乖乖让马,嘤嘤把男人横在马前,也不管他硌不硌得慌,一路驰到诺城:“我找到蛊主啦!”   批公文的布城防的审犯人的养病的回来喝水的……统统跑出来夹道鼓掌。   “但是他好像傻了。”姑娘严肃道,“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大老爷立马让她把人弄醒,坐回上头,神情高贵冷艳,大太太笑眯眯笑眯眯、三太太面无表情,分坐两边压阵,三堂会审,气场强大。   “听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底下的小伙子刚醒过来,老实道:“不记得了。”   “哪儿人?”   “……”   大太太瞟了老爷一眼,意思是你这问题太没水准,我来:“小兄弟,看你的打扮,是中原来的,是来寻亲的么?”   “瞎扯。”三太太瘫在座位上,手肘子支楞着扶手撑下巴,“这打扮分明是巫族。”   底下小伙子道我到底哪儿啊,眼神诚恳。大老爷痛心疾首地一捂脸,大太太笑而不语,只是又瞟了一眼大老爷:你这抬进门的怎么都这种货色,脑子里长肌肉嘛。   那小伙子接着道,你们可别欺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跟你们急。说话的音调老土老土的,扑簌扑簌往下掉碎末子。他穿着一身民族服饰,挂了不少银圈圈,打耳钉画纹身,头发也扎成繁复的小辫辫,不过人长得特别帅气,长脸双眼皮,眼神清澈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来告诉你吧。你叫傻子,是个巫人,家在千里之外,来这里是寻人报仇的。但是你学艺不精,不小心尸蛊洒多了,给我们大家造成很大的困扰。”嘤嘤悲天悯人又不乏肃穆地讲,顺道摸摸他的小辫子。   小伙子道谢谢你啊姑娘,这些事我都记不得了,不过我有点饿。   盗曳呵了一声,抱胸道要酒么?   小伙子道那也好,马马虎虎吧。把盗曳蒙出个鸟来。   大老爷带着大太太三太太养女和家生杀手站在一边,看他吃了八个白面馍六串葡萄,喝了一盅陈酒。喝完打了个饱嗝,抱着酒坛子就地滚倒,金黄色的酒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把地上漫得到处都是。   “这人我认识,小时候一起玩过一阵,是我们巫族的王子,身份很尊贵的。”嘤嘤道,“这次麻烦可要大了,说不准还以为是我干的呢。”   “王子?”谢源拿脚尖拨拨他,心中悲叹华服不泽及南蛮,王子也这副模样。“他蛊术很厉害?”   嘤嘤还是有点身为巫人的认同感,骄傲地一仰头:“那是!”说着玩弄起自己的鞭子,“不过他也只会这个。”   “傻了就解不了尸变。”谢源冷笑,“倒是不知道是谁那么大面子请得动王子殿下牛逼哄哄跑一趟。来人,把他剥光搜一搜。”   龙夜吟打了个手势,立马有仔细的亲兵跑进来,反正他已经醉死了,也不需要多加捆绑。嘤嘤掂着脚在后头张望,谢源一把蒙住她的眼:“小孩子不许看。”   立马他的眼睛上也盖上两只手。   谢源:“……”   大太太三太太伸长脖子:“有些人也还是别看了……”   “等等!”姬叔夜突然道,“那是什么?”   亲兵在银钏子里搜出一面令牌。   “看着好生眼熟,龙将军?”   龙夜吟摇摇头。谢源凑上来瞧,只见那面铜牌被磨得光滑,上头写着两行字: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噪两不相干:“真是清逸风怀啊……”   “风怀你妈,”盗曳斜眼,“这是清风剑派的孤云令!为清风剑派做一回难事,有恩于全门派的,掌门会亲自发一枚孤云令,以后凭此令牌可以号令人家全门为你做一桩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很稀贵的!”说罢添了句哥们没见识了吧,爪子还不客气地往大老爷身上一搭。大太太一眼就把他秒成了灰。   盗曳一说完,集体沉默。谢源觉得十分尴尬,咳嗽了一声,高妙道:“清风剑派……”   “很熟哦?”大太太谑道。   大老爷摸摸鼻子,“小鹿呢?小鹿在哪里?把小鹿找出来!”   嘤嘤道不知道啊,我跟他一起去了城东,他后来就丢下我跑了。姑娘撅嘴抱怨:“小鹿越来越没谱了,溜起来没劲,不是寻死觅活就是要放火烧宅子解气,讨厌死了!作为赔偿,这个傻子你可得送给我。”   谢源心烦道随便你吧,这时候外头突然跑来慌慌张张的传令兵:“不好了!城东……城东走水!”   “哪儿啊?”龙夜吟心说千万别是秦家那大粮仓。   “王孙宅!”   龙头头松了一口气,似乎反倒很轻松的模样,当然,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他就知道他命不太好,向来是怕什么来什么的,拣了个西凉已经算是大便宜了。如果再有什么好事摊上他,那肯定是阴谋。现在这样多省心,总归不会更差了。   谢源道到处都是水,快救啊,然后又添了一句,当然找陆校尉也比较要紧……被大太太带笑的眼睛一瞟,手忙脚乱义正言辞:“唉,熊孩子万一烤熟了,是吧……”   大太太笑:“人没事,自然最好。只不过要现在要担心的,恐怕是人做事才对。小孩子对我有怨怼,泄泄愤,这还是轻的。若是被什么人在背后唆使……”   谢源道你别说了,别说了,等他回来我问问他就是。   计都挟着宗卷从里头出来,两眼尽是血丝,展现了一个被官僚机构戕害的有为青年的苦逼形象:“城东被火烧了?我看过西凉城的营建地图,东北角的地势被特意起高了,即使若耶溪全涨满水,龙泉河洪涝,也只能没到王孙宅的根基而已。这火不好救。”   谢源一握拳,“麻烦了……天黑之前必须要扑灭啊,否则晚上谁都去不了,只能看着城东烧成灰烬。嘤嘤,你快带这个傻子去看医生,能不能救回来。”   嘤嘤非常高兴。溜傻子,那是要走就走,要停就停,要吃就吃,要叫就叫,可威风了!“傻子,咱们走!”   傻子迷迷糊糊地应:“咱们走。”     一三六、青春期的小孩是怪物啊      眼看大家伙都要散了,谢源把龙头头拉到一边,龙头头不解地看着他。   “找小鹿去呀!”谢源恨道。就陆铭那熊样做得出这种事来,打死他也不信。问题是现在悠悠众口,都晓得陆铭跟这事可能有关系,这节骨眼上若是被人在背后使了绊子,谢源也不好交代。谢源自己很明白的,陆铭这种人,当替罪羊最合适了,年轻冲动没资历没背景。现在他信的就是苦逼的龙头头,积极是不算积极的,但是你让他做事,他还是很靠谱,总结下来一句话:推推动动。得把陆铭赶紧带回来才行。   果然,龙夜吟行动力超高,转了个身就出门了。谢源跟到桥边。对面是空旷的码头,背后有密密麻麻的矮房,那是寻常人家的院落。再远处,高塔之后的王孙宅檐牙高啄,现在裹在一片浓烟中。原本繁华似天上人间的地方,现在倒像是九幽地狱。   “你别去了,火太大。”龙头头执了马鞭挡在他胸前,“等在这里,人我会带回来的。”   谢源嗯了一声,看他打马而去,有些愧怍。不过当一队金吾卫巡铺匆匆在他背后请求绕路的时候,这种愧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谢源就是这种人。那几个巡铺的一齐捧着巨蟒似的水龙往对面跑,谢源拉住其中比较像头子的人:“现在又不是秋天,连日里又下雨又放水的,这火来得实在稀奇。你可知怎么烧起来的么?”   老兵头摇摇头:“看到的时候就浓烟滚滚了!最开始说是秦家老宅啊!”   秦家老宅这么大,一起就整个宅子,谢只能苦笑。流民,尸变,大火,这个难缠的对手还有什么伎俩在前头等着?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去。那巡铺头子却推了推兜鍪,露出一双被乌黑的汗渍几乎淹没的小眼睛:“大老爷,那火邪门,水越浇,火越大啊!我们是负责去北门救火的,这北门就在王孙宅后头,现在那城门烧得火红火红的,我们没办法啊!怕是水一浇,那大铜门就要开裂!”   “北门出不去了?”谢源一转眼,“出不去了?”   老兵头“哎呦”一声:“哪能走啊!”   谢源嗯了一声,脸色微变,手里倒是沁出越来越多的冷汗。看着周遭一片兵荒马乱,不禁问守桥的那个龙骑军:“有多少人在灭火?”   龙骑军道,大概挺多吧,都往那儿去了。谢源看他吞吞吐吐,发现四周巡守的兵丁的确没有往常严整。   谢源差人把小督叫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你找个会数数的,把城东到底有多少人给点清了。然后把龙骑军和金吾卫都分作三队,一队回去诺城,擐甲执兵随时待命,一队在营寨里休息,就给我好好养精蓄锐!余下的一队把守桥关、东城灭火。”   小督道:“谢大人的意思……可是把兵力往回调?只一队人马出来维持秩序,恐怕……”   “管不了那么多了。”谢源冷声,“我们的对手,是要关门打狗,把我们尽数弄死在城里。他们已经很近了,不得不防。”   小督应声。   这一来过了大半个多时辰,城东开始有人往回调,谢源站在兵荒马乱的桥头,突然看到对面的浓烟里显出一个轮廓,不禁大喜:“陆铭!”   熊孩子有些诧异,诧异过后又是一脸郁闷,走到他身边:“你怎么来了?”   谢源给他一个后扑:“我怎么来了?你说我怎么来了?”说着把他拽过来拽过去的,察看他有没有受伤,就差没当众脱了裤子拍屁股蛋子了。陆铭不耐烦地你干嘛,你干嘛,谢源看他除了烤焦了几根头发,脑袋上肿了个大包之外,并没有受很重的伤,不禁嘘了一口气。“干嘛去了?头上怎么弄的?”   陆铭翻白眼,学他的口气:“怎么弄的?你说我怎么弄的?”然后又一脸悲苦地站到一边,不发一言,好像欺负了他似的。   谢源心说得得得,最近青春期逆反如此之严重,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顺毛呼噜。吹吹伤口啦,呼噜呼噜头毛啦,弄出挖耳勺给掏掏耳朵啦,逆毛鹿眼睛一眯终于露出很舒服的表情,嘴上说着干嘛啦干嘛啦,男男授受不亲……谢源突然想起来不对啊,他们俩站在桥头这是做什么:“龙头头哪儿去了?”   陆铭立马烦躁道我哪里知道,你担心你自己找去。然后斜睨他一眼,“现在心疼还来得及。”   “这孩子真是要我老命了……”谢源心道。   两个人就一直等到太阳下山。龙头头终于骑着高头大马非常勇猛地从桥对岸纵出,前头压着个人,一路吐着黄水。谢源一瞧,熟人嘛。   “他怎么会在城东?!”他简直要尖叫了。   龙头头回忆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上次谢源把秦煜交给他审,他看着那公子哥就心烦,一挥手直接把人关进苗圃街监狱去了。后来一闹尸变,城东的人都急着撤走,谁还记得这批囚犯。再加之监狱大半都埋在地下,那个水一淹,就变成了水牢。秦家大少爷戴着镣铐,逃也逃不走,在齐胸高的尸水里泡了那么几天,就跟腌萝卜似的彻底软了,哪里还神气得起来。   谢源连连求神告佛,这位爷可是他手里唯一的线索了 ,救回来就好救回来就好……“对了,你好端端怎么跑到苗圃街监狱去了?”   龙夜吟摇摇头,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我是在秦家外头找到他的。那个时候他正要往里头跑。”   “带回去问!”谢源当机立断,“但求这个别被弄傻了才好……”   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到诺城,谢源到了门口就拉着熊孩子走小门,“你先告诉他们,就说把秦煜带回来了,让他们都去看看。”龙夜吟依旧不理解地照做。   熊孩子也不理解,不过他是要闹脾气的,什么“你拉着我干嘛,我跟你没关系”,“我就这么见不得人”,“你做了还怕他知道”,什么混账话都敢说了。谢源把他扯进屋里:“陆铭,你给我听着。外头的几个人,大家都很熟,但是里面有可能有内奸。现在三次天灾人祸,都跟你有关。第一次是开城门的时候,就你在场;第二次,刚刚纵火的时候,你也在场;第三次,嘤嘤找来的蛊主身上,有你们清风剑派的孤云令。你拎得清点好伐?”   熊孩子脸色一变,退了几步,想说什么却没说,咬着牙,显是恨到了极点。   谢源火大:“我警告你别他妈二了啊陆铭!有话快说!我这是想保你!”   “你骂我!”熊孩子悲愤欲绝。   “我……我操。”   “我就知道……”陆铭眼圈红红的,“要是他,你哪里舍得!”   谢源一梗,声音也低落了下去:“这是哪门子对哪门子……”   说着凑到他身边,“因为一位故人于我有恩,恩情太大,我便不能愧对姬大教主……”   “什么恩情要爬到床上去报!”陆铭冷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渗出眼泪来。   “这件事是我错了。”谢源叹道,“我只是想着,如果亏负你,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补回来,但是亏负他的话……你懂么?”   陆铭一脚踢翻了两人之间的桌子,连同桌布上的所有东西都丁零当啷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外头响起纷纷的脚步声,人声渐近:   “他们回来了?”   “龙头头你怎么不早说……小鹿回来了么?”   “应该不会吧……”   陆铭退到门口,刘海下露出一双悲哀的眼:“谢源,我一点点都不亏负你,我也一点点都经不得亏负。你说你把我当自己人,你这个自己人,我当不起。”   这次却连瞳子都变得血红。   围上来的一干人都吓得退到一边。只有姬叔夜还是温柔和顺的模样:“回来了么?城东的火烧得怎么样?”   陆铭冷冷地瞪他一眼,不答话。   姬叔夜笑:“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身体无恙最重要,别的慢慢说吧。先去休息休息……”   陆铭最后看了一眼谢源的房间,隔着白纸窗,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脖颈修长优雅,如同水面上休憩的天鹅。   “不必了。”他扭头冷硬地说,“这么多事我都逃不了干系,我走就是。”   盗曳缩缩脖子:“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我们都挺信你的小鹿兄弟……”   龙夜吟皱着眉头,表达兄弟受了冤屈之后自己不太愉悦的心情,挡了挡他的路,但是还是什么都没说。   嘤嘤牵着傻子站在远远的地方跳脚:“你这也太傻了!谁欠你了呀!你欠谁了呀!”傻子脖子上的银项圈连着麻绳,站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讷讷重复:“欠谁了呀?欠谁了呀?”   陆铭闷声不吭地走了。   “真让他走么?”计都问谢源。   谢源叹气,“别理他,看他什么时候回来。今晚上我去一趟城东,看看能不能还他个清白。”   陆铭轻功好,脚程足,背了个包袱气闷得就想回青暮山。龙头头站在一边递令牌,“德水以北的驿站都可以用,换马容易。不过去了王域赶紧丢了,被帝都的人抓到就有你苦受。”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陆铭摘了令牌就走,头也不回:“就当是我干的,遂了某些人的意。”   “遂意自然是有的,但若是陆少侠觉得是我下的套子,我还是冤枉的。”不知何时站在马厩中的姬叔夜将孤云令递上,一点不在乎他虎视眈眈的眼神,“少侠一路顺风。”   一三七、我还真是残忍啊      陆铭最听不得人家阴阳怪气的,偏生姬叔夜说得一片拳拳之心,他想发火都没地撒,骑上马窜了了事。龙夜吟也想送一程,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背后姬叔夜还没松口气,居然捂着胸口缓缓跪倒。龙夜吟心想这是怎么的,左看看右看看,没了主意。等到陆铭跑得都没影了,他才不得不选了唯一的选项,敷衍地抚了抚姬叔夜的背脊:“没事吧,姬大教主?”   姬叔夜没有回答,软塌塌地晕在了他怀里。   龙夜吟这才发觉他整张脸都是白的,身体还微微地抽搐着,赶紧打横抱了人往里走。以前他手下也有个兵丁时不时要晕厥,还胸闷,后来查出来是天生心阙。这种人能长到成年就很不易了。   谢源正要和盗曳一起去城东,被底下人一通报,盗曳连连大叫不好。谢源却想哪里会有那么巧:“那你不用去了,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他,我自己去。”   “反了呀!这反了呀!”盗曳一拍大腿,说你这也太偏心了,教主身体有多糟糕你自己最清楚,一犯病那可是人命关天。你看我这样子能照顾人么?他想我照顾么?谢源闻言顿步,认命地往回走,“一起去看看。”   一走到两人的卧房里,里里外外都是人,好几个军医围着,哪里看得到床榻。几个刚从民间搜刮来的侍女端着水盆子进进出出,谢源看这架势,心说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姬叔夜给自己生儿子呢。挤到最前头看到云中流坐在床边给他渡气,啧了一声相似疗法。姬叔夜的脸色相当差劲,一件亵衣也都被冷汗浸湿了,脸上有一些青紫色的斑纹,谢源看着也有点吓人,觉得该是毛细血管破裂了。他碰碰一个看上去年纪相当大的军医,“怎么了?”   军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造孽,心阙啊……”   谢源一个激灵,浑身打颤。他怎么都想不到姬叔夜不是因为练了邪功,或是刻骨铭心而身体差劲,他居然有有先天性心脏病!这具身体如此脆弱,照例说不该让他承受任何的苦楚和负担……他不由得在心里大喊谢左使你男人不行了,没人应他。   谢源有点难过。   那天之后,谢左使好像再也没有出现过。谢源也再也没有对姬叔夜有过那种不知缘由的心痛。   他其实有点习惯有个人在你脑海深处,时不时跳出来冷嘲热讽一下,关键时刻附身挥挥绯瑞云,或者解决一下姬叔夜。因为卑劣地知道他很弱,弱到根本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弱到不久将会灰飞烟灭,于是便怜悯地站在一边看他折腾,用俯视的眼神。   现在可能一切都结束了。   他掉下悬崖,过了很久才清醒过来,又被嘤嘤用诡异的秘法重伤。他早就已经衰弱得无法控制身体。但是他撑了很久的路,一路上跟谢源拌拌嘴,使点小性子推开讨厌的陆铭,直到他见到姬叔夜。他对他留下最后一句话,然后在他都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死去。   他说我爱他。   他说你不要让他知道……   就当是我求你了。   姬叔夜睁开了眼睛。他在很多人里头看到了谢源。他笑了起来,憔悴而温和。   谢源拨开了人群坐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你能陪陪我么?”   谢源笑着把他安放在床上,“别说这种傻话。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过。”   他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过……   姬叔夜扯着他的手,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谢源也小眯了一会儿,睁眼时天色已晚。他把枕头塞在姬叔夜的怀里,偷偷摸摸叫上盗曳。   “我说老大,你现在真像个贼!东张西望,畏畏缩缩!”   “那是你的寻常态。”谢源摸到马厩牵了匹马,“身为老大就要装什么像什么。”   “你装情种也挺像的……”盗曳讽道,“那含情脉脉的小眼神儿,咱们教主一看就魂儿都插了翅膀飞了,估计有个两三天好睡。”   “那就学着点。”   两人跑到城东,火势仍然连绵,在黑夜里看起来倒是绚丽,就是味道不太好闻,幸亏现在刮的是东风。谢源看还有小队往城东开拔,不由得奇怪:“晚上还去?”   守桥的百夫长道:“大人,众生畏火,死人也很怕的。有火的地方肯定没有那些个鬼东西!现在其他地方的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就是城北的邪火!”   谢源与盗曳对视一眼,点点头:“也好。但是要让大家都小心。若是城东烧得厉害,难保不会往桥上来。”说着把衣服弄湿,裹住了头脸,一起纵入火海。“去哪儿?”   “先去看看塔。”   火势数城北最大,其他地方烟虽然呛人,火势倒还真如那个百夫长所说,控制住了。西凉城中的房屋大多有飞檐,顶上挨得紧,但是因为风俗的缘故,房屋中石砖的成分比木料要多得多,所以两人常常是看到民房的顶上飘连绵火,底下倒是特属于石头的阴凉,岿然不动。街道上都是水,打马走过的感觉不能不说奇妙。   那座塔四面都是空地,没怎么着起来,两人好不容易能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休息了一阵就进到塔中。塔的底基大约一丈宽,石质的地上散落着些倒塌的佛像,还有井绳,中央有一道木架搭作的井围。盗曳探头看了看,放了道火折子下去,没动静,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跳下去。落地感觉一阵凉,两人的衣服都是湿的,谢源就没出息地打了十几个喷嚏。   “你这样,鬼都被你吓走了。”   “我既没想捉人,又没想捉鬼。”谢源耸耸鼻子。   嘤嘤是在这里捉到的蛊主。听她所言,蛊阵一旦发动,蛊主是不能动的,要待在画着蛊阵的地方,这就跟一旦打仗中军不动是一个道理。人要有个主心骨,丧尸也一样,如果蛊主一动,丧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就超出所有人的预计,甚至会攻击蛊主自身的先例存在。   谢源就想,没可能这个蛊阵是傻子发动的,一定是有别人来过这里,把人弄成个大傻。谢源想在这里找些线索。   而且谢源一直很想知道,嘤嘤让陆铭围在外头的时候,他跑到哪儿去了。有一次,忘了做件什么事,他让陆铭在外头等着,结果他自己忘了时间,出门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陆铭就穿着小荷做的那件上好的花绸衫,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家的贵公子,腰佩名剑美玉,一脸冷酷派头十足的,手里却拿了根树枝,蹲在地上看蚂蚁,时不时戳一下,吐点口水,玩得要多起劲有多起劲。后来腿酸得站都站不起来,谢源拉着他的手,都快把人关节拉脱臼了,熊孩子就蹲在地上保持干大事的姿势哇哇大叫。后来非得雇了车,把人连拖带抱地弄上去,这才回了家。   可见陆少侠等人的耐性是相当足的,足到变态的地步。   嘤嘤是让他等在外头,跑出来什么拦什么的,那谢源就觉得,陆铭消失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傻乎乎追了出去。然后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打了一顿,少侠心高气傲不好意思说。这几天脾气又大,说他几句就闹离家出走了。   等于说,嘤嘤进来的时候,塔里除了傻子,一定还有其他人。他就是想看看有没有那人留下的蛛丝马迹。而且嘤嘤还说,不动不意味着静坐,在蛊阵的范围内,蛊主是可以任意活动,而且体力也好、耐力比平常更好。“虽然傻子就是个很面的男人。”嘤嘤补充。   但是很面也不至于就被人轻轻松松弄成个傻子……   “你瞧瞧有没有打斗的痕迹。”   “有。”盗曳低声道,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哪里?”谢源走了几步,走到他火光的范围内。   盗曳看着画在地上的巨大五芒星,和后头慢慢睁开眼的无数丧尸,抽刀淡定道:“马上就会有了。”   陆铭轻功了得,不过三两跳,就跳到了城门处,快得没让任何游走的丧尸发觉。那匹马追着这么不好好骑的主人,气得口吐白沫,四蹄乱蹬,也像流风一样追到底下。明月门大开着,高大的门扇像是单薄的破铁,歪向两边,门道正中央是一杆树立的铁枪,上头扎着一个闭着眼人头。城门下居然长出一蓬蓬齐腿高的黑草,随着晚风轻轻地飘摇。谢源说过,那些草的下头都埋着死人。   陆铭回望,整座城被火劈成了两半,那么远还能听到火燃烧时候哔哔啵啵的声响,或者时而撩在脸上带着温度的风。城门上,枭鸟盘旋鸣叫,陆铭抬头,不知道里头有没有疾风,疾风是爱吃尸体的。   他心说这就是要走了啊。疾风也好,嘤嘤也好,盗少,龙夜吟,老宋,讨人厌的大教主,还有那个人……以后就要天各一方了。   背上的包袱轻飘飘的。   他抛弃了一个熟悉的世界和一些熟悉的人,还有已然能陪着他活到老的一个愿望。   他摸着那匹马的马鬃,心里的火烧得不见了,只剩下冰冰凉凉的荒芜。   他慢慢地爬上马背,抽了一鞭,摇摇晃晃地往外走,然后突然勒马,飞也似地往回跑,冲进了火里。   “这么走也太傻了,还背了个黑锅!毁老子一世英名!到时候那人该怎么想我……岂可修……”少侠心说。“不行,我要查清楚,然后揪了那伙人甩他脸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时候,他一定会跪下来求我的,我一定要咬紧牙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挺着胸走,嘿嘿,一定要把他弄哭……嘿嘿嘿……”   少侠逆着尸群与火流纵马如风,肖想到不知哪里去了,滴滴答答流着口水,湿了前襟,一边打马一边想:我还真是残忍啊……     【五百票番外】谢教授的幸福生活(一)      清晨,一辆银白色的SLK敞篷跑车悠然地滑入了国学院门口的停车位,在众多七歪八拐的自行车中如潜龙入海般潇洒停稳,车技在一群四十出头的同僚中可谓娴熟。   国学院紧挨着大图书馆,特意做出了雕栏画栋飞檐斗拱的效果,一扇大木门像足了古城门,两个铜兽环在旭日下闪闪发光。   正是八月份,帝都一早就热得像蒸笼,原本说这种时候应该没有人出入才对,不过因为惹人厌的暑期课程安排,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往旁边的大图赶,毕竟那里是唯一有空调的地方。路过的男孩子们对那辆拉风到骚包的豪华运动型大奔滴答着口水,而女孩子们则时不时睨一眼那辆车,期望里头走出个白马王子来。   车门打开,一条修长的腿迈了出来,裹着版型宽松的牛仔裤,再上头,是一件棉白的T恤,上头印着塔格里安家族的三头龙徽章,一看就是淘宝上定做的。但是还没等姑娘们看清人的脸,那人已经敲了敲大门,轻捷地闪进了国学院。   谢源一边在宽阔的长廊里疾走,一边心里大骂娘希匹,这么早的课……要知道,在平常时节,谢三公子每个星期只带半天的本科生。其余时间都是带着膝下几个研究生幸福地走南闯北采风,或者围成一圈扯淡。结果这次暑训就轮到他倒霉了,早八点的课一直上到十一点半,他心想这不会是得罪了教务处的那些个排课老的吧……   终于到了教室外,漂亮的助手抱着活页夹心急如焚地等在走廊里,看到他的瞬间松了口气,然后阴沉下脸,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迎上来:“老板,迟到半个小时哦!”   谢源笑:“中午一起去吃金钱豹怎么样?冰红茶买了么?”   姑娘没好气道给你放桌上了,一瓶还在底下冰镇着。谢源甚是感激地拍拍姑娘的肩。一群本科的小犊子嘛,满打满算只有三十来个,只要不群殴,漂亮师姐哪有镇不住的道理。   他缓了缓气,轻车熟路地摸进教室一撑讲台,第一眼扫到手边心爱的冰红茶,这才笑看眼前的学生,顺便在讲台底下偷偷打开电脑,十指如飞地输电邮:“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师谢源。之所以今天那么晚来,是因为我一直在路上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这大概是今天三环堵得这么厉害的缘故……照例说暑训,训练的是大家的英语水平。不过大家都知道,这可是一堂国学课,用英语来讲,总觉得很奇怪呐……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欧洲各语言中英语是最不成熟、语法最混乱的,跟拉丁文体系中的其他语言大相径庭。也许现在他主宰全球,可是在课堂上,我们需要让这样一种语言来解释博大精深的汉学么?”   愤怒的群众立马被蒙骗了,双眼放光:迟到半个小时换得全课程说中文的机会,大好!   谢源看着底下一只只脆生生的小白手,眨眨眼睛:“不过不能说出去,嗯。”底下电脑显示下载完毕,谢源把幻灯一开,心安理得地把隔壁办公室那哥们的课件调出来,人模人样地打开,“好,今天因为是第一堂课,所以讲一些课前弁言,希望对接下来的课程有所裨益……什么是国学?这里调用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写在《国史大纲》前言的一句话: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喂喂喂,真讲中文诶,不怕被告么?牛逼!”   “他一定是英语太烂,我跟你打赌。”   “你们两个别二了,知道这位爷哪儿念的中学么……伊顿公学!”   “我擦!”   “靠!”   三个小时后,谢老师坐在电脑椅上,捏着冰红茶,讲几句喝一口,没有任何师道尊严。而底下却全是星星眼。美女助手撑着腮帮子看着窗外的绿叶,就知道这大忽悠骗小孩的功底非同寻常……上学期那个星期五大课上到期末,疯狂的小孩子们俨然把这位年纪轻轻的副教授当做宗教领袖般崇拜,每次上课的时候,桌上放眼望去都是冰红茶,于是谢源非常仁慈地给每个家伙不是4.0就是3.7。当然,这种不改试卷就给分的行为被许多老师唾弃。   “这是怎么个魔教啊。”美女叹气。   谢老师上完课,和美女吃完金钱豹,整个下午都陪着几个研究生在大图三层的沙龙里点书。对自己的几个小徒弟,他倒是上心的。所谓点书,就是拿一本没有句读的竖排古籍点标点。这算是入门活,看着简单,可是当初谢源刚拿到那些个密密麻麻的竖排小字,看个几行就要串,眼睛相当累,手指那么厚的本子有得人受,现在底下几个家伙都连连叫苦不迭,很想造反。谢源就笑眯眯笑眯眯,每天亲自压着他们去做这个,然后乘他们半死不活的时候泡杯咖啡,得瑟地跑去隔壁音响区看美剧。   待到晚上,大家伙全票要求老板请吃金钱豹,谢源笑道:“民主前路悠远,此法案驳回。”引来一片鬼哭狼嚎。自诩为很有良心的谢源把几个小伙子带到隔壁吃了餐KFC。   “吃,随便吃。”谢源插着修长的双手邪恶笑道。结果那个晚上,他的大奔上全是炸鸡的味道。   小伙子们为了坑他点了N个全家桶,吃不完就孝敬他老人家。谢源温文尔雅地笑道以后几天你们还想吃别的么?吃多少,点多少,我回去给你们多找些书。把一干小伙子吓得在八月的街头出了一身冷汗,眼看银白色的大奔潇洒地汇入车流,预示着从此大家的暑假风起云涌,危险万分。   谢源回家正是七点整,打开玄关处的开关,不大却精致的套房里瞬刹充满了一种忧郁精致的暖黄色。谢源想了想,把手机关了放在一边。他本来想去接他漂亮的女朋友一起来过夜,后来不幸被炸鸡味冲得什么都记不得,现在又记起来他们在冷战,不免很是头疼。   谢源用人分得很清楚。让他觉得快适的,与自己有用的,还有一种很稀缺,就是爱的。   女朋友很明显属于快适的这一种,跟小朋友们一样,至于有用……那个半红不紫的模特大概不会帮他收拾房间。很可惜,那是谢源心目中给她定位的唯一用场。自从他明确表达过自己的家族不能接受一个演艺工作者,她就很快从令人快适的变成狰狞的,让谢源纵是有心去街头买醉,也有点犯懒,索性跟小伙子小姑娘们日日放赖。   谢三公子站在玄关底下,看着暖橘色的光,不由得有些走神。他二十八岁,享受着别人奋斗到五十六岁都不一定会有的人生,那么大概是注定不可能再有什么完满的爱情了。谢三公子骨子里还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公平存在。   于是他洗了个澡,颠吧颠吧高兴地洗衣服去了。有房有车的谢三公子觉得虽然如此,老婆肯定是娶得到的,愁什么,劳资现在毫无压力很快活啊。   幸福的谢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等到他弯腰把衣服丢到洗衣机里的时候,他才蓦然觉得今天房里的感觉不对头。   单身公寓的气场不对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瞧。   他弯腰,扒着洗衣机,看了看水兜底下。   一时间静可落针,面面相觑。   “咳咳。”谢公子咳了咳嗓子,“请问这位先生偷了东西还躲在这里干什么?”   来人害怕地往后缩缩,靠着呼啦啦发出声音的水管,手里举着个电熨斗,很想砸过来又不敢的模样,怯生生地瞪着大眼睛。一般人做出一副要吓死别人的神情时,其实自己老早就已经吓死了,眼前这位就是。   谢源弯着腰等了一会儿,又狐疑地端详了这小偷一遍,发现这家伙一头长发梳成了个发髻,用一块青蓝色的方帕扎在头顶,身上一身破烂的青布蓝衫,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   很是狼狈。   谢源开了窗看看底下,十四层没错,慢吞吞地合拢。   “你是赴京赶考然后遇到了女鬼的书生?”谢源笑道。   那人抱着电熨斗,警惕地瞪着大眼睛,傻愣愣的。   谢源点头,下楼取了车里的全家桶,回到阳台。他记起一本书上说宠物狗喜欢和它平视的人,便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掏出一块吮指原味鸡慢吞吞推了过去。那家伙看看他,看看鸡块,乘他扭头吹口哨的时间,快速捞了缩回去,饿狼扑虎地咀嚼着,两手油腻腻的直往下流,流到地砖上。谢源看着那名贵的地砖,心说真惨啊,伸手就想把人挖出来,遭到不明攻击数拳。谢源又给他吃了几块鸡,大眼睛小少年才肯委屈地移驾,与他隔着三尺距离坐上懒人沙发。     【五百票番外】谢教授的幸福生活(二)      但是谢源立马就发现那是个无比错误的决定,懒人沙发是何等柔软的陷阱啊……小偷乍一坐上去,就开始扑腾,弹跳,翻滚,手指扒拉,最后发展到手脚并用口牙齐上,扭麻花似的。谢源惊叹于他身体的柔软度,咋舌称奇。要不是及时出手把他按着,这少年决计是要和沙发死磕到底的。   好不容易让他坐稳坐好,谢源很自觉地坐到地板上,表示自己的无意冒犯。   “我是谢源,在X大教书。这里是十四楼,你怎么上来的?”   “清风剑派,陆铭。”言简意赅。   也怪不得他。他两手要忙着撑沙发固定自己,满头都是吓出来的汗,就怕懒人沙发再有攻击的意图,整张脸扭曲得跟便溺三天的人一样。心说X大什么门派,X的,没听说过,居然还有座下这等神兵利器……十四楼,分舵?分舵就这么奇怪,果然是江湖上新冒出来的邪门妖道……“吾被魔教妖人追杀,醒来就在这里。”   意思是快放吾走,否则你的X大14楼也被千绝宫那帮孙子给灭了……   谢源看着对面那张便溺脸,淡定地点头,眼睛粘自家地毯上:“魔教妖人大概追不过来了……陆少侠洗个澡?”   陆少侠看着他从衣柜里翻出来的T恤牛仔裤和小裤裤,皱眉:“吾不裹兜裆布。”   “如果你经得住牛仔裤的话。”谢源手指抵着裆部,刷地拉开拉链,再示威似地慢慢扣上,面沉如水,那姓陆的吓得脸都白了,一碰能哗哗掉粉。谢源非常满意这种效果,转身就咧嘴笑起来,像只大狐狸。   无奈的是那家伙在按摩浴缸里又是一阵摸爬滚打,特别是底下冲水的时候,小少年溜着自己的大鸟吓得魂飞魄散,死也按不住,要爬到洗漱台上蹲着。陆铭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看上去软软白白的,手指随便一拨就能让天花板上落下钢针一样的水线,底下还热浆齐涌……这监牢还很是光滑,一跌进去就出不来,是魔教妖人的新式水牢么!   谢老师擎着一块毛巾,也不知道怎么对付泥猴似的少年,倒沐浴乳他躲得厉害,索性抓了女朋友留下的泡泡浴,蹲在浴缸后头倒。陆铭觉得不在身边的攻击就不是好攻击,愉快地接受了,然后被搓得满身白。这时候门铃响起来,陆铭顶着肥皂泡没进水里,紧张地听他离开,又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重了。   谢源抱着一条咻咻喘气的大狗进来,妥妥地放进水兜里。   “!”陆铭瞪大眼睛,立马被洗发水涩得闭牢。   “挤挤吧,反正不在一个水兜里。嘤嘤很干净的,她是位lady,是不是啊嘤嘤~”谢源亲昵地抓着金毛的前肢把她拎起来,爱溺地顶着她的额头,而那条大狗死命踢着流理台不肯浸到水里,居然给她挣脱了。金毛立马满浴室乱跑,还在陆铭脸上踩了好几朵小梅花,呜呜乱叫。谢源立马把注意力放在大狗身上。   于是陆铭蜷在一边刷自己,谢源在经过整个屋子的追击之后终于把嘤嘤捆来,很用力地在那边洗刷。   “她真的不脏。”谢源道,一边把黑乌乌的脏水冲掉,对陆铭脸上的黑梅花视而不见,“她可干净可听话……唔嘤嘤,不要咬了,爸爸生气了……”   被水冲得像剥皮猴的嘤嘤和陆铭面面相觑,嘤嘤狠狠打了个喷嚏,高贵冷艳地扭头。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条狗的时候,陆铭觉得自己很像个乡巴佬。这种感觉超熟悉,又不爽又安心,贱死了。   两人一狗洗完澡,又安静地回到了客厅。谢源给自己泡了杯花茶,装在雀巢咖啡的玻璃大罐子里,因为摆了陈皮、枸杞、茶叶、苦丁等等等等而像一个漂亮的海底世界。他给陆铭泡了杯铁观音:“现在可以说了。少侠学得哪派工夫,能躲过保安跑十四楼来?”   这个小区的房价都涨到三四万一坪了。一个月的物业费也顶青头大半个月的工资,都花在安保上,服务那叫一个全方位贴心。谢源实在想不清楚这个家伙是怎么闪进他家的。   陆铭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这个客厅的灯光居然是妖异的蓝色,而且现在明明是三伏天,那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房间里弄得像是数九寒天,冻死了。谢源又问了一遍,他才回神:“吾被魔教妖人追杀,失手坠下悬崖,醒来就在你们分舵中。且问这是什么地方?”   谢源笑起来,绰了口花茶,“看来非得把你交给警察叔叔才肯老实……”   陆铭警觉:“什么人?!可是你家教主?你快把他叫来!我们清风剑派与你们素无瓜葛……”他觉得以武林第一门派弟子的身份,他们总是要给点面子的。   谢源叹气,“我是说,非得把少侠你交给捕快才肯老实?”   陆铭一愣:“啊?”   谢源坐在地上,摸着嘤嘤的毛发,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玩味。   于是大半夜的,陆少侠就以一道标准的抛物线,从楼道口被甩了出来,因为裸身套着牛仔裤的缘故,蛋磨得疼痛不已。他套着一件谢源的旧T恤,绷得紧紧的,头发湿漉漉地落在肩上,梳都不曾梳过,再加上脸上那道伤疤,无端平添了股悍匪气,怎么看都像是个不学好的高中生。路过的女青年被突然出现的高中生与他飞掉的拖鞋吓了一跳,看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原地兜圈,深一脚浅一脚,愈发觉得此人形迹可疑,形容猥琐。   陆铭在底下兜了几圈,觉得有点摸不着北。周围的楼都这么高,他家青暮山都X的没这么高啊,每层楼都矮矮的,那些灯光平稳单调,不像是跳动的烛火。也没有人影会在纸糊的窗上。   “滴滴——”喇叭声不知第几次响起,车主终于受不了,闪了两次大灯,陆铭迷糊得什么都看不到,本能地后退一步,恼怒的车立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留下几句咒骂。陆铭跌跌撞撞地退到草地上,心说这什么怪物,那么快。   少侠看着黑夜里灯火阑珊的城市,听着一条街外轰鸣的车流,突然有种深深的恐惧。想也不想地拣了拖鞋奔到十四楼。到了人家门前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缩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像条死狗。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陌生的房间,一样软得像是陷阱的床,动一动就和浮在水上一样使不上力。金毛大狗看到他有了动静,扒上床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神气活现的,一点都不像畜生。   陆铭嘘声:“去。”   大金毛拖着他的裤腿就往下拉,拉到卫生间。玻璃上贴着便签:黑色牙刷,白色毛巾。陆铭撕下来翻拨了两下,看不懂,坏心眼地扭成一团塞到嘤嘤嘴里。在水龙头下张开大嘴哗啦哗啦冲了一会儿,爽了,走回客厅看到有东西吃,大喜。谢源居然拿平底锅做了个蛋包,裹了不少培根在里头,还倒了一杯酸奶。   少侠觉得酸奶的味道很怪,把玩着玻璃杯,恨不能把眼睛塞白白的浓汤里。他也算庖厨好手,倒没见过这种饮料。喝了一大半才发觉底下压了张纸条,让他照顾嘤嘤,如果照顾不了就送到楼下人家去。少侠又看不懂,猜来猜去有可能调味剂,这浓汤味道如此之怪……于是混着酸奶咽下,总觉得喉咙里粘着什么,难受了他一上午。   少侠就这样人模狗样地在谢老师家住了下来。谢老师第一天回家,他就晓得跟嘤嘤一道迎上去,扭屁股摇尾巴的。   谢源笑道:你说你可怎么办呢?   晚上给他清理完伤口,谢源看看两人间气氛还好,没有剑拔弩张,便和顺道:“你老家住在哪里?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少侠想了想:“豫州。”   谢源“哦”了一声,河南人。   “多大了?”   少侠略微哼了一声:“十七。”   “高中生?”   少侠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桌子上的肯德基,敷衍地嗯啊。   谢源把他的脸转回来:“问你话呢,学历。”   少侠自动翻译了一下,严肃道:“师从飞南剑——鹤七眉。”说罢傲气地一抬头,中原武林宿朽的关门弟子啊,从小上山学艺,心无旁骛,大侠的坯子有没有?凡愚快跪下。   谢源腹诽学完了就出来偷:“身份证交出来。”   陆铭厌烦地要吃。谢源逮不住他,把他穿来的衣服和换下来的衣服全都搜了一遍,确认他只要不把身份证别在肉里,应当是骗不了人的。谢源心事重重地抬头,那套青蓝布衣就晾在自家阳台,交颈,白色束带,亵衣外袍两件套,在一溜的T恤衫中很是拉风。   “又不穿短裤。”谢源笑骂,打了个电话给一个熟识的下峰,打算有空把陆铭带去给他看看。   “你不能总是住在这里。”谢源老实道。   埋头苦吃的陆铭抬头,嘴唇油润润的,眼睛湿漉漉的,无声地质问着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陆铭遇到这个人,突然就忘了他一贯秉持的那些“大侠的矜持”是个什么玩意儿了,总觉得只要自己扭动扭动,啥都会有的。而且是肯定有!   谢源把纸袋往他眼前推推,拉开报纸:“伤好了就回家去吧。”   陆铭捂胸,一脸痛苦。   谢源从报纸后头抬眼,“哟,还断了肋骨?”   陆铭嘶嘶出声:“好……几……根……怕……怕是好……好不了了……”   谢源当即把他揪到跑车里,打了个电话,一路飙到301,已经有医生推着病床在外头候着了。   谢源放下车顶,三伏天的暑气连带着城市里的喧嚣冲进车里,医生迎了上来:“三公子……这是那位要锯肋骨的病人?”   陆铭看着那冰冷的手术器械,立马扑到谢源怀里装死,死也扒拉不下来。谢源突然觉得身上压了这么个玩意儿的感觉……很熟悉。   温暖,而小心的。   谢源斜眼看着陆铭:“还哪里痛,跟医生说。腿痛锯腿,手痛锯手,一了百了。”   没有人权意识的陆铭立马被吓住了,恨不能对医生磕头:“没有没有……大夫辛苦了……”   差医生一头雾水,只忙称不敢。谢源哈哈大笑,趴在方向盘上:“老差,出去喝一杯?”   医生流着汗连道不敢,心说这谢三调戏外头养的小的,还带祸及池鱼。立马带着自己的人退了个一干二净。谢源望着他的背影:“陆小兄弟啊,知道延请他出诊多少钱么?”   陆铭单纯地摇摇头。谢源锁眉,看上去很难办的样子,让他立马感觉做错事了。   “唉……”谢源又叹,“你一个大男人,要吃要住,要查你有没有身份证。有了要补要送你回去,没了要做要养活你,压力很大呀。我凭什么替你费心?”   陆铭咽了口口水。“我……我会做事。”   谢源拉上手刹飙回去,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看上去是真不高兴了。     【五百票番外】谢教授的幸福生活(三)      于是谢老师家就住下了这么个小少年。谢源习惯性往家里拣东西养。从他捡回第一只流浪巴西龟“贼头”开始,就应该预料到这毛病总会有这么一天发展到无可救药的晚期。   说是流浪,“贼头”其实就是住他楼上的那户人家丢掉的,因为他的品种太横了,见到什么往嘴里吞什么。被嫌弃的“贼头”非常英勇非常利落地爬了一层楼,打算自己找处池塘落草,正在谢源家门口扶着腰喘气呢,刚开门出来的谢源就“呀”地一声,高兴地把它牵到家里,也不管他是只很凶的巴西龟,鸡鸭鱼肉样样都吃。谢源想如果哪天自己密室被杀,肯定也要被“贼头”啃成一堆骨头渣。哦不,说不定骨头渣都不剩。   谢源有很长一段时间独宠“贼头”,他与它说话,和它洗澡,和他一起看报纸看球赛看车展上的美人。谢源指着《男人装》的封面说,贼头啊,看,这个美人穿得好啊,穿得好啊——明明人家什么都没穿——“贼头”就探出龟头,东张西望形容猥琐,谢源就在冷冷清清的蓝灯下哈哈大笑起来。   那种时候的情境总是这样的:越过精致的、放满名酒的吧台,房屋的主人穿着真丝睡衣,一个人坐在懒人沙发上对着《男人装》发情。其实他真的和那些女明星约会的时候总是很高贵体贴,扮演着完美情人的角色,口碑颇好。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屋子里只他一个人,也全是他一个人的清冷笑声,连那只花绿尾巴的巴西龟也懒得听。   现在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给他很奇怪的感觉。人海中路过你的所有人,你都得绕回去猜,他们的故事在你之前发生了很久,在你之后还会发生很久,你的切入点或久或前,但终将离开。谢源很明白。他可以花天酒地,但是那样无非是个骗局,一个人的一辈子,换另一个人的一辈子,一个人的一颗心,换另一个人的一颗心,这就是游戏规则。其他人会载歌载舞而过,却不会停留。   但是陆铭像是一张白纸。谢源看着他的时候,有种卑劣的独占欲,暗搓搓考虑着要在他身上用什么字体写什么文章。这个少年跟现代社会完全不兼容,他跟世界的唯一联系,也就他一个,他的单纯使他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陆少侠大概可能也许就是一个传说,传说中……穿越的。   谢源曾经每天都向他打听他那边的历史啊,地理啊,问过再问,发现陆少侠今天明天说的都一样无聊,一样前言不搭后语。这除了非常真实地展现了一个少侠——俗称打手——的文化水平之外,还表现了陆少侠的认知体系虽然贫乏,却是从一而终的。   而且再傻的孩子,也不至于对什么东西都好奇。不要说对这个世界,陆铭就算对谢源那套房子,都有着从零开始的十二万分热情。他蹲在浴缸里看水龙头哗哗地流都觉得很神奇,附在谢源耳边偷偷问,是不是人已经强到可以捕龙,把他们藏在浴缸里行云布雨,所以叫做水龙头。谢源严肃道,嗯,其实实话告诉你吧,是龙在解手。   从此,陆少侠不论怎么给自己做心理暗示,都觉得自来水很脏,洗个蔬菜都偷偷去摁饮水机。   “好你个小子,怪不得一天一桶都用不够!”谢老师很是恼怒,陆少侠很是委屈。   他说他是个少侠,要做大事的,即使是龙的嘘嘘他也不买账。   谢源又严肃道,骗你的,行云布雨哪里有走下三路的道理,龙涎香龙涎香听说过的吧,你现在喝的洗的都是龙涎啊!   陆铭当场就吐了。嘤嘤一看到他的呕吐物,也吐了。谢源看着虚弱状的两个小的,和欢天喜地冲进呕吐物里舔来舔去的“贼头”,很想死。   更不要说一打开煤气灶,就轰地出来一圈火来;一打开空调,就呼呼有冷气。少侠还总是很想把手伸到微波炉里去体验一下,或者把嘤嘤压扁了装进榨汁机。总之身边多了个少侠,无忧无虑的谢源总是有无数多的事情需要挂心,连一个人精致优雅地哈哈大笑的心思,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他好不容易寻着空,想看个书,陆少侠非要在一旁研究开关,噗嗒噗哒没事开开关关二三十次,谢源就冷眼看着,看他什么时候能意识过来乖乖认错。结果人家越玩越起劲,越摁越用力,还哈哈对他笑笑,表示这个很好玩,你也一起来吧,把谢源的耐性与面部神经杀死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谢源起身,去隔壁把衣柜拖出来挡着开关,然后把他关进屋子里。不知道哪里做错的少侠就苦逼地在黑漆漆的小黑屋里关了一夜。   陆少侠虽然行为处事喜欢“剑走偏锋”,但是看上去倒是挺端庄的,还是少有的寡言少语,很合谢源的意。刚摸清楚房子住下的时候,他陷入了对人生的灰暗思考,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表示极大怀疑,没事的时候就缩在一边抱着嘤嘤,眉头紧锁闷声不吭,导致嘤嘤跟他的感情急剧飙升,时不时朝他晃个尾巴。谢源看到他陷在懒人沙发上那个端庄的模样,就想到了《大宅门》里头的抱狗丫头李香秀。不得不说谢源看人还是有点准的。这李香秀后来就是一家主母,是吧。   后来谢源花了半个钟头开导了一下陆少侠,少侠被骗得晕头转向,乖乖在自己身上开发出几个额外技能,比如对厨具的适应能力,对自己寄人篱下却啥事不做的负罪感……当然,谢源不太会愿意承认是Templerunner让少侠重拾了生活的激情。谢源看出陆少侠的一些实用苗头,用切水果、DoobleJump等价廉物美的小游戏作诱惑,广泛开发,终于把陆少侠从猿人泰山型调教成居家型的,非常有成就感。   再后来,谢源就习惯了回家来的时候,看到一个长发过肩的小少年拖着他家嘤嘤、抱着他家贼头,咚咚咚踩着地板上演一出十里相迎。一到门口,嘤嘤狂吠,贼头从龟壳里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一脸要吃,而陆铭则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换上张奔丧脸。可是少侠被他似笑非笑的眼光一扫,就羞红了,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两只光光的大脚丫子挤来挤去,囧囧的。   谢源就会道,你这个人……怎么办呢你说。   小少年不语,接过还带着水的菜,哒哒哒奔进厨房去了:“那你今天给我玩呗……我一分钟能切837,把你的刷了!”   后来,小少年会在吃完晚饭的时候去下面的花园里溜嘤嘤,时不时扒着别人的车想啃几口,看看能不能吃。   后来,小少年记得在溜嘤嘤的时候拿上把小铲子,嘤嘤一做坏事,就把小球球铲到报纸里,比一般公民还有公民意识。   有些时候,那几个苦逼的书生跑到谢源家里蹭吃蹭喝,蓦然发现师傅居然收了关门弟子,不免很是惊讶。这里本来可是师母纵横的地儿啊。谢源对此没什么解释。谢源不解释的事,他们也不敢问,只偷偷指点这个看上去端庄又习惯“剑走偏锋”的小少年怎么照顾傲娇的金毛,怎么照顾那只什么都吃的凶猛巴西龟。   但是“贼头”已经失宠了。谢源不再与它说话,和它洗澡,和他一起看报纸看球赛看车展上的美人。他调戏一个长头发小少年,在他害羞恼怒的时候微笑,收拾他换下来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嫌弃他做的饭咸了淡了,教他看书识字,和他一起坐在连着主机的家庭影院前切DOTA。然后在他陷在懒人沙发里胡乱扭动的时候,把乱七八糟的战局收拾了,温柔地道一声晚安。   谢三公子养了小情儿的话,就这样传开了。   谢源和那个圈子里的人,原本并不走动,但是声名煊赫在外,总有人喜欢揪这个年纪轻轻的国学教授的老底。于是,女朋友就推掉了通告,踏着十二公分的水晶鞋啪嗒啪嗒来兴师问罪了。当然,也希望事情说开之后,能赚到一幢皇城脚下的别墅作分手费。谢三公子虽然低调,出手却是素来豪阔的,只是没人知道,他自己龟缩在闹市中一套单身公寓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但是很遗憾的,谢三公子欣然地把陆少侠介绍给了她,三言中两语是旁征博引,及其传神。并且乘着陆少侠忙着招待客人的时候,形容磊落、落落大方地醉卧美人膝求欢。名模一边暗骂一边狂喜,当夜脱衣上阵,忙活到半夜。舒爽了的谢老师裸身跑到阳台上抽事后烟,觉得心底里蓦然平静,结果一回头,隔壁阳台上的陆少侠鼓着个包子脸,一手抱着嘤嘤一手抱着贼头放在窗台上,大热天的还把下巴抵在嘤嘤头上,幽怨地望着他,被月光照亮了半边脸。   谢老师脑海里过电般闪过“行走在刀锋上的月光”这一闷骚的比喻句,然后随手扯过阳台上晾晒的内裤,一边穿一边严肃道:稳住,千万不要放手,要稳住!一个都不能掉下去!   少侠哼了一声。   谢老师套完裤衩轻轻地跑到隔壁阳台上去。   “怎么不睡?”谢老师端出师道尊严,煞气十足。   陆铭幽怨:“她谁啊,怎么留在家里过夜……吵死了。”   谢源想了想,摸摸他的头,“好的好的,以后不会了。”   陆铭不耐烦地伸出大长手,也把他也抱了过来。少年的身体因为出了汗,凉凉的,又黏糊糊。但是谢源没有拒绝。他怀里还有贼头和嘤嘤。而小少年把脑袋搁在他的脑袋上。   第二天,名模如愿以偿地接到了律师的电话,要将一幢千三百万的小别墅划到她名下。   而对于谢老师,那只是一个开始,或者说一个结束。因为再后来的事情,很是顺理成章。再也没有人来过他的小公寓,他也不再漫不经心地送别墅。而那之后过了三个月,帝都起冬风的时候,他们第一次接吻。那时候谢源穿着米白色的风衣,陆铭接过他的购物袋轻轻擦过了他的鬓发。那天谢源兜里揣着一张崭新的身份证,上头的陆铭苦大仇深地盯着镜头,预示着从此在茫茫十几亿人里,多了一个少年,父母在遥远的南京,因了是金陵谢三公子的远房亲戚,而狗屎运地把户口迁到他家里头。   那是家人啊。谢源回吻了有着大眼睛的小少年。   他发现一些事情,如果不经历,即使是明白,也只会徒留烦恼。但是缘分来临的时候总是让人措手不及,让波澜不平的心平静。   再后来,谢源发现他对报纸上的数独有非凡功力,把他送到军部去魔鬼训练了番,陆铭回家来都头冒青烟,滚倒在他腿上出大气。没发觉那个照顾他的人前一刻才上上下下打点了回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换。   低调的谢三公子那年冬天抛头颅洒热血,就这样生生把一个连档案都没有的少侠拖进学校里,放在理院数学系做研究生。那年冬天,谢源名正言顺地带了陆铭回南京。在又红又专的大厅里,他从背后拉出因为警卫兵与将军爷爷而颤抖不已的家伙:“这就是我跟您说的小鹿,我们院数学系的。”然后说您看着办吧,老实人,经不得吓。   陆铭穿着硬挺的阿玛尼西装,被撑得不得不抬头挺胸接受检阅。   老将军拨了拨老花眼,不太友好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把自己三孙子勾走的小年轻,怎么都觉得像个被骗了的好孩子,狐疑地看了看自家宝贝孙子。   宝贝孙子严肃道,“他现在正在做一个关于发现宋词里的费尔巴哈定理的研究。”   老将军嗯一声,脸色和缓许多,点点头,“小伙子,都应该多读读老祖宗的东西。”   陆铭谢源偷偷使了个眼色,跑到小角落里耶了一声。   那一年,谢源二十八岁。   他在享受了五十六男人的事业之后,又享受了五十六岁男人的爱情。年老缓慢拖沓没有激情,但是安平的。   他本来觉得他没有什么资格。他毕竟年轻,不该妄想太多。所以一直在放赖的。   但是突然之间,当他发觉他已经很难对什么人感兴趣,也不再愿意跟风,他用一颗老男人的心去和一个纯白的少年相爱,像是刀锋上滚过的月光。   原来当你愿意跟一个人一起走到五十六、六十六岁、七十六岁,那即使你们再青涩,这诺言也不再青涩。   它沉重得像是一场倾其所有的豪赌,让你们在赌局中,幸福。      一三八、我不畏惧可是路却太短      “哥哥!真的……真的要谢左使死在里头?”   “机不可失。”   “可是……哥哥你……”   “你只需做好你的事。”   “哥哥!千绝宫的功夫十分诡异,你的人恐怕不是盗曳和谢左使两人的对手!不如让我下去!”   “蠢材,你是不信我?有工夫说些无用的话,不如快去照我的话做,他们不会在下头呆太久。”   “……是。”   盗曳挑开一具扑面而来的丧尸,在充满恶臭的口气袭来之前,闪身躲进古塔的石柱后面喘气。他现在觉得,来这里绝对是一个及其愚蠢的错误,回头想和谢源说一声:咱们一起撤!但是背后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森然。   他轻轻滑步靠向一边,躲过绕着立柱咬来的利齿,下意识地东张西望,立即发现了抱着立柱往上爬的谢源。   “喂你别……”   “要不你也上来?”谢源终于翻上木质的横梁。这个动作他还是可以应付的,不过让他打丧尸……谢左使都没了,他不赶这个热闹。话音刚落,身下突然“啪”得一声!那是强有力的咬肌咬空的声音!谢源一时间吓得魂也没了,失手一个倒栽,要不是盗少凌空接人,谢源大概和落进鳄鱼池的烤乳猪一样,早就嘎嘣脆了……   “他们会爬树的,老大诶……”盗少足尖不点地地朝出口狂奔,眼见那一点扔在地上的明火渐近,却突然看到亮光一闪。一袭玄黑的斗篷从洞口落下,像是死神遗忘在人间的黑幕。   那一瞬间,劲风扑面,带着骇人的枭响!   盗曳以野兽般的直觉下意识地侧身,尺半长的铜箭从他身近堪堪划过,胳膊下挟着的谢源短促地闷叫。盗曳一惊,急退几步斜靠到石柱后头,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洞口。   谢源感觉到盗曳身上紧绷的肌肉,捂着渗血的膝盖丝毫不敢出声。   他们三十步外就是那口通到上头的井,有冷风从井口渗进来,把他们扔在地上的火折子的光吹得摇摇晃晃,也将背后那些死物的低吼渲染得越发骇人。   火光能照亮的范围内,已经不见了任何身影。但是谁都没有疑义,前头的路被堵死了。   有人。丧尸不会用弓。   盗曳只是静了一瞬,就作出了决定。他换了个姿势挟住谢源的肩膀,几个跳纵回到谢源呆过的梁上。   两人都不敢出声,连捻声成线都不敢,一个屏息看着,一个立刀横封。底下的丧尸开始笨拙却快速地往木梁上窜,寸长的尖爪笃笃地扎在石梁上,腾起一片烟灰。   谢源将目光从那些灰白的眼眸中拉开,盗曳在,他们可以抵挡很一会儿,这种时候他还是很庆幸那人伤的是自己。他将目光投向深远的井口,那里没有丧尸。可是丧尸会追逐活人的气息。那个活人明明落到底下了,应该会引起丧尸的注意。   他收回目光。除非他就在这一群丧尸里。   昏暗的光线下,丧尸都是军人打扮,也有龙骑军的玄氅兜帽,一片混乱中,并不能确认谁是人谁是丧尸。   盗曳已经半跪起来,准备好了牙刀。刀刃下淌下一滴乌黑粘滞的血,滴答,落在丧尸的脑袋上。   那丧尸闻到血味,被激发了狂性,张开利齿就朝上狠咬,却不料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皮囊清油。那丧尸呆怔了一刹那,谢源默然地将火折子扔了出去,石柱上立马像盘了一条火藤,狠狠地抽打在它们已经凋萎的皮肤上。盗曳几乎不用他说,便拉过他疯狂地朝井口狂奔。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嗖!”   盗曳发出一声惨叫,手腕处瞬刹爆出一篷血花,身形一歪单膝跪倒在地。谢源被跟着甩了出去。但是他很快就笑起来,空旷的空间里满是他冷清的低笑,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盗曳努力扭过头去想拔出那支箭,可是箭路太霸道,钉穿他的手腕之后还狠狠扎进了底下的石蔓地上。他动弹不得。   “够了!”谢源低吼,看着背后的修罗场。无数的丧尸在幽暗的地底手舞足蹈地低声怒吼,却对焚烧着身体的地狱业火毫无办法。谢源带的是鲸油提炼的清油,本来是想比照北门的邪火,没想到派上了这个用场。   整条通路中都是滚滚浓烟。   “我知道先生在里头。”谢源冷冷道,“真是让先生见笑,以先生随随便便废人手腕的眼力,恐怕一开始就能钉穿我们的头颅吧?”   他撑起身,拔出匕首,青而薄的刀锋贴地划过盗曳手下,把那枚入地三寸的箭簇划断。盗曳只觉浑身一松,身上的毛孔一瞬间涌出无数冷汗,把他浸湿。谢源给他比了个眼色,让他快走。   “既然一开始取得就是在下,现在就放此人一条性命,如何?先生有何教诲,在下洗耳恭听。”   浓烟里只有丧尸撕心裂肺的痛吼。   “快走!”谢源道。   盗曳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去。   “还轮不到你陪我死。”他突然笑起来。   盗曳看了他一眼,想伸手去拉他,谢源却捂着膝盖往后一避,大喝道:“技不如人,还待如何?”   盗曳缩手,蹒跚上了井口。   “好了,现在没有别人了,你可以出来了。”谢源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不必再躲躲闪闪,对一个将死之人,你也畏惧么?我早就已经看出你是谁了。”   “是么?” 那人拈着一把齐人高的巨弓,从浓烟里走出来。   谢源掩袖轻轻一笑,仿佛坐在高台之上与人品花鉴玉:“只是一点小伎俩,希望先生不要见怪。我只是很奇怪,先生怎么能在死人堆里来去自如呢?”   那人不语,走到他面前摘下了面甲。   谢源的瞳孔紧缩。   “得罪了。”他抽出腰间长刀。   “哥哥,盗曳已经上来了,只是被浓烟熏得晕厥过去,怎么处置?”   “不必理会。”   “……虽然谢左使一死,姬叔夜那个狗贼也会死,但是……”   “没有但是。走。”   “现在?”   “帝都卿使团在五十里外的亭溪驿等很久了。”   “可是哥哥!我们还没有看到谢左使的尸身!”   “你是怕我做手脚么,蠢材。他还没有这份面子。”   陆铭扒着房檐,眼色沉沉。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塔尖的火苗。这明明是一座石塔,却硬是被人点燃了。此时,冰冷的石塔像是冲天的火柱一般融在火海里。   陆铭猜就是这两个人。   而且似乎跟谢源有关。死……难道说谢源也在里面么?   他只是回来看看有没有那个黑衣人留下的证据,看看,被他遇上了什么。死断袖离了他能成么?心急如焚的陆铭稍稍找到了一点安慰。   这两人的声音很熟悉,但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里是逆风,火势把低声絮语扭曲了。   待两人驾马离开,陆铭轻飘飘地落在塔边,热浪扑面,额发迅速地蜷曲。   细看,塔基旁竟堆着三尺厚的柴堆,足足堆到两层窗口,黑黝黝的焦柴还散发出一股鲸油燃烧的独有恶臭。   他扯下袖边浸在水壶里,捂住口鼻,狂奔进去。里头浓烟滚滚,陆铭喊了好几声,没有回答,快要绝望时脚下一绊,只听底下呜咽出声。   “盗少!”   盗曳咳嗽了几声。陆铭赶紧摇了摇他的肩:“盗少!阿源在哪里,啊?他在哪里?咳咳咳……”   盗曳昏迷不醒,丝毫没有神智。   陆铭看看手边冒出滚滚浓烟的井口,咬牙扯下腰带,一头系在井边,背起盗曳就往外摸索,闭气不息。石塔中有很多木梁,这时候纷纷掉落下来,拦了去路,陆铭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里头越来越热,汗迷了眼睛,刺痛又昏沉。待走到外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他来不及吸一口气便顺着腰带往回摸,突然发觉腰带一震!   有人!   “阿源!”陆铭飞跑过去,只看到浓烟中,一个奇怪的轮廓撑着井口跳出来!   四条腿!胳膊上长两个瘤!头上长个弧形的尖角!   陆铭心想妈呀,这他妈是什么怪物,下意识顶剑出鞘,怀人铮然剖开浓雾,朝黑影飞去!   只听见一声弦崩,短剑叮当落地。陆铭这才发现那个所谓的尖角当是一把背着的巨弓,被攻击的那个高大身影没有办法腾手保护自己,只用巨弓挡他的剑路。陆铭立马意识到,那个四条腿两个瘤,分明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立即像是发疯的狂兽一般冲了过去!   那人发出低沉如阴曹的冷笑,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   陆铭欺近他的时候,发现一双血红的眼戏谑地看着他。那不是活人的眼。   “我是杀不死的,呵呵。”他低声说,被割裂而脱落的下颔一颤一颤。   陆铭飞跃而起挑落一根巨木,那人一拳砸碎,从飞屑中跳出。看似沉重的铁甲完全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他背着谢源与陆铭在房梁中弹跳过剑,居然不输他的灵巧。陆铭的剑快,却因这快而无处蓄力,没有吃到许多好处。倒是那人的大刀,刀刃长达两尺,片片要取他的性命,不多时就在他身上留下不少伤口。   木梁摇摇晃晃,显然是要坠了。陆铭咬牙,在过肩的一瞬居然硬生生用腹部撞上他的大刀。那人尚有人的感情,不免很是惊讶,就是这一愣神被陆铭乘机奋剑,劈掉了他握刀的手。刀刃接近刀柄处是最厚最钝的,他的剑短,如若不这样自戕,根本凑不到他跟前——现在浓烟如此之大,他根本没有余力用内力灌注剑气。   眼看那人连着肩膀被削去了一大片,他居然只是轻飘飘地赞了声好剑法,抽出另外一把刀来朝陆铭飞扑而去。陆铭大骇,他腹部的伤口虽然不深却很长,血流得已经站不稳了……   “该死了。”一直软绵绵垂在那人胸口的手突然暴起,抽出他腰间的刀划出一道完满的青光,噗地没入他的胸口。陆铭看到那手腕轻捷地一转,捣碎了他的心脏。   那人在他面前一尺远的地方缓缓跪倒……陆铭没有时间看他的表情,拄着剑站起来拉过谢源,奋力跳下房梁,朝出口奔去。   两人都是重伤。谢源吸入了过多的火烟,杀了那人之后就失去了浑身的力量,连意识都弥散了。陆铭在不停坠落的木石中穿行,因为抱着他而突然生出无畏的勇气。他不怕燃烧的大火,也不怕落石。谢源握着他冰凉的手,让他觉得他们两个很近,他甚至希望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门前似乎有人的喊叫,陆铭欣喜地冲出去,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温暖而非灼热的光亮。但是这时候,大梁突然松动,像是一匹火做的瀑布,兜头兜脸地淋下来。他根本来不及想就把谢源扔了出去,只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火光,想着,看,终归还是有终结的。   “别进去!塔快要塌了!”   龙夜吟踢开柴堆,按着刀往里走,却见一团黑影突然飞了出来。他劈手抄过:“谢源!”   “接到人就快出来啊!”嘤嘤在外头跳脚。   龙夜吟赶忙后退。刚退出一步,整座塔就被火舌摧枯拉朽地毁去。   “陆铭呢……”   龙夜吟按住他的手:“没事,我已经差人去追他了,睡吧。”     一三九、烤熟了的熊孩子     谢源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死过一场。他一动,旁边的姬叔夜就醒了,俯下身来按了按他的肩膀:“想喝水么?”   谢源还没有点头,他就转身倒了一海碗的水。大概有平时陆铭吃饭的碗大,跟个脸盆似的。   “要多喝点呐,否则……”他无奈地撑起谢源的脖颈,喂下水去。谢源看现在的晨光还是半夜,润了润嗓,便忍不住问他怎么在这里,“你身体不好,他们怎么让你守着?”   姬叔夜勾手碰了碰他苍白的脸颊,苦笑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哪里还敢不好。”   谢源看着他黯淡的神色,刚想安慰他,不过是膝盖被射了一箭,谁知一动,整条腿都麻得很。姬叔夜正给他压被角,感觉到他的动作,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一下:“是蝰蛇毒啊……太烈了,这里解不了,我只好先点了你的穴。源,这里总归不是我们的事情了,跟我回宫里慢慢解,好不好?”   谢源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   姬叔夜叹了口气,把他的腿从棉被底下抄了起来,放在膝上。谢源吓了一跳,望过去整条小腿都紫青紫青的,血管暴起,伤口皮肉外翻,还流着黄色的脓水。姬叔夜揣着他的腿弯,露出心疼又无奈的表情:“月姑娘和军医都说,城中缺一味烟水芹啊……市面上的烟水芹,十有八九是假货,就算我们有识货的人,附近的城池也不见得会卖给我们。”   谢源看着伤口,这是箭伤。那个会说话的丧尸武士一箭射中了他的膝盖,想不到还在箭簇上头抹了毒。“真没想到……”   姬叔夜正翻开被子想躺进来,闻言摸了摸他的额发:“什么?”   “他想我死并不需要这样大张旗鼓,那个时候他一刀就能要了我的命……但是他却下毒。”   姬叔夜将干裂的唇印上他的额头:“别想了……别想了。源,我们这就回去。”   谢源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心里也沉沉地压着一块大石头。睡不到一刻钟就陷进了梦魇里,到处都是火,火苗沿着他的腿脚往上窜,周围是一万冤鬼嘶吼,一万枯血横流。谢源低头的时候,那些黑洞洞的眼窝里开出劣质又恶臭的花,但是他移不开眼睛,那张脸是如此地熟悉,绝望地嘶吼着他的名字……   “等等!”谢源突然坐了起来。姬叔夜咳嗽了几声,爬起来挑明案几上的灯,把他圈进怀里:“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谢源扭头,惶恐地看着他茶色的眼睛:“可是……陆铭在哪儿……”   姬叔夜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让他安静下来:“你不记得了么?他那天和你吵了一架,回去青暮山了啊。已经派人出去追了,过几天就回来,过几天就回来了……”   “你撒谎……你撒谎……”谢源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那天是他把我从石塔里背出来的!他回来过!”   姬叔夜要拦他轻而易举,但是谢源执拗地掐着他的肩膀,像只狂躁的野兽,不肯听他的任何一句话。他突然觉得疲累。疲累只这么一瞬间,谢源早已甩开他冲出门外,跌跌撞撞的。   姬叔夜咳嗽起来,胸腔像是破旧了的风箱,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他对着他的背影苦笑,突然想起陆铭说过的一句话:你只有一条绯瑞云,拿它救了他,又拿什么来救我。   他想,哪里是绯瑞云呢。也许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摇摆不定。   嘤嘤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跑出来,傻子尽心尽责地跟在她左手边,袒露着上身,也是刚下床的打扮。“大教主,你怎么把他放跑了!”   姬叔夜笑起来,白色的亵衣衬得他更加苍白,只一双眼睛温温浅浅的。   “他总会知道的。若一直瞒着,他恐怕又要怪罪我。”他叹了口气,“陆小兄弟说不定比我这个半条腿迈进棺材里的人更早见阎君。可见这世上还是有些公平的。”   嘤嘤不高兴地说你别咒他死嘞,牵着傻子往她二哥房里赶。刚走到半路就听见一声惨叫,前头守门的盗曳瑟缩了下脑袋。   “你也不拦……”   盗曳指指自己吊着的绷带:“再这么折腾我可就真废了……我上次的伤还没好全呢。”   龙头头不知何时扒着门张望,隔着帘子,里头的谢源伏在陆铭的身上,一口一个“你怎么就烤焦了”、“你怎么能烤得十成焦”、“你怎么丢下我一个先熟了”,嚎得闻者落泪的。那些念叨像是一对在灶间的难兄难弟,突然遭遇了大厨毒手。   谢源真没想到熊孩子能整成这样,浑身都黑黄黑黄的,用绷带缠成个木乃伊都遮不住那惨烈的颜色。连脸都缠了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门外的三个人石头剪刀布,最后自然是向来运气不好的龙头头去报信:“我们找到人的时候压在房梁底下,没多少地方是好的,重度烧伤……一只眼睛也被房梁砸得……”谢源说别说了别说了,人救不救得回来。龙头头沉吟了一会儿,“这里大概治不好,缺医少药。军医也都是些赤脚大夫。”   谢源低声道那我要带他走了。   盗曳吊着手探头:“江湖上有个廖神医,包治百病,死人都能医活!就在药师谷!”   谢源扫了一眼,敲了敲自己的腿:“索性有病的都跟去吧。”盗曳果断地窜了出来站在他身后。   龙头头微不可见地皱眉:“药师谷远在南疆边境。你带着他,车马劳顿,会不会不太妥当?就算是你受得了,陆兄弟也不一定吃得住。他现在连醒都醒不过来,一路上必须得有人照顾,烧伤又不比其他,快要入夏了,这么长的路,恐怕还没到药师谷,就要感染败血。”   谢源哑声道,原来醒都醒不过来啊……伸手摸了摸熊孩子的脑袋。头发都烧光了,露出疙疙瘩瘩的头皮,包在涂着药膏的白纱布里,颜色乱七八糟的。谢源看着又红了眼眶。   嘤嘤冷不丁说,其实也未必就动不了,咱们青莲坛里有个老头儿,不是能做那什么“回生”么!骨头都能补回去,一张皮嘛,有什么难的。谢源现在是有什么稻草抓什么,回魂似的哦了一声,跑到龙头头房里拉开舆图的帷幕。西凉到南疆,如果直穿王域,有两千多里路,从西域蚩尤海绕过去,路程大概要多一倍。谢源算了算彼此的距离和脚程,赶忙让盗曳传个信:老宋带着那老头从青莲坛出发,往东边走个七日,两路人马在潼关附近的小汤山回合。   谢源回头问龙头头借了个军医,“知你这里人手紧张,但是我……”   龙头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几句,不声不响地让最好的军医回营去收拾包裹。   “这里的烂摊子,以后都要你自己应对了。”   龙夜吟耸了耸肩膀,一脸无所谓。   谢源道,大概我一走,城里会消停不少。“这些事,大概都是冲着我和叔夜来的。我在牢里的时候有人想狸猫换太子换下我,这次大火里,那个丧尸武士明明能杀我,却带我走;同时,又在箭簇上涂了蝰蛇毒。我猜大概是想带我去见他的主人。如若任务成功,他可以和我面谈什么交易,以解毒为筹码;如若任务失败,那么我就是一条死路。可是我偏偏不是什么大人物……”谢源顿了顿,哑声道,江湖上都知道他和叔夜中了对毒,两人羁绊很深,大概是想对叔夜不利。“我一走,大概他也不会再留在这里,你这里就清净了。阿昭和计都我去问一问,愿意留下的话就帮你处理城中事务,两个人干得久,也都是熟识的。不愿意留下的话……”   “无妨。”龙夜吟短促道。谢源叹了口气,“这个城是你的了,你得把它放在心上。别总是不耐烦的样子,龙骑军和西凉城里的人,都是你的子民。”   龙夜吟皱了皱眉头。他显然偏好前一种。   “城中有位老先生,以前是守文庙的,你去流民中找一找,可以拜托他执掌文教,处理政务文书。秦煜这个人也可用,但是要好好护着,他是现在唯一的线索了……”   龙头头牛头不对马嘴道凑合,不过等你回来。谢源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摇了摇头。“我也是半条腿迈进棺材里的人了。”   当天夜里,谢源就让几个人收拾了点细软,大车龙夜吟打点,加上傻子和军医,六个人两辆车,一车载人一车载些吃用。龙夜吟也知道,现下王域对西凉来的人查得紧,谢源他们大概会有不少时候抄小道,到时候几天遇不上一户人家。他也不敢与姬书夜说,匆匆去看了一眼睡着的人,就抱着陆铭走了。   他们上车的时候,姬书夜就掩在窗帘后头望着,静默得像座雪白的雕塑。   “这个……不去追真的好么?”阿昭在背后吞吞吐吐地问,抱着自己的朴刀,“姬大教主,我们留个几天,等水火退了,也要追他们去。您的身体……不如也去药师谷调养调养吧?”   “我不怕死,从来都不怕,大概是惜福,总觉得一觉醒来就是赚了。”他摇摇头,“只是现在突然觉得,赚也好,赔也好,没什么意思了。我与他这么多年,现在看这个人,觉得很陌生。我以前觉得他傻,总想着有一天他会明白,现在看来他是瞎的。你说,他会记得回头看我一眼么?”   底下辚辚的马车声传来,他离窗子有十几步,自然看不到结果。阿昭抱着朴刀,很郁闷自己为什么搭话:“那我走了?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   姬叔夜背对着他轻轻道:“谢谢你啊。终于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很痛快。”   阿昭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寒气,皱着眉头快步走过。   谁都没有看到那揪着窗帘,骨节发白的修长五指。     一四〇、三个沮丧的人      车马辚辚,天上压着一层一层的浓云,越堆越高,直到填满穹庐的任何角落。偶尔的天光从浓云深处偷来,落在这两辆奔行在大道上的马车顶棚,也还是驱不散沉沉沌沌的死气。   谢源放下了窗帘。西凉到帝都有直道,以前是为了快速派兵遣将去往北门锁钥,现在可说不好了。况且帝都卿使占了道正在往西凉赶,谢源不敢再走,只微微让盗曳选一条与直道平行的路走,以求安平。但是除了直道之外的道路都坑坑洼洼的。前几天刚下过雨,道路底下都是泥泞,有半个车轮那么深,走了半天,轮辐陷在里头都看不出原来的木质。但是路的上头却相当干硬,像是鳄鱼脊,磕得车里的人屁股长疮。   谢源原本是很追求舒适的人,这时候却低声问盗曳能不能快点。盗曳没有回答,脸上显出无奈的神色。谢源就没有办法了,只隔着纱布摸了摸熊孩子疙疙瘩瘩的脑袋。   熊孩子烧伤得很厉害,能够上三级,若是现在有穿白大褂的,早就把他推进无菌室准备植皮了。谢源看着茫茫的郊野,第一次想念原来那个世界,也第一次觉得快速度的现代社会的确有可取之处。他多么想保住他熊孩子的性命。   不止是烧伤,谢源更担心他的眼睛。他现在都怕得不敢给他换药,嘤嘤也没难得没有对此冷嘲热讽。但是他隔着纱布吻过他的左眼,那不是圆润的形状。被燎伤的右眼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睁开的迹象。谢源把他捧在膝上,有时会觉得这个不是陆铭,他太安静了。陆铭本也因为淳朴而显得比同龄人安静,但不是这个样子,他原来静得很让人安心,现在却怎么都不像个活物。要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谢源都会以为他已经……   想到这里谢源鼻子又酸起来,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贴着他,密实了所有线条:“你说你救我干什么呢?我要你救么……”   外头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里头的谢源顿了一顿,问这是到哪里了。盗曳没有正面回答:“老大,你这一上午都问了五遍了。急也没办法不是?”   “别担心了,我使了点小法子,总之蚊讷什么的,你尽可以放心,近不了他的身,暂时不会烂的。”嘤嘤甩着鞭子坐在车轼上,一点也不怕摔下去。   “那里好像有人……“盗曳抬手望了望,“哇靠穿那么白,吊丧去啊!”   谢源挑窗,几不可见地一挑眉,白衣羽林,卿使团居然来得这样快。羽林天军前后不过百人,腾起原野上的烟灰,簇拥着中央一座软轿,巍巍地在地平线上游移。他突然轻拍一下膝盖,糟糕。   两人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忘记与龙夜吟说怎么应付大鸿胪了。”谢源渗出额汗来,“我这脑袋乱得……”   他做事向来细谨,人不在一定会把事情安排妥当,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这次倒把这么要紧的事忘了。不见血的硝烟才升起,他居然只顾着给他找处理政务文书的代理执政官。   盗曳只觉得老大这人真神奇,这时候还有心管这个事,倒是嘤嘤安慰谢源:“你的头脑再乱,也没有龙头头乱,他除了打仗其他地方都是屎,好好写封信给他呗。”   谢源撕了衣袖下来,捏着炭笔草草写了要紧的,正思索有没有漏下的,盗曳突然一拍大腿:“疾风出差去了!”   谢源叹了口气,正想说算了算了,看造化吧,盗曳突然眼睛又一亮:“不过本大爷是情报头子!”   “算了,”谢源摇摇头,“你还是安安分分坐你的车。”   盗曳吊着胳膊一拍大腿,不怕疼似的:“听我说老大,我在城外放了下游!”   “什么?”谢源、嘤嘤同声道。   下游是情报术语。盗曳这种全面发展的人才,本职是杀手,兼职是情报头子,可谓从基层做起的管理层,位于西凉情报的最上游。谢源封城,他能从外界获得情报,都是之前洒下的下游在运转。于是一刻钟之后,马车拐入了山脚,一条溪水从谷间徐徐引来,三人跳下马车,逆着溪流往山里去。   谢源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报人员接头的场景,有几分好奇,但还是嘱咐必须要快,他因为熊孩子的伤,总是显出很憔悴很沮丧的模样,好奇心比平常大打折扣。盗曳说你放心吧,指着前头那棵巨大的枫杨木说就要到了。   嘤嘤跟在一边,因为没有傻子而轻捷地跳来蹦去,问他什么是枫杨木啊什么是枫杨木。盗曳就巴拉巴拉地充当植物园讲解员。   走到枫杨木边,那里有座敬土地公的小庙,小庙两边刻着一副对联:四面皆山且息荷肩来小憩,百尺飞瀑管教雅俗可同赏。只是庙里头已经断了香火,土质的泥偶在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面容。   盗曳把一顶斗笠挂在小庙的左联上,然后拇指食指撮进口中,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哨。嘤嘤拖长音“咦”了一声,觉得他很不讲卫生。   果然,不出一刻钟,就有个带斗笠的姑娘背着一箩筐凤凰花,从山上缓缓下来,看到不卫生的盗曳和沮丧的谢源,漠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盗曳急了,跟在人家姑娘屁股后头又嘬了几口,像极了贼头贼脑追寡妇的野汉子。那姑娘颇踌躇了一把,飞快地瞥了眼那庙,看到左边对联上挂着的那顶斗笠,犹豫地问道:“各位……是来西凉买五彩竹簟的么?在前面滕头村。”   谢源和嘤嘤对视一眼,竹簟出产自南疆,西凉并不有产。一旁的盗曳长长地哦了一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指头,“我怎么记得在鱼棠镇呢……”   那姑娘这次是抽搐了一下,又问:“公子可还要带些晶石回去?”   西凉同样不产晶石。   盗曳嘿嘿笑起来。他这人嘴有点歪,眼又长成那样,一笑就颇邪肆:“这个嘛……要看去西峰客栈的路这几天通不通啦。”   谢源和嘤嘤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看那个姑娘的脸色瞬间从犹豫变成了绝望。她很胃痛地看着盗曳:“请问你是……我的上游不是你。”   盗曳看到大姑娘就很有点羞涩,但是一般坏人羞涩起来,都会让人觉得他在肚子里在淌坏水。他适时地嘿嘿两声,蹭地把龙头头给的令牌翻了出来,“咳咳,盗曳。”   姑娘惊诧的神情只有一瞬,然后胃痛得无以复加。在看到这样的顶头上司之后,大概任何人都会很快地陷入绝望之中。单身女性对顶头大BOSS总有这种那种的揣测,一般是好的。   姑娘转头,眼睛扫过神情兴奋的嘤嘤,落在无比沮丧、眼圈微红的谢源身上,“这位是谢先生吧……?”   谢源痛苦的点点头。姑娘看到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发现他既没有骑白马,表情又像是得了痔疮,心碎成一片片了。   盗曳把谢源的袖子交到姑娘手中:“姑娘,我们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相信你一定是个称职的好同志。你们都是称职的好同志。那个……在凶残的敌人手里,保证了我们情报渠道的通畅,前段日子辛苦你们了。这封信很重要,请你务必交到龙头头……啊不,龙将军手里。”   绝望的姑娘不动声色地从吃豆腐的顶头上司手里抽出信,想着这上头还有他残留的口水,握着斗笠的手暗暗颤抖,欲言又止。   谢源突然道等等,将另一封信从怀里掏出来,套着封着火漆的信封。绝望的姑娘觉得沮丧的谢公子很奇怪,在袖子上写信给龙将军,可见是事出突然,但是这封信却封得严严实实。   “姑娘,请你送去西府大营,给楼琛楼将军。”   悲观的姑娘摇摇头:“我没走过那么远。那条线上的上游我不认得。”   谢源瞥了一眼盗曳,意思是你们这系统怎么婆婆妈妈的。想不到是他这么怕麻烦的人整出来的,不爽利,恳求她就是不把断袖送给龙夜吟,也要把那封信送给楼琛。姑娘把两条消息放进凤凰花的背篓里,又惴惴不安地加上一句,“我……我尽量。”   嘤嘤终于忍不住了,攥着小拳头:“送两封信而已嘛,又不是让你去死。”   盗曳连忙拍拍她,低声道他们每个人只负责三十里的路,除了上游和下游,其他谁也不接触的。   悲观的姑娘垮着眉毛:“实不相瞒啊,我的上游总是不来见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西凉城中的消息了。下游的消息堆在我这里也送不过去,积压了很久。我试探地问过我同村的一个姑娘,她看起来也像跟我做一个活的……问了好像她的上游也断了很久了。”   “什么?!”盗曳笑不出来了,“多久?”   姑娘抬眼望天,好像在等它下雨,“嗯……十天。”   “什么?!”盗曳和谢源都跳了起来。   于是断袖上又多了一行充满危险的小字。   片刻后,溪口的车轮又转动起来。傻子看到嘤嘤攒上车,死皮赖脸地从后头那辆车上赶了过来,揪着嘤嘤的腰带不放手。嘤嘤没有办法了,把盗曳推进后头的车厢里,挥着鞭子一边赶车一边溜傻子。   车厢里多了一个沮丧的人。   “老大……我真没用……”   老大上下抚摸着熊孩子的身体,忧伤地色情着,缓缓摇了摇头。   “老大,我觉得西凉要出大事……”   谢源拧了拧眉心,“已经出了,还有什么能更糟?再下去就是兵戎相见!试问现在王域还敢跟龙头头硬磕硬么?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们被人家完全剪除了情报网络还渗透进了假信息,还不是活着出来了?剩下的让龙头头烦去。”   盗曳难得疑惑:“嘿我说,这谁干的?那么缺德!西凉的情报,外勤内务都是本大爷一手抓,这不是打本大爷的脸么!”     一四一、圈养的小动物发脾气      “不论是谁接管都会出这个岔子,即使是我,如若呆在西凉一步不出,也不会知道他们早已剪除了我的羽翼。我说怎么事先根本没动静,流民也好丧尸也好,一到城下,跟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盗曳还是很懊恼,不过听他这么说,也就换了个懊恼的方向,毛手毛脚地想去揭熊孩子脸上的纱布。谢源把他手打开:“洗干净!”   盗曳缩回来掰着座位,颠颠簸簸的:“你说,这陆兄弟怎么还不醒?这水都喝不了……”轻声轻气的,好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谢源阖眼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只静坐休养生息。盗曳碰了人家的晦气,只能摸摸鼻子尖。   再说那龙夜吟,一见到袖口上熟悉的字迹,就深锁了剑眉,一笔一划慢慢看过去,要刻在自己的心上……结果人家写在断袖上的全是让他糟心的事。   龙夜吟抬起头看看阴沉的天,突然把小督叫来:“调遣三军在城南集合,即刻迁延。”   小督不幸结巴:“将将将将……将军!大鸿胪已经在城外二十里处,过午就要到了!我在盯着搭誓台呢!还有这个……”他偷眼瞄了瞄冒着青烟的城池。西凉说得好听是百废待兴,说得不好听就是……百废。尸变在谢源和陆铭出事的夜里就突然停止了,原本以为是大火的缘故,直到仵作发现尸蛊全部停止了运作,但是清理尸体和扑灭残火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加上昨天那几百辆粮车也到了城下,龙骑军已经彻底沦为了苦力,一边给难民施粥一边处理火灾现场,再发展下去,可能就要穿上匠人的衣服去造城廓了。   但是龙夜吟给了一个颇龙夜吟的回答,他拗着马鞭烦心道,谁他妈管他,错开走!当天上午带着兵马跑了,给帝都使节留下一个看着就糟心的城池,和一群不知道怎么办的人。大鸿胪想找人玩点高智商游戏,都找不到人。   带着金吾卫看家的阿昭摸摸头道:“啊哈……这个,这个这个……他觉得让大人您来这里颁布陛下的诏书不太合适,他直接去德水边给陛下请安去了。”大鸿胪吓得脸色哗得变白,直到阿昭再三安慰他,真得是隔江请安,规规矩矩带着玄端去的。   大鸿胪捧着玄端拉下脸来。玄端那是诸侯的服侍,我这都还没宣诏呢,他就知道直到穿什么衣服了?那还要我千里迢迢跑来干嘛?这衣服是随便可以做的?阿昭嘿嘿笑着,对于衣服哪里做的避而不谈:“大人放心,他五件都带齐了,公侯伯子男,到时候是哪件,咱们就穿哪件。嘿嘿。”   大鸿胪心说谁跟你咱们,强忍住没吹胡子瞪眼,当然,那很有可能是因为,阿昭总喜欢说话的时候把朴刀背在肩上,小年轻虽然很阳光,但保不齐阳光着阳光着给你一刀……   在大鸿胪被阿昭匆忙的招待仪式气出毛病来的时候,戴斗笠的姑娘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对她来说很有吸引力的年轻男人——阿昭这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而且很不幸地面相英俊的家伙对自己的女人缘从来不自知——又匆匆赶到了龙泉河对岸的西府军大营,开始对楼琛发花痴。楼琛这种三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去除了年轻人的张扬跋扈,总是给人以大海般广阔的感觉。早上还胃痛的姑娘突然开始喜欢上她这个没有前途、还上不来台面的工作。   楼琛周全地安顿好两眼冒心的信使,走进密室里轻轻揭开火烫的封印,抽出信来悠闲一抖。匆匆看完,他随手把信放在灯火上。营房里昏暗,白天的时候若是要看会儿书,也得点着灯。西凉的辎兵每半个月来一次,西府军的物资并不丰富,能像楼琛这样无限度地使用寻常灯油,已经是很高的待遇了。   灯火下的楼琛看着那渐渐模糊的字迹笑起来,这个人,真是只狐狸啊。   “谁要和你再见面呢?”他任火舌席卷着桦皮纸,深吸一口那属于林木的清香,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只是……即使再不愿意,还是被他拿住了。   楼琛似乎在光芒里看到那只火红而美丽的动物俯卧在林间,眼神无辜地舔舐着指爪上的血迹,慵懒无害的模样。要知道,它刚刚杀死了一窝豺狗,俘获了一头狮子,盘踞在林间最舒适的位置。   现在他用很恭敬的语气道,老虎啊老虎,不要总是卧在南山下缅怀你的小猫儿,也许你该和狮子斗上一斗?说这话的时候,它卑微地缠绕在他身边转着圈,眼神清澈无辜。   狐狸真是危险的动物。老虎睁开眼。   可是真遗憾,比起狐狸,他更讨厌狮子。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狮子和老虎总是同时被狐狸干掉的缘由吧……最好的军人不是死在战场上,他们死在朝堂上,群狐的爪牙。   谢源当然不觉得自己是狐狸,他自认为是个仔细妥帖的人,他一走,得把事情都安排好,否则他难受。他最擅长的就是坐山观虎斗,而最让他烦恼的就是一山没有二虎。他没有那么好心地把西凉留给龙夜吟。明面上是谁,他都无所谓,但是暗地里必须是自己的。哪怕自己走开一小会儿,也要保证走开的时候,他们盘旋着,彼此妄图撕碎彼此的咽喉,无人能一家独大。   这样他才有机会优哉游哉地回来吃一口肉……   即使他承认自己无耻得像狐狸,也会觉得,自己是一只悲情的大狐狸。他圈养的食草小动物被烤熟了,这让他很难过,因为他一点都不想吃掉眼睛犹豫多情的小鹿。盗曳对这只皮毛光鲜的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很不满,不满的方式是闭上眼睛,让后脑勺被颠簸的车厢一下一下磕得很爽。可是耳边还是会传来迷人的喃喃絮语,对着听不到的恋人——他坚持说他能听到。   当然,偶尔还有嘴对嘴哺食的声音,让盗曳忍不住吧嗒吧嗒。   就这样过了七天,一行人到了小汤山,老宋果然带着那个老先生等在山口。老宋憔悴得像风干的牛肉条,因为灰头土脸更像个低贱的车夫。久别的主仆见面,因为谢源的沮丧而没有达到感天动地的效果,使得老宋更像是被抛弃了的老狗。只是没有想到小荷也跟来了。小姑娘的到来立马让闷出个鸟来的盗少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手一搭车厢:“嗨小荷,你怎么来了?”   漂亮的小姑娘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哑巴你们去找神医难道我不该来么?我生来就是个哑巴!我很想唱歌的!你根本不懂!   说罢扑进嫂子怀里哭了一会儿。嫂子面色苍白地远望地平线,青山更在青山外,神医又被青山遮。帝都纵横千里,他们这一车车的老弱病残要过封锁线,可如何是好……要知道,龙夜吟的腰牌在德水以北好用,在德水以南,那就是催命符了。他们这一行人,要户口没户口,一个个抓起来,都是西域渗透进来的鬼子,砍头!   感怀身世的小荷自然不知道她嫂子心里尽是人头落地,流血五步,只觉得嫂子的怀抱真他妈硬,随即就心甘情愿地被嘤嘤哄到后面的大车里。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在山谷的风里像画儿一样漂亮:“喂我跟你说!我有了个新宠物!你待会儿不要羡慕死哦……“   盗曳保持着撑车厢的动作摸了摸鼻尖,心说自己即使摆出这么帅的姿势,怎么还不招人待见……   那老大夫倒还是不靠谱又拘束的模样,客客气气地上了车给陆铭把脉,谢源问什么,也都咕噜咕噜应付过去。没过多久,居然掏出一坛酒来。谢源恍然大悟,“这是要消毒么?我来擦吧!”   大夫说大人,这是“回生”,小的来的路上连连备了一些。谢源道我倒想怎么三个人两大车,原来如此,那后头一车怕是把青莲坛的药铺子整个装来了。眼珠子一转有了计较,打算所有人都假扮成行脚商算了。他一看几个人俗气市侩的模样,像,像足。   那老大夫也有能耐,上来第一个晚上就把陆铭整醒了。随车的军医受不了刺激,一抱拳,打包回西凉,谢源也没留。他现在心思全扑在他家陆铭身上。只不过,陆铭除了刚醒来那一阵子混混沌沌,后来醒全了,却好像不太愿意理他了。以前都是他跟在谢源屁股后面,自以为暗搓搓实则早已大白天下得倒贴,现在他成日卧美人膝,还懵懵懂懂地望着窗外,一脸淡漠。   谢源每天抱着个冷漠的木乃伊,很伤心。有时候想说他两句,看到人都这个样子了,又开不了口,也只好气鼓鼓地望窗外。心说你都半瞎了,鬼都看不到,装什么深沉啊。   一行人就这样各怀鬼胎地进了王域,快马加鞭,一连几天都没有遇到官兵。直到离王域与南疆交界的翡翠城还有两日脚程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遇上了巡逻的小队。     一四二、熟悉的陌生人      王域和南疆向来不对付。南疆巫人不服教化,中原心又不齐,吞不下这块大骨头,双方懒洋洋地戒备着,从来都处于非正常状态,一点擦枪走火,界线处就要打,大仗小仗不停,打完依旧懒洋洋地戒备。   所以这一线的兵力常年有五千左右,驻扎在翡翠城中,再加上城守的两千人,在不尚武的王域算是不容小觑的军队。   就该轮到谢源一行人倒霉,抄着山路都被巡山的给逮了。   第一个发觉的人是盗曳,盗曳属狗,鼻子耳朵都灵光。像他这种野兽般的直觉,本来根本不可能被逮到。坏就坏在盗曳太警觉了,人都在千八百里外,就招呼大家一起上树躲起来。   那老大夫问:“车呢!”   一车的药有没有!他是把这车当房车使,全部家当都放在里头呢。老宋很理解地跺脚,两个小气的小老头沆瀣一气,就差没嚎啕大哭。   谢源也急,他不知道怎么把陆铭固定在背上,然后上树。熊孩子很勇敢,这几天烤成这样都不带吭一声的,谢源由是连个度量衡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才能舒服点。   嘤嘤和小荷带着个傻子兴奋得要命,还当是玩儿呢。   盗曳看着乱七八糟的场景呸了一声,指了指几个高大的树冠,抱了陆铭飞身就走,然后又把两个捶胸顿足的小老头捞上去。谢源和两个女孩子以及宠物躲上一个树冠。嘤嘤胆气恁大,天不怕地不怕地踩着树丫,把叶子整得哗啦哗啦的。对面盗曳赶忙打了个手势,谢源赶紧把疯丫头藏怀里。   底下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灌木丛里透出粗鲁的人声。   对面盗曳还在狂打手势,谢源嘀咕,藏倒是倒是好,除了一只手,什么都看不到,就是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又不敢问,只低着头,敛了声息。   然后等发现的时候就完了。   底下那伙人说是城守,事实上都打惯了秋风,做惯了野兵,心性参看龙头头在北疆的时候。一伙人足有十个,凑成一伙,看到深山老林的山径中居然有几辆车,自然警觉起来,四处查看。   “刘头,人走得不远!”   那个脸上有条刀疤的男人哧了一声,“人还不少,呵。”说罢朝树冠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谢源接触到他的目光,瞬间像接下了实质的兵刀,攥着绯瑞云紧张得浑身冒汗。这种时候他的胆子也着实不大,心想死则死矣,居然让他等死……   不由得动摇起来,心想被看穿了,要不要先下手……可是连绯瑞云也贴着树拟态。   那伙头兵慢吞吞,慢吞吞,走到树下,仰天张望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意,转身。   谢源松了一口气。   结果这时候,吧嗒一声,坐在树杈上的小荷姑娘居然掉了绣鞋!   谢源这才明白,盗曳刚才是让他把小荷的脚抄上去!可是为时已晚!   那个伙头兵拣了鞋,往上一挑眉,“怎么,还不下来,等着八抬大轿来请?”   谢源听到胸腔里咚咚咚的声响,对嘤嘤比了个眼色,将绯瑞云收在袖里大大方方跳了下去。这里有女眷实在是很糟糕的事情,谢源一丝不苟地把小荷抱下来,藏在身后,伸手要鞋。伙头兵却握着绣鞋轻慢地一笑:“还有两个呢?耳朵聋了,还是腿断了?”   谢源装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嘤嘤牵着傻子利落地落在他身后,对着来人飞白眼。   那叫刘头的刀疤看到两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和两个挺俊的公子哥,哟了一声,不知联想到哪里去了。他让四个人抱着脑袋,谢源立马就感到几只毛手毛脚在身上摸,绯瑞云也好,嘤嘤的袖箭也好,甚至小荷别在腰里的绣花针都被搜去了。只一个傻子嘿嘿笑着,他们没给他佩刀。   那刘头看谢源一个劲地瞥着对面树梢,突然笑起来:“来人,给我射。”   那群伙头兵虽然衣饰简陋,但动作不含糊,抽箭搭弓行云流水般,对准了那树梢就是一阵齐射。射过五轮,那树冠上没有任何动静,刀疤男啧啧一声:“这是藏得太好,还是你在看风景?”   谢源笑:“军爷,这是我流刚才磕到鼻管,要流血了。”   刀疤突然露出一股凶相,狠狠揪住他的领子往前一拎:“留着你的花样,到城里,有你好过!——来人,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随后又神经质地嘿嘿笑起来,“兄弟们,都上车!有车有女人……这一趟真他妈值!”   四个人被捆成个粽子,系在四辆车边,几个官兵驾着马车,心急火燎地往翡翠城相反的地方赶。他们是步兵,没有骑手那么风光,巡逻是件累活,但收入相当可观。这种烽烟四起爹娘不管的边界地,正是罪恶的温床。边境上那些个没有头脸的客商,又聘不起路护,大概撞着巡逻的城守也和碰到山贼差不多。   谢源看着磨破皮的手腕,心说既然都不是什么好鸟,伙头兵也没有要查通行文碟的意思,纯粹就是杀人劫财嘛。要不都杀了了事?他也有点不大明白盗曳躲什么,这几个人看上去虽然不是愣头青,也不至于撩不倒吧?大概是图个省心……   打定主意的谢左使回头想请嘤嘤动手,结果只看到小荷委屈的脸,深一脚浅一脚……不对啊!他是第一车,小荷是第四车,之间明明有傻子嘤嘤的好么!   “人跑了!”   反应过来的不止是谢源。那赶车的人探头一看,立马叫嚷起来,结果被腰带勒住了脖子吊上车顶,抽搐了两下就留在了飞驰而过的树上。