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金屋藏帝》作者:小文旦   简介:   顾苏的爷爷是古建筑古器械大师。   作为传承人,顾苏平生三大爱好:建房子,修房子,上房揭瓦是好手!   谁知一睁眼变成了大宣国的皇后,蓟云桥,还是三宫六院唯一的妃子。   不巧的是她老爹刚刚谋反被杀。   成为废后,吃不饱穿不暖,生活所迫,她假扮宫女在皇帝身边骗吃骗喝。   蓟云桥:胡说!我凭本事吃的饭怎么能叫骗!   小宫女和侍卫长,一对捂紧自己马甲却不知道早已在对方那掉马的帝后,开始了互相套路的日常。   情到浓时,互相表白。   蓟云桥:你你你要出轨啦?!   谢晏:朕感觉自己头上有点绿。   1v1 .互宠。 本文又名:穿越之工科皇后、朕的皇后又在修房子   顾苏有个梦想,建个房子,金屋藏帝。   所有你碍于身份不能到达的地方,我替你去看。   架空!架空!架空!不考据!此行高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蓟云桥(顾苏),谢晏 ┃ 配角:燕莱,思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朕的皇后又在修房子   立意:探讨传统技艺如何传承。 第1章 废后   深夜。禁卫军巡过三回。   “陛下, 皇后醒了。”守夜的太监轻声禀报 。   “嗯。”谢晏一心埋在奏折里, 头也不抬。   谢晏对皇后蓟云桥实在没什么印象了, 只记得大概是个眉目爽利的长相, 但却是温婉的性子, 仿佛灵魂硬套在躯壳里, 格格不入。   若她只是个普通闺阁女子, 媒人早该踏破门槛,自己也寻得一个好郎君。但现实是,当年在蓟氏反案中留下她一人继续身居国母之位已是君王极大的仁慈。   至于为什么留着?后位一日空悬, 朝堂便一日不得安宁。心怀九州的年轻帝王,经过一盘清洗,此时正好把权利牢牢握在掌心, 最烦选妃立后之声。无论那些大臣献上的宫妃于他是助力还是阻力, 他都不愿分出心神。   再说,大宣自开国以来几乎每一对帝后都恩爱异常, 无选妃之恼。他目前还不打算破坏这个规律。虽然对蓟云桥无感, 但他留她一命, 她为他占住后宫, 也是两厢得宜的事情。   顾苏睁眼时, 眼前是昏昏欲沉的灯笼, 纸糊的窗扇悬在风中,兴许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听不真切。因为耳边一直有人在低泣。   顾苏吃力地转头对上一个哭得凄凄哀哀的小姑娘。   “小姐你醒了!”看见顾苏睁眼的一瞬间蓟梳喜得直呼皇后还在闺中时的称呼。   顾苏并不是原来的皇后了。   她是那个信息爆炸时代的人, 从小跟着爷爷学者各种各样的木艺木工, 甚至还有古时战场上用的作战机械。上学时选的也是工科。然而随着时代变迁,顾苏的爷爷也只能被冠以“民间手艺人”,“国粹传承者”的名号,而无发展的可能。   顾苏从小就爱摆弄这些小东西-----从被抱在膝头认零件的小女娃,到能独自鼓捣出一架云梯的婷婷少女,素手执纤尺,巧能夺天工。荒唐的是她居然被自己做出的少了个零件的新型穿云梯倒下砸中。   前生结束地仓皇,这次醒来也茫然。   顾苏对着镜子瞧,身上的宫缎素雪绢裙早已半旧不新,倒是可以看出布料是极好的。   这其实是个眉目带些英气的女子,爽朗明艳,眯起眼时自有一丝锋芒自眼角眉间泄出,与这个时代对于女子小家碧玉温婉如水的审美主流相反。却是顾苏十分欣赏的长相,适合袭一身红纱,黑发飞扬在西北漫天风沙里,或者束一头高发,横眉冷看高原凛冽的雪山峰棱。   顾苏扫过周围寒碜的器具用品,不着边际地判断:那皇帝必也是“主流”中的一员。   否则一国皇后待遇哪能如宫女一般,想必是长得不符合心意,性格也不讨喜,做了什么让皇帝不高兴的事儿吧。   但这确实冤枉人皇帝了。   原来的蓟云桥突发高烧,几度生死边缘,昨日才清醒,却是顾苏来了,她干脆推说脑子烧坏了忘了所有。   小丫头蓟梳一边心疼主子,一边叹道“忘了也好,忘了也好!以后就不用夜夜难眠了。”   顾苏,现在已经是蓟云桥了,身子搭在窗栏上,吹着小风,啃着苦杏,一遍一遍理着蓟梳这几日灌输的信息。   首先,她是一个被抄家的落魄皇后,目前禁足中,之前还大病一场,于是顾苏来了。据说以她父亲蓟开川为首的蓟氏家族无恶不作,位高震主。而蓟云桥十五时被送进宫,凭借家族势力成功坐上后位,其深意不言而喻。可蓟云桥并没有按父亲说的那样蛊惑君主,诞下太子,反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疏远皇帝,避居清和宫。   蓟云桥十八岁时,皇帝谢晏经过几年的韬光养晦,羽翼渐丰,着手肃清朝堂。正逢蓟开川大肆京外动兵,图谋不轨。最后年轻帝王棋高一着,蓟家被连根拔起。谢皇之威传遍大宣国,百姓拍手称快。   刀横头前时,蓟开川不知哪根筋不对或是真的大彻大悟,磕得满阶是血,只求谢晏看在小女无辜的份上留蓟家一条血脉,并交出贪墨几十年藏于蓟家池底没被抄走的金银财宝来抵。   群臣反对,但谢晏居然不仅同意了,而且还让蓟云桥继续当皇后。毕竟那个只在新婚见过一面的皇后还算安分,这些年居于深宫,主动断掉与蓟家的联系,无视蓟开川咬牙切齿的明示暗示,算是间接帮了谢晏良多。   然后就是......现在蓟云桥的日子过的很艰难啊!   蓟云桥毫无形象的吐出苦杏子,真苦!可是只有这个果子可以吃,还是清和宫门口的那棵杏树结了果子掉到墙内!   吃不好,睡不好,也不能怪谁,便宜爹作死,现在能活着就要对谢晏感恩戴德了,哪还能嫌弃待遇差。   谢晏让自己继续当皇后这事,这几天蓟云桥通过蓟梳大致了解了他的性格,觉得还能理解。   但是蓟开川的行为无法解释了,保住她?外人不知道,但实际上据蓟梳描述这对父女亲情接近于无,蓟开川是有多想不开?不给孙子什么的留条命,反而留着她这个一看就结局凄惨也注定无法诞下子嗣的人?   而且,这个蓟梳也有点奇怪,这几日看着她欲言又止的,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当蓟云桥扫过去的时候又装作若无其事,小丫头嘴巴还挺严,她心里猜测应该是受过蓟开川训练的,能陪皇后进宫,必是带着某种任务,哪能是软柿子。   但,蓟老头都死了,蓟云桥也能感受到她的忠心,便暂时不管她了。   蓟云桥吐出最后一口果渣,摇摇头,多想无益,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办。   蓟云桥现在可真是营养不良,腹中空空。   晚餐又是清茶淡饭,行动也只限在清和宫内。蓟云桥抓着蓟梳的袖子,指着墙外路过的太监宫女道:   “若为自由故,后位断可弃!”十分地视后位如粪土!   大话谁都会说,然而实现的可能接近于零。主仆俩只能对叹空庭,无语凝噎。   晚间凉风起,蓟云桥把平时擦窗的两架矮梯首尾并在一起,加固,高度正好骑上墙头。蓟梳看着自家主子眼花缭乱的手法,目瞪口呆。   主子她,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好本事?   蓟云桥能看出蓟梳的疑惑,不过她不打算解释,这小丫头嘴里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她也不会如实以告,走一步看一步。   蓟云桥摊开手,掌心一道道红肿磨痕,隐隐渗血,她皱了皱眉,这皇后的手真嫩!   “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看看风景。”蓟云桥挥挥手,两步蹿上宫墙。   夜晚的皇宫,灯火通明与寂静黑暗对比得十分明显。因清和宫处在较高的地势,得以勉强窥见皇宫全貌。   三宫六院岑寂无声,前朝倒是侍卫回巡火光奕奕。最高最亮的那处想必就是天子居处,听宫女们闲谈,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呢。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女,见后宫无妃,说起谢宴,言语中都透着向往和羞怯。至于皇后,早被忽略不计。   蓟云桥双手托腮,有点想见见这位风采出众的皇帝呢。这心理大概就跟普通人来了故宫就想参观天子上朝皇后起居的地方一样。   是个超级大古董呢。   又一天天气晴朗,蓟云桥换上蓟梳的宫女服,打算参观一番这古代宫殿,看看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技艺。清和宫靠着一座不高的小山,是御花园修池挖出的土堆积而成,倒是方便遮掩。   蓟云桥躲在墙后偷偷观察宫女们的言行举止,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前,或快或慢步子始终不大不小。蓟云桥学了几个来回,大抵看不出错处后,自信满满跟着走。   后宫无妃这一点就是好,除了少数女官嬷嬷太监总管,路上遇见的谁也不比谁品级高多少,不用担心没及时下跪请安。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蓟云桥靠在假山暗处,掏出一个馒头干巴巴地啃。   这宫里真是太多优秀的建筑了!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忽然,蓟云桥余光瞄到一座几乎三分之二凌空的亭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离水近一米,底部平整无任何支撑,飘飘然欲腾空而起。亭角气势恢宏,有凤张翅于其上,廊桥华丽逶迤,观整体如龙游云水。   相比外观的精致巧妙,蓟云桥更感兴趣的是它的内部构造。馒头也不吃了,随意塞回怀里,见四下无人,一溜窜到亭中心。   这里看看那里探探,蓟云桥大致可以确定这是利用了视觉上的偏差,从左右两面看都给人凌空的错觉,而正前面是大湖,没办法看见亭子的真实构造……蓟云桥一撩裙摆,“扑通”扎进湖里。   在水下探了会儿,蓟云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再仔细一扫,亭子西北角底部居然被白蚁蛀空了,可惜了一座好亭子。待要上岸时,没游两下腿居然抽筋了。   完了完了,这个皇后该不会没下过水吧?!   她不该心急就忘记热身了! 第2章 认出   丝毫不想成为明早湖上的浮尸, 蓟云桥使出吃奶的劲儿扑腾, 刚搭上桥边,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扣上她的手腕, 把她直接从水里拉了出来。虽然被甩在地上有点疼, 但是蓟云桥还是感激地朝对方望去。   月光下男人身穿紫色银丝滚边长袍, 欣长高大的身材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以至于两人虽然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蓟云桥依然笼罩在对方的阴影里,只能勉强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   见男人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抬腿自顾自往亭中去,蓟云桥急忙出声阻拦:“等……咳咳……等等,亭子快塌了, 别进去!   蓟云桥拖着浸水之后格外沉重的裙摆, 追上去,刚要拍上对方的肩, 意识到手还在滴水, 收了回来。转而绕到他前面, 诚恳道:“相信我。你救了我我不会坑你的。”   谢晏暗暗审视拦在眼前的少女, 眼神清澈, 嘴角挑笑, 却不是天真不谙世事的烂漫模样,意外地让人觉得可靠,信服。半响, 谢晏不可置否地点了下头。   “三天内必塌, 不要再去了。”   见状,蓟云桥放下心来,想起怀里的半个馒头。   糟了,我的晚餐!应该留在岸上的。   掏出怀里的半个馒头,一捏,呲啦一摊水,蓟云桥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噗!   还是喂鱼吧。   谢晏眼看这位宫女掏出馒头后胸部缩水了大半,沉默地转过头 。   “……”   没错!皇后她是个平胸!但是顾苏不介意,还觉得省事!   两人在沉默中告别。蓟云桥往回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宫里能深夜穿便服自由行走的男人好像只有……皇帝?皇帝!不怪她刚才反应不过来,在现代生活久了,谁能见到个男人就往当权者身上想?   不过他好像没认出他家皇后的脸好险。   被甩在原地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谢晏,看着施施然走了一段路的宫女突然像见了鬼一样加速跑出老远。   看着可靠其实脑子不好使?   次日,谢晏一下朝,身边的大太监三元就来禀报:陛下,谢皇叔求见。   三元心里也是暗暗嘲讽,这位皇叔,日子过得比皇帝都好,却三不五时进宫哭穷,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闻言,谢晏勾起一抹冷笑:“朕的好皇叔,当年抱丞相的大腿可是抱得紧,何曾把朕放在眼里!让他来御花园见朕。”   “先帝在世之时,怜臣体弱,特准臣六十大寿之后回淮南封地养老。如今臣虽然还想为陛下分忧,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府里上上下下的几百口人,在京城日子过得实在拮据……”谢昊挤着满脸油腻的褶子滔滔不绝说道。   谢晏心里冷笑,当年你借封地给蓟开川养兵敛财甚至一度挪用宫中财物的事怎么不说。面上却不显分毫,往鸣和亭方向走。   “朕看皇叔老当益壮,还能再为朕分忧几年啊……”谢晏不经意扫过身侧体积庞大的谢昊和前方婷婷逶迤的鸣和亭,不由想起昨晚小宫女的话,心思一动,带着谢昊往里走,大掌不经意扶上亭柱,拍了三下,看似在思考谢昊的话,实则暗暗施加内力。   “朕突然想起镇北将军还在御书房等朕,皇叔的事改日再议。”不等谢昊反应,谢晏疾步走出鸣和亭,一副边关紧急的样子。   谢晏走出亭子,失笑,一国之君怎么突然会信了那小宫女的话呢。   算了算了,就像小时候母后还在时,临时起意的恶作剧不管起不起作用,痛快过就罢了。   刚这样想着,他就注意到一丝奇怪的动静。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谢晏仔细听,是微微的木头撕崩拉裂之声,心里震惊这亭果真要塌了。宫女之中还有这等人才,虽是女儿家,但着实可用。   三元看着陛下脸上突然出现的笑容正奇怪,背后突然轰隆一声,开国至今一直屹立不倒,象征着太|祖皇帝对原配皇后鹣鲽情深的鸣和亭,连同谢皇叔一起瞬间陷进水里。   周围宫人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要救人。漫天尘土飞扬,搅着混乱的急呼声。   “还不快把皇叔救上来!”   噗噗几声响,宫人下饺子一般下水捞人。   谢晏心情微妙地扫了一眼混乱的场面,可惜了这么个好亭子。   那宫女看来不傻。   水深数米,断木压轧,水草缠绕,谢皇叔受惊过度,竟连喊叫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丝毫不扑腾,侍卫们一时间如迷宫寻物,费力撬开一层层厚重的木板,才将他救了上来。   等侍卫两人合力把谢皇叔庞大的身躯抬上来时,早已如烫水的肥猪,奄奄一息。   “请刘太医来看看皇叔,朕在京都就剩这么一位皇叔,务必要把他救回来。”谢晏离开御花园时步履轻松,罪有应得之人落如此下场实在让人痛快,淮南就别想了,还是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养病为上。   蓟云桥其实有点小瞧这座融合了当时最为著名的工匠心血的亭子,近期会塌是肯定的,但有没有到丝毫无法承重的地步就不一定了。谢晏的稍施内力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谁也不知道,谢晏对她的不信任恰恰使她的话应验。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昨夜一场秋季罕见的暴雨,骤然让温度下降了十多度。   大概是老天爷都看不下了,谢皇叔平日里骄奢淫逸,大鱼大肉,缺乏锻炼。前脚刚刚落水受惊,又经历天气突变,病情一夜之间加重,竟演变成瘫痪在床动掸不得。家中最说得上话的人倒了,各支各房藏着掖着的家宅阴私全都暴露到明面上来,在外面夹起尾巴做人,内里为了财产争斗不休。   只有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世子谢江,依旧不知收敛。   前几年他老爹暗地里抱紧蓟开川的大腿,在蓟氏一手遮天的时候,他和蓟家子弟狼狈为奸,横行霸道,无视王法,夺地夺女的案件在京兆尹那儿压了一大叠。近年谢晏大权在掌,谢皇叔对以往之事一概不认,指控蓟开川胁迫他,他对谢晏对先皇忠心耿耿,老奸巨猾,一开始倒真没让谢晏抓住什么明面上的证据。   谢晏朝政刚稳,权利收紧,正打算敲打一翻这些兴风作浪的大家族纨绔做派。今日便有人来报谢江在集市纵马,冲撞了一位买菜的孕妇,害得人当街流产,不仅如此,还把前来讨公道的丈夫按在地上一顿鞭打。   “朕的子民岂容他随意践踏!把谢江给朕绑进宫!”   谢皇叔瘫痪在床,口不能言。谢江本来还出言不逊:“我是定王府世子!你是什么身份你就敢绑我!”   “带走!”禁卫军懒得和他废话。   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之后,谢江突然嚎啕大哭,在地上打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口里大叫“爹啊!您刚身体抱恙他们就要把儿子抓走了,儿子特意赶回来给您尽孝,都还没见上一面……”   一路哭哭啼啼到皇宫,引得无数百姓注目。   谢江以为自己这出戏演得感天动地,到时皇帝一听自己如此孝顺,说不准就放自己一马。他知道他这皇帝哥哥早年丧父丧母,最是看重这点。不过他这下可想岔了,路人不仅没有被他感动到,相反,看他的眼神全是嫌恶和幸灾乐祸。谢江这个纨绔不知道他爹暗地里干了什么,还觉得自己一家清白稍有“小恶”。但谢晏心里可是清清楚楚,说是谋反都不为过。   一封镶着铁角的厚厚奏折兜头飞来,砸得谢江一个跟斗。   “今日之事你作何解释!”   “冤枉啊,臣昨日听闻父亲病重,心急如焚,今日一早就快马加鞭回来看望父亲,一个不擦,冲撞了那女子,臣定出医药费派仆妇好好安抚!”谢江早已想好说辞狡辩。这种说辞他在过去的日子不知编了多少,偏偏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那她丈夫又如何惹了你?”谢晏负手而立,懒得看他。   “臣忧心父亲,只想早些到家,不想那野蛮之人嫌臣给的银子不够,硬拉着不让走,臣这才命人将其拉开了些!愿陛下看在臣有不得已的苦衷上网开一面!”   “强词夺理!你当朕昏聩无能听你一面之词?朕昨日收到京兆府尹呈上的积压十年的讼状,件件令人发指,桩桩都有定王府的指控,你可认罪!”谢晏一拍长案,震得谢江和他老爹一样肥胖的身躯抖了三抖,“定王府实在愧对朕的信任!”   谢江没想到今日还会翻出十年来的旧案,日子过得太|安逸,以至于他都选择性地忘记了当年和蓟家人一起做下的累累恶行。   “来人,把谢江押入天牢候审!把定王府围起来。这些卷宗交给李松舟,叫他一件件都查明白了定罪!”   “皇上饶命啊!看在爹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定王府一次!”谢江意识到今天怕是走不出去了,赶紧把老爹搬出来。   “京城人多气杂,朕已经在京郊为皇叔选了个好地方养病,一定大有助益。” 第3章 再遇   李松舟乃是新上任的京兆府尹, 翩翩如玉的探花郎。   蓟氏一脉被肃清, 相关联的党羽剪的剪, 贬的贬, 朝中很快空出一大批关键职位。   谢晏下令广开恩科, 消息快马加鞭传到宣国各个角落。因为没有门路使银子而落榜的考生听闻此事, 信心大振, 纷纷重整衣囊,上京赴考。   李松舟老家在偏远地界,寒窗苦读十年, 满腹经纶,但并非死读书,脑子也灵活得很。一边读着圣贤书, 一边娶得美娇娘。第一次参加科举被主考官, 蓟开川第七个小妾的弟弟刘高,气得不轻。考场无考场的纪律, 竟明目张胆让考生上缴“进门费”, 寒门考生一律被拦在了外面。   “穷书生还当什么官儿啊?回家种田去。”   李松舟在京城紧巴巴地度日两天, 就从民众的议论中大概摸清了整个官场形势, 皇权旁落, 奸臣当道, 想要出头就得巴结蓟丞相,当即决定回家教书。   皇帝开恩科,他差点不想去, 还是被媳妇推着去的。   “不去考考怎么知道皇帝和蓟家是不是一路人?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这回一进京还真不一样, 皇帝特地给各地考生设立了安置点,供热水供饭菜,并且进考场前严禁与任何官员交流。李松舟殿试被钦点探花,抬头瞻仰圣颜,英明神武,睿智不凡,内心十分庆幸被娘子赶来应试。   时下商人的流行“榜下捉婿”,最喜年轻有为的普通举子。前几次科考是个什么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因此耽搁了几年,显得这次格外隆重。   朝中职位空缺,天子第一届门生,前程不可谓不大。   自古探花出俊郎,众人一看可不是这样,瞧瞧这大人俊的!芝兰玉树,春风得意。   大宣朝的商人地位一般,没压过读书人,也不像“士农工商”那般排序。全国商队往来络绎不绝,其中最大的当属皇商,商队的核心层乃是陛下心腹,说起来也与官员无异。   娶商人女对寒门举子来说可谓双赢,但李松舟统统拒绝,放榜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接了家中的娘子来京城享福。据说还是出宫的路上和同僚借银子接人,三元不小心听到,和陛下说起这趣事,谢晏直接赏了五百两做车费。   原先的京兆府尹,是个软弱无能的性子,目光短浅,谁压在他上头他听谁的。蓟家倒了,谢皇叔怕被牵连,派人来说把这些年谢江的案底销了,他也唯唯诺诺地答应,唯一留了个心眼把卷宗锁进高阁。完全没意识到陛下正愁没地方找谢皇叔的破绽。   李松舟上任,没辜负那五百两,先是找出陈年冤案,桩桩件件符合皇帝的心意。再是连审一天一夜谢江,签字画押供认不违,还扯出很多惊天大闻,隔天就抄了谢王府。   一台台金银珠宝往外搬,堪比国库,后面跟着一串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家眷哭哭啼啼。   谢晏拨出一部分,重金安抚被蓟家和谢王府欺压的百姓,其余都充了国库。   清和宫素来没什么人打理,花木稀疏,杂草占了多处,秋霜一打,整个院子都焉不拉几的。   只有墙角的一丛菊花,生机勃勃,开了一大圃,骤雨过后,铜钱大的白菊落了一地,蓟云桥看了有点心疼。   她前天还想着让它多开两天,然后摘了晒干泡茶。清和宫不供茶叶,她喝白开水已经快淡出鸟了。   果然还是要先下手为强!   “蓟梳,把花捡一捡,放炉子边烘干再晒晒,看看还能不能泡茶。”她真的好节俭啊。   “是。”蓟梳抹了抹发红的眼角,似乎被自家皇后穷哭了。   蓟云桥:“……”我也很无奈啊,哪怕穿到农家我也比现在过得好吧,有手艺能饿死在深宫,但绝对饿不死在市井。   谢晏将蓟家连根拔起之后,对皇宫进行了一番大清洗,各个关键职位都换上了自己的人。因此,总体来说,各司较为廉明,未有严重的克扣之事发生。但水至清则无鱼,加上对谢晏衷心的人,少不得就厌恶蓟家,连带对禁足的皇后也没好感。   一层层拨下来,到清和宫的份例只能勉强度日了。   她看着两人面黄肌瘦的样子,暗暗想得改变现状了。   “蓟梳,什么样的宫人能出入宫门呢?”   “负责采办的太监和宫女。奴婢和送饭的小姐妹聊天,她说和她同屋的人每月十五就能出宫一趟。”蓟梳不清楚皇后想干什么,想了想,还是加了后一句。   上道!   蓟云桥从床底下翻出一块成人男子巴掌大的木料,纹路细腻,材质轻便,很适合做一些小玩具。这是她几天前就发现的,当时还只是一块灰扑扑的垫桌子的废料。   她见过无数种木材,能清楚地说出每种对应的用途,但这种的倒还是头一次见。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看来未知朝代有很多她那个世界里没有的东西,有机会能天底下去看看就好了。   她用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工具,削削磨磨,花了两天才做好一个小玩具。   时下京城的纨绔子弟被陛下一顿敲打,不敢明目张胆的出头了,兴趣转向一些小玩意儿上,比如斗鸡走马观蝈蝈。   蓟云桥这个精致的小笼子就是用来装蝈蝈的,有点像现代仓鼠爬的那种风扇一样的圆笼子,一动就骨碌骨碌转。旁边还有一架小小水车,如果蝈蝈挣扎力度大的话,就能扬起一弧水花。   蝈蝈的重量太轻了,这对技术的要求就高,要灵活轻巧坚固,不过这些对蓟云桥都不是事儿。   就是工具不够趁手,力气掌握不好,原本皇后白白嫩嫩的指尖现在多了好几道刀痕,其中一道还有点深。   蓟云桥怕蓟梳又掉眼泪,扯下布条缠好伤口,没露一点出来。   蓟梳通过送饭的小宫女,辗转托人送到宫外去卖。第一次蓟云桥也没敢喊价,真金白银的交易指不定就要被查出来,就让中间人换些吃的。   纨绔公子们千金买椟的事情还少吗?中间人深谙他们的市场需求,见清和宫的要求也不高,不过是买东西的时候多买一点,而且差价着实诱人,便大着胆子同意了。   虽然目前看来,这是个行得通的路,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一不小心就会暴露清和宫。最重要的是,她没木材了啦!!!   总不能去拆床砸桌子吧?   这时,前几天诊断过的那座亭子浮现在眼前,几天了,不知道它倒了没,应该差不多了。   除去被白蚁蛀蚀的,其他部分的木料真是好到爆啊,如果还没被清理,那就是大堆的废物利用啊,蓟云桥手痒了。   眼看天黑了,蓟云桥心里想着那一堆木头,手里难得分到的肉包子也没滋没味起来,里面包着寡淡油腻的肥肉,还不如白馒头。但是想着等下可能要干体力活,蓟云桥三两口塞完,换上宫女装,猫着腰从后山偷偷溜出去了。   后宫无妃,一入夜就寂静无声。偶尔有几声凄厉的猫叫,吓得蓟云桥心肝胆颤。她最怕猫,夜里的猫。白天可以蹲下来撸一撸喵喵叫的家伙,一到晚上幽幽绿眼就射出精光,发情似地嚎叫,一点都不萌,还有点凶残。   她也喜欢白天的猫,软软地摊开肚皮让你挠,肉乎乎的爪垫毛绒绒。不过这种只有白天没黑夜的“一日情”注定讨不了猫猫们的欢心。   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蓟云桥惊叫还没出口就死死地忍住。她抱头蹲在地上,在直冲脑门的心跳声中仔细地辨别猫大爷的身影,确定离远了之后才站起来,一溜烟地朝目的地跑去。   呜,她回来的时候不要走这条路了!   一路有惊无险,在她看见被堆在原先亭子十米外的废材时,所有的惊吓都忘了,眼里只剩下那些在黑夜里自带背景灯光的木头。   蓟云桥兴奋地冲上去左摸摸右摸摸,然后又发现工人散落在地上忘记带走的工具箱时,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天降横财啊这是!   选了两把称手的,她就像只围着花朵转的勤劳小蜜蜂,扑进木堆里。不问自取是偷,所以这工具也只是借用一会儿,等她走了就还回去。   悉悉索索的刨木声不断地传出来,引起了夜行人的注意。   “谁在那儿!”三元高声呵斥。   刨木声静了一瞬,接着一个略微低哑的男性嗓音答道:“小的是修亭子的木工,白天没做完工,管事的叫小的晚上补上。”   蓟云桥压着嗓子,心跳如擂鼓。   谢晏随意一扫,看见木头后面露出粉红的裙角,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三元还在辨别真假,谢晏挥手让他推下。   “小宫女,又是你啊。”   愉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蓟云桥听出这是上次那个男人。   这皇帝散步上瘾了?   蓟云桥伸手进工具箱里摸一把划准线用的墨盒,沾了满手的墨汁,随意在脸上抹了几道。这回不止一个人,不能掉以轻心。   一转头发现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蓟云桥轻松了些。   “我是小宫女,你是谁啊,天天大晚上地在御花园晃?”蓟云桥故意拿怀疑的眼神一下一下往谢晏身上瞥,她得搞清楚他想扮演什么角色,才好接戏。   “我是巡逻的……侍卫长啊,你看不出来吗?”谢晏有心逗她。   你不准备掉马的话,也别怪你家皇后披马甲了。 第4章 吃面   装侍卫啊。   “你的刀呢?”   见他不解, 蓟云桥又补充:“侍卫大人不都是威风凛凛腰佩大刀吗?”   “朕, 我比较厉害, 不用佩刀都能打过他们。”谢晏摸摸鼻子, 平生第一次不要脸地自吹自擂。急忙转移话题:“上次的事情多亏你了, 陛下喜欢来这里, 要是一个不巧, 我就要落个护驾不力之罪了。”   被人认可,蓟云桥还是很开心的,顶着那张大花脸, 骄傲又谦虚地摆摆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噗。”谢晏看着她有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你有什么想要我报答的吗?”   蓟云桥刚想拍着胸膛说不用, 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有吃的吗?”   谢晏这才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眼前的小宫女,规规矩矩的红白宫装, 身姿修长, 而那张脸, 鼻目端庄, 秀眉斜飞, 红唇点朱, 美得自成一派。见一次就让人印象深刻,谢晏隐隐约约觉得他在何处见过这般长相,但是配上如此洒脱技能, 却是肯定没有的。再看整体, 身影单薄,面黄……面白肌瘦?宫中伙食如此短缺吗?   每天睁眼都是早朝、奏折、军事的谢晏,第一次亲民地考虑起宫中下人的生活。   被蓟云桥用饥渴的眼神期待着,如同这辈子没吃过饭,似乎隐隐还有些控诉,谢晏觉得自己面子有点挂不住了,招小狗般对蓟云桥挥挥手:“跟我来吧。”   谢晏带路去御膳房,月光直直照射在后腰带上,银丝线绣的龙纹若隐若现,黑色绸面滑过一道道流光。   蓟云桥跟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更加确信了前面这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想想还有点浑身不自在呢。   “你叫什么名字?”谢晏问。   “顾苏。你呢?”蓟云桥机智地搬出本名。   “李晏。”李是先皇后的姓氏。   三元在暗处见陛下和小宫女逗趣,欣慰地想,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皇后不算,这后宫终于要有人了。皇上也老大不小了,朝臣每日都在担忧子嗣问题,他也着急这么多年主子身边都没个嘘寒问暖的人。   现在可好了。听见陛下要带小宫女去吃饭,三元赶紧先去安排。陛下这明显是不想暴露身份,他先支开御膳房守夜的人。能吃是福!   守夜的太监走了,御膳房漆黑一片。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灶上笼屉里温着的点心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谢晏点上灯,昏黄的灯光柔软地泄在案板上,烤鸭浮着一层金黄的色泽,腌制的腊肠肥瘦适中,新鲜的瓜果蔬菜摆放有序,桶里用水养着的大闸蟹一看就蟹黄肥厚……   “这辈子”没好好吃过饭的蓟云桥,双眼放光,这才是“皇后”该有的生活啊!想到这些每天就会出现在谢晏的餐桌上,她忍不住投去一个嫉妒的眼神。   谢晏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有点新奇。他对吃的要求不高,菜品都是三元安排的,桌子上有什么根本记不得。   “这些我都能吃吗?”皇后很饥渴。   “随便吃。”皇上很大方。   “明天发现了我们俩会被罚吗?”蓟云桥假惺惺问。   “放心吃吧,这点权限我还是有的。”   虽然知道他是皇帝,但是“小宫女”她不知道啊,为了符合一个卑微弱小不愿意惹事的宫女人设,蓟云桥决定还是不要公然大吃大喝。天冷了,她想吃点热食。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蓟云桥首先征求金大腿的意见。   谢晏对美食无动于衷:“我不饿。”   早年心忧局势废寝忘食,又要躲避蓟开川的眼线,压力重重,谢晏的胃出了点毛病,吃不得多种食物,久而久之,便对吃食无感。   那就是我自由发挥了?   蓟云桥从一大团面条里面,取出两个谢晏拳头大的分量,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原来那堆面条扯得稍微蓬松点,使它看起来和原先一般无二。   两只香菇切十字,一把青菜折对半,九只河虾去头尾。   面条下锅,香菇青菜,处理过的大虾依次放入,淋上绿油油的葱花。   再选一只烤鸭,切下一大块胸脯肉,嚓嚓嚓片成薄片。   上锅装碗!面条青菜鲜汤先放,香菇的十字花朝上,河虾鸭肉整齐摞在上面。鸭肉下面热气蒸腾,上面淋上一层酱汁。鲜香十足。   谢晏看着她忙碌碌的身影,即为她怕被发现每样食材只敢取一点而好笑,又为这副温馨的场景感到心暖。寒秋冷夜,灶台烛火,农夫下活,妻子炊饭,想必普通人家的生活就是这般。   大功告成,蓟云桥看着两碗荤素搭配,颜色开胃的面条,心里感叹我真是个有审美的人啊!   她顿了一下果断把虾比较多的那碗给了谢晏。在皇帝面前,自己吃的比较好,她不敢啊。   两人拥挤在一张小小的桌子,谢晏看了看各自面前的两碗面,探过手把两碗换了过来。   蓟云桥举着筷子刚要一个猛扎,碗没了,筷子在桌面磕出老大一个声音,还碰飞了一根,彰显了主人有多迫不及待。   蓟云桥简直想钻到桌子底下去,干嘛那么心急,靠厨艺长得脸一下子又丢光了吧!别说面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就是一个单纯的帅哥也不能这么丢脸啊!   谢晏看着她脸都要烧起来了,闷下嗤笑,给她拿了把新筷子塞到手里。   以往不是大宴群臣,就是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两人相对而食,并且这食物还是对方亲手烹制,对谢晏来说完完全全是大皇帝上桥头一回。   这感觉还不赖。   吃饭时,谢晏注意到蓟云桥手指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由得再次怀疑起宫里是不是有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   “顾姑娘,是在什么地方当差?”   “呃,我……我在衣尚房裁衣服呢。”蓟云桥一下子被问懵了,想起离清和宫西面,离前朝最远的的地方,好像依稀是这么个名字,瞎编了个。   “你这手指是裁衣服的时候受伤的吗?”谢晏没注意到自己眉头皱得老高,“以后还是当心点为好。你,平时都没吃饱饭吗?”   蓟云桥想着自己最近这么多怪异的举动,不一次性说个清楚,对方肯定会自己去查。   “不是。我,我饭量比较大,宫中的伙食有规制,我不太够吃。”她总不能大大咧咧地直接说你这个皇帝管理不到位饿到我了,只好含泪抹黑自己。   “你放心,我都裁好几年衣服了,怎么还会弄伤自己呢。这个是我最近做木工留下的。我爷爷呢是姑苏城里有名的木工,还会设计宫殿。名气可大着呢,好多人都想拜他为师,但是他都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了。”   说到切实伤心处,蓟云桥红了眼眶,也不知道爷爷在那边生活得好不好,她突然离开,老人家一把骨头了会不会受不住。   “谁知道突然就被选进宫当宫女,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裁衣女。我实在手痒,所以就在宫里逛逛,想看看宫里的木工是怎么做活的。那天我溜到御花园,看见那所亭子结构太神奇了就忍不住下水看了看,发现白蚁快蛀光底部,就想给你提个醒。”   蓟云桥说着又有点惋惜:“可惜了一座好亭子。我后来回去想来想去,觉得那亭子塌了,木头就废了太浪费,就打算捡一些回来磨磨手。”   “所以你其实今晚是偷木头去了?”谢晏见她提起伤心事,用开玩笑的语气曲解岔意。   “咳咳。”蓟云桥被噎了下,心虚地找理由:“手艺人的事儿能叫偷吗?”   吃了我的面大哥你一点也不厚道啊!我是皇后我拿点自家的东西怎么了。蓟云桥在心里默默反驳。   完全符合饭量大的人设,蓟云桥一大碗面很快见底,还豪放地把碗端起来咕噜咕噜喝完最后一口汤,抹了抹嘴,意犹未尽。   再看谢晏坐得端正,吃得慢条斯理,不疾不徐,还剩半碗。   蓟云桥内心你鄙夷,就这风度气质,是谁给了你勇气说自己是个武夫呢?她藏不住话:“你平时练功也是这么吃饭吗?吃完又该饿了吧?”   说完她就想把话吞回去,是谁给你的勇气去掀皇帝的马甲!一不小心暴露俩。   谢晏一愣,解释道:“我胃不太好,吃太快了晚间不好入眠。”   蓟云桥懊悔不已的眼神瞬间变成同情,可怜的古代人啊,就算你贵为皇帝,这胃病也不好治啊。   她看出他已经吃得够多,再吃就有点勉强了,但是可能为了照顾她的面子没表现出来。蓟云桥就像刚才谢晏做的,伸手夺过碗,“别吃了。平时要多吃点养胃的食物,别喝酒,天冷了注意胃部的保暖,不要吃过冷、过硬、过烫,过辣的食物……”   蓟云桥以前宿舍有个舍友,读中学时早上没好好吃饭,结果落了胃病,宿舍其他人自发地监督她,这一套道理她已经记得很牢了。   一阵风吹来,蜡烛的火苗被吹得左右摇曳,印在蓟云桥脸上光影明灭,脸上的墨汁干掉,又新添上柴火灰,像只躲在炉灰里取暖的小花猫。   谢晏很久没听见这样的叮嘱了。不用瞻前顾后,不用固守礼节,心里有什么话嘴上就说什么,出于关心,无关君臣。   太医把过脉后只会低着头说些注意事项,诚惶诚恐,生怕一脸不虞的陛下迁怒。三元苦口婆心但也点到即止。上一次这样似乎是母后还在世时……   他不是独当一面的皇帝,不需要被人敬畏,那时整个皇宫还不是如此空荡荡,有依偎在母后怀里的妹妹,有手把手教着批奏折的父皇……   每当他和妹妹闹着不肯吃饭时,母后便会像蓟云桥这般。   后来母后病逝,父皇两年后随之而去,妹妹大受刺激,药石罔顾,被一个游方道士带走,不肯说去处。十四岁的他接过重任,被蓟开川把持朝政,不得不一边韬光养晦,一边逼迫自己迅速成长起来。   幸好他小时候的太子伴读,周老将军的嫡孙,周律昀,接过祖父手里的西北兵权,表面上天高皇帝远拥兵自重,其实与谢晏里应外合,在蓟开川急吼吼举兵造反时早有准备,挥兵南下,对上一群在淮南私养的新兵,势如破竹。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谢晏做出侧耳倾听的架势,让蓟云桥极富成就感。   她脑里已经模拟出两个小人,一个粗布短打,一个脚蹬金靴身披龙袍,惨兮兮的那个小人,揪着另一个的耳朵训话。全身金光闪闪的小人一副委屈巴巴但是你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衣袍下露出的一小截小猫尾巴毛色都不鲜亮了……   等等!她为什么要在大晚上想到猫?她最怕夜晚的猫了!   离开时,蓟云桥趁着谢晏不注意,偷偷揣了两个大肉包子,她一个,蓟梳一个,明早的早餐有了。   反正穿越一趟,节操都掉光了,面子也不要了,慌也撒得溜了。   这个状态很危险啊!内心深处的小顾苏在呐喊。   在蓟云桥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在御膳房外分手。   谢晏看见小宫女转身时胸前突起的弧度,眼角一跳,一定是他眼花了。打个手势让暗中保护的暗卫跟上,谢晏觉得才见了两次而已,自己操心的好像有点多了。   朕是个心怀苍生的好皇帝,他这样子对自己说。 第5章 烦恼   黑夜中, 两道快的看不见的影子在皇宫屋檐、树梢, 像鬼魅一样轻轻地落下又起跳, 直到盯着小宫女安然从衣尚坊的小门进入, 才回去复命。   蓟云桥躲在宫女们夜宿的房门外, 猥琐地像个采花贼, 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大口喘气。她曾在清和宫墙内, 不小心听见躲在墙外偷懒的两个宫女闲聊,最近衣尚坊的小门插梢坏了睡觉都不安心。刚才来碰碰运气,果真还没修。   早先在御花园, 明明叫她的是个太监的声音,出来后就只剩谢晏一人,从那她就知道皇帝周围肯定隐着不少人, 她回去八成也会被跟踪。毕竟谁能放心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宫女肆无忌惮地接近皇帝呢?   我真是非常机智了, 要不是六宫无妃,宫斗也是妥妥的!   乐天派蓟云桥给自己点个赞。   想得倒美, 你一个破落废后好像有宫斗入场券一样。   理智的蓟云桥泼了一碰冷水。   谢晏回到崇昭殿不过一会儿, 暗卫便来报那小宫女安全回到了衣尚坊, 目前来看没有任何不妥。   谢晏点头会意, 国事繁琐, 与小宫女交交朋友换个心情不是不行, 但作为帝王的谨慎和多疑,让他不得不去想这个宫女身上的奇怪之处。即使两次相逢好像都是他先找上门的。   “三元,传令改善一下宫中的伙食。随便借什么由头。”   交代完, 谢晏拿起下午刚送进来的奏折, 这些是地方直接送上来的,每个奏折封面都有特殊的标记,一眼就知道属于哪个地方。   最上头的一封来自大宣国最东面的一个大州,名为河广,外与和燕泽国接壤。   奏折里说,燕泽王燕南仲突然病逝,新王未立,有竞争力的大皇子、二皇子,八皇子,为了王位陷入争夺战。目前来看老燕泽王最宠爱的的妃子生下的二皇子燕东,朝中势力最大,势头最猛。地方官员请示,燕东想用木材等与大宣做生意,交换粮草,可否同意。   这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想取得大宣的支持?谢晏不可置否。   他从另一堆书信里准确找到一封信拆开,这些是他派在全国各地及周围国家的探子汇报,每隔半个月就有密信向京中飞来,不通过官方驿站,自有一套特殊的传信方式。   果然,信中说,除却明面上斗争的几位皇子,三皇子燕莱最近暗中动作颇大,控制住了燕泽的的国都通往外面的各大交通路线。众皇子只知在燕都打得火热,却不知三皇子早已不动声色地围困燕都,犹如困兽之斗,只要结果出来,燕莱坐享其成。   谢晏对这个燕莱印象很深,小时便听说他惊才绝艳,名扬各国,但是老燕泽王听信国师谗言,认为他天生异瞳实非吉兆,便对他不闻不问,连宠妃下毒废了他一条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十岁的燕莱坐上轮椅后便沉寂下来,谢晏之后也忙着与蓟开川夺|权,对这位父皇口中大加赞赏的皇子关注也有心无力了。   谢晏再有精力时,立马让人时刻关注燕莱,发现了他的暗中布局,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此次燕泽国事件,结果如何一目了然,那些平时安逸的皇子怎么可能斗得过燕莱的十年精心布局。   大宣周围有七八个附属小国,地狭人稀,而燕泽国面积有大宣的四分之一,算得上独立大国。   前朝昏聩无道,民不聊生,大宣和燕泽的开国皇帝几乎同时起兵反抗,前朝覆灭后,二人感概于战争的惨烈喋血,决定就目前两人占领的土地划而治之,互相联姻,结百年之好。至今,两国未出现好战野心的君王,和平便一直延续下来。   谢晏摸不准燕莱上位之后,是否有扩张的野心,但他不是主动挑事的人,也不屑在人家快要成功时去使绊子,反而愿意释放出善意,缔结友谊。   谢晏认为,为人君王,第一要务就是把大宣治理好,上下一心,选贤用能,整个国家便能固若金汤,不惧外敌。   蓟云桥自从上次之后,就不敢再轻易扮作宫女出门了,随随便便两次都能遇上皇帝,这概率高得突破天际了吧。   蓟云桥是反贼之女,若是被指出故意接近皇上,那画面可太美丽她不敢想象。   她和蓟梳打听过,这皇帝和皇后只在新婚时粗粗见过一面,谢晏看出蓟开川立女为后图谋不轨,自然不会和她亲近,连夜晚也没留宿。而且大婚那天,蓟云桥化得跟戏台上的花旦似的,又过了好几年,哪还记得什么长相。   还好两次都是他一个人,要是突然跳出个随从什么的,被认出的风险又加大了。她可听说古代太监一字不识,认人倒是很厉害,一双眼睛能识遍前朝后宫的重要人物。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他们那里还算不算得上“重要”。   蓟云桥溜出清和宫一趟,什么木头都没捞到,只蹭了一顿吃的。回来时倒是偷了两个肉包子,她和蓟梳第二天当早饭吃了。那包子估计真是供给皇帝吃的,皮薄馅大,配料丰富,满口鲜味,她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清和宫是个容易被人忘却的存在,福利提高这事在这儿没有任何水花。   上次托人卖的木制小玩意儿有了下落,估计卖了个好价钱,采办的宫女回来,偷偷往清和宫塞了一堆熟识和糕点,倒是个良心的中间人。对方以为是蓟梳的手艺,直接表达了继续合作的意愿。   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蓟云桥有什么办法。最后商定由中间人带些木头簪子给蓟云桥加工,轻便小件,不易引起注意。   蓟云桥基于木簪原有的形状,结合现代一些热销款式,每一枝都别出心裁,争取以新意取胜。木头不比真金白银,珠光宝气没有,只能多花点心思,不然要卖出高于普通木簪的价格太难了,毕竟王孙贵女真看不上这材质。   比如这一款,上边缀着一大一小两只蝴蝶,两对翅膀的纹路也不同,一只依莎贝拉,一只光明女神,触须纤细,脉络清晰,仿佛一碰就翩然欲飞。可惜没有上色的工具。最巧的是插在发间,若有微风一吹,两蝶便会缓缓扇动翅膀。   这些关节对于复杂精密的军事器械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蓟云桥只要一个下午便能做好。   中间人来取货时,蓟梳对着蝴蝶轻轻吹气,给她演示了一遍精妙之处,看得她满眼是赞叹,再看蓟梳时充满崇拜,哪还有之前鄙夷同情之类的眼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几乎想自己留着了。   蓟云桥在清和宫安分了几天,就开始浑身痒痒,每日拘于这一方之地,实在难受。原本十指葱白,柔若无骨,被折腾几天,指头上面全是细碎的伤口,还起了她喜闻乐见的茧子。见此,蓟梳说什么也不愿意给皇后接太多活。   她每天做几小时活,剩下的时间对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发呆,偶尔和蓟梳说说话,可蓟梳说到底也是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能聊什么啊。吃的改善了,但是她觉得自己要出心理问题了。   啊啊啊啊!古代女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忍受寂寞,没有网络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从小跟着爷爷全国各地地跑,爷爷口中最常说的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穿越一朝,被困深宫,落差巨大之下,她甚至想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哪怕因此付出代价也无怨无悔了。   科技,医疗,吃穿住行倒退了几百年,但她的思想不能随之倒退,否则与她抹去顾苏这个人的存在有何差别?她不是纯正的古人,也不想活生生地把自己嵌入这里,做一具莫名其妙的行尸走肉,替代别人活下去。   她不和时宜地想到了“独守空房”这个词,明明还是黄花闺女的她,一想到未来几十年都是这种生活,快抑郁了。   再想到逍遥快活的谢晏,蓟云桥脸有一瞬间的扭曲,活生生把原皇后最好看舍不得穿的百花曳地裙撕开一个大口子。   “呲啦”一声拉回了她的神智。   她居然开始怪起谢晏来了。不行,这古代连个心理医生都没有,她得自己调节,真成了心理变|态就太给穿越大军抹黑了。   呼啦站起来,身上的木屑扬起,在阳光下像一只只小金蝶,围着蓟云桥长裙上绣娘精心刺绣的花卉上下飞舞。   噗,吐出嘴角的木屑,蓟云桥飞速跑进屋里拉着蓟梳换了衣服。   谢晏这半个月再也没遇见那个小宫女,他猜想可能是是对木工的兴趣淡了,或者福利提高了准备安心当一个小宫女,时间到了就出宫。   他日理万机,周旋朝臣,有些遗憾,但也渐渐地忘了这事,只是在用饭时偶然会想起,曾今有个人在御膳房给他做过一顿很好吃的饭。   三元见皇帝没再提起顾姑娘,虽然着急一国之君晚上都没个暖被窝的,也只好歇了心思。   谢晏以往下朝之后,最喜欢来鸣和亭走走,一个人对着蔚蓝宽阔的湖面,理一理思绪,有利于做出正确的决策。亭子塌了之后,他命人按原样修复,大概是遇到难关,工期一延再延,他已经一段时间没来了。   今日,针对要不要削减军饷的问题,两边吵得面红耳赤,谢晏一下朝就习惯性地想来御花园静一静。想起工人在那边修亭子,脚步一转,正要回去,看见一个宫女绕着荷花池跑步,脚下如飞,还挺利索。   最近奇怪的宫女有点多,他想。   蓟云桥心情不好,也不管白天黑夜了,冲出来散心。原身不爱运动,身娇体弱,跑两步就喘,经过她近半个月的锻炼,已经能跑几圈了,也算是有天分,跑得和顾苏的身体一样快。   她闷头跑到御花园,不知不觉就开始绕圈,一圈圈下来,她脑子里的乱麻暂时解开了。   等她快跑到谢晏跟前,谢晏突然运起轻功,脚步一点,眨眼就消失了。   蓟云桥:??? 第6章 修房子   蓟云桥:???   什么嘛, 心情差想找个人说说话都不行。还是不是吃过一锅面的朋友!   气成河豚!   谢晏一路飞出了御花园才停下, 发现自己的行为有点傻。   他刚才只想着穿着朝服会被小宫女认出来, 下意识就跑了。可是被认出又能怎样呢?他是皇帝, 她是宫女, 难不成还能反过来。小宫女应该为自己能够和皇上一个桌上吃饭交朋友感到荣幸才对, 靠山这么硬, 拿出去吹能在宫里横着走。   谢晏用他日理万机的大脑认真思考了下,得出结论。   原来他还是很重视那碗面啊!   既然结论有了,谢晏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要想办法吃到更多的面!   于是他换上常服,重新和小宫女偶遇。   蓟云桥跑累了气鼓鼓地蹲在地上数蚂蚁休息,嘴里碎碎念。   就是你们那些白白的兄弟们害得人家亭子都倒了, 一群坏蛋。哦, 现在还想搬蚱蜢回去过冬吗,偏不让你吃, 谁说秋后的蚱蜢跳不起来了, 那是没遇到我, 草蚱蜢都让你跳到屋顶上……   发泄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从蔫蔫的咸鱼变回一条活力四射的锦鲤了!   突然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 边缘用金线细细地勾勒云纹, 非富即贵。她福至心灵抬头一看。   她好像知道谢晏刚才为什么见了鬼一样消失了。   她喉咙里忍不住溢出笑声, 他怎么比她还怕掉马啊。蓟云桥把笑声死死摁在胳膊上,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碾着润泽红唇,不行还暗中两只手使劲掐着胳膊。   从谢晏的视角看, 就是整个人一抽一抽的, 凌乱的鬓发随之晃动,额间和后颈的汗珠细碎晶莹,一丝丝顺着肌肤的细腻纹理钻入衣领,再看不见。   他一时有点摸不准这是什么情况。   “顾姑娘?”   “我没事,就是刚才好像看见皇上往这边来了,差点冲撞龙体,我……我有点怕他治我个不守宫规之罪。”蓟云桥漫天胡地乱诹。   ……至于怕成这样吗。   大概,对大多数人来说,对权利的卑微臣服是刻在骨子里的教训,连一个大大咧咧的宫女还没看清人就吓成这样。   那朕只能像现在这样,穿着常服,才能和她正常交流?谢晏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郁闷,具体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因为对上位者来说,万民臣服,心怀敬仰,这才是最好的情况。   “这你不必担心,陛下开明讲理,你不犯大错,陛下没空和个小姑娘计较的。”谢晏出声安慰。   我还真犯了大错,反贼之女,明知故犯,违抗圣命,欺君之罪,私相授受……蓟云桥一想就能罗列出一大堆,反正虱子多了不痒,现下按自己欢喜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想站起来,发现蹲了太久,腿麻得不行,稍稍一动就一阵酸麻的电流蹿遍全身。   蓟云桥刚才笑得太开心了,她穿越来这里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开怀。原来萍水相逢,真有皇帝会在意一个宫女的感受,心里无意识就拉近了和谢晏的距离。   她仰起头,揪着谢晏的袖子轻摇:“我腿麻了,你拉我一把,李大哥。”   这是从她口中第一次叫出这个称呼,嗓音清脆,暗含亲近,谢晏愣了一下,才想起他上次随口说了个“李晏”。   蓟云桥借着谢晏的力道一鼓作气站起来,跺了两下脚,嗞,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软倒在谢晏身上,还好她坚持住了。   她和外面那些投怀送抱,借此争宠或碰瓷的人不一样,真的。   就在她努力绷住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时,感觉到一股和缓的暖流从背上传递到四肢百骸,瞬间经脉畅通,一口气能跑五百米。   她目瞪口呆地看向谢晏从她腰间撤回的手,世界观被刷新了一回,居然有内力啊这个世界!她想起刚才皇帝那惊人的轻功,将将反应过来。   眼馋地盯着谢晏的施展内力的手,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酱焖猪蹄,请问她这个年纪练功还来得及吗?   这个世界不是武侠世界,只有少数人可以练成一点内力自保,像什么武功绝学,不存在的。   谢晏向蓟云桥耐心地解释,对她不死心随口抛出的各种异想天开的功夫,又好笑又好气。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真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功夫,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强身健体的招式。”   敲完,两人都觉得这个动作有点过于亲密了,看看天看看地,陷入一阵沉默。   蓟云桥耳根有点热,但她觉得是刚才谢晏的输入的内力余威尚在。   她清清嗓子,略过这一节不提:“我最近都在裁衣服可无聊了,你有没有办法给我找个有趣的,哪怕搬木头也行。”   谢晏第一反应想起迟迟没有竣工的鸣和亭,说不定这个小宫女可以试试。他另一方面注意到她手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虽然大部分结痂了,看起来还是像被虐待了一样可怜。   他不太想让一个女儿家做这种又苦又累还一不小心弄一身伤口的活,正犹豫着,看见蓟云桥歪着头,眼底溢出信任又期待的光芒,狠狠心答应了。   “我这里有一个也许适合你。陛下让我负责监督鸣和亭的重建。当年□□找了天底下最好的工匠为当时的皇后修建了这座亭子。技艺高超,屹立百年,陛下惭愧没有维护好它,命我等修复。但是当年的图纸没有留下,想原样重建有些困难,工人现在都眉头不展的,你有办法解决吗?”谢晏试着和她提,其实也不抱希望。   蓟云桥眼睛一亮,我看家本领啊!   “我可以的!我,咳咳,我行!”说太急了,蓟云桥一阵咳嗽,终于要摆脱苦守清和宫的苦日子了吗?   “我上次仔细看过了,我图纸能画出来!有些高难度的局部零件我也能做出来。你想想陛下有什么爱好,想加新的功能我也能琢磨出来的!相信我!”   蓟云桥一边像应聘者一样积极推销自己,一边不着痕迹地拍最大老板的马屁。   “陛下只是下朝之后喜欢来这里看看湖,没什么特殊要求。你按原样建就好了。”谢晏怕她有太大压力,睁眼说瞎话补充道:“不是完全一样也没什么关系,陛下看不出来的。”   “保证还你一个原模原样的!”蓟云桥信誓旦旦。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我额外给你加点别的惊喜。   谢晏:“那行。你明天和管事的嬷嬷说一声,就说是三元公公暂时调你来做些别的活,她会放行的。”   蓟云桥:“你能给我找一套小太监的衣服吗?不然我一宫女混在一群大老粗里面太奇怪了。”   谢晏:“行。”   蓟云桥是一路抱着崭新的太监蹦着回去的。   第二天,蓟云桥给自己画了个中性偏锋利的妆容,顺便抹点东西,把皮肤弄黑了两个色号。嘿,还挺适合。她敢保证原身没这么往脸上折腾过,而且过了好几年,应该没人记得她的容貌了。   她满意地对着镜子,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顾苏公公。”吓得刚进来的蓟梳一个手不稳把脸盆翻了。   她转过头,看着蓟梳打过照面后花容失色的脸,打趣道:“小梳儿,不认识本公公了?”   蓟云桥在一群木工中间,个子娇小,肩膀单薄,小腰掐得细细的,不盈一握,偏偏还口齿伶俐,头头是道。   “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来这边指手画脚!这也说不对,那也说要拆,别以为你是三元公公带来的人就怕你,全京城最好的木工都在这里,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出来,就卷铺盖滚蛋吧!”   原先的管事被蓟云桥抢了位置,心里窝火,嘴上毫不留情。本来工程遇到瓶颈,迟迟无法较差,心里头就急,上头还派了个油头粉面的小太监来,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孩能懂什么?管事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对啊对啊,不行别瞎指挥!”旁边的工人附和,甚至做出驱赶的动作。按照这位新来小太监的意思他们岂不是做了很多无用功,且还得拆,谁心里都不乐意。   “陛下,这……”三元请示陛下,顾姑娘被这么为难,陛下不会不管的。   “无妨,朕相信她能解决。”谢晏伫立在御花园的高阁上,明黄的龙袍被风猎猎吹响,胸前的五爪金龙锦绣威严,收起和蓟云桥相处时的和颜悦色,整个人看起来凛若冰霜不可侵犯。   从镂空的窗户望去,鸣和亭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看见蓟云桥被一堆人围着,讽刺着,与他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解除困境,但他不能,若是这小小的问题也无法靠她自己解决,又怎么可能扛得起后续种种繁重的责任,让工人听命于她,而无二心。 第7章 馄饨   蓟云桥也知道空降确实难以服众, 她必须靠自己让他们信服, 不枉谢晏给她的这次机会。只要这回做好了, 说不定以后这种好事纷至沓来啊, 在古代也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大家请听晚辈一言。我知道在场都是数一数二的木匠, 但是你们谁曾亲眼看过这座亭子的结构, 晚辈有幸, 亭子倒塌的前一天正好仔细观摩过,心中略有印象。我未进宫前曾被姑苏城里的木工指点一二,天下能工巧匠, 鬼斧神工,晚辈心生向往,又听闻陛下寻了最好的木匠聚于此地, 因此向三元公公毛遂自荐, 慕名而来,愿与各位前辈共同探讨学习。”   蓟云桥话锋一转, 又道:“晚辈能否问三个问题?”   “哼, 问吧。”领头的人完全不把小毛孩放在眼里。   “第一个问题, 鸣和亭挺过百年风雨, 为何而塌?”   “当然是因为白蚁蛀蚀!”这么简单的问题引起众人哄笑, 他们还以为能问出什么难上天的问题!   蓟云桥面不改色:“据我所知, 宫中建筑有专人定时检修,当年修亭子时更是用驱蚁药浸泡三天三夜,另将药粉混入油漆, 刷上七层, 为何会突然崩塌?换言之,你如何保证新修的亭子不再出现同一问题?”   “这,这……”刚才还起哄的人哑口无言,他们奉命修亭,只想弄出外表一模一样,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此亭乃当今陛下最爱,陛下每日下朝都会来此,如若这个问题不解决,谈何对陛下尽心尽力,搞不好还是掉头的大事!”蓟云桥步步紧逼,“最后一问。你们在正东面离廊桥九尺处打下三根木桩,如何能打造出南北两面完全悬空的视觉效果?”   “呃……”无人应声,就是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们三天迟迟无解。   “难不成你有办法解决?若是你能,让我们叫你祖师爷也行,若是不能,就早早离开,别耽误我们!”领头的人被蓟云桥的问题噎了两次,拉不下面子,但口气松缓,明显对蓟云桥的办法上心了。   “晚辈不才,有些想法,愿与诸位探讨,看是否可行。”   蓟云桥微微一笑,这群心高气傲的木匠,自大的同时他们也认可强者,只要拿出真本事,不愁镇不住他们。   她诚恳道:“不知大家可曾注意到生于鸣和亭旁的一丛蔓草,叶尖发黄,主叶脉上生着一列刺状绒毛,初生时细软而浅,两月后硬而深绿,名唤逐岭草,古书上有云,此草生于南方沼气之地,喜阴,夜间散发奇味可吸引大量白蚁。并且根系发达,可分泌液体腐蚀油漆,钻入木材,为白蚁提供缝隙。我问过宫人,这草是近两年才出现的,大概是南北飞行的燕子恰好落了种子在此处。这就可以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当务之急,应当斩草除根,用火油烧尽草籽,以防春风又生。”   “还不快去!”领头人踢了一脚听呆的小徒弟,显然认可蓟云桥的说法。   “第三个问题,我这里有一份未画完的图纸,昨夜我连夜画出,尚未完工不敢拿出来献丑,但关键地方结构俱已标出,大家既然不信我,我只好先拿出请大家过目,若在场前辈觉得此方案可行,今日开始就按这个开工,工期已误,再耽搁不得。”   蓟云桥从袖里掏出一份样纸,一群人呼啦围上来看。   待看完构图,均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频频点头,哪还敢不把新来的毛小子放在眼里。   刚才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头,依其余人的尊重程度,大概是这里面资历最老的,两鬓风霜,双眼却精明锐利,看了图纸后,直呼三声“后生可畏”!   甚至有些新手,师傅太过严厉,有些问题不敢再三请教,试着拿来问蓟云桥。   两个十六岁的兄弟,一个叫季芳,一个叫季枫,名字可以说很为难人的口音了。第一次跟着师傅进宫,十分拘谨,见小太监似乎和他们同龄便过来亲亲热热打招呼,围着抛出一大堆问题。   蓟云桥一一耐心解答,不端姿态,不藏私,就像个大方分享策略的同窗。   不一会儿,三人就差点要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在蓟云桥理智还在,时刻谨记这里是古代,她是个宫女,准确来说她是个皇后,男女有别。   她心里有些感叹,在现代,她不会有这种机会,和同样热忱的年轻人交流,这是他们的爱好,也是他们的事业。   再次接触到熟悉的一切,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哽了喉咙,红了眼眶。爷爷的种种教导恍如昨日,多想大梦一场醒来,她依然是那个潇洒肆意的小顾苏,而不是方圆之地寸步难行的大宣废后。   蓟云桥仰起头看天,让眼泪流回心里。   “顾姑娘真有魄力,是老奴眼拙了。”三元松了口气,笑呵呵道。   谢晏在高处看着木匠们各自散开开工,他三人却把头凑一块,说个没完,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眉头越皱越紧。   朕和小宫女不是一个阶级的,小宫女怕朕。他们倒是。   正要命人叫那两兄弟去干活,小宫女突然仰着头擦眼睛,心里一沉,她该不会哭了吧?可是事情都解决了,难道她后知后觉到如此地步?他又记起昨天她连皇帝的龙袍影子都没捉到就被吓得站不起来的事,觉得更有可能了。   “三元,你看她是不是吓哭了。”   三元使劲眯起眼睛观望,没看出来。   “呃,也有可能是木屑进眼睛了吧。”三元猜测,他确实不太懂现在有些宫女的心思了,说聪明吧,跟皇帝相处这么多天居然没认出来,说天真吧,办事有条不紊,这几天好处也没少捞。   谢晏忽视了他的话问道:“三元,你在宫里边也四十年了吧?以前母后哭了,父皇是怎么安慰她的?”   三元震惊,陛下这话里头是什么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陛下的神情,摸不准到底是随口一问,还是准备以国母之礼待顾姑娘。顾姑娘宫女出身,直接晋升为后有点难以服众,依他看,还得给她找一户家学渊源的人挂个名,先封妃,诞下太子后再顺理成章立后……   啪,三元在心里暗暗抽了自己一巴掌,皇帝的事哪轮得到一个奴才操心!陛下英明神武,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先皇和先皇后恩爱十几年,一辈子喜笑颜开,唯有那么几次红脸,先皇下朝之后亲自去宫外的一家馄饨铺子买了热乎乎的馄饨回来哄着,也就过去了。二十来年了,也不知道那个铺子老夫妻还在不在。”   三元忍不住怀念起二十年前宫里热热闹闹的时候,人老了就是会有这个毛病,他竭力用轻快的语气去描述那个场景,因为他知道,陛下只会比他更黯然伤神。   馄饨?   谢晏想起他小时,父皇确实有那么几回,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什么,进母后房里,母后总是吃得很开心,只有这个时候,她会忘记招呼她最爱的一双儿女来吃。他和皇妹好奇了很久。 第8章 探子   蓟梳最近越发疑惑, 她家主子最近每天天还没亮就兴高采烈地出门, 天黑了才回来。问她就说去混口饭吃。   今日她照常坐在墙根眼巴巴盼着蓟云桥回来, 酉时一过, 一道人影飞快翻过围墙, 稳稳点地。   蓟云桥拍拍手, 像往常那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蓟梳, 里面是她晚饭的一只鸡腿,她没吃,留给蓟梳。   蓟云桥可喜欢这活了, 每天都能和同行密切交流,说说心得,他们还给她描述了这个世界大江南北的各种特色建筑, 听得她满目憧憬, 只想走遍天下一览奇楼。   而且,伙食真是比皇后娘娘这个职位好太多了!荤素都有!米饭管够。每天哪怕是为了吃的也充满干劲!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 为了她这个好朋友能吃顿好的, 谢晏自掏私库给她加餐, 才有这等好事。   木工们心里纷纷怀疑这个小太监是不是大有来头, 怎么他一来, 就有鱼有肉, 有鸡有鸭?陛下身边的大太监三元公公怕是也不过如此啊!   蓟云桥吃肉,总不能还让蓟梳喝汤,因此她都会把晚饭的肉菜留下一部分带回来给蓟梳, 弄得一群木工更加摸不着头脑。   蓟梳屡次拒绝无果, 只好每天静静地等待主子投喂,心里十分愧疚,她没本事,居然还让主子给她弄吃的。   蓟云桥一回来,蓟梳赶忙上前揉肩捶腿端茶倒水,生怕伺候不周。   “主子,今天中午来送饭的宫女突然换了个人,还一直打量清和宫的内殿,打探您的饮食起居。”蓟梳一边伺候主子洗掉脸上那一层厚妆,一边把藏了一下午的情报一骨碌汇报上来。   蓟云桥顿了顿,难道她被发现了?谢晏派人来查她了么。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严肃追究起来,在古代怕是死三回都不嫌多。   她心脏颤了下,她的古代之旅就要结束了吗,她才刚刚找到乐趣,代价就找上门了。   压下心慌,她面上假装镇定地问:“哦她有哪里不对的地方吗?”   “奴婢见她言行怪异,就着重观察了一番。发现她的手指细嫩葱白,端盘子的姿势十分生疏,不像个宫女,倒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大小姐。她一身装束与一般宫女无异,但在她俯身之时,脖颈上挂着的玉佩露出半块,不小心瞧见了。奴婢当初也见了不少翡翠玉环,可以断定那块玉佩价值不菲。”   “奴婢愚钝,只能得到这些消息。今日说您身体欠安不方便出来吃饭,她没见着,明天可能还会来。”   蓟云桥道:“你做得很好,让我想想。”   按理说探子不会长这种娇气包的性格吧,连蓟梳都看出来了,出任务前都不训练的吗?这宫女八成单纯好奇落魄皇后的生活,以前结了梁子想落井下石或者耀武扬威。   但这宫里女性生物除了她比较特别外,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等级不同的宫女,谁还能保持十指纤纤不曾干活?   难不成、其实……谢晏有暖|床的……那啥!蓟云桥被这个设想雷了下,但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   一个日日暖床却得不到名分的骄傲美貌小宫女,心生羡慕嫉妒,愤怒地跑来清和宫来“探望”她这个光占着位置、啥也不干的“带薪休假的同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蓟云桥越想心里越冒火,关我啥事儿啊?   还有剩下两成是谢晏发现了,看在一起吃过面的份上,派个漏洞白出的宫女来告诉她“朕已经知道了你老实点自己来朕面前磕头认错”。   蓟云桥权衡了一下,决定明天不出门了,她就坐在正门里等着,看她是牛鬼蛇神!反正鸣和亭也建得差不多了,再一两天就竣工也用不着她了。   她命蓟梳点上一盏亮灯,铺开信纸,一手提笔一手托袖,脑子随便一转,一个完美的请假借口就出来了。她暗暗告诫自己,顾苏啊顾苏,没来一个月你就变成了一个撒谎精,这样不好,不好。   蓟梳在旁边磨墨,看着主子终于放下锉刀,舞文弄墨,感慨万千--这才是大家千金会做的事情,手里的的墨石转得更勤了。   她看着蓟云桥一扫浓墨,气势磅礴地写下一个字“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为什么不是簪花小楷,蓟云桥突然就停了,左手迅速把纸张卷走揉成一团。   “我念,你来写。”   蓟梳一头雾水地接过笔,在蓟云桥的指挥下,写了半张纸。   “近日与诸位工友合作切磋,晚辈被困扰半年的难题突然有了解决之法,灵感稍纵即逝,不敢大意,故闭门一天,详尽写出,还请体谅。”   “主子,奴婢识字不精,某些字也……也忒难了。”蓟梳红着脸,像个被夫子抓现行的坏学生。   “没事,就按你记得的来,写错也没关系,能大致看懂就行。”蓟云桥练得一手毛笔字,深得她爷爷真传,以前只要有古式建筑落成,她爷爷总被邀请去题字,匾额,对联等等,老人家的狂草苍劲有力,入木三分。蓟云桥更专注练小篆和行书,这方面的天分也更强。她爷爷没空应约时,蓟云桥便代为题字,许多柱子上的对联都是出自她之手。   但她不能再暴露自己了,一个小宫女会木工认点字儿,还可以圆得过去,再加上一手好字,在古代就非大户人家的女儿不可了。因此她让蓟梳代笔,就完全没有这个烦恼。   待蓟梳写好后,蓟云桥拿起笔,在勉勉强强能看懂的字旁边,几笔勾勒出一个精致的斗拱简图,证明纸张主人的身份。她重新换上太监服,暗悄悄摸回鸣和亭,把“告假条”用石子压在最显眼的位置。   弄好一切,蓟云桥准备回去早早地入睡,明天也许生也许死,今晚先睡个好觉,才有精力应付。只是如果一切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大概要连累蓟梳了。   谢晏最近忙着西北军饷的事情焦头烂额,一部分朝臣觉得国家无战事,应该让士兵屯田为主,控制军饷。武将反驳说燕泽国的内斗还未结束,谁也不知道最后要发展成什么局势,还是要早做准备为好。又有人反对了,说活跃的这几个皇子胸无大志,手下军队疏于管理,不足为惧。   谢晏只好把三皇子燕莱的消息摆到明面上来说,自古心机深沉能屈能伸之人最为危险。   一时间,那些主张减少军饷的人哑口无言,他们的皇帝比他们所认为的,知道得更多,能力也更强,还有着独特的消息渠道,连邻国之事也控于鼓掌之中。那些消息甚至连斗得头破血流的燕泽皇子都不知道,陛下却早已知晓。   一些贪奸耍滑之人,更是心里一惊,连忙想着皇帝有没有掌握着他们什么证据,头顶冒汗,背后发虚。原本想劝阻陛下削减军饷,好将来找个由头主持空出来的银两,现在哪还敢说什么。   此事就这样定下来。谢晏原本不想漏出燕莱之事,他相信今日早朝之事过几日定会传到他耳中,那时燕莱想必已经夺得王位,而后势必更加警惕,要探消息只怕更难。   这一帮文臣实在顽固,谢晏想做个开张圣听的明君,但跟他们商量一些事情真的很累,一点都不能心照不宣地体会到他们的君王强硬做派下的良苦用心。   谢晏叹了口气,武将大部分尽忠于他,绝无二话,但是文臣这边,还是需要一些新鲜血液,他看好李松舟,既能准确揣摩圣意,又进退有度不疾不徐。历练两年之后,必能担起大任。   蓟云桥刚刚放好纸条,就看见谢晏打远处光亮里走来,一下子如临大敌,呼吸都轻了,她从没有一刻这么希望她是个隐形人。   虽然做好准备,想得轻巧,但真面临时,她还是怂了。她不想因为这样冤枉的原因就这么死了,也不想失去谢晏这个朋友,否定她过去真心实意的相交。想多一点,人皇帝好不容易和个小宫女处出友情,结果没几天,咣当一声,原来小宫女是个小奸细。多可怜啊是吧?   谢晏是她来这里之后,除蓟梳外,对她最好的人。如果说蓟梳是因为对前身的主仆情分在,那谢晏就是完完全全不求回报,只对“顾苏”好。虽然,这点好,对一个皇帝来说,也许只是一抬手的事情,她于他的天下,不过是千万分之一。   但是土豪捐了一百块就不叫做善事了吗!   她敢拍着胸脯保证她绝对不会对谢晏不利,但身份摆在那儿,她的一言一行从此都盖上了居心不良的大戳,还是皇帝的玉玺亲自盖章。   谢晏功夫好,想躲过他不可能,而且他走到哪儿肯定暗卫跟到哪儿。有一瞬间蓟云桥想一头扎进湖里装美人鱼。   心里是这样想,但当谢晏走近前来,她还得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如同月下私会的小姑娘见了思念已久的情郎露出迷之微笑。 第9章 危机解除   这相遇频率高得蓟云桥都要怀疑自己心怀叵测。   她看着谢晏一步步走上前来, 每一步都踏在她的鼓膜上, 以至于嘭嘭嘭耳边全是惊慌。   当谢晏抬起手时, 她甚至忍不住闭紧眼睛缩了缩脖子。   “怎么了, 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谢晏一手拨开重物拾起她身后的纸张, 另一边大掌抚在她的后颈, 像给小猫顺毛似的捋了捋。待看过纸上的狗爬字之后, 笑出了声。   蓟云桥假笑得脖子都僵了,整个人快炸毛了,直到谢晏捏捏她后颈上的肉, 两人离得近,她甚至能听清愉悦的声音在他宽厚的胸腔里回荡,再溢出来, 钻入她的耳朵, 痒痒的。   马甲还捂得好好的没掉?   事情仍然在可控之中,蓟云桥放松下来, 任由他撸毛嘲笑。也许是她穿着太监服, 一时间, 没人觉得这样的行为对他们所扮演的未婚男女角色有多不妥。   “呃, 我……我这几天太累了, 想休息一下, 所以……我不是故意骗人说我要闭门钻研的!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罚我啊。”蓟云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把心虚的原因扣到了偷懒上面。   她真机智!   “是我考虑不周,你一个姑娘家不比那些木工, 抱歉, 应该给你另外安排休息日子的。”一股巨大的愧疚笼盖了谢晏,这小宫女也算来帮自己的忙,朕居然因为太忙就晾了她这么久,她是朕带来的,没和朕说肯定不好意思自己直接撂挑子。   谢晏瞬间自己接上了剧情,把蓟云桥想成了个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贫苦小宫女,完全忽视了她说了明天想偷懒这件事。他忍不住去瞧她的手,看上面没有新增伤口才放下心。   蓟云桥注意到他的目光,心里得意,现在工具趁手,都是专业的,要是再能把自己弄伤她就把顾苏两个字倒着写!   “这亭子马上就要建好了,明天开始你就好好休息,不用再来了。剩下的部分那些人还搞不定那真是一群废物了。”谢晏本是心疼她,结果见她皱起了眉毛,透着一股凶巴巴的委屈,倒像是他卸磨杀驴了似的。   “好好好,你要来也行,想来就来,累了就休息,全凭你主意。”谢晏急忙哄她。   蓟云桥见面以来才说了一句话,就让谢晏又是愧疚,又是心疼,还哄着她。蓟云桥眼角发胀,她要不干脆破罐子破摔说实话得了,谢晏那么好,可她呢,至今对着谢晏都没几句真话。   这个念头很快被她打消了。这不是一句原谅不原谅的话,等级森严的古代,自古多疑的帝王,她现在是个掀不起大浪的宫女,谢晏自然愿意对她好,因为她没有威胁,若是换了个身份那就不好说了。   蓟云桥满心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谢谢你,李大哥。”   谢晏道:“是我该谢你才对,你看,你帮了我这么大忙,过两天我就可以借由这个向陛下邀功。听说你还加了一些原先没有的结构在里边,是什么?”   蓟云桥卖了个关子:“不说,时间到了你就知道了。陛下会喜欢的。”   危机解除,蓟云桥故态复萌,故意做出一副“陛下知道就行你就算了”的样子,气得谢晏肝疼!   被蓟云桥一打岔,谢晏早忘了大晚上的来这里的初衷。此时又想起来,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想听听她的想法。   他一边带着绕湖边漫步,一边措词:“如果你家里有一大堆顽固不化的老人,他们耳目不聪以至于无法理解你的决定,只会一味阻扰,你为此不甚其扰,该如何解?”   来了!皇帝要考我行策了!   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国考考场,蓟云桥一想就知道谢晏指的是朝上的那一群老顽固。新锐皇帝和迂腐文臣难以避免就有矛盾,谢晏想做个好皇帝,就不可能完全无视他们。   但她不能明说,因为她只是个干粗活的宫女。   “从前有个小孩叫小明,他每次写完诗,母亲就夸他写得精彩极了,父亲却总是臭着脸说糟糕透了。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蓟云桥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后来他成了著名的大诗人,因为母亲的话让他保持自信,而父亲,则使他不过于自大,及时清醒,一直中正谦卑而心怀鸿鹄,最后大有作为。   “我认为重点不在于他们的阻扰,这些反而能让你三思,一家之主所做的决定往往关乎一大家子,须耳听八方,不偏不倚。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能力穿过他们的质疑或阿谀,走自己的路,肩负责任。如果你切实比他们站得高,那就坚持你所看见的远方。”   小学课本真是个好东西,十四亿中国人都应该读!   至于答得对不对,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虽然她很想为朋友解忧,但她只是个宫女啊!还是工科生!   “顾姑娘说得很有道理。”谢晏没想到一个宫女还真能说出一大串道理,他都做好听她插科打诨然后置之一笑的准备。   “你也别叫得这么见外了,叫我顾苏就好了。”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的,顾苏。”   叫了二十多年的本名在他口中含着笑意吐出来,听在耳里好像多了点别的韵味。不过蓟云桥从来是大大咧咧一抹而过,她也积极地学着谢晏问道:“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只鸟儿因为被冻僵了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被农夫救了回去,关在一个木笼子里,三寸之地,犹如折翅,请问它该怎么办呢?”   谢晏想了想道:“自然是降低农夫的警戒心,乖顺驯服,装好卖巧,总有一天农夫会因为心悦而放在手心把玩,这时候便是挣破枷锁一飞冲天之时。这只鸟要找准时机,飞行能力不能变弱,否则一次不成,再无机会。”   他大概是联想到什么,眼里带了一丝冰凉冷意,但很快便隐去了,笑着继续说:“不过,农夫也算救了这只鸟一命,知恩图报,好好跟着农夫享受供奉也未尝不可。”   “那只鸟一直扑腾得厉害,刚从窝里飞出,对这个世界的危险认知迷茫,大概会是后一种结局吧。对它也比较好。”蓟云桥低声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放□□,又或是两者皆有。   两人说说笑笑绕着湖走了一圈,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时辰。   夜色已深,谢晏提出送蓟云桥回去。   蓟云桥:!   她憋红了脸想不出什么借口,只好边往回走边想破脑袋。啊,撒谎精快来附体我再也不嫌弃你了。   蓟云桥越来越急,一着急就上脸,脸热得发烫,她不自觉地贴着手背降温。   走到一处器宇恢宏的宫殿外,门口挂着的灯笼亮堂堂,蓟云桥一看,是谢晏未成年时住的太子东宫。   借着灯笼,谢晏看清了蓟云桥脸上的两团红晕,关心问:“你脸怎么了?这么红。”   蓟云桥灵光一闪,低下头,期期艾艾:“你……你不要送我了……”   “怎么了?”谢晏不解。   “在我们家乡那边,有个习俗,就是只有定……定了情的小伙子才可以送姑娘回家……”蓟云桥配合着脸更红了点,大着脸道,“除非小伙子对姑娘有意思想要互定终生,否则就是轻薄风流。”   “我和李大哥都没有那个意思,所以……我还是自己回去吧。”若是普通人,这时候可能就打蛇随棍上了,但是谢晏不是啊,一国之君一言九鼎。蓟云桥深谙此理,刻意强调了“终生”二字,意味着必须以娶正妻之礼相待,捏住了谢晏的命门。   果然,谢晏张了张嘴又合上,被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风俗摄住了,只好站在东宫外的琉璃灯下,看着蓟云桥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一抹影子消失在黑暗中。   蓟云桥步伐畅快,心情美妙,出来一趟有惊无险,还确定了谢晏目前并不知情。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专心打发谢晏的暖床小宫女。想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负手站在灯下的谢晏--   好像更英俊了一点?不不,想什么呢,蓟云桥暗暗瞪了他一眼,你给我惹了麻烦你知道吗?   刚瞪完蓟云桥又怂了,那可是皇帝啊!天这么黑他应该看不出来吧。她小心翼翼回头观察谢晏的反应,姿势没变,表情正常,很好。   她又有点可怜谢晏了,消息不对等,我知道你你不认识我是多么憋屈的事儿啊!哈哈。   自己在不断作死居然还有空心疼别人?蓟云桥不知道,就在她美滋滋的傻乐后不久,报应就来了。   长月弯弯,高大俊美的男子在明黄宫灯下负身长立,身后一排明灭的纸红灯笼,他静静地注视着娇小的女子一步三顾地离开,转头时眉目含情,羞怯带怒,似乎在埋怨男子为何早早止步。   叫天上不明真相的神仙看了还以为多深情的一幕。 第10章 荆棘   蓟云桥第二天早早地起来, 清和宫第一次“来客”, 她还是蛮重视的。她翻箱倒柜, 第一次审视原身留下的物品。   紫檀木大衣柜里是穿久的绸裙, 这个她最经常开使用。妆匣蓟梳每日都擦得干干净净, 里面是皇后品级才能佩戴的珠钗首饰, 分门别类整齐摆放。自从蓟云桥换了魂之后就再也没动过, 她不喜欢头上戴那么多压脑袋的东西,感觉晃一晃就能噼噼啪啪落一地。   还有一些胭脂水粉……自从内务府送来的脂粉越来越廉价,原身就不再碰过, 蓟云桥也不喜欢,但她溜出门的时候还得感谢这些劣质品。   还有一抬抬沉重的箱子,上面细细密密落了一层灰, 蓟云桥轻轻一抚, 能印出五个指纹。这个皇后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她一眼扫过去, 觉得或许这些箱子能解答一二。   她吃力地一箱箱打开, 灰尘在中秋的初阳里肆意飞舞, 蓟云桥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金银器皿, 房屋地契, 绫罗绸缎……当年蓟家女出嫁, 皇后加冕,十里红妆,鞭炮震天, 看来这些都是嫁妆。   蓟云桥一边咋舌蓟家的财大气粗, 一边震惊于其胆大包天。   这些送进宫的嫁妆,从内到外都明晃晃打上了蓟家的标志,甚至越过了皇家禁制。谢晏当初手下留情,原封不动清和宫,留下了这些财物,然而主仆俩也只能干看着,丝毫不敢拿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些可都是反物,谁敢接手,还不如送给谢晏呢。   蓟云桥捂着手帕走到最后一角,这是唯一没有落灰的箱子,肯定经常被打开。她屏住呼吸,轻轻抬起箱盖,阳光顺势钻进,照亮了里面火红色的凤冠霞披。   凤冠堂皇生辉,广袖金线流光,裙摆层叠曳地……怎么奢华怎么来。蓟云桥捧起这一套沉甸甸的喜服,感叹道:“结婚真是累啊,特别是跟皇帝结婚,又累又没有安全感。”   蓟梳打扫完院子进来,发现主子又在对着那些衣服发呆。   被锁在清和宫一年半,再加蓟家未倒之前的三年,加起来近五年。这一年越发过得不知岁月,但主子她每月十五还是盛妆打扮,等到深夜。她知道主子在等谁,宫中惯例,每月十五,皇帝要来清和宫看望皇后,增进帝后感情,嘉奖过去一个月皇后管理后宫的劳苦。   显然,这不适用于这对帝后。皇帝不会来,皇后也不希望他来。他们之间因为蓟家,势不两立。   蓟云桥在凤冠霞披下面翻出一个小罐子,瓷白色泽,精致莹润,外面套着红绳编的网袋。她打开盖子,猝不及防一股香气袭来,不是普通的熏香,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她打了个打喷嚏,手一松罐子摔在地上,裂成三瓣。   “啊!”蓟云桥惊叫了声,这毕竟是原主的东西,她贸然摔碎了有点愧疚。   突然,她余光扫到蓟梳的反应,她在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脸色骤然一白,随后意识到什么立即恢复如常。   就是这个鬼东西有问题了。蓟云桥心里暗暗记下一笔。   “这是什么呀蓟梳?”她一边拾起碎片,一边不经意问道。   “是放在主子花轿上的香囊,主子当初不愿进这深宫,封后前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无精打采的,老爷便让大夫配了这香提神,您闻闻,里边还有一味药,不过日子久了散得差不多了。”蓟梳应答如流,寻不到破绽。   蓟云桥仔细翻看碎片,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她也不是神医,能闻香辨药。   她把碎片合在一起,准备放回袋子里,发现罐子的内底部有个诡异的图案,是一丛紫黑色的荆棘,黑刺如钩,刺尖散紫。   蓟云桥猜想这不会是什么邪恶的象征,她第一反应去看蓟梳,小丫头和她一样,眼里透着疑惑和厌恶。   大概是她想多了。   她刚才看过的那些蓟家出厂的嫁妆,全都打上了蓟家的标识,但不是这样的,差得很远。   蓟云桥把这个疑惑藏在心里,按住不发。   “今天十五了,主子你还和以前一样吗?”蓟梳忍不住问,主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知道还会不会……   蓟云桥一脸懵逼,十五怎么了?对了,今天中秋啊,是要吃月饼吗?   待蓟梳磕磕巴巴地解释完,蓟云桥:“……”   看不出原主对谢晏这么痴情啊?这么爱皇帝为啥蓟家还没倒的时候,不把握机会好好接近培养感情呢?   是了,原主进宫的目的就是给她爹当眼线,偷摸着干些啥,然后诞下太子,蓟家踹开皇帝,扶持太子上位……任务成功!   原蓟云桥,在大婚后,大概对谢晏有个什么一见钟情在里面,违背了她爹的意思,从不接近谢晏。   当真是个好姑娘啊……蓟云桥感叹,谢晏你就亏了你那张脸吧。   她隐隐觉得漏了什么,但这个感觉一闪而过,蓟云桥没有抓住。   有不怀好意的小妖精上门找茬,蓟云桥本想找件好衣服,让这个皇后看起来不那么寒碜,结果吞了一肚子疑问,她也没心情了。   大方给她参观呗。反正丢的是谢晏她家皇后的脸,四舍五入就是丢谢晏的脸了,蓟云桥灌了一大口白凉水,鼓起腮帮子愤愤地想。   日头渐渐移到正当空,一个宫女提着食盒缓缓挪进。蓟云桥能扛着两个跑的食盒,对她来说挺重的。   蓟云桥就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只留一条细缝,看她没什么耐心地把清汤寡水的午饭摆上桌面,碗筷碰撞乒乓响,跟扔着玩似的。一边摆一边打量蓟云桥,手里的汤都洒出来不少。   “你瞅本宫做什么?”   蓟云桥冷不丁一出声,那宫女和她一个对视吓得直接把碗甩了。   蓟云桥有点心疼午饭,但这时候她不能表现出来,忍住,忍住,那只是一碗白菜汤而已,想想你昨天喝的鸡汤,可比这美味多了。   啪!瓷碗碎裂的声音好像开启了某个开关,那宫女瞧着自己裙摆上溅了半身的汤水,难以忍受地倒竖眉毛,白净的鹅脸蛋一下子扭曲起来。   “哼!鸠占鹊巢还把自己当皇后?小心今晚中秋宴过后清和宫就要易主了!和你那小婢女住冷宫去吧!不如现在就收拾好包袱,未来的皇后看你这么识相,以后日子也能好过点。”   “你这么着急,不会是陛下的哪个暖|床小婢想要出头吧?”蓟云桥波澜不惊淡淡反驳,把小宫女气坏了。   小宫女大概是头一回让人这么刺激,一挥手就把桌上的碗筷全掀了!   蓟云桥有点生气了。 第11章 戒严   她的午饭!蓟梳的午饭!全没了!   蓟云桥原本还觉得谢晏的眼光挺好, 看这女子的样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 举手投足间也像是受过正规教养的, 没想到一句话就让她原形毕露。   “你怎么敢和把我和贱婢相提并论!”还没等蓟云桥说一句话, 那女子尖叫着喊出来, 嗓音飙高, 歇斯底里, 惊飞了树上的燕雀。   蓟云桥捂了捂耳朵,有点受不了女高音。前后不到一分钟,情绪波动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有毛病吧?   “哦?那你是哪位,抱歉,本宫只记得几个一等贵女, 对你还真没什么印象?蓟梳, 你认识吗?”蓟云桥看出来了,她先入为主错怪谢晏, 这不是哪个宫的婢女, 是哪家小姐借着这两天中秋宴混进来了。她舒展下手指头, 她这个尸位素餐的皇后今天就开个工, 替谢晏管管后院,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钻进来。   “奴婢也不认识。”   “我是尤语, 你个反贼之女也敢在我面前嚣张?”鱿鱼姑娘瞪圆眼睛,一副天下谁不识我的狂妄。   “鱿鱼?是御膳房里养着一大缸的那种吗?”蓟云桥故意曲解,捂着嘴巴憋笑。   “你……你这个恶毒女人!我父亲乃是当朝礼部尚书, 岂是你能随便侮辱, 明天我就叫爹爹奏你一本,你这种人还霸占着后位简直是陛下的耻辱!”   两句话套出她的身份,蓟云桥目的达到,脸色一肃,坐直身体。   “朝臣之女,擅闯后宫,意图不轨;身无品级,竟敢对着一国之母大呼小叫。虽然本宫不能出这清和宫,但要记得,陛下可没夺我的凤印!别的本宫管不到,眼瞎撞到清和宫里边来的,就别怪本宫按宫规处置!”   蓟云桥的长相,最适合这种威严的表情,眉毛修得再锋利些,怕是能上阵杀敌。   “蓟梳,你说该怎么罚?”蓟云桥慢条斯理地接过蓟梳的湿帕子,擦了擦被溅到的污渍。   “回皇后,该打三十大板,送出宫外。”蓟梳大着胆子道。   “清和宫劳力不足,工具稀缺,本宫就亲自动手了。”蓟梳一把抓过她的双手剪在背后,然后便没有动作,她的本意是吓吓她,毕竟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鱿鱼姑娘挣了两下没挣脱,皇后的手就像铁镣拷一样纹丝不动,她有点慌了,她本以为蓟云桥还是小时候那个看见她就绕道的小女孩,谁知一转眼变成可怕的母蝎子,蛰得她动弹不得。   “你就不怕动了我陛下治你的罪吗?”   “只要你不出去嚷嚷,谁知道呢?你要是敢往外说也可以,只是到时候你爹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就难说了。”蓟梳凑到她耳边提醒,“女不教,父之过。而本宫完全是按规矩办事。”   大概是这句话让她猛然意识到今日不是地位的比拼,而是力量的决斗。反正她不敢往外说,皇后也没处说……想到这里,她骤然曲起膝盖,往蓟云桥小腿狠狠地蹬了一下。   宫女的鞋底硬邦邦地凸起一块正中小腿的腓骨,蓟云桥疼得踉跄了下,手上也松开了钳制。   大意了,没跟女人撕逼过的蓟云桥懊悔不迭。   尤语猛冲上来抓蓟云桥的脸,蓟云桥忍痛闪身避过,地上汤水湿滑,加上宫女鞋子不合脚,鱿鱼姑娘没有刹住脚,径直撞向桌角,撞飞桌子倒在地上抽搐,和白菜汤滚到一起,变成了鱿鱼炒白菜。   “啊啊啊啊--你根本不是蓟云桥!她以前看见我就躲,怎么敢打我!”尤语疯了,开始口不择言大吼大叫。   蓟云桥真是气笑了,我刚才碰到你了吗?   事情变化地太快,蓟梳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倒是跟上了。   “奴婢想起来了,是尤大人家的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从小一见小姐就大叫大吼,小姐嫌她聒噪,看见她就躲。”   “她对着别人的时候也这样吗?”蓟云桥问。她可别摊上了奇葩,还追到宫里来。   “以前刘家的小姐偷偷说过,她人多的时候不会,但只要大人不在,和小姐妹们在一起就会这样。”蓟梳小声补充:“特别是有姑娘穿的比她好看的时候。”   原来是养歪了心思不正。以前蓟家风光,蓟云桥吃穿用度都远超同龄人,难怪被列为头号靶子。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啊!都这么久了,还得巴巴跑到宫里瞧瞧她的落魄样子才甘心。   地上的尤语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交谈,内心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仿佛被大庭广众下扒了衣服,当下气得嘴唇咬出血,跑了。   尤语她爹尤水清,是地方上来的官,在京城遍地皇亲国戚的地方属于家产不丰型,初时为在京城里站稳脚跟,汲汲钻营,处处拜访送礼,还就把主意打到唯一的女儿身上,让她去参加各种世家小姐的聚会,与她们交好。   尤语天生丽质,在小地方被人捧惯了,一身骄纵脾气,骤然伏低做小,而且那些小姐们各个比她衣裳靓丽家世优渥,巨大落差之下,一双烟波杏眼都快红出血。   父亲功利,母亲短见,尤语这个人既蠢又精,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没帮上她爹分毫,反而动不动与人大撕大扯,弄得其他小姐都避着她走。不过她也聪明,从不在人前闹事,柿子都挑软的捏,那些不爱说人坏话的小姐是她发泄的好对象。她最爱看的就是高楼大厦倾,贵女变庶民。   比如,原来的蓟小姐。   尤语衣衫乱糟糟地跑出大门,墙角缩着个被抢了身份的送饭宫女,莲枝,她一脚踢在宫女膝盖,杏眼通红:“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莲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去看。她第一次感受到后宫没有一个掌权人的悲凉,这些朝臣之女对着她们这些宫女撒野,却没人能压制她们,刹刹气焰。她也不敢反抗,因为谁都说不准哪天陛下填充后宫,就把她给选进来呢。   莲枝想起清和宫里边的皇后,这些年大起大落,却从不曾为难过宫女,蓟家最盛时,她去送饭也是好言相待。她喉咙里涌上涩意,不禁有点同病相怜。   尤语看着宫女头低得只剩一个后脑勺,突然就笑起来,细细的嗓音阴恻恻的,莲枝打了个哆嗦。   “今天多亏你,我才能见到多年的好姐妹,这个玉佛你拿着,就当是我的谢礼,往后啊,多多照顾她。”尤语笑里藏|毒,从脖子上取下红绳,无视小宫女推拒,直接揽在她脖子上。   “皇后刚才和我说最近嘴里乏味,不太想吃东西,你这往后三天都别给她送饭。”不是力气大吗?没吃饭看你还行不行。   莲枝倏然瞪大了眼睛,积攒的眼泪簌簌流成行,她不断磕头,嘴里怯喊着:“不行的不行的……”   三天不给皇后吃饭,那……那还有的活吗?   “不行?”尤语声音一厉,“那你偷了我的玉佛怎么说,这样吧,你就今晚和明早不送怎么样?”尤语只得降低要求,这贱婢一直不同意她也拿她没办法,就像蓟云桥说的,她不敢闹。   莲枝已经吓呆了,只敢点头。   尤语满意,找地方换了衣服去和她娘会合。   礼部尚书尤水清,墙头草四处摇,这些年混出头了负责这次中秋宴,此次谢晏邀请附属国的几位尊贵客人赏月,颇为重视,顺便请尤夫人看看,整漏补缺,其实就是相当于个随便逛逛的“顾问”。   尤语这两天缠着母亲,跟着她进来宫里,帮忙打点女眷的休息场所。尤夫人联想到万一在这宫里碰上皇帝,在看上眼了,那她女儿可不就是入主后宫第一人?便松口同意,丝毫不知她宝贝女儿借着如厕干出什么事情。   蓟云桥前几天还调侃她穿成皇后一回不容易,却连见识宫斗的机会都没有。今天一场就让她整个人心累地不行,她不够狠,就会吃亏。一只鱿鱼就让她因工负伤,明天来只霸王蟹可怎么办。   小虾米就应该和小虾米一起生活,相亲相爱。   蓟梳扶着蓟云桥回寝殿里躺着,她小心卷起裤脚,看见白皙的小腿上高高耸起的一个乌青带血的肿块,拳头大的面积,十分吓人。   蓟梳当即就哭了:“是我没用,没有拦住她……”   蓟云桥盯着小腿看了三分钟,眼见它越肿越高,颜色从中央开始变得紫黑骇人,急忙躺平把脚小心搭在枕头上,不敢再看一眼。   蓟梳伺候着她脱下外衣,只留一件中衣,掖好被子,然后在宫里找药,结果当然是没找着。   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蓟云桥望着床帐顶部的破洞来分散注意力,一只花绿母蚊子从洞里飞进来,嗡嗡不停,蓟云桥被吵得心烦,奋起身一拍。   “啪!”蚊子逝世。   “嘶——”蓟云桥倒吸一口冷气直至肺活量极限,疼死她了!   她生无可恋地躺回大床,抚着扁扁的肚子,总结人生:一、不能心太软。二、外面吃得好不是小康生活,家里要有余粮才是。   宫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她不能冒险出门觅食,那些朝臣王公的家眷认识蓟云桥的概率太高,她受伤了跑都来不及。再说,她还能找谁要吃的啊,还不是谢晏,他今天一定很忙,偶遇不到的。   清和宫里有个小炉子,前阵子蓟云桥高烧时专门用来炖药的。蓟梳摇着扇子轻轻扇火,上面加热着一个大鸡腿!   是昨天晚上蓟云桥给她带回来的。她思量着主子明天不出门,只有送来的饭食,所以她没吃,偷偷留着给主子今天吃。   没想到真用上了。蓟梳抹了一把眼泪,主子她没做错什么,却被欺负得太苦了。   主仆俩眼巴巴地盼着晚饭,等到昏鸦飞过,月升东山,依旧没等到。   蓟云桥喝水充饥:“肯定是那只臭鱿鱼使了什么把戏。”   但她今晚真的不敢出去,她还没到为了一口饭赌上性命的地步。突然外面脚步匆匆,伴随着洪亮急促的皇帝口谕“皇宫戒严,禁止走动”。   这是发生大事了!   蓟云桥和蓟梳面面相觑,幸好,幸好今天一天都在清和宫里。   庆幸过后,蓟云桥又有点担忧,她无意识绞着床单,心里祈祷不是谢晏出事,连tui'shang 第12章 中秋宴   第二天一早, 清和宫的大门便被大力敲开, 说好听点是敲, 其实就是和你打声招呼, 毕竟清和宫大门的开闭主动权并不在里面的人手里。   御林军鱼贯而入, 在正殿之前罗列两排。萧瑟的宫殿, 庄严的盔甲, 组合在一起带出了点肃杀之意。   宫里头出了事,谢晏把此事交给李松舟全权负责,可见他并不信任尤水清。尤大人一听闻出了事吓得面如土色, 高呼圣上请求戴罪立功,谢晏驳回,让他回家呆着, 必要时配合审讯。   李松舟忠于陛下, 并且由于之前科举被拦之故,并不喜欢蓟家人, 甚至说得上厌恶, 但他表面功夫做得好。案子没有头绪, 宫中相关人员都要审问一遍。此事不涉及皇后, 只需常规问询问, 李松舟本可以直接坐着听属下汇报成果, 但他深知陛下的态度,便端着和煦的微笑亲自来了。   “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李松舟俯身下跪,以第一次拜见皇后的大礼。   蓟云桥来这边第一次受如此大礼, 还有点不习惯, 她看出这个人眼里的冷漠,但表面挑不出错处就很难得了,她有自知之明。   “昨夜发生何事了?”蓟云桥等不及开口问,她前世看过的电视剧都在告诉她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她一晚上都在担心谢晏,是不是遇刺客了?好好的中秋宴是不是混进了什么人?有没有事?尽管理智告诉她昨夜的动静其实够不上皇帝遇刺的级别。   她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四顾茫然,谢晏是她唯二放在心上的人。   “娘娘放心,没有大事。微臣只问两个个问题,不占用娘娘的时间。昨天娘娘可有出门?可曾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李松舟觉得自己在问废话,一个禁足的皇后要是能回答出第二个答案,离真正被废也不远了。   “不曾。”蓟云桥回答得理直气壮。要是换一天问,她就得上演技了。   “那微臣便不打扰娘娘了,微臣告退。”李松舟说完便要离开。   “慢着!”蓟云桥站起身,凤眸微锋,“本宫还有话要问你。”   李松舟抬头去看皇后,那不怒自威的神情竟有三分像陛下。   “请娘娘明示。”   “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可与陛下有关?”   “天下何事与陛下无关?”李松舟耍了个嘴皮子,看得蓟云桥想按着他的头把话都倒出来,“昨夜陛下宴请各国来使,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车岭国的皇子妃突然中毒,险些丧命,至今昏迷不醒。”   谢晏中秋宴的目的是希望各国互通有无,促进邻国福泽,造福百姓。因此各国都带来当地的特产,当然,不是那种市井随处可见的土特产,而是一些皇室专供的上等品。   比如车岭皇子带来的莲楹果,浑圆火红,只生于车辚境内最高的一座雪山,口感清甜,汁水留香,有延年益寿之效,只供皇室,每年违抗禁令的偷采者数不胜数。莲楹果生于雪山,保存之法也较为苛刻,需用冰雪密实覆盖,否则衰败迅速。   车岭皇子大方地带了一箱过来,路途遥远,不知冰块换了多少趟,才到大宣。皇子妃素来喜爱此果,对它的保存、食用之法颇有心得,便负责此次运输。   宴会开始前,这些离不开冰的果子才开始解冻,红彤彤的摆了一盘,煞是可爱。皇子妃担心离冰时间太久,还在中间垫起一个碟子,上面置一块切割得千面玲珑的冰块,冰块晶莹剔透,里头冻着一颗卖相最好的莲楹果,红艳艳似冰中燃火。冰块不断融化,冰水顺着中间高边缘低的碟子流下,滋润盘中果,保持新鲜。   谢晏还尝了一颗,确实不错,夸道:“物华天宝,灵气养人。”   尽管是好东西,但大家也就端着姿态意思意思地品尝,然后天上有地下无地互吹一番。开局过后,这盘果子便回到皇子妃面前。   “陛下和其他人并未中毒,只有皇子妃一人,但也不是剂量问题。”李松舟点到即止,“太医验过最初食用的人完全未中毒,顶上流下的冰水也无毒,因此只可能被人中间下毒,只是宴会监视严密,千人千眼,到底是何人如何下毒,微臣还未有头绪。眼下车岭皇子大发雷霆,一定要陛下给个交代,微臣时间不多,还请告退。”   “知晓如何下毒,才能有所指向,你如今毫无线索,怎么查?”蓟云桥指出,“其实在你心里也认为中间被人下毒的可能性不高,宴会开始,那盘果子经手的人都是大宣的侍从,众目睽睽之下,既无动机,也无操作可能。”   李松舟惊愕,皇后三言两语就道出他心中所想,他不禁屏息以待,他直觉接下来的话一定是破案的关键。   “那么剩下的不可能就是唯一的可能!”蓟云桥站得有点累,小腿完全未消肿,痛感强烈。加上一天未进食,她眼前快冒金星了,她只能坐下喝一杯水垫垫肚子。   李松舟正焦急,发现皇后突然停了,他一愣,发觉自己刚才对皇后诸多敷衍不敬,皇后此时吊着他也是应当。于是他端正态度,语气诚恳:“卑职愚钝,恳请皇后指点迷津。”   蓟云桥不知道为什么她喝口水的功夫,对方态度就诚恳了很多。她也不在意,她心里想的是帮谢晏解决这个麻烦,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假使一块冰,它分三次冻成,里层冻好之后,外面抹上一层剧毒,最后再冻上一层外壳。李大人,你说会怎么样呢?”   李松舟眼前一亮,茅塞顿开:“这样,它初时流下的水便无毒,而中间水层带毒,等到抹上的毒被流刷干净,之后便毫无痕迹!”   此人必定有一定身份,熟悉皇家宴会流程,待开场之后,大家讨论正事,食物便乏有人动,而她清楚皇子妃的喜好吃莲楹果这一点,便巧妙地让毒在皇子妃食用的时间流出来。   冰块不可一日制成,因此负责此事的皇子妃身边人嫌疑最大。宴会各国上层人物集聚,为了不制造更大的麻烦,此人必定也在场上,以便随时叫停。   蓟云桥接着说:“皇子妃身边有小丫鬟的话可以查查。”   李松舟走出清和宫的时候,有点恍惚,蓟家的女儿,果然也非池中物。皇后的气势、智慧不容小觑,如若,如若她当初选择支持蓟开川……   如此之人,放在后宫,李松舟突然既理解又不理解谢晏了。   蓟梳在一旁欲言又止,皇后和李大人讨论的案子她插不上话,也听不懂。她看了看日头,今天送早饭的宫女又没来。   “主子,清和宫都一天没人来送饭,往日咱们有苦只能自己吞,可是今天李大人来了,主子为何不请李大人帮忙查查……”这话她换个时候不敢说,但今天,皇后帮他解决了大麻烦,李大人要是愿意帮个小忙,她们就可以出口恶气。   蓟云桥水喝到一半,悔恨得差点呛死。   她真是饿昏头了!怎么就没想到。不过,若这个李大人是个有良心的,或许还有机会。 第13章 真相   李松舟锁定皇子妃的贴身婢女, 单独审讯, 那婢女第一次跨国作案, 心理防线不够坚固, 被唬了几句就如实托出。   原来是车岭国皇子的侧妃嫉妒皇子妃一直受宠, 此次更是破例跟着出使大宣, 妒火烧红眼, 便起了让她有去无回的歹毒心思。   她拿婢女的父母家人做要挟,按她的计划对莲楹果动手脚。以防事态不受控制,她还吩咐婢女, 若是毒水流出时有其他人想动莲楹果,便假装馋嘴,先行吃下果子, 用自身中毒迹象来警醒他人。到时婢女死无对证, 这口锅不是大宣背,就是皇子妃背。   心如蛇蝎说得就是这种人。   幸好皇子妃被大宣的美食吸引, 桌上陈列的山珍海味尽尝了个遍, 凑巧有一味食材与该毒相克, 缓解毒性, 不至于丢了性命。   下午时案件已经眉目清晰, 既然是车岭皇子的家事, 大宣便也不好插手,只派了最好的太医随时关注皇子妃的症状,允许他们在宫内住到皇子妃好转。   李松舟善后时又经过清和宫门口。高门紧闭, 锁住一院荒凉, 案件已经结束,他是外臣,已经没有资格再踏入清和宫。   他上前恭敬地轻扣三下门,在门外作揖,朗声道:“车岭国皇子妃中毒案已经水落石出,多亏娘娘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愿娘娘凤体安康福寿千秋。”   蓟云桥让蓟梳注意着门外的动静,蓟梳坐在门后左等右盼,终于等来了,她高兴地蹦起,清了清嗓子道:“李大人留步,娘娘有话要说。”   蓟云桥听见声音也从屋子里一步一步挪出来,她这小腿的伤没太医还真不行。   “本宫这也有一件案子想让李大人帮忙查一查。可否?”   李松舟疑惑,足不出户的皇后还能有什么事?凤冠丢了?   不怪他这样想,他家大事精明小事迷糊媳妇儿,每次惊恐地找他告状家里进小偷,不是镯子没了就是簪子丢了,而且次次证明只是她忘记放哪儿。然而,下一次依然如此。   “娘娘请讲。”   “本宫已经三餐未见清和宫的送饭宫女。前两天,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假装送饭宫女,闯进清和宫,令本宫受伤。事关宫中治安问题,本宫不敢懈怠。此事就拜托李大人了。”   “微臣一定彻查。”李松舟心里惊涛骇浪起伏不定,居然有人敢饿皇后一天,还对皇后出手,他有一瞬间怀疑是陛下的旨意。但他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陛下清风伟正,要处置皇后不用一句话,且还会有很多人支持,必不会使这种手段。   他本想问皇后严不严重,要请太医否,话未出口便吞回肚子里,他没有权利管这些事情,还是早早调查清楚回禀陛下,一切有陛下做主。   要查这件事情太简单,送饭宫女抓过来还没问两句,她自己就倒豆子似的全说了,还拿出尤语的玉佛当证据。   鱿鱼小姐一定想不到,她拿来威胁人的东西反过来变成抵在脖子上的尖刀。   李松舟派人分别询问皇宫门口的守卫和尤府的下人,得到尤夫人前两日确实带着一个婢女进宫,下人证实那玉佛是小姐的贴身物品。   李松舟把这些情况如实禀明谢晏,包括皇后是如何帮他破案、拜托他查案、尤小姐又是如何无法无天。   彼时,谢晏正在写奏折,听闻此事,久久不言,直到毛笔上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染开一个大墨团。   他想到了当年郊外狩猎,因为蓟开川的有意无意,让他在猛兽出没的山上困了三天。   但过去的终究过去,皇后何其无辜,他饿过,知道挨饿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愣住是因为李松舟描述里的蓟云桥的智慧大胆和他的认知差太多了。无论是为了拒绝为蓟开川做事而装傻,还是为了能在深宫里生存而故意藏拙,细数这些年,终究亏待她了。   “三元,传令下去,皇后所有吃穿用度比照妃嫔标准,若有克扣,严令处置。再给清和宫安排两个丫头,派个太医过去看看。”谢晏想了想,补充道,“把宛丘献上来的月饼送去清和宫。”   “尤水清教女无方,朕给他放三个月假,好好教导女儿。尤语意图谋害皇后,朕念在尤大人膝下无子,从轻处罚,尤语禁足佛堂五年,向佛祖好好忏悔!”谢晏冷笑,把朕的后宫当成自己家后花园,来去自如,皇后想踩就踩,当朕不存在吗?   “礼部尚书一职由周虞暂代。”   他正好被尤水清天天带头念叨的选妃之事烦到头疼,仗着家里有个未出嫁的女儿,就差直接说我女儿国色天香贤良淑德堪当国母,如此货不对板,简直要治个欺君之罪。   不如朕宫里的小宫女。   谢晏想。   吃饱喝足,腿上也顺利敷上药的蓟云桥打了个喷嚏。   蓟云桥这次也算因祸得福,这场中秋宴几方人兵荒马乱,唯独她,躺在床上,新来的宫女轻手轻脚地收拾,生活美滋滋。   尤水清家可算翻了天,原本被勒令在家等消息的他战战兢兢,生怕皇子妃中毒和自己办事不力有关,打听到完全是车龄国内部人惹出的祸,一颗心刚落回原位,又爆出他女儿谋害皇后的事。   尤水清瞬间天地灰暗,他的官宦生涯,完了。   他抖着嘴唇质问尤夫人为何把尤语带进宫,尤夫人比他还慌张,完全说不出话。下人把尤语带上来,他一个巴掌甩过去。   尤语这两天心情好,进来时还带着笑,毫无防备迎面一掌,被打得偏过头,鬓间珠钗落地声声清脆,回过头嘴角溢出血,可见是打得狠了。   她不可置信道:“爹!”   尤水清怒不可遏:“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加害皇后!咱家都让你给害了!”   尤语死不承认:“我没干!你不能冤枉我。”   “陛下都下旨了你还嘴硬,那你的玉佛去哪了?”尤水清把圣旨丢给她,心里还有一丝窃望,可惜他的好女儿注定要让他失望。   “蓟云桥!她是不是和陛下告状了?这个蛇蝎女人!爹,你不是说要上奏陛下废了她吗?为什么她还能见到皇帝! 尤语抖着手把圣旨一字一句看了三遍,眉目扭曲,仿佛市井泼妇,“蓟云桥你为什么不直接饿死!”   “她们凭什么过得比我好……凭什么……”   尤水清第一次见女儿发狂的狰狞面容,和以往大家闺秀的样子相去甚远,他忽然懂了这些年被他一直忽视的细节。   家里新来的美貌丫鬟过几天脸上总会添点伤,品级比他高的大臣之女从来不邀请尤语……   罢了,罢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她去接触那些世家小姐。   “把小姐关进佛堂,五年内不得踏出一步!”   尤夫人总算从惊惶中清醒过来,抹着眼泪哭嚎:“老爷,五年后语儿都大了,还怎么说亲家,你不能关她五年……”   尤水清被这一对蠢母女气得脸都白了:“陛下下旨,她名声早毁了还惦记着说亲家!”   蓟云桥最近,沉迷养伤,醉生梦死,好久不曾在鸣和亭出现。   她掐指一算,再不去,谢晏可能要派人寻她,那她好不容易骗来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其实就是她呆不住清和宫,美食美酒虽迷人,终究不是她的心头好。刚偷偷摸摸地出清和宫,就看见三元公公领着人往衣尚坊走,看样子是去找她!   呸!她这乌鸦嘴。 第14章 惊险   只要在三元进去之前拦住……蓟云桥观察一番地形, 她嗒嗒嗒下台阶, 跑到下一级宫道, 三元在上面不疾不徐走, 她在下方以逃命的速度狂奔。   鞋子与地面碰撞发出厚重的闷声, 怕引起上边的人注意, 蓟云桥一边跑一边脱下鞋子, 捏在手里,仿佛是个手握接力棒的冲刺运动员,在拐弯处还来了个急刹。   她跑到了衣尚坊的另一侧, 穿好鞋子,沿阶而上,平复呼吸, 待转过墙角时正好与三元面对面。   蓟云桥疾走几步, 赶在三元进门前俯身请安。别人见礼都低眉顺眼的,她倒是把脸仰得老高, 直视三元公公, 生怕他老人家看不清顾苏就在眼前。   陛下要捂着身份, 当奴才的自然不能扯后腿。三元转向大门的脚尖不动声色地挪回向前, 面上乐呵呵道:“哟, 顾姑娘, 好巧。李大人让我见着你提醒一声,鸣和亭已经大部分完工,他让你有空过去看看。”   陛下很久没见你, 你快过去。   三元觉得自己的意思传达的很清楚。   “奴婢遵命。”蓟云桥马上应承, 待三元若无其事地越过衣尚坊离开,仿佛只是路过,她才放下心来。   一阵风灌过来,蓟云桥后背凉飕飕,连打了三个喷嚏,一摸才发现全汗湿了。   她回去换上太监服,来到鸣和亭。在她的图纸帮助下,亭子已经恢复原貌,甚至看起来比原先更气势了些。   一些木工功成身退,换了一批人,给亭子磨光刷漆,描金绘银。蓟云桥看着地上铺开的上等天然颜料,暗暗咋舌,她忍不住诱惑拿起笔刷蘸满朱红,登上架高的梯子,在一个亭角按记忆里的图案细细描摹。   凤眸微敛,朱唇紧抿,素手执笔,周围的一切人都化作虚影,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一方亭角,上面飞着凤凰,庄严耀眼。   她的身后是秋日高阔的蓝天,风吹起一片藏蓝衣袍猎猎作响,纤细的腰身在棉花般柔软的云朵和广袤的天空映衬下更显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卷进虚无。   谢晏依旧站在那处高阁,极好的视力使他能清楚的看见她在凤凰身上描下一笔一笔绚丽火云。   明明相距很远,谢晏却觉得,这一刻,她是站在自己身旁,并肩看尽天下。   明明不过百尺,他又觉得顾苏离他很远,突然地出现,就像那只被农夫救起的鸟雀。   突然,一根一人合抱粗的木头一个没放稳,从一堆将要运走的剩余木材顶端滚落,气势汹汹滚向蓟云桥三米多高的梯子,速度越来越快,撞倒梯子已成必然。   “顾苏!”谢晏瞳孔微缩,几乎在木头松动的第一秒发现险情,但他离得太远,无计可施。下一刻谢晏从三层楼一跃而下,由于太心急还踉跄了一下,不等身稳,他就几步掠向鸣和亭,像一只急急回窝救火的燕子。   三元没有那功夫,只能跑楼梯,一把老骨头气喘吁吁。   小心!   慢一步发现的工人们大呼,而蓟云桥还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来不及反应。胆小的人甚至闭上的眼睛。预想中的呼痛声没有传来,该不会是直接砸晕了?   千钧一发之时,蓟云桥牢牢抓住了亭角的一根主梁,但左小腿来不及缩起,任由它被倒下的梯子重重刮了一下还没好全的淤肿。慌乱中朱笔飞起,在她脸上划了一道血红,滚落在地上,沾了泥土。   谢晏奔至眼前时,蓟云桥正像只毛猴子似的,龇牙咧嘴地挂在半空。   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被她这姿势逗乐了,在原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蓟云桥听出了他的声音,急忙喊道:“李大哥你快来!”   谢晏两步走到蓟云桥下方,伸开双臂,对她说:“你松手,我接着你。”   其实也不是没别的办法,只要把梯子重新架上就好,但蓟云桥就是莫名信任谢晏,眼睛一闭,就松开手。   谢晏在她松手一瞬间脚尖一点跃起,在离地两米的地方接住了她。   对于没有练过的人来说,在空中坠落的体验无异于临近死亡。   他不愿让你多体验一秒。   谢晏,这辈子第一次怀里抱着女人,意外的是,没有任何不适应。仿佛他的宽厚胸膛,坚实臂膀,安下一个小小的蓟云桥,从此遮风挡雨,刚刚好。   蓟云桥把脸埋在他的肩膀,这么多人看着,大姑娘真是羞!她浑然忘了她现在是个小太监。   她被谢晏抱着出了鸣和亭,寻一处石桌放下。她坐在桌上,他站着,两人视线齐平,蓟云桥涨红了脸撇开。   谢晏捏住她的下巴,眼里满是心疼:“别动。你脸上流血了,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脸上?她怎么没感觉,蓟云桥大大咧咧用手一抹,满手颜料。她的衣服布料太粗,谢晏拿了自己的袖子帮她一点一点擦拭掉。   “没事,就是腿有点疼。”蓟云桥小心地卷起裤脚,露出伤处。   二次受撞,淤血肿块变得有点狰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黑,与周围白皙如刚剥壳的鸡蛋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传……我去请太医。”谢晏呼吸一滞,不由分说道。   “别!”蓟云桥连忙扯住他的袖子,这万一上次去清和宫的那个老太医来了,她岂不是要上演现场扒皮。   见谢晏态度坚决,蓟云桥眼里憋出泪光,可怜兮兮地卖惨:“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隔三差五看大夫,我们那里有个留着大把胡子的老大夫,每次都可凶可凶了,所以我现在有点怕大夫,我们别看了好不好。”蓟云桥使劲眨了眨大眼睛,“我就是个小宫女,太医那么忙,不合适。”   谢晏习武多年,哪能看不出她这是同一个地方第二次受伤,试着和她讲理:“让太医看看,你闭着眼睛就不怕了。我帮你捂着眼睛行吗。”   这不是讲理,这是上来就哄吧?   蓟云桥退了一步:“那行,你找个年轻没什么资历的太医,要看起来不像的那种。”   谢晏朝暗中的三元使个眼神,三元立马会意,去请个什么“不像太医的太医”。   蓟云桥苦中作乐:“你看,我监工的亭子好使吧?我那么大个人挂在亭角一点事儿都没。”说着开始得意,就是盖房子技术好!不接受反驳。   对,你就那像檐上的凤凰,雨打风吹,风风火火。谢晏微微一哂,这句话他放在心里没说。   少顷,一个白面书生样的人背着药箱冲进御花园,仿佛后面有狗追。   三元叮嘱过不要跟皇上见礼。圆圆脸的太医一边“哈-哈-”吐气,一边打开药箱,在他的一堆奇怪的瓶瓶罐罐里挑出一瓶,上面赫然写着“大力-持久”。   蓟云桥看清上面的小黑字,“嗖”地收回腿,难以置信道:“你这什么药就要往我腿上抹?”   圆圆脸瞪大圆圆的眼睛,一派清澈,“消淤血,专治!”   蓟云桥将信将疑:“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上药的时候力道要大一点,三天内持久有效。你看,我这里还有快速,一夜,永久……好多款。”圆圆脸马上被带偏了,献宝似的一瓶瓶展示他的宝贝。   蓟云桥惊奇地凑过头,眼里流露出山妪进京的憧憬光芒:“你能送我一瓶吗?不,半瓶就行。”   谢晏看着他俩头碰头不务正业的样子,脸黑了一半。 第15章 重病   圆圆脸太医叫白荼, 软软的像个小团子, 没什么脾气, 蓟云桥在宫里难得碰上个兔子似的人物, 就多逗了几句。   他大概是不走寻常路, 出身太医世家, 不正经研究医术, 专爱搞小药丸,特别像怡红院门口卖的那种。   这个时代,上流阶层不兴盲婚哑嫁, 男女方总要见过一面,各自满意这亲事才算成。白荼家里人安排亲事,他和人家姑娘初次见面, 盯着脸上抹的腮红, 从兜里劈哩啪啦一阵掏,拿出一只小白瓶, 上面绘着鸳鸯双双, 姑娘一看俏脸更红。结果他说“在下看姑娘脸红得不似平常, 这是我潜心研究的消炎丸, 专治红肿。”   显然, 亲事告吹。   上好药, 谢晏开口:“我抱……背你回去吧,你这几天好好休息。特殊情况,不算违背你家乡的风俗。”   蓟云桥笑容僵在脸上:“不算……”怎么就不算?我家乡规矩很传统的好吗, 蓟云桥心里着急, 不知还能怎么找借口。   白荼是个耿直到不能更耿直的孩子,他完全没有看透他家陛下的深沉心思,马上为自己的药补充使用效果:“抹了我的药,不说健步如飞,下地走完全不成问题。”   他这么厉害陛下是不是应该给他提个正式太医的职位啊?   蓟云桥:“……”   谢晏:“……”   小伙子,你救了我一命啊!   蓟云桥出门的时候一阵疾跑,全身是汗,被冷风一吹,当晚回去就发起高烧,裹在被子里浑身虚汗。太医来看过,说是普通风寒,开了药。   蓟梳含着泪伺候蓟云桥。她想起上回也是这样,主子半夜里突然就烧起来,发着抖说胡话,清和宫大门紧闭,她无处寻医,只能不断地换水擦身。第二天更加严重,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后来太医终于来了,主子醒了,她却再也看不懂。   但无论怎样,主子对她是一如既往地好,她只希望主子这一生开开心心的,不要被过往所累。   今夜,皇城主街依然整夜灯红,看不见的魔鬼穿过燃着的街灯,盘旋,游弋。起夜的大人重新掩紧窗户,冷风透骨,可不能吹着孩子。   翌日,街上咳嗽的人多了。   再过一日,坊间说笑的人少了。   直到,宫里也有许多太监宫女发起热来。人们这才知道,不知是否与中秋时京城外来人员急剧增多有关,时隔二十多年,疫病卷土重来,而经历过上一场伤寒的太医早在去年寿终正寝。   谢晏下令压低药价,由官府补差,给更多穷苦人医治的机会。但无济于事,大夫面对来势汹汹的伤寒,完全束手无策,只余深深一句叹息。   谢晏看着每日上报的发病人数,连梦里都皱着眉头。皇宫封锁,把情况不对的人都隔离起来,内务府只出不进。他听暗线传消息,现在大臣上朝都请两队人鸣锣开路,就怕被不小心冲撞上来的百姓传染了病气。但人人自危,他现在也没办法计较这种横行。   太医院气氛紧张,翻古籍,寻新法,太医焦头烂额,连白荼都蔫蔫的,他第一次后悔没有和祖父好好学习医术,只学了些花把式就四处张扬。   随着官员上告城中第一例死亡,那把悬在所有人心中的刀终于落下来,像汹涌的洪水被炸开一个大口子,很快,就有了第二例,第三例……越来越多,染病的宫女中有个体弱的也一命归天。   蓟梳听人说了疫病,再看主子久久没有起色的病情,心里前所未有地慌乱,好像主子一发烧就没有好事,她怕得不行。新来的宫女不愿近身,她一人照顾蓟云桥,每日都在祈祷菩萨,主子那么好的人,一定不是疫病。   也许上天听到善女的祈祷,蓟云桥这次真的只是普通的风寒,与伤寒差一字,天壤之别。   待蓟云桥能活蹦乱跳地下地,方才知晓这件事,一瞬间,她的眉头皱得比谢晏还深。在医学落后的古代,一场传染病能短时间内夺去几百万人的生命,甚至有因此亡国的例子。   可她没读过任何古典医书,没办法给出超前剧透,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不知名的朝代有不同的际遇。   太医院夜以继日的专研终于有了成果,眼睛熬红胡子花白的太医们合力给出一个不完整的方子,能够压制病情,但不能根治,更不能阻止它不断扩大役区。   侧殿,三元每日都会接到汇报,今日又新增多少太监宫女隔离等等,名单列了一串,清清楚楚,年龄几何,发病几天,什么症状。   他一般只看个总数,吩咐一些事情,可今天,他接过时不慎落在地上,几层白纸摊开,“衣尚坊-顾淑”赫然在列。   三元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使劲搓了搓眼皮,还在。他心里咯噔一声,皇帝对顾姑娘的情意他自己也许还不明,但他一个奴才看得明明白白。   他跟着先皇,又跟着谢晏,这父子性格南辕北辙,对所爱之人的眼神却是一模一样。顾姑娘将来能登多高的位置,三元不敢猜测。但上次蓟皇后被尤小姐暗害,陛下说“皇后所有吃穿用度比照正常……妃嫔标准”时顿了一下,原本要出口的是什么,后来改口,又因为什么,三元虽老眼昏花,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快去衣尚坊问问有没有第二个叫顾淑的!”三元吩咐小太监,其实心里隐约知道,他上次去那里只说找顾苏,若有第二个同名,嬷嬷早该提出。   小太监很快回来,斩钉截铁:“那衣尚坊只有一个叫顾淑的,连姓顾的也只有一个,如今被统一安排到西苑隔离。奴才打听了她的情况,同期隔离的人中顾姑娘发病较严重,怕是……”小太监低下声音,“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三元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忍不住想掬一把老泪,陛下从即位到现在受过多少苦,他是最清楚的,年纪轻轻想要压住满朝文武,其中要付出的心力不可想象。只有每次下朝见过顾姑娘,才会卸下帝王的重任,笑意由心。   “夏九,去腾出个干净的院子,把顾姑娘单独安排一处,太医那边出了什么药方都先给她试试。”三元长叹,剩下的只能看顾姑娘的造化。   夏九是个机灵的,举一反三,一点就通,三元把他带在身边三年,有什么事交给他很放心,不怕他欺上瞒下。   天色已黑,三元搓了搓手臂,凉意丝丝入骨,今年注定不同。   内殿里,宫女照往常这个时刻轻手轻脚地点上灯,最近陛下批阅奏折越发晚了,一晚上要添几回油。明黄光圈笼了一块又一块地砖,照亮帝王专注的侧脸,五官深邃,俊美异常,眼底的青黑反而给他添上认真的色彩。   三元在内殿外像个产房外等候的愣头青父亲一样,走走停停,反复踱步。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照实说,他怕陛下做出什么事情,毕竟那疫病传染性极强,陛下九五之躯,他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万万不能让陛下近身。不说,万一顾姑娘不幸……按规定是要马上运出宫火化,陛下将来要是想起了……   “三元。”谢晏早听见殿外的动静,这么大年纪还能有让他犹豫的事情,他当真有点好奇。   三元被点名,只好硬着头皮进来,他看了眼为了疫病两天没合眼的陛下,不忍心。但不忍心也得说。   “陛下,好像很久没见顾姑娘了。”三元迟疑着开口。   “嗯,她受伤了,朕让她好好休息。”谢晏随口回答,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合上奏折,“有什么事直说,疫区的奏报堆积成山,朕没空……”   谢晏猛然停下,心里升上一个不好的猜测。   “顾姑娘也染了病……情况不太好。老奴已经派人单独把姑娘安排一处,有什么好药也是紧着她来。”   “是朕不对,是朕考虑不周忽略了她……朕应该早早把她保护起来,她现在在哪?”最可怕的猜测被证实,谢晏骤然红了眼眶,捏着龙案的手背青筋暴起,甚至要生生掰下一个桌角。   不等三元回答,谢晏起身就要往外走。他要去看顾苏!   三元早有准备,迅速跪在谢晏面前,阻掉他的去路。   “陛下,请听老奴一言。顾姑娘是第一批染病的,当时谁也想不到会是伤寒,与陛下无关。顾姑娘必然已经歇下了,太医说病人最需要休息,陛下去只会打扰到她,更无济于事。”三元已经顾不上说话好不好听了,“陛下九五之躯,关乎天下万民,现下疫病肆虐,人心惶惶,陛下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万万不能涉险!顾姑娘知性豁达之人,必不愿见陛下如此!”   谢晏理智上知道现在天晚了不适合去看,他对现在的顾苏还不如一个太医来得有用,而他肩上的重担不容许他松懈。他在原地深呼吸五六次,才稍稍压下心内的恐慌,“好,朕等明日她醒了再去。叫太医去守着,不准有意外!”   谢晏返回案前,吩咐:“把还没批的奏折都搬上来。”   滴漏声幽,只影孤寂,三元打了个盹又醒来,发现陛下还在执笔,连姿势都不曾变化。   这是谢晏度过最漫长熬人的夜晚,批复奏折间隙,他抑制不住乱想,三元说她是第一批染病,那到现在是多久?如果太医还是没有给出解决办法,那她还能拖多久?其他人又能拖多久?   好不容易,天光大亮,谢晏丢下最后一本奏折,准备洗漱一下就出发。   正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谢晏拦住他问是什么事,小太监不明就里,直接说了。   “顾姑娘,她……去了。” 第16章 药方   衣尚坊的顾淑, 取名自“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她那没文化的爹娘上街听酸腐秀才念了两句就觉得这是极好的, 定能找个好郎君, 回家就把顾春花改成了顾淑。   顾淑却生来是个好吃懒做之人, 长得一身白花花的肉, 做工时磨磨蹭蹭, 开饭时手脚麻利,被管事的嬷嬷嫌弃了好久,看见就要念叨几句“别说你是个宫女, 就是普通姑娘家也要手脚勤快些,不然将来出宫怎么找婆家”。   自从三元来过一回,衣尚坊的待遇水涨船高, 嬷嬷被敲打了一番, 也不敢说顾淑了,每天两荤两素的伙食伺候着, 生怕她会告以前的状。一边为“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而窃喜, 一边为这么个人深得皇帝的青睐而惶恐, 嬷嬷揣着皇室的大秘密, 说话也不敢大声, 怕一时嘴快就泄露出去。   顾淑明显感觉到嬷嬷的放松监管,没什么头脑的她不会想了解原因,所有的聪明全用来明里暗里探嬷嬷的底线。直到有一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没去上工, 嬷嬷仍然笑眯眯地, 只温和地提醒今后注意。   因为三元公公说过,偶尔顾姑娘不在不要大惊小怪。嬷嬷一直记在心里,有时候忍不住盯着她越发臃肿的身材上下瞧,今天猜皇帝喜欢胸大的,明天猜皇帝喜欢能吃的。   顾淑从那之后,越发懒惰,只管吃吃喝喝睡睡,有什么活都推给同伴,偶尔出现一回,也是因为日子太无聊,坐在一旁看着别人进进出出。反正嬷嬷睁一眼闭一只眼,同伴们敢怒不敢言。   这次疫情来势汹汹,顾淑四体不勤,一身懒病,第一批就中招了,且病情严重,连太医新出的药方都压制不了恶化程度。专属太医看着,汤药灌着,拖了五天,第六日太阳还未出,便魂消天外。   而真正的顾苏住在“与世隔绝”的清和宫,病好之后,被蓟梳拦着不准偷偷出门。她坐立不安一整天,实在是担心外面的情况。   人在天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若是疫情继续蔓延京城周边,甚至全国,到时人口骤减国力大伤,再有妖言惑众,恐怕谢晏难以善后。   蓟云桥双手撑着下巴,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能为谢晏、为这些脆弱的生灵做些什么。从早上想到天黑,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思而不学则殆”。   蓟梳安慰她:“谁说主子你什么都帮不上忙。”   蓟云桥双眼骤然一亮,等着蓟梳的下文,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吗。   “主子是皇后啊,一国之母,可以为天下苍生祈福,为陛下解忧。清和宫也有一个小佛堂的。”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一国之母,为陛下解忧,谢晏听了想废后。   但没什么不对,这确实是传统皇后的必修课。   “欸。”蓟云桥叹口气,虽然穿越一回,她依然是忠实的无神论者,心不诚,神不灵,还是免了。   “葳蕤二两,甘草二两,独活二两,石膏末三分,白薇二两,麻黄二两去节……青木香二两……”   一个苦恼丧气的青年声音从后山传来,蓟云桥竖起耳朵一听,有点耳熟,白荼?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了,染病的宫女太监安置点在西边,太医院往那儿去,可不得经过清和宫后山之后的宫道。   后宫没什么人,唯一的女眷还被锁在里面,因此太医在这里边行走没什么特殊禁制,何况现在是特殊情况,谢晏授给太医能力范围内的最大权限。   白荼原本生活安逸,天真无知无畏,这两天见了太多民生疾苦,生离死别,别人哭,他也哭,几天下来,眼睛红成兔子。他拿着如今最有效力的一张药单,无意识地重复念着上面的几味药,跟小和尚念经似的。   蓟云桥一身太监服做贼似的翻上后山,从后面拍了他肩膀,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白荼正沉浸在悲伤的思绪里,猛然听见人说话,吓得从石凳上滚下来,像只受惊的兔子,惊恐地看向来人。   蓟云桥没想到几日不见,对方变成个小可怜哭包,仿佛一戳圆脸就能挤出一包泪。她内心满是罪恶感地把他扶起来,尴尬笑道:“不记得我了吗?”   白荼傻呆呆摇摇头又点点头,吸溜了下鼻子:“记得。”   “你在为疫病的事哭?”蓟云桥坐在他对面,力图把自己装得像个知心大姐姐,但她心里和白荼一样焦急,使得她演技大幅跳水,眉头紧锁。   “没哭,就是我们一直都找不到办法……”白荼瞄了一眼蓟云桥凶凶的面相,小声回答。   呜,板着脸好可怕。   “跟我说说现在外面怎么样了?”蓟云桥问。   白荼感觉面前坐着个手拿戒尺的夫子,挺直背,“现在没有根治的办法,只能暂缓病情,死的人越来越多……”   蓟云桥沉下心,不知味地拿过桌上的药方。   葳蕤,甘草,独活,白薇……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蓟云桥倏然张大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药方?   葳蕤,甘草,独活,白薇……   青木香,麻黄,石膏末……   她正着念三遍,倒着念三遍,努力在淡到无痕的意识中大海捞针。她心如鼓锤,紧张到不敢呼吸,生怕扰乱那一丝线索。   她想起了!   她前世有个开发商,想开辟一处深山老林当避暑景点,她跟着爷爷修缮里边一座历史不明的草堂,主人生平无处可考,但留下物品证明可能是个归隐的大夫。开发商吹成天山有地下无的一代名医精选的养老宝地,以此为卖点,吸引了不少人。   有面墙上刻着许多艰涩难懂的药方,只有中药,没有病理,真假难辨,风化严重,没人注意。蓟云桥当时一门心思在欣赏它返朴归真的建筑,也只粗粗看了一遍,全当复习古体字。   其中唯一个全须全尾的药方就有这几味药,分毫不差,她当时还欣慰地看了两遍。但上面根本没写对应的病症,所以她也无从知道这是个什么药方。   现在想来,难不成就是治伤寒的?!   “这药方是不是不完整?”蓟云桥问,白荼点点头,还差一点,治疗效果就差了百倍。   蓟云桥一一对上记忆里的药名,她记得一共十七味,还差一味药。   她忍不住揪头发,怎么也想不出剩下一个是什么,这感觉太操蛋了。就像一个运气不好的学渣在考场上做填空题,临时抱佛脚背了一串名词,惊喜的是它考出了,结果你记得的它都列出了,挖空的那个偏偏是你死活想不起来。   有惊无喜。   不!她一定能想起来。   下面传来一阵喧哗,宫人正在例行用生石灰给皇宫各处消毒。   以防身份暴露,她得马上离开。蓟云桥急急对白荼说,明日一早,这个地方见。   见对方一脸懵,她补充:“到时我告诉你还差一味什么药。”   蓟云桥是起了死也要想起来的决心。虽然最后可能判断错误,药方根本不是治伤寒的,或者,那个隐医只是个医馆倒闭的赤脚医生。   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用尽全力抓住。   蓟云桥回去之后,打来一盆水,猛地把脸扎进去,淹没到耳后。   她努力放空思想……你走进一间古朴的草堂,正对面是一堵墙,墙上刻着有许多斑驳难辨的文字,一串草药名之后用一竖划分,你不懂它的意思,但是其中有两竖之间的字被保存地很好,你一一抚过那些字,最后一个词刻得有点低,你蹲下来细细辨认,只看得清一上一下两个“弓”字……   哗--   蓟云桥抬起头,两个字都含弓的草药。   她取出宣纸,写了两个小小的“弓”,然后按照感觉给它周围添笔画。   另外两个宫女被支开干活,蓟梳在一旁磨墨,看着她主子着了魔似的,写了一张又一张。若不是上次因祸得福,这次恐怕还没这么多宣纸可用。   三更夜深,灯芯燃尽,蓟梳小声提议就寝。蓟云桥这才放下笔,她对医药实在不熟悉,她这只瞎猫今天碰不到死耗子。   明天问问白荼,他也许知道。   她和蓟梳两人一起拾起满地的废纸,找了个炉子烧尽,这才上床。   蓟云桥心里有事,第二天天未亮,不等蓟梳唤她,便自觉起床穿衣。然后便早早地去后山等白荼。   白荼这小子也是十分天真,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太监能想出什么办法,可他偏偏信了,还早早就来等待。这里面有三分是因为蓟云桥那张令人信赖的脸,还有三分是因为他觉得陛下和小太监的关系好,能得陛下垂青的人想必有过人之处。   两人天蒙蒙亮就接头,蓟云桥问他有什么药符合条件,白荼略一思索,果断道:“ 芎藭。”   蓟云桥大喜过望,真的有这味药! 第17章 假顾苏   芎藭, 多产于蜀地, 又名川芎, 活血行气, 祛风止痛。   据说当年药王孙思邈云游至四川青城山, 于松树下歇脚, 见一雌鹤颤抖哀鸣, 抬头见天空,几只白鹤盘旋,嘴中吐下几片花叶, 药王命徒弟捡好。过几日再来看,雌鹤康复如常,鹤唳清鸣。   药王忻悦, 验明药性, 取名川芎。   白荼道:“就是这味药?”   蓟云桥沉思了下,不敢随便夸下海口, 便提议道:“我们找个病重之人试试, 死马当活马医。若是有效, 再上奏陛下推广。”她有直觉, 这药一定行。   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 稍一合计, 说干就干。白荼回太医院配了三副药,煎好之后,他和蓟云桥一人喝了一副。   白荼再给蓟云桥一只药囊, 里面搁着市面上难寻的名贵药材, 带在身上多多少少有一层防护。   然后端着剩下一蛊,去寻找勇气可嘉的试药人。   西苑。   不断地有染病的人送进隔离,不治身亡的人蒙一块白布运出火化。窄窄一道门,这两天却是多少人走不出的生死关。   门外,蓟云桥退开两步,看着全身紧密防护的宫人又担出一具尸体,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发烫的药蛊。   一定行的。   进去前两人遵照嘱咐穿上特定的衣服,全身包得只剩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听见背后有人议论“最南边那间屋子真是邪了门了,这两天死得就剩一个人,我看他也熬不过这两天了……”   蓟云桥和白荼对视一眼,就是他了。   房间里充满了药味和病气,阳光仿佛照不进来似的阴冷。房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登记着里头住的人,死去一个就划掉一个。如今上面只剩一个人,王福。   蓟云桥盯着看了三秒,推开门。   躺在床上的太监看起来十五六岁,已经被疫病折磨地不成人样。也许是同伴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让他也感受到了黑无常的召临,有人进来,他微微张开眼,瞳仁暗淡无光,没有一丝生气。   蓟云桥坐在床边,直视他的双眼,和他商量:“你叫王福是吧,我现在手里有一副药,最新的药方,不一定能治好疫病,但是可以试一试。如果你相信我……”   蓟云桥顿住,说出来才发现,原来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底。   “如果最后还是不行,我们会给你在世的亲人一大笔银子,让他们安度余生。你同意的话,就眨三下眼睛。请务必仔细考虑,虽然药方是原先改良而来,但谁也不能保证后果。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   王福吃力地对上蓟云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看将死之人的冷漠,或单纯找人试药的功利,他看到了担忧悲怀,宽广博大。   他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去寺庙,他使劲仰起头,看见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母亲为他求一支上上签,说他是有福之人。他从来不信。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可孝顺,不需银钱。   但他缓缓眨了三下眼睛。   白荼扶起他,喂下仍然温热的药汤。他心灵受到了震撼,他原先觉得,行医救人,大夫开什么药病人就按方服用。如今特殊时期,多少人一脚踏进鬼门,新药方出来,给谁试药,是他之幸,何需如此商量。   但蓟云桥用行动告诉他原来并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权力知晓自己生命的走向,哪怕生命尽头。   蓟云桥不知道她那个世界奉行的知情权和人道主义,能在少年心中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这两天食物中若有海藻、菘菜的话要忌口。你是勇敢的人,不要丧气,相信上天和陛下会眷顾他的子民。”蓟云桥临走时不忘吩咐,“你好之前,我们每天都会来。一定保持好心情。”   你是勇敢的人,要相信上天和陛下会眷顾他的子民……王福把头转向窗外,初阳升起,柔和的晨光照进他的眼睛,反射出生命的光芒。   蓟云桥和白荼出去的时候,又是过火盆,又是薰药气,差点撸脱了一层皮才放行。蓟云桥一一认真配合,她也怕身上沾了病菌,回去传染给别人。   回清和宫时,她拒绝蓟梳靠近她,吃饭也是自己一个人离得远远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若不是新来了两个宫女四只眼睛盯着,她甚至不想回来。   两天后,王福病情明显有了起色。三天后,可以下床走动,每次看见蓟云桥和白荼仿佛见了再生父母。第四天清晨雾霭蒙蒙,蓟云桥和白荼迫不及待一早便来看他,王福精神头已经恢复,正在收拾东西。   白荼给他把脉,仔细检查一遍,确认他已基本痊愈。   “小朱走得太急,连他最喜欢的剪纸也没带上,我帮他收一下,以后有机会烧给他……”王福忍不住哽咽,他和小朱同批进宫,情同手足,如果小朱能再等一天就好了。   悲伤中的王福没注意到自己把最后一句话也说出来了。   惊醒了看着王福替他难过的两人。   一天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蓟云桥踢一脚还在发呆的白荼:“马上去报告陛下!”   白荼愣了愣,反应了一下,像只兔子似的窜没影,也不管现在陛下醒没醒就要去找他。   雾茫茫,天青青,遮住东方的启明星。死去的人蒙一层白布从皇宫角门运出,往出二十里有片旷野,青山环绕,绿水长依,据说死后在此往生的人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角门正对着一座八角亭,雾水打湿悬挂的风铃,风吹时发出沉闷的金鸣。   亭中人一身素色长袍,一人独坐,石桌上摆着银质酒壶和两只酒杯,里面盛着汾酒。   汾酒入口绵长,回味甘甜,谢晏执起银壶,为空荡荡的对面倒一杯,为自己添一杯。   “一杯汾酒赠离人,顾苏,朕来为你送行。”   分之一字,朕这辈子经历太多,本以为再无可失去,谁知……有滴泪落入酒中,荡起微微琥珀光,又重归平静。   谢晏仰头一饮而尽,混着清晨水汽的一杯酒入腹,凉意浸透了五脏六腑。   角门定时打开,一行宫人慢慢印进眼里。三元上前轻轻道:“陛下,最后一个是……顾姑娘。”   谢晏起身,一个简单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他努力挺直背,像只孤傲的狼王,不敢看向队伍最末。   他想起御膳房中她顶着花猫似的脸,不情愿地把大的那碗面让给他。   他想起曾今数次下朝后,他站在高阁上,欣赏鸣和亭中的顾苏指点江山的气度,拂去早朝的疲累。   他想起梯子倒下惊心动魄的一幕,她毫不犹豫松开手轻轻落入他怀里,像拥得世间最好的宝物。   结缘于亭,分别于亭。   他最终还是只能一人站在亭子里,看着她,天涯不归。   白雾中,队伍尽头行至正前,便要出角门。谢晏闭了闭眼,不敢去看。忽然一阵风吹来,亭角的风铃齐奏,迷雾骤开,谢晏有感应似睁开眼。   那白布高高隆|起,堪堪遮住全身,身形分明不对!   他瞬间握紧拳手,眼前的端倪让他又有了新的力量。   “慢着!”谢晏大喝。   三元一惊,以为陛下不愿让顾姑娘火化,反悔拦住。   “陛下,这……”   “把白布掀开朕看看!这人不是顾苏!”谢晏提高声音,为了说服谁一样。   宫人照办,快速掀开一角白布。   三元大惊,这…这这是谁?哪里出了错?   谢晏一颗心高高悬起,重重落回原位,全身仿佛被重塑了一遍似的无力。   “她是谁?”   担人的太监确认了一遍,肯定道:“回陛下,是衣尚坊的顾淑。”   以往种种在谢晏脑中呼啸而过,留下那些曾今被他刻意忽略的疑点。运筹帷幄的帝王被蒙在鼓里一月之久,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苏她就是个小骗子!   这些日子以来,谢晏第一次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心里又气又恨,还有一丝蔓延开来的庆幸。   “厚葬她。”就当是她为顾苏挡了一劫,谢晏不再看一眼。   谢晏压着满腔乱窜的不明情绪,回头把刚才倒给顾苏送别的酒端起,狠狠灌进,一滴不留,才感觉好了一些。   白荼气喘吁吁地跑来,兴奋道:“陛下,我找了治疫病的办法!”   谢晏龙心大悦,暂时忘记顾苏的事,毫不吝啬赞扬道:“你是大宣的功臣,快快推广,不可耽误!”   白荼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上次那个宫女。”   没错,作为一个大夫,不揭穿是给蓟云桥最大的面子。   “宫女?”谢晏转不过来,哪个?如今宫女各个身怀绝技了吗?   “就是顾苏啊,这几天我们一起试着给一个恶化的病人用药,今天那人已经完全好了。”   又是!顾!苏!   那个嘴上说怕太医的小骗子!   谢晏差点气歪了鼻子! 第18章 可疑的皇后   得知顾苏已经用过这药汤, 每天固定时间出现在后山, 活泼乱跳的, 谢晏放下心来。   当务之急是推广药方, 谢晏暂时无暇去找顾苏, 反正这个小骗子总归就躲在皇宫的某个角落, 跑不掉。等疫病之事告一段落……谢晏一挑眉, 其实他还没想好,小骗子警惕一些也是好事,这样就不会轻易跟着其他人走了。   蓟云桥给的药方, 经过太医们添添减减,把控各味药的分量,最终出来的疗效比原先更进一步。已染病的人, 身体底子稍好点的, 四五日便与正常人无异。未中招的喝一副药后,被传染的几率大大降低。   疫病渐渐控制住, 谢晏多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些,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想起提供药方的顾苏。好像总是在他诸事缠身时出现, 一手拨开云雾得以窥见天光, 他也数不清到底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过了这么几天, 他被糊弄欺骗的愤怒慢慢淡去,何况这次她可是大宣的功臣。他谢晏可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功大于过, 她不是一直喊着无聊, 不如这次给她封一个什么女官当当。   谢晏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是朝臣老生常谈的选妃呼声,他无奈扶额,好像有那么些心动?   再大的女官能大得过后宫唯一的宠妃?不知道小骗子,额,顾苏她是否愿意。   “三元,宣翰林编修萧焕文进宫。”   三元领命,纳闷陛下忽然召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修为何事。   萧焕文刚刚用完晚饭,突然被宣进宫,心里打鼓,莫不是他干的事被皇帝发现了?他发誓他只是为了补贴家用啊!   “萧爱卿,朕听闻你的话本最近卖得不错。”谢晏放下奏折,语气如常。   果然!   萧焕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红脖子粗,“臣有罪。”   京城里有个“黄文先生”,他的话本卖得最火,夫人小姐都爱看,每次一出新就一抢而光,加印都是家常便饭。   什么《貌美狐仙俏书生》、《风流世子富小姐》、什么《邪魅神君爱上我》、《冤家夫君前世债》,什么温香软玉,红绡帐暖,一旦书中主角情到深处,无不让人脸红耳热。   没错,这个人就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萧焕文。   “不必惊慌,萧爱卿才高八斗,自愿著书以丰富百姓生活,朕深感欣慰,朕也有一故事想让爱卿编成话本传颂。不知爱卿是否愿意。”   萧焕文立马答应。   “此次疫病来势汹汹,多亏宫中的顾姑娘不眠不休,翻遍古书,亲尝百草,方才得出解救之法,就万民于水火。朕觉得,如此灵气大义之人,实在值得著书歌颂,爱卿觉得如何?”   谢晏话中有话,萧焕文还没理解过来,三元便明白了,这是要为顾姑娘造势,顾姑娘出身卑微无权无势,陛下此番动作意图明显呐!   三元送萧焕文出宫,意有所指道:“顾姑娘真乃世间奇人,陛下第一次如此欣赏一女子,萧大人可不要让人失望。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可要心中有数。”万一写出个什么情情爱爱之事,可把陛下置于何处?   萧焕文顿悟,领命而去。   一道黑影不声不响地掠过皇宫内墙,像只蝙蝠般地落在崇朝殿。   火光微微颤动,谢晏头也不抬问:“外面怎么样了?”   来人是季钧,常年出任务使他皮肤黝黑,满身寒气,再看五官面貌,也算得上气宇轩昂,是谢晏身边暗卫的一把手,谢晏明面上不好办的事情多交给他。   “京城疫病已经控制住,不再蔓延,但是药材供应不足,陛下下令压低药价,有些富户趁机大量低价买入。据药铺反应,药方之中的青木香一味药,每家几乎所剩无几。再过两日,药价恐怕压不住了。暗线说有几家商户准备趁外地药商这段时间不敢进京,炒高青木香的价格。”   自古以来,发国难财的人就不在少数,季钧心里明白,但还是会被无良商人气到,只想直接抓起来剖开他们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   陛下以国库填充药材差价,可不是为了流进这些人的钱袋!   谢晏冷冷一笑,他早就命太医研究各味药材的替代之法,为的就是防止这种情况。白荼今日来报,土木香或麝香可代青木香。   他拿起压在底下的一封信,递给季钧。信上说过两日,谢晏手里的皇商就会抵达京城。京都变成爆发疫病的中心,这是少有的例子,为防有心人切断京城的药材供应,商队表面上运的是粮食布匹,其实全是药材。   “按兵不动,看看后边是谁在支持他们,有多大的野心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是!”   “这件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你上次出任务回来跟在朕身边,见过顾苏吧?”谢晏话锋一转,提起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   “见过。”季钧上次见她,她还在修亭子,这次回来她居然变成神医,转变之快令人惊掉下巴!   “这个名字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但人肯定在皇宫里。她手经常受伤,可以往御膳房那边多查查。朕命你两天内把她找出来,不要暴露朕的身份。具体事宜你问三元吧。”被骗得团团转,谢晏也拉不下面子直说。   三元送季钧出殿,委婉地陈诉一遍前因后果,尽量把陛下塑造成一个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形象,夸一番顾姑娘的聪慧,暗示陛下的心思。   季钧雾里看花地听完,附和感慨一番顾苏的“有勇有谋”,然后问出的深藏心底的疑惑。   “顾姑娘她如此卓识,猜不出陛下的真实身份吗?”   三元:“……”   不小心听到的谢晏:“……”又大意了。   药方实验成功之后,蓟云桥又老实了几天,她第二天在老地方留了张纸条,请求白荼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萍水相逢,这个功劳就送给他。殊不知她说得太晚,白荼已经把她卖得干干净净。   蓟云桥每次兴头上来,不管不顾地出头把人设崩坏殆尽,过后就装模做样龟缩一阵,自欺欺人,没几天又故态复萌。   反正要她像普通古代女子安安静静地呆着,她是办不到的。如果有机会能跳出这个皇宫,那她一定不遗余力地抓住,看看这谢晏励精图治的天下究竟如何。   她怕新来的宫女嘴碎,手痒的时候想做些东西都得刻意避开。把工具藏在寝殿床底,有事没事帮出来练练手,房间里积了一堆木屑,隔一天烧掉,再意思意思抄两张佛经,对外就称烧佛经给大宣祈福。   新宫女一边怕清和宫走水战战兢兢,一边对蓟云桥有了贤俍淑德的错误认知。   季钧借口选一批宫女训练,提升宫女素质,将来去重要地方当差。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有人认为是选宫女伺候陛下,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人说是训练一批有用的宫女,送给大臣们,以示皇恩;更有不靠谱的说法是季大人要亲自选媳妇,谁要是选上了就变成诰命夫人啦……   季钧不知这些流言,拿着花名册,按照年龄身高体型筛选过后,选出的宫女他都一一看过,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宫女好像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   绕了一圈,没有。   季钧并不着急,他算了算他好像半个多月没见过顾苏,指不定人家瘦了呢,于是范围扩大,那些瘦瘦弱弱的宫女也列进来。   也没有。   季钧有点着急,不死心的想,万一变丰腴了呢,于是又扩大范围,于是全皇宫的宫女都验过一遍。   他没想到顾苏藏得那么深,不愧是能耍了陛下的女人啊!他烦躁地去太医院把白荼抓出来问线索。   白荼挠挠脸蛋,不知道啊,反正我们每次在清和宫后面的小山见面。   时隔一月,又有人敲开清和宫的大门,蓟云桥长了个心眼,推脱身子不舒服没出去,季均抱着最后的希望,像扫视犯人一样盯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姑娘。看得眼睛都累了,也没有人噗叽一下变成顾苏。   期限已到,他垂头丧气地跟陛下汇报。   谢晏当时正在用膳,一口鸡汤瞬间变毒,含在嘴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都想好了怎么逗回去,找不到人是怎么回事?   “皇宫上下,每个人都找过了吗?顾苏她小把戏多得很,确定都没有吗?”   季钧沉痛地点头,他居然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卑职连清和宫的三个宫女都严格查过,找不到顾姑娘,卑职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这顾姑娘其实是天女下凡为陛下解忧的吧,时间到了就被王母强叫回去的那种。季钧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看陛下的眼神不禁带了点同情。   清和宫,这是谢晏短时间内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上次是李松舟夸皇后蓟云桥断案如神……   尤语事件之前,清和宫伙食被克扣严重,而那段时间顾苏经常吃不饱……   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放在一起想,却明晃晃地指向某个真相。   谢晏有一瞬间乱了心神,蓟云桥是反贼之女,安静几年之后,突然频频出现在大众视野,很难不让人有不好的猜测。揣测总是比信任简单,谢晏一个呼吸间都能凭空编出许多孤女复仇的阴谋。   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接受这样的顾苏。   谢晏挥挥手让人退下,努力压下他的多疑,多想想那个双眸灿如艳阳的顾苏,她只是太饿了出来寻食物……谢晏无法说服自己把顾苏和当年那个温婉的蓟云桥联系在一起。   他翻身上屋顶,皓月当空,谢晏望着清和宫的方向坐了半宿。   顾苏也曾坐在墙头望着灯火明亮的崇朝殿,想象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也想不到,有一天,谢晏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后半夜,谢晏踩着碧月下的玄黄琉璃瓦,正大光明地摸到蓟云桥的寝殿屋顶。宫女已经睡着,谢晏轻轻支开窗户,他从未想到他这辈子第二次踏入清和宫,居然是采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床帐中的蓟云桥翻了个身,无意识扯紧被子,半夜好像突然变冷了。 第19章 寒霁令   月光泄进来, 铺上一地银霜。   谢晏心情复杂地掀开床帐, 蓟云桥呈大字躺在床上, 睡姿说不上好, 不施粉黛, 素衣单薄, 瀑布般的黑发在枕头上铺散开来, 衬得脖颈纤细白皙,上面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看起来脆弱不堪一击。   兜兜转转, 你竟是朕的皇后。   忐忑了一晚的念想被证实,谢晏发现自己没有预想的纠结,放佛所有的猜测都自动远离, 只要看见她, 心里就满是平静。只要她好好的,谢晏愿意去信任, 谁说帝王就必须高处不胜寒, 如果这个人是顾苏, 没什么不可以。   他轻轻坐在床尾, 用目光描摹她的每一寸皮肤, 沉睡中的蓟云桥少了一些张扬, 嘴角抿着,再不会说出又气人又虚假的话。   谢晏想起她为了不让自己送她回去,编出的家乡风俗, 说得有理有据, 看来是笃定朕不轻易开口承诺。   没有下次,顾苏。   如果你还用这蹩脚的借口,朕定要送你回去。   大概是被注视得太久,蓟云桥转身背对谢晏,过长的头发胡乱压在身后,翻身时被扯疼,眉头紧蹙,下一刻便要醒来。   谢晏完全没有该离开的自觉,他俯下身轻轻地把蓟云桥的头发扯出,鼻尖嗅到对方的体香,谢晏动了动鼻子,耳后根悄悄地变红,温柔纯情地不似个帝王。   察觉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就像个偷香窃玉的登徒子,谢晏哑然,直起身子准备原路返回。没等他先动,蓟云桥一个舒展身子把脚翘到谢晏腿上,觉得舒服还磨蹭了两下。   谢晏动也不是,走也不是,母后说过对真正心爱的姑娘要保持君子之礼,他隔着袖子想把蓟云桥的脚挪开。蓟云桥双脚冰冷,总是捂不热,谢晏的大腿温度火热,她赖上就不肯移开,谢晏的手将将碰上,蓟云桥马上察觉到有坏人要将她的火炉偷走,狠狠踢了一脚。   谢晏哭笑不得,只好拉过被子覆住,等她自己挪开。   朕大概真的有昏君的潜质。   谢晏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眼底一圈青黑,三元以为陛下被顾姑娘是皇后这件事气得睡不着,说话都不敢大声。   他在早朝上突然对孙国公府发难,面色铁青,不留情面。   孙国公府是先太后李桑闲的外祖,现在传到孙定手上,严格来说还是谢晏带点姻亲的长辈。靠着祖上功勋荫蔽,外孙又出了个皇后,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孙国公府富得流油。府上少爷小姐同等教育,盯着谢晏后宫空虚,抱着再出个皇后的心思,有事没事带着孙家小姐进宫请安。   孙定平时早朝话不多,站在边角跟个隐形人似的。谢晏怎么都想不到,这次疫病哄抬药价之事幕后之人会是他。   孙定一开始还不承认,辩解说先太后在天上看着,孙家是万万不敢做这种事,言下之意是搬出先太后来压人。   谢晏示意三元上证据,三元搬出一大摞账本,都是孙家暗室里搜出来的。上边明明白白列着从各家药铺买进多少药材,又以几倍价格卖出。   “朕体恤民情,压低价格,没想到这朝堂之上居然有人与朕公然作对,有人不眠不休研究应对药方,拼着自己被传染也要照顾病人。有人却罔顾百姓生死,沾着人血赚钱!”   谢晏一拍桌子震天响,整个朝堂抖了三抖,个个压低头,不敢大喘气,生怕被陛下想起自己与孙国公府交好。特别是前些日子鸣锣开道上朝的大臣,更是跟淋雨鹌鹑似的。   “诸位爱卿都说一说,你们是哪一种?嗯?”   孙定见自家账本都被翻出来,大势已去,态度马上变了,忙不迭磕头认罪,求陛下网开一面。   “罪臣愿意捐出大半家财安抚百姓,名下所有药铺向外开放,全家吃斋念佛三个月为京都祈福。罪臣诚心悔过,愿陛下再给罪臣一次机会!”孙定此人极识时务,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大限量地求得谢晏宽恕。   果然,谢晏一听,脸色稍微缓和。他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达到效果便成。   李松舟出列道:“臣也愿意捐出一年俸禄以表慰问。”   那些心虚的大臣见此纷纷上前表示他们也不要了,甚至还可以再捐一点银子。   谢晏满意道:“诸位爱卿有此心,朕深感欣慰。大宣有你们一群宏股之臣,万民之幸。疫病还未完全过去,朕会分别派太医到府上看诊,诸位爱卿务必好好保重身体,继续为江山社稷出力。”   疫病过去,京城元气大伤,若是不让这些人出出血,反哺百姓,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打完一棒再给个甜枣,是谢晏惯用的手法。   劳动人民在面对大自然的不可抗力时,往往会虚构一些神仙人物,以满足精神寄托,大部分神话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这次疫病是史书记载以来解决地最迅速,死伤最少的一次,尽管如此,短期内,它依然是百姓心中不可磨灭的一道伤口。   紧跟人民精神需求,萧焕文的新话本《孤女神医》应运而生。这回没有缠绵悱恻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完全以写实的手法,描述了一个世代行医爹娘早逝的孤女,受尽冷眼,被弃医从商的大伯一家赶出家门。可怜的小女孩抱着祖上留下来的医书,在一山野破庙潜心研读,野果为食,露水作茶,灵猴为伴。她时不时采草药下山换生活物品,经常遇见无钱请医的穷苦人,慷慨施药,药到病除。   十八岁时,长成大姑娘的她进京游历,正遇上疫病肆虐,太医束手无策。她不忍黎民受苦,以身试药,最终得出解救之法。姑娘深得陛下赏识,却不慕名利,功成身退,结尾也只说她姓顾,便再无其他消息。   新话本一如既往受欢迎,书中有几处读来令人潸然泪下,同情她的幼年变故,佩服顾神医的凛然大义。   不多时,顾神医在京中声名鹊起,在百姓心中无异于菩萨降临,救苦救难。待名声传得差不多,谢晏又派人压下,过犹不及,他只需让人心底有个印象,将来再翻出时能得到认可即可。   当蓟云桥再次小老鼠似的左探探右探探出洞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不知道她的事迹已经在民间广为人知,仍然以捂马甲为第一要务,开展与古代皇宫的友好外交。   谢晏把鸣和亭当成约会地点,两人心照不宣,经常在这里碰面。谢晏不着痕迹地试探了几次,发现蓟云桥居然对过往蓟家之事一知半解,看着不像装出来的。   派人一查,才知道蓟云桥上次发高烧烧糊涂了,清醒后以前的事情多不记得。谢晏有点自责,他那时对她关心不够,要是真烧傻了他哪里再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骗子。   他现在已经基本能识别蓟云桥到底在说谎还是真话,只要不涉及暴露身份的事,她乐意叨叨一堆。一旦踩到她尾巴,就会稍稍卡顿一下,谎话也说得溜。蓟云桥有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毛病,一心虚,就喜欢扣袖子上的花纹。   小骗子既胆小又爱管闲事,还怕皇帝,他可不能吓着她,还是等两人感情更进一步时再揭穿她。最初谢晏眼看她说假话,把他当三岁孩童似的胡侃,还不能揭穿,心里憋屈,只想堵住那张嘴,让她把那些气人的话咽回去。   慢慢的,谢晏学坏了,明里暗里掀她马甲,拿话噎她。经常两人说着说着,顾苏拿拳头砸他,不像真打,力度跟撒娇似的。   过后分开,蓟云桥回想那一幕,拿冰凉手背抵着热脸,问蓟梳:“我是不是变娘了?”   蓟梳:“……”   九月二十七,是大宣开国皇帝发妻段皇后的祭日。段皇后陪着他吃过糟糠,上过战场,抚养子女,管理后宫,太|祖对她感情很深。可惜好景不长,段皇后当初亏了身子,没享几年福便驾鹤西去。   于是太|祖颁布法令,定这天为“寒霁”,顺便祭奠在战争中死去的将士,警醒后世儿孙不得穷兵黩武。   寒霁日前后三天宫中不得开火,只能吃冷食,擅自违反者禁闭十天。规矩传了一代代,谢晏有胃病也得遵守,时至深秋,天寒物凉,每年这三天他胃病都得犯一回。   那天早晨,蓟云桥饿着肚子只等来一碗冷飕飕的粥,才第一回 听说这个惯例。   虽然日子意义很深远,但她十分担心谢晏那矜贵娇气的胃。   宫中禁止开火的第二天,蓟云桥分明看见每每趁她不注意时,谢晏捂着胃部一脸难受,待她投去目光,他又对她笑笑,啥事没有的样子。   蓟云桥看着比他还难受,那天中午回清和宫,就忍不住问那新来宫女,一个夏华,一个冬雪。   “违反寒霁令后果会怎么样?” 第20章 禁闭   夏花还没反应过来, 冬雪浑身一震, 赶紧把最严重的后果搬出来说:“寒霁期间, 若擅自开火, 关禁闭于思明殿, 违反一次十天, 两次一个月……次数越是多越严重。”   蓟云桥一听, 还好……吧?到时她偷偷带点工具进去,就当闭关。   冬雪见皇后一脸不为所动,甚至跃跃欲试的样子, 吓得急忙补充:“思明殿是整个皇宫地势最低的地方,有阴又冷,不提供被褥。若是碰见下雨天, 雨水漫进, 被关禁闭的人每天要跪五个时辰忏悔,双腿算是废了。而且思明殿每日只提供两顿冷食, 多半还是吃剩的咸菜稀粥。娘娘, 可千万不能做这等傻事。”   总之, 就是谁要是现在忍不住, 我就让谁再过十天这种日子!   蓟云桥开始动摇, 她现在也算某种程度上锦衣玉食, 山珍海味,为了给谢晏做一顿饭,就要挨冷挨饿十天, 有道是由奢入俭难, 到底值不值得?   谢晏脸色青白强装镇定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算了,好日子都是他给的,就当是还回去,她刚来那阵不也照样过。   蓟云桥拉起裙摆脱下鞋子,查看小腿的伤,完全痊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再卷上衣袖,像大力士一样握拳曲起胳膊,细细嫩嫩的肌肤一戳一个坑,一掐一个红印。   她对着不存在的肌肉,自我洗脑:“啊,肱二头肌,强壮!十天,本宫随随便便都能熬过去。”   清和宫有个小厨房,以前蓟云桥和蓟梳两人都不善下厨,荒废许久。蓟云桥待遇提高以后,才从新开伙,里面备着一些食材,蓟云桥晚上兴致来了就随便做点吃的,一煮一大锅,把蓟梳冬雪夏花都养胖了一圈。   民以食为天,从此夏、冬二人看蓟云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蓟云桥挥退众人,小米暖胃安神,南瓜性温解毒,一碗热乎乎的小米南瓜粥大概适合谢晏吧。蓟云桥凭着她薄弱的知识和不怕事的精神,生火烧水。   小米淘净入锅,蓟云桥把南瓜切块。第一次熬南瓜粥,切小了怕太黏糊,大块怕不好熟,蓟云桥心里来来回回纠结,切完之后,发现案板上的南瓜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参差不齐狗啃状,简直像厨房新手切的。   蓟云桥心痛,今日实在有失本厨神的风范。   出锅之后,蓟云桥也没尝一口就拿个小食盒装好,再包上一层她平日里画完的宣纸,上面芳草粉蝶,文雅至极,外人完全看不出里面包着小米粥。   她真是机智。怕小米粥易凉,蓟云桥抱在怀里就出门寻谢晏,她照例翻墙出去,由于一只手拿不开,她翻出去时一时大意一屁股墩在地上。   诶哟,好痛!尽管眉头都皱到一块去,蓟云桥还紧紧抱着怀里的食盒丝毫不敢松手,她低头看,没洒出来,痛得值。   一路上,有人对她怀里的东西投来好奇的眼光,蓟云桥都觉得她们要上来抢吃的。她一边学宫女小碎步快走一边心里认罪。   刚才摔一跤是太|祖你在惩罚我吗,抱歉啊,不是我不尊重你们,实在是事出有因。你看,谢晏为了守你们打下的江山多不容易,虽然赢了蓟老贼,哦,也就是我爹,但是得胃病了,您老就网开一面装作没看见行不?回头我就去领罚,十天,就十天,我不怕的。   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这地方的人,何必墨守成规呢,我犯的错如果你们能再当没看见就更好了……   谢晏胃病发作,对着冷食根本食不下咽,越吃越疼,干脆就不吃。他和蓟云桥好像慢慢形成了一些默契,只要他来鸣和亭,十有八九能见到她。为了便于蓟云桥溜号行动,他还派人吩咐清和宫的宫女,不要过问皇后的行踪。   他今天早来,坐在湖心想一些事情,抬眼时,远远看见一丝烟气袅袅上升,不像是着火,反倒像炊烟。   他摇摇头,宫里藐视皇恩胆大包天的人真是不少,如此藏匿不住的事情也敢做。但此事有专门的老太监去管,宫规摆在那儿,敢做就要付出代价。   谢晏反倒担心起蓟云桥,不知道她吃冷食习不习惯,小骗子最挨不得饿,但她脑子转得快,断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蠢事。   谢晏没想到他马上就被打脸了。   蓟云桥兴冲冲跑来,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留下一句:“你一定要吃,养胃。”就跑了。   谢晏猝不及防被塞进一个暖暖的物什,还没听清蓟云桥说什么,眼疾手快揪住她的后领,把她压在椅子上。   一手按着蓟云桥不让她跑,一手快速打开盒子,谢晏以为是她送的礼物,毕竟包装地诗情画意,人看起来也“娇羞”得时刻想跑。   等拆出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小米粥,谢晏愣了愣。   “这是……”   “你不是胃不好么,快吃,要凉了,别被人发现。”蓟云桥小声说着警惕地看着四周,怕哪里蹦出一个人把她这个违法乱纪的人抓走。   谢晏眼角有点酸,他按了按:“你可知违反寒霁令是什么后果?”   “知道。”蓟云桥停了会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别以为是特意给你做的,是我自己想吃。只是顺便想起你胃不好。”   “哎呀,都凉了你怎么还不吃。”蓟云桥看得着急,大哥你放凉了我接下来十天苦可就白受了。   她端起碗用调羹搅两下,感觉不是太烫,温度正好入口。就差上手喂了,突然想到什么。   “你不会是担心我下毒吧?”蓟云桥眼神暗了暗,谢晏是皇帝,会这么想也很正常,上次全程是他看着煮面条的,这次没盯着就不敢吃了。   她有点难过。   蓟云桥,一个嘴硬心软的小骗子,她宁愿关十天禁闭,也要给朕做一碗粥……意识到这个事实,谢晏整颗心脏仿佛被谁揉了一遍,又酸又涩,还有什么破土而出,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自己只是感动片刻,蓟云桥已经思维发散到下毒,谢晏解释:“不是。我只是太意外。”从她手里接过碗,谢晏尝一口,香浓温滑,慰贴了两天来一直翻腾的胃部。   谢晏边吃边道:“思明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我看我还是像陛下求个情……”   一旦涉及到掉身份,蓟云桥的触角就灵敏得不行,马上打断他,挺起胸膛:“不!敢做敢担,你不要求情,我们十天后再见!”   说完趁着谢晏没抓着她,一溜烟跑了,风里隐隐传来一句“一定要吃完啊!”   谢晏放下碗,拿起她包食盒的画纸,上面一片草地,两只憨态可掬的小奶狗在戏蝶。谢晏想起他曾今看过的狗爬字,如今想想,八成又是糊弄人。   他一一抹平上面的皱褶,曲着中指扣两声桌面,一道黑影应声而落。   “把它裱起来。”   “是。”暗卫小心翼翼捧着画纸,速度都不敢快。   