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宫锁雀翎》作者:杳杳云瑟   文案   大兴朝长公主容凤笙,嫁入侯府那年,多了一个继子。   她这继子年纪小,长得好,就是性格有点古怪,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将之教得温良纯善、进退有礼,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君子如玉。   二十三岁时,她沦为亡国公主,继子却一跃成为尊贵的太子殿下。   是夜大雪,少年负手而立,目送冷宫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同年冬,陛下薨逝,太子登基,感念容凤笙昔日的教养之恩,许她一个恩典。   容凤笙咬住下唇,想了想,只道想要出宫嫁人,新帝漆黑的眼珠瞧了她半晌,缓缓勾唇,欣然应允。   大婚之夜,红烛过半。   有人身披风雪,踏月而来,   一脚踹开房门,对着坐在喜床边的容凤笙莞尔微笑,   手中却提着血淋淋一物——赫然是那新郎官的头颅!   *她是困顿里的正信,游方时的袈裟   是世上最糟糕的罪人,是我毕生的因果   ——谢玉京   排雷   ①微养成,以下犯上,钓系美人x疯批继子   ②男主爹的火葬场,是真骨灰扬了那种,另含修罗场(看男人们扯头花)   ③前几章略古早狗血,弃文不必告知   ④男主男德班三好学生,前期有点怂,中期发大疯,大家拍砖轻一点   ⑤求求仔细看排雷,不要再说新郎官倒霉啦。他的死是有原因的,作者大纲都安排好了TvT泪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凤笙 ┃ 配角:谢玉京(遗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夫君死后继子盯上我了   立意:心怀善意,时时感恩 第1章 001 烧死她,烧死她!   001   看尽三十三宫阙,最高不过离恨天。   数遍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   文/杳杳云瑟   大成元年,二月初二。   街里墙外梅花还在开着,空气里漫着花香,不少百姓涌出城,前去观看在京郊举行的祭神大典。   这祭神大典,指的自然是祭祀神灵的典礼,由祭司向神灵祷告,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今年的祭神大典,却有些不同。   除了寻常的羊牲以外,还有一个祭品,便是活人。   祭祀的办法,便是将人活活烧死。   倒无人觉得残忍,因为自古以来,受这火刑的,或是反贼,或是奸臣,都是罪孽深重之人。   这一次,受刑之人,却是个女子。   她姓容,名唤容凤笙,乃是前朝哀帝的亲姐姐,温仪长公主。   早有人到了祭神坛下。   囚车内蜷缩着一抹白色,单薄孱弱。   不少人向她砸去果皮菜叶,伴随着怒斥。   “妖女!”   “贱人!”   若非羽林军守着囚车,这女子,恐怕早已被激动的百姓撕成碎片了。   一缕阳光透过云层,驱散了有些阴沉的氛围。   刑部尚书瞥了一眼囚车里的女人。   她穿着白裙,蜷缩在角落,衣上落满秽物,散发出难闻异味,她却一动不动,仿佛沉沉睡去。   一块宽大的黑布紧缚了双眼,肌肤苍白,脖颈纤细,几乎可以看见细小的青色血管。   刑部尚书望了眼天色。   要到午时,才能正式开始这祭神大典,据说只有这时的烈火,才能将罪人的魂魄焚烧殆尽。   近日,各地异象不断,中都大旱,西边瘟疫横行,北边的部族屡屡举兵进犯。   钦天监又出了那样的卦示。   如此不祥的征兆频频发生,新帝颇感烦躁,也难怪,要将这女子押上祭神台,平息天怒人怨了。   刑部尚书叹了口气。   观看的人中,还有懵懂无知的孩童。   她指着囚车问道,“娘亲,那个姐姐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被关在那个大笼子里?”   身旁的妇人连忙捂住小孩的嘴巴,“别胡说,那可是坏女人。你长大可千万别学那妖妇,祸国殃民。”   女童歪了歪头,却是不再说话。   祭台之上,开遍了梅花。   女人手指一动,藏在裙底下的双腿微蜷,浓黑的长发宛如海藻一般,几乎盖到了脚踝处。   “妖女醒了!”   “行刑,快,赶紧行刑!”   群情激奋。   说起这位长公主,那可当真是罪恶滔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据说,她骄奢淫逸,因为信奉佛教,于是煽动与她一母同胞的哀帝大兴土木,在宫中建造佛塔,每一座都辉煌壮丽无比,劳民伤财。   据说,她生性放荡,见到美男子就恨不得贴上去,后来哪怕是成了亲,也与其他男子不清不楚。   似乎,还勾搭过当今丞相荆幸知。   而最令世人不齿的,还是那,与亲弟弟苟合的传闻。   长公主的弟弟,便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大兴哀帝,容繁衣。   传闻,长公主与哀帝乱.伦,又蛊惑哀帝大开杀戒。   哀帝之妻,顾皇后贤良淑德,多次规劝哀帝无果,被此女逼迫至大菩提寺落发为尼。   半路遇刺,顾皇后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长公主却毫无悔改之心,愈发肆无忌惮,甚至怂恿哀帝为自己报仇。   报的什么仇?自然是情仇。   她早年间看上英武非凡的南阳侯谢絮,非要嫁给人做续弦,甚至不在意,他家中还有一个老大不小的继子。   一纸圣旨,她如愿以偿,成功嫁入侯府。   夫妻六年,倒也算和睦,谁知,谢侯爷不过是纳了个妾,她便不管不顾地大闹起来。   不仅大张旗鼓地搬离了南阳侯府,更是害得那对可怜的母子惨死。   而后,竟不惜背上弑夫的名声,撺掇着哀帝,欲要将侯府灭门,一雪前耻。   真是狠毒。   也难怪南阳侯忍无可忍,反了。   南阳侯谢絮于年初称帝,改国号为大成。   谁知登基不久,各处便天灾不断,盗匪横行,钦天监的卦象显示,大兴皇族罪业深重,是以天降神罚,唯有将容氏祭神,方可平息天怒。   哀帝已死,长公主容凤笙,便是大兴唯一的嫡系血脉。   议论入耳,刑部尚书听得麻木,转向身旁的青衣男子,“荆大人,还有一刻钟便要行刑了,可要先提犯人出来?”   他询问之人,乃是当今丞相,荆幸知。   荆幸知眸色深沉,看向囚笼中的女子。   风吹起她乱发,又盖在侧脸之上。   宽大的黑绸布,衬得巴掌脸苍白削瘦。   宛如一幅褪色的画卷。   荆幸知忽地,想起与她初遇。   彼时他金榜题名,身负皇恩,意气风发。状元宴上,长公主姗姗来迟。一袭华美的雪白牡丹裙,濯濯如春柳。   簪星曳月、浮翠流丹。   美不胜收。   荆幸知长长一叹,“时辰已到,祭神开始。”   士兵拿出粗粝的麻绳,将女子提出,就要绑在祭神木上。   “住手!”   一道娇呵传来。   是谁?   众人看去,却见一少女踉跄着扑上高台,推开了强壮的士兵。   她不过豆蔻年华,却是满脸憔悴,披麻戴孝。   荆幸知袍袖轻甩,上前阻拦:   “魏华公主?”   “公主,祭台重地,您来做什么。”   容灵允却是看也不看他。   她盯着白衣女子,嘶声道,“皇姐,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要你死?还是用这样的方式?凭什么?凭什么?!”   一声一声,恍若泣血。   容灵允想起棺椁中残败的尸身。   想起永兴殿中的难眠日夜。   想起白太后冷漠无情的脸。   明明那些人才是……   才是应该去死的罪人!   荆幸知站在她背后,寒声道:“公主,您是哀帝一手带大,受到蒙蔽也是情有可原。新君仁慈,留你一命,仍奉你以公主之尊,你该知恩图报才是。还请速速离去,莫要破坏大典。”   “荆幸知!”   容灵允扭头,目中如燃幽幽鬼火。   “我见君,如见丧家之犬,狺狺狂吠,臭不可闻!”   “昔日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却是沽名钓誉之徒,用旧主鲜血铺成的富贵路,你走得可安心?”   “君难道不惧,有一日跌下这累累白骨,死无全尸?”   “公主不惧,臣又有何惧?”   荆幸知转动着指间的玉扳指,不怒反笑,“来人,将公主带下去,好生照看。”   容灵允挣扎不愿,却如何拗得过,一名士兵不耐,扬手就是一耳光。   “啪!”   少女脸庞高高肿起,发髻散乱。她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   却是用尽全力,冲着白衣女子大喊——   “大皇姐,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如被掐住脖子的雀鸟,骤然没了声息。   容凤笙微微仰头,仿佛是在感受阳光,无声无息,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刑部尚书心想,这位长公主,真是古怪,   竟对她姊妹的生死视若无物。   祭神没有太多复杂的步骤,士兵三两下,便将她绑了上去。女子双眼被缚,墨发飘散,身上的裙摆随风摇荡,纯白得像朵莲花一样。   阳光一照,裙面上如有水纹流过,华美异常。   “这妖妇早已不是公主之身,为何还穿着公主的牡丹裙,理应尽数剥除才是!”   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   “呵。”   倏地,一道轻笑响起。   众人纷纷看向祭神木,妖女的声音像是钩子,撩拨在人心深处。   容凤笙勾了勾唇,   “这是繁衣赠与本宫的衣裙,”   “本宫穿着去见他,有何不妥?”   繁衣,正是哀帝之名。   众目睽睽,如此亲密呼唤,她就不怕坐实了乱.伦的罪名。   却无人出言叱骂。   只因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与蛊惑性了。   “世上只有一个繁衣,也再没有那一个繁衣了。”   “他没有辜负任何人,是你们负了他。”   “繁衣既去,我岂能独活?”   伴随着叹息声消散,她面上的纱布忽然落下。   日光下,她肌肤雪白如瓷,睫绒上落了金灿灿的光芒。   像是有些不太适应这强烈的光线,她仍微阖着眸,半晌,长长的睫毛一抖,掀开了眼帘。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她眼眸清澄,宛如汪了一池的春水。   不愧是皇族第一美人。此情此景,竟不像是接受审判的妖女,倒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祇。   便是荆幸知,也有片刻失神。   “她是妖孽,大家别被蛊惑了!”   众人猛然回神。   “烧死她,烧死她!”   喊声此起彼伏,容凤笙却是平静到古怪,裙裾飞舞,她望着天边流云,神色渺远。   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恐惧。   有人声音渐弱,有些犹豫。   她,真的是祸害?   真的,凭借一己之力,便毁灭了一个王朝?   这样脆弱的,病态的,美丽的女人,她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   倏地,一声尖利的唱喏划破耳膜。   “太子殿下到——”   荆幸知脸色一变。围观百姓更是激动不已,纷纷左顾右盼,太子?   太子殿下竟然亲自来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进,上面赫然挂着东宫的鹤禁令。   百姓跪下行礼,异口同声,高呼道。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胆大的悄悄抬头,但见那黑压压的羽林卫往两边散开,让了一条路出来。   一位少年款款走下马车,身着绛红色飞肩束腰长袍,修长清瘦。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五官俊美出尘。   肤色白净,额心一颗朱砂红痣,一望无际的空白之中只缀一点鲜红,宛如一尊小玉菩萨。   刑部尚书屈膝跪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荆幸知墨黑的眸中微有探寻。   谢玉京背手站着,侧脸白玉无瑕,泛着暖玉的微光。   “孤奉父皇命,前来观礼。”   见二人神色凝重,少年似是讶异,轻笑道,   “两位大人稍安勿躁,孤只是跟她说两句话,绝不会耽搁了大典。”   谢玉京出现那一刻,容凤笙的神色终于一动,像是风吹皱了湖面。   她秀眉微蹙,轻轻闭上眼。   睁开时,红衣少年竟向自己走来,原来……并不是她的一场梦。   谢玉京长身玉立,启唇轻唤,“母亲。” 第2章 002 这可是诛杀九族的大罪!   002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母亲?   是了,容凤笙十六岁嫁入南阳侯府,是为侯府主母。   那时谢玉京还是侯府世子,年纪尚小,这样叫她倒也不错。   女子眼底却是浮起厌倦之色,“你不该这样唤我。”   “我与你父亲早就没有了夫妻名分。”   少年静默半晌,温言回答,“虽然如此,可您多年教养之恩,琼不敢忘。”   他是谦谦君子,谨守礼法。   以往在侯府时,每日晨昏定省,向嫡母问安,他没有一天落下。   多年的称呼已经养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容凤笙想着,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其实,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繁衣死后,她便被谢玄参幽禁在长生殿中,不见天日。而他却入主东宫,风光无限。   她也没有想过要见他。   旧朝公主与新朝太子,又有什么牵扯到一起的必要呢。   对于他的出现,容凤笙甚至是意外的,   还有些陌生。   一夜间,他们的身份便掉了个个儿。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看见自己就要低眉行礼的青涩少年。   而是,金质玉相的太子殿下。   容凤笙感到困惑,这种时候,他不与她这个前朝余孽撇清关系,明哲保身,为什么要过来呢?   还是谢玉京率先打破僵局。   “今时今日,您就没有什么话,想要跟琼说的么?”   容凤笙垂眸,“恭喜你,是太子殿下了。”   她声音很轻,像一个易碎的梦境,“我想,不出二十年,殿下便会是天下之主。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至少,比你的父亲,比我的弟弟,做的都要好。”   “身为帝王,必先做到无情。于当权者而言,情之一字,是穿肠的毒,是见血封喉的刀。”   “是大忌。”   繁衣多情,而谢絮滥情。   “而你,天生无情。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她想起那年大雪,年仅十岁的他摔倒在自己面前,却不哭不闹,冰冷麻木像个木偶。   想着与他六年相处的点滴,想着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容凤笙便知道,这个少年温和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冷漠的心。   谢玉京喟叹,“原来,您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那些可怜的,可怕的,伪装的,真实的一切。   知道他当初刻意接近,是向她寻求荫蔽;   知道他的笑与泪,不过是博取同情。   可,尽管清楚他底下是个什么模样,她仍旧是护佑了他。   这一护佑,便是六年。   “您怨我么?”   少年唇边噙笑。他并未戴冠,一根红绳从白皙的额间穿过,编进浓密的乌发之中。   鬓发两侧缀着雪白玉坠,风一吹,红绳白玉,乌发纠缠,无限风流缠绵。   容凤笙轻轻摇头。   “其实,我要多谢你。要说这世上我还相信谁,那个人,只会是你,”   她神色真诚,笑意轻柔。   “遗奴,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遗奴,是谢玉京的小名。   许久没听到这称呼了,谢玉京一怔,“我以为,您不怕死。”   她道,“本来是不怕的,可不知怎的,见到你,”   “见到你,就怕了。”   谢玉京垂眸,手指微蜷。   淡光映照着少年俊美的侧脸,细长的睫毛有层绒光,显得他似乎稚气了些。   她忽然道,“殿下,灵允还是个孩子,不论她说了什么,到底罪不至死。还请殿下,务必护她一命。”   谢玉京猛地抬眼。   灵允,容灵允,魏华公主,   方才,她被荆幸知的人带走了。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她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他答应这件事。   她死到临头,却还在为另一个人谋划。   少年眸色有些阴沉,抬眼,却是一片温和,“我还以为您去意已决,早已没有了牵挂。”   容凤笙望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他温声,“昔日您与我有恩,今日您最想要什么,但说无妨。但凡琼力所能及,都会为您办到。”   容凤笙浑身一震,惊讶不已。他贵为太子殿下,不会不知,这个承诺代表了什么。   众人远远观望,无人知晓,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究竟说了什么。   却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神韵出奇的相似,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容凤笙沉吟,忽地莞尔,“那就准备一壶酒吧,再来几块桂花糕。没有就算了,只要一壶酒,足矣。”   温仪公主嗜甜,好酒。   且酒量极差,此事少有人知。   与她相处六年的谢玉京,却是了如指掌。   他昳丽的眉眼轻扫过她,面色微寒,许久抬手道,“无巳,取酒来。”   “是。”   身后黑衣侍从应道,很快便取来了酒具,准备之周全,动作之迅疾,令容凤笙叹为观止。   刑部尚书一见这架势,有些踌躇,“荆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   荆幸知眸色微沉,嗤道,“那位可是大成储君,陛下唯一的儿子。日后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你去劝一句试试?”   刑部尚书只得苦笑。   望着那红衣少年,荆幸知转动着玉扳指,讳莫如深。   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新朝建立不过短短时日,便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朝堂簇拥者亦有不少,民间威望又极高,陛下早有忌惮。   只是国祚初定,北边部族又虎视眈眈,竟是轻易动他不得。   哪里是世人口中的谦和仁善,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谢玉京为她倒着酒,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寒风吹起他绛红色的衣袂,四周又应有梅香浮动,一时间风华无双。   一股熟悉的酒香钻进鼻腔。   容凤笙轻吸一口气,“寒山翠。”   所谓寒山翠,便是青梅酿成的一种果子酒,她以前便很是喜欢,就寝之前,必来一杯,“难为你还记得,我最喜欢这种酒。”   她眼里含着笑意,喃喃自语,看着少年向自己走来,衣带翩跹,身姿若仙。   而她目光微顿,落在他手里杯盏。   酒液清澈如水,一瓣梅花落于其上,红得耀眼。   “殿下且慢。”   脚步声匆匆靠近,荆幸知青衫落拓,朗声开口,“这酒,还得验验才是。”   谢玉京侧目。   “丞相还怕孤下毒不成。”   荆幸知微笑,半点也不退让,“既然是祭神大典,便要遵守规矩。”   该怎么死,就怎么死,不是么?   要你烈火烹心,皮肉消熔,烧的只剩干干净净一抔灰,谁都抓不到手里,才是最好。   得到授意,刑部尚书上前,以银针探入酒水,半晌拿起,其上湛亮依旧。   无毒。   他向着荆幸知点点头,后者眼尾垂下,盖住其中情绪,“还请殿下快些。若是再耽搁下去,臣等恐怕不好向陛下复命。”   说罢,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抬手,默默将酒杯凑到她的唇边。   竟是要亲自喂她?   容凤笙低头去饮,却有水浆乍迸,飞溅入眼,他那只手竟然将杯盏生生捏碎。   她睫上沾着湿意,微微睁眼,恍若泪垂。   “遗奴,你怎么了?”   谢玉京不语。   容凤笙注意到他手被划破,血混合着酒水,顺着白皙的手掌流淌下来。   他却好似没有感觉到一般,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而后又死死地捏紧。鲜红渗出指缝,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他今日有些奇怪。   不,是相当奇怪……容凤笙蹙眉,“你……不要紧吧?”   他忽然抬目看来,眼神晦涩。   容凤笙怔住。   而另一边。   “下官听说,太子殿下柔善好文,不精武艺。今日一见,怎么不是如此?”   刑部尚书惊疑不定,这霸道的内劲,绝非常人能及……   荆幸知冷哼一声,亦是面沉如水,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   蓦地,一道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原本还算清脆的音色,因怨恨而微微变调,“殿下为何还不行刑?莫非,您要包庇这贱妇不成?!”   这道声音。   不正是方才扬言要剥除她衣裙之人?   容凤笙望去,与一少女对上视线,她颜色明媚、面孔扭曲。   眉眼间,却与旧人有几分相似。   竟然是她。   少女恨声道,“太子殿下,我姐姐与你情投意合,就因为这妖妇的一句话,她就不得不入宫侍奉昏君,落得那般下场,连一块尸骨都没有留下!”   “殿下,您就不恨吗?”   说话间,她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此女不是别人,正是顾皇后的亲妹妹,顾仙韵。   顾仙韵的话,倒是令众人想起一桩往事。   昔日的南阳侯世子,与那位名满京城的顾家大小姐,原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在身。   却因为长公主,顾氏被召进宫中,最终死于非命。   年少的爱人,就这么香消玉殒,太子殿下,怎能不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   就连容凤笙也觉得,是啊,他嘴上不说,心里说不定一直都记着,恨着。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一阵无力。   不说也罢。   反正,繁衣已死,一切都来不及了。   谢玉京负手而立,漠然无话。   见状,荆幸知下令道,“行刑!”   士兵举着火把走进,点燃了干柴。   烈火轰然而起,殷红的火苗不断地向上直蹿,“呲呲”冒出滚滚浓烟。   火势越来越大,吞没了那白裙女子,却始终没有痛苦的呻.吟传来。   刑部尚书长长舒了口气。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前朝最后一位余孽死去,大兴,便是真正地亡了。   却有一股气味钻入鼻腔,他登时瞪大了眼,这是……火药味?!   荆幸知面色骤变,厉声吼道,“趴下——!”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爆破声响起,尖叫声、哭声、爆炸声响成一片,众人疯狂推挤。   “不好,祭台塌了!”   刑部尚书从高台上摔下。   耳边嗡嗡作响,他掉了一颗门牙,口中腥味弥漫。   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那滋滋的声音……是引线被点燃了!   竟然有人,事先在祭神台埋了炸药?!   是谁?   这可是诛杀九族的大罪!   “咳咳咳……”滚滚浓烟弥漫,容凤笙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想要爬起,却发觉整片地面都在摇晃。   怎么回事,地震了吗?   忽然,一件柔软的外袍兜头罩下。   修长的手臂横过腰际,带着她腾空而起。   “恩情未还,我怎能让您死?”   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第3章 003 知道了,啰嗦。   003   “你……”容凤笙抓住他衣襟,低声命令,“放我下来。”   谢玉京一僵,反而将她抱紧了,来到一片竹林,谢玉京将她轻轻放下。   浓翠入云,轻风漫卷。   雪白的裙摆盖住赤.裸的双足,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雪痕,容凤笙低下头,直到今天她才知,这是一件即便在烈火之中,也不会毁坏的衣裙。   是迢迢来地牢探望时,偷偷带来的。   ……到头来,还是繁衣,保护了她。   她回神,看向身前少年,皱起眉,“是你命人炸毁了祭神台?”   少年垂目,“有何不可?”   谢玉京奇怪的眼神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是当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祭神台被毁,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他一点都不在乎。   是了,这孩子打小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一个不害怕鬼神,不害怕报应的人,能指望他有什么敬畏之心呢?   谢玉京一见她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不由得微微冷笑起来。只是他生得清俊,便是冷笑着的模样,都带了几分柔情。   他轻声细语道,“它差一点要了您的命。您要因为一座死物,同我置气?”   她叹,“祭神台是死的,可人呢?”   他轻哼一声,“他们都想让您死。”   容凤笙默了默,柔和道,“人群里还有孩子,他们甚至不知我姓甚名谁,是善是恶。”   少年面色漠然,根本不理解她在执着什么。   他完全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他转过身去,“既然如此,您便当琼今日所为是疯了吧!既然恩情已还,今后我们两不相干,各走各路,您请自便。”   说着无情的话,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容凤笙叹了口气。   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你知不知道,我最担心什么……”   一阵气血翻涌,她捂住唇,压低声音道,“我最担心的,是你啊……”   忽地熄声。   谢玉京倏地扭头,脚尖一掠,将人接在怀中,见她口角血丝鲜红,双眼紧闭,竟是昏迷过去。   他嘴唇抿着,将人小心揽在怀中。   *   醒过来时,眼前檀香缭绕,白纱重重。   她躺在帐中,谢玉京坐在对面,正往胳膊上一圈圈地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   “嗯,”他头也不抬,咬着一条绷带给自己系结,“前朝余党作祟,誓要光复大兴,剿灭反贼。我是新朝太子,首当其冲,受伤在所难免。”   ……她这个最大的前朝余党就坐在这,听见这句,不禁很是诡异。   ——不过,他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   是了,不使点苦肉计,怕是瞒不过谢絮的耳目。   她强撑着起身,“我帮你包扎吧。”   “不必。”谢玉京垂眸,“您好生休养就是。”   ……是还在生气吗?   容凤笙细细看他,摸不清他的心思。   这孩子越长大,就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也许视线停留得太久,他手一顿,抬眼看来。   他的眼睛,生得很是美丽。瞳仁清透如两丸乌珍珠,睫毛纤长如小扇,此刻正微微抖动。   “您看我做什么?”   容凤笙笑笑,避而不答,转头打量四周,“这是哪儿?”   “我的私宅。这段时间您就住在这边。此处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打扰您。”   见他起身要走,容凤笙连忙掀开被子,翻身下来,“你去哪里?”   却忘了自己在地牢关了几天,缺水少粮,又在祭神木上绑了那么久,双腿亦是酸软得不行,还没反应过来就直直往前扑倒。   脸庞,正对着那尖锐的桌角。   她心头呜呼哀哉,眼看就要破相了,却被一双修长的手臂稳稳接住。   一抬头,少年眉毛紧蹙,几乎拧成一个川字,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三岁小孩,估计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鲁莽。   “谢谢。”   他慢慢地松开手,却仍旧皱着眉看她,声音平淡不带丝毫起伏,“走路小心点。”   被自己养大的孩子教训,感觉有点怪怪的。   口吻,还跟自己以前教训他的时候差不多,那就更奇怪了。   容凤笙眨眼,刚想问他要去干什么,他却忽然蹲下身来。   绛红色的衣摆在地面上铺开,乌发垂落,皮肤白皙,眼睫乌黑纤长。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你做什么?”   她惊讶,就要往回缩,却被他制止了,谢玉京拿起放在一边的鞋子,低声道,“抬脚。”   容凤笙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赤着脚,顿时尴尬得脚趾微蜷,脸热阻止道,   “咳,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她脚踝还握在谢玉京掌心,而他肌肤偏冷,一股凉意透过皮肉传来,舒服得让人想要喟叹。   她没有想到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上面,只觉得不好意思。   在她眼里,谢玉京还是那个拉着自己衣角、黏着她的小孩子,压根没被划分进男子的范围中去。   要真论起来,小的时候,遗奴还给她洗过脚呢。   “您自己能穿么?”   他嘴角微挑,像是成心要看她笑话似的。   容凤笙沉默了。   她被绑在那祭神木上太久,就连弯腰都很困难,更别说自己穿鞋了。   见状,谢玉京也不多说什么,继续动作,“鞋子是新的,可能会有些磨脚,您走路看着一点。”   “知道了,啰嗦。”   容凤笙嘟囔,谢玉京微嗤,扶着她的脚踝,将鞋子套进。   鞋面上绣了朵莲花,花蕊上缀着珍珠,个头圆润,色泽饱满。粉的荷,衬着莹润的珍珠,倒是分外精致。   容凤笙低头看着,起了点调侃的心思:   “……我忽然觉得,吃点苦,倒是值得的,”   “能让太子殿下亲自为我穿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呢。”   “您还有心情打趣,想来是没吃够教训?”   谢玉京淡淡道。   容凤笙手指搭在他肩上,有些讪讪,“这你就冤枉我了。那种事,我可不希望再体验第二次。一旦死过一次,就会更加珍惜这条命,殿下说是也不是?”   他手上忽然一重。   针扎般的刺痛传来,她惊呼一声,膝盖一软,便向下坠去。   而他伸出手,将她稳稳捞住。   “你……”   他起身,对上她有些惊讶的双眼,握着她的指却没有松开。   而是慢慢地往下移动,牵住了她的手。   五指缓缓插.入她的指尖,将她扣紧在掌心,像一条蛇缠住了它的猎物。   容凤笙一颤,少年却是一脸的若无其事,“我陪您走走。”   容凤笙有点别扭,可自己确实行动不便,而且,他小的时候,她不就时常这么牵着他么?   现在不过是反过来了而已,表现得太抗拒,反倒显得小题大做。   也就没提出异议,笑着颔首道,“那就有劳你了。”   她笑得温婉,半点都没有反抗的意思,他抿唇,指骨收得更紧,却没说什么。   庭院里薄雾未揭,寒意沁人。   不远处种了一池荷花,树荫摇曳,翠浓红斜。   走着走着,容凤笙发现了古怪,这个地方,竟然与她幼时所居芳华殿,布局极为相似。便是池塘边的柳树,都是一模一样,就好像是缩小版的芳华殿一般……   容凤笙看了谢玉京一眼,被他牵着走到树荫下,半晌,轻声开口,“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忙你的吧。”   “不急,”谢玉京松开她,盘腿坐在树下,眼底有淡淡疲惫。“很久没有陪您走一走了。今日春光难得,就当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容凤笙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遂莞尔,“好吧。”   她看着少年的侧脸,阳光给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   真的长大了啊。   “魏华公主,在丞相府,”   忽地,他唇瓣微启,下颌线条干净明朗,“有人构陷她与前朝余党有所勾结,导致动.乱发生。父皇大怒,将她交给了荆幸知处置。”   “荆幸知……”   容凤笙蹙眉,“此人睚眦必报,且手段阴狠,灵允那样说他,我怕……”   “不必忧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像是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从袖子里,慢吞吞地伸出一根手指。   “这样一来,您又欠我一条命了。”   从这个角度看去,少年凝睇含笑,竟是无端勾人,容凤笙一惊。   再一看,他又是寻常模样,好像刚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   连续几日,谢玉京都不在府内。   不过他说此处绝对安全,不会有人打扰,倒是托大了。   容凤笙正在午后小憩,一位不速之客却找上了门来。   他摘下斗笠,露出脸的那一瞬间,容凤笙便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惊讶不已。   “季无赦……”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繁衣的御前侍卫,季无赦,如今已是朝廷的重大通缉犯。   季无赦出身云寰境,武功极高,便是守卫森严的皇宫,他也来去自如。   当初,也是他亲授谢玉京武艺,算是他半个师父。   而谢玉京最想防的人,也是他。   可铁桶一般的重重护卫,到底是没有防住这个沉默高大的男人。   他带来了哀帝的遗旨。   看过之后,容凤笙将那份黄纸放在烛火之上,焚烧干净。   脸色有些难看。   “顾仙菱在宫中……”   繁衣将她保护得那样好,那些阴谋算计,没有半点殃及到她的身上。   季无赦一句保重都没有,便运起轻功离去。   与他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没有惊动府里的任何守卫。   此人武功,怕是如臻化境,当初在皇宫做侍卫的时候,不知藏拙多少……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重重屋檐后,容凤笙站在廊下,一抬头,望见浓稠得化不开的天色。   *   祭神台被炸毁一事,震惊朝野。   只不过处理的结果却差强人意,只抓了几个前朝余孽,还有他国探子上去,便再无后续。   而那作为祭品的罪人,也没了踪影。   御史台上书弹劾,道是丞相与刑部尚书监管不利,才导致事故的发生。   立刻又有人跳出来指摘东宫,明里暗里,说是谢玉京故意干扰祭典。   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冷眼看着,就在骂战即将愈演愈烈,太子殿下如同往常一般,慢条斯理站了出来当和事佬。   别看他年纪小,那和稀泥的功夫,一点也不逊色于那些老家伙。   那副翩翩玉郎、侃侃而谈的模样,令刑部尚书感到十分不适。   要说爆炸一事,与此人没有半点干系,他是一个字也不信。   苦于找不到证据,有滚滚浓烟,还有暴.动的人群作掩护,竟一时间无人得见,究竟是谁带走了温仪长公主。   当时,太子在侍卫的掩护下,早早便钻进了马车。   他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刑部尚书猜不到,谢玉京早就让人易容成自己的模样,算准时机,在爆炸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出来顶替。   刑部尚书拄着拐杖,摔掉了门牙,就连说话都漏风,惹得同僚无情嘲笑。   荆幸知伤得更加严重,一时半会儿,竟起不来床,丞相府里天天鸡飞狗跳。   陛下脸色阴沉。   各罚了太子、丞相还有刑部尚书一年的俸禄,此事便告一段落。   虽有人不满,却不敢再惊扰圣听。   自从静妃死后,陛下的精神状态便不是很好,常常迁怒于人,动辄打杀。   宫门内外,人人自危。   ……   谢玉京下朝回来时,容凤笙正站在廊下。   面庞秀美,被灯笼的光笼着,散发出莹润的光。   乌发散在肩侧,愈发显得温婉动人。 第4章 004 赤子之心?   004   容凤笙一眼就看见了他。   少年身形挺拔,俊逸贞劲,巍然若鹤。   一袭广袖飞肩圆领襕衫,红色内搭露出一线,衬得下颌如玉,肌肤雪白。   额心朱砂如同雪地寒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与她目光接触,少年垂眸,回避了她的视线,“母亲。”   又道,“您站在这里做什么。外面风大,快些进去吧。”   容凤笙打量他好一会,方才含笑说道:   “我坐不住,想着也到你回来的时辰了,便出来等着,正巧,远远就看到你了。快来用饭吧。”   她面上施了薄薄的脂粉,愈发显得端庄娴雅。   眉目温柔,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   他心下微动,想要上前,却忽然止住步子。   “怎么了?”   容凤笙回眸,见他在原地一动不动。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谢玉京扬起脸,笑得温和:   “您先进去,容我去换件衣裳。”   容凤笙知他素来爱洁,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   谢玉京转身便向另一间屋子走去。   无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黑衣黑发,就像是少年的影子一般。   他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洁癖发作,而是要去清理身上的血迹。   半个时辰前,地牢之中,一位“前朝余孽”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认真计较起来,太子还要叫那人一声世叔。他小的时候,这官员还曾抱过他。   他刑讯的手段骇人听闻,无巳就在阴影处,看着少年平静地进行完全程。   从审问,到用刑,听着那人如疯狗般恶毒的诅咒,他始终面带微笑,游刃有余。   就像是把这当作一场游戏似的。   无巳不禁想起一年前,还是南阳侯世子的谢玉京,带着千余人前往汀山剿匪,却中了埋伏,失踪整整十天。   到最后,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   没人知道,那十天里都发生了什么。   谢玉京只是下令,让无巳带上一行人去清剿贼窝。   他一路带领着众人,神情自若,推开那寨子的门,露出炼狱般的景象。   众人震怖,而他容色冷静,毫无异色。   要知道,一年前的谢玉京,只有十五岁而已。   太子仁善之名远扬,盛京人的心中,谢玉京三个字,也一直都是年轻有为的典范。   可,表面上看着完美的人,往往最会伪装。   实际上,他本性冷酷狠辣,城府极深。   就像那位容氏公主所说,谢玉京,天生无情。   *   无巳给他拿起一件衣袍,就要给少年披上,他却指了指另外一件。   无巳看去,那是一件朱红色的翻领长袍,上面绣着仙鹤与荷花。   不过片刻,少年便穿戴完毕。他对着镜子整整衣襟,鲜亮的红色,显得五官俊美出尘。   谢玉京修长的手指慢慢地系着衣带。他垂下眼,思索该怎么抹去地牢的那些痕迹。   除掉几个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常人对于这些事,总有一些恐惧在。   但是在他眼里,就跟吃饭睡觉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想到地牢那个人,还有那些咒骂,血色便难以遏制地袭上眼底。其实他并不喜欢往那些地方去,因为会像今天这样,染上血的气味。   而且,他讨厌血的颜色。   非常、极度地讨厌。   无巳小心地为他取下发冠,“殿下,不久前有人潜入此处,见了夫人一面。他武功极高,属下不敌,未能将之擒获。”   谢玉京立刻就想到了是谁。   也只有那个人,能够在他的地盘来去自如。   季无赦,那个宛如鬼神一般强大的武者。   他眼眸一冷。   “立刻去追查。”   又加上一句,“一旦查到踪迹,不用回禀,直接杀了。”   无巳一顿,“是。”   *   谢玉京推开门,容凤笙正在布菜,听到动静头也没抬。   “坐吧。我已经吃过了,就不陪你用了。”   她给他盛了一碗鱼汤,抬眸笑道,“许久没有下厨,都有些手生了,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谢玉京扫了一眼桌上。   紫砂锅装着天麻炖乳鸽,一盘清蒸鲈鱼、一碟糟鹅掌。还有红烧兔头、冬笋火腿,香气扑鼻。   他默默接过,食不言,寝不语。   容凤笙看他垂眼喝汤,又看到他衣服上的刺绣,不禁有些诧异,这件翻领长袍,是她去年送给他的生辰礼,怎么翻出来穿上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不得不说,他很适合红衣。   少年人合该如此,瞧着多有精气神,她记得自己也夸过,遗奴穿红衣,是极好看的。   谢玉京夹起一筷子鱼肉,又看看满桌子的饭菜,心中总觉得有哪里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 这些事都有下人来,您怎么……?”   “这不心血来潮,”容凤笙眉眼弯弯,“看材料俱全,就想着试试手艺。”   这些都是在侯府的时候,她做过给他吃的。   原本她是公主,富贵清闲,不必做这些事,但那个时候谢玉京还小,谢絮又不常来,她成日里在锦园里,闲着也是闲着,便将魔爪伸向了灶台。   她喜欢甜食,成天里就琢磨着做一些糕啊酥啊的,那段时间,谢玉京就是给她试菜的,被她投喂得白白胖胖,脸颊肉捏起来软软嫩嫩的,手感好得不得了。   后来她迷上了药膳,怎么养生怎么来,成天捣鼓一些千奇百怪的搭配。   不过成效还是有的,遗奴这一头浓密的头发,就是她的功劳。   容凤笙当初可是砸了不少精细的食材,才养得他如今这头发,乌黑亮丽如缎子一般。   真是时光荏苒啊,当初那个冷冰冰的小屁孩,转眼就出落成一枚美少年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容凤笙眼眸融融的。   初见的时候,他裹着狐裘,一张小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不知怎么,被谢絮罚跪在廊下。   见到她,砰的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她废了好大劲,才将他扒拉起来,小孩眼睛红肿,满脸的泪痕,实在是丑得别致。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笑,“你那个时候,就像什么来着……就像一只大汤圆。”   谢玉京无奈。   “您怎么还记得呢。”   皱眉听着她的形容,一阵无力感袭来。   他从娘胎里出来就患有眼疾,不辨颜色,十分畏光。他那个时候不是哭,是被雪地里反射的光,刺激得生理性流泪。   解释了很多次她都不听,反而经常拿这件事来笑话他。   最后谢玉京也无奈了,索性由她去。   他一脸的不堪回首,反而逗乐了容凤笙,她撑着下巴看他。   少年脸上有点微微的奶膘。   不知是不是室内温度有些高,他脸颊泛起红色,睫绒乌浓,微微侧开脸。   “别看我了。”   这孩子,还害羞起来了,容凤笙也不再打趣他,递过去一张手帕,谢玉京接过,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他细致地擦着唇,忽然道,“今日,可是来过了什么人?”   “嗯。你师父来过。”   容凤笙不打算隐瞒,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   “季无赦。”   谢玉京吐出这个名字,眉眼间掠过不悦,他不喜欢容凤笙给他找的这个师父,甚至有些反感。   或者说,这个世上,就没有几个他喜欢的人。   季无赦这个人,跟谢絮,他的生父一样,给他的感觉一直都很压迫威严,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   而且,他是前朝的人,谢玉京下意识地,不愿意他与容凤笙接触。   他有些烦躁……   看来院子的防守,都得换一波。   少年眉眼间有些阴沉,完全不像平时的斯文秀气,容凤笙却是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   “你师父正在被朝廷通缉,如今受了重伤,过几日,就要启程去往他的师门,云寰境休养。”   “云寰境?”   容凤笙并不怕把这件事告诉谢玉京,会给季无赦带去危险。   且不说季无赦是他师父,就说这个云寰境,根本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有人说是仙境,也有人说是鬼蜮。   总之,没有人真正去过。   繁衣还是楚王的时候,偶然救了季无赦一命。   当时只以为此人是江湖侠士,并不知道他出身传说中的云寰。   后来季无赦入宫,成了繁衣的贴身侍卫,并统管羽林卫。可惜,在最后的宫变中,也没有保住繁衣一命。   容凤笙想着,没有注意到谢玉京的脸色骤变,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自己。   他嗓音变得有些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就连尾音都弱了下来,“您要随他离开么?”   离开?去云寰境?   容凤笙没有回答,她抬眼,往窗外望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池塘边静默一片。   柳条垂下,郁郁蓊蓊。   她幼时住在芳华殿,后来去往大菩提寺养病。再之后是锦园,再到现在的芳华园。   大菩提寺,算是不可多得的自由的时光。   半晌,她说道,“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去看看。”   “因为繁衣说,那个地方,没有人世间的一切苦厄与悲欢。那里的人呢,也个个仁善温柔,待人亲切。听起来,是不是就像仙境一样?”   她眸底有股温暖平和的光。   谢玉京忽然起身,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咯吱声。   容凤笙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发现他脸色有些白。   谢玉京原本是想笑的,面部肌肉却僵硬得不行。他张了张口,吐出的字句有些喑哑,   “我的生辰,您不陪我一起过吗?”   容凤笙闻言诧异,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生辰是在四月十五,如今只是二月。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他呼吸骤然变轻。   袍子下的手,在容凤笙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用力到骨节隐隐泛白。   他眨眨眼,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该怎样以最快的方式找到季无赦。   然后让他永远,都不出现在她面前。   他知道,不用那么极端的办法,也可以留下她。   只要他想,完全可以。   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心软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信任他。   可是留住了这一次,下一次,下下次呢?   容凤笙很是不解,却在少年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好了好了。我又没说我一定会去。再说了云寰到底在哪,又没有人知道。”   “有一个人知道,”   谢玉京低低地说,“季无赦。”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恐怕永远都找不到她。   “什么季无赦,那是你师父。”容凤笙叹气,到底只是一个孩子,有心笑话他,但看他那副神情,又很快心软了。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坐下吧,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容凤笙给他倒了杯酒,“你每一年生辰我都不会缺席,今年自然也不会落下。”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寒山翠,浅浅地酌着,心里却有了打算。   她并不打算去什么所谓的云寰。   在她看来,人世间根本没有世外桃源。   有的,只是从一个囹圄,逃到另一个囹圄。   她皱着眉,想起繁衣留下的遗嘱。   顾仙菱身在冷宫,处境恐怕不会很好。更加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肚子里,还怀了繁衣的孩子。   也许,会是大兴的最后一点血脉。   可,宫里那种地方,要生存下来已是很难,更别说带着一个孩子。   他们母子若被发现,必死无疑。   谢絮不会让繁衣的孩子活下来的。   而季无赦,是顾氏母子唯一的希望,他会在大菩提寺接应,时间就在十天后。   顾仙菱母子,必须离开。   季无赦一人的力量,不足以带走他们,所以,他需要她的协助,唯一的办法,那就是……入宫。   谢玉京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那是您弟弟的愿望,您想帮他完成。”   “您不论想去哪里,自然都是可以的,我不会强留,”   谢玉京慢慢俯下身,平视着她的双眼,“但是,等我过完生辰,好不好。”   他额心朱砂鲜艳,如同雪地红梅,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   睫毛纤长,瞳仁清澈。专注看着某个人的时候,眸底水波浩渺,又如深涧落花。像一只漂亮温驯的猫,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容凤笙叹一声,要不怎么都说这孩子聪慧呢,太懂得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了。   “当然好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满眼的爱怜。他方才换衣服的时候,将冠也摘下了,满头青丝垂落,   根根分明,她拈起一缕,如同水般顺滑,根本抓不住,轻而易举就从手心溜走了。   他眼神有些闪烁,却没有回避,对于向她示弱这种事,他信手拈来。   容凤笙抚摸着他的头发,犹豫了一下,方才下定决心似的,语重心长道,“这段时间,你常来看我,我很是高兴。只是,你如今是太子了,有些流言终究对你很不好。”   谢玉京扬了扬眉。   容凤笙掩唇,咳嗽两声,“你知道这道理的。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被他看得有点尴尬,她又连忙说道,“当然我相信,遗奴待我一片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忽地勾唇一笑。 第5章 005 您想他了?   005   “赤子之心?”谢玉京咬字轻缓。   他觉得这个词很好,好极了。   修长的指抚摸着杯盏,就像当时在地牢中抚摸冰凉的刑具那般。   容凤笙见他唇角挑着弧度,像是愉悦又像是嘲讽,不禁感到怪异。   不过她没有多想,只当他是面皮薄,不习惯被人当面夸奖。   她暗暗笃定,心里笑他是个孩子。想到顾仙菱的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您有心事?”   容凤笙看他一眼,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该不该告诉他?   遗奴一直都是站在她这边的,想来只要开口,他一定会答应帮她。   只是这件事……   她心中忧愁,只能拿起杯盏。   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像是刀子一般。   她皱眉咽下去,怀疑地盯着杯子。   谢玉京看她竟然一口闷了,差点噎住,好心提醒道:   “这虽然也是您常饮的寒山翠,却在地下埋了近十年,酒性极烈,您不该喝的那么急。”   “什么?”容凤笙顿时哭笑不得,她捂住额头,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不早说。”   谢玉京没有说话,怔怔地盯着她看。   她脸颊泛起红,像是榴花绽放。   不敢再看,连忙移开了视线。喉结却上下一动。   他若无其事地拈着酒杯,眨了眨眼,脸上滚烫起来。   容凤笙捂住额头,低低呻.吟了一声,只怪自己大意了。她伏在桌上,头越来越重,身体化成一滩软泥,往下滑去……   却忽地被人扶住。那人五指紧握着她的肩,“你醉了。”   容凤笙知道自己是醉了,却不想承认,她想推开他,却适得其反,一头栽去。   “嘶……”   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她条件反射地飙出泪水,捂住了额头。   她微微睁开眼,只见朱红的缎面,上面绣着的仙鹤栩栩如生,透出隐隐寒梅香。   容凤笙抓住身前人的衣襟,浅浅吸了一口气。   忽然间,她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放在了头顶。   宽厚温暖的掌心,压着她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却是轻柔温和到了极点。   “若是累了,就睡一觉吧。”   “有我守着你。”   这声音……   是遗奴还是……意奴?   少年低低的诉说之声,还在继续,“虽然这几天,你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但我能够感觉到,你不开心。”   他知道她心里藏了事情,却不愿意同他开口。   他想她同他开口,想她意识到,他已经成长到足够她依靠的模样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依靠我。”   谢玉京指尖冰凉,眼底浓黑,他多想能够占领她整个生命,让她在碰见他之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他。   不过如今,也不算晚。   可惜,这一番衷肠,没有被容凤笙听见。她大脑一片混沌,神思坠坠,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只听见一声,“阿姊。”   隔着虚空,轻轻地传来。   “是繁衣吗?”   她眯眼瞧着眼前的人,不是很确定,脑后的那只手一顿,而后缓缓俯下身,将面容暴露在她的视野之中。   容凤笙伸出手,有些发颤地抚上他的脸庞,喃喃,“繁衣,你还活着。”   那人漆黑的双眼,还有额心正中的朱砂小痣,倏地在面前放大,她一惊,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谢玉京。   不是容繁衣。   她蓦地清醒。   “是遗奴啊。”   “对不住,我有些失态,方才吓到你了吧。”   她松开他,捂住额头,充满了歉意。   谢玉京抿住唇不说话,垂着眼,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翕动。   像一堆冰冷、美丽、低饱和度的瓷器。   容凤笙愣了一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看他好像有些委屈,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实过分,竟然将他错认成了别人。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不是有意认错的,”   她平时将他们分的很清楚,遗奴与繁衣,根本不一样。相貌、性情、气质,不论是哪里都很不同,只是这次,为何会搞混了?   想来是近来频频做梦的缘故。   于是她解释,“近来做梦,总是梦到繁衣。也是像你这样,一身的红。”   想到梦里光景,她便很是唏嘘,“哎,就坐在秋千上,看着我笑。只笑,但不说话。”   “你知道,我以前住的地方,芳华殿,池边种着一棵柳树。”   “小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扎了一个秋千。”   那段童稚的时光,实在像是一场美梦。   容凤笙眯起眼睛,轻声道,“我和侍女们经常在那里玩。我坐秋千,她们便在后边推着我,荡得很高很高,甚至能看得到墙那边的景象呢。繁衣身体不好,不与我们一起,就远远地看着我们,眼底满是羡慕。”   “有次,实在是荡得太高了,我飞出秋千,落进了池子里面。繁衣二话不说,就跳下来救我了。但是他忘了,他自己也不会水啊。然后我看着他在水里胡乱扑腾,却努力想要游向我,他朝我喊,阿姊,抓住我的手。”   “繁衣他啊,真是个笨蛋。”   “您想他了?”   谢玉京轻声道。   容凤笙点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后来,我在大菩提寺养病,他来看我,带来了一样东西,说是有一个传说,将心爱的信物埋在菩提树下,几年后再取出供奉,可以保佑亲人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他埋下的信物,是父皇送他的生辰礼,一张极漂亮的弓。”   “他第一次狩猎,就猎到了一只小白狐。”   “他将白狐关在笼子里,可我见那白狐颇有灵性,个头又小,一时心软,便偷偷放了生。繁衣为此同我生气,几天都不肯搭理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听说我夜里手脚冰凉,有了主意,想用狐狸皮给我做小毯子呢。”   “我很自责,他却安慰我,下次会猎更好的皮子给阿姊……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说着旧事,容凤笙脸色却是平淡,看不出半分悲喜。   繁衣十五岁践祚。   登基那一天,穿了件血一样红的皇袍。   那是极为热烈奔放的赤红,与玄色搭配,金线绣着蟠龙,举手投足间优雅高贵。   她看着他缓步走上,那帝王的高座,重重冠冕下,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容貌。就好像在看世上的另一个她,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她一直觉得,他定会是世上最仁爱的帝王。   “您是想要,那张弓么?”   容凤笙眼神一闪,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身边没有一件繁衣的旧物,到底遗憾。”   “它在大菩提寺?”   哀帝的灵柩会在大菩提寺停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葬入皇陵。   “是。”她回答。   谢玉京起身,“您等我一个时辰。”   容凤笙也随着他站起身来,却在他临出门前,唤了一声遗奴。他回眸,而她张了张口,莞尔道,“一路当心。”   *   谢玉京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策马飞奔而去,数十名东宫卫纵马跟上。最近下了一场雨,进山的道路泥泞难行。   大菩提寺素来是皇家寺庙,非皇亲贵族不能进入,周围也设置了严密的防守。   前几日前朝余孽作乱,防护又加强了一波,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守夜的人名叫张珩,正在寺外巡逻,远远便见到一队人马靠近,且极为莽撞,浩浩荡荡,直冲山门而来。   “站住!来者何人?”   他上前阻拦,厉声叱道。   借着火把的亮光,看清为首之人。   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形颀长,容貌俊逸。着朱红色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乌履。   一头乌发落了夜间的寒霜,愈发浓黑如墨,披散在肩侧。   他双眸漆黑,额心朱砂仿若雪地寒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张珩一惊,跪地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谢玉京坐在马上,骨节分明的手紧勒着缰绳,嗓音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垂着眼,含笑道,“孤来取一件旧物。”   取一件旧物?何必大张旗鼓,带着一干东宫卫到大菩提寺来。   更何况,寺庙里面,还放着前朝皇帝的尸体。   张珩半信半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命我等在此护卫,没有命令,末将断不敢随意放行。敢问殿下,可有陛下圣旨?”   半晌,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张珩疑惑抬眸,红衣少年居高临下,眼底隐约有着不耐。   “让开。”   张珩知道自己若是让开了,明天脑袋就要分家,咬牙不动。   “孤再说一遍,让开。”   谢玉京垂眸重复。   张珩大震,“殿下这是、这是要抗旨不成?”   抗旨不遵,视同谋逆!   谁知,他轻笑一声,“孤便是抗旨又如何?”   他抽出腰间佩剑。   那剑细长,剑柄如一块寒冰,晶莹剔透,剑身却刻着梅花图样。   太子谢玉京的剑,有个雅名,唤作癯仙。   此二字,意味骨姿清瘦的仙人,不论是人,还是剑,都是极为贴切。   只见雪光莹亮,在所有人眼前一闪而过。张珩便捂着肩膀,跪倒在地,血流如注。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剑,便刺穿了张珩的肩胛骨。   月光下,剑身开出红梅朵朵。叮的一声,落剑回鞘,少年森寒的声音回荡。   “挡我者死。”   直到浓郁的血腥味,涌进鼻尖……   众兵士才回过神来。   看着以太子为首的东宫卫,纵马奔向寺中,马蹄扬起灰尘漫天,都十分难以置信。   他们是不是眼花了?那位殿下明明温润如玉、慈悲仁善。   怎么可能公然抗旨,血溅佛门宝地?!   张珩挺剑半跪于地,强忍剧痛,脸色震怖。   只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如星火般融入夜色。   他厉喝一声,“快,召集羽林卫!” 第6章 006 太子殿下亲临。   006   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披甲执锐,纷纷上马追逐。   张珩捂住伤处,靠在同僚背后,恨声道,“此人定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性情温和,君子端方,怎么可能随意伤人,定是什么贼子假扮!“   “哀帝的棺椁还在里面,陛下严令不得任何人靠近,若是有半点闪失,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这句话,同僚一凛,一鞭子抽下去,骏马吃痛,撒蹄狂奔起来。   夤夜,皇宫。   永兴殿素来是皇帝的寝宫,两侧矗立着巨大的金漆青龙香鼎,鼎中檀香袅袅,盈满乾坤。   大太监止喜匆匆走进,弯下腰,对着那正在案前静坐的高大身影道:   “陛下,出事了。”   男人头也没抬,倒是那正在一旁磨墨的女子,轻轻看了过来。   她是陛下新册封的妃子,相貌出众,性情温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生得与静妃有几分相似,且都弹得一手好琵琶。   妙美人将食指抵在唇边,悄悄“嘘”了一声,“止喜公公,陛下睡了,您小声些。”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阵珠玉琅琅。   止喜悄悄看了一眼,男子阖眸,冷冽低沉的嗓音从薄唇中吐出,“何事如此慌张。”   正是大成的开国帝王,谢絮。   他已过而立,声音听起来却十分年轻。止喜匆忙低头,眼前是男人的下颌,线条硬朗清晰。   他肌肤有些微的苍白,薄唇形状优美,正紧紧地抿着,想来是被打扰了小憩,十分不悦。   止喜将腰弯得愈发低,轻声道:   “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带人闯入了大菩提寺。”   皇帝倏地睁眼。   随着那双眼睛睁开,所有的温和都一扫而空,变得冷厉威严,动人心魄。   他五官生得很是英俊,挺鼻薄唇,眼角却生着一颗泪痣,十足的薄情相貌。鬓角乌黑,用金冠将长发束起,两侧垂下细碎的金珠,犹如遮眼的珠帘,正在轻轻地晃荡着,衬得面容愈发凉薄阴沉。   他手一抬,妙美人便福身退下。   人一走,皇帝的面色刹那间阴霾遍布。   他站起身,玄色龙袍衬得身姿高大修长,缓缓踱到窗边,负手而立。   “谢琼,他去大菩提寺做什么。”   止喜道:“据羽林卫回禀,殿下在寺里指使东宫卫挖什么东西。东一捧土西一捧土,眼瞅着是在找什么……旧物呢。”   还说出了抗旨那种话来。   止喜背后全是冷汗,却不敢将这话当着皇帝的面说,生怕惹怒天颜。   要说这位太子殿下,平日里,怎么都挑不出错处,左右逢源,性情温良。文治武功,那都是顶尖的,怎么今夜忽然就犯了邪性,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个谢琼,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皇帝淡淡道,听不出喜怒。   “他在找什么?”   须臾,冷冽的声音又响起。   “似乎,似乎是一张弓……”   皇帝皱眉,弓?   他眯起眸,看向桌上的一幅画,上面绘着一只燕子。   还题了两句诗。   这是不久前,季无赦送进宫中的。   当侍卫将这个东西交到他手上的时候,谢絮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云寰的势力,终究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有季无赦这样的人物在身边,若是哀帝还活着,这江山,恐怕还轮不到他来坐。   想到这,谢絮便是一阵烦躁。   容氏根基太深,要想连根拔起,极为困难。   尽管他将容氏皇子都屠杀殆尽,只留下一些公主。   公主……还有一位。   温仪,他知道她还活着。   看着那只工笔细腻的燕子,女子秀美的面庞,骤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其实要让人忘记她,是真的很难。世上绝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像温仪长公主那样美丽。   她就像是容氏一族的象征。   六年前,她是倾城绝艳的牡丹花,冠绝天下。   这六年过去,容氏由盛转衰。   历经生死百痛的她,不知是否也成为那枝头病态柔弱的白梅,就要凋零了呢?   “止喜,备马,朕要出宫。”   “陛下,这么晚了……”   谢絮勾唇。   “故人相约,朕岂能辜负她一番美意?”   皇帝狭长的眸微眯,透出一片森凉。   止喜连忙下去安排。   谢絮卷起那幅画,笼子里的雀鸟飞出去够久了,也该找回来了。   *   大菩提寺。   以无巳为首的东宫卫,正与张珩等一众羽林卫对峙。   ……竟然怀疑太子殿下的身份?   无巳从怀里掏出令牌,冷脸道,   “你们看清楚,这是什么。”   鹤禁令?   张珩愕然,竟然真的是太子殿下?他看向东宫卫后方那道颀长的红衣身影,不敢相信。   如果是太子殿下,怎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他喃喃自语,一脸失神,“怎么可能……”   忽然想到那把癯仙剑,是了……令牌可以造假,剑器却是不能。   张珩心情复杂,“不知殿下在找什么?”   无巳早准备好了说辞:   “今日,前朝余党在牢中供出,大菩提寺窝藏有其同伙。殿下带人前来彻查。”   张珩有些傻眼,“可,要找前朝余孽,怎么还挖起坑来了。难道人还会藏在这地底下不成?”   无巳不知怎么回答,遂绷着脸不说话。   张珩是个一根筋的,强忍疼痛,高呼道:   “末将已让人回禀宫中,不出半个时辰,陛下就会知晓此事。殿下这般行事,就不怕、不怕触怒天颜么!”   谢玉京遥遥看来,他眼球极黑,如同两颗浸没在水中的乌珍珠。   “聒噪。”   话音才落,一柄利剑便架在了张珩脖子上。无巳皱眉,“再多说一句,当心你人头落地。”   张珩一震。   恐惧如潮水般席卷过全身……   前面的骚动,也传到了一处清幽的厢房。   竹林飒飒,风吹声动。   踏、踏踏,是木屐敲击地板的声音。   唰地,门被拉开。   一书生装扮的人徐徐走出,他身姿修长俊雅,玉冠银钩,腰佩白玉,脚上趿拉着一双木屐。   手里端着烛台,垂目,问匆匆走近的童子,   “外面是什么动静?”   书童道:   “回禀大人,是太子殿下亲临。”   这一声大人,唤的乃是翰林院修撰,顾泽芳。前朝顾皇后的嫡长兄,奉旨在此修撰国史。   “太子殿下?他来做什么。”   夜风吹的烛火跃动,在青年面上投出淡淡的影,勾勒鼻唇如玉,岳美姿仪,肃肃如松下风。   顾泽芳与谢玉京在兵部共事过,见到谢玉京的第一眼,便觉此人年纪轻轻,却是心思深沉,城府极深。   是以,二人只是点头之交。   “大菩提寺窝藏有前朝余孽,殿下前来捉拿,”书童将方才从小沙弥那里听来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脆生生道,“可是,小竹听说,那位温仪长公主无故失踪,便是太子殿下劫走的。”   “殿下却说来寺里抓人。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温仪长公主?”   顾泽芳眸子一暗,以手作拳,抵在唇边咳嗽几声,“行了,旁的话你不要多说。”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小竹撇嘴,识趣地闭嘴了。   他家大人的亲妹妹,前朝顾皇后顾现菱,可就是因为这位温仪长公主,而香消玉殒的。   但凡提及这位公主,大人就要生气。   心知自己犯了大人的忌讳,连忙屁颠屁颠地跟进去请罪。   *   芳华园。   容凤笙眉宇间凝了一丝轻愁,看似在看书,实则是怔怔地盯着指尖,那里沾染了一点墨迹。   过了一会儿,目光又渐渐地坚定起来。   将视线重新移回那些蝇头小字上。   心中默念一遍,合眼倒背一遍,佛偈如喁喁私语回荡在耳边。   灯光打在女子的侧脸之上,照得肌肤如雪,眉如翠羽。   侍女看着她,也感到微微的脸热,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美人,竟是动静皆美,浓淡皆宜。   也不怪乎,教养出殿下那样的人物。   坊间传闻,这位公主,是个狠毒至极的女子。   可是方才,她孤身一人,立在院子里烧纸钱的模样,面上虽无哀戚之色。   却是柔弱堪怜、惹人同情。   自己侍候这些天以来,也觉得,这分明就是个温柔如同月光般的女子,哪像是传闻中那样不堪?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侍女连忙福身,“太子殿下。”   容凤笙回过头去,谢玉京立在门口,身后尽是溶溶月色。   些微寒风灌入,吹得红衣少年袍袖招展,宛如振翅欲飞的朱凤。他修长挺拔的脊背上,背着什么东西,用黑布裹着,依稀是一把重弓的形状。   脸庞白皙,额心朱砂似血,闪烁流华。   一双眸,静静瞧着她。   “你回来了,”容凤笙看见他背上之物,便知道他将东西带回来了。   微微咬住了下唇,眼底闪过一丝愧意。   再抬眼的时候,温柔依旧,“来,快坐下。”   她起身迎上前,眼前蓦地笼罩下一片阴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紧紧抱住,用力到像是想要将她嵌进身体里去。   “遗奴……?”   容凤笙睁眼,有些愕然。   他紧紧搂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揽住她的肩膀,克制而隐忍。 第7章 007 你们在做什么。   007   “怎么了这是?”   她偏了偏头,轻声问道。   谢玉京轻嗅她的发香。   她常年礼佛,身上自然而然夹杂些旃檀香气,令人安心。   他眼尾半阖,“真好,您还在。”   声音闷闷。   这是……怕她突然消失了吗?   容凤笙有些哭笑不得,“好了好了,都多大了呀,还像小孩一样黏人呢。”   谢玉京皱眉,松开她。   “早就不是了。”   容凤笙看到他脸上沾了些泥,抬袖就要擦拭,谢玉京却退后一步,“别,我身上脏。”   刚刚抱的时候怎么不说脏?   她失笑,“过来坐。”   她温柔的眼神,让谢玉京紧绷的身体缓和了一些,无论在外面是什么样子,手上沾了多少血,他回到她这,都会第一时间洗手换衣。   之前那一次,身上都被血污浸透,呼吸之间,血气浓郁,如同跗骨之蛆,令他感到极度的自我厌恶。   恨不得将身上这层皮都剐下来。   可,当他走到锦园,看到一盏灯光,闪耀着盈盈的光泽。   他就知道,是她在等着他。   他便很快换好衣服,一脸平静地走进去。   等她放下刺绣,笑着望过来,眼神温柔平和。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他不想她只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了。   “你身上有血。你受伤了?”   容凤笙忽然惊呼,谢玉京低低“嗯”了一声,将手心摊开给她看。   “这里,划伤了。”   容凤笙一看,眉心蹙起。   只见少年白皙的掌心中,赫然有一道血口。   若不仔细看,几乎不能发觉。   ……就是树枝划到的一个口子吧,再不快点包扎,就要痊愈了吧。   容凤笙眉心舒展,缓过神来,还是柔声问,“疼吗。”   “疼。”   他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   容凤笙眼底都是笑意,却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直看得谢玉京先招架不住,耳尖泛起薄红,尴尬地咳了两声,自己将手缩了回去。   “对了,这把弓……您要的是它吗?”   他伸手将上面缠裹的黑布解开。   渐渐的,一把做工极为精美的重弓,显露在二人面前。