嘤嘤威风凛凛地站在车上,把随手抄来的角弓对着小荷啪得一下,小姑娘立马滚倒在草地上喘了口气。这声音一出来,几个赶车的都回头看,她又飞快地玩了个轮值,把头两辆车的车把式给做了,然后随意把弓抛给了后头那车的傻子。傻子高兴地接过弓,把玩了几下,终于明白了用法,翻身下到车中,握着弓背跟里头的人对磕。嘤嘤啧得一声,不过听里头传出来的惨叫不是傻子,也就随他去。   这一变故也不过几呼吸之间,两拨人就直接在疾驰的马车上干上了,一方全副武装身经百战,另一方的战力不明,不过一个傻一个疯,不好对付。   不过至少还有一个还绑在车边大踏步跑着以追求平衡。   谢源很快就享受了更高级别的待遇。他被那刀疤男虎口一扼捉了上去。刀疤男从车里钻了出来,眯起眼望了望后头几辆车中兄弟的尸首,反手抽刀对准谢源的脖颈,意思不言而喻。这种亡命之徒,对自己的兄弟却是很真诚,此时,连逆风飘扬的乱发都带上一股狂乱的愤怒。第一车除了他还有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冷冷地拈弓对准了嘤嘤。   嘤嘤眼里突然闪现出及其惊惶的神色,“小心!”   谢源心说小心有个屁用,不过老子是他们可以动的么?看到车厢角落的绯瑞云,手一张,它就飞速地窜了过来。可是下一瞬,他突然明白了嘤嘤在叫什么!   整辆车突然失重!   南疆多山,他们走的是山间小道,常有七凸八拐之处。拐角外云天青山渺渺白云,风景是很好,可是外边就是几十丈的山崖!   无人驾驶的车冲出了山道,谢源看着轻飘飘的天和割在脖子上飙出来的一线血,下意识甩出绯瑞云想去缠什么东西,却被那刀疤死死抱住了手!   谢源看着越来越远的山道和探出脑袋来的小姑娘,心说靠,这是要拖着他一起死!   就在此时,身前掠过一道白影,一掌打在那个刀疤男身上。谢源只觉得身上一轻,被人揽着腰轻飘飘带上了山路上。   “你怎么都不晓得用轻功!”嘤嘤简直要掐死他了。谢源被人用白帕捂着脖子,劫后余生才恍然大悟,眼角一转,居然是金克颐。   “金先生!”   金克颐细腻的指尖扶稳他的头,很绅士地拍了拍他衣服上的褶皱:“谢左使受惊了,现下还是不要动为好。教主从西凉启程,就派我随身保护左使去药师谷。赶来的不及时,还请见谅啊,啊。”他笑中透着一股洗练,一双修狭若上品云刀的眼里透出一丝温浅的善意。   谢源冷汗未消,哦、哦了两声。   “南疆是个乱地方,刚好金某在这里有些交情,希望可以帮到谢左使。”金克颐一比请,把他们三人让上车,自己则一跃而上做了车把式。   谢源过了半年看到帅大叔,心里有些狐疑,百思不得其解他到这来干嘛,看到他居然不管那两大车的药要走,赶忙拦到:“先生,那两辆车上有物资与水,还有一些治病的药材,我们还要……”   金克颐闲散地屈起一条腿,看看天色:“这药师谷说是在南疆,其实也近了,今天天黑以前能够赶到。”   谢源大喜过望:“原来如此……我本还想去翡翠城打听打听消息再……”   金克颐但笑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谢源登时觉得自从陆铭出事之后,他行事太过急躁,漏洞百出。   路上遇到老弱病残四人组,正在路上激烈地讨论要不要去救人,金克颐把四个人拎上来放车顶,八个人挤着一辆车在南疆的山道上招招摇摇。   晚上,金克颐带着几个人走进一个大大的、围满人的寨子,寻到客栈要了三间房。   “三间!”盗曳跳起来,“我们九个人,俩姑娘,三间房!金老大你不带这么不厚道的,宫里头对出任务的刀,每天可有这个数的补贴!”   “这就是药师谷。”帅大叔微笑道,提溜起钥匙。“这三间房的价钱,我就不说了,免得盗少你晚上睡不着。”   几个人异口同声:“什么?药师谷?”     一四三、我们会越来越相爱      直到回屋,谢源还在惊叹金克颐当时的话:你们觉得药师谷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幽幽山谷,清清流水?帝舜居住的地方三年成邑,神医声名在外,自然也是如此。   说实话,谢源一直觉得,江湖中人一旦有某方面特别突出的技能,就会很变态。比如说魔教教主,就要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比如杀手,就要酷得无边无际横无际涯,比如神医,那就应该脾气古怪收取刁钻诊金,那些药材的名字都类似于冰山雪莲,可望不可即,以至于就算去延请神医的是个武功高强身体康健的大侠,等把诊金集齐了,也早已经半废。   没想到神医他就是个普通大夫,云游四海,每到一处,挂牌开张。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蝼蚁百姓,一视同仁,这也导致无穷无尽的等待……谢源觉得这还真像个医院,寨子口拿号,上唯一一个科室排队,神医的威严足以弹压一切插队者,插队不救。   谢源捧着新晒的被褥穿行在竹屋的走廊上,这个客栈是圆圆的一个,让他想到了客家土屋。从窗口望下去,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长龙一般蜷成一圈圈,以寨子中央最大的竹屋为圆心,非常完美地拷贝了银河系的旋臂。天色已晚,老弱病残围着竹寨坐下,在渐起薄雾的夜里掏出点稀粥硬饼,凑合一餐。远远望去,队伍还排到了寨子外头。   本来谢源以为金克颐是跟神医有交情,结果金克颐说他只跟客栈老板有交情……谢源原本还及其失望。现在想来,条件已经算很好了。神医脚下的客栈,有钱也订不到,能让陆铭有个干净的地方睡觉他已经很安心了。底下那些半个身子埋土里的病人,那才真是可怜。   刚刚在金克颐的房里,几个人分划了一下以后几天怎么站队。金克颐倒也大度,不管陆铭追着他满中原乱砍,愿意出分力,让谢源更琢磨不透他的意思。那么除了重点看护的陆铭和行动没有自我意识的傻子,剩下的俩老头俩姑娘三个青壮年都轮番上阵。盗曳用几壶好酒贿赂了他,强烈和姑娘一组站队,现下站在二楼就听到盗曳的大嗓门,人都还在寨子口呢。这就是统筹安排的好处,男女搭配勾搭不累。   谢源敲敲门,老大夫畏畏缩缩让了出来。“人怎么样?”   大夫尽拣高妙地说,谢源只觉得看到了眼前有个病历本,本上无数飘飞的文字……他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老先生,您师从何处啊?”   老大夫“唉”了一声:“不才不才,不敢说不敢说……”说罢畏畏缩缩地逃走了。   谢源皱皱眉头。这老头的医术不算弱,非但不弱,还强悍得很。干嘛非要遮遮掩掩,学得跟老宋一个德性?避仇?   他想不通。   不过他能帮陆铭撑到神医面前就好。照这么看来,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哪里轮得到他们看病呢?谢源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金克颐的安排是他和陆铭单独一小间,本想推脱,他却道人要休息,谢源也就不再推辞。   床上的人微微一动,谢源放下被褥,摸摸他的脑袋,“醒着?”   陆铭闭着眼轻轻呼吸。   谢源微微拨弄着他的绑带,底下的皮肉已经透出一股熏肉的颜色,没有之前那么骇人了。他高兴地在他两眼上落下轻轻的吻,说得却是扫兴的话:“你说,你救我做什么呢?”   他话里的难过让陆铭难以刻薄。   “疼么?”   陆铭摇摇头。   “会好的。”   “大人!”那老头突然推开门,“大人,这里有蝰蛇酒!有蝰蛇酒!您要不快跟我去换个药?”   陆铭睁开眼,黑凤翎一般的长睫毛下闪过一丝错愕:“你受伤了?!”   唇上也都是燎泡,说话嗡嗡的。   谢源安慰他:“没有没有,一点点小伤,那个时候不也烧伤了一点……”   陆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揪住了他的衣襟。老大夫赶忙到别动别动,我说我说。   谢源笑骂:“还没到劫了人质逼你的地步呢。”伸手蜷起了裤腿,底下一片紫黑色。“就是在塔底的时候被人射中了膝盖,箭上有蝰蛇毒。当时没有药,只好点了穴。这位老先生说,蝰蛇毒药用一味烟水芹泡在蝰蛇酒里解,你看,现在两者都有了,我马上就会好的。”   陆铭看着他的腿,缩回床上闷闷地哭起来。   谢源有点懵。熊孩子心高气傲,自尊得很,什么时候看他哭过?人烧成这样也没见哭疼过一回。他心里突然破了个大洞,里头呼呼吹出凉气来,吹走了没来由的烦躁。   别哭。谢源轻轻哄着。   陆铭咬着嘴唇,大概也是为自己觉得不值。   别咬。谢源摸了摸他的嘴唇,炙热的温度。   “我有那么重要么?”他轻轻问,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简直像是在飞,“比你自己还重要么?要用命来换?”   陆铭哑声嘀咕,情况危急,我才没有想那么多呢,别误会。   谢源笑起来。   陆铭看他笑得志在必得,心里一沉,哭得更加汹涌,索性破罐子破摔:“是啊,我不像他们,人也笨,没权没势,要拿住你的手段,我什么都没有啊……”   说完忍不住想翻身用屁股对着他,试了一次,疼得嘶嘶喘气。   谢源不笑了,把捧过晒过的被子轻轻卷在他身上,发丝也落在他身上,顺从又温柔的。谢源冷不丁问他你就是在愁这个么,这几天都不肯理我了。   陆铭梗了一会儿:“算了,我们算了吧。”   谢源在床边坐下,哦,说个理由啊。刚才还拼死拼活的呢。   陆铭不响。   谢源叹了口气。   “会好的,会好的。你不会有事,更不会变成我的负累。他们也没你想得那么好,反正在我看来一般般。”谢源握了他的手,“我早就已经被你拿住了,不是么?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呢?”   陆铭闭眼,说了四个字。   他说,刻骨铭心。   谢源不轻不重地砸了他一拳,“姬叔夜跟你说的?”   说罢微微偏了头:“其实这个我也没想明白,所以没有告诉你……但是应该早就已经解了。”   陆铭竖起耳朵,像只被剃了毛的小动物。谢源伸手呼噜呼噜他。   “是黄金城里……你还记得黄金骨么?龙夜吟问我的时候我大概就已经脱胎换骨了,所以再是刻骨铭心,也没有用了吧?”他轻轻笑起来,眼里的光柔和得像丝绒,“不要担心我会放手……我是怀旧的人,不变的东西更给我安全感。就像你。如果我们分开,一定是你先放手,明白么?我选择你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会相爱……”   谢源俯身吻在他的额头:“而且会越来越相爱……”   陆少侠心里狂喜,但是动不了,看上去就像不吃他这一套。而且他接下去的话也和他苦大仇深的表情相符:“那你为什么还跟他纠缠不清?那一夜……”   谢源一愣,那么好的气氛,居然还想的起来?他到底要怎么解释他是连姬叔夜的腿毛都没见到过一根!“那一夜……我伤害了你……”   陆铭不依不挠地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睛,清凌凌的眼泪,一行。   谢源握住他的手:“我跟你回去清风剑派见师父!”   “!”   “在这之前一定会把姬大教主处理好的!你说我是看着他死呢还是把碧瑶珠找回来给他解了那情毒?”   正义的陆少侠很想说我们别管他了吧,但还是嗫嚅道:“解了……怎么办?”   谢源无耻道:“那就不爱了嘛。你看,我一解毒,立马看上你了,哎呦我家小鹿真是个漂亮的小年轻……”   陆铭咽了口口水,他只是很想吐。   谢源垮了脸,“难道要我去告诉他真相么?你觉得如果是你……你会希望你爱了很久的那个人跟别人跑,还是希望他死?”   陆铭阴森森道死。   谢源脊背发寒。   不想,少侠继续阴森森得用一只眼盯着他道:“谢源,我不要等,我也不要远望,我就要死死把你抓在手心里。哪天你要逃,我就杀了你。”   “用卖萌的方式么?”谢源垮脸,看着口齿不清、愈发乡土的熊孩子。   被完爆的陆少侠闭眼就睡。谢源哄了半天不见好,卷着铺盖打地铺去了。   第二天轮到谢源和金克颐一起站队。谢源其实防着一手,他就怕金克颐是乘机来斩草除根的,所以他和陆铭一间比较有威慑力,和金克颐结队也可时刻掌握他的动向。可惜的是,帅大叔就是连方便都跟他结伴一道,以此在他的小人之心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哈……谢谢先生了。没有先生,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克颐笑,客套了几句。谢源便不经意地问他前段日子在哪里啦,以后要到哪里去啊,金克颐笑笑,道了句疗伤。   “你受伤了?”谢源想怪不得来药师谷。金克颐看透他的话,摇了摇头,“我的是内伤,大概治不了。”   谢源没有问下去。金克颐帮他把逆流正过来……不会还没好吧?金克颐也善解人意地不做声。两个人蹲在一群等得麻木或不麻木、绝望或不绝望的老弱病残中,在过往的小商贩手里买了两把小矮凳。金克颐不像上次那样健谈,谢源看他的时候,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看自己手里的那块玉。   “你是来找你儿子的?”他突然道。   金克颐回神,有些慌乱地哦了一声。   “其实……陆铭该不会是你儿子吧?!”谢源一拍大腿。   金克颐难得显出无奈的神色:“我儿子?我儿子能怀胎三年,那陆少侠还是陆少侠么?那是哪吒!”     一四四、拍花子的二傻      金克颐说完便笑起来,但笑中带了苦意。谢源看他心忧,也不知如何安慰,只道天大地大,不会容不下一个苦命的孩子,金先生不必太过自责。   “也是。若是他在,也有你那么大了,不会照顾不了自己。”金克颐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只是,我这一生只这么一个子嗣,想起他这些年都没有在身边,不知在人家屋檐下忍受了多少苦楚。有时候享用着千绝宫里的锦衣玉食,却总想着我的孩儿会不会在路边冻饿,被人欺侮,这种感觉……再好的东西,也都骨鲠在喉了。”   他顿了顿,道是真的对不住孩儿。眼里很是寥落。   谢源有一刹那的失神:“大概他有时候想起你来……也是会恨的。”   金克颐一怔。   谢源回神,赶忙道失礼失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不再说话。   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那件事,他深深地埋在心底那一角不见人的灰烬中。这样可以装作跟别人没有任何不同。   小时候,爷爷还没有退伍,不能总陪在他身边。后来一个人在异乡求学,大家冲出校门口,勾肩搭背地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人越走越少,越走越少,一个个都被爹妈揪着耳朵带走,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身后跟着警卫兵的永远恭顺的车。   谢源的父母死得很早。   他愤懑过,恐惧过,哭泣过,祈求过,但是死了就是死了,不在了,没用了,不会因为你的情绪而改变冷冰冰的骨灰盒和黑白的遗像照……   “诶!”   不知何时,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拄着扫帚停在他面前。排队的人都与老人相熟,看到他就知道避一避,坐着的还故意盘起腿,让他清扫地面。南疆湿热,又多瘴气,神医所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病人,万一起了疫病,非常不好办。所以竹寨里有十几个药师谷的人专门负责打扫。也有人在队伍中行医,对着急病下点稳药。   当然,也包括把熬不住的尸体搬出寨子。   尸体都是拿石灰抹了再葬在地里。离寨子两里地的地方有一条杨沙溪,沿着溪水往下走,就是一个乱坟岗,上头的翻土总是新的。暴雨一打,有时候还能看见人骨头支楞着。初来的人会惊讶,但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   谢源身前就是这么个专门负责打扫的药师谷弟子,年纪怕是比神医还大,一绺长髯蓄得颇有关公的气质,眼里一点精光毕露。他请了几声,不见谢源有丝毫反应,摇摇头就要走,谁知谢源突然劈手抢过他的扫帚,谦恭道:“老人家在这儿歇会儿吧,这种事交给腿脚麻利的晚辈就好。”   老人家笑,“这位公子是在笑话老身不中用了么?”却没有推辞,一屁股坐在金克颐身边。金克颐将随身带的酒囊取出来,倒了一杯给他。   “不喝酒不喝酒,药师谷的规矩,少饮酒,多静思。”他摸着长髯,丝毫没有工作人员偷懒时惯有的尴尬,反倒很是得意。金克颐举杯的手不收反进,斜眼望向谢源,“这句话听着倒熟——老先生,这是鱼腥草煎出来的茶水。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拿这个解解渴吧。”   “哦,鱼腥草?”老人家不再客气,浅尝一口,“你们这是要看什么病啊?寻常人家可不会拿这种草药煎成茶水喝。莫非是肺痨?”   金克颐指着谢源道,他中了蝰蛇毒,我们自带的一位大夫将他的毒解了,现在让他喝这茶水来排解体内的湿热。   那老人明显吃了一惊:“蝰蛇毒?”对谢源多留了些心思。谢源走路的样子的确有点跛,但是腿脚隐在长袍亵裤底下,并看不分明。   金克颐道不用担心,已然解了,但是此后老人一直心不在焉,一双精光毕露的眼睛时不时瞟向谢源,连金克颐想给他满茶,都没有发觉。等谢源扫完一圈回来,老人突然叫住他,“小伙子,来,我给你号号脉。”   不知所谓的谢源有些迷惑,金克颐以为老人是看出谢源腿上有什么不对劲,脸色微变,赶紧朝他招了招手。谢源这才老实地让他号脉。老人几乎迫不及待地扣住他的脉门,皱着眉头,圆润细腻的手指微动。   老人的手光滑细腻,甚至与谢源的肤质不相上下。不过看他鹤发苍颜,白须长髯,面色却红润健康,想是悬壶济世之人,福禄寿全。   随着时间的流动,周围开始躁动。队伍中虽时常有神医弟子为人看诊,但都是匆匆做些表面工作,比如说止血。就是这些简单的处理,还要被不少人指指点点认为不公,甚至有人私下授予,希求神医座下弟子网开一面。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号脉号一刻钟,实在是破例,连谢源都觉得不妥当。   他家青莲坛的家庭医生都没有这么用心!   感受着手腕上微动的手指,谢源和金克颐的脸色都凝重起来,猜测着: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这时,老人示意他换手,又号完一炷香后,抖袖收手,摸着长髯:“嗯……”   金克颐紧张道:“老人家可有看出什么?”   老人反问:“你们那个自带的大夫是什么人?叫什么名?从哪里来?师从何处?”   金克颐忙问有什么不妥当么?   老人一愣,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似地笑起来,宽慰他们:“没有,没有。只是……蝰蛇毒甚是难解,最好的解毒剂恰恰就是蝰蛇嘴里的黏液。但因为蝰蛇很稀少,只生存在王域境内的一片沙海里,除了猎蛇人,很少有其他人可以得到解毒剂。这也是为什么王域会用这种毒药涂抹箭簇与刃口,就算是在战斗中不能一击毙命,也能保证对手其后失去行动力。这毒既然这么厉害,我与这个小伙子也算投缘,想替他看看这毒清得怎么样……”   谢源还没开口问,金克颐忙谦逊道,我们带的随行大夫没有见过大世面,解毒的事还请老人家多关照关照,到时候见了神医……老人却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别怕别怕,我看这小伙子的脉相,精神得很,过不了多久又能壮得跟个牛犊子似的……你大可不必担心——你们是父子俩吧,长得可真像。“   两人一愣,都明白这不过是句客套话,却因为长长得松了一口气,没有戳穿的意思。神医虽然心慈,不顾身份地位地极力救人,却难保这里没有武林正道之类的天敌。若是被他们发觉前面拍着个谢左使,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以后可要记得再替我洒扫庭除啊!”老人家一抱拳,长髯随着洒然的笑声微颤,给两人留下一个轻捷的背影。金克颐不知为何看出那轻捷中的心事沉沉。   谢源自然没有顾及到,他心里突然浮起一种很动荡的不安。这种不安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青莲坛的时候,和金克颐见过一面。那个时候陆铭追着他要杀要打,他把陆铭给绑了起来,自己回到那个小小的花格子窗前,阳光打在打坐的金克颐身上,他睁眼……   那双熟悉的眼……   谢源神色地复杂地定定地望着金克颐,等待他回身。他正背过身拧着酒囊。   “死断袖!”   一声大吼打碎了悬线一般的窒息,谢源重新回到竹寨里:熙熙攘攘却充满死气人群,投着伶仃影子的高脚竹楼,炎热湿闷……金克颐的眉眼冷峻,修扬的眉峰上堆叠着青色的怒气,甚是骇人,打消了他的猜想。   可是女孩子还在叫:“死断袖!”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投射到挤着人堆想要过来的女孩身上,谢源终于想起要躲,却敌不过她的怪力,一把被抱住了腰:“死断袖!小荷被拍花子的拐跑了!”   “什么?!”   “我跟她一道去寨子外头的扬沙溪玩儿,我去树上摘果子,让她在原地等着。结果、结果……等我回来,看到她跟着个男的,走到在杨沙溪对岸去了!杨沙溪上又没有桥,我飞过去,人就不见了!”女孩子的声音里透着惶恐。   终于挤出人群的傻子踉跄几下,终于扑到谢源跟前,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像模像样学着:“就不见了!”   谢源一巴掌拍俩:“玩个屁!”   傻子被打疼了,扬手对着嘤嘤又是一巴掌:“玩个屁!”然后嘿嘿嘿笑着,等她表扬。   嘤嘤二话不说扇得他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自己则呼呼呼往手底心里吹气。   金克颐看不下去,让盗曳和老宋下来管着,带着三个人上楼。他似乎很愤怒,整个人杀气腾腾的,几次都想骂嘤嘤的模样,但上楼之后却劝慰谢源不要着急:“巫人心地纯善,不像中原那么多拍花子的。杨沙溪对岸就有个不小的苗寨,你可看清是带走宫主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后一句话却是问嘤嘤的,一下子变得冷冰冰。   嘤嘤哎呀一声,“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其实一开始,我是听到有人在和小荷说话的,但是太远了听不清,我就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分明就是傻子嘛!小辫子,花衣服,银首饰。现在想起来……傻子穿着汉装呐!”   傻子在一旁严肃道:“汉装,汉装呐。”   谢源一皱眉:“巫人打扮的傻子?别是傻子还有个孪生兄弟……二傻?”     一四五、行业竞争中的败北老头      盗曳推门而入,“还二傻个屁!人都被捉走了,还有闲情耍嘴皮子!”带上屋子里的牙刀就插进腰带,蹬蹬蹬往外走。他们在竹寨里头不动兵刀,一方面是怕暴露身份,另一方面是被那股悲天悯人的感情感染了。   谢源看他现在一股煞气,不由得有点头疼,他本来想在盗曳面前瞒上一瞒。这几天盗少对小荷姑娘那个殷勤样,显然是魔怔了,有事没事居然还搞点小忧郁。没想到盗曳长了个心,看他们几个慌慌张张的,就躲在外头听墙角。本来是想帮帮忙,结果一听说自己的准媳妇儿出事了,那还得了,拔刀就走。   金克颐安慰地拍了拍谢源的手背,飞身跟上。两个人几个提纵,便消失在竹寨外头密密的藤树林中。   谢源转过头来对付嘤嘤:“你确定没有看错?一个长得跟傻子一样的傻子?”   嘤嘤笃定地点点头,撅着嘴巴嗯了一声:“小荷的事情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这里民风很开放的,看见哪家的姑娘漂亮,就大大方方带回家,嗯。”   谢源大讶:“这样我才要担心吧!”   嘤嘤道反正不会有性命之忧嘛,谢源一下子愁眉苦脸起来。他踱了几步,操心着另外一件事:“你确信傻子……确实是巫族王子?”   嘤嘤又是嗯的一声:“傻子他娘生完他就难产死了。他娘当时可是除了月神之外最美的女人呐,这件事虽然我在域外,也听说的了。傻子没兄弟呐。”   一旁的傻子一脸憨态,对着谢源展开毫无心机的笑意,让他眉头深锁。   他想,这可奇了怪了。不过,不论如何,他们手里有一个和巫族王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而且那个家伙在他们手里变成了个傻子,再加上他们现在身在南疆,这三件事加起来,怎么都看不出好兆头。   谢源正想细细询问一下嘤嘤巫族到底什么个情况,青莲坛的御用医生居然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脸色苍白不似人形。谢源看他急得满头是汗,一颗心也拎到了嗓眼:“小鹿怎么了?”   老大夫微微一怔:“陆少侠?陆少侠在屋里好好躺着……嗨,大人,跟陆少侠没关系!”   谢源吁了一口气。   跌跌绊绊地跑到他跟前:“大人……小的、小的想回青莲坛去!”   谢源讶然,在一旁的老宋总算寻到立功的时机,抢上一步提溜起他的耳朵:“这个时候怎么回去!陆少侠,啊,还床板上躺着呢!左使大人,啊,一条腿还不利索!回去,怎么回去?谁拨的出心思送你回去!吃着大人的米,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啊!”   那老头儿扑通一声就给跪了,口里喃喃念着佛号,咚咚咚地朝谢源磕头。谢源赶忙把他拖起来:“老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乘着我们不注意,欺负你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摇尾巴的老宋。   老头儿哆哆嗦嗦的,一下扣紧了谢源的手腕,似乎在经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比方才见面时一下子憔悴了十余岁。众人这才觉得不对,把他按在凳子上又是顺气又是灌茶,好一会儿才转了转眼珠子,深喘了几口气。   他醒过来,只低声念叨着“完了”、“完了”,问他到底怎么完了,却打死也不松口。一旁的傻子好玩儿似的学他的话:“完了,完了……”听在谢源耳里就是另一番意思。   他索性撩起袍角跪地一拜:“老先生,南疆是个是非之地,我也无意久驻。只是现在人命关天……希望老先生能等到陆铭见到神医的那一天。”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死死盯着老头儿。他一跪下,老头儿就明显被打碎了三观,一脸震惊。但是等说道“神医”之时,他却猛地一震,紧紧扣着扶手。不过最后,还是畏畏缩缩地答应了。   谢源就猜这老头儿跟神医大概有什么关系。   他登时安慰道:“先生这几天若是心浮气躁,就呆在陆铭的房间里不要露面。我先前只顾着陆铭的伤,没有体会先生的心意,以后会派人保护先生的。”   老头儿明显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像是千斤重物从他身上搬开,连腰骨都挺拔了几分,连声道着好好好,魂不守舍地离开了房间。   “你!禁足三天!给我盯着老头儿!”谢源对着罪魁祸首一指,大步流星地跟着他出去了。留下傻子嘿嘿笑着,指着嘤嘤的鼻子,“盯着老头儿!”   谢源跟到隔壁房里,老头儿已经在床前给陆铭扎针了。他就搬着一把小凳等在门边,看他手势娴熟地在陆铭的身上翻线花。   对于中医,谢源一直抱着尊敬经验主义的态度,但是每每看到老头拈着足有手掌长的针,在火上烤了然后扎进陆铭身上,就下意识想回避。没想到这次老头儿沉声道:“左使大人可否搭把手?”   谢源有些忐忑地走向床边,手脚不知道往何处放。老头儿示意他往床头坐,谢源低头,对上陆铭一只黑黝黝水灵灵的大眼睛。   “床头……他……”   老头儿道,没让大人一屁股坐在他头上,你把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膝头。   这个时候,他一点都不像寻常那个畏畏缩缩的老头,倒让谢源想到了驰骋疆场的龙夜吟,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杀伐决断。以谢源素来对医者的尊重,他非常配合地说一不二照做,陆铭略微紧张地朝他眨眨眼睛。   “把他的绷带解开。”   谢源轻轻垫起他的脑袋,屏住了呼吸。随着他一圈一圈解开白布,熟悉的脸庞像是落潮时的黑岩,徐徐显露,却面目全非。陆铭脸上烧伤了打扮,伤口被抹上了一层琥珀色的膏药,扑面一股草木香,但是味道及其浓烈。谢源透过膏药看陆铭伤口的肌理,觉得莫名发毛——他觉得有点像尸蜡之类的东西……   “谢左使,等会儿我得给少侠脚底扎针,你按摩他的太阳穴,不要停。”   谢源比照了一下,老头儿默认了,取出布包里最长的一根银针,谢源感觉怀里的身体刹那僵了一下。   “扎针还怕呀?”   陆铭回敬:“对啊,有些人,又不是他扎,也不知道抖什么。”   谢源嘿嘿笑着,拇指一用力,眼看他流露出“好痛!”、“不行,不能叫,会被笑!”、“不对,为什么要忍?”、最后又强忍住的表情,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这时候,老头停止了手上的按摩,突然将针扎进了陆铭的脚心。   谢源看着那根针直直没入五分,一下子目瞪口呆,陆铭也瞬间大叫起来:“疼!”谢源手忙脚乱地问这是怎么,这是怎么。老头儿流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太阳穴!”   谢源赶忙不轻不重地打起圈,陆铭立马收了声。   “真不痛了?”谢源奇道。从他这个角度,那银针已经没得见不着了。   陆铭摇摇头,老头儿看着谢源,就像一纸说明书对着不按章程就胡乱摆弄器械的主人:“揉他的太阳穴,脑袋都被压麻了,哪里还知道痛不痛。”   扎完针又是抹药又是缠带子,谢源不禁伸着脖子问,这家伙什么时候能结痂?老头儿道了句不是有神医么,谢源被他梗着说不出话来。等老头儿一走,陆铭就数落他:“老先生的医术,真得很不错,你总是提着神医神医,他心里自然不高兴。”   谢源摊手:“我这还不是为你。你这个样子……”话还没说完陆铭就转过脸去。   谢源长叹一声做人真可怜,一句话都错不得。他算是看出来了,陆铭这厮吧,本来就觉得他俩成事儿是他死缠烂打的结果,相当没有技术含量,十分没自信。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毁了这一张小白脸,愈发不相称。   他犹豫了一会儿,攥紧了拳头塞进他手心里:“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好了吧,这样我总有理担心了吧,小畜生。”   陆铭本来攥着小拳头,听他说完,松松垮垮地把拳头一放,表示我接受你这个倒贴上门的累赘了。他的心思谢源会不知道,那小脸烂疤里透着红火:“这几天老大夫都会陪着你,好好听话。早点好起来,早点去吃好吃的!”   陆铭重重一点头,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没头脑的情话,外头嘤嘤突然敲门:“死断袖!小荷回来了!”   谢源开了门就追着她要扇耳光:“嗓门那么大你是要作死啊!”   嘤嘤还倒好玩呢,整个围廊里跑了一圈,等谢源跑到隔壁,整个竹寨的人恐怕都晓得了有个死断袖,在找个姑娘叫小荷。   一进门,就看到盗曳对小荷雄壮地喷着口水,把人家小姑娘吓的。金克颐递了个眼色:“人没事,我们到的时候,还坐在寨子里和巫族姑娘学绣花。把她带走的那个人……据说是巫族王子。”   盗曳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恶声恶气地添了一句:“扣了小荷她娘留给她的玉佩,让她二十天后的花山节再去取。”   谢源奇道:“你怎么不取了回来?”   “人多势众。”盗曳和金克颐面面相觑一番,“而且,他们是站成一溜唱着山歌说的,就算想动手都……”      一四六、九煌是用来定神的     “哟,还挺原生态的。”谢源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巫族的服饰与习俗有点类似于苗族,唱唱山歌走走婚,大概就是看上了小荷的美貌。民风彪悍,不算坏心。   他把攥着拳头、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盗曳按住,“算了算了,一块玉佩罢了……人都救回来了不是。”一旁的小荷抽抽搭搭,两只手捂着脸,时不时偷着手缝看大人们。露出的两段手腕和藕一样,银钏子丁零当啷直响,直把盗曳的脸逼得跟银钏子一个色。   金克颐转过身,一手逮着了乱跑的嘤嘤:“花山节是什么日子?”   嘤嘤在他手里扭动着:“放开放开!”   谢源狠狠拍了她一屁股,这才老实,嘤嘤嘤地唠叨了一大堆,最后言简意赅地一句简介:花山节就是他们的七夕。   盗曳气得又要拔刀相向。   “站住!”谢源发火,“我们带着个傻子知道么?你还撞到人家枪口里去!这种事情能躲就躲,知道么?你有本事把手骨再断一次,这辈子都别想提刀了!”   小荷挪过去够了够他的臂弯,嗫嚅着,好像在说算了。   “不,这回恐怕一定得去。”金克颐坐回临窗的位置,沏了杯水,“宫主的玉佩……很有来头,丢了不好交代。”   谢源凛然:“多有来头?什么来头?跟人命一样值钱?”   想不到金克颐干脆道是,一双宝光内蕴的眼落在他纤长的手指上:“那玉佩,和九煌同宗同系。”   谢源这下什么话都说不出话了,心事重重地抚上了右手拇指。屋里的气氛瞬刹变得涩滞起来。   “还有二十天,再想想办法。他有约期,我们并非一定要做个君子。”金克颐意有所指地望向盗曳,盗曳恍然大悟,“对对对!乘夜盗……啊呸,取,是取!本大爷擅长。”   嘤嘤突然鬼气森森地冒出来一句,“弥林寨可是南疆最大的寨子,寨子后山的不老泉里,还供奉着月神。你去偷,可别变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众人立刻联想到西凉城里的丧尸,喉头一紧。   嘤嘤耸了耸肩:“现在看起来,就是弥林寨里头的一个纨绔子弟看上了小荷嘛,又不被你们娘家人接受,只好偷了心爱姑娘的首饰,等着花山节上去唱唱山歌打动情人的心思,你们别一个个苦大仇深的……我们巫人很淳朴的,才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众人盯着她的肚子,异口同声道:有,绝对有。盗曳还添油加醋地哼一声,淳朴得拉上床是吧……   说完,突然悲观起来,叹了口长气:“那家伙,长得像傻子嘞……应该挺讨姑娘喜欢的……”   “喂喂,心里话说出来了咳咳。”谢源一拍兄弟的后脑勺。某人这才意识到说漏嘴了,尴尬地对着小荷嘻嘻哈哈抓耳挠腮。   等到屋里就走得剩下金克颐和谢源的时候,金克颐悄声问道:“傻子是……”   谢源把西凉城里的事情一说,金克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一想,未免有点像个阴谋了。凑得太巧。”   “只是我们对南疆一点都不熟悉。”谢源抬起一双忧郁的眼,“我们现在人太多,虽说人多势众,但是目标太大,哪一个都丢不得。”   “其实……痴懵之症也并非不能治。”金克颐突然道,“你有为傻子延请大夫么?”   谢源啧了一声:“这我倒……其实傻子不是真傻子,你看,他还站着撒尿,应该清楚自己是个男人的。有这种身份认知……应该不能是真傻吧?我看他是把过去的事情全忘记了而已。”   金克颐又饮了一碗茶,道痴懵与失忆,很多都是因为头脑的损伤,或者是巨大的痛苦。说着瞟了他一眼,徐徐问,你说,傻子是哪一种?   “我们猜测是有人把他弄傻的,就在西凉城里!”   金克颐点点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那我想……我们也许不用求神医,就有可能把他救回来!”   谢源大震,看着帅大叔紧紧扣着自己的手,心说你激动归激动,动手动脚算什么?!我老公还在隔壁躺着呢!这就所谓一日为受,终生为受,被男人摸一下也要考虑到贞洁问题……谁知金克颐下一步就是飞快地褪下了他指上的九煌,谢源瞬刹感到寒气入体,手臂上浮起了粒粒鸡皮疙瘩。他的体表温度比一般人要高,这是陆铭每天晚上都要抱怨的,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大火炉。   取下九煌的一刻,谢源有一种被浸到冰水里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内力?   “九煌可以定神。”他道,“有一些民间的说法,人失忆或者痴懵,是因为三魂六魄零落。九煌内劲强悍,就算戒主魂魄碎成碎片,都能在九煌的影响上重新凝结。这几日,你这九煌可要易主了,啊。”   谢源大骇,连金克颐什么时候拍拍他的肩退出房间的,都不知道。   魂魄零落……?   姬叔夜给他九煌帮他炼内力,他一直不信其中没有深意。原本猜测是定亲,被金克颐这么一说,倒像他早就知道谢左使已经遭遇不测,自己是个西贝货……那个时候他刚穿进这个身体里,他们只见了一面,慌乱得跟打仗似的。   莫非他那个时候就看出来了?   大狐狸独自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如坐针毡,焦躁无比,赶紧跑到隔壁癞头鹿的房间里,温柔地互相舔了一会儿毛,这才觉得稳下心来。   姬叔夜,姬叔夜……   再是如何,也终究是个外人。他既然不能为他挂心,那便只能做些偿还。不过恐怕他是不想要的吧?   他本能地觉得姬叔夜可能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不过他并非软弱无力之辈。若是他做出什么不仁的事情,谢源没有行义的准备。   “你的九煌呢?”陆铭冷不丁问道,眼睛睁不开得睁。这几日他的右眼大概是疼得厉害,隔着纱布都能看到那里在抽搐,很让谢源心疼。   谢源逗他道,“丢了呀。”   陆铭显是不信,还谑他:“怎么刻骨铭心都不要了呀?一生一世一双人呐。”   谢源笑起来:“又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陆铭黯然。   谢源紧了紧他的手:“话是糙了一点,理也不偏,不过啊,这天下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在告诉我们,只要有心,就不会走到说这句话的地步。”   陆铭嗯哼了一声,谢源从那两个字里听出了:对不起啊刚才说了好难听的话我还是很爱你的抱一个吧!   于是大狐狸高兴地挨着癞头鹿蹭毛。   是啊,现实就是这么冰冷,这是需要相互依偎的理由。可是,当你拥有一个人可以不用怕被刺到,瘫着圆滚滚的肚子互相哄暖,应该思考的不是奋力地跟他挨着,别被狂风暴雨给吹散了么?   谁还有空管那现实冰冷刺骨?   这样拱了几天,寨子里风平浪静的,谢源大多时候在跟坏脾气癞头鹿谈恋爱,轮到执勤的时候就跑去给老头儿扫地。老头儿再也没有提出异样的要求,跟任何在公共汽车上被让座的老人,道一句谢,然后做太爷。谢源敏锐地发现每当这个时候,家里头的老大夫就吓得哗啦啦直抖。   傻子带着明煌,果然忧郁起来,每天混混沌沌的,有十个时辰好睡,其他两个时辰分给了餐桌和茅坑。金克颐让嘤嘤别去吵他,嘤嘤无聊地每天趴在地上啃土。盗曳挽着小荷一脸鄙夷地从她面前经过:“你不要学她,学她嫁不出去!”   小荷眨眨眼睛,乖巧地瑟缩了一下。   “我记得你好像喜欢死断袖嘛!”嘤嘤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看着自己的玩伴一脸晦气,“小荷,他也是个死断袖哦!”   盗曳四处张望,捋袖子:“谁是死断袖!谁是死断袖!本大爷最看不惯走后门的,谁,站出来给爷爷打一顿出出气!”   谢源嘤嘤嘤上楼去找爷们哭去,“爷们爷们,你以后抛弃我可千万不要这么无情无义啊啊啊啊啊……”   癞头鹿噗吐出一口葡萄皮,然后噗噗噗三口葡萄籽,弹无虚发地磕他脸上:“发、神、经。”   没有爷们滋润的谢左使在葡萄皮下默默褶皱了,他总觉得爷们被烧了之后就不太愿意理他了。连扫地老头儿都感受到了那股哀怨的气场,某天好心地拍拍他的肩:“小伙子,咋了?”   谢源幽幽地抬起头来,“我……”   白眉老头受了惊吓:“你这一看,就是情伤嘛!要不要我给你开几贴平心静气的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哈哈哈哈……”   谢源一愣,心说我有这么明显么,结果白眉老头跟金克颐眉来眼去的,眼见是拿他打趣。谢源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兴:“老先生,你能治眼睛烧伤么?”   老头儿摸着长髯呵呵一笑:“哦,终于憋不住了?我就说,你们这群人一个个好手好脚红光满面,比水牛都健壮,哪里用得着看神医……走,看看去。”   谢源自是大喜,这大概就是寻常所说“饭里不如锅里”的奇怪心思,总觉得神医座下比自家的强,一路比着请把他让进房里。那老头儿也不问病史,走得比谢源都快半步,摸陆铭的房间那叫一个轻车熟路,到了地儿,反手把门一阖就把他们关在外头。   谢源仿佛看到门板上亮起了一盏手术中的红灯。   这一等,就整整等了三个时辰,期间各种打砸抢烧哭天抢地声,偏生每次他碰到门的时候,里头就一声冷呵:滚!   “不对。”金克颐突然道,“他好像连药箱都没取。”   谢源愣了三秒,抬脚就踹开了门。     一四七、原来你们都在玩儿我呢      谢源杀进屋内一看:两个人正在往桶里倒热水,一个站在桌子上,裤腿卷得老高,鼻青脸肿畏畏缩缩的;另一个面露不虞,颐指气使。唯一对他的到来有点反应的是浸在水中的陆铭,他一下子缩进水里,遮起老脸:“你出去!”   金克颐看他灰头土脸地退回来,不好意思地清清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们家这个老头跟里头这位有交情,大概。”谢源掩上门板。   又等了三个时辰,里头声响渐悄,待到两个老头推门而出,已是月上中天。   靠着栏杆的谢源瞬刹睁眼:“怎么样?”   长髯老头哼了一声,扫了家庭大夫一眼,示意他跟上。三个人越过静悄悄的竹寨,到了杨沙溪的乱坟岗边。子规啼血,夜鹰孤鸣,一轮毛毛的月渗进人心里。谢源几次都觉得扫地老头要杀人灭口,看看旁边的小老头耷拉着脑袋,一脸就义的表情,心里很是忐忑,紧紧握着绯瑞云。   “里头的人,我算是给你治好了。”扫地老头摸着自己的长髯,“你用什么来还?”   见谢源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头幽幽地添上一句:我能让他活,自然也能让他死。   谢源对上他冷冰冰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自家大夫。扫地老头露出一个堪称欣慰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我与崔鹤衣是有些过节,今天请你出来做个见证。”   谢源一听到崔鹤衣这名字,莫名觉得耳熟,仔细一想,诶,神医不就是叫这个名儿么?他有点糊涂了:“你是让我们去对付神医?”   长髯老头又板起脸,瞟了一旁的猥琐老头一眼:“你跟他相处这么久,竟不知道他是谁?”   谢源“啊”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崔鹤衣崔大夫?”   崔鹤衣耷拉着脑袋,一脸苦逼像。   谢源嘿了一声:“你玩儿我呢?看我们骑驴找驴你很有意思嘛?”   扫地老头又是啧的一声:“他既然行走江湖隐姓埋名,哪里还会用真名?”   谢源摊手,那你还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玩儿我呢这是。   长髯老头不依不挠:“废话少说!你让他把《药毒记篇》拿出来!”   “什么?你偷人家东西啊?这可不行,家风不正,败坏我声名。”谢源赶紧把老头身上拍了拍,那长髯老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他忙活,“你的声名还用得着别人替你败坏么,谢左使?勾引魔教教主,挟持正道少侠,还诱拐巫山派的月圣女,知道为什么巫族人要找你的麻烦?你不知道南疆有多少人想除了你这拍花子的?”   谢源“咦”了一声:“我?拍花子?”随后警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袖管中滑出一段绯瑞云。   崔鹤衣不知怎么看出来的,忙挡在他身前说算了算了,我给他就是了。说着,垂头丧气地从怀里掏出一本残破的书,封面上用大篆写着“药毒”两个大字,底下被撕了一半。谢源面色复杂地盯着他把书还给长髯老头,“这下可以说说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长髯老头清了清嗓:“《药毒记篇》是我们药师谷的绝学,算得上是施药施毒的不世秘籍,当年我这不中用师兄觉得自己太没用,就偷了师尊的秘籍跑了。药师谷出了这样丢脸的事,师尊不久便撒手人寰,被气的。我们这些年来就在找这个罪魁祸首,以慰师尊在天之灵。”   谢源不由得向崔鹤衣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他愁苦的八字眉使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种诸事不顺的人,倒不知道有兔子咬人的决心。   “如果事情只是这样就算了。他不知道,他偷的只是《药毒记篇》的上部,”老头举起书扬了扬,指着缺角的书页道,底下还有个“上”字被撕掉了。“药毒记篇的写法很奇怪,上部下部是同时写完的,但在装订时却打乱页码,不按书目查看是及其危险,大多是症药不对的乱方——他连目录本都没偷,这十多年就带着上部草菅人命。”   谢源吓出一身冷汗。   “而且,”他冷笑一声,“偏偏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师尊最看好的徒儿。师尊本来就想把《药毒记篇》传给他,到死都希望他可以接手药师谷,在江湖上放出风头,下一任神医是崔鹤衣。”   谢源扼腕叹息,崔鹤衣却只是微微一愣,眼里的一点点精光浮动了一下,又慢慢暗了下去。他看了看身旁的杨沙溪,犹豫了一会儿:“那……那我以死谢罪?”   长髯老头狠狠一拍他的头,提溜着他的耳朵粗声粗气道:“那这些年我假扮你的债你下辈子来还啊,啊?治死这么多人现在就死,不打算积阴德了,啊?!”   谢源心说敢情你就是住在中央竹寨里的神医,真是……玩我们。   而崔鹤衣则糯糯:“我没治死过人……我没治死过人……”   谢源看着两个老头打情骂俏,总觉得毛骨悚然。却不想那长髯老头随手一弄,把崔鹤衣的整把白须都给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约莫和楼琛差不多年纪的脸,三十多岁,因为多年来东躲西藏而饱含风霜。   那长髯老头见谢源嗔怪的模样,也把胡子一扯,拉了崔鹤衣就走。谢源一晚上看两场变脸,简直要奔溃了。   “长髯老头”大概也觉得他有意思,从怀里摸出一只匣子:“看什么看?你这样纵欲的人,老来有苦头吃……笑,笑什么笑?呐,这个给你!“   谢源接过匣子一看,里头是些玉石做成的纤细长条,大概有嘤嘤吃饭的象牙筷箸那么长,而且很细。谢源数了数有五根,底下还压着一张龙飞凤舞的药方。   “这药不难抓,按上头说的那样煎了之后,将玉石泡在水里。每次行房之后放在那处,可保你老来免受些罪。”   谢源吓得面如土色。这两个人大概是装老年人装上了瘾头,又都是神医,想得如此之深远。“这个……这个……大恩不言谢了。”   谢源回房的时候陆铭还没睡,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谢源摸了摸他的脑袋,想去看他的左眼,被他避了过去。谢源转手掀开被子,却不想底下的人是赤裸的。谢源看着那粉嫩粉嫩的新肉,啧啧称奇。前几日看起来还跟尸蜡似的,居然没有经历过痛苦漫长的结痂就长出了新肉!   谢源摸着双色鹿,“这可真是妙手回春……痒么?”   陆铭老实道痒的。   癞头鹿早就被剃成了个光头,谢源本来也不指望他还能长出头发来,谁知现在对着烛光一看,发根处竟有些毛茸茸的。谢源看着小刺球躲在被子里无可奈何的模样,狠狠亲了他一口:“痒还忍住不挠,真乖!”   小鹿呦呦哀鸣:他们把我绑起来了!   第二天起来就听到大竹寨中说神医走了,走去江南。金克颐忧心忡忡地赶来安慰他,盗曳则破口大骂,整个竹寨都弥漫着垂死的气息,许多人准备辗转战场,到晚上,竹寨就清静了不少。谢源与他们偷偷把昨夜的事情一说,盗曳转而骂他:“你这回太糊涂!你把神医放走了,还把咱们青莲坛的大夫放走了……以后再有个病痛我们找谁去?”   谁知过了七八十来天,崔鹤衣居然跑了回来,还是往常那样贼头狗脑东张西望,一副躲人的模样,看到谢源就拉着他走到一边:“你们去南疆可要小心了。”   谢源洗耳恭听。   “我听他好像在和大祭司商量什么事,说什么傻子……血衣蛊……”   谢源眨眨眼:“敢情你们家那位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崔鹤衣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手脚也不知道往哪儿放。百无聊赖进屋喝水的盗曳看到他,还呵得一声,这谁啊,你新拍来的啊?   谢源再问,崔鹤衣就说不出什么事儿了,也不知道大祭司是谁,血衣蛊是什么,只翻来覆去叮嘱他们要万分小心,南疆有多古怪啊什么的。说到最后他讷讷地碰了碰鼻子:“我们就要下江南了,你们、你们……千万要保重啊。”   谢源终于明白过来,这崔鹤衣心里大概是很歉疚的,又说不出要他们原谅“长髯”的话,只能反反复复让他们小心。他苦笑一声,反过来安慰了他半日,崔鹤衣怕长髯发觉,又跟来时一样缩头勾脑地跑了。   谢源起身的时候,发觉桌子上放着一瓶药丸。   “这好像是去瘴气的。”嘤嘤嗅了嗅,皱着眉头说,“不会错,就是这个味。”   谢源一人一颗分了,余下的放进怀中:“走一步看一步。”   崔鹤衣这一来,他倒记起了别的事。晚上给陆铭擦身的时候,若有若无地想歪了。陆铭本就是个人瑞,自愈能力强得惊人,成天被绑在床上,身上到处都是蚁噬般的痒意,又要端着少侠的架子,简直要撑不下去了。这天谢源擦着擦着,陆铭就幽幽道:“我痒……”   “马上就好了,忍一忍啊。”谢源专注地抚摸着他的身体。陆铭的身体就像一场淮海战役,两种色泽的皮肤糅杂在一起,只有混沌可以形容。有时候睡在他旁边,都听到窸窸窣窣长肉的声音,跟个笋尖似的。要知道这几天他可什么药都没吃。   谁想陆铭挺了挺身:“那里痒……”说罢害羞地闭眼,眼睫像是漂亮的黑凤翎,微微打着颤等待家暴。   谁知谢源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惨绝人寰。他听到床边脱衣的声音,睁眼,就看到谢源低垂的侧脸,陆少侠瞬刹被这种令人奔溃的美丽弄奔溃了。   “怎么?”他正儿八经地脱得一丝不挂,爬上他的床,表情严肃认真,让陆铭喉头干渴,心若擂鼓。那是新婚的感觉。   谢源就是他用不旧的新娘。      一四八、我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陆铭面对谢源的时候总是一副毛头小伙的心情。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也很想把谢源握在手里,像别家老爷对娘们那样,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但事实上,碰上谢源,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身怕把人给吹散了。   陆铭的自卑刻在了骨血里。他又把谢源看得太高。太高了就攀不上,攀上了,更害怕失去。陆铭心想我要努力啊,但越努力,却越发现两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陆少侠就深陷于甜蜜的陷阱中不可自拔。他的手里有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但他却晓得一步之外就是万丈悬崖,能摔得他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怀璧其罪”,因为即使是怀璧的自己,心思也一日比一日沉重。在受伤之后,他感觉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便用自己的不幸垒起一道疏离的高墙。在高墙外的谢源不论怎么叫唤,他都不听不信。   还是就这样吧。陆铭想。   陆铭这一辈子,没有得到过什么,却吃了很多苦。吃苦的时候总是想着,若是现在有一个人跳出来,什么都能摆平,还牵着我的手保护我,帮我狠狠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那该有多好。   结果现在这个人真的出现了。谢源多好啊,有钱有权有才有貌,偶尔还会装装很需要他保护的模样。是呀,装一装,我能给他什么呢?   可就是这样没有用的我,也还是不要脸地想霸占他身边最重要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位置。   现在,连被丢弃的痛苦都不可能承受得住了……   那还不如从来就不相信得到过。   他已经自卑得不相信“有可能”三个字。   他的纠结一点都没有影响到谢源,他干脆利落地脱光了衣服,很坦荡地分腿坐在他身上:“爷们爷们,出什么神呢?”   爷们摇摇头:“我不要了。”   谢源花容失色,然后脸色一阴:“要不要还归你说了?不要就躺平!”   小鹿受了惊吓,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谢源不由得笑出了声,“行了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是拍花子的。怎么跟你一块儿就显得我猥琐了起来?”说罢扣着他的腰坐了上去。   “真要啊?”陆铭惶恐地咽了口口水,被谢源吻住了滑动的喉结。谢源斜着眼睛死死困牢他的目光,让他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源撩手,解开了束发的骨钗。   满头长发散到蜷着的肩上,在火烛下透出玉质一样的清浑。   “不想?”他细细啄着少年殷红的脖颈,“陆铭,我很想……别让我求你,好不好?”   站在悬崖边上苦大仇深的陆少侠摸着高墙往上一跳,果断揽着人翻了个身:嘿,这还有什么话好说,不吃白不吃,吃了再跳崖不迟。于是这一耽搁,耽搁得陆铭再也不想跳崖了。   他浑身上下都是新长出来的皮肉,嫩得要命,换句话说就是敏感得要命,被谢源高超的口技一摆弄,登时要死要活的。谢源小心地坐在他的腰上,既不能压着他,又要撑着自己的重量,很是辛苦。偏生像是看出他心思一般,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是你的,知道么?你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说这话的时候,谢源急切地喘息着,一截薄薄的腰上挂满了摆动中渗出的汗水,面容是不辨男女的精绝。看着陆铭迟疑的眼光,他似乎很不耐烦,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角。   陆铭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给我解开!你当我死的么?”   谢源乖乖帮他解开,然后就是一场翻云覆雨。待偃旗息鼓之后,陆铭趴在床上粗声粗气地问他:“喂……你跟姬叔夜……”   “你厉害你厉害!”谢源深知男人的劣根性,为了讨个好觉奋力夸赞着小情人。若是陆铭明白过来,他真的连姬大教主的裸体都没见过,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陆铭一下子红了脸:“混账啊!谁让你比那个!我是说……你、你……”   “喜欢和你做!”谢源赶紧站队。开玩笑,这种原则性问题要乘早服软。   陆铭挪到床头靠着,把人抱了个满怀。这是他受伤以来第一次主动亲近他,谢源登时热泪盈眶,想起了不少宫怨诗,觉得自己跟那些“有不见者,三十六年”的莫名有了共鸣。于是即使腰酸背痛也奋力回抱了回去。   “那好,”谢源听到贴着脸颊的那颗心砰砰砰跳着,跟擂鼓似的强劲有力,少年的声音透过胸腔传出来,居然也有了些属于男人的洗练,“我们以后一夜可以多来几次,反正你也那么饥渴……嗯,一夜七次?”   “这个……这个不太好……年纪轻轻纵欲伤身。”   话音刚落,圈着他的手臂一僵,然后放手转身。   “你太卑鄙了!”大狐狸咬牙切齿地扑上去抱着小鹿狂掐一通,小鹿哀鸣,“你说我什么都可以对你做的!”   小鹿乘机还委婉地恐吓大狐狸,说自己对他其实很有点施虐欲,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清纯模样。   大狐狸觉得自己是不是打开了小鹿的隐藏能力……   于是漫漫长夜就在讨价还价中度过了。   眼看到了花山节,竹寨因了神医的离开而人去楼空,连客栈老板都想关门大吉。一行人坐在堂中用晚饭,吃着店里的清水鱼打算以后的事。谢源数了数人头,他,陆铭,嘤嘤,金克颐,盗曳,小荷,傻子,老宋……用得着用不着的人一大堆。他索性让老宋带着小荷、陆铭先回去。陆铭一拍桌,谢源立马道口误,口误,“是老宋带着小荷走陆路先回去,诶……”   “到时候他们要小荷怎么办?”嘤嘤斜眼,“人不去可就不还东西的哦!”   谢源与她说了自己的打算:“你们那里的女孩子是不是头上都会戴银质的小冠,垂下一溜溜的流苏?你跟小荷身量差不多,能扮一扮人么?”他可听说花山节的时候男是男,女是女,隔山隔水对歌呢。   小荷哧道,隔山隔水怎么睡一块儿啊,却意外地同意了,大概是觉得可行。“不过你也不能放着我不管啊,”小姑娘嘤嘤嘤的,“我们巫山派和巫族可不对付了,他们老觉得我们是叛徒,到时候若是打起来,你可不准丢下我跑!”   “我们抢了玉佩就走。”谢源委婉道。   小荷很听话,说什么是什么,谢源就有意无意地怂恿金克颐回去。陆铭现在成天对着金克颐放冷气,那眼神实掇掇的,要不是谢源藏了他的怀人,他保准冲上前去朝金克颐身上戳几个窟窿。嘤嘤又偷偷来问他:“怎么小鹿被神医一治,还是个斜眼?难看死了!”所以这两人死也不能留一块儿。可是金克颐往常挺会做人,从来不让他为难,现在却屁都不吭一声,只喝酒夹鱼,像个大爷。   一旁的盗曳举着手:“本大爷手断了!让我跟宫主一起回去呗!这一路山长水远的,老宋头一个人,能护得了么!老宋头他还没结婚呢,老鳏夫了!你怎么能把宫主交给他这种不靠谱的人呢!”   老宋哎呦一声:“盗坛主你这话说得……”   “去!”谢源狠狠骂盗曳,“色死了!”   于是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想方设法要走。谢源劝了盗曳好几次,不会耽搁太久,不会耽搁太久,盗曳就是哼哼:“不是我说,你这人,忒邪门,走哪儿哪儿生事,这一次本大爷是不信了你!看着好了,本大爷这胳膊,又得断一次!”   结果还真被他的乌鸦嘴给说中了。   花山节那天,金克颐被留在空空的竹寨里看傻子,谢源小心地收了九煌,与其他几个人乔装了一番,南下弥林寨里。大家伙在树枝上窥探了许久,第一次见到巫族人民的日常生活,都挺新鲜,嘤嘤也说没有什么异常。几个人就等天黑之后下去取玉佩。   一到傍晚,弥林寨里的巫人在杨沙溪边的空地里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杨沙溪从寨子后山里流出来,还带着一股山泉的冷彻,最是干净的时候,一群姑娘在河边濯足嬉笑。小伙子们则不知到哪里去了。过了会儿,有几个年纪挺大的村民从山里抬出来一顶藤条编的步辇,上头坐着个盘腿女人。谢源就感到嘤嘤的脊背一抽:“月神!”   女人的皮肤很白,即使在黑夜里也可以看到那种珍珠一样的光耀,但是她戴着濯银的面具,看不出容貌。否则,盗曳的口水不至于只流那么些许。   那女人一到,就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好些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好一场劲歌热舞。月神却始终盘腿坐在步辇上。她的衣饰很是沉重,一圈一圈的银项圈、银钏子几乎遮掩了她裸露的肌肤,显得她像是个死物。在狂欢中,她便端庄又肃穆地坐在那里,让众人感到一丝诡异。   “什么时候轮到你唱歌?”陆铭就像任何一个陪着妹妹参加选秀的兄长一样,期待的口气里带点不耐烦,对气氛的转变没有丝毫洞察。   嘤嘤面色复杂地摇摇头:“没听说过花山节请月神的。你们不知道月神在我们巫人中间有多尊贵,有月神出面的……大多是祭祀,而不是狂欢。”   “啊……”陆铭倒吸了一口冷气,怏怏道,“所以……你是唱不了了?”毛茸茸的脑袋慢吞吞缩回树叶后头。   盗曳突然惊呼起来:“娘的!这群人要干嘛!”      一四九、掌握外语很重要      盗曳一声低吼拉回了众人的神智。只见底下的空地上,一干男男女女拉成了圈,拍着手放声高唱,那火苗也随那歌声胡乱晃动,舔舐着溪边的枫杨树梢。待到乐声飙到最高点的时候,从人群中走出几个身材精悍的小伙子,在月神的竹辇前且歌且舞,动作夸张。谢源不解地看着他们越凑越近,直到触上月神的银饰,叮铃铃的声音破开夜空,自喧嚣中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   “这是要干什么?”盗曳喜滋滋地问,瞪大眼珠子。那几个小伙已经开始拉扯月神单薄的衣衫。月神首饰戴得多,身上却只着一条白纱裙,裸露着胳膊与小腿。白纱做工精致,薄得能够勾勒出底下属于女人的线条。在这么多堪称毛手毛脚中,她依旧如此端凝地坐着,垂着眼睛,手里握着一张濯银面具。   嚓得一声撕裂响破夜空,女孩儿赤脚打起银铃,男人敲着蛇皮鼓点,濯银面具从月神手中被抢过,在几个精壮男人轮流争夺。歌声、笑声、妖祷混作一气,飘过了树梢,倾到高高的天上,直到堆得不能再高,才突然一静。谢源只看到下面多了个戴面具的男子,面具的眉心画着三条竖直的血线。   “这个人……看起来眼熟。”嘤嘤皱着眉头。   盗曳打了个手势,继续看下去,那男人居然把月神整个抱了起来。他用的姿势很粗暴,以至于月神的衣服完完全全从身上滑下,一双乳胸像是月夜里明晃晃的水珠,蓦地暴露在空气里。那男人抱着月神,却完全不显得累赘,反而轻巧地踩着舞点前后摆动起来。   几个男人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冲击到,属陆铭情况最轻。谢源则不可思议地咽了口口水。他听说有些古老的部落有生殖崇拜,没想到今生能见上一见。那男人跳了一会儿,又把月神重新放到了竹辇上,倾身附上,就听得底下一阵低吼,然后竟然就着相抱的姿势重新站了起来!这个时候,月神那双细长且落满香草纹身的双腿,已紧紧攀住了男人的腰!   “噶!”盗少抹了抹鼻血,“这趟没走空!这弥林寨离王域不远,他们也有招汉人入赘的先例吧!”还没等嘤嘤鄙视他,他就嘿嘿一笑,嘀咕着什么“我也不算汉人哈哈”、“巫族妹子挺水灵的”……   陆铭则打了个哈欠:“这有什么好看的。脸都遮着,说不定是个丑八怪。而且她胸口那累赘的玩意儿是什么?我家阿源就没有。”说着,胳膊肘撞撞谢源,“他们好像换了个花样玩。你要是愿意,我也抱着你跳圈,只要你夹得紧儿点——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谢源看他一脸天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后来的密仪让谢源很难接受,月神被很多男人抱着跳圈,月光一样明亮洁白的赤裸酮体上,慢慢被混上了情欲的色泽。谢源觉得有可能是火光。他问嘤嘤,你以后也要这样?   嘤嘤眨眨眼:“我逃了呀。”   意思是她留在巫山派里,大概就是这个下场。   见谢源一脸怜悯的眼神,她挑了挑眉,“有什么不好呢?月神可以每年都挑个最漂亮、最有力气的小伙子,陪着她上山。”   盗曳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一个大男人,女人什么味儿都没嗅过,你这女娃娃倒开了半辈子后宫了。   嘤嘤去了一声,“这样的洗月礼很少见,只会在两种情况举行,一种是土地收成不好,需要月神的生育能力让土地肥沃;第二种就是……”   “就是什么?”谢源扒着树叶问。   “寨子里有及其不好的事情发生,”嘤嘤皱眉,“需要月神的力量祛除邪灵,进行禳祈。”   谢源道不要管:“我们只要拿到玉佩就好。现在怎么办?我好像没有见到有谁长得像傻子。”   嘤嘤沉思了一会儿,“弥林寨虽然大,但是王子却不是出在这个寨里的,我们巫族的王室并不掌权,据说他们都是蚕丛、鱼凫的后代,所以特别受人尊敬。王族的老家在深南的密林里,没几年在外头的寨子上住一阵。既然走花山节的办法不可能拿回玉佩,我们可以去找长老试一试。”   看了半天活春宫的人鸡血地从树上爬下来,正准备去寨子里,却不想,下头有个男人举着火把等着,额上画着三条血线。   他对着一行人微微弯了下腰,把右手放在心房上,然后说了句什么话。嘤嘤警觉道:“月神要见我们。”   盗曳脸上那个期待。   那人又短促地说了句话,转身就走,嘤嘤面色复杂起来,谢源忙问怎么了。   “他让我们跟着去河边。”陆铭翻译,享受了一下谢源膜拜的眼神。   一行人走到开阔处,人群中突然阒静无声,只是那几个精壮的男人拾了柴火在往篝火扔。火势乘着山岚熊熊而起,噼里啪啦敲击着众人的心弦。嘤嘤却是一脸放赖的模样。   月神重又盘腿坐在竹辇上,不着片缕,雪白的肚皮微微起伏着,显然是刚才的祭礼消耗了她极大的体力。谢源抬头,触到她面具下清冷不见底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月神的眼光却很快从他身上滑过,落在了嘤嘤身上。   她的唇舌一开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个男人却舀了一瓢杨沙溪水,朝他们四个人泼来。男人的动作干净利落,他们又都没有准备,除了陆铭挺身帮谢源稍微挡了挡,其他三个都淋成了个落汤鸡。盗曳本来以为有温柔乡可以睡,转眼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很是想骂娘,但被嘤嘤一声冷呵制住:“住嘴!”   那男人又舀了几次溪水,直到把他们都淋得湿哒哒,才举着火把往来时的方向走。嘤嘤舒了口气,快步跟上。杨沙溪离弥林寨大概有两里路,山隙阴凉,走到寨子里的时候,谢源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   男人径直把一行人往弥林寨的中央带,那里是由悬廊相连着的两间吊脚楼,十分巨大,有几间房还直接安在了树上,月色的映照下透着光亮,给人朦朦胧胧的神秘感。高脚吊楼没有楼梯,都是竹制的斜坡,脚踩在上头有些滑,吱嘎吱嘎的,陆铭知道谢源站不太稳,回头把他的手攥进掌心里。   男人把他们带上竹楼中央。那里有一个老头正磕着水烟,眯缝起深深的眼,看起来很是惬意朗月清风。男人指指他们,讲了一句话,嘤嘤似乎很激动地辩解了几句,就听得老头儿嘿嘿笑起来:“几位是千绝宫来的?”   谢源与盗曳对视了一眼,并不作答。谢源推了把陆铭,陆铭踏步上前,“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取一位姑娘的玉佩,她被你们寨里的人调戏了,我们虽然救了人,却拿不回东西。”   老头喷了一口烟。深深的皱纹都皱了起来,似乎在考虑什么难题。   他在竹楼的延边敲了敲烟管:“这个我可管不了。”他道,“明天,你们与少君讲。”   “少君在哪里?”嘤嘤柳眉倒竖。   老头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丫头,这官话怎么一口东边的腔调?”   东边就是巫山派的地域。嘤嘤气得一咬牙,不敢再多说。陆铭被谢源一捅,挠了挠头:“老人家,那少君在哪儿?我们今天就去找他。”   “少君早睡咯,咱们这睡得早,起得也早哦。”老头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得黄黑黄黑的牙,“夸猫,你带他们到隔壁去歇一晚,就在那些人住过的房间里。”   那些人?谢源皱眉。   是神医?   还是那些跟巫族早有接触的人?   他看着那个叫夸猫的年轻人,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个弥林寨什么都透着古怪。   夸猫打开了锁,便一声不吭地走了。谢源猜他是懂汉语的,至少能听,刚才那个老头儿并没有与他用巫语交谈,也可见,这个寨子与汉人往来甚秘。谢源走在最后,往里窥探一番,实在是个很寻常的房间,左右两扇窗,两张窄小的床,加上地板,睡他们四个人实在有些挤。不过为了安全着想,也只能聚众取暖。   “明天就去找那天煞的少君。”谢源愤愤地想,却不料变故来得太快,都等不到天明。   他躺下没半个时辰,出去闹的男男女女回到寨子中,把他弄醒了一回。他和盗曳睡地下,把床让给了嘤嘤和陆铭。嘤嘤倒是没声响,陆铭翻来覆去睡不着,谢源拍了拍他,又沉进了梦乡。这一次不知睡了有多久,他突然感到一双手在拍他,睁眼的时候,嘤嘤和盗曳贴着门在偷听,陆铭半蹲在地上,很是戒备地半抽出刀。   谢源用眼神问陆铭是怎么回事,陆铭摇摇头。外头的盗曳推开门,吱嘎一声。   他贼头狗脑地东张西望一番,招呼几个人跟上。他们什么都不说,谢源就慌张起来,每一脚踩下去,都觉得会惊醒一寨子的人。过了悬桥之后,他就感到脚底下的触感很不对。   他抬脚。鞋子下有血。     一五〇、就知道要出事      谢源仄头看向旁边的屋子,这是磕烟杆的族长呆的地方。现在,那扇薄薄的门扉用铁丝扎合,顺着门缝,能够看到里头漆黑一片。血是从里头流出来的。   嘤嘤对着空气中嗅了两下,在后头猛地一推他:“快走快走!”陆铭艰难地在侠义和现实中权衡了一把,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地选择自保。前头又是一段悬桥,一直延伸到树上。南疆的树都挺高,笔笔直的,但是用来建房的树都矮壮,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之前,夸猫不是带他们从那边上来的,但是那间屋子离村口最近。领头的盗曳显然是想抄近路。   谁知刚踏上悬桥,那间树屋里突然亮起了灯。四个人吓了一大跳,盗曳赶紧猫腰,陆铭甚至挟着谢源跳到了树上,只有嘤嘤气急败坏。她心想又不是他们杀的人,躲个啥?   竹寨里头的灯很快就灭了。几个人都没听到吊脚楼里有任何动静。又趴伏了片刻,众人亦步亦趋地往前走去。这一次,谢源又踩到了滑腻粘稠的血。而且,连血腥都传到了鼻子里。似乎这一亮灯间,不详就被火烛蒸出了密室,把花木的那股香味吞噬殆尽。   盗曳过悬桥的时候已经抽出了刀,一踏上吊脚楼前头的平台,就警觉地一仄头。谢源就看到脸色微变,突然间就定在那里了。嘤嘤一看不对,拨开他和陆铭小跑了几步,这时候,就听到吱嘎一声响,房门向内打开了。   谢源看到幽幽的火光投射在两人的脸上。但是那一刻既没有飞矢,又没有毒气,房间里头只能听出噼啪作响的烧火声。陆铭胆子肥,天不怕地不怕,和谢源走到门口一看,也皱了皱眉头:大热天的,只见里头燃着火塘,而地上的血,几乎漫得看不见竹片原来的颜色。   谢源蹲下身,血溅得很不均匀,地上到处都有挣扎的痕迹,特别是在门口,还有五指抓挠的印子,长长地五道痕,在火塘暗暗的明光中显得格外骇人。那个人是想爬出这间屋子的,但没有成功。   这个屋子里的血看起来很浓稠,他想用手去试一试,却猛地被嘤嘤一推,失了重心向一旁倒去。嘤嘤脸色大变,忙又拽住了他的右手,小姑娘下了死力,竟拖得他原地转了半圈,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撑地,又被她一脚踢翻:“不要碰!”   她话音刚落,陆铭和盗曳就一手提溜起一个,把惊魂未定的两个人平稳地放在平台上。   “怎么回事?”谢源被她吓得魂都没了。   嘤嘤摇摇头,“最好不要碰——看那里。”   三个大男人顺着她的眼光望去。那火塘砌在屋子的墙边,是用石头堆出来的,呈四方形,所以炭火照不到火塘的两边。   那里似乎有两团黑黝黝的东西。   “是衣服。”陆铭笃定道。   盗曳摸了把还没干透的头发:“嘿,杀个人还要全剥光?先奸后杀呀?”   嘤嘤对着屋子思考了一会儿,转过头对谢源道:“这是少君的房间。”眼神复杂。   谢源立马会意,“要不……进去看看有没有那块玉佩?我是没见过什么样,你们……”   盗曳打了个榧子:“你放心,小荷身上有什么是本大爷不知道的?!”说着大大咧咧就推开门往里头走。嘤嘤看陆铭和谢源也要进去,不由得吞吞吐吐的,“你们……你们离火塘远一点?”   人都是一个德行,你越不给看不给听,越是要看要听,三个人当即都转过头看着火塘。这一次,谢源的视线没有落到暗暗燃烧的炭火中,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被火塘上头作摆设的黄羊头骨给捉住了视线。   那是一只镀金的黄羊头骨,两只角上缠着五颜六色的丝带,还戴着林林总总的银饰,在暗色的房间里几乎能发光,看上去很值钱。盗曳显然也注意到了,嘿嘿一笑就想过去拿,嘤嘤赶紧喝住他:“住手!”   盗曳的毛手毛脚一被打断,嘤嘤就跳着脚低吼道,“房子里的东西一个都不要碰!找到玉佩就出来就出来!”   说完又一转口风:“算了你们这就出来吧……”   “等等,”陆铭指指火塘,“那里是不是块玉佩?”   盗曳定睛一看:“哟,还是你小子眼力界好。”蹲下身,就去捉那段燃了一半的红绳。谢源站在桌子边上,看着那只黄羊头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时候,悬桥上突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几乎是同一时间,嘤嘤“呀”地叫出了声。盗曳和陆铭登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有谢源皱着眉头,凝神看着黄羊头骨。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让他觉得无端的恐惧,和熟悉……   而裂开的白牙,恍若在嘲讽他们的无知。   谢源本就觉得一定会出事,现在出了事,反倒镇定了下来,转身望向外头。不少人举着火把涌进来,嘤嘤被一个精壮的男人掐住了脖子,正在半空中蹦跶。那个男人额上留着三道血痕,应该是溪边那几个抱着月神跳圈的。   谢源对上他的目光,意外地发觉他朝自己眨了一下眼。他刚疑心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外头就冲进来几个包头的壮年男子,为首的是个仁丹胡子,一人一柄柴刀,挡在了嘤嘤和他们之间。   陆铭戒备地说了句什么,那仁丹胡子冷笑一声,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那些个壮汉都举起了柴刀,看谢源身子骨最纤细,就用刀背狠狠拍打他,想把他们往外头赶。谢源挨了几下,陆铭就咣当拔出剑来,被谢源一把按住。少年的胸口起伏如风箱,显然是狠狠压制着自己的怒气。   而一旁的盗曳乘机低头,想伸手去勾那玉佩,却被为首的仁丹胡子发觉,狠狠一脚就踩进火堆里。谢源心下忙称不好,果然,盗曳飞身而起,腰间牙刀借力出鞘,只见青光一闪,就卸下了仁丹胡子的小腿。那仁丹胡子惨叫一声跌倒在满地浓稠的血流上。陆铭的血性被盗曳一激,谢源哪里还按得住他,怀人出鞘就要饮血,却突然听到那仁丹胡子的喊叫声变了味:原本沙哑难听的呼痛突然间开始拔高,变成了又尖又细的尖叫,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尖叫上,既是夜里游荡的女鬼,又是被架在火上的食兽。   谢源被他叫得心里发毛,眼睁睁看着他的右腿炸开一朵血泉,血花四溅,有几股还喷在了谢源的手上。他觉得手心蓦然得痛,像是被烫伤了。   陆铭和盗曳离那个仁丹胡子最近,但是反应其快,侧身一闪,本来要溅上身的血就齐齐泼在了要押解他俩的壮汉身上,又是几声惨叫。还没等谢源回神,那些人的身体上又先后炸开四五处伤口,然后,那些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消噬成了白骨和血水!房间里瞬间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味,像是一个修罗场!   外头守着的十几个巫人都面露惊怖之色,纷纷退后,屋子里的三人也心慌得要命,看到旁边的窗子就先后窜了出去。吊脚楼下面是口很大的人工井,直径大概有一丈,四四方方的。水只有一人高,却很冷,乍得从紧张的氛围里脱出,谢源有点抽筋。等陆铭托着他探出头来的时候,水井周围都是打着火把的男人。   这个井是寨子的正中央,谢源能够感觉到四面八方隐在窗户后头的眼神,应该是女人们。只有中央的大吊脚楼上亮着灯,一个是刚才那房间,还有一个,是族长老头的房间。   吊脚楼上的惨叫还在继续,男人们都面色复杂地朝上望着,也不管水里的三个人。不一会儿,喊叫声停了,竹寨上头的人压着嘤嘤下来,当先的是那个额上有三条血纹的。   谢源突然想起来,他为什么觉得黄羊头骨看起来熟悉。那让他想起月神的眼,一样的漆黑幽深,冷冰冰不见底,还带着莫名的讽意。他刚才临走前匆匆一瞥,似乎看到那黄羊头骨的眼里,在泣血。   这么一想就一个激灵,正努力平息着呼吸的陆铭扭过头来,低声问他:“冷么?”   不等他答,陆铭就哗啦一声攀到了水池边上,把他拉了出来。盗曳见状也跟在后头,“他奶奶的……”索性那些巫人只是戒备地后退几步,并没有一拥而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铭和盗曳一出水,突然摇晃了几下,手中刀剑咣当落在地上,谢源这才明白,为什么巫人让他们进寨却不收刀,原来还留着一手。那两人坚持不住地原地坐倒,谢源却没有什么感觉,但也顺势坐了下来,拧起满是湿气和寒意的衣服。   嘤嘤很快就被推到他们身边。男人都围着水井站着,握着柴刀,不动声色。周围阒静着,仿佛在酝酿气氛。   直到有个矮壮的男人从族长房间里出来,大声说了句什么,底下的所有人突然都沸腾了。有几个还高高扬起了柴刀,虎视眈眈地想要冲上来。嘤嘤抹了把唇边的血,“完了完了……我们做替罪羊了。”   谢源冷笑了几声,“别是他们寨子里的族长和少君全死光了吧。这用心倒好。不知道谁有这个能耐。”   他话音刚落,那额上带三条血纹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谢源嘴角一抽搐,“你听得懂汉语?”   年轻人波澜不惊地站在他们前头。   谢源冷笑起来:“看来只有月神了,你说是不是?”   年轻人握着刀冷冷道:“少说两句。等会有你受的。”   果不其然,他随后便榻前一步,和其余商量了半刻钟。在一对或不满或惊惧的目光中,年轻人转身把他们用结实的藤条绑了起来,一路推推搡搡地往山里走。     一五一、命硬三人组     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一轮毛月亮挂在竹枝上,看上去阴恻恻的。谢源穿到这里以后,就没有被人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过,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如果用得上他这张嘴,倒还有些脱困的可能,可惜现在他是个哑巴加聋子,一头雾水。陆铭倒难得张口想和那些人理论,但巫人显然对少侠不感兴趣,紧绷着脸颊边的线条,仿佛跟他们不共戴天,偶尔发声也是为了推搡他们。夸猫看陆铭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陆铭瞧着他额上的三条血痕,略微有些怯然。   但是少侠立马就挺起胸膛。在自家娘们没主意的时候,他可不要被这个抱着女人当众露屁股的男人看低。   嘤嘤走在最后头,找机会凑到谢源身边:“我们大概完了。”   谢源木然:“这就完了?”   嘤嘤颇有点愤愤:“那些人的死法……本来我就觉得气味不对,没想到真的是……”   谢源呵斥小孩好好说,话不要留一半,嘤嘤吐了吐舌头,给了他个斜眼:“血衣蛊,很阴毒的东西,咒人全家。有血缘关系的,一个都逃不了!”   谢源砸吧砸吧嘴:“满门抄斩啊……”然后皱着眉头沉思起来。如果单看房间的话,死的人是巫族的少君,还有弥林寨的族长。他登时觉得这事的确不好办了:族长的满门……古时候聚族而居,讲究郡望,就是一个合姓而居,即使是巫族也有家族这个概念。弥林寨里的人如果都是一支大家族,这可如何是好?还有少君满门,可不就是巫族的王室么,相柳蚕丛的血脉,没准儿长个蛇尾巴。现在看巫人们一脸凶相,谢源心底猛地一沉。   死了个族长倒还好说,死了少君,怎么向整个巫族交代?最好的办法,可不是乘着事情还没有传出去,把他们几个当替罪羊给……否则,不知道有多少蛇子蛇孙等着跳出来报仇呢。   谢源想到这里就很不安了,轻轻咬着唇,偷眼去看陆铭盗曳。嘤嘤姑娘的脚步还很轻快,他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觉得一夜没有睡好,有点疲累。但是那俩个小伙子就明显不行了。盗曳走都走不动,连骂骂咧咧的力气都没有,全靠人拖着,耷拉着一颗素来扬到天顶的脑袋。   陆铭和他的视线触碰,有些无辜地眨巴眨巴的眼睛。谢源低声问他还好么,陆铭点点头,像是要证明给他看似的,把束牢的双手狠狠一扯,扯得身旁的巫族壮汉一个趔趄。熊孩子当即就被狠狠踹了一脚,往前踉跄了几步扑到夸猫身上,被夸猫又瞪了一眼。谢源叹了口气,又心疼又焦虑,知他也使不上力气了。陆铭却对着他咧嘴一笑,很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不多时,谢源感觉脚下的山路开始有了坡度,前头笔直排成一线的火把也渐渐变成一条有梯度的长龙。他知晓这是开始爬山了。嘤嘤听到前头有人说了句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躲到他身后去,低着头再不敢嚣张。谢源哪里有见过她收起爪子的时候:“他们说什么?”   一旁的陆铭转过头来,似乎有些不屑地盯了她一眼:“不就是‘沉天’么,你还怕了不成?”   嘤嘤梗着脖子:“你知道什么是‘沉天’么?”   陆铭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反正我不怕。”   谢源真是头疼起来,这个时候还要吵:“沉天?我只听说过沉江,那是对付不厚道的妇人,俗话叫浸猪笼。”   “差不多。”嘤嘤头皮发麻,脚步也不利索了,“沉天……沉天就是绑了石头,从山上丢下去……”   谢源原本想这算什么,这里除了我谁都会轻功。可是转念一想,好像都使不出来,不禁很是愁苦。不过这种简单直接的方法倒是让他安下心来——只要不拿稀奇古怪地化外之物来荼毒他们,总还是找得到办法活下来的吧?   南疆多山林,爬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日出东山,远远的,似乎雾气朦朦胧胧挂在树梢,映着霞彩,一罥一罥颇是好看。谢源还在想脱身之计,没想到那些巫人就给他腿脚上绑石头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张皇,太快了,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处决就连像样的仪式都没有,一大帮巫人收束成一个半月形,把四个狠狠逼在面朝悬崖的一块大石上,面露凶光。谢源觉得他们不像是装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呢?巫人连给他们争辩的时机都没有,怎么就断定一定是他们?有谁煽动了么?好像也没有看到。   “哪怕出来个领导致个辞也好。”谢源不靠谱地思考着,因为陆铭和盗曳还是一点没有起色而伤心。   大概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哀嚎,夸猫突然站了出来,举着火把对准他的鼻子晃了晃,谢源下意识地一退,背后的嘤嘤哇哇大叫起来,恨不能腾出手来扒着他——背后可是好几十丈的悬崖,摔下去,保准摔成肉饼子了。   没想到正是这个细节,让夸猫惨白了张脸。他一边警戒地拿火把指着谢源,一边转了个角度,把嘤嘤从他背后拉了出来。然后夸猫对着族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不停地对嘤嘤指指点点,陆铭的脸色不由得复杂起来。不一会儿,夸猫就把嘤嘤拉到他们对面去了。   “他说嘤嘤自己人,月神点名要她。”陆铭简短道,语气非常难得得沉重。谢源把目光停在对面那个慌张到要哭的小姑娘身上,摇摇头,“不会。”   夸猫带着嘤嘤一走,其余人就紧凑地逼上。夸猫又是一举火把,陆铭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微微露出一个嘲讽地笑,垂下了头。谢源只见夸猫凑到陆铭近前,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在他身上乱拍一气,收走了他的钱袋,然后又在盗曳身上拣了柄上好的匕首。轮到他,夸猫又是粗鲁地蛮干一番,然后突然正面抱住了他。   陆铭抬腿就要踹他:“你干什么!放开!”却反被夸猫踹了一脚,踢到在地上。谢源突然心底一凉,他知道夸猫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因为夸猫抱着他,在捋他右手拇指上的九煌!   谢源背后就是悬崖,基本上是个视觉死角,没有人看得到夸猫的动作。只是九煌很跟谢源的手,他又故意捏着拳,夸猫一时半还不能得逞。   谢源冷哼一声,就着相抱的姿势退了一步:“我再走一步,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夸猫对着众人高声说了句什么,陆铭听得莫名其妙:“沉天的刑罚,死活都要看天,按照《贝叶书》,受刑的人手上是不应该绑上的。”说着,蹭地抽出匕首,重新附上了谢源的身体,看起来是在给他松绑。但谢源却听到他在耳旁说:“如果你不合作的话,我不介意砍下你的手来。”   谢源又笑,笑得夸猫浑身不舒服,只觉得一股阴寒袭身。夸猫突然发觉,这个好看到不像男人的男人,其实有一双相当阴的眼。他对上那目光,那气息,恍若感到地狱的千万毒蛇撩拨着他的呼吸。   等他回神,谢源已经果断褪了明煌丢下崖去。他挑衅地偏过头对着夸猫的耳朵吹了口气:“对手想要的东西,永远还是毁了好。”   夸猫诡异地笑了起来,“我想你是误会了……”说着一刀割断了束着他双手的绳子,狠狠一推,将他推下崖。   在众人眼里这一幕发生得相当快,嘤嘤只来得及尖叫,陆铭就跟着跳了下去。盗曳无所谓地看看哭得乱七八糟的小孩,啧了一声,“也不定就死了,本大爷命大得很。”说罢大模大样地走到石头边上,连停顿都没有,就一脚迈了下去。   “也不定是死了。”夸猫准确地用汉语重复了一遍,看着顷刻间空空如也的光滑大石,嘿嘿笑起来,挟着嘤嘤就走。   再说掉下崖的谢源。速度太快,谢源脑海里根本来不及闪现从生到死的一幕幕,看着越来越近的崖石滩,直觉以前都是被人给骗了。这时候却感觉头顶有风。陆铭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出了绳索,在他头顶不停地伸手够他,另外一只手也时刻准备着,一捞着他就去够悬崖上攀爬着的藤条。那藤条足有手腕粗细。   但是不能够,就是不能够。谢源明白这没可能的,陆铭却不没学过物理,徒劳努力着。终于,陆少侠心一狠,瞧准了时机,突然抬脚狠狠踹向谢源的脑袋。   他这一下可是满力,谢源只觉得眼前嗡得一声,整个人往旁边一翻,从胸到腹贴上了一块平缓的石头,虽然痛得他龇牙咧嘴,下落的架势却是大大缓冲。底下的高度不足三米,落地的时候虽是尘土飞扬,却完全没有了想象中的惨烈。几乎同时,不远处的石滩上重重的一声“砰”,谢源被那声音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地摸过去,就看见陆铭直挺挺地仰躺在上头。   “小鹿!小鹿!”谢源一边爬一边喊,狼狈不堪地扒上了那块石头,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苦咸苦咸的。“陆铭……陆铭……”   “活着。”熊孩子眨眨眼,看着飘红的天。   谢源只觉得视线有点模糊,胡乱揩了揩,伸手就去扶他。陆铭赶紧“唉唉唉”:“别动我,别管我,让我躺一会儿。”说一句吐一口血,耳朵鼻子里都是,吓得谢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水潭里突然哗得一声,谢源陆铭纠结地望着那一串丝毫没有美感的水花:“盗少真是……命硬。”   一五二、死活凑上去犯太岁      那个山崖下有个小潭,就一个淋浴房那么大,盗曳居然就栽里头,不能不说是运道极好。谢源看那儿咕噜咕噜直冒泡,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旁的陆铭也慢慢爬起来打座运功。   “没事吧?”谢源从怀里掏出瓶瓶罐罐递给他,“这是崔鹤衣没带走的药,要不要吃些?”   “我有神功护体。”陆铭高深莫测地抹了把唇边血,然后打开小瓷瓶凑到鼻尖嗅一嗅,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短短的头发底下还能看到头皮。谢源笑不出来,转身走向小潭,一边洗手一边叫,盗少,盗少。一开始,还看到眼前头咕噜噜地往上冒气泡,结果叫了三声,气泡居然没了!   谢源一愣,这水潭子看似小,却看不出深浅,水非常混沌的,是山溪攀着藤蔓一点一点渗进去,只有进没有出的模样。如果水深倒还好说,若是水太浅,那可要出人名。不过看现在不见红的模样,不像是倒栽下来扭断了脖子。   那别是卡在里头了?   谢源让陆铭等着,把衣服一脱,扎个猛子就跳进水里。因为这口潭水背阴,终年照不见光,底下暗涔涔的,乍一看什么看不清。   谢源生在江南,水性不错。他打了个寒噤,稍稍适应了一会儿,便深呼一口气潜了下去。这一次,他发觉这潭子形状像瓮,口子小,肚子大,居然潜不到底。谢源当即有点发慌:盗曳生在塞外,哪里有见过什么大江大河,唯一去黄金城那次还晕船,吃了就吐,跟个孕妇似的。谢源别得不怕,就怕他从悬崖上跌下来的时候,弄不好在哪块石头上磕晕了……这么一想慌张起来,上岸憋了口气,第三次潜下去。   这一次,他数着数,足足在底下呆了近两分钟,却还是没有摸到底。不过他朝一个方向一直摸索,摸到了水潭的边。   他居然在那里捡到了盗曳的马靴!   他的那只靴子挂在一种像石头、却会随水摇摆的肉色东西上。谢源悲喜交加中英雄气短,赶紧往回游,却分辨不出方向。他沉在灰色的水里,只觉得四肢沉重,头脑也晕晕乎乎。但是突然间感到眼前一亮,赶紧往上窜。   骤然出水的谢源和正要下水的陆铭打了个照面。陆铭显然很生气,二话不说把他拉了上来。   “人应该还在……”谢源的眼神有点对不上焦。长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流进通红充血的眼里。   陆铭看了他一会儿,把衣服脱了,“我去看看。”   谢源一把揪住他,“没事。”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把靴子一扬,“底下捡到的。”   陆铭皱眉,站起来利落地剥下裤子:“不行,再找不到,就算是活的也得憋死。”说罢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谢源想了想有道理,也跟着下去。   这一次,两个人发觉潭水并非死水。会晃动的肉色石头显然不止一块,聚集在潭边的石壁上随水波飘扬。陆铭指了指那些石头,两个人顺着那个方向游,不一会儿就发现周围的空间变小,甚至到了逼仄的地步。要不是谢源坚信水流通到某个地方,都快要憋不住了。就在这时,水流突然变得极其湍急,吸着他俩往里走。两个人连滚带爬地翻过一道狭窄的石头缝,终于浮出头来。   谢源深吸一口气。他还没有从缺氧的晕眩中还过神来,眼前一片黑。身旁有淋淋漓漓的上岸声,随后,他就被一双手拖了起来。   乍出水的时候身体很重,他拨开陆铭慢慢坐起来,咳嗽了两声,“他在这里么?”   陆铭安慰道大概吧:“你有带火折子么?”   谢源摇摇头,然后想起他应该看不见。陆铭却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没有光。”   “你看得见?”   陆铭道还好。   谢源喘了几口气:“盗曳!盗曳!”声音顺着洞穴扩散开去,居然有回音。   却没有回答。   谢源正要再叫,陆铭拦住了他,“别!动静小一点。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们要先回去?还是往里摸?”   谢源不吭声,站起来拧干了衣服,朝洞穴里头走去。陆铭叹了口气,一把拽住他,“那边是水。”然后带着他迈到干燥的地上。谢源确定陆铭是看得到的。他想起来,武林高手,只要会使内力,视力就会好很多。但是凭他现在这个心浮气躁的模样,不论怎么样都不能顺利地气沉丹田运转周天。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他冷不丁问,“不要瞒我!”   陆铭紧了紧他的手,“我瞒你干什么?他也是我的朋友,你冷静一点。我们来的时候是因为水流,盗少的靴子会挂在太岁上,肯定是因为被吸进来了。水道就那么一条,我们没在刚才的平台上见到他,一定是因为他自己醒了,往洞里头去找出路的缘故。”   谢源听了听,在理,不免有些委屈:“我……我没在这种荒山野岭过活的经验,都要靠你了。”   陆铭哼哼一声,半刻之后方才八风不动道,我不给你靠,还给谁靠?   谢源听他话里的那个得意,不免低骂一声我靠。   那条水流一直在他们脚边,谢源能听到响声:“诶,我好像也有些看得见了。”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内力终于有起色的缘故。   现在,他能够看出他们行进在一条地下河的河道边,甚至连水道的轮廓都看得清。这个天然洞穴应该就在丢他们下来的那个悬崖底下。想不到山是中空的。   陆铭嗯了一声,“这里有萤石。”他一说,谢源才发觉的确,洞穴里有微亮的光,东一块西一块,如同青天上飘过的云。   两个人又走了一刻钟,前头的水声渐大,似乎是有瀑布的轰鸣。拐过一个弯,视野突然放大了。谢源看着那一壁的流水低呼:“这么多太岁。”   只见对面丈宽的一堵飞流,底下的石壁上满满都是肉色的石质,如果陆铭说得是真的,那就是太岁了。   陆铭突然蹲了下来。谢源看他摸索一阵,又摸出了一只马靴,不免心下一喜,“他真得在里头!”却立马发现不对头。   “不是他的。”陆铭正色道。   谢源看着满壁的太岁忐忑起来。“你……你要不要再摸摸看?”   陆铭扑哧笑出来:“你想让我摸什么?摸死人啊?”说着就朝水里跳了下去,水到这里比较浅,只到膝弯上。他直愣愣地朝瀑布那里去了。   谢源跟着他淌了会儿水,穹庐上头都是萤石,挺亮堂,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冷不丁扫到左手面的天然岸埠,当即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摇了摇陆铭:“小鹿!小鹿!看那里!”   陆铭一转头,皱了皱眉:“这是什么鬼东西?”   “它它……好像在动!”   陆铭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是水。”说着转了个方向,低下身朝那个土台游了过去。谢源胆子没他这么大,但是又不敢单身呆在这里,只好慢吞吞腾挪着。陆铭不一会儿就游到土台那里,赤膊翻了上去,抬脚对着那足有水车大的太岁猛地一踹:“好家伙,硬得很,跟个壳似的。”   然后懊恼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太岁这个东西,割一块,立马长一块,能吃的!我刚才一看到太岁,就知道里头饿不着。”   谢源淌在水里心有余悸:“别碰它别碰它!没听说过命犯太岁么?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看到还是绕着走吧。”   陆铭趴在那太岁上,又踹又摸,像个急色鬼:“什么鬼神,我看它就是个大河蚌……”   话音刚落,底下谢源的身体一晃,直直跌入水中。陆铭正惊讶水不深啊,就听到一声悠然的长啸,非常沉重,像是来自地底深处那样震耳欲聋。   太岁蓦然一震,陆铭站立不稳,跌进水中。他就觉得全身被一股大力卷了起来,直直朝着太岁冲去。   撞上去的前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岁张开外壳,露出里头肉色的芽尖……   “喂,醒醒,醒醒。”陆铭被谢源拍醒的。周围一片漆黑。   他听到身旁有盗曳的声音,他不知道在剥什么,咯咯叽叽的,“咦……恶心,好臭。本大爷最讨厌水溜溜的了!”   陆铭一咕噜爬起来:“这是哪儿?”   谢源循着声音一巴掌拍死他:“太岁肚子里。都是你个不学好的!”   陆铭四处摸了摸,软绵绵的,底下还有粘液,弹跳着溪水里常有的小鲳鱼。他尝试着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它在动?”陆铭敏锐地感觉到。因为太岁刚才来了个急刹车。   “我说,现在怎么办?”说完,一点亮光突然爆开。谢源大叫一声“妈呀”,跌倒在陆铭身上。   陆铭没好气地撕了一截裤腿丢给盗曳,“擦擦,满头是血,鬼一样的。”   盗曳去了一声,囫囵抹了把脸,“刚才在里头听你们说太岁,太岁到底什么东西?”   陆铭耸了耸肩。盗曳照了照底下,“哎呦,还有人骨……真吃人啊?”   “得寻办法出去。”   “我倒觉得不必……”谢源插嘴,“我总觉得……这是月神设计好的。嘤嘤那妮子经常和乱七八糟的东西讲话,你们看见过没?跟马,跟狼,跟疾风,有时候跟门前那棵沙枣树……这太岁会不会是月神差来的?”   盗曳一句“瞎扯”:“那哪里是月神,那他妈是龙女!小鹿你看看他,想做龙宫驸马想疯了这是……非得把你半个身子化了才肯想办法?!”   谢源唉了一声:“那夸猫把我推下来的时候,还说不定死不死的……”     一五三、刚出狼穴又如虎穴      陆铭嗯了一声,“他弄断我们手上的绳索时候说,活不活的下来要看天意。他会不会知道底下有这么口潭?应该知道的吧。”   谢源突然低叫一声:“哎呀,我的九煌戒!他那时候哪里是想帮我们,是想捋我的九煌!”   盗曳“他奶奶”一声:“九煌跟我家小荷的玉佩不是一对么?他们纯粹就是伙土匪,想抢东西吧!估计他们是知道掉进潭里没好事……”说着啪啪一拍太岁的内壁,太岁纹丝不动。陆铭问他还有没有匕首,盗曳把外衣一拉开,腰带上跟熊牙似的挂了一整排,明晃晃的,陆铭摇摇头拔出一把,“你果然是个军火贩子。”   盗曳垂下眉头,嘀咕着要真是就好嘞,还跟着你们出生入死地干嘛。一说完盗少就陷入了死循环,对谢源开始了无尽的埋怨。谢源再一次确定,盗少的确是个聒噪的家伙。   他一边应付着,一边越发觉得姬叔夜给他九煌戒……必有深意。如果姬如若说的是真的,那九煌与玉佩的传承,大概干系甚大。   一旁的陆铭乘他沉思,居然割下了一大块太岁,满不在乎地丢进嘴里拒绝。谢源眼疾手快地一拍他的后脑勺:“你别什么都吃啊熊孩子!”   陆铭被拍的两眼发直,盗曳“哎呦”一声,掐着脖子才把哽住的人缓回来:“我说孩子他妈,人吃饭的时候别吓着行么?挺好一小伙子,活生生被你吓傻了!“说着,也割下一块放进嘴里,脸上露出很是复杂的表情,“这什么味儿啊……这质感……”   谢源道是不是有肉感,两个人回过头去呸呸吐了,点点头,谢源哼哼一笑:“学名叫做特大型罕见粘菌复合体,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很奇怪的东西。”   陆铭往前头坐坐:“它吃啥呀?”