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小炮灰翻身记   作者:叶辛铭 文案: 他被一板砖拍到越朝,重生为一名假太监,变成宫斗的炮灰。 他毛遂自荐,成了某巨贾府上的小书童。 他的小主子受尽打压、欺凌,他也跟着凄凄惨惨戚戚。 他是小人物,在这群魔乱舞的时代浮浮沉沉。 他有大智慧,为这惠泽千秋的帝业添砖加瓦。 —————————————————————— 注:CP是1对1 —————————————————————— 内容标签: 宅斗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1 炮灰   王正茂醒来时,只觉浑身上下热得有如火烧,下面硬得疼痛难忍。   他吃力地勾起头来,发现那直立之柱正被五花大绑,紫红色的铃/口湿漉漉的,在幽暗的烛光下泛着淫/靡的光泽。   一个披着花白长发、痴肥臃肿的老男人,正握着一只玉石质地的圆柱,在其后方反复进出。   那垂涎欲滴的贪婪模样,令人毛骨悚然。   王正茂想起,自己在校外巧遇“校草”,发现此人虽已与“校花”公开恋情,却背地里勾搭其他女人。   他暗恋“校花”数月,一直为名花有主伤神。   见这个花心大萝卜不懂得珍惜佳人,他当即冲冠一怒为红颜,和其打成一团。   他已稳占上风,脑袋却突然遭到板砖猛拍,很快便在一片血光中失去了意识。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没躺在医院,反而是现在这副受虐情状。   砰的一声巨响,拴着长木栓的雕花大门被一脚踢开。   一队束发于顶、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闯进屋来,齐齐将雪亮的佩刀架在老男人和王正茂的脖颈上。   一位面容冷肃的男子快步走到床前,目光如炬地盯着脸色煞白的老男人,厉声喝道:“范公公,你私藏未去势男子,秽乱宫闱,罪不可恕!我等奉旨捉拿,还不束手就擒?”   王正茂感到头顶轰隆一声炸响,整个人都被惊雷击穿了。   他穿越了!   王正茂挨了一顿杖刑,腰部以下血肉模糊。   他被扔进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昏昏乎乎地在鬼门关前打转。   不知过了几日,他神志渐渐清明,开始吃馊饭、喝馊水,在墙上画正字计算日子。   想他一社会主义大好青年,除了偶尔逃学、打架外,一向遵纪守法,不知为何,竟会沦落至此。   莫非,上天见他家境富裕、衣食无忧,特意让他过来体会一下人间疾苦?   只是,这未免苦过头了,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王正茂是乐天派,不屑于伤春悲秋。   他苦中作乐,每日里与蟑螂、老鼠为伴,努力做一只当世“小强”。   三个月后的某日,王正茂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屋顶破洞、四面透风的破庙里。   阳光,从屋顶照射下来,被筛成无数粗细不一的光柱。   冷风,打着号子旋进屋来,带着刺骨寒意。   王正茂蜷缩成一团,冻得牙齿嘎嘎作响。   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离开了牢房。   他不知道,他将要面临的,是否是更深的苦难。   忽然之间,他很想家。   他想念严肃的爷爷、慈祥的奶奶、唠叨的母亲,甚至想念那总爱用皮带与他的屁股进行亲密接触的父亲。   他想念床上的羽绒被,想念橱里的羽绒服,想念锅中的红烧肉,想念碗里的白米饭……   如果上天能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决不会再去暗恋什么“校花”,决不会冲动地为她打架。   他会好好学习、孝敬长辈、勤做家务……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残酷的现实。   王正茂感到身体快要冻僵了,强行逼迫自己爬起来活动一下。   他哆哆嗦嗦地挪到破庙门口,见路面、房顶、树枝上均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又赶紧缩了回去。   他走到缩在墙角的一位老大爷身旁,想要沾点热气。   见老人将浑浊的眼珠子转向自己,他有些赧然,忙开口打招呼。   “大爷,您好,您是哪儿人啊?怎么来这儿了?”   老大爷清了清嗓子,以干枯暗哑的嗓音回应。   “我是毫州的,家里发洪水、闹饥荒,全村人都出来逃难。听说楚州这边有富人施粥,就过来了。”   王正茂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现在还有富人施粥吗?”   老大爷摇了摇头,叹道:“难民太多,富人管不过来了。”   王正茂失望地垮下脸,问道:“那您怎么填饱肚子啊?”   老大爷伸出穿着破草鞋的脚,轻轻拨了拨地上的一只破碗。   王正茂明白了,这是乞讨的意思。   人家年纪大了,乞讨尚且说得过去。   他这么年轻,四肢健全,手脚利索,岂能去当乞丐?   他叹了口气,倚靠着墙,缩在老大爷旁边,望着泥地上斑驳的光点发呆。   王正茂现在这具身体,瘦小得跟豆芽菜一样,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样子。   不过,鉴于下面能在药物作用下硬起来,实际年龄应该是超过十岁的。   大概是从小就饱经苦难的缘故,他的生命力确实堪比“小强”,受了那等酷刑,竟也没有落下残疾,腿脚依然利索。   只是,想要凭借这么一副小身板找到活计,恐怕很难。   干不了体力活,那么,脑力活呢?   他虽然好动、贪玩,但是,在父亲的皮带驱赶下,还是跌跌爬爬地考进了重点大学,就读市场营销专业。   因为父亲是中文系老师的关系,他自小还被逼着诵读经史、练习书法。   只是,长大后,他把那些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书法也早就不练了。   早知道会穿越到古代来,他当年真应该好好读书、认真练字。   唉……   阳光西斜,聚集到破庙中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都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王正茂暗暗叹息,心想:“想当年,他经常给灾区、希望工程之类的捐款。现如今,他沦落至此,又有谁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不是说善有善报吗?他前世行的善,是不是还不够,不足以让他得到回报?”   他正哆哆嗦嗦地摩擦身体,想要生出点热量来,不经意地抬头间,发现一个头戴毡帽,身着灰色棉袄、棉裤的粗壮大汉跨进庙来。   大汉环视了一圈庙里的众人,粗着嗓子喊道:“我是赵府的。我家老爷,在楚州这个地界,可是大名鼎鼎。你们中间,恐怕有不少人喝过我家老爷施的粥。现在,我们赵府需要4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包吃包住,工钱每月半吊。你们谁愿意来?”   哗啦一下,数名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男人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的眼神,都像望着救星,充满了渴望与乞求。   其实,他们一个个都瘦骨嶙峋的,跟身强力壮完全沾不上边。   不过,大汉还是挑了4个相对健壮的,吆喝他们跟自己走。   王正茂看到众人饱含艳羡的眼神,暗想:“这里的半吊钱,相当于多少人民币?能派什么用场?”   他只记得,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在成亨酒店曲尺形柜台上排出九文大钱,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半吊钱,能买上多少东西。   王正茂挤出人群,在破庙门口的地上抓了把干净的白雪,迅速擦了擦脸、抹了抹头发。   他还整理了一下身上那根本无法蔽体的破烂衣服,快步追上大汉一行人。   他挡住大汉的去路,努力挺直腰板,以一副自信的口吻问道:“大哥,贵府少爷要书童吗?”   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面黄肌瘦却五官清秀的小男孩儿,想到管家前两天提过三少爷赵永明需要买个书童,遂动了巴结讨好管家的心思。   “你识字?”   王正茂点了点头,按照从老大爷那里得到的信息编造谎言。   “我上过两年私塾,后来,家乡闹了灾,就逃出来了。”   他说得煞有介事,却又不涉及细节,倒让人抓不到错处。   大汉回身指着破庙门口油漆剥落的对联,命令道:“你读来听听。”   王正茂这才注意到,破庙门口挂着破旧的木板,板上还模模糊糊地写着字。   他一边细细辨认,一边慢慢读道:“大慈大悲,到处寻声救苦;若隐若显,随时念彼消愆。”   大汉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没有能耐读全这副对联。   他记得管家好像就是这么读的,顿时对王正茂热情起来。   “少爷的书童,我做不了主,我得先回去问问管家。”   “多谢大哥费心!”王正茂鞠躬行礼,凑上前去低声说道,“大哥,此事若成。等我拿到月例后,我请大哥去酒楼喝酒。”   大汉见王正茂知情识趣,不像府里的书童那么眼高于顶,心下欢喜。   他伸手拍了拍王正茂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小弟姓王,名正茂。年方十二。”   王正茂尽量将年龄往大点说,免得被人嫌弃年龄小,不肯雇用。   大汉点了点头,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叫吴大柱。”   为了避免多跑一趟腿,他干脆自作主张,先行将王正茂领回赵府。   一行人来到美轮美奂的赵府,从偏门进入下人居住的偏院。   吴大柱将4名粗使劳力领到管家赵福全那里交差,然后提及王正茂拦路自荐一事,说起自己对他的考验。   赵福全对这个勇于毛遂自荐的孩子来了兴趣,吩咐吴大柱去破庙唤人过来。   吴大柱讨好地说道:“我见他挺不错的,就擅作主张把他带回来了,他现在就在偏院里等着。”   赵福全对吴大柱的机灵表示赞赏,吩咐对方将王正茂带过来。   王正茂跟随吴大柱进入敞亮、气派的会客厅,照着吴大柱的动作,毕恭毕敬地行礼,垂首肃立。   “抬起头来。”赵福全语气威严地吩咐道。   王正茂缓缓抬头,视线停留在赵福全的山羊胡子上,显得恭谨有礼。   赵福全摸着胡子打量这个瘦得皮包骨头却难掩清秀之气的孩子,对其眉宇之间隐隐透出的英气很欣赏。   “哪儿人?为何来楚州?”   “毫州人。家乡发生洪灾、饥荒,出来逃难。听说赵老爷善心施粥,就过来了。”   王正茂将老大爷的话全部套到了自己头上,特意说的细致一些,以便取信于人。   见这孩子称颂自家老爷,赵福全心里高兴,对他更多了份好感。   “读过哪些书?”   王正茂有点犹豫。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在是哪朝哪代,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国学启蒙读物。   他密切观察着赵福全的表情,按照成书的先后顺序,一一报上《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   见赵福全表情一直未变,他暗暗放下心来。   “把《千字文》背一遍。”赵福全指示道。   王正茂稍稍酝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背诵着《千字文》,心中暗暗感激父亲当年的皮带抽打。   若没有父亲的严格管教,他哪能至今还记得这篇文采斐然的韵文。   待王正茂背诵完毕,赵福全满意地点头。   他指了一下放有笔墨纸砚的长条桌,说道:“把观音庙的那副对联写下来。”   王正茂走到桌前,细细磨好墨,自雕花红木笔架上取下一支中楷狼毫笔,蘸饱墨汁。   他在砚台上顺笔管方向自左至右轻轻平掭,毛笔与砚面呈15度倾斜角。   他一边掭墨,一边回想那副对联,随后在平铺好的宣纸上写下尚算工整的两行字。   见王正茂放下毛笔,赵福全走上前查看,语气严肃地说道:“你的字,得好好练习。”   “是。”   王正茂恭敬地回答,微微有些汗颜。   赵福全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打开靠墙的一个柜子,自里面拿出一张写有毛笔字的纸,递到王正茂面前。   “这是卖身契,你在下面签字画押、按手印。”   是卖身,不是雇用?   王正茂暗暗惊讶,连忙接过卖身契仔细阅读。   这一签、一按,就算是把自己给卖了。   以后,可就没有自由了。   他以前是假太监,又蹲过大牢。   虽然莫名其妙地被放出来了,但是,难保将来不会遭殃。   莫不如乘此机会换个身份,把自己彻底洗白。   自由这种东西,太虚幻,不如混个温饱、攒点小钱来得实在。   今天要是错过机会,过两天,说不定就在雪地里饿死、冻死了。   王正茂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带着满是无奈的沉重心情,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  2 草菅   赵福全锁好卖身契,交代道:“以后,你要跟在三少爷赵永明身旁伺候笔墨,陪伴他读书,照顾他起居。月例10文钱。”   王正茂先后用了5桶热水,才把满是泥垢的脏臭身体清洗干净。   他擦干长发,穿上府里书童专用的青衣,感觉舒适、暖和。   吃了顿饱饭之后,他舒服得直想找张床躺下,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赵福全的副手赵阳青走了过来,吩咐王正茂背上新领的包袱,跟随自己前往赵永明的住所。   二人穿过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来到一座位置偏僻的院落。   这座院子,三面是老旧的青瓦房,中间留出一块空地,被盖着残雪的青石板小路分成两半,院子里遍地黄草,到处覆盖着积雪。   如此简陋的住所,与先前经过的富丽堂皇的赵府,完全是两个世界。   王正茂据此推测,这个赵永明不是个受宠的少爷,否则,管家也不会随随便便买个孩子给他当书童。   赵阳青扫了一眼满是枯草、积雪的院子,暗骂这里的小厮狗胆包天,竟然对小主子如此怠慢。   赵永明的娘——柳临漪,出自书香门第柳府,其父柳东亭乃朝廷二品大员。   这样的人物,本不可能嫁到商人府上作妾。   只是,当年,柳东亭被罢官免职削为平民,正好让楚州巨贾赵致庸捡了个大漏。   赵致庸对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柳临漪极尽宠爱,把二人的儿子赵永明视为掌中宝,引得府中一群妻妾、子女敢怒不敢言。   柳临漪固守荣宠长达9年,直到前年病逝。   赵致庸伤心过度,从此流连声色场所,还买了两个妓/女养在别院,整日里醉生梦死,对赵府诸事不闻不问。   失去了母亲的关爱、父亲的庇护,赵永明从高高的云端一下子跌落进尘埃,受尽欺压。   赵阳青曾经受过柳临漪的关照,对这位令人如沐春风的女子心怀感激。   他不能违背女主人花秀兰的意愿,公然爱护赵永明,只能偷偷关心,还为赵永明安排了得力仆从。   然而,他只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就发现赵永明换了住处、身边的仆从也全被调走了。   赵阳青是赵福全的表侄,与这位大管家是一条心。   他私下里找表叔说情,被后者告知这是花秀兰的授意,不可轻举妄动。   赵阳青虽说手握权柄,到底只是个奴才,岂能公然与女主人作对,只好无奈地选择旁观。   如今,见这里的小厮连院子都不清理、打扫,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愤怒。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怒吼道:“狗奴才,给我滚出来!”   不多时,一个长发草草束起、棉袄扣错扣子的小个子男人,从东厢房里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冲着赵阳青打躬作揖。   “青爷,小的不知道您过来,怠慢了您,给您赔不是!”   赵阳青看了一眼这个一脸谄笑的男人,只觉他贼眉鼠眼,心中大为不喜。   “狗奴才,这大白天的,你该不会在睡懒觉吧?”   “没!没!”男人连忙辩解,“小人只是坐在屋里守着,没听到外面的动静。”   赵阳青冷哼一声,骂道:“竟敢睁眼说瞎话,我看你是不想混了!去,到后院领60棍子,就说是我说的,要狠狠地打!”   男人一听这话,吓得面如土色。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青爷,您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攒了些铜钱,全部孝敬给您老人家。”   赵阳青怒容更甚,咬牙切齿地说道:“100棍子,立刻滚蛋!”   这100棍子打下去,不死也残,男人如何能乖乖前去受罚。   他倏然起身,像只中箭的兔子一般蹿向院子大门。   赵阳青乃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岂会不知此人意图逃跑的心思。   他飞身上前,双掌同时拍向男人的后背。   男人噗地喷出一口血来,轰然倒地。   赵阳青收掌背在身后,目光如利剑一般刺向王正茂,冷酷无情地说道:“你要切记自己的本分,否则,他,就是你的下场!”   王正茂立即恭敬地答应,心中震惊不已。   这就死了?   一个管家副手,也能如此随意地夺人性命?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他这等奴才的命,真正是和野草一样。   赵阳青命令王正茂拔草、扫雪,跨过地上的尸体,大步流星地离去。   王正茂赶忙走进西厢房放下包袱,脱掉棉袍、棉裤。   他找出大扫帚、畚箕、竹筐、木桶等工具,在夕阳之下动作麻利地扫雪、拔草。   中途,有两名陌生大汉进入院子,先去东厢房收拾东西,接着一声不吭地将地上的尸体抬走。   王正茂从水缸里拿了一桶水出来,将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胸口一阵阵发凉。   他虽然不认识这个人,却从此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   他把自己卖了,以为可以从此衣食无忧,却没想到,他的这条命,贱若枯草,随时可能被人拔掉,就像此刻堆在竹筐里的那堆草一样。   他仰头望天,只见残阳如血,心里越发的觉得不祥。   天色擦黑之时,赵永明提着书袋,从清溪书院回到了赵府。   见自己的小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不禁心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个懒奴才怎么忽然勤快起来了?”   他沿着干净的青石板路走向堂屋,见西厢房走出来一个身着书童服饰的瘦小男孩儿,毕恭毕敬地向自己行礼,一下子明白过来。   勤快、有礼,挺好。   只是,不知能维持多久。   等他知道他这个少爷的处境,很快就会怠慢了吧?   赵永明暗暗苦笑,饱受摧残的心已经麻木,不会再感到痛了。   赵永明知道,花秀兰是不会允许忠心奴才跟着他的,所以,他也懒得笼络人心。   他只大致询问了一下新来的书童的基本情况,便闷头吃饭。   吃完饭后,他直接走进书房,借着蜡烛的亮光,埋头苦读。   他虽然身在富贾之家,内心深处却瞧不起在当朝毫无社会地位的商人。   他一直以柳东亭为榜样,希望可以像外祖父那样进士及第、入朝为官。   他的母亲虽是一介女流,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帮他自小打下坚实基础。   他5岁入学,7岁能通六经大义,9岁写得锦绣文章,一时之间,名动楚州。   然而,在他无限风光之时,母亲竟溘然长逝,父亲也一蹶不振,赵府陷入花姓妇人之手。   面对种种打压、欺凌,他愤懑过、抗争过、抑郁过……最终却不得不直面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以一颗麻木的心应对残酷。   如今,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希望。   那就是,能够在科举考试中一鸣惊人,从此逆转形势、一步登天。   王正茂将盛着剩菜的餐具一一端进自己的房间,快速擦拭干净餐桌,轻轻阖上堂屋的大门。   他关起门来,狼吞虎咽地吃掉这些尚有余温的剩菜,暗叹再不受宠的少爷,也比奴才们吃得好得多。   他不知道,赵永明今晚能吃得这么好,是赵阳青私下里跟厨房打了招呼。   王正茂快速清洗干净餐具,匆匆赶往下人专用的大食堂吃晚饭。   虽然都是下人,但是,书童的地位却很不同。   要知道,他们是贴身伺候少爷的人,肚子里还有不少墨水。   在一帮目不识丁的下人的心目中,读书人总是高人一等的。   王正茂并不知道府里这些下人的心态,只顾填饱肚子。   他饥饿了近百天,又干了那么多体力活,急需要补充能量。   他现在这具身体,严重营养不良,还受过重伤,若不趁着年轻多补充营养,恐怕后患无穷。   王正茂吃饱喝足,收拾了碗筷前往位于墙角的大木桶处,打算归还餐具。   半路上,他被突然伸出来的一条腿绊倒,摔了个狗啃泥,还摔碎了一只粗陶盘子、一只粗陶碗。   “哟……哪来一只不长眼的狗,尽往人腿上撞!”   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满满的都是挑衅。   王正茂真没想到,他刚刚进府没几个小时,基本上谁都不认识,麻烦居然就自己找上来了。   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爬起来快速收拾满地飞溅开的碎陶片。   他以眼角的余光瞥到挑衅者身着书童服饰,暗想此人这番举动,到底是出于个人意愿,还是出于其身后的某少爷的授意。   赵永明不受宠,连累他这个书童也跟着遭受欺凌。   他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份好差事啊!   不知道这摔碎的盘子和碗得赔多少钱,能不能暂且欠着,到时候从月例里面扣除。   王正茂站起身,打算将碎陶片扔进畚箕里。   他没走两步,那名挑衅者腾地一下站起身,厉声喝道:“站住!你不赔礼,今天休想走!”   王正茂转头看向一脸凶横的挑衅者,语气平静地说道:“阁下能听懂狗的赔礼,莫非,阁下的真身竟然是狗?”   此话一出,食堂里闷笑声四起,挑衅者更是气得脸都绿了。  3 争斗   王正茂不愿再做这无聊的口舌之争,连垃圾都顾不上扔,就匆匆赶在挑衅者反击之前离开了食堂。   他倒不是怕事,而是深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目前对赵府的人物构成、利害关系等等完全不了解,只能暂且选择退避。   他不知道,这位挑衅者是赵府二少爷赵永辉的书童,被赵永辉赐名赵语嫣。   赵永辉虽然排行第二,生母却是花秀兰。   其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赵府的下人,都尊称赵永辉为“少爷”,而不是“二少爷”。   而二房小妾生的长子赵永耀、四房小妾生的第三子赵永明,就不可能享受这一殊荣。   赵语嫣仗着赵永辉的宠爱,平时一贯嚣张跋扈,从不将一干下人放在眼里。   即便是赵永耀、赵永明这两位妾室生的少爷,他也敢出言挤兑。   而赵永耀的书童赵雨墨,则是赵语嫣的眼中钉、肉中刺,经常受他欺负,却因为不敢得罪他身后的少爷,只能一再隐忍。   赵语嫣在赵府横行惯了,头一次碰上钉子,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他想要反击时,却发现新来的书童早就跑得没影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他将面前的盘子、碗全部扫落在地,气势汹汹地跑出食堂,跑到赵永辉面前告状。   赵永辉正在书房里调戏贴身丫鬟赵可欣,打算和小美人共享鱼水之欢。   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一室春情顿被打散。   赵可欣匆忙拉上半褪的衣衫,遮掩香肩、酥胸,心中深恨破坏她好事的赵语嫣。   赵语嫣本就怒气冲冲,现在发现赵永辉竟然要在书房里搞女人,更是暴跳如雷。   他不能对赵永辉发火,便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到赵可欣身上。   “你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吗?你的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整天在书房浪/叫的人,也敢提‘廉耻’二字!”赵可欣反唇相讥,“厚颜无耻,就是为你准备的!”   赵语嫣从未被人当面辱骂过,顿时像只被点燃的炮竹一样炸开了。   他掳起袖子,冲上去就要动手,却被赵永辉一把拉开了。   “自己人闹成这样,成何体统!”赵永辉训斥道,“都给我面壁思过,今晚别睡了!”   赵永辉拂袖而去,赵语嫣和赵可欣怒目相向,却不敢再放肆。   他俩之所以敢这么闹腾,无非是仗着主子宠爱。   现在,主子已经恼了,他俩纵有冲天怒火,也得暂且压着。   王正茂站在书房角落,默默地守着手不释卷的赵永明,一会儿剪烛芯、一会儿磨墨、一会儿端茶、一会儿换木炭……   他累得腰酸背痛、困得昏头涨脑,赵永明却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一直精神奕奕。   王正茂暗暗叫苦,心道:“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数不清的体力活,白天还不让偷懒睡个觉。这书童,真不是人当的!我怎么就病急乱投医,给自己找了这么个苦差事?真是够二的!”   赵永明一直读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书房。   王正茂伺候他洗漱完毕,回屋脱了衣服、鞋子,倒头就睡,连脚都顾不上洗。   现在这具身体,自有生物钟。   寅时一到,王正茂便醒了。   他扶着疼得几乎要裂开的脑袋,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王正茂用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的水洗手、洗脸,冻得鼻青脸肿,浓重的困意一下子消散。   他顶着刺骨的寒风,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赵府厨房,为自家小主子领热水和早餐。   值班的仆役对王正茂很热情,不但不要他排队等候,还悄悄塞了一个大白馒头给他。   “你得送三少爷去学堂,回府后才能吃早饭,肯定饿坏了。先吃这个垫一口,遮着点,别让人看见了。”   王正茂连连道谢,匆匆将馒头收进袖子里。   他拎着热水壶和食盒离开厨房,心中游移不定。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位中年大叔跟他素不相识,却对他如此亲切,教他如何不起疑?   莫非,这馒头里掺了毒药?   他才进府十几个小时,就有人要杀他?   不至于吧?   再说了,如果真要杀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的饭菜里下药不是更好吗?   这样刻意地塞给他一个馒头,岂不是打草惊蛇?   王正茂不知道,他昨晚智讽赵语嫣、勇斗“公夜叉”的事迹,已经于一夜之间传遍赵府上下。   他这个曾经沦落破庙的小萝卜头,轻易地获得了赵府下人们的普遍好感。   中年大叔偷偷送他馒头,完全是出于好意,绝无害他之心。   自穿越以来,王正茂被饿怕了。   即便怀疑馒头里有毒药,他也舍不得丢掉。   他回到屋里,把馒头掰成四瓣,仔细检查,没看出有可疑之处。   他对着馒头纠结了半晌,决定先吃一瓣试试看。   那样的话,就算真的中毒了,应该也不至于丧命。   王正茂凭借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大无畏精神,勇敢地吃下去一瓣馒头,喝下一碗热水。   原本饿得空荡荡、冻得透心凉的身体,一下子充实、暖和起来。   他眼巴巴地看着剩余的三瓣馒头,真想一口气全部吃掉,却又怕丢了小命,只好唉声叹气地将其用布包好,藏在床底下。   王正茂伺候赵永明起床、洗漱、吃早餐,又帮对方提着书袋,跟在一顶二人小轿旁边,顶着寒风送小主子前往清溪书院。   再不受宠的少爷,吃饭也有鱼有肉,出门也有人抬轿。   哪像他这个奴才,明明肚子饿得咕咕叫,却还要踩着一地脏雪、溅得满腿污泥,像只狗似的在旁边跟着。   王正茂心里这个不平衡啊!   前世的他,虽说从小到大没少挨揍,却绝对是一家人的宝贝疙瘩,何曾挨过饿、受过冻,还这么低三下四地伺候过人?   他不知道,赵永明曾经享受过极度奢华的生活,哪里瞧得上现在坐的这种青布小轿。   不过,相对于这两年只能徒步走去清溪书院来说,现在能有个轿子遮风避寒,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柳临漪去世后,赵永明曾经一度被花秀兰剥夺上学的权力。   赵福全认为花秀兰实在是太过分,便悄悄跑到别院找上赵致庸,向他汇报这一情况。   赵致庸登时恼了,当即回府召唤花秀兰,对妻子发出严厉警告。   花秀兰憋了一肚子气,对通风报信的赵福全恨之入骨。   不过,赵福全是老管家,又是赵致庸的远房亲戚,她就算再恨,也没本事把这个碍眼的管家给赶出去,只能想方设法地找麻烦。   她批准赵永明继续上学,却不准他用书童、坐轿子。   赵福全已经达到目的,不愿意再和花秀兰发生冲突,便没再过问此事。   他虽然不怕这个女人,但是,身份毕竟还是奴才,不能总跟女主人对着干。   他找上辍学在家的赵永明,向这孩子道明苦衷,让他暂且忍耐。   赵永明本就早慧懂事,加上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整个人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他向赵福全表达诚挚谢意,哄得老管家热泪盈眶,对这个本就讨人喜欢的三少爷更生维护之心。   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更懂得珍惜。   重新回到清溪书院后,赵永明越发地勤奋刻苦,对学问精益求精,引得老师们交口称赞。   楚州新任知州顾常怀前去清溪书院视察时,院长尹炳照特别提起赵永明这个得意弟子。   得知赵永明乃是曾经颇有才名的柳东亭的外孙子,顾常怀来了兴致。   他吩咐尹炳照唤来赵永明,亲自考察其学问。   赵永明知道,这是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遂格外用心。   他的表现,让顾常怀非常满意,令其生出了爱才之心。   知州要爱惜人才,岂能坐视赵永明被赵府的宅斗损伤?   他跟自家夫人关诗文说明原委,关诗文转头就办了个赏梅会,召集官员、富贾的夫人们聚会赏梅、吟诗作对。   席间,关诗文特意提起赵永明,表示自家老爷对这孩子寄予厚望。   花秀兰出自富商之家,骨血里带着商人的精明,岂会听不明白关诗文的暗示。   她没想到,赵永明小小年纪,就能傍上知州,并且借力打力,不禁暗暗心惊。   她纵然不愿意让赵永明好过,却也不敢违背知州的意愿,只好吩咐赵福全给三少爷买书童、安排轿子,做做表面文章。   赵福全不明白花秀兰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不过,他很乐意替女主人办这事。   王正茂哪里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被赵府买下、成为赵永明的书童,是因为此前发生了如此多的曲曲折折。   他光顾着叹息自己命苦,却不知,他已经很受上天眷顾了。  4 暗算   王正茂将赵永明送至清溪书院,一路小跑着回到赵府。   他发现,除了饥肠辘辘以外,他没有其它不适,心中不禁生出愧疚之意。   人家好心送他馒头,他却疑心对方下毒,实在是太小人之心了!   他向来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若不是人生际遇大起大落,他也不会如此多疑。   王正茂前往食堂吃早饭,想着要是再见到那个送他馒头的中年大叔,一定要再次真心诚意地感谢人家一次。   不过,赵府的下人很多,又各有活计在身、吃饭时间不定,想要偶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中午,王正茂前往清溪书院送饭,发现书院设有专门的餐厅,专供书院子弟吃午饭时使用。   而餐厅旁的一间小厅里,则聚集了前来送饭的各家书童。   大家必须守在厅里,不得随意走动。   待自家少爷吃完饭后,各人接了食盒,便要离去。   因为天天中午送饭的缘故,各家书童们早已是熟识。   等待的过程中,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聊天。   王正茂是个生面孔,他一踏进小厅,便引来了众人关注的目光。   他面带礼貌的微笑,向众人点头致意,接着,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一个眉宇间隐现傲气的男孩子走到王正茂面前,语气傲然而疏离。   “阁下是赵府的书童?”   “正是在下。”   王正茂站起身,礼貌地回答。   “赵家三少爷久负才名,书童定也不是凡品。”   此人嘴上说着赞美之词,却毫无赞美之意。   他伸手指了一下敞开的窗外一株体曲枝疏、姿态横生的白梅树,说道:“我等正欲吟咏这雪中白梅,作七言绝句。还望阁下赐教。”   晕啊!   他进屋才几分钟啊,板凳还没捂热呢,就有人要给他来个下马威!   都是一群下人,不过是在等着主子吃完午饭,然后领食盒回府。   真能有闲情逸致吟咏雪中白梅?   王正茂根本不信这番鬼话,却不得不接受这个刁难式的邀请。   如果他现在退缩,遭受耻笑的不止是他,还有他的小主子赵永明。   他与赵永明仅仅相处了几个小时,话都没说过几句,根本谈不上有感情。   但是,既然身为人家的书童,就必须自觉地维护人家的声誉,这叫职业操守。   否则,书童这份工作,他恐怕很难长期干下去。   今天上午,王正茂将赵永明书房里的书大致翻查了一遍,发现所在的这个朝代,在曾经学过的历史中不存在。   不过,这个越朝,同样奉儒学为正宗、以儒术治天下,同样有四书、六经这些儒家经典书籍。   而他前世所在的那个时空中早已亡佚的《乐经》,这里也是有的。   唐诗、宋词这类东西,这边却没有。   王正茂在脑海中快速搜索古人作的吟咏白梅的七言绝句,忽然想起父亲曾经吟咏过一首元代王冕作的《白梅》,借以表达自己自甘寂寞、不慕荣华、高洁脱俗的志趣及公而无私的精神。   他暗想,他爸才真正适合穿越过来,适合生存在这种时代。   王正茂按照父亲当年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吟咏出来。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好!”   一声叫好声响起,满满的都是赞赏之意。   王正茂循声望去,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个青年男子,峨冠博带、丰姿秀美。   “好一个‘不同桃李混芳尘’,小小书童,不简单啊!”   青年男子目光炯炯地盯着王正茂,清俊的脸上露出亲和的笑容。   王正茂汗颜不已。   他只是个普通人,哪有原作者这么高洁的志趣。   “正甫兄,你这书院果然藏龙卧虎,连小小书童都如此不同凡响!”   青年男子转头看向身旁那位蓄着长须、周身带着儒雅书卷气的中年男子,不吝赞美。   “贤弟过奖了。”   中年男子微笑着拱了下手,抬手冲着王正茂招了下手。   王正茂连忙走向大门口,掀开布帘,来到走廊上。   他恭恭敬敬地向并肩而立的两个人行礼。   中年男子目光和蔼地打量着眉清目秀的王正茂,语气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哪家的书童?”   “晚辈姓王,名正茂。是赵府三少爷的书童。”王正茂彬彬有礼地回答。   “哦……”中年男子转头看向身旁的青年男子,解释道,“他是赵永明的书童。”   “主仆二人都如此有才学,不错!”青年男子称赞了一句,说道,“只是,如此有志趣的孩子,却只当个书童,未免埋没了!”   中年男子一向爱惜人才,对好友这番话深以为然。   见王正茂面有菜色,他知道,这孩子一定是家里遭了难,才会卖身给赵府当奴才。   好好一块读书料子,就这么入了贱籍,从此与科举做官无缘,实在是太可惜了!   中年男子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轻抚王正茂的小脑袋,怜惜地说道:“我和赵府有些交情,可以帮你赎身。以后,你就留在书院吧。”   不用卖身,还能有铁饭碗,真是太好了!   王正茂喜上眉梢,连忙向中年男子长揖到底。   中年男子招来赵永明,向他表明心意,吩咐他另外物色书童。   赵永明没想到,这个昨晚跟他说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奴才,今天居然一鸣惊人,同时获得清溪书院院长尹炳照和嘉元二十六年状元杜唯勤的青睐,从此摆脱贱籍。不由得多看了王正茂几眼,暗道人不可貌相。   尹炳照向王正茂表示,会派人去赵府替他赎身,吩咐他先回府收拾东西。   王正茂提着赵永明吃空的食盒,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他先卖身、后赎身,真是波折不断。   不过,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前途逐渐变得光明,很好!   王正茂回府吃完午饭,一直守在赵永明的小院里,等着谁来通知自己离开赵府。   结果,直到傍晚,也没人来找他。   他暗叹古人办事效率太低,只好继续干书童这份本职工作。   王正茂跟着轿夫前往清溪书院,迎接赵永明回府。   赵永明见他前来,微微有些诧异。   “你已经不是我的书童,可以不必过来接我。”   “没人通知我啊,我还是先做好工作吧。”   王正茂从赵永明手里接过书袋。   赵永明坐上轿子,暗暗揣摩这个踏实肯干、不骄不躁的王正茂,对他的身世有点好奇。   他觉得,能够做出那样一首诗的人,当书童确实可惜了。   只是,想到这人本是伺候他的奴才,今后却有可能与他平起平坐,他的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儿。   主仆二人先后吃完晚饭,王正茂又像昨晚那样,守在书房里伺候赵永明读书。   他感到,身体一阵阵发热,下腹部一阵阵发紧,口干舌燥得不同寻常。   他暗暗奇怪,开始借着烛光仔细观察赵永明。   发现此人面色嫣红、呼吸粗重,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他走上前试探着轻唤“三少爷”。   赵永明抬头看向王正茂,眼神荡漾如水、迷离若雾。   他颤抖着手抚摸自己的脖颈,粗喘着撕扯领口,一副热得恨不得扒光自己的样子。   因为有过类似体验,王正茂灵光一闪,明白他俩这是被人下药了。   他一下子便想到了昨晚那个挑衅他的书童,怀疑此人不忿他的讽刺,寻机暗算。   他曾经因为老太监秽乱宫闱而受到杖刑,差点一命呜呼。   如果他这次和赵府三少爷搞在一起,被人捉奸在床,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王正茂暗恨那个书童歹毒,赶忙冲出门去,一头扎进水缸里。   这里的冬季天寒地冻,水缸虽然在屋里,里面的水还是结了一层薄冰。   他被这寒冷彻骨的冰水一泡,当即清醒过来。   为了全面驱除身体里的燥热,他咕咚咕咚喝下一肚子冷水,冻得抖若筛糠。   王正茂提了一桶冰水回书房,发现赵永明已经将衣衫脱了大半,正在猴急地拉扯贴身的里衣。   他连忙放下水桶,一把拖过神志不清的赵永明,将其脑袋摁进冰水里。   火热的身体陡然间浸入冰冷的水中,赵永明条件反射地挣扎起来。   王正茂人小力微,差点被比他高多半个头、壮一大圈的赵永明撞倒。   他赶紧薅住赵永明散乱的长发,以身体的重量压住对方的脖颈,迫使对方的脑袋埋入水中。   赵永明在挣扎之中呛了水,一咳嗽又呛入更多的水。   王正茂见状,这才松了手,退到一旁。   赵永明失手打翻了水桶,倒在一滩冰凉的水里,咳得撕心裂肺,好不狼狈。   经过这番折腾,他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他发现自己仅着湿漉漉的贴身里衣,并且敞胸露怀,以为这是王正茂在捣鬼,气得目眦欲裂,大骂王正茂“狗奴才”。  5 捉奸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王正茂腹诽了一句,解释道:“你被人下了春/药,衣服是你自己脱的。为了让你清醒,我只能用冰水。”   赵永明惊愕地瞪着王正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药性应该还没解,不信的话,你再等等,一会儿肯定又要燥热了。”王正茂继续说道。   赵永明惊疑不定,却下意识地选择相信王正茂。   他深知,自己是府里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被人下药陷害,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毒药倒也罢了,竟然下春/药,这实在是太龌龊了!   王正茂以为赵永明不相信自己,遂走上前、蹲下身,在其耳边低声说道:“下药害你的人,肯定还有后招。说不定,他们正等着你药性发作、神志不清,然后闯进来捉奸在床。”   赵永明并非没有城府、头脑,只是不愿意去想这种龌龊事。   现在,被王正茂这么一提醒,他的脑筋顿时活泛起来。   他侧头看着王正茂滴水的头发、潮湿的上衣,问道:“你也被下药了?”   王正茂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症状,不像你这么严重,所以还能及时跑出去泡冰水。如果我俩都神志不清,今晚就完了。”   赵永明眯起眼,胸腔里升起一团怒火。   他势单力薄,这两年一直在苦苦隐忍。   没想到,敌人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害他。   太可恨了!   “既然有人等着捉奸,那就让他捉。”赵永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倒要看看,胆敢用这种龌龊法子害我的人,到底是谁。”   哟,不错嘛,年纪小,魄力却不小。   王正茂在心里称赞了一番,笑着说道:“你等人上门捉奸,总得弄出点动静来。给他们通个风、报个信。”   “什么动静?”赵永明不解地问。   王正茂暗暗发笑,心想:“这孩子毕竟才11岁,不懂这个也正常。”   他凑到赵永明耳畔,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赵永明听得面红耳赤,只觉身体陡然间燥热起来。   四肢百骸之中刚刚被冰水浇灭的火种,一下子死灰复燃。   这下子,他确信自己是真的中了春/药。   他掩饰性的轻咳一声,吩咐道:“你再去拎桶冰水进来。”   王正茂忍着笑意站起身,捡起倒地的水桶,走出门去。   他先用葫芦瓢拿了一桶冰水,然后拿干布擦干湿发,将其束起。   接着,他又换了一件干燥的棉袄,这才拎着水桶回书房。   此时,赵永明也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并且将长发整齐地束在头顶。   王正茂吹灭蜡烛,走到窗边站定,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赵永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也留意着屋外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很显然,这是捉奸者派来的探子。   王正茂踮起脚尖,摸黑走到赵永明身旁。   他捧着自己的手背,吧唧吧唧地亲得很大声,还不时发出呻/吟声。   见赵永明一直没动静,他伸脚轻轻踢了一下对方的小腿。   赵永明犹豫了一下,红着脸亲吻自己的手背,却始终不好意思发出声音。   王正茂暗叹赵永明没用,逐渐放大音量,发出高低起伏的媚/叫声。   他其实也没经验,只是,他曾经和大学同学在宿舍里一起看过毛/片,听过令人血脉喷张的叫/床/声。   他的模仿能力很强,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为了引诱捉奸者上钩,王正茂一边“啪啪啪”地拍打自己的手背,模仿肉体撞击声,一边发出痛苦中夹杂着欢愉的叫声,还偶尔带上点哭腔,力求活色生香。   他把注意力全放在院子里的探子身上,没注意到身边的赵永明喘得越来越厉害。   赵永明身体里的药性本就没散,又年轻、没有经验,很容易就被王正茂的叫/床/声勾起了欲/望。   他努力想要压制那波浪一般翻滚上来的情/潮,却有心无力,不禁暗暗叫苦。   感觉到下面已经起了变化,他赶忙伸手摸索椅子旁边的水桶,从冰冷的水中捞出布巾擦脸,借以保持清醒。   隐隐绰绰的火光由远及近,王正茂暗道一声“上钩了”,叫得越发销魂蚀骨,手背拍得越发用力。   火光停在紧闭的书房门口,随着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撞开,一队手提灯笼的男子鱼贯而入,将漆黑的书房照得亮如白昼。   王正茂住口、停手,退到书房角落等着看好戏,还偷偷藏了一把铁剪刀在身上。   赵永明则一把拽下盖在脸上的湿冷布巾,目光如电地看向来人。   见花秀兰被贴身丫鬟扶着跨进门来,身后还跟着赵永辉、赵语嫣,他心中的恨意顿时如滔天巨浪一般汹涌澎湃。   王正茂不认识其他人,只认出了昨晚在食堂挑衅他的那个书童。   注意到此人进门时一脸洋洋得意,待到看清楚屋里情形时立马呆若木鸡,他轻哼一声,冷笑不已。   花秀兰来回打量一坐一站的主仆二人,见他俩头发、衣衫都很整齐,哪有一点苟/合的丑陋情态。   她初时愕然,继而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落入了赵永明设下的圈套,不由得勃然大怒。   先前,她接到儿子的书童赵语嫣汇报,得知赵永明正在书房里与新来的书童交/媾,心里登时一喜。   她正为被知州逼迫着给赵永明买书童、派轿子一事而憋屈呢,赵永明就主动将把柄送到她手中了。   很好!   只要她捉奸在床,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苛待这个贱/种。   她再将赵永明的丑陋行径散播出去,知州肯定大为失望,从此不再多管闲事。   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岂能不做?   于是乎,她立马召集下人,举着火把、打着灯笼,大张旗鼓地前往赵永明的小院捉奸,打算好好发泄一下这阵子憋在心里的火。   她一跨进院门,就听到那时而高亢、时而压抑、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的叫/床/声。   她一边暗骂骚/蹄子、死/贱/人,一边暗想,原来,竟有这样勾魂摄魄的叫/床/声,她家老爷整天混在妓/女堆里不肯回府,该不会就是被这样的床技给勾了魂吧?   她只接到赵福全派人递来的消息,得知赵永明的书童有了着落,是破庙里的难民。   她对赵福全的识相很满意,并没有打算召见那等贱民,以免污了眼。   如今,听到如此富于技巧的叫/床/声,她忽然想到,赵福全该不会一时失察,竟然买了一个落难的小/倌进府给赵永明当书童吧?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把柄啊!   太好了!   她这次一定要狠狠教训一顿这个胆敢犯上的老奴才!   现在,真相大白。   她被一个年仅11岁的贱种给算计了,她的所有如意算盘全部落空。   这教她如何沉得住气?   “你们在干什么?”   花秀兰双目喷火地盯住赵永明,厉声质问。   赵永明强行压下心中的滔天恨意,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   他走到花秀兰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毕恭毕敬地答话。   “母亲,孩儿在听口技表演。”   “口技?”   花秀兰刚才还在庆幸自己终于抓到了赵福全的把柄,现在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气得肺都要炸了。   这两个贱/种,竟敢联合起来诓骗她,罪不可恕!   花秀兰瞪向立在墙角的王正茂,怒斥道:“你个下/流/坯子,竟敢在赵府表演这种龌龊东西。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   “且慢!”赵永明高声说道,“母亲,您有所不知。他已被清溪书院院长赎身,如今已不是赵府的奴才。”   “岂有此理!我赵府的奴才,他尹炳照凭什么赎走?”   因为尹炳照曾经以赵永辉顽劣驽钝为由,拒绝其入读清溪书院,花秀兰倍感羞辱,深恨这个桀骜不驯的死书呆。   得知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尹炳照居然从赵府赎走了奴才,花秀兰的一腔怒火顿时转向胆敢越过她这个女主人、擅作主张的赵福全身上。   “来人!把赵管家叫来!”   花秀兰话音未落,一个潜伏在黑暗角落的身影悄然而动,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院子。   此人身怀武功,是赵福全的心腹,一直负责监视花秀兰。   他此番离开,是要向赵福全通风报信。   不管王正茂是不是赵府的奴才,花秀兰都不打算放过他。   她想,你尹炳照不是向我要人嘛,我给你,给你一个死人!   “来人!把这个奴才拖出去,给我往死里打!”   花秀兰一声令下,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立即冲到王正茂面前,打算将他拖出去。   “大胆!”   王正茂断喝一声,怒指花秀兰。   “你明知我不是赵府的奴才,还命人动手杀害我。你教唆杀人,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一屋子人都被震住了,两个汉子也嘎然止步。   赵永明率先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母亲,他如今已是尹院长的人,正在舍下做客。实不宜动刑!”   花秀兰气得面目狰狞,一时之间却也有些踌躇不定。   “就算他不是赵府的奴才,他偷了我家少爷的东西,主子派人打他一顿,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正是心怀不忿的赵语嫣。   王正茂冷笑一声,质问道:“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于人?我偷了什么东西?拿出证据来!”   赵语嫣得意地笑了起来,喝令道:“来人!去他的屋里搜!看看他把我家少爷的玉佩藏哪儿了!”   王正茂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不止被下药,还被栽赃。   看来,这个人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这个人的心得狠毒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陷害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人?   “贼喊捉贼!”王正茂讥讽道,“就算你搜出玉佩来,那也是你在栽赃陷害。你以为官府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就这么任你愚弄?到时候,被关入大牢的人,不会是我,而是你!”   赵语嫣面色一白,目光怨毒地射向王正茂,恨不得扑上去撕碎这个混蛋。  6 挟持   花秀兰知道赵语嫣这是在栽赃,根本不必等下人们搜出玉佩来。   她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泄愤的借口。   “来人!把这个贼子给我拖出去!狠狠打!”   “我尻!你个死婆娘!你当小爷是木头人,就这么任你摆布?”   王正茂破口大骂,飞脚连踢二人。   两个上前捉拿他的汉子猝不及防,命根子都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当即惨叫着倒地不起。   王正茂瞅准空隙,飞身扑向花秀兰。   他一脚踢向花秀兰的膝窝,乘其跪倒在地时一把薅住她的头发,以刚才偷藏在身上的剪刀抵住她的颈动脉。   变故来得太快,状况出乎意料,众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花秀兰被王正茂挟持。   花秀兰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小孩子,竟然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擒住自己,心中又惊又怕,脸上涂抹的厚厚一层白粉簌簌直落。   一干下人,也没有想到,这个小萝卜头竟然胆大妄为到胆敢挟持赵府的女主人。   他们纵然有点拳脚功夫,却绝不敢轻举妄动,以免误伤了女主人,最后吃不了兜着走。   前世的王正茂,酷爱运动,是打架斗殴的一把好手。   这一世,他的身体虽然瘦小,却非常灵活,可以乘敌不备、占领先机。   他知道,若想制住屋里屋外这么多大汉,必须擒贼先擒王,否则,他今晚恐怕真要命丧黄泉了。   他一向爱惜生命,穿越后更是懂得生命的珍贵。   他岂能任凭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夺他性命!   “都别动!”   王正茂目光如炬地扫视众人,厉声喝令。   “你们谁敢乱动,我立马捅死她!   “我这是正当防卫,杀人是不犯法的!倒是你们,草菅人命,绝对会被官府抓进大牢,大刑伺候!”   这屋里屋外一大帮人,全是法盲,竟然一下子被王正茂这个完全不了解现世法律的人给震住了。   打架斗殴时,气势比身手更为重要。   王正茂深谙此理,所以,他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制住如此多的人。   赵福全衣装整齐地坐在燃着蜡烛的会客厅里,耐心地等待着监视花秀兰的心腹前来汇报情况。   他已经接到下属报告,得知花秀兰明火执仗地闯入赵永明的院子。   他知道,今晚必有一场风波。   如他所料,他的心腹很快便来了。   听完汇报,他暗暗心惊。   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花秀兰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地前去捉奸,是因为她已经事先做好了周密的安排。   这一次,她只是派人给三少爷下春/药,妄图捉奸在床。   下一次,她会不会派人下毒药,直接要了三少爷的命?   都说最毒妇人心,这个阴险毒辣的妇人,真得小心提防了!   赵永辉与书童赵语嫣的龌龊关系,赵府上下,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是,慑于花秀兰的淫威,没人敢公然言明。   身为赵府的女主人,花秀兰不管自己的儿子与男人苟/合,却想以此为罪证捉拿赵永明,实在是太无耻了!   得知花秀兰因奸计未能得逞而大发雷霆,赵福全暗赞小少爷机灵。   在赵府的三个少爷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赵永明。   他觉得,这孩子不但天分高,而且心地好,绝对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赵氏家族发扬光大。   尹炳照要帮王正茂赎身一事,赵福全已经派人向赵致庸汇报了。   得到的答复,与他设想的一样。   尹炳照可是闻名天下的大学问家,有很多弟子在朝廷做官。   他这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别说只是向赵府要一个刚进门的奴才,就算是要点更加贵重的东西,赵致庸也会慷慨答应。   因为王正茂昨天刚刚签了卖身契,赵福全还没腾出工夫来去官府报备,所以,这孩子还不算是入了贱籍。   这样的话,不但省却了脱籍的麻烦,而且,王正茂将来还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尹炳照既然看重王正茂,想必是希望这孩子出人头地的。   他要是知道赵府还没让这孩子加入贱籍,定会心存感激。   这样的话,他必定会对一直在清溪书院读书的赵永明更加关照。   如此美事,真是皆大欢喜!   赵福全接到自家老爷的回复时,天色已晚。   他原本打算明早叫来王正茂,当着这孩子的面烧了卖身契,让这孩子知恩图报。   他没想到,花秀兰捉奸不成,竟然要拿王正茂的赎身一事大做文章,将邪火撒到他这个管家身上。   他赵福全走过的桥,比那个蠢妇走过的路还多,岂能任她搓圆捏扁!   赵福全吩咐心腹继续监视花秀兰,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转头就拿出钥匙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王正茂的卖身契。   他将这张卖身契扔进燃着木炭的火盆里,一直看着它烧成灰,不留下任何证据。   下属前来敲门,汇报花秀兰派了人过来。   赵福全应了一声,披上棉披风走出门去。   他锁好会客厅的大门,裹紧披风,顶着冬夜凛冽的寒风,与花秀兰派来的人一起赶往赵永明所在的小院。   发现王正茂在以剪刀挟持花秀兰,与众人对峙,赵福全惊讶不已,连忙招来赵永明询问情况。   听清原委后,他暗道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心里对花秀兰甚为不齿。   不过,身为赵府的管家,他有责任救下女主人。   赵福全走到跪在地上的花秀兰面前,拱手说道:“夫人,您误会了,王正茂从来就不是赵府的奴才。他昨天下午刚刚进府,我打算先观察他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还没让他签卖身契。”   王正茂惊讶地看向赵福全,心想:“我昨天明明签了,还按了手印。他这是什么意思?”   花秀兰愤恨地瞪着赵福全,颤抖着声音质问:“你竟把乱臣贼子给招进府里,居心何在!”   王正茂用力抓紧花秀兰的头发,厉声呵斥。   “你说话小心点,什么叫乱臣贼子?你先下药、后栽赃,屡次要杀害我,我这是正当防卫。就算官府的人来了,会被抓进大牢的人,也是你,而不是我!”   花秀兰疼得哀叫连连,不敢再说话激怒挟持者。   赵福全暗骂花秀兰活该,冲着王正茂和善地说道:“王小哥,清溪书院的院长,和我家老爷是朋友。他一开口,老爷立马答应送你过去。你本来就没跟赵府签卖身契,不是赵府的奴才。现在,你已经是尹院长家里的人,不再是三少爷的书童。夫人对你有所误会,才会发生今晚的事。现在,误会已经解开了,还请你高抬贵手!”   赵福全两次提及没签卖身契,王正茂哪里还不明白这话外之音。   他一边暗暗戒备,一边和气地说道:“赵管家,小的承蒙您的关照,才会被老师赏识。这份恩情,小的没齿难忘。