皇宫里哪里升起烟是有目共睹,蓟云桥刚回来,太监刘德就找上门来。   刘德曾是老太后,也就是谢晏他过世的皇奶奶,身边的人,掌事严明公正,在宫里德高望重,这件事恰巧就在他职责之内。   “老奴拜见皇后娘娘。适才老奴听人说皇宫里有人开火,斗胆问一句这烟可是从清和宫里升起的?”   刘德毕恭毕敬的神色,配上没得商量的语气,让蓟云桥想起她中学的一个老校长,每天站在校门口抓迟到,蓟云桥翻墙的本事就是那时候学的。   蓟云桥大方承认:“是本宫受不得吃冷食,不顾劝阻擅自开火,公公尽管按规矩办事,本宫认罚,还请不要波及到其他人。”   这番话让刘德对皇后另眼相看,他方才还认为皇后会抓一个宫女出来顶罪。他想起另一个可能,问:“娘娘开火可是为了自己?”   当然不是!是你家陛下胃不好。但这不能说,蓟云桥惭愧开口:“是。”   “那便请娘娘随老奴去思明殿。”   “本宫一定好好反省,断不再犯。可否请公公稍等片刻?”蓟云桥打商量。   “娘娘请便。”刘德见她这么配合,便答应了。   蓟云桥仪态端庄地转入内殿,忽地卸下肩膀,视死如归地换上一套裙摆厚重的宫装,冬雪说思明殿没有被褥,这件可以晚上勉强御寒。   然后她在膝盖上绑了两块塞满棉花的垫子,从床底下掏出做木活的工具藏在广袖里,供这十天解闷。最后蓟云桥对着桌上的点心依依不舍,挣扎一番,抵不住诱惑抓了几块藏在另一只袖子里。   这古代繁重的女子宫装就是这点好,藏多少东西都看不出来,反正也没人敢搜她身。   蓟云桥跟着刘德领罚,蓟梳依然被留在清和宫,不得出门。小丫头眼睛红红地看着主子受苦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一阵风起,所有人都被吹得衣摆飘飘,袖口大张,如胀满鼓起的风帆。唯独蓟云桥巍然不动,袖口下垂,衣服如注千钧。   刘德怀疑地看过来,蓟云桥尴尬地笑笑,无辜地与他对视。 第21章 夜探   刘德明年就要出宫颐养天年, 哪能看不出蓟云桥的小把戏, 他老了, 也不愿计较太真。无非就是些吃的玩的, 一共十天呢, 不顶用。   思明殿名字取得好听, 位置实在是偏僻, 不偏僻也不可能用来作惩罚的地方。   皇宫地势东高西低,以崇朝殿,清和宫为最高, 而思明殿的地基比御花园水面还低个三四米,是皇宫最低的地方。一下雨积水难排,阴气滋生, 高树环绕, 庭阶满是青苔。   殿里边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尊菩萨, 没有任何桌椅摆设, 床也没有。   “按照祖训, 娘娘每日需跪足五个时辰。娘娘请吧, 老奴告退。”刘德出去, 带上门, 殿里瞬间暗下来,连菩萨的脸都看不清。若非刚才看清,她恐怕还会被隐在黑暗里的泥像吓到。   蓟云桥当着刘德的面乖乖跪在菩萨面前, 膝下连个蒲团都没有。   她膝盖上绑着棉花, 但没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有点累,仔细听门外没动静,索性坐在地上。   她可不是听话的人。   谢晏没有想到刘德的动作那么快,他刚喝完粥,一封边关急报送到手上,等他批复之后,传唤来刘德给蓟云桥求情时,蓟云桥已经在思明殿蹲着长蘑菇了。   刘德是个油盐不进之人,违反一般宫规也就算了,皇后娘娘可是违背了祖训。   “皇后明知故犯,老奴没有权利替太|祖改规矩。”刘德附在地上不卑不亢,意思很明显,我没有权利,你也没有。   皇奶奶在世时,谢晏还小,但他一直记得那个抱过他、给他剥糖吃的慈爱祖母,因此连着跟在她身边的太监刘德也尊敬三分。   既然刘德这么说,谢晏也没办法反驳,心里打算着只能偷偷给蓟云桥送些东西了。   他亲自扶起刘德:“太|祖定下的规矩自然不能因为皇后一人废除,朕不难为你。”   蓟云桥给谢晏送粥时,三元外出宣旨不在。此时听这二人的对话,深深疑惑,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顾苏会做出的事情。   “奴才插一句嘴,望陛下恕罪。娘娘做粥可是为了自己?”三元问。   “是。”   “不是。”   两个答案截然相反,刘德还想说什么,谢晏直接道:“朕早年落了胃病,吃不得冷食,皇后看不得朕受苦,方才开火。因为还在禁足期间,这件事,皇后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这才是顾姑娘的做派。   三元对着刘德道:“按惯例,皇后这种情况是可以免除禁闭。刘公公,奴才没有记错吧?”   谢晏一听好像有别的解决办法,询问道:“怎么说?”十天着实有点长,小骗子她最受不了孤独。   刘德不知还有此内情,他当时已经问过皇后,皇后自己说是。他回陛下:“段皇后在世时,日日为太|祖亲手做羹汤,仙逝之后,太|祖悲痛,今后再无人如段皇后般同心同德,故设寒霁日。但太|祖终是心疼儿孙,便追加一条,唯有皇后可亲手为陛下做膳,不列入违反祖训,提醒后世帝后相携相持,鹣鲽情深。”   谢晏心里石头落地,这小骗子误打误撞,当真是运气。但这次事情还算小,在谢晏眼皮子底下,翻出天来也能完好罩着她。但如果以后每次如此不管不顾,闯出大祸就为时已晚。   必须让她得些教训,哪怕她初衷是为了他谢晏好也不行。因此,当三元问是不是现在把皇后放出来时,谢晏狠下心道:“关她三天。”   “等等,朕还是先去看看她,关多久再说。”   三元:“……”能超过明天算我输。   大殿里头伸手黑漆漆,就没点过蜡烛,地上沁出的水汽冰凉,蓟云桥坐久了觉得翻墙时被摔到的尾椎骨开始隐隐作痛,她把绑在腿上的棉带卸下来,垫在屁股下面坐着。   夜里清霜一降,冷进骨头,她找了处避风的墙角缩着,从兜里掏出一块点心,一口一口啃著作乐,甜的。   这里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不愧是关人的地方。但来都来了,她肯定是不后悔的,至于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她不愿意去想。   她和谢晏的融洽相处建立在一个套一个的谎言之上,接触越来越深,她好像没办法再装下去了,谢晏又不是傻子,她的破绽那么多,谢晏愿意相信她,或许只是希望她主动坦白。   可是她能坦白吗?不能。   谢晏的胃病说到底还是因为蓟开川,她现在因为给谢晏养胃进到这里来,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她们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流,无论谁先忍不住跳过来,结局都会是蓟云桥被河水冲走。   蓟云桥塞完最后一口糕饼,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谁?咳…咳咳……”蓟云桥吓得被噎住,大半夜的能有谁进来?门口一大团黑影看起来不像个人,还不出声。她心跳加速,默念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文明民主和谐友善……是树影是树影……   谢晏视力极好,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的蓟云桥,心脏揪紧到疼痛,他捏紧手里的一团被子,说不出话。   临走时三元提议思明殿太冷,带床被子,他想想采纳了,并抱走了两床被子。   不该听三元的,他应该直接把蓟云桥带走才对。给什么教训,口头说说不就好了。   “顾苏。”他轻轻唤她。   蓟云桥愣了愣,心里一喜:“谢…谢你能来看我,李大哥。”   谢晏假装没有听到那个不连贯的“谢”字,小骗子果然知道朕的身份。   “冷不冷?”他把带来的被子一层铺在地上,另一层裹在她身上。被窝一时捂不暖,谢晏一掌搭着蓟云桥的肩膀,用内力给她输热量。   蓟云桥享受着谢晏的周到服务,正乐呵,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晏感受到掌心下的脊背瞬间僵硬,甚至往前缩了缩,脱离他的手掌。小骗子每天提心吊胆也不容易,谢晏无声地叹口气,再次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给她顺毛。   “关禁闭不都在这儿吗。”谢晏笑着说,亲手为自家皇后披好掉了一半的马甲。   “也是。我在这儿挺好的,你别担心。”蓟云桥松了口气。   “我去给陛下求情,让他放你出去好不好。你的小米南瓜粥是为了我做的对吧,因为我胃疼?你心疼我?”   月黑风高,适合给不开窍的人捋一捋,让她看清本心。   某个不开窍的人想:要是我承认是给你做的不就露馅儿了?您老人家扮演的侍卫长可是能下班出宫吃热饭的那种。   蓟云桥死鸭子嘴硬:“不是,你别去求情,就是我自己想吃。你就是顺带的,我吃不完想让你瞧瞧我的厨艺。”   谢晏被气得不止胃疼。他都派人去清和宫问过,皇后一口没吃,刚熟就急着翻墙出去还摔了一跤。   他加重力道摩挲着蓟云桥衣服上繁复的绣纹。在蓟云桥这里完全讨不到口舌之好,他一时郁闷,没忍住开口揭她老底:“你今天的衣服手感好像不一样?”   不是一般宫女能穿的吧?谢晏只想堵一下她,没想真揭穿,这场地也不合适。   蓟云桥却完全偏离他的意思,她想也不想道:“这乌漆麻黑的,您也摸得出来,摸过不少姑娘吧?”   谢晏:“……”这什么脑回路朕有点跟不上。   “没有。”谢晏斩钉截铁。   两人紧挨着坐,谢晏的手还搭在她身上,蓟云桥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龙涎香。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龙涎香的来源--抹香鲸的肠道分泌物。她在前世看见新闻上有个外国小孩,在海边捡到天然成块的龙涎香,卖出天价。   简直就是金钱腐败的味道!这种男人一定摸过很多姑娘的衣服!   两者有关联吗?蓟云桥会跟你说有。   谢晏反应了一下,终于辨明藏在蓟云桥硬梆梆语气中的一丝酸意。   “你很在意?”谢晏语意含笑,循循善诱。他转过头盯着蓟云桥近在咫尺的侧脸,黑暗中那双漂亮的眼睛依然闪着奕奕神采。   蓟云桥终于也反应过来,然而苦逼的是,她得顺着谢晏说,赶紧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   “也就一般般…突然…随便在意一下。”   蓟云桥不傻,就是偶尔脑抽,她快速过了一遍他们的对话,就知道谢晏想听什么。   她不能承认,也不好违心反驳,只能转移注意力道:“我不冷了,你不用输内力,别累到你。”   一点也不累。谢晏依依不舍收回手,捻了两下。   后知后觉,他刚才是不是…吃人豆腐了? 第22章 解禁   “你什么时候走啊?”蓟云桥忍不住问。大家都假装单身男女, 粘粘糊糊地太不像话了, 谢晏在给你自己戴绿帽子你知道不?   这地方湿气重, 蛇虫鼠蚁出没, 万一蓟云桥害怕这些, 谢晏担心他离开之后她会无助。   谢晏给她两个选择:“一、我陪你呆到天亮;二、我现在带你走, 明天向陛下请罪。”   蓟云桥只听见了露馅、露馅。天亮了她身上的皇后宫装会被发现, 现在走谢晏一问被关在这里的人是谁,还是会被发现。   蓟云桥面临两难,已经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趁黑偷偷瞪了谢晏一眼,这人怎么还没发现,这么傻可怎么当皇帝哟。   她打了个呵欠, 靠在谢晏身上汲取热量, 从来捂不暖被窝的她,惬意得有点困了。   “我选一。我要睡了。”蓟云桥团了团, 滚进被子下面, 谢晏帮她把被角掖好, 蓟云桥从被子下面冒出一个头。   她觉得自己可以再抢救一下。   “地上坐久了, 这身衣服有点湿, 穿着睡不舒服。”蓟云桥嘟嘟囔囔道, “你转过去,我把外衣脱了。”   谢晏听话地转身。大晚上媳妇儿宽衣解带,他还得转过身, 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像正人君子。   蓟云桥站起来解腰带, 扣弄好一阵也没找对地方,这件衣服是新做的,她第一次穿,当时蓟梳怎么系的她也没看清楚,只能在黑暗里抓瞎。   她生气地跺了跺脚,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飞快地蹿过脚尖。   “啊——什么东西!”蓟云桥被恶心地大叫,整个人恨不得原地起跳。   蓟云桥挥着双臂往谢晏那边退一大步,谢晏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少有不对,神情立变,猛地站起。   “别怕……嗷……”谢晏发出一声痛呼。   谢晏半起身,额头正好被蓟云桥甩过来的广袖打到,他支起身子一手揽过蓟云桥的腰,一边伸手摸了摸额头,好像肿了。   别的姑娘与情|郎嬉戏,云袖拂面如三月春风,吹面不寒,暗香盈盈。换到蓟云桥这里,闷头一锤,好似耍了流|氓被恼怒的姑娘拿尖锐的石子迎头砸来。   谢晏左手趁机搂紧蓟云桥的腰,抓过她的手按在额头,卖可怜道:“你袖子里装得什么,都肿了。”   蓟云桥心里咯噔一声,不好,她忘记袖子里还藏着一把刨刀、一把凿子以及其他小工具。   谢晏左手收得紧,蓟云桥费力地在他怀里转个半圈,好像一个胖子艰难挤过一堵人墙,等她面对谢晏时,衣衫都乱糟糟的。   被谢晏抓住的那只手轻轻动了动,触及一个明显的鼓包,蓟云桥带着愧疚心疼道:“疼不疼?对不起。”   蓟云桥伸手把袖子里的工具都掏出来丢到远一点的地面,“砰砰”的落地声,仿佛砸在谢晏脚上,听的他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   蓟云桥没有哄人的经验,她像个初为人母的新手妈妈,凭本能把伤害人的东西都扔远。   “扔远了啊,不疼不疼,我给你吹吹。”   蓟云桥踮起脚,小心捧着谢晏的如刀劈斧削的双颊,对着额头轻轻吹气。   朱唇轻启,温热的气息从贝齿间溢出,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谢晏怀里完全纳入蓟云桥,感觉全身都热了起来,身体里奔涌激荡着无限精力。   他微微倾下头,额头正好印上蓟云桥的双唇。蓟云桥猛然瞪大眼,这种情况她第一次见,再聪明的脑袋也有点卡壳。她整个人牢牢挂在谢晏身上一样,谢晏不放手,就撕不下来。   热辣辣的火烧云从后颈席卷开来,很快淹没了她。过了好一会儿,她大脑才开始运转,刷过一排排血红大字“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好了。”蓟云桥声如蚊呐,掰玉米似的把横在她腰后的手扯开,四手相触时又像烫到了似的缩回。   谢晏今晚已经足够满意,他看见蓟云桥眼睛黑白分明躲躲闪闪就是不敢看他,想,不能再刺激了,不然小骗子可能未来一个月都会缩在清和宫不敢出门。   他没什么诚意地一手扶额查验伤情,嘴里一本正经道:“好像不疼了。谢谢你,顾苏。”   两人拉扯之间,歪打正着解开了蓟云桥的腰带。她出门时特地选的防寒厚重大裙摆,这时谢晏一松手,腰带也松,整件衣服差点要坠下去。   蓟云桥脸红成猴屁股,条件反射捂紧衣服,好不容易才想起她原本的目的就是要脱外衣。   她干脆破罐破摔,三秒脱下外衣,迅速叠成豆腐块抱在怀里压在身下,钻进被窝装死。   “我睡了。”声音干巴巴,还透着一股委屈。   为了防止明天天亮谢晏看见她的宫装,她容易吗?!   谢晏在她旁边坐下,修长有力的双腿一只屈起,一只平伸,有节奏地拍着蓟云桥的后背:“睡吧,我给你看着,不会再有老鼠了。”   如此折腾一番,蓟云桥确实累了,没一会就沉入梦境。她梦见自己被绑在一棵树上,怎么都挣脱不开。她很渴,树上有只红艳艳的苹果,她张开嘴嗷呜一口咬过去,撞得牙齿都疼了,苹果掉在地上,被一只毛色灰亮的大老鼠拖走了。   蓟云桥被老鼠气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她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坐起来,谢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蓟云桥挖出一直藏在身下的宫装重新穿上。   “咚咚咚”有人敲门。   “娘娘您醒了吗?”是冬雪的声音。   “进来吧。”蓟云桥抓了抓头发,不想弄得更乱了。   “娘娘可以回宫了。昨日西北军战报,今年秋胡骑南下夺粮,西北军大获全胜,这个冬天估计都不敢再犯。陛下龙心大悦,赦免了所有在寒霁期间犯错的人。”冬雪高兴地说。   阳光照进来,蓟云桥伸了个懒腰,确实是个好消息。   她走出思明殿,看见碧蓝天上有两只风筝一抖一抖艰难起飞,她眯了眯眼,风筝是惯常的样式,一只苍色的老鹰,鼓着大眼睛,简陋之极。   思明殿后面便是宫墙,墙外是一道三米宽的护城河,再外面就不属于皇宫的地界。   富家子弟看不上这种风筝,想来应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放。有此闲心,大概疫病带来的创伤已经愈合。蓟云桥笑了笑,提着皱巴巴的裙摆,脚步轻快,留下一路哒哒哒的小调。她好像十五岁之后再也没放过风筝了呢,还有点怀念。   冬雪不知道娘娘在笑什么,只当她不用受禁闭之苦而高兴,跟着加快了脚步。   谢晏和蓟云桥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的小意外。蓟云桥是脸皮厚,装没发生过就跟真的一样。谢晏额头肿着,嘴角青着,在三元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神色自若地度过一天,该吃饭吃饭,该上朝上朝。他观察了蓟云桥的反应,觉得这锅温水煮青蛙,还不到火候得再等等。   蓟云桥兴冲冲地做了一只大风筝,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不仅眼睛能随风咕噜噜转,八只爪子也能上下挥舞。她做的时候想的是阳澄湖大螃蟹,秋天,蟹黄很肥,差点把口水流到糊纸上。   蓟云桥把螃蟹带给谢晏看,吹嘘她是如何匠心独运。谢晏以为她主动找他放风筝,身心愉悦,点头附和。   虽然他身为皇家子,以前并没有机会接触这种民间娱乐,但他相信,他们俩一定能放得很高,他甚至已经想好皇宫哪块空地最适合放风筝不会被打扰。   蓟云桥可爱地歪着头问他,说出的话却令人吐血:“对吧,你也觉得好!你说它能直多少银钱?”她对这里的金钱没有概念,上次卖簪子都不敢喊价。   谢晏:“……”   朕好像没有短你吃的喝的?嗯? 第23章 摊牌   谢晏委婉道:“不同的风筝价格差别很大, 不好说, 要真正飞起来才能知道它有多厉害。”所以还是先放风筝吧。   其实他哪关心过价格, 两人谁也不比谁懂得多。   蓟云桥一想也对, 兴致勃勃道:“那你找个人来放, 看看效果。”   谢晏:“……”正确流程难道不是咱两一起吗?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 谢晏和蓟云桥两人并排靠在围栏上, 看经验丰富的小太监拉着线,螃蟹成功上天,像真螃蟹遨游蔚蓝大海, 活气十足。   蓟云桥看着看着就饿了,她咽下口水,发自内心道:“这个时候的螃蟹一定很好吃, 蟹黄饱满, 蟹肉鲜美……”   谢晏在一旁道:“以前太后还在的时候,十月会举办一场宴会, 邀请各家大臣的女眷, 赏菊, 饮酒, 主食就是吴地上贡的螃蟹。”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蓟云桥遗憾, 如果她这个皇后有实权, 是不是也能在御花园办螃蟹宴,到时满桌满桌的肥美大闸蟹……   谢晏则是在想自从就剩他一人之后,除非一年一两次的大宴群臣, 宫里好像再没有热闹的时候。   一阵疾风把风筝吹了个急转弯, 倒扣在一株挺拔的松树上。   “啊。”蓟云桥轻呼出声。小太监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谢晏摆摆手制止,让他退下。然后,原地跃起,足尖在树干上轻点两下,纵身探手拿下风筝。   蓟云桥跟着谢晏学过两招防身把式,看过师父的牛逼操作,这时也膨胀起来,深吸口气助跑一段,无知无畏就要往树上蹿。   脚掌“嘭”地踹在树上,松树颤了三颤,掉下一个松果砸在她头上,弹起落在地上。   和松果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蓟云桥的眼泪。她僵持原来的姿势,脚上传来的剧痛,让她不敢做出下一个反应。   谢晏检查一番风筝,骨架还是好的,只是扇面被松针扎破几个洞。他没想到一会儿没看住,蓟云桥就能把自己撞在树上。   “你啊。”   谢晏放下风筝,把她怼在树上的脚小心扯下来,一手捧着脚,一手脱下鞋袜检查,幸好只是脚筋抽了一下,骨头没有事。他熟门熟路地帮她穿好,捋起裤腿,看见上次受伤留下的疤痕,顿了一下,仰头看见蓟云桥两行清泪,也发不出火,只能道:“顾苏,答应我,对自己的脚好一点。”   蓟云桥红着眼咬着牙点点头。她发誓再也不做练武的春秋大梦。   谢晏扶着一拐一拐的蓟云桥坐下。   “顾苏,明晚十月十五,来这里我请你吃螃蟹怎么样。”谢晏突然认真地邀请。每次和蓟云桥见面,他们都谈自己的事少,谈外面的事多,他从她的一言一行中了解到她广阔的见识,和谢晏不一样的角度,但却能相互理解,欣赏采纳。   他想给蓟云桥一个隆重的约会,谈谈他们自己,他孤零零地看过几十次月圆,这一次,他想和蓟云桥一起。   蓟云桥掀开眼皮,对上谢晏深邃的眼窝,无处不写着认真,睫毛像一排黑直箭羽,扎在蓟云桥心上。也罢,他是帝王,心怀天下,总归不能一直和她玩你躲我猜的游戏。   她撩下眼,点了点头,开始思考明天是不是就要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   谢晏摸不准她这副淡漠的样子,但他一直以来行事果决,再拖下去不像他了。   蓟云桥休息一晚,脚痛消失,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在坦白和不坦白间犹豫。   这一晃时间就到了下午。   蓟云桥拿出她常穿的宫女衣服,虽然洗得干净,细闻还有一股皂荚的清香,但改变不了它主人破坏力太强的事实。衣服上好几处都破了洞,平时大大咧咧不觉得,女儿家看得是内在美。   可是今天,身上是衣尚坊刚送来的如意百褶裙,手边是破破烂烂的宫女服,再想想谢晏每次贵气逼人的出场,蓟云桥明显感觉到了差距。   啧,新鲜的烦恼。   她拉来蓟梳,悄悄问她有没有新的衣服。蓟梳点点头,内务府刚刚分了两套秋冬装,她还没穿过。   问题解决,蓟云桥仰起嘴角,懒得想明天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螃蟹跑不了,能吃一顿是一顿。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御花园主道两侧挂满琉璃宫灯,一直延伸到鸣和亭,形成一条通明大道。其他地方也点缀着小巧的橘灯,点点汇聚成星海。   一轮金黄圆月挂在檐角,印在湖面,天上人间两厢圆。天穹深蓝,月光很明,星星落到地上,浮在半空,是亭角暖黄的八角宫灯。   宁静和喜庆糅杂在空气中,蓟云桥有一瞬间的窒息,谢晏准备摊牌了。   鸣和亭中心原有的桌子撤掉,换上一张更大的八仙桌,上面摆着时令果蔬,和各种烹饪手法的……大螃蟹。   蓟云桥闻着味进来,看见立在一旁谢晏,锦衣狐裘,颜如渥丹,身比长松,笑拂春风。他站在最明亮的地方,英俊不似凡人,让人愿意把一颗心都捧上。   蓟云桥定了定神,她可不能被皮相迷惑,太丢面子,想想桌上更美味的螃蟹……可是今晚的谢晏看起来更诱人啊!   谢晏眼尖地发现蓟云桥今天换了件新的宫女服,一时笑得更好看了。   两人落座,谢晏倒了两杯酒,道:“顾苏,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上次给你倒酒时是什么心情。”他顿了顿,深觉这个开头不合适,转而抓起一直螃蟹,三两下拆好,沾了调料。放到蓟云桥面前的盘子。谢晏不爱吃螃蟹,也不能多吃,这个拆螃蟹的手法还是今天现学的。   蓟云桥疑惑,他们什么时候喝过酒,记错了吧。她含着一只螃蟹腿,看见谢晏熟练的手法,下一秒他手中的螃蟹出现在她面前。   今晚谢晏开这么大排场,几乎是向她说明身份,她不意外,最近谢晏频频欲言又止,就知道他忍不住了。但她意外的是,那个披上龙袍高高在上的谢晏,仍然愿意为她做这些事情,她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欲盖弥彰揉了揉,肯定是进蚊子了。   这么多愁善感一点也不像顾苏。   可是当谢晏拿着手帕擦掉她脸上的酱料时,她又觉得,若是无动于衷,恐怕只有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办到。   她咯吱咯吱咬着壳肉,吃了两只螃蟹配着八宝饭垫肚子,拿起湿手帕擦手,捏起一旁的小酒杯,看着里面晃荡的清甜果酒,同样映得眼里波光微漾。   蓟云桥主动提起道:“谢晏,你是皇帝对吧。”   谢晏惊讶地抬头,放下手里的螃蟹,他以为他不提,这小骗子会一直装不知道。   “是。”   蓟云桥又道:“我以前没见过你,呃,也不能这么说,我其实不记得皇帝长什么样。”   谢晏:“……”越解释越让人生气。   “第一次见你,你把我从湖中拉出来,救命之恩,我先敬你一杯。”蓟云桥一饮而尽,“那时我没认出来,但是我知道皇宫里面能自由行走的人不多。第二次,我见你腰带背面绣着龙纹,我就确定了。”   谢晏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多破绽。   “但其实在我心里,你,不管是李晏,还是谢晏,是一样的,我把你当朋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蓟云桥一杯酒下肚感觉自己有点醉了,不然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上次我说怕皇帝是假的,怕太医也是骗你的,不能让你送我回去……反正都是假的。你对我这么好,我却骗你这么多,有时候我在想,你要是发现就好了,我就不用继续骗人了……”蓟云桥愧疚地啃了一口蟹腿。   谢晏啪唧捏碎一个厚厚的螃蟹壳,汁水流了满手。他假装不在意地换了一只螃蟹,从头到尾脸上挂着笑容。   嗯,再生气也不能吓到小骗子。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意。你骗了我,我也一样。我在意的是我们今后,可以互相信任坦诚相待吗?或者换句话说,你愿意和我,朕,相知相遇携手守这江山吗?”   蓟云桥其实眼里一直盯着谢晏手里的螃蟹,她发现谢晏拆好的就是特别好吃。谢晏捏碎,她心里一紧,谢晏又拿起一只,她松一口气。   她似乎听到谢晏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还不等她深想,她盯着的那知螃蟹突然飞了。   ???   谢晏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风声,有什么利器破风而来。“小心!”他提醒蓟云桥,果断把螃蟹当兵器掷出去。   螃蟹打中刀柄,“铮”地一声刀剑落地,周围涌出十几个黑影,明晃晃的刀尖在月光下闪着诡光,全都指着谢晏。   谢晏瞬间绕过桌子,把蓟云桥护在怀里,掀起桌子一脚踢飞,桌子四分五裂把几个刺客砸进水里。   发觉不对的暗卫立即赶过来,与刺客混战在一起。御林军调动的声音传来,战甲兵器摩擦声刺耳长鸣。刺客本就是有来无回的行当,所剩时间不多,一个个都发了狠地砍杀。   这明显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死士。   但他们没有想到今日暗袭不成,御花园灯火明晃,全被暴露出来,只能硬拼。   谢晏护着蓟云桥颇为狼狈,左躲右闪,抢了一把剑当武器。刺客领头人功夫最好,一直缠着谢晏,两锋交接时,甚至带起微微火花。   蓟云桥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如此累赘,当她看见护着她谢晏胳膊上被划了一刀,眼睛都红了。   刺客虽猛,但人数终究有限制,渐渐显出败势,被御林军和暗卫围在中间。   战斗是最消耗体力的事情,尤其是谢燕还带着蓟云桥的情况下。谢宴一剑刺穿头领的胸膛,踢进湖里,溅起巨大水花。刀剑渗血,滴滴落在地上,谢宴拥着蓟云桥退出战圈,靠着亭柱大口喘气。   蓟云桥毫发无损,她第一次见这腥风血雨的场面,空气中海鲜味还没散,又笼上血腥气,一股味道令人作呕。   刺客见大势已去,刺杀不成反被围,一个个咬破牙中剧毒,顷刻丧命。   “敲晕他们,留活口!”谢晏吩咐,但已经来不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死得透透的。   “禀陛下,一共十六人,没有活口。初步查看,身上没有什么线索。”   蓟云桥一听不对,她脑海里还留着最初刺客站位的印象,她闭眼回想确认,一定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经警觉,背后骤然一寒,她转头对上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正斜向上对准谢晏的后心。   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反应最快的时候,她当顾苏时要是有这速度,估计就不会被梯子砸死。   蓟云桥重重拍下柱子上的某个机关,同时用力推开谢晏,谢晏一直圈着她,把他推开不容易,简直用了吃奶的力气,因为惯性她猛地向谢晏原先所在的地方扑过去。   刀剑入肉的声音传进谢晏耳朵里时放大了几百倍,仿佛刺进的是他的心脏。眼前一幕令他目眦尽裂,双眼通红,纵身将刺客一脚踢出十来米远,落回水里。谢晏颤着手接住被捅破一个血窟窿的蓟云桥。   蓟云桥在设计鸣和亭的时候,考虑到冬季寒冷,而谢晏喜欢来这里,故四面都加了挡板。平时卷在上方,不易看见,蓟云桥一按机关,便快速下落。这是蓟云桥亲手做的,厚度和利索程度都可圈可点。   挡板下落时砸到尖刀,卸了它七分力气,但剩下三分也足够对付血肉之躯。   蓟云桥被伤在右后肩,血不断地溢出来,染红了整个后背。谢晏手足无措,抱也不是扶也不是,干脆跪在地上让蓟云桥靠着。   蓟云桥第一次受如此重的伤,疼得脸色发白,但她看谢晏的脸色比她还难看,咬着牙把痛吟压在喉咙里,还安慰谢晏道:“你…别急,伤…伤口不深…”   “别说话。”谢晏抵着她的额头,给她塞了一粒药丸。   刺伤蓟云桥的刺客,是最开始被谢晏用八仙桌打入水里的一批。他落入水里之后就没再上来,悄悄潜到水下另一个位置,准备等谢晏放松靠近水边时再给他致命一击。   御林军把他捞上来时已经断气,可见谢晏那一脚是动了真怒,都管不上留不留活口。   侍卫拖着尸体从蓟云桥身边经过时,蓟云桥看见他黑色衣领外翻,有什么图案一闪而过。   她怕是自己痛到产生幻觉,不然为什么这个图案会出现在这里。   “等…等等。”蓟云桥吃力道。   谢晏快要抓狂:“蓟云桥!朕求你别说话,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软下声音,“你听话,先把嘴里的药丸含化了,朕再背你看太医。”   蓟云桥听见这个称呼愣了愣,知道谢晏在担心她,她心里有数,这伤就是多受点苦,离死还远着呢。   谢晏也发现他情急之下口误,急忙安抚:“你别多想,朕都不怪你。”   蓟云桥没有闲心管这个,她被那个图案吸走全部注意,如果她没看错,是那个她在皇后嫁妆里发现的诡异荆棘图!这个猜测令她肝胆俱寒,仿佛一股极北寒气冲过伤口,直吹心底。   她挣扎着从谢晏怀里出去,谢晏没敢动她,倒真让她接近了那个刺客。努力忽视他恐怖的死相,蓟云桥左手翻出衣领,对着灯一看,果然用不起眼的细线绣着一丛紫黑色的荆棘,与黑衣融为一体,不注意真会被忽略。   “谢晏,这…这个…”蓟云桥打了个哆嗦,说不出话来。   谢晏捂住她的嘴:“朕看见了朕会察清楚。现在朕背你走。” 第24章 苦逼的伤患   蓟云桥半路就痛晕过去, 再醒来时, 右肩被包成粽子, 倒趴在床上, 入眼是明黄色的枕头, 身下的床单也是皇帝专用款。   她倒吸一口冷气, 本宫居然就这样爬上了龙床。   她侧着头, 乌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观察谢晏寝宫。简洁大气,没有乱七八糟的摆设, 但庄严中透着奢华,每一寸地方都在彰显最高规格的尊贵。   离她不远处,长条龙案前, 谢晏背对着她处理政事, 他刚刚连夜召见巡城御史刘栋,和真正的负责皇宫治安的侍卫长, 宋长戈, 部署新的巡逻点, 未来半个月还要一一排查所有治安盲点。   谢晏身边常年跟着暗卫, 平时隐身于各处, 有事才现身。按理, 几乎没人可以闯过他们近身行刺,但架不住这是一批训练多年的死士。   蓟开川不仅诡计多端,还十分狠毒。他很早之前便暗中寻觅了一支十六七岁的队伍, 他们大多是地方上逞凶斗狠被抓进大牢的犯人。他只定下八年之后的一个准确时期, 时间一到便无需通过他,直接进宫行刺。之后便不再沾手,扔给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管理,日复一日地训练。因此,谢晏清理蓟家余孽时当初查不出这支队伍。   若是蓟开川活着,便有机会修改;若是他谋反失败,这便成了一个永远不能解除的死令,在未来某一天,谢晏放松警惕时给他致命一击。典型的人死还不安分。   此时谢晏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他通过蓟云桥的指点,发现刺客身上都带有荆棘图案,每个人绣的位置不同,有的甚至在夹层里面。   谢晏只当蓟云桥运气好,恰巧看见一个显眼的,她又是知道点什么就憋不住的性子,所以忍痛也要扒开刺客衣领看清楚。刺杀还在侦察,蓟云桥昏迷未醒,对谢晏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蓟云桥屏住呼吸,静静注视谢晏认真的背影,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脊梁挺拔,像一座大山,顶天立地。人与山一样有千面,横看成峰,壁立千仞,背看成岭,承载万物。   她想起昏迷前那个结实宽广的肩膀,沉稳可靠。   想着想着,她又沉入梦境。梦里兵荒马乱,她攀在无边悬崖,蓟开川狂妄地嘲笑她不自量力,扯着她堕入深渊。她想跳下去和他打一架,可是转头谢晏抓着她的手紧紧不放,她说“我打完架就回来陪你”,可是怎么也挣不开……   谢晏抓住蓟云桥不安分乱晃的手,怕她扯到伤口。   “云桥……”声音低沉温柔,饱含疼惜。   蓟云桥一个激灵醒来,对上谢晏担忧的眼神,她……她要怎么说来着?臣妾给陛下请安?   “陛,陛下……我……”蓟云桥觉得谢晏的眼神是对她良心赤|裸裸的拷问,她想直接跪地上大呼“我错了!”。   谢晏小心按下蠢蠢欲动的蓟云桥,神色却一厉,“蓟云桥,你若是不好好养伤,咱们就来算算账。”   蓟云桥和他对视了十秒,深刻领会上头领|导的精神,眉头一皱,金酸莓影后上身:“哎哟,肩膀好疼啊,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要好好养伤。”   谢晏眼里带着疲倦的笑意,命人进来给蓟云桥梳洗换衣。   配着少量肉末青菜的白粥和黑乎乎的中药同时送进来,蓟云桥看见食物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萎了下去。她不怕太医不代表她不怕喝中药啊!   她拖延时间磨磨唧唧地进食,就是不想喝药。宫女不敢催她,举着勺子老久不见她吃下一口。   谢晏看不下去,蓟云桥什么时候吃饭如此“淑女”过,再这样药要凉了。夺过碗,舀了满满一勺直接递到蓟云桥嘴边。   蓟云桥心里叫嚣着“谢晏你喂猪啊”,行动上毫不反抗,剩下的粥三口就被喂完,毕竟她心虚。   谢晏把药端过来哄她:“良药苦口利于病,乖,喝完它。”   蓟云桥生无可恋地看他:“不如这样,伤我帮你受,药你帮我喝,稳赚不亏。”   蓟云桥的歪理总是一套一套,但谢晏不吃。   “没商量。”谢晏简直气笑,看在她是伤患的面子上道,“好好好,我帮你尝一口苦不苦。”   蓟云桥就是开个玩笑,是药三分毒,怎么肯让谢晏真喝,她拦下谢晏,自己端起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药太苦,她转移注意力,把她所知的都抖出去:“其实,我见过那个图案,紫黑色的荆棘丛。”   蓟云桥心一横,道:“是蓟家。”她不知道谢晏会不会因此改变对她的态度,但她想帮他。   沾着苦药的瓷碗落在地上,应声而碎,蓟云桥看见谢晏脸上明晃晃的惊讶和恨意。她心里比嘴里还苦,生活总是不断给你惊喜,你以为跳过了一个大坑,马上又掉进深渊。   蓟开川死了,谢晏念在她无辜,还颇有些功劳,不治她的欺君之罪,对她一如既往地好。但现在,蓟开川死了却还在兴风作浪,他们的立场又敌对起来。   但是她顾苏有什么立场呢,她从始至终都站在谢晏这边。   谢晏只一瞬间便收敛了表情,他恨不得把蓟开川挫骨扬灰,但理智告诉他这不关蓟云桥的事。   “朕派人去查,你安心养伤,朕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谢晏帮她翻身,右肩朝上侧躺着休息。   “啧,你怎么哭了?”   谢晏伸手拭去眼泪,却越擦越多,湿了他一手,他怕眼泪流进纱布里面,感染伤口,急忙用袖子去接。   蓟云桥抓着他的袖子哭得伤心,她外世之人,何德何能,能得帝王如此信任。她克制着不能嚎啕大哭,却差点把自己弄得痉挛。   谢晏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太医说你现在不能激动,别哭了好吗,你一哭,朕就心痛。”   得到重磅消息,谢晏还得去处理,他放开渐渐停止哭声的蓟云桥:“朕得去处理一下政务,你好好休息。”   蓟云桥勾住他的手,肿着两只眼睛道:“你昨晚是不是没睡?早点回来休息。”   谢晏揉了一把疲倦的眼睛,点头。   真侍卫长·宋长戈在谢晏一出来便迎上去,“所有刺客尸体都检查过一遍,除了荆棘图案外,没有其他明显标记。但卑职看他们的衣料特征,还有鞋底的磨损程度,斗胆猜测不是京城或者京城周边人士。”   谢晏突然道:“蓟开川老家是不是荆州?”   蓟开川进京求取功名,几十年不曾提过老家,和荆州几乎无关联。陛下这么问难不成这事和他还有关联,他还来不及消化陛下的意思,骤然意识什么,脱口而出:“荆州蓟家?荆棘!是蓟开川死前养的死士!”   “朕也这么看,这支死士能闯进皇宫,绝对训练了六七年。朕命你去一趟荆州,翻了蓟家老宅,掘地三尺也要把他训练的场地找出来。通知李松舟,把当年蓟家人的口供再看一遍,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让刘栋这个月加强京城巡逻,切记不可扰民,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第25章 争吵   君子坦荡荡, 蓟云桥心里的负担消失, 养伤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除了饮食上有所克制。她开始怀念起那晚没吃完的螃蟹, 一桌全让谢晏掀了, 在地上踩得面目全非。   谢晏最近把用膳地点改到了蓟云桥床边, 美名其曰监督她喝药。中午, 蓟云桥在谢晏威慑的目光下,吃完没滋没味的药膳,再次喝完一碗又黑又苦的药汤, 整张脸变成了一个营养不良的苦瓜。   谢晏看她苍白的小脸蛋也很心疼,但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气色以后可以养回来, 当前最重要的是伤口不能发炎。   蓟云桥不经意地提起:“上次鸣和亭满地都是螃蟹, 碾得碎碎的。”这么算来你是不是还欠我一顿螃蟹?   谢晏接口:“放心,朕已经派人打扫干净, 一点油渍都没留下。鸣和亭是你的心血, 朕保证它恢复原样。”   不!你错了, 螃蟹才是我的心血!蓟云桥心里嘀咕, 没防住嘴上也遛出来。   谢晏:“……”   “太医说你现在不能吃海鲜, 等你伤好了, 没吃完的朕加倍请你。”   蓟云桥眼睛一亮,掰着指头:“上次我数了数,一共三十六只, 我吃了三只, 你吃掉一只,捏碎一只,还剩三十只。翻倍六十!”   谢晏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哪家皇后吃螃蟹前还数一共几只,道:“你……算术是不是不好?”   蓟云桥表现得大方明理:“砸刺客也减去一只,算它死得其所,就当已经吃了。”   谢晏揉了揉她的头发,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你怎么算都对。”   “你怎么跟哄孩子似的。”蓟云桥有点不好意思,她怎么变成了一只米虫,这不是她的人生追求。   “朕哪来的孩子,还要辛苦皇后给朕生一个。”谢晏趁机道,上次刺客来得不是时候,他该说的都说了,蓟云桥却什么答复都没来得及给。   蓟云桥愣了愣,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她从来没想过,条件反射逃避谢晏炽热的目光道:“我不是蓟云桥,更不是皇后。你……你找别人去。”说完一蒙被子,隔绝视线。   这句话伤人,谢晏冷下脸,“蓟云桥!你听好了,你这辈子都是朕的皇后!”   “你是不是认为你怎么朕都不会生气,朕告诉你朕很生气!朕只是不想当着你的面生气。”这句话谢晏在喉咙绕了三圈,终究没舍得对蓟云桥大声,甩袖去别处泻火。   谢晏对蓟云桥编造身份的事依然心有余悸,那种绝望,仿佛世间又只剩他一人的感觉,不会再想体验第二次。   蓟云桥不知道这已经是谢晏心里的一道伤,他不喜她任何试图从皇后这个身份挣脱出去的行为。   蓟云桥躲在被子里咬着食指,她就是自私,她是顾苏,不愿作蓟云桥,她不愿意一辈子困在深宫,为天家生儿育女,传承国祚。更不可能三从四德做所谓天下女子表率。   顾苏,应当在市井与普罗大众交谈,在大江南北奔跑勘察古建筑,临了找一处居所,为街头爱哭的孩子做一只摇鼓,为巷子里的花甲老人送一把轮椅。   她最崇拜历史上能走访名山大川的人物,留下万世相传的实用经典,郦道元和水经注,李时珍和本草纲目……还有她拜读过大作的梁思成。   她不求能成为那样的伟大灵魂,但至少不是写在天家族谱的躯壳。哪怕一脚踏空,她死在她热爱的事业上。   她离这样生活原来越远,离皇宫一丈,她才是顾苏。缩在龙床上不敢出头的,是蓟云桥。   可是她闭上眼睛,谢晏的身影挥之不去,安逸使人丧失斗志,谢晏让她心生眷恋。   “怎么办怎么办……我是顾苏,我是顾苏……”两行泪汇作一行,滚滚落进枕芯。   谢晏赤红着眼在靶场嘭嘭嘭射穿了九个靶子,箭箭雷霆万钧,正中靶心,威压之下,随侍连大气都不敢喘。   汗珠随着肌肉线条滚落,打湿内衫外袍,谢晏才刚刚解气。罢了,再给她一点时间,蓟云桥不是没有心,只是看不清。   若是谢晏知道,他离开一下午蓟云桥的脑内活动,怕是得气到两人一起上族谱。   谢晏踏进寝宫,宫女轻轻禀报,皇后一下午都没动过。   朕话说重了?谢晏快步走到床边,把蓟云桥从被子里挖出来,睡得正熟。谢晏笑一声,要唤她起来吃晚饭。   手一伸却摸到半个洇湿的枕头,谢晏心凉了半截。   蓟云桥,朕这么为难你吗?   谢晏给她换个枕头,没有叫醒她,而是坐在床头,看着她难得安静的睡颜不知在想什么。   蓟云桥到了晚饭时间,自动饿醒,二人对着沉默吃完饭,谢晏抹完嘴就去处理政事。   蓟云桥放下吃了一半的碗,心里颇为自责。有种欺负老实人的渣渣感围绕着她,让她在这间满是谢晏气息的寝宫里坐立不安。   她卷了卷包袱,其实啥东西也没有,想回她冷冷清清的清和宫去。   宫女拦不住她,便跟着她眼见她进去才返回。   谢晏只派人来说皇后受伤暂时在别处养身子,蓟梳担心了好几天,毕竟主子做得大逆不道的事,她不是不知道。   蓟云桥一回来便心累地躺在床上神游,她觉得她变娇气了,不然怎么觉得清和宫的床没有谢晏的舒服,看起来差不多啊,她明明不是豌豆公主。   “主子,这几天在哪?”蓟梳问。   “我替陛下挡了一剑,在他那儿养伤。”蓟云桥随意道。   蓟梳脸上没有“主子终于要得宠”的欣喜,反而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不过蓟云桥没有看到。   “主子,能不能别和陛下走得太近。”蓟梳这句话出口,也觉得这要求无厘头,她绞尽脑汁掩饰,“奴婢,奴婢是说,老爷当初做了那样的事,朝中本来就很多大臣对主子您不满,若是他们知道陛下他……奴婢怕主子被那些人弹劾。”   “嗯。”蓟云桥懒懒应声,蓟梳说得没错,她不能做一个吊着人的渣女,她心不在此就不能欺骗他,或许,或许哪天心就飞回来了也不一定?   蓟梳:“……”我究竟说了什么?   谢晏回来时,见蓟云桥跑了也不恼,或者说已经有预感。他好久没有以皇帝的身份踏进清和宫,还有点期待。   “皇上驾到--”   蓟云桥彼时正在削一根木头,她几天没碰,想念得紧。一听三元洪亮的声音,她慌慌张张撂下木头,跑到前头,给谢晏俯身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   “臣…臣妾给陛下请安。”业务不熟,真不是一般别扭。   谢晏倒是听得十分愉悦,甚至可以多来几次:“皇后请起。”他上前扶起蓟云桥,小心不扯到她的伤口。   蓟云桥穿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修身束腰,插一支红梅鬓钗,衬得气色好些。谢晏刚刚下朝,一身帝王装束,英气逼人,两人站在一起,谁也压不下谁的气势,恰似一对璧人。   谢晏勾着嘴角想逗她两句,却看见她衣服上挂着几丝木屑。   “蓟云桥!”谢晏压不住怒气。   蓟云桥短短两天史无前例被吼两次,她撅着嘴看过去,谢晏这两天脾气有点大哦。   “你伤还没好就不安分是吧!欺君之罪朕是不是没罚你你浑身不自在?”   蓟云桥把头摇成拨浪鼓。   “还有这些下人是怎么回事,主子不靠谱你们不会拦着点儿吗?”   蓟云桥赶紧辩解:“他们拦不住我,你罚我吧,惹你生气的是我。”   “朕当然要罚你!朕罚你……罚你抄三遍宫规!”   蓟云桥见他半天就憋出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惩罚,心里暗乐,谢晏他恐怕气糊涂忘了她右手没法动的事,到时赖一赖可不就完了。   谢晏意识到这重振夫纲没什么威力,蓟云桥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她想赖掉。为了防止自己到时心软,谢晏提高声音:“三天内交给刘德审阅!不得耍赖!”   茶还没上谢晏就怒气冲冲地走了,也是跟蓟云桥待在一块可能会降低智商,进来一趟本末倒置,生气她伤没好就干活,却给了她这方面的惩罚。   刘德!想起那个严格的公公,蓟云桥不敢懈怠,连忙开工,她是按时完成作业的好宝宝,何况这次班主任那么严!   冬雪呈上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两个大字“宫规”。   蓟云桥漫不经心拿过,打开却拉长一串,两只手臂的长度还不够,字还小,密密麻麻。她咽了咽口水,谢晏玩了个大的。   她抄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右肩隐隐作疼,恨不能上左手。抄完半遍,她咸鱼摊在床上,思考明天用脚写字的可能性。   谢晏两天不见蓟云桥,他也憋着一口气不去看她,早把抄宫规的事抛在脑后,而且他一皇帝,也不知道宫规本质是一块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咳,皇后这两天在干嘛?”谢晏问三元。   三元:“娘娘在抄宫规。奴才多嘴一句,宫规繁多,皇后伤还没好,动到伤口,到时心疼不也是陛下。”   谢晏一拍额头,他怎么忘了这茬!   “让皇后别抄了。”谢晏奇怪,蓟云桥这回居然很老实。   三元为难:“这恐怕陛下得自己和刘德公公提一提。”   刘德刚提醒完皇后时间只剩一天了,就被陛下叫去。   “皇后行动不便,宫规可以缓一缓再抄。”谢晏硬着头皮出尔反尔。   “君无戏言,既然受伤在惩罚之前,就断无因受伤而撤回的道理。”刘德十年如一日的一板一眼刚正不阿,谢晏最欣赏也最无奈他这一点。   他扶了扶额。   “朕替她抄总行了吧。” 第26章 温泉山庄   “派太医去给皇后瞧瞧。”谢晏扔下一句, 起身去找蓟云桥。   蓟云桥还在哭哈哈抄写宫规, 龟速抄完一张, 蓟梳像捧着圣旨一样放到一边晾干收好。她像个多动症儿童, 坐没坐相, 嘴里咬着毛笔, 笔尖滴着黑墨, 点点落在肩上开片墨梅。   这个臭皇帝。   她注意到旁边的油灯,下面的瓷托干净大气,没有一丝花纹。蓟云桥盯着看津津有味, 仿佛上面印着三百回荡气回肠的小说。   她想起以前网上看的一句话,“每当我认真听课的时候,一块橡皮擦都能玩一节课”。   整篇宫规较好地体现了“一切为皇家服务”的中心思想, 喝口水都能治个大不敬之罪, 像蓟云桥这种编排皇帝的得以死谢罪。实在无聊至极。   她灵活地转着笔,神游天外, 没注意到甩出的墨汁已经毁了一张抄好的宣纸, 正在祸及别处。   谢晏无声屏退下人进来时, 看到的就是蓟云桥翘着脚发呆的样子。   灯光不明, 她侧着身, 谢晏猛的一看, 以为她肩头渗血,还是乌黑乌黑的,马上急了。   “太医呢!”   蓟云桥被这急吼吼的声音一吓, 一个坐不稳, 从椅子上翻下去。毛笔飞出去砸到谢晏,给他画了一道黝黑大胡子。   椅子不高,蓟云桥砸下去不忘护着自己的肩膀,一阵肉痛。谢晏来不及擦那倒胡子,一把扶起她,查看伤口。   幸好没有大碍。   太医来了,完全添乱的谢晏退到一旁,不放心让太医给蓟云桥仔细再检查一遍。   蓟云桥乖乖让太医检查,眼珠子却动也不动瞅着谢晏。   谢晏让她看得十分歉疚。   蓟云桥成功用眼神给谢晏一击,得意地瞥开余光,骤然发现抄完的纸上一大团墨汁。   “啊!”蓟云桥惨叫一声。   谢晏以为太医下手太重,眼中浮现不悦,紧接着听到一句“我的宫规!”   他过去按住激动的蓟云桥,握住她的手道:“别急。此事是朕考虑不周,剩下的朕帮你抄。”   蓟云桥只惊讶了三秒便转为满脸感动,她抄了两天,终于有人接过担子。她把笔郑重递给谢晏:“靠你了!”   “还剩多少?”   “说来惭愧,本宫只抄完一遍。”蓟云桥拿眼睨他,这可是你说的。   “……”他懒得纠正她颠三倒四的称呼。   蓟云桥一开始还陪着谢晏,给他念,一边念还一边吐槽这里那里不合理。谢晏一边手速飞快,一边点头附和:“确实不适合你,想改就改吧。”   谢晏给了这么大权力,蓟云桥哪敢接,马上安静闭嘴,当没听见。夜深了,蓟云桥熬不住,挨在谢晏肩膀上睡了。   谢晏轻轻推蓟云桥:“困了去床上睡。”蓟云桥无意识扯着他的腰带抓在手里,眼睛闭着嘴里嘟囔“我不困……我陪你。”   谢晏吻过她的发梢,满眼都是宠溺:“好,那我快点。”一边支撑着她,一边飞速抄完,到最后下笔如飞,已经成了狂草。   他摸了摸蓟云桥压红的脸颊,没忍住覆上去,伸出舌头描摹她的唇型,蓟云桥睡中觉得口干,舔了舔嘴唇。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软滑的舌头,谢晏的脸瞬间爆红,他深呼吸忍了忍,顶着某种不适,把蓟云桥小心抱到床上。用内力帮她暖好床,再脱下外衣,掖好被子,凭着强大的自制力才没躺上去一起睡。   作业完成,蓟云桥踏踏实实地睡了一早上。中午,三元过来说皇上请她一起用膳,蓟云桥睡懵了打着呵欠点点头。   蓟梳给主子梳头的动作顿了顿,这毫不犹豫的架势,说好的离陛下远一点呢?   蓟云桥是见到谢晏才想起他们不欢而散的话题,一时间有点拘谨,埋头苦吃,也不跟谢晏搭话。   谢晏看出她的不自在,夹了一筷子她最喜欢的醋鱼肉给她,放下碗道:“云桥,朕不逼你,你什么时候想回应朕都行,在这之前,我们还想之前那样相处好吗?”   “云桥”这个称呼怎么听怎么陌生,她不是很适应。蓟云桥猛扒了两口饭吃饱,现在可以做个饱死鬼了。   “其实我真是顾苏。”蓟云桥认真看他。   谢晏又要放下脸,他不想在身份这个问题上绕来绕去,无论是谁,反正他爱的人总不会错。   “我不是蓟云桥,难道你不奇怪吗,我懂得那么多蓟云桥怎么也不可能接触的事情……”   谢晏觉得小骗子正在脱离他的掌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无法阻止真相。   “我是很久之后的一个世界里的人,那天我在做一个梯子,不小心被砸死了,醒来我就到了这皇宫,这皇后的生活太差了,我就跑出来看看……”蓟云桥叭叭一堆,不管谢晏的面无表情,喝了口茶继续。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身份,没有自由不说,跟你还有深仇大恨。每次骗你我心里也很委屈很难过,为什么是这种尴尬的身份啊,换一个多好……你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是妖怪?鬼魂?在想怎么处理我?我不会反抗的,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蓟云桥把脖子一横,豁出去了。   谢晏敛着眼皮不知道在想啥,在蓟云桥脑内已经上演第十八种死法时,才来了一句。   “你不喜欢这个身份,你喜欢朕。”   蓟云桥:“……”   你这阅读理解能力是怎么批奏折的?   朝中流言纷纷,皇帝遇刺、蓟后复宠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人都得出一个同样的结论:绝对是蓟皇后搞出来的阴谋!   每个人都说得有理有据,阴阳怪气地暗示蓟开川后继有人。若换个不认识蓟云桥的人,保准会被这一套说服。谢晏被他们吵得头疼,他理解他们的担心,但他想和蓟云桥携手走过一生的决心不会动摇,尽管难以服众,他可以慢慢来。   谢晏突然想到另一种法子。他前些阵子令萧焕文写话本,为顾苏争取民间声望,后来知道顾苏是蓟云桥,便打消这个念头。   但现在,小骗子她既然不愿当蓟云桥,而是顾苏……   蓟云桥十五进宫,这几年根本没几个人见过她长成什么样……   谢晏忍不住规划了一条完美的路线,如果让蓟云桥来总结他的脑内活动,大概是这样--《步步荣华:朕的皇后是神医》。   他赶紧掐了这个念头,一切还要以蓟云桥的意愿为上。   谢晏故作高深地看着蓟云桥,实则在消化震惊的情绪,他是一个有见识的皇帝,怎么能随便被唬住。   “你给个反应啊?”蓟云桥被吊着难受。   谢晏回过神:“顾苏,朕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是谁,咱们以前怎么相处,今后还怎么。朕有时间等你慢慢想,管你是人是鬼,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应朕。”   他又补充:“不知道鬼的脑子会不会转得比较快,朕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歪理!   “你嫌我现在脑子不好使?”蓟云桥听出来了。   “没有,顾苏聪明伶俐,朕甚是心悦。朕对你那个世界很有兴趣,你可以和朕多讲讲。”   二人鸡同鸭讲了一阵,认为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完美传达到对方心里,各自满意。   每年十一月,谢晏都会出宫一趟,看望住在京外温泉山庄的老皇叔。老皇叔谢竞书是先皇的堂兄,与先皇感情甚好,比亲兄弟还亲。   谢竞书名字里带个读书人的“书”,却是一员猛将,战场之上令敌军闻风丧胆,不敢秋毫来犯。老人家为大宣出生入死,没死在边疆,回京城颐养天年时依然身子骨硬朗,却为了救谢晏伤了腿,从此只能坐轮椅。   那年,谢晏秋场围猎,被蓟开川算计,困在山中三天,本应该清场的山林却猛兽潜伏。蓟开川暗中阻拦搜救进程,把御林军耍得团团转,越发偏离谢晏被困地点。   谢竞书听说陛下危及,而蓟开川野心初现,立马操了长|枪,一挥马鞭单骑进林,恰好遇见饿得发昏的谢晏与猛虎相搏,谢竞书英勇不减当年,三两下虎口夺人,带着谢晏回去时,却不防被一旁窥伺已久的母虎咬伤了右腿。当时不过十七的谢晏不知哪来的力气,取过谢竞书马上的长弓,一箭射穿母虎的脑袋。   当谢晏拉着马背上的谢竞书绕出山林时,已经来不及,谢竞书失血过多,一条腿算是废了。也是从那时起,谢晏练功越发刻苦,突飞猛进。   京城冬季北方长啸,温泉山庄四季温度宜人,别开一番天地,本是皇帝行宫,被谢晏赐给老皇叔。   老皇叔不喜蓟家人,谢晏这个行程不打算和蓟云桥说,免得她添堵。但蓟云桥还是从下人嘴里听说了。   她抱着膝盖在长阶上坐了很久。   她一早就知道,蓟云桥这个身份,势必会遇到许许多多当初被蓟开川迫害过的人。谢晏一个,老皇叔一个……接下来,还有谁?她走在大街上,可能迎面走来一个人,她都是他的仇人之女。   她不断告诉自己,那些都与她无关!无关!她是顾苏!她不是自愿来这儿的!可是有什么用。现实就是现实。她不断想她能为他们弥补什么,可是好像一切都无济于事。   这种什么也不能改变的无力感包围着她,令人沮丧。   谢晏来时蓟云桥还坐着闷闷不乐,一想便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他拍了怕她的肩出言安慰。   手还没拍到,蓟云桥突然站起,揪着谢晏的袖子,眼里有光:“我知道了!” 第27章 轮椅   谢晏一把拽住急急忙忙的蓟云桥, 询问地看向她。   蓟云桥不防撞在谢晏坚实的胸膛, 用手推了推, 胸腔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手上, 她耳根悄悄红了, 搓了搓手, 假装盯着台阶缝里冒出的绿色小尖芽, 不自在道:“我想给皇叔做个轮椅。”   谢晏双手包着蓟云桥裸露在外的手背,跟空气一样冰凉,他帮她捂热, 观察她的表情道:“如果你是因为用了蓟云桥的身体而愧疚,大可不必,你所愧疚的, 都是朕身为皇帝的责任, 朕会弥补他们。”   “你不想当蓟云桥,便安安心心做原来的顾苏, 一切有朕。皇叔他, 一生倔强, 不喜轮椅笨重, 你做好了怕是会被他掀翻。”   蓟云桥抽回手, 心脏像是被温水洗过一遍, 带走了堵塞阴冷,只留下一身温暖。   “不一样,不一样的, 我做的轮椅皇叔不会嫌笨重的。”蓟云桥有把握地地说, “而且,他救了你,我和你一起孝敬他是应该的。”   谢晏从里面硬是听出来小夫妻共同侍奉长辈的意思,他勾起嘴角,应一声“好”。   蓟云桥被三元带着去皇宫的名贵木材储藏室,这里的木材大多体积不大,至多一人高,但都是世间难得的木材,有市无价。   蓟云桥选了一块叫不出名字的木材,象牙白色,密度较小,质硬。她又命人砍了两根竹子,削成薄薄做弹簧片,用于减震。   吃过晚饭后,顾苏挑灯夜战,她画了好几份图纸都不够满意,减震效果太差,一下地就车轮咯咯响,坐在上面的人能有好体验就怪了。   她要是能造轮胎就好了,蓟云桥不禁异想天开。可是这里连橡胶树都没有,她问过了,类似橡胶的也没有。   也是,她那一世,橡胶树种植也才刚刚引进百年而已。   她改改减减,用耐磨木材代替,画好各个零件的大小和加工注意点,准备请老工匠一起完成,不然来不及,谢晏再两天就要出发。   蓟云桥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她,宫女们都守在门外面,不知道她在里头鼓捣什么。她画好之后又开始思考,每个地方用不同的材质是否效果更好……   后半夜,她直接趴在桌上睡着。   临近年关,谢晏的奏折也越来越多,各地卷宗不断往上送,一些重大判决得等谢晏批阅才能执行,北方雪灾过后的户部拨款也要仔细过目……他得把奏折集中在这两天处理完,才能拨出空来去看望皇叔。   谢竞书一直让他换个时间来,但十一月八日是他的诞辰,谢晏怎么也不能错过。   夜深谢晏本想直接在御书房就寝,但他突然想起蓟云桥说要做轮椅,她这人认真以来没日没夜的,他不放心。   他披着狐裘来到清和宫,天上下了点小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一点一点落在漆红宫墙,金色琉璃。   小太监打着灯笼,在地上照出一个个光亮的圆斑。雪花轻轻旋转着落在地上,被疾行的高大男人踏碎,化成冰晶。   朱红大门大开,清和宫的小书房里,灯果然还未熄灭。宫女无人敢进去打扰,谢晏眼皮一跳,果然屏风后的蓟云桥压着好不容易画好的图纸睡着,她皱着眉,似乎睡不安稳。开门带来一阵寒气,蓟云桥蜷缩了身子,把头埋进宽厚的衣袖。   谢晏想去抱她,快碰到时想起外袍上沾了雪水,便脱了狐裘,方才动手。而后便悄悄离开。   “今后天晚了不可任由皇后任性。”谢晏悄声吩咐,“若她执意,便来找朕。下雪了,明日要多准备两个火炉,娘娘多用手工,裸|露在外,免得冻伤。”   蓟梳伏下身子恭送陛下,眼里光芒闪烁,复杂难言。   蓟云桥一觉醒来,打开窗户,外面俱以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显得整座皇宫越发古老宁静,端庄整洁。她深呼吸一口雪后的寒气,凉意入体,感觉五脏六腑都清新了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放晴的天空,一只深灰色雀儿张开短小的翅膀,圆乎乎的身体震落树上的积雪,细小的雪花簌簌落了一地,像一团白雾漫散。   “陛下昨晚是不是来过了。”蓟云桥问冬雪,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冬雪拿着扫把高声答应,也许是名字的缘故,她满院子欢快地转圈,才总共扫了一小堆积雪,堆个雪人还只能是缩小版的。   “娘娘,女婢可以堆个小雪人吗?”   蓟云桥不知道是被冬雪的笑容感染了还是别的什么,她点点头,眼里藏不住亮晶晶的笑意。   蓟云桥又加班加点两天,终于做好一把满意的成品。此时谢晏也已经整装待发,各种养身补品、药材、御寒大袄装了好几车,足见叔侄二人感情深厚。   谢晏另派了一辆马车,垫了好多层软布,专为运输蓟云桥的轮椅。   蓟云桥披着大红织锦镶毛斗篷,乌发没有盘起,长长散在身后,一双美目盯着谢晏的车马,目不转睛。   谢晏一去七天,她有点不舍,仿佛一个人被丢在这深宫里一样。   谢晏飞上马背,身下的骏马扬了扬硕大的蹄子,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他同样看着蓟云桥,那湿漉漉小狗一样的眸子,让他迟迟下不了出发的命令。   良久,他叹了口气,对蓟云桥伸出手:“罢了,朕带你一起。”   蓟云桥瞪大了眼睛,她以为谢晏不会做任何让老皇叔不高兴的事情。   “那、那皇叔生气了怎么办?”   “那就不让他知道,朕带的是顾苏,不是蓟云桥。”   蓟云桥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宛若茫茫雪地里一支红梅抖落冰雪盛开,映红了两岸春光。   “好!”   她把手放在谢晏掌心,谢晏使劲一拉便上了马背。谢晏正大光明地搂着她的腰,越收越紧,后背和胸膛紧密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出发!收拾一下皇后的行装,稍后跟上。”谢晏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率先跑出宫门。   风呼呼刮在脸上,蓟云桥的长发向后扬起,飞到了谢晏脸上,遮挡视线。谢晏放慢速度,问蓟云桥:“有发带吗?”   蓟云桥懊恼地摇摇头:“对不起,我没带。”   谢晏二话不说撕下斗篷上的一丝边角,拢过蓟云桥的长发,想给她绑好。可是他头一回做这种事,这边刚系好那边又有一丝调皮的头发遛出来,如此反复三四遍,蓟云桥脖子都被他弄得痒痒。   蓟云桥忍着嘲笑他手笨的冲动,道:“我自己来吧。”   “不,朕可以。”谢晏就和头发杠上了,打了个死结,总算勉强弄好。   前后面的人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停下来那么久,也不敢催。蓟云桥后知后觉队伍慢慢停下来,就为了她绑个头发,她着急一拍谢晏搭在她腰间的手背,“快走吧。”太丢人了!   蓟云桥第一次走出宫门,对街上的玩意儿都新奇地不得了,她走马观花似的看过,心里颇为遗憾,有机会认真看,想看多久看多久就好了。   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无法实现的大胆想法开始浮动,她咬了咬嘴唇,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这个念头被她暂时压下去,因为她感觉到谢晏骤然收紧的手臂,好像知道她的打算一样在警告她。   队伍出了城,飞驰过几座村庄,转过一条山道,路变得不好走。蓟云桥没有骑马的经验,感觉屁股都被颠成了两半,但她不好意思提出,默默忍着。   谢晏感觉身前的人有些僵硬,问:“不舒服?不然去坐马车?”   蓟云桥点点头:“我会不会耽误你行程了?”   谢晏一笑:“那十几辆马车本来也走不快,不关你的事。”他跃下马,把蓟云桥抱下来,地上有些泥泞,他干脆几步把她抱到车上。   周围的人耳观鼻鼻观心,心里无不想着陛下可真宠皇后啊。   马车再走一下午,到了一处空旷的平地,后面是来时弯弯曲曲的山道,前面是数座高耸入云的青山,呈包围状,似乎里面藏着一处神仙秘境。   平地有一处地方用平整的石块铺着,比地面高三十厘米左右,上面没有杂草,适合休整。看来每年谢晏经过都会选择在这里休息,才会特意辟出一块地方。   蓟云桥左看右看,十分新奇。   这里的山也与别处不同,各种高大的林木几乎不重样。蓟云桥一一辨认,余光里两棵树引起她的注意。   “橡胶树?”蓟云桥惊呼,天上掉馅饼了。   谢晏一转身发现,刚才还跟只小狗一样跟在他身后的蓟云桥忽然不见了。他惊出一身冷汗,环顾四周高声喊:“顾苏!” 第28章 犹豫不决   “我在这儿呢, 你快过来!”   谢晏循声望去, 树林里一人若隐若现, 他松口气, 斥责侍卫:“皇后去哪不知道跟着吗!”   蓟云桥拿来刀片在橡胶树干上割出一条纵向螺旋的小槽, 下方安装上一个窄窄的导流嘴, 再在下面系一个小桶。   乳白的液体顺着导流嘴汇入小桶, 明天将凝结成橡胶。另一棵树照做。   她粗粗看去,整座山只有这两棵,不过也足够了。   “这是什么?”蓟云桥总能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晏指着那牛奶状的液体问。   蓟云桥眨了眨眼睛:“秘密,轮椅上用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队伍向高山进发, 转过一座座山, 蓟云桥感觉他们在纯粹绕圈子。又行进了半天,面前突然豁然开朗。   高山环抱之间, 风景奇妙, 温度宜人, 简直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建筑却非是桃源里那种几个朝代前的农舍, 里面赫然是一座座恢弘宫殿, 皇家规制, 气派岸然。水汽弥漫的湖面飞着几道汉白玉桥,往下一看,竟是一股活泉翻涌。   谢竞书几乎无法下地行走, 却固执地拄着拐杖等候多时。谢晏提过多次不用出来迎接, 谢竞书坚持要来。礼节不可废,温泉行宫本就是每代皇帝专属,他如何能像主人一样霸着。   蓟云桥往人群后面躲了躲,没有露脸,她心虚,怕被认出来。尽管谢晏再三跟她说过,谢竞书只在帝后大婚时远远瞧过一眼,过了这么多年,早该忘记。   但蓟云桥觉得保险为上,人总是对仇人印象深刻,包括仇人女儿。她都能想象大婚时的画面,谢竞书一定目光凌厉地看向皇后,究竟是哪头猪拱了好白菜,然后记在心里,时不时心痛一下,蓟开川能教出什么好女儿!   蓟云桥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谢晏陪着皇叔进去之后,她帮着侍卫把轮椅抬下来,有了橡胶还要加工一下。   侍卫受到惊吓,他们怎么能让皇后动手。虽然此时皇后穿着普通丫鬟的衣服,改名“顾苏”,上面不准他们说漏嘴,但陛下这一路对她多宠他们个个都见识到了。   蓟云桥忙活了一下午,给两个轮子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橡胶,不伦不类其貌不扬,但效果良好。   她试着推了两下,没有木轮子滚地骨碌骨碌的声音,平稳!   轮椅整体骨架象牙白色,复杂的机关都掩藏在坐垫下面,赏心悦目,背靠的地方蓟云桥用藤编了四个字“福寿安康”,可调高度、倾斜度,舒适度满分。可以背推,自己手动也能稳稳前进。   蓟云桥本打算在其他地方描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小花草,转念一想,万一老人家审美和它不同,不喜欢怎么办。   她干脆画在了看不见的地方,比如扶手是空心的,可以掰开放一些东西,生活需要一些小惊喜去发现才有意思。   蓟云桥完工的时候,正好晚上开饭,她不敢入席,谢晏只能吩咐额外给她送一份一模一样的。   谢竞书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二儿为国战死,只留下一个不喜兵法沉迷赚钱的三儿子。他不舍唯一女儿嫁出去,便招赘留在身边。谢竞书大寿,不喜大操大办,一家人吃个饭便满足。外出经商的儿子千里迢迢回来,女婿为官,谢晏给批了假,连皇帝也在,每年这天他都笑得合不拢嘴,红光满面。   一桌上不分君臣,坐满人,包括两个虎头虎脑的小豆丁。谢晏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想起此时该一个人吃饭的蓟云桥,有点心疼。   “陛下,可有看上哪家的好姑娘?”老皇叔试探着问。   又来,谢晏苦笑,每年都有这么一回,偏偏他不能无视。   “朕事务缠身,实在无暇理会这些。”   “陛下也不小了,该上心上心……”   “这鱼汤不错,皇叔您多喝点。”   谢竞书吹胡子瞪眼,每次都这样!他把碗一撂:“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喝到你的喜酒了!”   谢晏反驳:“你不喝过一次了……好好好,明年朕一定带一个人来见您。”   皇叔脸色稍霁。   谢晏心里笑,抱歉了皇叔,两次都是一个人。   一个扎着两个童髻的小娃娃歪歪斜斜摸进来,攀上谢晏的膝盖,眼睛黑葡萄似的水灵灵,跟他分享刚才看来的秘密:“皇帝哥哥,我刚才在外面看…看见一个漂亮的大姐姐,我想跟她玩,但是她一眨眼就不见了!”   小孩子是谢竟书的孙女,她边说边夸张地眨了一下眼睛,莲藕似的小手五指合拢又张开,尽力模拟眨眼间的动作。   谢竞书动了动耳朵,疑窦地看过来,谢晏他从来不带女人进山的!   谢晏捏了捏小家伙肉乎乎的脸蛋,只得承认:“是我带进来的。”说起蓟云桥,谢晏眼中盛满某种光芒。   谢竞书跟人精似的,哪能看不出来:“陛下刚才突然松口,是不是因为她?”   “是。”谢晏不想骗他,反正今年也不是不可以。   谢晏吩咐:“叫顾苏过来。”   顾苏刚才看见个可爱的小孩子就想给她做个玩具,她闲着也是闲着,拿着逗小孩多好玩,于是就雕了个憨态可掬的小棕熊,四肢头尾可以转来转去,一会儿趴着一会站着。   她认真给玩具上色,考虑到小孩子喜欢把东西塞嘴里,只画了几笔,活灵活现。   谢晏把她叫过去,她正好完成最后一笔,随手塞进袖子里。   一进门她就把目光集中在了谢晏和他抱着的小孩子。宫里没有小孩子,骤然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眼睛扑闪扑闪的奶娃娃,蓟云桥控制不住想上去抱抱。   她把玩具拿出来逗她,“喜欢吗,这个给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谢晏握拳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还有其他人在。   蓟云桥笑容尴尬地转过去,看见一个精神䦆烁的老头。   “你就是顾苏?”谢竞书眯了眯眼,“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蓟云桥编好说辞: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奴婢自小进宫当宫女,皇叔大概见过也不奇怪。”   谢竞书又问了些问题,不等谢晏解围,蓟云桥都对答如流,没什么大破绽。谢晏暗中磨了磨牙,小骗子当初骗朕也是这样一套一套的。   蓟云桥把皇叔逗得哈哈直乐,趁机献上她做的轮椅。她也不说是轮椅,只说她敬仰皇叔战场英姿,手脚笨拙,做了把椅子,请皇叔笑纳。   谢竞书听了很心动,叫她直接拿上来瞧瞧。   蓟云桥一边给他调试高度,一边大夸谢晏有心,什么样木材难寻谢晏从老远调过来,什么一路上精心呵护就怕磕着碰着……一张嘴就没停过。   谢竞书本来很排斥轮椅,这一通话下来,对它喜爱得不行,他自己坐着转了两圈,转弯,前进,不费力又稳当,简直不舍得起来。   谢晏看她说得口都干了,给她倒了杯茶,蓟云桥接过嘬了一口,又塞回谢晏手里。普天之下能这样使唤皇帝的也就她一人。   谢竞书眼神闪了闪,这一幕他曾今在先皇先后身上看过,这一转眼二十年,他心里大概有了准数。   只是,这丫头,怎么越看越眼熟,这周身气质,不像是个普通宫女。   晚饭后,谢晏牵着蓟云桥在山庄内散步消食,他以山庄地势复杂怕她跟丢为借口,一直拉着蓟云桥的手。   谢晏笑着开口:“你哄老人家还真有一套。”   蓟云桥想起她前世的爷爷,静默一下,没有回答。   “将来朕老了,顾苏也给朕做一个轮椅吗?”谢晏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情绪不高,转移话题。   顾苏反驳:“你老了我难道还年轻吗,怕是做不动了。”   “那就年轻时做几个收起来,等你走不动了朕推着你走,或者朕动不了,你推着朕。”   顾苏想了想:“嗯,这倒谁也不吃亏。”   谢晏成功把蓟云桥饶进圈子里,白头偕老,白头偕老,他握紧顾苏的手,没有点破。   “早点休息,这山庄里有很多眼温泉,明天可以去试试。”   蓟云桥有单独的房间,她躺在暖和的被窝,这里真的比京城舒服太多。她其实后半段就明白她被谢晏挖了个坑,但谢晏期待向往的眼神令她不忍戳破。   她好像总是在心软,是穿越过来水土不服,变成圣母了吗?她捂住怦怦直跳的圣母心,谢晏都走了,不要再跳了好吗!   她努力想点别的事,前两天冒出的念头,瞬间占据她的全部心神,她很清楚,如果不是谢晏,她完全不想回宫。   如果回城有机会,她可能要自私地逃跑……可是谢晏怎么办,自己不过一个不舍眼神,他便毅然决定带她出来。而谢晏看向她所有充满期待的眼神,她就能彻底无视吗?   不能的。   蓟云桥在床上滚了无数圈,想来想去还是绕在谢晏身上打转,她真是没救了。 第29章 揭穿   在温泉山庄的第二天一早, 蓟云桥便被谢晏从被窝里挖出来。自从谢晏带着女人过来被谢竞书发现, 整个山庄好像不一而同默认了什么一样, 眼神看得蓟云桥毛毛的。   谢晏光明正大带着蓟云桥逛这逛那, 脸上的笑容都没停过, 这让蓟云桥不禁怀疑前几天他那么用功其实是为了出来玩儿。   吃过早饭, 谢晏带她泡温泉:“你一到冬天手脚冰凉, 试试这里的温泉,等回到京中,北风刺骨, 可就没这么好的温泉可以泡了。”   “那你让我留在这儿呗。”蓟云桥顺嘴回答。   “你敢!”谢晏怒目而视,两句话就有一句话能惹怒他,蓟云桥这功力修炼得炉火纯青。   “我不敢。”蓟云桥怂了吧唧回答。   谢晏哼一声, 抓紧了蓟云桥的手, 敢也不给走。   “朕不信你,得抓着才放心。”   蓟云桥被抓住手落后一步, 看着谢晏找借口牵手的傲娇背影, 眼里满是促狭笑意。   到了温泉入口, 走进去一阵温热浪气袭来, 迎面是一口大池, 水面雾气蒸腾, 蓟云桥拉了拉谢晏的袖子:“就这儿吗?一口池子?”   谢晏知道她在问什么,一本正经道:“你没看错。”   “那、那我们有两个人……”蓟云桥磕巴说到一半,发现谢晏强憋笑容的脸, 没忍住锤他一拳, “你还笑?”   “皇后在担心什么?朕一大好青年,岂是下流之徒。朕在这头,皇后在那头,中间隔着这么远的雾气……”   蓟云桥踢了他一脚:“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眼神好么?”   “皇后不想看看朕的好身材吗?”说着谢晏按住自己的腰带一副要宽衣解带的样子。   蓟云桥马上想象了一下谢晏光着身子八块腹肌的样子,太不正经了,她双手扣住谢晏的腰带不让他解,耳根染上桃红。   谢晏趁势抱住她,低头在她耳边压着声音道:“逗你的,朕去另外一个池子。”说完放开她,往外走去。   低沉磁性的声音轻震鼓膜,蓟云桥觉得耳朵有点痒,连带着心里也有点痒……   所以,谢晏他到底有没有八块腹肌?   引路的丫鬟退出,拿了两人的换洗衣服又回来时,正好听见谢晏和蓟云桥以皇帝皇后自称。   小丫鬟敬畏又好奇地看了一眼蓟云桥,回去之后在走廊里和同伴迫不及待地分享八卦。这里一年不见几个人来,一来还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太值得说上一二了。   “原来陛下带来的人就是皇后啊,娘娘看起来很好相处又很威严,诶呀,我说不上来……”她压低了声音,“我刚才看见皇后踢皇上了,陛下还笑吟吟地一点儿也不生气,感情比姑爷和小姐还好呢!”   谢竞书自己转着轮椅四处溜达,这感觉十分新鲜,却在门后冷不防听见这一耳。   当今皇后不还是蓟云桥吗?要他说就不该留着,蓟家人没一个好的!   等等!   谢竞书仔细地回想蓟皇后的长相,越想和顾苏越重合,那种干净锋利的眉眼,普天之下再找不着第二个!   他昨天真是高兴昏头了才没看出不对!   简直胡闹!反贼之如何能堪当一国之母,让皇家正统里面混进不三不四的血脉。   谢竞书脸上风雨欲来,他对陛下的固执十分了解,不然也不用一把年纪了还年年催婚。以往一声不吭,今年吭声了就玩了个大的!   “陛下现在在哪里?”   “刚才有个八百里加急的公文,陛下在书房处理呢。”下人瞧着谢竞书铁青着一张脸,不敢大声。   “陛下带来的那个顾苏呢?请她过来,我有事和她商量。”谢竞书咬着牙根问。   蓟云桥被叫来,心里立刻涌起不好的预感,皇叔他发现了吧发现了吧就说老人家记忆很好的……   她一路忐忑不已,到了一间偏殿,一进门就对上谢竞书不虞的目光,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侥幸心被戳破,下一秒就自动带上了厚厚的盔甲。   “蓟云桥!果然是你!”前一晚还恨不得拉着她和谢晏的手叮嘱早日生个大胖小子的的皇叔,瞬间变脸。   欸,这烦人的身份啊!蓟云桥再一次认识到这个身份会给她带来多少恶意。   “皇叔,你莫生气,我蓟云桥不是个好人,您气出病来不值得。我知道您对我有意见,但我只说一句,我不会害陛下,也不舍得。”蓟云桥苦口婆心劝,但是,好像起到了反效果。   谢竞书的胸口剧烈起伏。脸皮奇厚,毫无愧意,这种人呆在谢晏身边他怎么放心。   他定了定神,直视蓟云桥:“你知道前两年,每天陛下要压下多少弹劾你的奏折吗!现在只会增不会减。你凭什么安安稳稳地呆在后宫?还不是他帮你挡了一切!”   “若你复宠的消息传出去,那些在蓟家专权时舍得身家性命支持陛下的忠臣会怎么想?那些被你爹迫害家破人亡依然为国出力的人会怎么想?你爹当年为了兵权加害了多少武将,你让边疆将士怎么想!咳咳……”谢竞书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喘不上气。   蓟云桥沉默着给他倒一碗茶。谢竞书接过,他摩挲着手下的轮椅,每一处都打磨得圆润光滑,下了苦工,他舒了一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你和你爹不一样,但你生是蓟云桥,就只能一辈子是蓟云桥,必须承担蓟家为恶的后果!”   不,我是顾苏……   这句反驳太微弱,蓟云桥说不出口。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当名副其实的皇后,甚至连和谢晏交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她把自己当顾苏看,所以坦荡无愧天地,可是,皇叔他说……   ……你生是蓟云桥,就只能一辈子是蓟云桥。   自欺欺人的表象被赤|裸裸揭开,蓟云桥感觉心脏被一刀一刀割开,要她直面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怕拖累谢晏,她怕谢晏用情太深,她怕她一辈子都是蓟云桥……她怕得太多,却因为谢晏给的安全感足够淹没恐惧,所以闭着眼睛放纵沉溺。   “陛下是千古明君,英明磊落,我定是不愿拖累他,变成史官攻讦他的污点。皇叔大可放心。”蓟云桥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艰难道。   如果她不在深宫,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个束缚,去做她自由自在的顾苏?   如果她离开谢晏,是不是就能平息众怒,百年之后,他依然是人人称道的好皇帝?   “陛下他从小就是个固执的人,先太后生病,陛下服侍床畔,端汤喂药,误了上课时辰,太傅严厉不知情罚他抄十遍《君戒》,他一声不吭受了,连着抄了三天,先皇求情他还不愿意。”谢竞书叹了口气。   蓟云桥想起谢晏帮她抄《宫规》的事情,下笔如飞,原来从小就练出来了……她按了按发酸的眼角,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两世才遇上一个谢晏,是她的幸运才对。   “各人有各人的执着,陛下有,皇叔有,我一女子未尝没有。”蓟云桥低垂着眉眼,喃喃道。   “顾苏!”人未见,声先传,谢晏听说蓟云桥被皇叔叫去,马上放下手头的事赶过来,他怕皇叔知道了什么对蓟云桥说一些难听的话,更怕她听进了这些话。   谢晏匆匆进来,发现蓟云桥正在修理那把轮椅,心里一块石头猛然落地,砸出一个叫隐隐不安的坑。   “看来皇叔实在中意这把椅子,这么急着把顾苏叫过来。没摔着皇叔吧?”谢晏笑着开口,走到蓟云桥背后和她一起蹲下,帮她抬着椅子,关心道:“累不累?”   蓟云桥横他一眼:“小看我,哪那么容易坏!皇叔说脚垫板这边太灵活了,他想弄成固定的。”   谢晏也不在意,摸摸她的头,“辛苦你了,回宫赏你。”   谢竞书看着两人挨在一起的脑袋,别过脸去,隐约可见老眼发红。 第30章 吃豆腐   谢晏牵着蓟云桥往外走, “回去朕派人重修清和宫怎么样, 很多地方有点旧了, 你监工。”   蓟云桥情绪高了些:“不干, 拐着弯压榨我呢?”   谢晏屈起食指敲她额头, “你是故意和朕作对。不干也好, 好好享受一国之母的待遇, 燕窝漱口,珍珠嵌墙,白玉雕床……朕想想还有什么, 皇帝暖床怎么样?”   蓟云桥不去接他的话头,转而提起轮椅,“你上次说想要一把一样的, 虽然早了点, 但我们回去就要把那两棵橡胶树保护起来,用时才有地方找。唔, 我给你画个图纸怎么样, 以后让人照着做就好。”   谢晏停下脚步, 深沉地看着蓟云桥:“朕不要图纸, 只要你。”   蓟云桥震惊于他的敏感, 假装瞪眼道:“你还真以为我变成老太婆还搬得动木头?”   谢晏和她十指相扣, “朕给搬,以后累的活都朕来做。”   蓟云桥脸上一直强挂着笑容,谢晏目光在她脸上梭巡, 她有点累, 趴到谢晏后背,“我有点累,你背我。”   谢晏二话不说蹲下去,蓟云桥伏在他背上,拨弄他的头发,突然想到一个词,拔虎须。蓟云桥手贱地拔了谢晏一根头发,捏着吊在他面前,“发质不错啊。”   谢晏托着蓟云桥的手空出来一只,拍了拍她屁股,不重,但“啪”一声很响,“安分点。”   蓟云桥往上蹿了蹿,红着脸不敢再动手。   第三天一早,谢晏和蓟云桥离开山庄,启程回京。   谢竞书坐着轮椅,看向蓟云桥时眼里饱含深意,蓟云桥领会到他的意思,在谢晏看不见的地方对他点了点头。   这是她对皇叔的承诺,也是这么久以来未下的决心。她看向谢晏意气风发的背影,一阵酸涩涌上喉咙。   无论怎么做,她好像都要对不起谢晏。她一开始就不该从清和宫跑出来。   这一刻蓟云桥忘了如果她没有出来,鸣和亭塌陷可能会累及谢晏;如果不是她,车岭国皇子妃中毒案可能要大宣背锅;如果不是她,疫病可能会夺去数以万计人的生命而得不到控制。   但她终究负了谢晏。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在谢晏看过来时,笑着对他说:“怎么办,我好像有点舍不得这里。”   谢晏帮她抹去眼泪,掌心冰凉,“哭什么,明年朕再带你来,再哭朕要心疼了。”   蓟云桥心里越发酸涩,如果谢晏对她不那么好就好了。她所剩时间不多,如果能打消谢晏的念头最好,如果不能,也得狠下心,长痛不如短痛。   回去的路上,风景和来时一样,蓟云桥蔫蔫的,不感兴趣。谢晏说要带她骑马,蓟云桥也拒绝。一天下来,居然没给谢晏摆一个好脸色。蓟云桥一边唾弃自己渣渣,一边咋舌谢晏的好脾气,包容到令她心疼的地步。   晚间依然在那一片空地安营,谢晏受了一天气,也识趣地没有去找蓟云桥。蓟云桥以为自己的冷脸策略起到效果,毕竟谁热脸贴冷屁股久了十有八|九会厌倦,剩下那一个是脑子不清醒,谢晏再明智不过一个人。蓟云桥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心肠硬着,耳朵却忍不住去听隔壁谢晏营帐的动静。   帐门一掀,进来一个高大的黑影,蓟云桥背对着门瞧着墙上突现黑影吓得差点惊叫。   “是我。”   谢晏熟悉的声音传来,蓟云桥重新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谢晏放佛没有看见一样,“这两天行车是不是太无趣?马上就快到京城了。朕在树林里设了个陷阱,抓一些野味,山有灵气,野物的肉质不错。朕往年回去的时候经常这样,你要不要和朕一起去看看?”   谢晏充满诚意地邀请,蓟云桥心动到不行,脚尖蠢蠢欲动,脸上还得绷着。谢晏当看不出她眼里的挣扎,率先离开,“朕好像听见有猎物掉进陷阱的声音,先去看看。”   没走两步,蓟云桥果然跟上。谢晏心里偷笑,停下里等她。   到了树林,陷阱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猎物。蓟云桥知道自己被骗了,真是一点自制力也没有!   谢晏拉住蓟云桥,“朕抱你到树上等,这里野物很多,不用等多久。”   月光照进树林,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二人在树上屏息以待。谢晏盯着蓟云桥因兴奋期待而骨碌碌转的眼珠,眼角狭长开阖尽是风情,心里一动。   蓟云桥觉察谢晏炽热的视线,装作不悦地瞪回去,突然一阵风簌簌吹响树林,枯叶从头顶飘落,她感觉鼻子有点痒,唇瓣微张,一个喷嚏正在酝酿着。谢晏猝不及防低下头,准确无误堵住了她的嘴,还趁机把舌头伸进去勾着蓟云桥痴缠。   蓟云桥大脑瞬间放空,什么也想不起来,做不出任何反应,呆呆地让谢晏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呼吸紧促,脸色涨红。   谢晏看她再吻下去快窒息了才依依不舍退出,两人的唇舌间拉出一条银丝,在寂静树林,清亮月光下,显得既纯洁又淫|靡。   谢晏忍不住快速亲了下嘴角,声音里带着餍足的笑意:“笨。”   这句话放佛开启了某个开关,蓟云桥总算从被定住的状态回过神来,跳起来恼羞成怒:“谢晏!你干什么?”   蓟云桥忘了自己现在在树上,跳起来的后果就是掉下去。谢晏眼疾手快捞紧她,但树杈打滑,两人一起摔在厚厚的枯叶层上。   蓟云桥压在谢晏身上,惊魂未定,但时刻记得算账,“混蛋,你才笨!”   