弓身雕刻了精美的图案,振翅欲飞,乃是象征大兴皇族的青凤图腾。   弓弦历经年岁,依旧坚硬非凡,光看这材质就不难想象,能够拉动这把弓的人,有多么的力大无穷,勇猛非凡。   谢玉京带回此物的时候,心里有些起疑。   她口中说的,必是多年前的旧事。   哀帝那时候,恐怕还就是个少年人,而且身体不好,怎么会用的动这种东西。   不过,想到是那个昏聩的老皇帝赏赐的,上面都起了锈迹,确是有些年岁了。   便觉得,也许只是他多想。   “多谢你,遗奴。”   容凤笙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只专注地注视着谢玉京,他脸上又开始止不住的热意翻腾,像是烧起来似的。低下头,却一眼瞄到了衣角上的血迹,是方才那个羽林卫的血。   少年立刻露出厌恶的神色,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   他喃喃,“这实在是太脏了,还是先去洗掉……”   “等等,”容凤笙忽然伸手,“我来帮你。”   她拿起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泥点子。谢玉京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化成了一座雕像,   这个距离,好近……   谢玉京手指微蜷,往下看,是她微微敞开的衣领,肌肤白瓷一般,锁骨纤细。   往上,饱满红润的唇微微开合……   咫尺之处,吐气如兰。   “……外袍脱了吧。”   “脱,脱了。”   结巴什么?   容凤笙攥着帕子,疑惑地挑了挑眉。   他垂眸,骨节分明的指,搭在腰间。   “哦。”   谢玉京默默地抽开衣带,将那件朱红色的外袍解了下来,露出少年人修长精韧的身体。二人指尖触碰的时候,他打了个哆嗦。   容凤笙奇怪地看他一眼,却没在意,冲他身后微微一笑。   “无巳,把衣服给我吧。”   谢玉京一愣,猛地转头。   果然,无巳手里拿着一件干净的外袍,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刚才一直被谢玉京当成空气,忽略了个彻底。   少年的脸色骤然阴沉:“你怎么在这里。”   无巳:……   容凤笙忍俊不禁,“无巳一直就在,还给你拿衣服,真是的,这么凶做什么。”   谢玉京抿唇,无巳连忙将外袍递给容凤笙,   “属下想起园子的防守还没有检查,这就告退。”   他不敢久留,走之前,招呼着同样被当成空气的侍女一起,还顺手将门带上了。   容凤笙抖开外袍,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她半蹲身子,给他系上衣带。他发丝垂落下来,拂过鼻尖,传来一股湿润柔软的香气。   他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您开心吗。”   “嗯?”   “拿到这个,你开心吗。”   他侧目,看向桌子上的弓。   一般人总能直觉地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并根据当下的情况给予反馈。   谢玉京却只能作为一种常识来理解,如同通过学习得到知识一般。情感对于他,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东西,类似画饼充饥罢了。   世上很多事情,他都不能够感同身受。   但是他想要通过她的口,确认他的举动,是否让她得到了宽慰。   容凤笙微微一僵,“嗯。”   “谢谢你给我取回来。”   听到这句话,他眉心舒展,露出一个笑来。那几乎是有些甜蜜的笑。少年漆黑的瞳仁如同碎星,闪耀着熠熠的光彩。   容凤笙有些不忍,想了想,还是轻声道,“但是,对不起,我骗了你。”   “此物并非我弟弟的遗物,而是——”   砰砰砰——   忽然,门被敲得震天响。   无巳低沉的声音响起:   “殿下,不好了。属下远远看到一队羽林卫正朝着这边过来。其中,还有陛下御辇——”   谢玉京明白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容凤笙。   “你刚刚……要说什么?”   他嗓音有些轻。   容凤笙双手笼在袖中,脸色冷静,“这张弓,其实是你父亲的旧物,是在大菩提寺,他与我初遇之时,送予我的。”   “你……”   谢玉京嗓音有些沙哑,一脸的不敢置信。   “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见过季无赦了。”   容凤笙平静道。   方才她在院中,借着烧纸钱的举动,将一种干花一同扔进去焚烧。   此花名叫莫忘,乃是云寰独有的植物,焚烧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随风可以散出很远。季无赦嗅到这种气味,就会来找她。   “我让他,向宫里送了信。”   容凤笙叹气。   她不能,也不敢将顾仙菱的事情告诉他。   谢玉京是太子,大成的太子。   而那个孩子是繁衣的骨血,大兴最后的血脉,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她知道,他绝不会放自己回去。   所以,她只能这样做。   “呵。”   谢玉京缓缓走近,“您是在开玩笑吗?”   她静默的脸色,早已说明了一切。   谢玉京忽然笑了一下,这个笑,让容凤笙觉得有些可怕,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所以你说,想要那个东西,其实只是为了偷偷支走我。然后,让季无赦帮你送信?”   他语速极慢,极柔,尾音扬起,让人觉得背后发凉,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发出腥风血雨。   “所以,季无赦不仅来过,还来了两次?”   话音一落,谢玉京怫然大怒,一脚踹翻了椅子。   巨响震得她眉心一跳,又听他冷声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一群废物!”   “来人!”   “没用的,谢絮已经来了。”   容凤笙道,“我必须见他一面。”   “见他?他都要烧死你,你见他做什么?”谢玉京烦躁地来回踱步,难道,她还对那个男人心存幻想?   “遗奴,你不要那么激动,你听我说。”容凤笙皱眉,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个样子过。   “我怎么不激动?”   “在锦园那些日子,你受的气还少么?你又知不知道,他宫里新纳了多少女人?就这样,你还回去干什么?”   “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我不后悔……”   容凤笙诚恳道,“对隐瞒你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谢玉京逼近一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你怎么能这样利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是他呢,他可是要你的命。你对他,就这么无怨无悔?”   容凤笙沉默了,她道:   “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你,”   谢玉京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撑住额头,嘴角却噙起笑意。   确实如此,确实。   他不久前,还杀死了那个对大兴忠心耿耿的臣工。死前,那个老臣骂得那样狠毒,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直到人吐出一口血,恨声道,   “可怜长公主殿下,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竟是亲手养出了一匹狼!”   “等着吧,漫天神佛都看着,记着你们谢家犯下的累累罪行,你们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谢玉京想起他笃信佛法,轻笑,漫天神佛?   若这世上真有神佛,哪有种种苦厄?   云寰若是真的存在,世人为何还要在这熔炉之中苦苦煎熬?   他不信神佛,相反,最喜欢渎神。   容凤笙感到一股压迫感,谢玉京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太多,这种姿势,就好像随时要将她圈抱进怀里似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很好玩?”   容凤笙一颤,退后一步,背部抵住了桌角。   这个样子的他,实在可怕。   她印象中的遗奴,一向是温驯的,纯良的,笑起来斯文秀气的。   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说话!”   他声音一厉。   容凤笙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谢玉京闭了闭眼,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肌肤细嫩,只是稍微一用力,就有了红痕。她蹙起眉尖忍受。自己这样做,是辜负了他,她深感愧疚,却不后悔。   “我心意已决,你劝不住我。我会与谢絮说清楚,必定不会牵连到你。”   “不牵连到我?你要怎么做,跪下求他吗?”   “你要求陛下,放过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吗?”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他一句比一句狠厉,气焰高涨。   容凤笙不动如山,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求他。我与谢絮好歹做了这六年的夫妻,我比你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跟他好好谈谈。”   他低低一笑,“谈什么?谈怎么回到我父皇的身边,做他众多玩物中的一个?”   这话说得难听,容凤笙皱眉,“我不是……”   又叹气,“你就当,我是为了荣华富贵。”   “我不是三岁小孩,少拿这套糊弄我,”谢玉京都气笑了。   他额头青筋隐隐,“你觉得,我救你是因为什么?”   容凤笙一怔,“你一直是个知恩图报的……”   “知恩图报,好一个知恩图报。”   谢玉京面无表情。   他太小心她了。   他太小心,纵得她连自己都算计。   用如此可笑的伎俩,将他骗了过去!   “遗奴,”容凤笙还试图想要安抚,话还没出口,就被他一把搂进了怀中。   “你放开……这是做什么?”   他咬牙,贴在她耳边的声音阴恻恻的,“我说过,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有一个地方,你想都别想……那就是,”   他一字一句,“谢絮的后宫。”   谢絮?他怎么敢直呼亲生父亲的名字?   她刚想说话,一道低沉的声音忽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第8章 008 遗奴,听话。   008   容凤笙一惊,这道声音是……   她循声看去,果不其然,房门大开,夜风朗朗,一高大清俊的男子站在门口。   玄衣,乌发,宛若九天之上的神祇。   五爪蟠龙盘踞在腰间,昭示着来人至高无上的身份,他逆着月光,神色不明,无巳跪在他脚边。   下人们乌压压地跪满了整个院子,大气也不敢出。   身穿甲胄、手持利剑的羽林卫,不知何时已经占领了这里,正举着火把,无声将众人围拢。   寒风吹动额角金珠泠泠作响,宛如遮眼的珠帘,行走之间,眉目寒凉,一颗泪痣竟是无端勾人。   他的目光,先是在容凤笙的面上停留一瞬,随后,落在她腰上那只手上,徒然间,变得极为阴沉。   “遗奴,放开。”容凤笙挣扎道。   谢玉京垂眸,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她,只是双手捏紧成拳,垂在身侧。   而后,抬起黑白分明的眼,与男人对上视线。   父子对视的瞬间,室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还是谢絮率先开口,声音沉冷。   “怎么。几天不回宫,见到朕,连体统规矩都忘了不成?”   谢絮的目光中,似乎含着无形的威压,多年来形成了潜移默化,就连容凤笙,也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发憷。   自古以来,父亲这个位置总是象征着绝对的权威,不容丝毫忤逆,更何况是王侯将相之家。   这样的压迫之下,没有人可以忍受超过一个吐息。   谢玉京却是不退不避,迎视了过去,近乎漠然,或者,一种挑衅。   少年人初初长成,身形便已极为高挑,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甚至有隐隐压过一头的趋势。   他们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只谢玉京到底年轻,而谢絮身上沉淀的,是年长者的威压,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让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这股沉默的延长,气氛像是绷紧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就连身处其间的止喜,也感到了窒息。   端看场中,能保持镇静自若的,恐怕,唯有一人,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道纤细的影子。   那个,曾经贵为金枝玉叶的女子。   她眉眼柔和平静,就好像对这样的气氛,见怪不怪了一般……   少年忽然勾唇,垂目轻声道,“礼仪孝悌,母亲自幼便教导与儿臣,儿臣自然是半点不敢忘记的,”   “儿臣这就给父皇请安。”   他弯下身,不紧不慢地作了个揖,看似谦逊至极,实则十分敷衍。   这是拿他当那些老学究应付,谢絮负手而立,眉宇间戾气横生,这般年纪却是半点也不懂事,还是这般反叛,他厌恶地瞥了谢玉京一眼,寒声道:   “朕与她有话说。”   “你,给朕滚出去。”   下颚猛地紧绷,谢玉京转头看向女子,却见她默默地立着,安静得像是停驻在旷野的微风。   她直直回望着谢絮,没有丝毫的闪避。   她薄施粉黛,容色慑人,一双眼眸眨也不眨。   微微摇动的烛火,映出白瓷般的皮肤,瞳仁如水,像是盈满情意。   谢玉京见他们二人这样旁若无人地对视,脑海中,闪过旧情复燃一词。   他紧咬牙关,怒意滔天。   宁愿欺他骗他,都要见这个人,对比之下,愈发显出他的可笑滑稽。   为他人做嫁衣。   没想到这种事,竟然有一天轮到他的头上。   谢絮率先开口,话是对着谢玉京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容凤笙。   他慢条斯理道,   “私藏前朝余孽,可是谋逆的死罪。”   容凤笙垂眸,一副自知罪孽深重,无言可辩的样子。   谋逆?她有些想笑,遂浅浅地勾了勾唇,她想说,谋逆与否,可不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   谁知,“此事是儿臣一人所为,与她无关。”   少年低哑的声音响起。   容凤笙讶异至极,她都这样骗他,他还愿意为她说话,心里顿时复杂起来,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   “遗奴,别说了,”   谢絮看着他们的动作,两个人站在同一战线,而他却好像是个外来者,充当了恶人的角色,不禁感到可笑。   他冷冷扫了谢玉京一眼,“她?什么她,那是你的嫡母。”   谢玉京道:   “她早就与父皇和离,现在,并非是父皇的什么人不是吗。”   谢絮沉沉看他。   忽地一笑,“谢琼,朕还觉得,经过这番你能长点记性,没成想,还是老样子,”   这对父子,长得不是很像,但笑起来,却是意外的相似,只是,谢絮的笑要更冷一些,眉眼也更锋利一些,   “你也长大了,应该明白一些事理了,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   “你心里还拎不清吗?”   谢玉京知道他暗暗有指,却丝毫不露怯,既然做了,那就是做了,对于谢絮的怒火,他根本毫不畏惧。   谢絮却没有耐心再与他周旋,在他眼里,谢玉京不过是一只刚刚长好牙齿的小狼,竟然妄图与自己较劲,实在是自不量力。   “明明是公主主动邀约于朕,怎么,朕来了,公主却无话可说?”   容凤笙听到这句,方才融融看来,她盯着谢絮看了好一会,将手,从少年的袖子上轻轻松开,   “我与你父亲有话要说,遗奴,你先出去吧。”   谢玉京回眸,那眼神就像是这辈子从来没认识过她似的,冷得像冰。   知道他心里的怨气还没消除,容凤笙叹了口气。   “遗奴,听话。”   语气严肃。   少年微微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着,冷着脸,大步往外走去,却在经过谢絮身旁的时候,顿了顿。   就在容凤笙一颗心提起来的时候,他又垂下眼睫,快步走了出去。   止喜跟在他身后,将门轻轻掩上,正要走远一些,那少年却是伫立着一动不动,宛如脚上生根。   “哎哟殿下,您还在这里做什么哟。”   止喜瞧了一眼门内的人影,连忙劝道。   “她给父皇送去了什么?”   止喜面露犹豫,“这个,奴才可不敢说。”   少年不说话,只是睨他一眼,那如同柏油一般漆黑的眼神,让止喜双腿一软,头上登时冒出了冷汗。   心里暗暗唏嘘,阖宫都赞这位殿下性情温和,怎么今日瞧起来,竟是比陛下还要可怕。   “回殿下,是,是一幅画。”   “画?”   谢玉京语调有些低沉,他从不知道,她竟还会丹青。   在锦园的时候,她也只对厨艺与刺绣,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一幅画,就能让谢絮前来?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止喜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温仪长公主的丹青妙笔,当年可是名震上京,千金难求的。”   止喜是哀帝三年入的宫,那个时候,长公主殿下还是皇室名门的典范。一切,都是在她嫁给南阳侯之后,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不仅名声一落千丈,更是传出了与哀帝乱.伦的丑闻。   据说当时,正值深夜,宫禁已过,很多人都看见,温仪公主衣衫不整,从哀帝的寝宫中走出……   这些,止喜自然不敢在谢玉京面前说。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殿下,对那位继母的维护。   于是只说了一些旧事。   “当年,陛下还是南阳侯,”   “奴才就听过,那位眼高于顶的状元爷,为公主亲笔题了一句,称赞公主的墨宝,”止喜摇头晃脑道,“散玉轴于缥帙,悬镜惭明;耀银书于彩笺,春葩掩丽。”   当展开公主所作的画卷时,悬挂的明镜就显得黯淡无光;当展示公主所写的书法时,就连春天的花朵也被掩去丽色。   “更别说,公主还精通音律与舞技。”   原本,贵为金枝玉叶,是不必学这些供人消遣的技艺的,但,因为大兴朝的老皇帝昏庸无能,连年征战,为了巩固边疆安宁,常常将公主送出去和亲,是以学会这些也不稀奇。   幸而,温仪长公主八岁那年,落水生了一场重病,被送去大菩提寺休养。   养病这几年,老皇帝驾鹤西去,哀帝登基,她便被册为长公主,回宫不到一个月,就嫁给了当时权势煊赫的南阳侯,谢絮,也就是如今大成的开国帝王。   据说,当初还是,公主亲自向哀帝求的旨意。   “她亲自求的赐婚?”   少年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止喜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当初,谁都说陛下与长公主,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古往今来,少有公主做这么大胆的事情,何况是当时在世人眼中,堪称贤良淑德代名词的,温仪长公主。   “这些都是旧事了,除了宫里的老人,基本没有人知晓的。”   久久不闻回音,止喜再看,少年的脸上却是血色全无,不禁吓了一跳,   “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玉京垂眸,长睫垂落一片阴影,轻声道:   “无妨。”   只是眸底,却结满了寒霜。 第9章 009 我从未忘记。   009   谢玉京回过头,看向门上投出的两道人影。   一道高大,一道纤细,似乎正在窃窃私语,却听不清究竟都说了什么。   夜风浮动,卷过他额边乌发,还有那双漆黑的眼。   屋内。   "陛下请用,"容凤笙倒了一杯酒,递到谢絮的手边,笑意温婉。“记得陛下好酒,这是陈年的佳酿,想来陛下应该会喜欢。”   谢絮却是不接,径直端坐,似是而非地来了一句,   “他倒是听你的话。”   这个他指的是何人,自然不言而喻,容凤笙莞尔,将杯盏放下,“毕竟,从前在侯府的时候,陛下也没怎么管过他,不是么。”   谢絮没有反驳,拿起杯盏,浅浅酌了一口。   她说的不错。   谢琼自幼丧母,一直由他的表姨教养。是她入府之后,向他请求,亲自教导世子。养在温仪长公主的膝下,任他是一根朽木,也该成精了。   容凤笙缓缓起身,拈起银签。   烛火拉长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分外窈窕纤细。   听见谢絮冷哼,“长在妇人深闺之手,能成什么大器。若不是有个出身云寰的师父,他不一定能爬到今天的位置,朕,也不会让他做大成的太子。”   对这个儿子谢絮一向不喜,不仅是性格还是相貌,从头发丝到脚趾,没有一处是像他的。   倒是像那个疯女人多一些。   烛火爆开,容凤笙不动声色,轻声道:   “还没多谢陛下屈尊,如此深夜前来,见我一面,温仪感念不尽。”   “温仪?”   像是听见了什么新奇的词,谢絮眼底闪动着微光,勾着嘴角,缓声道,“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温仪?公主殿下,大兴已经亡了,不是么。”他撑手看她,金珠折射出刺目的光,眼底兴致盎然。   想要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痛苦、憎恨、无力、愤怒的神色。那会让他感到快意,比在战场上厮杀还要畅快。   ……谢絮啊,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容凤笙歪头,有些五无关紧要地想着,她将烛火拨亮了一些,暖光照得肤色瓷白,精致绝伦。   她轻声道,“妾还未死,大兴又怎会亡?”   妾。   用这么卑贱的自谦,却说出这样狂妄的话语。   谢絮心头一震,面色骤冷,缓缓地站起身来,“……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在她面前停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尾一滴泪痣凉薄勾人,“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眼前一暗,容凤笙下巴被轻轻挑起,感受到男人指腹微微的薄茧,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谢絮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看清她的心思。   容凤笙毫不回避,眯眼看着他。   谢絮的瞳色如琉璃浅淡,给人一种疏离淡漠之感。昔日的枕边之人,如今看着,竟是有些陌生。   她忽然好没来由的,想起谢玉京来。   他们初看,是不像。   但这样纤长的睫毛,还有下颌骨的收角,形状优美的薄唇,都是极为相似。只是遗奴的瞳仁,比他要漆黑得多,且更清澈剔透。   好像空无一物,又好像,一眼就能望得见底。   “在想什么?”   谢絮皱眉,忽然凑近她耳边,低声道,   “让朕猜猜,莫非是……别的男人?”   如果你的儿子也算……那倒也没错。   容凤笙抿了抿唇,不语。   他们的鼻梁,几乎要碰到一处,仿佛谢絮下一刻就会低下头亲吻她一般。   容凤笙脸上微微泛红,赧然而笑,她偏头道:   “陛下说笑了,有陛下在,妾怎会有心思想别的男人呢?”   谢絮也笑道,“公主果真半分未变哪。”   他骤然松手,还扯起衣角擦了擦。   对于他这具有侮辱性的举动,容凤笙笑意不减,她眼珠子在谢絮身上逡巡了一周,悠悠一叹,   “驸马却是变了很多。”   谢絮轻哼一声。缓缓踱步到窗边,那里正对着池塘,风带着凉意扑到面上。   “这段时日你就住在这里?”   男人语气很是平缓,却难免.流露了一些刻薄。   容凤笙微微笑道,“遗奴待我很是尽心,他是个纯孝的好孩子,还望陛下不要苛责于他。”   谢絮听她这样维护的语气,便觉得刺耳,“身为储君知法犯法,他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容凤笙摇头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遗奴本性纯善,”她思量着说,“到底是年轻,做事冲动一些,也在所难免。”   冲动?那些事情,可不像是一时冲动能做出来的。   必是百般筹谋、精心算计。   不过,谢絮今天来,并不是跟她讨论怎么处置谢玉京的,“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要跟朕说的?”   容凤笙默默与他对视。其实从很早开始,她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夫妻情分走到终点,也是难免。   如今他贵为天子,她就像他砧板上的鱼肉。   但是她手中的筹码,足以令她立于不败之地。女子弯眼一笑,“陛下看到那幅画了吗。”   是一双燕子,旁边题诗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她极富感染力的语声,瞬间,就让谢絮回到了那一年,春光中的初见。   幂篱被风吹起,露出一张举世无双的容颜。   重温那一刻的惊艳,仍有密密的惊栗爬满心脏,叫人铭记终身。   谢絮回神,重新看向她。   当初的骄傲明艳,好像已经被时光洗去,现在的她,更像是古老画卷中,温柔哀婉的美人。   眼底徒然升起烦躁,谢絮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修长的指抵住太阳穴,他抿住唇,忽地起身。   他有些后悔来见她了。   谢絮往门口走去,却忽地,被人轻轻牵住袖子。   “陛下。”   一双纤柔的手臂,从背后环抱过来。女子柔软的面颊贴上他的后背,“可我从未忘记。”   *   谢玉京负手而立,静静望着两道身影。   他们相拥着,好像整个天地间只剩二人一般。   止喜还在滔滔不绝,“当初,陛下在大菩提寺附近的围场狩猎,陛下骁勇,收获颇丰。这时候,天上飞过一只青鸟,极为稀有,陛下二话不说挽起重弓,只消一箭,青鸟便被射落在地。”   与此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只燕子纸鸢。   止喜描述得活灵活现,就好像自己当时就在现场似的。   谢絮差人前去查看,一个少女忽然钻了出来,指着一群大老粗说,你们射落了我主人的纸鸢,要赔。   “赔什么。”   谢絮饶有兴致地问。   青年端坐马上,一袭玄衣,宽肩窄腰,容貌英俊。   那小丫头脆生生道,“自然是,赔一条性命了。”   副将程如晦怒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   侍女撅起嘴,继续说道,“只是,我家主人心善,不欲害人性命。便只需你赔——你手中的东西。”   副将冷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这可是先帝御赐,一品军侯的象征。”   “想要本侯的弓,让你主人亲自来取。”   谢絮勒紧缰绳,口吻调笑道。   侍女跺了跺脚,转过头去,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身后,一位戴着幂篱的白衣女子莲步轻移,款款走来。大家都等着看她笑话,这女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面对这么多大男人,怕是吓得都要哭了吧。   女子在谢絮马前站定,轻扬起脸,伸出细白的手心。她声音轻柔,像是荷花上淌过的露水。   “谢侯爷,若是本宫想要,你给不给?”   凤笙,后来谢絮总会想起这两个字。   真是人如其名。   *   容凤笙坐在梳妆镜前,侍女为她缓缓地梳着头。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那件牡丹裙是迢迢送到她的手上,可,地牢是什么地方,迢迢如何能够那般畅通无阻。   若是没有谢絮的授意……   容凤笙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脸。   那侍女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夸赞:   “娘娘真是奴婢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子。”   在宫里见过那位妙美人,深受陛下恩宠,却不及这位的万分之一。容凤笙垂眼,盯着桌上那些华美的饰物,她从前,从来没有缺过这些东西。   谢絮却赏赐给她,是天子对妃嫔的恩赐。   他要的,是征服。   也不过是征服。   她眼底疲色乍现,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忽然间,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倏地睁眼。   对上镜中一双漆黑的眸。少年月白襕衫,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执着一把月牙梳。   而那名侍女,则倒地昏迷不醒。   他袖子滑下,露出修长清隽的手腕。抬手,将那把梳子插.入她乌发,缓缓梳拢而下,过程细致无声。容凤笙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是你。你怎么进来了,”   如果她记得不错,外面是有羽林卫守着的。   谢玉京垂着眼,有些腼腆。   “想见你,就来了。”   他乌浓的睫毛轻颤,忽地低声道,“我想不通。你这般费尽心机,难道就是为了回宫,做他的妾么。”   容凤笙一顿,抬袖覆盖了他的手,正想宽慰几句。惊觉他在微微地颤抖,登时扭过头去。   “遗奴你……你怎么了?”   手怎么这么凉?   谢玉京垂眸看她,“你当初留我在身边,是不是因为……我父皇?”   他嗓音缥缈,看着她的神情有些难过。 第10章 010 我早就是个大人了。   010   这一句,就像是一记重锤般,砸在容凤笙的心头。   她立刻反握住少年的手。   他手指冰凉,像是怎么都焐不暖似的。脸色苍白,长睫似蝶,垂在眼睑处,愈发显得稚气。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容凤笙一阵心疼,认真瞧着他,“我留你在身边,与谢絮有什么关系。”   “你倾心他,”   谢玉京低低地说,“你们的旧事,我都知道了。”   容凤笙有些诧异,“谁告诉你的?”她严肃道:“你不要听外面说的。那些事,大多不实。”   军侯与公主春日初遇,交换定情信物,听上去美好无比。   但是,他们二人的婚姻,是容氏与谢氏的联姻。   日渐没落的皇族,与一手遮天的权臣,其中的利益牵扯,哪有那么简单。   见他一脸的不信,容凤笙不禁笑嗔了一句,“遗奴你啊,”   她说,“当初我见他,是因为那园林里,有许多我养过一些时日的小兽,不少都有了感情。他闯进我的园林里,不分青红皂白便射杀了它们。我又不能让他以命相还,便要他将那张弓赔给我。”   “连同那纸鸢,与青鸟一起,葬在菩提树下。惟愿来世,莫再投身畜生道了。你去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了一块石碑?就是当初我和迢迢立下的。”   “那弓箭沾染了太多的血腥之气,就此缴了,也算行善积德了吧。”   “帝王御赐之物,他也心甘情愿给你吗?”   “当然不是了。”   容凤笙撑着额头,笑吟吟看他,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长大后还是第一次。   “所以我威胁他了。我威胁他,要是不将那张弓给我,我就告诉我父皇,还有太子殿下——他冒犯了我。”   容凤笙冲他眨了眨眼。   谢玉京的心跳有些快,他垂眼心想,还好她并不常常这个样子。也很少在谢絮面前流露出……不对,他可不知道,她在谢絮面前,又是什么样子。   想到那个拥抱,刚刚好转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可你还是嫁给他。如今,又千方百计地见他……你对他,余情未了?”   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容凤笙看着他脸上的惊讶都藏不住了,微微瞪大眼睛,余情未了?她与谢絮夫妻感情淡薄,哪来的余情未了?   谢玉京却勾起嘴角,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遗奴你今天都有点不像你了。”   容凤笙有些奇怪,她就说,自己愈发猜不透他的心思了。以前的遗奴在她面前,就像个透明的水晶人儿,一下子就能看出心里在想什么的。   “总之,你不要胡思乱想。哪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在我心里,你就是独一无二的。”容凤笙宽慰道。   有些话,之于听者,就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直到喵的一声叫,才发觉它的存在。   谢玉京手指微蜷,有些怔地看着她。   “初见你时,觉得你像一块白玉,却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当历经刀琢斧凿,百般淬炼,先玉成,继而人成。当初我将你留在身边,只是想看一看。”   “看看遗奴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   她扬眉,轻轻一笑。   这些话,她从没对他说过。   谢玉京睫毛一颤,盖住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   他低声问,   “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了。”   容凤笙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将他放在身边,照看这么多年呢?   谢玉京眸色一深。   他知道,她口中这喜欢,与喜欢繁衣,喜欢她的侍女,喜欢花花草草,喜欢那些小兽,没有什么分别。   但他还是笑了起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少年嗓音清润,眼瞳清澈明亮,满是欢喜与信任。   容凤笙心里愧疚更甚,她说什么,他都相信,她说要睹物思人,他就二话不说为她拿来了东西,方才面对谢絮,更是一力承担了所有。   他待她这样好……   她实在是内疚,于是低低地说,“对不起。”   “遗奴,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我有苦衷,必须得回宫不可。”   果然如此。   谢玉京不动声色。   她三缄其口,不肯将真相告知他,想必是十分隐蔽之事。   只是,有什么事,是非要进宫不可的呢。   容凤笙扯扯他的袖子,“好了,你父亲还在候着呢,不能再耽搁了。”看着昏迷的侍女叹了口气,“赶紧把她叫醒吧。”   谢玉京一脸无辜道,“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方才没留神,下手重了些。”   容凤笙一噎:“你……”却又舍不得怪他,“那我自己来吧。”   她起身去拿他手里的梳子,却忽然被谢玉京抓住了手腕。她浑身一僵,少年却是面容平静,修长的指顺着她光滑的手腕往下,笼住她的手掌。   微凉的触感传来,少年从她手里将梳子抽回,扶她坐正,然后盯着镜子里说,“让我来吧。”   语气极轻柔,带着微微的蛊惑意味。   容凤笙也不知怎么的,便乖乖坐下了。   反应到不对,她想扭过头来,肩膀却被人牢牢固定。   少年力气极大,带着绝对的强势与不容忤逆。容凤笙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怔怔瞧着镜子里。   她发丝被挑起,苍白修长的手指勾着一绺乌黑,在渐暗的烛火中,勾出朦胧的诱惑。   容凤笙眼皮一跳。   谢玉京将她长发挽起,露出那片白腻的后颈,像是一片羊脂暖玉,一点一点地,浮起了鸡皮疙瘩。   谢玉京不动声色。   他看到她的耳尖蔓延起红色,仿佛要滴出血来。耳垂玉润小巧,诱人含吮。   碧色的耳坠,随着她微微摆头,而摇晃不止。   容凤笙有些不自在。   身后的谢玉京忽地附身过来,幽凉的发擦过后颈,激起一片颤栗。他唇贴近,就像是在啄吻她的耳垂,吐息喷在她的耳廓,偏偏神色认真至极。   “选几个喜欢的发饰。”   容凤笙心脏跳得飞快,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这副模样。   近乎有些慌乱地,拣出一支步摇递去。   谢玉京很快直起身子,致命的暧昧也随之远离。   步摇轻晃,在少年眼底摇曳出一片流光。   容凤笙还没缓过那股劲来,他又忽地弯身,执起一只描眉的笔。   眼前忽地一暗,寒梅香气钻入鼻尖,下颌处传来肌肤相触的凉意。   下巴被他轻轻抬起。   容凤笙一抖,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为何,她有点不敢直视谢玉京的眼睛。明明,他父亲那样的气场,她都毫不心虚的,可偏偏,她就是不敢跟谢玉京对视。   甚至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自己的裙摆。   她想,应该是不习惯吧?   毕竟……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头一偏就要避开,他指尖却忽地收紧,掐紧了她的下颌。容凤笙吃痛,呼吸急促起来。   “等等。”   他低声说。   手下轻扫,惹得她眉尖微痒。   这,这像什么话……容凤笙的视线没有一个聚集的点,只好往下滑,放在了他的喉结上。   喉结。   容凤笙心里咯噔一声。   真是长大了。   少年像是没有察觉她的坐立难安,薄唇微动,含笑道,“还记不记得,以前你给我篦头。”   不得不说,谢玉京是个转移注意力的高手。容凤笙眨眨眼,瞬间被拉进了那段回忆之中。   以前遗奴头发生得长了,遮住眼睛,她就自作主张地给他打理,谁知一剪子下去……   被迢迢当成笑话笑了好几天。   容凤笙轻咳一声:“你提这事做什么。”   不过,他说起这个,再看谢玉京,就当是在看当初那个孩子了,倒是缓解了不少紧张之感。   可想到他的父亲就在一墙之隔。   他却在这,与她描眉……   容凤笙紧了紧腮帮子,心想,他应当还不懂。嗯,什么闺房之乐,他应当是不懂的。   遗奴年纪小,身边并没有女子,看上去,也不像是热衷男女之事的样子。   他根本就没有开窍呢……   或许只是想要与她多相处一罢了。   终于捱到描完眉,容凤笙却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酷刑,背上都微微渗出汗来。   往镜子前一看,却有些怔。他自幼聪慧,不想这双手竟也是这样地巧。   眉如远山,浓淡皆宜。   她从来没有教导过这些,但教过他的夫子都说,世子自幼聪慧,生就一双巧手,长丹青,擅诗文。   谢玉京的目光,放在了托盘中摆放的东西上。   那是一双凤头履,做工华美。他神色淡淡的,如同那个时候蹲下身来,托起她的脚,为她穿上。   容凤笙低眉看他,少年修长的身躯半跪在地。   鬓边一缕发丝垂下,擦过如玉鼻尖,她便下意识地伸手给他别到了耳后。   他偏过头,眸光追逐,可是这个可恶的罪人,只是这样轻轻勾过,便收了回去。   指尖雪白纤细,搭在膝上。   依旧是那端庄自矜的模样。   像是不容亵渎的神灵。   他眼眸垂下间,喉结一动。   为她穿戴齐整,谢玉京忽然低低道,“若你在宫里过的不好,只要一句话,我便是杀进宫中,也要——”   容凤笙眉心一跳。她连忙抬起食指抵住他的唇瓣,只当他是小孩子气的话。   可一瞬间,两个人都怔住了。   容凤笙慌忙收回手,那触感却还停留在指腹之上,挥之不去。   就像花瓣一般,遗奴的嘴唇,未免也太软了。   还是温热的。   反倒是肌肤不知怎么,格外的冷。   “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越来越大,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容凤笙淡淡道,只有自己知道,她的手指正微微地蜷缩起来。   “我早就是一个大人了。”   谢玉京道。   他缓缓起身,修长的身影几乎将光线遮挡完全,巍峨如玉山将倾。光影勾勒他五官俊美出尘,轮廓柔和,不带丝毫侵略性。   唯有那双眼,居高临下看着她,有些睥睨之感。 第11章 011 要什么都可以。   011   容凤笙感到有些怪异,不过很快又笑吟吟道,“是,确实是个大人了。方才还敢同你父亲呛声呢,从前你见到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天知道刚刚他们父子对峙的时候,她有多担心。   谢玉京:“……”   “我才不是怕他。”   他只是厌烦他,有这个父亲与没有一样。   他没在容凤笙身边的时候,谢絮便不怎么待见他。后来他被容凤笙留在身边,谢絮来锦园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他生命的十六年,与这个亲生父亲相处的时日,竟然还没有跟季无赦相处的时间多。   况且,谢絮一见他,便会用拿那种脸色对着他,仿佛是在看什么无用的器物。他又何必给他好脸色。   容凤笙见他脸色阴寒,不免语重心长道,“遗奴,他毕竟是你的父皇。”   谢玉京不置可否,他宁愿给季无赦当儿子呸,他宁愿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少年冷着脸,轻轻哼了一声,“他老了,”   “有什么好怕的。”   容凤笙有些沉默,竟不知怎么反驳,谢絮十七岁娶妻生子,现在正当壮年,这个“老”字实在是有些不大合适。不过如果是跟遗奴比的话,确实是有些老。   “好了,莫要再胡言乱语,我需得走了。”   容凤笙起身,她总不能让一国之君等太久。   谢玉京:“等等。”   他取下那件斗篷,为她披在身上,修长的手指伸到她面前,给她系着结。容凤笙呼吸骤然放轻,垂眼看着他修长的指尖,不知为何有些失神。   “以后少喝点酒。”他手下继续动作,雪白的狐狸毛扫过她的下巴,愈发显得脸蛋小巧、眉眼清纯。   他顿了顿,不是很放心地叮嘱,“就算要喝,也不要喝那种太烈的,也不要喝的太急,知道了么。”   容凤笙迟疑地点点头。见他松开了手去,心里徒然升起淡淡的失落,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生辰,在宫里过吧,”见他脸色古怪,她眨了眨眼,补充道,“毕竟我,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过过生辰了……”   谢玉京呼吸一轻。   若是容凤笙仔细一瞧,便会发现,谢玉京的眼神有多冰冷可怖。只是她的心乱了,根本不敢直视他,只慌张地瞟向了别处。   谢玉京去牵她的手,唇边笑意隐隐,一派纯良柔软。   “生辰的时候,会给我生辰礼吗?”眸底湿润,像诱人沦陷的沼泽。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话已出口,“那是自然,遗奴要什么都可以。”   “真的?”   他似笑非笑。   容凤笙有些不自在,匆匆点了点头,拢紧衣襟便向门外走去。   脸上滚烫非常,直疑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她将手放在额头上探了探,却试不出什么名堂。被迎面的风一吹,才缓解些许,想来,是屋子里太闷的缘故。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谢玉京眼底的光泽才尽数褪去,变得沉黑一片。   他低下头,一枚碧色的耳坠赫然躺在掌心。   端详了半晌,他举步走向角落里的佛龛,一尊观音像正端坐其中。   眉如小月,眼似双星。   脚踏莲台,手捻柳枝,普度众生,慈悲玉润。   他面无表情地,与那尊观音对视。   “砰!!!”   巨响炸在耳边,无巳一个激灵,立刻冲进屋里。   修长高挑的身影缓缓走来,脚下咯吱作响,踩过满地的残肢碎片。   骨碌骨碌,有什么滚了过来,无巳低头一看,竟是一尊观音像的头颅……   咔。   又被一脚踩得粉碎。   一只苍白的手递来一张纸笺,“速去,将这封信送进清秋殿。”   *   容凤笙静静坐着。   马车行驶平稳,期间谢絮没有抬过头。   他持着一本书卷,眼睛停在上面,仿佛当她是空气,容凤笙也不焦躁,垂眼静静思索之后的计划。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顾仙菱带出宫去,唯有的办法便是易容成自己身边的人,与她一起前往大菩提寺。   而阖宫之中,有这项手艺的,唯有她生母手下的一位女官。   “……你就不怨朕?”   容凤笙回神,有些不解地循声看去,谢絮放下书卷,眼神带着探究和有怀疑,“事到如今,你难道一点都不怨恨?”   毁她的凭依、折她的傲骨、夺她的自由。   “陛下想要听凤笙说什么呢。”容凤笙微微一笑,像一朵冉冉开放的莲花,“您希望我是怨,还是不怨呢,若是前者,温仪怕触怒陛下;后者,未免也太过虚伪,陛下定然是不信的。”   谢絮凝视着她,却是有些出神。   果然,还是这样的装扮适合她,那些荆钗素裙,根本就令明珠蒙尘。   如今江山基业尽在他手,美人,自然也是最美的美人,放在身边赏玩,自是不胜快意。   仁她清高凉薄也好,金枝玉叶也罢,最后还不是要落进他的手里,插翅难逃?   想到这,他长臂一展,猛地将她拉进怀中。   大手抚上娇嫩的面庞,感受着娇躯在手下微微颤栗。   男人闷闷的低笑传入耳廓,“不是说从未忘记么?卿卿此刻,又在害怕什么?”   抚过耳垂的时候,却是一顿。   他面色一变,徒然将她推开。   额头撞到车壁,容凤笙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遮住眼中的情绪。抬手轻轻抚过耳垂,那里光滑无一物。立刻明白,他的怒意从何而来。她垂下眼睫,毫不在意地一笑。   “耳坠么,许是方才掉了吧。”   “陛下御赐之物,温仪却没有好好保管,还请陛下责罚。”   谢絮冷冷看她。   想起她那日从宫中回来,也是这样对他微笑,然后将和离书送到他手里。   “你在骗朕?”   他几乎是咬牙说道。   当初,他娶回这位公主,首先是将她当成一样新奇的玩具,其次便是掩人耳目。   只是世上女子,到底都是朝秦暮楚之辈,皆不可信。   连她也不例外。   男人英俊的面容上写满阴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容凤笙将发丝别到耳后,转移话题道:   “陛下的头疾还时时发作么?”   “陛下有什么烦心的,可以与温仪说说,”她笑道,“我们夫妻,很久没有这样促膝长谈过了。”   “夫妻?”谢絮盯着她冷道,“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现在,是君与臣,上对下。   容凤笙柔顺低头,“是温仪僭越了。”   这毫无棱角的样子,不仅没有让谢絮心情好转,反而升起莫名的烦躁。   谢絮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微微闭眸,脸色冷肃。   容凤笙瞧着他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不禁叹了口气,“若是静妃还在,就好了。”   谢絮寒声道,“她早就死了。”   “红颜薄命。”哪怕说着旁的女子,她面上也是一点愠色也无。   谢絮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什么都可以捧到她的面前,但若是他感到厌倦,只消一刻就能一脚踢开。静妃死在他最喜欢她的时候,注定要成为他心口的朱砂痣。   容凤笙感到惋惜,“她是个可怜的女子。”弹得一手好琵琶,性情温柔小意,是男人都爱的解语花。   不知为何,谢絮有些不悦,他喜欢静妃,喜欢她的柔弱与依附,可听闻她死讯的时候,他心里并没有多么痛苦难过,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容凤笙却是微微出神,想起一件旧事来。   还在侯府的时候,谢絮这位新纳的侧室,就曾来找过自己。   静妃原名俞静婉,不仅名字很好听,人也生得千娇百媚。   彼时容凤笙正在锦园里修剪花枝,俞静婉挺着个肚子上门来的时候,她还十分惊讶。   俞静婉也没有多绕圈子。盯着容凤笙的眼睛,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   她说,“我知道一个秘密。”   她的神情,就好像将这个秘密抖落出来,容凤笙就会大难临头一般。   容凤笙放下剪刀,将手浸泡在木盆里。   “洗耳恭听。”   俞静婉眼中腾地燃起怒火,她张了张口,又好像有什么顾忌,只是紧拧着眉,干瞪着她。   好好一张美人面,却有些扭曲,像是轻蔑又像是嫉恨,嫉恨?   容凤笙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嫉恨的,大概是身份?   不过,更令她在意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秘事,值得俞静婉这样兴冲冲地过来,要找她这个主母说道。   于是,她端出几碟点心,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后笑眯眯地等她开口。   俞静婉却是脸色一变,只说身子不舒服匆匆离开了。容凤笙想起,是因为那个时候,有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是遗奴。   少年刚刚练剑回来,面上有着微微薄汗,肤色白净,额心朱砂鲜红如血。   看到她们时,脸色还有些吃惊。   容凤笙轻叱他没有规矩,让他过来问安。少年却是一动不动。   等等——她细细回忆了一下,就是在那个瞬间,俞静婉变得坐立难安。   ——难不成,那个秘密,还与遗奴有关?   容凤笙皱眉。   总觉得,这个秘密,与静妃的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12章 012 朕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考虑。……   012   可,俞静婉已死。   那个秘密,也被带进了黄泉之中,再也不见天日。   容凤笙并不打算与谢絮说这件事,以免他们父子之间再有龃龉,她总是不愿意见到遗奴陷入危难的。   遂不再执着于此。   她与谢絮二人如今身份转变,想来都有些适应不过来,气氛便彻底沉寂了下去。谢絮撑着额头继续看书,容凤笙则是闭目养神。   宫门很快便到了,容凤笙撩开车帘,看着近在眼前的朱红漆门。   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刚从马车上走下,远处便款款行来一宫装女子,身后跟着一众宫女太监。她是南阳侯府的妾室之一,谢絮原配江氏的表妹,谢玉京的表姨。   如今被册封为云妃,住在清秋殿。   触及容凤笙的视线时,云妃微微一怔,脱口而出:   “公主。”   谢絮却是不悦:“哪来的什么公主?唤夫人。”   他咬字极重,惹得云妃诧异不已,夫人,什么夫人?哪家的夫人?不是妃也不是嫔,却给一个夫人的名头,这般欲盖弥彰。   容凤笙瞧着云妃还有些认不出来。   她满头珠翠、华服丽妆,眼下的青黑却是遮盖不住,反倒显得人憔悴了几分。   几人寒暄几句后,云妃对谢絮说道,“芝芝想念父皇得紧,怎么也不肯安寝呢,臣妾劝了许久都不管用,陛下不如随臣妾去看看?”   话题拐得生硬,容凤笙觉得她是有意这样说的,难道云妃特地等在宫门,就是为了截胡?她印象中的云姨娘,可不像是这样的性子。   不过,云妃说完那句话,便小心翼翼地看了容凤笙一眼,似乎怕她发怒。   容凤笙有些奇怪,颔首冲她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云妃这才松了口气,笑着与谢絮说些宫里的趣闻。   容凤笙在后面缓步跟着,直到走了好一段路,谢絮才像是忽然想起她一般,回头道:   “你先下去吧。”   挥之即去、召之即来。   容凤笙却没有半点恼色,微笑一礼:   “是。”   “温仪。”   被他沉声叫住,容凤笙回眸,男人月光下的神情瞧不分明,玄色龙袍衬得五官威冷非常。   “朕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考虑。”   考虑,是否忘掉那些尊贵与体面,从此一心一意,侍奉与他。   没有第二个选择。   若是有,只有死路。   “温仪记下了。”   容凤笙又是一礼。斗篷下的身姿纤弱窈窕,雪袂飘扬。她的教养规矩出自宫中,样样都是顶尖的,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也要像父皇的妃妾那般,对一个男人行这样的礼仪。   真是人世无常。   她长睫低垂,让人探不清其中的情绪。   谢絮忽然想,是自己错了。   当年那朵牡丹花,并没有因为故园的倾颓而败亡,反而愈发遗世独立、寒霜履雪。   让人想要肆意采撷、彻底地将那片纯白玷污。   *   风雨急来,雷鸣殷殷,长生殿中掌着宫灯。   迢迢见了她,是又哭又笑,笑他们主仆终于相聚,哭她贵为金枝玉叶,竟然进了后宫的囚笼。   迢迢是她在大菩提寺外捡到的孤女,也是当初那个,被她差去向谢絮索要重弓的婢女。   容凤笙身边的宫女,在那次宫变后都流散的差不多了。一眼望去,长生殿中,唯有迢迢这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是个圆脸杏核眼的姑娘,抱着容凤笙的腰,死活就是不肯松开。   容凤笙点她鼻尖,笑她是个蠢丫头。   迢迢忽地沉默下来,她转身,哒哒哒小跑着将殿门关得严实,而后屈膝,重重跪在容凤笙脚边。   “公主,魏华公主都说与奴婢了,陛下……陛下是被人害死的!”   她抬起脸来,咬牙切齿。   容凤笙抬起袖子,将她眼泪细细擦去,轻声道:“我知。”   她怎么不知?   她与繁衣乃是孪生姊弟,从出生起,便存在一些心灵上的牵系。   当初繁衣殁的时候,她被关在地牢之中,抓着栏杆,嘶声让人放她出去。   下一刻,便感到了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意,痛得她大汗淋漓、满地打滚。   清醒的时候,哀帝已然殡天,而谢絮称帝。   后来她从狱卒的闲聊之中得知,繁衣是在禅让大典上,穿着帝王衣冠,于众目睽睽之下,从九十九层台阶滚摔下去,七窍流血、尸身破败。   迢迢抬头看着公主,公主面色柔美,眼底却是一片幽深。   她抽噎着起身,去布置寝殿。   容凤笙看着她忙前忙后,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的一个箱子。   里面都是从芳华殿搬来的,她幼时爱看的诗书话本。   容凤笙随手拿起一本,扉页上写着:   清声,赠。   容凤笙想起这人是谁。   当初她在大菩提寺养病的时候,寺里的僧人送了她一些佛经。她遇到有些晦涩的句子,便会去请教佛门弟子,再根据自己的理解在上面批注。   后来回宫,她便一摞都留在自己的居所。   谁知辗转又到了手上,但凡困惑之处,上面都用朱笔跟上了一些注解。   见解十分独到,每每总能一语中的。   落款是,清声公子。   这四个字读起来十分雅致,她便暗暗记下了。   再看那字迹,更是极为漂亮。   她很是欣赏,便化名怡文,在一些佛经、典籍上批注、或写下一些心得,着人送到大菩提寺的旧居。   一来二往,便与这位清声公子相熟起来。他们因佛经相识,倒也不失为一段善缘。   直到宫中出了变故,她便与此人断了联系。   沐浴焚香之后,容凤笙翻开佛经,喃喃默诵着上面的佛偈,心里才逐渐安定下来。   *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容凤笙孤身走入怀慈殿。   怀慈殿是白太后,也就是她生母的居所。改朝换代之后她身份尴尬,谢絮深感其大义灭亲的美德,依旧尊她为太后,殿中一应如旧。   她由宫人引进,不消片刻,便见到了白落葵。   女人面对着一尊金佛,背对她跪坐在蒲团之上。穿着深色的瞿衣,一如既往的沉着冷肃。喃喃念诵着什么,每念诵一句,手下便要敲一声。   哒、哒、哒、听那声音,似乎是木鱼。   “母后。”   容凤笙却不像从前那样惧怕她,竟也能笑着喊上一句。   那帘子后的人影一颤,随后转头,望了过来。   容凤笙只觉得那目光似有实质,像是要在她身上凿出一个大洞。   她微微垂眸,小声道:   “母后,儿臣来探望您了。”   “是温仪啊,怎么,你终于也知道服软了?”女人语气柔和,却掺杂着一丝僵硬,“这是特地来看哀家笑话的?”   明明是母女见面,却像仇人一般。   白太后眼角生了淡淡的细纹,却能够看出年轻时的美貌。生育的一双儿女,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她的相貌,自然也不会差。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们的父皇抢入宫中。   容凤笙叹气道,“母后,我今日前来,不是来与您争吵的。”   “那你来做什么?”   白落葵起身,嘲讽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的婚姻毁在哀家手中,你的弟弟也死于哀家的算计,整个大兴,亦是因哀家而亡。”   “温仪,你难道,一点都不恨哀家么?”   她冰冷地注视着容凤笙,眼底隐隐有着快意。   尽管这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她心中的憎恨也没有一刻停止。   这对孪生姊弟,其实很多地方,都更像他们的父皇,这也是令她深感厌恶的原因之一。   “你父皇当初害死元郎,强占于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这一切。”白落葵带着恨与解脱的声音响起,“即便你今日前来,是要赐死于我,我也不悔。”   容凤笙张了张口,“母后,不是的。我……我不恨你。”   “少装模作样了,”   白落葵的声音尖利起来,“难不成,你还是可怜哀家,特地来看望哀家的不成?”   “我不可怜你,”容凤笙低下头,终于轻声吐字:“我恨你。”   她手指攥紧成拳,声线颤抖。   无数次揽镜自照,容凤笙都会想起繁衣的脸,微笑的脸,悲伤的脸,绝望的脸。   他们姊弟的最后一面,是在永兴殿中,一身帝王衣袍的繁衣,仰面躺在她的膝上。   他抬手盖住眼睛,说,朕好累。   阿姊,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云寰?如果有,阿姊带朕去,好不好?   她彼时只以为,繁衣只是太累了,想要休息,笑着点头。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为了她可以跳进水里救他的繁衣,为了她的病可以伤害自己的繁衣。说要做个好皇帝,永远保护她的繁衣。   “我有多爱繁衣,就有多恨您,恨您的冷血无情,恨您的机关算尽。这么多年,您有为我们想过吗……您难道就没有一刻,是真正将我们当做是您的儿子、您的女儿吗…… ”   容凤笙闭目,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可怜你,谁来可怜繁衣?”   容凤笙喃喃。   白太后却是转身坐下,重新拿起了木槌。   她这样漠然的表现,让容凤笙眸底的光逐渐清明,她声音平静下来,“您也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囚笼了吧?其实您深爱的那个元郎,他并没有死,我知道他在哪里,并且有办法让你们团聚。”   “只要您借我一个人,我定助您达成心愿。”   太后敲击木鱼的声音一停。   “你当真愿意助我?”   “繁衣已死,过往种种,皆已成烟。”   许久,容凤笙淡淡道。   走出怀慈殿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在宫女惊讶的神色中,咬紧牙关,扶着门框走出。   一步、一步。   就像是踩在刀尖之上,密密的疼痛在心底蔓延。   天边浓云攒动,沉沉的积云聚集在头顶,豆大的雨滴倏地砸在面上。   容凤笙苦笑,当真是……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步子放快了些,往不远处的屋檐下走去,豆大的雨滴砸在脚边,破碎开来。   忽地,一把伞遮过头顶,隔绝了所有风雨。   “才刚进宫,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伞柄,皱眉瞧着她,额心朱砂闪烁流华。 第13章 013 让你哭的人,都该死。   013   雨丝沁凉,侵入心脾。   朱红色的袖口绣着金蟒,他指骨修长,紧握伞柄,用那种看着三岁孩子的眼神,看着她。   容凤笙眼眶一酸。   暗骂自己好没出息,这样软弱,她咬着嘴唇,无声掉泪。   谢玉京瞧着她,没有动作。   他刚刚应付完那些老家伙,从御书房出来。   大雨浇下,谢玉京接过止喜准备的伞,刚走几步,就见到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这里。   看得他直皱眉,真怕她脚下打滑。   于是他让无巳退避,顺便将其他人都赶走,自己走了过来。   他想起她离开的那一天,明明头也不回……可是离开他,不过一天,便弄成这样。   举目望去,雨丝濛濛。   画拱承云,飞檐垂着铜铃,不远处正是怀慈殿。   以前,他跟她进过宫,但凡白太后在的场合,她都会变得很奇怪。   脸色僵硬、行为局促。   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明明她在任何时候都很淡定。   谢玉京冷哼,“你进宫,就是为了见那个老妖婆?你以前可是跟我说过的,不要去见那些让你痛苦的人,难道你自己忘记了么。”   容凤笙看着他,恍惚间,好似看见了繁衣。   他也曾,捂住她的耳朵说,阿姊不要听。   不要听那些会让你痛苦的话。   不要想那些会让你痛苦的事。   阿姊,你的亲人,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谢玉京很快就住了口,因为容凤笙的脸色,看起来很奇怪。   她身量虽然纤长,却只到他肩头,近来更是消瘦了很多,一只手就能够揽进怀中。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   她忽然走近一步,将脑袋轻靠在他肩。   云鬓乌浓,隐隐湿意传来。   谢玉京攥着伞柄的手松了又紧。   "我以前以为,自己拥有很多。可是到头来,其实,我只有繁衣一个。"   她低低地说。   大雨淅淅沥沥,砸在伞面,如珠玉溅落。   他的伞都往她倾斜,半身湿透,红衣如火,“有什么好藏的?”少年低沉的声音传来,“只要是在我面前,就没关系。”   容凤笙嗅到他身上的寒梅香气。   “遗奴,我好想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她从小就依恋繁衣,他们从出生,不,从在母亲子.宫中的时候,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繁衣说他是男子汉所以要保护阿姊,他一定会当上皇帝,让她一辈子都无忧无虑。   那么,她也愿意为了繁衣,做好一个公主,肩负起属于自己的使命。   繁衣死后,她的精神完全地坍塌瓦解,就像一个可以安放情感依赖的容器,突然碎裂不再能够涵容。   一种仿佛飘荡在太虚幻境的感觉,排山倒海地袭来。   她成了一抹被遗弃飘荡的游魂。   “我自幼起,就得了一种旧疾。八岁那年,我落水高烧不退,便是旧疾发作的缘故。那段时间,我头痛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父皇在别的美人宫中不可能来看我,母后也从来都不理会。”   “唯有繁衣。”   他才八岁的年纪,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床前,睁着乌浓的眼睛,端着一碗药稚气地说。   “阿姊阿姊,告诉你一个秘密,意奴是小神仙哦。”   他小手轻摸她的额头,“把药喝光光,阿姊的头就不会痛了。”   她饮下那汤药,混沌的脑袋难以分辨,那股浓郁的腥味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醒来,高烧便退了。   容凤笙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碗血。   繁衣的血。   她身上的旧疾根本就不是病,而是一种毒。白落葵给她和繁衣下了两种毒,一名长生,一名尽欢。   繁衣的血,被称为“长生血”,能够克制她体内尽欢的毒性。   得知了这件事,容凤笙才终于明白,他们的生母,是个多么可怕疯狂的女人,竟然想要用这种东西,来控制她的一双儿女。   对于这样疯狂而冷血的人,容凤笙本能地感到恐惧。   “外人眼中的他,是暴虐昏庸、喜怒无常的哀帝。”容凤笙说,“可是与我而言,他是与我相依为命的弟弟。”   是那一年手腕缠着纱布,傻笑着将一碗血,递到她面前的繁衣。   雨还在下。   滴答,滴答。   在她脚边形成一个浅浅的小坑,谢玉京捏着伞柄的手指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他伸手将那滴泪水拭去,“以后我来做他,来依靠我。”   少年阴寒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嗜血味道,“让你哭的人,都该死。”   容凤笙一怔,见他眉眼满是戾气。   她笑起来,“你胡说什么呢,她到底是我们的母后……”   “她根本不配。”   他的声音穿透雨声钻进她耳中。   容凤笙沉默许久,“可是,我们都别无选择。”   对于世上大多数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参透此谛,爱情是缘,友情是缘,亲情尤其是缘。   皆当润砾成珠。   “算了,不说这些了。”容凤笙低下头去,退开了两步,忽然想到一件事,“遗奴我问你。俞静婉……就是你静姨娘,是不是有你什么把柄?”   谢玉京手下忽地一颤。   雨水落下,浸湿衣衫。   风一吹,容凤笙打了个哆嗦,   反应这么大,难道真是个天大的秘密不成?谢玉京瞳仁清透,静静看着她。   “什么把柄?我从来都没有听过。我与她没有任何交集,怎么会知道她手上的什么把柄?”   容凤笙迟疑,盯他眼睛。   水珠顺着她瓷白的肌肤,向下滑进衣领,落入那诱惑之地。   谢玉京垂眸。   那一天她在院子里小憩。也有一滴露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反应过来时,他的指已停歇在她侧脸。   鬼迷心窍般。   他俯下身,那一瞬间,像是银河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令他神魂久久不能归属。   俞静婉……   她看到了那一幕,还试图威胁他。   真是死有余辜,那个女人。   他原本是不打算杀她的。可谁让她竟敢找到锦园去?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将她解决了。   一个妾而已。   他知道谢絮将之当成玩物,即便死了谢絮也不会彻查。   少年的视线看着别处,睫毛纤长乌秀,微微眯眼,闪着冷酷嗜血的光芒,看得容凤笙心中有些发寒。   “你……”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   止喜气喘吁吁地,“总算找到您了,夫人——”   “陛下有旨,召您前往西燕宫——”   戛然而止。   “太、太子殿下,您怎么也在这里?”   云收雨歇,一缕阳光透过云层。   谢玉京温和一笑,将伞收起。   “这不,正巧遇到了,就与……夫人叙叙旧。”   *   西燕宫。   妙美人献完了舞,众人正在喝彩。   谢絮一袭玄色皇袍高坐于主位,冠冕上金珠晃眼。   他抚掌遥望殿中美人,唇边噙着慵懒笑意。   “善。”   谢絮挥手,太监连忙宣旨,赏赐明珠、华服,晋妙美人为妙妃。   妙美人喜不自胜,立刻跪地谢恩。   身份高了,自然座位也就不一样了,竟是比云妃还要高出一个座次,妙美人脸上尽是红晕。这宫中还有比她更得宠的女子吗?进宫短短一月,不仅有了独一无二的封号,更是身居妃位,将来荣华富贵不可估量。   “容夫人到——”   一声唱喏,女子款款踏入,她孤身一人,白裙素雅,容颜绝丽。   顿时,整个西燕宫都静默了一瞬。   有人杯盏滚落在地。   “温仪长公主?”   不对,她不是早就已经……   其中最震惊的,当属丞相荆幸知。   男子一身青袍霜雪傲骨,眉眼却不甚阴郁。他想过她还活着,藏身在世间某一处。   就是没有想过,她会进宫。   她怎么可能进宫?!   莫非,是知道了他对哀帝做的那些事,欲上位报复……他垂眸,掩住其中的汹涌杀意。   荆幸知饮下一杯酒,忽而抬眼,冲着主座笑道。   “陛下,臣以为,方才妙妃娘娘那一舞虽然优美,却到底差了几分神韵。微臣从前有幸得见长公主一舞,”他叹道,“那才是真正的艳冠群芳、令人见之忘俗。”   这般对宫妃评头论足,谢絮竟也没有恼色,反而淡淡道,“爱卿忘了,昔日朕也在宴上。不过丞相所说,倒也并无不实。"   妙妃立刻娇声不满道:   “臣妾六岁习舞,数九寒天亦是在林中苦练,未有半刻停歇。为了这一支揽月,臣妾更是费尽心力。您这样说,臣妾倒要不服了,”   她走到容凤笙面前,冷着一张小脸,“还请姐姐不吝赐教!” 第14章 014 像是勾人堕落的狐妖。   014   妙妃看上去很年轻,桃花眼,柳叶眉,确实与俞静婉有几分相似。这么多年谢絮的口味倒是未变,偏爱这种娇媚柔婉的。   只是……切磋舞艺?   她许久才反应过来,还没开口,一声“太子驾到”,便响彻了大殿。   谢玉京轻袍缓带,款款走进。   朱红色锦袍衬得容颜如玉,精美金蟒环绕腰身。岳美姿仪、爽朗清举。   额心朱砂宛如雪地红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拜见太子殿下。”   众臣、宫妃纷纷起身行礼。   谢玉京径直走向谢絮,跪地道:   “儿臣拜见父皇。”   他身后一个婢女,圆脸杏核眼,正是迢迢。左右张望间,双眼一亮,悄悄小跑着过来,一到容凤笙的身边,便压低声音道,“公主您去哪里了,迢迢怎么都找不到您,要不是世子……太子殿下带奴婢进来,奴婢怕是要急死了。”   容凤笙今日起得早,见迢迢睡得正香,恐是累极了,便没有叫醒她。   “太子来晚了,便自罚三杯吧。来人,赐座。”   谢絮沉声道。   “儿臣谨遵圣意。”谢玉京忽地转身,眼眸看向荆幸知,含笑道:“丞相大人。”   荆幸知起身:“太子殿下。”   谢玉京关切道,“孤听说那次事故之后,丞相伤得不轻,尤其是手腕,便是筷子都拿不稳了……如今可是休养好了?”   他言辞恳切,却有几分挖苦,也是刑部尚书今日告病未来,否则定是脸色纷呈、气个半死。   谢絮声音冷冽,“谢琼,休得无礼。”   荆幸知倒是没有恼意,反而朗声笑道,“承蒙殿下挂念。臣已无大碍,也多亏陛下赏赐了一些珍稀药材,否则臣也不会这么快就痊愈。”转向谢絮抱拳谢恩。   “陛下,”妙妃嘟起红唇。“方才臣妾的提议……”   这是还惦记着,要与容凤笙一较高下呢。谢絮看上去有些头疼,压低声音道,“你说呢?夫人。”   迢迢咬牙。   她刚刚进殿,便听到荆幸知起头,要她家公主献舞。这驸马爷竟是管也不管,任凭他们羞辱公主。好歹自家公主也给他养了六年的儿子啊。   她要出头,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拦下。   “退下。”容凤笙淡淡道。   “公主!”   众人目光都聚集了过来,或窥探、或好奇、或妒恨、或幸灾乐祸。   妙妃有些不耐,“不知娘娘可愿赐教?”   一个亡国公主,何必摆这么大的架子。   容凤笙却转向谢絮道:“既然是陛下赐宴,温仪自然是不敢拂了陛下的面子。还请陛下稍待,容温仪下去换一件衣裳。”   在众人各异的脸色之中,她款款退场,迢迢跟她进了换衣的内殿,万分委屈,“您可是公主啊。又不是妙妃那般出身,怎么可以当众起舞,供那些人取乐。”   容凤笙回头笑道,“公主?我的那些妹妹,哪一个不是公主。还不是被父皇送出去,取悦别国的君王。如今,不过是轮到我自己头上罢了。”   “您……”   迢迢为她解开腰封,眼底噙满了泪水,“若是找到机会,您就去云寰吧……莫要再留在宫里了。大统领……他还活着吧,让他带您去吧!”   容凤笙一怔,不知怎么,脑海中闪过谢玉京的脸。她缓缓点头,等一切都结束吧。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便……   迢迢这才安心下来,为容凤笙散下长发,戴上璎珞。   太子位于右下首。   不时有朝臣向他敬酒。   谢玉京一一回敬过去,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少年一身红衣,黑眼珠,笑起来的模样格外好亲近。不少闺阁少女偷偷红了脸,盼着他能投来一眼。   他漫不经心地拈起一枚点心,刚要放进口中,忽地怔住。   有女踏月而来,灼灼如芙蕖,婉丽如舜华。   手捻柳枝、雪肤赤足。   红衣,她从不穿红衣。   繁衣逝去后,她只着白衣。   那是一件极为出挑的红衣,世上绝无第二个女子,能像她这样,将红衣穿得这样冷艳清绝。   一座大鼓摆在正中,古筝泠泠声起,众人只见她拈花起势,长袖一扬,舞蹈便开始了。   摆腰回旋,烛光细碎,恍如开出了一朵绦雪。   竟是失传已久的折枝舞!   众人这才惊觉那琴曲,乃是一首杀伐绝段的破阵之曲。她手里拿着的,明明是一截柔软的柳枝,却像握着一柄绝世神兵,挑、刺、砍、劈、分金断玉,极有力道。   容凤笙抬腿大跳,黑发飞扬,腰上的流苏晃过绚烂弧线。   那一年,白太后的寿宴之上,她亦是穿着同样一件裙子献舞。   繁衣与她为讨白落葵的欢心,偷偷准备了这支舞蹈。她跳前半段,击鼓之后,换他来完成后半段的剑舞。   谁知,繁衣穿错了她的衣裳,一时紧张,只好硬着头皮上去了。   她在幕后捏了把汗,因为她前半段有一个难度极高的大跳。所幸繁衣自幼习武,身体柔韧度极好,竟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事后,繁衣锤着腰抱怨,“哪里都拉伤了,朕还怎么上朝。”   繁衣虽然与她相貌相同,却是颜丹鬓绿、唇红齿白。又因常年的帝王生活,周身有种极为独特的气质。容凤笙又好笑又心疼,手指点他额头。   “世上有这么荒唐的君王吗,竟然滴粉搓酥,扮作娇娘献舞。我可没脸说,你是我弟弟。”   他忽然看着她,认真地说,“阿姊,我想做你妹妹,不要做弟弟。这样阿姊嫁给谁,我也嫁给谁。我们就可以一辈子不分开了。”   容凤笙“噗嗤”,为他的荒唐而好笑。   “那我们谁做妻,谁做妾呢?”   容繁衣:“……”   他唏嘘着,直摇头,“唉,我不明白。世上的男人,为什么总要妻妾成群呢?譬如父皇,今天爱灵嫔、明天爱丽妃。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他们爱那么多人,不会累吗。”   “你是皇帝,千万不要有这样想法。”   繁衣睁着纯净的眼睛看她,“可是阿姊,我只想与一人,过完这一生。”   容凤笙握住他的手,温柔道,“繁衣,阿姊也希望,你能找到相伴终生的那个人。其实我也想过,若繁衣做女子,我便做男子。做繁衣的哥哥,为繁衣开疆拓土,保护繁衣。”   容繁衣笑笑,却是不再说话了。   击鼓之声乍起,咚、咚、咚。   三声之后,一个飞旋,女子伏在地上,作引颈受戮之态,却无痛苦悲戚,反而有种壮丽之美,荡气回肠。   全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出声打破这一刻。   他们在这位亡国公主的身上,看尽了大兴的繁华。   她身后,是壮丽河山,是绵延三百年的大兴国祚。   是海晏河清、康衢烟月。   是金戈铁马,肝髓流野。   是一整个王朝的兴衰……   啪、啪、啪。   不知是谁,率先鼓起掌来。   紧接着,掌声如雷。   谢玉京面前的酒杯又空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垂眸盯住自己膝盖上的手。   攥得骨节发白、青筋隐隐。   为他斟酒的小太监大气都不敢出,太子面色温和,浑身却透着一股阴寒。   陛下却是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场中女子。   荆幸知转动着玉扳指,紧盯着容凤笙,像是狼盯着它的猎物。   一时翻涌着杀意、一时又沸腾着欲望。   那复杂的情绪,竟让他整张脸显得有些可怕。   一颗冻果,悄悄地溜到容凤笙的脚边,妙妃悄悄收回手,只等她踩在那只冻果上……颜面尽失还是其次,摔个头破血流才遂了她的心意。   然而,等女子缓缓移开脚步,果却未碎,完好如初。   身轻如燕若此!   谢絮终是抚掌大笑,“来人,赏!”   止喜捧上托盘,看着那里面的东西,容凤笙微微一怔。   竟是一条小蛇粗细的,脚链。   在烟花之地,有些特殊癖好的,便喜欢在妓子的一双金莲上套上此物,握在手心把玩,方便折成任意的形状。   众目睽睽,谢絮赐她此物,意图昭然若揭。   容凤笙却是面色未变,缓缓福身道,“温仪谢陛下赏。”   与那脚链一同奉上的,还有一杯酒。她低头,拈起酒杯,有些踌躇。   *   容凤笙扶着额头,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在小径。   忽然被人拽住胳膊,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她抬起头来,看见谢玉京光洁的下巴。   少年笑吟吟的,“不知母妃竟然还会跳舞。”   他虽是笑模样,眼底却冷得像冰。   二人都是红衣,这样相对着,倒有种般配的错觉。容凤笙微微一愣,旋即轻笑起来。   她扶着额头,只觉得身上很热,心中也很热,知道是那杯酒的作用可是,她不想清醒。   “你笑什么?”   谢玉京抿唇。   “遗奴啊。”   她的声音挠在耳膜,微微的痒。   月光下,她目若秋波、双颊酡红,像是勾人堕落的狐妖。   他的视线只是触及她的面庞,便惊乱地,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 第15章 015 去吧,孤给你一个机会。……   015   容凤笙抬袖拭去额头的细汗,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痛快过。   “折枝,是繁衣谱的曲子。我今日独自完成了这曲子,很开心。”   她徐徐一笑,那笑容映在他眼底,无比明亮,像是回到了六年前初见的时候。   她的脚尖在地上轻点,画着圈,像是在复习方才的舞步,“我从前总是跳不好那一步,如今,却是无师自通了。”   “我想明白了。”   “其实天底下,本来就没有贵贱之分。皇族所谓的尊贵体面,也不过是一张遮羞布。”   “公主与舞姬没有什么分别,”   “我与妙美人没有分别。”   “皇帝与妓.女,”她眼尾染着红晕,媚眼如丝,“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玉京喉头一滚。   他上前一步,忽然重重握住了她的手,“可是,不论你是谁,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   他手心透出灼伤人皮肤的热度。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跳舞。”他专注地盯着她看,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吐息灼热,酒意撩人。   “我宁愿你做一辈子的公主,不必学会这个舞步、不必明白这些道理。永远都是无忧无虑、张扬明媚的样子。”   冰肌玉骨就在他手心,他指腹有着薄茧,缓缓地摩挲着她肌肤。   容凤笙想自己定是醉了。   否则怎会看到,遗奴用这样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自己?   灼热、滚烫。   压抑、疯狂。   像是要将人连皮带骨地,吞入腹中。   她心惊肉跳,硬着头皮推开了他,却是站立不稳,连忙扶住旁边的那棵树,   “你说什么胡话。”   少年抬脚,还要向她靠近,她抬起手,又转去扶住额头,“别过来。”   头疼的像是要炸开了。   谢絮到底给了她一杯什么酒?   谢玉京站在原地,看着她。   容凤笙缓缓抚上自己胸口,砰、砰砰。心脏跳动得剧烈,像是要冲破胸膛。   她努力使自己口吻冷淡下来,“……太子殿下,我们如今的身份,不能像在锦园时那样了。”   “我们,我们,”对上他漆黑的眼,她结巴着,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剧烈的羞耻感席卷过全身,她想,会不会是自己醉了,看错了……   她徐徐叹了口气,决定将这事翻篇,“你如今也长大了,还请殿下,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谢玉京挑了下唇,嗓音轻而缓,“那你我之间,旧日的情谊呢?”   她一怔,随即低下头,她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去往云寰。   “忘了吧。”容凤笙轻轻地说。   “忘了?”   他咬字很轻,她却是无暇再顾及,快步绕过他,钻入小径不见了身影。   默然许久,谢玉京也冷着脸离去。   谁知,树后缓缓地走出一个人。   妙妃捏着手绢,竟没想到,温仪长公主与太子殿下……   妙妃咬紧牙关,心想定要将此事回禀陛下。   这容凤笙,根本就是个荡.妇。   竟然勾引自己的继子!   当初,温仪长公主与哀帝乱.伦的谣言传得轰轰烈烈,便是她,也有所耳闻,没想到……   方才那一支舞,还有陛下的反应,已经让她意识到,若是此女不除,将来必定——   宠冠六宫!   妙妃心里想着太子殿下那无双的容貌,又是一阵嫉恨,她宫里有个伺候过静妃的婢女,与自己透露出了一些事。   她之前还想不明白,这位亡国公主到底是凭借着什么,竟然能够再次回宫享受荣华,还一跃就得到了妃位。   谁知,却是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据说,在南阳侯府,有一个叫做锦园的所在,便是温仪长公主的居所。整整六年,她都与那位继子生活在锦园,彼此院子间,只一墙之隔。   她心里恨恨想着,公主又怎样,人前清高,人后却是这般模样!   不知在锦园,与那位继子私通了多少次了!   妙妃出身于微末,床笫之间,亦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于陛下。   可陛下却不是很喜欢碰她。   妙妃知道,自己长得像死去的静妃。   也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优势,可是,侍寝的时候,谢絮总是要她背对着他。妙妃不明白,他不是喜欢自己的这张脸吗,为什么不肯看她。   直到她见到这位温仪长公主。   陛下的书房里,有一幅画像,他每日都要在画前驻足凝望,足足一个时辰。那上面画的是他珍爱的静妃,却只有一个背影。   妙妃一直以为,陛下对那个女子,情根深种。   直到,见到了容凤笙。   她才猛地意识到,静妃的背影,与这位亡国公主,像了足足有九成!   方才妙妃还在苦苦思索,她们到底哪里比不上这个公主。   看到她与太子对话,忽然间,她意识到,容凤笙身上有种东西,是她和静妃都没有的,那就是傲骨。即便是将她踩到最低,踩进烂泥,也依旧存在的那副傲骨!   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曲意逢迎、奴颜婢膝!   想到这,妙妃又是满心的不服气。   与继子乱.伦,罔顾礼教,什么公主,还不是一样的肮脏?她心里又嫉妒又酸楚又愤恨,不禁恨恨骂道,“长公主?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还不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她指甲深陷进了肉里,刚转身,便被一人给挡住了。   “娘娘方才,说什么呢?”   少年红衣墨发,莞尔微笑着。他肤色白净,额心一枚朱砂宛如雪地红梅,闪烁流华。   妙妃就像见了鬼,猛地后退一步,   “太、太子殿下?”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难道他一直没走,他知道自己在这?!   谢玉京笑得温和,修长的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娘娘,可以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吗?”   他微微倾身,作出一副倾听之态,堪称君子温雅。   妙妃顿时有了底气,“我是你母妃,”   她扬起下巴,“你不该行礼问安吗?”   谢玉京眼眸骤冷,却依旧微笑着,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他轻声道,“或许,你知道俞静婉?”   她当然知道,那个短命的女人。   她就是因为长得像她,才被谢絮纳入后宫的,可谁知道,她们两个竟然都是……   妙妃咬着牙,一脸阴沉。   谢玉京缓缓地抽出佩剑,寒光一闪而过,“但你可能不知道,孤就是用这把剑,割了她的舌头。啧啧。血溅了孤一身,恶心死了。希望,你一会挣扎的时候,不要把血溅到孤的身上。”   他用着商量的口吻。   什么?!   妙妃不敢置信地退后,“本宫可是你父皇最宠爱的……”她张口欲叫,腹部瞬间就被什么穿过,剧痛席卷全身。   他……他怎么敢?!   妙妃痛得脸色扭曲,滚到了地上。她眼底满是惊恐,脖颈已被汗水腻湿。   他刺入得不算深,妙妃重重喘着气,艰难地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不、不不,我不会说的。都是那个贱.人,不知廉耻地勾引殿下……”   她死死地抓住谢玉京的手腕,长长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中,渗出微微鲜血。   “你错了。”   感受不到丝毫痛意似的,谢玉京狭长的眼角微眯,轻笑起来,眸底如同天山雪化、深渊落花。   他模样温柔清俊,然而看在妙妃眼里,却比吃人的恶鬼还要恐怖。   “——是我肖想她。”   他手下就要用力。妙妃吓得魂飞魄散,五脏六腑都搅动在了一处。   “等等。”少年却忽地歪头,“我忽然,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他缓缓地拔出癯仙剑,剑身鲜血流过,开出红梅妖娆。他弯下身,将沾满鲜血的手,在她身上反反复复擦干净,拍拍她的肩膀。   “想不想活命?”   “去吧,孤给你一个机会。”   妙妃涕泪横流。   她要去告诉陛下,她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嘴里涌出了大量的鲜血,她死死捂住伤口,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   四肢,却越来越冷。   她努力地向着西燕宫爬去,身后,拖拽出了长长的血迹。   无巳看得心惊肉跳,“殿下,这万一惊动了……”   谢玉京低低一笑,“就是要闹大。动静越大越好。”   他只要想到那条脚链,便怒不可遏。   他的观音,纵使被自己摔烂踩碎,也绝不容旁人沾染一丝一毫。   她只能是他的。   少年长身玉立,红衣雪肤,仙人般骨姿清秀,手上握住一把细长的剑。   癯仙剑上滴答滴答、往下滴着血。   无巳觉得,自从公主离开之后,自家主子的本性,快要遏制不住了…… 第16章 016 放肆!   016   而这边。   容凤笙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用力地掐着手心,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   片刻后,容凤笙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今晚遇到的,都是什么事啊……   忽然,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   她悚惊,回头却看到一人伫立树下,身姿如松柏般笔挺。   一双眼淡淡瞧着她,不知在那里凝望了她多久。见她看到了他,方才缓步走来,作揖道。   “容夫人。”   容凤笙不禁一怔。   “丞相大人。”   来人正是荆幸知。   他是哀帝二年的状元郎。   当初在状元宴上,得温仪公主赠仙鹤图,遂当场挥毫泼墨,以诗文盛赞公主。   她与他算不得相熟,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祭神台上。他是要烧死她的前朝旧臣、新帝宠臣。如今再见,却不比当初好上多少。他依旧是御前红人,前途无量,她却是一个可笑的“夫人”。   荆幸知的视线在她面上停留得有些久,久到容凤笙觉得有些怪异。   他忽地勾起嘴角。   “微臣要向夫人请罪。”   荆幸知相貌生得周正,即便是笑,眼底仍有清寒不褪,如有碎冰漂浮。   高山名士、芒寒色正。   “请罪?请什么罪?”   她有点不明所以。   荆幸知道:“微臣要请罪。当初,对魏华公主那般粗鲁,并非微臣的本意,”   他优雅欠身,“事后,微臣也重重惩治过那个士兵了。夫人若是还不解恨,微臣可以带上他的项上人头,亲自来向夫人赔罪。”   “不必了。”   容凤笙立刻说道。   若是没有荆幸知的授意,小小兵士,如何敢对灵允动手?   好歹也是谢絮亲封的公主!   容凤笙得过谢玉京的保证。   迢迢也说,如今灵允人在东宫,安全无虞,她哪里需要荆幸知来请什么罪。   遂淡淡道:“丞相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她喝了那杯酒,现在头痛喉咙也痛,急需下去歇息。   “夫人当心。”   手臂忽然被人握住。   男人大掌紧贴着肌肤,湿腻的感觉宛如被毒蛇缠上。   容凤笙抬目看他,却听他道,“夫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您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繁衣?   容凤笙大惊,“你都知道什么?”   荆幸知眼里散发出幽暗的光芒,他清清嗓子,低沉道,“请夫人明晚亥时三刻,到鸣鸾殿一聚。微臣必定一五一十,悉数告知与夫人。”   鸣鸾殿,是冷宫的所在。   如今顾仙菱亦是身在那处。   他这样说,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还是单纯的巧合?   容凤笙攥紧了手,冷着脸,既没回应,也没拒绝,绕过他要走。   直觉告诉她,这人来者不善。   身后却有轻叹声幽幽响起,“夫人对太子殿下投怀送抱,如何对微臣,便这样冷淡呢?”   容凤笙心头大震,几乎是立刻反驳,“你胡说什么?我与太子清清白白!”   “搂搂抱抱,也算清白吗?”   他看到了,今日那场大雨,荆幸知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将脑袋依靠在太子的胸口!   他当时只觉侧颜有些熟悉,以为是某个宫女,直到在西燕宫,才确认了是容凤笙。整场宴会,荆幸知将太子和陛下的脸色看得明明白白,同为男人,他哪里不知道那样的目光代表了什么。   真是好手段啊,勾得父子为她神魂颠倒……   “夫人就没有想过,您可能,亲手养出了一匹狼?”荆幸知眼底有暗火跳动,还要再说,却被一巴掌抽在脸上。   “放肆!”   “本宫与太子,也是你可以编排的?   容凤笙放下手,冷道,“荆幸知,本宫从前是你的君,太子将来,亦是你的君。你为臣子,当守臣纲,如此言行,将陛下置于何地?”   “又将祖宗礼法,置于何地?!”   女子迎风而立,红裙飘摆,风鬓雾鬟。面色酡红,眼底却冷如冰霜。   她这一耳光打的极重。   荆幸知舔舔唇,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儿。   他抬手轻触,疼得嘶了一声。目光瞬间阴沉下来,像是择人而噬的毒蛇。   容凤笙咽了口唾沫,掌心有微微的麻意传来,她看着男人脸上的巴掌印,感到有些后怕。   荆幸知转动着指上的玉扳指,眸光加深,正要近前一步。   “丞相大人。”   一道温润的声音倏地响起。   二人循声看去,但见少年红袍如火,负手而立。   月光照得他脸色白净,额心朱砂鲜红。   “不知丞相大人,在与夫人聊些什么呢,这样好兴致?”   他眸光轻转,流连在二人身上。   容凤笙只觉那眼神,比刀子还要锋利。   良久,荆幸知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晚月色甚美,遂与夫人感慨几句罢了。”   他徐徐地扶住额头,侧着脑袋,眸光十分隐晦地看了容凤笙一眼。   “微臣不胜酒力,便先行告退了。”   世上男女关系,无非就那么几种,太子再怎么不近女色,说到底也是个男人。何况是面对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整整六年。   看来那些传言,未必是假,   这位长公主啊……   荆幸知擦去唇上的血渍,玩味一笑,向太子作揖告退。   直到人走远,谢玉京才踱步到容凤笙的身边,“有意思得很。您何时与丞相大人这样相熟了?”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恰巧碰上罢了。”   容凤笙心脏跳得飞快,急忙解释道。   谢玉京笑了一下。   他这笑,令容凤笙觉得有些恐惧,这与面对荆幸知的恐惧又不一样。因为遗奴是她很熟悉的人,可现在他给她的感觉却极为陌生,宛如置身在茫茫海面之上,安定感被剥离,找不到可以停靠之处。   果然,他说,“方才,夫人所说那两个字。琼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您可能给琼好好解释解释?”   谢玉京一步一步逼近,他刚刚才见了血,现下气血涌动、心潮澎湃,浑身藏不住的暴戾。   容凤笙努力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谢玉京却已替她回忆道,“忘、了。一句轻飘飘的忘了,您就要将锦园的那六年,尽数抹除吗?”   容凤笙一退再退,背部抵住了树干。   她觉得自己是说错了话,却也不知该怎么圆过去。只好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我头好晕,胸口也闷。你莫要再靠近了……”   看着她抖动的睫毛,谢玉京冷笑一声。   “方才,夫人不是还好端端的与人谈笑呢?怎么轮到孤,便又是头晕、又是胸闷的了?”   他抵得越来越近,几乎将她压在树干上。   逆子,这个逆子!   容凤笙几乎想找个洞钻进去。   她又气又羞又急,不禁浑身发起抖来,却感觉体内的力气流失得飞快,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咬着牙,努力迎上他的视线,“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非要闹得这样难看?”   他一默,“好,那我就好好说。”   谢玉京垂眸看她,嗓音平淡,“你我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你进宫也不是为我父皇。就算是为了他……他这样薄情寡义,见一个爱一个的,你也该早做打算,另寻归宿不是吗。”   归宿?   容凤笙有些迷茫。   难道这个归宿,指的是他自己?!   谢玉京咬牙。恼她不开窍,他都暗示这么明显了,“我说过,以后你可以依靠我。”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他压低身子,鼻尖几乎与她相碰。   “不,绝对不可以……”   容凤笙的腿都被他吓软了,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遗奴就变成这样。   难道不是自己醉了。   而是遗奴醉了?   “夫人若是不肯应允我,”谢玉京轻啧了一声,耐心耗尽,“只怕魏华公主的性命——”   容凤笙猛地抬头,“你……”   “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卑鄙的手段?!”   竟然威胁她?!   “是您先不仁的,那也休怪我不义。”   他说的,自然是容凤笙利用他回宫这件事。   原来他一直都铭记在心,现在是找到机会跟她算账了!   容凤笙气得够呛。   他们这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   “你实在是放肆!”   难道真如荆幸知所说,自己亲手,养出了一匹狼?   谢玉京忽然将下巴靠在她肩上,像只猫般蹭她鬓发,声音有些发颤道,“你那样利用于我,利用我的信任,狠狠伤透了我的心,”   “你就不觉得亏欠吗?”   “你就不想补偿我吗?”   他连珠炮般的语句说得容凤笙心虚不已。   “我,我自然是……”   他又忽地截住她的话头。   “你答应过的,生辰礼我要什么都可以。那我如今便说了,我的生辰礼不要旁的——”   “我就要你。”   劈头盖脸的四个字,砸得容凤笙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这比听到谢絮赐她三尺白绫还要可怕,   不不不比这可怕多了,这简直是……   她喃喃,“可我一直把你当……”   “当什么?”谢玉京语调森寒,她要是敢说出儿子两个字,他绝对会当场——   憋了半天,容凤笙才憋出一句。   “当成一个好孩子。”   “……”谢玉京难得沉默。   甚至想说声抱歉,让您失望了。   他从骨子里就坏透了。   容凤笙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说起来有些窘迫,但,她一向是拿自己当他长辈自居的。她长他六岁,又看惯世上男子的薄情寡义,如谢絮,如她父皇,早就没了少女的怀春心思。   是以像这样的风月之事,她也不甚应付得来……   谢玉京忽地抬手。   他手腕间传来一股血气。那是一股极为特殊的味道,似花非花,似药非药。容凤笙一瞥,看见他手背上有几道抓痕,正隐隐往外渗出鲜红……   她喉咙一紧,只觉那血渍格外诱人。   甚至想要凑上去,舔舐一口。   她被脑海中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她在渴望那鲜血?   不,不可能……   见她脸色发白,眸光震颤,谢玉京一愣,低头去看,“你怎么了?”   容凤笙肩头一缩,摇头道,“没什么,你,你离我远一点。”   他不听,反而更加逼近,阴影笼罩下来,灼热的呼吸喷到面上,容凤笙连忙扬起手来。   “啪!”   清脆的一声响,两个人都怔住了。 第17章 017 凭什么?!   017   少年白嫩的脸颊上立刻泛起淡淡红印,容凤笙条件反射地感到心疼。   她从来都没有对他动过手,在锦园的六年,一次也没有。   他有次被谢絮用家法伺候,那么长的军棍打在身上,他连吭不吭一声,反倒是容凤笙的眼泪先落,扑到遗奴身上,嘶声让谢絮停手。   都怪他,发什么疯?   什么要她,这种话也是说得出来的?   他到底明不明白,这些话若是传到谢絮的耳朵里,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拼命捋清脑子里混沌的思绪,抖着指尖,把少年的身躯狠狠往外一推。   容凤笙硬下心肠,迎着少年不敢置信的目光,冷淡道:   “现在,可清醒些了?”   少年抿唇,眼眸漆黑得没有一丝杂质。   容凤笙想好说辞,出口却是轻叱,“你那些礼仪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   “本宫从前是你的嫡母,你的长辈,就算如今不再是了,但这名分仍在。从始至终,我都将你当成是小辈爱护,没有旁的半点心思……”   “你我之间,绝无可能,”她一句话便堵死了所有的后路,“若你要迫我,那便只有玉石俱焚,”   容凤笙死死咬紧牙关,“你不要逼我!”   谢玉京重重一震。   他低头看她,急于剖白心迹,“这辈子我只爱过你一个人,将来也、也只会爱你……”说得磕磕巴巴,耳尖甚至泛起了薄红。   “住口!你才多大年纪,你懂什么是爱,”   负罪感在心底蔓延,几乎压得容凤笙喘不过气来。她口不择言地说,“旁人不论谁都可以,唯独你不成!”   “凭什么,我不成?”手腕忽地被狠狠捏住,谢玉京眼角泛红,满身都是戾气。   容凤笙有些吃痛,嗅到那股血香,喉咙里的干渴感愈来愈严重。   谢絮给她的酒里到底加了什么?   她心里翻江倒海,狠狠咬着舌尖,才制止住自己咽口水的冲动。   “父皇便罢了,那荆幸知,又算什么?”   谢玉京也不想那么急的,可他刚见完血,偏偏又让他看见她和荆幸知在一起!   “我听说,你曾送给荆幸知一幅仙鹤图。”   他从来不知道她有送人画作的癖好,谢絮,荆幸知……她从来都没有送过自己。   而且他还听说,当初温仪公主嫁入侯府之前,丞相向哀帝秘密求娶过她,此事前朝宫人皆知。   说不定,他们之间还有一段什么他不知道的风花雪月。   “他……”   容凤笙皱眉,隐瞒了荆幸知让她在鸣鸾殿一聚的事情,“当初荆大人惊才绝艳,殿试第一,又对出了那些老儒生的几个绝对,我以仙鹤图赞他有什么不妥吗?”   话一出口,容凤笙又觉得,根本没有跟他解释的必要,不禁感到一阵懊悔。   “好,我不说他,”谢玉京冷笑一声,“那你总该告诉我,你进宫来,究竟是为的什么吧?”   “我不是说过,就是为的荣华富贵,”容凤笙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只怕被人瞧见了去,二人都要大难临头。   索性一口气说道,“你看我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我有一身的本领,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谋个出路,为什么不能,做你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即便我对他没有情谊,但这世间谁的权势会大过天子,我依附于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良禽择木而栖,旧朝之臣尚且如此,我为何不能?”   “所以……你果真是进宫来博宠的?”   谢玉京攥紧了手,忽然有些想笑,自己被那一时的亲近迷惑,以为她真的开始将心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容凤笙知道,自己必须断了这孩子的念想,于是她看着他的眼睛,诚恳道:   “对不起,是我没有把控好我们之间的距离,以后,我不会再那样。”   她潜意识地,将谢玉京与容繁衣放在了一个同等的位置。   所以对待谢玉京,就像是她以前对待繁衣那样,而且随着繁衣的逝去,她有将那份情感的依赖,渐渐向遗奴转移的倾向。   同理,她会接受繁衣对自己有爱慕之情吗?答案必是不可能的。   容凤笙要是早知道那一支舞,会惹来这么多的是非,她一定……不过,还有她选择的余地吗?   如今身家性命都拿捏在谢絮的手中,她除了上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你觉得我不如父皇?我到底哪里不如父皇?”   容凤笙看着他,想起他年少时候的样子,想起锦园那些时光,再想到她与繁衣的过去,深深叹了口气,“与你父皇无关,是我自己的选择罢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不知道吗?”   她和容繁衣的例子就血淋淋地摆在面前,她绝不会让遗奴步了后尘。   “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那些话我也当没有听过,”容凤笙一字一句道。看着他低垂在身侧的手,却还是忍不住关心。   “你的伤口,赶紧处理一下……”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划清界限,那又何必关心我的死活?”谢玉京冷声道。   容凤笙一愣,随即也撇开了脸。   “是。是我失礼了。”   谢玉京挑唇一笑,声音有些沙哑。   “夫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可要孤送您一程?”   容凤笙刚想说话,远远却见迢迢跑了过来。   “不好了,公主,出事了!”   迢迢手里拿着她的斗篷,跑到她跟前,大口地喘着气。   气还没喘匀,便拉着她一顿左看右看,容凤笙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   迢迢张口要说,看到旁边之人,猛地吓了一跳,“太子殿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容凤笙轻咳两声,让她说正事。   迢迢这才一脸惊恐道:   “妙妃她……她被人刺杀了!”   容凤笙一惊,刺杀?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闪过谢玉京袖口上的血渍,强忍住了,才没有回头看他。   “我们去看看。” 第18章 018 朕让你滚出去!   018   西燕宫。   容凤笙远远就看到一大群人跪在外边,全是今夜值守的羽林卫。   甚至包括,那取代了季无赦羽林卫统领位置,谢絮曾经的副将,程如晦。   见了她,他受惊似的低下头,“末将见过容……夫人。”   虽然只是一瞬,容凤笙仍是看清了他眉宇间的愧色,她想起这位将军的性子是极为刚正的,甚至有些迂腐,想来对谢絮所为颇有微词。   可是,即便没有谢絮也会有李絮王絮,大兴的气数已尽,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在门外停了一会儿,正要迈步进去。   迢迢却是担忧不已,低声道:“妙妃遇刺,陛下大发雷霆。方才宴会上,妙妃对您用那样手段,若陛下误会是公主报复,可怎么是好?”   她,报复于这位妙妃?   容凤笙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无妨,我自有办法应对。”   她让迢迢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看看情况。谁知刚刚进去,便被那满室的血腥味刺得够呛。   谢絮坐在榻边,神色凝重。   榻上女子血染薄衣,双目紧阖,嘴唇却是无比惨白,看那装束是妙妃无疑。   宫人端着一盆血水,经过容凤笙的身边只顾得上匆匆行礼,便赶紧出去了。   容凤笙远远看着谢絮的脸色,秀眉微蹙,止喜亦是大气都不敢出,方才妙妃被人送来的时候,他都吓了一跳,好好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不知怎么血呼刺啦的,让人看了心里直打怵。   而陛下这副表情,像是随时都会杀人一般,止喜暗暗哀叹,若是静妃娘娘还在就好了……只有静妃娘娘的安神香,能够熄灭陛下的怒火。   身边,却缓缓地飘过一段旃檀香气,有谁缓步走过,红色的裙摆在地面上迤逦。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温仪见过陛下。”   话音一落,又有一声高呼。   “太医令到。”   太医令是个年轻男子,相貌雅正,尤其是一双眼生得极为清冷,像是开在水中的一朵青莲。   他走过容凤笙身边的时候,一股淡淡的药香冲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看了看妙妃的情况,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了一枚药丸,让人给妙妃服下。   给妙妃把过脉后,良久,轻轻蹙眉,“娘娘失血过多,已然伤及了根本。这枚药丸虽然可以暂时吊着妙妃娘娘的性命,只是之后能不能醒来,却要听天由命了。”   谢絮脸色更冷。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宫妃天子之妾,都敢轻伤……   羽林卫都是一群废物吗?   “止喜,传朕旨意,让程如晦彻查此事!七日之内若是没有结果,便让他提头来见!”   止喜自是忙不迭地退下了。   谢絮这才正色看向身边女子,神色掩藏不住的烦躁,“你来做什么?”   容凤笙不能说自己是来探查情况的。   她怀疑遗奴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自己本来也是不愿意怀疑他的,可一想到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还有那袖口上的血渍……容凤笙咬紧牙关。   “温仪听说妙妃遇刺,担心陛下也受了伤,便想来看看。”   她忍不住想要上前,将妙妃看得更清楚一些,若是被兵器所伤,必定会留下什么痕迹。   一旁的太医令忽然开口,“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谢絮神色一顿,鹰隼般的眼眸看向他,“说。”   太医令姓魏,名宣烨,他家族世代行医,其祖父就曾做过谢絮军中的军医,是以谢絮登基之后,对魏家是多方提拔。   这位医术高超的魏家长子魏宣烨,便被他提拔成了太医令。   青年雪白的衣襟上绣着几朵青莲,看上去十分清雅。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地面,容色清雅,容凤笙也好奇,这样关头,他要说出什么话来。   魏宣烨的声音倒是不卑不亢,“臣以为,今日发生的种种,正应了郗大人的那句预言。”   他口中的郗大人,容凤笙不知道,谢絮却是清楚的很。   那位钦天监被传得神乎其神,几乎有沟通鬼神的能力。   莫说大成,便是大兴也对这些供奉神灵之人恭敬有加。   当初就是这位钦天监极力怂恿,以众位大臣的联名要求将容氏祭神。   谢絮迫于压力,不得不下旨将容凤笙处死。   郗鉴雪向来不理世事,只是这次态度却是极为强硬,就连太子亲自出面,也无法将这事压下去。   听他提及郗大人,谢絮当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眼眸一寒,“给朕住口。”   魏宣烨却是半年也不畏惧皇威,仍旧态度强硬,就像那些恨不得以死相谏的谏臣一般。他的双眼漠然地看着地面,继续说道:   “该死之人不死,必定招来祸患。“   “朕让你住口!”   魏宣烨却是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耽于美色,让容氏重新进宫,赐居长生殿,虽没有封号,但一应供求,几乎与宫妃无异,而此女刚刚进宫,便发生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能印证那句预言吗?”   他声音紧绷。   成二代而亡,遗祸之故。   遗祸,这遗祸指的是什么,事到如今,还不够明显吗?   容凤笙猛地看向他,若是她没有理解错,这位萍水相逢的太医令——竟是要谢絮处死自己?!   他们什么仇什么怨?   空气静了一瞬。   谢絮勃然大怒。   “滚。”   “给朕滚出去!”   魏宣烨冷了脸,他抿起唇,拱手一礼,提着药箱便退出了门外,整个过程中,没有看容凤笙一眼,完全当她是空气。   谢絮缓缓走到她身边,“——听见了吗。朕的臣子,都想让你死,容凤笙,你看这前朝后宫,哪里有你的一席之地?”   谢絮脸色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容凤笙看她半晌,只得缓缓跪倒,叹道,“君要妾死,妾不得不死。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一个疑问,”   她扬起脸,“陛下给我的那杯酒里,到底加了什么。”   为何,会让她变得那样古怪?   谢絮眸子一深,两指托起她的下巴,垂眼看着这张娇艳的面庞,冷哼道:“自然是毒,”   他俯身在她耳边,墨发扫过她的面颊。   徐徐说道,“尽欢的毒。”   尽欢,又是尽欢。   那条脚链,再加上尽欢。   容凤笙已经全然明白了谢絮的意图。   他,想调.教她,成为他的禁.脔。   自己从出生起,就被白太后下了一种叫做尽欢的毒,这种毒说起来十分难以启齿,唯有种在女体才会起效用。   若中毒之人年纪尚小,发病时,不过高烧不退,与感染风寒没有什么不同。随着年纪的增长,会愈来愈严重。病发的时候,就与中了春毒没有什么两样,比世上最凶猛的淫.毒还要凶猛。   必须得长生血,才能够暂时抑制。   所谓长生,便是与尽欢相生相克的另一种毒药。服用此毒之人的血,便被称为长生血。   八岁那年她得了繁衣的一碗血,自此没再犯过病。   谁知,如今竟被谢絮所算计。   “陛下想要我怎么做,才肯饶我一命?”   “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谢絮盯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   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有很多种手段,更何况是一个帝王。   容凤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谢絮亦是冰冷回望,琥珀色的眼底看不见半分欲色。   她默默地扬起上身,唇瓣即将碰到男人的两片薄唇,谢絮喉结微动,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叩得死紧。   他不动如山,眼睫低垂,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祇。   在等着凡人献上一吻。   暖香扑鼻,对视之间,像是胶着的漆。   谢絮眼底映着女子的脸庞,眼瞳中忽然出现一瞬的惘然。这使得这个一向强大冷静的男人,变得有片刻的脆弱。   容凤笙捕捉到了这脆弱,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甚至有些可笑的想法。   难道,谢絮对她动了……   她刚眯起眼,后颈便被一只大掌扣住,男人嗔黑的墨眸中,四溢着危险的气息。   “父皇。”   忽地,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二人。 第19章 019 你到底想怎样。   019   这一声简直就像是掐准了时机似的。   少年静静站在水晶垂帘之后,几乎成为一道血红的剪影,无声无息、韬光韫玉。   他看着二人的姿势似乎有些怔愣,随即勾唇微笑起来,眸底如同天山雪化、深渊落花,带着极为缥缈的意味。   他目光隔着帘子,无声地落在女子的身上,容凤笙几乎是瞬间,就感到了一丝心虚,不敢跟那双过于清亮的眸子对视。   又觉得这心虚简直是来得莫名其妙。   谢玉京瞬间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冷得像冰。   他清润的声音徐徐传进容凤笙的耳中,“儿臣拜见父皇,见过……夫人。”   尾音很轻,语气平静,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容凤笙悄悄抬眼,看了看他的手,首先关心的是那里有没有血渍,见到干净如初,未染半点鲜血,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他的语气很是古怪,让人听了心里直打怵。   谢絮起身,冷冷看他,“什么夫人,你该叫母妃。”   又问,“你进来,怎么没有宫人通报?”   少年莞尔一笑,那笑容看上去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斯文清秀,还带了微微的羞赧之意。   “父皇息怒。未经通传便贸然前来,儿臣深觉失礼,只是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儿臣怎么敢来搅扰父皇?”   “究竟是何事?”   谢絮向少年走去,容凤笙亦是默默跟在谢絮的身后,如此看来二人倒是十分登对,男的英俊成熟,女的美丽清雅,面上还有淡淡红晕。   谢玉京唇边的笑意更深。   水晶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拂开,谢絮的眸光触及少年,却有些惊讶。   “你这是去打家劫舍了吗?御前失仪,你可知要受什么惩戒?”   听到这句话,容凤笙这才抬眼向谢玉京望去,却狠狠吃了一惊。   少年白净的脸庞上已经看不见红肿的印子,却是血珠,几滴鲜红的血珠,顺着脸颊滑落。   他眼角下血痕隐约,愈发显得双眼漆黑,空无一物。那片血一路蔓延到了脖颈,肩膀上亦是濡湿一片,只是因为穿的是红色,看的不太明显,容凤笙甚至,看见他身后蜿蜒的血渍。   这样可怖的情状……方才明明没有的,容凤笙不敢置信,他怎么敢这样来?   他就不怕惹得谢絮怀疑?   果然谢絮眯起了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玉京抬手,擦了擦眼角,直将那里抹得晕红一片。他浑不在意地说,“与人交手,受了点伤。”   容凤笙这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一股血气。   那血气比方才撞见他时还要浓烈,直勾得她心中猛跳,这种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的气味,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这就是长生血的味道。   只是,谢玉京为何会是长生血?   难道,遗奴服用了长生?   她惊疑不定,却见谢玉京近前,探头看了昏迷不醒的妙妃一眼,皱眉徐徐说道,“回父皇,儿臣方才是去追缉那刺客了,只是,儿臣无能,不敌那贼人,是以才弄成这副模样。”   谢絮眯起眸子狐疑地打量他,“你当真与刺客交手了?他生得什么模样?”   谢玉京游刃有余,“那刺客行踪诡秘,脸上蒙着黑巾。儿臣不能看清他的长相。不过,儿臣看见他掌心,有一枚莲花的印记。”   掌心莲花。   只这一句便彻底地断定了人选,乃是云寰中人!   唯有那里出身的人,会在掌心纹一朵莲花,传说,每一瓣莲花都代表寿数,修得越多,便可以活得越久。   是了是了,普天之下,谁能够令太子谢玉京受如此重伤,唯有他的恩师、季无赦!   容凤笙就要脱口而出——绝不可能是季大人——却倏地咽了下去。   因为,她看到谢絮的脸色,猛地发现一个事实,谢玉京并不是在信口胡说。   他准确地抓住了他父亲的心思,利用了谢絮想要除去季无赦的欲望,正好,妙妃遇刺,正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至于真正的凶手是谁,谢絮根本不关心。   这一刻,容凤笙更加体会到了谢絮的凉薄,也终于觉察到,谢玉京洞察人心的本领。她何时将他教成这样,不惜自残,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他为什么想要杀死自己的师父?   容凤笙忽然有了一个可怖的想法。   难道——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谢絮沉吟一会,而后道:“谢琼听命,即日起朕将半数羽林卫交由你,与程如晦一同,捉拿朝廷钦犯季无赦。此人擅闯宫禁,伤朕爱妃,罪大恶极。若能献上四肢躯干者,赏赐千金。若能献上项上人头者,赏赐千金,封万户侯!“   容凤笙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眸光震动地看着少年,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般。   她忽然想起在侯府的时候,谢絮与她说的话。   他对她说,你当真要将这孩子养在身边?   谢琼心思深,又有一股子邪性,将来大了,只怕是你也管不住他。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谢絮所言非虚。   谢玉京跪在地上,墨发垂落肩侧,眉眼看上去极为温顺,“儿臣遵旨。”   ……   容凤笙追出去的时候,谢玉京正缓步走下丹墀,正要往拐角走去。   她见四面无人,匆匆跟了上去,低声喊道:   “太子殿下。”   “你师父怎么可能刺杀妙妃?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谢玉京修长的身影一定,忽地转身。   他立在那里,将她仔细地瞧了一会儿。   而后长腿一迈,向她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具有压迫感。   容凤笙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他却在她身前站定,不疏离,也不过分亲近。   垂眼看她,眼底有着淡淡轻红,“母妃不相信儿臣吗?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语气甚至是困惑的。   “你……别想骗我,”   容凤笙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还有你身上的血……你怎么能使出这样的手段,自残以陷害旁人?还是你的师父!”   对自己都这么狠,这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谁知少年竟是一笑,眼中似有玩味。   他指尖抵住额角,轻轻叹了一口气,眸光融融地看着她:“母妃怎么谁都要关心啊,这样雨露均沾的,就不怕父皇知道了动怒吗。”   容凤笙震惊,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怎么敢跟我这样说话?”   “怎么,我说的有错吗,”谢玉京挑起她的一缕发丝,不过很快就松开了手指,盯着那绺烟雾般的发丝,垂在她鼓起的胸脯上,神情有些过分的专注。   对于他这样的举动,容凤笙防不胜防,他……他怎么敢这样轻佻?这还是那个,尊敬她爱护她,待她进退有礼的君子吗?   谁知他又一笑,规规矩矩地拱手道:“方才儿臣是说笑的,还请母妃千万不要介意。”   这副模样,像是一只漂亮温顺的猫,挠你一爪子后,又腻在你身边撒起娇来,让人根本舍不得责怪。   倒让容凤笙憋了满肚子的火,不知道何处发泄。   他怎么变成这样?   一会笑,一会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脸色变得比天气还快,叫人难以琢磨。   “不过,母妃特地追出来,就是要对儿臣说这些吗?”谢玉京往她身后一望,徐徐地说。   容凤笙深吸了一口气。   她当然不能让谢玉京去抓季无赦!   他是季无赦一手培养起来的徒弟,二人相处过好些时日,对于季无赦的习性怕是了如指掌。   说不准真就让他把人给抓着了,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全部都要泡汤了?   虽然季无赦武功高强,只是,到底羽林卫不比普通的武者,几乎全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成百上千高手的围剿,任他是大罗金仙,也是难以逃脱。   “你到底想怎样,才肯放过他?”   谢玉京挑了下唇。   看上去是在笑,可不知怎么,容凤笙直觉他现在极度地愤怒。 第20章 020 如果有,孤就杀了他。……   020   他将她打量了一会儿,而后淡淡说道,“这就要看,母妃肯拿出多少诚意了。”   诚意?又是诚意!这对父子今日是中邪了吗,容凤笙难以理解地瞧着他,他还想自己拿出什么诚意?   用对待谢絮的办法对付他吗?   容凤笙目光触及他的唇,不知怎么,心里狠狠地咯噔了一下。她回想起了之前那柔软的触感。她垂下眼,平稳着呼吸,暗暗想道。   这自己养大的孩子,难道她还治不好他?   手指狠狠地掐住掌心。   她抖着嗓音说,“遗奴,你别吓我好吗?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你最听我的话了,这一次,也一定会听话的,对不对?”她希冀地看着他。   谢玉京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这个样子,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仗着比自己年长了几岁,好像什么都不怕一样,总是站在自己的面前。以往无数次,都保护了他,挡住了谢絮,还有其他别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示弱。   谢玉京还在怔愣,就感到自己的袖子,被一只手轻轻地牵住了。那是一只素白的,一看就未曾沾染过阳春水的手,葱白纤细,精致得像是神的造物。   真的……叫人忍不住想要亵渎啊。   他不动声色,任由袖子被她攥在手里,看她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容凤笙咬牙。   这小子跟自己比定力呢?她扯着他的袖子,一时间没了下文。示好卖乖这种事,也就是她小时候,会扯着她父皇的袖子做做。不过,那也得在父皇心情好的时候。   这对着谢玉京做,是怎么做怎么别扭,   于是她就牵了一会儿,便轻轻放开了。谁知在松开的一瞬间,就被他反手捉住。   容凤笙一惊,下意识地挣脱。   “别这样,会有人看到。”   “不会有人看到的,”谢玉京半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如果有,孤就杀了他。”   他修长的五指缓慢地,钻进了她的指间,像是藤蔓一般缠住。容凤笙身子一抖,却被他的话语吸引了注意,他怎么可以像刽子手一样,将杀人这种事挂在嘴边?   谢玉京被她这副表情给取悦到了。抬起手来,拭去她眼角的泪,容凤笙呼吸僵滞,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跑,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少年面如冠玉,乌发柔顺地垂落在肩侧,额心朱砂在月光的照耀下,隐隐发出一抹红光。   愈发显得眉眼乌浓,仙骨香清,像是降世的谪仙一般……   前提是,他没有在她眼角下轻轻摩挲的话。   他指腹上残留着血渍,将轻红抹在她的眼尾,仿佛晕染了胭脂一般,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像是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满意。   容凤笙感觉一股悚然沿着脊柱缓慢地攀爬而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她那一脸被雷劈到的神色,让谢玉京眼底愈发愉悦起来,容凤笙呼吸一紧,慌乱垂眼,视线在触及他脖颈的时候,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他脖颈上隐隐有着血痕,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又来了,那股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的香气,勾得她心里的渴望愈发浓烈。   容凤笙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她忽然很想将双唇覆盖在他脖子上,舔舐掉那片血渍。   容凤笙猛地捂住了嘴,耳根烫红。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然而她这个举动,却惹得谢玉京的脸色骤然阴寒,“就这么恶心我?”   他轻声说。   因为他对她说了那些话,所以厌恶他,反胃他到这个地步了吗?   迎着他受伤的目光,容凤笙心里一抽,终是妥协般地叹了口气,轻踮起脚,抬袖在他的面庞上擦拭起来,反正她亦是一身红衣,倒也不怕染上血渍。   “遗奴你啊真是个笨蛋,怎么可以伤害自己呢?要抓季无赦,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血吧?”   “……什么?”   他微微瞪大了眼,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看上去有几分迷茫无措。   容凤笙忽然察觉到,似乎就是从她拒绝了他,说要划清界限开始,他就变得很不正常,随意地触碰她,在踩到她底线的时候又迅速地退回去,还一脸的无辜柔软。   抓准她将他当成是个小孩放任的心思。   不知道是在变相地反抗呢,还是自暴自弃。   淡淡微光笼着他白净的侧脸,这时候她却感受不到那股稚气了,少年的面庞不知何时起,已经有了坚毅的轮廓。   容凤笙不觉得生气了。   她看着他这样,忽然感到有些难过,还有深深的自责。是她没有教好他,是她的过错。   是她没有及时发现,及时遏制住这个苗头,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就算谢絮对她说过那些话又怎样?就算遗奴真的有那股子邪性,就算他心思深,又怎样……   他是遗奴啊。   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牵挂的人了。   她不想失去他的。   从古至今,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只有这一个遗奴。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希望她还来得及,将他拉上正轨……   容凤笙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遗奴,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谈。”   他扬眉,“嗯?”   大有你说我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考虑了一番。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不单单是因为,这是世俗伦常。”   容凤笙想到自己就会在不久之后离开云寰,也许今生都没有与他相见的机会了,这最后相处的时光,她真的不想让彼此不欢而散。   容凤笙眼波融融,温柔地看着他。   “遗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是什么样子?”   他抿着唇,静静地回望,沉默且专注。   “你会成为一个英明果决的帝王,比我的弟弟,比你的父亲,做的都要好。你还会有三千佳丽,她们或许小意婉转,或许妩媚多情,或许……或许就像是你现在暂时迷恋的,我的样子……”   容凤笙强忍着羞耻说了下去,“那些女子数不胜数,你都可以尽情地选择。要求帝王之爱,专一且长久,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就算世上果真有这样的皇帝……比如,像繁衣那样。但是你我都看到了,繁衣过的并不快乐。”   她幽幽一叹,“可我希望你快乐。”   “即便以后,你的人生里面,并没有我。”   谢玉京手指捏紧了又松开。他露出一个笑: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   他说要让她做一辈子的公主,说到就会做到。   少年的爱意炽热纯净,毫无保留,一往无前,可她并不知道,谢玉京对她会有这样深的感情。   她想都没有想过。   少年的笑容中隐隐有几分悲伤,倒让容凤笙的心愈发揪了起来,“年少而知慕艾。你应该是与我相处的时日久了,所以才将那份感情,错当成是爱恋罢了。”   “可这终归是错的,既然是错,我们就应该及时纠正,我想着,你也到了娶太子妃的年纪了,”容凤笙沉吟着说,“京中有许多待嫁的世家千金。她们之中不乏相貌、才学都极为出挑的,你应该多去见见。不必总是忙于政事,那些交给你的父皇去处理。毕竟储君专权,会给御史留下话柄的,”她说的多又碎,就好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可是如果,她肯抬头看看,就会发现谢玉京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至极。   容凤笙深思熟虑,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遗奴。   思来想去,想到他以前那个小青梅倒是不错,只是……成了自己的弟媳。   容凤笙感到些微的尴尬,咳了一声道。   “不过顾仙菱的妹妹,顾仙韵,这个姑娘,我瞧着很好,你也见过的。虽则有些冲动任性,但到底是个至诚至性的,家世也不错,做太子妃绰绰有余。”   就是可能,婆媳关系会比较难处……不对,她也没必要操心这个。反正之后,她就不在宫中了。   谢玉京的脸色愈来愈冷,这是准备安排他的终身了?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底一片澄澈漆黑,“我知道了。”   “太子妃之事,儿臣自会好好考虑,不劳母妃操心。”   他细细地看了容凤笙两眼,忽然意味不明地说道,“只是,儿臣这里有一物,想要还给母妃。”   他捉住她的掌心,将什么放进了她的手中。   容凤笙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碧色的耳坠。她眉头倏地拧紧。   “……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枚耳坠,正是她之前离开芳华园时不慎弄丢的那只。   就因为它,生性多疑的谢絮差点没将她从马车上丢下去。   少年忽然歪头,笑了一下。   那笑容难以形容,邪恶中,又有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你不是知道吗。我为什么拿走它?”   他盯着她的双眼,唇瓣微微开合,咬字暧昧而含糊,像是罂粟花般诱人沉沦,“因为这样,谢絮就不会碰你啊。” 第21章 021 谢玉京。   021   他轻柔的吐息如同羽毛一般拂过耳垂,容凤笙瞳孔骤缩,怀疑出现了幻听。   容凤笙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哑,“你……什么意思?”   谢玉京看上去有些无奈,他轻叹了口气,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耳垂,激得她微微颤栗,“您是真的不太记事啊。”   容凤笙躲开他的触碰,转身要走,却又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低头看着掌心。   一抹碧色通透,碧玺呈现水滴状,镶嵌在银环中间,当时谢絮的反应那么大,她也有过片刻的疑惑。   不过后来觉得,应该是他性格多疑的缘故吧,容凤笙细细看着,她左思右想,忽地想起,此物,好像是……谢絮送她的第一个礼物?   是在侯府的时候,他送给自己的生辰礼。   她知道谢絮送过很多女人类似的东西,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怎么可能将这种小事记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谢絮那日给她带来的,偏偏是它。   若是以前,容凤笙恐怕很难知道这其中的关联的,可就在刚刚,她察觉到了谢絮的心思。   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只是,谢玉京竟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算计自己?   扭过头去,少年仍旧是那副柔软的神情,像是知道她一定会回身,还冲她露出一个笑容。   他在谢絮的书房见过这个耳坠。   当时,容凤笙已经被关了禁闭,她的公主府也被抄了。谢絮正握着这枚耳坠悄然摩挲,见他进来后便迅速地收了起来。   谢玉京一眼就认出,那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对她身上的每一件饰物都了若指掌,她妆奁里的每一件,她喜欢不喜欢的样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看见谢絮流露出那样的脸色,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了。   他这一向凉薄的父亲,恐怕并不是,将她与那些女人划为一类的。   所以,他将耳坠拿走,就是不想让他们心意相通。   做这样近乎孩子般恶作剧的举动,却也只是暂时的拖延罢了。他不敢说自己心中还有隐隐的恐惧。   近水楼台,他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他又送信到云妃手上,让她前来叫走谢絮。   容凤笙现在却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耍心眼竟敢耍到自己身上,可真是长能耐了。   她冷着脸,将耳坠放进袖子里收好。   谢玉京勾着唇角,眼中却怒火腾腾,“失而复得,看来您很是高兴。”   容凤笙听他这么说,却觉得讽刺,多可笑啊,谢絮那样的人竟然也有真心!   不过她觉得没有必要跟谢玉京解释。   谢絮利用尽欢想要逼她就范,却把自己真正的心思藏得那么深,生怕被她觉察出一点苗头。容凤笙曾听过他与原配的那段往事,结局并不圆满,也是从那之后谢絮开始流连花丛,对女人尤其地不信任。   不过,既然他待自己还有几分情谊,那么前往大菩提寺一事,看来也是十拿九稳的了。   眼下,最需要解决的……   竟然是面前的谢玉京。   “他那样三心二意的人,你还要留在他身边,博取他的宠爱,”谢玉京寒声道,“你没有看见吗,他心爱的妙妃昏迷不醒,”   他再次不动声色地贬低谢絮,容凤笙以前觉得遗奴只是不想让自己陷入危险,现在听来,简直就像是恶意中伤。容凤笙听着竟是有几分好笑。   “他就要对你做那样的事,他……”   “不,是我主动的,”容凤笙立刻打断他,眼神冷静,“因为,我要断了你的念头。”   谢玉京立刻就愣住了。   他怔怔地盯着她看,像是要哭了一样,容凤笙心里猛地一抽,却见他嘴唇上下翕动几下,低哑地说,“不要这样。”   “求你了。”   “就算是要断我的念想,也无需对他曲意逢迎,他明明只是把你当成玩物,玩腻了就会一脚踢开。”   “他会毁了你的。”   谢玉京声音压得极袍茉低,几乎让人有一种他在哽咽的错觉,容凤笙差点就要忍不住上前去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了。   只是她手指紧了又紧,还是顿在原地没动。   她不该再那么亲近他。   那是错的。   他忽然靠近一步,修长的身体笼罩下来,就像是要将她圈抱进怀里似的,“只要,您答应我,不再对父皇那般,从今往后,我便恪守为人儿子的本分,再也不越雷池一步。”   谢玉京几乎是有些卑微地说,容凤笙面露犹豫,他肯同自己服软,她当然是舍不得责怪他的……   刚要说话,面前的人忽然又变了一副脸色,“你也知道我手里捏着两条命,若是让我再听到或是看到你与父皇……你知道后果的。”   他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示弱只是昙花一现,甚至可以说是故意做出来迷惑她的。   容凤笙再也没有办法将他当成是孩子看待了。没有孩子会这样深谙谈判的技巧,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这样的手段玩到她的身上,她气得笑了。   “我真是把你教的好极了……”   谢玉京嘴角轻挑,就像是在接受夸奖一般,“您的教养之恩,我时时刻刻都感念在心。”   “……你不会的。”   忽然,他听见她说,“你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容凤笙不相信,她一手教出来的遗奴会杀人,他明明是一个纯善的孩子,只是一时误入了歧途而已。   谢玉京忽然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睛说。   “我会的。在我看来,除了你,世上之人,无不可杀。”   那语气简直就是个疯子。   容凤笙却是久久地愣在那里。   用这么凶狠的语气,为什么,要用这种难舍的眼神看着她啊。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要抚摸少年的面庞。   又轻轻落下,最终只是紧握成拳,垂在了身侧。   她低声道,“千万别做那些会让你后悔的事,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人。”   谢玉京眸如点漆,里面却空无一物,他极度烦躁地啧了一声,“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为什么要说谎呢?”   “你不是也猜到了吗,妙妃就是——”   “谢玉京。”   她的语气忽然严肃,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谢玉京开始慌乱。 第22章 022 你改不改?   022   “我最后问你一遍,”容凤笙眼眶微微的泛红,盯着他看,“你改不改?”   他薄唇微动,吐出:“不改。”   容凤笙的手高高抬起,谢玉京眸底骤暗,声音低沉嘶哑,“打啊,你怎么不打。”   容凤笙扬起的手缓缓放下,在身侧攥紧,避开了他的视线,淡淡道,“我不希望你再做这样的事。也不希望听到你伤人——或是杀人。如有下次,我会将你做的事情,尽数告知陛下。   谢玉京盯着她看。女子侧颜姣好,声音冰得没有一丝温度,“至于流言蜚语,不必管它。你我之间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何惧那些言语?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回到东宫之后,你且好好清醒清醒。”   “我会着人送一些佛经过去,你且抄一些佛经,清清心中的杂念。”   “若是做不到,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谢玉京脸色倏地惨白,他看着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手指紧攥成拳,青筋隐隐凸起。   谢玉京眼睫低垂,他并非故意要她为难。他只是想把他拥有的一切都跟她分享,但是如果她不喜欢,他可以把他们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地毁掉。   *   迢迢在风中等了好久,总算等来容凤笙的身影,立刻喜上眉梢,“公主你终于来了,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容凤笙只觉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摧残,恹恹地看了迢迢一眼,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为何对谢玉京说完那些话之后,心里就一直沉沉的很不舒服,大概……是被他气得狠了吧。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手教养的孩子怎么会变成那样。   怎么就对她有了非分之想。   还敢说那些话来威胁她。   迢迢惊讶:“公主您受伤了?”   容凤笙看看手腕,“这是谢玉京的血。”   迢迢更惊奇了,“太子殿下?”   容凤笙犹豫了片刻,举目问道,“迢迢你说,什么事情会让一个人性情大变?”   迢迢想了想,“或许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   生死离别……也是,自从祭神仪式之后,谢玉京对她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容凤笙道,“我觉得……遗奴有些不太正常。”   “不正常?”迢迢瞪圆了眼睛,“太子殿下温柔良善,哪里不好?宫女们都喜欢殿下呢。”   容凤笙忽然默了,要是迢迢知道谢玉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不知道还能不能夸出口。   “迢迢也没有什么学识,不知道怎么称赞人,但是远远瞧着殿下,便觉得心中欢喜,像是要从心口开出一朵花来。”   迢迢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反正,迢迢觉得太子殿下样样都好,只可惜生晚了一些。不然,公主不要嫁给驸马爷,嫁给太子殿下就好了。”   “打住!”   容凤笙耳根烫红,瞪她一眼,“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当心掌嘴。”   迢迢却仗着自家公主脾性好,嘻嘻一笑,“有什么关系嘛,公主不是早就与驸马和离了嘛,说说也不会怎么样。再者,京中贵女,谁家不想嫁给太子殿下呢?更别说宫女们了。奴婢前几日,还听云妃宫里的一位姐姐说,她主动给东宫递了信儿,想在殿下身边侍候呢。”   “只可惜,殿下到现在都没有理会,而且还迟迟不举办选妃宴,”迢迢嘀咕道,“难道真如传言所说,殿下不喜欢女人,喜欢男人?”   她在那里自言自语,容凤笙却是尴尬到无地自容。   你们家殿下哪里是喜欢男人,他是把主意,打到了他父亲的女人头上。   寒风迎面吹来,二人都瑟缩了一下。   脚步不约而同放快了些,容凤笙却道,“迢迢,你还记不记得一件事。”   “什么。”   她声音放轻,“锦园的时候,遗奴曾经,掐死了繁衣送我的白眉蓝姬。”   那是一种十分珍稀的鸟儿,通体蓝色,很是美丽。   迢迢脸色一白,皱眉道,“太子殿下那个时候……确实有些古怪。”   容凤笙默了默。   与迢迢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掐死后他也不处理,就默默躺在榻上,鸟的尸体就放在旁边。   容凤笙问他为什么。   他说,吵。   容凤笙想了许久,才想明白。那个时候她正因风寒卧病在床,那鸟儿叽喳不休。她混沌的时候听着鸟叫,头更是疼的要裂开一般。   他察觉之后,便那样做了。   她训斥他,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将它给杀了。   万物有灵。   因果有报。   容凤笙讲得口干舌燥,他却还是那副静静的神色,漂亮单薄得像个玉人。   却是个没有心的。   谢玉京先天眼疾,所见都是黑白,见蓝色为明亮,见红色为昏暗,是以,对蓝色的东西总是格外青睐。   他之前明明那样喜欢那只鸟儿。每每到她房中,总要伫足观赏好久。   容凤笙用戒尺打了他的手心,红着眼眶,与他一同将白眉蓝姬掩埋了。   此事之后,孩子变得愈发沉默。   冬日里白光太盛,会刺伤双眼,他便戴上幂篱,坐在院子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天。夜幕降临时,他仰头,冬天的夜空舒朗而开阔,空气中飘荡着寒梅香气,星辰在他眼底,凝成细碎的光芒。   容凤笙回想起那副情景,便微笑起来。   他小时候,是真的很让人怜爱。   白眉蓝姬是御赐之物,若是损毁,全侯府都要遭殃,容凤笙便将之隐瞒了下来。   但还是被谢絮知道了。   遗奴被关进了柴房里面,深夜的时候,容凤笙带着衣物食物去探望,他始终安静,一言不发。   直到她要离开,袖子才被他轻轻地牵住,她低下头,看见他满脸的泪水。   他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容凤笙心疼极了,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直到孩子睡着,才悄然离开。   谢玉京十三岁那年,春光正好,谢絮试他的骑射,那马还没被驯服,性子极烈,他即便是拼命拉紧缰绳,也控制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满后脑的血。   谢絮满脸失望地离开了,她却不顾侍女的阻拦,冲进了围场中去,颤抖着,将那纤细的少年揽进怀中。   她唤他的名字,他却没有反应。   少年眼睛紧紧闭着,浓长的睫毛盖下,稚气未脱。   好半晌,轻轻一抖,缓缓地睁了开来,眼底却纯黑一片,没有焦距。春光灿烂,照得她发上簪环鲜艳。   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触上她的面庞。   怔怔地盯着她看,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竟然是。   “你有颜色了。”   容凤笙被这句话给震住,久久回不过神来。   时至今日,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忘了,怎么可能忘记的了?他们之间的回忆那么多随意拾起便是弥足珍贵。   那样多的过去,几乎将她的心脏塞满。梦里,全部都是遗奴。小时候的遗奴。   长大了一些的遗奴。   到后来,是在祭神台上,款款朝她走来的修长身影,他伸出掌心,对她说,我来接您回家了。   画面一转,却有身影从九十九座台阶上滚落,赤红的皇袍下流出刺目的鲜红。   那张脸却不是繁衣。   而是谢玉京!   容凤笙满头大汗地醒来。   她素衣披发,抱着双膝坐了很久,月光照在瓷白的肌肤之上,隐隐可见细小的青色血管。   她下地穿鞋。   容凤笙披上外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守夜的小宫女睡得正香,容凤笙拿起她手边的宫灯,抬头便见到了司蕊。   司蕊是白落葵身边的女官,擅易容。司蕊是宫里的老人了,从前,也是看着她和繁衣长大的。   她微微一福,“奴婢见过公主。”   容凤笙颔首,二人很快便启程。   司蕊落后她一步,犹豫着开口,“太后娘娘这些年,过得也苦,她……”   容凤笙走得平稳,打断道,“姑姑,你知不知道,繁衣是长生血?”   司蕊猛地怔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将一个帝王养成长生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生血肉,食之长生。   一个被废的帝王,一个困锁笼中的帝王。   繁衣死前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容凤笙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二人一路躲着那些巡逻的人,快步穿过小径,终于到了目的地。   她抬眼看着那匾额。   鸣鸾殿。   吱呀一声,殿门却是从里面打开了,门后之人,正是一身青袍的荆幸知。   他见了她并没有多诧异,细长的眼角微阖,优雅欠身。   “微臣恭候公主多时。”   男子引她走进内殿。   推开门,容凤笙一眼就看见了,那坐在桌边的妙龄女子。   前朝皇后,顾仙菱。   ……   东宫,长乐殿。   谢玉京坐于案前,手里紧握着一卷佛经。   少年乌发披肩,额心点红,眉宇间,却凝结着一抹散不去的阴郁。   