只是,这女人欺人太甚,非要置我于死地,我若不想方设法自保,哪里还有命去见老师!我现在不能放了她,我得带着她去见老师,还请你行个方便,送我们去老师家中。”   “赵府的女主人被人挟持出府,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赵府上下,可就没脸见人了。”赵福全为难道,“这样吧,老朽陪你走一趟,保你平安抵达尹院长家中。”   王正茂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女人是你的主子,万一她不顾你这个奴才的死活,同时置你我于死地,该如何?”   赵福全很想说,我可不是软柿子,就那么任她杀害,但是,他不能说,只好看向花容失色的花秀兰,请她做个口头承诺。   花秀兰正在犹豫,王正茂却断然拒绝。   “我不信这个女人的口头承诺!我要她亲笔写下誓约,签字画押、按手印。”   “你休想!”花秀兰恨恨地说道。   “那就纳命来吧!”   王正茂右手一紧,在花秀兰白皙的脖颈上拉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流淌出来。   花秀兰疼得惨叫起来,哭喊着说道:“我写!我写!别杀我!别杀我!”   贱人!   不见棺材不落泪!   王正茂暗骂一通,命令道:“就跪在这儿写,我说一个字,你写一个字,给我老实点!”   赵福全吩咐下人在花秀兰面前铺好宣纸,递上蘸好墨汁的毛笔。   花秀兰颤颤巍巍地握住毛笔,眼泪啪嗒啪嗒,直往宣纸上滴。   “你叫什么名字?”   王正茂揪紧花秀兰的头发,厉声问道。   “花……秀……兰……”花秀兰哭着回答。   王正茂抬头看向赵福全,语气温和地询问:“赵管家,她确实叫花秀兰?”   赵福全点了点头,暗想:“我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这么狠厉果决。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行了,动笔写吧。”   王正茂低头盯住花秀兰,将誓词说了一遍。   “我,花秀兰,在此对天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妄图伤害王正茂,绝不诬告陷害王正茂,绝不授意他人陷害、杀害王正茂,并且会竭尽全力阻止他人伤害王正茂。若违此誓,家财散尽,断子绝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人听到这篇誓词,不禁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真狠”。   赵永辉见母亲惨遭王正茂挟持,早就存了报复之心。   见王正茂考虑得如此全面,誓言说得如此狠毒,他打起了退堂鼓。   要知道,花秀兰若是家财散尽、断子绝孙,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可就完蛋了。   虽说他不太相信毒誓这东西,但是,毕竟,今晚这事,跟他没多大关系,他也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他又何必为了那点微薄的孝心而去触犯上天呢。   万一老天真的有眼,他可就倒大霉了!   先前听到王正茂那活色生香的叫/床/声时,他还动过将这个小书童弄上床的念头。   如今,见此人如此心狠手辣,他哪里还敢有分毫歪念头。   他巴不得这个瘟神赶紧消失,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想到今晚的一切挫败、危险、屈辱,全都是赵语嫣这个阴险、狠毒却又成事不足的贱人造成的,他心中暗恨,决定回头就处决这个狗奴才。  7 傍师   花秀兰哭哭啼啼地写完誓约书,在下方签字画押、按手印。   王正茂吩咐赵福全从地上捡起墨迹淋漓、沾满泪水的宣纸,将其晾干。   赵福全吩咐下人出去准备马车,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捧到火盆边烘烤,借以加快干燥速度。   待到纸张干透后,他细心地折叠起来,温和地说道:“王小哥,这下你可以放开夫人了吧?老朽向你保证,一定会确保你的安全。”   “赵管家,我相信你!”   王正茂松开花秀兰的头发,收回沾血的剪刀。   他从赵福全手里接过花秀兰的誓约书,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他不知道,花秀兰是否真的会遵守誓约,心里始终感到不踏实。   他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界无依无靠,自身的力量又太过弱小,实在是没有安全感。   花秀兰像条狗一样,急急忙忙爬到赵永辉面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住儿子的腿。   赵永辉连哄带劝地扶起满脸鼻涕眼泪的花秀兰,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之下,火烧屁股一般离开赵永明的院子。   这所简陋的小院,重新恢复了宁静与黑暗。   赵永明在一干人等走光之前点燃了蜡烛,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像这摇曳不定的微弱烛火一样,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他语气沉重地说道:“全叔,我跟你一起走,我不想再住在府里了。”   赵福全瞧着一脸沉痛的赵永明,面色凝重。   他帮着赵永明收拾书本、笔墨纸砚、换洗衣物等东西,领着两个孩子离开赵府。   路上,赵福全贴在王正茂耳边,小声说道:“你的卖身契,我已经烧掉,从今以后不必再提。你没有入贱籍,今后依然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之后,他直起上身,以寻常音量说话。   “王小哥,你能受到尹院长的器重,是你的造化。希望你今后用心读书,将来出人头地。”   王正茂很清楚,赵福全对他的态度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完全是因为尹炳照。   不过,他还是很感激赵福全。   要知道,如果赵福全昨天没有买下他、让他当赵永明的书童,他今天就不可能有机会碰上尹炳照,从而摆脱奴才身份。   赵福全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王正茂面前,温声说道:“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这一百两银子,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你不要推辞。”   哇塞!   一百两银子!   他在赵府当书童,月例不过10文钱。   他累死累活地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啊。   这老爷子,出手可真够大方的!   可惜啊,这钱,他不能要。   赵福全名义上是给他钱,实际上是为了讨好尹炳照。   会因为白梅诗而器重他的人,必定清高孤傲,说不定还有点视金钱如粪土。   他今天要是收了这银票,万一哪天传到尹炳照耳中,肯定会引来后者不快。   尹炳照可是他的长期饭票,比这张银票可有价值多了。   为了一张死银票,而惹活饭票不高兴,那可就太傻了!   王正茂从来就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即便这一世活得穷困潦倒,他依然能够清醒地拒绝金钱的诱惑。   他婉言谢绝了赵福全的相赠,令对方既惊诧又欣赏。   都已经潦倒得卖身当奴才了,面对这么一大笔钱财,竟然还能不为所动,真是不简单!   赵福全收回银票,轻轻拍了拍王正茂单薄的肩膀,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这老家伙,原来是在试探他啊!   他要是真的收了银票,老家伙会不会心疼得直滴血?   王正茂暗叹一声,忽然觉得很累。   自从穿越以来,他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这样的苦,到底何时是个头?   王正茂闭上眼睛,倚靠着马车车厢内壁昏昏欲睡。   他不知道,赵永明一直在借着车厢内黯淡的油灯灯光打量着他,心中充满尊敬。   这个孩子,比他大1岁,身材却比他小一大圈,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穷困模样。   但是,他却能做出那样高洁脱俗的诗,能勇斗一手遮天的花秀兰,还能拒绝一大笔钱财,可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真乃大丈夫也。   尹炳照的家,就在清溪书院旁的别院里。   赵福全领着王正茂上门拜访时,尹炳照已经和夫人睡下。   尹炳照接到仆人报告,得知赵府管家领了一个名叫王正茂的小孩儿在会客厅等候,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赵府管家可不是个冒失的人,怎么会深夜来访?   给王正茂赎身,又不急于一天。   他快速穿上衣物,走出温暖的卧房,顿时被寒冷的夜风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缩着脖子、搓着手,借着仆人手里提的灯笼的亮光穿过漆黑的庭院,来到亮着烛光的会客厅。   赵福全见尹炳照进门,连忙上前打躬作揖,为冒昧打扰深表歉意。   他解释道:“赵府发生了一点变故,为了王小哥的安全着想,在下只能连夜将其送来。王小哥昨天刚刚进府,还没和赵府签卖身契,没有入贱籍,不影响科举考试。”   听到后一句话,尹炳照大为高兴,一下子将半夜起床挨冻的不满给抛到脑后。   赵福全从袖口里拿出一张银票,以双手捧到尹炳照面前,恭敬地说道:“这是我家老爷对王小哥的一点心意,王小哥却坚决不肯收。还请您做主收下,在下也好回去交差。”   尹炳照扫了一眼垂首肃立一旁的王正茂,眼中闪过赞赏之色。   他接过银票,客气地说道:“岁登他真是太客气了。改日相聚时,我再亲口向他道谢。”   “这老东西,可真狡猾!”王正茂暗想,“不过,他帮我在尹炳照面前留下好印象。我还非得承这份情不可!”   赵福全告辞离去,尹炳照借着烛光上下打量瘦瘦小小的王正茂,越看越觉得喜欢。   小小年纪,穷困潦倒,却心志坚定,不为俗事所扰,不为金钱所动,真是好一块璞玉!   只要用心雕琢,将来必能大放异彩!   尹炳照想起赵福全刚才提到的变故,遂问道:“赵府出了何事,竟危及你的安全?”   王正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尹炳照赶忙起身,将王正茂扶到木椅上坐好,仔细聆听他那声泪俱下的讲述。   听完之后,他气得拍案而起,大骂:“无耻毒妇!欺人太甚!”   “我虽然已经逼她写下誓约书,但是,我很担心她会不遵守誓约,又找人暗害我。”王正茂哭诉道。   “她敢!”尹炳照怒喝道。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王正茂道出忧虑。   尹炳照背着手,义愤填膺地在会客厅里来来回回踱步。   这个赵家,好歹也是称雄一方的巨商富贾,竟然任由一个无耻毒妇为非作歹、祸乱府宅,实在是不像话!   岁登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痴情得太过分了,以至于佳人香消玉殒,他也跟着魂飞魄散,只剩下一具沉沦酒色的臭皮囊。   唉……   赵致庸虽然出自商贾之家,却颇有风骨、才学,还赢得“儒商”雅号。   他与尹炳照,一个经商、一个办学,虽然道不同,却很有共同语言。   他将柳临漪娶进门,与娇妾意趣相投、琴瑟和鸣,何等意气风发。   柳临漪去世后,他心灰意冷、萎靡不振,宛如行尸走肉。   尹炳照曾经苦口婆心地劝导过赵致庸,可惜,收效甚微。   他纵然惋惜、遗憾,却也无能为力。   如今,王正茂被赵致庸的正妻迫害,尹炳照却指望不上这个朋友帮忙,真是好不郁闷。   他思来想去,吩咐守在门外的仆人去看看杜唯勤有没有睡下,如果睡了,就不去打扰,如果没睡,就将客人请过来。   杜唯勤正在客房里秉烛夜读,得知尹炳照召唤自己,遂放下书本,穿上棉袍出门。   他跟随尹府的仆人来到会客厅,见尹炳照眉头紧锁地站着、一副备受困扰的模样,而王正茂则挂着满脸鼻涕眼泪坐在一旁,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尹炳照将王正茂今晚的遭遇细细说了一遍,叹息道:“赵府的老爷,虽是我的朋友,如今却形同废人,完全不管事。这样一个恶毒、无耻的妇人,不能指望她遵守誓约,而不作任何防备。我这书院,人多眼杂,我还真怕这孩子会被那毒妇给暗害了。你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   杜唯勤真没想到,王正茂小小年纪,竟机智、果决、有勇、有谋,能够化险为夷、逃出生天,对这孩子越发地欣赏。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也想到这个。只是,我已在此地落地生根,不可能带他走。”尹炳照苦恼地说道,“我倒是可以派个仆人送他去外地的亲戚家暂住,但是,这样一来,他的课业就耽误了。他现在这个年纪,正应该勤奋读书。若将大好时光荒废,实在是太可惜了!”   “正甫兄若不嫌弃,就将他交给我吧。”杜唯勤谦虚地说道,“我才疏学浅,不敢以老师自居……”   “不不不,贤弟过谦了。”尹炳照连忙说道,“贤弟状元之才、梅花风骨,正茂若能拜你为师,那真是莫大的荣幸。”   尹炳照冲着王正茂招了下手,王正茂会意,当即走到杜唯勤面前,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   “学生拜见老师!”   “小机灵鬼!”   杜唯勤弯腰扶起王正茂,笑得一脸慈和。   “承蒙正甫兄赏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尹炳照挽住杜唯勤的手臂,高兴地说道:“正茂有你这样的老师,我就彻底放心啦!”   “正甫兄过奖。”杜唯勤谦逊地笑了笑,说道,“事不宜迟,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吧。”  8 脱壳   “不用这么急吧?”尹炳照带着歉意说,“贤弟才来两日,就因为正茂急着离开,为兄实在是过意不去。”   杜唯勤摆了摆手,和气地说道:“事急从权,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礼。”   “只好如此了。”尹炳照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时间不早了,贤弟快些回房休息吧。”   尹炳照将杜唯勤送到会客厅门外,吩咐仆人细心伺候。   他目送着杜唯勤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才关上房门,转身走回厅里。   他怜惜地摸了摸王正茂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夫本想亲自教导你,奈何事态有变,只能将你托付给子清。   “子清乃嘉元二十六年状元,姓杜,讳字唯勤,表字子清。满腹才华、卓然不群。   “他连中六元后,曾经被当朝宰相郑松仁看重,被其选为孙婿。   “然,郑松仁把持朝政十多年,敛财误国、媚上欺下,子清对其早已心怀不满,岂肯摧眉折腰?   “他作了一首《梅花》诗——‘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拒绝郑松仁,气得这位权相大发雷霆。   “不过,他的气节、风骨令人敬佩,他的这首诗也被世人广为传颂。   “因为得罪了郑松仁,子清被贬到穷乡僻壤当县令。   “任职期间,他上疏抨击时政、为民请命,被罢官免职。   “如今,朝廷腐败、国家积弱、边关战事节节溃败,实乃危急存亡之秋。子清这等人才,空有满腔抱负,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寄情山水、吟诗作画,我大越危矣!   “不管你将来能否受到朝廷重用,都不可放松读书。读书能明理,能修身,能知晓道义。老夫希望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是!”王正茂长揖到底,毕恭毕敬地回答,“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尹炳照摆了摆手,遗憾地说道:“你已经拜子清为师,老夫没那个福分咯!”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王正茂恭敬地说道,“老师是学生的传道之师。”   尹炳照听得眉开眼笑,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越发地爱怜。   他拿起木几上的银票,和蔼地说道:“这是赵府的老爷送你的,你好好收着。明天一大早,我再让人给你置办衣物、准备银两,并请官府为你签发过所。好了,你该休息了。”   听到“过所”二字,王正茂想起自己这没着落的身份,赶紧跪倒在地,说道:“学生不瞒恩师。学生自幼流浪,并不知出生时间、地点,也没有身份文牒。这些年,学生都跟各地的难民混在一起,没有使用过过所。学生进赵府时,只是胡说了一个身份,赵府管家还没来得及细查。”   尹炳照愣了一下,想起这些年各地灾荒不断、人民流离失所,心中陡生悲怆之情。   “如此说来,你没进过私塾、没读过书?”   王正茂担心尹炳照怀疑自己剽窃他人诗作沽名钓誉,忙解释道:“私塾没进过,书却是读过的。学生曾经跟着一名算命先生流浪,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一些诗篇。”   虽然他确实借用了王冕的诗作,但是,王冕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跟剽窃身边人的诗作的性质还是有些差别的。   况且,他并非胸无点墨,好歹也是21世纪的重点大学学生,还自小饱受曾经享有中文系才子美誉的父亲的摧残,岂能算没读过书?   尹炳照倒没有怀疑王正茂剽窃,而是觉得这孩子真是有天分,可惜一直被埋没,如今总算老天有眼,让他给发掘出来了。   他是君子,不怀小人之心。   他有头脑,不认为一个饥寒交迫的流浪儿会有机会剽窃文人的诗作。   要知道,如果哪个文人能做出这么好的诗,早就在圈内传播开来了,哪里轮得到别人剽窃。   对于尹炳照来说,要在尹氏宗族里给王正茂弄个身份,并非难事。   只是,王正茂将来若要参加科举考试,必须回原籍,无法跟在杜唯勤身边接受指导。   而且,王正茂如果入籍尹氏宗族,这一生的所有成就、荣耀,也都归了尹氏。这对杜唯勤有些不公平。   尹炳照决定,明天一早先找杜唯勤谈谈。   如果杜唯勤没办法替王正茂弄身份,那他再着手让王正茂入籍尹氏宗族。   这样的话,杜唯勤就不会心生嫌隙了。   尹炳照表示,要先和杜唯勤商量一下,再决定王正茂的身份。   他招来仆人,吩咐对方带领王正茂去客房休息。   王正茂收好银票,拜别尹炳照,跟随仆人来到一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客房。   他用仆人送来的热水洗漱了一番,脱衣上床。   夜已深,他却思潮翻涌,难以入眠。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   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如今,他已不再孤苦伶仃,他傍上了杜唯勤这个长期饭票,手里还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财。   只是,他隐隐有些担忧。   他怕杜唯勤这个真正具有高洁脱俗风骨的人,会发现他的真面目,意识到自己看走了眼,愤然将其逐出师门。   其实,只要手里有钱,他并不害怕独自一人生活。   只是,杜唯勤好心收他为徒、带他远离险境,对他有大恩。   都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尚不知何时能报答这份恩情,又岂能忍心让恩人失望?   唉……   真是惭愧啊!   越朝会不会灭亡,他倒觉得无所谓。   反正,他对皇帝、朝廷毫无感情,不存在忠君报国的思想意识。   他也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怀。   他仅仅是一个自由散漫、不爱受条条框框约束的普通人。   只是,不知这越朝能苟延残喘多少年,又会被什么样的王朝取代。   每逢改朝换代,必定灾荒连年、生灵涂炭、盗贼蜂起、天下大乱。   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穿越到乱世来了?   以前,他没有机会了解天下大势。   如今,有了状元郎做老师,他决定好好了解一下时政,以便为将来打算。   第二天清晨,尹炳照找上杜唯勤,将王正茂没有身份一事说了,问杜唯勤有没有办法解决。   杜唯勤思索了一番,说道:“杜氏宗族,有一支断了香火,人也没了,倒是可以将他安到那一支去。家父身为族长,应该可以说服族人,办成这事。”   尹炳照击掌赞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王正茂被尹府仆人领到杜唯勤的房间,得知自己可以摇身变为杜唯勤的侄子,顿时大喜。   身份有了着落,他这颗心踏实多了。   事急从权,杜唯勤来不及禀明父亲杜永严,便擅自做出决定。   “你排行‘恒’字辈,便取名杜恒茂吧。在族人面前,你唤我叔叔。其它时候,你还是唤我老师。”   “是!”   杜恒茂乖巧地答应,心里乐开了花。   尹炳照当即派人去官府,为杜恒茂办理过所。   尹炳照本就喜欢杜恒茂,如今,见这个小毛头变成了杜唯勤的侄子,他出手更加大方。   他命人给杜恒茂置办了多套面料精细、做工精良的衣物,准备了笔墨纸砚及必读书籍,还收拾出一辆宽敞、结实的马车。   他领着杜恒茂一一查看完书籍,又拿出五百两银票、二十两碎银、一吊钱,叮嘱后者细心收藏。   之后,他递上一张卖身契,说道:“你出门在外,得有人照顾。这个叫武至忠的奴才,懂点粗浅功夫,人也忠厚老实。有他跟着你,我能放心点。   “这是他的卖身契,你仔细收好。他在尹府的月例,是100文钱。他跟了你,你可以给他涨到200文钱,让他对你心存感激,更加忠心。   “你这一走,不知何年才能相见。望你刻苦读书,早日成才。”   杜恒茂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即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尹炳照扶起杜恒茂,满怀不舍地抚摸着后者干枯泛黄的头发,叮嘱道:“你这身体,亏得太过厉害。以后,得多吃点好东西,把身体养好。子清不会亏待你,不过,你要是想额外吃点好的,就自己掏钱去买。这些银两虽然不多,但是,只要你不挥霍无度,也足够你花销了。”   杜恒茂点了点头,情难自禁地抱住尹炳照的腰,潸然泪下。   尹炳照起先一愣,继而伸手抱紧杜恒茂那纤细、单薄的身体,胸膛里溢满柔情与伤感。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尹炳照送完一程又一程,终究还是与杜唯勤、杜恒茂道别。   杜恒茂将脑袋伸到行进中的马车车厢外,一直目送着尹炳照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缩回被寒风吹得冰冷的头。   他倚靠着身后柔软的靠垫,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一颗心茫然若失。   同样是萍水相逢,有人好心地送他馒头,有人恶毒地要置他于死地,有人和蔼可亲地为他安排一切,有人大慈大悲地保护他脱离险境、给予他永恒身份。   对他好的人,他来不及回报;对他坏的人,他没能力报仇。   他太过弱小,急需要快速成长。   他要跟着杜唯勤拼命读书、向武至忠学习武艺,努力把自己打造成文武全才,以便迎接那风雨飘摇的未来。  9 智计   越朝拥有淮河下游和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在全国设九州:松州、毫州、楚州、杨州、江州、吴州、昌州、沙州、南州。   其中,江州为京城所在,乃越朝的政治文化中心。   其余八州,经济发展水平各不相同,以楚州最为富裕。   杜唯勤是南州人,此州位于越朝版图的最南端,地处东南沿海,气候温暖湿润。   越朝的海上交通尚不发达,他选择先走陆路、再走水路,车船并用。   杜唯勤不是个死读书的呆学生,也不是个教死书的笨老师。   他领着杜恒茂一路游山玩水,实时讲解诗文、地理、军事、历史等,旁征博引、信手拈来。   他将经、史揉在一起讲解,以经论史、以史证经,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杜恒茂在前世时,被他爸打骂、逼迫了十多年,对文、史、哲这类东西生出强烈抵触情绪。   这一世,环境所迫,他不得不逼着自己读那四书六经。   他本以为,学习过程一定会很痛苦。   没想到,杜唯勤的教学,举重若轻,仿似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又如丝丝春雨,润物无声。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知识牢记于心,并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频频引来老师赞赏。   这师徒二人,虽然人在旅途,但是,一个教得轻松、一个学得开心,教学相长之下,反而欢乐无限。   杜唯勤一行人,自楚州首府江宁出发,经过两个多月的跋山涉水,赶在年末抵达南州首府潮岩,沐浴着西斜的金色阳光,进入雕梁画栋的杜府。   自从状元及第以来,杜唯勤已经连续4年没有回家。   4年间,他得罪权相、遭到贬斥、被罢官免职……风波不断。   他的父母一直为他提心吊胆,母亲章雅馨更是日日以泪洗面。   如今,得知杜唯勤要回家过年,章雅馨日盼夜盼,恨不得生出一双千里眼来,看看宝贝儿子到底行至何地、离家多远。   听到仆人汇报四少爷已经进府,她激动得差点就要飞奔出去迎接。   后来,大家闺秀的教养起了作用,她到底还是忍耐住了,没有做出失仪的举动。   不过,她这颗心,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叫一个难受。   噗嗤一声,女子的轻笑声响起,这是章雅馨40年前嫁进杜府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章巧灵。   本来,章雅馨打算让她给杜永严做个填房,谁知,这丫头死活不肯,非要一直陪在她身边伺候。   40年里,章雅馨先后产下二女二子,如今已是儿孙满堂。   而章巧灵,则一直保持单身,从当年的青葱少女变成了现今的老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嫁、生子了。   章雅馨感激章巧灵的忠心、怜惜她的孤苦,待她格外和善,私下里说说笑笑,完全像是对待闺中密友,而非对待下人。   章巧灵在外人面前,那绝对是大家闺秀一名,言行举止,莫不娴雅大方。   关起门来,只对着章雅馨这个女主子时,她就活泼、俏皮起来。   “主子,我瞧您这样,哪像是等待4年未归的小儿子,分明是等待情郎嘛。”   “胡说八道!”   章雅馨横了章巧灵一眼,想要训斥两句,却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仔细想想,她当年等待丈夫时,都未曾这么急切过。   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到了章雅馨这里,小儿子却比两个女儿还贴心。   想当年,她为了自家老爷不断纳妾生子,没少抑郁过。   若不是小儿子巧言开解她,她哪能像现在这样活得舒心自在。   丈夫,如今得分成九瓣,和其他女人共享。   儿子,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心里面,完全向着她。   被章巧灵这么一打趣,章雅馨心里那把焦急之火小了不少。   她坐到雕工精美的梳妆台前,一边揽镜自照,一边说道:“勤儿得先去拜见老爷,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你先吩咐小厨房弄条新鲜的鲫鱼,收拾干净了放着,回头我亲自去厨房给勤儿做清蒸鲫鱼。”   “好。我再吩咐厨房用白萝卜、羊排骨炖汤,替小少爷补一补。”   章巧灵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大门。   章雅馨听着那快速远去的脚步声,心中暗笑:“你比我还急呢!”   章雅馨生的四个孩子里,章巧灵最疼爱杜唯勤。   虽说杜唯勤在杜永严的八个儿子里排行第四,章巧灵却一直称他为“小少爷”。   杜唯勤则称呼章巧灵为“灵姨”,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样敬重、爱戴。   杜唯勤进府后,吩咐随同自己回家的书童杜墨林先行带领杜恒茂、武至忠主仆去自己的小院歇息。   他前往正屋拜见父亲杜永严,送上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   杜永严接过礼品盒子大致看了一下,便放在了木几上。   4年没有见到宝贝儿子,他哪有心思赏玩这些死物。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丰神俊朗的杜唯勤身上,满满的全是慈祥、怜爱。   杜永严娶了九房妻妾,育有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还抱上了孙子、孙女及外孙子、外孙女。   在众多子孙中,他最为器重、疼爱的,便是与正妻章雅馨生的第二个儿子——杜唯勤。   而杜唯勤,确实不负所望,以20岁的年龄连中六元,轰动朝野,光宗耀祖。   只是,这孩子太过硬气,不懂圆滑,不但公然拒绝当朝宰相郑松仁提出的婚事,还作诗明志,大大得罪了这位权势喧天的人物,以至于落得被罢官免职的下场。   杜永严对此深感惋惜,却又无能为力。   就内心来说,他是赞赏儿子的铮铮铁骨的。   不过,如果换作是他,他就不会这么直来直去。   如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能够看到多年不曾回乡的儿子平安归家,他就心满意足了。   见气氛正好,杜唯勤适时开口。   他先介绍了一下杜恒茂的情况,对这孩子的天分、风骨大加赞赏。   然后,他提出让杜恒茂入籍杜氏宗族的请求。   杜永严听完杜唯勤声情并茂的讲述,脸色有点发黑。   这小子,一回来就给他出了个难题。   居然想弄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进杜氏宗族,还先斩后奏地改了人家的名字、定了人家的身份,连人都给带回来了。   虽说那支断了香火的,是庶系,没资格进宗祠参加祭祖大典,在族里并不起眼。   但是,族人还是不会答应让外人进来延续这一支血脉。   这当儿子的,没轻没重、鲁莽行事。   他这个当爹的,只好负责收拾善后了。   杜永严思来想去,沉声说道:“不能实话实说,否则,族里肯定不会答应。就算我是族长,也不行。   “我只能说,这孩子是杜唯云流落在外的儿子,被你千辛万苦寻了回来。而孩子他娘,是个小家碧玉,前些年因病亡故了。   “至于细节,还得推敲一下。你得跟那孩子说清楚,千万不能说漏了嘴,到时候惹来麻烦。”   “还是父亲足智多谋,孩儿远远不及。”   杜唯勤语气亲热地恭维了一下,引得杜永严笑逐颜开。   杜唯云的父亲杜永兆,是杜永严同父异母的弟弟,乃庶子。   他的妻子,因难产而死,留下杜唯云这个儿子。   杜永兆没有续娶,而是一人抚养儿子长大。   他去世后,杜唯云离开家乡多年,于5年前孤身回乡,没多久就病故了。   因为族人对杜唯云的情况知之甚少,所以,杜永严、杜唯勤父子可以尽情发挥。   他们给杜唯云安排了一个秀才出身、当私塾先生的丈人,安排了一个小家碧玉型的夫人,安排了一场令杜唯云妻离子散的洪涝灾害。   商量妥当后,杜唯勤辞别父亲,离开正屋。   此刻,夕阳西下,晚霞漫天,华灯初上,暮色如画。   “少爷……”一位中年男性仆人上前打躬作揖,毕恭毕敬地说道,“夫人吩咐奴才一直候着您,让您一出来就过去。”   杜唯勤认出这位仆人是母亲身边用惯的奴才,知道他在父亲这边耽搁久了,母亲定是等急了。   只是,他现在要去找杜恒茂统一口径,不能立马前去拜见母亲。   他想了一下,说道:“你先跟我来,把我送给母亲和灵姨的礼物搬过去。就说我要洗漱一下。一会儿过去拜见。”   杜唯勤领着仆人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修园,见溪流淙淙屋前绕、修竹碧绿遮廊檐,心中顿生亲切感。   他招来杜墨林,吩咐书童带领那位仆人去搬礼物。   接着,他将独坐池塘边赏睡莲、逗锦鲤的杜恒茂叫到书房,紧闭门窗,点燃蜡烛。   “我和家父商量过了,你要想顺利入籍,必须修改身世。如果你和杜家没有血缘关系,族人肯定不会答应这事。”杜唯勤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替你编好了全新的身世,你得牢记于心,千万不能说漏嘴,以免惹来风波。以后,你就是杜恒茂。这世上,再无王正茂。”   王正茂点了点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杜唯勤吩咐王正茂磨墨,在书桌上摊开宣纸,提笔画下杜家近几代的族谱。   他在杜唯云的名字下方画了一道竖线,写下杜恒茂三个字。   有了这简洁明了的族谱,杜恒茂一下子便搞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族系,也知道了杜唯勤属于杜氏的正宗嫡系。   他很快记住了父亲杜唯云、母亲陶慕贞、祖父杜永兆、祖母陈开慧、大爷杜永严、大奶奶章雅馨这几个人的名字。   杜唯勤将画好的族谱放在一边,又重新铺开一张纸,言简意赅地书写杜恒茂的外祖父陶凤山、外祖母卢翠芬的情况。   见到“落第秀才”、“私塾先生”的字样,杜恒茂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很像个演员,演绎着别人替他编写的故事。   好玩,好笑,却又带着无奈,透出悲凉。  10 成见   杜唯勤吩咐杜恒茂将族谱、身世背熟,快步走出书房,吩咐杜墨林端盆热水过来。   他在卧室里快速洗了一下手脸,换了一件干净的墨绿色长袍、一双干净的黑色布靴。   他又吩咐杜墨林替他把有些散乱的发髻拆开,重新梳理整齐,再戴上以整块和田清玉雕琢成盛开的荷花形状的玉冠。   当他一身清爽地从修园走出来时,天色已黑,月夜朦胧。   他健步如飞地赶到章雅馨所在的怡和园,抬手制止守在园子门口的仆人前去报告,独自一人穿过花木扶疏的院子,走向灯火通明的堂屋。   守在走廊上的两个身着红色衣裙的丫鬟望见杜唯勤前来,欢天喜地地行礼、问候。   章雅馨、章巧灵听到屋外丫鬟问候“四少爷好”,相视一笑,齐齐放下手里正在赏玩的精美首饰。   杜唯勤从掀开的布帘下方跨进堂屋,上前向章雅馨行跪拜大礼。   章雅馨扶起杜唯勤,目不转睛地盯着宝贝儿子那俊雅脱俗的脸庞,眼中泪花闪闪。   “瘦了这么多!我儿受苦了!”   “常年在外,自然不比家里头,隔三差五地还能吃上娘亲手做的清蒸鱼。”   杜唯勤特意以撒娇的口吻说着亲热的话,一下子便将4年分离造成的疏离感消弥于无形。   章雅馨顿时含泪带笑,心里头暖融融的像捂着个小火炉,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也快活地摆动起来。   她满腔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略显粗糙的双手,笑道:“就知道你嘴馋,已经做好啦。老爷派人过来说了,今晚要来这边吃饭。等他一来,我们就开饭。”   杜唯勤扫了一眼桌上自己带回来的琳琅满目的礼物,从中挑出一支牡丹造型的金掐丝镶玉头钗,插/进母亲那典雅大方的发髻。   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称赞道:“国色鲜明舒嫩脸,仙冠重叠剪红云。”   杜唯勤嘴上在称赞牡丹国色天香,章雅馨哪能不知宝贝儿子这是在借牡丹恭维自己,自然欢喜得面飞红云。   章巧灵跟在章雅馨身边四十余年,也读了不少诗书,同样能听懂杜唯勤的赞美。   她偷偷冲着章雅馨挤眉弄眼,一副俏皮模样。   杜唯勤又挑了一支玉兰花造型的金镶玉头钗,帮章巧灵插/在发髻间,赞美道:“绰约新妆玉有辉,香生别院晚风微。”   这下子,轮到章巧灵桃腮含羞了。   章雅馨挑眉斜睨着章巧灵,笑容里满是促狭味道。   杜唯勤妙语连珠,哄得章雅馨、章巧灵主仆心花怒放、笑声不绝。   杜永严的奴仆前来告知,主子很快就到,可以摆桌了。   章巧灵连忙手脚麻利地收好满桌礼物,吩咐守在屋外的丫鬟通知小厨房开饭。   杜永严老当益壮,娇妾美婢环绕身旁。   除了每月初一和十五按规定宿在正妻屋里,他平常是不会踏足怡和园的。   今天,是为了欢迎杜唯勤回家,他才破例到章雅馨这里来吃晚饭。   一家三口,难得有机会围坐在圆桌前,一顿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杜永严与杜唯勤小酌了一番,乘兴说道:“慧君,勤儿这次回来,替我办成了一件事。他把唯云流落在外的儿子给找回来了。那一支的香火,总算是续上了。”   章雅馨稍稍愣了一下,方才记起杜唯云这个人。   杜氏是个大家族,人口众多,她这个女主子,也就记得嫡系一脉的亲戚。   至于庶系、旁支,她根本懒得浪费脑子去记,需要时再吩咐章巧灵翻查族谱。   得知杜永严竟然派遣自己的宝贝儿子在外寻找一个断了香火的庶系的后代,章雅馨有点不高兴,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   人海茫茫,找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这种无关紧要的烦琐小事,怎能劳烦她家宝贝去做?   难怪宝贝瘦了这么多!   章雅馨不能怨恨丈夫,便把这笔账算到了尚未谋面的杜唯云的儿子的头上。   她哪里知道,杜唯云这个儿子,根本就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宝贝儿子联手捏造出来的。   杜永严吃了一口菜,接着说道:“这小孩儿,叫杜恒茂,年后13岁。母亲那族都在灾荒里没了,如今孤苦伶仃的。我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住在外头。你派人收拾个院子出来,就让他住在府里,再拨两个丫鬟、两个男仆过去伺候着。”   “是。”   章雅馨嘴上恭敬地答应,心里却很不屑。   会在灾荒里没了的人家,必定是小户人家。   杜唯云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人,也就只能娶个上不了台面的妻子,生个上不了台面的孩子。   她打算把那个孩子丢到赵府的犄角旮旯,任他自生自灭。   “勤儿和这孩子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非常欣赏,打算亲自教他读书。你找个离修园最近的院子安置他,方便勤儿授课。”杜永严吩咐道,“勤儿还打算给他挑个书童,你们商量着办。”   章雅馨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向杜唯勤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杜唯勤露出讨好的笑容,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满是带着撒娇意味的央求。   章雅馨哪里经受得住宝贝儿子这样的攻势,当即含笑带嗔地轻轻点了下头。   杜唯勤夹了一块肥嫩的鲫鱼肉送到母亲碗里,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章雅馨细细吃下这块鱼肉,心里头甜丝丝的。   只要宝贝儿子高兴,让她做什么都行。   她忽然对杜恒茂来了兴趣,打算看看这个小孩儿到底有何神奇之处,竟能赢得她家宝贝儿子的认同与维护。   章巧灵一直站在桌旁伺候三人吃饭,早已将母子俩之间的互动看在眼里。   她也很好奇,想要见识一下这个杜恒茂的庐山真面目。   杜永严吃完晚饭,叮嘱杜唯勤先在家中调养身体,过几天随他出门拜访亲朋好友。   之后,他便起身离开怡和园,找他的娇妾共赴云雨去了。   章雅馨心中不快,酸溜溜地嘀咕道:“一大把年纪了,还指望生第九子,哼!”   杜唯勤挽住母亲的胳膊,也酸溜溜地说道:“娘,你还想生个小的啊?”   章雅馨忍俊不禁,伸手捏了一下杜唯勤挺直的鼻子,爱怜地说道:“娘的心,可都在你这个小东西身上了,那还能分给别人。”   “那就好。”杜唯勤甜笑道,“那你还管他去哪个温柔乡干吗?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和灵姨一起做个保养。我这次给你们带回来的,可都是上等的护肤药品。”   章雅馨知道杜唯勤这是在开解自己,被宝贝儿子这份孝心与贴心感动得泪眼婆娑。   她虽然嫁了个流连美色的丈夫,却给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她知足了!   杜恒茂在修园的客房睡了一晚。   当他跟着生物钟醒来时,天还没亮。   好在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不像当初那么头疼欲裂。   他起床点燃蜡烛,快速穿好衣物,披散着长发拉开房门,打算叫武至忠拎壶热水过来,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梳着同样发髻、穿着同样衣裙的年轻女子。   “奴婢报春,拜见少爷!”   瓜子脸的女子率先行礼问候,嗓音清脆得像嗑瓜子的声音。   “奴婢迎春,拜见少爷!”   圆脸的女子接着行礼,糯声糯气的,仿佛嘴里含着汤圆。   杜恒茂猜测这二人应该是杜府的丫鬟,便点头应了一下。   武至忠睡在杜恒茂隔壁,已经打好热水,在屋里等候着。   听到两名女子的声音,他知道自家少爷这是起床了,便拎起水壶走出门来。   当武至忠打算走进杜恒茂所在的屋时,却被报春拦在了门外。   “主子吩咐了,以后,由我和迎春贴身伺候少爷。”   迎春走上前夺过武至忠手里的水壶,转身跨进屋里。   杜恒茂被“贴身伺候”这四个字弄得眼皮一跳,心里有点别扭。   他可不是古代的这些富家少爷,脱件衣服都要丫鬟伺候。   只是,他昨天刚刚进杜府,现在就拒绝女主子的安排,未免太不识相了。   杜恒茂冲武至忠摆了下手,吩咐道:“你去墨林那儿问问,看看我四叔起来没有。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拜见。”   武至忠打躬作揖,转头离去。   迎春用木梳蘸着散发清香的发油,灵巧地帮杜恒茂梳理长发、绾发髻,为他戴上玉冠。   杜恒茂暗赞这个圆脸女子手巧,不像武至忠那个大老粗,老是扯痛他的头皮。   他其实很烦抹发油、梳长发、绾发髻,偏又不能特立独行地剃个短发。   身为男人,还要整天保养这头拖拖拉拉的长发,真是腻歪。   报春用热布巾帮杜恒茂擦脸、擦手,又轻巧地为他涂抹柔滑的润肤膏。   忙定之后,她脆声说道:“少爷,夫人让您去怡和园拜见。”   杜恒茂心里一跳,暗想:“这个女主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性子,会像杜唯勤那么温和、可亲吗?”   武至忠捧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快步走了回来。   他到走廊上站定,在门外唤了一声“少爷”。   “进来。”杜恒茂高声吩咐。   武至忠上前行礼,以双手奉上礼盒,恭敬地说道:“少爷,四叔少爷让您带着这个,先去怡和园拜见大奶奶。”   杜恒茂无奈地站起身,吩咐两个丫鬟带上礼物,领他前往怡和园。   天蒙蒙亮,东方翻出了鱼肚白。   报春打着灯笼,走在杜恒茂前面。   迎春捧着礼盒,跟在杜恒茂身后。   杜恒茂缓步而行,一边欣赏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山湖洲林相映成趣的宅院,一边将前往怡和园的路线默记下来。   三人抵达怡和园时,章雅馨已经吃完早饭,正坐在堂屋里喝茶消食。   杜恒茂奉上礼盒,恭恭敬敬地向章雅馨行跪拜大礼。   章雅馨坐着不动,也没吩咐杜恒茂起身,只是以上位者的口气说道:“抬起头来。”   杜恒茂恭谨地徐徐抬头,将视线停留在章雅馨的口鼻处,暗想:“这辈子,我得经历多少次类似的场景?地位低下,就只能如此被人呼来喝去。”  11 暗流   章雅馨仔细打量了一番头戴玉冠、身着宝蓝色长袍的杜恒茂,见这孩子虽然瘦小、单薄,却生得清新可人,心里有了些许好感。   这等容貌,还是拿得出手的,倒也不至于辱没了杜府。   杜唯云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也算是他的造化。   想到宝贝儿子对杜恒茂的推崇,章雅馨指了一下摆放在墙角木几上的一盆盛开的水仙花,说道:“听说你腹有诗书,你便吟咏一下这花中仙子吧。”   杜恒茂已经由两个丫鬟的名字猜到章雅馨爱花。   进入怡和园后,他看到了五彩缤纷的花卉,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想,如果章雅馨要刁难他的话,肯定会让他赋诗咏花。   所以,他刚才一进屋,就留心观察屋里的花卉摆设。   正如他所料,章雅馨果然要求他作诗吟咏水仙。   他不慌不忙地在脑海中搜索前世背诵过的诗篇,以空灵的嗓音幽幽吟诵。   “姑射群真出水新,亭亭玉碗自凌尘。冰肌更有如仙骨,不学春风掩袖人。”   章雅馨惊讶地看着陷入沉思状态的杜恒茂,不敢相信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的后代,竟然会有如此才华。   这下子,她算是明白她的宝贝儿子为何对这个孩子如此上心了。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   她也知道从家族利益出发思考问题。   这样一个有天分的孩子,如果善加培养,将来说不定就是个状元之才。   而杜氏宗族,也会跟着再次显耀、辉煌。   章雅馨侧头看向章巧灵,见对方冲着自己赞赏地点头,知道这个贴心仆人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儿,遂微笑着说道:“起来吧!”   古人怎么就这么爱玩这一套?   曾经被老爸强行灌进脑子里的诗,帮了他两回了。   真是上天保佑!   看来,他得好好学习作诗,并且把前世背诵过的诗作都默写成书藏好,以免将来时间一长,全给忘了。   杜恒茂暗暗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恭敬地垂首肃立,毫无骄矜之态。   章雅馨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对杜恒茂的态度更加和善。   她吩咐杜恒茂坐下,开始询问对方的身世。   杜恒茂已经将杜唯勤替他编写的身世背熟,回答得滴水不漏。   一名身着红色衣裙的丫鬟进门报告:“主子,挽芳苑的其他人都来了。只有九房那边派人过来说,老爷的兴致很高,直到寅时才睡下,不能过来问安了。”   这挽芳苑,是杜永严的所有妾室住的地方,与怡和园隔得很远。   除了早晨前来怡和园问安,这些妾室,不能在挽芳苑以外的地方随意活动。   章雅馨就是通过这类规矩,明示尊卑,压制妾室。   然而,总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寻衅滋事,企图挑战权威。   比如,这去年新纳的第九房,钱媚娘,就是个不省油的灯,隔三差五地就要生事。   偏她风骚入骨、狐媚过人,勾得杜永严丢了魂,夜夜被翻红浪、巫山云雨。   章雅馨气得怒火中烧,冷声说道:“给她送盆杜鹃过去。”   杜恒茂知道,这杜鹃花的花语,有节制欲望这层意思。   他觉得,这个女主子可真够风雅的,连警告这事都做得这么别致,真不愧是杜唯勤的生母。   只是,能把年纪一大把的老爷子勾引得一夜金枪不倒的女人,恐怕跟风雅完全不沾边。   这无异于对牛弹琴了!   章雅馨吩咐丫鬟将挽芳苑那群人领进来,喝了杯茶消消火。   她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这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对自己行跪拜大礼,心中满是鄙夷。   杜永严年纪越大,纳的妾室就越狐媚,真是为老不尊、晚节不保!   杜恒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里对杜永严这个老色鬼无法生出敬意来。   这样的人,居然是杜唯勤的生父、杜氏宗族的族长,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你们都已身为人母,要谨记‘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平时多读诗书、修身养性,给儿女做个榜样。”章雅馨语气严厉地说道,“圣人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你们回去后,都好好反省一下自身。下去吧!”   章雅馨挥了下手,懒得再多看她们一眼。   众妾室毕恭毕敬地行完礼,鱼贯而出。   章雅馨被一群庸脂俗粉污了眼,转头看到杜恒茂那张清新脱俗的脸,不禁眼前一亮,心中越发地喜爱。   她抬手示意章巧灵将水仙搬来,柔声说道:“这盆水仙,一直是我的爱物,现在送给你。希望你能像它一样具有仙骨、不同凡尘。”   杜恒茂心里一喜,知道这是过关了,忙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孙儿谨遵奶奶教诲!”   章雅馨微笑着点头,放下了这桩心事,却挥不去心头的烦乱。   杜永严思虑周详、准备周全,令杜恒茂获得了族里一干长辈的认同,顺利入籍杜氏宗族。   这一消息,很快传遍杜府上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时光飞逝,嘉元三十年的除夕,在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悄然来到。   这一晚,杜永严的妻妾、子孙们都聚在张灯结彩的大厅里,围坐在摆满丰盛食物的圆桌前,一起吃年夜饭。   杜恒茂认为,自己虽然住在杜府,毕竟是个外人,便自觉地不去掺和这一年一度的大团圆聚餐。   谁知道,杜唯勤怕他孤单,强行将他领了过来,还拉着他坐到了嫡子、嫡孙这桌上,害得他引人侧目。  12 炸雷   杜恒茂被一双双堪比1000瓦灯泡、充满质疑意味的眼睛盯得很不自在,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杜唯勤的脚。   与杜恒茂相处久了,杜唯勤被这个机灵、调皮的学生带动得活泼、随意起来,也不拘于师生之礼了。   二人私下里相处时,更像是一对关系亲密的知心朋友。   见杜恒茂踢自己,杜唯勤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充满信赖的亲密举动,心里头暖烘烘的。   他知道,这小家伙是在埋怨自己多事。   他略一思索,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狗肉,放在杜恒茂碗里。   他侧头瞧着杜恒茂,目光中满含戏谑之意。   杜恒茂知道,杜唯勤这是在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脑筋一转,也伸筷子夹起一块狗肉,放到杜唯勤碗里。   杜唯勤何其聪明,岂能不明白杜恒茂这是在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见杜恒茂笑得像只偷吃了鱼的小猫,真想夹块鱼骨头给对方。   可惜,除夕吃鱼是有讲究的。   这鱼,要作为最后一道菜入席,却谁也不去吃,留到来年,取年年有余之意。   杜唯勤、杜恒茂忙着无声地对骂,看在别人眼里,却是眉来眼去、好不亲热。   而看在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眼里,那就更是色/情意味十足了。   钱媚娘滴溜溜地转了一下眼珠子,忽然之间咯咯娇笑起来。   大厅里虽说坐着数十人,却都在默默吃饭或者低声交谈,一直显得很安静。   她这一笑,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她所在的圆桌,坐的是杜永严及九位妻妾。   越朝以左为尊,她这个最后进府的小妾,便坐在了杜永严的右侧。   而正妻章雅馨,则坐在杜永严的左侧。   杜永严放下筷子,将头偏向右侧,笑问:“媚娘,你笑什么?”   钱媚娘向杜永严抛了个媚眼,娇笑道:“老爷曾经送给媚娘一首诗,里头有这么两句——小楼一夜听风雨,凭君深巷采菊花。”   杜恒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忙伸手捂住嘴巴。   他偷偷瞥向坐在隔壁桌上的杜永严,发现老爷子的表情非常尴尬,不禁懊恼自己太不谨慎。   杜唯勤乃正人君子,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见杜恒茂这副表现,他有点疑惑。   待看到杜永严的表情,他这才慢慢回过味来,白皙的脸庞顿时染满红霞。   他爹竟还有这种癖好,真是羞死人了!   这个女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这闺房之事,真是恬不知耻!   章雅馨也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恨得咬牙切齿。   她痛恨这个狐媚子的不知廉耻,痛恨丈夫的低级趣味。   在座的,除了懵懂孩童,全部明白了这两句诗的含义。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各不相同。   偌大的饭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   钱媚娘环视了一圈大厅,很满意这样的效果。   她媚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老爷您常说,咱家的状元郎,各方面都像您。媚娘发现,您说错了。状元郎虽然跟您一样,深得深巷采菊之乐。不过啊,人家采的,可不是美娇娘,而是俊儿郎。”   啪的一声脆响……   杜永严狠狠扇了钱媚娘一巴掌,气得面色铁青、胡子乱颤。   钱媚娘那张俏媚的脸,立时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唇角也破裂出血。   “你……”杜永严抖着手指着钱媚娘,怒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钱媚娘捂着火辣辣的左侧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杜永严。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他能做,凭什么我不能说?”   杜永严恶狠狠地盯着钱媚娘,化身为一只择人欲噬的凶猛野兽。   “来人……”他高声命令,“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钱媚娘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说道:“老爷?你气糊涂了?我是媚娘啊!你最疼爱的心头肉啊!你舍得打死我?”   “胆敢诬陷我儿,败坏我儿名声,侮辱杜氏子孙,杀无赦!”杜永严厉声喝道,“拖出去!”   两名人高马大的彪悍护卫,脚不点地地来到桌前,像拎小鸡仔一样,将钱媚娘拎了出去。   钱媚娘这下才知道怕了,连忙奋力挣扎着高声求饶。   “老爷,饶命啊!媚娘错了!媚娘给您捶背,给您捏腿,给您吹箫……”   见钱媚娘又口出秽语,杜永严气得大叫。   “把她的嘴给我堵起来!立刻打死!”   钱媚娘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乱叫。   紧接着,棍棒反复击打肉体的沉闷声响传来,伴着压抑而凄厉的惨叫声。   这两种象征着死亡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令在座的很多人心惊肉跳。   杜恒茂面无表情地听着门外传进来的声响,想起自己在赵府被陷害的那晚,想起花秀兰多次要求仆人将自己拖出去打死。   如果他当时没有临机应变、以刀挟持,也许,他当晚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的命,尚且如草芥,随时都有可能被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夺走。   他又怎么可能对这种自作孽的卑劣女人心生怜悯!   要知道,这个女人虽然被打死了,但是,她这无中生有的诬蔑、诋毁,却已经在所有人的心中生根。   不管他如何辩解、是否辩解,都不可能消除这一事件带来的恶劣影响。   早知道今晚会有这无妄之灾,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过来吃这顿年夜饭!   他刚刚在杜府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小园子——茂园。   他满以为,可以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没想到,总有人看他不顺眼,想方设法地不让他好过。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唉……  13 炮灰   杜唯勤已经出离愤怒了,以至于完全把外面的死亡之声当成背景音乐。   他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   今晚,他确实不够严肃。   但是,这点小玩笑,竟会惹来如此恶毒的诋毁,是他始料不及的。   他原以为,经过这4年的磨砺,他已经变得足够成熟、睿智。   现在,他才清醒地认识到,他始终还是太过天真!   章雅馨了解杜唯勤的高洁品性,对宝贝儿子满怀信任,不会因为一个无耻毒妇的恶意中伤而产生任何动摇。   只是,她深知这等龌龊谣言的破坏力,不得不思考应对措施。   为今之计,她必须尽快让杜恒茂搬出杜府、远离杜唯勤,以便保护她的宝贝儿子。   杜永严已经大发雷霆,命人当场将钱媚娘乱棍打死。   相信不会有哪个人胆大包天到再去触这个霉头。   她这个女主子,再乘着新年给杜府上下多发点红包,借以收买人心。   如此威、恩并施之下,这场风波,应该很快就能过去。   希望自家老爷能够吸取这次教训,以后别再招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进府,也让她清静一些。   钱媚娘一死,她总算了断了一桩烦恼。   只是,她家宝贝儿子的清誉受到诋毁,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她早就对屡次寻衅滋事的钱媚娘痛恨入骨,却一直忍耐着没有发作。   如今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身为一府之主,她应该更加有魄力。   