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下不帅》全集【精校版】 作者:李惟七 江苏文艺出版社 编辑推荐 1. 作者李惟七是铁杆古龙迷,在她自身扎实的文字功底基础之上,《天下不帅》极具古龙气质,书中的两大主人公神似楚留香和李寻欢,相信广大的古龙迷应该比较喜欢。 2. 相对于其他武侠小说而言,这本书非常“纯净”,以友情为主线,江湖味道却又很浓,看完之后绝不会觉得单薄寡淡,反而畅快淋漓。 3. 狂歌纵酒、丹心碧血的江湖,纯净醇厚、生死与共的情谊,且文中穿插丝丝入扣的悬疑推理,扣人心弦,这样的武侠故事不单女性读者会喜欢,相信也会受到男性读者的喜爱。 男人可以不帅,但不可以不男人 朋友可以不多,得一知己足矣 他们,甚至无须绝色女子的陪衬,这样的男人,你有多久没看到过了? 这是一篇非常“纯净”的文,以友情为主线,江湖味道却又很浓。这样一篇定义为武侠的文,却能让人看后有如欣赏言情般舒服,又如体会狂荡江湖般畅快淋漓。 笔调大气磅礴,人物塑造不落俗套,群戏突出,笔力非凡,情节推进紧凑且出其不意,实为不可多得的好文。 《天下不帅》:假如你曾经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个人就永远都是。友情是累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爱情却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古龙 江湖传言:古龙笔下的女人非奸即盗,充当着兄弟义气的炮灰。那么,这部铁杆古龙迷向古龙大侠的致敬之作,是否也是如此呢?答案是肯定的,却也是否定的。 文中不乏漂亮可爱的女人,但倾国倾城一如林诗音的,没有。因为这是“纯净”的男人江湖,忠肝义胆一如君无意,狂放不羁一如苏同……甚至无须绝色女子陪衬。这样的男人,你有多久没看到过了? “我不怕你抗旨,只怕你抗旨之后还要回朝;我不怕你付出二十年功力,只怕你功力全无之后还要上马杀敌;我不怕你笨,只怕你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苏长衫对君无意如是说。 男人的世界里,丹心碧血、知己义气就是生命,哪怕狂歌纵酒,热血沾裳。 名人推荐 一直期盼能在晋江寻到一篇无关爱情、无关耽美、无关庸俗的卿卿我我、无关穿越、无关故意吸引眼球的重口味暴力的文,苦寻无果,绝望之际,《天下不帅》让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香九楼 《天下不帅》里面的男人们,多多少少都有年少时心里朦朦胧胧的那个人的样子。忠肝义胆,一如君无意;风流倜傥,狂放不羁,一如苏布衫(虽然他不帅);眉眼间、举手投足间勾魂摄魄,一如微生砚;憨厚淳朴,一如南门若愚;对别人心狠手辣,唯独对自己痴情一片,一如苇沾衣……时至今日,多少人都慢慢远去了,只是在听到熟悉的歌,依然还是会想起那些模糊地影子。 这些男人,单拿出每一个,也应该是标准的男主的样子吧,有血有肉。然而,可能是我有缺点吧,竟然偏偏喜欢上了有缺点的那一个——最不帅的苏布衫。 ——七七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 http://www.txt80.com 】 第1章 朋友? 隋大业七年。 中原大地上一百六十年的铁蹄之声铮铮远去,两晋竹林遗风、南北朝敕勒民歌,都似昨夜一场绮梦,被大隋朝日出恢弘的晨光悄然摒退。 雁门关金色的晚霞均匀的铺在山脉之上,风沙之中朦胧绰约,山河俊秀。这里五原、马邑、榆林、定襄等四个郡县相连,南面是阴山屏障,再往北去便是东突厥疆土。塞外朔风还猎猎回响着汉代飞将军的千古功勋,山下的丰州历来是北方边境军要之地。秦为上郡北境,汉属五原郡,后周置永丰镇,隋开皇中升永丰县,改丰州。 此刻,丰州五原郡刑场外围满了人,正是酉时。 远远可以看见地上跪着近百个囚犯,两排侩子手正高高的举着刀,刀背映着残霞,有种嗜血的锋利。 坐在上方正中的中年人官威十足的眯着眼睛,脸上有一只犀利的鹰钩鼻醒目——他就是丰州刺史曹治,在城内一向人人畏惧。站在身旁的儿子曹元贞却生得骨瘦如柴,突出的颧骨显得悍厉。 刑官看了看曹治,见他点头,便大声喊道:“时刻已到,行刑——” “且慢!——” 尘沙中,只见一人一马风尘仆仆赶至! 天地为纸山河泼墨,策马而来的身影,如同草书中力透纸背的一笔,惊艳了朔风和黄沙。等再近些,便可以看到他清隽如墨的眸子,清明如月的风华。只听他勒马大声道:“这三百名丰州百姓所犯何罪,要处以极刑?” “君将军擅闯法场,是来阻拦曹某人执法的?”曹治慢条斯理的问。 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更多的人惊愕的望着来者—— “君将军!” “是君将军……!” 围观的百姓们沸腾了。 上个月有传闻说君将军被贬到丰州,竟然是真的! 大隋军中实行府兵制,有十二大将军和二十四军,十二卫既是戍守京师的禁兵,又统领天下府兵。其中又以左右翊卫最为显贵,其下属的亲、勋、武三侍统辖五军府﹐其统帅的外军号称“骁骑”,为天下七大外军之首,其它六路豹骑、熊渠、羽林、射声、佽飞都唯骁骑马首是瞻。所以,这左翊卫上将军可以说是手握天下兵权之人。 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十三岁上战场,征战十载已成为沙场不败的传奇,据说他总是一身素衣往来于千军万马中,又持有天下名剑谡剑,因而有“白衣谡剑”之称。 “人命关天,此事不说向朝廷交代,也要向丰州百姓交代。”只见那传说中战功卓绝的君将军纵身下马,字字如金石。 “他们身负修边重任,却消极怠工,延误工期。”曹治冷笑。 “入冬以来天寒地冻,民工们每日要凿冰三尺来取水,跋涉十里挑沙石,许多人的手脚都冻伤溃烂,他们为修边防每日拼命赶工,消极怠工之说绝非实情,还请曹大人明察。”君无意大步走上刑台,将一卷羊皮放在曹治面前:“况且,延误工期恐怕还有其它隐情。” 那羊皮卷只露出一角,曹治已变了脸色。 “大胆!”曹治身边的武将胡猛拔出刀来,数十名侍卫也“刷刷”拔刀。 君无意不动声色的将羊皮卷朝曹治处推了一推:“修边责任重大,曹大人当最为清楚。” 曹治脑子里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将修边关的民工暗中抽调了六成,为自己修府宅的事情,怎么会有证据泄露出去的?君无意手中既然有图纸,将之毁去便是。怕就怕他手中还有其它的证据。原以为君无意不过是一个罢官之将,无羽之凤、无爪之虎,没想到他一到丰州,就搅起这样的风云。 念头转动之下,曹治心中杀机已动,脸上却嘿嘿干笑道:“君将军之言本官自当受教。但皇命在身、刁民在侧,本官更不敢懈怠。” 曹家父子在丰州盘根错节数十年,军队都被他们的亲信所把持,君无意也清楚,此时将他们抽调民工之事当众揭露,不仅救不了百多人的性命,更会逼曹治狗急跳墙,为毁灭证据而大开杀戮。 于是,君无意神色不变道:“延误工期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曹大人自当依法量刑,让丰州百姓心服。” “君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曹某人这个刺史并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封赏的官爵,而是沙场血战得来的,百姓当然个个心服口服。当年我随大隋文皇帝征战四方,刀下所杀的枭雄武将何止百人!”曹治放声大笑:“我差点忘了——那时君将军年纪尚幼,大概没见过我大隋开国的那一番凶险。”他这番话大有揶揄,更兼威胁之意。 “大人威武勇猛,劳苦功高,我岂能没有耳闻?正因为如此,曹大人一定更深知太平盛世得来不易,更懂得怜恤百姓。”君无意和颜悦色的说着,突然眼神一抬:“有落叶。” 曹治还没反应过来,耳旁突然一凉。根本没有人看清楚君无意是何时出手、如何出手的,仿佛只是阳光格外绚烂的刺了一下,君无意的谡剑已回鞘!而曹治面前的案上,一枚落叶变成三枚——本已薄如纸的落叶被削成三层,每层都形状完好,丝毫未破! 侍卫们都看得惊呆了,所有的挑衅都如薄叶般被齐齐削平。 曹治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君无意削的不是落叶,而是他的头颅——现在,他的人头还能安然在颈上吗? “轻薄狂叶,竟敢落在刺史的公案上,打扰曹大人处理公事,扰乱百姓耳目。”君无意随手轻轻拂掉桌上一分为三的落叶。 守卫林立,竟无一人敢阻止他。 君无意不动声色的继续说:“此案由曹大人亲自经手,自然对案情了如指掌。我虽也知一两细节,但不足为凭,另有几幅图纸也暂未携带在身,不敢打扰大人公断。”说完,他淡淡一笑退至一旁,负手而立。 曹治向来雄霸一方,整个丰州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今日却步步受制、横行不得,心中咬牙切齿直欲杀君无意而后快,面上却半分也不露:“君将军既开金口,本官也对此案相当重视,彻查案情正在情理之中。有百姓无辜受屈的,本官自当为他们昭雪,有什么不法之徒丛中作梗的——本官一个也不会轻饶!” “爹——”曹元贞一脸悍厉不甘心,看到曹治的脸色,却闭了嘴。 “人犯先行押回!”曹治冷斥一声,刑官唯唯诺诺的跟在身后,连声道:“是……是……” 半月后。 塞北刚下过一场冬雨,朔风卷黄沙,天寒地冻。 正是傍晚时分,随着炊事兵一声大喊:“吃饭了!”士兵们陆续拿着碗排到大锅前,锅里不过是些夹着沙子的糙米饭,漠北苦寒,只有等打仗胜利或过节时才有鱼肉。平时就是窝窝头和糙米饭,加上一点盐巴,几根菜梗。 一身白衣的君无意也站在队伍中间,本来他虽然被罢官,但仍有一个中郎将的虚职,不必与士兵一起吃糙米饭的,但他宁愿与士兵同食同住。可士兵们不知为何,一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君无意。 比如此时,明明大家挤在一起排队,年轻的兵士们你捶我一拳、我打你一掌,十分亲热开心,一天辛苦的训练也只有这吃饭的时刻是最放松的——可君无意前后却都空空荡荡的,其他人自动和他留出几尺的距离。 欢乐,将他隔绝在外。 他虽站在队伍中间,身影却是孤单的。 轮到君无意了,炊事兵舀起一勺饭到他碗里,却是明显比其他士兵的饭沙子多。队伍里的其他士兵只当作没有看见,各自端了饭去吃了。 君无意端着饭朝一个桌子走去,桌上本来坐着的五六个士兵立刻起身离开,像躲避什么似的到旁桌去了—— 几点冷雨铺在青石桌上,君无意一个人坐下,刚到丰州时他还会加入到谈笑的士兵群中,但士兵们不自在的回避他几次之后,他心里虽有些难过,但也不再去了——自小他就宁可自己受些罪,也不愿看别人受罪。 咽下一口满是沙子的米饭,纵使君无意在生活上向来朴素,这糙米饭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将饭吃了下去。吃着吃着,他像想起了什么,唇角挑起了微笑。 “你笑什么?”突然,一个声音问。 一个高大的北方汉子在他桌前坐了下来,那汉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眉毛生得浓如刀。 君无意微微一怔,这是他来丰州后,第一次有人与他同桌吃饭。 “你笑什么?”那汉子又问了一遍。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君无意微笑:“一个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性情很真的朋友。这个朋友住最舒服的店、吃最合脾胃的菜、穿最好的衣衫——却选最不起眼的灰色——有人穿衣是为了给别人看,而他只给自己舒适。” 那温和如墨的眸子荡漾起的笑意,如春风浸山河。 “自己吃糙米饭,想一个不会去吃糙米饭的朋友,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汉子用力的扒了两口饭:“我叫胡猛。” “君无意。” “湖南邵东人。” “长安临潼人。” 两人相视而笑! 胡猛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再用力扒了几大口饭,碗里就见底了,他一抬手就将酒倾倒进空碗里。君无意看了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扒饭——旁边的桌上士兵们都吃惊的看着一向优雅的君将军如此吃饭方法。 很快,君无意将空碗放在桌上。那汉子哈哈大笑,手中的酒囊一倾,烈酒就哗啦倒入君无意的碗中,烈酒泼洒之声如流泉暴雨! “干——!”胡猛大声说,粗哑的声音豪气干云。 “干!”君无意微笑,声音铿锵如金石。 两个碗碰在一起,君无意将那塞北的烈酒喝下去,只觉得酒烧得胸口暖了起来,猎猎朔风也不那么寒冷了。 胡猛看着他隽雅的脸上泛起的红云,哈哈大笑:“你没有喝过我们塞北的烈酒吧!” “好酒自然要烈。”君无意微笑:“就像朋友自然要真。” 一轮冷月爬上阴山。 胡猛和君无意还坐在石桌上喝酒,其他的士兵们早已回营帐去了,胡猛似乎已经先有些醉意,他指着君无意含糊说:“你……”他打了个酒嗝:“你知不知道……兄弟们为什么孤立你?炊事兵为什么苛刻你?” 饮酒之后君无意的气色很好,薄薄的露水浸在他的白衣上,如洗一鞘精纯的名剑。月光倾倒在他微笑的眼中:“我知道。” “你不知道!……”胡猛又打了个酒嗝:“你只知道大伙儿畏惧曹治,不敢与你亲近……你不知道曹治要大伙儿去干什么!” 君无意看出他醉了。 胡猛涨红了脖子把酒碗往地上一摔:“你知道我们这半个月都干了些什么吗?我们去作孽!”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我们去翀山上做机关……等征夫们经过山谷时,只要把顶着机关的大石头一推倒……上千人就全会被山上砸下的乱石砸死埋在那儿!” 君无意眼中的笑容凝固了。 胡猛酒气醺醺的指着他:“你越能耐,你掌握的证据越多,曹治就越不能让大伙儿活着!你有证据……曹治不会毁证据吗?哪怕是上千人,他杀起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丰州你也得听曹治的!……你能为我们出头一时,你……你能为我们出头一世吗?到时候丢下大伙儿更没有活路……你,你说说……大伙儿能不怨你吗?!” “指不定啊……”胡猛酒气冲冲的一挥手:“哪天皇上就下诏召你回长安去……!” 第2章 命案? 长安,夕阳锦绣。 帝都古老的威严雕刻在青石古城墙间,醉卧在高斫的琉璃飞檐上,勾勒在绵延三千里的大运河图纸中。长安百姓们脸上都有些懒洋洋的满足,哪怕现在正是冬天,夕阳是粘稠的,温度就像汤锅里半热的米粥,街道上有一种秩序周密的齐整,小客栈里却乱哄哄的热闹着,气氛热烈得和炉上的开水一样滚烫冒着的白气。 “你听说了吗,最近朝廷出了两件大事……”有个酒客大声说。 “什么事?” “一件是左仆射皇甫轩在府里被人杀了,另一件事是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被皇上流放到了丰州。” “君将军犯了什么过错,怎么会被流放?……”立刻有人诧异凑了上来。 “君将军是个好人啊,去年我们村被强征重税,到官府击鼓伸冤,衙门根本不理会,是君将军亲手惩治的这事……”一个喝着劣酒的老头直摇头。 “唉……君将军战功赫赫,又一向清正,难保不是得罪了朝中的小人……”有儒生摇着扇子。 “没有君将军在长安,叫人这心里不安生啊……” …… 小客栈里一片激愤,连泼进门帘的夕阳也有些零碎的晃眼。过了很久,才有人想起还有皇甫轩。 “皇甫大人怎么会被杀的?”有人不禁问。 “喂……”有人低声说:“君将军不会和皇甫轩的死有什么关系吧?”这一下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难道是君将军杀了皇甫大人? “噗——哈哈哈……”突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人群中传来。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有个劲装少女吃着花生咯咯直笑,几乎笑岔了气。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浅色的眸子晶莹剔透,眉开眼笑十分招人喜欢:“君将军会杀皇甫大人?哈哈……” 她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含含糊糊的说:“……他一天只有三个时辰好睡,不会那么无聊去锦衣夜行啦……杀了皇甫大人,既不能娶他的小妾,也不能抢他的财宝,更不能把他的官弄来自己做,君将军又是个很无趣的人,哪怕把皇甫大人的小妾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消受……嘻嘻!” 她这笑嘻嘻的两句胡扯,却似和朝中大员十分熟悉。 只见她一只手往嘴里塞着花生,另一只手提起大大小小七八个花花绿绿的袋子:“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很适合揍人和打劫啊。” 直到她哼着小调走出了小酒馆,才有人恍然一拍脑袋:“那不是君将军帐下的——叶校尉吗?” 客栈外,远山一点点吞尽了霞光,半弯月牙青涩的挂在柳梢上。 天渐渐开始擦黑了。 以吃喝玩乐闻名长安城的叶校尉——叶舫庭大小姐,高高兴兴的晃在长安街上,她的手里提着一袋红泥花生、一袋蜜汁梨球、一盒杏仁酥、五串糖葫芦,还有一撮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狗尾巴草。 “人生四大悲呀,久旱逢甘雨,一滴呀;他乡遇故知,债主哇;金榜题名时,做梦呀;洞房花烛夜,隔壁哇……”旁人听到这没心没肺的调子,多半会以为她是要去喝喜酒的。 哪怕她不是去喝喜酒的,至少也不会是去奔丧的。 看她津津有味的舔着糖葫芦的模样,并不见得狼吞虎咽,但在路人还没看清楚的时候,五根串糖葫芦已经只剩下竹签了—— 等走到一座轩昂的府邸,正好她手中那七八个袋子也空了。府邸上方两个大字“皇甫”,门匾上挂着白色的帐幕,前来开门的老仆一身黑色,眼里噙着一点白色的眼屎,头上绑着白布条。叶舫庭将狗尾巴草收起来,咳了一声,正正神色:“请节哀顺变。” 叶舫庭真的是去奔丧的——而且是当今左仆射皇甫轩的丧。 厅堂正中摆着皇甫轩的尸首,四周哭声一片。生前无论何等显赫,双眼一闭之后,样子都是差不多的。 仵作们正在检查伤口:从外表看是一刀扎入胸腹毙命。尸首被发现时皇甫轩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倒在地上——皇甫大人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生活可谓无憾。只是多年为官难免结下了一些嫌隙,官做得越大,人越上年纪,对性命安危就更加紧张,所以他府邸中的守卫是格外的森严,更有花重金在江湖上请来的高手,人称“九霄云外”的凌冲霄。 凌冲霄武功固然不错,但让他闻名于江湖的还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人,他是一个从不说假话和套话的人。江湖上武功高的人很多,从不说一句假话和套话的人却很少。 只听叶舫庭清了清嗓子,摸出一个令牌来:“咳~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殿试有人考中了状元又不想做官。皇上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出话来,如果他能在三天内查明皇甫大人命案的真相,就准他的辞官。但他很懒,现在已经在睡觉了,托我先来瞅瞅案情。” 她说着正经的事,实在没有半点正经的样子。 但人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话,皇上和苏状元殿上之赌,已经朝野皆知。半个月前诗画双绝于金殿上,鲜衣怒马于长安街头,顾曲传唱于市井之中的状元苏郎,更无人不晓。 叶舫庭从怀里掏出纸笔,把狗尾巴草夹在耳朵上,先问凌冲霄:“皇甫大人被杀那晚,你在门外守着吗?” “不错。”凌冲霄很肯定。 “皇甫大人在屋里做什么?”叶舫庭又问。 “睡觉。”凌冲霄答。 “一个人?”叶舫庭扫了一眼那一排披麻戴孝哭得正伤心的女子,乖乖的隆咚,没有二十个,至少也有十八个。 “老爷……那天一个人在房里,没有叫我们。”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的女子边哭边说,泪颜楚楚雨打梨花,看来是个最近正得宠的。叶舫庭摸着下巴,头摇了又摇:“可惜可惜。” 众人只道她在为人有旦夕祸福而叹息,也都唏嘘伤怀不已,却不知叶舫庭真正可惜的是,这小妾果然有几分姿色。可惜皇甫轩已经六十二岁,做她的爷爷倒是差不多合适,一朵鲜花插在老粪上,如何不可惜? “你为皇甫大人守夜,是在他窗口老树上呢,还是蹲在屋顶上?”叶舫庭又问凌冲霄。 “在树上。”凌冲霄答。 “出事的时候没有看见有人进房里去?” “没有。” “最近有人打扫皇甫大人的卧室吗?”叶舫庭又问。 “没有……”这次是一个半老徐娘抹着眼泪回答,虽没有刚才的小妾漂亮,但说起话来倒是不亢不卑:“老爷去了,但死得不明不白,朝廷要查案,我已吩咐下人不准动案发现场。”看来她就是府中的女主人,皇甫夫人了。 “这个月,是谁给凌冲霄开的银子?”她突然问了句全不相干的话。 “是我。”老管家红肿着眼睛说。 叶舫庭很认真的把这些都记下来,边记边说:“苏同让我来祭拜之前先去皇甫大人的卧室外看看,我就顺便路过去看了——窗口的老树正在掉叶子,地上都是枯叶,窗上却一片叶子也没有。既然没有人打扫,叶子又怎么会乖乖的专飘到地上,不飘到窗台呢?” 她笑眯眯的问出这个疑问,众人都有些愕然。 “我猜有高手从树上溜进房里,轻功踏窗时将落叶驱散了——”她说得入情入理:“如果是这样,皇甫夫人和凌冲霄中,就有一个人在说谎。” 所有人都愣了。 “既然凌冲霄从来不说谎,就是皇甫夫人在说谎。”叶舫庭笑眯眯的瞅着皇甫夫人。 “我没有说谎!”皇甫夫人脸上有些恼怒:“最近府上的确没有人去打扫老爷的卧室,几位妹妹、还有管家都可以作证——” “是吗?”叶舫庭瞅着他们。 见几人果然都点头,叶舫庭嘀咕道:“夫人没有说谎,那就是凌冲霄在说谎,可是凌冲霄从来不说谎,说谎的就不是凌冲霄——”她说到这里,突然敛去了玩世不恭的嬉笑神色:“莫非,你根本不是凌冲霄?” 一股冷风袭过厅堂内,突然所有的烛灯都灭了!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巴掌朝叶舫庭的天灵盖打来,叶舫庭的武功虽不怎么好,但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巴掌,所以她在自己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就闪开了—— 掌风将只打掉了她耳边的一撮狗尾巴草。 那掌仿佛在黑暗中仍能见物一般,气息就像在水面滑行一样迅速,浓重的杀气又朝叶舫庭笼罩而来! 也在这一瞬间,包括叶舫庭在内,人人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已在这香气中失去了知觉。就在黑暗中那一掌要打上叶舫庭的天灵盖时,突然,有个声音闲闲的问:“烛台在哪儿?” 那声音平平的毫无特色,听起来却十分舒适,甚至还有些刚睡醒的困意——难道是皇甫轩从棺材里面坐起来了? “凌冲霄”显然是怔了一下,这世上鬼不怕人,只有人怕鬼。 这一怔之下,他就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等着黑暗中摸烛台的声音。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动——对方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已点住了他的穴道! 黑暗中亮起一簇温暖。 那朵烛光仿若春日绒草坪上斜插的一枝桃,灼灼其华。墙壁上一身布衣的投影,就被这样的烛光有意无意的裁剪而出,洒脱、自然、自在——舒适自在得有些像绒草上晨风的喟叹。那挑烛的手修长,仿佛只是在自己家中挑灯读书一样闲适。 凌冲霄迟疑道:“……苏……长衫?” 第3章 长衫? 一地烛影,一窗月华。 旁边就是皇甫轩的棺材,还有一屋子昏迷的人,苏长衫似乎都没有看见,只那么悠闲从容的将蜡烛摆好——烛光夺了灼灼的颜色,画尽了远山近水,倾一室光华流转。那布衣身影绝对不同于市井传唱的旖旎想象,又似乎很贴切苏郎诗画当世的风流意境。壁立千仞、青山揽月,也不过在他衣袖浸夜色的清峭优雅中。 烛光里的脸容却再普通不过,若他不是苏郎,而是一个寻常少年——恐怕随手抓千百个扔到大街上,也没有多少人会注意的。 “担心下次在大街上见到我,能不能认出我?”苏长衫虽然说的是一个问句,但绝没有把疑问留给别人的意思。因为他已一眼看出了对方的心思。 不等对方说话,他闲适的说:“把面具揭下来吧。” 凌冲霄脸色一变。 这时,一颗东西飞了过来,凌冲霄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能活动了!那打中他一半穴道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凌冲霄低头去看,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颗栗子。 只见苏长衫轻松的一抬手,将剩下的两颗栗子随手扔在桌上。 那“凌冲霄”脸上突然露出些古怪的神色:“你真的要看我的脸?……我可以让你看,但你看了之后一定会后悔。”见苏长衫不回答,他怔了怔,似有些赌气的朝发鬓和脸相接的地方拂去,只见一张轻薄的人皮被轻轻接下来——烛光中露出一张稚龄少女的脸容! 苏长衫似乎叹了口气。 对方稚气的脸上有种清冷如玉的诱惑:“我说了,你一定会后悔。现在,你是不是舍不得抓我了?” 苏长衫很和气的说:“女人不适合杀人,聪明的女人更不适合杀人。” 对方妩媚的眨眨眼:“苏郎不愧是苏郎。我第一次听到男人不赞我美貌,却夸我聪明。” “你能乔装易容的杀了当朝左仆射,自然聪明。”苏长衫平平的说,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少女的眼神中还有嗔怒,但嗔怒里分明有了些喟叹的味道。 神在造女人的时候是很公平的——聪明的女人常少一盒胭脂,而美貌的女人常少一个脑子;所以对着聪明的女人,你不妨赞他美貌,对着美貌的女人,你不妨夸她聪明;才貌双全的女人,你则要赞她的才貌中比较而言稍弱的那一项。女人又是很矛盾的,有时她宁愿听男人说一百次善意的谎言,但到头来谎言变不成真理,她却又怨恨对她说谎的男人。 少年苏长衫,显然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事实。 只是,他说的是选择性的事实。 比如,这易容的少女固然聪明的杀了皇甫大人,但案发之后没有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而被他轻易找出蛛丝马迹——这一点,却是很不聪明的。 “凌冲霄人在哪?”苏长衫很舒适坐了下来。 “自然是被我抓起来了。”那冰玉般的稚龄少女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好奇的问:“你……如何知道凌冲霄是假扮的?” “很多人都知道凌冲霄是个不说假话的人,其实凌冲霄还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苏长衫闲闲的说:“他行走江湖只爱两样东西,一样是财,一样是义。他爱财取之有道,为人保镖之事做过一十五件,其中三件稍有纰漏,雇主为仇家所伤,他虽为保雇主性命也拼得重伤,但坚决将所有定金原封返还,孤身离去。这次皇甫轩雇用他,是他第十六次为人保镖;案发之时我未听说凌冲霄受伤,案发之后两日,也未听到凌冲霄封金退还——甚至方才管家还很肯定的说给凌冲霄开过银子。我只能推测,这个人并不是真的凌冲霄。” 那少女这时才真的轻冷喟叹:“果然什么也骗不过苏长衫。” “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苏长衫和气的问,仿佛对方不是穴道被制的敌人,而是秉烛对弈的友人。 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在这样的询问下,都说不出“不”的。 “你为什么杀皇甫轩?” “我看他很不顺眼。”少女干脆的说。 苏长衫点头:“果然是很好的理由。” “我之所以看他不顺眼,是因为三年前我有一个姐妹看见他强抢民女,路见不平去阻拦,可惜这个姐妹的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被皇甫轩设计骗进陷阱里……”原本妩媚的少女用力咬了咬唇:“被他……强暴了。” 苏长衫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眼看人便能通透,这个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太少的姐妹,究竟是姐妹,还是数年前的她自己——他不忍去深究。 烛光映着少女的脸,有一些艳烈、也有一点凄清。 少女瞅着苏长衫,眼神里已是百味陈杂,最重的一味却是冷寒:“我不妨告诉你,我叫何隽,江湖中人却叫我影双燕。” 苏长衫点点头:“江南可采莲,荷影飞双燕。何教主,原来是同乡。” 以制毒和易容术而闻名江湖的寒伶教,行事亦正亦邪,掌握各种奇毒解药的配制方法,在江湖上多侠义,也多杀戮,连蜀中唐门也望尘莫及。上一任教主辞世已是去年的事情了,新任的教主影双燕传说只是一个稚龄少女。 何隽瞪了他半晌,仿佛为他的不吃惊而很失望,又为他那一句“原来是同乡”有些动容。半晌,她才道:“我听说你和皇上在金殿之上有赌约——你要破了命案,皇上才准你辞官。” “不错。” “而你是一定要辞官的。” “不错。”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太想抓我。” “也不错。”苏长衫笑了一下。 “所以,哪怕你已经不太想抓我也好,你还是非抓我不可的——” 苏长衫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在桌上铺开一卷宣纸,承着烛光开始写字——他写字的样子也很优雅,握笔转承间的腕力清峭,让人可以想象他笔下会是怎样一副好字。 何隽看着他写字,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只觉得——铺纸、握笔、蘸墨……这些动作由他随意而为之,有种很不拘章法的章法,极是好看。 过了一会儿,只见苏长衫将笔搁下,拿起纸拿起来念道:“皇甫大人强抢民女,寒伶教教主影双燕看他很不顺眼,所以易容成凌冲霄,一刀杀了他。”他接着问:“案情是这样,还有要补充的吗?” 何隽哭笑不得的瞪着他。果然句句是她的口供,连那句“看他很不顺眼”也原封不动的写进来了。 苏长衫很认真的将纸卷好,收入怀中,缓步走上前来,解开何隽的穴道:“你可以走了。” 何隽愣了一下没有动:“……你就这样放了我?” 苏长衫点头,作出了一个“请”的动作,一副“好走不送”的悠闲。 “那你辞官的事——”何隽愕然道。 “我只答应了皇上查明案情,没有答应过皇上抓住凶手。”苏长衫理所当然的说。 何隽这才明白过来。 一时间,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简直聪明得有些可恶,又可恶得无比可爱。 “好……今日我领你一分情,寒伶教向来恩怨分明,定有后报。”何隽扔下这句话便走出门去,她的轻功极高,眨眼间已不见人影——在她的身影出门的瞬间,厅堂里突然飘起一阵杏仁微苦的味道。 那是迷香的解药。 等苏长衫将几盏蜡烛一一点燃时,地上昏迷的人也渐渐醒了过来。 叶舫庭摸着摔痛的后脑勺,不高兴的爬起来:“……苏同,喂……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来啊……” 外面星稀月朗。 “喂!——”叶舫庭追着跑过来:“这是我的功劳好不好,要不是我听你的话去跑腿,拼着小命去帮你揭穿那个假的凌冲霄,你能这么轻松搞定吗?” “那就把功劳给你。”苏长衫很大方的将怀里的纸卷扔给她:“这个案子的赏赐,就是准许辞官——你要吗?”[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八零电子书] 叶校尉接住这烫手的山芋,一脸黑线。 “不行不行……你怎么说也要给我奖励!”叶舫庭小跑跟来。 “你想要什么奖励?”苏长衫问。 “带我去丰州找君将军!”叶舫庭眼睛一亮:“好不好?” “不好。”苏长衫很和气的回答。 “臭苏同!——我家将军在丰州快一个月了,你一点都不关心他?”叶舫庭狠狠瞪着他。 苏长衫将纸卷收好,仍然和气的说:“君无意现在在丰州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你如果去了,他一定过得不好。” “你……!”叶舫庭一拳朝苏长衫打去,毫无悬念的——第一百六十五次落空了。 月亮偷笑着钻进云缝里,月下一人长衫行走,一人大叫追赶,实在有趣的很。 第4章 英雄? 丰州傍晚,有种故乡的滋味。 也只有在日落的时候,苦寒的漠北才有一丝柔倦的温情,将戍边的士兵和征夫们那一点思乡的念头,发酵成美酒,不醉不休。 远远可以看到,上千收工的百姓正在朝这边走来。 阴山旁边的翀山,云蒸霞蔚,山的形状很奇特,仿佛被人用大斧头从中劈开成两半,裂开两山中间一条大山谷,狭长成一线,仅能通过一个人而已。而这条山谷,也是丰州五原郡修边的征夫们每天来去阴山的必经之路。 征夫们经过了一天的流汗和流血,此刻对一顿饱饭的渴盼,让他们的脚步充满了朴实的希望。 而在他们的头顶,高天残霞,壁立千仞。 从刺史曹大人的角度往地面看去,上千百姓就像一队黝黑的蚂蚁,成片的缓慢向前移动,进入山与山之间天然的刀刃之间。曹治身后站着几个贴身的人,一个肌肤棕黑厚唇,是近侍屠大元;另一个高大威武、浓眉如刀,就是与君无意饮过酒的胡猛。 “爹,都准备好了。”曹元贞凑近道。 曹治满意的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什么时候启动机关?”曹元贞试探的问。 “等人到齐。”曹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山下,背影负手在逆光的黑暗中。 “待会儿等我的命令一下,立刻把机关放下。”曹元贞命令身后的士兵:“先过去守着。” 被吩咐到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蜡黄的脸上突然滴落下汗水来,脚下被黏住了一般,移不开步子。 “还不去!”曹元贞一巴掌打在士兵的脸上!士兵被贯出几尺之外,扬起一片沙土,很快捂着脸惊恐的滚爬起来,眼里却似要渗出血来,沙哑着声音道:“曹……曹大人……今天出工的……有我的弟弟。” “你弟弟……?”曹元贞冷笑一声,慢慢走近,突然手起刀落!士兵的人头粘着皮血滚落下来,混着沙石,拖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白血痕。 曹元贞环视四方:“这山下,不管有你们的弟弟还是亲爹,从今天起,你就不认识他们了——因为,你们不需要认识死人。”他轻蔑的用刀拨了拨地上的人头:“就像他一样。” 队伍中一片死寂。 曹元贞提着刀走到队伍前面:“你说说,本少爷说得有没有道理?” 被问到的人像是新兵,第一次被提拔进行伍中,就见到这样的场面,早已尿了裤子,惊恐得喘着气道:“有……有……” “奴颜媚骨!”曹元贞鄙夷的哼了一声,一刀劈了下去! 那士兵见到刀光灌顶,惊骇晕厥过去。曹元贞的刀却突然被一阵袖风卷至空中,斜插进山崖之上! 曹治猛然转过身来,只见一身颀长白衣出现在夕阳下。那身形是比北方汉子们略单薄的,尤其在这朔风猎猎的边塞,这种单薄甚至有些清秀的意境。他的衣襟被山风掀起时,就像混沌黄沙中的一拂优昙怒放皎洁,刹那间风华如月,甚至能让人忘却他麾下千军臣服的威严和他手中的剑。 “君无意,你屡次与本官为难,对本官不敬!当曹某人杀不得你吗?”曹治脸上有些凌厉的笑影,眼中光芒危险阴沉。 “我敬天地神明、天下百姓,却不敬屠戮百姓的暴徒。”君无意腰畔谡剑虽未出鞘,面沉入水,不怒自威。 “你竟敢辱骂曹大人?”屠大元大怒。 “这山石机关开启,数千百姓就会命丧于此,你曹治再贵重,能和这上千条性命相比吗?”君无意突然扬声,字字如掷地金石,回声萦绕于山谷之中。 死寂的队伍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屠大元大怒拔刀朝君无意劈来!他的刀名为“醉刀”,这刀法得自闻名江湖的落魄谷长老真传,号称“丰州第一刀”。他这一刀砍下来,漫天都是刀意,如同醉酒潦倒的江湖,草莽之至、也悍勇之至! 与此同时,君无意的谡剑已出鞘,没有人看得清他是怎样出剑的,那一道剑光已经泼开!风华如月,惊艳如梦。 屠大元的刀意遇上了君无意的剑气,就像一把烧红的铁柄遇到了一瓢冷水—— 刀尚未及人,气势已凉! 就在屠大元已知自己必败无疑的时候,君无意的身法却突然变了,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衣袂当风,原本向前的剑突然抽身回返。 原来,在这一瞬间,曹元贞已双手推向石壁机关! 山石机关一启,所有的人证埋葬于此,曹治阴冷的眯起眼:君无意他有三头六臂,也来不及了! 却见君无意的剑气如虹——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谡剑已经毫不犹豫的将剑气泼向石壁,这也意味着,他将后背的空门完全敞开留给了敌人! 屠大元固然可以一刀攻向君无意,但他竟找不到可以置君无意于死地的那一点——君无意明明已全力去阻止曹元贞,将后背空门敞开,但屠大元仍然没有任何把握一击而中。 在谡剑离曹元贞只有咫尺之遥时,君无意背上突然一阵剧痛裂心。打中他脊背是数百斤重的一双大锤,而攻击袭来的方向是他绝对想不到的。因为,挟着疾风舞锤的人竟是胡猛! 受此重击之下君无意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自上山,从来没有防备过胡猛——与此同时,屠大元反手一刀砍入他的左肩,鲜血飞溅。曹治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诛杀君无意的机会! 曹治知道君无意决不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他的弱点就是把百姓看得太重、把朋友看得太真。所以他让胡猛去与君无意喝酒——胡猛是一条好汉,但也是跟了他曹治二十年的义子。今日一役,曹治不仅要毁灭上千人证,还要拿下君无意的性命——这才是一箭双雕的计策! 肩背撕裂的剧痛让君无意眼前发黑,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倒不得,甚至一秒也慢不得!谡剑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一剑刺穿曹元贞的双手——推动石壁机关的双手。 硬受两处重创,君无意就是为争取这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阻止曹元贞推开石壁机关! 但还是晚了一步。 曹元贞的双手已被谡剑刺穿,眼里突然露出疯狂悍厉的笑影,只见他迎头对着石壁猛的一撞,大量碎石朝山下滚去——机关已被他用头撞开!曹元贞满头鲜血疯狂大笑:“君无意!你敢惹我曹氏父子……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如愿……” 曹治嘶声大喊:“元贞!” 君无意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视线一片模糊中,他一脚踢向曹元贞。原本只想把曹元贞踢开,却听到惨叫声和着山石滚落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你还我儿性命来!”曹治睚眦俱裂,举起身边的大石朝君无意的头砸去!原来曹元贞竟被刚才一脚踢下了山去! 大石落在君无意身旁,将土地砸出了一个大洞——这一击曹治用了十二倍的恨意,是要将君无意砸成肉酱的。 机关已开,大石欲落—— 一剑撑住摇摇欲坠的石壁,臂膀顶起千斤大石,青筋暴现在原本隽雅的容颜上。君无意凝聚了所有的内力,朝山谷中喊:“山石要落了,快跑!” 山谷回声着:快跑……快跑…… 君无意内力深厚,加上山谷的回音,他这一句话仿佛充斥在天地之间。 士兵队伍里发出一阵骚动。有种东西渐渐传染开来,就像吹过海面的风,拂开士兵们死寂的心湖一滴热血。 一个士兵冲出来:“山下有我的阿叔,你们不能杀他们!” 屠大元手起刀落,在他的一声冷哼和鲜血飞溅中,又有士兵双眼充血冲了上来:“等也是死,拼也是死,我跟你拼了!”一句话仿佛唤醒了众人,更多的士兵们蜂拥而上。 “反了!反了!……杀!给我杀——”曹治双眼血红,却被胡猛一把拉住:“大人,士兵们都反了,局势对我们不利,不能耗下去了!” 胡猛将手中的锤朝君无意掷去——他知道这一击必中,君无意绝不会闪避,他向来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想到这里,胡猛心中突然有种怅惘,他就这样杀了君无意,就这样—— 铁锤却没有砸在君无意身上。原来,不知何时士兵们自动在君无意身前围起了一道人墙——层层人墙,固若金汤。 被砸倒的士兵栽在地上,更多的人站在同样的地方。 胡猛和屠大元对视一眼,拖起了疯狂叫喊的曹治向后逃跑——人心所向的力量,让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也觉得害怕。 君无意眼前天旋地转,人影晃动他已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山下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曹治为什么没有再攻击他? 大脑太过晕眩无法思考,君无意只凭着本能的力量,凭着精钢一样的意志——撑着石壁。 “君将军!我们来帮你!” “君将军……!” ……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他在长安带兵时的三军之声,不熟悉的是带着丰州方言的话语,熟悉的是感受——依赖与信任的热血…… 君无意并不知道,自己全身已经被鲜血湿透,在他的身下,血迹还在继续扩大……但他仍撑着巨石屹立不动,争取着一分一秒的生机,撑起了一天一地的光明。 已经逃远的胡猛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山风猎猎中,君无意浑身浴血的样子,仿佛日出——那样慷慨悲壮,那样风华无双……不可战胜! 天下都在盛传君无意人心所向,原来,是真的。 这样一个人,隋炀帝怎么能放心? 曹治心中升起一种快意,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因为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对能置君无意于死地的方法。 第5章 谋反? 一纸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震惊了大隋朝堂。 “君将军在丰州聚集三百士兵和上千民众谋反,杀了刺史曹治的儿子曹元贞——”叶舫庭直摇头:“这不是天大的玩笑吗?” “朝堂上没有玩笑,谋反更不是玩笑。”苏长衫平平的说:“皇上已经要亲审此事。” “皇上难道会相信曹治搬弄的是非?”叶舫庭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皇上不知道,朝臣们不知道吗?” “不错。曹治的奏折一从丰州传到长安,文武百官中已有数十人力谏皇上不要听信谗言,为君无意担保。从开过元勋老臣,到刚刚上任的新官——人人都在力保君无意。” “……”叶舫庭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苏长衫的脸上却并没有一丝轻松的神色:“几乎所有朝臣的心都向着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些奏折里固然有真心信任君无意的朝臣大将,也有宇文化及的门生群党——” “他们保君将军做什么?”叶舫庭狐疑的问。 “帝王自古没有不多疑的,有时疑心一起,煽风点火便接踵而来。这些力保君无意的奏折,只怕是凶不是吉——”苏长衫看着窗外,西风烈斜阳,庭院里一派肃杀。 “你是说大家的心都向着君将军,皇上能就算原本没有疑心,只怕也起疑了!”叶舫庭敛起了笑容。 “有些一心帮君无意的朝臣们,料不到自己的举动会人被利用。”苏长衫将手中的书卷掷在桌上:“那些要以此事置君无意于死地的人,如何能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所以才形成了满朝一心,群臣力保君无意无罪的盛况。” “你是说君将军凶多吉少?”叶舫庭急了:“皇上让曹治将他押回京师受审,还有机会……” “等不到长安了。”苏长衫平平的一句话,让叶舫庭怔住了:“你可知曹治是什么人?” 叶舫庭想了想:“我曾听将军说,曹治既是一个干吏也是一个酷吏。现在北方有动荡隐忧,正好需要这样的人物来驻守边防。” 苏长衫回过头来:“曹治还有个外号叫孝直。三国法孝直‘一饭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这样一个锱铢必较的人物,不论君无意为什么杀曹元贞,只要曹元贞的死与君无意有关——你说,他会怎样对君无意?” 叶舫庭觉得脊背一阵寒冷。 “皇上对曹治的了解恐怕比我们都深,他让曹治押送君无意回长安,表面上不偏不倚,也顺了朝臣们的意思。”苏长衫话语一沉:“其实,等于默许了——曹治按自己的方式制服君无意——法无不可用,生死不论。” 叶舫庭咬紧了牙关,沉默许久,突然跺脚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辞官不做了。这狗屁朝堂,不是你的天地——也不是君将军的天地!” “但君无意却执意要给天下百姓一方立足之地,一片朗朗青天。”苏长衫叹了一声:“他永远不能像我一样轻松。” 冬意浓,残阳染天际。 “苏公子,”小厮在门口报道:“有人送来了两匹马。” 叶舫庭推开门去,只见两匹黝黑发亮的骏马欢快的打着响鼻。“西风、青衣,怎么是你们两个?”她又惊又喜的跑过去,摸着马的鬃毛:“谁送你们来的?” “是一个士官送来的,说主人让带话过来——说苏公子看了就明白。”小厮摸着头回答。 “一定是我爹捣的鬼!”叶舫庭拧起眉毛。这分明就是叶家的两匹骏马西风与青衣,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她怎会不认识? 苏长衫的手平稳有力的抚在马背上:“不愧是叶大将军——果然是日行千里的好马。” 叶禹岱是大隋战功赫赫的老将,也是统领外军“射声”的右御卫上将军。某位懒散无比,只以吃喝捣蛋闻名长安的小丫头,原本是堂堂将门之女。 “我爹葫芦里卖什么药啊?”叶舫庭不高兴的瞪着苏长衫:“他总是和君将军作对,能有什么好事!” 苏长衫一提马缰,翻身上了马背,笑道:“我倒觉得,满朝文臣武将中,只有你爹最了解君无意!” 冷月伶仃的挂在窗外的枯枝上,牢狱里气息湿冷。 “这十天里按大人的吩咐,各种酷刑都用过了。”屠大元跟在曹治身后,小心翼翼的说。 沉重的铁镣吊着双手,君无意身上的血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肩背两处重伤且不说,重创之下还强撑石壁引起的内伤更为严重,在这种情形下再承受酷刑,此刻看起来,他就像挂在铁镣下的沉沉的夜色。 “皇上让我送你回长安受审。”曹治冷笑理理衣襟,浑浊的眼神里有种残忍的快意:“还以为皇上对你有多深的信任,我不过一个折子,皇上就信了七分——圣旨默许将你交给我处置。” “皇上待我如何,我自清楚……”君无意的声音微弱,却字字如金石,敲打在众人心上:“我原以为你曹治是性情中人……呵呵。”他竟笑了一下:“没想到……是恩怨不明的小人。” 曹治脸色一变,很快变成了森冷的残忍:“我恩怨不明?要我将所有的报复都加诸在你身上,曹某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弄错过——区区皮肉之伤,又怎能敌我丧子之痛?”他突然疯狂的大笑:“我却听说君无意爱民如子——杀了那些百姓和士兵,不是比杀了你更能让你体会彻心之痛吗?” 如愿听到君无意压抑的咳声,曹治大笑:“况且,我不先答应放过他们,你能乖乖就范吗?我不欲擒故纵,你会有现在的后悔不迭吗!恩怨分明,要的就是报复得彻底。” 他将手中血红的刀扬起来:“我还听说,为将者最生不如死的,就是不能再上战场——所以我今日不杀你,只挑断你的脚筋——看看残废的君无意是不是生不如死!”他话音落下,刀也同时落下! 鲜血溅在曹治的脸上,月光凄厉的扑进小窗来。 胡猛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君无意缓缓抬起头来,他并没有昏过去,甚至眼神还是清明的:“……我怜你……丧子之痛,这一刀……我君无意受了……” 那眼神里既没有寒冷的恨意,也没有万念俱灰的倦意,虽被痛苦折磨,仍坦荡如染血的山河。 连最冷酷、最有经验的侩子手也有些动容。 却听君无意接着道:“……但你杀害的无辜百姓……天理难容……你若今日不杀我……我必有一天为他们讨回公道。” 胡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逃离这里的冲动!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汹涌——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害怕自己冷酷如石的心到底还有血是热的,还有义是铁的。 “我当然不会杀你——”曹治阴冷的眯起眼:“杀了你我怎么向皇上交代?——就算能给皇上交代,又怎么向我自己交代?……断你的双腿,废你的武功,让你成为一个废人,不是比杀你更有趣吗?” 他一抬手,狱卒端上来一些长着尖刺的褐色长藤。 那狱卒似乎很惧怕这些藤蔓,小心翼翼的回避着被其中的任何一根碰到。曹治突然朝那狱卒一扬手!一根藤蔓沾到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狱卒大叫着跌倒在地上,翻滚不已——挣扎半晌,突然口中渗出一丝血来,不动了。 屠大元摸了摸狱卒:“……他咬舌自尽了。” 曹治满意的看着地上面目扭曲的尸体,朝君无意慢条斯理道:“这就是天下奇藤,名为琨昃。藤上生有利刺,其毒能化解内力,刺上又有牛毛小刺——稍稍碰一下,据说很多人都会疼得咬舌自尽,我特意为将军精挑细选的这十三根琨昃,就留给将军好好享用吧!……”他大笑着,朝身旁的人喝道:“来人,给君将军更衣,明日我们就启程去长安,怎么能让将军一身是血的去?” 屠大元心惊肉跳的亦步亦趋,这曹治心肠冷酷狠厉,又最做足表面功夫,决不让人从外表看出一丝一毫动用私刑的痕迹来。 明日,君无意如果未死,一定还是白衣不染尘的上囚车! 第6章 劫狱? “这里就是丰州大狱了?”叶舫庭压低声音问,轻轻拨开面前遮掩的树叶一角。 “守门的有两个狱卒。”苏长衫平平的说,几点冷月光落在他的眉梢上。 在叶舫庭还未反应过来时,只听前方两声闷哼,持刀守卫的两个人影应声而倒——苏长衫将剩下的石头随手一扔,收回手来。 “走吧。” 正是月夜。 丰州大狱以机关之险闻名天下,看守的人一向不多。只因在通往大牢的通道内有七七四十九处机关,每一道都防不胜防,险不胜险。北朝猛将郭振东、武功传奇一时的大盗张天轩、武当修真道人……数不清的大人物,都命毙在这座大牢的机关里。 “听说很多武功高强的大人物,都在这破机关里翘辫子了……”叶舫紧张的扯着苏长衫的后背衣襟。 “放心。”苏长衫头也不回的说:“你不会有事的。” 叶舫庭拼命点头,听到前面那个平平的声音理所当然的接着说:“它诛杀的都是大人物,自然对小人物不感兴趣。”->小说下栽+贼吧Zei8。COM电子书<- “苏同!”叶舫庭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正要一脚踹过去,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阵轰鸣之声,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一股大力带向旁边! 巨石砸落,陷地三尺。 叶舫庭惊魂未定的抬起头,看着近在面孔咫尺的大石,还未等她安抚一下受惊吓的心脏,数十枚尖刀又从两边石墙上喷射而出! 苏长衫一把带住叶舫庭,滚到大石下,同时一脚踢向石壁,那石壁轰然大开,他借着那一脚反推之力,向后滑行退去出数丈远! 沉重的石壁迅速向下关闭,险险擦着叶舫庭的脚尖—— 密闭的石室,四周没有一丝缝隙,只在头顶的石壁有七个完全相同的凸起,看上去像是机关。 叶舫庭正要动,苏长衫按下了她:“这里的空气只够支撑很短的时间。” 愕然四顾——叶舫庭发现,在她盘膝而坐的四周,四架森森白骨也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只是那骷髅的眼窝深黑,手骨抵胸口,显然都是窒息而死。 恐惧之下叶舫庭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咽了一口口水。 苏长衫顺着石壁一一摸着头顶的七个凸起。 叶舫庭的脸涨得通红,石室内的空气显然已经不够用了,她急促的说:“喂……既然找不出区别,先按一个试试看……我快窒息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七个机关中只有一个是打开石室的。”苏长衫头也不回的说:“其余六个——都是将石室锁死的机关。” 七个机关从表面看没有任何差别,难道只能赌一赌运气吗? 叶舫庭的头涨涨的,眼前苏长衫稳定的、慢慢的摸着那些机关的手似乎也变成了两只—— 不是两只,而是四只、八只……无数只手的影子如疾风般拂在机关前! 他在做什么? 突然,一个机关被转动,其余六个轰然碎裂!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的碎石纷纷砸落,在叶舫庭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石壁打开了—— 叶舫庭用力的摇摇头,看清了石壁后面。那是一间湿冷的石室,她和苏长衫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地上铺着几根单薄的稻草,草上坐着人。 灯火昏暗,君无意苍白清减的脸上,神情还是温和的。 “君将军!”叶舫庭欢呼。 “像我这么忠心的下属难找了,你要给我加俸禄哦——”叶舫庭像以前一样嬉皮笑脸的去拉他的胳膊,笑容却突然一滞,因为她手中一沉——她分明已经拉起了君无意,但他又重重向下跌去! 如果君无意不想走,没有人拉得动他;如果君无意想走,没有人可以让他跌倒。 她反手迅速扣上君无意的脉搏,倒吸一口冷气:“——你的内力,怎么散得如此厉害?”敛去了笑意,担忧的看着他苍白之极的脸色:“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们……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君无意凝聚起仅存的内力,缓过一口气来,吃力的抬抬手:“……我不走。” “你坐牢坐上瘾了不成?怎么不走?”叶舫庭急了。 “我现在逃走,便正中曹治下怀,有了谋反之实。”君无意声音低但清晰的说。 苏长衫走上前来,身影挡在君无意和叶舫庭之间,他轻轻掀起君无意的衣衫——叶舫庭的视线恰好被挡住,什么都还没有看到,苏长衫却已经将那衣角放了下来。 “当真不走?”苏长衫平平问。 “不走。”君无意答得很清楚。 “你现在不走,曹治不仅要废你的双腿,还要废你双臂、双眼。”苏长衫说出这句话来,君无意和叶舫庭都怔了一下。 “将军,你的腿——!”叶舫庭失声道。 君无意闭上眼睛。 “我去杀了这曹治!”叶舫庭猛地站起来,提剑向外冲去。 君无意想要阻止她,可稍一用力,脚踝间传来的剧痛让他一阵昏眩,他吃力的喘息:“苏同,快拦住她……” 一只手拦在叶舫庭面前,苏长衫慢慢的、从容的说:“女人不适合杀人——”他毫无表情的说:“我去。” 第7章 拔刺? “苏同!”君无意一声厉喝。这一声牵动内伤,他伏在稻草上,呕血不止。 苏长衫是何等清醒冷静的人,他从不在冲动之下行事——而此去,是轻率蹈死之行。 人生总有冲动的时刻。壮士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如此而已。 “你要去……没人拦得住你……”君无意眼中微微发热,用尽全力道:“……你去吧。”他只觉得这十日来所受的折磨,都不如这一刻来得汹涌;这十日来所受的内外重伤,这一刻尽数决堤向四肢百骸。 “将军!——”叶舫庭惊呼,奔到君无意身边,用力的摇晃着他无力垂下的手臂:“将军昏过去了!苏同!……” 苏长衫背着君无意,叶舫庭提剑跟随。 机关暗道已被苏长衫来时所破,几人很快沿着原路走了出来。外面已是清晨,空气清冷,枯草凝白霜。 “顺利出逃——!”叶舫庭深吸了一口气,笑嘻嘻的拍着苏长衫的肩膀。 “顺利?”苏长衫平之又平的说:“的确是太顺利了。” 叶舫庭听出他话中有话,狐疑的瞅着他。 苏长衫托了托背上仍然昏迷不醒的君无意,大步向前:“就算这是遍布机关的死牢,也不至于只有两个武功低弱的看守。” “你说——曹治是故意的?故意放我们走?”叶舫庭从兜兜里掏出她的瓜子,一边磕一边说:“哦……这样君将军谋反之事就再无疑问,到时,朝廷会派大军来诛杀君将军,就算我们几个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她咽下一颗瓜子:“反正君将军在狱中也会被他折磨死,还怕什么罪证确凿?”她一脚踢开一块石头,那石头飞得老远,在冷冷的阳光中画出一条弧线:“就算是皇帝自己来了,还有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天理公道——比他大!” 丰州临近北方边界,再往北去十里翻过翀山,就是突厥国土了。 山脚下有一片村落,青山环绕。 一路走来,叶舫庭好奇的瞅着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小孩:“苏同,这些小娃娃长着蓝眼睛咧!” “村民们虽是隋人,但看来也有一些与外邦人通婚的。”苏长衫道:“我们找个人家先安顿下来。”他朝娃娃们玩耍的庭院中走去,里面有一个老伯坐在太阳下在编草鞋。 “大伯,我们路经此地,能不能借宿几天?”叶舫庭笑眯眯的凑上前去,她生得讨人喜欢,声音也清甜。 编草鞋的老伯抬头看了看他们,叹了口气:“你们也是逃难的吧?” 叶舫庭和苏长衫对视了一眼。 “曹治残暴……唉,丰州人死的死,逃难的逃难,你说,这天子怎么不管百姓的死活了?”老伯招呼他们:“进来吧。” 简陋的茅草屋,墙上挂着几串玉米。 老伯颤巍巍的端着一碗玉米粥出来:“你们丰州人也可怜,这个小后生瘦成这样,是饿昏了吧?老汉没什么好的招待,以后我的五个娃儿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穷乡僻壤,民风却往往最为淳朴。 苏长衫将君无意放在炕上,接过粥来,由衷的说:“多谢。” 屋外传来一阵娃娃们的争抢声“是我的!”“是我的!”,恐怕是又为什么事情打闹了起来。老汉循着声音无奈的往庭院里去了。 苏长衫看着炕上昏迷不醒的君无意,掀开他的衣袍—— 叶舫庭捂住嘴,将一声惊呼捂在了指缝间。 脚踝处一片血肉模糊,脚筋尽断,伤处又被绑上长满尖刺的琨昃藤,让寒气渗入血液来强行化解内力……若不是君无意,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已魂归九天了。 苏长衫声音不变的说:“去打盆水来。” 叶舫庭端了一木盆温水进来,热气袅袅,她的手背上也沾了水珠。 “你先出去——”苏长衫抬头道:“等等,把衣服留下。” “干嘛?”叶舫庭警惕的抓紧自己的领口,瞪大眼睛:“别以为将军昏过去了,你就能欺负人!大小姐我武功很高强的,你休想……” 苏长衫已经开始处理伤口,头也不抬的说:“借你身上的布,包扎伤口。” 叶舫庭一脸黑线,从衣角扯了一块布下来,气鼓鼓的扔给苏长衫,跺脚出门去了。 房内,苏长衫将琨昃刺慢慢拨下来,昏迷中的君无意眉心蹙起,显然十分疼痛。这琨昃藤长有尖刺不说,每个尖刺上还有数十根牛毛小刺,像仙人掌一样,不同的是,仙人掌的刺在拔出时不会寒气流转,让人痛彻心肺。 “忍着点。”苏长衫按了按君无意的手,并不管他是否能听到,甚至不知是在鼓励君无意,还是在鼓励他自己。因为他的手虽然稳定,额头已有汗水。 三个时辰过去了,地上已有近千枚牛毛小刺。终于,苏长衫松了口气—— 只听榻上一个虚弱但稳定的声音:“多谢。”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苏长衫微微一诧。榻上君无意的神色仍然温暖,墨石温润的眼底,是与知己共度艰难的一份承担。 “你拔第一根刺的时候。”君无意微笑:“太疼了,睡不着。” “疼也不说一声,”苏长衫将他的脚踝包扎起来:“装睡很好玩吗?” 君无意只笑不语。在经历了伤痛和折磨之后,他眸子里的光华愈加纯淡,如同被烈火试炼至透明的琉璃。 “我和叶舫庭带你越狱了。”苏长衫平平道。 “我猜到了,狱中没有这么暖和的炕,”君无意点头,看着苏长衫突然沉默下来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既然已经出来了,狱中的事都过去了。” “曹治会再参你一本,让你谋反成事实,畏罪潜逃成铁证。”苏长衫闲闲的说。 君无意抚摸着自己的脚踝:“既已至绝境,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长衫扬眉看了他一眼。 “你帮我拔那上千根刺的时候,我想明白的。”君无意微笑:“我没有你聪明,但也不是愚顽不化。” 第8章 望月? 庭院里传来娃娃们的笑声,稚嫩的声音争相嚷:“姐姐,给我一个!”“给我一个!”叶舫庭从兜兜里又摸出几个竹蜻蜓,笑嘻嘻的分给他们。 阳光跳跃,笑声遍地。 君无意安安静静的坐在庭院的竹椅上,温和的看着他们。一个娃娃跑了过来:“哥哥,你也跟我们一起玩!” “我的腿不能走路。”君无意微笑摸着她的头。 娃娃瞅着他雪白的衣襟,摸了摸他的腿。叶舫庭已经赶了过来,君无意摇头,示意她不用紧张。 娃娃一脸稚气的贴着他的腿:“哥哥好可怜哦,我陪哥哥玩好不好?” 君无意一怔,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往事。 “童童,你自己去玩,让哥哥休息,姐姐就给你一个糖吃。”叶舫庭悄悄的凑在娃娃的耳边,笑眯眯的说。 童童眨了眨大眼睛,拍手呵呵直笑:“姐姐是不是哥哥的新娘子啊?” 叶舫庭差点一口口水呛住。 “喂!”叶舫庭把童童拉到一边,认真的教训她:“小孩子不要乱说,姐姐是哥哥的下属。” “什么是‘下属’?”童童狐疑的睁大眼睛。 “就是……就是给人做事情,收俸禄的人。” “什么是‘俸禄’?”童童更加迷惑。 “俸禄……就是糖啊、瓜子啊、竹蜻蜓啊,都是俸禄买来的!” “姐姐听哥哥的话,就像我娘听我爹的话;哥哥给姐姐买好东西,就像我爹给我娘买好东西哦。”童童天真的歪着头。 叶舫庭一脸黑线,一个头两个大。 “女子嫁给可以依托终身的人,才能做新娘子。”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传来:“那个男子会全心待她,不让她落泪叹息,不让她忧伤烦恼。世间可以得到的一切,他都愿意双手奉给她。” 童童显然听不懂,已经拿了糖,高高兴兴的玩去了。 太阳照在君无意雪白的衣襟上,也有些寂寥的意味,寂寞的温暖着。 叶舫庭困惑的望着他,却望不进他淡淡笑容的那一丝怅然里。 苏长衫提着一个东西走进庭院来:“试一试。” 一张崭新的木轮椅,恐怕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做出来的。 “先用着,我有办法治好你的腿。”苏长衫毫不客气的把君无意抱起来,放在轮椅上:“在此之前,你也得偶尔活动活动,否则身体恢复得更慢。” 君无意攀着苏长衫的手臂,配合的在轮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推动轮子——阳光被碾在轮子下面,如同一去不回的时光被碾碎,留下深深的印辙。他昂首望天,睫毛上似有微笑,但笑意十分遥远。 是夜,星稀月凉。 君无意独自坐在庭院中,不知在看月,还是在看月华下自己的影子。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遮住了月亮。 “将军,”叶舫庭凑到他面前:“不能行动自如是有点惆怅,但也不用每晚看月亮吧?” “我没有看月亮,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君无意温和的说。 “苏同说了他能治好你的腿,就一定能做到——这世界上除了生孩子和烹饪,就没有那个家伙不会做的事。”叶舫庭摸着下巴说:“唉,有时候虽然觉得他那种自信的样子很欠扁,但他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是啊。”君无意微笑。 “苏同说看月亮超过一分钟的人都是寂寞的。”叶舫庭瞅着他。 “是啊。” “你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和你生死与共,还有什么好寂寞的?” “是啊。” “将军!”叶舫庭的双手突然捏住君无意的脸——君无意隽雅的面孔被她毫不留情的蹂躏成一个滑稽的鬼脸,她大叫:“哇,你的脸很光滑耶,不比本小姐的差。” 君无意拂开她的手,哭笑不得。 “你不好好听我说话,只会敷衍,小心我再——嘿嘿~”叶舫庭很得意。 气氛完全被她搅和得乱七八糟,君无意只有推着轮椅朝屋里去。在门槛处轮子稍稍一滞,已有一只手将从旁用力,让轮椅顺利的进入屋内。 “以前不是不寂寞,只是没有空闲去寂寞,是吗?”苏长衫推着他的轮椅慢慢朝前走。 君无意怔忡了一下。 不是不寂寞,只是没有空闲去寂寞—— “既然你觉得闲下来是一件很无趣的事,”苏长衫蹲下来,将轮椅上覆着双腿的衣袍掀起,查看了那脚踝上的伤势:“正好明天就可以开始疗伤。三个月之后,你就可以下地了。” 他说得如此自信,好像让脚筋断掉的人走路,就像让鸭子学会游泳一样简单。 可事实上—— 三个月后。 “哇,为什么我还要去采这些稀奇古怪的药草?”叶舫庭一身村民打扮,把背上一个大大的篓子放了下来:“已经是第八十七天啦!” 天高云淡,几片叶子从背篓里滑稽的探出头来。 苏长衫逐一检查过她采来的药草:“再过三天就不用去了。药材一点也不能错,否则君无意终身残废。” 叶舫庭哀怨的看着他,知道他从不说错——可是,这么严重的事,他怎么能轻描淡写的把“终身残废”说得和“吃饭如厕”一样稀松平常? “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别一个不小心让我家将军真的……吔,残废。”叶舫庭心有余悸的说出最后两个字。 “至少我到现在还未出过差错。”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 叶舫庭摸着下巴看着他,什么样严重的事情到了苏同手上,都突然变得举重若轻起来。但为什么她心里会有点不安的感觉呢? 屋内药香缭绕。 君无意靠坐在床上,苏长衫把他的伤口解开,先将新捣的药敷上,然后轻轻握住他的脚踝,让掌心传来的内力助药效挥发。 “最近已经不太痛了,”君无意问:“这是不是个好现象?” “只能说是一半的好现象。”苏长衫平平道:“不觉得痛,既表示你的伤口离愈合越来越近,也表示它离危险越来越近。” “怎么说?” “伤筋动骨,治疗的机会只有一次。时机一过,筋脉创口老化,恐怕再高明的医术也接不起来。前面的治疗固然重要,关键还是看最后能不能成功。如果筋脉没有真正续起来,你的双腿就会失去知觉。” 君无意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还夹杂着哭声。 “外面怎么了?”君无意心口莫名的一悸。 “娃娃们在打架吧。”苏长衫平平淡淡的说,用被子将他的双足盖好:“我去看看。” 第9章 屠刀? 外面当然不是娃娃们在打架。 一队士兵正在驱赶追杀村民,刀光和日光下,哭声和喊声格外刺耳。 “他奶奶的!这山脚下就不是丰州的地界了吗?不交税?老子奉曹大人的命令来的!不交税的全杀了!”一个络腮胡士兵扛着大刀,他的刀下已有数具尸体,其中一具浑身浴血、双目不瞑,正是童大伯。 “他爹……!” “爹!”“爹!……” 童大娘和几个娃娃扑在尸体上失声痛哭。 “吵死了!再哭连你们也杀了!”络腮胡手起刀落,却突然一声惨叫,大刀落在地上。 “谁?是谁暗算老子?!——”络腮胡大怒,等看清来人后不禁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小妞啊!长得还挺俊俏!捉回去给兄弟几个……”话音未落,“啪啪啪”——!他的脸上已经一连挨了七八记耳光。络腮胡捂着红肿的脸大叫:“给老子抓住这臭娘们!快……!” 叶舫庭的武功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对付几个仅靠蛮力行凶的士兵还是半斤八两的。只见她躲过几人的围攻,一脚踹在络腮胡的屁股上。 “哎哟——!”络腮胡惨叫出声,本来正踢人的叶舫庭却突然向东边看去——房舍上腾起火光和浓烟!几个士兵在点火烧房,村子里的房子多是茅草房,加上冬日干燥,遇火即燃。 只要这大火烧起来,村子里房屋相连,不消半日,整个村子都会化作灰烬! 在一片绝望和惊慌中,突然有村民摸着自己的脸,惊喜的抬头看天——天上下起了雨!明明是一丝云也没有天空,甚至冬日那薄薄的太阳还挂在西山,但他们头顶的一片天真的下起了雨! 火光在一阵雨水中暗了下来,最先着火的屋子腾起一股青烟—— “好!很好!”暗处突然传来一阵掌声:“状元郎不仅诗画双绝,武功更是高强!” 曹治大步走上前来,身后站着数百士兵。村子后面有山,西面临湖——苏长衫怎样将用内力一掌将湖水激发,又利用了怎样的地利,让这方圆百米溅水如雨,这样高深莫测的武功和智慧,曹治若说完全没有畏惧,一定是假的,但他面上反而骄逸,以持气势。 苏长衫负手而立,衣袖间有种肃杀:“为了逼出我们,你恐怕已不止烧毁了一个村落?” “苏状元深得曹某之意。”曹治笑起来也完全没有笑的意思,脸上肌肉只有阴沉之感。 苏长衫并没有看他:“算着时日,长安城的增援军队应该也快到了。” “苏状元果然聪明绝顶。”曹治冷笑。 一边的络腮胡还不知形势微妙的变化,仗着曹治已到,更有恃无恐。只见他嫌恶的一脚血泊中的童伯的尸首踢去,似是很厌恶那不瞑目的眼,旁边,弱小无依的童大娘和娃娃们的痛哭声越发凄厉可怜! 苏长衫慢慢走上前来:“是你杀了童伯?” 三个月前,在那间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童伯颤巍巍的端着一碗玉米粥出来:“你们丰州人也可怜,这个小后生瘦成这样,是饿昏了吧?老汉没什么好的招待,以后我的五个娃儿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 君无意曾说:无论在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最淳朴的都是百姓,最可怜的也都是百姓。苏长衫没有他那样的执着,心中也没有他那样的天下,但—— 络腮胡不屑道:“就是老子!怎……”他的话只说了五个字,却突然喉咙咯吱作响,他瞪大眼珠望着眼前的布衫少年,仿佛至死也没有看清他是怎样拿刀、出手的!片刻之后,他颈上才狂喷出一道鲜血,重重的倒在土地上。 苏长衫将手中的刀掷在地上——络腮胡刚才杀童伯和村民们的刀。阳光下,刀尖很明亮、很光滑,甚至连一滴鲜血也没有,村民们懦弱太久的心中却都涌起一种想哭的血性和痛快!原来……天道公理仍在。 刀“哐当”砸落在地的声音,已经让有的士兵尿了裤子。 苏长衫这时才扫了曹治一眼,视线还是闲淡的,曹治周身却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君无意的武功固然比苏长衫更加高强,也没有给过他这样深刻的恐惧。 只在顷刻之间,曹治突然感到手中一动,苏长衫不知何时已欺身至他身旁,手已握住了他的玄铁长枪——这个少年闲散到根本不带武器,他要对敌时,先夺敌兵器,再以敌人自己的兵器斩杀之!这是何等狂妄和锋利——竟然隐藏在那样平凡的外表之下。 曹治突然知道了,自己深刻的恐惧从何而来!在这一瞬间,他发现苏长衫是一个江湖人,哪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在苏长衫的手握住曹治的枪时,曹治就知道自己败了。在离死亡近在咫尺的绝望瞬间,曹治冷汗涔涔,他突然睁目:“江统领、黄统领已经去请君将军了!” 他发出搏命的一赌的两声干笑,突然发现笼罩在自己周身的杀气移开了——阳光重新回到世界,而曹治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面如死灰几乎一头栽倒,被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士兵架住了。 