他总觉得底下的粘液变多了,快要没上他的小腿,那些鱼也因为尾巴被粘在了里头,变得不那么活络。谢源被他问倒,颇有些恹恹地往后一坐:“照例说不该是中空的啊……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中空啊……它不吃东西吧?小鹿你挤过来干嘛?”   陆铭道硌得慌。盗曳也不自觉地往两人中间挤,挥着那一小截火折子:“嘿,你刚才是这儿割得么?怎么鼓出来了?”   陆铭往腰后一看,眼底一沉:“果然,割一块长一块。”   他们这里的空间实在不算大,坐着还得低头,周围也没有多少空余的地,腰背都贴着肉山,就是挪个屁股也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内腔里头还有些凹凸的肉瘤,枕在上头像是按摩椅,只不过按摩椅没那么湿黏罢了。   陆铭气氛沉重,不自然地清了清嗓:“我们青暮山附近,也有这种东西,真的能吃。像我们这种武林帮派,也没有地产,粮食都得从山下的村子里买。有时候,有钱有来头的师兄拜师,也会从家里捐一些,做拜师礼。但是遇上荒年,这两样都不多,一些命贱的小弟子三天两头都吃不好。”   谢源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陆铭笑起来,“没有,我不是,我自从拜入师父门下就没受过这种苦。我只是看见过。荒年,小弟子会去后山找太岁,采来了就养在门前的水缸中,肉呼呼的像是一朵伞花儿,过些日子能长得铺满整个水面。饿了的时候,就去割一块儿,或煎或炒,过些日子就能长回去。缸口大的一朵太岁,能吃个把个月呢。”   盗曳一直在用匕首臊太阳穴,这时候,哼哼唧唧道:“你们那太岁像伞,我们这太岁可是个大肚罗汉,要拿我们开吃好么?”   谢源总觉得他会一刀子掇死自己:“你先把刀拿开。”   陆铭见气氛没有丝毫好转,索性转过身,仔细攀附起来。“刚才既然能把我们吸进来,应该是有缝的吧?”盗曳立即壁虎一样跟着找,只有谢源坐在原地,很绝望的样子。   “唉?”他突然抬起头,“盗曳,你是怎么进来的?”   盗曳拿匕首骚着太阳穴:“诶?我不就是跟你们一样,吸进来的么?”   谢源实在看不下去,一手抢过匕首,“好,我问你,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这些鱼?”   盗曳看着明晃晃的刀箭白了一张脸:“收起来收起来!你这种人,可以拿刀的索!刀尖还对着我的眼,等会这肉团一挤,本大爷就变成独眼龙了!”被他一瞧,才晕乎道那时候头昏脑胀,哪里还记得这么多?   “你听我说,”谢源有些兴奋地按下匕首,“这个太岁,吸你和吸我们两个的时间间隔,应该不超过半个时辰。假设它是要取食,那我们进来的时候,你还整个都在它肚子里没有消化,它其实没有必要再开口进食了吧?这说明什么?”谢源把手探到黏液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半截还没有腐烂完的鱼骨头,“看,狂吸水,然后滤过水留下食物,大概是它寻常的进食方式,我们等到它再开缝的时候,拼命出去不就行了?”   盗曳歪了歪脑袋:“本大爷有一点点听懂了……那万一这太岁真是龙宫娘娘派来接我们的呢?”   陆铭踢了一脚,踢出个头颅来:“你看,以前也有人来过,变成这幅鬼模样了。你怎么说?”   谢源啧了一声,使劲往盗曳身边挤挤,嫌弃道尽力而为吧,你们力气这样大。陆铭也不摸了,专心致志等太岁开口,八风不动地压到谢源身上。   “你们要亲热也别在这里啊……”给谢源垫屁股的盗曳闷闷道。他这么一说,热气全喷在谢源脖子上。   抱着谢源的陆铭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对上盗少近在咫尺的脸:“敢乱摸,弄死你!”   “快起来小鹿!快起来!”夹在中央的谢源像是被两只怪兽给缠了手足,即使知道盗曳陆铭现在都没那意思,也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他不喜欢被完全压制的感觉。还是两个。   陆铭在他耳边暧昧道,还有地方起么?它在长。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响起了动静,谢源赶紧嘘了一声。隔着一层太岁,那声音不甚清晰,三个人都很默契地竖起耳朵。   只听外头传来哗哗的淌水声,来来回回足有三四趟,然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哎呀哎呀,这次是完了……这一次是真的完了……这可怎么办好啊……”   陆铭当即跳起来:“阿昭!”   谢源都没空吐槽他现在有空间了。   外头似乎很是震惊,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哎呀呀,我一定是回光返照,否则怎么会听到陆兄弟的声音呢?”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远了。三个人绝处逢生,纷纷死命地拍打肉质软膜,“阿昭!阿昭!快回来!”谢源还大叫comeback。   但是淌水声渐渐远了。   三人面面相觑,急得一塌糊涂。最后陆铭把他俩推到一边,扯了裤腿给他们把耳朵塞了,“蒙好!聋了不怪我。”   说罢,气沉丹田一声长啸,谢源只觉得胃里突然窜上一股浊气,一路呛过喉咙直达鼻孔。口腔天花板上的那块嫩肉被弹得剧痛无比,眼冒金星头晕眼花。   想不到他爷们居然还会狮吼功!   陆铭赶紧把他的头揪起来抹了把鼻血:“怎样?有哪里不舒服?”   外头的阿昭终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刚才是你吼?这狮子功了得!想不到原来你是个活物啊……我倒真没见过这么大的太岁,难道是成精了?您说如果能把您老人家搬回去,我娘能饶了我么?”说完,啪啪拍打起来,显是在用挑瓜的方式验货。   陆铭再也受不了了,狠狠一脚踹在他拍手的位置,“阿昭!”   阿昭“妈呀”一声:“真的是陆兄弟!陆兄弟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模样你妈!”陆铭再是八风不动,也涨红了一张脸,“我,盗曳,还有阿源全在里头,快把我们弄出来!”   阿昭贴上来大吼:“陆兄弟!我没有刀剑啊!”   “火!火有么!”   阿昭又道没有。“我也是被推下来的!什么都被搜走了!”   “奇怪,他怎么在南疆……”谢源思忖。转念一想,本来阿昭就是他带去西凉的,也许是和龙夜吟不好相处,或者是不喜欢那个城门守的职务,来追他们的车驾了。他离开西凉的时候,的确为计都和阿昭留过这条后路。   想不到来得真是时候。   “你快想想办法呀!”盗曳跪起来死命抻着太岁的内壁,“这里面又臭又恶心,还越来越挤了!”   被他一说,谢源也觉得呼吸困难。   就听得外面的阿昭碎碎念了许久:“唉,我把你们弄出来……也没用啊。你们知道我和这太岁……现在在哪儿么?这次可以真完了,完了呀。”   阿昭接着道,“我们在一条巨蛇的肚子里!反正不是被太岁吃掉……就是被蛇吞了,你们出来也没见的怎么好,真的。黏哒哒的。”     一五四、人生赢家该是死三个送一个      “什么?!”三人头皮发麻。   盗曳把匕首一抽,疯了一样朝内壁捣上去,“本大爷不管了,妈了个逼什么鬼玩意儿!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他一口气连续扎了十几个洞眼,刚开始还没有什么动静,可是没一会儿,太岁被扎穿的地方就开始流血!那个血腥味极淡,一缕缕地顺着肉质渗下,被渗到的地方有火辣辣的疼痛感。没过多久,他就感到内腔里的肉质翻滚起来!   “有门!”陆铭也抢了把匕首飞扑了上去,不久,底下的粘液全被血染红了!   果不其然,在巨大的、类似抽搐后,那太岁猛地裂开,三个人都被挤压得头晕眼花。尚在幽怨中的阿昭赶忙把人拉了出来。外头也是一样的黏液内腔,但是被硕大的太岁撑开,形成一段宽敞、类似帐篷的形状。三个人呕吐了半晌才缓回来,可惜外面的气体也不咋地新鲜。谢源一看到坐在角落里那个融化了一半的人,就又拉着陆铭的领口呕吐起来。   盗曳讷讷道:“这样大的蛇……”   “南疆的人,是崇拜蛇神的。”   几个人都站在蛇肚子里,油然而生一股悚然的神圣。神圣完了,问起阿昭外头的事情,阿昭一一说了。原来谢源他们一行人离了西凉之后,龙夜吟也拍拍屁股走了,计都和他商量了一下,觉得他们不安全。于是赶紧安顿好城中诸事,将政务都平稳地交予文庙老头和城外的西府军,就匆匆来追他们了。后来他下南疆遇上了金克颐,金克颐也正忙着去弥林寨找傻子,他就跑进寨子里头,谁知不发一言就被寨子里的巫人给推下山了。   那才叫冤。阿昭以四个字作结。   “傻子丢了?老金跟你一道被推了下来?”谢源问。   阿昭点点头,又摇摇头:“傻子自个儿跑了,大概逃家里来了。我那时候都走到杨沙溪谷口了,距弥林寨两里地,就撞着老金。老金后来让我先去探路,我被抓了丢下山,他大概是跑了。”   谢源有点狐疑。差人探路不算恶事,但是伙伴落入死生之地却弃之不理,这就有点丧心病狂。金克颐这人他了解的,生活在千绝宫这种化外之地,也是极有涵养,言笑都很克制的模样,不会做出这等事情。而且,阿昭应该和金克颐不认识啊……   “你……你怎么跟他碰上的?”谢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随后又觉得,该觉得慌张的是阿昭才对。   阿昭腼腆地笑起来,挠了挠头:“我耍轻功的时候哪里知道他在树上,踹了他一脚,两个人过了几招。后来一说,一个找傻子一个找谢源谢左使,才知道自己人。他好像听说过我。千绝宫的情报挺灵通的嘛!”   这又犯了谢源的忌讳。他满心不乐意地想起来上回和云中流会面,被金克颐戳破的事情。他总觉得老金在他身边安插着人手。可是现在纵然不是自己人,也混成自己人了,斩一刀下去,他也流血他也疼,也只得这样了。   陆铭和阿昭关系不错,这时候打趣他,那个计都你搞到哪里去了。谢源听他一说,又觉得疑窦丛生起来,斜睨着阿昭。只见他一个激灵,一张英俊但透着孩子般傻气的脸红了红:“啊……这个……这个……”   他“唉”了一声,挠了挠头:“在西凉城中的时候,他一跟我商量来南疆,我就急吼吼交接了兵马。我是怕自己笨手笨脚误了行程,让他干等。我挺想跟他一道走的。”   谢源靠了回去。他知道这大概是桩风月事,那就无关紧要,遂蹲下身在巨蛇的胃液中摸索起来。一边厢阿昭还在害羞地讲述被人发卡的过程:“……谁知道他事情多,弄起来也麻烦。我等了他三天,他让我先走,那我哪能啊?我就说等你一起走呗,咱俩结个伴。他就突然变得很古怪,后来几天避我都跟避蛇蝎一样的,哎呀难受死我了。有一天又突然跟我说,说他知道我是个好人什么的,但也应该以你们的安危为上……我听他话说得有道理,当天夜里就出城了。他大概赶着马车在后头慢吞吞跟吧。”说到这里就很担心得跟个婆娘,“现在这个世道不好,他那么文弱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路上过得好不好……陆兄弟,盗兄弟,你说他回来之后,我还有没有戏啊?”   盗兄弟无言地卷着裤腿,陆兄弟则以为分享了阿昭兄弟忐忑忧伤又带着伤痕的情事,面露喜色,连连拍他的肩头说有有有,很有:“他都说你好了哇!那一定是有门儿!是不是啊阿源!”没等谢源回答,就偷偷跟阿昭道,谢源当年也觉得我是个好爷们!   盗曳再听不下去了,怜悯地摇了摇头,抬脚踢了踢谢源:“摸什么呢好爷们?”   “九煌。”   盗曳想起正头来,跟着摸。   在他们身陷蛇神肚腹忙着摸宝的时候,嘤嘤正被夸猫背着,走进密林深处。这里离寨子已经很远了,举头不见炊烟,四望不闻人气,连鸟叫声都很稀缺,隔着雨林望天上的白云都觉得惨兮兮的。嘤嘤因为一下子失了三个心爱的男人,嚎啕大哭。但后来因为缺水不由得变成哽咽,最后连哽咽都没力气了。夸猫怕她逃走一直背着她,倒让她省心。   万念俱灰的嘤嘤腾起了无穷的怒火,打算朝这个月神的走狗开炮。但是她所有的愤恨到了夸猫这里,都像是豆腐碰白墙:他是有问必答,有讪必搭,可惜唇舌之恶毒较之嘤嘤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又都精通汉语与巫语,嘤嘤连用放眼赚点便宜的余地都没有,一颗少女心像是发酵过头的米面馒头,只想一口气划花他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太可恶了!原先在寨子里看他寡言精炼,也没看出来是个如此恶毒的人物!   嘤嘤觉得她大好的、强悍的人生似乎在此处走到了尽头,以后她便要遭受此人以及他的情妇——月神的糟蹋,是故陷入无穷的绝望中,只能以睡眠来抵挡这份绝望。   这样一口气走到夜晚,夸猫背着她藏到了一个山洞里。他没有带火,山洞里一气的黑,嘤嘤却因为某种危险的气息睁开眼睛。她恶毒地想:死了好,一起死个干净,给后爹二哥还有盗伯伯他们陪葬!一会儿又想:唉,那个死娼妇不在这里,奸夫淫妇少一个都不行!我下了地,怎么给后爹二哥还有盗伯伯他们交代!摇摆不定的嘤嘤姑娘恨起来就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在夸猫的肩膀上。她感到底下的肌肉一瞬间绷紧了!   然后他猛地一侧身,滑开腰间弯刀,嘤嘤因为这个动作被狠狠撞在洞壁上不说,还被刀柄捅了个眼泪横流!   嘤嘤随后就发觉夸猫不是在玩她,那个瞬间,危险的黑影往他俩身前猛地窜过,悬停在月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洞穴外头的蒿草上滴滴答答的血,那个人被夸猫伤了……   夸猫捧着她的屁股颠了颠,往前踏了一步,外头立即有一个疲惫的声音响起:“不要过来,如果不想死在慢吹红底下的话……”   慢吹红是一种用脂粉香炮制的蛊毒,虽美却恶,入蛊者会经历一个不可停止的全身渗血,然后干瘪地死去。期间每一个毛孔都是针扎的感觉,如果脂粉中加了太岁血,这种痛感会扩大到千倍万倍以上。   但是嘤嘤现在完全没有什么经历去管慢吹红是什么,她只是快活地往前一凑:“傻子!”   夸猫警觉地抱住踢踏不已的嘤嘤退进洞中,滑开了弯刀:“原来你们还有人。”   蒿草丛里一静,傻子步履虚浮地走出来,对上夸猫:“把这小姑娘还给我。”   夸猫在看到他正脸的时候显然是一愣,然后漫不经心地一笑,把弯刀滑进腰间刀鞘:“那可不行。什么都能让,女人不可以,少君殿下。”说完,堂而皇之地转身就走。   “你胡说些什么,混账东西!”嘤嘤又要发飙,被夸猫毫不爱怜地揪揪鼻子,拉扯头发。傻子被他的行迹搞得一头雾水,站在月光地里发愣。   今天早上他不知怎么,居然想起了以前的事,虽然只是一些片段,但好在片段够多,让他可以搭凑起模糊的自主意识。他出生在一叶竹排上,然后就以四十迈的速度过完了二十年,最近的大事是,他傻了。   他依稀循到弥林寨,却不料在离寨子一里地的地方迷了路,但好在遇到了几个族人。平时,他这个少君虽然在弥林寨里不太露面,但人人都认识他,还很愿意献点殷勤。结果今天所有人都跟见了鬼似的,跑得飞快。他依稀想起来,谢源说过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在寨子里作威作福,就觉得此事蹊跷。他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希望族人能回来找他,没想到来是来了,都举着锄头弯刀。傻子这人武功极差,又不舍得对族人下手,就只能晃进深山老林里找月神解惑,顺道敲顿饭。   好不容易找到进月神庙的洞口,居然还被这人割了一刀!   看他这打扮,还有后来对自己说话的口气,显然是认识自己的。但是他居然如此倨傲!这让傻子愈发摸不着头脑。平日里让巫人不要舔自己的脚还很费他的口舌……   傻子听着嘤嘤愤怒的嘶吼,想了想,一头钻进了洞口。   “横竖都是个死,”勇敢的傻子想,“要做个明白鬼!”     一五五、嘤嘤终于升职了      当傻子殷殷切切想要做个明白鬼的时候,几个明白鬼殷殷切切不想做鬼,于是故技重施,拿刀哗啦大蛇的肚子。大蛇吃痛,硕大的身躯跌撞腾挪,隔着蛇腹都能听到石头哗哗摔落的声音,一行人也就老实了。   陆铭汗湿着脸放下屠刀,“如果不能一刀切了它的肚子……”   其余三人呆呆望几柄短匕首,素来不在一根筋上的阿昭吞吞吐吐:“如果这大蛇身在什么诡异的地方……纵是我们出去了,也是个死。”   “你想变那个样子?”陆铭睨了眼被消化了一半的人,表示对这种消极政策的极度鄙视。倒是谢源很赞成。他觉得这神蛇绝逼是月神养的,不遛回去求她,没有别的办法。月神没有理由如此曲线地干掉他们吧?   “这儿是不是要塌了呀?”进洞的嘤嘤不再跟夸猫过不去。她总觉得这座大山里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撞头?   夸猫居然没理她,拧开了火折子自顾自往里走,每一个岔路都毫不停留,眼见是十分熟识。傻子虚弱地跟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识路。   他只见过月神一面,让他自己来摸,他是不能保证能见着人的。   不一会儿那撞山的声响没了,嘤嘤安心睡了会儿,等睁眼时,夸猫正双手掐着她腰,往山壁上放。她第一反应是抱着他的手臂不松手,夸猫却真的不动了:“还舍不得我了?”   嘤嘤狠狠啐他一口,“这里什么地方?!”   夸猫灵活地一闪身,抓着石槽退到一边,让她看清全貌。她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洞穴,底下到底有多深,黑咕隆咚看不清,嘤嘤往后头缩缩,觉得她所在的凹槽十分浅,就像一个粗糙的神龛。   神龛……她突然惊醒了。   “月神!”嘤嘤咬牙,“月神你搞什么名堂!”   随着她一声呵斥,洞壁上的某两处开始有盈盈点点的亮光,像是无数萤火虫在汇聚飞舞,越来越亮,然后汇成两个赤裸女人的模样,盘腿坐在洞壁的凹槽中。她们脸上都带着濯银面具,长发是融融的月光,流淌到圆润洁白的膝上。   神圣又不可触碰的美丽。   她们无声地望着嘤嘤,像是无比肃穆的死物,让她心悸出汗。这种眼神……这种眼神……   嘤嘤额上渗出了汗珠:“……这是……月神!你在哪里!不要装神弄鬼!”   “她们都已经死了,是林中的树叶说给我听的。穿着玄甲的使者已经去过更南面的村寨。现在,他们来到弥林,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你别诈唬我!关我们巫山派什么事?!”嘤嘤扒着石壁大声回道,像只愤怒的小老虎,“你让我来见神蠰,就是为了恐吓我么?”   再没有声响。她的愤怒像是打在了水里,对面那两个莹亮的幻影也随之消失了。但是光没有彻底消失。嘤嘤定睛细视,望见了嵌在山洞里的两枚玉佩,一闪一闪,让嘤嘤想起天真懵懂的小荷。   整个巫域在正常年节里,原本应该有三位月神,分别镇住在北部的弥林寨、东南的和寨还有西南面的岣嘉寨,当时和寨月神的力量最为强大,传承也最为古老,神蠰也跟随她住在巫域的东南部。后来,和寨的月神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出走巫域,建立了巫山派,和寨便又重新推选了一系月神,去往最古老的古蜀地接受相柳一脉的试验。   但是大概因为后一系月神是半路出家,并没有得到先代月神的力量与祝福,所以后来和寨就慢慢没落,被弥林寨所取代。而那个出走的月神——也就是嘤嘤的祖师爷——被剥夺了月神的身份,所以嘤嘤和此前的继承者一样,都只是月圣女,再没有亲近过神蠰。她听说,老祖师是因为和一个汉人相恋,才被赶出去的。   现在,巫族最神圣的神蠰就住在这座山里,她却满心惶恐。她不知道她落在了月神的手里,是不是要把巫山派的帐都算在她一个人的头上。这可真是太亏了。   突然,面前攀来一只大手!她本来是不善于尖叫的,此时一口咬坏了舌头,结果翻上来的人是夸猫。   嘤嘤差点没把他踢下去,“滚!”   夸猫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把一些生鱼扔在她面前。   “我不吃生的!”嘤嘤呲牙。   “你千辛万苦求我请来的客人,可真没有礼貌。”夸猫闲凉地抱怨一声,抓起一段活鱼津津有味地咬下去。嘤嘤发觉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警觉地抬头,果然发现月神盘腿坐在岩顶上!洞穴的头顶有四道井字形的天然石梁,她赤裸地坐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十字交叉点上,脖子上系着一条银色的轻纱。   嘤嘤发誓,她理解祖师爷为什么要逃,这种职业装,是她她也吃不消。   “我要与你说的这件事,关系到你祖师婆婆为何要逃出巫域,也关系到你那几个朋友的生死,你想听么?”   嘤嘤哼了一声:“你说给我听,难道就是白白说的么?”   “不错。”月神的声音轻软如雾,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不辨方向,“人最大的力量……来自于秘密啊……你获得了我的秘密,就是获得了我的力量。那也将背负我的责任。”   嘤嘤一愣,她怎么都想不到,月神是要找她作继承人!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月神的继承是何等大事,又不是立太子,说谁就谁。那一项项的祭礼嘤嘤光是想起来就头疼不已。其中包括:在月圆之夜的冥火中杀死一匹雄壮的白马并吃掉它的心;在流火之夜独自在燎雷森林中引诱一头火狐得到魅香……就算你通过了试验,也许古蜀地的相柳一族看不上你,不接受你成为古蜀地的族人,还有就是,也许会在闯过一切难关最后被神蠰一口吞掉……诸如此类。况且巫山派和巫人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因了一百多年前的分家还结下龌龊……这是为什么?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月神的眉目,可是那天在河边,她的身体状况显然还非常良好。是什么威胁到了沟通天人的月神?   “她们都死了……”嘤嘤回味着她刚才的话。   她突然一个寒噤,刚才她看到的是另两位月神,而她们死了。   巫域之中,居然有人可以杀月神……真是骇人听闻!   “我答应你!”嘤嘤道,“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若是做了月神,我不要呆在神蠰的身边!”   月神仄歪了头,仿佛很不能理解:“这里并非如你想像得那样,你会有最漂亮的男人。谁都不能拒绝月神。”   嘤嘤呸了一声,一旁的夸猫嘿嘿嘿笑起来,又被紧接着啐了一脸。   “奸夫淫妇!“嘤嘤偷偷骂将,“滚一边去。”   夸猫还真的滚了,攀着石壁灵活地爬到了黑暗深处。神龛前挂着一些藤条,因为终年不见阳光,只有手指粗细,夸猫就攀着那些藤条,灵活敏巧地踩着石壁走了。   不一会儿,月神寡淡地说:“凡人,不要窥探神的领域。”   嘤嘤一琢磨,这话不是跟她说的,那就是跟夸猫……巫人习惯把没有信仰的汉人称为凡人!   不禁悚然:“他不是巫人!”   月神点头,“我已经无法相信身边的任何人。外人反倒能让我安心。”   嘤嘤莫名有不好的预感:“夸猫……”   夸猫翻译成汉语是“熊”字,那根本不是一个名,是一个姓!   “他是锦帆寨的……锦帆寨的……死贼头熊通!是不是!”嘤嘤几乎是咬着牙挤出那两个字的!   话音刚落,底下幽深不见底的地方突然亮起了两点光亮。光点有小变大,蜿蜒着自上而下,打着旋上升,上升。嘤嘤看着那狭窄修长的琥珀色亮光,瞪大了眼睛。   流水。她听到了流水。还有光,那是月光,在头顶上一泄如注!   空旷硕大的洞穴里,居然从一片铁沁色中生长着笔直的年木!而五彩神蠰盘绕着年木,凝成了夐古流传的图腾!   “我说,他怎么突然开始爬墙,啊!这什么事啊!”   “哎呀……我觉得它是在走盘山路吧……”   “他一定是肚子疼想爬到高处然后一肚子摔下来压死我们!“   “……”   “居然是这样……”嘤嘤颔首,小脸上跃跃欲试。“应该是阿源的一定是!相信我!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戴着那枚戒指!月神您有所不知,阿源原来才该是千绝宫的主人,但是他被那个小情人给篡位了!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月神已经猜到了她余下的话,“不可以。”   嘤嘤攥着两只小拳头,一颗心简直要跳出来了:“我我我我会憋死的!这样大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月神徐徐地落在神蠰的头顶,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嘤嘤不知道她是要做什么,但是神蠰猛地一抽搐,滑下了巨大的年木,月神亦是直直坠下了半空。   “月神!”   熊通一把拦住她:“她不死,整个弥林寨、哪怕古蜀地就完了。每一个月神都去过古蜀地,是古蜀地的女儿。”   嘤嘤冷不丁仰起头:“你偷听!”   弥林寨中被人下了以血脉传染的血衣蛊,月神是弥林寨中的人,自然不能幸免。但是她同时是古蜀地的族人。她的祝福虽然不能彻底禳祈,却能让血脉在她身上中断!   换言之,那些杀人者并不需要和月神有正面冲突,就能让她们自己选择弃车保帅!   嘤嘤揪起了熊通的领子:“你知道多少!是谁在和寨、弥林寨还有岣嘉寨下的血衣蛊?!是谁要偷小荷的玉佩,还有谢源的九煌!”   “还有,”她恶狠狠呲着牙,“你把少君藏去哪里了!”     一五六、巨大的铁皮房子      熊通努了努下巴:“在下面休息——我是月神请来的帮手,你变脸不必要这么快。”说着,伸手把凉凉的面具贴在了她半边脸上。   神蠰在下头哀鸣一声。嘤嘤竖起耳朵。她发觉自己似乎可以听懂神蠰的话。熊通见她皱紧眉头,觉得这只小花猫着实野得有些可爱。他不喜欢无所事事的女人,他看到别人懒懒散散只需要吃饭睡觉生孩子就由衷的嫉妒。反倒希望看到她们撒丫子满山乱跑采茶做工。   熊通是锦帆寨的老大,而锦帆寨,就在巫山派的脚下。这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也不知道打哪里来,从小就在甲板上擦地,换一口黄泥水喝,跟纤绳打惯交道。   十七岁的时候,熊通做上了大船的头纤。锦帆寨的蛟爷见他是个人才,就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结果这女婿还没收下,女儿就一命归了西。熊通也是个聪明人,娶老婆这种事,于男人又不是大事,是故乐滋滋娶了块牌位,从此就做上了蛟爷的左臂右膀。后来蛟爷年纪大,回老家制田安年,熊通就一举成了新的水贼头,广袤的三十里芦花丛,处处都是他的船。在这个爹娘不管、武林也不稀得的地方,熊通专门从江南私贩盐铁,逆流到巫域高价卖出,然后再把巫人那些精巧瑰丽的手制品带到中原,日子越过越红火。   只是总要跟巫山派抢地头。   这样抢了几年,两家都厌烦了窝门口的不太平,长老跟熊通一商量:诶熊兄弟,咱们这有个圣女,要不嫁给你做老婆吧。   熊通盘衡了一下:他镇住锦帆寨,可不是因为船舱里供着的那尊牌位。那么老婆这个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的。他觉得自己这样一个精悍能干的爷们,一定能讨丈人丈母娘的喜欢,以后说不准连巫山派的山头都能吃下来……   正当熊通喜滋滋又为难地盘衡着,以后是做水贼还是山贼的时候,嘤嘤撒丫子跑到西域找她的老相好去了。   她听说熊通是个人瑞,身高丈八,是蛇矛的孪生兄弟;一口腰上常年挂着一支铁锚,能在狂风暴雨中以一己之力勒住大船;每天早上起来,就蹲在船舷上用铁砂刷牙,一漱口,底下的黄泥浆都变成了黑泥浆,江湖人称铁齿铜牙;刷完牙就去抢好人家的鸡鸭,毛也不退直往嘴里塞。   嘤嘤思来想去,这他妈还是个人么?那分明就是头狗熊嘛。她人还在巫山派上,已经闻到了从此要萦绕她一生的血腥味、铁砂味、海风味、汗臭味,耳边响起了水拍打岸石的声音,十分阴森可怖。于是,嘤嘤姑娘本着“头可破、血可流、不能嫁给山脚下的水贼头”这一原则,宁愿千里迢迢去找那个死断袖。死断袖长得很不错,非但是个人样,还人模狗样。他们小时候一起住过三个月,有那么些交情,那个时候,嘤嘤就很喜欢呆萌呆萌的谢左使,觉得他看起来像只高傲的孔雀,其实内里什么都不懂,就是只很大的草泥马,成天诈唬诈唬人,她都看出来他已经被那个姬叔夜吃干抹尽了,他还一个劲的好兄弟,好兄弟。   何况,那也是嘤嘤唯一一个认识的江湖中人。   可是谁知道一个晴天霹雳,相好已经不记得她了,还眼巴巴要做她后爹,更可恶的是,来了个清风剑派的小二逼做后娘,日日欺压她这个孤身离家的弱质可怜女子。现在,兜兜转转回到巫域,还是撞见了这鬼气森森、浑身散发着水腥味的贼头,嘤嘤姑娘虽然觉得他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怖,但也还是浑身不自在。既想多看他两眼,又怕看多了人家误会,自己长针眼。这种情形可以参看结婚之前新娘胡思乱想的洞房恐惧症。   熊通也没有想到,这次自己亲自贩卖私盐来南疆,能遇上弥林寨三番四次的血衣蛊,还被月神相中干一票大买卖。这阴差阳错的,就让他揪住了逃婚的婆娘。他虽然有过婆娘,却是死的,这一次看到会动会闹的,心里很是洋洋自得,恨不能把嘤嘤的嘴扒开看看牙口好不好,好的话,背回去压寨。   “它怎么了?”熊通掖着她的裙角低声问。嘤嘤穿着巫族少女的服侍,累赘得很。   嘤嘤没好气地回:“它肚子痛。”   在神蠰肚子里的几个人感到内腔开始翻江倒海。谢源顾不上脏乱,在消化液中打了几个滚儿,就死死靠住了太岁,想在激烈的摇晃中得到一点平静。可不想陆铭抓了他就要往前跑。谢源在巨大的颠簸中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声音。随即,身后那涨得通红的内腔一番挤压,像是浪头一样把他往太岁上拍。要不是陆铭在最后关头狠狠拉了他一把,他保准被拍死在上头。   几个人都不顾一切地往喉咙里跑。这蛇的食道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谢源只觉得这辈子的经历里头再没有比这个更恶心的了。头尾相衔在肉质的透明管道中爬行,黏液,巨蛇砰砰的心跳,不断从胃部涌上来的酸腥,稀薄到窒息的空气,蛇极力想把梗在食道里的他吐出来,他也很想吐啊混蛋!   这段时间因为精神上的折磨而不断拉长,最后,当他从大蛇的齿缝中闻到清新冷泉的味道时,昏昏沉沉忘记了闪躲,被大蛇的尖齿哗啦了一下,砰地一声从三米多高的地方摔了下来。然后,他就被底下的肉垫拖了几步,感觉又再一次下坠。   这一次他稳稳地双脚着地,但是地底下传来金属的轰鸣与振动。不多久,身边又落下一双腿。盗曳抹了把脸,心事重重地望着上头。   他们头顶上有一层天然岩质,有小臂那么厚,岩质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腐蚀,布满了半丈方圆的孔洞。刚才陆铭就是把他从那里拖下来的。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孔,看得谢源又开始吐。此刻,他们还能从那些孔洞的光影明灭下见到巨蛇游移的踪迹。   光线很暗,谢源只能看到大如圆砧的层层鳞片从头顶的孔洞中缓慢腾挪,因为重量的缘故,还微微下沉。谢源看不到它的全貌,只是看着那冰山一角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连带屏住了反胃的酸水。盗曳指指反方向,意思是跑?然后发觉阿昭不见了。他思考了半刻,让他们跑,自己留下来找阿昭。   要谢源放着盗曳一个人对付这样的怪物,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但是四个人来三个人走,他又良心不安。两相权衡都会良心不安,他索性低着头不表态了。幸亏这个时候,远处又翻下一个人影,重重地摔在他们踩着的这片金属上,发出打雷般的轰隆声,随即那巨蛇,居然就直直往他们身上压了下来!   虽然知道头顶上有岩层罩着,但三个人还是大吼一声“阿昭快跑”就拔腿逃走了。他们在底下跑,大蛇在岩顶上追,所过之处,细小的落石像雨点一样泼在脸上,不一会儿视线就变得血红。谢源就怕巨蛇这么大动静,会把岩顶压塌。   这一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前头被挡住了去路,黑乎乎的居然是一团树根。谢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树根,须枝盘结,大概有整个青莲坛那么大。他总觉得这是回到了史前时代,什么都大。陆铭和盗曳两个想都不想,就敏捷地钻了进去,谢源犹豫了一会儿,师爷一样笨手笨脚地跟在后头。   三个人在树根处躲了一会儿,又想往外头走,因为树根这里也哗啦啦往下掉碎土块。那巨蛇显然放弃了他们开始窜树。一片黑咕隆咚的,不好走,在盗曳第二次跌倒的时候,他气急败坏地点找了火折子。   “他奶奶的……恨起来就一把火烧了!烧死算了!连树带蛇!”盗曳骂骂咧咧地把湿黏的衣服给剥掉。谢源和陆铭羡慕地看他还有衣服可剥,在看看自己胸膛上恶心的透明粘液,跑起来凉飕飕的,真想自己剥皮。   盗曳剥了个赤条条后,树的晃动也变小了。三人总算歇了口气。盗曳一边抹脸一边“诶”了一下,“这里好像有楼梯!”谢源往他脚下一看,可不是,铁皮制的。他踩了几脚,很结实。现在想起来刚才那响声……大概他们就是踩着铁皮跑。   陆铭取了火折子钻到树根外头,“这么大个铁皮,听声音还是中空的。会是什么?”   盗曳冷不丁道不会是棺材吧,把谢源吓得浑身恶寒。盗曳是给他一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理直气壮道可不是,巫人就喜欢稀奇古怪的大蛇,给蛇做个铁皮棺材也有可能嘛,说不准外头那条还是底下铁皮棺材里的蛇子蛇孙呢。说完觉得自己这个推论真是太妙了,恨不能给自己鼓几掌。   陆铭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死活要下去看看,谢源再是吓得瓜瓜抖也不敢一个人留着,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在两人中间。盗曳吓他:“大蛇看第一个人走过,没来得及吃;看第二个人走过,赶紧吃;到第三个人走过,就吃饱了。”陆铭狠狠瞪了他一眼,走上来和谢源并着肩。谢源泪流满面,他觉得当初给这帮人讲盗墓笔记是个错误的决定。   那铁皮阶梯没有多少就到了底。下头是规规整整的小道,横平竖直的。谢源在里头静悄悄走了几步,发觉什么东西都没有,满眼除了铁青还是铁青,小道旁边一个个四方形的铁皮房子。谢源绕着铁皮房子走了一圈,没门没窗,敲了敲,里头是空的。   这里就像是埋在山体里的一个荒废工业区,只不过规划得太好,而且建筑原料单一。   “里头有东西,不是全空的。”陆铭仄耳听了一会儿。   盗曳嚷嚷这就是大蛇的骨灰盒。要不就是小蛇的育婴房。   谢源却觉得这一个个的很像仓库。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突然亮起了火把:“你们!”     一五七、狗咬狗与关门打狗      这个时候,武夫、杀手和脑力劳动者的敏感差就完美地体现出来了:谢源尚未回头、一句“哎呀就是我们呀”还噎在喉咙里,陆铭已经飞快地摆出“望秋晴”剑诀,打算一指剑气挡住来人。但是盗曳早足尖飞掠,只见乌漆抹黑里一身腱子肉横空出世,啪啪两下把人点住。这样的结果不由得另少侠大失所望。他很珍惜在谢源眼前每一次展示武艺的机会,也因此愈发觉得,兄弟这个东西,一旦有了老婆就变得累赘起来。   盗曳点完才发觉是老熟人,呼噜呼噜人家的头发:“哟,傻子,怎么摸到这儿来了?”说完,毫不客气地把人家手里的火把挖出来。   傻子嘿嘿笑起来:“我刚在那儿休息呢。你们跑,我也跟着跑。我怕那顶塌,嘿嘿嘿。”   盗曳立马诶诶诶:“你好像不傻了嘛!”   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渐渐走近的谢源阴阴一笑:“想起来了?”然后就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傻子惊惧地承受着,虽然踢他的是最柔弱的谢源,可自己在这样的攻势下,连蜷起身子保护最柔弱的部位都做不到,提前变成了尸体,不由得害怕地闭上眼。他跟谢源他们并不熟稔,但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这些人都算是稀里糊涂帮过他一把,也没有加害之心。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居然翻脸不认人了。傻子只好拿出自己的杀手锏恐吓:“你们如果不想死在慢吹红下……”   又是狠狠一拳。谢源把疼得连连嘶气的人从地上拖起来:“说!谁派你去西凉的!”   本来,傻子于他就是个熟识的隔壁家孩子,能陪自己孩子溜圈打屁。现在傻子不傻了,谢源立马从他无所谓的神态自若中想到西凉城中日日飘送的恶臭,船上青色古怪的虫蛊,烈火,死亡。   傻子也梗着了,总之眼睛被揍得睁不开,索性默然不语。谢源看他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就来气,他好好一个西凉城,因为他乱七八糟的尸蛊被搞成什么鬼模样!谢源想起来就恨,当即拉了盗曳让他动刑。   “大家相识一场,没必要这样吧。”陆铭颇不认同。在他的认识里,动私刑是非常恶劣的事情,比如说老宋在他肩膀上钉了铁链,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要不是他还不屑与老宋混为一谈,他保准天天让老宋给他端洗脚水。   但是傻子这个时候吃错药似的,明明知道谢源在气头上,非得端起少君的架子,骂骂咧咧不说,还时不时把“慢吹红”挂在嘴上。谢源哪里知道什么是慢吹红,盗曳活动活动筋骨,就上前开始折腾他。   傻子被折磨了几下,感觉少君的架子端够了,巫族人民高尚的民族气节也守过了,至于有没有守住,他作为未来的大君,总归是性命重要,于是非常顺理成章地屈打成招。   从他倒糖豆似的叙述中,谢源得知,傻子是去年才来弥林寨暂住的,而请他出山的人,是一个着羽林天军鱼鳞甲、还披着玄氅的军人,时间是两个月前。但是傻子也非常肯定他不来自于王域。   “为什么?”   谢源思忖,当初想把自己从牢里换出去的人,也是那个装扮。但是说的确是帝都的印信。他很难相信他们不来自于王域。只是后来,盗曳把这条线索尽数断了,没留下一道活口,现在无法考证。如果他们都是一伙人,那么显然在此之前就拜访过南疆。   谢源总觉得这未免有些荒诞。   他仔细分析了一下王域的动机。如果朝廷早有这个打算,为什么不在交战之前就动用南疆尸蛊?这样岂不是更加方便?剪除了西凉的情报网络,要送几个感染了尸蛊的人进城,不是难事,偏偏要在王域战败之后在多此一举,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而且王域自恃天子之都,做如此有损天德的事情,钦天监与卜筮监绝对不能坐视不理。如今也没有传出任何口风,可见是不大可能的。   那么就是傻子所说,那批人,并不来自与王域。他们属于另一个人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谢源想到这里突然嘘了一口气。他很害怕王域有所保留,现在想来,王域的确是畏畏缩缩地想要自保。而生生想要扼死他的对手,显然没有太大的权势。即使是聪明绝顶层层设套,在他面前摆出一刃一刃的机锋,谢源也未必就会输——西凉城不论如何还攥在他的手里,每个月要往他的户头上打数量颇为可观的市舶司航运税。他背后有一个西域独立政府千绝宫,还有一个暴发户诸侯龙夜吟,以谢源的风格,和王域拼光了也不可惜,哪里会怕一些暗地里使坏的人物。   不过他生性多疑,总觉得他的对手既然有如此强大的情报网络,手头的人力物力虽不可敌国,可也算不俗。这样的神秘机构要在西凉使坏,却去南疆请来一位身份颇为敏感的少君行巫蛊之事,到底意欲何为?巫族与华族屡有龌龊,他就不怕少君在西凉出事么?   他看着傻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对的,他们不怕的,杀人灭口都做得出来,有假货嘛。不过这假货不也中了血衣蛊死了么?跟他们有关系么?   谢源突然模模糊糊觉得有哪里不对,问一直在那厢叫痛的傻子:“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不是王域来的?”   傻子答他二叔说的,问他二叔是谁,居然就是那弥林寨的族长。   “我二叔说了他们是……是……”   “是什么?快说!”   傻子沉默了一会儿,咬咬牙:“铁衣亲卫!”   他话音刚落,周围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傻子手心里渗出了汗水,甚至胸腔里都满满都是心在狂跳的声音。他想他终于说出来了,终于镇住了这批看不起他的汉人!不免抬头吐出一口恶气。   良久,盗曳轻轻问:“铁衣亲卫他妈是什么?”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谢源讷讷道是啊是啊,什么玩意儿。   就陆铭一个人是被震惊的:“丢人!武帝身边最精锐的虎贲近卫营!很有名的!街头那些个说书的说来说去就是铁衣十七亲卫,各有各的传记!最有名的事情是出销金河以北乘夜奋刀,追杀沙驰主君上百余里,斩敌首过万!我要是早生一百五十年,也去做铁衣亲卫!”   谢源长长地哦了一声,感情是罗成家的幽云十八骑啊……“所以呢?”   “死很久了。”陆铭冷冷道。   “妈呀这撞鬼了!”刚折磨过人的盗曳穿着裤衩上串下跳,“你们不要在这么阴森的地方讲这种东西啊!”   “我还是不理解,”谢源走到傻子跟前,非常流利地解开他的穴道,“为什么是铁衣亲卫就愈发不可能是王域来的?不是武帝的直系亲卫队么?更应该是姬氏的爪牙了。”   想不到傻子理所当然道:武帝一系早就绝了呀!   这句话让谢源猛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武帝血脉,千绝宫的谢姓与姬姓,最后定格在茫茫的瀚海阑干,那个白雪皑皑中抱着箜篌的女子……   “如若……”   阴测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叫谁……”   “……应该不可能!”谢源冷静地点点头,“不会是姬如若,她去极北之地找她的黄金王去了。应该不是——傻子,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跑那么远做那种勾当!”   傻子急切地争辩:“哪里是我愿意!武帝直系的要求,我们巫人是不可以不答应的!武帝有恩于我的先辈!他既然拿出了信物,再是背德的事情我也不可以拒绝啊!”   “什么信物?”谢源紧追不舍,傻子却闭紧了嘴。   “你让我猜?”   他一挥手,让盗曳继续动手,这一次傻子却不再躲闪:“你弄死我吧,我也是不能说的!”   盗曳转了个弯回来坐下,说了句很有文化的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谢源也知道他乏得很,并不再逼,只冷冷地告诉傻子:“你走了以后,弥林寨里有人冒充你。”   傻子道这个他是知道的,因为他的使命就是往来南疆诸寨抛头露面,让姑娘们爬他的床,小伙子们吻他的脚。所以走的时候二叔给他打过招呼。   “但是,”谢源深吸一口气,“他们现在都死了。血衣蛊。”   傻子听了之后很惊奇,很委顿,唯独没有很伤心。谢源也没有心力去探求少君的心理状态,休憩了一会儿。铁沁之中阴寒,他们三人不穿衣服吃不消,捉了傻子一同爬回上头。躲藏了一会儿不见大蛇的影踪,才东张西望地往回走。   未走几十步,居然就看见前头横陈一道身影。谢源以为是阿昭,陆铭却摇摇头:“他离树根没那么近。”说着近前,把人翻过来一看,竟是那弥林寨的族长老头,脖子歪在一边,嘴角还有血。一摸人身,还是温的!   傻子惊诧:“你不是说他……早已经死了么!”   “狗咬狗。”谢源面无表情道,想着一片虚空凌厉地扫过,“现在,关门打另一条狗。”     一五八、拣了好大个便宜女婿      傻子问他什么意思,谢源道:“那个所谓的铁衣亲卫是你二叔带来的?”   傻子忙不迭地点点头,“是啊。”   “血衣蛊是什么东西?有谁会养这种蛊?除了巫人,汉人可以么?”谢源突然跳着问。   傻子脸上露出恐慌的神情:“这个……古蜀地的少数人才知道这种蛊的制法,汉人……汉人不行吧?要取得原材料就很难的。”   谢源道你给个准话吧,傻子犹犹豫豫地点点头,“如果对各种草药虫蛇很熟悉的话……”   “神医。”谢源铁定道,“天下药毒是一家,如果有人告诉神医养蛊的办法,以他的本事应该炼得出来。”   谢源不再说话,乘这段时间又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整件事的出发点是,武帝直系的铁衣亲卫来南疆,请傻子去西凉对付他们。然后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开始灭口。   可是他们应当知道弥林寨中不是真正的少君,灭口找错人,这算什么?   而且,这个二叔显然是应该是最早被灭的那一个,他是铁衣亲卫和傻子的中间人。他之前死过一次,现在又歪着脖子倒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神山洞窟中,让谢源很是摸不着头脑。   杀人灭口……杀人灭口……   灭口。   二叔知道得要比傻子多很多吧?甚至那个冒牌的傻子也知晓更甚。冒牌傻子他是不知道,他只见着房间里的衣物,但二叔那天显然是诈死了。   诈死……   对,他们没进老头的屋里,只注意到了门前黏腻的血。真正去上头巡视的人,是夸猫。   一种可能性是铁衣亲卫想让族长老头死,他死里逃生,往这深山老林里避难,却在本应该安全的地方断送了性命。   “虽然看上去像是跌死的……”陆铭摇摇头,“但是脖子这里有错骨的痕迹,大概是没死透,被人强行扭断的。而且,他的手腕被砍掉了。”   盗曳连声啧啧:“这手法真是不漂亮。凶手应该没跑远吧,揪出来让本大爷好好教教他。”   谢源叮嘱两人不要走远,原地思索着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血衣蛊可能是老头设下的圈套。巫人寨子并不开放,外人想要下蛊,不太可能,应该是寨子里的内奸做的,思来想去族长最有可能。这样既可以避免真正伤害到巫人,又可以让族中人人心惶惶。他也见识过这种蛊术的厉害,碰上的人最后都化作了一滩血水,除了衣物根本无法辨认。所以老头如果想乘乱脱身,非常方便。但是为什么?   是为了嫁祸他们几个?   谢源总觉得不对头。他联想到来南疆的起因,又联想到金克颐的话,还有夸猫在他坠崖前的动作……   绯色的瞳仁一缩:九煌?   他想到来南疆发生的所有,起于小荷的玉佩,还有自己的九煌。   武帝直系,真正的武帝直系,他自己不是最清楚么?西域中姬姓和谢姓的某一支,才是最有可能的龙脉。武帝对古蜀地的相柳一族有恩,那就是对所有巫人有恩。九煌和玉佩既然是一对,极有可能代表着当年的姬千绝和姬如若,那才是傻子口中的凭证。   现在他还不知道那对印信有什么用,但是很显然,有人晓得,并且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谢源觉得这背后可能不仅仅是象徵上的意味,毕竟不是御玺九鼎,武帝血脉也早已经沦为篡逆,那他们花那么大工夫,必定是为了现实的、摸得着看得到的好处。   他凝视着从老头手腕开始、一路淋淋漓漓没入黑暗中的血,觉得他们仿佛被带入一串预先设好的漩涡。漩涡的背后是非常可观的利益,但是现在自保为妙。   谢源未必没有考虑过铁衣亲卫是姬书夜的人,可是现下就觉得他没有嫌疑了,九煌本来就是他送给自己的物事。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比他们本身更了解他们自己的秘密。   正思考间,前头突然响起踽踽的脚步声,一个异常轻快,一个异常沉重。谢源几人赶紧攀着石质孔洞翻下,尽力蜷在黑暗中。来人渐近,说话声也渐渐明晰,谢源听出来是嘤嘤的声音,不由得很是高兴。陆铭和盗曳却警惕起来,一把按住了要出头的谢源:“夸猫!”   只见涌动的黑暗中,赤足的巫族少女抖动着手腕足腕上的银铃,配合着那脆生生的嗓音,很是娇媚。而一旁的巫族男青年一脸愤世嫉俗地背着个大个子,时不时顶得小姑娘七窍生烟。谢源看出来,夸猫背着的人是阿昭,好小子头破血流的,现在还没醒。   “你算什么东西?”嘤嘤走路和跳舞似的,似乎一点都不畏惧他了,“现在我是巫域唯一的月神,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爱说给谁听就说给谁听。”说着,戴上那半张濯银的面具,轻轻扣了三下,谢源就注意到黑暗中传来了压抑的游移声。   不多时,那条五彩的大蛇睁着电灯泡似的眼,飞快地跟进了两人的身后!   “神蠰!”少君大人赶紧挣脱了盗曳的桎梏,砰一声摔在铁皮板上,然后三跪九磕头念念有词。   “这是打入敌人内部了?”盗曳眼见暴露了,一边说道一边抽刀。   那个时候嘤嘤离他们很近,飞快地跑到他们头顶上,谢源自然不好意思躲了,一爬上石岩顶上,就被小姑娘嘤嘤嘤地抱了个满怀。   谢源抱了死活都要往自己怀里蹭的小姑娘,陆铭和盗曳已经警觉地两旁跳起,对着夸猫呈包抄之势。夸猫嘿了一声,陆、盗两人就觉得背后一阵疾风,然后就有粗如水桶的触手卷住了两人的腰!   一旁的谢源抱着抱着觉得嘤嘤舔自己的脸,连说了几声别闹,突然反应过来嘤嘤姑娘在他怀里呢,怎么会舔脸!一抬头就看到好大两只电灯泡,水车似的,当即吓晕在神蠰的怀里。嘤嘤姑娘喝止了要跟沾染着自己气息的三人玩耍的神蠰,然后非常大方地将自己新宠物介绍给盗曳和陆铭,在介绍的背后很委婉地提出,疾风这个家伙就还给盗曳吧。   少君殿下与他的主人非常欢喜地相认了,嘤嘤是个没心没肺的,西凉死多少人也跟她没关系,傻子在就好,虽然已经不傻了。两个人不顾一旁未婚夫的强烈冷气,结结实实来了个熊抱。抱完了,嘤嘤冷不丁道:“傻子,你不是也爱上我了吧?”   傻子很老实道:“没有!”   熊通挎着弯刀冷酷道:“什么叫也?!”   少君非常荣幸地被新任月神容许摸一摸神蠰。他又是个实诚的好小伙,心想你还没去过古蜀地呢,怎么能算月神呢?当即咬破了手指与她歃血为盟。这导致他爹——也就是巫域的大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位驯养神蠰的月神,也导致嘤嘤一辈子都觉得开后门真是个好事情。   几个人乘坐着神蠰浩浩荡荡游出山地洞穴,嘤嘤姑娘护送着少君回弥林寨。于是少君又多了一行头衔:不死者。这样的话,就连姑娘们都愿意跪下来吻他的脚了。好不容易安抚了弥林寨里头的人,少君当即决定回古蜀地去,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这个寨子已经把他吓破胆了。嘤嘤很大方地把神蠰借给他骑,于是这五彩的大蛇终于回到了千里莽原中,驮着一个实诚胆小的少君作战略性转移。   陆铭和盗曳担着还没醒过来的谢源不知该怎么办,夸猫突然冷着脸说,你们快滚回西域去。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嘤嘤又被激起了满腔怒火,夸猫看着天,表示眼不见为净。   “你们跟着我去巫山派好了!”   “回巫山派?”陆铭、盗曳异口同声。   嘤嘤“嗯”得一点头:“他脸那么臭就是因为碧瑶宫主是他的朋友,现在就住在锦帆寨里!“   两人完全就是个复读机:“碧瑶宫主?锦帆寨?”   嘤嘤解释一通,两人不禁对夸猫,或者说熊通,有了新的打量:此前,这个人是穷心极恶的月神爪牙,现在可是一个品质恶劣的上门女婿。作为娘家人的二哥和大伯子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又觉得自家姑娘长大了胳膊肘往外拐,很是痛心疾首。于是打算一路上敲打敲打这毛脚女婿,顺便还有时机对闺女劝服一番。   就这样,谢源一醒来就裹着棉被,被捆在陆铭的马后。陆铭解释说这样很方便,而且有利于增进感情。谢源横在马后被颠地直想吐,破口大骂增你爷爷,结果陆铭沉默了一会儿,很可怜兮兮地说要喝水。谢源是个文明人,不兴体罚那一套,很自觉就腾出一只手递水;过了会儿,林间有野兔子跑过,陆铭大叫一声拿弓来,谢源就递弓递箭。陆铭不禁很是得意:“龙夜吟说,那些当兵的抢来女人都这么裹在马后,打仗的时候递递水递递弓,晚上暖暖床,在马后驮几年,就出来感情了!”见谢源直翻白眼,就哈哈大笑着连人带被放到前头。谢源惊奇地发觉陆铭居然面对面抱他,除了陆铭上衣开口处蜜色的皮肤,什么都看不见,“你干什么蠢货!热死了!”     一五九、子系中山狼      谢源不知他是吃错了什么药,哭笑不得,这才发觉对面那匹马上,嘤嘤和夸猫居然在打架。打得那叫一个凶,夸猫脸上全是抓痕。陆铭得意地剜了眼熊通,熊通面无表情地继续跟未婚妻为了争夺缰绳而干架。跟在后头的她大伯子一路唾沫四溅地讲着黄段子,阿昭因为失血过多,委顿地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谢源这才知道陆铭这个屁小孩死要面子,不过这点面子,谢源是愿意给的,乖乖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看风景。只是他们俩上身比例不协调,谢源腿长身短,一坐上马就比陆铭矮了一大截,只能仰着头倚他,时间一长脖子很酸。陆铭倒是吃了鸦片一样的振奋,磨蹭磨蹭他的脖子,一个马力能跑出两个马力来。   谢源莫名其妙听他说闺女打算闪婚的事情,对象是搞碟中谍的熊通同志,简直又要吓晕一次了。   晚上,几个男人都在一旁捡柴火搭帐篷,谢源于这种事向来是能躲就躲,把活跃度增加百分之三百的嘤嘤拖到一边:“你真嫁啊!”   嘤嘤自豪地一比大拇指:“我男人!”   谢源就不明白了,一见钟情这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屁都不懂的嘤嘤怎么能驾驭:“怎么就你男人了?!”   “我们俩订过婚约的!我就是为了逃婚才跑去找你的!”嘤嘤一抹脸上的汗,不小心把鼻涕揩了出来,大概是前两天挨了冻,那鼻涕浓黄浓黄的。她使劲吸了两下,选择性无视谢源目瞪口呆的神情,继续若无其事地蹦跶。谢源赶紧把她夹在腿间给她擤掉了鼻涕,“啪”地甩出一整串,乘人不注意在老树皮上使劲剐掉手指上的残余。   “你这样的……你这样的……”谢源看着二十不到的小姑娘死活吵着要嫁人,头都有两个大。   嘤嘤穿着那身巫人少女的明丽装扮,去拨弄衣角上漂亮的绣花儿,“唉,总是要嫁给他的嘛。我本来是觉得他不是人,我又不想这么早嫁过去……可是你跟小鹿这么讨厌!”   谢源这才算是晓得,小姑娘被自己刺激到了。这种时候再要劝似乎也理亏,只能默默地走开,找他那个便宜女婿去。便宜女婿正在火堆旁处理盗曳和陆铭插上来的鱼,一见他过来,眼睛都是斜的。   谢源莫名有些紧张,后来一想,他怎么说都是老丈人,虽说这女儿他肯收下的确是了了自己一笔心事,但无论如何得端着点范儿,于是一撩袍角在他身边坐下。熊通收回了目光,绷着唇角屁都不放一个,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跟陌生人聊感情问题,谢源也觉得唐突,只好从南疆的事情下手。在这件事上,熊通倒是很坦白,说他的啰啰在下游的锦帆寨上网上一条鱼,鱼腹里有一封写给他的信,请求他去弥林寨保护月神的安全,出价很高。他本也做护船往来的事情,保镖是本分,就乘着贩盐来到巫域化名夸猫,作为月神的一个“鬼侍子”,沟通月神和弥林寨。   “月神有说是谁在威胁她?为了什么?”   熊通坦言他也不知道,但是寨子里确实不太平,总是让她出山禳祈,消耗了她很多的精力。后来出了血衣蛊的事,月神没有办法完全拔祓,就只能以身殉死。   “南疆的月神都死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月神都死了……”谢源默然。原来这个局背后的杀机在这里。   月神是整个巫域的保护者,杀死月神,那是与整个巫域作对,但是他的对手做得漂亮极了,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至于动机……谢源心里像猫儿在挠一样。   “那个老头……”   熊通说没看出来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是月神之前给了我一样东西。”熊通掏出一枚玉佩在手心里把玩,“让我还给你们千绝宫的人。”   谢源还没接过,盗曳就飞身而起一把攥了:“我还给她!我还给她!”然后捧在手心里恨不能舔一舔。谢源也就一笑置之。   结果盗曳突然大惊小怪地大叫一声:“不是这块!”   “差不多就行了。”熊通无所谓地把鱼穿在树杈上,弯下腰去找盐。谢源这次可不能再当做笑谈,任何线索他都不想放过。他从盗曳手里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了一番,再次确认他实在是不记得小荷身上有佩玉,怎么看都是眼生。那是一块比较稀奇的墨玉,雕成不规则的柱状,上头粗粗划着些简单大方的古朴图案,非常原始。墨玉这个东西,在谢源的头脑里多是传家所用。这也确实是块不错的籽料,温润,肥厚,翻着滟滟的水光,让谢源不自觉抬头想去找那个少年。陆铭卷着裤腿在水里插鱼,汗水坠在轮廓渐渐犀利的下巴上,被夕阳一镀很是绚丽。他感觉到谢源的目光,回过头来笑了一笑,眼里多情。   “看出什么来没有?笑得发痴。”盗曳那腿弯顶他的脊背。   谢源收进怀里:“没有。你确信月神是交给你这一块?”   后一句话奔着熊通去的。   一旁的嘤嘤闻到鱼香,哒哒哒跑过来要吃,熊通毫不客气地赶开人,赶不走就飞快地塞到自己嘴巴里,含糊道:“她是给我这一块,不过她有好多。”   “好多?”   “三块。”他肯定道,“我见过三块。另外两块,是她从其他两个月神身上幻化出来的,不知道在没在她手里。”   嘤嘤抢不着鱼,哗哗流着口水赌气道我也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又跟熊通打将起来,分都分不开。   谢源看着这两个人,愁得头发都白了,南疆的事倒变得无足轻重起来。他猜测他们杀月神的目的是取玉佩,那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大概是为了取九煌。想到这里他不禁问几个人有没有去悬崖下找过九煌,见几个人一脸无辜也就作罢。   现在有另一件事让谢左使啪啪打着算盘:陆铭说碧瑶宫主在锦帆寨。   谢源最大的心愿就是取了碧瑶珠给姬叔夜解毒,然后恢复自由身,跟陆铭一道去中原过好日子。但是碧瑶珠的一直没有线索。   当初谢左使与整个碧瑶宫主奋战,几乎是同归于尽的下场,谢左使坠崖换他穿越上岗,想不到碧瑶宫主却逃了出来。碧瑶珠不在谢左使身上,那么谢源立马想到,会不会在碧瑶宫主身上?   因此他既希望嘤嘤早点嫁出去,好让他们几个到锦帆寨喝喜酒,明争暗夺一番。但是这么个嘤嘤和这么个女婿实在是让他……   没几日到了巫山派的地头。巫山派全体长老包括妙风使、妙火使、妙水使、妙土使领着一干飞禽走兽跪迎升级了的月神回家。然后就是风风火火的大婚前的准备工作,谢源几个倒是像袖手掌柜一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巫山派中只有一个妙土使能说话。   中原行婚礼,结婚之前夫妻是不能见面的,嘤嘤作为最高宗教领袖,却一天到晚跑下山和他男人私会,也不知道是不是民风彪悍的缘故。每当巫山脚下的苇花丛中荡出一叶小舢板,谢源心中就无限凄凉地看着对面的窗户,小姑娘打扮也不打扮个,眼屎还挂在眼角,就提溜着鞋子哒哒哒跑下山,十个妙土使都拦不住,不觉感叹自己家中家风实在不正,是他自己疏忽了。现在即使他想重新做个严父,也逮不到人。   居然被这么个小游艇就骗走了!   但是嘤嘤每天回来都鼻青脸肿的,谢源那个心疼,小姑娘倒是骄傲道:“他爬都爬不起来!船还是我撑回来的!”   谢源跟新娘无法沟通,就让陆铭去跟新郎沟通,给了他几吊钱,万分叮嘱他下山之后就去找人,不要在集市里乱摸。于是夏日的午后,粗布短褐的少侠两手插着裤袋,拨弄着口袋里的几枚铜锱,吭哧吭哧赶在下山的山路上。刚下过一阵雨,地面很湿,少侠穿着妙土使热情相送的本地人的布鞋,没一会儿就湿了脚。于是他把鞋子脱下来,用裤带穿上绳背在肩上,大脚丫子吧嗒吧嗒踩在石子路上,快活地想要唱起歌来。   下了山,他找到一处最近的舢板说明了来意,那上头的啰啰看他一副穷酸样子,没好气说熊老大就在东边的狮子岭,让他自己去寻。少侠心里乐滋滋地想着:他是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娘们是谁。是故也没有生气,还扔了他一吊钱,赤着脚继续往东边走。这一走走了老半个时辰,直到前面林子里冒起烟来。少侠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觉得有点怪异。   他把鞋子重又穿在脚上,小跑了几步,这就看见了一副修罗场。   狮子岭的林木茂密,那些强劲到要合抱的树干上,现在横拉起一副藤条,藤条大概到他的小腿高,上头穿着一个个活人!   那些人被钉穿了两侧肩胛骨,然后用藤条从两个洞中穿过,陆铭顺着藤条往前望去,尽然看不到尽头!现在,他们身上都浇了油,火势蔓延地极快,到处都是惊心动魄的嘶叫声。      一六〇、两个婚礼      陆铭当即飞身一跃跳进林子里头,灵巧地斩碎一段段藤条,想把人救出来,可是他刚提溜起一个,才发觉他们全部都被腰斩了,粉色的肠子拖在下头——他刚才还以为他们是被活埋在地下才会那么矮!   陆铭头皮一麻,手一抖就把人重又摔了下去,落入一片火海。   陆铭心里恨极了,运起清净气将风往林子外逼,但只是延缓了火势的蔓延,这里满地的草植,要着火很容易。他只有一个人,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他甚至提刀上过战场,但是他如此年轻,还没有见过屠戮。战场与江湖对他来说,是许多身前马后的朋友,大家青春热血,去完成一个年轻的愿望,而不是黑暗与血。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纯粹的杀戮,好像所为是非人的丧尸。   风里传来了骇人的大笑声,陆铭足尖一点,跃到了林海深处。那里有一处空地,几个半裸上身、涂抹着青鱼纹身的壮汉坐在树墩子上喝水休息。陆铭二话不说抽剑就杀,那些壮汉猝不及防,折损了两三个人马。但他们显然训练有素,遭到突袭之后且战且退,往密实的树林分头躲藏。陆铭提溜着怀人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就感到后脑勺一股强劲的箭风!   他抓起藤条往上一荡,跳到了树枝上。那支箭羽噗地一声没进了树干。   陆铭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箭枝,明明是一支鱼梭子!   “你做什么?”底下的熊通绷紧了肌肉,仿佛陆铭要取他的性命一般。   陆铭心头猛地一震。他有些猜到了,因为刚才那些壮汉也都是拿了鱼梭在与他过招。于是淡淡道:“那些人是你杀的?”   熊通露出不解的神情,身体倒是慢慢放松,犹豫地窜上了树,在他脚下把鱼梭拔了出来插在腰带上。   “是不是?!”陆铭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蹬着鞋子想去踩他的脸,被他一手推开,不耐烦道“你管个屁”。   陆铭很有些心寒,骂了句畜生,跳下树就走。晚上回到巫山派和谢源盗曳一说,盗曳还是老样子,数落熊通办这事儿办得忒血腥忒不漂亮,谢源却委实不安起来。   他哪里知道熊通是这样的人。本来觉得他淡漠,现在想来哪里是淡漠,分明是冷漠。这样毒辣的手段,这个人没下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嘤嘤再怎么强悍也是个女孩儿,嫁过去一定会吃亏的。是故急得团团转。盗曳倒是安慰他一人一命,说着抽出两封信来:“一封是云右使寄来的,说是教主病重,让你快回去一趟。”盗曳特意眨眨眼睛,“他说别带着陆铭,否则他非得气死不可。”   陆铭哼了一声:“我还不愿意去呢。到时候赶上送终,多晦气。”   谢源撩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陆铭没有防备,被他打得一抽,抬头的时候满是不可思议,还有满满恐惧。谢源面无表情,既不愤怒,也不严厉,但是陆铭看到了失望。   陆铭怯然,脚步轻捷地走出门外,顺便带上了门。在门板隔开那道视线之后,他深深吁了一口气,轻松放开捂脸的手。他想,一巴掌换如此恶毒的话,还是很值当的。少年的眼里因为快活而闪闪发亮起来。   他对姬叔夜永远抱着如此恶毒的心意,这份心意可以有一分鞭笞在谢源的心上,他就快活。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像一条噬主的毒蛇,在将蓄藏已久的毒液喷射进谢源的血管后,就浑身一轻,仿佛他也被自己的毒液同化沾染。   但是同时,也隐隐得有些难过。   “我对他这么好,他还是想着那个人。”陆铭歪着脖子想,然后神经质地笑起来,“不过他就要死了,没了——果然死了才好。”   房里的谢源觉得神经绷紧了。千绝宫不会无缘无故来信。看来西凉一行之后,姬叔夜的身体状况的确有了很剧烈的恶化,他的时间不多。他再三核实着碧瑶宫主在锦帆寨这一事实,又为接近他的由头而犹豫。熊通实在不算个东西,嘤嘤和他相识一场,他总不能就这么害了人家小姑娘。   盗曳坐在窗框上,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郎有情妾有意你插什么腿?巫山派的决定,我们千绝宫的人,不好插嘴吧?”   谢源恶声恶气道有情有义?他怎么没看出来。到时候掳了小姑娘走便是了。   “要掳,那也得咱们见到碧瑶宫主以后呀。如果没有熊通,这茫茫的锦帆寨,三十里水荡,往哪儿寻人去?是吧。”   谢源眼里闪烁了一下,转过头来说:“你的意思是……?”   盗曳保持着张大嘴接花生的模样,一脸机警变成了一头雾水:“啥?我啥意思?”   谢源一击掌:“好,好,就按你说的去做——另一封信是谁写来的?”   “老金头。老金头说他伤重复发,回千绝宫去了。”   谢源“哦”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我说这老金头……一听说碧瑶宫主就不肯走了,果真是中原来的人,避仇避得了得!”盗曳嘿嘿一笑。谢源被他那傻样感染,也咧了下嘴,“老金和碧瑶宫主是仇家?”   “还不是仇家?他杀进过碧瑶宫就在你之前,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半路撤走了,大概是受了伤。”   谢源一讶:“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盗曳狐疑地用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他:“贵人多忘事啊——”   谢源这算留了个心眼。   晚上,他把从后门溜回来的嘤嘤抓到房间里,语重心长地把陆铭看到的讲给她听,她没有什么所谓地讲:“我知道啊。今天他跟狮子岭的山贼争地皮嘛,那些都是山贼。”   谢源皱眉,“那也是人命。”   嘤嘤趴在他膝上伸了个懒腰:“人命很贱的啦。他被人逮了也是这个下场,说不定还要惨咧——能活一天算一天!”说完,哈欠连天地回去睡觉了。   谢源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到盗曳所说的郎有情妾有意。嘤嘤姑娘也是个心冷的人,他差点忘了,他遇见她的时候,觉得她想跟湿漉漉的小柴火,又臭又硬。   但是再是湿冷的柴薪,在火堆旁烤久了,都会发热发亮。这个孩子在他身边那么久,已经让他模糊了原来那根小柴火的模样。她对他,对陆铭,对盗曳,对阿昭,对小荷……都如此热心,会笑会闹。大概在熊通身边也会这样。   只是不知道熊通会不会把心分出来一点,放在她身上?   谢源觉得不大可能。他从来也没见过熊通上山来找嘤嘤,看他的表情也是漫不经心的,如果再冷厉一点,可以去拍逼婚照。   不过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走着走着就走远了。   他叫住嘤嘤,把那包大剂量蒙汗药捏在手里,温和地说:“再过几天就要嫁人了。如果过得不好,就回来吧。”   小姑娘跑过来抱了他的腰嘤嘤嘤,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后来,嘤嘤嫁下山的时候,谢源没去看。怕若是去看了,也会一步一回头,最后走不了。   山上水里,风俗不一。婚礼按照熊通的要求,先水里后山上,是故婚礼第一天,谢源跟随整个巫山派的人在锦帆寨旁边的小竹屋里过夜。第二天他就打算以老丈人的身份去找新郎要碧瑶宫主,如果新郎不答应,他就要着重在“老丈人”三个字前加些定语,并以痛心疾首的态度当众撒泼,比如说“被你丢下山崖的老丈人”。   老丈人做着这样的准备,夜里就不大容易睡得着,总是看着那包大剂量蒙汗药发呆。这个本来是留给今天的嘤嘤做的,让她用美人计引诱他说出碧瑶宫主在哪里,然后把熊通迷晕,大家抢了碧瑶珠就跑。今天谢源远远地看了眼走在族人中间的小姑娘,穿着巫人漂亮的,觉得筒裙,浑身带满银饰,就庆幸幸亏没有交给她。   熊通不是个好人。但是坏人也有权力享受爱情,家人,陪伴……这些温暖的词。嘤嘤愿意给他这个机会。那么他也只好为难地愿意了。   没睡着的谢源索性披上衣服坐了起来。庭院里的月光像是一层水,慢慢地浸过回忆,要把回忆封印起来。   “以后就不会再有个吵吵嚷嚷的小女孩成天缠着你了。”谢源想,“她会相夫教子,呆在另外一些人的身边。”   一颗石子应时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谢源抬头,看到了安静的小少年。   “但是他会在的。”谢源有了些安慰,“他不会走的。”   他爬上房顶,坐在陆铭的身边:“这么晚不睡觉干什么呢?”   不远处白白的芦花丛里,船只相连,随着晚风轻轻地游荡。有一潮一潮的小浪头拍打着岸边,浪头撤去的时候,咚得一声响,像是一面面小鼓。岸边尽是这样的鼓声。船上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了,闹洞房的也闹完了。盗曳作为娘家没有成亲的单身男子,被认为阳气最旺,去船上守新人的洞房驱鬼魅了。盗少非常不满这样的安排,非得拉上阿昭一起去喝酒。   陆铭面对着夜色如井,突然觉得这个时候,老天让所有人都退去,徒留下他和谢源是有缘故的。他扭过头来看着谢源说:“我们成亲吧!”   一六一、小鹿你真牛     谢源漫不经心地扎了眨眼:“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那么激动。”看起来似乎很是失望。   陆铭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要渗出水来:“我们成亲!就现在!”说着一古脑摸出两枚戒指,微微转了个角度,小狗儿似的巴巴望着他。谢源哭笑不得,捻起来仔细端详一番,还拿到嘴里咬了咬,“纯银的?”   陆铭脸红地催促他快戴上,谢源试来试去只有无名指最合适,不由得摇摇头:“有备而来啊。”   小少年“嗯”地点点头,急吼吼地给他看自己的对戒:“我们成亲吧!成亲吧!”   谢源皱着眉头,脸色一沉:“死陆铭!你哪里来的钱?”   小少年可怜兮兮地夹着尾巴说是问盗曳借的,然后又不太老实地在心里添了句:南疆的银饰多便宜啊多便宜!   谢源嘘了口气。   说实在话,陆铭自从升级为二太太之后,就不像以前那样能享受无限制的财政补贴。谢源觉得他凡事都跟自己在一起,就算要花钱也可以临时摸自己的钱包,实在没有必要存私房钱。这种思维和葛朗台十分一致,照理说谢源不会那么小气。但是他考虑到,陆铭长得那叫一个标志,再打扮的骚包一点,他得多多少情敌,宝贵的生命不能浪费在这个上头。所以他是很想得开的,他愿意打扮陆铭的时候,就打扮他一下,记不得的时候,就由他邋邋遢遢像个历经风霜的游侠,反正这个脸他还丢得起。陆铭傻乎乎的,也不大在乎。于是,二太太嫁到谢家之后,基本上还是个穷光蛋。   二太太有时候也觉得很愤愤,我怎么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太可耻了!   谢源是这样安慰他的:你见过皇帝带钱么?没档次。   陆铭在没档次和可耻中徘徊良久,最后无奈放弃了可耻的宝马名剑。但是一想到他与真命天子与白马王子都没钱但是都很有档次,他就欣慰了。   现在,有档次的陆铭拉着可耻的谢源稀里糊涂在房顶上拜了天地君亲,四围一个人也没有,少年一边拜一边还要做司仪,很是兴奋。这是他今天才刚刚学来的。他还准备了一块红绸子一股脑堆在谢源头顶,若是有人看到在屋顶上的这对人马,大概会觉得他们在行什么巫术。凉薄的月光落在红绸上,让视线变得一片红脆,谢源生出一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他一方面觉得像是在陪人玩过家家,一方面又觉得陆铭这样地看重,也让这个仪式变得神圣起来。   拜完了,陆铭还不够,要拉着他去灶间喝交杯酒。那是不知道哪儿弄来的烈酒,在南疆很少有,南疆的酒因为多水汽而显得有些甜腻,谢源一口灌下去很没有准备,被呛得面容彤红。陆铭看着他别提有多高兴,乘他呛得直不起腰来,高高兴兴一揽他的膝弯把人横抱起来,往屋里走。谢源无奈地“唉”了一声,原来重头在这儿啊。年轻人就容易酒足饭饱思淫欲,思个淫欲还得弄一大堆幺蛾子。   当他因此不断数落陆铭的时候,陆铭却只是抱着他坐在床沿,很细密地隔着红绸吻他。眼睛,鼻子,嘴唇……谢源喘不过气来,一把要掀红绸,被陆铭赶紧握住了手腕:“我来我来!”然后居然拿着杆铜秤小心翼翼来抬。   谢源因为气急加醉酒,面上酡红,陆铭一对上他的脸就打趣:“这是谁家小媳妇啊!”   谢源换了个姿势蜷在他怀里:“你不瘆得慌么少侠……”   少侠更大力地抱回去,放肆地大笑:“以后我们一定要举行个气派点的婚礼!我也拉那么多大船来娶你!”   谢源真是不理解他了:“两个大男人成什么亲?你一天到晚跟别人攀比,我还跟嘤嘤比谁的嫁妆多不成……”   陆铭喜滋滋地贴着他的脖颈不说话,只傻笑,没过多久就转移了话题,拉起他的手仔细打量,“真好看,嘿嘿。”   “你是说戒指么?”   “都好看,嘿嘿。”   正当谢源受不了得想直接躺下睡觉,陆铭一把攥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嗯……你胖了。”   说完拍拍他的脸:“都是我养出来的——明天想吃什么呀?”   谢源提到吃还是很感兴趣的,也不敢轻易把他推开了,乖乖窝在他怀里:“肉。”想了想又添一句,“还要烙油饼子。”   陆铭狠狠亲了他一口,附在他耳边轻轻道:“第一次摸你的时候总觉得像是在摸骷髅架子。原来是只小猪啊……以前你跟着姬叔夜的时候,他是不是老饿着你?”说完摸着他胸口的肋骨,一路滑到小腹上。   谢源“啧”了一声:“我就奇怪了啊,陆铭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叔夜招你了?在西凉的时候人家对你够客气了吧?你怎么老逮着人家不放啊。都快奔二十的人了成熟一点行不行。”   陆铭不笑了,手中使劲把他闷在怀里,解开了他的发带一下一下捋着。他知道谢源说得对,不过他就是喜欢拿姬叔夜说事。那种心情就叫……   “耿耿于怀。”陆铭侧身,将他压倒在床上,缓慢又不容置疑的。他用力将他细长的红舌拖到嘴里吮吸,让他喘不来气。   “我就是耿耿于怀。凭什么?你是我的!”   谢源失笑:“就算有,那也是以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在天上飘呢。”   “不行!”陆铭堪称急切地撕扯着他的衣物,“以前也不行!谁都不行!”   谢源也不反抗,他已经习惯了陆铭忽然发神经,也习惯了他的小心眼、控制欲、独占欲,并将此归结于青春期综合症。他认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而且现在已经够好了,于是怎么都不能理解陆铭年轻的焦虑。他有些倦怠去回应,去安抚,他有点受够了。所以他现在更喜欢逆来顺受,比如当陆铭在他身上狠狠撕扯他的衣物时,他闲散地四处张望,看到哪里有枕头就一把扯过来垫在腰下。还可以乘着被剥裤子的时候调整一下姿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些。   他顺从地用修长而华丽的腿环上陆铭的腰。陆铭被他的悠闲感染,想起夜还很长,动作就变得缓慢而更加充满进攻性。就像一场遭遇战,在突然的冲锋之后归拢散兵游勇,重新结队,用缜密的战略重新推进敌方的阵线。   一步步运筹帷幄地楔入。   谢源就漫不经心地承受着,有时候觉得情热,会不自觉地想要去抱他。陆铭可积极地下身来由他抱,但是当谢源抚摸上那层硬硬的短发,心里一凉。   “小鹿!小鹿!”   陆铭嗯了一声,停了下来:“怎么了?”   谢源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舒了口气,长长地吻他,让他的气息包围自己。刚才的恐惧他说不上来,他居然觉得这个不是他的小鹿。   陆铭的动作因为这个吻而变得粗鲁起来。谢源再没有空暇来遛他的神经,紧抓着他的手与床单,好让自己不被顶出床外。两个人的无名指上一对便宜的银戒指。这是间南疆少见的草屋,底下用泥水砌着不规整的石头,上头是一蓬蓬的茅草。但是床依旧是用麻绳扎起来的竹床,吱吱嘎嘎摇得谢源心惊。心惊肉跳的时候感觉格外得强烈,不一会儿就绞得陆铭丢盔弃甲,狠狠顶撞了起来。谢源知道他要快了,开始推搡他:“别弄在里头!”   陆铭胡乱咬着他的胸口,才不管那么多,两手抓着他的腿根用力掰开,膝盖磨蹭着床单又往前拱了一拱。没一会儿,灼热的体液就尽数涓进谢源的身体里:“阿源!阿源!我爱你!我要死了!”   谢源大骂:“这话是你说的么混蛋!不该是我么!”   陆铭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掏空了,他把灵魂都留在了身下的这具身体里。他也一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也许谢源并没有社么错,错的是他自己,他总是抱怨谢源的回应不够多,可是他停不下来。就像明明知道面前是悬崖也勒不住跑马,前蹄已空。   就像现在,月光落在谢源赤裸的胸口,他疲倦,汗湿,带着薄怒的羞涩,像是在母体中那样虚弱地蜷在他身下,无声地拒绝着自己,陆铭就觉得像是被恶鬼揪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我要死的,这样下去。一定要死的。”他胡乱想着,“或许已经死掉了。”   他深喘了几口气,居然把谢源翻了过去,拍了拍他的屁股理直气壮地说,“我还要!”说着,忍不住手指抚摸着他承欢的地方,那里因为方才的欢爱而湿润柔软。   谢源闭上了眼睛骂了他两句,没有反抗,默默心惊着。在这方面他很像贾家老太君,有了不好的预感就自己求神拜佛却什么都不与人说。这次,尽兴的陆铭仍旧不晓得他在心惊什么,但他的心惊不无道理。片刻之后,床轰得一声,居然真塌了!      一六二、结婚的不如非法同居的      谢源俯卧在床上,震得软肚皮一阵抽疼,上头的陆铭又结结实实压上来,他眼前一片片得黑。陆铭赶紧爬起来把他打横抱着,仔细检查了一番,除了肚皮有些淤青,倒是没有划伤。只是这屋里就一张床,他抱着谢源都不知道往哪里去,最后只好把他放在桌子上。谢源浑身上下光溜溜,觉得冷飕飕。陆铭赶紧把被褥都捡起来盖在他身上。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清醒过来的谢源头皮发麻。这房子是巫山派拨下来给他们过夜的,明天若是别人过来收房,看到床塌了……他再不要脸也丢不起这个人吧!   陆铭挺着直撅撅的小小鹿在那边厢修床。床板倒是没坏,就是床柱都东倒西歪,麻绳也缚不住。陆铭看看屋里有些家伙,就套了条裤衩,急急忙忙提着柴刀往外走。谢源咽声道“你去哪儿“,陆铭提了提腰带,“我去砍些竹节,再找些麻绳,把这床扎一下。”   谢源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想,在竹床上做什么爱啊。   就是做,也要用骑乘位啊!真是想得太不周到了!   月黑风高夜,陆铭悄无声息提溜着柴刀。他们住在水湾边,水湾对面有一片竹林,最近的路便是从嘤嘤她夫家的大船上走。他东张西望一番,飞快地上船,却不料跑过船舱的时候被人拉了把脚踝。   “哟,真有鬼啊!”盗曳喝得舌头都发大。阿昭“啊”了一声,晃着酒坛子扑上来抱住他的另一只腿,“鬼,鬼,不要走!三个人……打牌九!”   说完居然哇哇大哭起来:“不要下双陆……不要和盗贼头下双陆!”   陆铭啧了一声,踹开两人,阿昭仰面就躺倒打呼,盗曳倒是清醒过来:“你来干嘛呀!”   陆铭一指对面:“我去那儿砍竹子。”   “大半夜砍竹子,干嘛?”   陆铭指使他找几捆缆绳,足尖一点飞出船舷,留下两个字:“修床!”   盗曳一个机灵被冰封在原地:   修床。   修床……   修床!   为什么!   明明俩人都是屌丝,还是老子先遇到的谢左使,境遇却相差如此之大!他洞房得要修床,老子在外头给人守洞房!为什么!   盗曳泪流满面地找了几捆缆绳,躲在角落里偷偷划了不少刀痕,划一次念叨一次:这不科学!   谢源裹着被褥坐在桌子上打盹,看着房间里一片狼藉,嘟囔一句:这不科学,然后沉沉陷入了梦乡。等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仰面躺在暖融融的被褥里,鼻尖飘荡着诱人的相味。   “肉……”谢源哗哗流着口水,摸到外间。这土胚茅草房分两进,外头有灶,里头睡人,他家爷们穿着裤衩坐在小矮凳上,往灶里一把一把添柴火。上头的炖锅里往外吐露着香喷喷的白气,谢源闻着就想飞起来了。   “这是谁家小媳妇呀!”陆铭嘿嘿两声,不等他骂就温柔道,“饿了么?”   谢源把骂人的话咽回肚子里,鄙索鄙索走到他身边:“要吃!”   陆铭爽快地一点头,站起来在灶台边上烙饼子,一边滚动着擀面杖,一边絮絮叨叨:这小媳妇儿福气真呀么真好呀吼嘿,没有公公伺候,没有婆婆挤兑,新婚第一天夫君撒手做羹汤呀~呀吼嘿。   谢源抠了抠耳朵,裹起棉被跳进里间,任陆铭在那厢自我表扬。陆铭烙完饼子没有得到精神嘉奖,满手白面地奔到床边要讨个说法,讨来香吻数个,差点又擦枪走火。亲完小嘴儿一个喜滋滋地飘出去继续做饭,一个擦了擦口水,睡个回笼。   他们这对非法同居过得蜜里调油,人家正儿八经花轿抬过去的却……谢源一个油饼子还没吞下肚,外头突然闹闹腾腾,两个人本来以为是大家在闹新人,继续蜜里调油,结果妙土使慌慌张张地奔过来,说不好了不好了让他快去船上,要打起来了。   陆铭叼着肉,一大半连同虎牙都露在外头,用力咀嚼着。他进食虽然很猛,却不是一般得慢,大家总奇怪他喉咙也不细,怎么动不动就吞咽困难,要打噎。谢源以为也就是小俩口打架,耐着性子等他吃完,这才跟妙土使徐徐走出了房门。不远处的船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能听到盗曳的骂娘声传出很远,连阿昭也附和着。   谢源陆铭一上船,人群立马把他们簇拥到甲板中央,对面是熊通和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年轻人,长得非常扎眼。谢源来这里以后没怎么照镜子,所以被年轻人阴柔的美貌冲击得浑身不舒服,总觉得一老爷们怎么长那样,还阴沉至此,大白天得还以为见到了女鬼。那阴沉美青年本来冷冷地在说些什么,一见到谢源就突然住了嘴,神情愈发孤戾,默默地走进背后的船舱里。   “怎么回事?”谢源把嘤嘤从盗曳背后拉过来。小姑娘眼圈红红的,神情却是冷酷愤恨,显然是受了大委屈。背后的熊通言简意赅道,“我不要她了,你们领回去。”说得就跟在淘宝网上购物失败似的。   谢源气极反笑,众人一看到他这表情就心领神会地打算动刀子了:“新婚第一天就出妻,总要给个理由?”   熊通不耐烦道:“刚才已经说过了,她不是处。我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   “放屁!”谢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下意识把小姑娘搂到怀里,用薄薄的外套盖着。这话他听着都臊,熊通居然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让嘤嘤以后怎么做人?偏生这话拿来训他也没有用,一时倒想不到说辞。   这时候盗曳狠狠道:“嘿你这混账东西,你说不是就不是啊?昨晚上洞房就你们俩人,还不是你爱说什么是什么?我家姑娘怎么就不是处的了?被你一搞还能是处的呀!你他妈也太不是人了吧!”   谢源一听盗曳这话还要不对头,只能轻轻拍打着嘤嘤安慰她。   熊通冷笑一声,“我娶个媳妇是别人用过的破落货,现在倒是我的错了——她是不是你们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一群拍花子的,是不是啊,谢左使。”   陆铭咣当拔剑:“你说话注意点!”然后一扭头,“阿源,你和嘤嘤……你们真没有?”   谢源冷冷瞪了他一眼。他把头扭过去:“阿源没有!我也没有!盗少你有没有?!没有就大声说出来!”   阿昭赶紧捂住他的嘴:“不带这么长他人威风的!”   嘤嘤都哭起来了。巫山派的人这时候也赶到了,与锦帆寨的人理论起来,巫山派还是说南疆蜀语,锦帆寨的人说得却是汉语。两边语言不通,完全鸡同鸭讲,眼看就要火拼。熊通只是靠着舱门,还是老样子,裤腿卷到膝盖,闲闲散散地握着一把鱼梭子,在舱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扎。一扎一个洞眼。   谢源被巫山派的人挤到了后头。周围乌压压的全是锦帆寨的人,已经虎视眈眈地把他们围了起来。远处芦花荡中又闪过一丝乌金的光芒,陆铭也注意到了,“刀光。那里有船埋伏着。”   “竖子!”谢源低骂,心里计较了一番,在盗曳耳边耳语几句。盗曳讶然,“还找什么,刚才那个就是啊!”说罢牙刀一回鞘,退出了人群。谢源把小姑娘的脸从胸口拨了起来:“回家去?”   嘤嘤愤恨道那个人我恶心,眼白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谢源笑起来。小姑娘心理素质不是一般得好,看来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他本来以为,女人对第一个占有他的男人会有很强的依赖性——事实上谢源觉得自己对陆铭也差不多是这种心态,不过他是万般不愿意承认的,他更愿意推脱他自己比较懒散的缘故,不愿意再找一个——一旦美梦破裂,怕她寻死觅活。但是嘤嘤似乎比爷们还爷们,用过就厌。当然,嘤嘤姑娘身上,几乎所有的“姑娘守则”都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谢源揩了把她的鼻涕,顺便刮在熊通一个小啰啰身上。他决定先作战略性撤退,这里全是熊通的人,他们打是打不过的,这口恶气只能留着以后再出。但是撤退之前他可得呈些口舌之快,反正嘤嘤也不在乎了。   “为什么你就确定嘤嘤不是?”   谢源这人走到哪里都是群众的焦点,此时一发话,动手动脚推来搡去不断升级的暴力冲突突然就中指了。熊通不太喜欢谢源,他是个粗人,更喜欢和盗曳这种粗人对话。但是现在看起来谢左使也被气得发昏,完全不在乎月神的名节,他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没有血。”   谢源冷笑一声:“月神女中豪杰,在我大千绝宫做客时日日在瀚海上驰马游猎。奔马颠簸容易受伤,但凡好动的女子,新婚之夜大概都不能见红。而且此事并非死无对证,完全是可以查出来的。”他故意顿了一顿,“元红这个东西,凡是有点经验的老大夫都能靠诊脉的方法晓得,最初的创口是如何结下的。”   阿昭啧啧称奇:“左使大人你……果然是此中高手!”   谢源一拱手。他有个表妹,小时候骑自行车硌了一下,后来因为什么毛病,家里延请了一位中医世家之后,也就四十多岁。结果那人一摸就说,诶,你家姑娘怎么那里破了?把他爷爷气得当场脸就绿了——他那表妹就十五岁!结果那中医随后又神神叨叨道,又不像是因为性交而造成的,伤口不是圆形,不太规则,好像是因为外伤损坏……     一六三、噩运的到来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他爷爷差点就跌了老花镜,而谢源从此对中医抱着十分崇敬的心态,觉得此事近乎妖道……   熊通显然陷入了思考之中,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嘤嘤。他虽然是个恶人,但也不愿意凭白无故误会别人,这点道理是讲的。但是谢源显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眼梢一挑:“再者说来,你也不是个童子鸡,不是么?熊通熊寨主在巫域的时候,可是当众露了屁股,和上任月神在火堆边交媾,我们都长着眼睛。”说罢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们也不都一句话都没有说么。”   身边一阵喧哗,粗人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怎么都不对劲,熊通却听出来:你这样的破烂货也只能配个破烂货。阿昭显然很不能接受谢源也变成如此粗鲁无礼的人,难得严肃起来:“你们在比谁更下流么,嗯?”   谢源却一路朝着下流一往无前了,恍如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就算你之前完全没有女人,可是我保证你在第一次洞房之前绝对已经享受了一百次以上的高潮,熟练工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瞄了瞄他握刀的右手,“而且脑海中的对象不是母亲就是姐妹,那又算什么?你自己堪称采花大盗,非得要我们家的是黄花大姑娘,好,我们是了,你还他妈挑三拣四栽赃陷害。是不是处子光看反应就看得出来了,你看不起我们千绝宫无所谓,我看你是压根看不起巫山派吧!”   陆铭识时务地把最后一段话翻译给巫山派的人听,妙土使二话不说抡起拳头把一个锦帆寨的人打飞,然后把弯刀牢牢砍在桅杆上,一脚踩着他的肚子引颈高呼。那种嚎叫让人毛骨悚然,因为那根本不像人可以发出的声音,就像头狼在黑夜中召集狼群。本来就是一触即发的气氛,被他打破了危险平衡,一下子混乱起来。   谢源本来就在船舷边,在阿昭和陆铭的保护下退上岸。熊通追了几步却被人挡住了,过不来。他还是很平静的模样,好像身边那些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都不存在。他形状薄削的嘴唇动了动,谢源看出来,他说的是: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他的眼光却对着自己怀里的一小坨。   说罢,举起鱼梭格下了奋刀的妙土使。   谢源叹了口气。这个水贼头比他想象得要冷静,他怎么插科打诨都无法打乱他的心思,但是爱情这个东西恰恰就是个乱字。太计较没法过日子。   乘着船上混乱,四个人匆匆绕过巫山往西走,也不准备回巫山派。这条路他们前几天刚走过,一路上还熟识得很。走到傍晚的时候,盗曳已经点上了前些日子留下的篝火堆。   “这么慢,你们属龟的么?”盗曳拉开一边的麻袋,拿手拍了拍里头人的脸。“看,就是这玩意儿。”说着,拉开了他塞嘴的手帕。   谢源一看,正是那阴郁美青年,不由得手上起了鸡皮疙瘩。那人的反应激烈许多,用嘶哑的声音叫道:“谢源!你当初灭我满门,还不肯作罢么!”   谢源远远地坐下:“我问你,碧瑶珠哪里去了?”   青年冷笑:“这不是该问你自己么?”   谢源静坐了一会儿,突然一晃身,把碧瑶宫主吓得一个寒噤,出了满身冷汗。见他没有任何要过来的意思才感觉衣服都被沁湿了。谢源笑起来:“就这么点胆量还在这里装,装给谁看?不想死就快说,听你这嗓子说废话,说得我想废了你。”   碧瑶宫主识时务,飞速地把当天的事情说了遍。几个人都沉下了脸。   “你这话可当真?第一个杀进宫里夺了碧瑶珠的人……不是我?”   碧瑶宫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哑声道:“他花名在外,这个摸样我怎么可能认错?你后来,不是还与他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么?”   盗曳摸摸谢源的头:“脑壳坏掉了?后来到底怎么回事?”   谢源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天去碧瑶宫、率先拿到碧瑶珠的是金克颐?他们俩还发生过争执?谢源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那之后他掉下了悬崖。   对,他从穿越伊始就一直有这个疑问。谢左使的武功何其了得,整派都被他一人所灭,为什么最后反倒是他坠崖了呢?两败俱伤,不至于当真是个零和游戏吧?一个人都没有剩下来?还是……   “那之后……”   “我乘乱脱身,自然不知道你们谁拿着。”碧瑶宫主阴冷道。   谢源的脸色立马变得比他还阴冷。   老金待他不薄,甚至还救过他的命。如果突然告诉他,把他推下悬崖的正是金克颐,他是怎么都无法接受的。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缘故……   谢源从石头上站起来:“盗曳,我们得赶紧回千绝宫一趟。”   水里的陆铭傻愣愣地回头,怀人上还插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晚饭……”谢源冷冷训他吃什么吃,就知道吃,把小孩子训得蔫吧蔫吧的。   盗曳阿昭都安慰他:“吃了再走吧,也不难为这一顿了。”   谢源想想还是不对,把盗曳拉到一边:“金克颐这人的底细你可知道?他是从中原来的?”   盗曳哎呦一声:“人家是教中二十多年的老人了,底细……我都没他大我知道个什么底细!我的顶头上司就是老金!你别这样糟蹋我的工作热情!”   谢源心想要真是潜伏二十多年,那可赶得上无间道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谢源打心眼里恶寒,那是何等的演技!不可能,不可能!   金克颐可以说是他心里的一个梦想,看着他就像是看着许多年以后更加洗练的自己。谢源这个人素来自视甚高,虽然性格使然,从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容易与人打成一片,但内心深处还是喜欢和自己有共同语言的文化人。金克颐算是第一个。他们之间完全可以称之为君子之交,虽然浅淡如水但坦坦荡荡。他并不是不怀疑金克颐在那天动过手脚,他是不敢。   像他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疑点,已经太多了,如果再深思,他恐怕根本无法承受。他第一次害怕清楚明白的答案。   “吃完了就走,早点找到他为妙。”谢源让几个人赶紧扒饭,自己则没有什么胃口地把碧瑶宫主塞到麻袋里。阴冷的年轻人低吼道:“你还想怎么样?”   谢源麻利地点了他的哑穴,随即勒紧了袋口:“不管你之前有没有多嘴,这几天你就老实呆着。”   他这个时候已然冷静了下来。他身边并不安全,现在的确是一伙人在针对他,针对千绝宫,那么今天他会知道碧瑶珠跟金克颐的事情,明天,别人也会晓得。   刚才他觉得金克颐有鬼,因为自始至终,金克颐没有跟他谈起过碧瑶珠!谢左使当初坠崖在千绝宫里绝对是大事,金克颐既然在现场,为什么事后一句话都没有提起?   但是后来想起,盗曳是晓得这件事的,那么姬叔夜他也晓得。都晓得的话,金克颐应该是把那一战的情况跟上头汇报,所以没有与他细说。可是金克颐真的和盘托出、说了实话么?这他倒是有所保留。因为姬叔夜后来的态度,实在奇怪!   姬叔夜既没有让他交出宝器,又让他接着寻,说明他知道谢源没拿。可是难道金克颐也没拿?如果姬叔夜不是在试探他的话,那老金大概是说了慌……   谢源让自己沉住气:一切,都要等到见到人再说。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青莲坛,匆匆休整了一个晚上,让老宋联系各个分坛的人打听打听金克颐在哪儿。可是信宿两日都不得消息,最后竟然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这个时候,云中流的信却是又一次到了。   “难道他是回昆仑了?”谢源拆信匆匆一扫,心事重重地放在一边。盗曳咽了口口水:“事实上,他应该是没回来过……”   谢源啪一声把茶盏拍在桌上,“那还不快去找!”   盗曳猥猥琐琐地往门外撤,心想也不怪他发脾气,这可是这可是实打实地畏罪潜逃。却不想刚走到门口,谢源突然又喊住他:“把门锁上,过来。”   盗曳依言办事,摸回来站在一丈开外,磨蹭了一会儿尝试安慰他:“我说老大,人跑再远我也保准给他抓回来,成不?你别成天吓唬人。”   “我有说过就是他么,”谢源站起来踱了几步,“我担心他在外头给人弄死了!赶紧得把人带回来,他身上一直带伤!——不过,你把这事放一放,跟我上昆仑。”   “诶?为什么?我走了……那让小鹿兄弟去?”盗曳从善如流地抓抓头。   谢源骂将:“陆铭?杀父之仇,活得都被他弄死了!你们我都要带上山。叔夜他……可能不行了,教中将有大乱。”   盗曳知道姬叔夜素来身体不好,但是这一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手脚冰凉的:“这……这么快!”   “慌什么!”谢源低声斥责,“碧瑶珠可以救命!还不安排人去找!”   盗曳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佩服平常软了吧唧的死断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惊,麋鹿现于野而目不瞬,大概就是这种人。      一六四、等死的时候我也豁达不了了      当晚谢源一行人就出发去了昆仑。走之前他问陆铭,你去不去,陆铭看到他眼里静静升起的硝烟,挺了挺胸膛:“去!为什么不去!”   谢源干脆地点头道好:“我与你约法三章。第一,此去凶险,你一定要记得自保。第二,千绝宫毕竟是魔教的地盘,你虽然还不是江湖顶尖的侠客,名气却不小,千万不要兴意添乱,给我惹是生非。我会给你准备一间荒僻的屋子,让小荷照顾你。第三,”他伸手按在陆铭的肩膀上,“这几天比较非常,有些时候我说的话、做的事也许并非我本愿,你不要信。”   陆铭警觉地竖起耳朵:“你要跟姬叔夜干什么?我又不是不傻,你骗不了我!谢源你说清楚要去做什么!反正、反正不许就是不许!否则你以为我跟着去干嘛!”   谢源“唉”了一声:“不会让你带绿帽子的!”   陆铭再三确认才偃旗息鼓,谢源又将寻找金克颐的事情托付给阿昭。他转过头,看到坐在廊檐下发呆的嘤嘤,与老宋耳语几句,嘤嘤却突然站了起来:“我也去。”   谢源略微有些诧异。这几天嘤嘤姑娘的话明显变少了,似乎跟外界全然没有干系,现在他只不过耳语几句居然被听着了,真是稀奇:“你可总算醒了呀。”   嘤嘤闷头不语,牵了马站到门口,把裤腿胡乱卷高,看上去就像是个流浪好几个月的邋遢少年。谢源把拒绝的话吞到肚子里——失恋的女子,总要找点事做,他喜欢以前那个总是斜眼看人却活力无穷的女孩子,现在的嘤嘤有点像她老公,看上去阴郁得很,捉摸不透。   “我要去找姬大教主。”她阴狠地说。   谢源表示洗耳恭听。   “我以后一定要把那混蛋操得起不来床。”   盗曳、陆铭还有谢源听到这阴森森的一句,不由得菊花一缩,很是心寒。   四个人快马加鞭,三日之后便到了昆仑绝顶。谢源一脚迈入那扇山门,便觉得有一座阴森的大山往自己身上重重倾倒。宫里头压抑沉闷的气氛依旧,连婢子的裙裾都沉重得漂浮不起来。   其实,事隔一年,谢源早已经淡忘了头一次进千绝宫的时候是怎样的场景。但是今天,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心中有一根弦被慢慢地牵紧,卷牢,绷得要断。   