说来,杜恒茂今晚能够坐在这儿,还是她抵抗不住杜唯勤的央求,主动向杜永严讨来的恩准。   她万万没想到,钱媚娘竟会无知、无耻到此等地步。   早知今日,她当初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儿子心软。   她明明那么爱他,如今却害了他。   她必须牢牢记住这次教训,以后不能再过度纵容她的宝贝疙瘩。   嘉元三十年除夕的年夜饭,在一片血腥中草草结束。   新年的到来,没有给杜恒茂带来新的希望,反而给他带来了连夜搬离杜府的命令。   杜恒茂已经猜到,自己会因为除夕夜这场风波而被杜府的主子迁怒。   只是,他没想到,几个小时前还对他慈眉善目、温言细语的人,现在竟然对他绝情至此。   他心中刚刚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点温情,顷刻间消散一空,只剩下彻骨冰寒。   他来到越朝已经半年了,始终都是炮灰角色。   他本以为,傍上了杜唯勤,就拿到了长期饭票。   没想到,杜唯勤这棵树太小,不足以替他挡风遮雨。   残酷的现实教育了他,想要投机取巧、偷懒依赖是行不通的。   他必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杜恒茂提笔写下两句话,折叠好装进信封,吩咐报春、迎春在杜唯勤问起他时交出这封信。   他将杜永严、章雅馨赏赐给他的东西全部留了下来,只收拾了当初尹炳照赠送给他的钱财、衣物。   将行李一一搬上尹炳照赠送的马车之后,他吩咐武至忠驾车,于月黑风高之夜离开了杜府。   报春、迎春立在夜色之中,目送着杜恒茂的马车驶出杜府偏门,心中毫无眷恋。   她俩与杜恒茂的相处时日太短,生不出感情来。   她俩很清楚自己的衣食父母是谁,心里自然完全向着章雅馨。   偏门关闭后,她俩转头就去怡和园汇报情况,还把杜恒茂留给杜唯勤的信交到了章雅馨手中。   章雅馨拆开一看,见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山长水阔终有尽 乘风破浪会有时,心里生出些许遗憾。   这孩子其实不错,挺招人喜欢的。   可惜,他连累了杜唯勤,破坏了她的宝贝疙瘩的清誉,她不能容忍他继续留在杜府。   章雅馨装好信,吩咐报春、迎春暂回茂园,适时将这封信交给杜唯勤。   报春以双手接过信封,毕恭毕敬地说道:“主子,园子里留下了很多东西,都是您和老爷赏赐下来的,还有您那盆水仙。”   章雅馨一听这话,顿感不快。   好小子,竟敢撂脸子给她看,胆子不小啊!   逞一时意气,只会吃尽苦头,愚蠢!   “全给我搬回来!”章雅馨语气不善,“信给我烧了!”   报春当即把手里的信扔进火盆里,对杜恒茂这个委托人毫无愧疚之意。   章雅馨原本吩咐管家派人送杜恒茂去位于乡下的一处宅子居住,并让仆人好生伺候着。   现在,她改主意了,她打算撤走那处宅子的所有仆人,停发月例,让杜恒茂守着空宅子自生自灭。   她哪里知道,杜恒茂根本没打算跟随杜府的仆人搬去乡下,也没指望章雅馨给他发钱。   杜恒茂一上马车,就低声吩咐武至忠慢点驾车,逐渐远离前面带路的杜府马车,并找条岔道,乘着夜色逃走。   他打算,尽可能地避开需要出示身份文牒和过所的关卡,尽量避免使用杜恒茂这一身份,以免被杜家的人找到,被强行抓回去挨罚。   大年初一清晨,杜唯勤按照规矩,先去拜见了父母。   他回到修园后,一直等着杜恒茂前来拜见自己。   结果,他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等到弟子前来。   他以为,杜恒茂在为昨晚的事情跟他置气,只好吩咐杜墨林跟随自己前往茂园,打算哄哄这个不懂尊师重教的弟子。   谁知道,他竟扑了个空。   一问之下,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好徒儿,已经被他的母亲大人连夜赶走了。  14 劫持   杜唯勤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又是痛心,风风火火地赶到怡和园,劈头就问:“你怎么能连夜赶他走?昨晚那事,能怪他吗?”   章雅馨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语气威严地说道:“你跟母亲,就这么说话?规矩何在?”   杜唯勤忍着气向章雅馨行礼,硬梆梆地说道:“母亲,孩儿不认同您的做法!”   章雅馨冷哼一声,训斥道:“为了个半路冒出来的远亲,竟敢公然顶撞母亲,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给我回去闭门思过,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十遍,好好修身、静心!”   杜唯勤不满地瞪着一脸冷酷的章雅馨,只觉一向通情达理、可亲可敬的母亲一下子变得专断蛮横、不可理喻。   他拂袖而去,留给章雅馨一个怒气汹汹的背影。   章雅馨将手里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怒道:“这个杜恒茂,到底给勤儿灌了什么迷魂药,竟把勤儿变成了这样!”   章巧灵连忙安慰道:“小少爷跟您一样,都是菩萨心肠!他会跟您赌气,还不是因为跟您亲近?小少爷这是冲您撒娇呢,您没看出来啊?”   章雅馨想想觉得有理,这才消了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沉声说道:“杜恒茂这孩子,对勤儿影响太大,不能留得太近,得把他赶得更远点。你去找管家,吩咐他让这孩子多吃点苦头。”   章巧灵领命而去,暗叹杜恒茂命苦。   她虽然跟章雅馨一条心,但是,毕竟自小为奴,对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颠沛流离的杜恒茂更多了一份同情心。   她决定,只吩咐管家将杜恒茂送远一点,至于其它话,就省掉不说了。   章巧灵来到管家所在的院子,向他交代女主子的最新指令。   管家答应下来,迟疑着说道:“刚才四少爷来找过我,让我派人领他去追这孩子。现在,应该已经出府了。”   章巧灵怔了一下,重重跺了一下脚。   “你赶紧派人去追四少爷,让他立刻回府。你告诉他,要是惹火了主子,最倒霉的,还是杜恒茂!”   管家连声应诺,赶忙吩咐仆人办事。   杜唯勤急于追上杜恒茂,一再催促马夫加快速度。   他心急火燎地行了一程,被单人匹马追出来的杜府护卫拦住。   听完护卫带来的话,他气得怒发冲冠。   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孩子,如今却被他连累至此。   他若是就此屈服,岂有颜面再见他的好徒儿?   杜唯勤命令护卫跟随自己,一起追赶杜恒茂。   他们出府太晚,一路上都没能追到杜府的马车。   直到深夜,他们最终抵达目的地。   杜唯勤跳下马车,箭步冲进破旧的宅子,高声呼叫杜恒茂。   先前负责给杜恒茂领路的杜府马夫走上前行礼,畏畏缩缩地禀告道:“少爷,奴才跟茂爷走散了,没等到茂爷。”   “你说什么?”杜唯勤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质问道,“他没跟你过来?”   马夫点了点头,暗叫倒霉。   他这趟差事办砸了,回去肯定得受刑,至少丢掉半条命。   杜唯勤急得团团转,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他这么不辞而别,肯定是伤心了!   他该到哪儿去找他?   他那么机灵,要是有意隐瞒身份、隐藏行踪,他哪能轻易找到他?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   难道,他和他,就这么失散了?   杜唯勤环视着在夜色之中宛若鬼屋的漆黑院落,一颗心,坠入无底深渊。   为了防止暴露身份,杜恒茂吩咐武至忠远离官道,专挑僻静无人的小路行走。   主仆二人风餐露宿了个把月,总算是走出了南州地界,进入沙州。   杜恒茂心想,你杜家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超出南州吧。   他放下心来,吩咐武至忠打听一下前往渡口的路,雇一条可以搭载马车的船,改走水路。   一路山长水阔、帆影点点,江山秀美如画。   虽然日日困在船上,杜恒茂倒也不觉得烦闷。   船行月余,驶入位于昌州的安乐河,经过一处名叫安乐渡的渡口,逆流前行,速度缓慢。   杜恒茂站在船舱里,透过窗口远远望见渡口附近有一片人迹罕至的宽阔沼泽地,地表杂草丛生,遮天蔽日,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果不其然,当船只经过沼泽地时,一群劫匪忽然从草丛里蹿出,跃上船板,挥刀砍死船头、船尾两名船夫。   武至忠见状,打算从船舱冲出去打斗,被杜恒茂一把拉住。   “敌众我寡,不可鲁莽!”   “他们一会儿就要杀进来了,我们难道要被困死在船舱里?”   武至忠怒目圆睁,好不恼恨。   “如果他们只是求财,我们就乖乖交钱;如果他们要杀人,我们再反抗不迟。切记冷静,伺机而动!”   杜恒茂不动声色、语气平静,有效地安抚了躁动的武至忠。   他快速从包袱里翻出一把锋利的带鞘小刀,藏进袖子里。   这是他在跟随杜唯勤前往南州的路上买的刀,花了二十两银子。   不过,杜唯勤没让他掏钱,给他省下了一笔钱。   当初,他想要买刀防身,是怕再次出现类似赵府那晚的危机。   没想到,小刀首次派上用场,竟是为了对付水匪。   两名持刀劫匪闯到船舱门口,高声呼喝:“里面的人出来,老实的不杀!”  15 机变   “我先出去,随机应变。”   杜恒茂低声交代了一下,将束发的布带弄松,把头发扯得一片凌乱。   他以宽阔的袖口遮住双手,掩藏住袖子里的小刀。   他装出害怕的模样,抱着脑袋、缩着身子,哆哆嗦嗦地从船舱里探出上身。   劫匪见杜恒茂羸弱,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只草草搜了下身,就让他上了甲板。   武至忠身材魁梧、肌肉发达,被劫匪从头到脚细细搜查了一遍,还被麻绳反绑起来。   两名劫匪将杜恒茂、武至忠赶到甲板中间坐下,严密看守。   另外两名劫匪,则负责进舱、上马车搜查财物。   一通叮当乱响之后,一名面黄须少的劫匪拎了个布包袱出来,一脸晦气。   “真他妈的,忙活了半天,就弄到十几两碎银、两串铜钱。”   “这么少?”   负责看守的大胡子劫匪不满地嚷嚷,抬脚重重踢了一下杜恒茂的大腿。   “说!钱放在哪儿了?”   杜恒茂故意惨叫一声,像个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   大胡子劫匪被这哭声烦得够呛,又重重踢了一脚杜恒茂,恐吓道:“再敢哭,俺就割了你的舌头!”   杜恒茂立马噤声,只有单薄的肩膀在剧烈抖动。   大胡子劫匪知道,从小屁孩儿嘴里问不出东西来,转头便去拷问武至忠。   武至忠只见过这些碎银、铜钱,根本不知道杜恒茂手里有银票。   就算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也坚持说“就这些钱”。   杜恒茂暗暗庆幸自己谨慎,从来没让武至忠见过银票,否则,他真的有点拿不准,武至忠会否屈服松口、交代实情。   其实,如果武至忠知道银票藏在哪里,并且屈服于武力、松口/交代了实情,他也没法怪他。   毕竟,跟钱相比,命更加珍贵。   他不能苛求别人为了保他那点银票而丢掉性命。   “别浪费力气了。”国字脸的看守劫匪拦住施暴的大胡子劫匪,说道,“他们应该就只有这些钱。”   “他妈的!”   大胡子劫匪凶恶地吐了一口唾沫,气得又踢了一脚武至忠。   劫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极为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就这么回去交差,我们四个,肯定要被笑死!”   面黄须少的劫匪嘬着牙花子,跟犯了牙疼病似的。   杜恒茂暗骂劫匪们有眼无珠,不认识那套杜唯勤赠送给他的昂贵的文房四宝。   另外,尹炳照送给他的文房四宝,也值不少钱。   “马和马车,能值不少钱。这船也值钱。”第四个长着三角眼的劫匪说道,“不能光算现银。”   其余三人觉得有道理,这才放松绷紧的脸。   “而这个孩子……”   三角眼劫匪停顿了一下,快步走到杜恒茂面前蹲下。   “你读书识字?”   杜恒茂点了点头,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拔刀。   他打算,一旦劫匪决定杀掉他,他就立马反抗,杀一个算一个。   三角眼劫匪粗鲁地拨开杜恒茂脸上被鼻涕眼泪粘住的乱发,仔细端详了一下对方的脸,满意地说道:“确实是读书人的长相。”   他站起身,冲着同伙解释:“二当家不是一直嫌弃大家不识字嘛,咱们给他带回去一个识字的孩子,供他使唤,他肯定高兴。”   众人听到这里,齐齐高兴起来。   “至于这个汉子,就杀了吧。”   三角眼劫匪的话音未落,杜恒茂已经急切地叫了起来。   “慢着!我这个仆人很能干。劈柴、烧火、挑水、做饭……样样都行。   “你们在外面忙完了,不想回去吃点好的?他厨艺可好了!   “他做的蜜汁糖醋排骨,色泽红亮、油润,肉质鲜嫩,香脆可口,美味极了!   “他做的烤肉,香传十里。你光是远远地闻到肉香,就能馋得直流口水!   “他还会做蒸鱼、炖菜……那叫一个香啊,能让你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杜恒茂特地详细描述食物的美味,还故意做出不停吞咽口水的动作,想要勾起这帮劫匪肚里的馋虫,让他们改变主意。   武至忠只是忠厚老实,并不呆傻、拙笨,岂会不明白小主子这是在拼命救他。   他低垂着头,努力掩饰眼中的热泪。   心里的感动,仿佛疯涨的潮水,瞬间将其淹没。   其实,他原本不会做饭,跟了杜恒茂之后,才开始从头学起。   前世的杜恒茂,受到讲究吃喝的亲人的影响,也是个小小美食家。   手里有了闲钱后,他便开始琢磨起吃喝来。   他跟出身富贵之家的杜唯勤一拍即合,经常在客栈里包下一间小厨房,或者在野外燃起篝火,口头指挥下人们做菜,偶尔还亲自动手。   武至忠的厨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被训练出来的。   他在尹府时,只是个干粗活、卖力气的低等奴才,因为会些粗浅功夫,才会被尹老爷送给杜恒茂。   自从跟了现在的小主子,他不但月例翻倍,而且吃得好、穿得好,还不必被高等奴才欺压、盘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他对小主子感激涕零,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却不在口头上表达,而是不声不响地磨炼厨艺、琢磨菜色。   每次被小主子夸赞,他都要偷偷地高兴半天,然后投入更大的热情,努力提升厨艺。   他没想到,这半年的不懈努力,竟能救他一命。  16 累卵   劫匪们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吃好、喝好、穿暖、住好,仅此而已。   这吃,是放在第一位的。   同样是肉,谁不愿意吃得更香呢?   他们轻易地被杜恒茂说动了,已经急着想要品尝美味了。   劫匪们收起沾血的大刀,合力将两名船夫的尸体抛进沼泽地里,熟练地撑着船离开渡口。   杜恒茂暗暗松了口气,悄悄藏好小刀。   如果劫匪们真要杀害武至忠,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他在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朝夕相对了半年,相依为命了两个多月,早已有了不浅的感情。   更何况,这人又一直勤勤恳恳地伺候他,对他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他怎能忍心为了自己保命,而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杜恒茂伸手握住武至忠被反绑在背后的大手,默默地说道:“只要命没丢,就还有希望。”   武至忠激动得浑身颤抖,顾不得上下尊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握住杜恒茂的小手。   一串泪珠,一不小心滴落在布衫上。   他赶忙仰头看天,强忍泪水。   天空,那么蓝。   阳光,那么亮。   将近中午,船只沐浴着金灿灿的阳光,驶过洒满碎金的广阔湖面,顺着险峻起伏、万木葱茏的山峦转进一条宽度越来越窄的河,停在了一道建在对峙的两山间的巨大栅栏门前。   负责看守的两个男人,一边升起栅栏门,一边招呼道:“劫了不少银子吧?晚上记得请大伙儿喝酒。”   劫匪们含糊地应了一声,撑船驶过栅栏门,驶进一座依山傍水、地形险要的水寨——云天寨。   这里的树千奇百怪,有的直插云天,有的扭打在一起,有的弯弯曲曲,有的俯身埋进河里,葱葱郁郁,生机勃勃。   小鸟的啾啾声、水牛的哞哞声、鸭子的嘎嘎声、孩子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这里的一切,都处于原生状态,天然纯朴、宁静祥和。   可惜,这些都是建立在血腥杀戮、暴力掠夺之上的,令人无法生出好感。   船只停靠在云天寨的码头,一群粗豪大汉登时围过来观看打劫的战利品,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也欢呼着一拥而上。   船上的四名劫匪都有些讪讪的,显得底气不足。   他们刚才虽然说服了自己,却不知道大伙儿能不能也被说服。   他们分工合作,一人负责将杜恒茂、武至忠赶下船,其余三人负责搬运船上的财物。   “哎,二狗子,你们怎么把人给带回来了?”   一个光着满是刀疤的上身的大汉,粗着嗓子喊道。   “这孩子读书识字,正好给二当家使唤。”   被唤作二狗子的人,是之前说服同伴的三角眼劫匪。   “这个汉子是厨子,能让我们一饱口福。”   “他说自己是厨子,你就信啦?你吃过他做的饭菜?”大汉提出质疑,“可别把贼子给招进来。”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他要是做不出好菜,再杀不迟!”二狗子口气狂妄,“老子捏他,就跟捏只蚂蚁似的。”   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水匪,还有脸怀疑别人是贼子,真是寡廉鲜耻!   别嚣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走着瞧吧!   杜恒茂腹诽心谤,面上却不露声色。   除了船、马车、马匹,船上的其余东西,全部被四名劫匪搬进了山寨宽敞的厅堂里,在铺着青砖的地上一一排开。   二狗子代表同伙,向五位坐在太师椅上的当家汇报战果,并特地说明了带人回寨子的原因。   一位面容清癯、美髯垂胸的中年男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径直走向杜恒茂那两套文房四宝。   他细细端详了一番两只木盒里的笔、墨、纸、砚,满意地赞道:“好东西!”   四名劫匪原本都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生怕因为战利品太少而遭到当家的训斥。   现在见二当家赞扬,他们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竟不知道已经把好东西给劫回来了。   他们偷眼瞧着同伙,个个喜上眉梢。   杜恒茂暗暗叫苦,心道:“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遇上这个有文化的水匪,他的好东西,肯定保不住了!”   杜恒茂眼里这位有文化的水匪,乃是嘉元八年二甲九名的进士,姓何,名鸿飞,字翔云。   何鸿飞放下文房四宝,转而翻查杜恒茂的所有书籍。   他盯着《论语》扉页上的题字看了一会儿,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杜恒茂。   “尹正甫是你什么人?”   杜恒茂眨了眨眼睛,心想:“老师的名气可真够大的,连水匪都知道。只是,不知这人和老师有没有过结。要是有过结的话,他就不能实话实说,以免遭到迁怒。要是关系不错的话……不对,老师怎么可能和水匪结交!”   其实,何鸿飞与尹炳照同期登第,与这位才华横溢的状元郎还是有些交情的。   只是,因为境遇不同,二人已经多年没有联系。   何鸿飞刚直不阿、为官清廉,得罪了众多同僚,被人陷害入狱,妻儿也惨遭杀害。   因为他曾经对云天寨寨主魏云天有救命之恩,所以,他在被押赴刑场的途中,为魏云天所救,从此隐姓埋名、足不出寨。   如今,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只有魏云天及当年一起救他的其他3位云天寨元老级人物。   而云天寨的其他人,则只知他是二当家,对他的来历、背景甚至姓名都不清楚。  17 拷命   杜恒茂向何鸿飞行揖手礼,谦恭地说道:“晚辈不才,乃是清溪书院的学子,承蒙尹院长赠书。”   “既然是尹正甫的弟子,学问想必不错。”   二当家面无表情地说着毫无赞赏之意的话。   “卷而怀之,何解?”   真是巧了!   他与尹炳照道别时,尹炳照最后说的,就是这段话。   他为此翻遍尹炳照赠送的书籍,暗暗琢磨了很长时间,才逐渐领悟到尹炳照对自己的告诫与期望,心中的感激与感动,自是无以言表。   杜恒茂朗声说道:“此语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史鱼和蘧伯王都是卫国的大夫。史鱼以耿直敢言、公正无私著称。生以身谏,死以尸谏,是刚直不阿的典型。蘧伯玉也以正直著称,却内直而外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能屈能伸,通权达变。   “在孔子看来,两人都是贤臣,但是,史鱼只能算勇者,而蘧伯玉更合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君子之道,乃真君子!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老子亦曰:‘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愚以为,孔子的此番言论,深受道学影响。‘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皆是如此。儒学、道学皆主张通权达变,而非鲁莽地‘知其不可而为之’。   “《论语·八佾》有言,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两相结合,愚以为,君臣关系并非牢不可破。   “君王有道,臣子则应事之以忠,推行道义。君王无道,臣子则可选择离开君王,收敛自身言行、保持自身节操清白端正,而不必一味地愚忠。   “当然,如果君王已经是虐民害物的‘独夫民贼’,那么,臣子亦可以有其它选择。正所谓,君君,故臣臣;君不君,必致臣不臣。”   杜恒茂后面的言论,绝对是大逆不道。   不过,他认为,这个长胡子大叔都已经跑来当水匪了,肯定不会被他的言论吓到,说不定还深以为然。   至于尹炳照,人家在临别前如此叮嘱他,绝对不是教导他叛逆。   人家只是在隐晦地提醒他莫要学习杜唯勤刚直不阿、以至获罪遭难,而要通权达变、明哲保身。   “好!”   一位身形彪悍的虬髯大汉拍着太师椅扶手站了起来,高声叫好。   他惊喜地盯着杜恒茂,一双铜铃大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芒。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杜恒茂快速打量了一下这位坐在最中间椅子上的大汉,猜测此人应该是云天寨的寨主,遂向对方行揖手礼,一副恭谨模样。   他猜得很对,这人确实是云天寨寨主魏云天。   此人刀法精湛、武艺高强、杀富济贫、义薄云天,深受穷苦百姓和全寨上下的尊敬、爱戴。   “小家伙,你叫什么?哪儿人?几岁了?”魏云天语气亲切地问道。   因为何鸿飞曾经看过文房四宝里面刻有“杜恒茂印”字样的印章,杜恒茂不便说谎,只能使用这一姓名。   他毕恭毕敬地回答:“晚辈姓杜,讳字恒茂。南州人。年方十三。”   “十三啦?”魏云天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我家战武还不满十岁,却比你高大、壮实很多。以后,你得跟着他多吃些肉、多喝些骨头汤,那样才能长高、变壮。”   听了这话,杜恒茂知道,这虬髯大汉虽然欣赏他,却压根儿没打算放他走,不禁暗叹倒霉。   “二当家,这孩子正适合给你当徒弟。这下子,你这满肚子的学问,就不愁后继无人了。”   魏云天转头看向一脸呆怔的何鸿飞,态度和蔼。   “我家那个臭小子,整天就爱舞枪弄棒,一拿起书就打瞌睡。这下好了,有个比他大3岁的师弟给他做榜样,他也能用功点。”   何鸿飞回过神来,向魏云天拱手道:“属下谨遵寨主吩咐。”   果然是寨主啊!   杜恒茂垂首肃立,腹诽道:“被你这种水匪头子赏识,我可高兴不起来。谁要当这个徒弟啊。我都有两位状元郎老师了,这位长胡子大叔算老几!”   见杜恒茂一直立着不动,魏云天催促道:“小家伙,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拜师啊!”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杜恒茂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上前向何鸿飞行跪拜礼,恭敬地说道:“学生拜见老师!”   何鸿飞弯腰扶起杜恒茂,心情复杂难言。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通权达变。   他一把年纪,却始终不知变通,以至于家破人亡、孤苦伶仃。   自打进了云天寨,他便是再世为人,从此对当今皇帝、朝廷死了心,一心著书立说、教书育人。   只是,这寨子里的孩子,资质良莠不齐。   即便是最优的,也远远达不到他的期望,无法继承他的衣钵。   如今,来了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小孩子,即便是强行劫来的,他也觉得高兴。   妻儿惨死后,他无心再娶,已是断了香火。   他只盼着,有优秀弟子能够继承他的学问,将他的学说发扬光大。  18 中计   “清溪书院固然名满天下,你师父的学问,却一点都不比那个尹院长差。你就老老实实地留在寨子里,跟着你师父好好学习。”   魏云天叮嘱完杜恒茂,转头看向双臂被反绑的武至忠。   “至于你这个仆人,得先立个投名状,才能留在这儿。”   杜恒茂一下子便想到了《水浒传》第十一回“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中写王伦要求林冲砍一个人头来纳投名状的情节,顿觉怒从心头起。   一帮水匪,不但自己作恶多端,还要让别人的双手沾上血腥与罪孽,从此洗不了底、当不成好人,只能在水匪窝里沉沦。   可惜,他人微言轻,如果鲁莽地开口反对,不但救不了武至忠,反而有可能激怒水匪头子、致使武至忠丢掉性命。   这半年,杜恒茂颠沛流离、浮浮沉沉,一再地充当炮灰角色。   但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怨恨命运的不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弱小。   如果武至忠没有跟随他这个没用的主子,现在肯定在尹府过着平静的生活,岂会被一群水匪逼迫着杀人,从此永无安宁之日?   杜恒茂满心痛惜、愤恨,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   他只能选择找机会劝慰武至忠,只是,不知能否帮这个老实的仆人摆脱心魔。   杜恒茂保住了除马、马车、现银之外的其它财物,搬进了位于半山腰的一座院子。   这里是何鸿飞的住处兼私塾,有一排木石结构的屋子、一块青石板铺就的宽敞空地、一丛翠竹,显得简朴而幽静。   何鸿飞待杜恒茂收拾停当,将其叫到自己的书房,详细询问其个人信息、家庭背景。   杜恒茂自知逃脱无望,干脆表示家中父母已经病逝,自己与两边的亲戚并无来往,以便让何鸿飞放松警惕。   果然,何鸿飞安下心来,温言叮嘱杜恒茂把云天寨当成新家、安心学习。   杜恒茂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恭谨。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暂且装孙子、麻痹敌人吧。   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武至忠逃离匪窝。   有人前来敲门,表示饭菜已经送到。   何鸿飞领着杜恒茂来到饭厅,坐在摆放着四菜一汤的方桌前。   见菜色清淡,他冲着立在一旁的仆人吩咐道:“我这个徒儿,正在长身体,以后,多弄些荤菜。每天中午,做两条鱼。”   仆人俯首应答,态度恭敬。   “我可不是什么小屁孩儿,会被你的糖衣炮弹打倒。”   杜恒茂腹诽着拿起竹筷,埋头吃饭。   这些菜,虽说不难吃,但是,离色香味俱全的境界还差了一大截。   杜恒茂暗暗高兴,认为厨艺进步神速的武至忠应该很快就能在厨房里站稳脚跟。   只是,他很担心武至忠会被投名状一事干扰,以至于无法发挥平日里的水平。   见杜恒茂用餐举止优雅,何鸿飞心中满意,面部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   “小师弟……小师弟……”   男孩子的喊叫声快速由远及近,引得何鸿飞暗暗皱眉。   这孩子,乃是魏云天的独子魏战武。   自小调皮捣蛋,又因为深受父母、长辈宠爱而不服管教,是最令何鸿飞不喜的学生。   何鸿飞曾经因为魏战武不写作业、背不出书来,而用戒尺打过其手心,结果,寨主夫人冯金花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那么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泼妇骂街一般大骂一通。   虽然,当晚,冯金花就被魏云天押着上门道歉,何鸿飞还是寒了心,从此不再对魏战武有任何要求,任这孩子自由散漫。   因为父亲公务繁忙、母亲过度纵容、老师不加约束、仆人一味顺从,魏战武简直就是这云天寨的小霸王。   魏战武在饭桌上听父亲提起今天新来了一个学问很好的小师弟,忙狼吞虎咽地刨完一碗饭,飞也似的冲上山去,打算看个究竟。   他闯进饭厅,既不向何鸿飞行礼,也不管杜恒茂正在吃饭,就那么一把拎起杜恒茂,像转陀螺似的将小师弟来回转了两圈。   他还掳起杜恒茂的袖子,用力捏了捏那白皙、纤细的胳膊,嫌弃地撇了撇嘴。   “我娘说了,最没用的就是读书人,连只鸡都不敢杀。书读得越多,脑子越呆,除了会摇头晃脑地唧唧歪歪,什么正事都干不了,就是一群吃闲饭的。   “我一听我爹夸你学问好,就知道你准是个没用的东西。瞧瞧你这胳膊,细得跟柳枝似的。你除了能拿得动书和毛笔,还能拿得动什么?”   杜恒茂快速瞥了一眼何鸿飞,见此人虽然气得脸色发青,却依旧闷头吃饭,心中顿生鄙夷。   什么狗屁二当家,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软蛋!   被个孩子当面指桑骂槐,却连个屁都不敢放,真他妈的丢人!   这种货色,也配当他的老师?   呸……   杜恒茂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黑不溜秋、壮得跟牛犊子似的男孩子,心中纵然不快,面上却和颜悦色。   “小师兄,我出个题目考考你,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   魏战武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不知道。”   “是猪。”杜恒茂微笑着说。   “为什么?”魏战武不解道。   杜恒茂但笑不语,坐下接着吃饭。   “为什么?你说呀!”   魏战武抓住杜恒茂的肩膀来回推搡,不停追问。   何鸿飞暗暗发笑,强忍的怒气一扫而空。   他抬眼打量被魏战武推来搡去却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青菜的杜恒茂,心中生出亲切感。   杜恒茂被魏战武搡得头晕,只好轻轻放下筷子,说道:“你答应别再碰我,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   魏战武最爱听故事,当即松开手,一脸期待地看着杜恒茂。   杜恒茂慢慢悠悠地喝下一口萝卜汤,将故事娓娓道来。   “一群动物过江,至江心船开始进水,必须有一部分动物下船才行。   聪明的猴子想了一个主意,让每个动物讲一个笑话,若讲出的笑话不能让所有动物发笑,就要把讲的那个动物扔下水。   于是,众动物开始抽签,结果是:猫第一个讲,然后是猴子、鸡……   猫费尽心思讲了一个笑话,所有的动物都笑了,只有猪不笑。   无奈,动物们只得把猫扔下水。   猴子的笑话,更是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但是,猪还是不笑。   猴子也只得去喂鱼。   鸡害怕了,连聪明的猴子都难逃此劫……   孰料,猪此时笑了。   众动物怪曰:鸡还没讲,你笑什么?   猪曰:猫的笑话真好笑……”   魏战武哈哈大笑,评价道:“这只猪,反应真慢!”  19 贼心   何鸿飞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杜恒茂的目光满含慈爱。   这小子,看起来一副文秀、乖巧的模样,没想到,这么蔫坏!   魏战武笑完,如获至宝一般冲出门去。   他决定现学现卖,拿小师弟出的考题考考父母和姐姐们,再给大家讲个笑话。   魏云天和冯金花已经吃完午饭,正和3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坐在洒满阳光的饭厅里,喝着茶、说着话。   魏战武风风火火地冲进饭厅,大叫道:“我考考你们,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   众人愣了一下,有的摇头,有的说“不知道”。   魏云天一时之间也没猜出来,却不动声色地坐着,等宝贝儿子揭晓答案。   “是猪。”魏战武得意洋洋地给出答案。   “为什么?”   除了魏云天,其余人等均异口同声地提问。   魏云天一下子反应过来,顿时忍俊不禁。   魏战武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小师弟不肯告诉我。”   好小子!   竟敢骂云天寨未来的寨主!   胆子不小啊!   魏云天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怒气,反而觉得杜恒茂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孩子,将来能够给魏战武当军师。   魏战武迅速将疑惑抛到脑后,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   众人捧腹大笑,齐齐笑话这只猪反应迟钝。   魏云天扫视着这群乐哈哈的妻小,暗叹: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   这冯金花,虽然貌美如花、武艺高强,却胸无点墨、刁蛮泼辣。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如果宝贝儿子也跟生母一样没有才能,那麻烦可就大了。   偏偏冯金花是飞虎帮帮主冯大虎的独生女,而飞虎帮又好汉甚众,势力不可小觑。   魏云天纵然有心想纳个知书达理的小妾、生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却没这个胆子。   况且,魏战武虽然不爱读书、脑子不太灵光,却极富武学天分,小小年纪,已经将魏家祖传刀法、冯家祖传棍法练得有模有样,深得云天寨、飞虎帮的长辈们的赞赏。   魏云天自然也是打从心底里疼爱魏战武这个独生子,只是,他很担心将来自己去了,脑子不够聪明的宝贝疙瘩会守不住两边的家业。   他让魏战武拜何鸿飞为师,一心指望儿子多读点书、长些智慧。   谁知道,魏战武受到冯金花、冯大虎的影响,对读书很不以为然,对何鸿飞异常抵触。   他一对学习懈怠的魏战武进行体罚,冯金花就抄起棍子跟他对打,闹得鸡飞狗跳。   而何鸿飞曾经用戒尺打了几下魏战武,被冯金花骂得狗血淋头,自此再也不肯管教这个不听话的弟子。   魏云天无力管教魏战武,只好未雨绸缪地帮宝贝儿子寻找将来能够辅佐少寨主的人才。   他见杜恒茂小小年纪就满腹才华、见解独到,心中大为欢喜。   他强行扣留杜恒茂,打算对其恩威并施,将其培养成魏战武的左膀右臂,将来替自家宝贝守住家业。   他以为,杜恒茂年纪尚小,即便暂时对他的强横有所不满,时日一长,也会如同温水里的青蛙一般产生惰性,并最终被煮熟。   可惜,他算不到杜恒茂的灵魂是从其它时空穿越过来的,不是他能够一手掌控的。   魏云天没有向妻小们点明真相,以免冯金花恼羞成怒、抄棍子上山殴打杜恒茂。   他只私下里吩咐魏战武不要再拿这个问题到外面去考别人,只讲笑话就行。   他还叮嘱魏战武和杜恒茂做朋友,每天晚上向他汇报杜恒茂的情况。   魏战武不知道自己被杜恒茂奚落,只觉得这个小师弟很有趣,很想再多听些好玩、好笑的故事。   得了父亲的叮嘱,他连上树偷蛋、下河摸鱼这些游戏都不玩了,整天缠着杜恒茂给他讲故事。   杜恒茂受到何鸿飞的提醒,知晓魏战武身份特别、母亲泼辣,便偷偷琢磨起养成战略来。   他无法改变魏云天,却可以改变魏战武。   只要他牢牢抓住魏战武的心,将这孩子培养出个模样来,令其稳固地享有长辈们的宠爱,将来,等到魏战武长大后出寨历练,他便可以跟着逃出匪窝。   前世的杜恒茂,打小就是个调皮大王。   他深知魏战武这种喜欢调皮捣蛋、不爱读书写字的孩子的心理。   他将知识、道理揉在有趣的故事、游戏里,寓教于乐。   自从跟在杜恒茂身边,魏战武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   他跟父亲汇报时,总是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完全不知自己已经从杜恒茂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魏云天没有想到,杜恒茂这个小不点儿,竟比满腹经纶的何鸿飞更适合教育他家的宝贝疙瘩,在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惊喜。   他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他认为,只要能让儿子成才,老师的年龄就算很小也没关系。   为了笼络杜恒茂的心,魏云天下令提高这孩子的生活待遇,衣、食、住完全按照魏战武的标准来。   他还将武至忠送到杜恒茂身边,继续做贴身仆人。   自从被劫持进云天寨,杜恒茂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武至忠了。   他猜到武至忠会被投名状一事影响,却没想到,这种影响居然严重得令武至忠形销骨立、精神恍惚。   他不知道,武至忠被二狗子用刀架着脖子、强逼着砍了一个一直哭着求饶的女人的头,接着被扔进河里洗去浑身的血,之后被湿淋淋地推进厨房做菜。   当武至忠看到厨房里带着鲜血的猪肉时,当场吐得昏天黑地,根本没有力气做菜。   二狗子恨武至忠折了自己的面子,将其拖出厨房拳打脚踢。   若不是知道武至忠的主子是二当家新收的徒弟,二狗子根本不会浪费力气揍人,而是直接一刀砍掉武至忠的脑袋。   武至忠被派去倒恭桶、刷恭桶、扫厕所、清粪坑,干的是云天寨里最脏、最累的活,吃的是最糙、最差的饭,住的是最破、最烂的房,还要每晚被噩梦折磨,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他的身体,日渐虚弱;   他的精神,日渐衰微。  20 破魔   杜恒茂轻拍武至忠深陷下去的脸颊,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一颗心被愧疚、自责、愤怒、怨恨等情绪化成的荆棘刺得鲜血淋漓。   武至忠看清了杜恒茂的脸,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道:“主子,奴才杀人了……奴才砍了一个女人的头……砍了很多刀……血……喷得到处都是……溅得奴才头上、脸上、身上、脚上……到处都是……   “奴才好害怕……好害怕……那个女人每晚都来找奴才……用全是白骨的手使劲掐奴才的脖子……要奴才还命……她浑身上下都是血……眼珠子里面一直流着血……   “奴才不想杀她……他们把刀架在奴才的脖子上……说……不杀她……就杀奴才……奴才……奴才不想离开主子……奴才……杀人了……杀人了……”   杜恒茂心痛如绞。   他伸手抱住抖如筛糠的武至忠,哑声说道:“不怕……你是为了我才杀人的……你是在救我……你保护了我……保护了我们的东西……谢谢你……谢谢……”   武至忠一把抱紧杜恒茂的细腰,将挂满鼻涕眼泪的脸埋在小主子的怀里,像个受尽惊吓和委屈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杜恒茂来来回回摩挲着武至忠剧烈颤动的后背,一双大眼睛里燃起熊熊火焰。   他要报仇!   他一定要报仇!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得知武至忠夜夜被噩梦折磨,杜恒茂吩咐对方跟自己睡同一张床。   杜恒茂心中没有森严的等级观念,觉得主仆同床没什么大不了。   武至忠却一向谨守上下尊卑,岂敢如此僭越?   他对小主子感激涕零,连连磕头推辞。   杜恒茂说服不了这个老实得几近死板的仆人,只好吩咐对方在自己的卧室里多搭一张床。   当晚,他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   他连忙翻身下床,将深陷噩梦之中的武至忠摇醒。   武至忠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一身汗水浸湿了长发、里衣。   他借着窗外的月光辨认出杜恒茂的身影,立即抱住小主子哭诉。   “她又来找我了……她的脑袋掉了大半……只有一块皮连着脖子……到处都是血……她喊着纳命来……扑上来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杜恒茂被武至忠这断断续续的描述弄得毛骨悚然,却还要故作镇静。   他尽可能地放柔声音,安慰道:“不怕……不怕……这都是你胡思乱想出来的……这世上根本没有鬼……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杜恒茂安抚住处于惊恐状态的武至忠,转头点燃油灯,为对方倒热水擦洗身体。   武至忠换了一身干净里衣,依旧心有余悸,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杜恒茂强行将武至忠拉到自己的床上,与对方同被共枕。   武至忠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却因为贪恋小主子的体温而不舍得下床。   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微弱得只能照亮床头这一小块地方。   不过,有了这一点光明,武至忠感觉自己多了一分与噩梦抗争的勇气。   发觉武至忠一动不动地躺着、始终无法入眠,睡意朦胧的杜恒茂强打精神,开始给对方讲《丑小鸭》的故事。   武至忠一下子便被这个曲折动人的故事给吸引了。   听到丑小鸭在冬天的湖面昏倒了、跟冰块结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伤心地落泪了。   杜恒茂觉得武至忠的表现很有趣,忽然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大个子其实还不满18岁,心里顿生怜惜之意。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其中,又包含着多少无奈和心酸?   说不定,丑小鸭正是他的真实写照。   杜恒茂忽然有点后悔讲这个故事。   他开口时,睡意正浓,并没有多想故事的寓意,也没有考虑到武至忠的生活经历,只是因为喜欢《丑小鸭》这个故事,便下意识地讲了出来。   他的本意,是打算转移一下武至忠对噩梦的注意力,却没想到,害武至忠伤心了。   事已至此,他不但不能停下不讲,反而要加大对光明、幸福的渲染力度。   于是,他在原故事后面,又加上了长长的幸福故事。   结果,武至忠哭得更厉害了。   杜恒茂伸手握住武至忠的手,柔声问道:“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生活得如此幸福、快乐,多好啊。你怎么还哭成这样?”   “我高兴的。”武至忠抽咽着说道,“我已经变成白天鹅了……你就是我的春天……我的太阳……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的幸福!”   武至忠一字不漏地说出了原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泪水止不住地顺着眼角往下流。   杜恒茂借着昏暗的灯光,默默看着那晶莹的泪水,心中汩汩流淌着感动的热流。   从今以后,他会好好爱护他,尽全力给他最好的生活!   清晨,杜恒茂在生物钟的作用下照常醒来,脑袋疼得仿佛正在被锤子砸。   他吃力地睁开似乎被胶水粘住的沉重眼皮,发现武至忠像只熟睡的大狗一样蜷缩在身旁、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心里顿时柔软得像一团鹅绒。   这个仆人,从来都睡得比他晚、起得比他早,今天会睡得这么熟,想来是这阵子累坏了。   希望他能尽快摆脱噩梦,恢复正常的生活。   吃早饭时,何鸿飞见杜恒茂脸色苍白、眼圈泛黑,关心地询问:“夜里没睡好?我听到你的屋一直有动静。”   杜恒茂点了点头,沉痛地说道:“我的仆人,自从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强逼着杀了人,每夜都在做噩梦。昨晚,他又梦见被浑身是血的女鬼掐脖子、索命了。我要是不想办法宽慰他,他这条命,很快就会被折磨光。”  21 诱饵   何鸿飞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徒儿,为师也不瞒你。为师虽然被人称作二当家,其实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无用书生。平时也就教教孩子们读书,帮寨主鉴定一下劫来的财物,并不参与其它事务。寨子里的很多做法,为师都不赞同,却无权置喙,也不愿意掺和。   “你既然被寨主看中,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为师私心里,希望你能够继承为师的学问,也不愿意让你离开。为师没有能力帮你离开,也不想帮你,只能劝你既来之、则安之。   “你现在这个年龄,只适合读书,其它的,不要想,也不能想。通权达变,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你得切实地去做。这很难!但是,你必须隐忍!必须坚持!”   杜恒茂对何鸿飞一向没有好感,如今见他自曝其短、吐露私心,对他的印象反而好了一些。   他从来就没指望过何鸿飞帮忙,所以并不感到失望。   至于读书,他知道能够受益无穷,自然不会像魏战武这种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推三阻四、消极抵抗。   实践证明,他对魏战武的趣味教育,是有效的,也得到了魏云天的认可。   他只需继续努力,逐步增强魏战武对自己的依赖心理,令这孩子离不开自己,他就离成功不远了。   武至忠睡醒时,听到外面传来朗朗读书声,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他一边暗骂自己贪睡,一边快速穿好衣物走出门去。   发现太阳已经歪到了西边的天空,他这才知道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更是自责不已。   他径直走向杜恒茂的书房,从敞开的房门望见小主子正坐在桌案前握着毛笔写字,忙停住脚步。   杜恒茂刻意敞着门,就是为了方便听外面的动静。   他听到武至忠的脚步声在附近嘎然而止,知道仆人这是怕打扰自己。   “进来吧。”   他头也没抬地吩咐,手中的毛笔没有停顿。   武至忠迟疑了一下,抬脚跨进屋里,轻轻关闭房门。   接着,他走到杜恒茂身旁,跪倒在地。   杜恒茂写完一个字,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转头看向武至忠,吩咐道:“起来说话。”   “奴才该死,不但扰了主子睡觉,还一觉睡到下午才醒,请主子责罚!”武至忠叩首不起。   “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你得赶紧多睡、多吃,把身体养好。”杜恒茂温言道,“我给你一个月调养时间,你要是变不回原来健康、壮实的模样,我可真要责罚你了。”   “奴才……”   武至忠感动得哽咽难言,只能将脑袋磕得砰砰响。   杜恒茂赶忙起身拉住武至忠,笑骂道:“本来就不算聪明,再磕傻了,难道要我伺候你一辈子?”   武至忠泪流满面,抽噎着说道:“奴才……伺候……主子……一辈子……”   “想伺候我,你得先养好身体。”杜恒茂笑道,“快去洗把脸,过来吃饭。我给你留的饭菜,应该都凉了,你得用热水温一温。”   武至忠站起身,用衣袖草草擦了下眼泪,出门洗脸去了。   何鸿飞一宣布放学,早已如坐针毡的魏战武便如一只小猎豹似的一跃而起,背着书袋跑出门去。   他飞奔进杜恒茂的书房,欢叫道:“小师父,讲故事时间到啦!快点讲!快点讲!”   杜恒茂故意板起脸,严肃地问道:“今天,师父在课上都讲什么了?留什么作业了?你要是复述不出来、不做完作业,可没有故事听。”   “啊?”魏战武大失所望,不满道,“以前都是直接讲故事,现在怎么变了?”   以前那是放诱饵,让他食髓知味。   现在,该开始钓鱼了。   “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没认真听讲。”杜恒茂警告道,“我给你重新上一次课,如果你还是记不住,那今天就别想听故事了。”   魏战武一听这话,赶忙从书袋里掏出书本,翻到今天刚讲的那一页,一脸谄媚地捧到杜恒茂面前。   因为水准不同,杜恒茂不和寨子里的孩子们一起上课,而是单独接受何鸿飞的指导。   不过,他已经从孩子们的读书声里知道了今天的授课内容,并琢磨出有趣的讲解方法。   魏战武高高兴兴地听完课,又在杜恒茂的帮助下做完作业,笑眯眯地恭维道:“还是小师父好!”   “我只帮你这一次,如果明天你还这样,就别想听故事了。”杜恒茂警告道。   “师父他讲得不好嘛,根本听不懂!”魏战武开始耍赖。   “你根本没认真听,当然听不懂!”杜恒茂训斥道,“耍赖在我这儿是行不通的。我说话算话。你明天要是表现不好,我绝对不讲故事!”   魏战武小大人似的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你该讲故事了!”   日薄西山,彩霞漫天。   魏战武听完有趣的故事,欢乐地跟杜恒茂挥手告别,跑回自家院子吃晚饭。   当晚,他把小师父新立的规矩告诉了魏云天,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魏云天暗暗叫好,对杜恒茂越发地欣赏。   “只要你表现好,哄得小师父开开心心,你可以乘机让他多讲一个故事作为奖励嘛。”   魏战武眼睛一亮,觉得自己赚到了。   他汇报完毕,转头便回房去翻书,开始预习明天的功课。   一想到明天可以多听一个好玩的故事,他的学习热情顿时高涨起来。   魏云天使出轻功,悄无声息地走到魏战武那亮着蜡烛的窗前。   见打小便视书本为仇敌的宝贝儿子竟然主动看书,他高兴地足尖一点,飞身上了屋顶。   他沐浴着月光飞檐走壁,激动之情,仿佛奔流不息的江水。   远远望见半山腰的屋子里亮着灯,魏云天突然想去看看杜恒茂正在做什么,便如大鹏展翅一般飞了过去。  22 横祸   “……他小时候的天赋不高。有一天,他在家读书,把一篇文章读了很多遍,还在朗读。因为,他还没有背下来。这时候,他家来了一个贼,潜伏在他的屋檐下。这个贼呢,是希望他睡觉之后进屋偷东西。可是,贼等啊等,就是不见他睡觉,只听到他翻来复去地读那篇文章。贼大怒,跳出来说:‘就你这种水平,还读什么书?’然后,贼将那篇文章背诵了一遍,扬长而去!   “你瞧瞧,这个贼多聪明,听过几遍的文章,就能背下来。而且,贼还很勇敢,见别人不睡觉,居然敢跳出来教训人家。   “但是,结果呢?这个贼的名字,没人知道。而这个黄先生,却成了大学问家,写下了很多著作。为什么会如此不同?关键就在‘勤奋’二字。   “你说你不聪明,没关系,只要你像黄先生一样勤奋,同样可以把书读好。老天啊,就喜欢勤奋的人。   “你以前不会做饭,现在不就做得很好吗?你的厨艺,之所以能比云天寨里那些厨子的厨艺还高明,就是因为,你比他们更努力、更勤奋。   “记住,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天道酬勤!”   魏云天虽然没有听到开头,却明白了杜恒茂这是在鼓励自己的仆人读书。   他觉得,这个小孩子实在是心胸宽广、宅心仁厚,对待一个地位低下的仆人,都能如此和颜悦色、循循善诱。   听杜恒茂提及厨艺,他对这个仆人来了兴致。   他其实不是特别在意吃喝,觉得只要过得去就行,所以,他对云天寨里的厨子,要求并不严格。   不过,如今有了现成的好厨子,他自然也是乐意重用的。   第二天,杜恒茂接到何鸿飞传话,得知魏云天有意考察一下武至忠的厨艺。   如果武至忠顺利通过考核的话,将可调到专为当家们做饭的小厨房任职,月例200文钱。   杜恒茂不知道魏云天昨晚在屋外偷听了他与武至忠的谈话,只觉得这个专横、霸道的寨主一会儿一个主意,很让人讨厌。   他以武至忠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了过去。   “寨主好意重用你的仆人,你这么推辞,很不妥当!”何鸿飞告诫道。   这都他妈的什么强盗逻辑!   魏云天看中了他,他就得乖乖地留在云天寨里。   魏云天看中了他的仆人,他的仆人就得感恩戴德地去小厨房伺候着。   果然是,拳头硬,才是硬道理啊!   古今中外,全他妈的通用!   杜恒茂愤气填膺,却不能吐露。   他强忍着气,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道:“他每晚被噩梦折磨,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哪里还有力气端锅。不是我不识抬举,而是他的身体情况真的很不好。”   何鸿飞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像寨主禀明情况。”   杜恒茂嘴上言谢,心里却在骂道:“你他妈的就是个狗腿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魏云天听了何鸿飞的回报,对杜恒茂的仆人极为鄙夷。   他早已不记得武至忠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是个壮实的大个子。   他认为,会被杀人吓得夜夜做噩梦的男人,就该切了老二去当太监,免得污了其他爷们儿的名号。   他之所以打算重用武至忠,主要是为了笼络杜恒茂。   现在,发现杜恒茂谆谆教诲的仆人竟然是一个窝囊废,他又对杜恒茂不满起来。   长得像个娘们儿,心也软得像个娘们儿,就算学问再好,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魏云天一声令下,将武至忠调到云天寨掌控的货船上做苦役,不允许这个窝囊废再留在杜恒茂身边。   他还命令杜恒茂跟着魏战武一起练武,日日接受专业而严苛的训练。   杜恒茂对蛮横无理、出尔反尔的魏云天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做出任何反抗。   他刚刚对自己承诺过,要给武至忠最好的生活。   然而,在强权面前,他的承诺,却连放屁都不如。   他太过弱小,不能犯傻地以卵击石,只能化悲愤为动力、化怨恨为力量,闻鸡起舞、秉烛夜读,努力以功夫、知识全面武装自己。   他迫切地需要长大,需要力量。   他要救出受苦受难的武至忠,实践他曾经在心中许下的诺言。   云天寨里的汉子们,个个虎背熊腰、身强力壮,使的都是刚烈勇猛的外家功夫。   杜恒茂却不是力量型的体格,而是轻巧灵活型的,完全不适合练云天寨的功夫。   因为体格、气力相去甚远,同样的武功,由魏战武使出,便能开山裂石,而到了杜恒茂这里,却只能弄断树枝。   魏战武为此大肆嘲笑杜恒茂,却很快在当天的学习上被小师父报复回来。   换了其他机灵一些的人,吃了苦头之后,怎么着也不会再明目张胆地嘲笑小师父了。   偏偏魏战武记吃不记打,练武时绝不放过任何一次嘲笑杜恒茂的机会,然后再咎由自取地被对方在讲课、辅导时狠狠报复。   杜恒茂何其聪明伶俐,自然知道扬长避短的道理。   他在每日例行的练武之余,还花尽心思钻研内功、轻功。   前世的他,可谓熟读古龙、倒背金庸、遍览黄易。   他知道小说里的神奇武功源自于艺术夸张,不过,他还是受到了很多启发。   他在和魏战武日复一日的对打中,慢慢琢磨出一套适合自己的功夫来。   正所谓,柔能克刚、水能穿石,经过长达6年的失败,杜恒茂终于能跟魏战武打成平手。   而此时的魏战武,已经打败全寨无敌手,仅屈居于老爹魏云天之下。   “你竟然跟我打成平手?”   魏战武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修竹一般纤细、俊雅的少年。   “就凭你这竹竿身材?”   “不服气?”杜恒茂抖了抖手中六尺来长的自制蛇皮软鞭,挑衅道,“接着打啊!”  23 激将   魏战武摆了摆手,气闷地说道:“跟你打架太憋屈,有劲使不出,再大的力气,都跟打在棉花上似的。累得慌!”   “你就是只知一味用强,不懂刚柔并济,才会一直打不赢你爹。”杜恒茂训斥完毕,厉声警告道,“我再给你1年时间,如果你明年还是不能出山,我就跟你绝交!”   魏战武烦躁地挠了挠头,嘀咕道:“老头子的快刀,在江湖上可是鼎鼎有名的。哪能那么容易打败?”   “他练的是魏家刀法,你练的也是,为什么你就不能打败他?”杜恒茂冷哼一声,嘲讽道,“连个快五十岁的老头都打不过,你丢不丢脸?”   这些年,魏战武与杜恒茂朝夕相对、感情深厚。   就算杜恒茂私下里对魏云天毫无敬意,魏战武也不以为意。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打败老头子?”魏战武一脸烦恼地说道,“我也想早点出山啊,你以为我愿意整天闷在寨子里?”   “自己悟去!木鱼脑袋!”   杜恒茂手腕一抖、一收,长长的蛇鞭登时服服帖帖地一圈圈缠绕于腰间。   他以足尖轻点山体,像只灵巧的燕子一般,飞翔于融金披彩的山林之间,很快便消失在了被初夏夕阳的烈焰烧得通红的天边。   想到杜恒茂13岁才开始习武,如今竟能与自己打成平手,而轻功早已进步到自己望尘莫及的地步,魏战武又是佩服、又是痛恨。   他这颗脑袋,怎么就这么不灵光?   该不会是整天被小师父敲打,真的变成木鱼了吧?   魏战武以左手与右手互搏,又倒立着以左腿与右腿互踢,苦苦思索打败老头子的方法。   待到他回过神来,天色已经黑透。   魏战武赶忙使出轻功,风驰电掣地赶回自家院子。   冯金花正守着一桌子饭菜等得心焦,见魏战武回来,连忙起身招呼。   “跑哪儿野去了?晚饭都不回来吃?全凉了!”   “琢磨怎么打败我爹呢!