苏长衫的人已在数丈开外! 第10章 巅峰? 屋内东西凌乱,连刚才敷过药汁的碗也翻倒在地。四周没有君无意的影子,连轮椅也不见了。 屋梁上黑影一闪,轻功如鬼。 苏长衫提气跟了上去。 黑衣人朝山上跑去,步履无风,其轻功之高,恐怕当世罕见!全力施展轻功最要气凝神聚,天人合一,而苏长衫救人心切,轻功自然发挥不到极致。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已至半山腰,耳际传来山风与松树的和鸣。 一枚栗子突然破空向前,擦着黑衣人的鬓发飞过! 黑衣人脚下虽未停,但心神一分,速度已大打折扣——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苏长衫欺身上前,一把扣住黑衣人的脉门! “是我。”黑衣人一把掀开自己蒙脸的黑纱,竟是一张妩媚清冷的脸容,那少女嗔怪的瞪他一眼:“苏同,你不仅武功高,人也很坏——用栗子砸我不说,还扣住我一个女人的手做什么?” 苏长衫放开她的手:“……是你?”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何隽示意他向上看。苏长衫抬眼望去,在离他们数丈高的山峰上,两个黑衣人抬着一个轮椅,轮椅上白衣清素,正是君无意。 “我救了你的朋友不说,还让我寒伶教的萧、程两大护法亲自抬着他上山,为了让他毫发无伤,连轮椅也一起抬上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谢我?” 苏长衫深吸一口气,由衷的说:“多谢。” “我何隽向来恩仇分明,你上次放我一马,我这次帮你一次,自然是投桃报李。”她的双眸里笑意似冰雪消融:“但以后再要我帮你,你就得欠我的情。” “喂!你们……跑得那么快……干嘛!”后面一个人气喘吁吁的爬上山来,正是叶舫庭,她背上还背着一背篓草药,追赶的十分吃力。 苏长衫展眉道:“君无意该给你加俸禄。” “早就该加了!”叶舫庭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气:“我拼了小命赚几个俸禄,我容易吗我?这篓子草药不说,我的糖果可都还在屋里……要不是回去拿这些东西,大小姐我早就比你们跑得快了!” 苏长衫将她背上的背篓取下来:“山下的情况如何?” “我们逃上了山,他们当然不会再留在村子里,”叶舫庭笑眯眯的说:“我来时看见曹治的人马都撤了,那些胆小鬼一定是在等长安的援军。”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君无意的伤,绝不能丝毫差池,其它的事情都可以等三日之后再决断。”苏长衫已大步向山上走去:“在这山上,只要能躲三日,就足够。” 翀山并不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山,也算不上是一座险峻的山。但山巅的形状却很奇特,在去往山巅的路上有一段几乎成垂直角的石壁——壁立千仞,光滑无比。从某个角度看,就像一面锋利的刀插在山腰上。 没有绝世的轻功,绝不可能到达山顶。 这也意味着,世上可以到达山顶的人,绝不超过三十个。这无疑为君无意治伤争取了时机。同时,山巅除了乱石和经冬不化的积雪,不可能有其它东西——这也意味着,朝廷的军队不需要上山,只要守在下方,就可以将山巅上的人活活困死,或者,等他们饿得饥肠辘辘不得不下山时,再一举擒获。 山洞里,叶舫庭一边笑眯眯的生火,一边说:“看我多英明伟大,知道带着食物上山,你们要是饿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不会小气的啦。” 没有人理她。何隽在查看四周的地形,苏长衫在看君无意的伤势,而那萧、程两个护法就像两个黑色的木头桩子,一直紧紧的闭着嘴,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村子里有无伤亡?”君无意问。 “没有。”苏长衫想也不想的回答。 “……”君无意沉默了半晌:“真的没有人受伤,你不会回答得如此冷漠。” “君无意,”苏长衫突然站了起来:“不要高看自己,不要以为天下责任在你一身,天下没有你君无意,山川之势不动,民生兴亡不改,一切仍会照旧不误!” 所有人都愣了。 只有何隽冷笑一声:“骂得好,本教主听得舒坦。” 她冷冷挑眉,毫无惧色的瞟了一眼君无意——手握重兵,名震朝野,君将军自有他的坚毅决断。但,他的眼底有一点不够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就像漫天腥风血雨中一枚雪花,凉的、软的,落到他的剑尖上融化,擦不掉,也擦不干——也许这一点雪泪就是心中的佛灯和慈悲,所以他才能饮血沙场近十载,仍有微笑。 只是,那微笑温暖如同燃烛一样,是粘稠的燃着心血的。 “苏同!”叶舫庭跳出来,将瓜子壳朝苏长衫砸去:“你明知道我家将军容易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容易自责,你还欺负人!” 不等人回答,她又指着苏长衫的鼻子道:“你上次做了一条很难吃的黄鱼来喝酒,君将军为了不打击你的自尊心勉强吃了。你那破厨艺让我家将军半个月都不敢再吃鱼哈哈,你无论如何得补偿他——这次帮他治好伤,这笔欠账就一笔勾消。算便宜你啦~” 被她这一闹,气氛已经乱七八糟。 叶舫庭却理直气壮的朝君无意扮了个鬼脸:“其实君将军才没有那么笨,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悲动气,自乱内息的。对不对?” 君无意只是微微苦笑……苏长衫懒得再搭理他们,转过身时,却似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黄昏时分,山顶开始飘雪。 洞内的火堆还在燃烧,洞外渐渐被白色渲染。夕阳的余晖中,漫天雪舞、酣畅淋漓。 世人都想攀登巅峰,却不知身在巅峰,脚下也许只有冰雪。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君无意推着轮椅到洞口。 “雪把树枝压断的声音呀,明天怕没有干柴了。”叶舫庭拨弄着火堆。 “不是。”君无意摇头,凝神屏气。 叶舫庭也聚精会神的听着,但除了风雪之声,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君无意回过头来,脸上神色有些复杂,温和如墨的眸子里少有的不确定。叶舫庭好奇的跑到洞口,认真的听了一会儿,赶紧将轮椅推进来靠近火堆:“什么都没有啊,呜,冻死了冻死了。” “就算朝廷的人马上了山来,也过不了峭壁,上不来山巅。”何隽冷冷一笑。 君无意摇头:“不。我听到的是……”他的话停住了,突然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我听错了。” 夜里,风雪更大,洞外传来枯木断裂的声音。 其他人都已入睡,君无意却睁着眼睛。不是他不愿意休息,而是那喊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在风雪声中若有若无。 那声音,或许只是幻觉,却让人……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忆不起长安箫声,声声断肠…… 洞外刚蒙蒙亮时,苏长衫已经醒来了。叶舫庭枕着他的腿睡得正香,手里拽着他的衣袍当被子盖。而另一边,君无意正出神的坐着。 “没有睡着?”看一眼他明显憔悴的面孔,苏长衫叹了口气。 “苏同,”君无意突然转过头来,眼里的情绪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似乎有情绪千回百转:“……我听到有人叫‘哥哥’。” 苏长衫诧异的与他对视片刻,站了起来:“不要胡思乱想,我去看看。” “……大清早的去干嘛啊?……”叶舫庭不情愿的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而苏长衫已走出了洞外,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 “他去干什么?……”叶舫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转身问君无意。 君无意眼中流露出一些担忧、一些迷惘,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谁也描述不出来。 两个时辰之后,洞外传来脚步声。 君无意突然像雕塑一样怔在轮椅上,双手却遏制不住的颤抖——苏长衫的身影出现在山洞门口。 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 那个女子,在天寒地冻的山上,面对她绝不可能攀登上的巅峰,大声的呼喊了一整夜。她的眉眼间布满倦容,衣服上沾满雪花,发鬓凌乱看得出奔波的风尘。两个人呆呆的对望了许久,那女子突然哽咽道:“哥哥。” 第11章 故人? 这一声仿佛破开湖水的春风,君无意用力的闭上眼,似乎要阻止什么流出:“你……是怎么来的?” “我听说御林军要来丰州捉拿你,我就过来了,苏同把我带上来的。”她轻描淡写,水眸静好。一路上万种艰辛、风尘仆仆,仿佛都不过一句“就来了”。这样的女子虽没有十分的美貌,但自有她内在的美丽——让人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家。 “不要责备我,哥哥,朝中传言你谋反,这次连御林军都出动了……你若死了,我还有活路吗?”女子缓步走到君无意面前:“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得宠的。皇上,根本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不过是因为君家的战功和你手中的兵权,给我一个空虚的名分罢了。” 除了苏长衫和叶舫庭,其它三人都愣了——这个女子,竟是……当今皇上册封的贵妃娘娘——君家的小女儿君相约! 传说君家小女儿君相约,并非左屯卫上将军君澈所亲生,而是大隋另一位名将的遗孤,这位将军与君澈是生死之交,因而老君将军待此养女比亲生儿女更为用心。君相约也确实天赋异禀,四岁织锦、六岁弹筝、九岁作诗、十二岁就才名满长安——十五岁时,皇上在君府上对她一见倾心,册为贵妃,荣宠盛极一时——除了当今萧皇后,贵妃就是六宫之尊。 可是,她的眉目间却并没有喜悦之色,有的只是轻倦忧伤。 君无意没有说话,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双肩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仿佛有大石正压在他的身上:“你怎么能如此冒险……我若听不到你的喊声——” “我知道你一定听得到。”君相约打断他的话,怜惜的抚摸着他的肩膀,似乎想要分担那里的负荷。 她眼里流露出许多复杂的情绪:“你就算谋反又如何?我一日日在深宫中,看着寂寞宫花,听着鹦鹉学舌,望着荷塘从青碧到枯萎,等着春去又秋来——哥哥,你真的忍心我这样度过一生吗?” 君无意说不出话来,胸膛剧烈起伏。 叶舫庭突然跳出来,塞了一个颗药到君无意口中,又笑眯眯的把君相约拉到一旁:“君姐姐,你一路奔波一定又累又饿,我这里有好吃的。”她掏出一小包杏仁酥来:“这是最后一包了,我本来准备留着自己吃的,现在勉为其难分给你了——” 君相约也任由她拉着,垂眸不语。 君无意眼睫颤动,他不欲动悲、不欲动情,但人非草木——情绪如何能当真由自己控制? ……她浅笑盈盈:“哥哥,爹爹夸我的筝弹得好,我只想弹给你听……” ……她泪颜楚楚抹眼泪:“我打破了家里的古董花瓶,我怕跪板子……” ……她含羞带怯双颊飞霞:“那个就是皇上?他好风趣,还说我的手像宫里最精贵的瓷……” 乃至那一次最激烈的争吵,她泪落如雨字字似刀:“我虽不是爹爹亲生的女儿,但世人会怎么看我们君家?你留不住我的!皇上圣旨已下,我要入宫去……” 无数画面在君无意眼前晃动,他双拳紧握至泛白,冷汗浸湿衣背。 早就知道,皇上怎么会真正宠爱君相约?杨广爱的是烈酒一样的女子、罂粟一样的情人。淡婉如水的君相约,又怎会真正走进他的心中?杨广不过是给君家一项荣耀,给天下兵权一重枷锁! 山风猎猎,狂雪飞舞;边塞云起,千里朝堂—— 那踏雪而来的不仅是故人,更是落花千盏流水意,灯酒笑语梦一场…… 第12章 优昙? 山顶日出磅礴,晨光映雪,又是新的一天。人生虽有很多苦难和危险,好在每天总有新的太阳,每个黑夜之后又有新的一天。 “今天是最后一天啦!”叶舫庭伸了个懒腰,开始整理最后剩下的一份药草:“过了今天,将军的腿就能好了——我们也能下山了!我好想念正月楼的八宝鸭子、珍珠糯米、蜜汁梨球、百合绿豆糕……” 君相约拢了拢发鬓,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婉约之极,她温和道:“苏同呢?” “那家伙去捡柴火去了,一会儿好熬药。”叶舫庭笑眯眯的说。 “我来帮你。”君相约也开始帮着整理药草。 “君姐姐,你来了之后,将军比以前笑得少了——”叶舫庭抬抬眉毛:“但笑得真了。” 君相约的一缕发垂到额前:“哥哥的性子一向温暖,怎会不真?” “温暖是不假——但只能温暖别人,温暖不了自己。”叶舫庭摇摇头,晶莹的面孔皱成一团:“君将军为大隋做了那么多事,在长安时他日日只能睡三个时辰;他上战场受的伤皇帝老儿一生都数不清……如今他被冤枉,我恨死了臭皇帝。你以后也不要回宫去过那样的生活了,反正后宫很无聊,你以后就跟着将军,还有苏同——我们几个浪迹天涯去!” 君相约也笑了一下,似春日柔柳拂过湖面:“你和苏同是可以寄情山水的人,哥哥却不是。他走到哪里,天下人心就跟到哪里;他在朝野的威望……大隋朝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媲。哪怕他真要游历山水,皇上会相信吗?——况且,以他的性情,真能放下百姓不管吗?” 她说到这里,望了不远处的君无意一眼,见他也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即然这样——干脆让君将军去做皇帝!”叶舫庭毫不客气的嘻嘻笑道:“我看君将军比杨广那个臭皇帝好一百倍!” 君无意推着轮椅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他墨石双眸,光华清透。 “没说什么……”叶舫庭吐了吐舌头:“我在教君姐姐好好捣药——你说我们像不像两只捣药的玉兔?”她说着用手把嘴唇挤在一起。 君相约不禁笑了:“小兔子有这么贪吃的吗?” “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更饿了!”叶舫庭摸着肚子,转头看了看洞口。 ——原来,是苏长衫回来了。他抱着一捆柴,像山野樵夫一样将衣摆打成结,别有一种爽朗明快。 只见他将木柴扔到地上,解开衣襟上的结,坐下来用内力烘着潮湿的木柴,直到上面冒出干燥的青烟。 “一代高手,用内力来烘木柴是不是太浪费了?”叶舫庭直摇头。 “把药草拿过来。”苏长衫显然没有功夫理会她。 叶舫庭将药罐抱过来,“嚓——”的一声石头撞出火花,木柴很快被点燃了。药罐被架在柴火上。 “苏同。”君无意温和的说。 “道谢不必。”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君无意微笑:“小心衣服被烧到。” “哇!——你怎么弄的!”叶舫庭大叫,用力去踩苏长衫垂在地上的衣角,直到几点火星在她的脚下彻底熄灭——苏长衫的衣襟下摆,三个焦焦的小洞赫然睁着大眼。 天黑时分,苏长衫将最后一付药敷在君无意的脚腕上,山洞被一阵清淡的药香弥漫。 “一会儿我会把你错开的筋骨接起来,会有一点疼。”苏长衫平平说,手中的动作很稳定。 “我会叫的。”君无意微笑。 “那简单,让舫庭把袜子脱下来。”苏长衫手中不停。 “干嘛?关我什么事?”叶舫庭警惕的瞪着他。 “堵住君无意的嘴。”苏长衫很认真的说。 叶舫庭瞪大眼,看了看君无意温和的面孔,又看了看苏长衫稳定的手,不知为何,原先紧张的心弦突然松了下来。只要这两个人在这里——哪怕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们有这样的默契和信心。 “相约。”君无意突然握了握君相约微凉的手:“别担心。” 君相约的眼里浮出一层泪光,手轻轻颤抖。 苏长衫手中一动,君无意额上立刻渗出冷汗,谁都能看出这一刻疼痛之极,君无意隽雅的脸上已没有一丝颜色。 “郑人之取玉也,载司南之车,为其不惑。”苏长衫突然说。 “……度材、量能、揣情者,亦事之司南。”君无意一字一字道,冷汗不断渗出他的额头,但眼神中竟还有笑意! “摩而恐之,高而动之,微而证之——” “……符而应之,拥而塞之。” …… 叶舫庭听了出来,他们一陈一答,说的是兵法奇书《鬼谷子》。若非苏长衫想出这个办法来转移人的注意力,若非今日被治疗的人是君无意,只怕叶舫庭的袜子就难保了。 这几分钟简直比十年还难熬,叶舫庭看见一滴滴血正从君无意紧握至破裂的拳中渗出来,可见疼痛已极。她不禁闭上眼,别过头去。 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终于听到苏长衫平平的声音说:“好了,你试一试——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君无意用双手撑着轮椅,试图站立起来—— “哐当”一声,他整个人和轮椅一起翻倒在地上! “将军!” “哥哥!……” 君相约冲了过去。跌倒在地君无意显然痛苦至极,唇齿惨白说不出话来。苏长衫的手指立刻扣上他的脉搏,许久没有动。突然一把按住叶舫庭的胳膊:“今天的药——有没有认真检查?” “出什么事了?”叶舫庭脸色发白。 “优昙。”苏长衫平静的环视众人,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谁在草药中放入了优昙叶?” 所有人都怔住了。 君相约婉约的低着头,几丝散发遮住了眼神:“……哥哥,你痛不痛?”她痛楚而怜惜的抚摸着君无意的面庞,声音微颤:“是我在你的药中掺进了优昙叶——”她眉间的倦色更浓:“哥哥,对不起。” 第13章 血泪? 君无意的眸子因剧痛而有一层迷蒙:“……苏同,扶我起来。”他的声音很低,却笃定如金石。 苏长衫衣袖一翻,轮椅已正了过来,他稳稳的将君无意扶到轮椅上。 君相约低着头,那种婉约柔倦到极致,充满了喟叹般的诗意:“皇上答应了我,一定不会害你的性命。哥哥……你跟我回长安吧。” “你上山来,只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君无意缓缓闭上了眼。 “山下有近万兵士,把所有出口都封锁了。还有‘落魄谷’的四大高手也来了——过了今晚,这山顶就不再是净土了。”君相约淡淡说着,泪突然落了下来:“我宁可自己伤了你,也不愿他们杀了你。” “可——我宁愿死在他们手上,也不愿承受今日之伤。”君无意的右手握住轮椅,关节雪白如冰。 君相约抬起头来,眼眸被泪光盈满,里面还有一点惊惶、一点后悔,她怔怔的看着君无意。 “……无论如何,”君无意终于慢慢转动轮椅背过身去,话语中并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这三天我过得很开心。” ——他平静的说着,但睫下的眼神好像一块被打碎的砚,裂痕一直深进了他坚强的意志里去。 君相约怔怔的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吗?男人的大度有时只会让女人痛苦——因为她会发现,没有你不能包容的错,没有你不能割舍的情……”泪水成串落下她的脸颊:“你甚至不屑于问一问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君无意的手握紧了轮椅。 “我这些年在深宫里……尝尽人情冷暖、尝遍寂寞血泪——一点点萎谢了自己的内心,一点点变得麻木……我本以为自己狠不下心来下这一片优昙,但我的心比自己想象的要冷——哥哥,不仅你不认识我,连我也不认识自己了。”她双肩颤抖:“哥哥,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 山洞里一片死寂。 “我认识君无意十年,今日才知,原来没有他不能包容的错,没有他不能割舍的情——”苏长衫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他不会怪你,只会怪自己——当初没有留住你,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在深宫中尝尽人情冷暖、尝遍寂寞血泪,红颜未老心先死——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是与不是?!” 他最后的四个字突然扬声,几乎是一声怒喝,雷霆般裂开寂静的雪夜! 君相约浑身一颤,脸色苍白的看着苏长衫。 “他从来都不愿意包容,却不能不包容;他从来不忍心割舍,却不能不割舍——从始至终,是你在逼他包容、逼他割舍。眼见你入宫为妃,不是他不会痛苦;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叛,不是他不会愤怒,甚至你现在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不是他不愿意争辩!”苏长衫一拂袖:“君无意他是人,不是神。” 他是人,不是神。 君相约冰凉的指尖一阵灼烫。 “他送你入宫,是因为他发现你爱上了杨广;他不怪你,是因为他记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听着你的指责不辩驳,是因为他心已死!”苏长衫厉声道。 君相约跌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孔,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只有火堆在寂寞的燃烧,仿佛要在这寒冷的冬夜燃尽所有的生命。 “他很笨,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很固执,总把百姓安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可以为大隋天下粉身碎骨,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有没有心力交瘁的苦累,有没有含冤受辱的无奈,有没有遭遇背叛的心灰?”苏长衫一挥袖,正在燃烧的火堆被他的袖风掀倒,火星四溅! “他宁可身死,不愿心死;宁可玉碎于此,不愿一生残废。” 君无意压抑许久的一口血突然呕了出来,背对着苏长衫,热泪滚落他的脸颊。 他从来都不愿意包容,却不能不包容;他从来不忍心割舍,却不能不割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有没有心力交瘁的苦累,有没有含冤受辱的无奈,有没有遭遇背叛的心灰?……他宁可身死,不愿心死;宁可玉碎于此,不愿一生残废。 苏同啊苏同…… “哥哥!……”君相约失声痛哭,紧紧抱住君无意无力的双腿:“我……我不知道这优昙会害了你的腿,更不知道会让你终身残废!我听信了皇上的话,只想困住你两日,我真的……只想困住你两日!” 君无意的容颜一片苍白。 “哥哥,我……我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就怨你把我送入宫中——我不敢承认,是我自己迷恋上他而要入宫的!……爹和你一直都那样宠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我以为自己这一生中没有得不到的爱……我不敢正视自己的失败失意,只有埋怨你……哥哥……是我太自私!”她语无伦次的痛哭着,突然一头向石壁撞去! “相约——!”君无意猛地伸手去拉她,却整个人跌落在地! 一颗石头打中了君相约的软麻穴——她顿时软倒下去。 叶舫庭笑嘻嘻的走上前来,天下也只有她在这个时候还能边吃瓜子边说话:“君姐姐,苏同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你刚才听到了,也看到了——君将军流血流泪,他怎么会是心死的人?” 君相约茫然无助的看着她,只是颤抖。 “人生无情,却还有义——”叶舫庭指指苏长衫:“今日将军的血泪,都为他而流。” 她解开君相约的穴道,扶了她起来:“说不定我家将军心里正在想‘得一知己,夫复何求’,而觉得人生有趣的很呢!”笑眯眯的脸慢慢靠近她:“你现在去死,不是把他那一点有趣也要消灭?你嘴上说自己自私,心里真的承认了吗?” 第14章 大战? 山洞外传来一阵号角声,雄壮豪放,四面楚歌。 原本黑暗的山脚被一个个火把照亮——这座山被军队包围得滴水不漏。 苏长衫蹲在君无意面前,平平道:“上来,我背你。” 君无意擦掉嘴角的血迹,伏在苏长衫背上——苏长衫背起他,走到山洞口,突然掉头回来,一手拎起那个轮椅,将它向山下掷去! 黑暗中,轮椅滚落下悬崖,在山石间怕已砸得粉碎,声音空谷回荡、豪迈悲壮。 “我一定治好你的腿。”苏长衫一字一字的说:“所以,以后用不上这轮椅。” 他回头对何隽说:“何教主,请你护送舫庭和贵妃娘娘下山,苏同容当后报。” 一身黑衣的何隽走上前来:“你真以为自己能活过今晚?山下有上万人要取君无意的性命。”她冷笑道:“何谈后报?本教主不能帮你这个忙。” “唉……”叶舫庭笑眯眯的又磕了一颗瓜子:“关键时刻就嫌弃我武功太差帮不上忙,我有自知之明。不用何教主护送,我倒可以当一回护花使者送贵妃娘娘下山。” 何隽眼神一动,这才明白了苏长衫的安排。 “好!苏同,你记得——今日欠我一份情。”何隽突然笑起来,清冷柔媚很是动人:“你要是死了,我会帮你收尸。” 明月度关山,朔风铁甲寒。 上万名士兵的刀剑映着冷冽的月光,银色的刀锋闪烁着渴血的冷光。 一个少年背着君将军渐渐走近,他的外表很普通,但众人竟往后退了退。少年没有带任何武器,浸在他脊背的月光却仿佛漫天刀光凝于一线——千尺寒潭绝壁,他自负手从容。 在生死相搏的时候,一个参不透、看不清的对手,更胜于赤裸裸的刀剑和泼辣的杀气。 而少年背上双腿残废的将军清定坦荡的神色,和平日号令三军、指挥若定时也没有任何不同—— 虎落平阳,仍然是威严王者! “今日你们要君无意的性命,一场血战难免,生死各安天命。”苏长衫平平说。 士兵们脸上露出的恐惧被月光照亮。 君无意痛楚的闭上眼。经此一夜……此山,便是人间炼狱啊…… 苏长衫向前一步,包围便后退一步—— “皇上说了,一定要捉到君无意,不论死活。”曹治扬枪喝斥道:“临阵退缩者,斩立决!你们一万人,还怕区区两个人吗!上!——” 士兵们终于冲了上来,苏长衫原本站在他们的包围圈中间,突然如同凌空的烟花一样冲向半空——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曹治的人头突然滚落了下来! 血溅三尺,无头的尸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两下,栽了下来。 人们这才惊惧的看见苏长衫从空而降,落在马背上,手中扬起曹治的玄铁长枪!烈马狂奔,朝包围圈外扬蹄而去。 在一瞬间杀人、夺枪、跃马,已是何等轻功和身手!——更何况他还一招准准割下了曹治的头颅——用的是枪,而不是剑。枪可以刺穿人的咽喉,但从没有人见过枪可以这样酣畅淋漓的割下人的头颅,没有人想象得出枪的锋镝尖上那力贯一处的时刻是何等的气势如江河! 这不仅仅是武功,还需要绝无仅有的眼力、定力和判断力;这绝不是一个不敢杀人的少年,他平凡的外表下是截锋断金的气势、以杀止杀的决断! 副将早已被这神出鬼没的轻功、杀人不眨眼的身手吓白了脸色,片刻才颤抖道:“快截住他们!快截住他们!……” 万马齐鸣,鼓声震天。可苏长衫和君无意身下的黑马就像一支染血破空的箭,御风前冲,万夫莫当。 突然,一支银色飞刀朝苏长衫腰际射来!那刀在空中连翻三下,一连变换了三次高度,为的就是让目标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只见苏长衫突然低下腰去,也在同一时间,君无意向后仰身!—— 这一低一仰,都在瞬间配合完成。银光恰从两人之间的空间旋转穿出。 “好身手!——哈哈!”前方一个潦倒的声音嘶哑大笑,一个胡子拉茬的老人在马背上饮酒。在他身边,还有三个同样看似落魄的老人。他们就是“落魄谷”的四大高手:“一刀两断”薛长老、“三头六臂”狄长老、“十面埋伏”罗长老、“千手万脚”白长老。落魄江湖载酒行,这四大高手的武功各有特长,共同的特点却是内力深厚、招式诡异。 刚才发飞刀的,就是‘一刀两断’薛长老。他的飞刀不射咽喉,而是看似愚蠢的专攻人腰腹。但若是有人因此而轻敌,一定会死的很不明白。因为薛长老的刀中灌注了深厚的内力,会化刀为齿不停旋转,将人生生分成两截。 “落魄谷四大高手都出动了,”苏长衫平平道:“朝廷果然用心良苦。” “叛国之臣,人人得而诛之。”薛长老冷笑道。 “君无意有没有叛国,是非自在人心。”苏长衫冷冷扬起手中染血的枪:“晚辈得罪了。” “小儿好大的口气!”罗长老把酒壶一扔,在酒壶还未落地之时,他的鞭梢已经抽到了苏长衫的鼻子跟前! 只见苏长衫手中长枪一抬,那本来要将苏长衫的脑袋抽裂的一鞭,顿时被缠在了枪上。与此同时,长枪横扫,罗长老翻落下马来。这明明是落败的一跌——但罗长老身未沾地,已顺着鞭势腾空而起,袖中又出一鞭,击向苏长衫的天灵盖!“十面埋伏”罗长老,招式之后还有招式,后手之后还有后手,无处不伏笔,无处不埋伏,无处不危机! 在同一时间,“三头六臂”狄长老的拳也打出了,这拳力大无穷,曾一拳打烂过百斤重的大石;而“千手万脚”白长老的脚也挟着疾风扫了过来,这脚如影入幻,速度快似闪电,凌厉似风变化多端,让人绝无从捕捉防范。 三处攻击将苏长衫的头、胸、背笼罩得密不透风,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无法同时防守住三处要害,只要中招一处,就必死无疑。 苏长衫手中只有一杆长枪,事实上,他却丝毫没有防守的意思,而是朝天一刺! 罗长老大叫一声,直直坠地!——他的鞭子已经挨到了苏长衫的发梢——可惜在这一刹那他已气绝身亡。 苏长衫这一枪刺出,全身都是空门,‘千手万脚’白长老的脚后发而先至,已至苏长衫的脊背!这时,突然剑光一闪,马背上白衣映月而动。 那一剑的风华,刺痛人眼,剑光明澈得仿佛只是要洗去空气中的血腥。 ——真正的名剑,是用没有杀气的剑招杀人! 在一眼惊艳中,白长老踢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脚,尸体落在尘土中。 ‘三头六臂’狄长老的武功不如刚被快剑斩于马下的白长老,所以他害怕了。在生死相决的一瞬间,害怕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高手过招——害怕就意味着死。看似奄奄一息的君无意,竟使出了这样完美的一剑,没有人能够不害怕,狄长老当然也是人。所以,他本来完全可以将苏长衫的胸膛打穿的一拳,竟然打偏了。在他犹疑的那万分之一秒,苏长衫已经避过要害,那力大无穷的一拳只打在苏长衫的左臂上。 在苏长衫左臂受创的瞬间,三把飞刀朝向他的腰腹射来。 薛长老终于出手了,他出手最早,一击不中,立刻退而不发。一个能忍能等的人,也绝对是一个能战能胜的人。 他等这一个可以胜的时机等了很久。 真正的高手不但懂得怎样出手,更懂得在什么时候出手,一击夺命。 三把飞刀破空劈向苏长衫,刀意仿佛被内力催动得有生命一般,旋转而成一张恢恢刀网,同时将苏长衫全身十九处要害笼罩得密不透风! 刀光在瞬间化为千万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八卦而成天地。薛长老的飞刀被称为“天蛛刀”,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蛛刀,漫天大网笼天罩地,疏而不漏! 刀阵中却渗入了一渺剑气,那只是斜风细雨的一剑,其势恍如水,其疾轻如风,蛛网刀阵却突然成了风雨飘摇的残阵! 雨打风吹,刀意凋零。 君无意的谡剑竟在电光火石之间挑开三把飞刀——三把射向苏长衫的刀。但他不可能阻挡最后一把刀。 射向他自己的那一刀。 第15章 逢生? 飞刀却被一把枪贯穿!长枪刺穿刀身,其势不止—— 薛长老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不明白君无意可以挡开攻击苏长衫的三把刀,为什么却仿佛没有看见攻击自己的一把; 他不明白苏长衫明明可以避开狄长老的一拳,却以左臂硬受之,只为了右手握枪瞬间出招; 他更不明白苏长衫如何能料到君无意的一剑,君无意如何能确信苏长衫的一枪。 朝廷的军队已如潮水一般冲了上来,修罗地狱一样的血光劈开月华……君无意不知已经伤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连他自己也有些恍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是仇恨—— 眼前,一个稚嫩年轻的面孔焦急的望着他。 他认出了那是他军中的新兵汪蓬,曾经因为吃不惯长安的稻米,躲在帐篷后面哭鼻子。他带着小少年去吃馒头的笑容恍如昨日,眼前的血战仿佛不是真的。 汪蓬看着君无意,手中的剑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突然,小少年的胸口被一把剑贯穿——他身后的兵士大喊:“临阵退缩,格杀勿论!”十三四岁的少年并没有回头看,只是痛苦的望着君无意,艰难的说:“将军……你别怪我们……不来拿下你……皇上就要……诛我们九族……” 话尚未说完,他的尸体已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几滴血溅在君无意的睫毛上。 君无意眨了下眼睛,眼前一片血红。 “你支持住,我们就快冲出包围了。”苏长衫沉声道:“一定要保持清醒。”说话间他反手一指点在君无意的紫檀穴上。君无意痛得浑身一颤,眉心紧蹙,眼神却清明起来。 人生已至绝境,仍不放弃,哪怕用剧痛来保持清醒—— 唯有肝胆知己,沙场铁血!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冷秀柔媚的笑声,这笑声中暗含了内力,所以方圆数百米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寒伶教十二护法、三千教众在此,谁敢动我的人?”何隽衣袖一振,一排十二人整整齐齐的站在她身后。 士兵们原本恐惧苏长衫和君无意的武功,无心恋战,此刻更加人心散乱。偏偏队伍中不知是谁嚷:“突厥援军来啦!……十四银影骑也来啦!兄弟们快跑啊!” 上万军队就像一盘散沙般四散逃窜,苏长衫片刻不敢懈怠,重重拍了一下马背:“走!——” 踏碎一地银月光,闯过一地殷红血。 帐篷内。 “这里是突厥地界了,我们安全了。”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把头盔摘下来,笑嘻嘻的说。她自然就是刚才趁乱混入军队中,喊“十四银影骑来了”的人——叶舫庭大小姐是也。 “十二护法和三千教众?”苏长衫正将君无意安置到榻上,头也不抬的说。 “不是你教的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何隽媚眼瞅他一下。 “我却没有教你,这里有谁是‘你的人’。” “……”何隽干笑两声。豪爽如她,此刻也有些尴尬,转脸掀开帐子:“大伙领了银子就走。” ——那所谓的“十二护法”,除了萧、程两位,其他的自然都是住在山脚的农民装扮的。 “相约呢?”君无意忍住疲惫,抬眸问。 “她一下山就一堆人冲过来保护她,正因为这样,我和何教主才能从小路顺利溜掉啊——放心啦,她安全的很。” 君无意点点头,眉宇间却仍有忧色。 “大隋全军欲杀你而后快,你还在为他们操心?”苏长衫毫无语气的说。 “战场后退,军将无斗志——”君无意苦笑:“大隋的兵力,或许真的敌不过突厥,也未可知。” “他们有斗志,就拿你的人头了。”叶舫庭好心的提醒他:“皇帝那么对你,现在就算大隋被突厥打败了,也不关你的事。” “就算关我的事,我也无能为力了。”君无意揉揉额角。 苏长衫皱了一下眉。他很少皱眉,除非—— “苏同,你伤得怎样了?”君无意吃力的撑坐起来,一把握住他冰凉的胳膊。 “一些外伤。”苏长衫毫不介意的说:“只是手臂断了。” 叶舫庭口中的瓜子掉了出来。 君无意愕然的看着他,想起那时他沉声说:你支持住,一定要保持清醒。原来,他一手要策马,另一只手已经—— 君无意只觉得一腔热血猛然上涌,天旋地转。 苏长衫立刻点他几处大穴:“我能治好你的腿,也一定能接好自己的手臂——我的医术,从不失手!” 叶舫庭眨了眨眼,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 苏同这个人,似乎一向很万能,世间仿佛没有难不倒他的事。但,他也会受伤,也会皱眉—— 世界上从来没有神,只有比别人坚强一些、迟一些放弃的人。 君无意是如此,苏同——苏同……又何尝不是如此? 何隽掀帘走了进来:“治外伤我不在行,但解毒,是寒伶教的擅长。” 苏长衫眼前一亮。 “我可以帮君无意解优昙之毒——”何隽眉梢眼角不笑时也有动人风情:“但,苏同,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不错。”苏长衫由衷开怀,展眉道。[WWW。Zei8。COM八零电子书] “罢了罢了……”何隽一迭声的叹气:“我自问一向杀人不眨眼,却栽在你手上——难道我上辈子欠你的?” 叶舫庭又摸出了瓜子,笑嘻嘻道:“上辈子欠苏同的女人~可多了,何教主,你要排队。” 她这一捣乱,气氛顿时沉重不起来了,几人几乎忘了刚才的血腥与残酷。 只是没有君无意的声音。 苏长衫诧异的推了推君无意的肩头—— 第16章 争执? “只是疼得闭过气去了。”何隽将一颗药丸塞进君无意的口中,点他几处穴道助药丸滑下咽喉:“想不到朝廷中也有这样内力高强的人——琨昃本来就是剧痛之毒,偏偏不知道是谁又点了他的紫檀穴,换了普通人,不疼死怕也当场昏厥,他竟能撑到现在。” “将军的内力几个月前在狱中就散了六七成。”叶舫庭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敛去了。 她此言一出,何隽和寒伶教的两个护法都是一震,面上露出了钦佩之色。 不是内力,那就是十倍于常人的毅力。 君无意醒来时,晨光初露,帐外的雪已经停了。 他身上不仅盖着北方边境特有的厚厚的毛毡,还盖着一个同样穿得厚厚的叶舫庭——看来叶大小姐很尽心尽责的照顾人,不仅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还不忘拽着他的袖子擦口水,而且把自己当被子盖在他身上。 君无意身上虽还有些乏力,但一觉醒来身上的伤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连内力也似有所回缓。 叶舫庭不高兴的动了动,在梦里嘟哝道:“才三更啦……爹……我不要去练功……” 君无意不禁笑笑,把那紧扣着自己的爪子扒下来,正待起身,却怔了一怔。 ——他的腿……没有知觉了。 那日在村子里,苏长衫平平道:“不觉得痛,既表示你的伤口离愈合越来越近,也表示它离危险越来越近。伤筋动骨,治疗的机会只有一次。时机一过,筋脉创口老化,恐怕再高明的医术也接不起来。前面的治疗固然重要,关键还是看最后成功与否。如果筋脉没有真正续起来,你的双腿就会失去知觉。” 君无意怔忡了许久,苏长衫从不说失真的话。 叶舫庭翻了个身,嘟哝着:“蜜汁梨球……”又顺手抓起被子的一角擦着口水:“八宝糕也是我的……” 君无意用手臂吃力的撑坐起来,把毛毡盖在叶舫庭身上,四下看了看帐篷内。轮椅被苏长衫在大战前扔下山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下床—— 风里去雨里来,策马过关山,扬剑破楼兰——君无意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知道怎么下床。 他有些无辜的看着自己的腿,视线只是迷惘—— 何隽掀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她已经见识过足够多的死亡和尸骸,看过太多惨绝人寰的屠杀,早已麻木和冷漠,但看到君无意茫然坐在床沿的情形,她坚硬的心里还是如蚁咬般的痛了一下。 她突然明白了苏长衫当日为何为何冲冠一怒,衣袖当风,将轮椅掷向万丈悬崖下! 那一刻,苏长衫的狠心和决心,她突然能够体会——君无意是这样强大而让人怜惜,他越是受挫越加坚韧,越是锥心刺骨越加纯淡温和。他能一肩扛起天下河山,一剑压下八荒战火,却永不愿一眼痛彻故人心扉。 何隽怔在帐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何教主。”君无意却看见她了:“多谢。” 寒伶教能解天下奇毒,琨昃和优昙固然难不倒何隽,但她也从不轻易出手,更从不为朝廷之人出手。 “你要谢就谢苏长衫,”何隽回过神来,冷柔笑道:“我只要他欠我的情。” “情不是欠来的。”君无意也微微一笑:“人有时付出的越多,用情也越深。” 何隽无声的叹了口气:“叶舫庭说你是温柔的人,我今日才信了。” 君无意摇摇头,额角太阳穴突的一跳:“苏同呢?他的手臂——” 一线阳光划进帐篷内,有个人影清闲的倚在帐篷门口,逆光的角度看不清表情。 苏长衫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苏郎一向很有风度,无论何时何地他的衣衫都是合身舒服的——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但现在,等他走出逆光的角度,君无意才渐渐看清,他的左臂上夹着一个长长的木板,从手腕一直夹到肩膀,外面又用厚厚的布条缠着——无论是谁,胳膊上夹一个几尺长的木板,也绝对潇洒不起来。苏郎的气质一向胜在清闲自在,从无约束,更何况是木板的约束。 所以,毫无疑问,苏长衫此刻的形象是有点狼狈的。尽管他的脸上并没有一星半点懊恼的神色。 君无意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在那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处境。 苏长衫很自然的走到床边:“你昏睡的这五日,突厥送来了很多罕见的疗伤药物,包括一棵冰魄雪莲。阿史那永羿在西方边境与鲜卑大战,东西是监国的丞相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奇药异草充足,我的手臂也恢复得很好。” 君无意看了看他手臂上厚厚的夹板,没有说话。 “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发了。”苏长衫接着道:“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君无意敛眉,沉默了一会儿:“即使不能走路,也没关系的。” 苏长衫看了他一眼。 “驰骋疆场未必要在马背上,一轴兵法也能决胜千里。” “……” “孙膑双腿残废,仍能在轮椅上运筹帷幄、纵横六国。” “我一定治好你的腿!”苏长衫重复了一遍。 本来睡得正香的叶舫庭被吵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君无意的眼神,又看了看苏长衫的脸色,迅速爬起来穿好鞋子,拉起一旁的何隽溜了出去。 帐外寒风凛凛,日出破云。穿得像一只大粽子似的叶舫庭,拉着玄衣窈窕如夜、轻纱当风的何隽向外跑,怎么看怎么奇怪。 “你敢碰我?”何隽冷笑俯视她:“我一身都是毒,随时可以要你的命。” “大小姐我这么人见人爱,你怎么会要我的命呢?”叶舫庭笑眯眯的放开她:“况且,你要了我的命,苏同也许会不高兴,你怎么舍得让他不高兴呢?” 何隽放目远眺,萧、程两位护法正在数十丈开外。 “男人争执时不要掺和。”叶舫庭笑眯眯的说:“无论谁争输了,都不愿被女人看见的。” “你看谁能说服谁?”何隽抬眸自妩媚。 “唉——”叶舫庭无可奈何的伸了个懒腰:“吵起架来,我家将军肯定说不过苏同;动起手来,现在我家将军也打不过苏同了。” 她掏出一颗花生来扔进嘴里,摊摊手:“自然是苏同赢。” 帐篷内,气氛有些沉默。 君无意一向做得多,而说得少,他从来没有苏长衫会说话。为难的是,人生总有些不得不说的话。 苏长衫在他背后垫上一个枕头:“我说可以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你一向如此自信。”君无意摇头:“哪怕代价是带伤奔波,废掉你一条手臂;哪怕代价是孤身涉险,以你的性命相赌。” “你太高看我了。”苏长衫扬眉:“你可以舍身为人,我不会;你可以委屈自己在朝堂里明争暗斗,我不会。我从不束缚自己,从不委屈从事——我自问人生洒脱,从无虚伪。” 君无意直视他的眼睛:“那只是因为你比我有办法——你不必舍身,就可以为人;你不必入朝,就可以兼济天下;你不必过于忍耐,就可以解决许多问题。我没有你聪明,所以只有用最笨的办法。”他盯着苏长衫:“可是,这件事连你也没有办法,却要强行而为之。” 苏长衫闲闲看着君无意:“至少我不违背自己的心意。比如,我不会说——腿治不好也没有关系。” 君无意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孙膑,你只是君无意。”苏长衫看着君无意,仿佛要一直看到他眼底的裂痕里去。 君无意的胸口微微起伏。 “我的手臂不日就可以痊愈,而且我也不会孤身涉险——要涉险,也是共同进退。”苏长衫的声音虽平,却仿佛一言就能直指人心,搅沸人心中的热血。 #文#苏郎的辩才,并不是来自语言,而是来自他的真性情。 #人#“我认识‘逍遥神医门’的神医沈祝,世上只有他能治你的腿。” #书#逍遥神医门生死人、肉白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奇。而它素来隐蔽,江湖中人能得见他们的少之又少。 #屋#“逍遥神医门就在川蜀。”苏长衫轻描淡写的说:“所以,只是去请个脾气古怪的朋友帮忙而已,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恐怖。你肯去,我们一同出发;你不肯去,我打晕你带走。” 他悠闲的语气却有十足的肯定,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君无意固然不是一个会受威胁的人,但对方却是苏同。苏同不会威胁人,他只会说到做到。 一个脑袋从帐外探了进来,叶舫庭笑嘻嘻的问:“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何教主她走了!” 第17章 覆水? “她说走就走了。”叶舫庭朝苏长衫摊摊手:“我问她有没有话留给你,她头也不回的说:‘苏同自有他的办法,我也有我的事情’——”她模仿着何隽冷秀柔媚的语气,倒是分毫不爽。 “接着她就带着那两个黑色的木桩,走了……”叶舫庭连连摇头。堂堂寒伶教两大护法,在她口中竟成了“两个黑色的木桩”,好像这只是她磕的瓜子一样轻巧好玩。 “知道了。”苏长衫平平的说。 君无意淡淡一笑:“这样豪爽利落的江湖奇女子,你当真没有一点欣赏之意?” “这样活泼天真、善解人意的大小姐,你当真没有一点疼爱之意?”苏长衫也回敬道。 叶舫庭差点被瓜子呛到:“咳咳……本大小姐知道自己聪明伶俐、秀外惠中、才貌双全,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苏同你问得很奇怪~”她瞪了苏长衫一眼,跑到榻前笑眯眯的挽起君无意的胳膊:“君将军对我当然没有‘一点’疼爱之意,我家将军最喜欢的人就是我了!” 君无意无奈的摇头。 “看到没有?”叶舫庭得寸进尺的笑嘻嘻的把脑袋窝进君无意的臂弯中,歪着头冲苏长衫做鬼脸。 苏长衫不再理他们,只将帐内的东西收拾好,打成一个包袱,仍然语气平平的说:“事不宜迟,今日就出发。” 天府之国川蜀,风光奇秀。 环邻四绕的峨眉、青城、蒙顶山,向来是武林名宿聚集之地。在西郊还有一座不太出名的山,名为覆水。此山一面见寒潭、三方临峡谷,青山却以水为名,取“覆水难收”之意,自然是奇峻有些来历的。 此山的东西南三面绝壁峡谷,没有半座桥、哪怕一根铁锁沟通,北面临水,宽阔的潭水十分奇特,在这方阔数百丈的水面,昼夜温差之大令人难以想象——无论冬夏,潭水都是夜晚冰冻三尺,白日沸腾滚烫。日出之后潭水灼热伤人;天黑之后潭面酷寒袭人。 现在晨曦微露,寒潭结着一层冰,冰光如刀。 “干嘛要在大清早的爬山?”叶舫庭连连打着哈欠。 “太阳一出来,冰面就会融化,到时渡潭就成妄想。”苏长衫背着君无意踏上冰面,迅速向前走。 叶舫庭连忙跟了过来。冰面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清清晰晰如同镜子一般,让人有种奇异的身临绝壁之感。 “怕太阳,晚上来不就行了吗?”叶舫庭气喘吁吁的问。 “晚上冰面的温度,可以冻掉你的脚趾头。”苏长衫脚下速度分毫不减。 “难道以苏同你的轻功,不结冰的时候也越不过这潭水吗?”叶舫庭好奇的问。 苏长衫很干脆的摇头——哪怕在承认他做不到时,也是相当自信而肯定的。 “将军,你呢?”叶舫庭笑眯眯的又问。 君无意放目远眺,似乎在目测这深潭的宽度,摇摇头:“不能。” “连你们这样的高手也不能,那是不是表示——山上住的人只有在清晨天半亮不亮的时候才能下山,从不能睡懒觉?”叶舫庭更加好奇。 “自然不是。”苏长衫头也不回的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下过山。” “一辈子活在山上?”叶舫庭睁大了眼睛。 “山上有吃有喝,有石有树,甚至还有鹿——只是没有朝廷和江湖,他们终身不下山,只会更加长寿而已。” 突然,苏长衫的脚步一顿,前方潭面铺着金色的阳光。 日出固然是壮观美景,碎冰在阳光下渲染着华美的冷光,但美丽之下有时潜藏着致命的危险—— 冰水相融,前去无路。 而前方还有数百丈远的距离。 “要是有两截浮木着力,可以过去。”苏长衫慢慢说。 可惜的是,冰面上一片光滑纯净,不说浮木,连枯枝也没有半根。 “那还不简单,我们回去找两截木头,再来渡潭!”叶舫庭得意的说,还没来得及高兴回头,突然怔住了——身后传来融冰的“啪嚓”声,身后阳光吻过的冰面正在慢慢碎裂。她顿时傻眼了。 ——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以你的轻功,从此处一人前行,应该可以到对岸山上。”君无意沉着道:“你先过去,找到浮木再来接我们。” 苏长衫点头,片刻也不迟疑的将他放下来,一跃提气——掠向前方的水面。 叶舫庭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平时并不起眼的布衣,在这日照碧水的潭面上全力施展轻功行走时,也衣袂临风、翩若惊鸿! 日出的晨光落在那身影上,宛若宝石点缀,一衣带水、映出双重人影。 听着脚下啪嚓的细微碎裂声,叶舫庭不禁有些害怕,紧紧靠着君无意——君无意的白衣委落在冰上,衣角已有些濡湿。 终于,苏长衫的身影出现在对岸。 他的一只手臂不能活动,肩上扛着一根粗长的树木,根须泥土仍在,显然是刚刚在山上拔的。 只见他一抬手,将树木掷向潭水中。原本滚圆的大树在空中突然裂为两半,一前一后如两叶小舟,稳稳的落在碎冰的水面上!原来他向前投掷树木时掌中已用了内力劈树,如此一来,片刻时间也未浪费。 不过片刻功夫,苏长衫已经回到原地。 “先带舫庭走。”君无意抬眸道。 叶舫庭看了一眼他濡湿的衣角和搁在寒冰之上的双腿:“先带将军走!” “还不快走。”君无意神色微微一敛,他并未发怒,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不等叶舫庭再说话,苏长衫已一把抱起她,施展轻功朝对岸行去。 数百丈远的距离,他的脚果然在那两截浮木上点了两下——也不多不少只点了两下。 等放下叶舫庭,苏长衫回头的神色一凛! 君无意身下的冰正在阳光下寸寸龟裂,冰面四周也已经开始融化—— 苏长衫立刻飞身返还! 突然,只听叶舫庭一声惊叫,冰面“咔嚓!”巨响,君无意向下陷去! 在下一个瞬间,两个身影冲天而起! 衣衫带起的水滴在阳光下刺眼闪亮如碎金。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轻功“一鸣惊人”,当日苏长衫一举击杀曹治于马背上,靠的就是这“一鸣惊人”。但轻功最重要的就是精气合一,而高深的轻功对人的气息有更高的要求,苏长衫三个来回全力施展轻功渡潭,飞身救人,根本来不及调整内息——如此一来,哪怕他武功再好,必受重创! 只见苏长衫看准位置,两人一起朝水面浮木坠去。 叶舫庭突然觉得脸上生疼,四面刮过一阵狂风,树林轰鸣,碎冰猎猎作响,两块浮木被狂风刮出十丈开外。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苏长衫毫不留情的一击左臂,将臂上固定骨骼的木板用力投掷于潭面上!—— 足点浮木。 借着这一憩之力,提气跃上六丈外一块尚未被阳光照射到的冰面。 苏长衫几乎是跌落在冰面上,不知是伤臂一击疼痛难忍,还是气息反噬受了内伤。 叶舫庭惊愕的看着潭水中央,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山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声音是清朗的男声,那歌也唱得嘹亮洒脱,带着山野清风和清泉的味道,也带着些日照晨雾的旷远、雨打屋瓦的磁性。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有人吗?”叶舫庭惊喜的朝四周大声叫:“救命!——救命!” 她一连喊了十几声救命,嗓子都快哑了,歌声才停了下来。 只听见那声音很不耐烦的哼了一声,可以猜想主人的脾气绝对好不到哪里去,武功却也低不到哪里去——因为光听声音,她甚至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近还是远。 君无意的腿动弹不得,吃力的扶起苏长衫,墨石双眸微裂碎冰。 “我上次的确顺利渡潭了。”苏长衫擦掉嘴角的血迹,没什么语气的说:“去年我在川蜀查案时上过覆水山。” 大业六年,苏长衫破得震惊天下的“白玉美人”命案,一举成名江湖。 “那时你轻身一人,自然不同。”君无意摇头。 一块浮冰承载着两人的重量,随着阳光终于扩散过来,裂缝也越来越大。在那句“那时你轻身一人,自然不同”的话刚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冰面突然“咔嚓”一声裂开—— 与此同时,君无意一掌推向苏长衫的脊背!有力的掌风将苏长衫送向前方——借着这一推之力,苏长衫必可掠上岸去。 君无意微微一笑。 受推力反噬,他向后跌入千丈潭水中。 第18章 裂玉? 一年前。 川蜀以富庶闻名天下,最出名的还是美人。 巴山蜀水静傍长江上游的富饶,绵延天府之国千里锦绣,山水意蕴最钟灵的一脉又仿佛独独给了蜀中,滋养世代才俊如画。 蜀中唐门百米开外,有一条禾阗街。街上的百姓们也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什么江湖人物仇杀结拜的、生死决斗的,都算不上稀罕事儿。平时,天蒙蒙亮时只能听到卖豆腐的阿嬷挑着担子吆喝。 这一日,鱼肚白的天边仍有几颗小星残醉,禾阗街上却一阵喧哗。 “淳于门主被杀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文·冇·人·冇·书·冇·屋← “尸首就是在这儿发现的!”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指着青石墙角:“是卖豆腐脑的阿嬷最先发现的,阿嬷吓得魂儿都没了,豆腐洒了尸首一身一脸。” 想着白花花的豆腐脑洒在死人脸上的情形,几个胆小的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淳于世家一向公道,又是蜀中武林三大世家里最强的一家,”有胆大的伸手在那墙壁上摸了摸:“淳于门主虽然是个女人,那些江湖豪杰爷们哪个不服?竟然也被人杀了……这江湖,唉!” “出事那天还是她三十九岁生辰,可惜了……” 说到这里,人群里一阵叹息。有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还听说她的丈夫见了尸体,悲痛得几次呕血昏厥过去呢。” “美男子微生砚?”立刻有好事的脑袋凑过来:“听说微生砚整整小了淳于翎六岁,是不是真的啊?” “嘘……”有人示意小声:“微生砚是十年前入赘淳于世家的……那时淳于门主已经是再嫁身了。” 人群的注意力很快被香艳轶事吸引。微生世家历代出美男子,微生砚自是不例外,他又如此年轻,为何要娶一个大他好几岁的再嫁的女子?市井街坊自然有好几个版本的传说。混过江湖的人都知道,淳于翎的前夫是大侠慕容昊天,以独门“乱空枪”享有盛名,十四年前死于江湖诛灭邪派的一场恶战,留下一双儿女淳于滨、淳于如意。 “可怜淳于府的公子和小姐,既没了爹,也没了娘。”卖针线的婶娘摇头:“可怜啊……” “到底是谁杀了淳于门主?”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胡子拉茬的中年汉子想了想,拧拧眉毛:“总不会是唐门吧?” “这里离唐门近,是有点蹊跷,但唐门要是真干了这事儿,为什么要把尸体处理得这么显眼?”刚才胆大摸墙的少年反驳。 “如果不是唐门用毒——走遍咱川蜀,又有几个人能杀得了淳于翎?” 众人左顾顾、右看看,只觉得唐门实在撇不清干系,但如果真是唐门所为,也有些说不通。 “你们也不用瞎猜了——”一个有些派头的江湖客威风的一抬手:“听说这次君将军亲自调度了钦差,来查案!” — 蜀中唐门。 此刻,江湖名宿聚集在大厅,五派十一帮、三大世家的高手几乎都到齐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布衫的少年人,看上去再平凡不过。他自称姓苏名同,字长衫,来自江南苏家,此次是进京赶考去,恰好路过蜀地。一个赶考的书生有什么资格参与江湖大事?虽说江南苏家有些名望,但江湖人向来瞧不起文人。不巧的是,这苏同却还有让人想不到的另一重身份:当今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委派的查案人,说得更大点,就是朝廷派出的钦差大臣。 话说回来,一个连功名都还没有的少年人,又何来资格做朝廷的钦差?偏偏君将军就委托了他。 所以,江湖名宿虽说不愿,但也给了苏长衫一席之地,当然,也并没有人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唐门长老唐双龄先开了腔:“各位江湖同道,此次淳于门主惨遭毒手,又是在我唐门附近,唐门义不容辞要和各位一起将此事追查至水落石出,以告慰淳于门主在天之灵。” 崆峒派妙冲道人冷哼了一声:“这档子祸事唐门撇不开干系,老道我看就从唐门开始查起!” 峨眉柟慈师太道:“唐长老,据说淳于门主生辰当天曾前往唐门,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淳于门主在这月初十来过唐门,买一味药材。”唐门不仅擅用毒,也擅用药。 “淳于门主要哪一味药材,又是做什么用?”柟慈师太继续问。 “淳于门主前来买的是一味孑归草,对治疗心脉受损有奇效,用作什么用途,我就不知晓了。” “说来说去,淳于门主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就是在你唐门,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三天之后尸体却出现在你唐门附近——”崆峒派妙冲道人大声道:“要不是有人用下三滥的伎俩,真刀真枪,天下又有几个高手能取淳于门主的性命?” 此话直指唐门用毒,唐双龄气得胡子直抖:“我唐门与淳于世家交好,有什么理由要害淳于门主?” “你肚子里窝着什么,鬼才知道!”妙冲道人指着唐双龄的鼻子骂道。 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有人淡淡说:“我请来了最好的仵作,随时可以前去验尸。验尸的同时,顺便请淳于家的几位来一趟,他们既然是淳于门主最亲近的人,自然知道她在死前当日做过些什么,有什么异状。” 话语很悠闲,却把江湖豪杰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因为,这样两个提议,此刻的确比什么话都在理,众人都没有异议。说话的人闲闲的摇着扇子,似乎对刚才的争吵半点兴趣也无。 这一时之间,大家都未瞧在眼里的苏长衫,无形中却成了主持大局的人。只是人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厅外有人通传:“淳于公子和小姐来了。” 一个端庄的少年走了进来,正是淳于滨。他双目红肿,显然是经历了极大的悲痛,但世家风范仍在,朝座中施礼道:“多谢各位江湖前辈为此案奔波,淳于滨感恩在心。” 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双杏眸酷肖其母,便是淳于如意了。 几句寒暄之后,柟慈师太问:“敢问淳于公子,淳于门主在事出当日可有异常?” 淳于滨想了想,说:“当日早上我见到娘时,她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说要出门一趟。” 众人都看向唐双龄。 “淳于门主的确来了唐门,”唐双龄说:“不过她午时就告辞了。难道门主没有返回府上吗?” “没有。”淳于滨顿了一下才回答,声音有些哽咽。 柟慈师太朝旁问淳于如意:“淳于小姐,你在事发当天见过令堂吗?” 淳于如意摇了摇头,她的容貌和淳于翎很相像,不过气质文秀,少了七分高傲:“我那几天惹娘生了气,本想在寿诞上与她和好,没想到……”她说到这里已泪落如珠。 淳于滨正待接过话,神色却突然一变。只见门口处,仆人掺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这边淳于如意的神色也变了。 柟慈师太已站了起来,朝门口道:“微生先生。” 这下,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门口。 来者容色雪白惨淡,眉睫点漆,在肤色映衬下黑得惊人,却也……美得惊人。座中人都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微生世家历代出美男子,到微生砚这一代几乎到了极致。以往的微生子弟都温润如玉、清朗如竹,而微生砚纵然眉长远山烟雨清凉,唇薄水色沾月光,长睫掩映寒潭轻雪,却还有一双难以用笔墨言喻描绘的凤目——那眸子里破碎出的悲伤,就似在人心坎上举千斤大锤击打和氏璧,瞬间寒玉纷飞,弦裂冰雪! ……谁也无法形容那种惊心、惊痛、惊艳。 世间真的有种美丽,是美到让人痛彻肺腑的。 在众人都愣神的时刻,苏长衫摇着扇子,优雅的打了个哈欠:“微生先生这边坐。” 他闲闲的指着身旁的一个空位,没有微笑,但友好的眼神让人很难拒绝。 “你用过同和坊的熏香?”在微生砚就要坐下之时,苏长衫突然问。 微生砚略一怔:“不错。” “同和坊的熏香有特殊的药用。”苏长衫一掸衣袖:“敢问微生先生可是身有伤病?” “……我幼年曾随父逃难,被家父的仇人一刀贯穿胸肺,幸得少林空远大师相助才得以保命,数十年一直用药调理。”微生砚接着说:“这同和坊的熏香,是阿翎托人调制的,自与她成亲后我就一直使用。” 苏长衫点点头:“你心肺有伤,可需要孑归草入药?” 微生砚长睫一抬,似乎对面前的布衫少年有些诧异,却并未否定。 座中大多数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淳于翎出事当日来唐门寻药,寻的这味孑归草,就是给微生砚治伤的。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刚才你还没说啊,是什么事情和门主扯皮?”妙冲道人跺脚。 淳于如意低头不答,泪光隐隐。淳于滨面有难色,顿了顿才说:“娘要如意嫁给汤家的四公子汤堤,如意不肯,在和娘怄气。” 妙冲道人嘿嘿一笑:“不会是你这丫头已经有了意中人,不从父母之命,一刀将你娘剁了吧?” “你……”淳于如意气得眼圈一红,泪水滚了下来。 “娘从小最疼如意,连我也难免羡慕。母女二人感情一向亲厚,道长不必多心。”淳于滨立刻从中调解道。 “淳于门主只疼你那妹子不疼你,莫非是你小子嫌你娘偏心,气不过宰了她?”妙冲道人笑嘻嘻的指着淳于滨的鼻子问。 这下,连淳于滨也气得说不话来。 “要不——就是唐老鬼见财起心,谋财害命!”妙冲道人猛地一个转身,正对着唐双龄。 “你个老道还是怀疑我唐门?”唐双龄急得吹胡子瞪眼:“我唐门要是真有心加害,怎么不神不知鬼不觉把尸首处理掉?作什么要把证据贴在自己脑门上?现在淳于门主死得不明不白,简直连是自杀还是他杀都说不清楚——” “……胡说!”一直未说话的微生砚突然起身,推开仆从的掺扶,走至中厅。他的姿仪如病梅抱雪,这一怒之下两颊生出红潮,原本惨白的气色倒似天然妆点,座中的数位年轻女侠都不禁看得呆住了。 唐双龄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却不敢再出声。 微生砚胸口起伏,人人都看得见他气息不稳、悲恸至极。峨眉柟慈师太座下的大弟子上官蓓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忍来,几乎要上前去掺扶这伤心欲绝的男子了。 只见他喘息了片刻,接着说:“阿翎一生坦荡,耿直磊落,哪怕遇到了什么难处理的事,也绝不会软弱逃避。若说自尽……就是对阿翎的侮辱。”他说到这里似是牵动了什么心伤,长睫无力一合,仰面向后倒去。 “呀!”上官蓓轻呼一声立刻提气,可在她的身法将动未动之际,却见微生砚已经被人接住了。 是那个布衣平凡的苏长衫。 他原本坐在大厅南角,和微生砚之间起码有七八丈的距离。但顷刻之间起身、移步、扶人,一气呵成,好像他本来就在旁边候着一样。这样的轻功,境界至少在上官蓓百倍之上。 众人眼里的怀疑之色都化为佩服。座中都不是碌碌之辈,眼利心明,知道单这一手轻功,若要在江湖上论资排辈,就可以跻身十名之内。这个叫苏长衫的少年,竟真有些本事! 苏长衫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从从容容的朝座中点头道:“微生先生恐怕是悲伤过度。我略通医术,可为之诊治。” 他也不多言,扶着失去知觉的微生砚走出厅堂去。 第19章 钓鱼? 淳于府上住进了个客人。 据说他是当今朝廷派来查案的,又有说是来给微生砚治病的。总之这个叫苏长衫的年轻人自自然然、毫不客气的住了下来,选的还是府上南面向阳、最为舒适的一间客房。 苏长衫到淳于府上三日,除了开出几幅再寻常不过的药方,就是托人买了一根鱼竿,闲来无事时坐在池塘边垂钓。 这池塘说起来也有些邪门,在淳于翎遇害的那天,水里飘起几十条死鱼,甚是不寻常。苏长衫也不怕撞邪,在池塘边一坐就是大半日,专心致志的垂钓。 他不仅钓鱼,而且还下厨房去做鱼。虽然连半条鱼也没有钓到过,但这不影响他做鱼的兴致。每日淳于府上购买的鲜鱼,倒有好几条都会被苏长衫拿来当试验品。他还认真的询问大厨师傅做鱼的方法,一派好学上进。 厨房的师傅们虽然觉得奇怪,倒也都愿意教他。因为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总是觉得舒服的。 这日傍晚阳光和煦,池水冬暖。 苏长衫收了渔具,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往回走,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住了。这是一棵高大的松树,经冬仍然碧玉挺拔。他围着树走了半圈,在树下捡起一棵扣子。 府中仆人马伯推着食材菜车路过,笑呵呵的问:“苏公子,您又在钓鱼了?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苏长衫举起空空的鱼桶,里面除了鱼饵什么也没有。但他毫不介意的上前,出力帮马伯把菜车推上一个小坡。 马伯笑呵呵的抹了把汗:“谢谢您了。今天是大龙师傅在做菜,您还学做鱼吗?” 苏长衫点点头,和气的说:“要学。” 要学做鱼的人提着空桶走进厨房,里面已是热气腾腾。师傅大龙正往灶里添柴火,灶上炖着一锅东西。 “在炖什么?”苏长衫问。 大龙回过头来擦擦脸上的炭灰,看见是熟人,呵呵笑道:“在炖燕窝。给少夫人和小姐炖的。” “哪位少夫人?” 大龙很乐意和苏长衫说话:“我们家少爷只有一位夫人,就是……” “大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淳于滨迈步进入:“你去准备晚膳吧。” “是。”大龙师傅恭恭敬敬的应声,急忙去了。 淳于翎去世,按说儿媳应该披麻戴孝出来守灵才是。苏长衫来到府中几天,却从未见过大龙所说的少夫人。 见苏长衫不说话,淳于滨倒先犹豫了一下,顾左右而言它道:“苏兄,不知案情……” “仵作验尸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淳于门主乃是中毒而死。”苏长衫和气的说。 “什么毒?”淳于滨神色一凛。 “唐门丹青。” “果真是唐门——”淳于滨脸色铁青。 “也不一定。”苏长衫摇头:“唐门丹青早已流传江湖,这燕窝,一样可以下唐门丹青。毒死了人,再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弃到禾阗街。” 他接着闲闲说:“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淳于滨低声道:“苏……苏兄——” 他似乎有话要说,又在犹豫该不该说,思虑了半晌才终于尴尬道:“苏兄,你是明眼人,愚兄有事也不瞒你。内人……” 淳于滨嘴唇微动:“内人杨氏念念在娘遇害次日,也离家出走了。” 苏长衫停住了脚步。 “当日得知噩耗,家中上下悲痛,念念却开口索要家中一件宝物,我喝斥了她几句,没想到她就愤而出走了——我暗访之下,才知她又回了青楼……暂住。”淳于滨更尴尬,喉结微动:“……念念原本出身青楼,当初将她娶进门来,我也费了好些周折,没想到现在她负气之下竟然又……我顾及家丑不可外扬,不敢让消息泄露,连府中下人也不知。” 苏长衫沉吟了片刻,突然道:“她索要的宝物——是‘白玉美人’?” “白玉美人”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传说此物中藏绝世武学秘笈,出自微生一门。微生砚是这代唯一的子嗣,自从他入赘淳于,此宝物也自然而然的随他被带至了淳于府中。“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是连初入江湖的小混混也知道的谚语,而白玉美人这件稀世珍宝的传说已经盛行江湖几十年,却鲜少有人亲见过。 这几年想打这件宝物主意的人,绝不在少数。此次淳于翎遇害,与白玉美人又有何关系? “正是白玉美人。”淳于滨面色沉重道:“希望苏兄能……” 这时,一个仆人快步进来禀报道:“老爷有请苏公子。” — 梅斜夕照,几只冻雀扑棱在窗外。室内陈设素净清冷,微生砚靠坐在床头,长睫微掩着凤眼。 苏长衫缓步上前:“江南苏长衫,见过微生先生。” “我与君将军曾有过一面之交,他所托之人,自是可信可托之人。”微生砚眉折春水,清眸融雪,示意管家奉茶。 一旁的管家约五十岁上下,方面大耳看上去很有福气,一身金线绫罗倒比寻常人家的老爷还富贵气派几分。 “你查案如有什么需要,府中上下都会尽力配合。”微生砚接着说。 “我想单独问微生先生几个问题。”苏长衫自自然然的坐了下来,接过清香缭绕的一盅碧潭飘雪,品了一口。他意态闲适,就算初次见面的人也不会觉得生疏。朱管家躬身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微生砚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我听说,你半年前曾和少夫人起过冲突,被推入池塘中,大病了数个月。可有这回事?” 微生砚皱起眉,哪怕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也有种清绮脆弱牵动人心。 “淳于门主遇害的第二日,少夫人也离家出走了。”苏长衫补上一句。 微生砚怔了一下:“出走?” “不错,此事与案情或有牵连,所以还请先生告知实情。” “那件事情的起因,是白玉美人……江湖对这件宝物传言甚广,可它并不在我身上——非但不在我身上,我连见也没有见过。” 微生砚凤眸浸了一层薄雪:“半年前,念念与我在小路遇见,她旁敲侧击劝问我宝物的下落,我那日心悸病发正要回房服药,想解释也有心无力,僵持中不支跌入身后的池塘中,落水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下人,府内上下都传言是念念推我入水的。”微生砚低低咳了几声:“那次我迷迷糊糊烧了近半个月,醒来才知道这些事,我向阿翎解释了,念念并没有推我入水。但阿翎……”他停住喘息了片刻。 苏长衫从容接着道:“门主听了你的解释之后,反应很冷淡,甚至有些愠怒?” 微生砚薄唇紧抿,等于承认了苏长衫的推测。 “淳于门主未必是对你多心。”苏长衫的话单刀直入,让微生砚的脸色顿时白了一白:“不必介怀,美貌原本就容易沾惹流言,再加上少夫人的出身,你们小路相遇,因何事起冲突,府中下人们可能有好几个活灵活现的版本,其中流传最快的肯定是香艳的一版,也许——最开始说者也只是玩笑,但接下来这玩笑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府中。