谢晏从胸腔里溢出愉悦的笑声,“朕只是看你要打喷嚏,怕你吓跑了猎物。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然而语气完全不是这回事。   他一指陷阱,果然里面有只羽毛光亮的山鸡正在死命扑腾。   “你……你不能用手吗?”蓟云桥弱弱反驳。   谢晏把手搭在她腰上,“当时不是要抱着你没空。”   她算明白了,多说一句谢晏就多一个动手动脚的理由。蓟云桥手脚并用爬起来,蹲在陷阱旁边,咬牙切齿,“野鸡炖豆腐,陛下今晚口福不错啊。”   谢晏知道她意有所指,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野鸡哪有豆腐好吃。   陛下不敢说。   谢晏想给蓟云桥露一手,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整块鸡翅膀,铁叉叉着在火上翻烤,时不时撒点调料。蓟云桥还挺期待,她给谢晏做了几次饭,居然还能有还回来的时候。   “尝尝。”   谢晏递给她,满怀期待。蓟云桥一口咬下去,脸色就变了,老天这是加了多少盐?蓟云桥咯叽咯叽嚼着真正的盐皮分离鸡翅,算了,第一次嘛,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鼓励一下。   蓟云桥哑着嗓子,“我给你烤一串吧。”   谢晏:“好。”   当晚,谢晏吃着美滋滋流油的金黄鸡翅,蓟云桥啃着的干巴巴咸淡不均。但两人心里都挺满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路到京城,蓟云桥都没找到什么机会离开,谢晏没有政务,心神分了一大半在她身上,跟看犯人似的。   进了城门,蓟云桥有点绝望,以为接下来要直接进宫。没想到谢晏停下来跟她说带她逛逛。   出城时蓟云桥目光黏在街上撕不下来,谢晏都看在眼里,但赶路紧急,谢晏也没时间让她看个舒服。   繁华的皇城街上,各种酒楼客栈小摊小店琳琅满目。谢晏径直带着她走向一个几张桌椅简单搭起来的小摊,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卖馄饨的。   “母亲在世时,若有不开心,父亲便会从宫外买一碗热乎乎的馄饨哄她。我看你这两日心情不佳,我这方面脑子笨,不会哄人,只能借父亲的法子来使使。”   谢晏为她挡开挤上来的人群,不等伙计拉开椅子,自己用帕子擦拭一遍,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蓟云桥不自在地落座,谢晏在另一侧坐下,对伙计道:“两碗馄饨。”   “好嘞,客官您稍等。”两位看上去便身份不凡的人物光临这小摊子,伙计手脚麻利,犹如抹油。   老板闻声看过来,觉得高大威严的锦衣男子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哪有机会接触什么达官贵人,但要说最尊贵的,还是以前他爹娘开这馄饨摊子时,听说先皇过来买过。八岁的他端着馄饨上来时,先皇还赏了他一片金叶子。   蓟云桥不安地绞着手,先皇哄先后的同款馄饨,她如何能吃?   她一个注定要走的人,不能再给谢晏希望,否则先皇先后在天之灵,怕是要夜里找她算账。人夫妻两唯一的好儿子,被她这么欺负。   两碗馄饨上桌,香气四溢,皮透肉鲜,清汤味美,点缀葱花。蓟云桥用汤匙撩着一粒粒饱满馄饨,心里想着对策。 第31章 溜了溜了   她心不在焉, 冷不防后背被什么东西砸到, 手一抖, 整碗馄饨全部洒在裙子上。   一个小孩抱着破藤球满脸愧疚地站在一边, 眼里泪光闪闪。赶来的妇人不住地蓟云桥道歉, 她孩子怕是冲撞了贵人, 看这一身上等衣料, 掏空家底也赔不起。   她把孩子护在身后,左掏右摸,只找到几个铜板, 塞给蓟云桥,“夫人等等,孩他爹在后面, 我们一定赔……”   一个小胖子从左边冲过来, 一手拍掉小孩手里的藤球,“哼!不给本少爷, 本少爷就弄坏他!穷蛋!”   刚才就是他来抢球, 没想到身子跟一堆小山似的他竟然抢不过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孩, 一怒下推了一把, 小孩跌倒在地, 球飞出去砸到蓟云桥。   几个仆丁围过来, 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操着一口杀猪叫的声音恐吓母子两人:“少爷想玩玩你的藤球是看得起你,乡下来的不识好歹!”   谢晏对暗卫一使眼色, 一个暗卫飞速离开, 一个凭空翻出来,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两脚。   蓟云桥把铜板还给妇人,“大姐把钱收回去,裙子洗洗就干净,用不着赔。”   她蹲在委屈巴巴的小孩面前,和颜悦色道:“给我看看行吗,我会修哦。”   小孩信任地递给她。   谢晏眼皮一跳,某种不好的记忆袭上来。   果然,蓟云桥从兜里抽出一根铁丝和一小卷削得细细的竹片,三两下便让它恢复原状。看得小孩破涕为笑,眼里亮晶晶都是崇拜。   谢晏:“……”回去之后要跟衣尚坊说,皇后的衣服设计要改一改。   过了一会儿一行人匆匆赶来,某个三品大员带着夫人,一脸诚恳地给母子两人道歉,什么教子无方,日后严加管教,一副严父清官做派。   三品大员满头是汗,吓出来的,偷偷看了一眼陛下,发现他脸色稍霁才松了口气。   人群散了,蓟云桥还一身油污。今天馄饨是吃不成了,谢晏拉着蓟云桥,“快回宫换衣服吧。”   蓟云桥余光看见一家成衣店,想再拖一些时间,夸张道:“我忍不了,我们先去买套衣服换上吧。”   谢晏一想现在冬天,回宫还有一段路,风吹起来确实冷。   两人进了衣店,蓟云桥直接看向普通衣服,挑中一件做工简单的棉衣。谢晏随手拿了一件看起来最贵的。   蓟云桥:“……”果然是阶级差别。   “这件。”谢晏不容反驳。第一次送心上人衣服,不能太粗糙。   蓟云桥无语地接过华服。试衣间在最里面,蓟云桥进去后发现有一道小门,从里面用一把锁锁着。   老天爷还是给她留了一扇门的!她刚才忘记把自己选的衣服放回去,因此手上有两套衣服,她果断选了普通棉衣换上。再从旧衣服里掏出铁丝,轻轻搅动,打开锁头。   门外是一条胡同,尽头又是热闹的大街。她用铁丝在墙上刻下一行字--   “对不起,顾苏应该是自由的。谢晏,你是我生命中遇见最好的人。”   她把原因都归为自己的自私,虽然她也搞不清楚到底占了几成。她对皇宫没有任何不舍,除了宫里的谢晏。   有了牵挂,总归走得不够潇洒。   胡同不长,却是蓟云桥走过最艰难的路。   谢晏会找她,也许是简单粗暴地封城,她压根跑不出去,也不打算跑。她刚才等馄饨时听闻旁边的人谈论,馄饨摊子往右再走五个店面,有个新装修的三层楼,等主人从扬州搬到京城就要开业。蓟云桥从他们话语里得知现在里面还没有人入住,是空楼。   她打算偷摸着寄居一段时间。被找到很容易,但也需要时间,谢晏肯定以为她出城了先往外找。她在赌,赌谢晏想通了,理解她,纵容她最后一次自作主张。   蓟云桥成功潜入无人楼房,跑到三层楼上,把窗户纸戳开一个小洞,远远站着,观察街上的动静。   谢晏在外面等蓟云桥时,那个三品大员又跟进来点头哈腰,极力表示他平时管教很严,回去一定重罚幼子,下不为例。他对尤水清教女无方被捋乌纱帽至今未复职的事心有余悸。   此人平时处事圆滑,没有大错,是可用之人,谢晏也不愿为难他,恩威并施说了两句场面话,就打发了他。   等他走来,谢晏才发现,蓟云桥换衣服进去已有一段时间。   谢晏:“刚才可有人出来或进去?”   “都没有。”守在一旁的老板马上道,大顾客上门,他眼睛可尖着呢。   “顾苏!”   没有人应。   谢晏心一慌,直接踢开薄薄一层木门,空无一人。墙上挂着一新一旧两件做工精巧的华服,一件是蓟云桥身上的,一件是谢晏选的。   “来人,立马关城,出城的女子都严查一遍,务必要找到顾苏。顺着出城的路查一遍,她走不了多远。”   谢晏额上青筋暴起,一拳打在墙上,粉尘簌簌下,可见力道之大。   蓟云桥!你就是这么骗朕的?   朕就应该把你锁在宫里,不出一步。   朕心软带你出宫带你逛街做错了么?!   他感觉心头有一股火气再烧,呼吸堵在肺腑,艰难灼人。理智被吞没,被蓟云桥耍了一回又一回,他已经分不清她这回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他突然间看见墙上的一行小字:   对不起,顾苏应该是自由的。谢晏,你是我生命中遇见最好的人。   自由?朕给的不够吗?既然朕这么好,为什么要离开朕?   他无法思考,只能不断派人出城去搜,“叫季钧过来。”   瞬间爆发的怒火过后,心痛开始席卷全身,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扔在地上碾压,疼到麻木。又像血淋林被掏出来,丢进深不见底的悬崖,下坠无地,苦痛无涯。   他艰难地分析,蓟云桥没来过这里,不知道试衣隔间有后门,应该是临时起意,没有准备,定然出不了城。   对,她现在一定在城中某个地方躲着,等朕不找了,风声过去,再出城。   她和皇叔独处的时候一定说了什么,就是从那天开始就变得怪怪的,故意惹朕生气,给朕冷脸。   朕不管你是为了所谓自由,还是为了朕的江山,都不允许你离开。   他大步出了衣店,目光如鹰,将皇城街大致扫了一遍,最后径直走向刚才的馄饨摊子。这是是视野最佳的地方,可以从许多楼房窗户看见。   “今天朕说什么时候收摊,就什么时候收。”谢晏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亮出身份压人。   老板战战兢兢地接过金子,抹一把汗,把炉子烧得更旺了些。他家这摊子真是祖上开了光,怎么帝后有矛盾都爱往这儿凑。   谢晏也在赌,赌她还没有出城,赌她正在哪里观察,赌她……心疼。   他让老板再上两碗馄饨,也不动,就沉着脸坐着等。   北风吹得架摊子的篷布飘来飘去,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变凉,谢晏撤下又换上刚出锅的,又撤下,换上……却始终不见人来吃。   摊子周围宛如形成一个结界,尽管没人把守,也无一人敢往这儿靠近,独谢晏一人凄凉。   “是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朕跑了媳妇。”谢晏心里苦笑。   三元听闻消息,从宫里赶出来,看个背影都能感受到谢晏的难过和孤单,他心里一紧,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道……先皇先后在天之灵千万保佑陛下啊!   天渐渐黑下来,风越来越紧,三元给陛下披上深灰色大氅,听到陛下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顾苏她会不会冷,会不会饿……”轻悄悄一句话被卷进寒风,踪迹难寻。   谢晏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担心那个没心没肺的小骗子。她走时棉衣单薄,现在躲在哪里,万一遇上坏人……甚至他还要担心如果她决心不回,有没有盘缠,她对这个世界还不了解,随心所欲惯了会不会无意间惹怒别人……   谢晏没出息地发现,他心里的担心已经压过了愤怒。   “大姐姐她说,你不要生气,不要等她。吃完馄饨以后,回家。”五岁小孩拉着谢晏传话,说得磕磕巴巴。   谢晏真是被蓟云桥气笑,派个小孩来算怎么回事,“告诉我,她人呢?”   “大姐姐走了。”   “朕会等她,一直一直等。”谢晏认真地对小孩说。   小孩子听不懂他在说啥,回了句“哦”,摸摸脑袋跑了。   蓟云桥一直观察着谢晏,见他不回宫又回那小摊子坐着,简直要急死了。她猫着腰偷窥,好似第一天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家长,躲在幼儿园外面墙根下偷偷观察孩子。可惜孩子太执着,老师哄不听,就坐在铁门那等家长接他回家。   两人在楼上楼下展开一场无形拉锯战,无非比就是谁先心软,谁更坚决。   一道窗户,隔绝两颗真心。 第32章 苦肉计   谢晏的桌前点着一盏灯, 风吹得火光断断续续, 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馄饨摊子的老板娘回去照看了孩子又回来, 给丈夫带了件保暖衣服, 两人凑在一起低低说话, 感情和睦。   蓟云桥完全笼罩在黑暗中, 她能看见他怔怔看向那对夫妻的眼神。   她心里一酸, 坐在地上靠着墙,泪水无声无息涌出来,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平头夫妻该多好。不管地上冰凉, 蓟云桥咬着指头无声大哭,领口沾湿,脖颈仿佛被寒冰冻住似的刺痛。   一路上不断加固的心防被冲垮一脚, 随时崩溃, 可是皇叔的话在她耳边盘绕。于公,她不能毁了一直追随谢晏的人对他的信任。于私, 她不想以蓟云桥的身份永远当一丛菟丝花。   谢晏走在成为一代明君的正确道路上, 她离自由奔跑也只剩一步之遥。   “三元, 你有没有听见皇后在哭?”沉默了一晚的谢晏突然笃定道。   “呃, 老奴耳背。”三元拢了拢袖子, 夜里越来越冷了, 他一把老骨头受不住,可是看陛下,恐怕等不到皇后是不会走了。   旁边的小太监小心翼翼插嘴:“陛下, 奴才也没听见。”陛下这是出现幻听了吗?   谢晏没有说话。   他大概是疯了。   顾苏, 你为什么在哭?因为舍不得朕吗,跟朕回宫好么……   打更的人梆梆绑敲过,已是子时,街上行人绝迹。   哭过一场,蓟云桥眼睛干涩,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才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饥饿感更加明显,四周冷气直冒,她哆哆嗦嗦,喷嚏也不敢打,差点把自己憋死。   她开始想念跟在谢晏后面吃吃喝喝的日子,还有谢晏欠她的六十只螃蟹。   谢晏面前换了不知道第几碗馄饨。他用拳抵着抗议作痛的胃部,完全没有胃口,一想到蓟云桥可能没地方吃东西,他就更不好过了。   蓟云桥隔着二十几米远盯着那两碗,咽了咽口水,她现在能把锅都吃了。她嗅嗅并不存在的香气,双脚已经有点不受控制地想回去。   她开始反省,为什么要在这里观察谢晏给自己找罪受?可是她跑都跑了,因为这个缘故回去不免太没志气。   因为吃不饱溜出清和宫骗谢晏吃食,吃饱喝足就跑路,饿了又舔着脸回去……啧,她都看不下去。谢晏肯定以为她是个没有真心的吃货。   谢晏咳了两声,在这寂静寒夜里尤其明显。蓟云桥担忧地把眼睛贴近那个洞,窗棱冰得她一个激灵,她眯眼看去。   “快回吧谢晏,别感冒啊。”   她看见谢晏又捂着胃,感觉自己的胃也疼了起来。这人怎么这样啊!这么对自己是为什么!   脸上有点凉,蓟云桥一抹才知道那是泪。   痛心又无奈的情绪充盈着胸腔,为什么对两人都好的事情却弄得这么狼狈,两败俱伤。蓟云桥这一刻只想顺从内心真实想法,如果未来还不确定,何必让现在如此痛苦。   也许,从她选择留在这里而不是马上离开时起,就注定无法潇洒。   她视线模糊,跌跌撞撞地下楼,快跑到后院翻墙,蹭伤手掌也没有知觉。   谢晏明显听见有人慌慌张张下楼的动静,街后面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他突然站起来,带得不明所以的侍卫都瞬间警觉。   从听见人下楼,到黑暗里转出一个跑得急促的人影,这段时间对谢晏来说像被无限拉长一样,下一秒来得那样慢,蓟云桥还没有出现。   待蓟云桥一口气跑到他跟前来,他才发现,短短一会,手心已经汗涔涔。   “我……我叫顾苏,你愿意请、请我吃一碗馄饨吗?”蓟云桥一股做气跑回来,还有点不安,她有点怕谢晏会打她。   毕竟,搞出这么多事的她是有点可恶。   谢晏眼眸深沉,仿佛要把蓟云桥吸进去一样,他一把拉近蓟云桥,当她重重撞在他胸膛上时,他才有踏实感,“朕多怕你真的走了。”   蓟云桥喘着气汲取谢晏身上的温度,“不走了。对不起。”   “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朕能试着给你呢?你为了朕考虑朕也明白,但是你可以选择交给朕解决。朕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谢晏触到蓟云桥泪湿的领口和袖子,叹了口气,“好像遇见朕你总在哭?对不起,顾苏。”   谢晏把身上带着体温的大氅脱下给蓟云桥披上,三元马上双手奉上另一件。   谢晏把蓟云桥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拢在掌心,亲了一口,“跟朕回宫?”   蓟云桥摇摇头,舌头打结道:“不,要、要先吃馄饨。”   她怕这个成为谢晏的执念,还是早早解决了好。她从来不会看错谢晏,一个从小受权术教育的帝王,愿意让步于他不理解的自由。   幸好,此生辽阔,宁负顾苏,但不辜负谢晏。   蓟云桥握不住汤匙,谢晏便一口一口喂她。   “你也吃。”热食下肚,蓟云桥感觉全身的神经开始调动起来,她抓住谢晏送过来的手,转而推向他面前。   谢晏低下头,一口含进嘴里。难怪母后爱吃这家馄饨,他也觉得是世间再难得珍味。   蓟云桥为他亲手做羹汤除外。   两人亲亲热热吃完馄饨,蓟云桥转头却看见老板夫妻俩满是笑意地看着他们。   她的脸唰一下红透,今天可真是闹笑话了。   她退下手腕上的镯子,不好意思地递给老板娘:“对不起连累你们这么晚还没回去,这镯子我觉得挺配嫂子的,嫂子您别嫌弃。”   老板娘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皇家的东西怎么敢要,陛下爱民如子,就是更苦的事我们也愿意。我和相公年纪轻轻的时候也爱折腾,以后可要好好的。”   壮实黝黑的老板也附和,“白天的时候陛下已经给过好大一锭金子,多的我还没找回呢。”   蓟云桥把镯子套在她手上,诚恳道:“这上头并无规制,您自己戴着,还是卖了换钱或留着传给媳妇都行。您收下吧,不然我可没面子回宫。”   老板娘偷偷看了眼谢晏,见他一脸纵容,便忐忑地收下了。她想了想叮嘱道:“回去可要让太医开副方子驱寒,手也得抹点药膏,我看你这手明儿得受罪了。”   “朕知道了,谢谢费心,这么晚了朕派人护送二位回去。”   蓟云桥突然被谢晏抱起,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   零时已过,天上开始飘起雪花,越来越密集,落在他俩的身上、头上。蓟云桥为他轻轻拂去肩上的雪花,听见谢晏在说“朕觉得这么抱着你,能一路走到白头。”   蓟云桥点点头,“确实,我们在大雪里走这么一会儿肯定能白头。为了明天不生病,我们还是做马车吧。”   谢晏:“……”   两人回宫一人一大碗浓辣的姜汤,洗过热水澡,相拥而眠。   蓟云桥醒来时,谢晏还在睡,她来不及发表第一次同床的感言和欣赏谢晏百看不厌的睡颜,先被他额上的温度吓破了胆。   “来人,快请太医!”   谢晏忍着不适上完早朝又回来,想检查一下蓟云桥的情况,他自认体魄比蓟云桥强健都倒下了,不禁更担心蓟云桥。索性蓟云桥没出什么毛病,但他却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蓟云桥可算吃了跑路的苦果,忙前忙后,当牛作马地伺候谢晏。盯着他喝药,他一皱眉一叹气,蓟云桥就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替他。心里无数次给自己大耳刮子,那晚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夫妻早早把家还不好吗!   谢晏的病情几天不见起色,蓟云桥没那好运气,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现代应对之法。   只能顺着谢晏,要抱抱给抱,要亲亲给亲,想吃什么亲自下厨。   御书房,谢晏正在批奏折,看起来精神头不错,遇见大臣不靠谱的决策还能发怒,哪有蓟云桥面前病殃殃的模样。   三元看在眼里,藏在心里,也摆出一副担忧龙体的忧愁。谢晏给三元一个嘉奖的眼神,这么多年果然是极为了解他。他得让蓟云桥吃点苦头,不然下回还萌生这样的念头,他能一次用苦肉计把她逼回来,还能次次用这招吗?   “朕是看明白了,其他可能是假的,顾苏心软是真的。”谢晏对三元道。   三元深以为然。皇后娘娘她不仅对陛下心软,对天下人也是一副菩萨心呐。   上次娘娘冒着被疫病感染的风险,从西院救回的那个小太监,王福,一直往他面前凑,多次表示想伺候娘娘报恩。三元看人很准,他是个好孩子,但都给驳回了。没有陛下的旨意,他可没权利往皇后娘娘身边塞人。   临近过年时,燕泽国派使臣来大宣。浩浩荡荡的一群使者从皇城街头排到皇城街尾。两国虽然相邻,但风俗略有不同,燕泽人偏爱纯色服饰,翩翩公子,佳话相传,大宣则更加追求精美和别出心裁。   在谢宴预料之中,燕莱最后夺得王位,并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肃清了各个王子留下的暗桩和烂摊,接着便派使臣来到了大宣。   燕莱虽然自己也是单身汉一个,但他盯上了谢宴的后宫。他了解到现在的大宣皇后形同虚设,基本未来也是被废的下场。而前任燕泽王好色,有一堆废物王子争权的同时,也留下了几个娇俏貌美的女儿。   燕莱自己对美色无感,但他觉得谢宴可能会对他妹妹有兴趣。 第33章 吃醋   大殿上, 使臣就两国邦交长存友谊万岁讴歌一番, 对大宣的风土人情表示大开眼界之后, 委婉表示我朝有几个公主久闻谢皇英名, 一直对大宣慕名已久, 问谢宴有没有机会让她们来游玩一番。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谢宴嘴角抽搐, 燕莱这个单身汉未免管得太宽, 他现在刚刚追回媳妇,这不是添乱吗?大宣唯一的公主下落不明,谢晏暗搓搓地想选几个大臣之女以牙还牙算了。   在谢晏看来, 燕莱也一大把年纪了,没有家室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他心里有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或者洁身自好心不在此。   大陆上最位高权重的两个帝王一个作风,既然如此有缘应当互相体谅才对。谢晏没把歪脑经动到这上面来, 他倒是抢先了。   谢晏笑眯眯地表示欢迎, 但是公主的人身安全一定要注意,他比较忙可能没空招待。但是为了表示友好, 可以派人保护她们。   反正话里就一个意思:来拉动消费可以, 入住后宫是不可能的。   虽然谢晏这头拒绝了, 但燕泽国有意和亲的消息还是在宫里不胫而走。宫女们暗地里偷偷谈论, 貌美的宫女遗憾于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希望落空, 朴实一点的就感概后宫没有妃嫔压人的日子到了尽头。   蓟云桥狐疑地听了两嘴, 眉头越皱越深,燕莱给谢晏送美女来了?她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动这种不良心思一定是个花心混蛋。   接见完使臣, 谢晏回崇朝殿和蓟云桥共同用膳。蓟云桥最近经常给谢晏做饭, 倒是发掘了她的另一个爱好--雕胡萝卜。   雕花和小动物只是入门,谢晏经常看着桌上的胡萝卜亭子、马车,哭笑不得,甚至有一次还出现了作战用的千机弩。   不过,凡是蓟云桥做的,他都得捧场,味道再寡淡也要欣然下筷,一个不留。   今天的桌子上没有雕得华丽丽的宫殿,没有补身的鸡汤鱼汤,更没有各种蓟云桥捏出来的新式甜点。   此时在谢晏面前的是青菜、青菜、青菜。   他猜可能蓟云桥觉得最近补身子太过了,以至于每晚都要那么擦|枪走|火一次,蓟云桥不满意所以拐着弯吃素提醒他。   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啊,他忍了二十几年,不得多给点表现机会。这是素菜也无法阻止的正常生理反应。   谢晏假装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白菜。   “咝……”谢晏连忙端起茶水,这白菜也太酸了!   蓟云桥似乎毫不意外他的反应,老神在在:“醋溜白菜。酸吗?”   谢晏笑笑,毫无底线维护媳妇的厨艺:“味道好极……嗯,尚可。”终究是没办法睁眼说瞎话。   蓟云桥抿了抿嘴,不满意他的回答,把摆放在对角的一盘绿油油的空心菜摆在谢晏面前,抬抬下巴示意他尝尝。   空心菜又老又柴,谢晏感觉自己吃了一嘴草,还是一群羊吃剩下不要的那种。   “水煮空心菜,绿吗?”蓟云桥问。   谢晏以为上次回答得不好,这次赶紧闭眼吹:“你选的食材确实非常‘特别’,眼光独到,令人回味悠长。”   蓟云桥不可置信:“你怎么回事?又酸又绿你看不出来我什么意思吗?是不是故意狡辩隐瞒事实。”   谢晏终于转过弯来,蓟云桥这是吃醋了啊。他还脑补了一些有的没的,亏得蓟云桥没有读心术,不然可能要变成现实。   他哭笑不得,赶紧把没吃完的菜扔到一边,“你是不是从哪儿听说了燕泽使臣的事?”   蓟云桥眯着眼睨他:“难道不是真的?宫女都知道你要扩充后宫了。”   谢晏大感冤枉:“朕当时就驳回了!”   蓟云桥早就知道谢晏会这样做,但她心里确实吃醋。在她看来,吃醋就要说出来让谢晏知道,不然她一个人多憋屈。   “那我还是有点生气,你今天就吃这些吧。”蓟云桥道。   “好。”谢晏甘之如饴,重新端起饭碗,白菜虽酸难入口,但每一片都是甜蜜的负担。幸好蓟云桥手下留情,除了那两道菜之外,其他菜品都是正常水平,吃一顿解解油腻也挺好。   “三元,给顾苏传膳。”   谢晏对蓟云桥道:“朕吃这些,你吃些别的。”   那次回宫之后,谢晏对蓟云桥的称呼全都改成了“顾苏”,连皇后也不叫了,他知道蓟云桥不喜欢这个称呼,自然不会傻到去刺激她。   他还命令三元和其他宫女太监也不许叫皇后,先叫着“顾姑娘”。谢晏想着,过完这个年,有些事就得摆在明面上来说了。大臣们等不及,他也等不及。   蓟云桥现在也不回没几个人的清和宫,每天就和谢晏腻在一块。她提出以宫女顾苏的身份住在崇朝殿,名正言顺。   谢晏敲她脑袋,“哪里名正言顺?你是救了黎民百姓的顾神医,朕怎么敢让你当个宫女?”   蓟云桥不知道外面的神医皇后小话本销量不错,只当他开玩笑。   过了两日,谢晏的太傅突然病倒,这个时代最提倡尊师重道,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去府上看望。   谢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并不是很想带蓟云桥出去,但架不住她拉着他保证了又保证,眼神可怜巴巴的。   谢晏最受不了这种眼神,只能又栽进去,没一会儿就被蓟云桥说动了。罢了,这次快去快回,看紧一点便是。   太傅年事已高,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谢晏只能让他好好养病,不要被烦心事所扰。   胡子苍白的太傅显然已经看淡人生,但他心里还有件事牵挂,平时不提,但如今也不知能再见谢晏几回,干脆说了。   “先皇先后信任微臣,将年幼的陛下交与我,当初是严厉了些,还望陛下理解。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没几天好活了,只余一件事担心。陛下这些年一直没有纳妃,最近臣又听说了一些传言……陛下恕老臣直言,蓟家女再好,也不能担国母大任,否则岂不是顺了蓟开川的意!咳…咳咳……”   谢晏对着恩师总是多出几分好脾气,他解释道:“太傅放心,只管安心养病便是。皇后之位,朕另有人选。”   太傅从小看到大,深谙谢晏的固执,本也不抱希望,没想到能得到喜出望外的结果,这几天一个接一个来找太傅诉苦的大臣可算有了盼头。   “臣斗胆问是哪家姑娘?”   “太傅可记得上次疫病怎么解决?”谢晏问。   “当然,若非药方及时出现,臣这一把老骨头恐怕早就下去陪先皇了。”太傅道,“难不成、难不成外面哪些传言是真的?真有什么顾深医?”   谢晏点点头,“就是她,顾苏。那话本也是朕命萧焕文写的。”   比谢晏让人写话本这件事冲击更大的是,话本居然是他看好的翰林学士萧焕文写的!表面老老实实一个儒生,怎么就跟小黄文扯上关系了!他当初不满黄话本的风气大力打击它的时候,萧焕文还拍手叫好呢。   太傅有点头疼,劝诫谢晏话本造势不可太过以免反噬,就挥挥手说要休息。   蓟云桥在门口乖乖等着谢晏一起回去,仿佛叼着碗等主人投食物的小狗,一步不挪。   谢晏满意地牵着她的手,两人继续逛上一次没看完的风景。   蓟云桥看货,谢晏付钱,侍卫搬货物,配合得十分完美。蓟云桥没想到来这古代倒是体验了一把购物的乐趣。   逛着逛着,一行人来到一家书铺门口,里面很是热闹,原来是小黄文先生又出了一批新话本。蓟云桥一溜儿跑进去,想看看有没有建筑相关的前人记载书籍。   结果,一进去,最显眼的地方,一排排书名,又熟悉又陌生。   蓟云桥一目十行将书名浏览过去,简直叹为观止。古人对于风花雪月的追求完全不输现代人啊。蓟云桥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拿了好几本津津有味看起来。   谢晏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堆讨论话本的小姑娘之间,是不是还被暗送秋波,分外不自在。他想拉蓟云桥出去,这些都不是正经书。建筑方面的书籍,宫里的藏书阁收录了大部分,这小铺子能淘到什么好书!   但他看着蓟云桥的反应,突然觉得,让她看看也不错。   甚至两人睡前还可以共同研究,于是他偷偷让侍卫每种都来了一本。 第34章 小话本   “小黄文果然流传不朽的民间经典。”蓟云桥手上这本《一代宠后》, 爱情缠绵悱恻, 剧情跌宕起伏, 床|戏隐晦香|艳, 她看着看着, 不禁露出一个慈母般的笑容。   谢晏看周围姑娘大多遮遮掩掩地翻两页, 手帕捂着脸去付钱, 没有像蓟云桥笑得这么夸张的,无奈地拉着她走人。   蓟云桥意犹未尽,问谢晏认不认识写书的人。谢晏这一刻居然有点不想承认写书人是自己的某个臣子。   他含糊道:“就是个翰林学士, 你不认识的。”   蓟云桥揶揄他:“你招人的眼光不错啊。哪天有机会找他拜师。”   “你在打什么主意?”谢晏警惕。   “我觉得我也能写啊,搞点足不出户的副业。”蓟云桥说着玩。   谢晏心情复杂,他的皇后什么时候才能歇一歇赚钱的心思。   蓟云桥前世时课业繁忙, 有空也把时间花在做小玩意儿上, 按理说是没有空闲看这些吸引了万千小姑娘的霸道总裁腹黑王爷网文,但架不住某手机运营商三天两头彩信推送, 不小心戳进去就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蓟云桥钻研了几篇之后, 得出了一个缺乏统计基础的结论:总裁专宠灰姑娘, 深情皇帝总炮灰。   晚间就寝时在床头看见一大摞小话本时, 蓟云桥好笑, 谢晏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把她想要的一切捧到她面前。   心情大好, 她跟谢晏分享她总结的网文套路。谢晏听了,脸黑如锅底。他是不太明白总裁和灰姑娘是什么,但蓟云桥说他是炮灰他听得清楚。   他赶紧确认本朝没有任何位高权重或者韬光养晦的王爷, 嗯, 他父皇只生了他一个儿子。   突然,一个叫“燕莱”的人出现在他脑子里。年少成名,有;后期逆袭,有;腹黑隐忍,有……谢晏不淡定了,燕莱果然是他心腹大患!   “你嫌朕对你太好?”谢晏斜眼看她,敢说是就等着。   “哈哈,怎么会?我又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女主。”蓟云桥从后面拥住正在亲力亲为铺床的谢晏,“咱们要好好的。”   谢晏扣住蓟云桥的手,对这句话不能更赞同。他被蓟云桥生生吓了两回,再来一次,不,半次,他恐怕得英年早逝。   “喜欢话本,朕以后就让萧焕文写完就送一本进宫,让你审核,你觉得可以再印刷。”谢晏道。   “假公济私。”蓟云桥乐得不行,“你今天那么着急拉我走,是不是嫌我丢人?”   “朕是那种人吗?”媳妇比自己更大胆开放,谢晏觉得自己不能输,“你要是喜欢,别说文字,带图的朕也给你找来。要多少有多少。”   蓟云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带图的”指的是什么。她把手里的话本拍在他手上,“自己看去,我先睡了。”   谢晏:“同床共枕好几天,朕想申请……”   “拒绝。”   第二天,燕泽使臣启程回国,谢晏照例设宴款待。   使者看着主位上依旧空空如也的皇后席位,心里可惜。不过一想起他家王上也是一副德行,好像也不意外呢。   燕莱至今未娶,完全是因为他眼光高。坐上轮椅被燕泽王放弃之后,婚姻大事便无人问津,稍有地位的大臣看不上他,怕被连累。普通一点的女子于他毫无助力,他不动心,看不入眼,便一直拖着,终归没人管。   燕莱年少突逢变故,吃了多少苦才坐上王位。于是便对后位斤斤计较,一定要达到各方面利益最大化才好。   对于这点谢晏嗤之以鼻,常伴枕侧的人得是自己心悦的人才好。好人家精心疼爱的女儿,才不会嫁给燕莱这种没有真心之人。   三元没有跟着谢晏,蓟云桥突发奇想,问三元以前的事情。   “陛下,加上你,都是人精了吧,怎么没有发现我身份是假的?”   三元相当为难,那一段事情他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让顾姑娘知道。   蓟云桥干脆道:“很为难?你说不说都一样,我问陛下他肯定也会告诉我。”   三元一想也是,陛下肯定不会瞒着,顾姑娘一皱眉恨不得上天摘星星来哄。   “顾姑娘怕是不知道宫里恰巧也有个顾淑,更巧的是,她是衣尚坊的宫女。”   “谢晏以为我是她?”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蓟云桥有些感概,“那谢晏见过她发现不是我?”   三元:“那宫女没熬过那场疫病,已经去了。陛下,当时以为……看见尸体才……”   蓟云桥愣了,所以,谢晏以为她死了,还给她送行?   她猛地站起来,“就算真是我死了,尸体也会传染人,你们都不拦着吗!”   三元低下头。   蓟云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并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最大的错误在我。”   “疫病乃天灾,避无可避,顾姑娘药方救万民,无过有功。”三元急忙安慰。   “你用不着说好话,我就算真对得起天下,对陛下,我始终做得不如他多。”蓟云桥摆摆手,黯然坐下。她可以想象谢晏当时的焦头烂额,偏偏她自以为万事大吉的谎言,给爱她的人却是雪上加霜。   “顾姑娘忧陛下之忧,与陛下同心同德,老奴觉得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蓟云桥苦笑道:“尽说好话。陪我去衣尚坊看看吧,嘴上溜了那么久,还没正大光明进去过。”   蓟云桥之前为了躲避谢晏的查探,夜里从小角门溜进去好几回。这回从大门进去,获得了全体人的瞩目。她觉得自己有点狐假虎威,嬷嬷小心陪着,但并不认识她,只因为她身后的三元,三元的举动又代表着皇帝。   “呃……”嬷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好。   “这位是顾姑娘,来这随便看看。嬷嬷忙你自己的事便好。”三元好心解说。   嬷嬷一头雾水,顾淑死了又来一个姓顾的?皇上是跟这个姓氏杠上了?见顾姑娘往顾淑以前住的地方去,嬷嬷福至心灵,脑补了一出宫廷替身虐心大戏。看来这后一个顾姑娘嫉妒心比较强,连顾淑住过的地方也要参观。   不好惹。不好惹。   蓟云桥来到一所单独出来的小院子,比起一般宫女住的甚是豪华。   三元替陛下解释:“原先陛下见顾姑娘,呃,生活得不是很好,提高全部宫人的份例,老奴也跟着沾光。这顾淑姑娘住的好,是托您的福。”谁知道您老竟然是唯一没被恩泽到的皇后。   蓟云桥摇摇头,“世事无常,住得再好也无济于事。你该不会是以为我连这个也计较?”   “顾姑娘心胸宽大有目共睹。”三元拍马屁。   谢晏送完燕泽使臣,发现蓟云桥做了一大桌丰盛的午膳,全是按照谢晏的口味喜好来。尽管谢晏从来不曾对膳食发表过喜恶,但蓟云桥还是准确摸中了他的偏好。这种不经意间的照顾讨好,让谢晏十分受用。   而在蓟云桥没有下厨的日子,谢晏则吩咐御膳房专做她喜欢的。有来有往,润物无声,但双方都知道对方的体贴。   “今天是什么日子?”谢晏抬起蓟云桥的双手查看,没有伤口。蓟云桥以前手上经常受伤,谢晏干脆就威胁她干什么受伤以后就不准再做,弄得蓟云桥现在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方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对付蓟云桥切实有效,谢晏很满意。   “没什么特别的啊,补偿你前几天吃的青菜宴。瞧你一脸青菜色。”蓟云桥随口道。   “你知道朕这是欲……”谢晏为自己正名。   “吃饭。”蓟云桥踮起脚堵住谢晏剩下的话,脸上火辣辣一片。   谈场柏拉图的恋爱不好吗? 第35章 屠苏酒   宫里明显有了年节的气氛, 不经意间, 某个角落的红灯笼就挂起来了, 衬着红艳艳的窗花, 喜气迎人。红梅夹着白雪盛开, 傲骨青松抖落雪花。   往年谢晏孤家寡人, 过年不过更显形单影只, 因而不爱大操大办,一切从简。但今年不一样,他和蓟云桥过得第一个年, 必须郑重。   宫中的地窖挖出一批酒,散发后泥土和雪后清冽的香气。拍落泥土,重新用红布封好, 再拿一张红纸, 由谢晏题两句祝福语,盖上玉玺, 送往各个大小臣子家中。是谓屠苏酒, 能预防灾病、瘟疫, 过年全家共饮, 祈祷一年里无病无灾, 常交好运。   原本是没有皇帝题字的惯例, 但谢晏想到那场令人闻风丧胆的疫病,对许多家庭是灭顶之灾,因此格外写了几句话。   当然朝廷上上下下几百大小官员, 总不可能一个个写过去, 谢晏挑了过去一年对朝廷有贡献的、以及未来准备提拔的官员着重嘱咐了两句。   过年大臣之间总少不得互相拜访,到时一对,谁干不好自己心里有数,若是不加反省,撤职就在明年。   谢晏下笔唰唰唰,蓟云桥搬着玉玺跟在后面盖章,像只勤劳的蜜蜂围着谢晏打转。通过谢晏题字时的表情和内容,她大致知道了每个大臣的品行,和在他心里的地位。   这还挺有趣。   谢晏写到一个人时突然停住,思考了几秒,似乎不知道改怎么评价才合适。   蓟云桥转过来看:“孙寄,此人如何?”   “腹中有才,女眷无德。”谢晏简单解释。   孙寄在断案方面颇有天分,他年少丧父,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甚是孝顺。只可惜老人家善恶难辨,找了个贪婪儿媳,两人经常趁着孙寄不在家中,收受原告被告贿赂,明着暗着影响孙寄判断。而孙寄又是个听话的,每次知道后大发雷霆,却被他老娘说两句就轻轻放下,以后会被影响到什么程度不好说。   “他目前还未出现重大偏颇,朕就算是皇帝,也不好管家务事啊。”   “打铁还需自身硬,家族从内里溃败起来,速度更快。”蓟云桥道。   “此言有理。还是顾苏好,比朕还明理,江山有你不愁。”谢晏趁机道。   “正经点。”蓟云桥踢了他一脚。   谢晏在纸上写了句隐晦提醒的话,能不能领悟就看他自己。反正下一次科举就在明年,大宣多是好儿郎。   还剩几张红纸,谢晏想了想,写了一行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朕与顾苏,永结同心。”   蓟云桥没看清内容直接把玉玺盖下去了。   谢晏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拥住蓟云桥来看,“自己盖的章,顾苏你得认一辈子。”   “奸诈!”蓟云桥笑着骂他。   “红纸黑字,明明白白,朕岂是黑心商人。”   “当然认,怎么不认,我好吃懒做,想来是你比较吃亏。”蓟云桥拿起那张纸折好,放进兜里藏好,“我收走了,你以后可不许耍赖,敢纳妃我就把它塞你嘴里。”   “自然是不敢。”   下午,去荆州调查刺杀事件的宋长戈风尘仆仆,终于赶在过年前回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经过勘察,发现了蓟家破落地不成样的老宅下面居然还有一间广阔的地下室。里面明显是个最近还在用的训练场地,他顺着生活痕迹找到了帮蓟开川训练死士的教头,是个朝廷追捕多年的江洋大盗,鬼狐,原来一直躲在地下,难怪十几年杳无音讯。   江洋大盗年纪大了,没跑掉,被宋长戈擒获,现在正在天牢里。不过,这么多年,除了第一次交接,蓟开川一直和他断开联系,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就是,蓟开川应该只养了一支队伍。   “坏消息是……”宋长戈从怀里掏出一张陈年泛黄的羊皮卷,还被烧毁了一角,上面零零乱乱记载着一些什么。   “据鬼狐回忆,这是十年前蓟开川找巫医研制的毒方,这是部分初始配方。当前他无意间听见谈话,以为这是蓟开川拿来牵制他们这些人,便趁他不注意从火盆里面偷走了。”   “后来证明并不是用来对付他们的。蓟开川到底拿他来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这卷蓟开川废了大力气的羊皮,没有在任何人的口供里出现过。”   因此,这既可能是蓟开川过时的阴谋,也可能是埋在某个角落的□□。   “朕知道了。把羊皮卷给太医看看有什么蹊跷就回吧,老太太再看不见你,恐怕要进宫向朕要人。好好陪陪家人守岁,最近几天就不用当差了。”   “谢陛下。”   谢晏把蓟开川伏诛的过程回想一遍,唯一奇怪之处就是临死前拼命保下蓟云桥,如果说他还有后手阴人的话,那么……   但是蓟云桥在一场高烧之中换了灵魂,蓟开川肯定想不到,那他的阴招是否还有可使之处?   谢晏想起清和宫还有一个姓蓟的宫女,神色一厉,“给朕盯着那个宫女,有哪里不对就把她绑了问话。”   “是!”话随一阵风过,归于无痕。   谢晏看了眼天色,蓟云桥此时应当在御花园等他了。   与此同时,离京城八百里外的一座山上,张灯结彩,笑语盈天。此山无名,常年被云雾缭绕,山上及其容易迷路,从来没有村民能登上半山腰以上,有些人迷路之后,走不下山,干脆找棵树睡下,第二天一早居然好好地出现在山脚。   久而久之,附近的村民就将其称为仙山,山有灵气,连猎户也不敢抓山上的动物。   “师父!师父!师父!”一个俏皮水灵的女子扒着窗户喊,“过年了不要闭关嘛。出来啊师父--”   尾音拖得长长的,引来师兄弟的围观。   “思谢,你又在闹师父了!”众人哄笑。   思谢朝他们眨眨眼,小声道:“嘘--待会儿分你们一点。”   果不其然,房内的人似乎被吵得受不了,呼啦扔出来一大堆东西。思谢蹲在地上挑挑拣拣,揣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药瓶,高声道:“谢-谢-师-父!”   “剩下的你们分着玩吧。”   小师弟们一拥而上,师父就爱闭关炼药,但是又抠门,练的药都不给他们玩。只有思谢师姐,回回来师父都扔一大堆药出来。   谁让师姐脸皮厚,师父宠,又天生神力,师父要是不理她能把门给拆了。   其实他们晚上山的不知道,九年前,师父刚把思谢从外面领回来的时候,病殃殃的不如一把稻草,废了几年心思灌了多少好药才救回来。   矫枉过正,思谢有个后遗症,就是力气比别人要大得多,经常被叫做怪力师姐。小时候思谢还会委屈地问师父为什么她跟别人不一样,女孩子玩的东西她一捏就碎。   师父梗着脖子就是不承认自己医术不行,只能亲自动手给捏泥巴捏唐人……如此自然是要宠一点的。   院子内,一群人聚在一起欢欢喜喜过年,虽然师父常道“无门无派自在逍遥”,连自己的名字也不透露,但他们依然按照被师父捡回来的时间排辈分。   年纪最大的大师兄已经不惑之年,最小的四十六师弟才十八个月。师父爱捡被遗弃的孩子回来养,弟子有样学样,于是无名师门规模日益壮大。   思谢痛饮一杯酒,一不留神又咔叽捏碎了碗,她对大师兄道:“师父闭关三年了,老是见不着,我想下山去看看了。”   大师兄是个超级奶爸,师父把人捡回来就扔那儿了,大多是他照顾。他看着一群小萝卜头长大,或亭亭玉立,或玉树凌风,却也从来不干涉他们的决定。   “好,到时你和师父说一声。思谢长大了,也该去外面看看。山下不好玩就回来。”   “嗯。”思谢吸了吸鼻子。   御花园。   鸣和亭中间四面隔帘放下,隔绝寒气,蓟云桥设计的时候参照烧炕原理还装了地暖。   桌子上摆着一坛屠苏酒,八只烧得醉醺醺的螃蟹,白糯糯的年糕摞成塔,还有其他过年吃食。   谢晏走进来时,暖气十足,看见蓟云桥端坐在桌边等他,连心也软了。   “螃蟹性凉,不可多吃。这屠苏酒是太医院用药材炮制,挡灾祈运,今日可以多喝一点。”   “谢晏,上次三元跟我说顾淑的事……”蓟云桥开口。   “朕知道。今日不提往事,顾苏,只向前看,我们都要好好的。”谢晏深情地望着着她。   “好!我们都签订白首契约了不是?”蓟云桥端起酒杯和谢晏相碰。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天下大事,家长里短,偶尔夹杂着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一坛子酒很快见底。   蓟云桥喝得醉醺醺,走不稳路,脸上两坨酒红,扒拉着谢晏,一会儿扯他头发,一会儿蹭他脸皮。谢晏箍着她乱动的双手,无奈道:“屠苏酒还能喝醉,说好与朕一起守岁呢?”   谢晏低下头嗅了嗅她脖颈,怎么觉得混着酒气,有一股他从未闻过的香气?待他仔细寻去,却又毫无踪迹。   “要、要守的……”蓟云桥口齿不清。   谢晏横着抱起她,拉紧她的衣服,“这里冷,我们回宫去守吧。”   蓟云桥不安分地挣扎了下,谢晏猛地踉跄了下,几乎抱不住她。他僵着不动,怕摔着蓟云桥,闭眼等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   他刚才还嘲笑顾苏喝醉,难不成这就是喝醉的感觉? 第36章 景公主   除非有关蓟云桥, 谢晏到底是个理智之人, 屠苏酒不易醉人, 喝下去顶多浑身发热, 断不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感。他想起宋长戈带回来的毒方, 神色一冷。   谢晏感觉恢复了一些, 嗤笑自己, 这前后脚发生,他是不是太敏感,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是让太医看过便有分晓。   大年初一, 谢晏趁着蓟云桥未醒,怕她看见,也不召太医过来, 自行摆驾太医院。   今天太医院当值的人较少, 谢晏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蹲在凳子上抓耳挠腮,正是圆圆脸白荼。   白荼家族庞大, 尤其在初一这天, 七大姑八大姨共聚一堂。她家有个未出阁的表妹, 那家有个妙龄远亲, 一大家族人围着白荼孜孜不倦洗脑, 回回如此, 越挫越勇。   白荼因着上次疫病的事被谢晏升职为正式太医,达成一个人生小目标,美得不行, 整天泡在太医院, 这次更是借口当值,远远躲开说亲的人。   “你在做什么?”谢晏问。   “这毒很霸道啊。”白荼背对着谢晏发牢骚。   感觉声音不对,白荼从椅子上蹦起,转了一百八十度落在地上给陛下行李。   “朕没看错的话,这是宋侍卫长送来的药方?起来坐着说话。”谢晏挑了白荼刚刚蹲着的椅子对面坐下。   “回陛下,是宋大人送来的。微臣没猜错的话,这毒像是苼黎,寓意中毒两方“生离死别”。我曾今在祖父书房里的《西南巫医典》上头看过类似的,中毒初期症状不明显,后期一发不可收拾。具体是怎样发作起效的上面也没说清楚。”白荼讪讪的,被陛下抽检还回答不出问题,有点丢人,他可是要成为神医的。   生离死别……不祥之感袭来,谢晏心里的不安扩大,“朕命你潜心研究解毒之法。禛太医不是要退休了,朕正要找人接替他,白荼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首席太医!白荼眼睛一亮,他家自□□父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首席太医,拿下了回去可以在老头子面前吹一年。   “我…我可以让顾苏帮我吗?”白荼战战兢兢提出。   谢晏笑了,“顾苏上次不过瞎猫碰到死耗子,你不要太相信她。若是她愿意,朕自然不会拦着。”   等了会,他又道:“这话不准跟她说。还有,不要跟顾苏挨太近,不然朕下旨给你娶亲,还纳三个妾。”   这威胁又准又有效,成亲真是太可怕了,白荼重重点头,他一定保持距离!   “你帮朕看看,朕是不是中了那毒。”谢晏轻描淡写,白荼如临大敌。   “中、中了苼黎!”白荼张大眼捂住嘴,怕自己叫得整个皇宫都听见。   他给谢晏把脉,细细思索,这脉象平稳,摸不出任何疑处,“臣医术不精,没有察觉不妥。陛下为何觉得自己中毒?”   “昨日,朕与顾苏一起在御花园饮酒,回去时骤然全身失力,头昏目眩,故有此怀疑。”   白荼眉头紧锁,这症状倒是对上了,但是医书上说此毒需时常接触,潜伏近半年才会出现端倪,这么看陛下去年定然是有哪里与往年不同,才会大意中招。   “陛下过去半年可有接触什么新的物事?”   谢晏摇摇头,宫中生活一向按部就班,谢晏在平常琐事上也不愿变化,与往年未有不同。   如果说有什么人不同,那……不不,定然不是因为顾苏。顾苏她不是原来的蓟云桥,再说这两个月多与他同吃同住,他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白荼抬头深深看了陛下一眼,他虽然把身心都放在医术上,对生活情理不够通达,但自从上次顾苏点拨之后,他开始关注求医者的情态,那些未言之事有时候是决定病情的关键。   陛下,他在回避什么。   但作为臣子他没有资格追根究底,只能委婉道“有时候身边人无意间带来的影响最无法察觉。事关重大,请陛下三思。”   “此事未下定论,不许和顾苏说。”   谢晏走出太医院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灿金色的柔软阳光照在雪化后湿漉漉的地面,宛如一面澄澈的明镜,蓝天白云碧树红墙金瓦,尽数揽下。谢晏却无端觉得有点刺眼,眼角干涩,苦水漫在心底。   下一刻,他看见蓟云桥慌慌张张地找来,乌发凌乱,粉黛未施,着急忙荒的眼神在看见谢晏的时候,绽出一个笑容。   谢晏飘着的心被蓟云桥的笑容抚慰,眼前万千美景不及她的颜色。   “你这么早来太医院干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蓟云桥关切地问。   “咳咳。朕昨夜受凉,染了风寒,咳,来找太医看看。我们回去吧。”谢晏故意压着嗓子道。   “哦。”蓟云桥一手挽着谢晏,一手拍着他的背顺气,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她往门里偷偷扫了一眼,白荼侧对着他们,包子脸满是凝重,甚至没有发现她过来。   谢晏有事瞒着她。   谢晏上完早朝,三元端来一碗冰糖炖雪梨,上面还撒着深橘红的枸杞。他漫不经心接过,尝一口才发现不是茶水。   “顾苏送的?”谢晏虽然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汤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属于顾苏的,名满天下的大厨也做不来。   “是啊,顾姑娘可真是有心。”三元乐呵呵道。   “三元,你说,小景现在怎么样了?”谢晏突然道。   小景,全名谢景,是谢晏唯一的亲妹妹,九岁那年命悬一线,被世外道人带走救治,再无消息。那人当时连个名号也未曾留下,只拿出信物证明是先后生前救过的人,救景公主不过是报恩罢了。以至于谢晏想找也无处入手。   三元一愣,他知道陛下暗地里一直再找,却从来没有和人提过,今日怎么……   “景公主自有上天和高人保佑,现在一定在哪里好好的,不愿回来罢了。”   “当年父皇取名,寓意‘日出京安’,朕和皇妹却辜负这名字。小景快十八了,若是她在这,朕这时该为她寻一门全天下最好的亲事了……朕什么都没能做。”   三元不知道陛下今日为何有如此多的感慨,他只能道:“陛下和公主,苦尽甘来,日后一定顺遂。”   蓟云桥越想越觉得有问题,于是去找白荼问清楚。   “看什么呢!”蓟云桥从背后猛然夺走白荼手里的东西,大咧咧坐在他旁边。   白荼一早上经历夫妻联合惊吓,敢怒不敢言,只敢挪着小步子离她远了一点。   他可不想被陛下赐婚。   蓟云桥毫无自觉,又挨过来,“你和我说说,陛下早上怎么了?什么症状?”   白荼猛地蹦起来,“你别过来,男女授受不亲!”   蓟云桥满眼复杂地看着他,几日不见,这孩子怕不是傻了。   她懒得管,敲敲桌子直接问:“回答我问题。”   白荼和陛下又没串通过口供,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圆溜溜的眼睛看天看地,含糊道:“没什么大事,小问题,喝一副药便好了。”   果然有猫腻。   “什么药?陛下说得不甚清楚,我只好来你这儿再问一次,免得我做饭时食材冲了药性。”白荼要是说得对不上,可就漏底了。   蓟云桥追问,白荼在她这儿根本不够看的。   白荼挣扎着,说了一半,不然不可能骗过顾苏。   “其实,是宋大人从荆州带回来了一个毒方,陛下看重我,让我研究研究。”语气里还带点小骄傲。   “荆州?可是蓟老贼……蓟开川留下的?”蓟云桥神色一凛。   “是。”   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老家伙,蓟云桥脑内高速运转,把从她来这里之后的事情都过一遍,看看有什么线索。   很快,她想起了那个绘着紫黑荆棘图案的小白瓶,还有发现它时蓟梳瞬间变色的脸。 第37章 推拒   “你跟我来。”蓟云桥抛下一句话, 跑出去。大概是出于上次事件的信任, 白荼条件反射跟着往外跑。两人一路气喘吁吁来到清和宫, 把从崇朝殿跟着蓟云桥出来的宫女远远甩在后面,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顾姑娘慢点儿”的声音。   蓟云桥上去就是一阵砰砰砰敲门, “开门!蓟梳!”   她已经一段时间没回来, 谢晏允许她从此只做顾苏, 摆脱蓟家的阴影,这地方她当然不爱来。   蓟梳欣喜地打开门,“娘娘--”   蓟云桥和白荼呼啦跑进去, “我待会儿有事问你。”   蓟云桥熟门熟路,翻箱倒柜找那个见过一次的香囊,她当时摔碎之后包好放回原位, 现在却怎么也找不着。   她不死心再找了一遍, 还和白荼描述了外表让他一起找。   遍寻不得,蓟云桥冷静了点。   她直起身, 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在冬雪端过来的脸盆里细细洗了手, 喝一口茶, 气定神闲坐在太师椅上观察众人。   白荼发现刚才还风风火火的顾苏, 这一刻突然满身都是气势, 放佛换了个人一样,让他有种面对陛下的威压感。   “你们二人先出去。”她对着夏、冬抬了抬下巴。待两人推出去合上门,蓟云桥看着蓟梳, “拿出来。”   白荼看着蓟梳一下子跪在地上, 有点吃惊,还真有擅自拿主子物品的丫鬟啊?   “主子,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碰它。蓟梳求您了。”蓟梳咬着嘴唇哭得梨花带雨。   蓟云桥和蓟梳相依为命一段日子,说没有一点心疼是假的,但今天若不狠心弄清楚,下一个哭得可能就是她,更可怕的是,这有可能威胁到谢晏。   她反问道:“为什么?蓟梳,我知道你有秘密瞒着我,以前觉得无关紧要不追问,但今天你的反应不是这么说的。我不碰也行,你交给这位白太医。”   蓟梳咬着牙不说话,就是沉默。   蓟云桥陪着她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有些事情不弄清楚,一辈子不踏实。活着或者死,都得有个明白。”   蓟梳只会摇头,不能说的,会害到娘娘的。   “你不要让我派人搜,我也不想把住的地方弄得乱糟糟的。”蓟云桥扶起蓟梳,“你得明白一件事,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蓟梳,你也接受吧。我在能力之内必定护你周全。”   “不是的!不是的……蓟梳没有担心自己……蓟梳只怕娘娘出事。”蓟梳崩溃得抱着蓟云桥大哭起来。   蓟云桥心里的不安越发扩大,蓟梳这句话一出,基本可以断定此事和蓟云桥有关,或许,还是大罪。   大罪她不怕,更别说她相信谢晏,她只怕是无可弥补的大过,被命运捉弄的无奈绝望她和谢晏都怕了。   蓟云桥向白荼一伸手,白荼自觉拿出一块小方巾。她给蓟梳擦干泪,轻声安抚。   “有些事情越拖越是无可转圜,蓟梳,你可明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不是前者,但也不想当畏前畏后的小人。”   蓟梳红着眼看了蓟云桥许久,又盯着白荼好一会儿,似乎在分辨他的好坏。她打着嗝,但总算收了眼泪,去自己的床铺下面拿出了那个包着小白瓶的香囊。   “你以前说说里面装的是提神的香料还有一些药,为了让我在婚礼上不那么萎靡对吧?”蓟云桥一边向蓟梳确认,一边说给白荼知晓。   白荼接过香囊,取出里边摔得四分五裂的瓷片,靠近鼻尖仔细辨认。时隔已久,气味已经散的差不多,更别提药味被香料掩盖,再辨认难上加难。   白荼,闻着就觉得味道不对,不论是哪种味道,都不是中原常见的,芳香刺鼻,仿佛经由鼻子直窜入五脏六腑,随着经脉运走全身,完全不给拒绝的余地。十分霸道的一种气味,甚至会吞噬人体本身散发的气息,融入自身,不断壮大,扎根血脉,溢于汗津。   白荼赶紧拿出一个密封的小盒子,将其严严实实收起。   “我带回去看看,它的特性和毒方相较,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具体怎么起作用我还得再想想。”   蓟云桥眉头不展,这个到底是什么毒,怎么起作用,在她未来之前的几年里,谢晏是否已经接触过?   她看了一眼蓟梳,小丫头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显还有话藏着。   “蓟梳,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和太医说?”蓟云桥问。   蓟梳抖了一下,全盘托出:“这瓶子就是老爷准备来借由主子之手害皇上的!”她双手捂着脸,接下来说的事情对主子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甚至不敢看她的表情。她隐隐知道面前的主子和当初的可能不是同一个了,她们相差太多了。   可是无论是哪一个,都对蓟梳很好很好……   蓟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犹豫和不忍,可能铸下大错。   蓟云桥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借她之手害谢晏,那、那成功了么……她有些站不稳,踉跄了两步扶着桌子。   “它叫苼黎,主子未出阁时,每日焚香皆用它,老爷说它是增强体质的难寻宝材,用了有三年吧……”   白兔一震,果然!   三年,那不是……和骨血融为一体了?   就听蓟梳继续道:“主子平日里听老爷的话,本来也没有怀疑,可是老爷将主子送进宫的消息传开时,主子心底不愿……有所犹豫,就去书房找老爷谈话。可是那天、那天正好府上的巫医来找老爷,主子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一把刀悬在头顶,将落未落,蓟云桥颤抖揪着桌上的绣着龙凤的绢布,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他们在说什么阴谋?”   她感觉被放在了一处两面苍茫茫的独木舟上,她的世界或崩塌,或延续,全在蓟梳接下来的秘密里。   “他、他们在说,苼黎在主子体内潜伏时间快足够了,等主子进宫,和陛下朝夕相处,与陛下一直用的龙涎香相融,产生毒性,到时陛下就会神不知鬼不觉患病……”   蓟开川后面的话,蓟云桥没有听清,她即刻愤怒地摔了身上系的香囊,里面的苼黎瓶子应声而裂,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蓟开川匆匆出来,看见蓟云桥,立即派人控制住她,再三虚伪地保证这药只会让人生病,不会有其他严重后果。   蓟云桥发现了他爹的阴谋,她随她早逝的娘亲,心地善良,害人的事,宁死也不肯干。   她说什么也不肯进宫,蓟开川哪能临门一脚因为她就放弃,干脆饿了她几天,由蓟梳扶上花轿,身上还带着苼黎。   “主子进宫后一直回避陛下,时常欸声叹气,奴婢有一回忍不住问了,宫中岁月长,主子心里苦闷,便和奴婢说了。后来主子忘记了这件事,奴婢便不敢再提,平白惹主子心烦。”   蓟梳断断续续地说完,她知道蓟云桥失忆起,便决定不再提这件事,那几年她看着主子心里难安,夜夜辗转,实在心疼,不如忘了干净。从此在这清和宫平平淡淡生活,虽然苦了些,心里却是踏实的。   可是,她眼见着主子和陛下的感情日益浓厚,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又恐慌又害怕,种种不良情绪叠加,竟是不敢说出真相。   而且,蓟云桥当初只和她说会对陛下身体不利,没有说最坏的后果,加上过了这么几年,她侥幸地想着,或许,主子身上的药性已经消失了。   一旁的蓟云桥早已呆住,原来,一直用着别人不理解的方式保护着谢晏的人,是蓟云桥;肆无忌惮行事全凭心意伤害到谢晏的人,是她。   是她顾苏!   跟丢蓟云桥的崇朝殿宫女急得团团转,陛下可吩咐过,不能让他们二人独处。她眼看着顾姑娘和白太医在她眼前跑没影,办事不力,还不知道陛下要怎么罚她!   谢晏从御书房出来,恰好看见一个眼熟的宫女从面前跑过,叫住她,问顾苏去哪儿了。   听完之后,他黑着脸磨了磨牙,白荼确实该成亲了,白老太医都在他面前抱怨过很多次了。   至于顾苏,嗯,不把怒火发泄在媳妇身上的皇帝才是好丈夫。   “你回去吧,朕自己去清和宫。”谢晏挥挥手让她下去。   谢晏本以为,蓟云桥和白荼两人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此时应该玩得乐不思蜀,他假装吃醋一番,讨点便宜就是了。   却没想到,清和宫完全是另一副场景。   白荼抱着什么盒子一脸沉默,蓟云桥伏在桌子上无声大哭。   人在绝望时甚至无法出声,一张口便是干呕。   谢晏飞步上前揽住蓟云桥在自己怀里,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可是这回好像比以往每一次都要伤心的厉害,怎么也擦不干。   蓟云桥浑身僵了僵,逼迫自己从谢晏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推拒着他:“别靠近我……别……”   谢晏还是一头雾水,他瞪向白荼,好好的人怎么到你这儿就哭了?   白荼眼睛瞪得比他还大,无辜地摇摇头。   真不关他的事啊……不对,好像是他先说漏了嘴。 第38章 爱吗   谢晏听完白荼的陈诉, 久久无言, 一时间清和宫陷入可怕的沉默。谢晏不明白, 他这辈子怎么就一次次陷进蓟开川的阴谋, 绕也绕不开, 断也不舍得。   蓟梳和白荼都没有说明白苼黎的毒性, 但以他对蓟开川的了解, 这人心性狠毒,不择手段,中招之后恐怕不能善了。   这些糟糕得要命的后果只在谢晏脑子里过一圈, 就先被抛在后面。他轻声哄蓟云桥,“不是你的错,顾苏。如果靠近你会中毒, 朕就算提前知道也甘之如饴。别哭, 你知道吗,今早朕忧心忡忡地出太医院, 觉得天地灰暗, 可是看见你笑的那一刻, 真的, 朕好像又看尽了天下风景颜色。”   “顾苏是朕的良药。不苦, 还甜。”谢晏温柔的嗓音在耳边环绕, 像是安慰做错事的女孩的大哥哥。   蓟云桥抬起头,看见白荼还抱着那个瓶子,她惊叫出声:“快拿出去!别让它靠近谢晏。”   白荼被蓟云桥哭懵了, 这才反应过来, 一溜烟跑远。   “谢晏,你快让太医看看,先离我远一点,我求你了!我就是个害人精,一会儿祸你江山,一会儿危你性命……”老天,她这来一趟就是来惹麻烦吗!   让谢晏爱上她,是她做过做错的事情。   “顾苏!你冷静点,朕现在不是好好的!”谢晏忍不住提高声音,不然陷入自我谴责状态的蓟云桥恐怕根本听不进去。可是,老天爷好像偏偏要和他作对一般,话音刚落,谢晏的身形晃了晃,与昨日相似的眩晕感卷土重来,甚至更严重。   蓟云桥第一次看见她心中无所不能的谢晏,摇摇晃晃要倒下的样子,吓得双眼要流出血,她想去扶又不敢,把自己缩到了离谢晏最远的角落。   “你走!快走啊!谢晏,顾苏求你……”蓟云桥坐在地上无力地恳求。   未免蓟云桥更加担心,谢晏只好先离开,“顾苏,别胡思乱想,朕马上去找太医,别担心。”   蓟云桥点点头,看着他出门。   她挪到正对大门的地方,看着谢晏踏过两道朱红宫门,绣着五爪金龙的黑锦衣袍渐渐消失在笔直宫道上。   她呆呆地伫立,恰似一尊望夫石。   如果她一来发现疑点就弄清楚,而不是偷懒着想些温饱小事,祸未及身高高挂起……那谢晏就不用平白遭受如此病痛,原来蓟云桥苦守清和宫维护的安宁也不会被打破。   她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的活法比古人更高贵,不过是有人放弃有人自私罢了。   连她下定决心为谢晏放弃的“自由”此刻也变成一个笑话。她仿佛看见悬崖边的蓟开川对她展开一个得意嘲讽的笑容:“看,你以为你有多厉害!蓟家的好女儿到底还是把谢晏拉入悬崖!是你亲手把他拉入悬崖!”   大年初一,皇宫里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气氛仿佛一瞬间被打回原形,贴上的火红窗花被吹落在雪上,成为一抹无人问津的红。皇帝的亲信都一脸凝重,宫人多看眼色,脚步也沉重起来。   太医急急被召进宫,汇聚一处,交头接耳着听来的信息,但每个人都不明所以,凭空多了几分严肃。直到谢晏大踏步进来,身形一如既往矫健,太医们才放下心来,停止了交谈。   只要陛下好好的,大宣的天就塌不下来。   白荼简单说明了情况,德高望重的太医轮番给谢晏把脉,大多数人摇摇头,既是因为情况不好,也是因为没有头绪。没有人说得出具体的后果。   最后,一个站在队伍末不起眼,估计就是凑数的小生站出来,他还没有为谢晏看诊的资格,于是毛遂自荐。   一把花白胡子的老太医嗤之以鼻,乳臭未干的小孩能懂什么,他们做太医这一行,为皇公贵族看病,必须稳扎稳打,丝毫不能出错。若是急于冒进,恐怕官帽还没戴上,脑袋先落地。   这人名叫柳丁,身量不高,五官平平,有着严重的偏南地方口音。   “臣家在西南地界,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此症,愿意一试。”   谢晏从不小看任何人,在街上遇见杀猪的觉得对方有领兵之才,推荐他去当一名小将历练的事他不是没干过。   “苼黎本身毒性不大,只是长久接触沉积在体内难以根除,若是好好养着,与正常人无异。可坏就坏在,它种类繁多,在研制之初,几乎是想让它和什么相克,都能做出来,并且两物相融之后,会引起巨大的毒性而无法被人察觉。因为这种毒方实在令人防不胜防,误伤也多,据我爷爷说,一百年前就被巫医族长禁了,不许后人再使用。”   但越是被禁,越是神秘不可言。人的劣根性就在此,一百年来,总有离经叛道的巫医,执念般从残破的古方中拼合完整制法,想要复制苼黎。   很显然,蓟开川找的那位巫医是其中少数成功者,并且为虎作伥,把相克之物设成了龙涎香。   “陛下发现地不算晚,只要不再与苼黎和龙涎香接触,配以除根药方,并不棘手。”   柳丁一一分析,在他看来,这其实是很好解决的事情。   谢晏思索了一会儿,品出几个意思。   “按你所言,体内有苼黎的人其实于自己无伤?”谢晏先确认蓟云桥的身体状况。   “是。”   “你说的不与苼黎接触,怎么算?”   柳丁看陛下似乎没意识到严重性,赶忙补充:“越是往后,与苼黎接触的危害越大,陛下现在的情况还算可控,但万万不能再碰,否则就是华佗在世也难医啊!若与身带苼黎者结合,孕有子嗣,孩子一出生,其父命不久矣!”   这就是蓟开川的最终目的了。若蓟云桥诞下孩子,谢晏驾崩,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监国,窃国而无人知!   而他临死前还不死心,利用谢晏的弱点,保住了蓟云桥,或许有朝一日,蓟云桥能逆转局势。   其心之恶,其谋之深,令人发指。   谢晏从身到心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不抱期望地问:“有没有办法除去她体内的苼黎,或者朕身上的龙涎香,龙涎香并不入体,应该不难。”   柳丁摇摇头,“虽然龙涎香不入体,但遇见苼黎便由不得它了。侵如山崩,去如抽丝,快的话三年五载,慢的一二十年,难!陛下需与苼黎间隔三丈,方能不受影响,望陛下保重龙体。”   这一问一答下来,旁边的太医都摸清了是什么状况,纷纷下跪附和:“望陛下保重龙体,驱逐苼黎。”   谢晏全身仿佛被抽干了气力,他勉强做出上朝时英明果决的样子,让他们放心,也防止有人去顾苏面前嚼舌根,“诸位放心,孰轻孰重,朕自有定论。”   众人退下,大殿之中只留下了三元。三元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天意弄人,凡夫哑口,哪怕是真龙天子。   “朕本以为,朕和顾苏已经算走过生离死别,前路再无阻挡,可……朕身为皇帝,居然次次束手无策。”   谢晏捂着脸,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帝王。可是三元分明看见有几滴泪溅在地上,颗颗沉重惹尘埃,恰如被天意不断玩弄的破碎不堪的真心。   他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蓟云桥像只大灰狼一样,在半路上拦截了白荼这只小白兔。白荼左突右击,不敌蓟云桥,在她的逼问下,如实道出大殿发生的种种。   蓟云桥听完就没了反应,白荼观察了一会儿,红着眼睛跑了。   完了完了,他又泄露了陛下的秘密,不会被赶出太医院吧?他娘亲经常和她说,夫妻间的事情外人最不能瞎掺和,一不留神就被双方记仇。   这一刻,蓟云桥心里涌上的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喜悦,她已经管不着她和谢晏的未来,她只知道,谢晏没事!   幸好,幸好发现得早。上天让你走到绝路,却制造各种巧合给你逃生的机会,至于会有多狼狈,不在她思考范围之内,只要谢晏好好的。   她浑浑噩噩不甚清明地回清和宫,像个大病初愈的人,一阵风就能刮倒。她奏着走着,看见巍峨的匾额,才发现自己走错了。   崇朝殿。   她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熟悉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曾今以感性的角度认识这座充满谢晏生活痕迹的宫殿,也曾用专业建筑知识分析过它的架构,她甚至比在这里面住了八年的谢晏还要了解它。无论从哪一方面,她都觉得它世间第一庄严恢弘,滤镜厚的能糊墙。   蓟云桥随意抹了把泪,转身返回。告辞,崇朝殿。   还有……谢晏。   谢晏出来时,总觉得脚下踩不到地,空落落的没有实感,他看见埋在雪堆里顽强露出一小片的春联,昨日种种还在眼前,怎么突然就颠覆了呢。   他举目望去,看见一个拖着脚步的背影,有点像蓟云桥。   他是不是眼花了,看谁都像顾苏。   不,是真的。   “顾苏!”谢晏喊,声音似乎能振落积雪。   蓟云桥停住,转过身去,这么远,她都看不清谢晏的脸,也大声喊道:“我都知道了!你别过来!”   谢晏心里咯噔一声,这个白荼!   他看着蓟云桥挥挥手越走越远,却抓不住她,心脏放佛被寒冰压在黑洞里,冰棱一根根刺过,流出的血都凝固成了冰。   他和顾苏……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他可以不顾身体安危去拥抱顾苏,但他知道,顾苏不会同意。有时候他都分不明白,顾苏到底是爱,还是心软。心软的同时,还固执得厉害。   蓟云桥慢慢走着,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她有没有对谢晏说过她爱他。   爱吗?   是的。   蓟云桥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却像回答了千百遍般肯定。   但现在不说也罢,徒增负担。   夜晚,灯火微亮时,谢晏收到蓟云桥的手书。   “朕不看!”   他狠狠把它丢在一边,掩耳盗铃般。   他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三元捡起来,看见上面一行字,很多地方都氲开得不成样子,但不妨碍看清整句话。 第39章 窃香   --谢晏, 宣布皇后因病殡天吧。   奏折再多总能看完, 有些事情总要面对。   谢晏接过那张纸, 上面的字映入眼帘, 不出所料。皇后殡天, 然后呢?是蓟云桥也跟着消失。   她的未言之意, 她的自由梦想, 他都懂。   上次他还能用爱情绑着蓟云桥,这次,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筹码。他像个一无所有的赌徒, 站在赌桌这头,蓟云桥在那头。他只能声音薄弱地祈求她继续,不要掀盘。   可是蓟云桥说, 你是皇帝, 我是为了你好。   再下去你会压上所有身家性命,为一个明知必输的结局。   不, 他还有最后一搏, 权力。   他可以关着蓟云桥, 一辈子在深宫, 哪怕只能远远看着。这样, 他们就能在一起, 只要他还是皇帝一天……   这种疯狂暴虐的想法有一瞬间占据了谢晏全部的思考,扭曲的笑爬上脸,却不见丝毫欢喜。桌上的灯毫无预兆地灭了, 黑暗让他突然清明。   他怎么能对蓟云桥做这样的事?她的笑属于天空, 她说她是一只鸟,他如何能折断她的翅膀?   上次蓟云桥不告而别之后,谢晏就暗暗发誓,不会再有下次。他曾今说过,被囚禁的鸟儿只有卖乖讨好主人才有一次逃脱的机会,一次不成,余生再无可能。这些话他刻在心里,没有和蓟云桥说过,他怕吓着她。   可是,谢晏发现,他始终都对蓟云桥心软。发过的誓,说过的话,可以通通不作数,因为蓟云桥她说她想去天下看看。   蓟云桥能为他放弃逃出宫的机会,他也可以……可以成全她。   毕竟,他是如此爱她。   谢晏展开纸,铺平在案上,提笔要应一个“好”字。可是手抖得不像样,太傅三岁教他写“好”,现在他宁愿自己不会写,不能听,不会说,这样便可不理会。   稍晚些,蓟云桥收到了谢晏的回复。她捧着纸,上面的“好”字写了三遍才写清。   豆大的眼泪啪哒啪哒落在墨上,氲开一片,直到看不清任何一个字。薄薄的一张纸,写着两人的真心,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没有一个决定不是痛侧心扉。泪水砸穿了纸,重重落在地上,蓟云桥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来。   谢晏,谢晏,谢晏……   谢晏背靠着清和宫紧闭的大门,有泪滑过眼角,没有人知道,这一晚,他们的伟大帝王流了多少泪。   顾苏,别哭,朕的天下雄奇伟丽,你替朕去看……一定要高高兴兴地。   大年过后是元宵。   蓟云桥抱着最后一次给谢晏做饭的心思,搓了好多元宵,每一个都甜丝丝流着糖水,他们吃的苦太多了,再甜也不够。她还仔仔细细捏了好多萌萌的小猫小兔小狗。下锅前栩栩如生,歪头翘尾,线条精致,出锅后一个个像胖了十斤,滚圆滚圆,软趴趴地伏在碗里,憨态可掬。   她连日来阴雨不散的心情好了些,萌物具有天生的治愈能力,不然怎么说现代人那么爱吸猫。   希望谢晏也能开心一些。   端着元宵刚踏出厨房,一只脚还没落地,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她身上的苼黎气息会不会融入元宵?   一瞬间,手中如千斤重,差点端不住,袅袅升起的甜腻气息仿佛也变成邪恶的黑气,张开魔鬼大口把人的正面情绪通通吸尽。   蓟云桥把元宵放下,很没出息地蹲着哭。   冬雪悄悄地出清和宫,往崇朝殿去。   不久三元过来,请蓟云桥鸣和亭一聚。蓟云桥犹豫,三元道:“顾姑娘尽管去,陛下自有安排。”   御花园中,鸣和亭的地暖热烘烘,在五米之外,另摆着一张桌子,谢晏坐在那儿等她。   蓟云桥隔着十米远看见谢晏,就不敢再往前了。   “顾苏,过来,铭和亭在下风,朕在上风,不碍事的。”谢晏大声招呼,两人很久没见,他说话的语气竟有点紧张。   久别胜新婚,却相看不能近。   蓟云桥小心翼翼以谢晏为圆心,走出一个直径二十米的圆圈,才绕道鸣和亭。   不是她过于小心,实在是他们冒不起这个险。   “三元,把顾苏的元宵端上来。”谢晏吩咐。   “不--”蓟云桥话未说完被谢晏打断,“朕知道你的担忧,小小元宵,朕岂会怕它。”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过完元宵,看着谢晏舀起一只胖乎乎的糯米小猪,忍俊不禁,蓟云桥觉得这大概是个够特别的经历,此生都不会忘。   吃完过后,蓟云桥不得不提起搁置的计划,“谢晏,我……”   “等开春好不好,天气暖一些……路上也好走。”谢晏说得十分艰难,如果可以,他希望是明年春天,不,后年……   蓟云桥看着谢晏的眼睛,点点头,她也有此意。她沉思了许久,对谢晏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她本来想说,她会回来的,过个三四年,等她看累了,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以前她的目的地是个江南小村,但现在,改成了皇城脚下,守着谢晏便是余生。她可以靠手艺吃饭,也可以著书,把她知道的一切写出来,些微造福他的子民……   但她终究没说,她怕谢晏等她。   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回来也不能拥抱的人太孤苦,她违心又真诚地希望谢晏能再遇见一个人,他们创造的美好回忆覆盖住这一段小小的岁月,从此,他的生活只有天下责任与娇妻爱子。   蓟云桥起身准备回去,她还是怕呆久了对谢晏身体有损。   “顾苏,朕好像还没有真正送你回去过,今晚可以吗,朕就远远跟着。”   蓟云桥道:“好。”她愿意满足谢晏所有的愿望,尽量减少可能的遗憾。   谢晏在后头,两人慢慢走着,越来越慢,都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   谢晏突然道:“顾姑娘,我甚是爱你,你接受吗?”就像个毛手毛脚憋不住爱意的青涩少年郎,在元宵十五的月光下,向心爱的姑娘求爱。   蓟云桥停住,她低低说了一声什么,很快散在风里,因为后头的谢晏听不到,她才第一次说出口。   “朕听见了。”   原来什么时候谢晏已经靠近她不到一尺,久违的含着清晰吐息的声音响起,近在耳边,蓟云桥居然湿了眼眶。   下一刻她才想起得离谢晏远一点,她真是以逃命的速度蹿起来跑远,一直跑了二三十米才停下来。   “谢晏,你……”蓟云桥摸了摸脸颊上一个似乎还有温度的湿印,对谢晏这副无赖的样子无可奈何。   谢晏的笑声传过来,蓟云桥恼怒:“下回不许这样,你不要命了?”   “今日是民间的情人节,我听见你说爱我了顾苏。我很高兴,当我是市井窃香的混混也好,不务正业的国君也好,我很高兴,朕很高兴。”   蓟云桥被他说动了。   满脑子里都是谢晏难得的展颜一笑,千金不换的东西不多,这算一个。 第40章 离开   再过两日, 年节的气氛渐渐消散, 宫里突然爆出一个消息--蓟皇后不慎感染风寒, 没挺过去, 薨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 但总体是喜的占多数。不少大臣额手相庆, 皇室里终于不会有反贼的血脉, 大松口气的同时,心里盘算着选个什么日子劝谏皇上选秀。   伤心的人自然是蓟梳,她的主子是真的离开她, 连顾苏也要走了。   顾苏还活得好好的,“死去”的蓟皇后自然只能用一座衣冠冢代替。爱管闲事的大臣们纷纷表示千万不能入皇陵,不然谢家列祖列宗在天上也不能安宁。   谢晏这点上毫不退让, 直言蓟云桥生前帮他良多, 无去日之云桥,则无今日之谢晏, 入皇陵名正言顺。无论是原身的善良隐忍, 还是他曾今很长一段时间把顾苏认做蓟云桥, 她都值得。   而大臣方面只有一句:她是反贼之女啊!先皇先后在天之灵恐怕难以瞑目!   两方僵持了一个早朝。   最近, 蓟云桥为以防万一, 掩人耳目, 找了个小院所躲起来。但谢晏贴心地为她配了专业的情报渠道,十分周到。   因此,下朝不久, 她便知道这件事。她沉思了会儿, 提起笔给谢晏写一张纸条。   她离着桌案,除了手执笔,身体后仰,最后还是叫冬雪进来帮她叠好收起。全程没碰那张纸,她身上的气息致毒,还是小心为上。   “谢晏,我虽然并无权替蓟云桥作决定,但我觉得,如此玲珑剔透的女子,定不会纠于一点浮名。我看过她写的小诗,她说,浮华累身,身不由己。不如农女,采桑田间。”   谢晏收到信时,他正准备不管不顾,看完之后豁然开朗。   “是朕思虑不周。朕也希望她清清白地来人间,身无所累地转世。朕配不上她,怎么还能让她白担一个人妻的束缚?若无顾苏提点,朕差点又误了云桥姑娘!”   顾苏看完回信就把它烧了,她无意干涉谢晏的决定,只是,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诗集,一个有才气的女子,她的思想在长达数年无人可诉中,全都留在了这上面。   进宫非本意,倦鸟归无处。   她,只是帮一把罢了。   谢晏选了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请风水大师算过,来世一定投个好人家。谢晏征求了顾苏的意见,风水之事,她略懂一些,房子选址,大门朝向,有些人总忌讳这些,她研究古建筑的,少不得得接触。   她挑了两件蓟云桥以前穿过的、她嫌繁琐没穿的衣服,与凤冠霞披一起,两座衣冠冢,一个蓟云桥,一个蓟皇后。   顾苏在蓟云桥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替谢晏感谢姑娘心善,二替自己忏悔毁她心血,三感谢姑娘身体借用。   其实按顾苏来看,古时有摸金校尉,现代有盗墓贼,墓室有多豪华,被不法之人盯上的可能性就有多大。守陵人随着权力旁落消失,保存完好的千年女尸被弃荒野不过一夜之间。如今这样倒是一石二鸟。   时间在皇后的丧事中流逝,等谢晏和蓟云桥回过头来,惊蛰已至。   虽然不愿面对,但事实无法改变,谢晏心里一天天数着日子,他是年轻气盛的帝王,却提早感受到过一天少一天的无奈。   同时,他为顾苏出行做的的准备没有落下。几乎是每天要问三元几遍“朕给顾苏准备的东西够吗?朕感觉还缺了什么。”三元起初还陪着陛下认真想,后来他看见了几大马车的东西,他就闭嘴了。   谢晏的老妈子病一时是好不了,能治的人大概只有顾苏。   有一天,谢晏上朝,正在谈论边关局势,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吓坏了正在发言的大臣。   “爱卿,你继续说。”谢晏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踱两步装作思考的样子。   下朝后,三元问:“陛下,刚才早朝是为何事?”   谢晏激动道:“朕总算明白缺什么了!朕给顾苏准备了吃穿用度,但是没人保护顾苏,万一遇见劫匪可怎么办!”   三元:“陛下已经派了五个护卫。”   “不行,五个护卫小打小闹没问题,若遇见一整个山寨的强盗,或者顾苏那性子得罪了地头蛇,可就难办了。朕得给她更大的保障。”谢晏有理有据。   三元:“……”不会是他心里想的那个吧?   下一刻,谢晏就验证了他的猜测。   “军|队。”   当然,不是什么驻疆守边的国之利器,而是地方驻扎维|稳的官兵。大宣有一种虎符,与合二为一才能调兵的虎符不同,相反,它是一摔为二,且无法复原。   简而言之,就是全国通用的一次性虎符,能驱使一千人以下的队伍。谢晏往往会赋予钦差大臣,以应对变故。   早年奸臣败坏朝政,地方官员有样学样,乌烟瘴气。谢晏接受民间人士弹劾贪官,几乎频频派钦差前往调查情况。   而这些钦差进了蛇窝,只有保全自身才能有心查案,因此谢晏想出了这个办法,紧急之时可以向临近的州府调兵。   “朕知道你的手艺,完全可以使它复原,所以,无论你摔多少次,朕都替你兜着。”谢晏在信中道,“只是当心别被人看出才好。”   惊蛰后是春分,天气晴暖,风和日丽。京城郊外踏青的游人越来越多,动辄全家出动,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脸上,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新生。   顾苏轻装简行,拒绝了谢晏为她准备的豪华出行大礼包。谢晏气急败坏,差点要冲到清和宫……苦口婆心地亲自劝说一番。   顾苏道:“蓟云桥刚死,不少眼睛都盯着皇宫呢,我大摇大摆拉着十几辆马车,一出京城恐怕就会被好奇之人拦下,低调总不是坏事。”   谢晏给的银票一百个顾苏都花不完,但出门在外讲究财不外露,历代帝王出巡,恨不得昭告天下,沿路设防,官员道迎,她一个人,情况又不同了。谢晏只能接受,看着顾苏的装备一降再降,直到最后只剩一个小包裹。   谢晏死死盯着那个包裹,几乎钻到里面去,与顾苏紧紧相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虽然是这天下的主人,但却没有机会好好看遍这山川湖海。   他一寸一寸摸过大宣的地图,广阔的疆域上,南方有丘陵,西北多风沙,极北的冰雪终年不化。他把那些沟壑深深印在心上,每当大臣提起某个地方,他能马上对应到地势水文,甚至能想象吴侬软语或者烈马长鹰的风土人情。纸上得来终觉浅,谢晏看过太多书,藏书阁的门槛被他踏破几回,却不能亲临躬行,即便这寸寸山河,莫非王土。   如果他是一只猎鹰,他就高飞在长空,为她引路探前情。   如果他是一只蜜蜂,他就攀着顾苏头上的花簪子,随她漫漫看山河。   但他都不是。   他是皇帝,做主京城,同时也困在京城。   城墙上,顾苏和谢晏相隔十米,相看无言,未语先泪。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城门南角,车夫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庄稼汉,皮肤黝黑,面庞普通,合着眼,嘴角衔着一根稻草。   “顾苏。”谢晏最后一次和她商量,“多带几个人吧。一个不够,朕不放心。”   “我不是还有你的秘密武器吗,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那些人留下来给你用,谢晏,我也担心你啊。”顾苏强忍着鼻音,不暴露自己的软弱。   谢晏心如刀绞,他多想不管不顾地拉着顾苏回宫,多想拥抱顾苏,但他不能。在灭顶的痛苦冲垮理智之前,谢晏和顾苏争取最后一点要求。   “每个月至少写三封信,在哪里,干什么,遇见什么人,朕通通要知道。”他像个霸道固执的丈夫要求妻子汇报生活起居一样,不管这要求有多无理取闹,却已经是他再三退让的底线了。   