您命人热饭吧,我去冲个凉。”   魏战武闪进由杜恒茂改良的淋浴浴室,拔掉导引山泉水的竹管的塞子,痛快淋漓地冲了个凉水澡。   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后,魏战武披散着滴水的长发,走进灯火通明的饭厅。   冯金花忙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干布巾,吩咐道:“你吃饭,娘给你擦头发。”   经过杜恒茂的悉心调/教,魏战武早已不是当年的粗野小子。   即便再饿、再急,他也绝不会狼吞虎咽,而是快速却不乏优雅。   冯金花并不明白魏战武转变的根本原因,只觉得宝贝儿子虽然也同样高大、彪悍,却比云天寨里的所有男人都……有气质。   对,气质,这是儿子教给他的词汇。   她以前一直觉得,只要武功高强、读不读书没啥大不了,还抄棍子和强逼儿子读书的夫君对打过。   不过,自从杜恒茂来了之后,儿子开始喜欢读书了,夫君也大为高兴,她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现在看来,读书确实有用。   儿子教过她,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对,就是这个!   魏战武每天从杜恒茂那里学了新知识,就爱跑到家人面前显摆。   不知不觉间,他教会了母亲、姐姐们不少知识。   魏云天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对在儿子的影响下逐渐朝知书达理方向发展的妻子疼爱有加,去年又添了一个女儿。   如今,他已有6个女儿、1个儿子,嫁出去4个女儿,身边还有二女一子。   见魏战武吃完晚饭,冯金花放下半湿的布巾,说道:“你五姐年纪不小了,早该嫁人了。”   魏战武从不关心这个,被母亲一提醒,这才想起五姐已经快18岁了。   “对哦,大姐她们在这个年龄,早就嫁出去了。五姐怎么还不嫁?没男人要吗?”   冯金花轻轻拍了下魏战武的脑袋,娇嗔道:“谁说没人要?你五姐长得多好啊,是你的五个姐姐中最漂亮的。”   “那就是她眼界太高了?”魏战武无所谓地说道,“她既然看不上,那就再等两年呗。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   “再等就老了,女儿家都是娇花,经不起等。”冯金花叹息道。   “那就赶紧给她找一个过得去的,嫁了呗。”   魏战武说着就要起身,被冯金花一把摁住了。   “娘有话跟你说,你别急着走。”   “那你快点说,我还要琢磨练功呢。”魏战武催促道。   冯金花见儿子着急了,也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爹想把你五姐嫁给杜恒茂,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魏战武不假思索道。   “我也觉得不合适。那个杜恒茂瘦得跟竹竿似的,功夫又差,实在是不像个男人样。你爹说,读书人都这样。我才不信。你不也是读书人嘛,多健壮啊,功夫又这么好。”冯金花叽咕道。   同样是读书人,他这个书读的,可比小师父差太远了。   小师父的轻功,早已远在他的轻功之上。   如今,人家连外家功夫,也赶上他了。   不过啊,人家曾经明令他不得泄露,还整天爱在大家面前装没用,他也只好当个锯嘴葫芦,严守秘密。   “不过,咱家一向是我爹说了算。他既然有这个想法,肯定就这么定了。咱反对也没用!”魏战武故作无奈地说道。   “谁说没用?”冯金花顿时中了魏战武的激将法,怒道,“寨子里的事,我可以不管。这嫁女儿的事,难道我还做不了主?我说了,不嫁,就是不嫁!”   魏战武心中偷乐,嘴上却恭维道:“娘威武!巾帼不让须眉!”   冯金花根本不知自己中计,转头便找魏云天立威去了。   乖乖!   老头子居然想让小师父变成他的五姐夫。   到时候,小师父肯定只顾着和五姐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怎么可能有工夫搭理他?   那他以后不就变成孤家寡人了?   谁带他出去游山玩水?陪他闯荡江湖?   他得赶紧出山,跟着小师父远走高飞,省得老头子再打什么鬼主意!  24 出山   光阴似箭,转眼一年已过。   魏战武在与杜恒茂的每日对战中迅速成长,却总是无法在每月月初的清晨挑战中胜过魏云天。   经历了连续11次失败后,他终于在5月初的这场比试中,以微弱优势打败魏云天。   魏云天丢下手里卷刃的刀,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大健壮得像个成年汉子、嘴边却长着一圈细密茸毛的魏战武,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输给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知道宝贝儿子玩心重,一直急着出山去玩耍。   为了压压儿子的贪玩性子,他故意出难题,要求儿子必须打败自己才能出山。   他当年这么说,心里根本没当回事。   他觉得,就算魏战武再有练武天分,想要在25岁以前打败他,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没想到,魏战武还不满17岁,竟然就打败了他。   论刀法,儿子的魏家刀法,不如他的精湛。   论内力,儿子的固然雄强,却不如他的深厚。   论经验,从未经历实战的儿子,岂能跟身经百战的他相比?   他明明处处占据优势,为何竟然输了?   魏战武可没有心情体谅父亲的惊讶、不解,而是急吼吼地说道:“爹,咱说好的,只要打败你,就能出山。你可得说话算话!”   魏云天当即抛开思绪,豪迈地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哦耶……”   魏战武兴奋得一蹦三尺高。   “我找小师父去,我们立马就走!”   魏战武像只灵活的猴子似的跳跃于笼罩着一片雾气的山林之中,眨眼间就没影了。   这小子!   魏云天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渐渐生出欢喜之情。   魏战武仗着自己武功好,经常不走正门,而是直接翻墙头。   这不,他从高高的树梢直接跳下,敏捷地翻进了位于半山腰的小院。   见杜恒茂正坐在书房里聚精会神地看书,他飞身上前,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书,急切地说道:“赶紧收拾东西,我们出去玩!”   杜恒茂眼睛一亮,欣喜地问道:“你出山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魏战武得意洋洋地说道,“老头子不行啦。我现在才是老大!”   “你爹都50了,你也好意思!”杜恒茂翻了个白眼,故作为难道,“我得征求我师父的意见,他要是不同意,我可不能跟你走。”   “何鸿飞算哪根葱!我爹都点头了,他有什么资格阻拦?”   魏战武不屑地骂了一通,急三火四地催促杜恒茂。   “赶紧收拾,立马出发!”   “你催我收拾,难道你自己空手走?”杜恒茂推着魏战武出了门,吩咐道,“你也赶紧回去收拾。一炷香后,码头见!”   “好,码头见!”   魏战武话音未落,人已经翻出了围墙,像只展开翅膀的大鸟一般飞下山去。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杜恒茂转身回书房收拾好文房四宝,拎着布袋箭步冲进卧室,快速收拾换洗衣物、常用药物等出门必备物品。   他虽然舍不得丢下尹炳照当年送他的那些书籍,却因为必须轻装上阵而不得不舍弃。   好在他已经将这些书的内容熟记于心、融会贯通,不至于辜负了尹老师当年的期望。   7年来,他没有一天不盼着尽早逃离云天寨。   然而,他深知力有不逮,只能苦苦隐忍、日夜修炼。   后来,他的轻功已经足以助他逃出云天寨,他却因为需要借住魏战武之手救出武至忠而不得不继续隐忍。   忍辱负重7年,终于迎来了解放的一天,这教他如何不激动?   杜恒茂背上自制的背包,走到教室门口,将正在授课的何鸿飞唤了出来。   “师父,我要走了。您老人家保重身体!”   说着,他跪倒在地,向何鸿飞磕头。   何鸿飞已经将满腹学问全部教给杜恒茂,此生再无遗憾。   他知道,这个徒儿虽然全面吸收了他的知识,跟他却并不亲近。   纵然满怀不舍,他也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淡淡地说道:“去吧,保重!”   杜恒茂毫不留恋地转身,快步走向院门。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哪怕强扭了7年,这段师生缘分结出来的,依旧不是甜果。   当他的双脚跨出院子时,他已经清空了心中的所有藤蔓、瓜果,从此不再去想这位强加给他的老师。   杜恒茂在码头多等了一炷香时间,魏战武才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一把带鞘刀姗姗来迟。   他刚想开口数落这个不守时的家伙,突然发现魏云天、冯金花夫妇的身影自拐角处冒了出来。   他知道,这二人一定是来给宝贝儿子送行的,遂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袍,走上前毕恭毕敬地施礼。   这家伙,就爱做表面文章。   其实,心里面哪有丝毫敬意。   魏战武闲闲地立在一旁看着,虽然明知杜恒茂不尊敬他的父母,但也不觉得生气。   这7年,他被杜恒茂调/教得服服帖帖,哪怕私下里受尽小师父的种种奚落、欺负,却也甘之如饴。   他觉得,生他者,父母;知他者,小师父。   不过,在外人面前,他还是一副老大做派,而杜恒茂则属于跟班角色。   因为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所以,即便精明如魏云天,也没有察觉出,自家小子其实是只披着狼皮的羊。   魏云天打量着丰神如玉的杜恒茂,暗暗为没法纳这孩子做女婿而遗憾。   他家这个婆娘,简直就是只母老虎,一旦发起威来,他只能举双手投降。   这不,五女儿去年就被她强行嫁给了冯大虎器重的一位青年才俊,嫁到飞虎帮里去了。   现在,他膝下只有一个年仅两岁的女儿,再无适龄的女儿可嫁。   他若是知道,他的唯一继承人,一直被他着意培养成军师、打算纳为女婿的杜恒茂吃得死死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25 软硬   魏云天温言叮嘱了几句,吩咐魏战武、杜恒茂上船。   这艘船,是云天寨劫来的,虽然已经改头换面,却不失豪华、气派。   魏云天、冯金花冲着立在船尾的魏战武连连挥手,胸腔里涨满了身为人父、人母的骄傲之情。   宝贝儿子年仅17岁,就打败了老爹,从老爹手里接过魏家祖传宝刀——青云刀,这简直就是练武奇才嘛!   直到船只沐浴着清晨犹带凉意的阳光缓缓驶出视野,二人方才垂下手。   冯金花到底是女人,明明知道儿子连老爹都打败了、青云刀也拿到了,还是担心儿子路上会出事。   “他爹,你就这么让儿子走了?也不多派几个人保护?还让他带着个累赘!”   “他都那么强了,还要人保护?”魏云天骄傲地说道,“我已经传令下去,少主出山历练,让各分寨做好接待工作。他拿着我的令牌,这一路上,保管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有啥可担心的?在昌州这个地界上,老子就是皇帝,臭小子就是太子。哪个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咱云天寨?”   冯金花觉得有理,又想到自己刚才还把飞虎帮的令牌给了魏战武,以便宝贝儿子调动飞虎帮的人马,这才放下心来。   她侧身倚进魏云天怀里,伤感地说道:“一眨眼,儿子都出山了,我也老了!”   “在为夫的眼里,娘子永远貌美如花。”   别看魏云天长得五大三粗,甜言蜜语是一套一套的。   冯金花撒娇似的轻轻捶了一下魏云天发达的胸肌,羞答答地红了脸。   人家本来就风韵犹存,就算平时是母老虎,化身为娇滴滴的时候,也绝对能让自家男人心驰神荡。   魏氏夫妻俩情意绵绵地回房,共赴巫山云雨去了。   魏战武则兴奋地从船头跑到船尾,又从船尾跑到船头,跟只好动的猴子似的,没个消停。   杜恒茂虽然也很兴奋,表现却含蓄、内敛得多,只有一双桃花眼左顾右盼,仿佛秋水荡漾。   魏战武在偌大的船上来来回回跑了几十圈,总算释放完内心的激动。   他一走进船舱,就拔出魏家的祖传宝刀,献宝似的夸耀起来。   得知这柄暗沉无光、黑不溜秋的刀削铁如泥,杜恒茂吩咐魏战武出去找块铁过来做试验。   魏战武立即走到舱门口,打开舱门,吩咐候在外面的仆人找铁制的东西。   不一会儿,烧火铁钳被仆人送进舱来。   杜恒茂举刀轻轻一挥,铁钳果然断成两截。   他又拿出那把花了二十两银子买到手的小刀做试验,结果,小刀很没用地被切成了两半。   杜恒茂举着断刀瞪向魏战武,生气地说道:“这是我花二十两银子买的,你赔我钱!”   魏战武丝毫不介意杜恒茂的无理取闹,当即从大包袱里翻出一个小包袱,丢到对方怀里,豪爽地说道:“拿去!全给你!”   杜恒茂打开包袱一看,发现里面全是大额面值的银票、金锭子、银锭子,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他当年虽然偷偷藏了500两银票,但是,钱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他一边教育魏战武要爱惜钱财,一边仔细地将小包袱收进自己的背包里。   魏战武瞧着杜恒茂的小财迷模样,只觉小师父无比可爱。   同样是读书人,何鸿飞简直面目可憎,而这个小师父,却让他打从心底里喜欢。   杜恒茂收好钱后,问道:“你爹有没有给你可以代表云天寨少主身份的东西?”   魏战武正打算炫耀一下爹娘给的两块令牌,闻言立即从怀里掏出两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长方形金质令牌。   他先递上雕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介绍道:“这是我爹给的。他说了,令牌一出,号令四方!怎么样?牛吧?”   杜恒茂接过令牌掂了掂,心想:“这个土匪,居然用纯金打造这么沉的令牌。他每年到底能打劫到多少钱?”   魏战武又递上雕刻着老虎图案的令牌,介绍道:“这是我娘给的。用它可以去飞虎帮分舵调动人马。他俩虽然是夫妻,令牌却是互不相借的。这世上,能够同时拥有这两块令牌的,只有我一个人。哈哈,再过些年,我就是云天寨和飞虎帮的大当家了。牛不牛?”   “牛什么?”杜恒茂翻了个白眼,揶揄道,“不就是两个强盗团伙嘛。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魏战武私下里被杜恒茂骂惯了,早就皮实了,根本不以为意。   他只是辩解道:“盗亦有道。我爹、我姥爷他们都杀富济贫,很受穷苦百姓爱戴。比那些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贼官强多了。”   “我跟我的仆人,身上总共就十几两碎银、两串铜钱。也算富人?也活该被杀?”杜恒茂怒道。   “那不是他们有眼无珠,劫错了嘛。”魏战武连忙赔笑道,“纯属失误!还请恕罪则个!”   杜恒茂重重哼了一声,厉声说道:“这事跟你无关,我不会迁怒于你。不过,冤有头、债有主,我迟早要报仇。哪怕是你爹,我也不能原谅!”   “哎哟,祖宗,您就饶了我家老头子吧。他都年纪一大把了,马上就要退位了。您打他有什么劲?您有怨气,全部撒在小的身上好了。”   魏战武跪倒在杜恒茂面前,抱着对方的双腿撒娇。   “求您高抬贵手,给小的一点面子嘛。”   “行!”杜恒茂爽快地说道,“不过,你得帮我办件事。如果事情办不好,休想我饶了他。”   “没问题!您说!小的一定全力以赴!”   魏战武像只大狗一样谄媚地黏在杜恒茂身上,就差拖舌头哈哈、摇尾巴乞怜了。   “我有个仆人,名叫武至忠。7年前,被你爹赶出了寨子。据说,他被丢到货船上做苦役了。你替我把他找出来。我要带他走。”杜恒茂吩咐道。   魏战武真没想到,小师父居然到现在还惦记着当年的仆人,在感叹那个奴才命好之余,不禁暗暗埋怨父亲太过狠心、绝情。  26 取舍   魏战武知道,这苦役,可不是人干的。   一般人,哪能挺得过7年?   要是那人早已死在了货船上,麻烦可就大了!   万一小师父真的要为了仆人之死而找他爹报仇,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头是小师父,一头是亲爹,难以取舍啊!   这个小师父,别看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上不是个善茬儿。   他这个曾经的小霸王,不就一直任其拿捏嘛。   可惜,没人知道这家伙的真面目。   他这个唯一的知情人,不但不会主动爆料,平时还要细心地帮这家伙遮掩。   他的脑袋,肯定是坏的吧?   不管了,千金难买爷高兴!   爷就喜欢跟这样的小师父在一起!   爷乐意!   魏战武暗暗祈祷杜恒茂的那个奴才福大命大,事先给小师父打预防针。   “云天寨上下有数百艘船,经常全国各地地跑。况且,这都7年过去了,找起来难度很大。你可别太着急啊!”   “你不是‘令牌一出,号令四方’吗?在货船上找个人,还敢喊难?”杜恒茂轻轻踢了魏战武一脚,警告道,“少给我耍滑头,老实点!”   魏战武垮下脸,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吃了个“现时报”。   因为杜恒茂急于寻找武至忠,魏战武只得取消原先的游玩计划,命令船夫顺江而下,直接赶往云天寨的一处分寨——智寨。   云天寨下设五大分寨——仁寨、义寨、礼寨、智寨、信寨。   这智寨的寨主,自然是五位分寨寨主里最富于智慧的。   魏战武觉得,把找人这事交给智寨寨主——蒋博通,应该是最合适的。   昌州境内,江河纵横,峰峦叠翠。   云天寨的五大分寨,均建在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带。   而智寨的所在地,则位于一座由险峻山脉环抱成的山谷里。   山上森林繁茂、物产丰饶,山下三江汇流、惊涛拍岸。   若不熟悉地形,即便有高超的撑船技术,也很难顺利穿过险恶的风浪,安全抵达山谷。   被魏云天派出来给魏战武撑船的艄公,无不经验老到、技术一流。   即便是他们,到了智寨附近的江面,也不敢托大,只能先放烟雾弹为信号,再打旗语,和原先隐藏在树林里放哨的人员沟通。   蒋博通接到下属汇报,得知少主已经抵达分寨附近,打旗语要求进寨。   他连忙吩咐二当家出寨迎接,吩咐三当家召集其余当家前往码头,吩咐厨房准备茶点、晚宴,接着脚下生风地赶往自家院子。   蒋博通昨晚接到寨主传令,得知少主出山历练、将要前来分寨。   他本打算精心准备一番,借以给少主留下好印象。   没想到,少主这么快就到了。   别的倒不要紧,最关键的是,他那待字闺中的四女儿蒋文梦得做好准备。   他将妻子郭丽娟叫进卧室,一边快速更换衣物,一边吩咐她为蒋文梦精心装扮、准备出席当晚的欢迎晚宴。   郭丽娟得知少主大驾光临,登时喜上眉梢。   她动作轻巧地帮蒋博通整理衣领、腰带,微笑着说道:“文梦自小就听说少主威名,对少主好奇了多年,如今总算能见着了。”   “让她别紧张,照着平时的样子表现即可。”蒋博通满含期盼地说道,“少主这次若能相中她,那可真是一桩美事!”   郭丽娟自然也盼着自家女儿能够登上少主夫人宝座,一颗心因为深切的期待而隐隐不安起来。   蒋博通整装出门,匆匆赶到码头。   他吩咐已经等在那里的其余三位当家,当晚带领家眷出席欢迎晚宴。   时值夏季,虽然已是酉时,阳光却依旧绚烂。   河面上密若鱼鳞的点点碎金,更是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船只离码头尚有十余丈远,闷在船上三天两夜的魏战武已经等不及下船。   他背着祖传的魏家刀,跃上高高的船头,像只金色的大雕一般飞翔于空中。   中途,他以脚尖轻点了一下高出水面的木桩,借着这股反弹力,于万丈光芒之中无声地飞落在码头上,引来一片喝彩声。   杜恒茂立在船头目送魏战武上岸,心道:“这家伙,整天就爱臭显功夫。偏偏云天寨这些莽夫就好这一套。”   如果换作是他,根本不必在中途轻点木桩借力,只需轻触水面即可,还能确保鞋面不湿。   不过,他这凌波微步的轻功,是他夜里偷偷跑到深山里的湖泊上练成的,从未在别人面前展示过,连魏战武也不知道。   魏战武一出场,就在智寨的五位当家面前显露高超的轻功。   这五位当家,除了蒋博通以外,都未曾见过年少的少主,只听闻少主天赋异禀,乃练武奇才。   如今,崇尚武力的他们亲眼见识到魏战武的轻功,均心悦诚服。   他们又见魏战武身背魏家刀,不禁暗暗惊奇。   据闻,魏家的传刀规矩是,儿子必须打败父亲,才能从父亲手里接过宝刀。   莫非,年仅17岁的少主,已经打败了在云天寨里武功排行第一的魏云天?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这么一想,众人对魏战武更多了一份敬重之心。   而蒋博通,则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因为杜恒茂事先叮嘱过,魏战武没有向五位当家介绍他。   众人均以为杜恒茂只是魏战武的贴身仆人,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杜恒茂乐得清闲,连当晚的晚宴也没有参加。   月华似水,细风如丝。   杜恒茂没有点燃蜡烛,而是坐在光线暗淡的庭院里看月照竹梢、听虫鸣啾啾。   一位仆人装扮的男子走进院子,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拎着食盒。   杜恒茂知道,这人应该是来给自己送饭的,遂说道:“放桌上吧。”   他的声音不大,这位仆人却吓了一跳,还失手摔了灯笼。   燃烧的蜡烛倒在干燥的纸罩上,迅速点燃了灯笼。   仆人连忙抬脚踩火,手里的食盒随即传出清脆的瓷器撞击声。   他又赶紧缩回脚,急急稳住食盒,一副慌手慌脚的模样。  27 毒手   杜恒茂借着地上燃烧的火焰,默默打量这位表情慌乱的陌生男仆,心里生出一丝疑惑。   怎么派这么个毛手毛脚的人过来送饭?   稳重的仆人,难道全去晚宴上伺候了?   杜恒茂起身走进黑暗的饭厅,点燃两支蜡烛,将屋里照亮。   男仆拎着食盒进屋,将饭、菜、汤、竹筷、汤勺等一一摆放在圆桌上,退到一旁。   “你下去吧。”   杜恒茂摆了下手,走到桌前坐下。   他不习惯吃饭时被人盯着,也不需要仆人随时伺候。   男仆犹豫了一下,弯腰行礼,继而退出门去。   不过,他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外的廊檐下守着。   杜恒茂看了看桌上的四菜一汤,拿起竹筷,慢条斯理地品尝。   他知道蒋博通这人很讲究吃喝,本以为今晚能吃到美味佳肴,没想到,口味一般般。   看来,好东西都在少主的欢迎晚宴上呢。   他这个少主仆人,可就没口福了。   杜恒茂轻轻摇头,随意吃了一些饭菜、喝了些汤。   他忽然感到头部一阵眩晕、睡意如同波涛一般翻滚上来,脑中灵光乍现,明白自己这是被人下药了。   难怪他刚才慌慌张张的,原来是做贼心虚啊!   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太大意了!   不知这饭菜里混的是什么药,毒性强不强。   又是谁要害他?目的何在?   杜恒茂吃下一粒随身携带的自制解毒丸,一边装出吃饭的样子,一边悄悄运功,将身体里的毒素悉数逼出体外。   他打算探明真相,遂装出晕倒的模样,将桌上的饭菜全部打翻在地。   守在外面的男仆听到声响,立即推门而入。   他走到趴伏在桌上的杜恒茂面前,试探着轻唤了两声。   见杜恒茂毫无反应,他这才放开手脚。   他从装晕的杜恒茂手里取下竹筷,将其拽到后背上,背着对方快步走出饭厅、走向卧室。   他不知道,在此过程中,他的头发、皮肤、衣服都沾上了杜恒茂悄悄洒下的花粉。   这种花粉,是杜恒茂从一种不知名的、没有香味的花里收集的。   只要沾上这种花粉,就算洗过澡、换过衣服,就算距离遥远,杜恒茂驯养的小飞虫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出这个男仆来。   杜恒茂之所以能够拥有这种先进的GPS装置,是因为他在山里练功时不小心沾到了花粉,被一种跟蚊子差不多大的、黑不溜秋的小飞虫给盯上了。   这种小飞虫很不显眼,飞行时也没有声音,属于自备夜行衣、自带消音装置的活体追踪器。一下子便激发了杜恒茂的灵感。   杜恒茂每天请它们吃自制花粉、喝竹叶上收集来的露水,偷偷驯养了它们多年,今天正式投入使用。   摸黑把杜恒茂放到床上躺下后,男仆又转回饭厅,草草收拾了一下满地的碎瓷片与残羹冷炙,然后熄灭蜡烛、关门离开。   他拎着食盒走出院子,来到一座假山旁,冲着黑暗的四周喵、喵、喵叫了三声。   想到过会儿就能拿到五两银子,他高兴得咧开嘴偷笑。   杜恒茂面冲大门,侧躺在床边闭目养神,耳朵一直在留意周围的动静。   他等了约一炷香时间,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房门开启的轻微声响。   他微微睁开眼睛,借着从开启的房门泻进屋里的月光打量来人。   他的呼吸,则始终保持着熟睡状态的绵长、平稳,以免引起来人怀疑。   这是一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身形不高,体格却很健壮。   他的肩上扛着一只大麻袋,看形状,里面装的应该是人。   蒙面男子轻声关上房门,扛着麻袋走到床边。   他蹲下身,将麻袋轻轻放在地上,接着摸黑解开麻袋口的绳子,从里面抱出一名披散着长发、身上仅穿里衣的女子来。   他隔着睡在床边的杜恒茂,将女子抛到床里面。   之后,他伸手抓住杜恒茂的长袍衣襟,动作粗鲁地扯开对方的衣服。   这是打算捉奸在床?   他怎么总是碰上这种戏码?   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是和老太监。   后来,是和小男孩儿。   这一次,变成了女人。   杜恒茂暗自冷笑,如电光石火一般迅速地出手,以一记凌厉的手刀砍在蒙面男子的后颈处。   蒙面男子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当场扑倒在床上,晕死过去。   杜恒茂摘下蒙面男子脸上的布巾,掰开对方的嘴巴,以布巾塞满口腔。   接着,他往这一男一女的头发里、脖颈上各洒了一点点配料不同的花粉。   之后,他用床单草草裹住床上那位一直昏睡不醒的女子,将其重新塞进麻袋,把袋口扎紧。   他从背包里翻出一卷细麻绳揣进怀里,然后推开窗户,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   确定周围无人监视后,他扛起麻袋跳出窗外,飞身上树。   他用细麻绳将麻袋与粗壮的树枝紧紧捆在一起,以免女子突然苏醒,在惊慌挣扎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   之后,他又把昏倒的男子搬到屋后的另一棵大树上,用细麻绳捆紧。   杜恒茂翻上屋顶,动作敏捷地腾跃于屋顶、围墙、树梢之间,朝着灯光最亮的一处院落寻去。   这里无人警戒,只有成群的仆人进进出出。   正屋灯火通明、仙乐飘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副热闹景象。   杜恒茂躲在枝繁叶茂的大树里,冲着正屋敞开的大门发出长、短、长、短四声鸟鸣声。   这种声音,是他以前为了逗小屁孩儿魏战武开心,而与对方约定好的接头暗号。   后来,魏战武虽然渐渐长大,童心却没有褪尽,依旧时不时地喜欢来点神秘。   这个暗号,一直沿用至今。   魏战武正和一屋子人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听到这特殊的鸟鸣声后,立即放下酒杯,向众人拱手告罪,在数十道目光的热切注视下离席。   他了解杜恒茂的性子,知道小师父没有要紧事情,绝不会在此时过来找他。   他带着好奇心,大步流星地走出院门。 28 阴谋   见杜恒茂披着一身斑驳的月光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面,魏战武立即小跑着迎上前去。   “出什么事了?”   杜恒茂借着月光打量魏战武那张带着潮红的脸,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没有啊!”魏战武豪气地回答,“我这千杯不醉,可不是浪得虚名。他们想把我灌趴下,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当我特意跑这一趟,是怕你喝醉啊?傻不傻!”   杜恒茂揶揄了两句,抓起魏战武的左腕,为其把脉。   他这望、闻、问、切之术,是向在云天寨里充当全科赤脚医生的何鸿飞学来的。   俗话说,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   杜恒茂仅有偷藏的500两银票,又身陷匪窝,对未来充满担忧、顾虑,毫无安全感可言。   他不但拼命读书、苦练武功,还想方设法地多学技艺,以便以后生存。   有云天寨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做实习对象,这些年来,他的医术,进步飞速。   见魏战武身体无碍,杜恒茂放下心来。   他凑到魏战武耳畔,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吩咐道:“你去把蒋博通单独叫出来,让他来处理这事。我回去等你们。”   魏战武望着杜恒茂像只灵敏的黑猫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脸色黑得像锅底。   竟然有人胆敢下药陷害他的小师父,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蒋博通被魏战武叫出来、一路风驰电逝地赶到魏战武居住的小院,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待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从麻袋里露出来时,当即失声叫道:“文梦!”   魏战武与杜恒茂对视一眼,均不动声色。   蒋博通急急忙忙走上前,将昏迷不醒的蒋文梦抱出麻袋。   见女儿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还裹着一条床单,他大惊失色。   他抬头看向魏战武,颤抖着声音问道:“少主……我的女儿……”   “你得问他。”   杜恒茂将被他五花大绑的男子拎过来,丢在蒋博通面前。   “我吃了一个男仆送来的饭菜,忽然就晕过去了。我醒来时,发现有人正在撕我的衣服,连忙奋起反抗,把他打晕了。   “我发现屋里多了个昏迷的女人,赶紧向少主汇报。   “具体怎么回事,还请寨主查清楚,还小的一个公道。”   蒋博通何其精明世故,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是有人阴谋毁掉他女儿的清白、阻挠女儿登上少主夫人宝座。   他抱起裹在床单里的女儿,冲着魏战武低头致意。   “少主,小女在此,十分不便。老夫先送小女回去,回头就来查明真相。”   “去吧。”魏战武挥手道,“我在这儿帮你看着犯人,你速去速回。”   蒋博通使出轻功,抱着不省人事的蒋文梦飞檐走壁。   一想到宝贝女儿的身体被其他男人看过,他心里的怒火就“噌噌噌”地直往上蹿。   他不敢想象最坏的可能性,害怕面对最糟糕的结果。   蒋博通把蒋文梦放进妻子郭丽娟的卧房,命令院子里的仆人前去晚宴大厅找郭丽娟。   郭丽娟得知与少主一起离席的夫君正在自己的卧房里等待,觉得很是奇怪。   她跟在提着灯笼的仆人身后,急急匆匆地往回赶。   她一进屋,就被蒋博通带来的消息震得呆若木鸡。   “别愣着,赶紧检查一下。”   蒋博通急得百爪挠心,连连催促呆立不动的郭丽娟。   郭丽娟脚步迟滞地走到床边,掀开蒋文梦身上的床单、解开女儿的里衣。   见女儿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密布情/事的痕迹,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待她发现女儿已非完璧之身,当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爷……你要替文梦……报仇啊……”   蒋博通一听这话,眼前顿时一阵阵发黑。   在他的地盘上,竟然有人胆敢绑架他的女儿、糟蹋他女儿的身子,真是胆大包天!   堂堂寨主,威严何在?   蒋博通悲愤交加地冲出门去,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那个“盗花”的贼子。   他带领一干亲信前往魏战武所在的小院,命人将犯人带到刑堂。   他又吩咐杜恒茂跟随一名亲信前去指认送饭的男仆,之后敬请魏战武耐心等待审讯结果。   有人胆敢下药、陷害杜恒茂,魏战武岂能轻饶。   他怕蒋博通庇护自己人,随便塞个无关紧要的人给他发落,早已打定主意要全程参与审讯。   “事关师父清白,我必须参与审讯!”   蒋博通被“师父”二字惊了一下,试探着问:“那位小哥……”   “他是我师父,很受父亲赏识。”   魏战武特意把魏云天抬出来,压一压蒋博通。   “老夫不知那是少主之师,真是怠慢了!”蒋博通连忙赔罪。   “不知者不怪。”魏战武摆了摆手,别有深意地说道,“蒋寨主,你这寨子里可不太平啊!我师父刚到一个时辰,就险遭暗害。”   “老夫驭下不严,惭愧!惭愧!”   蒋博通哪里是惭愧,他现在只想大开杀戒,为惨遭玷污的女儿报仇。   杜恒茂跟随蒋博通派出的亲信张向东来到智寨的大厨房,向管事的中年男子描述送饭男仆的相貌。   管事的表示,这名男仆叫土蛋子,拿走饭菜后就一直没回来,很有可能去寨子里的赌场赌博了。   张向东没有向杜恒茂解释赌场的事情。   他以为杜恒茂只是少主的仆人,根本没把这个瘦得跟竹竿似的小白脸放在眼里。   杜恒茂跟他客气地寒暄时,他还有点爱搭不理的。   张向东领着杜恒茂来到一间人声喧哗、乌烟瘴气的房间。   这间房的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长方形赌桌,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他环视着正吆五喝六地沉浸于赌博乐趣之中的众人,以内力发出声音,力求让在场的每个赌徒都能听清楚问话。   “土蛋子在吗?”   发现问话者是蒋博通的亲信张向东,众人哪里还敢怠慢。   他们齐齐停止赌博、吆喝,热情地叫唤“东哥”,主动提供土蛋子的相关信息。   得知土蛋子不在这儿,张向东很不高兴。   他以不耐烦的口气说道:“你们谁要是见到那个小王八蛋,就告诉他,老子在找他。让他赶紧滚过来。”   众人齐齐答应,在谄媚之余,还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29 擒敌   杜恒茂发现,他的小飞虫一直在一名左脸有道刀疤的粗豪大汉头顶盘旋,心中惊疑不定。   莫非,刚才送饭过来的人,其实是他?   这易容术未免太高超了,不仅相貌不同,连体格都大相径庭。   如果没有小飞虫帮忙,他这肉眼凡胎,还真是被骗过去了。   杜恒茂在张向东耳畔低语道:“东哥,是那个左脸有道刀疤的人。”   “不是土蛋子吗?”张向东不满道,“怎么又变成他了?”   “他易容了。”杜恒茂解释道。   张向东目光如箭一般射向那个刀疤脸汉子,心道:“不管这个小白脸说的是对还是错,宁可错抓,不能漏抓。逮个人回去,总比空手而回好交差。”   张向东快步走向刀疤脸汉子,伸手拍向对方的肩膀,正要命令对方跟自己走。   刀疤脸汉子突然出手如电地弹开他的右臂,一掌击中他的胸口。   变故只在眨眼间,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张向东已经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而刀疤脸汉子则飞身扑向敞开的窗户,企图跳窗逃跑。   杜恒茂猜到罪犯很有可能会拒捕逃逸,已经提前移向距离罪犯较近的窗口。   他伸手在腰间一拉,一条六尺来长的蛇皮软鞭顿时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向刀疤脸汉子,并牢牢缠住其脖颈。   他又轻轻一带,看起来有两百斤的壮汉顿时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横飞过来。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指,点中罪犯脐上七寸、剑突下半寸的鸠尾穴,直接将对方点晕过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中掌吐血的张向东身上,待到转头关注出手伤人的刀疤脸汉子时,杜恒茂的蛇鞭已经服帖地回到腰间,而那汉子则倒地不起。   整间屋子里近百号汉子,竟没有一人看到杜恒茂出手擒贼,均以为刀疤脸是被张向东打倒的。   张向东身受重伤,心中好不恼恨。   见刀疤脸汉子倒在地上,他顾不上分辨出手之人的身份,只是恨不得冲上去将其大卸八块。   可惜,他现在使不出力气来,也不能擅自杀掉此人。   他只能指望在拷问罪犯时使用残酷的刑罚,借机报复。   张向东命令两个粗壮汉子找来麻绳,将地上的犯人五花大绑。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多叫了两名大汉押送犯人。   杜恒茂跟在一行人身后走出赌场,见张向东呼吸急促、脚步虚浮,显然受伤严重,他心里逐渐生出疑云。   他虽然没有和张向东交手,却能感觉出此人武功不错。   他记得,送饭的男仆,应该没有什么武功,不应该有能耐将张向东打成重伤。   他很怀疑,这个刀疤脸,和那个土蛋子,不是同一个人。   只是,刀疤脸身上的花粉,又该如何解释?   抵达刑堂后,张向东命令大汉们放下昏迷的罪犯,吩咐刑堂里的人押解罪犯。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锭子丢给一名大汉,以上位者的口气说道:“你们四个拿去分咯,下去吧。”   四人齐齐打躬作揖、连声道谢,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刑堂。   张向东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杜恒茂,不客气地丢下一句“刑堂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接着扭头就走。   他受了重伤,满腔恼火无处发泄,便迁怒起杜恒茂来。   张向东跟着刑堂的人走进一间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刑室,见蒋博通面罩寒霜,忙收敛起恶劣情绪,毕恭毕敬地上前汇报情况。   “寨主,犯人带到。这狂徒武功高强,属下一时大意,竟被他打成重伤。”   蒋博通目光如炬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张向东,冷笑道:“好!武功高,更耐打!上刑!”   魏战武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道:“这只老疯狗,只知狠辣用刑。一句口供都没问出来,就把人给打死了。照这么下去,还问个屁啊!”   他起身走出让人憋闷的刑室,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见杜恒茂一动不动地立在夜色之中,魏战武心里一松,欢快地跑上前,笑问:“干吗呢?跟只木桩似的杵在这儿。”   杜恒茂转头看向魏战武,问道:“问出口供来了?”   魏战武摇了摇头,在杜恒茂耳边低声抱怨:“那个老匹夫,跟只疯狗似的,一句口供还没问出来,就把人打死了。”   “死了?”杜恒茂皱眉道,“这怎么行?你赶紧进去盯着,别再把这个也弄死了。幕后黑手,比他更想灭口呢。他倒好,主动替人帮忙了。”   魏战武心生警惕,压低嗓音说道:“到底是谁要害你?会不会还有后招?”   “我算什么东西啊!”杜恒茂自嘲了一句,冷哼道,“你没看出来,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魏战武沉吟道:“那它这意,到底在什么?”   杜恒茂一时之间也理不出头绪来,只能吩咐魏战武进去仔细盯着,催促他早点问出口供来。   他离开刑堂,借着月色边走边想。   犯人的口供不好问,当事人的口供呢?   想到蒋文梦这个当事人,杜恒茂决定前去探察一番。   他放出小飞虫,跟着小东西来到一座僻静的院落。   这里一片漆黑、无人看守,猛一看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他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捕捉到低微的说话声,遂悄无声息地循声找去。   “……管他什么少主师父……我就是不要……”   这是女孩子含嗔带怨的低泣声。   “你得了我的身子……就胡乱糟蹋我……我要告诉爹娘真相……让他们替我做主……让你用八抬大轿娶我……”   “你要是想让我被你爹打死,你就尽管去说。”   这是男子低沉的嗓音。   “你爹一心想让你嫁给少主。他要是知道你已经把身子给了我,还能容得下我吗?   “为今之计,就是找一个替罪羊,让他承担玷污你的罪名。那个少主师父,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本来以为,那个杜恒茂只是少主的贴身仆人,还担心分量不够。现在既然知道他是少主师父,那就好办了。   “你先假装上吊,以死逼迫你爹杀掉杜恒茂。到时候,少主必定会出面阻止。只要你爹和少主心生嫌隙,打消把你嫁给少主的念头。我的机会就来了。   “等这事平息之后,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向你爹求亲。你再求你娘帮忙说情。我们的婚事,就能成了。   “到时候,我一定会用八抬大轿娶你!”  30 圈套   “真的?”蒋文梦啜泣道,“你没骗我?”   “我可以对着月亮发誓!”男人信誓旦旦地说道,“如果我鲁跃然说假话,就让我天……”   “别说了!”蒋文梦赶忙制止,嗲声嗲气地说道,“人家信你就是了。”   “还是梦儿疼我!”鲁跃然嘿嘿笑道,“来,小娘子,让夫君亲一口。”   “嗯……”蒋文梦拖着长长的鼻音撒娇,“讨厌啦……”   杜恒茂听着屋里传出的嬉闹声、调笑声、呻/吟声……怒极反笑。   一个愚不可及的女人、一个老奸巨猾的男人,正好凑成一对寡廉鲜耻的狗男女!   杜恒茂悄悄离开,来到一处背风地,从袖子里取出火折子、竹管、迷香。   他将迷香点燃,装进竹管里,重新潜回窗边。   听到屋里传出“啪啪”的肉体撞击声,他暗想:“前戏这么短?真是一对急色鬼啊!”   他冷笑着往右手食指上吐了一口唾沫,伸手濡湿窗户纸,无声地戳出一个小洞。   接着,他将竹管插/进洞口,徐徐往屋里吹送迷香。   当年,他怕练不出高强武功、无力自保,便一边跟着何鸿飞学医,一边偷偷琢磨迷药、毒药、暗器这类东西。   山里的野生药材极其丰富,他又胆子大、脑子活,这些年来不间断地以野生动物做试验,又偷偷地在云天寨里那些大汉的身上试用,竟配置出不少独门秘药来。   如今,他既有功夫,又有秘药,无异于如虎添翼。   这款迷香,点燃后会散发出清淡的草木香气,不易被人察觉。   杜恒茂曾经在有老婆的汉子身上偷偷试验过,发现它具有很强的催情、助性效用,却不至于使人迷乱、发狂,应该属于良性春/药。   吹完迷香后,杜恒茂施展轻功,仿佛流星赶月一般来到刑堂附近,再度发出长、短、长、短四声鸟鸣声。   魏战武听到杜恒茂的召唤声,连忙飞奔出门。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杜恒茂的眼睛,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新发现?”   杜恒茂点了点头,吩咐道:“你赶紧进去把蒋博通单独叫出来,动作要快!”   魏战武兴奋地转身,一溜烟跑没影了。   蒋博通正为罪犯胡金宝嘴硬不肯招供而窝火,听说有了新发现,他比魏战武还心急。   他箭步冲到杜恒茂面前,匆匆施礼,急切地询问详情。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杜恒茂卖了个关子,施展轻功,在前面带路。   来到那座黑漆漆的小院后,杜恒茂示意蒋博通、魏战武放轻脚步,避免弄出动静。   三人悄无声息地潜到窗边,清晰地听到屋里传出的喘息声、呻/吟声、撞击声……   “慢……慢点……不行了……啊……啊……”   女子的娇吟声虽然断断续续,蒋博通却听出这是女儿蒋文梦的声音,顿觉青天飞霹雳、眼前冒金星。   “不行了,你还夹这么紧?”男子笑骂道,“口不对心的骚蹄子!越来越浪了!”   “还不是你把人家变成了这样!”蒋文梦粗喘着娇嗔道,“一开始,嫌人家放不开。现在,又骂人家。你到底想要人家怎样?”   “当然是越骚越好,越浪越带劲!”   继男子的调笑声后,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肉体撞击声。   蒋文梦被顶得连连尖叫,声音似痛苦、似欢愉,还夹杂着些许哭腔,真是好不销魂!   蒋博通从过度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出将宝贝女儿骗上床的男子乃是自己一向器重的青年才俊鲁跃然,整个人顿时像被点燃的爆竹一样炸开。   他一掌击碎紧闭的窗户,以雷霆之速飞扑到床前,运劲猛力击向床上的裸体男子。   谁知,男子匆促之间无法抵挡,竟一把拉起身下的裸体女子挡在面前。   蒋博通收势不及,双掌带着十成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蒋文梦汗湿的光裸后背上。   蒋文梦喷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俱碎,当场毙命。   鲁跃然乘机飞跃而起,顾不上穿衣服,就那么光溜溜地奔向窗扉碎裂的窗口。   没曾想,他刚刚跳出窗户,胸口就挨了劲雄势急的一拳,登时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蒋博通误杀爱女,心中痛悔交加、恨意滔天。   他追出来,见鲁跃然倒地不起,立即抬脚狠踢,却被杜恒茂轻巧地一挡、一带,卸去了力道、拦住了攻势。   “你为何阻挠老夫?”蒋博通怒吼道,“老夫定要杀了这个贼子!”   “蒋寨主,此人包藏祸心,恐有其它阴谋。”杜恒茂解释道,“鄙人以为,应该先行讯问,再杀不迟。”   蒋博通愣了一下,强行压下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火,语气硬梆梆地说道:“少主,老夫有要事需要处理,请您押上这贼子先行一步。”   魏战武点了点头,一把薅起鲁跃然散乱的长发,像拎一只小鸡崽似的,轻松地跳出围墙。   杜恒茂吩咐魏战武把鲁跃然带到二人所住的院落,为犯人裹条床单,将其捆绑在床柱上。   他往鲁跃然嘴里塞了一粒药丸,等待药效发作。   这款药,具有麻痹神经的功能,可以有效瓦解服药者的意志力,便于问出真相。   而药效褪去之后,服药者却不会记得这段经历。   杜恒茂觉得,鲁跃然的一系列行动,应该不是想当寨主女婿这么简单。   他打算诓一下这个受到药物控制的家伙,问问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者,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31 真相   见鲁跃然呼吸紊乱、瞳孔放大,杜恒茂伸手轻拍对方的脸颊,唤醒对方。   鲁跃然晕晕乎乎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感觉似曾相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的行动失败了,该当何罪?”   杜恒茂在鲁跃然耳边,语气阴冷地质问。   鲁跃然顿时打了个寒战,颤抖着声音说道:“奴才该死!求特使饶命!求特使在主子面前美言几句,再给奴才一次机会!”   杜恒茂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就诓到了点子上,心中不由得一喜。   他略一思索,以上位者的口气问道:“你还记得你的行动目的吗?”   “奴才谨记于心。”鲁跃然恭敬地说道,“离间云天寨上下,收编分寨势力,令其归顺主子麾下。”   王八蛋!   站在墙角阴影里的魏战武正要出声喝骂,被杜恒茂凌厉的眼风一扫,立时噤声。   “嗯,记得就好。”杜恒茂停顿了一下,问道,“胡金宝,是你的人?”   鲁跃然点了下头,答道:“奴才曾经救过他一命,他现在对奴才言听计从。他武功不错,一直能够顺利完成奴才交给他的任务。只是,今晚出了点状况,他没能按照原计划灭口。好在奴才及时出手,事情没有败露。”   “他被抓了。”杜恒茂突然爆料试探。   鲁跃然惊了一下,说道:“他应该是在灭口时露了马脚。他不知道金麟阁的事,就算招供,也只会供出奴才,请特使和主子放心!   “如果他真的招供,奴才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   “怪奴才考虑不周,没有想到云天寨的少主如此不好对付,以至于功亏一篑。请特使和主子责罚!”   胡金宝和送饭的那个土蛋子,果然不是同一个人。   他身上会有花粉,应该是在灭口时不小心沾到的吧?   这个金麟阁,不知是什么组织。   它的领导者,又是何人?   本来,金麟阁派遣奸细渗透进云天寨、企图瓦解这个强盗团伙,他是乐见其成的。   可惜,鲁跃然不开眼,竟敢算计到他头上,就注定了只能自食恶果。   杜恒茂不打算帮云天寨肃清奸细,也没兴趣挖掘金麟阁的相关情报。   解开了疑惑之后,他便一掌击晕了鲁跃然。   他知道,蒋博通对此人恨之入骨,定会令其生不如死。   他不必亲自动手,只要把此人交给蒋博通就能为己报仇。   见杜恒茂结束讯问,魏战武愤恨地骂道:“王八蛋,竟敢玩阴的,妄想搞垮云天寨,老子整不死你!蒋博通这个老东西,只知道吃喝、享乐,身边混了奸细,女儿和奸细狼狈为奸,他居然完全蒙在鼓里。太不像话了!我要禀告老头子,让这老东西立刻下岗!”   杜恒茂听到“下岗”这两个字,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这是他一手教大的孩子,身上被他烙印了太多痕迹。   可惜,因为中间隔着魏云天以及诸多不愉快的经历,他俩注定了无法并肩而行,迟早要分道扬镳。   这次出来,他只想找到武至忠,带着仆人远走高飞。   没想到,他刚进分寨,就遇上这种糟心事。   如今,不止天下大乱,就连强盗团伙里头,也很不太平。   他要是一直跟在魏战武身边,还不知道会再遇上什么破事。   可是,如果他现在离开魏战武,又该如何寻找武至忠?   “好了,我问完了,你把他送到刑堂去吧。”杜恒茂吩咐道。   “不行!我得把他押回去见老头子,让老头子好好查查金麟阁的奸细。”魏战武严肃地说道,“事关重大,我们一早就出发。”   杜恒茂暗暗皱眉,心道:“我好不容易才从云天寨逃出来,怎么可能跟你回去?要不是为了找武至忠,你以为我愿意受你拖累啊?”   “蒋博通恨不得把这家伙扒皮抽筋,他能同意你把人押走?”杜恒茂道出顾虑,“你要是提起奸细一事,他更不可能让你走了。这可是他的大把柄啊!”   “真是反了!”魏战武怒道,“他还敢拦老子?”   “你都打算让他下岗了,他还能不反?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他还是分寨的寨主,手底下有几百号汉子。他要是真的反了,你又能拿他怎样?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杜恒茂泼冷水道,“你以为,你这个少主很了不起啊?说到底,你不就是个仰仗老爹威名的小鬼嘛。毛还没长齐呢!”   魏战武气得呼哧带喘,却又无法反驳。   他不甘心地说道:“那怎么办?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人,肯定不能带走。奸细的事,也绝不能捅破。你现在人单力孤,只宜暗中行事,不能打草惊蛇。”杜恒茂说道,“等你出了智寨这个地盘,你可以写封密信给你爹,向他说明奸细一事,让他派人偷偷调查。既然智寨有奸细,其它分寨,就应该也会有。你让他统一调查。”   魏战武想了想,到院子里打了一桶井水过来,将鲁跃然泼醒,开始讯问有关金麟阁的事。   为了防止魏战武起疑,杜恒茂没有出面制止,只是袖手旁观。   这个金麟阁,是隶属于西北方强国——安国的一个秘密组织,在越朝经营妓院、酒楼、当铺等等。   鲁跃然在昌州首府山阳的一家知名妓院——倚红楼嫖妓时,被一位名叫绿萼的妓/女下了毒。   为了获得解药、保住小命,他加入了金麟阁,接受绿萼的领导。  32 逃犯   因为解药是按月发放的,鲁跃然必须在每个月月底,前往位于浦石码头的一家名叫“悦来”的客栈,向掌柜的递上绿萼发给他的钱袋,要求兑换十两碎银。   他递出去时,钱袋里装的是汇报工作的信件。   等他从掌柜手里接过钱袋时,里面则装着一粒解药、写有组织派给他的最新任务的字条、组织发给他的月例。   如果组织临时有紧急任务,会派出特使找他,向他直接下达命令。   他在金麟阁的地位不高,只听说主子武功高强、神通广大,却不知主子的性别、姓名、年龄这些基本信息,更没有见过本人。   魏战武不懂套话技巧,问了半天,只问出这些信息来,气得对鲁跃然拳打脚踢。   若不是杜恒茂从旁阻拦,鲁跃然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王八蛋!竟然替安国人卖命。汉奸!卖国贼!”   魏战武气不打一处来,往已经被他打昏的鲁跃然身上又补了一脚。   杜恒茂倒没有这种民族主义情绪,只把安国人当成北方人。   在他的眼里,如今的越朝、安国、理国、宣国这些国家,不过是大中国的一些省份而已。   魏战武将鲁跃然押送到智寨刑堂后,回屋便写了一封信给魏云天,向自家老爹汇报情况。   封好信后,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耳边始终回响着杜恒茂泼他冷水的那番话。   他不想当仰仗老爹威名的小鬼少主,他想要证明自己的力量,让全寨上下信服他。   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   只要他能够揪出云天寨里的所有奸细、砍掉金麟阁伸向云天寨的魔爪,谁还敢小觑他?   主意打定,魏战武很快沉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他在吃早饭时向杜恒茂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杜恒茂对魏战武可谓了如指掌,对于后者的这一决定,他丝毫不感到意外。   不过,他不想掺和这事,只想尽快找到武至忠,远离云天寨的是非。   “只要计划周详,你完全可以去做。”   杜恒茂鼓励了一下魏战武,话锋一转。   “不过,你得先帮我找到武至忠。”   “找人,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只要还在云天寨的货船上,早一天、晚一天的,怕什么。”魏战武不以为然道,“抓奸细,才是目前最要紧的。”   见魏战武对寻找仆人一事完全不上心,杜恒茂有点生气。   想到蒋博通昨晚刚刚误杀了女儿、现在肯定也没心情搭理找人这事,他更觉气闷。   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他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该指望魏战武帮忙,不该为了等待后者出山而耽误两年多时间。   他有功夫、有秘药,哪怕一条船、一条船的找,现在也该找到武至忠了。   杜恒茂后悔不已,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你找寨子里的二当家问问,要是武至忠不在这儿的货船上,我们就出发吧。”   魏战武也正想早点出寨,当即快速吃完早饭,出去找二当家帮忙。   他按照杜恒茂当初的吩咐,表示武至忠是自己的仆人,当年被自己连累挨了罚,如今,他出山了,想把这个仆人找回来。   二当家巴不得有机会巴结少主,当即表示会积极调查、尽力寻找。   魏战武急着离开,吩咐二当家查出眉目后,单独发密函向他汇报。   他表示,自己有事要办,上午就要出发,让二当家通知蒋博通一声。   蒋博通失去女儿、丢了变成少主丈人的大好机会,心情正差。   见魏战武急于离开,他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他只是礼节性地挽留了一下,便奉上一小箱子金银珠宝,将魏战武送出了智寨。   初升的太阳红彤彤的,将宽广的江面照得仿佛花海一般浮光跃金。   然而,杜恒茂、魏战武却没工夫欣赏这壮丽的自然风光。   他俩,一个忙于清点蒋博通赠送的财物,一个忙于制定肃清云天寨内部奸细的计划。   当晚,船只停靠在热闹繁华的浦石码头。   魏战武扔给下人一块银锭子,吩咐对方前往悦来客栈,预订两间上房。   杜恒茂知道,魏战武这是要去实地考察。   他不想掺和这事,遂说道:“订一间房就行。你自己去,我留在船上。”   “都在船上呆了一天了,你不嫌闷啊?”魏战武皱眉道,“你总得上岸吃饭吧。”   吃饭,哪有守着一箱子财宝重要!   那箱子很沉,随身带着不方便,搁在船上又不放心,不如亲自守着。   当然,这话,杜恒茂不能明说,否则,肯定要被魏战武笑话。   这小子,从小锦衣玉食,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模样,哪里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残酷。   “你多点一些菜,让他们打包带回来给我。”杜恒茂不为所动。   魏战武拗不过杜恒茂,只得改口吩咐下人订一间上房。   月上中天,江风习习。   浦石码头虽然停泊着数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却黑漆漆、静悄悄的。   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舷,和着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合奏出独具特色的小夜曲。   忽然,一阵雨点般密集的马蹄声传来,一下子打破了夜的寂静。   马嘶声、吆喝声、脚步声……响成一片。   “船上的,都给我出来!”   洪亮的男性嗓音响起,气势骄横压人。   “我等奉命捉拿朝廷要犯,胆敢知情不报或包庇逃犯者,以同罪论处!   “搜!”   这会儿睡在船上的,基本上都是船夫、搬运工、奴仆这类地位低下的人。   搜船的官兵,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完全像驱赶牲口一样,粗暴地吆来喝去、推来搡去。   杜恒茂混杂在人群中,和睡眼惺忪的众人一起上岸,心里对这群盛气凌人的官兵极度不满。   官兵们如飓风过境一般,搜查了停在码头的所有船只,结果一无所获。   领头之人显得气急败坏,恶狠狠地说道:“逃犯是个大胡子,背上带有箭伤。你们都给老子睁大眼,一旦发现逃犯,立马去衙门报告!”   之后,一行人陆续上马,绝尘而去。   杜恒茂等到人群散去,这才慢慢悠悠地向自家的轮船走去。   他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继而听到急促的喘息声。  33 叛逆   还真有逃犯躲在这儿啊!   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被追得这么惨。   杜恒茂暗暗摇头,带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上船。   