毕竟世上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乏味的。” 苏长衫又自品了一口茶:“淳于门主之所以不悦,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你落水生病已成事实,少夫人有没有故意推你并没有本质区别。又或许,她担心你的解释会给谣言添油加醋。” 微生砚扶额,凄清暗香中一丝柔倦牵动。 “你和门主十年夫妻,连这样小的问题也不能摊开来沟通——”苏长衫叹息:“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们夫妻一定有不少误会。” 微生砚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巨浪席卷的一叶小舟,仿佛随时会被卷入无底深渊。苏长衫一手扶住他的后背以内力助他平息。半晌,微生砚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凤目里似有泪光。 “对不起。”苏长衫收回手。 “……”微生砚摇摇头。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朱管家的声音:“老爷,我把饭菜送过来了。” 盘中的食物精致,不过是白粥与清淡的素食,苏长衫对管家道:“鱼对调理身体有裨益,不妨让厨房给微生先生做几条。” “我不吃鱼。”微生砚淡淡道。 “老爷不爱吃鱼,”朱管家附和道:“我们府上只有夫人和少夫人爱吃鱼。” 第20章 夜袭? 弦月高挂,星隐无风。 室内烛火光明,窗外人影一闪,似一剪夜色滑过。 苏长衫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于是吹熄烛火,将方才阅读的书卷往脑后一枕,舒舒服服的躺下。借着凉如水的月光可以看见,此人睡觉的姿势与白日的优雅大相径庭。 幽光一闪,几星寒芒突然破窗而入! 三颗丧门钉定在床棂上,离苏长衫的头颅不到一寸距离。可原本睡着的苏长衫仍然睡着。 片刻,又一串梨花针朝苏长衫的脊背打来。 这时,苏长衫恰恰懒洋洋的翻了一个身,那一串梨花针便落在他方才躺的位置上,离他的人不到半寸。 第三波暗器是一把蒺藜子,暴雨般打向苏长衫的头、胸、腿、臂! 室内的烛光突然亮了—— 只见苏长衫困意十足,连打了几个哈欠站起来,随手将当枕头的书卷往桌上一扔。 那书卷上赫然钉着一十三颗蒺藜子。 至于他是怎样在顷刻之间抽书、接暗器、点灯、起身,没有人能看得清! “已近二更,阁下不困吗?”苏长衫并未看窗外,但说得是很是真诚。 窗外树枝咔嚓一动,似乎有人影遁去。 苏长衫连连摇头,吹灯。继续睡觉。 第二日清晨,鸟叫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 苏长衫坐在门前的树上,手中拿着树枝,三下五除二,把麻雀鹧鸪吓得四散逃逸。淳于滨恰好路过,不禁问道:“苏兄,你赶鸟做什么?”苏长衫一边忙活,一边道:“这些鸟偷吃了我种的药草籽。” 淳于滨朝他窗前望去,果然一小株细叶植物,零零星星结着些籽。 正说话间,突然一坨东西从天而降,淳于滨正专心看那奇奇怪怪的药草,一个躲避不及,虽及时闪开半步,被那坨稀稀的鸟粪打中了衣袖。 身后的仆人急忙道:“少爷,耶……鸟粪……” 这时,苏长衫下了树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淳于兄,这里鸟多危险,你还是去换衣服吧。” 淳于滨无奈的拱拱手,去了。 苏长衫把鸟都赶走了,再他的药草侍弄好,像往常一样提着桶和鱼竿去池塘,这时已经日上三竿。路上松柏苍翠镀金,几个丫鬟们嘻嘻结伴走过,一个抿嘴偷笑:“刚才我路过洗衣房时,见张婶捂着鼻子在洗衣服——你猜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好奇的问:“怎么回事?” “原来是少爷的衣裳沾了鸟粪,臭死了……”开始说话的丫鬟“扑哧”一声:“我家少爷一向上进,怎么也养起鸟来了?” 苏长衫摸摸鼻子,想打喷嚏。 “你怎么知道少爷不喜欢花鸟……”另一个丫鬟不以为然:“那是夫人说会玩物丧……丧什么,哎,记不住那个成语!反正是不准。” “少爷孝顺是出了名的,当然听夫人的话喔,对老爷也是——” “对对!……”另一个丫鬟赶紧插嘴道:“去年老爷头晕,郎中说要吃什么当归天麻炖鸽肉,大下雪天的,少爷去抓了一天的鸽子,到晚上才一身泥巴提着鸽子回来……” 丫鬟们的声音渐渐远了,脚步声也远了。 苏长衫将渔具放下,松柏凌寒盎然碧绿,映着池塘上的一层薄冰,翡翠剔透。 可天冷得连半条鱼也没有。苏长衫看了一会儿池塘,似乎很无趣,干脆靠在树边晒太阳。 “苏公子。”身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却是淳于如意。她一身藕色冬衣,肩披灰鼠大氅,杏眸略有些怯生。 苏长衫放下鱼竿。 “我……没有打扰你钓鱼吧?”淳于如意犹豫道。 “湖面结冰,本来就很难钓到鱼。”苏长衫和气的指指池塘,空鱼饵垂在薄冰上,的确不太像能钓得到鱼。 淳于如意似乎这才安下心,有些稚气的在他身边蹲下来:“这几天多谢你照顾先生。” “我的医术平平,几幅寻常药方而已。”苏长衫如实说:“需得病人自己放宽心,才能有起色。” 淳于如意点点头:“如意也知道先生之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这次娘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如意一直担心他撑不过去,不想你来府中几日诊治,他的心境竟回缓了许多。” 顿了顿,淳于如意接着轻声道:“如意自四岁就由先生带大,感情亲厚不逊于爹娘。因自小未曾见过爹几面,娘又忙于江湖大事无暇照顾我们,我和哥哥的文辞武功,都是先生一手教导的。” 苏长衫听到这里眉心一动:“微生先生却是不会武功的——” 淳于如意点头:“先生虽不会武,却熟知天下武学。全因他心脉受过重创,不能修习内力,但他记忆过人,微生世家藏书又多,有‘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的条件,故而他对各门各派的心法口诀了如指掌。” 苏长衫沉吟片刻:“这样说来,淳于门主在武学心法上也需向微生先生请教了。” 淳于如意有些黯然道:“娘……一直是江湖排名前三的高手,但后起之秀也很多,她一日也没有停过练武。不少口诀心法,也会向先生问询的——近年来娘在修炼‘落月剑’的时候,我常看到先生整日为她写剑谱。” “落月剑”是以外功招式为主的功夫,源自峨眉一派。淳于翎一向以招式广博而闻名江湖,能使十八般兵器,更不论拳、掌。是江湖人人称道的武学女奇才。 如此看来,她能习得如此之多的武学,与微生砚的帮助也是分不开的。 苏长衫道:“淳于门主的一身武学的确融会贯通。” 淳于如意咬了咬唇,道:“娘对我说,女子就算天资再好,修习内力仍然不如男子占得先天优势,所以要出类拔萃,还是胜在外功招式上。她能跻身江湖前三的位置,也多少靠了先生的武学心法,娘多年来一直敬重先生,只是——” 淳于如意咬紧了丹唇,只听苏长衫道:“淳于小姐,你的扣子很别致。” 这话若是被寻常男子说出来,多半有轻浮之感,但经由苏长衫之口,认认真真,没有一丝浮夸,淳于如意低头道:“这是昌绫纺特的扣子,我和娘都喜欢绛红色。” 高大的松柏间漏出几线明亮阳光来,再看地面,又似乎那些光斑铺陈的都是疑点。 苏长衫拿着鱼竿站起来:“淳于小姐,我想起一件事要办,就此别过。” 第21章 惊马? 苏长衫突然从淳于府上失去了踪迹。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案子还没有查清,微生砚的病也没有好,他就不见了。 两日后,就在人们以为他不会回来了的时候,他却悠闲的回来了。 马伯来开门,一见是他,奇道:“哎……您回来啦。这两天没看见您哪!” “我去了一趟青楼。”苏长衫平平淡淡的说。 马伯却像吞了十个鸡蛋,盯着他看了半晌,抓抓脑袋:“看您是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没想到也……嘿嘿。” 正说话间,马伯朝前方一指:“哎!老爷也回来了——” 果然,微生砚披着一领狐裘大氅,正由仆人扶着走过来。 冬日街道萧索,晨雾未散,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车声由远而近。 马伯着急喊道:“老爷,小心!” 只见一匹黑马发足狂奔,马车疾驰,丝毫没有减速——微生砚刚好走到路中央,要闪避已来不及——白色身影在暴烈的马蹄下显得尤为醒目。 “哎呀……天!”马伯吓得脸色死白,转头一看,身边却已不见苏长衫。 前方惊马“嘶——”地一声鸣叫,似乎吃痛不已。它又向前奔跑了数丈远,才慢慢停下来。 原本微生砚站的地方只见一滩血迹,半个人影也无。 马伯满脸惊恐,大喊:“老爷,老爷——!” 就在马伯惊惶无助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拿根竹竿来。” 马伯抬头一看,几乎要跌坐在地上。苏长衫坐在树上,一手拉着微生砚,一手拉着仆人。再仔细看,他的衣袍有一角挂在了树枝上。 “拿根竹竿来,我的衣服才买了半个月,不想被扯破。”苏长衫理所当然的说。 马伯受惊大起大落,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去门内寻了一根竹竿,把苏长衫的衣服角拨了起来。 苏长衫如释重负,提着两人跃下房梁,掸掸衣襟,道:“这树看来许久未有人爬了,不少灰尘。” 仆人已经吓得瘫倒在地,兀自哆嗦。 微生砚经过一番折腾,冰雪容颜上有些倦色,但似乎并没有受伤。马伯紧张又奇怪的盯着他看了又看,似乎要确定血迹不是他的。 “放心,”苏长衫杨了杨手中的一把栗子:“你家老爷没有受伤。我不好意思吃独食,给刚才的马尝了一颗。” “你用栗子打马?”马伯瞪大眼睛。 “我不是打马,是请马吃栗子。” “有……这有什么区别?” “第一颗栗子打向马肚上的啮鼠,用了内力,第二颗扔进马嘴的栗子,倒是寻常气力,非常眼力。”微生砚道。虽然不会武功,他却将苏长衫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 马伯再往地上的血迹看去,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8!0!.!c!o!m 果然,血迹中央有一团老鼠大小的死物,只是他方才太过惊恐没有注意。 苏长衫赞道:“好眼力。”说着,把剩下的栗子放进微生砚的手中:“这些栗子留给先生防身。” 微生砚低咳了两声:“摘花飞叶,伤人无形,需借力高手自身的修为。我不会武功,要了也无用。” “话虽如此,万一有人要劫色,你可以用栗子敲他的头。” 马伯目瞪口呆的看着苏长衫。 一时间,他只觉得姓苏的此人不仅看似平凡实则深不可测,而且,看似一本正经实则……风趣得很。 一个华服公子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神色还有些凌乱,见面就慌慌拱手道:“刚才马车受惊,不知伤没伤到人?” 马伯担惊受怕了半天,见到始作俑者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马车是怎么驾的!刚才差点撞到我们家老爷……” “马伯。”微生砚制止了他,朝来着冷淡道:“无人受伤。” 那华服公子抬头一看,顿时怔在原地,只觉得整个人魂儿都丢了,浑身的毛孔无一不畅通,却大气也不敢出,半晌才尴尬地搓搓手,好像有些自惭形秽。却听一个平平的声音到:“卢兄。” 那卢氏公子朝旁一看,脸上又惊又喜:“苏兄!——你怎么在这里?” 苏长衫道:“刚才的惊马与你无关,是马被人动了手脚。” 听他这一说,卢氏紧张的问:“被人动了手脚?” “马肚子上挂着一只啮鼠。”苏长衫指指路中间的一滩血迹:“这啮鼠状如土鼠,却最擅吸活物的血。马奔跑起来经脉舒张,血流畅通,正是它最喜欢的吸血时刻。马肚子被啮咬疼痛,自然发狂。” 卢氏开始听得面如土色,进而愤愤跺脚道:“是谁要害我……!” 苏长衫压低声音道:“你昨日出手大方,必有人醋意很大——” 那卢氏脸上又红又白,又有些喜形于色,只朝苏长衫连连拱手道:“多谢苏兄提醒。小弟以后出门自加倍注意。”他又瞧了瞧旁边的微生砚,却是不敢流露半分轻浮,只连连告罪道:“冲撞了这位兄弟,得罪得罪。” 马伯气不打一处来:“‘兄弟’也是你叫的吗?知府大人见了我家老爷也要尊一声‘先生’!” 卢氏愕然朝府宅上牌匾一看,上面写着淳于二字。他突然恍然大悟这美男子的身份,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微生砚看上去如此年轻,急得说不出话来:“吔……” 微生砚却已淡漠转身向府中走去。马伯瞪他一眼,也忙不迭的转身跟了上去。 苏长衫好意提醒:“卢兄,尊夫人还在府中等候吧。” 卢氏本来还盯着那白氅的背影,听到这话才“呀”地一声急了:“哎……苏兄莫要笑话,小弟这就告辞了。” 淳于府中,几人正穿过长廊。 马伯好奇的问苏长衫:“刚才那姓卢的,是您在……那个地方结识的朋友?” “是我昨日在青楼结识的。”苏长衫自自然然的说。 马伯差点没一口口水喷了出来,府上从来无人敢在微生砚面前这么大胆,他忍不住道:“您是正经读书人,可那姓卢的……” “马伯!”微生砚停下了脚步:“你去吩咐厨房准备些白粥,我有些饿了。” 马伯本来还想八卦些什么,听到这话只有依命去了。 等马伯走远了,微生砚轻声咳道:“……冒犯了。” 苏长衫和气的说:“微生一门家世清贵,先生不以我交友为俗,已是难得。” “你行事明正,交游广阔,”微生砚凤目轻抬:“况且,交友有深浅之别,行事有虚实之分——”他说到这里,只见苏长衫打了个哈欠:“今日早起困倦,又差点把衣衫扯烂了。”他说着从掌中托出一块青玉来:“玉还给你。” 微生砚见了那玉,微微一诧:“是何时——” “在树上掉的。”苏长衫如实说。 那时苏长衫已经携了二人上树,却突然身形一沉,似在捞什么东西,原来——是捞从微生砚身上掉落的玉。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衣角才会挂在了树枝上。 “此物昂贵,我不愿它掉下树摔碎了。”苏长衫道。 “多谢——”微生砚淡淡摇头:“昂贵倒未必,只是滨儿去宝通寺求来这护身玉,难得孩子的一片心意。” 苏长衫问:“今日你是不是去了唐门?” “不错。” “案情进展如何?” “尚无头绪。” “明日恐怕还要再辛苦一趟。”苏长衫优雅的将折扇合上:“明日,案情就可水落石出。” 第22章 唐门? 暖冬清早,江湖豪杰们再次聚集在唐门大厅。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谁也不相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凡少年,七日之内就破了奇案。但人人都有好奇心,想要看一看他如何说法。 妙冲道人性子最急:“姓苏的!你说破了案,那凶手是谁?” 苏长衫仍穿着一身浅灰布衣,闲闲坐在南面,道:“从尸首上看,整件事情有两个很大的疑点。” “哪两个疑点?”妙冲道人忍了又忍,还是问。 “第一个,仵作验证出来,尸体所中之毒是唐门丹青。而唐门丹青是江湖上早已流传出的毒,算不上罕见,各门各派都有防范。淳于门主是江湖顶尖的高手,而且行事一向谨慎。若是连唐门丹青也能毒死她,她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闻言,柟慈师太等几位都点头。 “其二,就算淳于门主真的中了唐门丹青,以她的武功修为,从毒发到死亡也至少要一炷香的时间。这柱香的时间,她足够可以点自己周身几处大穴,阻止毒血蔓延之势。除非有人在此时攻击,使她无暇自救。可是尸首既穴道畅通,又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也就是说淳于门主从中毒到死亡,什么也没有做。这的确很奇怪,好像她真的想自杀一样。” 微生砚静静的听着,脸色苍白道:“不可能……阿翎不会自杀。” “既然排除了自杀的可能。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所中的不是唐门丹青。可是仵作验证的结果,她中的又的确是唐门丹青。” “我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在淳于府上发现了另一件怪事。”苏长衫从容打开折扇。 “什么怪事?”柟慈师太问。 “鱼。”苏长衫摇着扇子。 “鱼?”妙冲道人瞪大了眼睛。 “事发当天,淳于府上的池塘浮出几十条死鱼,这是否有些奇怪?即使人会自杀,鱼也不可能随随便便的一起寻死。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它们生活的水除了问题。” 众人都凝神屏气的听。 “我用银针试水,并未发现水中有毒。如果水中真的有毒,淳于府死的就不止是一个人了。但这水,多少会有些什么问题——于是,我用鱼肉作饵,在池塘垂钓,鱼肉浸泡在池水中数个时辰后再拿上来检验,发现鱼肉中吸附了少量的孑归。” “孑归是治疗心肺虚弱的一剂良药,对人是无害的。但含有孑归的水却不巧将鱼毒死了。”苏长衫在室内踱了几步:“各位是否听说过《本草纲目》的记载,‘鲫鱼同砂糖食,生疳虫;鸡子和葱蒜食之,气短’。几样东西本来都是无害的,但放在一起食用就会伤身——如果搭配得足够巧合,甚至会致命。” 室内顿时静悄悄的,苏长衫扬扬眉:“在《医行罕纪》里记载,鱼、孑归和燕窝,此三样东西一起食用,就会中毒毙命。只因孑归十分稀有昂贵,世上也很少有人去吃,所以这三样相克的食物并未广为流传。” “淳于门主的真正死因,是因为吃了含有孑归的鱼,又吃了燕窝。她恐怕并不知道自己中毒,只以为是普通腹痛,所以并未及时运气逼毒,最后,悄无声息的毒发猝死。她死之后,作案者恐为人察觉,于是为她灌下唐门丹青。这样,无论仵作如何检验,都会认定她是身中唐门丹青而死。” 他的分析如丝入扣,座中都震惊不已,只觉得这案情曲折复杂,非常人所能推理。 “淳于府上的马伯负责蔬菜鱼肉的采购,他每天傍晚都会将菜车推出府西的小门外,和送菜的伙计说好,清早将菜装入菜车之中。这样他早上就可以多睡一个时辰。” “如果我没有猜错,淳于门主在初十已经毙命,作案者将尸首混在空菜车中,由不知情的马伯推出府外。这样,全府上下都会以为淳于门主根本没有回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作案者再潜行出门,将尸体从菜车中搬出,扔至禾阗街,唐门附近。” 众人听得一身冷汗,无人出声。 “现在死因既已明确,还剩下一个问题——”苏长衫优雅的将折扇合上:“是谁要如此故布迷障,毒死淳于门主?” 第23章 剑谱? “最可疑的人似乎是微生先生。其一,因为孑归昂贵稀有,寻常药铺是买不到的。而微生先生手中却有些存放。其二,微生先生博学,或许也读过《医行罕纪》中关于鱼、孑归和燕窝的记载,所以他既不吃鱼,也不吃燕窝。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池塘边的松树下残留有一阵熏香——同和坊的熏香。此香是药用之香,府中仅微生先生一人使用,这至少说明——案发几日内,他曾在池塘边逗留,而且时间不短。” 听到这里,淳于如意突然失声道:“不是先生!他没有……”这一下,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如意!……”微生砚喝止她一声。 淳于如意脸色通红,咬一咬牙,低声道:“先生的确曾在池塘边的松树下逗留,但是……但是,那时我和他在一起……可以证明他没有往水中投放孑归!” 苏长衫拿出一颗扣子:“此言不假。我在松树下捡到这颗昌绫坊特制的扣子,府中只有淳于门主与小姐使用。” 妙冲道人闻言“嘿嘿”两声:“敢情你们俩树下相约,却一个留下了香气,一个掉落了扣子?” 淳于如意满面羞红,失声哭道:“你,你胡说!娘就是被你们这些胡说的人害死的!……” “流言伤人至深,杀人无形。”苏长衫看了微生砚一眼:“正因为此,微生先生才会惧怕听到‘自尽’之说——” 微生砚突然一口血呕在白衣袖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众人虽然还不明状况,但都觉得这苏长衫说话的语气虽平,却总一言道中人心的要害! 淳于如意哭道:“都是乱嚼舌根的……先生他……他什么也没有做!” 她哽咽悲泣:“那几日,娘生辰将至……先生连日为她默写剑谱,只想能赶在她生辰前写完……恰逢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娘去参加那江湖盛会,并不在家,自然也不会知道,先生为默写剑谱日夜劳累…… “那日傍晚,我来叫先生去用晚膳,连敲几下房门都不见动静,推门进去才发现先生不在房中。我在府里四处寻找,最后在池塘边的松树下见到了他,只见他衣袖都是斑斑血迹。我吓得几乎哭出来,先生却强打起精神说没事,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娘……我一眼看见他怀里揣着的纸卷,就知是这叠剑谱——再看他唇边的血迹,只觉得他怀揣的剑谱分外可怖!我甚至有些恨自己的娘……为什么把武功看得比人还重要?我一把夺过那些纸卷扔向池塘,嚷道:‘再也不准写了!再也不准写了!’ “纸卷纷飞中,先生愕然地看着我,胸口起伏,苍白的脸色冰冷之极。我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糟蹋的是他十多日的心血。看着他少有的怒容,我又惊恐、又悔恨。情急之下转身跳进池塘去捞剑谱!我听见先生在岸边焦急的唤我,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的心血,我一定要把它们捞回来—— “终于找到了几张,只听岸上先生还在焦急叫我,突然水中‘噗通’一声,他竟然也跳下水来了!池水寒冷,他的身体根本受不了的……那时正是晚膳的时间,池塘又偏僻,四周竟一个仆人也没有,我只有拼命向他游去,把他托上了岸。他的体温本就低于常人,这一冻之下更是冰冷。到了岸上我惊惶的唤他,好久他才睁开眼来,我的泪水顿时不争气的滚落下来,他只一边安慰我说没事,一边劝我起来去把湿衣服换了,不要染上风寒。 “他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我只能把他扶抱起来,看着他凤目里的迷惘和痛楚。我心中越发刺痛——我知道自己和娘年轻时长得很像,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张口就说了一句:‘如果我是娘,一定不会让先生这样伤心!’ “先生脸色蓦然雪白,吃力的推开我。 “我回头一看,娘——就站在我们身后。 “我从小就怕娘,此刻她冷傲的看着我们,我有千言万语要向她解释,却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沉默片刻,转头就走。 “当晚先生就病倒了,听府里的仆人说他高烧不退,整夜昏迷。我也一夜未眠,第二日就是娘的寿诞,我已经想好了要向她解释,请她原谅……可是……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淳于如意说到这里,已泪落满腮、泣不成声。 “按照少林武林大会的日期,门主原定的是次日返回。”苏长衫仍然平平道:“她为何会提前回府?为何又碰巧在池塘边看到这一幕——这中间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各位似乎都忘了一个人:失踪的杨念念。百花千凤楼的杨念念——本来却不是姓杨的。她姓戚名璇,是名震一时的大盗戚仲元的独生女儿。” 微生砚唇色一白,死死盯着苏长衫。 “你放屁!”妙冲道人忍不住道:“人人都晓得那戚璇是江湖上有名的丑女!脸上生着巴掌大的烂疮。丑女怎么能迷倒大把男人,做名妓花魁?” “你什么时候见过戚璇?”苏长衫气定神闲,踱了几步。 “五年前剿灭亢龙邪教时,老子见过那丑婆娘,可惜被她给逃跑了!” “杨念念是何时成名于百花千凤楼的?”苏长衫转身问淳于滨。 淳于滨惊愕之极,颤抖道:“……我三年前在百花千凤楼遇到她时,她已是最出名的清倌了……听到她的名声应该是,五年前。” 座中都大为震惊。 苏长衫问妙冲道人:“你五年没有见戚璇,怎知她不能长得美些?” “那丑婆娘要能长成美女,老子也能长成俊男了!”妙冲道人重重的哼了一声。座中传来一阵笑声。 “戚璇未必能长成美女——”苏长衫慢慢道:“但她可以换一张脸。” “人脸怎么能换?”妙冲道人急了。 “别人也许不能,逍遥神医门却能。”苏长衫清清楚楚的说。 妙冲道人原本汹汹的气势突然没了,只张大嘴看着苏长衫。逍遥神医门生死人、肉白骨,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传奇。 “逍遥神医门素来隐蔽,江湖中人能得见他们的少之又少。”柟慈师太道:“苏少侠又如何得知其为戚璇换脸?” “我碰巧有个朋友在逍遥神医门中。”苏长衫淡淡说来,却是让众人惊愕不已。 苏长衫似乎并没有把“认识逍遥神医门的人”当作什么奇怪的事,就好像他认识的是卖糖葫芦的老头一样。只听他接着说:“大盗戚仲元早年做过一些劫富济贫的义举,但他杀人如麻,又嗜武如命,平生志向就是见识天下武学。微生世家既有‘天下武学七分藏于微生’之名,又有宝物白玉美人,自然成了戚仲元劫杀的对象。二十八年前他追杀微生珏,一刀刺穿微生珏不足五岁的小儿子的胸腹。所以,微生珏与他有深仇。戚仲元六年前在亢龙教一役中被杀,当时手刃他的,便是江湖前辈微生珏。” 这时,众人都把视线投向微生砚,只见他紧抿薄唇,似乎在极力支撑。 “她结识我,嫁入我淳于家……是来报仇的?”淳于滨颤抖着失声道。 “如果她的目标只是报仇,微生砚活不到今天。”苏长衫回过头来,毫不客气道:“她等到如今才动手,恐怕是戚仲元还有未完成的遗愿,让她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是——白玉美人!”妙冲道人忍不住道。 “不错。戚璇忍耐三年之久,只有一个成立的理由:就是为了白玉美人。”苏长衫沉吟:“但,她为何会在淳于门主遇害之后,突然要谋杀微生砚?以恩客卢公子的烈马,借刀杀人,将计划设计得天衣无缝——她是个头脑不笨的女子,一定也很清楚,杀了微生先生就再也找不到白玉美人的下落,会让她多年筹谋付之东流。这其中,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阿翎遇害之后?”微生砚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疑点,虚弱咳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她杀了阿翎?” 苏长衫摇头:“戚璇虽有心让淳于家上下不睦,但凶手,却不是她。” 第24章 同岁? 唐门大厅中,人人都等着苏长衫接着说下去,他却坐下来十分清闲的打了个哈欠。 “他奶奶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凶手不是戚璇又能是谁?”妙冲道人急道。 “戚璇毒死淳于门主,于她有何好处?”苏长衫反问。 妙冲道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苏长衫淡淡道:“戚璇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白玉美人。这个女子历经劫难,有勇有谋,自然知道问题的关键突破口在哪里。”他用扇子指了指淳于滨。 白玉美人如果要代代相传,最有资格继承的人就是淳于滨。 “淳于家上下和睦,微生先生虽不是亲生父亲,却行师长之道,与淳于滨和淳于如意感情亲厚。一家人的感情好时,其他人水泼不进,决不利于她寻找宝物。所以她的第一步就是把水搅浑,让淳于家上下反目。” 座中不少人仍一脸迷茫,少数脑子灵一些的转过了弯来。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只需时间安排得巧妙。”苏长衫脸上甚至有些惋惜的欣赏:“这一计,既在继承人的问题上除去了淳于如意的威胁,也让淳于滨对继父和妹妹失望,将他置于失望孤独的境地——男人在孤独的时候,往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妻子。” 说到这里,苏长衫看向淳于滨。 淳于滨面有难色:“不错……那日念念来跟我说,看见先生和如意在池塘边搂抱在一起。她还说半年前先生对她有所企图,被她推下了池塘,她害怕娘一味维护先生,才不敢告诉我。但先生行为如此不检……这类事情一再发生,会让淳于世家声誉扫地……” 苏长衫点头:“厨房的师傅大龙告诉我,命案的当日,杨念念想喝鲤鱼汤,但厨房里只有草鱼和鲫鱼。巳时之后菜场不容易买到活鱼,时间来回也赶不上,恰好池塘里喂了许多鲤鱼,所以大龙师傅就自作主张在池塘里抓了一条。”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等待苏长衫说出案情的关键。 苏长衫却踱了两步,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听说,你们兄妹常给微生先生磨墨。” “先生的手冬天寒冷不能使力……我和大哥常给先生磨墨。”淳于如意怯怯看了淳于滨一眼,点头道。 “淳于小姐扔进池塘中的剑谱,还有一些没有找到,恐怕在水中已经泡烂成了纸浆。”苏长衫的视线从二人脸上扫过:“如果有人把孑归混在墨里,那池塘水中有孑归也不足为奇。” 微生砚突然吐出一口血来,被淳于滨急忙扶住。 这下,人人诧异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淳于如意脸色雪白:“……那日清晨先生不小心碰翻药碗,药汁滴在墨中,先生舍不得上好的屯溪徽墨,所以没有扔掉——我和大哥都看见了,但先生不知道剑谱会掉进水里,我也不知道会……会出这样的事情!”她惶急的哭起来。 “整件事情看上去似乎完全是巧合,想吃鲤鱼的人是杨念念,去池塘捉鱼的是师傅大龙,将孑归滴在墨中的是微生先生,把剑谱扔进池塘的是淳于小姐——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独立完成整件事。”苏长衫摇头:“没有人能预料到其他人的行为,但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苏长衫平平道:“接下来,厨房在做鱼的时候却不巧把两份鱼汤弄错了——凶手或许原本想毒杀杨念念,最后死的却成了淳于门主。” 听到这里,人人脸上都写满惊愕。 苏长衫看向淳于滨,对方的眼神不知为何躲闪了一下。 “淳于兄,”苏长衫和颜悦色的说:“府中只有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你既然知道墨中有孑归,为何还要告诉少夫人多吃鲤鱼可补女子乳血,可尽早生下子嗣继承家业?” 座中突然寂静无声。 “你……”淳于滨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你不要听信念念胡说!” “我根本没有见到戚璇。”苏长衫微笑:“你又如何得知,她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淳于滨脸色大变。 “你想杀杨念念的心,或许半年前就有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时机,你也许再忍她三年五载,但——既然天时地利人和,整件事又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成则全身而退,你就毫不迟疑的动手了。” “不是……”淳于滨惊惧的嚅嚅道。 “你之前引我怀疑杨念念时,言辞已经太过主动。”苏长衫看着他:“还记得有一日清晨你来我房前,衣衫沾染了鸟粪吗?为你洗衣的吴嫂直呼臭——其实,一坨鸟粪决不至于臭到让人捂鼻。真正发臭的,是玠草的草籽。这种草籽撒在我窗下,颗粒极小,无色,但很有黏附性。平时并无气味,但泡进洗衣用的皂叶水中,就会散发奇臭。” 众人都凝神屏气,只听他接着道:“夜袭之人经过我窗下,衣服上才会沾上玠草籽。人若心中无鬼,何需锦衣夜行,用暗器掩人耳目嫁祸唐门?” 淳于滨额头冒出密密的汗水,惊恐的往后退了几步。 “我也一直想不通你要毒杀杨念念的理由,后来看到一样东西,我明白了。”苏长衫的话语如同被风吹皱的湖水,有了无奈的惋惜。 淳于滨一怔,脸色蓦然苍白。 “流言固然凶猛,但只伤人肌骨。”苏长衫摇头:“感情杀人,却可以毁人灵魂。” 他看着淳于滨,那平和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淳于滨突然面灰如死。 “……那日念念来向我告状时,说到过池塘中的纸张,还说那是先生和如意的情诗……可我知道,那一定是先生默写给娘的剑谱。我……我受够了!”淳于滨有些狂乱而急切的说着:“我受够了念念三番两次制造谣言,搬弄是非,破坏我淳于家的声誉,让我家中上下不得安宁,既然连老天也安排了这样的时机——我就动手了。”他突然悲狂欲泣:“只是我没有想到……却害死了娘!” 苏长衫缓步踱回座位上,这表示,他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 众人都惊讶感慨不已,没想到淳于滨如此轻易承认一切,而苏长衫的嘎然而止,也让人有点回不过神来,仿佛少了一点什么。 在座中都面面相觑的时候,所有人突然觉得浑身酥麻,丹田空空! 随着一声狞笑,一阵风掠入大厅之中,来者轻功极佳,出手狠准,已迅速点了座中十数人穴道。 然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淳于滨脸上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被打得滚倒在一边,惊恐的看着站在他面前拿着大刀的紫衣女子。 “很好!淳于滨——我就等你亲口说出这句话!”那女子生得丹凤长睫,若没有悍厉的神情,堪称是清纯动人的,尤其是眼睛——密密精致的睫毛下,微微上翘的凤眼竟与微生砚有两分形似。 “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只会互相掩饰遮丑!”戚璇厉声喝道:“淳于滨,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敢当众说出来吗?我戚璇虽与微生为敌,但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淳于滨冷汗如雨下,眼中布满血丝。 戚璇放声冷笑,刀尖猝然指向微生砚的腰际:“至情至孝,好一个淳于滨!川蜀没有人认识它的真面目,可惜天网恢恢——”她探向自己的紫色裙纱,红丝线坠着一块通透的青玉垂下,竟与微生砚腰际的相似之极。 “卢公子前日送了这玉给我,他的祖籍在岭南。”戚璇盯着淳于滨眼中越来越浓的惊恐和绝望,似乎在快意的享受着对方痛楚:“卢公子说……” “不要说!”淳于滨嘶声吼。 “……岭南青玉,本名‘同岁玉’。”戚璇竟笑了一下,看着淳于滨绝望乞求的眼神,她的语气出奇的平缓下来,眼神就像用钝刀慢慢宰割猎物一样浮上残忍的笑纹:“‘同岁玉’有两种形状:方形的表示兄弟手足之谊,患难与共、生死相交;圆形的……表示男女盟誓,不求同日共生,但求同岁共死。” 淳于滨痛苦的捂住脸! 微生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畔的圆玉,视线顿时僵住,身体微晃几乎支持不住。 众人来不及消化这惊世骇俗的真相,只见戚璇的大刀一挥,朝微生砚迎面劈去! “不——!”淳于滨绝望大喊。 叮咚。 寂静的大厅传来清晰的玉碎之声。 “同岁玉”被斩落,在戚璇的刀下零落一地,刀锋割破了微生砚的衣衫,直指他的胸前。微生砚脸色雪白,却无惧容。 “不关先生的事!不准你伤害他!……”淳于如意大哭。 “靠一张脸来勾引世人,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戚璇的刀在微生砚的脸上划过,却不割破肌肤,似乎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微生砚薄唇紧抿,长睫颤动。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我现在又不想杀你了——至少在我知道白玉美人的下落之前,不会杀你。”戚璇刀锋一振,几根睫毛断在光滑如水的刀面上。她欣赏片刻,轻轻吹去:“这睫下的双眸让多少男男女女心荡神摇?我在百花千凤楼五年,仍然不如你。” “不准你侮辱先生!不关他的事,你……你要杀就杀了我吧!”淳于滨睚眦欲裂。 戚璇收刀朝他走来:“还要我来‘侮辱’吗?你们淳于世家一家三口争抢同一个男人,已是天下至为光彩的事!” 她接着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正派,满口仁义道德,行事不知几多龌龊!你们哪一个——” 她的手指从众人面前一一指过:“哪一个敢说自己无愧于心?敢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堂而皇之示于人前?” 江湖豪杰满座,一时竟无人作答。 戚璇大笑走至妙冲道人跟前,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你以貌取人,可恶之极!” 妙冲道人大骂:“你个丑婆……”他话未说完,戚璇又是左右数个耳光,打得他脸肿如磨盘。绕是如此,妙冲道人还是更大声骂道:“丑婆娘!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杀了我你还是个丑婆娘——!” 戚璇勃然大怒,扬起手中大刀朝妙冲道人砍去。 “戚璇——”突然,一个平平的声音从大厅南角传来:“你以前快活,还是换脸之后快活?” 戚璇动作一顿,神色有瞬间的迷惘,朝那声音的方向冷笑道:“自然是现在快活!我当初脸上长着烂疮时,那些男人看了我都像看到鬼一样,能有多远躲多远;等我终于得到一副美貌,在百花千凤楼,他们都像狗一样涎着我——” “那——有没有人真心待你?” 戚璇一怔。 “淳于滨有负于你,但他终身要受牢狱之苦,你们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你就此放手罢。” 戚璇愣了许久,突然大笑:“苏长衫!你果然能言善辩,攻心为上。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正派杀我爹爹,今日你们落在我手上,决不让你们一个活着出去!” 说话间,她手起刀落。 却只见一道闪电划过,她的刀锋撞在一个东西上——是一颗飞来的栗子!这栗子却只将她的刀隔了一下,并未阻止刀势。 就在刀即将落到妙冲道人脖子上时,她只觉得手腕一麻!苏长衫一招得手,便反手还击,四两拨千斤的掌法将她的人震出一米开外。 “你竟把软筋散解了?”戚璇一脸不可置信。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化解软筋散,就算有六十年的内力修为的高手,也未必做得到! “我的内力自然不如各位前辈,只是反应快了一刻而已。”苏长衫淡淡的看着她:“所以我吸入的软筋散不多。刚才与你唇舌相争的时间,已经够我逼毒了。” 戚璇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但很快放声大笑:“苏长衫,你聪明绝顶,又来诓我!要是你真的武功已恢复,何必再与我多费唇舌,为何不一举将我擒下?” 戚璇毕竟是戚仲元之女,能设计出如此连环局,也绝非有勇无谋之辈。 “那你不妨一试。”苏长衫的话说到“妨”字时,人已至戚璇跟前!等说到“试”,他的掌已劈至戚璇肩上! 这戚璇竟真正骁勇,拼着肩上受苏长衫一掌,一刀向苏长衫的头颅砍来! 这是玉石俱焚的一招,苏长衫却突然身形变换,谁也看不清他的步子是怎么动的,那大刀只削去了他的一缕头发。 这一缕头发已足够!——因为戚璇已看出,他的软筋散根本没有解! 如此一来,戚璇气势大增,连续八刀砍向苏长衫的要害。苏长衫手无兵器,又身中软筋散,高手过招,胜负原本只在一招半式间,苏长衫顷刻间已身中四处刀伤,被逼至绝境! 在危急的时刻,突然一个低弱的声音道:“昔颜渊以退为进,天下鲜俪焉。” 苏长衫迅速后撤两步,他的轻功原本极好,虽然身中软筋散无法内力不济,但身法仍迅捷如风。 “湖泛轻舟……”微生砚似乎在确认苏长衫的招式,微微喘息:“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戚璇大刀挟风劈砍而至,苏长衫借着回撤之力,顺时顺势突然变换身法,直取戚璇右侧—— 这一招,便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借了潮水风向之力,轻如尘羽,力顶千钧! 电光火石之间,戚璇被打出数米之外,刀“哐当”一声震落在地。 “你……怎么看得明白我的招式?”戚璇嘴里呛出血沫,死死盯着微生砚:“我戚氏刀法,从没有流传到江湖。” 微生砚摇摇欲倒,似乎指点苏长衫耗尽了他的气力。 “戚璇……刚才记你的刀法非我所愿……但苏同受君将军之托而来,他若命丧在这里,我无法向君将军交代。”微生砚无力的靠住身后的柱子,眉心苍白紧锁。 座中无人不震惊,微生砚在顷刻之间就能将一套从未见过的刀法看透记住,任何人有他相助,岂非拥有一卷绝世活武功秘籍? “白玉美人——究竟是物,还是人?”戚璇突然厉声问! 第25章 孑归? 座中所有人都听得糊里糊涂,又听得清清楚楚——藏有天下武学的白玉美人,究竟是物,还是人——? 几缕阳光照进室内,地上断刀染血,清艳如泪。 戚璇身受重伤,凄然放声大笑,悲怆笑声令人心酸:“爹!你倾尽毕生之力要找寻的珍宝,和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到头来却分不清了……” 她笑得脱力跌在地上,喘息了许久,吃力的缓缓朝淳于滨爬去:“我做的所有事情件件都荒唐可笑,唯一真实的……就是,我真心爱过你……”她泪水浸湿脸颊,依稀又是那个清纯可怜的杨念念。 淳于滨眼中也满是泪,不知是惊恐,还是愧痛。 戚璇艰难的、缓缓的向他伸出手——清秀的小手,曾经为淳于滨端过羹汤、缝过衣服的小手——淳于滨茫然的、本能般的也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小手。 那熟悉的十指渐渐接近,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却突然如刀一样插向淳于滨的颈脖! 戚氏独门“手刀诀”,可十指化刀,其利断金! 只在一瞬间,所有的缱绻都化为恐怖! ——女人最恨的,竟不是她的仇人,而是爱过她又背叛她的男人!——“手刀诀”对身体摧残巨大,在内力旺盛时也需要谨慎使用,稍有不慎就会经脉断绝。戚璇身受重伤,此刻拼得玉石俱焚也要使用此诀要了淳于滨的命! 噗——掌入血肉,鲜血一滴滴落下来,淳于滨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大叫一声:“不——!” 在刚才的一瞬间,微生砚挡在他身前,承受了这一击! 戚璇十指抽出,微生砚的肩上顿时喷出数股血泉,他竟然还清醒着,握住戚璇的手腕:“……戚璇……我爹……杀了你爹,你杀了我……我们的恩怨就此……了结……”口中渗血,他用尽气力道:“不要……再延续……这悲剧……” 戚璇睁大眼听着,看着微生砚如一片融雪般软倒下去。在这一瞬间,她也颓然倒了下去。 苏长衫探向戚璇的脉搏,怔了一下,经脉尽断,她已气绝。 扶起微生砚,苏长衫疾指点他周身几处大穴止血。 “不必了……”微生砚雪白清冷的容颜上竟有一丝笑影:“我很快……就可以……见到……阿翎了……” “微生砚!”苏长衫的话音素来平和,此时却一声厉喝打断:“她一直用尽方法,就是为了你能好好活下去!她为何要在误解你二人之后,还到唐门为你买药?你可知这孑归昂贵在何处?它需要以人血为引,方能种植!一升孑归一升血。你问一问唐长老,是不是这个价钱?” 微生砚惨白空洞的眼神突然湿润。苏长衫扯下衣襟的布条,包扎住他的肩膀。不一会儿便血染葛布。苏长衫放缓了语气:“为何彼此深爱对方,却因为放不下骄傲,十年无法心意相通?也许,她日日只等你的一句温言软语,而不是——你为她默写冰冷的剑谱。” 微生砚眼中簌簌落下泪来,头向旁一侧,已然晕了过去。 苏长衫却吐出一口气。人生有时虽然悲伤,但只要有求生的意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厅中沉寂了片刻,只听妙冲道人大嚷:“喂!你先帮老子把穴道解开啊!”说话虽凶,却是眼巴巴的望着苏长衫。 苏长衫并不理他,只将双手抵住微生砚的背心,将内力渡去。 这时,厅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清脆干净、俏皮暖和之极。一个劲装的少女提剑进来,高声道:“苏同此人我最了解,看似一本正经,其实向来最怜香惜玉。要他不救绝世美人,先救你这个臭老头子,怕是万万做不到。” “他奶奶的——”妙冲道人大骂:“你又是哪里来的丫头?” “舫庭——”苏长衫喝止她:“不要胡说。微生砚失血过多,命在旦夕。我自是先救危险之人。你既然来了,就帮几位前辈把穴道解开。” 那少女笑嘻嘻的凑到妙冲道人眼前:“我是想解,可是刚才被这臭老头一凶,忘了该怎么解穴了。” 也不管妙冲道人破口大骂,她又笑眯眯的晃到苏长衫跟前,掏出一小包瓜子来,边吃边说:“君将军让我来帮你,我就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的来了,不过遇到一家做川蜀酸辣豆花的馆子,我情不自禁多逗留了一日。没想到你已经把事情办完了,让我无事可做~” 她的瓜子磕得蹦蹦响,还连连摇头:“实在是无趣,无趣……” 满座的江湖豪杰都动弹不得,只能听这少女吃着瓜子,自说自话。不知是该哭,该笑,还是哭笑不得? 一个月后。 将军府凉亭中,苏长衫与一人对坐共饮。 那男子容貌隽雅,握着酒杯的修长十指似乎很适合拨弦弄筝,可事实上,这双手不仅握刀握剑,而且握着朝廷左翊卫“骁骑”十万重兵——他就是人称“白衣谡剑”的上将军君无意。 君无意为苏长衫斟了一杯:“这次在川蜀破了江湖大案,据说,市井已经开始流传你苏少侠的故事了。” “故事自然是有的。”苏长衫将酒饮了:“我听说被叶舫庭这丫头一闹,江湖上流传我有断袖之癖。” 见君无意忍俊不禁,苏长衫继续道:“此次逗留川蜀七日,也并非全无收获。”他朝身后道:“把东西端上来。” 童子端了一碟热气腾腾的东西上来,形状如鱼颜色黑黄,焦头糊脑。 “这是鱼。”苏长衫认真的说:“我做的。” 君无意差点被一口酒呛住。 “我亲手做的,你一定要尝尝。”苏长衫很认真的说。 看了看碟中黑黄不辨的一团,又看了看苏长衫,纵使好涵养如君无意,表情也十分复杂,终于举箸朝那焦黄不明的鱼肉夹去—— “将军!”一个侍卫突然来报。 君无意无奈的看了苏长衫一眼,放下筷子。但眼里明显神色一松:“何事?” “刑部张大人来了。”侍卫说:“说是来拿人的——”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精瘦的官袍中年人迈了进来。 那张大人先向君无意行过跪拜大礼:“下官见过君将军。因为公务在身,擅闯府宅,请君将军恕罪。”然后起身朝苏长衫道:“阁下可是江南苏长衫?” “正是。”苏长衫站了起来。 “你是否住在正月客栈?” “不错。” “你是否与一同赶考的书生方瑞同住一间客房?” “不错。” “他今日死在了房中。”张大人严肃道:“请苏公子随我到刑部走一趟。” 第26章 番外、雨夜? 深秋。大雨。 屋檐上夜湿千重琉璃瓦,水花如沸。 屋内的气氛也是沸腾的,大红的喜字映着美酒夜光杯,那女子爽朗的笑、开怀的饮,双颊尽染桃色,艳丽光芒让人无法逼视。 “来,微生公子,我敬你!”一个跌跌撞撞的侠客举起酒杯,玉露琼浆在他不稳的手中晃出了几滴。 叮咚——,美酒沁洒在微生砚的心湖之上。 酒味辛辣,入喉便有三分灼烧,微生砚轻轻一顿,一饮而尽。 “好!微生公子好爽快!今日大喜,在下再敬你一杯!”那醉汉又将酒斟满,抬起的杯子却被一只酒香微醺的手拦住:“我夫君不胜酒力,淳于翎代饮这一杯怎样?” 四周顿时传来欢快的喝彩声:“好!好!——” 微生砚怔了一下,那声“夫君”像刚饮过的酒一样从喉间流入他心底去,微痛、微酸、喜悦,几乎让他有些酒醉的晕眩。 “好!淳于门主好酒量!” “再来一杯!” …… 四周的欢呼声越来越大,宾客们都故意把酒杯递到微生砚面前,那熟悉的手便一次次将杯盏挡住。女子扬眉微笑,把盏抬杯,一饮而尽……世间怎会有这样明朗的女子,跃马骋千里,长剑战江湖,千杯不能醉! 而这女子,竟真成为了他的妻。 宾客散尽,已是二更时分。 夜雨仍在拼命的下着。庭院中雨打芭蕉,如乐如筝,洞房的红烛燃着橘色的暖意。 微生砚扶着淳于翎到房中,他的妻醉眼迷离、双颊嫣红,步态就像踩水的小鸭一样左右摇摆,剑眉爽朗的笑意带着平日见不到的妩媚风情。这一日,她饮了多少已难数清,其中多是为他而代。 “热……”她醉得厉害,只管寻着凉意将脸蹭到他的颈上,汲取那如玉的清凉。 微生砚的耳根红了,想要扶她到床上,她却迷迷糊糊的皱起眉,突然像小动物一样,用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整个挂在他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微生砚脚下不稳,勉强走了两步,两人一起跌在椅子上。 酒醉的阿翎却不管这些,只管贴住他丝绸般清凉的肌肤,含含糊糊道:“我喜欢你。” 微生砚的胸口一痛一暖,他将手抚上她黑长的发,轻轻的有些慌张茫然,这雨夜的幸福等待太久,他胸中沸腾,双眼湿润。 “昊天……”她喃喃道。 微生砚的手顿住了。 那夜,微生砚在窗口站了一夜,听了一夜的雨打芭蕉,看了一夜的烛燃漏更。 床上熟睡的女子嘴角含笑,那幸福,却不属于他。 他恍惚想着自己六岁那年,半大的少女点了他的穴道,硬把苦得要命的药汁灌进他的嘴里,吓住了一屋子的大人;恍惚想起他十岁时,她劲装提剑、明艳照人,快乐的将在江湖上搜集来的兵器一件件展示给他看;恍惚想起他十七岁时,江湖传言她要嫁给慕容昊天,他跑到她的府邸门口,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与她比肩而立,他和她爽朗的眉目那样相似、相称,他突然自惭形秽。 那日,她大婚的那日,也是下着雨。他在雨里站了一夜,直到天地荒芜,日月凋零。 听着似曾相识的雨声,想着恍恍惚惚的往事,微生砚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此后的生活,夫妻一直相敬如宾。 她再也没有那样彻底的醉过、笑过。她没有醉酒时是傲然的女子。而他,亦是一个好丈夫,他教习两个孩子诗书和武艺,视他们如己出。在外人眼中,琴瑟合鸣,真真羡煞了旁人。 夫妻俩的第一次冲突,却是在淳于滨七岁那年。 淳于滨和东方世家的公子打架,将东方晓瑞双腿打折扔进水塘里。面对东方世家告状的家长,淳于翎大怒,朝淳于滨扬起了鞭子。那些日子她正在练“袖鞭”,是少林外家的鞭法。 一向不问世事的微生砚却紧紧抓住她的手!他凤目里雾气氤氲,含着恳求——他第一次劝阻她要做的事。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的女子,只要她决定的事,从不改变。但此刻他眸子里一片朦胧如碎,让她硬起的心肠突然痛楚——无法看着这样的他,无法让他看着自己——看出她的决心,看出她不得不给东方世家的交代。 “谁要你管我的事?你又不是我爹!”在沉默的气氛中,淳于滨“嗤”了一声。 外人听得惊心,微生砚却淡淡的回过头来,仿佛早已习惯:“教不严,师之惰。这次的错三分在你,七分在我。”他一撩雪白的衣摆,那一瞬间,厅堂中阳光刺眼的一晃。 [文]他朝东方家的来者跪了下去。 [人]东方家的人有些慌神,世人都道微生砚孤傲绝世,竟生生屈膝在他面前。 [书]淳于翎也怔住了,喉中几乎有鲜血的味道。 [屋]“谁要你假好心!谁要你管我!”七岁的淳于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突然暴躁的大叫:“我自己的事自己管!不要你……” 一鞭狠狠朝淳于滨打去! 这一鞭含了她十分的怒气,淳于滨眼见着泛红的鞭梢,这才知道恐惧,惊恐中——却突然被人护住。 接着,便是鞭子结结实实打入血肉的声音,淳于滨只觉眼前蓬出一朵血花。然后,耳边传来小如意的哭声。 淳于滨呆呆的坐着,眼看着那人脸色雪白的倒在他身旁,看着如意大哭着扯他的衣衫,看着厅堂内一片混乱。 那三日,淳于翎不曾合眼,日夜守候在床榻之前。 她看着他昏迷中仍然没有展开的眉心,看着他长睫潮湿如雾,她不知不觉也泪落满腮。她不知道该怎样使他快乐,只能在他看不见时,陪着他流泪。 雨水拼命打着芭蕉,那些硕大而完整的碧绿也被光与水揉合得破碎,一朵小火焰盛开在这茫茫的绿与白之间,恍若爱情,捧着整颗心,看不见其余、摸不到其余,包括语言。 于是,永远只能互相欣赏,无法分享。 微生砚睁开眼时,看到一个梳着双髻的娃娃正两眼红红的望着他。 “如意……”他想动一下,却觉得很乏力。 “先生!”如意眼睛肿肿的,泪水汪汪的很是可怜:“你痛不痛?” 他努力的撑坐起来,摸摸她的头:“不痛。” 如意的泪脸顿时笑开了:“娘……”才发出半个音节,娃娃将才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如意叫厨房给先生熬了药,加了冰糖哦,一点也不苦。” 他的神情有些苦涩,又有些宽慰,只拍了拍孩子暖暖的肩头。 那时,五岁的淳于如意不懂,娘明明对一个人好,为什么不让他知道。那时,她还不懂,爱到深处,心痛——情怯。 门外突然有声音一动。 “谁在外面?”微生砚问,心中竟有一丝企盼。半晌,只见一只男孩子的靴子,接着,淳于滨磨磨蹭蹭的进来了。 微生砚眼中有一丝失落,很快淡淡的被关切取代。 “哥哥!”淳于如意高兴的去拉他:“先生刚刚醒过来呢。” 淳于滨脸上一派满不在乎的神情:“我练功路过,谁来看他?”话虽如此,他却根本不敢抬头,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与以往的嚣张大不相同。 微生砚吃力的扶着床沿站起来,牵起淳于滨的手。 这一次,淳于滨没有拒绝。那手掌的肌肤清冷如玉,柔和而有力,雪白的腰间没有束带,宽大的衣袍上几缕青丝拂过腰际,又拂在淳于滨的脸上。七岁的淳于滨只到他的腰那么高,有些不高兴。很不甘心的用力仰起头去看他的脸,淳于滨在心里嘀咕,大人们的话也许是真的,他真的很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他牵着孩子走进了兵器室,让淳于滨将一件兵器拿起来。 是一把很重的弯刀,淳于滨双手并用,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它拿住。 “这是你曾祖父慕容封使的‘晏月刀’。这把刀曾杀过寨西十二恶人,饮过雄霸一方的匪首胡关霸的血。开皇元年,上千名百姓被雪崩围困于崤山,你曾祖父用这一把大刀,将几丈厚的冰劈开,给百姓取水……” 淳于滨睁大眼睛听着,津津有味的完全沉浸到故事里去了。 “这是你祖父慕容乾的长剑……” …… 他一样一样的讲着,七岁男孩的小拳头渐渐握紧了,小小的胸膛挺得更高了些,那里有热血在涌。 最后,那人轻轻拿起一把玄色长枪,抚摸着枪身:“这是你父亲慕容昊天的‘破空枪’,江湖上恶人闻风丧胆。名枪破空,当代代相传。” 淳于滨的眼中闪烁着火星,双颊烧得通红,他梗着脖子突然说:“我错了,先生。” 这是倔强男孩平生第一次认错,也是,第一次叫他先生。 微生砚释然一笑,那笑容仿佛雪山之巅开出的月华。只在一瞬,便是千年。 那日傍晚,他牵着两个孩子走在小径上。水天一色,烟波抚翠,细雨濡湿了他洁白的衣角——那画面,是怎样的美丽。她只是远远的、痴痴的看着。 微生砚永不知道,新婚雨夜,他所听到的醉呓并不完整—— 那时,淳于翎在梦中说:“昊天,你一定也为我高兴……” 第27章 娃娃? 正月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客栈之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状元楼。据说本朝自开科考以来,一共有四位状元郎、十五位进士在这里住过,风水极好,有文曲星庇佑。所以每年临考前,不仅外地的考生都争相入住,长安本地的不少考生也要在这正月楼住上一住,沾染些状元气。 每到开科取士的时候,正月楼的老板黄福财也财源广进、笑逐颜开,但今年他却哭丧着脸。 东厢第三间房,刑部的官差正在出出入入。 昨夜,这间房里出了人命案子。尸体是今天早上打扫房间的伙计冯二发现的,只见一人吊在房间的横梁上,手里还拽着一把精美的折扇,虽然没有血,但看上去十分可怖。据正月楼的住客登记簿上写的,死者是一个福建籍的考生,名叫方瑞,据说还是当地乡试的解元,谁知道他怎么会被吊在房间的横梁上? 刑部一个精瘦的官吏走下了楼来,后边的几个抬着尸体也走了下来,黄福财抖抖索索的迎了上去。 那个瘦官吏问:“这方瑞是一个人住吗?” “回大人,”黄福财慌慌忙忙道:“是两个人住。有个江南的考生叫苏长衫的和他同住。” “这苏长衫现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今天清早有个官爷来送信,说是将军府的,他就出去了。” 另一个官吏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瘦官吏脸上诧异,问:“那苏长衫形貌怎样?” 黄福财抓抓脑袋:“长得没有什么特别,穿着件衫子倒也朴素,但他一进店里就挑了东边第三间厢房——那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一间房,价格也最贵。”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不自觉的眼角下瞟。 刑部查案的官吏看人眼神最是锐利,眉毛一拧,“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小人……”黄福财吓得一个哆嗦:“苏长衫是半个月前住进来的,方瑞却是前几天来到店里,穿得寒酸得要命,手里还抱着个娃娃,连一天的房费也交不起……还想住店,我正要把他赶走,恰好这苏长衫下楼来,就让这方瑞和他同住。东厢房本来就有两人的床铺,但我要按人头计算银子,又……又多收了苏长衫三十两。” 瘦官吏冷横了黄福财一眼:“你的生意倒是做得精!” 黄福财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直捣头:“小人贪了小便宜……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大案子,这是作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这就将三十两银子还给苏长衫……” “你说方瑞还抱着个娃娃?”瘦官吏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沉声道。 “是啊……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娃娃。”黄福财满满头是汗,哆嗦着答。 “娃娃现在哪里?” “我店里的伙计大愚照看着……”黄福财朝店里大嚷一声:“大愚!快把娃娃抱出来!” “哎!”随着回答,一个身穿粗布冬衣的伙计快步走了出来,只见他怀中抱着一个蓝布襁褓,打着补丁的衣袖上都是油渍,似是刚下过厨房,但一张脸倒是俊朗。 瘦官吏看了看襁褓里熟睡的婴儿,问:“这是方瑞的娃娃?” “嗯。”伙计似乎很喜欢婴儿,把那襁褓微微晃动,好让那婴儿睡得舒服些。 “大人问话,你怎么还是一股傻劲?”黄福财斥骂道,又满脸堆笑朝瘦官吏道:“大人,这是我店里的伙计大愚,一向就是有点愣头愣脑的。” 瘦官吏并不理他,只问大愚:“娃娃怎么会到你手上?” “昨天晚上方秀才托付给我的。”大愚说。 “他为什么要把娃娃托付给你?” “他说有事要办,让我先照看团团。”大愚摇着婴儿,看来团团是这娃娃的名字。 瘦官吏再问黄福财:“昨天晚上店里还有谁见过方瑞?” “昨天晚上店里值夜的就是大愚,只有他见过方瑞。”黄福财忙不迭的答。 瘦官吏皱着眉头看了看大愚:“昨天晚上是你值夜?” “是啊。”大愚回答。 瘦官吏道:“你跟我到刑部走一趟。” 黄福财吓得脸色发白,哆嗦道:“大人,这……” “现在案情不清,最有嫌疑的人除了和方瑞同住的苏长衫,就是昨晚值夜的这个伙计。”他一声令下:“带人走!” 烛火如豆,牢狱寂静。 大愚抱着娃娃,畏冷似的蜷在牢狱的一角。一个大男人抱着一个小娃娃坐牢,着实奇怪。此刻,他睁着眼睛看着对面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却见那人身上的衣衫干干净净,身下枕着干燥的稻草,正舒适的打着瞌睡。 “哇——哇——!”婴儿的哭声突然打破了牢房的宁静。 大愚慌慌的摇着它,娃娃的哭声却并没有止住,反而越来越大。 对面的人被吵醒了,睡眼惺忪的朝这边看了一眼,道:“别再摇了。” 大愚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 “婴儿大半天没有吃东西,自然会饿。”这边平平的声音打着哈欠道。 大愚一脸着急的看着他:“那怎么办?” “给他奶水吃。” “可是我没有奶水。”大愚很诚恳的说。 “……”对方似乎被他诚恳的回答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道:“我知道,这牢房里也没有。” 大愚四下张望,发现牢房里的确除了稻草之外,找不到其它东西,他抱着娃娃到牢房门前:“狱卒大哥,娃娃要吃奶水——米汤也行。” 狱卒白了他一眼:“现在是半夜!” 大愚为难的看着他。 狱卒瞪着眼道:“看我干什么?看我也没用!只有送饭时间才能送食物进来!把指头给它吮吮就不哭了,一天饿不死的!” 大愚黯然的回到他原先坐的地方坐下来,把手指塞进团团的嘴里。团团见到有东西进嘴里来,立刻一口咬住。哭声暂时停止了,可不一会儿又响起来,而且哭声更大了。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团团哇哇直哭,花瓣般柔嫩小手乱抓,无辜的大眼睛满是水花。 “婴儿也不喜欢被愚弄。”对面的少年摇摇头。 大愚手足无措的看着哭得正凶的娃娃,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主意,把手指头放进口中,这次却是微微一皱眉,似在忍痛。 手指再次塞进娃娃口中,娃娃一口含住了,这次安静了很久,哭声也没有再响起。娃娃卖力的吮着,似乎他的手指真的有奶水似的。 这时,那布衫少年突然起了身来,走到牢门前。也不说话,塞了个东西到狱卒手中。那狱卒只觉得手心一重,低头一看,竟是整整十两银子! “冬夜寒凉,给兄弟们买酒驱寒,顺便买一碗米汤过来。” 狱卒眉开眼笑,连连道:“这就去!这就去!” 那狱卒匆匆的去了,少年走到大愚跟前:“米汤一会儿就到,把手指拿出来。” 大愚感激的看着他,把手指从婴儿口中抽出来,只见指头仍汩汩流着鲜血,他却先用另一只手将婴儿嘴边的血渍轻轻抹去,专注的神情很是爱惜。 少年把他手中的婴儿接了过来,递给他一块布条。 大愚笨手笨脚的将手指包扎了五六圈,还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只听对方平铺直叙道:“你咬得倒是用力。” 大愚很不好意的看着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问。 “大愚。” “你有姓吗?” “我复姓南门,南门若愚。老板说这四个字太麻烦,就叫我大愚。” 那少年原本随随意意的听着,这时视线在他身上淡淡扫过:“大智若愚,好名字。” 南门若愚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纵使浑身粗布麻衣,这个笑容也俊朗如画。其实他的鼻口生得尤其标致,笑起来唇齿一露,更加生动。牢狱里仿佛被一瓢阳光泼过。 “我姓苏名同,字长衫。”少年轻松的说。 “我知道。你上个月初九住进店里来,吃得最多的菜是平湖卢笋,喝的最多的茶是巫山云雾。”南门若愚认真又有些笨拙的说:“你早上有开窗的习惯,夜里要用三盏灯烛。” 苏长衫这时认真打量了他一眼。 “来客栈里住的客人,你们的生活习惯我都记得。”南门若愚挠挠头:“黄老板说我嘴笨,但记性还是好的。” 第28章 扇子? 清晨,露水春色满长安。 刑部衙门外百米开外,摆着一个混沌摊,摊点虽小但很有些名气,不少官差早上都要来这里吃馄饨。 此刻天刚蒙蒙亮,摊子前只坐着一个劲装少女,眉开眼笑很招人喜欢:“我要大碗的,先来八碗吧。” 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小二吃惊的看着这玲珑娇俏的少女:“姑娘,你……你要多少?” “八碗呀,要大碗的。”少女认真的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再帮我打包一碗,一会儿我要去牢里看犯人,怕他会饿肚子。”她笑眯眯的样子,不仅很确定吃八碗馄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好像去牢里看犯人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小二哆哆嗦嗦的去了。 少女翘着腿很快乐的看着白气蒸腾的锅,突然睁大眼睛——不远处刑部衙门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影走了出来。虽然有点远看不清楚,但那暗红衣的是官差,还有一个身影似乎很熟悉—— 等那人影从容的越走越近,少女终于像看见了鬼一样指着他:“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苏长衫悠闲的坐下,这时八碗馄饨也陆续端上来了。 “你越狱了?”乌黑的眼睛继续瞪大。 “我早膳还没有吃,越狱做什么?”苏长衫打了个哈欠:“况且,我一向喜走大门,不走偏门。” “君将军替你说话了?”叶舫庭狐疑的歪起头。 “君无意从不替人说话。”苏长衫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在桌上:“我不过告诉审案的胡大人,我早上出门时方瑞还活着,我在将军府饮酒时方瑞死了,人不是我杀的。” “他就信你?”叶舫庭终于忍不住先吃了一个馄饨,眼里的疑问和嘴里一样塞得鼓鼓的。 “我说的有理,他为何不信?” “那胡大人莫非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被你哄得不知今夕何夕。” 苏长衫打开折扇来:“胡大人自然是男人。” 叶舫庭将他的折扇抢过来:“你换扇子了?这把扇子好漂亮呢——” “这是昨天死去的方瑞手上拽的。”苏长衫提醒她。 “哇呀——!”叶舫庭急忙像丢烫手的山芋一样把帕子甩给他:“死人的东西你也敢摸!” “这不是死人的东西,是梨棠园的台柱——云生的扇子。” 叶舫庭心有余悸的瞅着那方帕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小二殷勤的过来:“姑娘,你的八碗馄饨上齐了,还有一碗打包的现在包上吗?” “一起上来——不打包了……”叶舫庭嘴里吃得鼓鼓的,含含糊糊的说。 “这扇子的骨架质地很好,却不是寻常的竹、木、紫檀、象牙、玳瑁,而是乌金制成。我大隋国土不产乌金,只有几年前突厥启民可汗来大隋进贡时,献来过一块当地的乌金。据说皇上一时兴起,命工匠用这块乌金做了六把扇子,上面的诗词都由他亲自书写。这扇面上所书‘暮江春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正是皇上亲笔所写的《春江花月夜》。六把扇子中,流传到宫外的也仅有这一把——就是皇上一年前在龙舟上听戏听到欢畅,龙颜大悦而赏给梨棠园云生的。”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叶舫庭听得一愣一愣的,等回过神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小二殷勤将原本要打包的馄饨端上桌,碗里清汤绿葱,看着十分美味。苏长衫只去拿筷子,好像完全没看见她的大白眼。 他时而洞察秋毫,时而又装聋作哑,实在让叶舫庭无奈:“难怪那可怜的胡大人经不住你的忽悠,放你出来了。” “官府怀疑我,还有店里的一个伙计,无非是疑我们趁夜深人静杀了方瑞。”苏长衫笑道:“我只是告诉胡大人,尸体虽是清晨发现的,但案发时间却不大可能是在夜晚——因为方瑞的尸体既无中毒,只有外伤淤青多处,可见死前的挣扎搏斗;颈上的勒痕是致命的一处,所以他不是吊死,就是被勒死。而客栈的横梁两房相连,并不隔绝,如果有人上吊挂在了上面,旁边的客房多少会听到动静。如果有人在屋内行凶杀人,更不可能悄无声息。所以,最有可能的时间——是早膳时。” 早膳时分,考生们都下到一楼,而东三厢在三楼最东面,离膳堂也最远。 ——自然也最有作案时间。 吏部官员都是身经百案之人,竟无人想到这一层。 一夜提审,几番问讯,刑部官吏渐渐从公事公办到汗流浃背——等天色欲曙,苏长衫竟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 一点优越不足取信。十倍超越他人,才能真正让人心服。 这样的事,也只可能在苏同身上发生。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大愚,因为苏长衫不仅让娃娃有米汤吃,还让他自己可以回店里去,不用坐牢了。 叶舫庭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苏同……唉,为什么你是苏同?” 却见苏长衫不再回答,只认真的吃起馄饨来。 “苏同!” “……” “我和你说话呢!” “……” “案子有没有头绪?到底是谁行的凶?” “……” 不管叶舫庭手舞足蹈,苏长衫只泰然自若的吃完了一碗馄饨,才抬头道:“食不言,寝不语。” 一记大怒的栗子敲过来,苏长衫并未闪避,却在这个时候刚好站起来,仿佛根本不知道小丫头要敲他一样,无辜的掸掸衣襟:“走吧。” 叶舫庭的一百六十四次攻击毫无悬念的又落了空。一次失手,可以用运气解释,一百次失手,就只有实力可言。 她垂头丧气的问:“去哪儿?” “去梨棠园,找云生。” 第29章 云生? 梨棠园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戏曲班子,那时大隋宫廷编排“九部乐”,梨棠园的歌舞艺人不少参与其中。特别是他们独创的戏曲,在脸上涂上浓妆,十分新颖,吸引了很多达官贵人。这其中,又以台柱云生最受追捧,他唱念俱佳,精通文武戏路,曾在御前表演,连隋炀帝也称赞不已,许多显贵更是高价求得一聆清音。 此刻,台下正传来一阵阵喝彩之声! 只见台上旗鼓震天,数十名男子排成阵列,正赤膊擂鼓。中间却是一个女子,云衣水袖、玉带当风,朱唇一启竟是雄浑之音:“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娇柔少女唱起汉高祖的《大风歌》来,虽乏粗犷,但那种独特的韵味也是男子学不来的,引得台下喝彩连连。 叶舫庭对歌舞兴趣不高,左右张望,突然捅了捅苏长衫:“瞧,礼部尚书董大人也来听戏呢。” 苏长衫随意望去,果然,礼部尚书董晁正坐在二楼的贵客台上,左右围着不少人,有几个是住在正月楼的考生。 叶舫庭笑嘻嘻的掏出一包杏仁酥,边吃边说:“机会难得,董大人可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你不去巴结巴结?” 台上少女还在咿咿呀呀唱着,苏长衫已站了起来,朝二楼走去。 叶舫庭口中的杏仁酥掉了出来:“你……你真去啊?” 董晁年届花甲,保养得法,脸上的皱褶和身上的紫袍一样服服帖帖。此刻他看着台上,脸上却有些不悦之色。 一个郎官机敏的凑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云生呢?”董晁并没有看他,眼睛仍盯着台上,用鼻子说话。 “下官这就去!”官员转身而去,却见一个样貌平平的书生正上楼来。 又是一个来和董大人套热乎的考生——官员心里十有九个准,也不多看,只管办自己的事去。 苏长衫上前来,自自然然的朝董晁道:“江南苏长衫,见过董大人。” 董晁本来眯着眼睛养神,听到“江南苏长衫”五个字,抬起眼皮来:“你——就是在川蜀破了白玉美人命案的苏长衫?” “正是晚生。”这少年不说话时平淡无奇,一开口却让众人的视线都不禁朝他看来,只觉得他气定神闲,一双眉也生得逸兴风流,那气度妙在自然而不逼仄,十分舒服。 董晁身边的员外郎官不禁欣赏的又瞧了苏长衫几眼。 “坐吧。”董晁示意左右看座。 不一会儿,官员带着领班的来了。 领班朝董晁作揖道:“董大人恕罪,云生今天恐怕不来了。” “不是明明说云生要来的吗?”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旁传来。说话的人锦衣华服,却生得很是肥硕,身上衣料恐要多用常人的一倍:“董大人专程来听戏,你们怎么安排的?” 领班立刻认出他是常来听戏的贵公子,当朝右屯卫上将军宇文化及的亲侄子——宇文钟,正惶然要回答,见宇文钟弯腰朝董晁讨好笑道:“董大人威仪在此,那云生敢不出来唱!” 