顾苏直觉想拒绝,她都离开了怎么能吊着谢晏,每月每月地让他挂心,只有斩断一切,才是对谢晏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看见谢晏发红的的眼角,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就算她不写,随行的侍卫也会如实汇报。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点了点头。   谢晏,我终究误你。在过去,现在,还有以后。   一只青色的朴素风筝飞上了城墙,被细线牵引着,在他俩之间上下拂动翅膀。   目光顺着线望下去,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三四岁的稚子,在墙根下戏耍嬉戏。风筝线被粗粝的墙头砖块隔断,风筝颤颤巍巍地落在城墙上,一家人注意力被街边的猴戏吸引,也不管它了。   朕连风筝也没和顾苏放过。   谢晏想。   他以为有机会的,用顾苏做的那只爪子会动的螃蟹风筝。   他还欠顾苏二十八只螃蟹还没还,他以为一辈子很长,可以慢慢来。   顾苏捡起风筝,几根竹片,几笔水彩,再简单不过。枉她技艺过人,枉谢晏坐拥城池,到底不如农家,不如。   此刻,她和谢晏想得一样,一辈子那么长,属于她和谢晏共同拥有的,却那么短。   谢晏站在原地,向顾苏张开手,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眼里晦涩难明。   顾苏定定地看了谢晏一会儿,突然扔下手里的风筝,向谢晏跑过去,直到撞在他的胸膛上,抱住他的腰,鼻尖传来他的气息,不是龙涎香,满满都是谢晏。   谢晏仿佛要将顾苏揉进身体里似的,怎么抱都不够,只能用尽力气,向上天祈求,再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吻了吻顾苏发红的鼻尖和眼角,用最苦的心情说最后一句情话。   “顾苏不哭。这天下是朕的,也是顾苏的。你帮朕去看,连同朕那一份。所以一定要高高兴兴的。”   低沉沙哑的声音饱蘸深情和不舍,绵绵密密,罩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苏点点头。   她怎么会哭呢?柳太医说过,眼泪里的笙黎气息最为浓厚。   顾苏在眼泪涌出来之前一把推开谢晏,转身直接下了城墙,毫不停顿地揭开马车的粗布帘子,身子一闪,消失在谢晏视线里。   马夫抬起目光看向城墙上的人,许久,见他点头才拉好马缰,缓缓驶出城门。   谢晏一拳打在墙上,血迹顺着砖缝渗入,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   他的心被淬毒的刀锋穿个彻底,唯一能救他的药,离他原来越远。   他终究没问出口。   顾苏,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朕?   与其惶惶绝望,不如执着不尽的希望。   “陛下!快请柳太医!”三元扶住摇摇欲坠的谢晏,笙黎的后劲越发霸道,已经到了一接触就发作的地步。   马车里,顾苏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没了压制的眼泪像要流干似的涌出。   赵斤驾着马车娴熟地使在平整的官道上,直到周围没什么人,不善言语的他才问顾苏:“姑娘,需不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不用。”顾苏整理好情绪,说话时语气完全看不出刚哭过。   赵斤是谢晏身边的又一个心腹,无父无母,是谢晏偶然从人贩子手里救来的。赵斤对陛下忠心耿耿,他沉默寡言,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洞察力强,与谢晏手中的商队也有交集。   谢晏和顾苏约定,每月上中下旬,要分别通过谢晏的商队给他捎信,怕顾苏找不着商队,特定给她配了和各商队都打过照面的赵斤一路保护。   赵斤刚刚从西北回来,听闻陛下给他派了这么个看似极度信任,其实全无好处的任务,二话不说就应下。没有人知道他要跟着顾苏多久,也许一辈子都回不去京城。   顾苏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红纸。   --朕与顾苏,永结同心。   是过年时,她和谢晏许下的山盟海誓,盖了玉玺。时过境迁,一纸废约,她自私地没有撕毁,而是带了出来。   她把红纸贴在心口,仿若这样还能感受到谢晏掌心的温度。   我会回来的。   但请不要等我。   如果你遇见所爱,成亲生子,我会替你高兴。 第41章 沼安   顾苏这趟出来并没有带着蓟梳, 奔波流离, 到底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她没有顾苏强烈想去游历的愿望, 清和宫几年已经养成守静的性子, 一路凶险难测, 归路不知, 顾苏不愿意让蓟梳跟着她吃苦。   她给了蓟梳一笔银子, 请求谢晏在宫外为她安置一处产业。蓟梳哭哭啼啼想跟着主子,顾苏哄了她好久,答应以后若是回京就去找她。   想到这, 顾苏想起另一个同样让她心疼的人,景公主。她走时,谢晏拜托她留意一下, 若是有幸遇见景公主, 告诉她哥哥一直在等她回家。   谢晏说起时神色淡淡,完全看不出他暗地里花了多少功夫。“小景的左脚后跟有一块红色的云状胎记, 若是没有消, 极易辨认。”   “我虽然也是女儿家, 但是姑娘的脚后跟也是不能随随便便就看到。不然……我去做一个采花贼, 专门半夜偷窥人家姑娘的脚后跟, 到时候出名了, 谢晏你可不能派人来抓我。”顾苏故意活跃一下气氛。   “朕不派人抓你,朕亲自抓你回来!”谢晏道,“顾苏, 你是朕一辈子的幸运, 有你好像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你不必放在心上,有所负担,朕……只是这么多年了,想找个人说说……顾苏,别让朕连你也找不到。”   谢晏是存了私心的,他怕外面的世界更加吸引顾苏,过段时间谢晏这个宫里的无趣之人被顾苏抛在脑后。他只能卑鄙地给顾苏一个牵挂,连着两头。他知道,以顾苏的善良,小景一日无踪迹,她便一日挂在心里。   顾苏揭开帘子,车窗外的景象换成了农田,刚刚插下的绿苗郁郁青青一大片,随着柔和的清风旋转着叶尖。   顾苏找赵斤闲聊,从他被谢晏救回来到前阵子的西北之行,顾苏对谢晏的过去和西北的地理人文十分感兴趣,问什么他答什么,老实的不行。   “谢晏临走前是不是给你专门培训过啊?”顾苏问。   赵斤认真回答:“没有。”   “咱出来了以后就以……兄弟相称,以后我是弟弟,你是大哥,谢晏就是胡同北的李晏。”   “是。”   天色渐渐晚了,两人正好来到一个小镇,这里离京城不远,还算热闹。   晚上顾苏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出来了啊。   她离谢晏这么远。   一天的路程呢。   明晚是两天,后晚是三天……越来越远。   她抱着被子,月光从未掩紧的窗户泄进来,一室清亮。谢晏此时是不是也再看这个月亮,和她一样睡不着呢?   还是不要,他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第二天早上,顾苏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大小伙子,头发高束,鼻梁英挺,眉眼凌厉,唇色微暗。就是个稍俊秀的男子,但那周身气质,不输八尺男儿。   顾苏挺了挺胸脯,一马平川,真是完全看不出来有胸呢,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没有明确的目的想要去哪儿,只是缓缓南行,没必要赶路,走到哪儿看到哪儿。   换了男装之后,赵斤明显自在了一点,他一糙老爷们,不习惯和女子相处,更何况还是陛下一生所爱,总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他跑南闯北,是个合格的导游,顾苏受益匪浅,甚至想拜他为师。   -----------   仙山上,大孩小孩的折腾一天后,终于安静下来,虫鸣鸟叫此起彼伏,更显得静谧。小孩子被勒令睡觉,大孩子依然无法无天。   “师父--”思谢又趴在老头的窗户外面,“我明天就要下山了,来和你告个别。”   里面的人一声不吭,思谢有点伤感。   “师父,我要是……”   “你要是在山下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我可不给你赔。”一声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思谢从地上蹦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边喊道:“果然还是师父最了解我!”   “师父借我点钱吧,我保证回来的时候双倍还你。”思谢抛出诱饵。是不是很诱人很心动,快来借我钱!   院内,一个胡须花白仙风道骨的老头,他满意地捋着自己长胡子,自从思谢长大之后,终于没有人会趁着他睡觉偷剪他的胡子。   “师父我怕到时你人没回来,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带钱去赎你。”老头嗤之以鼻。   “哈哈,怎么会呢。”思谢讪讪。她确实没有经商天赋,赚钱太难了。   “师父还是给你点保命的东西,比钱好用。”   院子里照旧扔出一堆瓶瓶罐罐,思谢一秒拾起,宝贝儿似的揣在怀里。   “来借钱是真的,舍不得师父也是真的。等我风风光光地回来,一定请师父上山下最好的酒楼摆三天筵席给您祝寿。”   思谢不切实际的话老头子听多了,但每次都能搔到痒处,他眯起眼睛,咂了咂嘴,很有共鸣。   “你李大娘做的饭太淡了,还不让为师喝酒,以后你可得点一桌香辣浓厚的菜,还要有酒。”老头子靠近门,小声和思谢告状。   思谢幸灾乐祸,这山里只有师父的饭菜是这样的,但她不会说,她得帮大娘保密,反正对师父也没有坏处。   嘴上应着,“好好好!”   思谢哼着小曲儿走了,老头子站在原地想了想,好像有什么忘记说了?   不管了,等她回来再说。   十日之后,顾苏来到沼安,与京城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这里离燕泽较近,气候较京城炎热,百姓的着装也较为简单轻便。   顾苏入乡随俗,换上一身白衣,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吸引了很多闺阁姑娘的目光。   临街开着很多豪华的商铺,门窗上打着私人的标志,顾苏一连走过好几家这样的店铺,不经有点好奇,是谁这么大手笔。   赵斤低声给她扫盲:“是大宣首商,连家。最大的老板是连符,从小算盘就打得奇响,心思缜密,天分手腕人脉一样不缺。”   几乎是垄断了当地的产业。   顾苏也小声道:“那谢晏怎么……”谢晏手里也有商队,可以说政、商两点技能都点得满满的。两人没有竞争吗?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经商条件。   “连老板和普通商人不一样,他乐善好施,心胸宽广,教出的女儿,连盛双,也极富善心,在这里颇受爱戴。再说天下的生意是做不完的,连老板交的税也合理,陛下自然不会为难他。而且,一些与燕泽的来往货物,陛下不好直接插手,和连老板还有合作。”   顾苏点点头,原来如此。她观察店铺,装修精良,货物摆放整齐,但构造还有改善的地方。   她摸摸下巴,现代大商场的结构,货品位置的摆放,都是一门高深学问,她如果把它画出来,能不能坑连老板一笔钱呢。   呸,什么叫坑,公平交易,公平交易。   赵斤见顾苏一直望着首饰铺,小姑娘都喜欢这些,他以为顾苏也不例外。   想起陛下的嘱咐,“顾苏看过觉得好的东西尽管买,不用等她开口。要最好的,不够找过路的皇商支银子。”   非常财大气粗。   作为一个节俭的帝王,这些年省下来的钱估计要全花媳妇身上了。   赵斤道:“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顾苏见了鬼一样看着赵斤。赵斤有种他才是那个想进去买东西的姑娘的错觉。   顾苏收起买来附庸风雅的扇子,在赵斤强健的臂膊上敲了敲,语重心长道:“出门在外,要量入为出,我们什么钱都还没赚,怎么能大手大脚花钱呢?”   赵斤:“……”他错了,这抠门夫妻俩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他怕是没有机会威风凛凛地找上商队,在一毛不拔的死对头王井面前,拿出陛下的信物提取一大笔银票,欣赏他一脸肉痛的模样。   赵斤有点遗憾,上次王井请喝酒,结果连花生米钱都是他出的。   他又想起陛下的说过的话,“顾苏若是想赚钱,随她去,但不可太辛苦。”他当时没当回事,现在看来,陛下的话句句是他的出行指南啊,他赶紧回想有没有被他忽视的条目。   前面一群人围着,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时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连小姐”。听那热情的声音,并不是打架斗殴收保护费之类的恶劣事件。   顾苏没想到一来就有热闹看,连忙围上去,怕晚了就没地方。   一个小乞儿,敝衣褴褛,倒在连小姐的车轮之下,顾苏眼尖,看见他身上并没有受伤,甚至没有碰到马车,却发出小狗似的哀鸣,仿佛受了大伤似的。   顾苏初步判定这是一起“碰瓷”。   连小姐从车上下来,远看莲步轻移,姿态端庄,近看肤白胜雪,杏眼微波,完全符合人美心善的传言……顾苏站了一会儿,就听了不下十个从不同角度赞美连小姐的成语。   这届百姓文化水平很高。顾苏想。   连小姐蹲下亲自检查小乞儿的伤势,丝毫不嫌弃他身上满是污泥。发现他什么事也没有,连小姐眼里划过一丝惊讶,但还是道:“是我对不住这位小兄弟,巧儿,送他去医馆,再给他一笔银子,以表我的歉意。”   周围不少人都看出小乞儿其实是装的,几乎连小姐每次出门都会遇上两三回这样的事,但每次都不计较,反而送钱送药。他们为城里有个连盛双而感到骄傲,每当有外来客时,一定要和他说说连小姐的善行,多一个人知道,不亏。   连盛双,盛世无双,在他们看来,国母都担得起。当然,这是他们的内心想法,没有人会傻到说出口。   连小姐处理完每日事故之后,便进了自家开的首饰铺,她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替她父亲巡查店铺。每次她会亲自整理架上待售的首饰,她摸过的珠宝首饰很快就会被人买走。被连小姐摸过的首饰,一定沾染了她的善意,戴上有益德行。   顾苏跟着人流进去,不经意间凑到她身边,提出她的疑问,“你明明也看出了那孩子受伤是假,讹人是真,为何还要帮他?”   连小姐微微一笑,“你也说了,那是个孩子,虽然受伤是假的,但是他面黄肌瘦,骨瘦嶙峋,需要帮助是真的。”连小姐朝她点点头,往别处去了,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是栀子的清香。   顾苏半响说不出话,她为连小姐的境界折服,可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第42章 话痨   普通点的富小姐围着连盛双, 很快把顾苏挤到圈外去。赵斤不好一个大男人挤在胭脂香粉堆里, 看着顾苏被淹没, 十分焦急, 直到人好好地出来才放下心来。   顾苏回头看了一眼被簇拥着, 却不急不恼始终微笑的连小姐, 那笑容, 真心实意又模式化,顾苏说不上来,就好像一个人从出生就是朝着这个方向长的, 良善已经融入骨子里,既是闪光的品德,也是灵魂的镣铐。   赵斤见顾苏频频回头, 极有眼色道:“主子在京城也有一家珠宝商铺, 规模比它还大。”   所以不必羡慕,我们陛下才是首富, 要什么没有。   顾苏:“……”这兄弟看着沉默寡言, 其实内心戏很丰富?   她问:“你对刚才连小姐的做法怎么看?”   赵斤四下看了看, 没人注意到他们, “小时偷瓜, 大时牵牛。”他不好评判一个姑娘家, 但从小乞儿角度看,未必是好。   顾苏一拍手掌,“是了!”   少年正是世界观形成的重要时期, 谁也说不清, 他将来是深感连小姐恩德一心向善,还是沉溺坑蒙拐骗不劳而获。   她有一点奇怪,无奸不商,连老板再怎么仗义,生意做这么大,总不是靠吃亏吃出来的,他的独女怎会心性如此纯良、明知圈套也无怨无悔?不过想想蓟开川和蓟云桥这对父女,又不足为奇了。   也许有钱人不计较这点身外之物,散财积德。顾苏只能这样解释。   这与顾苏的认知相悖。她本来还想着上门坑,不,与连老板做个生意,现在还是作罢,连小姐如此大方散财,她怎么好意思再去让人家破费。   想罢,这地方也看过玩过没什么好留恋的,顾苏道:“明日我们便继续上路。”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一辆外观朴素,挂着青色帷幔的马车稳稳向城外驶去。路边一个卷着胳膊的小男孩,眼睛一闪,看准时机冲到车前,一个翻滚,被压在车底。   赵斤车技过人,几乎是在孩子冲过来的同时勒住马,突然被打断的高头俊马暴躁地在原地踏着蹄子,鼻子喷出一股股火气。   顾苏在车里困意绵绵,急停的瞬间惯性往前一撞,眉心正好磕到一个凸起,疼得一个激灵,清醒了。   “怎么了?”她捂着额头问。   “是昨天的那个小孩。”赵斤语气复杂。   下一个落脚点离此地较远,为了避免天黑赶路,他们一大早便启程。此时街上还没什么人,倒是临近城门,有几个守门的差役投来不友好的视线。   小孩子脸上几道灰,衣服换了一件,灰扑扑的比昨天更烂。他捂着肚子蜷缩在车轮旁边,一双眼睛大得过分,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可怜无助的样子见者落泪。   顾苏不得不承认,对上这样的面孔,连小姐的心软一些也是正常的。眉心传来一阵刺痛,她皱紧眉,在小孩看来却是一副威严不好惹的样子。   顾苏皱起眉来,给人的压迫感不输谢晏,更何况,此时她额上流了点血,看起来凶的不行。   小孩瑟缩了下,眼里萌生退意,那个车夫脸色阴沉,车下下来的人更令他畏惧。   赵斤把他小心翼翼从车底抱出来,放在地上。   小孩找机会,一从赵斤手里脱离,马上就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泥鳅,钻进小巷子里,头也不敢回。   不过,倘若一个瘦胳膊瘦腿的小孩子能从赵斤眼下溜走,那谢晏也不会放心让他跟着顾苏出来。   赵斤眼疾手快地把小孩子从犄角旮沓里刨出来,押在顾苏面前。   “顾姑……公子,你没事吧?”赵斤这才看见顾苏额上受伤,一瞬间脑子里闪过陛下临行前的百八十条嘱咐,十分心虚。   顾苏拿出帕子擦干血,“没事。”   她从车子上卸了把小凳子,放地上坐着,正好和小孩子面对面。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这么做?”   “王一、一,他们……他们都说没钱了就可以……可以……”小孩快哭了,眼里水汪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他们?看来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啊。   顾苏怀疑自己太严肃了,对付个小孩用不着上宰牛刀,不禁缓和一下语气,“昨天连小姐不是给了你一笔银子?这么快就花完了?”   “没、没有,被刘叔拿走了。”小孩怯懦地看着顾苏,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凶了?   刘叔又是谁?这里面还挺复杂,小孩子肚子咕噜一声,得了,受伤是假,缺钱是真,“赵大哥,把我买的糕点拿出来给他吧。”   糕点是黑色的糯米糕,加了沼安特有的一种甜果子,榨出来的汁水黑甜,搅进面团,蒸出来的糯米糕口感清甜,唇齿留香,且能保持着水分,几天都不会干硬。   顾苏昨晚向客栈前的阿伯预定了三笼屉,天一亮就送过来,还冒着热气。过了这村没这店,她准备堆在马车里慢慢吃。   顾苏和王一一小孩,一人一个,对着吃,津津有味,看得赵斤都饿了。   也许是一个糯米糕建立的友谊,王一一接下来把他知道都倒豆子似的告诉顾苏。   刘叔是一个年纪四十往上的老混混,还瞎了一只眼睛。这一片的流浪儿都怕他。刘叔教他们去马车前假装被撞倒讹钱。还跟他们说连小姐心善,看见她的马车就别放过。相应的,他们“赚”来的钱就要上交给刘叔,当伙食费。可是刘叔经常不给他们饭吃,今天王一一饿昏了头,看见马车就往前冲。   “这个刘叔来头不小啊,他背后可有什么人?”赵斤问。   王一一摇摇头,不懂。   他们就是怕,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这么多年没人找过刘叔麻烦。   顾苏和赵斤对视一眼,有古怪。一个四十来岁的瞎子,专门教人讹钱,还是富甲一方的连老板之女,居然一点事都没。   “我们去见识见识这位刘叔。”顾苏一边顺手再给王一一拿两块糕点,一边道。   赵斤有些犹豫,他们势单力薄,万一这里面有什么复杂隐情,惹祸上身,他万死难辞其咎。陛下把顾姑娘交给他,他当然要以安全为第一要务。   顾苏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他的担心,附耳道:“就算有事,沼安府尹就在城中,谢晏总不会放一个无能之辈镇守一方吧?”   赵斤一想也是,陛下为了看住连家,防止官商勾结欺上瞒下,精挑细选了一个信得过的府尹,刚刚上任一年,女眷还在京中。纪辉官声不错,和他也打过几个照面。   “行,我们先看看,不要打草惊蛇。”   于是二人加一个小孩又返回客栈,王一一洗漱过后,换上新衣服,倒是个可爱机灵的模样,眼睛亮亮的,天庭饱满,眉峰初见俊气。顾苏捏捏他的脸颊,“我看你也挺聪明,姐姐也不瞒你,你对刘叔什么想法?”   王一一马上道:“我不想跟着刘叔的!”他模糊记得是跟着父母来到这城中,后来父母双双去世,为了不至于饿死,才被迫与刘叔打交道。   顾苏赞赏:“上道。”   赵斤潜到王一一指认的胡同,窄窄的一条泥路,住着两户人家,一家是大院,里面聚集着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刘叔很容易辨认,此刻他正在指导两个小萝卜头如何精准地摸走别人的钱袋。   小萝卜头稍有不对,便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怒骂,什么难听的词都出来了,赵斤一辈子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耳朵有点难受。他捡起一块小石子对准他的脚关节射过去。   刘叔腿一麻,扑通跪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瞎叫唤。他以为是腿抽筋了,拿板子敲了一下旁边手足无措的“学徒”,骂骂咧咧:“都死了啊!给我揉揉不会?没眼力见……”   这就是一无赖,赵斤看了会儿就没兴趣,这种人活这么久没被打死真是奇迹。   客栈里,顾苏摊开纸笔,她出来有十多天,还没给谢晏写过信。   “一一,你识字吗?”   “不认识。”王一一涨红了脸,他无端觉得不识字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没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慢慢学就是了。”顾苏放下心,给了他一张白纸让他画着玩。   顾苏摊开纸,沉默了,这些天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谢晏,对着案台居然有点想哭。   她想告诉谢晏,她十天里有八天在坐马车,沿着官道向南,可是沿途风光掠影,她没心思看。   她想告诉谢晏,离京城越来越远,她又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如果你在我身边多好……   这些她都没有说,她仔细回忆了沿途见闻,哪个官员名声较好,哪个县令又娶了几房姨太,这些是她吃饭时在酒楼听到的。接着和谢晏说了几件趣事,包括连小姐。还提了今年的庄稼看起来不错,一定会丰收。   这就是纯属没话找话了。顾苏翘着嘴角地把七八张信纸折进一个信封里,鼓鼓的,然后盖上她自己刻的章。   她把信封宝贝似的塞进怀里,等有机会就寄出去。   期间,王一一安静地在一旁画画,黑乎乎一团,也毫不败兴。   顾苏在等赵斤回来,无聊便开始练字。   她想起刚才和谢晏信里说的为官之道,不知不觉就写下一个大大的“廉”字,力透纸背。   王一一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突然惊声说:“我认识这个字,我爹爹以前也经常写!”说完他又迷惑了,他爹爹长什么样啊?   顾苏一愣,这孩子说不定还是名门或书香之后。   她摸摸她的头,“是么,那我教你写,呃,还是先教你写你的名字吧。”   顾苏看了一眼一一面目全非的画纸,明智地降低难度。   中午,赵斤回来,说暂时没有发现异常。两人在楼下大堂饭吃到一半,一行人风尘仆仆进来,坐了三四桌,点了许多菜,唯独没有酒。   赵斤给顾苏使了个眼色。顾苏懵了一瞬,反应过来,是谢晏的皇商!他们靴子上的圆形纹路她曾今在宫里见过。   赵斤不经意过去搭话,假装自来熟,问天问地,然后不知道那句话对上了,和领头的人哥俩好地一起上茅厕。   顾苏第一次见赵斤这么能说,赶紧喝了两口茶装作尿急跟上。   赵斤时刻注意着顾苏,见她跟来,便放心带着人往后院马棚那里走。   领头大哥今年年初就接到上头命令,说以后的业务多了一项,得帮一个人传信。没想到今日便遇上了。   顾苏掏出信,珍重地双手递给他,想到过十日它便会被送到谢晏手里,一时间感概万千,恨不得把魂附在信上。   她瞧见停在身后的马车,想起来什么,跑过去拿出一个包裹,交给领头大哥。   赵斤嘴角抽了抽,委婉提醒,“等到了京中,糕点该长毛了。”   顾苏随口道:“我没让你主子吃,让他过过眼瘾就行,我猜他也没见过这个。”   赵斤和领头大哥:“……”   有点同情陛下。   “啊,好吧,我好像见过店里有卖晒干的果子,我去买十斤,写个食谱,到时候让厨子用它泡水照着做,就是口感会差一点。”顾苏良心发现,终于决定换个方法。   ------   京城,谢晏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折,问三元:“有顾苏的信吗?”   三元:“这……陛下再等等?”   “算算日子,顾苏现在到沼安附近了吧,此地的奏折整理出来,朕要先阅。”   三元迅速挑出六本奏折,技能满点。   谢晏一本一本慢慢看,似乎试图从那一本正经交代正事,或者洋洋洒洒歌功颂德的奏折里,找出关于顾苏的蛛丝马迹。   完了还像话痨一样给当地官员回话。   要爱民如子,经常视察民情,治安特别关键,有土匪窝要及时上报,朝廷派军……冤案大案不要怕,尽管查,办不到的找朕,破案记功……对外来人员要友善,不可包庇护短,地头蛇必须整治。最后总结,朕看好你们,你们保重身体,多多效力。   三元:“……”一本奏折用了平时十倍的时间。 第43章 利益   赵斤观察了两天, 毫无收获, 刘叔该吃吃该喝喝该打人绝不留情, 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地痞无赖。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 他进了一家赌场, 一番热火朝天的滥赌之后, 他揣着比原来多了一倍的银子一步三颠地回家。然后叫出一个小萝卜头, 对他说:“明天午时,连小姐要出门去泰胜酒楼吃饭,到时你在路上等着, 看准时机,就……嗯?”   刘叔一抬头一横眼,小萝卜颤抖着点头。   赵斤回想, 这一路, 包括赌坊,没有人提过连小姐的事,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刚才在赌坊里刘叔和另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 经常凑在一起说下流话, 猥琐样不堪入目, 赵斤忍不住别过眼, 难道就是在那时?   第二天午时, 赵斤隐在人群里,在连小姐的马车过来时,骤然拉住准备冲上去的小孩子, “小心点, 别摔了。”   小孩子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满是惊怒,对着赵斤拳打脚踢,不死心想要睁开。   他要是没办成这最简单的事,刘叔得活剥了他。   小孩子脾气还挺爆,赵斤箍住他,看着畅通无阻的连小姐,下车时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似乎不适应于如此平静的一路。   被讹成习惯了。   赵斤感觉到一缕目光缠在这边,他不动声色地搜寻过去,正好发现了离他不远处一个人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   他得迅速解决这个事情了,若他被盯上,顾苏就危险了。   跟了一路,见他进了衙门,原来是府衙里的小蛀虫,妄想着借虎威发财。这就好办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绑了刘叔报案。   纪辉看见赵斤大惊失色,哪还敢坐在上首,恭敬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纪大人辛苦,赵某有件事想要麻烦一下纪大人。”赵斤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纪辉满头大汗,“分内之事,还要劳赵大人费心,惭愧……”   于是当即把那府里男人一并抓了起来,还从两人住处分别搜出一袋银子,上面刻着连家的标志。   “高余,如实交代!身为区区捕快,你如何知道连小姐的行踪!”纪辉一拍惊堂木,威严万分。   “是、是小的弟弟在连府当差,小的见连小姐心善,一时鬼迷心窍,找了刘四一起……”   至此,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高宇弟弟提供行程,高余传话并且罩着刘四,刘四训练流浪儿替他们办事,每次成事之后,讹来的银子七三分。   顾苏知道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得在这里耗一段时间,现在倒有种重重提起轻轻放下的感觉。   不过,这也是好事,她刚刚听人说,此地再往东南方向走,有个小城镇,那里地势特别,建筑也与众不同,别具风情。顾苏很心动,这才是她要看的东西。   临走前,她数了几张银票,借赵斤的手给纪辉,让他帮忙建个学堂,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开化心智,把被刘叔养歪的性子扭回来。王一一他不想留在这里,顾苏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里怪怪的跟他的气场不和。   顾苏拍了一下他的头,小小年纪还有气场。但她不方便带着他,于是赵斤想了个办法,让商队带着一一离开这里,找个好地方好人家领养。除了明面上的“生活费”,顾苏偷偷地给王一一塞了张银票。她相信皇商是靠谱的,但万一那户人家口蜜腹剑,一一得有后路才行。   据说,连小姐听闻此事之后,也慷慨解囊,数额不输,合资建立一所规模不小的善堂。   顾苏花的是谢晏的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她一点都不手软。倒是连小姐,不得不再夸一句境界之高!   赵斤感慨万分,钱果然是好东西,帮起人来随心所欲,像他揍一段恶霸就算替人出气了。   山山水水如画卷展开,风格独特的建筑群在转过几座山头后,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是吊脚楼,或沿河或傍山,精致错落,自成格局。房前屋后种植花木果树,其中又有“前不栽桑,后不种桃”的讲究。桑与“丧”,桃与“逃”谐音,古人起屋动土总是最讲究吉利。   顾苏租了一间民房,她可能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日子。她住的地方属于外围,热闹不及,但胜在视野开阔。打开窗户,正对着半壁青山绿水,半壁棕古民居。   楼上住人,楼下架空。湿气重,毒蛇野兽较多,吊脚楼应势而生。梁柱雕花,窗扇镂空,不时可见各家信仰供奉的图腾。   顾苏用眼看,用手画,她想把这里的美景传给谢晏。她的正对面有一条花街,白天是集市,晚上挂花灯,红红火火一串,美不胜收。   顾苏醉心画图,赵斤负责做饭。吃了三天难以下咽的饭菜,顾苏终于抽出心神,自己下厨。   赵斤惭愧地站在一旁,他说请人做饭,顾苏说节省点钱,他只能自己来,果然,很惨不忍睹。   赵斤惊讶地看着顾苏鼓捣出四菜一汤,还有甜点,在顾苏招呼他一起吃时,踹揣不安。   这、这得是陛下才有资格吃吧他动了岂不是和陛下抢食!   赵斤想起陛下临走前明里暗里表现出的“小心眼”,压力很大。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面色像满怀心事的小姑娘一样变来变去。他的扭捏顾苏全看在眼里,她欣赏了一会儿,开口:“你主子不会在意的,再说我们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这句话出口,顾苏心里涌起一股心虚,仿佛自己是那出轨的渣男。   “明天与我一起测绘,我想画个吊脚楼简图。”顾苏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使劲扒饭,她的风景图还差一点就要完工了。   历时四天,顾苏完全复制了窗户里看见的小镇全景,工笔细绘,远山如黛,近水如镜,甚至吊脚楼立在地上的一根根柱子也一模一样。力求让谢晏一看见图,就能想象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赵斤叹为观止,这简直比镜子里照出来的还清晰。   集市上,思谢和五六个小孩一同围着捏糖人的摊子咽口水。她能走到这里着实不易,鸡飞狗跳的经历完全不愿再回想。反正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现在开心就好。   一只捧着仙桃的猴子在手艺人手里变幻几下捏出来,思谢趁看呆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率先掏出几个铜板,“这个我要!”   捏糖人的老头笑眯眯收下钱,递给她。思谢在孩子们羡慕哀怨的注视中一口咬掉仙桃,甜弯了眼睛道:“别看我,还有呢,我不跟你们抢。哎,下一个是小兔子吧。”   于是一群人的眼睛又黏回老头身上。小兔子被一个胖得眼睛都挤成一条细缝的小胖墩买走,左手还拿着一架呼啦转的木风车,他看了周围一眼,觉得这个大姐姐看起来可靠又亲近,于是把风车塞到思谢手中。   “你帮我先拿着。”   “好。”思谢点点头,她喜欢和孩子们相处。   她没玩过风车,手痒拨了一下。风车顺时针转得正欢,突然被强力往反方向拨弄,脆落的木骨架没抵住,咯,坏了。   思谢目瞪口呆,她真的真的,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   小胖墩吃完糖人转身看见夭折的玩具和罪魁祸首,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哭了。   思谢最怕小孩哭,大师兄不在,她哪里会哄人。心里一急,手上一紧,啪唧,连下面的那根木棍也断了。   “呜呜--呜,嗝,你赔我……呜呜……”   思谢搜刮全身的口袋,完了最后的几个铜板拿去买糖人了。师兄给了她一袋碎银子,可是她前天弄坏了农家的水车,还有大前天的篱笆,大大大前天的屋顶……盘缠全赔给人家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坏了,她只是力气大了那么一点点……师父这个乌鸦嘴。   小镇上平时没什么大事,街头有人杀鸡毛没拔干净能一直传到街尾。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思谢觉得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是谴责。   她灵光一闪,说:“我把糖人给你,我们两清好不?”   小胖墩哭声停顿,睁开一只眼,发现糖人的仙桃已经被吃完,继续崩溃大哭。   思谢抓抓脖子,不知所措。   一身男儿打扮的顾苏见前面一群人围着什么,脸上都是迷之笑意,结果挤进去发现是一个小胖子在哭。   ???她不是很懂这里人的笑点。   待弄清缘由,顾苏哭笑不得,在她看来多简单的事,这一大一小僵持了这么久。   顾苏热心道:“我来修,保证给你修好,不哭了。”   小胖子将信将疑,思谢却仿佛神兵降临,立马把摧残得不成样的风车递给她。   顾苏在赵斤惊疑的目光中掏出工具和材料,敲敲补补,没一会儿,就恢复如新。   顾苏蹲在小胖子面前,拨动了下,“看,有没有转得更快?”   小胖墩吸吸鼻子,破涕为笑,“谢谢小哥哥。”然后瞪了一眼思谢钻出人群。   思谢讪讪的,“对不起。”   一个小娃娃钻到顾苏面前,大着胆子道:“哥哥,能,能帮我修一下吗?”她举起一个木镯子,上面被什么东西咬坏了一角。   “是爹爹亲手做的,可是被坏老鼠了。”   顾苏粲然一笑,“行。”她把咬坏的地方磨平之后,镯子缺了一大口子,再用颜色相近的木头接上,丝毫看不出拼接的痕迹。   “你属什么呀?”顾苏猜,“是小老虎吗?我给你刻一只小老虎怎么样?”   小女娃点点头。   周围吃瓜群众仿佛瞬间想起家里有什么年久失修的东西,纷纷道--   “我家小孩也有个腰鼓,你能修一下吗?”   “哎我也有……”   顾苏一一答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顾苏手艺好,动作快,在有人差点把床板拆下来让她修的时候,她拍拍身上的木屑,抱歉又不容反驳道:“我今日还有事情,就先到这儿了。再来我可要收费。”   一听要收银子,大家散得比什么都快。唔,他家的床板不修也还能用,没必要花这个钱。   “你怎么还没走?”   思谢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顾苏,恩人啊!如果她早些遇见恩人,那……   不行她没有恩人混不下这江湖!   “你……你收我为徒吧!”思谢几乎要跪下。   顾苏看着眼前这活泼俏皮,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怀疑她是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大小姐。委婉拒绝道:“我行程匆忙,居无定所,又是男子,实在不适合。姑娘收回这话吧。”   行程匆忙?居无定所?这不是和她不谋而合!思谢凑近顾苏的脖子,确认道:“我是女的,你也是,不存在男女授受不亲。”   顾苏不自在捂着脖子道:“你我萍水相逢,不要太草率。”   思谢看清顾苏是个心软的人,她在仙山混的如鱼得水备受宠爱,就是因为她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气。   她对着恩人大倒苦水,说了自己这一路的坎坷,擦着泪水表示不跟着你我活不下去啊……   思谢看顾苏有点动摇,再接再厉,展示了自己天生神力,以一打十,还十分狗腿地把师父给的瓶瓶罐罐拿出来献殷勤。   顾苏无缘无故就很喜欢这个小姑娘,既然理念相和,作伴也未尝不可。   她才不是被那些神奇的药打动!   “你别叫我师父,叫顾苏就好。”   “好的,哥哥。”   顾苏:“……”   -----------   燕泽。   燕莱坐在轮椅上,剑眉星目,气质卓然。他敛着眉,气势却压过场内任何一个站着的大臣。   “军营里面兵器几年未换,将士们上场杀敌无异于以卵击石。”   “燕泽丰饶,铁矿铜矿却不多,而大宣境内却极为盛产。”   “上次致信大宣皇帝,其他来往倒是同意,唯独对矿场这一点把得严实,说什么不愿见两国兵刃相接,大宣承诺绝不率先开战,铸剑为犁才是重中之重……”   哼。   燕莱摩挲着轮椅的把手,自己手里有兵器才是最安心,其他的全是屁话。但他不愿和大宣交恶,若非必要,或者有八成的把握,他不会出手。   又有人道:“探子在沼安发现了一座铁矿,其离我边境只有三天脚程。”   燕莱心思一动,“沼安?连符?”   商人重利是天性,他可不信连家有多清白。只有诱饵抛得不准,没有不上钩的商人。   “可……据说,连符和大宣皇帝有往来,怕是不愿意和我们合作。被发现就是砍头的大罪。”   怎么样才能说服连符成了一个问题。能发展这么强大的商业,不是宵小之辈,要是表面达成合作,转头卖给大宣皇帝邀功,燕泽难以自处。   一个靠着五个女儿和上级联姻往上爬的大臣站出来,暗示道,“连家有个独女,普通之下最是心软,据说是连路边的小猫淋了雨也要抱回家的地步。”   燕莱敲着轮椅,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其余大臣寒毛直竖,纷纷怒视站在前面的人。   他们王就算折了腿也是惊才绝艳,天下第一等人,用路边的阿猫阿狗来比,是嫌脑袋太重不成?   燕莱倒是没有大臣们那么愤怒,反而在思考可能性。对于站不起来,他绝望颓废过,疯狂求医过,到现在已经能理智地估量--用它装可怜能换取多大的价值?   “摸清连家底细和连小姐的出行规律。”   燕莱漠然道。   如果没有想常伴一生之人,那枕边人是谁,不过是看谁带来的利益更大而已。 第44章 龙虎城   思谢上树掏鸟, 下河摸鱼, 全是拿手功夫。顾苏虽然功力不及, 但她可以动脑子, 随便做的箭弩能连射十发, 箭头被赵斤磨得又细又利, 基本上没有猎物能逃脱。   顾苏做出的弩, 若是用在战场上,必定势如破竹。赵斤想,如此聪慧大义的女子却因为中毒而不得不流浪在外, 是陛下之痛,也是大宣的损失。   思谢一手拎着一只野鸡,兴冲冲跑回来, 大为赞赏:“哥, 你这个真是好用,我怎么拉都不会坏。不像我以前用的, 一拉就坏, 明明就不好用, 显得我力气很大似的。”   顾苏笑而不语, 思谢坚持叫她哥, 因为她说平时不练练, 人前怕会说漏嘴。顾苏只能随她去。   思谢利索地拔毛,生火,架上烤叉。今晚她们露宿小树林, 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只能自己生活做饭。顾苏想要搭把手,思谢断然拒绝,理由是她的手宝贵,弄弄木头就好,不能做这些粗活。   顾苏哑然失笑,都是粗活亏她还能分个三六九等。她拿起思谢爱不释手的那把木弩,给它做个“保养”。   赵斤危机感四起,严重觉得自己即将失业,他的任务全被占了不说,思谢还会比他会做饭。   他不禁回想起这一路遇见的奇女子,从顾苏,到连小姐,再到思谢,她们都与世间其他女儿不同,是他在京城小姐里没见过的风采。   她们改变了他对闺阁女子的看法,甚至破天荒地开始期待以后会娶个怎样的媳妇。   果然,圣人说得没错,饱暖思|淫|欲,他才在一旁闲站一会儿,居然肖想起娶妻之事。他奉旨随顾苏浪尽天涯,只要她不停下,他也永远在路上,如何能去祸害良家女子。   赵斤走过去,接过思谢手里的铁叉,“我来。”   思谢斜眼看他,“别跟我抢,你力气比不过我的。”   赵斤沉默着拿着铁叉瞬移,身影如魅,没让思谢碰到一点衣角。思谢抓了个空,怒瞪着赵斤道:“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看着我给顾苏鞍前马后,而你只能光看着!”   思谢想象了那个画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顾苏和赵斤眼前落下一排黑线:“……”这是什么值得惦记的事情吗?   思谢自顾自乐了一阵,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她献宝似的拿给顾苏瞧,“只要把这个撒在烤鸡上面,边撒边烤,味道比宫里的御厨还好呢,你闻闻?”   顾苏嗅了嗅,打了个喷嚏,这调料包的味道确实很好。   “你还吃过御厨做的饭?”顾苏被她话里的信息吸引,看着思谢,这个年纪,长相,不是没有可能…   “没啊,就是一个比喻。你让赵斤给我把烤叉还我嘛,我烤给你们吃!”   顾苏好笑,她真是做梦也想找景公主想疯了。她始终对谢晏心怀愧疚,所以就想着帮他把妹妹找回来,这样谢晏好歹过年过节也有人一起,不至于对影成双。   借着火光,顾苏靠在马车上继续给谢晏写信。她轻轻拂过画好的两张图,准备送给谢晏。她越来越发现,这天下壮丽,用言语无法描绘其万分之一,幸好,她还可以画给谢晏看。   “你在给谁写信啊?”思谢托着下巴问,她好像还没给师父写过信呢,可是她就算写,也没人能送到山上去。   “谢晏,我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呢?”不知忧愁的少女望着远处的银河陷入沉思,这个名字好像还有点熟悉。   ----------   越是往东南走,就越靠海。   建筑类型不断变换,顾苏的行李箱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叠图纸,木楼,土楼……最后是石头房。每年七九月份沿海台风肆虐,为了防止大风刮走他们的房子,当地的民居都是大石块垒成,屋顶的瓦片还用大块砖头压着,看起来坚固如城堡,风再大也纹丝不动。   谢晏在东海驻扎着一支精锐海军,授与将军刘飞虎,负责帮助渔民抵御倭寇,守护一方安宁。海上的倭寇大多数穷凶极恶之徒,隐藏在迷雾里孤岛上,三不五时前来骚扰,与天搏命,与民抢食,难缠的很。   为此,朝廷每年要输送大量战甲,箭弩,务必保证军|队械备精良,所向披靡。   远远地就看见一座的城门高耸,宽度惊人,如沉默的棕灰石狮,令人望而生畏,上书“龙虎城”。城内没有客栈,只有供商队休息的驿站,顾苏提议在城外找个人家借宿。   他们一行三个人,一般人家没有那么多房间给他们腾,尽管他们出的价格颇为可观。但主人一看是陌生面孔,其中高高壮壮的那个长得还不是很友善,纠结一番表示爱莫能助。   赵斤忍不住道:“刚才那家人看起来是这里房子最大的,不如我回去再加价跟他们谈谈?”   顾苏还没说话,思谢先出声:“哈,你真是败家,哥都说了,出门在外,要量入为出。”   学顾苏学了个十成十。   她在经历身无分文被一群人围观之后,对顾苏的话深以为然。她不知道顾苏有多少钱,省着点用一定是正确的。   “是我不对。”赵斤举双手投降。   顾苏敲开一间小院子,里头有两间房子。   过了许久,就在顾苏以为主人不在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芳龄女子探出头来。   鼻尖微红,眼角沁水,显然是在里面匆匆擦干了眼泪才出来开门。这姑娘家里怕是有难处,借宿之事变得不好开口。   “请问几位客人有何事?”   顾苏可以看见她眼里压抑到极致的委屈,但行为依然极富教养。   思谢在后头看见她的表情,见顾苏不答,急忙开口道:“漂亮姐姐,这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们能在你这儿打扰一宿吗?我们不会白住的。”   姑娘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和害怕,但是她抬头看了看乌云翻滚的天际,马上会有一场雷暴,她纠结了会儿,点点头,让开身子。   “我姓林,你们唤我林柯便好。”   赵斤把马车牵到院子里喂食,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人,顾苏尽量以不探寻隐私的语气问:“林姑娘是在伤心?”   林柯不言,思谢大大咧咧补充,“我哥是女的,你不用在意。”   林柯闻言转头去看她,发现她脖颈白皙纤细,并无喉结,有些惊讶,但还是摇摇头,“你们在这里早些休息,我去我娘的屋子里睡。至于那位大哥,只能在杂货屋将就一晚了,里头有床榻,就是简陋一些。”   林柯把门掩上。思谢苦恼地抓着头发,问顾苏:“林姐姐分明有什么难处,为什么不说呢,我们说不定可以帮她呢。”   “姑娘家的私事不是都可以往外说的。明早我们多留些房钱,若是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大概也没办法。”   “哦,对。顾苏你真厉害。”   半夜,“砰砰砰”门被敲得震天响。赵斤按住刀,全神注意着顾苏那屋的动静。   门被打开。   “娘,这么晚您怎么回来了?”是林柯柔柔弱弱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个尖锐的大嗓门响起:“怎么?你就盼我死在路上了吧?白眼狼……咦,家里来外人了?”   老太婆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长本事了啊!娘给你说的亲事你死活不肯,三贞九烈要死要活的,转头就把过路的野男人勾到家里来住!小浪蹄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比王老爷有钱还是有势……瞧瞧你这副不要脸的骚样子,王老爷肯要你当填房小妾你就知足吧……”   林柯带着浓重的哭腔道:“我是看天要下雨了才让他们进来住一晚,明早就会走的,咱们别打扰他们了。娘,王老爷他都六十几了,还有好几房小妾……我、我不要嫁……”   “嫁?哈哈哈,就你还想嫁,十天后,有抬轿子把你抬进偏门都是王老爷给我面子。”极度轻蔑的声音击碎了林柯的最后一点希望。   老太婆嘲讽了一番,似乎泄了被雨淋的怒气,把房门一关,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杂货屋里的赵斤握紧了手中的剑,剑身因为主人太过愤怒而颤动,在漆黑的夜里闪过一道道寒光。但是它说白了只是人家的家事,他没有立场去管。   顾苏和思谢都看见对方脸上惊愕的表情,这是后妈还是亲娘?   顾苏下床,前往前厅,果然看见林柯一个人蹲在地上抹眼泪。   她拍拍林柯的肩膀,给她无声安慰。   “对不起,吵到你们了。”林柯声音低低的,像被夺去了全部生气。   顾苏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思谢,不假思索道:“你可千万不能嫁,不如跟我们走吧,走的远远的。”   林柯睁大了眼睛,一颗硕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这、这可能吗?   顾苏扶起林柯到她的房间,“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心头肉,你娘何至于此?”   林柯眼里浮现绝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从小我娘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好话……她说我是废物,连绣花都不会……”   顾苏低头瞥见挂在她腰间的荷包,针脚细密,可是荷叶是红色的,花是绿色的,看起来十分古怪。   她试着问:“这荷花明明绣得很好,姑娘是用得什么线,怪好看的。”   “桃红线。我没见过荷花,但看年画上是那样的。”   原来是红绿色盲……除了绣花,并不影响生活,哪至于被说废物,伟大的科学家里也有色盲,并不妨碍他们对人类做出卓越的贡献。   顾苏道:“谁说女子当以绣花来断定好坏。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也不会绣花,思谢也是。王老爷嫁不得,我想想办法。”   ------   林柯天不亮便起来做饭,林母慢吞吞爬起来,骂骂咧咧吃过早饭,三句不离野男人。林柯站在一旁忍受责骂,并不还嘴。   “林姑娘风华正茂,多得是好儿郎求娶,何必嫁与王老爷做妾,若是家里有什么难言之隐,婆婆尽管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一二。”顾苏好言好语相劝。   林母横了她一眼,冷笑道:“我的女儿,嫁谁我说了算。”   又对着林柯阴阳怪气,“我忙的很,得马上回将军府,这些不速之客你赶紧赶出去,下回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哼,要是失了清白,城头的老叫花子都不要你。过几日我会向夫人告假,回来给你操办,别想出幺蛾子。”   这话气得人心口疼,反观林柯,因为听多了反而麻木了。   顾苏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林母便整了整衣服出门去了。   她是将军府小姐的奶娘,平时精力都放在大小姐身上,偶尔回来一次便对林柯恶语相向。林母不允许林柯出门,说正经人家的姑娘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旦越界,非打即骂。   林柯见隔壁的小芳每次出门卖花,自由自在,心生艳羡,终于忍不住偷偷进城。结果看见林母陪着将军小姐逛街,和颜悦色,处处周到,眼里慈爱无比。那天她哭着回去的,原来娘并不是天生冷血,只是不喜欢她,她所求的亲情一辈子也等不到了。   顾苏见林母态度强硬,不禁赞同思谢的想法,与其搭上一辈子,干脆逃了吧。   林柯有些犹豫,这也是林母放心回将军府的原因,若非有人撺掇,林柯是想不到这些的。   “跟我们走吧。”赵斤在一旁憋了许久,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活像有人拿刀逼他说的。   林柯经不住三人的劝说,她从小被林母管教得严严实实,灌输孝道妇道,从没起过离经叛道的念头,此时,她才发现,那些听了十七年的话是多么虚伪,多么令人嗤之以鼻。   “好。”   ---------   皇宫。   谢晏终于收到顾苏的信件,夹在商队汇总的密信里。七八页信,他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快背下了。他喜欢顾苏在信里面和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琐事,仿佛他们在平常地对面聊天,而不是隔着山山水水,不问归期。   朝廷最近不平稳,上奏选妃的人越来越多,跟操心自家儿子似的,谢晏看也不看,让三元烧了那些奏折。   西北的胡人上次被打跑之后,时隔一年又卷土重来,还换了位首领,打战挺有本事的,西北军应付得有些吃力。   暗探的密信来报,沼安的纪辉,也出了点问题,有人看见他的府里养了几个小妾,悄不做声的,但吃穿用度远超陛下对于纪辉“高薪养廉”的水准。经过暗访,发现她们和连家有关。   谢晏想起顾苏信中抓人之事,其中千丝万缕的关联,让谢晏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有个替死鬼出来,顾苏没有继续查下去,否则若是查到连家和纪辉的勾结,在他们的地盘上,脱身就难了。   “召李松舟进宫!”   燕泽。   燕莱收到探子的准确消息,连家果然不如表面上看得那般忠君爱国,但连小姐却是实打实的“圣母”心怀,每月初五要到大戟寺为家人祈福。   燕莱还不知道谢晏也盯上了连家,便吩咐道:“朝中之事交与十一弟,即日启程沼安。” 第45章 送分题   顾苏化妆术出神入化, 不一会儿, 林柯已经变得亲娘不认, 平平无奇的五官, 肤色暗黄, 眉毛粗黑, 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农妇打扮。   思谢半开玩笑道:“干脆和赵斤扮一对外地来的小夫妻好了, 保准没人认得出来。”   林柯看了赵斤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思谢揶揄地看着赵斤, 把他一张黝黑的脸硬是看红了。   “我去赶马车。”赵斤逃也似的。   龙虎城,酒楼。   为了庆祝思谢和林柯加入她们,顾苏在城内最好的酒楼办了一桌酒席。   顾苏选了临街的一间包厢, 小二上菜的速度很快, 不一会儿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桌,令人食指大动。   林柯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明明家住海边, 林柯却没吃过几回鱼, 林母说她配不上那些, 有糠咽菜吃吃就行。林母在将军府待遇很高, 却从来没往回拿过家用, 偶尔带些剩菜剩饭就要林柯感恩戴德。林母一月回来两次, 林柯有时候饿惨了,只能去地里挖野菜。隔壁的大娘看她乖巧可怜,施舍她一点米饭。   她早已不奢望林母的怜惜, 但是为什么十几年相依为命比不过萍水相逢的人?   顾苏不知该怎么劝, 有些事情还是得让她自己想通。   她往窗外看去,一行衣着华丽的人引起她的注意。侧边的林母笑意盈盈,满脸慈蔼,一点也看不出她在林柯面前的尖酸刻薄。想必她跟着的就是将军夫人和她的女儿刘锳,顾苏定睛看去,发觉中间被众人搀扶的美妇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娘亲,刚才那匹绸缎我很喜欢,为什么不买?”刘锳撅着嘴不满。   “你忘了,去年底折了许多人,你父亲说过,要从府库中另外拨银安顿他们的妻儿。府里这一年不便大手大脚花钱。你上个月做的几套衣服娘还没见你穿过呢。”刘夫人耐心解释。   “好吧,那娘亲我们去松鹤楼吃饭吧,我好久……”   刘锳话未说完,林奶娘拉了拉她的袖子,轻声提醒:“小姐,老爷尽早出海抗击倭寇,至今未有消息传回,夫人忧心,定然是无心用膳。”   刘锳看了看她娘出神的样子,果然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她撇了撇嘴,口不对心道:“娘,我们还是回家等爹爹一起用饭。”   街上传来一阵响动,是飞虎将军再次击退进犯的倭寇胜利归来。   迎头的小将高举着猎猎飞虎旗帜,率先打马归来,所经之处,无不传来一阵喝彩。空气中似乎还带着激烈作战后海水的腥气,顾苏被这场面感染,探出身瞻仰将军的风采。   一队铠甲军整齐有序地自城门而进,似乎连马蹄声都落在同一个节拍上。打头的人从马上跃下,声如洪钟,“夫人,锳儿!”   刘锳耳尖,立马向他跑去,“爹爹!你回来啦,娘亲刚才还在担心你呢。”   刘飞虎从马背取下一样东西,“送给我的宝贝女儿。爹刚从倭寇船上缴获的海螺,看着像是远海的,你一定没见过。”   刘锳接过海螺,上面漫布的青色斑点让她很不喜,她假装欢喜的赏玩了会儿,把它扔给奶娘。   “爹,我喜欢红色的海螺,下次给我带这种的。”刘锳撒娇道。   刘夫人佯怒道:“这个不就是吗?你父亲是出海打战,又不是打鱼,成天让他给你带这个带那个,像什么话。”   刘锳委屈地求助她爹,刘飞虎哈哈大笑道:“夫人言重了,我乐意给咱锳儿带!刚才的海螺也是红色的,你不喜欢吗?”   “爹爹带的,什么我都喜欢。”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羡煞旁人。   特别是顾苏一桌四人,眼里都流露出钦羡。顾苏摸了摸鼻子,人以类聚,古人诚不欺我。   她嚼着劲道的章鱼须,刚才的父女对话突然在脑子里自动播放了一遍。   青色的海螺-刘锳不喜让带红色-刘飞虎和刘夫人说这次带的是红色的   顾苏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突然要去分析这里面的逻辑。她继续思考,按上面的对话看来,刘锳的色觉无误,而刘夫妇红绿不分。   哎?   这是一道高中生物老师耳提面命的送分题啊!   红绿色盲是伴x隐性遗传,父母亲都是红绿色盲的话,他们的x染色体上就都带有致病基因,遗传给女儿后,女儿也会表现出红绿色盲。   因此,刘小姐不是色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顾苏借着扒饭扫过林柯,刘将军的女儿像她这样,才符合遗传定律。仔细一看,林柯和刘夫人才是一个模子理刻出来的,眉眼温婉,嘴角翘起的样子极像。而刘锳大概是在奶娘身边呆久了,小心眼的气质如出一辙。   她再联想到林母对林柯和刘锳变脸般的态度。   啧,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真相。   古人不懂遗传规律,冒冒失失地跑去将军府,说你养了十七年的女儿是假的我身边这个才是你亲生的,无凭无据,怕是要用棍子赶出来。   顾苏有点苦恼。该怎么让人知道林奶娘的阴谋呢?   就在此时,赵斤突然示意众人安静。他指了指隔壁,做了个手势,把耳朵贴上去,越听眉头越紧。   顾苏听不见,只能干着急。   张三李四气正急败坏地抱怨什么,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清楚地传到隔壁赵斤耳中。   “我还以为军营供应的新一批武器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咱废了老大劲儿才弄来两把,结果,狗屁!用了两回就断了,还不如咱哥俩自己做的。”   “听说这回还是兵部批下来,啧啧,这是草菅人命啊。”   “行了闭嘴,朝廷的事儿咱别管了……”   “……”   赵斤把听到的话与顾苏一说,两人皆是满脸凝重。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将士若是因此丧命,死不瞑目不说,倭寇残忍嗜血,一旦上岸,后果不堪设想。   “赵斤,直接绑了上官府!”   “是。”   赵斤一脚踹开门,二话不说放倒二人。他绑了张三,躺在地上装死的李四趁机逃跑,没跑到楼梯,被守着的思谢抓着后腰带,拎小鸡仔儿似的提起来。   顾苏见多不怪,林柯一脸震惊。   “走,去官府,嘿嘿,我第一次去呢。”   刘飞虎回到将军府屁股还没坐热,小厮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告军营出了点问题。   小厮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刘飞虎急得要命。到了衙门才知道是新一批的器械不合格。知府三言两语说清原委,张三李四小偷小摸是他分内之事,但器械造假事关重大,不是他地方官能掺和。于是说完就溜了。   赵斤和刘将军颇有些相见恨晚,但是当赵斤提出去器械库看看情况,刘飞虎断然拒绝,“军营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赵斤看了一眼顾苏,陛下肯定给顾苏不少信物,此时用正合适。   顾苏没理他,她正在全神贯注研究那被偷出来的两把远攻弩。器械不合格已成定局,她只能想法设法改造它们。刘飞虎说,旧的一批急需淘汰,向上面请示调新需要时间。今天的战事因为这个兵器不利已经拖延了两倍时间,再下一次难保不输。   “我有办法。无需调新,只需加一个简单的发射辅助,两天内就能全部换上。”顾苏胸有成竹道。   刘飞虎会信顾苏才怪。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抓出问题之人正好能解决问题,万一是企图混入军营搞事的宵小,他不能冒这个险。   顾苏懒得和他解释,事出紧急,谁也不知道倭寇明天来不来,她亮出谢晏给她的虎符。   “刘将军信不过我,总信得过陛下吧?” 第46章 打脸   “启禀将军, 经查验, 全部器械都无法使用!”   刘飞虎震怒, 眼里要喷出火来。   要是让他知道谁敢拿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定然饶不过他。   他接过顾苏手里的虎符仔细翻看, 确实是真的, 且还未用过。上面的红纸完好, 还盖着玉玺。   刘飞虎跪在地上双手奉回虎符,“臣自然相信陛下!”   顾苏立马把它揣回怀里,谢晏给她的东西, 可得保管好了。   她跟着刘飞虎进入军营,看见立在营帐外面的刀枪,因常年受海水腐蚀, 锈迹斑斑, 作战效果大打折扣。很明显,新的一批兵器来得不算及时, 却还是出了问题。   顾苏撬开三把远攻弩, 里面的重要零件少了。那零件用较为稀有的金属铸成, 整个大宣的产量都不高。谢晏怜惜海边将士辛苦, 算是下了血本。   咔嚓一声, 顾苏气得把造假的零件拉断了。   鱼目混珠, 还是如此粗制滥造。真正的稀有材料不知被谁挪用,为了一己之私,竟然置大宣安危于不顾, 简直无法无天!   顾苏说清里面的关节, 刘飞虎焦头烂额,“举大宣之力都只能找出那些,缺的这可上哪里补回来?”   “将军不必忧心,用不着那些。思谢,将你的那把拿出来给刘将军看看。”   思谢把缠成一个大蝉蛹的木弩一层层拆出来,然后走到旁边的校场,隔着百米瞄准靶心,连射出五只箭,支支以雷霆万钧之势射中红心,木制的箭头不堪受力,与靶子相撞后磨损一半长度,硬生生撞成一支秃杆。   “这把弩木制而成,若是箭头换成铁质,穿透不在话下。”   刘飞虎大喜过望,这一定是陛下派来的救兵!   顾苏把图纸画好,一个非常简单的附加装置,请全城的木工连夜赶制,不出两天就能完工。   刘飞虎按照顾苏说的,一一吩咐下去。他招来小厮,“去告诉夫人小姐,最近我夜宿军营,就不回府了。”   话音刚落,又有人来报,海面上似乎有异动。   刘飞虎猛然起身:“全军警戒,随我去看看。”   赵斤跟上,“愿助一臂之力。”   思谢趁两人不注意,偷偷跟着,躲远了才喊“我也去看看”。   眨眼间影子都没了,顾苏来不及阻止。   她无奈地坐回去,思考如何应对三天两头骚扰的倭寇。一年到头精神紧绷,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安稳,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得有一座足够高的了望塔,还要射程足够远的防范工具,最好能直接把敌人吓退在海上不敢近前。   她沉思一番,摊开纸,开始构思雏形。   待了望塔初见轮廓时,思谢他们就回来了。   思谢满腔兴奋,一刻不停道:“我就那么嗖嗖放了几十箭,那些人就吓得不行哈哈哈,我是不是很有打战的天分!”   顾苏肯定了一番思谢的丰功伟绩,然后对刘将军道:“思谢冲动,还请将军包涵。”   刘飞虎不介意地摆摆手:“小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老夫做梦都想生个这样的女儿!”   提起女儿,顾苏沉默了一瞬,不知如何开口合适。   顾苏请将军屏退众人,把林柯叫来,让她洗净脸,露出本来相貌。   “将军若怪顾苏管得太宽,顾苏也认,只是顾苏不愿见小人得志,鸠占鹊巢。这位是府上林奶娘的女儿,林柯,与刘千金有缘,几乎同时出生,将军看她的长相,可想起什么人?”   刘飞虎和林柯都不知道她卖什么关子,两人大眼对小眼,对脸懵逼。   “这么说可能冒犯林姑娘,老夫想起夫人年轻时的样子,也是这样。”刘飞虎和夫人相携二十载,感情和睦,提起时,满面春风。   顾苏当着他们面,随便画了张花花绿绿的色盲测试图,刘飞虎和林柯看过之后,摇摇头,说上面一团乱糟糟的点阵,看不出什么。   “思谢,你说上面是什么?”   “一个‘刘’字。”思谢远远瞥了一眼道。   “请刘将军随便找一人来辨认。”   刘飞虎唤来贴身小厮,答案和思谢一样。   “你让刘夫人来试,结果与将军一样。我曾今在一本医书上见过,有一种人,天生分不清红色和绿色,夫妻结合,生下的女儿与父母相似。而据我所知,贵府千金并无此困扰。”   话说到这份上,林柯还云里雾里,刘飞虎可不是傻的。   他脸色变了几变,他平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但回想过往,丫鬟有好几次委婉指出他搭错了衣服,他只当他与夫人偏好奇特,并不在意。   夫人生锳儿时,正好去庙里上香,半路被马惊到以至于早产,产婆都赶不及,在一个村妇家里便生了锳儿。事后,他感谢村妇,问她有何想要的,她只说她妹妹也刚刚生产,不幸的是妹夫前月落水溺亡,娘俩生活困难,请将军给她找份差事。   于是便有了林奶娘,一干就是十七年,勤勤恳恳,对锳儿极尽呵护宠爱,有时比夫人更甚。他和夫人都非常感激。   “医书也会出错,就如行军打战,若全按兵书上来,岂不是人人都能当将军?”刘飞虎动摇了一瞬,转而坚定道。他宠了十七年的女儿,不会错的。   顾苏自然不能抓着他的脖子让他接受遗传观点,只能道:“顾苏有一计,将军可以一试。若最后结果是顾苏胡搅蛮缠,我愿捐出一笔钱,足够全军将士今年过冬的防寒衣物。”   其他三人不知道对话为何往他们看不懂的地方拐,面面相觑。   听到这,赵斤哑然一笑。   顾苏出钱,跟陛下出钱犒赏军队,可不是一样吗。   只有思谢有点着急,顾苏她这么大口气……会不会钱不够啊?   将军被倭寇刺伤的消息传回将军府,刘夫人差点昏过去。刘锳和林奶娘搀着她来到军营时,顾苏化了个神秘的世外高人妆,赶紧在刘夫人一口气喘不上前开口:“夫人莫要担心,将军外伤并不重,修养两日便好。”   “那他为何还不醒?”刘夫人见丈夫脸色苍白,嘴唇却像中毒了似的,紫得发黑,她颤抖着声音问。   “那刀上抹了剧毒,已经渗入将军经脉,逆行全身。需找一人,服下解药,渡血给将军,方能解毒。”顾苏睁眼说瞎话。   “渡……渡血?”   “是,将军全身血液已经带毒,解药无法发挥效用,需借外界之力。此人必须是将军血亲,服下混着将军毒血的解药之后,再将血液反输给将军。”   听到这,刘锳已经白了脸,在刘夫人看向她时,浑身一震,“娘亲,我害怕……”   “小姐是将军亲生女儿,服药之后只会虚弱一点,并无大碍。”   床上的刘飞虎配合着咳了几声,声嘶力竭。顾苏很满意,她出的“军饷”筹码足够诱人,刘飞虎爱兵如子,自然愿意陪她演这场戏。   刘夫人抱着刘锳安慰道:“锳儿别怕,爹爹平时对你那么好,你为爹爹受一点苦,忍忍就过去了,娘也恨不得代你受苦。以后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   刘锳咬着牙点点头。   一旁的刘奶娘可没错过顾苏刻意加重的那句“小姐是将军亲生女儿”,若不是呢?   她急忙确认道:“若不是亲身女儿呢?”   顾苏故作疑惑地看向她,眼里满是探究。   “不不,我的意思是……不是亲身女儿可以吗?小姐她从小娇生惯养,若能不受这苦最好,我愿意代她……实在不行,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她一定行!”林奶娘慌慌张张解释。刘锳从刘夫人怀里出来,投向林奶娘,“还是奶娘疼我!”   顾苏心里嗤笑,好事刘锳享受,坏事就把林柯推出来,这是哪门子的亲娘?刘飞虎眉头拧得死紧,原本只是觉得演一场戏简简单单,现在看来,难道……   顾苏摇头,看着林奶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万万不可。若不是至亲,饮下将军的血非但不能解毒,反而自己还会丧命,此事必须小姐亲自来,旁人不可替她!”   林奶娘眼珠震颤,瞳孔急缩,她奋力抓着刘锳的袖子,数次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此时有下人来报,林桂带着林柯来将军府找老爷,说有重要的事要和将军说。   林桂就是当初帮刘夫人接生的村妇,林奶娘的亲姐。   刘夫人心烦道:“让她先回去,等老爷身体好了我再给她赔不是。”   “可是……”下人欲言又止,“她当年的一些事情没说清,必须见老爷。”   刘夫人还未开口,林奶娘心里有鬼,觉得她一定是来揭穿十七年前的真相,自己先崩溃了。   “别!别让她进来!”林奶娘毫无形象大叫。   顾苏干脆又添了一把火,“多拖一刻,将军身体多受一刻苦,刘小姐,请把这碗解药喝了吧。”   一碗血红的汤呈上来,汤底还有散开的粉末。   林奶娘双眼赤红,比那汤还可怖,她一手打翻在地,把刘锳护在身后,“不行!锳儿不能喝,她根本不是将军的亲生女儿!不是!”   ……   刘飞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坐起,一掌把床头的桌子拍碎,可见其愤怒!   刘夫人呆呆的,变故太多,她已经无法做出反应。   刘飞虎把夫人揽到怀里,“对不起,让夫人受惊了,顾苏跟我说的时候我也不信,谁知……”他说不下去。   顾苏替他说。   林奶娘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她惊恐地喃喃:“不,不,你们刚才听错了……”她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掐死林柯!她怎么不去死!   这么看来,林柯虽然没像刘飞虎期待的,长成思谢那样,却也遗传了他一些强悍的基因,被林奶娘那么虐待,能好好地活到现在着实不易。   刘锳在林奶娘身后,傻了。   “那、那我的女儿呢?”刘夫人回过神来。   林柯被赵斤带着,在门外听了许久。她想不到,原来她渴求不来的亲情,全是因为她求错了人。   刘夫人看见顾苏的眼神,随着看过去,门外有一片衣角,是姑娘家的。她踉跄地出门,母女俩对视那一刻,相似的眉眼,相似的嘴角,断了十七年的血缘感应,终于连上了,这才是她的女儿!   遂相拥而泣。   “把林奶娘关进牢里!”刘飞虎看着母女相聚,十分眼热。他们真正的一家三口相聚的太迟了!   刘锳突然从角落里冲出来,抱住刘飞虎的大腿,“爹,我才是你的女儿啊!林柯她是你的耻辱,她分不清红绿,若是让外人知道,爹爹怎么让人信服,一个看不清的将军还能带兵打战吗?林柯只会给爹爹带来不幸!”   顾苏突然对刘锳另眼相看。   短短时间,她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威胁人的法子,并且准确地戳在了刘飞虎的死穴上。 第47章 算计不成   刘飞虎似乎是难以置信, 他凝视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刘锳, 久久不言。   在刘锳以为她的话奏效的时候, 他道:“我本以为养了你十七年, 没有血缘也有感情, 纵有不对, 那也该林奶娘一人担着。将军府那么大, 多双碗筷而已,可你、你……”   刘飞虎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接着道:“我能不能领兵作战就不劳林小姐费心了。此事我自会上奏陛下, 由陛下定夺。”   说着跨过刘锳,头也不回地找夫人女儿去了。   顾苏暗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谢晏果真没有看错刘飞虎。   顾苏贴心地给一家三口留出足够的诉说心事时间, 不去打扰他们。   后来刘飞虎上书请辞, 谢晏回道:“将军乃大宣难得将才,朕焉能不用?将军务必保重身体, 镇守东海, 朕甚是放心。只是往后若遇分歧之事, 虽有眼见为实之说, 但将军也可听人一二。”然后还赐了林柯几箱衣服首饰赏玩之物, 正戳到了刘飞虎心坎里, 从此更加尽忠职守,这是后话了。   晚间将军府设宴款待顾苏,林柯换上崭新华服, 光彩照人, 一颦一笑俱是风华。   刘飞虎差点老泪纵横,他举着杯敬顾苏:“听说那林氏要把柯儿嫁给六十多的人当妾,幸亏遇见顾姑娘,老夫感激不尽。这些是老夫的心意,还请顾姑娘收下。”   小厮端上来一盘白花花的银子,顾苏笑着看了一眼,反而从怀里掏出一叠纸,与盘子一起推给刘飞虎。   “却之不恭。那这些也是顾苏对龙虎军的心意,请将军代为收下。”   刘飞虎疑惑地拿起纸,越看眼睛瞪得越大,拿着纸张的手都在颤抖。   “这…这……”   “顾苏觉得,防御军事要修,装备要精良,不费兵卒将倭寇灭于海上,才是上策。我在此处不便久住,将军请人按着图纸做便好。”顾苏绞尽脑汁画了一系列海上作战的利器,和海边防御工事。她对倭寇深恶痛绝,恨不能留在这儿,与龙虎军同仇敌忾,但是她还有其他的事儿要紧。   刘飞虎简略翻了翻,为顾苏的才华折服,在他看来,顾苏一定是陛下派来巡查边关,微服私访为将士排忧解难来了。将来回到朝堂一定身居高位,得到重用。到时他要第一个发贺帖。   刘飞虎想得差不离,除了一点,祝贺的人要换成刘夫人。   他看完图纸,翻到最后,是一张面额颇大的银票。   “前日的赌注。”   “可,是老夫输了啊?”   顾苏一笑:“我赌的是将军的大义,将军赢了。”   思谢一愣一愣的,她只知道了一件事--顾苏很有钱。   赵斤在心里再次感叹陛下真心没有错付,找的皇后非常母仪天下。既能勤俭持家,又远非一毛不拔,有时候比连盛双还“菩萨心肠”。   顾苏问出一直压在心里的疑惑:“敢问将军,这批器械是兵部直批的,中间可有经过其他人的手?”   赵斤说最近西北的战事也不太平,她得帮谢晏抓出这个人,否则任由他祸害全局,万一把手伸到西北,谢晏又有得忙了。   刘飞虎屏退其他人,和顾苏道:“此事我已经上奏陛下,与你说倒也无妨。确实是兵部批的,但是零件是分两处打造的,一南一北,工匠各不相知,然后由第三方汇集到沼安城外,统一押运到龙虎城。”   这中间可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缺失的部分来自何处?”   “距沼安不远,有个山矿。南边运来的零件经过这一站,继续往沼安走。”刘将军说得含糊,机密要闻,尽管对方是陛下信任的人,也不好吐露太多。   又是沼安,一点也不安宁。顾苏推测,那座山矿就是生产缺失金属的,谁能在重兵把守之下,神不知鬼不觉换掉里头的东西?   连家。   顾苏第一反应就是他。连家势力集中在沼安,与朝廷又有合作,利欲熏心,干出这事不足为奇。   可是,顾苏想起连符和连盛双声名在外,别说普通人,就连她也不信。她看得出连小姐每次帮人都是真心实意,而在说书人口中,这都归功于连老板的耳濡目染,教导有方。   这非常的矛盾。   顾苏把自己的疑惑都写在信里,她觉得谢晏一定能给她解答,尽管收到回信的可能几近于无。但当赵斤再次给她指出一队正准备进京的皇商时,她又反悔了。   她不能暴露自己正在跟进这件事,她只有赵斤一个帮手,对上沼安城的隐藏势力,胜算不高。谢晏会担心,她不舍得。   反正真实情况刘飞虎会一一道明,且八百里加急,比商队快得多。她重新写了一封,说她遇见了思谢,一个非常有趣的小姑娘,还误打误撞帮刘将军找回了她的千金,尽是一些欢快的小事。   她好像懂了什么是“报喜不报忧”,“不敢叹风尘”。   入睡前,顾苏一直在想这件事。   梦里她回到了皇宫,和谢晏一起在鸣和亭看星星。是冬天的夜晚,呵出的气都是白的。周围很黑,天幕上挂的星星却非常亮。   谢晏揽着她,笑着和她说,他有一个又胖又可恶的皇叔,顾苏说鸣和亭要塌的时候,他头脑一热就把他套进去了。   谢晏问顾苏他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顾苏摇摇头,加害过你的,你不动手我也会帮你教训他。   “皇叔的儿子市井纵马,致人滑胎,还以‘孝’为借口欺瞒朕。奸人因我重德重孝,做出一副忠善假象来愚弄我,费力去揭下那一副副面具,朕也不好过。所以,顾苏,做你自己挺好,不可瞒我。”   顾苏被蚊子咬醒时,还有点恍惚,猛地坐起来喊道“我不会瞒你了谢晏!”   待她清醒过来,有点心虚,谢晏是跟她心有灵犀,知道她偷偷撕了一封信,所以托梦找她算账来了?   不不不,顾苏,再清醒点,重点是那句“奸人因我重德重孝,做出一副忠善假象来愚弄我。”   她抱着被子把它当作谢晏,滚着亲了好几口。嗷嗷嗷,不愧是我的帝王!梦里还能指点迷津。   她对沼安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觉得没那么简单,这么一看,就说得通了。   连符是了解谢晏的脾气,所以才做出乐善好施的样子,在谢晏遍布全国的商队里讨一席之地。连小姐为何每次出门都能碰上讹人之事,还没有人追究,八成都是连符安排好,给连小姐博名气。   以上这些是她的推测,她需要亲自去一趟沼安。   顾苏把她的想法和赵斤说了,意料之中,被赵斤以不能冒险为由劝阻。   赵斤看了一旁跃跃欲试的思谢,脑袋有点疼。   西北起战事,顾苏不能让谢晏后方也出问题。她想了想道:“沼安我是一定会去的。若是不放心,我这就像刘将军借兵五百,到时连家真有问题,干脆派兵直接围了,省事儿。要是没问题,那也不能白借,上次在吊脚楼,隔壁的阿婶说城外有伙山贼,忒吓人,顺路就给他清了,为民除害。”   赵斤觉得虽然顾苏操心的事儿有点多,但这个勉强能接受。   顾苏当着刘飞虎的面,把虎符一摔为二,印着玉玺的红符纸随之撕裂,一半顾苏留着,一半刘飞虎拿着,以后夹在奏折里,作为凭证,向上面说明情况。   刘飞虎大赞顾苏:“今早这批弩已经全部改装完毕,射程远,又快又准,士兵们都赞不绝口。本来老夫是不方便给你调兵的,但你这器械一改,相当于增了一倍兵力。也罢,就给你调六百精兵。若是遇上棘手的事情,也可找老夫,能帮就帮,绝不推脱。”   还多了一百。   顾苏喜滋滋,“将军真是性情中人!”   虽然军|队不一定用得上,也许就是小打小闹一番,但谢晏给她虎符的时候就该考虑过这种情况,她不虚。换句话说,天高皇帝远,她怎么闹,谢晏除了给她收拾烂摊子还能吃了她吗?   她命军队借围|剿山贼的缘由,偷偷潜伏到沼安城外候命。她和赵斤、思谢赶着马车踏青似的返程。临行前,顾苏告诫思谢,不可像上次对战倭寇那样冲动,要保护好自己,否则她没法向思谢的师父交代。   思谢非常听话,说以后都听你的。   赵斤倚在车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龙虎城。顾苏瞥见他的眼神,明白了什么。   “沼安事毕,我向谢晏给你求个姻缘如何?我看林姑娘不错。”   赵斤闹了个大红脸,“我一闲散粗人,哪儿配得上将军之女。”   车后似乎有人喊“停一停”,顾苏掀开帘布一看,是林柯的婢女。   “这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点心,答谢三位再造之恩。请公子小姐带着路上吃。”   顾苏接过来,这林柯倒是有心,她揭开盖子,是她喜欢的口味。盘子下面好像还压着什么,顾苏伸进手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依然是配色差错的花草图案,还有两只蝴蝶。   给谁的,不言而喻。   思谢还想再认真看,赵斤一把夺走,妥帖地放在胸口。   “啧啧啧。”思谢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她这方面的脑筋迟钝的厉害,非得这么明显才能反应过来。   顾苏笑了笑,没再给快烧成碳的赵斤添柴。   她确实要给谢晏说说,让他换个人了,或者就她和思谢两人也行。郎情妾意,她总不好断人姻缘。特别是她和谢晏相遇之后,更能理解这种命运的无奈。赵斤表现得很好,立了不少功,谢晏给他升个职,赐个婚,说不定明年她就能喝到孩子的满月酒。   --------   李松舟带着圣旨和御林军火速赶往沼安。半路却遇上连日大雨,山体塌方,道路被泥石掩埋,只能等天气放晴道路挖通。   因此,燕莱虽然行动不便,但是赶在了李松舟和顾苏前头到了。   他命人打听确认连小姐的行程之后,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在离香火旺盛的天圣庙百米处守株待兔。   渺渺净湖边,一把朴素轮椅,一袭简单白衣,衬着微动的柳条,茕茕羸弱的背影最能引起姑娘家的同情心。   侍从隐在三米外的大树上,目观四路,悄声提醒:“主子,连小姐过来了。”   燕莱满脸漠然,指尖微微一动,轮椅瞬间倾斜,营造出一个即将落水的危机,就等连小姐路见不平,把他救起来,然后再顺理成章地……   燕莱算计好一切,却没想到这里昨天刚下雨,有人在这里落过水,拖出一条滑道。瞬息间,他顺着这个轨迹连带整个轮椅滑入水中,令人反应不及。   行人纷纷看过来,连小姐也询问婢女发生何事。侍从在树上捂住想尖叫的嘴,不知该不该暴露自己。   是等连小姐反应过来去救呢?还是他现在去救呢毕竟主子身躯尊贵。   没等他做出抉择,斜刺里冲出一个人,动作快得看不清男女,力大无穷地把燕莱一举从水里拎出来。   包括轮椅。   燕莱还稳稳坐在上面,全身狼狈地滴水。   思谢抓着一人一椅上岸,却像托着木盆里的三岁小孩一样轻松,一边道:“你太弱了,得多锻炼。”   画面太美,侍从绝望地闭上眼,不敢看他家主子的表情。 第48章 神秘人   四面八方投来或惊异或探究的目光, 燕莱沉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被一个无论是年纪还是身量都比他小的, 女人, 救了。   他干脆破罐破摔, 给树上的侍从一个凌厉的眼刀, 闭上了眼, 假装虚弱。   “顾苏!顾苏!你看这里有个弱……落水的人!”思谢“端着”燕莱跑回自己的马车。   “哎?”思谢像风一样刮出去, 转头抱回个湿淋淋的男人,顾苏有点跟不上,“他怎么了?吓晕了?”   “对对对, 他胆子小。”思谢附和,顾苏的判断都是对的。   胆子小的燕莱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先让赵斤给他换件干净的衣服。”顾苏贴心把马车收拾出一个空间,把燕莱移进去, 然后和思谢站开五米外, 非礼勿视。   “你不是师父给了许多药,看看有没有把人治晕厥的。”顾苏道。   思谢一拍脑袋, “对哦, 我怎么忘了, 师父肯定有给我准备的。”说完一溜蹿到马车边, 去翻自己的包袱。   “等等!那位公子还在……”顾苏眼见思谢一把揭开车帘, 阻止不及, 剩下的半句话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里面换衣服。”   她竟不知道他俩到底谁吃亏。   燕莱常年待在屋宇之下,全身上下白的发光, 但也不是那种弱鸡式的苍白, 双腿无力,但胳膊腰腹上都覆着一层线条流畅的肌肉。   他双腿初废时堕落过一阵,如今克服了那种阴暗滋生的情绪,但依然排斥身体缺陷暴露在别人眼皮底下。他以为被陌生人伺候着换衣已是极限,没想到,一阵凉风吹来,他没有合紧的眼看见了刚才那位姑娘……姑娘--他居然一瞬间有种大姑娘般的无所适从感。   暗处的侍从捂住了脸,完了,主子不会放过他的。谁让那地方是他选的呢。   思谢神经粗到不行,她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低着头在她那一堆宝贝瓶瓶罐罐里头扒拉了一阵,找出一包看起来就十分不靠谱的药粉。   思谢闻了闻,把它递给赵斤。   “这个能行吗?上面什么标记也没有。”   思谢:“放心,我一眼就觉得它是。”   燕莱:有种今天把命交代在这儿的预感。   思谢回到顾苏身边,和她小声道:“那人的身体好白啊。”她看了看自己被风吹日晒的手背肤色,有点羡慕,“你见过这么白的人吗?”   顾苏脑子里陡然浮现谢晏沐浴时的样子,她搓了搓发烫的脸,道:“思谢,男孩子不能偷看女孩子,同理,女孩子也不能去看别人的身体。”   “可他不是男孩子啊,我觉得有点老了。”   “老了也不行。”顾苏提高了点声。   “哈哈,我逗你的,刚才就是忘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听到自己被归于老人行列的燕莱“挣扎”着醒过来,清冷弯长的睫毛扇了扇,琉璃色的眼睛轻轻转动,打量周围环境,“咳咳,谢谢你们。”   