他打开船舱里的暗阁,快速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财物。   见宝贝们都安然无恙,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知逃犯会否选择登船、会否挑中自己所在的轮船,为了以防万一,他打开了船舱的雕花窗户,和衣躺在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留意听着船舱外的动静。   约摸两盏茶时间后,码头重新恢复宁静,睡在轮船底舱的船夫们都打起鼾来。   轻微的划水声,逐渐由远及近。   短暂的寂静后,是登船的轻响。   杜恒茂暗道一声“巧了”,双腕轻轻一动,两枚涂了强效麻药的铁橄榄从袖中滑至手心。   他倾听着来人那略带滞涩的脚步声、稍显凌乱的呼吸声,暗想:“这人受伤不轻啊。看来是跑不动了。否则,哪会冒险登船。只是,他竟然误打误撞地挑中我的船,运气未免太好了。小爷正好被那群狗官兵弄得很不爽,就救他一命吧!”   来人在船舱的窗外停住脚步,看样子是在倾听舱里的动静。   杜恒茂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听起来完全是熟睡状态,哪会被人识破。   果然,这人上了当,选择翻窗入内。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刚想伸手,身体已被疾如闪电的两枚暗器射中。   他惊怒交加地瞪着床上的人,带着不甘、懊悔、绝望等复杂心情,轰然倒地。   杜恒茂翻身而起,从昏迷者身上取下铁橄榄、收回袖中。   他关闭窗户、点燃蜡烛,借着烛光查看昏迷者的容貌、伤势。   见此人脸上残留着长短不一的短小胡茬和新添的细小刀口,杜恒茂暗暗发笑。   刮了大胡子,倒是个儒雅俊男,让人一时之间联想不到逃犯的身份。   他将昏迷者翻过身来,发现其左肩插着一支削断的箭,箭头没入肉中,不知深有几许。   他在地板上铺开一张油布,将昏迷者搬到油布上趴下。   他拿出医疗器具、草药、干净的白布等物品,又端来一盆清水,准备取箭。   他先以剪刀剪开昏迷者后背的衣服,再以用烛火烧过的小刀割开箭柄四周已经化脓的烂肉。   黑色的血液汩汩冒出,显示出箭头有毒。   他把黑血放掉后,动作麻利地割肉、拔箭,从昏迷者的身体里拔出一支长约四寸、装有六个倒钩的三菱形铜制箭头。   接着,他又用刀刮除深入肩胛骨的毒液,洒上解毒、止血药粉,敷上草药,为对方包扎伤口。   他剪开昏迷者身上的其余衣物,检查其它伤口。   他清洗了此人周身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一一涂抹药膏。   眼看着麻药药效就要退去,为了减轻昏迷者的痛苦,杜恒茂往对方嘴里塞了一粒安眠药丸,迫使对方吞咽下去。   之后,他又陆续喂下一粒解毒药丸、一粒消炎药丸。   他将全身赤/裸的昏迷者搬到魏战武的床上趴睡,为其盖了一张床单。   他动作轻巧地收拾干净船舱,将窗户打开一道缝。   为了遮盖满舱浓重的血腥味,他点燃一支香气浓郁的熏香。   诸事忙定后,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倒头就睡。   魏战武忙于监视悦来客栈,一直没有回到船上,只是吩咐下人送来一日三餐。   这正好称了杜恒茂的心,省去了他解释的麻烦。   杜恒茂给昏迷者每隔4个时辰灌一次米汤、喂一次药丸,每隔6个时辰换一次草药、抹一次药膏。   此人应该是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恢复速度很快。   第三天晚上,杜恒茂熄灭蜡烛,盘腿坐在床上练习内功心法,对面床上传出了细微的动静。   周元坤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的环境中,身下有柔软的被褥、肩膀裹着布条、身上盖着薄布,一时之间有点茫然。   他支起上身,左肩处顿时传来一阵剧痛,记忆一下子如同出闸的潮水般涌进脑海中。   他想起自己潜入一艘豪华气派的轮船,在船舱里中了暗器,立即心生警惕。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注意到对面床上有个盘腿打坐的纤瘦男子。   杜恒茂缓缓收功,将真气纳入丹田之中。   他睁开眼睛看向对面之人,语气淡然地说道:“你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自行离开。你的肩伤尚未完全愈合,不宜沾水,不宜剧烈运动。”   听到这仿佛泉水叮咚一般清澈无瑕的嗓音,周元坤微微一愣。   他缓缓坐起身,以床单盖住赤/裸的下/体。   他运劲探视了一下周身脉络,发现真气运行不再阻塞,只是,丹田仍旧空虚。   他再度看向杜恒茂,目光柔和了许多。   他带着迷惑与探究询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你为何来找我?”杜恒茂不答反问。   “我闻到你身上有药香,以为你是药童,想弄点药材。”周元坤回答。   杜恒茂怔了一下,想到自己常年和中药材打交道,身上又揣着各类药物,确实有可能带着药香。   只是,他自己闻不出来。   魏战武整天和他呆在一起,早已习惯了他的体味,也意识不到这一点。   “你倒聪明!”杜恒茂柔声说道,“我确实喜欢摆弄药材,并且略通医术。”   “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要救我。”周元坤追问道。   “我看那群追捕你的官兵不顺眼,所以和他们对着干。”杜恒茂满不在意地说道,“他们要抓你,我偏要救你。”   周元坤愣住了,觉得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有点古灵精怪。   他忽然想要认识一下对方,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儿人?”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必说名道姓。”杜恒茂淡淡地说道,“离开这条船,你我便是陌路人。”   自打记事开始,周元坤向来都是众人巴结讨好的对象。   活了22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拒绝。   他借着从雕花窗户透进来的朦胧月光打量着杜恒茂,心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34滚蛋 杜恒茂起身点燃一支蜡烛,伸手指了一下墙角的小木桌。 “我给你留了一碗小米粥、一碟豆腐干、两个菜包子,你要是愿意吃,就起床去吃吧。木盆里有水,你可以用来洗漱。为了安全起见,你不要走出船舱。” 被杜恒茂这么一提醒,周元坤立马觉得饥肠辘辘。 他刚要下床,想起自己还光着身体,便问道:“能借用一下衣服吗?” “床角放了一套,是全新的。你和我朋友的体型差不多,应该能穿。”杜恒茂回答,“你穿不了他的鞋,只能穿原来的旧鞋了。你的鞋,我已经帮你洗干净、晾干了。就在床底下放着。” 周元坤拿起衣服穿上,发现布料都是绵软舒适的绸缎,与他平常穿着的衣料不相上下,心想:“这人的朋友,来头不小啊!” 他快速洗漱了一下,走到小木桌前坐下,无声地进餐。 杜恒茂默默看着这位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高贵优雅气息的男子,想起这人原先穿着的衣服都是好料子,身上除了金银以外,还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盘龙玉佩,暗想:“这人该不会是皇亲国戚吧?怎么变成朝廷要犯了?” 念头一转,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八卦。 管他是谁呢,救都救了,想那么多干嘛! 他是病人,而他是医生,就这么简单! 等到周元坤吃完饭,杜恒茂拿出两包药丸、一盒药膏,向对方介绍具体使用方法。 “这些药,都是我自制的,不一定能够保证药到病除。等你遇到医术高明的大夫,你可以让他替你看病、重新开药。” 接着,他拿出一个自己缝制的小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魏战武的床上。 “你的衣服,我已经剪碎扔了。这些是你身上的东西,你自己清点一下。” 周元坤拿起绣工精致的蓝色布袋,从里面倒出盘龙玉佩,借着烛光看了一下。 他摩挲着手心里的玉佩,目光深邃地看向杜恒茂,沉声问道:“你猜到了什么?” 杜恒茂冷哼一声,讥讽道:“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在我眼里,跟受伤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周元坤呆了一下,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他遭到暗算、险些丧命,沦落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境地。 如今,他又被这个救他性命的小孩子如此轻视,真是…… 唉…… 杜恒茂从床上拿起一个金锭子,冷漠地说道:“这锭金子,算是治疗费、医药费、衣服钱和饭钱。现在,你立马收拾东西,给我出去!” 周元坤表情一僵,感觉好不难堪。 堂堂九尺男儿,竟然被人如此驱逐。 这…… 唉…… 周元坤将自己的东西和杜恒茂给的药物一一揣到身上,想要说点什么,终究只剩一声叹息。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站立的杜恒茂,转身离去。 杜恒茂侧耳倾听着周元坤的动静,直到对方远去,这才气呼呼地吐了口气。 狗咬吕洞宾……哼! 四更时分,杜恒茂正处于浅眠状态,船舱外忽然响起轻微的声音。 他警觉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握着暗器静静等候。 叩门声轻轻响起,接着是压低的男性嗓音。 “是我,别乱扔东西啊,我开门了。” 这家伙! 杜恒茂收回暗器,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魏战武打开舱门,摸黑走了进来。 “我探听到金麟阁有批货要从水路运回安国。我要召集人马劫船。” 杜恒茂一下子明白了,金麟阁为何会派奸细离间云天寨上下,企图收编分寨势力。 估计,在昌州的水路上,金麟阁平时没少吃云天寨的亏。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金麟阁在安国就算再牛逼,到了越朝,也不敢明着和云天寨作对,只能玩阴的。 “你们狗咬狗、一嘴毛,别算上我。”杜恒茂淡漠地说道,“云天寨里有金麟阁的奸细,你小心提防着点,别劫船不成,反而被对方一锅端了。” “知道!我哪那么蠢!”魏战武嘿嘿一笑,说道,“不需要你出手,你在船上看着就行。” “我不跟你去。我要去找武至忠。你把底舱里的小船留给我。” 杜恒茂起身下地,快速穿上衣物。 “你要离开我?”魏战武惊讶道,“就为了找个仆人?” “在你眼里,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仆人。在我眼里,他却是很重要的人。”杜恒茂没好气地说道,“我本来的打算,是让你帮我尽快找到武至忠,然后带他离开。现在,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工夫帮我找人,那我就自己去找。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迟早要分开的。” “道不同……” 魏战武叫了起来,被杜恒茂快速伸手捂住了嘴巴。 “喊什么?”杜恒茂低声训斥道,“大半夜的,别把人给吵醒了!” 魏战武奋力拍开杜恒茂的手,鼻翼快速翕动,呼吸异常粗重。 杜恒茂揉了揉被打得火辣辣的左手手腕,知道魏战武这是生气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我不爱打打杀杀,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如果不是云天寨劫了我的船、强行留下我,我这个愿望,早就实现了。 “你和我,根本不是一路人,本不该走到一起的。 “我得走了。等我安顿下来,会跟你联系。 “你要是比我先找到武至忠,要替我善待他。他是受了我的连累,才会吃那么多苦。我对不起他!” 魏战武一把抱紧杜恒茂,两只粗壮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死死夹住怀里的人。 杜恒茂疼得直皱眉,连声说道:“快放开!疼死了!放开!” 魏战武哪里肯听。 他恨不得将杜恒茂直接嵌进身体里,从此合二为一,永远不必分离。 杜恒茂用力跺上魏战武的脚背,趁着对方吃痛松懈的一刹那,像条泥鳅似的从对方怀里滑了出来。 他退到船舱窗边,低吼道:“我被你爹关了7年,还没找他算账呢!我警告你,别惹我!小心我让你们爷俩儿一辈子不举!” 35沉沦 魏战武心里一寒,满腔怒气登时散了大半。 “我给你留两张银票、两个金锭子、两个银锭子,其余的钱,我全部带走。这算是你爹补偿我的。”杜恒茂恶声恶气地说道,“如果我哪天发现武至忠已经死在了云天寨的货船上,我非端了你爹的老巢不可!” 魏战武将双拳捏得嘎嘎作响,烦躁得直想用脑袋撞船。 他爹怎么就那么蠢? 何苦非要为难这家伙的仆人? 这家伙有多可怕,他爹根本不知道! 他留不住他! 他这么舍不得他,他却毫不留恋! 这个没心肝的! 杜恒茂快速收拾好行李,给魏战武留了钱和药物,吩咐对方将财宝箱搬到底舱去。 船夫们正在底舱里的床上熟睡,呼噜打得山响。 魏战武气哼哼地将他们吆喝起来,吩咐他们把小船推出舱去。 小船载着一只财宝箱、一只背包,落到了水波荡漾的江面上。 天空黑沉沉的,一轮残月,无精打采地挂在东方。 星星疲倦地眨着眼睛,昏昏欲睡。 见离别气氛沉重,杜恒茂故意重重拍了一下魏战武宽阔的肩膀,俏皮地说道:“为师送你一句话:打不过,跑!” 接着,他飞身上船,拿起船桨轻点江面。 小船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众人的视野。 船夫们揉了揉迷蒙的睡眼,以为刚才看错了。 待他们再度看向江面时,哪里还有小船的影子。 魏战武凝望着空空荡荡的江面,胸口仿佛破了一个大洞。 冷风,飕飕地,灌了他一个透心凉。 杜恒茂任凭小船顺流而下,一直仰着头观察两岸的山峦。 他找了个水流缓慢的弯道停船,将小船卡在礁石群里。 他用麻绳捆绑财宝箱,将其背到后背上,又将背包背在胸前。 接着,他以足尖轻点礁石、山体,灵巧地飞上陡峭的山崖。 出门在外,随身携带沉重的金银珠宝,既不方便,又容易招来盗贼。 他要将这些宝贝暂时藏在人迹罕至的山里,等将来找到合适的居住地,再回来搬运。 翻过山崖后,杜恒茂卸下背包和箱子,使出轻功在山里跑了一圈。 他发现,这里有一个树木葱茏、繁花似锦的清幽山谷,山谷里还有一片宽广浩淼的淡水湖,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想到这块宝地只属于自己,他开心得仰天大笑,惊起无数飞禽走兽。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武至忠就在身边。 那样的话,他俩就可以在湖边盖座房子,从此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杜恒茂在绝壁上找到一处被枝繁叶茂的藤蔓遮挡住的山洞,将财宝箱藏了进去。 他背上背包,来到江边的山崖,飞身而下。 当他快要抵达礁石群时,碰巧有艘华美的大型客船快速驶来。 他躲避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落在礁石上。 “阁下身手不凡,宁某佩服之至。不知宁某可有荣幸邀请阁下上船一叙?” 说话的白衣男子站在第三层船舱的窗口,与杜恒茂相隔甚远,声音却清晰得如在耳边,可见内力深厚。 “多谢阁下美意,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停留。” 杜恒茂婉言谢绝,俯身去推卡在礁石群里的小船。 “公子开了金口,你小子竟敢不识抬举,看箭!” 炸雷般的嗓音未落,三支箭已如流星一般从甲板上飞出,齐齐射向杜恒茂。 杜恒茂暗咒一声,抽出缠在腰间的蛇鞭,猛力一甩、一拉,将三支箭悉数卷住,丢入江中。 “新生,不得无礼!”那位宁公子呵斥了一句,转而礼貌地说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倘若有缘,他日重逢再叙。” 杜恒茂收了蛇鞭,将小船推入江中。 他跳上船,用船桨点击江面,以闪电般的速度顺流直下。 “萍水相逢,何必说名道姓。” 他的声音远远传出,震得峡谷鸣响,和着烈烈江风,仿似龙吟虎啸一般。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湛的内功,真是不简单。 可惜,皇帝软弱无能、朝廷苟且偷生,这般精彩的人物,只能埋没于深山老林之中。 宁昊天摇了摇头,将视线从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收了回来。 杜恒茂跑遍昌州,寻访了云天寨旗下数百艘船,递了无数碎银,耗费了近一年时间,最终得到一条消息:武至忠于7年前一个暴风雨之夜落入江中,生死不明。 他乘船来到武至忠的出事地点,呆呆地望着烟波浩淼的江面,欲哭无泪。 他累了! 连报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要好好睡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杜恒茂将身上的所有银票全部兑换成白银,又将白银兑换成黄金。 他背着一箱黄金,满身疲惫地进入两年前找到的世外桃源。 将箱子藏进绝壁之上的山洞里后,他另外找了个大山洞,在洞里铺上一床由青草、树叶混合而成的被褥,接连睡了四夜三天。 一觉睡醒,他跑到树林里摘野果子充饥,又跳进湖里捉了两条肥鱼烤着吃。 吃饱喝足之后,他开始动手砍伐竹林,在湖边盖起一栋二层竹楼。 这个山谷温暖湿润、四季如春,杜恒茂又懒得计时,竟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 一日傍晚,杜恒茂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筐,慢慢悠悠地走向被夕阳的余晖染成金红色的竹楼,赫然发现楼前站着一位玉冠束发、白衣翩翩的陌生男子。 他脚步一顿,暗想:“这人莫非也跟我当年一样,无意中找到了这儿?” “一别三载,阁下风采依旧,宁某却已老了。” 宁昊天目光炯炯地望着脑袋光光、上身赤/裸、腰围兽皮、脚蹬草鞋的杜恒茂,平和的语气中透着亲切感。 杜恒茂微微一愣,猛然想起曾经在江面上的偶遇,不禁腹诽:“这人是偏执狂吧。就因为我当年没鸟他,他竟然自己找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元旦快乐,心想事成,笑口常开!:) 36变故 一别三载? 这么说来,他已经在山里住了两年? 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啊! 杜恒茂感慨着走到竹楼前站定,以礼貌而疏离的口气说道:“阁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宁昊天拱手施礼,语气郑重地说道:“鄙人乃安国四皇子,姓宁,讳字昊天,表字苍旻。如今,越朝已亡,昌州归入安国版图。安国皇帝礼贤下士、胸怀天下,阁下何不出山一展所长,共谋宏图霸业?” 亡国了? 杜唯勤那么刚直不阿,会不会以身殉国? 尹炳照虽然懂得通权达变,但是,他毕竟也是一位硬骨铮铮的文人,又如何能平静地接受亡国? 这么一想,杜恒茂顿时急了。 “越朝九州,你们占了哪几个州?” “吴州、昌州、沙州、南州。”宁昊天回答。 “其它州在谁手里?” “宣国。” 杜恒茂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没能夺下京城所在地——江州,和最富的楚州,很不甘心吧?” 宁昊天捏了下拳头,咬牙道:“昌州、吴州民风彪悍、盗匪猖獗,严重影响了大军的推进速度。” 昌州有云天寨,吴州有老虎帮,人家本来是土皇帝,当然不愿意国土被侵占。 魏战武这小子,有没有乖乖听他的话,打不过就跑? 杜恒茂暗暗叹了口气,淡漠地说道:“你命不久矣,还有闲工夫谈宏图霸业?先顾好自己吧!” 宁昊天愣了一下,试探着问:“莫非阁下竟能窥破天机、预知未来?” 杜恒茂冷哼一声,讽刺道:“不是我厉害,是你们的太医太没用了,竟看不出四皇子中毒已久。” 宁昊天的脸霎那间苍白如纸,表情惊疑不定。 “赶紧回去把下毒害你的凶手找出来,要到解药。”杜恒茂漠不关心地说道,“再拖些日子,神仙也救不了你!” 小命要紧,宁昊天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大恩不言谢!来日,宁某定当重重酬谢阁下!” 他语气恳切地道出谢意,又以双手奉上一枚羊脂白玉麒麟钮印信。 “这是宁某的私印。阁下若亲临京城长治,还望前往平远王府一叙。宁某见到此印,便知阁下大驾光临,定会倒履相迎!” 杜恒茂知道,如果拒绝宁昊天,只会令他越发地耿耿于怀,便伸手接过了这块温润细腻、雕工精致的美玉。 他目送着此人飞身离去,轻轻叹了口气。 还来啊? 这儿没法再住了! 杜恒茂无奈地环视着幽静的四周,惋惜不已。 他担忧尹炳照、杜唯勤这两位恩人的安危,没有心情继续隐居下去,只能选择出山。 杜恒茂穿上放置了两年的衣物,包上头巾,缠上蛇鞭。 他背着行李和两只财宝箱翻山越岭,重新找了个山洞存放财宝。 之后,他跋山涉川、晓行夜宿,花了两个月时间,终于抵达南州首府潮岩,找到杜府。 江山易主,杜府的繁华却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杜恒茂趁着夜色潜入杜府,找到杜唯勤曾经居住的修园,发现这里闭门锁窗、空无一人。 想到杜唯勤已经34岁,早该建府立宅、娶妻生子,杜恒茂一阵唏嘘。 当年不辞而别,只留下两句话,他会怪他吗? 杜恒茂循着记忆找到章雅馨曾经居住的怡和园,发现这里依旧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心道:“这个死女人,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若不是念在杜唯勤的情分上,他真想给章雅馨下点药,让这老女人吃些苦头。 “夫人,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老年女性的嗓音传出,带着真诚的关切。 杜恒茂听出,这是章巧灵的声音。 “我不睡。” 这是章雅馨的声音,比当年明显苍老了许多。 她语气执拗地说道:“勤儿在普济寺日夜打坐诵经,我要在家陪着他。” “小少爷若是知道您这样折磨自己,定要心疼了。”章巧灵柔声劝解道。 章雅馨哼了一声,委屈地说道:“他哪会心疼我?他一直恨着我呢!十年了,他始终不肯见我!” 章巧灵叹了口气,埋怨道:“那个杜恒茂,真是太不懂事了!光顾着自己快活,哪里知道小少爷为他吃了多少苦!他到底躲到哪儿去了?怎么总也找不到?” “早死了吧!”章雅馨愤恨道,“跟他那短命的爹娘一样!” 臭娘们儿! 杜恒茂暗骂一声,悄然离去。 他曾经听杜唯勤提起过普济寺,知道这座寺庙位于潮岩远郊的深山之中。 当年,杜唯勤曾经说过,开春后带他去普济寺小住几日。 没想到,他会在除夕夜被章雅馨赶出杜府。 往事已矣,只要杜唯勤还活着,过去的一切不愉快都可以忽略不计。 杜恒茂回到客栈,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清晨,他吃饱喝足,向店小二问清楚前往普济寺的路线,背着背包徒步出门。 潮岩的西北角,有十座山峰耸翠卓立,状似花瓶、仙桃、莲花……人称十秀峰。 深秋时节,红叶漫山,层林尽染。 杜恒茂一路行来,时见溪水潺潺,时见瀑布轰鸣,一颗心为这富于动感诗意的金秋美景陶醉不已。 他跟随络绎不绝的香客进入香火旺盛、美轮美奂的普济寺,乘兴游览寺院,忽然听到尖细的娘娘腔声调,忙循声找去。 “……拒接圣旨,可是死罪。你这颗脑袋,不想要啦?” 这种特殊的声调,必是出自太监之口。 “我朝圣上已经以身殉国,莫非,阮公公手里拿的,竟是圣上遗诏?” 这清朗刚直的声音,除了杜唯勤,还能由谁发出。 37威胁 “放肆!”阮公公尖声呵斥,“慧光,你别恃宠生骄。皇上的耐性是有限的。连中六元,可不是你的免死金牌!” “慧光只是一介小僧,何曾连中六元?阮公公这是找错人了吧?”杜唯勤不温不火地说道,“传错圣旨,不知该当何罪?” “你……” 阮公公气得粗喘如牛,良久,方才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蹦出一个字。 “走!” 一位身着太监服饰的白胖子气势汹汹地冲出门来,身后跟着4名身着侍卫服的粗壮男子。 杜恒茂躲在一旁暗暗发笑,待到一行人走远后,方才走进木门大敞的小院。 见一位穿着海青色僧袍的光头男子背手立在一丛翠竹前,身形消瘦、背影萧索,他的鼻子突然一酸,双目顿时潮湿。 他曾经留言“山长水阔终有尽 乘风破浪会有时”,却没想到,时隔十年再见,故人竟已遁入空门。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总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杜恒茂语气沉郁,“既已勘破世事,又何必将自己拘在一件僧袍里、一座寺院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岂不快哉?” 杜唯勤转头看向来者,见此人容颜清丽、双瞳湛然,满身飞扬洒脱,一派道骨仙风,脑海中闪过杜恒茂那清新脱俗的纤弱身影,却不敢相认。 他打了一个稽首,礼貌地说道:“施主深具慧根,小僧远远不及。” “我哪有什么慧根!”杜恒茂苦涩地说道。 “我若真能勘破生死,又何必怕你以身殉国,匆匆赶来。 “明知人生苦海无边,却还是盼着你长长久久地活在世上。 “我看得出来,你过得很不好。不过,看到你站在眼前,我还是觉得安心。 “那年除夕走的匆忙,没能向你道别。对不起!” 杜唯勤目不转睛地盯着杜恒茂,身体颤抖得仿佛身后的风中竹叶。 杜恒茂走上前抱紧杜唯勤,哑着嗓子说道:“你还活着,真好!” 杜唯勤伸手紧紧回抱杜恒茂,眼泪落成了一片连绵的秋雨。 时隔十年再遇杜恒茂,杜唯勤欢天喜地地像个孩子。 他顾不上打坐诵经,一直拉着杜恒茂追问过去的经历。 除了跟宁昊天有过一番对话,杜恒茂已经两年没跟人说过话了。 他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他给魏战武讲了7年故事,说书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 即便隔了3年,他的能力依旧没有退化。 他将这些年的经历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比传奇故事更加精彩。 杜唯勤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眉开眼笑,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活脱脱就是个不受束缚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得道高僧的影子。 二人亲密地依偎在床上,一个讲、一个听,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夜。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床上时,杜恒茂忽然说道:“你还俗吧。没必要把自己束缚在僧袍、寺院里。” 杜唯勤沉默片刻,叹息道:“我明白。只是,安国的皇帝看中了我这个连中六元的状元,一直逼我还俗、要我入朝为官。我现在不能动。” 原来是这样! 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我听到了你和那个姓阮的太监的一小段对话。”杜恒茂说道,“你这么跟他磨嘴皮子,只能拖一时,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知道。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杜唯勤重重叹了口气,情绪消沉。 “我曾经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却被守在寺院外面的侍卫拦了回来。 “那个太监,还以我家里人的性命威胁我。 “杜府上下,三四百号人啊!我真怕那个皇帝磨光了耐性,会对杜家下杀手!” 杜恒茂心里一沉,语气严肃地说道:“他要是真敢制造这样的惊天血案,他这辈子都别想收服越朝文人的心。” “我倒希望他是个睿智的人。”杜唯勤哀叹道,“可是,我不敢拿三四百条人命冒险。” 杜恒茂沉思良久,在杜唯勤耳畔低声说道:“你一直反抗他,他有可能会恼羞成怒。如果你是生了重病、英年早逝,他总不能再杀人吧?” 杜唯勤眼睛一亮,忙压着嗓子追问:“你有办法?” “小菜一碟!”杜恒茂自信地扬眉,转而警告道,“为了安全起见,这事只能你我二人知道。你可得想清楚,你诈死以后,就再也不能跟家人见面了。你就跟我一样,变成孤家寡人了。” “自从我出家,我就已经是孤家寡人了。”杜唯勤苦笑道,“我只求不连累他们。” “那就行!”杜恒茂说道,“为了不让人起疑,就以一个月为期吧。你得在那个太监面前吐两回血,让他做个见证。” 杜唯勤知道杜恒茂这个徒儿聪明机灵,对他充满信赖。 想到自己一个月后就能逃脱苦海,他激动地紧紧抱住身边人。 阮康乐很郁闷。 他被建武帝派了个差事——让慧光和尚还俗,带杜唯勤回安国京城长治。 本来,这事很好办。 但是,皇上很欣赏越朝这个连中六元的状元,吩咐他不得无礼。 这么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这只小秃驴,脾气又臭又硬。 一张嘴,厉害得跟刀子似的。 那胆子,真是比天还大,连圣旨都敢拒接。 阮康乐在呈给建武帝的密折中添油加醋地描述慧光和尚的大逆不道,指望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强行拘捕这只秃驴。 没想到,他的密折还在送往京城的路上,慧光和尚就病倒了,不但日夜咳嗽,还吐血。 当地医术最高明的大夫来看了,说这是肺痨,会传染,需要隔离。 阮康乐天天和慧光和尚见面,生怕自己会被传染,连忙吩咐侍从搬出普济寺,又要求大夫给自己看病、开药。 他知道,肺痨是死症,小秃驴必死无疑,心里大为解恨。 他写了个密折呈报建武帝,一身轻松地等着皇上召唤自己回宫。 38永隔 小秃驴身后的杜家,是潮岩的豪门大户。 这家族长杜永严,跟儿子完全不同,懂规矩、识时务、知变通。 他不但送来价值连城的珠宝,还送来一对经过悉心调/教的双胞胎美婢,把阮康乐伺候得通体舒泰。 阮康乐跟在建武帝身边多年,还是有些见识的。 他知道,就算小秃驴死了,皇上对杜家依旧会施以恩宠。 所以,他很给杜永严面子,将小秃驴和杜家区别对待。 杜永严知道章雅馨对杜唯勤这个儿子心重,一直没敢告诉他儿子患上不治之症一事。 直到大夫表明病人撑不了两天了,他才以观赏红叶为由,匆匆将章雅馨领出杜府,前往杜家一处位于山中的别院。 夫妻同游这事,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杜永严身边莺莺燕燕无数,哪里有兴趣跟个老太太出远门。 一路上,章雅馨不时偷偷打量表情冷肃的杜永严,心想,这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偶尔换个环境、远离府里的纷纷扰扰,感觉也挺不错的。 抵达别院后,杜永严领着章雅馨进入一间门窗紧闭、药味刺鼻的卧室。 他拉开雕花木床前的厚重布帘,现出床上形容枯槁的短发男子。 杜唯勤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 若不是对杜恒茂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真要怀疑自己这是真的得了肺痨、行将就木了。 这人得的是什么病啊? 不会传染吧? 老爷也真是的,竟然借着观赏红叶之名,把她带到这种晦气地方来。 杜永严看出了章雅馨的嫌弃之色,顿时发起火来。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勤儿吗?现在带你来了,你又这个样子。你的母爱,都是表面文章吗?你给我出去,别扰了勤儿的清静,影响他上路!” 章雅馨如遭雷击一般定在了当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杜永严拂袖而去,心里憋闷得几欲爆炸。 自从阮康乐来到潮岩,向他说明安国建武帝的意思,他便一直提心吊胆。 他了解杜唯勤的性情,知道这个儿子绝不会摧眉折腰侍奉安国皇帝。 他真怕建武帝一怒之下,动了杀机。 如果建武帝只杀杜唯勤一人,倒也罢了。 杜唯勤舍身成仁,留名千古,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他怕的是,建武帝会下令株连杜氏九族。 那他这个族长,就没脸到地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大夫说了,杜唯勤之所以会病倒,主因是心情抑郁。 杜永严明白,他的宝贝儿子,就是被阮康乐、建武帝逼死的。 纵然心中恨意滔天,他却不能复仇,还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阮康乐,确保这个太监不会落井下石。 他的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有谁知晓? 他心里的苦与痛,何人能解? 他已是花甲之年,却仍然混迹俗世,苦苦支撑庞大的杜氏家族。 他的宝贝儿子,于弱冠之年出家、而立之年离世,教他情何以堪? 章雅馨回过神来,登时扑倒在床边,紧紧攥着杜唯勤枯瘦如柴的手,痛哭失声。 她的儿啊! 怎么会年纪轻轻就病入膏肓? 一定是寺院里的生活太过清苦! 智空那个老秃驴,竟敢这么虐待她的宝贝儿子! 她的儿,应该尝遍人间荣华、享尽富贵生活,本不该困在一座破寺里头。 若不是杜恒茂那个孽种…… 她好恨啊! 她恨不得把那小子从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杜唯勤虚弱地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恸哭的章雅馨,心中满是难以言说的苦涩。 母亲先是赶走杜恒茂,接着逼他娶妻生子,令他选择遁迹空门、从此避而不见。 分离了十年,再度聚首,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即便他是诈死脱身,从今以后,也与天人永隔无异了! 他在国家危难之际,没有挺身而出,是为不忠; 他在父母花甲之年,不能床前侍奉,是为不孝。 他这个不忠不孝之人,应该厚颜偷生吗? 当晚,杜唯勤失去生命征象,被大夫宣布死亡。 杜永严呆站在床前,老泪纵横。 章雅馨则呼天抢地,哭晕过去。 章巧灵指挥下人将章雅馨运回卧室,守在床边黯然泪下。 杜永严遵照杜唯勤遗言,没有大肆操办葬礼,只是请普济寺住持智空大师前来别院做了一场法事,并且实施火葬。 他特意派人请来阮康乐,让这个索命鬼亲眼见证宝贝儿子的法事与火葬。 阮康乐彻底放下心来,转头就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启程回宫。 众人均不知道,入殓的那具尸体,并不是杜唯勤本人,而是杜恒茂从乱坟岗找来的一具体型相似的尸体。 尸体的脸经过杜恒茂的巧手装扮,与杜唯勤的脸相差无几。 沉浸在悲痛情绪中的众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趁夜真尸换假尸的计谋。 杜唯勤顺利逃出生天,却丝毫没有再世为人的欣喜感,反而一直怏怏不乐。 他整日蜷缩在宽敞、舒适的马车厢内,一言不发。 杜恒茂知道杜唯勤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人生变故,只是默默驾车、悉心照顾。 为了帮助杜唯勤调适心情,出了南州地界、进入沙州后,他不再专挑人烟稀少的小道走,而是改走官道。 没想到,这一改道,竟然遇上了安国军队砍杀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苦百姓的残暴场面。 杜恒茂义愤填膺地自马车上一跃而起,在空中甩开六尺来长的蛇鞭。 他以闪电般的速度点晕十多名安国士兵,擒住领头的军官。 军官见杜恒茂在眨眼间打倒众多士兵,吓得魂不附体。 他跪倒在杜恒茂脚边,哆哆嗦嗦地连声求饶。 “大侠饶命……小的投降……饶命……饶命……”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假期要结束了,开始期待春节:) 感谢大家的支持,要上来和我说说话哦,谢谢:) 39孤胆 “让他们全部放下武器!”杜恒茂厉声命令,“双手抱头,原地蹲下。” “是……是……” 军官狗腿似的连连点头,转头命令下属时又条件反射地颐指气使起来。 “听见没?全放下!蹲下!” 上百名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陆续续放下武器,双手抱住头,在原地蹲下。 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百姓们,登时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散得干干净净。 只有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杀戮的血腥。 杜恒茂环视着血淋淋的四周,心情无比沉重。 国家灭亡,战祸不断,老百姓何其苦! 他势单力孤、人微言轻,不可能拯救万千民众于水火。 可是,既然碰巧遇上了,他就无法袖手旁观。 经过一番盘问,杜恒茂得知,这支军队为驻扎在沙州境内的安国镇东将军夏新生的押粮队,在运送粮草回军营的路上遭到抢劫,遂武力镇压。 杜恒茂听到夏新生这个名字,猛然想起3年前在九龙江上向自己射出三支箭的大嗓门汉子,想起宁昊天呵斥那人时,曾经称呼其为“新生”。 想到此人如果真是宁昊天的人,自己正好可以套个近乎,借对方之手拯救正在遭受饥荒之苦的百姓,他决定前往军营试探一下。 杜恒茂甩鞭点醒那些先前被他点晕倒地的士兵,吩咐押粮军队重新启程。 他点了押粮官朱强水身上几处穴位,令其浑身酸软麻痛、丧失抵抗能力。 他将朱强水拎到自己的马车驾驶座旁坐着,命令对方指路。 一路上,他一边驾车,一边盘问朱强水有关夏新生的信息。 见朱强水夸奖夏新生箭术超群、武艺高强,他颇有些不以为然。 而得知夏新生常年受到头痛病困扰,他觉得,这给自己提供了另外一个套近乎的机会。 假如这个夏新生不是宁昊天的人,他也许可以借由帮对方治病之机说服对方善待百姓。 杜唯勤安安静静地躺在马车车厢里,侧耳倾听杜恒茂与朱强水的交谈,不明白杜恒茂此行目的何在。 想到杜恒茂万一打算进入驻扎着上万官兵的安国军营擒拿敌首,他心中又是震惊、又是佩服、又是担忧…… 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却舍不得正值青春年华的杜恒茂惨死。 他真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不但帮不了徒弟的忙,还要拖累对方。 他暗暗决定,回头就以自我保护的名义向杜恒茂要把小刀,以便遇到紧急情况时自杀,绝不拖累心爱的徒弟。 天色擦黑之时,杜恒茂一行人抵达驻扎在依山傍水之地的安国军营的辕门前。 杜恒茂从怀里掏出宁昊天送他的羊脂白玉麒麟钮印信,交到辕门官手中,吩咐道:“你立即把这个给夏将军送过去,就说:五月初九,九龙江上,三箭故人来访。” 辕门官接过印信,将其传到中军官手中,附上杜恒茂的原话。 中军官又拿着印信,跑到将军所在的营帐汇报情况。 夏新生正坐在自己的营帐里吃晚饭,听完中军官的汇报后,他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了3年前在九龙江上偶遇的高手。 他接过印信细看,见印信为羊脂白玉麒麟钮、刻有篆体“苍天”二字,不禁暗暗惊讶。 王爷竟然将这枚私印交给那人,对那人真是看重啊! 难道,王爷已经说服对方出山襄助了? 那人这次前来大营,是出于王爷的授意? 他尚未收到王爷的密函,是不是密函耽搁在路上了? 夏新生穿上外袍,顶着夜晚刺骨的寒风,步行前往辕门。 他借着辕门两侧熊熊燃烧的火把,仔细打量立在门口的杜恒茂,见此人确实是当年以长鞭卷落三箭的高手,忙上前拱手施礼。 “阁下来访,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杜恒茂认出夏新生是那年自甲板上向自己射箭的大胡子,在放心之余,不由得暗叹人生际遇的奇妙。 & nbsp; 他拱了下手,以诚恳的语气说道:“王某途经沙州,遇上军队砍杀平民,遂出手制止,擒住为首的军官。得知沙州为将军所辖,王某厚颜来访,恳请将军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原来,这人不是王爷派来的,而是过来为民请命的。 他何尝不想赈济灾民? 可是,他现有的粮草,只够维持军队供给,哪里有余粮给平民百姓! 夏新生暗叹一声,抬手邀请杜恒茂进入军营一叙。 杜恒茂将朱强水从马车驾驶座上拎下来,解开对方身上的穴道。 朱强水登时跪倒在地,急急忙忙地向夏新生解释砍杀平民的原因。 得知饥民劫粮未果,夏新生想到如今沙州饥荒蔓延、暴民四起,不禁忧虑重重。 他挥了挥手,示意朱强水退下。 朱强水见自己没有受到惩罚,忙欢天喜地地跑向押粮队伍。 杜恒茂将杜唯勤从车厢里请出来,向夏新生介绍道:“这位是王某挚友。姓章,讳字克俭。” 杜唯勤因这个新名字而微微一愣,旋即有礼有节地与夏新生寒暄。 知道杜恒茂不是来擒贼而是来为民请命,他悄悄放下心来。 至于杜恒茂为何会与敌国将军认识,他打算晚上睡觉时再问。 夏新生吩咐辕门官通知伙房置办丰盛酒席,通知后勤布置两座营帐。 杜恒茂主动表示,一座营帐、两张床即可。 夏新生主随客便,又吩咐下属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送至营帐,将马车驾到车马营去。 之后,他领着杜恒茂、杜唯勤步行进入军营。 见偌大的军营秩序井然、士兵坚守岗位、无一人乱走乱动,杜恒茂暗赞夏新生治军有方。 不过,想到那个贪生怕死、颐指气使的朱强水,他对夏新生的识人能力持怀疑态度。 三人进入宽敞的公用营帐,桌上已经摆好了冷菜、美酒、碗筷。 夏新生将宁昊天的私印归还给杜恒茂,邀请杜恒茂、杜唯勤入座。 三人喝酒、吃菜的过程中,热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鱼肉菜蔬,好不丰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夏新生开始向杜恒茂、杜唯勤介绍情况。 战争甫定,各级官员尚未到位,为免秩序混乱,夏新生对沙州实行了军事管制。 他按照朝廷要求,到处张贴安民告示,劝导百姓归家。 他又派出幕僚四处游说,鼓励越朝原先的官吏留任。 这些皆非一日之功,须徐徐图之。 目前最要紧的,是解决饥荒和暴动的问题。 夏新生知道,饥荒是暴动的起因,只要解决了饥荒问题,暴动很自然地就会减少。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里没有余粮,没办法赈济灾民,又何谈解决饥荒? 杜恒茂沉思了一会儿,直截了当地问道:“将军占领了沙州,应该抢到不少金银财宝吧?” 夏新生并不避讳,坦率地回答:“一部分赏给了下面的官兵,剩下的,全部留作公用。夏某分文未取。” “将军高风亮节!”杜恒茂恭维了一句,说道,“沙州没有粮食,将军可以掏钱从别的地方买粮食。请将军派人查探一番,看看哪里有粮食卖。不要拘泥于安国境内,他国亦可。比如,楚州、杨州这类鱼米之乡。” 夏新生被杜恒茂这一大胆想法弄得愣了一下,转念一想,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他决定,散席后就给宁昊天发一封密函,告知王正茂携带王爷的私印前来为民请命一事,再汇报王正茂这一掏钱买粮的提议,征求王爷的意见。 谈完公务,杜恒茂为了跟夏新生套近乎,特意表明自己精通医术,对治疗头痛病亦有心得。 夏新生喜出望外,立即掳起袖子,将左腕递到杜恒茂面前,示意对方把脉。 杜恒茂正要伸手搭脉,猛然注意到夏新生的左腕上有一串葡萄状的伤疤,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武至忠的左腕上,同一个位置,也有同样的伤疤。 那是他初学炒菜时,被锅里飞溅出来的热油烫伤的。 只是,夏新生是安国的将军,跟武至忠的情况未免相差太远了。 杜恒茂犹豫了一下,不愿放弃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试探着问道:“将军手腕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夏新生回答,“我的头部受过重创,只记得9年来的事。以前的,都不记得。这块伤疤,9年前就有了。” 9年前,不正是武至忠落江失踪的时间段吗? 莫非,他侥幸存活,却因为失忆而稀里糊涂地当了安国人,并且出人头地,成了将军? “将军是哪儿人?”杜恒茂询问道,“今年贵庚?” 夏新生摇了摇头,答道:“不记得。” “将军忘了那些,却记得自己的名字?”杜恒茂追问道。 “这名字,是公子给取的。”夏新生说道,“我在打仗时立了军功,被公子看重,赐了这个名字。” 有戏! 杜恒茂心中一喜,忙借着油灯的光芒细细打量夏新生那张被大胡子遮住一半的脸。 他嫌那些胡子影响判断,遂说道:“将军可否刮去胡须,以便在下查看将军的气色?” 40造化 夏新生第一次遇到提出这种要求的大夫,觉得这位看起来不到弱冠之年的男子着实奇怪。 不过,为了能够治好头痛病,他还是积极配合。 他哪里知道,杜恒茂提出这番要求,是为了看清楚他的容貌,以便判断他是否就是失踪多年的故人。 夏新生吩咐下属端来热水、拿来刮刀,快速刮掉胡须、洗净脸蛋。 他顶着一张上黑下白、左颊上横着刀疤的长方脸,重新走到杜恒茂身旁坐下,任凭对方端详。 “将军脸上的刀疤,是何时有的?”杜恒茂询问。 “打仗时,被敌人砍的。”夏新生回答,“有6年了。” 杜恒茂默默凝视着夏新生这张英武刚毅的脸,回想当年那张敦厚老实的脸,心里百感交集。 十年了! 当年怯懦的丑小鸭,经历痛苦磨难、战火洗礼,真的成长为一只威武的天鹅了。 好! 太好了! 就算他不记得他这个曾经的主子,不记得他们同床共枕的夜晚,不记得《丑小鸭》的故事,不记得“天道酬勤”的劝导,都没关系! 只要他还活着,哪怕他摇身变成安国的将军,哪怕他领兵攻陷越朝的城池、占领越朝的领土、对越朝的王爷忠心耿耿,都没关系! 只要他活着,就是上天对他这个罪魁祸首的最大的宽恕! 杜恒茂低下头,抬起袖子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努力压制心中奔涌的狂潮。 他清了清嗓子,再度抬头看向夏新生,问道:“将军,治疗头痛病,很有可能会帮你恢复记忆。而你的记忆,也许并不愉快,你还想要恢复吗?” 夏新生稍稍一愣,豪气地说道:“老子连刀枪剑戟都不怕,还怕什么不愉快的记忆!” 是啊! 能够凭借战功晋升到将军这个职位,他杀过的人,何止百千? 他的心,早已足够坚强了!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因为被逼杀人而天天做噩梦、需要他讲故事转移注意力的小孩子了! 杜恒茂苦笑了一下,伸手搭上夏新生的左腕脉搏。 杜唯勤发现杜恒茂的反应不同寻常,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仔细观察。 只是,杜恒茂没有跟他提过武至忠失踪的事,他对武至忠也没有深刻的印象,所以,一时之间,尚未理出头绪来。 杜恒茂为夏新生做了针灸治疗,又开了一个药方,吩咐夏新生派人照着抓药、熬药。 他与杜唯勤起身告辞,跟随一名士兵前往已经布置好的营帐。 营帐宽敞整洁,所有用品均是两套。 两张铺好被褥的小床,各放一边。 杜恒茂打发走了士兵,动手将两张小床拼成一张大床。 这些日子,他一直与杜唯勤睡在一起,以便贴身保护、随时照应。 如今世道混乱,杜唯勤又不会武功,为了保证小师父的安全,杜恒茂走到哪里都要将其带在身边。 即便是如厕,他也要将杜唯勤留在自己的视野里。 二人用热水洗漱了一番,脱衣上床,吹灭油灯。 营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帐外呜呜的北风呼啸声。 杜唯勤裹着棉被,翻身贴到杜恒茂身旁,在其耳边轻声问道:“那个夏新生,你认识?” “你还记得,尹老师曾经送给我一个叫武至忠的仆人吗?”杜恒茂不答反问。 杜唯勤回忆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我跟他,9年前就失散了。据说,他在暴风雨之夜落入江中,生死不明。”杜恒茂说道,“我一直以为他凶多吉少,没想到,他竟然大难不死,还变成了将军。” 杜唯勤惊讶地张大双眼,一下子明白了杜恒茂刚才种种言行举止的用意。 他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是他?你确定?” “不会错的。”杜恒茂叹息道,“他失去了记忆,从战场上一次次死里逃生,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可别怪他为安国效命。” 杜唯勤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说道:“亡国已经无可挽回。我只盼他能对沙州的百姓好点,让大家都能够吃饱、穿暖。” “他虽然失忆了,敦厚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刚才你也看到了,他很为百姓着想。我们尽力帮他,就是在帮沙州的百姓。”杜恒茂劝解道,“越朝的那些贪官污吏,可远远比不上他。” 杜唯勤知道杜恒茂说的是实情,却还是为国家灭亡而伤痛不已。 他乃是大越子民,如今却要为安国的侵略者办事,心里总觉得异常别扭。 杜恒茂知道,杜唯勤一定在暗自纠结,遂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手伸进对方的被窝,想要寻找对方的手。 见被窝里没有什么热气、杜唯勤浑身上下都凉冰冰的,他掀开自己身上暖烘烘的被子,将杜唯勤拉进被窝,又把多出来的被子盖到现有的被子上面。 “天冷了,以后,都跟我睡一个被窝,别冻坏了。” 杜恒茂将杜唯勤搂在怀里,手脚并用,轻轻揉搓。 “你这身体太虚,得好好调养。这两三个月,我们一直忙着赶路,我也没工夫帮你熬药。明天,我让人抓些草药过来,给你熬药调养身体。” 杜唯勤点了点头,舒适地依偎在杜恒茂温暖的怀里。 这个小徒弟,虽然比他小12岁,却机智敏锐、稳重可靠,让他可以全身心地信任、依赖。 他曾经拥有庞大的家族,却孤独得仿佛置身于荒岛。 他宁可与青灯古佛为伴,也不愿意飘荡于浮华俗世之中。 如今,时隔十年重遇杜恒茂,他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的港湾,彻底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即便跟随小徒弟颠沛流离,他依旧感到满足、觉得幸福。 他今后的人生,就寄托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了。 夏新生被杜恒茂用金针扎了一通,感觉浑身舒泰,心里很是欢喜。 他就着油灯灯光写好密函,吩咐亲兵连夜出营、马不停蹄地送往京城平远王府。 宁昊天在得到杜恒茂的提醒后,立即流星赶月一般赶回平远王府,服下秘密珍藏的解毒圣药。 之后,他派人多方查探,试图找出下毒谋害他的凶手、要到解药。 然而,凶手尚未找到,他却瘫痪了。 得知四皇子被人下毒谋害、导致下肢瘫痪,建武帝龙颜大怒。 他命令刑部即刻追查凶手,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他命令太医为宁昊天治病,将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一般地送至平远王府,还每天早晚派遣使者前去王府询问宁昊天的病情。 可惜,天子的关爱、太医的治疗,都无法换来宁昊天的康复。 宁昊天派遣曾经随他前往九龙江寻找世外高人的亲信赶往昌州,吩咐对方攀上江边的悬崖,找到位于山谷湖畔的二层竹楼,请求高人出山救他。 没想到,亲信带回来的消息却是——人去楼空。 宁昊天知道,世外高人行踪不定,找他难如登天。 然而,为了治好自己的病,他还是派出众多身怀武功的下属四处寻找。 他瘫痪在床,每日里不管别的,就是盼星星盼月亮地期盼着下属传来好消息。 只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经历了日复一日的失望折磨后,他的意志越来越消沉、脾气越来越暴躁。 曾经的沉静温雅,消失殆尽;风流潇洒,荡然无存。 伺候他的侍女们,动辄得咎,个个提心吊胆、噤若寒蝉。 这日晚上,宁昊天刚刚发完一通火,正躺在床上呼呼喘气。 门外守卫轻轻敲门,战战兢兢地报告:“王爷,夏将军的亲兵求见。” 事关军国大事,宁昊天只得压下满腔怒火,吃力地坐起身来,吩咐守卫领人进来。 他接过亲兵以双手奉上的木盒,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他从床角的金漆锦盒里找出钥匙,打开木盒上的锁。 接着,他自盒子里拿起夏新生的密函,展开浏览。 看完密函后,宁昊天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借着床边明亮的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默读到尾,一颗心忽然间如同烟花一般炸开,迸发出七彩缤纷的绚烂光芒。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宁昊天疯狂大笑,惊得守在门外的一干仆从面面相觑。 好个王正茂! 竟然拿着他的私印去军营找镇东将军,为民请命。 他怎么会知道镇东将军乃是他的亲信? 他之前连越朝灭亡这等大事都不清楚啊! 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高人! 既然他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事情就好办了! 只要他许他江山如画、国泰民安,他定会愿意出山襄助! 得此高人,恰如猛虎加之羽翼,定能翱翔九天! 宁昊天叫来仆从,吩咐对方搬桌上床、伺候笔墨。 他运笔如飞地写就一封密函,放进木盒中锁好。 接着,他又给王正茂写了一封信,交到亲信手中,叮嘱对方亲手交给王正茂,恭迎高人回府。 他召来夏新生的亲兵,和颜悦色地交付木盒,还赏赐了对方20两白银。 他吩咐二人吃饱喝足、带够干粮,连夜启程,快马加鞭地赶去沙州军营。 杜恒茂读完宁昊天的亲笔书信,暗暗叫苦。 沙州的百姓都快饿死了,他正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弄粮食呢,哪有工夫千里迢迢地赶去京城治疗一个瘫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连更三章,晚上还有一章,谢谢:) 41深埋 可是,这个瘫子,不但位高权重,而且还是夏新生忠心耿耿侍奉的对象,不能轻易得罪。 杜恒茂将宁昊天的信拿给杜唯勤看,苦恼地问道:“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他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多瘫一阵子怕什么!”杜唯勤不以为意地说道,“万千百姓的性命,还不比他的两条腿重要!” “你啊……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杜恒茂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你的眼里,一向只有百姓,没有权贵。你却忘了,百姓的生死,往往都掌握在权贵手中。 “你要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必须得在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权者身上下工夫。 “如果能够引导掌权者做出有利于民的决策,使得国泰民安、政通人和,要比多找一万石粮食赈济灾民有用多了。 “这个时代,就是这么无奈!你却总是看不透,永远不成熟!所以,一直以来,你都是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 杜唯勤被杜恒茂批评得哑口无言,心里又是愤懑、又是委屈。 杜恒茂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自从我们题写的倡议书贴出去之后,来了不少心系百姓的能干人物。我相信,有他们献计献策、同心协力,沙州的情况会越来越好。 “我们并不是无可取代的,就不必继续耗在这儿了。 “我打算写点东西留给夏新生,方便他在工作时参考。你帮我提提修改意见。” 见杜恒茂打定主意要去安国京城长治给那个瘫痪王爷治疗,杜唯勤气得甩袖而去。 杜恒茂知道杜唯勤是榆木脑袋,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转过弯来,也不追出营帐去劝解,而是铺开宣纸,一边磨墨,一边构思。 他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地写下涉及赈灾安民、农业生产、赋税徭役、律法吏治等方面的建议书。 杜唯勤在外面转了一大圈,被寒风吹得鼻青脸肿,心里的那点怒火也被吹熄了。 他裹着棉袍、缩着脖子、吸着鼻涕,一路小跑着回营帐。 见杜恒茂专心致志地提笔写字、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回来,他觉得,自己刚才那把怒火,真是白烧了。 他气不过,干脆走到杜恒茂身后,将冻得像冰块似的双手猛地伸进对方的衣领,紧紧贴住对方温暖的皮肤。 杜恒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冻得直打哆嗦,一边假意挣扎,一边连声哀叫。 “哎哟喂,冻死我了,快拿出去!快拿出去!” 杜唯勤正生气呢,哪里肯轻易放过杜恒茂这个罪魁祸首。 他不但没有把双手从杜恒茂的前胸后背上拿开,而且还将冰冷的脸颊紧紧贴到杜恒茂温暖的脸上。 杜恒茂叫得越惨,他就越解恨,刚刚升起的那点怒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他哪里知道,杜恒茂这是故意逗他玩儿、特地让他出气呢。 以杜恒茂现今的武功修为,哪怕是数百米以外落叶、飞花的轻微声音,他都能听清,岂会注意不到有个大活人进入营帐。 而他挣脱不开杜唯勤的“冰块”攻势,就更加不可能了。 杜唯勤以冰冷的双手和脸颊,狠狠欺负了一通杜恒茂,心里大为痛快。 直到二人的体温变得一样暖和,他才放过一副可怜兮兮模样的杜恒茂。 见杜唯勤虽然故意板着脸、眉梢眼角却流露出掩藏不住的笑意,杜恒茂知道,这位木鱼小师父不会再闹别扭了。 他立即递上一页建议书,诚恳求教。 “师父,你看看,我这样写行吗?” 杜唯勤接过建议书认真看了一下,提出自己的增删修改意见。 二人一边讨论,一边修改。 天黑了,点灯; 晚饭送来了,猛吞; 至于睡觉嘛,直接取消。 师徒二人废寝忘食地忙活了三天三夜,终于弄出了一本全面融和了二人智慧结晶的《治理建议书》。 杜恒茂吩咐士兵将这本装订整齐的小册子交到夏新生手中,与杜唯勤匆匆吃了晚饭、草草洗漱了一下,搂着夏新生。 夏新生将《治理建议书》快速浏览了一遍,顿觉如获至宝。 他连夜挑灯阅读,一头扎进了字字珠玑的建议书里。 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他单独写在一张纸上。 被激发出灵感的时候,他单独写在另一张纸上。 不知不觉间,黑夜过去、太阳升起。 夏新生从案几前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脑子里装满了智慧,心里头充盈着快乐、满足。 