转身朝领班,立刻变脸:“快叫云生出来!” 领班惶然跪下:“各位大人,云生寻常就不住在戏班子里,他要不想唱,小人也找不到他啊!” “胡说八道!”宇文钟怒道:“小小一个戏子,倒在董大人面前摆起谱来了!” “云生既说了今日要唱,是何缘故不来?”董晁慢条斯理的将茶盏打开,袅袅茶雾升腾,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领班。 “云生一向守承诺,小人不知他是何缘故不来……”领班磕头道:“等下次云生过来,小人一定让他给大人赔罪。” “赔罪?——”董晁冷冷将茶盏盖上:“用不着下次了!” 梨棠园领班惶恐的跪在地上,直到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敢抬起头来。 董晁一行人已拂袖而去,只见眼前的贵客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那个布衫少年还闲适的坐着,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专心致志的听戏。 台上唱曲的少女似乎有些紧张,不禁瞧了这边一眼。 那唯一的少年旁若无人的安然,不知为何让她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安得海内兮归故乡……”她接着唱起来。 一曲终,台下掌声喝彩不断,少女朝台下盈盈一拜,转身下台时又忍不住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不禁微微一红。 台后。 “云生今天怎么没有过来?唉……” “那董大人权势滔天,得罪了他,以后我们梨棠园的生意怕是难做了!” “都是云生不好!不守信用……” “人家是台柱,想唱就唱,谱儿大着呢。” …… 一群人一边卸妆一边议论着。却听那刚唱完的少女轻声道:“云生哥一向守信,今天一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才不来的。” 一个跑龙套的掀起帘子进来:“邯郸姑娘,外面有个公子说要找你。就和往常一样,给姑娘推了吧?” 除了云生,刚才唱《大风歌》的少女邯郸就是戏班里最红的角了,只是她向来对所有戏迷,不管达官贵人还是风流少年,都一概不见。 “慢……”邯郸略略一怔,轻声道:“是个什么样的公子?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第30章 邯郸? “是个穿灰布衣的年轻公子。他说姓苏名同,字长衫。” 这下,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边来了。戏班里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什么朝堂秘闻,江湖新鲜事儿,都会被看客们争相议论。这苏长衫的名字,早在一个月前就传到了京城。听说他武功高得不得了,人更神得不得了,七天就破了震惊天下的白玉美人命案;又说他年少风流,英俊不凡;还有人说他有断袖之癖,连江湖第一美男子微生砚也对他与常人有些不同…… “他是苏长衫?”邯郸不禁有些慌乱,没想到今天公然不与董晁一同离开,只管听戏的骄傲少年就是江南苏长衫。 “请回过苏公子,在客室稍待片刻,邯郸将戏妆卸下就出来相见。” 卸下戏妆之后的邯郸更显清丽,她整整云鬓,施然走进客室,只见苏长衫正欣赏着墙壁上的一幅山水。 一时间,邯郸姑娘有些分不清——是人在看山水,还是人在山水中。 邯郸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却见他已转过身来——面孔普普通通,并没有人们口中传说中的英俊非凡,也不太像……邯郸脸上一红,有些关于他的传闻都在见到他的面之后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姑娘想象的风流。”苏长衫没有微笑,但和气的话语令人舒适。 邯郸不禁红脸低下头去,似乎一与他视线相接,心里想什么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苏长衫只撩起衣摆,悠闲的坐下,当然——也就看不见她一瞬间的窘态。邯郸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这相貌普通的少年会被世人误传风流之名,他太会体贴别人,从不令人尴尬,哪个女子能不爱这样的风度?世间女子,又有谁不仰慕这……青山揽月的气度,滴水藏海的沉着? 只听苏长衫悠闲的问:“三年前长安永湾县遭遇饥荒,百姓生活十分艰难吧。” 邯郸不禁诧异道:“公子也知三年前永湾县的饥荒?” 苏长衫抬袖指了指壁上的山水草书:“落款是大业四年于长安永湾县,正是三年前。若非饥荒,恐怕也难有这样的感慨。” 壁上的字原来是《诗经·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邯郸不懂得欣赏书画,这字,是云生哥写的……”邯郸轻轻颔首,走到壁上山水前。 “字只有六分好,”苏长衫头也不抬道:“但饿着肚子写诗作画,笔下仍有山水,意境自然豁达。” 邯郸不解的回过头来,见苏长衫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这可是云生师傅之物?” 邯郸脸色微微一白。 “这乌金扇涉及一件命案,云生师傅是嫌疑人。听领班师傅说戏班里姑娘与云生师傅最为相熟,所以,还请姑娘一切如实相告。”苏长衫不过几句话,已让邯郸绞着丝绢的手心出了汗。方才平静和悦,此刻单刀直入——这个少年,让人又向往、又畏惧。 邯郸着急道:“云生哥是好人,苏公子你……你不要怀疑他。云生哥是好人,他不会杀人的。” 苏长衫认真的听着,没有说话。 “……云生哥每次唱完就走,戏班里大家与他都不太熟悉。邯郸也只是因为父母都在三年前的饥荒中饿死了,留下六个年幼的弟妹,常靠云生哥慷慨接济,邯郸感激在心罢了。”邯郸绞着手中的丝绢,十分犹豫。 苏长衫也不催促。 邯郸呼吸急促,终于轻咬贝齿:“这扇子……的确是云生哥的。梨棠园常有秀才公子们来听戏,也有几个熟客,常一起包房饮酒。几天前,他们带着一个秀才来了——戏班里的大哥说,那人是初到长安赶考来的,名叫方瑞。中场休息时,我和云生哥路过他们的包厢,听到他们在里面议论什么事情,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云生哥用手势示意我先走,我就先走了,他似乎在门口又听了一会儿……那天晚上结场时,我正要离去,看到那方瑞掏出一把扇子来端详,竟是皇上御赐给云生哥的乌金扇。我心中吃惊,本来想问问云生哥是怎么回事,可他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邯郸似乎有些害怕:“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传来命案消息……我见不到云生哥,没有办法问他——” 苏长衫听到这里,问:“那天和方瑞一起到包房饮酒的——都有哪些人?” 邯郸低头想了一会儿,肯定的吐出几个名字:“是常来听戏的……宇文钟、韩平、孙隼几位公子。” — 叶舫庭在梨棠园门口等着,春阳温润,外面已是正午时分。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剩壳的小袋子,嘴里还正吃着一颗花生,笑嘻嘻的问:“到哪儿去吃午饭?” 苏长衫无奈:“你怎么总是吃不饱?” 叶舫庭嘴里咬着东西,百忙之中瞟他一眼:“你看美人也看不饱啊。” “我对镜自顾,不就饱了么。”苏长衫向前走去。 “哈哈哈……你……真有自知之明!”叶舫庭笑岔了气,拿起一颗花生朝他的背影砸去:“下次我要好心给你送镜子,三尺高的!” 苏长衫仍自顾的走着,那颗花生飞到离他的背只有半寸的地方,好像被风吹托起来,稳稳的向旁边荡去,落在地上。 而街道上,一丝风也没有。 叶舫庭很是沮丧,小跑着跟上来:“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内力练得比君将军还好了?上次我用本门独创的惊天地泣鬼神天下无敌的‘妙手花花’暗器功袭击他,一下子就打中了他……”她还在天花乱坠的说着,什么“妙手花花”,不过是她一个好吃的姑娘抓一把花生而已。事实上她砸中的东西,除了长安城中那些高大威武、潇洒笔挺,可惜欲哭却无泪、欲语却无嘴的——树,就只有街上一只失恋而憔悴到没有力气的大黑猫。算起来,连一只麻雀也没砸到过。 苏长衫头也不回的说:“你真的砸到过君无意?” “那还有假!”叶舫庭笑眯眯的说:“不信你去问将军自己啊——话说回来,你就不能也被我砸一下,满足满足我欺负人的愿望吗?” “君无意是温柔的人,我不是。”苏长衫平平道。几丝柳絮飘到他的肩头,风华无言,也当真无情。 叶舫庭又咬了一颗花生,叹口气,凑到他的面前,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似乎也被她一点点咽下了,后面的话她说得极认真:“我说,你们是同一类人——最有情、又最无情的人。” 苏长衫没有说话。 只有漫天飘絮掠过屋檐,晴空万里,阳光冷秀。 叶舫庭又咬了一颗花生,哈哈笑道:“……喂!大小姐我揭了你的老底吧,嘿嘿……今天没见着那传说中的云生真是可惜。人人都说他唱得有多好多好,想来长得也有几分姿色……” 她还在洋洋得意的自说自话,却突然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吔,别走那么快呀!等等我呀……” 正月客栈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二三楼是客房,一楼是饭馆,此刻正是午膳时间,厅堂满座。 苏长衫刚迈进店门,就见南门若愚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倒没有抱娃娃。见到门口的苏长衫,他用袖子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憨憨的朝苏长衫笑了。 待两人入座,南门若愚手中拿着菜本小跑过来,双手似乎还有油污,又在身上擦了擦,才把菜本递给他们。 “娃娃呢?”苏长衫问。 “交给厨房的吴嫂看着。”南门若愚有些苦恼的摸摸头:“我中午要做菜,腾不出手来抱它……” 门口突然传来一串呵斥声:“滚!——” 只见一只老狗正在客栈门口摇着尾巴,四只腿枯瘦露骨,肚子下面垂着干瘪的奶头,灰色的毛有几处脱落了,脖子露出一片红红的肉。伙计冯二正拿着棍子赶狗。 那狗许是饿得急了,看到棍子往外躲了躲,可一对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冯二身后装剩菜的桶。 “赶走赶走……”黄福财忙不迭的朝冯二道:“这里住的都是斯文人,别惊吓到秀才老爷们!” 正在吃饭的几个书生朝门口瞅一眼,果然露出嫌厌的神色。 冯二立刻一棍子朝狗打去,却听一个着急的声音道:“别打……!”大愚慌慌的跑了过来,双手端起装剩菜的大桶。 桶少说也有几十斤重,大愚憋得满面通红,吃力搬起桶朝外走。老狗欢吠一声,拼命摇着尾巴跟着他。 “大愚!”黄福财的脸黑了:“客人等着你点菜!谁叫你去倒剩菜……!回来!——” 大愚却已经走出了好远,听不到了。 过了半晌,大愚拧着空桶回来了,满脸汗水直喘气,笑呵呵的憨憨看着黄福财。黄福财气不打一处来:“那狗是你的亲戚?放着活儿不干,管它?喂饱了它,你自己能多长二两肉?” 大愚的身材虽然高,的确倒是不胖。 “我把狗赶走了。”大愚把桶放下来,仍然是憨笑。 “你给我……”黄福财黑着脸正要训斥,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过来——” 一个少女笑眯眯的朝大愚招手:“过来点菜。” 大愚如获大赦,看了黄福财一眼,小跑过去。 “你们这里最好吃的是什么菜?”少女翻着菜单。 “清蒸鲟鱼,还有……平湖芦笋!” “就上这两个菜来尝尝,再来一盘莲枣肉方,一盘葱香鲫鱼脯,一个石耳炖稚鸡,一个熏兔火锅,一碗佛手排骨,一碗龙凤骨汤,一碟吉祥干贝,一碟淡糟香螺片,三碟松子糕,两碟珍珠糯米,两碟蜜汁梨球,一碟百合绿豆糕,一碟玫瑰豆腐。嗯……好啦,先点这些吧~”看南门若愚没有动,她又好心补充了一句:“不够的话再加。” 南门若愚目瞪口呆看着那点菜的少女——眉开眼笑十分招人喜欢,声音也俏生生的好听—— 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苏长衫。 却见苏长衫脸上仍是平平的没什么表情:“放心,这位小姐从不剩菜。” 第31章 烈火? 人容易满足,是极大的福气。因为容易满足的人很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这世上大多数的烦恼都是人自找的。 叶舫庭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她生得招人喜欢,心情也总是不错,特别是在吃饱了之后——哪怕对面坐着一个表情太少、武功太高、朋友太多、脑子太好,和俊美又一点不沾边的苏长衫,她也不介意。 “结账!”叶舫庭大声说。 南门若愚拿着账单小跑过来,一脸错愕的瞧着风卷残云的桌面,空空如也的盘碟,又瞧了瞧眉目含笑的少女。 “菜真好吃,下次还来。”叶舫庭高高兴兴、天经地义的说:“离大考还有大半个月,苏同也还要住大半个月,以后我的账单不用客气,都记在他名下。” “我会把账单寄给君无意。”苏长衫仍然没什么表情,平平的说:“让他从你的俸禄里扣。” 南门若愚本来认真的听着,突然朝厨房的方向皱皱鼻子—— 很浓的烟味。 不是油烟的味道,而是烈火烧出的浓烟味! 一把将账单扔在桌上,南门若愚朝厨房冲去。此刻,大厅里的烟味也越来越重,客栈里人们这才发现是起火了,顿时四散夺门而逃。黄福财慌忙大叫:“快拿水来!快去后院搬水缸来救火!——” 南门若愚已经冲了进去。 厨房方向浓烟滚滚,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叶舫庭大咳:“咳咳……苏同,我们也却弄水……” 冯二几个活计已经抬着水桶过来了,黄福财慌慌张张的指挥他们正要泼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不能泼水。” 苏长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也呛了几口烟有些咳呛,只听他沉声道:“厨房里都是艾草引发的浓烟,以水救火,会让烟雾更胜,里面被困住的人会窒息而死。”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清醒了几分,果然火势并不是特别大,只是浓烟格外呛人——的确是艾草燃烧的浓烟! “你们分头——把门窗全部打开。”苏长衫朝众人道,正月客栈里的一干人等早慌了神,这时已把苏长衫当成了主心骨,立刻言听计从。 只见苏长衫一把将冯二肩上的毛巾扯下来,浸在水桶中,捂住自己的口鼻,冲进厨房里。 厨房内的烟雾浓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唯一的一扇排油烟的窗子,这时却是紧紧闭着。苏长衫立刻将窗户打开,但窗子又太小,浓烟无法疏散——顺着婴儿微弱的哭声,苏长衫发现有人抱着婴儿就在不远处,正是南门若愚。显然他已经吸进了不少浓烟,脚步有些踉跄—— 南门若愚正晕头涨脑的找出路,突然感觉自己的衣领被人抓住了,耳边传来苏长衫平平的声音:“门在这边。”接着便感觉鼻口处一阵清凉——苏长衫将湿毛巾捂在他的脸上。 他的意识顿时清醒了许多,只见苏长衫指着一个方向:“你先抱娃娃出去。厨房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南门若愚犹豫了一下。 苏长衫似松了口气,当机立断道:“出去!” 等南门若愚一身烟灰的冲出来时,黄福财和几个伙计立刻围了过来。大厅里的浓烟已经散了不少,叶舫庭正把最后一扇窗子也大敞开了。 南门若愚被烧得一身焦黑,却只紧张的看着娃娃,众人都听到襁褓里传来中气十足的哇哇的哭声——婴儿显然被他保护得很好。 “苏同还在里面?”叶舫庭跳下板凳,问。 南门若愚用力的点头。 叶舫庭皱着眉头看了看里面浓烟滚滚,却见南门若愚一把将娃娃塞给她:“我进去帮忙!” “喂……”叶舫庭朝他的背影喊:“别去……” 南门若愚已经冲进厨房,没有叶舫庭喊的整句话:“别进去帮倒忙……” 里面的烟火还很浓,南门若愚用力揉着眼睛,费力的才看见苏长衫的方向。 “苏秀才……”南门若愚喊了一声,浓烟立刻贯进他的喉咙中,让他一阵猛烈的咳嗽。 苏长衫正扯了灶台上遮盖食材的帆布在扑火,他的手中灌注了内力,几下扑下去,火焰很快越来越小。 南门若愚冲到灶台前,发现苏长衫根本不需要他帮忙,于是他俯身钻进灶旁,开始找拼命的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苏长衫将最后一撮火焰扑灭,以袖掩口,声音有些嘶哑道。 南门若愚抬头求助的看着他:“还有……” 苏长衫神色一沉,还有人没有逃走? “不是……人都逃出去了……”南门若愚的眼睛被浓烟熏得满是波光,好像含着泪似的:“可是我的猫阿青还在灶边烤火的……” 苏长衫只有也蹲了下来,顺着灶台去摸猫——灶台边的烟本来就格外浓呛,南门若愚边咳边唤着:“阿青……” 两人又摸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浓烟吸多了会窒息的。”苏长衫看了南门若愚一眼——没有高深的内力护体,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再找找……”南门若愚用力的摇头:“它一定还在这……”他话还未说完,突然向前倾去,一头栽倒在苏长衫身上。 第32章 襁褓? “醒了醒了……!” “大愚!” “大愚!……” 南门若愚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平躺在店里的板凳上,黄福财和几个伙计都担心的看着他。 在一旁,苏长衫正在喝茶,叶舫庭则抱着娃娃笑嘻嘻瞅向这边—— 看了看叶舫庭笑嘻嘻的样子,又看了看众人奇怪的眼神,南门若愚眼中顿时一酸,泪几乎要落下来:“阿青它……” 那只大花猫阿青已经养了四年,他看着它从一只瘦小的幼猫长成体重超标的大胖猫,不知道多少个冬天的夜晚被它挤被窝,不知道多少顿晚饭被它抢食物——如果有鱼的话。以后,以后……再也没有人,不,没有猫和他抢鱼吃了吗? 正在南门若愚快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时,突然听见一声趾高气扬的猫叫“喵~” 他又惊又喜的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窗户上一只胖猫正在舔脚趾头,全身虎皮花纹油光水滑,圆乎乎的看不到脖子,它显然刚刚吃得很饱,很满足的边舔爪子边晒太阳。 南门若愚爬了起来,看了看猫,又看了看苏长衫:“谢……” “不必谢我。”苏长衫悠闲的喝着一盅君山银叶,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猫是从隔壁回来的。” 胖猫阿青通人性似的又朝南门若愚叫了一声:“喵~”。 黄福财和几个伙计连连点头,冯二道:“想不到阿青平时好吃懒做,连只老鼠都没抓过,和大愚倒还有点真感情,刚才大愚晕倒,它一直蹲在窗户上看着这边呢。” 窗台上,阿青甩甩尾巴,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 它自然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今天一早它就晃出门了——隔壁阿婆寡居多年,最近与一个打渔的鳏翁喜结连理,于是每顿饭都有鱼吃,都有吃剩的鱼骨头——阿青是一只胃口很好的猫,它每天都要吃得很饱很饱。自从阿婆再婚以来,它除了睡觉的时候在正月客栈住,一日三餐都改在阿婆家。 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鱼吃,变着花样的鱼头鱼骨鱼肉让胖猫阿青幸福得快连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至于大愚是个什么玩意儿,它更是早就忘了。 刚才它蹲在窗户上,是因为窗户上的阳光最好,它之所以看着这边,是因为苏长衫的桌上除了茶,还有刚才没有收拾的鱼碟子。虽然看样子没有阿婆家的好吃,但它也可以等这些人走了之后,把碟子舔干净的。 所以,它叫了一声,催这些人快走——可他们一点都不识趣,它只有又叫了一声。 — 正月楼的考生们陆陆续续从外面进来了——方才一起火,他们也不得不逃出去。 黄福财点头哈腰的跟考生们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惊吓了各位秀才爷们……今天的食宿全免,就当小店给各位秀才爷压惊的。” 一个胖硕的考生不耐烦的骂道:“你这什么破店啊,还长安城第一状元楼——我看是狗屁,出了命案不说,大白天都能失火,你得赔偿本少爷的精神损失——” 黄福财诚惶诚恐的跟着,那个胖硕考生正是早上在梨棠园听戏的宇文钟。 “也不多,就一千两吧。”宇文钟挥挥手。 “一……一千两?”黄福财的假牙差点掉了出来,一两银子都是他的心头肉,这一千两不是凌迟他吗? “怎么?要不要我叔父来把你的店封了?”宇文钟气势汹汹。 “宇文钟!”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只见叶舫庭将娃娃往苏长衫怀里一塞,跳到前面笑嘻嘻的说:“你又来惹是生非,不怕我告诉你叔父吗?” 宇文钟自然是认得叶舫庭的,叶禹岱是朝廷老将,君无意更是威望无二,这叶舫庭虽说吃喝胡闹,但朝中怕也没有一个人敢动她。 况且,叶大小姐自己整起人来的功夫,也决不是盖的。 思及于此,宇文钟摆出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瞪了她一眼,朝黄福财哼了一声:“算你运气好,今天就看在叶大小姐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他朝身后的韩平和孙隼一挥手:“我们走!” 座中却突然传来婴儿哇哇的哭声,只见某人正在动手拆它的襁褓,娃娃用力蹬着莲藕般雪白的腿,抗议的大哭不停。 “喂!苏同!你在做什么?”叶舫庭瞪大眼睛跳了回来。 南门若愚也从板凳上爬起来,按着还有些晕的头,冲了过来:“苏秀才……” 苏长衫很没有专业精神的拆着襁褓,蓝布已经被他撕开了一条缝,露出几团圆滚滚的棉絮来。 “我刚去厨房看过了,失火的原因,是有人故意将艾草扎在稻草中间,让厨房生火时引发浓烟。是谁做的不得而知,但目的却是明确的——中午大家出去的间隙,厨房里除了婴儿,并没有其他人。” 这时,正准备上楼的考生们都停住了脚步,一时间鸦雀无声,都惊疑的看着苏长衫。 “婴儿不会与人结仇,有人要杀它,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婴儿的爹娘与他有仇,二是婴儿身上藏有对他或她有威胁的东西。”只见苏长衫很优雅的继续欺负着一个不足岁的娃娃,娃娃手舞足蹈更把棉絮弄得到处都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长衫终于从棉絮中摸出一个东西来——那是一张薄薄的纸条,在苏长衫慢慢将它展开时,离他最近的叶舫庭看到了上面有写字,但还没等她看清楚,苏长衫已经将纸条卷了起来。 南门若愚却只急急的脱下自己被烧得焦黑的棉衣,把娃娃裹住。 在满场寂静中,苏长衫的目光扫过众人:“纸条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第33章 封楼? “字条上真的写着名字?”关好房门,叶舫庭凑在苏长衫身旁问。 苏长衫挑了挑眉。 “我就知道你在故弄玄虚。”叶舫庭压低声音,笑意不减:“要是真的有名字,你何必打草惊蛇?这一招是引蛇出洞——凶手做贼心虚,哪怕他不确定纸条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也一定坐不住了。” 苏长衫看了她一眼:“可惜凶手没有你聪明。” “那是!”叶舫庭得意洋洋的说:“大小姐我要是去参加科考,状元你们就都别想了!……话说回来,我很好奇——纸条上没有写凶手的名字,究竟写着什么呢?”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南门若愚端着一罐汤进来了,棉衣脱给了娃娃,早春他就只穿着单衣,脸上也都是黑灰,但手显然是洗过的——手背上还有被烫伤的痕迹。 “苏秀才,”他把汤放在桌上:“你仗义相救,我没有别的可以谢你……” 苏长衫还未答话,叶舫庭已经迫不及待的凑上前去:“好香,好香啊!鸭掌草菇汤!”她已经止不住口水了,让人绝对难以相信她两个半时辰前吃过二十个菜的大餐。 南门若愚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愚,”苏长衫悠闲的站了起来:“你如果【“文】要谢我,有两【“人】个方法,一是不要【“书】叫我苏秀才,二是可【“屋】以教我做菜。” 南门若愚更加目瞪口呆——做菜? 这边桌前叶舫庭已经开吃了,她享受的品着浓郁的汤汁,心情大好的说:“对呀对呀,你的厨艺这么好,可以教教苏同的,他一定不介意拜你为师。” “苏……”南门若愚将要出口的“秀”字咽下了:“……长衫,你要学做菜?” “这世上的事几乎没有苏长衫不会的,只除了两件——一是生孩子,一是烹饪。”叶舫庭哈哈大笑:“我绝对不骗你。” 南门若愚突然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睛也被逼得水汪汪的。 “你不会就只有那一件棉衣吧?”叶舫庭瞪着他,虽然单衣薄裳看出他身材相当的不错,但现在可是早春。 南门若愚不好意思的微侧了脸,却见一条毛毯飞过来,将他整个盖住。费力的从毛毯里钻出头来,只听始作俑者苏长衫说:“我没有衣衫借给你穿,你比我高。” 他平平的说出“你比我高”,叶舫庭顿时笑得捶胸顿足:“哈哈……大愚你把苏同比下去了……” 苏长衫扔了一锭银子过来,毫不客气的说:“以后再还给我。” 那银子不偏不倚正落在南门若愚的手中,大愚似乎在犹豫收不收,他不能裹着毯子度过这个早春,而且娃娃的襁褓要买新的,那件烧焦的棉衣恐怕也不能再用了。终于,他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苏长衫:“……我拿了工钱之后,再还给你行不行?” “当然。”苏长衫和气的说。 “苏同把襁褓拆坏了,本来就应该赔给你的,不要还给他!”叶舫庭跳出来主持正义:“反正苏同这家伙有钱的很,我也经常找他骗吃骗喝,不用不好意思——”她没心没肺的把南门若愚拉进来,笑嘻嘻道:“再况且,他要拜你为师学做菜,徒弟怎么能不先巴结巴结师父呢?” 苏长衫却似乎已经很习惯了,只管坐下来看自己的书。 南门若愚的脸更红了,额上和鼻尖冒出的汗水不知是煮汤蒸的,还是毛毯捂的,还是被叶大小姐捉弄的。 他笨笨的伸手从毛毯里把肩上的毛巾取下来,擦脸上的汗,原本脸上都是黑烟灰,这一擦倒是更黑了。 “铜盆里有水。”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 南门若愚只有去蘸水擦脸。 半晌,叶舫庭突然说:“你——原来长得还不错啊。”只见脸上的黑灰渐渐被擦去,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来。 她也是头一次这么近的看南门若愚,这次他没有穿沾着腻腻油烟的衣服,裹在那床颜色灰扑扑但绝对价值不菲的毯子里,高鼻棱唇的轮廓真比许多名门世家的美公子都好看不止一点点。 叶舫庭笑嘻嘻的摸摸他的鼻子:“看你隆准直挺,要是去朝廷里混个官儿当,肯定能步步高升。” 南门若愚也不知道躲,只红着脸被她蹂躏。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相了?”苏长衫瞟了她一眼。 “不知道左翊卫军里大伙儿都叫我‘叶半仙’吗?”叶舫庭瞪了他一眼。 “宇文钟、韩平、孙隼三个人是什么时候住进店里来的?”苏长衫把书放下,也不理睬叶半仙,只问南门若愚。 大愚想了一下:“宇文钟是上个月初三住进店里来的,虽然交足了两个月的房费,但他一共只有六个晚上住在店里,三次早饭,两次午饭在店里吃,其余时候都不再店里;韩平和孙隼都是上个月初六住进店里来的,他们三个每次都一起回来。” “不仅长得好看,你记性也不错啊。”叶舫庭摸着下巴打量南门若愚,随即又嘻嘻道:“宇文钟之所以不住店,八成是喝花酒去了哈哈……” 南门若愚这次没有理她的胡闹:“是不是……和纸条上的名字有关?” 苏长衫和气的说:“有关。” “纸条上到底写着什么遗言?”等南门若愚走了,叶舫庭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你拆襁褓的时候,我明明看到纸条上有字了。”[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八零电子书] 苏长衫已经在认真的看书,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题。 “不告诉我拉倒……!”叶舫庭嘟起嘴:“你自己当心了。”她吃饱喝足就拉倒走人,还十分理直气壮的威胁道:“这里可是出过人命的,小心了半夜有人敲门!” 这一晚,正月楼很安静。半夜并没有人来敲苏长衫的门,事实上,直到日上三竿,他才听到一阵敲门声。 苏长衫打着哈欠来开门,只见伙计冯二脸色惨白的出现在门口:“苏公子,你还不起来?正月楼已经被官府封了——” 一脸睡意的苏长衫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所有考生都在楼下了!——”冯二跺着脚说:“正月楼又出了命案,宇文钟公子被杀了!” 第34章 踏月? 宇文钟的尸首就躺在房间里,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 正月楼的厨子们和黄福财都被五花大绑的抓了起来,不仅刑部来了人,连左翊卫军也出动了数十人,将正月楼包围起来。 这宇文钟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考生,他还是当朝右屯卫上将军宇文化及的侄子。命案消息传到朝堂,当今皇上也被惊动,派左翊卫军数十人来缉凶。 苏长衫打着哈欠走下楼来,楼下刀剑林立,考生们个个面色如土,他却只看了眼膳堂的方向:“早饭还有吗?”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他。 只有被绑得似粽子般的老实人南门若愚紧张的说:“厨房里只剩下昨天的稀饭……面条还没来得及下。” 苏长衫似乎很遗憾,他从不吃剩饭。 “宇文钟昨天在正月楼吃饭?”他坐了下来。 黄福财早已把苏长衫当成救星,慌慌的问:“……在不在?” “不在。”南门若愚很肯定的说。 楼下的众人这才想起,昨天几顿用膳时间都没有看见过宇文钟,只在失火的时候他出现过,还和黄福财有过争执。不少考生都回忆起来了,有几个胆子大些的点头附和:“昨天吃饭没见过宇文钟……” “既然宇文钟并没有在正月楼吃饭,你们抓正月楼的厨子做什么?”苏长衫闲闲的问。 正在搜查的兵士们不觉愣了一下,带头的黄参军觉得苏长衫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只见门口走过来一人,高额浓须,是左翊卫军中的万统领,也是跟随君无意鞍前马后的贴身之人。黄参军慌忙上前行礼,只听万统领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黄参军再看苏长衫的神色便有几分不同。 “原来是破过白玉美人命案的江南苏公子——”黄参军拱手道:“失敬。” “哪里。”苏长衫很随和的说,转向一边站着的韩平和孙隼:“韩公子、孙公子,昨天你们俩和宇文钟在一起?” 孙隼的脸色有些苍白,韩平倒是镇定:“我们和阿钟昨天在一起。” “你们去过什么地方?” “去了梨棠园,还有……昨天阿钟很高兴,春寒料峭的还非拉我们去游泳……”孙隼脱口而出。 苏长衫看了他一眼:“游泳?” “不错。”韩平也点头到:“从梨棠园出来已经时候不早了,阿钟却非要拉我们俩去护城河里游泳,我们好劝歹劝才把他拉回来了客栈。” 仵作这时已经验过尸体,肯定的说:“死因是中了碧落涎之毒,毒发时间大概是子时。” 几个略有见识的考生都惊诧不已,这碧落涎是剧毒之物,只要一滴就可以将人毒死,而且此毒从入喉到发作有三五个时辰的时间间隔,这段时间内人会极其兴奋。 “从毒发的时间推断——”万统领沉吟。 “宇文钟恐怕是在梨棠园中的毒。”黄参军沉声道:“把人先放了。”被松绑的黄福财和几个厨子惊魂未定。 黄参军朝他们拱手道:“冒犯了。”转身吩咐身后的兵士:“你们几个守在客栈里,其他人,跟我去梨棠园!” 苏长衫看了一眼君无意调教出来的兵将,果然干练,也有些见识,可惜—— 左翊卫的兵士们走了大半,只剩下三个还守在大厅里看着尸体和现场。 苏长衫正准备上楼,只见伙计冯二端着一个大纸盒子,肥猫阿青懒洋洋地跟在他后面。 冯二看见苏长衫,满脸堆笑道:“苏秀才,今天多亏了您……” 地上毛茸茸的猫尾巴扫到了冯二的腿,他低头跺脚:“去——!”随着他的动作,猫窝里沾着猫毛的棉絮中,露出一个小角来。 冯二抬头朝苏长衫陪笑:“阿青这猫最是好吃懒做,都是大愚给惯坏了。” “大愚呢?”苏长衫问。 “大愚今天放假,刚出了门,”冯二抖抖纸盒子:“猫窝里一股猫骚味,我给它搬出去晒晒——” 说话间,冯二也发现了窝里有东西,立刻扯了出来,原来是一本普通的旧书。 “您看——”冯二哭笑不得的递给苏长衫看:“阿青好吃懒做,而且比狗还爱藏东西!连书它也要拖到窝里。” 苏长衫接过半旧的书来,翻看了一下。 “苏同!”有人在门口喊。人还未到,声音先到。只见叶舫庭兴高采烈的小跑进来。 苏长衫对冯二道:“东西放我这里,我还给大愚。” “麻烦您了……”冯二奉承道:“黄老板说这些个考试的秀才老爷们,您最有贵气。”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苏长衫和气的问:“还有事吗?” 冯二似在下定决心,终于说:“昨天晚上……我吃多了稀饭,憋不住起来上茅房,大概是子时……我在茅房旁看见大愚出去了,月亮很亮,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大愚怀里揣着什么一个人溜出客栈,转到一个小巷子里——我好奇跟了一段,可跟着跟着,就把人跟丢了。” 第35章 刺杀? 长安大街上,叶舫庭小声对苏长衫耳语了几句。 “我给你透露了这么秘密的消息,”叶舫庭得意的往嘴里塞一块八宝糕,笑眯眯的说:“你也要向我透露一点做报答!” 苏长衫随手将一本半旧的《论语》扔给她。 “喂!”叶舫庭抗议:“知道我最讨厌这些四书五经了,还给我看《论语》,你什么意思啊你……还有猫毛……”她不满的嘀咕突然停住了,因为她已经发现,书的封页上,赫然写着方瑞的名字。 书本有点旧,只见子路章的第二页“和而不同”四个字,用笔墨做了特别的记号。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合,是说在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君子既能保持自己的不同观点,不随波逐流,也能心胸宽广的容纳其他人的意见。 “……”叶舫庭抬头。 “字条上,”苏长衫背对着她:“也只写着四个字:和而不同。” 叶舫庭愣住了,既然书是从猫窝里找到的—— “杀人的未必是十恶不赦之人,被杀的也未必是无辜无罪之人。世上的事原本就没有绝对。”苏长衫平平道。 “你……怀疑大愚?”叶舫庭迟疑了片刻。 苏长衫微笑:“你不是要去听戏吗?” 梨棠园的后台。 “那宇文钟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来听戏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今早就死了。” “外人都说和我们梨棠园有关,真是见鬼了!” …… 少女邯郸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几次都把首饰戴错了,那些环佩玎珰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邯郸,接连出这样的命案,云生怕是再不会来了,一会儿你去顶住场子!”领班大声道。 见没有人回答,领班又叫了几声:“邯郸?——邯郸!” 邯郸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应了一声:“哎……知道了。”其他人陆续都上台了,上妆间里只有邯郸一人还在慌慌的佩戴首饰,镜子里映出的浓妆艳若桃李,但眼神却是苍白的。 这时,隔壁的上妆间里传来一阵磕磕碰碰的声音——那是云生专用的上妆间!每次他都从后门入,自己上妆从不让人帮忙。 邯郸眼圈一红,冲了过去掀开帘子,果然见云生已到了,正在里面穿着戏服。 “云生哥,你……你来做什么……”邯郸忍泪道:“官府怀疑是你杀了方瑞,他们,他们已经在缉捕你了……你知道吗?” “上次我不来,已经给戏班子惹了麻烦——”云生似乎很不好意思:“上次是不得已失约,这次我能来,却是一定要守信的。” “你怎么这么傻?”邯郸突然紧紧拉住他的衣襟:“昨日宇文钟来过梨棠园听戏……晚上回去就死了,外面都说……” 少女话未说完,突然一痕刀光划过面前!云生急中生智举起手边的旗杆一档,胳膊粗的旗杆顿时断为两截—— 蒙面人手持大刀,直朝邯郸砍来! “当心!”云生一手将邯郸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抄起道具头冠挡在面前,那头冠是铁铸的,少说也有十多斤重。钢刀劈在上面,顿时珠玉洒落,满地叮当。 蒙面人两击不成,第三刀更加凌厉—— 可原本志在必得的一刀却斜了,原来,他一脚踩到了满地的珠子,脚下猛地一滑。 “快跑!”云生迅速将邯郸推出门外。 云生在戏台上那几手拳脚功夫,面对江湖杀手的大刀,着实抵挡不了几下。蒙面人只着急将他甩开,挥手便是一掌。 这一掌却将云生甩得飞了出去,跌落在桌案之上,这一跌之重,木桌“咔嚓!”断裂为两截。 眼看功败垂成,蒙面人正要冲出门去追杀邯郸,突然手臂一麻! 饶是蒙面人内力高深,也不禁踉跄后退三步。再抬头一看,他的刀不知何时已经落入对方的手中。 只见一个布衫少年把玩着手中的刀,刀身青色有断痕,摸起来想必是有些滞手的。只听他悠闲道:“能请动‘断刀令’的,想必是个有钱的主顾。” 在他的话音刚好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蒙面人面上的黑巾松落下来。 惊愕的怔在原地,蒙面人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一招之间,对方不仅疾速如风的出掌、夺刀,还用掌风余力不偏不倚的将他蒙面的黑巾摧断,他却毫无察觉!断刀令罗闳行走江湖许多年,还从未败得如此狼狈。只听他仰天长叹:“罢了!罢了!今日遇到这样的高手,我断刀令丧你手,也不枉了!” “是谁请你来杀人的?”苏长衫平平的问。 罗闳脖子一梗:“要杀便杀,我断刀令绝无可能泄露主顾的身份。” 只见面前白光一晃,罗闳本能的伸手去接,竟是自己的刀被那少年随手扔了过来。 罗闳惊愕的看着对面漫不经心的少年。 “做武功高的杀手易,做讲信诺的杀手难。”苏长衫仍然没什么语气的说:“走吧。” “……”断刀罗刹紧紧的握住刀,青筋迸出:“我从不欠人人情。” 苏长衫悠闲的坐了下来:“那简单,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即可。” “只要是不违背信义的,你问。”罗闳一字一字说。 “方瑞和宇文钟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是不是你的主顾杀的?” “不知道。” 苏长衫将茶壶里尚热的茶斟了一杯,品一口茶,似十分享受。等一杯茶饮完,才抬起头来,见罗闳还在:“你还不走?” 罗闳睁大眼睛看着他,终于一跺脚,转身便走。 这边,倒在地上的云生挣扎站起来,却不向苏长衫道谢,反倒背对苏长衫,似乎只想逃出门去。 “你受了内伤,要把淤血吐出来。”苏长衫好意提醒。 云生勉强走了几步,突然踉跄扶住一旁的椅背。一股暖而有力的力道从周身袭来,让他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浑身顿时一轻—— “好些了吗。”只听平平的声音说:“不必急着走,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第36章 清音? 鼓乐大起,《白马诗》的曲调由低到高,台下人群沸腾。 只见一个身姿俊朗的男子正徐徐登场,脸上画着浓浓的戏妆,依稀可见五官清挺,他的戏服上云水暗纹、气象绮华流转,让人的眼睛瞬间在一场视觉的盛宴里惊诧流连。 梨棠园的领班又惊又喜:“云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弛。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方才其他人唱时台下满堂喝彩;现在云生唱,四周却是鸦雀无声,人人都凝神屏气。 就在满场寂静中,门口突然传来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有几个戏迷回头一看,只见左翊卫军十多人大步踏入,为首的是黄参军。这些身着铠甲的兵士虽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刀剑刺目、内敛杀气。 人们脸上都露出惊惶的神色,无人再专心听戏了。 连台上击鼓奏乐的鼓手们也渐渐流下冷汗来,鼓声由大到小,由小到无,终于,一个最胆小鼓手哆嗦着将鼓槌掉在了地上。 砰然一声,鼓声顿停。 于是,刀光剑影的包围中,只有云生执弓箭而舞的铿锵之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邯郸看出,他明显是受伤了。只有行家才能看出歌舞中的破绽。但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台下的刀剑林立,没有意识到声乐停止,俨然就是那飒飒英姿的幽州侠少,挽弓如满月、昂然出边塞。不仔细看去,甚至发现不了他动作中偶尔的滞留。他为何要带伤上台—— 邯郸捂住脸,几滴泪从她玉色的指间滑下。 满座之中,竟无一人敢击鼓奏乐。 突然,只听有人道:“既有如此雅音,怎能无琴鼓相和?”台下的布衣少年一撩衣袍坐下:“拿琴来!” 那自在之中有三分疏狂的气度——邯郸心中突有热血轻轻一涌,她手边就有素琴。在这一瞬间,她已站起,抱着琴走了过来。 一张普通的素琴,苏长衫坐在琴前的姿势仍是闲适的,不过竹林听风,青山写意。 指下琴声浩然而起,云生正唱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琴声一起,歌声突然像灯有了影、鹰有了羽、纸人有了生命,在弦音中立起来,活起来,站起来,怒起来!->小说下栽+贼吧Zei8。COM电子书<- 座中原本已鸦雀无声,这时连左屯卫的兵士们也怔住了。 少年游侠白马金羁,朝西北飞驰奔去,在漫漫黄沙大漠之中轻弓挽箭……宿昔秉良弓,苦矢何参差,扬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捣匈奴,左顾凌鲜卑。 视线中是一场盛开到极致的风华,耳边千军万马擂鼓之声,刀枪剑戟拼杀之声,策马扬鞭的塞外风声,乃至那少年游侠扬鞭展眉的笑声,都被这琴与歌展现得真实之至……就是万架战鼓齐鸣,也擂不出这样的气概! 耳边的弦音——众人只觉得那弦游走在自己心尖上一般,忽而酣畅琳琳,忽而险象环生,忽而豪气干云,忽而低吟浅酌……人人都是一身仿佛随那琴音身临其境于染血的战场的热血和汗。 终于,只听轰然裂弦之声——众人都仿佛被当胸拍了一掌,不觉向后仰去。 那五根琴弦仍然完好未断,每个人却都感到它们在少年指下齐齐断了!那断弦之声,正和着云生唱词的最后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果然是轰轰烈烈的一曲,果然是裂玉摧金的一场歌、一场琴! 苏长衫已经一拂衣袖,推琴而起。也不理睬那断弦犹自回荡低吟的余音——以及余韵中众人尚清醒不过来的一场沉醉! 台上的云生望了苏长衫一眼,浓妆的脸上,眼里的感谢是绝无装饰的质朴。 他原本昂首半卧在台上边沿处,此时用弓撑着自己站起来,在站起的一瞬间,却突然脚下一晃,朝后倒去——四丈高台,跌下来的人影让人群中发出一阵尖叫! 却见台下白衣一动,云生已被人接住了。 白衣人将云生放下,淡淡回过身来,黄参军和左翊卫的兵士们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刀剑入鞘,十数人齐刷刷跪下:“君将军。” 万万没有人想到,君无意也在此! “正月楼的命案,云生、邯郸和梨棠园的几人都有嫌疑。”君无意淡淡负手:“黄参军如果信得过我,就把人犯先由我带回,明日交予公堂。” 第37章 公堂? 这一日的公堂阵势之大,恐怕大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审案的是刑部侍郎范粲,而座中还有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右屯卫上将军宇文化及,礼部尚书董晁。 堂上聚集了三位朝廷一品大员,端的是好排场。在这样的场合,连君无意也难得的身着官袍紫衣,束上白玉腰带,向来随和的人倒多几分庄严尊贵。 而堂下跪着数名疑犯,邯郸和梨棠园的戏子们都在,还有正月楼的黄福财和伙计,唯独不见云生。 “昨日君将军把人犯带走,说今日交予公堂,今日人犯却少了一人,是何意啊?——”宇文化及拖着长长的官腔和鼻音道。 “云生受了严重的内伤,现在还昏迷不醒,无法上堂。”君无意道。 “就算是昏迷不醒,也不妨把人抬上来看看——”宇文化及不冷不热的看着堂下。 “把昏迷的人抬上来做什么啊?”叶舫庭毫不客气道:“要用严刑逼供?还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君无意一抬手,叶舫庭不得不噤了声。只见君无意微微一笑:“宇文将军无非是希望找出真凶,还无辜者一个公道。既如此,我们先行审案,若真有需要云生供词之处,我再命人去将他抬来,如何?”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立场,也给了宇文化及一个台阶下。 范大人有些讨好的看了座中品衔比他高的三位大人一眼,见大人们没有异议,才一拍惊堂木:“正月楼接连出现命案,凶手之残暴令人发指,本官一定要查出真相!今日在君将军、宇文将军、董大人三位大人面前,你们都如实交代!” 他又朝苏长衫到:“苏公子,你说你已经弄清楚了案情,那杀宇文钟和方瑞的究竟是谁?” 苏长衫颔首道:“大人,杀方瑞的凶手,和杀宇文钟的凶手不能混为一谈。” 座中都诧异不已,两个都是正月楼出的命案,都是科考的考生,时间也相差无几,难道不是同一人作的案? “之所以说两个凶手决不是同一人,”苏长衫踱了几步:“因为杀方瑞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宇文钟。” 堂上人人皆惊,宇文化及的脸色顿时难看,身侧的中郎将大喝一声:“大胆!宇文公子尸骨未寒,你敢污蔑于他?” 苏长衫淡淡道:“是不是污蔑,要看证据。韩公子、孙公子,二位说呢?” 只见他随意的扫了座中两个已经抖成筛子的人一眼。孙隼脸色苍白几乎掩饰不住惶恐,韩平怔了一下,神色倒是仍强作镇定。 “我们……不知道什么你在说什么!”韩平大声道。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至少知道这字条在说什么吧。”苏长衫拿出一张字条来,当众展开——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名字,而是四个字:和而不同。 孙隼看到那四个字,两眼一翻,顿时晕厥过去。几个衙役上前来掐他的人中,一旁的韩平也浑身发抖,不知是恐惧,还是中计的后悔和恼怒? “这是当日从方瑞的娃娃襁褓中拆出来的,请大人过目。” 差役将字条接了,递给堂上的范大人。 “这字条是何用意,与你二人有什么关系?从实招来——!”范大人一拍惊堂木,韩平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字条是何意思,由董大人来解释可能更好。”苏长衫舒适的坐了下来,似乎很认真很专心的等着听董晁来答疑解惑。 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前来听审的董晁。 “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董晁脸色铁青的冷哼了一声,那些保养得法的皱褶更深了。 “每年科考的题目虽然由主考官所出,但在两位副考官处也会有密封的案卷备份,是与不是?”苏长衫优雅的靠在椅子上。 董晁的脸色由青转白:“你……是什么意思?暗示这‘和而不同’四个字与本官出的考题有关?” “我可没有这么说,这是董大人自己说的。”苏长衫微笑。 “本官的清誉岂容你随便污蔑!”董晁喝道:“你当真有证据,就传两位副考官拿着考卷备案前来对质!” “董大人自然会先将属下打发好,毁证灭据。但董大人不要忘了——”苏长衫优雅的打了个哈欠:“墨迹的新旧是可以辨别的,半个月之前写出的字,和三日内写出的字,请研墨行家来一看便知。” 董晁脸色顿时灰白如死,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 范大人惊疑的看着他,犹疑不决该不该拍惊堂木。 “这‘和而不同’四个字,就是今年科举考试中董大人出的考题。”苏长衫声音虽平,却仿佛一记响雷,让满座皆惊。 孙隼这时已醒转过来,惊恐的看着座上一脸颓败的董晁,又看了看跪在地上颤抖的韩平,立刻痛哭流涕的趴在地上:“我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是我们三个贿赂董大人,拿到今年的科考……” 他的话还未说完,韩平一个响亮的耳光惊怒的打在他脸上:“你……你想害死我们吗?你……在胡说什么?”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孙隼绝望的喊:“我劝过阿钟不要去杀方瑞……!” 韩平愕然瞪着他,突然呆坐在地上不出声了。 “大人……我们三个贿赂了董大人,拿到了今年的科考试题……可是……”孙隼哆哆嗦嗦的说:“可是我们三个都写不出好文章来……于是我们去正月楼里,想……收买一个考生帮我们写文章,刚好从福建来的方瑞是当地的解元……听说有点才气,人也十分老实,穷得连娃娃吃奶的钱也没有,我们看中了他……先请他到梨棠园去听戏,再把事情说出来,答应给他六千两银子,求他帮我们作三篇文章……方瑞开始很犹豫——他胆子小,但经不住我们的劝说,看着六千两,他也动心了……” 孙隼脸色死白的接着说:“可当天晚上,方瑞原本已经答应的事,却突然又反悔了……阿钟怕他泄露秘密,所以在早膳时分、正月楼东厢四下无人的时候,进房中把方瑞勒死,吊在房梁上。” 韩平惶然怔住了许久,终于垂下头去。 “把艾草混进稻草中纵火的……也是我们三个,我们怕方瑞万一留下了什么证据,是阿钟让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的!但——阿钟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孙隼滚爬过来:“你相信我!我们和阿钟一向要好,我们两个不会去杀他的!” 韩平也重重磕下头去:“该认的罪孙隼都认了……阿钟的死我们完全不知情。” 范大人一直听着苏长衫问案,半句话也插不上,这时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找到了一个疑点,只听他清了清嗓子:“既然方瑞是宇文钟杀的,那为什么方瑞被勒死的时候手上会拽着云生的扇子?” 苏长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朝韩孙二人问道:“方瑞原本已经答应了你们,为什么又会反悔;这其中,没有什么缘由吗?” 韩平和孙隼都茫然看着他,似乎在脑子里搜寻着什么。 “是梨棠园的云生——!”韩平突然叫出来:“方瑞去小解的时候,我看到云生和他说了几句话!” 孙隼也回想起来了,但当时他们的心情大起大落,没有人注意这个细节而已。 “君将军——”宇文化及眯着眼:“现在,是否请君将军将云生送来,助我们查清案情?” 这话说得虽然客气,但并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台下原本跪着的邯郸却抬起头来,青丝凌乱、一张清丽的脸容满是泪水:“大人,小女子知道一切实情,请大人先听小女子道来。” 她含泪深深拜倒在地:“当日小女子看到几位公子在包厢里谈论事情,并不知所谈何事。后来才知道是三位公子要方瑞代写考卷,参与科考舞弊。云生哥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趁方瑞小解之时,劝阻他不可做亏心之事,劝他悬崖勒马,甚至把皇上御赐的乌金扇送给他当了去兑银子,以解他用钱燃眉之急——没想到……方瑞当晚就遇害了。”她说到这里,泪流满面。 “你怎么知道方瑞要做什么?又怎知道是云生给方瑞乌金扇去典当的?”范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 “因为——”邯郸深深的磕下头去:“我是方瑞未过门的妻子。” 第38章 真相? 邯郸忍泪道:“方瑞祖籍虽在福建,但他并非今年才到长安,而是三年前就到了长安附近的永湾县讨生活,刚好那时永湾县饥荒,当地人都只能吃树皮,饿死的不计其数……方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饿得昏倒在我家门口,邯郸因为在戏班子里唱戏——偶尔会有达官贵人们的一些赏赐,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于是收留了他。一年后,我们就……私定终身了。” 她的眼中出现一些委屈之色:“接着,方公子给家中传了书信,要禀报父母娶我为妻,可方家虽然穷……却是书香清白之家,他的父母看不上我一个抛头露面的戏子,坚决不同意我们的亲事——而这时,我已经有他的孩子了。” “与我一同唱戏的云生哥是个心慈的人……他知道我有六个弟妹,还有一个要读书的方瑞,于是常接济我们。”邯郸抽泣道:“我原本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等方瑞考上了进士,做了官,他就能堂堂正正的娶我,而他的父母,也终有一天会接受我的……可是……那日方瑞说他不考了,说有了六千两银子就可以和带着我和娃娃去外地谋生计,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泣不成声:“云生哥劝阻了他……方瑞也已答应了不帮宇文钟他们舞弊的,我不知道……后来竟会出这样的事情!” 她长发散乱,悲泣如春水梨花,纵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有些动容。 范大人也有些唏嘘叹惋,但随即一拍惊堂木:“——所以,你为了给方瑞报仇,就毒死了宇文钟?” “那日宇文钟来梨棠园,我的确在他的茶里下了药——”邯郸昂起头来,泪水涟涟:“但我并不知道那药是封喉的丹碧涎,我只以为那是一剂猛烈的泻药,会让人拉七天七夜的肚子,让他不能去参加考试。” “一派胡言!既然是你下的毒,又怎么会不知道是丹碧涎,还是泻药?”范大人大怒。 “小女子句句实言,请大人明察。”邯郸擦着泪道。 “宇文钟杀方瑞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苏长衫平平的问邯郸。 “是董大人告诉我的。”邯郸清清楚楚的答。 “你……你血口喷人!”董晁颤巍巍的站起来:“本官什么时候与你这戏子见过面?” “你有没有把毒药当泻药给邯郸,劝她去下在宇文钟的酒里,虽不太好求证——”苏长衫闲适的踱到董晁面前:“但长安城有丹碧涎卖的店铺,只有那么三四家而已,又都跟江湖多少有些关系,我恰好有几个认识的江湖朋友,想去查证此事也不算为难。” 他从容的接着说:“至于,你有没有买通‘断刀令’杀邯郸灭口——断刀令罗闳固然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但不表示他是一个没有是非准则的人,如果他知道整件事的始末,不知会不会出来作证,董大人?” 董晁看了看宇文化及铁青的脸色,原本雍容的风度仿佛突然被抽干了,嚅嚅道:“宇文将军……你……你相信老夫!” 宇文化及的眼中杀机已动,脸上却仍带着冷笑:“董大人啊董大人……你真是机关算尽,恐怕我侄儿去杀那方瑞灭口,也是你怂恿的吧?你为了不让自己泄露考题的事被透露出去,这连环计策杀了多少无辜人命?” 他说得义正言辞,却也不着痕迹的把宇文钟杀人之事也顺水推舟推到董晁头上。 董晁已经完全乱了阵脚,分不清虚虚实实了,只是惶然想要寻求援助。 满座之中却无人愿意再看他一眼。 范大人已知道董晁必死无疑,立刻见机行事一拍惊堂木:“大胆董晁!竟敢如此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本官先将你押入大牢,启禀皇上之后再行发落!——韩平和孙隼行贿舞弊、纵火伤人,也一起拖下去!” 衙役们立刻一拥而上,将董晁和几人押了下去。“老夫冤枉啊!——老夫冤枉啊——!”董晁浑浊的喊声渐去渐远。 范大人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邯郸,只觉得这女子其情可怜,正在犹豫不决时,只听宇文化及道:“虽是受董晁唆使,但这邯郸是亲手毒死我侄儿的犯人,当重重惩罚以平民愤!” “范大人——”君无意站了起来:“不知者犯下罪行,当量刑适当,才能令人心服,世事的道理是相通的。” 范大人看了看君无意,又看了看宇文化及,两边都不敢得罪。 而君无意这一句话出来,看似温和,实则锋利——沉厚老辣如宇文化及,如何不懂得权衡利弊?宇文化及刚才将杀方瑞之罪推到董晁头上,君无意也听出来了。宇文钟虽已死,但科考舞弊已是大罪,杀人灭口更加罪重一等,如果要给宇文钟之案一个转圜的余地,就不能重罚这女子——世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君无意点到为止,宇文化及心知肚明,这不仅是宇文钟一个人事,更关系到宇文家族——甚至宇文化及头上的乌纱帽。 脸上半分也不露,宇文化及只拖着鼻音哼道:“范大人自当酌情处理。” 这“酌情”二字大有深意,范大人听出宇文化及已让了步,心中本来就对邯郸有些怜悯,便拍惊堂木道:“罪女邯郸,误杀宇文钟——本官念你是受人蒙骗,有不知之情,就判你入狱两年!其他疑犯,当堂释放——!” “谢大人恩典。”邯郸含泪深深的拜了下去。 正月楼的黄福财和几个厨子们都惊喜的听着“当堂释放”几个字,梨棠园的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只有南门若愚看着邯郸,眼中泪光闪烁。 “……我会好好照顾团团。”南门若愚仍有些笨笨的说,但他眼里的泪光却充满关怀和真挚。 邯郸抹了抹眼泪,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随衙役们走了出去。 “退堂——!” 公堂外,阳光很好,仿佛一切都终会温暖起来。 “大愚,昨天要不是我家将军渡内力给你治伤,你今天别说上公堂了,恐怕真的躺着昏迷不醒也说不定。”叶舫庭凑在南门若愚耳边小声道。 南门若愚感激的看着君无意,又看了看苏长衫和叶舫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却只憋出了五个字:“你们……都很好。” 叶舫庭几乎笑岔了气:“哈哈……你们黄老板一点也没有说错,你——你的嘴可真是笨啊!——”她捂着笑疼的肚子问:“哈……既然我们都很好,你要怎么报答报答我们这些好人呢?” 南门若愚很为难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无奈摇头的君无意,再看了看一脸悠闲的苏长衫,诚恳的说:“我们回客栈,我做菜请你们吃——或者我教长衫做菜也行。” 原来,他还没有忘记当日苏长衫想要学做菜的事。 却听君无意和叶舫庭同时道:“——教苏同就不必了!” —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正月客栈后。 “大愚,你就住这地方……”叶舫庭四下打量,南门若愚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你唱一场戏能挣多少银子?”关上破烂的门,叶舫庭小声问。 “一百两。”南门若愚也低声答。 “你做伙计一个月能有多少银子?”叶舫庭又问。 “客栈里包吃包住,还有五两六钱。” “也就是说你一个月有一百零五两六钱银子。”叶舫庭迅速的打着算盘,笑嘻嘻的刮了他的鼻子一下:“比大小姐我的俸禄还高耶!那你怎么还住这么破的草屋?” 南门若愚笨笨的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街的慈庵堂的孤寡老人,每个月都会在院子里的破瓦罐中发现一百两银子,大家都说是菩萨显灵——”苏长衫看了大愚一眼:“这个菩萨是不是你?” 南门若愚的脸顿时红了,虽棱唇紧抿,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苏长衫说话一向很有根据,他原本就不是在问他。 冯二看到他子时踏月悄悄出门,自然就是去慈庵堂的破瓦罐中放银子的。其实他每个月都会在深夜子时去做相同的事情,已有四年未曾间断。 叶舫庭瞪大眼看着他:“这么说,你把每个月的一百零五两六钱都拿去接济别人了?所以你才会穷得连一件冬衣都买不起?” “君将军哇——”叶舫庭回头喊:“恭喜你!你现在不是全天下最笨的人了!” 她笑眯眯的指着南门若愚:“比你更笨的人出现了。” “既然我们都是笨人,”君无意一撩衣袍坐下,闻言微笑:“聪明人要请客。” “我只比你们聪明一点点啦……”叶舫庭立刻谦虚的将祸水东引:“苏大才子才是公认的最有智慧的人~” “你如此恭维,恐怕请客也不能表达我的诚意——”苏长衫道:“我还要亲自下厨。既然大愚答应了教我做菜,你们不妨再尝一尝我的厨艺。” 叶舫庭一脸黑线,大声抗议:“不……不要哇!” …… 一个半时辰之后。 南门若愚端着一盘鱼进来,苏长衫随后而至,把身上的围裙解开:“应给比以前有进步,你们尝一尝。” 叶舫庭垂头丧气、将信将疑的瞪着那颜色看上去仿佛比以前有一点点,也确实只有一点点……进步的鱼。 “君将军,你先尝——”叶舫庭很谦让的说。 “不必客气。”君无意意味深长的看了那鱼一眼。 “你是将军我是兵,兵怎么能抢在将军前面吃呢?”叶舫庭把盘子推到君无意面前,虔诚的奸笑。 在谦让的氛围中,两人好像同时想到了什么,四道视线都看向——南门若愚。 只听叶舫庭哈哈大笑,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徒弟做出了好菜,师父还没先吃,怎么能让别人吃?” 南门若愚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俊朗的面孔似乎有些……抽搐。 “怎么样?”苏长衫很认真的问。 “还……不错。”南门若愚将鱼咽下了,手不自觉的按住胃部——他的内伤又开始痛了。 “多吃一点,吃鱼可以补身。”苏长衫欣慰的说。 “……”南门若愚尝着自己手把手的教出来的清蒸鲫鱼的味道,伤心的正要继续补身,就在这时,一声趾高气扬的猫叫从梁上传来—— 圆滚滚的阿青瞪着圆圆的猫眼,瞅着正在吃独食的大愚。绝不能说它伸长了脖子,因为它根本没有脖子——只是伸着脑袋流着口水看着盘子。下一秒,它已经跃到了桌子上! “阿青……”南门若愚有些犹豫的要拦它。 “喵~”阿青不高兴的瞪着变得小气的主人,毫不客气的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唔!”南门若愚痛得一缩手,阿青已经叼了一块鱼。 昂着头,骄傲的竖起尾巴,阿青以胜利者的姿势开始享用它的战利品—— 只听房间里传来一声壮烈的猫叫! “大愚房间里怎么了?”冯二好奇的回头,那惨烈的猫叫声整个客栈都听到了。 “阿青的尾巴不小心被踩了吧?”黄福财一边打算盘一边说。 就在这时,只见阿青夹着并没有被踩的尾巴、口吐白沫的冲了出来,在客栈门口开始大吐特吐…… 黄福财和冯二对视了一眼:“阿青吃了耗子药吗?” 房间里,叶舫庭幸灾乐祸的随手翻着东西,视线被几本破书吸引:“咦?这里怎么还有一套《四书》?方瑞的那套不是已经作证据送到官府了吗?还旧旧的……” 南门若愚本来很不安的看着被肥猫阿青打击到的苏长衫,闻言只有如实道:“我也参加了今年的科考,要复习的。” ——叶舫庭口里的杏仁酥掉了出来。 君无意诧异抬眸。 连自尊心受了重大打击的苏长衫也回过头来。 这世上让人看不透的,未必是高官显位之人;有很多平凡人,更有他们精彩的内在,迥异的千面人生——藏光华于朴拙中。 在六道视线齐刷刷的注视中,南门若愚摸着头,似乎很不好意思:“你们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啊……我今年也要参加考试的。” 第39章 探花? 这一日,长安街上人头攒动。 只见一阵吹吹打打声中,新科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了,前排正中的自然是状元郎。百姓们都听闻过这状元苏郎诗画双绝,一笔锦绣文章让圣意惊艳,景仰羡慕之下也觉得他气质从容,果然是文曲星下凡。其实,若没有这一身鲜衣,苏长衫的样貌原本平凡得很,走在街上也未必会引人注意——看来,世人不仅会以貌取人,更以身分地位取貌。 小伙计冯二拼命向前挤着,伸长了脖子啧啧赞叹:“状元郎真是英武非凡,唉……真没想到我们大愚也这么俊气……人靠衣装啊!” 冯二的后一句话倒没有说错,甚至还没有说够——如果说苏长衫是靠着气质的抬衬,才变得“英武非凡”,那他右边的探花郎则的确是天生丽质、明珠璞玉的美男子,口鼻俊朗如画一般——连圣上看了探花郎的容貌,也忍不住称赞“士当有此容焉”。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天天在厨房里和油盐打交道的小伙计大愚,有朝一日能成为这等风姿卓绝的探花郎。 人生境遇变幻无常,任谁都不能小看谁。因为这世上不擅长花言巧语却勤奋踏实、厚积薄发之人,南门若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只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私塾先生们的学堂里,恐怕又有了一例绝好的教材。 当然,最高兴的人还是黄福财——正月客栈今年不仅出了第五位状元郎,而且连店里的伙计也能高中探花!街头巷尾早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正月楼是栋福气大好的楼啊——” 大隋御花园。 早春仍有些许清寒,御花园中却已一派春色锦绣。 苏长衫的身边围了许多人,士子们和官员都来向他道贺。南门若愚原来也和众人在一起,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人扶着树,似乎身体不适。 他赶紧穿过人群走过去:“你……你没事吧?” 对方微弯着背,青色官服上沾了梧桐树飘下的白絮,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俊秀和气的眉目,脸色略显苍白。 但他很快露出和悦的微笑:“南门探花?” “你……你认识我?”南门若愚睁大眼睛。 “闻名已久。新科进士中还有人有这样的仪容,也无人有这样的心肠。”对方清渺的笑颜十分动人。他几乎和南门若愚一般高,但身材单薄纤细许多。 被夸奖了,南门若愚不禁红了脸有些局促:“你是——”[WWW。Zei8。COM八零电子书] 正待问话,却见对方轻笑指指前面:“琼林宴要开始了。” 入席之后,南门若愚小声问身边的苏长衫:“你认识的人多,那个是谁?” 苏长衫看了一眼对面的青色官服:“刑部侍郎苇沾衣,和你一样曾是御前探花。” 席上除了琼林奉召的进士们,隋炀帝的嫔妃公主们也坐于上席。自大隋改九品中正制为开科取士,为官为将不全以门第论取,不少寒门子弟也得以入朝。此刻琼林赐宴的不仅是才德兼美的士子,更是未来朝廷的可用之才,隋炀帝把公主们也召入席来,自是有让金枝玉叶们也会一会青年才俊们的意思。 新科进士们自然聪明,都知晓此意。 只听隋炀帝道:“四公主通晓音律,今日琼林春至,不如趁兴为大家抚上一曲?” 四公主长宁倒也落落大方,略略施礼,十指抚上面前的素琴,只听曲音清澈,珠圆玉润,是一曲《阳明春晓》。一曲终,台下立刻传来一片掌声。 “公主琴音真如天籁。” “琴为心声,公主的心境也必如春晓清泉一般。”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公主一曲,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一片阿谀之声此起彼伏,公主的视线扫过众人,轻声道:“却不知南门探花觉得本宫的琴曲如何?” 南门若愚正低头吃菜,突然听见公主叫他,差一点噎住了。他赶紧将菜咽下,红着脸站了起来,如实说:“公主的琴音很好听,在我听过的琴中,可以列第二位。” 隋炀帝听他这么说,也来了兴致:“那你说说,你听的第一好听的琴,是在哪里听到的?” 南门若愚正要答话,突然,一个太监突然跌跌撞撞的冲进御花园来:“皇上!皇上!不好了……三公主投湖自尽了!” 隋炀帝一惊而起:“什么?” “皇上节哀。”太监颤抖着将头重重的磕了下去:“尸首刚从太液池边被打捞起来,公主的绣鞋还在岸上。” 太液池边春色流连,人群中却一片哀哭之声。 太监王公公捧着两只绣鞋颤巍巍的上前来:“这就是在湖边发现的。”侍女映波扑上前去,失声痛哭:“公主!……” “确定是公主的鞋?”隋炀帝的脸色冷硬如铁。 “是……公主的鞋。”侍女映波哭得声咽气促,将湿漉漉的鞋翻起来,只见鞋底用丝线纳着一个“婉”字。 三公主闺字华婉,其母潇妃在怀着她时和隋炀帝一同出游被行刺,潇妃不幸身亡,但腹中的她却活了下来,只是先天不足,因而单独在远离皇子公主们的玉寿殿中养病,一向深居简出。 只听隋炀帝厉喝道:“尸首在哪?” 几个小太监惶恐地将一个白布裹着的尸身抬了过来,随着那布掀开一角,只见一张已被水浸泡得浮肿莫辨的脸露了出来,手腕上的碧玉天镯也紧紧勒进浮肿的手臂中……那镯子,是公主们每人出生时隋炀帝赐的,天下不会有第二件相同。 隋炀帝沉痛的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目光冷寒得没有一丝温度:“都拖下去。”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几百人跪了一地,哀哭磕头之声此起彼伏。只见一批侍卫已经冲了上来,就要将那些拼命哀求的侍女太监拉下去。 新科进士们大多吓白了脸,旁边的公主嫔妃们面上也有不忍之色,但谁也不敢劝阻。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道:“皇上,公主之死恐怕还有隐情。” 隋炀帝冷寒的目光扫过众人,只见新科状元苏长衫从容走上前来:“公主为什么要自尽,之前可有先兆?公主若是厌世自尽,又何需多此一举,将绣鞋留在岸上?” 隋炀帝的脸色变了。 苏长衫接着说:“这些侍女太监都是人证线索;皇上杀了他们,此事的隐情再无线索。” 隋炀帝沉默了许久,终于阴沉的一抬手:“放了。” 众人噤若寒蝉,隋炀帝盯着苏长衫:“你在川蜀和长安都破过奇案,这件案子朕就交给你,十日之内若无结果——朕连你,一起杀。” 皇宫外。 “今日琼林宴味道如何?”君无意微笑问。 苏长衫正在思索案情,闻言露出“你落井下石”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既然案子全无头绪,不如陪我走一趟。突厥王子阿史那永羿到了长安,皇上派我和苇侍郎前去迎接。” “是‘十四银影骑’那个阿史那永羿?”苏长衫脚步一顿。 “正是。” 这一代的突厥王子阿史那永羿在北方名气极大,十四银影骑更是传奇。据说这十四人都银铠银盔、银色面具,武功深不可测,行军布阵更以一敌百。三年前阿史那永羿曾被围困于阴山,十四人力战两万大军,护主突围,足见骁勇。这一次他们前来长安——却不知是友还是敌? 第40章 欺君? 城门大开,旗帜猎猎。 一队戎装的士兵浩浩荡荡挺进长安西门。北方草原的汉子们身着胡服,皮肤黝黑,中间一十四人,果然清一色的银色铠甲,纯银打造的面具又完全相同,让人简直分不清是十四个人,还是一个人的十四道影子。只觉在阳光下银光点点耀目,气势慑人。 居于队伍前方正中的却是一个玄袍男子,巍然高坐在马背之上,身下的坐骑也是纯黑。战袍宽大如漆黑的夜幕,围绕在四周的银骑就似星辰之光,点缀在他黑色的战袍上。 君无意率队伍策马上前,出城迎接。 近处渐渐可以看到,玄袍之下的面孔灿若北辰、挺拔俊美,一双蓝眸似深海。 阿史那永羿扫了眼前的队伍一眼,薄如刀锋的嘴角微弯:“大隋朝都是些文官儒生吗?” 张统领怒道:“这是我朝……”却见君无意一抬手,他立刻噤了声。 君无意微笑:“殿下远道而来,君无意奉圣上之命在此迎接。” 阿史那永羿蓝眸中似有海风拂动,打量着他:“原来是‘白衣谡剑’君将军。”