侍从极有心机地换了一身普通小厮的衣服,急吼吼地找他家少爷,对着顾苏他们就是三鞠躬:“谢谢你们救了我家少爷,少爷从小体弱多病,受不得一点惊吓,这次多亏这位姑娘出手神速……”   思谢刚才趁换衣服的时间,把轮椅擦干净,这时见他的人找过来,把燕莱从马车上抱下来,稳稳地放在椅子上。   燕莱一落地终于踏实,他绽开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在下赖燕,多谢各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小厮双手奉上一块成色上等的玉佩。   “美玉赠佳人。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燕莱风度翩翩,实则咬牙切齿。   “啊,我叫思谢。”思谢有些无措地看向顾苏,不知该不该接,她不习惯和这么文绉绉的人交谈。   顾苏给她一个自己做主的眼神。   思谢自然是说不过舌灿莲花的燕莱,十分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小厮推着燕莱告辞,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轮椅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可想而知,坐在上面的人多难受。   思谢看着也很难受,这小厮不行啊,要她直接两步抱回家。   “哥,有没有那种不会颠簸的轮椅啊你这么厉害?”思谢缠着顾苏的胳膊亲切地叫哥。   顾苏侧目,这是赵斤找到心头好带来的连锁效应?第一次见面就如此牵肠挂肚。   “有,不过它需要一种树,这里没有。”   思谢眼睛一亮,但随即想起正事,他们是来沼安干大事的,听顾苏的意思那里离这儿很远,她还是知道孰轻孰重,没有继续说话。   燕子掠水而飞,情窦初开的姑娘心上荡开一圈涟漪,无人自知。   顾苏看出来,安慰她道:“说不定我们下次有缘遇见赖公子,就找到那种树了。”   ----------   燕莱打开一张密封在蜡里的纸条,看完之后放在灯上烧,火舌迅速卷起湮灭。   “主子,连小姐那边……”搞砸了事情的侍从战战兢兢问。   “此事不准再提。连符的心腹连三东吃了熊心豹子胆,截留了一批现在应该在军营的好料。杀头之罪,连符正急着出手销毁证据,地利人和,岂能不接?”   甚至能低价购入。   这趟水还是落得值。燕莱想,不仅不用跟连小姐扯上关系,还占据了主动方。   燕莱很矛盾,有时底线无存,比如他不介意利用自身缺陷和连小姐的同情心来达成目的;有时又有自己的骄傲,能不借助下人之手做的事情,即使花上三倍时间也要自己来。当然,四倍的时间就不值得了,燕莱是个精于算计的人。   当晚,燕莱吃力地撑着床沿,将自己从轮椅移到床上时,脑海里闪过今早的画面。那笑容天真明朗的姑娘抱着他的感觉,羞耻感褪去,有种诡异的安心,还有点留恋。   一定是她给的药有问题。   燕莱躺在床上漠然下结论。   顾苏找了处离连家最近的客栈住下,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她发现心宽体胖的连老爷最近嘴角都耷拉着,似乎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第一日,一切正常。   第二日,连符出门一趟之后,明显眉间的郁闷散了一些。见了谁无从得知,因为连符包下自家一整栋的客栈,对外称为连夫人大寿做准备,届时将开放酒楼,有缘相会的过客免费享用流水席。   赵斤隐隐感觉到围着客栈有两拨人,功夫底子都不一样。绕了两圈没有找到突破口,担心被发现,赵斤只能暂时放弃。   顾苏猜测:“如果那批贵重金属真是连家夺走,那与神秘人谈的生意想必就是这个。既然内部无法突破,那咱们就在城外守株待兔。”   “可是出城的路四通八达,如何知晓去向?”   “赵斤,我对这里不甚了解。你说,沼安周围无缘无故谁会缺这个?”   赵斤恍然大悟,对,普通商人不会冒着杀头之罪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答案呼之欲出!   “燕泽。”   燕泽?那个想给谢晏送美女的国家?那时她真真假假地吃醋,谢晏和她说了许多燕泽的事。   其中有个什么特点来着?顾苏觉得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第49章 弄错   “燕泽盛产美玉, 但铁矿稀少, 更不说其他更为珍贵的金属。如果连老板搭上这条线, 不愁没有地方销赃。”赵斤分析道。   “罪同通敌, 连符这是有多想不开。”顾苏叹了口气, 家大业大更是要珍惜羽毛。不过换个角度想, 起码燕泽的目的是求兵器卫国, 而不是内贼暗搓搓想着谋反,不然谢晏又有的心烦。   想是这样想,但肥水不流外人田, 谢晏国库大出血整合的宝贝怎么能便宜了这两人。   顾苏摊开地图,和赵斤分析:“这里到燕泽的路有两条,一条水路, 一条山路, 目前口说无凭,咱们也没权力去搜别人的货物, 还是得人赃并获才行。刘飞虎的人在明面上查, 但此事错综复杂, 一时也难查到什么。顶多震慑一下暗处的人, 迫使他转移。这批货物要是流入燕泽地界, 到时就算查清楚也追不回来。”   顾苏的逻辑就是--反正我都是猜的没证据, 管他弯弯绕绕,能在燕泽接手之前抓到就行。只要不是往燕泽方向去,一切就能等谢晏下旨彻查。   两人谈正事的时候思谢一向不爱参与。从龙虎城的事她也不是傻子, 原来顾苏的身份牛逼大发了, 她觉得自己慧眼如炬抱了条好大腿,颇为自得。   可是顾苏一女的,能有什么厉害的身份?公主?丞相女儿?女将军?思谢好奇得不行,但她忍住了没问,反正顾苏想告诉她了自己会说。   她一边脑补顾苏是个不想被和亲的叛逆逃婚公主,把费尽心机娶她的邻国王子暴打一顿然后浪尽天涯。一边又觉得顾苏应该是个女扮男装混入朝堂的俊美探花,被陛下处处试探发现真身,羞愤之下辞官归隐。   思谢下山之后深受情情爱爱小话本的影响,平时没有机会接触到话本里那些动不动就位高权重的主人公,这回脑补的对象有了,尽是一些天马行空的遐想。   她把赖燕送她的玉佩穿了根红绳子,拿在手里赏玩,玩够了把它挂在脖子上。她扯开绳子往头上套,不知是因为绳结没锁死,还是力气太大,红绳突然就断了。   眼看玉佩要掉地上,思谢反应奇快,一边手忙脚乱去接一边就地坐下,让玉佩掉在她的裙摆上不至于摔碎。太顾着玉佩,等一声结实的墩地声响起,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屁股传来的剧痛。   “嗷--”呼痛声引起两人的注意,顾苏冲过来扶起思谢,帮她拍身上的土。   赵斤看见她手里玉佩,眼神闪了闪。   等思谢原地复活去找绳子的时候,他和顾苏道:“燕泽的皇帝,燕莱,常年和轮椅为伴。倒是和赖公子一样。”   顾苏不自觉惊呼出声,消化过来压下嗓音道:“你、你是说他是……”   白衣,美玉,轮椅,恰巧出现的时间……   现在的皇帝都这么拼?   顾苏发自内心地感慨,谢晏每天有批不完的奏折,出门一趟得先加几天班;这位燕泽皇帝行动不便,居然也不辞辛劳亲自前来接洽。   她复杂地看着思谢到处找红绳的背影,问赵斤:“思谢救他上来那天,我好像看见连小姐的马车就在我们后面?”   赵斤:“当时连小姐也派人出来查看,但是被思谢抢先了。”他说到这,意识到什么,哑口无言。   “赖燕,可不就是燕莱。”如此心机深沉,为接近连家自我牺牲的精神令人十分感动并且拒绝把单纯的好姑娘嫁给他,顾苏漠然地想。这一刻神奇地与谢晏之前的想法达成一致。   思谢说白了就是一没心没肺没背景的快活小姑娘,顾苏宁愿她永远也不会明白那已经朦胧发芽的感情。燕莱怎么看都不是会被爱情羁绊头脑发热的人,为了各方利益,他可能会后宫三千,贵妾成群,这并不适合思谢。   但,作为一个正在和皇帝谈恋爱的现代人,她不可能因为这里面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就去阻止什么。小姑娘总有长大的一天,她终会明白到底是一时看他颜好,还是一见误终生。   无论将来思谢和谁在一起,她顾苏就是思谢的靠山。   顾苏觉得自己没影儿的事想得有点远,居然还催生了点嫁女儿的伤感。她赶紧把这些见鬼的情绪撇开,把燕莱摆回敌军的正确位置。   沼安城外的码头,一个普通打扮的侍从推着轮椅上的燕莱上了甲板。巨大的轮船桅杆高耸,风帆满鼓,船上人员来往,有常年奔波的商人、旅客,大部分还是燕莱乔装改扮的手下。   燕莱注视着繁华的沼安城,眼里看不出情绪,不知是想这趟的收获,还是在怀念什么人。   “主子,要开船了。”   “嗯。”燕莱面无表情,活像十年八年没笑过的样子。要是让思谢见了,定是要大呼他和第一次见面时笑得温雅的公子不是同一个人。   船上似乎运了什么重物,吃|水|很|深。顾苏在岸上观察了一阵,觉得十有八九就在这里面。她打听清楚了,船过两日会在另一处靠岸补给,那里脱离连家的主要势力,而且离她的精兵埋伏位置很近。   三人装作赶路的人,一同上了船。顾苏和赵斤找机会查验船上的货物,不经意套船夫的话,“我看今晚风挺大的,这种水况要靠岸避一避吗?”   “这点风不算什么,再说这船上货沉,正好啊借着这风多走一段路。”   “每回货都这么沉吗,走南闯北的人多了,这江上的航运生意挺好吧?”顾苏笑着唠嗑。   “过得去罢了。这回啊是刘老板运了一整个船舱的大米,说要去燕泽换了做玉石生意。这一袋袋的前几天搬了一个早上呢。”   顾苏和赵斤对视一眼,坏了。   她借了思谢的弩,换了最小最细的箭矢,在黑暗里对着那些麻袋从不同方位射了五箭。   箭头咻咻地没入麻袋,连个尾巴都看不见。   听声音,没有任何金属撞击的阻碍感,顾苏的心沉了下去。   抽样调查的结果是零。顾苏几乎可以断定是货真价实的大米。   她冷静想了想,不应该先入为主地认为燕莱能亲自来谈生意,就会亲自护送。也有可能是燕莱嫌弃陆路颠簸,宁愿坐船,但和真正的“货物”不是一道的。   船行在江中,两岸有些伴水而居的人家,没有码头,也不可能突然靠岸。而她现在必须马上上岸,重新部署安排。等不了两天,那时黄花菜都凉了。顾苏估计了船离岸边的距离,她游过去不是问题。   她问过另外两人,也没问题,思谢还摩拳擦掌地要展示一番她的技能。   顾苏庆幸她在上船之前把所有的东西寄存在沼安,不然她的银票和图纸都要废了。   她把衣摆系在腰上,和赵斤先后“扑通扑通”扎进水里。思谢有样学样,正要入水时,突然一束火光照过来,映出她一脸呆滞的脸。   “谁在哪儿!”   落水的声音惊动了燕莱,下人推着他出来,正好看见思谢准备好往下跳。   “拉住她!”燕莱伸手虚抓一把,发现自己根本够不着她,他握着拳收回手,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无能为力的焦躁。   思谢被燕莱骤然拔高的声音惊到,愣了一下,不防被两个人按住肩膀。她扭了扭,力气大,两个成年男子居然按不住她。   燕莱转动轮椅来到思谢面前,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把水里的人捞上来!”   “别!”思谢反拉住他的手,谁知劲使大了,把燕莱从椅子上拎起了,直冲到她怀里,她手忙脚乱把他扶正,急中生智,“我哥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沼安,必须马上回去,晚了就被人拿了!”   “什么东西?”燕莱无奈地整了整被弄乱的衣服,十分怀疑,半夜跳水游回去,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的身份敏感,偷偷潜到大宣,若是被官府发现,谢晏定然会拿它做文章。   “我哥可厉害了,她会画很多房子的结构,她走了好多地方画了一打呢,那些都是她的命根子……忘在客栈了。”思谢这倒也不算说谎。   燕莱半信半疑,他知道有些匠人游历天下,毕生辛苦只为后世着出一本经典纲目,“此事一人就够了吧?”   思谢忽略他的问题,见燕莱好像没有继续捞人的意思,马上大声道:“哥,赖公子说要答谢我救命之恩,请我吃饭。你们先回去看看,三日后在沼安城外会和。”思谢怕水下的顾苏不知道船上发生了什么,提示她被赖公子缠住了没法脱身。   侍从眉毛一跳,这算假传圣旨了吧?   他看向主子,燕莱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思谢没想到自己随口胡说的燕莱应下了,喜滋滋地一手扒开按住自己的人,把燕莱的轮椅掌控权夺过来,推着他往船舱里走。   燕莱坐在上面,大气不敢喘,怕思谢一用力把轮椅给掀翻了。 第50章 遇袭   思谢对燕莱有恩, 顾苏倒是很放心她。顾苏和赵斤上岸之后找农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与精兵联系上, 马不停碲地往燕泽的方向赶。   从后面追已是来不及, 只能直接取小道, 绕到他前头去。   小路并不好走, 有些地方根本就是一片荒芜荆棘。赵斤和常年训练的精兵还好, 顾苏完全是咬着牙在坚持,小腿手臂满是草叶割出的细小伤口,鞋子脏得看不出原样。但就是这样, 她还要鼓励其他人。   “大家坚持一下,咱们回来就不用走这条路了。”   披星戴月赶了两天路,终于来到一处较空旷的地方, 旁边就是官道, 顾苏仔细搜查了一遍,地上没有任何辎重碾过的痕迹, 仅有车痕都是一段时间之前的。   赶上了。   顾苏让龙虎军原地休息, 养精蓄锐, 守株待兔。   中午时, 几辆不打眼的马车转过几座山头, 缓缓驶来, 车上盖着粗麻布,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   顾苏一挥手,埋伏在山上的精兵猛冲下来, 像盘旋已久的苍鹰, 前后团团围住了马车。   顾苏左手扣着一把新弩搭在腰侧,黑发高束,眉眼凌厉,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闪着寒光。   “龙虎军丢了一批兵器,事关重大,刘将军命我等检查过路车马,务必找回,还请各位行个方便,若是没问题,自然立即放行。”   对方的人马不多,走得是掩人耳目路线,这下被人截住,都有些乱了阵脚。领头的人慌了一瞬,呲一声抽出刀,刀和刀匣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后面的人纷纷摆出对战的姿势。   谁也没发现,隐在山后的落伍小卒,不声不响地往回跑。   顾苏没想到势力差距悬殊,对方竟然有勇气反抗,不过也是,杀头之罪,是个人都要挣扎一下。   她知道自己的两把刷子在这些人面前不够看的,十分自觉地退到外面。赵斤一直护着她,也没有加入战圈。   刘飞虎的精兵果然够看,战斗持续一会儿,对方已经呈现出明显的败势。领头的人频频往顾苏这边看,想拿下顾苏做威胁,又顾忌她身边的赵斤,一脸不甘心。顾苏被他看得起毛,拿起弩瞄准他的大腿,射了三道。   领头人眼里闪过轻蔑,大刀一横挡住射过来的箭矢,不想它来势汹汹,刀和箭相撞,居然震麻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接下来的两箭以迅雷不可挡之势没入大腿。   战斗以领头人的落败告终,都被绑严实了,排成一排,分头审问。   押送的人居然都是连家的,燕莱谨慎没出一人,双方约好两国交界处交货。顾苏让他们签字画押,准备将他们连同货物都押往龙虎城,再通知沼安府审问连家,那时谢晏的人大概也到了。   顾苏满意地将一大打证据纳入怀里,赵斤突然脸色一肃,“有人过来了,还不少。”   顾苏心里升上不好的预感,“大概多少,有我们多吗?”   赵斤一脸凝重地点头。   来者不善。   顾苏看了看一群绑得像螃蟹的人,中间有些人只是受了点小伤,若是有人解绑,马上能扛起刀。   她狠了狠心,却终究说不出解决这些潜在麻烦的话。   赵斤看出了她的挣扎,一语不发走过去,一声声哀嚎响起,顾苏背过身,没有阻止。他们的刀尖对着龙虎军,是敌人,她带着五百人出来,就得对他们负责。   赵斤道:“我把他们胳膊拧脱臼敲昏了。”   顾苏松了口气,对他感激一笑。她永远做不到对这种事无动于衷,他们罪有应得,但不是她能决定生死的。连刚才面对领头人的挑衅,也只是射伤他的腿,让他失去战斗力罢了。   “你上山林躲一下。我先看看情况。”赵斤提议。   “行。”顾苏想了想表示同意。她在只会拖后腿,影响赵斤发挥,虽然此举特别像临阵脱逃贪生怕死的人。顾苏内心再次唾弃自己,居然连点功夫都学不会。   远远地,一阵尘土扬起,赵斤定睛一看,像官府之人,不对,不全是。他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这种组合怎么看都不对劲。   “纪大人!龙虎军抓了一批图谋不轨之人……”赵斤见是沼安府尹纪辉,试探着开口。   纪辉打断他:“哪来的乌合之众公然冒充龙虎军!真正的龙虎军镇守东海,岂会出现在这乡野山林?居然还敢截了军营里的东西,狗胆包天!把他拿下!”   “是连家……”赵斤看见他身后缓缓而来的连符,明白了什么,怒道“纪辉!陛下如此信任你,你竟敢和连家暗自勾结,等同卖国!你京都的妻儿可还眼巴巴等着你呢!”   纪辉顿了顿,竟然不为所动:“你是什么人,也配提陛下?拿下这伙叛军,就是大功一件,回头本官向陛下请赏。动作快点,反抗者格杀勿论。”   纪辉和连符在沼安一手遮天,恐怕是准备杀人灭口再栽赃嫁祸。   好一个一石二鸟!   同是大宣士兵,赵斤没想到有一天他还会跟自己人动手,擒贼先擒王,他刀尖破开风声,直指纪辉。连符身边的面具男子,是个高手,身影如鬼魅变换到赵斤面前,与他过招。   两人僵持许久,过了百十来招,面具男体力不济,渐渐落于下风。纪辉却突然笑眯眯地开口:“赵斤,与你一起的那个女子呢?也在这附近吧,来人,给我仔细搜搜树林,把人找出来!”   赵斤心里暗道糟糕,当初就不该和顾苏一起去衙门找纪辉。现在看来,那人果然是替死鬼,连符为了塑造一个伪善假象真是不择手段。   他见暂时还拿不下纪辉,连退几步,把搜山的官兵发狠地拦杀于山脚。   纪辉不仅带了官兵,连符还带了五百家丁,个个身手不凡,几乎等于养私兵,按律当斩,可见其嚣张。   对方人手是我方的两倍,车轮战下来,赵斤也得服输。顾苏伏在一棵苍天大树上,枝叶密密麻麻,暗无天日。   赵斤背上被刺了一刀,红了大半脊背。顾苏心里揪紧,也不管会不会暴露自己了,得先把赵斤身边的人引开。   她对准举起砍刀的人,射出一支利箭,被射中后心的人应声而倒,然后第二个,第三个……她的神经在一根根崩裂,心脏窒息般地难受……这是她第一次,她的手却丝毫不能抖。   围着赵斤的人明显有了顾忌,不敢靠他太近,寻了其他上山的路找人。顾苏摩挲着最后一支箭矢,她暴露了。   纪辉……枉谢晏如此信你,顾苏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今日我就替谢晏做一回主。   箭射出去的同时,顾苏看见什么东西闪了闪,下一刻眉心一痛,整个人像落叶般从树上掉了下去。   崇朝殿,谢晏边看奏折便伸手去够茶杯,“啪!”青瓷碎裂的声音在大殿里突兀地响起。谢晏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听不得这种声音,隐隐地烦躁,还有不安。   “李松舟到底到了没?”   三元奉上另一杯茶,道:“前阵子连州大雨山路塌方,李大人被困了几日,但也差不多该到了。”   谢晏安心了点,他拉开龙案下的一个小格,拿出顾苏第一次给他寄的信,不知道第几次看了起来。   赵斤余光看见面具男摸出一排银镖时已经晚了,什么东西重重砸在满是枯叶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脑海里闪过临行前陛下的担忧和信任,他呼吸一窒。   赵斤拼尽全身力气赶在所有人之前抱起倒在树下的顾苏,几个飞跃间跳到龙虎军较多之处。龙虎军出发前知晓将军对她的重视,剩余不到一半的人自发围着一圈,把他们护在里面。   顾苏额上插着一把飞镖,渗出黑血,赵斤拔了飞镖,眼下却没有任何药可用。   纪辉被顾苏重伤,在一边被人扶着,虚弱喘着气,有一口没一口。连符油腻腻的脸上嚣张之极,“这位顾姑娘倒是聪明,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这毒不解,照样是死。”   “不,不用管我……”顾苏意识不清醒,但她知道,纪辉叛变,连符已经踏出这一步,他们今日起了把人灭口的心,甚至毁尸灭迹,就再难收手。对方也少了一半人,不降尚可一战,投降龙虎军定然九死一生。   “倒是有骨气,可惜不能当饭吃,更救不了你的命!”   连符正要下令速战速决,后方突然传来骚动。   刚才混战没有注意到另一支队伍正在逼近他们。   “陛下有旨,纪辉藐视皇恩,即刻革职查办!”   是李松舟的声音! 第51章 五十一   谢晏担心顾苏的身体, 虽然说他们俩不凑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他还是派了太医和李松舟同行, 若是有机会和顾苏相遇, 就让太医检查一下。   李松舟上一次见顾苏, 她还是意气风发的皇后, 三言两语指点迷津。因此, 当他看见那个倒在地上双眼紧闭,额间涌出黑血的女子时,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他带来的御林军和龙虎军将连家人和纪辉围困在里面。纪辉的官兵见朝廷派兵来, 纷纷放下兵器投降,连家人犹作困兽之斗,不一会儿就被收拾个干净。   随行的太医连着药箱被赵斤直接拎过来, 给顾苏治伤, 他背上还渗着血,但是管不得了, 陛下把好好的人交到他手上, 他却……   太医仔细检查过顾苏的伤口, 镖上带毒, 中毒处离大脑太近了, 瞬间侵占了全部意识。情况不容乐观, 太医摇摇头,赵斤和李松舟俱是一惊,这可怎么向陛下交代!   赵斤掐着捆得像个胖粽子的连符的脖子, 问他要解药。连符脸憋得通红, 一边怪笑一边喘气,“呵有解药,那、那还叫毒吗……”   赵斤抖着手把他掼在地上,巨大的愧疚笼上心头,顾苏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万死难辞其咎。他看得清楚,顾苏是因为他被围攻受伤才出手,若是她再躲一会儿,李松舟就来了根本不会出事。   可是,万事都是只差那么一会儿。   赵斤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受伤!是他太无能!他在最初出发时,不理解陛下为何对一介女子牵肠挂肚,现在他明白了,他在宫中听得那些传言都不是空穴来风。   有一女子,有情有义,为陛下掏心掏肺,从此高处不胜寒有了柔情与温暖。唯有天下第一的女子,才能有与帝王并肩的风范。   他赵斤何德何能,能沾日月之辉。   太医暂时压制住了顾苏体内的毒,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将她转移到山下。纪辉被投入大牢,沼安府上下被清洗一遍,换上可信之人,李松舟代为掌印,禀明谢晏过后,等待新指派的府尹上任。   所有不幸中的万幸,连家为了把顾苏和龙虎军截住,几乎倾巢出动,正好被李松舟一网打尽。连家所有的商铺被查封,老宅被搜,女眷被关押,一系列的变故下来,沼安城人人自危。   顾苏中间醒来一次,她的面色半青半白,额上的脓血乌黑,十分可怖。她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床边伺候的人是谁,只拉着她的手道:“这件事不要告诉谢晏……不要告诉……”   丫鬟不知谢晏是谁,无法作答。   顾苏听不到回应,越是不安,嘴里只不停地道“不要告诉谢晏”。她一动额间就溢出血来,丫鬟惊慌失色,一边喊太医,一边试探着答道:“我不告诉他,等小姐醒来自己说。”   顾苏这才安静下来,重新陷入昏迷。   闻讯赶来的太医、李松舟和赵斤面面相觑。他们已经拟好了详细的说明准备呈给陛下,这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场人都明白顾苏的顾虑,陛下远在京城,知道顾苏命悬一线必定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过来,可是以他俩的体质根本不能靠近,到时陛下再中毒……   一时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太医,娘娘……顾姑娘什么时候能醒?”李松舟问,如果两天内能醒过来,他就再拖一拖。   太医沉吟了会儿,道:“这两天估摸着能醒,但是,醒来之后是什么情况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李松舟追问。   “毒入脑髓,会伤害到哪里,什么后遗症,都很难预测。”   李松舟想起他走时,陛下把他叫到宫里,神情激动地踱来踱去,事无巨细地与他交代,如果遇见顾苏如何如何。谁知再相见是这副光景,他还是晚了一步。   顾苏醒来时,黑夜长长,耳边是夏天知了不尽的长鸣。她转头扫了一眼周围,一片黑暗。她昏过去前听见李松舟的声音,是谢晏发现了什么端倪派人来救她的吗。   等等,李松舟告诉谢晏这件事了吗!顾苏撑着坐起来,头上传来一阵剧痛,她险些倒回床上。   “呀!你醒来啦!”丫鬟伶俐的声音传来,“太医,你快来看看!”   急匆匆的脚步靠近床边,顾苏歉意道:“这么晚了,太医还守着,辛苦……”   话说到一半,顾苏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褪尽。   她挤出一个几近于无的笑容,用平常的语气问,“现在是白天……是么?”   没有人回答她,揭开这个残忍的真相。   在沉默中,太医把过脉,清完伤口,看过眼睛,无声叹了口气。   顾苏能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主动接受现实:“太医您有话直说,顾苏……受得住。”   太医看着这个嘴上说着轻松的话,双手却死死绞被单的大姑娘,心上升起一股不忍。   “姑娘的毒没有侵入脑子里,这是万幸,但毒镖插的地方离眼睛太近,到底还是有影响,所以会暂时失明。”   “暂时?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对吗?”顾苏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   “老夫医术不精,但天下奇人怪事甚多,姑娘当前还是放宽心,清余毒要紧。”   顾苏自嘲,这太医也是委婉,把希望寄托于奇人怪事,可不就是没救了么。   李松舟见她不说话,急了,连称呼也管不得:“娘娘不要灰心!随臣回京去,京中还有其他太医。陛下一直在等娘娘回去……对了,陛下还托臣给娘娘带了一封信。”   李松舟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一个指甲盖厚的信,信口是庄重的玺印,印泥朱红,仿佛昨天才盖上去的一样。   李松舟想起她看不见,拿着信的手一顿,顾苏笑了笑,“没事,你念吧。我听着。”   硬着头皮拆开信,粗粗一看,尽是思念肉麻之话,他看过太多陛下批改的奏折,满篇笔锋凌厉,字字切中要害,还不曾接触如此……柔情的一面。   他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读道:“朕未见顾苏一日,思之如狂,朕不见顾苏三日,如隔千年……   ……上次你寄过来的糕点,朕命御厨做了,味甘细腻,令人胃口大开,正如顾苏于朕……顾苏,朕与你定一半年之约可好?宫外的小馄饨摊子,朕又自己去了几次,味道却不及与你吃的那回要好,朕想着,一定是因为少了我的顾苏……”   在她最无助的时刻,谢晏给她写了这样一封信,像永远敞开的避风港,温暖宽广,想让人卸下奔波劳累,满身尘埃。眼下,回京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顾苏想道,原本就摸不着的谢晏,她现在连远远看着都是奢望。她坐在无尽黑暗里,只有谢晏的声音隔着风与时光传来,聊慰余生,那样太悲惨了。   她会变成谢晏的累赘和愧疚。他是天之骄子,应该一直往前看,而不是困在名为顾苏的牢笼里,留之无味,弃之心伤。   她不要。   ----------   思谢托着丧失意识的燕莱,使劲够上岸边一根斜逸江上的树枝,终于在湍急的水流中抓到救命稻草。她一手攀住树枝,一手把燕莱甩在岸上,脸着地,一嘴泥的那种。   然后自己也上了岸,在拖着他和背着他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看在他腿脚不好的份上,勉为其难地背着。   江中暗流涌动,为了不让燕莱被冲走,或卷入水底撞上暗礁,思谢可谓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浑身的力气用了个尽。现在还背着一个大男人到处找落脚点,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暗骂这燕莱看着弱不禁风,其实还真重。但心里骂归骂着,手还是稳稳托着他,怎么也不撒手。   思谢找了出三面石头的避风处,把人放下,呼啦啦地钻着干木材取火。一小撮火焰带着白烟冒出来,她一边咳一边眯着眼往上面添细碎的枯松针。   火焰升起,思谢把自己的衣服烤干,再看看一身泥泞的燕莱,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一时有点难以下手。   算了算了,顾苏虽然说不能随便看男孩子的身体,但是她都看过一次了,不打紧。   燕莱眼皮动了动,入眼是被几颗挺拔白杨割裂的高远天空。   他这是被冲上岸了?   他们乘船的第二晚,江心毫无预兆地刮起一阵龙卷风,整艘船瞬间侧翻,尽数没在水里。在江上行走的人哪几个不会游泳,但一个大浪打来,谁有本事抗争?燕莱当时正“履行承诺”,请思谢吃饭……   对了思谢呢?他四下一看,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再往胸前一瞧--   裸、裸着?!   燕莱觉得此时此景,比江心的龙卷风给他造成的冲击还大,这辈子没这么幕天席地过。他有些绝望,来大宣一趟,两手空空,丑却出了百八十回。   “哈秋!”   思谢揉着眼睛醒过来,下意识摸了摸燕莱的衣服,嗯,干了,可以穿了。   她扯下衣服,打着呵欠找燕莱,然后就和裸|体美男来了个直接对视。   “……”   “你,你醒了?不好意思,衣服干得太慢了我给睡着了。”思谢看了看大亮的天色,极为心虚地解释。   “……”空气里流动着难言的尴尬。   “那尊贵的陛下,小的伺候您穿衣?”思谢想活跃一下气氛,一时嘴快,把燕莱的衣服连带身份一起扒了个精光。   燕莱的眼神一下子变了,防备心极强地盯着思谢。 第52章 五十二   思谢顾左右而言它, “你饿了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我……好吧, 我还知道你来大宣是为了某个目的, 我们上船就是为了查看货是不是在你那里。”反正顾苏他们应该得手了, 她也不怕跟他说实话。   “所以当你们发现没有时, 连夜跳水离开。这么说, 那几辆马车应该也被你们截住了?”   “应该是这样吧。”思谢摸摸鼻子。   燕莱叹了口气,算了,他也不损失什么, 除了面子里子都丢了之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燕莱问。   朝廷之人?谢晏是朝中没人了吗?派两男一女深入虎穴?   思谢兴致勃勃给他科普:“你知道江湖中有一种人吗?名为侠客,有男有女。他们嫉恶如仇,称奸除恶, 匡扶正义, 什么事都管,小到偷鸡摸狗, 大到通敌卖国……”   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往自己脸上贴金, 也是很少见了。   被归入“奸恶”的燕莱竟无言以对。   这次押运他没有参与, 基本是坐享其成的生意。燕莱有心想提醒一句“连家在当地的势力很大, 你的同伴可能讨不到好”, 但转念一想, 他和思谢都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此时尘埃落定,是福是祸, 说了也无济于事, 徒增担忧罢了。   在思谢再次提出帮他穿衣服时,燕莱才发现,说了这么久他居然还是光着的。   这可怕的适应力。   “那么,敢请女侠转过身去,容在下整理一番?”   “行!”思谢扫过树林,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能蹦能跳的活物,比她的肚子还干净。日近正空,午饭变成一件令人发愁的事情。   “咕咕……”几声飞禽鸣叫略过耳际,思谢耳朵一动,反手拿过背上的箭弩,开弓,射中。   诶?落哪儿去了?思谢找了一圈,猎物呢?不落在地上难道还能落到天上?   她都听见声儿了。   燕莱没有脾气地抓过凭空砸到他头顶的,一只看不出品种的禽类。他一摸,乌呼呼的一手温热稠状物。昔日威风八面的帝王,如今长发粘污,衣不蔽体,一地鸡毛。   果然不能惦记别人家的东西,不然会接二连三的倒霉。   “别找了,落到我身上来了。”   思谢如获至宝地接过,“我烤的肉顾苏都说好吃呢!你等着啊。”   她熟练地架起火,把肉烤的嗞嗞响,表面浮出一层金黄透亮的油,时不时滴入火中,溅起一簇火星。再撒上她在江流里都舍不得撒手的、大师兄特制调料。   烤肉的香气很快包围着两人,美味,香脆,燕莱肚子叫了一声。   “唔。”思谢把最好的部分撕下来递给燕莱,自己只留了一个没什么肉的骨架和脖子。   燕莱一愣,心里好像被蜜蜂重重蛰了一下,又疼又痒,又像被撒了暖暖的甜蜜,慢慢溶化成糖。   从母妃过世之后,管他多惊才绝艳,年少成名,面对的永远是来自至亲的隔离算计,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他过得越不好,他们越开心。   “你是嫌我手脏?”思谢拧着两道秀气的眉毛问,明明是大家闺秀的长相,却偏偏活得像来去如风的侠女。   她盯着燕莱头上的脏物,非常贴心地没有提醒他比自己还脏。   “没,谢谢。”燕莱推拒不过,珍重接过,风度优雅,完全不像第一次用手抓着吃食物。把思谢都看呆了。   若有一人,萍水相逢,两次相救,事事以你为先,会放手的大概是傻子吧。   燕莱很精明。   吃完之后,思谢把骨头埋到火堆里,熄灭火星,在燕莱面前蹲下,“上来!”   “我们……”   “你想等你的手下来找你?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你昏迷着不知道我们被水冲了多远,趁我有力气先走出这个鬼地方吧。”思谢按了按肚子,再不出去她要饿晕了。   燕莱趴在思谢背上,第一次感觉到“被宠”,他没有宠过人,但他好像学会了,并且举一返以千万倍。   晶莹细亮的汗珠从鬓发细碎的额头冒出来,燕莱没忍住把唇轻轻印上去,一触即离。   思谢背着燕莱一个踉跄,险些两人一起滚到地上去。   “……脏不脏啊我四天没洗头发了。”她憋了许久,脸都红了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燕莱:“……”我看上的女人连反应都这么与众不同。   翻过一座山头,是另一片深林,极目望去,没有一丝炊烟人家。思谢有点疑惑,她该往哪个方向走,越走越偏就不好了。   燕莱道:“顺着河流走吧。”他的手下肯定也是顺着河流找人。   思谢没有主见,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人走天光大亮走到夜幕将近,才勉勉强强看到远处有炊烟升起。   看着近,走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燕莱明显的感觉到思谢托着他的手在抖。   “你把我放下吧。”燕莱拍拍她的肩膀。离开权力,他是如此废物,燕莱眼里划过一丝暗淡,很快转为坚定的寒芒。他没有一刻那么庆幸自己处在权力的巅峰,否则他拿什么来报答眼前这女子的深情厚意。普通不良于行之人,怕是看见这太阳一般的女子,都会自惭形愧,靠近都会被灼伤心尖。   “不。”思谢撑着一口气道。被燕莱亲了一口之后,她的大脑就停摆了,没办法分析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情绪,只剩下一个念头:背他出去。   “不放我就亲你了。”燕莱威胁她。   带着轻松笑意的吐气喷在思谢的耳垂上,红了一大片。她心旌一动,竟然有点不受控制地手软腿软。   燕莱猝不及防地屁股着地,他闷哼一声,脖子脊背僵直了一瞬,面上还是云淡风轻,“这么怕我亲你?”   自己撩的骚,哭着也要继续。   “你这人怎么这样的哦!”思谢恼羞成怒地打他。   燕莱往后一倾躲开她,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思谢一巴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顺势拉着思谢的手把她扯到自己身上。思谢趴在她胸膛上,被燕莱抱着她的手戳到了痒痒肉,笑得不行。两人在草地上滚到一处,像一对快活的……蓬头垢面小乞丐,第一次捡到钱的那种。   “你别动,不然我抱不住你。”   “你不行换我抱你。”   燕莱头回被人明晃晃地说“不行”,翻身压住她,眯着眼道:“话可不能乱说。”   思谢一脸“你能拿我怎样”的天真,她就是力气大啊!她小时候因为经常捏坏玩具而不喜欢这项能力,现在发现拿来“欺负”燕莱真真是好用。   燕莱还想说什么,远处一阵马蹄惊起草丛里的浅眠山雀,呼啦啦飞起一群。   燕莱的反应比思谢快,马上坐起把她挡在身后。   前方的人马停下来交谈了会儿,一个排头兵驾着马过来,看清燕莱之后,不敢相信这个白衣脏黑,发丝还夹着草根的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试探着问:“主、主子?”   “是我。”   燕莱声音一出,小兵泪流满面,是主子的声音,没错,他们终于找到主子了!   “去赶一辆马车过来。”燕莱沉这声音吩咐,“马上把边境接洽的人撤了。你们召集一下,即刻启程回燕泽。”   思谢第一次见发号施令的燕莱,和轮椅上那个世家公子模样的人差很多呢,但一样的风华难掩。她歪着头搭在燕莱的肩膀上,弯着月牙般的眼睛看他。   燕莱侧头看了一眼思谢,见她好好的,适应良好,松了口气。那如星辰般水色奕奕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让他想亲一口,但当着这么多属下,他忍住了,只伸出骨节白皙分明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头发,帮她挑起鬓间的草屑。   属下看呆了,他们高贵冷艳的陛下,眼里的光芒细碎柔和,这真的不是幻觉?   --------------   顾苏额头缠着三圈纱布,衬得脸蛋更加瘦小,青白脆弱。   她和李松舟磨了两天,最终他同意暂时不告诉谢晏她受伤的事。但是除了李松舟,还有龙虎军,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镖,一定会有人告诉刘飞虎,而刘飞虎和谢晏报道借兵后续发展时,耿直如他一定会如实描述。   刘飞虎不懂得这之中的弯弯绕绕,难以说服。   但……忠君之道,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顾苏唤来赵斤,让他快马加鞭返回龙虎城。   “你去和刘将军说,述职时略过此事不提。你可以透露一些我与陛下的交集,就说我已经完全康复,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希望刘将军能够理解。”   “还有,我带着龙虎军出来,错估敌情,害数名将士有去无回,刘将军若有不忿,我甘受责罚。赵斤,把我们带出来的银票都拿去安抚家属吧。”一想起这个,顾苏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如果不是她托大……   赵斤忍不住辩解:“我们谁也想不到纪辉会倒戈向连家,还丧心病狂颠倒黑白向龙虎军开战,就是陛下也没有万全之策啊,娘娘不必愧疚,这场战,我们是胜了!战场生死乃是常事,若是我赵斤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赵斤毫无怨言。刘将军抵御倭寇,每回大胜,却也不是轻松得来,这事,他看得最透。”   顾苏何尝不懂,只是她心里过不去罢了。   “你不必劝我,过些时候我自然能缓过来。”说起连家,她想起连小姐,不知她怎么样了。   “这连小姐也是可怜,连符满肚黑水,这女儿倒是从小心性纯良。连符为了掩人耳目,干脆刻意引导她一心向善,连杀鱼都看不得。连氏一家,虚虚实实,连父假混真,女儿真到假,使得一手好算计。连小姐被连符硬塞了一副圣母心肠,骤然得知他父亲的作为,现在还转不过弯来。”赵斤也有点唏嘘。   他和顾苏第一次来沼安,看见众星拱月的连小姐,人如其名,是何等风华无双,如今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连符作孽,牵连一家。   “那她现在在哪里?”连家的名声臭了,如阴沟里的耗子人人喊打,连小姐好欺负的形象又深入人心。没有连家庇护的连小姐,如何在沼安立足?   顾苏了解谢晏,他不会去为难一个女子,就如当初的蓟云桥,蓟家谋反,谢晏也只是把她禁足。   她忽然觉得连盛双和蓟云桥很像很像,都是出类拔萃、极富情义的女子,偏偏造化弄人,摊上一个利欲熏心的渣爹,为达目的,不念骨肉亲情。一个从小用药,一个精神洗脑……不择手段,半斤八两!   “连小姐和一干女眷住在别院,在陛下下旨彻底解决连家的案子之前,恐怕都得住那儿。”赵斤道。   “嗯。你去和李松舟说,请他行个方便,让我见见连小姐。然后你出发去龙虎城吧。”   顾苏由人扶着到连盛双的住所,连小姐脸色和她一样差,乍一看像对落难姐妹花一样。   顾苏看不见连小姐的反应,但她能猜到,一夕之间,坚不可摧的信仰和依赖被打倒,被颠覆,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说白点就是价值观紊乱,需要重新梳理,否则容易陷入另一个极端。她没有学过心理,但无论何时,倾听总是一样的被需要。   连盛双还隐约对顾苏有些印象,“你是那个问我……”   顾苏一笑,“是啊,连小姐还记得我?”   ……   顾苏和连小姐聊了许久,感觉到她心中的郁结有所松动便起身告辞,留给她自己想通。   “连小姐如果不想呆在沼安,去别的地方换换心情,尽管与李大人说,他会安排的。顾苏有句话想送与连小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两种生活,同样高尚。连小姐将来要自己辨明好坏,该不该帮,该如何帮,心里该有一杆称才对。顾苏多言了,连小姐听听便罢。”   往回走的时候,顾苏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直到听到路边两个小孩在吵架,一个说“我们约好了吃完饭去抓蝈蝈,我都等你这么久了!”另一个满脸委屈,“我是刚刚吃完饭啊,一吃完我就过来了,你看,我衣服上的饭粒还在呢!”“不可能,我早就吃完饭了!”   是了,顾苏一惊,她和思谢的三日之约已经过去了。   思谢没有出现在沼安。   她有点不安,燕莱会不会看出思谢的目的,思谢到底有没有找到机会下船。   思谢她现在不会被带到燕泽去了吧?   货船侧翻的地点已经不再沼安地界,因此消息还未传回来。顾苏不知道那头发生了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每日在城门口等她。她怕思谢找不到她。   这样等了有两天,一开始过路人以为她是被负心汉抛弃的糟糠妻,惨惨戚戚每天等成一座望夫石。第二天发现她是个瞎子,眼神就更同情了。古道热肠的老婶儿老叔儿隔着马路看顾苏,欲言又止的,就差冲上来直接说好姑娘你别等了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   这些顾苏都看不见,她就像一尊没什么感情的泥像,一坐就是一天,耳边听着叫卖声,车马声,笼笼统统又近在耳边。应了那句话--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在第二天黄昏,夕阳未尽时刻,突然远远的一声“顾苏”像蝴蝶扇翅打落绿叶上的雨滴,把顾苏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   下一刻,思谢委屈的声音更近了,她一把抱住顾苏,哽咽着道:“哥,只有你会等我。”   顾苏摸索着探上她的脸,一手湿润,“这么了?”她心疼地问。   “燕莱他就是个大坏蛋!骗子!”思谢像找到终于可以诉说之人,把所有的话一骨碌倒出来。   顾苏以为燕莱干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但仔细听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那天,燕莱的属下找来,他半哄半装可怜,想把思谢拐到燕泽去。思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主要是进展太快了,没有顾苏给她分析分析,她大脑处理不过来。   他们找了间宽敞明亮的大客栈安顿,稍作休整便要回燕泽,毕竟燕莱出来的时间够长了。两人分头洗漱,燕莱让手下给思谢准备一套换洗衣物,思谢拿起来一看,乱七八糟的,又是绢丝又是薄纱,一条一条的理不清,她不太会穿。   思谢只好把自己的破衣服洗一洗,大力绞紧拧干,直到衣服受不了发出“啪啪”拉裂之声,她才十分潇洒地往身上套,夏天嘛穿在身上一会儿就干了。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去偷听燕莱与属下的谈话!她只是想跟他炫耀一下她衣服现洗现穿非常牛逼!   但是在窗外听见里面的人在谈话,内容好像还和她有关时,她就走不动路了。当时她的心情有些奇妙,因为她看的小话本告诉她,偷听到的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   房间里,燕莱和属下谈完国事,属下,也就是当初那个藏在树上的侍从,见他似乎心情不错,便向他询问思谢的事情。   这是主子第一回 身边带姑娘,属下觉得自己得慎重对待,马虎不得。先摸清主子的心思,才好把握尺度。   “主子您当初假装落水想引起连小姐的注意,因为想让连家帮我们做事……”   燕莱打断他:“此事不准再提。特别是在思谢面前。”   思谢在外面把栏杆捏出了一道凹痕。   “主子以前说,皇后之位必须兼顾各方利益,以求最大化,那思谢姑娘……”属下没说出口的是,她一个没背景没利益的山野丫头,和主子您以前找老婆的画风不服啊!   皇后?听起来不错,很适合思谢。   燕莱高冷地点点头,他现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恨不得把拥有的一切给她,看,燕莱多会宠人。   属下心里一惊,主子决定的事情就没有质疑的余地。属下心里的思谢已经瞬间凤袍加身,让人忍不住跪下。   思谢在外面一直听不到燕莱的回答,从头脑简单的单纯着急,到深思之后的无所适从。   她有点生气,原来你一开始打算钓富家小姐的!还编了个鬼名字骗我。   但重点不是这个,具体她说不上来。她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随便。好像谁都能陪在他身边,不是她思谢,也能是别人。   更惨的是,她还不是第一选择。因为没有钓上富家小姐转而取思谢,因为她思谢没权没势就转向王公贵女……这时的思谢,还不能明白,有一种感情,叫做“独占”。   燕莱!大骗子!   花心大骗子!   可不是,戏文里面的皇帝各个后宫三千,还动不动就喜欢上青楼,与年轻漂亮的姑娘吟诗作画谈情说爱。   她一言不发离开。   她要回去找顾苏,他们约好了在沼安城外见面。   她本来就不打算去燕泽。   本来就不!   燕莱和属下谈完全部事情,思谢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客栈到处找不着,下人提供的衣服也没换,燕莱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把随从全部打发去找她。他行动不便,只能干等,遇到思谢,他不知道第多少次感到一对残废双腿带来的无力感。   他转着轮椅,余光看见栏杆上面被人大力捏出的印记,还有地缝里的玉白物事,他费力弯下腰,去够那个东西。   是他第一次送给思谢的白玉佩。   这块玉佩他带在身上很久了,每次遇见棘手的事情都会拿出来摩挲两下,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就送给思谢,明明表达感谢的方式有很多。也许冥冥之中自由天意。   燕莱突然想起他们在房中谈话的内容,逐句回想一遍并无什么错处,但是落在思谢耳里就不一样了!   她是被他气跑了吗?   燕莱恨极了自己说一半留一半的性格,他对臣子自然不能掏心掏肺,对思谢,应该把想说的话都告诉她,她那么笨,不说明白栓牢了被别人骗走可怎么办?   燕莱猜测思谢是跑回沼安找顾苏了,属下跪在地上拦着他:“主子!归朝期限已到,上次主子遇险就有风言风语,若主子再不回去,某些人要按耐不住了!”   燕莱心里烦躁,忍着怒意,呼吸平复了几下道:“你们去沼安,务必找到她,跟紧了,出问题提头来见!”   既然他坐着轮椅,是怎么也赶不上思谢,那他就先回去解决那些不安分的人,再光明正大地迎接她回去当燕泽的皇后!   “你说他是不是很坏!我那么辛苦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居然比不上那些贵族小姐的身份对他的吸引力大……”思谢寻求顾苏的认同。   “是是是,他哪配得上我们思谢。”顾苏安慰她。   “你文采好,帮我写一篇文狠狠唾弃他!”思谢想了想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顾苏:“……”   文采好?你怕是有点为难我工科生?   “其实,思谢,最狠的莫过于一句不说。”顾苏努力劝她。   她脑子里闪过一串“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郎心无意我心休”,但这些小女儿情绪,思谢未必喜欢。燕莱不是良人,思谢早看清早好,若是一直走不出来,再做打算。   思谢抱着顾苏哭了个够,把眼泪擦干了才发现顾苏额上缠的白纱。   “顾苏你怎么了?”   “没事,受了点伤,眼睛暂时看不见罢了。”顾苏不想思谢担心,轻描淡写道。   “是不是连家!”思谢红着眼睛问,语气凶巴巴的,连小姐是她的情敌……不是,连家和燕莱都不是好人,她看得透透了。   顾苏点了点头,问她落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思谢简短说了当晚的情景,八成的篇幅都用来描述她是如何英勇无惧,逆行江流。剩下的两层则是对燕莱明里暗里的不满。   顾苏心有余悸,“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可没办法向你师父交代。”顾苏一直都知道她有一个亲如父母的师父,天天挂在思谢嘴边,看起来很是想念。   “师父……”想起师父,思谢又有点委屈,想回去找他诉苦。还是山上好,山下的生活太糟糕了,不仅花钱快,燕莱还坏。   “你的伤,太医是怎么说的?不行你和我回仙山吧,我师父可厉害了!”吹牛一向是思谢的本事,她把自己的师父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起死回生不在话下。   “不过我只能带你一个,我师父他老人家不喜欢被人打扰清净。”   顾苏暗淡多日的眼睛微微一亮,见过大千世界的繁华,谁能忍受黑暗,谁能忍受爱人的面容有一天会在脑海里淡去。   “那、我会打扰他吗?”顾苏不确定,这师父听起来是个隐士高人,她非亲非故,冒然上门会有不妥。   “没事,我就顺口一说,他很宠我的,你把它当自己家就好了。”   顾苏向李松舟说明去意时,李松舟一百个不放心。   仙山?挺都没听说过,两个姑娘孤身上路,还不让人跟着,这算什么事啊。   可赵斤不在,他虽然带着陛下的一腔殷殷嘱咐,但不是真正的口谕,他没有立场管她的去留。   “思谢的师父不喜欢被扰了清净,就不要让人跟着了。李大人不了解思谢,但顾苏十分信任她。”   思谢配合着把手里的白瓷调羹一只手掰成两段。   李松舟:“……”   也许她师父真有本事。   顾苏失明之后便没有给谢晏写过信,间隔一长,谢晏肯定会起疑心。她看不见,写着写着就歪了行,最后只好叫人拿来戒尺,一边摸着刻痕比对位置,一边小心翼翼下笔。写了七八封,才有两封可用的。   顾苏把一封交给李松舟让他带回去复命,一封寄存在沼安府,等再过十日,让赵斤把它寄出去。   李松舟露出一个苦笑:“娘娘,臣这可是帮着您欺君呐。”   顾苏歉疚道:“是顾苏对不住李大人。若是谢晏察觉,便把它交给陛下,他……不会怪罪于你的。”   李松舟接过她另外准备的信,无奈一笑。娘娘什么都考虑好了,连陛下都拉不回来,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雇了辆马车,像投胎似的往仙山赶。不是顾苏急,是思谢一方面想她师父了,另一方面,她想让顾苏早点好。她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救不活,她知道生病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路上走了五天,思谢见顾苏有些紧张,给她说沿途的见闻逗闷子。   顾苏被她活跃的思绪感染,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听的和看的,完全是两种感受,思谢叽叽喳喳地描述,倒别有一番乐趣。   思谢这算是走出燕莱的失恋阴影了吗?顾苏不太确定。思谢和燕莱准确来说只相处了五天不到,她不知道燕莱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有时候越是乐观的人伤得越深。   她绞尽脑汁也想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说与她,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是思谢不曾接触过的,好奇如她,听得津津有味。   “顾苏,你真厉害,讲得比说书先生还好!”大宣最出名的那个小黄|文先生都比不过。   “占了前人故事的便宜罢了。”顾苏不敢居功。   “到了山脚了,我们得徒步上去,放心,你走不动了我背你。”思谢道。   顾苏坚持不让她背,她凭感觉知道她们在这山上饶了许多圈,有些地方脚踩上去的触感怪怪的,仿佛不是实地。   一个上午过去了,思谢挠挠脑袋,心虚道:“我第一次下山,上山的路还不熟练。”   顾苏非常有耐心:“不急,要不你先休息会儿,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不用不用。”思谢摆摆手,扯开嗓子,“大-师-兄,我-迷-路-了-咳咳。”   这种方式真是十分有效了。一炷香时间过后,有个人匆匆往这边赶,“思谢回来了?”   “师父师父师父……我有件事求你帮帮我。”思谢照样在老头的窗口下叫唤。   “你把为师叫得差点经脉逆行。”苍老有力的声音隔空传来。   “我走了这么久,你老人家是不是想我了呀?”思谢控诉,“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回答我这么快!”   “说吧,这么快就回来,是赚够了请为师上最好的酒楼的银钱?还是捅娄子了没法处理?”老头斜眼看她,笃定是第二种。   “嗨,酒楼又不会长脚跑了对不对?我这回是有急事,人命关天!师父你一定要救她!”思谢知道他看不起普通的病症,故意往严重了说。   老头看着她:“两顿。”   思谢想也不想:“好。”原来您老人家对我赚钱的能力这么看好。   “不准告诉你李大娘。”   思谢把顾苏带到他面前,老头闭着眼睛打坐,嗅到一股不寻常的香味,倏然睁开了眼。   “你中了笙篱。”   “道长果然是得道高人。”顾苏闻着声音的方位,把眼睛对焦过去,虽然看不见,但对着人说话是基本的礼节。   “此毒因为被人诟病早已失传,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   顾苏索性也不瞒他,当着思谢的面,把她的身份,如何中得毒,与谢晏的关系掰扯得一清二楚。   思谢听呆了,摸过桌上的甜瓜,咔嚓咔嚓啃,她就说顾苏是小话本里的那种主角吧!   “道长若厌恶我是蓟家人,顾苏愿意理解。”   “你倒是实诚,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有什么可计较呢。你是你,蓟家是蓟家。”   “师父,你说了这么久,到底能不能治啊?还有那什么,能一块治吗?”顾苏和谢晏真是太可怜了,思谢抹了抹眼睛。   “可以。”老头也不卖关子,肯定道。   顾苏被惊喜砸中,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您,您是说笙篱也能除干净吗?”   老头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思谢大声传话:“师父说可以!”   顾苏瞬间泪满眼眶。   谢晏,谢晏,你听到了么……我可以抱到你了!这是她永远不敢想的事情,她以为将来老了在皇城找个胡同和谢晏同看一片天空已经是奢望了。   “别高兴地太早,你可有的苦受。”老头提前泼冷水,积累十数年的毒想要短时间排除,半条命都得跟着去了。   “谢谢,我愿意受苦。思谢,谢谢你……”顾苏有点语无伦次。   谢晏盼星星盼月亮收到了顾苏的第二封信,还没看完三五遍,随之而来的是刘飞虎的紧急奏折。   两份合在一起,谢晏被顾苏气死,这么重要的事她还学会说一半留一半了?他了解顾苏不想他担心,但这样他心里更急了啊。   “李松舟那边有消息了没?顾苏向刘飞虎借兵对上连家,纪辉是个变数,朕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不安了三四日,李松舟传回来消息,纪辉果然和连家勾结,如今一网打尽。顾苏很好,陛下不必忧心。   谢晏狠狠盯着短短一行字,咬牙切齿,出发前他是怎么说的?要事无巨细地汇报,就这么一句他李松舟打发谁呢?还有朕给顾苏写的信呢?她怎么回的?!   谢晏像被蚂蚁咬了心脏一样,丝丝疼,却说不出哪里有伤口,唯有不安从缝隙里溢出来,堵也赌不住。   这种不安在他重新调任沼安府尹,李松舟班师回朝献上顾苏的信之后,达到了最高点。   他看过很多次顾苏写字的样子,她的每一封信他熟记于心,恣意张扬,字间连墨。如果是正常状态下,她根本不会写这样一封字字拘谨、行行工整的信,仿佛刻意把每个字框定在尺子量过的架子上! 第53章 五十三   “李松舟!你跟顾苏学了不少东西啊?”学什么不好, 偏学欺君!谢晏十分火大, 他刻意用愤怒掩盖似乎要失去什么的恐慌。   李松舟满脑门是汗, 他就说瞒不过, 这天底下最了解娘娘的就是陛下。还好, 他把保命符时刻揣在身上, 否则真怕哪天上朝有去无回。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李松舟毫不犹豫跪下认罪。   “把事情经过给朕详详细细说出来, 稍有隐瞒,唯你是问!顾苏还给你留了什么,一并拿出来。”顾苏不会无端置人于不义之地, 她肯定是留了后手,笃定朕不会拿李松舟怎么这样。   谢晏低低笑了出来,是惺惺相惜的喜悦、庆幸, 还有化不开的悲伤、认命。顾苏啊, 朕该拿你怎么办。   李松舟呈上另一封信。   很薄,不足两页纸。   很轻, 谢晏几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   与以前寄来的游记般的信都不一样。   顾苏在信里从来不说思念, 不叹风尘, 不提归期, 就像一个合格的远游人, 不肯给留在原地的人多一分挂念。   所有谢晏想知道的, 她都能避过不谈。   拆开信,一份被折叠压实的红纸从信里滑落,谢晏伸手接住它。棱角被磨平, 边缘微微起毛, 不知被打开看过多少次。   他突然就知道那是什么。   谢晏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把另外一张纸一同拿出来,压在奏折下面。   “李松舟,你先说。”   李松舟从他历经千辛赶到沼安,却得知纪辉带着人马上山“剿匪”,再一问连家,也不在。他心知不对,请当地人带路前往,若是真的就支援纪辉,若是假的,或许来得及挽救些什么。   ……   谢晏揪着神经听李松舟描述那些足够让他后怕的场面,等待宣判般,当说到顾苏失明时,甚至抠破了掌心。   “你就让两个女子孤身上路?其中一个还失明?李松舟!朕和你说得不够吗?”谢晏声音轻哑,骤然失力。李松舟没有权力拦着她,赵斤……他不禁怀疑顾苏是故意把赵斤支开。   李松舟伏在地上,“臣愧对陛下信任。”   “罢了,罢了,顾苏都给你留了保命符了,朕还能怎样?退下吧,五日前令夫人查出有喜,带太医回去瞧瞧,好好照顾她吧。”   李松舟欣喜如狂,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但在陛下面前不好表现出啦,磕了头,走路如飞。   谢晏没有勇气去看那封信。   无非就是车轱辘一些“不关李松舟的事,是她极力请求的要怪就怪她,你也知道顾苏的执拗”,还有那张被发旧的红纸,上面写着谢晏和顾苏的海誓山盟。   他的玉玺,她盖的章。   被退回来了。   没良心的小骗子想要毁约。   天将黑时,谢晏打开那张纸,还是那句“朕与顾苏,永结同心”,当时冬日暖阳积雪开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错了。   他应该写“朕与顾苏,白首不离”才对。   龙椅上人已经不在,唯有烛火的微光照在一张褪色的红纸上,依稀可以看出一行与原先字迹不同的话。   -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朕与顾苏,永结同心。   半年之约,眨眼变百年之后,可朕只信自己,不信来生。   仙山上,顾苏开始接受治疗,眼上缠着包着草药的纱布,初始三天刺痛燥热,牵连着头部敏感钝痛。待好一些时,老头又说,这个时候仙池的水洗毒效果最好。   顾苏在池里泡了三四天,痛苦一天天累加,像指数爆炸一样增长。到了第五天,她从深度痛风患者晋升为中风人士,瘫在浅浅一口池里,爬都爬不起来。   “想想京城,想想谢晏,顾苏,你可以的。”她感觉到有什么在体内扎根的东西正在脱离,从痛出的汗与泪里流走。可同时,不断流失的还有她的生命力。她不断告诉自己,再忍忍,还有十天,八天,七天,六天半……   日子越过越长,掰着指头数不动。   笙篱,笙篱,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这生离死别的痛苦。顾苏每天有一半时间是昏迷的。迷迷糊糊中,她突然想到,李松舟该瞒不住了吧。   她和思谢上山之前,并不抱太大希望,想借机离开是真的,她不能一辈子牵着谢晏,让他的心不安地随她跑遍塞北江南。一人肩膀承受大国重担,他真的不能分心。   若是如此……如此,她给他写的分手信也看到了吧?   谢晏同意了吗?   若她好了,他还认她吗?   顾苏不确定起来,人在极度虚落的时候好像看什么都会格外绝望。她的信仰突然就崩塌地一干二净。两行苦泪从眼角划过,落入水里。   “顾苏?顾苏你怎么了?你应我一声啊!师父,你快来看看……”思谢每天来陪顾苏解闷,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非常怀疑她师父的医术。   “师父,到底行不行啊,你让她跟我一样变成大力怪人也行啊,不要醒不过来……”思谢哭得两眼泪花,老头看得心疼死了。   “别、别哭。”思谢长大之后,老头许久不曾哄人,急忙保证,“为师给她吊着命呢。这笙篱在身体里除了不能和那谁靠近,不痛不痒的。要除恐怕得去半条命,她自己坚持要除,为师顺她的意,你急什么。”   “那她都昏迷一天……”   “她这是受不住晕了,你别叫了,醒来也是苦,干脆直接昏着过完这三天算了,反正后期也不需要保证人醒着。”   顾苏一晕三天,再次清醒过来,已经被人搬到床上,全身像被打断每一个骨头重拼,还用的是生锈的螺钉紧拧。   她一动,就忍不住闷哼出声。   思谢在外面和年幼的师弟师妹玩水,在积了雨水的浅坑里跳来跳去,溅一身泥水,听到房间里的动静,光着脚就跑进来。   “顾苏你醒啦!渴了吧我给你倒水。”   思谢倒水过来,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脚丫子晃啊晃,可见她的心情明媚。   顾苏喝水喝到一半,便被思谢脚踝上的一小块红色胎记吸引。   !!!   景公主?!   谢晏说他妹妹的胎记长得像什么云来着?   这件事对谢晏太重要了,顾苏不敢大意,可是她当时怎么忘记问,到底是棉花团状羽毛状还是火焰云状。   天上的云那么飘忽不定,随便指个胎记她都能胡诌出个云的形状出来。   “思谢,你这块胎记,是从小就有的么?”顾苏忍着喉咙的涩痛,艰难开口。   “啊?是啊,难道还有后来长出来的么哈哈……”   “你说你病了一场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是几岁之前啊?”顾苏打马虎眼,“我觉得这一觉醒来,脑子好像也不太好使了。”   “八岁。诶?你脑子不好使了?不是,我是说……”思谢说得颠三倒四。   “没事,你别担心,我就是懒得动脑罢了。”年纪,游方道士师父,胎记,名里带“谢”,寓意为“思”……一条条都对上了,顾苏激动地握不住杯子。   谢晏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她能替他找到吗?顾苏有点不敢置信,老天爷能连续这么渥待她,不仅让她除了笙篱,还找到了谢景。   “我想见见你师父,感谢一下他。”顾苏不想猜测空欢喜一场,想马上就确定。   “可你现在下床都困难啊,不然我让师父过来。”   “哪有那样感谢人家的?”顾苏笑着道,如果她猜对了,那师父不仅救了顾苏,还救了思谢,跪下磕百八十个头都不为过。   “你太见外了。”思谢一边说,一边扶着顾苏起来。顾苏觉得她能直接把自己提起来。   见到师父,顾苏按捺住迫切想知道真相的心情,诚恳地和他道谢。让她能重见光明,让她和谢晏能毫无顾忌地拥抱,这简直是把世间的风景和挚爱都送回她眼前。   她拥抱着,永远不会撒手。   “顾苏有一事冒犯了,思谢她……是不是原名叫谢景?”   老头眼皮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把思谢叫进来一起听吧。”   思谢不明所以,老头叹了口气,“知道你与那谢家人的关系,此事你不提,我也准备说,思谢,你原本姓谢,单名一个景字,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   思谢目瞪口呆,她怎么就成了话本里流落在外的公主了?   “当年李桑闲,就是太后,你亲娘,偶然救过我一命,我无意间见谢晏四处贴皇榜-公主病重,重金求医。当时你病得太重,非到仙山不可,我便带你离开京城。思谢治好之后,我听闻蓟氏专横,谢晏如同傀儡,也不放心把你送回去,所以给你改了名字。后来我闭关三年又三年的,久不下山,不知山下如何。也是前些日子听顾苏说,才知道你哥有点本事,把蓟家铲除了。”   老头健忘,老是忘记让人打探大宣如今是谁做主,当年他抱走思谢时,谢晏也不过是半大小子,他以为他玩不过蓟开川呢。   后生可畏啊。天下到底还是年轻人的,也不知道蓟开川他一个半入土的老头掺和什么。   老头看着顾苏有些感慨,他偶然听大徒弟说有个姓顾的姑娘出药方治好疫病,现在看来就是这个顾苏。   “你皇兄对你是真的好,当年为师带你走时,那担心保护的样子,明明都自顾不暇了。”老头有一说一,也不隐瞒什么。   思谢听得满眼是泪,话本里悲欢离合放在现实,所有喜怒哀乐的情绪都被放大了数千倍,瞬间溢满在不怎么大的心里。   “原来你不是我哥,是我嫂子啊。”思谢呜呜呜地扒着顾苏哭。   顾苏吃力得抬起手拍她的肩,“陛下一直在找你,动用了很多势力,包括我这次出来,他还说我是他的福星,能找到你呢。你回去看看他吗?”果然是金口玉言。   思谢猝不及防吞了一口甜味的狗粮,之前她听的他们的故事都是泛着苦涩的。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老头,她走了,师父就远了。   老头笑呵呵,看得很开,“孩子大了,就得出去看看,不能一辈子呆在山上。一个公主,一个皇后,谢晏怕是得请我十天流水席,照着国宴来。”   顾苏还需要在仙山养身,她现在的状况恐怕还没到京城先散架了。   思谢经常找她,凑在一起,说一些皇宫的事情。   “糟了,我把皇嫂你拐出来了,皇兄他会不会生我气,不认我了?”   “乱想,你还把我治好了呢,大宣第一公主。”   后来她们不知说了什么,思谢主动提起了燕莱。她现在比那些王公贵女都厉害,可是她不想和她们争一个燕莱了。   她还是很伤心,“顾苏,你帮我骂骂他吧,不然我总念着他的好。”其实燕莱有什么好啊,脸长得好吗?   “燕莱是个坏蛋,他抢我皇兄的东西!耍心机!博同情!”   “顾苏,你说。”   “呃,他、他还往你皇兄后宫塞人,送美女!”顾苏有点同仇敌忾了。   “啊,这人怎么这样啊。”   ……   “可是我还想求师父治他的腿,怎么办啊?顾苏,我是不是没救了?” 第54章 五十四   顾苏在山上又修养了十来天, 她想到自己还有一封糊弄人的信, 现在可能正被赵斤寄给谢晏, 又是一次作大死。她身上还有些酸痛, 但走路已经不成问题, 就想着最好能赶在那封信之前到达京城。   思谢和老头依依不舍地告别, 连一辈子无牵无挂的老头也红了眼睛。   “师父, 等我到了京城就来接你好吗,大宣最好的酒楼,燕窝鱼翅, 山珍海味。我请一次,嫂子一次,皇兄一次, 连摆它一个月!”   “好好好。”老头连连点头, 十分机智,“这回你李大娘可没有理由阻止我了。思谢啊, 等你在山下找了好郎君, 师父还等着喝你喜酒。”   好久没喝过了, 老头咂咂嘴。   “若是有人欺负你, 也跟师父说, 管他是谁, 师父研究了很多好药等着招呼呢。”老头也看出来傻徒儿最近的少女心事,不放心地嘱咐。   哪头猪敢拱他家的大白菜就算了!菜心拱坏了就抹嘴跑是怎么回事?   “师父最好了。”思谢哽咽,比那谁谁好千倍。她终究没有再提燕莱治腿的事情, 师父年纪大了, 还是别了。何况,她可能这辈子不会再见到燕莱,她才不会巴巴地跑过去,说你对我不好没关系我照样求师父给你治。   下山时思谢倒是没有再迷路。   两人说说笑笑,把所有酸涩的心情埋在土里,却不知山下局势风云变幻,颇有些“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之感。   半个月前,谢晏突然宣布婚期,所有朝臣猝不及防。谢晏单身太久了,他们前一天晚上还在写长篇大论,真情实感地从国家角度劝谢晏广纳贤妃,真是比自己儿子还操心。今天早朝就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顾苏?谁?   钦天监拿出准备好的稿子,给众人普及了一下,就是那个为大宣驱走疫病,拯救万民的顾神医!钦天监语调激昂,抑扬顿挫,仿佛顾苏就是上天认定的皇后,他夜观天象得出的帝后星!但其实他压根没见过顾苏,稿子还是陛下亲自润笔的。   朝臣浑浑噩噩地走出崇朝殿,末了,才想起来,他们陛下好像没说皇后人在哪?   帝后的婚期定在五个月后,谢晏还怕时间不够,没办法传遍全国,他不知道顾苏会不会去哪个消息闭塞的犄角旮沓。   他怕顾苏没有听到,更怕她知道了也不回来,留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顾苏是心疼朕的。谢晏告诉自己。   离婚期宣布才过三天,西北战事突然吃紧,戍边大将负伤,没有更有能力的人顶上。没有人会同意至今无子嗣的陛下御驾亲征。谢晏只能把兵力重点布防在西北,东南兵力被抽调了一部分,但有刘飞虎镇守东海倒是不担心。大宣国力强盛,敌方人少粮希,再勇猛也不过是一鼓作气,只要后方稳住,军心安定,战事终有结束的时候。   在帝后大婚的消息逐渐传遍大宣的时候,燕莱突然打破两国一直以来的和平友好,陈兵边境并且频频派探子出入大宣,好像在寻找什么。   除此之外,也没有主动挑衅。谢晏焦头烂额,他猜燕莱是想趁火打劫,想和他交易什么,比如大宣的矿场,燕莱就一直就想要。   渐渐地,在有心人的传播下,帝后的婚期被隐隐盖上了不详的预兆。谢晏大怒,下令一定要把牵头造谣的人找出来。他与顾苏这一路本就走得无比艰难,岂容小人在暗地里再抹黑。   但这也提醒谢晏,他必须在婚期到来之前解决好一切。   顾苏和思谢到了山下,来到一处较为繁华的小镇,她们在茶楼里暂歇,准备雇一辆马车,最好能遇见赵斤一起回去。   不过这个的希望不大,按赵斤的性格,他现在恐怕回京请罪去了。   冒着清白热气的茶刚呈上来,说书先生一拍桌子,群众纷纷磕起瓜子。   思谢越听越不对劲,小声问顾苏:“这是在说你治病救人的故事吗,嫂子你出名了呀。”   顾苏耸了耸肩,也不知道怎么就广为人知了,她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事,实在没脸拿出来炫耀。   说书人继续道:“据说咱们圣上明年开春就大婚了,皇后贤良淑德,实乃举国同庆的大喜事啊!”   大家纷纷附和,陛下英明神武,老是一个人也不行啊,我家小儿子和他同岁,今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好好好!这样最快明年太子就出生了!   顾苏脸色刷地变白,她在过去半个月里痛得吃不下任何东西,整个人暴瘦,被笙篱摧残得形销骨立,这两天脸上才恢复了一点红润,此刻血色褪尽,苍白骇人。   她……她还是晚了一步吗?   她脑海里闪过谢晏对她说“以后不可再对朕说谎”时认真严肃的样子,所以,谢晏终于忍不了她了吗?   思谢一摸顾苏的手都凉了,她急中生智,急忙大声问:“皇后是哪家小姐啊?如此有福气!”   周围人乱七八糟地答道:“就是那个顾神医啊!”   有人敬佩有人酸,思谢见顾苏还是呆呆的反应不过来,晃了晃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嫂子你听见了吗?”   顾苏倏然滑下两行泪,她发现她来这儿之后特别爱哭,悲伤的,感动的,痛苦的……全为一个人而流。   “我没事,就是……你哥真的很好,特别好。”两世,顾苏从来不敢想她能遇见这样一个人。   她急忙灌了一口茶,压下喉咙的干涩。   旁边来了两个人,衣着体面,把银子往桌上一放,叫了一壶茶就说开了。顾苏离他们近,听到他们正在感慨现在生意难做。   “西北战事吃紧,燕泽又意味不明,指不定哪天就得两面开战,苦得都是咱这走南闯北的,我家婆娘天天在家里哭,不让我再做这行当。本来今年准备走两趟燕泽的,现在看来只能作罢……”   “这燕泽王到底怎么个意思。据说是有什么宝贝落在了大宣,在找呢,外面都在传是什么古燕地的龙脉,欸,谁知道呢。”   顾苏和思谢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了震惊。   思谢把桌子挠出了五道花口,她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救燕莱!   顾苏比她冷静一点,燕莱到底是想威胁谢晏还是真在找东西?若是找东西,又是什么值得他这么大动干戈?   她看了一眼气鼓鼓快要喷火的思谢,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思谢,你认真和我说,你和燕莱之间到底怎么样?一件一件说,很重要。”   思谢还在气头上,被这么一问,脸更红了,不知是不是气的。   ……   顾苏分析了一下,谢晏曾经对燕莱评价颇高,她相信谢晏对人的评价绝不是单从能力来下定论,不择手段言而无信的小人是被世人共同唾弃的。   所以,有没有可能,燕莱是在找思谢?   毕竟从思谢一句话不说离开到她们直接回仙山,这段路七弯八折,燕莱肯定找不到思谢的踪迹。   谢晏把婚期定在明年春,还有很长……   “思谢,燕泽与大宣的事,我想见见燕莱和他面谈,如果能说服他撤兵就更好了。我给你找个你哥的商队,护送你回京怎么样?”   “我和你一起。”思谢马上道。   “不行,太危险了,你哥知道得把我关思明园反思。”顾苏反驳。   “不会,燕莱不会的。”思谢喃喃道。   “不然你也不许去。燕莱他知道你叫什么,现在你要当皇后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了,他万一把你扣住了威胁我哥怎么办?”   思谢机智了一回,问得顾苏哑口无言。   于是,人以群分,两个谁也说不动谁的人,只能一起乘快马上路了。   顾苏的化妆术越发出神入化,两人摇身一变,成了两个普通赶路人。特别是顾苏,眉心还有中镖留下的一个指节长的伤疤,看起来面相更凶了。   第三天,烈日当头,二人在驿站稍做休息,饮马喂草。   一个时辰后,顾苏牵出马,继续赶路。一阵马蹄声逼近,飞沙扬起,一身劲装的黑衣男子从精壮的马背上跳下来,“喂马,再来一壶茶!”   顾苏回头仔细打量他,是谢晏的一个得力暗卫,季均,她经常在谢晏那见到他汇报事情。   “季大人。”顾苏突然叫住他。   季均抬起头,觉得对方面容眼熟,但想不起来。   “李宴。”顾苏用谢晏的化名提醒他。   “皇……”后!!!   季均只知道陛下一直在找皇后,但哪怕至今,他也未授权任何人能直接把皇后绑回去。并且季均也不是负责这一块。   顾苏见他认出,笑了,总算有个人可以给谢晏带个话。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在下先行谢过季大人。”多余的她不敢说,尽管她归心似箭,但不到最后,她不能给谢晏任何空头承诺。   季均还想说什么,比如替他家忧心如焚的陛下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但顾苏已经一扬马鞭,和身边的公子绝尘而去。   两国交界处燕泽一侧。   燕莱骨节如玉的手指点着桌子,一声比一声沉闷。思谢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论他派出多少探子都石沉大海,没有一人传回准确的消息。   在大宣到底不好明目张胆地找人,时间越久,燕莱心里越急。他午夜梦回时总会梦见各种各样的意外,画面里一半是她决绝的背影,一半是自己悔恨的泪水。   他还没拼尽全力地对她好,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及做,他偷了香却没有对她说一句承诺……   他那天坐在轮椅上,思谢仿佛从天上掉进他怀里一般,扰乱一池静水,越是深处,越是暗流涌动。   他不得不意识到,这样上天恩赐般的女子,若是要走,他追不到。   当谢晏宣告天下,他的皇后叫顾苏时,他突然明白了思谢口中“侠女”为何有神通广大的本事,敢从地头蛇手上截货。   思谢跟着顾苏,站哪一方不言而喻。棘手的是,他和谢晏顾苏的梁子,从连家一案起就结下了。   燕莱苦笑,他当初就不该插手。   可不插手,他又怎么能遇见思谢呢?他不想趁火打劫,他只想加大手中的筹码。   而这次,他只要思谢。 第55章 五十五   顾苏在路上冷静了下来, 觉得自己不能带着思谢去冒险。若燕莱目的不在思谢, 她处境危险, 反之, 思谢危险。   上天给她和谢晏, 以及思谢与谢晏这对兄妹设下的层层屏障好不容易尽数撤回, 她不能不感激不珍惜。一着不慎, 受伤的永远是谢晏。   她面前,展开两条官道,一条通往燕泽接壤处, 一条通往龙虎城,这两天局势紧张,快被马蹄踏烂了。   顾苏硬着头皮选了后者, 她其实没啥脸再找刘飞虎, 不得已而为之,刘飞虎愿不愿意帮忙就不知道了。   再过两日, 顾苏和思谢再次来到巍峨的龙虎城, 空气里的海腥味甚至有点让人怀念。轻轻敲开刘府大门, 门扉缓缓拉开一条缝, 她看见林柯扶着赵斤在琼花树下散步。   ???   一瞬间, 门里门外四个人都愣住了。   思谢兴奋地跑进去, “赵斤!好巧啊。”说着还想哥两好地去拍他的肩膀。   林柯细声却坚定地拦住她,“思谢姑娘,赵大哥他受伤了。”   思谢倏地收回手, 告诉门外的顾苏:“顾苏, 赵斤受伤了。怎么受得伤啊?还疼吗?”   赵斤不可置信地看向眼里盛满笑意的顾苏,眼、眼睛好了?   他在去龙虎城的路上时,突然担心顾苏不辞而别,毕竟比起给刘飞虎传信,顾苏的安全才是他的首要任务。他一心急就抄了近道,不想遇到了那伙被顾苏用来当调兵幌子的山贼。   他身上带着顾苏给刘飞虎的赔款,山贼自然不会轻易放他走。以一人之力挑整个山寨,赵斤虽然勇猛,但以一敌百终究落了下风,重伤奄奄一息的他撑着最后一丝信念闯出重围,被恰巧过路的飞虎军救了。   赵斤在刘府昏迷了半个月,伤口刀刀见骨,愈合起来也慢。他甚至以为他的任务要失败了。这些日子,林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在他几日的冷脸下也没有丝毫退缩。可是他能给她什么未来,要么顾苏在哪他在哪,要么回京向陛下请罪。他把能说的都说与林柯听,一一分析他根本不值得真心托付。林柯左耳进右耳出,笑眯眯道:“远来是客,你在一天,我照顾你一天。”   思谢啧啧围着他俩转了一圈,非常贴心地给他们分享好消息,“顾苏好了,笙篱也除了。赵斤,我宣布你的任务结束了,想追求姑娘也大胆地去追吧。”   思谢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轻轻摇摇,声音清脆,里头装着两颗药丸,对外伤特别管用。   “这是我送你的……呃,任务奖励!”   赵斤向顾苏确认,顾苏点点头,“不日我就将带着思谢回京,你愿意留在这里养伤也行,我和谢晏说一声。”   赵斤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难得微微泛红,看着林柯的眼神全是光。   “我此次来,是有事想请刘将军帮忙,不知将军在不在府上?”   “爹爹他在军营,稍些时候会回来。”林柯道。   “那我就等一等吧。”   刘飞虎一身疲惫回来,燕莱这一出搞得近来都他没睡好觉。看见没有大碍的顾苏也是惊喜,他一直很担心这个出色的后生,若是看不见,一身才华浪费了不说,对一直骄傲的人来说也是灭顶打击。   林柯见他们都是一副商量大事的模样,知趣地出去掩上门。   顾苏猛然起身对刘飞虎俯下身子抱拳,“将军爱兵,顾苏有罪。”   刘飞虎马上扶起顾苏,“赵斤已经和我说明来意。伤亡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夫觉得你做得够好。善后之事老夫已经安排好,陛下也另外下旨安抚。”   “将军,顾苏此次是为了燕泽的事情而来。顾苏贪生怕死,却又想和燕莱谈一谈,只能找将军帮忙。”   顾苏看了一眼思谢,道:“不瞒将军,思谢就是陛下苦寻多年的景公主,公主千金之躯,情义深重,在毫发无损与陛下相认之前,顾苏定然要保她无虞。”   刘飞虎研读过谢晏奏折回执,字里行间都是维护信任,明里暗里透露着纵容,因此,对顾苏的话深信不疑。   他一撩战袍,对思谢屈膝跪了下去,“臣刘飞虎参见公主殿下!”   思谢吓得差点蹦起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庄重的大礼,她觉得自己要折寿了。   “将军快快起来!”   刘飞虎坐回椅子上,“与燕莱面谈?难不成你有把握劝他退兵?”   顾苏心虚地笑笑,“五成。”   “六、六成。”思谢在旁边小声逼逼。   刘飞虎不敢小看顾苏的能力,沉吟了片刻,道:“我与那边带兵的人有些交情,倒是可以护送你们进入两国交界处谈判。但你与公主身份尊贵,不可深入敌营,要谈,只能燕莱过来。”   刘飞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人,现在毕竟是大宣不愿意开战,燕莱他一坐轮椅的人,会为了对方发起的谈判而亲自过来吗?   “行。”顾苏斩钉截铁,若是燕莱不愿意亲自过来,那结果显而易见,她们也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此事最多五日解决。赵斤,这段时间你随我奔波来回,顾苏感激不尽,你在刘将军这好好养伤,不要顾虑太多,影响伤口愈合。”   燕莱估算着时机差不多了,着手给谢晏发文书,要求他帮忙找人。写到一半时,有大宣方面的使者过来,燕莱顿了一下,正好。   说不好实际上谁有求于谁更多,但姿态还是端的。大宣使者不卑不吭地陈诉来意,燕莱没有停笔,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直到对方说:“顾苏公子正在大宣军营中做客,有请赖燕过去一叙。”   毛笔在纸上滑出,燕莱猛然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使者按照顾苏的吩咐,着重强调了“赖燕”二字。   燕莱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朕考虑一下。”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靛蓝锦盒,轻轻一碰搭扣,里面是一块系着粗糙红绳的上等玉,光泽细腻温润,仿佛还带着那人身上的余温。   “燕莱,你栽了。”   他合上锦盒,把白玉握在手里。一生总要遇见那么一个人,在她面前,多大的筹码都会变得被动。但燕莱,心甘情愿。   谢晏果真找了个好皇后。   “来人,准备去大宣的军营。”   侍从面露难色,这太冒险了,鸿门宴都不敢这么设。主子行动不便,稍谈不拢,身陷囫囵,插翅难飞。   “主子……”   “不必再说,把你嘴巴闭紧就行。”燕莱眼刀嗖嗖直射,上次就是你这个大嘴巴。   侍从马上安静如鸡。   顾苏没有想到燕莱来得这么快,当时她和思谢正在哗啦啦地翻兵书,听人说他现在已经到主营时,思谢一紧张把纸捏出一个大洞。   思谢搓了搓手指上的齑粉,说不出话。   顾苏问她去不去,思谢扯开一张被子,把自己埋在里面。   闷闷地道:“我才不去。”   燕莱带了五百人来,两军在营前对峙,剑拔弩张的,特别是人数处于弱势的燕泽士兵,各个精神紧绷,眼如铜铃,以防对方从哪里突然抽出一把刀砍过来。   顾苏完全没有没这阵仗吓到,施施然进了主营,她心里有底了。   燕莱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也不端着,张口就问思谢在哪。   顾苏一笑,思谢那傻姑娘没白等。她正色道:“燕皇陛下想必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大宣与燕泽世代交好,两国人民往来频繁……”   燕莱打断她:“我答应。”   顾苏一愣,对方如此有诚意,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思谢说与你在沼安城外有约,她一定是去找你了。”燕莱控住话题。   “是。”   “燕莱眼拙,被你看出了身份,却不知道顾姑娘是大宣的皇后。”燕莱笃定道,“既然如此,想必是能做主的。