无巳推门走入,跪在下首,低声说了些什么。   “鸣鸾殿?”   良久,少年缓缓抬起脸来,眼神如雪漠然。 第23章 023 难道,你就没有所求吗?……   023   顾仙菱先自上前一拜,“公主。”   容凤笙也还礼道,“仙菱不必多礼,唤我阿姊便好。”   她凝视这位弟媳,顾仙菱生了一张鹅蛋脸,如今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样貌还带着几分青涩。   容凤笙握住她的双手,“你在宫中,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顾仙菱看了容凤笙一眼,便不敢再看,低头道,“公主……阿姊与陛下生得真像。”   她的声音,也是文文细细的。   顾仙菱是京城公认的大家闺秀,氏族典范。这个皇后之位她坐得名副其实。   但容凤笙一直以为,繁衣会更喜欢鲜妍明媚一些的女子。   看向她宽大春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容凤笙叹道,“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顾仙菱听到这声,眼眶立马红了,哽咽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让陛下的孩子活下来的。也多亏丞相大人的救济,我与孩子的性命,才得以保全。公主,我想为它,取名念衣可好?”   容念衣。   是好名字,容凤笙的眼眶也微微发酸,她轻念了两声,这才正色对顾仙菱道,“过几日,我会带你和念衣离开宫中,去往云寰。且忘记宫中的一切,只管自己生活。”   顾仙菱面露犹豫,容凤笙便问,“你可是舍不得你的父母亲人?”   便见她的神色黯淡下来,“不舍又能如何?顾家已经向大成投诚,我不愿拖累他们,更何况我还有了念衣。我再出现,也只会给家里徒添烦恼。”   容凤笙心生怜惜,忍不住抱了抱她。   “阿姊呢?阿姊何去何从?”顾仙菱希望容凤笙跟自己一起走,她与陛下是孪生姊弟,生得那样相似,看着她,就好像时时刻刻看着陛下一样。   容凤笙摇头道,“我暂时不能跟你们一起了。”她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譬如,白太后。   还有……谢玉京。   “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宫变那日,季无赦亦在宫中,以他的功夫,还有手下的羽林卫,绝不会让你们罹难。”   顾仙菱道,“当时季大人,确实带着羽林卫护卫于我们。只是……”   她说着咬紧牙关,“是谢贵妃。”   谢清莺,谢絮的义妹。   曾是容繁衣的贵妃,如今册封了公主,在宫外建府造园,日子过的十分舒坦。   “当时,我们都在永兴殿中,反贼攻进的时候,尚有一搏之力。可是——谢贵妃忽然倒戈,挟持于我,用我与孩子的性命来逼迫陛下饮下毒酒。可谁知,那根本不是什么毒酒,而是软骨散。陛下昏迷以后,便被他们带下去了。再之后……”   顾仙菱看向一旁的男子,荆幸知接过话茬,眉眼沉痛,“白太后召集了众人,解释长生血的功效。”   那个时候,白落葵已经与谢絮等人联合了。她将繁衣的血说的,像是灵丹妙药一般,能驱除百病、驻颜长生。   荆幸知感慨道,“当时,臣受形势所迫,无法伸出援手。陛下被绑在龙椅之上,帝王衣冠除尽,形容狼狈,可那点尘不惊的气度,仍旧无人能及。”   有人提着磨得锋利的刀,上前去,割开了陛下的手腕。   白皙的腕流出血来,滴滴答答流进碗里,那人接了满满的一碗血,欣喜若狂。   那是一个老太监。   小时候曾陪伴陛下玩耍过一段时日,后来陛下登基,见他年迈被人欺凌,便给他一个闲差,在永兴殿当值,地位比一般臣子都要显赫。   然后,他取了陛下一碗血。   老太监无妻无子,一个无根之人,要这血何用,不必多说。   荆幸知叙述的十分平淡。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听到第三个的时候,顾仙菱泪流满面地捂住嘴,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容凤笙看向侯在一旁,脸色隐隐发白的司蕊,“将……仙菱带下去,她肚子里怀着孩子,情绪不宜过于激动。”   荆幸知却是十分诧异。   亲弟弟遭受此事,她身为亲姊,竟如此无动于衷?   顾仙菱与司蕊一同离去后,见容凤笙面色无异,荆幸知便继续往下说去。   在那些取血的人中,有年老色衰的宫女,有重病缠身的老臣。   一人,一刀。   却几乎,都是受过陛下恩惠之人。   可见白落葵用心险恶。   “然后,有一个人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谢清莺?”   “是,”荆幸知低声道,“贵妃娘娘,也握着刀上前了。”   谢清莺是军妓出身。   繁衣还是楚王的时候,去往军营巡视,见她被几个士兵□□,便下令救之。   后来谢絮以义妹的名义,将谢清莺献进宫中。陛下为表对谢家的信重,将其封为贵妃。   容凤笙嘴角一扯,像是讥讽,又像是洞察了什么。   说到谢清莺这里,荆幸知却是神色一顿,只道,“后来,那个老太监又回来了,他说,根本没有用,所谓的长生血,是一场骗局。”   他质问太后,气急败坏,状若疯癫。   当时,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他们等待了那么久、那么久,一起将哀帝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都是为了今天。   现在竟然告诉他们,是假的。   谁能够忍受?众人脸上都笼罩着一阵阴霾,可就在这时,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   众人无不悚然,纷纷望向那被紧紧绑缚在龙椅之上的青年。只见他面色潮红,手指痉挛地抓着扶手,青筋隐隐。   他笑着咳出一口血,“朕乃真龙天子,自是寿与天齐,尔等阉奴蝼蚁,也配共享长生么?”   啪!清亮的掌掴之声响起。   畜生!白太后如是说道。   听到这,容凤笙的手已经握得死紧。   就好像是被打了一耳光的,是自己一般。   “公主也知道,服用长生者,只有保持童子之身,其血肉才能有效。白太后这些年一直控制着后宫,没有令哀帝碰过任何一个妃嫔。”   荆幸知面色有些阴暗,“于是,太后破口大骂,骂他不愧是先帝的儿子,肮脏污秽,姊弟乱.伦,无耻至极。”   说到这里的时候,荆幸知看了眼女子的脸色。却见她既无激愤也无屈辱,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究竟是强忍悲痛,还是真的,已经麻木了?   最后,是荆幸知收拾的残局。   他给哀帝松绑,上药。   为他正帝王衣冠。   准备三日之后的禅让大典。   他记得,那个时候,青年的脸色苍白疲惫至极。却撑着眸子,似笑非笑地问他,“爱卿,这个世上,当真有什么长生血肉吗?”   荆幸知垂目无言。   他想起自己曾因不屑结党、同流合污,被人陷害入狱,是哀帝赦免了他,给他重新入仕的机会。   忽地,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你呢。”   荆幸知猛然回神,望向那端坐在案前的女子。她在灯光之下,红唇雪肤,眸光澄澈,美得像是一缕烟雾。   她徐徐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荆幸知,你呢?”   “你庶民出身,饱读诗书,却因皇室积弱,朝政为谢氏把持,迟迟得不到应有的地位,不能出人头地。”   “难道,你就没有所求吗?”   那些人,都是满身欲望之人。   他们夺去繁衣的血肉繁衣的尊严繁衣的地位,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荆幸知又是靠的什么,换来如今的,丞相之位? 第24章 024 何不权倾朝野?   024   荆幸知眸光一暗。他还记得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地牢的老鼠个头大,牙齿亦是尖利,便是人的指甲都能全都啃噬干净。   以为此生都将在这里,如同废人一般地度过了。一个浑噩的夜里,他却被一盆凉水泼醒。   幽暗中,谁缓步前来,“爱卿当真愿意,永远屈居人下吗?”   兜帽落下,露出一张倾城容色,赫然是一张魂牵梦萦的脸。却也不是。来者,是那位高高在上,举世无双的帝王。   后来那张脸上,又是多么的无助和绝望,潮红晕染上眉眼,肮脏又美丽。光是回忆,便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容凤笙只觉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变得有些可怖,不禁立在原地。   荆幸知眼角微扬,有些意味不明地笑道,“臣之所求,自然是仕途通达、青云直上,只是可惜,时至今日,荆某仍旧未能得偿所愿。”   他因庶民出身,屡受排挤,偶遇重大决策,便有世家大族联合,即便是谢絮偏向于他,抗衡起来也有些吃力。   可若是后宫有人……   “公主何不留在后宫,助微臣一臂之力?也当是助你自己。凭借公主的姿色,要得到陛下的宠爱轻而易举。前朝有微臣,后宫有公主,你我二人成联合之势,届时,何人能够掣肘于我们?”   他眼底野心大炽,“既然,不做这金枝玉叶——何不权倾朝野?”   荆家在后宫无人,这是,要她成为荆家的助力吗?   男子眼底,现了几分癫狂之色,“来日公主诞下龙嗣,皇后之位,岂非唾手可得?便是太后之位,也未尝不可……到时候,这大成是大成,亦或是大兴,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吗?”   是啊,大兴还是大成,有什么关系?   他荆幸知依旧稳坐丞相之位,只不过,到了那时,他权倾天下,将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   容凤笙不禁冷笑起来,“大人倒是看得很开,倒让本宫怀疑,大人是不是谢絮派来的说客了。只是子嗣,”   她淡淡一笑,“大人难道不是在说笑么?谢絮年过而立,膝下只有谢玉京一个儿子。剩下,便是云妃的女儿芝芝。至于其他,全都夭折了。其中隐秘,想必你身为男子,同能感知。”   “况且,他与我有灭族之仇,本就势不两立。你认为,我会甘心侍奉仇人,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吗?”   荆幸知微微一笑,“就算您没有,但哀帝有,不是么?”   容凤笙闻言大震,“你敢?!”   难道他打起了念衣的主意?   见她反应这样激烈,荆幸知顿了顿,终是叹了口气,道,“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太重骨肉亲情。有时候,人活着,当狠心一些才好。唯有舍却此身,才能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容微臣说一句大逆不道的,没有权利的下场,便是如同哀帝一般啊!”   容凤笙咬牙,眉宇间笼着一层冰霜,“还请荆大人慎言。大人费心保全仙菱母子,我心中感激,今后若有难处需我相帮,凡是我力所能及,必不会推辞。至于联合之事,还请大人打消这个念头。今夜,我们就当没有见过彼此。”   说罢将手边茶盏一推,便起身要往外走。   荆幸知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选择。   可,焉知不是再度落入他人的掌控之中。   她以前被白落葵控制,而后是谢絮,眼下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清算,长生、尽欢,还有那些伤害过繁衣之人。   她又怎么可能答应荆幸知,与虎谋皮。   “等等,”临推门的时候,荆幸知却叫住了她,将什么放进容凤笙的掌心,指尖轻划,像毒蛇吐出舌信子。   他轻声道,“这是那个老家伙的东西,如今交到公主的手上,以示微臣的投诚之心。还希望公主回去之后,好好考虑微臣的建议。”   是一枚玉扳指,边缘处,还有一些沉污的血迹。   容凤笙瞳孔骤缩,这……是那个老太监的?   荆幸知将人……杀了?   容凤笙当即感到一股强烈的反胃,想要还给他,他却已先她一步走出,容凤笙快步跟上,迎面却遇到了司蕊,还有已经易容好的顾仙菱。   司蕊满脸慌张,压低声音道:   “公主,我们被包围了……是东宫的人!”   荆幸知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容凤笙,隐隐有质问之意。   “不是我。”容凤笙咬牙道,她连迢迢都隐瞒了,绝无可能走漏半点风声。难道——是谢玉京在她身边安插了人手?!是了,他敢在宫中对妙妃动手,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看见,却无人敢于指认,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宫禁的掌控,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   何况,现在半数的羽林卫,都在太子的手上……   今夜,怕是难以善了了!   *   谢玉京已来到了鸾鸣殿前。   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少年缓缓踏入,乌靴沾着湿意。绛红色广袖长袍,腰佩宝剑,束腰上垂落白玉。玉质温润,恰如他的气质。   他一步一步,靠近那间灯火全熄的屋室。   少年身后并没有任何人,看上去像是孤身前来。   他乌发披散于肩侧,姿态闲散,就像随意地出游一般。   走到门前,抬起手,就要推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忽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将他手腕轻按住。女子眉心微蹙,不顾谢玉京明显有些诧异的脸色,牵拉他的袖子,“跟我来。”   少年垂眼,就这么被她牵走了。   暗处,无巳悄然将手放下,松了口气。他得到殿下的命令,守在此处,若现身之人,不是温仪长公主,而是其他什么人,不论是谁,都以刺客名义,乱箭射死!   容凤笙的掌心微微发汗,她呼吸有些急促,心乱如麻。   必须将谢玉京引开,若他一直带人盘桓在这附近,顾仙菱等人,根本难以脱身。她牵着他一路走,走的太急,脚步有些踉跄,忽地被他手臂一拉,额头撞上一个紧实的胸膛。   他腰上佩戴了剑,剑柄坚硬冰冷,硌到她腰间的软肉,惊呼声正要发出,便被一只干燥的大掌捂住了口鼻。   “唔唔唔……”她瞪大眼睛。   谢玉京将她抵在墙上,这才松了手,垂眼打量她。   容凤笙有些心怯,谢玉京的眼神十分漠然,看着她,就跟打量什么器物般,不再是她熟悉的那样了。容凤笙猜测是今日说的话太重了,他还在闹脾气。遂轻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他。   “遗奴,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盯着她,看的有些专注,好半晌薄唇一动,“孤听说这里进了刺客,特地来看看,”   “你呢,又在这里做什么,”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异样。   容凤笙低声道,“我心里难受,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他神色一动,却是扯起嘴角,嗤道,“到冷宫走走?”   她也知道自己这话漏洞白出,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点头。   “既是走走,那又为何如此紧张?”他慢条斯理地问道,忽地逼近一步,“嗯?”   背部抵住墙壁,容凤笙莫名觉得心中没底,这里光线暗极了,淡淡的月色斜笼下来,照得他五官俊美出尘,她恍然发觉,他生得那样高了,只是像这样随意地靠近,便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这下,容凤笙不仅鼻尖冒汗,便连手心也是汗涔涔的。   他什么时候,喜欢靠人那么近说话了。   她垂眼,剑柄上垂落血红的流苏,如水一般,在手背轻撩而过。   耳边听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谢玉京忽然笑了,眸底似有碎冰浮动。“让孤猜猜。莫非,是背着父皇来偷人?”   这说的是什么话?!   容凤笙心下惊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掌心却擦过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意识到那是什么,她一下子僵住了。   而谢玉京看上去,也是怔愣的。他眼睛都瞪大了一圈,长长的睫毛翕动着,那股戾气褪去了不少,没有方才那么可怕了。容凤笙猛地缩回手,身前人却在下一刻紧紧地压来,像是怕她跑了似的,容凤笙刚想说话,手腕便被他修长的五指按住了。   “别……”她要挣扎,他却靠得极近,“嘘。”   一声热气顺着耳廓传了进去,撩拨心里那根弦愈发膨胀,容凤笙耳朵瞬间赤红,如同滴血一般。   远处,一队守卫走过。   时间过的极慢。   他身上衣袍隐隐透出寒梅香气,容凤笙心乱如麻,不知该往哪里看。守卫的脚步声已然远去,他却还是不肯抽身。   她这个高度,正好贴近他的脖子,绛红色的衣领衬得皮肤雪白莹润,细腻紧致,她情不自禁地想,摸上去的手感一定很好吧。心口一跳,又见一滴晶莹的汗水,顺着他修长的颈项,慢慢地滑落……   他衣襟并未拢全,还能看到清晰突出的锁骨,那滴汗,就沿着脖颈,落在锁骨的浅窝处。   啪嗒,伴随着喉咙里的吞咽之声,一同响起。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要命的举动,容凤笙的脸,顿时红了个透。   更要命的是,那人微俯下.身,一声闷闷的笑贴着耳廓传来。   “听到了。” 第25章 025 你放肆!   025   听到……什么?   谢玉京道,“听到……有猫在叫。”   他故意迟了好久才说,就像是迎合他的话一般,不远处果然响起了一声猫叫,只是那声……是猫儿叫春。   “你……”   “你放肆!”容凤笙憋了半天,憋出三个字,全然半点威严都没有的。   谢玉京沉默了。   这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长到容凤笙自己开始觉得尴尬。少年忽地轻笑起来,牵动着胸口微微地震动,容凤笙缩在他胸口,这下真是无地自容了。   他怎么可以调戏她?这像话吗?   可她一静下来,满脑子都是那声猫儿叫春。   容凤笙更加不能面对他了,她手抵在他的胸口想要推开,却发现纹丝不动,就像一堵墙似的。   “你能不能让开一点,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只能努力想些别的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但愿她拖住谢玉京的这段时间,顾仙菱他们能够成功脱险。   她心不在焉,却被轻轻地捧起了脸庞。谢玉京冰凉的手指,抚摸她细嫩的肌肤,眉眼带点委屈意味,“今天你说的话,真是伤人透了。”   口鼻之间,满是他衣袍透出的寒梅香气。他乌发披散下来,如蔓如织又如罗网,笼着白玉般的脸色,额心朱砂隐隐散发着红光。   他眼瞳清澈,如同浸在水里的两丸乌珍珠。   容凤笙忽然觉得,不能再盯着他看了,再看就要出事了。   “别再不理我了,我好想你。”   他们这才分开几个时辰就开始想,想什么想?容凤笙受不了这股子黏糊劲,执意要扭开脸,却被他按住了,“你听我说。”   他知晓,她对自己肯定也是有几分好感的,否则之前,也不会那样的无措。只是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就先全盘否定了。   “我本来满肚子的气,但是看见你,那些气就消了。——不要动了,你认真听我说完。我已经长大了,也很清楚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什么依恋。那种喜欢,是想要娶你为妻,护佑你一生一世的喜欢。”   “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喜欢。   是只对你一人的喜欢。是想要跟你困觉,想要时时刻刻与你一起的喜欢。”   面对她,他就好像有无数的倾诉欲。这样大胆又直白,这样热烈的爱意,像是岩浆一般滚滚地向她袭来。   只是他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想要跟她困觉?   容凤笙侧了侧身,要是地上有条缝,怕是早就钻进去了。   呼吸扫过耳垂,激起微微颤栗,少年呢喃般的语声,清润又动听,“你给我的佛经我看了。它要我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可是怎么办呢,我顺着看了一遍,倒着看了一遍,反反复复地看,可一闭上眼,眼前却都是你的模样。你要我怎么办?”   “我清不了心、寡不了欲了。”   “你从前也教我,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不是吗?”   可也不是畅这样的情、适这样的意啊……   而且,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哪里学的?也太……太腻歪了,容凤笙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知道他这是在向自己示弱了,想了想,直接道:   “那,那你能不能先把那些东宫卫撤了,搞得那么大架势,惊动陛下怎么好。”   谢玉京默了默,乖巧应声,“嗯。”   她有些诧异,怎么这个时候就肯听话了,也不问她原因。   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般,少年闷闷道:   “因为我怕不答应,”他叹了口气,“你就又要,与我此生不复相见了。”   没想到他竟是这样耿耿于怀,容凤笙再次尴尬。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对不起,遗奴,对你说了重话。其实,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说完,又后悔。   自己为什么要哄他啊?   谢玉京的眼睛却亮亮的,“我原谅你了。”   “不过……你须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我?”   “我不知道,”容凤笙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再看一眼,就会被他连皮带骨地吞吃进去,他总是这样的,这样的……容凤笙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都有些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忽然,她感到一片柔软贴在了额头上,呼吸吹拂,酥酥麻麻的痒。   “不必急着回答我,我会等你。” 第26章 026 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026   “等你,中意我。"又低声开口,“我的生辰礼,想要剑穗可以吗,你之前做的那个已经旧了。我想要一个新的。”   容凤笙叹道,“好。”   “容灵允我也会放了,我说那些只是吓唬你的,不是真的要你为难。”   容凤笙道,“我知。”   她温柔地看着他,   “遗奴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   “才不是!”他皱紧眉头,身体力行地想要证明自己,容凤笙实在是接受不能,“太太快了。”   她挡着他的脸,谢玉京磨了磨牙,却是不情不愿地点头,“好。”   今夜的他格外好说话。   容凤笙正这样想着,他却将脸埋进她的颈项,容凤笙感到一股刺痛传来,她心里一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住、住口。你不能未经允许就这般,你……容我再考虑几日吧。但是,你须得答应我,绝不能在人前这个样子。”   这是答应与他私下往来的意思吗?谢玉京倒是乖觉,抬起眼,眼底有隐隐的湿意,“嗯,那你也答应我,不可以再同旁的男子往来。”   容凤笙匆匆点头,“知道了。”   “不能对父皇献殷勤。”   “嗯嗯。”   “不能跟荆幸知眉来眼去。”   眉来眼去?   “嗯嗯……”容凤笙有些无力。   “好了好了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她心里堵着事情,只想着赶紧打发了这尊大佛。谢玉京回味她脖颈中的那段香气,眸底更暗,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指,倒也心满意足。   只是一步三回头,   “你也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容凤笙看着他身影消失,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又蹙起眉头。   自己怎么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有人缓缓地踱步到她身边。   青年低沉的声音,徐徐响起,“原来,夫人是早就有了下家,也难怪不肯与微臣合作了。”   荆幸知?他回来做什么?   容凤笙冷道,“与你无关。”   荆幸知眸光扫过她微微敞开的衣领,那细嫩雪般的肌肤留下了一点红痕。   “微臣只是惊讶罢了。难以想象,殿下看着守礼君子,竟然也有这样的兴致,还是与自己的庶母……”   容凤笙转眸看他,“你要告诉陛下?”   “非也非也,”荆幸知笑了,摊手道,“微臣只是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了。既然小太子这般迷恋于你,公主何不利用一番,达到我们的目的。”   容凤笙不耐,刚想要说话。   “啪、啪、啪。”   忽地,拍手声响起。   “真是一出好戏啊,”脚步声漫进,容凤笙扭头看见来人,瞳孔骤然紧缩,“你没走?!”   少年衣袂飘扬如血,轻扫过来的目光寒彻,让人不自觉地惊栗。   “孤若是走了,还怎么捉奸啊,又怎么会,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一幕,”   谢玉京修长的手指抵着额头,低哑一笑,“总是要引蛇出洞,才有意思啊。”   容凤笙怕他误会,着急想要解释,“遗奴,我不是……”   只是她方走两步,怀中便掉出了一个东西,骨碌碌滚到少年的脚边。   看清那是什么,二人俱是一怔。   一只……玉扳指。 第27章 027 三章合一   027三合一   这不是荆幸知先前给她的那枚玉扳指吗?!   容凤笙一悚, 刚想弯腰捡起,一只修长的手已经先她一步,将那枚玉扳指给拈了起来。   “我可以解释的。”   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 容凤笙急忙说道。   谢玉京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凝着她,那眼神令她不寒而栗。   荆幸知眼中诧异一闪而过,随即低笑起来。   “令殿下见笑了, 此物是微臣之物,前几日遗失了,也不知为何会在夫人这里, 还请殿下原物归还吧。”   他说着朝容凤笙的方向看了一眼, 隐约有着暧昧。   容凤笙只觉他是在火上浇油,果然,少年的脸色更加难看,局面隐隐有失控的趋势。   “丞相觉得,孤很好骗?”   谢玉京寒声道,他手里一用力,那扳指便成了齑粉。荆幸知惊讶地挑了挑眉。   “殿下何必这般气恼, 微臣与夫人之间……”   还没说完, 脸上便挨了一拳。   荆幸知也没有想到谢玉京会突然动手,原本优雅的姿态凝固住了。   他的脸庞高高地红肿起来, 唇角笑意僵着, 看上去颇为滑稽,容凤笙却顾不上幸灾乐祸。   谢玉京唰地一下拔出了剑来,寒芒毕现。   他疯了吗?荆幸知可是朝廷命官!   “荆幸知。”   谢玉京声音森寒,看男子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细长的癯仙剑,抵住男子的胸膛。   他侧目对容凤笙说话,“今夜羽林卫防卫不严,丞相死于刺客剑下,夫人觉得如何?”   如何?   她只觉得,他是真的疯了!   荆幸知的脸色也冷了下来,“要我说,殿下还真是有意思。就算是要捉奸,怎么也是陛下来捉,殿下这般越俎代庖,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他在说什么?   容凤笙目瞪口呆,她怎么就成被捉奸的了?!   少年眉眼间的暴戾几乎掩藏不住,阴霾遍布地吐出三个字,“你找死。”   温润如玉的面具彻底粉碎,关在暗处的恶鬼不顾一切地挣扎而出,容凤笙惊呼,“你把剑放下!”   荆幸知可不是妙妃!   他若死了,谢絮必定彻查!   荆幸知却淡淡道,“公主,您可千万不要被表象所欺骗。”   他像是不屑,眼底,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几分妒恨,“哀帝生前最后一个见的臣子,可就是这位,嘴上说着对您一心一意的,太子殿下。”   容凤笙震惊。   什么,繁衣死前见过谢玉京?   那个时候,他不是不在京中吗?!   她立刻上前,抓住少年的手腕,紧盯他的双眼,“你先回答我,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怀疑我?”   谢玉京垂眸,他眼底发红,额心朱砂圆润。   吐出的话像是恶诅,“就因为这个人一句话,你就怀疑我?”   “我不是……”   电光火石间,容凤笙蓦地想到,谢玉京是……是长生血!   少年冷冷看着她紧扣着自己的手,吐出两个字,“好,好。”   “你要护着他是吗?”   她深夜哪都不去,却到这鸣鸾殿来,与荆幸知相会?   再联想到她出来的时候,那股紧张之色。   他原本也想相信她的,可眼下的一切都让他理智全无。   谢玉京目光骤然极为阴冷。   “到头来,还是孤做了恶人!”   第二次了,她第二次骗他!收剑回鞘,谢玉京眸底翻涌着浓黑,“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一个字。”   容凤笙一步一步后退,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激怒他,可想到他竟然怀疑自己跟荆幸知有什么,便是一阵气恼。   而且他还瞒着她,见过繁衣的事情,遂冷着脸道,“便是又怎样?”   “我如今是自由之身。想要与谁如何,自然随我心意!”   “随你心意?”他忽然轻轻笑了。   谢玉京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抬眸,眼神里的意味已经完全变了。   他将她扯到面前,力度使人疼痛。   “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几乎是将字句全都啮碎了齿间。   “你给我放开!”刚才就答应过绝不在外人面前这般,转瞬就本性毕露。而且他说的是什么话,他将她当成什么人?   容凤笙浑身颤抖,抬手就要打。   “没有第二次了。”却被他狠狠地抓住了手腕,谢玉京漠然地说,扳过她的脸便要吻下去,容凤笙却是偏过,只让他碰到侧脸。   那股倔强的样子彻底激怒了谢玉京,“方才你对我说,全都是假话是吗?!”   “打发我罢了,是吗?!”   “谁都可以,就是你,你不行!”她亦是气得狠了,口不择言,谢玉京一把拽着她往外走,“我当真是太纵着你了,今天我就让你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荆幸知见状要上前,却被无巳抬剑挡住。   荆幸知眼底映着那锋利的寒光,“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你主子敢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你就不怕,终有一日东窗事发,他人头落地?”   无巳不语,冷冷道,“大人见谅,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谢玉京一抄她的双膝,将之横抱了起来,身体悬空的感觉十分可怖。   容凤笙立刻挣扎,“放我下来!”   “你要带我去哪?”   谢玉京的冷笑掠过头顶,“自然是去东宫,长乐殿。”   他不想再忍了!他已经给了她太多机会,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反正她永远都不会爱上自己,与其被一次次地践踏真心,不如先得到她。   身和心,他总要拥有一样!   见他眼神,容凤笙哪里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禁极为悚然,拼命地推拒,“你真的疯了!”   她指甲挠过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口,隐隐血香传来。   谢玉京任她挣扎,走到鹤辇旁。   少年怀中抱着的人乌发半倾,衣襟因为挣扎而半滑落,露出细白的肩头。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根本没有看见这荒唐的一幕。   容凤笙被他扔了进去,少年修长的身躯随即压覆而来,光线骤暗,她想要挺身而起,却被他屈膝压制,严丝合缝的没有半点间隙。   下颌被他掐起,她对上一双翻涌着滔天怒色的眼眸,“容凤笙,”   他连名带姓地喊她,极为忤逆,“在你心里,我与旁人,究竟有没有一点半分的不同?”   说罢,不给她回答的机会,便掐着她的下巴吻去,这举动,直接把容凤笙吓傻了。   下意识地闭紧,他却耐心地厮磨辗转,像是优秀的猎手。   谢玉京唇齿间有一股十分好闻的寒梅香气。   他并不熟练,磕碰之后便再度碾上,有种痴缠的劲儿。   她紧闭着齿关,瞪大了眼睛,憋的不行,忍不住微微张开。   可谁知就是这么一瞬,滑溜的便钻了进来。容凤笙张嘴咬他,谢玉京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退开半步,彼此都喘着粗气。   对视中,容凤笙眼底尽是怒火,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焚烧殆尽。   他漆黑的瞳眸中却是水光漫然,有些飘忽。   再次低头,容凤笙毫不留情,直接咬破了他的嘴唇。   一瞬间,一股浓郁的、可怕的血香,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光是尝到那么一点,她腹中便腾烧起一股,灭顶般的饥饿感……   容凤笙掐住掌心,死死克制自己想要尽情吮.吸的欲望。   用尽一切力气将他推开,谢玉京猝不及防,脊背撞到了后面的车壁上,乌发倾落满肩。   “你……”他眯起眼。   长生血与她而言,就像是饿极了的人,见到一块煎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大快朵颐。   她心底尚且残存一丝理智,若是自己真的不顾一切,被长生血,完全诱发了尽欢的毒性,事情会变得难以收场,遗奴的性命,也会受到危害……   繁衣的一碗血,让她整整十多年没有犯过病,今日,决不能功亏一篑。   她在古书之上,见过关于尽欢的注解,这种毒根本不能祛除,只能够压制,而每一次长生血的用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若是放任下去,最后会变成一个被欲望驱使的人偶。   吸食人血、寻求交.媾,像是野兽一般可怕,毫无人性。   她绝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   谢玉京脊背抵靠在车壁上,回味着刚刚那个吻,方才,她分明勾缠着自己,几乎贪婪的索求。他指尖在唇上轻碰,心口胀得像是要爆裂开来,丝丝密密的甜在心中泛滥。   看来,她并不是一味地抗拒自己。   他唇角带着点点的血渍,无端有些妖冶,容凤笙亦是满面绯红,胸口因为喘气而不断起伏。   妖娆恣意,媚态横生。   他看得呆了,片刻后才发觉她状态不对,“你怎么了。”   他俯下身,就要贴近过来。   “不!不要过来,”容凤笙的声音带了哭腔,抱着双膝滚到了角落,几乎蜷缩在一起.   “我会伤害你的。”   经过刚才的荒唐,他身上的伤都裂开了,肩膀处的布料隐隐看得见湿意,只要一呼吸,全是那股致命的血香气。   她拼命捂住口鼻,却仍旧挡不住那致命的诱惑,丝丝缕缕钻进鼻间。   “不要靠近我,我受不了的,真的受不了,”   现在的谢玉京对她而言,就是那块香飘四溢的五花肉,她拼命地咽口水,“不能过来,我会伤害你的,遗奴,你听话,不要靠近我。”   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胡乱摇头。   谢玉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无助的样子,像是被欺负惨了,他心口骤然一痛。   “你看着我,看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再上前,只沉声嘱咐道,声音里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魔力。   容凤笙不自觉地就向他看去,只见少年眼瞳漆黑,唇角带着嫣红血丝,阴鸷又勾人,“是不是荆幸知,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   她摇了摇头,许久才吞咽着说,“是尽欢,”   谢玉京一怔。   他垂眼,神色变得晦暗难明,他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两个字。   容凤笙意识开始有些涣散,喃喃道:“我不想伤害你,不想的……可是,你为什么会是长生血?”   该死的!   难不成是谢絮,他既然有尽欢,那么有长生,也不是什么难事,可问题是,谢絮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谢玉京忽然道,“我明白了。”   他抽出了癯仙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容凤笙瞪大了眼睛。   “不行的,尽欢一旦成瘾,极难祛除。”   换言之,她会对他的血上瘾的……   谢玉京道:“但是这样你会好受点,不是么。”   是,她现在肚子里全是火烧般的感觉,比起第一次发作更加可怕。   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行,空虚感一阵一阵地涌上。   谢玉京手下用力一划,一些血珠冒了出来。将掌心凑到她面前,上面还有一些刚刚长好的伤痕,粉粉嫩嫩的。   容凤笙看着那鲜红的血珠子,眼角隐隐泛红,她扭过头去。   “遗奴,不要……”   “不要……”   他却如影随形,声音里甚至带着蛊惑的味道,“没关系的,我们这是在治病,只要一点点就好,没事的。”   她终于再难抵抗,喉咙里发出一声弱弱的呜咽,将唇覆盖了上去。   在开始吮吸之前,她还抬眼看他,大大的瞳仁里水光弥漫,无辜脆弱到了极点。女子纤长的睫毛上,不住地往下掉着眼泪,像是细碎的光点般,砸在他手心,害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声音逐渐细弱,跪坐在他身边,捧着他修长的手指,像是幼兽般轻轻舔舐,他另一只手,则绕到她细瘦的脊背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掌心传来湿润微痒,她呼出的热气吹在伤处,便是疼痛都麻木起来。。   终是难以自制,喉结上下一滚。   手里用了力,在她肩头揽紧。   他垂眼看她,见她逐渐地恢复了平静,额角汗水隐隐,更衬得乌发墨农,雪腮香肤。他心口酥麻弥漫,几乎化成了一滩水。   抬起袖子,给她擦拭泪水,还贴心地,为她一点点揩去了嘴角的血渍。   这样温柔的手法,终是让她眼睛一热,难以自制地哭了出来。   “为什么?”她唇角发红,肤色更是如雪细嫩,只消指尖压过,就会起淡淡的印子,谢玉京眸色一深。   “为什么,你会是长生血。”她哑着声音,很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谢玉京不可能会是长生血的,不然这么久了她不会没有发现。   他道,“此事说来话长。”   哀帝确实找过他。   “我确实见过容繁衣。”谢玉京淡淡道,“他与我换了血。”   砰!宛如晴天霹雳。   “换,换血?”   容凤笙脑海中一片空白。   谢玉京点了点头,耳边响起那人的语声,清淡中又含着浓浓的眷恋。   你爱我阿姊么。   你可愿为了她,献上自己的血肉?   从今以后,你来做我。   你要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谢琼,你做得到么?   “容繁衣……这个笨蛋!”   “遗奴你也是笨蛋,怎么可以答应他?你不要命了!”   说着容凤笙又开始哽咽,“可是,你不觉得我是一个怪物么,哪有人需要靠人血,才能活下去的,”   谢玉京修长的手指给她揩去眼泪,“你不是。”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我——”他脸色认真,捧着她的手腕,虔诚地亲吻,“我是你的。”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像是在给她下蛊一般,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只要你想,你需要,不论是我的血还是别的什么,我随时都可以。”   他将嘴唇抵在她耳垂处,轻呼出了口气,隐隐寒梅香气拂过面颊。“但是,要交换,”   容凤笙有些迷茫,“怎么换?”   唇上忽地被轻轻一啄,月色透窗而入,照得少年面上的笑容俊美惊人,眼底波光粼粼。   “这样换。”   完了,她是真的要完蛋了,心跳快的就要不是自己的了。   只是,容凤笙还没有开口,唇上便落下了温热的触感,伴随着他低哑的喃喃,“方才,你舔了几下?”   “好像是……三下,”   谢玉京一边亲她,一边数数,“一,”   “二,”他啾地一声,含住她的上唇,容凤笙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恨不得将自己蜷成一个虾米。   最后一个吻,他印上了脖子,容凤笙微扬起脸,忽略那种奇怪的感觉。   好久,才平息了那股燥热,想来是尽欢的作用下去了。   不知何时,车辇也停了下来,想来是停在了僻静处,隐约能够听见夜虫的鸣叫。   气氛难得平静,谢玉京与她十指相扣,终于也开始想起正事,“你与荆幸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凤笙想了想,这误会还是早些解开为好,不过她还是没有将顾仙菱说出来,只是再三地承诺,自己绝没有与荆幸知发生什么,只是知道了害死繁衣的仇人而已。   容凤笙将荆幸知的提议,都与谢玉京说了,听他冷嗤,“博宠?”   “还在后宫有一席之地,”   有他在,谢絮的后宫就绝对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而后,听说荆幸知要她留下一个皇嗣的时候。   谢玉京笑了,他笑得温温柔柔,只是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想给我生个弟弟?嗯?”   他冰冷的手指划过耳垂,容凤笙忍不住又脸红,“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实在是放肆的够了!”   “你再这样多说点,”谢玉京却没有气恼,反而紧紧圈抱住她,轻轻吻她耳垂,“你便是骂我也好听,”   容凤笙一个激灵,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回去了,你这样的荒唐,我不想与你待在一处。”容凤笙推开他,有些着恼地站起来,撩开车帘子。   腰肢却被一只手臂捞了回去,她跌坐在他怀里,一偏头,唇便擦到了他下巴。   瞬间低笑声贴着耳廓传来,“您就这样回去?”   容凤笙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扯着转过了身,谢玉京垂眼,仔细地给她将衣襟整理好,还有凌乱的衣带,就连裙角上的褶皱也一点一点抚平。   看到旁边软垫上的斑驳血迹,这简直就像是……激战了一般。   谁都想不到他们只有纯洁的亲亲抱抱。   她忍不住又脸红了,这当真是晚节不保啊,竟然与自己养大的继子……   她唏嘘不已,却是拿出手帕,将谢玉京的手掌包扎了起来,包好之后,谢玉京又想来亲她,却被容凤笙挡了回去。   “好了好了,今夜便这样吧,来……来日方长。”她强忍着羞耻说道。   确实是这个道理,谢玉京坐在辇轿中,打量她面上的红晕还有颈上红痕,含笑道,“回去吧。”   这场危机,竟然就这么有惊无险地化解了。   容凤笙的步子都是飘的,只觉得跟谢玉京相处一刻钟比对着佛像诵经五个时辰,都还要累,可心里却说不清酸酸涨涨的,是什么感受。   只是甫一到长生殿,便被眼前的这架势给吓住了。   不知何时,此处灯火通明,还有太监来来往往。   迢迢迎上前,满脸的哭丧:   “公主您去哪里了,驸……陛下,是陛下来了,正在内殿候着呢。”   谢絮?他来做什么?   果然,走进殿中,一身玄袍的谢絮正在案前,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谁知道这深更半夜的,夫人去了哪里?   谁又知道,陛下会忽然摆驾长生殿啊?   人人噤若寒蝉,直到女子走了进来,雪白的裙裾扫过地面。   谢絮抬眼看来,依旧是沉肃冷漠的。   “陛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深夜来找她,是做什么,总不是来与她谈心的吧?   容凤笙轻轻一福,脸色自然,就像是在附近转悠了一圈,再回来似的。   “你去哪里了?”书案上,摆着一幅踏雪寻梅,落款正是温仪,谢絮的目光从上面移开,向她投了过来,却有些恍惚之意,像是在看她,又不像。   谢絮的第一个妻子,亦是个十分知书达理的女子,极为擅长丹青。   只是,后来她移情与了旁人,想要与人远走高飞,彼时,谢絮正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她怀着孩子,便想要将孩子给流掉,譬如用肚子撞桌角,再用捣衣杵捶打自己的腹部,但那孩子命大,最后还是活下来了。   于是,便给他起名为,遗奴。   此事谢絮同她说过,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没有降到冰点。   谢絮早些时候还是会到锦园来的,容凤笙也发现他在她这里很是放松,发脾气的事情也是常有的,她不知道旁的公主与驸马是怎么相处的。   只是他们那个时候,也算的上是相敬如宾,直到他开始一个一个地纳妾。   谢絮眼睛在她的脚腕子上停留,慢条斯理道:“朕赐你的脚链呢?”   容凤笙轻咬下唇,殿内人都退下,只剩下她与谢絮两个人,是以,她态度反而比较散漫起来,“陛下何必这样折辱于臣妾?”   她猜测谢絮是喜欢自己的,试探道,“若是温仪有罪,直接赐死便是,何苦这样大费周章。”   谢絮的神情果然一变。   她叹了口气,徐徐转身,去将一物从匣子中取出,将那对碧色的耳坠捧在手心,“这是陛下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温仪寻了许久,才终于寻见,那日陛下带着它来,是不是心里,还是念着臣妾的?……若非这耳坠,臣妾怕是永远,都不知道陛下的心意。”   谢絮冷笑,“容凤笙,你未免也太过自信,朕若是真心喜欢你,何必要赐你脚链,给你下尽欢?告诉你,在朕眼里,你与旁的女子一般,不过是朕的玩物。”   容凤笙脸色有些受伤,黯然道,“陛下为何,要一直掩藏自己的真心?”   谢絮到她面前,淡淡的酒气传来,居高临下道。   “何必跟朕玩这种弯弯绕绕的游戏?你知道朕最想要什么。”   他的眼神带着十分侵略的味道,容凤笙又一次想起了遗奴,虽然他总是吧,嘴上说一些没把门的话,但看她的眼神,却很是干净澄澈,就算有欲望也是隐忍克制,倒是……疯劲儿多一些。   诚然,这也不是什么优点。容凤笙深深叹气,那家伙说要与她困觉,怕是连困觉是什么都不明白吧。虽然,男子在这上面,总是无师自通的。   但他确实,很是生疏……   又在走神?谢絮不耐,她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说的话,就这么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陛下说了,要给臣妾十五天的考虑时间,难道陛下连这等时间都等不及么。”   “陛下问臣妾去了哪里,臣妾只是听闻,御花园的花开的极好,有几味,还是静妃安神香的成分,臣妾便去摘了一些来。”   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手帕,里面尽是花瓣,细细的香气传入鼻尖,倒是格外令人心安。   谢絮冷淡地打量着那些东西,忽地伸手,抚摸上容凤笙的面庞,指尖带着暧昧的味道在她下颌摩挲,忽地,眼神一顿。   容凤笙从铜镜中,看到颈部那抹红痕,心里一咯噔。   面色冷静道,“是臣妾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   谢絮眯眼,他手指抚过那道红痕,尤带着凉意,指腹间的薄茧在上面轻轻地蹭过,醉意让他视线有些不清,“朕可以相信你吗?”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她是唯一合他心意的女子,所以,他不想那样对她。   可是,温仪长公主的心藏得太深,太难得到了。   他手指抵着太阳穴,一瞬觉得,头疼的像是要裂开似的。   他轻声道,“你也会背叛朕吗,温仪。”   她的心里只有容氏,只有那位哀帝。   那日流言纷至沓来,几乎将侯府淹没,所有人都在看南阳侯府的笑话。无数宫人看见,她衣衫不整地从永兴殿走出,她与哀帝都做了什么?   她这样的肮脏,又这样的干净。   他很想,像狎昵那些女子那样地狎昵她,可是他做不到,他也无数次地感到愤怒,明明这世间女子皆可杀,她到底哪里不一样?   他很多次,从锦园过而不入。   他看着她牵着谢玉京,在廊下缓缓地走,笑意温柔平和,侧颜美好得像是一场幻梦。一片雪落在她的肩头,晶莹剔透,她在雪景中徐徐转身的背影,纯白如仙,到达人间只需这一瞬,到他心尖,也只需那一瞬。   他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温仪。   没有第二个了。   俞静婉的背影再像她,也不是她,至于妙妃,更是一个劣质的替代品。   可她嫁给他,只是因为容繁衣。   他等了六年都没有动手,也不过是因为,容繁衣那张与她太相似的脸,禅让大典上,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满是血污,忽然没来由地慌乱。   所以,他纵容着让那个婢女,去向她送了那件牡丹裙。   他舍不得她去死。   他亦是那样恐惧着她的恨。   他恐惧再见的时候,她用满是恨意的眼神看着自己,光是想一想,就感到浑身颤栗,几乎不能面对。   所以他才装作得满不在乎,还用那些东西羞辱她。其实,那杯酒里,根本没有尽欢,他只是在试探,她到底会不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哪怕,是欺骗,是逼迫,只要回来就好……   若是在遇见那个女子之前,早一点遇见了她。   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   她就会永远,干干净净地坐在他的心尖上。   容凤笙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情绪,“陛下在害怕什么?陛下是怕,我恨你么?”   话音未落,就见男人俯身下去,单膝跪在她的脚边,将什么系在她的脚踝上。   他鼻梁高挺,眼睫低垂,玄色龙袍散了开来。   那根脚链纯金打造,如同小蛇一般,上面用血红的玛瑙点缀,还有一粒粒细碎的水晶,仿佛碎星一般流泻在她白皙的脚背上。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公主殿下。”   谢絮单膝跪地,深邃的眼眸,一错不错地将她望着。   重新开始?怎么重新开始 ?忘记吗?忘记谢氏对容氏所作种种?   “陛下,你醉了。”许久,她淡淡道。   “朕是认真的。”   谢絮有些步伐不稳地站了起来,他将容凤笙的手臂一拉,便想要拥入怀中。只是,视线触及她颈上那枚红痕,谢絮的头,忽然爆发出一股剧烈的疼痛。   那是谢玉京带着刻意玩味嫉妒留在那里的痕迹,宣示主权一般,像是针般刺入谢絮的眼底。   容凤笙还没有反应过来,男人高大的身影,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陛下!”容凤笙吃力地扶起他,扭头,对着冲进来的止喜喝道:   “快传太医!”   来诊治的,依然是太医令,魏宣烨。   他低垂着眼眸给谢絮把脉,侧颜清雅,衣襟上绣着朵朵青莲,容凤笙这才觉得他样子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陛下是旧疾发作,兼之饮了酒,这才突发昏厥。”   魏宣烨效率极快,三两下便写好了方子。   就在他提着药箱要离开的时候,“等等,魏大人,”   容凤笙跟了出去,将一个方子递上,“能否请大人,帮我找齐这些药材?这是安神香的方子,想来对陛下的头疾之症,有所帮助。”   魏宣烨低眉,细细看着手里的东西。   容凤笙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助自己,毕竟上次,他的态度那样恶劣,还暗示谢絮处死自己。   但是,她需要这个安神香,唯有安抚了谢絮,才能得到去大菩提寺的机会。   魏宣烨很快就扫到了一味药材,念了一句,“秦香子?”   随即他冷着脸,在容凤笙惊讶的眼神中,将那张方子当着她的面撕了个粉碎,雪白的纸张,轻飘飘落在地上。   容凤笙愣了愣,迢迢却是一下子怒了,叉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能把夫人的方子给撕了?”   容凤笙抬手,好脾气道:“魏大人,可是方子出了什么差错?”   魏宣烨白袍裹身,冠上的束带垂落鬓侧。身上隐隐散发出药香,随着清风一同送来。他不抬眼看人,浑身上下有种谦逊的气度。   他道,“夫人自己安的什么心思,难道还要微臣来点明么?”   “这秦香子,本就是一味极为燥热的药物,若是用于安神香中,只会令陛下的头疾之症更加严重。”   “怎会如此?”   容凤笙不禁走近一步,魏宣烨却是大退一步,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站定之后,随意地一拱手。   “若是夫人没有别的事情,微臣便先告退了。”   身后女子却忽地将他叫住,“大人,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容凤笙笃定,否则这个魏宣烨,怎么敢这样呛她?   只是因为,那钦天监的预言吗?到底是什么预言,竟会让这个魏宣烨每每见到她,都搞得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魏宣烨脸色徒地有些冰寒,“看来,夫人贵人多忘事。也是,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也没有再提及的必要。”   此人到底……   到底自己有求于人,容凤笙也不想闹得不愉快,遂福身道,“若是从前我哪里得罪了魏大人,我在这里说一声抱歉。若有什么我可以补偿的,大人但说无妨。”   “不敢当。”魏宣烨像是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话,扔下三个字便快步离去了。   *   太医院。   药童正在捣药,一抬眼便见到他们这位素来冷静自持的太医令,重重捏碎了手里的一颗核桃。   药童有些受到惊吓,怎么感觉大人的心情似乎不甚好?   魏宣烨的手指紧握成拳。   他是见过温仪长公主的。   公主八岁那年落水,生了怪病,给她诊治的,正是魏宣烨的父亲,上一任的太医令。他学医大半辈子,却怎么也查不到公主高烧不退的根源,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都不见好。   老皇帝一怒之下,便将老太医拉下去砍了。   他们一家受到这无妄之灾,凄惨了好些时日,魏宣烨甚至一度放弃了学医。   他知道这事,细算起来,其实与那女子关系不大,但到底,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原本以为温仪公主死了,也算告慰了先父的亡魂。   可谁知,她活了下来,还进了宫,从此便成了一根刺,扎在心头。   太医令魏宣烨的同僚,亦是副手,一个名叫刘辰的太医,打趣道,“瞧你这张晚娘脸,莫不是又被哪宫的宫女纠缠了,要我说,你从了人家也不是不行,哪有你这年纪了,还不娶妻生子的。”   “麻烦。”魏宣烨淡淡道,他一年四季要么是在太医院,要么就是进山采药,对这些实在是没有兴趣。况且年少时候,就遍见人体经脉,解剖尸体的事情他也做过,看草木还有三分情,至于对人,一眼便能看明白的,不过是一堆经脉骨骼。欲.望早就散的差不多了。   忽地,“各位大人,”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女子款款踏入,顿时间,有些昏暗的屋室顿时敞亮了起来。她颈上戴着璎珞项圈,上穿蓝领白纱衫,下着银纹浅蓝裙,极为素净。可偏偏迎着晨光走进来,那眉眼间的艳色便有了十分,眸光澄澈,宛如汪了一池的春水。   “我是来问问,这上面的药材,院里可有无?”   说罢,素手纤纤,递来一张方子。   哪有娘娘亲自来抓药的,甚至连药童都明白了,想必这位,就是那位没名没分的温仪夫人了,听说曾经是陛下的嫡妻,私下不少议论,都说是个人老珠黄的,可看她这模样,说是十六七的少女都有人信。   只那说话的声调和神态,慢悠悠的,掺着几分干净的禅意。   “魏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容凤笙也看到了魏宣烨,颔首道。   刘辰见魏宣烨低眉敛目的,冷着一张脸,忍不住撞他肩膀,“魏大人,夫人同你说话呢。”   这妙妃昏迷不醒,他们这些太医,在宫中当差,还不是看宫中贵人的眼色行事,说不准,下一个受到盛宠的便是这位了,可千万不能怠慢了人家。   魏宣烨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将手笼在袖中,一揖到底。   “微臣见过夫人。”   容凤笙便将自己重新誊写的方子给了出去,那刘辰凑过来看了一眼,还有些惊讶,“夫人竟对药理也有涉猎,”   容凤笙轻咳一声,“只是略通一些,”   她其实并无兴趣,只是繁衣爱看医书,他们姊弟也时常交换着书看,是以她偶尔也看过一些。后来,她对调香一事有了些许兴趣,便也时常自己调配一些香料,俞静婉的安神香,便是她给出去的方子。   “魏大人,我昨天趁夜翻了古籍,细细对照,重新写了一份安神香的配方,大抵不会出差错了。”   她赧然一笑,“年岁久远,我将那一味药材的名字搞混了。到底是学艺不精,魏大人倒是一眼就看出了纰漏,叫温仪好生佩服。”   “这些药材自然是都有的,”刘辰顿时打起精神来,宫里的嫔妃他可都是见过的,但是这样容色的倒是头一个,说不准就是下一位贵妃娘娘,顿时打起了精神来。   他招呼着药童去取药,自己拿出一个算筹,噼里啪啦地算了起来。   容凤笙便看着他们各司其职,反倒是魏宣烨有些清闲。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他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手,冲她摊开掌心,修长的指节间,还有微末的药渍,他这是?   容凤笙有些疑惑,便见那张淡色的唇上下一碰,“诊金。”   容凤笙摸了摸腰间,顿时尴尬了。   想了想,只得褪下手腕上的一根银镯子,“出来的匆忙,身上未带现银,不知此物可否抵偿,下次我再来赎回。”   那镯子还带着她的体温,就像与女子的肌肤相触,魏宣烨立刻将镯子放了回去,“不收。”   不收?这怎么行,容凤笙为难地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刘辰。   “哎小臣来收着,小臣来为夫人保管。”   说着便要将那镯子给拿走,谁知半道里,却被一只手给截走了,“既然如此,还请夫人速速带现银来,将镯子赎走。”   魏宣烨用一块手帕,将那银镯子包住,方方整整的。帕子的边角绣着青莲的纹路,隐隐散发着药香。   容凤笙看了一眼,将碎发别到耳后,微微一福,“多谢大人宽限。”   她唇角笑意真挚,美如春花秋月。   魏宣烨看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夫人还是请回吧。”   “马上便到了太医院开院的时辰,此处外男甚多,恐与夫人名节有损。”   容凤笙拿起包好的那些药材,点了点头。   待那纤袅的身姿远去,刘辰却凑到他身边,啧啧叹道:“不愧是大兴皇族第一美人,往常怕是烧高香,都不能见得一面。今后怕不是,常常都能见到了?那般姿容,实在是叫我等见了,神思不属啊。”   魏宣烨指节扣着一根石杵,在他面前的算筹上一敲。   叮的一声响,“慎言。”   魏宣烨的眼眸里,漂浮着碎冰。他初次见到这位公主时候,年纪还小,小公主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他与父亲跪在地上。   大家都十分恐惧,老皇帝杀人不眨眼,只怕救不回公主,自己人头落地。   他却悄悄抬眼看去,大家都说宫里有一对龙凤胎,样貌是一个比一个精致。尤其是那位姐姐,众人赞不绝口,只道长开之后,怕是绝色倾城。   看到一卷浓墨般的乌发,垂在枕上。   时至今日,女孩的面容究竟如何精致,他早就忘记得差不多了,却还记得那头丝丝缕缕的乌发。   方才她鬓边碎发落下,被那细长的手指轻撩至耳后。   他微微阖目,将那印象敛去。   ……   永兴殿。   容凤笙推拒着身后之人,“你疯了。”   她刚刚走进永兴殿,身后便有人跟着进来,趁她转身,竟是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少年眼底有着晦暗不明的光。   “这有什么,反正他也听不见,”男人双目紧阖,静静躺在榻上,隔着水晶帘,看见他身上龙纹瞩目。   谢玉京漫不经心,搂着她的腰肢,俯身在她唇角一吻。   容凤笙费力地扭身挣扎,狠狠推开他,“荒唐够了就给我滚开。”   她真是恼恨极了,这家伙当真是无法无天,竟然在他父亲病中,都敢这样行事。   谢玉京却像是偷了腥的猫,优哉游哉的踱步,跟了上来。   容凤笙刚刚端起药碗,便见谢絮的眉心一动。   “陛下醒了。”   她放下碗,拿起帕子,给他擦去细细的汗水。   “朕睡了多久?”看到她,谢絮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容凤笙温柔道,“陛下旧疾发作,晕倒了,整整睡了七个时辰。”   “儿臣来探望父皇了,”谢玉京这时也探出身子,眉眼间不甚忧郁,   “儿臣听闻父皇的头疾之症是愈发严重了,担忧到茶饭不思,只愿在随侍在榻前,父皇现在,可是感觉好些了?”   容凤笙看他一眼,见他面色红润,实在看不出哪里茶饭不思了。   趁着谢絮脸色变黑之前,开口道,“陛下,既然药石都无用,何不去大菩提寺祈福?”   谢絮思及她是信佛的,便是一心想要为他祈福,也算合情合理。   他轻叹了口气,握住了容凤笙的手,“回来之后,朕会晋你为妃。”   容凤笙瞥了一眼谢玉京的脸色,便知道他又要发疯了,只希望他不要说出什么话来,抢白道,“温仪满心只有陛下的病情,至于名分不重要。陛下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好。”   谢玉京立在一旁,亦是蹲下身来,袖子下的手,却轻轻勾住了她的,还在小拇指上轻轻一蹭。   容凤笙一惊想要抽动,却抽不出来,强忍住了才没有去瞪他一眼。   被看到了怎么办?她背上冷汗直冒,好在谢絮此刻正在闭目养神,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私底下的往来。   出去的时候,容凤笙眼底恼怒,回身怒斥,   “你跟着我做什么,回你该回的地方。”   谢玉京冷笑,将包扎的手举起,“好啊,用过了就扔掉?”   什么叫做用过了?   容凤笙扶额,“我可以私底下容忍你的一些举动,但是,你绝不能像今天这样肆无忌惮!”   “那我们之间算什么?”谢玉京天灵盖都要气飞了,难道她想要赖账不成?   算什么?说的难听一点,那叫私.通!   “这不是对的,”容凤笙却怕他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来,只能顺着他的毛捋,“到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千夫所指,你还敢这样胆大妄为,真是嫌命太长。”   好像总是在意乱情迷之后,她就会变得这样冷酷理智,明明在那种时候,她也是很享受的,谢玉京一想到,心里很不平衡,凭什么,只有他在忍受这样的煎熬?   他咬着牙说,“封妃?难道你还真的动心了?你要是敢真的给我生个弟弟出来,我就敢掀翻这宫阙!”   容凤笙倒抽一口凉气,这句话放在以前,她是不敢相信的,但要是在现在,也容不得她不信,就依着谢玉京这股子疯劲儿,直接举兵将谢絮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   她忽然一顿,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了谢玉京,眉头越皱越紧。   谢玉京一愣,“怎么了?”   容凤笙不说话,他道,“你不会真的动了那心思吧……”声儿骤然阴戾起来,容凤笙深感无奈,就算动了,也得谢絮能生啊!   她怕极了他的联想能力,赶紧道:“只是权宜之计!我保证这几日后,便离开谢絮,行吗?”   谢玉京这才满意了。   次日,陛下启程去往大菩提寺。   谢絮让容凤笙与之共乘。   宽大袖袍下的手,握着她的不住摩挲,容凤笙冷汗涔涔,主要不是怕他,而是害怕坐在对面的谢玉京。   三人共乘,美其名曰,一家三口联络感情,若不是谢玉京频频往他们交握的手上看的话,看这气氛,似乎还有几分温馨呢。   他的眸光,只是淡淡地扫过,便叫容凤笙的心高高地吊了起来,感到一股窒息。   “怎么了?”谢絮蹙起眉心,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谢玉京。   少年一身团花绛红色长袍,腰背笔直,正襟危坐,看上去倒是很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场来势汹汹的头疾的缘故,谢絮看着他,倒也没有之前那样的嫌恶了。   到底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虽然想起他的生母,谢絮便遏制不住的烦躁,只是不想起的时候,看着谢玉京,倒还是顺眼的。   谢絮忽然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回宫后,就可以开始相看太子妃的人选了。选妃宴,就让你母妃来办吧,”   说着看向身边的女子,容凤笙只得微笑颔首,“是。”   话音一落,便感到一股冰针般的目光在脸上碾过。   “选妃宴?”   谢玉京咬着这三个字,轻声细语的,却莫名有几分森寒。 第28章 028 想亲你。   028   容凤笙手指微微蜷缩, 却笑道:   “还有一个来月,便是遗奴十七岁的生辰。身边确实该有个可心之人照料着了。历来太子都是先成家后亲政,遗奴倒是别有不同, 回头,我选几个模样标致、性情柔顺的宫女送进东宫,也教与殿下一些人事,陛下觉得可好?”   谢絮道, “还是你想的周到。”   容凤笙想得确实周到,遗奴身边要是有了女人,开了窍, 尝了个中滋味, 想来就不会时常来折腾自己了。   不被尽欢控制的时候,她还是十分冷静的,思来想去,身份摆在这里,就算遗奴对她的感情是真的,说的,也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但他们之间, 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那几年的情谊哪里是说忘就能忘记的,她担心他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事情, 便暂时地答应了, 倒是正如他所说,适情畅意,罢了。   真论起来,她确实有些可耻地沦陷过,他们两个是狼狈为奸。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 保护好繁衣最后的血脉。顾仙菱易容成了迢迢,就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上,此事极为隐秘,但凡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她,顾仙菱,念衣是一个都保不住。   她低眉,又是一副沉寂的神色,却听谢玉京幽幽地说道,“母妃如此体贴儿臣,儿臣在这先谢过母妃了,”他唇边勾起,一错不错地将她望着,眉下的眼如落入深碧的月亮。   他语气有些怪异,谢絮皱眉,却也没有多想,只道,“你以往与顾家那位小姐交好,可惜有缘无分,朕听说她有个妹妹,唤作顾仙韵,与你年纪也是相仿,家世相貌都是顶尖,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玉京笑道,“是顾二小姐么?母妃也曾与儿臣提起过她,只道是蕙质兰心,堪为良配,只是儿臣与顾二小姐实在算不得相熟。若是妄加议论,反而坏人清誉。”   “哦?你母妃是何时说与你的,朕怎么不知道,”谢絮转眸看向容凤笙,容凤笙一怔,迎上少年笑吟吟的目光,感觉额角有汗水渗出。   他是故意的,故意提及那个时候。   容凤笙的思绪,立刻回到那个混乱的夜里。谢玉京将脑袋埋在她的颈项间,抵在树上,对她说,我要你,低低的三个字振聋发聩。   她脸色登时有些发红。   谢絮颇为奇怪,容凤笙轻轻咳嗽一声,道,“此事还是很早之前,臣妾随口提了一句。只是太子选妃乃是大事,须得细细甄选才是。”   谢玉京整理了一番衣摆,面色有些晦暗,容凤笙偷偷喘了口气,将脸颊撇向一边,尽量不去与他目光接触。   谢絮却明显还在思量这顾家小姐,与谢玉京的事,瞧着很有几分意动,随时都有可能乱点鸳鸯谱。   “儿臣多谢父皇美意,只是顾二小姐,实非儿臣心中之人,”   “你已有了人选?”   谢玉京沉吟,   “也算是吧,只是,她迟迟不肯应儿臣,倒是让儿臣甚为烦忧,”   他说着叹了口气。   容凤笙一僵。   谢絮也有些吃惊,看了儿子一眼,虽然,他一直觉得谢琼的文弱之气过重,颇为不喜,但各项条件,却也算是极好的,地位尊贵又性情温良,容凤笙将他教养的不错。文成武就,还是世子的时候,京中便少有能越过他的。宴会上每每出现,各家女眷的目光几乎都在他身上。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竟是眼高于顶,便是太子都敢回绝。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合适,朕可以为你们赐婚,”谢絮今日心情好,便也大方道,同时也有些感慨,想来自己真是到了年纪,竟也开始操劳起了儿女的婚姻大事。   谢玉京挑眉,面前的人,却是忽然碰倒了一杯茶盏,茶水顿时到处流淌,沁湿了下面的垫絮。   谢絮有些困惑,容凤笙低眉道,“臣妾失礼了。”   这便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起来。   谢玉京清润的嗓音响起,“父皇,她长我数岁,我二人身份亦是悬殊,且她迟迟不肯接受于我,又顾虑甚多,怕是难以成事。只是——儿臣一想到她,便是旁的女子都入不了眼了,”他惆怅不已。   身份悬殊?莫非,是哪家的罪臣之女?谢絮沉吟着,浓眉皱紧,容凤笙牙关死咬,谁知道谢玉京竟是这样的胆大?强忍住了才没有瞪他一眼,却是又惊又急又气,心脏跳动得飞快,手下的动作也逐渐无章起来。   好在谢絮并未往别的方向想,他到底不是那些溺爱子嗣的帝王,何况谢玉京与他而言,也不算是什么爱子,遂肃然道,   “谢琼,成大事者,切不可耽误于儿女情长,只要才学家世相称便好,太子妃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做的。有时候,太过执念不是好事。”   “到时候,让世家女儿都进得宫来,让你母妃给你好好挑挑,”   谢絮淡淡道,语气中有不容忤逆的味道。   “儿臣遵旨。”   谢玉京看向容凤笙,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劳烦母妃了。”   “哪有什么劳烦的,都是一家人。”   谢絮反手捏住了容凤笙的手,温柔道,“劳你费心了,”   对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容凤笙只觉鸡皮疙瘩爬上了脊背,这对父子,中了什么邪,一夜之间竟是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谢玉京便算了,这谢絮也……   难道喝醉了一次,便是性情也变了?   她不知晓,乃是头疾发作的这段时间,谢絮细细地想了很多事,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得一知心之人在身侧,实属不易。其实简单概括,便是玩腻了,想要浪子回头。   趁着谢絮松开手去的功夫,容凤笙连忙打开用来装香料的铜球,放了一点白色的香料进去,这是她昨夜连夜配出来的安神香,可以缓解谢絮的头疼之症。   她伏在案前,脖子上露出了一点白色的绸布。   谢絮道,“你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么?”   容凤笙一个激灵。   她今日照镜子的时候,在心里不知骂了谢玉京多少遍,那家伙难道是狗变的,竟然咬在这种地方,找到一块白绸,将脖颈上的痕迹给盖住了,再用高一些的领子遮住,倒也看不太出来,谁知,现在又惹了谢絮注意。   “你这伤……还疼不疼?”谢絮眉宇轻蹙,眼角的泪痣凉薄。   他修长的手指,从暗格处,拿出了一瓶金疮药,道,“且用这个涂抹,不会留下疤痕,朕……”他原本想亲自给她上药,碍于谢玉京在场,便只轻咳几声,将瓷瓶放进了她的手中。   容凤笙轻看他一眼,道,“多谢陛下。”   便小心地收在了怀中,像是珍而重之。   谢絮眉宇也平和下来,嗅到她身上发出的旃檀香气,倒是抚平了心底的不少燥热。他心思一动,想要拉她坐在怀中,好好温存一番。可手臂一伸,便看到了坐在一边的红衣少年。   谢絮停下了动作。   倒是有些后悔起来,不该一时心血来潮,让他伴驾,眼下看着,谢玉京又是横竖不顺眼,索性掀开帘子询问,还有多少时辰才到大菩提寺。   止喜忙恭敬回话:   “回陛下,约莫还有半个时辰。”   谢絮坐了回去,一路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愈发浓郁的香气中,容凤笙昏昏欲睡,却忽地清醒过来。   裙摆下,分明有谁的脚,轻轻地蹭过,沿着小腿往上,靴子冰凉的皮质与肌肤相互接触,刺激得容凤笙浑身一颤,抬眼看去,却见少年脸色宁静,浓密的眼睫半阖,像是在假寐之中。   她暗暗咬牙。   将脚往旁边挪开,整个人几乎贴上了车壁。他须臾便跟了过来,就像是难缠的蟒蛇一般,撩动得心中发慌,又酥酥麻麻。   她看了旁边闭眼小憩的男人一眼,   索性去拿了一杯茶,作势要饮,就见谢玉京从衣袍下簌簌地,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他盯着她的眼,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地写。   “想亲你”   容凤笙一噎,“咳咳咳,”   谢絮有些烦躁地睁开眼,便见容凤笙站在案前,耳后红成了一片。弓子褶的白色裙摆,站立时勾勒腰身,纤细得不像话。   “你这是……?”   容凤笙默了默,低声道,“臣妾坐着不舒服,起来站站,”只,马车里空间逼仄,没办法还是得坐下了。裙摆如同莲花一般盛开,腰间的细细衣带上,以金线绣着半开的佛手莲,倒映着流金般的暖阳。   谢絮眯眼瞧着,这下,谢玉京亦是随手拿起书卷翻阅,倒是没再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容凤笙的心,却一直提着没下来过。   很快,大菩提寺便到了。   灰蒙蒙的天幕下,马车停在山脚,正值夕阳西下,彤云如火铺了半边的天壁,远山交叠,在浩然云海中似幻似真,巍然壮观。   大菩提寺一片殿宇连绵,画拱承云,丹栌捧日,白玉栏杆重叠而上,碧瓦飞甍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之下连绵一片。   谢絮先下的马车,而容凤笙则在其后,谁知踏上踏台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心绪不宁,一脚踩空了去,忽然感觉腰肢被一只手,轻轻抚了一下。   “当心。”少年低沉的声音传来。   身边侍从无数,几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   容凤笙大惊,狠狠往他的鞋面上踩去,毫不留情,听他倒吸一口凉气,腰上那只手也松了开。她却是头也不回,连忙跟上前面的谢絮。   雪白的裙摆在风中飘荡着,颇有几分慌乱,谢玉京眯眼瞧着,日光落在他眉眼上,照的肌肤通透,眉目狭长。   他手指微微蜷握,回想着那触感,她腰肢竟然是这样的柔软,这样的纤细,衣带环绕间还有几分空隙,真怕一不小心就折断了。   之前虽然抱过,却没有细细地感受,谢玉京忽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他想再感受一次。   容凤笙刚跟上谢絮,迢迢,不,顾仙菱便为她取来了一顶幂篱。   “夫人。”   顾仙菱低声唤道,给容凤笙将幕离戴上。   如此一来,就将头脸全都遮住了,风过,照得绢面上的银莲栩栩如生,风吹开一线,女子容色乍现,眉目清冷,像是融化了一整季的雪水。   谢絮回头,便看着她朝自己一步步地走来,衣带翩跹,幂篱雪白。   难免就想到了初见的时候。   曾经引发过的惊艳,深深凿进脑子里,就这么蹦出来,引出一串栗栗的心悸。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于夕阳余晖中,缓缓步上大菩提寺的台阶。   容凤笙由他牵着,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谢玉京负手而立,眯眼远远看着,止喜在他身边,亦是看得有些痴怔。   这大菩提寺前的御阶,共有七十二层,只有帝后,才能这般,相互搀扶着上去,止喜心中感慨,当看到书房里那张画像,他便揣摩到了陛下的心思。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陛下心中最青睐的,还是这位。回宫后,这位温仪公主,怕是要宠冠六宫的架势。   不过,朝堂上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却未可知了……   在进入佛寺之前,众人都得行一次净手礼。   顾名思义,便是由僧人从净池中舀出一勺水,仔细洗涤入寺之人的手心。   净池里水光粼粼,锦鲤在其下穿梭,几株睡莲也是小巧精致。   容凤笙看得有些入神,眼前忽有一片红色的袖角掠过,她心里一跳,抬眼果然是谢玉京。   心下不免闪出四个大字。   阴魂不散!   “母妃见到是儿臣,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眉眼含着温软的笑意。   容凤笙怨恨他那举动,语气有些不好,“怎么是你?执礼的僧人呢?”   谢玉京淡淡一笑,“僧人么,他身子有些不舒服,这礼,便由儿臣代劳了。儿臣素有慧根,这件事由儿臣来做,想来也无不妥。”   少年举手投足自带流动的气韵,他是天之骄子,五官俊美出尘,戴着太子金冠,玉簪导挑朱红组缨垂挂在胸前,繁复而绮丽,压下了眉宇间的少年气,倒是分外沉稳。   祭神台都敢炸的人,哪里来的什么慧根,容凤笙彻底地麻木了,想她还一直觉得自己教出个君子,这家伙,根本就没有被她教好,不由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挫败,脸色顿时沮丧了起来。   伸手到他面前,盼着他动作快些。   谢玉京脸色有些古怪,她看自己的眼神,怎么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   他手一偏,水液倾倒下来,却是浇到了一旁的花草。   他抬眼,歉意一笑,“重新来吧。”   这净手礼,他给她洗了整整三遍,却是方才被谢絮摩挲过的地方。   容凤笙觉得他简直是莫名其妙。   *   “恭迎陛下,太子殿下。”   上前迎接之人,除了寺庙里的方丈群僧以外,还有一名蓝衣男子。   那男子相貌极好,潋滟的桃花眼半垂下来,眼尾微微上扬,脸颊泛着白玉般的冷光,偏偏眉目间笼着一层冷肃,倒是让人升不起半点的亲近之心。   正是翰林院编撰,顾泽芳。   “爱卿不必多礼,”谢絮连忙上前将之扶起,仔细打量之,“泽芳,一别经年,朕有多久没见到你了?”   “回陛下,已有两年未见了。”   “寺里清苦,瞧你都清减了许多,泽芳若是哪天想要回宫,朕必定扫榻相迎。”   谢絮与之关系匪浅,二人虽然年纪相差近十岁,却也曾经同窗过一段时日,后来谢絮弃文从戎,而顾泽芳则是参加科考,留在了翰林院。   谢絮亲热地要揽他,顾泽芳忙道,“陛下,于礼不合。”   谢絮的手微微一僵,转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知泽芳的棋艺是否有所长进,朕倒是迫不及待想要一试了。”   “如此,陛下还请移步。”顾泽芳声音清冷,却始终未曾抬头。   容凤笙见他二人似乎有些话要说,便低声道,“陛下,臣妾身子有些不适,便先行告退了。”   耳边传入一道轻柔的嗓音,顾泽芳微微抬眸,余光只见一抹轻烟般的雪白,缓缓地走离大殿,幂篱上的白纱随风翻飞,银莲恣意盛放。   想来又是这位多情帝王,新纳的什么美人。   便是在寺庙里,也一同带来,可见恩宠极盛。   顾泽芳心下微嗤,与谢絮一前一后地走近了禅室,二人撩袍对坐,很快就有人摆上了棋具。   案几前燃着线香,青灰的烬截截掉落,一缕青烟扶摇直上。   顶端那一点粲然猩红,隔着几步望去,像落在男子眼角的朱砂痣。   顾泽芳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稳稳落下,与谢絮无声对弈。   容凤笙将顾仙菱留在客房,自己去了一趟藏经楼。   她幼时在这里居住过,对这里的布局自然是极为熟悉。   寺里的藏经阁,收集了古往今来许多孤本,容凤笙还看到了自己以前读过的法华经。   她在书架底下找了好久,才翻到一本医书,封页是全黑的,纸面有些泛黄,可见年代久远。   以往便是在这上面看到,有关长生与尽欢的记载,尤其是尽欢。   这味药原本是云寰禁地中的一种植物,不知为何被人从云寰带了出去,并将之流传出去。   通常用于调.教妓子之用,原本在大兴的时候,一度成为禁药,可谁知道,白落葵从哪里得来,还与长生一起,种到了她与繁衣的身上。   她直接翻到了后面几页。   这东西,解法有两个,一个便是去往云寰禁地,那里有一口泉,名为逐月,只消在其中泡上两个时辰,这种毒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而且没有任何的副作用。   这另一个解法……   便是与长生血的主人交.合,在达到极致的时候,饮下长生血。   不论是长生,还是尽欢,都能被彻底祛除。   看到这个地方,容凤笙差点把手里的书卷给扔出去,脸烫热如同火烤,她所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也不过与他亲一亲,抱一抱,且那些,还是在尽欢的作用之下,这……这真的要滚做一堆,她光是想想头皮都要炸了。   而且按照谢玉京那股性子,他们若是真的有了首尾,怕是终身都逃不出去了,不行,绝对不行。   她正慌乱,身后不知何时有人靠近,淡淡的吐息撩过耳畔,   “找到你了。”   容凤笙一个激灵,回身便对上了少年漆黑的双眼。   她慌的后退一步,脊背抵靠在了书架上,高大的架子轻轻震动,他又压低身子来瞧她,自然注意到她怀中抱着的医书。   “你额上全是汗。你看的什么?”   容凤笙一惊,连忙将书拿开,“你不可以看,”   但是她忘记了这家伙天生反骨,越是不让他看他就偏要看,探手来拿。   他手长腿长的,轻松就逮住了容凤笙的袖子,她急的不行,额头冷汗直冒,脑海中灵光一闪,连忙踮起脚来,在他唇角一贴。   “你别看行不行?”   她贴完就问,容凤笙见他果然怔住,长长地舒了口气,将书卷一卷,便收在了袖子中。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问。   他喉结上下一动,垂眸看她的眼神,像是能够拉出丝来。   似乎每每二人独处的时候,她都有些发憷,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谢玉京压住后脑,吻了上来,他黏腻的不行,像是要把她吃到肚子里面去。   分开时,他轻轻摩挲她的唇瓣,那微微翘起的唇珠,鲜红饱满地,像她做给他吃过的桃花毕罗。   “可否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宫女,什么选妃?”   “这个……”容凤笙冷汗直冒。   “或者换个问题,您要送什么样儿标致的宫女,与儿臣哪?”   他的手掌扣住她的腰,比了比,果然很细,一只手就能够握的过来。   “还教授人事,”他嗤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谢玉京将她压在书架上,轻拈起她的下巴。   指腹在其上剐蹭,暧昧的不行,容凤笙心跳又开始剧烈。   她抬眼,昏暗的光线中,但见得簌簌下落的灰尘,她心跳到嗓子眼,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我自然不是这样想的。”   “只是,当时你父皇都那样说了,我不接下去,也不是办法。可若是你不要,我也不会勉强……”   谢玉京这才满意地笑了,“选妃宴,母妃又打算怎么安排。莫不是真的,要指了那顾二小姐,给儿臣做妻子?”   他眼底冰冷的,手指却烫热的不行,“儿臣倒是期待的很呐,”   轻轻蹭过她的唇瓣,又缓缓地滑下,落到她的脖颈处。   “只是这敦伦之礼,怕是要母妃,好好地教教儿臣了。”   容凤笙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   他手指就像是会变戏法似的,分明是拆那绷带,却做的像是在剥开什么一般。   眼尾含着淼淼的水光,容凤笙根本不敢多看他。   绢布轻飘飘地落地,他伏在她的颈侧,却没有咬,而是伸出舌尖,在她颈侧轻轻一碰。   容凤笙手指抠紧了身后的架子,强忍着才没发出声音。   忽地,旁边传来响动。   “有人来了。”   他恶劣地低笑,“还请母妃不要发出声音,否则若是被发现了,可就大难临头了。”   说罢,揽着她的腰肢向暗处隐去。 第29章 029 儿臣一向,可是言出必行的。……   029   容凤笙被他压在墙壁上。   他掐着她的下巴, 俯身亲吻下来,而她被迫仰头承受着。   少年的下颌线修长白皙,折角处的弧度优美, 他眉目之中,分明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动作却半点也不斯文,侵略意味十足。   被他困在书架与墙壁的死角,身体逐渐发软, 几乎化成了一滩水,须得他伸手捞住,才能勉强站稳。   呼吸之间, 全是他衣袍间透出的寒梅香气。   光线昏黑, 唯有他额心那朱砂痣,深深映入眼底,闪烁绝伦,像是一尊小玉菩萨。   眉眼因染上欲色,而诱惑十足,容凤笙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此处可是在寺庙之中, 他就敢这样, 当真是无法无天。   心底难免生出了罪恶感。   “我今日说想亲你,可不是玩笑话, ”   偏偏, 他低低的气音送入耳朵,带着玩味,   “儿臣一向,可是言出必行的。”   他很喜欢用这样的自称,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习惯使然, 激得容凤笙心底羞耻之意更甚,耳垂红得能滴出血来。   亲亲亲……   也不是这样亲啊,早晚要亲秃噜皮的,要破相的!   刚想抗议几句,他的嘴唇便再度压了下来,像是食髓知味,耐心地在她唇齿之间雕琢。   容凤笙只觉他扣在腰间的那只手,似乎能够点火一般,燎动得骨骼经脉,都噼里啪啦烧了起来。   忽地,衣袂挥动的声响,打破了空气的寂静。   容凤笙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哒、哒、哒。   是木屐与地板敲击的声响。   来人,似乎正朝着他们藏身之处走来。   她四肢愈发僵硬,心跳剧烈,汗水几乎将后背浸湿,只能自欺欺人般,微微闭上眼去。   只要……   他再往这边走一步,便会看见这幅荒唐场景。   千钧一发之际……   那人步子却是一顿,忽然转身,走向了另一边。   容凤笙低垂视线,隔着书架,一双木屐就停在不远处。   容凤笙吓得动也不敢动,见那人半俯下身子,宽大的袖子垂落在地面,袍袖宽大若鸿鹄,边缘绣着一些隐约滑过暗光的精美纹样。   看起来十分雅致。   他窸窸窣窣,似乎是在翻找着什么。   他擎着一盏油灯,豆大的光芒照出男子侧影,蓝衣身影修长,却是今日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泽芳顾大人。   容凤笙心头一跳。   顾泽芳背对着他们,从带着微微霉味的箱笼中,捡拾起一本古籍。   正要起身,目光却是一顿。   地面之上,有一条白绢,质地细腻,还带着隐约的香气。   藏经阁素来只有僧人进出,何人会将这种东西遗留在此?   他拾起,下意识想要回眸,却倏地有人出声低唤。   “泽芳,可找到了。”   那道声音是——谢絮!   顾泽芳低低应了一声,须臾,脚步声远去。   容凤笙怕的不行,谢玉京却好像很是惬意,低低在她耳边道,   “父皇来了,看来我们暂时走不了了呢。”   他的指尖缠绕着她细细的衣带,像是随时都会解开,见容凤笙一脸紧张的样,谢玉京勾唇一笑,撩开她汗湿的发,俯身咬住她的上唇。   她的手指,被他更加地撑开了一些,指节寸寸相贴,抵死纠缠。   谢絮似乎正在与顾泽芳交谈,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容凤笙松了口气,便听他压低声音,在耳边说话,“父皇有那么多的女人,你不觉得自己吃亏么?”   “既然他可以另找新欢,肆意畅快,为何你不可以?”   肆意畅快……   他指的是什么肆意,什么畅快……   容凤笙微微一颤,后腰被冰凉的指节抚过。   她面上的绯红,瞬间蔓延到了耳垂,仿佛开得极糜丽的石榴花。   他眉头一挑,鼻尖抵住了她的。亦是有汗水,顺着清俊的眉骨缓慢流淌而下,挂在下巴,欲落不落。   他的发丝垂下,与她的交缠在一起,滑入衣领,修长的脖颈处,凸起隐约坚硬的喉结。   她脑海中,又响起方才看到的那句话。   与长生血的寄主交.合,方可解毒……   那两个大字,挥之不去。   枉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佛经,还教导遗奴要清心寡欲。   到头来,自己却被迷惑。   真真是,命里合该有此一劫……   她心跳如擂鼓,熟悉的灼烧感再度袭上,他敏锐地发觉,“是尽欢又发作了吗?”   她还没说话,便见谢玉京手指轻挑,掀开了衣领。   他的肩膀处有一道细细的血口,正往外微微渗出血迹,想来是之前的伤口崩裂了。   容凤笙犹豫了一下,便将嘴唇伏了上去。   他抬手,隐忍地捂住了嘴,手背青筋凸起。   容凤笙还担心自己会弄疼他,不过吮吸一会便离开了,却忽地被他扣紧了后脑,迎向自己。   “很舒服。”   他伏在她耳边,低低地喘了一口气。   容凤笙的脸腾的一下烧起来了。   那边,“这玲珑棋局,便是迄今,也无人能解,”   谢絮握着那本棋谱,叹道,“泽芳的棋艺出神入化,倒是朕这几年退步不少。”   “不过,朕今日来,可不单单是寻你手谈的,”   谢絮含笑道,在对待除了女人的问题上,他倒算是个合格的君王,   “新朝初立,京中百废待兴,朝中需要爱卿这人才,朕也希望,泽芳能够回宫助朕。只是,连发三道圣旨,爱卿都拒不回京,难道,当真要朕三顾茅庐,才能请动爱卿么?”   他语气里隐约有着冷意。   顾泽芳的声音随后响起,不甚古雅清冷,“并非臣抗旨不遵,只是微臣奉旨修撰国史,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便先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得当,才敢言其他。”   他们顾家世代忠良,深受大兴皇室的庇佑,却被谢氏取而代之。   虽然,顾家已经投诚,顾泽芳似乎也没有什么道理,举世皆浊他独清,只是,人有些时候,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顾泽芳的祖父乃是大兴重臣,虽然仙去多年,可顾泽芳从小由祖父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是以性情极为清正。   所以,他并未选择侍奉新君,而是留在佛寺,修撰国史。   “陛下身边早已有了贤明之臣,可堪大用。”   “荆幸知?”谢絮语气有些沉肃,“此人可用,却不能久用。”   有些时候,皇帝并非只用贤臣,也会用一些小人,除掉那些跟自己唱反调的,等到朝局稳定之后,这些奸佞与酷吏,自然就会成为一颗废棋。   容凤笙听到这,心里也有了底,倒也难怪,荆幸知急巴巴地要跟她合作了,这是怕自己地位不稳啊。   谢絮颇有些拐弯抹角,“有些事情,爱卿当放则放,何必苦苦郁结于心?”   看来谢絮的来意,竟是请顾泽芳回朝了,他要做什么,莫非……是开始忌惮谢玉京了?   想着她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却见他眉眼间亦是几分阴沉。   “你觉得,储君如何,”   “太子殿下?”顾泽芳沉吟道,“殿下能力出众,只是有些手段,到底狠辣残狠了些,有失仁爱,”顿了顿,又道,“却也并非什么坏事。”   谢絮旁敲侧击道,“若是顾二小姐嫁进皇室,为太子妃……”   顾泽芳一口回绝,“顾家之女,不会再次嫁进皇室。”   这位顾大人,倒是勇气可嘉,容凤笙暗暗感慨,第二次见到有人敢这样落谢絮的面子,第一次是谁,自然是那位魏太医。   不得不说,谢絮的脾性,在历代帝王之中,算是极好的了,对比起她那个一言不合就剥人皮的父皇……   谢絮便道,“朕只给你两个选择,顾仙韵嫁入东宫,”   “要么,你回归朝堂。”   东宫,顾家,丞相成三足鼎立之势,这方是,帝王制衡之道。   看着顾泽芳晦暗的面色,谢絮幽幽叹道,“朕也是担忧,朕的身体撑不下去,这大成基业,朕实在是放心不下。”   顾泽芳道,“陛下正当壮年,何来如此忧思,若是为子嗣之故,微臣认识一位名医,或许可以为陛下诊治。”   谢絮轻咳几声道,“那就有劳泽芳了。”   默了片刻,顾泽芳忽然道,“陛下,储君势力太大,不是好事。”   谢絮却冷哼道,“谢琼?他到底年轻气盛了些,近日,不知迷恋上了哪家的罪臣之女。到底年岁尚浅,心智不够成熟。”   “罪臣之女?”   扣在腰间的手,忽地有些发紧。   见谢玉京眸色有些冷冽,容凤笙这才反应过来,他今日在马车上所说,想来也有消除谢絮戒心之故。   只是……不够成熟?   觑着他冷峻的脸色,还有那在自己腕骨上缓缓摩挲的指腹,她忽然觉得,谢絮可能是看走眼了。   “有了太子妃之后,性子就会定一些,”谢絮话锋一转,却说,   “倒是说说你。”   “泽芳迟迟不成家,只在此清修,难道当真断绝红尘纷扰了不成?”   “山中岁月久,心静不惹尘。微臣一个人习惯了。”   顾泽芳垂眸,潋滟的桃花眼落下阴影。   却无人得知,这样肃正的男子,袖口处收拢了一席白绢,弥漫着慵懒舒朗的香气。   隐约,还有一股旃檀香。 第30章 030 三合一   030   空气中有些沉闷, 潮热中带着黏腻。   容凤笙额头浸了微微的汗意,在他怀里偏过头,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 手指被谢玉京握着,缓缓地摩挲。   谢絮的语气里有几分犹疑,“泽芳当真不再考虑一二?”   若是顾仙韵做了太子妃,顾氏便是外戚, 顾泽芳作为顾家真正的掌权之人,届时权柄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有人可以受得住这样的诱惑。   谢絮含笑道,   “若是顾家将二小姐嫁入东宫, 届时所生子嗣,朕会做主立为太孙,此外,朕亦会降下圣旨,让太子继位之后,绝不废储,这半壁江山, 也有你顾家的一席之地。大成的第三代帝王, 体内有一半留着顾氏的血脉,而你顾泽芳, 便是帝王的亲舅舅, 这样的恩,你也不肯受么?”   许下这样的重诺!   容凤笙身子一震,这顾泽芳到底是何方神圣,本事又高到什么地步,竟然值得谢絮这般优待。   为何从前, 未曾见他崭露头角?   容凤笙的腰,忽地被身前之人掐得更紧,像是不满她对旁人过分关注。她吃疼,这才侧脸看向谢玉京,与他的视线交缠勾连。   紧张的气氛之中,她却忽地品出了几分促狭,想他这样折腾她,她心里早就恼恨的很,这下好,总算给了她回击的余地。   她拉起他手心,在他疑惑的目光中,一笔一划地写。   “你父亲倒是慈父,将后路都给你铺好了。”   不仅婚姻大事,还给安排到他的子嗣上去,容凤笙眼底隐约几分揶揄,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只觉得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晦暗。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便是一黑,耳垂卷过湿润,忽地传来热意,惊得她微微一颤。   谢玉京齿间含着玉润厮磨,一路蜿蜒下去,在她修长的颈侧,落下绵长炽热的吻。   这回,顾泽芳沉默的时间有些长,“陛下隆恩,微臣身无寸功,愧不敢受,至于仙韵,她年少福薄,亦怕是受不住这天恩浩荡。微臣手中之事,还需几日来收尾,陛下容臣再考虑考虑,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便是,回绝了谢絮的提议,但也算是变相地答应了,会重回朝堂。   这位兄长宠溺妹妹,到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步,顾家家主沉迷寻仙问道,几乎不问家事,顾泽芳自及冠起,便一力扛起了家业。   两个妹妹,几乎都是在他的教导之下长大,尤其是顾仙菱,当初,礼部带着封后旨意到顾府的时候,他连夜入宫,跪在永兴殿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便是天降大雨也不肯离去。   还是顾大小姐亲自来劝说,才起身离开。   谢絮瞧了面前之人半晌,低声道,“若是泽芳心中有气,朕可以让清莺上门来,亲自给你赔罪。”   谢清莺,前朝贵妃,以往在哀帝后宫之中,便时常与顾皇后作对,时常闹得众人皆知。   他一句话,就让如今贵为公主的谢清莺,来与这小小的翰林院修撰赔罪。看来这位顾大人,在谢絮心中,真是占据了不小的分量。   顾泽芳指节倏地紧扣,声线如铿金鸣玉,冷冷道,“要赔罪,也轮不到她。”   不是谢清莺,还能是何人。   想必,只会是那位,害的顾皇后尸骨无存的,温仪长公主了。   谢絮试探,“泽芳或许想过,也许,顾皇后还活着?”   顾泽芳却道,“人死不能复生。”   他语气里隐隐压抑着什么,也许,他是期待着顾仙菱活着的,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万万不能的。   不是不可能,而是不能。   作为哀帝的枕边之人,顾仙菱牵涉的太多,陷局太深,与哀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已不能脱身。   哀帝死,她便也得死,这也是当初顾泽芳百般不愿,顾仙菱入宫的原因。   若是顾仙菱还活着,顾家还是会被猜忌,倒不如身死魂消,这是两全其美的结局。   虽然凉薄,却也无奈至极。   他们这样的人,一切,都当以家族为先。   谢絮叹,“你明知道,朕不会……”   顾泽芳道,“可臣不敢赌。”他默然许久,复又问道,   “前几日,太子殿下来寺中捉拿前朝余孽,却不得结果。不知那位……,现在下落如何?”   宫里的消息传不到寺里,他不知道容凤笙已经回宫,声音里带上了隐约的凉意,还有淡淡的厌恶。   那位,指的是谁自然是不必多说。   听到二人提及自己,容凤笙略略屏住了呼吸。   却听谢絮含糊着,将此事敷衍了过去。   也是,他要想招揽这位人才,定要隐瞒她已经回宫的事实。   若是被顾泽芳得知,害死他妹妹的女子,就在后宫,怕是再请个十次八次,这位顾大人都是不愿的。   甚至还有可能,直接将谢絮扫地出门……   二人又说了一会朝事,便相继离开。   待他们一走,容凤笙立刻从谢玉京怀里钻出,倚着墙根,站得离他远了些。   平定着呼吸,有些恼恨地看着他。   “你……当真荒唐。”   出口虽是指责,可她自己也有些心虚,毕竟,这与他荒唐的也是自己,是她持身不正,受不住他的诱惑,跟他背着众人厮混。   不禁暗暗自责,想着下次一定要阻止他。   谢玉京脸色却是如常,近乎有些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身上的衣物,就连衣襟上的褶皱,都被他细细地抚平,片刻后,他瞧着她,莞尔一笑,   伸手想要抚她面庞。   少年的指尖还带着一段旃檀香,想到他方才触碰过哪里,她的脸腾的一下烧红,扭身躲开了去。   他倒也没逼迫,只负手而立,微微眯起眼来,像是满腹算计的狐狸,“你很在乎那个顾泽芳?”   想是方才,那人提及她时,被他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容凤笙的睫毛微微抖动,低语道,   “胡说什么?我与他素昧平生,哪里谈得上在意,你不要胡思乱想。”   谢玉京细细看她,轻哼道,“谅你也不敢。”   容凤笙撇过脸,悄悄舒了口气。谁知,他忽然压低身子过来瞧她,“顾皇后是不是没有死?”   这一声,激起了她浑身的鸡皮疙瘩。   容凤笙震惊地迎向少年的双眸,鼻梁几乎与他碰到一处,“你什么意思?”   “别紧张,我就是开个玩笑。”他凝着她看了片刻,忽地扬起唇角,缓声缓气道。   容凤笙保持镇定,“若是你不信,大可以去查,当初流言轰轰烈烈,道是我撺掇了繁衣,将顾仙菱害死。”   “是吗,”他指尖挑起她的一缕发丝,他似乎格外喜欢触碰她,方才也是,埋头在她的发丝间细细轻嗅。   “我觉得,你在骗我。”   容凤笙回嘴道,“我不喜顾氏已久,她,她害的繁衣为她神魂不属,为了她,几次三番与我这个姐姐作对,自从有了这位皇后,进贡宫里的蜀锦,都少了我的几匹,”   她嘴硬不已,小孩子似的列举着。   “你若是当真在意那些东西,就不会将自己困在锦园那么多年,”谢玉京微嗤,虽然万般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毕竟南阳侯能给的,可不止那些。”   容凤笙有种被看穿了的恼怒,将脸别开,咬牙道。   “你懂什么。”   谢玉京缓缓叹气,“你就是放任自己死,也不可能害顾皇后一根头发,你爱繁衣如珍宝,自然是爱屋及乌,分外爱护,这位所谓的弟妹了。”   听起来怎么那么酸溜溜的,容凤笙气得笑了,“那是我弟弟,你说的什么话呢?”   “弟弟也不行,”   他皱眉,“你待旁人的好有十分,那放在我身上就一分不到,你须得待我十分的好,全心全意,我才宽心。”   容凤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叹气。   “遗奴你……矫情不矫情。”   谢玉京脸色一黑,他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埋汰过,容凤笙被他这副憋屈的模样给逗乐,噗嗤一笑,伸出指尖,抚过他乌黑的额发。   “你知不知道,以前可是许多人夸你气度宽宏、虚怀若谷,若是看到你这幅样子,是要自打嘴巴了。”   对上他骤然暗下去的眼眸,容凤笙徒然住口,也不敢再打趣了。   她还记得那在腰上作乱的手呢!   谢玉京却难得严肃起来,像是要好好与她说道一番,   “当初,你嫁给我父皇,只是为了稳住朝中局势,你想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所以,你根本不会害顾仙菱。”   容凤笙一瞬间有些慌乱起来,是那种心中最深的地方徒然被人撬开的慌乱。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也只是你的揣测。”   “可我说的不错,不是么?”谢玉京淡淡道,“撺掇哀帝废后?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有,”她低低道,“或许,你根本不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你看到的只是我的表面呢?人人都将自己最好的那面露于人前,却将不堪全都藏在心里。”   他道,“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恨我母后,恨她恨得要死,我看到她就恨不得,她从来没活在这个世上过,”   她带来了繁衣,同时也害死了繁衣,   “但是,我不想让她死,我要让她好好地活着。我不是怜悯她,也不是原谅了她。而是因为,她若死了,会脏了繁衣往生的路。”   “你看,我这样狠毒,这样的不好,”她轻叹,“你为什么还要喜欢我?”   为什么不喜欢旁人,要喜欢我呢?   谢玉京似乎也被问倒了,他也在想这个答案,就听她低声道,“遗奴你是真的,一点也不了解我,你若是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模样,你不会爱我。”   “我爱你。”他却忽然截住了她的话头。   “为什么?”容凤笙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像是懵懂的稚童。   “因为你是唯一让我认真对待的人,你让我向往一个理想的世界,”他顿了顿,“你让我觉得,我可以是个好人。”   容凤笙久久怔住。   从来没有人这么告诉她,也从来没有人试图去理解她,他们都觉得,她就是一个无耻至极的女子,她放.荡无耻,声名狼藉,宁愿以公主之身,嫁给一个鳏夫,不顾他膝下还有一个儿子,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可谁都看不见,她的人生被白落葵把持,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中。   当年,突厥边部派来使者入京,向大兴求娶温仪长公主,大有不答应便举兵进犯的趋势,外有蛮族虎视眈眈,内又有谢絮拥兵自重,唯一的破局之法,竟是只有她下嫁谢氏。   若她嫁给谢絮,以南阳侯的兵力,向突厥部族抗衡,方能护住容氏基业。   她确实做到了,可也仅仅是将这份和平,维持了六年而已。   外患已消,内忧却涌上。   谢氏将容氏取而代之。   “以后的人生,”谢玉京忽然抬起她下巴,“你该为自己而活了。”   静静与他视线交错了一会,容凤笙垂眸,抬手在他挑开的衣领上抚过,轻触底下的血痕,“你的伤,还疼么。”   “……别招我,”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谢玉京语气有些喑哑,眸底亦是涌动着情.欲的暗潮。   容凤笙轻咳几声,不太自然地将手抽开了。   谢玉京忽然低低地笑了,他说给你看个东西,说着便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白皙紧致的手臂。   容凤笙看到一些针尖大小的痕迹,淡淡的青紫一片,她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   “不必多管,”他不大在乎地说道,却是引着她去看另外的东西,修长清瘦的手指抵在小臂处,那里有一个圆润的红点,像是凝固的血渍一般。   缀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惹人注目。   “这是……?”   “它是长生血凝成的血痂,”谢玉京说的认真,“只要长生血失去了效用,它便会消失。”   长生血要失去效用,可不就是,容凤笙涨红了脸,   不再保持童子身……   看着那颗红点,容凤笙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她理解的不错,这……这不就相当于,守宫砂吗?   “我想等您,帮我去掉。”谢玉京一脸的正经,语气中隐隐还有几分羞涩,但眸底的神色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带着几乎将面前之人侵吞的欲念。   容凤笙心中有股奇怪的感受,“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握住他的手臂左看看右看看,无比新奇,世上真的有这玩意儿,还能用在男子的身上?   “此物有个名称,唤作,如玉痕,”   他任由她动作,低柔的嗓音轻轻吹拂过来,容凤笙差点一个趔趗,栽倒在地。   如玉……守身如玉。   “怎么弄的?”   半晌,她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   “换血的时候留下的。”   谢玉京漫不经心道,但其实,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她的表情,果然,看到她流露出不忍心疼等等情绪,眼底的笑意稍纵即逝。   只是话一出口,语气却是委屈得不行,“没关系的,我不疼,不过是用一根金针,刺入寸许……”   话才说一半,女子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像是心疼的要哭了,她指尖抚过那红点,语气有些涩然,“疼吗?”   谢玉京顿时就说不下去了,他抬起手来,轻轻抚过她的双眼,感受着密绣的睫毛上那微弱的湿意,是她在为他落泪。   他轻声道,“不疼的,你放心。”   当时哀帝只是找到他,提出了这个惊人的建议,他没有多问就答应了,甚至,不知道尽欢的存在。   其实在受到哀帝召见的时候,谢玉京是有些惊奇的。   毕竟,他可是谢絮的儿子。   南阳侯谢絮权势滔天,赞拜不名,剑履入殿,是个人,都看得出谢絮的反臣之心。   难道,容繁衣对作为谢絮儿子的他,没有半分的忌惮之心吗?   当然是有的。只是,当那位年轻的帝王,抬眼见到那款款行近的红衣少年,却是微笑着问。   “你便是遗奴?”   少年顿时愣在了那里。   “阿姊时常同我提起你。”容繁衣的笑意有些无奈,或许还有隐隐的不平,“便是在宫里相聚的时候,心里也惦念着,左一句遗奴右一句世子的。她待你,倒是比我这个亲弟弟还要上心。”   他仔细打量他,忽地笑了,“朕知道,阿姊为何待你这样好。”   容繁衣的神情有些神秘,这使得这位帝王看上去,有几分稚童的顽劣,“你可知道,我们父皇曾留下过一个遗腹子,是个小女娃。她生母是名位份极低的宫女,因为难产去世了。阿姊给她取名,容灵允。灵允从出生起,就没有父母。是阿姊怜爱她,做主偷偷抱出来养着,”   谁知这一养,就养到了哀帝登基,温仪嫁人。   “她对于那些亲缘淡薄的孩子,总能感同身受一些,也格外地怜爱一些。”   “阿姊心肠软,但是在一些事情上又会格外的固执。她还对我说,要做朕的哥哥,为朕开疆拓土呢。”   “阿姊说的话,朕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   “可这怎么行?开疆拓土,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她是公主,合该如同掌上明珠一般,被朕捧在手心。”   “可是朕无能,做不到了。”   “谢琼,你若是敬她爱她,就请保住她的性命。”   “朕这双手,沾了许多血,”   容繁衣的眼底有一抹沉静的光,那张肖似好女的脸上,充满了动人的气韵,足以令天下人倾倒,“无辜的,不无辜的,朕都杀了,就算在九泉之下见到,要朕还债,朕都认了。不论史家如何评判,朕这一生,做过恶事,也受到了该有的报应,到底是无甚可悔。可惜,大兴的气数将近,终究无力回天。”   “我死之后,必有无数明枪暗箭,冲着阿姊而来。谢琼,你要替我护住她。她与我生得相似,不知多少人欲除之后快,亦有无数人,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这其中,务必要当心一人,此人——”   他顿了顿,却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姓,只递上了一张薄纸,淡淡道,“我死之后,不必留下尸身,将我烧成灰吧,就此绝了那些觊觎之徒的念想。”   他们贪图他的血肉,恐怕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那个时候,谢玉京才知道,容凤笙曾经做出过一个决定。   容凤笙被他忽然握住了双手,少年的面庞近在咫尺,嗓音却有些轻飘飘的,“为什么呢。就算我们距离这样的近,还是感觉,你随时会离我而去,就算现在我握着你的手,还是感觉,一切都好不真实。”   他像个喝醉酒的人般,轻声呢喃,拇指在她手背上缓缓地摩挲,就好像患上了肌肤饥渴症,一定要与她肌肤相亲,才可以缓解。   他看着她,眸色骤然暗了下来,“哀帝召见我,还与我说了一件事。宫变的前一个月,也就是十五那日,你进宫,见了哀帝一面。”   他逼近一步,隐隐有着压迫,“我问你,你进宫,是为了什么?”   终于说出来了,憋了这么久,总算是能够将这件,一直令他耿耿于怀的事情,搬出到了台面之上。   容凤笙忽地沉默了。   她以为,这件事,会是永远的秘密。   谢玉京脸色晦暗。那时,他刚回府,便听说她已经与南阳侯和离,搬回了长公主府。   从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谋划了。   她似乎,想要代替容繁衣去死。   只是后面,却没有成功。   她的一生,都在为了容氏考虑,便是自己的性命,也义无反顾地交托出去。   她是这么这么地,在乎容繁衣。   在乎到他很难不感到嫉妒。   听闻容繁衣死讯的时候,谢玉京不可否认,心里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快意。当时他手握精兵,只要有心,完全可以阻止这次宫变,哪怕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只要他想。   容繁衣或许有一线生机。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只答应了换血的事,他看着那张与他心上之人肖似至极的面庞,知道他一死,她的身边,将只剩下了他一人。   那样巨大的诱惑,让他几乎是漠然地看着,容繁衣义无反顾地步入死局。   或许,他的爱就是这样的,带着浓烈的,强烈的标记的欲望,疯狂的占有欲,这样的偏执。   容不得她心中,还有旁人的存在。   谢玉京伸展手臂,将那纤细的身体拥入怀中,拥得愈发紧,像是要将她勒进血肉之中。   “你到底有没有,真的为我想过?”他声音沙哑。   容凤笙一怔,安抚道,“我这不好好活着呢?”   繁衣回绝了她的提议,她原本是想弄晕繁衣,换上自己的衣服,再将之送走。   可谁知他中途在轿子上醒来,气急败坏地赶回了永兴殿,还与她发了脾气,厉声呵斥,让她滚。   她抱住繁衣,说她想保护繁衣。   繁衣说,我不需要。   姊弟望着彼此,眼眸中倒影着彼此一模一样的脸庞。   弟弟的眼神从来没有这样的冰冷过,姐姐的神情,也从来没有那样的悲哀过。   繁衣却忽然笑了。   他拉她坐下,二人的气氛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温馨,好像刚才的争吵,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将头靠在她的腿上,眼底有深深的疲惫,仰面问她,这世上有没有云寰,如果有,阿姊带我去,好不好。   他们当时都知道,他们二人,必将离散。   容凤笙抚过他的刘海,回他,好。   他又说,阿姊,我死之后,不要报仇,忘记我,只管自己生活吧。   还有母后,你成全她吧,她那么想离开这里,你帮帮她吧。我不原谅她,但我也不恨她了。   这一切,总得有人结束的。   所以,那日衣衫不整出来的,是繁衣,不是她,宫人看到的,是穿了她衣裳的繁衣。   流言蜚语传出,轰轰烈烈,几乎将她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在意了。   “好了好了,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容凤笙感受他微微的颤抖,心也不知觉化成了一滩水,“我以后也会好好地活着的,你不用担心。”   “可假如万一呢?”   他声音里蕴含的情感是那样厚重,她又想到很早的时候,在祭神台上,他对她说,我以为你不怕死。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心里就堵着气。   他耿耿于怀,今天才敢与她将这心结说出,容凤笙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遗奴对她的感情,恐怕比她以为的还要深的多得多。   不禁感到了深深的忧虑。   万一以后自己真的离开,他……   谢玉京忽然道,“以后我来保护你,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他做不到的,我都能做到。”   “以后,你唯一的亲人就是我,我会弥补你缺失的所有,所有。你要什么样的爱,我都给。”   他这是……心甘情愿地做繁衣的替身?   容凤笙笑着抚上他脸,带着十足的怜惜意味,他可以这样说,她却是永远不会,将他与繁衣混为一谈的。   “不会不甘心么?”她喃喃。   他痴痴看她,长睫下的瞳仁清澈而漆黑,琉璃剔透,毫无杂质,“只要你不离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便甘之如饴。”   容凤笙被他眸子里疯狂的意味所惊,却没有回避,被那样浓烈的感情包裹着,她甚至生出了一丝愧疚。   她抬着袖口,给他擦去眉间那些汗水,露出干净的眉眼。   不可否认,他对她,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也许,像这种天生充满破坏欲的特质,总是格外地惹人动心。   她很早很早,就窥见他安静的外表下,那种无序的、疯狂的、混乱的本质。她小心翼翼地维持了那么多年,想教出君子如玉,让他合乎这个世间规则地活着,可终究还是管束不住,他的疯狂带着吞噬一切的情潮,打破了她精心安排的一切。   连带着打乱了她平静二十多年、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心。   他是这样的没有道理。   谢玉京握住她的指尖亲吻,眸子里的意味,叫人看了脸红心跳,“如玉痕,你什么时候帮我去掉?”   他是那样渴望与她灵肉合一,抵死纠缠。   容凤笙实在是受不了他的热乎劲,狠心把他推开,“你莫说这样的混账话。”   谢玉京贴上来问,“你不喜欢我对你这样吗?”   容凤笙默然,他们二人如今成这关系,荒唐错乱,光是回到方才的情境,谢絮二人就在一墙之隔,他们却在这厢厮混,容凤笙就感到十分地僵硬羞窘。   忍不住闭眼,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谢玉京噗嗤一笑,揉乱她的头发,白皙的指尖划过她侧脸,又在她颈上停留。几道吻痕蔓延到了颈部,肆意散发着暧昧,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瓷瓶,清润的药香和寒梅香气扑面而来,容凤笙看到,下意识地去翻自己的袖子,却没找到今日谢絮给她的金疮药……   想必,是在方才的亲昵中,被他搜了袖子,将金疮药没收了。   容凤笙默了默,谢玉京却是低低一笑,“我这药,可比他的好用。”说着便给她的颈上涂去,容凤笙被他指尖的冰凉激得一缩,她开始提建议,“你若是觉得上药麻烦,以后就不许咬了,”   谢玉京指下一顿,“忍不住。”   “忍不住也给我忍住,”容凤笙腮帮都鼓了起来。   谢玉京手痒,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满眼都是宠溺。   上完药,趁他不注意,容凤笙自己偷偷掀起衣角看了看,方才一直觉得腰间酸痛,这下一看可好,她侧腰那一块,赫然印着几道指印,格外显眼,没想到自己还是容易留痕的体质,容凤笙有些发愁,这可如何是好,只能一会用热锦帕敷一下了。   虽然她很快就松开了手,可谢玉京回眸的时候,还是看到了那截细腰,白的晃眼。   他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容凤笙心里一惊,想要抽出,却抽不动,见他半俯下身子,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贴上她的侧腰,却是慢慢在那里按揉,散去那些淤青。   酥麻透过他的指尖,沿着肌理一阵一阵地散开,容凤笙肩膀一耸,深深埋脸在他肩膀,燥热得不行。   “是我不好,一时手重了些,”他低声对她说,乌发扫过侧脸,鼻梁如玉,额间朱砂鲜红。   容凤笙对上他的视线,他眼角稍眯,勾着撩人的弧度。睫毛乌浓,纤长而又秀美,看着她的眼神,活脱脱一只狐妖成精了,还小玉菩萨?   她突然晓得那些志怪书中,被妖精勾搭的书生,到底是什么感受了。容凤笙涨红着脸看向别处,心想,整个一红衣艳鬼,还是勾人不偿命的那种。   谢玉京忽然道,“阿笙。以后就这样唤你,可好?”   好肉麻,容凤笙别开眼睛,“随你。”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他微笑起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殿下。”   无巳低低的声音响起,总算打破了这甜腻到不行的气氛。容凤笙羞窘不已,便将身子往他背后藏了藏。   伸手去推他,“有正事就快去处理,莫要黏着我了。”   谢玉京一笑,却没有走开,而是挪了挪步子,贴心地将她挡住,隔绝了无巳的视线。   不过,无巳压根就没敢抬头。   他双手平举,毕恭毕敬地捧上了一册名单。   “事情都办妥了,还请殿下过目。”   谢玉京接过,随手翻阅了起来,容凤笙凑在他身侧,也看去一眼,上面,赫然是朝中几个大臣的名字,还有一些未曾听过的……她忽然一怔,这些人……   竟然都是在繁衣身上划过刀、迫害过繁衣之人。   唯有谢清莺,未在其上。   这其中,有一两位,还是大成的股肱重臣,只是……她看着上面鲜红的叉,还有旁边的注解。   暴毙而亡?   容凤笙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一份死亡名册。   “消息尚未递到陛下手中,但也快了,手底下的人做事很干净,殿下大可以宽心。”   他……他将那些人,都给杀了?!   容凤笙震撼不已。   忍不住盯着谢玉京看,少年侧颜沉寂,睫毛微微垂下,修长的手指慢慢翻过一页,看不出什么情绪。   无巳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些东西,“这些都是属下奉命拿到的信物,”   他手上一松,哗啦啦的都摆在了案上,有银簪子,玉手镯,名贵的狼毫笔,尾部还有一些血渍,与当初荆幸知那玉扳指,何等相似。   他身为储君,竟是亲手,剪除了大成的羽翼……   容凤笙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谢玉京忽然抬眼,将名册递到她手上,“荆幸知能为你做的,我也能,你看,我做的比他更好,不是么?”   他粲然一笑,薄唇勾着愉悦的弧度,可只有容凤笙知道,这笑容背后所隐藏的疯狂。   他的话,像是在刻意引导,让她在心中权衡。   是跟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储君好呢,还是那位地位岌岌可危的荆丞相,更好呢?   名单之上,虽只是寥寥几笔的几个名字,对应起来,却都是活生生的几条性命,她看着那些红叉,心里亦有几分快.感升起,这些,都是戕害过繁衣之人……   可,仍旧有几分难以抑制的恐惧。   谢玉京见她神情,道,“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你不需要感到任何的负担,你感到棘手的,我全都可以帮你解决,你憎恨的,我会让他们,永远都不出现在你面前。”   话音一落,容凤笙心中便是一阵说不明的感受。   就好像,遗奴被她当成了一把刀,指向哪里,哪里便是血雾四起。   容凤笙忽地一震,脸色有些不好看。   “还有一事,”无巳既而沉重道,“魏华公主……失踪了。属下原本打算将之送进长生殿,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公主她……不见了。”   容凤笙还没从刚才的事回过神来,便又迎来当头一棒,脸色倏地惨白。 第31章 031 二合一   031   容凤笙还没从刚才的事回过神来, 便又迎来当头一棒,脸色倏地惨白。   若是灵允出事,繁衣怕是不能安息。   灵允被从冷宫中抱养出来后不久, 容凤笙就因为落水一事,去了大菩提寺养病,常常深居简出,与她见不到几面, 几乎都是繁衣在操心灵允的事情,吃穿住行皆是公主中的最好,所以容灵允对于繁衣来说, 就像是他的半个女儿。   若是灵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只怕繁衣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见她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焦虑担忧,谢玉京皱眉,“你别急,我会去查。”   人是在他送去长生殿的路上失踪的,那掳走容灵允之人,极有可能还在宫中,定然会留下线索。   能在宫里, 把手伸得这样长的, 不会太多。谢玉京在心里慢慢地一个一个清算过去,荆幸知算是一个, 谢清莺, 姑且也有这个能力,还有便是……白落葵。   他眯起眼,在心里暗暗地计量。   容凤笙看着少年沉思的模样,第一次觉得,遗奴其实很是可靠, 已经足够撑起一片天了,或许他说的,他可以依靠并不是假话。   她心下顿时软的不像话,暗暗握紧了他的手,低声,“多谢你,此去一路定要小心。”   她不能随之回宫,必须伴驾在谢絮身侧,明晚,还需要同季无赦接头,将顾仙菱安然无恙的送出去,另外,关于云寰境的事情,她也想要顺便向季无赦问清楚,所以即便心中忧虑重重,也只能将这件事交给谢玉京去做。   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谢玉京手下轻轻一颤,眼带眷恋地深凝着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必言谢。”   他拉过容凤笙,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沁凉柔软的温度在额头转瞬即逝。容凤笙有些呆怔,感受着他温热的吐息丝丝蔓延。   此去必是几天几夜不能回来,一想到这谢玉京心里便是不甚烦躁,又思及谢絮,就像是一匹狼般对她虎视眈眈,他便怎么都不踏实,有心想要叮嘱几句,可是看着她这沉静的面容,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不信任她,倒惹得她不快了去。   遂长叹一声,手掌在她的长发之间捋过,忽地手臂一伸,将她揽进怀中。   “等我回来。”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颈处,轻声呢喃,仅仅四个字,却蕴含了无限的爱恋与不舍。   弄得与生死离别一般,容凤笙失笑,不过片刻又有些失神,确实,他们好像并没有离散过太长的时间。   自从她嫁到南阳侯府,遇见他开始几乎,她的生命中,时常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就是后来的宫变,二人分离过一段时间,他也很快就来到了她的身边。   思及此,竟也有了淡淡的不舍,她略略抬高手臂,搂紧了少年人修长紧实的身体,鼻腔之中,俱是淡淡的寒梅香气。   “嗯,等你回来。”   谢玉京走得悄无声息。   容凤笙自顾自地在藏经阁站了一会儿,默默地翻看了一些佛经,待大半个时辰过去,夜色渐渐笼罩,便离开回到了客房。   还没有坐定,笃笃笃三声,房门被人敲响。   她莲步轻移,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灯光下赫然是迢迢的一张圆脸。只是神色不甚凝重。   见到这张脸,容凤笙还有些不大适应,直到听她张口喊,“阿姊。”   \"仙菱,\"容凤笙方才反应过来,立刻将人拉进,看看四周,把门仔细掩上。   方才转过身来,对上顾仙菱波光粼粼的一双眼。   只是这双眼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像是看得入了神。   顾仙菱似乎也觉察到,自己凝视她的时间有些长,迅速移开了视线,呼吸放轻,手指有点局促地,揉捏着自己的衣角,“阿姊放心,没有人看到我,”   说着,她从袖子里抽出什么东西,轻声道,“只是今日,有人送来了一封信笺,令我转交给阿姊。”   她将那张纸递到容凤笙的面前。   容凤笙皱眉,谁会特意送一封信到大菩提寺还指名道姓地要交到她的手上?将信纸打开,一目十行,容凤笙脸色倏地一变。   顾仙菱吓了一跳,“阿姊,怎么了?”   容凤笙这才将那信纸折起来,放在烛火之上,看火苗卷着纸张,烧成灰烬,   “不是什么大事。魏华公主在母后的手上,受她挟制,母后限我十天之内回宫。你可还记得司蕊,她就是我母后身边的人,我答应了母后,若是司蕊出手,我便帮她找人,看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她和繁衣查了白落葵的事情那么多年,得知她本是一个县丞的妻子,因美貌被他们父皇抢入皇宫,各种玩弄,但是很快便厌弃了,另寻新欢。   是她用了计谋,怀上了孩子,才坐上了后宫主位。   而白落葵和她原配元郎的孩子,被他们的父皇……制成了人皮鼓。元郎,据说是因为过于痛苦悔恨,而跳井死了。但其实人还活着,繁衣不久之前刚刚找到,只还没来得及告诉白落葵,便逝去了。   他们父皇做尽了丑事,欠下那么多的冤债,导致白落葵的性格从此扭曲。可是没有想到,全都报应到了繁衣的身上,父债子偿,当真是天经地义么?   “魏华公主?”   顾仙菱喃喃,不知为何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怎么了?”这回轮到容凤笙吓了一跳。   “魏华公主在盖棺之前见过陛下,她是最后见到陛下……尸身之人。   或许陛下的确切死因,只有她才知晓。”   顾仙菱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容凤笙道,“你也觉得荆幸知所言,不可信?”   顾仙菱道,“不可尽信。荆大人护住我们母子性命,我心中自然是感激的,只是这宫中人心诡谲,哪有人,当真是什么都不图,便向他人伸出援手呢?我知道荆大人别有所图,他可有,从公主这里寻求交换?”   “你且放心,我并没有应,”   容凤笙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倒是被她的聪明通透给惊讶到了,遂认真打量起这位弟妹。   若说那位谢贵妃,是妖艳酴醾,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曼陀罗,这位顾皇后,便是那空谷幽兰,超凡脱俗。   没想到她看着柔弱不理事,其实心里比谁都敞亮,繁衣的眼光当真是不俗。   “我也觉得,荆幸知说与我的疑点颇多。回宫后,我会与灵允碰个面,将这些事情都细细说道清楚。”   容凤笙清清嗓子,   “明晚,我会将你送予季无赦的身旁,然后,由他护送你一同去往云寰。之后的事情,就不必你操心了。”   顾仙菱有些犹豫,\"阿姊的意思是,你之后还是要继续留在宫中吗?\"   她十分不认同,面色有些焦急道,“这宫中虎狼环伺,风云诡谲,阿姊若是继续留下,我怕阿姊会陷入危难。”   容凤笙岂能不知?   谢絮、谢玉京、荆幸知,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足够她喝一壶。与她而言,谢玉京,亦是这些虎狼中的其一,只不过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感情有些不同罢了。   但就怕,终将有不受控制的一天……   其实现在,已经有了这个苗头,摸了摸脖子上还有些肿的痕迹,容凤笙心有余悸。   既然谢絮,开始对谢玉京有了忌惮——顾泽芳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么父子之间,必将有一场恶仗要打。谢絮一定要封她为妃,而谢玉京又非要与她厮混,但其实,她一个都不想选择。   她要是想从这场皇权的倾轧之中全身而退,便不得不联合朝臣,将谢玉京扶持上位……   绝对不能色令智昏。   容凤笙叹了口气,想起那抹如玉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把持的住。   其实细细想来,遗奴除了觊觎他的母妃以外,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好皇帝的,只要,及时止损。   选妃宴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届时待他忙起来,就不会再来折腾她了。   以郗鉴雪为首的一派臣子,煽动谢絮要她的命,且给出了那样的预言。   而她至今没死,全因谢絮贪慕她的容色——享受那种征服的过程,或许还有那么几分可笑的真心。   荆幸知给她打开了思路,既然谢絮可以养狗,她为什么不能?   谢絮给她妃子的位置,但他身体不行,她没有什么损失,还可以联合其他世家的妃子,届时,待遗奴继位,她亦是有权势傍身,她不信谢玉京会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除非他一点都不在乎这江山地位……   那时,可以自由选择的机会,便来了。   天下甚大,云寰去了,还可以去其他地方。   她不想像白落葵一样,一生都被困在这宫城之中,画地为牢,不得解脱。那些陌生的风景,那些繁衣来不及看的风景,她总该代他去看。   ……就是尽欢有些麻烦,若是有那种一劳永逸的解毒办法就好了。   ——确实是有。   可一想到那个办法,容凤笙便萎了。   容繁衣的死,仍旧疑点重重。   她不相信荆幸知那天说的,就是全部。哀帝不可能是那样的死法,因为被割肉放血,而导致身体十分虚弱,才一个不慎,从台阶上滚落。   容凤笙想要亲眼看看容繁衣的尸体。   这也是她,一定要亲自来大菩提寺的原因之一。大菩提寺,停放着哀帝的尸体,就在那供奉着金佛塑像的宝仪金殿之中,棺椁俱全,还未曾下葬。   见女子被面色坚毅,自己实在是劝不动,顾仙菱长长叹了口气。   “阿姊,你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难道阿姊当真打算,以一人之力,复兴整个大兴不成?”   容凤笙淡淡一笑,“你觉得,我做不到?”   顾仙菱一怔,看着女子的绝色面容,恍然间,仿佛看到了那位惊绝艳绝的帝王,她朝夕相对的夫君。   周旋在那些反贼的身边?顾仙菱是唯一一个,站在容凤笙的立场去考虑问题的,她首先担心的不是容凤笙是否有这样的能力,而是担心容凤笙的安危。在那些人的身边,就无异于一个又一个火坑啊,她一个人怎么可以?   容凤笙却是平静,“大成还是大兴,其实与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这段日子,我都想清楚了,大兴留给我的,唯一一样有意义的,只有一个繁衣。”   “我需得完成繁衣的心愿。”   “陛下的心愿……”顾仙菱喃喃。   她与容繁衣是夫妻只是大多时候,都是陛下在前面处理朝政,而她打理后宫。   他们二人互不干涉,有时候甚至是相敬如宾的。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容繁衣会迎自己做他的皇后。她从小受到夸赞长大,外人时常告诉她,她就是氏族女子的典范。   只是在那样的男子面前,便是自信,也变得不自信了。   可是,陛下是一个十分温柔的人,很是照顾她的感受,常常当着朝臣的面夸奖与她,让她有了与他相配的底气。   想起那些过往的甜蜜,她脸上便泛起了红晕,那些零星的回忆,足以支撑她在今后的日子里好好地活下去,并将念衣抚养长大。   顾仙菱打起精神,看着容凤笙的眼睛,\"心愿,阿姊,我想知道,陛下的心愿是什么?\"   容凤笙想起那些字迹,缓声说道,“繁衣毕生的心愿有三,第一是,愿天下得明主。四海升平,人人安居乐业,永无战乱。   “第二,”她顿了顿,“是他身边亲近之人,一生都可以无病无忧,长命百岁。”   容凤笙在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在西燕宫附近偶然捡到,一只顺流而下的花灯。   繁衣的笔迹很好辨认,风姿清绝,笔走龙蛇。   “还有一个心愿是……”   愿我心上之人岁岁平安。   后面四个字,她没有说。   愿我心上之人,岁岁平安,生生不见。   她忽然想到,顾皇后常伴帝王身侧,这说的生生不见,何其克制隐忍的深情,……怎么可能是她呢?   顾仙菱涩然一笑,神情有些惘然,双眼噙满了泪,   “阿姊,你觉得,陛下喜欢我吗?”   容凤笙一怔。   “你怎么会这么说?”   容繁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绝对不会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置于后位。   顾氏入宫,是他们两情相悦。   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顾仙菱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然和难堪。   她坐在椅子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看上去分外明显。   她白嫩的手,在上面轻抚而过,眼睫低垂,“阿姊,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不吐不快。”   “这个孩子,是……是我用了一些手段,才怀上的。我,我很是过意不去,但陛下并没有苛责于我。其实陛下,不愿意碰我。他怜惜我,道我年纪还小。可我觉得,他是心中有了旁人,不过没关系,我愿意等,等他忘记那个人,看见我,爱上我的一天。只是,再也等不到了。”   顾仙菱与容繁衣有了肌肤之亲后,容繁衣便再也没有去过旁人的宫中,人人都赞是顾皇后贤良淑德,留住了陛下的心,是社稷之福,唯有身在其中,方知冷暖。   “陛下还是楚王的时候,我就喜欢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高雅端方,温润如玉,殿下,可真是一位惊绝艳绝的大人,”顾仙菱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满是怀缅之色。   她忽然侧目,痴痴地凝望着容凤笙的眼睛,“可是,我知道他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楚王殿下了,我也只能守在原地,日复一日地回忆那些,与他短暂又灿烂的点点滴滴。”   “阿姊,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被那双含满了幽怨与情谊的眸子注视着,容凤笙心神俱震,她没有想到,世上竟是还有这样痴情的女子,这样痴痴地爱恋着她的繁衣。   沉默许久,容凤笙方缓缓道,“你就要随季无赦去往云寰,莫要再惦念了,不见他,对你对念衣都好。”   她将手伸出,贴在顾仙菱温暖的肚子上,轻声道,   “念衣,以后你要好好长大,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你也要像你的父亲一样,待你娘亲万般温柔,然后保护好你的娘亲,知道吗?”   顾仙菱深深地凝望着她的面容,像是要将这张脸,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之中,“会的。”   容凤笙这才莞尔:“仙菱,你不要多想,你是皇后,是繁衣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们容家,唯一承认的也是你,至于旁人,百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名姓。”   顾仙菱垂眸,点了点头。   “只是,仙菱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说着就要跪下,容凤笙怎么可能让她跪。连忙扶起她来,“你这是做什么?”   “阿姊可知,我兄长,亦在这寺中。”   顾泽芳。   她怎么不知,今日还在暗处……容凤笙努力不去回忆那段记忆,耳边听着顾仙菱压抑的低低啜泣,心中顿时泛起无边的酸楚,几乎是感同身受,顿了顿,下定决心道:   “繁衣不能,但顾泽芳我可以帮你约见一面,”   “我只想看他一眼,哪怕一句话也不能说,我也甘愿,”顾仙菱哽咽了,“仙菱在此多谢阿姊。”   她这声谢是真心实意。   容凤笙道,“一家人说什么谢,”又轻声安慰了顾仙菱几句,她实在是不忍心见这样的女子落泪,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只是,要将顾泽芳约见出来……容凤笙为难了起来,依照他对自己的厌恶程度,若是直接以温仪的名义约见,恐怕很难得到同意,怕是只能换个身份了。   这大菩提寺虽然不对平民开放,可其中亦是有不少达官贵人,他们的亲眷女客众多,随便套用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仙菱哭了一阵,脸色看上去更差了,容凤笙只得松开了她来,“你这样的身子,怕是不能再奔波的,一切都交给我吧。”   一大早,容凤笙便出门了。   谢絮不在,据说是受到寺中方丈的邀请,到禅房去听禅了,容凤笙先是在佛堂里静坐了一会儿,为陛下祈福之后,这才起身出门去。   不过是随便寻了个小沙弥,略略打听一番,便知道了顾泽芳现在的居所。   没想到,这位顾大人的名字,在这见惯了贵人的寺人中间,竟也是如雷贯耳,倒让容凤笙不甚的惊奇。   只是这一路,越走越是熟悉,不禁觉得有些怪异。   抬眸望去,看着眼前的竹楼。   容凤笙忽地想起,这顾泽芳的住所,竟是自己从前养病时,居住的地方。   三层竹楼建得雅致精巧,选用上好竹木反复蒸晒,不燥不湿,色润如玉。   屋顶歇山起翘,檐角悬着牛角铜铃,每一层外挑的平台饰有雕花栏杆,挂着土染布的垂幔,下方以竹篱围了一个院子,院内遍植兰草,清香隐隐,都是珍稀的品种,价值千金,却很是繁茂,可见主人爱护之至。   旁边的竹林浓翠入云,还飞过几只漂亮的鸟儿,尾羽划过亮丽的弧度。   倒是比她住的时候,热闹多了。   容凤笙缓步上前,却看见一个小童,费力地从井中挑出一桶,摇摇晃晃地担到肩膀上,容凤笙见她吃力,便上前去帮了一把,一起提着那桶水,倒进水缸之中。   小竹松了口气,这才抬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面前的人戴着一顶幂篱,不肯将真容示人,白纱吹拂,隐约莲纹荡过,普熏十方。她袖子半卷上去,露出一截皓白素腕,肌肤吹弹可破。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笑意,像是春风拂过,听的人不甚舒坦。   “小友,可否帮我问问,你们家大人是否有闲暇,见我一面?”   屋内,顾泽芳正在为佛经注解。   昨日之后,心绪总是浮躁。   其实,在谢絮逼宫称帝之后,他便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在寺中多年,养成磐石心性,自以为心有沧海可以撑篙,可以坦然应对。   可到底是凡夫俗子,人心肉长,一旦被人捏住了软肋,便是身不由己。   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地,有人轻扣门扉。   “大人,有客来访。”   脆生生的声音,是书童小竹。 第32章 032 我们家大人说了,他不在。……   032   会是什么客人?   他这竹林居, 地处偏僻,见的最多的,不过几个扫地僧。   除了那位贵客, 还能有什么人来找?只是,昨夜方才找过他,总不会这么等不及,一定要他给个答案吧。   小竹笑嘻嘻地说, “是个女郎呢!”   “女子?”顾泽芳长眉微拢,手指抚过一页佛经,神情未曾有半点的松动。寺庙之中何来的女子, 再说, 一个女子,来寻他作甚?   “她自称是寺里的女香客,瞧着是仰慕大人的声名,前来拜见的呢!”   顾泽芳轻咳一声,“拒了。”   他话不多,淡淡的两个字,语声冷漠, 亦是清凌凌的, 像是雪山上不化的冰。   已经足以令很多人望而却步。   于是,容凤笙等了半晌, 等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我们家大人说了, 他不在。”   小竹摇头晃脑地说道。   容凤笙惊讶,随即抿唇一笑,她略微拉低了帽檐,弯下身使自己平视这位小童子的双眼,低声道, “那你们家大人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在?”   她的声音柔柔细细,还带着几分干净的禅意。   小竹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口胡诌道。   “亥时吧!”   反正这位女客总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还来找他家大人吧。   “是吗……我知晓了,多谢小友。”   看他脸圆圆,眼睛圆圆,生得实在可爱,容凤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小竹一时间竟是没有来得及躲开。   眼前一片白纱,上面绣着几朵银色莲花,随风冉冉开放,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气传入鼻中。   小孩不懂什么美啊丑啊的,只觉一股仙气盈然,不自觉竟看得痴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上吃了一个暴栗,疼得他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大人!”   “发什么呆?”顾泽芳曲起指节,抬着眼,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小径,想来那人是走了。   他手里卷着一卷佛经,转过身去,背影瞧着高大修长,令人难以攀附的高雅。   小竹跟了上去,抚着自己的胸口道。   “大人大人,你是没见到,那位女郎生得当真极是美丽。”   顾泽芳好笑,“你见到真容了?”   “大人不是说过,美人在骨不在皮吗?”   小竹夸张地惊叹,“那位的骨相,就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美人呐!”   容凤笙吃了一个闭门羹后,便自顾自地在大菩提寺中闲逛起来。她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处处是她熟悉之景,又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似乎,是树木更繁盛了一些,花草更鲜艳了些,阳光更温和了些。许多的善男信女,在其中往来穿梭。   寺院风水,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如此方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寺庙里有几座玲珑塔,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   空中悠然传来叮当声响,此为大音希声,奥妙无限,听在耳中,足以令人忘却人世间的一切苦厄。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牵引,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香火缭绕的大殿,有重兵在前面把守。容凤笙反应过来时,心里重重一沉。   这里,是放置哀帝棺椁之处。   宽广威严的正殿静肃无声,袅袅的烟柱升起,缘着铜鹤的长喙蜿蜒,飘向高远黑暗的殿顶。   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俯看微尘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渺远。   她远远地望着,在金佛的脚底,摆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繁衣就躺在里面,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亲人。   脚步像是灌了铅,迈不出步子。   忽地雷声大作,亮光划过眼底,映出无限的战栗。不久之后恐有一场大雨,席卷过这片天地。   雷声轰轰,像是走过蒹葭弥望的河泽,脚底下像是有气泡,一踩就蹦起来老高。   她不知为何,感到了深深的惶恐,直从脚底冲向头顶,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颤栗。   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匆匆转身,却是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站立不稳,便往后轻倒,那人抬臂要扶,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   “对不住。”容凤笙弯下身去,乌发如瀑泄落,素手捡起那顶幂篱,侧过身,重新戴在头顶,仔细地整理着。   顾泽芳眯起眼。   小竹曾说,今日早晨,来寻他的正是一位女子,戴着幂篱看不清容貌。   淡淡的旃檀香气,从她身上飘来,来寺里礼佛之人,身上多少都会浸染这样的香气,只是她的,要格外清幽得多,又似乎是在哪里闻到过。   顾泽芳皱紧浓眉。   忽然意识到,不该这样盯着陌生女子看,他连忙也侧了侧身,淡淡道,   “是在下失礼了。”   顾泽芳垂眸,却忽地发现,自己的前襟有些湿润。   不禁有些愕然住了。   脑海中响起,方才那女子略带鼻音的三个字。   分明是情绪失控的表现。   方才,她那隐隐透过白纱的双眼,似乎能够向他传递出某种情绪。一种刻骨的悲伤,好像失去了一切那般。像是游丝般脆弱,没有人可以抓到手里。   顾泽芳本身,是一个情绪极为稳定的人,一时间被这样巨大的情感所冲击,竟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瞧着是要落雨了,这位施主未带侍从,想来,也是没有雨具的罢?”   一旁的僧人开了口。   他原本是带顾泽芳去归还佛经的,谁知路上便撞见了这位女香客,站在宝仪金殿外,驻足徘徊了许久,眼下瞧着身子都在微微地颤动,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   见她擦身要走,而檐外,雨滴已经砸了下来,不免好心提醒道。   “我们正好有多的伞具。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用在下的伞吧。”顾泽芳的声线有些冷淡,顿了顿,道,“在下与小师父共用一把就好。”   