他语气一转,沉厚而锋利:“既为武将,为何不着戎装?大隋朝第一名将竟学弱不胜衣的书生?” 君无意一扬马缰,白马缓步向前:“沙场兵戎相见,才身着铁甲、腰佩刀剑;而两国友好,自当布衣相迎,是为诚意。” 马背上的将军微微一笑,春风十里,突厥士兵都觉得那笑容拂到自己心头去了。 阿史那永羿与他对视片刻,昂首道:“我突厥男人结交朋友,却都是在沙场之上!”话音未落,他手中一杆乌金枪已朝君无意刺去! “将军——!”统领张素猛扬缰绳,正待上前增援,却被一只手拦住。只听苏长衫平平道:“放心,君无意吃不了亏。” 这少年一身布衫,优雅的坐在一匹灰马上,那马懒懒的,他也十分悠闲,似乎全不关心君无意的生死。 张统领心急火燎,却只见那十四银影骑中甩出一把剑来,如同一道银色虹划过空中——君无意扬手接住,剑枪相撞,迸出火星! 一时间尘土飞扬,沙尘中之间白衣玄影交错,看的人眼乱心惊。 十数招过后,突然听一声烈马嘶鸣,阿史那永羿的坐骑昂首鸣叫。只见玄袍撩起,阿史那永羿一举跃下马来,大笑:“好剑法!” 这边君无意也跃下马来,宝剑掷回,寒光映空。 阿史那永羿不笑时冷酷威严,笑起来蓝眸中波涛叠澜,宛如海上日出其中,星汉灿烂其间。君无意一身白衣与他并立,竟也丝毫不落下风。这两人恰似中原修竹与塞外寒松,相映生辉,直看得旁人目眩神迷。 明月美酒,高朋满座。 驿馆之内十分热闹,突厥人喜好大碗喝酒、生吃牛羊,君无意也换上大碗,与突厥将士对饮。 将士们见这白衣将军生得隽雅,饮起酒来却毫不推却,豪气干云,很快便都乐于亲近他。 在酒意正酣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将军,有人在馆外求见。”士兵们向君无意禀报。 一个劲装少年拨开左右守卫,大步走进驿馆来。他腰间佩剑,肤色略黑,眸光冷冽,似清溪里沉着乌黑的石子。 “你是阿史那永羿?”他腰间长剑一握,寒光立现。 一个突厥官员站起来怒道:“你是什么人,敢直呼我殿下的名讳!” 少年冷笑一声,长剑瞬间出手! 青色剑光却直取方才说话的突厥官员咽喉。剑法极狠准——取人性命的,有时不是高招,只是狠招。突厥官员大惊之下,立刻拔刀相迎。→文·冇·人·冇·书·冇·屋← 却不料少年的剑锋一偏,刺向他桌上的酒坛。酒坛刹时粉碎,美酒哗啦流淌一地。 与此同时,阿史那永羿咽喉不过半寸处,突然被三道箭光笼罩! 原来,少年一剑刺向酒坛,不过是要以酒坛破裂之声掩盖他暗器出手的声音和方向——他真正的绝活不是剑法,是暗器! 几道银影迅速闪在阿史那永羿身前,刚才的声东击西之计未必高明,但酒坛碎裂之声的确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使得他们出手慢了一刹那。 有时慢一刹那,就是失败! 但十四银影骑竟真正如影如幻,只见“砰砰”三声,三道暗器全被长枪的锋镝所阻—— 任谁也想不到,少年要的,就是这一阻! 暗器遇到撞击,顿时喷出一股烟雾,对手眼前顿时大暗,又不知烟雾是否有毒,在他们分神的刹那,少年手中的八枚袖箭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打向阿史那永羿全身八处要害! 只见黑色的衣袍一动,六枚袖箭仿佛打在钢板上,顿时应声而落,第七枚斜飞扎在了案角,还有一枚—— 从始至终,阿史那永羿没有正眼看过刺客一眼。他将酒碗放下,唇角冷弯:“取人头颅,不妨一刀结果,不需要这么花哨。” 他展开手掌,里面赫然是刚才最后一枚袖箭。 刚才刺客出手的时候,恐怕早把时机计算到了天衣无缝,但此刻阿史那永羿出手,根本没有一点准备和预兆。 世上有一种身手,不需要任何装饰和技巧,那是千锤百炼而臻于完美的精钢纯铁,是稳如磐石的泰山北斗。 阿史那永羿这一出手,刺客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突然,一个酒碗伸了过来。 时间不早不迟,位置不高不低,正好格在袖箭前面,“叮当!”一声,金属碗沿出现了一道深色擦痕,而碗中水酒平稳如湖,一滴未洒。 君无意举碗:“殿下,我敬你。” 士兵们无不惊愕。 “一向听闻君将军公正,”突厥随行的官员厉声道:“将军要包庇刺客吗?这就是大隋的待客之道?” “刺客有罪,当交往刑部审讯,按大隋律令处置。”君无意的话语如同晨光中的山河一样温暖沉静:“张统领,将人犯带下去。” 少年的手脚都被扭住,拼命挣扎:“君将军……是阿史那永羿害死了兰陵公主!他是杀人凶手!”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没有这个蛮人向大隋求婚,兰陵公主就不会去寻死!公主就是不愿远嫁突厥才自尽的!”少年颈脖上爆出青筋:“君将军!……” 君无意面色一沉,他向来温和,此刻眸子里的笑意隐去,有一种雾遮青山的威严。被缚住的少年死死握紧双拳,眼中的愤怒掺进了委屈。君无意抬手道:“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阿史那永羿抚摸着白银杯盏:“我这次来长安,正是为迎娶公主而来,没想到——公主已经薨逝了。” 他的语气不见喜怒,大理石般肃然的眉宇,似刀剑砍斫出一丝划痕。 随行的刑部侍郎苇沾衣起身道:“殿下节哀,兰陵公主虽然意外身故,但皇上对两国友好的期盼不变。” 阿史那永羿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手中杯盏应声而碎。 “君将军要敬本王,怎能用小碗?”他朝身侧有力的一挥手:“给君将军取一坛‘落月痕’来。” 隋朝兵士们顿时都怔住,落月痕名字清淡,却是最霸道的一种烈酒。后周大帝拓跋宏行军时与部队失散,林中遇猛虎,身边只有一个伙夫。伙夫护主心切,情急之下操起酒坛砸虎头,只见猛虎左右摇晃片刻伏倒在地。拓跋宏大奇,能一举将虎砸昏,统帅三军的大将也未必有这样的身手和内力。等两人与部队会和,将睡虎抬回大营,众人才发现,猛虎一身酒香,原来是为落月痕所醉!百年来,在漠北草原,恐怕也从没有人敢饮一整坛落月痕。 阿史那永羿傲然扬眉:“君将军不会不给本王这个薄面吧?” 君无意微笑:“酒逢知己千杯少,无不从命。” 他一口应承下来,春风般的眸子毫无骄矜,谦让温雅的气度,哪怕是挑剔的人也无法不心折。 抬酒的突厥士兵也睁大眼睛,君将军酒量大佳,但,这是一小杯就可以让人醉死十二个时辰的落月痕。只见君无意接过酒坛,拍开封口,一气将整坛酒喝完,白皙的脸色丝毫不变,把空空的酒坛到过来,果然一滴不剩:“殿下,我先干为敬。” 酒香染白衣,阳春白雪融入山川。 酒未醉人,悍勇的突厥士兵们却都觉得酒香让他们心头一软,怒气也平了一半。 “今日招待不周,酒宴只能到此为止,请各位贵宾前往驿馆客房内休息。”君无意朝突厥兵将们作了一个“请”的姿势,朝身后道:“左翊卫军负责保护各位贵宾的安全。” “是!”左翊卫军齐声如刀。 所有人都看着阿史那永羿,黑衣蓝眸的男子站起时也有三分醉意,冷峻的眉峰一拧:“我带来的‘落月痕’还有几坛,但愿下次宴请没有血光,只有美酒。” “落月美酒颜色如血,有三分醉意时难分得清。”君无意的眸子含笑:“喝酒要真正尽兴,最难得几分糊涂。” 阿史那永羿的神色不知道是沉思还是赞许,但他一撩衣袍迈开大步,突厥人全都起身离开。左翊卫军立刻跟了上去。 驿馆内,很快只剩下隋人。 “夏参军,你在驿馆外吩咐所有守兵,”君无意沉声道:“今日行刺之事,谁也不能泄露一个字,违者军法处置。” “是!”夏至领命去了。 君无意朝身侧的副将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务必让卓云守口如瓶。” 其实,几个将领早已认出来了,刚才行刺的少年是宫中侍卫卓云! 刚才变故突发,他们已经有些乱了阵脚,但君将军在这里,仿佛天生有一种令人仰赖和平静的力量。 如果卓云说得没错,公主之死与阿史那永羿当真有关,两国数十年来积累起的和睦,就会出现无可挽回的裂痕。阿史那永羿以铁血霸气闻名漠北,方才杀机已现——而隋炀帝的脾气,也决不会迁就,两国兵戈相向,一场大战也未可知。 所以,君无意方才的命令,下的都是铁令。 几个将领们面面相觑,手心都是汗—— 卫校尉看了看一旁的苏长衫和苇沾衣——这里的外人,只有他们二人。 苏长衫还在优雅的吃菜,苇沾衣的声音醉意清渺:“我不胜酒力,今夜是醉了,什么也没有听见。” 苇侍郎在朝四年清廉勤政,谦逊自守,不参与任何党争,只是身体一向不好。 窗外暴雨倾盆如注,万千雨水在夜色中一掷而碎。 等人都疏散了,苏长衫悠闲的放下筷子:“你今日三道军令,道道都罪犯欺君。” 君无意回过头来,窗外雪亮的闪电照过他清隽眉目,却照不亮他眸子里的忧虑:“欺君之罪不过我一人;若战端一起,祸及的就是两国百姓。” “纸里终难包住火。” “能拖一时是一时——”君无意坐下来:“况且,在不得不战之前,或许你能查出真相,让事情有所转圜。” 面对朋友时,他的眸子纯淡信任,睫下一池清透宽和。 苏长衫看了他许久,无声的叹了口气:“何必这样苦自己。” “……帮我倒杯茶过来。”君无意的面容泛起醉意,双眸朦胧如雾,气息吐纳间,指尖沁出水滴——酒劲只能压抑片刻,君无意想保持清醒,只能用内力将酒逼出来。 苏长衫倒了一盏茶过来,茶雾缭缭温暖:“你想过没有,阿史那永羿为什么要灌醉你?” 君无意闭眸摇头:“我不确定他的目的,只能尽全力封锁消息,但万一事不如人愿,或者阿史那永羿有所行动,冲突一起,我必须调动兵马。到时哪怕血流成河,左翊卫军也必须一战而胜。” 他的话语沉着如山,没有一丝犹豫——要保护所有人,要把一切都安置到万无一失,他时刻都在付出旁人难以想象的心力。 苏长衫踱步而至,在他面前站定。 君无意诧异抬眸,鬓角已是微麻一痛,只见苏长衫十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白发。 灯火投影中,他年轻墨色的发鬓里,一丝雪色格外醒目。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士兵浑身湿透的破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宫里出事了……!有刺客闯宫……君贵妃被……” 君无意茶还未沾唇,人已经霍然站起。 第41章 迷药? 宫中冷雨冲洗着灰青色的琉璃瓦,夜幕沉沉低垂。 隋炀帝所在的月寿宫被精锐骁骑保护得水泄不通,君无意一身雨水赶至,湿发紧贴在白衣上:“皇上,臣护驾来迟。” “来了就好。”杨广向前一步亲自将他搀起来:“左翊卫骁骑身担宫城防卫的重任,没有让朕失望。” “刺客在沉芳宫挟持的是——” 杨广面对君无意难掩焦急的神色,似乎也有些内疚:“朕这些天忙于国事,没有时间陪伴妃嫔们,贵妃本来住在盈寿宫,她什么时候搬去沉芳宫的,也没有跟朕说一声。” 贵妃在后宫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搬去了以前供昭仪居住的沉芳宫,天子竟然一无所知,足以见被冷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君无意心头苦涩,胸口微窒。 “想不到将军也是风雅之人,诗酒千杯,臣妾远远就闻到酒香了。”一个优美傲慢的声音说。 只见一个女子身着清曼绣凤华服,缓步走来,她是月寿宫的主人辰妃,眉宇间春风娇纵,看得出君王对她是怎样宠爱。后宫的女人都很美,但辰妃却绝对与众不同,她的美是张扬而饱满的,骄傲如笔直的木棉盛开,甚至不需要一片叶子的陪衬,只有火焰侵略夺人的绽放。男人看到她的美丽,只能原谅她的傲慢,她甚至能教人相信——只有她才配得起这样的骄纵。 美丽从来不是错误,在凡夫俗子的世界,只有不美才是错误。 “皇上,臣妾也备了梨花新酿,请陛下品尝。”辰妃旁若无人的娇笑,盈盈素手揽住杨广的腰。 杨广的喉结动了动,转身道:“无意,多带些兵马过去捉拿刺客,解救贵妃,朕这里只要骁骑的十二营守卫。”说话间携起辰妃的手,就要步入宫中。 一股酒劲突然撞向胸口,君无意脚下有些虚浮,但思维却异常清晰,急切道:“皇上!” 圣命已经很清楚:捉拿刺客,解救贵妃——在关键的时刻,一个女人的性命要排在敌人之后。 君无意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漆黑湿发贴在额头上,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大雨中,突然一声磕头的声音,君无意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擒住刺客和救出贵妃不可兼得时,臣如何行动,请皇上明示。” 杨广一怔,很快换上慈和的语气:“宫廷防卫都交给了左翊卫军,无意,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还有什么不能交给你定夺的?” 沉芳宫,芳草凄凄。 宫门内悄无声息,训练有素的骁骑将宫殿四周包围。湿漉漉的芙蓉花在偶尔划过的闪电中惊艳一现,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洗劫生命的大雨和雷霆。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刺客声音嘶哑道:“我取不了狗皇帝的性命,杀了他的女人也不枉了!” “孤身闯禁宫,我敬你这份胆色。”浑厚的内力传音,在大雨中也清晰如金石掷地:“既是好汉,不必挟持一个女人。把人放了,我让你离开。” “你们这些狗官说的话,没有一句算数的!”刺客狂笑推开殿门:“不让开道路,这个女人立刻死!”他手中一动,君相约的脖子上立刻被勒出一道血痕。 随行的卫校尉大声道:“这位是我大隋君将军!将军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你把娘娘放了,保你……” 刺客的脚步顿了一下:“君将军?” “不错。”卫校尉急忙道:“君将军在此!” 刺客用剑抵着君相约推了两步,似乎在思考,半晌大声道:“你真是君将军,就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讲。”君无意眉峰微锁。 “第一个条件,我这里有一颗化功散,你先吃下去;第二个条件,带着你的将军令,护送我出宫门,让其他人都不准跟来!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放了这个女人!” “好,我答应。”君无意没有一丝犹豫。 “将军!”卫校尉和几位将领神色大变。 “你们在原地不要动。”君无意沉声道:“卫矛,你去叶将军府上,请老将军带兵在东南两门增加守卫,以防今夜长安城中有变——把我的话带给老将军,内忧与外患,都不可不防。” 刺客将一颗药丸抛过来:“吃下去!” 君无意接住药丸,被挟持的君相约凄然道:“不要——”在她出声的瞬间,药已滑入了君无意的喉中。 雨势更急,君无意上前三步,雨中白衣磊磊如雪:“请。” 将士们让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军令如山,哪怕他们年轻的脸上掩不住担忧的神色,动作却整肃统一。 刺客看着大雨中的道路,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君无意,冷笑:“你先走。” 宫外一里远处,树林茂密。 君无意在前,刺客押着君相约在后。 “你已经安全了,把人放了。”君无意皱眉道,酒未能逼出,落月痕猛烈霸道,若非他一直以真气运行几处穴位,早已无法保持清醒。 刺客前后看了看,黑巾外露出的眼睛里突然闪过神秘的笑:“君将军果然言而有信,这个女人就留给你!” 他猛地一把推开君相约,黑暗中几个纵身,人已逃远。 未曾想到如此顺利,君无意心神放松之下,脚步一个踉跄。 “哥哥!”君相约扑过来:“你要不要紧?他给你吃了什么毒药?”暴雨中她脸上满是惶急的泪水,湿透的衣衫裹在纤细的腰肢上,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君无意突然有种异样的感受,猛烈的心跳仿佛要冲出胸腔。 君相约慌慌的将手探向君无意的额头,触到一小块淤肿,正在愣神时,却突然被君无意一把推开。 这一推的力气之大,仿佛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君相约愕然,泪盈于睫:“你……” 君无意扶住一旁的树木,说不出话来。一路以真气撞击穴位保持清醒,现在药力合着酒劲一齐发作,纵使以他的意志也无法抵抗……整个人仿佛要在烈火中沉沦,强烈的冲动让他心中一阵气苦,刺客给的药竟是—— “快走。”君无意凝聚起所有的理智,朝君相约喝道。 君相约委屈得眼圈通红,珠泪串串掉落:“你赶我走?你……”她泣不成声:“刚才我想过,如果落于贼人之手,不能逃出生天,我会一死以全名节,以谢皇上……就算他视我如无物,我也绝不能辱没君家的声誉,不能让朝堂上的你蒙羞。”她的泪眼刚烈:“可是……现在却连你也要赶我走……你以前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愿看到我?” 她一心一意等着君无意反驳,等着他说“不是”—— 从小到大,他对她是何等予取予求,连一点委屈也从不舍得让她受。她嘟起嘴说一声不乐意骑马,白日操练三军的他,晚上便练马,直用整整一个月,将那匹雪白的千里良驹“独角兽”训练得如同家里的大狗一样温厚通人。她蹙着眉头说不要花市买来的灯笼,他刚从山西战场回来,带着一身风尘,在元宵节彻夜不眠为她糊一只灯笼——只因为纳兰尚书家的小千金橙心有爹爹亲手做的灯笼,而他们的爹常年征战在外,她没有。 往事历历如电,君相约睁大泪眼,等着君无意说“不是”,等着他像以前一样—— 哭诉声如同层层春水掀起的涟漪,让君无意紧咬的唇舌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在汹涌的药力之下,强硬对抗的结果就是自伤。 终于,君相约嘶声哭喊:“你……为何不干脆让刺客杀了我!”她手上刀光一闪,一把小匕首已朝自己刺去! 她知道这一次,君无意绝不会袖手旁观。 “……”君无意眼前一黑,用尽气力挥手去挡,匕首“铛”地掉落在雨水中,他的人也跌落在雨水里。 血从他的手腕上汩汩流出,汇入雨水淌成的溪流。 “哥哥……”君相约也没想到,君无意的身手竟会迟缓至此,她吓得止住了哭泣,慌张的找丝帕,右手却突然被君无意一把握住。 又一道闪电滑过天际,大雨滂沱模糊了视线,君无意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刺客给我的……是催情药。”君无意声音嘶哑:“你快走。” 君相约愕然怔住。 “可是,可是……”她落泪犹豫。 “我不会有事的……你快走……”君无意用力的推开她,吃力的靠着树喘息。大雨冲洗着他的脸颊,不正常的潮红使得苍白更为醒目,颤动的睫毛下雾气朦朦。 远远的传来喊声:“君将军——贵妃娘娘——” 雨中的声音极小,但君相约还是听见了。那是宫里的桂公公独有的公鸭嗓子,是皇上派太监宫女们来寻她了! 君相约心中一凉一热,希望与慌乱顿时纠缠在一起,雨帘中闪电如昼,潮湿的光明与黑暗迅速的交替中……君无意被情潮点染的唇色,锁眉的隐忍,湿透的白衣紧贴在修长的双腿上,让她的脸莫名的也有些烫。 第42章 虚实? “还不走。”君无意胸膛起伏,沉声的命令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嘶哑。 “我……我听说……”君相约急得直掉泪:“被下了催情药又不能……不能……会伤伐身体。” “……”君无意的眸子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雾气,仿佛情潮如水化雾,满满的就要将人淹没:“……你想要怎样……要我拿你怎样?”他迭声的问话含满沉溺和苦涩。 “贵妃娘娘——”桂公公的公鸭嗓子又在雨中传来,一道闪电划过君相约的头脑,她从刹那间恍惚的神思中清醒过来,突然烫伤般的缩回手。 这是阴谋,从始至终就是有人设计好的阴谋! ——在后宫生存多年,她再洁白的心思也有了谋划的沟壑。从被挟持到君无意的出现,再到太过顺利的获救,刺客的目标也许原本就不是皇上,而是她! “哥哥……我们不能掉进陷阱里去……我找人来救你!”君相约惊慌的站起来:“皇上的人已经来了,宫里什么样的解药都有!”她说道这里面色一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去找那个“解药”。 君无意心下终于一松,与药力的对抗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手腕还在往外涌血,他无法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听着她起身匆匆离去的脚步,在宽慰之际,隐约有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怅然——当双手凭着决绝的理智推开她时,内心是否也这样坚决如铁? 夜色泼墨,风雨如晦。君无意眼前无数画面旋转,镌刻在童年旧宅雕梁画柱中的记忆全成为了酷刑……她甜美微笑的样子,她水袖研墨淡描相思,她抚琴清歌情意婉转,这些记忆站在他生命最初的底色里,就像鸿蒙天地初开的那一道伤口,纵使泥沙俱下,也无法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爱情变苦,回忆的獠牙带血。可那一点温存似蚌壳里的沙,反复疼痛成珍珠圆润的心血,疼时亦要微笑。 脚步声越来越远,君无意身体灼烫,冰凉的冷雨也扑不熄无情炙烤他的火焰,头疼欲裂的抵抗中,意识渐渐坠入沉沉的黑暗。 君相约不知跑了多远,仿佛要拼命逃开大雨中的阴谋和宿命,更要逃开那一丝拨动她心弦,拨痛她心尖的犹豫! 紧张、奔波、惊惧让她脚下虚软——在她辨识不清方向时,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君姐姐!” 叶舫庭一手抓着一把伞跑过来:“皇宫里派出的人在南面。”她四下张望:“我家将军呢?” “他……在树林里。”君相约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我正要找人去救他。” 叶舫庭瞪大眼睛,顿时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 见叶舫庭二话不说就要冲进树林,君相约一把拉住她:“你……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叶舫庭生气的拍开她的手:“你怎么能把君将军一个人丢下!” “舫庭……真的不能去……你一个女孩子……会……”君相约的泪又急了出来:“你天真单纯,不知道中了催情药的男人会——”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叶舫庭怔了一下,将伞往她手上一推:“你闭嘴!君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会去逼迫欺负女孩子!” 闪电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树林深处,阴影憧憧,山脉如碑。 “君将军!”叶舫庭终于找到了昏迷中的君无意,一把丢开碍事的伞,扶起倒在雨水中的人,触手一片滚烫,以往的他是那样高大令所有人仰赖,此刻泰山崩摧,雨斜风急—— 天不怕地不怕的叶舫庭也有些无措,慌忙从包袱里抖出一大堆的瓶子,又摸出一颗大夜明珠照明:“将军……你看大小姐我多聪明——本来在家睡觉睡得好好的,卫矛半夜来找我爹,我就知道出事了。他说你吃了化功散,我也不知道化功散的解药是哪个,就把我爹常备的跌打损伤治病解毒的药全带来了……” 她自言自语的话好笑之极,脸上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听到君无意在昏迷中仍然痛苦而急促的呼吸,感到他身上酒香醇醉,突然,灼烫的手指无意识的扣住她的胳膊,仿佛干渴在沙漠的人要汲取一丝清凉。叶舫庭咽了一口口水:“呃……” 珠光柔和,湿透的白衣下隐约可见他俊秀的锁骨,隐忍的神色带着孩子气的无辜和灼痛……她赶紧扭开头,快速的翻那些瓶瓶罐罐:“我爹那个老色鬼娶了三房姨太,他的常备的跌打损伤药里说不定也有催情药的解药……” 瓶瓶罐罐已经被她扔了大半,只见叶舫庭的神色越来越沮丧。 “不是”“也不是”“还不是”……在无数个气极败坏的扔瓶子的声音之后,突然只听一声欢呼:“是这个!” 一个大药瓶,叶舫庭用夜明珠对着上面的用药说明仔细的看了看,玲珑剔透的脸顿时红透。 她赶紧倒出一颗来,塞进君无意的嘴里,唇齿一动,竟是濡湿的血迹——君无意真的将唇舌咬破了。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用力的摇晃君无意,可他就像一只发烫的布偶一样任她摇晃,叶舫庭焦急的看着大颗的药丸,突然闭上眼豁出去道:“天上的神仙公公也看到了,我是要救人,不是要占人便宜——不对……不对,是大小姐我被占了便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毫无诚意的给神仙公公说完,忙不迭把药丸塞进自己的嘴里,托起君无意的头,在鼻尖碰到鼻尖时,叶舫庭滴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最后确定除了神仙公公,没人看到这一幕—— 终于咬牙闭眼凑过去,双唇一触,叶舫庭忍不住又睁大眼睛,再次确定这大雨的鬼夜晚不会有人…… “快点。”一个平平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哇呀——!”叶舫庭吓得药也从嘴里掉了出来,神仙公公显灵了!魂飞魄散的抬头,却只见——苏长衫撑着被她丢弃的伞,优雅的站在雨里。 “……臭苏同,什么时候过来的!”叶舫庭满头黑线,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全被看见,叶大小姐连杀人灭口的冲动都有了! “刚过来,”苏长衫撑着伞蹲下来:“本来想看你胡闹到什么时候——”他无奈道:“你这样折腾下去,君无意还有得罪受。把解药拿来。” “你——要给我家将军喂药?”叶舫庭警惕的握着解药瓶子,迟疑要不要给他。 苏长衫毫不客气的扬扬眉。 叶舫庭“噗——”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惊愕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手里突然一空,解药已经到了苏长衫手中。 “喂!”叶舫庭大声抗议—— 只见苏长衫迅速倒出一颗药来,塞入君无意的口中,点他几处穴位,君无意喉头一动,药已滑了下去。 突然,叶舫庭只觉得自己袖子被什么东西勾到,“哗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见苏长衫理所当然的收回手,用刚才的布料把君无意的手腕紧紧包扎好。 “喂!你……你干嘛撕我的衣服?”叶舫庭大声抗议。 “哦,”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你的衣服便宜。” 药效渐渐发挥,君无意的气息慢慢平稳下来,脸颊上的潮红褪去,成了玉石稚弱的苍白。苏长衫将人抱起来,朝叶舫庭道:“打伞。” “你有没有君子风度啊~”叶舫庭瞪他:“你一个大男人,让女孩子撑伞!” “不然我们换一换?”苏长衫很认真的回头。 叶舫庭看着被苏长衫抱着的人,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再次一脸黑线,好在夜色比她的脸色还黑。 “等等我呀……”叶舫庭小跑追上去,却冷不丁一头撞在苏长衫的后背上! “呜!干嘛突然停住——”叶舫庭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诧异抬头。只见几丈开外,三道人影像长枪一样立在暴雨中。 刺目银枪猝然拦住去路:“我们殿下有请君将军。” “告诉阿史那永羿——”苏长衫平平道,声音明明不大,但在暴雨里却有种刀刃般锋利的清晰:“他请人的手段既不光明,也不高明。” “把人留下。”对方扬起了手中的银枪。 苏长衫径自向前走,暴雨狂风掠过衣角,他的脚下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几个银影的气息明显紧张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他们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其中一个手中猛然一轻,他的枪竟已经被苏长衫所夺!苏长衫一招轻松得手,扬枪便向对方刺去! “八荒!当心——” 这一枪毫不花哨的直刺对方心脏,破雨挟风而至! 他的同伴扬枪去挡,苏长衫的枪势却在空中突然变化,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枪已经横在了刚才说话的少年脖子前。 “九州!”只听一声惊呼。 “我不知道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苏长衫很和气的说。 说话间他手中一紧,少年顿时被枪抵得无法呼吸。 在他话音刚落之时,被制住的少年突然用尽全力一肘拐向苏长衫的胸腹,也在这一瞬间,他手中动了——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 在顷刻之间,他已经朝苏长衫刺了十二枪,枪法如此紧密而极速,甚至暴雨也不能侵入一分一毫! 苏长衫仿佛并不占优势,几次银枪都擦着他的身侧刺过。 电闪雷鸣之间,终于,一枪划过雨幕,只见玄铁的锋镝掉落在雨水中—— 苏长衫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三杆长枪。 轻轻掸去衣袖上斜飞的雨丝,苏长衫将那三杆枪重重掷在雨地里,凛寒冷雨溅起水花:“今夜我没有空杀人。” 躲在树后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叶舫庭探出头来,确定没有危险了,笑嘻嘻的撑着伞小跑过来:“快走快走,还要回去睡个囫囵觉,好困啊~” 将军府内,灯火流转。 “换上。”苏长衫将一堆干衣服扔给叶舫庭:“顺便给君无意也换上。” “为什么要我换啊?”叶舫庭抗议。 “或者你去抓药?”苏长衫和气的说。连当归和天麻也分不清的大小姐再次一头黑线。 看着门被关上,叶舫庭红了脸迟疑又迟疑,终于慢慢将君无意湿透的白衣解开,突然,她怔了一下。 玉石白皙的胸膛上,布满纵横的新旧伤口——深的是新伤,浅的是旧创,狭长的剑伤,狰狞的刀痂。君无意自十三岁开始上战场,十年间受过多少伤? 烛光灼灼中,没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也没有负手而立的隽雅卓绝,有的只是这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叶舫庭突然不忍再看,三下五除二的把湿衣褪去,拢起他犹自滴水的湿发,将干衣套上。 门“咯吱”一声,苏长衫拿着药膏进来了。 叶舫庭皱着眉头问:“君将军托人给我爹带话,他是不是早就料定今晚会出事?” 利落的将君无意手腕上的伤口擦好止血药,苏长衫将剩下的药和棉布往桌上一扔:“今晚出不了事。” “呃?”叶舫庭睁大了眼睛。 “人忙于内讧时,就没有闲暇惹事了。”苏长衫悠闲的说。 “你是说——”叶舫庭狐疑道:“突厥人自己会内讧?” 苏长衫在雨中与十四银影骑交手时,那一句“雄霸北方的突厥十四银影骑会这样不堪一击”,着实不太像苏郎的风格,苏长衫虽然自信,但风度恰到好处,从不以损人自尊来抬高自己。 “你在激将他们?”叶舫庭眨眨眼睛。 苏长衫将药膏涂在君无意额上的淤青处:“突厥人不会内讧,不表示他们和盟友不会内讧。” 叶舫庭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世上的所有巧合,都有某种必然。”苏长衫轻轻揉着君无意的额头:“国家最怕的既不是内忧,也不是外患,而是内忧外患恰好同时爆发。这恐怕也是君无意最担心的。” “你是说——突厥人勾结朝中的势力?”叶舫庭的脑子转过了弯来。 苏长衫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突厥人把君将军灌醉,大隋的内应在宫内行刺,他们里应外合,然后趁乱生事!”叶舫庭睁大眼睛:“所以,君将军才会请我爹将防守最薄弱的东南城门增加兵力!” “阿史那永羿名气那么大,竟然是个小人,连催情药这样下三滥的伎俩都用上了。”叶舫庭生气的皱起鼻子。 “我没有说,催情药的事是阿史那永羿安排的。”苏长衫走到另一张大床前,很舒服的躺了下来。 叶舫庭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干嘛?” “睡觉。”苏长衫打着哈欠道:“折腾了半夜,当然是睡觉。隔壁还有房间,你自便。” “你!”叶舫庭跺脚。 “如果你不避男女之嫌,在这里打个地铺,也可以。”苏长衫很大方的说。 “臭苏同!”叶舫庭气得拿起桌上的烛台就要砸过去,念及烧了万恶的苏长衫不要紧,在将军府引发火灾伤及无辜,只能放下可怜的烛台,蹦起来指着苏长衫道:“不准睡觉!我家将军的伤势……” “伤都裹好了。”苏长衫无奈道。 “可是——”叶舫庭还是不放心的看了看沉沉昏睡的君无意一眼。 “体力透支,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苏长衫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见苏长衫懒懒的合上眼,叶舫庭急忙道:“那你刚才说不是阿史那永羿做的?……” “阿史那永羿如果做好了整套谋划,完全不必再多此一举。”苏长衫摇头:“他们来杀人的可能性不大,来救人的可能倒不小。” “那,你还那么威胁他们——”叶舫庭一头雾水。 “我平生讨厌两种人,”苏长衫打着哈欠的声音已经有了些睡意:“一是吵我睡觉的人,二是逼人喝酒的人。” 叶舫庭笑嘻嘻去推他:“……你羞辱阿史那永羿的部下,又让他背黑锅,就激怒他——哪怕他不怒,也对盟友起了戒心;你一展身手,也是要给突厥人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大隋朝大有能人在,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 苏长衫懒洋洋翻了个身,很巧合的,叶舫庭只推到了空气。 瞪了一眼连睡觉时也不肯让人欺负一下的可恶少年,叶舫庭只有沮丧的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从哪里开始查起——” 苏长衫用睡音扔给她两个字:“卓云。” 第43章 进退? 天明之时,左翊卫军大牢外,一个少年悠闲踱来。 牢门虽被阳光笼罩,仍透着森森的寒气。 “哗”地一声,两把刺刀架在布衣少年面前:“将军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苏长衫悠闲拿出一块令牌,士兵们顿时怔住,互相对视一眼。 将军令,见令如见人!左翊卫的精兵们犹豫了片刻,终于拿开钢刀—— 牢内皆是石壁,壁顶滴着水。 卓云面壁而坐,身上沾着湿漉漉的水渍,却并不显得颓废。 苏长衫缓步走到他跟前,对方显然听到了脚步声,却连头也未回,似乎对来者毫无兴趣。 “公主不愿嫁阿史那永羿,原意嫁给谁?”苏长衫平平道:“你吗?” 卓云遽然抬起头来。 苏长衫一撩衣袍,舒服的坐下。任何人看到他坐着的姿势,都会觉得他坐在上好的松木椅子上。 “你……”卓云突然认出了他来——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把布衣穿出这样的气度。 “你闯入驿馆刺杀阿史那永羿,引发大隋和突厥的争端。”苏长衫毫无语气的说:“不仅把君无意推到风口浪尖,也让随行的刑部侍郎苇沾衣同样进退维谷,如此说来,你可算是恩将仇报。” 卓云的脸色顿时一白。他祖籍长安临潼,全家十六口人两年前死于当地恶霸的棍棒下,官匪勾结将死讯掩盖,他到宫城击鼓鸣冤——刑部庸官无人理会,却是当时任六品员外郎的苇沾衣着手调查此事,为衡西村无辜死者申冤。 ——苇沾衣于他有恩。 “苇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决不愿给他添麻烦。”卓云咬牙道:“但我对公主……” “你与兰陵公主之间,是两情相悦?”苏长衫闲闲道。 卓云毕竟年少,闻言立刻涨红了面孔:“公主不知道我的心意,我也不需要她知道,只要她能有个好归宿。” “那你又如何能确定,公主不愿意嫁突厥?” 卓云握紧双拳,眼瞳里似溪水激荡:“……宫中人人都知道!” 苏长衫不置可否。 兰陵公主的母亲潇妃活着时,曾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子,而她遇刺亡故后,皇上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将这个女儿冷落在偏殿十九年。 卓云咬牙道:“公主一向不受圣宠,皇上虽然有些不愿意,但也没有太多不舍,就答应把公主嫁给突厥人——辰妃身边的女官沙曼和我是同乡,她曾亲耳听到辰妃对皇上说,公主已经及笄成年,该找个好归宿,突厥王子与大隋有和亲之意,皇上当下便答应下来……这些年公主虽名以上是在偏殿静养,其实根本没有自由!……和软禁又有什么分别?公主身份如此尊贵,她过的日子……简直还不如宫女。”卓云握紧了拳。 “既如此,”苏长衫突然道:“——若我是兰陵公主,未必不愿嫁突厥。” “不会的!公主决不会愿意做和亲的牺牲品——她并不像宫人传说的平庸,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子!大业四年朝野轰动一时的《美人》就是公主所作。”卓云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苏长衫抬起眸来。 大业四年,启民可汗来朝,随口以《美人》为题请皇上赐诗,皇公贵族才俊们无一人能写得隋炀帝满意,却是从后宫流传出一首诗。 素手折春风, 明眸意重重。 清梦枕山河, 妙笔画苍穹。 既应了《美人》之题,又写出了大气胸襟,启民可汗心服口服,传说他还有心愿要见一见这个奇女子,可惜,未能如愿。而且,这首诗的作者也从来不为人知。 冷殿清秋,三公主这个人和她的死亡背后,究竟还锁住了多少秘密—— 水滴下石牢,似石壁渗出的血珠。 “大隋朝与突厥和亲,所谋为‘和’;没有兰陵公主,皇上还会嫁其她公主去突厥,没有阿史那永羿,突厥仍有王者。公主因何而亡故,背后的原因绝没有你想象的简单。还有,君无意固然不愿两国交战,生灵涂炭,也不愿你枉送性命——”苏长衫的话语如剑刃般锋利的剖析事实:“否则,他大可杀了你。” 卓云脸色惨白,他说的是事实。 苏长衫站起身来,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你……”卓云突然喝住他:“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当你对事情没有把握的时候,至少可以做一件事。” “什么事?” “沉默。”苏长衫从容的一拂衣袖。 牢狱外,阳光金橙,大片芦苇似此起彼伏的海洋。 苏长衫负手走开数丈远,淡淡道:“出来吧。” 雪白的芦苇海洋里,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银枪红衣,金色朝阳落在他挺拔的身形上,粲然写意。 对方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什么时候跟踪我,我便什么时候发现你。”苏长衫和气的说。 少年提长枪跨步上前,风姿飒爽俊美,红衣在青山之上若有燎原之势:“我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件事,君将军被下药的事和我们殿下无关,我一定会将这件事查清楚;第二件事,没有人能侮辱草原上的十四银影骑!” 少年话音未落,已经一枪怒刺向苏长衫的面门! 他们曾三人联手,也根本不是苏长衫的对手,此刻一枪刺去,显然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苏长衫衣袂微动。一个人的身手若快到极致,反而并不显得快,只能见清风携雨从容,片刻之间大地萌苏,万柳齐动。 只在少年出手的顷刻,武器已经被夺至苏长衫手中! 长枪倏然送至少年的咽喉——这本不是一手杀招,但对方若不想送命,只能知难而退。 风荡芦苇,少年果然迅速后退三步。 但他手中瞬间已多了一样东西,一块金属令牌泛着厚重的冷光,长枪之势顿时一折。 “不想给君将军惹上大麻烦,就把枪还给我!”少年将令牌扬向身后的绝壁,随时准备将它扔下万丈悬崖。他的武功固然不如苏长衫,但应变敏捷,出其不意声先夺人! “我从不受人威胁。”苏长衫平平道,他的话说到“受”时,人已至少年跟前,说到“胁”,少年的手臂顿时轰然发麻! 少年的脸上显出吃痛的神色,只见他手腕一震,将军令瞬间被他抛向空中—— 他们身后空谷苍茫、悬崖千丈。 苏长衫飞身去夺令牌,一阵凛凛山风刮过,悬崖边巨大的松树轰然作响,少年大笑:“你看清楚!将军令在这里!” 少年手中竟还有一块将军令!刚才扔出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令牌,苏长衫平生似乎还未被人如此戏弄过,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整个人已被一张大网罩得密不透风!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大网如星罗密布,一旦被困入网中,全身的功夫都无法施展。 现在,苏长衫只有唯一的退路。 除非他要退到万丈悬崖下! 少年的凤眸里满是戏谑的大笑:“你自负武艺高强,却不知道你们汉人的一句话,‘兵不厌诈’吗?” 在他说话的同时,大网立刻便要罩住苏长衫的头脸,却只见苏长衫在空中身形一折,双足欲点悬崖边的松树。少年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举动,一掌劈向松树——在这样的绝境中,哪怕是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却只见苏长衫手中金光一闪。刚才的假将军令竟在他手中化为利器,金光破网而出! 少年神色大变,躲开那利器袭击的同时,大网已被苏长衫抓住。 苏长衫借力腾空,一招之间便要反败为胜。 此刻少年若肯向后撤,两人立刻便会安全,可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与苏长衫对抗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在意气之争时,大多数人却本能的扬起手中的剑刃,也不肯在心上搁“忍”字一刀! 只见少年不退反进,向前推出玉石俱焚之力。这一招断掉了两个人的退路,大网相连,两人一齐滚落万丈悬崖下。 正午日光照进窗内,几点金色扑在案前。 君无意按着残醉微痛的额头,撑坐起身,参军夏至连忙拿了毛巾过来。 “昨天您喝了整坛‘落月痕’,又中了化功散,苏状元和叶校尉把您送回来的。”夏至咧嘴笑道:“苏状元还让我们备下了解酒汤。” 桌上果然放着好大一碗解酒汤,倒不像给人喝的,而是给牛喝的。 君无意把湿毛巾捂在脸上,慢慢回想起夜间的情形。 “贵妃娘娘已回到了宫中。”夏至把解酒汤端过来:“苏状元还说,借你的一样东西一用。”他认真的转达苏长衫的话—— “落月痕烈酒会让人醉十二个时辰,不用叫醒君无意。等他醒来告诉他,该醉就醉,不必强撑。他要办的事情,正好我有空,替他走一趟。” 君无意心头莫名一紧。 伸手往怀中探去——他的将军令不在了。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一个兵士报道:“将军!老将军来了!” 君无意微微一怔,披衣下床来。 门一打开,只见君澈提着一袋花种站在门口,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上穿的不过是普通的蓝衣,却隐隐透显出疆场风沙刻下的凛冽刀痕,就像三月的春意藏不住一冬的傲骨。清郁秀拔的棱角,仍宛若霜雪刀砍斧琢而成。 “听说你在休息。”君澈的声音低磁。 “我昨日多喝了几杯,醉了一宿。”君无意微笑,一夜惊险,被他轻描淡写成了剪纸的斜阳。 父子俩一开始说话,士兵都自觉的掩门退去。 临窗对坐,君无意为爹斟茶。 “给你带了些茉莉花枝,”君澈眼角优雅的细纹舒展开来,父母见到儿女都很容易高兴:“回头给你二姐也带些,这花好养。” 君无意心中有事,难免有些少语,他唇内受伤不能喝滚烫的茶,又怕爹看见,只能端起茶盏做做样子。 好在君澈正在打开袋子,并没有注意他掩袖假饮。 “茉莉性喜温暖湿润,不可用阳光暴晒,四月插枝下去,六十天便可生根……” 看着爹认真的拆着一袋花枝,君无意的眸子里涌出更多温柔。他的娘不像别的贵族女子一样喜爱珠宝翡翠,只在衣襟上别这种清香的小花,娘过世之后,爹便在庭院里种满了茉莉。 “我不理朝中之事已经多年,”君澈说:“田间禾锄,植草后庭,也得享清乐,只是四季轮回,再美的花——终无百日之盛。” 君无意眼眸一抬,倾身聆听。 “这几年我每天上山种树,却发现下山所需要的智慧,比上山更多。”君澈笑了一下。 “爹是希望我在合适的时候激流勇退?”君无意沉吟了一下,也微笑。 “我闲赋在野,也知道你的声名一日大于一日,市井百姓都在传说你的战功与品行,更有说书的竹板唱讲:‘三军可无粮米炊,不可无君将军’。”君澈的神色难掩忧虑:“做爹的从百姓口中听到这些,既为你高兴,也为你担忧。” 父子俩认真起来的模样,有七分神似。 “你在前朝位极人臣,约儿在后宫位极妃嫔,我君家百年来的荣耀已到了巅峰。” “爹担心月满则亏。”君无意清眸如墨,点点头。 “爹知道你为人行事向来端正,”君澈饮了一口茶:“但,正不能免祸。朝堂上的杀伐,历朝历代都不曾停息过,况且,当今圣上与先帝毕竟不同……”君澈说到这里,轻轻顿住了。 “我记着爹的教诲。”君无意的神色温和而认真。 只听门外传来喧闹声,似是有人求见,是被士兵们拦住了。 君无意打开门来,只见左翊卫的几人脸色焦急的推开士兵们冲了过来,为首的张统领汗水湿透了面庞:“君将军——!” “什么事?”君无意一个眼神将他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张素看到室内正起身的君澈,怔了一下,立刻转口道:“那个……新来的汪蓬和赵紫延互相殴打,汪蓬把赵紫延的肋骨都打断了!正闹得不可开交,这军规一乱……” 君澈负手走到门口。 君无意回头:“爹——” 君澈按按他的肩膀:“去吧。”父子之间微笑而不说破的事,何止一件两件,都是朝堂沙场历练出的火眼金睛。 “我先走了,还要回去浇花,”君澈道:“你二姐要带娃娃来长安小住几日,你有空去看看外甥女。莫笑小时候和你感情最好,现在还常常念着要用舅舅的剑刻小木船。” 君无意微微一怔,他的两个姐姐都嫁到了洛阳的世家,与朝政毫无关系,生活也十分清雅,外甥女君莫笑七岁了。 而爹,自从娘过世后,便一直是一个人。 等人走远,君无意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统领急得满脸是汗:“卓云死在了牢里!” 君无意神色一凛。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午时。”张统领擦了擦汗:“守门的士兵说苏状元拿着将军令进去过……”他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难道是——” “不可能。”君无意斩钉截铁道:“先请仵作秘密验查尸首。” 第44章 国色? 卓云的尸首完好无损,既没有刀伤剑痕,也没有搏斗之象。 但他的确已气绝身亡。 什么人用离奇的手法杀害卓云?石牢内四面密闭,只有苏长衫进来过。 君无意眉心紧锁,沉声道:“在牢外搜查。” 牢外十丈开外是绝壁,山风拂面,芦苇如雪海惊涛,层层裂岸埋伏。 “将军!发现了这杆长枪!”士兵木木拿着一杆银枪大汗淋淋的跑过来。 君无意拿过枪,枪没有缨,锋镝尖锐——不是中原人用的枪。 他大步走至悬崖边,脚下天长日久风化的碎石滚落悬崖,一旁的大松树在风中呜咽,大枝新断,流出绿色的汁液。 空谷死寂,唯见流云—— 张统领大声喊:“将军,当心!这里山石松落,掉下山崖就没命了!” 君无意负手转过身来:“苏同是什么时候来石牢的?” “守牢是士兵说……是辰时。” 辰时到未时,整整四个时辰。苏长衫行事,向来最有分寸——他没有理由来过石牢之后不回将军府,更不可能带着事关重大的将军令拂袖而去。 “已经分五路人马搜寻,没有苏状元的行踪。”张统领以为君无意在为将军令失踪而担忧:“只要苏状元还没有离开长安城,我们一定能在日落前找到他!” 山风凌厉俯冲,残枝狂舞。 君无意正待上前,被张统领紧张的拉住:“将军,不能再上前了!” 脚下碎石纷纷,突出的峭壁边大松在风中微弱咆哮。君无意拂开张统领的手:“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他一步踏上悬崖边的松树,风振云起,白衣入画青山与天地。 松树大枝被掌风震断,可见凌厉。君无意俯下身来查看—— 士兵们看得心惊胆战,稍胆小些的已经双腿颤抖。 君无意拨开断枝,松叶间露出一角残网,天竺紫蚕吐出的丝线织成的大网“辰宿列张”,风雨不侵,刀剑不入,却被灌注了内力的利器所破。可以想见,几个时辰前悬崖上有过一场高手恶斗。 峭壁之下云海苍茫,孤鹰盘旋。 “这里有没有通向山下的路?”君无意回头,墨色眸子里竟似有裂痕。 张统领不解道:“后山有一条小路,但下去至少要整整三日。” “我们立刻下山。”君无意提气返回崖上:“带路。” “您忘了?今日是兰陵公主的头七,”张统领愕然道:“朝中大臣都要前往祭拜,听说连突厥王子都已经去了。” 御花园曲径绕翠,几个宫女匆匆走过。 “今日是兰陵公主的头七呢。” “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位三公主……” “你们看那边——” 只见不远处,一个白裙的身影和一个穿着朝服的颀长男子正在说着什么。 “知道朝中的士族小姐们怎么说吗?”一个宫女低笑:“长安城的春天最好看的两样东西,一是十里铺的桃花,二是朝堂上的南门探花。” 一个调皮的宫女吐吐舌头,轻声道:“我看长宁公主要摘下这朵奇葩。” “皇上若将四公主许给他,你就去做个陪嫁的丫头!”旁边的嘻嘻道。 “你……”被打趣的宫女拧了对方一把,羞红了脸。 池边杨柳依依,丝条拂过水面。 御花园的池塘里有几尾金鱼正摇头摆尾,回暖的水温让它们十分快活。 “一心!” 只听一声快乐的喊声,叶舫庭跑了过来,四公主高兴的提起裙纱,也跑上前去:“小叶!” 长宁公主闺字一心,笑颜宛若清晨带露的牡丹花;叶舫庭玲珑帅气,似钻出松土地的青嫩竹笋。 这样两个女孩儿笑嘻嘻的搂在一起,是一道春日也无法模拟的风景。 “你们认识的吧。”长宁公主朝南门若愚努努嘴。 “大愚,士别三日,认不出来了。”叶舫庭笑嘻嘻的朝南门若愚挥挥手。 南门若愚微红了脸。 “你好久不来宫里找我,我无聊坏了。”长宁拉过叶舫庭:“真羡慕你想去哪儿都行。” “那你赶紧嫁人啊,出了宫去,还愁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吗?”叶舫庭刮了刮她的鼻子。 长宁嗔怪的推了她一下,旁边的南门若愚的脸已经红到耳根了。 “你脸红什么?”叶舫庭摸着下巴,故意问。 “没有……”南门若愚的耳根几乎要烧起来,别有一种傻气的可爱。 “南门探花,你先回去,我要和小叶说话。”长宁公主笑道。 南门若愚得到大赦,立刻松了口气:“臣告退。”他告辞转身时,朱色朝服衣角随风而动。他身后是大片碧玉的荷塘,笔直的径叶稚拙质朴,将美无边无际的伸展向天际。 这家伙对自己的美从来没有一点点自觉,那种珠玉生辉的璀璨光华,被他糟蹋在了轻易的脸红里——要命的是,哪怕是被糟蹋,仍然是美。 “你喜欢大愚,是不是因为他好看?”叶舫庭笑嘻嘻的问。 长宁公主挑眉道:“是,也不全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爱脸红的男人——琼林宴上,士子们都风仪出众,抓住一切表现的机会。唯有他傻傻的埋头吃菜。” 叶舫庭大笑:“你注意到大愚,难道没有注意到苏同?” “苏郎活该只在辞赋里。”长宁狡黠的笑:“世间女子都爱慕苏郎,我偏不正眼瞧他,挫挫他的锐气。” 叶舫庭朝她翘起大拇指。 “南门若愚的胆儿还不小——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说我的琴艺是第二。” “那你知道他说的第一是谁吗?”叶舫庭眨眨眼。 对方大大方方的展露笑颜,半点架子也没有的说:“能被列在苏郎之后,是我的荣幸。” “原来你早就知道!”叶舫庭恍然大悟。 “呵呵,”长宁折下一枝桃花:“琼林宴上他和苏长衫眉来眼去的,我早就看见了。” “嘻嘻……!”叶舫庭几乎笑岔了气:“你说他们……眉来眼去?” “要是眼角的余光能杀人,他已经被苏长衫杀了百次了。”长宁挑眉道:“他那句‘公主的琴音可列第二’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很是无辜的,傻傻看着苏长衫的脸色呢。” “哎呀……你观察的这么仔细……”叶舫庭乐得直不起腰来。 “他一天到晚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君将军如何义薄云天,苏状元如何智慧无双,叶大小姐如何可爱伶俐。”长宁将桃花扔进池塘里,顿时有一群红金鱼来争抢啄食:“他再说,我要吃醋了呢。” 叶舫庭大笑扮了个鬼脸:“他要是没有这样实在,虚言蜜语来哄人,就和这枝桃花一样,被公主殿下扔去喂鱼了,哈哈!” 金鱼们将桃花瓣啄散,长宁毫不客气的眨眨眼:“物以类聚,他能和君将军走得近,品行当然也如玉石无暇。” 恋爱中的女子都有种醉酒的美丽,却美得各有风情。 酩酊大醉、狂笑悲泣,是红尘众花之美;微醉尽兴而不忘记从心里微笑,才是国色天香。 “最近宫里不太平——”叶舫庭摸摸下巴。 长宁点点头:“昨天闹刺客,几天前三姐姐过世……”说到这里她的长眉也皱了一下。 “兰陵公主过世之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吗?”叶舫庭赶紧问。 “三姐在偏殿养病,深居简出,我几乎没有见过她。”长宁摇摇头:“今日是她的头七,我正要去祭拜呢。” 兰陵公主的灵堂内,来吊唁的出于礼节的多,真心悲戚的少。 她的生母早逝,自己又体弱多病,不太得宠爱,一直孤居在偏殿。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公主皇子和妃嫔都来上一柱清香,也上一柱幽幽惋惜。 此刻,只见几个妃嫔施施然从灵堂内走出来,居中的一个正是辰妃,绣衣华贵高高在上,张扬盛放的美丽扼人呼吸。 她旁若无人的走过来,视线落在了劲装的叶舫庭身上:“小叶也在这里,昨日宫里闹刺客……” 她说话间,一双妙目笑盈盈朝前看去,仿佛这话是专说给几尺之外听的:“恐怕连那刺客也没想到,自己在沉芳宫那样的偏殿里,竟挟持到了当今贵妃。” 只见几个妃嫔站在几步开外,居中的一人素衫柔倦,淡扫娥眉,正是君相约。 君相约的听到辰妃的话,只淡淡抿唇不语。 辰妃曼步走上前去:“姐姐昨日受了惊吓,身子可还安泰?沉芳宫的日头薄,不如还是搬回盈寿宫,虽然冷清了些,宫女丫头们倒是多的,遇到刺客也能挡上一挡。” 君相约被品阶比她低的辰妃奚落,一言不发。 “我还听说,左翊卫军骁骑去抓刺客——却是君将军叫人给刺客让出一条大道来。”辰妃继续笑道。 听到这里,叶舫庭立刻毫不客气的跳出来:“君将军以仁义统率三军,当然是救人要紧。救人只有一次机会,抓人的机会嘛,只怕和我的瓜子一样多。”她笑嘻嘻的边吃瓜子边说:“娘娘对抓刺客这么有兴趣,下次你也去抓抓看,说不定刺客看到美若天仙的娘娘,头脑一蒙就束手就擒了,大家给他让出大道来——他也不肯走了!” 她的话不知是褒是贬,但笑眯眯的语气着实招人喜欢,连辰妃这样跋扈的女子,脸上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恼。 “小叶真是越来越顽皮了。”一旁的淑妃笑着说话了,她眉眼弯弯,清秀瓜子脸,纤腰盈盈惹人怜惜:“昨日听说君将军受了伤,可还要紧?” 听到这句问话,君相约的眸子里不禁流露关切,也有一丝不自然。 “我家将军是铁打的人,”叶舫庭笑眯眯的摸出一把光秃秃的鹅毛扇,没有一根毛的扇子,竟也被她扇出了风来:“一个小小刺客,一点小伤小毒算什么,我家将军在征讨高丽棒子的时候,孤身闯敌营受了九处箭伤,一样策马回大营,再喝十坛酒……”她兴高采烈的说书,把没见过战争烽火的公主妃嫔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终于,不知是谁小声说:“小叶,征讨高丽的好像是……你爹叶将军?”一边说一边偷偷给她递眼色。 说得正带劲的叶舫庭眉飞色舞,哪里看得见别人使的眼色,把光秃秃的鹅毛扇使劲儿一挥:“我爹那个老顽固,喝酒吃肉那是气吞山河,打起仗来有勇无谋,就只会……呃……只会……”她透过几个人头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大步走过来,舌头顿时打结了:“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神勇无敌,神出鬼没……哎哟!” 她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已经挨了一记栗子,叶禹岱声如洪钟:“你平日吃喝胡闹,在宫里也这样放肆!给各位娘娘殿下们看笑话!” 叶舫庭哭丧着脸,瞪着一点也不温文尔雅、不讲道理光打人的大老粗爹,面孔气恼的皱成一团。 年龄稍大的德妃笑道:“老将军,这宫里没有人不喜欢小叶的,您这不是正给大家送来开心果么?” 叶舫庭躲到德妃身后,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 “出来!”正要继续教训叶舫庭,叶禹岱突然浓眉一拧。 不远处,一个黑袍高大的男子正走向灵堂。 他的衣角浸透了北方朔风的肃杀,在柔嫩的春阳里也没有一丝软化,连日光照在他身上也相形黯淡; 他的气质冷峻如石,给那些习惯了精致的人们一种粗砺的铬痛。 妃嫔们停住交谈,视线都不由自主的集中过来——在太平盛世生活久了的人,不熟悉这样的气息;在这样的人面前,锦衣华服、衣香鬓影都有种自惭形秽的轻忽。 这样的时刻,居然只剩下老将叶禹岱稳如磐石的站立,有一种能勉强相抗衡的稳定大气与实沉。 他走进灵堂,取了三炷香。 等他将香上完,缓步走出来,众人似乎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只见他将冷峻的视线投向叶禹岱腰间的剑——大隋军中左右两把名剑,左翊卫谡剑,右屯卫徽剑,威震四方夷狄。 “叶将军?” “正是老夫。”叶禹岱挺起胸膛,他的身形原本已经十分高大,但在阿史那永羿面前却毫无优势可言,甚至要在三步开外才能与他平视。 “早闻谡剑和徽剑天下无敌,倘若不能领教,是我平生憾事。” 叶禹岱大笑,洪钟般的嗓音震耳发馈:“殿下是给老夫下战书了?” “不需要战书。”阿史那永羿唇角冷弯:“祭拜一个故人,需要三炷香的时间。打败一个对手,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 乌金枪扬起,枪尖凝聚一点冷冷的阳光。 人人都知道叶禹岱性烈如火,绝难容得下他如此挑衅! “爹哇~”一触即发的时刻,叶舫庭突然跳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死命拉住她爹:“娘说了你要打坏了新衣服,她会让你跪三天搓板。看我多孝顺,好心提醒你……” 不等她说完,叶禹岱的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叶将军怕老婆是朝中上下人人皆知的秘密,叶舫庭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孝顺的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把她爹推到离阿史那永羿三步开外的地方—— 不等叶禹岱发作,叶舫庭又回头眉开眼笑:“我说阿屎壳郎殿下~大家都知道你的枪是乌金的,很值钱,不用显摆了……” 她连连摆手,人群里终于传出一阵窃笑。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乱七八糟。 阿史那永羿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叶舫庭狐疑的看着他,半晌,终于一拍脑袋——他根本不知道汉语“屎壳郎”是什么意思! 叶舫庭玩心大起,踱到他面前,又试探的叫了一声:“阿屎壳郎殿下?……” 一股大力磐石般压向她的头顶,泰山压顶的摧毁之力令三丈开外也感到了致命杀机—— 叶禹岱徽剑立刻出鞘!与此同时,一股力量将叶舫庭护在身后,如同春风穿融寒冰。 “杀人了,杀人了……”叶舫庭哆哆嗦嗦的把瓜子装进口袋里,把自己藏在清雅的白衣后面,牙齿打颤探出头来:“你听得懂汉语早说啊……” 云开风聚,天地气象顿时一暖。 隋人都精神大振。君无意到了! “殿下,”君无意朝阿史那永羿道:“既为祭拜公主而来,不便打扰公主清净,日后选其他地点切磋更佳。” 他一句话入情入理,柔中有刚。 “一句戏言不敬,你就能下这样狠厉的杀手!”叶禹岱剑在手中,怒容满面:“老夫生平好斗,但都是堂堂正正的斗,最恨倚强凌弱!无意小子让开!”他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 君无意记挂苏长衫的安危,不想局面被搅得如此复杂难控,正要劝解,叶禹岱已经推开他—— “叶老将军,阿史那殿下,”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二位品茶时,是涌溪火青浓郁香醇,还是西湖龙井沁人心脾?” 四公主曼步上前,她年龄尚轻,但落落大方的态度有十足的皇家尊贵,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叶禹岱摸不着头脑:“涌溪火青是红茶,西湖龙井是绿茶,公主叫老臣怎么好比较?” “殿下用的是枪,将军用的是剑,枪有枪法,剑有剑招,如何一定要分出高下一二呢?”四公主笑道。 叶禹岱一愣,顿时被自己的话堵住。 “君将军。”一心公主转身向君无意眨眨眼:“阿史那殿下来我朝,父皇命将军迎接,也理应由将军为殿下领路,从此处到驿馆有五里的距离,劳烦将军了。” “臣职责所在。”君无意眸子里终于漾起微笑。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史那永羿居高临下的看着四公主,深不见底的蓝眸刻出一痕欣赏,似漆黑夜空划过钻石般的流星。 “苇大人曾说,兰陵公主虽不幸身故,大隋陛下对两国友好的期盼不变。本王对联姻也一直以诚意期盼,相信陛下不会让本王失望。” 这句话中的深意让隋人们面面相觑。 阿史那永羿旁若无人的走到君无意面前:“一人行路难免寂寞。既然公主开口了,君将军,为我引路。” 第45章 征服? 剑影银光长枪,扬起阵阵沙尘——宫外,左翊卫军张统领正与一个突厥少女缠斗,张统领明显处于下风,狼狈连退数步,脚下尘沙飞溅。不远处,两个突厥青年好整以暇的观战,似乎对少女取胜有十足的把握。 寒光一闪,只见突厥少女银枪直逼对手咽喉! 刹那间,少女手臂一麻,长枪已被“珰”地震落。黑袍扬起,阿史那永羿冷冷收回手,严厉的看着她。 少女愕然抬起头来,一张湖水新月般清俊的面容,声音很是着急:“殿下!他手上拿着九州的枪!” 旁边的两个突厥青年也上前来:“殿下,是九州的枪没错。” “肯定是这些汉人把九州抓起来了!”少女拉了身边的青年:“六亦,七纵,你们说,我是不是无理取闹在生事?” 阿史那永羿蓝眸中波涛涌动,转向君无意。 君无意也面色凝重:“我也正要问殿下,这杆枪为何出现在左翊卫军石牢附近。” 一言既出,阿史那永羿神色立变,负手叱道:“五湖!” 被唤作五湖的少女原本理直气壮,闻言顿时有些吞吞吐吐:“……九州她……她说要把事情查个清楚,要去找他算账!”说到“他”时,五湖的声音有些惧意,也有一丝似嗔似恼的羞赧:“那日我们三人联手都敌不过他……” 突厥女子与中原人不同,她们直视男人毫无惧意,少女的心事在热烈的眼眸里如繁花盛开。 她说的“他”是谁,君无意立刻明白了。 阿史那永羿看着君无意的神色,不用言语,已经隐隐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枪,是在悬崖边找到的。”君无意一字一字的说:“悬崖边松树折断,还有一角‘辰宿列张’的残网。” 五湖、六亦、七纵的脸色都变了。 十四银影骑出手,哪怕不敌,也未必没有玉石俱焚的胆色。更何况以九州的个性—— “到现在我们的五路人马都没有消息。”张统领也十分着急:“苏状元如果没有出长安城,就是……” “带路。”阿史那永羿厉声道:“下山找人。” “左翊卫已有精兵二十到山下搜寻,从小路下山至少三天三夜时间。”张统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君无意,愕然道。 “三天太慢,从悬崖下山。”阿史那永羿冷冷截断他的话。 残阳灰红,青山如鬼。渐渐暗下的天色使得悬崖更加深不见底,山风微弱呜咽。 “拿碧云绡来!”阿史那永羿朝身后道。 六亦犹豫了一下:“殿下……” 阿史那永羿沉声道:“拿来。” “这山如此陡峭,怕会有危险……”六亦的话说到一半,被冷厉的眼神骇得停了声。 “你们每一个,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阿史那永羿的声音冷峻威严,每个汉字仿佛都要在他的话语中拦腰折断:“如果九州落到了崖下,生,我救人,死,我为她收尸。” 五湖和七纵对视一眼,都有些动容。只见五湖衣袖一振,一束碧色丝绸缓缓飘向空中。 阿史那永羿将碧云绡抓在手中,冷冷朝君无意道:“碧云绡要合两个高手的轻功方可发挥,君将军,你我一起下山。” 他根本没有问君无意的意见。 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君无意救人的心情,与他并无二至! 左翊卫士兵们面面相觑,都听闻边境多奇门遁甲之术,却不知道这碧云绡有何妙用。 只见阿史那永羿将碧云绡一头绑在君无意的腰间,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下崖时全力施展轻功,顺山石踩踏,不可分神,你我轻功互为借力。” 两人步伐一动,长绡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空伸展,轻若浮游楚楚。 士兵们都看呆了。 张统领愕然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在此等候。”君无意沉声命令。 二人对视一眼,刹那间已有决断。下一刻,白衣黑影已纵身而下,投入茫茫云海! 山风尖利呼啸,君无意施展轻功足踩崖壁,腰间有股力量牵引向上,碧云绡长长漂浮数米,似有生命一般,减缓了下坠的冲力。 星子从西天升起,月光如练照出崖下乱石。 离崖底只有数十丈的距离。 突然,一只苍鹰盘旋呼啸而至!全力施展轻功时,丝毫不可走神,更无法以内力抵御外敌,否则轻功一坏,互为借力的平衡不复存在,碧云绡作用若失去,武功再高也只有葬身崖底。 苍鹰已凶猛袭向阿史那永羿的头顶! 如果阿史那永羿出手反击,真气便会走岔;如果不反击,只怕他的头要被啄穿一个大洞! 情形凶险之至,君无意突然侧身,和阿史那永羿换了一个位置!身法变换使苍鹰定位失准——但,鹰喙也瞬时啄破他的额头。 吃痛之下君无意轻功身法竟丝毫不变,两人顷刻间又下降了十丈。 苍鹰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更加贪婪,再次俯冲而至! 君无意一把按住阿史那永羿的手,示意他不可妄动!此刻他血流满面,视线已不是很清楚,无法判断离地面还有多远。却见阿史那永羿手中寒光一闪—— 贪婪求食的苍鹰突然惨叫一声,整个被穿透,直直坠到地上! 乌金枪出手,阿史那永羿顿时真气一岔,没有轻功互为借力,碧云绡仿佛也突然失去了生命一般,柔柔垂向大地。 哪怕是绝顶高手,也无法在垂直的绝壁上行走! 二人顿失依傍,猝然滚下乱石间。 乱石铺明月,绝壁清辉。 君无意挣扎动了动,胸肋剧痛让他几欲昏厥,恐怕是摔断了肋骨。 阿史那永羿扑倒在前方乱石间,一动不动。有碧云绡相连,二人的距离并不算远,君无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几步路却几乎要耗尽气力。 “……”君无意正要俯身去推阿史那永羿,弯腰时却眼前蓦然一黑,头部失血的晕眩猛然席卷而至,他顿时双腿一软。 阿史那永羿原本伤得并不重,只是他的枪法胜在外功,内力尚不如君无意,所以醒来的迟一些。 挥去眼前的一片黑暗,君无意吃力的推了推阿史那永羿。 对方眉头一皱,已睁开眼来——视线渐渐清晰,寒月绝壁,荒草凄凄,如水月光下只见君无意满脸是血。 阿史那永羿回想起坠崖前的情形,蓝眸里有一丝波纹涌动。想撑坐起来,却发现无法动弹,原来他的右臂被卡在两块大石之间。 “君将军?”阿史那永羿见君无意脸色不对,用左手扶住他。 君无意甩甩头,似乎要努力驱除晕眩感。血湿迷住视线,清白冷月也蒙上了一层红。 “把额头包扎上,否则会血流不止。”阿史那永羿皱眉道。说话间撕下自己的衣袍,将布条按在君无意额头的伤处。 君无意只知道胸肋剧痛,闻言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在流血,吃力的抬起手,用黑布将额头紧紧包扎住。 “我们合力推开石头。”君无意定了定神,顺着他的视线,阿史那永羿看着自己被大石夹住丝毫不能动弹的手臂,点点头。 两人调动全身内力,朝大石推去—— 只听一声虎啸自山上传来! 阿史那永羿在草原生活,对猛兽最为警觉,厉声喝道:“有虎!”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只斑斓大虎已窜出草丛,扑了过来! 君无意的谡剑正要出鞘,胸肋间却猛然剧痛,他身法一慢,猛虎顿时将他扑倒!虎爪正按在肋骨伤处,君无意顿时吐出一口鲜血。 乌金枪瞬间出手,切月裂夜,光似流星!大虎有灵性一般顿时警觉,松开虎爪向侧躲避——乌金枪深深扎在乱石衰草间。 与此同时,君无意手中谡剑一振,长剑直破虎额。 虎头受伤,怒弓起背,长啸之声响彻山崖。 君无意执剑与虎对峙,谡剑寒光让猛虎不敢靠近,君无意调整内息,积聚气力—— 此刻他身负重伤,阿史那永羿又卡在大石间无法动弹,任何一点闪失都足以让两人葬身虎腹。 寂静如死的对峙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幼兽的呜呜声。 只见阿史那永羿身侧的洞口处,两只幼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紧张的看着他们。 阿史那永羿出手如电,掐住两只猫般大小的幼虎颈脖! “不可!”君无意用尽全力喝道。 猛虎怒啸一声,朝阿史那永羿扑去,血盆大口直咬他的头颅!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谡剑掷出,一剑正中猛虎的后腿,将它整个钉在乱石间! 猛虎狂怒大啸,山石震动。 君无意大声道:“快放了幼虎!你身旁就是虎洞口,猛虎攻击我们,是因为我们侵犯了它的洞穴……” 斑斓猛虎的挣扎仿佛让整个崖底都在晃动,它后腿被钉在乱石中,挣扎不开,虎目中狂怒渐渐化为哀戚—— 眼见阿史那永羿已扬起手,君无意跌跌撞撞扑至洞口,一掌打向他的左臂,阿史那永羿手中一麻一松,幼虎从半空中摔落而下! “呜——!”两只幼虎没有掉到坚硬的岩石上血溅三尺,却落在了柔软的白衣间。君无意将幼虎接住,力竭向后倒去,仰面躺在岩石上喘息。 衰草窸窣作响,花斑大虎竟用尖牙咬住谡剑,虎牙之间顿时鲜血淋淋,十分可怖,长剑带连血肉被咬出。 花斑虎一得脱身,立刻扑向君无意! 君无意手无武器,此时也绝无气力再出手相搏,猛虎双爪已按住他的肩膀,张开血盆大口—— “君将军!”阿史那永羿嘶声喝道。 ——带着倒刺的舌头湿乎乎的舔在君无意的脸上。 两只幼虎“呜呜”躲在瘸腿花斑虎的身下,小脑袋一拱一拱的找奶吃。 大虎舔舔幼虎,如有灵性一般蹲下身来,用牙叼起君无意的衣襟,要“扶”他起来。 阿史那永羿蓝眸里波涛汹涌,冷峻的声音也有了波动:“早听闻‘白衣谡剑’君将军人心所向,竟连猛兽,也为你的一念之悯所动。” 君无意摇头:“我只为留一寸余地,幼虎无罪,你杀了它们,就算再杀了这只大虎……周围未必没有其它猛虎,我们断然出不了这崖底。” 阿史那永羿竟笑了一下:“你是仁者,只能为将,不能为王——你这样对待你的敌人,人,未必和虎一样仁慈。” 冷峻蓝眸深沉难测:“无论在草原还是在中原,要收获人心和土地,最终,仍只有枪与剑的征服。” “我明白……”君无意喘息了片刻:“谡剑也一直在征服……不过我相信,唯一不使人遗憾的征服……是谅解对仇恨的征服。” 阿史那永羿怔了一下。 君无意吃力的拍拍虎头,指着洞口:“……把石头撞开……”大虎通人性一般蹲下来,背起他,跃向大石,阿史那永羿一举左臂同时使力,两股力量让巨石震动开裂,阿史那永羿顿时将手臂抽出。 “……”阿史那永羿将从虎背滑下的君无意接住,吐出一口气:“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仁者无敌吗?”星空在他身后燃烧,蓝眸如同最耀眼的北辰之星。 他的手臂用力的按向君无意的肩膀,刹那间,君无意肩头重若千斤。 星悬远山,辉光刹那间铺遍整个大地。 第46章 光影? 一阵烟火突然从南面升起。 