我就直说了,我要带思谢回燕泽,以后位待之。”   后位被他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怎么跟大白菜似的,大家都能上尝一口。顾苏想起谢晏,在他以为她只是个小宫女时,也是这样。这片大陆流行“灰姑娘款”的?   “你错了,这事我还真做不了主。”   燕莱脸色一青,他不喜欢变数。   “思谢原名谢景,她的婚事只能由谢晏做主。当然,我和谢晏肯定都是顺着思谢的意愿。”   公主?!燕莱神情变来变去,这个身份倒是可以免去燕泽那些嘴碎的大臣的絮絮叨叨,但是,求娶公主得过谢晏那一关,这就有点糟心了,特别是在他陈兵威胁谢晏之后。   燕莱被这个身份砸得有点晕,谢晏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人。在他眼里,他燕莱大概是个双腿残疾年纪还大除了位高权重没什么优点的人。燕莱上位之后难得自卑。   他深深觉得自己办了件蠢事。他想要思谢真心实意地嫁他,突然间这里面就扯进了许多事,皇室中人家国一体,思谢见他拆自家的墙,会不会生气?   燕莱道:“我能见见思谢吗?”   顾苏有些为难:“她恐怕不是很想见你。”   燕莱挫败,尽管他有手段可以强硬地要求谢晏和亲,但涉及心爱的女人,谁不想温和,再温和一点,给她最大的欢喜和自由。   “我不日会带着思谢回京,燕王若真心有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燕莱点点头,“还请这一路,多多照顾她。皇家规矩众多,思谢江湖侠气,还请包容。山高水远,不如我派人护送你们回京。”   说的好像燕泽皇室很自由一样。   顾苏有点犹豫接不接受,多些人手是好的,但这么自作主张把人纳入羽翼了,到时谢晏的脸色该臭了。   唔,让思谢自己决定吧。   燕莱见不到思谢,心里没底,他怕她一回京,繁华乱眼,谢晏再旁敲侧击,会彻底忘了他。   他还没哄好她怎么能行。   他心生一计,故意从轮椅上身子一倾摔倒。白皙的手指被沙场磨出一大片红印,却极有心机地没让脸受一点伤,发型都不带乱的。   果然,有人匆匆跑来,“你怎么这么没用又摔了!”   思谢熟练地把他从地上抱回椅子,低头却看见他勾着嘴角对自己笑得格外好看。   “我见到你了。” 第56章 五十六   思谢放下他就要走, 燕莱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 思谢大步一跨, 他身体跟着前倾, 欲倒不倒。   “啧, 你这人真的很会装可怜啊。”思谢把人按回去, 在两方军列虎视眈眈下推着他往僻静的营帐走, 侍从不放心想跟上,被燕莱阻止了。   两人在营帐间坐下,思谢坐在床上, 燕莱就那样含笑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他暂时还没胆子动手动脚。   思谢被他看得十分不好意思, 皱眉:“你光看着干嘛, 不哄哄我?”   我很好哄的。   怎么这么可爱,燕莱忍住想揉一把的冲动:“公主殿下, 当我的皇后好吗?”   上来就放大招, 思谢有些招架不住, 把她最不满的地方说出来:“当皇后有什么好的?你那么喜欢给我皇兄后宫送美女, 你是不是就喜欢这样的?”   燕莱欲哭无泪, 现在吃的哑巴亏都是以前造的孽, 他诚恳保证:“我只喜欢你,其他人谁都不要。”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皇兄送?我读的书少,但是大师兄说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故意破坏我皇兄皇嫂的感情?”思谢怒目而视, 我嫂子那么好!   那时我哪知道他们感情那么好,谢晏怎么看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啊。这些话燕莱在心里想想,不敢说。   “我错了,不然你打我一顿出出气?”燕莱向她伸出手,一向完美无瑕的手指如今骨节红肿,细沙子还嵌在伤口里面,仿佛什么美丽的事物被破坏了一样。   果然思谢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她拉过燕莱的手,蹲在他身边,往伤口轻轻呼气,心疼道:“下次不准自己动手了,让别人推着你走。”   “侍从手劲没大没小的,不如你好,一点也不颠。”燕莱把思谢的手拢到自己怀里,睁着眼睛说瞎话。   “是吗,那以后我给你推。”思谢就吃这一套,从小到大夸她这方面的人不要太少。   这边温情脉脉,燕莱成功哄好了思谢。   顾苏在门外重重咳了几声,她怕再过一会儿思谢要跟着人回燕泽了。   思谢把手抽出来,“你快撤兵,我要回京了。”   “好。我派几个人保护你回去怎么样?”燕莱见思谢仗着本事满脸不在乎,补充道,“咱嫂子大病初愈,路上还是多一些人照顾才好。”   思谢没有注意他话里不要脸的称呼,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行。”   顾苏离开前听到这么一句,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在大宣等我,思谢。要是你皇兄……”   “我皇兄可疼我了。”思谢与他分享喜悦,有哥哥特别好。   “……是。”燕莱无奈一笑,谢晏这一关,再难也要争取过了。   燕莱答应撤兵就一点也不含糊,当天就往后退了二十里,第二天继续撤离。思谢和顾苏启程回京,燕莱派了一支乔装改扮的护卫,赶着外表普通、内里豪华不输帝王车辇的马车与她们同行。后面还缀着一串小车,思谢一看,尽是白玉雕饰、金银器皿,红珊瑚珠,等等。   大手笔令人咋舌,护卫头领解释:“主子说,公主回京之后定然会建府,这些是提前给的乔迁贺礼。后面两车是给顾姑娘的大婚贺礼,主子说,相识一场,就当是朋友。”   顾苏心里吐槽,什么朋友,那天不是叫上嫂子了吗。这燕莱看着翩翩公子如玉,送起礼来,倒是怎么实用怎么来。他知道思谢对古董字画没什么兴趣,没用那些东西来炫耀他的鉴赏能力。   思谢摸着胸前的吊坠,脑子里想的是那天燕莱给她重新戴上的情景,唔,他身上味道可真好闻,跟人一样好看。   看着看着,顾苏笑了,也许这也没什么不好,有人供她欺负,为她遮风挡雨,护她心上无尘,够了。   顾苏和思谢回京,赵斤哪有不跟着的道理。顾苏觉得他伤口没愈合,态度强硬地让他留下来养伤。   回去的这一路走得比较慢,顾苏和思谢对沿途景象始终都好奇的不行,有些地方走过一回,错过再回头就难了。当然,主要是燕莱的那几车东西太重了走不快。   顾苏不知怎么的,有些近乡情切。   谢晏这半年有什么变化?他们见面第一句要说什么合适?大臣有没有逼他纳妃?   想到最后一个问题,顾苏浑身难受,走时说的潇洒,祝他妻儿美满,可是一想到这个可能,顾苏就本能地逃避。   人总是贪心的。   对爱人更是苛刻。   顾苏把自己的忧愁说与思谢听,思谢脱口而出:“不会啊,皇兄他没有纳妃。”   顾苏被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服,“你怎么知道的?”   “燕莱没说啊,那就是没有。”   顾苏:……竟然无法反驳。   她什么时候居然连思谢对燕莱的信任都比不过?她应该相信谢晏的,在她提了分手之后,他还像失去理智的赌徒一般,押上万世史书清名赌一场盛世笑话。   谢晏收到顾苏托季均带的口信时正在作画。画上是灯火如星海的御花园,背景影影绰绰,唯有灯下的一对璧人,工笔勾勒,光彩照人,每一笔都透著作画人的满腔爱意。   谢晏迟迟未画顾苏的眼睛,他不知道那双灵气奕奕的眸子到底受了怎样的伤,看不见的顾苏会不会被椅子绊倒,半夜睡觉被子掉到地上会不会不知道捡,她再拾起木工时会不会被割伤……谢晏光列举一些平日里的小事就受不了,更不敢想象顾苏内心的痛苦。   “顾苏,回来好吗,朕照顾你。”他对着画上人轻声道,明明是热闹团圆的一副图,仿佛也感染了这悲伤的气氛,那细笔描出的含笑眼梢,竟似落下泪来。   谢晏愣住许久,直到眼前一片朦胧时,才想到去抹自己的眼角。   “陛下,季均求见。”三元禀报。   谢晏狠狠眨了几次眼,从压抑的情绪里抽离,面上恢复到和平时一般无二,“宣。”   “你这趟去陇西,那边情况到底如何?干旱可有缓解?”   “回避下,臣离开时已经下过一场雨,地里的庄稼重新下苗。赈灾款项也都发放下去……”季均先汇报了公事,然后提起另外一件事。   “臣在回来路上恰巧在驿站遇见了皇后娘娘……”季均一句话还没说完,谢晏已经来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好像他一说出什么不想听的话,就能马上掐断他的脖子让他说不出话来。   季均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帝王威压,不敢慢一秒迅速道:“娘娘一切都好!眼睛也已经治好,还让臣带话给陛下。”   “说了什么?”谢晏心潮起伏,顾苏她要回来了么?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保平安。”季均应对流利。   谢晏等了等,没有下文,“就这一句?”这也算带话?   季均艰难地点点头。   谢晏问明情况,摆摆手让他下去。虽然依旧人海茫茫两处不见,但一点消息总比没有好。他提起笔,在没画完的地方点了几笔,一个眼如点漆,嘴角微翘的顾苏跃然纸上。   待墨干后,谢晏将它与以前画的那些收作一处,锁进暗格。   京城烟云在望,一行人尽量低调地进了城门,找了处客栈先安置下来,再想想怎么联系谢晏且不引人注意。   赶路着实辛苦,再好的马车,路况不行也得难受。思谢一进客栈就睡了个天昏地暗,顾苏这半年对这种生活模式有些适应了,精神头尚好。   她让护卫保护好思谢,自己掩上门出去了。   此时正值下朝,顾苏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她临走前照了三遍镜子,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好像把蓟云桥的一身细皮嫩肉折腾地挺惨的。苍白消瘦,额上留疤,一身风霜……顾苏把镜子一倒,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今年都不敢见谢晏了。   她去宫门口守株待兔等李松舟出来,但他今天可能被谢晏留堂了,朝臣走得稀稀拉拉了,还不见身影。在守门侍卫第四十八次向她投来警戒的眼神时,顾苏摸了摸鼻子,走远几步,找了个摊子坐下等。   旁边有两个闲人在唠嗑,顾苏听了两句。   “自从陛下宣布婚期,怎么战事天灾不断……”“我可听见人说是因为皇后和皇上相克,上天降怒呢?”“这话你也敢说,皇后可是治好了疫病的神医……”“老哥你不知内情……”   ……   连她第一天回京都能听到流言,可想而知这里面暗流涌动,背后散播之人着实可恶。顾苏有些愤怒,有些无奈,更多是心疼谢晏顶住的压力。   “你、你是……”摊子老板惊讶低呼。   顾苏抬眼看去,才发现居然是谢晏带她来过一次的馄饨摊子。   “老板还记得我啊?”   “那当然,我这小本生意,哪见过几次大人物。”老板压低了声音,只够两人听到,“这半年陛下又来了几次,每次点了两碗,坐坐就走了,也不吃。怎么不一起来了?”   顾苏眼角有些酸,谢晏信里说的和老板的话叠在一起,轰隆隆跑过她的耳边,她完全能想象那个画面,哽得喉咙干涩。   “以后会一起来的。”   李松舟终于在宫门口出现,顾苏赶在他上轿子前叫住他。   “李大人,草民有事相求。”   李松舟一个踉跄,怀疑自己幻听了。转身看见顾苏朝他作揖,大惊失色,这、这刚才陛下还忧心惦记的人,居然出现在宫门!   他擦了擦眼睛,忍住回礼的冲动,“上前来谈。”   顾苏向他说明来意,说要见谢晏,李松舟真心替陛下高兴,甚至忘记他们不能靠近的事情。   “臣引您进宫?”   顾苏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看馄饨摊子,“我在这儿等他吧。”   她想陪谢晏吃一回馄饨,弥补他每次一人来一人回的失落。她要做的要事情要弥补的缺憾真是太多了,不过还好,他们有一辈子时间。   当她看见那个慌慌张张跑出宫门的人影时,世间一切都失了颜色,看不见,听不见,眼里心里耳里全是他。   我已经看过这个世界,余生看你不够。   我满身风尘,你失了仪态。   我们都一样。 第57章 五十七   谢晏在和一帮武将谈论西北的战事, 燕莱主动撤兵言好, 态度一百八十度弯, 就差称兄道弟, 诚挚地不行。虽然具体不明不白的, 但他们现下可以把重心放在西北。一群人对于如何解决西北问题, 争得面红耳赤。李松舟离开之后又回来, 里面讨论激烈不敢上去打扰,在门外焦急地踱步。   谢晏给三元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看看。   李松舟压抑不住激动, 他这勉强也算将功折罪了吧,他把人看丢了一回,总算又回来了。   三元:“李大人匆匆折返, 所谓何事?”   “皇、皇后娘娘回来了!就在宫外, 等着见陛下!”李松舟话说得稍大声,谢晏耳力好, 三元还没反应过来, 他已经迅速起身, 众人只看见一片明黄衣角略过, 影子都抓不着, 龙椅上空空如也。   谢晏此生没有这样迫不及待过, 像在荒漠里孤独跋涉了半年的人突然看见一片绿洲,那么近,那么真实。   他没空去想他是不是听错了, 宫门那么多到底是哪一个, 顾苏回来了为什么不直接进宫……他只知道他不能停下,仿佛一停所有希望都会寂灭为海市蜃楼,嘲笑你的痴妄与迟钝。   崇朝殿与宫门的路既短又长,他曾在深夜一遍遍走过,身上沾着馄饨小摊的暖气,心里却空荡荡冰凉。   谢晏毫无形象地直奔宫门,两列御林军愣了愣哗啦跪下,瞬间空出一片场地。   没有顾苏。   谢晏惶然四处张望,不知是不是神经绷得太紧,心跳过快,他有些头重脚轻。   “老板,两碗馄饨。”顾苏一眼就看见谢晏,吩咐老板。   一身白衣胜雪,芝兰玉树,明眸含笑,她就坐在那里,惊艳了整个八月的京城。   谢晏一步一描摹,丝毫变化都印在眼里,刻在心里。   瘦了。   伤了。   更耀眼了。   白衣单薄,能看见突出的肩胛骨,眉心的镖伤刺眼,时刻提醒着她为他的付出。弱柳身姿,白杨骨气,经过苦痛的淬炼,眼角眉梢都凝着沼安的凶险,龙虎城海风的腥气。   谢晏不敢走得太快,怕一脚踏空,转头汗淋淋地醒来,是难捱的午夜。   等不及的反而是顾苏,她太想太想牵手,拥抱,亲吻,感受他的温度。顾苏两步跳到谢晏身上,紧紧抱住他,附他在耳边轻轻道:“谢晏,我回来了,你还要我么?”   不管路人投来货好奇或敬畏的目光,谢晏用全身的力气拥住她,仿佛要揉入骨血一般,“要,怎么不要。”   脑子的断掉的弦猝然接上,谢晏双手捏着顾苏的肩膀,将两人撕开一点,炽热的目光不住梭巡着她的脸,连声音都颤抖了。   “顾苏你、你、是不是……笙篱是不是……”   否则顾苏不会主动拥抱朕,她一直那么小心……   “是!”顾苏大声答道,怕他没听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我们终于不用当小心翼翼保持距离的刺猬,不用羡慕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   这是谢晏这辈子听过最好的消息,他与顾苏不曾被月老遗忘,所有苦难拨云见月,他恨不得马上昭告天下,他开始后悔把婚期定得太晚,钦天监当时说什么来着,九月也有一个好日子,宜嫁娶。   顾苏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听他强烈的心跳,粗重的呼吸,纤细的手指调皮的戳了戳,“太快了,让它慢一点。”   谢晏深呼吸了三五次,拉着她的手往回走,被人围观着,干什么都不行,否则明天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该是“陛下当街强吻女子”云云。   “等等,我点了两碗馄饨还没吃。”   不吃了。谢晏满脸都是拒绝。   顾苏眉毛一挑,抠了抠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又败家?”你自己数数你点了不吃几次了。   “你不是一直想吃,写个信都不忘。”   “朕那是想你,人都回……”感受到掌心骤然加重的力道,谢晏败下阵来,和顾苏挤在一张长凳上,一人一碗,狼吞虎咽几口见底,还招呼着顾苏“你慢点吃,别噎着,朕不急。”   你表情并不是这样说的。   顾苏心里好笑,一边小口吃一边拿怎么都看不够的眼神一下下瞥他,仿佛能吃到天荒地老。   这眼神谢晏怎么受得了,他做出恍然想起的样子,“那些武将还在崇朝殿等朕。”   “唔”抛下一群人就出来确实是谢晏的作风,她来找他的不是时候。顾苏抹抹嘴,“好了。   谢晏如愿拉着她的手回宫,越走越快,一过宫门,干脆直接抱起顾苏压在朱红宫墙上就是一顿亲。   “哎,你不是……”顾苏惊呼,怎么突然亲上了?!   谢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性感的不行,“让他们吵出结果了再说。”   “唔,不行,嗯,侍卫都看着呢。”顾苏使劲推开谢晏,喘着气道。谢晏看着她被咬红的嘴唇,眼神一暗,“他们不敢看的。”说完一手掐着顾苏的腰,一手捂住她的眼睛,敷衍道:“好了天黑了。”   说完重重吻下去,不再给她说一句话的机会。   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谢晏放开顾苏,她脸红腿软地倒在他身上,眼角湿漉漉地,嘴唇被亲肿,大口喘着气。   体力还是太弱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顾苏拉开谢晏不守规矩的手,“宫规第…第一百二十条,我抄了一遍,你两遍,没、没忘吧?”   -不可白日宣淫。   谢晏想起被宫规支配的恐惧,“……没忘。但朕亲自己老婆,不算。”   顾苏捏住他的嘴:“我说算。”   她整了整被弄乱的衣服额发,说起正事:“思谢在客栈等我们呢。”   谢晏疑惑:“谁?”   顾苏切切实实为他高兴,一时放飞自我,双手扯着他的脸皮拉出一个笑容,“是景公主回来了,我的陛下。恭喜你,兄妹团圆。”   谢晏一把握住脸侧的作乱的手,“小景?你找到她了!”谢晏怀疑这一天他都在做梦,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他一拳打在宫墙上,很痛,很真实。   顾苏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捧在手上查看,“高兴傻了?有时间怀疑不如想想怎么迎接公主回宫。”   “对,朕是高兴疯了。”谢晏道,“朕马上让三元安排。”   思谢一开门被门外的大阵仗吓了一跳,一个胖乎乎的老头迎面跪下,“给公主殿下请安。”   话音刚落,满堂侍卫女婢整齐划一地跪下,“给公主殿下请安。”   婢女呈上托盘,上面珠钗华服,绣着皇家高贵的标志,公主品级,整个大宣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穿。   思谢紧张地去找顾苏的身影,看见她和一个高大英气的男子站在一处。那人穿着黑色的锦袍,胸前绣着五爪金龙,见她看过来,上前一步,激动地问:“小景,还记得皇兄吗?”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思谢有点愧疚,她忘记的事情太多了。   “皇兄,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这辈子能再听见妹妹叫一声皇兄,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以后每年父皇母后的忌日,他终于可以告诉他们,他找到了。而不是一年一年地重复“今年找了柳州,没有,洛阳,也没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晏看着那双和母后神似的眼睛,又大又亮,光芒澄澈,短暂地抱了她一下,“去换衣服,皇兄接你回家。”   思谢不喜欢让人伺候着穿衣,把宫女赶出去,她自己瞎摆弄了一会儿,无奈宫装实在太复杂,半天没有理出个头绪。   她求助顾苏。   顾苏挠了挠脑袋,“我也不大会。”   但衣服和建筑有它的共通之处,领是领,带是带,总跑不了。   换上这华丽气派的一身,思谢自我陶醉了一会儿,有感而发:“真应该给燕莱瞧瞧啊。”   顾苏提醒她这两天先别把燕莱挂在嘴上。   据她所知,以谢晏护短的本性,大概是不太满意这个拐走他妹妹的“驸马”。   思谢懒得问缘由,爽快答应。   公主养病归来,御林军和宫女从宫门口一直排到客栈,夹道相迎。鞭炮震天,炸裂的红纸屑铺陈一地,红艳艳十里长街。南风卷着花瓣与硫硝的气息,落在骏马拉着的皇室马车上,帘子里人影绰绰,让人欲一睹公主真颜。   中午,三人一起上桌吃饭,是谢晏八年来的第一顿团圆饭,没有用夸张的八仙桌,一张小圆桌,三个人正好。   谢晏殷勤地给两人夹菜,过了一会儿,突然提起边关送上的详细奏折,“听说燕泽退兵是因为有人请燕莱到大宣军营谈判,两个刘飞虎推荐的‘专使’,是谁呢?燕莱又是怎么同意的?”   谢晏意有所指看着低头默默扒饭的两人,胆子真是不得了,竟敢上前线。   思谢在桌子底下踢了顾苏一脚——完了,秋后算账了。   顾苏装傻:“啊?不知道啊?”   思谢配合着摇头。   谢晏本就不打算饭桌上跟她们算账,只是顺嘴一提,让她们有个准备,想想怎么圆回来,或者一五一十地交代。   顾苏在仙山痛了几天一吃就吐之后,留了轻微的后遗症,胃口就一直不太好,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因此过了这么久一直没见长肉。她怕谢晏担心,强迫自己又吃了两口,实在塞不下,就十分自然地放下了碗,营造一种自己吃得特别多特别饱的假象。   但谢晏还是注意到了,从在馄饨摊子上她就吃得又慢又少,一小口一小口,和以前一口气吃两大碗面的样子天壤之别。   “怎么不吃了,是不是不适应京城的饮食?”谢晏关心地问,担心她水土不服。   “啊,这个啊……”思谢插嘴,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皇兄去关心这个了,就没空审问他们刚才的话题了。再说,嫂子受了那么多苦,怎么能就她知道。   “咳咳。”顾苏也踢了思谢一脚。   “你踢到朕了。”谢晏眼神复杂。 第58章 五十八   谢晏放下碗, 看着她俩道:“两个问题, 选一个回答吧。”答完一个再一个。   思谢脚底抹油:“我选择出去消消食。”   顾苏跟着站起, “思谢还不熟悉皇宫, 我给她带带路。”   谢晏一把将她揽入怀, 手下没有几两肉, 摸着全是支楞的骨头。锁骨眼窝深陷, 看上去就是个没吃饱饭的小可怜。他抱起来掂了掂,太轻了,仿佛一阵风来都能把她吹跑, 他一刻也不能撒手。   “吃不下饭?你到底怎么了,跟朕说好不好,是谁答应不再骗朕, 却又三天两头地违约?”谢晏想了想可能的原因, 不确定道,“是不是笙篱?”   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的难题, 突然就解决了, 总不会是轻轻松松的。   “是。你不用担心, 我这个就是心理问题, 调整一段时间就好了。”   谢晏只知道是小景的师父帮了顾苏, 具体过程顾苏没和他细说。   “你都调整了快一个月了, 怎么都不见好,还是找太医看看。”   谢晏低头亲吻她的发心,“你不说, 朕也猜得出那是多么痛苦的经历。朕宁愿你什么都不会, 舒舒服服地当一个闲职皇后,养花逗鸟,大手大脚把朕的钱花光。人家云游之人潇洒万分,哪有一个像你操心这么多事的。沿海倭寇要管,两国邦交要理,别人的爱恨情仇要帮……唯独不爱惜自己。可朕依然得感谢你的操心。”   柳丁说笙篱在顾苏体内扎根,二者同生同长,短时间内拔除根本就是用命在赌。   “你别这么当回事,我就是闲不下来。我乐意为你操心,换了别人我也不愿意啊。”顾苏道,“我想吃葡萄了,你给剥吗?”   “给。”   顾苏躺在贵妃椅上,手上拿着从藏书阁扒拉出来的杂记,张口等投喂。一颗葡萄去皮去籽入口,完了还附带一个个亲亲。   谢晏低头舔过她嘴角的葡萄汁,一本正经评价:“都很甜。”   顾苏吃了一小串,手脚并用坐起来,“有件事我还是得坦白。”   谢晏专心剥皮,勾着嘴角,“你说,我听着。”   青绿透亮的葡萄,骨节分明的手指,连指甲盖都那么好看。   “嗯?”   顾苏对着它发了会儿呆,被谢晏一问,才猛然清醒过来,“燕莱看上思谢了,可能会来大宣提亲。他出兵缘由就是为了找思谢,那时还不知道她是公主,后来知道了就撤兵了。”   “哼,拒了。”谢晏不放在心上,大宣唯一的公主,刚找回来就想娶走?江山为聘都得考虑个两三年。   顾苏干笑:“哈哈,我也这么想的……可是思谢同意啊。”   顾苏忙夺过他手上的葡萄塞进谢晏嘴里,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什……唔……”谢晏话被堵住,火发不出来,迅速嚼三俩口咽下去,还没说话,顾苏又给他剥了一颗。   他单手捏住顾苏的脸,一低头把整颗葡萄渡过去,顺便伸进舌头勾了勾顾苏的。   “朕很好,不需要葡萄。”谢晏冷静道,然后冷静地把剩下的葡萄拿起来继续投喂顾苏。   谢晏不好在顾苏面前生气,只好把它当成发泄物,捏爆一个又一个,汁水横流,惨不忍睹。   顾苏:……并不想喝葡萄汁。   她安慰谢晏:“思谢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年纪轻,或许还没等燕莱过来自己就改变主意了。如果你是担心他不良于行,委屈了思谢。这个倒不是问题,我看她甘之如饴,有事没事还能欺负着玩。思谢要是愿意的话,她师父也能治好。”她也不舍得思谢远嫁,可是她不能当王母娘娘啊。   谢晏只听进去了前半段话。小景年幼,不急着嫁,拖个两年,光景就又是另一副了。京城离燕泽王都山水千重,燕莱要是明着一套暗地一套,小景嫁过去孤苦无依,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作为兄长都不能及时替她出头,这个画面,他光想想都忍不了。   若燕莱真有心,十年八载都等得起。   谢晏满意,觉得此计甚好,剥葡萄的手法都温柔了起来。   顾苏看着谢晏微微笑的模样,心里默默给燕莱点了一桌蜡烛。   谢晏并不是情理不通的人,他对燕莱的态度始终取决于思谢。明白这一点,顾苏也不会多费口舌去帮燕莱说什么好话,虽然她挺看好他的。   “我们什么时候请师父来京城小住,他可是我和思谢的大恩人呢。”   “你和思谢商量着来,朕负责出钱。”   “行。”   谢晏昭告天下举行公主的册封大典,宣示他对公主的重视,燕莱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贺礼,稀世珍宝一箱箱地往大宣运。   负责清点的侍从无比感概,难怪他一直娶不到老婆,娶老婆原来需要这么多钱。他要回去和阿娘说,他得再攒两年才能谈亲事。   再过三日便是大典,谢晏请顾苏到时与自己一起出席,先露露脸,也不至于朝堂上下没几个人知道。   顾苏有些担心蓟云桥的身份被识破,谢晏道:“现在朝堂上留的,全与蓟家交情不深,交情深的都藏着猫腻朕也不用。少数见过蓟云桥的人,都外放做官去了,等过个几年再调回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谢晏和她开玩笑:“当年大婚上,你涂得朕都认不出来,明年开春的封后大典可得让朕好好看看你。”   顾苏无意识抚上眉心的伤疤,要公开露面了,她又瘦又丑的,人家会不会觉得谢晏眼光不好?她眼睛一眯,目露凶光,到时蠢蠢欲动的人多了,她和谢晏又有的烦。   谢晏看出了她的焦虑,把她按坐在镜子前:“朕保证,没有人比你更有母仪天下的气势,能威慑一群大臣,小姑娘不敢往朕身边凑的。”   顾苏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她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容颜。这真是太患得患失了,顾苏忍不住吐槽自己。   “你说我长得凶?”顾苏贴近镜子,当初的毒镖直入眉骨,疤也不小,她板着脸时候确实能唬住人。   谢晏拉开三层架子的木盒,两根手指随意翻了翻,拿起一排小小的五颜六色的花钿,有闪亮亮的铂金片,白玉般的鱼腮骨,火红的梅花妆,烟青色的翠鸟羽毛,涂金的蜻蜓薄翼……   谢晏一一介绍各种花钿,顾苏吃惊地看着他,她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连谢晏都比不过了?   她是活得太糙了,居然忘了还有贴花钿这中常用妆容。   “你这是什么眼神?”谢晏皱眉。   “你太厉害了,懂得这么多,拍马不及……拍马不及。”顾苏恭维。   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谢晏对着花钿背后的呵胶轻呵一口气,小心地往顾苏眉心贴去,盖住疤,“别动。”   “朕以前看母后贴过,小景好奇,母后便说了那些。”谢晏解释。   “哦……”   “不然你以为朕为什么会这些?如何,你要是不喜欢,朕的丹青不错,直接给你画一个也行。”   “你画的还是不要了。”顾苏拒绝。   “你不信?”谢晏像只求偶的孔雀,迫不及待想炫耀自己的技能。   “不,我怕教你丹青的太傅骂我祸国殃民。”   顾苏的心情变得十分美妙,踮起脚尖勉强搭着谢晏的肩膀,换上说正事表情,“西北怎么样了,我看你这几天经常和武将们讨论,有我帮得上的吗?”   顾苏的本意是做一些杀伤力大一点的武器,虽然这有违爷爷对她的教导,但战争,不是流敌人的血,就是自己人受伤,胡骑凶残无信,以战止战才是最快速的方式。   谢晏却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真的怕顾苏又想去西北“督战”,吓得马上摇头。   “没有!”   发自肺腑。   顾苏怀疑地看他,“不是挺棘手的吗?真的没有?”   谢晏点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好。”顾苏明面上打消念头,心里开始盘算怎么弄出能用上战场的东西。她一直赶路,都好久没接触了,有点手痒。   顾苏习惯性掏了掏袖子,她喜欢把小工具藏在袖子里。摸到两片滑溜溜的衣料,她才想起,这件衣服袖子没有内袋。   她扯起宽大的袖管,示意谢晏看,“最近我穿的衣服袖子怎么变了?”   谢晏低眉,看见云袖里露出莹白纤细的手臂,十分自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可能是宫中流行样式变了。夏天多一层布不透风,容易流汗。”   “哦,那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顾苏嘟囔,这可就装不了东西了。   谢晏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再让顾苏袖子里的锤子打到头,他这皇帝也不要当了,出家练铁头功算了。 第59章 五十九   公主的册封典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既然是颇为庄重的典礼, 表面礼节总该做好。平时在宫里她俩言行随意, 谢晏宠着护着生怕哪里不自在, 但在外人面前不好给谢晏丢脸。   于是有了一波紧急的仪态培训, 谢晏亲自把关选出一个资历很老的宫女, 务必做到教导过程不严、不累、不紧。   思谢和顾苏原本挺有兴趣的, 脸上笑嘻嘻心里开小差。宫女先是例行普及了一下各代出色的皇后公主,表达了一番老师对学生能达到的高度期许。然后开始正式上课,入门课程--如何笑得天真又不失城府, 看起来亲和力强又不好惹。   顾苏和思谢笑不出来了。   晚间吃饭时,顾苏照样吃了小半碗就犹豫着想放下碗,怕谢晏说她, 舀了一勺鱼汤, 假装它很烫,认认真真吹老半天, 小奶猫似的抿着。   谢晏叹气, 不想给顾苏太大压力。今天已经比昨天多吃了两口, 有进步。可是他看着她小猫似的食量, 怎么回宫来好吃好喝养着, 反而还瘦了呢。   谢晏把椅子挪到顾苏旁边, 两人紧挨着吃饭。提起今天的礼节速成班,谢晏关心地问:“会不会太辛苦,不然咱别学了。”   他实在看不得顾苏每天没进食多少却闲不下来的状态。   说起这个, 顾苏有太多话要说了, 她趁机放下碗,转过椅子面对着他坐,学着那宫女老成持重的语气,挑起谢晏的下巴,“笑一个看看。”   谢晏不明所以,两指捻走她嘴角的饭粒,眉毛一挑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黑色箭羽般的长直睫毛下,深邃如漩涡的眼眸深情漆黑,藏着盛世江山与儿女柔情。   顾苏老脸一红,这太犯规了。   她竖起食指晃了晃,“不行,要温和,威严,亲善,有城府……”   这都什么东西。谢晏将浓郁的汤汁淋在饭上,搅拌均匀,白瓷调羹舀起小半勺,在顾苏张口说话的间隙,眼疾手快喂进去,“今天学的?”   顾苏赶紧嚼两口咽下,急着和谢晏说话,“对啊对啊,你也觉得很难吧?”   “朕觉得你平时那样就够了,自然流露的威仪最有气势,明天朕让人减了这项。朕每天跟一群迂腐老头子一起上朝,难不成也得去学……”谢晏又喂了她一口,寡言如他尽量把话说长说久一点,让顾苏有时间细嚼慢咽。   “我好想看你上朝的样子啊,会不会摆臭脸?摆一张给我看看呗?”顾苏得寸进尺。   谢晏也是宠她,说什么做什么,把脸色一放,瞬间阴沉地滴水。   顾苏侧着头星星眼,嘴里还有饭说不出话,只能强烈点头,酷的。   她没救了,觉得这样的谢晏帅的不行,从额头到鼻梁到下巴到指甲盖都散发着雄性荷尔蒙,还有上位者浑然天成的凌烈气息。   ……   不知不觉,顾苏剩下的半碗饭见了底,谢晏接过明黄的手帕,给顾苏抹了抹嘴,顺便亲一口嘴角。   “饭后水果要么?葡萄还是杨桃?”谢晏的服务全套贴心。   顾苏这才意识到,谢晏刚才在屈尊降贵喂她啊!第一次啊!还因为她吃不下饭还不余遗力地说那么多话逗她……他总是这样,润物细无声,说的少做的多,一回首就温暖了整颗心。恨不得它再大一点,把谢晏装得更多一点。   她就着两人面对面坐的姿势攀住谢晏,突然扑到他身上环住他的脖子,声音低哑道:“我以后会好好吃饭的,谢晏……”   谢晏一下一下顺着她散在背后的乌黑长发,“不要急,我们一步一步来,朕都陪着你。”   思谢和顾苏一跃变成大宣最为尊贵的女子,典礼上被命妇拜见时,笑得脸都僵了。一切都很顺利,看过思谢的容貌,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来历,只因她一颦一笑都有当年太后的影子。   老国公宠爱有加的小胖孙,一米四五的身高,体型是同龄人的两倍。在经过思谢面前是一时看呆了没注意到台阶,眼看就要脸着地。公主殿下她反应灵敏,抓着小胖子的后腰带直接把人提起来了。目睹现场的人一口气还没松开又被公主的神力惊得倒吸冷气。   除此之外,没有意料之外的事出现。   新鲜血液不断地充入朝廷,对谢晏忠心效力。蓟云桥一死,蓟家往事统统揭过,忧国忧民忧帝王子嗣的文臣不再抓着它做文章。谢晏把可能引爆身份的潜在威胁都处理干净,所有人看见谢晏身边的顾苏只会感慨一句“凤凰将飞于天,引为大宣女子先。”   异议被谢晏强势地压下去,坊间的流言一直抓不到源头,他只能让萧焕文多写点正面话本发行。不得不说,“小黄文先生”的文笔是没得说的,在零零散散乌七八糟的舆论里面脱颖而出,重新占据上风,夫人小姐都爱看。   顾苏回来几天就和谢晏腻歪了几天,思谢第一个表示受不了,和她们吃了两次饭就选择自己一个人用膳。她在皇宫里发现一个校场,每天兴致勃勃地去那打拳练骑射。   公主府在建,顾苏亲自设计划图纸,思谢开心极了,无论她提出多么荒谬的规划,顾苏总能把它化为现实。自己眼看着画出来的居所好像别有感情,她都想在里面住一辈子了,只是不知道燕莱愿不愿意。   在顾苏离开的半年,谢晏把清和宫翻新了,新漆新瓦新床柜,枯败的草木被移除,缺少养护的盆栽扔掉……他本以为清和宫新了又旧,轮回几许都可能等不来它的主人回家。   结果,顾苏回来了,清和宫还在施工。   顾苏和谢晏住在一处,还是第一次回清和宫看看,宫门大开,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热火朝天。蓟梳出宫了,跟着她的两个宫女一个到了年纪出宫婚嫁,剩下一个冬雪。   冬雪早就听说主子归来,一直盼着,总算等到她有空来瞧一眼。   “冬雪给顾姑娘请安。”原来的称呼是不能再叫了。   顾苏和她唠家常,“夏莲出宫成亲了?是好事啊,就是我不在,没有随个礼什么的,她白伺候我这么久。冬雪,你以后要提前说啊,我给你出嫁妆。”   冬雪红了脸:“女婢没有这个打算。夏姐姐出宫时,三元公公多给了不少银钱呢,下半辈子找个好夫家一定过得很好。”   顾苏眼角一弯,与她有关的的事情总算被考虑得这么周到。   她跨过几道门,来到清和宫后院的小花园,池塘重挖,原先种着草木的地方土壤翻起。   冬雪解释:“陛下说这里的草木缺乏生气,全部换新的。”   顾苏摸了摸下巴,“种菜吧。”   她不在意花草有多名贵,不如省点钱。西北的军饷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谢晏从私库里面掏钱拨她的出行费用,建公主府,修清和宫,她真怕给他用完了。   何况,她喜欢给谢晏做饭,就地取材不是美滋滋。虽然最近谢晏因为她的身体原因不让她动手。   谢晏听说之后,哭笑不得。皇商每年缴的钱怎么会因为这几件开销就告急。   皇后她总是在操心朕的钱不够。   朱笔一批,准了。   顾苏喜欢烟火气,他何尝不是。   思谢一早就来拉着顾苏,说她想出宫玩玩,皇兄虽然疼她,但不及嫂子好说话啊。顾苏有点心动,但她俩这种组合出门,谢晏怕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你就说我们出去监工,公主府不是在建了吗,你是画图纸的师傅,不自己看看能放心吗?”思谢最近好像聪明了不少,说的话全落在顾苏的心坎上。   “这倒是。”顾苏把球踢回去,“不如你去和你皇兄说你想看我陪你?”   思谢嘟起嘴,从皇兄手里拐顾苏出门太难了,跟虎口夺肉有什么区别?   顾苏看她真是闷坏了,不禁忧心她将来如果嫁入燕莱皇室是不是也三天两头闹着要出门。   可是她忘了,她本就是与思谢一样不安分的性子,怎么就呆的住?不过是因为皇宫有谢晏,充满吸引力罢了。   谢晏果然皱起眉毛,顾苏的两次出宫对他简直是噩梦一样的存在。顾苏好说歹说,他终于同意,规定晚饭前要回来。如果不是奏折太多,他是想一起去的。   顾苏拍了拍他的肩膀,激励道:“赚钱养家比较重要,我和思谢都指着你呢!”   谢晏不说话,就看着她,顾苏凑过去和他交换一个亲吻。   “早点回来。”谢晏满意了,朝屏风后面一使眼色,四名暗卫嗖嗖地跟上。   顾苏和思谢路过一个酒楼,突然道:“嫂子你带钱了吗?”她想进去试试菜色,师父快来了,之前说好在京城最好的酒楼连开一个月酒席孝敬他。   顾苏摇摇头。   一个毫不起眼的路人与她擦肩而过,顾苏手里多了一只钱袋。   顾苏:“……有了,你哥准备地周到。”   她抬头一看酒楼,可不就是当初她偷跑时躲的那家,转眼就开业了,生意红火。两人选了临窗的最后一张桌子,没等多久,小二就端上了招牌彩色,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思谢吃得不亦乐乎,顾苏没什么胃口。这种南来北往的客人聚集的地方往往是八卦的传播中心,什么消息都能听一两句。   顾苏留意了一下,她还对回宫时在馄饨摊子上听的流言耿耿于怀,想知道现在演变成什么样了。   “听说未来皇后在公主册封典礼上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眉心居然有道深疤,用花钿盖住了,国公府的小世孙吓得走不稳路…哈哈哈……”   “皇后那叫一个风华无双,三步不离陛下,连公主的气派都盖过去了。”   “……”用溢美之词玩笑地说一些让人误会的话,顾苏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果然,一壶茶的时间之后,有些“凶神恶煞”“独宠”“不好惹”的词被冠到新后头上,说得比较小声,仔细听还是能捕捉到。   她四下扫了几眼,那些张冠李戴透露信息引导路人的话,大多数是角落那一桌人“无意间”说出来的,看着位置不好,其实说的话满场都能听到一两句,听不清的就更糟糕了,虎头蛇尾的传来传去更加变味。   顾苏端起茶杯,掩盖住眼里的沉思。   她大概知道流言是从何而来了。 第60章 六十   两个普通人打扮的食客, 见话说得差不多了, 一前一后离开。他们并没有怎么吃, 桌上只有各自面前的菜空出半盘, 二人出了酒楼的大门淹没在大街的人群里。   顾苏食指扣了扣桌子, 示意一个暗卫跟上。   这座酒楼问题大了。   食客大都光鲜体面, 非富即贵, 这两个衣着普通的人在里头格格不入。看得出他们是想要低调,可惜过头了。堂而皇之地谈论皇家,那么多小二跑堂穿梭来往居然视而不见, 说是忌惮他们的身份也说不过去。   顾苏还注意到他们结账时,随便掏了个钱袋,收账的也不打开来数, 放置一旁就招呼下一个人。如果是达官贵人也就罢了, 两个平平无奇之人,哪来的这么大面子和信誉度?到底背后势力是谁?能把典礼上的发生的事如数家珍?   这年头的生意人真是不安分啊, 连家前车之鉴, 藏在阴沟里的野心家依然那么多。   一切企图分开她和谢晏的人都应该像秋风扫落叶般冷酷对待。   顾苏吩咐暗卫去调查一番酒楼掌柜的背景。时间还多着, 她和思谢慢悠悠地晃到公主府, 一路上招猫逗狗, 走走停停, 跟逛街一样。   “嫂子,那边的大姐姐长得真好看啊。”思谢突然感概,她一向喜欢欣赏美人。   顾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从她梳的发髻上看是一个美妇人, 在卖酒。一个支起的八尺宽的窗口,柜子上是陈列着整整齐齐的酒壶,地上摆放着三只大酒缸。美妇人正在温酒,一屡屡雾白酒气升起,酒香醉人。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顾苏想起诗里的江南。   街上正好静了一瞬,美妇人听见顾苏小声吟的诗,一双美目看过来,似乎并不是被夸赞的喜悦,还有淡淡的忧愁?   顾苏不禁扫视了一遍她和思谢的着装,是女装没错啊,总不会被误解为登徒子吧?   “看什么呢!长了一张狐媚子脸,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一个声音长相都很刻薄的老太婆从内屋转出来,瞪着顾苏和思谢,目光似是要吃人。   美妇人抱歉地对她们一点头,对这种事见怪不怪的样子,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顾苏和思谢感觉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在老太婆不善的审视目光下,硬着头皮买了两壶酒当是赔罪。   二人悻悻地离开,思谢还有点不服气,“那么美的姐姐,怎么摊上这么一个恶婆家!干脆离了再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是她丈夫对她够好,她估计也不在乎这个吧。”顾苏经过京兆尹,门口的石狮子稳重如山,带刀侍卫威严逼人,“清官难断家务事。”   说来李松舟的家被谢晏刻意安排在了皇城街尾,每天上下朝轿子从街头到街尾转一圈,十天有四天能被人拦下喊冤。李大人既有手段人又公平,受陛下旨意,处事还快,渐渐地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也烦到了他头上,剪不断理还乱。在他第十次被婆媳关系问题拦下时,终于规定,家务事处理一件五十两银子。于是,闲着没事找李松舟评理的人都消停了。   谢晏喂顾苏吃饭时把这件事讲给她听,顾苏把它转述给思谢,两人在大街上笑成一团。   正好乘着轿子路过,犹豫着要不要下轿打个招呼的李松舟:“……”   他什么时候成了陛下夫妻间哄人的把戏?他以为他和夫人已经都腻歪够无话不谈,陛下就是陛下,输了输了。   公主府在皇城主街最好的位置,虽在坐落在闹市,门口却避过了车马的喧嚣。   顾苏道:“思谢,你看看哪里有不满意的提出来,我可以改,不要不好意思。”   思谢表示她很满意。   她们站在一堵正在砌的高墙前面,从未接拢的缝隙里可以看见后方快要竣工的主屋。思谢拉着她去别处看看,顾苏皱着眉挪不开脚,主屋感觉哪里不对劲。   监工的管事跑过来,点头哈腰道:“这里危险,上头还有人在盖屋檐,两位贵人不如先去别的地方看看?”   一个小木工脖子上缠着湿毛巾,正在专心地看一份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纸,时不时露出不解的表情。听见管事的话,浑身一激把草纸叠好塞进怀里,拿起一旁的锯子继续干活。   “等等,让我进去看看。”顾苏道。   思谢进来的时候报过大名,但管事不认识顾苏,他看她面黄肌瘦地,以为是跟着公主的小丫头。   便有些不客气道:“这就为难我一小管事了,陛下吩咐过,未完工的地方除了师傅谁都不许进。”   歪打正着,管事永远不知道谢晏的这条命令是下给顾苏的。谢晏还记得鸣和亭梯子倒下的事情,自然不会让顾苏再进去。头顶掉块瓦地上冒个洞,谢晏心里把施工场地的危险等级评定为仅次于战场。   小木工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过身来,果然是画出鸣和亭图纸的那个小太监顾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性别变了,但长相变不了,他困扰已久的问题总算有人可以商讨。   “顾、顾……”小木工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称呼。   顾苏扫一眼,发现是以前在鸣和亭说过话的兄弟木工之一,季枫。   顾苏还没说话,管事把腰一叉,先开骂起来:“大白天的也敢偷懒,小心晚上没你的饭!”   思谢觉得他有些吵,“闭嘴。”管事讪讪的退到一旁,给季枫使眼刀。   顾苏对季枫道:“季小兄弟,好久不见,叫我顾苏便好。”   季枫大着胆子走过来,他看出来了顾苏旁边的思谢地位很高,可能就是那个公主。   “我、我这里有个照着主屋画的草图,有个地方看不明白,好像少了什么,求顾师傅指点。”   顾苏接过来,心想他倒是个好学之人,将来必定大有出息,等她把沿途见闻和两辈子所学都编成一本书,先给他看看也行。   “这里是不是少了一根柱子,这样不稳啊……”季枫小声质疑,因为他有耳闻公主府是准皇后设计的,平常人哪敢质疑。   不甘心憋了一会儿的管事出声责骂:“大胆,你敢说皇后设计的图纸有问题!”   顾苏只看一眼便知道出了问题。确实少了一根,此次是顾苏匠心独运的设计,这个世界仅此一份。很隐晦,不是经验丰富的人都想不出这根木头的重要性,但也很明显,缺失的位置正对着大门。   她的图纸上没少。   有人在陷害她。   等房子落成,不出一月承重梁断了,思谢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首当其冲的就是她顾苏。并且主屋倒得稀烂,根本查不出是因为没有按真正的图纸建造才导致倒塌。   这锅,她顾苏不背。   “我进去看看。”顾苏绕过墙,屋里很静,没用完的木材和漆料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顾苏抬头去看,并没有人。她快速走到有问题的地方查看,已经雕完花上了漆,进度比别的地方都快一截。   果然。   她返回对思谢道:“你叫人把总图纸拿过来,就说你有个地方临时想改。”   顾苏画的那一份在皇宫留着,现在拿来的是负责建造公主府的匠师临摹的。   完整的。   顾苏让暗卫去通知谢晏,然后对管事道:“把经手图纸、建造主屋的人都叫过来。”   管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思谢一看顾苏的表情就知道她有重大发现,不禁有点激动地想搓手,“还不快去。”   很快,一列人排成一排,顾苏指着那处问:“这个地方是谁负责的?”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队伍最末的一个壮汉。   壮汉没见过这场面,别看他长得壮,胆子小,被吓得噗通跪下,一脸懵逼,“是,是小的。”   “为何不按照图纸来?这里还有一根柱子呢?若是出了问题,谋害皇室中人,意图陷害皇后,压上你九族都不够砍的!”顾苏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睨他。   壮汉面无血色,软倒在地上,“冤枉啊,不是我的主意……”   突然,横空飞来一块砖头,直扑壮汉的脑门!看角度,是有人从屋檐上直接掷下来,要取人性命。   “小心!”顾苏下意识想去扯他胳膊拉开人,不过壮汉吓得动都动不了,她怎么拉得动。   “我来!”思谢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立马跳起来一脚踢开砖块。暗卫只剩下一个,且在另一侧,反应都来不及。   “嫂子,我厉、厉害吧……嘶。”   从房顶抛下的砖头冲击力不可谓不大,思谢虽然把它踹碎了,可脚是肉做的,不可能没事。   暗卫跃上屋顶抓人,房顶的人身手不错,正打算从屋顶跳到后面的街上,没想到院中还有高手,撤退不及,慌得从屋檐滑了下来,摔断了腿。管事搬来椅子,思谢坐在上面活动了一下脚趾头,肿了。   “备轿子回宫。”顾苏看了一眼吓晕了倒在路中间的壮汉,一个男人胆子也忒小了,“把他弄醒问话。”   顾苏托着她的脚脱下鞋子,“不知道骨头有没有问题,鞋子先不穿了,回宫让太医看看。”   思谢本来还嗷嗷叫疼,看见罪魁祸首直接摔断腿,现世报来得又快又准,马上闭了嘴。   她摸出一个小瓷瓶,“我师父的消肿神药,擦完马上就好。”   “咱就不告诉我皇兄了吧,不然他下次不让我们出门。”   “没有下次!”   谢晏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进来,衣袍带风,地上的落叶都打着旋儿。他一听暗卫汇报公主府建造出了问题,再一问她们身边还剩几个暗卫,急得亲自出宫来找。   让她们出来玩怎么就频频遇事?暗卫是玉米棒子吗,走一步掰一个扔一个?!   顾苏和思谢背后一凉,四只眨巴眨巴的眼睛同时向谢晏看去,震惊,悲伤,难过。   谢晏败下阵来,“以后要带二十个暗卫,遇见奇怪的事先装看不到,等朕来处理。” 第61章 六十一   屋顶的人叫做吴里, 是所有木工里经验最丰富的, 也是经手描摹图纸的。他和壮汉被分开审问, 壮汉交代说是吴里让他那里不要加柱子的。   “吴师傅说, 他照着描摹图纸的时候画错了, 不小心多加了一根主子, 陛下又催得急, 他不敢说自己出了错,只好求我施工的时候把它去掉。”壮汉一脸惨白,像大雨里打过的小白花, “我、我也觉得那柱子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吴师傅又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让我不要说出去毁了他资历……”   “人傻就多读书。宫里流出来的图纸定然是仔细核对过的,一丝一毫都不能有错, 他说啥你就信?”顾苏恨铁不成钢, 吴里能找上他,八成也是看他好骗。对于同行她本就比别人多一分耐心, “你的无知和贪婪让你犯了大错, 好在不是不能挽回。把他给你的银子上交, 工钱扣了, 五年内不准给人家造房子。”   小器件还是可以的, 顾苏并没有断他活路。   壮汉感恩戴德, 涕泗横流,他还以为这回得去见阎王爷了。   吴里是块硬骨头,嘴巴严得很, 暗卫一时审不出什么。   “吴里, 平洲人,无父母妻子,孑然一身,难怪如此。”谢晏扫过全部信息,问道,“是谁举荐他来的?”   他记得这帮工匠大部分参与了修建铭和亭,他隔三差五地去找顾苏也有些眼熟,但当时领头的工匠并不是他,想来是退休了换了人。   “回陛下,是原先的老师傅。”   “那就去问问那个师傅,怎么认识他的,最近可有奇怪之处。”顾苏走过来站在谢晏后面,顺手给他捏捏肩。   “别累着了。”谢晏舒服地眯了眯眼,把她的手抓过来,放在掌心把玩。   “酒楼的事情朕派人去查了,你不要操心这个,好好养身体,多吃碗饭朕比什么都开心。是朕没有解决好这件事,抱歉。”谢晏十分愧疚,从顾苏回来之前他就发现不对劲,这么久的时间居然还让顾苏先发现了。他一直没往奢华的酒楼里查,没想到有些人就是那么明目张胆!   “这个还分你我吗?”   “有些时候还是要分的。”谢晏神情严肃。   顾苏扯他的头发,手感很好,“再说一遍?”   “比如你为朕受伤受累的时候,朕多希望都能朕一个人担着。”谢晏站起来抱她,情话绵绵,“可大多数时候都是你一个人在受苦。朕心疼。”   一旁围观的思谢:“……”虽然哥嫂恩爱她很开心,但是燕莱你再不来我要打人了。   远在燕泽准备启程前往大宣的燕莱打了个喷嚏。   侍从:“天气渐凉,主子还是加件衣吧。”   “不必,只是思谢在想本王了。”燕莱嘴角一扬,往礼单上又添了一大堆天地奇宝。   ……主子您自恋的样子真是没眼看。   燕莱可以想象自己去了大宣会被谢晏嫌弃成什么样,但是只要能见到思谢,其他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三人打道回宫,思谢比顾苏和谢晏还着急酒楼流言的调查情况,毕竟她师父快到了啊,到时被查封了就只能吃御厨做的了。   顾苏听到她的理由哭笑不得,御厨绝对比酒楼里面的要好吧?   “高手在民间。”思谢有理有据,她压低了声音,“而且,皇兄那么呃,勤政爱民,一定不会请最好的厨子。”   顾苏被她的歪理说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有空去宫外多试几家,你清楚师父的口味,找个贴近的。”   思谢撇撇嘴,她师父有什么口味啊,用鼻子想也知道是烈酒陈酿山珍海味。   晚间吃饭的时候,谢晏突然叫思谢和顾苏一起,说今天换一处宫殿用膳。   一张顾苏躺上去滚两圈还有余的楠木桌,上面摆满了精致丰盛的菜点,顾苏和思谢战战兢兢在他对面坐下,和谢晏隔得老远。   谢晏“嗒”一声合上奏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座位,顾苏十分狗腿地挪到他旁边。   思谢“啧”了一声,大桌子好,她在这头只管吃自己的,就不用看皇兄皇嫂一碗饭喂来喂去了。   谢晏今天不知道急什么,等顾苏和思谢吃得差不多就全撤了,吃不下的顾苏松了一口气,思谢依依不舍地看着佳肴远去……然后换了一批新的上来。   “这是大宣各地的特色风味,你们尝尝,看看师父喜欢哪种。”谢晏老不情愿的加上一句,“燕泽的也有。”   思谢眼巴巴地把筷子伸向面前的牛肉。大块,劲道,酱香四溢,看起来就很美味。   谢晏从鼻子里“哼一声,是谁把燕泽的菜放得里思谢那么近?   顾苏以为他对自己的食量不满意,颤颤巍巍地举起筷子。   接下来是点心、水果、茶……   等思谢摸着突出的小肚子再也吃不下的时候,太监呈上一份清单,拉出来老长。   “选一些你师父的偏好,全部也行。”谢晏对思谢道。   思谢咬着笔杆思考,都那么好吃,选哪些呢?   顾苏附到谢晏耳边,疑惑,“怎么想起弄这个了?”不是说交给她们吗?   谢晏意味深长:“宫里的厨子听说有人对他们的能力表示质疑,请朕给机会让他们好好发挥一番。”谢晏出手,全部搞定。这样就不用出宫一家一家试了,能少管不少闲事。谢晏不会说自己不是很想她们出宫,除非他陪着。   顾苏领会到他的深意坐回原位。   小心眼。   爱听墙角。   思谢耳朵尖,自己说的坏话被皇兄听见了,手一抖,把燕泽的特色菜肴全勾上了。   公主府的事情有了眉目。据原先的老师傅说,吴里给国公府修过房子,是老国公的儿子,李运启,极力举荐他当老师傅的接班人,夸他匠心独运心思巧妙。老师傅考验过他,确实本事过人,他手里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徒弟,唯一有天赋的季家兄弟年纪尚小,就把为皇家司造的位置传给他。   她与思谢和国公府有仇吗?两人同时想起公主册封大典上的那个胖到摔跤的小胖墩,被思谢一把提起时吓得四肢乱打大吼大叫,好几次还踢到思谢。   谢晏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艰难开口道:“老国公有个长孙女……”   名为李丹菲,长得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备受关注。李丹菲从小被以当皇后为目标培养,当年太后在世时还抱过她,夸她有她的风范,甚是喜爱,经常叫到宫里来玩。   于是国公府一家全体飘飘然了,特别是李丹菲的父亲李运启,胸无点墨,草包一个,这辈子最成功的事情就是投了个好胎并且生了个好女儿。李运启非常得意,就等着女儿凤冠霞帔嫁入皇家,他翘着脚当国丈,威风八面,好在他老子面前挺起三十几年都直不起的腰杆。   可惜半路被人截胡了,两次。   一次蓟云桥,十个国公府也干不过蓟家,于是缩着手脚踏踏实实地过了几年,等蓟家倒台,一干重臣皇亲被剥了职位,眼看朝廷上下没有比他家女儿更有身份的,李运启心思又活络了。   第二次是顾苏,某种程度上说还是蓟云桥,没背景没靠山来处成迷的,李运启不服。被人撺掇了几次,本来就不正的心思彻底歪了。   谢晏怜惜国公府在蓟家专权时受到的打压,这几年对这家处处照拂。老国公踽踽前行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到头来儿子没养好,国公府眼看晚节不保。   顾苏道:“被撺掇?谁这么闲的没事干?”   “这就得看李运启怎么招了,他身边来来去去的狐朋狗友太多,目前还看不出是不是蓄谋已久。”   谢晏说毕,拿出一封信件给顾苏瞧,“这是酒楼背后之人的消息,你看看。”   信件已经被开过,顾苏拿出来一目十行,越看越心惊,“他不是大宣的商人?”怎么商人一个个的,不爱银钱老实做生意,都爱与外人勾搭陷害   谢晏点点头,“朕猜测与西北最近风头正劲的蛮族头领有关。掌柜只是个傀儡,知之甚少,真正的背后之人跑得太快,还没有查出来。”   不过据掌柜回忆,接头的人高高瘦瘦,鼠目精光,两撇山羊胡子,和大宣一般人的面貌有些差异,看起来像是异族人,并不会什么功夫。事情败露顶多就是躲躲藏藏,大隐于市。他已经下令进出城的人严查不贷,只要不是长了翅膀,跑不出去的。   顾苏突发奇想,这两件事明着暗着都是针对她而来,会不会有关系?可是西北战事紧张,外敌不在战场上使劲,跑来搅和谢晏的后宫干嘛? 第62章 六十二   谢晏赞同顾苏的想法, 有心针对顾苏的人不会只有散播谣言这一办法, 看似巧合, 其中一定暗藏关联。   “朕已经派人去审问李运启, 稍后即可见分晓。”   谢晏有些心寒, 他对国公府已经算仁至义尽, 大浪淘沙, 没有优秀后辈的家族注定难以为继。国公府能风光这么几年,逢年过节赏赐丰厚,不过是看在母后当年甚是喜爱的份上。如果有些人认不请自己的位置, 那就让他好好看清楚!   国公府,书房。   李运启正气急败坏地和一个瘦高个发火:“你不是说这个方法有用吗?怎么就被发现了?人还不是好好地呆在皇宫里面,屁事没有!”   瘦高个急忙安抚他, 生怕李运启把他赶出府, “千里之堤,溃、溃于蚁穴, 还有三个月才正式大婚, 小姐依然有机会的。再者, 就算是大婚了, 难道还不能改?那蓟云桥还不是十几岁就入住后宫, 现在呢?世子, 有句话不是说什么,呃……后来居上,小姐该是凤凰, 迟早要飞起来的。”   从磕磕巴巴的一段话, 可以看出他刻意拽弄的古人言,其实并不熟悉。   李运启被这一番话绕进去,他专好吃喝嫖赌,不善于思考,有人给他大段分析下来,不管有理没理,他都听不出来,并且奉若箴言,再有第二个人的话就听不进去了。   老国公因为他这个性子不知道揪着耳朵骂了多少回,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国公也越来越力不从心。   李运启抛着花生米,嘴巴一张一合,“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派了吴里去公主府捣乱被发现,但他有自信他不会招供。瘦高个还答应他帮他搞坏顾苏的声名,激起大臣的不满,他偶然在酒楼里听了几次,觉得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方法甚好。   那接下来呢?就等着大臣上谏啥也不干?要是陛下一直护着顾苏,就是满朝文武捆在一起也讨不到好。虽然他不务正业,但也知道,新一批的大臣里面,支持谢晏的人还是占了七八成。   瘦高个眼里闪过一丝讽刺和不安,一改往日激进教唆的作风,沉吟道:“一动不如一静,火候已经到了,让它自己烧起来,陛下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瘦高个不会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话音刚落,书房外面传来大动静,“陛下口谕,传李运启候审!”   李运启吓得从榻上滚下来,花生米打翻铺了一地。老国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过来,边喘边问:“犬子犯了何事,李大人如此大阵仗?”   这件事关乎皇后声名,能少一个人知道是一个,李松舟故作高深道:“臣临时接到陛下旨意,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不如让世子讲讲?”   李运启不知道谢晏知道多少,自然不敢和盘托出,嘴巴闭得跟蚌壳似的,任凭老国公怎么问都不说。   老国公没想到临老了还能被气这么一回,举着拐杖就要打他,拐杖还没落到身上自己先被气昏了。   谢晏早有准备,太医拎着药箱从后面钻出来,李松舟挥挥手把李运启绑走了。   “围了国公府,没有陛下旨意,一个人都不许出。”   李运启就是个内里烂成泥的软柿子,关进大牢一捏就自己噗噗破皮,交代得彻彻底底。瘦高个困在国公府里,跟个无头苍蝇一样,被一并拿住。   李松舟用了一天不到,把案件查得水落石出,整理成一份卷宗马不停蹄地送往皇宫。   谢晏看完龙颜大怒,双眼赤红,直接把卷宗摔在地上,滚到门口。宫人大气不敢喘,所有人都看出了陛下是动了真怒,甚至比得知被蓟开川下毒时更可怕,那时离别悲伤居多,反而没空去生气。   三元退到一旁,也不敢说话,最重要的是,现在有人比他说话更管用。   一片针落地可闻的死寂中,顾苏进来拾起地上的卷宗,给三元使个眼色,让他们都退下。   顾苏给谢晏搓搓后背顺顺气,打开卷宗看看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生气。   谢晏在气头上也不忘往旁边靠一点,把龙椅分出一半给顾苏。顾苏迟疑了会儿,被谢晏直接揽过来。第一次坐这天底下最尊贵的椅子,对着就是每天上朝文武百官站立的大殿,顾苏觉得自己的屁股都在发烫,甚至比坐谢晏的大腿还坐立难安。   不过,当她看清卷宗上的内容时,便再也没有心思想这些。   “这阿昆岐简直泯灭人性!”   阿昆岐,就是最近和西北军打得难解难分的胡人首领,有几分军事才能,没想到恶毒心思也不遑多让。   战争和疾病,无论哪一样爆发,后果都是生灵涂炭,阿昆岐一人占了两样。去年七月,阿昆岐领下的一个小部落聚居的村庄爆发了疫病,短短七天死亡过半。下面的人上报,阿昆岐怕疫病扩大,直接封死了村庄,并丧心病狂地在半夜放了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这还不算完,他命人保留了两件染病之人的衣服,借着大宣中秋宴列国来朝,以人传染人的形式一路快马加鞭把疫病源直接投在了大宣的中心!   随后京城爆发大规模疫病,来源不明,人心惶惶。多亏顾苏献出奇方,及时遏制了病区蔓延,救回垂危百姓。   阿昆岐想用疫病攻陷大宣的计划失败,得知是一个叫“顾苏”的神医解了谢晏的困局,从那时起就对顾苏恨得咬牙切齿。但京城固防严格,没有人认识顾苏,阿昆岐自然也找不到人,便把此事暂时搁置。   一计不成,阿昆岐并没有死心,他请头脑好用的手下去大宣经商开酒楼,妄图打入京城内部,获取消息,伺机而动。后来,谢晏宣告天下皇后人选,阿昆岐贼心又起,搞不了大动作,就偷偷摸摸地散播流言给谢晏和顾苏添堵,找李运启这样的傻蛋当枪使。   那一段岁月,谢晏根本不想再提起。他的子民煎熬受苦,奸商趁机夺利,加上“顾苏”染病噩耗……暗无天日,他一度忧心大宣绵延百年的国脉是否就从此衰落不振。   肩上扛多大责任,内心就有多痛苦,这些谢晏不曾和人说过,并不代表他就一直如表面那般坚不可摧。   骤然得知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可想而知谢晏有多愤怒。阿昆岐对自己的子民都这么心狠手辣毫无底线可言,想必西北军在他手上吃的亏不是因为将军领兵打战不行,而是对方阴险下作手段太多。   “西北的战事不能再拖了。”顾苏和谢晏想到一块去,她没空管小人在自己身上使的小把戏,无关痛痒,西北的将士却是时刻在流血牺牲。   “阿昆岐死不足以谢天下人,朕定让他活不过今年!”谢晏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可见是下了决心。   顾苏握住了他的手,攥紧,“我帮你。”   坚定又平和的力量和两人紧紧握住的手心传递,抚平内心的怒气和眼里的狠劲。谢晏像只大狼狗一样虚趴在顾苏身上,其实把重量都压在龙椅上。   “顾苏,朕替大宣谢谢你。”谢晏突然道,疫病,连家,海军,西北之乱……还有很多很多。   “嗯。”顾苏毫不矫情地收下,“事情在一件件解决,明年就会好的。”   而那时候春暖花开,他们已经成亲。   谢晏想到什么,突然跳起来。   “你不准去西北!”   顾苏:“……”   谢晏他好像总有这个担心,是她给的安全感不够吗?她仰起头,谢晏惶惶然的样子收在眼底,灼痛了眼膜。   顾苏干脆直接站上龙椅,这下比谢晏还高出一个头,她两手扶着他的肩膀,“抬头看我眼睛。我可能没有和你说过,那我认真说一次。”   “谢晏,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学会更爱自己。这辈子,除非你赶我走,不然我就赖在皇宫不走了。”顾苏顿了顿,问,“我在你心里还有信用度吗?”   “有。”谢晏肯定地回答,“我信。”   “那好。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这辈子还纳妃吗?”顾苏虽然相信谢晏,但她给了承诺,便会想听谢晏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世间每对情侣都不能免俗。   谢晏握住那双柔若无骨却蕴藏惊天力量的手,一字一句道:“后宫嫔妃大多需要帝王的荫庇,朕嫌累。朕只需要一个并肩看江山之人。”   谢晏两手掐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又松开手,认真地拧着眉道:“你最近是不是长肉了?朕看看有没有补回来。”   顾苏被他动来动去的手弄得痒痒,扭来扭去,“是是是,胖了胖了,你别一天四五顿地喂我了,变成猪你就抱不起来了。”   谢晏将她一把扛过肩,“现在才几斤几两就敢说大话,到时候试试。”   他一手扛着顾苏,一边微微屈膝俯身,用龙袍擦了擦椅面的两个脚印。   “朕看你胆子也肥了,这龙椅朕都没踩过,你倒先试了。” 第63章 六十三   顾苏闭关三天, 终于画出她最满意的一份图纸, 射击力强, 射程远, 只要箭矢安装速度跟上, 连射几十发不成问题, 还附带瞄准装置。极速撞击之下, 箭头开钩,血肉模糊。还有像投石器,云梯这样的战场必备改良升级版。   小兵小卒用不上这个, 可以说是专为取敌军首领的小命而准备的。除非阿昆岐一直躲在大军后面,不然总有他的苦头吃。   爷爷常说,研究古器械, 要取其精髓, 去其戾气,顾苏头回抛弃了这一点, 她不断追求杀伤力的提高, 努力想着如何一击致命。画完图纸, 顾苏松了口气, 心脏却更加紧绷。   她设计的东西即将要上战场, 也许不少人会丧命于此, 那这跟死在她手里有什么区别?顾苏没有接触过最残酷的战争,你死我活、马革裹尸,到底只是书中的产物。这么一来, 她有些惶恐。她好像背弃了爷爷当初教给她的信念, 初心若变了,她还能走多远?   顾苏望着图纸出神,恍然间她回到一个盛满阳光的夏日午后,爷爷在给王阿姨家的小胖子削一架小水车玩,他语重心长地对蹲在一旁小顾苏说:“古器械有刚性有血性,但不能有戾气,咱们吃吃老祖宗的智慧,可不是为了拿它去伤人……”   大一点的顾苏轻轻靠在老人旁边,喃喃自语:“可是,爷爷,我好像做不到您说的那样了……怎么办?”   老人好像隔着两个时代听见了孙女的心音,他摩挲着木头上亘古的年轮缓缓道:“顾苏,爷爷做的永远只是摆在鉴赏台上的‘工艺品’,你不一样。你在的世界,器械的目的就是攻击。你会比爷爷做得更好,因为你在对的时代,顺时代而生,只要出发的方向是对的,那就一直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顾苏睁开眼,谢晏推门而进,白光瞬间泄进来,她能看见光束里飞舞的尘埃。   有人陪她走下去,既是伴侣,也是归宿。   所以,她的方向是对的。   “朕听说你这两天改回小猫食性了?”谢晏最近也很忙,安排布防,粮草军械,一切都得跟上,没什么时间盯着顾苏吃饭。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顾苏挽着他的胳膊给他看图纸。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你就是朕的家事,与天下事同等。”谢晏给她讲道理。   顾苏耳朵动了动,十分受用,“我允许你暂时把家事暂时排到后面去。这是我画的图纸,赶一赶工,宫里留一批,西北送一批,看他阿昆岐还能嚣张几时。”   谢晏看不懂图纸,但他非常给面子,通过龙虎城的事也知道这里面的军事价值。   “朕有一个顾苏,能顶十个文武大臣。”   顾苏顺着竿子往上爬,“我要是男儿身,给个宰相当当?”   “不好,这样朕就没办法娶你回家了。”谢晏按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亲了下去,亲得顾苏嘴唇红肿,呼吸不畅才放开。   顾苏喘得像条离水的鱼,手却一直牢牢地抓着谢晏腰侧的衣服不放。   “都不能呼吸了也不推开朕。”谢晏眼里满是笑意,落在耳边的声音低哑温柔又放肆侵略,“你什么时候能再长五斤,朕等不及了。”   顾苏揪着谢晏衣服手猛然抱住了他,她、她快站不住了,丢人!   京城最外围的地界,赶着进京的商人旅队络绎不绝,富贵人家四牡骏马拉着马车,外国来使打着旗帜队伍隆重,驿站信使马蹄飞快一骑绝尘,古稀老头骑着毛驴看着唱本。   各色人马汇聚在这一落脚点,稍作休整。过了此处,再走上一天路,就能在天黑前赶到真正的皇城根脚下。   谢晏接到燕莱即将到达京城的消息,脸上立即蒙了一层寒气,探子形容燕莱的队伍有多豪华行进速度有多快他统统听不进去。   哦,打劫的来了。   “明天让礼部开城门迎接。”谢晏吩咐,并且非常有心机地没有提前告知思谢这件事。   万一思谢大老远地跑出去接燕莱,那他和燕莱还谈什么?不是太便宜他了。   思谢兴冲冲地拉着顾苏道:“我师父要到京城了,咱们去城门等他吧。不然他看见什么新鲜玩意走不动路,得等到猴年马月。”   顾苏赞同,谢晏想跟着一块去,但临时有一封西北急报不得不先去处理。   “你们带着三四十个暗卫先去,朕要是赶得及就和你们汇合。”师父最大,谢晏也没空管她们会不会遇上燕莱了,反正总比其他麻烦要好。   老头骑着毛驴慢悠悠地晃到京城,一路上差点流连各处酒楼误了他和思谢约定的时间。老头坚持不让思谢派人护送他,他前半辈子飘摇江湖,什么路没走过?   在好多支非富即贵的进京队伍中,老头仙风道骨一身粗麻衣的形象特别惹人注目,他施施然挤在登记入住的队伍前头,随时闭目养神,眼睛只掀一条缝儿。   驿站的接待人内心翻了个白眼,一个破烂老头也来这里住?老头看出了他的轻视,懒得计较,拿出思谢给的令牌递给他。接待人看清上面的字眼,惊得眼睛要瞪出来,赶紧给他安排上等的房间。   有个病气泱泱的小公子从马车上下来,晃了晃没挺住,直接掉了下来。同行的妇人花容失色,发现怎么也弄不醒儿子之后奔溃了,抱着他哭起来,“马上就到京城了,子安你再等等,娘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再等等……”   前一辆马车里的中年人闻声下来,看见人事不知的儿子和哭得伤心的夫人,红了眼眶,“胡大夫、胡大夫,你快来看看我儿!”   留着一把胡子的大夫急行而来,对着小公子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可惜毫无起色。他挫败地一抹胡子道:“老夫学艺不精,回力无天。公子吐气渐弱,夫人公子还是立即进京寻求名医,看看有没有一线希望。”   可这时候他们就算赶得到城门,也已经关了。   周围人围了一堆,有看热闹的,有同情的,叽叽喳喳,就是没有人能说出个办法。妇人凄哀的啜泣声染了整个驿站,秋风刚起,居然有了深秋的萧瑟。   老头“啧”了一声,要不是看这妇人哭得伤心,中年人忍着眼泪的样子太过心酸,他是不爱多管闲事救人的。   麻烦。   救了一个就有下一个,他就是个糟老头,此生不以行医博名。无名无姓,自由自在多好。   “让开让开。”老头强硬地挤开人群,又是把脉又是掀眼皮,最后从哪里随便摸出一瓶药来,在妇人阻止不及中抬起小公子的下巴,一张一合咽了下去。   妇人眼泪还挂在眼眶里,小公子已经悠悠转醒,眼里光芒汇聚,面上有了血色,看着竟像一年前病情未恶化时的样子。   老头把一瓶药随意抛给她,“一月服一次,注意保暖。”   妇人慌里慌张的接住。胡大夫跪下诊脉,越诊脸上的表情越惊奇,这个世上果然有高人!他膝行着转向老头,语气殷切狂热:“神医!求收我为徒!”   老头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胡子,年纪这么大了他可不好意思收。满脸都写着拒绝,“我已经有徒弟了。”还是公主,虽然她啥也不会。   十米外,目睹了全部过程的燕莱摸着自己的病腿,眼里晦涩不明。侍从惊讶地看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小公子瞬间活了起来,激动地说不完整话。   “主子、主子,我们遇上神医了!要不要让他过来看看,有救了……”   燕莱看着老头从头到尾无动于衷、漫不经心地样子,心里明白恐怕是请不过来。   “去问问,记得以礼相待,好好说。”燕莱道。   侍从心情激动地上前,灰头土脸地回来。   “神医说他不是大夫,见死不救。银子不要,权力也不要。”侍从有些郁闷,“不然属下干脆……”   燕莱早知是这样,心里除了失落之外倒也不做他想。他斥道:“这里是大宣,不是燕泽,你注意些分寸。派人跟着他,打听清楚落脚点,本王亲自去。”   他清楚地看见老头拿出一个令牌后,接待人天上地下的态度差别,大宣京城周边卧虎藏龙,他此行是来求娶公主,不想多生事端。   哪怕这人可能会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侍从说的方法简单干脆,且神不知鬼不觉,但难保会有考虑不到的地方,他现在不能再出任何错处,给谢晏找推脱的理由。   可燕莱认清现实不找麻烦,不代表围观的人里面都是这么想的。   一个挥着鞭子,身着骑马装的女子,年纪娇小,眉眼带春,一时看不出是少女还是少妇。她趾高气扬道:“你,给我家老爷看病,少不了你好处。”   老头应付完一个又一个,已经有点烦了,“老头我不是大夫,给多少钱都不看!”他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都不爱救人了。   女子直接将鞭子朝着老头的鼻子指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老太爷三朝元老,我找你是给你脸!信不信我直接把你绑了,到时候求着我说要治病就来不及了。”   老头翻了个白眼,“我这辈子还没被人逼着救人呢。”   女子当众被下了面子,气得七窍生烟,不管不顾道:“来人,把他抓了。关上三天,看你还不乖乖的让治谁治谁。”   场面一时混乱,燕莱对侍从道:“去帮他解围。”人情难还,燕莱心里有数。   侍从领命,还没靠近,突然就听见一道熟悉的清脆声音。   “师父!我在这儿!”   燕莱和思谢猛地转头,果然看见思谢兴高采烈地,直接无视了燕莱这一长列队伍,朝人群中心跑去。   刚才还不耐烦应付的老头听了一秒变脸,慈爱道:“师父在这儿!”   赶去解围的侍从一个踉跄,后怕地看向他主子,他刚才究竟提了什么鬼建议啊!主子真同意了他就去死一死算了。   燕莱也没想到神医和思谢还有师徒关系,也是一脸蒙。幸好,他没有再蠢到得罪另一个对思谢重要的人。   不然。   燕莱盯着一路上被磨损地厉害的轮椅,敛去眼底的暗芒。   他这一趟就真白来了。 第64章 六十四   思谢一马当先冲进人群, 扯着后领一手拉开一个, 把老头解救出来。   老头默默把即将洒出去的药收回袖子里, 十分享受地看着徒儿为自己出头。啧, 养儿防老啊。   思谢撂倒一群壮汉, 闹事的女子手里的鞭子都拿不稳, 强装镇定地把鞭子挥得呼呼响, 鞭舌四蹿,险些攀上思谢。   燕莱皱眉,当着他的面, 他的女人岂能被这样欺负。侍从看了主子不悦的表情,心领神会地射出一枚暗器,直接把女子手上的鞭子打落。   “刚才那女子说她家老太爷是三朝元老, 符合要求的人应该不多, 你去查查,在大宣不方便动手, 搞点事情你总会吧。”燕莱淡淡道, 别怪他以貌取人, 看这女子的秉性, 想来能揪出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宅秘事。   燕莱承认这报复有点上不了台面, 但他就是这样, 招数有用就好,不需管太多。思谢受的委屈她自己会讨回来,讨不回来还有谢晏, 他在暗里添把火就够了。   女子痛呼一声, 鞭子落地,不沾阳春水的纤纤五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她眼里满是阴毒:“你来阴的?大庭广众,蓄意伤人,给我一块绑了见官。”这句话说得颇为正义,仿佛一开始强行绑人的不是她。   她吹着被打断的指甲,轻蔑道:“你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那可是管着京城治安的大人物,随便找个罪名把人关进牢里轻而易举。   “不知道啊。”思谢反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子轻轻一哂,显然没把她放在心上。她指了个离她最近的下人,“一群饭桶!还不回家告诉老爷,有人在京城周边寻衅滋事,让他来管一管。”   连公主册封大典都没资格去的人,家里官能大到哪去?思谢第一次见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还有点新奇,看她能表演出什么花样。   “天子脚下,目无王法,我倒是有点好奇你家老爷是哪位大官?”思谢有点替他哥的眼神担忧,怎么招了个这种人当官呢?   “目无王法?呵,医者仁心,我请这位老先生为我家老太爷看病是孝,咱陛下最推崇的也是孝顺,这就是王法!”   顾苏慢了一步,正好听见她这句话,气不打一处来。总有人仗着他家谢晏心地好,以“孝”挟君,以“善”欺君。顾苏冷笑,她这就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王法。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官服,带着衙役,气势汹汹地给赶来,“何人在闹事?”   女子一见救兵来得这样快,面上一喜,摆着腰扭到他身边,捏着娇柔的嗓音道:“老爷,我想请这位大夫给老太爷治病,结果他不愿意也就罢了,居然还大打出手。你看,我的手指都肿了。”   中年人名叫王甫,根本不是什么管辖京城的大官,就是个周边县城的县官,这一带恰好卡在他的管辖边界上。他也不问缘由,搂着女子的腰,与她作亲热状,“夫人说得有理,都给我抓进大牢,等我有空了亲自审问!”   衙役犹豫了一下,这位官老爷官声不好,他混不吝地不怕得罪人,他们怕啊。   王甫见他们迟迟不动,厉喝一声,衙役们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暗卫岂能让他们近皇后的身,一个个现身困住衙役。衙役从善如流地假装被难住,并不反抗。   看来这位大人一点也不得人心啊。   “无视律令规定,轻易听枕边人的一面之词拿人,我看大人你的官也当到头了吧?”顾苏低声讽刺,没让围观群众听见,“既然如此,我打你也是王法!”   暗卫平时替谢晏办过多少事,还没见过小县官摆这么大谱的,早就搓着手等了。   听见顾苏这句话一拥而上,把人围起来。女子吓得倒退两步,把王撞得一起坐在地上。他叫唤:“你做什么,就会往我怀里躲。要你何用!”   待要动手时,又被顾苏阻止了,她就是想吓一吓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官员打得满地找牙,她觉得是丢谢晏的脸。   她今天的身份若是皇后,她就动手了,但她不想暴露身份,自然只能通过平民的法子解决。   “孝,人之常理,但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空口白牙不知人外有人,不如咱就请大人的上一级来断定?”顾苏道。   “不用找上一级了,朕直接摘他的乌纱帽!”谢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走到顾苏身后。围观群众吃个瓜被噎住,呼啦啦跪了一片。   王甫已经很久没有面见圣颜,今天出门不利。他改坐为跪,大呼冤枉,车轱辘顾苏思谢殴打官员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思谢心直口快:“颠倒黑白,皇兄,把他撤了!”   “皇兄”二字一出,王甫和女子面如土色,抖得跟筛子似的,再也不敢说辩解的话,只一个劲儿地跟公主道歉。   “王甫!短短两年,朕将你从京中要员一贬再贬,直至周围县官,你就一点也不反省吗?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朕留你至今不过是看在王老的面子上,再给你一次机会,看来你是不需要了!”谢晏怒道。   这王甫最不争气,明明两年前为官清正,脑子清楚,家世渊源,看着是个有前途的。可自从原配夫人去世,娶了一房年轻漂亮的继室,整个人都变了,糊涂,自利,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谢晏还想着他一时脑子不清楚,倒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王老一生为国为民,他看在王老的面子上也没太为难他儿子。   王甫软倒在地上,他自然知道他爹功不可没,所以才想方设法地找人给老头子吊命,不然哪天老头子驾鹤西去,他也到头了。此刻,竟然什么话也不敢说,他极大地心虚,额上冒冷汗,四肢打摆子。   王家随着王甫外迁,已经不在城里住,离此地不远。去王家搞事的侍从悄悄地回来,附在燕莱耳边道:“主子,属下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这王老太爷竟然是被囚禁在府里,吊着一口气,连话都说不得。”   燕莱眉头一挑,听谢晏话里的意思,王老太爷才是维持王家官帽的顶梁柱,竟然是这种待遇?   倒是一场好戏。   看热闹不嫌事大,燕莱了解属下的性子,问:“人呢?”   侍从嘿嘿一笑,“我把老太爷带出来了,在车里呢。”   “老太爷一定有很多话想跟他家陛下说,把他带出来。”   侍从为难,老太爷说不出话啊。燕莱一指那边的神医,替他的智商感到着急。   侍从从马车里拿出一副主子不要的轮椅,把人放在上面,就推过去了。   “让一让啊,我家老太爷要见陛下。”侍从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谢晏从分开又合上的人群缝里看见不远处端坐着的燕莱,移了移位置,挡住思谢的视线。   刻意坐得挺拔,笑如春风的燕莱:“……”可惜了,媳妇专注八卦,没心思看周围。   王老半闭着的双眼满是浑浊,昏昏沉沉的他在看见谢晏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半灰的脸上透出激动地神色,咿咿呀呀地要说什么,可惜说不出话。   自从王老辞官回家,谢晏就没怎么见他,没想到再见是这副光景,骨瘦如柴,被虐待了一样。   “王甫!你不是说王老身体一切安好?朕每年送的补品被狗吃了?”   地上的王甫骤然像见了鬼一样,“父……父亲年前中、中风,久治不愈,臣服侍左右不敢懈怠。陛下明鉴。”说着要去推王老的轮椅。   椅子上的王老猛然挣扎起来,仿佛见了洪水猛兽。思谢上前一步把王甫提溜到一边,“你吓着人了。”   一旁老神在在的老头突然摸出一颗药丸,塞进了王老嘴里,“有什么话要说?”   王老喘了几口大气,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但能听得清只言片语了。   “陛、陛下,他冒充……不、不是我儿子……”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王甫在他刚开口时就扑上去想阻止,被思谢一脚揣开。   “哇,王后好身手,精彩精彩。”侍从实时转播,燕莱听得到看不见思谢,心里焦急。   “咳咳”。   把本王移到高点的地方不会?   侍从灰溜溜地把主子推到一个高台上,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驿站前面的空地。燕莱终于能清楚地看见思谢,惯常冷漠的脸上难得浮出一丝柔情,仿佛邻家少年那般平易近人。   啧,侍从明目张胆地搓了搓胳膊。反正现在的主子注意不到他的。   王老边说边咳,老泪纵横,他嗓子很难受,可是谢晏从天而降,他本以为要一直带到棺材里的真相,终于有人给他做主。   顾苏从驿站里端了一碗水,慢慢喂他喝下,拍着他后背给他顺气。   “王老,您慢慢说,陛下一直在呢。” 第65章 六十五   “四年前, 陛下调任小儿王甫前往地方历练, 夫妻俩不忍分离, 便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共同赴任, 留着十五岁的孙女和臣这老把骨头一起在京城。可是两年前, 王甫孤身一人回京, 说妻儿不幸溺水而亡, 从此性情大变,愚钝不堪,臣想着他突逢变故, 倒也正常。可是半年后,他就大张旗鼓地娶了一房新媳,娇纵顽劣……”   新媳就是那嚣张的女子, 名为刘含春, 行事毫无章法,除了长得不错, 毫无可取之处。两人结合之后, 王甫更加荒唐, 谢晏以为他在外一年养烂了性子, 可惜归可惜, 将其一贬再贬, 一年之内就从京官降格为县官。若不是看在王老太爷的面子上,恐怕乌纱帽都得撸掉。   王甫的变化终于引起王老太爷的注意,经过几次试探, 露了马脚, 却也被王甫察觉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府里的下人大换血,之后软禁了王老,搬出京城。但因为王家还要靠着王老的功绩吃皇粮,因此王甫使法子让他说不出话,对外称他静养,并没有要王老太爷的命。   “请陛下为我小儿一家三口做主!”