去议事营帐办完公务后,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吩咐守在外面的护卫:没有要事,不得打扰! 接着,他又拿起《治理建议书》,从头开始阅读。 读第二遍时,他有了新的疑问、新的发现、新的灵感。 他又将这些分门别类地写在纸上。 如此过了三天,夏新生攒了一大堆问题、写了一叠纸心得体会。 上午办完公务后,他拿着一叠写满毛笔字的宣纸,兴冲冲地跑去找杜恒茂、杜唯勤。 杜恒茂、杜唯勤呼呼大睡了三天,刚刚清醒过来。 他们搂着彼此,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赖床不起。 杜恒茂敏锐地捕捉到夏新生那充满快乐、饱含急切的脚步声,知道这个勤学好问的家伙定是读完了《治理建议书》,正跑来找老师授业、解惑呢。 他在被子里轻轻拍了一下杜唯勤那饱满、挺翘的屁股,笑道:“大懒虫,赶紧起床了。你的好学生,很快就要到了。” “真的?”杜唯勤不相信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啊!”杜恒茂得意地挑眉。 “你就吹吧!” 杜唯勤给了杜恒茂一个充满鄙视的眼神,却还是立马坐起身来,快速穿衣。 因为曾经在除夕夜的晚宴上被父亲的一个小妾恶毒中伤过,杜唯勤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与杜恒茂的亲密,怕再度被人误解。 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过,被人误会,总还是挺不舒服的。 能避免,就尽量避免吧。 杜恒茂快速穿好衣物,将原本拼在一起的两张小床各放一边。 他真心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却拗不过杜唯勤的坚持,只好每天晚上拼床、早上分床。 夏新生跑到杜恒茂的营帐附近,询问执勤的士兵:“两位先生,在里面吗?” 士兵点了点头,根据前一个执勤士兵的交代,汇报道:“两位先生三天没出营帐了,连饭都没吃。” “他们之前是不是熬夜了?”夏新生问道。 “三天三夜没睡。”士兵回答。 真是辛苦他们了! 夏新生暗暗感激,吩咐道:“等他们睡醒了,你过来向我报告。” “是。”士兵恭敬地应道。 杜恒茂掀开营帐的布帘,望着披了一身明媚阳光的夏新生,亲切地说道:“将军,进来吧。我们刚起床。” “三天没吃饭,肯定饿坏了。你们先吃饭,我过会儿来。”夏新生婉言道。 “没关系,边吃边说吧。”杜恒茂调笑道,“将军肯定也饿坏了,正急着补充知识呢!” “知我者,王先生也!” 夏新生哈哈一笑,吩咐士兵通知伙房立即为两位先生准备饭菜。 他一进营帐,便心急地提出疑问。 杜恒茂一一作答,耐心、细致。 三人就《治理建议书》热烈讨论到天亮时分,又多写了一叠纸,方才告一段落。 杜恒茂一口气喝干茶碗里的热茶,说道:“将军,我们该告辞了。你以后若还有其他疑问,可以攒起来写信到平远王府。王爷的病,恐怕要治疗好一段时间。短期内,我应该都会住在府上。” 夏新生知道宁昊天急着让杜恒茂前往京城为自己治病,他也很希望王爷能够尽早康复。 只是,他真的非常舍不得杜恒茂离开。 这个人,不但武功高 强、医术高明、博古通今、才华横溢,而且身上具有一种极为特别的魅力,令他深深折服、念念不忘。 虽然,他与这个人仅仅相识一个月,但是,他总觉得,他俩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彼此熟悉。 他曾经问过这个人,除了3年多前那次偶遇,是否还在其它时间相遇过。 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 当时,他听到这个答案,竟然感觉有些失落。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如今,见杜恒茂开口告辞,夏新生忽然感觉难过极了。 一想到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才能再遇,他的心,就疼得仿佛刀割一样。 他太想念他了! 还未分别,就已经开始想念。 他真的恨不得抛下一切,一直跟在他身边,永远不再分离。 他觉得,自己的这些感觉、想法,简直太奇怪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是,他控制不住! 他就是这么想他!就是这么离不开他! 不知道为什么! 夏新生默默看着杜恒茂的脸,迟迟说不出话来。 他感到,空气似乎全部化作了铅粉,沉重得令他无法呼吸。 杜恒茂注视着夏新生那张哭丧的脸,整个人都被离别的伤感侵蚀,一直陷在沉默之中。 杜唯勤望着这对曾经形影不离、如今却无法相认的主仆,想起了杜恒茂曾经低低吟诵过的一首诗体很奇怪的诗。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想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想你 而是想你痛彻心脾 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如今,他明白了。 杜恒茂那是在为自己和夏新生写诗。 他记得,杜恒茂曾经对夏新生说过:也许,你某一天会突然之间恢复记忆;也许,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记忆。 说那话时,杜恒茂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杜恒茂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苦。 如今,结合那首诗,他这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的不了解这个小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才三更。 我是哭着写完的,唉…… 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42棒喝 杜恒茂想起自己有份礼物还没送给夏新生,遂起身去背包里拿出一只小木盒,将其递到夏新生手中。 “送你的,打开看看。” 夏新生依言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黑天鹅木雕。 这是杜恒茂在军营里亲手雕刻的,还用油漆漆了红色的嘴、黑色的身体和蹼。 夏新生以掌心托着雕得栩栩如生的黑天鹅,奇怪地问:“这只鹅的毛,怎么是黑的,只有一点点白?蹼也不对。鹅的蹼,不是红的吗?它这嘴巴前端,怎么还有一条白色横斑?” 杜恒茂仰头看了杜唯勤一眼,露出充满揶揄意味的笑。 杜唯勤想起自己也曾经提过这种蠢问题,不禁汗颜。 孤陋寡闻,真可怕! “这可不是家养的鹅,人家是天鹅。这种黑天鹅,飞行能力很强,能飞到17000米高。”杜恒茂介绍道。 “哦……”夏新生点了点头,感叹道,“这么厉害!” “祝愿你能像它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于辽阔的天空。”杜恒茂诚挚地祝福道。 “谢谢!”夏新生高兴地说道,“我只听说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从没亲眼见过天鹅呢。原来,它长这样啊。我一直以为,天鹅跟鹅长得差不多,是白的。” “也有白天鹅。不过,它的飞行能力不如黑天鹅,只能飞到9000多米。” 杜恒茂给夏新生讲了一遍天鹅的种类、栖息环境、生活习性、生长繁殖等知识。 不过,他没讲天鹅的分布范围,以免这两个勤学好问的家伙刨根问底,到时候没法解释、自招麻烦。 杜唯勤虽然是第二次听,并且早已将这些知识记得一清二楚,却依旧听得很认真。 他喜欢听杜恒茂讲课,喜欢这种被小老师谆谆教导的感觉。 普及完天鹅的相关知识后,杜恒茂说道:“我给你们讲个跟天鹅有关的故事,叫《丑小鸭》。” 杜唯勤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跟夏新生一样露出好奇的表情。 随着杜恒茂的娓娓道来,两个人完全被这个曲折动人的故事给吸引住了。 夏新生的眼泪扑簌直下,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感到很不好意思,频频以衣袖拭泪,脸颊因惭愧而变得滚烫。 男人流血不流泪,堂堂将军,竟然为了一个故事而哭成这样,实在是太丢脸了! 杜唯勤虽然也深受感动,却没有落泪。 他偷偷打量涕泗横流的夏新生,心想:“这人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没想到这么多愁善感。他应该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只是被粗豪的外表给掩盖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粗中有细吧。” 杜恒茂含泪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羞得满面通红的夏新生,心空下起了夹杂着欢喜、忧伤的绵绵细雨。 他的潜意识里,果然储存着这些记忆。 只是,他的大脑搜索器出了故障,无法搜索、提取9年多前的记忆。 只要坚持针灸治疗,总有一天,这种故障会被清除。 他已经将这套针灸疗法教给了军营的医官。 希望夏新生的头痛病能够彻底治愈,希望他的记忆能够恢复。 这一次,杜恒茂将《丑小鸭》的故事停在了原著的结尾,以“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的幸福”结束。 他的丑小鸭,已经成长为一只真正的天鹅,不需要后面长长的幸福故事来安慰了。 三人共进早餐后,杜恒茂、杜唯勤便启程了。 夏新生骑着一匹通体乌黑、膘/肥/体/壮的骏马,紧跟在杜恒茂的马车旁,送了一程又一程。 这一路上,他的眼睛一直是湿的,只是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好了,回去吧。”杜恒茂强行按下心中的不舍,故作轻松地笑道,“再这么送下去,都要到长治了。要是你的公子看到你擅离职守,恐怕要拿棍子打你的屁股咯!” 夏新生苦笑着勒住手里的缰绳,下身的骏马乖乖地停住脚步,立在原地不动。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盯着杜恒茂。 视线偏又被泪水阻隔,总也看不真切。 杜恒茂凝视着阳光下一脸泫然欲泣的夏新生,亦是无语凝咽。 他挥了挥手作别,接着扬起马鞭,轻轻抽了一下自家马儿肥壮的屁股。 马儿得令,登时撒开四蹄,拖着车厢飞奔出去。 被宁昊天派来恭迎杜恒茂前往平远王府的那名亲信,连忙扬鞭驱马,尾随于后。 此时,一骑烟尘人离去; 此后,夜半三更泪愁肠。 为了照顾杜唯勤的身体,杜恒茂没有急着赶路。 那名亲信虽然急着回去向王爷交差,却丝毫不敢催促。 这一路走走停停,半路上又被风雪阻隔。 一千多里的路程,杜恒茂他们花了近三个月才走完。 他们离开沙州军营时,正值数九寒冬。 如今抵达安国京城长治,已是暮春时节。 这座城池,满街桃红柳绿、处处生机盎然,一派繁荣景象。 看看这边,想想越朝那些遭到战火摧残的城池、饱受饥寒折磨的百姓,杜唯勤禁不住义愤填膺。 安国的繁荣昌盛,都是建立在越朝百姓的森森白骨之上的。 这群魔鬼! 宁昊天接到汇报,得知杜恒茂已经进府,激动得直想往地上蹦。 可惜,他的下半截身子都瘫了,根本动不了。 想到自己去年还承诺倒履相迎,如今却只能瘫在床上,他登时悲从中来。 杜恒茂跨进宁昊天的卧室时,看到的是一位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坐在床头的苍老男人,不由得暗暗皱眉。 看来,他瘫掉的不仅仅是双腿,还有整颗心。 这可就麻烦了! 心理治疗,更耗时间! 宁昊天目光深幽地望着光彩照人的杜恒茂,想到自己老朽如枯木,心里难受得哽咽难言。 杜恒茂见状,也不废话,直接伸手抓起宁昊天苍白枯瘦的右腕,细细把脉。 发现宁昊天的脉象虚弱无力、涩滞不畅,他又试探了一下对方的内力。 注意到宁昊天的内力异常空虚,他暗暗叹了口气。 看样子,这人是彻底自暴自弃了。 曾经武功高强得可以攀上悬崖绝壁,如今却虚弱成这样。 这不正好衬了他的敌人的心了? 敌人虽然没能弄死他,但是,这弄残的效果,也好的很哪! 杜恒茂放下宁昊天的右手,语气严肃地说道:“王爷,你这病,我治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宁昊天一下子掉入万丈深渊,绝望地哭了起来。 他正值而立之年,就要命丧黄泉,老天对他何其不公! 他曾经的抱负、梦想,全部成了空梦一场,他不甘心!不甘心! 见杜恒茂转身欲走,他一把拽住对方的衣袍,吃力地挪动身体。 待到距离变近后,他伸手抱住杜恒茂的腰,抽噎着说道:“你肯定在骗我……你想留在沙州……帮助百姓……摆脱饥寒交迫的生活……却被我强行叫了过来……你肯定很不高兴……就说这些话来吓我……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儿……才不会被你吓倒……” 他倒有自知之明! 杜恒茂低头看着像只赖皮狗一样死死扒在自己身上的宁昊天,揶揄道:“正在哭鼻子的人,还敢说自己不是三岁小孩儿?” “谁规定只有三岁小孩儿才能哭?”宁昊天反驳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只看到一只癞皮狗,没看到什么好男儿!”杜恒茂嘲讽道。 “大胆……竟敢……辱骂……本王……” 宁昊天气得脸色铁青,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不过,他始终没有撒手,生怕怀里这根救命稻草会跑掉。 杜恒茂有恃无恐,继续讽刺。 “安国的平远王,竟然颓丧得像只落水狗,真是太难看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古人诚不我欺也!” 宁昊天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杜恒茂,厉声警告道:“王正茂,你不要恃宠生骄!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好怕啊……” 杜恒茂拖长着语调,不以为意地嬉笑。 “你要是现在就能不借助任何外物站在我面前,我脖子上这颗脑袋,任你砍!” 宁昊天顿时像只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 刚才那点气势,荡然无存。 “一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如何能让人产生敬畏之心?”杜恒茂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瘫掉的,不是腿,而是心。除非你自己振作起来,否则,没人能帮你! “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你能想通,就亲自前往万豪客栈找我。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过期不候!” 说完这话,杜恒茂以内功震开宁昊天的双臂,扬长而去。 杜唯勤不想踏足平远王府,一直坐在马车车厢里不肯出来。 见杜恒茂快步走来,驾车驶出王府,他又是开心、又是迷惑。 他隔着杜恒茂身后的雕花小窗,轻声问道:“我们这是要走吗?” “我们先去长治最知名的万豪客栈住三天,在京城里转转。”杜恒茂回答。 “他那个病,还治吗?” “看他自己的选择。我只给他三天时间。” “怎么回事?” “他现在完全是自暴自弃的状态,不好治。如果心理不积极,身体将很难恢复。”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每晚6点。大家都上来跟我说说话、聊聊天呗,摇尾(*^__^*) …… 43走火 杜唯勤很想说“那就别理他,我们走吧”,却知道,这样肯定会遭到杜恒茂的数落,只能暗自纠结。 反正,他就是一根筋,无论如何都没法对侵略者心平气和! 杜恒茂、杜唯勤二人,在万豪客栈的一间布置精美的上房里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二人起床后洗漱了一下,便空着肚子出门了。 杜恒茂问过店小二,知道长治有类似美食一条街的地方,打算带杜唯勤去那边尝尝鲜。 二人步行来到商铺林立、买卖兴隆的商业区,跟随摩肩接踵的人流行走于繁华的街道上,被空气中飘来的包子香、烧饼香、馄饨香等等食物香气勾引得饥肠辘辘。 杜恒茂掏钱买了包子、烧饼,拎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与杜唯勤前往馄饨铺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杜恒茂回头一看,发现有两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而他们的双手一直没闲着,偷了这个、偷那个,偷窃手法堪称娴熟。 见被偷了钱袋的男男女女们无一人察觉,他暗暗摇头。 小乞丐冲到杜恒茂面前,伸手欲偷对方的钱袋,被对方曲指轻轻一弹,当场摔了个狗啃泥。 而他原本藏在怀里的几个钱袋,也悉数摔落出来。 周围的男女老少看到这一场景,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个贼,登时异口同声地大叫“有贼”。 一时之间,街上的众人齐齐往身上摸索。 被偷的人陆续大叫,纷纷自人群中挤过来。 而这时,摔倒的小乞丐早已像只狡猾的小鱼一般游出了混乱的人潮,留下一地钱袋。 杜恒茂则搂着不明真相的杜唯勤,灵活地避开人群,来到馄饨铺子。 二人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顿美味的早餐,前往购物街闲逛。 因为杜唯勤最感兴趣的是书,所以,二人便在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书籍的书店驻足。 杜唯勤拥有过目不忘的神奇天赋,任何书,他只要看一遍,就能全部记住。 他根本不需要浪费钱财买书,只要挑喜欢的书认真看一遍就行。 杜恒茂没这个本事,打算掏钱买一本最新出版的《地理志》。 不过,当他发现书里的手绘地图上没有越朝,而是将原先越朝的九个州分别划入安国、宣国的版图时,他很明智地打消了买书的念头。 这书要是买了回去,杜唯勤肯定会拿起来翻看。 一旦他看到这张地图,肯定要大发脾气。 到时候,这本书的命运可想而知。 与其花钱买堆碎纸屑,不如省下来买些美味小吃。 杜唯勤看完一本书,心满意足地放回架子上。 店小二面带微笑走到杜唯勤面前,热情地说道:“客官,您看的这么仔细,应该很喜欢吧?小的这就给您包上?” “不必。”杜唯勤摇头道,“我已经全部记住了。” 店小二呆了一下,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上下打量杜唯勤。 白看了人家的书,还说这种话,真是太不懂事了! 杜恒茂暗暗摇头,拉着没有自觉的杜唯勤离开书店。 “阁下且慢!” 文质彬彬的男性嗓音忽然响起,紧接着,一位温润如玉的青年男子自书店深处快步走了出来。 他冲杜唯勤拱手施礼,礼貌地说道:“在下姓谢、讳字灏明、表字耀文。在下一直以为,过目不忘乃是读书人的美好期望。没想到,今日竟能有幸遇上具有如此才能的阁下,真是荣幸之至!不知阁下肯否赏脸,随同在下前往寒舍品茗赏花?” 杜唯勤愣了一下,有点犹豫不决。 他对谢灏明的外表、气质,还是挺有好感的。 只是,如今身在敌国,对方又身份不明,该不该结交呢? 杜恒茂见杜唯勤没有一口回绝,而是面带犹疑之色,知道小师父这是来了兴致。 他巴不得杜唯勤能够多认识一些朋友、省得整天一个人憋着胡思乱想,遂碰了一下杜唯勤的手背,轻轻点头了下。 得到杜恒茂的鼓励,杜唯勤这才抛开犹疑,欣然同意。 谢灏明登时露出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 他抬手邀请杜唯勤、杜恒茂先行,与二人一起离开书店。 而原本守在店外的一名彪悍男子,则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看样子应该是谢灏明的保镖一类的人物。 三人步行出购物街没多远,突然被从拐角处冲出来的两名持棍大汉挡住去路。 这二人一句话都没说,举起棍子就砸。 杜恒茂一甩袖子,两名身强体壮的大汉登时被摔出去三丈远,还像两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翻不过身来。 走在后面的男子,飞快地冲到谢灏明面前,跪地谢罪。 “属下该死!没能及时保护公子安全,请公子责罚!” 谢灏明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地说道:“算了,起来吧!” 杜恒茂走到两名被他点住穴位、动弹不得的大汉面前,抬脚轻踢一人的大腿外侧,厉声问道:“尔等何人?为何偷袭?” “你们挡了老子的财路!”一名大汉愤愤地骂道,“就该挨揍!” 杜恒茂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俩是刚才那个被他弹倒的小乞丐的同伙,不由得冷笑道:“身为窃贼,还敢如此嚣张,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算个屁!”另一名大汉嚣张地骂道,“老子眼里,只有钱!” “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杜恒茂冷哼一声,转头对谢灏明拱手施礼。 “谢公子,我们对这边的情况不太熟悉,还请你帮忙报官。” 谢灏明点了点头,吩咐仆人即刻将地上的二人送去衙门。 那位仆人露出迟疑的神色,却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走过去。 他以凌厉的手刀砍晕正在高声叫骂的二人,一手一个,轻松拎起。 仆人离去后,谢灏明带着歉意说道:“京城治安一向很好,今日竟然出现这等狂徒,令两位贵客受惊。在下实在是惭愧之至。” “此事并非公子之失,公子不必太过介怀。”杜唯勤安慰道。 谢灏明的“陶然园”,位于城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面积不算大,却包含了春、夏、秋、冬四景,并且遍植翠竹,处处体现造园者的匠心独具,表达出主人的高雅情趣。 谢灏明引导杜恒茂、杜唯勤参观完整座园子,领着他俩拾级登上一座由剔透的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进入位于山顶的“凌云亭”落座。 这里,山前有碧绿池水,山上有虬曲老松,山下有玲珑洞室,池畔有妖娆桃树,恰是春景艳冶而如笑。 适逢春茶上市时节,自数九寒冬一路颠簸而来的杜恒茂、杜唯勤,如今能坐在雅致的园子里,品上一杯香幽、味醇的明前绿尖茶,真是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杜恒茂眺望着满园春/色,心想:“这个谢灏明,年纪轻轻,就如此懂得享受,一个人就占了这么个巧夺天工的园子,恐怕跟皇亲国戚、王侯贵族脱不了干系。等到杜唯勤弄清楚他的身份,估计又要闹脾气了。唉……这个榆木疙瘩!” 杜唯勤与谢灏明,不谈政事、只论风月,聊得极为投机,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杜唯勤起身告辞。 谢灏明哪里舍得让他离开,一再恳请他留下共进晚餐。 杜唯勤以眼神征求杜恒茂的意见,见对方微微颔首,这才点头答应。 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直到月上中天,方才依依惜别。 杜唯勤、杜恒茂坐上谢灏明特意吩咐园里下人备好的马车,踏着夜色回到万豪客栈。 二人用热水快速洗漱了一番,吹灯上床,相拥而眠。 杜唯勤喝到微醺,情绪异常亢奋。 他倚靠在杜恒茂怀里,像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似的,不停地折腾。 杜恒茂没有防备,竟然被杜唯勤给擦出火来了。 再看杜唯勤,下面已经支起了帐篷。 杜唯勤处于半醉半睡的状态,脑袋里一团糨糊。 他大概觉得下面涨得难受,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人,不停地把自己的玉柱往杜恒茂双腿之间挤。 杜恒茂被杜唯勤的举动弄得毛骨悚然,连忙伸手点了对方的睡穴,令其陷入黑沉梦乡。 他给杜唯勤单独裹上被子,自己则裹了另一床被子,与对方隔着一小段距离躺着。 天气暖和了,他不能再跟这家伙同床共枕了。 这擦枪走火之事,可不能再发生了! 44不速 杜恒茂正在浅眠,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并且停在了客房门外。 短暂的静默后,是捅破门纸的轻微声响。 不一会儿,便有奇怪的气味飘荡过来。 这两个孙子,竟敢暗算小爷! 这种味道奇怪的破迷香,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杜恒茂无声地冷笑着,动作轻巧地摸出两粒解毒丸。 他先吞了一粒,又往正处于酣睡状态的杜唯勤嘴里塞了一粒、助其吞咽下去。 他继续维持着熟睡状态的绵长呼吸,等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暗算者送上门来。 两个手持短柄刀的蒙面汉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候了一炷香时间,这才将刀插/进门缝里,轻轻挑开门栓,推门而入。 他俩以为,屋里的人已经被迷香熏晕,关上门后,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四处翻查屋主的行李,企图找出金银财宝。 出门在外,杜恒茂对金钱的存放很谨慎。 他总是在明处放点小钱,借以迷惑偷盗者。 至于其它金银,他都藏在自己设计制作的机关里面,位置极为隐秘。 一般人想要将这些金银找出来偷走,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两人轻声翻了好一会儿,只找到一串铜钱,不由得气急败坏起来。 “他娘的,住在上房里,却是两个穷光蛋!老子这趟白忙活了!”一个男人低声咒骂。 “我就说,应该选择‘陶然园’吧。你非要选这边。”另一个男人埋怨道,“铁牛他们肯定偷到了不少宝贝。” 陶然园? 这两个家伙怎么会知道陶然园? 莫非,他俩和白天偷钱的小乞丐、打人的两个汉子,是一伙的? 难道说,这伙人一直都在监视他和杜唯勤? 他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太大意了! 这帮窃贼的势力,应该不小。 他得多留点神! 这个世界,怎么这么没有安全感? 活得真累! 唉…… “你知道个屁!”第一个说话的男人骂道,“住在亲仁坊的那帮孙子,全都有权有势、富得流油。府里能没有护卫?铁牛他们,说不定已经被箭射成刺猬了。就算他们偷到了宝贝,还有命花吗?” “光有命,却没钱可花,活着还有啥劲儿?”第二个男人不满道,“你贪生怕死,别连累我!” 听到这儿,杜恒茂想起了赵本山的小品《不差钱》,想起了小沈阳和赵本山关于钱和命孰轻孰重的辩论,差点没笑出声来。 虽然已经穿越过来11年了,他依旧记得小沈阳穿着裙子、娘里娘气说话的模样,记得那经典台词:人不能把钱看得太重,钱乃身外之物。人最痛苦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人死了,钱没花了。 他也清晰地记得赵本山的回应:人这一生最最痛苦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人活着呢,钱没了。 看来,关于钱和命的辩证法,古今皆同。 “老子贪生怕死?”前一个男人愤懑道,“老子只是比你们有头脑,不作无谓的牺牲!” “行了,别废话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第二个男人不耐烦地打断。 “赶紧杀了床上那两个家伙,拿上钱走人! “柱子、榔头被抓进去了,估计是凶多吉少。咱俩替他俩报了仇。他俩在阴间要是能知道,一定会感激咱俩,说不定还能保佑保佑咱俩。” “一人一个。” 前一个男人说得无比轻松,仿佛是在探讨杀鸡一般。 杜恒茂听得怒火中烧,在心中愤愤地骂道:“没人性的禽/兽!杀人不眨眼的恶棍!” 当两人持刀走到床前时,他登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晕二人。 他刚想废掉两人的武功,以示惩戒,忽然想到,这二人的其余同伙还在危害百姓,不如先放他俩回去,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他俩的老巢,一锅端掉。 杜恒茂往二人头发里、身上洒了些花粉,趁着夜色,陆续将二人从窗户运出去,丢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重新躺回床上后,杜恒茂开始犯难了。 他要是出去追踪窃贼,杜唯勤怎么办? 他总不能把杜唯勤一直背在身上、到处带着吧? 可是,他又不放心将杜唯勤单独留在客栈里,怕对方会遭遇类似今夜的危险。 他在长治,只认识宁昊天、谢灏明。 杜唯勤对宁昊天极为反感,肯定不会愿意搬到平远王府暂住。 那就只剩下谢灏明可以托付了。 只是,他还没有弄清楚谢灏明的真实身份,不敢轻易相信此人。 唉…… 果然还是应该教导杜唯勤学习武功,让他具备最起码的自保能力。 自从找到杜唯勤,这半年多时间,他俩基本上都在路上颠簸,他也没腾出工夫来琢磨这事。 现在看来,他真得加紧训练杜唯勤了。 他当年习武时,年龄尚小,又敢想敢干,所以进步神速。 杜唯勤都35岁了,不知道能练成什么样子。 要不,先教他使用药物、暗器,再教他遁逃之术,以保命为主。 不过,这家伙是个脑筋不会转弯的正人君子,会愿意学习这些东西吗? 唉…… 真麻烦! 不知道陶然园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据他观察,那座园子里隐蔽着不少护卫。 有那些人日夜保护,谢灏明应该安然无恙吧? 杜恒茂抛开杂乱的思绪,渐渐沉入梦乡。 没过多久,静悄悄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外嘎然而止,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和说话声。 “子清兄、风华贤弟,我是耀文。四更来访,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见谅!” 真是想曹操曹操到啊! 他这会儿来客栈,莫不是已经处理完那边的窃贼,特意赶过来看看他俩的情况? 这小子,挺不错嘛! 杜恒茂翻身下床,快速穿上外袍。 他借着从雕花窗户照进屋里的暗淡月光,快速整理了一下刚才被两名窃贼翻乱的行李。 之后,他绕过屏风走到客房外间,点燃圆桌上的油灯,这才前去开门。 谢灏明立在门前,被一群腰间挎刀、手持灯笼的护卫簇拥着。 房门一打开,他立即借着灯笼的光芒上下打量杜恒茂。 见杜恒茂睡眼惺忪、安然无恙,他稍稍放心,又急切地问道:“子清兄呢?” “在睡觉。” 杜恒茂以略含睡意的声音回答,同时抬手邀请谢灏明进屋。 谢灏明抬脚跨进屋里,借着桌上油灯的光芒,快速打量了一下客房外间。 他望向将外间和里间隔开的雕花屏风,问道:“这么大动静,子清兄都没醒?他平时也睡得这么沉?” “平时不这样。这次是因为晚上喝多了。” 杜恒茂从水壶里倒了些水出来,隔着茶杯外壁试了一下温度。 “不好意思,我们没带茶叶。壶里的水也凉了。我这就去向店小二要点热水。” “不必了。”谢灏明摆了摆手,问道,“贤弟在睡觉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没啊。”杜恒茂撒了个谎,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谢灏明顿了一下,说道:“贤弟最好查看一下行李,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有贼?” 杜恒茂故作惊讶地问了一声,连忙转身走向里屋。 他打开行李快速翻查了一遍,又匆匆收拾好,继而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东西都在,没有丢。” “那就好。”谢灏明松了口气,解释道,“刚才,有两个窃贼潜进陶然园偷东西,被护卫抓住了。据他们交代,他们有两名同伙会到贤弟这边偷东西。为兄就赶紧带人过来了。幸好,你们没事。” 杜恒茂大为感动,发自内心地表达谢意。 谢灏明被杜恒茂的真情流露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头则阳光灿烂、百花齐放。 他与杜唯勤、杜恒茂一见如故,真正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两个惊才风逸的才子。 “贤弟,说来惭愧,为兄原本对京城的治安很有信心,现在,却不敢确定了。”谢灏明羞赧地说道,“为兄担心客栈里不安全,想要邀请子清兄、贤弟移居寒舍,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杜恒茂原本对谢灏明这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存有戒心,如今,他被对方感动,决定冒险信任对方,将杜唯勤暂时托付给对方。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放心地跟着他的小飞虫去追查窃贼的老巢了。 “仁兄一片心意,贤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杜恒茂欣然应允,当即走进里间分装行李。 他仅在房间里留下自己的换洗衣物和一串铜钱,将其余行李全部搬到自家的马车上。 杜恒茂为处于熟睡之中的杜唯勤穿上衣物,背着对方登上自家马车,将其平放在车厢里的小床上,为其盖好被子、系上自制安全带。 他驾着马车,跟在谢灏明的马车后面驶入陶然园,停在马棚前。 他先协助园子里的仆人搬运车上的行李,再背着睡得跟小猪似的杜唯勤进入客房。 他帮杜唯勤脱掉外套、鞋袜,将对方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之后,他给杜唯勤写了封信,放在其枕边。 为免宁昊天去万豪客栈时找不到自己,杜恒茂没有选择留在陶然园里过夜。 他谢绝了谢灏明的挽留,恳请对方帮忙照顾杜唯勤,继而告辞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七”、“无事生非”的地雷,鞠躬:) 45危难 杜恒茂驾着马车赶回万豪客栈时,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忙活了这么一通,他着实累了。 他知道,窃贼们没胆子在天亮后潜入客栈为非作歹,遂在脱掉衣物后,倒头就睡。 杜恒茂一觉睡到傍晚,起床后在客栈里吃了晚饭,便着手准备晚上的行动。 天色擦黑之时,他穿了一身灰黑色的衣服,背着双手,悠闲自在地走出客栈大门,混入大街上来往不息的人潮。 杜恒茂特别留意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跟踪者,这才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快速乔装改扮。 之后,他顶着一张截然不同的脸,踏踏实实地跟随自家小飞虫,前去寻找被他放走的那两名窃贼。 杜恒茂被小飞虫领着来到一处黑黢黢的山坳,找到了掩藏在密林深处的一处山洞。 见山洞洞口有人站岗,洞里隐约透出火光、传出人声,他知道,这儿定是那群目无王法、冷血无情的窃贼们的老巢。 杜恒茂故意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制造出异响,将洞口的守卫引开,乘机溜进洞里。 这里有许多山洞,洞中套洞、洞洞相连、上下左右、弯弯曲曲。 他循着火光和声音,顺利地找到了一个聚集着二三十个男人、被数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的宽敞山洞。 那两名被杜恒茂放走的窃贼,分别被固定在洞壁上的四根铁链呈大字形锁住,身上衣衫破碎、密布血淋淋的鞭伤。 “范宝刚,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妈的陷害老子!老子就算做了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一名受刑者嘶哑着嗓子咒骂,声音有气无力。 “马守财,当家的对你已经够仁慈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个小个子男人厉声呵斥,“帮里的,谁不知道你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你说你没有私藏金银,谁他妈的信?赶紧老实交代,你们把夜里偷来的钱藏哪儿了。” “我呸……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让男人/操/烂/屁/眼/儿/的贱/货,也敢在老子面前装/逼!” 马守财尚未骂完,就挨了小个子男人劈头盖脸一顿鞭打。 他却毫不畏惧,反而骂得更加卖力。 “范宝刚,你个爱/操/烂/屁/眼/儿/的公狗,就凭你,也配自称当家的? “老子跟着帮主出生入死时,你他妈的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你对我们飞虎帮,有个屁贡献! “帮主他老人家去了,少主又被抓了,你个野猴子,竟敢跳起来称霸王! “你们都是帮瞎了眼的孙子、没良心的狗东西,不想着替帮主报仇、救少主出来,整天就想着偷钱、分赃。就凭你们,也敢自称飞虎帮?我呸…… “我马守财虽然爱财,却很讲义气,哪是你们这帮孙子能比的? “我这次要是死了,一定保佑少主出来,让他把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王八蛋全部杀了! “帮主啊……您老人家赶紧睁开眼睛看看吧……守财要被害死了……不能去救您的外孙子了……不能去杀葛四海那个叛徒替您报仇了……” 马守财在密集如暴雨一般的鞭打下奋力挣扎着、嚎叫着,将手腕、脚腕上的铁链扯得哗哗作响。 他那张汩汩冒血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狰狞可怖。 他仿佛化身为一只发狂的野狼,令众人心生畏惧。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马守财身上,完全没有留意到躲在一旁施放毒香的杜恒茂。 当他们陆陆续续倒地时,才猛然意识到危险,却已无力回天。 杜恒茂熄灭手里的香,转身潜向洞口,将正倚靠着山体打盹的守卫点晕,拎进洞里。 之后,他点醒对方,薅住对方的头发,强迫其环视了一圈山洞。 守卫看到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同伙,以为他们全部被杀,登时吓得泪如雨下、屁滚尿流。 杜恒茂被刺鼻的尿骚味弄得直皱眉头,当即丢下瘫软成一团泥的守卫。 他拎起摆放在洞壁旁的一桶水,往守卫身上狠狠泼去,借以冲淡异味。 经历了这一吓、一泼,守卫哪里还敢有丝毫戒备、反抗。 当杜恒茂问话时,他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怕惹怒眼前这个活阎王、白白丢了性命。 杜恒茂轻松地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再度将守卫点晕。 他环视着满洞不省人事的贼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 他原本打算,先找到那两名窃贼的老巢,然后借谢灏明之手报官,让官兵过来抓贼。 没想到,这群贼居然是飞虎帮的成员。 他们曾经跟随魏战武一同前来长治,参与刺杀飞虎帮叛徒、魏战武的大姐夫——葛四海的行动。 后来,因为刺杀行动失败、魏战武被擒,这群人化作一盘散沙,在长治四处流窜盗窃,置被擒少主生死于不顾。 如此一来,他就不能轻率地将他们交给官兵了。 杜恒茂思来想去,从怀里掏出装有金针的小盒,以金针刺穴之法,废除倒地不起的那二十六个人的武功,令他们永久性失声。 鉴于马守财在遭到鞭刑时一直叫嚷着要救少主,杜恒茂决定放对方一马。 至于另一名被上刑的窃贼,他则因为对方曾经说过“老子只是比你们有头脑,不作无谓的牺牲”而决定暂且留用、以观后效。 杜恒茂将这两个被铁链锁住的昏迷汉子放下来,点了二人的睡穴,拎着二人走出山洞。 他使出轻功,一路风驰电逝一般赶回万豪客栈,从位于二楼的窗户进入客房。 将昏睡的二人丢在地上后,他快速除去易容的相关东西,恢复本来面貌。 接着,他从窗户飞身而下,绕到客栈正门前的大街上。 已是亥时,街上人流渐稀,不复白日里的喧嚣。 杜恒茂背着手,装作散步归来的样子,悠然自得地跨进客栈大门。 掌柜的登时迎上前来,无比殷勤地说道:“王公子,您有贵客来访。贵客正在常青苑休息,请随老朽这边走。” 杜恒茂在当初入住客栈时,就向掌柜的报上“王正茂”这个名字,并且表示,如果有人过来找他时,他恰好不在,烦请掌柜的帮忙留个口信。 原先,掌柜的对他只是礼节性的礼貌。 自从谢灏明来了一趟客栈,客栈上下对他的态度,一下子殷勤了百倍。 这意味着什么,杜恒茂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杜恒茂跟随掌柜的来到一座有护卫把守的幽静小院的院门口。 待掌柜的告辞离开后,他从怀里掏出宁昊天当初送给他的私印,吩咐护卫递进去。 护卫拿了私印进去,不一会儿就飞奔出来,恭敬地邀请杜恒茂进院子。 他引领杜恒茂来到宁昊天的卧室门口,继而悄然退走。 杜恒茂推门走进灯火通明的卧室,见端坐在床头的宁昊天正目光坚毅地盯着自己,不由得面露微笑。 他走到床前站定,语气温和地说道:“看来,王爷已经想通了。只要王爷的心能够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王爷的腿,就一定能够治愈!” 宁昊天眼睛一亮,以双手奉上私印,郑重地说道:“除了先生,没人能够给予宁某当头棒喝。能够遇到先生,是宁某此生最大的幸运!” 杜恒茂洒然一笑,接过私印贴身放好,说话语调活泼而轻快。 “在下不过是知道王爷肚里能撑船,才敢那么放肆!换了其他人,在下可不敢。人生一世,草生一春,生命何其短暂,在下还是很惜命的!” 宁昊天顿时开怀大笑,心空的乌云一下子消失无踪,唯余朗朗明月。 杜恒茂吩咐宁昊天平躺在床上,帮助对方脱掉裤子。 或许是太医一直在精心治疗的缘故,宁昊天的双腿倒没有萎缩迹象。 这样的话,恢复速度应该会更快。 杜恒茂一边为宁昊天的双腿实施针灸,一边将内力通过一根根金针柔和地输入宁昊天体内。 先前,不管太医采用何种疗法,宁昊天始终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如今,他却感到有一条热乎乎的细流在腿部缓缓流动,感激非常舒适。 他一下子明白了。 太医不懂武功,纵然扎的是同样的穴位,却无法激起**的反应。 而他的救命恩人则内功深湛,可以将真气灌注在金针上,有效地激活身体的机能。 只是,如此精细的针法,应该极度消耗内力、体力。 果然,一个时辰的治疗结束后,满头大汗、汗透重衣的杜恒茂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半天没有动弹。 见杜恒茂脸色苍白、满脸疲态,宁昊天又是歉疚、又是感激,心里头酸酸甜甜的,像喝下了一碗酸梅汤。 杜恒茂只在自己身上练过真气灌针的功夫,没想到,使用此法治疗患者,竟会如此消耗内力。 他已经多年没有体验过丹田空虚的感觉了,心里不由得高呼“亏大了!亏大了!” 他原本打算尽快探查出魏战武的关押地点、生死情况,现在,如果每天都为了治疗宁昊天而耗光内力,他还如何飞檐走壁? 他急于解救魏战武,不敢有丝毫拖延,遂表示:针灸七日一次。平时要以药水浸泡双腿,同时内服、外敷草药,并勤练内功。 宁昊天对杜恒茂言听计从,哪里知道,这小子其实是在故意拖延治疗进程。 他诚邀杜恒茂搬进平远王府,被后者以守卫森严、进出不便为由谢绝。 宁昊天知道,世外高人喜爱闲云野鹤的生活、不喜受到束缚,遂表示自己在城郊有座幽静的别院,邀请杜恒茂搬到那里居住。 没想到,杜恒茂又以距离遥远、往来不便为由拒绝。 他哪里知道,杜恒茂这是急着寻找魏战武,一切以便利为上。 “王爷不必为了区区在下如此费心,在下自会寻找合适的住处。”杜恒茂婉言道,“在下每隔七日,会于巳时准时抵达王府,为王爷实施针灸。还请王爷放宽心。” “先生是宁某邀请的贵客,宁某岂能让先生自己解决住宿问题?”宁昊天不赞同地看着杜恒茂,说道,“这样吧,先生提出具体的住宿要求,宁某吩咐下人照着去找适合的房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恒茂不便再拒绝,便提出了几个要求。 宁昊天听完杜恒茂的要求,觉得这人真是奇怪至极,不喜荣华富贵,偏以清苦为乐。 他表示,会让下人尽快办妥此事。 他的心里则在琢磨:到底该怎样做,才能笼络住这样一个怪人? 杜恒茂就此免去找房子的麻烦、省下一笔房租,倒也乐得轻松。 他写了三张分别用于内服、外敷、浸泡的药方,详细注明使用方法,便告辞离开了。 自从下肢瘫痪,宁昊天的双腿一直像木头一样毫无知觉。 不管太医想尽何种办法治疗,都无济于事。 时隔一年,双腿竟然传来久违的温暖感,宁昊天兴奋得难以言表,哪里还睡得着觉。 想到杜恒茂的叮嘱,他干脆坐起身来,在床上练习内功。 他如此积极主动地重拾内功,恰是有效促进病情治愈的催化剂,正是杜恒茂当初想要的。 46错综 杜恒茂打坐修炼了一夜,将损耗的内力全部补了回来。 感到体内的真气前所未有的浑厚、充沛,仿若大江之水、滔滔不尽,他暗觉奇怪。 莫非,这以气驭针之法,竟是促使内力精进的一条捷径? 他决定,等到下次为宁昊天实施针灸后,再作观察。 杜恒茂为马守财和另一个窃贼治疗了浑身上下的伤,喂他俩吃下了消炎药丸、安眠药丸。 他骑着马,前往陶然园看望杜唯勤。 杜唯勤正与谢灏明坐在位于湖中央的凉亭里,互相切磋棋艺。 抬眼望见杜恒茂立在湖畔盛开的桃花树下望着自己,他连忙起身,在湖面那曲曲折折的木桥上一路飞奔,像个许久未见亲人的孩子一样,欢快地扑进杜恒茂怀里。 昨天清晨醒来,乍然发现身旁没人、还换了住处,杜唯勤着实吓了一跳。 待他读完杜恒茂留在枕畔的书信,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天多时间,杜唯勤虽然和谢灏明相谈甚欢,心里头却总是有点空落落的。 自从重遇杜恒茂,他还从未与对方分开如此漫长的时间。 他感觉自己就像初上学堂的小孩子,纵然在学堂里获得不少乐趣,却依旧盼望着早点放学回家,尽快投入亲人怀抱。 “事情办完了?” 杜唯勤像只爱撒娇的小狗一般,赖在杜恒茂怀里轻蹭。 “嗯。” 杜恒茂松松地搂着杜唯勤,任凭对方亲昵地蹭来蹭去。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的情形,倒不至于这么严重。 不过,他确实想念这个让他放心不下的小师父了。 “那我们走吧。”杜唯勤催促道。 “怎么?”杜恒茂低声询问,“在这儿住得不好?” “一切都好。耀文对我的关照,可谓无微不至。不过……” 杜唯勤顿了一下,凑到杜恒茂耳边,轻声低语。 “有你的地方,才是家。我想家了。” 杜恒茂心里一暖,一把将杜唯勤抱紧,柔声回应:“我也想你了。” 师徒二人互诉衷肠,亲密无间。 一阵风过,桃花花瓣纷落如雨,送来浓郁的香气。 阳光透过树梢,在他俩身上洒下错落有致的光影,衬托出一派迷离的温柔。 谢灏明被这无法用语言和画笔描绘的美景弄得呆住了,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度复杂的感情。 艳羡?向往?惆怅?失落?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他昨晚来客栈找我了,还积极配合治疗。我们得留在长治,直到他的双腿康复。”杜恒茂说道。 杜唯勤已有心理准备,纵然不太高兴,却也没有反对。 他只是划出底线:“我不要住在平远王府。”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已经着手找房子了。不过,短期租住的房子,条件恐怕不会太好。不但跟这里没法比,恐怕连客栈都比不上,你可别嫌弃啊!” 杜恒茂开始给杜唯勤打预防针。 “你当我还是什么大少爷啊?我可没那么娇贵!” 杜唯勤横了杜恒茂一眼,眉开眼笑。 “找房子要到处跑,你体力跟不上,就别掺和了。”杜恒茂吩咐道,“你先在这儿住两天,等我找好了房子,就过来接你搬家。”。 杜唯勤舍不得离开杜恒茂,却也知道,自己如果硬要跟着,绝对是个拖累,只好无奈地点头。 “唉……我要是能像你这样有体力就好了……真是百无一用……” 杜恒茂一下子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你得练武,得具备最起码的自保能力。否则,万一你哪天遇到危险,而我又碰巧不在你身边。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练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必须咬牙坚持,不能打退堂鼓。 “你要记住,这些? 杜唯勤呆了一下,以怀疑的态度问道:“我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能练得出来吗?” “有我帮你开小灶,绝对练得出来!”杜恒茂自信满满地回答。 杜恒茂所谓的开小灶,就是帮杜唯勤打通全身经脉,往对方体内输入功力。 功力,对于习武之人来说,重若生命,何其珍贵! 也只有杜恒茂愿意干这等损己利人的天字第一号大傻事。 杜恒茂精通针灸,能够收放自如地以气驭针。 这使得杜唯勤在被外力打通经脉时,不必忍受剧痛的折磨。 饶是如此,杜唯勤还是疼得满头大汗、累得精疲力竭。 杜恒茂帮杜唯勤打通了一条经脉,见对方承受不住,只得停手。 他自己也感到非常疲惫,遂吩咐杜唯勤在床上打坐,一边教导对方内功心法,一边打坐修炼、补足内力。 杜唯勤过耳不忘,又天赋颖悟,初次练习,便领会到了真气的奥妙。 他为这种新奇的体验着迷,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一样,在自己的经脉里不知疲倦地探索。 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杜唯勤这样积极主动、乐于探索,日后自然能够获得良好的修炼成果。 杜恒茂甚感慰怀,像哄小孩一样夸奖了杜唯勤几句,引得对方眉飞色舞。 补足内力后,杜恒茂在陶然园吃了午饭,把谢灏明这个主人哄得开开心心。 他在杜唯勤恋恋不舍的目光下告辞离去,前往商业区的家具店,给木工画出简易床铺的草图,吩咐对方照着做床。 接着,他回到万豪客栈,给正躺在床上昏睡的两名伤患喂药、喂米汤、抹药膏。 杜恒茂在陶然园、客栈两边跑了三日,帮杜唯勤打通了三条经脉,将两个皮糙肉厚的伤患治疗得恢复了不少。 第四日清晨,平远王府的管家梁通达前来万豪客栈拜访杜恒茂,向他表示已经找好了房子,邀请他前去察看。 路上,梁通达向杜恒茂介绍了京城的一些基本情况。 长治分为中、东、南、西、北五城。中城住的是天子、皇亲国戚,东城住的是达官显贵,南城住的是三品以下的官宦之家,西城、北城则住着富商、平民百姓等等。 “王爷的意思,是请公子住在东城。老朽派人在东城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符合公子要求的房子。王爷说了,以公子的喜好为上。老朽又派人去南城里找,总算是找到了一座小院。只是,这样一来,就要委屈公子住在南城了。”梁通达以饱含歉意的口吻说道。 杜恒茂连忙表示自己不介意,让梁通达放宽心。 他初来乍到,对长治的情况并不了解。 如今,听了梁通达的介绍,又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几句,他这才知道,陶然园的地理位置位于中城角落。 这么说来,谢灏明必然是皇亲国戚了。 难怪,万豪客栈的掌柜的,会对他殷勤成那副模样。 杜唯勤对安国的王爷存有敌意,却阴差阳错地结交了一位同样是皇亲国戚的朋友,还住到了人家家里。 等他知道了谢灏明的确切身份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杜恒茂暗暗摇头,心想:“希望他能因为对谢灏明的好感,而改掉这一偏见。” 马车缓缓驶过安静的街道,停在了一座古朴的院子门前。 在梁通达的引领下,杜恒茂参观了这座幽静的院落,对它的环境、构造非常满意。 见屋里的家具、摆设都不是全新的,他也感到高兴。 虽然这里的一切都比他原本要求的要高一些,但是,知道了宁昊天对自己的尊重,他也就不打算吹毛求疵了。 他从梁通达手里接过这座院子的所有房门钥匙,请梁通达帮忙向宁昊天转达谢意。 回到万豪客栈后,杜恒茂悄悄地将仍处于昏睡之中的马守财和另一个窃贼搬到自家马车上。 然后,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前去一楼柜台办理退房手续。 掌柜的对杜恒茂殷勤至极,不但少算了一半房钱, 还赠送给他一个小木盒。 杜恒茂见小木盒不起眼,以为这是客栈平时送给客人们的小礼物,也没放在心上。 他随手打开木盒看了一下,赫然发现里面竟是一块细腻、温润的羊脂白玉,连忙盖上盖子,将木盒递到掌柜的面前。 “多谢阁下美意,王某消受不起!” 掌柜的见杜恒茂冷着脸,怕弄巧成拙、得罪了贵客,只得以双手接过木盒。 他将盒子揣进袖子里后,又热情地将杜恒茂送出大门、送上马车,恭送贵客离去。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纵然错过了一块好玉,杜恒茂也不觉得可惜。 他驾着马车来到商业区,先去家具店查看床铺的制作进度。 见两张床已经做好,他给出住址,吩咐店里于傍晚时分送过去。 他购买了米、面、油、盐、酱、醋等等生活必需品,还替马守财和另一个人购买了被褥、衣物等等用品。 来到新住处后,他先将两人安置在客房的大床上,然后手脚麻利地收拾新家。 床铺送到后,他布置出两间卧室,将两名病患安置在相邻的两间屋里。 忙定后,杜恒茂亲自动手,给自己做了一顿美味的晚餐,对着清风明月,庆祝乔迁之喜。 第二天清晨,他做好早餐后,将处于熟睡状态的马守财点醒。 马守财刚刚醒来,脑袋还稀里糊涂的。 他瞪着披散黑发、身着白衣的杜恒茂,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你是白无常?” 杜恒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你还没把你的少主救出来,就急着去死啦?” 马守财注意到屋里有阳光、杜恒茂脚下有影子,这才明白自己还活着。 他本来以为,自己肯定会被范宝刚最爱/操/的那个烂/屁/眼/儿给打死,没想到,竟然还能活到现在,顿时觉得赚到了。 他暗暗庆幸了一番,下床跪倒在杜恒茂面前。 “我马守财能够活下来,多亏恩人相救。等我救出少主,我就给恩人做牛做马,回报恩人的救命之恩。恩人在上,请受马守财一拜!”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贪财小贼,却讲求忠义、知恩图报。 人性,真是有够复杂的! 杜恒茂感慨着扶起马守财,说道:“我会救你,是因为你对你的少主忠心耿耿。希望你能够继续保持。魏战武是我的徒弟,听说他被抓了,我特意过来救他。你有什么线索吗?” 马守财惊讶地打量着杜恒茂,胡子拉碴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是少主的师父?太年轻了吧!” 杜恒茂没作理会,而是耐心地等待着马守财消化掉这一事实。 马守财愣了一会儿,这才回答:“小人不知道少主被关在哪儿。葛四海那个王八蛋,肯定知道。那个王八蛋,不但害死了帮主,还抓了少主。小人与他不共戴天!” “这个葛四海,现在在哪儿?”杜恒茂问道。 “他在北城兵马指挥司,当副指挥。”马守财语气愤愤地答道,“他武功高强,手里又有兵,小人抓不到他。帮里那些怕死鬼,都不肯去北城抓他,整天只顾着偷钱、吃喝玩乐。” 47灾难 “葛四海的武功,有多高?比魏战武的强多少?”杜恒茂询问。 “他没有少主厉害!”马守财悲愤道,“少主会被抓,是因为被帮里的叛徒下了毒。” 怎么又是叛徒? 这小子,真是笨死了! 杜恒茂暗骂一声,问道:“那个叛徒呢?” “不知道。”马守财摇了摇头,说道,“文定说,他八成被葛四海杀了。叛徒的眼里,是容不下叛徒的。” 有道理! 这个叫文定的人,挺有头脑嘛! 这人该不会就是他救下来的另一个贼吧? “文定是谁?”杜恒茂问。 马守财这才想起跟自己一起受苦受难的同伴,忙问道:“恩人,您救了小人,有没有救跟小人一样被锁起来受刑的那个人?” “救了。”杜恒茂应了一声,问道:“就是他,叫文定?” 马守财点了点头,当即跪下,感激道:“恩人大恩大德!黄文定虽然有点胆小怕死,却还是很讲义气的,对少主绝对忠心耿耿!小人一直当他是兄弟!” 看来是救对了! 杜恒茂放下心来,领着马守财来到隔壁卧室,伸手点醒正在熟睡的黄文定。 黄文定听完马守财竹筒倒豆子一般的介绍,连忙下床跪倒在杜恒茂面前,连连叩首。 其实,他早已看出范宝刚有自立为王之心,一直犹豫着是否要离开这群贪图享乐、背弃少主的人。 只是,想到自己身在异国他乡,如果离开这个团体,将会变得孤苦伶仃,他又怯懦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范宝刚竟会对他狠下杀手。 当他觉悟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 他虽然没有像马守财那样,在临死之前骂个痛快,但是,他的心里,同样充满了怨恨、悲愤。 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果断地选择离开,结果因为一时软弱而换来杀身之祸。 他多么希望,上苍能够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不再落入小人之手、如此窝囊地死去。 幸运的是,他的祈祷竟然奏效了,他竟然真的获救了。 他对杜恒茂的感激,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暗暗发誓,即便要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也要好好报答这位救命恩人。 杜恒茂不了解黄文定的曲折心事,也不指望马守财、黄文定舍命报答自己,只是吩咐他俩尽快养好伤,将来参与营救魏战武的行动。 马守财、黄文定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自幼饥寒交迫、四处流浪,后来加入飞虎帮,学得粗浅功夫,干起杀人越货、劫富济贫的营生。 他俩在飞虎帮时,吃的都是大锅饭、大锅菜。 来到长治后,他俩要么自己逮兔子、抓鱼烤着吃,要么去小酒馆吃肉、喝酒。 活了二十多年,他俩何曾喝过小火慢炖的山药枸杞小米粥、吃过鲜嫩滑口的荷包蛋、嚼过甘甜爽脆的凉拌蔬菜? 一顿早饭吃下来,两个大男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头暖烘烘的,眼睛里却一直潮乎乎的。 当天下午,杜恒茂潜入北城兵马指挥司,照着马守财、黄文定的描述,找到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的葛四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此人身上洒了花粉。 入夜时分,他穿了一身夜行衣,跟随小飞虫来到一座守卫森严的院落。 他避过巡逻的护卫,来到亮着灯光的屋外,忽然发现,有人正藏在枝繁叶茂的树冠里面。 他忙闪身躲进被花丛簇拥的假山后面,屏息凝神地蹲守在墙角。 **撞击声传出,频率越来越快。 女子的呻吟声时高时低,偶尔夹杂着“慢点”、“不行了”这类楚楚可怜的讨饶声。 屋里,**正酣。 躲在树冠里的人,突然像支离弦的箭一般,飞速射到廊檐下,破门而入。 “葛四海,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纳命来!” 刺客饱含恨意的呼喝声响起,声音乃是女性嗓音。 “啊…?  女子的惨叫声响起,这是与葛四海行鱼水之欢的女人的声音。 兵器相击的打斗声、尖锐的竹哨声、瓷器的碎裂声相继传出,好不热闹。 提着灯笼的护卫们陆陆续续赶来,有的进屋打斗、有的围在门口、有的守着窗边…… “葛四海,老娘与你同归于尽!” 女子凄厉的叫喊声响起,男子惊慌的叫声紧接着传出。 “慢着……你不想救你弟啦?你把我炸死了,他就得饿死!除了我,没人知道他被关在哪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女子忽然疯狂大笑起来,带着满腔恨意叫道:“他早死了!早被你杀了!你还敢骗我!葛四海,老娘要把你炸成灰!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没死!”葛四海声嘶力竭地吼道,“他还活着!不信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牢里见他!” “你以为老娘是蠢猪?就这么被你骗!”女子讥讽道,“他就算没死,也肯定被你折磨得离死不远了。我替他报了仇,他不会怪我的!” 女子话音未落,巨大的爆炸声乍然响起。 躲避不及的护卫们,被爆炸产生的气浪震飞,纷纷砸落在院子里。 顷刻间,整座院子化为一片废墟,笼罩在熊熊火海之中。 杜恒茂因为躲在位于墙角的假山后面,没有遭到爆炸的殃及。 只是,葛四海被炸死了,他该到哪儿去找魏战武? 杜恒茂心急如焚地看着冲天火光,暗恨那个刺客太过鲁莽,气得狠狠往假山上砸了一拳。 轰的一声,假山里突然出现一个地洞。 杜恒茂惊了一下,心里旋即涌起一阵狂喜。 他该不会歪打正着,找到秘道了吧? 杜恒茂捡起一支着火的木棍,举着它钻进地洞。 他猫着腰走过长长的秘道,找到了一大箱子金银珠宝,一只装有干粮、衣物的包袱,却没有找到魏战武。 他吹灭棍头的火,摸黑钻出地面,发现秘道出口设在一座偏僻的树林里。 林子里黑漆漆的,看不到院子里的火光。 夜已深,这里安静得只闻草丛中小虫的鸣叫声。 杜恒茂知道,这条秘道,一定是葛四海用来逃生的,心中不禁暗骂此人狡诈。 他认为,狡兔三窟,葛四海肯定在院子里挖掘了其它秘道。说不定,魏战武就在别的秘道中。 杜恒茂重新钻进秘道,从假山里爬出来。 发现火势已经蔓延到其它房屋、却一直没有人过来救火,他赶忙跑出小院,紧张地四处搜索。 他找到葛四海的书房,将位于墙角的家具全部搬开,在地面、墙面细细摸索,却始终没有摸到机关。 他又将上了锁的抽屉、柜子全部撬开,却只是翻出一些金银细软,依旧没有找到机关。 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他绞尽脑汁地想:机关到底藏在哪儿,会不引人注目? 他仰头盯着黑漆漆的房顶看了一会儿,以足尖轻点地面,飞上了高高的房梁。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借着火光细细查看。发现房梁上到处落满了灰尘,唯一一处一尘不染。 他试探着出拳击打那一处,下面顿时传出响声。 他用火折子照了一下地面,发现书桌旁的地上开了个两尺见方的洞,心里大为欢喜。 杜恒茂翻落到地上,举着火折子进了地洞。 这处地洞,明显比逃生的地洞宽敞,可以直着身子走动。 他借着火光走了约30米,见到了铁铸的地牢,还隔着铁栅栏看到了被铁链吊离地面的血葫芦一样的囚犯。 他破门而入,将火折子举到囚犯那胡子拉碴的脸边,伸手拨开遮住脸的乱发,仔细打量对方的眉眼。 见此人确实是魏战武,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眼睛一下子潮湿了。 他点燃洞壁上的火把,将昏迷不醒的魏战武轻轻放到地上,快速检查对方的身体。 发现魏战武经脉尽断、武功全失、身体虚弱得几乎摸不到脉搏,杜恒茂的眼泪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笨蛋!笨蛋!笨蛋…… 他给魏战武喂了一粒固本培元的药丸,一边在心中狂骂,一边出手如电地为对方实施针灸。 替魏战武吊住小命之后,他背起奄奄一息的对方,借着火折子的微光走出地洞、进入书房。 见大火已经烧到了门口,他飞快地冲出火海,一路飞檐走壁,像只敏捷的鸟儿一般无声地穿透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要上来和我聊聊天哦? 48至宝 杜恒茂背着魏战武,避开一道道关卡,从北城回到南城,于四更时分,翻墙落入自家院子。 他把魏战武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全部剪碎,将浑身上下密布血痕的对方轻轻放在客房的木床上,用床单盖好。 之后,他将马守财、黄文定唤醒,吩咐他们去厨房烧热水。 马守财、黄文定揉着惺忪的睡眼进入厨房,前者负责往炉膛里添柴烧火、后者负责往大锅里加水。 见外面天色漆黑,马守财对着燃火的炉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嘀咕道:“恩人怎么这会儿让我们烧水?” 黄文定给大铁锅加满水,盖上木头大锅盖,寻思道:“莫非……恩人已经救出了少主?” “不会吧?”马守财惊讶地睁大眼,连珠炮似的说道,“这么快?就他一个人?葛四海呢?被他杀了?少主还好吗?” “这么想知道,那就赶紧把水烧开,然后送进屋里,不就正好看到了?” 黄文定和马守财一样好奇,遂挤到炉膛前,帮忙添柴烧火。 一锅水烧开后,两个好奇分子立即灌上两壶热水,一人拎一只水壶,一起送进客房。 魏战武被杜恒茂刮去了乱糟糟、脏兮兮的头发和胡子,黄文定和马守财觉得这个光头小子似曾相识,却又拿不准对方是否是少主。 他俩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也不能肯定,便齐齐将目光投向正忙着往木盆里兑水的杜恒茂身上。 马守财是个心直口快的。 他按捺不下好奇心,直接开口发问。 “恩人,这是少主吗?您把他给救回来了?” “他没了头发,你就认不出来啦?”杜恒茂笑道,“你这眼神,可得好好练练。” 马守财登时大喜,激动地叫道:“真的是少主?太好了!恩人,你太厉害了!” 杜恒茂苦笑了一下,语气沉重地说道:“他经脉尽断、武功全失,以后恐怕手无缚鸡之力,当不了你的少主啦!” 马守财满脸的笑容,一下子冻结成冰。 他愤恨地问道:“是葛四海那个王八蛋干的?” “葛四海已经死了,也算是报了仇了。”杜恒茂叹息道,“只是,战武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很不好过。他不可能再领着你们打打杀杀了。你们也该好好想想以后的出路。” 马守财愣了一下,说道:“我说过,等我救出少主,我就给恩人做牛做马,回报恩人的救命之恩。” 杜恒茂摆了摆手,婉言道:“我会救你,是因为你忠肝义胆,并没指望你回报。你还年轻,不应该把大好青春浪费在我这里。你要是听我一句劝,就别再干老行当了。去沙州当捕快吧。专门负责抓贼、缉盗,维护社会治安,让老百姓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沙州被安国那群疯狗占领啦!”马守财无比痛恨地说道,“我们飞虎帮,就是被安国的狗兵给打散的!” 杜恒茂看了一眼满脸愤恨的马守财,又看了看表情严肃的黄文定,慨然长叹。 “飞虎帮之所以能够称霸吴州,还不是因为朝廷太没用了!但凡皇帝稍微有点能耐,能够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谁又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跑去当盗匪?那样的朝廷、那样的皇帝,有哪一点值得你们维护?” “你们不要再眷恋过去的时光了。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无法再挽回。把握好现在,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出无限的精彩,才是你们应该去做的。 “安国的皇帝,可不是越朝那个没用的皇帝。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盗匪猖獗、群雄割据。你们要是继续走以前的老路,必定不得善终。 “吴州、昌州、沙州、南州,虽然都被安国占领了,但是,那里的百姓,还是原来的百姓。你们要是回那边当了官,拿着安国皇帝发的俸禄,替越朝的老百姓干好事,这多划算啊!” 杜恒茂这番话,马守财听得半懂不懂的。 不过,最后一句话,他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回去当官,拿着安国狗皇帝的钱,保护越朝老百姓的平安,确实是非常划得来的! 马守财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便转头去看黄文定,想要征求一下好兄弟的意见。 只见黄文定双眸大放异彩、脸上红光奕奕,他顿时明白,这家伙都听懂了。 他弯起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黄文定的腰侧。 黄文定侧头看了一眼面带疑问的马守财,眼底闪过一抹自得的笑意。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满怀感激地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文定茅塞顿开,谨遵恩人教诲。” 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杜恒茂暗赞一声,以鼓励的口吻说道:“驻扎在沙州境内的安国镇东将军夏新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他发布了招募布告,广邀天下有志之士共同治理沙州,共同为百姓创建平安富庶的沙州。 “你们如果想要为老百姓做点好事,不妨前往沙州投奔夏将军。我可以为你们写封推荐信。他看到信后,定会重用你们! “你们可要好好干,别辜负了夏将军的提拔之情,也别辜负了广大百姓的期待!” 黄文定举手向天,郑重发誓。 “我,黄文定,对天发誓,绝不辜负恩人的教诲。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马守财见状,紧跟着跪下发誓。 杜恒茂上前扶起二人,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杜恒茂忙于看护生命垂危的魏战武,不敢离开小院,没法前往陶然园见杜唯勤。 他本想让马守财送封信过去,转念一想,马守财、黄文定至今不知自己便是那晚差点被他俩杀掉的万豪客栈房客,遂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杜恒茂光顾着照顾魏战武,完全忘记了要去平远王府为宁昊天实施针灸。 直到梁通达找上门来转达宁昊天的担忧之意、关爱之情,他才想起这每隔七日的针灸治疗来。 他苦恼地皱起眉头,为难地说道:“梁管家,我这儿有个正处于危险期的病人,我一步都不能离开。麻烦您跟王爷说一声,针灸暂且推迟几天。我一有时间,立马就会赶到府上向王爷赔罪。” 梁通达以惊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位面色青白、两眼血丝的年轻人,暗想:“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把王爷的大事推到一边!真是太不像话了!” 他没有多说,转头就回平远王府。 在向宁昊天汇报的过程中,他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杜恒茂的严重不满。 宁昊天倒没觉得愤怒,反而对杜恒茂嘴里那个正处于危险期的病人产生了好奇。 他吩咐梁通达准备马车,表示要亲自前往南城看望杜恒茂。 梁通达心里咯噔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看清楚形势、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转身出门时,差点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 宁昊天望着梁通达失态的身影,心道:“你哪里知道他对我的重要性!这点违逆,不算什么!” 晌午时分,宁昊天到访。 杜恒茂接到黄文定的汇报,惊讶地迎出门去。 见宁昊天坐在洒满阳光的马车车厢里笑看自己,他暗暗叹了口气,拱手施礼。 “王爷不计在下之失,大驾光临,在下感激涕零。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背负王爷进屋?” 宁昊天大喜,笑容灿烂地说道:“荣幸之至!” 杜恒茂背上宁昊天,顶着大太阳跨进院门、进入正屋。 他蹲下身,轻轻将宁昊天放在太师椅里。 接着,他起身面对宁昊天,弯腰致歉道:“请王爷见谅,在下没有想到王爷会大驾光临,没有准备茶点。在下这就命人出去购买,请王爷稍待片刻。” “不必了。”宁昊天摆了摆手,柔声说道,“我是来看望你的,反倒给你添麻烦了。你的朋友,情况如何了?” “正处于危险期,情况很不好。”杜恒茂忧心忡忡地回答。 “如果需要用到什么名贵稀有药材,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找。”宁昊天诚挚地说道。 “多谢王爷挂心!”杜恒茂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不知王爷是否认识什么高人,知道该如何接续经脉、恢复武功?” 宁昊天微微一愣,应道:“我暂时不认识。不过,我可以派人去打探。” “那就劳烦王爷了!” 杜恒茂知道,一旦欠下宁昊天如此大的人情,他以后更难摆脱这个人了。 只是,为了治好魏战武,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宁昊天想的却是:他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被谁废了武功? 魏战武连续昏迷了七天七夜,方才苏醒过来。 发现身旁躺着多年未见的杜恒茂,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软弱无力的手,想要确认一下身旁这人的真实性。 处于浅眠之中的杜恒茂,立即被这轻微的声响给弄醒了。 发现魏战武正睁着暗淡无神的双眼看着自己,他的眼睛顿时被猛然涌上来的泪水打湿了。 他紧紧握住魏战武的手,带着哭腔骂道:“你到底有多笨?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要不是我碰巧遇上飞虎帮的窃贼,你难道就那么窝囊地死了?” 魏战武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眼泪一下子仿佛泄闸的洪水一般汹涌流淌。 他以嘶哑无力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 杜恒茂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伸手轻轻揽住魏战武伤痕累累的身体,边哭边说。 “我也想你……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永远陪着你……” 魏战武想到自己经脉尽断、武功全失,心情顿时一片黑暗。 “我……废了……没用了……” 杜恒茂连忙摇头,急切地说道:“我能帮你接上经脉,帮你恢复武功。你别灰心,一定要振作起来!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 魏战武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这张变形、模糊的脸,艰难地抬起胳膊,搂住那纤瘦、温热的身体。 这是他心目中最珍贵的宝贝! 这世上的所有金银财宝,都比不上这个宝贝的价值! 只要能永远和他的宝贝在一起,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49截击 魏战武的病情一稳定,杜恒茂立即驾着马车,如风驰电赴一般赶往陶然园。 杜唯勤连续12天没有杜恒茂的音信,早已心急如火。 他一见到瘦了一大圈的杜恒茂,登时急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你干什么去了?” 杜恒茂双掌合十,连连弯腰致歉。 “路上再说。我不能久留,得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走。” 得知杜恒茂在南城租了房子、要接杜唯勤离开,谢灏明很是不舍。 他与杜唯勤相处多日,关系已很亲近,便埋怨起来。 “子清,你跟我这么见外?竟然一声不吭地在外面租了房子?你住在我这儿,感觉不好吗?” “不是这样。你别误会。”杜唯勤连忙解释道,“风华事务繁多。他住在你这儿,会扰了你的清静。我以后会经常过来拜访。如果你不嫌弃我那儿破败,也可以到我那儿坐坐。” “我是肯定要去的。要不这样,我现在就送你们过去,正好认个门。”谢灏明提议道。 “房子刚租下来,肯定还没收拾好,哪能接待贵客?”杜唯勤婉言拒绝,“等我收拾妥当,再派人送邀请函到府上。” 谢灏明无奈地点头,依依不舍地将杜唯勤送出门。 他目送着杜恒茂的马车远去,召来身边功夫最好的护卫,吩咐对方悄悄跟着马车,弄清楚车上二人的落脚处。 杜恒茂在给杜唯勤讲述过去时,只提及自己遇过劫匪,没说自己被强行扣在云天寨长达7年的事情。 他说,自己遇上了一位落魄文人,跟着那人读书、学医。 后来,经那位文人介绍,他又跟着一位大侠学了些武功。 现在,杜恒茂介绍魏战武时,便说这孩子是那位大侠的儿子,新近遭了难,正在家里接受他的医治。 而马守财、黄文定,则是魏战武的护卫。 杜唯勤与三个身上带伤的人一一见面问候,也没多想这三人为何受伤、会否引来麻烦这类事情。 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杜恒茂,对杜恒茂认可的朋友,也采取认可态度。 杜唯勤在新家转了一圈,认真研究起屋里的家具、摆设来。 他找到正在厨房里煎药的杜恒茂,问道:“那些家具、摆设,是你自己买的,还是房东留下的?” “原来就有的。”杜恒茂抬头看向表情凝重的杜唯勤,笑问,“怎么这副表情?你不会是慧眼识宝,发现了什么名贵的东西吧?” 杜唯勤点了点头,语气严肃地说道:“要是我没有看错,墙上那幅《万里清风》,乃是三百年前东唐大画家董维浩的真迹。他的作品,精致华丽、大气磅礴,深受收藏家的亲睐。房东竟把如此价值连城的画作留在出租的房子里,定然以为这是赝品。你赶紧通知房东,让他把画取走。” 杜恒茂愣了一下,暗骂自己有眼无珠。 这些年,他拼命学习的,都是能够帮他安身立命的实用知识。 至于鉴赏古玩字画,他觉得用处不大,并没有用心钻研,只从何鸿飞那里学了一些简单的鉴赏技巧。 而杜唯勤则不同,他出身富贵,自幼接触过的珠宝首饰、古玩字画不可胜数,又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所以精于鉴赏、明于考证。 既然杜唯勤说是真迹,那么,墙上的画,就必是真迹无疑。 至于价值连城的真迹为何会挂在正屋的墙上,杜恒茂不用想都明白,这是宁昊天对他的一番心意。 可惜啊! 宁昊天不知道,他是个只认识金银珠宝的大俗人,对古玩字画知之甚少。 若不是有杜唯勤这位高人在,他永远都不可能了解宁昊天的真实心意。 想到宁昊天抱着琵琶进磨坊——对牛弹琴,杜恒茂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得到合意的房子。这房子,是平远王帮忙找的。 “那幅画,肯定是他让人挂的。你要是还发现了其它名贵的物品,那也都是他让人放在这边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明明只在江面上见过我一回,却偏偏要把我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世外高人,一心想要我出山辅佐他。 “他哪里知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些古玩字画。要是你不提,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心意。 “要不这样吧,我去跟他讲明了,就说我是个睁眼瞎、大俗人,肚子里其实没啥墨水,让他看清楚我的真面目,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杜唯勤没有想到,真相竟是这样,不禁对那位向来没有好感的王爷生出一丝同情之意。 “你这又是何必!鉴赏这东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学问。只要你想学,很快就能变成行家。你又何必非要跑到人家面前自曝其短? “为了拒绝别人,而胡乱糟蹋自己的形象,更不可取!” “你不是正好嫌他烦嘛。”杜恒茂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本来就是个大俗人、书读得也不算多,跟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大才子完全没法比。不存在什么糟蹋形象的问题。 “等他看清楚我的真面目,一脚把我踢开。我们不就逍遥自在了?” “书读得再多,也不过是个会动、会说话的藏书阁,又有什么大用?”杜唯勤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如今,越朝旧地民不聊生、百废待兴,我又如何能够逍遥自在?” “既然胸怀天下,何不放下偏见,当安国的官,为越朝的百姓做实事?你不要总想着这是摧眉折腰事权贵。你要想到,你这是忍辱负重,造福万民!”杜恒茂柔声劝解道。 杜唯勤轻轻叹了口气,陷入沉默之中。 杜恒茂点到为止,并不深劝。 他知道,杜唯勤这人虽然聪明过人,却也固执过人。 如果他说多了,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他说这些,并不是替宁昊天当说客,而是不忍心看到杜唯勤郁郁不得志。 这个人,和他不同,始终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类枷锁束缚,根本无法解脱。 所以,即便同吃同住、同出同入,他可以过得舒服自在,而杜唯勤,却总也无法逍遥。 马守财、黄文定的身体完全康复后,便向魏战武、杜恒茂拜别辞行。 他俩揣着杜恒茂写给夏新生的书信,背着干粮、盘缠,骑着新买来的两匹骏马,带着激动的心情奔向崭新的人生。 然而,他俩刚出城没多远,就遭遇了一群黑衣人的伏击,被活捉进了大牢、分别关押。 这里的牢房很特别,不但狭窄、逼仄,而且黑得一丝光都没有,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俩没有饭吃,每天只能得到一碗水。 如此过了七日,精神恍惚、饥渴交迫的他俩被拖出黑漆漆的牢房、丢到艳阳高照的室外。 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仿佛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俩摇摇欲坠的意志之墙轰然倒塌。 接下来的审讯,非常顺利。 不管审讯者问什么,只要是他俩知道的,他俩都如实道出。 宁昊天听完汇报,挥手示意下属退下。 他拿起手边的书信,展开重新看了一遍。 “将军大人: 一别经年,不知将军身体可好。 王爷的腿伤没有大碍,只需坚持治疗,不日即可痊愈,将军爀挂。 此番打扰,实有一事相求,请将军务必帮忙。 马守财、黄文定二人,系前越百姓,自幼贫苦流浪,后因生活所迫,曾做过劫富济贫的侠盗。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二人深明大义,决定放弃旧业、为民效命。 王某与二人有旧,故指点二人投奔将军麾下,做得捕快一职,专司抓贼、缉盗,一展所长。 多劳费心,至纫公谊! 风华 敬上” 宁昊天盯着信纸上端正儒雅、隽秀飘逸的楷书,眼底暗流涌动。 他真没想到,王正茂竟是飞虎帮、云天寨两大盗匪团伙的少主——魏战武的师父,并且为了救出因刺杀行动失败而被擒的魏战武,不惜炸死叛徒葛四海、火烧葛氏府邸。 吴州飞虎帮、昌州云天寨,在安**队攻打前越旧地吴州、昌州之时负隅顽抗,给安国造成重大损失,严重影响军队推进速度。 正因为这两大盗匪团伙的严重干扰,安国才会在与宣国的地盘扩张之争中落败,没能夺下前越京城所在地——江州。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1月14日晚6点。 50捅破      为此,建武帝曾经大发雷霆,将负责攻占吴州、昌州的两位将军全部革职、问罪,还下诏严厉斥责兵部尚书雷震霆用人不当、贻误军机,将其罢免。      雷震霆乃宁昊天的亲舅舅,是后者争夺皇位的有力支持者。      他这一倒,对于宁昊天来说,无异于惊天噩耗。      正因为如此,宁昊天才急于攀上悬崖绝壁,在深山老林之中寻找世外高人,请求其出山相助。      没想到,他没能说动高人出山,却得知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之后,便是瘫痪、苦寻、沉沦……      宁昊天对飞虎帮、云天寨的痛恨,可谓深入骨髓。      现在,吴州、昌州虽然已经被安国攻下、占领,他仍旧一直派人秘密寻找这两大盗匪团伙的余孽。      他知道,葛四海便是余孽之一。      只是,此人已经投向大皇子宁昊腾的阵营,并且为安国军队攻陷飞虎帮立下汗马功劳,得到了建武帝的赏识。      他纵然痛恨此人,却迟迟没有命人动手。      杜恒茂对葛四海的刺杀,倒也符合宁昊天的心意。      可是,杜恒茂此番搭救的人竟是飞虎帮、云天寨的少主,宁昊天一时之间真是无法接受。      宁昊天思来想去,迟迟无法做出决断,心绪烦乱得像团杂草。      他命人备车,决定前往杜恒茂的府邸,亲眼见见那个经脉尽断、武功全失的少主。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在杜恒茂的府上见到宁昊腾的小舅子、当朝宰相谢成大之子——谢灏明。      谢灏明显然也没有想到会遇上宁昊天,脸上掩饰不住惊诧之色。      他恭敬地上前拜见宁昊天,心中惊疑不定。      双方因为政治利益不同,向来没有深交,偶尔遇到,也只是谢灏明行个礼、宁昊天摆下手罢了。      今天,因为相遇地点特殊,宁昊天便多说了两句。      “本王腿脚不便,深居简出,已是许久未见宰相大人,不知大人身体可好?”宁昊天问得亲切。      “劳烦王爷挂念,家父身体康健。”谢灏明答得恭敬。      “听闻庆德王妃新近丧子,宰相大人未受影响就好。你这个当舅舅的,也不要太过悲戚,以免伤了身子。”宁昊天哀叹道。      谢灏明的眼眸深处迅速掠过一丝哀伤,依旧恭敬作答。      听到二人的对话,杜唯勤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对安国的皇帝、王爷心怀怨恨,没想到,却结交了宰相之子、王爷的小舅子。      这教他情何以堪?      杜恒茂瞧了一眼杜唯勤的神色,暗暗叹息。      原本还想能拖就拖,让他迟一些面对现实。      没想到,宁昊天又一声招呼不打就跑来了,还好巧不巧地遇上了正在府中做客的谢灏明。      这下子,避无可避,只能让他直面现实了。      希望他能够尽快调整过来,别太折磨自己。      谢灏明拜别宁昊天,见跟随自己走出会客厅的杜唯勤脸色难看,忙关切地询问原因。      杜唯勤怔怔地看着一脸真诚的谢灏明,哀叹道:“我早该想到的,是我糊涂了。你走吧,以后,我们别再来往了。”      谢灏明一听这话,顿时急了。      “为什么?因为我是宰相之子,是庆德王爷的小舅子?因为我跟平远王爷不是同一个利益集团?你这是把我当政敌了?”      杜唯勤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跟平远王爷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和侵略者交好?   “我不管你们是同盟,还是政敌,在我的眼里,你们都是陷大越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罪魁祸首。   “恕我心胸狭窄,无法继续跟你做朋友。你我好聚好散,把过去那些,都忘了吧!”      “你这样对我,太不公平!”      谢灏明又是急躁、又是愤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一向厌恶战争,从来不曾参与其中。我还写过反战的文章,激怒龙颜,被家父赶出谢府,从此隐居陶然园中。      “你我一直以来,都是不谈政事、只论风月,相处甚为融洽。何以现在,非要把政事拉扯进来,破坏感情?      “你说,你跟平远王爷没有关系。我信!为什么我说我跟庆德王爷、当朝宰相都没有关系,你却不肯相信?      “你对我,真的有过信任吗?一直以来,你真的有把我当成过朋友吗?”      杜唯勤被谢灏明的一连串质问弄得招架不住,只能低头致歉。      “对不起!你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吧!章克俭这个人,原本就不存在!你根本不必记住他!”      “你一直用的是假名字?”      谢灏明震惊地盯着垂首而立的杜唯勤,满脸都是受伤之色。      “莫非……王正茂……也是假名字?      “你们……骗得我好苦!”      杜唯勤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地鞠躬,借以表达歉意。      谢灏明又是生气、又是伤心,重重甩了一下袖子,愤然离去。      杜唯勤垂着头立在原地,一颗心,迷失在一片无边的浓雾之中。      宁昊天慢条斯理地喝着杜恒茂亲手泡制的明前绿尖茶,心情远不像表明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他托着茶盏斟酌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风华,你跟谢灏明……”      杜恒茂早知宁昊天按捺不住好奇,遂据实相告。      “我与子清,在书店里巧遇耀文,彼此交谈甚欢,遂引为知己好友。只是,我们不谈政事、只论风月,并不知晓彼此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风华,我无意限制你的交友自由。只是,如今政局复杂、斗争激烈,若不对一个人知根知底,便轻易交付信任,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宁昊天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知道我对你一直以来的心意。不管你是否愿意出来帮我。在别人眼里,你都已经是我宁昊天的人。你与我,早已连为一体、不容分割。      “谢灏明,是当朝宰相谢成大的第五子,是我的大皇兄宁昊腾的小舅子。就算他近来不问政事,整日里只与琴棋书画诗酒花为伴,他也摆脱不了他身后的利益集团。你与他,最好还是不要有所接触,以免被人利用、遭人陷害。      “我自幼生长于皇宫之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行事一向小心谨慎,却还是险遭毒害,如今落得个下肢瘫痪的下场。你常年隐居深山老林之中,又是个光风霁月的性子。平时一定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      “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是不知道该以何面目见你。说到底,都是我拖累了你。      “我……虽然对你深感抱歉……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与我并肩战斗……共享如画江山……清风万里……”      杜恒茂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名为《万里清风》的水墨山水画,自嘲道:“王爷,就算你是伯乐,也可能会有相错千里马的时候。我真的只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马,绝对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匹千里马。      “你把价值连城的真迹挂在这里,可曾想过我是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根本不明白你的心意?说实话,若不是有精通鉴赏的人士提醒我,我真是不知道这幅画那么贵重。你弹了老半天的琴,却一直没发现,你所面对的,其实是一头牛吗?”      宁昊天脸色一僵,苦笑道:“就算你不愿为我所用,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吧?”      “我这人,从不妄自菲薄,也决不狂妄自大。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杜恒茂语气严肃地说道,“王爷,我就是会点功夫、懂点医术,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恕我直言,你这次,真是看走眼了!”      宁昊天皱眉盯着杜恒茂看了一会儿,执拗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我只知道,能够写出《治理建议书》的人,就是我一直以来渴求的人才,就是我心目中的千里马!”      杜恒茂微微一怔,在心中暗骂夏新生笨蛋、缺心眼儿。      他哄杜唯勤废寝忘食地与他合作写出《治理建议书》,是为了给夏新生单独开小灶,帮后者治理好沙州、从此建立起一个文武兼备的完美形象,助其在安国的仕途一帆风顺、青云直上。      没想到,这家伙却不明白他的一番苦心、改不了憨直的性子,居然把《治理建议书》交到了宁昊天手里,还曝光了他这个原作者,害他被宁昊天纠缠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无事生非的地雷,鞠躬:) 明晚6点继续更新,谢谢支持! 51潜逃 那个家伙,还能再笨点儿、再多缺点儿心眼吗? 真是气死人了! 杜恒茂忙于暗骂夏新生,完全不知宁昊天在二人的这番对话中豁然开朗,一下子解开了纠结心事。 当宁昊天告辞离开时,他还觉得奇怪。 他来干嘛? 莫非是知道谢灏明过来,所以装作偶遇的样子,特地来提醒一下他? 看来,他果然派了探子在周围监视。 这探子的武功修为,可真够高的,他竟然都没有察觉到。 让这样的高手整天盯着他,不嫌大材小用吗? 杜恒茂这番猜测,倒是误会了宁昊天。 宁昊天对杜恒茂的武功深具信心,知道他完全有能力自保,根本没有派人在府邸周围保卫,就是怕引起他的猜忌、不快。 后来,因为对杜恒茂的那位武功被废的朋友产生了好奇,他才派人远远地守着府邸、探查府中的出入情况,并不敢让人靠近监视。 没想到,因为飞虎帮、云天寨少主的事情,宁昊天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 他明明知道,这么一来、一走,定会引来杜恒茂的猜疑,却只能保持沉默。 宁昊天回到平远王府,立即命人释放马守财、黄文定,归还书信、行李、马匹等物,并带上写给夏新生的密函,一路秘密护送二人前往沙州大营。 往事已矣,他该放下了。 化敌为友,让过去的盗匪变成现今的捕快,充分利用他们的才智稳定沙州,这才是明智之举。 当然,适当的监视和保护,还是必不可少的。 二人被抓、被审一事,不宜传到杜恒茂耳中,以免引起猜忌。 而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则绝对不能被他的政敌知道,否则,定会引来一场不小的风波。 马守财、黄文定得到夏新生的重用,干起活来尤为卖力。 他俩曾经是雄霸吴州的飞虎帮成员,可谓盗匪这一行里的精英人物。 如今,面对沙州那些四处作乱的不成气候的盗匪来,他俩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日常工作极为得心应手。 黄文定一向是个有头脑的。 他不只以武力剿匪,还善用策反、离间等计谋。 遇到人才,他则游说对方加入自己的阵营,持正义之剑,共同斩妖除魔。 大半年下来,他不但因为屡屡立功而节节高升,还培养出一批忠诚的下属来。 而这些下属,有的在明,领公差、拿朝廷俸禄;有的则在暗,由他私下里发放月俸,只对他一人效忠。 马守财与黄文定精诚合作,功劳总是对半分,所以,升迁速度是一样的快,官位级别也一样。 只是,他没有黄文定这么多心眼儿,也不知道后者竟然偷偷地培养出一批死忠暗卫来。 马守财心宽体胖,早已将曾经被俘、审问一事忘掉。 黄文定却不同。他一直将这事记在心里,反复琢磨,悄悄谋划。 一日清晨,杜恒茂与往常一样,前往人满为患的菜市场买菜。 当他从菜贩子手里接过一捆青菜时,发现手心里多了一张折叠成细条的纸条。 他手腕一翻,瞬时藏好纸条,心中满是疑惑。 他快速扫了一眼这位胡子拉碴的中年菜贩子,见对方忙于招呼其他顾客、根本没再多看他一眼,便也若无其事地挎着菜篮子走向其他摊位。 买完菜后,杜恒茂慢慢悠悠地逛回家中,拎着装满菜肉的竹篮子径直走进厨房。 他展开字条,见上面写了“信在菜里”,连忙从篮子里掏出那捆青菜解开,从里面拿出一封包在油布里的信。 “恩公: 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因为恩公关照,小人一路高升,如今已是将军大人麾下千户。 小人身负重责,不宜擅离职守,又因恐受监视,遂遣人秘密送信,告知恩公一件密事。 当初,小人与意达出城不远,即遭伏击,被人活捉、关押。 小人只记得被关在没有一丝亮光的黑屋里挨饿,后来又被阳光照耀,之后的记忆,一直模模糊糊,无法清晰回想。 小人与意达清醒过来时,人在野外,身体没有受伤,之前被夺走的书信、行李、马匹等物俱在。 小人思来想去,怀疑小人与意达已经受过审问,并且暴露了恩公与少主的身份。 小人曾经想过给恩公去信,又怕信件半道被截,不但无法向恩公传递消息,反而可能招来祸端。 小人养精蓄锐至今,已有一批死忠暗卫可供差遣。若恩公需要,可任意调遣。 小人已经吩咐送信给恩公的子鹰直接听命于恩公,恩公可直接向他发布命令。 遥祝恩公与少主康健、平安! 锦程敬上” 杜恒茂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手里的信纸付之一炬,心情沉重若铁。 除了宁昊天,不会有其他人这样抓人、放人。 马守财、黄文定虽然受到夏新生的重用,但是,二人应该一直被严密监视。 若不是黄文定机智过人,他直到现在依旧被蒙在鼓里。 他为宁昊天治病,可谓尽心尽力。 不过,他一向没有归顺之意,宁昊天想必已有心结。 如今,宁昊天的双腿经脉已经基本畅通,只是,仍旧无法在不借助外物的情况下站立、行走。 待到宁昊天痊愈,他这个医生会否面临鸟尽弓藏之祸,实属难测。 若只有他一人,他自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是,他身边还有功力尚浅的杜唯勤、武功未复的魏战武,这就显得束手束脚了。 幸好,他当初已经有过设想,这半年多来,也已经谋划好后路,并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杜恒茂思来想去,决定提前实施转移计划,尽快将杜唯勤、魏战武送出长治。 他吩咐家中二人收拾行李,出门后找了个僻静处乔装改扮了一番,运起轻功,前往北城的一座院落。 大半年前,杜恒茂以乔装后的模样贿赂官员,为自己搞了一个新身份——乔常青,并且以此身份在北城买下房产。 他还先后在人力市场买下三个体型与自己、杜唯勤、魏战武相仿的奴才,给他们分别取名乔子是、乔子非、乔子过,为他们在官府登记造册。 他将三人安置在院中,不但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还教他们读书、练武。 三人原本都活得穷困潦倒,如今过上衣足饭饱的稳定生活,自然对杜恒茂感恩戴德。 杜恒茂吩咐三人收拾行李,将家里所有的菜、肉、蛋等食物全部装上马车。 他报上一个地址,指示乔子是驾车,载着乔子非、乔子过前往南城。 他除去易容,抢先赶回家中,将杜唯勤、魏战武二人易容成乔子非、乔子过的模样。 待到马车抵达后,他又将自己的脸改回乔子是、乔子非、乔子过熟悉的乔常青的模样。 他吩咐三人卸下行李、食物,领着他们进入一间屋子。 他快速将他们易容成自己、杜唯勤、魏战武的模样,吩咐他们顶着全新的脸守着院子,像平时一样该干吗干吗,只是不要开大门、不要出院子。 之后,他走到马棚,快速查看了一下已经带着行李坐在车厢里的杜唯勤、魏战武。 他将自己易容成乔子是的模样,驾着马车,驶出院子大门。 他翻墙进入院子,从里面拴上大门门栓,又翻出院子,驾车离去。 乔子是、乔子非、乔子过面面相觑,争相照镜子查看自己的新脸,又是惊奇、又是疑惑。 三人年龄都不大,多多少少还有些玩心。 他们开始讨论主人这番行动的缘由,聊得不亦乐乎。 杜恒茂载着杜唯勤、魏战武离开长治,驾车一路东行。 三人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地赶了四天,进入安国一座四通八达的繁华城市——东新。 杜恒茂将马车停在一处僻静地,下车钻进车厢。 他动作麻利地替魏战武除掉易容,吩咐对方出去驾车。 接着,他又替杜唯勤除去易容,把自己易容成乔常青的模样。 在杜恒茂的指挥下,魏战武技术熟练地驾着马车驶入位于东新城区的富人聚集地——荣华坊,徐徐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门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大门上方悬着的巨大洒金匾额,望着那龙飞凤舞的“乔府”二字,眼底闪过一抹悲哀的神色。 这些年,国破山河改,家毁亲皆亡,报仇失败,落入贼手,经脉尽断,武功全失,整天只能像只耗子似的东躲西藏。 作者有话要说:每晚6点更新,不见不散,谢谢支持! 52激变 这些年,国破山河改,家毁亲人亡。 他为了替惨死的亲人、兄弟们报仇,领着一群残兵千里迢迢地赶来敌国京城刺杀出卖大家的叛徒。 没曾想,他再度被帮里的叛徒出卖,落得个惨败下场。 失去武功后,他形同废人,一切都得倚仗杜恒茂。 杜恒茂只要出门,就会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万个放心不下。 按理说,他应该享受小师父这前所未有的关爱。 然而,他曾经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容忍自己变成心爱之人的累赘? 虽然杜恒茂一再保证能够帮他接通经脉、恢复武功,但是,大半年下来了,他苦苦忍耐了那么多次令他疼得死去活来的痛苦,却并未收获良好的治疗效果。 有时候,他真想破罐子破摔,不再接受治疗。 可是,一想到杜恒茂独立支撑的辛苦,他又心疼起来。 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再度强大起来。 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够有力量为心上人撑起一片天,让对方不再像现在这样,整天跟只耗子似的东躲西藏,连真名真姓都不敢用。 杜恒茂下车敲响大门,前来开门的,是一位虎头虎脑的少年。 少年一见到杜恒茂,立即欢喜得眉开眼笑,一迭连声地叫唤“少爷”。 杜恒茂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亲切地说道:“小东西,半年不见,长高了这么多,也壮实了不少。” 少年连连点头,表功似的应道:“我听少爷的话,每天都吃肉,每天早晚都蹲马步。” “好孩子!” 杜恒茂称赞了一句,吩咐少年准备马粮、烧洗澡水、去饭馆点餐打包,又指点魏战武将马车驾到后院去。 放下行李后,杜恒茂乘着夕阳余晖尚未散尽,领着杜唯勤、魏战武在幽静的庭院里转悠。 虽然时值隆冬,但是,因为庭院之中遍植松、竹、梅这岁寒三友,整座府邸倒不显萧条,反而在一派庄重肃穆中透出勃勃生机来。 而迎寒绽放的点点腊梅,则被金红色的阳光晕染出淡淡的妩媚味道。 冷风吹过,浓香扑鼻,又是一番动人韵致。 三人转完一圈,踏着暮色走进正屋。 此时的屋里,已被两盆燃烧的炭火烘得暖融融的,不复之前的寒冷。 杜恒茂点燃两支儿臂粗的大蜡烛,将昏暗的室内照亮。 他脱下棉袍,坐在太师椅上环视了一圈窗明几净、整洁有序的屋子,满意地说道:“这小子,很勤快啊!这么大个房子,倒也难为他了!” “当初穷得卖身葬母、病得东倒西歪,现在每天有肉吃、壮得像小牛,自然得勤快些。”魏战武不无感慨地说道,“任谁遇上你这样的好主子,都得尽心尽力、誓死效忠!” “如今世道混乱,忠义显得尤为重要。我给他取名孙忠同,也是盼他能忠肝义胆。”杜恒茂叹息道,“你们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替我好好观察观察他。如果这孩子确实不错。以后,我们就把他带在身边。免得他总是一个人守着一座空院子,也怪可怜的。” “好不容易出来了,何必非要回去?”杜唯勤埋怨道,“你不是说,那个人的腿部经脉已经畅通了吗?你该做的,都做完了。还回去干什么?” “我答应过,要彻底治好他。他的腿部经脉虽然通了,却还不能站起来,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杜恒茂认真地说道。 “我有点怀疑,他的腿其实已经好了,不过,他故意在你面前假装站不起来。”魏战武神色严肃,“他早就知道,腿一好,你就会离开吧?” 杜唯勤一向以君子自律,不愿怀小人之心,倒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现在被受尽欺诈、背叛之苦的魏战武这么一提醒,登时勃然大怒。 “这个人,未免太过奸诈!他难道打算用那两条腿,捆你一辈子吗?” 杜恒茂沉吟了一会儿,以不确定的口吻说道:“我也怀疑过这点,曾经想法子试探过他。他是真的站不起来。 “或者,也有可能,我的试探之意,被他事先识破了。 “我这次回去,再试探一下他。如果他不是故意的,那就是心理问题了。” “如果他心里不想放你走,他的腿,真的就能站不起来,即便已经好了?”魏战武疑惑地问。 “对!”杜恒茂点了点头,答道。 “心理作用,是很强大的。比如你,如果你对接通经脉、恢复武功有坚定的信念、强大的信心,你就能成功。 “我考虑过,这大半年,之所以治疗效果不好,很有可能是因为你太消极了,心里不够强大。 “你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你得拥有一颗强大的心!” 魏战武凝神看着杜恒茂那双被烛光映衬得熠熠生辉的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未亮,晨雾迷蒙,冷风瑟瑟,寒意沁骨。 府里其余三人仍在梦乡之中,杜恒茂已经顶着乔子是的脸,背着装有干粮、盘缠等物的背包,牵着两匹精神抖擞的骏马,悄悄出门。 宁昊天的针灸治疗,七日一次。 明天巳时,又是治疗时间。 杜恒茂很清楚,如果他没能准时抵达平远王府,宁昊天肯定会派人去南城的府邸查问。 到时候,他这李代桃僵之计,就要被戳破了。 杜唯勤、魏战武的身体,经受不住长时间的高速颠簸。 从长治到东新这一路,花费了太多时间,导致杜恒茂没有充裕的时间回程。 为了及时赶到平远王府替宁昊天实施针灸,杜恒茂只能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路。 朝阳初升,千丝万缕的阳光透过薄雾,为大地万物穿上金色的纱衣。 活泼的鸟儿扑扇着翅膀落在庭院里、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唱着催人起床的晨曲。 宁昊天慵懒地睁开睡眼,望着透过花窗撒进屋里的阳光愣了一会儿神,这才拥被坐起,吩咐守在屋外的侍女进来伺候梳洗。 自从下肢瘫痪,他便被建武帝免去了上朝参拜、奏事的礼节,不必每天天没亮就往皇宫赶,可以日日睡到太阳升起。 宁昊天坐在温暖如春的卧室里,双目半闭着倾听窗外鸟儿啁啾,任凭身后的侍女执梳为自己梳理那一头黑绸般顺滑的长发。 梁通达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连通报、行礼等一干礼节都顾不上,就那么气喘吁吁地说道:“王爷……大事不好!南城的王氏府邸……着火了……人全烧死了!” “什么?” 宁昊天猛地睁开双眼,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箭步冲向大门。 “尸体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王爷……”梁通达失声叫了起来,“王爷……您能走路了!” 宁昊天呆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确实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就站了起来,并且已经动作迅捷地冲出了近两丈远。 他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又是欢喜、又是激动…… 四肢百骸,忽然间涌起纠缠着数种情绪的狂涛巨浪。 整个人,顿时像深陷其中的小船一样,摇摇欲坠。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侍女跪倒在地,语气欢快地道喜。 梁通达也颤声道喜,高兴得双眼泪花闪烁。 宁昊天静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没顶般的狂潮中挣扎出来。 他急切地看向梁通达,命令道:“快去找王先生!” 梁通达一下子想到刚刚见过的三具烧焦的尸体,满腔的惊喜刹那间退得一干二净。 他担心宁昊天这骤然康复的双腿不能长久站立、行走,想要吩咐守卫抬轿子过来,却被心急的宁昊天催促着脚不沾地地在前面带路。 见宁昊天走了老长一段路都没有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梁通达暗暗放下心来。 进入停放尸体的小院正屋后,他偷眼瞧着面罩寒霜的宁昊天,小心翼翼地汇报。 “夜里,南城起了大火,烧毁了一大片宅子,王氏府邸被烧得一干二净。奴才听到汇报,连忙命人去找人。这三具尸体,就是从一片废墟之中挖出来的。王氏府邸,一向只住三人。王先生恐怕……” 梁通达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宁昊天那寒冰一般冷冽的目光给吓了回去。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额头直冒冷汗。 “去找仵作过来,本王要验尸!” 宁昊天语气阴冷地发布命令,双拳捏得嘎嘎作响。 梁通达脚底抹油一般跑了,生怕被宁昊天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森森寒气给冻僵。 隆冬季节,天干物燥,最容易引发火灾。 这场火,看似寻常,却摆脱不掉阴谋的气息。 先生武功高强、心细如发,怎么可能逃离不了寻常火灾? 莫非,火灾发生之前,他已经遭人暗算? 什么人,竟能成功暗算先生,令他葬身火海? …… 诸多疑问纷至沓来,在宁昊天的脑海中汇成汹汹怒涛。 杜恒茂顶着严寒,下身骑一匹马、手中另牵一匹马,一路疾速奔驰。 他每隔两个时辰,便飞身换一次马,让载人的那匹马得以休息,丝毫不影响马儿的奔跑速度。 除了解手之外,他一直没有驻马休息。 就连吃饭、喝水,他都在马背上进行,始终保持马不停蹄。 他这么披星戴月、紧赶慢赶,总算赶在第二日的卯时抵达京城长治。 他将两匹累得筋疲力尽的骏马送到位于北城的府邸,让劳苦功高的两个大家伙吃饱喝足,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喝水、吃干粮。 稍事休息后,杜恒茂快速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又给自己换了一张乔常青的脸。 接着,他施展轻功,风驰电骋一般赶往南城。 他本想先回府安抚一下被他禁足于院中的三个小家伙,让他们乖乖呆着,再除去易容,以本来面貌前往平远王府。 没想到,当他抵达南城后,却发现府邸周边的数座院落均惨遭火劫、化为一片废墟。 杜恒茂询问了当地居民,才知道,原来,前天夜间,这里发生了惊动京城的巨大火灾、死伤无数。 想到北城的府邸没有人迹,他知道,那三个孩子这两天没有回去过,心里不由得一沉。 他们是被火烧伤了?还是……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对原稿不太满意,我一直修改到现在。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 大家都上来跟我聊聊吧,摇尾:) 53魂断 杜恒茂不敢深想,连忙找人询问火灾灾民、伤员所在地,心急火燎地赶过去查看。 他在充斥着血腥味、草药味、呻/吟声、哭泣声的营帐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乔子是、乔子非、乔子过,一颗心仿佛快速吸水的棉花一般,越来越重。 他的府邸着火,一直在附近监视的人不可能没有动作。 他们三个,是被宁昊天的人带走了吧? 他的逃离计划,到底还是败露了。 唉……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有这么一场火灾。 乔子是、乔子非、乔子过曝光了,意味着乔常青这个身份…… 慢着! 北城的府邸,没有被搜查过的迹象。 这么说来,宁昊天还没有从他们嘴里问出乔常青的事。 难道,他们三个正被关在小黑屋里挨饿,还没有接受审问? 想到事情尚没有坏到极点、仍有可为之处,杜恒茂立即打起精神,找了个僻静处放出小飞虫。 他每次替宁昊天治病,都会往对方身上洒点花粉,以便需要时可以随时找到对方。 他跟着小飞虫进入平远王府,轻松避过层层守卫,顺利找到宁昊天。 “……没有中毒,没有醉酒,没有死亡,为什么火都烧到身上了,却没有逃跑?” 这是宁昊天饱含戾气的喝问声。 “从三名死者的吸入物情况和尸体情况来看,下官认为,死者很有可能在睡梦中被浓烟熏晕,没能及时逃离火海。” 这是紧张得带着颤音的答话声。 杜恒茂听得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宁昊天拍案而起,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绝不可能!” 杜恒茂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渐渐回过神来,胸口疼得有如刀割。 死了? 三个人,都被烧死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们怎么可能睡得那么沉? “再给我查!”宁昊天厉声命令道,“看看死者有没有被点穴,有没有中迷香。” 短暂的沉默后,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 “王爷……请恕下官直言……这个……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就把脑袋留下!”宁昊天语气阴鸷地说道,“来人!拖出去砍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焦灼万分的求饶声、砰砰直响的磕头声齐齐响起。 “王爷……不是小人无能……是确实没法查啊……尸体都烧焦了……” 杜恒茂眼睁睁地看着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被两名身强力壮的护卫拖出门去,起先哀嚎不止,很快便被打晕,再也发不出声来。 他强行按下心中不忍,转头看向屋里。 见宁昊天在一片金光中背着双手、怒气冲冲地来来回回踱步,他双眼一眯,怒火顿生。 他的腿,果然已经好了。 他竟敢一直骗他! 王八蛋! 不知过了多久,宁昊天突然停住脚步,以凄绝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先生”,黯然泪下。 杜恒茂怔怔地望着那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滴滴泪珠,胸腔里的怒火霎时熄灭,心田一片潮湿。 这份情意,他心领了! 就此作别吧! 只当是天人永隔! 杜恒茂知道,宁昊天既然把其中一具尸体当成了他,就一定会将死因追查到底。 如果乔子是、乔子非、乔子过是被谋害的,宁昊天肯定会替他们报仇。 如果三人是意外死亡,宁昊天也会厚葬他们。 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 他能做的,就是将对死者的愧疚与追思深藏心底。 夏新生接到宁昊天发来的密函,得知杜恒茂的死讯,当即冲出营帐,飞身上马。 他冒着寒风一路打马狂奔,心急如火。 他不相信!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那个武功高强、胆识过人、足智多谋、气度非凡的人,怎么可能会葬身火海?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要亲眼去看尸体! 他要亲自确定,那不是他! 夏新生马不停蹄地跑了将近两天一夜,滴水不进、粒米不沾。 他尚能苦苦支撑,他胯/下的骏马却因为极度的饥渴、疲劳而轰然倒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他迟钝地未能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抛离马背,一头撞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当场昏死过去。 夏新生骑马冲出沙州大营时,状若癫狂。 他的副将担心他出事,连忙派出一队人马,尾随其后。 他的坐骑,乃是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 他又一刻不停地全速奔驰,早已将追在身后的人马甩得不见踪影。 副将见将军及派出去的人马迟迟不归,又陆续派出两队人马及军医出营追踪。 当第一支人困马乏的队伍追上来时,夏新生已经在天寒地冻的野外昏睡了半夜,几乎冻僵。 他的宝马,也奄奄一息。 士兵们有的脱下棉袍、有的点燃篝火、有的摩擦身体……七手八脚地为夏新生和宝马实施急救。 待到军医急急匆匆地赶来时,夏新生的身体已经不再冰冷,而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可谓命悬一线。 夏新生在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在痛心切骨般的折磨下,做了一个充满血雨腥风的梦。 当他缓缓睁开泪水迷蒙的双眼时,他曾经丢失的所有记忆,恰如滔滔江水一般涌进他那空白了十年的大脑。 他终于知道,这些年,他丢弃了什么。 他终于明白,这一年,他错过了什么。 他终于懂得,这一生,他失去了什么。 他的小主子…… 他的春天…… 他的太阳…… 他的幸福…… 没了! 全没了! 再也回不来了! 夏新生吃力地打开静静地躺在床角的木盒,颤颤巍巍地从里面拿出杜恒茂亲手为他制作的黑天鹅木雕。 记忆如刀,带着森森寒光,狠狠捅向他的心窝。 血,淋漓不尽; 痛,锥心蚀骨。 夏新生给宁昊天写了一封密函,请求辞官,请求对方赐予其杜恒茂的骨灰,并推荐自己的副将担任沙州大营统领将军一职。 他一边养病,一边把军中诸事逐步移交给副将及一干下属,等待朝廷派人前来宣旨。 然而,夏新生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等到的,却是宁昊天的一行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指示。 “想要骨灰,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做好你的将军!” 夏新生知道,宁昊天这是发火了。 不过,他不怕,也不在意。 自从恢复记忆,他每天都被悔恨与悲痛折磨,根本无心政事。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带着杜恒茂的骨灰回楚州,回到他俩最初相识的地方。 他要在楚州找个依山傍水的清静之地住下,陪着杜恒茂的骨灰终老。 等他快要死了,他就找个可靠的人,请对方帮忙烧掉自己,把自己的骨灰与杜恒茂的骨灰混在一起,葬在青山脚下、溪水旁边。 这一生,他铸下大错,错过了与杜恒茂的相守。 以后,无论生死轮回,他都要和杜恒茂在一起,生生世世做小主子的仆人。 夏新生再度给宁昊天发密函,先介绍自己的身体情况,表示自己已经不能胜任将军一职。 