谢源让盗曳把两个孩子送到小荷那里,自己则跟随着出来迎接的云中流投入了无穷无尽的甬道中。他们走远之后,火烧眉毛大叔怒道:“你居然带他回来?!”   谢源抿了抿唇:“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叔夜怎么样?”   云中流叹了口气,语气里很有些老气横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我是真得管不动了。”   谢源嘴角抽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管年轻人的事……莫不是姬叔夜根本没事?他被这样的想法激得一个冷噤。可为时已晚,桐木大门在眼前缓缓启开。   扑面却不是记忆里那股甜腻的味道,反倒是一股清爽的木叶味。或许是那种香薰中有宁神的功用,谢源居然很快便回复了常态,脚步轻捷地走向大殿深处。姬叔夜的卧殿是个天然的洞穴,非常大,除了那铜鹤灯照亮得一张床,其他的什么都瞧不见。洞穴里空洞地传来他脚步声的回音,背后吱嘎一声,是门被合上了。   谢源放慢了脚步,帘幕像是一湖死水,里头躺着白衣的轮廓。他突然觉得,不会吧,已经挂了呀?颤颤巍巍伸手去勾,帘幕却哗地一声,被人从里头急切地分开了。   姬叔夜见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恋恋,似乎很是腼腆地笑起来:“你来了。”   谢源被他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才定下神,尴尬地指指他手上的书:“在看书?”   姬叔夜只笑,把书塞在一边,往里挪了挪。谢源当做不懂他的暗示:“你人怎么样?”   姬叔夜还是笑,但笑里头带上了一点点的寥落,拍了拍身边暖烘烘的床铺。眼看是他不上床就不开口。谢源没多作心里挣扎,便脱了鞋子,他有太多事情想问姬叔夜。   两个人坐在一个被窝里,各怀心思地望着床尾那屏紫黑色的花木屏。一盏铜雀灯呲呲地冒起白烟,谢源下床欲剪灯花,却被他伸手握住了手腕。   谢源又骇了一大跳,他的体温很低,低得不正常。他忍不住偷偷用眼角打量着姬叔夜。   姬叔夜看上去跟上次分别的时候,的确瘦了一点,两颊微微凹了下去。但他这种温润的面目,天生是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看上去并没有病入膏肓之人常有的怖人相。映着火光,看上去气色还颇为不错。   谢源想:兴许是云中流骗他的。对。估计是因为陆铭的事。   姬叔夜一直没有放手,背靠着软软的靠枕,舒服地眯起眼睛。谢源也没有反对,因为他不知道谢左使应该怎么反应。不多时,肩头一沉,居然是姬书夜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谢源不敢把他的头拨开,时间一久也睡了过去。   这个地方暗无天日,无声无息,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外头的世界变个不停,但在这里,谢源只是清浅地眠过一觉,就觉得心静得恍如明镜。   这里是不会变的。睁眼的时候,灯也燃尽了,他在黑暗中听着肩头幽微的呼吸,胡乱想着。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嗯?”姬叔夜嘀咕,几根发丝磨蹭着他的脖颈。谢源探出酸麻的半边肩膀,把灯重新点燃,背后的人立即舒服地打了个哈欠,重新靠回软枕上,完全没有劳累人家的羞愧与自觉。   谢源依旧不知道要与他说什么,只能静静等着。   “睡得好么?”他笑着问。   谢源只是微微一笑:“这里没有药味,你没有吃药么?”   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一辈子泡在药坛子里,现在不想了。”   谢源被落实了某些猜测的弦外之意打动,顺着他的意思接话:“嗯,找到老金就能找到碧瑶珠,到时候……”   “你真得信么?”姬叔夜笑着斜睨他一眼,“别说了。别说这个了。你难得回来一次,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与我说么?”   谢源摇摇头,脸色冷淡下来。他倒是不信谢左使能讲笑话。果然,姬叔夜扑哧一声,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   “你在看的东西,还不够有趣么?”他指指那本书。   “哦”了一声,姬叔夜随意翻动起发黄的薄脆书页,擒着一丝笑,侧脸像玉雕的美人,透着一股苍苍然的清浑。谢源看着看着,心一点点沉下去。刚才印着火光被染得喜气洋洋的,现下一看……   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有这样的容色?   “以前总是没有空念闲书,现在……”   谢源一把把书抽掉,扔出床外:“谁说不要再说的?又不是没得治了,一副将死之人的口气,怎么回事?要垂头丧气,寻我回来做什么?诚心诈唬我好让我心生愧疚?白日做梦。”   姬叔夜摸摸鼻子,这回是真乐了,很听话地点头认错,满口“在理在理”。他掀开被子靠坐到墙边,盘起双腿,“来,赶紧做正事。”   谢源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正事?什么正事?姬叔夜想开了要及时行乐一下?钦点观音坐莲?   “你最近没有受内伤吧?”他关切地问。   谢源摇摇头,在他的摆弄下盘腿坐好,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等到一股真气强劲地冲入脉络之中,谢源才后知后觉:他不是在把浑身的功力传给自己吧!   “你……”话没出口,气海一阵剧痛,姬叔夜闭上眼睛表示静心,谢源怕再走神造成技术上的损失,再没有反对。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两个时辰,坐得谢源屁股都疼了,姬叔夜才合掌,深深舒了口气。谢源可害怕他吹口气的工夫就油尽灯枯喷血而亡,姬叔夜似乎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他的神情,轻声道大概还有五次。“还要让你受几回罪。”   “你这是……”   他赶紧抢白:“等我好了,你可以再传给我,不碍事的。我只是暂时寄放在你那里。”说得急切,话音还是一贯得温柔绵软,好像在撒娇一样,生怕被谢源骂。谢源不由得就哼了一声:“谁还给你……”   姬叔夜虚脱地钻进被窝里:“好好好,这内力以后就是你的了,都是你的……”   谢源眨了眨眼,冷不丁问他:“当初千辛万苦抢来的……就这么还我?”   姬叔夜没有回答。过了许久,谢源大着胆子凑上去,发觉人还有气,就是睡得香沉。姬大教主的睡相也很乖,牢牢地缩成一团,脸也蒙被子里。   谢源帮他把腿脚掖好,想要起身,却发觉袖子被他轻轻牵着。他望着缩成一团的人,突然不忍心硬生生走开,便默默脱下了外衣。   人不在,留层皮也好,是不是?姬叔夜,你是不是这样想?   “真像你说得那样,为什么不给他吃药?”谢源在云中流的房外就发了脾气。云右使火气比他还大,一个电闪雷鸣把他攥紧门里,“小声点!这事没有多少人知道!”   谢源多少的心窍,一听就明白了:“谁?这里谁要动叔夜?”   云中流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动他?先顾着你自己!教主对你说什么了?”   谢源只道传功!   “这么快!”云中流一脸诧异,似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还要五次。我看他的模样很嗜睡,大概还要好几日。”   “糟糕了!”云中流急得大步流星地打圈,“我的人手还没有集齐,教主怎么就……教主承袭,内力只能流转不能外散,是你们两人都最脆弱的时候!”     一六五、我们本该在一起      云中流瞪大了眼睛,很明显这种恐吓已经把这个大汉的勇气抽干了,像他这样的体型,很难想象跟任何权术有所关联。与他相对的是谢源。谢源显得非常镇定。“这个不是问题,”他说,“这个不是问题。你只要把这里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剩下的交给我。”说完在云中流的火眉毛下看到了不信任的眼中,于是又加上一个盗曳,“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你知道的,有能力,可靠。”   而且忠心。谢源这样想的时候就表示他已经切换了身份。他从一个有闲阶级的富家翁、富有道义的士大夫切换成了狡猾又诡计多端的政客。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就像面对黑夜的盗曳。那是他们自我的领域,他们走进这个世界就有理由过分自信,虽然那对于刺客和政客来说都十分致命。   云中流半信半疑,将坛中的事情与他精炼地交代了一下。“有许多长老对教主心怀不满。”   “为什么?”   火眉毛纠结起来,让他那张坚毅的脸更加不耐看。云中流无声的眼神铛铛铛击打在他的脸上,告诉他罪魁祸首就是他。   “真是奇怪。当初他们站在叔夜身边驱逐我,现在又反过来因为我的失势而责怪叔夜。很有由头嘛。”谢源淡淡道,话锋一转,“我们一共有多少人。”   云中流道不多,很多的刀都外出做任务了。   谢源花了很大的工夫从他身上打听了一下千绝宫的现状,一共有多少教众,多少在山上,多少是“自己人”,多少心怀鬼胎。并在云中流不甚精简、带着强烈意识形态的叙述下,把这些自动转化成他习惯的语言。与他开始时的猜测一样,大姓与刀的冲突的确非常激烈。昆仑绝顶两千人马,居然还能分出世家大姓和像盗曳那样来历不明却从小接受刺客训练的“刀”,世家大姓不单垄断了长老会,还有一些技术上的优势,这个谢源没怎么听懂。他非常关切地询问:长老会的大姓如果一拥而上,是否可以在短时间里头殴死姬叔夜。   云中流因为他不负责任的言语和期待的眼神吹胡子瞪眼:“教主?他们那些渣滓哪里能是教主的对手。”   谢源寡淡地哦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很是失望的模样:“这样啊。那就都杀掉。”   云中流又吹胡子瞪眼。他一直觉得谢源长得那么漂亮可爱,就像昆仑绝顶的冰荧惑,理应非常良善温顺,一切美丽的人都不该是这样的么?可惜谢源从小就没往理想的方面发展,他阴狠,他寡情,他对杀人之术有执著又疯狂的追求,以至于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连个表情都吝啬给——这个瞬间他在无数次的想象中预演,已经烦不甚烦,只是从来没有时间留给回想。可是云中流不这样想。这个糙汉一辈子见过最完美的人无疑是这个漂亮少年。当他看着漂亮少年满不在乎地收回拳剑,没有停留地攀上黑暗的罅隙,往下一个猎物进发,被这种表里不一震撼到了极点。此后云中流养成了婆婆妈妈的习惯,这一切都是为了规劝这多小花儿走上正途——虽然他也不知道正途在哪里,可是谢源走的那条绝对不是——谢源自然很是不解,久而久之很不愿意理睬他,每次看到这个四叔都低着头溜过,连招呼都不打。   后来谢源出了事,愈发不愿意理人,云中流除了叹气什么都做不了,不过那时候,有姬叔夜死死压着他,束缚着他,他就是想行歧路也不行。事实上他根本走不出昆仑绝顶的那间密室。云中流想想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不过他转而害怕姬叔夜走上狂暴的歧途,于是布道的对象换成了年轻的教主。   倒是谢源年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突然让人如沐清风来,云中流高兴的同时隐隐觉得不太对:他可不觉得这是自己多年来含辛茹苦地喷洒口水的结果。   但是刚才,谢源身上突然又出现了那种令他不安的气质。不是冷,云中流习惯谢源从前的冰冷,那可以冻结最辽阔的海洋;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埋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云中流本能地不寒而栗。云中流知道他说的可能都会成真。   “都杀掉,”云中流怒斥,“这是什么话?我们能在西域做大,与这些大姓的支持可密不可分,这是根基!”   谢源不置可否,只含糊道好了好了:“这件事我会和叔夜商量的。”   “我会派人保护你们。”云中流被拉回了现实,现在可不是谈胜利之后怎么处置对手的时候。“你们自己要长点心啊!这几日就不要再胡乱外出了,你就住在叔夜那儿吧。”   “呵,不外出?这可不行。”谢源与云中流耳语几句,云中流皱眉,“这……这是真的么?”   “当然不是真的。”谢源倒是很坦然,“我知道没有人会信,但是我也不需要有人信,我要他们疑。”   于是,以云中流的房间为圆心,流言以一炷香三丈的距离迅速传开,半日后千绝宫的所有人都得到了消息:在无数次的英雄救美之后,美人终于以等价报之。   美人带着碧瑶珠回来了。   “今天胃口不错。”谢源把餐盘撤走,上头没留下什么东西,这对于一个重病号来说实在很难得。床上的姬叔夜用白绢擦着嘴角,动作娴熟内敛,经过完美训练的贵气。   “吃得多也有吃得多的好处,”他轻轻笑起来,随手拿起了床上的书,低声喃喃,“这样能多看你低头的样子。”   谢源如果是女孩,大概就要被这样煦暖如春风的恭维击倒了。他原地思考了半秒钟,觉得有可能这个也不是恭维,因为陆铭也曾经兴高采烈地在他身边蹦来跳去,说他低头的时候美极了。   “像那种会飞的大白鹅!”陆铭当时是这么形容的,这个没有美感的比喻让谢源偷偷伤心了很久。他觉得陆铭的审美素来很诡异,以此类推,自己的脖颈应该长得像鸬鹚?直到后来发觉他说的有可能是天鹅,谢源才放下心来。做美人做久了,虽然表面上很是不忿,心里还是有点得意的。这飞来的得意一旦变成自己的东西,有了残缺自然心疼。   男人没有不喜欢姿色的。谢源用短暂的半秒钟思念他的二太太之后,决定如姬叔夜所愿,回身轻轻攀住他的胳膊:“去外头走走?我看这里阴寒得很,你应该多晒晒太阳。”   “是么?”姬叔夜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的书,顺从地站起来,然后就懒洋洋地摆起了大字。谢源对这种地位的变化觉得很奇妙,怀着新鲜劲拾掇了下他的大太太,然后与他并肩除了屋子。姬叔夜走路的时候突然低语:“第三个立柱后面、天花板的通风口、门上的齿轮上。”   黑暗里咣当一声,什么东西落下。   姬叔夜无奈地摇了摇头:“三寸飞刀。是铰链没有放油么?”   谢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人。”   “自己人才需要担心。”姬叔夜推开浸过桐油的漆黑大门,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他的脸上安上了一贯的微笑,但是有些情感从他的身上迅速地收敛起来。谢源微微退了半步,他却牵住了他的手,“来。”   他们在千绝宫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过去。这个活主要是姬叔夜在做,谢源表现得很是沉默,与他一贯的传言相符。所有的人都或远或近地看到他们经过,一个谈笑晏晏,优雅又从容,让所有女孩梦里的贵公子自惭形愧,除非那个人就是他;另一个美丽得恍如冰冻在时间尽头的花,清绝艳绝,显得如此不可触摸——但是他们的手确实是牵在一起的。这个动作自然得如同无数亘古的法则,春打雷,冬雨雪,而他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像是帝后微服私访。这世道……真该捅死你。”后来,离婚的失足少女嘤嘤咬牙切齿地告诉他。   时间从贵公子温柔的话语里回溯,像是一条记忆的河,穿过美人倾听的那一只耳朵,于是他们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回到少年时候,或者更远的小时候。小男孩怯生生地捧着一只兔子,“我叫姬叔夜,你呢?”   没有回答。姬叔夜不无尴尬地把话题拉到房梁的装修上。   谢源心想,如果姬叔夜知道主角早已中途换人,不知道会怎么办。   “他在唱戏,”他低头,用自己最美丽的形态迎合着,脑袋里却肆意翘课,“他不知道自己唱得是独角戏。”   不得不说即使是独角戏也唱得很成功。所有人都很给面子,奔走相告,那一天姬叔夜快活的神色被理解成健康。很奇怪的,当姬叔夜单独一人的时候,长老会总是习惯用谢源去挑拨他的神经,而现在,谢源顺从地走在姬叔夜的身边,无声无息地弹压了所有的非议。当然,更重要的也许是他的健康。   天下第一的健康,意味着可以有很多人失去性命。姬叔夜之所以是天下第一不是因为他杀过多少人。是有多少人还没有将他杀死。他不是个很热血的青年,如果不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也许是个诗人什么的,更糟糕一点,就是纨绔子弟,并且在摸到谢源的床上之前不停地中途“迷路”。他的归宿最好就是病死,还是躺在谢源的床上病死。这是他对自己的看法。   谢源被他逗乐了,很难憋着不笑。姬叔夜不发疯的时候可以让人轻易的爱上他,他那么会调情。   “可是我偏偏就在这个位置上。”他的眼神闪烁,“你知道么?”      一六六、在野党与执政党完全无差别      谢源预感他忍不住了,终于要说了要说了,可是他偏偏打住了话头。看上去姬大教主只是感怀了一下不幸的身世。   他扶着谢源的小臂坐下去,突然问了一句:“你跟那个孩子……是因为像我么?”   谢源“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在短短十二个字里头出现了一个第二人称,一个第一人称,一个第三人称,谢源素来以高速运转的大脑也对不上号。姬叔夜于是清晰明白地再问了一次:“我是说,你跟陆铭在一起,是因为陆铭像我么?”   谢源愣了。他是真的愣了。他曾经把两个人作过一番比较,用站在局外的、冰冷又刻薄的眼光——对于前者是冰冷,但是再冰冷也发觉爱情使人目盲,对于后者是刻薄,只可惜在真正的高贵面前刻薄毫无用武之地。结论是:陆铭和姬叔夜根本不在一个参照系上。也许他自己跟姬叔夜在一个参照系上,但是那什么意义也没有。   所以他不太明白这份高贵现在是在过度自恋,还是自暴自弃:“为什么这么问?”   姬叔夜笃定道,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原因了。谢源望着他长长的睫羽只是沉默。他想,情敌之间的互黑真是相当的激烈,只是姬叔夜可以说得委婉又趾高气昂,而陆铭只能畏畏缩缩地拉着他的衣袖:你不要跟他走!加上几句不甘心的、带着浓浓乡土气味的咒骂。谢源有些不明白。其实更有资格的是陆铭。   姬叔夜是很好,但那对于他来说是别人家的很好。别人家的好,不是舍弃自家人的理由。谢源能跟姬叔夜说上话,姬叔夜能让他高兴,仅此而已,不会更多了。但是陆铭不一样,即使陆铭不总能明白他的意思,但看他傻乎乎地一个人坐在那里,他就想要陪伴。那大概不会是可怜。   “他也对你很好,我知道你喜欢这样,但是你要小心。”姬叔夜拉回了他的神智。谢源对这个话题感到尴尬又厌烦,姬叔夜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蜻蜓点水,对于情敌的心思他采取了追根究底的态度“……你要小心。不要以为他会和我有什么两样。我看得出来。有些时候可能会让你觉得很疯狂。所以你要让着他一些。”   谢源想起《理想国》里的一段话:一个人不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只要他成了醉汉,情种,或是疯子之类的,那么他就已经会死真正意义上的独裁者。   谢源嘟囔了一句。这种情况他的确不惯于处理,想来谢左使比他更不擅长。难道姬叔夜是因为这个变得时不时要发疯?   “我说这个是不是有些虚伪?”姬叔夜伸手揉了揉他的脸,手指苍白有力,指腹比女人更细腻。谢源却知道那是更为危险的手。盗曳的手就是那样,他有一次无意中发觉,五大三粗的盗曳居然生就一双琴姬的妙手,柔软干燥,明明同样是握刀,陆铭的手就糙得很砂纸一样。盗曳当时是这样说的:“靠手吃饭!手都疙疙瘩瘩怎么感觉兵刃?!”姬叔夜不是个武士,他是个刺客。   穿行在黑暗里的天下第一笑起来,紧紧钳住他的手:“这的确并非我本意,我没有那么大度。如果我还有时间,我还有精力,我一定会让你知道这次你玩过火了,我会让你永远都忘不了他是怎么死的……那时候、那时候……”说话的时候,他巧妙的用力使得谢源不得不凑近,冰冷的气息舔舐着他的脖颈,谢源觉得就像有一个地狱来的恶鬼在他耳边喃喃自语。他的眼是赤红的。“其实如果你殉情的话,我会更高兴一点……”   谢源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一步,用行动表示对于这种殉葬方式,他可不太高兴。姬叔夜自知失态,但绝没有半分事后掩饰的意思,似乎把这些告诉谢源就等于当着他的面凌迟陆铭一样。早上的散步让他花费了不少精力,他钻进被窝,“源,你就需要一个暴君。你看,你离了我,身上却全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他说。   他不久就睡了过去。谢源坐在他身边若有所思。   其后的几天也都很平顺地过去了。姬叔夜每天花一点功夫把沛莫能御的内力灌注到谢源身上,这原本是让天下人眼红的一份大礼,但谢源对此完全没有感觉。他没有狂喜,相比之下,平静到了迟钝的地步,姬叔夜观察了很久发觉这种淡定似乎不是装出来的。他只当谢源依旧觉得,这是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所以对于失而复得可以如此平静,其实谢源是真的迟钝,只能交给敏感的身体自行解决。   而其他的时候,谢源也尽量与姬叔夜黏在一起。他总觉得姬叔夜一眨眼间就会倒下,是故对他没有什么防备之心。姬叔夜也显得非常君子,即使是钻一个被窝也老实得很,至多拿他的手当枕头搁一搁,充满了贵族阶级的浪漫情怀以及习以为常的不人道——谢源觉得那可能是因为姬叔夜根本没力气摆弄他。当然他也没有欲念去摆弄姬叔夜,于理智与情感上,他都还没这个胆量,也没那个需求。   但是陆铭就非常不满了,见面就恶狠狠地与他吵,谢源看着他上蹿下跳砸锅摔杯的模样就觉得:哦,果然不能相信在野党,在野党一上位跟执政党完全没有两样。他可爱顺从的二太太果然成了妒妇。谢源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犯贱的甜蜜,于是呵呵呵笑起来。陆铭的心情堪比文革时期的红卫兵,明明是想批斗走资派的,走资派却突然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于是更加上火。   谢源就多派了几个人守着他的房前不让他出门。整个千绝宫里最危险的恐怖分子绝对是陆铭,虽然这是刺客的老巢,但并不表示武士以一当百蛮打蛮干的模式不能发挥作用——更加糟糕的是无论哪一边受了伤赴了死,谢源都要心疼老一会儿,后者更甚。   宫中的那根弦在松了一阵之后又慢慢绞紧了。因为不知道谁透漏了风声,金克颐拿了碧瑶珠,现在左使正派人全力追击。如果再拿不回来,教主恐怕凶多吉少。这个留言显然比微服私访更有效,每日踏出房门,谢源都可以感觉到黑暗中的蠢蠢欲动。恍若眼前有无数块黑布,让他辨认哪一块的颜色更深。   谢源把盗曳叫来:“都抓起来。”   “抓起来?”盗曳咽了口口水,“都?我给你算笔账。我是分坛来的孤身乡下人,云右使是个粗人,底下就一群黑衣护法——你见过的,穿的黑不拉几跟墓地里爬出来一样骇人的。也许教主还有一些人,但我是不知道,要不你使劲吹吹枕头风让他把名单列出来?否则昆仑绝顶现在有两千多人,你觉得光靠我们不满半百的人数……虽然都是精英……可是……”   “抓几个,那就,”谢元显得从善如流。   “抓……要说犯事的,还没有。怎么个抓法?抓长老……我不够格啊,抓小罗罗,又没用。”   “抓小罗罗,敲打敲打他们。”谢源显得非常漫不经心。盗曳因此对他充满质疑,“你知道的……现在比较紧张,如果真抓了小罗罗的话……会不会底下就有由头造反?”   他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源,他这人比较精明,而且不参与造反,心里坦荡荡的,就不像长老们那么多疑。虽然谢源没有与他说,但是他猜到姬叔夜应该是在把历代教主的护体神功传给谢源的。“乖乖,他头顶怎么还不发光?”盗曳偷偷地想,在他心目中,天下第一应该与中世纪神学油画有某种共通之处,比如说圣父圣子圣母玛利亚头上带个小光圈——谢源得了“红莲业”十层之上的功力,理应也是如此,虽然以生活背景的束缚盗曳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油画是什么了。   “也许是他全身都发光。”盗曳拿刀柄搔了搔头,望着谢源的背影轻轻嘀咕。   他抓了几个小的杀鸡儆猴之后,气氛显然是更压抑了,但是也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开始大规模暴动。千绝宫的婢子们都非常庆幸没有发生甬道中的流血事件,以增加她们日常工作的事务量。倒是谢源那里有了比较血腥的情况:第五天的时候,姬叔夜传功传着传着就喷他一脸血。   谢源自然是一番好忙。等姬叔夜的情况稳定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虽然这里看不到日升月落,谢源也急得完全感受不到这种小事。他努力盯着锦缎底下苍白如纸却依旧安详的侧脸,好像他的目光可以牢牢牵扯住细若游丝的呼吸,同时,在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对未来的揣测——他的未来跟这个将死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有预感他的生活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跟我来。”姬叔夜在他出神的时候突然睁开了那双眼。谢源蓦然有了一种错觉,那是兽类的眼,狭长的琥珀色,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姬叔夜扣住他的手腕,同时一按锦缎下的按钮,床板整个翻了个面,不过一呼吸间,帘帐里就没了那两个人影。   谢源听到了水声。     一六七、我的不甘心      谢源没有像他想象得那样摔得四脚朝天,因为他被人轻轻扶了一下,双腿平稳落地。里头并非漆黑一片,相反的,有天顶漏下来的星光,这种美景的代价是非常冷。这是昆仑绝顶。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人就显得极其重要,谢源不自觉地贴近姬叔夜。   姬叔夜在这里显得轻车熟路,似乎身上的沉疴也被包袱一般甩掉了。他们循着水声往前走,不多久就走近一道小型瀑布。谢源发觉这一切有些眼熟。他没有用多少时间就想起来谢左使还在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或者说回忆。   这是谢左使的练功房。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房间。他猜测,这里应该不止发生过谢左使与姬叔夜的相遇,也许发生过他们的相爱,或者更加限制级一点的事情,当然也不排除比较血腥暴力的相爱相杀。   正当谢源以为姬叔夜又要换个地点回忆似水流年的时候,他一头钻进了瀑布。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非常顺手地拽了谢源一把。于是谢源也淋成个落汤鸡。他们很快就穿过了哗哗的水声,瀑布后面有个洞穴,不知有多少深。   “冷么?”姬叔夜问。谢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句话理应他来问。但是姬叔夜接下来的话立马就让他打消了惭愧。   “忍着吧,你也不难为那一点冷。”他说。   两个人又向前走了几步路。洞穴并不宽敞,两旁点着一人多高的金鹤灯台,照亮了人工雕就的冰冷与威严,让谢源觉得非常紧张。他记起来,千绝宫里到处都是这种灯台,但谢源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也没有见过纯金的。   他知道姬叔夜比较有钱,但是不知道他把钱铸成了黄金器皿。这一点他非常赞赏,他意识到姬叔夜也许要交接他千绝宫的财库?   越往里走,洞穴开阔起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金制器皿,谢源调动了一些许久不用的知识储存,发觉里头的规格已经非常骇人。它们原本应该散落在皇宫的各处,亭台楼阁,复道广场,但是现在,它们全挤在一起,简直要把黑黝黝的洞穴照亮。   姬叔夜在盘龙柱旁停下。它无声无息地堆在洞穴的边缘,指向黑黝黝的洞顶,与很多年前它指向宫廷的藻井一般无二。若不是谢源明了千绝宫的来历,一定会为这种等地的僭越而心生喟叹。   姬叔夜随便拣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那是块落灰不多的檐兽,雕刻得凶神恶煞面目可憎,换句话说,坐在那张脸上一定很硌人。但是姬叔夜偏生做得稳妥而端庄,看上去像是坐着龙椅听取上计的皇帝。   谢源倚在盘龙柱边,等他开口。姬叔夜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扭头。谢源照做,一回头便看到了一堵墙。   那堵墙上铭着饕餮和云龙,刀笔锋锐霸道。然后他意识到也许那不是墙,墙的边缘不会是弧形……他站起来,整个人几乎发抖地朝“墙”走去。   越过一个微妙的角度,他看到了很多这样的“墙”。那是鼎。非常巨大的鼎,青铜在岁月的洗礼下泛着青绿的锈,一片惨绿的光。   “九鼎。”谢源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有生之年在前夫的床底下看到了九鼎。”   背后的姬叔夜开口,用流水一样平静的话语缓缓诉说他早已知道的故事。家族,姓氏,背叛,以及长达两百年的流离。姬叔夜说起这些来的时候没有多大的愤懑,甚至缺乏感情,可见他对这件事业的不重视程度。“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没什么别的意思的。我总得、总得告诉你一声吧。”姬叔夜咳嗽起来,脸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眼睛却非常明亮。谢源甚至能区别出他的虹膜与瞳仁。有些人的眸子就像是天生涂了蜜油。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与陆铭非常相像,只是陆铭像只纯良无害的小鹿,一看就是个simplena?ve的家伙,姬叔夜的眼却清浅如山间的云气,沾染着柔和日光的纯金色。你畏惧他又忍不住亲近他。   “……至于你以后要怎么做……随你的意思吧。”他自嘲地笑起来。   “‘谢’姓只是姬姓为了掩人耳目的化名……那么,我们是兄弟么?”谢源忍不住问。   姬叔夜抬头盯着他,盯了许久,然后非常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缓慢,恍如生了锈的铰链。他的神色如此复杂,以至于谢源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他的激动与负罪。   “你不是,”姬叔夜低声说,“你根本不是父亲的儿子。你的存在是为了我的安全。”   谢源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就呆在那里目瞪口呆。反正他的五官生得妩媚,傻乎乎又妩媚的东西总是不容易招人嫌。姬叔夜果然轻笑了一下,只不过里头带着些劣质,“你知道么?父亲原本想杀你的。那个时候我已经长成,他怕你阻碍我成为宫主,一方面向长老们公开了这个秘密,一方面派人杀你。如果不是我……”   谢源敏锐接口:“刻骨铭心?所以你在我们之间下了刻骨铭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姬叔夜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洞外头传来哗哗的水声,即使如此也无法掩盖这里的静谧,因为静谧下有什么东西正喧嚣欲出。   “你说呢?”姬叔夜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微微换了个姿势,用微微下垂的眼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等待。而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答案的谢源只是默默地端立着。   姬叔夜却点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了:“你从来不为别人作想,自然不会明白我可以为你做到什么地步。这些,这些,看到了没?”他挥手,指过金灿灿的一片帝王家珍,“我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过。我把你当做稀世珍宝。我不愿意让你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我从小与你一起长大,还有谁会比我更了解你么?你这个人,心这样的冷,除了你自以为是父亲的那个人,还有谁伤的了你呢?我看得到,你为了得到他的认可花了多大的功夫,你习武,你杀人,都是因为你对家人断不了的孺慕之思,所以我才一直都不愿意告诉你真相!可是我就不是你的家人么?他责打你的时候是谁在保护你呢!”说道最后他明显激动了起来,剧烈地咳嗽着,胸腔像是用坏了的风箱。他深呼吸了很久,继续道,“我以为,你不会是个傻子,他待你如何,我待你如何,你总有一天会拎得清。等到那时候,你的一辈子,已经慢慢把那个所谓的‘父亲’忘掉,用我,用我这个恋人来全部填满……总有那么一天的。我会让你即使在杀父之仇下也离不了我——我倒是没有想到,你居然会为了父亲的事跟我犟这么多年!最后……最后还……”   谢源低头不语,在心里默默补充,“最后跟一个不入流的少侠跑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呢?”谢源不怕死地加上一句。   姬叔夜平静下来,微微侧着头,长发零落在肩,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那可能是因为他脸上的茫然和委屈,谢源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这种无能为力的表情。姬叔夜给他的感觉总是万事在握的,即使是病弱,即使是温柔,也依旧强势得令人不得不低头。   “我不甘心啊……”他轻轻地说,伸手握住了谢源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我不甘心……以前你再怎么不理睬我,你再怎么讨厌我,我都不会有怨言。我抢了你的父亲,让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的苦,让你被明枪暗箭所伤,所以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报偿你,好好爱你,好好待你,我们从一出生就注定纠缠在一起……以前你不论如何恨我,都不会越过这条底线!也许我们会有争吵,可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不需要别人来解决问题,不是么?我们才是一对啊!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就变了,突然就变了……你身边站着的应该是我才对,不是么?”他茫然又激动地埋首在属于谢源的味道里,但这一切却让他觉得全然陌生。   谢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事实上他还是很意外姬叔夜的说辞。但是他有一种愧怍感,也许是来自于谢左使本身,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他是一个偷儿,偷走了别人的幸福去自行挥霍,他跟陆铭蚕食着谢左使和姬叔夜的姻缘走在一起,成天高高兴兴的,他们却一个在天上遥望,一个在地上徘徊。   那就死后变成星星在天上相见吧。谢源温柔将手指插入他细密的发中。发依然干枯,与生命力一同在他的手中流走。   回来的那天晚上姬叔夜就发起了高烧。他长睡不起。谢源都快以为他真挺不住了。但是在昏睡了一天半后,他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九煌呢?”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   一六八、挫骨扬灰      谢源偷偷摸摸瞄了眼无名指上的银戒:“太贵重了,我好好收着呢。”   姬叔夜冷不丁问他收在哪里,是不是交给了陆铭,谢源果断摇头,“那不会。”   姬叔夜虚弱地笑了笑,脸色不是太好,大概也不怎么相信。他示意谢源靠近他:“九煌是钥戒。”   钥戒?   他倒是听说过那么一种戒指,没有见到过实品,往往会建构起一种笨拙又繁复的印象,恍若手上套着个一个钥匙圈,其实不然,钥戒精美得让人难以想象。古人的制锁工艺相当发达,大概在一个慢节奏的社会里,所有的手艺都是一门真正的艺术而非糊口的手段。这种钥戒往往是在新婚后交接,罗马贵族考察了妻子的能力之后,将家族财库的钥戒交给她,同时也意味着认可她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将打理家族的活计一味交给她。似乎在罗马时代的君士坦丁堡特别盛行。   他努力将思维跳开这一层,心想着,这是哪里的钥匙?开哪扇门?难不成刚才那个地洞?   姬叔夜具体也说不上来:“应该是……是一个武库。你知道的,那种囤放军械的武库。先祖北征后放马南山,解散了四十万人的军队。为了不让金铁流入民间,造成隐患,他秘密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收藏那些人的兵甲。”   “武库……”谢源咂舌。可以装备至少四十万军队的武库,那是何等的规模!当然,前提是它们不生锈的话。姬叔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用温柔的眼神安慰着他。那眼光如此款款情深,以至于谢源仿佛感受到了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脸。   “在哪里?”他往后退了一步,把发烧的脸藏起来。   姬叔夜摇摇头,这个他也不知道。这倒不是因为祖上没有传下训诫,相反的,光是姬千绝一人关于武库的“口谕”就足有五十六条,而且往往自相矛盾。姬叔夜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他们家貌似有嗜酒的传统。他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离武帝的年代已经有数十年的距离,再加上酒精的作用,让真相更为云里雾里、隐隐约约。谢源非常诚恳地说,“借酒浇愁是可以原谅的。”   姬叔夜用平平的视线瞄着他,似乎在提醒,要增加诚恳度的话应该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谢源不知道为什么会懂他的意思,噗地笑出了声,然后照做了。   姬叔夜惫懒地陷进了被窝里,有气无力地拍了拍身边,谢源像只轻捷的猫,无声无息地卧到了他身边。这对他来说是一份工作——你做了谢左使,就得履行作为谢左使的义务,比如说跟中原武林作对,好好做一个魔头;再比如说,在姬叔夜虚弱的时候,抱着姬叔夜一起在暖暖的被窝里睡个囫囵觉。这就像你做了公务员就得跟成堆的文牍打交道一样——谢源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绝妙的解释。   “而且你还可以下班。”他想,“下了班你就可以……”   “我是个没用的子孙,是不是?”姬叔夜伸展了瘦削的手,把他的思路打断,刚好剪掉了陆铭的出场。他和谢源的身体太契合来了,不用多加动弹就自动寻到了最舒适的姿势,谢源立马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困意,暖洋洋的困意,像是泡在温水里。   “我更想这样……”姬叔夜吻了吻他的额头,扯起被子把两个人盖好。这里不见天日,只有一盏静静地、似乎会燃烧到时间尽头的火光。时光粘滞得几乎像固体,也没有其他人。他们的身体密密实实地紧贴在一起。   “祖先也不见得怎么尽责,不是么?尽责的祖先就不会把复国这么艰巨的责任加在后代的肩膀上。好几代。”谢源打了个哈欠。睫毛刷在了姬叔夜的脸上,但是气息却被他同化了。   “嗯……我更愿意做个这样子的纨绔子弟,老了……就是富家翁。”姬叔夜似乎四下张望了一下,谢源因此觉得冷,但是姬叔夜很快因为乏力重新跌在枕上,填补了冰冷的空隙。谢源嘟囔了一句,说真不幸。姬叔夜得到这样高深的评价,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了,用他低沉的、蜜糖一样的声音轻轻道:“其实我过得挺随意的,你看,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我就是个纨绔子弟。”   他看谢源已经睡了过去,轻轻笑了笑,然后把轻柔的吻印在他的眉心,脸颊,还有唇上。   “你这样……是不是代表着,你还爱我?”   谢源迷迷糊糊听到他在这么问,不忍再用沉默来伤害他,用力紧了紧环着他脖子的手:“嗯。”   姬叔夜笑着搂上他的腰:“那……那个陆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没有办法地摇了摇头,“你要把九煌拿回来,知道么?”   “我没有给他。”谢源坦坦荡荡地回答。   “再喜欢,也要防着一点的。他也快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总有一天不像从前那样乖巧可人——外人就是外人,知道么?”   谢源发觉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辩解,便细若蚊喃地应下,“这个……我明白的。”   姬叔夜奖励似地伸手撩起了他的额发,在上头响亮地印了一个吻。   “乖。”他说。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什么东西?”谢源很想睁开眼,但是睡意不允许,看上去十分可笑。   “短剑。”姬叔夜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拍着他的身体让他睡,“唔……是我赐下的东西呢。没事。”   他的没事仅仅指没有外来的袭击,但是对于他来说,威胁来自内部最重要器官的非暴力不合作。   那一夜的温存后,姬叔夜又陷入了昏迷状态,这一次还伴随着剧烈的抽搐。谢源被吓坏了,云中流则把他当做遗孀看待,二话不说让几个医者把他推了出去,让小荷好好照顾他。姬书荷对她哥哥的病情显得非常茫然,对,茫然,在这种时候,她大概是发觉恨也好,怨也好,都比不过血缘束缚着的血亲两字。她哭哭啼啼地对谢源忏悔,坦白了从小对哥哥做过的所有恶作剧——她甚至觉得,也许是长久岁月中已然模糊地某一次偷换草药的行为直接导致了姬叔夜的现状。谢源反过来还要安慰这个别扭的孩子。连这几日都自己关在屋里的嘤嘤跑了出来,很想看热闹的样子,被谢源狠狠骂了两句,于是就没好气地把哭哭啼啼的小荷牵走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盗曳匆匆跑来跟他说:“金克颐回来了!”   谢源大喜过望:“人呢!”   “人情况不是太好,他好像是自己跑出来的,阿昭都还没回来……”盗曳咽了口口水,“不过这不打紧,我会努力拷问他的!”   谢源停下了原本匆匆的步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兄弟什么话也不说了。对于拷问这种事,盗曳的确是专家级人选,他去了反而添乱:“对了,别让小鹿知道!”   盗曳一摆手就回去了:“放心吧好着呢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白白胖胖一小大伙子包你喜欢……”   可是没有等到金克颐的消息,云中流便面色沉重地走了出来。谢源一颗心拎到了喉咙眼,眼前只有那么一条深深地甬道。而云中流高大魁梧的身材就像是活生生的死神。   这种感觉他也曾经有过。那个时候,他爷爷牵着他,在太平间的门口。他收拾得很干净,是个标准的小少爷,周围还簇拥着很多人。但是谢源那时候就明白,以后就没有人再陪着你走了,你有家族,却失却了最重要的家人。你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好的情意,或是坏的敌意,大多数是敌意。   他对姬叔夜的感觉……就是这样吧?他不在了,你必须要去继承一些事情。   “他要见你。”   谢源回到了现实中,因为云中流的手。他沉沉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似乎这个铁塔一样的汉子也终于不堪重负。谢源却松了口气,尽量沉稳地推门而入。   姬叔夜卧在床上,像往常一样看着书。   “金克颐回来了。没事了。”婢子和医者无声无息地退开,留下了许多可用的布巾,谢源随便执起一块拭了拭他的额汗,动作温柔而娴熟。姬叔夜舒服地眯起眼睛。   等谢源放开手,姬叔夜恢复了寻常的模样,谦和地提出要最后一次运功。在谢源坚决的拒绝下,他轻声细语地诱哄着:“只是运功。如果没有了内力就活不下去,那很多人早已经死了。”说完咳嗽了两声,示意时间不多。   谢源还是摇头,却被他扯住了手腕。他感到一股细密绵长的劲力攀着手臂,像藤蔓一般往上,牢牢地裹住他,让他窒息。   在他拒绝之前,姬叔夜已经放开了手。他大汗淋漓地瘫倒在床上,笑着说,“你看,没什么。”   然后他说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谢源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就是红莲业?”   “有什么不舒服么?”姬叔夜温柔地问。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朝他挥挥手,“好了,快去吧,你不去看看金克颐么?”   谢源湿了眼睛:“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你不是不愿意我走么?”   姬叔夜讶然,然后轻轻笑了一声,那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显得脆弱不堪。   他摇摇头:“没有赶你走。我当然……我只是想……”他恼怒自己的无法解释,只能闭上眼睛,做了妥协,“或者你可以吻我一下再走。”   谢源吻了他的眉心,脸颊,和嘴唇。那花瓣一样的唇像是水中的雾气,轻轻点在他病弱的脸上,湿润而温暖的。姬叔夜觉得自己简直不想睁眼,随即想到,在漫长的以后,他都不用再睁眼。   理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推了谢源一把,无声地动着薄削的唇,眉眼弯弯,像个好脾气的孩子:“走吧。”   谢源呆呆地坐在踏脚边上,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然后,他看到了他下半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   起先只是火,他不知道火打哪里来,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窜上了床顶,把乌木的精雕细琢统统吞噬掉。他没有闻到油的味道,他整个人都被那无声的、血色的火吓傻了。等他回过神要叫人的时候,那妖火倏忽就灭了。   床上什么都没有。   一阵冷风,卷起了一些灰烬,像蒲公英一样争先恐后撩在他的身上,或者落进一片漆黑,打着无力的旋。它们也落在他的手上,他把手一翻,灰烬就落在了他的手心。   滚烫的,像一滴眼泪,或是吻。   刻骨铭心。   然后是,挫骨扬灰。     一六九、祸不单行      在这个时候,盗曳正在千绝宫中飞快地扑捉陆铭。陆铭倒没有寻常的逃犯惯有的紧张和理亏,他只是大大方方地把欺近身边的婢子拨开,然后大手大脚地顾自经过。盗曳觉得与他相比起来,自己果真猥琐许多。   “陆兄弟!有话好好说!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不是……我们好商量,好商量!”盗曳真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可悲的牢头。他牢里头的人被陆铭弄死了——好吧,是有可能弄死了,这是谢源教他的说法:对付陆铭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在指责时一定不能把话说死,除非你是谢源自己——而他还要在背后追着说好话。谁叫这是狱卒家的二太太呢?在宫里头随便当个妃子就和外朝的公卿一个品第,按这个范式推断,二太太就是青暮山和亲来的公主,身份重大,在千绝宫里不好随意欺侮。   陆铭好像很明白这一点,肆意地欺侮着挡路的人,大踏步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往门外走去。“你还是省着点时间吧,盗兄,”陆铭的声音冷冷的,“去看看你们教主,你们教主夫人,还有金克颐。说不准他还没有断气,能用遗言救你们教主一命。”   盗曳想起正题,一蹦三尺高,像只受了惊吓的蚂蚱:“真的?!你这话可当真?”他当时看陆铭从里头走出来,就对金克颐的身还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他觉得杀父之仇嘛,怎么都要穿心而过,或者一刀剁了脑袋。那样还能说遗言就只有见鬼了。盗曳非常直爽地表达了对他手下留情的感谢,在陆铭厌恶的表情下脚底抹油,去牢房里倾听金克颐的遗言。金克颐没有被锁在十字架上,大概是陆铭把他弄下来的,但看起来还是很糟糕。   盗曳叹了口气:“老金啊……是我没看好你,对不住啊……”说着,很小心地把他绑回去。盗曳是个守规矩的人,有时候。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呃?”盗曳哗啦啦拉扯着铁链,动作跟绣花一样认真,让金克颐的身体紧紧贴合着木十字架。他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对于绑得不结实这种偏离职业道德事情,他深恶痛绝。   木头的颜色发黑,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只不过是经年的红锈。   金克颐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摆弄,盗曳很怀疑他这个模样还能发表什么临终遗言。   “金克颐不留遗言,就要轮到教主留遗言了。”他着急地想,往他身上泼了一桶水,然后像个怀春少女一般眼巴巴地看着他。   金克颐哆嗦了一下,迷迷惘惘地睁开眼睛。盗曳立马不离不弃地凑上去,“老金老金!快说快说!碧瑶珠在哪儿?”   金克颐非常顺从地凑近他的耳边:“……”   “什么!”盗曳又变成了受惊吓的蚱蜢,“老金老金,这事儿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金克颐的目光落在他的腰带上。那是盗曳中饱私囊的玉佩,这是职业道德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盗曳咽了口口水,“行,行,我给你去说说!你等着啊!你等着啊!……你、你这样子还舒服不?”   金克颐皱起了眉头,为临死之际还要感受他的罗嗦深感无奈。   盗曳跑到谢源那儿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他敢说,姬大教主在的时候,绝对没人有胆量在他的房间里放那么多人。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所有的灯火也都被点燃,让这个房间看上去喜气洋洋,充满活气。   唯独谢源被人堆挤得看都看不见。他跌坐在地上,一脸寡妇的标准表情:空洞,茫然,像被抽了筋骨。没有人与他说话,他们都低着头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子里很多灰。有几个婢子取来扫帚,麻利地装到簸箕里。待她们要退出的时候,谢源喊了声站住,让人把灰随便装进什么地方。“那是骨灰。”   谢源说完就哭了起来。盗曳被他的哭相搞得心慌意乱起来。谢源哭起来不像小荷,小荷总是歇斯底里像只装满了水的皮囊,怎么流都流不完眼泪,让人不得不担心地在一旁不停递水。谢源只是微微红一下眼眶,眼泪挂在睫羽上要掉不掉的,配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脸,苍白的唇,就像是灯人儿一样,有一种内敛又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一定是从哪个菩萨的石像上拓下来的。”盗曳闷闷地想。在他心里最美丽的工艺品就是菩萨的石像,特别是女菩萨。菩萨这种东西的好处就是,它既漂亮又不属于你,让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崇拜而不意淫。   盗曳记起正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那个……我要告诉你一件不怎么好的事情,你一定要挺住啊……”   谢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盗曳把玉佩交到他手上:“那个……”他咽了口口水。他其实对担任报丧使没有任何不满,因为这本来也是他职业的一部分,不过通常的状况是:盗曳去报丧,然后拔出他的牙刀,把刚知道亲人死讯的人全都剁了,起到斩草除根的良好结果。盗曳倒没有处理过报完丧还要面对大活人的情况。   谢源的脸色有些迷惘的半倚在他身上,看着那块玉佩。   “朝歌夜弦?”   “事实上……”盗曳吞吞吐吐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他说应该给你的。”   谢源一愣,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看着那块玉佩的眼神仿佛在看洪水猛兽。   “他人呢?”   盗曳在整整高了八度的声音下眨了眨眼睛,他看两个小的使这招非常好用:“如果我们现在去的话大概还能赶上……”   谢源这次彻底有气无力地倚在他身上了。盗曳觉得这倒比较好处理,他让小荷照顾一下她的寡嫂,然后去救千绝宫的老丈人。至于结果怎么样,就不是他可以关心的范围了。   在谢源醒来的时候,结果变成了:他要同时准备两个丧礼。   谢源是个文人,换句话说他非常感性,虽然他的理性也很强大,但是这种时候完全不起作用,于是又晕过去了一次。   当你以为事情已经糟糕到极点的时候,命运这个玩意儿总会再试图添油加醋,以证明世事无常这句话的合逻辑性。   这一次谢源昏迷的时间不像上次那样长,否则盗曳与云中流还要担心一下,他是否还赶得上他父亲的尸身落葬。   听完两人的交代,谢源闷闷地坐在他的硬板床上,冷不丁问:“陆铭呢?”   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在短时间内互相打了眼风达成一致,然后以商量好了的形式集体摇摇头。   “他那天好像心情不太好,所以在宫里头走得有点疾。”盗曳作为谢源唯一的左臂右膀,勇敢地站了出来,“他经常心情不太好,你知道的……唔。”   “他见过金克颐?”谢源还不习惯改口。   盗曳思索了一会儿:“嗯……我看到过他从那件囚室里走出来,但是金……老金他本来就那样,他好像没对老金做什么。老金本来就伤得挺重的。”   “他去哪里了?”谢源不依不饶。   “够了!”云中流粗声粗气地打断他,“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顾着一个男孩儿!他走了!那天守山门的被他打伤了!”   谢源沉默不语。不论之后他们交代些什么,都不再说话。他彻底变成一尊石像了。   云中流叹了口气,引着剩下的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他本来是想在这个时候将自己人引荐给谢源的。他怕再等下去就没有时间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千绝宫里头没有了姬叔夜。   在众人退走之后,谢源跳下床扯住了盗曳:“你帮我去找找他。我怕他……”   盗曳“唉”了一声,“这我哪儿能放着他不管啊,整个昆仑山都快被我翻过来了,不过确实没有啊。你四叔没骗你。”   谢源放开了手,胡乱坐回床上,埋进了辈子里:“好,好,一个个都走,走,都走了好……你怎么还不走?”   盗曳很想安慰他的,不过水平有限,不自觉地就遵照了他的意思。   外头还是黑夜,屋子里冷冰冰的,没有任何人的呼吸。谢源缩成一团,总觉得他们都还在,用愤怒的、钢青铁冷的眼神盯着他。   “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为他做点事。”   他轻轻道。   “这不是我的错么?”   他又睡了很久,盗曳有时候会给他带来热腾腾的饭,可是他总是埋在被窝里拉不出来。直到有一天,外头的动静吵得他不得不起来,让他们安静。   谢源开门的时候,外头都是跑来跑去的婢子,乳胸弹跳着呼之欲出,但是除了这个,就基本没有什么看头了。她们惊慌失措得像是一窝被石头砸中了的母鸡。   谢源逆着人流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个巨大的剑祭坛广场。他第三次来这儿,但差点认不出来——太混乱了,刀剑丛立,像是一盘金戈铁马的丛林在缓缓推移。盗曳和云中流带领着一伙人在对面的角落里,看上去很快就要被挤压殆尽。   一七〇、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这是做什么?”他伸长着脖子问前头的女人。女人着装非常有个性,这一切都是牺牲胸部的面料得到的。她一手举着一把铁叉架,一看就是不会好好过日子的女人。   “他们居然说教主让谢源那个死断袖来当。”女人舔舔唇,谢源不知道她是用什么颜料把它们涂出紫色,又是什么样的审美让她选择了紫色……   “哦。”他困倦地应了一声,“那你们这是打算让谁做教主?”   “我们?我不知道。”女人兴奋地跳上石桌观战,兴奋异常,“大概是李长老……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死断袖。唔,应该是李长老,他年纪那么大了,再等下去可就要老死了。”   谢源叹了口气:“姬叔夜也是死断袖。”   “他们刚听说,前教主是前前教主的真血脉……这我早就知道了,一定是这样的,否则长老怎么会允许他上位呢?”女人嗷嗷直叫,“但是那个死断袖就不是了,他不是教主家的人。谁叫他是个男人,连怀个孩子都做不到——如果他是个大肚子,一切就好办多了。”她似乎对一个男人成为教主夫人怀有相当大的愤懑,就像一个有着能力超群温文尔雅的单身男上司、却被男同僚抢走的女白领。不一样的是,她说得要直白得多,“真不明白为什么把种子射在男人的后门里。”   谢源赶紧打住了这个话头,“我说,你们停下吧。”   没人理他,整个场面一团混乱,眼前是无数刀兵构成的风车,席卷着把前面人的长发磨碎。光头显得极有优势,只是又太过反光,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反正现在的大殿上就像嘤嘤煮的招牌菜——把所有昨天吃剩的丢进去,切几个萝卜,炖一两个小时,就是这么跟混乱度。   剑祭坛里的火星四处飞舞,都是被撩起来的。   谢源拔高了声调:“都停下!”   这一次他试图运用了一下内力。说实话他现在还搞不清这是怎么一件事情,姬叔夜并没有告诉他太多,大概是以为他对这方面很在行。事实上,谢源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能循着之前跟陆铭学习的一点点皮毛尝试一下。   效果出乎他的意料,比如说方圆一丈之内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烧焦了头发,然后被一股绵长强劲的内功震得吐血。那个女人离他最近,受伤最重,以至于转头的一刹那才意识到,刚才她一直在对人骂人。可这已经晚了,她节约的布料也都烧成了灰。   “死断袖?”她一边咳血一边充满诧异地说,不太乐意地收手护着胸。谢源眨了眨眼,表示真不幸,正是在下——因为他听出来,这“死断袖”三个字里也不尽是鄙视和厌恶。就像小时候同班同学经常会做的恶作剧,给你起个小外号什么的,刚好他的外号是死断袖。   大概所有人私底下都对此达成了一致共识。   他往前走了一步,乌合之众的人潮随之分开,以他为圆心的三丈之内统统清空,还纷纷老实地把手里的武器藏到身后,有狼牙棒,连枷,阔剑,石凳,等等等等。他们收拾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谢源一片铁都没有发觉。他从人群之中慢慢踱过,举止端庄从容,人潮在他面前分离,又在他走过之后合拢,像是摩西走过红海。   他最终撩着袍摆,非常文雅地走上了石阶,脚步声茕茕,长老们在后头急切地商量着什么,嗡嗡嗡嗡的。   “盗曳啊!”他坐上石阶尽头的紫檀木椅。盗曳的眼睛一亮,伤口也不痛了,趾高气昂又贱贱地应了一声——“唉”。   “叔夜卧室底下有个密室,你晓得么?里头有九个鼎,快去搬一个出来!”   盗曳又“唉”了一声,转身踢了一脚面前的人,“没长耳朵呢!还不快去!”   那人有点糊涂了,刚才他还和盗曳稀里糊涂拼刀来着,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他偷瞄了一眼李长老,但是又被盗曳狠狠踹了一脚,只能拉着几个自己人匆匆忙忙撤出殿中。李长老看起来很有话想说,他整理了一番自己朴素、事实上却是今秋潮流的长袍,上前一步振臂高呼:“千绝宫是……”   “我很想换一个大长老。”谢源闲闲地倚在靠背上,“李长老年纪很大了,我怕接下来的交接工作会比较棘手繁重,老年人身体会吃不消。哪几位长老有谁愿意帮我分忧么?”   李长老看着同僚突然贪婪起来的眼光,气急败坏道:“混账东西!我还会亏了你们么!落在他手里谁也没有好下场!”   可是乘着他发怒的空隙,云中流已经一把擒住了他,飞身纵到高台之上。谢源低垂着眼,靠在紫檀木椅的手也漫不经心地垂落,像是某种精美得玉质工艺品。“这话说得真难听。我会对你们做什么呢?你们从很久以前就跟着叔夜,那时候,我们都在这个大殿中按他的行令为事,所以我们不正是自己人么?叔夜可是尸骨未寒。   “向自己人收买人心,那可就是叛心了。”他缺乏感情地瞄了这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一眼。富家翁被未亡人的那一眼冻到了骨子里,努力扯开嗓子向自己人求救,黑暗里有许多箭簇对准了谢源。黑暗里,也有许多裹着黑色大氅的人信步而出,拱卫在紫檀木椅的背后。   谢源只是端坐不动,像是在等待。   大殿中静可落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或者更久,大鼎终于被推了拉了出来。远远的,传来滚木的声音。   谢源清凌凌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支在剑祭坛上!”   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惊恐又好奇地站在原地。谢源笑起来:“都坐下,都坐下来。来人啊——”   盗曳派人去通知了大厨,他的人则负责把刚才双方扔出去的石凳捡回来,整整齐齐地排列两边,就像谢源第一次来这里时候的模样。大鼎被人嘿哟嘿哟地支了起来,它那么高大,几乎碰到了大殿的穹顶。   谢源带头赞叹了一声:“这要是冶炼成兵器的话,大概可以装备很多人吧。”   云中流用他火一样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青铜——你来得太晚了!”   谢源打了个哈欠:“古人云钟鸣鼎食,钟鸣鼎食,来人啊,在剑祭坛上立火生灶,让女人们歌舞。”   他的指令在盗曳的安排下很快就传达了下去。大殿里的气氛仿佛被刷了一层油,又在火堆上烤了一下,变得热络又愉快起来。有些人已经在鱼贯而入的美食和美人眼前放下了武器。当然那也许只是狼牙棒或者连枷,更或者只是一把石凳,塞在屁股底下就可以大吃大喝。   盗曳忙完了,上来踢了脚李长老,李长老居然还有力气瞪他。盗曳就觉得云中流做这事真不漂亮,如果是他的话,这把老骨头早就鼻青脸肿地跪着讨饶了。但是谢源不说,他并不敢。   “做掉?”盗曳比了个杀。   李长老再也受不了这种待遇,破开嗓子大喊起来。有许多箭阵向高台泼来,巧妙地绕开他朝谢源三人涌去。但是黑衣从者不慌不忙地从背后显身,用看不见的细丝统统挡开。没有挡开的那一部分被盗曳用牙刀轻轻一磕,改变了箭道,噗地一声没入长老的腿上。他大声惨叫,却被底下越来越高声的喧哗掩埋。   “安静。”谢源高声道,“还不到时候。”   “做掉?”盗曳再次用鞋尖拨了拨长老。他的鞋尖是带刃口的,只要他愿意的话。   “不要让他再叫了。”谢源低声道,“你能把这事儿做得有多漂亮?”   盗曳回道,做到你一定会喜欢的那种程度,“当然……你看了可能就不怎么喜欢了。你胆子那么小。”   谢源点点头,非常赞同他说的话:“那就烹了他。”   “什么?”盗曳侧过耳朵,“你说什么?”   谢源很乏力地支颐闭目,美得惊人:“我问你鼎里头的水烧开了没有。还让你把他的嘴堵上。”   “哦……”盗曳惊呼了一声,然后又再次惊呼,“哦!”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方法。他不知道杀人术可以和烹饪联系到一起,虽然他也曾经试想过,如果凌迟要割三千六百刀的话,是不是切下来的肉在滚水里一涮就熟,像吃火锅一样。   云中流一直呆在一旁听他们的话,这时候,他上前一步按在了谢源的肩膀上:“这样不行。”   谢源慵懒地抬了一下眼皮。   “事实上每个教主身边都有一个人负责记录他的言行。”云中流用他粗声粗气的嗓音局促道,顺便往旁边迈了一步,露出背后趴伏在石阶上的人,“……会被记下来的。”   “史官。”谢源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但也仅仅是一丝,“不错,这个规矩不错,还有那么点正统的意思——你是史官?”   那人把笔尖放到嘴里哈了几口气,在白纸上飞快地记录下来。他大概是高度近视,所以笔尖总是戳到嘴边上,看上去就像好久都没有剃胡子。谢源伸长脖子一看,上头已经在写关于他今天的所作所为。      一七一、埋葬过去的黑字      “会被记下来的。”云中流悲哀地重复一句,“别人会说你不仁。”   “你会记录我说的话么?”谢源和善地问史官。   史官抬起头来:“比较重要的话……会编成起居注疏。”   谢源点点头,又问盗曳水烧开了没有。盗曳表示在鼎里头烧水不太可能,所以他们选择把热水直接倒进去。“一小会儿,在一小会儿就满了。”   谢源看着李家的大小儿子在地下惊慌失措的模样,淡淡地吩咐道:“不用太满,容易爬出来。等会儿把他的嘴堵上,一定要记得。”   大鼎上不久就升起了白雾,谢源使了个眼色,两个黑衣从者架着李长老飞上了铜鼎,顺便点了他的哑穴。那上面已经铺好了一架木板桥供人行走。鼎实在是太大了。   李长老剧烈地挣扎起来,从底下看不到他的模样,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所以谢源心安理得地等着。过不了多久,铜鼎上头窜起了一注巨大的水花,巨大到在跳水比赛中会得负数的程度,然后就是弥漫的水汽。在关注这些事的人鼻端弥漫起假象的血腥,或者肉香。史官用他疯疯癫癫的脸看了一眼,默默地趴下来继续书写的工作。   “他把你记下来了!”云中流性急地跳脚,“你会遗臭万年的!”   史官无视他的愤怒,对着谢源含糊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虽然他的样子畏缩得像个乞丐,但连盗曳都感觉到他话里浓浓的、审问的意思。   “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谢源用血琉璃一般的眼,扫过等待的史官。   史官一愣,扑倒在地用力哈了哈笔尖,万分激动地记录下他的话来:“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太妙了,这个用典太妙了……”   谢源对云中流笑了,“我会流芳百世的,如果这本起居注疏上可以冠上真正的庙号。”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因为仁义。”   云中流和盗曳彻底不明白了。但是看着欣喜若狂的史官,和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的谢源,他们都觉到了空气里沉浮着的疯狂因子。这个史官原本就疯疯癫癫的,但是谢源不该如此。   他们开始担心起来。云中流是见识过暴君的,当初谢源不听话的时候,姬叔夜也是那个模样,总是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来——要想,他是多么训练有素的克制。   但事实上,谢源也仅只一次放纵了自己的郁闷。正当所有人因为新教主的爱好是把非议者烹了而忐忑不安的时候,他却又变回了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主持了姬叔夜和金克颐的丧礼。   他的吩咐是丧礼从简,至于墓碑的事情,他想了很久。   “也许应该建两个墓……别那么看我,我是说叔夜那个。”   “把你的也做进去?”盗曳拿笔尖搔搔头。他抓着笔的形象完全可以去参加动物世界的拍摄,拍摄大猩猩模仿人类的那一集。“挺好,”他很中肯地说,“教主的墓地十个风水宝地,全昆仑再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你们俩挤挤,挺不错。”   谢源点头:“挺不错。墓这个东西还是早点做了好——把碑也刻上。”   盗曳“啊”了一声:“一块碑还是两块?上头怎么写?”   “不符礼制。”史官撅着屁股趴在一边,下了结论。   谢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简短地叫了一声喂,史官抬起头来,他知道那是他现阶段的名字:“你说不符礼制……那你觉得我做教主,符合礼制么?”   史官摇头晃脑地讲起大道来:“一般的继位有两种顺序可以参照,兄终弟及或者父死子继……你这个……你这个是比较罕见的夫死妻继,历史上只有武则天一个人。”   谢源道:“能给我改成兄终弟及么?父死子继我也不太好意思写……”   “不行。”史官咧嘴,笑得像只干瘪的猴子,他的领地就是眼前的一张白纸,不容置喙。“或者我可以给你写得好听一点……皇后称制,怎么样?或者太后称制。”   脸上带着买一送一的奸商惯有的笑意。   谢源恹恹地把脑袋缩了回去:“那还不是一样……”他对盗曳吩咐那就一块吧,一块墓碑,上头写两个人的名字。   “你大爷的……这样我要准备两种颜色的漆!”盗曳发了火,抓着笔在一张清单上胡乱涂抹只有他看得懂的符号……也许也不算涂抹,谢源觉得用摩擦两个字更为合适。他看着上好的狼毫干枯地擦过纸面,无意识地计算着:当盗曳手臂拖曳的速度达到什么值……设为K好了……这张纸会因为摩擦生热而起火。   “你可以只准备一种。”得到K值的谢源缓缓道,这样让他的回答显得经过深思熟虑。   盗曳目瞪口呆。   墓碑上的字只有两种颜色,黑,或者红。黑是威严的死亡,红是恭敬的生命。一般来说,夫妻合葬的墓,总会在上头写上XXX之墓,夫/妻XXX立碑的字样,当然谁先谁占黑,留着红彤彤的一个人年年清明的时候带一罐黑油漆,把亡人的名字刷一遍。一年年地刷下去,总有一天他老了,爬不了山,也刷不动了,于是换成小的来刷。这多少有点悲哀,不过用不了多久,未亡人就以亡人的身份被抬了进来,永远都不会离开——小的们会把他的红色油漆刷成黑色,就像他们本来就是黑漆漆的一对。   这个习俗在盗曳的大脑里打了个转儿,没有引起多少感情的波澜,所以随即就误解了谢源的意思:“你是想把教主刷成红色以示他……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永垂不朽?好吧……反正本大爷到现在还没找到他的……”感觉到对面的冷风,他赶紧在舌尖咬住“尸身”两个字。   “黑色。”谢源言简意赅道,扭头看着一拳头大的窗外。窗外风雨欲来,阴测测的。   盗曳咽了口口水:“你要殉情?”   “把我房里的旧衣服整出来,建个衣冠冢吧。”谢源淡淡地说,“反正……也都是衣冠冢。”   姬叔夜和金克颐落葬的那天,谢源不许别的人与他一道祭祀,所以盗曳等人只能远远地看着,看他袖口上别的那一朵丧章在细密的雨水里飘飘荡荡。   谢源在姬叔夜和自己的碑之前烧纸钱。纸钱被雨打湿,都黏在了一起,然后被灰烧成了黄黑色的固体。他低垂着眼睫,雨水划过他的侧脸,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哭。   “他不舍得你一个人上路,早在底下等你了。”烧完纸钱,他发了一会儿怔,在新碑上刷了第一回的漆。名字变化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地添了黑漆。   “你们都舍不得对方一个人过。”   他拿着香,在前头磕了几个响头,“我欠你们的债,都会一一归还,你们如果愿意等的话,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带你们回宗周太庙。”   说完他莞尔一笑,“我看你们也不在乎。”   有人说,那天有一阵妖风在墓顶盘旋,是玄龙的模样,然后在教主叩拜之后钻入墓中,雨才小了。   也有人说是两条。但是鉴于谢源还活着,这不吉利的话自然立马被封了下去。   谢源后来的时间都花在金克颐的墓前,那不是衣冠冢,所以他看着人把棺材放下去,一铲子一铲子的土落在棺盖上,像是绽放在夜空的礼花。   盖棺了。有人说。   谢源点点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墓碑。那里写着父金克颐,还有子谢源,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真实。   这就是父亲了。   可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失去了。   现在想来金克颐一直很想跟他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没能说出口。也许是愧疚太多,也许是离别太久,而时间看起来还那么长,总觉得下一次敲开门,还能一起去临冬的寒江上钓一尾活鱼,喝上红泥小酒。   应该多问问他的,谢源想,你总是不愿意多管闲事,殊不知那些也许并不是闲事。有很多蛛丝马迹,不是么?你都不愿意想。   夏天时候他揽到怀里的孝经,秋天的那一次真气逆行,还有前不久去寻神医的路上……或者更古早以前。更古早以前的事情也跟你想象的完全背道而驰。那也是一个初夏,下过雨,他帮你揍了碧瑶宫主一顿,抢了碧瑶珠出来。   “快吃了。”父亲总是依照自己的愿望独断专行。   儿子低头看看,接过带血的、据说能救命的东西。   父亲又吩咐了一次快吃了,甚至僭越了尚未戳破的身份,狠狠催促了几句,然后因为伤重不得不先行一步,临走的时候还嘱托他,快吃了,吃了还能成仙哩!   儿子大概是没吃。他大概知道一些事情,比如说他的情毒已然解了。但对另一些事情却依旧想不明白。   比如说:他并不希望那一个对他下了毒手的人……死。   他握紧了碧瑶珠,好像握住了希望。   所以他最后大概都没有吃,否则早就成了仙,哪里会坠下悬崖,被他,被谢源有机可乘。   这大概就是故事的真相了。真相隐在昆仑虚上的那一场雨,和虚无缥缈的妖风里。谢源走近那场雨,就被压得再也直不起腰。      一七二、兄弟歧路      谢源就这样当上了官,魔教教主,虽然不太好听,实权却很大。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怎么说底下人怎么做,嘤嘤说,诶你不是皇帝么,谢源摸摸她的脑袋,我就是个教主。   嘤嘤说,“我以为皇帝也就是这样子的……”   只有谢源觉得这样不太好,他认为,一定是李长老的肉汤把诸位吓到了,于是特别还安抚了一下李长老的家人。不知为什么,李家出来抛头露面的只有妇弱。对付妇弱是谢源的拿手好戏,他在老妇人或者年轻妇人的哭哭啼啼中随她们的叙述一一展现出惊讶、好奇、欣喜、沉痛、悲恸的情状,让她们感受到恍若父亲般的慈悲与怜爱,这个父亲跟她们的心紧紧相系,总能顺着她们的感受给予安慰。一顿话下来,李家有不少未亡人甚至要爱上谢源了。   谢源很好地把她们安顿下山。然后把长老会里剩下的两个最有权势的叫来:“我上次说的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那两人面面相觑,绵羊一样瑟瑟发抖。他们的祖先大概是跟姬千绝从宫中逃出来的公卿,或者是溃逃的路上保护他的土豪,当初会选择这条路,一定是有许诺的好处存在。但是过了百多年,他们大概都忘记了,谢源看他们也只觉得是一般的豪绅,眼底精明却惜命得很,不像是会拼的人。   谢源好意道:“大长老的事,你们考虑得怎么样?谁来做?”   两个人微微松了口气,然后显出喜出望外的强自镇定,显然没有想到这等好事居然真得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他们这几日思来想去,都觉得谢源会把长老会整个给做掉,毕竟他与云中流是一气的,现在长老会和教主之间的斡旋者金克颐已经不在了,他们可没有天真到以为,魔头会因为死去的父亲而放过他们。还有那个什么盗曳,不就是他的左臂右膀么?他们这几天可是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往山下偷偷摸摸送家小。   苍白的长指在桌上敲击了两轮,魔头微微一笑,“没有?太谦虚了,要不两个人一起干?这段时间宫里头委实不太平。你们先干着,到时候看谁比较上手就……哈哈,当然这个都可以以后再商量,轮流坐庄嘛。”   两人自然是千恩万谢地拜退。   “千绝宫说到底是个杀戮地,的确不宜带着家小。除了婢子,把妇孺都安顿下山,这件事可以慢慢做起来了。”   两个人吓得屁滚尿流。   盗曳从背后撮着葡萄跳出来,“你倒是现学现卖,他们还当我们在宫里头插了多少眼线呢!不过……你这是为什么?大家住在一起,不是更容易控制么?”   谢源微微阖目:“控制?控制什么?我对他们还没什么兴趣,没打算带出去。”   “带出去?”盗曳抓抓头,“带去哪儿?”   谢源沉静不语。   盗曳往嘴里丢葡萄的活儿停了下来,蹲下身仰视着他,“喂,你别这样……心里憋屈跟咱们说说话!我,小荷,还有丫头,四叔。日子又不是不过了。”说着把一颗葡萄塞他嘴里,胡搅蛮缠的,像只猢狲。   谢源淡淡地笑了笑,咀嚼了几下:“最早在我身边的人是你,想不到最后还是你。”   盗曳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总算看出来啦?!真是够笨!”说着,跳起来回房搬了几坛烈酒,大大咧咧拍开封泥,“你喝不喝我不管,我先干了。”   谢源笑了起来,和他一撞,小饮一口,烧的眼角眼梢都红:“你这人……你这人……唉,我还没过七七呢。”心里却被暖暖的情绪撩了。盗曳想让他喝醉了好受些。   “什么七七,哪能让死人牵着鼻子走。”   “总觉得我欠他们良多。”谢源被“死人”二字勾起了伤心,也没有空去计较盗曳毫无教养的蔑称,捧着酒坛子竟有些呆了。“这些天睡在床上,总觉得叔夜也躺在身边,还在呼吸。迷迷糊糊的时候也会梦到……父亲。”   盗曳咂舌:“这么可怕!这么可怕!你不早跟我说!我来陪你睡!”   谢源伸手推了他的脑袋,笑骂起来:“比喻听不懂?比喻!”   两个男人喝多了,话也多,盗曳劝他,悲恸也就悲恸一阵,哪能就一直悲恸下去呢,变得跟个变态似的,这不划算啊。“再说了,你这个模样,眼看就要做大魔头了,那、那陆兄弟的事儿咋办啊?他要知道了,可得气疯了。”盗曳小心观摩着他的脸色,轻轻嘟囔,“你让小鹿咋办呀。”   “还没有他的消息?”   盗曳摇摇头。   谢源冷哼了一声,“他走的时候想过我怎么办么?”话虽这么说着,眉毛却垂落了下来,那层淡淡的、却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冰封,像是一瞬间被火融化。他举着酒坛子饮了一口,拿袖子擦了擦唇畔,意识到这是陆铭常有的不卫生动作,脑海里那张脸就自动弹跳了出来。眼睛大大的,又干净又羞涩,但偏偏很爱面子,弄得别扭又不坦率了。   实在很英俊很可爱的男孩子。   “他是我弟弟。”谢源淡淡道,“我和他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娘以为我爹死了,改嫁陆家,我爹一气之下就……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盗曳是不知道金克颐和陆铭之间的事儿的,乍一听就从凳子上跌了下来:“那你们……你们岂不是……”   “是啊,”谢源呵了口酒气,脸颊红红的,“不过连男人这一步都迈了出去,是不是亲生弟弟,好像也变得无所谓了,反正这亲缘……要真说血浓于水,其实各自长到二十多年,想都没有想过对方的存在吧?也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心里是拿他当情人看的,弟弟不弟弟,我可不是一直在照顾他?但要我因为这层关系放弃掉,我……我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他大概很恨我吧。”   谢源低下头,很失神地望着石头缝外的天,“你说,他怎么就走了。”   盗曳喝大发了,两手一松躺他腿上,来个醉卧美人膝,不一会儿就高高低低地打起呼噜来。   “他是恨我身上留着仇人的血么?”谢源翻手,望着手腕上青青的血管,摇摇头,“这别扭的孩子……如果是这样,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这本来是句很平实的话,但是谢源没有办法把他说完,他心中块垒太多,顶得他的天都要塌了。他不敢开口,如果开口,他怕他会落泪。“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一个人身边的位置能有几个,旧人走,新人来,他会忘记,陆铭大概会更容易忘记,忘记那些没来由的风花雪月,偷来的温柔缱绻。他们都会输给时间,是他们太狂妄了,恍然情多。他是很羡慕姬大教主和谢左使的。他想他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轻轻地把盗曳放在椅上,挑了个稍大点儿的窗,感受着透着昆仑绝顶终年游曳着的、冰冷的风。   一轮旧月。   “你千方百计求我一诺,”白衣公子偏头,“原来到头来却是不要的。”   从此以后我一个人牵挂,却不会再有回答。   盗曳醒来的时候谢源与他说:“你成亲吧。给宫里头冲冲喜。”   盗曳“哦”了一声,浑身上下都战栗起来,像是一只酝酿着打鸣的公鸡,无比警觉地对着东天叫喊道,“娶谁?”   “你想哪个?”谢源笑。   他这一笑就是寻常的模样了,不单云淡风轻,一派心如流水,还很是妩媚。盗曳心想,莫不是好事终于轮到本大爷我了,脚下画着圈圈,不经扭捏道,“这……这你说了算呗……寡妇二婚什么的……本大爷也认了。”   “嗯。”谢源点点头,“那好,我就择个良辰吉日叫人准备下去。长老会里的事应该不会再出差了,我让最大的两家并任大长老,现在两家应该只顾着互掐,没有这个空来对付我。”   更重要的是,千绝宫满打满算就这么点儿人,经历过一次不太血腥的政变,差不多也够了。那天还收了好几条尸呢,谢源心里是不大舒服的。他怎么都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了。他比较愿意去教化教化顺民,对这种生在西域长在西域,没什么见识成天就知道打的,实在提不起兴趣,这几天正准备给正在训练的“刀”添一门文化课。盗曳和云中流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人都煮了……还教化呢?”嘤嘤推荐直接严刑峻法嘛,她很想愿意研究研究拔下来的人皮。   谢源呵斥他们屁都不懂:“法家那一套拿出来人心就坏了,现在还不够坏么?!我这可是日后起家的基本盘,崩盘了带不出去了。”   云中流不解:“你老讲带出去带出去,你这是带去哪儿啊?”   谢源又是但笑不语。云中流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问不出来了,把其他人喝退,神色凝重地告诉他:“我有一个坏消息。”   谢源一愣:“那好消息么?”   云中流“啊”了一声,“好消息?我不知道,谁告诉你的?我只有坏消息。”   谢源有些蠢蠢欲动,他觉得有可能是陆铭在哪里调皮捣蛋。他杀伤力比较高,一调皮捣蛋,传到他这儿就该变成了XX分坛惨遭烧杀抢掠……   “你的确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位了。”云中流按住他的肩膀。“其实……其实叔夜有个儿子。”   谢源讶然。   云中流慌忙解释:“他并不知道这回事。他就算知道,也不敢告诉你……他不会。他不会让个女人爬到你头上。”   谢源微微一笑,“那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孩子多大岁数,在哪儿?”   “不,”云中流局促起来,四下望望,仿佛周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个孩子……保准是个坏消息。那是棵蔫秧子。”     一七三、寡妇儿子      云中流本来什么结果都猜到了,谢源会暴跳如雷,谢源会以泪洗面,谢源会跑出去刨开姬叔夜的坟伏在他身上大哭:你这个死鬼居然在外面生了个小畜生……就是没想到居然是欢喜的模样。这不符合常理。他郁闷地想,莫非真是看了大道理、学会后妃之德了?像那什么歌里唱的,两只野鸟儿隔着沙洲啾啾地叫,好身材的阿妹,阿哥等得心里好心焦……于是阿哥他老婆就帮他把阿妹娶来什么的……   可见云中流还是有点文化的,至少把流行音乐歌词集《诗经》翻过一遍,虽然被理学家给荼毒了。   谢源还细细地询问了这件事的经过,云中流咳嗽了两声,害臊道,“就是那个那个……然后随便生了个呗。”他心里还当谢源是小孩子,小孩子,就不该对生育过程的细节了解太过——他心里的成熟期大概是人类五十岁以后。他也不想一想,谢源做过的爱比他见过的女人都多。   原来,当初姬叔夜饱受“铭心”之苦,谢源又整天甩着他懒得理,可怜的教主大人一发作起来,满地找不着人,实在忍不了就胡乱招个幸。然后凄惨地被谢源撞到,形象一天比一天黑暗。姬叔夜有时候觉得,自己如果哪一天掉到臭水沟里,在谢源眼里大概还会稍微干净些。   在姬大教主的形象不断腐化的漫长岁月里,他也考虑过生育的问题,觉得自己似乎是应该准备一下,毕竟他的身体不算太好。但是听说,南疆有种蛊可以让男子生育……姬大教主又瞬间觉得自己时间还挺多的。虽然现在和谢源的关系不太好,但也不能为了一时的安生就埋下家族的祸根。他姬叔夜的嫡长子,是吧,怎么都该让谢源生是吧,反正那蛊也不是太贵,以他的面子要取到还不是易如反掌。若是先生个备胎,以后谢源被个女人排挤怎么办?他就这么一个千绝宫,可经不得分家了。   谢左使如果知道他在想什么,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造化弄人,姬大教主还没有陪着谢左使迈出生物学上的伟大实践,两个人就双双故去了。   于是,做了漏网之鱼的某个女人就突然伟大起来。她是千绝宫的一个婢子,被送给了酒醉的教主,然后非常聪明地乘着教主还醉,偷偷跑下了山,在某个旮旯里给姬家留了种。这件事,她也非常聪明地只告诉了云中流。除了年纪大、心慈手软的云右使,千绝宫中还有什么人可以依托呢?想想教主吧,明令侍寝的婢子事后灌汤净身:他已经过得很凄惨了,可不想再弄出个儿子来让谢源握住把柄分家。再想想谢左使,虽然是个不着家的,但一回来,就在教主门外阴森森地缠刀,整一个吕后啊,非被他切成人棍不可。   云右使自然很对得起他妇女之友的名声。他作为两人的四叔,从姬叔夜一出生,就开始愁苦姬家要绝后的隐患——之前他在为老教主生不出姬叔夜而愁苦——这种时候就欢欢喜喜地瞒天过海,把那个孩子送给一家猎户照看。   果然,现在派上用场了!   谢源跟着云中流在甬道里穿梭,怀着无比的好奇和希望,就觉得连冷硬阴森的石壁也显得可爱起来,更不用说面无表情瑟瑟缩缩的婢子。   姬叔夜的孩子,会是什么摸样?一定是个软绵绵又听话的小少爷!眼角耷拉着,奶声奶气,聪明又好脾气,还很温柔的……   他乐颠颠地想着,脚步如飞。   他很清楚谢左使的立场,名声不好,长得太好,又孤僻又阴冷,靠着床事爬上了最高的位置,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镇住场的,一般来说都像是炮灰。他要洗白,恐怕得过许多年月,他一时间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种形象。但是有个人挡在前头就不一样了,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太后称制。以谢源的审慎,无论如何都不能站在最前头挡风遮雨,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何况他名不正言不顺。名义上有个人挡一挡,能提供足够的条件供他紧急时刻和稀泥。   而且,这可是姬家的嫡系!他再神通广大,断了的血脉也续不上。这一来,突然有个小子能让他养养,武帝一系可算没有断了香火。“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喜欢吃什么?”   云中流道:“这我哪能知道。都等着你给他起个名字呢。”   谢源讶然:“叔夜不知道,他娘亲也不给他取一个么?”   云中流摇摇头。   到了云中流房里,门一开,嘤嘤就笨拙地奔了出来,手上拿了串糖葫芦,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团黑影,黑影以一百八十迈的速度滚上了谢源的胫骨,谢源嘴一歪,痛得五官移位。   “龟儿子敢挡劳资的道!起开!“黑影在地下跳脚,非但不是软绵绵,反倒还踹了他好几脚。   谢源觉得这不对啊,说话的强调怎么这么耳熟啊,不像是姬叔夜的儿子,反倒像是秦煜他儿子,这不会是当年妇产科抱错了娃吧?!赶紧把黑影扯起来一瞧。啧,乍一眼看过去,五官都找不着,就看到乌漆麻黑跟刚出锅的焦茄子似的。再定睛细视,一双眼睛精光贼亮的,一看就不好收拾。   黑影只顾着拳打脚踢,小胳膊小腿的,又抓又咬又踢又打,没一会儿就抓到机会,往他主母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谢源娇生惯养,穿过来又被他爹和他后爹宠得不像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半点苦都没吃过,这一下嗷地出声就把手给松了,只顾得上查看两排又小又尖的牙印。那乌漆麻黑的一团立马稳稳地落在地上,小短腿跟个飞轮似地要往外去追嘤嘤。   盗曳眼疾手快地把他捉回来。云中流一拍他的头,“没规没矩,还不见过你……你叔。“   “狗日的!”姬家儿子狠狠骂道,“陪劳资的糖葫芦!”   谢源没两下就被他撩火了:年纪轻轻满嘴喷毒气,跟个巨型垃圾箱似的,居然是姬叔夜他儿子,太可耻了!一时间“寡妇儿子、儿子还不争气”的感受发酵膨胀,气起来就想撩他一耳光。谁知那泼猴颇为机警,一个激灵钻到门外抱着立柱,“狗日的!狗日的!窝爹死了就把窝个没依靠的拖过来打!大清早的还不给糖葫芦吃!”   因为云中流的好说话,他的屋子属于千绝宫少有的热闹地,前头有不少和他相熟的少女少妇老妇洒扫庭除,还有像盗曳这样年轻的“刀”来找他说事。因为谢源的缘故,这些人本来都打算告退的,这孩子炸地一闹,有不少人就停下来,十分惊诧地看着这边。谢源这辈子没那么丢脸过,一把将孩子抓过来推进房间里,把门轰地关上。   孩子贼精,一看要关门打狗了,蚂蚱似的在房里窜来窜去,开始呜呜地讨饶,满嘴“爹啊泥死得早”“爹啊留下苦命的二”,要不是谢源早晓得姬叔夜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儿子,还要以为父子情深呢。好不容易把这死煤球给拎到眼前,煤球跟着小狗儿似的,两手频频作揖,就是两只眼珠子噌地睁大了。他呆愣了会儿,嘿嘿嘿笑起来,流下一串黏哒哒的口水:“美人啊美人……”   “教主的种!”在一旁喝闲茶的盗曳一锤定音,“绝对的!错不了!”   谢源又气又恼。不过近距离那么一看,孩子真跟姬叔夜长得极像,那鼻子那眉眼,俊秀温润,连瞳孔的颜色都是淡到像纯金的茶色,要谢源说这狗玩意儿不是姬叔夜生的,他都说不出口。只可惜他咸湿的表情太过让五官遭罪。   谢源不太高兴地把孩子甩在一边,孩子立马滚桌子边上蹲着,一副眉眼弯弯很讨喜的模样,就是那双眼睛贼溜溜的。谢源不经想起姬叔夜来,要把这小孩儿培育成姬大教主那样让人如沐清风,他颇有些吃不消。   “叫什么名儿啊?”   “没名儿!”四五岁的孩子,一条小舌头亏他能转得那么顺溜,“俺叔俺婶都叫我小五!”   云中流怂恿谢源取一个。小荷在一旁想了想,打着手势说,家谱里没说下一代是什么字辈。   “就叫狗蛋儿!”盗曳大大咧咧地喝着茶,“名字叫得贱,好养!狗蛋儿好!”   孩子不太高兴地瞪他一眼:“俺村有十七八个狗蛋儿!”   “那就狗剩儿!”盗曳干脆道。   谢源道什么狗儿狗儿的,像话么,你自己还正儿八经盗曳呢。   “什么正儿八经,”盗曳翘了个二郎腿,“我小时候专门倒夜香,所以他们都就叫我倒夜香,后来觉得一大老爷们不能这么香,就把最后一个字去了,叫盗曳。”   谢源喷出一口水,赶紧起身把孩子托付给小荷带,小荷捧起桌子上的面,小孩就蹲椅子上啪嗒啪嗒吃起来,像个地里蹲的老农民。谢源头痛不已地回身想去翻翻什么大学礼记,给孩子找个好名字。谁想这倒霉孩子还黏上他了,跟个蚂蚱似的黏着他的裤缝,一蹦一跳。   谢源看着烧焦版的小姬叔夜口里哼哼着不入流小黄调,心中又蓦然升腾起寡妇儿子的诡异心情,憋屈得简直要死了。   正当他计划把小姬叔夜培养成他爹那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公子哥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千绝宫,给他以无比巨大的威胁——姬叔夜的真寡妇,姬小五他亲娘。      一七四、武林正道顺藤摸瓜      好不容易被他揍乖了的姬小五凑在一边,“叔,泥还给窝寻了个亲娘诶?”   谢源瞪了他一眼,姬小五知道他是在嫌自己口音难听,再这么说大概要被揍了,赶紧凑到他脸上吧嗒亲了一口。谢源与他讲:“那大概是你亲娘,你要不要去认认看?”   女人抬起了头,姬小五显得很没有兴趣的模样,非常垂头丧气。   “你不认识她?”   姬小五满不在乎地说认识,怎么不认识:“她每年都来看窝两回,给窝带些桂花糕。”然后嘀咕,那时候就穿得稀奇古怪见不得人,不像现在这样……叔我能去揪她的裙子么?   谢源揍了他一下,说那挺好。姬小五骂了句狗蛋儿才稀罕,一点都没有发觉,要不是谢源还有点良心,自己也差点成了狗蛋儿。   谢源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在不适宜的地方。他养了个小公子,小公子是那个叫素馨的女人生的,他就莫名觉得矮人家一头,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不能不说素馨捉的机会极好,大庭广众,谢源刚谦虚地撂挑子,她立马就窜了出来,一秒都不浪费。   素馨当天晚上就把小泥猴给接了过去。姬小五被谢源丢到大木桶里头狠狠刷了个遍——他每天都要这么刷上几回,只可惜到现在洗下来的水还黑乎乎的——然后被裹上精致的小袄小裤。谢源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去吧。   姬小五没心没肺地说叔,窝回来泥备好糖葫芦呗。   他叔唉了一声。又挥挥手,靠在门边看他被人牵走了。   谢源心里难过得厉害,总觉得自己儿子被人抢走了。盗曳说你这就是标准的鸠占鹊巢,你天生是女人吧?!然后非常慷慨地把自己的肩膀借给他。   谢源于是非常爽快地就把纯爷们儿盗曳收做了倒插门,当然,是收给小荷姑娘。盗曳刚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简直像被雷劈了一样:“你说……娶小荷?”   谢源抬了抬眼皮:“不愿意?”   盗曳喜上眉梢:“愿意愿意,哪有不愿意,嘿嘿!她愿意么?”没节操的人永远都能有一颗接受飞来横福的心。   谢源哎呀一声,忘了问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结果小荷居然真答应了,谢源觉得这太神奇了,他本来还以为要费许多口舌,但是小姑娘居然非常爽快。小姑娘说盗曳人挺好的,除却老喜欢杀人之外。   盗曳就欢欢喜喜准备当新郎。那段时间是千绝宫里最安生的时候,长老会势衰;谢大教主忙着疗养他治不好的心伤,无为而治;西太后忙着养熟儿子,因为没有什么进展而顾不得其他。再加之整个千绝宫搬空了家眷之后就少了一千五百多号人,其余的五百多号人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爷们没了家眷就每日开开心心地与婢女搞在一起,那个时候穿行在千绝宫的甬道中,随便都能闻到荷尔蒙的气息,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终日盘旋在昆仑绝顶。谢源都开始着手计算十个月之后的婴儿潮需要用多少资金来照拂。   谢源见过盗曳和小荷凑在门槛上,傻乎乎的,跟当年的他和陆铭一样。   盗曳:“阿源说咱成亲的时候,他要送你一对镯子,是你哥床底下那窟窿里头祖传的!”   小荷(绣着花):我今天寻到一张菜谱,上头说有一道雪乳鲢鱼。   盗曳:“啧啧……祖传的东西你说该有多值钱?到时候你会有不少嫁妆吧,咱们去山底下置地,好不好?我听说朔北那儿的地老便宜,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草场!中原就不行了,城池中央的都老贵。我去过西凉,啧啧,那可是繁华的地方!”   小荷(继续绣花):我总想下山买一套绣针。我的绣针掉完了,寻起来像是在沙漠里找沙子,嘤嘤说用磁铁可以把它们吸起来,可是……我到哪里去寻磁铁?   盗曳:“等咱们成了亲,置了地,就做地主,生好多娃儿,名字我都想好了,狗剩儿,狗蛋儿,狗尾巴草,狗洞儿——都好养活!到时候门前再养几只鸡……”   小荷(绣花):我最近还在练天竺传过来的一套叫瑜伽的东西,练到七十九式了,我能把腿拗到头顶后面。   