王老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佝偻着身子要给谢晏跪下。   谢晏阻止王老,保证道:“朕一定给王家一个交代。王老本应颐养天年的年纪,却遭此劫难,是朕疏忽了。”   思谢听完气得不得了,红着眼抓起一旁的假王甫质问:“他们人呢!”   假王甫被吓得失禁,一股难闻的味道传来,思谢嫌恶地把他扔出老远,跑到顾苏身边,“嫂子,这人又坏又恶心。”   谢晏命人把他拖下去,“审问好了再来。”   王老刚刚辞官时,身骨硬朗,精神矍铄,短短两年,连续变故之下,风烛残年,行将就木。若不是心里还憋着一口气想为儿子讨回公道,早就跟着散手人寰。现在终于见到谢晏,回光返照之后,整个人颓败的迹象就更明显了。   思谢抹了抹眼睛,悄悄挪到谈师父身边,小声呜咽:“师父--”   老头最受不了她这样,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塞给她,转过身去不看,“行行行,师父知道……”   思谢吸着鼻子收好,等下给王老太爷服下。   高台上的燕莱心里一揪,他可从没见过思谢哭,隔着人墙他也慌得手足无措,仿佛媳妇就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哄。   “你快去把教哄人的书都买来。”燕莱吩咐道。   侍从为难:“这个……这……”市面上有卖吗?   “没有就找人编。”   “……是。”   假王甫一点骨气也无,暗卫还没有动手,怕被用刑的他就什么都说了出来。   原来他就是个屡试不第流连花柳之地的落魄老书生,原名金生,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当时外派做官的王甫。两人咋一看仿佛孪生子一般,王甫觉得与他有缘,又看他如此落魄,便资助了他一些银钱。   金生一瞧这人有权有势,刚开始还感恩戴德,时间久了就愤愤不平,明明长得都一样为什么命数差别这么大,就因为他没有一个三朝元老的爹?在这种妒恨的催生下,有一天金生梦见他变成了王甫,风光无限,姿态飘然。醒来时,被梦境所启发,便动了歪念头。   他设计将王甫一家推进河里丧生,河水湍急,只需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   金生假装精神恍惚,抛下家丁,一路回到京城,衣衫破烂地敲王家的大门。王老太爷心疼儿子还来不及,自然没有去想其中的差别。   “你是说我儿、我儿他……”这个结果并不是意料之外,王老太爷甚至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但唯一的儿子死讯被证实,王老太爷仍然受不住打击,抽过去了。   思谢急急忙忙地掏出救命药给他服下。   事情至此已经尘埃落定。人心可恶至此,顾苏有点唏嘘,出门的时候欢欢喜喜,回去时满腔沉重。   原来王家在京城的房子还在,谢晏命人把王老接到那里静养。   在众人准备启程回去时,刘含春趁人不注意,想要偷偷溜走,她以为自己傍上个大官,结果是个水货,心里暗道晦气。   坐在高处的燕莱十分眼尖,劣迹被更加伤天害理的事掩盖住就想当没发生过?   燕莱冷笑。   不是他跟一女子过不去,但挑衅了公主还想全身而退,不可能。何况,这种惩奸除恶大快人心的事情,思谢喜欢。   侍从非常及时地再次出现,抓住刘含春,高声道:“你这个毒妇,冒犯公主,嫉妒王家小姐貌美,做主把她下嫁给一个屠夫,还想一走了之?”   思谢对这个莫名出现两次的大侠非常有好感,她一点也没有认出他就是经常跟在燕莱身边的侍从,崇拜道:“大侠!你知道得真多!”   思谢瞪了一眼刘含春,凶巴巴道:“无良继母,你把王小姐弄哪去了?”   侍从抢答:“就是京城主街上卖酒的那家,婆婆卖酒,儿子杀猪。”   思谢震惊于他什么都知道,拍拍他的肩膀,“厉害!”   侍从感觉后心一凉,有道冷飕飕的目光似乎要把他刺穿。他干笑道:“不不不,其实懂得最多的是我主子……”   没等侍从用二十个成语来形容他主子的睿智无双,然后再顺理成章引出他主子的方位,顾苏过来打断他。   “卖酒?思谢,是我们上次去公主府路上遇见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嫂子咱去找她吧,被恶婆婆欺负太可怜了。”思谢拉着顾苏就跑,留下原地懵逼的侍从,以及从头到尾被忽视的一脸不爽的燕莱。   谢晏走在最后,朝那边看了一眼,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并辅以公式化的外交性点头。   燕莱:“……”算了,还是正式一些见思谢好了。   他非常……愿意。   京城街头的某一个角落,酒香依然醉人。今天那个骂骂咧咧的老太婆没有过来,只有美妇人一个,买酒的人都比以往多了些。住在皇城根脚下,大多数是遵纪守法的良民,闹事的还没大声,巡逻的守卫可能已经听到风声。   顾苏和思谢经过城门,恰好有一队皇商正在检查货物通关。顾苏习惯性地看了几眼,这是她半年在外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商队,这意味着她又可以给谢晏写信了。   “顾苏姐姐!”一道清亮的童音叫住她,声音里满满是惊喜和愉悦。   顾苏转头一看,是王一一,那个在沼安碰瓷然后被她送走的小孩。几月不见,长到一米三四左右,长高了也晒黑了。   “你怎么还跟着商队?”顾苏问,她不是请人给他找一对爹娘吗?   王一一挠了挠后脑勺,违背了顾苏的安排,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商队比较好玩,能学到很多东西。”说到这个,他眼里满是兴奋。   商队头领也帮着说话,“我看这孩子有这方面的天赋和兴趣,想着带一带也无妨。管账的先生经常教他识字,比学堂效果好。”   顾苏道:“这是好事,姐姐替你高兴。那你跟着好好学,累了不想学就告诉头领,他会帮你安排的。”   皇后发话,头领连忙点头。他途中就听说了未来皇后就叫顾苏,可不是眼前这位吗!   王一一抿抿嘴,轻轻拉着顾苏的袖子,“我能跟姐姐多说一会儿话吗?”王一一没有一起玩的小伙伴,见到以前认识的人有些激动。   顾苏考虑了下,“行吧,那你跟我一起去办事,晚些我把你送回来。”   到了那处卖酒的窗口,思谢观察了一番,发现她婆婆不在,松一口气,她不喜欢和胡搅蛮缠的人讲话。   还没等她叫人,美妇人先看了过来,她似乎是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甚至有泪光隐隐闪现。   思谢和顾苏不禁再一次审视自己,是她们上一次给人留下阴影了?不会吧?   美妇人打开小门从屋后绕出来,疾步奔王一一前面,半跪着端详他的脸,连声音都在颤抖,“是阿弟你回来了吗?”   王一一躲到顾苏身后,想想觉得这个举动太不男子汉,探出半个头,安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阿弟是谁,但姐姐你别哭啊。”   美妇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呼气站起身,“对不起小兄弟,我认错人了。你实在是和舍弟有些像,他叫王逸,现在,现在应该和你一样高了,他最喜欢吃桂花糖,爹娘不让他多吃糖,就总缠着我给他买……”   美妇人抹了抹眼睛,“欸,对不起,我又在说这些了……”   王一一从顾苏身后走出来,面前的这个姐姐看起来好伤心,他努力寻找共同语言,憋出一句,“我也喜欢吃桂花糖。”   “啊,我这里还有,我给你……”美妇人探过身从桌底下拿出一包糖,“但是不能多吃啊,小孩子吃多了就吃不下饭……”   顾苏若有所思,真的只是认错吗?   王一一曾今指着她写的“廉”字,说他爹爹也喜欢写这个字。她打个响指,路人里走出一个暗卫。   “王大人调任的地方和沼安有关系吗?” 第66章 六十六   暗卫略一思考, 答道:“王大人上任的地方叫做越炀, 与沼安相邻, 同处阳河南岸, 越炀在上游, 沼安在下游。”   顾苏眼睛一亮, 这地理上倒是符合, 可是,古代又没有什么亲子鉴定,滴血认亲无稽之谈, 王一一除了长得像外,并没有证据表明身份。王老儿子被冒充,要是孙子再来这么一回, 顾苏要成罪人了。   因此, 她将此事暂且压下不谈,她对美妇人道:“王老先生身体染恙, 在京中旧府修养, 心里挂念孙女, 王小姐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就回去看看他吧。”   美妇人心里一咯噔, 一包桂花糖骤然撒在地上。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病痛, 她冲动道:“我现在就回家!”   她慌乱一瞬又想起她几次三番回家看望爷爷被拒之门外的情景吧, 不确定道:“爹……他愿意让我回去看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爹他受到打击之后连本性都变了,明明四年前他走的时候还十分疼爱她。   “璋儿,爹外调两年, 你在京城代爹爹好好照顾爷爷。等爹和你娘回来, 璋儿该长大了,到时候正好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四年前王甫说起这个时满脸骄傲,一副“他倒要看看哪家儿郎配得上他女儿”的样子。   然而,两年前王甫精神恍惚地带着噩耗回来,全家蒙上一层阴影。不到半年,王家地位一落千丈,她的人生也就此转折。   继母刘含春以“王家不如从前了你别想着攀高枝了,娘给你找了个夫婿虽然现在是个屠夫但祖上是当过官的也算配得上了”的借口草草操办她的婚事,她向爹爹求救,却碰了一鼻子灰,王甫甚至比继母还着急让她嫁出去。   嫁人之后,王甫便不再允许她回家,说她身上有猪肉的臊腥味,污了王家的百年书香门楣。   备受宠爱的王家小姐王璋,何时受过这种侮辱,这比让她嫁给屠夫被小姐妹们嘲笑还难受。只是回家看望爷爷,还没靠近大门便被驱赶,王璋每次都是哭着回去。   金生和刘含春这一唱一和,各自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思谢气得一跺脚,踏坏了皇城的一块砖,“你可别在叫他爹了他就不是……”   顾苏截住思谢话头,“咱们先去看看老太爷吧。街上谈事情不方便。”   思谢捂住了嘴,唔,差点让别人听了去。   老太爷和王璋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一见面就泪流不止,王老拍着王璋的手,指腹因为经常劳动长了微薄的茧子。   “是爷爷没用,爷爷没用才让你……”王老声音哽咽,几乎失声。   王璋已经知道了真相,反握住老人家如同松树皮般枯糙的手,“孙女很好,倒是爷爷你,要快点好起来……”   老太爷怔怔出神一阵,他拉着王璋的手急切地嘱咐:“璋儿,阳河……爷爷走不动了,爷爷求你去一趟阳河,把你爹你娘还有小逸都接回来,别让他们做无名无姓的水鬼,阎王爷不收……”   思谢擦着眼角头也不回跑出去。她到底才下山半年,见得最多的离别在话本里面,最忧愁的不过是与燕莱的事,还看不得这些悲欢离合。   顾苏追了两步,猛然停住,警惕四看--在王家的院墙上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还挺眼熟。顾苏这才想起他在城外出现了好几次,每一次都带来一波小高潮。   是燕莱来了。顾苏确定。   燕莱的侍从发现自己暴露,脚底打滑,差点掉下去。气氛突然死寂,他趴在墙头和顾苏紧张地对视。走也不是,跟也不是,怕得罪了大宣的皇后,给主子求亲之路添麻烦。   顾苏看他的样子有点蠢,只好朝思谢离开的方向挑挑眉。   快让你家主子去安慰啊!   侍从反应过来,大宣皇后这是给主子机会了啊!   顾苏往回走,她还有事情要确认。   王一一刚才没有跟进来,别人的家他不好意思进。顾苏出来时他跑到她身后,像条小尾巴,等顾苏又进去时,他扶着门柱,朝里探了探头。   就是这一瞬间,王老突然看向外面,逆光中,有个小孩子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怯怯的张望。   王老挣扎着起来,“璋儿,你看见了吗,小逸回来了……爷爷看见他了……”   王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尽管已经见过一次,但她依然有些恍惚。同样的门槛,同样的姿势,她仿佛看见一个小一号的娃娃脆生生地叫姐姐,笨拙地跨进来找爷爷。   王璋还斟酌着怎么解释,王老呼吸急促道:“璋儿!快去看看,他手腕内侧是不是有个月牙胎记!”   顾苏一听,抓过不明就已的王一一,撸起半截袖子,上面果然有一片红色的胎记,小小的,月牙形。   王璋过来,恰好看见,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眼泪倏然落下,她想起母亲从小在江南的水边长大,因为跟着家人来京城做生意,与当时刚刚中举春风得意的父亲一见钟情。   因为王夫人水性极好,拼尽全力托举着孩子,所以,王一一有了生还的机会。   昔日繁华的王家,如今只剩老弱妇孺抱头痛哭。重逢来得太晚,但上天不会亏待。   顾苏有些唏嘘,她一步一步走出王家大门,回头驻足看门上高悬的匾额,有些褪色,但先帝亲手题的字依旧苍劲有力。   谢晏等在外面,从背后握住顾苏冰凉的手,头抵在她肩上,“朕派人去阳河找了。”是生是死,总能回家。   王一一看着是个有出息的,或许他可以让他跟着驻扎在京城的皇商学习,一边也能代替他父亲尽孝。王璋的婚事稍后问她自己的意见,若是想和离,谢晏自然找人帮她做主。   顾苏点点头,牵起他的手,顺着长街,两人一起漫步回宫。   谢晏大掌包住顾苏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丢了。   “国公府呢?”顾苏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李运启罪同通敌,死罪难逃,国公府其他人朕念旧情可以不牵连,没收一半家产,小惩大诫。”   “西北怎么样了?”顾苏想起那封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别担心,是好消息。你画的图纸马上就能派上用场了。”谢晏什么都与她说,就像平常夫妻,互相分担家事,这感觉不错。   顾苏还想问什么,谢晏突然道:“小景呢?”   顾苏:“……”她说她放出去谈恋爱了会不会被打?   “天气真好。”顾苏加快了脚步,耳边呼呼刮过一阵风,把谢晏的问话一起抛在了风里。   “朕心情不太美妙。”谢晏大步追上,非常委屈。他知道思谢就在这条街上,转个身就能看见某个不讨喜的家伙与她坐在一起。   “……”   思谢随便找了处开在路边的酒馆,桌椅都排到了大街上。她眼角通红地坐下,一拍桌子,“两壶酒!”   燕莱打发走侍从,自己转着轮椅过来,笑容和煦道:“公主殿下,在下能蹭个酒喝吗?”   思谢讶异地看他,她嘴上一直嫌他路上慢,但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是十分惊讶。思谢看了眼他的腿,摇摇头,“不行。”   她无聊时问过太医一些禁忌,喝酒对他不好。到底是无聊还是特地跑去问,无从得知。   思谢让小二加一壶茶。   “你要上来坐吗?”思谢指着她坐的椅子。   燕莱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抱他上去,他现在已经能从容应对,“好。”   思谢毫不费劲地把燕莱移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吸引了周围食客好奇的目光。其中不乏对燕莱需要靠女人生活的鄙视。   思谢一一瞪回去。   燕莱心里愉悦得不行,天下有几个男人有他这样好的媳妇?   他有意地把话题往轻松的方向引,让思谢渐渐散开心里的郁结,变回那个爱笑爱弯着眼睛的傻姑娘。   燕莱见气氛差不多了,十分自然地握住思谢的手,“我此次来--”   “徒弟!”旁边酒楼下来一个吃饱喝足的老头,迅速坐在思谢对面,“京城的酒楼真好啊!”   燕莱介绍了自己,表达了身体不便不能见礼的歉疚。   思谢刚才一段时间没见师父,原来是迫不及待上酒楼去了。她开心道:“师父,看见那边那家正在整顿的吗?等顾苏重新规划完,生意一定很好,以后就是师父你的了,咱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老头笑着附和,实则没有听进去,他余光瞥着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大小伙。眯了眯眼,别以为他没看见。   年轻人手收得不动声色,很自觉,可惜难逃他老头子的法眼。   顾苏对京城的了解就是个半吊子,思谢从她那儿听了大概,然后叽叽喳喳地以半半吊子的水平,给她师父讲解京城。   老头见她一半时间看他,一半时间看燕莱,眼光流转间透着随性的亲密和爱意。心里大概有了谱。   老头突然伸过手,一拍燕莱的大腿,“后生可畏啊!”与谢晏二分天下。   燕莱条件反射想推开,还没有人敢这样不打招呼就碰他的痛处。   他马上控住自己的冲动,默念这是思谢的师父。   抬头却看见思谢撑着下巴笑眯眯看他,还冲他眨眨眼,燕莱立即意识到师父这是在探查他双腿的情况。   燕莱摒住呼吸,有些紧张。   如果能站着与思谢并肩,为她遮风挡雨,谁愿意坐着等她劳力?他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手牵手回宫的一对璧人,说不羡慕是假的。 第67章 六十七   老头拍了两下就收回手, 一脸高深莫测地喝茶。思谢期待地看着他, 等他说些什么。   一杯茶。   一壶茶。   老头转头:“徒弟, 虽然为师和你几个月未见, 但你这么看着为师喝不下茶啊。”   思谢噎住, 老头没发话, 她也不能先透露, 以免白给燕莱希望。燕莱在桌子底下拉住思谢的手,捏了捏,面上依然一派淡然, 和师父介绍燕泽的物饶与美景,诚挚邀请他去逛一逛。   师父还没心动,思谢先动摇了。毕竟燕莱舌灿莲花, 短短几句勾勒出江流万壑如画。他处在大宣的繁华闹市, 但一身白衣,温润如玉, 低眉浅笑的剪影, 却如同未展开的燕泽江山首卷。   师父坐了会儿就拿着半壶酒离开寻觅其他好物事。思谢明显感觉到酒楼里面来来往往的姑娘变多了, 路过时秋波一阵阵地往燕莱身上送。   思谢低声喝到:“不准笑。”   燕莱马上收敛了嘴角的笑意, 在思谢看不到的角度, 眼里寒光乍现。暖男形象瞬间消失, 姑娘们眼花了一瞬,纷纷找回自己的正事。   思谢觉得这么招人也不是事,于是喊来小二结账, 等小二算好账,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好像没有带银子。   燕莱正要说钱袋在我怀里不如你亲自来取,旁边没有存在感的暗卫贴心地为自家公主付了钱。   燕莱对暗卫笑得十分好看,算了这是别人家的暗卫,以后总有机会表现的。   思谢抱着燕莱回到轮椅,美滋滋地推着他在街上慢慢走,她刚才就有些羡慕皇兄和皇嫂,真好啊,她也可以。   她和燕莱道:“我刚下山时,因为力气大经常弄坏别人的东西,盘缠没过几天就赔得分文不剩,要不是遇见我嫂子,恐怕还要被人追着要钱呢。”   燕莱托起她放在椅背上的手,也是一般姑娘家的细腻光滑,十指芊芊,看不出里面蕴含的惊天神力。他顺着思谢手背上的青色脉络,轻轻描摹,宛如细小的羽毛拂过,像宣诏一般承诺:“燕泽的一切不需要小心翼翼,弄坏了都算我的。包括我。”   最后三个字燕莱说得又轻又柔,思谢无缘无故感觉到一阵脸热,她可算知道为什么顾苏和皇兄一起吃饭总是吃着吃着就脸红了。   这还在大街上呢!   思谢摒除杂念,专心盯着燕莱头上精致的玉冠,手下的力道却完全出卖了她。轮椅骤然加速前进,和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碰撞,咯嗒咯嗒,慌乱中带着点欢快的清脆。   缠绵秋风吹乱燕莱的精心扎好的头发,有几丝掠过思谢的手背,带来一阵酥痒的触感,不断放大着传到心尖上。思谢仿佛被烫到了似的,把手缩到背后,偷偷在衣服上搓了搓。   燕莱被风吹得眯起眼睛,颠簸的轮椅并不好受,没有人敢这样作弄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除了思谢。燕莱撑着额头低笑出声,像只冬阳底下梳理毛发的猫,带着无尽的愉悦。这是他难得的体验。   谢晏和顾苏回到皇宫,三元呈上一份明日接待燕泽王的章程。谢晏翻开看了几眼,十分不爽。明明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还是得笑脸相迎。哼,最好宫门一关,哪来的回哪去。   顾苏看他这副气哼哼的样子有些好玩,忍不住伸手挠了挠他干净的下巴。   谢晏抓住她作乱的手,斜眼看她:“没听说过虎须摸不得?”   顾苏又勾了一把,“不好意思,我见识少。”   谢晏被她这副不知死活的样子憋到内伤,如果不是想等她身体再好一些……算了不想了先讨一点是一点。谢晏猛然扛起顾苏往龙床大步踏去,把人压在床沿,扯过大被子罩住两人,“朕不高兴,你得哄我。”   三元眼观鼻鼻观心拾起地上的奏折,默默关上门守着。   “好,哄你。我痒……”顾苏被谢晏急切地毫无章法的亲吻弄得浑身颤|栗,一边叫着痒一边往他怀里钻。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被子滑到地上,被谢晏探出一手重新捞起,怕顾苏着凉。   顾苏从被子里钻出头,有些窒息,她顶着一头乱发压在谢晏身上,喘着气道:“你、你不准动了。”   谢晏非常听话地停下手,一看就十分怕老婆,连床上都是。   顾苏稍微挪动,改为半压着谢晏,把被子掀起一条缝,透些光进去。谢晏上身衣袍敞开,可见轮廓分明的腹肌和胸肌,心脏的跳动声强健有力,一起一伏带着灼人的热度。   “不许动。”顾苏再次强调,用虎牙咬着他的嘴唇威胁他。   顾苏欣赏了一会儿腹肌,笑眯眯地伸进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摸了遍。在谢晏心猿意马几乎就要做出一些什么事时,把手一收,将他的衣服掩好,“今天就到这儿了。你还有很多奏折没批,上工了我的陛下。”   谢晏双手狠狠地一抹脸,咬牙切齿道:“你就可劲儿造吧,朕讨回来的时候别不认账!”   顾苏弯了眼角,“认。”   谢晏一脸隐忍地抱着顾苏平息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处理正事。   宫规第一百二十条,不可白日宣淫。   两遍呢,没忘。   去他的宫规。   思谢玩到傍晚才回,谢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把账记到了燕莱头上。   第二天一早,燕莱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进城,豪华的马车运载着不菲的珍品,占据了整条长街。百姓们不远不近地围观,两国前阵子还剑拔弩张地,他们心底都有点怵。   后来他们发现,燕泽的随行人员十分友善,小孩子凑得近了,还给发燕泽特产的糖糕,运气好的还有一串铜钱,系着红绳。这就像……呃,张员外的长子前日迎亲时好像就这样?   围观百姓喜滋滋地接过赠礼,也许燕泽帝王出行的风俗就这样呢。   谢晏在御花园设宴款待,席间觥筹交错,和谐万分,仿佛几个月前的冲突摩擦都不存在,大宣和燕泽能再相依为邻携手并进一百年。   燕莱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抬出自己备的厚礼,直言庆贺公主殿下归朝,并用了一大段骈体赞颂了公主的大德,文采斐然。   “连燕王都如此挂念,朕更加感到亏欠小景良多,之前聚少离多,朕得让小景在宫中多住几年,享大宣公主尊荣,一全兄妹之谊。让燕王见笑了。”   谢晏一抬手,拿来一份盖了玉玺的文书,“感于燕王厚礼,朕听闻燕王一直想要大宣的矿石,思来想去,觉得两国可以互通有无,请燕王过目。”   谢晏似笑非笑盯着燕莱的反应,如果联姻只是为了大宣的矿山,那他可以拿着文书走了,大宣不想再出一个公主。   燕莱接过一看,上次他与连家暗中输送失败的生意赫然在目。他心里苦笑,烫手了。   燕莱合上文书,并不签署,他打直球道:“本王此行并非为了矿石。而是因为偶然见过景公主一面,本王被公主殿下的风采折服,愿以燕泽王后之位迎娶。”   燕莱说得掷地有声,大臣们恍然大悟又相当震惊,他们不难猜到燕莱想要和亲,但上来就是王后有点拼了。   还没等他们消化完,燕莱又轻飘飘一句承诺砸下,“并且永不纳妃。”   燕莱诚心诚意,谢晏着重观察跟着燕莱一道来的燕泽使臣,震惊有之,支持有之,都未见明显的质疑神色。   谢晏稍微满意,起码是处理好内部的反对意见才来的。   但谢晏也记仇啊,你燕莱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去年怎么给他送了两个妹妹过来?他谢晏难道就喜欢这些麻烦事吗?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谢晏沉吟了会儿,为难道:“小景年纪尚小不懂照顾人,朕想多留几年。”   他拍拍手,一队舞姬进来献舞,各个美若天仙,身段姣好。这是他特地准备“回报”燕莱的,你送两个,朕还你十倍。   非常小心眼了。   谢晏心里明知对方不会接,也不敢接,敢接他为了小景也不会真给,但就是要膈应一下燕莱。嘴上就要开口把这支舞队送燕莱。   燕莱看出他的意图,立即脸色一变,扶着额头说被转来转去的人影晃得有些头晕。   “本王在路上行了半个月,有些水土不服,看见这些晃悠的人影差点以为还在那颠簸的山路,看来要辜负谢王的美意了。”   谢晏看他装得还挺像样,想必平时用这招骗了小景不少次。两人眉眼交锋,暗流涌动。   谢晏主位最高,抬眼看见花园阁楼上朝这边张望的思谢和顾苏,心想今天就放你一马。   于是挥手命令舞队撤了。   燕莱松了口气。今天算是勉强过关,他知道谢晏不会真的违背思谢的心意,一意孤行。   如果早知会有求于谢晏,他一定一定会通过和平的方式表达他的诉求,而不是自负地不知一物降一物——他遇见了他的思谢。 第68章 六十八   宫里有专门接待外宾的宫殿, 因为思谢住在北边, 谢晏把燕莱安排在皇宫的最南边居住, 并且加强了巡逻。想在他眼皮底下搞出什么名堂, 不可能的。   燕莱遵从谢晏的安排, 配合地呆在他应该呆的地方, 一步不逾, 乖巧的等思谢来找他--这样大舅哥总该没意见了吧。   他整冠束发,白衣翩然,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地坐了一个下午, 思谢没有来。   思谢在和她师父磨皮。   “师父,到底有没有救嘛?”思谢晃着老头的胳膊撒娇。   老头假装冷漠,事不关己道:“诶, 天下那么多人, 师父怎么救得过来,你嫂子救就救了, 这燕泽的皇帝……嗯, 师父又不认识他。”   思谢涨红了脸, “他是, 他是……”   徒弟的心思真是好猜。   养得这么好的白菜居然让一坐轮椅的摘走了, 老头有些小情绪, 思谢有段时间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还记得,因此对燕莱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老头虽然不问世事,但也耳闻燕莱的行事作风。心机深, 会算计, 一无所有双腿致残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干过那一堆兄弟,彻底翻盘,这样城府深沉的人到底适不适合思谢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   他行走不便,思谢一身神力,从某个方面来说,思谢刚好压住他。   如果这个平衡被打破了呢?老头冷血地想,变数之下,不如让他一辈子站不起来。   可是,思谢带着祈求的眼神老头最受不了。他的徒弟那么可爱,值得一个更完美的夫婿。如果燕莱能站起来,那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选。   老头陷入纠结,他对燕莱摆脱残疾之后的人品表示怀疑。他随便挑了些话吓唬思谢。   “可以啊。只要把他的双腿重新打断,再像你皇嫂那样,在仙池里面痛个几天几夜,置之死地而后生。九死一生,就看他有没有胆子。”   思谢脸皱成一团,她还记得当初顾苏生不如死的样子,后遗症至今还在。而且,怎么还有风险呢?   他师父治人好像总要留一些小毛病,比如她,比如嫂子。   思谢怎么敢拿燕莱去赌。   她跑去和顾苏商量,要不要告诉燕莱。   顾苏几乎是马上能猜到老头的意图。一方面她相信老头的医术,如果真有这种风险他根本就不会说出来让思谢纠结,另一方面他们都站在思谢这边,考虑的问题总是一样的--燕莱坐在轮椅上久了,节奏突然被思谢打乱,他爱上了这个闯入他生活的风风火火的女子,但如果有一天,他的生活状态翻天覆地,那么,思谢对于他的意义还和以前一样吗?   那么,真相就是,师父想探探燕莱的态度。   于是顾苏淡定道:“你应该让他自己选择,我们谁也没办法替别人做决定。”   思谢对顾苏的话一向奉为真理,这次也不例外。虽然她很担心燕莱会选择那个危险的选项。   燕莱听完思谢的传话,倒也不失望。他反问思谢:“你的想法呢?”   思谢犹豫地摇了摇头。   燕莱道:“我又不是傻子,不会赌这种事情。我现在觉得轮椅也有好处,既能让你心疼,也能让你随意欺负。只要思谢不嫌弃我,我们可以这样一辈子。”   思谢红着脸颊支支吾吾道:“我欺负你了吗?”   燕莱迅速摇头:“没有。我就随便一说,欢迎欺负。”   “那你要是能站起来就换你欺负我了吗?”   “有一件事你要明白,我的王后。”燕莱拉起她的手亲了亲,“我心悦你,不是因为我缺人扛轮椅。我让你随便欺负,不是因为我欺负不了你。”   思谢被哄得心花怒放,在燕莱那里呆了一个下午没有出来。晚饭时,还把谢晏之前找的做燕泽菜色的御厨请来,做了一大桌燕莱的家乡菜。   谢晏听说了之后,深深叹气,他明明让人把厨子藏起来,想让燕莱有适应大宣口味的意识,而不是将来小景去适应燕泽。虽说皇室不会缺那多加两道菜的钱,但夫妻俩共用盘中餐也是一件美事。燕莱是聪明人,他点到为止就好。小景倒好,把人厨子又找出来了。   谢晏批完奏折,去御膳房找顾苏,今天她说要给他做晚饭。   谢晏为了不让她劳累前一阵子不让顾苏进厨房。他经过衣尚坊时,突然想起什么,对三元道:“把那位李、李什么的宫女赶……”   三元心里默默补充:“李骀。”您超群的记忆力怎么到这儿就不行了。   话未说完,一位身段玲珑的宫女抱着一盘衣服从门里出来,她低头看路,踏过门槛时猛然抬头看见皇帝就停在衣尚坊前面,惊得把衣服摔在地上。刺绣工艺上等的凤袍,金线银线都闪着流光,染上尘埃也不掩其华丽尊贵。   谢晏扫了眼地上的衣服,心里对这位宫女更加嫌恶。   这位名为李骀的宫女一脸羞涩地跪在地上,仔细看她居然和顾苏的眉眼有些相似,没有她的锋利,多了三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娇柔,“陛下,陛下您是来看我的吗?”   顾苏提着食盒去前朝找谢晏,准备好好犒赏这位辛苦赚钱养家的男人。她转过衣尚坊的墙角,猝然看见一个宫女给谢晏请安,似乎是不小心把衣服掉在地上。啧,有点惨,要不要给小姑娘求个情。   这个念头一转而过,谢晏没闲到处理一个小宫女,她也懒得管,宫规要立,错事要罚。   她心念一转,躲在墙后面,准备等谢晏过来吓他一吓。收回目光时,顾苏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眯起眼睛,这个小宫女……   第二个“金生”?   她的心情变得不太愉悦,想到她出宫的半年,有个和她五分相似的人待在宫里,瞬间连急切想要与谢晏分享美食的心情都淡了八分。   完了,顾苏对自己道,你越来越小气了。   谢晏看见这个宫女就烦,他和顾苏的相处可能某天被李骀瞧见,等顾苏因笙篱离开皇宫时,她就三不五时地冒出来,妄图以顾苏的影子引起谢晏的注意。   谢晏没有这种“睹物思人”的癖好,况且顾苏的一颦一笑世间独此一份,就算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他都不会弄混。每次一看见她,谢晏没有感到宽慰,反而加倍想起他的顾苏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有没有变化……   两次之后,谢晏有些警觉,有人在搞鬼。他顺藤摸瓜牵出一个心思不良的太监。太监地位不低,知道的事情多,和三元又不太对付,偶然看见李骀的容貌,便起了帮她上位的心思,于是动了些手脚把李骀安排在谢晏上下朝的必经之路当差。   谢晏撤了这个太监,把李骀调回原职。这件事便一点水花也没有地过去了。区区两个宫人,确实引不起谢晏分神。他忙着治理国家,肃清吏治,他的皇后正在民间游历,看他的江山宏图,他就像雄性展示自己的地盘,不容出现一点瑕疵。   这些念头只在一瞬间,谢晏毫不停留地越过那个宫女,“赶出宫。”   暗卫从屋顶上落下来,禀告谢晏刚才的一切已经被皇后娘娘看见,现在提着食盒闷闷不乐地走了。   这都什么事啊。谢晏很冤枉了。他既不知道这个宫女叫什么,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谢晏把怒气发泄到衣尚坊上面。这个内务所带给他的伤害太深了,前后出了两个“假顾苏”!他根本不认识这两人,上天却横砸一口又一口锅,非常无妄之灾了。   改名,一定要改名!   顾苏其实是深觉自己心眼越来越小,对谢晏的独占欲越来越强,跑到一边反省去。   她把食盒放在地上,胡乱揪着地上的草。   不行,她改不了,也不想改。   谢晏看见顾苏“弱小可怜”的背影,心里一疼。他自动脑补了顾苏的心理活动,一定是假王甫的事件刚刚过去,他的顾苏有阴影了。   谢晏蹲在顾苏身边,看青草汁染绿了她的指甲,拿出手帕仔细地擦她的手指。   顾苏凶狠地转过头看他:“我有一个无理的请求。”把那位宫女赶出宫!   谢晏忙不迭点头,“答应。”   他这么爽快,顾苏倒有点说不出来了,毕竟是真的很无理取闹啊。   谢晏就着她蹲着的姿势抱起她,血液流通不畅,顾苏现在特别容易腿麻,谢晏对这些影响顾苏身体的小事比她还伤心。“你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顾苏认真地剖析了她的烦恼。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朕觉得你很可爱。”谢晏笑出声,“而且朕很高兴。”   顾苏觉得她被嘲笑了,双手扯住他的脸,小心眼问:“你有没有一刻想过看着她怀念我?”   “没有。”谢晏板起脸道,“给皇帝乱扣帽子的下场很严重的。”   顾苏扑哧一声笑了,她把染绿的手帕盖在谢晏头上,“是什么呀?”   “……”不知死活,谢晏威胁她,“你一个月后可能下不了龙床。”   顾苏马上揭下手帕,睁眼说瞎话,“刚才你的帝冕脏了我给你擦擦。”   朕会信? 第69章 六十九   老头围着燕莱转了两圈, 抽出那么长一根银针, 针尖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骇人光芒。   思谢抖着嘴唇:“师、师父……一定要这么长的么?”   老头点点头:“这位年轻人皮比较厚, 应该的。”   燕莱其实有点怵, 他故作镇定道:“师父说的是。”   思谢看着他面如冠玉, 耳垂微微泛粉, 疑惑地想:“不厚啊。”   老头下手之前变戏法一般把针收了回去, 换了另一只正常大小的,“有感觉吗?”   “没有。”   常年不照太阳和缺乏运动让燕莱的双腿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分外丑陋, 别过头对思谢恳求道:“别看。”   思谢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害怕,伸手严严实实捂住他的眼睛, 把他护在怀里。燕莱的长睫毛扫在她的掌心, 思谢觉得有点痒。   脚底传来久违的热量,仿佛被放在温水里浸润, 鼻尖是思谢身上女子的清香, 燕莱吸了吸鼻子, 他何其幸运。   燕莱的双腿与顾苏的笙篱一样, 都是累积多年的旧疾, 非一朝一夕能治, 除了仙池。老头提议带他上山,保准两个月后生龙活虎的。   思谢想跟着去,谢晏不大乐意, 两个月后就他们团圆之后第一次过年, 难道放着家里的哥哥嫂嫂不管,去和别的男人一起吗?   思谢现在已经能大概抓到她皇兄的弱点在哪,她一脸悲痛地回忆:“当初皇嫂在仙池治疗,过程苦不堪言,形销骨立,意志消磨,一次次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那得多大的毅力啊。那时我就想,如果是我,一定要有人陪着才能坚持下去。换成燕莱,那也是一样的,皇兄,我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我啊。”   谢晏光听她形容就能想象那个场面,顾苏受得苦比刮骨之痛更深,反反复复苦痛无涯,但她从来不说。   可就算说了,时光也不能倒流,他谢晏再无可能弥补。他有多心疼就有多想去陪伴她代替她,而不是在她为未来咬牙坚持的时候一无所知。   他深深看了一眼思谢,他懂得这个感受,但他宁愿思谢不懂。   思谢一看她哥动摇了,也不多说,没有搬出顾苏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去求顾苏。   她在门口碰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顾苏,顿时心虚,唔。   顾苏无奈感叹:“啧,爱情的力量。”思谢也能杠上谢晏,还赢了。   就是这输的人还得自己去哄。   还很难哄。   “嫂子我对不住你,皇兄有点伤感你哄哄他啊我求你了!”思谢说完就跑了,怕晚一步会被顾苏压着打。   顾苏一进去,谢晏放下手里的奏折,笑着对她道:“新的器械已经到了西北,反馈效果很好。阿昆岐受重伤,西北军趁机追击,将其赶出了大宣的地界。”   这场战役旷日持久,阿昆岐内部的分裂也越来越严重,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侵掠征服。阿昆岐的疯狂宣战被人诟病,有些原本觊觎大宣富饶的人渐渐倾向了主和派,他们暗地里派人和大宣接头,想结束这场吃力不讨好的战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谢晏明白,这些人只是尝不到甜头暂时屈服罢了,明年开春指不定就要卷入重来。那时候是他与顾苏的大日子,举国同庆,断不能被这些糟心事搅了心情。   谢晏做出趁胜追击的指示,务必要把聚集在阿昆岐手下的各个支队打散,让他们成不了气候。   倒真是件好事,顾苏亲了亲他的嘴角,“觉得勉强就不要笑了。”   谢晏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胳膊上,“顾苏,朕多想当时陪着你,可是朕什么都没做。”   “你在我心里啊谢晏,我知道你在宫里等我回去呢所以我一定会撑过来。清和宫的油菜都长出几寸新叶子了,我们就朝前看好不好。”   顾苏执起他的手,“我们去清和宫看看吧,我种的菜。”   清早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清和宫的菜园被雨水洗得闪闪发亮,嫩芽上挂着露珠,新叶片凝着水汽。顾苏管种不管养,清和宫的宫人把它打理地井井有条,一只菜青虫都没有。   地上有些泥泞,两人相互扶持着绕过菜畦,深一脚浅一脚。   谢晏提议抱她,被顾苏拒绝了。   “你好像越来越爱抱人了,有力气不如给菜浇浇水?”半吊子顾苏故意指着湿润的土壤道。   “朕在你眼里难道连地需不需要浇水的都看不出来吗?”谢晏好笑。   顾苏捧场,“陛下什么都懂,以后可以和臣妾一起种菜了。”   可惜她不会什么杂交技术,没办法给粮食增产。顾苏把这个遗憾说与谢晏听。   谢晏若有所思。他从顾苏身上看见了一个工匠的巨大价值,甚至能以一己之力推动整个行业前进数十年。如果能多出一些这样的人,最直接受益的就是百姓。寒门之子不会再只有科举这一条出路,只要对某个领域有所贡献,就赐予他应有的地位和荣耀。   谢晏不会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一个务实的皇后,做一个务实的帝王,以提高百姓生活水平为执政目的。   顾苏听完笑得喘不过气,不愧是皇帝,思想觉悟很高,换到现代行策一定能考满分!   顾苏笑完认真道:“我可以帮你。希望我所知道的皮毛能成为他们的起点。很期待大宣涌出一批科学家,毕竟我也很想念空调电视和冰箱。”   谢晏没有听懂后半句话,但他能勉强理解她说的话,“朕会实现你所想要的一切。”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顾苏满脸感动:“谢谢你,谢晏。”   顾苏用粉嫩嫩的指甲拨落叶片上的水滴,她好像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谢晏的决定能掀起多大的波澜也许他们这辈子都等不到,但那有什么呢,史书上会刻下谢晏的名字。   顾苏摘了一大把嫩的能掐出水的青菜,直接把面前那一大块给摘秃皮了。   “青粥小菜,陛下介意晚上吃得清淡点么?”   谢晏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介意。”   “……”   “朕介意你吃得太清淡,不行。朕吃青菜,你得让御膳房再顿一蛊鸽子汤。”   顾苏:“……”所以我大费周章地带你来菜园意义何在?晚上吃青菜多有意义啊,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我真实的意图吗?   顾苏在心里小声逼逼,并不敢说出口。谢晏他心里有愧疚,如果她每日大鱼大肉能减少他的自责,那她就做一个燕窝漱口的奢侈皇后吧。   谢晏当然不是眼瞎,也懂得过犹不及,顾苏一开口他就知道她这是给他下套呢。   他欣赏了一会儿顾苏吃瘪的表情,道:“用得着这么委婉吗?你说什么朕不答应?”   顾苏欢呼着把一大把青菜拱到他怀里,“陛下英明!”谢晏手忙脚乱地接住,还掉了两根在地上。   谢晏看她如此高兴,再想想今日似乎没有其他事,突发奇想道:“不如,朕给你炒个青菜?”   顾苏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是存心不让人好好吃顿青菜吗?   但谢晏想动手,她自然是要支持的。顾苏坐在柴堆里看火,火光印在她脸上,热烘烘的,谢晏在烟雾缭绕中笨拙地挥着铲子,也满头大汗。   顾苏露出一个哲人的深思--这件事告诉我们,再厉害的人,位置错了,就会像我们陛下这样。   看他劈柴一样切菜,练剑一样翻炒,过还没干透刺啦两大勺油,顾苏心里憋笑,眼睛却总是亮晶晶的。直到谢晏想倒入一大勺盐的时候,顾苏阻止了他。其他的都能忍,但她真的想吃青菜啊今晚。   虽然油了点,但是青菜就是个简单的青菜,味道就在那儿,怎么都跑不掉。顾苏十分感动,吃得精光,让谢晏对自己的厨艺认知歪出京城。   燕莱自然不可能在京城久住,他向谢晏告辞,思谢也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好几大包,都是给山上的孩子的,其中还有顾苏给孩子们制作的玩具。   谢晏臭着一张脸给燕莱送行,他还没松口定亲的具体时间,但看小景这副紧张地样子,还有区别吗?   燕莱这厮长得极具迷惑性,完全看不出他比谢晏虚长几岁,谢晏用没什么说服力的“尊老爱幼”来告诫自己。   好像更生气了。他看燕莱的眼神完全就是“老牛吃嫩草”的鄙视。   燕莱被老头说脸皮厚是真的,他面不改色,语气都是带着对大舅哥的亲热和尊敬,把谢晏气得半死。   顾苏悄悄把思谢拉到一边,清了清嗓子,等思谢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要说出什么话时,她又低下声音。   “咳咳,思谢啊,有些事情呢,成年了才能做,懂吗?”   思谢不懂,“成年是什么时候?”   “就是十八岁整,你还差一年呢。”顾苏用那个世界的标准要求思谢。   “做什么呀?”思谢又问。   顾苏卡壳,燕莱转着轮椅过来,开口道:“请皇后娘娘放心。”虽然皇后上一次十五六岁就嫁给了谢晏,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才变成顾苏,但这么明显的双标燕莱不会说出来。 第70章 七十   临近年关, 谢晏也比往常更忙了一些, 西北的战事也进入了收尾阶段, 阿昆岐不治身亡, 手下乱成一盘散沙, 有能力的各自为王, 没能力的抱头鼠窜。谢晏决心要永除后患, 那些各自为王的逐个击破,然后在主和派里头选一个满意的拥他为新王。   顾苏在宫里半天著述,半天修房。   她游历了大半年, 扩展了各方面的视野,她在前世所学所识,有些并不能套用到这个世界。顾苏删删改改, 力图符合这个时代的生产力, 让普通工匠看完也能按图索骥。   谢晏不让她每天对着桌案,让她出去走走, 于是顾苏每天花半天时间拎着工具箱在宫里到处找需要修缮的屋子。   谢晏常常在饭点找不到人, 一问, 宫人就说皇后又在哪个哪个屋顶上面趴着。   于是无奈地跑去抓人, 飞身跃上屋顶, 把那个将屋檐敲得梆梆响的人像拎孩子似的拎下去。一开始谢晏比较生气, 他不想顾苏身体还虚弱就这么劳累,可是他也能理解她,宫中对于在外面闯过的人来说确实是过于无聊了。   谢晏偶尔担心日子久了, 顾苏会想念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 尽管他已经在权力内给了她最大的自由。   “哈哈哈哈,痒,你别这么抱我……”顾苏扭着身子又不敢太大动作,她喜欢被谢晏抱着飞来飞去。在她修理完开始犯懒不想爬下去的时候,谢晏总能及时出现,径直抱着她到饭桌旁边,一条龙服务。   谢晏拿着手帕给她擦手,一丝不苟地拭过指尖,指缝,手心,手背,水温正好,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美丽易碎的珍宝。   “朕每年都会派人维修宫殿,你是从哪儿找到那么多毛病的?”谢晏百思不得其解,进来顾苏的忙活让他有种大宣穷到宫殿已经百年未修摇摇欲坠的错觉。   顾苏看着谢晏垂下的眼皮,还有这个角度看格外撩人的睫毛,心虚道:“防微杜渐。”她总不能说她看见个破洞就手痒吧。   谢晏开始认真考虑招一批人跟她抢生意的可能性。这个念头在看见顾苏脸上透出健康的粉色和胃口大开的模样后被打消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多吃点,再长点肉。   下午,谢晏在御书房看书,突然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一阵停一阵,像是有人轻手轻脚地踩在瓦片上面,力图不发出声音但显而易见地失败了。   他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动静,一边却暗暗地竖起耳朵。   有人来到了他正上方。   一束强光骤然投下,落在他的书卷上,疏影斑斑。   “诶,人呢?!”   揭开一片瓦想吓一吓谢晏的顾苏愣在原地,她一只眼贴近檐缝,往里面四下查探,真的没有人!   顾苏放下瓦片盖好,又仔细检查了三四遍确定御书房不会漏水。顾苏像抓到公司关门却借口加班不回家的丈夫,郁闷在坐在屋顶上。说好要在御书房呆一个下午呢?   “啊!”有人从背后搂住她,掼在怀里。顾苏惊吓过后意识到那是谢晏,顿觉脸上无光。   偷鸡不成蚀把米。   “托你的福,朕只剩下崇朝殿的屋顶没上去过了。”谢晏坐在她旁边,把他随手拿的白色狐裘披在她肩上。   顾苏据理力争:“你的暗卫那么多,每天唰唰地掠过屋顶,有些瓦片都踩移位了,我可不得一间间排查。”   暗卫可不是你这种三脚猫功夫。谢晏给她留了点面子,没有揭穿她。   十一月了,阳光一显颓势,冷风马上占据天下。顾苏赶着谢晏下去,“别在屋顶吹风了。”   谢晏像被提醒了什么,郑重道:“你不说朕还忘了,京城周边的山上都开始下雪,天这么冷,今年不准再上屋顶了。”   “皇后只要负责睡到日上三竿,抱着暖手炉等朕下朝一起用膳,然后泡泡茶弄弄花,晚上给朕暖个床就行。多的咱不干。”谢晏苦口婆心给她指导皇后的正确起居守则。   “谁家的皇后这么闲啊?”顾苏被他逗笑。   “谢家的。”   谢晏背着风把她抱到地上,意味深长地补充:“以后有你忙的时候。”   临睡前,谢晏和顾苏道:“明天和朕一起去王家吧。”   顾苏累了一天,又被谢晏亲得昏昏沉沉,听到这句话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怎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晏单手揉着她乌黑散开的头发,把它弄得一团乱,“别急,是好事。王老调养了一阵子,好利索了。这件事说到底也是朕的疏忽,王甫前后性格变化那么大朕居然没有去深究。趁年底还没来,朕就想着再去看看他,叫有些人明白,王府虽然一家子老弱,但还有朕看着。”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你不要放在心上。”顾苏掀开被子,等他躺下后,抱着他劲瘦的腰,埋在他胸前闷闷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王璋犹豫了几天,最终选择和那屠夫和离。赶鸭子上架结的亲本来就没有感情可言,何况婆婆还每天指桑骂槐地讽刺她。   那屠夫看着高高壮壮的,却是个极为听亲娘话的性子。每当王璋被无理取闹地刁难时,屠夫总是让她忍忍,说他娘一人将他养大不容易,孤儿寡母被欺负得多了才变成这样泼辣刻薄的做派。   王璋一个娇养的大小姐,愿意和他好好过的,她不嫌弃屠夫大字不识,但这份愚孝她实在忍不了。她也是父母小心呵护着长大的,凭什么给别人这么欺负?   老太婆看着王家渐败,又一副和王璋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才嚣张如此。她夫君早逝,这辈子不顺心,看见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被拉入泥尘总要时不时踩两脚才高兴。   等谢晏又重视王家,王璋终于有人撑腰说要和离的时候,母子俩都慌了。老太婆不愿意放弃这么好的一个亲家,屠夫舍不得温柔又美貌的媳妇儿,二人隔三差五地上王家大门闹去,连面子都不要了。   王老被他们气得险些又生病,嫁到你们家的时候不珍惜,非打即骂的,现在来说什么后悔!晚了!   王璋在谢晏的暗中支持下,由王老太爷做主,强硬地与屠夫和离。这桩婚事本就是继母和假王甫强行敲定下来,现在那二人被发现根本不是王璋的长辈,王璋想要和离无可厚非。   老太婆越发气得口无遮拦,欺负王家没人,在大门口就直接开骂王璋不守妇道,她待她不薄,居然是个白眼狼,咒她一个被杀猪的睡过的残花败柳以后都嫁不出去云云。   王璋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对前婆婆的咒骂不闻不问,嫁不出去又如何,她下半辈子照顾爷爷和小弟,也总比在那样一个家好。   终归她想嫁的人她已经配不上了。   谢晏和顾苏来得时候,老太婆刚刚骂过一轮,她也是个有眼色的,一看这马车就知道惹不起,就准备回去歇歇再来。   顾苏老远就听见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她对这个老妇人可印象太深刻了。   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没好话,连她和思谢都被误伤过。   她招来暗卫,“让她好好学学怎么说人话,以后不准再出现在王家。”   顾苏进门时,余光看见一个长相俊朗的青年骑着骏马从城门进来,主街上不准跑马,那人直接弃了马跑过来。   顾苏好奇,多看了几眼。谢晏没来由地有些吃醋,他道:“那是吏部侍郎的儿子,柏戚,一年前自请去兵营历练,算算时间,正是这个时候回来。”   谢晏见顾苏还是盯着不放,十分八卦道:“据说有个心上人,好几年了。礼部侍郎一直跟朕抱怨他儿子不说心上人是谁也不肯娶亲。”   顾苏好笑地看他,“瞧瞧你这心眼。你不觉得他在往我们这边来吗?”   谢晏一看还真是,他有点警惕,据说这人的心上人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类的,他仔细回想,柏家和蓟云桥应该没有什么交集吧?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柏戚看见陛下出现在王家门口愣了下,急忙跪下行礼。他跑得气喘吁吁,头发微乱,但无损俊颜和气度。   谢晏挡住顾苏,“你回京既不进宫述职,也不回家与柏大人团聚,来这里作甚?”   柏戚涨红了一张脸,“臣,臣在路上听闻王家之事,是来探望王老太爷的。”   谢晏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他“哦”了声,牛头不对马嘴道:“王小姐不在。”   柏戚眼里暗淡了一瞬,竟被谢晏带跑了思路,“啊--这样……”   顾苏躲在谢晏身后偷笑,还是太年轻啊。她掐了谢晏胳膊一把,行了他是你臣子呢。   “那跟朕一起进去吧。”谢晏吩咐。   柏戚喜出望外,他一听说王璋和离就什么都来不及思考,莽莽撞撞地来了,正愁贸然上门王老对他印象不好呢。 第71章 七十一   王家和柏家当初也算是口头定过亲的, 虽不够正式, 但两家也算心照不宣。假王甫跟他娶的毒妇一来, 以各种借口拒绝了柏家的求亲, 包括家道中落配不上了、王璋另外心有所属等等。   没有上赶着的亲事, 柏家只能作罢, 见王甫的作风与以往大相径庭, 渐渐少了来往。谁知转眼王璋嫁了个其貌不扬的屠夫,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纷纷议论王甫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柏戚以为王甫嫌弃他没有功名在身, 正奋发图强,这一消息打得他措手不及,王家态度强硬, 他完全联系不上王璋,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下嫁给屠夫。   柏戚远远地看过几次王璋委屈在一个小窗里卖酒,她婆婆对她一点也不好。当他终于寻了个机会说要带她远走高飞时, 王璋双眼通红, 却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 并让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免得婆婆误会。   王老太爷最近老眼昏花地有些厉害, 一直想不起来这个年轻后生是谁。   柏戚拜俯, “晚辈柏戚,小时候常来府上,不知王爷爷可还有印象?”   王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叹气, 想当初这门夭折的亲事还是他主张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在想什么,只是今非昔比,柏家怎么可能接受璋儿?他也不愿意璋儿嫁进高门大户受尽白眼。   “小戚?难得你有心来看我这糟老头,代我向你爹问好。诶,一转眼,小戚也长这么大了,你爹一直想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如意媳妇,到时可要记得给老头我送一份请柬啊!”王老特地加重了柏大人对儿媳的标准,提醒柏戚,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柏戚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是了,他如果不能说服他爹,那今日王老答应了又如何。   王璋牵着弟弟端着茶盘进来,看见柏戚愣了一下。一年未见,他眉目间的气度沉稳了不少,整个人更加英挺儒雅,只有那双饱含情义的双眸,还能看出是以前那个,冲动地说要带她私奔的柏戚。   王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退下,柏戚脚尖跟着向外移,又碍于陛下在场不好先行离开。   谢晏对他点点头,柏戚脚底生风似的追上去。   “陛下,这……”   “儿孙自有儿孙福,王小姐嫁错了一回,这次不防就让她自己面对。”谢晏没有把话说得太满。   王璋呆呆地立在水池旁边,她掌心朝上,上面粗糙的茧子清晰可见。   不一样了。   王一一人不够高,想帮姐姐擦掉眼泪都不能,只能轻晃她的袖子,声音还带点奶味:“姐姐不哭,一一可以保护你了。我今天多吃一碗饭,明天就长大了。”   王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一不要担心,我没事。”   柏戚冲到王璋面前,无论过多久,他似乎与王璋说话就没有不脸红的时候。   “王、王小姐,在下可以娶你吗?”   谢晏嘱咐王老好好修养,便牵着顾苏大摇大摆地离开,生怕别人看不见他俩牵着手从王家出来。   “朕以为你会让朕赐婚呢。”谢晏开玩笑道,他的皇后最爱管这些闲事。   “听你说的礼部侍郎并不是迂腐之人,遇见的事情还是要自己解决,揠苗助长可不好。”况且,顾苏想,这种并不讨臣子好的事情她怎么会拿来烦谢晏。谢晏能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靠他们自己取得认同才是皆大欢喜。   谢晏看她眼珠子一动就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不禁握紧了她的手,这种被皇后放在第一位的感觉真好,好到他可以给王家加点筹码。   两人披着同款外袍,慢慢踱步,顾苏突然想到今年谢晏好像没有去温泉山庄看望皇叔。   不会是因为她吧?   谢晏装作恍然记起的样子,扶额道:“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顾苏急了:“哎?你真忘了?”她蹦起来拉下谢晏的手,想看看他是不是认真的。   果不其然看见他揶揄的目光,顾苏没好气地“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   “皇叔上个月来信说,今年山里雪下得早,让朕不必过去,等明年开春朕大婚时,他亲自回一趟京城。”   顾苏道:“皇叔的身体受得了路上颠簸吗?”   “他对你做得轮椅赞不绝口,直言要坐着它来京城呢。”   顾苏稍稍得意,嘴角还没翘起,又紧张了起来。   她当初可是答应皇叔远离谢晏来着!这下好了,不仅食言了皇叔还要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顾苏不禁怀疑皇叔是来砸场子的。   谢晏搂住她的肩膀,“想什么呢,眉头都皱成这样了?”   “嗯,皇叔他……上次……”   “别多想,皇叔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嗯,他要是指责你,你就来打朕。”谢晏犹豫了下,“过年之前有一场冬猎,你想去吗?”   顾苏踊跃举手,“去!”她捏捏自己胳膊上不存在的肌肉,“我很厉害的。”   谢晏从善如流地检查一番,“朕好像没摸到,晚上好好看一看。”   顾苏斜眼:“你现在的借口越来越多了。”   “皇后说的是,朕下次不找了。”   仙山。   燕莱是个极为能忍的人,十年卧薪尝胆不在话下,但他在仙池里泡了三天之后,立马对大宣皇后刮目相看。   他的下半身仿佛被不断地拆掉重组,直到接上正确的位置,深入骨髓的刺痛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东西。   可是他还得微笑着和思谢说话,上次他不过是昏迷了一小会儿,醒来时思谢就哭得两眼红肿,让他再痛也不敢昏迷。   燕莱面无血色,惨白地像一张被风吹破的宣纸。思谢趴在水池边陪他,泪眼汪汪的,“你闭着眼睛别再说话了。”   “我早知道会这么痛,可还是让你来了。唔,其实你可以不受这份罪的。”思谢想,她是愿意给他推一辈子轮椅,抱他一辈子的。   燕莱吃力地举起手,满眼冒金星的他对了好几次才找到位置,他点点思谢的发旋,气若游丝道:“傻瓜,我也想能站着把你抱在怀里,一辈子的。”   当你走不动时,我能背着你。   当你想漫山遍野地奔跑呼喊时,我不用担心追不上你的脚步。   当你想摘树上的桃花时,我能够上你的鬓边,为你斜插一朵绯红。   思谢能感觉到落在发梢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她可太心疼了。她终于明白顾苏为什么不肯让她多说关于仙池的一切,因为皇兄会难过,就像她现在这样难过。   老头吹着哨子进来,暗道“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能忍。”他记得上上个在这池里的人,痛的满池打滚,刚两天就哭着喊着不治了,还把他的池子搅得天昏地暗。   思谢跑过来抱着老头的大腿恳求:“师父,有没有能止痛的药啊,师父——燕莱太惨了,徒弟我先受不了……”   老头晃晃手里的银针,“别嚷嚷了,不然更痛。”   他提醒燕莱:“做好准备,记住现在的感觉,待会儿难受翻两倍。”   思谢的嘴巴都合不上,怎么还有更可怕的!   燕莱闭了闭眼,“没、没事,思谢,我能承受得了。”他说这话时就已经疼得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加重,燕莱反而觉得双腿在渐渐麻木,直到没有知觉。   他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回事?”他瞬间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老头笑了,“思谢一天三回地提你,为师的又不是铁石心肠,自然是要满足徒弟的愿望。”   他打了个呵欠,为了找准穴道,他两天没睡了。   思谢热泪盈眶拥住老头,“我怎么有这么好的师父,我都不想下山了……”   燕莱被穴道一同麻痹的头脑立马清醒过来。   什么!   他可不能治好了腿丢了王后!   在仙池里泡的最后一天,思谢把浑身湿透的燕莱从水里捞起来,擦干身子挪进被窝里。   “咳咳,你不准备给本王穿个衣服什么的吗?”燕莱光着身子,似乎回到了与思谢初见的那天。   思谢:“啊,我忘了你等等。”   燕莱几乎等于要重新学走路,他扶着桌子慢慢绕圈,双腿还不好掌握平衡。   思谢异想天开地提议:“你踩我脚上,我搀着你走呗。”   燕莱一头雾水,思谢兴奋地从院子里抱来一个三岁的小师妹,双手插着她腋下,让小师妹双脚踩在她的鞋子上,带着她前进。   燕莱不忍直视地撇过头,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   虽然方案被否决了,思谢似乎是找到了乐趣,每天陪着燕莱练习走路,时不时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欺负”他一把。   燕莱很配合,该假装苦恼时绝不说笑。   新年渐渐来临,山上张灯结彩,这是燕莱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从前几天起,谢晏和燕莱的属下就攀比似的往山上送年货,还附带了厨子。   老头有些忧愁,他的房子好像装不下了。   他听着那一长串的礼单,听得快睡着时,使者一合礼单,咔哒一声,老头跳起来,“没有酒?”   李大娘握着锅铲出现在门口。   “没有酒--好啊,后生都很贴心,知道老头我不能喝太多酒。”老头硬生生转了语气,由惊愕到赞赏都不带换气。 第72章 大结局   皇宫照例给各大臣家里送年酒, 刚刚启封的屠苏酒透着沁人的酒香, 顾苏怔怔地想起去年她和谢晏一起盖章的红纸。   她把它还给谢晏了, 还添上了一句永别的话。   -百年之后。   谢晏似乎看出了顾苏的想法, 他停下奋笔疾书的手, 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样东西。   谢晏打开, 那句话赫然浮现在眼前, “后悔了?”   顾苏吸吸鼻子,带着哭腔道:“嗯。”   谢晏另外拿出一张红纸铺平,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一行字。   “携手百年, 恩爱不离。”谢晏握着顾苏的手,一起盖下玉玺。   “这张给你,那张留给朕, 就当朕预定了顾苏的下辈子。”   谢晏赋予“百年之后”另一层意思, 顾苏破涕为笑。   “以后每一年我们都写一张红纸,当我们老了走不动时, 拿出来能有一大叠。顾苏, 到时你给朕念上面的话如何, 每天念一遍……”   “十遍都行。”顾苏勾下谢晏的脖子, 急不可耐地索吻, 她眼里带着水光, 在接吻的间隙,一下一下瞥着谢晏,好像在诉说某种恳求。   谢晏呼吸一紧, 深邃的眼里卷起巨大的漩涡, 仿佛要将顾苏的神志吸进去一般。   他忍着快要某处快要爆炸的感觉,神经一根一根绷紧,在欲|望席卷彻底两人之前,谢晏拉住最后一丝理智,问:“朕可以吗,顾苏?”   顾苏感觉到喷在她耳边的气息灼热浓烈,小腹抵到一处颇为壮观的物事,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毫无阻碍地传递到她身上。她紧张地揪着谢晏腰侧的衣服,掌心涌出的汗珠险些让她抓不住那光滑的布料。   顾苏含糊不清地应了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谢晏只能看见她通红耳尖和后颈,整个人笼着一层从所未有的风情,艳丽无双。   “明天是冬猎,你……”谢晏呼吸不稳,再一次确认。顾苏她一直很期待,要是耽误了……   回答他的是顾苏毫无章法的亲吻。   再忍下去这皇帝也不用当了!谢晏眸色一暗,打横抱起顾苏,大步朝龙榻走去。   ……   昨夜京城骤然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整夜不停。皑皑白雪压着清和宫菜园子里新长出的小嫩芽,只留一点倔强的新绿。朝阳从东方升起,灿金色的阳光倾泻如注,霎时间霞光万丈,仿佛有凤凰拖着瑰丽的羽翼从天边游过,给白雪大地镀上一层金边。   京郊的猎场已经备好,皇宫东门随行御林军整装待发,长风吹起旌旗,沙沙作响。   谢晏换下龙袍,披上战甲,对着铜镜整冠。严格来说,他并没有上过战场,但凌冽地让人臣服的上位者气息浑然天成。当他目光凝聚时,仿佛是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将军,让敌人闻风丧胆。   但今天,谢晏怎么做不出那副冷气逼人的模样,他嘴角噙着笑意,眼里温柔的光芒汇聚,好像散落着无数的小星星。   端着托盘的宫女不自觉红了一张脸,他们的陛下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更加地英俊迷人,王者风范。   三元警告地看了一眼宫女,咱们皇后说大度,能慈悲为怀度苍生,说小心眼,吃起醋来也是一等一厉害。   谢晏小心翼翼地把顾苏从被窝里挖出来,看见她凹陷的锁骨窝里吮出的红痕,仿佛大雪覆盖下悄然绽放的红梅,又好似白玉碗里盛着的捣碎的樱桃汁,邀人品尝。他呼吸一窒。   他一边轻唤她起床,一边用拇指摩挲着那处吻痕。   “顾苏,冬猎还去吗?”声音轻的好像挠痒痒。   顾苏眼皮微动,理智告诉她这是她期待已久的活动,但身体依然疲惫地在梦里苏醒不过来。   “唔。”顾苏挣扎着动了动手指,牵一发动全身,酸软疼痛的感觉发酵了一晚终于齐齐涌了上来,她丝毫不敢再动。   谢晏看她僵地像只过冬的小乌龟,忍着没有笑出来,“不然你今天卧床休息,朕早去早回,总归以后还有机会……”   “不……”顾苏一鼓作气坐起来,“嘶”一声倒在谢晏肩上,“让我缓缓就好。”   闻到谢晏衣服上属于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顾苏的乱糟糟的脑子稍微清醒一些,。   指尖触到谢晏冰凉的铠甲,顾苏眼睛掀开一条缝,借着这个姿势,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晏。她每个部位都懒洋洋地不想动,只有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毫不掩饰惊艳的目光。   谢晏注意到她的扫视,不禁把脊背挺得不能更直,接收到她湿漉漉的目光,不知想起什么,轻轻咳了一声。   四目相对时,看见谢晏眼里的无限星光柔情,顾苏好像将将想起某些回忆,飞快垂下眼,把脸正对着埋在他的左胸,闷闷道:“手抬不起来了,帮我穿衣服。”   顾苏难得细细软软的声音,谢晏听得心都苏了,他求之不得,自然不会假手于人。   他手边是一套简单大气的骑马装,月牙白色,暗合金线,做工考究,简洁不掩奢华。   头回替人穿衣服,还不是顾苏常穿的宫装,谢晏显然不可能得心应手。顾苏闭着眼睛打盹,由他随便折腾,不管他是把领口当袖子,还是腰带当围巾。   谢晏摆弄了好一会儿,差点把自己弄得擦|枪|走|火,才勉勉强强套上。   顾苏被他伺候着漱口洗脸喝粥,舒服得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她起身忍着酸痛跺了跺脚,觉得衣服好像有点怪怪的,她眼里闪现一丝狐疑,“你真的会穿?”   谢晏举双手保证。   谢晏看她别扭的走路姿势,好心提议抱着她,“待会儿没有马车,都是骑马有你受得,朕抱着你走一段吧。”   顾苏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吸着气调整步伐,片刻之后,面上和悦,姿态从容,完全看不出一点疲态。顾苏得意地朝谢晏斜眼笑。   谢晏好笑地搂着她的腰,像提前进入老夫老妻生活,搀扶着走向宫门。   谢晏和顾苏共骑一马,他发誓这是他发挥最稳的一次驾马,马蹄落下的幅度和跨度都是他小心控制的,生怕会给顾苏加重不适。跟在后面的臣子不明就里,以为他们陛下定下皇后之后沉稳了不少,颇有些老怀欣慰。   到了猎场,顾苏见谢晏还是那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急了,这里可没有乌龟给他们抓,等会儿空手而归多没面子。   “快一点吧。”顾苏催促。   “朕不是担心你不舒服么,听话,别逞强。”谢晏挥挥手里的弓箭,是顾苏送他的生辰礼物,独一无二,平时不轻易拿出来。“有顾苏赠予的武器在手,朕定能拔得头筹。”   顾苏看着一个个年轻小将隐没在深林,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只有他们还在原地踏步。   “你行不行啊?”顾苏担心大臣对谢晏的做法有微词,毕竟他看起来妥妥的像一个被妖妃迷惑的昏君。   谢晏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咬牙切齿道:“朕要是不行,你今天用得着这么慢吗!”   顾苏转过去趁大家不注意在他下巴亲了一口,然后转回去直视前方,以壮士出征的语气道:“臣妾可以!陛下不用怜惜!”   谢晏一蹬马肚,两人一马宛若离玄的箭一般飞出去,眨眼间刺入密林。   顾苏痛痛快快地跑了一圈,痛,并快乐着。   谢晏精于骑射,顾苏被他的一举一动迷得晃不开眼。啧,原来她本质和思谢一样,看脸。拉弓时微微眯起的狭长双眸,手臂和腹部瞬间紧绷的肌肉,被风吹到眼前捣乱的发丝……还有时时刻刻护着她的下意识举动……顾苏心里啧啧感叹,这么英俊的帝王是我一个人的。   不过多时,谢晏收获了一大推猎物,全程拖后腿的顾苏满意地指挥人搬走。   突然,她笑容一顿,面露尴尬。谢晏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稍有不对,立刻紧张地问:“怎么了?”   顾苏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风度的笑容:“这就是你保证的衣服穿好了?”   谢晏反应了一瞬,急忙命人拿来一件披风,把顾苏捂严实了。   “哪里松了?”谢晏紧张地上下查看。   “……里面。”   “……”谢晏不合时宜地想到,他的皇后应该不用太担心,咳咳。   顾苏心有所感似地扭头,“你在想什么?”   “没有!”谢晏下意识反驳。   顾苏似笑非笑,“嗯,我已经知道了。”   我们皇后胸是小了一点。   过年时,燕莱和思谢还在仙山未归。谢晏心里默默决定把小景出嫁的年纪又往后挪了一岁。   但余生有幸,他的每一年都能和顾苏一起过。   年一过,西北就传来全面胜利的好消息,在西北领兵作战三年未归的定北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   谢晏龙心大悦,直接赏赐他一座将军府,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再往后一些,谢晏和顾苏的大婚就近了。燕莱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思谢担心他刚好不能久站,依然是由她推着他回来的。   燕莱第二次见谢晏时,从轮椅上站起来,结结实实地给谢晏行了一个大礼,对大舅子的那种。   谢晏依然没什么好脸色,特别是他从顾苏那儿知晓了燕莱和小景第一次见面的缘故。太心机了,居然故意制造落水来引起连小姐的注意,却阴差阳错钓出了小景。   燕莱神色自若,话头一转,恭喜他和顾苏大婚。谢晏的臭脸马上兜不住了,嘴角有上扬的迹象,对燕莱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不仅燕莱,连大臣们都摸清了谢晏的脾气。上一个人要是说了什么惹恼谢晏,下一个有眼色的大臣就抛出大婚的话头,“陛下,大婚的排场要有多大?”“陛下,皇后的名号该如何取比较好”……谢晏马上多云转晴,底下的大臣捏一把汗。   皇后是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   “李松舟下朝之后留一下。”   谢晏盯着装无辜的李松舟,冷笑道:“诸位爱卿借朕大婚之事,从朕手里讨了不少东西啊。”   李松舟谦虚:“微臣不敢。”   “你敢说不是你教他们的?”谢晏心知肚明,“下个月朕会提拔你为右相,朕知道你心里也有数。好好干,为朕分忧,你夫人想要什么诰命,朕也不会吝啬。”   “谢主隆恩!”   顾苏从几日前就收到了大宣最好的绣娘赶工三个月制成的凤冠霞帔。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缨络垂旒,玉带蟒袍,金线银线绣百鸟,连绣鞋都缀着圆润小巧的珍珠宝石。凤冠九龙九凤,金丝镂空堆龙,翠鸟羽毛砌凤。数百宝石镶嵌,五千珍珠穿系,色泽鲜艳,雍容华贵,富丽堂皇。无一不彰显皇后母仪天下的尊贵身份。   谢晏是恨不得把私库都砸在这上面。   顾苏掂了掂它的重量,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要辛苦你了。”   大婚时,顾苏在一边,谢晏在另一处宫殿。她在宫人的帮助下,把一整套的装饰往身上捯饬,完了觉得她现在的重量谢晏大概可能抱不起来。   谢晏背着手踱来踱去,这节骨眼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他想来想去,都觉得万事俱备。   蔚蓝的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漆红的宫扇轻微晃动。一年半之前,顾苏这只小笨鸟撞到了他手心,他抓住了就不会再放了。   谢晏突然想到他来时似乎看见,东宫有扇窗户被积雪压垮了还没来得及修?他紧张起来,顾苏也会经过那个地方……   万一……万一看见了手痒就想修呢?   谢晏唤来三元确认:“咳,皇后她没在身上带其他东西吧?比如修理工具。”   “回陛下,没有。”   谢晏安了心。   不一会儿,又道:“还是叫几人把那个地方挡住为好。”   “是。”三元觉得他家陛下好像操心过度了,但没办法,谁让陛下等了二十几年才等到一个心爱的皇后呢?   在谢晏的忧心忡忡中,钦天监宣布吉时已到。   谢晏看着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拖着火红的凤袍,凤冠前缀的串珠轻摇,一步一步沿着汉白玉阶拾级而上,朝他走来,与他并肩,共同接受朝臣和命妇的朝拜。   这是顾苏,也是朕的皇后。   ----完---- 第73章 番外   一年之后, 顾苏撰写的建筑全书终于完稿。   谢晏大举推广, 一时间成了大宣工匠最受追捧的一本建筑宝典, 几乎达到了人手一本, 毕竟不贵, 还全面, 深入浅出。上了年岁的老匠人能从里面得到新的启发, 小学徒可以捧着它研读入门。   毫无疑问,顾苏将名留青史,就写在这本书的扉页, 无数人将阅过她的名字,赞一声经世奇才。她不再仅仅是谢晏的皇后,一个模糊了面容的符号。   顾苏在工匠里面拥有崇高的赞誉, 竟然有许多人不远万里来到京城, 说是要和皇后切磋一番。大部分人自然是被谢晏拦下了,偶尔有真本事的, 严格筛查身家, 恨不得把祖宗八代同乡邻里全部查个遍, 然后谢晏才放心让顾苏见他。   顾苏需要和同行交流, 这点谢晏很明白, 他愿意花上十倍功夫去探查对方的底细, 而不是选择简单的一刀切。   顾苏提议广招天下有才之人著述,将他们的所学编入书中,以供后世传承。在历史长河中, 多少绝技因为缺少继承人而失传, 这无疑是令人心痛的事实。有些人固守“传男不传女”等偏见,导致家族世传的技艺流失。顾苏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分享,首先要改变他们的观念。   她自己无疑是最好的例子。与其固守偏见,不如著述立派,名扬后世。谢晏在京城和各地方设立了不少机构,专门接收各种五花八门的“专着”。经过审核之后,如果确实对某一方面有独到的研究,那就收集入库,同时给著作人颁发圣旨和一大笔奖励,发挥的作用越大,奖励越多,并且有突出贡献的还可以直接在对应的六部担任官职。   第一年,审核部门闲的天天抓耗子,第二年开始,上交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顾苏在里面发现了很多医书。顾苏满意,也许,这个时空中医将传承不衰。   最惊喜的莫过于思谢的师父也交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医书。老头吹胡子瞪眼的,哼,他本来想带进棺材里的,无奈这个小丫头太会洗脑。谁能忍受千年之后自己钟爱的事业会没落呢?   顾苏翻开医书,依然无名无姓。至今连思谢都不知道老头的名讳。   顾苏恍然,对于真正的世外高人来说,这才是最逍遥的吧。   这些事表面上是谢晏在运作,背地里是顾苏在出谋划策。谢晏闷闷不乐,皇后好像比自己还忙。   顾苏大感冤枉,她都是在谢晏上朝的时候做事的好么!   谢晏把顾苏前面的一大堆文书推开,抱起她,“朕今天要做昏君!”   他顾苏放在床上,盖上被子,“以后每天都要陪朕午睡。”   顾苏还以为他想……她紧张之后骤然泄气,扑哧笑开,点点他的额头,“你一点当昏君的潜质都没有。”   谢晏虚心学习,“皇后有何高见?”   顾苏一抿嘴,躲进被子里,“没有的。”   “皇后还是先考核一下朕合不合格再下定论。”谢晏手掌滑进顾苏的领口,所到之处撩起一簇簇电流窜过般的颤栗,他眉头一皱,“朕觉得你又瘦了?”   顾苏:“……你的错觉。”   专心点,不然当不成昏君的。   燕莱再次来到大宣,正式向谢晏提出求娶公主的意愿,并且明确地请求把成婚时间定在明年二月。   思谢是跟定燕莱没跑了,于是两人就具体成婚时间展开一场拉锯战。就在两人都有些口干舌燥时,三元匆匆来报,皇后一早起来不舒服,去太医院了。   三元话还没说完,谢晏就消失了。三元无奈一哂,这么久了,依然是皇后咳嗽一声,陛下能担心一个月。   谢晏撇下三元,恨不得飞到太医院。   燕莱询问三元具体情况,三元摆摆手,“燕王有心,皇后看着不碍事。”   燕莱心落回肚子里,“本王先去看看景公主,然后一同去见皇后娘娘。”   三元笑眯眯道:“燕王不如现在随老奴一起去太医院看看,说不定陛下就松口答应公主的婚期了。”   燕莱看着他老狐狸似的笑容,一个念头浮上来,难道,谢晏的皇后她有孕了。   谢晏一高兴就很好说话,这是满朝上下公认的事实,而清河宫那位就是风向标。如果不是顾苏拦着,他估计能大赦天下好几回。   燕莱觉得自己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由衷地替谢晏高兴,并且希望谢晏最好一高兴能让他直接带走思谢。   太医院里,顾苏前脚刚进,太医一把脉,激动地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疾步至门口的谢晏差点脚底打滑,他要为人父了?!   顾苏开始盘算着她要给未出世的小孩子做个顶顶舒适的摇篮,唔,还要摇鼓,小木马,会跑的小马车……   谢晏听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朕不准,这样你太累了。”   顾苏左耳进右耳出,谢晏气得磨牙,只能退一步要求,她做这些时,必须有自己陪着。   顾苏食指挑起他的下巴,“只许你向我预定轮椅,不准我给孩子做个摇篮?”   “情况不一样。”   八个月后,小皇子呱呱坠地,谢晏取名为谢长蕴,周岁时封为太子,昭告天下。   随后,公主出嫁,大宣燕泽结百年之好,放宽边境,互通有无。   次年,思谢也诞下一子,燕景玉。她抱着哇哇大哭的小猴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燕莱抱就不哭?   燕莱一脸温柔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动作熟稔,一点也不像初为人父。   思谢不服气地戳他后背,“你是不是给我儿子施法了?”   燕莱后背微微一疼,这手劲,原因还要他说吗?   他当然不会打击思谢,只每天不动声色地教她。   “景玉这么轻,你抱起来也没什么感觉,等大一点我抱不动再换你来。”燕莱不惜抹黑自己。儿啊,父王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   思谢一听,颇有道理,跃跃欲试:“那我去校场再练练,免得以后抱不动。”   小景玉鼻尖一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燕莱不厚道地笑了。   于是,在燕泽皇宫,宫人们最经常看见的就是燕莱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批奏折,一副慈父明君,岁月静好的样子。   大宣的小太子谢长蕴,从还是个摇篮里软趴趴的小团子开始,就崭露出与顾苏如出一辙的天赋。   他躺在他母后亲自操刀设计的摇篮里,顾苏摇过几次之后,他就学会一摆一摆莲藕似的小短腿,让摇篮自己动起来。   四年过去,小太子变成了一只粉雕玉琢的大团子,被锦袍包得圆滚滚的,在皇宫里钻来钻去,对各个地方的地形都了如指掌。谢晏宠他,除了对他去哪都拉着顾苏跑有点不满,几乎是放任。因为顾苏说了,这是孩子天性,让他多玩玩,不急着教他帝王之术。   谢晏只好歇了早早给他请太傅的心思。   有一回,谢晏上朝进行到一半时,文武大臣眼睁睁看着龙椅背后钻出一个小太子,他似乎是看见这么多人愣了一下,也不怕生,奶声奶气地扒着谢晏的膝盖,瞬间留下两个黑手印,“父皇,抱。”   谢晏弯腰把他抱在膝头,一边拿出手帕给他擦手,动作轻柔和缓,一边面不改色地继续谈论国事。   大臣们心情复杂,不禁反省自己对家里的孩子是不是太严苛了。   小太子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御膳房的旁边的柴房。   那里有垒得整整齐齐的木头,架成多边形,比他还高。他总是能准确地找到一根他能拉得动的木头,轻轻一抽,然后小短腿蹬蹬跑远,看着木头哗啦倒下来,黑葡萄似的眼睛都笑得见眉不见眼。   小太子和顾苏有着一样敏锐的触觉,搞起破坏来一套一套的,精准得不行。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小太子再一次把柴堆推倒时,出了一点小意外,柴堆倒的方向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小短腿来不及跑,要不是暗卫替他挡了一下,怕是得哭成小可怜。   谢晏听说了这件事,非常愤怒,他奖赏了暗卫,并且警告宫人以后不准太子靠近柴房。   他拎着谢长蕴的后领,把他放在御书房的龙椅上。龙椅很高,小太子坐在上面,腿一晃一晃地,离地还差一大截。   “知道你错哪儿了?”谢晏板起脸。   “知道。小长蕴不应该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小太子低着头抠手指,认真反省,“这是其一。其二,还给柴房的的人添麻烦。”说完抬起头,眼里闪着微微泪光,嘟着小嘴可怜地看着他父皇。   谢晏满意,但罚不能少,卖萌也不行。   “千字文,抄一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小太子为难,老头似的叹气道:“可是小长蕴不识字啊。”   谢晏看穿他的意图,明明顾苏偶尔教他写字时都有模有样的。   “没事,抄完你就会了。”谢晏语气淡淡。   小太子无望,只好退一步,“我能让母后教我抄吗?”   谢晏摸摸他的脑袋,慈爱道:“不行,父皇要和你母后先用膳。”   谢晏走了,小太子认命地拿起毛笔,先画了一只乌龟,然后开始抄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小长蕴苦逼兮兮。”   第二天,有邻国使臣到访,谢晏照旧热情款待。宴席期间,对方还带来了当地特色的歌舞,觥筹交错,君臣相宜。   顾苏因为正好染了风寒,并没有出席。小太子在宴席上呆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父皇,长蕴想回去陪母后。”   谢晏允许。   小太子迈着小短腿,背着手,嘴角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小长蕴首先真诚地关心了一下顾苏,用不多的词汇量跟顾苏描绘宴席上的情景,专拣他认为有趣的说,把顾苏逗得哈哈笑。最后,小太子在督促他母后休息之前,天真道:“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在跳舞,最前面的那个姐姐,头发卷卷的,长长的,还给父皇敬酒。”   “哦?”顾苏挑了挑眉,虽然听起来像是对方的礼俗,但……。   “朕没接!”谢晏正好进来,大声澄清。   小太子脖子一缩,扑到了顾苏怀里。他什么都没干。   谢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儿子,小东西还挺记仇。   ——天凉了,该给太子找个太傅了。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