阿史那永羿猛然仰头:“九州?”身旁的花斑大虎长啸一声,两只小虎好奇的睁大乌黑的眼睛。 两人穿过树林茂密的乱石地,赶至崖底南面。四周却空无一人。 君无意俯身查看地面,没有脚印——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根本没有来过这里,要么他们已使出轻功离开。 既然九州发出了烟火,又为何要离开?苏同是否和她在一起?君无意实在希望是第二种可能。 “这里有血迹!”阿史那永羿大声道。 星光下一块巨大的岩石染血,暗红色蜿蜒流进铺满落叶的土地。 树木太过茂密以致光线模糊,岩石边伏着的黑影,很像人影。如果是摔在岩石上,又流了这么多血,人不可能还活着—— 阿史那永羿拨开乱草,吁出一口气:“是石头,不是尸体。” 君无意心下一松,站起身,头脑却倏地一沉,顿时又顺着岩石滑坐下来。 “坐着,”阿史那永羿拉开他染血的衣襟查看伤势:“你伤得不轻,不能再奔波了。” “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一定把人找出来。”阿史那永羿沉声道。 星光和树木都迅速后退。 红衣少年停下全力施展的轻功,喘着气收住脚步。 这边,苏长衫已经掸掸大石上的灰尘,优雅的坐下。 他神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刚奔波了五里路程,少年看出他轻功远在自己之上。冷傲的凤目里燃起一丝不服:“喂!苏汤圆——” 苏长衫似乎被呛了一下,抬头认真的看他。 “不用奇怪我如何知道你的名字。”红衣少年居高临下:“隋人叫你时,我听见的。” “……”苏长衫难得的神色复杂:“……我不叫苏汤圆。” “隋人都这么叫你,”少年扬起利落的下颚:“不用抵赖。” 苏长衫望天,显然并没有继续“抵赖”的意思,他要睡觉了。 那时两人落到崖底,却因“辰宿列张”大网相连,四脚朝天被挂在树上。 大难不死纵然值得庆幸,但树下被两头狼围住。突厥少年下树力战两匹野狼,将狼摔死,并挖坑将狼尸埋起来——突厥人生在草原,对猛兽的习性十分熟悉,狼有血性,狼尸会引来狼群,需得立刻掩埋。苏长衫向来清闲,既然有人如此骁勇且周全,他便在树上打起了瞌睡。 正当苏长衫快要睡着时,突厥少年却一把将他拉下树来,说听见虎啸,要迅速撤离—— 五里奔波至此,苏长衫不禁打起了哈欠。 “你又睡觉?”红衣少年愕然看着苏长衫。 苏长衫不再理他,蓝色星海浸染布衣,雕刻出一对逸兴斜飞的眉,使平凡的面孔生出慵懒的风流。 “苏汤圆!”少年生气的喝道。 “……”苏长衫睡眼惺忪。 “我埋狼时不小心把信号烟火点燃了,明日就算殿下派人来寻我,也找不到我了。”少年在他身旁坐下,眸子里气恼的火焰顿时将冷傲都化开了。少年将头埋在双膝间,凤眸竟有了些怅然。 苏长衫懒懒道:“你是八荒还是九州?” “你怎么知道——”少年猛然抬起头。 “听见你的同伴喊的。”苏长衫平平常常的说。 “你听得懂撒鲁尔语?——”少年显然十分诧异,虽然汉人里有博学的官员听得懂突厥语,但撒鲁尔部落只是东突厥草原上的一个小部落,就连其他部落的突厥人也未必听得懂他们的方言。 苏长衫并没有将听得懂撒鲁尔语视为什么奇特的事,只等着少年回答。 “我听你们汉人说,汤圆是最有学问的人。”少年咬了咬牙,红唇之下露出一排编贝的白齿:“看来不是骗人的。” 苏长衫扬扬眉。 少年认真的说:“我本名叫赫连。漫。舒雅,加入十四银影骑之后,殿下为我取名字叫九州。” “赫连是撒鲁尔部落的王姓,”苏长衫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你的身份不是皇子,也是皇亲。为何要戴上面具甘为人影?” 九州怔了一下。 父汗为她封号“泊蓝”,在撒鲁尔语中就是光芒的意思,整个部族都希望她成为光明,但她却选择做光背后的影子—— “因为……”九州的凤眸里陡然生出复杂的情绪。 只听大喊声由远而近:“九州!——” “九州——!” 九州猛然站起身,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8!0!.!c!o!m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儿,凤眸闪出惊喜:“是殿下!” 苏长衫也听到了,但他显然对见这个殿下没什么兴趣。 只见他翻了个身:“我先睡一会儿。” “可是——”九州无语的看着他。 “你们殿下万一问起我,你怎么说都行……最简单的就说我摔死了,你把我埋了——总之不要吵我睡觉……”苏长衫的话语里睡意更浓,他很困了。 世上比睡觉更大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几件。 九州无暇再理睬他。 她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因为没有用轻功,脚步和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红衣如火几乎要将夜色燃烧起来。 阿史那永羿推开一树的光影,只见熟悉的红衣的身影赫然显现! 他重重一怔,星光密密跌在乱石树林间,夜风流动,黑色丝绒的大地上似泛起蓝色海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大笑将她高高举起! “殿下!”九州大叫。 “我知道你死不了。”阿史那永羿仰头看她,蓝眸不复平时的严厉,星河光华都倾倒进了开怀的笑容里。 九州的冷傲全被这笑容击溃了,直到阿史那永羿将她放下来,她才梗着脖子低下头:“……我把枪弄丢了。” “我突厥草原上的长枪何止千万——”阿史那永羿傲然扬眉:“但赫连。漫。舒雅,只有一个。” 东方微白,星光渐远。 阿史那永羿放目四周:“和你一起掉下山的人呢?” “他——”九州想起苏长衫懒散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摔死了。” 阿史那永羿神色一变。 “我把尸体埋了。”九州没有注意到阿史那永羿神色严峻,按苏长衫的话继续说。 话音未落,她的手臂却被阿史那永羿猛然拉住! “无论谁问起你,都说在山下没有见到他,不知他是生是死。”阿史那永羿严肃的命令。 九州怔了一下:“为何……” 阿史那永羿不再说话,沉着面色拉她向后走。 天色渐明,晨光描绘出青山秀雅的轮廓。岩石之旁,君无意正闭目调息,草叶露水沾湿衣角。 九州渐渐走近,见对方气质高远如青山,身形也有些熟悉,只是脸上却被血污沾染,一时没有认出人来,不由得看了看阿史那永羿。 阿史那永羿正待开口。 君无意收回运转的真气,睁开眼来,九州顿时认出了他——! 无论在大隋还是突厥,没有人能有这样春风般清隽的眸子。 “九州,见过君将军。”阿史那永羿深吸一口气。 墨石双眸瞬间现出一丝惊喜,在朝阳中光华璀璨:“你是——九州姑娘?苏同呢?” “九州没有和他在一起。”阿史那永羿立刻接过话,同时递给九州一个严肃的眼色。 九州冷傲的凤目有些不自在,一时却未想清楚哪里不对,只能违心的点头。 君无意是何等眼力,也不追问,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眸光之间是坦荡的天地,没有一丝林木浮云的遮掩,在这样的注视之下,谎话仿佛无所遁形。九州已经后悔听可恶的苏汤圆的话了。 君无意沉声道:“九州姑娘,你落下山崖之后是何情形?” “我被……‘辰宿列张’大网挂在大树上。” “你当真没有见过苏同?” “我……”九州犹豫了一下。 阿史那永羿打断她:“去溪边弄点水过来,渴坏了。” 九州如获大赦,立刻转身向不远处的小溪走去。溪水清浅见底,几只虾米伏在水底嬉戏,九州四处环顾,没有东西可以盛水—— 这边,君无意淡淡问:“九州姑娘吃栗子吗?” 阿史那永羿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吃。” “和我说实话。”君无意眸子乌沉沉的看着阿史那永羿,神色突然严肃。 阿史那永羿诧异的与他对视。 “九州姑娘身上有栗子的味道,”君无意慢慢道:“苏同总是随身带着栗子。她当真在崖下没有见过苏同?” 阿史那永羿深吸一口气:“君将军——” “说实话!”君无意突然扬声,金声玉振,威严不可抗拒。 阿史那永羿愣了一下,知道再瞒不过,终于慢慢道:“他死了。” 君无意即惊即起,黑眸里汹涌惊涛骇浪。 “你们汉人讲究入土为安——九州已经将他掩埋好了。”阿史那永羿闭上眼睛。 “掩……埋?”君无意向来稳定如金石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阿史那永羿别过头去。 顺着晨光斑驳,君无意看向岩石上纵横的血迹—— 暗色如刀,一沟一壑都刺进人的视线。君无意突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阿史那永羿想要扶他,却被君无意一把挥开:“让开!”他这一挥的气力之大,竟将阿史那永羿推得踉跄后退三步! “君将军!”阿史那永羿站稳脚步,猛然抬头。 君无意俯下身来用力掘土,要挖出苏长衫的尸首——他全然不顾自己腰间有剑,竟以双手去挖坚硬的石土。 汗水一滴滴跌在泥土里,君无意手边刨出的土很快染上了暗红色。 阿史那永羿胸膛中热血一涌,吼道:“君将军,人已经死了!” 谁没有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没有肝胆相照的知己—— 看着君无意白衣尽被泥土所污,阿史那永羿一把将乌金枪插在地上,手中内力凝聚—— “把枪拿开!”君无意猛地推开他!血混着汗,滴在土地里。 他厉声道:“我绝不相信苏同会死,我要挖他出来救人……”汗水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冲出沟壑,现出令人畏惧的怆然和坚毅,他的容颜不再清隽,白衣不再清净,湖光春色被冰雪伤创,青山大地被铁蹄摧折。 阿史那永羿突然蹲下来,和他一起掘土。 九州终于找到可以装水的大树叶,盛着清冽的溪水赶回来。 “你们……在干什么?”九州愕然道,她上前用力拉住阿史那永羿:“殿下!快住手!” “帮忙把尸首挖出来。”阿史那永羿厉声命令。 “为什么要把尸首挖出来?”九州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下一刻,她顿时明白过来。 “这里只是野狼的尸首——”九州失声道。 君无意抬起头来,满脸血汗,却似身在悬崖的人要抓住一线生机,那样的眸色让九州心中也倏地一碎。 “苏汤圆根本就没有死,他在睡大觉……”九州大声急切道:“说不管谁问起,都说他摔死了。”[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八零电子书] 君无意的神色在她开口时浮起难以描绘的希望,却在她的后半句话中,猛然被浇了一瓢冰水。 他眼中血丝浮现:“你说谎。” 在九州愕然的注视下,君无意重复了一遍:“不论是谁问起,都说他摔死了?”君无意摇头,一字一句如金石掷地:“他无论是生是死,永远只会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不是的……”九州脸上已经急出了汗水,此刻她知道闯下大祸:“我真的没有骗你……”哪句是殿下的叮嘱,哪句是苏汤圆的胡扯……她在着急之间混淆了! 君无意却不再理会她的话!日头越升越高,岩石渐渐开始发烫,君无意的血与汗滴在岩石上,很快蒸发无踪。 第47章 生死? 日光直射,几声鸦鸣从枝头传来。 阿史那永羿严肃的看着九州,眸子里有一种薄刃般的锋利:“这里埋的真是狼尸?” “当真。”九州斩钉截铁的回答。 汗水与血水湿透君无意的衣背,紧抿的唇却和大地一样干裂。用力掘地两尺,君无意双手微微颤抖,隐隐的尸臭从泥土里传来。阿史那永羿突然一把揪住土中露出的部分,将尸体整个拖出来! 是一头皮毛带着血和土的野狼。 君无意难以置信的看着,心中一松,全身几乎脱力。 只听九州惊喜大喊:“苏汤圆!”猛然抬头,君无意用尽全力站起来——百尺开外,布衣的身影现于山穷路绝之处。 苏长衫施展轻功,片刻之间已赶至他身边,喝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话音刚落,肩上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带过,苏长衫毫无防备,向前一步踉跄,整个被如铁的手臂箍住。 日光沸腾,他的四周全被血与汗的气息充斥。 “活着就好。”君无意的肩紧紧抵在他的肩上,手掌带着血的湿热按在他的背心,四个字在胸口登高一呼,千军万马擂鼓相应。 活着就好。 苏长衫看向身旁的泥土与狼尸,什么都明白了。 “松手!不要用力!”苏长衫几乎是怒喝的按住君无意,掰他的肩膀,只见他胸前的衣襟全被鲜血湿透,双手破裂沾满泥土。青山沉默,但这世间远有许多东西比语言更有力。 苏长衫眼中一热,喝道:“都过去了,放松下来……” 君无意原本体力和精神都已透支,只因救人的信念不肯放弃,在强自支撑,此刻依言放松下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至,他全身一软,力竭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喂水,干裂的唇本能的向往清冽的凉意,溪水让他火灼的喉咙中好受了些,但全身还是热——太阳还不落山……君无意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总觉得夏天的太阳好长,四周也很吵。 “你们都不会裹伤的吗?伤口感染高烧……” “关殿下什么事?日头底下不流那么多汗会感染伤口吗……是谁在睡大觉害人!……” “闭嘴……” “你才闭嘴!……臭汤圆……” 君无意很想让他们不要吵了,但天地仍在旋转,他的意识在黑暗里挣脱不开,脸上传来一阵清凉,好像有人在擦他的脸,让高热的头疼有些微的缓解,他在这一点清凉的安抚中,渐渐又晕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长衫用浸过溪水的湿布慢慢擦拭君无意的脸,把血污擦净,将他紧蹙的眉心轻轻抚开,直到确认他睡沉了,才站起来。 九州双臂环胸,眺目远方,阿史那永羿还没有回来。 都是这个臭汤圆,让殿下去猎兔子——九州冷冷瞪了苏长衫一眼,正好苏长衫站起身来,与她眼神相对,仿佛轻轻松松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是我让阿史那永羿去猎兔子,是他自己愿意去的。” \文\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九州真想一拳打死他。 \人\身份尊贵的殿下,雄霸草原的可汗之子,在他问出“谁去猎兔”时,提起乌金枪就出发了。 \书\阿史那永羿已经是天生的王者,这个布衣少年,虽然清闲随意,却仿佛能洞察人心而驾驭一切。 \屋\这世间,仿佛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没有他用不了的人。 “殿下是为着与君将军的患难之义,才会去猎兔——”九州冷傲道:“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见苏长衫不理她,九州怒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样子很欠扁吗?” 苏长衫原本专心捣腾他不知从哪里采来的药草,终于无奈的扔给她一句:“你怎么和女人一样吵?” “你怎么和女人一样矮?”九州毫不客气的回敬。 一排小鸟黑压压的飞过。 其实,苏长衫虽然不算特别高大,但也绝算不上矮—— “汉人引以为傲的汤圆,原来都是矮汤圆,不过如此,”九州斜他一眼,指着君无意:“像君将军这样八尺的身高,在突厥也再寻常不过。” 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你要仰视我是你的事,不用啰嗦。” 九州的傲气顿时被呛住。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每一个字都不浪费,言辞如刃直抵咽喉。 两人站在一起时,九州几乎和苏长衫一样高,但畏惧他的身手,她心上的落差却远不止这一点——就是这点不服,在他面前也简直似透明一般。 她在仰视他? 九州握紧双拳,她不愿承认,却不能不承认! 只见苏长衫掸掸衣袖上的草叶,俯下身将药敷在君无意的双手上——石土磨伤,十指连心,纵然对方全无知觉,苏长衫还是将动作放缓。 肋处的草药已经将血止住,他不放心的又敷了些药上去,才用干燥的布条将伤口重新包好。 做完这些,他打了个哈欠,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往身后一靠,就要睡了。 “你……”九州简直被他气疯了:“你又要睡?” 苏长衫懒懒翻了个身:“兔子烤好了叫醒我。” 夜幕渐临。 草丛里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九州警惕的操起手边的树枝,等一个尖尖的脑袋露出来,她一仗下去,将蛇挑起甩开——蛇被抛到空中,又被砸到地上,竟然还没死透,惊惶窜至君无意的手边! 电光火石之间,蛇在君无意腕上一口咬下—— 苏长衫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猛然坐起,九州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时动作、如何动作的,他已将蛇扔开,抓起君无意的手腕——上面一个鲜红的小牙印赫然醒目。 只见他俯身去吸腕上的毒血,侧身将血吐出,如此多次,直到再吐出的血全是鲜红色。 苏长衫额上渗出冷汗,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塞进君无意口中,点他颈项处穴道让药入喉。再拿出一颗药自己咽下。九州无端觉得寒意袭向脊背,下一瞬间,苏长衫一掌向她打来! 掌风穿过她的发鬓,九州耳边微麻一痒,一条大蛇“啪”地从她面前掉下。 九州低头,再抬头愕然看着苏长衫,他唇齿间都是鲜血,月下清艳。 “你……”九州见他脸上冷汗滑落,立刻知道他中毒了:“——为何解药……?” 苏长衫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看好君无意,他再出一点差池,我杀了你。” 这样霸道的命令,九州原本应该怒顶回去的,但不知是因为他刚才救了她,还是因为他额上的冷汗与苍白的脸色,等他盘膝坐下开始逼毒,九州还没有反应过来。 夜色空茫,只有几声湿润的蛙鸣传来,很快又沉寂下去。 九州负气走到君无意身边,却见草丛里有两个刚被扔下的瓷瓶,她捡起来对着月光,一个是半边莲,一个却是黄连。 (注:半边莲是解蛇毒的药,黄连是普通的清火药) 她怔了一下,怒气就像手中的药瓶一样空了。苏长衫的背影在月下有些寂寥,在他身前,山峦像黑色绸缎一样无声绵延开去。 世间亘古孤独的,并不止是山川。有些人,他们能生在同一个时代,已是最大的幸运。 九州突然想起殿下说这句话时,蓝眸里灼灼的烽火与雄心,耀眼光芒是最高的战旗,统领他们踏遍草原,长枪所到之处,大地臣服。 但他一人独坐的背影,让人怀疑,霸业并不是炽热的,而是寂寞如山河万年的。 月至中天,苏长衫调好气息睁开眼睛,见九州正用浸湿露水的衣袖擦君无意额上的汗水——出汗,是退烧的征兆,君无意的身体,若不至极限,绝不会被这样来势汹汹的高烧击倒;他温暖的微笑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哪怕被逼至绝境,只要有一滴雨水,也会顽强的恢复过来。 “你难得安静一会儿。”苏长衫走过去,声音还是平平的。 “你们不要管大隋与突厥联姻的事了。”九州突然抬头。 苏长衫看了她一眼。 “杨素,宇文化及,叶禹岱,让他们去管,”九州说着腾然站起,冷傲凤眸火焰璀璨:“隋朝十二军,不只一个将军——为什么独独君无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苏长衫原本听着她说,突然出手了,动作如此之快且狠,九州甚至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 “咳咳……”九州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夜空冷月如弯刀。 “——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我记得你的汉语没有这么好。”苏长衫一掌掐住她的脖子:“这句话是谁教你说的?” 九州第一次后悔自己的话太多了。和苏长衫这样的人不该说太多话,因为无论你说什么,他都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九州呼吸艰难,眼前金星乱窜。 “如实告诉我,不然我杀了你。”苏长衫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玩笑。 九州咬牙闭上眼。 苏长衫手中力气紧了一紧,喉骨咯吱作响,就在九州以为苏长衫真的要杀了她时,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却松开了,苏长衫微怔慢慢问:“……你是女人?” 九州捂着脖子弯腰一阵猛烈的咳嗽,半晌才涨红脸抬起头来,愤怒的喝道:“关你什么事——” “我从来不杀女人。”苏长衫面无表情的松开手:“但谁有份行刺与下药——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48章 箫声? 君无意醒在一片箫声中。 孤月高悬,崖底万籁俱静,只有这箫声在旷远的丛山间,如同渗透千山万水的夜色,弥漫起淡而辽阔的忧愁。 身旁的大石上,阿史那永羿的背影与夜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他的黑衣被裁成了夜空的一角,还是夜幕融化在他的衣袍上。 “殿下。” 阿史那永羿回过头来,见君无意坐了起来,衣发都被夜风撩起。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不远处篝火温暖,熟悉的人影在火旁烤东西。 “烧退了吗?”阿史那永羿蓝眸里涤荡着真实的关切:“你高烧昏迷了两天两夜。” 君无意摇头,含笑的眸光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殿下在思念什么,是故乡么?”君无意抬头望向重山之巅的月。 “不,我只是在思念一个女人。”阿史那永羿唇角微弯。 君无意侧头看他。 阿史那永羿抚摸着手中的箫。这是一只雪白的玉箫,与他刚硬的气质格格不入,就像一池春水流动在钢刀间。 他突然问:“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君无意微微一怔,苦笑:“有。” “女人的心思,比烽火狼烟的战场复杂得多,”阿史那永羿也笑:“我曾对她说,女人可以聪明,但不能太聪明,女人可以傻,还可以装傻——爱她的男人,会宠爱她的傻。” 君无意静静的听着。 “但我始终不确定自己是否掌握了她的心。”阿史那永羿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在掂量它们翻云覆雨的力量——在爱情之中,没有王。 篝火灼灼,苏长衫将烤兔子翻过来。 九洲一脸“我鄙视你”的神情,同情的看着他:“烤糊了。” 苏长衫的自尊心再次被打击到了。火星扑闪,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道:“很香呢。” 君无意微笑俯下身来,展颜的光华让月色也黯淡无光。 “离火堆远点。”苏长衫把兔子丢下,将他往旁边推,君无意体力仍未恢复,所以推起来很容易。 “不能靠近有烟的地方,高烧伤肺,易引咳嗽。”苏长衫半推半扶着他又走了几步,直到确定离篝火与烟远了,才停下来。 君无意高烧刚退的面颊,融雪一般温暖纯淡,笑容一点点化开在人的心湖之上。 “有什么好笑的。”苏长衫平平道。 “……”君无意笑意更浓看着他。 “笑得高兴,伤就好得快么?”苏长衫无语的转过身去。 君无意拉住他的手臂,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但将人稳稳的拉住:“你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定笑不出来——你比我聪明,当知道我的得失。” 他看向篝火处,纵然苏长衫一向潇洒,恐怕也为此事在愧责,否则他就不会将烤好的兔子随手一扔——不会厨艺的苏同,却最珍视自己烹饪的“杰作”。 “我也有我的私念。”君无意的眸子温柔:“舫庭不喜欢拿剑,你不喜欢早起——而我,只愿看你们平安。” 苏长衫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此刻的神情。 灰布衣因为被撕去裹伤而破得滑稽,挺直的脊背中露出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少年的一点叛逆。 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苏郎。 “不如我修书一封到江南,给苏老先生说说这件事。”君无意含笑沉吟:“苏同懒睡误事,颇有悔意,决定每日辰时闻鸡而起。苏先生十年教化之功,一日得偿功效,不知该如何高兴。” “你还是直接埋了我简单。”苏长衫睨了他一眼,指指身边的空地:“坐吧,兔子快烤好了。” 君无意微笑坐下来。苏郎是何等洒脱之人,提得起放得下,才是苏长衫的风度。 果然,九州用木棍串着香气飘溢的兔子过来了,把最大的一只递给君无意,见君无意有些为难,才想起他的手受伤颇重。 “……你拿着,苏汤圆。”她也烫得直朝手心吹气,俊美凤眸里的一点碎冰都被吹开了,露出鲜活的坦率。 君无意诧异抬眸:“……汤圆?” “有什么问题吗?”九州的眉眼间现出一丝疑惑,指着苏长衫:“你们隋人不是都这么叫他?” 苏长衫背对着她坐,只差没有在背上贴字条“我不待见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踏破崖底月色,十数道银色身影由远而近,飒踏惊艳,霸气撩开山河寂静。 十四银影骑下马执枪行礼,银甲寒光烁烁:“殿下。” “三日两夜,”阿史那永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等天亮吧。” 九州快步赶了过去,月至中天,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 远山险峻,突厥铁骑比左翊卫精兵至少快了五个时辰。他们的人与战马,在荒山绝路之间也能畅行无阻。 十四银影骑中扔出一杆长枪,九州抬手一把接住。 “你的枪,还有战甲。”声音冷如岩石:“本是带来同你陪葬的,想不到你的命这么大。” “三峡,你说话还是这么恶劣。”另一个声音笑道:“赶路的时候是谁最着急啊。” 九州瞪了他们一眼,凤眸掩不住感动。 十四银影骑就地围坐在篝火边,其中一人看向苏长衫的方向,犹豫了片刻,又看了两眼,终于快步走了过来。 “你也没事啊——”女子清越脆生生的声音。苏长衫抬起眼皮,确认了一下是在和他说话。 身形高挑的少女全身银甲,气质纯澈如一杆精美的银枪,只见她一把揭开面具,露出湖水新月的面孔。 “看到你没事,真高兴,我叫五湖。” 不等苏长衫答话,她已经戴好面具,快步走回篝火边去了。转身时却未遮住红透的耳根。 “……”苏长衫看了看君无意,见对方笑得十分开怀,顿时满头黑线。 “十四银影骑的动作很快。”苏长衫把穿兔子的木棍用树叶层层裹起来,确认完全不烫手了,才递给君无意:“注意手。” “大隋的精兵与突厥的差距,也不是这一年两年之事。”君无意摇头:“这并不是坏事——百姓修生养息,朝廷将举国之力用于民生,军备就会相形见弱。我停止增兵追饷,朝堂上无人公开反对,但内心未必是全部心服的。” “你的威信越高,看不见的敌人也越多。”苏长衫淡淡道:“你如此行事,被触动到切身利益的官员,总不会平静;而朝堂上任何一种政见,百世之后都是毁誉参半。” “我难道还求百世之后的声名吗?”君无意的笑容似高山皑雪,清澈旷远:“这一世给大隋天下,我也只能尽力数十载。百姓多一日安宁,我能做一点,便是一点。至于身后事——我的身后没有功业,唯有数不尽的鲜血,只愿史册上永不提及。或许,能许我下一世的安宁。” 苏长衫眺目远方,眸子里笼上了太阳还未升起的清晨薄雾。 曦光破晓,远山与天际之间出现一隙白。 “你的人快到了吧。”苏长衫平平问。 只听一阵人马之声,隋兵的到来卷起一阵沙尘。 等人马走近,君无意和苏长衫都怔了一下,将旗上赫然是“宇文”二字。 第49章 入狱? 朱红战旗猎猎,洁白的晨曦中陡然生出一柄柄尖刀来。 尘沙落定处,三列身着藏青色战袍的精兵勒马而立——大隋十二卫军,只有宇文化及统帅的右武卫军穿着藏青。为首的将领簪缨鲜红,头盔下一双深目冷秀夺人,乃是宇文化及的副将明靖远,只见他矫健翻身下马:“末将奉命捉拿苏状元,得罪了。” 崖底的浓雾被曦光绣上拢拢金丝,君无意缓步上前:“明将军奉谁的命,因何拿人?” 明靖远持刀伫立:“奉的是宇文将军之命,拿的是杀人之人。” 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纸敕令:“大内侍卫卓云,被杀于左翊卫军大牢中,苏状元有杀人嫌疑,末将已从刑部获得敕令,请状元走一趟。” 君无意淡而肯定的截过对方的话:“苏同不是杀卓云的凶手。” “将军为何能这般肯定?”明靖远冷笑。 “因为他是苏同。”君无意眸子里雾气尽散,唯见朝阳。 只见明靖远抬起手臂:“君将军之说,末将原本不能不信,但这人证如何解释?” 几人押着一个士兵走了上来,被押的士兵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显然被用过重刑,一见到君无意,突然双目尽赤,泪水滚滚而下:“君将军!我……” “赵紫延亲眼见苏长衫进入牢中,而卓云随后死亡。”明靖远昂首叱道:“把人犯给我拿下!” 君无意站在苏长衫与刀剑之间,没有动。 士兵们竟无一人敢妄动。 明靖远眼底神色复杂不可捉摸,却见君无意俯身将赵紫延扶起来,赵紫延脸上都是血痕和泪水:“将军,我……我该死!”君无意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什么也不用说了,一边动手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 赵紫延喉咙中发出一阵哽咽。 苍鹰声声唳叫在山谷盘旋,君无意将解开的绳索扔在地上,“啪”的声音让士兵们心中无端一紧,只见他平静道:“我军中的士兵失职,自有军法处置,不劳明将军。” 右武卫军的精兵持刀僵立,鸦雀无声。 “君将军言重了。”明靖远细目中光芒冷冷:“末将不敢僭越,只是此事事关突厥与大隋两国邦交,谁敢隐瞒真相,皇上必然龙颜震怒。” “皇上将此事交予我,”君无意的眸子墨石坚定:“一切责任,我自承担。” “只怕将军一人承担不起。”明靖远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长刀锐利逼仄。 “君无意能承担多少,你还没有资格言论。”一直没有说话的苏长衫突然闲闲道:“这三天宇文化及有什么动作?找到了多少君无意欺君的证据?” 他说话如此直接,明靖远反而僵住了。 苏长衫扫视面前的精兵,视线经过明靖远时,仿佛对方根本没有入他的眼:“我奉劝你一句,君无意还做左翊卫上将军一天,你最好敬他一天。” 他的眼神清闲,仿佛轻易看进了明靖远的心里去:“等宇文化及真的扳倒了君无意,你再嚣张不迟。万一皇上和朝臣比你想象的冷静些,你事未成而行迹先露,沉不住气,贻笑大方而已。” 一席话锋芒毕露,让明靖远的脸变了好几种颜色。 苏长衫信步走上前去:“刑部侍郎苇沾衣与我是同乡,我正有意去会一会他——走吧。” 明靖远又是一怔,不知虚实。 君无意神色微动,方才,苏长衫按了按他的手,将一样东西暗暗塞到他的掌心。 “苏……”五湖猛然站起,忍不住要上前去,被九州按下。 右武卫军的兵士反应过来,将人团团围住,苏长衫回头看了君无意一眼,那种欠扁的自信,无论何时都充满让人不能不信他的力量。 明靖远亲手牵马过来,朝君无意行过大礼:“末将拿人职责所在,冒犯之处,请君将军海涵。” 九州和五湖不禁互相对视一眼。 风尘滚滚,等隋兵先走远了,阿史那永羿才一跃上马:“我们走。” “宇文化及既然搜集到了证据,为什么不直接一本参倒君无意?”十三徵似乎对汉人的政治很有兴趣:“那位少年的话,竟真的吓住了他?” “那是因为他现在还动不了君无意。”阿史那永羿语气冷酷:“苏同说得一针见血——要扳倒君无意,明靖远他们还欠功课。君将军在朝中的根基比他们想象的更深。况且他的为人……” 说到这里,阿史那永羿顿了一下,蓝眸里有种敬意。 只沉吟片刻,他已回过头来,蓝色苍穹无情,飞鹰疾掠山风,唇角弯出残酷的弧度:“你们见过伐木吗?——要伐倒一棵参天大树,唯一的方法是先斫其枝叶,去其臂膀。” 十二袂立刻明白,点头道:“这三日,右武卫军的动作已大,骁骑九营被调离了长安。十岭说,左翊卫守城布阵比右武卫强,这样一来只会对我们有利。” 一旁的十岭点点头,用手语说道“你说的对”。 十四银影骑中的军师——擅长行军布阵的十岭是哑巴。 振聋发聩的声音,未必需要从喉咙中发出。人的心力智慧,才是世间的最强音。 “九个营也比不上一个苏同。他如此年少就睿智果断,谈笑用兵透刻人心,若出仕为官,不出三年五载,就会是隋朝的重臣。”阿史那永羿一鞭抽向身下的骏马,大笑:“这样的两个人联手在朝堂之上,宇文还有胜算吗!” 骏马嘶鸣一声,向前绝尘而去。 十四峥也翻身跃上马:“汉人有很多人才,看来,殿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坐山观虎斗。” 九州拉过五湖的马:“殿下在帮苏汤圆他们。” 此言一出,剩下的人都愣住了。 “殿下不出手,不是要作壁上观。”九州将银枪插在腰际:“我们这个时候出手,会让他们坐实暗通突厥的罪名——殿下要是不想帮他们,就不会对卓云行刺的事绝口不提。” — 上山最后一日时遇大雨,山势险峻滑坡,人马不得不分几路而行。 君无意受伤行路,速度受碍,几个由明靖远安排同行的士兵也不等待他,都策马先行而去。 斜阳侵古道,马蹄踏起一地碎金。 从郊外进长安城,最近的就是南华门。一袭白衣勒马城门口,士兵们看清来者,立刻收刀恭敬道:“君将军!” 君无意纵身下马:“明靖远押送的犯人何时进城的?” “……没有见过明将军。”士兵们面面相觑。 君无意眉峰微锁,一种不安的预感沉在他的心上。他受伤行路已慢了三四个时辰,按理明靖远早已经到了。除非他们根本没有走南华门——可是,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舍近求远? 暮鸦黑压压的成群从城头飞过,遮住了渐沉的日头。 突然,一个胖娃娃从城门后飞奔而出,扑在君无意身上! “舅舅!你回来啦!” 小娃娃乌黑的大眼珠喜气洋洋,衣领裤脚上都是泥,把君无意的胸前也印了一个泥人影。 君无意一怔,疲惫的眸子里露出惊喜温暖,将娃娃抱起来:“莫笑?——” 胖娃娃用泥手搂着君无意的脖子:“我和爹娘一起来长安的,娘说舅舅下山去了,要三天才能回来,我就天天傍晚来城门口玩,看舅舅会不会回来。”她指着一个士兵:“再晚一会,猫耳哥哥就要送我回去了。” 被指到的士兵面露赧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君莫笑只有七岁,已认得十几种刀剑,每次来长安都吵着左翊卫军年轻的兵将们和她摔跤。 “舅舅,你好久没有带我骑马啦!”君莫笑看人的眼神比一般女孩子大胆,撒娇的样子十足赖皮娇憨:“我们骑马回家好不好?” 君无意犹豫了一下,看到大眼珠里满怀期待,不忍拂逆孩子的意思,将她一把抱上马背。 “舅舅的马好快——” “什么时候把剑借给我刻木船嘛……不能赖皮!” “娘给你做了新衣服,很帅的哦。” 君莫笑高兴得不停说话,把一路的寂寞赶得半点不剩,君无意心中的不安,几乎被孩子的欢笑驱逐而去。 “就是这里了!粒粒客栈。”君莫笑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一家客栈:“我和爹娘住在这里!” 君无意抬头一看,不禁失笑,客栈门口的招牌,用米粒圈成一个“迎宾”的字样,小孩子不认得字,米粒却是认得的。 将娃娃抱下来往里走,只见柜台后的掌柜突然丢下账本,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您……您是……是君将军?” 君无意停住脚步。 “我在皇城猎场见过您一次……您是我的恩人啊……”掌柜语无伦次,将油手在身侧搓不停:“您可能不记得了……去年我儿子被征兵到猎场,做‘虎人’,原以为没有命回来了,是您救了他啊!” 君无意对这个掌故已无印象,但大业五年御林猎场强抓“虎人”,老百姓冒死翻山到猎场,他却是记得的——他当下革职惩办猎场守将,一道军令禁了“虎人”,将所有人释放还家。 (作者注:虎人,让人披上虎皮在树林里逃逸,供王孙公子们射猎。) “舅舅我们快进去吧。”君莫笑急着去见爹娘,用小手扯君无意胸前的衣襟。 君无意温和的问掌柜:“您儿子从军中退役之后,这两年生活可好?” 掌柜的眼圈突然红了:“本来是好好的……我这客栈做得红火,生意和长安城状元楼——正月客栈不相上下的,我儿子路子也在客栈里帮忙,但……” 擦了擦眼角的浊泪,掌柜摇头道:“路子前几天晚上出门,却无端端失踪了……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天,还不见人影,已经报了官府——刑部苇侍郎是我老婆家的远房亲戚,听说刑部找人最在行,已经托了人去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苇侍郎?”君无意眼神一顿。 “是……”掌柜的话未说完,只见一个黄衫女子从客栈楼上下来,看到君无意时视线只稍稍怔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 ——君家的儿女都遗传了母亲的天然亲和力,掌柜满心悲戚,也因这个笑容而略感安慰。 “娘~”君莫笑欢叫。 “二姐。”君无意抱着孩子快步走过去,一点惊喜、一点暖意弥漫在视线交接间。 “我们也只来了这几日,你姐夫上街去买木头了,你也知道,他就爱捣腾那些雕雕刻刻。”君随心笑道:“莫笑,自己去玩,娘和舅舅说说话。” “大人了不起啊!”君莫笑不服气的一瞪眼,却已经听话的从君无意怀里跳出来。 看到君莫笑蹦到后面的庭院去捉蜻蜓了,君随心怜惜的看着弟弟:“一路奔波累成这样,先去喝点热水。” 房间内,君无意端起瓷碗喝水,袖子被拽的一动,只见君随心“呀”地一声:“这里破了。” 衣襟不破,才是奇怪。君无意苦笑。 “长安气候常变,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还是你喜欢的白色。”君随心含笑从衣柜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女子的素手巧且柔,君随心为君无意换上新衣:“其实身在朝堂,不该总穿白色。纯白不能容一点脏,穿着多累?” 君无意在姐姐面前,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露出些稚气。 腰间衣襟一带,伤处顿时疼得紧,君无意可以纹丝不动,但肌肉却是不听命令的,君随心手中顿了顿:“又受伤了?” “不碍事的。”君无意微笑。 “男人受点伤不算什么,只是,身边该有个会怜惜这些伤的人。”君随心摇头:“不能总让姐姐给你做衣服。”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了什么,不禁笑道:“这几天小叶来和莫笑玩过几次,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你们也算青梅竹马。” “舫庭就似我的妹妹。”君无意淡淡笑。 “还在想着她么?”君随心手中不停:“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 君无意心口一窒。 “你从小就是做什么都认真,”君随心为君无意将衣上的皱褶拍平:“认真是好事,但该放开的还是得放开。什么事在心里存得太久,都要成负担的——你容得下敌人,容得下误解,怎么容不下自己一丝忘却?” “二姐……”君无意唇齿微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去宫里见过小妹了,”君随心说:“她不似以前爱笑,也长大了很多,进了宫中,被一桩桩规矩打琢成金枝玉叶,不能再有自己的形状……但小妹有自己的生存方法,哪怕不能一时惊艳帝王侧,也一定能生存下来。你不要小看她。” 君无意的眸子里细雨扬尘。 “你的肩膀再强大,也担不起别人的命运。君王之爱,朝夕可改,宫中女人把自己如火一样烧得旺,等柴薪一尽,又是什么境况?”君随心摇头叹息:“兰陵公主的母亲潇妃生前是何等荣宠,可她的死——有人说,是当年皇上与她出游遇到刺客,身边没有侍卫,于是抓起有九个月身孕的她挡在身前,当时她便被一剑穿胸而死,却是腹中的公主命大活了下来……” 君无意猝然抬头。 “无意?”君随心眼皮跳了一下。 只听君无意沉声问:“兰陵公主的母妃之死,二姐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民间的消息,有时比朝中还多些,”君随心牵了他的手:“不管可不可信,这朝堂和后宫,都是如履薄冰之地。你还是得事事为自己考虑些。” ——公主的死因背后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苏同踩进这样一趟浑水中,其间的凶险只怕比坠崖更甚。 南华门由左翊卫军看守,而离刑部最近的西瀚门,是右武卫看守。明靖远舍近求远走西瀚门,只有一种解释——他要刻意隐去入城的证据。 刑部大牢……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君无意猛然站起来,沉声道:“二姐,我有急事!你先……” 他话音未落,突然头脑中一阵晕眩,浓重的困倦席卷而至。 “无意?”君随心一怔,发现他脸色不对。 君无意撑住桌子,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现,瓷碗在眼中重成无数个影子疾速旋转,漩涡般将意识卷入黑暗。 在君随心的一声大叫中,君无意已倒在地上。 第50章 对手? 刑部大牢。 正是薄暮时分,牢狱里只有一扇小天窗,透出锈迹斑斑的阳光。 “这位是新科状元苏长衫,苇大人要好生看管了。”明靖远行路三日,不见丝毫疲态,秀目里光芒夺人如针毡。 “沾衣一定尽职尽责。”刑部侍郎苇沾衣一身青色官服,天生的淡眉朱唇,玉面和气迎人。 “苏状元,请。”苇沾衣和颜悦色为苏长衫领路。 走到大牢尽头的一间单独牢房,几个狱卒带着铁镣上来。苇沾衣似是受不得寒气,咳了几声才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本来不应给苏状元用铁链,但状元郎文武双全,我手无缚鸡之力,惧恐失职之罪。”他气色大大不佳,说话音缓气虚。 苏长衫清闲的看了一眼牢内:“床呢?” 纵然苇沾衣有万全准备,还是为苏长衫意料之外的问话怔了一下。 “给我一张大床。”苏长衫舒适的伸了个懒腰,自己走进牢内。 “给苏状元抬一张大床来。”苇沾衣很快恢复了神色,朝狱卒们吩咐,他自己也跟随进入牢内:“苏状元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沾衣开口。” 跟着他的步子,几个狱卒立刻上前为苏长衫上镣。 “日后同在朝堂为官,要多仰赖苏状元照护。”苇沾衣和悦的说。 “你是大业三年的探花,这四年在官场感觉如何?”苏长衫拍拍石凳上的灰尘,优雅的坐下。 “酸辛苦辣。”苇沾衣认真的答。 “有状元之才,更宜探花之雅,当日的惊才绝艳,四年就内敛成深潭了。”苏长衫这才看了苇沾衣一眼。 青色官服仍勾勒出美人剪影,清烛摇曳,只是意境深沉萧索。 苇沾衣仍然和悦的说:“我的福气,不比南门探花——有贵人相护逢凶化吉。沾衣孤身一人,夹缝求生而已。” “南门若愚是个笨人,”苏长衫打着哈欠道:“你说的贵人……君无意,也是个笨人,你我二人说话,大可以简单得多。” “好。”苇沾衣笑颜清渺,让人如置身烟水朦胧的月下:“宇文钟一案,牵涉甚广,受宇文将军所托,沾衣为苏状元备下了款待。” 狱卒们抬来一张大床,苇沾衣轻咳抬手,示意他们将稻草搬走:“苏状元,天色暗了,要点几根蜡烛。” 他亲自将蜡烛一根根点上,回头淡眉清绝:“月剪西窗烛,知己长促膝……其实无论敌友,都可促膝一谈。” 见苏长衫负手转过身来,苇沾衣轻轻拨了拨烛:“我在朝中四年清廉自守,可惜,没有另一个四年了。” 苏长衫没有说话。他的医术不低,已看出苇沾衣活不过三年。 “沾衣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年。”苇沾衣的笑容仍然清渺动人:“但,苏状元你,却活不过三天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烛上突然腾起几缕青烟,蜡烛全熄灭在黑暗中。 牢中看不到彼此,只听苇沾衣语意淡笑:“苏状元是光明的人,不习惯这样的黑暗吧?” “光明坦荡当然舒适,但如果只有光明,就太累了。”苏长衫清闲道:“我睡觉时,自然是越黑越好。” “苏郎好性情。”清渺的声音幽幽,似黑暗里抽出的丝线:“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事,宇文将军前日送了十五车黄金到我老家旧宅;第二件事,我见了突厥王子一面,此人志在天下,却不仅仅是天下,是我欣赏的人。” 苏长衫将头枕在舒适的大床上:“以宇文化及而今的地位,自然没有必要行这样一步险棋。他一定会找人代办此事。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会相信你?” “谁欲乘风千里,就需倚马借力。”苇沾衣和气迎人:“只要马能行千里,忠诚与否又有何关系?” “说得好。”苏长衫打了个哈欠:“那么,你这样的人,当真是为了十五车黄金而行事?” 黑暗中有片刻沉寂。 苇沾衣咳了几声,轻声接着道:“第三件事,我找了一位轻功不错的表兄,前几日到君贵妃的沉芳宫走了一趟。” “事办得不够漂亮。或者——是因为君将军的人品太漂亮。”他语含惋惜:“活人不一定守得住秘密,所以我用一碗掺毒的黄酒,让他闭嘴了,尸体扔进皇城猎场喂狼——他的爹娘来衙门寻失踪的儿子,托人求见我,我今春从洛阳带回了三包银沙鱼,其中两包分别给了他们,送他们六天之后安心的走——算起时日,正是今天。”他将杀害自己的亲人说得像病书生在字斟句酌一首好诗,脆弱而优雅。 “还有一包银沙鱼,我之前送给了卓云。”苇沾衣轻笑的容颜仿佛一碰就会碎似的:“这位少年敬我如父兄,对我无话不说——所以我知他对兰陵公主的情,也知他对阿史那永羿的恨,‘萳婇’之毒性慢,让人心力衰竭而死,连仵作也验不出。你去狱中看他那一日,他不过刚好毒发而已……他一死,君将军的欺君之罪自然百口莫辩。” 在话音落下刹那间,苇沾衣的咽喉已被捏住! “咳咳……”苇沾衣脱力的喘息,声音却仿佛在笑:“我告诉你的……所有这些……只有一种人……才配听到……” 死人。 只有死人,才配听到所有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苇沾衣的喘息声越来越小,最后一句话几乎低不可闻:“蜡烛……已经……点上了……” 手边传来蜡烛轻微的燃烧声,苏长衫在这一瞬间感到了烛火的温度,但四周却是漆黑的。 一种阴谋的潮湿弥漫在牢狱中,苏长衫将失去知觉的苇沾衣扔在地上,试探的朝温度处伸出手,手背被火焰烫得重重一缩! 水滴从牢墙上落下,视野里全是凝固的黑暗。 就算在漆黑的牢狱,也不至于黑得如此纯粹,更何况,牢房是有窗的—— “快来人啊!”牢门却被人一把打开,耳边传来狱卒们的大叫声:“苏状元杀了苇大人!” “苇大人!苇大人!您醒醒……” 狱卒们纷乱的脚步声涌入牢中,苏长衫闭上眼睛又睁开,仍是一片漆黑。刀风卷过耳际,他一把用力挣脱铁链——顿时痛得冷汗淋淋,铁链的十九个环节突然机关齐发! ——链中竟事先藏有十九枚透骨钉,凶狠扎入他的腕骨与膝盖中! 苏长衫跌倒在地,链锁关节,每一个都正中穴位骨缝,惊涛骇浪般的错骨疼痛刹那间席卷全身! 刀剑一齐招呼过来,却只听铁链根部被斩断的“啪嚓”一声巨响,苏长衫已被人背起。 “突厥人!是突厥人!”狱卒们的喊杀声和刀剑声夹错在一起。拼杀之中的震动,每一个动作都牵动蚀骨的剧痛,苏长衫的神志疼得模糊,胸前全被女子背上的汗水和血浸湿。 也不知过了多久,凉意透进剧痛的四肢百骸中,苏长衫凭着残余的意识知道,他已经被背出了大牢。 “苏同!”耳边传来五湖焦急的声音:“你支持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给你把透骨钉拔出来……” 背着他的女子放缓了脚步,苏长衫咽喉里全是铁锈血腥的味道,嘶哑说不出话来。透骨钉在全身十九处关节,手、臂、腿、脚……每一寸骨骼都在承受酷刑,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渐渐遥远。 “不行,”九州果断的把人放下来:“再等半个时辰,只怕他就会活活痛死。就在这里——把透骨钉拔出来。” 五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光。透骨钉打入关节,据说是邪教雾霭教对叛门弟子的惩罚,是比凌迟更残忍的手法——四根透骨钉打在膝盖和手臂上,受刑之人九死一残,后来因为太过残酷而被教主废止。 九州将苏长衫的衣襟解开,摸出怀里的匕首,朝肿胀泛着青色的关节处剐去。 刀落处,鲜血淋淋。 五湖的肩膀微微颤抖,扭过头去。 匕首每下去一次,苏长衫就抽动一下,半昏迷中只有肌肉和骨骼最本能的对残酷剧痛的抗拒。 九州的衣襟也被血与汗湿透,将十九只染血的透骨钉交到五湖手上时,九州有些乏力的虚脱:“……五湖,帮他把伤口扎起来。” “中原人怎么有这么残忍的伤人利器……”五湖将透骨钉狠狠扔在地上,哽咽着开始动手包扎伤口。 “关键不在于伤人的兵器,而在于伤人的方法。”九州休息了片刻,抬眸道:“要在铁链上装入透骨钉,没有高超的机关技巧,绝不可能完成,天下做得出这种机关的——只有兵器大师端木彤。” 纯粹的黑暗似一泓深潭,冰凉漫过头顶。 “能请动端木大师,苇沾衣的本领就不止在阴谋上。”九州的凤眸里划过一痕冷峻。 夜风透骨,旷野四周无星也无月,只有墨汁般的黑暗泼在大地上。 五湖看着苏长衫不安稳的昏睡中痛苦的眉峰,看着布条渗出的血迹,想要去碰一下,却不忍碰;要收回手,却不忍收回——她不知道该怎样减轻他的痛苦,不敢妄动,不敢不动,满心都是矛盾和焦急。 突然,只听嘶哑的声音低低逸出干裂的唇:“娘……” 五湖怔了一下,全身全心都软了下来。在蝉鸣凄清的夏夜,她曾经仰望如神的男子,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这样一声低喃,将她生命最薄弱的地方酸柔的击中了。 这一刻,五湖相信,终她一生,哪怕再有这样的仰慕,也不会再有这样多、这样柔、这样深的怜惜了。 “……”五湖碰了碰苏长衫汗湿的额头。他对敌毫不留情,却不带兵器,也并没有真的杀过人……他爱睡觉、清闲舒适,恐怕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想到这里,五湖的心脏处被一只手捻得心疼至极,心湖皱成一池春水。 九州叹了口气,只思虑片刻,毫不留情的将昏迷的苏长衫背起来,朝五湖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立刻赶往将军府,把苏汤圆交给君将军。” 五湖眼睛红红的:“可是他这个样子……” “不要忘了我们的任务。”九州冷静截断她的话:“这已是私自行动,如果你不想让殿下的多年筹谋付之东流,就立刻出发。” 将军府外寂肃无声,两个守卫持刀站立。九州背着人走上前,两把钢刀顿时架在她的颈上。 “我们要见君将军。”九州沉声道。 “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守门的士兵训练有素。 “苏同受了重伤,叫君将军出来!”五湖着急的一枪就要朝士兵刺去,被九州压住:“请你通传一声,苏汤圆在外面。” “我说过了,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士兵的刀冷无情。 九州暗暗压了压五湖的手,转身便走。 打更声从街道远处传来,九州背着苏长衫快步走了一整条街,才停住脚步:“你听到声音了吗?” 五湖诧异的回头,又看了看九州。 “有大批人马在行动。”九州凤眸凝神:“至少有两千人。左翊卫军果然训练有素,数千人夜行也能如此隐蔽——”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君将军根本就不在府中。”九州深吸一口气:“有人用他的将令在调兵。只怕,他现在也自身难保。” 无故调兵,乃为将之大忌。 五湖似是感到了寒冷:“苇沾衣到底想做什么——殿下当初就不该和这么可怕的人合作。” “宁要危险的敌人,不选无能的对手。”九州直视她:“草原的十四银影骑,从来没有胆怯这两个字。” 她冷冷回头看了五湖一眼:“只要你不给殿下添乱。” 五湖的脸白了一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五湖自知理亏,她为救苏长衫,将九州也牵扯进这件事中……如今,她们以身涉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掂了掂背上昏睡着的麻烦,九州摇头:“狱卒们都看到我们救人,不能带他回驿馆。” “你先回去,让殿下对今夜的变故有所准备。”五湖咬了咬唇:“我带苏同去避一避,等他醒来。” 九州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好,我们分头行动。” 十四银影骑行事果断,很少拖泥带水,女子也不例外。九州立刻将苏长衫交给五湖:“我先回去覆命,得到殿下的指令之后会立刻来找你会合。” 天光破晓时,苏长衫醒了过来。 “苏同!苏同……”五湖惊喜的唤他,只见他有些吃力的睁开眼睛,第一句却是哑声道:“把甲虫赶走……” 五湖愣了,苏长衫有气无力的又加了一句:“在我腿上。” 原来,草丛里清晨起床的两只花甲虫落在他腿上小憩,五湖赶紧去赶虫,两只花甲虫振翅飞走了。 “你……你觉得怎么样?”五湖紧张的看着他,新月般的双眸里似有清澈的溪水。 “难受。”苏长衫如实答。 五湖的眼睛里顿时绞上心疼的雾气,却听苏长衫道:“睡一个晚上不能翻身,难受坏了。” “你……”五湖一时只觉得只觉得地上的少年大大的可恶,让她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 “是你救了我?”苏长衫稍缓过力气来,声音就懒懒的很欠扁:“大侠受伤醒来,身侧总有美女——看来,我不仅落入了苇沾衣的圈套,还落入了说书的俗套。” 五湖的脸红了:“不要乱说……”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苏长衫不知道她想起了昨夜的情形,也没有看到少女脸上的绯红。 “帮我找根拐杖。”苏长衫和气的说:“三尺长的。” “你现在不能乱动。”五湖有些着急:“关节被透骨钉伤到,不是一天两天能痊愈的——” “我知道。”苏长衫仍然很耐心的说:“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五湖愕然看着苏长衫,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又在捉弄人,终于,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指下的眼睛没有反应。 视线仿佛悠闲的看着远方的天,却看不到眼前的手指。 “你的眼睛……!”五湖颤声道。 “我听说,蜡烛里加入了‘焚心’与‘红绡’,烛烟会让人失明。”苏长衫的语气之平,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苇沾衣在牢里点了几根蜡烛,在灭烛相谈时我就已经看不见了,可惜自己毫无觉察——”他摇头:“我会被迷惑,只因第一次遇到一个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焚心”和“红绡”,无药可解。 苇沾衣如果还活着,也看不见了。牺牲自己的双眼,只为夺对手的光明……被这样的人选中为敌人,实在是一种不幸。 苏长衫望着黑暗的虚空,君无意的才华在军事上最为卓绝,但论政治圆熟,他比不上宇文化及;论狠厉与手腕,他更不是苇沾衣的对手。 如今,唯一的方法—— 一滴水落在苏长衫的手背上,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 泪滴跌碎,氤氲成一个凉凉的水印,五湖泪眼蒙蒙的看着苏长衫,眼泪一颗颗掉落。 苏长衫轻轻将泪拂去:“女人的泪,不该落在男人的手背上。” 五湖抽着鼻子,听他缓声道:“泪不能落进男人的心里,这个男人,就不值得你为他落泪。” 第51章 番外、生子当如是? 叶禹岱每次看到与他同朝为官的君澈,都觉得很没有面子。 君澈性情颇孤高,是朝中人人称道的美男子,统帅左屯卫军,以剑法闻名;他叶大将军骁勇威武,执右屯卫军之牛耳,也以剑法闻名。 本应该旗鼓相当,但可气的是—— “我爹说,他最看不惯女人们都直勾勾的盯着你瞧——明明他的武功比你好,马跑得比你快,那些女人都蒙了眼睛,只会看张白面皮儿!”众官下朝时,六岁小丫头叶舫庭笑嘻嘻的跑过来,扯她君叔叔的官服。 当着文武百官众同僚的面,叶禹岱的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君澈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平素略显冷峻的白面皮儿泛起赧色,如玉生晕。 回到府里,脸已经丢尽,但脸色还没缓过来的叶禹岱动了真火,拿一根胳膊粗的棍子追着打叶舫庭:“臭丫头!给我站住……” 叶舫庭个子小,人却机灵。她踢翻了四把椅子,打烂了五个花瓶,碰倒了九个茶盏—— 就在叶禹岱马上要捉到她时,却发现她已经躲在了夫人贺兰亦难的背后。 “夫人……”叶禹岱满腔的怒气顿时都变成了陪着的笑脸。 叶大将军有三房姨太,但他怕老婆—— 老婆让剥橙子,他不敢剥桔子;老婆要吃葡萄,他不敢不洗葡萄。 老婆要护女儿,他再大的冤屈也只能赔成笑脸。 其实叶禹岱一直在严格的约束叶舫庭——叶舫庭从小吃奶就吃得比别家娃娃多七八倍,叶禹岱一心以为这是好兆头,虽是女儿,也难保不力大无穷、武功绝世。盼了三五年,叶舫庭从会叫爹到会走路,会跑会跳,越来越玲珑机灵会讨人喜欢,书却是根本不读,看到剑就扔,力气也只在吃饭时特别大。 而这时,十三岁的君无意已经开始上战场了。 君澈的儿子君无意,叶禹岱见过一次——沙场秋点兵,小少年白衣简装,挽弓如满月,十箭正中朱红靶心,回过头来,笑如远山水墨,入画天地。平心而论,略显稚嫩的脸容是没有他爹那种勾女人心的俊美,但,小少年比君澈爱笑,微笑的神情似春风过大地,连他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要心折—— 君澈的夫人只是个相貌平凡的女子,衣着简洁,不爱贵族女子华丽繁复的裙装,但她脸上永远如阳春四月的暖意,教人难以忘怀。 君澈处处让人看不顺眼。他的儿子懂事,他的夫人温柔,隋军破江南时,两位将军同时入城,少女们的鲜花都抛向君澈。 这世道实在是不怎么公平,他奶奶的,将军又不靠脸带兵,我最看不惯女人们都直勾勾的盯着君澈瞧——明明我的武功比他好,马跑得比他快,那些女人都蒙了眼睛,只会看张白面皮儿! ——愤愤不平的叶禹岱在自己府宅里骂骂娘,没想到六岁的叶舫庭听得一清二楚,也背诵得一清二楚。背论语时这丫头可是关了三天柴房,为了换八个大白馒头,才终于背会了一句“食色性也”。 叶禹岱恨铁不成钢,在同僚面前已经无脸可丢,一连几天,叶禹岱上朝时,都恨不得用官帽的帽沿遮住黑脸。 君澈的话不多,这日下朝时却和上前几步和叶禹岱走在一起:“——端午节快到了,怅漓做了些粽子,托我给小舫庭带些。” 叶禹岱满肚子窝火,君澈的夫人沈怅漓有一双巧手,是故意显摆怎么的?人多眼杂,叶禹岱不便动手,其实他真想一拳打断君澈的鼻梁,打烂他冰雪斧斫的脸,去他的怡然孤高! 忍住火气,叶禹岱当君澈是空气,黑着脸自顾走自己的路。 君澈被远远的抛在后面,微怔了一下。 其实他不太擅长处理尴尬的场面,也并非清高,只是用惯了刀剑,少言语,所以旁人会觉得他冷淡。但夫人沈怅漓却不同,她的温柔微笑熨帖人心,只要有她在,人人心湖之畔永远春风化雨。 想到这里,君澈冷峻的眸子也蒙上一层春水般的温柔。 “松子冲出马场了!快拦住它!”突然,只见十几个大内侍卫大喊而至,太子杨勇在后面叫道:“不能伤它!” “松子”是太子杨勇的爱马。太子爱马,却不爱政事。 叶禹岱猛然冲上前,一把擒住马鬃,翻身上马!他满肚子的火气,下手也重。烈马从未被如此粗鲁的对待,吃痛之下烈性更甚,发足狂奔要把叶禹岱摔下马背! 既无马缰,又无马鞍,叶禹岱全凭着天生神力抓住马鬃——马鬃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速度冲击,纷纷断开。 “叶将军!”君澈神色大变,马鬃一断,叶禹岱再神勇也会被摔下马背! 臣子们上朝不得携带刀剑,此刻君澈也手无寸铁,情急之中,他一掌托向马蹄—— 文官们都看傻了眼,谁也不知道,一个人的手臂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马的两只前蹄都被君澈握住。 叶禹岱气冲冲的纵身跃下马,正要斥一句“多管闲事”,却见君澈手掌全是鲜血,掌心被马蹄钉磨得血肉模糊。 叶禹岱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日,其他官员都看见君澈没有骑马,而是坐轿子回到府中。 “掌中筋脉都受伤了,”郎中擦着额头上的汗:“如果不是施针及时,将军就不能再用剑了。” 君澈一向不多表情,闻言也只是朝郎中淡淡点头。 沈怅漓带着三个女儿回山东老家省亲,早上刚刚出发,卧房内摆着芳香的茉莉花,纸窗吹进的暖风中似还有温柔笑语。 两个男人被留在家,十三岁的君无意正在为君澈换药,动作竟十分熟练。 一个笑嘻嘻的脑袋伸了进来。 “君叔叔,我来看你。”小叶舫庭很招人喜欢的说:“我给你带来了杏仁酥、蜜汁梨球。” “坐吧。”君澈挑眉看人,俊美霜雪之姿,只有窗外万顷蓝色苍穹能媲美。 “君将军。”叶舫庭笑嘻嘻的歪着头,又叫了一声。 君澈不解的看着小丫头,叶舫庭指了指君无意:“我叫他。” “君叔叔你不知道吧?”叶舫庭神气的说:“现在,好多大人都管他叫君将军!” — 君无意的面颊露出些少年人的腼腆。 “我还想喝上次的茉莉花茶,要多放冰糖的。”叶舫庭眼巴巴的看着君无意。 君无意把药收好,摸摸她的头:“我先洗手,你吃几块杏仁酥。” “那是我带给君叔叔的。”叶舫庭咽了咽口水,很有克制力的又舔了舔嘴唇:“不能吃。” 君无意不禁微笑:“爹的食量没有你大,你只要留一点给他就好了。” “哇,我知道了!”叶舫庭恍然大悟:“君叔叔怕吃成胖叔叔,就不帅了……那我帮他吃掉一半~” 说完,叶舫庭高高兴兴的打开盒子,塞了一块杏仁酥到嘴里,小嘴立刻鼓鼓的。 等君无意拿了茶叶和粽子过来,短短一刻,杏仁酥果然只剩下半盒了。 叶舫庭喝着甜甜的茉莉花茶,笑嘻嘻的把粽子全揽在怀里:“沈姨姨做给我的粽子,我不客气啦!” “凉的不能吃。”君无意温和的帮她把粽子包好:“回家热一热再吃。” 叶舫庭用力的点头,立刻从凳子上起来,抹抹满是杏仁酥碎末的小嘴:“那我这就回家去了。” 一个清秀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兔子。 君澈怔了一下。 “我没有和娘一起回山东,我要留在长安陪爹爹。”小女孩提裙走进来,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已有十足的淑女礼仪:“昨日在学堂,顾师傅夸我的字写得好。” 君澈不着痕迹的将衣袖下垂,掩住双手,难得的笑了一下:“那你替爹给娘写封家书。” 君相约将兔子放下,坐在小凳上,研磨执笔。 岭外音书,鸿雁飞渡。八岁的君相约,一笔小楷要胜过许多大人。叶舫庭抱着粽子,睁大眼睛:“……你会写这么多字。” “我只学了《大学》和《孟子》。”君相约悬腕提气写字,头也未抬。 叶舫庭羡慕的看着她。 “把这个带给你爹,我本想亲手给他。”君澈朝一旁道,示意君无意将剑取出。 中原天下有二剑为宝,一把是失传已久的谡剑,一把就是这徽剑,开皇六年隋文帝亲赐给君澈,当时叶禹岱便大怒拂袖而去。 叶舫庭拿过来掂了掂,不高兴的嘟起嘴:“好重,我不拿!” 长安街上。 君无意已经十三岁,他一手抱着六岁的叶舫庭,一手拿着徽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我不喜欢拿剑。”叶舫庭歪着头说。 “不喜欢可以不拿,”君无意微笑:“把你的桂花糕拿好。” “你可真好说话,大人都像你就好了~”叶舫庭笑眯眯的竖起大拇指。想了想,又问:“我爹对他的剑可宝贝了,我娘说‘剑比老色鬼的命还重要’,君叔叔要把剑送人,你也不管吗?” 君无意揉揉她的脑袋:“我爹给我讲过‘将相和’的故事。” 叶舫庭挠挠头,片刻之后恍然一拍脑袋,神气的说:“我爹给我讲过‘宋玉好色’的故事。” 君无意顿时哭笑不得。 小丫头吃桂花糕时,有好多落在君无意的前襟上,把他雪白的衣服弄得脏兮兮的。 君无意却一点也不恼,等她终于吃完了,轻轻拍拍她衣襟,把桂花糕的碎末掸掉。 叶舫庭笑嘻嘻的摸摸他稚气未脱的脸:“吃完杏仁酥,该吃豆腐罗~” “我爹常吃姨娘的豆腐。”叶舫庭眨巴着大眼睛:“姨娘的脸上擦着粉,没有你的好吃。” 这一日,叶舫庭不仅吃上了豆腐,而且吃上了香甜的粽子。 她一边吃一边问:“娘,大家都说君叔叔是朝中的美男子,他却只有一个夫人,而且还不漂亮;我爹长得不帅,却有四个夫人,个个都漂亮,这是为什么呀?” 亦难夫人唾了一口:“君将军那是神仙似的人物,你爹这个老鬼,就是大俗人一个!” “哦,”叶舫庭似懂非懂:“可君叔叔不怎么爱笑,做神仙是不是不快活?” 亦难夫人一边纳鞋底一边摇头:“娘不知道。” “我喜欢和小君将军玩,他最好说话了——”叶舫庭嘻嘻说:“不过,他的娘没有你长得好看!” “傻丫头!”亦难夫人戳了她光洁的小额头一下:“女人能嫁君将军这样的男子,相貌平凡,更说明心思见地不凡。” 叶舫庭吃着粽子,记住了她娘的话——相貌平凡,更说明心思见地不凡。 几年后遇到一个叫苏同的臭小子,她才发现娘说的话实在是真理。->小说下栽+贼吧Zei8。COM电子书<- 叶舫庭说的“宋玉好色”,典故如下: 宋玉和登徒子都是楚国的大臣,宋玉容貌俊美,楚国上下许多美女都朝他暗送秋波,和宋玉同朝为官的登徒子大人十分不满,于是写了一篇檄文抨击宋玉,文题就叫《宋玉好色赋》。 宋玉是屈原的嫡系弟子,颇有才气,也有点美人脾气,他反唇相讥,也写了一篇脍炙人口的名篇《登徒子好色赋》。“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就是这篇赋里的名句。宋玉说:东家有位绝世美女,频频朝我示好,我根本目不斜视;而登徒子大人呢?一个麻脸黑肤的丑女,他也要去勾搭。大家平心而论,究竟是我好色,还是登徒子好色? 于是乎,在公元前三百年,两位当朝重臣展开了一场“究竟谁好色”的世纪论战。 至于论战的结果,很明显,千百年后“登徒子”成了好色的代名词,宋玉大获全胜,可见广大群众对美男的偏袒,古往今来的颜控不少啊! 第52章 陷阱? 客栈内,君无意视线中只见烛光朦胧。 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刑部的官差们推门而入,为首的戚大人诧异道:“君将军!” 君无意诧异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身边竟还躺着人。 躺着的人面孔有些熟悉,胸前一片血污,双眼暴睁显然已毙命——是客栈掌柜! 谡剑赫然插在他胸前。 官差们迅速将尸体围住,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冲了进来,一把揪住君无意的衣襟:“你……你杀了孩子他爹!”她拼命哭喊,凄恻疯狂令人不忍:“我相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听说你生了病,特地来看护你……你竟然杀了他!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禽兽……” 她大声的哭喊着,摇晃着君无意,突然哇地一口血喷在他胸前,猝然倒了下去。 君无意站在原地,一时无法反应。 一个年轻官差迅速蹲下身来探妇人的鼻息:“……”愕然抬起头:“死了。” “仵作。”戚大人皱眉朝身边道。 仵作领命上前,翻开死者的眼皮,摇头:“悲痛过度,猝死。” 戚大人面色凝重,朝君无意拱手:“君将军,迎宾客栈的老板徐福和老板娘罗氏,两条命案在将军房内发生,将军有杀人嫌疑,请随我们到刑部走一趟。” “无意。”只听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君随心一手拿着药,一手牵着莫笑走进来。在莫笑的一声惊呼中,君随心捂住她的眼睛,手中的药也掉在地上。 君无意定了定神,朝君随心道:“二姐,你先带莫笑出去。” 君随心一眼见到谡剑插在死者身上,心中一凉。 一个时辰前君无意突然晕倒,请来郎中把脉之后,又看了茶渣,诊断是水中有刺激伤口的茯苓青,茯苓青在夏季可以泡茶清火,但受伤之人服用就会让伤口崩裂。长安老字号的平斋医馆的老大夫,行医数十年的经验与医德不由人不信。于是她急急带着莫笑去抓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房间内却出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面对步步为营的陷阱,君随心虽然聪敏,毕竟悠闲在深闺中,没有任何江湖经验—— “我弟弟没有杀人,是有人嫁祸。”君随心深吸一口气:“他若真要杀人,何必连人带剑一起将证据留在这里,等大人来拿?” 戚大人立刻猜出了君随心的身份,君家的女儿,洛阳大世家容家的长媳。官员可以无视江湖,但不能无视世家,朝廷每年的税赋,五成来自洛阳。容家担得起富甲天下四个字。 “容夫人,”戚大人拱手道:“我也不相信君将军会杀人,但要请君将军协助我们将这个案子查一个清楚。” 君莫笑从娘手中挣脱出来,小胖子一股蛮力,大眼睛瞪着戚大人:“你敢欺负我舅舅,我会揍你!” “别闹。”君无意按了按莫笑的肩头,眸子清明坦荡:“我也想将这件事查个清楚,就随戚大人走一趟。” 皇宫中,灯火通明。 隋炀帝看着手中的折子,突然一把将奏折扔在地上,“啪”地一声响让值夜的太监心惊肉跳。 地上跪着宇文化及,不敢抬起头来。 “君无意欺君,勾结突厥谋图大隋江山?”隋炀帝冷笑:“朕还没有耳聋目瞎到这等地步!” “臣触怒龙颜,臣死罪。”宇文化及重重磕头:“君将军隐藏卓云行刺的消息,将人秘密收押是事实,长安东街的迎宾客栈近日有突厥人出没,皇上只要派人调查下去……” “皇上!”只听桂公公尖细的声音和人一起进来了:“刑部戚大人求见。” “宣。” “臣叩见圣上,”戚大人跪下禀报:“迎宾客栈出了杀人案,死者尸体在君将军房中,君将军地位特殊,刑部怎样审理此案,请皇上圣裁。”戚大人在朝中以老实耿介而闻名,外号“戚木头”,事事以律令为先,从不徇私枉法。亲家公犯了事,女婿请他吃一碗红烧肉,他也要数清楚有几块回请过去。 “说下去。”杨广的脸色冰寒。 “详细情形臣也没有调查清楚,”戚大人叩头道:“臣接到有人报迎宾客栈有突厥人闹事,就带人前去……” 戚大人话音未落,桂公公又进来禀道:“刑部韩大人求见!” 韩大人跌跌撞撞的进来跪下,颤声道:“皇上,两个突厥人把苏状元从狱中救走,并将苇侍郎打成重伤,苇侍郎现在还昏迷不醒……” “哗啦”一声响,御案上的奏折被一把掀在地上,杨广面无表情的站起来:“都下去。” 几个臣子诚惶诚恐的告退下去。宫中的烛光亮堂,烛火跳跃扑朔迷离,仿佛看不清的人心。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 桂公公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皇上这样发怒,不敢言语,也不敢去捡地上的东西。 一阵馥郁袭人的清香飘入鼻端,桂公公抬头一看,只见辰妃曼步走了过来,桂公公立刻敛眉垂首,识趣的悄然退了下去。 辰妃俯下身来,将地上的奏折一本本捡起。 “朕没有传召你。”杨广冷睨她一眼。 辰妃将叠好的奏折放回案上:“夫妻之间,君臣之间,都有一个信字,皇上贵为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杨广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皇上一直在为公主之事怪罪臣妾,臣妾好心办了坏事,却不后悔。”辰妃大胆迎着天子的视线,美丽张扬的眸子燃烧成星:“臣妾只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多一重猜测,就多一层烦恼;但人的弱点是宁可烦恼,也要多疑。” 第53章 人心? 长安夜,宫阙万间,沉默着宿命的美与强势。 隋炀帝冷笑指着那些匍匐青石上的雕龙画凤:“帝王的威严却只能由工匠雕刻在青石上,有人却以山脉为宫,以大河为廊。朕一条运河凿开大地,他却一把剑凿开青史。刀剑会腐蚀、宫殿会破败,人心里的高山却连一块岩石也不会少。” 大业元年,炀帝初登大宝时,百官跪拜朝见,只有君无意身穿白衣。 明黄是权力的颜色,深蓝是计谋的颜色,血红是战争的颜色。 恐怕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少年君无意这些。 