谢源:……   谢源确定盗曳和小荷完全可以相处融洽。男人跟女人相处最为融洽的时候,就是他们各说各的时候。只是男人再怎么样都会有一定的逻辑在里头,而女人可就不一定了。不过幸好,他们都不怎么在乎对方在说些什么,所以也没有这方面的互相攻讦。这是非常好的一对,谢源很满意自己的第一桩红娘美差。   但是天不遂人愿,盗曳公子成亲的那天,久别的阿昭居然匆匆忙忙赶到了。阿昭一看宫里头在拜堂,转身就走,盗曳还以为他暗恋自个儿又没有抢亲的勇气,被伤透了心。新郎官怕好兄弟想不开,追了出去。   阿昭哎呀一声:“你真是阴魂不散啊!我都不喝你的酒席了,你还追着我要礼钱做什么?”   盗曳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你他妈还御剑山庄庄主,我都替你羞!对了,等会儿遇到阿源千万别他妈提金克颐的事儿!”   阿昭苦了一张脸:“我没寻到他……”   “他早回来了,他……他是阿源他爹,总之这事有点玄妙。”盗曳皱眉,努力做出最为沉痛的表情,提醒他大事不好。“总之别提,嘴巴给我闭牢一个字都不准提,喝酒去喝酒去!”   婚宴上突然多了个人本来并不扎眼,但是如果那个人比平均身高多了整整一个头,强壮的胸肌比平均胸围宽了半个身,还一眼能看出来是个陷在土匪窝里的贵族,那么就算谢源眼神再散,也动不动要聚焦到他身上。聚焦了几回之后,谢源激动了,把风尘仆仆的阿昭叫到房里。   “我虽然不能提,”阿昭脸上显出最为痛苦的表情表示哀悼,“不过我表示遗憾。”说着,低头,默哀。   谢源被勾起了伤心事,口气想变得冷硬起来,但却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他说。阿昭在外头,没有遇上过金克颐,自然什么也不知道,于是挥了挥手让他下去好好休息。阿昭却欲说还休的模样。   “怎么?”   阿昭上前了一步:“这个……谢左使,哦不,谢教主。”   “谢左使。”他提醒他,“教主刚喝饱了奶,在屋里睡觉。”今天他大家都热闹,西太后没空带孩子,把小五扔给谢源了。谢源看他从早吃到中午,怀疑素馨姑娘根本不会做娘,都没给孩子好好吃饭。他又是把小公子狠狠刷了一遍,又是给他敷上白白香香的痱子粉,还给小孩儿扎了个漂亮的五股小辫。小公子吃饱了就往他脸上抹口水,在他的大床上蹦来跳去,被谢源死死制住,抱着搂着讲了两个童话故事,这才哄睡。   “哦,谢左使,”阿昭突然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我……我想问你借点儿人,出去找计都。”   谢源想起还有那么个人来,敲了下脑袋:“他……他还没有回来?”   阿昭立马眼泪汪汪的,一整个大块头可怜巴巴地杵在他面前,涕泪横流的,像只春天有幸没被人挖走的土豆:“本来应该早就到了,我们回西域的时候,我给他传过一次书,让他别往南边走,直接回青莲坛早老宋,他说知道了。可是、可是……”   谢源叹了口气:“往西边来,土匪强人何其多。他一个弱质书生……”   阿昭伤心欲绝地退下,谢源莫名觉得挺爽,回去抱着姬小五睡了个好觉。但是一觉还没醒来,就被盗曳给狠命推醒了。“睡睡睡,梦里头被人把头给砍下来!”   “怎么了?”谢源翻了个身,嘀咕着瞟到一身红衣,噌地坐了起来,瞄着他的裤裆,“你这是……你这是洞房动不了么!哎呀我害了小荷!”   盗曳急吼吼地把他挖出来,把绯瑞云塞他手里,“不行了,那个中原……中原来了不少人,往山上打呢,好几个分坛之前遭了秧没来得及上报,顶不住顶不住!”   谢源一边套裤子一边把鞭子塞给他:“你干什么呀,塞给我干什么呀!”   盗曳把委屈的绯瑞云又塞进太怀里:“老大,你醒醒吧!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啊!”   谢源醒了会儿,终于醒全了,大踏步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一路上学他儿子骂娘,如果这时候可以以怨气的多少来测定人的岁数——像碳-14测定法一样——谢源大概有七千岁。所有的所有的怨气都朝着中原那批武林正道去了,好像姬叔夜得先天性心脏病也是他们的错似的。   阿昭垂头丧气地立在墙根子上,像只泫然欲泣的大土豆:“不是我……”   盗曳狠狠踹了他一脚,“不是你是谁!咱昆仑山的老巢好几百年都没被人循着过!怎么你一来就出这劳什子事!”心里大骂你个耸货不会晚点来,本大爷都被你吓萎了。     一七五、买卖不成义气也不在      “真的不是我啊!我们家的事……都是我娘在管的啊!否则我还避你的彩礼做什么呢!我每个月的零花钱比……比小鹿兄弟还少的啊!你们不都知道么!”阿昭抱头。   谢源立马对他产生了怜悯之情。他拦下盗曳道了句算了,心里也清楚,大概百里夫人管儿子管得严,身边安了眼线密探什么的。他对阿昭虽然放心,可是阿昭背后的势力却未必对他放心,见少爷与千绝宫修好,就利用这个机会一路跟踪着,说不准还卖了消息给中原武林,毕竟后者的主要任务就是跑西域铲除魔教,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姬叔夜从来都懒得鸟他们。阿昭回总坛,武林正道也循着他的路线摸到了千绝宫,按照盗曳的说法,人数还不少。   凡事都要立个内部敌人和外部敌人嘛,内部处理不好就去干外部,这样一来什么都好说了。武林不能跟朝廷分庭抗礼,就千里迢迢来找千绝宫的麻烦。千绝宫这么老实的刺客组织,现在都不多见了好么。   “那么……人呢。”谢源很酷地挽着袖子,四处望望,除了寻常的阴暗甬道什么也没有瞧见。   “还在底下。”被谢源飞了个眼刀,盗曳飞速道,“你这人从来就拖拉!不死到临头你还不起床了是不!”   谢源只能继续收拾袖子。   绯瑞云作为武林十大宝器之一,终于闻到了大战在即的血腥味,兴奋地缠在他身上,努力模仿着毒蛇的模样,却因为休憩过久有点力不从心,看上去软绵绵的,倒很有色情的意味,看得洞房不成的盗大爷心烦意乱,伸手抽了下它的脑袋。绯瑞云立马撒娇似的趴在谢源肩上,窸窸窣窣地说他坏话,好在谢源什么都听不懂,所以一人一鞭相处挺愉快。   谢源不久就走到了大殿里,他让盗曳领着人去姬叔夜的地窖里搬盔甲,他上次数了数,大概有三百套左右。盔甲对于这批被千绝宫笼络的江湖人来说,是非常奇怪的东西,那意味着秩序、官家、王朝之类很玄乎、跟他们完全不搭界的世界,但无疑非常酷,姑娘们大概会比较喜欢这些亮闪闪的铁片。而对盗曳这种土生土长的“刀”来说,盔甲意味着牺牲速度,牺牲速度意味着牺牲一切。但盗曳还是照做。对他来说谢源说的话就跟天道差不多,他也不知道咋就稀里糊涂搞成这样了,不过他没什么大意见,相反还自得其乐。他倒并非觉得谢源大富大贵自己就能平步青云,他是非常鲜有的逆向思维,觉得谢源身边也就自己了,他不得已才平步青云一下,帮他一下。盗曳这个人,处朋友向来是挺厚道的,比一些江湖人士厚道多了。   “都穿上。”谢源居高临下地背着手,“底下是中原的高手,多防着一手总没有坏处。”   江湖散客立马嘘得一声,也不知道是要誓死抗争到底,还是要立马投敌。盗曳带着一批着黑衣的年轻人静悄悄地站在大殿的左边,像是他们的名字一样不发一言。这是谢源第一次见到“刀”,他们从前没有资格站在大殿里。但现在大殿被清空了,留下了很多位置。   谢源点点头,盗曳上前取了套盔甲,然后视死如归地穿上。因为他穿反了,所有的“刀”都跟着穿反了,谢源没有出口阻止。   “你们从前是刺客,杀手,在黑夜里不能露面。现在,我依旧不想让你们露面。你们是我的血脉,我不忍心你们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拼死在山下。”   盗曳取了铁胎。那些铁胎弓都很旧了,他静静地垂头,为弓弦调油。   很多人取了铁胎。   “我要你们埋伏在山道上,石障后,出其不意,用弓箭也好,用滚油也好,杀死他们。我不相信所谓的武术,但我相信战术。如果这世上千绝宫称不上金城汤池,就没什么称得上了。”   终于有人出声,那是个皮肤苍白的年轻人,他们都皮肤苍白:“从前,我们不完成任务就会被杀死,现在,你让我们做缩头乌龟么?”他的声音那样低沉,像是一个闷雷滚过空旷的剑祭坛。江湖散客又是一声嘘。   “从前你们只要杀一人,”谢源凌厉地扫过他们,“杀一人,至多不过得个虚名,天下第一又如何,还是会有人看不起你们,要杀你们!你们回到宫里头,依旧活得跟狗一样,抬不起头,见不了人。”   “所以我不要你们杀一人,我要你们杀天下!“   “我不在乎你们用什么方式干掉对手,我也不在乎你们的对手是什么身份。只要你们提头来见,我可以给你们地位,钱财,权力。我可以让你们在阳光底下跑马,载着心爱的女人,离开这个龟缩之地。”   盗曳吹了个呼哨,“好差事。”说着咣当咣当走出了山门,像一只夕阳下的硬壳虾。所有的刀都潮水一样涌了出去,无声的,阳光照射在铠甲上,简直能听到铛得一声。然后是推推搡搡的江湖客,一下子大殿里就剩下了一个谢源一个人。   “杀天下?”空旷的大殿里突然传来女人柔和的声音。“真不像是你这样的人会说的话啊。”   谢源笑起来:“那么,你觉得我会是怎样的人呢?”   素馨曳着长袍缓缓踱到他面前,在他脚旁坐下,“他那么喜欢你。他做梦都念着你的名字。真是一场噩梦。”   “如果千绝宫撑不过今晚,我会送你和小五离开,你不用担心。”   素馨按住了他的手,“陪我说一会儿话吧。”她轻轻地把脸贴在谢源的手上,“你们这些男人啊……我以为你会像他一样呢,他的心就针眼那么点大,只装得下你一个人,想不到你的心却这样大。”   谢源抽手,眼底闪烁着,徐徐走下了石阶,“没有办法啊。世上总要有一些心大的人,这样,可以让心眼只有针尖大的人过得好些,不用遭飘零之苦。对了,家父刚过世,我在守严制。说着,露出臂上的丧章。   ”   素馨还是叹气:“你们这些男人啊……”然后意有所指地笑起来,暗淡的光线下,惑人的妖娆。   那天领头跑去千绝宫总坛挑事的,就是清风剑派的大弟子薛采。薛采此人野心勃勃,八面玲珑,他挑这个时候集结了中原大小剑派的老少剑侠,是非常有缘故的——再过几个月,御剑山庄就要举行武林大会推选盟主。薛采对此志在必得,他虽然武功不是太好,但是,谁说盟主就得是个武功好的?!野心勃勃又八面玲珑的做盟主才恰当,不是么?那些个武功了得的武夫,哪里懂什么为人处世之道。   比如说,身侧这个小师弟。   他小师弟陆铭是陆家双剑的唯一传人,现在正坐在一匹矮脚马上,眼神镇定、表情淡漠,认真地望着昆仑绝顶。薛采问他在干什么,他冷冰冰道,“看。”   薛采本来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师弟,但是随着师傅对他的关注度提高,他的喜欢也就以同等的速度缩水。陆铭是个剑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除了剑术,就是个标准的小傻子。他倔强,好面子,给他点糖就以为是好人,踹他一脚就凶相毕露,基本处于大脑不能控制情绪的低等阶段,跟条小猫小狗也没多大区别。但是现在,薛采有点搞不清楚小傻子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他与那个装逼的认真模样有了一点区别。从前,别人一叫陆铭,陆铭那副少侠的模样会立刻破功,辅之以或惊奇、或懊恼、或开心的模样,但是现在,谁跟他说话,他都懒得搭理,确确实实是心高气傲的少侠,很认真地仰望着昆仑绝顶,随时准备把它拆得片瓦不留。   薛采有点头痛。武林盟主的争夺,每个门派按大小分派人选,这个小师弟虽然丢了将近一整年,音信全无,师傅却也给他预留了一个席位。结果这家伙居然也争气,关键时候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薛采想到前几天过蚩尤海的时候,迎面碰上杀气腾腾的陆铭,那时候还他妈以为遇到鬼了呢。   如果这家伙回去……如果这家伙回去……看他晒得这健康的模样……再看他那两柄坚兵利器……不妙,十分不妙。   “小师弟刚刚从龙潭虎穴脱身,不去休息一阵?”   陆铭淡淡道,“师兄,我有一事相求。如果捉住了谢源,把他交给我处置。”   “这个恐怕不妥。”薛采噙着一丝笑。“若是擒住了谢源,当然是要押回青暮山供师傅处置——诶,听说,这一年半来,师弟你都与他朝夕相对,恐怕结怨颇深吧?他可曾有对你……”   “没有我,你能把他送回青暮山么?”陆铭截断他的话,抬了一下俊俏的剑眉,拨马便走。   薛采在一旁直咬牙。呆子就是呆子,说话还是那么难听!      一七六、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师傅     那一晚的激战让双方都很伤脑筋。对中原武林人士来说,他们从来都习惯堂堂正正地围殴别人,虽然暗地里会使些暗杀、下毒、绑架等等的小伎俩,但一旦帮派之间有了冲突,一定是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在帮主的带领下与对方痛痛快快杀一场,最后以站在战斗场上的人员多寡来确定输赢。   千绝宫本来也是这样的。几十年前,清风剑派的掌门鹤七眉刚上位,也领着是中原武林诸人杀过来一回。那时候千绝宫还比较老实地迎头痛击,把他们打了回去。   但是这一次,魔教居然开始玩儿游击了!他们专躲在山濠里射箭阵,时不时飞出几把三寸长的飞刀,刀头抹点无伤大雅就是会伤身的毒药,然后等他们七七八八地飞出什么掌风什么内劲,对面只剩下窸窸窣窣独自摇晃的草丛。   薛采觉得这真是太可耻了。   同样的,谢源也觉得十分可耻。   按理说,他的老巢安在昆仑山,实属中华版图第一阶梯,要搁在现代,光是要跑到昆仑山脚,就得肺活量高、身体倍儿棒,而且对雪域风光带有比较深沉的执着。他不知道底下那群武林人士是哪里冒出来的,又臭又多,而且个个都神功护体的模样,刀枪不入。箭伤的效力大大降低。   要这么下去,天亮就该打到剑祭坛去了。   谢源这就坐不住了,牵了姬叔夜的白马。姬叔夜的这匹白马非同寻常,白鬃如雪,像他的人一般稳妥,明明是无比陡峭的山道,行一步滑三步,偏偏它如履平地。作为一匹马来说他实在是非常得柔韧。谢源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迎面遇上了薛采。   薛采只觉得翩翩一羽白鸟从昆仑绝顶落下,很有些天仙下凡的意思。其实他那时候没看清谢源的模样,只单纯觉得啊,真白。夭矫又清逸的白。在那么幽深而血雨腥风的黑夜里,悠闲得像个骑驴说唱的说书人。   身旁的陆铭一个打马便纵了上去,薛采连拦都来不及拦。他们之中也只有陆铭一个还骑在马背上,大概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千绝宫的马驹子,从小走惯了山道。   “这是怎么?”薛采不悦道。   身旁有人附上他耳边,薛采微妙地点点头,比了个手势。一群武林人士都收束住了各式各样的武功,夜空里五彩的、带有强大杀伤性的流光倏忽停止,迅速地后退,没什么默契地摆出防御的阵势。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牢了白衣的魔教教主,和拍马迎上去的少年。这个场景本来应该留给薛采,但是薛采考虑到对面的家伙就是谢教主本身,就非常乐意地把这差事交给了陆铭。也不见得所有先单挑的都是将军,大将坐镇军中派先锋嘛,等谢大教主把陆铭给削了,他再带着众人眼疾手快的逃走,这也算是一桩大大的功业!   这个时候,谢源显然很愕然,他不知道熊孩子也在,胸口闷闷得好像被打了一拳。他觉得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陆铭了,再见却不知是这个场景。   可是这郁闷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谢教主实在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个意思是说他心里永远都有一杆秤,量得清孰轻孰重。在委屈的时候这秆秤特别偏。   他想直接投敌。   这个决定是在看清陆铭轮廓的0.1秒里头做出的,所以看上去,几乎他们同时驾着马上前一步。谢源难以抑制地轻轻叫了他一声,“小鹿……”   陆铭拉着那匹山马绕着他打转,眼神冷冷的,像被拖出去活生生打了一顿的小动物,毛发乱七八糟,又痛恨又可怜。   谢源又叫他:“小鹿……”   这回陆少侠有反映了,他用自认为平生最恶狠狠的眼神杀了他一回,然后心高气傲地矗立在马背上,一副折不弯腰的身子骨,“省省心吧,我不会为你求情的。”   谢源低垂着头,很泄气地问为什么啊,“你总得给我个道理的吧,啊。你太不讲道理了。”   陆铭胯下的马焦躁起来,在原地打圈,陆铭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他比较习惯谢源给他讲大道理,歪道理,不习惯谢源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他用力咳了两声嗓,“我不会再来管你了。”他说,“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跟你彻底没关系了,我……我要忘记你。”   说完,他又就恶狠狠地加上一句,你做好准备吧,等我把你带回青暮山去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啊你个混蛋!   谢源伤心地几乎要落泪了,但还是很好心地提醒他,“为什么彻底没关系了,还要把我捉回去凌虐啊。你这明摆着还要纠结下去的,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别扭……”   陆铭像是被茅草戳到了脸的仓鼠,傻乎乎地瞪着大眼睛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才听见自己哼了一声,“……我反正要泄愤,我泄愤完了,再忘掉……要你管?”   谢源说你这种小家伙,毛还没长齐就喜欢公报私仇:“我要投敌,你们老大在哪里?”   陆铭更傻了,他来昆仑山就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他一路杀到剑祭坛,谢源坐在高高的紫檀木椅支着脑袋,寂寞又清冷地说,要与姬叔夜传下来的家业共存亡。他觉得那时候自己一定不可以有理智,一定要为自己当年那颗赤忱的真心狠狠削他一顿,然后留着他最后一口气,搬到青暮山继续削,削得他一颗少男心缓过来才成。   可是谢源居然要投敌了!   “你……你冷静一点。”陆铭飞快道,声音拔得老高,“投敌没好处的。”   谢源赶紧比了个嘘,“想死啊,那么多人呢!”   陆铭皱了皱眉头:“没事,我留了风障,他们听不见。”话音刚落,谢源居然猝不及防地凑上来亲了亲他的嘴角。   陆铭咽了口口水:“但是……看得见……”   不远处的薛采狐疑地问手下:“他们刚才是……”   “角度缘故吧,学名叫借位。他们大概是在往对方脸上吐唾沫,距离远了就像是接吻。”手下心寒地说。   薛采:“……”   他其实是比较希望出现谢大教主与陆小师弟和平又绮靡地交换唾沫的场景,那样对他十分有利。试想,一个和魔教教主牵扯不清的少侠,再怎么有天资,也无论如何当不成武林盟主。可是现在,他那颗属于阴谋家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运转,盘算着,如果他小师弟临阵投敌,他们有几成的希望逃回青暮山。   答案自然比较悲观,以至于薛大侠有了临阵脱逃的欲望,留他们两个在那里,随便以何种方式交换唾沫。   就在这时,一声长啸突然传遍了整个半山腰!陡峭的山道上扑下一个苍灰的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巨枭!   谢源是反应最慢的一个。问题是他不单反应慢,而且错综复杂,比如说他居然决定扭头去看。还没看清,就被陆铭一把推落下马。   于是,那巨枭毫不留情的一掌就结结实实打在了陆铭身上:“啪!”十里八乡都传得清清楚楚。   陆少侠跟个断线的风筝似的,狠狠被拍飞了出去。更加糟糕的是,这里是昆仑半山腰,一面峭壁三面凌空。于是他这个不太讨喜的、病弱的造型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一头栽向冷冰冰的山崖去了。   一时间周围都静可落针。   谢源整个人都傻了,他不明白怎么刚刚还好好撒娇来着是,一下子人就被拍得不见了。他火一上来,噌地一回头,正好对上张不知所措的脸,苍颜鹤发还强自镇定。   那是武林盟主鹤七眉第一次对上魔教教主谢源的眼。武林盟主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以至于他都顾不上再添一掌,拍死这个大魔头,就飞身一跃落下了山崖。   不多时,他又像个大枭似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爪子上,不,手上拎着他血淋淋的小徒儿,看上去像是一块大肉。谢源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立马晕了过去。   武林盟主鹤七眉甚至没跟同僚们打声招呼,就脚底抹油地溜了。薛采一见师傅如此之没有义气,只能灰溜溜地带着一帮人赶紧撤下山,任盗曳带着一批人从黑暗里骂骂咧咧地钻出来,把他们脆弱的教主拖走。   薛采下了山就去找师傅,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边,“师傅,您怎么来了?”   武林盟主道:“我……我我……放放放放……”指指一旁的陆铭。   薛采心里骂将,嘴上却甜得抹了蜜糖:“师傅是放心不下小师弟?小师弟没什么大事,本来。”   鹤老头抿起了嘴角,心里一片惊涛骇浪。他怎么会不知道小徒弟本来没事儿呢?但是现在就有事了。   他本来以为,谢大魔头是要削了他的小徒弟,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提前显身。结果他那偷袭的一掌居然被他小徒弟接下了。   更不要说跌下去的时候摔到了脑袋。   本来就已经挺傻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鹤七眉看着缠头的陆铭,不禁掉下几滴昏花老泪。同时在昆仑绝顶,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谢源却一把推开了汤药,要下山跟他拼了老命。     一七七、处女变大嫂      “那老贼……那老贼!”   盗曳和阿昭赶紧把他按下,“打听过了打听过了,老贼把小鹿给救回来了,你不是见着了么?”   谢源双目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是哭的,“他怎么下得了手!”   “他本来是杀你的……”盗曳好心提醒。他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因为这个缘故升值速度一直不理想,但是现在稳坐教主的内廷总管,还是很愿意当个忠言逆耳的清流。   谢源更加难受了:“小鹿……小鹿本来身体就没好全……现在为了我……”   盗曳委婉道:“他可能是出于本能。”   嘤嘤在那边翘着脚嗑瓜子:“我说,现在你想怎么办?去青暮山抢人还是怎的?”   “抢!”谢源言简意赅,“我还没问清楚熊孩子为什么就闹别扭了呢。”   “当然是因为你们是亲兄弟。”盗曳生怕他记不起来。   阿昭再也受不了,把盗曳给拖走了。嘤嘤和小荷毫无怜悯地点点头,用世俗的审判眼光看着谢源。   谢源又抓狂:“这关我什么事!我那时候都在娘胎里,又不知道以后还会从这里爬出个小鹿!反正我们俩又不会生小孩,有什么关系!小鹿才不会因为这个缘故跟我断!”说罢把陆铭说的话讲给两个女孩儿听,两个女孩儿挺新鲜的,说没见过这种二傻,嘻嘻哈哈完全给不了任何建议。   嘤嘤懒洋洋地感叹:“早知道昨天就跟着你们一起下山了。好久不见小鹿,生活都没有乐趣了。”   谢源悲从中来,心想哪里是没有乐趣,他简直活得都没指望了。他一直挺喜欢陆铭的,但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喜欢。最近发生这么多事,他总是很想去那个安静少年的怀里去歇一歇,可是一回头,他总不在,也听不到那个沉稳又轻捷的脚步声——他走了没多久,谢源却觉得他总不在。他在他身边,这种感觉远得像是上一世,又记忆犹新。   他一想到这事儿就直想哭,整的跟个怨妇似的。   嘤嘤在一边继续感叹:“唉,最近总也懒得动弹。”   小荷安慰她:你刚离了婚嘛。阿源最近也懒得动弹。   在不会说话这一点上,小荷和盗曳实在是相当般配。也只有嘤嘤这种神经粗得可以锯锯子的家伙会毫无被冒犯的自知,粗粗笼着腰:“也不是……我就是懒得动弹,想睡觉。吃吃睡睡腰都粗了。”说着又打了个大哈欠。   正好有千绝宫的医官给谢源来送安神药。谢大教主心情不好,不是上火就是阳虚,忽亢奋忽低迷,整个宫里头的人也跟着他七上八下。也不是说有多万众一心,只是因为谢大教主和姬大教主不太一样,谢大教主总是随着他的心情好坏,溢出不同程度的内劲。走近他说不定就要烤熟或者结冰。于是医官就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谢源一直听着俩小姑娘的话,越听越不对头,让医官给小荷看完伤风,就给嘤嘤切个脉。嘤嘤还挺警觉,竖着小耳朵:“干嘛!干嘛!我没病!”   谢源还要哄她,一边若无其事地把苦药端到嘴边呷一口,一边做出快活似神仙的表情:“自从小鹿走后,我总是心神不宁,但是这医官给我开的这个药,专业治疗各种情伤,嘿,我头不痛了腰不酸了……”   “省省吧你。”嘤嘤白了他一眼,带着些心知肚明的赤裸鄙视,“你几时喝过?”   不过倒是乖乖把腕子伸了出去。谢源看着那藕段似的一截,“你也忒胖了。”   “那是自然。”医官不一会儿宣布,“凌姑娘有身了。”   谢源一碗药啪地摔地上。   医官行云流水地开了两贴保胎药。   “怎么两份?”谢源颤颤巍巍问。   “姬姑娘也有身了。”医官笑眯眯地背起药箱,脚底抹油地跑了,留谢源在背后发火,“盗曳你个狗儿子!给我滚进来!你们前天才成的亲吧!”   盗曳赶紧拉着他老婆回房,“这不是迟早的事儿嘛,无所谓嘛……本大爷早就料到洞房花烛夜会出事儿,所以早些把事儿办了,只能说有先见之明啊!”   留下谢源对着嘤嘤面面相觑。   嘤嘤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说,“又不是你怀上了,你慌个什么劲儿。”颠吧颠吧就走了,慢吞吞的,想来是去灶间找吃的了。   谢源只觉得事儿事儿的,他简直要成事儿妈了,不由得抵着床沿,焦头烂额地睡去。还没睡一会儿,姬小五就溜进了他屋子里,用三分劲踹踹他的胫骨,“叔,臊子面!俺要吃臊子面!“   谢源把小五抱起来,叹了口气:“你快要有弟弟了。”   姬小五瞪大眼睛,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愤恨,在他手里扭动起来:“打死你个狗日的!打死你个狗日的!”   谢源赶紧把他摁床上,用锦被捆起来,“你这又是怎么了?”   小孩子眼角红红的:“你有了小孩,俺哪里还有饭吃”   “胡说八道!”谢源听着也心酸。想他从前寄住在猎户家里头,大概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即使千绝宫里头有给钱,碰到人家亲生儿子也必定矮一个头,谁知道那笔钱花在哪里了。他一个小孩子,又能跟谁去说呢?他亲娘一年也不过看个两三回。   小孩子还得自己带,贴着肉才知道冷暖。   他俯下身亲了亲小五的额头,“是你姨,还有嘤嘤阿姨。我没有娶妻,哪里来的小孩。”   小五追问他那个叫啥小鹿的是么,是么,谢源烦躁地说不是。小五这才心有余悸地闭上眼,哎呦哎呦叫着,光溜得像泥鳅似的脸直往他脸上贴,用力蹭着。他说叔,你可千万别娶婆姨,你娶了婆姨,就忘了俺嘞。然后又突然目眦欲裂:“生狗儿子的是那个肥婆娘!那个肥婆娘要生狗儿子了!”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两手死死揪着谢源的领子,“叔,肥婆娘和她狗儿子,一定吃得贼多!肥婆娘一次可以吃三根糖葫芦,二十粒籽儿的,俺见过!”   谢源无比郑重地对孩子说,小五啊,这事儿你就交给叔,叔少不了你的糖葫芦。孩子这才做着噩梦睡去。睡梦里都是二十粒糖葫芦被人一口端了。   谢源却无法再入睡了,他起身写了一封措辞明白又雅致的信,来回读了好几遍,然后给锦帆贼给寄去。事了,又把作风不正的盗曳叫来,询问当日宫中的伤亡情况,得知云中流和素馨都已经安排好了,不免松了口气。   “我觉得我的确不能再主事了,我这样的情况……”谢源抚了抚胸口,“我得去再见陆铭一面,我才安得下心来。”   盗曳有点看不起他似的哼了一声,“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老想着个情情爱爱……好不容易宫里头太平起来,你居然想撂挑子!我底下的小崽子们都觉得你有能耐,跟着你能吃肉呢。你就应该去殿上再多说两句。”   谢源斟酌了一番说了实话:“我觉得在千绝宫里,挺没意思的。就跟我们在青莲坛里一样,看不出是要真做事。你就给我五百个刺客,我实在没有心力去管……你管也差不多了。”   盗曳瓮声瓮气道那你想干嘛呀,你还真想把天下打下来,把姬叔夜的排位弄上宗周去呀。   谢源的满腔野心没有办法灌注到他的左臂右膀心上,只好嘱托他好好盯着陆铭。陆铭受了伤,鹤七眉一行人就呆在山脚下,既不怕谢源杀下来,又没有要上山的意思,想来鹤七眉对这个小徒弟是相当爱护的。谢源只知道陆铭没有生命危险,但一直没有醒来,心里怀着巨大的不安,怕他成了植物人,所以只远远地观望着。   “若是他醒来……”谢源日日悲苦地思忖。他无处可以询问陆铭究竟是什么就要闹分手了。但是他有自信,不论理由是什么,陆铭终究还是对他神魂颠倒。   过不了多久熊通就赶来了千绝宫,这水贼头只身一人,没有丝毫入了虎穴的感触,还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时刻准备打死这一窝老虎精。他对谢源微微一点头,表示打过招呼了,然后就言简意赅道嘤嘤呢。   熊通见到嘤嘤的第一句话:“这儿子一定是我的么?”   嘤嘤很淡定地咬着糖葫芦,一边咀嚼一边吹了个口哨:“大概不是。我不太清楚了。”   熊通愣了下,“我觉得应该是。算日子没错。”   嘤嘤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这我不关心。反正我不太想要。”说着把一纸休书推了过去,字迹干净秀气,不太符合她女贼头的一贯形象。不过上头的休夫二字倒是有她一贯而来的霸气,顺着单薄的纸页外露。   熊通这次仍然心存狐疑,但毕竟有可能是老熊头家的种……   熊通插着裤袋不做声,仍然没有做出任何要退步的意思,只是执意不肯签署休书。真是笑话,他熊通被一个女人给休了!他估计签完之后,他就得把嘤嘤给杀人灭口,幸亏他不认字,根本签不了。     一七八、龙夜吟的邀请      嘤嘤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在宫里头继续过着闲逛、狂吃、狂睡的生活。只是有时候醒来的时候会发觉,肚子上搁着毛手,腿上押着毛腿,熊通一脸被逼婚的模样霸占了她大半的枕头。   小荷摸着自己毫无变化的肚子,摇了摇头:你老公比小鹿、比我哥还要别扭。说着,温柔地低下头,给孩子唱起歌来。她唱了好几句,才记起来自己不能说话,于是泪眼汪汪地找盗曳去唱。   嘤嘤撅着嘴不做声。熊通也不做声。两个人跟幽灵似的在宫里头飘来荡去,时刻准备着黏在一块儿。   谢源没心情对付他们俩的事儿,因为最新的消息传来说,陆铭醒来,似乎是失忆了!   谢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盗曳都不敢轻易靠近他三尺之内,以免自己成为热锅里的石灼虾。   “你说,他已经这么傻了,这一失忆,得傻到什么地步去?”谢源忧心忡忡,看起来再过几天头发就得愁白了。盗曳看着不甚唏嘘,但是一转身就觉得,这不对啊,这不该担心这个啊。他下定主意再多管一回闲事:“你就不怕……他把你忘了?”   谢源惊讶道不能吧:“他就是把他自个儿忘了,也不能忘了我吧!”   但偏偏,山下传来的越来越多的消息都显示,陆铭还真的只忘记了他一个。   “不可能。”谢源坐立不安,“他一定是……一定是不能在他师父面前把我们的事儿端出来——不行,我要去见他一回。”   阿昭按住他:“他们已经启程了,昨天中午。”   谢源怅然若失。   “那我也要去的。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他轻轻地说,然后委屈地把脸埋进手肘里,“凭什么。”   盗曳和他老婆,还有他外甥女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送谢源去别的地方好好静养一阵。千绝宫里常年不见光,加之他心情又低落,这样下去说不准给闹出个抑郁症来。不是抑郁症,就是到中原去送死。虽然他高兴不高兴都能把人煮成石灼虾,但是遇上陆铭师傅那种等地的老剑侠,估计不太好弄。刚好谢源正在打包包裹,几个人就轮流向他推荐了好几条路线。连向来懒于人情世故的熊通都阴沉地殷勤道:“你可以去锦帆寨住上一阵。”   他顿了顿,邪气地笑起来:“碧瑶宫主会好好招待你的。”不出所料,立马被嘤嘤吃了个后扑。两个人随即二话不说打了起来,闹得谢源一个头有两个大。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居然从天而降,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那天天意尚早,因为前一天睡得太多而早起的嘤嘤打开宫门,看到外头有一匹高头大马。嘤嘤姑娘看着有点眼熟,但是还是被吓了一跳,之后觉得连自己的反应都似乎很眼熟。   正在后头哈欠连天地系裤腰的熊通也连带被她吓了一跳。但是他受了惊吓的反应是行云流水地抽出弯刀,扯过嘤嘤,然后侧身劈了上去。金铁相交,一柄斩马刀满月似的划过,连停滞都没有,就把他的弯刀劈成了两截。   “滚开。”马背上的人轻道。   熊通是个狠角,他愿意在嘤嘤手上吃瘪并不代表别人也可以,特别是在拔刀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从腰间锁扣中滑出短刀,对准斩马刀的血槽刺了下去。但是这一次,他引以为豪的短刀自己断了。   “滚开。”马背上的人又说,然后勒着马缰挤进了宫门。外头天光大亮,照亮了那匹火一样的马白花花的獠牙。   嘤嘤把熊通拖回来,难得活泼地说:“哟,龙头头,好久不见!”   龙夜吟听到熟悉的声音,狐疑地拨下兜鍪捧在手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的、表示疑惑的词,“一下子没认出来。你胖了不少。这位是……”   “没关系的人。”嘤嘤兴高采烈地说。   “只是不小心让她怀了孕。”熊通捡起地上的四片刀,一脸逼婚状。   龙夜吟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意外和恭喜之情,然后把斩马刀解下来,递给了熊通。熊通立马很活泼地收下了,还很好心地给他指明了谢源的卧室。   “你怎么知道他是来找阿源的!”嘤嘤简直要跳脚了。   熊通玩弄着那柄斩马刀,对她的问话只是淡淡地挑了一下眉。他玩够了,把刀往腰上一挂,懒洋洋地往回走,“我反正是个不相干的人,他要对你们做什么,我都无所谓。”   嘤嘤一路跟着跳脚,骂将道滚滚滚滚滚滚。熊通被念得烦了,把她抓过来夹在腋下。   “来这儿的男人,还没几个不是来找谢源的。”熊通客观地评价着,踢开房门,“所以我很稀贵。”   “对不起对不起,”嘤嘤看着床上胡乱爬起来的盗曳和小荷,“他没睡醒!走错房了!”   其实龙头头来找谢源绝不是熊通想象的那样,香艳又淫靡,不得不说熊通把谢源想得太淫荡了,他长得再好看、再喜欢男人,也不意味着就跟上厅行首。千绝宫开门也绝非为了赚渡夜银。   “我听说千绝宫遭了剧变,前些日子还被围攻了山顶。”龙夜吟是这样解释他的来意的。谢源刚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接管了千绝宫之后经常失眠,天亮的时候才昏昏沉沉有些睡意,这时候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脑袋一顿一顿,只能靠喝点热茶来给自己提神。龙夜吟体贴地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所以谢源鼻端一直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汗臭味。   他大概是着急赶过来的,几千里地,到了山脚下都没有歇息,所以才会大清早地扣山门。   谢源觉到了一点点的安慰。但是这点安慰就和深山鸟鸣一样,衬得心里更加空荡荡的。龙夜吟都来了,他想,陆铭反倒站在别人那头。一点也不知道宽慰他,一点也不明白帮他分担,在他最难、最需要的时候。   他在这种深不见底的寂寞中睡了过去,然后大病了一场。龙头头千里迢迢赶过来,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好几日,本来称得上坚毅冷峻的青年很快就瘦得脱了形。   “龙头头,你也不用太担心,”盗曳安慰他,“他也就是作刁。他看你来了,就病一场给你看看,平时他身体倍儿棒。”然后他咂舌,“如果现在是小鹿在这儿,大概他能病得直接见阎王去。”   龙夜吟能说什么呢?只能更贴心地照顾他,顺便把那个拖着鼻涕、时刻准备着上去黏人的小孩子像臭虫似的捉下来。   这样过了半来个月,谢源才渐渐好转回来,和龙头头两个活生生一对荒年的流民。医官说这是心病,谢源想想也合该有心病。他的狂妄无知害死了父亲,害死了姬叔夜,他再没有心病就是个畜生了。幸亏陆铭还活着,如果陆铭也被那一巴掌拍死了,他可真不想活了。   龙夜吟终于有了时间把当日没有说完的话说完:“我本来是想为你们来解围的。”   “解围?”谢源被他喂进一勺药,有些诧异,“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龙夜吟理所当然,“不过也没有多少,就五千人马,现在就在山脚下。如果他们还没入王域,我可以把他们拦下来。”   “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有船。”熊通抱臂立在墙边,“青暮山在德水边上,那条路我常走。”   谢源笑着摇了摇头,“若我真要……像你们说的那么做,去把小鹿追回来,那我也够得上昏聩,夏桀商纣好美色也尚不至此啊。”   “这是我们俩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谢源又笑。   他这一笑,病态的柔弱上添了素来的风流蕴藉,龙夜吟就有些痴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和我回西凉吧。”   此话一出,熊通阴笑一声,把手放下,静悄悄地带上了门,留下他俩个。   谢源亦是意外,本来想说“你误会了”,可是觉得自己若是如此说,显得太没有风度,于是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咽回了肚子里。   龙夜吟却很快镇定了下来:“我是想让你帮我接管一阵城中事物,你留下的人虽然能应付平常,但是我一走,背后就没有能指挥调度的人。他们都不愿我动干戈。而且,秦煜背后的势力……我有些线索了。”说着又往他嘴里塞了块冰糖。   谢源不由得庆幸刚才没说那句话。他含着糖,心里甜得不像话,连呼吸都急遽起来,心想这他妈才是我要的。他看着天花板上堆叠着阴霾与记忆的岩顶,呼吸着延续了几个世纪的落败气息,干脆道:“好。”   他迫切需要从这里走出去,走到阳光中。把千绝宫中的所有人,包括那个秘密带出去。龙夜吟是很能打的人,但是西凉给他,确实是糟蹋了——他除了能打,根本没别的心思。当初做出决定只是因为迫不得已。一切记忆都复苏鲜活恍如昨天,他记起来,西凉本就是攥在他手里的。      一七九、原始的择偶条件      事实上你绝对不能任由男人搞在一起,他们一旦搞在一起,就会想着征服、建立之类的,即使他剥去一层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皮,就只是个死断袖。更何况谢源还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死断袖,除了断袖,他的血管里剩下的就是名为政治的那种东西,对权力有天生的摄取欲望——他比他的同僚们要理智得多,他摄取了之后什么也不干。似乎光是摄取的过程就可以让他分泌足够的多巴胺,平息他克死前夫、刚刚离婚、还死了爹的痛苦。事实上他一路上都兴奋得像是和陆老爷躺在一张床上,不睡觉只办事的那种。   男人。   但是总有一些人比较懒散,即使他看上去比较热血,终日跨马执刀,看上去像是一不高兴就要砍死个把人的青年才俊。   龙头头对那些发生在黑夜、密室、寡头聚会里的同盟、背叛、秘密合约以及暗杀完全没有兴趣,一窍不通,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世上可能也许大概还有那么复杂且肮脏的东西,就像西凉总也修不好的下水道系统。但是他凭着一点野兽般的直觉,觉到谢源与那些东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关联。这不好说。特别是他意有所指地嘿嘿笑起来,而窗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可是龙头头不在乎,他现在的心思是粉色的,虽然他随时摆着一张绝类肚子痛的严肃表情。但是谁都知道,他很兴奋。他终日驾着马跟随在谢源的车架外头,像是一个就业七八百年的卫兵,那么精准又一丝不苟,以至于连小督同志都分不清他和那些真正的卫兵——龙头头还没有染上侯爵特有的趾高气昂,他还是套着那身盔甲,看起来跟任何一个龙骑军一样。至于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开始精心地给盔甲上油。每天乘着谢源没看见的时候,把它擦得十分明亮。以至于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可以听见慵懒的冬日阳光弹射在盔甲上头的脆响,叮——   龙头头坐在那头变种的镣齿马上——如果有什么可以形容那畜生的话,就是危险或者极度危险,任君选择其一——就是这么一团明亮、高大、年富力强、充满安全感的好青年。   除此之外,龙头头的示好也就表现在每天一度的打猎上。他总能在蚩尤海里打到大个的沙狐,鹰,短尾兔什么的,然后甚是不经意地在啃风干牛肉的人面前经过,把它们噗地扔在地上,腾起一阵烟。当然,是烤熟了的。谢源走了一个月,那块风干牛肉还没有啃完,只有一排又一排的整齐牙印,大小视他的饥饿程度而定。   小督觉得这种求爱方式过于原始了些:“不论是高大耀眼的身体,还是食物……说实话,上峰,呃,我总觉得,像谢先生那么漂亮的人吧,择偶条件不会是这个。”   龙头头面对着瀚海阑干,一张脸上是雷打不动的面无表情:“不,他的择偶就这两样。否则……你能说得清他怎么会和陆铭在一道么?”   他说得比石头还笃定。小督在他凝重的一瞥下张大了嘴,对上峰的崇拜无形中又叠加了一层。要知道他的上峰除了打仗之外终于有了别的技艺,看上去还十分精通。   是的,是的,不是年富力强又会做好吃的,谢先生图什么呢?陆少侠实在像个田间地头没见过什么市面的小自耕农,有几间平房还说不准。他敢说陆少侠干活的能力比他的武艺更为可观,厨艺更是。   “可是……老大,你每天像个孔雀似的……”小督很想说出来,他差点就说了,可是龙头头已经大步流星地跳上了马背,准备去弄点混着芙蓉花的清水来给另一只孔雀漱口。于是龙头头失却了一个机会,去得知他在下属面前的形象崩坏。   不得不说龙头头在这件事上还是很敏锐的,谢源的择偶要求的确还只停留在原始时代。一、人高马大;二、会弄食物。前者提供安全感,后者提供饱腹的安全感,足矣。刚好陆铭长得比较英俊,性格又比较会作,床上比较热情似火,床下比较温顺听话……不过这些都不过是正中他下怀的附加值。由此可见,谢老师是个十足传统的人。他一点儿也不花哨,要求一点儿也不多。   所以谢源对他的爱情十分满意,满意透了,根本不想再去谈一场。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发觉龙头头有想跟自己处对象的意向。这不能怪他迟钝,谁叫龙头头每天丢下食物的时候,都因为炫耀强力的目的用力过猛,让谢源摸不准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还特意问过龙头头,用比较内疚的口气:“我是不是吃得特别好?我看他们都吃风干的牛肉。”   龙头头以一个追逐中的男青年特有的羞涩扭过头去,淡泊道:“没有。你想多了。”   谢源自然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点点头尴尬地“哈”了一声,心安理得地吃起来。龙头头在表面的冷静下有些咬牙切齿,随后扔食物的动静越来越大,闹得谢源心惊肉跳,总觉得他明天也许就会把那些烤肉狠狠拍在自己脸上。   要不是小督用委婉的方式提出龙夜吟比较特别的害羞与别扭,谢源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而当他听说了之后的第一反应是:这他妈也算求爱?啊X.   第二反应是:谁说我需要人求爱的!啊X.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认为情伤应该由新的恋情来填补,可是谢源压根不觉得他有什么情伤,他唯一的情伤是他家老爷暂时性记不起他来了,可这压根算不上什么问题。那都是暂时的,陆铭能因为记不起来就不是他的人,被人抢走了么?不可能(必须指出的是,这“不可能”包含着“如果发生了就把小小鹿拽下来”的血腥逻辑,那之后就绝对是不可能了——完全的政客逻辑)!   上帝给了每个人一个杯子,用来啜饮爱情,姬叔夜的杯子碎了,但是谢源的杯子没有碎。他的爱情哪里都是,像是生命之河里的水,满满当当而流淌不息。虽然那个人不在眼前,却并不意味着谢源会渴。   他不饥渴。   他只会啜饮着爱情等那个人回来。   当然,那之前他会想寻些乐子打发打发时间,就跟富家太太打牌搓麻将似的。可他不是个富家太太,陆老爷撑死了是个小自耕农,所以陆太太现在要扛起一个家的顶梁。房梁底下现在就他一个人,他要让自己高兴,白胖,风生水起,像任何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的内人,时刻准备着,哪天当家的锦衣归乡。   谢源没有明说,但是龙头头大概是有些明白了。谢源客气起来足以冻死一个人肚子里的所有蛔虫,包括花花肠子。   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进城的时候刚刚过了小雪,支离破碎的城墙已经修缮了不少垛口,因为入冬而停止了一切工程。崭新的白石头堆叠在黑漆漆的烧痕上,露出里头的草铺和木架子,像是一个被撕去了皮肤的将死之人。明月楼上的那株大树没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大大的铜钟。它那么扎眼,以至于谢源不得不停下车马,惊异地赞叹它。但是赞叹了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太对头:“它好像在……在升高?”   龙夜吟打了个手势,五千骑军老老实实地闭嘴,以让他们上峰的心上人清晰地听清城墙上的劳动号子。那些劳动号子还滚着呼吸后的白气。在这样的节奏下那口大铜钟像是个醉鬼,晃晃悠悠地上升,简直要勾上翻滚的云层才住手。   龙夜吟面对谢源疑惑的眼神只能耸耸肩,肩甲硁硁作响,这两者都让他无能为力,继而觉得很没面子。他本来不是那么爱面子的人,如果你在沙海里讨生活,除了兄弟哥们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人,见到了也千方百计留下彪悍的印象,好堂而皇之地占有他们的利润,你也一定不是很在意面子不面子的事情。但是现在不一样,谢源让事情变得比较棘手。龙头头的确想过不这么要面子的手段,比如说直接把他按倒,剥光,这样那样,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羞耻心还未进化到完全死透的地步。   龙头头的念头在羞耻心上一滑,就滑到了回忆里。他想起来,在谢家,陆铭也从来不给予任何有建设意义的意见,他只是照办。于是他便轻呼一声充满感情的“哦”,尾音上扬,表示他与谢源有着相同的心情。事实上他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这世界上从古至今都不会有龙夜吟这样的统治者,他旷古烁今的不负责任就像……就像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东西。   有一个人解答了他们的疑问,那是匆匆跑出来迎人的秦煜。他像颗埋伏在冬雪中的炮弹,或是一条闻到了肉骨头味道的沙皮犬,谢源觉得不论是他,还是他的那匹马,都极有可能在高速行进中达到各部分自动解体的效果。   他勒马在谢源身前,带着浓烈到几乎有行进阻力的敌意。   “那是在干什么?”谢源带着好奇问,一半时对着那份敌意去的。   少年挺挺胸:“那是新立的法规,我下令把它弄成大铜钟,这样人人都能看到!”   “哦,”谢源寡淡地应,“撤掉。”   那是他在西凉城里迅速成长为一个好逸恶劳的有闲阶级的开始。     一八〇、法礼之辩      但是在当时当地,这一切所引发的后果不过是让秦煜的敌意无限暴涨,以至于他下马,捡了颗雪球,骂骂咧咧地朝谢源丢了过来。骂得还相当不好听。谢源甫一出山就受到这种待遇,不小心又受了惊吓,结果以他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内的所有积雪,都呲呲地冒着气泡融化了。离他最近的龙头头还不得已解下了盔甲,否则大概会变成一只烤熟了的硬壳虾。即使如此他的头发还是烧焦了一些。   秦煜张大了嘴巴:“这……他练了什么邪功?”   “这是世袭。”谢源友好地解释,“我只在情绪波动过大的时候才会露一手。”   “泥威胁窝!”秦煜不可思议地倒退三步,“泥居然威胁窝!泥威胁窝窝也不会把大钟撤掉的!窝辛辛苦苦忙活了三个月!”   谢源把他拉上马车,徐徐往城中走:“不不不,威胁那种不体面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用在秦公子身上。我刚才的意思仅仅是,我是否能够建议你改变一下措辞,将其重点从具体的事例转移到抽象的概念上,当然了又不至于削弱主题上的完整性……”   “窝听不懂!”秦煜很老实地嚷嚷,“再说泥都没有看过窝鼓捣了啥!”   谢源笑起来,像那个挂在卢浮宫里头的著名女人一样,面容都裹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雾气:“当然,当然,不过八九不离十。”   “撤了吧。”龙头头接话,“听话。”   “君侯!”   龙头头摇摇头,表示此事不再异议。   秦煜很生气地不再与他们说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丝毫没有胜算,于是完全不顾马车正在奔行,矫捷地跳了下去,像是一条穿行在车流里的泥鳅,还差点撞上龙夜吟的马腿。龙夜吟向谢源解释说,他出门的时候,把城中诸事物交给了秦煜和那位老先生,毕竟秦煜是王域直接任命的国相。大概他们觉得西凉城里该有一套新的法律,毕竟老的那些早已都烧光了。   “那些律法公文都在文庙的石舫里,当时没人顾得上,后来整理出来的都是些烧焦了的灰烬。”龙头头沉吟,“他还曾经写信给我说,他打算城门立木,就是那个什么……变法的……”   谢源啧啧啧几声,“他的打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已经这么着了?”   龙头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样的冬天,他除了铠甲就是一身粗布单衣,谢源看着都冷,将大氅脱于他。龙头头披着谢源的大氅,愈发顾盼自雄起来,街边的老百姓在风雪里忙着起屋,望见君侯领着龙骑军进城,都退让到了一边。北风一飘,什么富态都遮掩了,只留下黑漆漆的墙面,和躲在屋檐下警惕四张的眼睛。过了青衣江,境况稍好些。谢源注意到城北有一大片清理出来的地基,想来是在营造宫室。一行人回了诺城,安顿兵马,自是不提。   晚上的时候龙夜吟问谢源,为何立法不可为:“这样人人都能看见,公平。”   谢源道:“法家开源于春秋战国,那一套跟现在所行是完全相悖而驰的。你想用那一套么?如果是那样,你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将人情世故诉诸律法,律法就必须极其细致,此外还要严刑峻法。但这其实是挤兑你的。你想想,你之所以为西凉侯,是因为律法如此规定么?是因为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世世代代都在这里保护城池,积累权威。你有名声,大家服你,这才是你的合法性。你之所以为西凉侯是因为传统,知道么?是因为尊卑贵贱、长幼亲疏这一套!绝对不是因为法律。你不能自掘坟墓,把自己的合法性完全推向与法家所言的权谋之术,那样实在是……一点都不神圣。”   龙夜吟消化了一下,谨慎道:“我之所以为西凉侯是因为我有龙骑军。”   谢源挥挥手:“那是最基本的,根本不算什么。暴力机构即国家,谁家的君侯没有军队?就你有?”   龙夜吟闭嘴。   “法家有很严重的一个问题,它内里的、隐性的系统是有缺陷的,在教化上不能服众。礼治建构的是差序格局,所有人在这个社会关系网里的位置都独一无二,就像你父亲是西凉的主人,你又是嫡长子,这就是唯一的、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容置喙。这样才上下有序。但是法治的一赏一刑,就是要淡化这种独一无二,所有人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上位者与低位者一道受法的制约,那算什么?这是让民有争心!所有传统的权力秩序和血缘秩序都会被颠覆。你以为,为何陈胜吴广敢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是有秦在先的缘故。   “而且,一旦你铸钟立法,你在暗示西凉国人,你的执政重点已经从礼治转移到了刑罚,而你这个刑罚却只用来束人,是一条底线而已。其他的,法律无法覆盖的,都是你教化的空白之处,人民会觉得,你对那些根本无所谓。人都会趋利避害,众人一旦知道禁区在哪里就会无限制接近那条红线,不多久,大家都会以最接近底线的行为方式生活,只避免不做刑罚规定的事情。相信我,那很糟糕,我经历过这样的时代,道德沦丧到令人发指,你都不能相信人心能够恶到什么程度。   “但是礼治不一样,它实行了那么多年,不单借助了血缘的网络,还有精细的规训与塑造,那已经不是一种简单的政治体系,它是身体政治,明白么?控制一个人的身体!那样的语言,语言背后的意义,还有各种礼制,告诉你做儿子怎么做,做夫妻怎么做,所有的所有都有一套传统来约束,所有人从小都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那是潜移默化的控制,最根本、最强大的控制,而法制的控制相对来说是非常粗疏的。不要以为严刑峻法很了不起,严刑峻法的存在表示你除了强制之外,根本无法控制大局。   “你要搞法家那一套,还要完全重构一套权力技术,这很费力,而且不利于今后……如果今后真的有可能将基业做大,你希望身边到处都是玩弄权术、争权夺势的臣子?始皇帝一日进山游猎,远远见到李斯所带随从过多,皱了一下眉头,后来再见李斯,他便只带了极少的随从。始皇帝当即杀掉了前些日子所带的所有贴身侍从!因为他知道那里头有李斯的人。臣子算计天子,天子战战兢兢,这就是你想要的?”   “……始皇帝?”龙夜吟选了一个不那么容易遭致驳斥的角度提问。   谢源尴尬:“好吧……我不太清楚你们是怎么……怎么称呼秦始皇……就是那个嬴政的。”   龙夜吟沉默了一会儿:“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搞法家?”   “只要不把法律明细公之于众即可。高祖的约法三章,约法三章就差不多够了: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你知道的,一旦有了繁琐的法律明细,诉讼辩护就开始了——钻专法律的空子扯口水仗。其他的,你就把大铜钟上的内容重铸一下,就刻比较通俗易懂的……三字经?之类的……反正你可以问问顾老。再办些个庠序,泮宫,文庙……对了你们没规定寡妇不得再嫁吧?”   “没有。”龙夜吟斩钉截铁道,抬头望着他被火光照亮的、因为长篇大论而绯红的脸颊,“绝对没有。”   “贞节牌坊?”   “没有。都没有。”   谢源舒了口气。龙夜吟也跟着他舒了口气。“幸亏……寡妇不再嫁是个很奢侈的浪费现象……寡妇都是些,很好的女人……”   龙夜吟自动把女人划成男人。   他见谢源疲累,便催促他去房间休息:“我去与秦煜解释一下,明天就把大铜钟给撤了。”   “不不不,你不能告诉他!”谢源提着油灯追上几步,满脸不可思议,“这东西……我只告诉你的,你不能告诉他们……我是说秦煜,还有那些老百姓!秘密,秘密是最大的力量!你怎么可以连游戏规则到透露给不玩游戏的人呢?他们只要照做就行了!”   龙头头眼睛一亮:“就……我们俩的?”   “那是当然,否则呢?”谢源惊异,“你以为我是和谁都这么说的?那还不造反?”   龙头头笑起来,点了点头,“睡吧。”   谢源看到他那双眼就起了不少鸡皮疙瘩,赶紧浪里格朗回屋去。龙头头好危险的模样……得躲远一下……   他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是如此绝对的肉食者,一笑就露獠牙,为什么总是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如果换成他自个儿,他是绝对不会愿意来碰自个儿的。说到底他实在是个很难弄又懒惰的家伙,还危险。   都是谢左使留下的欢情债。   “不过……为什么让秦煜做国相?”这个问题立马让他转移了迷惑的方向。     一八一、文官才是一切的主谋      谢源之后的日子过得相当忙碌。但是他忙碌在什么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清。西凉城里没有任何革新的迹象,它依旧是个承受过兵燹、忍受过火燎、下水道拥堵不堪、房屋骨架鳞次栉比的城池,看上去就像一个曾经是美女、现在毁容了的不幸妇人。他大概在腊月时候赊过几次粥,人家还不知道是他干的。事实上除了少数几个人,西凉城里谁都不知道那座黑色的碉堡换了主人。或者说,主母。   谢源在文山会海中准备过一个比较无聊的新年。但事实上生活永远不会一如死水,特别是你横插一脚的时候。秦煜总是会时不时在他孤单寂寞伤春悲秋的时候跳出来,以极大的分贝和激情驱散他的苦闷,代之余一种充满冲突、类似驯兽的乐趣。   “一定是泥!泥老实交代!”   谢源合拢了公文,“如果你要求的不是那种粗疏、大而化之的概括性回答比如说是或者否的话,我可以略陈一二……”   “是不是!泥老实说,是不是!”   谢源难耐地扭了半天脖子,才吞吞吐吐道,“好吧,是,是我谏言君侯如此做的,恰好他纳谏了而已。巧合。”   “为什么?!”秦煜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谢源笑起来,“国相。”   秦煜是国相这件事情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如果他们有的话。由此可见他们的君侯对他的这个侯国有多么不上心。让之前被推翻的商会头子的儿子担任这么重要的一把手位置,除了龙夜吟的无所谓,还有龙夜吟的无班第。他除了打仗确实什么都不关心,而秦煜是唯一一个可能接受过繁琐的公共管理的高材生,他出生良好,浸淫在商场博弈中长大,还有极为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在蝎子岭做过山贼头子。山贼并不是一个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浪漫又传奇的职业,特别山贼头子。再邪恶的团体也需要一点规则和管理,否则会分赃不均。秦煜深明这一点。   虽然连秦煜也不知道为什么王域会下委任状。毕竟他和那些大老爷们从来没有过交集,也许还有灭门之仇。   秦煜觉得他怎么着都该是个不怎么鄙的肉食者,而且天可怜见的,他一点儿也没有反意,因此在文庙老者的辅佐下,兢兢业业地搭理起他的故乡。在他眼里,龙夜吟是外乡人,谢源也是,秦煜很清楚,他们对这座城池不会有多深厚的感情,不,完全不会有。他们只是利用它而已,如果狠心一些,甚至会把他压榨殆尽,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但是他不一样,他在这里长大,他在这里生活也会在这里死去。他的父亲治理着这座城池,让它运转良好,尽可能让所有人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让它变成德水以北、西北边陲最富饶的城池。那可是仅仅靠利用这种卑劣的心思就可以达到的。   “泥明明知道窝才是国相!泥干什么都不知会窝一声!”   谢源抱歉地叉着手:“可是我只是兰台令而已,国相每天早上不是看见我坐在君侯陛下记录庭会内容么?我只负责收发文牍,国相还想知道什么?”   秦煜哼了一声:“谁都知道什么都是泥在干!窝这大半年把西凉打点得刚刚起色泥就横插一脚!泥还把窝的钟、窝的钟……”   谢源替他倒了杯水润润喉,可怜孩子说得都呛到了。他带着长者特有的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小煜,既然你明白什么都是我在横插一脚,你又怎么能要求我事事向你上书呢?作为兰台令我只对君侯负责,作为万事横插一脚的邪恶权臣我只对自己负责。”说着耸耸肩。   秦煜嘟囔窝真是疯了才会跟泥理论,谢源大言不惭道:“正是。”   秦煜差点跳起来揍他,但是窗框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溶解,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我们毕竟是老友,我还是愿意与你陈述一二。”说着,谢源扬起了唇角,展露一个训练有素的微笑。   “好,窝问泥,泥为西凉做了什么就能对一切发号施令?为什么城中什么变化都没有!”   “变化。”谢源重复,“变化。”   秦煜把胸膛挺得老高:“泥把窝的变法全推翻了!它们本来差点儿就动了起来!泥拆了窝好不容易修订的律法——窝为了那个玩意儿整两个月都没好好睡过觉——泥还不让搞什伍!龙头头要到处打仗,咱们得出人啊,这附近的人都是三世同堂四世同堂,一户五六十个人就出一个壮丁,没办法,咱们得存子分家!每家每户如果只有一个爹一个妈加个娃儿,收税方便,征兵也方便,泥咋就全驳斥了去!”   谢源请他坐下来。龙夜吟拨了一间小房子专门做他的“衙门”,快过年了,窗沿上搁着文玩清供,墙上挂着不知哪位老爷的书画。香烟袅袅中,秦煜觉得谢源那个位置相当舒服,有光有暖风有脚靠,所以也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做了下去,没想到他的座位上并没有那种柔软丝滑的软垫。舒服是谢源一个人的。不舒服才是他的。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谢源肯定不希望他呆太久。   把客座弄得太久,不走了怎么办?这就是他那种人惯有的想法。   谢源又替他满上一斟茶:“大过年的,变什么法?还让不让人好好过年?”   “泥这种人畏畏缩缩没有一点魄力!”   “魄力……”谢源抬了抬眼皮,“魄力意味着每天晚上对付一打的暗杀,小煜。平稳没有什么不好,我喜欢规矩,老祖宗这一套对付了千八百年表示它确实是可以用的。我敢说它还能再用千八百年,而且不用了,倒会更加麻烦。”   秦煜急得满头大汗:“泥这种读书人……泥、泥这是真不晓啊!泥知道现在啥情势!到处都在打仗啊窝滴爹!大夫打国君,家臣打大夫,国君还跟天子过不去。这种时候老祖宗镇得住?老祖宗镇得住那咱、咱咋还能打得起来?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变法呀!龙头头能打,他得有兵,他得有粮,晓得不?咱们这刚立国没多久,还有二三十个诸侯国没承认咱咧。”   谢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的意思是过了年……”   “泥,泥泥泥……”   “再说,你的变法我可是一条都没有撤。我为什么要反着你来呢?谁都知道那样有好处,奖励农耕,奖励军功——谁都知道,皆大欢喜。你总不觉得我会故意对付你吧。”谢源又是微微一笑,秦煜猜那个笑容里包含着“不不不我才不稀得这么做”的意思。“只是……这些东西要暗戳戳的来。法礼之争没个定论,但是你的那套在教化上实在有所欠缺,所以,你懂的。有些东西不能堂而皇之的说,你不能让底下人知道,他们只有不知情的权力。”   “哦。”秦煜像个小狗儿似的叫了一声,一唱三叹,“可是窝爹总跟窝说,大家生来都一样的……”   “那是因为你爹是个商人,商人喜欢大家生来都一样,就可以雇任何人,做任何生意,赚任何钱。大家都一样他们还能上朝堂,然后取消所有的过路费和关税。但是那一套不行,至少现在不行。”谢源腹诽,大概一两千年以后就可以了。   谢源把一堆文牍搬了出来,“这是新起草的一些文书,你拿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明天的朝堂上就直接上奏,通过,年节后执行。”   秦煜乱翻一气,发现里头的确和他讲的是一回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又完全不像是一回事。比如说谢源保留他的立法,但是那口大铜钟用红笔一圈,被挪到了君侯的宫里,将来的御史进进出出的地方。   “那些应该是御史的功课。”谢源撑着腮帮,“我们会拥有全天下最熟悉法律文书的御史。多好的事。”   “泥要重农抑商?”秦煜皱皱鼻子。   谢源恭敬地回答那是你的意思。   秦煜思考了三四秒:“窝只是想鼓励农耕……泥知道的,咱们这儿地也不是太好整活,商会虽然倒了但是树大根深。”   “但它确实是倒了。这里做主的人是君侯,君侯拥有德水以北的所有土地,而不是金钱。他只要小心地经营地租就会成为最富裕的诸侯,他不会容许一个拥有典章制度的商会存在。而且你只能选一样来重,两头都重就会两头都轻。”谢源委婉地提醒,“要不然我恐怕明天的庭会,会有人质疑你的衷心?”   秦煜噼里啪啦骂了一大通,什么“磕死他丫的劳资兢兢业业”、“非撞死他丫的”等等等等。   “反正泥也没有什么商人可以抑。”秦煜发完疯抓抓他的束发,即使他是个富贵公子哥也实在受不了谢源规定的公卿仪节,三山冠对于男人来说绝对是个噩梦,就跟女人的胸罩似的。说完,他匆匆忙忙离开了这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当天晚上,谢源就跑到酒肆里吃饭庆祝去了。酒肆里有人在谈箜篌唱秦梆,谢源甚至还用筷子敲着碗沿一唱一和。眉目被清酒香蒸得隐约迷离,很是勾人。   旁边桌子上的人一回头:“谢兰台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谢源一讶,随后以十二分的客气请他上座,亲自添酒:“遇上故人就更可喜可乐了,楼将军。”     一八二、楼将军与谢大人的友谊     楼琛还是那个模样,一身蓝袍,一杆烟枪,天寒地冻也好烈日骄阳也好,天气对影响这种人的穿衣风格束手无策。他大大方方地把两人的菜并在一起,抱怨了几句今天临床的位置被他抢了,一撩袍摆,在他身边坐下。店家立马又送了两碟子蘸着盐粒的泡菜。   “敢问是什么喜事啊?”   谢源踌躇片刻。   楼琛做了个明白的表情:“机密。”   “倒也不是……你知道,喜事的确要与人分享才会更加有意义一些,而楼将军是靠得住的人……不是圈子里的人。”谢源微微打量了他一番,发觉半年的军营生活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迹,不由得心情更妙。他喜欢楼琛这样洗练旷达的人。他们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既懒得关心你又懒得落井下石,是居家旅行必备的清谈对象。   楼琛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我姑且把这个当做奉承——可以透露一下你们圈子里暂且有哪些人?好让我清楚是谁控制着西府军的饷银,得罪不起。”   谢源坦荡道每日朝会大概有六个人,“其中两个是侍婢……还有君侯,你明白的……”楼琛哦了一声,说这小子从穿开裆裤他就明白,“还有我,文庙的顾老丈,秦家小子……大概有四个人是说得上话的,两个婢子最近也越来越喜欢参与讨论。每天早上我们会对一件事达成七八种意见,结成十多个同盟。”   “政治。”楼琛摇摇头。   “总要有点神秘感,不是么?让西凉城里的人知道有个内廷存在,总比告诉他们,在过去六个月里他们生活在无政府状态要好得多。就像神祇,你看不到摸不着但很有安全感。”   楼琛把蘸了盐粒的泡菜放在陈醋里头涮了涮:“只要你们按时发饷,我们就很安全——我们大家。西府军的兄弟们都很想开点荤。”说着往谢源的碗里倒酒,被谢源婉言拒绝了。他用寥寥数语叙述了年前家中发生的不幸,楼琛盯了他好一会儿,大概也是觉得物是人非。   谢源被引得鼻子发酸,“你那个粮饷……没问题。”   楼琛挑了剑眉,表示有所怀疑。   谢源嗯啊了半天:“事实上即使我们有这么多意见,最后起草规章政令的是我。我会提供三份样本,同时交给君侯、小煜和老丈,它们说得都是同一个意思——当然是我的意思——但是他们都以为那是他们的意思。”   “高明。”楼琛赞叹。“但是你需要经常工作到很晚?”   “这是我急着筹备学校的原因……军队里有任何不好好出操、成天夸夸其谈海阔天空,以及油嘴滑舌八面玲珑,遭人嫉恨不怎么混好的家伙……”   “你要办了他们?”楼琛大口吃菜,“你要对西府军伸手?”   “……都可以送给我。”谢源说完后半句话。   楼琛思考了一口菜的功夫,点了头,“不过我希望你把过年时候的门禁改一改。我那里没有家小的年轻人多,都很想来西凉经点人事……你不会烟柳十八楼给关了吧?   “不会!”谢源一脸被侮辱了似的摇头,“我走得时候特别吩咐过,烟柳十八楼可要早早地重建,它现在是青衣江东最早起楼的……”   “对头。”楼琛拍拍他的肩,“我本来比较担心这个,怕你自己不喜欢女子就……”   谢源露出吞了苍蝇似的尴尬表情,然后,慢吞吞掏出一张帕子:“事实上我还是很喜欢女人的……妈妈们知道我行了方便,还特意给我办了张卡,说可以打三折。”   楼琛盯着那张帕子。   谢源盯着楼琛。   “做工不错。”   “的确。不精美就容易被仿造。西凉城里只有烟柳十八楼的姑娘会有这种手艺,缂针绣。”   “把这些个绣在上头……好像不太好,略显淫乱。你不会贴身带着它吧。”楼琛略歪了头。   “这大概是那个花魁最拿手的姿势?”谢源也歪了头,避重就轻,“兔吮毫,是不是?……”   楼琛啧啧,以一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的口吻挑三拣四,“这也拿得出手,未免太丢人现眼。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上厅行首玩儿的都是金蝉脱壳之类……”   “那是什么?”   “……大庭广众,你不会希望我解释的。”   自那天之后,楼琛和谢源无疑处得相当愉快。每天傍晚,他们一个从西府军中军帐下班,一个从诺城兰台阁下班,就约在一个火旺旺的酒肆,叫上一份鱼头火锅,交换交换政界军界的信息,或者烟柳十八楼姑娘们的三围。这种充满了“老楼”、“小谢”的和谐对话会持续到一个喝饱老酒,另一个被老酒熏晕。楼琛学会了不少沧桑的口水歌,谢源却学会了实打实的秦腔。两个人一醉就跑到酒肆中央,弹箜篌振琵琶,唱的尽是些: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头戴束发冠,身穿玉连环,胸前狮子扣,腰中挎龙泉,弯弓似月样,狼牙囊中穿,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正是豪杰催马进,前哨军人报一声。   可谓铁琵铜琶石箜篌,绝对纯爷们儿。   谢源跟着他,总觉得哪天自己该兴奋得爆了胸腔,或者把那琵琶给拗折了,将一把好嗓子吼得天天出不了声。第二天一上内廷就只能打手势,也免了不少争辩。不过在西凉的酒肆里倒闯出了些名声,那名声相当于现在的酒吧驻唱。过路的商旅、扎营的龙骑军或者新招的新兵蛋子,老觉得他俩是行走江湖的艺人,一个生角,一个色角,一晚上下来总之酒钱是有人付了。   这种愉快的另一部分来源大概是因为,他们一个是老鳏夫,一个是……小鳏夫。   “我只是比较寂寞,想要抱个人睡,男人又不太好。”早上起来的时候,谢源满眼通红,浑身留香,“我没干什么。”   楼琛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   “我记得你以前还挺情圣的?”谢源在满屋旖旎红粉中倒了杯茶,拖着丝织的睡鞋躺倒在贵妃塌上。被提问的楼琛忧郁地推开窗,窗外是清冷的浓雾,像是坠落在地的云。   “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手上悠闲地打着裤带结。   “真是堕落啊……”谢源捂脸,不去看他身上的红痕。   “我倒是管得住我自己,”他指指自己的心,“但没指望管住小老弟。禁欲没好处,也没用处,我试过很长一段时间苦行僧的生活。”   谢源啧了一声:“然后呢?”   “更长时间饥渴的爆发……就像你是个泥水匠、漆匠,你冬天做不了生意,其他三个季节就会到处奔忙。冬天越久,其他季节越忙。”楼琛用一种平静的、类似于主持动物世界的口气诉说了男人的生理悖论之后,略微忧郁的说,“不过爱上个把女人就是别的一码子事了。”   谢源以“男人”两字作结。   楼琛回以一个“你不是”的眼神,摇摇晃晃地走到楼下,骑了他的那匹歪脖子马,随手买几个刚出锅的、裹在雾色里的烧饼,像个骑驴说唱的说书人似的朝城北的西府军大营驰去。谢源计算过,基本上以他这个速度,走到西府军那儿就合着该用午膳。若他再以这个速度慢悠悠地晃回来和自己用个晚膳,那他大概吃完午膳就得从城北出发。   谢源为此十分担忧。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个侯国里尽是些懒人。他即使是个懒人,那还是在做分内的事儿啊:投机倒把,欺上瞒下。可是周围的人不是一个个蠢得正直,就是一个个懒得连投机倒把欺上瞒下都不愿意干,一点都不热血。   “所以说……上回你说的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在酒肆里傻乐那次。”有一天,楼琛突然问道。   谢源挑了挑眉,“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楼琛似笑非笑:“不过是有几个水贼顺着销金河南下,问我打听了市舶司……”   谢源呵呵呵笑起来,楼琛也呵呵呵地笑,两人有些心知肚明狼狈为奸的默契。   “其实是这样的。销金河到青衣江这一段的通行权,现在重新划归到市舶司的手里。”   “哦。”楼琛点点头。   “市舶司在我手里……”   “可是你怎么可以绕过国相拿到市舶司的?”   “第一,掌管而已,西凉刚打下来那会儿君侯亲自任命的;第二,商会的所有章程,在你见我的那天被废除了。就是说,商会共管的白峰码头会被撤销,航道重新划入市舶司的管辖底下。所有的水路通行权,包括税收,完完全全。”   “国相怎么会答应呢?”楼琛显得很怅惘,“那是他家花了八十年才挣来的家底……”   谢源呵呵笑着拢袖,眉目清秀一脸周正:“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完完全全写在那份文牍上的……虽然厚了一些。”   “一些?”   “好吧。总共大概有七百多页?”   “高明。”楼琛举杯与他一撞,“怪不得你总有钱请客。”   谢源谦虚地说主要是打三折的缘故。   “可是现在也没多少商船了,你可赚不了多少……”楼琛轻轻一笑,“再说这笔钱,我们的君侯难道会任你花销?毕竟是公款。”      一八三、友谊的再发展就是捉奸      谢源谦虚道在下兼任货值府少卿。“而且我可没有为现在的水路通行设立任何条条框框,换句话说,市舶司是不会有收入的。所以,我相信商人会回来。”   楼琛表示洗耳恭听。   谢源玩味地捏着酒杯:“怎么说呢。我假设,我假设有这么一个国家,它根本不存在……嗯,就是它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存在的,但它相当于不存在,明白么?一个,一个技术性的国家。它有名义上缴税的地点,颁布税收和货币的政策,但是完全没有一个官僚体制可以用来执行它……明白么,嗯?”   楼琛摇头。   “避税天堂,亲爱的。”谢源激动地说,“避税天堂!他们需要的只是向我行贿!”   “天。”楼琛简短地评论。“你把龙夜吟招安,你让龙夜吟封爵,然后你把他架空。”   “Approbation,elevationand,castration.”   楼琛静默了一会儿,“你大概能请我半辈子的客?”   “还有下半辈子。”   “加上烟柳十八楼和西府军的军饷?”   “加上烟柳十八楼和西府军的军饷。”   两人相视一笑,笑得有些无法无天。   “不过我想你不会一直这么下去?”楼琛一饮而尽,谢源轻轻啜了一口,倒像是楼琛在喝茶,而谢源在喝酒似的。   谢源又啜了一口。“大概要等到我寻到别的漏洞……所有人都讨厌青黄不接。”   楼琛在水晶簟上换了个姿势:“据我看来……你不像是个贪财的人。不过我倒听说太监有此等爱好?小谢,你绝望到这个份上吧。”   谢源思索了一会儿:“不,我没有。”   楼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那完全是因为野心?我是不是该准备好,也许有一天得叫你一声君侯?”   “不不不,我不会那样坏了规矩。如果把自己的主子掀了下去,以后谁还请我做帝师、军师之类的……做一行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源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他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画圈圈。   “有时候不想那么多大概活得更好?要知道很多人活着从来不动脑筋,只是偶尔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不该是那样。他们也过得挺好的。”   “我只是对你很好奇。”灯火通明的廉价酒肆里,楼琛的五官被堂火印得迷离的红。他眯起了修狭如风刃的眼睛,那里头有属于中年人的慵懒,与青年的敏锐。它们同时很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以及一种似乎要敲碎骨头缝的探究。   谢源想,他的鼻梁骨可真英挺。   “我对你不构成威胁。我不需要军队,所以我和你之间没有冲突。”   “我只是好奇。”楼琛举起酒杯,动作缓慢,却表达出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庄重。“我问你这话,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如果你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关系。”   谢源又思考了一会儿:“大概,大概为了……为了天下苍生?”   “哦。”楼琛那凌厉的压迫感瞬间破功。“真是标准的回答。”   “不,不不不,我的意思的确是这个。”谢源又蘸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勾勾画画,“天下有三种人。第一种生活在田间地头,城中里坊,也有可能是各种散乱的小镇、乡村。他们是农户,是佃农,是地主,是商人,或者在城里做些小营生。总之他们就是你我平常所能见到的所有人。他们为了生计营营碌碌,他们叫天下苍生。”   这番话引来酒肆里几个侠客并不友好的眼神。谢源坐在小包厢里头,因为没有青布帘幌的保护,而直接暴露在那种眼神下,微微停顿了一下。楼琛很贴心地把手按在了剑上。那柄剑一看就是很牛逼的那种,闪闪发亮,光芒万丈,跟这个懒散的中年人、以及漂亮过头直蹦着兔儿爷去的谢源完全不搭。但是侠客还是立马转开了头,按照他们的说法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谁他妈知道。   这就是江湖。   “还有一种,就是龙夜吟那种的,生来就高人一等,酒肉穿肠过,万事不经心。这样还好一些。如果酒肉穿肠过还很有旺盛的权力欲,那就比较糟糕……比较糟糕的占大多数。”   楼琛抬眼,谢源挥手:“不要看我!……我想你该明白,那种人叫贵族,他们因为血统的缘故,日日夜夜进行着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又黑暗又复杂简直要冲破智慧的极限,以至于他们中少数的杰出者从来没指望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差强人意的也难得。贵族的首领是天子。”   “他不会喜欢这种说法。周天子习惯把自己跟所有人区分开来。”不得不说楼琛很有这样的耐性,居然日日与他进行这样的讨论。   “但是……但是总要有人为了天下,你懂的。靠苍生显然是靠不住,苍生如果靠得住那还要家国天下做什么?贵族也靠不住,他们的念头太多,私心太重,而且时刻准备着把念头混杂着私心变成事实。如果尽数靠贵族,那只要出个不靠谱的贵族头领,全天下都会跟着它倒霉。就像如果西凉全指着龙夜吟,那依着他飞鹰走狗的性子,我们绝对过不了一个丰足的好年。这么大的一艘船,你明白么?不能单单只靠那个掌舵的!我们甚至不应该让一个人来掌舵!”   楼琛干了一杯酒,哈了一声,呼出酒气:“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大逆不道的话。来,继续,看看有没有比这个更猛的。”   “所以治国需要靠第三种人。”谢源拢袖微笑。   楼琛很给面子地说你这种的。   谢源笑得愈发甜蜜:“他们既不出生名门世家,又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懂事务识大体。因为身份的缘故,一辈子不可能做太大的官,但因为见识以及实干的缘故,又积累了很丰富的行政经验。所有的大臣们都在争权夺势的时候,这些人自动自发地管理着天下——文官系统。当然,他们需要一点回报,比如说欺上瞒下,诈点油水,还喜欢抱团。但毕竟他们比另两种都要好。而且他们的堕落总是有人能够制止、想要制止的。这跟那批无法无天、目无法纪的贵族要好得多。”   “真的该指望一根夹在煎蛋饼里头的油条?”   “一根起码有着对话平台的油条。他们都读过圣贤书,所以彼此都懂得彼此的行事准则与底线。对上,能把文牍处理得相当好,毕竟他们文章都写得不错;对下,他们都是能息事宁人的父母官,脚踏实地,知道今天早上东市里的茄子卖几个铜铢。他们还能贯彻开国的文书,让一切落到实处,以便于让谁都无法改变它。有了他们,百姓可以继续安乐度日,不必担心被贵族气压得太狠;贵族们也可以继续勾心斗角,玩着那一套复杂又恶心的争权夺利。在他们的欺上瞒下之下,一切安好。可以安好好几百年。”   “听起来不怎么样。”楼琛自斟自饮。   “但是最好的。迄今为止。”谢源埋头喝汤,“我的梦想是做天下文官第一人。”   “那只是文吏……大一点儿的文吏。”楼琛又饮下一杯,发出“嗖”的声响。   “文吏当国,你会看到的。”   “治国之能臣!”楼琛一把举起酒杯。   谢源冷静又独断道:“你喝醉了。”   两人吃饱老酒,随即按照老规矩,唱够专场,兴头冲冲地往外走,准备醉卧美人膝。结果谢源突然肚子疼,上了趟茅厕。天寒地冻的,楼琛就倚在屋檐下等他,意犹未尽地哼着歌,扣着剑镡。他很久都没有那么舒坦过,你不能指望一个再也没有指望的中年男人过得有多舒坦,但是,这样固定的陪伴无论如何显得很诱人,特别是在到处披红挂彩的年节雪夜。冬天的街道很寂静,这种寂静落地有声,显然是被冻得硬邦邦的了。   但是他居然有个人可以等。如果换了是他去上茅厕,谢源也会在这里等他——也许是门背后吹不到风的地方——这对楼琛来说,实在不能不说是匪夷所思。   不多时,街头的确响起了硬邦邦的声响。楼琛只是闲闲地站在那里,甚至闭上了眼,但谁都不会否认,他可以随时出剑,击杀一头哪怕最是狡猾的雪豹。   楼琛睁眼,长眉上抖落了雪。   “老楼……”谢源咋咋呼呼地捂着肚子出来,把自己的重量全然压在了楼琛的身上,这是他被酒熏晕、唱得筋疲力竭之后惯常的做法,丝毫不是那种大众喜闻乐见的娇羞,事实上楼琛还抱怨过好几回。他自然没能感觉到街上能杀死人的怨气。而这个时候,那怨气已经近在咫尺。   “你们!”龙夜吟跳下马,言简意赅地表达着他的愤怒,手里的鞭梢也略微发抖。   谢源听到君侯的声音,还是很有自觉地站直了:“哈?君侯您、您怎么在这儿?”      一八四、龙头头的悲惨世界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是很给龙夜吟面子的。   龙夜吟却不太给他面子,拉过他就一把甩上马,然后,高筒马靴踩过积雪,蹬上马鞍,消失在楼琛的视线里。   那马跑得飞快。   楼琛抬眼,对着旁边那栋楼里早已等不及了的莺莺燕燕,慵懒道:“今日没有兴致上楼了,谁下来,也像谢公子那样让我甩一个,载在马上咱们好回家去!”   他立马得到了最强烈的回应,七八个。   “治世之能臣……”楼琛搂着姑娘嘀咕,“乱世,那可就是奸妃了。”   谢源如果得知他在别人眼里是祸水,一定会很是痛心疾首。但是被龙头头这样甩上马,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人?一张脸都被北风剐成一绺绺了。   “放开!”谢源在马上扑腾得像个落水的鸡,龙夜吟猛跑了几个街区,也不得不在大规模坚决反抗的情况下勒住了马缰。谢源还没来得及朝他发火,他就把缰绳一丢,硁硁硁走到街边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   “君侯!”   龙夜吟幽幽道,你有当我是君侯么?   谢源一哆嗦,那是做了亏心事、见到鬼上门的家伙惯有的条件反射。   “你……你都知道了?”   龙夜吟冷嘲,“你做的时候不就应该做好准备。你这样周全的人,不是该关心我什么时候知道才是?”   谢源的心思飞快地转动起来。不可能,他想,除非是秦煜那个臭小子一直在演戏。他看起来并不熟悉这一套。整个西凉应该没有人可以发觉我在程序上做的手脚——莫非他们看到我和船中的商旅接头?   “你跟踪我?”谢源甫一想到这层,整个嗓音都飚了八度,以显示自己也是个受害者,龙头头你一定要手下留情。   龙夜吟却懊恼地别过脸去。他除下了带雪的手套,放在大手中拧着,几乎能把那皮革拧出水来。   “我不来管你,你就和楼琛……你和楼琛!”   谢源心思又一转:花眠柳宿的确不是好风评的来源,但是毕竟下班的时间该由他自己安排。有些人,官做了一世就不会做人了,他可不想这样,他坚持朝九晚五,换句话说,之外的时间他即使是去杀猪,龙头头也管不着。再说他也没有去杀猪,他只是睡在花楼里而已,如果龙头头真心跟踪他,应该知道他什么都没做。   “我和楼将军只是恰好……”   龙夜吟冷笑一声:“恰好?”   “寂寞的男人我们有什么办法?”谢源把手一摊,尽量与那头方才跑溜了的獠牙大马保持一定距离,“小鹿不在身边,我在西凉城里孤苦伶仃,没人暖床;楼将军也没有了心仪的人……”   龙头头一声冷喝,“闭嘴!”他还把“我给你暖”这句话不小心吼出了半截。   谢源道了句对不起,“我忘了他心仪的人是国夫人……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龙夜吟冷冷地注视着他,双手抵在下巴底下。线条冷峻,像是什么人刻在石头上、然后又不遗余力地描红绘彩的一座雕像。龙夜吟总给人这种坚硬到非人的感觉。若不是楼琛坦白他当初追的是龙夜吟他妈,谢源绝对会以为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谢源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无意冒犯,我的意思是……我和楼琛,即使行为有那么一咪咪的不检点,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当然他对国夫人意图不轨那是相当程度的不检点。”   他不会爱上别的人。龙头头出声打断他苍白的诡辩,说楼琛从十四岁就对他母亲意图不轨,不检点。谢源只能流露出一个表达惊叹的语气词,这个年纪对于早恋儿童来说也实在太早了一点。如果他能稍微晚熟那么一小会儿,可能稍稍够得上早恋?   随后,龙夜吟便笃定地甩出一句:你跟他没有结果的。   谢源愣了一小会儿,然后坦然地附和:“对对对,没有结果的。”说完哈哈哈笑出了声,声响大得和唱秦腔似的,粗犷到足以毁掉任何爱慕之心里那个魂牵梦绕的贵公子,碎成渣。   不过龙夜吟不是普通人,他只是挑了挑眉梢,用一种十分沉稳又得体的疑惑提问:“怎么?”   “我跟楼琛没什么。”谢源收住了笑,恰到好处地扭过头,这一冷一热收放自如。   龙夜吟这才舒了一口长气。他的确有点太过放赖,每天谢源要喊他开大会,都得花好大一会儿工夫,倒不是因为他晚起——他起得很早,然后就在外头撒欢,训兵,操练得不亦乐乎,以至于对西凉侯这个身份厌恶到了极点。这样的结果是,他连谢源下了班与楼琛搞在一起都不晓得,任其自由相处一个月!他记忆中的楼琛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要知道,如果任何人从你一出生,就对你母亲进行锲而不舍的骚扰,以至于你时刻浸淫在“母亲也许会与他私奔”这一主题下,你也会视他为“从你这儿偷人”的象征。   “……我跟别的男人也不会有什么。”   龙夜吟立马被打进奈落之底。   他忘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调情的手段,而是那些个幸运的人。比如说,陆铭。   “他已经忘了你了,他把我们都忘了。”龙夜吟坐在台阶上,畏寒似的蜷起来。他的脊背什么时候都挺得很直,所以这个动作其实只是谢源的错觉。谢源还觉得他现在有点像丧家之犬,惶惶然的。“他也许还会与什么人成亲——我听说中原正在准备搞武林大会,推举盟主。像他这样炙手可热的少侠,一定会有不少女孩供他选择,他也需要一个姻婚世家做他的后盾。”   谢源悲哀地摇摇头。这悲哀不知是给自己,还是给他。   “如果和陆铭不可以,我大概会娶妻。”谢源谨慎道。   “娶妻?”龙夜吟震惊得几乎不能把这两个字好好说出来,它们只在冰冷的喉咙里打了个卷儿,就偃旗息鼓。   雪下得愈发大了,谢源小心翼翼地从马褡裢里掏出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   “正常的生活……之类的。你是君侯,按照帝制,大婚的时候一娶七女。有时候你再不愿意事情也会变成这样。”谢源轻轻道,有时候你也会很感谢还有这样一条退路,去和另外一些人成为亲人。   “我不娶妻!”龙夜吟痛苦地抬头,盯着他绯色的眼睛,盯着他那颗暗暗的泪痣。它们本来都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但是龙夜吟不明白为什么它们看上去那么冷。它们依旧很美,却和雪一样。   “我不娶妻!”龙夜吟伸手,在谢源反应过来之前攫住了他的腰,把他拉到身近。谢源的腰比他想象得还要细,劲瘦薄削,握在手中的温度让他不那么惊慌。“我也不愿意做什么君侯,反正我的仇已经报完了。以后你想怎样我就跟着你怎样。”   龙夜吟因为那温软身躯甚至起了侥幸:“……反正你也不是真的那么爱他。那个时候我听道你说的话,你是因为他缠得紧,看他可怜,或者习惯……你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也会让你……离不开我。你做君侯也好,你归隐也好,陆铭能跟着你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头顶上轻笑了一声:“如果我做君侯,那就轮到我一娶七女了。”   这种油滑的避重就轻简直就像当头一棒。龙夜吟突然意识到,谢源不准备怜悯他。因为陆铭,所以连怜悯连敷衍都不可以有。   他搂紧了谢源的腰。   他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手。假装这里有两个人很为难。却知道松手以后,他除了厌恶什么都得不到。   他从来都不讨人喜欢……   “干啥子呢!大雪天的!”一骑转过街角,腾起一波波雪雾,刹那之间就急停在他俩身边。龙夜吟抱着谢源装死,谢源很想直接去死。   “哟呵!”秦煜跳下马,上前一步,“哟呵!”   “君侯只是喝醉了……想起小时候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谢源尴尬道,“小煜,你也快来抱着他……”   秦煜投之于鄙视的眼光。   “谢源。”龙夜吟这一声并不沉重,高昂,或者特别愤怒,当然也没有爱意绵绵。它符合龙夜吟一贯的冷淡与坚硬,但是谢源就像被一块石头砸中了胸口,以至于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来一块普通的石头不会有这种功用。   龙夜吟将手套掖进裤腰带里,拾着马鞭跨上了马,临行瞥了他一眼,瞥的时间有点长,至少马儿原地打了三个转。那种眼神很不好,神情也不再淡定。要不是有神功护体,谢源简直觉得自己被他的眼神当场强暴了。   “哟呵!“秦煜目送龙夜吟离开,阴阳怪气地又开始讥讽。谢源愤愤道吵什么。   “君侯大雪天的这是去哪儿?”   谢源烦躁道我怎么知道,你还不派人去追。   “帝都派大鸿胪来了,要纳岁贡。”   谢源一个激灵:“什么时候?”   秦煜翻着白眼,就这两天。然后啧啧两声,你看着怎么办吧,君侯若是就此离家出走,你就看着办吧。   谢源大半夜的,跑去烟柳十八楼找楼琛,得知楼琛回家了,又马不停蹄赶到自己名义上的宅子——楼琛的宅子被龙夜吟强行征收赐给了谢源——不顾女人的尖叫把他摇醒。   “帮我造个牢房,老楼,”谢源结结巴巴地讲,“要非常结实的地牢,刀枪不入,丧尸也进不来。”   楼琛披衣,找纸笔。   “……但是抽开一块砖头,可以打开暗门,里头屯粮,囤水,还有武器。足够一个人吃上七八十来年。”   楼琛笑道从现在开始,这个设计有些攀得上把他叫起来的价格。   “还有,”谢源严肃道,“门闩、门杠、门锁要在里头,保证人一被丢进去,外头的卫兵绝对进不来。”   楼琛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很合我意。”   谢源惊慌地倒退两步,“你当真?!”   楼琛拿狼毫搔了搔头发:“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大半夜的要我修这么个牢房了。”     一八五、小熊维尼和小鹿     “君侯不会这么做的,对吧?”谢源按着骨节,眉头愁得要堆在一起,自顾自絮絮叨叨,希望在楼琛脸上找到一点安慰。“他不像是……他性子很含蓄很内敛……”他心里到处都塞满了黄暴的场景。   楼琛朝他呵呵一笑。   “他小时候很想把我干掉。”楼琛不以为意地说,“那个小混蛋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无所不用其极……谢源谢源像是被惊杀的兔子,毛皮都要吓得脱落了。这六个字留给他无穷多的贞操危机。楼琛看他脸色煞白的,甚觉有趣,把他推进隔壁房间里让他好好睡一觉:“我还以为你处理飞来桃花应该很有经验。”   谢源脸红脖子粗地说他自己是好人家的子弟。等楼琛呵呵笑着合拢门,他才记起来,自己不但是好人家的子弟,还是大魔头,见谁谁倒霉,总算安心地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却被一阵尖啸吵醒,缘是疾风停在窗外讨食。疾风这种宠物向来有两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危险,或者极度危险,任君取一。现下它经过长距离的飞行,长长的翎羽上结着霜,肚子还很饿,所以正是极度危险的时候。谢源醒来的时候,窗户已经被他啄光了一大半,底下没有任何木屑,而它已经簌噜噜簌噜噜开始啃起窗帘来。作为一只枭鸟,疾风不怎么挑剔吃食。它睁着那双滚圆如琥珀的鹰眼,滴溜溜打量着迷迷糊糊的谢源,觉得这个人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模样……等送完了信,也许可以试一试?   谢源解下它脚下的信笺,又不客气地甩了甩手把他驱赶到屋外,一边被变身究极危险的疾风狠啄脑袋,一边展信徐览。夜光挺好,雪地还加强灯光,使得他用不着点灯,可以全心全意用另一只手捂着头皮上不断流下来的血。   信笺五花八门。有龙夜吟送给他的——看落款日期,是在他来千绝宫的路上,不知道他用了什么交通工具可以让效率变成负值——有嘤嘤送给他的,里头都是些神神叨叨的护身符;盗曳像是丈夫出外打工、留守在家中操持的妻子,兢兢业业唠唠叨叨把千绝宫的现状略呈一二,在一片愁云惨淡后写上“不用挂心”四个违心的大字,好像这样谢源就真得不会挂心了似的;小荷给他捎了几盘菜,看样子信使大人把它们给吞了。怪不得它看起来那么焦躁。任何活物吃了那玩意儿,脾气都会变得不大好。   谢源挑拣出了唯一派的上用场的一条消息:中原开武林大会选盟主,阿昭作为御剑山庄的少主,终于不情不愿地回家主持去了。盟主的候选人,素来由各掌门直接推选,但是为了平复悠悠众口,也可以自己报名,看起来相当的民主。只不过江湖草莽要争盟主之位,要实打实地一级一级打擂,而各掌门手中的苗子要靠谱许多,直接参加最后的试炼即可。他家小少年算是一个。作为上届的武林盟主,鹤七眉手里有两个名额,一个给了陆铭,一个给了薛采。其余各门各派就只有一个苗子了。   谢源在原地转了两圈,把几个名门正派的名字都过了一遍,第二天天没亮,就摇醒了楼琛,让他帮忙查一查各人的底细。楼琛这点小忙还是愿意帮的,还特别高兴地说哟,小鹿要做武林盟主啦,这敢情好,我们两个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谢源心想,我难不成还逢人便说,我是盟主夫人?不论是盟主还是夫人都蠢得他蛋疼。   中途上班的时候,秦煜又气头冲冲地来找了他好多回:“君侯一口气跑出五里地,这是要不回来了!泥怎么办吧!”   “他每天都跑出五里地狩猎。”   “这次不一样!带着帐篷呢!泥快去劝啊!”秦煜捶桌子。“泥难道就想这样……没了君侯?没了君侯!”   这孩子捉急得五官都堆一块儿了,让人真替他捉急。   谢源没心没肺地思考了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   有人扣了扣门板,小督钻出个脑袋来:“谢大人!……秦、秦相也在?”   “君侯什么吩咐!”秦煜上前两步,眼里简直能放光,小督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我是来找谢大人的。”   秦煜脸色一寒,像只被无端踢了脚的可怜兔子,挪到一边坐下生闷气,誓死不走。谢源把狼毫一悬,心事沉沉地往椅背上一靠:“君侯什么吩咐?”   