接着,他言辞恳切地表达隐退之意,并对天发誓,自己从今以后决不过问世事,恳请宁昊天放心并且成全。 这一次,夏新生等到的,只有四个字。 这四个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隐隐透出森冷杀气。 “休要再提!” 夏新生知道,他如果再发密函提及辞官、骨灰之事,不仅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还极有可能殃及杜恒茂的骨灰。 万一,宁昊天一怒之下,毁了杜恒茂的骨灰,他可就追悔莫及了! 他不敢再与宁昊天纠缠,而是一边积极锻炼身体,一边悄悄谋划夺取骨灰。 夏新生私下里召见黄文定,告知对方杜恒茂葬身火海一事。 黄文定早已接到飞鹰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消息,在悲痛之余,尚存一丝侥幸妄念。 他命令飞鹰密切监视平远王府,寄望于宁昊天能够查出火灾真相,推翻既定事实,证明杜恒茂尚且活在人世,并且最好是找到恩公本人。 不过,为了不引起夏新生的怀疑,在夏新生面前,黄文定还是表现得仿佛初次听到噩耗一般。 他先是震惊,继而怀疑,接着悲伤,最后声泪俱下地表达哀思之情。 54祸事 自从得知杜恒茂去世,黄文定一直默默忍受着锥心之痛,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现。 即便是面对同生共死的兄弟马守财,他也不敢泄露秘密,生怕这个不擅长掩饰的直肠子会招来监视者的怀疑,徒惹祸端。 如今,见夏新生主动告知噩耗,黄文定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一直拖到现在才说,但是,他还是抓住这次机会,毫无顾忌地痛哭了一场,借以发泄隐忍了近两个月的悲痛。 夏新生受到感染,也跟着落泪如雨。 这两个人,本就因为杜恒茂的牵线搭桥而关系亲切。 经过一年的风雨同舟,他俩更加亲近。 现在,一场恸哭,则让他俩肝胆相照。 夏新生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对他人勇于交付信任。 正因为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些年来,他培养出了一大批忠心下属。 面对哭肿了双眼的黄文定,他和盘托出目前的处境及个人打算。 即使是从平远王爷手里盗取骨灰这等密事,他也直言不讳。 黄文定这才知道夏新生大病一场的真正原因,心中大为感动。 他表示,自己在京城长治有一群兄弟,可以鼎力相助。 他还请求夏新生分一半杜恒茂的骨灰给自己,以供余生追思。 夏新生虽然有些不舍,但是,考虑到黄文定的悲痛心情,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二人倾心交谈、精诚合作,反复推敲所有细节,直到天明。 正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经过长达半年的潜伏、谋划,夏新生、黄文定的人马一击得手,成功地从墓地盗出杜恒茂的骨灰。 宁昊天忙于权力争斗,早已无暇顾及杜恒茂的坟墓,根本没有发现这等密事。 直到接到沙州大营密探发来的密信、得知夏新生不知所踪,他才猛然警醒,想起来派人前去查看墓地。 时隔已久,盗墓痕迹早已被风吹雨打消去。 墓里的骨灰仍在,他又如何能分辨得出是否被人调包? 因此,纵然心中怀疑,他也没有继续浪费精力派人调查。 想到自己极力挽留的人早已逝去、提拔重用的人又悄然离开,宁昊天一时之间有些灰心失望,干脆举杯邀明月,独享人生一场醉。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孙忠同驾着马车,缓缓行驶在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上。 杜恒茂、杜唯勤、魏战武则跟在马车后面漫步,时而仰望碧空如洗,时而俯瞰清溪如带,时而远眺林海莽莽,时而近赏野花菲菲,心情好不惬意。 四人在安国东新过完年,便打点行装南下。 这一路,游山玩水,看春花夭夭,沐夏雨凉风,赏秋色斑斓,恰好赶在中秋节之前抵达楚州首府江宁。 12年前,杜恒茂初至江宁时,乃是冰雪覆盖的冬季。 那时候,他饥寒交迫、穷困潦倒,只能挥泪卖身,托庇于赵府。 短短3日,虽然波折不断,倒也柳暗花明,摆脱了奴才身份,拜下了两位老师。 本以为得以安身立命,却又于除夕之夜被杜府主人驱逐,于逃亡路上遭遇劫匪,自此被拘于匪窝长达7年。 逃出生天后遍寻仆人不可得,心灰意冷之下隐居深山,后因国破山河改而出山寻访故人,再度卷入俗事纷争。 如今,再度踏足江宁,早已改朝换代、物是人非,杜恒茂回想起过去12年的风风雨雨,不禁喟然长叹。 杜唯勤的人生际遇,虽然不如杜恒茂的复杂,却也与青灯古佛相伴10载,因金蝉脱壳而自绝于宗族血亲,自此与杜恒茂相依为命。 现在,重至师徒二人初遇之地,他又如何能不感慨? 魏战武虽是第一次来到江宁,不过,想到这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宝地如今已归宣国所有,他总也无法释怀。 这一行人里,也只有孙忠同这个没有心事的孩子,能够无忧无虑、兴高采烈。 四人慢慢悠悠地来到山顶,赫然发现这里一片废墟,不禁同时呆了一下。 杜恒茂与杜唯勤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出忧虑与凝重。 这里,原本建有气势恢宏的清溪书院。 他们上山,就是为了前来拜访尹炳照。 没想到,竟会是这番景象。 杜恒茂从孙忠同手里接过马鞭,吩咐三人上车。 他技术娴熟地催马疾行,将车停在赵府的大门前。 他往门房手里塞了一些碎银,想要拜见赵府管家赵福全,得到的消息却是,此人已经回乡养老。 他询问赵府三少爷赵永明的下落,得知此人已于去年春天高中状元,正在宣国京城永安做官。 他又问了清溪书院的事情,门房立即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事,官府不让说的。书院被当今太子烧了,听说,烧死了百十来号人呢。” 杜恒茂心里一沉,连忙压低嗓音问道:“书院的院长呢?” “烧死了。”门房回答,“听说,就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子,才会连累那么多人被烧。” 杜恒茂再询问赵福全、赵永明的住址,门房则表示不知情。 他问了一下客栈的位置,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驾驶座上,驾着马车前往客栈投宿。 在客栈安顿下来后,杜恒茂将打听来的消息告知杜唯勤。 杜唯勤又是震惊、又是伤心,泪水扑簌直下。 “正甫兄的性子,一向平和中庸,怎会惹下此等祸事?” 杜恒茂也觉得无法理解,遂安慰道:“我会尽全力彻查此事。你别太过伤怀。老师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为了他而哭坏身体。” “我还想……赶在中秋节……和他团圆……没想到……他居然……” 杜唯勤哽咽难言,哭倒在杜恒茂怀里。 杜恒茂轻轻摩挲杜唯勤那剧烈颤抖的后背,想到12年前那次离别竟是诀别,双眼也渐渐模糊。 农历八月十五,月亮圆似银盘,高高挂在辽远的夜空。 明亮的月光,仿佛水银一般倾泻而下,将山上的花草树木照得通透。 杜恒茂、杜唯勤一人一骑,在这夜风徐徐、清香淡淡的中秋之夜,登临山顶。 发现有名男子正跪在一片废墟中烧纸钱,二人陆续翻身下马,静立观望。 杜恒茂瞧着男子那张被跳动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的脸,越看越觉得眼熟。 忽然之间,他只觉脑中灵光一现,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快步走向那位男子,惊喜地叫道:“武至忠?是你吗?” 武至忠倏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在视野中快速放大的脸,瞠目结舌。 杜恒茂蹲在武至忠面前,伸手轻拍对方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笑道:“怎么呆成这样?哦,我明白了,你以为我死了。别傻了,我哪会那么容易死。你这些纸钱,是烧给尹院长的,还是烧给我的?” 杜恒茂话音未落,已经被武至忠扑倒在地。 热烫的吻,伴着热烫的泪滴,仿佛雨点一般,密集地落在杜恒茂的额头、眉眼、脸颊、嘴唇、脖颈…… 杜恒茂被身下的碎石硌得生疼,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武至忠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杜唯勤见状,连忙冲上前去,一把揪住武至忠的发髻,厉声喝问:“武至忠,你在干什么?” 武至忠顾不上反抗,而是顺势将杜恒茂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力气大得恨不得将怀中之人压碎。 杜恒茂忍耐着身上传来的剧痛,安抚道:“好了好了,都放手吧。起来说话。” 杜唯勤闻言松开了手,武至忠却抱得更紧、泪水流得更急。 杜恒茂感到脖颈、肩膀一片潮湿,也不忍催促武至忠放手,只好默默地忍受疼痛,耐心地等待对方情绪平复。 他的丑小鸭,终于回来了! 真好! 武至忠刚刚止住眼泪,质问就如同暴风骤雨一般袭向杜恒茂。 “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走了?让我们全以为你死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也差点死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都跟王爷闹翻了? “你知不知道,我和锦程为了偷你的骨灰,费了多大力气?担了多大风险?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多伤心,多痛苦……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把自己烧了,跟你的骨灰永远在一起?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粒灰都不如?根本不值得你打声招呼? “如果我今天没碰巧遇上你,是不是这一辈子都得守着别人的骨灰,年年给别人烧纸?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质问到最后,武至忠已经愤怒地咆哮起来,感觉很像一只竖起鬃毛的发怒的公狮子。 杜恒茂含泪带笑地望着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的武至忠,故作委屈地说道:“你又不记得我,我跟你说那么多干什么? “你对你家王爷那么忠心耿耿,先是为了他射我三箭,后来又把我送给你的《治理建议书》呈交给他。我要是向你透露行踪,你肯定会报告给你家王爷,那我还走得成吗? “你鞍前马后跟他跑、出生入死为他干,我可不愿意!” 听到这里,武至忠一下子从愤怒的狮子蜕变成畏缩的小狗。 他膝行后退了一段距离,冲着杜恒茂连连磕头。 55对立 “奴才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 “奴才只有一个请求,请主子无论如何不要再抛下奴才。 “奴才心里,永远只有主子一个人。 “奴才这辈子,只对主子一个人忠心! “奴才若是再忘记主子,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杜恒茂连忙起身去扶武至忠,安慰道:“好啦好啦,别再磕了,小心把头磕破了。失忆,又不是你愿意的,哪能怪你。要怪,就怪我当年没有能耐保护你,害你吃了那么多苦。以后,你别再叫我主子了。你那张卖身契,我回头就找出来还给你,你拿去烧了吧。” “不要!”武至忠坚定地说道,“奴才要一辈子跟在主子身边,一辈子伺候主子!” “当奴才,可不能像刚才那样又扑又压、又吼又叫的。要是其他奴才都跟你有样学样,那我这个主子,还怎么当?”杜恒茂提醒道,“你要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武至忠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杜恒茂,问道:“主子身边,已经有其他奴才了?” 杜恒茂点了点头,觉得武至忠现在的模样很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眼底不禁掠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奴才已经回来了。主子能不能只留奴才一个人在身边?”武至忠乞求道,“奴才保证,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好主子,让主子样样顺心、事事如意!” 这分明就是爱争宠的小狗嘛,哪里还有一点点大将军的影子! 还没见着那只小狗呢,就开始争起来了。 杜恒茂轻笑起来,屈指在武至忠的脑门上重重焀了一个爆栗。 “不行。小同还是个孩子,又没有父母亲人,还远在异国他乡。我不放心。” “小孩子毛手毛脚的,哪能伺候好主子?”武至忠皱了一下眉头,沉吟道,“要不这样吧,我给锦程写封信,让那孩子带着信前去沙州投靠锦程。只要他有能耐,锦程一定会提拔、重用他。年轻人嘛,还是应该出去闯荡一番,争取出人头地。” “既然要当奴才,就得守好本分。”杜唯勤语气严厉地训斥道,“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奴才来插嘴了?” 武至忠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杜唯勤,冷冰冰地说道:“我们主仆的事,轮得到杜公子插嘴吗?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主子,可是在除夕夜被人赶出门的。那时候,杜公子在哪儿?既然那时候没管,现在就别多管闲事!” “你……” 杜唯勤自知理亏,遂不再与武至忠纠缠,而是转而劝诫杜恒茂。 “小茂,这样的奴才,迟早会爬到主子头上。要不得!” 杜恒茂真没想到,杜唯勤竟然会跟武至忠斗起嘴来。 想到武至忠当年沉默寡言、老实巴交,如今却言辞犀利、气势十足,他只觉感慨不已。 “好了,都别说了。”杜恒茂摆了下手,严肃地说道,“该祭奠尹院长了。” 杜恒茂自马背上取下行李,将折叠木桌、草席、香炉、白色蜡烛、盘碟碗盏、桂花酒、月饼、柚子等等物品一一摆好,点燃蜡烛,斟满酒爵。 杜唯勤跪在祭桌前的草席上,借着烛火点燃三柱檀香,默默祷告了一番,将其插/进位于祭桌正中央的香炉里。 他端起酒爵,将酒洒在席前的地上。 放下酒爵后,他仰头望月,以沉郁的语调诵出文情并茂的祭文。 武至忠跪在杜唯勤身后的草席上,默默看着这一切,想起自己只带了一叠纸钱上山来烧,不禁有些赧然。 他一介武夫,既不懂得诸多规矩,又没有如斯文采,唯有一腔热血、满怀痴情。 幸好,他的小主子仍然活在人世。 那些纸钱,只当是全部烧给尹炳照的吧。 他对尹炳照这个旧主子,虽没有特别的感情,却还是很感激的。 要知道,若不是尹炳照当年将他送给杜恒茂,他哪里能体会到刻苦铭心的疼痛、无与伦比的幸福? 武至忠转头看向笔直地跪在一片清辉之中的杜恒茂,目光深情缱绻、温柔似水。 这个人,是他的眼、他的心、他的命、他的水、他的空气、他的阳光…… 杜恒茂察觉 到武至忠长久的凝视,正想以眼神示意对方专心一点,却被对方眼中流溢的温情吓了一跳。 联想到之前带着泪水的密集亲吻,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难怪杜唯勤刚才会发飙,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这个时代,虽然有达官贵人蓄养娈童的风俗,但是,那都是主子对奴才的狎玩,哪有真心可言。 杜唯勤对此等**风气深恶痛绝,岂能容忍武至忠这种对主子生出别样心思的奴才存在? 这下麻烦了! 听说武至忠在军营中一向洁身自好,从来不曾沾染营妓。 没想到,他的口味,竟然如此特别,还特别到他这个主子身上来了。 真是让人头疼啊! 杜恒茂无声地叹了口气,颇觉烦恼。 祭奠完毕,三人收拾好东西,骑马下山。 武至忠一直驱马紧跟在杜恒茂身旁,生怕对方会突然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杜恒茂扫了一眼紧张兮兮的武至忠,暗暗发笑。 “我们住盛和客栈,你住哪儿?” “城北的下关区。”武至忠回答,“离这儿大约30里路。” “怎么住那么远?”杜恒茂问道。 “房租便宜。”武至忠应道。 想到武至忠廉洁奉公,虽然官至将军、手里恐怕没几两银子,现在又因为自己的假死而弃了官、很有可能沦落到吃老本的境地,杜恒茂一阵心疼。 “太晚了,今晚就别回去了,跟我回客栈吧。” 武至忠巴不得跟在杜恒茂身边,当即欢喜地点头。 为了调查尹炳照的死亡真相,杜恒茂需要在江宁多停留一段时间,便在盛和客栈租了一座有四间房的小院。 现在,临时多了个武至忠,他只能将对方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 谁知,他话一出口,杜唯勤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奴才跟主子睡在一起,成何体统?让他跟小同住一间房。” 武至忠怒视杜唯勤一眼,转头便可怜兮兮地望着杜恒茂,一副弃犬模样。 杜恒茂暗叹一声,婉言道:“小同应该睡熟了。就别去吵他了。今晚还是跟我睡吧。”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杜唯勤严厉地说道。 武至忠怒了,没好气地说道:“你烦不烦啊?我们主仆的事,你管得着吗?” “至忠!”杜恒茂厉声喝止,训斥道,“不得无礼!” 武至忠撇了撇嘴,纵然心中不服气,还是乖乖地垂首肃立。 杜唯勤走进自己的房间,匆匆收拾了行李,搬进杜恒茂的屋里。 “让他睡我的房间,我俩挤一挤。” 武至忠哪能容忍杜唯勤与杜恒茂同床共枕,顿时叫唤起来。 “主子,你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我这就烧了。以后,我还照样跟着你、用心伺候你。不过,没了主仆之别,咱俩就可以抵足而眠了。” “有我在,你休想!” 杜唯勤扔下一句狠话,转身便向杜恒茂的床铺走去。 武至忠箭步上前,拦住杜唯勤的去路,摆开架势挑衅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只软脚虾,能奈我何!” 杜唯勤斜睨着武至忠,轻蔑地说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武至忠怒极反笑,语气阴冷地回应。 “老子现在就撕下你这张伪君子的皮,把你打回原形!” 武至忠正要动手,被杜恒茂轻巧地一带,拦到了一旁。 “别闹了,赶紧去隔壁洗漱一下,早点睡觉吧。”杜恒茂柔声劝解。 武至忠伸手怒指杜唯勤,骂道:“这个老家伙,欺人太甚!” 杜恒茂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揶揄道:“人家看起来比你年轻多了,你才像中年大叔呢!” “我看起来很老吗?”武至忠当即介意起来。 杜恒茂故意慢条斯理地打量武至忠的脸,笑眯眯地说道:“胡子拉碴的显老。” “我这就去把胡子刮了。”武至忠连忙说道。 “全刮了,你脸上那道疤,多吓人啊!”杜恒茂吓唬道,“小心官府把你当成盗匪抓起来!” “那怎么办?”武至忠苦恼地皱眉。 “明天我帮你修剪一下,保你年轻十岁。” 杜恒茂一边诱哄武至忠,一边把对方往门外推。 “乖,赶紧去隔壁睡觉。” 武至忠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嘀咕道:“你真要跟他睡在一起啊?” “两个大男人,又不存在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你叽歪个什么劲儿啊!” 杜恒茂明知武至忠的心思,却偏要这么揶揄。 谁说两个男人就不会有问题了? 武至忠心里嘀咕,嘴上却没敢说出来。 将武至忠赶出门后,杜恒茂栓好房门,倒了一盆热水,招呼杜唯勤过来洗漱。 杜唯勤望着笑意盈盈的杜恒茂,欲言又止。 杜恒茂也不催促杜唯勤,打算看看对方到底能忍多久。 二人洗漱完毕,熄灯上床,同被而眠。 夜已深,杜唯勤却因为满腹心事而无法成眠。 他虽然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呼吸频率却泄露了他的清醒状态。 杜恒茂浅眠了一会儿,见杜唯勤一直没有入睡,担心后者熬坏了身体,只好主动开口。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 56秘密 杜唯勤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翻身面对杜恒茂。 “你一向机敏,这次,难道没看出武至忠对你的异样心思?” “看出来了。”杜恒茂实话实说。 “那你还这么对他?”杜唯勤不高兴地问道,“难道,你这是默许了?” “他挺木讷的,说不定根本没明白自己的心思。你觉得,我应该向他挑明?”杜恒茂反问道。 杜唯勤征住了,一时之间想不出应对方法。 他烦躁地说道:“反正,你不能跟他这么亲密。同床共枕就更不可以。你要是真把他当成奴才,就应该疏远一些。你看谁家主子像你这样,谁家奴才又像他那样。这主不主、仆不仆的,成何体统!” 杜恒茂握住杜唯勤略带凉意的手,以示安抚。 “我没把他当成奴才看。” “那你把他当成什么?”杜唯勤问道。 “亲人吧……”杜恒茂顿了一下,说道,“朋友、兄弟,都有。” “那你又把我当成什么?”杜唯勤询问。 “你不是我的老师吗?”杜恒茂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 杜恒茂尚未说完,就被杜唯勤急切地打断了。 “我可当不了你爹。我才几岁,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吗?” 说着,他用力甩开杜恒茂的手,翻身背对后者。 杜恒茂没有想到,杜唯勤竟然会是这种反应。 他把他当成老师、父亲一样尊重,他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反倒……好像生气了? 真是奇怪! 杜恒茂从背后拥住杜唯勤,柔声哄道:“我把你当成长辈一样尊敬,你好像不太高兴?那我们就平辈相交吧。你本来就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样?小哥哥?” “我比你大12岁!”杜唯勤没好气地说道。 “那就大哥哥?”杜恒茂及时改口。 杜唯勤哼了一声,似乎很不满意。 杜恒茂猜不透杜唯勤的心思,担心他生闷气伤了自己,干脆一边以腿脚轻蹭怀中之人的腿脚,一边嗲声嗲气地撒娇。 “哎哟……你到底想要人家怎样嘛……人家被你弄得好心慌哦……” 杜唯勤蜷起双腿,像只刺猬似的缩成一团。 杜恒茂哪肯轻易放过他,依旧蹭来蹭去、撒娇耍赖。 过了一会儿,一直闷不吭声的杜唯勤忽然发出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变调声音。 “别……别动……” 杜恒茂立即停住动作,在黑暗中仔细观察杜唯勤。 见此人鼻息粗重、身体僵硬,他忽然之间明白过来。 刚才,他光顾着帮杜唯勤解开心事,忘记了他的举动对于一个正常男人来说是有危险性的。 想到自己曾经被喝醉酒的杜唯勤摩擦出火来,他无声地贼笑起来。 好啊,也该让他体会一下这种痛苦,小小教训他一下。 想到杜唯勤那张清心寡欲的秀雅脸庞染上情/欲的色彩,杜恒茂觉得,一定很有看头。 不过,他怕惹恼杜唯勤,没敢再去招惹对方。 杜恒茂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杜唯勤的危机一直没有解除,便善解人意地调整呼吸、轻轻打起了呼噜。 杜唯勤果然上当,在试探着轻唤了两声后,悄悄掀开被子下床。 他摸黑挪到屏风外头,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呼吸则越来越急促。 杜恒茂一边打着呼噜,一边想象着杜唯勤的情状,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他连忙收摄心神,突然察觉到窗外有轻微的声响。 他登时睁开眼睛看向窗户的位置,发现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头颅影子,心中大为恼怒。 他从枕畔摸出一支涂了强效麻药的飞镖,甩手射向窗纸上的影子。 只听一声低微的闷哼声传来,接着是逃窜的脚步声,然后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杜恒茂冷笑着闭上眼睛 ,并不急于出去查看中镖的窃听者。 他知道,自己配置的麻药,足可以让那家伙在外面睡上一个时辰。 他又侧耳倾听杜唯勤的声音,发现对方仍然沉浸在情潮之中,不但呼吸紧促,而且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压抑得几不可闻的呻/吟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总这么飘来荡去的,有需求时只能与右手为伴,也不是个办法。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让他们娶妻生子了。等把尹老师的事情解决了,就着手定居吧。” 杜唯勤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低低的呻/吟声后,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气。 杜恒茂知道,杜唯勤这是释放了,遂调整呼吸、正式入睡。 杜唯勤在黑暗之中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平静下来。 他倒水擦洗了一下身体,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重新回到床上。 秋夜气温颇低,杜唯勤在外面耽搁了太久,浑身上下早已冰凉。 回到暖烘烘的被窝里后,他像只渴求温暖的小兔子似的,直往杜恒茂的怀里钻。 杜恒茂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条件反射地抱紧了怀里的冰块。 杜唯勤将冰冷的双脚插/进杜恒茂的小腿间取暖,舒服地倚靠着温暖的胸膛,默默倾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想起刚才的自给自足,他那平复不久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轻唤“小茂……小茂……” 见杜恒茂没有回应、仍然处于熟睡之中,他悄悄凑近,在对方微张的双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感觉到杜恒茂鼻间呼出的热气悉数喷在自己的脸上,他顿觉脸颊烫得有如火烧。 他羞涩地缩回杜恒茂怀里,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对方的胸口,心如鹿撞。 杜恒茂在被杜唯勤亲吻的那一刹那间完全清醒,一下子明白了对方深藏的心事。 他一向自认为敏锐、机警,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杜唯勤的心意。 到底是什么时候,这颗榆木脑袋竟然开了这个窍? 莫非,就是今晚被武至忠给刺激的? 难道说,他刚才在屏风外面自我纾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他? 发现杜唯勤将左手手指插进自己的右手指缝、与自己十指相扣,杜恒茂的心湖荡起阵阵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这一夜,无法成眠! 杜恒茂等到杜唯勤沉入梦乡后,悄悄下床,开窗出去查看窃听者。 他回收了发射出去的飞镖,见披着一身寒霜一般的月光倒在草地上沉睡的人竟然是武至忠,气得一把拎起对方,直想劈头盖脸揍后者一顿,却怕惊醒小院里的其他人。 他想将武至忠拎出院子、找个僻静处惩罚一通,又怕有贼光顾小院、伤了正处于睡梦中的杜唯勤等人。 无奈之下,他只好忍着火气抓起武至忠,从大敞的窗户跳进隔壁房间。 他将睡得跟死猪似的武至忠重重掼在床上,想想觉得不解气,干脆抽出刀来,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剃光了对方的头发。 发泄完毕,杜恒茂心里舒坦了不少,这才收了刀,替武至忠盖上被子。 想到短短几个小时里的诸多变故,他又不禁烦天恼地起来。 清晨,武至忠睡醒后,注意到枕畔堆满了长发,感到非常疑惑。 他习惯性地挠了挠脑袋,猛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光头,心下大骇。 这些年行军打仗,他一向警醒,怎么会睡得这么死,以至于被人剃光了头发都没察觉? 如果给他剃头的人想要砍掉他的脑袋,他岂不是就在睡梦中枉死了? 武至忠努力回想睡前之事,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夜里悄悄潜伏到杜恒茂的窗外偷听,结果,一不留神中了屋里飞出来的暗器,很快便不省人事。 这下子,他算是明白了。 原来,这是杜恒茂对他的警告。 深夜偷听窗根,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又被主子逮了个现行,武至忠又觉丢脸、又觉忐忑,一下子退化成蜗牛,缩在被子里不敢起床。 他心神不宁地在床上一直呆到日头西斜,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也没见杜恒茂过来找他,只好硬着头皮下地。 孙忠同正在院子里练拳,见杜唯勤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光头、虬髯的陌生汉子,立即站直身体,行注目礼。 魏战武也放下手里的弓箭,紧盯着武至忠不放。 武至忠尴尬地冲着两个陌生男子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杜恒茂的房间,轻轻敲门。 “进来。” 杜唯勤清亮的嗓音传出。 武至忠推门进屋,见屋里只有杜唯勤一人,遂问道:“主子呢?” 57紧急 杜唯勤手不停笔,头也不抬地训斥道:“主子的行踪,岂是奴才能够过问的?你这个奴才当得倒好,竟然一觉睡到下午。” 武至忠懒得理会杜唯勤,直接出屋、关门。 他见孙忠同年龄小,猜测对方应该是杜恒茂曾经提过的那个小奴才,遂走上前去,和蔼地问道:“你是小同吧?” 孙忠同听到了武至忠与杜唯勤的对话,知道此人也是奴才,心里便没有了敬畏之情。 见这人不为杜唯勤所喜,又不懂规矩,便仗着自己已经在杜恒茂身边伺候了大半年,倚老卖老地教训起来。 “你是少爷新买回来的吧?一点规矩都没有。 “‘小同’是你能叫的吗?以后叫我‘同哥’。 “我家少爷,待人一向宽厚。你这当奴才的,可别得寸进尺。 “今天就算了。以后,你要是再敢起晚了,少爷不罚你,我都要教训你。” 武至忠瞧着抬头挺胸像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孙忠同,笑着摇了摇头。 “臭小子,我跟在主子身边的时候,你恐怕还光着屁股蛋玩泥巴呢。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孙忠同高高扬起下巴,不服气地说道:“别以为你早来几年就了不起。像你这样的,最多也就干点粗活吧。我可是贴身伺候少爷的。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武至忠笑了笑,不打算再跟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浪费口舌。 他决定,回头就跟杜恒茂商量一下,把这小子丢到军营里操练操练。 武至忠在小院里住了三天,一直没见到杜恒茂,心里很是焦急。 见其他人都气定神闲,他也只好暗自忍耐。 第四天傍晚,杜恒茂带着一身风尘,匆匆走进洒满夕阳余晖的小院。 孙忠同登时像只欢乐的小狗一般迎上前去,少爷长、少爷短的,呱啦呱啦说个不停。 杜恒茂轻轻拍了拍孙忠同的脑袋,吩咐对方张罗洗澡水、晚饭。 孙忠同乖乖领命去了,院子里这才清静下来。 武至忠对杜恒茂可谓日思夜想,现在,心上人就站在眼前,他又胆怯了,连正眼都不敢看,只是畏畏缩缩地立在一旁,偷眼瞧着。 杜恒茂知道武至忠这是在做贼心虚,笑着上前摸了摸对方的光头,取笑道:“哟,换造型啦?你这是打算当和尚吗?” 武至忠羞愧地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道:“主子……我……对不起……” 杜恒茂凑到武至忠耳边,压低嗓音威胁道:“以后再敢偷偷摸摸,我就阉了你!” 武至忠悚然一惊,连忙点头如捣蒜。 杜恒茂笑眯眯地直起身体,扫视了一下以热切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杜唯勤、魏战武,说道:“都进屋吧,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进屋后,杜恒茂关闭门窗,对着落座的众人说道:“我找到赵府的老管家了。他对清溪书院被烧一事也知之甚少。 “我跟他要了赵家三少爷赵永明的住址,打算前往宣国京城永安找赵永明。 “永安离这儿太远了,你们就别跟着我长途跋涉了。 “我明天出去转转看,尽快在城里买座幽静的院子,让你们住下。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我就会回来。你们都留在家里等我。” “不行!”杜唯勤断然拒绝,“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武至忠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说过,再也不离开我,永远陪着我。你这是打算食言吗?”魏战武语气严厉地质问道。 杜恒茂缓缓扫视了一遍三人表情冷肃的脸,劝解道:“你们这是何苦呢?跑来跑去的,多累啊!我真的很快就会赶回来。” “不要再说了。”杜唯勤摆了下手,坚定地说道,“我决不离开你!” “就算你杀了我,我的鬼魂也会一直跟着你。”武至忠目光坚毅地盯着杜恒茂。 “你尽管丢下我试试看。” 魏战武挑衅地瞪着杜恒茂,脸色凛若冰霜。 杜恒茂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选择妥协。 洗了个热水澡、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后,杜恒茂将武至忠单独叫到房里,吩咐对方执笔,与对方商量着给黄文定写信。 此信的目的,一是为了告知黄文定二人的境况,二是为了请求黄文定收留、培养孙忠同。 知道杜恒茂要将小屁孩儿送走,武至忠心里那叫一个美啊。 他写起信来,犹如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见武至忠仿佛吃饱了骨头的大狗一般、一副满足样儿,杜恒茂暗觉好笑。 他翻出剪刀来,像给狗狗修理毛发一般,为武至忠修剪了一脸既能遮住刀疤、又能美化形象的酷劲十足的胡子。 得知武至忠没有丢掉此前被剃掉的长发,他又招呼对方做假发套。 于是乎,脑袋无毛了四天的武至忠,终于得以在第五天早晨以满头黑发示人。 为了让孙忠同不感到突兀,这大半年来,杜唯勤、魏战武一直在接受易容术的点滴改变。 他俩最初易容的模样,原本就和自己的样子有三分相似。 所以,当他俩逐渐还原到本来面目时,孙忠同丝毫没有察觉出来。 杜恒茂的容颜,也是如此。 杜唯勤、魏战武对杜恒茂那手高超的化妆本领早已见怪不怪,平时也跟着学了一些化妆术,可以自行打理形象。 倒是孙忠同,乍见武至忠换了一副新形象,感到非常好奇。 他只当武至忠是和自己一样的奴才,对后者毫不客气,还伸手去揪后者的头发、胡子。 武至忠历经战火洗礼,从最初的一名小兵,成长为号令一方的将军,早已练就一身过硬的功夫,哪能让孙忠同碰到自己。 孙忠同追在武至忠身后,在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跑了半天,像被一根美味的狗骨头引得团团转的小狗一般,饶是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得偿所愿。 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魏战武、杜恒茂这样的习武行家,却将武至忠的本领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年,魏战武一直在为自己无法恢复曾经深厚的内功而颓丧。 现在发现,有人即便只有粗浅的内功,也能如此游刃有余,不觉眼前一亮、茅塞顿开。 瞧见魏战武双眼闪闪发亮的激动模样,杜恒茂心思一转,顿时明白,这个脑袋一向不太灵光的家伙,竟被武至忠逗弄孙忠同的举动激发得突然开了窍。 他望向仍在小院里来回追赶的二人,只觉心空和这座庭院一样,洒满了金色阳光、欢声笑语。 孙忠同接到杜恒茂的指令,要孤身前往安国沙州大营交付一封机密信件给时任参将的黄文定,深感责任重大。 纵使对少爷万分不舍,他依然决定圆满完成少爷交付的任务,不辜负少爷对自己的信任。 孙忠同收拾了行李,向杜恒茂磕头道别,斗志昂扬地离去。 转身时,他还挑衅般的斜睨着武至忠,很明显地在说“瞧瞧,我才是最受少爷重视的”。 武至忠暗笑这孩子中计而不自知,在孙忠同离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恒茂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武至忠,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要不,我也让你替我送一封信给故人?” 武至忠立时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被小主子给甩掉。 杜唯勤巴不得杜恒茂能够实践这句话,对武至忠这根五大三粗的木头桩子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一行人做了一天准备工作,第二天一大早便办理离店手续,向宣国京城永安进发。 杜恒茂如果一人出行,必是埋头赶路。 现在,重要的人都在身边,查明真相也不急于一时,杜恒茂便领着大家一路游山玩水,慢慢悠悠地晃了大半年,才于烈日炎炎的夏季抵达永安南郊。 跟住客栈相比,众人更喜欢幕天席地的感觉。 他们没有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进入县城,而是在野外找了个水美草肥的阔地,搭起自制简易帐篷来。 夜幕低垂,繁星相随,虫儿吟唱,花香扑鼻…… 点点萤光,远远近近、明明暗暗,错落有致地点缀于树上、草间…… 一阵风过,吹起漫天萤光。 那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仿佛一场如梦似幻的星雨。 四人惬意地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仰头欣赏这一场夏夜盛景。 忽然,不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流传出异常的水声。 “你守在这儿。” 杜恒茂低声对武至忠下达命令,像只鸟儿一般悄无声息地飞掠向河边。 留在原地的三人都警惕地环视黑暗的四周,以防发生危险。 杜恒茂从河里救起一名拼命挣扎的溺水男子,发现此人身上密布刀伤、箭伤,看样子像是正被追杀。 他探上这人的手腕,想要为其把脉,却被对方抓住了手。 “带……我……去……虎……峪……大……营……” 男子奄奄一息,说话断断续续。 “虎峪大营?在哪儿?”杜恒茂说道,“我只是游客,对周边环境不熟悉。” 男子瞪大眼睛盯着杜恒茂,吃力地说道:“南……山……脚……下……快……” “南山这么大,哪个脚下?”杜恒茂问道。 男子急得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杜恒茂将晕倒的男子拎回帐篷附近,低声询问武至忠。 “他要去南山脚下的虎峪大营,你听说过吗?” 58逆天 武至忠神色一凛,立马伸手摸索男子的衣物,从对方的靴筒里找出一个防水的油布包,又从布包里翻出一块碎布和一枚玉印。 杜恒茂掏出火折子,照亮碎布,发现白色绸缎上写有几行潦草的毛笔字。 “太子谋反,着白震霆听命于端宁王,避暑行宫救驾,不必奉行其余矫诏、兵符。” 杜恒茂与武至忠对视一眼,连忙熄灭火折子,将碎布和玉印快速塞回油布包。 “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儿,过会儿恐怕会有追兵过来。” 杜唯勤、魏战武登时从草地上弹跳起来,合力拆卸帐篷。 杜恒茂将油布包塞进武至忠怀里,语气紧促地说道:“至忠,太子杀了尹院长全家,跟我们有血海深仇。你立刻把这东西送到虎峪大营去。如果我们能帮忙挫败太子的阴谋,也算是替尹院长他们报了仇。 “我先带大家找地方躲起来,明天去怀义县城最大的客栈等你。我会跟掌柜的说,我叫黑天鹅。 “万一你比我们先到,你也以黑天鹅为暗号。” “谁知道怀义县城有几家客栈、哪家最大,万一弄错了呢?”武至忠急了,“万一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如果你三天之内没找到我,我就去找你。”杜恒茂安抚道,“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到你。你速去速回,路上小心。” “你真的不会丢下我?” 武至忠紧紧攥住杜恒茂的手,满脸焦急与不舍。 “我对天发誓。” 杜恒茂将万般不情愿的武至忠拖到马前,助其背上弓箭,催促对方离开。 武至忠重重跺了一下脚,翻身上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进浓黑的夜。 武至忠马不停蹄地赶到虎峪大营时,天已经蒙蒙亮。 发现数万大军倾营出动,他急得浑身直冒火。 他连忙打马奔上一座山丘,点燃三支箭头裹着吸满牛油的棉絮的火箭,齐齐射向飘荡在大营上空的黑底红字帅旗。 众将士忽见三支来势迅疾的火箭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带着尖锐的风声点燃高悬的帅旗,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整座大营,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武至忠赶紧抓住这一瞬间的寂静,扯着嗓子高声呼喊。 “太子谋反,白震霆不必奉行矫诏、兵符,立即听命于端宁王,前往避暑行宫救驾。” 喊声一出,全营哗然。 白震霆心头巨震,顾不上分辨孰真孰假,当即下令逮捕先前带着诏书、兵符前来报信的禁军头领。 紧接着,他吩咐士兵喊话,要求射箭烧旗、喊话传令的人前来大营。 武至忠驾驭骏马冲下山丘,在虎峪大营前下马。 他背着弓箭,在将士们自动分开的小道上一路飞奔,停在了一位被众人簇拥的全副武装的男子面前。 他于众目睽睽之下,从怀里掏出油布包,以双手呈给男子。 白震霆一把抓过布包,急匆匆地掏出里面的东西。 他一见到那枚长约二三厘米、宽约一厘米、形状为梯形、刻着一个“吉”字的和田青玉印,便知这次传来的才是真消息。 他又查看了一下破布上的字和印章,立即高声宣布太子谋反,命令全体将士前往避暑行宫救驾。 武至忠圆满完成杜恒茂派下来的任务,暗暗松了口气。 他向白震霆躬身施礼,表示自己要立刻赶回去复命,转身就走。 白震霆本想问一下这位送信者的姓名、职位,见对方匆匆离去,也没再耽搁时间。 武至忠策马扬鞭,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怀义县城。 他询问了一下当地百姓,按照对方的指示找到了怀义最大的客栈——顺风客栈,却没有从掌柜的那儿问到黑天鹅的消息。 他骑着马在县城里东奔西跑,到每一家客栈都问了一遍,依然没能找到杜恒茂。 想到杜恒茂或许遭遇了追兵,他急得百爪挠心。 武至忠在顺风客栈订了一间上房,交了房钱后,却不上楼,反而一屁股坐在大堂里,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方向。 他明明知道,杜恒茂等人今夜应该进不了县城,却死心眼地守着客栈大门,不吃不喝。 夜深了,客栈该关门、熄灯了。 武至忠给了前来劝说自己上楼休息的伙计一点碎银,吩咐对方为自己留一扇门、一盏灯。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静悄悄的客栈里,化作一尊面朝大门凝望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门帘忽然被掀开,一个修长的身影跨进屋来。 大堂里的光线太过昏暗,武至忠看不清楚来人的脸,只觉那身影非常眼熟。 他用力眨了眨酸涩的双眼,想要仔细分辨来人,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传来。 “傻瓜,我就怕你万一比我早到的话,会一直这么傻等。” 武至忠腾地一下站起身,像只一心等待主人回家的大狗一般,满怀激动地飞扑过去。 杜恒茂巧妙地侧身卸去武至忠这一扑造成的冲击力,伸手来回抚摸扒在身上的这只巨大的哈巴狗。 “我真怕你会遭遇危险,想要出去找你,又怕跟你错过。你怎么耽搁这么久?急死我了!” 武至忠嘶哑着嗓子,委屈地以长满胡子的脸猛蹭杜恒茂那细嫩的脸颊。 杜恒茂偏头避开武至忠此等亲近表现,埋怨道:“你当你这一脸是兔毛啊,扎死人了!” 武至忠停住了磨蹭动作,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抱杜恒茂。 这家伙是狗熊投胎吗? 力气这么大! 没轻没重的! 杜恒茂心里直埋怨,嘴上却没再说出来,而是默默忍耐着身体传出的剧烈疼痛感。 “我饿了。” 武至忠突然之间来了这么一句。 杜恒茂怔了一下,问道:“你该不会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吧?” 武至忠点了点头,补充道:“一口水都没喝过,忽然觉得好渴。” “笨蛋!” 杜恒茂骂了一句,连忙扬声召唤店小二。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银锭子一出,纵然是深更半夜,店小二、厨房伙计照样忙得不亦乐乎。 武至忠本来只想用热水泡两个冷馒头、就着咸菜凑合一下,没想到,杜恒茂竟然让人弄了满满一桌子菜。 他虽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是,想到这桌菜的花费,依然有点难以下咽的感觉。 “不是饿了吗?怎么看起来一副没食欲的模样?” 杜恒茂奇怪地看着举着筷子不动的武至忠。 武至忠环视了一下点了多盏油灯的四周,见旁边无人,这才凑到杜恒茂耳边,低声说道:“太贵了。一顿饭钱,够我吃小半年了。” “还不是为了你!”杜恒茂横了武至忠一眼,警告道,“你以后要是再这样不吃不喝,我可不会再花钱让人替你做饭,而是直接把你跟石头绑在一起,沉到河里去!赶紧吃!” 武至忠只觉浑身上下汗毛倒竖,连忙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杜恒茂面上冷肃,心里却呵呵直乐。 看着身旁这只老实、乖巧的大狗,他完全无法将其与杀伐决断的将军联系起来。 转念想到,太子谋反这事,原本应该能够成功,现在,却因为己方的半途插手而功败垂成,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快意。 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太子这次撞在他们手里,应该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或许,正是尹老师在天上指引着他们,帮他们顺利报仇! 武至忠将满桌菜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点汤汁都没留下。 杜恒茂领着武至忠出门遛了一圈,吩咐道:“他们还在野外,我有点不放心。你现在回客栈睡觉。我早上再来找你。” 武至忠抬头看了一眼挂在东边夜空的残月,不满地嘀咕道:“再过一个多时辰,天都亮了,能出什么事?魏战武的武功,不是已经恢复了大半嘛。杜唯勤有你输给他的功力,自保绝对没问题。” “还有个病人呢。”杜恒茂说道,“中了箭毒,还在昏迷呢。” 武至忠皱了皱鼻子,以委屈的口气说道:“要睡一起睡,要走一起走。反正,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你老是丢下我!” 杜恒茂瞧着这只垂头丧气、就差呜呜哀叫的大狗,脸上浮现温暖的笑意。 他伸手拍了拍武至忠的脑袋,妥协道:“行了行了,我陪你回客栈。” 59 罢了      武至忠登时精神抖擞起来,身后如果真有只大尾巴的话,估计会摇得非常欢实。      武至忠伺候着杜恒茂洗漱、上床,接着脱掉外衣、鞋袜,快速洗漱了一下。      他吹灭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爬到床上,一下子化身为八爪鱼,牢牢缠住杜恒茂,心里头那叫一个美啊。      杜恒茂被武至忠缠得动弹不得,埋怨道:“热死了,干嘛非得黏在一起?你这么压着我,我还怎么睡觉啊?”      武至忠翻了下身,将杜恒茂顺势带到自己身上趴着,手脚依旧缠着对方。      “这样也难受啊。”杜恒茂挣扎着说道,“你真当你是床垫啊?”      武至忠无奈地将杜恒茂放回床上,与对方十指交缠。      他始终觉得这样不足以安心,寻思着该如何与身边人密不可分。      他忽然之间生出一个想法,立即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去解杜恒茂的里衣裤带。      杜恒茂以空闲之手一把按住武至忠那只作乱的手,低声呵斥。      “你要干吗?”      “我要把咱俩的裤带系在一起。”武至忠解释道,“那样的话,万一我睡着了,你就跑不掉了。”      杜恒茂嗤了一声,骂了一句“傻瓜”,却没再阻止武至忠的幼稚行为。      将二人的裤带牢牢绑在一起后,武至忠总算是踏实了。      他握着杜恒茂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渐渐沉入梦乡。      杜恒茂听着耳畔绵长的呼吸声,想到武至忠这极度的不安全感、对自己的极度依恋,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再放下他了!      为了探明宣国太子的下场,杜恒茂一行人依旧向宣国京城永安进发。      一路上,杜恒茂都守在马车车厢里,看护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送信男子。      他接连等了5天,总算等到此人慢慢腾腾地睁开双眼。      见这人先是迷糊、继而满脸惶急,他善解人意地说道:“你的任务,我已经帮你完成了。你的主子,想必已经转危为安。”      男子明显松了口气,接着又警惕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帮我?”      “自然是为了钱财。”杜恒茂说得坦然,“你觉得,你这条命值多少钱?你这项任务,又值多少钱?”      男子狐疑地打量着杜恒茂那张被阳光镀上温暖金色的脸庞,心想:“顶着这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却是个财迷心窍的家伙,真是白白浪费了好皮相。”      他心里鄙视,面部表情也不遮掩。      还是个直肠子!      杜恒茂暗暗发笑,说话越发地无赖起来。      “别以为你在我面前装清高,就能成功地赖账。我警告你,你要是不给我钱,我就射你几支毒箭,把你重新扔进河里!”      男子气得脸色铁青,咬牙道:“我身上没钱。你要是想拿钱,就先送我去永安端宁王府。”      他果然是端宁王爷的心腹。      杜恒茂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以为意地说道:“端宁王府的名头,可吓不倒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你家王爷站在我面前,这钱,我也照要不误。”      男子重重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那表情,仿佛多看杜恒茂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似的。      这种结果,正是杜恒茂想要的。      与其被人怀疑居心叵测,不如用求财做幌子,反倒落得个轻松。      杜恒茂根据送信男子的身体状况、康复速度规划行程,一路上走走停停、玩玩乐乐,花了20天时间,才于傍晚时分抵达永安,停在京城最负盛名的荣华客栈附近。      他给男子强行喂下一粒药丸,恐吓道:“这是我自制的毒药。明天戌时,你要是不带500两黄金来客栈门口找我换解药,就等着肠穿肚烂而死吧。”      男子倒吸一口气,怒道:“500两黄金?我哪来这么多钱?”      “你替你家王爷办成了那么大的事,他连500两黄金都舍不得赏给你?”杜恒茂讽刺道,“那你趁早别干了。倒不如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男子愤恨地瞪了一眼杜恒茂,跳下车厢,气势汹汹地离去。      杜恒茂笑了笑,吩咐坐在驾驶座上的武至忠改道,远离荣华客栈。      男子进入端宁王府,问明端宁王爷所在位置,径直前往书房拜见。      他跪倒在端宁王爷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属下来迟,请王爷责罚!”      端宁王爷上前扶起男子,和蔼地说道:“哲峰,白将军对你的箭术和忠勇赞不绝口,说要请你喝酒。”      罗哲峰微微一征,当即再度跪倒。      “属下该死,属下未能完成王爷嘱托。属下中箭落水,被人救上岸后便不省人事。后续之事,都是他人所为。”      端宁王爷表情凝重地打量着伏在地上的罗哲峰,问道:“你是说,三箭烧旗、孤身闯营的,另有其人?”      “是。”罗哲峰回答,“此人救我、帮我,都是为了钱财。他喂我吃了毒药,命令我于明天戌时带500两黄金去荣华客栈门口换解药。”      竟有这等事!      端宁王爷沉默了一会儿,想起自己6年前曾经被人救了一命,还被那人拿走了一个金锭子、连夜赶下船,心中不禁一动。      他详细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吩咐罗哲峰具体描述救命之人的容貌、体型。      接着,他掏出钥匙打开书柜,从里面拿出一卷画轴,平铺在书桌上。      “你来看,是不是他。”      月夜星垂,大江滚滚,一艘小船孤零零地停在江边,船头孤零零地立着一人。      白衣翻飞、气度高华,仿似谪仙下凡。      罗哲峰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上的男子,心中惊疑不定。      在端宁王爷的催问之下,他闷声闷气地说道:“那人财迷心窍,为了敛财,不惜给我下毒,怎可能与画上这位公子相比!都说人不可貌相,我算是见识到了!”      见罗哲峰语气哀怨、表情失望,端宁王爷心里有了计较。      他吩咐罗哲峰回去休息,明天戌时带黄金去换解药。      炎炎烈日肆虐了一天,总算是移向了地平线,带走了夏季的燥热。      蝉儿聒噪了多时,蜷缩在打蔫的柳叶下面,没了声响。      杜恒茂穿了一身灰黑色的粗布衣服,抹黄了脸蛋、描粗了眉毛、涂厚了嘴唇,作小厮打扮。      他和普通老百姓一样蹲在柳树下乘凉,手里百无聊赖地甩着一根柳条,眼睛却在密切观察荣华客栈的四周。      见被他勒索钱财的男子驾着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来到荣华客栈门口停下、站在车厢旁来来回回地环视周围,他笑着丢下柳条,迎上前去。      “钱带来啦?”      罗哲峰目光如电地瞪向杜恒茂,质问道:“你是谁?”      “我拿人钱财、替人收账。”杜恒茂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说道,“这是你要的东西。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罗哲峰气得鼻孔朝天,怒道:“你让他自己过来!”      “你不要拉倒。”      杜恒茂收回小瓷瓶,扭头就走。      “等等!”罗哲峰急忙追上去拦住杜恒茂,说道,“你告诉他,我家王爷要见他。”      杜恒茂微扬唇角,说道:“除非你家王爷现在就出现,否则,他是不会答应见面的。”      “你……”罗哲峰横眉立目地训斥道,“放肆!”      “你的解药还在我手里呢,竟敢对我无礼?”      杜恒茂板着脸,语气里却带着戏谑之意。      “大不了一死!”罗哲峰愤恨地骂道,“小人!都是一丘之貉!”      杜恒茂嘿嘿一笑,绕过罗哲峰就要走。      “先生留步!”      车厢里忽然传出浑厚的男性嗓音,态度礼貌。      “此处人多眼杂,请恕本王不能下车相迎。恳请先生上车一叙。”      杜恒茂觉得这副嗓音有点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他瞥了一眼满脸惊疑不定的罗哲峰,骂了一句“笨蛋”,气得对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难看。      杜恒茂钻进马车车厢坐下,见对面这位披散长发、身着旧衣的男子非常眼熟,不觉愕然。      男子刀削一般英俊的脸庞忽然浮现夏日清荷一般温雅的笑容,凌厉之气顿去,整个人倍显亲和。      “恩人还记得我,我真是深感荣幸。   “六年前匆匆一别,我连恩人的姓名都不知晓。   “如今,恩人又救我一命。我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恩人高姓大名。   “请允许我自报家门。我姓周,名元坤,字承乾。”      被周元坤这么一提醒,杜恒茂记起了当年之事,不觉哑然失笑。      命运,真是奇妙得令人费解!      “都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偏偏本人是个小人,有很多姓名,不知王爷想要知道哪个姓名。”      周元坤被杜恒茂这番说辞弄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是我太过肤浅。恩人就是恩人,姓名不过是个符号。”      杜恒茂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王爷是故人,那在下就不拐弯抹角了。在下有一事相求,恳请王爷答应。”      “请说。”周元坤作洗耳恭听状。      “楚州有位大儒,姓尹、名炳照、字正甫,乃是清溪书院院长,不知王爷可曾听说过。”杜恒茂询问道。      周元坤神色一动,顿时明白了面前这人为何会在紧要关头拔刀相助。      “不知恩人与尹先生是何关系。”      杜恒茂看出周元坤已经想通了很多关节处,也不赘言。      “尹先生乃在下恩师。在下希望仇人血债血偿、恩师名垂千古。”      周元坤沉思了一会儿,直视杜恒茂的双眼。      “我如今虽是万人之上,却仍在一人之下。此事,我做不了主。”      杜恒茂拱手施礼,语气郑重地说道:“若王爷不嫌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王爷功成之日,便是在下隐退之时。”      周元坤大喜,激动地以双手紧紧握住杜恒茂的双手。      “有恩人扶持,就抵得个福星高照!”      杜恒茂面带恭谨之色缓缓垂首,眼底却闪过一抹饱含无奈的苦笑。      一入红尘深似海,不知何时能上岸?      罢了……      罢了……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