骨节分明的手递出了一把油纸伞,是很素净的青色,便是伞柄都是竹子磨制,分外细腻光滑,上面人工痕迹很重,镌刻着一个清瘦的顾字。   面前的女子,微微有些怔,好久才抬起袖子,从中伸出一只素净的腕,竟是比她身上的裙裾,还要雪白。皓腕凝霜雪,大抵是如此,顾泽芳瞧了一眼,别开了视线。   她将伞抱在怀中,幂篱的白纱笼下,看不清神色。   “等等。”   “虽然,不知姑娘遭遇了什么……但还请,凡事宽心。”   顾泽芳声音清冷。   他想起女子那股悲伤姿态,心下微微不忍,想了想,还是逾越礼制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条白绢,予她拭泪。   男子的掌心处,赫然躺着一席白绢,竟然就是之前,她在藏经阁遗失的那条。   容凤笙微惊,好久没有接,直到顾泽芳轻咳一声,她方才伸手,将那白绢攥在掌心。   她低低一福,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没有那么低哑,“多谢公子。”   这声音……他刚刚觉得熟悉,斯人已去。   但见一处雪白的裙角,如同云彩一般散去,转入拐角没了踪影。   空余下,一股清淡的旃檀香气。   *   容凤笙将今日早晨,被顾泽芳拒之门外的事情,都说与了顾仙菱。   那位大人清高的很,她又不能现出真容,只怕被顾泽芳避如蛇蝎。   看样子,他是轻易不会与她私底下见面的。   虽然方才金殿外的那一面,算是意外收获,可当时还有外人在,更遑论,她陷入那样糟糕的情绪,哪里还能与顾泽芳说正事。   顾仙菱双眼微微黯然,却道无事。   容凤笙有些不忍,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以前在闺中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擅长的乐器。”   “我听他的书童说,顾大人今晚亥时,会有空暇,我可以再去寻他一次,引他来见你。”   顾仙菱摇头道,“会不会太晚了,此事如果让……谢絮知道,你的性命堪忧。阿姊,你不要冒险。”   “我不想你为我冒险。”   容凤笙想了想,道,“你就当我是为了念衣,你开心了释怀了,念衣才能健康平安,不是吗?”   顾仙菱哑然。   容凤笙叹了口气,轻声道,“仙菱,你离开后,若是遇上了良人,不必顾忌,给念衣找个父亲吧,”   她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实在是辛苦,正如你不愿看我冒险,我亦是不愿,看你受苦受累的。你做皇后的时候,我们容家没有好好待你,是我们亏欠了你。”   她起身,将包袱里面的所有金银细软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地,交到了顾仙菱的手上。   在启程去往大菩提寺之前,她就让迢迢收拾了这些金银首饰。迢迢一边抹泪,一边告别,以为她就要这么走了,离开这里,去往云寰。   惹得容凤笙啼笑皆非,捏着她的圆脸,安慰了好久,保证自己还会回来的,就算要走,也会带着她家迢迢的呀。   迢迢这才擦干眼泪,催着她赶紧出发。   *   亥时三刻。   顾泽芳放下书卷。   他适才刚刚沐浴过,屋子里全是清香,乌浓的发披散在肩侧,更加衬得那张脸庞清俊冷峻。   他支起了窗子,长身玉立,看着窗外,浓夜如墨,万籁俱寂,时而有风卷过男子那双沉寂的双眼。   也许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石阶上,一声声滴落到天明。   想来是要这样等待着的了,以往都是这样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凄清孤寂,总觉得,这是对心的试炼。   只是今日,却无端生出了一些寂寥凄然,微微抱住双臂,感到有些冷了。   想是今日撞见的那女客,被她身上那股浓重的情感,所感染了吧。   他拢住衣衫,轻叹了口气。 第33章 033 二合一   033   也不知她是遭遇了什么, 为何会那样伤感。   思及此,顾泽芳难免联系到自身。   顾家子弟众多,女孩却少。   他是家中最长, 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一个顾仙菱一个顾仙韵,都小他许多岁。   顾仙菱则是他最疼爱的一个。   顾家家主沉迷寻仙问道,顾泽芳年少掌家, 他妹妹顾仙菱几乎都是顾泽芳在操心,便连及笄礼,终身大事, 顾泽芳也都为之细细地筹划。   可谁知道, 顾仙菱偏偏就选择了那样的一条路。   想起与妹妹的最后一面,顾泽芳便满心惆怅。   他们当时争执的那么凶,他第一次同她说了重话,道若是她进宫,以后都不要来见他,就当没有他这个兄长。   谁知顾仙菱执迷不悟,顾泽芳一气之下, 便自请到寺里修撰国史。   后来顾皇后思念兄长, 多次递帖让他入宫,他也拒而不见。   最后……便是听闻皇后死讯。   他连训斥一两句, 都会感到心中难受的妹妹, 就这么死在了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顾泽芳越想,心中就越是难受,神色间笼罩下一层深深的阴翳。   同时,对温仪公主四个字, 愈发感到怨恨。   他当然知道传闻多有不实。   可人总要为自己的情绪寻求一个发泄口。   好像只要知道害死妹妹的凶手,是这个温仪公主,心里的难受与愧疚,就可以少一点。   顾泽芳按下心口翻涌,转身便要将油灯吹熄。   叮——这时,一声琴弦拨动的声音传来。   像是往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顾泽芳一怔,以为是出现了幻听。   随即袖袍一甩,大步走到窗前。   窗外,依旧是夜色模糊,浓稠的化不开。翠竹密密地连成一片,风吹叶动,不时传来簌簌声响。乌云游烟一般,四处飘散。天边一轮月,亦是轮廓模糊。   在视线不甚清楚的情况之下,这琴弦的乐声,便是格外清晰。   他轻阖双眼,修长的指节在窗台之上轻轻扣动。   是他分外熟悉的曲子。   顾家书香世家,顾泽芳精通音律,家中姊妹的诗书礼乐,几乎都是受他教导。   这首琴曲,是他教与顾仙菱的一首曲子,许多年都未曾听人弹起过了。   究竟……是何人?   他薄唇微张,对着四合的暮色,低低地喊了一声,   “菱儿?”   盼能得到回应,哪怕只是一句阿兄,也心满意足了。   可他心知肚明,不过是妄念。就连这琴声,也很可能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曾经委托友人,带兵去山崖之下搜查,却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唯有散落的一些朱钗,都是顾仙菱生前最喜欢的。   他便都埋葬起来,立了一个衣冠冢。   顾泽芳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那琴声却没有消散的征兆,忽地急转直下,变得分外凄厉,仿若孤鹤断翅——   顾泽芳终是按捺不住,推门走了出去。   他手里擎着一盏孤灯,循着琴声走去。灯光清冷,照出他的双眼,眼角微微发红,似乎盈然有泪。   这使得这位疏离若世外孤仙的顾大人,终是有了一丝人情味。   他脸色有些紧绷,鼻梁上隐隐地渗出了汗来,   片刻后,顾泽芳终于定住了脚步。   三步外,在他立下衣冠冢的那棵菩提树下,有人席地而坐,手下一张木琴。   乌发,白裙,戴着一顶幂篱。   枝叶郁蓊,如同倒扣的佛龛。   月光带露,细碎地点缀在她的衣裙,一袭卷到膝盖处的乌发,浓黑如瀑。   她手里捧着一袭素绢,一边细看一边弹奏,幂篱上的白纱随风而动,莲花纹路在月光之下,绽放出流水般澄澈的光华。   她的身旁,亦是放了一盏小灯,灯光盈盈,照出一只精雕细琢的手,在琴弦上轻轻地抚过,发出一阵流水般的琴音。   不是。   顾泽芳大失所望。   他早该听出来,这根本就不是顾仙菱能够奏出的琴乐。菱儿虽然擅琴,却没有这样沉稳的心性。   况且此人技艺极为纯熟,挑不出一点毛病,必定师承大家。   女子发现了伫立在不远处的他。   她似乎是有些惊讶地站立起来,   顺便弯身,抱起了那木琴。   她站立之时,身姿纤细,腰肢盈盈一握,衣带当风,自是无限风流。   只一眼,顾泽芳便更加失望,他到底在期盼什么。   “大人。”她却忽地开口。   容凤笙话音一落,见他竟是转身就走,也呆愣住了。   她好不容易才引得他前来,怎么能就这么放他离去?   连忙上前一步,再唤。   “顾大人,请留步。”   顾泽芳这才脚步一顿,定在了那里。   容凤笙抱着琴,缓步走到男子的身边,他身量极高,宛如一株高大的菩提树。   不敢多看他脸上冷峻的神色,她低着头道,   “不知道大人可还记得我?我便是今日早晨,来竹林居找过你的。”   “姑娘,这于礼不合。”半晌,他方才回应。不知是否情绪被扰乱的缘故,顾泽芳的声音有些低哑。   她为什么会这首曲子?   她不应该会这首曲子,她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容凤笙抢白道,“大人是觉得,这首曲子耳熟么?其实,大人所思念的故人,细说起来,我与之,也有过数面之缘分。”   “你是宫里的人?”   顾泽芳终于肯侧目看来,目光带着打量。   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人?   容凤笙顿了顿,轻声道,“正是,我……我是哀帝身边侍候的宫人,顾皇后曾经与我有恩。”   “宫变之后,我为一位老爷所救,现在住在宫外,偶然有机会,入得寺庙,得知顾大人就在此间,这才千方百计求见大人,便是惦记着皇后所托之事。”   “顾皇后托我,将一物转交到大人的手上。”   她伸出手,细白的掌心之中,却正是一只平安符,边角绣着一个小小的菱字。   顾泽芳接过,上面还残留着温度。他只看了一眼,便珍重地收进了袖子里,对容凤笙略略颔首。   “多谢姑娘,顾某感激不尽。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便就此别过吧。   如此深夜,你我二人独处,于姑娘清誉有损。”   到底是惦念着男女大防,顾泽芳转身就要离去。   却是再一次,被她柔声叫住。   顾泽芳皱眉,有些不明地看着她。   容凤笙手心微汗,也感到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便想开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顾大人,我们今日见过的,大人忘记了?”   说着,她抽出手,将一直与琴抱在一起的那把青伞,递了出去,“大人免我受雨淋湿,若不酬谢一二,实在是过意不去。”   见男子脸色愈发冷峻,容凤笙倏地,低叹一声,“大人误会了,”   隔着幂篱,似乎感觉到她在笑,不知为何,顾泽芳竟是微怔,莫名想起今日,她那悲伤的姿态,不知为何,心中就有些松动。   容凤笙眼眸在他面上虚虚掠过,“素来听闻大人风华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感念大人今日的借伞之恩,我准备了一些茶点,还请大人移步品尝。”   “大人请随我来,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不知为何,顾泽芳便跟在了她的身后。   不多时,一间小院子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微弱的光亮传来,夤夜中,幽幽地点着两盏灯,就挂在那篱笆墙上。   忽然一股大风卷过,灯影破碎,幂篱的白纱也被风吹起。   容凤笙抬手。她细白的手指按住边缘,防止幂篱掉落,可顾泽芳还是看见了那姣好的侧颜。   宛如绝世的画作,被轻轻掀开一角,叫人窥见底下的潋滟多情。   顾泽芳默不作声,只是稍微落后了一步。   身边的人,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容凤笙推开篱笆门,却听见“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卷佛经。   被风吹得哗啦翻动,蝇头小字落在扉页之上。   容凤笙很是自然地弯身,帮他捡起,“大人的东西掉了。”   指尖相触的时候,他明显是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迟疑。   容凤笙心里,忽然有了个可笑的猜测。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女鬼吧?   也不外乎,顾泽芳会有这样的顾虑。   她这打扮,确实是很像那些在寺里,专门勾搭书生的狐妖鬼怪。   白衣,月夜,还是这样百般邀请。正常人都会起疑心的吧,是以,才用佛经来试探?   容凤笙暗暗摇头,待她目光落在卷页之上的时候,却是忽地一怔,脱口而出。   “大人可以将它给我看看吗?”   顾泽芳一愣,随即抿唇,将那卷佛经递了过来。   容凤笙扫了一眼。看到了经文旁边的注释,那字迹颇有风骨,笔走龙蛇,漂亮锋利得,就像他这个人般。   这字迹……分明就是!   容凤笙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看向顾泽芳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清声公子,   她握紧佛经,难以压抑心里的欢喜。   竟然是他……顾泽芳便是那位,与她互通过书信的清声公子!   没有想到,这天地竟是如此地小,她现在才完全地明白了,为何谢絮一定要将这人招揽回朝堂。   这样的人才,确实不该被埋没在这里。   容凤笙也动过将清声举荐给繁衣的心思,去信试探,却被清声给婉言谢绝。   清声的回复是,他不过是寺庙中一介老僧,行将就木,平日里不过是坐坐禅,诵诵经,实在是无能,也不愿再涉朝堂中事,怕是只能拒绝她的一番美意了。   若清声就是顾泽芳……   他那个时候,刚刚游学归来,正准备大展身手。却发现皇室积弱,而内忧外患,几乎将这个王朝压垮。   他一人之力,终究是无力回天。   于是为了保住家族,他选择置身事外。   谢絮登基之后,明里暗里,可是将那些死忠于容氏的臣子,都给宰杀尽了。   所谓善待,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   本来,通往权利路上,都是血腥至极的。   所以,顾泽芳选择隐居大菩提寺,亦是聪明人自保的手段。   见她翻阅的有些久,顾泽芳轻轻咳嗽了一声。   “公子还信佛?”   容凤笙这才将佛经归还,随口问道,   顾泽芳却感觉,这位女郎待自己的态度,前后突然变得很不一样,隐隐有了几丝亲昵。   他当下心中是警铃大作。   便刻意地保持了一点距离,道,   “偶尔看一些,静静心罢了。”   容凤笙倒没在意他这避之不及的态度。   当得知面前这位,就是清声公子的时候,她暗暗松了口气,感慨这缘分的奇妙。   既然是清声,他们也不算是素不相识。   他们常年互通书信,对彼此的心性都摸了个大概。   他化名清声,她的化名是怡文。   写信时的字体,是她从繁衣那里学的大篆。每每与他谈论,总是酣畅淋漓,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   怡文,这名字倒是普通,顾泽芳应当想不到会是她。   方才还有几分拘谨,现下,却像是看待一位老友。她看着顾泽芳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这人信中言谈恣意,看得出是心有大志之人。   只困囿与凡俗规矩,难免有些愤世嫉俗。   顾泽芳见她迟迟不语,似是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   “难道姑娘也信?”   “我信,也不信,”她声音里含着笑意,“佛渡世人,大人亦是这样认为的吧?”   顾泽芳一怔,就听她低声说道,   “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那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面,润物细无声。   顾泽芳忽地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个与他心意十分投契的男子,有个名号,唤作怡文。   虽然未曾见面,与他的观点,却时常不谋而合。即便是亲兄弟,也没有这样的默契,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一般。   他极是青睐此人,后来不知为何,便断了联系,而他知道的唯一讯息,便是这位怡文,乃是个贵族子弟。   他私底下也去查过此人,却都杳无音信,送信与他的,也是收钱办事,压根不知道对面是何人。   就此茫茫人海,不得相见。   人与人的缘分是何等渺茫,此次失去,便是永远都寻不回了。   他甚而很是后悔,未曾将自己的真实名姓,透露与对方。   可眼下这位女郎,却让他有种熟悉之感。   就像是,面对怡文。   可不对啊……怡文分明是位男子,那一手大篆,也不像是出自一位小小女子之手。   “我有一个疑问,”容凤笙清清嗓子,有心想要试探一二,“顾大人才华无双,即便是闺阁女子也多有耳闻,却为何甘愿困于这方寸之地,不去大展宏图呢?”   顾泽芳觉得这问题来的古怪,却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沉吟着答道,“世上每个人都有其位置,就像天上的星辰,各司其职,不得颠倒秩序,罔顾礼教,将这世上的规矩都抛之脑后。我亦有自己的位置。”   其实说明白了,就是他不愿为反贼效力,   容凤笙莞尔,“大人请随我来,”   就在距离木屋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座堆砌的山石。   倘若站在这处,便是如履平地,宛如一座瞭望台。   从这里往下看,便是万家灯火,整座京城几乎都能尽收眼底,家家户户,终年都守在这样的寂静和平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待到一日将尽的时候,亦会有炊烟袅袅升起。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与顾泽芳一同往下眺望。   夜风款款吹过,撩动她鬓边秀发,又擦过他霜白的衣角,模糊的暖意。   他久久地怔愣。   顾泽芳几乎从不到这样的地方来。   其实,他原本就已经想通了。   从答应谢絮的那一刻起便想通了,只是心里,难免有疙瘩。   而这疙瘩,在这一瞬间,也全部都消除了,烟消云散。   他幡然醒悟过来。   为官是为的什么,不是为了那位置上的人。   亦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是为,天下万民。   顾泽芳长叹一声。   他敛起袖子,一揖到底,“多谢女郎。”   “今夜女郎所言,顾某必会铭记于心。以往,倒是顾某局限了。”   他喃喃道,“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容凤笙只是淡笑,眼眸眺望远处。   “因为年少离家,后又失家,便觉得,有家、有家人陪伴在侧,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我不想让更多人,再经历这样的不幸了。”   顾泽芳微微皱眉。   没想到她,竟是有这样令人同情的遭遇。   也难怪,今日会那般悲伤了。   这与自己的境遇是何等相似啊,顾泽芳难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容凤笙忽地一拍脑袋,“瞧我,这是约大人来吃糕点的,怎么尽拉着大人吹风呢。”   顾泽芳亦是失笑。   轻咳道,“无妨。”   二人便缓步走向院子,气氛莫名轻快了不少。   一个青衣女子静静走出,她停在二人不远处,将托盘放在了桌上,微微一福。   容凤笙道,“这位,是我的妹妹。”   顾仙菱眼睛低垂,不敢与男子对上视线。   托盘中盛放着一些糕点,造型精巧,甜腻的香味,隐隐地飘来。   “大人请用。我这妹妹的手艺,可是一绝。”   顾泽芳拈起一只,却是有些惆怅,这芙蓉椰丝糕,是顾仙菱生前最爱,她也时常自己亲手做一些,送到大菩提寺来,想到这,顾泽芳便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顾仙菱的手腕,有些轻轻的颤抖,却是死死地咬着唇,一声不吭。   顾泽芳忽地一怔,皱眉凝向她的方向,只觉这位圆脸女郎看着自己的眼神,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他心中存疑,想要踏近一步。   面前忽地叫人微微挡住,“我妹妹怕生,还请大人见谅。”   顾泽芳敛下眸子,致歉道,   “是顾某失礼了。”   “并非在下唐突,只是,令妹给在下的感觉,很像舍妹,”他长叹一声。   容凤笙能够感觉到背后之人在轻微发抖,像是下一刻就会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她登时感同身受。   为何感情这样深厚的兄妹,相见却不能相认?   她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冲动。   在顾泽芳低垂着眼,起身要走的刹那,她迈出了步子,“大人……”   袖子却被顾仙菱,轻轻地扯住。   她泪眼盈盈,冲着容凤笙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泽芳回眸,见她半天不语,便颔首道,“还未请教女郎名姓。”   “我、我姓闻,单名一个意字,”   “闻意?”顾泽芳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给人的感觉,实在过于干净舒适,竟是有些克制不住,心底的倾诉欲,   “其实女郎方才弹的那首曲子,舍妹也时常弹奏。她的琴艺,是我亲自传授。可到底是,曲终人散。”   他嗓音有些轻柔,带着不尽的眷恋,“我一直都很想,与她说声对不起。以往是兄长过于偏激,没有照顾到她的感受。其实我一直都相信,她一定在这世间的某一处,好好地活着。也希望今后,她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我为此手抄了一箱佛经,夜不能寐,日夜祈祷,盼着她,一定要平安快乐……”   容凤笙按紧手指,几乎动容。   却生生克制住了。   相认,是断断不能的。   若是顾泽芳知道顾仙菱还活着,按照他那极为护短的性格,必然不会同意顾仙菱独自一人在外乡生活,怕是非要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到时候,不仅念衣保不住,顾家也很有可能惹来灭顶之祸。   只是,顾泽芳的疑虑已经被引起,便很难打消,他拧着眉头,靠近了一步,“在下还是觉得,令妹……”   容凤笙一惊,一把扣住了顾泽芳的手腕。   而顾仙菱也趁机,飞快转身退下了。   手臂传来滑腻的触感,顾泽芳一僵,忽地像是被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还后退了一大步。   他眼睛圆睁,愣愣地盯着容凤笙看。   容凤笙隔着幂篱,也盯着他看。   许久,他薄唇轻启,低声道,   “抱歉,是顾某唐突了。”   他的耳上漫上了一阵红晕,容凤笙也有些尴尬,见他实在局促不安,便微微欠身道,   “时辰不早,便不久留大人了,在此拜别大人。”   顾泽芳离开后不久,顾仙菱这才慢步走出,望着空无一人的远处,轻声道,“多谢阿姊。我心中,已然没有了遗憾。”   她叹道,“阿兄看上去,也是全然释然了。想必不久之后,他便可以做成自己想要的事。”   顾仙菱面上的笑容,如释重负,“若是有良人陪伴身侧,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转向容凤笙,忽地欠身道,“仙菱贪心不足,可否,托阿姊帮我寻一个人。”   容凤笙目露困惑。   顾仙菱沉吟道,“我阿兄以前,时常同我说起一人。”   “怡文,”她抬起头来,“那人名叫怡文。”   “却不知具体名姓,更不知是男是女,还请阿姊找到此人,若是男子,帮忙引荐于我阿兄,可好?我阿兄对此人念念不忘,期待与之结交,把酒共饮,”   “若是女子,年纪又合适的话,阿姊便帮我这个做妹妹的,说一回媒,”   她羞涩一笑,“聘为顾家长媳,可好?”   “阿兄说过,他不在乎相貌家世,这怡文,是他此生引为知己,分外珍重之人。”   容凤笙愕然。   心里说不清什么样的感受。   倒不是为了这聘为长媳,而是那句珍重。   大抵是付出的情分,竟然有一天,也收到了同等的回馈,这样的惊喜吧……   以为只是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却没想到,被人惦念至此。   也许,这就是佛家说的,缘?   但前提是,顾泽芳不知道怡文就是温仪。   若是知道了,恐怕……   容凤笙叹了口气,若是知道了,怕是恨不得,直接上手来掐死她了事吧。   还引为知己,不拔刀相向,那都是他宽宏大量。   却不忍看弟媳失望,容凤笙便含糊着答应了下来。顾仙菱怀着身子,不能在外面久坐,只是陪她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   容凤笙百无聊赖,转动着茶杯,身后忽地有谁踩过枯枝的轻响。   “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她刚要转身,肩膀便被人从后面轻轻地环绕住了,往胸口贴去,沉稳的心跳声传入耳中。   “阿笙。”   “你说的是什么人?”   容凤笙心里一惊,扭头便对上了少年一双眼睛。   清澈漆黑的瞳仁中,含着淡淡笑意。   他低头凑近,乌浓的睫毛轻蹭过脸颊,微微的痒。他呼吸之间,还带着酒气……似乎是寒山翠。   容凤笙推开他站了起来。   这才发现他朝服未褪,一袭绛红色的飞肩束腰长袍,衬得身形十分漂亮修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乌发微微地打着卷儿,垂在肩侧,一根红绳编成两股,穿过发间,串着温润的白玉,垂落在胸前。   他肤色白净,额心朱砂如雪地红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余一点鲜红。   眸光越过她,看向桌面,就见那里摆着两盏茶。   她的面前一盏,而对面一盏。   容凤笙一惊,刚要将那盏子收走,便被他抢先了一步。   少年探出清隽的手腕,摸了摸杯身,还是温热的。   容凤笙喉咙一紧,就见他松开手,杯盏滚落在地,茶水漫过脚边。   他缓缓地握紧了手指,面色依旧温和,唇角的笑意,也堪称温柔。   语气却有些低沉。   “谁来过?” 第34章 034 你好好想想,我再给你。   容凤笙当然不能说是顾泽芳来过, 不然不知道他又要发什么疯了。   她轻咳一声,“是清声师父。”   少年肩上落了溶溶月色。   专注看她,眼眸如同两丸浸没在水中的乌珍珠。   “我以前与你说过的, 不是么?”她也不算是骗他,只是那个时候,容凤笙以为这位清声,是个年纪极大的扫地僧, 半点也没有联想到顾泽芳的身上。   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僧人。   如此深夜,二人难道在这,说佛论道?   谢玉京悠悠地哦了一声, 倒是没有多问了。   容凤笙喝了一口茶水, 暗暗压下心里的惊乱,谢玉京却径直从她指尖接过,将唇瓣贴着她喝过的地方,缓缓地咄饮着,喉结微动。   容凤笙脸色顿时发热。   这个臭小子。   “你……事情都办妥了吗,魏华公主在白落葵的手上,你可查到了。”   她说些正事, 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谢玉京徐徐地吐出一口气。   指尖抵着额头, 他像是饮得有些多了,垂眸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迷离。   “我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第一件, 便是这魏华公主的事情。我已经派人, 将她从白落葵的手里救出来了,现如今就在宫外。你若是心里放不下,我可以带她来见你,放心,有人守着丢不了的。”   他的声音慢慢悠悠的。   “第二件, 亦是十万火急之事,”容凤笙的脸色有些肃然,却听他吐出四个字。   “我好想你。”   这算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这身装扮很适合你,今天的你,格外美丽。”   容凤笙见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有些赧然,“是吗,”她揪着自己衣襟,“这是繁衣送我的裙子,”   一只修长的手忽地逼近,将幂篱挑开,她的下巴被抬起,他凑近前来,唇瓣堪称是温柔地含吮住了,那是一个十分缱绻的吻。   一股清甜的酒香从他舌尖,缓缓地渡了过来,勾缠着甜蜜的津液。容凤笙气喘地分开,却对上他含着水光的双眼,像是看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有些强势地欺压了下来。   白纱落下,笼住二人,呼吸咫尺之间,是少年那张漂亮到不真实的脸。   听他低声呢喃,融化在了口齿之间,   “不是这样的。好看的并非是这件裙子,而是阿笙你啊。”   这家伙,怎么喝点酒就变成这样,黏黏糊糊的,还有股痴缠的劲儿,撩拨得她耳垂赤红。   “我这次回来,不能久留,有很多事务需要我去处理,还有梁王世子明日进京,父皇点名要我去招待。“   谢玉京拧眉抱怨,“他倒是躲了个清闲,成天跟那些秃驴鬼混。”   他这几天,除了答应她的事情外,便是处理那几个暴毙臣子的后事,还有就是一些朝政琐碎,忙得马不停蹄,根本不得好好休息。   只实在想她想得不得了,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先去拜见了谢絮,又在寺里匆匆吃了一顿素斋,才来寻她。   却得知她不在客房。   他细细地问了,才知道她竟是在这里。   梁王世子?谢星澜?那个混世魔王。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您,有没有想我?\"   ……定是他将酒气渡来的缘故,容凤笙觉得有些头晕。迎着他的目光,她头皮有些发麻,慌乱地点了点头,“嗯。”   “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呢?”谢玉京托着她的下巴,指腹缓缓地摩挲,眸光晦暗。   不习惯这样的强势,容凤笙咳咳两声,将脸别开了去。   谢玉京眼看就要变脸。   容凤笙立刻抓住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说:“让我检查一下。”   指尖轻颤着,将他的衣袖捋上去,一点红痕格外瞩目,如玉痕,果然还在,当真是做到了守身如玉。容凤笙却像是被刺到了,立刻将他袖子放了下来。   可谁知那一瞬间,身子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倒。脊背抵着树干,谢玉京伏低身体,狂风骤雨地吻了下来。   幂篱滚落在地,白纱逶迤。   容凤笙的手指,紧紧地蜷缩起来。   这吻来的狂乱。   谢玉京垂着眼眸,神情专注,缓慢而有力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温暖的舌尖溜入她口腔,夺走她的呼吸。   他吻得深,轻微的刺痛如针扎一般蔓延。全然不惜力道,握着她腰间的手,也愈发重了起来。   容凤笙迷迷糊糊地想。   看来是亲的次数多了,他愈发熟练了。   “我很喜欢,”一吻完毕,对着容凤笙晕乎乎的双眼,他修长的指尖,捋着她汗湿的头发,拨到耳后。   缓缓地吐气,“我喜欢你这样在意我。”   须臾,谢玉京的眼睛别向旁处,有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你是迫于解毒,还是出于愧疚,才答应与我一起呢?”   “我觉得,你要好好确认一下,对我的感情。”   咬破了指尖,他盯着她还在眩晕的双眼,“你想要我吗?”   就像是,一寸一寸吸引着人堕落的妖精,“你好好想想,我再给你。”   尽欢的药力加上酒劲,在身体之间流窜,骨髓中隐隐躁动不安,像是烧起了一场大火。   她面色酡红,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应该不会,只是把我当成解毒的工具吧?”   谢玉京掐着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眸光漆黑冷淡。他这副模样有些可怖,像是高高在上,不带丝毫情感,对罪人进行审判的天神。   不过转瞬,又恢复成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少年眸光温软,好像方才,只是对她开了个恶劣的玩笑,“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只要你离不开我,留在我身边就好了。 ”   他指尖血珠渗出,喃喃,“我自然是甘愿的。”   她眼眸迷离,低声浅浅地唤,“遗奴。”   捧起他的食指,含进口腔之中,轻轻地含吮着。   血珠带着香气,充斥在鼻息之间。   对于她而言,就好像是渴急了的人,遇到甘霖那般。她垂眸有些急切地吮吸着,间或舔.舐。   不够……还想要更多。   即便是有微微的刺痛传来,亦是无比愉悦。   指尖偶尔会碰到湿软的舌面。如同一片沼泽地般惹人陷落。   谢玉京心中涌上莫大的满足感,像是置身在泡沫之中。待她的目光逐渐清明下来,他指尖轻柔地揩去她唇边的血丝,再擒起她的下巴,俯身亲吻下去,堵住她的所有话语。   血的气味在二人唇齿之间弥漫。   谢玉京不知道,他的血对她到底具备着什么样的吸引力,他尝起来,只是普通的血腥味而已。   但是,他很喜欢她为他着迷的样子。   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惜流更多的血,只为看到她彻底沉沦。   容凤笙清醒过来,想起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脸色一时青,一时的白。   没想到谢玉京竟然刻意地引诱自己。   明明都知道,她完全无法抵抗长生血,却一步步地引诱着自己沦陷,然后主动地向他索取。   她心下有些微的恼恨,谢玉京却忽然道,“我来的时候,见寺里有一群鹅,长得是很肥美呢。”   他看着她,像是认真提议,“这素斋吃着,难道你不觉得嘴里清淡?”   容凤笙大惊,立刻就将方才的恼恨抛到了脑后。   “你不准去捉!”   这可是在佛寺之中,难道他还想杀生不成?   谢玉京皱眉,“真的不行吗?”   “不行就是不行!”容凤笙都有些无奈了,他怎么这会犯起了倔?   他都有多久没有这样了。   难道,是因为饮酒了的缘故?   “口舌之欲本就是人之常情,这些和尚,我是真的搞不懂他们,为何非要这样呢?世上本来就没有极乐世界,何不痛快地活上一回。”   容凤笙叹气道,“世人活着,总要有个精神寄托。没有经历过苦难,是不会相信这种东西的存在的。”   谢玉京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道,“好,那今日,我便吃点苦。”   容凤笙眨眨眼,“吃什么苦?”   就见谢玉京将袖子挽了起来,手臂结实白皙,转身走向灶房,背影笔直修长。   容凤笙跟着进去,便见他正蹲着生火,绛红色的衣袍在地面铺开,他却不在意,低垂的眼睫有种莫名的温柔,容凤笙乐了,“都说君子远庖厨,我们家遗奴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啊。”   君子不君子的,谢玉京本来就不甚在乎。   不过是以前,她喜欢看到他那模样,便做给她看罢了,正如每次杀完人,总要将手洗干净,才来见她一般,他总是害怕她见到自己丑恶的一面。   可是,现在不必了。   “我想为你做点事。”   想要你需要我,想要你离不开我。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容凤笙笑起来,“我还记得,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偶感风寒,根本起不来榻,你是煮了一锅鸡汤,是吗?”   那些朝夕相处的细节,就像是一条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   那汤端上桌的时候,容凤笙看到的第一眼,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她打趣道,“我一直忍着没说呢。”   “那不是煮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   谢玉京:“……” 第35章 035 三合一   035   她好像很喜欢这样调侃他,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愿意站在与他同等的角度,与他交流了, 对于这无形中的变化,谢玉京是乐见其成的,他垂眸,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火苗, 道,“现在不是了。”   容凤笙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将灶房让出, 等他自己大展身手。   这里的木屋连带着这座院子, 是繁衣以前在大菩提寺暂居的时候,特意命工匠打造的,以往他在宫中待腻味了,便会来这里住上一阵,是以此处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放着谢玉京一个人在灶房,她则慢吞吞地背着手, 踱步回到了房间之中。   不到半个时辰, 谢玉京便端着东西进来了。   没想到谢玉京倒不是夸口,他的厨艺竟果真是突飞猛进。   端上桌的虽然全是素菜, 却是色香味俱全。   容凤笙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谢玉京用帕子细细地擦着手,嘴角含着笑意,看上去贤惠得不得了。   “怎么,不相信?快尝尝吧,”   说着便将筷子塞进她的手里, 容凤笙也没有多客气,随意地夹起一块豆腐,细细地咀嚼起来,不错,鲜香嫩滑,即便是简单的食材,滋味都是俱全的。   她刚想夸赞几句,一抬头却发现人不见了,不过没有多久,谢玉京便端着一碟点心进来,冲着容凤笙微微颔首。   是梅花糕。容凤笙眼睛都亮了,拈起一块,放进口中浅浅地尝着。   “甜吗?”   “嗯,”她微微垂眼。   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许的难为情,她拈着那块糕点,有点小口小口地咬着,心里有些暖意在蔓延,他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她做这一顿饭?特意做给她吃的,这是旁人谁都不会为她做的。   他将她的喜好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   便是迢迢都不一定能记得这样清楚。   谢玉京就这么看着她,好像是着了迷一般,他喜欢看她这样,以前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只能装作目光不经意地掠过。   他是那样害怕与她的眼神接触,光是稍微触及,就像是听到弹弓子响的小雀一般那样惊乱了。   现在的每一刻,他都感到分外的不真实,而愈发贪婪,想要寻求更多。包括一遍又一遍的亲吻,也只是确认她的心中确实有他的存在。   假如一个人一直想要一样宝物,却始终求而不得,但是忽然有一天,梦寐以求的珍宝到了手中,那么,想要将珍宝永远地锁在匣子中,不让其他任何人觊觎,有这样的心情,都是难免的吧。   他忽然很想,将这样的她永远留在身边。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谢絮?”   容凤笙咬了一半的糕点僵在了手上。   “咳咳咳……”   喉咙里堵着碎屑,她貌似是有些惊恐地盯着他,腮帮子微微鼓起,宛如一只花栗鼠。   谢玉京皱眉。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他缓缓地起身,牵住她的手,低声说,   “我很在乎名分的,你要给我一个名分才行。”   “你看这都是你亲的,”他点了点自己的唇,红.肿潋滟。而后又缓缓地移到她的唇上,指尖仿佛在点火,烧的她坐立难安。   容凤笙十分无辜,她亲的?   明明是他先动的手,不,动的嘴。   不止如此,他还亮出了掌心的痕迹,“这些,这些都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   “你要负责的。”   负责?怎么负责?   容凤笙眨了眨眼,丝丝缕缕的甜在齿间逸散,而谢玉京还在那喋喋不休,她忽然伸手将那糕点递了出去,   “你尝尝这个甜么?”   谢玉京微微张开薄唇,就着她的手,将那糕点咬在嘴里。   含糊不清地道,“甜,”   他细细地咀嚼,只是眼神一直钉在容凤笙的身上,容凤笙被那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羞赧,微微偏过了脸,不明的情愫在胸腔之中静静地蔓延。   要是他们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就像家人那般温馨地相处,她脸上的笑意泛起,就像是涟漪一般扩散,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了。   谢玉京就看着她兀自在那里痴痴地傻笑。   不会吧,这么一点就醉了?   谢玉京挑眉,看来她的酒量是越来越差了。   容凤笙觉得他的身影都变成了两个,模糊不清,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谢玉京怕她摔了,还伸着手臂想要将她接住。   “遗奴,你,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谢玉京还没反应过来,腿上便是一重,她竟是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揽住他的脖子,盯着他的双眼,很是认真地叮嘱:   “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不可以离开我。”   谢玉京挑眉,手心捏着她的腰肢,看她红着脸呼出一口酒气,呢喃着醉语。她一旦喝醉,就好像回到了闺中的时候,变得幼稚起来。   “还有 ,你不可以再那样了。”容凤笙眼睫低垂,忽然伸手捏住他的脸,淡淡地说。   “我怎样?”谢玉京有些好笑,端看她打算做什么,她难道不知道,男人经不得撩拨?特别是像他这样,对她有非分之想的。   容凤笙却不说话,只是抿着唇,默默盯着他看,那火热的视线看得谢玉京耳根烧红,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他动了动腿,轻声道,“好了,下去,别闹了。”   “你好香。”   她却低下头,埋在他颈侧轻轻挨蹭,像是一只黏人的小猫。   少年的脖颈修长白皙,薄薄的肌肤之下隐隐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里面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就是从那里,散发出了一股诱人的香气,馋得她忍不住想咬上去。   咬破那层皮肉,便会有芳香的血液溅出。   想着,她亮出牙齿,叼住那层薄薄的肌肤,含在嘴里慢慢地研磨。   即便是这样的动作,她也做的毫无攻击性。   遗奴的肌肤透着一股寒梅香气,他常年用的都是梅花气味的熏香,渗透进了每一寸肌理。   很好闻。   谢玉京身体紧绷,微微地弓起,手掌把住了她的腰,让她不至于跌落下去。修长的手指将嘴唇抵住,不发出半点声音。眉头紧锁,汗水瞬间就从额头上滴落下来。浸得那双眼湿漉漉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你……”   出口却是低哑的不像话。   他微微颤抖,脸色瞬间绯红了一片,脆弱的像是易碎的瓷器,没有力气抬手将她推开。   容凤笙怕把他咬疼了,伸出舌尖轻轻地安抚着,殊不知这带给谢玉京的感受,远远甚过方才。   他捏着她的后颈,让她从自己身上离开,而后两根手指捏住她的脸,神情莫测。   容凤笙茫然对上他的视线,脸上软肉从他指缝中漏出。   “你再这样,怕是要受不住了。”   他将唇凑到她耳边,低哑的气息带着浓浓的情.欲,暖风般撩过耳侧。   “……我怕你受不住。”   这一句,就像是导火线般,轰的一声,将她点燃了。   容凤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   对着那张咫尺之距的俊脸,感受到他明显的变化,容凤笙顿时将他的身体一推,踉跄着后退,几步远离了他。   谢玉京看着她转身贴住了墙根,耳垂滴血,双手将脸捂住,缩着肩膀微微颤抖,羞愧难当。   “你、你别看我了。”   “别靠近。”   “也别说话。”   容凤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哪里想到自己竟然会……   定是尽欢。   定是尽欢发作了。   谢玉京的声音却在身后追索而来,听起来心情极好,“躲什么?男欢女爱,天经地义。”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含着蜜糖般,甜腻得惊人,   “你喜欢我,想要亲近我,这是很正常的。你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他一边循循善诱,一边悄然靠近,像是猎人靠近自己的猎物般,布下天罗地网,让她无处可逃。   牵住她的手,长指撑开她的指间,钻进去紧紧相贴。   容凤笙浑身颤抖,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却被他将双手扭在了背后。   ……   罗裙软香,烟雨朦胧,   世俗,   爱欲,   凡心,   佛心。   这一刻,全都抛之脑后。   他的发垂落肩侧,鼻尖一滴汗将落不落。   少年眼眸一睁,眼底含着无限的晦涩,若深海无垠,时刻准备将她侵吞入肚。   “舒服吗?”   容凤笙猛地一惊。   她红着脸匆匆拢紧衣衫。   手臂一撑,连忙从他的身上跳将下来。   “迢迢找不到我就糟糕了,她会担心的,我,我就先回去了。”   容凤笙几乎是踉跄着离开,慌不择路,夺门而出。   房门大开,夜风卷过一双如墨双眸。   谢玉京乌发散下,慵懒地靠着椅背,没去管那外袍,任它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宛如红云夺目。颈上一抹红痕,还散发着香气。   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谢玉京垂眸盯着地面,倏地指尖微动,从凌乱的衣袍间,缓缓地抽出了什么。   那是一卷佛经!   他骨节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泛着白釉般的玉色。慢慢拂过上面的小字,半晌,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卷页捏紧,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清声?   他在齿间咀嚼着这两个字。   眸光骤暗,脸色可怕至极。   *   容凤笙心乱如麻。   她差一点……差一点就。   想到遗奴的眼神,还有那迷乱的场景,她的耳根便是好一阵血红。   明明之前想得很清楚,明明她都已经计划得好好的……   可是遇到他,一切就都乱套了。   他们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可是怎么可能,他们可是那样的关系,怎么可以?!   容凤笙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批判。   懊悔、羞愧夹杂。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到遗奴的面前,那些所谓的约束、世俗、礼教全都灰飞烟灭。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都成了泡影。   她很清楚,不仅仅是谢玉京的引诱,   她自己也……   她也动了念。   容凤笙一坐下来,满脑子都是那个时候的兵荒马乱,脸上的热度一直下不来。   只好赶紧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于是她特地去拜访了一趟顾仙菱,商量明晚与季无赦接头的事宜。   一开始二人还好好地在那说着话,可渐渐的,便是顾仙菱自顾自地在那里说,而她则时不时地发呆走神。   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谢玉京的面容,还有他慵懒随性的姿态,灵动的手指,低哑撩人的声音……   顾仙菱默默地打量她一会,隔了好久才问:   “阿姊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脸好红。”   她不无担忧。   容凤笙一怔,忽然觉得她是真的病了。   竟然满脑子都是遗奴。   当即起身,火烧屁.股般告辞了。   她总不能告诉人家,说她跟谢玉京擦枪走火,自己却临阵脱逃了吧?   ……还好遗奴回宫去了,她暂时不用面对他,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容凤笙暗暗地松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告诫自己正事要紧,于是带上一些银钱,四下里打点一番,只说是派迢迢回宫去取点东西,也借此机会与季无赦碰头。   谢絮眼下盯她不算紧,一切倒也顺利。   ……   翌日。   容凤笙缓缓摩挲着手心里的蓝玉髓。   顾仙菱已然成功送走,她顺便问了季无赦关于长生与尽欢的解法。   季无赦告诉她,除了古书上记载的那两个办法,还有第三种方法,即便是不吸食鲜血也可以压制尽欢的毒性。   但是这个办法,怕是只有他的师弟知道。   容凤笙追问他的师弟是谁,季无赦却给了她一块蓝玉髓,那玉髓用一根红绳串起,十分精巧,雕刻成须弥胜境模样,想来是云寰境的信物。   她这才得知,朝堂中,云寰境出身的大人物,一共有两位。   一位是季无赦,另一位,季无赦说是他的师弟,却始终不肯透露出名姓。   虽然他们二人,分别站在了不同的阵营,但是季无赦的师弟,昔年欠了他一个人情,凭借这块蓝玉髓,可以让他答应压制尽欢的毒性。   容凤笙询问该如何找到这个人,季无赦却道等时机成熟,他师弟会自己来寻她,届时只要见到这块蓝玉髓,他就会明白一切。   容凤笙欲哭无泪。   季无赦许是看她实在是纠结,便解释了一句,他们云寰的人,在境内与境外,不论是名姓、身份、样貌俱是不同的。   云寰之人入世之后,绝不会互通名姓,以免彼此之间形成联合,扰乱事物的运行规律。   所以,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师弟,如今是个什么人。   说罢,季无赦便去赶车。   顾仙菱掀开帘子,不断地冲她挥手,哑声喊着阿姊保重!   容凤笙亦是热泪盈眶,“保重。”   ……   她刚走进院子,忽然有两个羽林卫冲她走来。   容凤笙连忙将蓝玉髓收进怀中。   “陛下有令,宣夫人前去觐见。”   羽林卫冷冰冰地说。   容凤笙一怔,谢絮?为何突然要见她?   可不待她反应过来,羽林卫便径直冲她走来,手臂传来剧痛,那人竟是径直扭了她的双臂,一副押送的架势,气势汹汹。   “敢问我犯了何事?”   容凤笙强忍着疼痛,轻声问道。   羽林卫冷硬道,“等见了陛下,夫人自然会知道的。”   容凤笙便沉默了下来,没有多久,她便被押送到了谢絮面前。谢絮的指尖拈着一颗棋子,正凝视着一盘残局,脸色看上去奇差无比。   他鬓侧金珠轻晃,眼角泪痣勾出无限凉薄。   衬得眉眼阴沉,看起来十分骇人。薄薄的唇角,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   羽林卫一松手,容凤笙便浑身脱力,无力地跪伏在了地面,心脏跳动得飞快。眼前抹过明黄,绣着龙纹的靴子缓缓踏来,谢絮在她面前站定。   一只修长的手伸出,狠狠将她的下巴掐住,容凤笙被迫仰头。   谢絮那张布满阴霾的脸,霎时间逼近在了面前,吐息只在一指之间,   “说,他是不是没有死?”   容凤笙盯着他的眼睛,忍着指甲陷入下巴的疼痛,“陛下说谁,臣妾怎么听不明白?”   “还在装傻?”   谢絮轻啧了一声,冷冷笑道,“朕不信你不知道,哀帝的尸身不见了!你那爱如珠宝般的好弟弟,没有了踪迹,你觉得朕最先怀疑的是谁?朕可是都听寺里的僧人说了,当天唯有你靠近过那大殿,你倒说说,朕是不是该第一个来问你?”   容凤笙如遭雷击,上身下意识地挺起,却又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   繁衣的尸体……不见了……   当初繁衣身死之时,便是谢絮的副将程如晦,亲自为他入殓的。   容繁衣已经死了,谢絮再清楚不过!   会是谁?会是谁,容繁衣的血肉是长生血肉,谁会觊觎?!   容凤笙六神无主。   她一时间竟是想不出来,可疑之人实在太多了……   谢絮脸色铁青,将她甩开,烦躁地走来走去。   “你知道,那个预言吧?成二代而亡,”这也是那一干臣子,非要容凤笙死的原因。   但若是容繁衣,根本没有死……   容繁衣,大兴的最后一位皇帝,只要此子不死,将来就一定会卷土重来!   那个预言,成二代而亡!遗祸之故!   遗祸,究竟指的是谁?   谢絮根本不相信,会是容凤笙区区一个女子,她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能力,所以,还能是谁?   只会是她那个孪生弟弟,大兴哀帝!   谢絮思绪紊乱,根本没有办法进行理智的思考,他头疼欲裂,额角青筋根根暴起。   倘若容繁衣,当真未死……   忽然,谢絮听见一道轻轻的笑声。   逐渐的,这笑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谢絮脸色难看地盯着容凤笙。她跪在地上,笑得双肩颤抖,不可自制。   终于撕碎了,这么多天在他面前的伪装。她的面色不再柔和温顺,而是笼罩着一层寒霜。   “他到底死没死,陛下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容凤笙缓缓起身,轻声说道。   “那日禅让大典,九十九座长阶,哀帝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奄奄一息。只因慑于陛下之威,或是急于向陛下投诚,文武百官,没有人去扶他起来。他的血,就那样活活地流尽了,声息,亦是一点一点地断绝干净。   这样的他,还能活下来么?   陛下啊陛下,您看到我这张脸,难道午夜梦回时分,不会感到恐惧么?”   “……原来,你全都知道。”   谢絮伸手,准确无误地扼住了她的脖子。   “看来你从来就没有,真心地想要回到朕的身边。”   带着薄茧的手指逐渐收紧,脖子上传来窒息与疼痛。却像是毫无所觉,容凤笙嫣然一笑,红唇勾着妩媚的弧度。   她眨了眨眼,呵出一口气来,“陛下,”   她的这副表情让谢絮感到了恐惧,却见那张红唇上下一碰,如同蛇般吐出冰凉话语,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死的是容凤笙,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容繁衣?”   谢絮心口骤然一痛。   他猛地松开了手,惊骇地后退了一步。眼前女子的面容,仿佛与那人完全地重合在了一处。   感到头皮发麻,一股彻骨的恐惧像是涨潮一般地席卷了他,光是想象一下,倘若那天经历了那些非人摧残,却被他视而不见的,是温仪长公主容凤笙……   谢絮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垂在身侧的手亦是发起抖来。   他双眼有些涨痛,有些发狠地盯着她,像是要看清她是不是在说谎……   容凤笙捂着脖子,低低地咳嗽着,却是微笑起来。她知道谢絮在意她,她说什么样的话,最能刺痛他的心。   谢絮一点点往后退,小腿抵住了案几。他目下血红,袖子一甩,随手掀翻了那棋盘,顿时,黑的白的棋子骨碌碌地滚落了满地,惊的众人狠狠一抖,纷纷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谢絮脸色铁青,厉声大喝,“滚!”   “给朕滚出去!”   立刻间,那些沙弥僧人还有宫人,全部鱼贯地退了出去,脚步慌乱。   殿中,只剩下了谢絮与容凤笙。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   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子,他眼尾的泪痣勾着极为轻佻的弧度,忽地探出手,一把将她的衣襟扯起。   将她扯到面前,紧紧盯着那双眼睛。   他道,“到底是谁,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一把揽过容凤笙的腰,炽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衣襟处,撕拉一声,衣衫破碎的声音响起。   一片雪白露在他眼前,那微微敞露的白色亵衣,让谢絮松了口气。   可转瞬间,便又是一阵晦暗。   单薄的布料,包裹着美好的弧度,他的目光落在其上,将她的手扭得更紧,意图昭然若揭。   他俯身就要亲吻,女子却忽地抬手,将什么狠狠地送进了他的胸口。   簪子上珠翠冰冷,正如女子冰冷的眼眸,毫无温度可言。   剧痛从胸口传来,谢絮这才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几乎侵入骨髓。   “我与你,不死不休。”   耳边飘进女子冰凉的七个字,撕心裂肺的疼痛霎时间传遍了全身。   一切仿佛都被放慢了,他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羽林卫听见了动静,很快就冲了进来,却是震在了原地。但见女子迎风而立,雪白的衣裙飘荡起来,云鬟雾鬓,绝丽如姑射真仙。   谢絮忽然惨笑着,呕出了一口血。   原来,这些天,她对他都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与利用!   做什么安神香,说什么要来为他祈福,统统,不过是为了今日……   程如晦跟着冲进的时候,就见高大的男人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的布料被血浸湿。而旁边站着的女子,握着一根带血的簪子,满脸漠然。   看到这副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程如晦微微犹豫,当即是一声厉喝,   “来人,将刺客拿下!”   容凤笙不退不避,任由森寒的刀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要谢絮一声令下,她便是人头落地、必死无疑!   可男人的声音传来,却是嘶哑颤抖的四个字,   “不准动她!”   “谁敢动她一根手指,朕便诛谁九族……”   说着,他咽下一口血,便晕了过去,羽林卫举着刀剑,好一阵面面相觑。   只觉这位温仪公主当真是……妖妇啊。   堂堂帝王,都被伤成那样了,竟然还要护着她的性命!   程如晦脸色阴沉,低沉道,“把人抓起来。”   一旁的止喜连忙制止道,“陛下口谕是不能动她,难道你要抗旨不成?”他心想此事恐怕不能善了,需得速速通知太子殿下才好。   女子的乌发披散在两肩,微微有些凌乱,衬得脸庞如巴掌大小,却又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止喜瞟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啧啧,美则美矣,心肠是个狠的,下手毫不留情。   那簪子扎得极深,是下了狠力,非要陛下的命不可呐!   这几天的伏低做小,还有西燕宫的那一舞,就连止喜也以为,这位心高气傲的公主,已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甘愿侍奉新君。   可没有想到,竟是蛰伏以待……   容凤笙一出门,便遇上了一个男子。   蓝色锦袍裹着如玉的身段,满头乌发用一根乌木簪挽起,面容英挺冷峻。   顾泽芳。   容凤笙却是无暇顾及,她连脸上的血都没有去擦,迈开步子,眉眼覆盖着一层冰霜。   顾泽芳与她擦身而过,一股清淡的旃檀香气飘散,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皱紧浓眉。   那股香气,他猛然醒悟过来,此人是……?   他回身,张口想要挽留,忽地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顾大人怎么来了?”   止喜抚着胸口,站到顾泽芳面前,“顾大人来的不巧,陛下……陛下旧疾发作,如今正在休养当中,怕是见不了大人了。”   “那人是谁?”顾泽芳却紧盯着那道背影,咬字古雅。   见他视线追随着某处,止喜眯起眼,难免有些唏嘘道,“哦那位呀,她是陛下的夫人,温仪夫人,就是之前大兴朝的那位……长公主殿下。”   温仪长公主。   顾泽芳喃喃念着这五个字,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就好像……好像发现自己被人玩弄了一般。   男子的侧颜愈发冷峻,如同高不可攀的雪山,底下隐隐压抑着什么。   他垂着眼,忽地冷笑了一声。   像是愤怒,又像是嘲讽。   止喜心里一个咯噔,却见他袖袍一甩,大步离开了。   *   竹林居。   小竹看着他们家大人东找西找,翻出了一幅画,然后递给自己说,“拿去烧了。”   小竹一看,实在是理解不能,大人没事烧它做什么。明明从那一夜过后,大人便画了这幅画挂在房中,日夜驻足欣赏。   画中女子一身白衣,秋水明眸,足以令人一见倾心。   画完之后,大人还差自己去到木屋寻人,他去了,却是半个人影都不得见,害的小竹总是疑心,大人是不是撞鬼了。   小竹挠头,“大人画的挺好的呀,为什么要烧掉啊?”   顾泽芳单手支着下颌,闻言将茶杯重重放下,冷峻的眉眼隐隐压着怒气。   “让你烧就烧,废话什么!”   小竹吓了一跳,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大人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将那画抱着就要出去。   临出门时,却听男子声音响起,“……站住。”   小竹跨出门的脚停在半空,手里的画,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给轻轻抽走了。   顾泽芳的面容隐藏在阴暗之中,看不太分明,可那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烁着暗芒。   依旧是那副高不可攀的姿态,可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   容凤笙推开门。   前夜剩下的梅花糕还摆在桌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双眼微微黯然。   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地思念那个人。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的感情更加浓烈。她是如此地想见他,在刀剑横到脖子的那一刻。   她脑海中什么也没想,却是浮现了他为她下厨的模样。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有多么地舍不下他。   她的遗奴。   谢絮让那些人不动她,却不代表不会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容凤笙回到客房才发现,自己给遗奴做的剑穗,不见了。   他说过的,要她送这样的生辰礼给他,她不能食言。   想到应该是掉在木屋这里了,她便想着过来找找,几个羽林卫不能阻止她的行动,只好跟着她过来了,此刻正守在门口,冰冷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防止她逃脱。   容凤笙没有多在意,很快就弯下身寻找了起来。   她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剑穗的踪迹。   会不会是,被遗奴捡走了……   容凤笙皱眉,可万一是被别人捡走……她刚想到后面搜寻一下,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心下一惊,又有些说不明的期待,她忐忑地转身看去,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立,一双眼默默地盯着她看,似乎是在静默打量。   容凤笙眯眼,   一时间竟是辨认不出,这到底是谁。   直到他背着的手,悄然将身后的门掩盖上。   所有的光线都被阖在了门外。   空气一时安静得有些过分。   容凤笙微怔,这才感到困惑。   那些羽林卫呢?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一个高大的影子便笼罩下来。   对上那冷峻的双眼,容凤笙更加惊讶了,怎么会是顾泽芳?   “闻意……?为什么,要骗我。”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男子声音有些低沉,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   “你说你是大菩提寺的女客。可你根本不是。”   容凤笙叹气,“……大人,我也没有骗你,我说的句句属实,”   随着女子缓缓起身,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完全地露在了他的眼前。   顾泽芳有些失神。   待回过神来,一股怒火冲上了胸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顾泽芳深吸一口气,扯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公主,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容凤笙皱眉,竟是百口莫辩。   也是,她如今的身份是皇帝的女人,却在深更半夜,约一个男子出门。   可那也是为了全顾仙菱的心愿……却无法对他解释,容凤笙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奈。   繁衣的尸身不见了,而她被人监视着束手无策,眼下要送给遗奴的剑穗,也不知所踪。   这些事情全都交杂在了一起,让她心中乱的不行,实在抽不出心思,来应付顾泽芳。   “大人——”   顾泽芳的怒火却烧光了理智,他没有想到,那夜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竟然就是害死仙菱的罪魁祸首,温仪公主容凤笙!   想起坊间的传言,胸口大火更炽,他暗暗握紧了五指,“看来公主很是享受这种,将男子玩弄在手心的快.感,是吗?陛下若是知道公主深夜约见陌生男子,会是什么表情?”   什么表情?她巴不得他被活活气死,容凤笙不为所动,淡淡道,“大人,你僭越了。”   她推开他,便要往外走。   顾泽芳忽地轻笑一声。   他望着她的背影,口不择言道,   “是不是看着旁人对你茶饭不思神魂颠倒,你就会觉得心里很痛快?!”   顾泽芳一时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被欺骗的愤怒,被耍弄的不甘……妹妹惨死,凶手就站在面前,他却为她心猿意马。甚至对她的一句话而念念不忘,画了一幅画像,只为铭记她的模样。   若是她得知自己这样,一定会露出胜利的微笑吧。   容凤笙瞪圆了眼睛。   回身看着他,瞳孔微缩。   她真的没有那么想过,那一晚,也是因为思及清声与怡文的那段交情,出于珍重与欣赏,才不禁对他多说了一些……   但是茶饭不思,神魂颠倒,这……   他这话,岂不是间接承认了他对自己……   顾泽芳也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   整个人如同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动也不能动了。一张俊脸更是时红时白,眼睫急剧地颤动。   他忽地上前一步,伸出手,用力拽紧了她的手臂。掌心滚烫,如同铁钳一般难以挣脱。   容凤笙有些吃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给我一个说法。”顾泽芳哑声说。   他从来没有对女子这样失礼过,指腹触及她滑腻的肌肤,他耳根完全赤红,一股难言的难堪充斥了全身。   却依旧冷着脸,从牙齿中挤出几个字。   容凤笙看了眼他拽住自己的手腕,决定先好好跟他谈谈,“顾大人,你先冷静一点。”   砰!   房门忽地被人大力踹开。   一只绣着精致蟒纹的靴子缓缓落下,有人迎着淡淡的烟尘走进。   脚步翩跹,像是随意闲逛般自然。   目光触及来人那身熟悉的绛红色朝服,容凤笙猛地僵住,彻底石化了。   她早该想到,他最擅长这种事。   杀一个回马枪,令人措手不及。 第36章 036 二合一   036   果然, 谢玉京的身影,缓缓地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腰间悬着一块玉佩, 随着走动,晃出一抹流水般的光泽,上面的梅花纹路精美,闪烁浮照。   容凤笙僵住久久不能动弹, 直到他的视线,幽幽地落在了身上。她猛地反应过来,用力地将自己的手臂, 从顾泽芳的手里抽开了。   张着口, 结结巴巴地喊道,   “遗奴。”   顾泽芳正回眸看去,又为她的这一声低唤,而皱紧了浓眉。怎么会用这样亲昵的称呼,那种语气,三分惶恐之中,还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是他听错了么?   谢玉京显然就没有那么好的兴致了, 他扫了他们二人一眼, 挑了挑眉,有些惊讶道,   “顾大人, 母妃,你们怎么在这里?”   容凤笙的表情震住。之前说要回宫的是他,突然把门踹开,出现在她面前的,还是他。   现在竟然给她演起来了。   容凤笙不信他不是故意的。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隐隐地感觉到了不妙。   其实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遗奴。   她现在一跟他对上视线,就觉得心脏狂跳不止,手脚微微地泛着酥麻。   容凤笙觉得,也许顾仙菱说的是对的,她是真的病了。   顾泽芳亦是看向来人,当看到少年额间那醒目的朱砂痣的时候,顾泽芳便认出了是谁。   大成的太子殿下,谢玉京。   他们曾经见过。   顾泽芳抿唇,拱手道,“太子殿下。”   亦是有些无地自容,哪里想到这样的情形,会被太子殿下看了去,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玉京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   顾泽芳垂着头没有看见,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音道,“微臣方才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夫人,如今问完了,微臣便先告辞了。”   他敛袖作揖,木屐声嗒嗒作响,迈步向门外走去。路过谢玉京身边的时候,淡淡的一声嗤笑却在身旁响起。   “顾大人就不想,听听答案吗?”   少年薄唇微动,一字一句都是诛心之言,“不是都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了吗,大人甘心就这么走了?”   对上他含着笑意的双眼,不知为何,顾泽芳感到一股凉意直冲脑门。   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容凤笙更是忐忑不已,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听谢玉京轻声道,   “我父皇的这位夫人,可未必对你没有半分情意。”   他在说什么?!   容凤笙错愕,迈出的步子也愣在了原地,呆若木鸡。   谢玉京脸色平静,毫不在意自己的话语,会带给旁人怎样的冲击力。   他太懂得拿捏人的心思,顾泽芳原本埋头要走,只听到那句情意,心神便是一阵难以控制的动荡,一股隐秘的喜悦油然而生。   但转瞬间,又被莫大的背德感给死死淹没,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为人臣子,怎么可以肖想君妻,简直是大逆不道!   几乎是脸色铁青地一拂袖袍,“微臣不知道殿下在胡说什么。告辞。”   “虚伪,”   谢玉京淡淡吐出二字,毫不在意男子的背影僵住。   他直冲着容凤笙走了过来。   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容凤笙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却是好一阵头皮发麻,背部抵靠住了花瓶。   他若是像上一次,直接发难还好。   现在这样就像是在她头顶悬着一把大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咔嚓了结了她的性命。   容凤笙咽了一口唾沫,嗓音有些紧,   “我……”   谢玉京却截住了她的话头,漆黑的双眼紧盯着她,貌似不经意地提起,   “儿臣听闻父皇旧疾复发,如今正卧病不起呢。母妃不随侍在父皇榻前,在这里做什么?那些内侍粗手粗脚的,哪里有母妃尽心啊?儿臣以往总觉得,母妃待父皇深情厚谊,难道都是装模作样的不成?”   他唇角勾着一个古怪的笑,“否则,又怎么会在这里,与父皇的臣子私会?”   私会?   他用的这个词,像是一个狠狠的巴掌,甩在了容凤笙与顾泽芳二人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顾泽芳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回身厉喝道。   “太子殿下,请慎言!”   谢玉京噗嗤一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容凤笙心肝震颤,惊栗不已。   “顾大人不觉得这句话,是在自打嘴巴吗?”   他摊手道,“是你说的,对我母妃茶饭不思,为她神魂颠倒啊。不知这些话传到我父皇那里,会做何感想啊,大人你,可是我父皇最信任的臣子,他不惜放下身段,也要请你回朝。   若是知道私底下,竟然是这般不端不正……如此看来,大人那所谓的清正君子之名,倒让孤十分存疑了。”   顾泽芳思及方才自己的举动,高大的身影重重一晃,几乎要站不稳步子,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他声音愈发嘶哑低沉,“……臣自知失言,给夫人赔罪了。”   对着容凤笙,他长长一揖,几乎揖到了地上,挺直的脊背弧度紧绷,发丝垂落脸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男子的额头上微微地沁出了汗水,这位顾泽芳看起来冷峻不可高攀,其实是个面皮极薄的,他分明在强忍着心里的情绪,但微颤的身子,依旧泄露了他深藏的窘迫懊悔难堪。   容凤笙轻轻叹息。