小督比着秦煜作眼色,作得差点斗鸡眼,一点用都没有,才偷偷对谢源说:“不是……不是君侯要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   基本上这种开场白之后,会捎带着一些非常催泪煽情的桥段,于是谢源果断呵斥道:“你是君侯的亲兵,怎么可以擅离左右!还不回去!”   小督急得憋红了一张脸:“这个……这个……这个可能也有君侯的意思在里头因为、因为……假使有一个君侯,我只是假设,大人,他那个比较害羞,然后他就会把一些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事,说成是他亲兵的主意,当然那个亲兵也不存在,所以我绝对不是在映射君侯和我!完全不是!我们的君侯干脆又直接,就跟油赞子一样嘎嘣脆!所以大人!大人你懂了么大人?”   谢源虎躯一震,心说这小子倒机灵,立马一脸正直道“没听懂”,又要驱人。一旁的秦煜竖着耳朵尖儿,对小督的救命听而不闻。可怜的亲兵两只手紧紧掰着梨花木椅,在卫兵的拉扯下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大人大人!大人如果去说几句软话,那个君侯就保准乖乖地回来!指哪儿打哪儿,要应付谁应付谁!不要说大鸿胪卿,皇帝来了,君侯也会守礼守节”   “哦,可是我要批公文。”谢源把印章一按,“不过……不知道那个君侯想听什么软话?”   “那个……我假设有这么一个君侯,他只是假设的,他并不存在,大人你明白。他很害羞,很别扭……对于这个君侯来说最丢脸的事情就是……可能就是……那个那个了又没有得到回应?所以一个诺言啦、软绵绵的撒娇之类的,大人你明白了么大人!”   “他不会明白的!”秦煜坚决道,“明白个屁!”   谢源皱皱眉头:“那小煜,你听明白了么?”   “没有!”   谢源不好意思地挥挥手,“对不起,在下和秦相都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小督依依呀呀地被拖走了。   谢源和秦煜对视一眼。   “泥就不打算把他接回来了?”秦煜冷冷道,语气中透着锋利的敌意,简直要把他劈得和柴火一样整齐又薄削。   谢源按了按眉心,“不是还有两天么?或者说我们君侯生病了?”   秦煜沉思了半刻:“全天下都知道俺们君侯壮得像头牛。”   他又沉思了半刻:“而且他狩猎的地方就在大鸿胪卿的必经之路上。”   谢源用一句“哎呀”结束了这忧心的对话。哎呀过后,楼琛就闲散地推开门来:“听说大鸿胪要来?”   他微一弯腰,闲闲地撑住了梨花木把手,把兰台令谢大人困在里头,逼得秦煜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还听说我们一定会丢脸?”   谢源想了想,谨慎答道:“其实……就算按照常礼准备,我们也还是会被传承久远的诸侯国嘲笑。太守礼,就会被人说,这龙夜吟做了西凉侯也不过尔尔,依旧是王域的走狗;太随心所欲,就会被说成西域来的蛮子……”   楼琛背着手,哼起了歌:“我自岿然不动……”   秦煜盯着他那柄烟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但是没有君侯,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当他们有恶意的时候总会寻到由头。我们死猪不怕开水烫。”谢源总结,“而且我会尝试着去接他回来。”   两个男人都怜悯地望着他,用一种望牺牲的眼神。   秦煜走后,楼琛将一叠卷宗随便往桌子上一摔。谢源检揽一番,笑起来:“楼将军好快的身手。”   楼琛笑,眼睛眯了起来,居然有丝模糊岁月的痞气。“我总得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谢源忙道不敢。   “没什么很出色的人物,要论武功小鹿是没有问题的,他上过阵,杀过人,不是别的少侠们可以比拟的。”楼琛说着就埋怨起那堆少侠来,说平常看着都是知荣辱想上进的好少年,真不知道为什么一喝醉酒,就习惯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呐喊着奔到你面前,一剑戳你个窟窿。   谢源却想起小鹿捧着甜甜的桂花酿,喝得耳朵尖子红红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迷迷糊糊藏在双眼皮后面,就无端温柔地笑起来。把他喝醉了也习惯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呐喊着奔到你面前,一剑戳你个窟窿这件事全然忘掉。   “不过要防着人背后耍手段。”楼琛骨节分明手指按在薛采的卷宗上,“其他门派也知道要在武艺上领先清风剑派不太可能,现在已经在向鹤老的两个弟子示好。小鹿的大师兄薛采名望更高,而且看起来相当精明。大部分都被他拉拢了。”   谢源无奈地摇摇头:“马厩里随便一匹坐骑都比小鹿精明。”   楼琛礼貌地思考了一阵,“你认真的么?”   谢源想了想:“也许他状态好的时候可以超越一下坐骑……?”   楼琛又思考了一阵:“不,不可能。”   谢源应和:“不,不不,不会的。”他为自己有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而羞耻。小鹿怎么可以跟坐骑比。有些东西小熊维尼都听得懂,小鹿就……呵呵,呵呵呵。   “那就送一百金给大师兄,当做谒礼吧。”谢源打了个哈欠。     一八六、拿你的将将死你的将   “要偷偷摸摸还是正大光明?”楼琛掏出一纸笔刷刷刷写着。   谢源清清嗓,带上迷蒙的笑意:“既不要偷偷摸摸又不要正大光明,然后……既不被人发现,又不能让他们永远发现不了。”   楼琛的纸笔一停。   “记得在黄金上打上千绝宫的印记。”谢源吩咐完,从衣架上取下大氅,唱着“我自岿然不动”自楼琛身边经过,打开门才一偏头,“喝酒去?”   楼琛放下纸笔:“喝酒去。”   据西凉城五里的山中。中军帐。   “他很生气。”小督拨弄着皮手套,“嗯……嗯他应该挺生气的。”   龙夜吟拨弄着马鞭。数九寒天,君侯坐在马鞍上,看上去很冷的模样。他现在流露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那种表情在他脸上,让小督联想到一个表情惊恐的檐兽,那种不太会动的、天生除了愤怒什么情绪都不会有的石头怪兽。   总之,就是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龙夜吟居然在恐惧。即使他用马鞭敲了敲扶手,说:“不是我在生气么?”也对此于事无补。他看上去不自信极了。   “你有好好对他说么?”   小督保证清楚极了。   龙夜吟尴尬地在马鞍上换了个姿势:“可是我让你说得含蓄一点……你没提到是我让你去的吧。”   小督保证没有,一点都没有。   龙夜吟苦恼极了,他准确地把自己的愤怒藉由他人之口透露给谢源,谢源居然比他还愤怒,他为什么要愤怒?可惜的是他怕谢源,谢源貌似不太怕他,而且他一点儿也拿捏不准谢源会做些什么。愤怒的谢源会不会一关城门,任他大雪天的带着龙骑军在外面游荡,缺衣少穿的……这种时候他们连劫掠都干不了,因为名义上他是出来打猎的君侯,见过君侯抢粮的么。他还不能打回去。事实上他可能连去西凉城门下叫门的勇气都没有,这很丢人。   龙夜吟极少想得这么仔细,他一旦想得很仔细就会什么事儿都干不成,瞻前顾后磨磨蹭蹭。这大概是他领骑兵多年的习惯。骑兵的特点是上马便走,管他娘的。这倒不是说龙夜吟对战略、战术这些高贵又冷艳的东西丝毫不关心,他只是觉得,谈到这些的时候你大可以去死一死。   总之,新任西凉侯骑虎难下,作茧自缚,鼠首两端,濒临绝境。小督觉得,他家君侯在那天晚上飘雪的时候,便不再恐惧——他脸上的表情简直称得上绝望。各种意义上的。   “嗯……君侯,那个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小督吞吞吐吐,“大鸿胪卿今明两天就到了,我们要不要迎他进城?”   西凉侯君斩钉截铁道:“要。”   小督舒了口气,他很难清楚明白地告诉君侯,这个点子来源于谢大人离城前塞给他的锦囊。那里头充满了假设的君侯,又害羞又别扭,生气又生不过人家,他在里头建议了一个不错的台阶下,让他大喜过望的同时有些奇怪——那本来应该是他们的筹码。不过这事儿发生在谢大人身上再自然不过了,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能力,能用你的将把你的将活活将死,你还帮他数钱。谢大人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于是西凉侯在野外孤苦伶仃地吃了三天野兔子,在遇到大鸿胪的时候,才破例从他的兰台令那里领了点米粮。西凉侯一边在马背上就着冷水吃馒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马车里的鸿胪寺卿应话,突然灵光一闪——这种状态发生在战场之外实在是非常引人注意,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快闪闪发光起来。   大鸿胪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胖得足以让任何人从他身上联想到贪污腐败这种倒霉的字眼。如果换成谢源,一定会用非常诗意的语言来发表他的感叹: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分期,而这里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西凉侯的灵光一闪是这样的,他转过头,正眼对着鸿胪寺卿,逼他不得不掀着车帘吹冷风:“你们有什么想要的么?”   大鸿胪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神无辜,刚才他只是在谈论天气。   龙夜吟急促地把他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大鸿胪依旧瑟瑟发抖。要知道出使西凉这件事,在帝都简直就属于割自家的喉咙。大鸿胪这种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泥鳅,都不得不为保住自己的脑袋无所不用其极。那感觉就跟你去和一头霸王龙谈和平似的——你还杀了他爹。要知道龙夜吟名声挺响,可惜不太好。王域只希望得到底线的尊重,比如说上贡点儿土特产,皇帝陛下真的不担心那带着点儿土,只是千万别再激怒龙夜吟就好。   “真激怒就用诸侯联军吓他。”朝臣一致对大鸿胪建议。大鸿胪觉得那没什么用。诸侯联军个个生龙活虎,拼在一起却是散沙,他们只会在龙夜吟冲锋的瞬间变成一块铁板,但众所周知,那对龙骑军根本没什么大用。等龙夜吟冲锋两次,他们又会变成一盘散沙的。   可是现在这个极度恐怖的人居然在一本正经地询问:你们要什么。大鸿胪能怎么说?说我们……我们要一点儿包茅?   他差点就这么说了。但是龙夜吟性急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先说我的条件。诸侯的妻子是王域册封的?”   大鸿胪提心吊胆:“其实都是各诸侯自己选择的……与宗祠有些关联……如果是殿下这样的青年才俊,天子一定相信殿下慧眼识珠……只要递上名剌,没有不册封的道理。”   龙夜吟皱眉,却点点头,“册封谢源,否则我南下。”   大鸿胪鸡皮疙瘩起了一地。果然,威胁对西凉侯是没有用的,天知道这种人都喜欢用你的将将死你的将。大鸿胪的思维在象棋上打了个水漂,就漂到谢源身上:这个人他听说过,他非常光荣地名列各诸侯包括皇帝的必杀名单上,至今没有被杀掉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听说他是个美人(或者因为其中最强大的、造成今冬帝都政局动荡的那个人很想保他)。事实上没人知道谢源是男是女,不过许多人都倾向于男人。   大鸿胪被如此胆大妄为的心思震动了,他的每一块肥肉都颤动起来,战战兢兢地往后躲,似乎龙夜吟是块随时会爆炸的东西。龙夜吟勒马,下令停车,然后静静地盯着他。他跟人斗眼的本领可以让没有眼皮的鱼都自动咬钩,求一个痛快了结。   大鸿胪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的眼皮很重,而周围都是垂死的寂静。那种寂静可以突兀地让人感受到,感受到它在磨刀。谁都不知道,大鸿胪那被美人与膏腴颐养多年的大脑是怎么飞快地盘算起来的。   过程如下:   西凉侯夫人是谢源;   谢源是男人;   嫡长子继承制;   无嫡长子则推行推恩令;   西凉侯无嫡长子;   西凉被分割成好几块;   结论:哦耶。   这简直是割他自家喉咙。   这过程居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毕竟大鸿胪能成为大鸿胪可不是因为他天生肥胖,脑海流油。他果断一点头,伸手问龙夜吟要生辰八字。龙夜吟随手写在袖子上,扯下来给他,然后拨转马头。   “这是……”   龙夜吟疑惑道:“你不急着回去复命?我有点急。”   大鸿胪擦了擦汗:“生辰八字可以先送去王域……”   “君侯!不把他带回城去,兰台令也许不会开门!”小督赶紧附在他耳边悄声,“谢大人希望你客气一点。否则他可能会很不客气?”   龙夜吟不情不愿地把大鸿胪带了回去。像龙夜吟这种把饥饿印在基因里的人,是不大会愿意宴请一堆非军事人员的。除非是谢源。对于龙夜吟,他跟谢源的关系最直接的表现是,他打了个兔子会非常痛快地让给谢源吃。如果是别人,他就算让了出去,大概心灵深处永远会有那么点儿不舒服,以至于一个晚上都会因为愧怍而失眠,对自己的胃。龙头头小时候饿得有点凄惨。   他后来就很庆幸他爽快了一把。因为谢源显然对他很满意,甚至亲自帮他更衣,玄衣纁裳加通天冠。当然谢源一点儿也没问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他只是笑眯眯地说,那一定挺爽。   龙夜吟很想戳他的脸。但是那样显然会很没面子。陆铭才做那种蠢事,他甚至会叼着他的腮帮子不放,他的马都比他机灵一些。至少他的马只咬他的膝盖。   “你啊……”谢源叹了口气。把他的下巴拨高,帮他在下巴上打结。龙夜吟觉得他的眼神让自己不舒服,那眼神就像他在看陆铭。随即他就意识到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把下巴扬得更高些,好让他看到坚毅冷峻的线条。   谢源笑着替他罩上大氅:“很不错。”   “真的?”龙夜吟很少说这种废话,而且也极少做照镜子这种蠢事。但他现在很庆幸屋子里有一面落地镜,青铜里头,他的肩膀旁边有一张十分标志的脸。   如果龙夜吟知道发黄照片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这很像那玩意儿。如果他知道发黄照片暗示的时间意义,他恐怕会高兴得跳起来。   “走吧。”龙夜吟浑身披挂着飘逸的东西,大着胆子把谢源拉了出去。他的手心湿黏,但却不想放手。   即使是被嫌弃也不想放手的那种感觉。   一种……又糟糕又卑微居然还能莫名欣喜的感觉。   贱透了。     一八七、最可怜的是鬼畜攻      谢源为了祛除尴尬和湿黏不得不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小煜对我很有些敌意……君侯知道是为什么么?”   龙夜吟又是灵光一闪:“他是被陆铭兄弟从战场上救回来的。你知道的。”说完这话,他简直对今天的自己满意到了极点,虽然他今天是个诸侯,不是将军什么的。   身后只有寂静,和袖襟摩擦的声音。   良久谢源才淡淡道,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他救了他一命。两人在诺城的时候,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龙夜吟这种人的好处就是,他随时都波澜不惊,即使让别人觉得他不太可信,却全然觉得他说的话挺可信。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谢源听起来耸了耸肩,并且打断他的接口,“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以后就更不会有。如果我不能把陆铭带回来,秦煜只能去见鬼。我把陆铭带回来,他也只能去见鬼。就是这样。他们没可能。”   龙夜吟还是觉得挺愉快的。他有点理解为什么陆铭逮着机会就说姬叔夜的坏话了。男人的通病,连谢源都逃不过。看,他咬牙切齿的。只不过他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笃定罢了。   那天晚上的诺城看起来很像昆仑绝顶,好酒好菜,热闹非凡,连谢源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他就站在龙夜吟的左边,与大鸿胪尽兴地一边喝酒,一边做着复杂又黑暗的交易,将中国人的餐桌政治发展得淋漓尽致。   大鸿胪一边飞快地躲避着对方话中的陷阱,一边盘算着,西凉侯娶这么个家伙,到底是不是想割自家喉咙。看他朦胧细长的绯色眼睛,和轻柔却带着迫击炮冲击波那样的口才,大鸿胪就知道这是个天生的弄臣。他一定喜欢欺诈诸侯,压迫官僚,还常常哄骗热血的海盗说洞窟里有财宝,然后乘机把人家关起来,再要赎金,把人放走接着兜售自己的偷税漏税法,讹诈贿赂。他写的书会成为这一行的标准教材。如果有什么人已经写了一本,他保准会去偷来,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做这种事情全天下找不到人做他的老师。   “不,”大鸿胪想,“还是有一个人可以。至少平起平坐。”   但是他很清楚他自己不是谢源的对手。有些人是天生的。他摸爬滚打数十年的那层油滑,也不过是他眼里转瞬就能剥下的皮。为了防止被剥皮,可怜的大鸿胪已经用尽全力。以至于签订了多少丧权辱国的条约,他已经顾不太上了。   而这一切看在龙夜吟眼里,只有三个字:真可爱。   两个字,真美。   龙夜吟一晚上都把眼珠子挂在谢源身上,看样子似乎他们本来就长在谢源身上似的,以至于后者好几次不小心烤熟了君侯的头发。谢源最后只能自我进化以适应环境,否则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血腥的事情来。幸亏龙夜吟是镇定又慵懒的,在大鸿胪卿看来还有几分可敬,毕竟这位诸侯既不像暴发户那样爱财,又有一种高高在上婚事不经心的慵懒,实在是天生的贵族。除去这一切,他的眼力价也值得人钦佩。   必须承认有些人就是与众不同。这让人相信这世间有着公平,至少破锅有破盖头。有时候居然还不止一个,真是慷慨。   上天对龙夜吟也很慷慨,因为酒足饭饱之后,谢源居然喝醉了。谢源对大鸿胪很满意。所以他喝得有一点高。这导致龙夜吟对着他也和颜悦色起来,甚至还给他加了几道水果。他还把谢源给拉走了。大鸿胪总算舒了口气,庆幸自己保住了油光锃亮的皮毛。   龙夜吟自然是把谢源带到了自己房里。沿途所有的人都露出心知肚明、了然于胸且等待已久的神情。君侯这样子实在有点折腾人。   但是龙头头把谢源推倒了之后,又犯起了怂。要不是那天晚上,侍女刚巧弄错了熏香,而那熏香又跟很多动物的生殖腺有关,龙头头大概会怂到天亮。也因为那个熏香,谢源挺积极主动的,他不停地抱着龙夜吟叫小鹿,以至于龙夜吟的怂胆全然化作了情欲和怒火。总之战况挺激烈的,毕竟如果你每天晚上肖想什么人自慰,还变成了一种习惯,你也会忍不住给他点颜色瞧瞧,顺便玩点花样。理智那个东西完全输给了各种腺体,使得龙夜吟跟疯子根本没差,烟柳十八楼的姑娘组团学习观摩的话,一定自愧不如。还有谢源的声音。谢源的脸皮如果薄三寸,基本上以后都不用见人了。   之后龙头头不得已做了许多善后工作。这种情况下,寻常的善后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寻常的一夜情之后只需要留下一点金铢,心情好的时候抱着枕边的陌生人洗个澡。但是龙头头一旦意识到他真的抱了谢源,不是看陆铭抱着谢源,就立马发觉他的生活被整个地抱弯了腰。   龙夜吟在天亮之前干了许多事。其中许多都挺蠢的,但不得不做。做完了之后,他重新躺回谢源身边,像足了僵硬等死的鸵鸟。那种有觉悟、但不够甘心的等待。   谢源醒过来的时候觉得通体很疼,动一动更疼,以至于他忽略了某种贵金属的声响。他昨晚上梦到陆铭做了武林盟主,骑着高头大马来找他,现在看来是真的。他立马开始担忧起这事儿到底有多蠢,以及陆铭到底有多饥渴,然后带着欣欣然一回头。   龙夜吟非常平静地摊着他足够冷峻的脸。要不是谢源的嗓子太干,他兴许要尖叫了。   谢源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道了歉。这种情况下,不绅士不行,会显得你很小家子气,好像被人上了是件什么严重的事似的,这会严重地刺激到心怀歹念的人。虽然这很委屈,但是男人的胸怀就是被冤枉撑大的。   谢源试着坐起身,他甚至不敢低头。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第一想到运内力减轻这种痛楚,结果试了几次没有功效。他额头上渗出汗珠,浸湿了披散的长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龙夜吟一直盯着他的背脊,简直要把他看个透胸穿。   然后他掀开了被子,看到脚腕上多出来的金镯子。他动了动,发觉有一些丁玲丁玲的声音,声音的源头显然不是那个厚重的金镯子。   他看到做工精致的金链子蜿蜒进被窝深处。深不可测。   “挺……挺漂亮的。”谢源咽了口口水,眼珠子难得因为惊讶,都快要涣散了。   龙夜吟坐起来,裹了件轻薄的睡衣在他身上,那是丝质的,谢源披上就散发出浓烈的勾引:“你喜欢?”   “不。”谢源斩钉截铁。他开始感觉到一些错位的情绪,终于在他内心深处涌了上来,比如说愤怒,失望,委屈,等等等等,然后等着龙夜吟深度烧伤。但是龙夜吟没有。他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谢源甚至感觉到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腰。   谢源冷下了脸,他的唇角绷紧了,一言不发。   龙夜吟静默了一会儿。那静默紧张得简直要勒死他的喉咙。   “如果……”龙夜吟吞吞吐吐,“如果现在我告诉你,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做……你相信么?”   他偷偷补上一句,“我的意思是,都不是我做的。”   如果龙夜吟看过很多文的话,他一定不会如此自责,因为这种事情,单凡有点见识的读者都会嗤笑一声说,见得多了。但是他的存在拉低了所有囚禁者的平均水平。毕竟没有囚禁者在得到了觊觎多年的禁脔之后,会忙着撇清关系。这简直太丢人了。   谢源依旧低着头,他被愤怒烧得神志不清,以至于错过了这世上最懦弱的暴君最懦弱的瞬间。这个世上最强硬的禁脔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后悔不已。   但当时,他只是用他的沉默把龙夜吟逼进了绝路。   龙夜吟点点头,默默地下床,一件件捡起地上的中衣、玄端,静悄悄地穿好。他知道那之后,他得在谢源的生命力扮演一个极端恶劣的角色。其实他要的也没有那么多。他想要的不过是两个人在一起,同桌吃饭同床睡,池上听雷阶前观雨什么的,他都不介意谢源不爱他。他一个人爱就够了。但是谢源不会给。他伸手的时候谢源一次次打他的手,说实话,他被打得挺疼。他想着也许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切入,比如说先同床睡,也许有可能解决问题,但是他从此就会背上很重的包袱,还有报复。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龙夜吟想。他总不能任由自己的爱情自生自灭。他在一个困境里,谢源把他的所有前路退路都封得干干净净,而他一旦动用武力,就会遭致最强烈的恶意,好像他愿意做个只有下半身的动物似的。   君侯披上了大氅,静悄悄地坐上了主位。他想,从今天起,他得开始过提心吊胆又软玉温香的生活。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最好的,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一八八、你怎么敢      谢源在疼痛的同时百思不得其解,十分愤怒,觉得这简直跟强抢民女差不多,他教育出来的君侯也太随便了一点。这是他的疏忽,应该老老实实培育一个德行出众的顶头上峰,不能再让他这么野。可是他立马发觉自己现在想什么都没用,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回望四周,家徒四壁。   “他怎么敢。”谢源凉薄地想,“他怎么敢!”   龙夜吟的善后工作包括转移阵地,把他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可能还在诺城里,不过也说不准。诺城里的房间向来空荡荡的,很有改造的空间。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一张千功床极其精美,高达房顶,比普通房间还要大,有四进之多,其他则乏善可陈。没有别的家具,墙壁上倒有不少精美的壁画,是五圣朝元图之类的,众神仙居高临下神态各异地望着他。地龙开得很旺,即使他坏心情地把锦被都踢到一边,也不会因为赤裸而感到丝毫的寒冷。窗外不知是怎样的情态,似乎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   被隔离了。   谢源轻轻曲起腿,把那金链子一拉,丁玲丁玲的声音透过了床板,从墙壁里传来。   “大手笔。”他冷笑,“不像是一夜之间的功夫。倒是小看他了。”   现在的情形迫使他去思考一下他的君侯。可是他并不怎么愿意。于是在吃饱喝足又洗了一通热水澡之后,他无视嘘寒问暖的小督,埋头就睡。   小督大气不敢出一声地推门而去。   谢源突然坐起来:“我漂亮么?”   他的声音很沙哑,情态又是满不在乎的风流,再加上那天生要勾人眼的赤裸躯体,原本应该让小督这种不经事的青年脸红的。但小督却是脸色一白。他像是食草的动物闻到了血腥,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谢源点点头,很是满意他的模样。“暂时不要透出风声。对谁都没有好处。知道么?”说完便阖上眼。刚才透过小督打开的门,看了看外面的景致,觉得这个庭院应该不是在西凉城中,倒像是小半山上。   谢源一觉睡到晚上,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洗脸的声音,但是潜意识就不想相迎,不论是笑脸还是哭脸。待到睁眼,就看到身旁靠坐着龙夜吟,对谢源来说,这比死神还要令人感到突兀。他穿着纯白的亵衣,正在念一本书,这场景其实是很温馨,特别是在晕黄的烛光下。他皱着眉头,显露出看不太懂的神情,更显生动。除了拿书,他的另一只手搭在谢源的后颈,很是温暖如春。只是这一切都让谢源味同嚼蜡。   谢源坐起来。龙夜吟沉默地替他加了个靠枕,抿着唇角。   “你居然什么都不穿。”他埋怨他的不知自爱,“别人来了,至少也应该套条裤子。这里进进出出,总会有人伺候你,到时候你就一直赤裸相迎?”   谢源短促地笑了一声,把链子一扯,“镣铐套在脚上,我该怎么个穿法?”   龙夜吟皱了记眉头,握住他的脚踝拉开,为这纯粹的技术性失误伤了几分脑筋,顺道饱了场眼福,蹭了些油水。最后他说那你就不要穿裤子了,穿袍子吧。   “袍子好,要有开叉,那就更好了,是不是?”谢源说完,看龙夜吟那一脸正经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神情,就想拍死自己:到这时候都改不了逞口舌之快。不过火头一上来,即使他再清楚不过,对这个君侯要冷处理,也忍不住坐了起来,颇有几分卫道士的气势汹汹。   “我不明白。”谢源道,“你是想让我成日扑蝴蝶么?”   龙夜吟忙着给他整理被褥,并没有怎么听清,“什么?你想扑蝴蝶?”他迷惑地犹豫了一阵,缓慢又谨慎道,“现在是冬天,蝴蝶不太有。”   谢源因为他那过度小心,以至于显得有些窝囊的样子,露出鄙薄的神情。“他还听不懂。”他想。“小鹿都该听懂了。”   明明知道他只是没听清。   一旁的龙夜吟还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让人去南方捉一些……你真的要扑蝴蝶?”不知为何他觉得既惊悚又有几分期待。期待度就跟说书的声角突然要去演杂耍,弄个胸口碎大石差不多。   “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呢?”谢源闭着眼睛,“你总不可能一辈子这么锁着我。”   龙夜吟沉默。他有一瞬间打算笑嘻嘻地“请夫人示下”,不过他做不来。撒娇,耍宝,这些他都做不来,而且他跟谢源的关系也不够好,轮不到他用这种轻亵不庄重与谢源讲话。虽然他们以前也好过,不过不够近。谢源很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你们刚刚生死与共过。   但是现在很近了,却不够好。   “我是爱重你的。”龙夜吟轻轻亲了他的脸颊。谢源没有躲,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要看得他低下头去。   “我心里是爱重你的。”他不敢看他的脸,就盯着他雪白的胸口说,声音里透着一股要死的热烈。   可谢源还是问,这怎么收场。   龙夜吟想,他都没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压根儿不愿意知道自己的辗转反侧,日日夜夜备受煎熬。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要得太多,为此而懊恼;另一方面,他隐约感觉到谢源的阴毒。他明明是知道的,就算自己不说,他也一定知道。他有整整七窍,怎么可能不知道?可他就是不说,他假装这些都不存在,由得他一个人难受,由得他一个人在那里折腾,站得远远的看戏,还觉得是在看一场闹剧。现在,他终于逮着他了,他便装出一副被逼无奈、气节刚劲的嘴脸。说到底,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狠的呢?   “他仗着我爱他。”龙夜吟将他胸口的一点红嫣纳入口舌之下,因为这认知而狠狠地碾压。自己现在已经是悬崖勒马,为时已完,一双前蹄已经失了,只能祈祷落得慢一些,摔得轻一些。   可见龙夜吟为人虽然率直,却不是粗蠢。他清楚得很。不过反过来说,在这世上做件蠢事,算不得痛苦,毕竟人生那么长,挽回那么多;但是清楚地做件蠢事,就很有些味道在里头了。何况是做一件明知会后悔的蠢事。   但凡运命把人逼到明知很蠢还会后悔,却还要做的境地,那么万分之一的彩头,也能让人搏一把,所谓破釜沉舟。   弄到兴起,龙夜吟把他整个搂过来,紧贴着在他脸上细密的吻着。就像一个上好的铜匠,在每一个位置都留下恰到好处的印记。谢源自然是挣扎,挣扎得很厉害,几乎有点动粗的意味,但是很快就被镇压了。   “你怎么敢?!“谢源喘着粗气,大动雷霆的效果和叫床差不多。于是龙夜吟咧了一下嘴角,呼吸飘忽而沉重,循着个刁钻的角度吻了下去,“你说,我怎么敢呢?”   谢源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他拼命地推搡着沉重的胸膛,想曲线救救那被黏着的嘴,可是龙夜吟大力压着他,舌头模仿着交媾的动作,把什么东西送进他的喉头。直到看到他的喉结一滚,龙夜吟才放开他,眼里有偏执的光。   谢源趴到床边去吐,吐不出来。   “什么东西?!”   龙夜吟抚摸着他的脊背,将他汗湿的头发撩到一边,将手不客气地环在他的腰上,用力捏了两把,捏出红痕来。然后,他就着谢源趴伏的姿势压了上去。   清醒让谢源完全不能承受。而且他这时才发觉龙夜吟长了个驴家伙,从生理到心理都有了自己被畜生得逞了的感觉。那天晚上,他也非常不客气地化身畜生,在龙夜吟身上留下了非常可观的战绩,让外头守着的亲兵以为是在守候一场杀猪,而不是君侯和说不出的情人缠绵悱恻的床事。   但是床上从来也不是他的战场,所以龙夜吟将他打点得更为落败,简直到了十分凄惨的地步。谢源只觉得一辈子都没有那么无力过,不由得在次日起了熊熊怒火。不过要说苍凉,倒还没有。   他还有陆铭,他还没有死。他愿意的话,龙夜吟可以瞬刹变成昏君,他有他的爱重,他不苍凉。   但是他不愿意。他的骨头在这上头实在太硬,若是别的,他是愿意屈就的。但是这一次,他偏低不了头。有时候,也觉得这个人事实上不坏,凑合一辈子,甚至都委屈了他。可是心底里却对这个人越来越厌恶。他已经见过什么叫最好,就失却了委婉屈就的能力,甚至资格。   他趴在龙夜吟的床上,觉得他也许是对陆铭起了魔怔。魔怔一时,也就是发发兴;但是魔怔了很久,久到没有回还的余地,那就是姻缘了。   那就是姻缘了……   谢源红着眼眶,却哭不出来,只一味咬牙切齿。看到他那个样子,便没有人敢把他当男宠看轻。他赤裸着身体,却有一张古武士才有的、漠然又要杀人的脸。随时准备着东山再起。   “大人……”   谢源冷冷回头。“他给我吃了什么?”   小督战战兢兢:“听说是南疆的巫蛊……让、让男人受孕……”   谢源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放他娘狗屁。     一八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源敢这么说是有缘故。倒并非因为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或者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事实上他还挺迷信。但是当时当地,他肯定确定自己决计不会怀孕。   “他什么反应?”龙夜吟搁下公文匆匆迎出来。   “反应很强烈……”小督气喘吁吁,“很强烈……”   龙夜吟此时脑子不大好使,非常容易被蛊惑,于是绽开了这几天来头一个安慰的笑意。他捏着拳头,在曾经属于谢源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大踏步的,“好好好……有反应就好,有反应就好。”虽然他觉得今天就怀上不大可能,但既然连男人都能怀上……时间的长短也不必太过计较。   “谢大人可能、可能需要看个大夫……”   “当然,大夫。大夫,当然。”龙夜吟重复,“请城东的霍大夫,他看这个有一手,当年我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是他拾掇的。五个月的时候他说我是个男孩儿,后来我果真就是个……请他请他,谢源第一次怀上可能会有用得上的……”   “君侯,”小督不无遗憾地打断他兴奋的步子,“我的意思是……他吐了。”   “吐了?”龙夜吟收敛了笑意。那是个很缓慢的过程,让小督经历一个从油锅到冰库的过程。他的上峰被一种沉重的背叛打击得按压不住怒火,继续在原地兜圈,“他为什么吐?他凭什么吐!”   “不不不不是谢大人愿意吐的……我请了几个草头郎中说他是吃坏了肚子。”   龙夜吟一梗,狠狠踹了脚那张梨花木椅,看得小督都忍不住为他嘶一声。他的君侯显然对这种情况始料未及,再一次感受到命运的扯淡,等不到太阳落山,又去了小半山的别墅里。   谢源那时候还在上吐下泻,揪着他的领子简直要跟他拼命了。“你……你到底哪儿弄来的!”说完哇得一声,幸亏这时候他肚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存货了。房间里满是酸腐的味道,龙头头赶紧让人烧香,拜佛的同时熏一熏。幸亏他是个当兵的,若是换成谢源,保准要嫌弃死了——不,谢源是挺嫌弃的,他从吐第一口开始就被秽物恶心到了,然后进入了一个停不下的恶心循环。   “那是南疆上贡的。”龙夜吟抚着他的背,颇有点痛心疾首,“我哪里知道他们卖假药……明年,等明年开春,我就替你报仇去。”   说完,他叹了口气。他再老实,也没有老实坦白那是地摊货的地步。“不过那是挺好的地摊货,底下还铺着红绒。西凉现在的铺子差不多都得打地铺。”龙头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待到半夜,谢源滚床单的动作明显减慢了,如果龙头头看过慢动画的话,大概就是那个帧频。他是虚脱尽了,只剩下捂着肚皮在床上哼唧的力气,也终于空出点时间,与龙头头做个约法三章:“我不求什么……只求你别胡乱喂我东西吃……江湖郎中不可信……你怎么就着了他们的道……”   龙夜吟唉唉地应着。这话说得极有人情味,至少比昨晚上那个彪悍的模样可心多了。龙头头一时间如沐春风,简直要爱上这份苍白病弱的美丽。他想,谢源既原谅了自己求子心切,又原谅了他的江湖经验浅薄,简直是顶顶不错的内室。虽然对后者龙夜吟表示有待保留,但是前者……看着他未出生就夭折的娃儿的另一位双亲,龙头头显露出了无限温柔。   “这什么都能吃……药不能乱吃。再好的药丸子,在盒子里闷个十七八年,那也了不得啊,万一出白花,吃了死人……”谢源闭着眼睛劝诫他。性命攸关的事情,不能马虎。   龙夜吟连声唉唉,隐隐亲亲。虽然看谢源的模样,应该还是隐痛,一副要睡睡不着、气息奄奄四处漏气的模样,理应留他在这儿好好休息,哼唧哼唧没人理也就好了。但是龙夜吟握着他的手,怎么都不肯放过他温柔的瞬间,是故全心全意扮演起一对失去孩子的双亲:“唉,我是看他用寒冰匣子盛着,一打开来,还有一层白霜,五彩斑斓,看上去很精致,摸上去又极有弹性,这才……那个巫人说了,这催子蛊哪怕是放在水里,自己都会生,我看他脚边的水盆里乘着不少小个儿,五颜六色的……”   谢源听完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记忆穿行到了遥远的小时候,某种浸在水里的塑料玩具突然清晰起来……虽然不可能是塑料,但听起来说不定更糟,胃部又是一阵痉挛。他思忖着这样下去还得了,要被龙夜吟玩死了。   “格死鬼,”谢源心里暗骂,“做就做,还搞那么多花样……”经此一役,脾气简直大破天了,对他也愈发冷淡。   龙夜吟高兴了没半天,又被谢源无情地抛弃了,他见那个尚未经世、顾自在天上等待投胎的孩子都抓不住情人,眼见又憔悴几分。这憔悴尽数化作了欲望,每每在床上把谢源折腾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有十五个时辰可以补觉。他积累了那么久的念想,怎么索取也索取不够。   但是对于谢大人来说,这种事情做多了,他就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从前至少还有些羞耻、不甘、愤恨的感情,现在连这点感情都没有了,龙夜吟一来,就打个哈欠,把被子从身上捻到身下,两条长腿懒洋洋一搭床沿,比烟柳十八楼的姑娘们还敬业。龙夜吟体会到了恹恹的春情,但发现这种春情包含着某种非垄断性,简直郁闷到要从小半山上跳下去了。   他这么对谢源,还不就是为了跟他好么?好的意思,那可是垄断的。只此一家,唯有一人。可是谢源现在做出一副“我随便对谁都能张开双腿”的模样,是成了心要气他了。可是他对谢源,又是没有任何办法。他既不舍得对他动粗是,又不舍得放手,就是晚上欺负他,也素来用手箍着那话儿,不敢尽数进去,怕他受不了。他现在所享有的权力,不过是每天夜里拥抱那个人,可就连这个都因为对方的不在乎而缺乏感情。对,谢源既不愤怒,也不求饶,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这种漠然太过伤人,让他觉得自己那一片心,被谢源啪地扔在地上。然后他毫不留情地大踏步走了过去,留下半个脚印。这半个脚印说明他虽然是故意要摔,却不是故意要踩。这还不如故意踩上一脚。   而且现在,千绝宫那里没有他们头儿的消息,开始频繁问他要人。龙夜吟只说谢源最近比较忙,与秦煜商量着构思谎言,让盗曳相信他们头儿是去实施一个阴谋了。但是不知为何,秦煜恕不帮忙,就留下他和小督两个,让他们的脑细胞很不够用。谢源的阴谋向来是很大的,他与他相处至今,连冰山一角都没有看清,又怎么能去另取炉灶再来一个?由是漏洞百出。于是天底下最邪恶最好战的魔教机器转了个面,把他对东方的仇恨转到东北面,尝试着向西凉侯开炮。西凉侯忙于应付,却至少保证了盗曳死也找不出他们头儿被囚禁在哪里了。   另一方面,龙夜吟和他从前的好哥们见了面,做了比不错的生意。“保准他从此以后都乖乖的。”不花剌坐在马上兜着圈子,“你赶都赶不走。”   “刻骨铭心?”事实证明,所有的后来者对于大太太,都会怀有某种意义的羡慕嫉妒恨。   不花剌做了个嫌弃的表情:“那个还会把自己搭上去,太不实惠了。试试这个吧。我大帐里的女人现在都喜欢上了这种东西。”   龙夜吟心事沉沉地一笑,姑且一信,不花剌则浮起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精明。   那种奇货,叫菸果。   龙夜吟几乎没有用什么手段,就让谢源染上了瘾头。白天,他将菸果磨成了粉末,混在谢源喜欢的熏香里。谢源就总是睡意绵绵中通体舒畅,恍若要成仙,醒来的时候大汗淋漓,愈发怠惰。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慵懒,也更诱人,以至于他们俩都不经怀疑,那神药莫非是起了作用?   神药当然是指不上的,但菸果,龙夜吟把计量控制得很好——至少对他来说很好——没几天就成效显著。当他停止这种近似于阴谋的举动时,谢源表现出了极大的焦躁,或者是,疯狂。龙夜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失态地匍匐在他脚下的模样。   他用一杆烟枪换得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谢源很爱他,至少在不清醒的时候会这样;而清醒的时候,他恨他恨得要死,可是他要抽菸。他要抽菸,就得听话,端高高在上的架子是没有用的,他得尽可能取悦龙夜吟,用嘴,用手,用他全部的身体,甚至是心。龙夜吟第一次在谢源手里尝到了权力的欲望,就无法克制地过度使用。他摆布他,控制他,强迫他,在这里头得到了无穷多的快感,以至于有时候看上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谢源终于落在了下风。不止是下风,简直是可怜的境地。这个认知让他颓废。他知道自己是要坏掉了。一旦他内心的支柱崩塌,他从里向外都会腐朽。   这样他又怎么能硬生生撑着,撑到陆铭的跟前去呢?     一九〇、举大计亦死      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就很难保持镇定了。   谢源深吸了一口菸,在吞云吐雾中眯起了眼睛。龙夜吟在床围都镶了铜镜,颇有隋炀帝当年的风采,所以他不论朝向哪里,都能看见自己现在的鬼模样。这个人消瘦,苍白,披着一件宽敞的丝绸睡袍,眼角恹恹的,挑不起精神来。倒确实是漂亮,弱质无害的漂亮,一种破落五陵的漂亮。就像民国年间渐渐败落的贵族之家,空有皮囊,里头已经爬满了尸虫,但依旧维持着昨日天朝的雍容华度。   谢源看他斜斜倚在床头,纤细的手里扣着一柄象牙白的烟枪,敞开的衣袍里头是各式各样的印记,像是海潮拍打下的沙滩,深深浅浅的靡靡。他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了。   还有烫伤。   他之前倒是尝试过,用疼痛来缓解瘾头,但是没有用。现在他总是扯着袖子,想把这些癫狂时候的无谓镇定遮掩起来。这算不得上勋章,只要没有赢,这些就只是败笔。   “你现在要靠他啦。”他自嘲地一笑,镜子里的人亦是一笑,眼角眉梢堆上一层一层的春情,慵懒又厌烦的,似乎下一秒就会用吴侬软语脆生叫骂。   谢源闭上了眼睛。   他是越慌乱,反倒越熟识的。他会失势是他自大,那个时候龙夜吟和他不在一个段数上。现在,走投无路却春风得意的龙夜吟,比起走投无路的谢源……   他抽了口菸,觉得乏了,在描金钩银的锦绣堆叠中睡去,静静的。帘幌外已开春,不过这些与他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沉静在自己的梦里,梦里醉卧,风华无双。   午后有人打断了他的美梦。谢源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拾掇了好一会儿,才将帘幌挂上银钩。来人不论是谁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除非他们一进来,二话不说把金链子砸了,揽着他就走。能这么做的人现在都还没发觉他出事了,或者发觉却无能为力。   “是你?”谢源颇有几分意外,随后便懒洋洋地笑起来,“好久不见。”   秦煜绷紧了嘴角。从前他像只一点就燃的油罐子,今天看起来却阴郁得厉害,看来是给自己加了一条导火索,要统一时刻调动所有火气,把谢源炸个稀巴烂。大概是谢源变化太大,让那导火索松动了不少,所以两人保持着跃跃欲试的沉默。离最后一次见面统共三月余,原本天天斗嘴斗法,现在相视,都有种今夕何夕之感,故而忙着打量对方,连说话的意思也无。   秦煜有些颓废,这种颓废和谢源比起来自然称不上什么,但也让他看起来成熟许多,似乎在忍受什么天塌了般的痛苦。   他也消瘦了不少。当然,这消瘦与谢源比起来,更加称不上什么了。所以谢源只是“哟”了一声,像个遇上后辈讨岁钱的前辈。他想起去年的时候,他和陆铭荒唐了好几天,年节全窝在被窝里,那时候枕在少年的怀里,居然会很有此生很可以托付的感觉。虽然事后陆铭还伸出巴掌大的手,巴巴地承在他下巴颏下,问他讨要很多很多压岁钱。不由得莞尔。   “泥嘲笑窝?”秦煜挺起了胸膛,“泥看看泥这副鬼样子!还嘲笑劳资!”   谢源将随意束着的长发理到肩上,“怎么,一来就是为了斗嘴?”   秦煜连连跳脚:“窝为了来见泥一面,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泥别狗咬狗!”他想起不对来,呸得一声,“狗咬吕洞宾!”   “那就别吵了呀。”谢源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事,快说。”   秦煜遭受了如此待遇,恨不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一双极像他父亲的眼睛深沉如水。   “他这样对泥,泥却……动了这样的手脚……”   秦煜把市舶司的帐籍啪地摔在地上。   谢源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懂了,一骨碌翻了起来,几乎要喜极而泣。他告诫自己镇定,一定要镇定,花了几秒钟努力控制自己,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哦……那你不打算朝他邀功?”   秦煜愤愤道,如果是这样,他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他咬了咬牙:“泥走……泥走,窝就不跟你追究!”   谢源短促地笑了一声,茅塞顿开地收敛眼瞳。   龙夜吟是个傻瓜,他也是。秦煜与他针锋相对,喜欢的人是谁,这不一目了然么?居然猜到陆铭头上去,他大概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这天上掉下来的棋子让谢大人又犯了瘾头,随手拿起案桌上的素白骨簪,将长发松散挽起,然后熟练地取了那副象牙烟器,用小秤称量着菸丝。做完这一切,他转了个身,面朝秦煜躺下,松散着本也不为了遮蔽身体的睡袍,扶笄饮菸,烟斜雾横中无边春意。   “你觉得他在乎么?”谢源缓缓启口,隔着三进千功床的距离,秦煜还感到一阵又香又软的气息。那气息长了手脚,拿着锤子,钻进他的骨髓轻轻敲打,鞭挞他的中枢神经,然后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光是看着听着,就有这种勾人的快感,秦煜便不敢看他的脸,他的身体,便只盯着他的烟杆。   那是象牙白的长杆,大约有手掌大小,笔笔直的,挥着青花纹样,比芦苇还纤细,几乎像孩子的玩物。只在顶端镶了玉嘴,供谢源叼在嘴里,细细把玩。细烟枪比在那双白得几近手中,看着就是一股色气。   “祸水。”秦煜想,“要亡国的。”   他突然无限沮丧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是啊,龙夜吟才不在乎,谢源做什么龙夜吟都是肯姑息的。在乎的只是他而已,或者说嫉妒。   可是他眼前的情敌是怎样的强大?无论如何他也搞不过谢源。曾经在床下,他被耍得团团转,人都不在了三月余,才发觉他做了何等的手脚;而当自己抓住了他的小辫子,他已成了君侯入幕之宾,浑身上下无一处不为龙夜吟的临幸准备着的,从头到脚无一寸不是长了钩子,要钩死男人的魂,简直可以称得上一架完美的上床机器。遇上这样的情敌,纵他也是大家公子,也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我想走,也得他肯放啊……国相拿着我犯事的证据,若是能逼得他放走我,倒也是个功业。可是国相可说得上话么?”谢源稍稍换了个姿势,将他左腿从锦被的海洋里滑出来。白皙而纤细的脚腕上,一道精致华丽的禁锢。金链子延伸到意识深处,咣当作响。   秦煜万万想不到是这个样子,立时倒退了三步,面无血色。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伤人?龙夜吟宁可在小半山的别墅里养一个这样的谢源,不择手段。也对他兢兢业业的忠诚,以及更深的……视而不见!   龙夜吟只觉得理所当然。   “泥们……泥们……”秦煜一双眼左右打转,紧紧盯着面前的地砖,“泥不会就想这样过一辈子了吧!可耻!”   “我有什么办法呢?”谢源徐徐喷了一口烟,“你能放我走么?”   “窝……窝不能。”秦煜摇了摇头,简直要被自己的懦弱摧垮了,“他会杀了窝!”   “真是可怜。”谢源看着他痛苦的神色轻轻道,不知说谁。   他在象牙碗边磕了磕烟杆,磕下一点烟灰,“那就多谢挂心了。我在这里,也未必会遂了他的意。下次见我,若还有一点情分,便当做不相识吧。”   秦煜听了他的话,不禁急切起来:“泥要做什么?!什么、什么下次!泥要……泥先顺着他!他是愿意宠泥的……”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谢源心里冷笑,心说要不是顺着他,我能好端端活到现在?只是现在要换种顺法罢了……面上却一副视死如归,简直要把烟杆都撮进去了。   “这帐籍你就留着吧。待我哪天不行了,将钱庄里的户头说与你,也当是完璧归赵。到时候你是留在自己腰包里,还是充归国库,随你的意了。”   秦煜又惊又急。他是个坦率的人,喜欢龙夜吟就讨厌谢源,天经地义。只是现在,他清楚谢源是无比坚决的不得已,又得到了他要反抗到底、鱼死网破的信息,便立时统一了战线,把对谢源的恨转嫁到龙夜吟身上,可谓又爱又恨。对谢源倒只有怜悯了,就好似谢源对他一般。   “泥想清楚……窝不会要泥的钱。”秦煜耷拉着脑袋,“窝本来就不是来拿泥问罪的。”   “你是来试探我对他是不是真心的。”谢源心底还是冷笑。   秦煜也不敢多呆,生怕再呆下去,谢源来个干脆的自我了解,到时候他脱不了干系,安慰了几句便下了山。   谢源则在菸果的裨益下,重新运转起他久不灵便、醉生梦死的大脑。要说真有什么阴谋,也是在这烟斜雾横中逐渐显出了狰狞。谢源在这狰狞中舒坦地出了口大气,觉得浑身上下充满着新奇的力量,很可以一战了,是故斜眼望着拖着药盘走近的婢子。   “今天又是什么药啊?”谢源也不避讳,一口饮下,“我的身体又不弱,他这是把我当药罐子喂么?”   婢子只低头。撤药的时候却被一把扯住了手腕。   “不与我答话,也是君侯的授意么?”   慵懒的男人将她拉上床,比她还细腻的手掌熨帖着颈项,一双绯色的眼款款情深。   一九一、暴君      谢源这天通体舒畅。一方面证明自己还算是个男人,并不曾断了走水路的能力,一方面又确信龙夜吟肯定要好好抽一下自己的筋骨。这可不是因为他轻贱骨头,只是为大计不得已而为之。有这认知,让他只对女人抱了一次,就在床上养精蓄锐,情感上希望龙头头不要下手太狠。可理智上又希望他狠一些,狠到变态才好。   龙夜吟回来的时候脸色并无异常。不过他是个面瘫,高兴不高兴也看不太出来,谢源只缩在床上装睡。他解了大氅去了盔甲,在铜盆里洗了把脸,就像往常一样,把小方桌摆到床上,一一布菜,然后将谢源叫起来吃饭。谢源烟瘾大,饭量就少,拿着筷子时不时偷窥一下龙夜吟的神色,总觉得他这么平静,别是什么都不知道。   龙头头看他老瞄自己,跟个猫儿似的,还拍了记他的脸,让他吃饭。   “他不知道?他别是真不知道……”谢源皱眉,“不过也没什么,我有的是法子把他逼疯。”   就像他有的是发自把自己逼疯一样。那是种角量。谢源知道如果自己输了,大概付出的代价会很是惨烈,比如说麻木不仁,以后就靠着一管烟枪度日,哪日年老色衰——那几乎是铁定的——就做了一把活着的枯骨。但是龙夜吟输了,谢源现在还在气头上,拿捏不住该怎么办他。何况他也不是这种顾自空想的人。   等到入了夜,龙夜吟与谢源一道洗了澡,吃了点开胃菜,又圈着他看了会儿书,照例要办事了。他起身,把灯点了。   谢源接受到这不一样的信号,微微仄转了头。   “我想看看你。”龙头头似乎是在安慰他,却紧紧盯着火光。谢源无可无不可,反正他早就被看光了。龙夜吟楞站了会儿,便回过身来抱了他,细密地吻起来。谢源只觉得他舌头长,简直能捅到喉咙口,怪不舒服的。可他倒亲出瘾头来了,孜孜不倦地吻了大半个时辰,其余的什么都没做,谢源只觉得唇边火辣辣得疼,烦躁不已,很需要烟杆来缓解一下,就伸手去撩烟。龙夜吟却快他一步,温柔却不可置疑地将他按在底下,“我来。”   龙夜吟是不抽菸的。但是他因为要伺弄谢源,装菸的动作很是熟练。谢源只仰躺在床上看他,眼带迷离,薄削的唇被亲吻得异常红肿,连两颊都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嫣,情态动人。因为烟瘾,他微微阖上眼皮,额头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水。   龙夜吟填完烟杆,默默地看着他,然后轻轻把烟杆搁在一边,很轻的声响。谢源被这声响所激励着睁开眼,呻吟了一声,伸手要去撩。龙夜吟却只把手往旁边一推。这动作的含义谢源很清楚,这是要算账了,于是他扶着床缓缓坐了起来,像个孩子似地,迷惑地开着他,微微偏着头。   “你说你给我的。”他道。   龙夜吟错开他的眼光,微微偏转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口,表情游移。这种情态已经很久不在他脸上出现了。   谢源凑上去,“给我啊……”   龙夜吟按住了他的手,摇摇头。   谢源焦躁难耐地张着口,可怜兮兮,上头还因为津液的滋润而水汪汪的。龙夜吟原本坚定的目光便软化了,凑上去又与他痴缠了一会儿,双手不自觉地抚摸着他光滑美好的身体,随后就用上了唇齿。谢源发出经受不住的低呼,微微颤动着,眼皮几乎挡住了整双绯色的眸子,那是他控制不住瘾头的前兆。   每次他想伸手去取烟枪,龙夜吟就箍了他的手,加大肆意亵玩的力道,让千功床上充溢着淫靡的声响。   “你今天做了什么?”乘着空隙,他静静地问,呼吸居然并不是很凌乱。   谢源却早已陷入意识弥散的境地,只在他怀里扭动着挣脱。“你做什么……”   龙夜吟极有耐性:“我问你呢。”说着,从他指尖三寸远的地方取了烟枪,深深抽了一口。   他是不抽菸的。   在谢源艳羡的目光中,他含糊道,“想要就自己来取。”   谢源明白了他要玩什么,犹豫了一下,把睡袍解了,任那软滑的布料堆叠在手肘上,然后坐上了他的大腿。一旦做到这等境地,便没有什么再可犹豫的,乖顺地凑到他唇边,呼吸着菸果那让人心醉神驰的味道。虽然稀薄,但总也比没有好,虽然吸了之后,让人更觉贪婪欠够。   龙夜吟看着他这个样子,觉得相当满意。谢源做着这样下流卑微的事情,却任然是谢源,他以为他自己很下贱,用他的下贱来报复自己,但事实上他根本学不会真正的放荡。自己从来不曾摧毁他。他很满意。他也从来没有想真的摧毁谢源。   但是今天可说不准了。   谢源在他眼皮底子下抱女人。   龙夜吟很有耐性地等到姬叔夜死,等到陆铭离开,可不是为了让谢源去抱女人的。   他又抽了口菸,任谢源游鱼似地轻撮着他的嘴唇,双手则扶着那片薄削的腰向下,用力揉捏着柔软的臀丘。   “把腿张开……”他蛊惑似地在他耳边道,“张大一点,我要摸,听话。”   谢源很听话。龙夜吟给他的奖赏是松松地用皮带制住他的手,然后大掌扣了底下,熨帖着抚慰他。   “很想要?”龙夜吟熟练地侍候。谢源是没有哪里不漂亮的,即使是那根,都让同是男人的自己爱怜。他第一次来西凉的时候,曾经为谢源花眠柳宿大为光火,甚至对陪侍的女人大发雷霆,但是又免不了自己龌龊的心思,对他床上的事多做打听。女人或多或少都看出一些,战战兢兢地告诉他谢源在床上的情态,以及……   “粉红色的,很是秀气。笔笔直的。”女人说。   龙夜吟后来满脑子都是这句话。日后一旦想起来,就要发疯。现在触碰到了,只觉得连顶头都滑嫩得可爱,让人忍不住去欺负。   谢源因为失去菸果和被触碰脆弱的双重刺激,显得十分烦躁。龙夜吟便又吸了口烟,不等他弹跳着坐起来,就按着他的胸口,把他按在床上,一口含住他。烟的温度很高,谢源几乎是抽搐了一下,揪紧了他的头发。   “你很想要女人?为什么?”龙夜吟伺候他出了一遭,直起身,脱掉了亵衣。“我没有喂饱你,还是怎样?”   谢源此时已经发了烟瘾,浑身上下都是湿汗,蜷缩在床上,倒是不吵不闹,很安静。不知道的人想不到那种万蚁穿心的感觉。他听到龙夜吟与他说话,就讨好似地够住他的手,向他讨饶,连讨饶都安安静静的。那恹恹的、睁不开似的眼像足了猫儿,用上挑的眼角狠毒地勾引着他。   “你明明知道。”龙夜吟磕了磕烟杆,夹在两根长指里,沉默了一会儿。   他突然愤愤道,“你明明知道的……”   这一句咬牙切齿,具体什么意思连他自己都难说,就像亘古积累的委屈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连带那坚毅冷峻的五官都瞬刹起了狰狞,遭视着它们包裹着的心情现下有多恶劣。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抓了谢源的下身,将极细的烟杆刺了进去。   刺痛一瞬间在迷雾重重里爆开,谢源大力地挣扎起来,要去掰他的手,掰不开就逃,赤裸的身体在锦绣堆里像上岸的死鱼,弹跳地挣扎起来。“你想废掉,大可以动!大可以逃!”龙夜吟气急败坏地攥着他的下身,一把扯住金链子,将逃跑的人拽回来,“你逃不掉!”   “我要死的,我真的要死的!”谢源放声尖叫。   “那好,”龙夜吟凶狠地吻住了他,胡乱得像个嗜血的野兽,脸上带着危险的狂热,“你死了,我倒省心!我恨不得生啖你的肉,喝你的血!”   他没有耐性去对待谢源的挣扎,却很有耐性地、慢慢地将烟杆刺到了底。刚刚释放的欲望因为可耻的刺痛迅速肿胀,谢源恍如被凌迟,被分尸,被一把尖锐的匕首剖开,刺到了灵魂深处,痛得连烟瘾都顾不上,整个人像是个巨大的水囊,不停地往外渗汗。   龙夜吟居然笑。   “你还找别人么?”   谢源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紧紧咬着牙关,将一切愤恨、疼痛和精疲力竭的渴望关在身体里。只是在忍无可忍时轻漏一点鼻息软糯的声音。   龙夜吟也许在某一秒感觉事情出了偏差,也许他走得太远又太歪,可是这种一瞬间的清醒在之后排山倒海的、征服的愉悦面前,被击得粉碎。他迫不及待地抬高谢源的腰,将自己硬得发疼的欲望埋进了他瘫软如泥的身体里。他今天下定决心要给谢源一点教训,是故并不心存怜悯,甚至在遇到自然的阻碍时也不顾惜地埋没、冲刺,尽根直没,无视殷红的血,使得谢源时不时维持两三秒的清醒。在加诸他身上的疼痛里,这一点似乎也无关紧要,但毕竟会让他醒来。   一九二、狐狸的尾巴     龙夜吟隐忍了一辈子,非常笃定地打算把所有的疯狂赢回来,就在今晚,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收手。他把他翻了个面,揽那打着寒战的腰,用力揉捏着,在另一面感受着自己出入的动静。他甚至感受到谢源肚皮的微胀,这让他想到自己那个永远不可能启齿的愿望,似乎在这种情况下,有了实现的错觉。   这场性爱伴随着最高的战栗,和最深重的恐惧,从此在谢源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谢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每一次晃动时剧烈的疼痛,四处流窜的没有尽头的快,深处的破坏似的掳掠……当龙夜吟肯大发慈悲,一把拽出烟杆时,他火热的腔道甚至失禁。   预料之外,情理之中,谢源屈服了。在大病一场之后。那段时间里龙夜吟一直守着他,一步不离的,至为孝顺,也没有他先前所说“生啖其肉、生饮其血”的气势,看到谢源怎么都尿不出来,还悔恨得留下了不少眼泪。秦煜于是知道了,谢大人气节不凡,做了次鱼死网破的尝试,可惜鱼没有死成,网没有撕裂,龙夜吟生生将一场造反压了下去,他的希望眼见更为渺茫。   谢源从此不再坚持他的坚持,他放弃了那个圆眼睛的少年,他换了根烟枪,枕在龙夜吟的怀里,小心又恭顺的。龙夜吟在那一夜的癫狂之后,又变回了原来模样,谢源很愿意讨好他,在他心情好的时候。   而龙夜吟虽然觉得走了歪路、邪道,但结果却非常喜人,有柳暗花明之感,是故没有什么余裕去考虑这之间因果关系的不对头。他自然很是愿意疼宠他,至此终于有了点昏君的苗头。   他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嘴能长到一块儿去。   秦煜非常担心,从自身和从大局上,都十分担心。   如果谢源现在的确丧失了他的斗志,变成了君侯床上的蠹虫,甚至更坏一些,决定此生好好跟随君侯,他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是如果谢源只是在装,如果谢源只是在装……那就不啻于在君侯床头装了个定时炸弹。这种担心非常矛盾,他有时候想告诫君侯小心他的禁脔,又想告诫禁脔小心君侯,所以迟迟拿不定主意。他最后想通了,不论告诫谁,最后还是要与谢源知会的,反正现在他正得宠,只要保证不打他的主意,不透露口风,要见他还是挺容易——反正也没多少人想要见他。巴结这样一位角色,不论如何都很古怪。   “泥恨他……会毁了咱们的西凉国么?”秦煜坐在一边,努力想要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些。但所有的忠臣清流遇到宠妃,都很难有这把骨气。   谢源浅浅淡淡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也不看他。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更消瘦更弱态,也更富态,有跟这幅样子相应的高傲矜持,在秦煜看来就十分可怜,总觉得那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各种情绪。   龙夜吟在谢源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但是两个人的品味很不幸的,都不错,所以暴发户似的富贵没有在这位宠妃的身上体现。但识货的秦煜知道,就他那样子拿到外头去卖,能买下半条青衣江来。摆在地上的水盆,光他能辨识出来的就有漆树子、海金沙和还阳花的气息,混在鹿的初乳里头。如果不是身怀十二种顽疾,是用不上这三味药的。但是谢源当着他的面,把腿脚伸了进去,也不避讳。婢子还进来,添了三次纯白的乳汁。   “我做什么毁他的国?”谢源夹着烟枪,对着虚空徐徐喷了口烟,“国相这是什么意思?”   “好,好。”秦煜凌乱地点点头,上前趴在他身边,“那泥还逃不逃?”   谢源挑了下眉。“逃……?”他的声音飘忽,像是在说一件久未听闻的事。   “泥……泥不喜欢与他一块儿,不是么?”   谢源转过头去,淡淡地抽菸。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谢源低低地问,“我是他的东西。”   秦煜屏息了很久,突然一把抽掉了他的烟枪。“泥当真……?”   谢源瞟了他一眼。   “只有他会信!”秦煜像只未曾长大的小狮子,闻到了狐狸的气息,也看到了他那一撮不老实的尾巴,却不敢扑上去,只是张牙舞爪。“窝是不会信的!泥骗的了君侯,却骗不了窝!放泥妈的狗屁!泥才不会……泥是谢源!”   谢源微微笑起来,一笑便吞云吐雾,变得比原先更不可捉摸。这种模样倒让秦煜安静下来,睁着一双大眼睛。那一瞬他看到了那个坐在梨花木桌后诡计多端的兰台令,令他恐惧又让他羡慕的,今天却如此令他心安。   他没有一天不想他就地消失,此时尤甚。但是现在他们也许可以是同盟。只要谢源愿意,他情愿赌一把,把谢源从龙夜吟的床上偷盗到随便什么地方。   可是这个时候,谢源还没表态,龙夜吟却回来了。龙夜吟看到秦煜,很是讶异:“你也在。”但讶异不过是个陈述,随后就被勾走了魂,自顾自蹲下来握了握谢源的腿脚。   “水凉了。”   谢源点点头。   龙夜吟取了巾布,帮他拭干。乳白的水珠溅到谢源膝头,随后滚过小腿,滚过浑圆的脚趾,竟然是不破的。   龙夜吟握着他的脚,自然而然地吻过他的脚趾,一个接一个。   谢源温柔地看着他,然后看向秦煜。   秦煜臊得都不敢抬头,心里大骂“贱人”。他想象着龙夜吟在谢源身上花的力气,那种呵护与挑剔,就觉得又悲凉又愤怒。   谢源随后客气地送了客,脸上浮起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他怕我欺负你呢。”他拿烟杆挑起了龙夜吟的下巴,笑嘻嘻地说着笑话。   “哦?”龙夜吟轻轻把烟杆一拨,整个人凑了上去,“你打算怎么欺负我?”   “把你当马骑怎么样?”   龙夜吟大笑着圈了他,“行啊。你尽管来骑。”两人调了一会儿情,没等日落就滚到了床上,做起荒唐事来,笑意融融。   随后就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国相秦煜一直忧心忡忡地提点君侯要小心他的男宠,而君侯总是严肃认真地听着,表示他会注意这件事。但是一回家,他就笑眯眯地把这一切告诉宠臣,权当一个笑话,或是调情的契机。宠臣自是有宠臣的度量,原本宰相级别的,能撑船;现在肚子里能撑宰相。懒洋洋地窝在君侯怀里撒一撒娇,就当事情过去,只是在下一次秦煜愈发沉不住气地来拜会的时候,闲闲道:   “要谁,可得自己使力啊。靠我,那是没有用的。”   秦煜呼吸一滞。   “泥……泥当真要这样过一世!泥也不想想……以后,以后泥色衰爱弛……”   谢源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怕我对他不利么?这时候怎么又挑唆起来?”   秦煜心里的石头猛地落地了。他知道他赌对了。谢源不会甘心。只要谢源不甘心,他就还有可能。虽然这样卑鄙了一些,但是谢源若是肯乖乖听从他的安排,远走高飞,与公与私都是件好事。   “泥若是肯听窝的话……窝帮你走。”   谢源没有搭腔,却在原地抽了许久的菸。秦煜看他惆怅若失的模样,知道他是动心了,兴头冲冲地告了辞,准备日后多来几次劝慰劝慰,大事可成。   谢源看他那走路垫着脚的模样,不禁冷笑一下。鱼上钩了。要备好网才是。   “今天又遇上秦相,他问,你就打算那么一辈子锁着我么?”夜半时候,谢源批了件睡袍,在床前走来走去。他一走,金链子就丁零当啷拖在身后。他家君侯卧在床上,欣然观赏着月光底下美人的体态,坚毅冷峻的脸上很有些迷离的意思,衬得无比之昏庸。美人瘦削,很是轻灵,这时候就像被他缚起来的谪仙,让他无比得宽慰。他做了一个张手的动作,“我一松手,你可就飞了。”   “我飞到哪里去呢?”谢源跪在床边,优柔寡断又惶恐不安,“你在这里,我又飞到哪里去呢?”   龙夜吟大惊失色。这是他从谢源口中听到的最接近诺言的东西。即使他们现在相当要好,成日行事荒唐,那也只是荒唐而已,谢源不曾语带悲凉地与他说一些情话。他知道谢源是开始在意了,连忙坐起身,把他抱到怀里,“……当初也并非我所愿,只是……”   他清醒了半刻,吞吞吐吐道:“我爱你。你爱我么?”   丝质滑腻蒙在了他脸上,隔着一层薄而朦胧的月光,谢源吻了他。那整个晚上他都很温柔。   秦煜下一次来见谢源的时候,他坐在庭院中喝茶。他抬起头笑了笑,用烟杆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国相惊叹于他的手段,却不知道为何,他还是对自己所言并不表态。   “泥还在等什么?泥再不走、那就完了!完了!”秦煜简直想把他用麻袋套起来,直接扔上马车。   谢源拿着烟杆磕了磕水果盘子:“我要为以后打算。我要钱……你别误会,我不会多要,你知道我的户头里有不少,那是我下半辈子的老本。若是我日后动用那笔钱,君侯会很容易查出我的动向。”   一九三、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妃(上)      他抽了口菸,在烟雾中冷漠地盯着秦煜:“再说,我又怎么相信你呢?如果你是在诳我……他会要了我的命。”   秦煜一惊。他这个做救命稻草的,居然还要承受如此偏颇的敌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谢源不相信……他想救他,他居然不相信!   不过看着烟雾后那双绯色的眼,神经质得眯着,像博上历久不衰的航灯,他就觉得这也情有可原。如果他被那么对待,他也保准信不了任何人。再加之……他觉得谢源这人原本也不相信谁。这种俗称为奸臣的东西,最拿手的事情就是人群中穿过,谁的衣角也不沾上,然后让所有人觉得如沐春风,好像他同时与十七八个人做了耐心的攀谈似的。在他们心里,你和一只趴在井栏边上的老狗只有颜色和形状上的区别。这种区别已经很给待遇了。   秦煜顾自在原地转了两圈,声色俱厉地指责他自己所担的风险,以及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怨怼。谢源微有讽意得提点他:“你这么大声,是想把人都引来么?”   秦煜对监禁没有任何概念,他被关在牢里的时候谁都不搭理他,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哪里还有面面俱到这回事,没有想到周围也许还隔墙有耳,是故被堵得唬了一跳。他蹬着瓦当上的残雪,以及情状诡异古怪的檐兽,像只感觉到了危险的小兽物。谢源回以一笑,这一次嘲讽的意味减弱了不少,因为秦煜这幅样子,让他想起了他家圈养着的小动物。   秦煜转念一想,要穿帮早穿帮了,总不可能是谢源为了争宠把自己给供了出去,那可就真的疯了。他直直望着谢源,谢源却双手抱胸,很恬淡地享受了会儿过午的春光,随他上蹿下跳,末了告诉他:“要有诚意,就让我看到钱。”   “钱钱钱,泥就知道钱!”秦煜跳脚,“拿到钱泥就走?!”   谢源一笑,露出八颗白牙:“离你们俩远远的。”   又添上一句:“一辈子都不见。”   秦煜咬牙,“好!”   随后的事情又让秦相大为恼火,他答应得如此干脆,谢源却又开始沉默,不知道在捉摸些什么事。他讲了句“户头开在沧州”,就不再言语,显然是对这笔交易又起了犹豫。秦煜简直就像一位等着小姐幽会的青年,随着小姐化妆时间的延长,对小姐的爱恋逐渐被暴躁的烦恼所替代,简直想揪着人家精致的发髻往墙上撞。   秦煜最后也不知道谢源在犹豫什么,他没有拿到小姐的口谕,自然也取不了钱,简直要急疯了。他想他真是个最失败的乘人之危者,谢源不会是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龙头头,后悔了吧?!   事实上,谢源只是觉得与秦煜谈妥了,那就大可以搁一搁,全副武装地去对付他的君侯。退路已然找好,他可不想那么便宜了龙夜吟。是故对他愈发体贴温存。对于龙夜吟来说,第二天回来看到他还在,并且在之后七天都发现他还在,就已经很体贴温存了,并不需要故意魅惑。只是谢源向来以魅惑为生,现在再加上身体,也无可无不可。不多久,枕头风已经吹得龙头头摸不着东南西北。   龙夜吟是很享受做一个昏君的,不用早朝,趴在美人的膝盖上,让他给掏掏耳朵洞,这还有什么值得换呢?再好没有了。于是舒服地叹了口大气,故意把重量全放在他身上,压得谢源惨叫连连。   “你这几天都不上朝,没有关系么?”   龙夜吟嗯了几声,很正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怕是秦相要说我了。”   龙夜吟很不能理解,他们俩的事情和秦煜有什么关系。他一起了似是而非的怒气,谢源就温温笑着让他换一面,也顺道转移了话题:“为什么不愿意去?”   “事情多。”龙夜吟把脸埋在他的裤子上,声音闷闷的,“不愿意想。”   谢源也不言语。既不为秦煜的无能开脱,又不为自己有能却遭雪藏而辩解。他的沉默让龙夜吟想起他的本职来,颇有点佳人再难得的意况:若是谢源没有迷得他颠三倒四的话……他就会有个很好的帮手。自从他老老实实把屁股搁在王座上后,他才明白做国君是多么凄惨的一件事情,或者说,做正正当当的管事的人。他不知道谢源是怎么游刃有余地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还每天准时下班,和楼琛去神出鬼没的。   “春荒。”龙夜吟试探似的说。   谢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沉吟了一会儿,没沉吟出什么东西。龙头头为他的安静而无端紧张,一屁股坐了起来,“情况很糟糕么?”   谢源失了为他掏耳朵的客观条件,就取了梳篦帮他顺发,非常贤惠。这与他刻意营造的气氛有关:在这几天,他一直表现出一种非常难得的专心,即除了打点他的君侯老公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在他贤惠又平静的心底投出涟漪。   现在君侯发问了,他自然尽可能地满足他:“这个……我记得城中还是有存粮的,你也打下了东边的两个粮食重镇。”   龙夜吟摇摇头,“原本是够。但是去年征兵了。”   谢源哦了一声。征兵的意思是,一方面用粮买了人,一方面还要继续用粮供着。   他温柔地望着龙夜吟,表示他也没有办法。   “城中也不是一点米粮都没有,但是如果养了兵,就养不起民;养了民,就养不起兵。”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气匆匆的脚步声。谢源不看都晓得来的人是谁,忙着将大氅披到龙夜吟身上,“夜吟,没有最好的办法,你每做一个决定,都是在调停。不用担心做错决定,你的决定没有对错之分——你总得得罪什么人。而你要让他们不会太过愤怒。”   龙夜吟似懂非懂,握住他的双手使着眼色:“不能再拖了,城里开始饿死人。秦煜问起来我怎么说?!”   前来捉拿君侯、却被点到名的国相在门槛处愣了一下,眼见谢源飞快地在他的心上人唇上印了一吻,说了三个字。然后就是君侯克制不住地、长久地回吻了过去,大概花了他三炷香的时间。秦煜确定自己以后肚里可以撑船。   当天龙夜吟就下令开仓赈济灾民。街头流民个个吃到了米面,倒是龙骑军开始勒起腰带来过日子,个个面黄肌瘦。秦煜不用问就知道,为什么龙夜吟的立场从一个纯粹的野兵头子,变作了关心社稷民生的君侯。虽然他对此喜闻乐见,但是喜闻乐见的由来,是他花了整整三炷香的时间来掐手心。这就不太喜闻乐见了。   事情有一就有二。龙夜吟在上任之后,和秦煜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弄了个小朝廷。这个小朝廷拥有一切朝廷的特质,勾心斗角,嫌贫爱奢,暗流涌动,趋炎附势,吵吵嚷嚷,而且从来拿捏不准任何一个决定。秦煜的资历显然不足以弹压这样一堆突然蹬上朝堂的泥腿子,而龙夜吟看到他们就头疼得紧。他怀念谢源在时的日子,清静,每天起来可以练兵,坐到议事堂,就能听到流利如涓涓清流的声音,不带嗯啊,意志坚定,说一不二。即使有反对的声音,也能用漂亮的骈散结合弹回去,顺道带一些威胁和呵斥。那才是一个宫廷该有的模样。只是现在他把宫廷的实质收在房里,很影响其珠玉在外就是了。   但这意味着,他有一个内廷。   龙夜吟出门在外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习惯性把事物端回小半山的别墅里。谢源总是很不好意思地提醒他,秦相大概是不太会愿意他插手的,而且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暖床。说这话的时候,他眨着细细长长的眼睛,像蛇一样盘在他的手臂上。   龙夜吟皱着眉头说,秦煜算什么东西。   谢源就恭敬不如从命,老大不愿意地在一旁看着,因为恪守本分,只偶尔给点小建议,小建议后附着长篇大论的说教。龙夜吟一如从前,听得云里雾里又觉得十分有理,对他愈发满意起来。上得了朝堂下得了厅堂,好媳妇好媳妇。   在这种气势强劲的枕头风下,龙夜吟说话办事逐渐有了说一不二的气质,在朝堂上也一如在战场上,底气十足。   说要善待众氓,就开仓赈粮,克扣军饷,谁劝都不理,把裤腰勒紧才是硬道理;   说要管教楼琛,就将西府军和龙骑军的平级军官连连调动,雷厉风行;   说要军武传家,就将新兵蛋子安插到老兵身边,让龙骑军言传身教,整个军营混乱得如同一个大杂烩。   秦煜看出来,这实在不像是龙夜吟的手笔,而且手笔略微大,于是特意拜访了小半山上的内廷。可惜不巧的是,那个时候,君侯正执笔批公文。   这个意思是说,内廷正无辜地蜷缩在他怀里,裸露着脊背,发出轻而撩人的呻吟。      一九四、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妃(中)      君侯喜欢抱着他干活儿,干哪个活儿全凭心意,这感觉非常好。君侯的另一只手显然没在扶着纸张,没长眼的人都知道,他大概是在用力且疯狂地探索内廷的深处。而执笔也仅仅是因为,毛刷显然能够刺激怀中人的敏感带,让他吟哦不止,可怜地颤抖起来。这样的效果很好,薄薄的腰不堪重负地挺直上身,不住地把胸口往他嘴里迎送,魅惑极了。所以说,如果你真以为,君侯需要用那么多型号的狼毫——足够悬挂成一套钟磬,当做工艺品——去批公文,那你就太天真了。   众所周知,对于内廷,君侯显然是秉持了一种科学家的信念:理性,激情,不知节制,程序化用在夜晚,非程序化用在白天,让进程平缓且富有创造性地推进。如果这世界上有一门学问,专门研究生物学上的谢源,龙夜吟准能拿诺贝尔奖,大概。   就这一会儿功夫,内廷就提了好多建设性的意见,不过他看起来情况很不好,比之清醒的时候,思维要跳脱很多。比如说,要住到城北的宫殿里去,要吃青葡萄,要看女人跳舞,要去死,要口……等等等等,各式各样。君侯对此的反应是:好说,好说,咱们好好建设建设。把人抱起来就压在了满桌子的公文堆上,纸笔掉了满地。随后的事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荒唐到了不忍卒睹的地步,外廷的心血流了个精光,自然没有心力再叨扰。   于是在善待众氓、调教楼琛、军武传家这三点上,外廷和内廷没有办法直接沟通,外廷也失去了狙击的机会,只想着,以后要在公文上撒一点玻璃渣——西域的那玩意儿挺好用,透明的。对于内廷,他向来没有什么办法,除了在肚里撑船,现在看起来有了不错的选择。   谢源做完这三点,查看了一下城中府库的钱财,觉得很可以了,把秦煜叫来。   “我想通了。”他痛心疾首,“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说着还很失魂落魄地怀念了他的熊孩子。   秦煜暗骂:泥个混蛋,人心不足蛇吞大象!龙头头的宫殿都快造完了!一面又觉得总算这货总算想通了!让爷爷一阵好等!   “你把钱给我,我就走。”   秦煜想,用几个拉箱子的力夫,请走这尊瘟神,值!   于是谢源非常痛快地埋伏在小半山上,像一只蜘蛛一样,铺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来个狙击。   那个契机来得十分之快,鉴于西凉城的财政几乎处于一团乱麻的状态(以及穷得精光),龙夜吟很快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他付不起这个月的军饷。   军饷素来有两种支付方式。一种是米粮,一种是钱币。众所周知米粮全给了老百姓,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钱了。如果龙夜吟的存粮在应对过春荒之后,可以用一穷二白来形容,那么就完全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的金库。活得糊里糊涂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穷,以及那么穷……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能要求一个会打仗的也会处理后方事物。这种人非常少,少到足可以做皇帝。龙夜吟显然不是那一茬的。他如果能做皇帝,那谢源简直都会爱上他了。这句话的意思是,除非谢源爱上了他,那么他大概没有机会做傀儡皇帝。   现下,他做君侯都做得焦头烂额,何况是皇帝。他纪律严明、如臂指手的军队,不知为何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龙夜吟就像一个优异的工程师,单凭这点声音就明白,他的武装机器大概是出了点问题。他经验丰富,但是理论缺失,于是又跑到了他的内廷那里,寻求一点深层次的指导。   经验和理论强有力地结合了三次,达到了灵魂出窍的境界,于是软绵绵地卧倒在他身下回答:给他们钱。   龙夜吟想了一会儿:“我没有钱。我看你当初印过一种纸……”   谢源心下大叫,你居然开窍了,嘴上却说:“不不不,这个还是算了。西凉不适合这种情况。西凉不行。”   龙夜吟言听计从,只一味抚摸着他,像是在摩擦阿拉丁神灯。神灯总会有主意的,谢源也一样。你要等待的就是他们平复下来,然后抚摸。   谢源果然在不久以后有了灵感:“重新铸币。”   龙夜吟对听到新事物见怪不怪,赤裸地跳起来,没有一点羞耻地房里走来走去,寻找能用的纸笔。谢源就露着一方脊背,给予最直接的建议:“你可以发给他们新筑的钱币,里面少掺点黄金。”   龙夜吟思考了一两秒钟,觉得这个主意简单易行,显然在最根本处解决了问题,于是又奖赏了他一打龙子龙孙。他一边抱着谢源百般温存,一边情意绵绵地叹气:“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源承受着不太合心的奖赏,突然对龙骑军有了非常强烈的同意——如果他辛苦干事还得到了……诸如龙子龙孙这样的报酬,他也绝对会想造反。   何况他们还吃不饱。   在床上勾结的这一码子事,恰到好处地绕过了国相,直接交给了司空。司空的意思是司工,换句话说,他是个正宗的工程师,一般人称将作,俗语曰铁匠。西凉人不多,按照概率,人才就不多,有时候得凑合凑合用。这个司空对于黄金里头该掺多少其他金属,显然也很凑合,以至于城中驻扎着的龙骑军当月领到的月俸,塞进嘴里嘎嘣一咬,都软绵绵的。   他们都没有想到,和他们一道在西域的风沙下熬过头的龙头头,答应要带领着他们打到世界尽头的龙头头,曾经和他们一同在数九寒天啃牛肉干的龙头头,会用假币来打发他们。显然他没有出现的这几个月里,有什么改变了他,也让他们变得心灰意冷,以及狐疑。   而对于新兵蛋子来说,连这份熬过风沙的情意都没有,所有的只是愤怒而已。很可惜的,新兵营并没有独立,他们像沙子一样漏进了龙骑军的营盘,比例是完美的二比一,于是悲伤在愤怒的传染下,稀释了。百夫长四处奔马,想要弹压这种没规没矩的愤怒,但更可惜,他发现他的同事大多没有这个热情——他们刚从西府军调过来,从他们身上往往可以看到楼琛的影子。比如说,对龙骑军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疏远,敌意,以及,幸灾乐祸。   于是龙夜吟上班去的时候,被声势浩大的围堵所震惊,就在白峰码头的广场上。他以一个将军特有的狡诈脱身,一路往回跑,在山脚下遇到了谢源。谢源满脸惶急,正在扇守卫的耳光:“你再不放我去,就晚了!君侯怎么办?”看到他,则立马换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两个人简直可以称得上鹊桥相会。如果氛围再好一些,地点适宜,也许还能金风玉露一相逢什么什么的。   “你刚走,秦煜就过来说出事了……”   龙夜吟捂住了他的嘴,在这一刻,他觉得出事也没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一走了之。倒是谢源在担心自己,这个认知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于是狠狠地箍紧了他。他认为在这一刻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军人的理想永远是在赢的那一刻死去,这样的辉煌在情场上也如出一辙。   当谢源听闻他私奔的打算时,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你不能一走了之!”他攥着拳头,“我不容许那帮末人踩在你的头顶!污蔑你!那些泥腿子,不体面的人!我有办法……我在钱庄里还有一些钱,是你当初让我掌管市舶司的时候,替你积下来的,现在正好用得上。我已经让秦煜去取了。你先去白峰码头上等着,我随后就来。”   龙夜吟简直要飘起来了。   “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可算是对谢源说尽了一世的软话。   谢源搂着他的脖子,含蓄内敛地一笑,非常贤惠。   待到龙夜吟被内廷充足了气,在几个亲兵的陪同下杀回去时,秦煜终于呼哧呼哧地从小半山上下来,身后跟着一辆大马车。“这钱,窝,泥……”   “我懂你的意思,这种时候君侯为大。”谢源笼着袖子,长发松松地用一枚古环扣着,垂在右肩上。看起来柔弱且坚定。“我们走吧。”   秦煜扶着车架觉得十分危险。他的钱今天早上运到,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当然很想用来充公。谢源居然在他还没有说话的时候,就表示了赞同,让他觉得这事儿太好了一点,好得有点像阴谋。他只能理解为,谢源对西凉的感情远甚于君侯,否则他会发疯的。   他在这段时间内一直处于濒临发疯状态,看他们亲热,千方百计劝诱谢源出走,提点君侯小心,再没有人比他的立场更混乱。秦煜不止一次希望自己高壮,武功高强,这样可以直接把龙夜吟按倒,囚禁,省得挂心。但是自己豆芽菜似的身板,除了发疯无能为力。     一九五、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妃(下)      当谢源和秦煜到达白峰码头的时候,龙夜吟正站在一辆战车的车辕上,还戴着诸侯的冠冕,让谢源腹诽了好一阵。亲兵勉强维持着秩序,但显然不太中用。龙头头看着广场上愤怒无序的兵马,也觉得很愤怒,他虽然闷,脾气却不算太好,当即就大骂起来,觉得底下的人忘恩负义。很明显,对方跟他有着相同的见解,于是在推搡中,龙头头的车架被推翻了。   秦煜哎呀一声,像个瘦皮老鼠似的扎进人堆里,往龙夜吟的方向钻。谢源站在人群外头,四处一望,叹了口气爬上了车架。   “都别吵。”他说。   没有人听他。自从他做了禁脔,一身神功就很不愿意与他为伍,再也没有发动的意思,自然不能达到火烧全场的效果。他清了清嗓,又喊了好几句,没有结果。于是他直接打开了车厢,往外头撒钱。   这一点,陆家人做起来得心应手,大概是得了楼琛真传。   喧哗的龙骑军突然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了,当他正打算把靴子砸出去的时候。他不禁咂舌龙头头的准头和反应,不愧是上峰。但随后他就发觉,那是黄金,整块整块、不那么柔软的黄金!   紧绷到极点的气氛瞬刹松弛下来,如果有什么可以比喻,就是打仗打到一半,大家决定一起过个好年什么的。龙头头站起来,看着对面车辕上神情漠然却骄傲的谢源,连拍灰都来不及拍,自然感觉不到替他拍灰的国相。他只觉得谢源美丽又强大,一颗心柔软成了蜜糖之类,大可以甜腻死整个龙骑军。   然后,美丽又强大的谢源从袖管里抽出精致的卷轴,哗啦一声响,拉开,清了清嗓,“把龙夜吟捉起来。”   这个过程伴随着他一字一句念着的《讨龙夜吟檄》,日后经常在龙头头的梦里出现,让他搞不清到底是醒是梦。混乱的白峰码头,意志坚定的讨罪诏,四处殴打的亲兵与新兵,穿越不过的人群。他搞不清,这些还有之后十几年的四处征战构成了现实,还是春花秋月里那一杆象牙白的烟枪,那个笑容如雾、却温软如春日的人。   他分不清。   在龙夜吟遭受了人生中最巨大的背叛之时,新任武林盟主正在西凉公干。西凉这里没有什么有名的武林门派,不过丐帮在这里生存得挺顽强。丐帮总在混乱的地方活得好,据说是因为没有城管。   新任武林盟主年方二十——武林中盛传这是虚报,他可能才十八岁——长得很温和,脾气倒不怎么样,看起来总像在跟你生闷气。有些人很吃这一套,总想摸摸他的头,但这是极少数,其他人看到他这幅样子,不太愿意与他打交道。其实他挺好打交道,家里养过动物的人都能够对付他。   他的武功的确很好,但这不是他成为武林盟主的理由。他会得此殊荣只是因为,他最强劲的对手,也是他的师兄,被查出来与魔教千绝宫有千丝万缕的勾结。否则无法解释人家为什么给他送钱,送得还挺隐晦。这个隐晦恰恰压了红线,在别人能够查出来的范围之内,于是这个鹤七眉的小弟子发觉,他只要等着别人打上来,然后把他打输就够了。这方面他简直出类拔萃。而且他不知为何,发觉自己的招式与段数都比记忆里的牛掰许多,还换了武器。总之等他发觉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被拉去加冕了一下——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于是他就稀里糊涂做了武林盟主,满地图到处跑,主持正义什么的。他今年才十八岁,你期望他明白什么正义呢?骡子都知道这世界上不止有黑白,可咱们的武林盟主还停留在好人、坏人的区分上,不可自拔。   比如说他看到白峰码头上的混乱,就摇了摇头,轻叱一声活该。武林的意愿永远是大多数人的意愿,只要大多数人有了意见,那么遭致讨伐的必然是个坏人。这么想准没错。人多嘛,总不会查到你头上来。如果陆铭不是在公干,他保准凑上去,横插一脚,狠狠的。   但鉴于他身旁有个老乞丐,他不得不跟着他拐了个巷子,走进丐帮的总基地。丐帮的基地总是贫穷,脏乱,臭气熏天的,总基地势必要在这几项上登峰造极,把它们都比下去。下水道溢出,黑水浓稠到静止,散发出让人终生难忘的气息,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个热情却病弱的丐帮弟子,看起来不怀好意极了,还有传染病。陆铭只能自掏腰包,资助了他们一番,免得他们扑上来,把某些不太健康的生物释放到他身上。他还顺道把丐帮长老的偷袭挡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武林盟主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谁在十年的任期内干掉他,谁就可以提前召开武林大会,再搞一次。而武林盟主除了被干掉,就是原谅他们。   陆铭已经很习惯了。他捡了处比较干净的石阶坐下,淋着露天的洗脚水,有口无心地询问了丐帮近期的发展状况,试图在丐帮与巫山派之间达成某种调停。武林盟主一边说着大话,一边在脑袋里搞出一连串的问号,比如说:“丐帮为什么会和巫山派有瓜葛?差了三千里地不是么?丐帮在巫山派的地盘上讨饭,还是巫山派在丐帮的地盘上讨饭?巫山派不是邪教么?他们从来都不交会费!说起来丐帮也不交!所以为什么要调停巫山派和丐帮?这一路能报销么?我已经淋了三盆洗脚水了,能不能跟长老提个醒,换个位置?……”之类的。处久了,你会发觉武林盟主挺实际,天真又充满童趣,总在等着什么人把他领回家,好好养大。   丐帮长老咳嗽了两声,装出老于世故的模样,提醒他:“陆大侠心不在焉?”   陆大侠恨不能转移个话题,而且他被丐帮长老精于世故的模样震慑,觉得很能与这个长辈讨论一些个人问题。“我记性不太好。”他谦虚地说,“所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丐帮长老表现出很有门道的模样:“这很正常。对我这个年纪。你总也记不清你的地盘在哪儿。还有你的袋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刚才说过我的袋子了么?”   “也不是……”陆铭对于过滤别人的话很拿手。他眨眨眼睛,仔细诉说了他的困境。   比如说他每天上床之前总要削个苹果,但削完了,自己又不吃。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很浪费,但是理智很难让他不去考虑,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床上是不是少了个什么人?   他总得检查个半个时辰才确定,那里的确是空的,并且用“少了一半”这种很居家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情况,而不是,耶,没有遭到偷袭。   再比如说,他总是自言自语。他很难像其他人解释这种情况,而且看起来,其他人都觉得这挺正常,不需要他解释什么。但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在自言自语,他是在跟什么人说话,语气时而轻佻,时而邪恶,时而猥琐,时而下流,总之不太像是他自己,他自己对生理学并没有这么高深的造诣,他确定自己是个未经世事的雏,只跟右手打交道。   以他的武功他是明白那里没什么人的。   另外,他对他的未婚妻有很严重的挑剔,到了变态的地步。比如说,他总觉得她不能往脸上擦粉。姑娘曾经以为他关注自然美,但不久以后就发觉,这并不是因为他担心化妆品的质量。   “你本来就应该很白。”陆铭眯着左眼,偏着脑袋,看上去像个品花鉴玉的登徒子,“你……你本来就应该很白。”   姑娘含蓄说,她可能一出生就是这种颜色,但是她很愿意为了武林盟主擦粉。   武林盟主摇摇头,还是坚持这不太对:“你应该很白,不是擦白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气愤极了,好像被骗了一样。此外,他还觉得她胸太大,天知道她因为一马平川已经错过了嫁人的好时机。对于她年纪大这一点,陆铭倒显示出了很相悖的欢心。但这点欢心,因为她喜欢吃西红柿而不是香蕉,立马湮灭在他熊熊的挑剔之中。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好像觉得这挺正常。”陆铭说。   老乞丐道:“这听起来像某种怪癖。”   陆铭愁苦道,“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好像有哪里不对,我丢了什么东西。但是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要努力克制。你有没有觉得这像是个阴谋?”   老乞丐思考了一会儿。作为一个乞丐,他离阴谋这个词很远。如果他能跟那玩意儿打交道的话,他大概就不会只是个丐帮长老?背着八个破袋子,唔……他有拿自己的袋子么?   当老年人不能回答年轻人的问题时,他们常常感到被冒犯,所以处心积虑把年轻人赶走。但是陆铭的怪癖又犯了,他赖着不肯走。   “我……”他张了张嘴,无法告诉别人,他一想到要走,简直要哭出来了。     一九六、没有我,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老乞丐觉得这年轻人莫不是要改弦易辙,加入他们丐帮了吧?这可真是……不太好。他这副相貌,一出去讨饭,大概就会被哪个富贵人家拉去做护院,顺道把女儿也交给他。   “这里有点乱……”老长老朝着巷子外头望去,刚好望到白衣飘飘的车架被人抬去新建的王宫中,于是找到了个很好的由头,提醒他,“要变天了。”   陆铭却神情讶异地望着出口,停下了倒靴子的动作:“他……他是谁?”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冲出去,绕着那个陌生人的脚边打几个圈,追着自己的短尾巴咬。他甚至还没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来着。   不过鉴于他知道自己有点不正常,所以很能容忍自己的不正常,眼见它们被克制,然后溜走。   “唔……那个是……那个以前是君侯的禁脔,男宠那一类的……现在可说不准了。”老乞丐看到车马后拖着的君侯,适时地加上一句。   “哦!”陆铭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有灵台清明之感,“那他岂不是……死断袖!”   他一路念叨着死断袖,死断袖,十分满足地骑着马出了城,觉得他终于明白他丢了个什么人。他从此以后继续削苹果,自言自语,挑剔女朋友,并在最后加上一个甜蜜的后缀:死断袖!死断袖!死断袖!一念叨,就觉得无比之充实满意,直想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兜圈。但是这份快乐维持了不到半个月,就宣告终结。这预示着,陆铭那略显修长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   “死断袖……那他妈是谁?”   而在这半个月里,死断袖的本体做了许多事情。   第一桩,他办了龙夜吟。   这个办说起来,并不那么清晰,因为知情的人不多,而且他们的嘴都跟上了锁的箱子一样严。龙夜吟自己是不会说的,他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自然不会妄加评论,更何况他的嘴巴本来就很严。而谢源,他并不认为那是办。   那天谢源终于反败为胜,把枷锁上在了龙夜吟的身上,抽了好几袋菸果才驱散那股狂烈的躁动。现在终于轮到他思考怎么办才好了。他轻车熟架地来到了崭新的王宫中,王宫里等着楼琛。两个人一见面,都各自摸出烟杆,吞云吐雾一番,权当此时无声胜有声。谢源还穿着惯常的睡袍,一看就是刚从床上滚下来,没来得及为他的新身份准备一套体面的行头。楼琛自然是不会对这个狐朋狗友有所指摘的。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你清减了。”   “你也是啊。”   问候完毕,楼琛轻飘飘地添上一句,“因为缺粮。”   谢源点点头,望着不知名的方向,“这个不是问题。”他抽了口菸,浮起一丝微笑。“这都不是问题。”   “你打算拿龙将军怎么办?”楼琛将大氅脱下来递给他,顾自走到栏杆边上,动作带着一贯的熟实。宫殿造得很快,自然也很粗疏,红栏杆上的油漆都还没有干透,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但是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带上了一种未卜先知的紧张。   这是大殿的阁楼,它们都还没有名字。总之原本就该很气派,很高贵的地方,俯览一切。   “他是个军人。”谢源裹了他的大氅,席地而坐。地上还有未扫尽的脚印,但是与他看来,这些东西都相当难能可贵,且可怜可爱。他过去的几个月里过得足够精致雍容,是时候体会一下普通的生活。   “他是个军人。”谢源再次喃喃,长指夹着一管烟,“他应该死在战场上,不是床上。”   楼琛拿捏不准。他拿捏不准那话里透出的是恶毒的报复,还是真诚的体谅。谢源对上他探究的眼神,挑了一下眉毛——在他抽菸抽到舒坦的时候,他的五官总是生动跳脱。“你说,我该把龙骑军的兵权交给你么?”   楼琛考虑了一会儿,“我大概没有什么用。我不能为你征战沙场。西府军是……”   谢源抬手,像个乐队指挥一样,捏住了话音的尾巴,宣告他应该就此闭嘴:“可以,可以。我等会儿再跟你谈这件事。