杨广在那时有一种怀疑,君无意如果生长在大隋的宫廷,也会和自己一样,洞察权力的炙热,承袭尊贵的明黄,而不会用一双清隽的眸子,涵藏了整个春天的坦荡。 “皇上未必信不过君将军,只是信不过史官的笔,信不过朝臣的心。”辰妃娇笑,她嗅到了隋炀帝话语中颓丧与嫉妒的气息:“皇上是一代英主,对内忧外患了若指掌,对二臣相争听之任之,究竟是要看宇文将军的本领——还是,要看君将军的底线?” 隋炀帝原本摩挲着化为水的温软小手,突然强横的一把拧紧辰妃的纤腰,下手之重,让美人眼中顿时有吃痛的恼怒。 “将相各有功业,谁超出自己尺度而被毁灭,朕不会可惜。你一个女人——更给朕安守你的本分。” 辰妃扭过头去:“臣妾把最好的时光都盛开给皇上了,还剩下些什么?长久也是漫长的余烬,臣妾不稀罕长久。” 这并不是一座仅用爱情就能滋润的深宫。 隋炀帝开始亲吻她,乌发如水一样缓缓在夜色中散开。 “皇上,淑妃娘娘来了。”桂公公迟疑小声的禀报。 杨广皱着眉头放开辰妃,门口淑妃穿着月白的裙纱,窈窕如月中乘云而下,只见她手中端着一碗羹汤:“臣妾看夏夜炎热,给皇上做了一碗清心莲子羹,不知姐姐也在此,打扰了皇上和姐姐,臣妾这就告退了。”她举止温柔得体,声音歉然。 辰妃用一只碧玉簪拢起乌发,站起身来:“皇上喝了莲子羹,还有这许多奏折要处理,臣妾也告退了。” 她的姿态仿佛带着玫瑰的芬芳,与淑妃的柔弱如水相映。 她们进宫的那一天起,就寄生在权力与争斗的荫蔽下,彼此印证。 桂公公一甩拂尘,躬身在宫殿门口相送。 等香影都消失在了黑暗中,杨广用手指敲着莲子羹:“桂全,朕这个皇帝,当得怎么样?” 桂公公赔着笑:“老奴不敢揣度皇上的难处。” “朕的这些女人,”杨广的声音在宫殿里有些空荡:“都对朕太用心。” 若在宫中没有足够多的耳目,她们怎能如此及时,在龙颜一怒后如此迅速的赶来,大胆的谏言,温柔的关怀……各显神通。 “朕乏了,”杨广仰靠在龙椅上:“给朕找个不用心的女人来。” 桂公公一愣。 “不美、不争、不会用心,”杨广似笑非笑的眯起眼:“君贵妃也有她的好处。只是,她那点格局和头脑,只有君将军那样的男人才有足够的耐心。” 桂公公手中一抖,拂尘几乎吓得落在地上,再看向龙椅,皇上已经闭目假寐,刚才的话仿佛根本就没有说过。 烛光在帝王的面孔上,投映出一丝残酷的阴影与满足。 身在宫中,该聋的时候必须是聋子,该瞎的时候必须是瞎子,桂公公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走出殿门,才发觉背心全被冷汗湿透。 初夏之夜并不热,后宫之中,尤其清冷。 两位嫔妃并肩而行,淑妃笑道:“姐姐今日不会怪罪妹妹吧?我若知道姐姐已经在侍奉皇上,就不会来了。” 辰妃傲慢道:“皇上从来不是我纳兰楠月一个人的,来与不来,都是你自己的事。”说话间并没有把淑妃放在眼里。 淑妃微笑:“众妃之中,一向只有姐姐最体贴圣意。” 假山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声,辰妃喝道:“谁?” 半晌,一只猫哆哆嗦嗦的窜了出来,全身漆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 辰妃和淑妃面面相觑,这是兰陵公主猫儿的“四蹄踏雪”,显然很久没有人喂食物了,黑毛竖起,腿脚瘦长,淑妃小心的把猫捉起来,骨骼伶仃轻得可怜。 兰陵公主的母妃潇妃在世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却十九岁就死在刺客的剑下。如今她留下的骨肉兰陵公主也去了。 后宫的女人争宠到最后,又有几个能善终的—— 夜风更凉,一路上,两个女人都没有再说话。 天明之时,刑部大堂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一品上将军被审,大隋文皇帝时曾有过先例,但这一次不同。因为被镣铐押在堂下的人是君无意! 君将军战功卓绝,在朝十年的声名威望高如泰山,就算有过,功足以抵过—— 百姓们都惊愕的看着堂中。只见端坐上方的刑部侍郎苇沾衣脸带病容,朱红朝服也映不亮他苍白的脸色,和气俊秀的眉目堪怜。 苇沾衣以帕掩唇,低咳几声,视线仿佛扫到到场的官员与门口的百姓。 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足有千人。 这样的阵仗,让苇沾衣咳得水气蒙蒙的眼眸似乎没有焦距,他收起帕子,仿佛也收起了这些天的辛劳。 ——他很明白,什么样的人可以暗杀,什么样的人只能在太阳下摧毁。 “君将军。”苇沾衣的声音虚弱,但由于四周的寂静而十分清晰:“你犯下欺君、渎职、杀人、里通突厥四项大罪,你可知罪?” “——你压下卓云行刺的消息,欺君通敌。与阿史那永羿共同下山,在迎宾客栈与突厥人共谋,因为被掌柜发现,残忍的杀害了手无寸铁的罗掌柜。” 话语如石字字在人心激起狂澜,说到最后一句,围观的百姓里终于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议论声。 苇沾衣也只说到这里,便恰如其分的停下,并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意思,视线似掠过堂下。贴身的主簿诧异注意到,他的眼神总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的。 看不见,不表示被蒙蔽。 黑暗中暴露的东西,往往比日光下的表象更接近事实;正如平静带给人的震撼,往往比暴怒更为深刻。 苇沾衣享受着黑暗中清晰的听觉。人群里发出的声音,就似固若金汤的墙壁里一道裂缝。 他从不用蛮力去摧毁,只精心打造这一道裂缝——人心的信任一旦开始裂口,千里之堤的坍塌不过是时间早晚。没有什么比信任建立得更难,没有什么比怀疑传染得更快。 杀了君无意,百姓口中的传说仍会化身火种;而让这世间最光明的人沦陷黑暗,才是真正的摧毁。 “明将军。”苇沾衣轻缓道。 明靖远应声而出。 “你率众前往崖下救援时,是何情形?” “君将军和阿史那永羿以及十四银影骑在一起。” “昨晚在长安西城出了什么事?” “左翊卫军三千人前往西城门,”明靖远皱眉道:“这样的大规模调兵实在异常,所以右武卫将他们拦住。为首的张统领说,他们接到了君将军的将令和手谕,是奉命行事。” 君无意听到这里,眼神一抬:“张统领何在?” “已收押牢中。”明靖远冷秀双目里似有钢刀劈面:“君将军想解释昨日擅自调兵的误会,不妨把将军令拿出来,做个证明!” 君无意向怀中探去,怔了一下。 将军令不在了。 苏同当日被捕之前,已把将军令交到他手中,为的就是不让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军队再出差池。 “有你这样挖好坑,让别人去跳的吗?”只听一声清越的“啧啧”声,叶舫庭提着一大袋核桃从外面挤了进来,一边往嘴里塞核桃一边叹气摇头:“有人用药迷倒我家将军,偷他的将令去调兵,用他的剑去杀人,现在又转过头来问他将令在哪里,无聊啊无聊……” “若真如你所说,事关重大的上将军令落入了他人之手。”苇沾衣顺着叶舫庭的话往下说:“如此一来不仅军威全无,更有贼人趁势投机,恐会天下大乱。君将军的渎职之罪,可有冤枉?” 叶舫庭伶牙俐齿,却被他反将一军,顿时一颗核桃呛在喉咙里。 “我确有失职之罪,自当向皇上请罚。”君无意眸子里现出忧虑,却显然并不是为自己处境,而是为将军令的下落和长安的城防。 “将军的罪,还与一个人有关,”苇沾衣似笑非笑:“因为,将军令被谁拿走了——有人知道。” 他用帕子掩唇:“把证人赵紫延带上来。” 几人押着披头散发的赵紫延上来了。 “你负责看守卓云,”苇沾衣柔声道:“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只需要如实说出。” “卓云在接风宴上行刺突厥王子,将军让我们将卓云收押,不得泄露一个字。”赵紫延咬牙道:“后来苏状元拿着将军令来探视卓云,他走后,我们就发现卓云死在了牢里。” 说完这些话,赵紫延脸色灰败,血汗交加的脸上凄凉悲怆:“我说了该说事实,但——我违了军令。”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头朝堂前的柱子撞去!百多斤重的汉子使出了全力撞在柱上,轰然一声巨响,梁椽也微微震动。 “赵紫延!”君无意推开左右的衙役冲了过去。 从赵紫延的头与柱子相接的地方,鲜血慢慢刷满青色的柱子,赵紫延缓缓滑落下来,头颅在柱子上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 君无意接住他濒死的身躯,胸膛起伏。 “将军……”赵紫延微弱的颤抖着嘴唇,君无意将头俯下来,只听赵紫延用只有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家老母……年已有八十……落于贼人之手……忠孝不能两全……” 他话未能说完,手臂猝然砸在地上,没有了声息。 君无意缓缓将赵紫延睁大的双眼合上。 “忠义不能两全,赵紫延也是一条汉子。”苇沾衣站起身,竟亲自从堂上走了下来。众人这才看到,他下台阶时拿着一根手杖探路——盲人才用的手杖! 苇沾衣摸索着走到君无意面前,蹲下身来,慢慢放下手杖。 看不见的眼睛,病弱的咳声,使他的姿态显得更低,苇沾衣伸手要扶君无意起来,却突然不支向前倒去。在他跌到地上之前,君无意耳边飘过清渺的声音:“你的兄弟都愿意为你而死,下一个,就是苏同。” 君无意浑身一僵。 几个衙役冲上来大叫:“苇大人!苇大人!” 众官员七手八脚的又是掐人中,又是摇晃,半晌苇沾衣才幽幽醒转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将赵紫延带下去,好生安葬。” 众人见苇侍郎累到晕倒大堂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安葬死者,不免都有些敬意。 在衙役们开始把尸体往外抬时,苇沾衣将手搁在君无意的肩上:“忠烈之士,哪怕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精钢亦不可夺其志。将军虽做错了一件事,但义气本身没有错。” 苇沾衣已不需要眼睛。 在感受君无意在听到“双目失明、全身瘫痪”时肩上的僵硬,他就知道,这一局,他赢了。 “好无赖的人。”一个懒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叶舫庭将手中的核桃袋子往旁边的人手中一塞,扑了过去:“啧啧……有人越来越懒了,连上堂也要躺着上。” 只见几个大汉将一人抬了进来,来者全身的关节都无法动弹,脸色也有些憔悴,失明的眼眸不复神采飞扬。 但那样自信到欠扁的声音,却是丝毫未变! “原来是被突厥人救走的苏状元。”苇沾衣浅浅一勾唇角:“恭候多时。” 第54章 兄弟? 君无意手心一阵烫一阵凉——石柱上赵紫延的鲜血已冷却,血渍贴在手掌中,仿佛将惨烈的瞬间永远凝固在了掌心的纹路里。 你的兄弟都愿意为你而死,下一个,就是苏同。 君无意胸口气血翻涌,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走。” “我走不了。”苏长衫没好气的抛回一句。 他一开口,便再无半点落魄之感。躺在床椅两用的担架上,苏郎的意态又如此清闲,丝毫不像是全身无法动弹,而像在享受躺着说话的舒适一般。 苇沾衣耐心的等了一会儿,正色道:“不知昨夜将苏状元劫狱带走的两位突厥勇士,人在何处?” “自然是回驿馆了。”苏长衫竟大大方方的说。 众人都有些错愕,只听他接着道:“勇士谈不上,美女却是名至实归的。昨夜拜苇大人所赐,我也算因祸得福。” 围观的百姓中也有姑娘,闻言都红了脸交头接耳——苏郎为天下女子倾慕,突厥的女孩儿也为他以身涉险,这个解释……倒是无人不信。 苇沾衣出的难题,被苏长衫这么一岔,竟失了分量。 “不害臊!”叶舫庭一边吃核桃一边指着苏长衫的鼻子鄙视他。 “两位姑娘的闺名,一个叫赫连漫舒雅,一个叫哥舒布拿拿,”苏长衫却仿佛真的不害臊一样,要将他为美女所救的事说得更确凿:“她们救我到了牢外二十里。说起来,这位赫连漫姑娘,之前却是想要我的命——” 他自自然然的引开话题,将九州如何以大网将他困住,二人同坠山崖下,君无意和阿史那永羿又是怎样下山救人,详细的说了一遍。 座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君无意之所以会和阿史那永羿一起下山,是为了救人,而且是各救各的人。 君无意的通敌之罪,实在难以站得住脚。 此时,却听苏长衫话锋一转:“戚大人,你到客栈里,看到了些什么?” 戚大人认真的想了想:“我看见罗掌柜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身上插着谡剑,君将军坐在他身旁。” “谡剑插在哪里?” “插在心房。” “让仵作出来。”苏长衫打了个哈欠。 仵作从旁走到大堂中间,只听苏长衫问:“伤口是什么形状?” “一寸长的剑创,几乎透背而出。”仵作直摇头:“后背处有一大块淤血,下手可真狠。” “看来这一剑最重在力度,在剑尖上。”苏长衫闲闲道:“人在站着被杀和躺在被杀时,伤口是不一样的——站着被一剑穿心,伤口前重后轻;躺着被剑钉穿则恰恰相反,伤口前轻后重。” “如果是君无意杀了罗掌柜,只有一种解释,君无意在罗掌柜已经倒地后,又在他的胸前补了一剑。且不说君无意要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根本不用出剑,单说他有必要在人死后再无聊的补一剑——而且是留下证据的一剑?” 堂下听审的官员们交头接耳,不由得点头。 “另一个疑点,君无意为什么坐在地上?”苏长衫话音一落,在旁听审的君随心立刻道:“我可以作证,无意晕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去杀罗掌柜。” 苇沾衣和悦的问:“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的说一说吗?” 君随心将当日的情形一一描述,苇沾衣耐心的听完,只问了一句:“夫人与君将军是姐弟,但我仍信得过夫人所说。只是——即便君将军之前是晕倒了,在夫人去抓药的期间,君将军有未醒来,是何时醒来的,房间内又发生了些什么,夫人能肯定吗?” 君随心也是伶俐的女子,却被他问得答不上话来。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证,”苏长衫仍然没什么语气的说:“但证据未必一定须得是人,有时候,物也可以证明时间。” 众人都大感诧异,只听他问了一声:“小胖子。” 叶舫庭砸了一颗核桃,笑嘻嘻的摆手:“你最好祈祷她还没有到,不然听到你叫她小胖子,有你的好果子吃!” 她话还未说完,只见门口一个七八岁的胖娃娃扭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挤进来了,娃娃个子小,就把老头长长的白胡子拧成绳索,分成两股,捆住老头的双手,情形说不出的滑稽。 “你老实说,舅舅的茶碗里到底被人放了什么药?”君莫笑凶凶的威胁道。 平斋医馆的朱老大夫,行医已有三十年,医德医术之高享誉长安,他朝君莫笑直作揖:“小祖宗,你饶了我……你再问我,我也只能按实话告诉你,茶里有茯苓青,会让伤口崩裂……” “朱大夫,”苏长衫和气的说:“茯苓青会加重外伤不假,但你只说了其一。茯苓青在各季不同,春天的嫩芽有镇定之效,夏天的大叶可清火,只有霜打之后的茯苓青叶性烈——才有可能让服用之人外伤崩裂。” 听着他的话,朱大夫先是诧异,这个少年人对医术如此如数家珍,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朱大夫的脸陡然由红转白。 现在正是大暑时节,哪来的霜打之后的茯苓青? 汗水从朱大夫的脸上不断涌出,把白胡子都弄花了,他终于脸色灰败道:“罢了!罢了!我行医数十年……终是做这一次假。只因我欠人的情,不能不报。”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他重重磕下头去,白胡子仿佛瞬间枯槁:“大人明鉴,茶碗里不是茯苓青,是将人迷昏的苜蓿根。” 场中一片哗然。 “苜蓿根会让人昏迷至少整整一个时辰,所以君将军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去杀人。”只见朱大夫朝堂上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你是受何人指使,要陷害君将军杀人?”苇沾衣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是……”朱大夫头上的汗水更多。 “如实说来。”苇沾衣声音几乎可以算温和了。 “是……”朱大夫抖索着嘴唇,白胡子全被汗水弄花了,突然踉跄爬起来,一头朝明靖远手中的钢刀撞去!君无意霍然站起,瞬间已移身数步,二指握住刀尖。 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明靖远的钢刀断为两截。 朱大夫跌倒在地上,兀自颤抖。 “朱大夫,”苇沾衣的声音清渺如自天外来:“不妨直言。” 朱大夫满脸是汗,颤抖的眉毛似在下最后的决心:“是……是……”他咬紧牙关,终于脸色死灰的说出几个字:“……是苇大人你。”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座中炸开。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苇沾衣,只听苇沾衣弱声咳嗽:“你空口指证,有何凭据?” 朱大夫伏在地上,久久不肯开口。 “你如果真有证据,不妨拿出来;如果没有,诬陷朝廷命官,是杀头的大罪。”苇沾衣的声音虽然和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座中的气氛一时降至冰点。苇沾衣的神态清白,仿佛确信朱大夫在诬陷他。 “三年前辰妃娘娘出宫省亲之时,曾微服到我这里拿过一贴打胎药。”只见朱大夫抖索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我知道这东西迟早会给我带来杀头之罪,本想一把火烧掉,但……终是没有烧。” 朱大夫将发黄的纸笺颤抖呈过头顶:“这是从辰妃娘娘身上落下来的。”戚大人将纸笺接过来,念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明显是……一首相思不得见的情诗。 “苇大人。”看着纸笺的戚大人愕然道:“这……是你的笔迹。” 人群中仿佛又投下一记惊雷—— 辰妃跋扈专宠,之前她劝皇上嫁公主到突厥,与此事已经隐有牵扯,只是无人想到她与苇沾衣竟会有染。 “后宫乱政,历朝历代所不容!”明靖远愤然喝到:“辰妃娘娘竟敢如此大胆——” 官员中不乏与纳兰家族走得近的,此刻都纷纷站起来:“此惊天之事,我等要立刻启奏皇上。” 且不说叛国大罪,单后妃失贞这一丑闻……苇沾衣、辰妃和纳兰家族,在这一瞬间已毁入了无底深渊。 一切似已水落石出。 只听苏长衫打了一个哈欠,问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苇沾衣,你筹谋了这许多,原本为的,就是这最后一败吧。” 苇沾衣原本气度清渺,听到这句话,突然浑身一僵。 “女人虽然有时善妒,但嫉妒永远是弱者对强者发出的邀请。”苏长衫摇头:“辰妃要害君无意,最合理的解释,便是要对付君贵妃——她既已集三千宠爱在一身,荣宠正盛,实在没有必要铤而走险,去加害一个不得宠的妃子。” 他的话毫不留情,却如刀般剖析事实。 “让一个三十年没有说过谎的老人,接连两次说谎,而且是嫁祸于人,”苏长衫言语中似有复杂的意味:“必有大恩,大情。” 朱大夫伏倒在地泣不成声,只听苏长衫接着说:“一个能施与人大恩大情的人,却要行大奸大恶之事……你,何苦为一个女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苇沾衣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座中一片死寂,众人都反应不过来,只有苇沾衣撕心的咳声。 “幕后的势力,如果真来自后宫,应该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的地位不会太低,否则不可能与君贵妃为敌;她在宫中应该并不太得宠,日子过得舒心,很难有这样的手法与狠劲;她在朝廷里应该没有多大的靠山,否则让在朝中为官的父兄出面,比她一个女人亲手操持这些要方便得多。” “一箭双雕的扳倒辰妃和君贵妃固然好。”苏长衫扶住担架的边沿:“如若不能——失宠的君贵妃不足虑,除去挡路的辰妃,才是关键。” 官员们都惊愕的听着苏长衫说。 “淑妃娘娘陆梧桐,出身江南小户,被皇上南下巡游时看中带入宫中,得恩宠不过半年,美冠长安的辰妃入宫之后,她即受冷落。”苏长衫扶着担架,吃力但缓缓站了起来:“没有深厚的家世,她在后宫夹缝求存,朝中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乡。这个同乡四年无一日病假,无一张公文拖延,无一人弹劾非议,从七品国子助教做到二品侍郎。” 他顿了顿:“你这样的钻营,二十八岁就累至咳血不治的境地。不能再为她出力,便用余生为她扫清所有的障碍。是与不是?” 苇沾衣要的,不是胜利,而是这最后一败。 苏长衫的智慧,君无意的威望,宇文化及的野心,阿史那永羿的宏图——都早已成为棋子。 保证他这一局必败的,棋子。 一场荒谬的杀人案,三军夜发长安城,不是证据,而是他留给苏长衫的漏洞——这是他毕生最后一局,要输得彻底,才能赢得通透。 才能,万无一失为她铺出一条坦途。 苏长衫缓缓道:“八年前在杭州,西湖舟上一青衣,是何等清风朗月的佳士,我童年时期开卷,一直以钟灵江南的大才子苇沾衣为骄傲。” 苇沾衣浑身一震,死死抓住胸前的衣襟。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知道苏长衫为什么没有杀他。 ——那时,士兵们搬大床进来时,牢门太窄,他向侧让过,身上一个香囊掉落,几片梧桐叶落在地上。 那一刻,苏长衫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图。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如在悬崖上诵经,杀人只将刀锋切在人心上——苏长衫不杀他,并不是手下留情;正如他不杀苏长衫,并不是因为仁慈。 苇沾衣突然扬声大笑:“苏郎啊苏郎……看来我无论怎样高看你,仍然是低估了你……”他一边说一边咳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还是你……” 若他的对手不是苏长衫,没有人能阻止他走完心血所铸的一局残棋—— 在笑声中苇沾衣缓缓闭上眼睛,凋零似一片风中枯叶。目盲只是夺取双眼光明,绝望,才真正能夺取一个人的光华。 苏长衫突然一把接住苇沾衣软倒的身体,手指触到他失明的眼中流下的泪滴。[WWW。Zei8。COM八零电子书] 幽人今夜误,立尽梧桐影……乘月而下的回忆,将他一生所有痴恋的情怀,都站成了一树残影。 苇沾衣的头向旁一偏—— 唇边的血已成了黑色。 他在舌下藏了剧毒,说不出这一生的苦涩、等待与绝望,他在多年前,早已为自己作好了精心的准备。 苏长衫吃力的将苇沾衣平放在地上,背影中有寂静的悲。围观的百姓中已有女子的眼圈红了,这样一个机关算尽的人,竟让人无法彻底的去恨—— 第55章 胆色? “圣旨到!——”只见人群分开两列,桂公公高声捧着圣旨赶了过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翊卫上将军君无意,功高德广,特加封世袭太尉,赐黄金千两,即刻率军三万,平定突厥叛乱,钦此——”→文·冇·人·冇·书·冇·屋← “突厥大军在几天之内竟然已经到了长安城外百里,”桂公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皇上下令缉捕阿史那永羿,杀无赦,绝不能让他逃出长安城。” 原来,这才是阿史那永羿的目的! 他制造出这许多事来,一切的障眼法,都是为了大军的悄然行进。 突厥大军的动作神速,君无意是见识过的。他们完全能在七日之内从丰州赶到长安,长枪直指大隋的咽喉。 君无意不顾身上还有铁镣,立刻朝大堂外走,却突然止住脚步,回过头——只见一个栗子砸了过来——近十丈的距离,栗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君无意的右手上。 相交十年,无需更多言语。 苏长衫目盲仍能出手,内伤必然没有大碍。 堂外阳光灼热,君无意朝已等候在外的将士沉声道:“韩参军,你增兵三千到北城门。” 北城外是突厥随行驻扎之地,为防里应外合,这就是锁链最薄弱的一环。 “是!”韩参军领命跃上马。 一骑烟尘,长安动荡。 “夏参军!” “在!” …… “卫校尉,你率骁骑十二营分散到各街巡查,昼夜轮换。” “是!”卫矛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最精锐的骁骑十二营,不是守城门,而是在各街巡逻,君将军有何用意? 夜幕迟迟降临,迎宾客栈内,六亦指着地上堆着的十多坛烈酒:“骁骑十二营把整个长安城守得滴水不漏,我们没有下手的地方。” “落月痕”不仅是烈酒,还可以做火引,只要点燃一间平房,长安城内横平竖直房屋相连,不怕一场大火制造不出动乱。 “汉人太奇怪了……”五湖忧虑道:“经过这次的风波,换作我是皇帝,就算不夺君将军的兵权,也不敢再放心让他来统帅城防,把整个长安交给他了。” 九州冷笑:“这无可奈何的信任里,又有多少恨意?” 在整个大隋朝,再没有任何人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将一切安排到令对手进退维谷。 隋炀帝,若有一点犹豫而启用他人,他现在就已败了。 “十岭去哪里了?”四海突然问。他们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九州,你去外面找人。”阿史那永羿果断道。 夜色的大幕正徐徐拉开,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潜伏已久的火与血,终要焚身成陨石划亮整个天际。 “谁?”只听五湖一声厉喝。 “别拿枪,黑乎乎的扎错人就不好了~”房门口传来女孩笑眯眯的声音,五湖警惕的握紧了手中的枪,只见墙外先是探出一个脑袋,随即是一个轮椅。 五湖差点失声交出来,是他! 十四银影骑立刻围在阿史那永羿身前。他们一旦握紧了枪上的杀气,空中仿如铜墙铁壁。 “不要这么紧张……”叶舫庭连连摆手:“大小姐我的武功虽然高强,但一个打你们十五个,还是谦虚的说,打不过。” 她指着苏长衫:“至于这家伙,现在连动一动都很迟缓,你们只要一个人招呼过来就能解决他。” 说话间她摸出几颗瓜子,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磕瓜子声。 十四银影骑无法不警惕,竟然有人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若他们身后还跟了隋兵—— “我到这里来,没有人知道。”苏长衫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却看得透对方的心思:“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他说得如此清闲,仿佛确信自己能说完这几句话。 “大隋文皇帝先后以安义公主、义成公主嫁予启民可汗,仁寿元年文帝亲率军北征,帮助启民可汗返回北方。大隋与东突厥的交情,不浅。”苏长衫平平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决意进攻长安?” 阿史那永羿似笑非笑,声音似玄铁切岩石,冷峻清晰:“是隋帝不守信诺,只给我公主的遗体——至于所谓的交情,帮助我父汗攻打我叔父,将他逼死,也是隋帝的功勋。你们,一向是在用突厥人打突厥人。” “天下的任何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苏长衫的声音如同剖析黑暗的镰月:“大隋与启民可汗结亲,却屡次拒绝都蓝可汗的求亲,的确有厚此薄彼之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吧。” 阿史那永羿的脸色变了变。 “草原上有个传说,你叔父都蓝可汗曾娶得狼妻,却一直没有子嗣——” 苏长衫说到这里,阿史那永羿全身因愤怒和震惊而微微颤抖,浓重的杀气凝聚在乌金枪上。 “苏汤圆!”九州一声断喝。 苏长衫果然没有再说下去,他要说的话对方已经听懂。 任何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秘密,有时只有它成为秘密时才珍贵。 “九州,你去做你的事。”阿史那永羿挥挥手,九州看了他们一眼,跃出窗外,融进夜色里。 只见叶舫庭从怀里摸出一个册子:“笼络这么多官员,要花多少银子啊?总有一天会穷得把乌金枪也卖了。唉……” 她的神情写明了“阿史那永羿就是个败家子”,啧啧叹气,恨铁不成钢。 十四银影骑仿佛个个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阿史那永羿贿赂大隋五十多名官员的名册,竟落在他们手中—— 苏长衫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用奇怪这东西从哪里来。你们十四银影骑中,是不是有一个哑巴?” 只见叶舫庭笑眯眯的从门外拉了一个被牢牢捆绑的人进来。 “……十岭!”五湖、七纵、十四峥等几人同时失声道。 阿史那永羿蓝眸冷如峡谷,涌出浓浓的杀机:“你们——” “我们可没有绑架他~”叶舫庭连连摆手:“我们是救人,不是绑架人。” 殿下,是他们救了我。 十岭用手语“说”道。 “十四银影骑中有人被掉包,你们竟然一无所察的和面具下的假冒生活了七天,是说这个假扮者太高明呢,还是你们太迟钝……”叶舫庭“啧啧”称奇。 阿史那永羿的咽喉中涌上了一阵血腥气,他突然意识到,戴着十岭的面具与他同处七日的人,将他多年筹谋全盘打乱的人——是谁! 第56章 诀别? 阿史那永羿给自己斟了一杯苦酒。 马背上饮酒,品的不是醉意,是刀锋上的血与诗。 长安落日,辉煌如画。 长安城外三百里,突厥大部队正全力行进。 只见一个银甲的身影策马而来,前哨士兵报道:“哥舒将军!好像是十四银影骑!” 为首的突厥将领哥舒夜朝队伍叱道:“停!” 来者骑术精湛,只见她勒马大军前,用突厥语喊话:“哥舒将军,殿下让我们原地驻扎三日。” 十四银影骑一向十分神秘,就算是哥舒夜这样的大将也很少与他们接触,但队列中的确是有女子的。 见哥舒夜还在犹豫,来者抬起手来,将一把匕首扔给他。 哥舒夜接住空中的寒光,只见匕首鞘上有七星狼图,是阿史那永羿的贴身之物! “全军停止行进,原地驻扎!” 夕阳仿佛化成火把,燃烧描绘大地宽阔的版图。 三军竟未按时到达——兵贵神速,大军迟延,铁剑锋镝也会成烂剑锈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六亦喝道:“来者何人!” 一个女子全身银甲,夕阳几乎勾勒不出她纵马疾驰的身形。阿史那永羿突然将酒杯往地上一扔,烈酒混入沙尘,他的马鞭扬起,骏马立刻迎上前面的银色身影。 三峡和四海都怔住了,只听十四峥咬牙道:“一定是那个隋朝公主!” 阿史那永羿身下黑色的坐骑如风暴一般席卷而至,一鞭向前抽去,女子身下的骏马痛嘶一声,在这一瞬间,阿史那永羿竟以天生神力拉住了她的马缰! 斜阳灼烫,蓝眸中也带着烫伤:“我看到尸体,就知道那不是你,你的手臂上有被我刺伤的疤痕——” 回答他的只有银色面具上雕刻的表情。 “隋炀帝将你软禁在偏殿,我知道;你在宫中十九年受尽冷落,我也知道;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全都知道……我攻隋一半为江山,一半为你!”阿史那永羿握鞭的拳破裂渗血:“我固然不愿江山蒙尘,更不能容忍,我的女人受委屈。” 女子的肩轻轻颤抖。 “结果——”阿史那永羿仰天大笑:“你用我送你的匕首让哥舒夜相信你,拿我的感情阻止了大军进发,给我致命一击?” 城墙上突然射出无数支弓箭,五湖大喝:“这里有你们的三公主!乱箭射死了她,皇帝要你们的狗命!” 她这一声呼喝含了内力,因而城上人人听得清楚。 率众放箭的夏参军本不欲理睬她的胡言乱语,只见叶舫庭满头大汗的跑到城墙上,连连摆手:“真的是三公主,她没有死!是她阻止了突厥大军!不要放箭……” 夏至愕然迟疑了片刻,向后挥手,弓箭停了下来。 “殿下!快走!”六亦一把拦在阿史那永羿前面:“走!” 阿史那永羿蓝眸里仿佛倒进了血色的残阳,他不再看那无情立在面前的女子,转身策马,黑马四蹄卷起诀别的烟尘! 女子傲然高居马背上,拦在弓箭前面——眼见人已撤远,她突然也翻身策马追了上去! “有诈!”夏至毕竟跟随君无意多年,练就了沙场上的眼力,女子转身的瞬间,后颈上露出一个狼头刺青! 只有突厥人才会身刺狼图,她决不是隋朝公主! “放箭!”一声断喝,万箭齐发! 女子挥枪去挡,任谁也想不到,这突厥女子强悍骁勇胜过无数须眉男儿,一人血战数百弓箭手!夏参军眉头紧皱,亲手挽弓,一支箭射向她的坐骑,骏马嘶鸣一声倒了下来,女子也被摔在尘土中!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只听沙尘之中,轮椅的声音由远而近,周围的箭雨仿佛都被碾碎在他的襟下。苏长衫目不能视:“你到底是谁?” 女子从沙尘中爬起来,决然将长枪往身侧一插。既已为敌,她不惧作好战死的准备。 几支箭斜飞过,插在他的轮椅旁。 叶舫庭在城墙上喊:“停手!是苏同!” 苏长衫的脸色比几日前也憔悴了许多,十九枚透骨钉的伤害仍在,日夜奔波查案,他的声音有难掩的疲倦。 “你不是兰陵公主。公主是做大事的人,”苏长衫摇摇头:“你,只是个傻姑娘。” 九州凤眸里沸腾起一点水光:“谁要你都管闲事。” “脾气还是这么冲。”苏长衫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嘲弄的味道:“果真是你。” 北门外,烽火起狼烟照天而烧,隋兵与突厥正砍杀在一起。只听士兵中传来一阵大喊声:“君将军的将旗!” 远远可见“君”字大旗,大片金色的日光在将旗上燃烧,几个士兵惊喜道:“君将军来了!” 此门外是突厥随行驻扎之地,上千兵力早已在城外作接应之备,此刻隋兵已经有些不敌。 “殿下!”七纵和八荒遥望见大旗猎猎向北:“君无意去北门了!” 阿史那永羿舍弃了有接应的北门,而选长安城防最严的西门,这一招调虎离山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开君无意,才有机会出城。 只见一匹黑马疾驰如风迎面而来,骏马还有数步远时,骑者突然一把摘下面具! 看到那张脸,阿史那永羿胸口顿时腾起一阵怒气,此刻他只愿四周的阳光都燃成长枪,将他与她一起毁灭。 这个女人。她竟然还敢摘下面具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出生,是母亲之死唯一的见证,是帝王之冷血最深的刀痕; 她十九年被软禁在偏殿,从不曾引人注目;一死终得自由,隐入十四银影骑无人知晓。 她长久沉默,一朝独弈大局; 她往返两军之间,阻突厥铁骑三百里之外。 她做到了世上最难做到的事——不是刹那间挥剑的力度,而是长久磨剑的沉默。真正的王者,在低调中藏锋。 他是王,她却不为后——她太聪明,不居任何人之后。 他不该爱上这样的女人。 “我在等你。”兰陵公主将面具扔在地上,沙尘轻扬,仿佛被扔掉的是她多年默默的平凡。 “等着给我最后一击吗?”阿史那永羿冷笑:“隋炀帝杀你的母亲,你仍效忠于他;我以真心待你,你却要毁灭我!” “无论父皇怎样对我,这片土地都是我的故乡——我要嫁你,但不能让你亡我的国家。”她的声音轻但不容置疑:“你如果战死在这里,我也陪你。” 话音未落,黑马已风驰电掣至他面前,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突然弃马扑向他——如果他在此刻扬起枪,必然能刺穿她的心脏。 “殿下,小心!”四海大喊。 阿史那永羿的腰被紧紧搂住,没有枪剑,没有匕首,她在他身后,温软如春阳。 “杨华婉!”阿史那永羿朝她怒喝!突然难以置信的望向前方—— 夕阳镀在君无意身上,给隽雅的侧影染上一层金边,那昂首立于马上的将军温和坚毅的眉目,却给对手绝望之感! 白衣一剪,压在突厥人心上,就像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安北门相斗正酣,千人作乱危急,他却傲然立于西门,伫立等待夕阳下转瞬即逝的破绽——天衣无缝的计划仍被他识破了,他没有被迷惑。 阿史那永羿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却。 “你不杀我,”兰陵公主将脸颊贴在他的背心,轻声道:“那,就带着我冲出这包围,回突厥去。” 阿史那永羿胸膛微微起伏,突然,他反手一把将她搂起来,毫不怜惜的扔到身旁八荒的马上:“给我看好这个女人!” “君将军,你胜我一筹。”阿史那永羿扬起马鞭,声音低沉,他的话如同乌金枪一样刺进了身后将士的胸膛。 但下一秒他遽然睁目:“但我突厥勇士誓死力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枪、最后一滴血。”座下的马嘶鸣一声,高高昂起前蹄。 “请。”君无意扬起了手中的谡剑——那是风华如月的一把剑,也是杀人无声的一把剑。 这是君无意与阿史那永羿第二次比试,同样在西城门前。 只是此刻,已是两军对阵,生死相决。 阿史那永羿长枪如电,一招攻向君无意的咽喉,仿佛只是随手一刺,又仿佛千锤百炼了无数年,只等这一瞬间最强的交锋。 云涛聚散,君无意侧身避开的同时,谡剑寒光惊艳而动。 剑枪正面相迎,乌金枪正刺在谡剑的剑尖上!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只有收拳,才能打出最强大力度;只有向后收枪,才能向前刺出最绚烂的华彩——但,阿史那永羿没有收枪! ——他在绝境中求生,就不能有一步退让。 剑枪相撞的力度,让两人的手臂都顿时发麻。 君无意一剑阻止枪势,立刻震剑压低,长剑危楼还望,攻击阿史那永羿的坐骑。 他这一剑固然气势如虹,但也将全身三处要害都暴露在了乌金枪下。 阿史那永羿毫不犹豫的将直刺转为横枪! 在出招的一刻,阿史那永羿知道自己错了。 枪比剑长,胜在远距攻敌——君无意在看似失误的一剑中,实已经欺近他身前两尺之处。 近身对阵,乌金枪顿受掣肘被动,阿史那永羿全身都被剑气笼罩。 直到此刻,他才领略到谡剑真正的杀气——剑如洗月苍茫,剑如漫天风雨,剑如辟天洪荒! 阿史那永羿在最接近死亡的一瞬间,想到的却是身后那个女人。 那个该死的,让他爱不能放心去爱,恨不能彻底去恨,忘不能丝毫去忘的女人—— 在乌金枪濒败的一击中,他耳边滑过她的耳语“你如果战死在这里,我也陪你。” 她说的不是真的—— 阿史那永羿用尽了全力,如同困网中鱼使出了十倍于自己极限的力气,要证明她说的不是真的。 挥枪。在这一刻,乌金枪刺入了血肉之中。 枪刺入君无意的肩膀,鲜血如注,新创牵动旧伤,君无意肩上猛然一颤,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阿史那永羿一愣,突然扬鞭喝道:“走!” 风起云涌,残阳烈如血,左翊卫军群龙无首,很快被十四银影骑冲杀出一条血路来。 远方荒草凄凄如旗,阿史那永羿纵马冲出铜墙铁壁的长安城,却怅然回望一眼—— 带着你的女人走,不要带着血和战争回来,我信你这一次。 君无意掉下马背之前低声说的那句话,仿佛在日落的风声里呼啸。阿史那永羿握紧马鞭,眼中突然有热的东西涌出。 第57章 发配? 大隋朝堂之上。 “君将军竟败给了阿史那永羿,实为我大隋的耻辱!”明靖远从朝臣中间走出来,持着奏折上表:“皇上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可因一人而废朝纲!” 工部尚书萧舒捋着胡子道:“君将军力挽狂澜,功实乃大于过也。” 御卫将军王世充立刻道:“末将赞同萧大人所奏。更何况君将军原已身受重伤,才会让突厥人有机可乘,恳望皇上明鉴!” “皇上。”新上任的上太子通事舍人南门若愚奏道,整个长安城都在惊艳的探花国色,长身玉立如云中一轴画。 隋炀帝的颜色稍和,殿试时南门探花的才貌就深得圣意,入朝做事更勤勉踏实,比之言过其实的旧士族官员们不知出色多少。 “皇上,臣以为,阿史那永羿活着败走并不是坏事。” 一言如石投入湖心,在百官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君将军将突厥人进攻长安的图谋一举击溃,已经大大挫杀了突厥人的锐气——如果我们真的杀了阿史那永羿,过犹不及,启民可汗必然会倾全突厥的兵力来为儿子报仇,再无转圜的余地,那时又是一场惨烈战祸殃及百姓——” “笑话!我泱泱大隋难道还畏惧启民可汗?”明靖远怒道:“南门大人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门若愚正待解释,只见老将叶禹岱粗暴的一把推开他:“黄口小儿懂什么!” 南门若愚被推得一个踉跄,再抬头时才突然看到隋炀帝的脸色已沉了下来。 宇文化及冷冷眯起眼——叶禹岱究竟是在斥骂这南门小儿,还是在救他? 只见叶禹岱大步走上前,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大殿:“君无意有再大的功劳,被那突厥的狗屎王子逃走,总归是输了我隋军的阵仗,要罚,而且要重罚!” 他大手一挥:“皇上要赏罚分明,就应削去君无意的一切官职,收回他的兵权,发配边疆。” 罢官,削兵权,发配—— 朝中一片哗然,百官震动! 叶禹岱的脾气在朝中出名的爆烈,与君无意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老臣说话的分量,让王世充等武将都顿时一哑。 隋炀帝的脸色不见喜怒,朝中一片寂静无声。 半晌,只听龙座上传来略冷的声音:“君将军战功卓绝,朕也一直对他恩宠有加。但此次让阿史那永羿逃脱,不仅有损大隋的国威,还给北方边境留下莫大的隐患——拟旨,削去君无意一切兵权,降为中郎将,发配丰州。” 朝堂外,雨满禁城。 南门若愚年轻的背影沾上了斜飞的雨丝,美好懵懂不知凶险。叶禹岱无声皱起浓眉。 ——那一瞬间,皇上目中杀机已现。君无意战败非过而有功,功高震主,德被天下,历朝历代都最忌讳。 万一君无意真是有心放人,其罪更必死无疑。 穷寇不追,给突厥留一寸余地,就是给大隋留下余地。皇上就算清楚这一点,也要忌惮君无意的大胆。 将军府中,叶舫庭气得跺脚大骂:“我爹这个大笨蛋,竟然落井下石!” 苏长衫虽然看不见,也能想象叶舫庭气恼跳脚的样子,他以手背扣打窗棂:“你爹粗中有细,你,还差得远。” 叶舫庭疑惑的看着他,只听他对君无意说:“丰州离长安有四千里,路途遥远,伤治好了才能出发——把药都喝光。” 君无意没有说话,只默默将药全喝了下去。 “看不见光,我正好睡觉,”苏长衫轻松的打了个哈欠:“别自作主张替别人忧虑,自以为是了。” 他虽然失明,却仿佛能看得见君无意的表情一般。 “无意!无意!”门外传来敲门声。 叶舫庭打开门,只见一个青年抱着好几个大盒子,满头大汗冲进来:“这些东西都是给你带去丰州的。” “容老哥?这都是什么啊?”叶舫庭好奇打开一个,只见里面有十几个比她胳膊还粗的大白萝卜。 “带这么多白萝卜干嘛?我家将军又不是兔子,丰州也不闹饥荒——”叶舫庭瞪大眼睛。 “这不是萝卜,是雪参。”青年擦擦汗,漂亮的大眼睛里有些委屈。 “噗——”叶舫庭差点没喷出口水来,雪参一只值万金,她吃喝玩乐长安城,也没有真正见过这传说中的玩意儿,容家富甲天下,出手就是这么大的雪参,恐怕这几盒东西买下半个洛阳城也不成问题了。 “姐夫。”君无意苦笑:“这些东西我用不上。” “你的伤还没好,要去那么远的冀州——得好好补才行。”容弈着急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姐姐消消气……”他苦恼的揉头:“前几天我去买木头时遇到一个雕刻的老师傅,一时聊得投机就把时间忘了,不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姐姐三天不理我。” 叶舫庭连连叹气,这么迷糊的男人,搁哪个夫人都要气坏。 “容老哥,我家将军是去丰州,不是冀州!”叶舫庭跳起来敲他的脑袋:“而且,我家将军是被贬发配,不是嫁到塞外去和亲!”她把盒子一个个打开,吃、穿、用……什么都齐全了,连夜壶也没落下—— 君无意在生活上一向朴素,吃住都与兵士们在一起,这些东西恐怕是一件也用不上。 “是丰州,不是冀州啊?”容弈一脸迷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东西……有人让我捎件东西到将军府!” 他把身上都摸遍了,愣是找不到—— “是不是这个?”叶舫庭无语的从他脚边捡起一个很小的药包。 “是这个!是这个!”容弈的大眼睛里如释重负,只见叶舫庭毫不客气的已抽出药包上扎的东西:“有张字条——” “苏不同……”叶舫庭展开字条来,噗地一声:“哈哈,苏同什么时候改名了?” 苏长衫原本懒懒的靠在窗前,闻言侧过头来。 “苏不同,听说你瞎了,大白天也能睡大觉了,越来越懒实在不像话,快给老子治好了……”叶舫庭念着信,君无意眸子里渐渐现出惊喜,苍白的脸上也浮起希望的红云。 “不是有人在耍你吧?”叶舫庭不放心的问。 “可靠吗?”君无意已站了起来。 “……”苏长衫一头黑线:“不可靠。” 君无意眸子一黯,却听苏长衫没好气的说:“但一定能治好。” 世上出手一定能治好人的,没有几个;世上叫他苏不同的,就只有一个——逍遥神医门的沈祝,难得心情好出手治人,但苏郎是该荣幸,还是还该无语? 沈神医有两种人不治的铁规矩。 ——美人不治,好人不治。 看来,苏长衫在神医眼中,不仅形象极差,人品也差。 “是给苏同治眼睛的药吗?”容弈这才反应过来:“是一个童子交给我的,说是别人托他的……”他很好心的把雪参的盒子抱起来:“这些雪参苏同也一起吃。” “容老哥,你干了件好事!”叶舫庭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指着他:“我家将军一定会在随心姐姐面前替你说话的!” 容弈转过头,看到君无意原本黯淡的眸子里希望的光华,知道叶舫庭肯定没有说错,顿时高兴起来。 “按那头猪写的说明去煎药。”苏长衫朝叶舫庭道。 “猪?”叶舫庭不解的歪着头,这才意识到苏同又在使唤她了:“干嘛使唤我去跑腿?” “你不去,难道要我一个瞎子去吗?”苏长衫好整以暇的悠闲回她一句:“或者让容弈去。” “算了!还是我去。”叶舫庭看到桃花眼的迷糊大王,抓紧手里的宝贝药。 “我也去。”君无意快步走到叶舫庭跟前。 容弈赶紧把小舅子拦下:“你的伤还没好,我去帮忙就行……”他恳求的拉拉君无意的胳膊:“不然,让你姐姐知道,又要不理我了。” 一转眼,容弈和叶舫庭像两个小孩似的跑远了。 蝉鸣声渐渐零落。 窗棂上飘上了一些红色的落叶,苏长衫将它们轻轻拂去,背对着君无意:“你当日真的是战败?” 君无意清隽的眸子如雨洗过,知道没有任何事能瞒得住他。 “连我都会怀疑的事,以皇上的猜忌心,未必不会想到你是故意要放阿史那永羿走。”苏长衫手心一动,红叶在他掌中被碾碎成血一般的鲜艳:“——你这是给自己的颈上悬了一把随时见血的利剑。万一阿史那永羿再有入侵中原的举动,皇上第一个就会杀了你。” 君无意微笑摇头:“我没有其它的选择,只能赌人心有信,山河有情。”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黄尘车马道,此去经年。 第58章 庸医? 这个江湖中,才华出众的人,脾气往往也会有些怪处。 碧潭边,清歌余韵悠然回荡。 逍遥神医门在江湖中传奇了数百年,不给任何门派面子,不给任何病人好脸色,治与不治全看脾胃——就是世人对他们全部的了解。 叶舫庭耳边传来一声磁性且不耐烦的“哼”,眼前景物突然全部倒置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竟被人将双脚拎起!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叶舫庭大叫。但她也只说出了这几个字,憋红了脸拼命喊出的话顿时被自动消音——她的哑穴被点了。 无所谓耸肩的背影像提着打来的野味一样,拎着拼命挣扎的叶舫庭向山上走去。 君无意双腿没有知觉,整个人缓缓下沉,碎冰融化在苍白的手臂上,阳光包围着水中飘起的衣带,涟漪一圈圈美若绮梦。温水在他修长的腿上轻轻拍打着一种安详的错觉。 苏长衫已反身一头跳入水中! 潭中水温冰火两重,只有在日出融冰的时刻,有一炷香的功夫——水是温的。 抓住渐渐失力的手臂,苏长衫用力将人托出水面,向岸边游去。周围的水已渐渐开始由温变烫。 水温升高易引窒息,随着水流向后划动,终于看到岸在咫尺。 用尽力气带着人脱离水面,脚上突然一阵灼烧,苏长衫痛得一缩,才发现脚掌被烫出了几个水泡。 只要再晚半刻,他们就会被沸腾的潭水活活煮熟。 “君无意!”苏长衫顾不得自己也受了内伤,将呛水的君无意翻过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咳咳……”后背被拍打数次,君无意终于咳出几口水。 苏长衫见他缓过气来,肺里的呛水应该也吐出了不少,才停下掌中的动作:“觉得怎么样?” “……”君无意刚要说话,却突然痛苦的弯曲身体! 苏长衫神色骤然一变:“怎么了?” 君无意说不出话来,垂在地上的左手一把抓紧了碎石草叶,攀在苏长衫胳膊上的右手,几乎要生生按进布衣内的血肉中。 他全身都遏制不住的颤抖,整个人如同在暴风雨中。 “腿上……”用尽气力喊出两个字,声音全被剧痛打碎成嘶哑。 此言一出,苏长衫先是愕然,随后—— “你的腿有知觉了!”苏长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君无意模模糊糊的分辨着这句话的意思,只觉一阵温暖的内力从后背传来,钝痛之中用尽全力抬头—— “你的腿有知觉了!”苏长衫大喝。 君无意终于明白过来这几个字的意思,腿上传来的剧痛……是知觉。 “你忍着点,我马上背你去找人。”苏长衫的眼中也难掩焦急,君无意的意志是何等强硬,若不是痛苦到极点,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剧痛宛若希望的刀锋,一次次割裂四肢百骸,君无意的神智却始终清醒着,只是汗水将苏长衫的脊背全部浸湿。 空谷暗香叠翠,鸟鸣也有几许焦急。 突然,前面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苏长衫脚步一顿,只见一只小鹿嚼着青草探出头来,好奇的看着他们。 苏长衫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失望。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使用轻功“一鸣惊人”也受了内伤,加上未痊愈的手臂伤口又被震裂,体力也消耗得极厉害。 “你的伤——”君无意嘶声。 “不能停,必须尽快找到沈祝。”苏长衫毫不犹豫的截断他的话。 奇迹,一定与潭水有关。 在冰与烫之间,温的潭水——也许原本就有不为人知的治疗功效。 但这知觉能持续多久,是福是祸,只有神医知道。 “舫庭,在哪……”君无意迷迷糊糊中问。 “被抓走了。” 感觉到背上的紧张,苏长衫立刻道:“放心,我很快就能找到他们!” 青山苍碧,一只松鼠从大树上倏地跳下,带落几颗松子。 叶舫庭正像一个布袋般被倒挂在树上,几只松树在她的脚板上蹦来蹦去,痒得她直想骂人! 高高的树枝上,传说中的神医正在研究一只鸟窝,幼鸟们张着嘴嗷嗷待哺,他很没有气质的丢了一颗松子进去,幼鸟欢天喜地的用绒黄色的小嘴接住,立刻被硬的松子哽得眼泪汪汪。 看着没品的神医欺负弱小,被点了哑穴的叶舫庭拼命用蹬动的脚丫子鄙视他。 “鸟儿试药的效果不好,”神医直摇头:“看来还是要用人试药才行。” 一颗松子仍向叶舫庭,用这种倒挂的姿势,松子可以很顺利的扔进试验品的嘴里。 突然,栓着叶舫庭双脚的绳子猛然断开,松子和叶舫庭一起掉下树来! “哇哇!”叶舫庭吓得大叫。 她没有摔在地上,却是被人稳稳接住,苏长衫只说了两个字:“救人。” 叶舫庭愤怒的抬头朝大树上看去,只见鸟窝边露出一个头:“哦?你们从潭里上来了?” 茂密的树叶间,一张俊脸水当当的生出满园春色——面若桃花,世上竟真有当得起这个词的! “要是你把名字改成苏不同,我就考虑破例治人。”沈祝潇洒的从树上跳下来。 苏长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不讲义气啊……唉!”沈祝连连摇头,指着君无意:“要是换了立场,哪怕我要他把名字改成‘君有意’,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他是他,我是我。”苏长衫一拂衣袖。 “果然是苏不同啊——脾气一点也没改。”沈祝恨铁不成钢的叹道。 “竟然有人不会被沈祝骗到。”只听一个娇糯的声音传来,一个蓝衣少女背着草药走过来,两条长辫子俏皮,鬓角的发丝微微蜷曲可爱。 “就算苏同答应了他改名字,”少女朝叶舫庭眨眨眼:“你猜他会怎么说?” “我是考虑救人,没有说一定救人——”她学着沈祝磁性且带一点不耐的声音,惟妙惟肖:“至于本大神医考虑的结果,就是:不救。” 说完,她笑呵呵望向沈祝。 只听沈祝面不改色的回答:“既然知道,何必啰嗦。” 没想到世上还有比苏同更加我行我素的人物——叶舫庭真有一把掐死这个神医的冲动。如果说苏同的自信只是欠扁,那沈祝的恶劣简直是找死。 “救人不一定要找沈祝啊,逍遥神医门中不止他一个大夫。”只见少女笑吟吟的解开叶舫庭的哑穴,似乎和她一见如故。 叶舫庭终于能开口了,立刻喊:“姐姐——” “别叫我姐姐。”少女不满的瞪她一眼:“你多大?” “十七了。”叶舫庭瞪大眼。 “哪月生的?” “十一月初六。” “我十二月初三生的。”少女似乎很高兴叶舫庭比她大:“叫我的名字,唐小糖。” 唐小糖的清稚中有两分娇糯,眉目动人明媚;叶舫庭因为模样生得天真帅气,看上去其实更小一些。 “怎么……不信我?”唐小糖将草药放下,晃到苏长衫面前,眉眼狡黠似小狐狸一般。 苏长衫顿了一顿。 他身后的君无意靠在大树旁,密密的树叶把阳光打碎在清雅的白衣间,流着汗水的苍白脸色,又仿佛皑皑雪山被晒化时的坚强与脆弱。唐小糖蹲下来左看右看,半晌,叶舫庭终于忍不住了:“唐小糖,救人啊!” “望闻问切。”唐小糖很严肃的给了她一个“我很有医德”的眼神。 只听沈祝“嗤”了一声:“你望够了美人之后,还要闻一闻声音,问一问心跳?” “既然知道,何必啰嗦。”唐小糖用一模一样的话回了过去。 叶舫庭眼前一黑! 这两个神医,简直是不一样的古怪,一样的变态! “只怕你望够了之后,他已疼得昏死过去,你闻不到声音了。”沈祝哈哈一笑。 唐小糖将小手搭向君无意的脉搏:“踝骨与筋脉尽断裂……被潭中温水浸泡过?这可就像把人错骨的双腿用铁锤再打折,这样的疼,也能忍着一声不吭,还生得如此隽雅。”她轻佻的捏了捏君无意的下巴,呵呵笑道:“你要是让某人亲一下,我就给你治腿,怎样?” 君无意戎马十年,未曾想到被一个稚龄少女如此调戏,当下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苦笑。 “你……你不要为难人啊!”叶舫庭苦着脸拼命拉住唐小糖:“我家将军是没有一点情趣的人!他不像苏同风流,不会以身相许报答你的!” “就是听沈祝说过苏郎风流——”唐小糖似乎很奇怪她的反应:“我的意思,本来就是让苏同亲他一下。” “噗——”叶舫庭一口口水喷了出来。 苏长衫黑着脸沉声道:“救人。” 唐小糖摊摊手,好整以暇的展露出一个明媚的天使笑容,“不是我不救,是你不配合”的无辜眼神。 {“文}僵持中,叶舫庭急得满头大汗,突然一脚踹在苏长衫的膝盖穴位上。 {“人}苏长衫哪里料到叶舫庭会在背后袭击他,顿时向前扑倒! {“书}“亲到了!亲到了!”叶舫庭跺脚大喊:“唐小糖,你要守信用。快给我家将军治腿!” {“屋}旁边的沈祝桃花面一愣,顿时笑得前合后仰,捶胸顿足! 只见苏长衫扑倒在树下,脸正好贴在君无意的脚背上——唐小糖只说了要亲一下,并没有说要亲哪里。 第59章 难题? 唐小糖连扎了好几针,叶舫庭在一旁看得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沈祝啧啧称赞:“施针越来越熟练了……唐小糖对这样的美男子,怎么忍心不尽全力?可是——她是在全力施麻药,不是在接骨啊!” 听到他的话,唐小糖很是无辜的抬起头:“将腿麻醉,就不会痛了,不是最简单的止疼方法吗?” 苏长衫的脸色一凛。 君无意的双腿现在的状况,是绝不能轻易用麻药的——否则,很容易再回到全无知觉的状态! “沈祝!”苏长衫猛然回头:“你给我——” 沈祝原本笑得欢,突然一愣,扶住直直向他倒来的苏长衫。 “苏同!”其他三人先后惊呼。叶舫庭冲了过去,急道:“苏同怎么了!是……是被我踹的?” 以她的武功,踹了他一下,怎么会—— 沈祝眯起桃花眼:“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苏同这家伙,还像没事人一样……” 只见君无意脸色大变,挣扎要起来,正在施针的唐小糖停了手,他这么大的动作,不再次伤了自己才叫没道理。于是,她一针扎向君无意的睡穴。 她无辜的眨眨眼:“沈祝,又倒了一个。” “交给你了。”沈祝像扛布袋一样把苏长衫扛在肩上。 状况乱成这样,叶舫庭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沈祝仿佛还嫌不够似的火上浇油:“还剩一个活的。” “怎么处理?”唐小糖笑得人畜无害。 “你炼药不是还差五万根头发做药引吗?数数够不够。”沈祝大手一挥。 扑通——叶舫庭也倒了。 苏长衫是被一阵浓烟呛醒的。 只听一声惨嚎,沈祝应该是手烫到了,呲牙咧嘴往一个直冒青烟的丹炉里泼水,俊颜皱成一团。苏长衫咳着坐起来,冲到丹炉前面把人推开:“拿沙来,炉子起火不能用水灭。” “笨蛋,谁说我的炉子起火了?”沈祝继续用力的扇烟:“我这是在用烟熏药。有的药要用火熬,有的要用水煮,有的要用烟熏,你懂不懂医——”他话音未落,只听隔壁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二人诧异抬头,他们头顶的梁椽也开始晃动…… 苏长衫一把拉起沈祝,阻止了神医对他数百斤重的炉子和里面的药不离不弃的深情。两人刚冲到门外,身后的房子轰然倒塌! 不止是一间,连在一起的四间房子都在爆炸声中壮烈毁灭在烟尘里。 唐小糖满头灰的背着君无意从烟尘里冲出来,叶舫庭跟在她身后。 砖瓦破裂倒塌,尘土飞扬,一时十分壮观。 “你把房子炸了!”沈祝怒道。房子是一回事,里面的灵丹妙药不知道有多少—— “是你房间的浓烟飘进来,才引起爆炸的!”唐小糖毫不示弱,喘着气把人交给苏长衫:“你背着!” 君无意的腿仍然无法动弹,但皮肤上已没有剧痛中渗出的冷汗,可以看出,唐小糖的针至少是止痛了。 苏长衫探向他的脉搏,怔了一下。 “不要看扁神医的医术!除了不痛之外,我的针没有任何的副带作用!”唐小糖显然丢了包袱,要轻装上阵的转身吵架了:“姓沈的!你明知道我在练紫雪菡萏,竟然还弄出烟来,爆炸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我怎么知道你在炼紫雪菡萏。”沈祝也恼:“我说——” “哇哇……我们的房子没了!”小孩子跳脚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叶舫庭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不知何时聚集了三个人,一个看上去不过八岁的粉嫩嫩的孩童,一个额头上长了拳头大的一块青斑的老人;一个吊眼角的矮子。 “烧了大家的房子,按老规矩办。”吊眼矮子长得奇丑,穿得却极风雅,手里一把折扇轻摇。 “按规矩。”小孩用力的拍巴掌赞成。 “就按规矩吧。”青斑老人浊重叹了一声。 叶舫庭好奇的看着这几个长得奇奇怪怪的人,不知他们说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苏长衫掸掸衣袖:“‘怒手菩萨’西门暮,‘毒手阎王’吕昭,‘妙手鬼门’戚鬼鬼,‘玉手拈花’唐小糖,‘怪手白骨’沈祝——今日竟能一次见到逍遥神医门的五位高人。” “这个小子竟认识我们每一个!”西门暮挠挠头,再看苏长衫时,眼中的神色便有些不一样。 苏长衫清闲的继续说:“逍遥神医门中,但凡有人犯错,就要为其他人做一件事。无论要求有多难,也要做到,否则就得下山去——” 戚鬼鬼跳了起来:“你连这也知道!是不是沈祝告诉你的?” 沈祝磁性的声音里有些不耐烦:“我才没那么闲。” 苏长衫见闻之广,让逍遥神医门中众人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诧异不已。 “这次的事情既然因我而起,你们提出什么要求,由我来做。” 他平和的语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好狂妄的小子。”吕昭年纪最大,脾气却最急,只见他气势汹汹的跳了过来:“老夫这道题,就给你了!简单得很,只要把废墟里的灵丹妙药拣出来,一颗也不能少!” “那这废墟中的药一共是多少颗?”苏长衫问。 “是……”吕昭瞪着倒塌的烂瓦,顿时被问住了,梗着脖子随口编道:“是……七百颗。” 被砸碎摔烂的灵丹妙药不计其数,就算能找出来七十颗完整的,也算难上加难。 苏长衫却很认真的踱到废墟上,左右翻了片刻,拾起一个还未打破的瓷瓶,倒出来,里面是三颗药。 他把三颗药交给吕昭:“找到了。” 吕昭瞪大眼睛:“老夫说过少一颗都不行!” “少一颗的确不行,但我少了六百九十七颗。”苏长衫面不改色的说。 “苏不同,你果然是个无赖!哈哈!”沈祝捶胸顿足的竖起大拇指:“不过——你无赖得很好!” 连倚树而坐的君无意也摇头苦笑,阳光叠翠下可见他气质清隽,不经意间也自成风景。 “到你了!”唐小糖得意的指着西门暮:“快出题吧。” 沈祝不屑一顾:“只要你能想到的,苏不同就能用无赖的方法给你对付过去。” “承蒙夸奖,沈猪。”苏长衫和气的回敬道。 “沈……猪?”叶舫庭正在吃瓜子,顿时将一个瓜子壳喷了出来,笑出了眼泪:“猪!哈哈!沈猪,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 沈祝的脸顿时黑比锅底。 只听西门暮拿出一把优美的折扇,扇着风很好心的说:“我这个人,向来最不欲与人为难。” 他生得奇丑矮小,吊眼角歪嘴,却拿着风雅俊美之极的折扇,让人在觉得滑稽的同时也在强烈的对比中觉得震撼,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你和沈祝是朋友,我就把这个出题的机会让给沈祝了。”西门暮用扇子风雅的一指。 唐小糖差点没一头栽倒——沈祝平生最痛恨别人拿他的名字和某种动物相提并论,这招借刀杀人,西门暮比吕昭阴损多了。 看着沈祝桃花面上阴霾阵阵,叶舫庭在心里叫了声苦。 “哦,西门的好意我却之不恭。”沈祝指着君无意,动作中有些不耐烦:“这次是你带人上山,才害我们的房子被烧,要治伤的人不是你,是他——” “所以,我的题目出给他——只要他受我三箭。” “不行。”苏长衫斩钉截铁的说,却见君无意抬起头,声音如金石掷地:“可以。” 苏长衫正要发作,沈祝已经将弓拿了出来:“一言九鼎。” “准备好了。”沈祝拈弓搭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君无意坐在树下,双腿不能动弹,也无逃避躲闪的意思,长箭挟风而至,直指他的头颅! 叶舫庭一声惊呼,只见长箭射中君无意的头顶—— 却是将他的一根头发钉在树上! 沈祝的箭法之神准让人目瞪口呆,君无意纹丝不动,从容胆色也让逍遥神医门中人震惊。 一连三箭,都对准头颅要害,每箭发出之时,视线所及,让人几乎确信君无意的脑袋必然被射穿。 从始至终,君无意眸子清定直视长箭,丝毫未动。 三箭射毕,沈祝收箭道:“好胆色。” 君无意微微一笑:“好箭法。” “如此年轻就生了白发,可见人间之苦。”沈祝很没有气质的翻白眼:“何必要治这腿?物造双腿只为自由,山上的松树和鹿,也比你快活得多。” 叶舫庭定睛一看,才发现,三箭射中的——竟是三根头发! 只剩最后一个了,眼见胜利在望的唐小糖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十分的小人得志,立刻正色。 只见她摸着戚鬼鬼的头,柔声哄道:“鬼鬼,你的题不要出得太难。否则小糖姐姐下山了,谁来管你的饮食起居?谁给你做好吃的?” 鬼鬼皱着包子脸,声音稚气可爱:“如果你不炸掉我的房子,我的起居本来没什么问题;做好吃的也不劳你,我想吃泻药时会自己配。” 噗——叶舫庭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粉嘟嘟的包子娃娃,说起话来却是毒舌啊毒舌。 只听戚鬼鬼一拍小脑袋:“小糖姐姐,你提醒了我!” 他笑得天真无邪,但所有的大人都觉得一阵寒气从脊背上爬上来。 “苏那个谁,你只要给我做一碗汤,就算过关了。”鬼鬼可爱的吮着手指头。 “下厨?苏同?”叶舫庭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做得好不好吃,都不要紧,”戚鬼鬼很宽宏大量的说:“我是很好说话的,只要一碗随便什么汤——不过,这碗汤我们几个都要吃,我爱吃甜的,要汤尝起来甜;西门暮爱吃咸的,要汤尝起来咸;吕昭爱吃苦的,要汤尝起来苦。唐小糖爱吃酸的,要汤尝起来酸;沈祝爱吃辣的,要汤尝起来辣。” “我先申明,汤就是一碗汤,不能分隔开。”戚鬼鬼补充道:“也不能有其它的味道——比如想吃甜的人,就只能尝到甜味。” 叶舫庭捂脸哀叹。世上苏同不会做的事情就生孩子和下厨两件而已,为什么刚刚撞在死穴上呢? 要苏某做出一碗正常的、让人能平静喝下去的汤都难比登天,更何况要做出会变味的汤? 却听苏长衫说:“好,明天早上做。” “你确定要自己动手?”叶舫庭瞪大眼睛。 “我不做,你做得出来吗?”苏长衫闲闲的说,一句话顿时让叶舫庭垂头丧气。 第60章 行路? 苏长衫架起废墟里找出的煮药的大锅,身边堆着辣椒、黄连等一堆东西。 西门暮心惊胆战的看着半夜升起炊烟:“鬼鬼,他不是要用毒破坏我们的味觉吧?” “他没那本事。”沈祝哼了一声,客观且实事求是的说。 “苏郎做的汤好喝吗?”唐小糖问。 “我负责任的告诉你——”叶舫庭很讲义气的指出:“你还是直接吃泻药来得痛快。” 锅里热火朝天的煮着,苏长衫拍拍衣襟上的灰站起来:“唐小糖,你有空闲着,早点动手给君无意医腿。” “治腿得有一味药引——”唐小糖摊摊手:“山上没有。” 她的神色并不像在开玩笑:“这味药引名为‘流水’,已经绝迹江湖一百三十年,天下也只有一处府第还有留存。” “在哪里?”叶舫庭急忙问。 “这家人出名的抠门,子孙们都发过誓不把奇珍异宝给外人——《医行罕记》里记载,近百年有千余名医术高明者前往求药,三百二十位高手前往盗药,都无功而返。”唐小糖同情的看着他们。 苏长衫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洛阳容家?” 难题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某个闲人一边煮汤,一边开始“乒乒乓乓”的劈木头。 “他在干什么?砍柴?”唐小糖不耻下问。 “也许每个人表达心情愉快的方式都不同。”叶舫庭摊摊手。 “懒人从不会浪费力气。”沈祝哼了一声:“就算要表达心情愉快,也只会舒服的直接睡觉。” 事实证明,沈祝的判断是对的。 苏长衫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不出两个时辰,一张暂新的轮椅被众人围住。 轮椅不稀奇,但能折叠起来夹在胳膊下的轮椅,神医们都是第一次见到。 “能折叠的轮椅!”唐小糖好奇的凑上去:“我能不能坐坐?” “这是给不能走路的人坐的。”苏长衫看了她一眼。 但他话音刚落,唐小糖已经抢过轮椅展开来,一屁股坐上去,左拍拍,右拍拍:“不错不错。” 见苏长衫和叶舫庭都无言的鄙视着她,唐小糖扭过头去,却恰好撞到君无意无奈含笑的眼神,腹背受敌,她终于不得不苦闷的让出位子。 “没有轮椅,行动终归是不方便。”苏长衫将君无意抱起来放在轮椅上:“高度应该正好。” 叶舫庭瞪着苏长衫,发现他实在是很奇怪。之前摔轮椅的是他,现在重新做轮椅的也是他。在绝境中他不给君无意一寸余地,强硬逼仄,现在希望近在咫尺,他反而大度了。 “唐小糖,你的字画——”废墟里传来吕昭宏亮的声音。他舍不得那些被埋下的灵丹妙药,一直在废墟里翻找,竟然给他找出了几卷字画。 “小叶,去帮我拿来。”唐小糖因为坐不到轮椅,正在忧郁的望天,有气无力的指挥叶舫庭。 叶舫庭哪有不帮的道理,立刻跑过去把那些破破烂烂的纸卷抱过来。 惋惜的将烂了翻开纸卷来,叶舫庭“呀”了一声:“好漂亮的书法。” “我写的。”唐小糖这才来了精神。 “厉害。”叶舫庭竖起大拇指。 “那是当然——”唐小糖得意的正要继续说,沈祝皱着眉头朝叶舫庭道:“唐小糖一说起那些神仙难认得的书法就会变成话痨,你挑起这个话头,烦不烦?” 逍遥神医门中的老老少少都用眼神支持沈祝的结论。 唐小糖自尊心大受损伤,一把拉起叶舫庭:“你们这些没鉴赏眼光的家伙!小叶,我们到别处去看书法,不理他们。” 星光之下,两个女孩子趴着看书法。 叶舫庭不学无术,不知道字到底好在哪里,或者坏在哪里,唐小糖说的她全都觉得有点道理,只是半夜困得她开始打瞌睡了。 “其实男人也像书法哦——”唐小糖推推她:“拿你家那个将军来说,就是一幅漂亮的楷书。” 叶舫庭睡意全无:“你在说我家将军?” “光华内敛的楷书,一笔一划端庄优美,有绝而不离的坚韧,有不易察觉的深广。”唐小糖捏着地上的草尖:“像不像你家将军?” “像。”叶舫庭用力点头,崇拜的看着她。 “苏郎嘛是自由的行书,才情流动,至性至情,既不会潦草难认伤人心,也不会严谨端方而至于无趣,风流意境误过多少红颜?” 叶舫庭睁大眼睛。 “还有沈祝——”唐小糖恨铁不成钢的“嗤”了一声:“此人天性就潦草,是我行我素的草书,是非对错都不如自由的书写来得重要。自由简直就是他的生命。” “唐小糖!”叶舫庭仰视她:“你是真正的大才女!” 唐小糖的模样清甜,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更加娇俏,星光密密编织在她的长辫子上,很是美丽。 叶舫庭突然凑近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将军?” “你家将军固然比苏郎长得多几分姿色,但要论俊美,沈祝也不差。”唐小糖用手支着下巴想了想。 叶舫庭哇哇抗议:“才不是!我家将军比沈猪那家伙好看多了!” “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责任,可我唯一的责任是快乐。”唐小糖低声嘟哝道。 “我家将军的性情很温和,对谁都好!”叶舫庭拍着胸脯。 “对所有人都温和,也就意味着对某一个人的不够温柔。因为女人在他身上很难感受到自己的特别之处。”唐小糖苦恼的说:“女孩子都宁可找一个有情趣的男子吧——像苏郎那样的。” “不是吧?”叶舫庭睁大眼,有些失望。 唐小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指道:“你厚此薄彼。” “苏同从来就不缺女孩子喜欢。”叶舫庭捶地:“你调戏了我家将军,却不对他负责!” 天明之时,众人被一阵敲锅的声音吵醒。 苏长衫一手拿着锅,一手拿着汤勺敲出震耳欲聋的破锣声:“汤做好了,起来尝吧。” 吕昭一下鲤鱼打挺的爬起来,凑到锅跟前:“老夫什么苦味也没有闻到,这真的是苦汤?” 苏长衫闲适的样子有十足的自信,而且将尝汤的勺子也准备好了,递给吕昭一只:“一试便知。” 吕昭将信将疑的尝了一口,老脸立刻抽搐。 “怎么样?”西门暮凑了过来。 “苦——苦啊——”吕昭丢下汤向不远处的小溪冲刺而去,显然被折磨得求生不能。 “真的是苦汤?”西门暮摇着扇子:“可我要喝咸的。” “你喝,就是咸的。”苏长衫闲闲的说。 西门暮尝了一口,顿时脸色在瞬间变化了几种颜色:“你——你放了多少盐?”话音刚落他也朝小溪冲去。 原本都不相信苏长衫能做出多味汤的人,都愣住了。 戚鬼鬼立刻好奇心大起的蹦过来,迫不及待舀了一口汤喝下去,顿时噗地一声:“好难喝……怎么有这么难喝的甜汤,呕……” “沈祝。”苏长衫点名了。 有了前车之鉴,沈祝警惕的踌躇再三,终于敌不过好奇尝了一点,顿时被辣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唐小糖。”苏长衫继续点名。 唐小糖小心翼翼的踱到锅前面,伸出手指往汤里一沾。 “你不怕脏?”苏长衫睨她。 “你这锅汤还会有人要喝?”唐小糖瞪他,悲壮的将沾了汤的手指放在唇边。 一队乌鸦飞过。 “……”唐小糖环顾四周:“淡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又集体集中在苏长衫身上。 苏长衫没有完成这道难题,唐小糖没有喝上酸汤。 所以,沈祝和唐小糖必须下山去。 逍遥神医门中,犯错的门人会被罚下山,下山的时间长短根据过错的大小而定——这就是世上每隔多年,就会出现一位悬壶济世的神医的原因。 “真不知道苏同的汤是怎么做的。其他人都尝出了不同的味道,只有小糖尝起来是没有味道的!奇怪啊奇怪。”叶舫庭百思不得其解。 沈祝轻轻的哼了一声。 叶舫庭开心的磕着瓜子:“你和小糖正好跟我们一起去洛阳,找到容老哥要药引,治好我家将军的腿再上山来,不是正好吗?” “一天到晚吃不停的人懂什么?”沈祝不耐烦的说:“你以后干脆叫‘叶不停’好了。” “本大小姐不要叫这个名字!”叶舫庭抗议这个外号:“猪——你才是沈猪——” “他们又在吵架了。”