方才不过是握了一下她的手臂,便脸红的像是什么似的,这样的人……   偏偏谢玉京还不肯放过。   他愈是愧疚难当,做出这样的姿态,谢玉京的语气,便愈是尖酸刻薄,   “就这样?看来顾大人的君子端方,也不过如此嘛!”   他忽地回身,从无巳腰间拔了一把剑,铿的一声,扔到顾泽芳的脚下。   “捡起来。”   看着脚边这柄利剑,顾泽芳的脸色骤变。   这是要他自刎谢罪吗?   顾泽芳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脸色刹那雪白。   谢玉京扬起下巴,笑道,“素来听闻顾家家风极严,不知顾大人今日,可否让孤开开眼界?”   他轻柔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低语,蛊惑般地,“只要顾大人肯付出一点代价,今夜之事,孤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容凤笙头皮发麻,也许,这就是谢玉京的可怕之处,他难以体会正常人的情感,更不受世俗礼教的束缚。   他善于操纵人心,一眼就能看出对手的弱点。   而且他善于对他人的弱点加以利用,不会产生半点的愧疚之心。   之前他用自己的血诱惑她亦是如此。   就像无懈可击的审判者,若是与他为敌,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冒犯宫妃本是大不敬之罪,但孤念着你是父皇的股肱之臣,便只要你一只手,如何?”   他笑得清绝,循循善诱的口吻,“只要顾大人废掉这只手,孤便不将你今日所为告知给父皇。顾家,亦是可以保得周全。”   顾泽芳唇抿得死紧,   容凤笙瞳孔骤缩,见他当真是捡起了那剑,他抽开剑刃,薄薄地利刃抵在了腕上,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划破那层皮肉,流出血来!   谢玉京唇角的笑意更深   难道他真的要照做?!   容凤笙不敢置信,她微微上前一步。   却被一只冰凉的剑鞘,抵住了小腹。   谢玉京指如玉雕,轻松地按在癯仙剑剔透的剑柄上,冲她莞尔一笑,“母妃若是要上前,只怕顾大人断的,可就不止这一只手了。”   虽然在笑,眼中却寒冷至极,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雪。   他在威胁她!   可这方法,却是奏效了。   容凤笙深知他不是在说笑而已,他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可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如果碰她一下就要被砍断手腕,那他谢玉京……怕是全身都没有一块好皮了。   他明明自己,就已越雷池多次,却用这样的规范,去约束这个视君子清名为性命的男子。   她清楚知道,他是在泄愤!   见鲜血从顾泽芳的手腕上渗出,容凤笙咬牙,抖着手指,却是将身前的剑鞘推开。   少年一顿,就要伸手去揪她的袖子,   容凤笙却柔声道,“太子殿下。请容我与顾大人说两句话,好么。”   谢玉京轻轻吸了口气,他的手轻轻垂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算是默认了。   “顾大人,”她终于出声。   “顾大人可是怨恨我,害死了你的妹妹,顾皇后?”   顾泽芳漠然抬眼。   “大人何不想想那平安符,我是怎么得来的?”   容凤笙拨开他手里的剑,叹息道,“那确实是顾皇后托我,转交给大人的,令妹的刺绣技艺,想必大人不会看不出来”   “平安符?”凉凉的嗓音响起,谢玉京挑了下眉,   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菱儿……”   顾泽芳却是有些失神,望着她的双眼,呢喃道,“果真不是你害死的?”   “大人放心,顾皇后还活着,至于在何处,不便透露。”   顾忌着身后的谢玉京,容凤笙没有说出口。   “她可留下什么话给我?”   顾泽芳一震,他猛地想起了那个自称是容凤笙妹妹的女子。那眼神还有身形,都与顾仙菱是一模一样的。他当时怎么就没有认出呢?!   顾泽芳那双时常含着冷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满是炽热,紧锁着她的面容。   “菱儿在哪里?告诉我,我去带她回家。”   顾家绝对不会让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外!   “大人!”容凤笙低声道,“顾皇后身在一个安全无虞的地方,大人但请宽心,不必再贸然搅扰,反倒给彼此徒添烦恼了。反正,顾家亦是不会再度接纳她的了,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活在这世上某一处,不就好了么?”   她轻柔的嗓音吹拂过来,“在那样的动.乱之中,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如何能够奢求重聚?顾皇后托我给大人带一句话,还请大人仔细听听。”   “人与人,正如天边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是,即便是至亲,亦是如此。”   “……她当真是这样说的。”   顾泽芳微微闭眼,掩盖去眸中那抹悲意。再张开时,又变得冷峻清幽。   “那,你对我说的话?那夜你说,他人爱莫能助,唯有自渡,可都是你的真心话?”   容凤笙低低一叹,“都是真的。”   谢玉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形容了,仿佛能够滴出墨来,他的眸光像是冰针一般在容凤笙的背影上滚动。   容凤笙脊背微微发麻,却是淡定道,   “我是真心想劝大人离开这里,为大成效力。”   为什么?顾泽芳有些迷茫,   难道她就不恨这些夺走她至亲性命,夺走她家国还要霸占于她的反贼吗?   容凤笙的眸子微微暗了下去。   “我们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新旧更替,本来就是常态。我相信,会有人做的,比我弟弟更好。”   她说的,难道是谢玉京?   顾泽芳心下微微一凛。   谢玉京却是一声低笑。   容凤笙耳朵发热,却不搭理他,只盯着顾泽芳,一股脑地将心里话都说出来,   “那夜对大人所言,并非是戏耍之语,而是字字肺腑。凤笙心里尊重大人,亦是万分仰慕大人才学。隐瞒身份,没有向大人说出实情,是凤笙考虑不周。若是凤笙有了任何让大人误会的举动,都是凤笙的不是,”   “凤笙在此,为大人赔个不是。”   她略略福身,礼数周到。   不是玩弄,但也没有半点的他意,顾泽芳心里竟是凭空地涌出了一些失落。   “你不必赔罪,方才确切说来,是顾某冒犯了夫人。”   “要赔罪,也应当是顾某。”   他手腕上还微微渗出鲜血,却是又一次对她作揖,十分的真心诚意。   没想到,就这么与此人解开了疙瘩,容凤笙双眸明亮,唇角含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其实,我是以白身重回的宫中,陛下尚未册封。顾大人但可不必如此自责,人人都有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我可以理解大人。   我想,陛下亦不会怪罪于大人的。”   她觉得,顾泽芳应当是太过气愤了,是以才说出那样的话,他从前对自己有所成见,现在误会解开,一切便皆大欢喜了。   顾泽芳这样的人,很快就会收拾好自己的心事的。   男子沉默了许久,“只是,顾某总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是熟悉。就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般。”   低沉轻缓的声音响起,流失般动听,亦是带着几分干净的禅意,“夫人我们,是不是见过?”   话音一落,便被人打断。   “够了。”   谢玉京再也听不下去,他倚着墙根站着,修长的身躯宛如一株孤松,此刻缓缓地直起,漆黑的眼眸瞟向顾泽芳,不带一点温度。   “顾大人这是,迫不及待表露自己的心意了?”   “只怕,轮不到大人——”   “不曾见过!”   听他越说越离谱,容凤笙立刻抢白道。   接触到顾泽芳黯然的眼神,她咬了咬牙,命令自己狠下心肠。   她决定将这个秘密深深藏在心中,若是,若是顾泽芳得知自己就是怡文,此事不会就这么揭过去。   她是真的没有精力应付其他人了,光遗奴一个人,就够她受的了,再来一个她怕是可以直接跳江了。   现在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   彼此间当这件事,都没有发生过。   顾泽芳却看向谢玉京,眸底亦是冰寒,“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陛下,陛下想要怎么处置微臣,微臣皆无怨言,毕竟是微臣有错在先,甘愿接受任何惩罚。   可至于,太子殿下方才的处置,”   “微臣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即便微臣犯了错,也是该由陛下来定夺。   这般动用私刑,便是殿下身为储君的,处世之道么?”   顾泽芳到底是聪明人,方才不过是被激烈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如今清醒过来,方才发觉这其中的种种疑点。   被他反将一军,谢玉京扯起唇角,不怒反笑,抚掌道,   “好,好啊,”   “不愧是连我母妃都赞不绝口的,清声公子啊!”   容凤笙如遭雷劈。   没有想到,她千方百计想要兜住的秘密,被谢玉京一句话就给抖落出来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37章 037 生是谢家的人,死也是谢家的鬼……   037   容凤笙如今是头也不敢抬了。   顾泽芳重重一震, 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玉京,“殿下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玉京冷嗤一声,像是在鄙视顾泽芳的理解能力。   顾泽芳则是怔怔地看向一旁静默的女子。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 这位温仪长公主,就是……   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么?   “你就是怡文?”   顾泽芳的声音有些低哑,那种失而复得、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充斥在胸膛,他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一步, 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面容,只满心希望从她这里得到答案,也顾不上失不失礼了。   他这神情, 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激动与惊喜……   容凤笙脸庞一瞬间更是涨得通红, 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心里怨怪谢玉京,竟然私底下去调查自己,而且,他若是一早就知道顾泽芳是清声,那就说明他出现在这里,必定是掐算好了的。   之前说的那些话, 亦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要她陷入这样的窘境!   这就像在尚未梳妆好, 便被人一下子闯进了闺房,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低头回避了顾泽芳有些灼热的视线。   女子眉眼低垂, 睫毛轻轻颤动,侧颜雪白通透,好似小女儿般的情怯羞赧,倒是让顾泽芳心口微微一动。   他有些恍惚,怡文, 会是这样的女子么……   谢玉京静了静,道,“清声对怡文,倒是雅致,”   这下,是彻底把最后一点遮掩给掀开了。   四目相对,尴尬不已。   “是……大人,我,我就是那位怡文小师父。”   容凤笙揪着衣角,硬着头皮承认了。   正如顾泽芳胡诌自己是大菩提寺里那,七老八十、年迈多病、脚瘸眼花的老和尚。   她当时也诌的自己,是个修禅贪嘴的小师父,成日里除了给佛像打扫金身,便是偷吃点心还有念经,日子过得清苦的很。   她怎么可能是呢?   怎么会是怡文呢?   顾泽芳记得怡文的字迹。   大篆苍劲,腕力过人,非苦练数载,绝无可能写就,第一眼就令他惊为天人,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够做到。即便是有,像那般洋洋洒洒便作千字的,也是举世罕见。   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温仪长公主,便是怡文。   温仪……怡文。   顾泽芳眉眼微微一动。   她连化名都如此躲懒,不过是将前后顺序颠倒了一遍。   想到这,他便是会心一笑。   他的声音都放轻了一些,“原来,公主便是怡文。”   便是对她的称呼,都改变了,变成了她未出阁前的称呼,公主二字,咬在唇齿间,带着他顾泽芳独有的清冽味道。   淡淡疏离褪去,变得有些亲昵,而这份亲昵,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   旁人谁都无法参与。   顾泽芳的眸子里氲着怀念。   怡文,怡文。   想起怡文,那种气息便扑面而来。   像是落入了静谧的春夜。   这两个字,与他而言,是诗、是绵绵的秋雨、是一场触之即碎的美梦。   他光是想着这个名字,脸上便依恋起了笑意。   他想象过那个人的相貌,可直到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顾泽芳才发觉,自己的想象是如此的贫瘠。   她竟是这样的美丽。   顾泽芳目不转睛地盯着容凤笙。   他怀念那些书信往来的日子,怀念与怡文谈天论道的时光。   怡文陪伴了自己,多少个春秋冬夏,如今,他也是细算不清了。感觉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身边就有了这个人存在的痕迹。   佛说因缘际会。   他们的因缘,又是何时种下的呢?   其实,他也猜测过,怡文是何身份,是男是女。   怡文寄来的信笺上,那熏香气味很是名贵,非权贵之家用不起。偶尔流露出的生活点滴,亦不像是个佛门弟子,他知道也许,怡文就像自己这样,暂居在佛寺之中,想来是哪家的贵族子弟。   寺中事务枯燥,每天的盼头便是她的来信,不论是拾人牙慧,亦或有什么趣事,俱可分享一二。   便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样富有诗意的事情,也是有的。   只是,她在信中,偶尔会提到一人。   道是新收的小弟子,额心点红,生得清秀俊美,勾起怡文十分的怜爱。   后来与怡文断了联系,顾泽芳还特意根据这个信息去打听过的,期盼可以得到一点,哪怕是一点有关他的音讯。   哪家的小沙弥是额心点红,貌若好女的?   想到这,顾泽芳便暗暗打量了一眼谢玉京,目光触及他额心那抹鲜红圆润的朱砂痣,心下便是一跳。   竟然……是这位太子殿下。   这下,顾泽芳心中愈发确定,容凤笙就是怡文。   只是没想到那个时候,怡文便已经是他人的妻子,膝下,还有了好大一个继子。   罗敷已有夫。   淡淡的怅意在心头流转。   可,若是如她方才所说,她与谢絮已经和离,且谢絮尚未给她名分……   容凤笙就看着这位顾泽芳顾大人的面上,时而怅然,时而稍稍松了口气。时而无奈叹气,时而眼眸一亮,总之就是非常纠结。   看得她都有些惊愣住了。   反倒是谢玉京挑起嘴角,淡淡地嗤笑了一声,   “劝顾大人早日歇了这心思,”   他含笑看向容凤笙,眼眸融融道,“我这位母妃啊,生是谢家的人,死也是谢家的鬼。”   “……”   容凤笙默了默,假装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她对着顾泽芳长长作了个揖道,清了清嗓子,低声道,   “只希望没有给顾大人造成困扰,怡文便宽心了。”   却是许久没有听到回应。   一抬头,就见顾泽芳笑着望过来。   那笑容让容凤笙觉得有些不妙,果然,他一双桃花眼含着明澈的笑意,薄唇微动,柔柔说道,   “不算困扰。公主不必如此多礼。”   他垂眼,耳根竟是有些泛红。   所以她才在见到他的第一面的时候,就说仰慕他的才华已久,她说那些都是真心话。   那确然就是真心话了。   顾泽芳顿时脸热起来。若是普通的陌生女子,也许自己就当是客套话一般,一笑而过了。   但若是这个人,是怡文的话,就大不一样了,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   顾泽芳自己也说不清楚。   怡文,是不一样的。   他在心里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公主劝诫顾某的那番话,顾某一直谨记于心,经年不敢忘,”   “往后,若有用得上顾某的地方,公主但说无妨,顾某必定倾尽全力相帮。”   “大人亦是,若有用得上我的,也但说无妨。”   容凤笙回以一礼。   她就知道,清声公子定然是个好人。   他们之间这份纯洁的情谊,任谁都无法玷污。   那相视一笑的默契,深深地刺痛了某个人的眼睛。   谢玉京嘴角扯着弧度。   他将这件事说出,可不是为了让两个人在这里叙旧的!   谢玉京拍了拍掌,“好了。你二人叙旧也叙得差不多了吧?孤倒是有个疑问。母妃千方百计来寺里。莫不是就是为了见这位清声公子?”   他笑吟吟的。   容凤笙可不敢觉得他现在心情很好。   她坦诚道,“我全然不知顾大人就是清声,我这……也是看到大人字迹,才辨认出来的。”   谢玉京颔首,暂时接受了这个说辞,“清声公子如此得母妃的欢心,孤自然也当奉若座上宾,以礼相待。方才那些话,也只是跟大人开个玩笑,还希望大人千万不要介意。”   他笑得十分歉疚,就好像当真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明明他都要人家剁手了。   谢玉京转身坐下,随手倒了杯茶,给顾泽芳推过去,白皙的指节轻轻叩着桌面,“以往常常听母妃盛赞清声公子,却不知道具体。不知你们二人相识多久,又是怎么相识的呢?孤实在是好奇。”   容凤笙看他骗人连眼睛都不眨。   其实她在他面前,极少提到这位清声,因为她不想损害他的名节。   所以,谢玉京一直以为,他真的是位,没有头发的扫地僧,从来都没有生出过警惕的心思。   他查到的,也只是一些皮毛而已。   这其中的细节,他倒是很想,仔细地听一听。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种问题。   就好像是丈夫在审问红杏出墙的妻子与奸夫。   容凤笙为自己脑海中冒出的比喻吓了一跳。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   谢玉京仔细盯着顾泽芳沉肃的面容,嘴角勾着笑意,一字一句道,   “我不仅是我父皇的儿子,更是臣子,有些事,实在是隐瞒不得,不然一是不孝,二是不忠,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孤可是消受不起的,唉!孤也很是为难啊。而且想必大人也知道,我父皇生性霸道,决不能容忍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哦——即便是书信往来。”   “父皇若是得知此事,不知道会怎样大发雷霆,我光是想一想,便很是惶恐啊。”   说着,他摇了摇头,仿佛当真看见了那腥风血雨。   “不知者无罪——”   容凤笙小声说道。   谢玉京轻飘飘看来一眼,分明是让她闭嘴。   容凤笙只好乖乖地抿起唇瓣。   她不敢惹他。 第38章 038 三合一   038   顾泽芳默了。   他确实是不该那样做, 与已为人妇的温仪长公主互相以书信往来,有违君子之道。   可他们因一卷佛经相识,是缘分使然, 并非是谁刻意安排。   “其实顾大人如今所居住的竹林居,是我以前养病所居住的地方。我曾在那留下一箱佛经,后来辗转到得手上,注释之人戏称自己为清声, 这才有了往来。   那时,我令人寻过,确然是寺里的一位僧人……”   寺里, 是真真切切有一位叫做清声的师父。   却不是眼前这位……   顾泽芳一撩袍子, 跪在了地上,“从前多有冒犯,皆因不知是公主之故,但是清声所言,字字皆真,句句不虚。”   他在那信中,还大言不惭地要约怡文一同泛舟云游、抵足而眠。   夏听蝉鸣冬赏雪, 去那姑苏水乡, 赏那春兰秋菊。   如今看来一字一句,怕是会成为他的罪证。   若是落在有心人的手上, 顾泽芳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乃至牵连顾家满门的性命。   容凤笙自然也想到了这个。   只是在锦园的时候,翻阅清声寄来的书信,算是为数不多的令她感到自由的时光。   若是连畅想也不能,那她早就该憋死了吧。   她沉默着。   “今日此事,必须解决, ”见二人都不表态,谢玉京将手里的杯盏生生捏碎。他阴恻恻地说,“母妃,我父皇和他,你只能选择一个,你最好想清楚了。若是不断干净,怕是要招来大祸。”   容凤笙:“……”   这是逼她,与顾泽芳划清界限了。   一生知己难留,已经离散之人,如今重新寻回,这样的心情,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理解。   顾泽芳的眸子微微黯然,却又十分迫切地,想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只要她选择自己,他便绝不会辜负,她的一番情。   认真说起来,他们的初遇,应当是在那个馥郁的春夜。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顾泽芳心头间,徒然冒出了这首诗来,只是不知道,她是否也与他有同样的感受呢?   谢玉京脸色晦暗。   容凤笙忽地蹙眉,忧愁道,“在这之前,我想问大人一个问题。前夜,我不慎丢了一件东西,那件东西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是要送给至珍至贵之人的礼物。”   她的双眼微微含着期盼,“不知顾大人可有见到,一枚剑穗?”   这转移话题的痕迹太明显,谢玉京嗤笑了一声,不过她说剑穗……他确实说过,要她给自己做一条剑穗。   看来她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她倒是聪明,借用这个来安抚他。   但是以为,他就会这么算了么?   这一个接一个的,身边的男子就没有断过,她到底有几朵烂桃花?谢玉京手指攥得死紧。   顾泽芳摇摇头,道,“对不住,公主说的剑穗,微臣未曾见过。”   又抬眸看来,“只是公主,在下亦是有一物想要送与公主,就在竹林居中。若是方便,我托我的书童送来如何?”   “不知道是何物?”   “画。”顾泽芳赧然地轻咳一声,“某技艺拙劣,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画?谢玉京嘴角抿得更紧。   谁不知道顾家长子的画技可是一流,容凤笙忽然有点好奇,自己在他的笔下是什么模样。   “是么。那就多谢大人了,只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赠,”容凤笙有些苦恼。   她还想回赠?谢玉京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顾泽芳却是含笑道,“不必回赠,微臣从不需要公主的任何东西。”   “既然误会已经解除,公主,在下这就告辞了。”   须臾,木屐哒哒声响远去,男子背影舒朗开阔,萧萧肃肃如林下风,爽朗清举。这位顾家年轻的家主,从前数年容凤笙都没有想过,他就是清声。   但她又仔细一想,清声公子,确实合该是如此的男子啊。   “入迷了?”   谢玉京坐在阴暗处,摩挲着碎片,轻哼了一声。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形容你们倒是贴切。”   “你胡说什么呢?”   容凤笙直摇头,看他脸色愈发的阴沉,又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哄小孩似的说,   “剑穗丢了我再重新给你做一条?”   “莫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谢玉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眸光有些可怖。   “公主——”   容凤笙倏地将手抽开,回眸,顾泽芳竟是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看见屋内这副情形,有些怔愣,复又凝重地摇了摇头。   “陛下来了。”   容凤笙一惊,谢絮醒了?醒的这么快?   那一簪子怎么没有……也是,他这样的习武之人,哪能被一簪子给刺死,就是重伤都很难……   容凤笙知道谢絮出现在这里,怕是要来找自己算账的了。   三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   对比顾泽芳的紧张凝重,谢玉京却是不动如山,瓷片在指尖转了一圈。   顾泽芳一咬牙。   差点忘记了,这位公主可是有正头夫君的。   他们一个是继子,   一个是臣子,若是同公主共处一室……   顾泽芳连忙道,“我与太子殿下先找个地方暂避。”   谢玉京看了眼顾泽芳拽着自己的手臂,瞬间怒到炸毛,要走你自己走啊,拽着他干什么?   他还有账要找她算呢!   磨磨蹭蹭,怕是谢絮进来了他们还在吵!   容凤笙连忙将二人一推,皱眉道,   “赶紧去躲起来。”   谢絮找她,要么是算账,要么就是繁衣的事情有下落了,这一面,是必然要见的。   接触到她的眼神,谢玉京嘴唇一抿。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袖袍一晃,红衣烈烈如火,便很快没有了踪迹。   *   “没想到,顾大人文章作的好,写诗也是一流啊。”   窗台之下,谢玉京倚靠着墙壁,姿态慵懒如猫,修长的手指从怀里拈着什么抖落了出来,薄薄的纸页上,满是清隽的字体。   什么知音啊,什么心意啊,真是又酸又臭。   少年清润的嗓音含着几分低哑,故意将调子拖得老长,“唯恐匆匆说不尽,欲将心事抚瑶琴,”   “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啧。”   顾泽芳默了默。   手指一勾,亦是从怀里悠然地取了什么出来。   剑穗。   谢玉京神色一冷。   他皱眉看着顾泽芳,看来此人只在容凤笙面前,是个君子模样,私下的做派却是虚伪至极。   顾泽芳看谢玉京却有些欣慰,以前觉得这个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心机深沉,如今一看,怡文悉心教养出来的孩子,倒是不差的,这样维护于她。   他以为,谢玉京对公主不过是孺慕之心,毕竟像公主那样知书达理、又心怀天下的美人,世人能得几回闻。   一手带大的继子,过分依赖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   分外迟钝的,没有感知到他们之间不同的气氛。   他知道谢絮性喜流连花丛,身为友人不好置喙什么,但自从知道温仪就是怡文的那一刻,他就为怡文感到了不值,甚至,还有一丝微妙的嫉妒。   没想到,谢絮这么好福气,娶了怡文这样的女子。   在怡文来的信上,可以体会到,她其实重情重义、内心温柔强大。   却嫁给了一个夜夜笙歌的男子,她在侯府的那些日子,该有多……委屈。   “太子殿下,公主在侯府的日子,过的好么?”   他低低问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这对微臣很重要。”顾泽芳严肃道。   若是过得好,她为何会沉迷于佛经典籍呢,决口不提与谢絮有关的事情呢?   顾泽芳的父亲,亦是不管事,几乎将一家人全都抛下,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是以他的母亲时常以泪洗面。   “想知道?”谢玉京目不斜视,寒声道,   “剑穗,给孤。”   顾泽芳微微一笑,“捡到了自然就是微臣的,殿下难道要夺人所爱不成?”   忽地一凛。   因为,谢玉京的剑正横在他脖子上,剑刃露出一线,冰般剔透。指骨抵着他的喉咙,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舍。   “再多嘴,孤就割了你的舌头。”   顾泽芳也不是被吓大的,寒意点滴渗进了脖颈中,他伸手将剑鞘微微推离了一些。   不知为何他对自己的戾气如此之重,顾泽芳倒也不关心,他桃花眼微眯,低声问道,   “殿下莫非,是不愿提及吗?”   谢玉京抿唇。   他以前是不知道,她对谢絮到底是什么态度。柔顺?谦和?但却不像公主与驸马,更不像是夫妻。   后来才慢慢地想明白,她不过,是被困在锦园之中的雀鸟罢了。   顾泽芳还在沉吟,手里的东西便被人一把夺过。   “我的。”   身边的少年恹恹地说,将剑穗攥得死紧。   *   谢絮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病恹恹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你弟弟之前住过的地方?”   容凤笙静静立在一旁。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吗?”   “没有。”   容凤笙道。   她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随手给他倒一杯茶。   止喜倒是十分懂事地代劳了,之后悄悄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朕的手下,可有为难于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絮难得温柔,他哄女人自有自己的一套,那些女人他哄起来得心应手,反正不过拿来当个摆件,心情好的时候就哄哄,心情不好便扔在一边。   但是面对容凤笙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有些不自在,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出口却是淡淡的,   “朕这段时间冷落了你,那日之事,也是朕冲动所致,”他掩唇低声咳嗽了两声,眉眼间,都是浓浓的疲惫之色。   “朕一想到,你说的那种可能,朕就……”   “陛下,”容凤笙却是打断了他,她脸上虽然很克制的没有流露出不耐,却还是令谢絮的心扯起了连绵不断的酸痛。   “我还是实话告诉陛下吧?我确实是在利用陛下,但是繁衣的尸身不见,我当真不知是何缘故。”   “陛下若是有头绪,不妨透露一二。”   她声音有些凉,“还有,我也不会再入陛下的后宫,陛下若是要逼我,可以试试看。”   “你凭的什么,”谢絮艰难地扯起嘴角,“你有什么资格跟朕谈条件。”   “就凭陛下,心系于我。”   容凤笙笑了笑,她将头发撩至耳后,露出白软的耳垂,轻声细语道,“陛下败就败在,不该将底牌露的那么早。”   “若是当时,你命人一刀将我杀了,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局面。”   她盯着男人的双眼,像洞察人心的妖。   你看你,舍不得杀我,又得不到我的心。   不是平白地让自己痛苦吗?   “陛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她将这种事挂在嘴边,脸上毫无羞赧之意。   谢絮支吾起来。   “朕,朕……”   “陛下不肯说也没关系。”容凤笙讽刺地低笑一声,“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刺那一下。”   谢絮脸色倏地惨白,喃喃道,“我们之间,当真没有可能了么?”   “你说呢?”   容凤笙袖手而立,说出的话却如刀片般划在他的心上,鲜血淋漓,“你我之间,隔着茫茫生死,江山皇权,隔着容氏的好些性命。”   观察着皇帝痛苦的神色,她缓声道,“安神香,我可以继续为陛下做。毕竟你我之间共事了那样久,一起搭伙生活了那么多年,陛下不可能放手的不是么?但陛下也知道,我心之坚决。”   谢絮缓缓起身,道,“你就是仗着朕喜欢你,是,对,朕就是喜欢你,你什么样子朕都喜欢,”   他目光有些高傲地,在她面上流连,毫不掩饰侵略的欲.望,   “从第一次见到公主,朕就想得到你。”   “朕便觉得,这一定是朕的女人。”   “朕既然可以坐拥这无边江山,自然也可以拥有最美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捧到你面前!”   “只要你爱朕。”   “公主,你爱朕。”   他紧紧地握住了容凤笙的手,他过于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指尖,热得几乎能够让皮肤融化。   容凤笙觉得他可能是生病太久了,脑子坏掉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陛下的女人有那么多,何必非要我?”   “你不一样。”谢絮斩钉截铁地说。   “那些女人,都只是你的替代品……”   容凤笙大吃一惊。他的真爱不应该是俞静婉吗?妙妃是俞静婉的替代品才是,他……   “陛下你别开玩笑了。”   她用力将手抽出。   谢絮的脸色阴沉下来。   容凤笙皱眉,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但那也太不可思议了。或许,其实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其实是那个江氏?伤他最深,也是害他变成如今这样的,罪魁祸首。   “陛下或许你的心结不需要我来解开,而是那位。”   “你的前妻。”   谢絮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朕已经放她走了。”   “朕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他目光含着恨意。   他不会再原谅第二个,背叛他的女子。   容凤笙皱眉,   “陛下可不要想,用对待江氏的那些手段来对待我。”   得知背叛之后,谢絮将江氏给□□了起来,容凤笙嫁进侯府后不久得知,江氏受到了一些十分可怖的折磨,直到后来谢絮娶了别人,才放走了她。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那些,与我无用。”   她说的,可不是假话。   谢絮忽然将一把匕首给她手上,道,“若是你觉得那一簪子不解气,可以再来,我给你一条命。”   “杀了陛下,我不是也走不了吗。”   容凤笙推开道,“你还不值得我赔上我的命。”   谢絮却是握紧了她的手,将刀刃对着自己的胸口,眼眸阴鸷又疼痛,   “你果然够狠心。说的话够狠,下手也狠。”   他前襟微开,露出坚硬的胸膛,伤口崩裂,缓缓地流出血来,洇湿了布料,闻着那股血气,她开始觉得有些反胃。   她抽出手,指甲在他的伤口上一按,便听见男人低沉地轻嘶了一口气,带着微微粗.喘。   她带着厌恶味道轻皱眉,想要将手拿开,却被紧紧地握住了,按在那块皮肤之上。   女子秀眉微挑,眼底划过一丝恼怒。   却仍旧是让他看得着迷。   “陛下果真愿意为了我,连命,都舍得送给我么?”就像枝头颤颤巍巍的白蔷薇,依旧那般纤弱明净,可染上一点鲜血,便变得娇媚惑人。   如皎月似婵娟,但行处袅袅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前。   像一个诱人沉沦的陷阱,甜蜜而险恶。   却难以自拔。   “公主殿下,朕……朕爱你。”   他低声喃喃。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对她有半分真情的。   他们遇见的时候,谢絮已经是权柄在握的权臣了,如日中天,只要他想,这大兴随时都能改姓。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容凤笙觉得倘若自己是谢絮,是绝对不会,对笼子里的兔子动心的。   一个猎手,怎么可以对猎物动心呢?   那岂不是太悲哀了吗。   不是兔子的悲哀,是那两个人的悲哀。   谢絮不知,她将自己比喻做笼中的兔子。   她分明,是心上婵娟。   爱她的清醒与真性。   爱她的绝情与深情。   爱她爱着旁人的模样。   她说起繁衣,甚至说起谢玉京的时候的眼神,都是谢絮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   他渴望着终有一日,会得到这样的目光,她的垂怜。   可以说,他深深地陷入了,这种她不爱他的模样。   他根本就不会爱人,他爱人的能力,早就被前头那位夫人,用血与背叛耗尽了。   容凤笙叹气道,“男女之爱,不过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罢了,陛下何必那样认真呢? ”   谢絮权势相貌都不缺,甚至远胜一般男子,还极擅长调情,若她不是这个身份可能早就已经动心。   容凤笙看着他的眼睛,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足以牵动这个男子的心神。   “到底要朕怎么做,你才肯接受朕?”   谢絮变得有些烦躁起来。他双手交叉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明显是谈判的姿势,   “陛下,我要你,赐死谢清莺。”   她一字一句道。   既然她当初给了繁衣一刀,那就要付出代价。   其他人都死了,她凭什么不死。或许,谢玉京是碍于谢清莺的身份,碍于其他的什么,没有动她。   但是,容凤笙知道她与容繁衣的死脱不了干系。   她就是谢絮埋在宫中的暗线,原本他们有逃离这里的机会,只要季无赦能够护住他们,她与繁衣,未必不能得到保全。   容凤笙实在是不甘心,“繁衣死了,没有人殉葬,我想,总该有一个人下去陪陪他,不然黄泉路上该有多孤单啊,是不是陛下。”她眸底闪着幽光,莫名有种魅惑的气息,   “陛下,赐死谢清莺。”   “我就相信你。”   “朕以为你时时诵念佛经,心怀慈悲,不会伤人的性命。”   容凤笙的面色冷了下来。   “她该死。”   谢絮眸底暗沉,浓眉紧锁。   谢清莺,如今册为追意公主,乃是宫变的首要功臣,他用的最好的一把刀。   此外,她还帮助自己收拢了许多朝臣的心,即便用的是一些十分不入流、为人不齿的手段。   谢清莺,他用的很是顺手,虽然她出身卑贱,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很适合他给她的身份。所谓温柔刀,不是没有道理的。要他一下子舍去这把刀,怕是不行。   “容朕再考虑考虑。”   容凤笙冷笑,“陛下什么都不愿意为我做,有什么资格说爱我?”   “或者,退而求其次,陛下可以选择复我的封号。”   谢絮轻呵了一声,笑道   “恐怕这才是你的目的吧,温仪长公主。”   他蓦地嗤笑,“你这样有什么好处呢?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朕想要怎么,还不就是一封圣旨的事么?”   “陛下,总要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不是么。”   容凤笙淡淡道。   谢絮沉默了许久。   “这一生,朕只会为你破例这一次。”   “温仪,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朕说过,你死都别想离开朕,百年之后,亦是合棺同葬。”   生同衾,死同穴。   容凤笙不明白,他怎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执念。   谢絮眼底偏执,他忽然道,“你觉得储君如何?”   这是在藏经楼曾经问过顾泽芳的,现在竟是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容凤笙垂眸道,“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需回答朕就是。”   “太子殿下……他温良纯善、至纯至孝。”   “孝顺?”谢絮忽地嗤笑,这一声,像是徒然敲在她心上的警钟,谢絮难道已经知道……   一阵难忍的沉默。   “你知道,朕问的不是这个。”   容凤笙浑身一凛,不是这个,那他问的是什么?   “温仪实在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妙妃醒了。”谢絮淡淡说道。   妙妃?!   容凤笙脸色倏地一白,她怎么可以忘了这么重要的一茬。妙妃可是跟谢絮说了什么?   当时,她只是怀疑谢玉京对妙妃动手了。   却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动手 。   可联想前后也不难想明白,必然是因为,妙妃说了什么触怒他的话。   能够激怒遗奴的,怕是只有与她有关的事了,   容凤笙不禁忧虑起来。   “你要将谢琼养在膝下的时候,朕可就说过,谢琼这厮有一股子邪性,必然是屡教不改。朕本来以为,近日他安分了许多,可你猜猜,朕收到什么消息?”   “已经投诚的前朝大员,足足五位,离奇暴毙在家中,却查不到一丝踪迹,他东宫手眼通天啊,这是不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了!”谢絮拂袖,那花瓶便应声而倒,瓷片溅出,一地的水液,逐渐蔓延过容凤笙的脚边。   “陛下觉得,是我教唆了他,是么。”   “陛下若是这样觉得,温仪无话可说。”   “他向来听你的话,不是你又是何人?”   “何况,你还要朕,赐死谢清莺。”   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   容凤笙低下头。   谢絮却道,“怎么不来求朕呢?”   容凤笙倏地看去,瞳孔微缩。   “朕可以做的比太子干净,更加名正言顺,反正在你容凤笙眼里,朕便是一个屠杀皇族之恶人,便是手里再沾几条性命,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絮淡淡微笑,“或许,你还想要荆幸知的命?”   容凤笙垂眸。她不知道荆幸知做了什么。   “荆大人,是陛下股肱之臣,温仪怎么敢随意伤他性命。还请陛下不要滥杀无辜。”   她温声道,“陛下可是听信了什么谣言?太子殿下不会做那种事,也许,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呢。”   她不肯认,谢絮便是笑起来,眉间的阴沉却不曾散去。   “这谢琼的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   倒是有股他生母的那疯劲儿,见谁逮着谁咬。   “朕是他爹,自然是再了解他不过,虚伪狡诈善变,心眼多又毫无良知,这样的人,朕很不喜欢。”   “你觉得,若是朕要废太子……”   “陛下三思。”容凤笙没想到他竟是对自己说这种话,若是叫遗奴知道……   她猛地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到时候,若遗奴真的听信了,恐怕就会采取行动。   他少年意气,只怕是会自投罗网,落进谢絮专门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容凤笙额上汗水涔涔。   这对父子,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眼多。   谢絮,但是谢絮这番话,焉知不是真心流露?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还是说,不过是个试探?试探什么?莫非是试探她与遗奴的关系,是否真的过于亲密?   容凤笙一个激灵。   她怀疑,已经有人,同谢絮告密了。   也是,就谢玉京那种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姿态,若是真的无人察觉,那才是怪事一件。   “以前,朕便不管了,那是谢琼还小,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还是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朕不想那样对你。”   谢絮的眸底,有淡淡的警告。   “谢琼可是在东宫?”   他唤人来问,那人跪地恭敬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昨日便已经回了宫。”   容凤笙的脊背有汗水流下。   谢玉京根本没有回去。他就在大菩提寺。   “朕听闻,妙妃醒了,只是说不出话来,朕还得回去,亲眼看看。”他垂眼,遮住眼中深意,只怕不是回宫瞧妙妃,而是确认谢琼的动向吧!   容凤笙咬牙。   谢絮长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若你打定主意回宫,只需要往宫里送信,朕自会差人来接你。”   宫闱承欢,还是,青灯古佛。   选一个。   “朕可以给你最大的自由,除了不许参政议政之外,前朝后宫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   “你会是除了朕以外,最尊贵的人,”   “这已经,是朕最大的让步。温仪你很聪明,朕希望,你以后也能一直这么聪明。”   谢絮温声说道,   这简直就是在她耳边大声地说。   要变相地软禁她了!   容凤笙的手指颤抖,口不择言,“我不愿意选择陛下,是因为,陛下你真的很脏,”   谢絮被激怒,回眸盯着她,拳头蓦地捏的死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觉得陛下脏!”   容凤笙猛地扬起脸,冷笑道,   “你与那么多的女人共赴巫山翻云覆雨,还说什么是我的替身?你不过是想为发泄自己的欲.望,找一个借口罢了!”   “我脏,公主你又干净到哪里去。”   谢絮忽地大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容繁衣身上的长生为何会失效?你敢说你与容繁衣,就没有那等龌龊了吗?!”   容凤笙震在了原地,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席卷了她,没想到,繁衣死了还要受这样的侮.辱!   “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盯她眼睛,“容繁衣该死,不是么。”   “你们做了那样的事情,他怎么活?朕不舍得让你死,那就让他死,你们的罪孽,便可以被永远隐藏。世人眼中的你,还是干干净净的,公主,你应该感激朕。”   容凤笙深吸了一口气,恨意刻骨,“爱,陛下的爱就是这样。”   怀疑妻子不贞不洁,便做下这样的杀局!   容凤笙的衣领被他掣起,男人的大掌如同烙铁般,“朕也觉得公主肮脏至极,怎么办呢?”   她的衣襟被他大力扯破,露出瓷白的锁骨,容凤笙唇瓣颤抖,恨不得杀了他!   她现在万分后悔,为什么,为什么刚才不将那匕首送进他的胸口!   止喜忽地叫道,“陛下不好了!走水了!”   “金殿走水了……”   放置哀帝棺椁之地。   谢絮立刻松开了容凤笙,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容凤笙连滚带爬地缩到角落,谢絮看着她这副模样,心脏有些闷闷的抽痛。   却是冷笑道,   “公主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   “你会得报应的。”   容凤笙一字一句。   谢絮的手僵在半空,微微冷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进来的是顾泽芳。   他将一件外袍披在了容凤笙的身上,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这样的情况,其实不跟她说话是最好的。   顾泽芳忽地想起了少年的脸。   谢玉京额头青筋暴起,看上去恨不得将一切都给撕碎,他眸中射出刻骨的恨意,紧紧地按着剑柄。   他口中低低吐出一个词。   去死。   顾泽芳心里惊骇莫名,只是按住他的手让他别冲动,若是这样冲出去,他们几个都会没命。   尤其是容凤笙!   谢玉京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登时令顾泽芳要说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少年起身离去。   而后,金殿便被人放了一场火。   顾泽芳至今都有些浑噩之感,隐隐怀疑,那把火是太子殿下……又觉得心惊。   临别时,他给容凤笙留下了一块玉佩,   “若是公主需要,可以凭借此物到顾府寻某,不论是什么事,某都会相帮。”   那夜之后,谢絮便回了宫,与其一同回去的,还有翰林院修撰顾泽芳。   而谢玉京,却是没有了音讯。   容凤笙很快便整理好了情绪,她从来都不是让自己陷入悲观的人。   繁衣的尸身不见了,谢絮又特意找自己说了那番话,   总觉得,整件事都透露着诡异。   而她接下来的日子,果真是被谢絮监.禁了起来。   容凤笙设法想要联系上顾泽芳,翌日,却有一个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她腰肢细细,紫纱染香,脚系银铃,声声勾魂。   一路行来惹得无数沙弥低头默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她指尖如兰花几瓣,取下兜帽,一张妖媚的脸庞出现在人前,肆意散发着妖冶迷离的气息,风.情露骨,   大兴的贵妃娘娘,如今的,追意公主。   谢清莺。   她身后悄然地,走出一个人来。   容灵允。   容灵允满身缟素,上来就抱着容凤笙的腰好一阵低泣。   之后才说起正事,“大皇姐,皇兄的……尸身,我见过。”   容繁衣合着眼,眉眼安静,那副神情就好像是睡熟了一般。   灵允颤抖着说,   “大皇兄的尸身之上,有被凌.虐过的痕迹,”她看到那些青紫的时候,心都要碎了。   “是不是你?”   容凤笙猛地揪紧了衣裙,望向那紫衣女子,恨意昭昭。   谢清莺美目流转,“若是我,今日我就不会带魏华公主,来见你。”   “听说,公主要皇兄赐死我?公主何必如此。”   谢清莺兰花指微翘,挟着一只烟斗,烟雾缭绕中,她笑意妖娆,“我与陛下,可是有过一段情的。公主,我怎么可能用这么下.流的手段,戕害于陛下呢?”   她眼波迷离,忽然靠近,专注地盯着她看,   “公主,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眯起眼的时候,真的很像陛下。”   她的红唇,几乎贴到额头上,容凤笙连忙躲开,脸颊却突如其来地被印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容凤笙震惊地瞪大眼。   她刚才……   她刚才是亲了自己?!   “啊,好香,”谢清莺嘴唇红润,她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像是一只妩媚的猫。   “跟陛下的感觉,不一样。”   她眯起一双媚眼,若有所思地说。   容凤笙震惊。   一旁的容灵允,亦是面红耳赤。   没想到这个谢家的假公主,竟然会做这样无.耻的举动。   “妖精!”   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用袖子使劲儿帮容凤笙擦着侧脸。   谢清莺敲了敲烟斗,抿着红唇笑起来,却依旧对容凤笙说话,“啧啧,温仪公主。你这样的生嫩,倒让本宫错以为,你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呢!”   她还要靠近,容灵允连忙伸手想要拦住她,却被烟斗当的一声,点在了额头。她的袖子,只是轻轻一拂,容灵允便是一阵晕头转向。   待她倒下,谢清莺方才袅娜地走向愣住了的容凤笙。   “当初,我握着刀上前去,对着陛下。”   眼尾像是狐狸精般勾着,她青葱的指尖染着鲜红蔻丹,柔柔地点在她的胸口,“就在这里。”   “我亲手,扎了一刀。”   指尖,随着话音一起落下。   容凤笙重重一震。   “对,对对,就是这个表情,”   谢清莺单手捂住眼睛,纤细的肩膀,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语气里似乎是在笑,   “陛下当时就是这个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你!”   容凤笙猛地站起,可片刻后,就觉得一阵眩晕。   天旋地转间,她晃晃脑袋,手臂连忙撑住桌子,防止自己倒下。   她咬牙,却阻止不了那酸软灌入四肢,   “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清莺的眼神像是可以勾魂一般。   她伸出手,将女子紧紧地抱进怀中,馥郁的兰花香顿时充斥了鼻腔。   蛊惑的声音响起,   “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见繁衣。”   繁衣……   容凤笙眼前倏地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39章 039 谢絮,你卑鄙。   039   热。   好热。   眼前火光熊熊, 容凤笙有些怔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那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   有慌乱的脚步声响起, 伴随着声声厉喝。   “快,救火!”   “你去那边,快,动作快!”   火星儿从金殿顶端迸发出来, 随着风儿飘的老高,红色的光在黑色的夜空中闪烁,像是仲夏夜的繁星。   容凤笙远远看着。   辉煌的金殿成了一片火海, 阵阵热浪扑到身上, 转瞬间身上就起了一层热汗。   点点晶莹的汗珠,顺着鬓角流淌下来。   容凤笙知道,自己在找一个人,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想不起自己找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直到,那红色的身影, 缓缓地从火光之中走出。   衣袂翩跹, 乌发红衣,贞劲秀致。   他视线总是低垂着的, 像是在回避什么, 又像是在俯瞰什么。白净的脸上有几抹灰痕。额心朱砂宛如雪地红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点缀一点鲜红。   美得像白玉梅花的瓷瓶。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古有诗云“若夫琼英缀雪,绛萼著霜,俨如傅粉, 是谓何郎”,可叹人更胜梅。   可在她眼里,遗奴才是那擢秀敷荣,冰玉一色。   容凤笙提着裙角向他跑去,将手放进他的手心。   “你去哪里了,我寻了你好久。”   她低声抱怨。   他垂眸注视着她,神情专注。   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揽着她的腰,一路急走。   容凤笙被他抵在一株菩提树下,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向那连绵不断的火海,   “是你放的火?”   “嗯。”   “你真是什么都敢做。”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谢玉京低笑,“杀人放火,我可都是占全了。”   他像是在故意惹她生气。   “你要教训我么?”   谢玉京的语气跃跃欲试。   容凤笙默了默,忽地伸出手,探在他额头。   “你是真实的吗?”   她怀疑这是一场梦。   “你可以摸摸看。”   容凤笙的视线滑到他如玉的鼻梁,再到那薄薄的嫣红的嘴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垂在身侧的手抓着衣裙,有点想别开视线,距离太近,她喘不过气来。   却被掐住了下巴。   “为什么要忍着呢?”   “我来教你。”   教她什么?   “怎么探索我。”   他抓着她的手,紧的像是挣不出去的藤蔓。   他带着她的掌心,轻轻贴上了自己的脸,掌心传来滑腻触觉,令她心头狠狠一跳。   谢玉京眼尾半阖,搭配上额心那粒朱砂,像是世上最圣洁不容侵犯的佛陀。   “嘘,不要说话,继续感受,”   少年就像是最擅长蛊惑人心的妓.子,妖孽,他带着她的手,沿着鼻梁缓慢地往下,轻触到唇瓣。   很软。   皮肤紧致富有弹性,再往下却是坚硬的喉结。   过程中,他一直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点反应,像是贪吃人.欲的恶鬼。   他抓着她的手指,按在凸起的喉结之上。   她指尖停顿的时候,他分明吞咽了一下,那轻微的异动,撩得她耳根子瞬间滚烫。   被他的手,带着继续往下。   抵住了他的胸膛,那里心脏的跳动声沉稳有力,不像自己的,乱成了一曲无序的乐章。   “你看,你心乱了。”   谢玉京的叹气声,像是在黄昏中沮丧的春色,就着她双手抵在他胸膛的姿势,俯身亲吻下来。   将满腔心事都递给唇舌。   这一刻,少年好像也化成了那火焰,看似温和底下其实全是狂暴,温暖着她冰冷的身体与精神。   他一手掐着她下巴,让她仰起脖子,方便自己毫无节制地索取。   软语又还休,两片薄薄的肩胛骨在被抚摸时轻轻颤动,宛如一对振翅欲飞的蝶翼。抵着她的上颚,直往喉咙里顶,她双唇被迫张的更开。   他吻的凶狠霸道毫无章法,她有点受不住地咬去,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停顿了一下,却是没有松开她,一点都没,淡淡铁锈味弥漫,出那种缠绵的水声。   一吻毕了。   谢玉京的唇瓣离开,而她气喘吁吁,满脸绯红,唇上全是被他肆虐过的痕迹。   手却被他捏的死紧,抵着腕骨缓缓地摩挲着。   谢玉京忽地抽出一只手来,将她的两只手扭在一起,不让她挣脱,容凤笙感到手心有些酥酥麻麻,低头却看见那鲜红的剑穗,顺着指缝流泻下来。   就像一团理不清楚的红线。   他的掌心不断揉搓着,骨节与她寸寸贴合。眉上挨满了湖光山色,他的眼神,看得她口干舌燥。   谢玉京忽地轻笑一声,他指尖拨开她汗湿的刘海,   “看在你给我准备了生辰礼的份上,”   “放你一马。”   他生得高几乎是将她圈抱在了怀中。将脸搁在她的颈边,充满眷恋意味的轻蹭,微微的痒带着热意吹拂而来。   “幸好,你没事。”   眼前忽地有红绸飘过,容凤笙轻看一眼,那上面写满了男女之思。   原来这是一株,挂满了有情人誓愿的菩提树。   她一条一条地观望过去。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她在心间轻念一句,便主动去啄吻他的唇瓣,带着羞涩的小心试探,却被他疯狂地纠缠回来。   他的手指钻进她的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则掌着她的后腰,灼热的热度透过衣衫传入。   “爱我么?”谢玉京声音里有蛊惑味道,“我所问的,是男女之思,男女之爱,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你的心上人是谁?是顾泽芳么?”   “嗯?告诉我。”   容凤笙不说话。   她从不知道,她还可以这样地想念一个人。   想得不得了,想看见他的脸,想听他的声音,想得不得了,好像是腿上扎着滚烫的针,只能忍耐着不动一样。   人在被思念时,知或不知,已在思念者的怀里。   她踮起脚,在他耳边含糊地低语,“你要仗着我的爱,飞扬跋扈乖戾骄纵。我想了想,这一生也就爱这么一次,我给你。”   他蓦地低叹。   他已经等待了太久,   他是一片雪花,等待着披拂在归人的肩上。   她是游方时的袈裟,是困顿中的正信。是世上最糟糕的罪人,是他毕生的因果。   “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这场大火,就是他为她印证的答案,   他一五一十地将过程告诉她。   事情做的隐秘,是他一贯的手段,又狠毒又果决。   容凤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对于这些把戏,她不了解也没有什么兴趣,却很着迷他低低诉说的神情,仿佛在夸耀什么极大的功勋。   火烧金殿,是一箭双雕。   第一,替她解围。   第二,完成哀帝的遗愿,将尸骨焚烧成灰。   容凤笙却道,“繁衣的尸身不在棺椁之中,不知道被谁劫走了。”   谢玉京蹙眉。   “我怀疑是谢清莺。所有与繁衣有旧的,且有出入寺庙权利的人,只有谢清莺。”   除了她,不做他想。   “小姑姑为何要这么做,”   谢清莺算是谢絮的义妹,称呼一声小姑姑总是不错,   但是他们二人,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从得知谢清莺给了容繁衣一刀之后,她就没法对她生出什么好感,是以神色有些不虞。   谢玉京却是低笑,   “我称她一声小姑姑,自然是出于礼节,都是你教我的,你忘了么。可若是你不喜欢我这样唤她,那我不唤便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凤笙低着头。   谢玉京却道,“容繁衣的事情,我会去查,”他抚摸着她的脸庞,少年的眼睛,像是一个诱人深陷的漩涡。   她只是那样看着,便有漫天的星子在眼前转。   那场火,在心底烧地愈发热烈,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教条,都烧个精光。   “且在寺里等着我,生辰那日,我会来接你。”   一个月,还有一个月便是他的生辰。   容凤笙知道,他回去以后,宫里会发生什么。   也许,就像繁衣去世的那一天一样。   他真的可以赢过谢絮吗?   容凤笙双手合十,跪在菩提树前,虔诚地祷告。   愿我所爱之人,平安归来。   那树枝上晃晃悠悠的红绸,像是一个又一个慈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女子。   *   容凤笙醒来的时候,室内没有点灯,一片漠漠昏黑。   身上有微微汗意,粘热得难受。   眼前帷幔重重,檀香袅袅,安静得有些可怕。   这是在哪里?容凤笙有些茫然,忽地想起,自己在晕过去前,见到了谢清莺,然后她说要带她去见繁衣,   对,容繁衣。   繁衣,果真在谢清莺的手里。   容凤笙想要起身坐起。忽然发觉自己双肩赤.裸,而手腕,却是被一串佛珠紧紧地裹束着,缠了好几圈,勒出了道道红痕,正举过头顶,紧紧地捆在了床头。只消是动一动,便酸痛难忍。   忽地,脚步声漫过,有人进来了。   似乎撩开了珠帘,珠串相击的声音回荡。   隔着帷幔什么都看不清。容凤笙只能呆呆地凝望着帐顶,难道自己还是在做梦吗?她之前不是与容灵允与谢清莺在一起吗?   进来的人,又是谁?   当,是茶杯被搁置下来的声音。   “陛下,当真要这么做?你就不怕,你是错的?”   “冤枉了你的宝贝可怎么办,那可是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女人呢,”女子如同猫般慵懒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是谢清莺!   须臾,谢絮烦躁的声音响起,“妙妃来信,他们二人有私情!况且他所作种种,足以让朕治他死罪,”   他的声音骤然阴沉下去,“不,朕要废其太子位,将之凌迟处死。这猪狗不如的杂.种,死不足惜。”   “啧啧”谢清莺媚笑,“陛下还真是残忍,那可是你唯一的孩子,陛下难道就不怕断子绝孙?”   她说话竟是这样的肆无忌惮,   谢絮冷冷而笑,“梁王世子进京了,你不知道?”   谢清莺默了默。忽而惊呼,“难道陛下——要改立世子?”   “不必多言,你只需要按照朕的吩咐去做就是,”   他们二人想要做什么?   容凤笙心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下也只有一片薄薄的亵.裤,这让她感到了一股难言的难堪与耻辱。   她在这里面衣不蔽体。   而外面二人,却是毫不介意地高声谈论。   越过轻薄的帐幔,可见女子垂着一头如云的乌发,玉山轮廓隐约,修肩长颈,深深勾动人的心魂,看得谢絮喉头一紧。   谢清莺却是忽然出声道,“那陛下应允清莺的,可别忘记了。”   她眼波妩媚,穿了一件极为大胆的襦裙,外罩浓紫色的大袖衫,一片雪白深深吸引人的视线。   兰花指间,亦是斜着一只烟斗。   那烟斗用白玉打造,上面雕刻了一些兰花纹路。   她朱唇轻吐,轻柔的烟雾攀援上了那妖媚的脸庞。   谢絮沉声道,“你帮朕,朕自然不会亏待与你,那人的尸身,随你处置。”   谢清莺慵懒地笑了。   “多谢陛下。”   又道,“不过,皇妹要提醒皇兄一句,这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若是做下了,只怕她要恨你入骨。”   “何况,就妙妃那女人一句话,你就怀疑了?”她的指尖点在谢絮的胸口,“皇兄的疑心病是否愈发严重了呢?”   谢絮一把攥住她的手,狠狠甩开,还在自己的衣衫上面轻掸两下,皱眉道,   “别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谢清莺,你不要忘记了自己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   他声音里带着浓浓厌恶。   “是,皇妹自然不敢忘记,皇妹只是个低贱的妓.女。没有皇兄,哪有我追意公主的今天呐。”   谢清莺轻轻笑着,没骨头般靠在墙上。   “不过皇兄,还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子,谁知道玩到最后,一颗真心捧出来却被摔得稀碎,这若是说出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听到这里,容凤笙都有些佩服这个谢清莺了。   简直是在谢絮的底线之上疯狂踩踏。   谢絮的唇瓣抿得死紧,忽然抽手,一股凌厉的掌风掀在谢清莺的脸上。   谢清莺被扇倒在地,娇嫩的面庞顿时起了红肿。   她趴伏在地面,烟斗也从手中脱落滚到了一边,她吐出一口血,继而咳嗽起来,气喘吁吁,衣服也有些滑落,露出半片香肩,春光无垠。   谢絮却是看都没看一眼,仿佛看一眼就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谁知,谢清莺忽然揪着衣襟,哀哀地低泣了起来,那嗓音又低又媚,哭的谢絮心烦意乱。   “再哭朕就宰了你。”   他指着她,眼眸含着阴鸷的警告之意。   谢清莺的哭声瞬间止住。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顶着那片红肿,甚至连摸都没有摸一下,双眼含着妩媚的笑意。   “不疼,反正皇妹都被打习惯了,”   以前她做军妓的时候,不知道被多少男人打过,不过她现在一跃成了公主,只有她扇旁人耳光的份,天底下唯一敢这样对她的,唯有面前这个谢絮了 。   她忽地想起,以前啊,她也被人扇过耳光,然后那个人。   那个人啊……她轻轻眯起眼。   果然是暴虐无常的帝王,只是一句话,便让那人头颅落地,粘稠的血浸透了她的罗袜。   她不过是皱了皱眉,那个男人便蹲下身,伸着如玉如琢的手,亲自为她换下。   谢清莺莲步轻移,走向床榻。   浓紫色的裙裾缓缓拂过地面,撩开了帐幔。她腰肢微斜,半倚在了床榻边上。   榻上躺着一个美人。   雪白的衣裙被剥开,像是雨后春笋,冰肌玉骨、肌理细腻。   乌发凌乱在枕上,双腕被一条佛珠系起。   如落入蛛网的白蝶,脆弱无辜。   引人摧折的绝美。   女子倏地睁眼,宛如含着亘古不化的冰雪   冻得人浑身一激灵。   “哎呀,亲爱的长公主殿下,您醒啦?”谢清莺半捂着唇,用一种亲昵的语气说。   容凤笙感觉喉咙里有些干涩。   她盯着面前女子,一字一句,   “你们打算做什么?”   谢清莺有些惊讶,她竟是半点都不害怕吗?   就连正常女子该有的羞耻反应也没有,倒是让她少了许多乐趣。   她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摸上容凤笙的脸庞,却被她侧头躲过,谢清莺倒也不介意,轻笑了一声。   指尖的烟斗一转,送入双唇轻轻含住,眯起眼来打量着她。   容凤笙只觉这女子看她的眼神,十分地古怪,像是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什么人。   谁知这一走神,却被谢清莺得了手,她的指尖捏着她的下巴,容凤笙只觉下颌一麻,嘴唇倏地张开,一枚药丸便滚入了口中。   两根指节一按,便迫使容凤笙将药丸吞下了。   那药丸入口即化,让她连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容凤笙只觉整个口腔充满了甜腻的味道。   她内心震动不已,谢清莺竟会武功?!   “这枚药丸,叫做合.欢,能够让世上最冰清玉洁的圣女,变成最下.贱的荡.妇,”   她盯着容凤笙逐渐泛起水雾的眼,   忽然贴近她的耳边,低声道,   “谢絮这个无能之人,他想要你想得不得了呢。可惜他的身子出了些问题,你知道的,这样的男人总是要疑神疑鬼,眼下,他怀疑你跟他儿子有一腿呢!”   她像是觉得好笑,笑得花枝乱颤。   “不过我瞧着公主这样冰清玉洁的人,应当不会做出那等乱.伦无.耻之事。便是外人怎么评说,清莺永远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怕到时候啊,陛下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迎着容凤笙满含怒火的双眼,谢清莺却是笑嘻嘻的,“公主你知道的,清莺出身军妓,身上有点这种东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她满是惋惜道,“公主之身何等尊贵,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药物呢?清莺也劝解过陛下的”   “莫说,你还是繁衣的亲姐姐,清莺实在,实在是舍不不得这样对你。可惜皇命难违,你要恨啊就恨这些臭男人,可千万不要恨清莺,清莺可不想,再一次被这双眼睛,满怀恨意地看着了。”   她伸手,合上了容凤笙的双眼。   “每当想起那个眼神,清莺实在是心如刀绞。”   她话说的半真半假,却是呵气如兰,撩人至极。   容凤笙只觉一股酥麻之意,沿着四肢百骸在游走。   她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隔着珠帘,视线如同冰刃般割向那道身影。   龙袍上龙纹醒目,男人的身影高大巍峨,脸色沉默却又阴沉。   “谢絮,你卑鄙。”   谢清莺低叹,   “哦对了,忘记告诉公主殿下了,服下这枚药丸后的两个时辰,你的眼前之人,会变成你最想见之人、最想要之人。”   “公主会得到快乐的。”   “鱼水之欢,是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事情,并不是男子的特权,女子亦是可以尽情地享受,”   谢清莺撑着额头,眯眼轻笑,她也觉得,几乎要被眼前的美景给深深地迷住了。   容凤笙正闭眼忍耐。   她额头的肌肤上薄薄地渗出了一些汗水来,如同雪晶凝露。   乌发湿透了,黏连在脖颈,宛如海藻般三三两两地缠绕着,令人想起那妖媚的海妖。   她眼尾忍耐出了一片绯艳的红色,手指痉挛地抓紧了身下的锦被,唇上则是被咬得血迹斑斑,微末的血渍从唇角滑落。   温仪长公主的美貌之名天下皆知。   可谁都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   难怪,谢絮会迟迟不杀白落葵。   只为了从白落葵那里拿到尽欢,控制与她,将她变成自己的禁.脔。   这样的绝色美人。   她忽地半睁了眼睛,里面汪了一池春水,此时却是春潮涌动、勾魂摄魄。   平时端庄自持不容亵渎的女子,出现这副表情……   谢清莺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男人都想要她。   她美成了欲望。   谢清莺轻阖眼睫,想起了那个一模一样的脸庞。   若温仪长公主是情.色之欲。   那个男子,便是权势之欲、金玉之欲。   冷冷的男声忽然在身后响起,“你看清楚了,她可不是容繁衣。”   这句话如冷水一般兜头淋下,将谢清莺给泼醒了。她浑身发冷,有些颤栗地抱住了双臂。   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过来,随手将发丝拨到耳后,软语道,“我当然知道她不是,”   她侧了侧身,试图隔绝谢絮的视线,   但怎么挡得住,那片白腻仍旧落进了谢絮的眼里,男人眸光骤暗,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但同时又被一股彻骨的剧痛给碾过。   若是她当真与谢琼……   他死死地攥住了双手。   谢清莺却是意味不明地,轻轻道,“我当然知道她不是。”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容繁衣。”   谢絮冷哼一声,转身吩咐道,“去请太子。”   容凤笙顿时如遭雷劈。 第40章 040 你不要乱来,我怕伤着你。……   040   她的喉咙里像是有一把刀。   手腕被佛珠串给绑缚着, 一颗一颗紫檀木,象征着佛心明净,现在却是耻辱的象征, 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   眼前水雾迷蒙,好像又站在了那漫漫大火之前,她的衣角上燃起了火焰,那火苗一路吞噬、一路爬行, 撩到她的嘴唇,又钻了进去。   她的喉咙里也起了火。   她开始吞咽口水,试图缓解那股干渴。   眼前昏昏, 复明明。   她想起了以前在皇宫的时候。   想起了高烧不退的那个夜晚, 满嘴都是浓浓的血腥气,又想起了祭神台上。   禅让大典上,乌云漫天,大雪纷飞,繁衣身披华美的绛红皇袍,像是登基那天一般,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下, 走向烈火燃烧的社稷坛。   他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手臂上蔓延着被鞭笞凌\'辱的痕迹,他单薄的身形在风中轻颤。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掩起了衣领, 以及下面肆虐的青紫红痕。   宣表官员诵念禅位诏书的声音洪亮如钟, 敲钟擂鼓的声音一声声回荡在耳边,震耳欲聋。   而后,皇冠从他的指尖脱落,他身体重重一晃,往后重重地栽倒。   身后, 就是陡峭的九十九座台阶。   他的身下缓缓地淌出血来,有风吹过,红色的袖袍掀起,盖住了那张绝色的脸。   “阿姊,不要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一切骤然变色。   她在祭神台上。   低下头,底下全部都是咒骂她的百姓,他们都满怀愤恨喊着叫嚷着要烧死她,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勾引自己的继子、乱.伦淫.秽   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那样痛恨她,只因为,肆意地指责她就能显得自己干净。   忽地,一片凉意落下。是谁的手轻轻拂过了脸庞,容凤笙费力地张开眼睛。   