我等会儿再跟你谈。龙夜吟在哪儿?”   “在底下。”楼琛好意地提醒,“我们刚从底下上来。他还在那边跪着。”   谢源哦了一声。他刚刚还能听到他大喊大叫。龙夜吟跟大喊大叫这个词隔得很远,十七八代那么远。他还想象不到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个素来冷静的将军失控。他后来想起来,他前段日子一直都挺失控的,特别是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于是默然起了一股致命的惆怅。这种惆怅告诉他,他已经决定,以后都不可能会跟龙夜吟再有什么瓜葛。这个决定甚至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对他人生最荒诞的经历挥手告别,顺便把那个人也埋葬起来。   谢源打定主意的时候是可以很狠的。他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让所有人不寒而栗。他披着大氅从楼梯上走下来,神情冷漠,无视龙夜吟痛楚又炽烈的眼神。他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无动于衷,就像他生来没有腺体。   “你不适合这身打扮。”他对着龙夜吟抬了下下巴,然后觉得神经紧张,便猛抽了一口菸。那绯色的眼示意押着他的、也不知道是四个什么人——看上去很像农夫,正应了他那句不体面的末人——把他腰上的玉印和虎符全都解下来。整个过程中气氛都很凝滞,龙夜吟因为方才的大喊大叫已经哑得不能出声,他只是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旁人以为他是在尽力克制,只有那四个人按着他的肩胛骨,感觉到了隔上一层衣料的震颤。那种震颤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通常发生在火山爆发之前的酝酿。   而面对抱着胸抽菸的谢源,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敢弄出些许动静来。   谢源没有看玉印。他取了虎符,蹲下身来,与他平齐。   龙夜吟张嘴,虚虚地叫他,他没有爆发,他的情绪被酝酿得一塌糊涂。   然后他滚下眼泪来。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溢满,一瞬间滚落,干脆利落得就像他偷来的一个春天。时间和眼泪都是不能回流的东西,落地就蒸发,无影无踪。   “没有我,”谢源一字一顿道,“你就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把虎符递到他面前,然后不堪重负似地,任它从指间掉落,扣碎在他膝盖前。   “这次该记住了。”   龙夜吟低下头去,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却没有出声。他抬不起头来。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怀里尚有皇室的诏书,宣告一场不体面又得不到祝福的结合,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可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人离天堂最近的时候,往往一步落下了地狱。毫无征兆,措手不及。   谢源补上一口烟,静静地说我不会再见你了,然后转身离开。这一次,他聪明地在龙夜吟的心上印了个很全的脚印,还碾了几下,保准他一辈子都能看到伤疤。   一旁沉默的秦煜在这时候跳上去,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说你这个贱人,发音居然字正腔圆,但是映衬着发红的眼眶和披头散发,很有些未开化的狞利。谢源连捂脸都懒得捂,只是淡淡地看着不知哪里。   “你让我离你们远远的。我允了。我保证不会再见你们,我也会做到。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秦煜哭道这不公平。若不是楼琛道好了好了,他大概会把谢源整个撕成碎片。   “一样的。”谢源道,“你们走的远远的就是。我不会来为难你们。”   秦煜陷入了一个僵死的局。那里头谢源没有触犯任何律法,也不必承担道德的审判。他完全想不出来该有什么理由唾骂,所以只能呸一声,继续“贱人”二字。因为秦煜的不可接受,心绪不宁的他和心如死灰的龙夜吟都被关进簇新的监牢里,等待一个更完满点的结果。   “这些可能会很有用。”楼琛将一叠宗卷交到他手里,谢源徐徐一翻,“我们的秦相果真很有问题。”   楼琛漠不关心地点点头。   “你监视他?”谢源饶有兴趣,“为什么?”   楼琛比了比烟杆,微微笑起来:“我在野。”   谢源道,这是我讨厌在野党的理由。   “其他……我想你会愿意见一见盗兄?”   谢源表现出了不符这个消息的惊讶——事实上,他只是略微一点头,表示预料之中:“他被龙夜吟关起来了?”   “两个多月。”楼琛顿了顿,“我把他安置在你吩咐的那个监牢里。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暗示多少遍,都不能理解那个门是可以从里头开的。他挺沮丧。”说着,挺轻快地补上一句,跟他喝酒感觉还不错。   “我想我暂时不能见他。”谢源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管往外头一丢,尽可能远。但因为膂力的问题,看上去是一道病恹恹的抛物线。“给我备些热水。如果可以的话守个门,大概三四天。”   “戒这个会出人命的,年轻人。”   谢源恹恹地按着额角:“不戒也会。如果我死了,你大可以窃国,就当是下半辈子请你的酒钱。”   楼琛短促地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就快去烧香拜佛,”谢源大言不惭地吩咐着,脱掉大氅进了里间,“祈求我不要死得太早。”      一九七、小谢收买老楼      不知是不是楼琛求神拜佛的缘故,谢源活了下来。   他从房里走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形销骨立,原本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现在皮囊被扒了一样,完全可以去做死神。谢源觉得自己就差一副黑斗篷,然后一柄镰刀。   不过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艳阳高照,连带胡吃海喝了好几日。于是那皮囊又被慢慢被充了起来。楼琛眼见他大起大落,之后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总梦到小时候听说过的民间鬼神。谢源听说后哦了一声,道你说画皮啊。   身体稍好一些,他就去见了盗曳。盗曳还被关在那监牢里。谢源没把他放出来。有些事情,不单不足为外人道,也不好与自己人说。倒不是怕丢人……丢人也是有一点的,但更主要的原因……反正这么丢人的事情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盗曳看到老大,那跟条老狗似的,热情激动,冲上来就要抱个满怀,一边泪眼汪汪一边摇屁股,人也瘦得脱型,要是谢源真是死神,就拉他做学徒。盗曳自然问东问西啊,谢源把带来的吃食往桌子上一放,只招呼他吃饭。   “还待在这儿做啥呀?看到这儿我这心里就渗得慌!”说吧,盗曳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扇门。   谢源望去。半人高的齿轮,门闩,铰链,锁,扣……几乎把铁制门板给遮得严严实实。   谢源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盗曳嘴停不下来,谢源只水来土掩,说和龙夜吟政见不合。盗曳一脸狐疑:“龙头头有啥政见?”   谢源胡编乱造:“他要打仗去,我不给他打。”   “随他打呗。”   谢源哦了一声,有了主意:“这我不随他了么……然后就被放出来了。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盗曳唉声叹气,停下了筷子眼泪汪汪的:“老大,我在这儿一直想来着,如果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那我这心里……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就跟着你去了!”说到动情处,饭也不吃了,搂着他的腰就嚎啕大哭起来。   谢源看着那扇门,心说,你这厮儿还想得挺长远的。不过……怎么不往近的想想?   把盗头头放出来之后,谢源就让他去千绝宫接人,盗曳问接谁啊,谢源说,把所有人都接出来呗,还有前夫床底下的钱。盗曳自然不愿意啊:“写封信不就行了嘛!我一走,你在这里多不安全,要是再被关个两三个月,他们来了也没有用啊!”   谢源心里还是计较着:万一盗曳知道了的话……“两个大肚皮上路,还有小五和他娘,三个漂亮女人一个未成年男人,要是遇上什么马贼,怎么想都不安全……”   “本来我是放心不下我老婆的。”盗曳缓缓道,“但是……你知道,嘤嘤再加上五百个刺客……遇上龙骑军也能轮上好几回。再说,龙骑军从良了,朔北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马贼了。”   谢源只能默默地回头找楼琛,让他把底下人的嘴都收紧了。还把小督找来,让他暂时看管一下龙骑军,收束收束底下人——手和嘴——叫说龙头头不日便归来了。   龙骑军正陷入无政府主义状态,自然很怀念一人一票的时代。一人,龙夜吟一个人;一票,龙夜吟一票。虽然他后来变成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那也比没玩意儿好。所以小督暂时还可以弹压一会儿。此外,谢源还仰仗他一件事,让他大吃一惊。   这件事,谢源也猜到个七八分,但是被盗曳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老大!你的气海!被毁掉了!”   谢源喝了口茶水:“好好说话。”   盗曳叹气:“那可是整整四代教主……天下第一的绵长内劲……”   谢源也有点惋惜。倒不是因为用不了,说实话姬叔夜传给他之后,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微波炉来着,还是开放式的,总担心一做梦就犯下杀孽,也很担心:日后跟小鹿的床事咋整?情绪一波动就烤十分熟,这个做寡妇的几率也太高了一点。   所以他一直想有个机会,直接把这身神功分给一些人,然后再让他们传给小五来着。   现在倒好,龙头头直接把他的气海给毁了。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啊,一下手就是……就是大事。   盗曳看他若有所思,尽力安慰着,与他一碰酒杯:“老大,也没事儿!这大不了就是一辈子没内功嘛!我看你也不怎么用。”   “用不用和有没有,还是两码事。”任何东西得而复失,都会生出佳人再难得的况味,何苦是天下第一这个名头。“而且……怎么说也是叔夜传给我的,我这还没有传给小五,心里很过意不去嘛。”   “唔……”盗曳心想,原来咱们左使大人还是对教主余情未了,滋着老酒啧啧作响,“这倒没啥关系!气海嘛,不能汇拢真气发功而已,气还是在的,上上下下都有!以后小五自己出息了,你让他来你身上取不就完了!真气就算不能用,也还是挺不错的东西……”   对着谢源灼灼的求知目光,他想了想,勉强想出个挺不错的理由:“冬暖夏凉诶!”   “冬暖夏凉啊!”   谢源挺高兴。   不过经此一役,他毕竟是对武学认真起来。要想,他如果能像陆铭姬叔夜盗曳楼琛那样,能把酒从指间逼出来,还会着了龙头头的道么?就算会点牛逼的拳脚,也能自保一番嘛。所以他非常严肃认真地提出,要与楼琛学武。楼琛非常严肃认真地拒绝了他,说收这么个徒弟,有碍自己声名。于是转手又把他交给了小督。小督失了君侯,每日泪汪汪的,又怕自保不及,对他自然是委委屈屈地殷勤着。只是谢源事务繁忙,最近又忙着组阁,武功始终维持在自保不及的地步。   有一天,小督终于忍不住问,“……谢大人,你是要拿将军怎么办呢?”像将军这种人,军队哗变,受了牢狱之灾,还是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亲手送他入地狱……   谢源刚练完一套拳法,身着亵衣,自顾自拨着橘子:“你说呢?”   “将军是王域册封的君侯,秦大人也是王域任命的国相……”   谢源哈了一声,“王域。”说完又哈了一声。   随后,就挥挥手让他离开,骑了匹马和盗曳一起去酒肆拜访楼琛。   “老楼!”   楼琛正弹箜篌弹得起劲,没空理他,等到与酒娘调完情,才优哉游哉地晃过来,“哟,小谢啊。”   盗曳流着哈喇子坐下,二话不说抢他的鱼头汤,吃得稀里哗啦:“你们什么时候都老楼小谢了?唔……有问题有问题!”   谢源使了个眼色,把楼琛拉到桌子边上,“你就打算一辈子这么弹弹琴、喝喝酒?”   “不好么?”楼琛反问,还搓着手指上的脂粉香,一脸留恋。   谢源思考片刻:“好是挺好……不过你就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么?”   “哪里?”   “楼琛,”谢源看着他的眼睛,“你愿意与世无争,你保证,西府军麾下的所有将士都愿意与世无争么?吃不了多少饱饭,养不起婆娘,等着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进犯的敌人。”   楼琛笑起来,说打仗可是要死人的。   “他们就是想来找死的,楼琛,如果找死可以换来荣誉,他们是愿意的。军人的唯一指望就是军功,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他们都愿意赴死沙场。这也是门行当。一头是死,一头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不是我说,很多人都可以做将军,只要活得够久。你就打算一辈子护着他们,也断了他们往上爬的路?你问过他们么?”   盗曳知道他们在谈事情,低下啜汤的声音,一双老鼠眼在两人脸上滑来滑去,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落在鱼头汤上。楼琛摸出烟杆来,落落大方地打上,深抽了一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当兵?”   谢源表示愿闻其详。   “为了龙家。”楼琛皱起了眉头,“很多男孩听着将血的传奇长大,就这么莽撞地来当了兵。”   “那你呢?”谢源突然问。   楼琛说也是一样的,“但是我已经不信了。龙夜吟不像他的祖先。”   谢源讳莫如深。   “你听说过武帝么?”   楼琛哈哈一笑,“恨不生在那一朝啊。”   “千绝宫是武帝嫡系,他们姓姬。再过几天,你大概可以看见那个孩子。我想让他拜你为师。”   楼琛嘴里的烟杆掉了。   谢源对着盗曳努努嘴:“我就知道,天下当兵的都是这幅德行,哈哈——来来来老楼,让我们来商量一下,王域怎么个打法?”   楼琛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要打王域?”然后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说这个有欠妥帖。只是有了个隔了四五代的皇室后裔,就敢打这样的主意,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帝都金城汤池,可号令天下诸侯,他觉得谢源发烧。   “我们快马强兵,还有龙将军和楼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嘛……”谢源哈哈一笑,把他拉过来,附着耳朵道,“你知道现在缺粮缺得紧,我也发不出下月的粮饷,而且……你让我拿龙夜吟怎么办?除了把他放出去打仗,我还有别的法子么?”     一九八、我们打仗嘛      “那也不能打王域,名不顺言不顺,若是皇帝下诏勤王,容易遭致诸侯联军的讨伐。”   谢源蘸了酒水,在桌子上胡乱勾画出一幅沙图,“我想过这件事。听着,拿王域下手最好不过。王域有一个帝都,一个陪都,分别是西岐宗周与成周洛邑,在方向上各镇东西。当初周公为什么会立成周,你知道么?就是因为宗周太过荒僻,无法号令东部诸侯。现在快要立夏,皇帝会摆驾成周行宫,明白么?王域的兵力从最早的成周八师到现在,大多都陈列在东境,西境在帝王缺省的时候,是非常薄弱的!”   “不妥。”楼琛磕磕烟枪,“薄弱那也能调过来。”   “真的么?”谢源莞尔一笑,“真的么?”   他笑着拍拍楼琛的手背,“如果不会有勤王,也不会有成周八师的反扑,你会愿意在龙夜吟走后,南下德水陈兵,保护国境么?”   “……这倒是个好活。”楼琛打着火镰,眼里闪过一丝锋锐的笑意,“不过我不是很可靠,大概。”   谢源大笑起来:“楼将军是可靠的人。楼将军不会因为别人许予高官厚禄而变节。楼将军只要在下体恤将士,按时发饷,这对在下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楼琛眼光一闪。谢源花了点功夫意识到,他在朝自己眨眼睛。   谢源拍了拍楼琛的肩膀:“好的,好的。我们的先锋将军走了之后,你就是三军都指挥使了。全部的防卫工作都交给你,我是很放心的。把龙骑军和西府军的军官再调回来吧,顺便将新兵营独立,希望我们的大将军出狱的那天,我们能给他个惊喜。”   楼琛冷不丁说,我们的大将军可能并不像以前那么可靠了。他吞云吐雾,意有所指地对谢源挑了下眉毛。“如果是我的话,恐怕拿到兵权的头一件事,就是……”   他俯下身,在谢源颈边深嗅了一口。   盗曳感觉到气氛的凝重,抬起头偷偷打量了谢源的脸色,一手按在了腰刀上。谢源平淡如水地垂着眼睫,按住了他的手。盗曳大彻大悟地点点头,“这样比较好,真的,我说实话。”   随后拍拍他的肩:“这回眼光不错,真的。比陆兄弟至少。”   楼琛大笑起来:“这个艳福,我怕天底下也只有那个傻小子才有能耐享到。我只是提个醒罢了。谢大人可能自己没有发觉,但是……”   你的味道的确变了。   他轻轻说。随后将烟枪捻在裤腰里,哼着曲子走出了酒肆,在窗户外头解了马缰。   喧闹掩盖了达达的马蹄。盗曳狐疑地拿眼睛横谢源:“他刚才……什么意思啊?”   谢源明显有些烦躁。他一烦躁就特别寡淡,不咸不甜道,没事。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盗曳仄着脑袋,想把自己送上去,端详端详老大的破绽。   谢源在他手上狠狠一拍:“吃你的!”   谢源第二天就去西凉的东市买了个寺人在身边伺候。他现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被楼琛一提醒,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寺人来历一清二白,温顺又殷勤,居家还识字,谢源很快就用习惯了。倒是盗曳和楼琛很不习惯:“你怎么用阉竖,啊?”   谢源觉得他们小题大做,让他们赶紧准备。   他自己在国境内主持编户齐民,做了次人口普查,也特别严厉地调查了一下土地所有情况,觉得还过得去,没有多加干涉。交给盗曳的任务,是全面建立一个新的情报系统,彻查在西凉城中的各国线人。这两个同时展开,效果非常好。所有说不出来历、排除在血缘系统之外的人都被严密监视了起来。而楼琛准备辎重。   “你知道一次像样的进攻,需要几个月准备辎重?”楼琛抽着烟管,撑在他的桌前,“你给我五天,是什么意思?我懒散了快十年了,都不知道体恤老人家。”   “这样一次奇袭,辎重并不需要太多,一旦我们有较大的粮草调动,会被人觉察。”谢源闲闲地交叉着双手,倒在他宝贝的梨花木椅上,“你知道哪里粮食最多么?”   楼琛非常有耐性地保持沉默。在谢源循循善诱的时候,你最好做出这幅虚心聆听的姿态。倒不是说惯着他,楼琛只是习惯性在最后给他来个狙击而已,乐此不疲。反正结果不是他说服了自己,就是自己被他说服。他觉得最近自己真是不像自己了,居然被谢源一怂恿,要去打仗了!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跨着战马冲锋陷阵的样子了。   “王域帝都。天子所在,所有的物资必然先满足天子。帝都城高水深,龙骑军机动性强,能出人意表地完成围城。只要龙夜吟能切断出入帝都的所有路线,龙骑军可以得到粮草,还能往回输送,帝都也会慢慢耗尽储备。”   “你到底有没有看过兵法?十则围之,成周足足二十里的城墙,我们哪里围得过来?而且城中囤货甚多,时间一久必然会沦为下风,到时候成周一出兵,势必溃散。”   谢源笑起来,“成周出不出兵,我不知道,赌一把如何?我赌成周不出兵。”   “那我倒真愿意输给你呢。”   谢源拍拍楼琛的手背,“干嘛老想得这么多嘛。龙骑军可是机动性最高的骑军,马好,经验丰富。打过来……那就跑嘛,王域这么块地,就让龙头头在上头尽情驰骋嘛。他们从东面打过来,我们绕过去,往成周走,看他敢不敢不撤兵。撤了兵继续围帝都,看谁怕麻烦嘛。而且围城这个东西……”谢源勾勾手,让楼琛弯下腰来,耳语几句。   “太下作了嘛。”楼琛学他的口气。   然后哀叹一声,“想不到你肯为姬大教主做到这份上。他要是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   谢源冷不丁道我要宗周干嘛。   楼琛夹着烟枪一顿:“愿闻其详——你不为宗周,这个倒有点意思了。”   谢源眯起了眼睛,“我有武帝血裔,天命已经够用了。成周的那帮人若是丢了天命,又丢了宗周,可要糟糕了呀。”   “你的意思是……取成周?”楼琛恍然大悟,“若是这样,围而不攻的确可取。”   “周公立成周的时候,就已经在暗示,陪都才是控制帝国的中心。宗周只不过是周人的发源地,更像是一个象征。我要他们拿成周来换宗周。”谢源笑起来,“那可是洛邑啊。如果可以拿到帝国的基本盘,才有可能复制出一个大一统。”   楼琛沉吟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走出了大殿。大殿里有一股不太好闻的新漆味,他把谢源一个留在后头。   他是识人的,他明白谢源这种人非常少。谢源若有什么主意,也都是浮在云端,看起来非常不现实,但这种人,非常少。他似乎可以做到静观而不卷入,所以能够大局在握。   你能够让谢源去做什么事么?射御,行政,军武,他似乎都不在行。但是他能够看清大局,他的视野很广大,而且在这种广大上一针见血。   而他又那么会使唤人。   能看清大局,又能使唤人跟着他一起干,楼琛站在春末的阳光里,突然觉得他真辈子,还真能干出个什么事业来。   这种情绪在看到寺人森的时候一转而过,继续愁眉苦脸地想到,要去给龙夜吟准备些粮草。想到龙夜吟,他就逮住了眼前肥胖的宫廷总管——虽然宫廷里后妃是一个都没有,人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与谢大人知会一声,叫说龙夜吟的事。”   寺人森平素就跟谢源一人来往,看这几张面孔也看熟了,知道在西凉城里,这些人可都称得上人物,是故侧着耳朵,殷殷切切:“……嗯?”   “我说龙夜吟的事。”   “……然后呢?”   楼琛眯起了眼睛,“然后?那就不该是你晓得的了。”   寺人森被吓得一抖索,满脸堆笑地鞠躬作揖,然后赶紧扭扭捏捏地跑了进去。楼琛回望着他的身影,摇了摇头。   谢源怎么会喜欢用这种阉人?   百思不得其解。   心里还有点吃味。   你的同事里有个如此这般……还与上司朝夕相对的,你也很难不嘀咕。   难道……是被龙夜吟给吓怕了?   楼大将军恍然大悟,然后郁闷得想,以后可再也不能吓着这位心力交瘁的年轻人了。   心力交瘁的年轻人得到寺人的传话,一拍脑门,把盗曳叫来,“忙么?”   “陀螺一样的。”盗曳抓耳挠腮,看着浑身都痒,“人手不够啊老大!现在临时教出来的,都一批什么人啊!你上次也见识过了吧!傻不愣登的!怎么比得上咱们大千绝宫,啊!当年的……那啥词儿来着?不是我吹,他们有我一半机灵,我都能给他们跪了!”   谢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盗曳一半的机灵,那是怎么个机灵法?盗曳连个门开在里头都不晓得呢。但是出于建立良好关系的意愿,谢源还是挺魅惑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他,咱大千绝宫明天就到了。     一九九、 泥居然这样与我抢老公      盗曳松了口气,终于停下了各种多余动作,“好好好。我儿子也该六个月大了。别是流掉了……呸呸呸!”   谢源吭了两声:“让你查秦煜的事查了没有?”   “查了查了——给!”   谢源接过来随便一翻,嗯了一声,让寺人森将秦相给提出来。关了这几天,也够他们折腾的了。   “那老大我先走?”   谢源赶忙叫住他,“别,等会儿小煜子发起疯来,挠我呢。他可喜欢挠我。”   盗曳像条狗儿似的,坐在椅子上哈达哈达了一会儿,起身到处找水,数落谢源惹是生非。   秦煜被带到的时候果真引发一系列肢体冲突。要不是盗曳在,而且寺人森够厚重,谢源大概会被抓成长条状。盗曳就不明白了,什么事儿得这么不体面地用指甲挠是吧。他心里又搁不住话,一问,谢源就惨白了一张脸,心想糟了糟了要露馅了,幸好秦煜只是冷哼一声,估计自己也说不出口。   “我这不是来与你商量了么。”谢源听到他居然有理智冷哼了,赶紧把让入座中,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还隔着一张桌子,小心地坐了下来。“君侯尚好?”   秦煜又是一声冷哼,说泥这个混蛋会不知道?   谢源郁闷得想,我还真不知道。虽然他现在是西凉一把手,可总觉得若是千方百计打听龙夜吟怎么样,挺丢人的。他很好吧,自己挺二的;他不好吧,自己又摊上罪孽了。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个东西就和在人人上看前任日志一样,等级不够,容易留脚印。   到时候传出去,比较难听。他也说不出口。   他看秦煜精神稳定,赶忙差盗曳到外头去巡逻,顺便把寺人森挡在两人之间:“这不,我就是想把君侯请出来……我也知道前些天做得过了,只是当时的情状摆在那里,我若是软弱,恐怕还断不了君侯的念头。到时候对你对我,也都不是件好事。”   秦煜简直哼出毛病来了,“对泥吧?扔给窝,泥多省心?”   谢源“哦”了声,“本来我呢,是想把你安排在龙夜吟身边,做个文官的……现在看来你是不愿意了。”   秦煜这一次哼得极其用力,不小心把鼻涕哼出来了。浓黄浓黄的,一气垂下三千尺,他即使想去兜都慢了一拍,手里还没纸。在情敌面前做出这种事,他简直想割了自己的喉咙。谢源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娱乐过,看着泥孩子就很讨喜,于是乎很体贴地找了些草纸,让寺人森送过去,还尽量控制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在幸灾乐祸。   秦煜默默揩完鼻涕,示意他可以说下去了,谢源就表示要让龙头头带领着龙骑军,去创造新的辉煌。秦煜气得当场又要把他刨成醋溜土豆丝:“借刀杀人!借刀杀人!”拼死也不从,谢源便躲在赶进来救驾的盗曳身后,“你都不问问龙头头嘛……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愿意呢?你知道他愿意得很,才发那么大火嘛。”   “泥无耻……泥无耻也要有个限度!”   盗曳紧张:“老大你做了什么无耻的事情……你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   谢源咳嗽了几声,“小煜啊,这个事情,我主要是让你传达一下。我前几天对龙头头……收了他的虎符是我不该,但那是因为我打算要给他个更好的。其他的……那就是我和龙头头之间的事情了,我想他也不会愿意你为他出头、得罪了我的吧?你有权力那么做么?我给了你个机会,你好好把握不就行了嘛,难道你想让我告诉龙头头你做的那些事?”   秦煜简直要发疯,又开始朝面红耳赤的方向进化:“窝问心无愧!窝做了什么!泥说!泥说!窝就不信了,出门末马车撞死泥丫的嘛!”   谢源心说哎呦喂,出门撞死都上了,我是有多十恶不赦。“好,我问你,从去年开始,你私底下见了那个……王域的线人,多少面?十次,二十次?还是更多?我要不要把他揪出来给你看看?”   秦煜一梗。   “那是他找窝,又不是窝找他……”小煜子赤着脚丫,在地上摸来蹭去。谢源觉得他这幅样子挺可爱的,还多看了几眼,才收回目光,“好啊,那你倒说说,他总是寻你,是要同你说些什么?策反,还是怎么呢?”   秦煜咬了牙。“窝、窝凭什么告诉泥!”   谢源笑,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主,都不带这么不怕他的:“好你个秦煜。这番推三阻四,不可告人,还说没有猫腻!你说,龙头头要是知道了,怎么想你?我再告诉他,他会变成这幅样子,你功不可没,他又会怎么想你?”   他闲闲地在椅子上舒展了下四肢:“哎呦,那可真是……前路漫漫,熬不出头哟。”   秦煜到这时候再是气红了眼都没用。谢源戳中了他的命门,他的命门是龙夜吟。他是爱惨了龙头头。谢源走了,龙夜吟身边空了,他很满足,已经做好准备打一次持久战,要不就同生共死来着,结果谢源回头要把他也拉开,还顺道一脚提到悬崖底下。还有什么比着更可耻的?   但是相当有用就是了。   “你去问问他吧。”谢源怠惰地挥挥手,“天那么晚,要睡了哟。”   第二天,秦煜回来说,龙夜吟愿意。   这五个字他是咬牙切齿才说出来的。   他想,他真的要跟谢源结一世的仇了……一世的仇!不带这么抢老公的哇!他抢了,还糟蹋啊!糟蹋完了继续抢啊这贱人!龙夜吟也是个奇葩哇!他跟谢源好的时候没顾着他,他忍,现在陪着他一天到晚吃牢饭,三餐都把馍让给他一大半好哇!他还是个木头的模样哇!馍倒是张口就吃,吃了就有力气默默内牛去装文艺男青年思念谢源哇!傻愣愣的都不知道身边还有个人,让给他吃馍哇!这是怎么的奇葩啊!他吃了自己多少馍哇!现在听到谢源要用他,就这么欢天喜地一脸严肃认真地准备奔赴沙场哇!根本没有思忖一下那些馍!那些他……他从牙缝里省给他吃的白馍馍!   秦煜心里全是那些可怜的馍,委屈得简直想大哭一场算了。他下定决心,以后若是找到更好的老公,不要龙夜吟了,一定要问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年监牢里的那些馍,然后让他把这些馍都还回来——他最喜欢吃馍了好么!也喜欢吃窝窝头。谢源这死不要脸的居然拿窝窝头来收买他……为什么他看的如此之准!   谢源吃着饭,看对面的秦煜死咬着窝头,觉得莫名有种诡异的感觉,感觉他和龙夜吟是挺配。这么说吧,陆铭和他都吃米饭,陆铭还会做菜;姬叔夜也吃米饭,拿着筷子特文气特贵族。就龙夜吟一个,就龙夜吟一个!谢源和他同桌用餐,看他在那边不是吸溜面条,就是抓着馍到处乱蘸,要不就是疙瘩汤,总之就是各种菜式都往里头倒,不是一般的……你说你都君侯了,是吧,食性还不改得精致一点,就知道吃大锅菜,有个屁前途啊。他知道不该有地域歧视,但是……但是拿手吃馍真的很难贵气起来啊。这也是恨铁不成钢嘛。   谢源等秦煜吃饱,给他了两份任命,让他拾掇一下,陪着龙夜吟重新去龙骑军大营。“你的事,我大概也知道一点……你要不要考虑全部都告诉我?”   秦煜窝呸了一声,馍和汤故意四处乱喷,然后悲哀地发觉谢源已经吃完了,自己还不太饱。秦大少立马红了脸。谢源只当做没看到,让寺人森递草纸。   “行,那你走吧。以后我有事就找你,你就做龙骑军的督军吧。”谢源耳语道,这样也可以看着龙头头,看他找谁嘛。   秦煜竖起耳朵,不相信地望着他,像只步入警备的刺猬。   “那事儿……泥真不问?”   “也就是可能会延迟你报家仇的时机嘛。”谢源笼着袖子,笑眯眯地加了一句。   “嘛,嘛,嘛个头啊泥。”秦煜穿上军装,冷冷瞥了他一眼,“窝的事要泥管!泥等着窝给龙头头吹枕头风,回来不折腾死泥!”   谢源笑眯眯地目送他离开,然后冷下脸,哼了一声。语气里的冷意让寺人森把腰躬成了虾米。   “一个个欺我夫家无人,是吧?”谢大人背着手在房里步了几圈,“我爷们武林盟主呢。一个个的,哼。”   当天,三个女人一个孩子踏进了久违的西凉城,与匆匆出城的龙骑军打了个照面。盗曳和谢源隐在门洞边上,看到家小都是一阵激动。两个男人分别在女人肚子上轮番听了一遍。   素馨默默地看着贴着她的两颗脑袋:“我儿子在手边上……”   姬小五窜高了不少,以前有麦秆长,现在有……有抽长的麦秆那么长。不像姬叔夜那么精致秀气,一番情状倒是虎头虎脑的,两只眼睛晶亮。他蹭着谢源的裤腿,看着眼前喧闹的城市,站立不稳地嚷嚷:“叔,给糖葫芦吃嘛!吃糖葫芦嘛!”   他叔牵了他的手:“哦,来找叔叔就是为了吃糖葫芦啊?皇帝都有的你做!”   姬小五嘟嘴:“吃糖葫芦嘛!”   他叔把他抱起来,顶在脖子上拉着俩小手,“做皇帝有糖葫芦吃!”   姬小五有口无心:“做皇帝嘛!做皇帝嘛!”   楼琛策着马歪歪斜斜横着过来,堵了一条街,酒香飘十里:“哟,这孩子,虎头虎脑嘛——你们就这么点人?”   盗曳搓着手,眯花眼笑:“其他人见不得光!组建黑衣羽林啦!”   楼琛挺喜欢小孩,只要别是龙夜吟的就成,把姬小五放在马背上:“叫什么名字?!”   “小五!”   “哦,搏虎啊,好名字!”   谢源一听,也连连附和好名字。于是,光武帝赫赫威仪的名字就这样敲定了,源于楼将军的宿醉。      二〇〇、曲线救国      谢源把女眷都安排在身近,小五则交给了他母亲。当天夜里,嘤嘤就挡了他的房门,恶声恶气地让他出来。   嘤嘤姑娘随着质量的增加,气场愈发强大,端着个肚子睥睨自雄,大有女主当道的意思,谢源自然不敢忤逆。嘤嘤扶着他的手太后一样的,先是要在新建的宫中游荡游荡,后来又要去喝酒。谢源说这不太好吧,嘤嘤拍着肚皮道没事:“一路骑马颠巴过来,也没见他动弹,我的小孩命硬!”   谢源大汗淋漓,心想千万别是个死胎啊……   谢源把她带到房里,让寺人森准备几个下酒菜,在珍藏的老酒挑挑了些劲头轻的。回头的时候,嘤嘤望着寺人森若有所思。   “你最近怎么了?”嘤嘤姑娘眼神刁钻,“过去的几个月里,怎么音信全无?”   谢源看出这是三堂会审的架势,捧着酒坛子四十五度角望天:“有些时候……就是谁都不想理睬,就跑到小半山上看桃花去了。”   嘤嘤姑娘一针见血道,那小鹿呢,小鹿怎么办。咱二哥做了武林盟主,你就打算窝在西凉啦?   “现在要打仗了嘛……”谢源拍开封泥,“等打完仗再说嘛。”   嘤嘤“哼”了一声,表示这种屁话她头一个不相信:“就你这熊样,也就能配个小二哥!当年卿卿我我的,怎么过了几个月就寡淡成这样?娶了老三这是?别是刚才那个面白无须的大胖子吧!”   谢源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嘤嘤剜他一眼,你这个人说不好的。“你就不准备去找他么?”   谢源老实道,“准备的。”顿了顿,拉开手边的舆图,暗搓搓地笑,“如果这次我们拿下洛邑,那小鹿就是我治下的国人,要见他易如反掌的——抓来都可以。曲线救国。”   嘤嘤偏了脑袋:“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见他呢?还非得绕那么一大圈。”   谢源像被针尖戳到了的气球,一下子瘫成二维平面,细看起来眼圈还红红的。嘤嘤从他怀里接过酒坛子,咕噜喝了一口,“就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们。”   死断袖不言不语。   “喂,我跟你说啊,这天下这么大,走散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说完,嘤嘤姑娘优哉游哉地顺了喜欢的下酒菜,扛着酒往外走。   谢源闷声不吭的。   等她走得都快没影了,才弱声弱气地问,“你这是哪来的人生经验。”   嘤嘤莞尔。   要不是她怀抱着这样的想法,那熊通简直要跟她过一世了,多可怕。走着走着把一些人丢掉再好不过,但是,显然死断袖那种多愁善感、风花雪月的人不会那么想。   谢源也不是不想,他是不敢。他与熊孩子吵架,从来都是熊孩子低头的,两三天就毕索毕索跑过来,偷偷摸摸继续做他的小尾巴,然后当做不经意间和他说句话,大家就那么算和好了。滚下床单,那就更好了。   熊孩子这次老半年没见了。也没记得要写个信。   所以……他是真的忘了。   谢源想起来就很悲凉。若是哪天见了熊孩子,人家都不认识自个儿了,那还真是对着一他奶奶的熊。他再是不想,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经受不住那样的打击。也没有那样的自信与心力,可以再度调教他一遍。   陆铭真的是最好的。他想。那孩子那么好。他还有可能遇上这么好的人么?也许会遇上,但是他因为心里有了人,已经不可能再坦荡地接纳。他几乎是反感了。他不允许有人抢陆铭的东西,包括那个位置。   包括自己。   他总是想着,我有个熊孩子。这个念头可以支撑他度过平淡无奇的岁月,也可以撑着他经过大风大浪。他很愿意生活被这么个念头点得亮堂堂的,永远也不会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但是嘤嘤说,门背后可能并没有这么个熊孩子。你知道么,世界这么大,丢掉就找不回来了啊。   他真的好再去找陆铭么?   平静地告诉他,我是你男人,也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在他也许有了新的生活的时候。   ……   “找是一定要找的,我总不能一辈子画饼充饥。”谢大人思忖来思忖去,淡定地朝自己点点头。然后又觉得,没有些暴力机器在背后,总是不太保险。笼中的金丝雀放飞了,都还不晓得回来,何况是这么个大活人。   “打下来,立些成文法,比如说武林盟主三十岁之前不得成亲,要在帝都修学什么的……”谢大人想到无数多保持武林盟主独立性的律法,不禁高兴起来,觉得有权真好,其后几天密切关注龙头头的动向。三天后,龙骑军渡江,一路势如破竹。近畿营往往刚看到个人影,大部队就早已经开出五里外了。再两天,兵围宗周。   天下哗然。   龙骑军随身携带了大量的木片,又在宗周附近斫了不少木材,在帝都周遭围了圈一人高的木栅栏,果断切断了进出帝都的所有路线。   然后就地扎营,不动了。   大量的信息在西凉流动,谢源忙着规整刚建立的官僚系统,也就没空顾着其他。直到成周的皇帝派来卿使训斥,谢源才让姬小五见诸天下。   天下又是一哗然。何止一哗然,简直就要抖上一抖。争宗庙古来有之,隔了四五代再来争的,闻所未闻。只是这边算得上根正苗红,一时间种种说辞都有,谢源便对卿使吩咐,咱们这一脉不求其他,只要求在王域有一座像样的城池,义正言辞地表示,姬小五这家伙要拜祖宗。   拜祖宗,自然是宗庙之地。宗庙之地首推西岐,再次洛邑,但是谢源只笑而不语,让卿使不知如何上报给朝廷。   于是卿使便在奏章上写下:“谢贼笑而不语”六个大字。   消息很快就传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成周,皇帝底下腐朽的大机器也噶本嘎嘣运转起来。皇帝体虚,斜斜地歪在龙座上,几个乖顺体贴的妃子捶打着他的手脚,他还接二连三打着哈欠。早朝实在是太早了,他这几年被酒色亏空了身体,有点吃不消。而底下的官员都在嗡嗡细语,各执一词,吵得他头都大了。   皇帝叹了口气,恰到好处地传达愤怒,“你们啊……这下如何是好啊,啊?过年的时候还告诉朕,龙夜吟没问题,没问题,怎么还没有到麦子抽穗,就搞成这样了,啊?”   底下的嗡嗡声大了些,却是没有人肯站出来。   “一群废物!”皇帝作势要一把掀了案桌,可惜手脚发软,一旁的掌剑太监看看情状不好,忙对着左边的帘栊耍眼色。   这时候,临近殿门的地方有个年轻人站了出来:“禀皇上,臣以为,龙骑军虽来势汹汹,却并不可畏。旧年龙骑军与羽林天军一战时,号称五万,实则只有两千。西凉地处边荒,人丁稀少,休养期年,即使是龙夜吟想要招兵买马,也无钱无粮。西岐城高水深,纵横二十里,兵法云十则围之,恐怕龙夜吟的围城,到处都是破绽吧。只要羽林天军一出,势必歼灭敌贼!”   一帮公卿大夫听闻十则围之,不禁很是欣喜,忙问太尉究竟要多少兵马才可以把帝都围成个铁桶。太尉还未算完,就听闻皇帝左手边有人发话:“不可。”   皇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秦王怎讲?秦王怎讲?”   那人坐在纱笼后面,看不清容貌,听声音却是极为年轻:“皇上銮驾成周,羽林天军护驾,若是羽林天军西往杀敌,谁来保护成周的安全?帝都尚有三千近畿,成周八师驻在东线弹压各诸侯,到时候龙夜吟引兵东向,诸位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唉,秦王的意思是……就由那竖贼去了?”皇帝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让朕做个丢掉宗庙的天子?”   底下众人见状不好,连忙低头。   “非也。龙骑军所依仗,兵强马快也,不善攻城。帝都城高水深,只要不开城门,龙骑军毫无办法。”   “可是……可是就这么困着帝都……讲出去也很难听嘛。”   秦王轻轻一笑,“皇上不要怕难听,谢贼敢与皇上讲条件,就是看准了皇上不会置之不理。只要按兵不动,谢贼全然没有办法。”   “秦王殿下!”殿中的年轻人愤而出列,“这恐怕折损了皇上与王域的威仪!”   大殿里一片寂静。寂静裹着紧张沉甸甸地悬在众人的头顶。   纱笼后的人突然轻轻一笑。他的声音清澈,寒冷,让人想到青山上的冷泉。   “诸侯兵马要入王域,要先由诸侯沐浴焚香,三拜三表,再由钦天监选吉时,兵丁解剑下马,羽林天军护送过境。现下,龙夜吟在三天之内抢渡德水,兵发宗周,这还不够折损威仪么?!你要出兵,兵杀之相有害天和,这又够不够折损威仪呢?!“   纱笼后的人突然站了起来,朝皇帝一拜,“若是再顾着威仪,恐怕连别的东西,都要失去了!陛下三思!”   “唉,唉……就按秦王的意思去办吧……你们啊,自己没个主意,还总是对着别人说不妥,不妥的。这件事,就全然交给秦王打理吧。”皇帝挥手起身,“我这个皇帝,做得还真没意思呢。”   大殿里一片伏地跪拜。      二〇一、只有敌人才懂你     三天后,谢源收到了王域的回信。   “他们说,如果龙夜吟撤兵,就万事好商量。”   “还是按兵不动啊,真是老奸巨猾。”谢源把玩着一枚竹签,在躺椅上晒着太阳。身边有美人红袖添香,他惬意地很,虽然美人们都有身。   嘤嘤捧着肚子,站在他身边犯困。寺人森默默地伺候着。倒是小荷很有说话的欲望,一边磨墨一边要打手势。世事总是如此,你若没有什么才能,总想着去试试:真的总是按兵不动,怎么办?   谢源道,那就想个办法,打起来嘛,打起来就能诈唬。到时候有战利品,总比没有好。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震,坐起来若有所思。嘤嘤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是又流坏水了,而小荷又打着手势:他说什么,听不懂。   嘤嘤耸肩。   谢源又躺下去:“我总觉得……王域真的按兵不动,应该是在搞什么大阴谋。不过不要紧,让龙头头先撤兵,撤兵就撤兵,谁怕谁。好好谈,看他们准备怎么好好谈。”   说完,他邪邪一笑,“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嘛。”   龙夜吟接了谢源的命令,自然是退避三舍,以表诚意。秦煜非常不满意,但不得不承认,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龙夜吟本来是出了名的指哪儿打哪儿,这次围城却很辛苦。不单是带着一帮新兵,要巡营,要戒赌,要抢粮车给饭吃,还因为……   对着万城之城,围而不攻,非常有损士气。   帝都就好比天底下最美的女人,而他们来到她的近前,只让她饿得头晕眼花,却不狠狠蹂躏她,底下的兵士颇有怨言,一个个简直像刚安上辔头的野马。   龙夜吟尽力弹压。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他对谢源的私心,还因为,他们都是骑军,根本没办法攻城。秦煜倒是鬼点子多,但是龙夜吟总觉得那非名将所为。   龙夜吟也在猜测谢源的意思,想来想去,恐怕是要办自己,但是他不明白这样对谢源自己有什么好处。于是他让秦煜写了封信,措辞小心翼翼地,把营中的事务报备给谢源,要他做好准备。也顺便伸手要攻城器械。   对攻城器械,谢源非常明了地回答,没有!却很快就想了个办法来稳住士气。他把一些文书叫来,让他们起草军功二十等爵制。“前八等可以授予平民。”他道,“爵位可替代徭役赋税。”   文书兢兢业业地照做。谢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颇为寂寞,觉得都没有志同道合的人来理解此中高妙。就好像唱了一首自以为豪的曲子,却没有人鼓掌。   其实是有的。比如说帝都的秦王殿下。   秦王殿下听说谢源整出个军功二十等爵,便急急忙忙在朝中上表皇帝,表示兹事体大,是要革他的命了。一语之下,朝堂又是一片嗡嗡声,说他耸人听闻的有,眼见高远的有。而作为被革命的对象,皇帝很想来个惊惶失措,可惜他身体太虚,弄不出这个效果,连连询问秦王这个怎么办。   “……微臣为皇上准备了一份礼物。”秦王道,在空旷的大殿里轻轻拍了拍手,立马有传庐沿着湿漉漉的宫道此起彼伏。不一会儿,有内监陆陆续续捧着一套崭新的盔甲,武器,兜鍪从晨雾中走来,跪在台阶下。   “这是什么?”皇帝眼睛一亮。他素来舞文弄墨,简直要把性命都花在吟诗作赋上,不到关键时候,是不知道兵甲的可爱的。何止是他。王域经历了几代好文的皇帝,兵马懈怠,武官头顶上压着一层层的文官,怎么都熬不到头。   秦王这样,倒有点尊武抑文的意思了。   秦王娓娓道来:“武帝留下传世的武库,当用来守护宗庙社稷。”   底下人一片倒吸气声。天子武库的传说,他们大多在小时候有所听闻,到不知这是真事,还被秦王寻到。如此通天本事,也无怪乎被尊为了天子上宾。   “哦?”皇帝大感兴趣,“世上倒真有这个东西?”   纱笼中伸出一只手,把卷轴递给内监,辗转好几人之手,才传到皇帝那里。妃子们乖巧地拉开,他匆匆一扫,“千机弩万张,鱼鳞甲三千……“看着上头的数字,显然是高兴得不行。“不错不错。国库空虚,想要帮儿郎们置办新的兵甲,已经很多年了。秦王这是帮朕分了大忧啊。”皇帝眉开眼笑。   秦王长拜:“收在宫门南面的武备库里,将作坊的人正在调试,想来马上就能装备王师。”秦王顿了顿,“若是羽林天军有了此等利器,倒也不是不可一战。”   “那些世家子弟啊……”皇帝犹豫,“都是些孩子嘛。让他们去打龙骑军,朕这心里……”   底下众公卿纷纷称圣上英明。公卿子弟大多在羽林天军吃闲粮,若是要把他们推上战场,那满堂臣子有一大半都得缟素了。   何况,他们去年就缟素了一回。   “现下龙骑军退避三舍,驻扎在帝都平原西侧,正是大好时机。若是可以奇袭,即使不能全歼,也能扰乱他的阵脚。龙骑军的装备是中原最好的,现下有了祖先的护佑,皇上也有一支劲旅……”秦王清清冷冷道,“若是羽林天军尚不能一战,那成周八师中调出两旅来,如何呢?”   一位老臣子诚惶诚恐地上奏,“祖宗有训示,成周八师固守王域东线不得动摇……”   “也是。”秦王冷冷道。“但是祖宗在宗周。”   “好啦好啦,就依着秦王的意思来吧……成周八师动不了,就用羽林天军嘛,养着这么多年了,庞庞杂杂也有两万人马,去年还刚刚招过新兵呢。”皇帝赶紧站出来打马虎眼,“……这样,朕沐浴焚香,去太庙祭祀,如何?”   “太庙在宗周。”秦王冷冷道,“祖宗也是。”   皇帝立马觉得秦王讨厌起来,对着他的黑眼睛,连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倦怠地下了朝。秦王看着眼前鱼贯的一切,突然勾起了唇角,待人都走光了,才撩起前襟,从殿中走出来。   “哥哥。”殿门口,年轻人举着伞迎上,“哥哥!”   “吵什么。”虽然说着斥责的话,语气却清清淡淡的。   这已经是年轻人所能得到的最不错的态度了,年轻人却没有因此开心,反倒是忧心忡忡,“刚才听大人们说,你准备把羽林天军送去与龙骑军一战?这是送死吧!若是没了羽林天军,谁来保护成周呢?”   “奇袭不必要太多人。”   “那就真的是送死啊哥哥!龙骑军……我们都见识过!要打就好好准备,听说宗周都开始饿死人了!”   “赢也是赢,输也是赢。”   “什……什么?哥哥,我听不懂。”   “没必要听懂。”秦王悠闲地背着手,在雨中慢慢走下了九十九级台阶,“对了,吩咐将作坊的人准备攻城器械,木城楼,撞槌。”   “哥哥!你疯了!”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谢源接到龙骑军与羽林天军的遭遇战,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龙骑军伤亡不大,因为那天,秦煜带着半营人在帝都底下挖墙脚。羽林天军奔入龙骑军的东面营帐,发觉都是空的,立即觉得是中计,连连后退。龙夜吟那时候刚睡着,一看人来了还捏把冷汗,结果敌人半途又都撤走了,不知道在搞什么事情,给他招呼兄弟们上留下了充足时间,是故上马便杀。两千羽林天军给龙夜吟塞牙缝都不够,不一会儿便被砍得汁水横流。龙夜吟猜测还有更多的兵力调动,乘机东向追击好几百里,追着追着发觉嘿没人,乖乖退了回来,上表谢源,说打过去算了。   “这是有人在钓我呢。我们还真的愿意被人钓。”谢源把宗卷往桌子上一压,笑吟吟地望着盗曳。   盗曳连连摆手喝水,“听不懂听不懂的。让我歇会儿。跑死马了。”   谢源感叹真是寂寞啊。发信让龙夜吟继续围城,并且让他看好不老实的秦煜,让他脑子别发热。挖什么城墙,城墙在地下都有一丈厚,挖得过来么?   龙夜吟是很听话的。如果是谢源的真迹,还能裱起来挂墙上。秦煜气得牙痒痒,心想,这男人真是脸也不要了,脸也不要了!索性也丢了脸皮,抱着被褥把自己送到了龙夜吟的大帐里,然后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呐,泥看着,泥看着,泥好端端看着!这么个破城,吹口气就打下来了,泥还跟着谢源搞,搞个毛!”   龙夜吟默默地看着督师将军占了自己的案桌,床,洗脚盆,剑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特别是当他脱得赤条条地,在屋里洗澡的时候,细腰窄臀,两条腿笔笔直的,还怒气冲冲地回过身,溜他的小小鸟。龙夜吟见过谢源,对美感的欣赏大幅度提身,所以最后只以“太爱干净”而不是“惑上”为由,把秦煜踢了出去。秦煜搓了搓冻僵的鼻涕,带领一帮兄弟继续去挖墙脚。     二〇二、come on 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没有谈判,便没有阴谋诡诈下的合约,便没有合约被毁的背叛,没有激怒。这是不可以的。没有激怒,龙夜吟便永远不会攻城,只会在不属于他们的领地上横冲直撞,无所恃而无所畏惧。如果没有一座城池牵绊着谢源,他将永远不是谢源的对手,谢源也永远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说,秦王是很懂谢源的。他知道他想要的是成周洛邑。风调雨顺,一马平川,东出诸国,退守秦关,再好的地方没有,天下真正的地脐。但是谢源运道不好,这一次,他大权在握,绝对不能让那帮愚蠢的、只顾颜面的人,为了保持所谓的宗庙,把洛邑让出去。   因为突袭的缘故,谢源自然和王域谈不成了,把王域的卿使很客气地送了回去。并且在人家过江之后,毫不犹豫地让楼琛射死了人。活马驮着死人回到王域,朝堂上一片骇然,觉得谢贼阴毒狠辣,无不为此动容。这一来也搞得王域再也没有官员愿意做使节,也算是伤了秦王殿下不少的脑筋。   打仗这种事,从来都排在最末。秦王明白,就以羽林天军的战力,要跟龙骑军死拼基本上没戏。但是打仗在他心里恰恰是最末位的事情。最多做个开场白。   而秦煜是不懂的,甚至龙夜吟也似懂非懂。他一个人游荡在远离家乡、远离心爱的人的地方,若没有个地方栖身避雨,实在很是落寞。秦煜则是,谢源怎么来他反着来,若是哪天不小心撞了大运,还能给自己加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谢源最怕的就是他们的立场不够坚定,每天都几封信几封信地劝,不要攻城,不要攻城,饿了打野猎割麦子。秦煜觉得这太没人性了,作为一方将领,怎么可以割农人的麦子,让农人痛苦,让自己痛苦,让城里的人痛苦——城里都开始人吃人了。攻下算了嘛。龙夜吟渐渐也有些烦躁起来。他给谢源写信,说自己都快成猎人了。谢源难得用很私人的口气安慰他再忍一忍,让他受宠若惊。   当然,秦王比他更不好过就是,朝堂上人龙混杂,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更为不易。谢源隔着三千里地与他较劲,一方面觉得心烦,一方面觉得够爽。   结果时间一长,天平渐渐往他的一面倾斜。朝廷里有人主和。   主和的声音渐渐盖过了秦王的得宠,秦王的兵甲,秦王的严厉。谢源居然真的有望得到成周洛邑。他当即备了马车,组了个像样的卿使团去往成周,与朝廷商量交接的事情。为了表达诚意,谢源让龙骑军再次退避三舍。   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端。这个事端表面上是羽林天军中的一支要为同僚报仇,奔出来把使节都宰了个精光,然后一路向西冲到了龙骑军面前,把自己冲了个散架。   龙夜吟随即大怒。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秦煜挖的地道。秦煜本来还闹死闹活的,要挖到城里头去,结果发觉自己那地道都是用木头撑起来的,火一烧,当场往下坍,把城墙弄摊了一整段,立马对龙夜吟崇拜得死去活来。   龙夜吟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了万城之城,还写了信,义正言辞地对谢源道,你看!   谢源气得魂儿都没了。他暗骂秦王这个贱人,暗地里玩儿这个手段,还非常后悔把秦煜放在了龙夜吟身边。这简直就是最大的失策啊。然后他把盗曳叫来,问他为什么安全措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你还说!那天小荷生日!我赶回来给老婆过生日呢!你呢?!你怎么啥玩意儿也没给我老婆准备?”   谢源一梗,拍拍他的肩道我理亏我理亏,我这不是怕抢你的风头嘛,改日补过。然后默默一个人捉急。现在木已成舟,宗周已经变成了他的地盘,事情来得太快,他还没有一丝现实感。   宗周啊……   也不错。   现在又有个问题摆在他面前,要不要举家南迁!   楼琛也难得从南境奔回来,与他商量这回事:“最好还是把兵力都抽调到王域去,搏虎早一天登基,就早一天了了比心事。”   谢源望着外头,拿着小木剑到处乱砍的小孩子。   嘤嘤捧着大肚子望着他,小荷坐在她身边,两个人就看得到两个肚子。   谢源扭过头来,“怕是不太平。咱们这里都是妇幼,西凉倒稍好一些,帝都恐怕还要危险。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先过去。”   “一个人?盗曳都不带?”楼琛笑,“胆量倒是奇大。”   “老楼,我问你一桩事,”谢源有点不安地把手搁在他手臂上,“你说,秦煜会是……他们的人么?你知道血缘这个东西……”   楼琛高妙地抽了口烟,“那恐怕要看你了。”   谢源即日启程,南下帝都,带着个寺人僧,和寥寥几个护卫。他想来想去谁都动不得,保障家里人的安全比较重要,一路上也走得还算安稳,不日到了帝都外。就在这个时候,疾风传书道,王域两天前有出兵。谢源掐指一算,两天,再加上疾风传达的这半天,也不知道那军队已经行进道哪里了。谢源刚爬上雷炎山上,不由得一震,眯着眼睛看下头。   刚入夜,城里灯火通明,这么远也听不见声,囫囵一团。谢源一时间两难。若是里头在打仗,那他下去可能不大好,关于性命什么的。如果还没打,那他务必是要传话的。寺人森眼尖,看到疾风爪上还有一条消息,谢源就明白这是两用呢,喂了他点松子糖,让小信使往城中飞去。安全起见,又让两个护卫结伴到城里去探探消息——谁都知道等疾风往回飞是不明智的行为。   谢源做完这一切,在马车中抄着手炉,打算在此逗留一阵。寺人森殷殷勤勤地伺候着他,加水盖被的,谢源只道若是人来了,把他叫醒。   就这样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突然被一阵寒噤给惊醒了。那纯粹是本能,或者直觉什么。但已是太晚,有人一把拉开了车帘,夜里的寒风一股脑往他身上吹,混着一股子血腥。   “这倒稀奇。得来全不费功夫。”来人挑挑眉,“谢大人也是来观战的么?真巧。”   谢源揉了揉眼睛,然后沉下脸,一言不发。   “既然远来王域,也该让谢大人见见我们的待客之道。”那人用丝绸抹着细剑上的血,神色从容冷淡地吩咐着。立即有高大的卫兵把谢源从车里拖出来,押上了另一辆车。寺人森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惨叫着大人,谢源忙伸手,“这是我的近侍。”   “是么?”   那人停下了抹剑的动作,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像是正在权衡利弊。有一瞬间,谢源觉得他也许会用那柄细剑差进寺人森的咽喉里,一路往下贯。有些人再是冷清,也给人以丧心病狂的感觉。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他让人打翻了寺人森,坐上车来凑近了谢源,“你觉得我会做什么呢?告诉我。”   谢源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近在咫尺的清秀脸庞,突然流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   “我比较希望你不存在。”   计都不置可否。   马车没有预兆地粼粼而动,踏着满地的血往相反的方向驰去。计都点燃了一线香,桐木车厢里的紧张被安神的味道松弛了下来。   “很漂亮的一仗,”他道,“又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主。”   那味道麻痹了谢源的神经,让他软瘫在车座上,意识清醒,手脚乏力。但是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夸赞了他现在的打扮,“合适多了。”   计都扶住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细腻的手指梳理他散乱的发髻。他用低冽悦耳的声音缓缓问道:“你难道就没有问题想问?”   “不多。”谢源莞尔,“猜到了一大半。要不我来讲,你听听对不对?”   “阿昭是你弟弟。他来千绝宫是为了接近我,然后有机会杀我,这样,因为刻骨铭心的缘故,姬叔夜就活不长,你就可以顺势除掉皇室的心头大患,因为你知道,千绝宫主才是真正的武帝一脉。而且,你们还想要钱,想要我领路去黄金城。可是到头来阿昭发觉,我身上的刻骨铭心已经解了,黄金城也整个地毁去,而且他觉得自己驾驭不能,所以你来了。可惜你们俩的演技都不是太好。他喜欢你,所以雕的木偶都没有脸。”   计都对于这点显然不太满意,落手微重,扯掉了他的一丝发。谢源觉得疼,但不知道有没有出血。   “在西凉的时候,对付秦家,表面上看是我赢,但是暗地里,是给你们作了嫁衣裳。我知道秦家的资材全都转入了王域,但却不知道到底落入了谁的腰包,前几天听说你在朝中主掌大局,才回过神来,秦家是不是你们的分家?你们封地在秦,以此作氏,是不是?”   “后来在西凉,你们仗着知己知彼,倒是花了不少闲工夫。我让你主持日常事务,等到秦煜来了才晓得,你大概没有我想得那么勤奋,那么你多出来的时间在干什么?每次都让小鹿背黑锅也很有趣……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你们的事?”   二〇三、我们才是最登对的      计都不置可否。   “后来你们还要南疆武库。”   “不,”计都挑起一抹笑,“我们已经要到了。”   他将手缓缓划过谢源的侧脸:“而你现在在我手里。你所重视的一切都会被慢慢碾碎。”   谢源但笑不语。   计都望着他,若有所思:“你笑什么?”   “其实你明白的,我们这种人。”谢源阖上了眼,“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搞着最卑劣最复杂的活计,看上去没有底线。但有时候,我们是不怕死的。”   “你怎么想没有关系。”计都拨弄着他的耳垂,“主要是我怎么想。”   于是谢源又被带到个隐蔽的地方给囚禁起来,可谓流年不利,刚出狼穴又如虎穴。唯一比较庆幸的是伙食很好,风景也很好,帝都的庭院设计可是按照皇家园林的制式,幽深暧昧,一早起来能听到虫鸣鸟叫,非常惬意。这让谢源深信,所有的文明的确都是保全在宫廷里的。   而且,计都比起龙夜吟来有个巨大的优势。他脑子比较清醒,而且事务繁忙,有时候想变态一下都很纠结。   比如说,谢源会很认真地与他讨论:“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么?要把我珍惜的一切碾碎什么。”   计都坐在对面饮了口茶水。上衣扣到颔下,苍白又禁欲。   “你总是很碍事,挡了路。”他慢条斯理地想了一阵,“所以顺便碾一下。”   谢源心领神会:“立场缘故。”   “立场。”   “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计都抚摩着瓷器:“武帝年间与龙家起了龌龊,从此家道中落。先人化整为零,将财帛与家学散入分家,在商海与江湖求个保全。几代人苦心经营,如今乘势而起——你真是太让我头疼了。没有你,我取得陛下的信任做掉梁王,还会更早一些。”   “彼此彼此。”谢源表示理解,“没有你我就把成周到手了——要下棋么?”   计都慢吞吞地拍了拍手,让下人端来棋子。   “你碾得怎么样?”   “宗周已经收回来了。龙夜吟弃城而走三十余里。”   谢源点点头,哦了一声,“真是好快的身手——西凉怎么样。”   “没有大乱,恭喜。”   “同喜。”   “龙夜吟到处乱窜。现在在川蜀一带的湖区驻扎。”   “他当然不会回去。”谢源夹了枚子,“楼琛拦着德水,回不去的。”   计都冷不丁道,秦煜是他从弟,就和阿昭一样,三个人平辈。   谢源笑笑,“我们一辈子都在参详权力这个东西。权力的获得、保持、增长、削弱和丧失。权力让别人听从我们,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情。你知道最大的权力是什么么?”   计都吃掉一枚棋子,表示愿闻其详。   “爱情。”谢源莞尔,“你这棋中盘的杀力很强。但是如若是慢棋,恐怕要赢很难。只要我在,龙夜吟就不会退走,秦煜就没有用。秦煜恨你。他知道是你们下的手。”   “主家需要的时候,任何分家都应该牺牲。是他们太不自量力了。身为钱袋没有钱袋的自知,不得不除。”   “强制是没有用的,”谢源笑,“干我们这一行,更多时候要魅惑。要舞刀弄枪实在是太下乘了。”   计都牢牢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实质一般,谢源却不躲闪,淡淡地迎了上去。   看也是一种权力。   只有游猎状态的猎人,才需要直勾勾地看着猎物。猎物只能偷眼,小心翼翼,面红耳赤。因为一道目光而胆战心惊。   但是谢源不需要。他们是一种人,这种人看上去现实得无可救药,却其实浪漫得无可救药。他们可以布下天罗地网,静候猎物入局,却会在关键的时候,急火攻心地剥下白手套,一下掼在对手的脸上,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怕死的。   贵族。   “我知道你怕什么。”计都推开了棋盘,淡淡地望着移动了的棋子,“你不怕死。可是你有弱点。”   “我的弱点相当多。”谢源一摊手,“我朋友遍天下,还很讲义气。”   计都摇了摇头,表示废话对他来说没有用。   “我不是龙夜吟,”他慵懒地抬了下眼皮,皮肤下青白的血管隐隐可见,“我要是打定主意折磨你,你就没机会魅惑了。我不会怜惜你。你若是在我床上,那就真要让我奸够了,奸烂了,奸死了。你挺怕这个,是不是?龙夜吟还是对你有点影响的。”   他说的平平淡淡,一点也没有下流的自知,搞得谢源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太明智,但是很有效。”计都苍白的手指抚摸着棋子,“我很愿意玩,你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去你那里了。”   他停顿了下,说你很好。然后又说,我们是一样的人。   谢源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怎么?”他问。   “其实……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有欲望的男人。”谢源凑近他,微微偏头,嗅了下他的味道,“陆铭都不能做到这一点……我那个时候把你压在底下,是真的想和你……”   计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然后起身走了,精致的袍服很显修长,领口下略微有些红。   谢源安之若素地吃了点水果,心想,我要是被这人压了,那就真是总受了。   傍晚的时候,这庭院里突然来了许多人,上上下下打点东西,谢源啧啧称奇,他穿越来这儿还没见过那么多正儿八经的仆从,腰弯得像虾米。天黑下来,对面的厢房里点起了灯,谢源放下手里的书,发觉正有人往房里搬奏折。计都背着手站在门口,看到他来微微点了下头。   “我成全你。“他说。“我本来还在考虑这件事。既然你也有这个意向,那就不用考虑了。”   谢源弄巧成拙:“我说的时候意思是我在上面……什么的。”   “你怎么想无所谓。”计都转过脸去,“关键是我怎么想。”   真是没有真实感。谢源心想。   那么美的一个人,腰肢细的连穿朝服的妩媚,皮肤则是新烧的白瓷,薄脆又寡淡。五官分明是极贵气的血统,精致,每一分都恰到好处,不知有多少漂亮妈妈漂亮奶奶的基因在里头,让人禁不住怀疑他到底有没有长鸟。   这样一个人,谢源心想,这样一个人……   真不太明白,他怎么敢跟一个大男人睡?   如果不是情势所迫,他真想问问,诶计都你会么?   计都仿佛听见了似的,回头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俯下身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唇。他肆意把手插进他的长发里,然后慵懒地梳理着,像是在碰一只毛皮鲜艳夺人的猫。   吻是很凉的。也相当绅士。   “百里师。”他说,“你应当记住我的名字。”   谢源默默往台阶上走了一级,和他并着肩,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   事实证明,作为BOSS,百里师是很忙的。忙到三更半夜,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没有什么空闲把谢大人给奸污殆尽。谢源还很好心地给他添了件衣。他看着灯光下阴影分明的侧脸,轻笑了一声:“就你这样的。”   后来几天,百里师每天起来都很一本正经地表示今天要跟他过夜,把他干哭,然后在奏折堆里毫无负罪感地睡了过去,摇都摇不醒。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有那么多人不可信任,有那么多别国虎视眈眈。谢源看着他都很可怜了,没事给他准备点补品。百里师想起来的时候就把保养得体的手搭在他的后颈,轻轻地抚摸上一阵,算是嘉奖。某天喝着老参汤突然说,要不就这么过吧。   谢源愣了一下,什么?   “我需要一个帮手。”百里师搅着汤匙平淡道,“也需要一个人照顾我的生活。你可以。”   谢源谦虚道我不行。   “你可以。”百里师抬头盯了他一眼,“你跟个女人一样,却不会问我要名分。”   “我很想要名分。”谢源纠正,“带薪的那种。”   百里师从容道可以,如果你受得了的话,还可以附送凤冠霞帔,三十二抬大轿抬进门。他以惯常的耐性再三诱惑说你值得拥有。   “你是不一样的。我们很懂。你跟那个陆铭真的有话可说?我不相信。”   谢源笑笑,表示感谢,然后顿了顿,谨慎道:“……我们可能是因为……都卯着劲干掉彼此,所以特别了解。”   百里师哦了一声,说你那个军功二十等爵很好,非常好,王域现在也推行这个,对底层的控制加强了好几倍。说完轻咳了两声言归正传,“你想干掉我么?我还留着你。我可以让你插手我的事情。这天下不太平是因为你在那边,我在这边。”   然后他往谢源那走了一步,“我们在一边,这样就太平了。”   “这可真是你的一小步,全天下的一大步。”   百里师深沉如井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是你的。”他缓缓道。   谢源与他解释,主要问题是没有爱。然后勉为其难地表示他可以做他的助手,不过对照顾他的生活没有多大的兴趣。   “那我岂不是比龙夜吟还不如?”百里师玩弄着手指上的九煌,“龙夜吟至少还睡了你三个月。我就要白白给你骗去?”   “我想……我们可能是谈不拢的。”   “嗯。”百里师思索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说你还是洗干净躺床上吧,顾自进门继续工作。   当天晚上,谢源刚睡下不久,竟真的发觉他在床前宽衣解带。      二〇四、这年头的3P真蛋疼      “这……”谢源坐起来,“这……”   百里师穿着亵衣掀开被子:“洗过了么?”然后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你没有焚香。”   “而且便秘。”   百里师弯了弯唇角:“为了保住贞操无所不用其极,嗯?”说着伸手插入他的发里,凑过来抵着他的唇低声呢喃,“终于有点可爱起来了呢。”   “Amazing……”谢源跟他亲完一阵,觉得这世界太神奇了,不由得面色尴尬道,“诶你弟弟在哪儿?”   百里师好整以暇地脱掉了亵衣,“什么?”   “就是……”谢源郁闷地憋着嘴,“……真的不要考虑一下我在上面?”   百里师寡淡道不考虑。   “那……那我可能就不想和你上床……”谢源拢了拢头发,“我觉得……我俩不太合适。”   “这个时候?”百里师低头看看裤头,又看看他,“恐怕不行。我欲火焚身。”   “你他妈哪里像欲火焚身!”   他赤裸着上身眯缝起眼睛,“你是我最棘手的敌人,以美貌和奸诈闻名天下。现在落在我手里,我总觉得不对你做些什么事,很愚蠢。”   “真的不必勉强……不用靠插进别人来证明自己……”谢源擦擦额头的汗,“美貌什么……也都是大家伙儿给面子。大男人嘛……哈,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呵呵,呵呵呵。”   “呵呵。”百里师学他的口气,颇有点莞尔,像是抓住老鼠尾巴的猫。他捏住谢源的后颈,又贴上去吻了一记,然后摁住他的头压到自己的胯下。   谢源翻着白眼服务完,郁闷地缩到一边。   “还没完。”百里师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握住了他的脚踝。谢源摇了摇手:“……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违和过,等等,让我适应一下……所以你他妈居然射在里面!”   计都看着他抓狂,一边沿着小腿往上摸,一边一本正经道:不射在里头,总觉得很愚蠢。给我咽下去。“   “你这是明显下克上的变态心理!”   百里师今天笑得格外多:“能看到你张牙舞爪,真是很愉快。”说着揽着他的腰,把他轻轻推在床上,用刚刚发泄过的下身顶了顶他。   “这太奇怪了!”谢源铁青着一张脸。计都身上的味道是一股冷香,带着宫廷的奢侈和尖锐,还有冷静,跟床事完全不搭。“这……这牛头不对马嘴!”   计都直起腰把裤子脱了,寡淡地从床头取了点香油,催促他快点把屁股撅起来。   谢源按住他:“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百里师把细剑拍在一边:“对不起。虽然很粗鲁,但是还是要提醒谢大人,再吵就割掉了。”   谢源大骂割掉就割掉,但是当计都抽出剑来的时候,还是不得以躺平了。计都拍拍他的脸,慢条斯理地俯下身来,用拇指上的戒指玩弄他的乳头。   谢源敢说这是他这辈子经历过最可怕的性爱。秦王殿下不停地抱怨他不动,觉得他很懒惰,一点没有专业素养,还说他忙活了一天腰很酸。   谢源怒火攻心:“那你他妈来这儿干嘛!”   完了事儿的百里师顾自在擦身,很矜贵地皱了皱眉头:“我欲火焚身。”   “动都懒得动你哪门子欲火焚身啊!找你弟弟去吧!”   “他不是我的型。”百里师思考,“他长大了以后就不是我的型了。我喜欢你这样的。”   “你真他妈懂什么叫喜欢么?”   百里师突然展眉笑了。他套上裤子,回过身坐在床边,用手指划过他的脊背,一路轻轻痒痒的,然后非常自然地落在他的臀上。   “喜欢才硬的起来。”他的神色比起平常可谓非常真诚,“你叫得很好听。”   他吻了吻他的肩膀,“样子也很漂亮,的确适合养在床上。”   谢源只觉得荒唐:“哦真要谢谢你了哦。”   百里师扯了下唇角,很快便冷清道,“不客气。”   “嗯……”谢源被他手上的动作弄得埋下头,“够了够了,再弄下去你腰又要酸了……你哪来那么差的技术!嬷嬷没教你房中么!”   百里师收手,用白绢仔细地擦着,顺道审视他漂亮的玩物。“我不用手伺候人的。”   谢源夹紧了腿,自我解决。   “明天洗个头。”百里师淡淡道,“头发油了。”   谢源很绝望。   他觉得他还不如跟龙夜吟呢。   这样过了几天,有个晚上,房门突然被百里昭踢开了。百里师慵懒地坐在床沿和谢源拥吻,谢源很酷得差点要把他抱起来,放在膝头了。   看到弟弟,百里师特别冷静地瞟了他一眼,“把门关上。“   谢源则懒散道,“嗨。”   阿昭不知道自己该拿出怎么副表情了。不过表情自动调试成痛苦、纠结、愤恨、委屈等等等等就是了。   百里师看着弟弟五花八门的脸,略微思索了一下,把谢源的衣服剥了,拍了拍他的赤裸胸膛,“要一起么?”   谢源骂了声娘,终于明白这世上永远不会有最糟,只会更糟。   阿昭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脚步声又绕回来。   “哥哥愿意么?”   百里师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玩物罢了。你要就拿去。”   阿昭咬牙:“好!”   然后谢源那天又增长了点见识。比如说作为一个玩物,他就是用来被突然从床上踢下来的。他很有自知,每次被踢下来都懒得动,直到被百里师拉上去拥吻。不过百里昭会很漂亮地狙击,把他哥拦在怀里,继续把他踢下床。   如此三番四次,百里师就明白了。他不干不净,拖泥带水地扇了阿昭个耳光,懒洋洋道,“滚。”   百里昭沉默了会儿,突然扑上去把兄长压在了身下:“哥哥!哥哥!”   谢源拍拍床板:“回自己地方去好伐,要不要人睡了?注意点影响行不行?”   然后两兄弟穿着裤衩打了一架,想不到计都看着瘦巴巴的一个,还挺能。最后两个人都摔门而去。谢源摇了摇头,抱着枕头翻上了床。   第二天百里师就冷淡地说,他已经厌弃了,打算把他处理掉。   谢源道你别是要咔嚓我,我什么都没看到。而且还结结巴巴表示他和陆铭也是兄弟,可见这事儿不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他很理解的。   百里师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问他弟有什么想法。他弟站在一边沉吟不语,说要不就送给我,昨天感觉挺好的。   谢源心想你踢人踢出瘾头来了!   百里师思考了一阵,说反正我不要他留在这里,那就卖去庙坊。庙坊的控制最严,一个嬷嬷基本上就可以解决除了天塌之外的所有事情,就算是盗曳也弄不过那些作恶多端的龟奴。阿昭松了口气,然后似乎消了气,挺同情地看了谢源一眼。   “也不算屈才。”百里师扣了扣桌子,顾自晃荡走了,留下阿昭带着谢源去签卖身契。   “神展开。”谢源评价,然后嘶了一声,“你这样绝对没前途。你搞不过你哥的。”   阿昭脸红说我只是想搞他,搞不搞得过就……   “下克上。”谢源思索了一会儿,“要克他,你只有一个人可以依仗。”说着眨眨眼。   阿昭咬着跟狗尾巴草,宽阔的身影很是寥落:“我不会帮你。我不是龙夜吟,为了私利可以引狼入室。”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内情?”   阿昭坦白,龙夜吟身边有他们的人,专职游说。只是后来碰到了谢源也开始游说,才开始失宠,现在已经被龙夜吟干掉了。   “你哥不会杀我,我也不会杀你哥,我们只是在玩。”谢源认真,“我们迟早会在一边,到时候只要我在上头,我就……”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阿昭。   阿昭低眉顺首道,不行,他不会做这种糊涂事。   “你什么都不用做。”谢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要说话的时候改变重音的位置。”   于是阿昭在碰到鸨母的时候,把邪恶的“好好”照顾他,说成了温婉的好好“照顾”他。然后谢源便在鸨母抖出鞭子来的时候,徐徐喝了口茶,“好好照、顾的意思不懂?”   高深莫测,神态倨傲,潜台词是:跪下吧凡愚。   于是隶属于国家机关的帝都男倌里多了一霸,待遇非常,不用接客,上报的消息还被啊阿昭瞒了,事实上百里师也懒得看。阿昭有时候还来男倌,旁敲侧击一番:你真的自己可以?不用我再做什么吧?然后一脸舒心又一脸捉急道,你真有什么法子?   谢源披红挂彩一身花魁行头,命小厮剥了颗葡萄,“是你的少不了。”   “到时候我哥不愿意……”   “三十二抬大轿,半幅皇后仪仗,全天下人都知道。”   “……成交!”   谢源啧啧称奇,他想,不单女人,男人也是很神奇的生物。   转眼到了又一个月的十五,刚来的孩子被摆上台竞拍破身。谢源作为男倌一霸依旧优哉游哉,不理世事。只是在突然看到底下坐着某人的时候,肩膀一颤。   “我也要卖。”他找来老鸨,“我一看就很贵,怎么样。”   老鸨看到他就悚然:“你只要不再对那些找茬的孩子们……”   “成交!”   于是,座中的武林盟主突然眼睛一直。     二〇五、我们来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他心怀鬼胎的大师兄顺着一望,心想这个货色不错,就是有点眼熟。在哪里看过呢……不管了。能败坏师弟声名的事,一定要做!打不过还整不过么?他家小师弟对于阴谋诡计的敏感程度基本上是负值,非常好打发。   上头谢源特别大摇大摆地拖了张椅子,翘着二郎腿坐上了台。底下人一看那相貌,那长腿,都纷纷要求唱个小曲弹个小琴什么的。谢源直勾勾盯着某人,“只卖身不卖艺!”   底下人被如此霸气外露震得一滞,然后开始漫天叫价。   薛采笑眯眯地问陆铭:“怎么样?师兄说来这儿没有错吧。”   陆铭一脸正气,一言不发,就是面孔涨的通红,方圆三公尺之内都是隆隆的心跳声。此人刚才还对着待开苞的死断袖们瞪大眼睛,从一脸期待道一脸失望,然后义正言辞与师兄说:我陆伯纯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但是现在,两只眼里都是某野雀。   薛采笑眯眯地加入竞价:“五百两黄金!”   谢源不等老鸨拍板就狠狠一拍桌:“五百两黄金一次!五百两黄金二次!五百两黄金……“   “我出一千两!“中气十足地男声截断他的话。   谢源顿了顿。   “五百两黄金第三次!成交!那位少侠,咱们赶紧走吧!”   底下亦是顿了顿,然后哗然一片。   谢源瞟了眼老鸨,老鸨咬着帕子安抚众生。   薛采多少有点莫名其妙,他才刚起拍呢。但又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风流倜傥,笑眯眯站起来打算付钱。谢源忙喊,“不是你,旁边那个!就是你!眼睛瞪得大大的!”   陆铭一本正经地把自己烧熟了。   他第一次觉得特别关注这种事落在了自己头上,让自己觉得……很有价值。   “我……我还是不去了。”陆铭低着头,“我不做这种事。我都快有家室了……”   薛采笑眯眯:“是么?”   “师兄我是武林盟主,不能开这个风气……”   “那位少侠还愣着干什么说你呢!”   陆铭跳起来把剑塞给他:“那请师兄帮忙瞒一下我先走了!”嗒嗒嗒跑上楼梯,比兔子还快,谢源还跑不过他呢,正好供他坐在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冷静冷静。   这怎么冷静得下来啊!陆铭愁眉苦脸。这就被死断袖勾引了!他明明好端端一个大侠,年纪轻轻做了武林盟主匡扶正义的!很冷静的!别人怎么行贿都不买账的!可是他师兄说去男倌就晕晕乎乎去了啊,他说里头有很多死断袖啊!   很多死断袖啊!   想想都是人间天堂啊!   可是到刚才,他看那些小倌都跟看马桶一样冷静啊,心想自己这个武林盟主果然孤芳自赏,高处不胜寒啊,正打算回去一个人喝点酒睡觉的!   结果明明人都走光了,突然出来了个妖孽,只一眼就晚节不保啊!只一眼啊!   陆铭抹抹鼻血,觉得心里很实又很飘,软绵绵的,气都喘不过来了。   五百两黄金就卖掉了贞操!跟随了十八年的童子之身啊!   门吱呀打开,长袍拖地的谢源笨拙地跳进来,气喘吁吁的,然后默默地看着他。   陆铭瑟缩了一下,别转头,脸红到脖子根。“我,我是清风剑派陆伯纯……”   谢源觉得又热又多的烦躁一扫而光了。那些想象中重逢时蠢蠢欲动的情感,都化作一滩融融的春水,流经他干瘪的肢体,暖融融的,安全的。他家熊孩子就在这里,一席干脆利落的武士袍,像是剑鞘中的名剑。   不会有别的奇葩男人,就他家熊孩子。满屋子都是他衣角上皂角的味道,很干净的。   谢源鼻尖涌起一股酸味,想转身就到门外去冷静了一下,思量接下来的对策,顺便遏制喜极而泣的冲动。   而熊孩子睁大眼睛,心想不会吧,就一句话就被讨厌了啊。急躁地挪了挪屁股,有点想跟出去。还好谢源不一会儿就闪进来,依旧抓着华贵到繁缛的衣袍:“事不宜迟,来啪啪吧。”   陆铭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了,心里哎妈一声,心想他这么就直奔主题,我不会啊,赶紧选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我……我是武林盟主……要……要匡扶正义的那种……”   “那我们来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吧!”   陆铭坐在那边低着头。   “一,二,三,四,五……”谢源在心里数着。   “……好的啊好的啊!”被看穿了的某人一骨碌爬起来挨到床边,谢源把门一关,急吼吼地连人带衣服抱了个满怀。两个人都激动得要死,浑身都发抖,谢源枕了他的左肩枕右边,眼圈红红的。陆铭不知道青楼楚馆的原来都那么热情,更不知道跟别人拥抱也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心里像是有一个小太阳,整个人都热烘烘的,一冲动揽着谢源的细腰,索性把人整个都擒了起来。   谢源没地方支撑,下意识地用腿夹着他的人,陆铭往后一倒,两个人就像油条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熊孩子听他咯咯咯笑得可灿烂了,不禁低声抗议,“揉来揉去头都晕来啦,要醒一醒啊。”   “你又不是面团子。”谢源不动了,勾着他的脖子,兴奋地直喘气。他慢慢触摸着陆铭,双指义正言辞地攀在他的手臂上,一点一点蔓延到他的指尖,然后十指相交。   人又长高了一些,太阳底下晒得又黑又瘦,不过愈发硬实精壮,从身形上看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但是眉眼依旧是那个样子,稚嫩的,浅显的,不用猜的,两笔剑眉又细又直,底下双眼皮裹挟着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很亮,很勾人。谢源撩着他长到了脖子上的头发,忍不住一下一下啄着他的唇,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很局促地悄声问:“要不要刷牙?”   然后老实交代刚才吃了放葱蒜的酥油饼。   谢源眯起眼睛:“哦……这样啊……那你想不想亲我啊?”   熊孩子装死:两个人互通姓名都没有啊!   谢源微微笑着坐起来,开始动手接他裤带。熊孩子的裤带不知道谁给他准备的,就是一条死长死长的布条,都可以直接做裹尸布了,解也解不开,谢源原本还顾及着气氛想要魅惑一点,最后绷得笑脸都僵了。熊孩子躺了会儿,坐起来,犹豫着凑上去啄了他一下:“要的。”   谢源“啊”了一声。   “我说……要的。”熊孩子垂头丧气,“我要亲你的!“   谢源瘪笑,高妙地嗯了一声,顾自解着裤带不去理他,他就毕索毕索贴上来,小鱼一样,撅着嘴巴啄一下啄一下。   谢源看到小小鹿也很激动,那也是好久不见啊,还很客气地拍拍小小鹿的头,潜台词是你家主子二,那你小子有乖么,有管好自己么?熊孩子疼得脸一抽一抽,但是腹下却抽得极紧。等谢源纤长的手指粗粗拢着走完一遭,熊孩子就嗯嗯啊啊不行了。   谢源垮了脸:“你也太快了点吧……”   然后数落他叫得太夸张啦。   熊孩子的胸口剧烈地起落,用装死的姿态平复着气息。他是知道自己没用了一点,但是、但是……真的很有感觉啊。那样一只手把玩自己的欲望,在红烛高照下只消看一眼,就能让他……   很容易满足的熊孩子默默地躺倒在床上,眼神涣散地进入回味状态。他已经很久没那么痛快过了,他是真的很老实,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于是总是弄不太出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作为实干家的谢源已经把他的衣服都扯开了,细细地亲吻起年轻美好的身体。陆铭浑身上下都是肌肉,裹着骨骼很平滑,也很漂亮,此时挂满了紧张细密的汗珠,像一只野惯了的动物,突然落入了情欲牢笼。   “我……我还没有洗澡……”   谢源把他的裤子褪掉:“再说扫兴的话,就把你的嘴堵起来啦。”   陆铭眨眨眼睛:“可是付了钱的人是我啊……”   谢源瞥他一眼说是哦,你付钱了哦,然后低头埋首在他腿间,陆铭只觉得底下一热:“你……你……”   “你是有毛病么?!”谢源抬起头来,“啊?”   陆铭捂脸。   谢源放软了语调,拍拍他的膝盖:“你是第一次么?”   陆铭点头。   谢源面上笑眯眯,心中却想,那把我掰弯的是鬼么?不过至少说明小鹿这几个月很老实嘛。然后脑筋一转,流坏水了,非常自然地欺进陆铭两腿之间,“那好吧,我来教你吧。”   陆铭眨了眨眼睛:“哦。那……那谢谢你。”   谢源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没关系!很舒服的!”卖力地在小鹿身上点燃一簇簇的火苗。   陆铭觉得不太对,但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不懂,静悄悄地等着……可惜谢源太过注重质量,火苗点过了头,陆铭忍了许久还不到正题,掰起他的下巴狠狠吻了过去,谢源一边被他吻得头重脚轻,一边心想这才对嘛,花那么多时间调教出来,怎么能突然变回去嘛。于是天生力大的某人,一张嘴撅着撅着,就把人家顶倒了。     二〇六、再谈一次恋爱真是让人崩溃      陆铭虽然是个心理上的处男,在生理上可全是植物性记忆,把谢源脱光了放在他面前,就跟在猩猩眼前放串香蕉一样,能够不经大脑神经中枢就自觉产生“拿过来——吃——全部吃掉——再来一次——耶!”这一系列行为。谢源原本是很厌弃这种肉体上的欢愉的,但鉴于久别胜新婚,也像计都所说“欲火焚身”。两人在床上打了一晚上的仗,战况激烈,模样下流,到清晨才挡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武林盟主看着臂弯里的人百思不得其解。长发披肩,唇红齿白,眼角还有一滴很可爱的泪痣,这种漂亮很是让人崩溃。那是全然符合他的审美的,基本上几乎可以算是样板了。但是自己还握着人家的鸟。他怎么就长了个鸟呢。自己还觉得很自然。   谢源翻了个身。陆铭想都没想就贴上去黏着,把脑袋凑到他后脑勺,于是鼻尖都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像是很久远的、带阳光的日子。陆盟主是很少回忆从前的,他的从前乏善可陈,阴霾如同雨天,往后看一眼都胆战心惊,闷闷不乐。而且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回忆从前、不看未来,会遭人耻笑。但是这个时候,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觉得时间从此不再流动也无所谓,觉得这种状态很可以作为个人历史的终点,再往前走,那么也没什么大意思了。他很愿意把这一天永远复制下去,就算是荒诞的梦境也不愿意再醒。   然后,鉴于脑容量不足以承载这种疯狂的感性,陆盟主又紧紧抱着床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很现实地发觉,自己大概没有那么多钱,天天来抱他。   陆盟主迷迷糊糊心想,也不用每天都抱,风尘男子嘛,你要的话,他总是呆在那里的。   谢源直到傍晚才醒过来。躺在被汗水濡染得潮潮的床上,心想这是有多激烈才会搞成这个样子。把小鹿放出去不加看管,实在是社稷之大蠹。   他累得虚脱,自然是陆铭承包了善后的工作,熊孩子做起来依旧轻车熟架,但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在帮他洗身的时候还特别疑惑地问:既然你是个男人,那我昨天进的是哪里?   谢源很有专业素养地告诉他,既然我是个男人,那你觉得你还能进到哪里?   陆铭的脸腾地红了,像只硬壳虾,眼睛眨啊眨的:那……那你是不是很疼?他憋了半天才解释,我看床单都被你抓破了。   谢源拍拍他的头,然后很自然地枕在他的肩上:“我很高兴啊。你对我做什么事都可以的。”然后意有所指地在他胸膛画圈圈。绯色的眼睛上挑着,像是经年的琥珀,蒸着热气明润欲流。   陆铭心里暖洋洋的。虽然是用钱买出来的,可是死断袖说得一点都不带铜臭。他说得那么认真,那么自然,天经地义地让他觉得,这个人应该属于自己。但是心底又有一丝声音凉凉地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会演戏的婊子,自然是信不得。   外头响起了丝竹笙歌,陆铭又抱了他一会儿,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要走啦。”   谢源坐在木桶里,闷闷地偎着他,不动弹。   “我会再来的。”陆铭抓抓头,把胸口挂着的银戒指取出来,放进他手心里。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只觉得既然戴在胸口,那一定会让人产生它很重要的错觉,用来逢场作戏正好。“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谢源即使做好心理准备,也还是颇有些义愤填膺。心想,都老夫老夫了,居然连名字都不记得,还把为夫的东西送给一个风尘男子。虽然那个风尘男子正是为夫,但是对熊孩子来说,这个风尘男子跟为夫是两个人啊,他居然跟人家睡了一夜就把定情信物送人,虽然为夫就是那个被睡了一夜的人……经过一系列纠结的思想,谢源很挑衅地望他一眼,慢吞吞地接下。   陆铭感受到他的敌意,不知为何心下一凛,停下了往嘴里塞点心的动作,习惯性屏息静气,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狂摇尾巴,简直连屁股都要扭起来了。   谢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推推搡搡把他撵了出去。陆铭被关出房门,心慌地踱了一刻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道,诶,我是付了钱的,怕他做什么,慌什么?是故大模大样地下了楼,在众人歆羡的眼光中腰背笔挺地离去。   既已有这认知,陆铭很有种地过了一个月才过来,把谢源气得个半死。陆铭也把自己气得半死,他本来很想抵制诱惑,做个清白的武林盟主,可是在外游荡一个月,心烦意乱不说,还觉得未婚妻很粗蠢,对快要到来的婚期几乎不寒而栗。这样下来,一个月时间把他折磨得满嘴起泡,实在忍不住来找死断袖,心想也就是个出来卖的嘛,我给钱,怕什么。   “……我去了趟江东。”他坐在水晶簟上,老老实实地东张西望,对奢华的布置依旧不知所措。这种不知所措在想到那些搁在老鸨眼前的金锭时,被莫名驱散了。   谢源看到他这幅样子,连气都生不起来,剥了葡萄塞进他嘴里,很有专业素养地笑道:“啊,好辛苦啊。我都没去过江东。”   陆铭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   谢源又问,你去那里干什么了呀。   陆铭找回了一点气节,叹了口气道,说了你也不懂嘛,好像惩奸除恶是什么高深的理论似的,然后吩咐葡萄要带皮吃。谢源指尖都颤,心想这胆子是大发了嘛,胆子是大发了嘛,陆铭却含着他的指尖忧郁道,主要你太贵啦。   谢源思考了一会儿,不动声色道:“所以你找别人去了?”然后示意他老实松口,再含下去指甲盖都他妈化了。   陆铭被他一问就莫名胆战心惊,赶忙傻乎乎眨眼:“没有,我存钱去了……”说完赶忙收声。他觉得很奇怪,遇上这个出来卖的,怎么自己就是撑不住场面,总是心虚。没干也心虚。真是太可耻了。   谢源莫名其妙觉得很有趣,突然凑过去,低声喃喃:“那……那我给你打折好不好?你包月的话……”   “那我要存一整年。”陆铭抓头,“其实武林盟主没什么钱的,再这样下去我要受贿啦。不行不行。”   “包月打五折,包年打一折!”   陆铭呵了一声,惊慌失措:“你妈妈不会打你么?!”   “你是武林盟主嘛。”谢源拖长了尾音,“她打我,你打她嘛……若是龟奴帮忙,你连龟奴一起打嘛。你那么能打。”   “那我还付钱干嘛!”陆铭茅塞顿开,“那你准备准备我们快私奔吧快快快!在这种地方干活很辛苦的吧!”   然后低头心想,我这是干什么,我难不成还把他带在身边?我可是要娶老婆的,虽然不太愿意。不过……如果建个别院收在房里不让别人知道……   谢源倒是一愣,啊擦一声,“你住哪里啊?”   陆铭抬脸,默默装逼,“风餐露宿,浪迹天涯……”   “算了我还是继续呆在这儿吧。”谢源缩头,“打一折哦。很便宜的哦。”   陆铭涨红了脸。他知道他在死断袖面前是很不坚定的,所以很需要闭嘴来为自己撑场面。   “你总要照顾我的生意的哦……”谢源懒洋洋地歪倒在水晶簟上,伸腿挑开他的下摆,轻轻搁在他的重点部位上揉按。烛光下那截小腿像藕段一样,陆铭光是盯着就差不多够了,更别说被肆意玩弄。他那么灵巧,又那么随便,盟主咬牙,拳头攥着大腿上的布料,觉得自己真是糟糕死了。   他意识到这个死断袖是不一样的,贱兮兮赶来付钱,然后死断袖就优哉游哉地调戏他……这怎么想都不太对。他在这厢纠结呢,死断袖已经把袍子一撩坐在了他腿上,慢条斯理又固执地亲他。亲一下问一声:“好不好?好不好?”   陆铭赶紧瞥头寻找新鲜空气。   死断袖依依不舍地跟过来,还把双手不客气地搭在他的双肩。   “我……我要到处跑的。”   死断袖埋在他的颈间,“不要走了嘛……有什么好跑的。我一个人成天呆在这里,很无聊的嘛。如果你照顾我的生意,我就不用找其他人做生意了嘛。”   陆铭听着他嘛嘛的,强劲的小心脏都要摔碎了,好像胸腔里头被搅碎机插进去搅拌了一下,头昏脑胀,“可是……”   谢源安静了一会儿,又凑上来,“嗯……反正这是你自己拿主意的哦,不说了。”说着撩起了袍摆露出大腿,拿火热的下身蹭了蹭他的小腹。   陆铭有点不太好意思了,在水晶簟上抱他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要不要多给他点小费。没过多久,脑筋就化作了一团浆糊,稀里糊涂把人按到在地凶猛的出入,挺腰的动作连自己看了都很不好意思。死断袖到后来一路呻吟着,很想跑掉,他咬着人家的后颈把人死压在身下,四肢像藤蔓一样纠缠摩挲。看他被自己狠狠钉在地上,由是感受到了一股汹涌的、又全然不属于征服的快意。     二〇七、做大人的一定要坦率      之后两人又过上了狼狈为奸的日子。   谢源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觉得现在的小鹿很有点难懂,难耍极了,满心都扑在怎么把他骗回家上,也大抵忘了自己要一统天下这个宏伟的目标。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询问他的生活,在蛛丝马迹中猜测他的心思,没事的时候就分析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   而陆铭就混蛋多了。他一方面很贪恋风尘男子,觉得他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带给自己前所未有的满足,如一棵老树蓦然吹到了春风,暖融融的。除了他,还没有人那么关心自己,真可谓面面俱到,可心极了,连未婚妻都没他这么周全。   但一方面又觉得,他既然是个风尘男子,那这春风就是钱换来的,花了钱就不需要再花其他心思,也不需要为了他牺牲前途声名,只要享受就好。男娼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虽然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烙印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他却安之若素。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站在悬崖边上,半陷在沼泽地里,不过一个男娼能拿他怎么样呢?   与谢源不一样,他开始满心关注怎么来钱的问题,虽然谢源几次三番暗示他,也许私奔真的是个好主意?   可是如果不付钱,他们又算什么关系呢?还要带他在身边……陆盟主一点都不想知道,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啊。他既可以享受名望,又可以享受这个人带来的快适。他一点也不介意永远这么下去。   他可是还要好好娶妻生子的。最好娶妻生子了之后,还能时不时跑到谢源这儿来逛逛。这样才是好的生活嘛。   但是他的神志不清很快就被人一拳打醒。应该是背后一刀子捅醒的。事情发生在他到未婚妻家里去小憩的时候,薛采很不客气地把冲进南馆,把谢源给绑到了青暮山上。薛采本来不过是想让陆铭名誉扫地,结果顺藤摸瓜一查谢源的身份,被这天上的馅饼砸的眼冒金星头晕眼花。   谢源!千绝宫谢源!西凉国背后的黑手!陆铭他亲哥!哇咔咔!这出戏精彩啦!   薛采诶嘿嘿笑笑,觉得自己真是阴险啊。他早就听到风声,说陆铭这小子和那个谢左使很不对劲,回来一瞧果然,都长这么大了,对个女人冷冷淡淡的,看到干瞪眼,一去男馆倒是发野。这毛病大概是千绝宫染来的,谢左使不是出了名的死断袖么?这一对难保有问题。本来还只是想毁他声名,这次恐怕会整得他生不如死。   而谢源是不知道薛师兄如此敏锐且心怀大恨,只觉得莫名其妙,莫不成这是陆铭终于买了地契准备私奔了,又因为装修太忙只好派手下过来接人?结果被狠狠抽了一顿才知道,艾玛,是遇上发神经的了,满心期盼阿昭来拦一拦。