唐小糖摊摊手。 苏长衫显然对于吵架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没有兴趣,倒是君无意关心的看向不远处的小溪边,摇摇头。 “山下可能在通缉我们,你的腿太惹眼了。”苏长衫沉吟道。 “我有好办法,”唐小糖笑得无辜无邪:“绝对能——瞒、天、过、海!” 第61章 流水? 洛阳。 城门口走来一行五人,守卫将他们拦住:“干什么的?” 身穿粗布衣的年轻男子一身农民装束,托了托背上的人:“我是城外的木工,我娘子生病了,要进城抓药。” 守卫看了看他身上背着木材和女人,女人畏寒般全身都裹着毯子,露出的手臂苍白,的确是生了病的样子。 “这几个又是什么人?”守卫皱着眉头看了看身后的两男一女,两个男人都长得清秀,还有一个身材不小女人,脸上不知是出了痘还是生了麻风,难堪的低着头。 “这是我娘子娘家人。”年轻男子磁性的声音有些不耐。 他身后的小个子俊秀男人暗暗捏了他一把,苦着脸朝守卫低声说:“大哥,我大姐生了水痘,把二姐都给传染了,您行个方便。”说话间往守卫手中塞了锭碎银子。 守卫拿了银子,又听到“水痘”,立刻厌恶的挥手:“快走快走!” 大路上卷起一阵沙尘,只见数百个壮丁被铁链栓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走,领头者在马背上喝道:“拖快点!” 旁边一个士兵拿皮鞭狠狠抽打壮丁:“磨蹭什么!耽误了东都的工事,你们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官爷,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有身体弱些的支持不住,虚弱的哀求。 一鞭抽在说话者的脸上,那人顿时滚倒在尘土里。 被青年背着的“娘子”浑身一僵,白皙的手背上透出青筋。旁边出水痘的女人暗暗压了压他的手,一颗石子朝打人的士兵飞了过去。 “今天完不成工,别妄想吃饭,连水也没得喝!”士兵将人踢了一脚:“起来!” 话音未落,他突然“唉哟”一声摸着后脑勺大叫:“谁?谁在偷袭老子?” 四周的百姓都在行路,一切如常。 伤者满脸是血,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在士兵大声的喝骂中,队伍向前行进而去。 路边,几个便衣士兵互相对了一个眼色,悄悄消失在墙角处。 洛阳百姓脸上都写满恐惧和愤怒。 一个屠夫将刀狠狠砍在猪肉上:“不停的抓人,我家兄弟四个已经被抓去了三个,有一个已经死在了工地上,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旁边的老人哭天抢地:“皇上修东都洛阳,已经抓光了我的儿子,连十三岁的孙子也被抓走了,不知道哪天会活活累死……” “听说瓦岗军就要打到洛阳来了!”有人恐惧道:“不是劳役,就是战乱——还有没有一天太平日子过?” 冬雨阵阵凉人心口,几人冲进一间破庙内。 年轻人将背上的“娘子”放下来,揭去给他裹着头的布巾,一边叶舫庭正在抖身上的雨水,抬头惊艳:“将军,你穿女装也很好看……” 君无意这些天来清减许多,但修长的身材穿着女子的布裙,还是有些不伦不类的,若没有裹着全身的毯子,绝难以瞒天过海。 唐小糖一脸大功告成的得意:“小叶,快看我——风流唐公子。” 她学着苏长衫气定神闲的样子踱了几步,凑到君无意身边:“美人,给唐少爷笑一个——” “形象。”沈祝打开她的爪子。 叶舫庭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们看苏同,他的粉掉了!痘也掉了!” 苏长衫无语的露出“我不待见你们”的姿势,平平对君无意道:“现在朝廷局势如何,都与你无关,不要自作多情。” 君无意默默的侧过头去,庙外的雨溅起泥泞,一个一个水窝在雨帘中旋转。 沈祝叼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根草叶,闻言哈哈笑道:“娘子,刚才你的脉搏过快,是心急动怒了吧?且不说你现在是朝廷秘密通缉的要犯,单你这双腿——” 苏长衫沉声道:“我今夜就去容府。” “容府一定被人暗中监视,不可轻举妄动。”君无意不赞同。 “我会小心的。”苏长衫将毛毯盖在他冰凉的膝盖上:“毕竟是洛阳豪门,朝廷多少会有所顾忌;既然是秘密通缉,就算有人监视,也不敢放开手脚,我的武功应付得来。” “我也去!”唐小糖凑上前来。 “不必。”苏长衫干脆的说。 “可是你认得‘流水’吗?”唐小糖无辜的眨巴着眼睛:“‘流水’是我们神医门取的药名——容府虽然的确有这种药,可是不叫这个名字。不用看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消失在薄暮中。 天渐黄昏,破庙外传来轻轻的沙沙声,又仿佛只是风扫落叶的声音。 沈祝吐掉嘴里的草叶:“谁?” 一个人影从破庙后面磨磨蹭蹭的出来,执剑跪倒。 叶舫庭刚为君无意换好衣服,赶紧用毯子将君无意重新裹好——探出头来看清来者的面孔,她顿时失声道:“张统领?” 在张统领身后,数百士兵迅速集结成队—— “将军!皇上命左右两翊卫军兵分二十路,在长安、洛阳、川蜀、无锡等地搜寻将军多日,圣旨有命,务必保将军平安回朝。”张统领深深磕下头去。 叶舫庭警惕的将张统领拉到一边,低声问:“皇帝老儿派了这么多人,在各地找寻我家将军?” “贼流四起,朝无大将,皇上日夜思念君将军。”张统领欣喜的说:“桂公公说皇上夜不能眠,直叹息‘若君将军在朝,朕心可安矣’。这句话第二天就传遍了朝堂——皇上免了将军的罪,朝中秘密派出的军队,都以保护君将军的安全为首要任务。” 见叶舫庭将信将疑,张统领又加了一句:“皇上说丰州的风波罪在苏状元,杀人劫狱,都与君将军无关。” “*@¥%#……”叶舫庭将一声骂低低压了下去。 “叶不停。”沈祝轻轻哼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叶舫庭发现庙中已经没有了君无意的人影,轮椅也不见了! “我家将军人呢?”叶舫庭愕然。 “你没有看到,庙有后门?”沈祝摊摊手。 容府,大门紧闭。 雨虽停了,夜幕却沉沉的黑着,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腐木味道。苏长衫和唐小糖悄无声息的跃上屋顶。 苏长衫顿了片刻,一种莫名的不安袭上他的心头。四周悄无声息,他定了定神,带着唐小糖向府内亮着灯的卧房行去。 云层中挤出一弯惨白的淡月,黯淡的光线里,一双阴渗的眼睛正冷笑看着他们的背影。 房间里的蜡烛还燃着,容弈正裹在被子里熟睡。 “容弈……”苏长衫把被子掀开一角,推推他的肩膀,容弈迷迷糊糊睁开眼,顿时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别出声。”苏长衫示意他噤声。 容弈被突然出现在床前的丑女吓得睡意全无,定下扑扑直跳的心脏,揉着眼睛看了又看—— “你……你是苏同!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容弈下巴都差点掉下来,风度翩翩的苏郎竟扮成一个出水痘的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俊秀的少年。 苏长衫用最简单的话把来意说明。 容弈想了想,抚着胸口道:“没问题,没问题,幸好这药在容府上有!……爹把家里的宝贝都传给了我和随心——这件事,我原本应该和随心商量一下的,但既然是无意要用,她一定会同意的!”他赶紧穿着睡袍爬起来:“随心不在家,我得先找药放在哪里。” 他抓头挠耳的想了半天,急得团团转:“可是放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 苏长衫头疼的扶额,这个容公子是出了名的迷糊大王—— 翻开墙中暗隔,容弈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稀世金玉古玩花瓶都被他摆在地上,可就是找不到像药的东西。 这时,只听“啪”地一声,一个花瓶碎在了地上。 唐小糖无辜的看着失手,哦不,失脚踢碎的花瓶,抬头看去——苏长衫和容弈只顾找钥匙,完全没有理她的意思,她也乐得清闲,在雕花木椅上坐下来休息。 两人正在埋头找,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屋来,苏长衫沉声喝道:“闭气!”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 苏长衫纵身到窗口欲追,手轻刚按窗棂正待翻过,一阵刺痛从掌心传来——原来窗上不知何时被放了许多碎瓷,苏长衫皱起眉心拔掉碎片,却眼看着掌心变黑——胸口窒息般的重压间,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方才找药专注,才会一时大意。 对方显然经过精心的筹谋,才有这计中之计! 唐小糖的武功和反应尚不如苏长衫,若非坐在椅子上,只怕也被迷药立刻迷倒了下来。 只有三人中武功最平的容弈,不解的看着眼前的情形:“你……你们怎么了?”他说话间突然捂住头,痛苦的蜷曲身体在地上翻滚! “容弈!”苏长衫一步赶上前欲扶容弈,眼前猛然发黑,顿时也跌倒在地。只见容弈在地上发疯般的痛苦挣扎半晌,突然举着匕首朝苏长衫刺过来! “苏同!”耳边传来唐小糖的一声惊呼。苏长衫的意识有些涣散却未完全失去,口中似乎被塞下一颗药,半晌,他的手脚终能动弹,模糊的视线里见唐小糖蹲在他面前。 “……你怎么样?”苏长衫挣扎坐起身来,却见唐小糖突然晃了晃,他一把将她的后背扶住,手中却触到一片濡湿。 顺着湿意往上,苏长衫的手如被开水烫到般颤了一下——是一把匕首。 唐小糖的背心,插着一把匕首。 “小糖!”苏长衫低喝,迅速将她的肩扳过来,苏长衫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小糖还是明媚的笑着:“我知道这个伤,会死。但对那个人来说,我死了他只会有一点伤心……而你死了,他会伤心到伤害自己的……”匕首插在心窝处,她的后背全是汹涌的鲜血,她无力的将头垂下:“花瓶……” 顺着她手指的放向,在花瓶的碎片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小瓶。 “那个就是‘流水’……” 苏长衫如雕塑般僵硬一动不动。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死在洛阳。”她的唇边开始大量涌血。 “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君无意的?”苏长衫缓缓说。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唐小糖的眼里突然闪出泪光:“……可是他那么认真的人……如果让他知道我喜欢他,他心上的负担和难过一定比我多十倍……” “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知道……”泪水从唐小糖濒死的眼中流了出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苏长衫的声音并没有变化,因为悲怆已硬如磐石。 “我刚才把过你的脉,你中了‘祭天’之毒,无药可解……除非有高手愿用二十年内力助你把毒逼出来,否则你很快就会死……”说到着急处,她重重喘息:“我若知道你中了此毒,决不救你。他现在的身体若为你逼毒,很难活下去的……不要让他为你逼毒……”泪水和鲜血在少女精致的下巴混在一起:“你,答应我……你是苏郎,一定有办法让他死心。” 如果只有失去朋友,才能生存下来;那么,她宁可那个人一无所有。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那样温暖,能为自己疗伤的。 在山上,她看出了汤中的玄机,所以没有接勺子:输了,她才能下山,才能和君无意一起到洛阳,才能陪他找药引——刚才她救人,是不愿他伤心;现在她求人,只为了他能活下来。 聪慧如唐小糖,能识破世间技巧,却识不穿自己的……情劫。 用黄连煮过的勺子,尝汤是苦的;用盐水煮过的勺子,尝汤是咸的。 苦涩如爱情,咸如泪水—— “……你……答应我……” 苏长衫闭上眼:“我答应。” 唐小糖笑着流泪:“沈祝不可能治他的,因为——” 话音猝然停止,她的手臂砸落在地上。 “爹——!屋里有吵声,怎么回事呀?”门外传来娃娃的声音。 地上昏迷的容弈揉着头睁开眼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狼狈的倒在地上,再向旁边看去,只见苏长衫怀中的少年满身是血,突然吓得大叫:“他……他怎么了?” 苏长衫慢慢的将唐小糖背上的匕首抽出来——鲜血染红的匕首是白金所铸,上面写着一个银钩铁画的“容”字。 容弈脸色惨白的看着那把匕首,低头看自己染血的双手,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 “爹!”外面娃娃的声音越来越着急:“你再不开门,我踹门了!” 第62章 断义? 门被踹开,君莫笑一声惊呼:“同同哥哥!” 只见苏长衫掌风如电递出,一掌打向容弈的天灵盖!他很少杀人,但一旦动了杀机,就无任何留情的余地。 “不要杀我爹!”君莫笑想要冲过去,却绊倒在门槛上,身侧剑气寒光席卷——谡剑截住了苏长衫的攻势! “舅舅!”君莫笑大声喊。 君无意衣襟间还有焦急奔波的风尘,轮椅上有手掌磨破的血迹。刚才眼见危急,他行动不便,情急中不得不使出了全力。 “让开。”苏长衫冷冷道。若非他中毒身法变慢,刚才已经粉碎了容弈的头颅! “你们先走。”君无意见苏长衫理智尽失,沉声朝身后道。君莫笑反应极快,拉起容弈逃向门口。 苏长衫蓦然抬手,竟伸手欲夺君无意手中的谡剑——若夺剑成功,这一剑掷出,必有人血溅三尺! 君无意大惊,剑锋斜挑迎向苏长衫的右手,顿时将夺剑的手掌划出一道血痕。 清隽的眸子立刻现出愧疚,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唐小糖,急切的推着轮椅上前去:“唐姑娘她怎么了?” “容弈杀了唐小糖。”苏长衫一字一字的说。 君无意一怔,喉咙中涌起血腥的味道,双眸笼雾朦胧如碎。 “她来为你找药,”苏长衫仿佛要用话语在君无意心上再割一刀:“被容弈杀了——你却,帮助杀她的仇人逃走!”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君无意说得急了,微微喘息。 外面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君无意心神一紧,突然推着轮椅到门口,袖风将门重重关上。 “我来是要告诉你——” 苏长衫只错愕了片刻,冷冷截断他的话:“外面,是你的左翊卫军来了?” 他已听出了脚步声。 “军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在洛阳找到你——想来皇上很需要你。”苏长衫缓缓站起:“他们不是来缉拿你的,是来保护你的。是与不是?瓦岗军和农民义军的战火点燃了半壁江山,大军被高丽战场消耗殆尽,朝中无大将,皇上比谁都心急,所以此番朝廷不是要杀你,而是秘密迎你回朝——杨广对你既疑且用,他更怕义军比他先找到你。” 顷刻之间,他竟将事实推断的分毫不差。 “至于毫无用处的苏长衫——诛杀朝廷封疆大吏,杀无赦。”苏长衫面无表情的说到下一句话,君无意顿时僵住。 “唐小糖为我而死,她是我的女人。谁阻止我为她报仇,谁就是我的敌人。” 四周一片死寂。 君无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歉疚和自责几乎要将他的脊背压弯,他不知该怎样来面对他的朋友,如果可以,他愿意立刻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唐小糖的—— 有些伤口,比鲜血更红;有些愧疚,比死亡更重。 “你有你的职责,哪怕你带了军队来缉拿我,我也可以不怪你,”苏长衫的身影纹丝不动:“但你维护你的亲人,我要为我的女人报仇,只这一点,誓不两立。虽然——以前我们是朋友。” 君无意愕然听着他的最后一句话,眸子茫然,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军队擂鼓之声激越砸落在窗棂。“啪”地一声响,苏长衫抬袖挥开手边的瓷器,碎片四溅:“但以后不是了。” 君无意脸色死白的看着一地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映出他自己。 苏长衫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已大步走出门去。 “苏同——”君无意反应过来,推着轮椅急切的冲到门口,一只手拦在他和门之间:“如今你处境危险,不能出去!” 苏长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不信任的眼神,如同一记耳光甩过来,君无意耳际嗡嗡轰鸣,只觉一口浊气堵在胸前让呼吸艰难。 “让开。”苏长衫冷冷道。 “……”君无意唇齿一动,强压下逆涌上喉头的鲜血。 你是我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一生都是——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在苏长衫那样冰冷的注视之下,君无意的话被生生压在了胸口,但他墨石双眸里已全是破碎,浓烈的痛苦胜过了任何言语。 苏长衫缓缓闭上了眼睛。 君无意冰凉的心口泛起一丝希望,这一刻,他整个人都如同被剑尖挑在绝壁上,濒临万丈深渊。 下一刻,苏长衫睁开眼,慢慢的、从容的说了一字:“滚。” 君无意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凉透,坐如青山挺拔的身影,就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苏长衫甚至不屑于再看他一眼,大步便要出门去。君无意身形猝然一晃,挣扎着推动轮椅拦在他身前:“你不能出去!我知道唐姑娘的死对你打击太大……”他剧烈的喘息:“……无论你怎样恨我,我须保你平安!” “能不能出去,由我自己说了算。”苏长衫平平说完这句话,突然衣袖拂动,一掌袭向君无意的胸口! 以君无意的武功,完全可以卸去他掌风之力——哪怕不还击,也至少可以避开。但君无意只是茫然的看着苏长衫出手,视线光影之间,全是难以置信。刹那间,掌风结结实实的落在他的左肩上,他的人被掌风从轮椅上震飞,跌落在的桌案上! 桌案“咔嚓”断为两截。十年义气,如同这断木一样…… 君无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仍然挣扎道:“苏同……”话未说然,心口剧痛如裂,眼前蓦然一片漆黑,人已昏死过去。 一截锦缎从他的衣袖里滑落出来。 状元锦。 苏长衫金榜题名,打马长安街上时,无数百姓朝他抛来、又散落满街的状元锦。炙手可热时总有许多人愿意锦上添花,但将一份喜悦感同身受、长久珍藏的,世间并无几人。 叶舫庭和沈祝满身是灰的从屋顶上溜进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你疯了!”叶舫庭失声道。 苏长衫根本不理会她,犹自推门而出。 “唐小糖!”沈祝抱起倒在地上的唐小糖,少女的身体已冰冷。 府外,枪林箭雨严阵以待,苏长衫冷笑了一下,一掌打向先头部队照明的火把!火把被他袖风掀起,天空划过一道火光,瞬间落入府中。 房屋之内,立刻“腾”地燃起火焰! “将军还在里面!”张统领浑身一震,大火猎猎,在士兵们分神的时候,苏长衫已腾空而起,以士兵们的头为立足点,瞬间越过数十人! 只见苏长衫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弓和数十支箭,他夺敌兵器,十箭齐发,前排的骏马惨叫声此起彼伏,烈马发狂嘶鸣,乱入军队中! 射人先射马—— 苏长衫弓法齐准,每支箭都正中马腹痛穴,哪怕是训练有素的战马,也瞬间狂乱! 阵法一乱,威力全无。苏长衫趁势一箭射向张统领,张统领应声而倒!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 “放箭!放箭!” 左翊卫军乱箭齐发,纵然苏长衫武功高绝,背后仍中了一支箭。他身形一跄,人已跃上屋檐,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 叶舫庭吃力的背起君无意,朝沈祝喊:“快出去,火势越来越大了!” 沈祝抱着唐小糖的尸体,徒劳的按压她的胸脯想要获得心跳,但她的身体已无反应。 一阵浓烟熏得叶舫庭双眼发涩,她拼命拉沈祝:“快走!小糖如果还活着,绝不愿意你和她一起葬身火海!” 沈祝置若罔闻,头也不抬的取出银针,扎唐小糖的尸体的穴位。 叶舫庭突然一咬牙,背着君无意冲向门外。 烈焰冲天燃烧,三军混乱。 “咳咳……” 眼见叶舫庭奔出火海,卫校尉一眼瞧见她背上的人,脸色大变:“将军怎么了!” “昏过去了。”叶舫庭满脸是汗:“快帮我背人。” 卫矛连忙把人接过来背住,急道:“将军是不是伤得很重?……”他自十二岁跟随君无意上战场,哪怕再重的伤,也从没有见君无意扛不过去的。 “放心,我家将军死不了!”叶舫庭咬牙道:“他要是对我家将军下得了杀手,除非他不是苏同!——如果他不是苏同,他又怎么能伤到我家将军!” 卫矛被她的话绕懵了,一时没明白过来。 “背着人快走!让夏至去请郎中!”叶舫庭推了卫矛一把,却见随军的白胡子萧太医已闻声赶了过来,立刻把住君无意的脉搏。 “掌力打在左肩……”萧大夫愣了一下,疑惑的摇头:伤得并不重啊。 “没有比这更重的伤了!”叶舫庭生气的一把揪住老郎中的胡子,呲牙咧嘴道:“只怕把将军的心都震碎了——!快救人!” 叶舫庭再次冲进火海。 火焰渲染了整个天际,冷月仿佛也被熏成了血红色。 整个府宅都在火焰中扭曲,令人窒息的热度充满无尽张力,网罗住无边的夜空,让历劫的星光陨落人间。 “沈祝!沈祝!” 终于,叶舫庭发现了一根倒塌的梁柱后面的人影。 沈祝还在往唐小糖的尸体上施针,妄图救同门的性命。火苗将他的整个后背都点燃了。 “快出去!不要傻了!”叶舫庭用力拽他起来。发现抓不动他,她突然抱起唐小糖的尸体。 沈祝双目充血,踉跄站起来:“让我救人——” “出去再说!”叶舫庭背着尸体毫不让步。 “给我!”沈祝上前要拦人,一根燃烧的梁柱轰然从他头顶掉落!叶舫庭猛然一把推开他,柱子险险擦着她的胳膊而过,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你何必管我!”沈祝放声大笑:“我不过是个无心无肺的恶人,是我把唐小糖带下山来的!是我害死她的!我告诉你——”他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一步:“我从来没有想过给君无意治腿!只有唐小糖……只有唐小糖是真心想治人!” “苏同疯了,你也疯了?”叶舫庭气得跺脚把他往外拉:“命都没有了,还治腿来做什么?” 沈祝的桃花面在火焰里竟有几分妖冶:“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了,就算你带我出去,我也不会治君无意的——我不治美人,不治好人。” “你这头猪!”叶舫庭汗如雨下,大火在他们身侧燃烧成了白昼:“我知道你不救美人,是因为世上太多貌美心丑的人!你不治好人,是因为世上太多伪善做作之辈!你会治坏人,因为就算是坏人,也有资格不做死人!”她拼命将他往外拉! “不要自作聪明!”沈祝竟也动了怒,想要一把挥开她,眼前却越来越黑,——他刚把内力渡出,又吸进了许多易引窒息的浓烟,急怒攻心中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夜色被逼退了,漫天星子隐成了一线狭长的浅蓝,融化在太阳还未分娩的地平线上。 空气中湿润的气息让沈祝醒了过来。 不远处,叶舫庭正在往唐小糖的墓上插碑,她全身都是泥巴,手臂上还有被擦伤的血迹:“唐小糖,你不够意思,自己先死掉了——就算你先开溜,以后在阎王殿里见到,我还是比你大……” 沈祝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许久没有动。 第63章 军法? “君将军——”夏至高兴的喊。 君无意有些迷茫的四周环顾,半晌,意识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吃力的坐起来,要以手臂撑着自己下床来,汗水顿时浸湿衣背,夏至急忙将他扶到轮椅上。 “我们不知道昨天会让将军受伤……”夏至脸上有些愧容,不敢直视君无意的眼睛,只急促道:“可是我们收到消息,有人要在容府对将军不利。” “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君无意声音嘶哑。 “有人用匕首投掷到张统领的帐内。”夏至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双手递给君无意。 苏长衫欲在容府诛杀君无意。 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这样的陷阱——如果苏同在这里,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可是,他……君无意头疼欲裂:“你们捉到苏同了吗?” “没有。”夏至如实回答。 君无意心中略略松了些,很快又转为严肃:“他是全身而退,还是中箭败走?” “苏状元射伤了我军二十六匹骏马,一箭射断了张统领的肋骨,”夏至脸上不知是愧色还是惧色:“但我军百箭齐发,有没有射中苏状元——无法确定。” 这个无法确定,让君无意的脸色又凝重一分。 夏至不明状况,想到军情还未汇报完整:“苏状元还夺了我军的火把,要一把火烧了容府,将军和叶校尉都在里面……” 纸窗上风声呜咽,阳光惨白。 他曾斩钉截铁的说,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他曾优雅闲适的说,我不会孤身涉险——要涉险,也是共同进退。 他曾没好气的说:我走不了。 现在,这个朋友走了。 君无意低头才发现,身下的轮椅,是苏长衫亲手做的。 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看着这唯一剩下的友谊的证据,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 “将军!”夏至不禁担忧:“将军保重,皇上命左右两翊卫军兵分二十路,务必保将军平安回朝——” “皇上是怕我活不到长安,还是惧我向瓦岗义军投诚?”君无意的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悲凉,他的手握紧轮椅,缓缓道:“召集在洛阳的将士,集合。” 洛阳校场。 看到熟悉的白衣由远而近,虽然是坐在轮椅上的君将军,也让数千士兵的热血同时沸腾起来。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军队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日光下,君无意眸色如雪:“昨日在容府拿人的,出列。” 几百士兵立刻出列,受伤的张统领、卫校尉赫然在列。 “六品以上将领,每人军棍五十。”君无意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看下下方:“张统领,革职查办。” 此言一出,将士们都大惊失色。 “将军!”卫矛失声道:“末将等犯错罪不容赦,但张统领收到信报说将军有难,才会毫不犹豫前去营救……恳请将军对张统领从轻发落!”他说话间已重重的磕下头来。 “不见将令,擅自调兵——”君无意慢慢说,突然扬声道:“军威何在?” 士兵们都低下头,人人心惊胆颤。 左翊卫军治军之严,不是从今日才开始的。 张统领缓缓将腰间佩剑解下:“末将有过错,甘受此罚,先领五十军棍,再交还绶令……以后没有末将随护左右,将军保重身体。”他说到这里,泪水终于从脸上滚滚而下。 君无意并未动容。 正午的日光照在碗口粗的军棍上,每一棍下去,将领们的脸上就冒出豆大的汗滴,张统领肋处的纱布开始往外渗血。 君无意背对着众人,仿佛坐成了一座无情的青山。无人看到,他紧握的右拳已破裂。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受仗的将领们背上都开始血肉模糊,军仗的每一声闷想,都仿佛打在君无意起伏的胸膛上。 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围观的兵将们早已脸色惨白,相比于受刑,有时观刑是一种更严酷的刑罚。听到五十时,所有人都仿佛劫后余生一般死里逃生。这时,只听行刑的士兵慌忙来报:“将军!将军!张统领昏过去了……” 君无意将所有情绪都埋在了墨石的眼底,转过轮椅来淡淡道:“带下去。” 只见他慢慢推着轮椅走到众兵将间:“治军不严,首罪在我,我当自领军棍两百。” “将军!” “将军!” 将士们都大惊失色。人人都知道,八十军棍有时就可以要人的命;他们更知道,君无意一言九鼎,说出的话从无更改! “将军……”夏参军流泪爬过来,背上是刚才受刑的斑斑血迹:“是我们草率冲动,将军要杀头我夏至眉头都不会皱,只请将军保重自己!” 整个军队突然齐刷刷的跪了下来!正午日光下的人海,血汗紧贴大地。 “动手。”君无意的淡淡两个字,如金石掷地。说话间,他已用手臂撑着自己,从轮椅上吃力的移动下来,趴在刚才张统领受刑的地方。行刑的士兵愕然张大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违军令者,而罪并罚。”君无意扬声道:“还不动手!” 行刑的士兵终于颤抖扬起军棍,一棍打在君无意的脊背上。 数千人瞬间一片死寂。 连阳光都仿佛凝成了滚烫的血滴,方圆数百米唯一的声音,就是棍棒落在血肉上的闷响。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 午日的阳光白如细盐,毒辣的洒在新绽的伤口上。 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 君无意额上汗水涔涔,后背已被心血浸透。日光晃得人眼睛生疼,沙场男儿的眼眶都红了,他们的泪远比血更珍贵,但此刻,愧疚的泪水落在一张张铁打的腮上。 军棍的前端已染成了红色,行刑的士兵脸色惨白的打出第一百棍,突然,一滴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士兵的军棍从手中无力滑落,两眼一翻,直直向后昏了过去。 君无意缓缓抬起头来,声音虚弱但清晰道:“换人。” “将军!”卫校尉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喊道:“不能再打了,将军!不能再打了……” “继续。”君无意的声音虽小,但力如磐石不容抗拒。 满场士兵中,却无一人愿执棍。 “夏至,你来。”君无意点名命令道。 夏参军脸色惨白,跪下身捡起军棍,手中有千斤的沉,几乎要压弯他年轻的脊背。 一百八十四、一百八十五…… 行刑的夏至见君无意身下的血迹不断扩大,头脑中嗡嗡作响,等终于打到两百棍时,夏至虚脱般瘫倒在地。士兵们早已泣不成声。 君无意竟然还清醒着,用手臂撑着自己……卫矛冲上来,流泪将他扶上旁边的轮椅。 突然,一道银光直射而来!卫矛拔剑去挡——哐当一声,暗器被剑挡落,飞刀上挂着一张纸条。 “将军!将军!”士兵们已冲了进来。 君无意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慌张,喘息片刻吃力道:“把纸条取给我……” 第64章 绝境? 字是狂草,纸是宣纸。 欲知苏长衫下落,你一个人到北三里树林中。 看不清君无意眼底的神色,众人只见他将纸条揉在掌心,推动轮椅朝外走去。 “将军——”卫矛急狂阻拦道:“你要去哪里?……”他话未说完,君无意已经拂开他阻拦的手:“全军待命,任何人不得跟随。” 阳光泼在后背的伤口上,如烈酒火燎一般的痛,君无意眼前一片模糊。 推着轮椅艰难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将军!” 叶舫庭气喘吁吁追了过来:“大小姐我去安葬了唐小糖,晚回来一点,你就出这样的状况……于公你要执行军法受两百军棍;于私,你要在心里一点点掐死自己,是不是?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是好人,不要一下子就上了苏同那个坏狐狸的当!” 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按下她的手。 “你放心,我们的兄弟都是老实的猎人,碰不到狐狸一根毛的——苏同那家伙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竟然要把我们都赶走……可恶!” 说到这里,叶舫庭狠狠的皱起鼻子:“可他赶人的方法实在一点也不高明,不打脑袋,不打心肺,专拍肩膀——” 她一双眸子滴溜溜的瞅着君无意,献宝似从口袋里摸出叶氏专用鹅毛扇,扇着光秃秃的扇子:“你知道吗,军医萧大夫昨天要收你双倍的诊金,因为他说你装受伤——忽悠他半夜起床!” 君无意听着她说。 叶舫庭连连摇头叹气,学着萧大夫撸白胡子的动作,粗声道:“老夫已经查看过了,君将军的肩上受了一掌,但这一掌很奇怪,刚好打在三角骨的前侧靠近锁骨的三寸处,除了屁股之外,这个位置就是全身上下最安全的地方……将军的运气实在太好。” 她老气横秋的学着老郎中弯腰弓背踱步,竟模仿得有三分相像:“唉,唉……!老夫半夜白起来了。” 君无意终于忍不住苦笑。 叶舫庭猛然蹲下来,毫不客气的捏住君无意的脸,丝毫不觉得身为女孩子,她说话之搞笑,什么全身除了屁股最安全的地方—— “君将军,你还是笑的样子的好看。”她蹂躏君无意的脸,要人工的拉出一个笑脸来。 被她调戏,君无意脸上虽只有苦笑,却回缓了一点血色。 那一瞬间的伤痛和愧疚太过惨烈,让他没有气力去分析和思考,伤人的未必是刀剑,一个如冰的眼神,有时能比剑更快、更准、更深的刺穿人心。 整件事,必是幕后有人设下步步陷阱。 连他都能看出的漏洞,以苏同的智慧,怎么会分析不出来? 伸手摸向自己被苏同打到的左肩……意外的,却触到怀中一个东西。 不起眼的灰色的小瓶——不知何时被放入他怀中的。 “你刚才说——你安葬了唐姑娘?”君无意突然抬头。 叶舫庭不解的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点点头。 君无意的神色突然变了,心急之下要推轮椅,却牵动了全身的伤,顿时疼得身形一晃。 “哈哈哈……”一阵狂笑之声由远而近,持剑的黑衣人站在他们面前,日光下是一张恐怖之极的脸,从眉毛到下巴布满数条狰狞的伤痕,已看不清原来的容貌。 声音听在耳中有些熟悉,君无意却一时想不起来。 “苏长衫中了‘祭天’,你知道这种毒吗?它会让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全身溃烂而死,连逍遥神医门也解不了。” “将军!不要信他的!”叶舫庭生气的拦在君无意面前:“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苏郎风流,多少女人对他倾心,愿意为他而死!恐怕苏长衫最后的心愿就是为唐小糖报仇,你阻止了他报大仇——”对方狞笑:“他会带着对你永不原谅的恨意,到地狱里去!” “你究竟是谁!”君无意厉声喝道。 “你不记得我了?”恐怖的脸动了一下,笑容使得遍布疤痕的面孔更加丑陋。 “不用想了,”对方放声大笑,手中长剑凶狠刺过来:“都结束了!” 君无意一把将叶舫庭推开! 对付一个行动不便且重伤在身的人,黑衣人原本不该失手,但他犯了一个错误—— 用剑攻击。 君无意心力已至极限,但剑于他,只是一种本能。谡剑光华惊艳如梦泼开,黑衣人手中的剑光立刻黯淡软弱。 黑衣人被剑气逼得后退三步。 与此同时,叶舫庭被掌风送出几丈开外。 轮椅上的白衣,摇摇欲坠似一座随时会融化的冰雕,苍白握剑的手,却凝聚着不可测的危险。 黑衣人突然将剑弃掷于地,以拳打过去——临阵自舍武器,分明是荒唐之至,但也果断之至! 真正的武器不在钢铁,而在人的手中; 武器若成为累赘,谁人能舍? 大局一场,弃子争先! 树叶如雨洒落,君无意的周身都被拳风笼罩,他的剑固然可以杀人,但他在杀人的同时也必会被杀——内力耗损得如此厉害,无论如何也禁不起这一拳凶狠之力了。 拳抵达了君无意的胸膛,却是打在一只手掌上。 这只手同时也化为拳——如钳将黑衣人的拳扭住!只听骨骼作响之声,黑衣人的手腕立时被扭断了。 一招失手,黑衣人顿时惨叫一声,不仅手腕被扭断,他的人也同时被摔出了几米之外。 君无意眼中一热,想要开口方觉声音嘶哑。 “你……你怎么会还活着?”黑衣人厉声喊,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全都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怨毒。 “你坠落悬崖且能苟活,我为何要先死?”苏长衫慢慢走到他跟前:“曹元贞。” 君无意浑身一僵。 “你竟然认出了我……哈哈哈!”曹元贞滚爬起来:“你竟然能想到是我!” “除了你,谁和君无意有如此深仇?除了你,谁能写曹氏独门狂草,谁能求得无毒门的‘祭天’之毒?除了和容家有世交的曹氏子孙,谁能对容府的地形了如指掌?”苏长衫平之又平道。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们陪葬!”曹元贞惨然狂傲指着他们:“你杀了我爹,君无意将我打下悬崖,让我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决不放过你们!我爹说,我能写好书法,没有理由写不好自己的人生——” 他阴渗的眼神布满哀怨:“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没有人能毁灭你,人只有自己毁灭自己。”苏长衫漠然的看着他:“你能写好狂草,是因为放纵,你写不好自己的人生,也是因为放纵。” “你活不了多久了!”曹元贞死死盯着苏长衫,对方印堂隐隐发青,已是剧毒攻心之兆。 “我至少会比你活得久。”苏长衫淡淡道。 “那么,我告诉你几件事——”曹元贞突然冷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是瓦岗义军的大将单雄信!我和单将军结为兄弟,他答应过我,如果我死了,他会替我完成一个遗愿……那就是,瓦岗军会上书朝廷,只要君无意亲手提着杀我爹的仇人苏长衫的人头来见,瓦岗军就退兵。” 君无意苍白的脸上浮出愤怒的嫣红。 “君无意,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曹元贞冷笑站起来:“苏长衫中‘祭天’之毒,可以用高手二十年的……” 苏长衫突然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与此同时,曹元贞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看着胸口的一节剑尖—— 长剑,从他的背后穿胸而过。 沈祝的嘴边还是叼着草叶,慢慢的将剑抽出来,血水顺着剑流淌,像在日光下要洗净悲伤与仇恨:“唐小糖的仇人,让我来杀。” 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曹元贞的脸上,这张丑脸像破了皮的柑橘,鲜血像汁液一样争先恐后的流出,死亡如灰尘一样扑在他的全身。 他轰然倒在地上,气绝了。 没有仇恨能比死亡更执着。 没有爱恨能比时间更长久。 冬阳之下君无意的脊背单薄如雪,他虚弱的凝聚气力:“苏同中的‘祭天’之毒……能以高手二十年的功力……来解,是与不是?” 苏长衫脸色一变。 沈祝将剑扔下,神容出奇的平静:“是。” “小糖临死时给了他一颗救命的药,他才能活过十个时辰,逍遥神医门中每个人都有一颗的救命药,能让要死的人多活十个时辰——”他平静的说:“小糖如果把这颗药留给自己,她就能等到我来救他。” 光线刺目的一晃,苏长衫唇边渗出黑血。 “但现在时间已到,他就要死了。”沈祝居高临下的看着君无意,突然随手将一颗药扔给他:“我把我这颗救命的药也给他,他可以再活十个时辰,这十个时辰……你要不要用自己的功力救他,随便你。” “沈祝!”苏长衫愤怒的一把揪住沈祝的衣领。 沈祝脚下一滑,一颗石子落入他们身后碧波清冽的池塘,激起雪白的水花。 “苏同……”君无意极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让我试一试。” 他的声音温和怆然,又有一份不容反驳的坚定。 “你的施舍,我不稀罕。”苏长衫的声音出奇的冷。 “你当真因为唐姑娘,而恨我至此?”君无意极力支撑着自己:“那你如何会将她的遗体忘在大火中?……你为何要多此一举,打我一掌时却将药引放在我身上?” 他从怀中拿出那个灰色的小瓶,眸子里隐有泪光。 你只是身中剧毒,不愿连累我。 苏长衫放开沈祝,慢慢走到轮椅旁边——突然一把夺了君无意手中的药,扔入池塘之中! “咕咚”一声,药沉入潭底。 君无意愕然望着他,心仿佛也在瞬间沉入了谷底,太阳穴处如被重鼓敲击,天旋地转间,一口鲜血涌出唇边。 “二十年功力?”苏长衫的声音出奇的冷:“只剩下半条命、双腿残废的人,当真还有二十年的功力么,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拼这二十年的功力,只怕是杯水车薪。” 天空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水静谧、风不止。 “道法自然,凡事应顺天而为,你事事如此执着放不下……你既要朋友,又要百姓,如何怎么能不进退两难、身心俱损?我从不会无聊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但人死如灯灭,留着尸体也无用,你不妨提我的头去找单雄信,兵不血刃化解一场战祸,尽你为国为民之心。” “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苏长衫的脸上。 君无意扬起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不止是手,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你的义气……这就是你的义气?……”君无意的话语被强烈起伏的情绪切割成破碎。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有唇齿间的鲜血不可遏抑。他的性子向来温和,很少有这样极端的愤怒。 苍白扬起的手甚至没有收回,只有血迹慢慢从后背渗到肩膀。 扑通——池塘里水花溅起! 一身湿透的叶舫庭狼狈的从池塘爬上来,手里拽着那颗救命的药:“苏同!你到底是中毒,还是中邪?还好大小姐我动作快,否则药融在了水里,我家将军现在就会被你气死在这里!” 她全身上下都滴着水,气恼的把药狠狠塞进苏长衫的嘴里:“二十年功力又怎么样?你那一巴掌——”说到激动处,叶舫庭也失了理智:“你那一巴掌为什么不干脆打死你的兄弟?而要这样反复折磨一个永远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死的好人!” 苏长衫突然跌倒在地!脑内如有万蚁啮咬,毒性开始发作了—— 身后传来人摔倒的声音……不等他回头,背心突然被冰凉的双手抵住,随之而来的暖的内力包围了他的全身。 “君无意!你给我……”苏长衫吼道。 “你再说一句伤人的话,我就撑不住了……”君无意的声音虚弱之极:“我知道你言不由衷,但我累了,你……不要再伤我。” 你……不要再伤我。 苏长衫的咽喉如同被匕首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相识十年,君无意从没有说过累。但此刻,他在恳求自己——留给自己,也是留给他……一线生机。 唐小糖临死前微笑的泪颜在苏长衫眼前重重叠叠,亦幻亦真。 那个少女爱他,却不知他。 自十三岁上战场,纵横千军之间,纵然君无意坚韧如青山,但他的死穴永远脆弱。 一场战祸,百姓的疾苦可以随时让他舍生忘死。 而一个义字……便足可以取他的性命。 苏长衫任由身后传来的内力涌遍全身,任由滚烫的泪水跌落衣襟中。 全身的内外重伤,心力交瘁的疲惫、内力外渡的透支……君无意眼前的黑雾越来越浓,整个人几次摇摇欲坠。 就在君无意再一次以真气撞击穴位,将意识从模糊的边沿拉回来时,一掌突然劈在他的颈上。 早已透支的身体,在这一掌中猝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耳边最后恍惚的声音,是叶舫庭的一声惊呼。 眼见君无意软倒在地,沈祝迅速收回手,以双手抵住苏长衫的背。 第65章 情动? 君无意这一觉睡了很长,梦里并不安稳。极度的疲惫中,仿佛见到童年嬉闹的走廊与紫藤花,娘亲酿制的米酒,君相约抚琴清歌,还有苏同半大孩子懒懒的脸庞。 他走上前去,人影都消失了,四周被凉月血腥充斥,战场上尸骸堆积如山,他策马破城,耳边传来百姓的哀哭声……依稀有人提着头颅朝自己走来,渐走渐近,他悚然发现——无头的来者穿着熟悉的灰布衫,而那手中的头颅,正是他的兄弟苏同! “头给你。滚。”无头的苏同冷冷将一颗脑袋扔了过来。 君无意一口热血喷出胸腔,想要大喊,却在梦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剧痛里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烛光在视线里晃动,君无意挣扎睁开眼,只觉得后背和双腿传来针扎一般的痛。 “君将军!君将军!”叶舫庭惊喜的大叫。 “……”君无意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音,无力的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叶舫庭赶紧端来水。 良久,身体终于有力气稍许动弹。只觉得屈腿时关节刺痛—— 腿……刺痛?君无意怔了一下—— “我的腿……”多日未说话,君无意的声音嘶哑的厉害。 “你的腿好了!”叶舫庭兴高采烈的把水碗往桌上一撂,笑嘻嘻的将他扶靠在枕上:“只要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如常走路了。” 清隽如墨的眸子里满是诧异,看着叶舫庭肯定鼓励的眼神,君无意又试探的动了一下腿—— 原本没有知觉的腿,竟然能曲伸了。 腿能动了—— 仿佛春水流过薄冰的湖面,君无意苍白的脸上被惊喜笼罩出难言的生气,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腿怎么会好的?之前的情形,一幕幕被混沌的脑子回忆起来……君无意心口一紧,失声道:“苏同呢?” 叶舫庭笑嘻嘻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怎么了?”君无意立刻挣扎着要下床来,却被一阵晕眩席卷全身。 “将军!”叶舫庭慌忙将人按住:“你全身都是伤,不能乱动。” “苏同怎么样了?”君无意缓过一口气来,立刻死死拉住叶舫庭的胳膊。 “放心!”叶舫庭生气的嘟起嘴:“祸害活千年!那家伙活蹦乱跳的,但——你一定要和他绝交!” 她话音未落,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苏长衫端着药出现在门口。 ——布衣如常,闲适如常,欠扁的自信如常。除了几日彻夜不眠的黑眼圈之外,一切都是如假包换的苏郎。 “苏同……”君无意的声音含满温暖的惊喜。 “我说将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叶舫庭痛心疾首的指着苏长衫:“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让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几次心跳骤停的病危!如果不是沈猪在这里,换了别的郎中,你已经不知道死了几次了!” 她扳着手指头数:“沈猪说……肩伤是他打的,背伤是他害的,急怒攻心是被他气的,内力流失是给他逼毒的!”咬牙切齿的历数苏长衫的罪状,转向罪魁祸首:“沈猪说了——这个苏不同,要是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拿脸来见你!要像龙虾一样从此用背走路!” 等她劈里啪啦发泄完,君无意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那些罪状,反倒笑问:“舫庭,你最近和沈兄不再吵架了?” “吵啊。”叶舫庭撅嘴:“沈猪说我们八字不合。” “你三句话不离沈兄,我以为你们和好了。”君无意微笑。 叶舫庭立刻手舞足蹈道:“谁……谁和那头猪和好了?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 几只喜鹊歇在窗外的树枝上,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的朝里张望。 “君无意,你的表情像是想嫁女儿的老爹。”苏长衫平平的指出。 “臭苏同!你说什么?”叶舫庭恼羞成怒的正要发作,转头看到君无意温暖的笑容,顿时发觉她自己的失败。 叶大小姐拉开房门,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开大小姐我的玩笑也就罢了,但不要把人和猪放在一起扯谈好不好?” 说完,“砰!”地一声大响,她摔门而去。 苏长衫摊摊手,将药端到床前:“当心烫。” 君无意接过药碗:“我记得逼毒之时,我昏过去了……没能把毒完全逼出来,你的毒是如何解的?” “二十年的功力能够逼毒,”苏长衫一脸无奈:“但并没有要求用一个人的功力。你我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沈祝却早就清楚,他专等着你先逼毒,在你还剩一口气时他掐准时间接过来,逼完毒,救人,治腿,一样也不耽搁,一点气力也不浪费。” 神医的医术有多高,脾气就有多大;或者反过来说,他的脾气有多大,医术就有多高! 等君无意将药喝完,苏长衫看着他的气色:“现在觉得如何?你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动气心急。” “我做了噩梦,梦到你提着鲜血淋淋的头来见我。”君无意苦笑:“我不能不急……急你在打我一掌时把治腿的药引塞在我怀里;急你自作主张的为我安排一切;急你在中毒不治时断义绝交,独自赴死——” 君无意的话突然停止,因为苏长衫别过头去:“对不起。” 风一浪一浪扣在纸窗上,打得纸窗猎猎作响。大雪《‘文》不知何时《‘人》纷纷扬起《‘书》一天一地的《‘屋》晶莹,苏长衫的歉意,似隔了一层淡纱的景色,仍有隐衷,却真切笃定。 君无意没有说话。 “放心,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长衫的声音难得的放暖:“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要拿我的人头,老天也没有这样的面子。” “这一生,你都是豁达洒脱的苏郎,不要像我一样。”君无意敛去笑容,一字一字的说。 苏长衫怔了怔,半晌才叹气道:“你对我如此偏袒,让沈祝把你从‘好人’中清除了。” 君无意不解。 “沈祝说,为了救一个人品巨差的家伙,把大义忘在一边,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人;再看你满身的刀伤剑创,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苏长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眸子里似有亮的东西浮过:“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人。” 好人未必是最好,美人未必是最美—— 但有时私心也是温暖的,伤痕也是动人的。 突然,只见叶舫庭急急推开门:“沈猪留下一封信,走人了。” 苏不同、叶不停、君无意: 给你们该治毒的治毒,该治腿的治腿,花了本神医十天时间,只剩下叶不停吃不停的毛病还没治好,本神医要回山上去了,房内的二千两银票就当诊金,本神医全拿走了,苏不同的破轮椅当柴烧了,叶不停的零食当干粮带走了,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这家伙……”苏长衫头疼的扶额:“脾气是半点也没改。” 叶舫庭握着手里的信,想了又想,突然急急的跑出门去—— 远处流动着一条温柔如缎的雪河,河边探出头的绿草尖,春天就要破冰了。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沈祝抖抖衣袖上的薄雪,在路途中百无聊赖的放声而歌。 耳边传来“啪嚓”一声,沈祝一怔,回过头,原来是一根梅树的老枝残断在雪里。 不是人。 沈祝自嘲的笑笑,回头正待继续走他的路—— 好好的雪景被拦住了。 有人满头大汗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盯着他。 “你……你这头猪!”叶舫庭指着他,剔透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来。 “哭起来像什么样子。”沈祝头疼的摆摆手:“还是没心没肺的吃不停适合你。” 劲装少女哭得稀里哗啦。 沈祝抬无奈的向前行,轮椅下的积雪被压出咯吱的声音:“行了,行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在哭丧。” “你这个猪头,竟然想这样不辞而别……”叶舫庭看着他搁在轮椅上的双腿,声音里全是哽咽。 “不是我想溜,而是你们这几个家伙太麻烦。且不说你现在哭得脸都花了,且不说苏不同那家伙给我脸色看,单你那个将军,就够我头大的——”沈祝连连摇头:“要是知道我用自己的脚筋救他,说不准要剖开自己的脚筋来还给我。我是要救人图个清净,不是来制造混乱的。” “你嘴硬!你和苏同知心,不想让他愧疚;你关心我家将军,怕他现在的身体不能着急,所以你才走的!”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你是个大猪头!” 他是恣意的草书,是非对错都不如自由的书写来得重要——自由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但现在,他放弃了比生命更重要的双腿。 那些偏执的恣意,年少的轻狂,终归会有一天,折服于某种东西。 他或许不认同,却不能不动容的东西。 世上有医,却没有神——当日在山上,唐小糖对着新轮椅说的话,并不是一个玩笑,她是真的作好了准备,要坐上轮椅去。 没有人相信沈祝会以自己的脚筋治人——连多年同门的唐小糖也不信。 雪落柔软轻盈。 叶舫庭还在唏哩哗啦的哭,她一向爱笑,不爱哭。 “你哭得我头疼。”沈祝扶额。为何他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这个吃不停的小丫头? “你气得我胃疼。”叶舫庭理直气壮的含泪回敬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几颗瓜子。 沈祝无语。他一开始觉得她没心没肺,后来觉得她善解人意。再后来,还是觉得她没心没肺。 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沈祝抬起的手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笨拙的轻轻拍在少女的脊背上:“把你的瓜子收起来,陪我上山去。” 第66章 征途? 大雪下了十日,战事却一日也没有停歇。 自王薄在山东首义,平原刘霸道、漳南孙安祖、瓦岗的翟让都相继起兵。江山入战图,单雄信、徐世绩、李密、王伯当这些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竟都加入义军举起反隋大旗。 “舫庭的飞鸽传书,说她跟沈兄回到山上去玩。”君无意宽慰的微笑:“现在四处有战火之危,在山上避一避也好。” “那你呢,”苏长衫舒适的靠在大床上:“你怎么打算的?” 君无意淡淡摇头,这十日他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除了凉夜里关节偶会疼痛,他的腿已与正常人无异,不会在走路时随时让人悬着心了。 “今夏的大水,山东和河北死了二十万百姓,朝廷不闻不问;皇上为了建大船,让征夫日夜在水中工作,许多人全身生蛆腐烂而死,”苏长衫毫不避讳的一拂衣袖:“怪不了百姓会反。” 君无意清隽眸子里露出沉郁之色,负手不语。 “你打心里,不愿打这一仗吧。” “……这世间,你最知我。”君无意回过头来:“起兵的都是大隋子民,我不愿江山飘摇危殆,却也不愿与百姓兵刃相见。” “那简单,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和舫庭、沈祝一样,去游山玩水。”苏长衫闲闲的说:“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搅和,你现在最适合的是到山上去静养。” 君无意怔了一下。 雪未停,山河都笼罩在静谧的洁白中。 良久,君无意正待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军!将军!” 卫矛拿着一纸军报冲了进来:“洛阳守城的主将阵亡了!长安的援军还在路上,城快被瓦岗军攻破了,单雄信放出话来,如果君将军提着……提着苏状元的人头相谈,他们就从洛阳退兵!” 话音刚落,夏至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长安来了飞鸽传书,皇上有加急的密旨给将军!” 君无意接过密旨,并不打开,只淡淡命夏至点燃蜡烛。 夏至捧着烛台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只见君无意一抬手,明黄的诏书上立刻腾起火焰,蓝黄色明亮的火苗迅速吞噬缎绸。 “将军!” “将军!” 夏至和卫矛同时失声惊呼,卫矛愕然张大嘴:“将军不看看……皇上的密旨里写些什么?” “君臣十年,”火焰已经燃到了君无意的指尖,他伸开手掌,火焰黯淡下去,掌中弹指灰飞烟灭:“我知道皇上要和我说什么。” 卫矛和夏至对视一眼,只听君无意道:“洛阳城是我大隋的粮仓,若被瓦岗军占领,长安城破只在朝夕。你们先下去,我自有安排。” 雪又下得紧了。 “曹元贞不仅叮嘱过单雄信,恐怕也将密信递到了长安城。”苏长衫懒洋洋的站起来。扫了一眼地面——两个年轻的将领恐怕不知道,这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会救他们几千条人命。 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你宁可与我断义,不愿让我抗旨。”君无意的眸子里有种傲然:“如此求和方法,皇上尚且不敢明言诏告天下;就算今日单雄信要的不是你的人头,而是我军中任何一个兄弟的,我君无意难道就会退让分毫?” 仁者无敌,勇者不惧。 此刻的君无意有种炫目的光华,皑皑雪景万丈红尘,都似在他袍袖轻扬负手之间。 “不。”苏长衫也站起来:“我不怕你抗旨,只怕你抗旨之后还要回朝;我不怕你付出二十年功力,只怕你功力全无之后还要上马杀敌;我不怕你笨,只怕你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君无意的眼中情绪如漩涡轻搅。 “放心,我不会和你一样笨,在任何时候,懒人都只会走最简单的途径。”苏长衫闲闲道:“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大方一次,现在我活得好好的,你要拿我的人头,除非先打败我。” 雪花悄然灌进了君无意的领口,融在他苍白的颈脖上。 苏长衫扔了一件披风给他:“合则存,分则亡,天下一统才有太平盛世,瓦岗军无论有多少理由,他们都是在踏碎这河山版图。你,不能允许。” “苏同——” “你去,也许是送死;可不去,你会生不如死。” 君无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同已说了所有他想说而不忍说的话。 知己可以知心,知己可以推心,知己可以将心比心——唯一做不到的,是放心。 “你轻骑从西门出城,到宜阳找王世充将军借兵。”君无意闭上眼睛,又旋即睁开:“四千兵力对三万大军,我只能守,不能攻,长安城的援兵若不能及时来,苏同,你就是我唯一的后路。” 苏长衫站着没有动。 君无意平静无波的眼神——是真的部署备战,还是又一次在危险时刻将他推向生的彼岸? 抑或……二者兼有。 “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君无意清晰的说。 苏长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没有说话。 “从这里到宜阳,往返需要十日时间。”君无意展开大幅地图:“你从西城门出发,沿洛水行进,经鹿蹄山到宜阳……”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战火烽烟将洛阳燃成了一座孤城。 瓦岗军骁勇善战,一路势如破竹,在几日的强攻之下,折损了城中近千兵力。城内四处是伤病呻吟之声……君无意布兵守防如神,瓦岗军一时攻不下洛阳,单雄信命人日夜在城下叫骂,君无意却坚守城门不开,使得士兵们要决一死战的热血,只能化在酒中吞进肚子里。 城外义军的帐篷密如草垛,星星点点要成燎原之势。 高高的城墙上,充满白日攻城的硝烟和随时可能重燃的危险,城头有云梯架设的痕迹,还有血迹暗红的青砖。 君无意向下看去,低头时眼前却突然一眩。 “将军!”夏参军慌了神,一把扶住他突然不稳的身形。 君无意缓缓撑住城墙:“没事,有点累而已。” 经过一番摧折,君无意的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 “将军,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夏参军突然红了眼眶:“身体吃不消的。” 夜空雪景,衬得君无意的颈与脸更显疲惫的白皙。 城墙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只听卫矛在大声说着什么,而沸腾的士兵们用更高的吵嚷将卫矛的声音压了下去。 君无意缓步走下城墙。 第67章 山脉 士兵们黑压压的站在城下,汉子们的鬓发上沾满雪花。 “将军!求你让我们去和瓦岗军干一仗!这样守城不出,天天都有兄弟死,天天都有兄弟伤,我等不下去了!”只有十四岁的新兵陆建红着脖子。 “求将军让我们和瓦岗军打一仗!我们要死也轰轰烈烈的死,不做缩头乌龟!” …… 急急赶过来的夏至看到这样的情形,汗水淋淋大喊:“混账!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不听将令,却是要造起反了?君将军平日是如何待你们的?将军用兵布阵,从无一处遗漏;你们强要出战,就是中了单雄信的激将法,是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和大隋江山当儿戏,在图一时的快活!你们这样荒唐行事,还有没有丝毫顾及将军的苦心?——” 夏至说到这里,哽咽了声音。 想到刚才君无意在城墙上—— “诸位,”君无意一开口,所有的喧闹顿时都化为安静:“你们当真要战?” 士兵中一时鸦雀无声,但沸腾的热血在人心里激荡起的声音,却远远破开了这寂静的雪夜。 “我们真的想战!” “我们不怕死!” …… 人声鼎沸,慷慨的脸,紧握的拳,男儿热血报国志,多日守城的郁顿都一发不可遏制。 “既如此,”只听君无意清晰道:“谁愿意和我轻骑出城,引开瓦岗军,解洛阳之围?” 夏至和卫矛都怔住了。 “愿听将军调遣!”士兵们争前恐后的举起手中的剑,人群再一次沸腾了。 君无意扬手指向北边的山峦:“洛阳东郊的轩辕山,有天然之险的地势,易守难攻——二百人随我星夜上山,将单雄信大军引开。” 将士们都激动的站起来,他们虽然不明白君将军要用什么战术,但都相信,将军是他们可以交付全部性命的人。 深夜,子时。 洛阳城中突然鼓声震天! 长长的队伍中火把冲天而烧,千旗万帜翻卷雪海如浪。瓦岗军中的守卫急报:“洛阳城里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城门开了,像要全军出城!” “城门开了,老子们冲进去!”有人摩拳擦掌。 “君无意逃走了……” “占领洛阳!” 在一阵喧哗声中,单雄信重重的拧眉,在帐篷里踱来踱去,突然一把捶向桌上,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混球!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安静点!让老子差点上了君无意的当!” 单雄信气咻咻的瞪大眼:“‘白衣谡剑’用兵如神,他会无缘无故弃城出逃?鬼才相信!大开城门全军撤出,只恐怕是皇帝老儿的援兵从长安赶来了!混球,还不用等长安的援兵!王世充在宜阳,宜阳可是屯兵的大镇——现在洛阳就是一座孤城!老子们要是中计进了城,马上就会被困在城里,原来他们是王八,现在完全倒个个,马上叫老子们做王八!” “将军,那不叫王八,叫‘瓮中之鳖’……”有人小声的提醒。 “管它鳖还是王八,给老子全军出发,去追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军号吹响,攻打洛阳的瓦岗军立刻集合! 夏参军站在城墙上,望着瓦岗军的火把迅速向北移动,雪夜空旷,北方将星光华璀璨,山脉大地拼接成一幅卷轴在光影中流动。 曙光初露时,轩辕山巍峨如天地一笔铁画银钩。 单雄信大军追至山下,山峦天险横于眼前。 “给老子活捉君无意!”单雄信一声令下,大批瓦岗军立刻前冲!山石日久风化松动,只见山腰滚下无数石头,打头阵的士兵猝不及防,顿时一阵惨叫哭嚎之声! “老子亲自上!都跟上来!”单雄信怒道,扬鞭策马向前,大军以刀剑挥开石头,冲向前去。 石头越滚越多……瓦岗军也端的骁勇,虽有不少人被砸伤,但刀剑挥开的石头也不计其数。 等三万大军的主力通过山口关隘,石头已经在队伍后面渐渐堆成了小山。 “给老子原地驻扎,再来个瓮中捉王八!” 雪又纷纷扬扬的下起来,山脚天气极其寒冷,夜里,士兵们都冻得直打哆嗦。 单雄信查看周围的环境,推推硬如铁的石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雪水融进石缝里,凝结成冰,石头如同被砌起来一般。 山石把路全都堵塞住,他们如果要返回,恐怕要花几天时间来清理石头。 “老子中计了!”单雄信突然恨恨的重重一拍脑袋:“援兵根本还没有来!君无意是专门要把老子引到这里,让老子不能回去攻打洛阳!等长安的援兵来救城!” 三日,长安的援兵没有如期而至,夏参军和几位将领心焦如焚。 五日,长安的援兵仍没有来,几个将领都忍不住要冲出城去,却是夏参军拿出了君无意的手书—— 守城待援,违者,立斩不赦。 众将想起当日擅自行动之后的二百军棍,无人敢妄动。 七日,长安的援兵没有来,整个军队沉浸在一片悲怆愤怒之中,突然,放哨的士兵大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浩浩荡荡数万人的队伍从西面进发而来,“王”字大旗猎猎,沉寂了整整半个月的洛阳城发出一阵胜利的欢腾! 宜阳的王世充率兵来援了—— 轩辕山下,茫茫雪雾。 “朝廷的援兵来了!”瓦岗士兵们惊惶报道。这些天他们没有一顿能吃饱的,很多人肚子里都只有野菜和草根,轩辕山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根本攻不上山去,士兵们面黄肌瘦,早已士气大挫。 “混球!”单雄信破口大骂:“君无意有种!守在山上七天七夜,山下还有野菜树根,山上除了石头连根草也没有,他不冻死,也给老子饿死了!” “现在怎么办?” “老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向西撤军!” 瓦岗军向西沿谷水向绳池逃走,单雄信不甘心的回望轩辕山,皑皑雪被覆盖之下,从未谋面的敌将,却让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畏惧、痛恨,以及……一丝敬意。 青山巍巍不语,大河巨浪成冰。 “七日无水无粮,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王世充勒马怆然道。 大军肃然静默。 “君无意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苏长衫斩钉截铁的说。 山上寒风凛冽,苏长衫用力攀登的脚步踩在雪地枯枝上,传来清晰断裂的呜咽声。 离山腰越来越近,苏长衫的脸也被冻成了寒冰一般的苍白。 他脚下不仅是雪,还踩着人,数十具尸体被雪覆盖在山路上,有的露出半身,有的只露出一个手指…… “君无意!君无意!”苏长衫在风雪中大喊,回应他的只有山谷嘶哑的回声…… 突然,只见雪地中有布条摇动,在一片白茫茫的绝望中醒目之极。 苏长衫心口一热,冲了过去,只见一块大岩石后面,数十士兵横七竖八的躺倒着,有一个清醒着的士兵虚弱的摇动着长枪,枪上挂着衣服撕成的布条。 他一眼就看到了永不会忘记的景象,疲惫之极的数十个士兵用身躯顶成一个遮风挡雪的屏障—— 他扑了过去,在密闭的人墙中用力拨开一道缝隙——只见更多的士兵们背朝下,用血肉之躯为垫,而躺在上面的人,静静垂下的脸苍白若透明,唇边和领口都有未干涸的血迹。 苏长衫慢慢的伸出手,触上君无意衣襟上大片湿冷的血迹,如烫伤一般痉挛的缩回来。 在这样的温度下,流这么多血,没有人可以活着。 雪景和风声在此时突然缓缓熄灭。 感觉不到寒冷,也看不到鲜血,只是骤然的寂灭—— 他微笑:“我也有我的私念。舫庭不喜欢拿剑,你不喜欢早起——而我,只愿看你们平安。” 他含笑颔首:“不如我修书一封到江南,给苏老先生说说这件事。苏同懒睡误事,颇有悔意……” 他吃力的推着轮椅急切的冲到门口,一只手挣扎拦在他和门之间:“外面危险,你不能出去!” 泪水滚满他的脸颊,他厉声质问:“这就是你的义气?” 以至最后……他清晰的说:“兄弟同生共死,我一定会活着。” “你言而无信。”苏长衫平静的说了一遍,突然抬高声音吼道:“你言而无信!”他握紧了手掌,掌中鲜血碎石飞溅。 长睫缓缓颤抖,憔悴失神的眸子只微微一转便复又合上。 君无意嘴唇虚弱的动了动,发不出声音——苏长衫猛然如石化一般僵住,甚至忘了奇迹,忘了确认,只是死死盯着苍白的双唇。 我——没——有——食——言…… 没有声音,但唇形用尽气力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即头轻轻向旁一侧,再次陷入彻底的昏迷中…… 大军攀登上山的脚步声急促传来,苏长衫跪在地上,任滚烫的泪水猝然砸落在那仍有心跳的胸膛上。 整整一个月的大雪,终是停了。 左翊卫军守城大获全胜,但,引敌入轩辕山的二百勇士,只有十六人活着回来。 洛阳郊野,烈士安眠于此。大地山脉是最高的墓碑,野草在风中传诵着无字的碑文。 苏长衫将君无意搀下马车,扶着他走到一排排坟冢前。 流云去无返,无定河边骨,每一柱清香都点燃着不一样的怀念,每一张纸箔都鼓动着不一样的悲歌。 落日壮美,血染山河。 走完最后一张墓碑,君无意抚摸着青色的碑石,突然低声说:“对不起。” 苏长衫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这三个字不仅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是不是?”苏长衫自嘲的笑了笑。 “你的士兵们,活着的和死去的,都为你舍命付出一切。你报答不了他们的恩情,你无法眼睁睁的袖手而去让数千兵将被治罪。所以,你要回长安去。” 山上寒冷没有帐篷,士兵们轮流用身体组成遮风挡雪的屏障。 山上没有救命的热水,士兵们轮流用温热的血喂昏迷的君将军。 ——苏长衫找到君无意时,流在他唇边、衣襟上的大片鲜血,并不是他的,那是军中兄弟喂给他的血。他咽下了这样情义,血脉中是无数人生命的延续。 皇上加封拜赏的圣旨里,还有另一道旨意:如果君无意不回长安,洛阳城中的军士都以渎职罪处以极刑。 大风起云海,松涛共鸣。 车马旌旗浩荡,马蹄声声催人,前来迎接君无意回朝的钦差恭敬的跪拜:“君将军,该启程了。” 苏长衫转过身去,突然翻身跃上马背,骏马长嘶一声,天高海阔。 苏郎是属于天地的山水,永远不会栽种于园林之中。 “下次再见时,我还会下厨给你做鱼,做满鱼全席。”平平的声音里,刻进几许风沙。 下一刻,布衣身影毫不留恋的策马而去。他不为任何人送别,不被任何忧愁禁锢,可是,吹进他眼中的沙子,让君无意也同样微红了眼眶。 江湖在彼方,有人可以恣意山水,有人的脚下始终是烟火人间。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听铮铮、阵马檐间铁。道男儿,意气相期同生死,怅高山,流水一曲晴万里。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