结果阿昭在远方痛哭流涕道,谢大人你终于行动啦,离我的大喜之日不远也,耶。于是告诫底下人这人丢了就丢了,凭他的狡诈,一定是找不到的——对了,谁敢找他抽谁。谁上报秦王殿下,那就直接人头落地!   谢源就惨兮兮地被扔到了后山的监牢里,饭菜邋遢。谢大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体面生活,一时间忘记了他能折能弯的本性,一气之下就把饭碗给摔了。薛采也有种,连饭也不给他,谢源只好惨兮兮地把碎片拼好,薛采这才重新供应猪食。   陆铭的快活生涯到此为止。他被急匆匆叫到师父座前,被口吃的鹤七眉骂得狗血淋头,勒令他把谢大魔头做掉。陆铭心想,谢魔头不是魔教教主么?他天生不就为了跟他对着干么,有什么必要大动肝火?既然都已经绑回青暮山了——不得不说师兄真是难得的人才——下手不就一咔嚓,容易得很。   “他可是你亲兄弟。”薛采举着火把领他到后山的牢狱,“金克颐的儿子。”   陆铭哼了一声表示,这种血缘简直是不共戴天。他可是很愿意大义灭亲的。薛采轻轻一笑,犹大看到他还得汗颜。   然后,陆盟主转过最后一道弯,瞳孔紧缩,手心捏汗。谢大魔头扒着木栏杆:“小鹿小鹿!”   薛采很大度地说我在外面等,盟主你自行处理吧,把火把捏在他手里,优哉游哉走了。   陆夫人看到老公,那是很热泪盈眶的,只想着终于能吃餐好的了。但是老公却觉得他可恨可恶,简直不知道拿他做什么好了。你说你明明知道是亲兄弟,还立场不一,非得往自个儿身上贴,除了居心不良居心叵测之外,还有什么可解释!陆铭登时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拿钱去买,他还能觉得高高在上,心安理得。但如果谢源根本不缺钱,只是欺骗他,施舍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陆铭根本不敢再去想了。他是个没用的人,不善与人交,也多少不愿与人交,长了一番铜皮铁骨,却很容易被人骗得去,打得多了也慢慢扛疼。能在风尘场里遇上谢源,过那些胡天胡地缠绵缱绻的日日夜夜,做着假戏,熨帖着真心,即使陆铭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再一次,那是他此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有人愿意疼他伺候他,躺在床上很认真地听他说着其实也不那么光鲜的生活,愿意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愿意绵密认真地吻他,顺道给他出出主意——陆铭有时候都觉得光是给钱太委屈他了。光为了钱,怎么可能做得那么真呢?   这个人其实是喜欢他的吧,打一折什么的。简直都在倒贴了。一个风尘男子愿意倒贴,陆铭不自觉地连骨头都变轻了。原来被人视作特别,会是这种感觉,轻飘飘,暖烘烘的,那么快活,快活得明天都不愿意想了。   但是到头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假。他以为主动权在他手里,他愿意是真就是真,他厌弃了就能拍拍屁股说作是假,可是到头来却发现,他太天真了,从头至尾都是假。魔教教主,天下的擘棋者,高高在上,与傻乎乎的自己演了场戏。谢源只是有目的地玩弄,有可能是连目的都没有,只是很想看他被迷得颠三倒四的蠢模样。   他捏着火把的手都在颤。   “小鹿……”谢源握着木栏杆,也看不清他的面相。   “你知道……”陆铭咬着牙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夫人被老公吓得嗫嚅,一时间忘了回答,深觉莫名其妙。   陆铭把火把插到墙上,抬眼看了他一会儿。他穿着单衫,被人抽了一顿,上好的丝绸都碎了,底下都是艳艳的红痕,像是被端上砧板为了入味的鱼。他大概是很冷,脚背冻得青白的,连嘴唇都抖抖索索。   陆铭眼里燃起暗暗的火。   他看不起我。他想。   他可以忍受别人的蔑视,但是他不行。他一定不行。他……   陆铭觉得那火烧到了四肢百骸。   他打开了牢房的门,惊到了几只老鼠。大概是他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又太急切,谢源本能地感到不对,后退了几步。“陆铭……”   “别叫我!”陆铭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腰上解那长得不到头的裤腰带,“你也配?你算什么东西?”   谢源心想我擦,牛掰了,理智上知道熊孩子肯定误会了什么,但心却一抽一抽的,很难受。陆铭很粗暴,把他弄得很疼,撕他衣服的时候好像有深仇大恨,甚至故意缘着的鞭伤狠狠咬噬。但是他不敢推他,也不敢拒绝,只能牢牢地抱着他,轻轻叫他的名字。   “贱人,你还装什么,啊?”陆铭在他吻自己的时候,狠狠把他的头压在地上,“你明明知道,那还装什么?!”   谢源翻着白眼失笑,心想,这家伙自己想不起来,还与他撒野作刁作怪,以后连本带利一起与他算账。然后淡定地趴在茅草堆上,安慰自己勉强接受一回婚内性虐待,也算是情趣。何况以陆铭的架势,也虐待不到哪里去。而且他知道自己很糟糕的,光听着陆铭粗重的呼吸,感受着他不知轻重的触碰,就激动得不行,被他压在底下,贱兮兮得巴不得他用力一点。   等这么来过一遭,陆盟主抱着破布袋一样的人傻眼了:他大概是不得不杀人灭口来自保前程。   谢大魔头却在他怀里一缩,“我冷……”   陆盟主很想坐怀不乱的,是故狠狠嗤了一声:“你什么企图?明明是……”   谢大魔头心安理得地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眼皮也懒得抬,“我喜欢你啊。”   陆盟主一梗,头顶冒烟,本能地觉得危险:“老实说!否则保不了你!”说着还卡住了他的脖颈,表示他可是个标准的侩子手。谢源被他箍着,愣了愣,然后低下头舔了舔他的虎口。   陆大盟主当场崩溃。   谢魔头勉强攀着他的脖颈抬起头来,两人鼻尖磨蹭着鼻尖:“……老实话就是我喜欢你呀!”      二〇八、喜庆地发火      陆盟主大叫鬼才信啊,都是男的,把自己弄进青楼里去卖给别人,还口口声声喜欢我,你骗谁你骗谁!幸亏灯光那么暗,否则被这死不要脸的看出来脸红,那就糟糕了。   “我是被别人弄进去的嘛!”谢源打了个哈欠,轻轻啄了啄他笔挺的鼻梁,“我只卖给你一个人的嘛!”说得无比之兴高采烈。   陆盟主寒了一张脸:“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谢魔头叹了口气:“怎么说呢,我也知道他是我弟弟啊,但是反正他也不认我嘛,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就是想要我家小鹿,想亲他漂亮的眼睛……”他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皮。   “想吻他的嘴唇……”   嘴唇被微微咬了一下,亲昵无间的。   “听到他的声音就不行,好想碰他……”双手抚摸着精韧的胸膛。   “很想要被他的东西填满……让他进来,射在里头……”濡湿泥泞的下身蹭了蹭他的腿间。   谢大魔头说完觉得效果很好,满意地打了个哈欠。   陆盟主的心碎成了玻璃渣,被震碎的:“死断袖你死不要脸!小鹿是谁……不要一脸困顿地说这种话!谁信你啊!”   谢大魔头温柔地亲着他的额头,“小鹿乖乖还在纠结什么呢?我是你的,你想要的都给你。我说了嘛,什么都可以对我做。不和你生气。”   陆铭脚底抹油地要逃:太下流了!说得那么天经地义!不给钱都说的那么天经地义!我真是太没用了,被下流话说得胸腔都要融化了……   谢源攀住他:“哦对了,我还真忘了你在纠结什么,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陆铭浑身发抖,然后一顿,“我也忘了……啊就是……我有说过么?”   谢魔头微笑。   “你最好不要想起来。”谢魔头温柔地贴在他胸口,“想不起来那倒也罢,想起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陆铭坚毅冷峻地一哼,“我才不怕!”   谢源只诶拉诶啦:“到时候还给你人做……”   陆盟主在这种慵懒的温柔里莫名听出一阵寒噤,又想逃。谢源这次没有再留客了:“你总得留件衣服吧。”   陆铭老脸通红,粗声粗气道你干嘛。   谢源剥着他衣服说万一怎么样了,那就留个念想。   陆铭不太明白念想是什么东西,就不敢跟他争辩了。   “那再留点钱呗。”   陆铭心里升腾起老大一片不舒服:“干嘛,你在我牢里,还要我付钱吗?”他隐隐觉察到付钱是非垄断性,不给钱的才是正当合法。   谢源想了想,把手一摊:“你不给渡夜银,那就要给零花钱了嘛。”   陆铭一边解荷包一边道:你个混蛋好好说话啊!   出来的时候薛采守在门口微微笑。陆铭在谢源身边沾了点仙气,机灵了不止一点,赶紧做虚弱状:“这大魔头……内力深厚啊……”   “……他气海毁了。”   陆铭虚弱状延续了三秒钟,然后眼珠子弹了出来——气海毁了?在他眼里,习武之人毁了气海就跟割了老二一样,登觉心痛。抽痛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如此伤春悲秋好不蛋疼,简直是落了死断袖的套。话说他还真、真看上自己了?哎呦天底下哪里有这种好事,不过好高兴巴扎黑……   “盟主?”   “呃……他找了别处存内力……反正他就是很厉害……喂他是天下第一别那么勉强!我今天收拾不了他!——你给他做点好吃的呗。”   薛采道我知道,我知道,盟主辛苦了,师父找呢。陆铭啧了一声,顿感做男人真是件辛苦事,两头搪塞。不过在去见鹤七眉的路上,他果断打好了腹稿,说是谢源要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今天还没开始透,接下来几天要好好鞭策鞭策。鹤七眉对于这个解释很蛋疼,每当他问陆铭谢大魔头要说的是什么秘密,陆铭就神秘兮兮道,这是个秘密,因为这是个秘密。老头结结巴巴说,那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吉日订下你要成亲啦!   陆铭晴天一个霹雳,然后想不明白这有什么晴天霹雳的,挺好挺好,就是胸口有点闷。两头搪塞完,默默地回房休息,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这谢大魔头满嘴下流,自然信不得,所以他有什么企图呢?……嗯,万一……只是万一,他真的被本座的风流倜傥迷住了,那怎么办?还要痛下杀手?俗话说的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春宵一度值千金,这样未免做得太绝了,是不是?所以为什么突然就要成亲了呢?他本能觉得这以后的日子就截然不同了,但还是想着金屋藏娇的可能性……当然,死断袖满嘴下流,信不得……唉,这被窝真冷,如果他在旁边暖床就好了,还能做点下流事。唔,有个人可以抱着其实挺不错,暖洋洋的,软绵绵的,抱着死断袖就很舒服,不知道那位小姐抱起来怎么样……她好像有点胖……   反正他突然之间不是很想成亲了。   他朝着阴沉的天花板翻着白眼,然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成亲,多好的事呀,有老婆了诶,暂且不说老婆是怎么样子的,那也是个老婆啊,之前都觉得这件事是挺满意的。   但是现在就说不准了。他在谢大魔头身边的时候,就会神经错乱。   等等!   陆盟主手长脚长地摊在床上,突然间一怔,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那个时候下流的谢魔头粗粗躺了一觉,已经睁眼睡醒了。他一边念叨着“还给你人做”,一边在指尖旋转着牢房钥匙。鹤七眉派陆铭一个人来探监真是……欠思虑。   出来是后山,有几个弟子守着,因为大半夜的缘故都在呼呼大睡。谢源冻得慌,一路小跑到山底下找了间客栈,洗刷刷又美滋滋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有人坐在窗边抽烟。   谢源揉揉眼睛:“我大西凉终于吞并王域了么!可喜可贺!”   楼琛翘着二郎腿幽幽回首:“你还记得大西凉啊……主上。”   “如果不是这样……”谢源僵硬,“我大西凉三军都指挥使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豫州青暮山脚下的客栈里?!”   “连我大西凉的幕后黑手都深更半夜出现在豫州青暮山脚的客栈里,我大西凉三军都指挥使随驾也没有什么不妥,你说呢?”   谢源纠结:“莫不是我大西凉被王域端了,所以我大西凉三军都指挥使都成了流民?”   楼琛笑。   谢源一寒:“然后你投敌了……”   楼琛大笑:“……可惜最近敌不动我不动,想投敌都没有门路,否则还真想把主上给绑起来抽一顿。”   谢源叹气,在背后塞了几个枕头:“孤最近很寂寞很痛苦啊……你也来得太晚了……你不守着德水跑南边来的事万一让计都知道可如何是好……熊孩子逮不回来啊……再不行要大西凉众一道抢人了。”   楼琛偏了下头,把绯瑞云递给他,“最好这样。你不在,人都懒散了,连龙头头也回来了,凌姑娘还差点小产。”   谢源倒吸一口凉气,绯瑞云亲昵地简直要钻他嘴里去了:“我……他们……”   “是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下来,不干你事,也不干龙头头的事——抢人你觉得什么时候正好?还是越快越好?”   谢源皱眉:“你觉得合适么?总觉得这样不太开化,也不体面。熊孩子现在记不起来以前的事,如果给他留下太凶悍的印象……以后他要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我在他心里不就是个斯文的野蛮人?”   楼琛抽了口烟,真诚道,这个属性很吸引人的,连他都想试一试了。谢源羞涩称谢。   楼琛看着外头的山路,“要治一国,必先征一国。”   谢源忙道有道理有道理抢了抢了!   “那你要锦衣夜行,给武林留下一个传说呢,还是当着全武林的面,把他们盟主绑走?”   谢源思考了下:“不在那帮人面前显摆显摆,总觉得很遗憾呐……说到底,我也是有雄性标记领地与配偶的本能的。只是这样的时机可不好找。”   “那不会……”楼琛笑,在窗台上磕了磕烟杆,“眼下就有个好机会,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什么?”   “陆铭要成亲了。”   “啪”得一声,绯瑞云摔在床头柜上,头晕眼花。   “成亲?我还在这儿,他跟谁成亲?”   “一个大小姐……”楼琛在窗前微妙地笑,“之类的。女人。”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谢源怒火中烧,“成亲!亏他想得出来!他怎么敢!就他那傻乎乎的模样还想成家立业!不会赚钱,就知道匡扶正义,正义个屁!他连什么是正义都不清楚!他能娶的女人也一定是傻乎乎的,然后两个人就被武林中的什么大侠少侠全骗个精光!从来没有家财!有家财也散尽!风餐露宿饥饿潦倒!然后不是被人砍了就是砍了人了,生几个傻乎乎的小孩还要被灭满门!跟别人成亲!跟别人成亲就这个下场!”   二〇九、当你在爱着什么人的时候      楼琛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说龙夜吟他娘嫁给龙夜吟他爹的时候,他也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明显被主上抑扬顿挫高山泄水地一解释,更有说服力罢了。   “我真是不明白他哪来这种想法!成亲!真是太不体面、太下作了!对生殖器官的完全垄断!”谢源气得简直要晕厥过去,“我都要考虑是不是应该换个人来爱来爱去!比如说娶几房太太生几个聪明可爱的小公子……成亲!他们怎么想的!让陆铭去成亲!这简直就是拿个刚破壳的小鸡雏去做种牛种马!白天做牛做马晚上做种牛种马!辛苦的不是他们!太下流了!“   楼琛在怒气波及范围内岿然不动,只觉得主上破功的样子真是喜庆。   “那还要抢人么?”   主上念叨着“真是太可耻了”闷到被窝里,表示此事随后再议。   谢源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因为多愁善感而软弱过,这次便例外了。大西凉的幕后黑手把自己埋在客栈湿漉漉又带霉味的的被窝里,死也不肯出来见人,成天觉得自己命苦,楼琛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听到抽抽搭搭,很喜庆。   谢源也觉得很难为情,可是他也没法子,他心里充满了怒火、妒忌、猜忌、怨恨、痛楚、失望甚至绝望,这是他起先没有想到的。他一点儿也不想体会这些不快活的事情。他告诉自己并非走投无路,他可以找别人,他可以抢新郎,他还可以去征服征服大千世界美好河山驯养个儿皇帝……他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来让自己宽心。   但是他所有的行动是埋在被窝里,成天想轻生。   陆铭要跟别人去过一世了,在他的生命里,自己从亲密无间到渐渐淡出,他连记都记不得。   这种感觉他一点都不想要。他喜欢陆铭的纯良无害,但没有想到,现在这纯良无害要活活逼死他了。   眼看他初长成,眼看他起高堂,眼看他娶娇娃。   谢源觉得自己好没有指望。   他想要的指望本也不多。知道前头有个熊孩子在等他,他就无所畏惧,他就明白自己独一无二,甚至想不起来要哭。他在龙夜吟手里不曾想到要哭,在百里师手里的时候也不曾。   人在爱着什么人、又被那人爱着的时候,总是这样自大不及。   但是现在他没有了。   他没有了欲望去让生活变好,因为他没有了生活。   楼琛是很能理解他的,他唯一能给的建议是:习惯就好了。人生这么漫长,总会再遇上什么人。   -你遇到了么?   楼琛转身吧嗒吧嗒抽烟。   谢源继续埋头痛哭,在房间里制造梅雨季节的假相。   这样过了几天,客栈里来了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你就这么跑了……我都要被说死了,还到处去找,都跑到蚩尤海那里去了。”陆铭坐在椅子上四处望望,明明很激动,故意装出一副寡淡的模样来,“后来他们说你住在这里,我气都气死啦……你怎么都不跑回蚩尤海去?害我白跑一趟。”   谢源往被窝里缩缩。   “不过我不是来抓你的。”陆铭遭受到缩成一团的冷遇,很郁闷地把椅子往前拖一拖,“喂,你听到没有?把头露出来。”   谢源依旧不做声。   “你别这样我大老远地跑回来……”陆铭没辙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推了推他,“喂,喂,别睡了。我找你有事的。”   谢源心想你有个屁事。成天惩奸除恶,有个屁事。   陆铭泄气地坐在床边上,挨着他往里挤挤,“我……我跟他们说了,你是我哥哥,我不能杀手足的,所以他们暂时不会为难你……他们都觉得你神秘莫测武功高强,包括师傅,因为能把后山铁松木栅栏打开的人,势必内力雄浑到不可直视,认为还是让你自行离去比较好。我知道那天你拿了我的钥匙,但是我没说,你不用担心了。不过你也不能胡乱干坏事,杀人放火什么的……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嗯。”   他等了一会儿,谢源依旧像死了一样没动静,他就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谢源把脸埋在枕头里,露出一头长而柔顺的黑发。陆铭看他像是睡着了,偷偷伸手摸了一下。手上似乎有滑腻的感觉,让他的心脏隆隆跳着。   “那个……你是我哥哥嘛,我也没有别的亲戚。我就要成亲了,希望你能来……”他把喜帖轻轻搁在他的枕头上。“不过你不要闹事啊,那时候我们这里人很多的,你也不一定就打得过……我们也可以心平气和喝一杯酒,聊聊天什么的。”   谢源睁开眼,眼前是烫金的红,背后是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又大又长,深深的双眼皮,明亮而透彻的栗色眸子。   陆铭正撑在他身上伸长脖子看他呢,被他捉到吓了一跳,但是又移不开眼:“你怎么了啊……你在哭么?”   谢源把被子往上拉,包成一个茧。   陆铭抓抓头,“嗯……那……你要闹就闹,也没什么大事……”   绯瑞云盘在床头,也朝他翻着白眼,看上去很想咬他一口。   陆铭也被房里梅雨季节似的连绵忧伤感染,傻愣愣坐了一下午,楼琛很好心地没来干涉传说中紫禁之巅的魔教教主鏖战武林盟主。武林盟主在谢大魔头身边,就基本上就处于停滞状态,什么事也不想干。看到床上鼓起的大包,就很想紧紧挨着。   “那你一定要来啊。”坐到屁股发麻,陆铭看看天色差不多,死断袖也明显不打算留饭,又千叮咛万嘱托地说,“你一定要来啊。”   陆铭很想在拜天地的时候看到他。   很想很想。   等陆铭一走,谢源就从床上爬起来,看着请帖。   他对此的回答是:“妈逼。”   楼琛道,习惯就好了。“不止要参加婚礼,还要给洞房守夜,然后看她肚子大了,为了他跟别人争风吃醋,小产,再怀上,生出个冷冰冰不晓事的愣头青,带给你养……唯一的报复手段是跟他男人一起去青楼嫖娼,但是最后发觉她还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好像你是她男人,而她男人没去似的。啧。”   谢源道,妈逼。   “那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谢源骂娘,“伺候他这么久讨杯酒水都不行?!陪我的青春!——附近有没有道士炼长生不老药?”   “做什么?”   “把炼药的时候流出来的废渣去买一罐!”谢源气得直咬牙,“那可是浓硫酸!”   楼琛对这种赤裸裸鄙视自家的战斗力的行为予以无视。谢源也是在下楼那天才发觉,这客栈早就被征用了,楼琛带了不少人马来。   “你这是怎么做到的?这样太冒险了!”   楼琛微微一笑:“怕人手不多还抓不住你——要大西凉众上青暮山抢人么?”   谢源想了想,让他附耳过来:“我倒是有妙计一条……“   说完之后一眯眼,“不过要我先去看看那小畜生现在如何……”   楼琛又取出烟杆,用力擦着火镰:“你也不能就这么去见他……也得打扮打扮。万一人家是个美人。”被谢源一瞪赶忙一点头,“这一眼不错,弱柳扶风风情万种,果然是祸水级别的娇嗔……就是眼睛有点肿唉你是天天在哭么主上……噗……”   谢源顾自爬山。爬到山顶,婚宴还没有开始,新郎官居然在外面接客,穿的一身红,脖子伸得老长,到处东张西望,像只到了繁殖期的火烈鸟。果然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谢源故意绕到后面进去,大堂里鹤七眉坐在上首,正在与各位武林名宿寒暄。各位武林名宿怎么看都很痛苦。毕竟和他说话就像陷进一个泥沼里,基本上没有浮头的可能。   谢源是很习惯这种场合的,取了杯酒擎在手里,再和随便碰到的什么陌生人谈谈天气、政治和女人,很体面很贵族的,搞得陌生人都不太好意思问他是谁:要是连江湖中这种人物都不认识,那就很肤浅,很菜鸟了。只是陌生人习惯性舞刀弄枪,谈到天气就是能不能赶路;谈到政治就是完全不懂,刚放下锄头拿起刀剑,基本上也不太敢骂政府;谈到女人好家伙,干脆就是个洞。对谢源来说那就很糟糕了,非常不好展开深入对话,登时鹤立鸡群,高手寂寞,引得一帮女侠频频回头。   江湖中也有贵公子,不过你想哪个贵公子以江湖为本业啊?是不是。都不太有文化,但是又很想装的很有文化,这就很糟糕了。谢源在这片糟糕中非常难能可贵,一双绯色的眸子暗沉沉的,很忧郁很王子,就是阴郁过头了,侠女们有点望而却步。   时候差不多,陆铭进门的时候还垂头丧气的,略略发抖,跟在鹤七眉身后颇像只小鹌鹑鸟,正要被女人像削土豆一样剥皮。这个时候他蓦然看到了谢源,登时士气大增,很高兴得要过来打招呼。不过谢源就不太高兴遇上他,鹤七眉也冷冷道你跑什么,四个字居然一个字都不差一次性到齐,于是陆铭就只好按捺住兴奋去接新娘。      二一〇、你让我家小鹿结婚就是最大的恶     他总想回头与谢源说说话,而且明白必须在拜天地之前。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从何说起,急得抓耳挠腮。但是吉时已到,新娘也被人从里头扶了出来,眼看就要三跪九叩头。陆铭一愣神的功夫就被按在地上跪了天地君亲,就差要夫妻对拜了。   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不要说不知情的陆盟主吓得魂飞魄散,谢魔头也有点吃不消这种场合。陆铭这段时间一直处于错位时空中,做的事情基本上都觉得是错的,但又没有证据,眼下,那种不顾意识自行游走在另一个时空的判决机制简直要尖叫起来,勒令他一拳把新娘打飞。这简直是要他性命了。   谢大魔头则眼睁睁看着,满手都是汗,连碎杯易帜都忘到九霄云外去——性命显然已经没有了。   结果这个时候,有人突然站出来大喝一声:“慢!”   新娘缓缓揭开盖头,圆脸大眼睛坚定又淡漠地看着傻愣愣的新郎,一字一顿道:“我、不、嫁!”   新郎如蒙大赦,气沉丹田道:“好!很好!”一个字一个字坚决如铁,让人不大明白他是真高兴还是真发火。事实上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新郎大概会像在看说书似的啪啪啪啪拍起掌来。底下已经有人站起来,泪流满面地鼓掌了。   厅堂中一片哗然。鹤七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要弹压这躁动,但是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经脉被人制住了。他一愣,狠狠地望向身边,大弟子薛采笑眯眯的一派温和:“祝姑娘且说说缘由。”   “他和千绝宫魔头有一腿!那魔头是他亲哥哥!谢大魔头今天也来了!”   被点名的其中一个心里喜洋洋的,心想真好啊,被人当做一对啦,唉,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另外一个看他傻乎乎站在上头还往自己这边看,赶紧碎杯易帜。   毕竟这个也是有典故的,况且这个时代信息的传送实在很成问题,不是砸杯子出声儿就是点狼烟挥彩旗,是故武林名宿一时都吓坏了,以为他是带了人来要发邪功,自顾自在那里吵嚷成一团。   只有谢源知道自己战斗力是负值,二话不说赶紧钻桌子底下,陆铭也大踏步上前,登时跟大魔头站成了一派,嘴上还义正言辞:“他是无辜的!我们是清白的!”大有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上,谁人多谁就混蛋的意思。不过底下谢大魔头一听就开始拆他台,不停地在底下妈逼,谁清白啊你清白啊,清白个鬼啊诸如此类。   “到这个时候师弟你还护着他!”薛大师兄惊骇道,弄得底下吸气连连。他勾引弟媳终于开花结果,现在眼看是美人美名两相得,不由得眼角眉梢都是暗爽,“当年我为谢魔头那一百金毁掉清誉,虽然觉得蹊跷,但是顾念你我兄弟情分,没有说出真相,还将武林盟主之位拱手让与你,希望你能浪子回头。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至今执迷不悟!你们可是亲兄弟呀!这是乱了人伦纲常!”   谢源又在底下喊妈逼,敢情我们能有现在全是你顾念兄弟情分嘞。但是这句话已然埋没在大江湖众的汹汹人潮中。   大众最喜欢听这种背后有玄机的事情,特别是涉及禁忌、阴谋还有性的,越发喜欢,至于是同性,那简直太妙了!至于玄机成不成真,那是另外一回事。总之他们现在可算是明白了,这看上去软绵绵没啥大用的陆盟主,实则就是大尾巴狼,是千绝宫安插在咱江湖中的棋子!怪不得他软绵绵没啥大用!傀儡!   不得不说大师兄在煽动公众情绪上有着天才般的直觉。   就在武林盟主并魔教教主一边失和,一边抵抗各种花式各种颜色的刀光剑影时,门前突然倚了个人影,闲散地拿铜烟杆敲敲门:“喂喂喂,光天化日聚众斗殴,啊?胆气很大嘛。”   说话间,一整支队伍踏着沉雄的脚步,铁甲明光枪如霜,缓慢而又齐整地推进了门,把所有人围了起来,训练有素。   江湖诸人登时气短,自动收束了各种花式各种颜色的刀光剑影,连内力都闷在体内不敢泄露一丝一毫——江湖说到底是民间非法暴力机构,为了争取合法化素来把自己暴力的一面伪装得很好,辅之以惩奸除恶的响亮口号。可是遇上朝廷这种标准化职业化的暴力机构,实在是气长不起来——不讲理也可以全歼,还有个皇帝帮忙遮掩事实什么的。骨渣子都不剩下啊!弄得不好连档案卷宗都毁掉!   薛采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莫非是要功亏一篑了么,赶忙问这位军爷是有什么要事,并偷偷追问他是什么番号。江湖既然要跟朝廷打好关系,那么自然就与十里八乡的县长郡守都尉厮混得很熟,平常一起逛逛青楼赏赏花什么的。鹤七眉当然是不愿意做这事,他人也老了,当然还比较讲仁义道德,于是这事儿自然又落到薛采头上——他可是是这一行的佼佼者。   只是这个军官看着很面生……而且铠甲的制式虽然都是王域的,但看上去好假,简直像昨天才糊起来似的……那他妈真的是熟牛皮么?手上端的弩还有胶水好不好……   薛采是个聪明人,他在某一瞬间醍醐灌顶。   然后气短。   他突然发觉他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他想方设法除掉陆铭,就为了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当然这本来就应该他来做,这是肯定的。但是很显然,陆铭这个小白脸攀上了一个了不得的小白脸,众所周知,那个小白脸无心一统江湖。   原因听着心酸——因为江湖太弱。   所以,万一,只是万一,哪天他直接一统天下成为朝廷……   “我们来逮一个人。”楼琛刷地掏出一张檄文来,上头画着一张巨丑无比的人相,基本上已经脱离了灵长类的范畴,“陆铭哪个?陆铭?”   薛采大舒一口气。带走就好带走就好,这样不守体制内规则的特权阶级,少一个是一个。江湖人士虽然没他这么敏锐,但都依从本能退后一步,刷地把眼光钉在了陆铭的脸上,形成了巨大的压强。   而谢源有了暴力机器,满不在乎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以指作梳,把凌乱的头发弄到后面去,一张面孔因为底下密不透风,而闷得绯红绯红,正应了桃花夫人四个字。   楼琛的烟杆掉了:“啊对不起……你刚才是在下面做……那个么?我以为……呃……真是好兴致。”   谢源瞟他一眼:“你想多了。”   被围着的武林人士嗡嗡作响,都在说这两人好像认识什么什么的,为什么抓咱们盟主不抓他们教主,执法不公什么什么的,楼琛哼了一声,一脸兵痞的蛮横:“执法要能公了要你们干什么?还不如回家卖红薯!”说着,一个百人队非常敬业地把长枪哗放倒四十五度,当下一片沉默,默许楼琛赶紧带走教主和盟主他们绝不追查下落绝不透露一点口风。   鹤七眉老先生坐在主座上怒发冲冠,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最心爱的弟子成个亲,先是新郎神神叨叨的,然后是大弟子和新娘搞个阴谋拒婚,然后搞出来个魔教教主来,还说曹操曹操到,吓得他胆战心惊,然后是大家伙连弟子和魔教教主一块儿打,还不看看准头尽打他小弟子,最后居然连大兵都来了,这一波三折一唱三叹,当清风剑派什么地方!   老头儿瞪着大眼睛动不了说不了,憋得要犯心脏病,最后关头心脏病没犯,穴道倒是解开了,站起来用力一拍扶手:“你们这群……不仁不义!”   然后对自己挺满意的,毕竟是超常发挥。   楼琛是个体面人,对老人比较尊重,一时间顾自抽烟,让谢源自己拿捏。陆铭看到师傅还是有点怕的——连薛采这个造反派都怕他,他有什么理由不怕呢?就谢源一个,反正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此时见到公家,也拿出泼辣劲来:“你说什么叫仁义。你倒说说看。”   鹤七眉瞪大眼。你说比个剑也就算了,说说,这是让他死啊!   谢源看他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就更加牛逼了:“你们这群人,懂什么仁义道德,啊!就凭你们!你们花多少时间看书!花多少时间捉摸圣人的道理!你们谁敢站出来跟我说说什么是仁义道德!谁敢!说我们千绝宫是大奸大恶之徒,真是笑死人了你们懂什么是恶么?”   遭受这样赤裸裸的鄙视,再是江湖人士也顶不住了,当下有几个号称公子的要上前挑衅。谢源哪里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如果我们大奸大恶,内部完全没有正义,那就没有秩序,就根本不会形成一个有机体!懂么!我们也是有等级制的,我们大千绝宫就像一个圣人一样,智虑以正义为原则监管各种激情,既聪明又好,你们呢!自然状态!自相残杀!就知道瞎嚷嚷,让两个都不想结婚的人结婚!那是强权,是专制,是僭越,是欠思虑的冲动,是人性占有欲的流露,是末人的众议,是最大的恶!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你利用小鹿对你的敬畏控制他!支配他!你太不体面了!即使是你让他成为武林盟主,你也不该利用路径依赖决定他的人生大事!”   鹤七眉本来就吞吞吐吐,这下都最大的恶了,哪里还说的话来,陆铭则吓得冷汗涔涔,拦了谢源不让他舌辩群儒。楼琛也知道一旦让他讲起这些东西,聋子都要去自杀了,赶紧拖走。   二一一、【终章】齐家了嗯……可以治国矣     陆铭临走看看师傅,又看看谢源,然后毕索毕索跑过去给鹤七眉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我以后……一定会孝敬您的!“   鹤七眉大喜,心想幸好根正苗红,不被歹人所诱,连声说着“好好好“要去摸他的头。结果小鹿磕完头,跳起来一溜烟跟着魔头跑了,活泼可爱蹦蹦跳跳。鹤七眉头顶冒烟,心想这算哪门子孝敬啊,心急起来就只能你你你你。   楼琛在山下与两人分道扬镳。   他是这么对陆铭说的:“我看你前途未卜,命途多舛,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你要护好主公,反正整个武林就数你最能打。我大西凉没有主公一日……是没有关系的,一两个月……也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没有我,那就不成了。”说完呵呵笑着,拨马便走。   大西凉主公气得头晕眼花,只能和武林盟主慢悠悠地徒步追赶,一路上顺便看看千里江山锦绣堆云。但是武林盟主很委屈啊,死断袖完全不肯理睬他啊,不管他彩衣娱亲还是装萌装可怜,都完全没有用。死断袖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你怎么就跟我跑出来了?”   小鹿跟在三丈外毕索毕索磨蹭:“你是我哥哥嘛……”   死断袖冷脸道我跟你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小鹿原地画圈圈:“那个……虽然是你爹杀我爹的……可是我们也要顾虑一下娘亲……娘亲一定希望我们俩兄弟和乐的……哥哥哥哥!”   谢源的回答本来是妈逼,后来发觉这是同一个伟大母亲,赶紧收口,作高深莫测状继续赶路。小鹿没有办法,继续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跟着,时不时在后面叫一两声:“哥哥哥哥!等等我!”   第一天晚上谢源就嫌弃他了,在客栈里说你别跟着我,你什么都会干不是?开个面馆,做个竹垫,攒钱娶房媳妇,运气好还能娶好几房。   陆铭在对面奋力扒第三碗面条,这时候抬起头来看看他,眼睛滚圆滚圆的,那个委屈:“哥哥哥哥!”   谢源嫌弃扶额,让他赶紧出去把一身红换掉,难看死了。   少年蹬蹬蹬跑出去,不一会就喊着“哥哥哥哥“蹦回来,穿得像个小牧童似的,继续坐下老实撅嘴喝汤:“哥哥哥哥,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跟你一道儿……我都不跟他们好了。我跟你好。”   谢源招架不住,赶紧呵斥他食不语。晚上各自回房躺下,心想:谁他妈要做你哥。哥个屁!然后为自己的粗鲁所震惊,睡都睡不着了。也幸亏睡不着,半夜跳窗的某人被发现,撵走。某人高喊“哥哥哥哥”蹲在房檐上不肯动,害得两人不得不天一亮就落跑。   “哥哥哥哥!”某人喊出瘾头来了,没事就那么来上一句,经常叫了之后,脸就红扑扑的,端详着他的脸色欲言又止,小模样挺可怜。   “哥哥哥哥,我们这是上哪儿?”   “哥哥哥哥,你为什么不理睬我啊?你理我一理,睬我一睬啊……”   “哥哥哥哥,小心小心,再往前就掉下去了!”   “哥哥哥哥……”   “闭嘴!”   “可是……”陆铭一指道旁的青山,“你这么多年……都没给娘上过坟……现在路过了……”   谢源慢下脚步,低头买香买黑漆。陆铭看上山的土道上都是荆棘,买了把小柴刀在前头开路,很孔武有力。两个人一前一后,忙得气喘吁吁才爬到山上,谢源看他不住拿手蹭裤子,上头都是细密的伤口,不由得把手帕递给他。   陆铭攥着手帕眼泪汪汪:“哥哥……哥哥……”   然后不等谢源头大,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坟头,趴在石碑上抽抽搭搭,害得谢源连自己娘姓什么都看不见:“娘……娘……我把哥哥带来啦……”   谢源再是头大,也只能赶紧一撩袍摆跪下,还觉得阴森森的,总觉得娘亲在什么地方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们瞧。   “娘……前几天师父为我安排了户人家……可是人家不要我,还要杀我,幸亏哥哥来救我……我从小就特别希望有个哥哥,这样,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就可以从天而降来救我,结果哥哥果然是……很神通广大!”   谢源咂舌:“……”   陆铭一边流宽面条泪,一边笑着擦擦眼泪:“我、我不哭……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我有哥哥了,嗯,娘亲以后不用担心我……哥哥会照顾我的……哥哥待我可好,昨天给我买了四碗面条,也不嫌弃我吃得多吃得慢……”   谢源烧香差点没把自己烧进去。   陆铭揉着眼睛转过头:“哥哥哥哥,你不跟娘亲说些什么么……”眼巴巴地摇着短尾巴。   “……”   谢源默默烧香上漆,然后规规矩矩三跪九叩头。   陆铭一看没动静,又抱着石碑大哭:“娘亲!……我跟着您去了算了……您的小儿子众叛亲离……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   “娘,我会照顾他的……”   “娘亲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听到了吧!哥哥要跟您说照顾我一辈子嘞您安心吧刚才他是害羞!“   谢源默默掩面。   陆铭突然转过头来,笑吟吟盯着他:“娘亲,哥哥长得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我娶老婆就要娶这样的!“   谢源大惊:“这个就不用说了吧!“   你果真是二太太啊!   陆铭撅着屁股毕索毕索分他一束香,“来来来我们一起给娘亲磕头!”   于是谢源稀里糊涂被拉着拜了一次天地君亲。   下山的时候,陆铭就高兴地牵着他的手不肯放了。小伙子人高马大的,手心汗涔涔,愣是要跟他十指牵缠扭吧扭吧,分开来的时候一掌心的血,他还嘿嘿、嘿嘿笑得傻乎乎的。谢源赶紧找医馆给他包扎包扎。结果小鹿又眨巴着眼睛湿漉漉的:“唔……哥哥哥哥,我不疼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顿了顿挨近他,“我经常去给娘亲扫墓,以后哥哥一起来啊!”   “……经常去么?”   陆铭一点头:“娘亲坟前有棵柿子树,有课桃树,还有棵梨子树……小时候最喜欢秋天,跑到娘亲坟上就饿不慌……娘亲待我真好。”   谢源痛心疾首地转头。陆铭抓住时机凑近他:“不用担心哥哥,我过得很好……那……哥哥现在抱一抱我么?”   谢源双手一张,陆铭蹭进去,舒舒服服窝了个满意的地方:“……现在好了,有哥哥我就饿不慌冻不着啦,哥哥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会做。”   谢源摸摸他的脑袋:“饿不慌冻不着,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二太太简直又要喜极而泣了,当晚扎到他亲哥的床上,滚来滚去抱着不肯撒手,闲来无事还替他顺顺毛。谢主公再是不愿意理睬他,那也顶不住这番攻势啊,圈着个大活人倦倦睡去。   心想,没办法啦,就这么过吧。哥哥就哥哥吧,哥哥也不错。   如果没有什么理由再呆在他身边,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到时候如果哪天有心情了……算了算了,还是给他娶房好媳妇吧。   死断袖又睡不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某人早已从怀里挣脱出来,反而把他圈了个满怀。两个人手脚痴缠着裹了被子,呼吸牵缠,相当温暖。只是……   某人迷迷糊糊一睁眼:“阿……呀!哥哥哥哥!“   谢源黑着脸,狠狠拧小小鹿一把。   陆铭后来总是苦着脸:“我是堂堂八尺男儿啊,正是火气最旺的时候嘛,每天早上都会的。“   谢源拧他:“那每天晚上呢!“   陆铭一脸都怪你:“哥哥皮肤很好啊!蹭着一点就不行!“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因为濡湿而晶润,偷偷凑过来说,“真的一点都不忍不住的……”   谢源点着他的鼻子狐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小鹿盘算了一下,赶紧咬住他的尾巴:“我想起来啦我想起来啦!”   他哥立马狞笑:“那还给你人做……”   小鹿松口,偷偷摸摸往回缩:“其实我就想起来一丁点儿……我一半没想起来一半想起来了,嘿嘿。”   死断袖冷眼看着他。   小鹿垮了肩膀:“我没有想起来……你不要不理我……”   死断袖飘然转身仙风道骨,小鹿赶紧咬着他的尾巴尖儿挤进卧室,跳到床上盘成一团,老老实实。   唉,做人真难。   谢源把陆铭带回了西凉。   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大家都在忙着生孩子。嘤嘤因为怀孕似乎得了忧郁症,成天诚惶诚恐,总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大肚子弄死了。水贼头千里迢迢赶来陪老婆,具体方式是每天跟她从早吵到晚,有效牵引所有注意力,让她忘了自己是孕妇这件事。他还顺道跟谢源请示请示——一出生就来个滴血认亲,怎么样?   嘤嘤简直要把他挠成条。   盗曳天天在小荷的指示下吊嗓子,学习怎么唱摇篮曲,顺道埋怨主公太闹心了,到处乱跑,害得他不能专心学习。他还偷偷摸摸跟谢源说,一听他回来,龙头头就被秦煜拖走去戍边了,快感谢他漏口风。   素馨一个女人主持着宫殿,尝过权力的滋味,觉得这可真是逊爆了,还不如成天在教主身后剥葡萄,是故谢源一回来就跟他说不想干了,要撂下挑子打算再去嫁个人,让谢源留个心眼给介绍介绍。谢源把她介绍给了楼大将军,楼大将军哟了一声,赶紧跑去戍关。素馨很苦闷,每天盯着姬搏虎,思量着要给他找个太上皇。   只有姬搏虎一早起来,发现他叔回来了,喜乐非常,但是看他带着另外一个大高个草泥马,立马挑剔地爬在椅子上,打量起陆铭来。   陆铭看到这么个小鬼,戒备非常,闷闷不乐地瞪了眼谢源。结果姬搏虎跳下椅子,软绵绵地踩过去,踹了他一脚:“喂!你谁!”   陆铭皱着眉头,再次敌视地后退一步戒备盯。谢源大乐。回头等检查完小朋友的课业,告诫两人要好好相处。   陆铭抱怨:“他谁?”   谢源道,是姬叔夜的儿子呢。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瞟他一眼,“也是我小孩儿呢。”   陆铭简直气疯了。   谢源调笑:“你气什么呀?”   陆铭捏着拳头,良久才呼和呼和憋出一句:“我才是你小孩儿!”   谢源大乐,亦有点淡淡的苦涩。   陆铭就这样以西凉执首者他亲弟弟的身份在宫中住了下来,每天游手好闲,热衷于跟姬搏虎打闹。看这么个小东西成天软胳膊软小腿地想把你放倒,俨然是种乐趣。谢源看他们俩八字不合,笑吟吟道以后你就教他功夫吧。   陆铭牵着姬搏虎道,走,买糖葫芦去,不理睬他。   谢源不禁有点奇怪:回来之后一开始,人还好好的,住了没几天就变得冷淡,也不成天追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了,还不偷偷给他暖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没多久,谢源发觉计都同志居然开始操练水军,是不打算给他们渡江了,这让他操练完那还得了,赶紧让龙头头抢滩登陆攻下铁线关。龙头头为表决心,破釜沉舟,谁料到抢滩登陆之后,关门却攻不下来,这下被逼到了水滩上不上不下的,傻乎乎囤着。刚好遇到嘤嘤难产,这三天三夜搞得谢源焦头烂额精疲力竭。   就这个节骨眼上,楼琛突然回来了。   “你回来干嘛呀!”谢源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大骇,“龙夜吟被兵围你你你你……”   “不用担心,”楼琛吧嗒吧嗒抽烟管,“龙夜吟的事情肯定有人解决。我回来看看两个丫头。难产这回事,我有经验。”   谢源神经质道:“真的么?……对了,支援龙夜吟……谁?”   楼琛耸肩,“我也不大清楚,所以打算回来问问你——有人把我的虎符偷了,调了三支千人队出去,斥候说凿船过江去了,这不是对着龙头头去了么?——所以我回来对付难产。”   谢源两眼一吊白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姬搏虎踮着脚站在床头:“叔,叔。”   谢源想起正事一跃而起,往外走了几步,看小孩儿泪眼汪汪地在原地望着他,眉毛垂得比他爹有过之无不及,只好折回来抱了抱他,被一股骚味儿逼得退后三步:“小五这是怎么了?!”   姬搏虎呜呜哭起来:“弟弟不喜欢我……他尿我一身……”   谢源道你哪里来的弟弟啊,一想,这不对嘛,跑到嘤嘤房里,一片安静。老熊头坐在里头摆弄他儿子,嘤嘤有气无力地让他们俩一起滚,越远越好,折腾死老娘了,一滴奶也不给他喝。   老熊头一本正经道,那给我喝。   嘤嘤嗤了一声,喂二哥也不喂你喝。   谢源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闺房情趣,看着那个小小的红皮老鼠,笑微微地阖上门,回去让姬小五找他小鹿哥哥玩儿。结果小五说,小鹿哥哥好久不见了,要叔叔抱。笨叔叔一下子就想通了,急吼吼埋怨楼琛赶紧把陆铭追回来:“小小年纪打什么仗救什么人?快把他找回来!”   楼琛哟呵一声:“就你家的不准上战场啊?谁给你卖命!”   谢源在其后的日子里除了统战之后,还多了一样任务——回去做了个娘亲的牌位,成天抱着哭给楼琛看,顺道把陆铭的话颠来倒去在他耳边念。楼琛闲闲地抽烟管道,他说的?   谢源看有戏,恨不得往自己脸上贴块狗皮膏药。   “那他骗你的。清风剑派伙食很好,我那天去后厨看过,什么都有。”   谢源石化。   正当他打算千里走单骑去找熊孩子的时候,盗曳突然传来捷报:“打下来了!”   谢源大喜,“快让他回来!”   盗曳看了一眼,然后心事重重地望着他。这种情况很少见,嘤嘤他们生了娃儿,盗曳就成天催小荷快生快生,逼得老婆翻白眼儿。作为一个情报头子居然朝九晚五,一下班就往家里跑,很不敬业。   “受伤了?!”谢源的心升到嗓子眼儿。   盗曳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你要……准备准备。”   谢源当即准备了个医疗队千里加急飙泪飞奔,半路遇见护送英雄的回程队伍,登时如同慧心撞地球一般滚落下马,就怕那人突然站出来说:“他是西凉人民的好儿子……”   好儿子其实也差不多了,头上满是绑带,鼻青脸肿的,折了腿中了箭,相当狼狈。看到谢源上车来,就伸手要去摸他脸,谢源当即泣下翩翩。   “我时间也不多了……”陆铭虚弱,“有些事情,我要跟你讲清楚……”   谢源哭得直抽抽。   “我早就想起来了……可是你老说想起来……就不让我活……我就不敢跟你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呢。失忆的时候也最喜欢你,清醒的时候也最喜欢你,也故意跟那姑娘成亲的,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也……”陆铭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谢源泣道,我闹别扭呢你别理睬我就好了我发神经发着发着就好了我爱你爱的要死了……   “那怎么行……我不理睬你你怎么办呢?”陆铭拿打着石膏的手绕着他的头发,“你别生我气了,否则我到了地下,都不知道怎么跟娘交代……”   谢源捂脸艾玛娘都出来了你别去呀我气你个鬼……   “真的么?”陆铭竖起耳朵。   谢源闷在他怀里抽抽搭搭。   “一笔勾销那就太好了……”陆铭虚弱道,“我真怕亏欠了你……”   谢源这辈子还没听陆铭说过那么有文采的情话,当即大度道我还跟你计较么?只要你好好的……   话音刚落,发觉某人坐起来,优哉游哉把绑带石膏青灰全抹掉。   “不过我倒有件事情要问你呢。”陆铭先发制人,语气阴森,“龙夜吟是怎么回事?最好老实交代。”   谢源大惊,一时间鹤七眉附体:“你你你你你你你……”   陆铭哼了一声,“让他们都瞒着我?是不是。笑话!你跟他做过几回?!“   谢源大叫艾玛呀我又不是情愿的谁数那玩意儿啊……   熊孩子把他脱到上头一阵拆吃入腹,邪恶道叫吧叫吧你大胆地叫吧,没人会来救你灭哈哈,你做好觉悟吧……   后来谢主公才知道,陆同志千里走单骑借了楼琛同志的兵,与龙夜吟鸿雁传书,兵分两路,在月黑风高夜偷偷摸摸暗杀了守将之后打下关门,然后……然后他居然引兵冲进龙骑军中军帐,令人拉上步障,把龙夜吟按在地上猛削了一顿!   当然,龙夜吟还手还得比较狠,导致陆铭脸上基本不用化妆。   回去的时候小荷姑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千金,谢主公窝在满是婴儿啼哭的宫室里,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进可得天下,退可以……可以跟个样样都行、为种田而生的大侠去隐居。   初秋的午后,阴险狡诈的谢大人坐在桌前,手边放着两碗冰镇绿豆汤,看陆铭跟姬小五在外头打拳。   他想,这是家人啊。   【全文完】   *公叔度 说:*   啊谢谢一直追文的大家,正文部分结束了,接下来会有几篇番外~      【番外】龙头头与秦囧萌(上)      在秦煜同志的眼里,龙头头是个特大型傻逼,那傻的……艾玛。   秦煜同志很早以前就这么想。   他们俩个是老乡,同是天水西凉人。秦煜家住城东王孙宅,龙头头家在西北诺诚,共饮一瓢若耶水,听起来还相当浪漫,只是秦煜记得,小时候自己总爱往若耶溪里头嘘嘘。   作为西凉实际上的主人,秦煜他爹商会头子秦正是个标准的贵族:有钱,但不爱钱;有身份,但亲民;奸诈,又不外露;风度翩翩,还很讲仁义道德。有这么个爹实在是平生一大幸事,很可以把以后几十年的人生统统交给他,但是很可惜的,秦夫人死得早,于是他爹日日坐在那一片荷花水榭边,安静地喝喝独酒,一派鳏夫做派,闷得像个葫芦嘴。他不太喜欢这个和夫人长得太过肖像的独子——至少秦煜是这么想的——只跟一只黑猫亲近。   小秦煜说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不愁吃,也不愁穿,从记事起,那零花钱就能养好几十房小老婆;但同时又觉得,的确有哪里不够好,于是很逆反地想引起老爹的主意。他从小坏事做尽,摘果子跳板子抢骡子当街殴打金吾卫,十二三岁就请私塾里头的同学一起去花街买春,堪称西凉出了名的小霸王。但是他爹从来没有像龙头头老爹一样,见到他就拎起来抽一顿,从来没有,跪家庙什么的更不用说了,门儿都沾不上,甚至重话都不曾数落一句。这种特别的宠溺让小秦煜充满了被忽视的感觉。原因是,他爹有一次看到他,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踌躇了一会儿,问:   你今年多大了?   秦煜梗着脖子:泥咋不问窝叫啥,啊?!   于是,终其一生,秦囧萌都是个缺乏安全感、好妒、欠揍,而且极端敌视猫的家伙。   龙头头是另一种形式的西凉一霸。他家可牛逼,那门前的汉白玉大道,能容一个金吾卫百人队并行,号称武官下马文官下轿,连皇帝都要下辇的,但是,龙夜吟就可以在上头随意跑马,身份自然是贵不可言。   只是,贵不可言的龙家四少动不动就要被抽藤条,跪祠堂,平时在诺诚里习武更是苦不堪言,半夜都要被叫起来拔正步——他家还有个校场来着。龙头头本应该习惯的,毕竟他从小过得就是这种日子,他也曾经尽力去讨父亲的欢心,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跟秦煜一样,觉得有哪里不对,比如说,他们看自己的眼神。   大人们总是说他太沉默,太刚烈,以至于看起来太凶戾,龙头头低着头,不太明白什么是凶戾。他照着镜子,也只觉得自己只是眼睛有点黑,此外没什么不一样吧。但是大人们都这么说,说他耍起刀剑来简直不像个小孩儿。龙头头更糊涂了,这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所谓“将血”么?怎么他做到了,反而非但没有获得人们的认同,反而被忌惮呢?连母亲也更喜欢乖巧可爱的弟弟妹妹,常年在外的父亲不知所以,渐渐也以为他性子阴毒。   所有人都离得他远远的。   总想反抗一下来着,但是每次都被吊到门前的大榕树下,泼几桶凉水治治发烧。龙头头就只能传唤一帮子伴当,出门更张扬跋扈一点,把家里头的委屈补回来。   于是,终其一生,龙头头都是个缺乏安全感、惧内、极度自傲与极度自卑的综合体,还很讨厌鞭子。   少年时候的龙头头经常跟秦煜同志在街头相遇,不过底下人互相看不顺眼,经常要狠狠干一仗才得算。什么理由都有,抢青楼的花娘,争酒肆的坐次,穿土布军装/穿帝都长袍真可耻,但是龙头头和秦煜是不参加的,他们深知政治斗争的敏感性,不敢去撩拨那根弦,只是在招呼自家兄弟的时候会隔着一团混乱互相点一下头。   这样就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了。至少秦煜同志是那样认为的。很多年以后他问龙头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龙头头老实说,我那哪里是点头,我是点下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下完战书你就走了。秦煜便很郁闷地提醒他,那应该把头往上抬吧……   秦煜是肯定弄不过龙头头的,每一次都让,日子久了,小霸王也咽不下这口气。他非常下流地差人去诺诚告状,于是那天龙头头穿着亵衣,背着一捆荆棘,半夜来敲他家后门。   秦煜讶然,他不知道原来龙家家规这么严,心里难得有些愧怍,又有些难过,拉着他的手要把他迎进屋来。龙头头却擦了擦嘴边的血,淡然道你够了没,够了我就走了。一边说一边肚子咕咕叫,略不耐烦地拍拍身上的雪。   秦煜回屋给他装了不少点心,又在暖烘烘的居室里收留了他一晚上。龙头头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花格子架上的什么都新鲜,又像只迈进别人领地的猫,睡觉的时候又警惕又战兢。   那个时候,秦煜就记住了这个黑眼睛的少年。   第二天诺诚差来人找,龙夜吟临走的时候,秦煜想送他一只簇金玲珑球,球里头嵌着七层宝塔,塔里头又各有七只玲珑球,层层叠叠无比精致,秦煜记得他前夜看了好几眼。但是龙夜吟没要,他冷冷淡淡地说,女孩儿才要这种玩意儿呢。   然后耸着脖子,被一个明明很年轻却懒散地要命的楼姓军官带走了。   秦煜心想,他明明很想要的,否则干嘛攥着拳头。   后来再遇上的时候,龙头头就不太愿意理他了。那个黄金玲珑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再后来,他家遭了剧变,全家都被流放到北方极寒之地,听说死了不少人。秦煜想起那个黑眼睛的少年,总觉得他应该不会死,因为他来找自己的时候,也下了那样大的雪,他好像看起来一点都不冷。   在长久的记忆里,秦煜已经忘记了他掌心的温度。他不太擅长记忆人的温度,毕竟他只是那么孤单地在灯迷酒醉里长大,那里再温暖也只是一纸黄金买来的虚梦。他自以为无牵无挂,因此而有了无知无畏的勇气,以至于留下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书,就跑去做山贼。   他不知道那个抱猫的男子有没有雷霆大怒,应该是没有,毕竟他送了好几车的刀枪棍棒用以给自己树立基业。他也知道,第一天在破庙里过了夜,第二天就有七八百强人哭着喊着要给他当小弟,这大概没有个强大的老爹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他换了个地方继续吃吃喝喝,醉生梦死,一口官话也邋邋遢遢成了山大王的口音。秦煜心想,反正他肯定是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的嘛,因为他老爹是秦正——看,他就算做出什么事情来,也因为他老爹是秦正,这种感觉真他妈糟透了。有时候觉得这家伙要是不在了的话……   谁知道这句话来的那么快。   他总觉得他老爹这种安静又稳如磐石的东西,哪怕天下尽亡,大概也会抱着他的猫坐在荷塘边看雪吧?!   但是有些事总是要让你措手不及。   他第一次强烈地希望老爹不要回过头来管自己。但是,信攥在他手里,让他无处可逃。   秦正让他走。带上钱帛隐姓埋名,什么都不要管。   桦树的信纸渐渐被打湿,秦煜心想,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管呢……   但是来到西凉之后才发现,自己对父亲,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呢。就算是谁让他人头落地,也统统不晓得。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遇上了龙夜吟。他回来了,打算让所有人战栗。那个黑眼睛的少年变得如此不可仰视,魁梧修长的体格,被北风刮得坚毅如铁的面廓,看人的时候像是惫懒又骄傲的刀。他把他揪起来,按在马鞍上打马而去:“你这时候死又有什么用?!”   那个时候秦煜在牢里困了三天,像个水鬼一样,眼睁睁看祖宅化成了火海,还有那片荷塘。他望不见那个抱猫地背影,便咬着牙低声道:“我活着……也没什么用。”   龙夜吟不耐烦道,活着就好,活得比他们长,可以气死他们。   秦煜后来再也没有寻过死。   他开始接手城中的事务,从中查找线索。起先他以为是谢源,但是后来,他不得不承认那是迁怒。他知道龙夜吟对谢源是不一样的,那种不一样几乎从头到脚。他很奇怪他居然是那样肤浅、只看外表的人,但是又毫无办法。   他觉得怎么都是自己先来的,然后那么多兜兜转转……现在他们又遇上了,那么难能可贵,那么……好。   可是他却爱着别人。   秦煜觉得荒唐。   而对龙头头来说,谢源救过他一命。那在大漠荒凉中无声地来、无声地去,无人在乎的命。   那么,谢源就是他的命。   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已经模糊了,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在蚩尤海的夜晚,茕茕独行的冷漠旅人,美得像冬天月光里的冰荧惑,也沾染着梦幻般的剧毒。   “要帮忙么?”   “不用。”   “你那样,没有办法把马救出来的。”   旅人没有说话。他杀了马,然后踏上旅途,飘忽如风。   三天后他们再次相遇,他问他去黄金城的路途。   此后一别无期。   龙夜吟见过许多过客,这是很特殊的一个,所以他记得他。他记得他,所以知道谢源不是他。谢源只是谢源,聪明,骄傲,从容在握,千方百计引他入瓮,却不知道引狼入室。   他其实很贪心。他装作不在乎,但确确实实,很贪心。比如说,他曾经溜到秦煜房间里透了一个球出来。虽然他知道,他不可能瞒着父亲有什么小收藏品,他能拥有的,也只是从秦府到诺诚的短短一路,可他还是很想要。他都明白的,所以最后只好把它藏在若耶溪里。   他空有一身武力,空有纵横千里的兵机。但是他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什么东西的。   也留不住谢源。      【番外】龙头头与秦囧萌(中)      因为自己毕竟是一种人见人怕的怪物啊。虽然不明白,虽然不甘心,但还是有这个自知,也在遇到对的人的时候,愤世嫉俗。   秦煜在一旁冷眼看着,心想,对个头啊,谢源这样子的人。   是,秦煜对谢源的看法,糟糕透了。   这种贱货就是什么时候都能吸引众人的注意,对你的愤恨可以完全不加理睬,最后你愤恨着愤恨着,他爬到你头顶变成BOSS的那种人,看了就想狠狠压在地上削一顿。作为龙头头的暗恋者,秦大少却很少把谢源当成情敌,这跟你自己是一只剑龙,就很难把霸王龙当做情敌一样。对他来说,谢源的危险不仅仅在于抢人——抢人只是最低限度的。谢源对人生的威胁简直无处不在。见到谢源的第一面起,秦煜就感到他简直无一处不在冒着奸诈的坏水,是故非常不能明白,这一个个都上赶子不是买卖是为哪般。   美则美矣,要人性命。   龙头头却是个不惜命的。自他报了仇之后,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使命感消失殆尽,他牵着马走在西凉街头,依稀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顽童,而头顶已然少了父亲的鞭笞、军法的桎梏。他挣脱了背负在头顶不曾消散的头衔,或是诅咒,同时也觉得浑身一轻,连性命也可有可无,简直可以平日飞升而去。要不是有个谢源做念想,他大概会去尝试着出家,洗一洗这些年造下的杀孽。   无事可做,无聊透顶。   若不是他本身便是个刻板寡味的人,恐怕就会闹出大乱子来了。   结果,正在这时,谢源也挣脱了。   姬叔夜死了,陆铭一走了之,龙夜吟眼底精光一现,请君入瓮。段数在阴谋家谢某人的眼中,拙劣可笑,那也就只有使出擅长的强取豪夺,以填欲壑。   秦煜知道龙夜吟是真的喜欢谢源,那样喜欢,神智都不清了,搞得人都不要做了。在他眼皮子底下,龙夜吟像是抽饱了大烟似的,全心全意地把自己整个托付出去,把自己的剑自己的刀,握进谢源的手里。谢源透着清凌凌的媚意,毫不手软就把他剐了个血肉模糊。   没有我,你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哦。他这么说的。   秦煜为龙夜吟不甘心。他不是大度的人,但是撇开爱情,他也看不下去。而一谈到爱情,那就像看到自己最最心爱的东西被人踩翻在地,狠狠跺上了几脚,碾成齑粉。   他哪里懂呢?秦煜想。本来,没有你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根本用不着你说的。   他爱你,他就把鞭笞他的权力交给了你。   可是……你还真打了我操!   秦煜发誓以后再也不给谢源好脸色看。但是龙夜吟不,他决心要做个傻二,以便让后世的史书里可以明明白白写上“龙夜吟,情圣也”六个大字。于是他只能当做不晓事,陪着龙夜吟一起傻。   这一傻傻了十年,鞍前马后。   他从一个看到血还要晕乎两下的贵游子弟,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兵痞,狠起来能冰天雪地的战场上吃死人肉,然后一瘸一拐走八百里路去找龙夜吟。他凭什么呢?有什么身份么?似乎是没有。但他让全天下都知道龙夜吟身后有个秦煜。   只是他们不知道,秦煜帮他洗衣服叠被子做私房菜,秦煜给他热羊乳调草药治带了根的胃病,秦煜碰上了没碰上了凑上去给他当肉盾挡明枪暗箭,秦煜抽抽搭搭地一边给他骂一边给他剔手臂上的箭簇,秦煜在他发饱老酒想谢源想得要发疯的时候躺平了给他压。谢源做了什么?谢源高高在上什么都不用做,他还什么都不看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在阁楼宫阙中搞他那一套复杂阴暗让人作呕的宫廷政术,在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洋洋得意有这么个好用的走狗,在外头风餐露宿为他保家卫国。   秦煜起先恨得咬牙切齿,然后在岁月的洗练中变得平静淡然,然后在有一天倏忽发觉,自己这么伺候着龙大爷,但有可能永远也战胜不了那邪恶阴毒的狐狸精,莫名胆寒。   不是心寒,是胆寒。若是心寒,他早八百年就心寒了。他是胆寒。人年纪大了,总有些说不出口的不安,何况,他从来没有被人看在眼里过。   秦煜只是想到了一种可能。他觉得龙头头可能也不是他想得那么傻,至少他那么冷冰冰的,那么漠不关心的,那么视而不见的,就从他这里撬走了所有的青春与最炽烈的关怀。一句话也没有。他平静地接受,有时候堂而皇之地占有,但过后又不动声色地抽身。如果秦煜敢提什么要求,他推脱得极有可能与他的心上人一样漂亮,干净。   于是秦煜从平静淡然变得有些机械。   他想,是不是一切都该有个头。不管是好是坏,一个结束,或者结束的理由。   这个时候,陆铭又带着大队步兵从后方赶来。   十年过去,大家都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样子,身份、地位、立场,一切都已然有了清晰的眉目。大家已经明白了自己并非可有可无,他们注定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关系到其后几百年的运命。他们的一切都会被议论纷纷,甚至盖了棺还要留于后人说。   在这种认知上,所有人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有了各自的目的,但是陆铭依然游离在这一切之外。这个男人对全天下来说都像个谜,有他出仗,即使是敌人也会觉得万分荣幸——虽然那肯定是会输的一仗。但是朝廷又偏偏对这样的将才弃之不用,只让他在军塾里带带学生。   有不少诸侯,明里暗里很想挖他。   秦煜只嗤笑。他是很明白其中的道理的,他们几个当初起事的,内里都心照不宣。陆铭自然不是被雪藏,说起来,他是摄政的当家。对于兵家大事,当然想插手,就有人秣马厉兵,让他带着最精锐的兵团慢悠悠一路推进,弹无虚发;想收手,就一骑绝尘朝帝京,跟着他家那口子去山里看桃花,逍遥得很。   话所如此,但秦煜总觉得他不是个善茬。摄政的男人,狠起来可以是真正的太上皇。他也算得上阅人无数——虽然是死人,但也称得上有准头,毕竟他出生在那样一个以头脑发达闻名的家族,机敏注定是天性。   回帝都的时候,谢源不见龙夜吟,往往是他在两头跑。他知道谢源和陆铭两人感情笃厚,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让他觉得诡异。那种诡异,他说不太上来。但总觉得问题可能并不出在谢太傅身上,只可能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那年王域已定,收复山东诸国被提上日程,诸侯亦发起联军,在崤山以东对峙龙夜吟与楼琛两路前锋。陆铭就稳稳地押着中军,赶来两人的后头,也不商量进攻的事,只为大家敲定一个灭国的次序。   谢源于军务是不懂的,他擅长调配粮草安定后方,在打下来的地方可劲地忽悠人,好乘机明的暗的安插自己人进去,具体打仗的事情只能由他们几个自行敲定。而陆铭对于战局的把握基本上跟常人不在一个维度上,反应虽然慢,但殊无纰漏。布置完了,基本上也没他什么事了。   秦煜看陆铭撑着沙盘,捋起军绿色的袖管,一脸镇定地排兵布将,一时间有些恍然。他们两个年纪相当,他常年吹着风沙,自然老得快,但岁月也终究公平,还是在这个太上皇的身上留下了痕迹。陆铭的话很少,经常性的沉默,沉默的时候看上去很冷漠。   开完会匆匆都散去,秦煜提了壶酒,冲他扬了扬。很奇怪的,他们俩的关系还算不错,似乎情敌的情人天生是联盟。秦煜还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丝奇怪的共鸣,虽然他们一个占有了全部的幸福,一个又占有了全部的不幸。   两个人在辕门处巡完营,然后秦煜从大氅里摸出准备好的烧鸡,酒,一样一样的,变戏法似的,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在帐篷的背风口,也不顾及干净不干净。出乎他意料,陆铭也不大在乎,两个男人吹着小凉风喝点小酒,谁都没有开口。陆铭是个话少的男人,毕竟谢源话那么多。   吃饱喝足了,秦煜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问他是不是该放手了。他也找不到人来谈谈感情问题。他的感情都花在了龙夜吟身上,以至于忽视了许多许多其他的感情,到头来有点孤苦无依。   陆铭似乎觉得有点没头没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为什么。然后说看你们挺好的呀,他也没要找别人,连帝都都不太回。   秦煜想了想:“也不是那样的……”   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可说。   也不是那样的。不是……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的。   有谁知道呢?   陆铭歪了歪头,双眼皮很明显,但看不出年少时那种憨傻青葱的味道,只是属于男人的英俊。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这又不算什么的。”他说,“你有身份,有地位,因为要牵制百里氏主家的缘故,谢源还对你很是看重,今年回去还要给你封爵——你这样的条件,要对付的不过是个会打仗的龙头头,你想,我可不会答应给他封侯的。到时候你要怎么摆布他,都可以。”   他说到这里饮了口酒,“你再想想,我当年没钱没权,什么都没有,我要对付的,可是谢源。就算是现在,我虽然比起当年已经好了太多,可他已贵为摄政,在帝都有那么多人等着上他的床,有那么多男男女女供他挑……”   秦煜道想不到你也不容易。   陆铭矢口否认:“那倒不是。我比你好多了。凡是我们这种人,先爱了,就注定要惨一点。我当年对他这么好,他才跟得我,我若是现在对他不好,他还跟我做什么呢?俗话说,守业更比创业难,一样的道理。”陆铭低下头,抚摸着粗糙的瓶口,“所以,要对付他们,也只有一个办法。”   秦煜洗耳恭听。   陆铭却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们都已经做到了。只是谢源他晓得,龙夜吟不晓得。”   秦煜不明所以。   陆铭一字一顿道,离了我们,他们会疯,会死,会不得安生。秦煜被他那寡淡的模样弄得不寒而栗。   陆铭接着古怪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时不时出门?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疼,记住疼的滋味,这样给糖才有意思,不是么?我看龙头头要下猛药的。”     【番外】龙头头与秦囧萌      秦煜很赞同他这句话。   龙夜吟,必定是要下狠药的。他现下很平静,但并不表示他很冷静,他很爱,也并不表示他不会伤害。人狠起来是什么都做得到的,何况是因爱生恨。他当然贪心,他跟龙夜吟赌了十年,在最后贪心得想要狠狠赢一把,并且顺带扇他一个耳光,作为前十年的补偿。   “不,扇他还太轻了,”秦煜阴毒得想,“谢源可是在上头插了一刀,我怎么说,也得插上一刀才算作罢。不,应该更狠一点……反正不论之前还是以后,也还是我来料理。”   只是想想这种可能,就让快感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里了冒出来。   而这一切,开始于那一年的大战后,他跟随陆铭回了帝都,见了谢源。   谢源很想念陆铭,带着刚满十五岁的天子出城十里相迎。他足够坦率,这个传说中阴晴不定又诡计多端的掌权者,在最最亲密的人面前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很温良,也很清明。在很多年以前,他便主动承认了陆铭的地位,在朝中出则同车入则同席,只是在很多双眼睛下稍稍克制,让人不辨尊卑而已。而在关上那扇太学后院的门扉后,他是很愿意低头的,他学聪明了,明白安全感这个东西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是故很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放在附属的地位上。他尽可以依赖尽可以耍赖尽可以抱着他的男人极尽妩媚极尽放荡,这样就可以让他心疼让他照顾让他迷得七晕八素让他定下心来,啊,这个人是我的。甚至他们争吵的时候,谢大人也越来越倾向于哭倾向于挠倾向于不讲道理而不是缜密审慎地长篇大论。他非常放松地暴露着缺点,暴露着弱势,让陆铭能够找到宠他爱他的理由。   这让秦煜很羡慕。当然,陆铭也让他羡慕。陆铭很安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的心确实比之一般男人来说都要淡上许多,有点像总是抽着烟管的楼大将军。秦煜再怎样都不会想到把仅仅把龙夜吟藏在家里,圈养在闲职上,他做不到,因为龙夜吟不会同意。他即使放赖也只放赖他自己的,不像狗,时刻摇摆在你的脚下,他更像是不着家的猫,除了有事踱到墙头吃点你的饭,其余时刻都宁可跑去在不知哪个犄角晒太阳滚泥巴。   陆铭却很有分寸。他在谢源面前也很安静,但那种安静不带棱角,不像他捋着军服的袖子在所有高阶军官面前布置兵机,会静静地把锋芒推到每一个人的头顶。在谢源面前他不是这样。他藏得那样好,不让人觉得沉默是那堪,反倒带着一种缱绻的依恋,能够笼络时间的依赖,在秦煜看来多少近乎病态。他们相拥的时候眼里没有任何人存在,那种互相之间的心疼简直像是在控诉一切加诸在爱人之上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不幸,除了彼此。   陆铭对谢源很虔诚。他收束了爪牙让谢源能够放心,放心到心疼,以至于低下身段来迁就他。他所做的只是无声地坐在他身边,然后朦胧地望着他,祈求。然后他就得到了一切。   这实在是非常省力。   谢源工作的时候,他乐衷于各式各样的清闲玩乐:他和小孩在河边飞瓦片,和隔壁老邻居下棋,和京卫司的下级一起喝喝茶,挑选好马,或者去听街头巷陌的评弹,小女娃儿清凉的声音依依呀呀里,思考一下晚上买什么菜。他还与卜筮监狱钦天监有许多来往。素闻长公主精通术数,天下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人向她讨教或挑战,凌姑娘不耐烦了,或者两湖盐运使大人尚驸马熊通进京管老婆了,就把这些人统统推给陆铭,然后众人发觉这个来路蹊跷的家伙似乎也很是可畏。天气晴好,谢源又坚持的时候,他会进宫一起参加一些贵游聚会,坐在谢源身边眯着眼喝酒,因了立场对人冷冷淡淡,一看就没有贿赂的可能。如有兴趣的时候,他也去参加一些激烈的运动,比如打马球。如果再刺激一些,他就传令南北军秣马厉兵,冷一冷老婆,让他在萧瑟的坑头清醒一下,然后踩着他心痒的乘机回来张开天罗地网,让他更加沉溺。   陆铭把谢源变成他的女人。无法无天地宠着他,让他提不起兴趣再去调教任何人。在照顾他的一点一滴中步步为营,强行帮他养成了种种怪癖,以至于除了他,谁都不可能让他可心。   无可取代,都是因为被惯坏了。陆铭如是说。   秦煜若有所悟。坊间多传谢源骄奢贵气,规矩甚多,其实他本来哪里是这样的人呢?陆铭当然可心,因为陆铭在衣食住行上一点一滴下了功夫,先安安静静地把他变成了那番模样。所以他当然可心。   两个人互相瞒着彼此,使了点上不来台面的手段,于是爱情发酵成了断不了的美酒,变成了永恒的瘾。他们每一次做爱都像是要死了要疯了,锦绣堆里两条再不放纵就要粉碎的毒蛇,交缠不清。   谢源总是一边哭一边接受身后权力的进攻,光裸的脊背收束拢深陷的腰肢,挂满汗水,剧烈痉挛,啜泣着要去死,要杀了陆铭去死。而陆铭只是安静地成全他,俯下身紧紧贴着每一寸肌肤让他半死不活。就是这样永远无法平静的爱情,在平静的生活里。   秦煜觉得他们无比平静地走火入魔,无比清醒地疯癫成痴。他一方面鄙夷,一方面偷偷想着,有没有可能龙夜吟与他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不疯魔不成活。   于是秦煜如陆铭所言,带着一种微妙的期待开始慢慢退出龙夜吟的人生。他见了谢源,清清淡淡地坦白了念想,谢源笑了,却不是嘲笑。他很喜欢权力,来自暗恋者的暗恋者的念想,这本来会让他很快活的。但是显然,除却陆铭,他头脑清醒得很,他在爱情上已然不需要这种低劣的优越感。他如此完满。   他恩准了。他不顾士气提前给秦煜封侯,给他朝中的肥缺,给他富裕的封地,让他有一切可想的不可想的自由行动权,完全不再受龙夜吟的掣肘。   然后秦煜便开始了他的计划。他如此不着痕迹地退出龙夜吟的生活,那与他曾经的强势插入完全不相符,就像一个不知哪里漏了洞的气泡,慢慢慢慢地,把曾经倾注在一个人身上的所有温柔撤走,如同放慢了许多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龙头头是个粗线条的人,他生就与敏感隔离,遇到了危险也只能感觉到个模糊的大概,一如盲人摸象,只能惶急而不知所谓,到了最后已经习惯性梗着脖子挨打。他所有的防御不过是一身铜皮铁骨,与一颗早就不再跳动的心。他曾经很不容易受伤,现在更是缺乏这种潜质。   结婚是最好的。陆铭告诉他说。一结婚,他就算再不开窍,也非得开窍不可,还很容易看出来。人都是很贱的。这个你大可以信我。   说着,似乎眨了下眼睛。   于是秦煜照办了。他很低调,连姑娘都没找,就默默找谢源要封手谕藏在口袋里。然后,他换了发髻,私下里找要好的僚佐吃了一顿,乘龙夜吟禁酒的时候。   龙夜吟只在这上头敏感。那晚上自然很热闹,而他们的帐子又那么近。龙夜吟踢帐的本事可从来不曾荒废,待到看到他们投壶呼卢,当场脸色一沉,让亲兵进来把每个人押出去,抽二十鞭子再说。   秦煜低着头出去了。   龙夜吟皱了皱眉头说不是你,慌什么。   他是不罚秦煜的。这就像是龙骑军里头的习惯法。关于秦煜的习惯法很多,这倒不是什么处心积虑的设计,秦煜是个直人,他就会指着龙夜吟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你连我也打你有没有良心!于是龙夜吟就淡淡一皱眉,为了防止自己无良,转身就走,颇有点欲盖弥彰。这么一开头,以后便成了惯例。   “他们都是我的人。”秦煜坦荡道。   于是龙夜吟看着他,用马鞭淡淡地敲着裤腿,答非所问说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秦煜淡淡道我都换了半个月了。   “哦。”龙夜吟已经摸到了那只近在咫尺的巨象,不安让他原地兜圈,“你为什么换了……这个发髻。结婚的人才这么梳。”   我结婚了。秦煜淡淡道。   龙夜吟在原地愣了会儿,说哦,那放你一个月假吧,说完转身就走。后来还包了个红包给他。   秦煜也没什么感觉,只是搔了搔头,唯一的感触是,啊,果真一败涂地,连刺伤他分毫都没有。陆铭当初削他的时候,他还红着眼圈没皮没脸地大吼不甘心,虽然是兄弟,但还要还手呢。   于是他问陆铭,怎么办呢。   陆铭说,结婚还不行啊,那就只有死一死了。   秦煜只觉得很空虚。厌倦之后的空虚,他不保证自己有谢源的好福气。   于是,他真对亲事上了心,到处去找好女儿家了。   他置办田产到处相亲不知怎的传到了龙头头的耳朵里。他在一次例会后叫住了他,说你骗人啊明明没娶媳妇,还敲我一笔钱,说的无比淡定。   秦煜在他的黑眼睛里又有些慌神。龙夜吟看人总是直来直去,都不知道要温和一些。   他听到自己很淡定地说,找一房不太够,想再多讨几房,这样才好。   龙夜吟哦了一声,看着他无甚表示。秦煜耸了耸肩膀,转身要走。   龙夜吟总是给他看背影,但是轮到他给他看背影,这滋味却只有自己知道。他并不趾高气扬,也并不开心,只是淡淡的苦闷,一如淡淡的十年。大概龙夜吟转身的时候,比他还要没感觉。   秦煜觉得多可笑。谢源和陆铭,他嘲笑他们如此浓烈如此疯狂,但他们自己却那么淡,淡到可以随便给什么东西掩盖掉光阴。   “喂!“背后的人突然掣肘,“叫你怎么没反应。“   想着娶媳妇儿呢。秦煜翻白眼,心脏不可思议的狂跳。   “你这人真不讲道理,“龙夜吟拧着眉,“都十年了,再凑合凑合,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你这时候跑去娶什么老婆?有意思没你?真搞笑,让别人怎么看?“   秦煜笑。笑完了说你这傻逼什么意思啊你,我一句话不懂。   龙夜吟坦坦荡荡,你才傻逼,你全家傻逼。越骂越起劲,面红耳赤地虚张声势。   秦煜就冷眼看他蹦哒。蹦哒完了甩他一句话,你这就够了?这一句话说完,眼圈都红了,把他从头到脚数落一遍不够,还从头到尾的恶行一一昭揭。完了又委屈又愤恨:“十年来你说过什么没有!你连一句喜欢都没有!”   龙头头死猪不怕开水烫,立马接口道我喜欢你,然后站着准备继续由他骂。   看了看他的脸色,又为了保险加上一句,我爱你,那说的是眉毛都不动的。   秦煜看着他,泪流满面。当晚打了他一顿又滚了次床单,龙头头还嫌弃他打得狠,让他自己动。   然后日子照旧过。   人跟人之间的区别,还真就这样大。   不过也就是这样了。十年,再凑合一下,那就是一辈子了。      【番外】全民搅基时代(上)      谢源在姬叔夜过世后的第三年,把他的牌位摆进了宗庙。外头依旧兵燹连天,他却已经很气派地穿上危冠广袖。   这可是件大事情。   按理说,祭太庙只能由天子主持,但那个时候姬搏虎年方十岁。十岁的姬搏虎在同龄人里头算是聪明的了。他能背一百多篇短小的诗,听过不少评弹因此熟知历史,被逼着学了一点四书五经,字写的勉强方正。比起文化课,倒是更愿意跟着他的二哥学骑马射箭上体育课。   姬搏虎模模糊糊明白自己是有点尊贵的,毕竟还有个人专门为他试毒。龙叔把帝都打下来的时候,谢源把他浸在木桶里狠狠刷了三遍,给他套上沉重得让他动弹不得的衣装,让他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众人前头。降国诏书和即位诏书,也是由他亲手接过的。   但是他也没觉得自己特别尊贵。因为家里头算他最小,他头上有那么多叔叔伯伯阿姨,不尊敬就拿不到压岁钱。其余的弟弟妹妹又不能欺负,欺负了,谢源还找他算账。况且,谢源气急了,要撩起裤子来打的,下手比较狠。所以说,天子说到底,就是个普通的小鬼。   小皇帝对于太庙,很不怀好意。因为那是座很阴森的大殿,而且除了他,谁都不能进去。除此之外,对他那个传说中的爹,他也没有任何好感,谁会记得一个从来不记得的人的好呢。但是最后一条,他不敢堂而皇之地说,因为谢源会难过。   谢源谈起他爹的时候,总是会摸摸他的头说,如果他在就好了。那表情算得上忧伤。谢源很少有这样的表情。他总是胜券在握坏水横流的模样,永远打不到的模样。   姬搏虎不知道再有个亲爹会有什么两样。他过得挺好的,毕竟他有这么多个爹。他有母亲,虽然嫁得有点远,但是偷偷溜出宫去拿零花钱,再在回来的路上买点平时吃不到的油炸零嘴,那也是件难得的好事。他有谢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姬搏虎甚至分不清叔和爹有什么两样。他还有二哥,二哥最好了,又肯像楼叔一样带他跑马,又不像楼叔那样,带着一股呛人的大烟味儿。而且二哥从来不凶他,还肯让他坐在脖子上偷溜出宫去玩。谢源就不肯。而且他那脖子,看起来就经不住坐。   谢源也有点不太放心他一个人进太庙,毕竟那里头,确实让人毛骨悚然。谢源就改了礼制,反正他们说起来是开国——虽然半壁江山还握在计都和其他诸侯身上——让一些身份尊贵的人可以从旁作辅,敬上贡品。在祭太庙那一天,他很原教旨主义地牵着一头纯白的小羊跟在姬搏虎后头,准备到时候哗啦一脖子,好让姬家的列祖列宗一同坐下来吃肉。结果里头黑咕隆咚的,那准头就看不太好,人又胆子小,估计没有一刀毙命,让小羊咩咩叫着跑了,淌了一大殿的血。   姬搏虎从此以后对祭庙记忆犹新,总觉得那是一件超级好玩的事情,与抓小羊有关,可以在混乱的尖叫中浑水摸鱼。一看他那虎头虎脑、眼睛贼亮的模样,就知道是个主意贼多的运动健将,最喜欢闹哄哄的地方了。   那一天,姬搏虎就乘机把长公主家的小公子给拉到一边。小公子原本应该姓熊,但长公主觉得这姓一听就二缺,跟他爹似的,强烈要求让儿子跟自己姓,甚至不惜把睡午觉的姬搏虎弄醒,押着他下了一份手谕。   而小公子的名字又得于谢源,据说可以追溯到《尚书》《诗经》那种典籍之中,充满了对传统与美德的向往,总之特别古雅特别体面特别有文化,与姬搏虎形成强烈又鲜明的对比。   他叫凌芷。   姬搏虎是很喜欢小公子的。大家都喜欢凌芷。对于姬搏虎来说,凌芷简直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又清秀又文静,既不像他夜叉一样的姑母——他姑母连母夜叉都算不上,只能算夜叉——又不像他那个据说是做水贼头起家的姑父。熊通可是经常一边吃饭一边剔牙,一边喝汤一边打嚏,是浪费粮食的个中高手,卡在牙缝里的东西能喂饱一条老狗。凌芷跟他的父亲母亲都不一样,以至于他父亲不得不怀疑这是谢源跟凌月生的。   谢源为了不把他们的夫妻矛盾引到自家门前,讨好了小鹿许久,差点还被盛怒的外子给切掉了。所以平时对凌芷挺严厉,这也许还因为他私心觉得凌芷看起来更聪明一点,会更有前途。   总之,凌芷小公子怎么都不像一出生就尿自己一脸的狠角色。   他是很温和的,被姬搏虎一拉,就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跑,也不出声。然后很安静地问他,皇帝哥哥,干什么啊。   姬搏虎说,这下头有个地宫,里头埋着以前的皇帝,你敢跟哥下去不?   凌芷认真地摇摇头说,我不敢。   姬搏虎原地跟个猴似的蹦来蹦去,嘿了一声,说你这胆小鬼,你敢?!   “我不敢的。”凌芷认真地眨巴眼睛,然后皱了皱眉头,“皇帝哥哥你能不能别动,我看着头都晕了。”   姬搏虎就瞪着眼睛不动了,木头似地戳着。眼前的小公子水灵灵的,裹着锦缎,就露出葱白似的指尖,让他忍不住想抓耳挠腮。他也不是很想下地宫,毕竟底下那些皇帝都死了很多年,但是他觉得这样可以表现自己很勇敢,而且他喜欢凌芷跟在他身边。刚才小公子被乳母抱在廊下呢,远得都快看不见了。   然后他就被匆匆追完小羊的谢源给捉住了。谢源差点没把他的冕服剥下来打屁股。   所以说谢源把慢吞吞的小公子放在姬搏虎身边实在是个很好的主意。姬搏虎七岁带八岁的,颇有责任感,凡事都想跟他一起干,包括坏事。但是凌芷那么温吞,念书又念得如此老实,必然拖累两人的行动速度,谢源闭着眼睛都能把两个一块儿兜了。   像盗曳家的,如果放在姬搏虎身边,那就不行了。   盗曳那时候也不叫盗曳,改姓道了,听起来那也是名门正派,大家公子。但是行事依旧畏畏缩缩东张西望像个贼头,人又瘦,裹着二品官袍简直就像个套马杆,太监都比他有气质。他大概是造孽太多,儿子生不出来,和正牌长公主生了一大堆女儿,和凌芷同龄的那个就叫道荷香。谢源不太好评价这个名字取得好不好,总之她爹妈很认同,意境也很有,就是有点缺心眼儿,不含蓄,不算大美。   但是这小姑娘是很美的,盗曳的基因非常偶然地捐献了比较耐看的一部分,还很谦虚地全盘让位于她母亲,于是生出来的女儿长到三岁就被人争先恐后地定下。谢源就开始晚上睡不着,也想给搏虎订一个,陆铭累了一天,嫌他动得慌,说急什么,漂亮女孩还有不少没生出来呢,睡了。于是谢源就乖乖睡了,第二天起来就把这事儿给丢到脑后。   道荷香美则美矣,性子却像她姑,一小姑娘,也不爱干净,小时候一不看牢就去玩屎粑粑,颇有灵长类的原始冲动。那时候凌芷还不晓事,姬搏虎却已经有点大了,看到她满手屎粑粑的模样,吓得魂也没了,更不要说娶她做老婆。姬搏虎可是难得有怕的人。   后来道荷香长大了,也不像她母亲那样温良恭俭让,就喜欢舞刀弄枪,给人脑袋随便开个瓢什么的,特爱跟陆铭楼琛这种人混在一起。一度还声称,等长大了就嫁给龙夜吟,可把盗曳给急得,龙头头给他做女婿,那还得了?这女婿俊是俊,也能打,就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道成天在想什么,最重要的是,旁边还有个秦煜刷刷在放眼刀,那可是走旱路的!盗曳没办法了,索性把她送军塾去,那儿一群年轻小爷们供她挑呢。好家伙,还真跟一群少年勾肩搭背的,军装上身,武士髻一扎,那比谢源还英武。姬搏虎这时候就比较愿意和她一块儿玩。   而凌芷,看着她就更容易脸红了。   他那点小心思,他娘是很明白的。他娘一开始恨他是个寤生,奶都不想给他喝,可是凌芷多讨人喜欢一小孩儿,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很灵气了,也不哭也不闹,成天很乖的,多给她省心。后来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更是学会怯怯地要糖吃,要不到,那也不哭,就会安安静静蹭着妈妈,更不玩屎粑粑,忧郁的小眼神配着长长的眼睫毛,秒杀后宫所有世妇。谢源看来看去,总有点觉得这是陆铭儿子。   嘤嘤对他的大儿子那么宠溺,那亲事自然不会委屈他,用她的话说,那是抢也要抢了给儿子压,于是跟她哑巴姐妹饭后一唠嗑,就打算直接定下。刚好姬搏虎和道荷香一道骑着马回宫,嘤嘤就直接说了。   当时姬搏虎就有点怪。道荷香倒是皱眉,说小凌子有点瘦弱,提个米袋,看起来也提不动,以后家里头要添个家私,换张床,可咋整哦。她娘赶紧让她闭嘴。她瞟了姬搏虎一眼,笑得阴阴的。   姬搏虎后来几天都是梦游状态。陆铭对他那口子说,你不觉得小五不太对劲么,谢源弹着琴说那有什么关系嘛。我要是要靠他治国,那还得了。   结果国没治出来,事儿犯了一桩。   小皇帝直接把小公子给办了。     【番外】全民搅基时代(下)      谢源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啻于晴天霹雳,觉得心都碎了。姬搏虎从来没有让他操过心,但是这一次,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手里捏着一把冷汗。   感情。感情。他面对这事儿从来都无可奈何,自己都走得磕磕绊绊,至今迷惑不解,所以看到姬搏虎酷似他父亲的眼神,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姬搏虎倔强地瞪着眼睛,只是在等待他的判决。床上的凌芷,之后会赶来的嘤嘤都是。他既然是这个家的家长,就该有个表态。   谢源在养小孩这件事情上从来都很游刃有余,怎么说原来都是个教育工作者,还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他读过些弗洛伊德,研究过爱弥尔,还翻过教育论,本身的渊博与幽默就可以应对小孩子肆无忌惮的好奇。所以他觉得这点广博再加上用心,很够他成为个好父亲——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虽然在姬搏虎眼中,有时候他比较像娘亲。   在姬搏虎小时候,他在吃穿上从来没有委屈过孩子,不论如何都有求必应,似乎在弥补之前他受的委屈,就怕他长大缺乏安全感。后来稍长一些,就开始立规矩,让他有所惧,以便他登基之后也会对传统有所尊重。   谢源从来不讲治术,只讲治道,姬搏虎在明白了什么是天命之后,很奇怪他为何不为自己讲解手段。   “你不想我成为一个好皇帝么?”   谢源思量了一下,审慎道,我就是在教你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是我除了什么是道,什么都不知道。”   谢源笑了。那个春天的午后,他摸着窜到他肩膀的姬搏虎,“我其实也没指望你做个好皇帝。”   姬搏虎有点生气。他跟他父亲不一样,总是容易把神情放在脸上。他比很多人都要坦率。谢源看到他撅着嘴巴,既露出淡然的笑来,他觉得年轻人嘛,就该这样,像当年的小鹿。   他把他带到栏杆外,这是承德楼的最高处,俯瞰是匍匐的城与一望无际的天下。   “天下之大,你只是一个人。你生前,天下在;你死了,天下犹在,你和其他人一样,只是过客罢了。别人山呼你万岁,别人称你为龙,但你依旧要明白,你是凡人,头顶有天。”谢源按着年轻人的肩膀,“天道永劫复归,又要你做什么呢?若是你不治,这天下便要大乱,这天下也没什么值得可爱的,我并不想交给你这样一个帝国。”   姬搏虎似懂非懂:“那你要交给我什么帝国呢?”   谢源看了他一眼:“这种说辞未免太过无法无天,记得要谦恭。虽然我说这话也许太虚伪,但这东西毕竟太大了,我们都摆布不了。我们之下仍有千万人,你永远控制不了所有,只能顺势而为。你要懂这个道理。”   然后他说,我的希望,与旁的父母也没有两样,只不过想你做一个好人,然后幸福。   姬搏虎一讶,只是如此么?   谢源握了握他的手,像他小时候一样,然后坚定地点点头。“你不用觉得身份是种负担。你不是为了治理天下而存在的工具,你是人,你要幸福。”   姬搏虎低下头,偷偷看着那双骨肉停匀的手。虽然觉得天威遭辱,但是不得不说,他很开心。评书上都说皇帝高高在上,高处不胜寒,每一个每一个皇帝,纸醉金迷,坐拥三千佳丽,可别人都说他们其实寂寞得很。但是这个人告诉他他不过和凡人一般无二,他也只希望自己与凡人一般无二地……幸福。姬搏虎红着脸舒了口气,觉得仿佛逃脱了一个可怕的诅咒。   他想,如果不是谢源,他一定纠结死了。他所有的夫子里头,只有一个谢源能让他安静,让他舒坦,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小孩。谢源本身非常通达,既不狭隘,又不偏激,并且把这种飒飒然的观念一丝不漏又长长久久地灌输给他。他一再强调姬搏虎所学不能算是帝王家学,但旁人也知那是非常完美的家庭教育,即使不为帝王独享,也照拂了家近的所有小孩,也比古往今来大多数的人都要好上许多。   帝都是个传统气氛深厚的地方,世家盘根错节,对子弟的栽培也各有一套。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新入者,即使是天家,也仍旧被人不怀好意地瞩目着。但姬搏虎这一代人都被谢源倾注了心血,寄予厚望,成为体面而又受人尊重的青年。   但是谢源怎么都想不到姬搏虎做出了这种事情。姬搏虎长到十二岁第一次梦遗的时候,谢源还拉着他的手,很严肃地跟他讲关于节制的问题来着。   但是一转眼居然就把自己弟弟搞到了床上。   姬搏虎却没什么反思的意思,瞪着眼睛全身防备地把凌芷挡在身后。   谢源气得直发抖,又深感无力,斥责的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姬搏虎也明白,他根本无理。他自己跟他的亲弟弟是这样的关系,又怎么能够斥责他与凌芷。   就等敌一动就拿捏住他的命门。   这时候寺人又道长公主来了,要见丈母娘的陛下不由得一僵,谢源亦是一僵。幸亏陆铭及时赶到,赶紧让两人穿好衣服,先去哪里躲一躲。姬搏虎沉默地听话,反身就把凌芷连人带被子扛了起来。   谢源对上凌芷惊慌又无焦的眼睛,只觉得那黑发与白肤触目惊心。   他们前脚走,嘤嘤后脚就到,自然是气得要疯,指着两人破口大骂,显然也是恨极。   “你们两个……”嘤嘤咬牙跺脚,“都是你们的错!好好的小孩都被带坏了!”   陆铭揽着谢源吸了吸鼻子说,我们可是很低调的,从来不让孩子们看到。而且倒打一耙,说你自己不养小孩,倒是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胡说八道!”嘤嘤牙痒痒,简直要咬他们一口了,“满城风雨的,低调个屁!我都知道你们经常在这里干事!早知道就应该洒玻璃渣!”   谢源低声道没有,否则我哪能安心办事。陆铭嗯了一声说,宫里头我们有房间的,我哪能让阿源不穿衣服到处乱晃。   嘤嘤直骂不要脸,要弑君。结果君很有智谋地劫了人,一声不吭跑前线投奔龙夜吟去了。那里尽是男人,多两个男性监军也不显眼,何况,龙叔可是很宽容的,看到这些也睁一眼闭一眼,不像某人,明明自己就是,还不许别人也走这条路。当年,某人可是一纸明文把秦王爷赐给了龙大将军,坊间视为两人有仇的证据。当时连秦王爷都觉得很不妥,千里入宫向情敌申诉,但谢源只淡淡道:   “本公帮他娶妇,他敢不娶?怎么,难道是与龙氏联姻,委屈你了?”   这可好,一道旨意棒打一双,还打到一块儿,让龙头头与秦王爷既觉得到官方认可,不必藏掖,绑定的日子可以美满了,又觉官方敌意相当,总有如鲠在喉之感。秦王爷思来想去还甚觉别扭——被情敌化作正妻昭告天下,还有比着更憋屈的么?以后龙大将军岂不是看到他都要想到死狐狸?人可真是一辈子赢不了狐狸。   皇帝陛下的确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帝都的消息被人压下了,谢太傅的信也被秦王爷公报私仇地退回,以至于谢太傅完全管束不到陛下。陛下就在军营里非常自由地过着两人世界,自由地展示着自己的男子气概,时不时骑着烈马去探探敌情,收点小伤,让凄惶的小公子心疼一下。他是如此明目张胆如此富有进攻性,温文尔雅又内向的小公子哪里顶得住他的攻势。   陛下觉得已经搅翻了小公子的春水,差不多了,又乘机狠狠吃了一次,然后乘人家没醒,自己偷溜回帝都,去面对狂风暴雨了。   事实上狂风暴雨已经有人替他挡掉了很大一部分,那个人从来都不会说,但是陛下知道出了事绝对是他站在自己前头。也只有他才能挡下盛怒的谢源,挡下狂暴的长公主,他就在他的羽翼下尽情地任性。他们虽然不常说话,在事发之后也只见过一面,但彼此有那么一种默契。陛下知道他对自己充满了同情。   于是陛下就直接摸去太学后院的路边,找到正在跟隔壁邻居下棋的陆将军。   晒得乌漆麻黑的陛下转着眼珠子:“二叔,我有一妙计,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陆铭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   “然。”他说。   陛下于是一纸圣旨把谢太傅嫁给了陆将军。等谢太傅气冲冲赴了鸿门宴,才发现宫里头张灯结彩,陆将军一身红衣,站在门口接客。一时间想起前情,吓得脸都白了。   陆将军却把红球一抛,微微一笑:“走。”   谢太傅就这样目瞪口呆地被牵走了,小绵羊一样的,连荒唐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就被七手八脚换上了红衣拜了天地。陛下在主位上笑得一个得意。而他的丈母娘却因为得到一封老公出事的信,正赶完南疆,没来得及破坏婚礼。   这先例一开,可算是愈发不可收拾。陛下笑吟吟地说,谢叔生气什么呢?总得给二叔弄个名分嘛。反正龙叔与秦叔也成亲了。你说过嘛,这世上没什么先例,过个几代就是习俗了。   然后觉得铺垫够了,说反正咱们是开国嘛,朕还可以规定以后皇后都必须是男的嘛。   谢源还没表态,陆铭就把他往身边一拉。   “挺好。”陆铭淡淡道。   谢源就完全没有立场了。“可……可你难道就绝嗣了?!”   陛下微妙一笑:“丈母娘不有那个药么?”   陆铭噌一转头:“真有么?”   谢源大汗淋漓。   陆铭与姬搏虎相视一笑。   虽道长路远,不过恰青春少年,可以一试。   于是,陛下乘着丈母娘不在,把小公子正式纳入后宫。   谢源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他打造的完美帝国,最后是被男皇后这一制度给败坏的。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