谢玉京的脸出现在了面前,他看上去有些惊讶。   “你怎么在……?”   容凤笙忽地挺身将他吻住。   谢玉京瞬间情动。   却又被她狠狠地推开,容凤笙的手腕绷得死紧,唇瓣再次被她咬出血痕。   他凑近,听见她低声喃喃。   “王.八.蛋……”   容凤笙心中恨意切骨。   谢玉京皱眉,其实他早就发觉了事情的反常,从看见她出现在自己床榻上的那个瞬间。   他伸手拿过一旁的锦被,将她赤.裸的身体盖住,而后细心地解起了她手腕上的佛珠。   那佛珠将她的手腕勒得很紧,隐隐地看见了红肿。   谢玉京想要用力扯开,却怕弄疼她了不敢下手,只能耐心地解着。   却听见她低哑的喊声。   “不,不要。不能解开我。”容凤笙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那媚.药早已侵蚀了她的神智。   出现在她面前的,她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   可是她看到的,是遗奴的脸。   女子的胸脯就好像藏了一只鸟儿。   鸟儿的嘴红红尖尖,几乎啄破了那层薄薄的布料。   像是那种皮薄身娇的面点,不敢下筷箸,一捅下去便是汁水横流。   他手下猛地用力。   佛珠四溅。   哒哒哒哒……   争相跳下了床榻、滴滴答答地滚落到了四处,   像是紊乱到不正常的心跳。   谢玉京想将她裹着被子抱起,便被一双玉臂搂住了脖颈。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里面的意味让他心中狠狠一荡。   他低头衔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吻绵长而又深沉,   “乖,我带你去找太医。”   “遗奴,”容凤笙却将自己从那厚厚的蚕茧之中解开,她扑进了谢玉京的怀中。   触到她滑溜的后背,谢玉京蓦地震住。   雪白的身子被黑发缠绕着,几乎令人眼花缭乱。她的头发很长,几乎盖到了小腿之上,肩膀很薄,纤细脆弱。   她扑倒了他,紧紧地贴近着,却又在他伸手来搂着的时候,一把将他推开。   “我,我们不能。”她哑着嗓音说。   这是谢絮的局!   是谢絮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局!   谢玉京站直了身体,却被她死死地盯着,他垂眸,指尖将要触碰上她的脸庞,却忽地被她扑倒在地。   玉冠骨碌碌地滚到了床底下,衣袖铺开,交缠着一地凌乱。   谢玉京倒在地上,后脑贴着冰凉的地板,乌发散乱如泼墨。   他冷静地看着这个在上方的脸庞。   满脸绯红、那双眼眸似乎能溢出水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促而剧烈,眼中的意味像是要将他一口吞进腹中。   他由衷地,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快意。   少年薄唇一动,喑哑吐出,   “你不要乱来,我怕伤着你。”   可是他的眼神却不是这么说的。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她的发撩到耳后,又缓缓地抚过她汗湿的眉骨。   从她眼眶中,倏地滑出了晶莹,一滴一滴,砸在他的面庞上,流进他的鬓角。   烫的他心尖一疼。   她忽然狠狠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用力晃了晃视线,“不,你不是遗奴。”   这都是药物的作用,她闭了闭眼,再睁开。   却还是谢玉京的脸。   谢玉京似乎陷入了思考。   半晌,莞尔一笑,   “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证明我是我。”   他嘴角勾起弧度,却像是蝶翼煽动了沧海,容凤笙的眼珠定定不动。   容凤笙看着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衣领上,缓缓地将衣襟拉开。如玉指尖在靠近锁骨的地方,不过是轻轻一划,便有微微的血迹渗透出来。   容凤笙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猛咽口水。   他的手不知何时,贴住了她的脸庞,指尖冰凉,捧着她的脸,对准自己的眼睛。   “你再看清楚,我是谁?”   “遗……遗奴。”她喃喃。   天下独一无二的长生血   “不错。”   他眯起眼,赞赏地轻笑,摁在她后颈上的手,倏地用力,身上人便不受控制地向他压来。   柔软馥郁撞满怀。   谢玉京搂着她的纤腰,满足地低叹一声。   感受到他精韧而富有弹性的胸腔中,因笑声而牵起的轻微震动。   容凤笙微怔。   她的唇,距离那道伤痕只有咫尺之距,混合了寒梅香气的血香无处不在,几乎将她逼疯。   谢玉京长睫轻阖,脖颈上凸起道道忍耐的青筋,又被汗液浸过,流出如玉的光泽。他将头侧开了一些,使得上面的血痕,更加暴露在她眼底。   他薄唇微动,轻吐二字。   “来吧。”   慵懒磁性的声音挠动耳廓,容凤笙低下头,将唇印在了他的锁骨之上。 第41章 041 我与太子,清清白白!   040   谢玉京任由她的唇舌在伤口上轻轻碾过, 却一句痛哼都不曾发出。   容凤笙忽地撑起身体。   少年眉心微蹙,双眼波光粼粼,像是盈满了泪水, 额间青筋暴起,不知是激动还是痛苦。   他捂着嘴,似乎怕自己发出什么难以启齿的声音。   见她停下了动作,他甚至有些迷茫地看来,   “好了吗?”   回答他的,是再次覆盖上去的嘴唇,柔软而滚烫。   容凤笙只觉像是置身在烈火之中。   药力在身体四处乱窜, 就连流经血管的血液都变得躁动不安, 好像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巨大的空.虚感在蔓延,几乎将她给逼疯。   谢玉京喘气不已。   柔软的发丝挠在颈侧,微微的痒意传来。   舌尖轻触的地方,就像撩起烈火。   她无处不在的旃檀香气,此刻化成了催命符。   若是这一刻叫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搂紧她,谢玉京满足地喟叹一声。   容凤笙额头抵着他的下颌, 看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处, 忍不住眼眶泛酸。   “对不起。”她低低说。从来都不舍得伤害他的,可偏偏一直让他受伤的是自己。   她心中一时又翻腾起了滔天的恨意。   恨自己, 更恨那设局之人, 一瞬间都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想要就这么沉沦,臣服于药性和欲.望,管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不论是铡刀还是千夫所指。   谢絮自己想当乌龟王八蛋, 那就让他当好了!   可一瞬间,她又想起了繁衣的脸,想起了繁衣的遗愿。   她不能死。   心中的不甘愈发浓烈。   为什么   为什么要被人控制   为什么生死都要掌控在旁人的手里?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体内被种下尽欢   为什么她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谢絮敢这样对她?就因为她无权无势?   眼前一瞬间浮现了许多人的脸,白落葵谢絮荆幸知老皇帝,最后却定格在了谢玉京的面容上。   遗奴。   遗奴。   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喊他的名字,得到的是一声声低沉有力的我在。   谢玉京忽地抱着她一用力,转瞬间,两个人就调换了个位置。   少年眼尾微勾,居高临下地俯瞰下来。   容凤笙只觉他的神情充满了侵略欲。   少年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绯红的脸,容凤笙感觉到难以抑制的羞.耻,她伸手,下意识地想要捂住他的眼睛,却被他紧紧地反握住了,如蛇般钻进了指尖。   十指相扣,往下一压,用力按在了脸侧。   少年身上隐隐透出寒梅香气。   他冰凉柔软的乌发垂下,如蔓如织又如罗网,几乎遮住满眼雪色。   他撩开她的发,指腹蹭去她额上的汗水,而后俯下身来。骤暗的光影中,他眸底如雨后急晴的一丛光,照在海外孤悬的岛屿上,分明温暖,却又彻骨寒凉。   “永远都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他的吻,轻轻印在她白皙的耳垂,   “我是你的,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耳垂上的吻,炙热而小心翼翼,像是在亲吻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她一直是端坐在云端的观音,不懂人世间的爱欲,亦是不屑于去懂得。   而他,是在地狱里挣扎不休的恶鬼。   他仰起头,看见五彩琉璃光从云层透入,照射在他干裂而丑陋的皮肤之上。   观音娘娘纯白的衣裙上流过莲花纹路,她的颈上缀满雪色,她的面庞永远清高,不屑于向人世投来一眼。   于是,他精心布局,将她亲手摔碎。   再亲手,一点一点地为她塑好神像。   引诱她,对他产生无可取代的依赖与爱意。   这个世上,他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感情,只要她的,也唯有她的,才可以令他振奋。   像是春水一般,滋润着干涸龟裂的土壤。   普熏十方,莲花座上的观音,她垂眸看着世人,从来不肯亲临到人间来看一看,那么,就让他伸手拽她一把,让她降临到他的怀里吧。   让那时时吟诵着佛偈的口,吐出爱语。   让那时时拈花的指,挑动情.潮。   他就是,这样的恶人啊。   如今,他的观音,就要困在他亲手铸造的佛龛之中,永远都逃不出去了。   谢玉京感到从灵魂深处传出的战栗,一股一股,腾升而起。   怀里的她是初春新化的雪,而他就枕在这雪中,心脏满足的几乎要爆裂开来。少年的神情像是新生的婴儿,在感受着圣洁的光辉那般。   他修长的手指,坚定地、果决地捞出了一轮明月。   他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明月。   又化身成了某种牙齿尖利的兽类,拨弄着珍贵的果实而舍不得下口。   他抱起她,坐到椅子上,忽地被她紧紧地抓住了手臂,   “我好热。”   她像是脱水的鱼,嘴唇微张,可见一排洁白的贝齿。诱得他覆于其上,恶劣地夺走她最后一丝呼吸。   让她颤抖,让她慌乱。   让她手指痉挛地陷入他的黑发之中。   箭在弦上,她忽地泪流满面地推开他,   “我们不能。”   谢玉京咬着牙。   这样的情况,跟他说不能?   他额头有汗水流下,浸润过高挺的鼻梁,他觉得自己几乎爆开了,他更用力使她贴向自己。   她的手心,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垂着眼,紧张无措地盯着少年的眼睛。   “一起下地狱吧。”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   “只要跟你在一起,下地狱我亦不惧,不论是在哪里,我都不惧。”   苍白的肌肤上铺满了红晕,容凤笙几乎能够碰到他的鼻尖,“不可以。”   她闭上眼说。   “遗奴,我舍不得你死。”   谢玉京顿了好久。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   他抵住她的额头,吐息愈发急促,指尖颤抖,为她将发丝撩到耳后。又轻抚上她的脸庞,   “可我不能放任你不管。”   他贴在她耳边,用气音送出了几个字。   容凤笙闭上眼,脖颈以下全都是红的。她睫毛轻轻颤抖,唇瓣紧紧地抿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用吗?”半晌,她有些茫然地问。   他有些想笑,但生生忍住了。   他点头道,“嗯,应该是有用的吧?我也没有试过。”   容凤笙低低道,“那你怎么办?”   她觉得他也难受。   谢玉京却是舒朗一笑,苍白的眉骨浸在汗水中,愈发显得秀逸过人,像不可高攀的仙。   “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想帮你,你明白吗?”   片刻之后,容凤笙唇瓣微动,方才低低地说了一个字。   “嗯,”   于是,他果真将她推开了,毫无迟疑,这样恐怖的自制力,令她微感愕然。他一展臂,将外袍披在了容凤笙的身上,将她打横抱而起,又轻轻放平在了榻上。   容凤笙微阖双目,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我、我害怕。”   樱红色的唇瓣被她咬出微微齿痕,又迅速恢复红润饱满。   “别怕,嘘,”   他缓缓地贴近在她耳边,抵住她唇,轻柔低语,   “我会让你舒服的。”   容凤笙拼了命地去想那些清心咒,去想那些密密麻麻的经文,却在他滚烫的唇舌中逐渐融化。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便被绑缚在了一起。   灯火寸寸凋零,夜色渐渐笼罩下这座宫城。   ……   清晨的第一缕光透入,容凤笙渐渐苏醒过来。   她喉咙里干涩得像是吞了炭火,身体亦是酸疼难忍。   却忽地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她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便被从帐子中一把拉出。那人死死地摁住了她的肩膀,一股剧痛传到各处,她却无力反抗。   容凤笙垂着眼,浑浑噩噩地跪着。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皇帝高高在上,阴沉着脸,唇角抿成了锋利的一条线。   堂下的女子一言不发,她一袭雪色单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身侧,像是一株带露的白牡丹。   嘴角有些干涸的血渍,破皮地红.肿着,颈侧亦是青紫密布,一路延伸下去,一看就知道她昨晚都经历了什么 。   男人声音很轻,像是从云端传来,   “温仪,你可认罪?”   容凤笙沉默了许久。   忽地想笑,罪?他们都想让她认罪。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停地有人要她认罪。   她似乎生来就是有罪。   “敢问陛下,温仪犯了何罪?”她有些倦怠地问。   “你与太子,”谢絮一字一句说的艰难,却透着震慑的威压,“昨夜都做了什么丑事,难道要朕宣之于口?”   低沉的声音砸下,振聋发聩。   容凤笙却忽地抬眼   “不,我不认。”   “我与太子,清清白白!”   她仰着脖颈,声线清冷如剔冰。   “清白?”谢絮勃然大怒,他一脚踹翻了跪在旁边的太监,那太监惊呼着从台阶上滚摔下来,头上顿时破了一个血洞,却是不敢吭声,连滚带爬地跪到了一边。   明黄的龙袍轻摆,额角金珠晃出狂乱的弧线,他大步走到容凤笙的面前,力度极大地将她从地上扯起。   容凤笙的头发被他攥在了手心,剧烈的疼痛从头皮处传来。   谢絮切齿的声音,在她耳畔阴森响起,   “你看你身上的痕迹,你自己看看,你有多无.耻。”   谢絮一把将她的衣袖捋起,使那洁白的玉臂,以及那些青紫的暧昧红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只是众人没有人敢抬头。   帝王的怒火,足以毁灭一切。他的视线寒冷如冰,又夹杂着熊熊烈火般的恨意与愤怒。   他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狠狠地将她甩开,“连你都背叛朕!”   “贱人!”   唰的一声,他长袖一展,抽出利刃,抵在了容凤笙的脖子上,那凛冽的森寒,恰如他的眼眸。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容凤笙却是一动不动,   她眼含讥诮地看着他,那冷漠的眼神,令谢絮的心脏扯起一股迟钝的剧痛。他眼前有些晕眩,忽地见她长如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抖,嘴唇微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中挤出,   “我与太子,清清白白!”   怒意如火山喷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人出声道,   “公主既然这样笃定,不如,让嬷嬷验一下如何?”   谢絮铁青着脸,“还需要验什么?”   他在外间站了一个晚上,四肢僵硬,寒意彻骨,他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吟哦之声,伴随着压抑的低.喘。   没有男人可以忍受这样的耻辱,   他的亲儿子,与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若非有人阻拦,他真的很想立即冲进去,将这对狗男女斩于剑下!   谢絮闭了闭眼,英俊的脸庞绷的死紧,眼底徒然迸射出一丝暴虐。   若不将他们千刀万剐,难以消除他心头之恨!   容凤笙却扯起嘴角,轻问道,“不知妙妃都与陛下说了什么,竟是让陛下,如此怀疑我与太子殿下?”   谢絮沉沉地盯着她。   是,这是妙妃给他出的主意。   那时,妙妃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连嗑几十个响头,额头上鲜血淋漓一片,惨不忍睹。   她道,   “臣妾敢以性命担保,太子与温仪长公主有私情!若是臣妾所言为虚,便要臣妾不得好死。”   她指天发誓,又发毒咒,   “若是,若是有一字不实,陛下可以即刻将臣妾杖毙于庭前!”   “陛下,只消如此这般,便可试出他们二人,是否真有奸情。若二人早已通.奸,秽.乱宫闱,必定干柴烈火,做下丑事。届时证据确凿,众目睽睽,岂不是既能随意处置温仪公主,又可消除陛下心头大患,一举两得!”   看清谢絮的神情,容凤笙瞬间了然,遂缓缓笑开,“陛下忌惮太子,便设下这样的局,”   她眸如利刃,像是能剖开人心,这一刻,在她眼里脏脏不堪的,是谢絮才对,   “以我为饵,只为引诱殿下犯下滔天大错,但太子殿下性情纯良举世皆知,绝无可能做下此等无.耻之事。   全是陛下擅自揣测,冤枉好人,听信小人谗言,刚愎自用,枉为人君!”   “我与太子,清清白白!”她再一次,面对众人,掷地有声!   “都到如此地步,你还要装模作样!”谢絮的剑刃在她脖颈上陷入,微微血线溢出,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倏地笑了,“若陛下是错,该怎么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陛下是错的,若是太子殿下从未……从未与我苟.合,陛下又该如何?你敢将这柄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么?你敢向天下谢罪么?你敢么?”   随着话音落地,殿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谢絮冷然一笑。   他将剑扔下,狠狠掐住她的下巴,几乎掐出了血痕,“既然你这么想死,朕便成全你。”   “带下去,验身!”   *   内室,容凤笙任由那嬷嬷摆弄,身体往后倚靠住椅背。谢清莺吐出一口烟雾,屏风遮挡了她的视线,只能看见容凤笙那张还未彻底褪去红晕的脸。   她悠然道,   “公主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人。”   谢清莺的目光像是能够穿透屏风,落在她赤\'裸的肌肤上,“皇兄这样待你,你不会觉得羞.耻么?”   “愤怒呢,怨恨呢?缘何如此平静?”   容凤笙眼中似有冰棱,剑一般向她投去,   转瞬又变得平静非常,像是一口无波的古井,掀不起一分波澜。   “经历了这种事,还要那些羞耻心做什么呢?”   她指尖抵着额头,倏地轻笑起来,她笑起来极美,像是一缕抓不到手里的烟雾。   “都是假的,不是么。”   “所谓贞洁,不过是世间男子,用来束缚女子的枷锁。我为什么要为了一条枷锁,折磨自己呢?”   “妙,妙,妙,公主殿下,此言甚妙,”谢清莺笑了起来,看上去心情很好。   容凤笙任由那嬷嬷动作,努力忽略那股不适,瞧着谢清莺,忽然对她手上的东西好奇了起来。   “你吸的是什么。”   “是好东西,公主想要试试么?”谢清莺舔着唇笑,“保准让公主欲.生.欲.死。”   容凤笙轻哼一声,扬起脖颈,晶莹的汗液顺着脖颈滑下,眉间微微蹙起。   “啧啧,”这副模样,谢清莺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了一周,轻叹,果真尤物。   “太子殿下呢。”   良久,听见容凤笙问起。   “他啊,早就被他的好父皇给看押起来了”   容凤笙疼得脚趾蜷缩,轻阖双目,在心中淡淡思量,谢絮的权利比她想象之中的要大,东宫要与之抗衡,恐怕并非易事。   谢清莺忽然道,“若公主能活着,挺过这一关,我便带公主去见你亲爱的弟弟,如何?”   容凤笙半睁了眼看她,却是勾唇,“一言为定。”   *   嬷嬷身子颤抖,不知为何心惊不已。   陛下的脸色阴厉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杀人般,她抖的更加凶了,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   “回禀陛下,温仪夫人,并未与人欢.好……”   谢絮的神情骤变。   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难看至极。   容凤笙嗤笑,“陛下,你满意了么?”   “陛下现在,还想怎么处置与我?”   说罢,她脸色瞬间变得分外苍白,唇角渗出血迹,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忽地往后倒下。   谢絮顿时大惊。   “快传太医!”   谢清莺叹道,\"那药性极烈,若是要生生捱过,怕是于身体有极大的损害。\"   谢絮面沉如水。   内殿。   谢絮烦躁地榻前走来走去。   谢清莺眼眸沉静地看着他,像是妖精般没骨头地倚靠着墙壁,淡白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周身。   “若他们二人没有私情,为何太子,一夜都未曾从长乐殿中出来?”谢絮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谢清莺的烟斗遥遥一指,指着那榻上安睡的女子。   她小指微颤,抖落了一些烟灰,   “皇兄可真的是当局者迷啊。”   “若换成你,你舍得出去么?”   “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她将烟雾喷到了谢絮的面上,忽地凑近,媚笑道,“可惜皇妹不是个男人,否则,也想尝尝这位公主的滋味呢!”   谢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咔嚓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谢清莺脸上都疼出了汗,还是在笑,快意的笑,   “皇兄啊,她永远都不会爱你了。”   “你这样待她,你这样地作践她,这位公主殿下,待她醒来,怕是要恨极了你了!”   谢絮的面色瞬间扭曲到可怖,他静了一会,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即便不爱朕,朕也要将她永远留在朕的身边。”   谢清莺心底一惊,这个男人,怕是要疯魔了。   她暗暗想道,难道男人许久不做那事,真的会憋出病来?   魏宣烨放下药箱,脸色有些不大自在,谁知道,这位公主竟然会中这样的药物。上一次,是宫妃遇刺,这次便是中了春毒,偏偏每次都有这位温仪公主的身影。   有她在的地方,便是祸事不断。   果真是祸害,那预言不假。   魏宣烨垂手,恭敬地侍立在一侧。   “如追意公主所言,这药性极烈,对女子身体的危害极大。待微臣开几服温和的方子,好生将养数月,想来便无大碍了。不过,不可再行激烈的房.事,否则便会落下终身的损伤。”   说起这些却是半点异色也无,这太医令好淡定的心性,惹得谢清莺诧异地看他一眼。   魏宣烨衣襟上绣着几朵青莲,愈发显得脸色白玉般清冷。   谢絮默然良久,忽地厉喝。   “将太子带进来!”   须臾,羽林卫便押着一人进殿,顿时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了室内。少年的乌发散下,披散在两肩,衣襟大开,修长的锁骨上满是指甲挠出的痕迹。   嘴角亦是血痕斑斑,有好几处红.肿破皮。   谢絮只觉极为刺眼。   谢清莺摸着下巴感叹,袍茉这位小太子,果真是融合了他父亲与母亲的所有优点。   谢清莺见过谢玉京的生母。那个女人,那个疯子般的女人,是个美人,美的有些苦态。   若说温仪公主是不容玷污的美,那么那个女人,就是楚楚可怜的、诱人玷污的美,正如现在这个少年给人的感觉,十足的破碎感,惹人摧毁,   再过几年若是能够成功登上帝位,怕是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不,远胜他的父亲。   必定是位惊绝艳绝的帝王。   她心里暗暗将他与容繁衣进行了比较,忽然觉得,二人根本难分上下。   不由得感叹,温仪公主可真是好福气,生命中,有这样两位的存在。   谢玉京被一盆水泼醒,冷水顺着脸颊滑下,衬得脸色更白、鬓发更黑。   他额心的朱砂水洗过,愈发鲜亮闪烁。   可随着少年缓缓地睁开眼睛,那股精致的破碎感便彻底消失,转而变成一股惊人的妖异,还有——狠意。   一只,不服管教的狼崽子。   谢清莺忽然明白,温仪公主,为何,会独独青睐于这位太子殿下了。   谢絮扬袖,一耳光抽在了少年脸上,“畜.生。”   谢玉京被打得偏过脸去,白嫩的脸庞瞬间红肿。却是缓缓抬眸,越过男人的身影往后看去,似乎与谁对上了视线。   他眼睛一亮,“啊,母妃,您醒了。”   谢絮倏地扭头。   果然,容凤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倚在榻边,默默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谢玉京淡淡一笑。   他冲着容凤笙的方向歪了歪头,有点狡黠,两只眼珠宛如浸在水中的黑珍珠,勾着不尽的蛊惑之意。   谢絮一脚踹在他的心窝。   他这一脚踹得极重,几乎是下了死力,   剧痛瞬间传导至各处,少年趴伏于地面,红色衣袍裹束下的身躯蜷缩着,脊亦是微微颤抖。   他抬眸,嘴角血丝嫣红,却还是在笑,笑得谢清莺都感到了一丝惊讶。   这家伙是疯了不成?   少年清润的嗓音,含着彻夜放.荡的喑哑,“父皇好没道理。琼还以为是父皇赏赐,给琼送来的一位绝色美人。天色昏暗,琼怎么知道会是母妃?”   他伸着舌尖,舔去唇角的血渍,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阖眼回味道,“不过母妃嘛,自然也算的上是位绝色美人了。儿臣饮了些酒,却是情难自禁,一时才……还请母妃宽恕则个了。”   他话语中的轻佻意味,激得谢絮瞬间暴怒。 第42章 042 皇嗣。   042   他话语中的轻佻意味, 激得谢絮瞬间暴怒。   他还记得自己在容凤笙身上看到的那些痕迹,一句情难自禁,就可以轻飘飘地揭过?若非这畜.生对自己的母妃一直怀有非分之想, 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谢絮沉着脸,迟迟不语。   谢玉京却是垂眸,低声道,“都是我一人之过, 父皇要罚,就罚儿臣吧。”   他将罪责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   容凤笙脸上血色蓦地全无, 死死抿紧了唇瓣。   随着话音落下, 谢絮对这个儿子的厌恶,已经彻底转变成了厌憎。   只是,他还是死死压抑着胸口的怒气,只是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不做声,这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多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许久,男人沉沉的声音, 重新回荡在大殿之中, “太子,你现在可以告诉朕, 为何要戕害宫妃?”   “光这个罪名, 朕就可以废了你的储君之位,”   他嘴角压着一条直线,缓缓地将剑举起,指向谢玉京。   谢玉京抬眼,笑道,   “自然是因为,妙母妃发现了儿臣的心思。”   谢絮的眸光徒转阴戾,像是在看着什么怪物般,“无.耻败类!”   他猛地挥袖,手中剑直直刺向少年的胸口。   强劲的刀风刮过谢玉京的侧脸,削下几根鬓发。   剑尖死死抵住了少年胸口,紧迫的压力激得他气血翻涌,谢玉京身子晃了晃,又是一条血痕,缓缓地从嘴角流下。   看着这一幕,众人惊骇。   止喜程如晦等人“噗通、噗通”跪下,颤声道,“太子殿下若是身死,必然引起朝局震荡,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便是谢清莺,亦是缓缓地跪在了地面,一字一句道。   谢絮的胸口不断起伏,他手腕一转,用剑死死压住谢玉京的肩膀,压着他不得不,整个儿地跪伏在地面之上。   少年乌发缭乱,背上仿佛压着一座沉沉的大山。   谢絮忽地逼近,盯着他不服输的双眼,冷笑道,   “朕其实怀疑过,你是个野.种,是那个下.贱的女人,与一个贱民苟合而生出的小杂.种,”   他冷酷的声音,像是刀般划在听话人的心上,鲜血淋漓。   便是谢清莺,都听得眉尖稍蹙,只觉这些言语,实在伤人至极。   一看旁边的女子,更是双拳紧握,骨节攥得隐隐泛白。   “你就像你的那个亲娘一样,下.贱,卑劣,肮脏,毫无廉耻,若非月份对得上,你出生的时候,朕就会一剑刺穿你的喉咙,绝不会让你苟活于世,”   生身父亲说出这般的话语,少年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近乎漠然。   容凤笙的手倏地攥紧,她紧紧地盯着谢絮的背影,似乎要将这个男人,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之中。   谢絮说,“不过,朕打算给你一次机会。”   他用剑挑起谢玉京的下巴,上面冒出颗颗血珠,顺着剑身流下,   “皇室出了这样的丑闻,朕还是得给你兜着,谁让你是朕唯一的儿子呢?但是,选妃之事,决不能再拖延,明日便将各位世家女子召入宫中!既然你这样耐不住,朕便亲自为你选几位合适的宫女,好生泄泄火,太子觉得如何?   传朕旨意,这几日,太子暂且禁足在东宫之中。”   竟然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既然温仪还是干净的,那就说明她没有背叛过他。谢清莺用的药没有问题,那种情况下,她肯定是百般不愿,不然两个人早就……,谢絮登时就明白了,   容凤笙,从未背叛过他,而是这个贱.种,对他的母妃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或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百般纠缠、反复骚扰,   这才令得宫禁之中,传出这样多的流言!   谢絮一脚踩在了谢玉京的脊背上,下脚狠厉,几乎可以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剧痛寸寸碾压,使得少年难以自制地发出了几声闷哼,他手指紧握成拳,骨节发白,浸透了汗,几乎像是从水中捞出。   谢絮放下手,猛地掐起了少年的下巴,   少年勾唇,唇瓣全是嫣红妖冶的血渍,却满眼的挑衅,望着谢絮轻笑道,“父皇,你与母妃都是人,凭什么,你身边莺莺燕燕不断,母妃就要为你独守空房呐?既然父皇不懂得珍惜,那就儿臣来好了,子承父业,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止喜一个激灵,哎哟太子殿下真是不要命了!   “朕是你的父皇!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谢絮亦是气得狠了,猛地往他的心窝子踹了一脚,谢玉京被踹得滚了一圈,他仰着面,眉心紧紧地蹙着,忽地抬袖擦了擦嘴角,袖口的血渍斑斑点点似红梅。   这样狼狈凄惨的情状,他却好似半点都感受不到疼痛,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父皇最好今夜就杀了儿臣,否则此等丑事传出,只怕皇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谢絮终是开口。   “程如晦,拿朕的鞭子来。”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宛如骤然入了寒冬,即便是裹着被子的容凤笙,都感受到了那股彻骨的寒意。   程如晦有些犹豫:“这……”   “朕的命令,你也不听了么?!”   谢絮冷冷一笑,程如晦立刻去取来鞭子。那鞭子由玄铁锻造,上面还有一些倒刺,重量亦是不轻,交到谢絮手中却是轻松便挥舞开来。鞭子擦过地面的声音清脆狠厉,打在人的身上必定是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你记住,今天这顿鞭子,便是打你,竟然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啪。   一鞭。   少年骨节凸起,衣衫破开,爆出血花朵朵。   啪、第二鞭。   脊背上伤痕交错,皮开肉绽。   啪、啪、啪、鞭子裹挟着滔天的怒意,狠狠地卷过少年的身躯,微微颤抖。这不仅是抽在谢玉京的身上,更是在众人的心底刻下一道警示。   天子之威,不容冒犯!   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鼻腔之中。容凤笙抓在被子上的手青筋凸起,她眸底划过一丝决绝,就要掀开那被子,肩膀却忽地被人给死死摁住,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谢清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垂着眼,柔媚的声音含着数般无奈。   “公主,小不忍,则乱大谋。”   “且让皇兄泄了这恨,方才算解开了困局。这太子殿下的性命,也才得以保全啊。”   容凤笙看她一眼。   谢清莺眼尾微扬,忽地贴近她耳畔,意味不明地讽笑道,   “公主叫清莺好生佩服,经历了这样的事情,竟然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未损,清莺自愧弗如。   真是清清白白的好一朵莲花啊,只叹清莺没有早一点认识公主,若是知道,公主有这样的魅力,清莺还在这泥潭里苦苦挣扎做什么呢。必然早早傍上公主这棵大树,一步登天了去。”   她满眼的赞叹,几乎要溢出眼眶。   容凤笙盯着她,却不言语。   许久,女子苍白的唇瓣微微开合,轻声吐出,   “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   谢絮整整抽了谢玉京三十鞭,方才停手。   到最后,少年侧身躺在血泊之中,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带下去,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踏出东宫一步。”   谢絮寒声道。   须臾,容凤笙身边倏地塌陷下一块,男人浑身带着挥散不去的杀气与暴戾,脸色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坐了一会,挥手屏退了众人,忽地眸光转来,鹰隼般的利眸,在她的面上巡视了一圈,似乎想要看到什么其他的情绪。   容凤笙半阖眼帘,抿唇任他打量。   看着女子苍白脆弱的脸庞,谢絮纵是有千言万语,都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轻轻逸散在空中,   “你受苦了。”   “是朕没有早日觉察到那畜.生的不臣之心。倒是平白地冤枉了你……你也是,怎么都不同朕说呢?”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她放在外面的手,容凤笙忽地手指微蜷,躲开了他的触碰。脸,亦是轻轻地侧开了去。   这副冷漠的样子,刺得谢絮心口发闷,堵涩得慌。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将妙妃带来。”   片刻后,又改口道。   “杖毙吧。”   轻轻的三个字,便要了一个女人的命。   容凤笙长睫垂下,轻轻抚摸着手腕上戴着的蓝玉髓,未置可否。   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谢絮默了一会儿,方才缓声道,   “朕会恢复你的公主之位,封号如旧。一切规制全按公主的标准,你觉得如何。”   男人的语气里,甚至都带上了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温柔,容凤笙看了他一眼,便准确地猜测到他的心思,谢絮也许是觉得只要他处置了妙妃,又降下这般的恩宠,想来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陛下这是,想要粉饰太平么。”   她眼尾轻阖,疲惫地说。   “你只需要知道,我待你的情意不会变,你我的夫妻之情也不会变,”谢絮道,顿了顿,又沉声开口,“只要你想,朕的皇后之位,就是你的。”   淡淡的愧疚在他眼底流转,   他态度小心翼翼,几乎有些卑微,唯恐惹得她的不快。   容凤笙忽地睁眼,眸光澄澈,宛如汪了一池春水,   她勾着嘴角,嫣然一笑,笑容中带着淡淡的病气,却依旧令谢絮心驰神荡,忍不住想要靠近。   只是一靠近,她的身上,便有另一个人的味道传入鼻中,清冽的寒梅香气无孔不入,谢絮的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带公主下去沐浴。”   他撂下这句话后,长腿一迈,便拂袖而去,似乎是怒意勃发。   看着男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容凤笙的嘴角,嘲讽地抿出了一丝笑。   沐浴之后,容凤笙径直回了长生殿。   待过了几日,听说公主府修缮的差不多了,便带着迢迢离宫回了公主府。   谢絮心怀有愧,也没有多说什么,一纸圣旨,便放她离开了,还送来了一些金银珠宝与滋补身体的药材。   容凤笙在公主府里躲了几天,倒是躲得好些清净。   谢玉京被禁足在东宫之中,不知道伤势如何,倒是谢清莺,时常往她的公主府跑。   她说要傍上她这棵大树,就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这一日,谢清莺先是问了一句,   “要不要跟我合作?”   又搬出容繁衣来劝说,“公主与您的弟弟输了那么多次,为何不能赢这一次?”   “这一次,我包你必赢。”   容凤笙正在晾晒干花,给谢絮做的安神香已经用光了,需要重新再配制一副。   见她不为所动,谢清莺再接再励,“对了,我刚刚从宫中回来,你猜猜我见到了谁?是顾大人带进宫的一位神医,据说还是太医令祖父那一辈的同门,医术极为高超,对于男人的……也就是固本培元的事情,颇为得心应手。”   “只怕不消几天,皇兄便能,继续做他的快活事了”   容凤笙将一朵枯花扔下,心中感叹,这个女子是真的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   谢清莺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到时候啊公主你,可就跑不掉了。”   “公主,实话实说。我皇兄的皇后之位,可是个不小的诱惑啊,你就不动心?”   谢清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容凤笙一怔。   荆幸知对她说的话,再一次从脑海中跳出。   不做金枝玉叶,何不权倾朝野?   没有权势傍身的下场,便是落得哀帝那般的下场。   “好,我们合作。”   谢清莺眯着眼笑了,\"这样才像话嘛,我们一个真公主,一个假公主,你拥有帝王之宠,而我,手里有大把的官员人脉。只要,有了那个筹码,前朝后宫,绝没有可以与你我抗衡之人。\"   “什么筹码?”   容凤笙放下花瓣,正眼看去。   “这要看公主您,豁不豁得出去了?”谢清莺的手轻轻地抚摸上她的脸庞,在她柔嫩的嘴唇处一点。   “你说话就好好说话,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要不是谢清莺那汹涌的波涛,她几乎都怀疑这是个喜着红妆的男人了。   怎么动不动,就靠的那么近,还喜欢上手。   “好好,”谢清莺将手拿开,笑眯眯地盯着容凤笙,脸上的笑容,甚至是有些宠溺的,   “公主不让碰,那清莺就不碰。”   “且附耳过来,”谢清莺在她耳边,故意吹了口气,而后轻轻吐出两个字,“皇嗣。”   容凤笙一怔,随即垂下眼,面色晦暗。   “公主可得,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啊。”   谢清莺猛吸一口烟雾,喷了容凤笙一脸,看她呛得咳嗽不已,笑得很是高兴,笑着笑着,又开始盯着她发呆。   容凤笙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繁衣。”   谢清莺沉默了,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让容凤笙感到了一丝不妙。   谢清莺垂下眼帘,淡淡道,   “我早就把他烧了。”   烧了?烧了?!   容凤笙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谢清莺噗嗤乐了,“你这是怎么了?我没说是真的啊!你怎么一脸要哭的样子啊。”   她感叹,手指在身侧缓缓摩挲,似乎是感叹,   “公主你啊你,跟你弟弟一样,真的让人很想欺负你。”   容凤笙头疼不已,深吸了一口气,“谢清莺,你要是再拿我寻开心,你就给我滚出去。”   谢清莺烟斗在手上转了一圈,腕上戴着的金钏哗啦啦地响。   “公主是不是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对容繁衣做了那种事情。其实我亦然,你我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合作的事情对你我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了一包药粉,放进容凤笙的掌心,神秘道,   “这种药粉,便是我给你的合欢中的一味,添加进香料之中,能够使人产生幻觉。就看公主打算要怎么用了。”   她红唇里妖媚地吐出一口烟圈,似乎很是享受,容凤笙猛地攥紧了药包。   谢清莺懒懒地倚靠着旁边的一棵树,“不过,可别怪我没有提醒公主,我们要做的事情,可是深入龙潭虎穴,与狼共舞,是万分危险之事,但凡有一丝行差走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公主难道就不怕,遗臭万年么?”   容凤笙将发丝撩到耳后,淡淡一笑,   “人只活这一辈子,何必管身后之事?”   谢清莺一怔,随即眯眼一笑,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   见她转身要走,容凤笙忽然出声。   “你唤追意,这个封号,是你自己选的么”   谢清莺回眸看来,“是啊。”   容凤笙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不配。”   谢清莺嘴角的笑意僵了僵,不过片刻后,又缓缓地笑开了,眉眼依旧弯弯,脸颊边还有隐约的一个酒窝。容凤笙忽然觉得她笑起来有种稚气,倒是冲淡了眉眼间的妩媚与风尘气。   “清莺也知道清莺不配,但人啊,总要给点甜头,不然活着多苦啊。”   容凤笙忽地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   “当初,为什么要给那一刀,”   谢清莺低头看着她的手,又扬了扬下巴,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人。   “繁衣这一生,过的太苦了不是么?”   可是她那一刀,也没有要了他的命。   “我心软了,”谢清莺将她拂开,眨着眼,很无所谓地说,“我下不去手,有什么办法呢?我犹豫了啊。”   她曾经为谢絮办事,夺走了多少人的命啊,但是面对着容繁衣,面对着那双眼,   她就是下不去手。   容凤笙亦是沉默。   ……   “你们都下去吧。”   看着魏宣烨缓缓踏入,容凤笙将所有人全部屏退,开门见山道,   “魏大人,请问,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女子迅速受孕吗?”   魏宣烨一滞。诧异地看她一眼,“公主问这个做什么?”容凤笙攥紧了手,“你只需要告诉我有没有。”   魏宣烨默了一会,方才淡淡道,   “行房事之时,需要注意些体位,还有借助一些用具,譬如软枕,垫在后腰。”他说了许多,容凤笙听得仔细,甚至还在纸上记录下来。   女子斜斜地依靠在贵妃榻上。   手中执笔,在纸张上快速地写着。乌发如同缎子般垂下,乌黑靓丽,魏宣烨终于感到一丝不自在。   他咳嗽起来,“过会,我会差人送些药物过来。”   随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张手帕,手帕边缘绣着一些青莲,“这是公主上次放在微臣这里的,这便还给公主。”   容凤笙却道,“不必,这镯子就当是这次,给大人的诊金了。”   魏宣烨总觉得她与上次有些不同了。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他又说不上来。   *   东宫,长乐殿。   小太监匆匆走进,跪在了榻边,低声道,“陛下为殿下甄选的初礼宫人就等候在外头。殿下可要宣见?”   少年散发,倚在床榻之上。   “父皇还真是体谅孤,”他以手作拳,放在唇边轻咳着,好似病弱不堪,眉眼悱艳,淡淡的倦怠之意。   “这接二连三的送宫女过来,就不怕孤的身子吃不消?”   他语声温柔得很,小太监的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昨日,送来了五个初礼宫人。   没有例外全部都死了。   太子的癯仙剑放在一侧,上面还有沉污的血垢。   也不知道皇帝是中的什么邪,对于东宫的命案充耳不闻,竟是一直不断地往这里送女人,但是竖着进去,都是横着出来。   恐怕过不了多久,东宫的暴戾滥杀之名,就该传遍天下了,御史台那一众刚正廉洁的御史们啊,怕是正铆足了劲,要给东宫安罪名了。   他也不明白,不就是睡个女人的事情,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用的罪名离谱到甚至有,那美人的手指甲长了寸余,影响了观感……   这不是昏庸暴戾之辈,才会做出的事情吗。   他们明智有礼的储君,怎么被君父鞭笞了一顿,忽然就转了性子了?   “让人进来吧。”谢玉京声线清润。他还是那副淡淡微笑的样子,看上去温和好亲近,宛如一尊小玉菩萨。   太监却知道他心情极差。   只得阿弥陀佛,但愿那宫女自求多福了。   室内倏地安静下来。   少年静静地倚在床头,垂着眼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周身萦绕着隐隐的药香夹杂着寒梅香气。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伸手,掀开珠帘。   来人亦是一袭红衣,腰上系了银色的衣带,衬得腰肢纤细非常,上面绣着朵朵银莲。她头上戴着白玉响铃簪子,却没有全部绾上去,大半的浓发披散在肩后,微弱的烛火照出她瓷白的侧脸。   她行至榻前,手指抚上衣带,开始解衣。   少年睁眼,便瞧到了垂坠在地上的一袭红衣,登时震惊。之前进来的女子,不是上前来挑.逗一二,便是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没有这样的。   这般大胆放肆!   他衣袖一展,却发现癯仙没在手边。索性一把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拽到面前,力气大到几乎将她捏断。   “找死么?”   “太子殿下,”   那人红唇微启,忽地出声。   这道声音……谢玉京重重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将她拉得更近了些,几乎抵住了她的鼻尖。他隔得很近,眯着眼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如玉的脸庞上泛着淡淡的绯红。   波光粼粼的眼底带着迷茫,有几分酒醉的不清醒。待看清了,面前的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他漆黑的瞳孔骤缩,浓密的睫毛急速颤抖,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一切。   容凤笙迎着他晦暗的眸光,心下有些忐忑,却是将心一横,身子往前探去,含住了他的唇。   冰冷的柔软的唇。 第43章 043 三合一   042   她有些急切, 却不得门路。   轻轻舔着他的唇瓣,像是不知餍足地品尝着某种软糯的糕点,甚至用上了之前他对付她的套路。   但他的双唇, 像是蚌壳般紧紧地闭合着,皱眉瞧着她的神色亦是冷冷淡淡的。   容凤笙脸色滚烫,几乎红成了虾子,耳垂亦是红得滴血, 却强自按捺住了那羞耻之意,在他唇瓣上吮吸辗转,不曾离去。   半晌, 忽地被人捏住了后颈, 轻轻从身上扯离。   谢玉京唇角湿润发红,病态苍白的眉心稍蹙,眯眼打量着她。   眸光深沉暗涌,看得她不自主地轻颤。   这目光,还是那么可怕。   “遗奴,”她稳住脸上的神色,清了清嗓子, 强作镇定道, “你……不愿意吗?”   谢玉京不语,只是拢了拢衣襟, 低眸的神情竟是有些幽怨, 颇像……那些被轻薄的良家女子,   而她,就是那夜闯闺阁的……登徒子。   容凤笙尴尬地脚趾微蜷。   裸.露在外的肩膀,亦是感到了一股凉意,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忽地, 一股浓郁的血香,缓缓地冲入鼻腔,容凤笙一滞,登时万分懊恼!整个人就像是被放在了火上燎烤,后背亦是瞬间落下汗来!遗奴可是伤重在身啊,她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想必,遗奴刚刚在心里,肯定把她比作那些急色的臭男人了吧,容凤笙窘的都要哭了!   谢玉京坐那儿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的下一步动作,不由得抬眼看来,却发现她双手紧攥成拳,双眸湿漉漉的,咬着唇就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你,你别哭啊,”心脏顿时像是被一只大手给掐紧,他立刻翻身坐起,脸色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她,声线喑哑道,   “没有说不愿意。”   容凤笙却是将他轻轻推坐回去,   “你先不要乱动。”   顾不得身体里被牵引出来的饥渴感,她压低身体,凑上前去低语,“你的伤,还好吗?”   谢玉京一怔。   女子衣襟微低,露出精致修长的锁骨。   长发半湿,些许缠绕在修长的脖颈处,乌黑的色泽,愈发显得肤如凝脂,   从她身上,隐隐传来沐浴后的清香,与室内点着的熏香融合在一处,愈发甜腻暧昧。   引得他喉结上下一动,难言的.热腾升而起。   她却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满腹的心思,都被担忧给取代了。   之前谢絮那样鞭笞于他,足足鞭笞了三十下,她听着那凌厉的鞭风卷过,心脏便是一阵紧缩的疼痛。   那个时候,为了他的性命,她不能为他出头,此刻见着遗奴这副虚弱伤重的模样,便只顾着心疼了。   一切全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她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抱抱他,却又怕不慎碰着了他的伤,只得愣愣地立在那里。   动动嘴唇,嗓音有些干涩。   “还疼吗?”   手腕忽地被用力攥住。   少年今夜没穿那些严肃的朝服,而是改着一袭广袖长裳常服,朱红的蟒龙大袖衫燮纹滚片,金片压幅,包着蔽膝的玉带凸显得窄腰优雅。   从宽袖中伸出的手修长有力,攥着她的腕骨有汗水滑落,浸润着肌肤,透着釉色的白。   “没事,死不了人,”他轻声道。   容凤笙心里更酸。   谢玉京却直直盯着她,看得有些目不转睛,忽然道,“你没有闻到么?”   “闻到什么?”   他勾了勾唇,眸光虚虚掠过她的肩,望向那炉香,   “那是催.情的香。”   “你怎么还敢穿成这样过来?”   他握住她光裸的玉臂,用力一拽,便拽低进了怀里,高挺的鼻梁凑近,在她的颈侧轻轻一嗅,声音低哑得可怕。   “莫不是想趁我受伤,要了我的命啊。”   他长长的睫毛扫得肌肤微痒,容凤笙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往后仰了仰,却被他揽得愈发紧了,横在腰间的手臂如烙铁,半点都看不出哪里病弱。   见她这般,谢玉京勾着眼角,微嗤,   “害怕了?”   他指尖轻蹭她的脸庞,嘲笑她就这点胆子,“既然害怕怎么还敢来呢?”   少年清澈漆黑的瞳仁深处,仿佛燃了一簇火焰,直从他的眼里,烧进她的心底。   容凤笙手指痉挛,有点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裙,避开了他的视线。   少年指腹微凉,在下巴处缓缓地摩挲,而后游移到了唇角,微曲指骨,顶开了她的唇瓣。   她忍受得眼角都含出了泪,却忽地被他捏住了下巴。   丝丝墨发倾落下来,挠在颈侧微痒。   “当时,我们不是说好的么?我是心甘情愿为你受这些,你不用出于愧疚,做什么以身相许之事,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容凤笙默了默,随即轻轻点头,从他身上下来,而后,将手放在了他的衣襟上。   “做什么?”他挑眉。   “我总不能来了什么都不做,”她瞳孔里倒影着他的脸,有些执着,“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谢玉京有些犹疑,他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那狼狈的模样,这会让他颇不自在。   “没什么好看的,”   他握住她手,轻咳一声,“不看也罢。”   见她还是执拗,他便一展眉头,用调笑的口吻说道,“看了我的身体,你就要负责的。”   “阿笙,你要嫁我么?”   又不正经!   容凤笙手下带了怒气,微微用力,他疼得轻嘶了一口凉气,眨了眨眼,有些犹豫,“真要看。”   “嗯,”   她严肃点头,“我放心不下。你从来没受过这样重的伤。”   以前树枝划伤的一个小口,他都眼巴巴地凑到她跟前寻求安慰,怎么这么严重的伤势,反而遮着掩着,不让她看呢?   “明明,应该我们一起承担。中药的是我,勾着你不放的是我,犯错的是我。”   “不,犯错的是我,你并没有错。”   谢玉京淡淡道,“你不必为此感到负担。”   “可我……”容凤笙咬着牙关。   “是我没有守住自己的心。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成天想着你,是我……我想要你。”她有点沮丧地低下头,像是在认错。   “我欢喜你。”   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谢玉京一震,抗拒的动作终于小了下来。容凤笙趁机拉开了他的衣襟,看见上面缠绕的圈圈绷带,有微微殷红的血迹渗出,心脏顿时酸涨不已。   谢絮下手是这样的狠,半点不拿他当儿子,是恨不得将他打死的那种打法。   容凤笙指尖轻触,讷讷道,“值得么?”   谢玉京勾着唇角,抚摸她柔顺的长发,“我不疼,将养几日就好了,你不用太担心。”   “或者,阿笙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容凤笙正心疼他心疼得紧,当然是有求必应,柔软的唇角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嘴角。   旃檀香气登时充斥在鼻尖。   谢玉京喉头滚动,就想捞着她加深这个吻。   忽地被她揪住了衣袖,一点一点捋了上去,容凤笙低头,看着他手臂上那颗红色的圆点,葱白的指尖,在上面轻轻地摩挲。   忽地凑近,轻轻呵出一口气,又将唇贴了上去,浅浅地亲吻着。   “我想帮你,消除这个痕迹。”   一股电流瞬间窜过,握在她肩膀上的指骨骤然收紧,谢玉京盯着她看。   “你想好了么?”   她抬起眼睛,眸光动人,引人堕落。   “今夜我来,就没想着守身如玉。”   “遗奴,你不是说过,想要与我困觉……还作数么?”   “这算是奖赏么?”他莞尔,“用命换来的?”   话音未落便被她吻住。   她双手推着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将他推倒在了榻上,柔软的身子向他陷去。   而那件外披,也彻底从身上掉落,铺开如红云。   他触手之处,全是滑腻。   谢玉京低低一叹,“今夜过后,我是死也不会放手的了。”   说罢,膝盖一顶,便将二人的位置调转,掐着她的腰肢将人一把按倒。   迎着上方暗得吓人的眸光,容凤笙有些畏惧,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遗、遗奴,你注意着点,身上的伤……”   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上伤。   他手指微勾,一条衣带便轻飘飘地落地。   然后是他的玉带、外袍、中间夹杂着一件小衣。   “等,等等,”   容凤笙轻轻推拒着他,从帐子里伸出光裸的手臂,将旁边的酒壶捞了过来。   “先喝点酒,壮壮胆。”   “噗嗤,”谢玉京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他笑得双肩颤动,神采飞扬,貌似开怀不已。   惹得她脸色更红,羞恼得几乎想将他一脚踹下去,只顾忌他身上的伤才没有动作。干脆一鼓作气,含了一口酒在嘴里,然后扯过他的脖子,将那燥喉的酒渡到他的口中。   清亮的酒液顺着下巴一路流淌,冰凉沾湿了肌肤。   脑袋有些发晕,不过饮了酒,胆子倒是确实大了很多。她牵起他的手指,引着他,像是之前他教给她的那样,先是放在自己脸颊上贴了一会,而后往下。他掌心透出几乎能将她融化的热度。   谢玉京贴近,喟叹般地轻轻呼出一口气,酒香夹杂着清冽的寒梅香,扑面而来。   她睫毛抖得厉害,鼻尖亦是泛着红,却强装镇定,与他十指相扣。   他半阖着眼,睫毛轻轻颤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只觉自己仿佛置身在甜美的泡沫之中,触不到实处。   容凤笙的思绪,却是忽地飘远了。   之前,谢清莺给她找出了一本图册,上面画满了妖精打架,还不住地在她耳边叨叨,   “你就照着上面做,可以少吃点苦,”   容凤笙问她,“你为什么帮我?”   “不是帮你,而是帮我自己,只有你成功了,我们的目的才能早日达到,”   谢清莺笑得放浪,语气亦是蛊惑无比,“毕竟这事啊,可是有讲究的,”   她的指尖,轻轻挠过她的下巴,低低笑道,“譬如,什么样的姿势最能得到快乐,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消受不住,双腿要怎么缠绕,腰部怎么发力,你都要一点一点的学。”   “时间紧迫,我便亲自教教你好了。”   说罢,谢清莺亲身示范了一番。   容凤笙以往还会脸红,如今却是克服了心中的羞耻感,看着谢清莺在那里卖力演出,面不改色。   大概是跟她待久了,脸皮都变厚了。   “在想什么?”   谢玉京的声音低哑响起。   “有点疼,”   她眼眸轻阖,眼角带着晶莹的泪,滑入鬓中。   缓缓呼出一口气,努力地缓解着那种感觉,双颊愈发绯红凄艳。   轻抬纤细的双臂,环绕上了他的肩膀。   “不过没关系的,你……你动便是。”   这样毫无防备、彻底将自己交托出去的姿态,令谢玉京几乎疯狂。   他沉下眉眼,专注起来。   额心那枚朱砂红痣有汗水流经,愈发鲜红如血,宛如雪地红梅。又一点一滴地,坠落在她的眼角,流进乌黑的鬓角之中。   ……   忽然,他一僵。   谢玉京离了她半分,乌发如蔓如织又如罗网,笼着一张如玉的脸。   他撑在她上方,沉沉盯着她看。手臂上那颗红点早已消逝,变得光滑如初。   少年眉心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容凤笙还沉浸在余韵之中,就感到下巴被两根滚烫的手指拈起。   他眸光迫近,带着几分阴鸷地逼问。   “谁教你这样做的。”   容凤笙避开他似乎要吃人的视线,含糊道,   “你自己守不住,怪谁嗯。”被他俯身重重一口咬在嘴角,容凤笙有些吃痛,便是有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瞪着他急促地呼吸。   “谁说我守不住,这就守给你看看。”   他哑声。   遂再次俯身。   满室旖旎,红烛帐暖。   烛影在眼前晃,容凤笙唇瓣微张,大口呼吸着空气,眸光带着失神的眩晕。   尽欢……对了,尽欢……她体内的尽欢还没有解开。   那本书上写了,要在这种时候饮得长生血。   只是,唇瓣碰到他的肩头,便滑开了去。   侧脸紧贴着软枕锦缎,热汗浸透碎发湿透,黏在颊边。   一根香燃到了尽头,摇晃的床帐终于停下。   容凤笙腰酸背痛,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来一次了。她也没想到他的体力会这么好,明明都受了那样重的伤不是么?   “这就要走了?”   见她背对着自己,重新披上了那件衣裳。   就像是初熟的荔枝,剥下鲜红的外表,便露出晶莹的皮肉,咬一口,汁水四溅。   谢玉京修长的腿横在榻上,衣袍松松垮垮的没个正形,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天然的冷艳戾气,   眯眼回味那滋味,他眼尾爬上红翳,像是悱艳不散的霞光,勾着几乎毁灭一切的美感。   忽然长腿一迈,冲着她走了过去。   容凤笙正在低头系着衣带,一只修长的手臂便从肩膀处环绕过来,被带着往后。谢玉京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真不想让你走。”   谢玉京贴在她颈侧,沿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温柔啄吻,炽热的气息上下游移。   “想永远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容凤笙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   却也有些招架不住地,软了软腿。   不是说男人在这事之后都会分外餍足,然后打不起精神来吗怎么感觉,他还是这样的亢.奋。   而且骚气冲天,就像那些话本里面,吸足了阳气的狐狸精……他冰凉柔软的发,落在她的后颈微微磨蹭,容凤笙扭过头来与他接吻,试图安抚他的躁动不安。   双唇像是生出了触须般,紧紧地纠缠不休,他像是灵活的游鱼,游过里面的每个角落。   又像是降临了春雨,润泽每一片干涸的土壤。   容凤笙的手抚摸着他的耳垂,闭眼感受着这个温存的吻。很快,便被他拿下了作乱的手,紧紧包裹在手心之中。   又撑开她汗湿的指尖,寸寸贴合在了一处,容凤笙心尖微颤,听他不断在耳后低语,“我们有了肌肤之亲,是不是,就算是夫妻了?算的吧。”   “那你,便不能与旁的男人做这种事。”   “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你也要独独属于我才行,”   “千万不要背叛我。”   “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腰间的手,紧紧陷进她柔软的腰肢,他齿间磨着她的耳垂,好似要将她拆吞入腹。湿漉漉的嗓音带着不尽森寒,一点一滴传入耳廓。   她心脏狂跳,忽然又听他换了一种甜腻的声音说,“我想听你说你爱我,”   容凤笙脸红,很小声地抗议,   “不是说过了么。”   “光榻上说可不够,”   他低低地笑,撒娇似的缠她,“说嘛,说嘛,好好地说一次,不然今晚你就别想走了。”   又在她耳边,暧昧地咬出三个字。   容凤笙一阵火烧火燎。   受不了他的口无遮拦,明明谢清莺对她说的那些,比他说的更加过火。   可不知为何,偏偏在遗奴这里就……方才床笫之间亦是,他一边舔吻她的耳垂,一边絮絮低语,不断倾诉着对她的情愫。   爱语迷乱,直让人受不住。   只好抱着他索吻,堵住他的唇舌,让他不要说那些惹人羞恼的话。   容凤笙怀疑他是故意的,但是她又没有证据。   不过什么爱啊这种话,怎么好意思在这种清醒的时候说。   她轻咳一声,“好了,别闹了。我得走了。”   “等我得了空……再来找你。”   谢玉京一默。   容凤笙心口一跳,便听见他有点窒闷的声音响起,   “阿笙好狠的心。”   他垂着眼,有些孤寂的样子,看得她心下不忍,不禁捧起他的脸,踮起脚,在他额头印上一个温柔的吻。   趁他伸手之前飞快转身,扶了扶墙,脚步有些虚浮地出去了。   望着女子逃也似的背影,谢玉京勾唇,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衣袍,随意披在身上,方才出声,   “进来吧。”   无巳快步走进。   “查查,她这几日都见过什么人,”   谢玉京侧身坐着,手指抵在额边,湿透的鬓发乌黑,眼角还带着一抹绯红。   这么主动可不像她莫非,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不过她嘴巴严,方才在榻上他都那样逼供了,还不能让她说出来。   谢玉京感觉有些烦躁,她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有秘密。   无巳点头,“是。”   谢玉京话锋一转,“谢星澜进宫了?”   “属下收到的消息,世子在前几日便进京了,只不过被人拉着在天香楼饮宴宿醉,栖了好几日,昨儿才递上的拜帖,道是要来参加殿下的选妃宴。”   谢玉京脸色有些不明。   他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你去寻他,就说孤请他到东宫一聚,问他还记不记得,昔年答应孤的事。”   *   转眼就到了太子的选妃宴,   是夜,东风漫送,御花园中花香馥郁。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华贵,迎着月光缓步走过。   身后跟着一众奴仆,颇有气派。   他腰杆笔直,身量纤细,脑后束着马尾,发丝并非纯粹的墨黑之色,泛着淡淡的金。   乌发编成了小辫子,用五种颜色的丝线系着,瞧着不伦不类,又偏偏有种活跃的朝气。   额头垂下几绺发丝,卷在鬓边一弹一弹,白皙的额间系着一根深青色的抹额。   抹额下的一双猫儿眼清亮,顾盼神飞,带着些顽劣未除的邪气。   走过一株海棠花树,随手折下一朵,放在鼻下轻嗅。   不过片刻,便随手甩开,再无情地一脚踩过。   顷刻间,艳丽的花瓣便在他脚下零落成泥。   如此糟蹋了好几朵鲜嫩的花朵之后,这个少年,终于被人注意到。   “那是何人?”   容凤笙眯眼瞧着。   她手里摇着团扇,扇面上描绘了猫儿扑蝶,一阵一阵清风拂过,吹得鬓边碎发飘动。   头上插了一支白玉兰翡翠簪,鬓边用方壶集瑞边花点缀,额心则描着烧蓝镶金花钿。   藕丝琵琶衿上裳,蓝紫色的蔷薇襦裙。   裙摆微褶铺散在地面,大朵大朵的蔷薇花缀于其上。外罩着一件织锦镶毛斗篷,雪白的狐狸毛衬得修肩雪颈,眉眼尤其的清冷,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化在了里面。   “是梁王世子,谢星澜。”   迢迢走近,低声道。   容凤笙皱眉。   就是谢絮属意的新继承人?   梁王年迈,老来才得一子,取名谢星澜。实在是爱如珠宝,宠成了个混世魔王。   谢絮与这位梁王之间的兄弟情谊十分深厚,早年间梁王还未曾封王,带着家眷到南阳侯府拜访,彼时容凤笙刚刚嫁进来不久,倒也是见过这位小世子的。   “也罢,我们还是绕道走吧。”   迢迢晓得她的顾虑。   六年前,自家公主在侯府与谢星澜打过一次照面,这位小世子当时也才七岁左右,生得是软软糯糯一团,特别招人喜欢。   不过,谢星澜从小就没了母亲,又被家中各位长辈娇宠长大,是以性子特别黏人,那个时候容凤笙还是侯府新妇,刚将谢玉京养到膝下不久,   这位小世子便在锦园偶遇了她,什么都没搞清楚就非要缠着她,跟在容凤笙的屁股后面不肯走,最后还是谢絮着人将他拎走的。   迢迢还记得,这位小世子,对自家公主说了一句话,石破天惊,是以印象颇深。   当时,那个白嫩嫩的稚童,   指着同样白嫩嫩的谢玉京说。   “你能给他当娘亲,为何不能给我当?”   当时,谢玉京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安静冷淡的模样。   她和公主的脸色,却是顷刻间变了。   不过童言无忌,容凤笙也不好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轻咳几声,撑着膝盖,盯着小朋友的眼睛严肃道,   “按辈分,你得唤我一声婶婶。”   她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女,却装得一派老成端庄,生人勿进的样子,以免叫侯府那一众奴仆看轻了去。   “嫁给谢絮,似乎也是有好处的,”   容凤笙忍不住喃喃,起码辈分,都比这些个谢家的子弟要高不是嘛。   迢迢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忍俊不禁,容凤笙却是摇了摇头,“谢清莺邀了我去东亭赏花,咱们快些去吧,不然她又该念叨我了。”   近日来,她与谢清莺的关系,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不过,谢清莺始终不肯带她去见繁衣。   只说要等到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想到这,容凤笙叹了口气。   垂眸思索着,正要步下台阶,面前忽地出现一个人影。   谢星澜负着手,瞧着她的眼眸,朗声道。   “这位姐姐,你是宫里的娘娘么?”   他仰着头问,这小孩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甜滋滋的十分讨喜,看着可比谢玉京纯洁无害多了,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容凤笙注意到他眼珠子泛着淡淡的蓝色,丝缕透亮,像是夜明珠的光泽。   难道他有胡人血统?   “太子殿下。”   迢迢忽地出声。   果然,不远处缓缓行来一道修长身影,分花拂柳,不多时,便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红衣雪肤,芝兰玉树,如同梅花玉瓶般的貌美少年。   正是谢玉京。   “小堂哥。”   谢星澜嘻嘻一笑,立刻将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背着手叹道,“好久没见到堂哥了,堂哥如今瞧着,是愈发威武霸气了!”   举世皆知,太子谢玉京温文儒雅慈悲温润,恰似一尊小玉菩萨。   威武霸气四个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说反话,在讽刺太子殿下呢。   倒也没说错。他某些方面确实很是威武。   容凤笙一怔。   噌的一下,脸就红了。   打住!她都在想什么呢?!   “听闻堂哥就要娶妻了?”   谢星澜围着谢玉京打转,像是只摇头晃脑的小狐狸,“不知是哪家的女子,有这般福气呐。”   谢玉京没搭理他,却是向着容凤笙颔首。   “公主。”   容凤笙有些紧张,微微拢紧了斗篷,轻咳一声。   “嗯,见过太子殿下。”   “公主的脸色有些差,可是在风口站久了?”   “我……无碍。”   容凤笙缓缓步下台阶,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追意公主邀我去东亭一聚,便不掺和你们堂兄弟说话了,告辞。”   她走过,膝盖却是忽地一刺,惊呼还未出口,便被一只手稳稳地捞住,   “公主当心。”   容凤笙感觉到,谢星澜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带着几分好奇与探寻。   他虽是个孩子,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容凤笙连忙将手从谢玉京的手心抽开,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淡淡一笑,与她擦身,容凤笙手中的一方锦帕,忽地幽幽坠地,她心下一跳。   难道是自己太紧张了?   怎么遇到他就状况百出?!   还未弯身,已有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将那锦帕轻轻捞起。   指节温润,泛着如玉的色泽,指甲亦是修整的十分整洁,可一旦想起,这只手都对她做过什么……   耳根子登时埋下了火种 ,轰的一下,整个人就烧了起来。   似乎是从那夜开始,脑子里就时常涌现奇奇怪怪的画面。   对她的窘迫尴尬视而不见,少年唇角含笑,将锦帕放进她手心。   却在她的小指上,轻轻一勾,眸光有些意味深长,“公主,孤的选妃宴,还请务必到场观礼才是。”   ……   一刻钟后,私密的假山一隅。   容凤笙被少年抵在了假山上。   谁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迢迢支开的,又是怎么捂住她的嘴拽到这里的,反应过来时,就变成这样的局面了……   她的脸时红时白,只怕被人看见了去。   “今夜东宫有宴会,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低低道,“是阿笙先来招我的,你可不能吃干抹净,就不认人。”   他叹道,“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有多想你,想你想得不得了,几乎发狂。”   容凤笙避开他有些腻人的亲吻,“你疯了吗?”   谢玉京却不依不饶,捏起她的下巴,皱眉沉声道,“谢星澜比我好看吗,方才怎么看得目不转睛,”   容凤笙一个心梗,忍不住用力掐他腰,   “一个小孩的醋你都吃,羞不羞。”   谢玉京倒吸一口凉气,却握住她手腕,眯着眼算起了旧账,“你以前也常常说我是小孩。”   “现在我还是吗嗯?是不是小孩?”   “嗯……不,一点也不。”   她尴尬到无地自容,就连头发丝都在泛红,推着他的胸膛却推不开,犹豫好半天,方才慢腾腾地说,“……快些,别被发现了。”   “这我可快不了,”谢玉京又故意激她,“你说那晚我们都……行了周公之礼,怀了孤的孩子可怎么办。”届时总该嫁给他了吧?   方才进假山的一路上,被他又是诱哄、又是逼迫了好半天,容凤笙早就燥得不行,不禁冷脸回怼了一句。   “那怕是要叫殿下一声皇兄了。”   下巴上的手指猛地收紧。   谢玉京勾着唇笑,只那笑容颇有几分邪戾凶狠的味道。意识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容凤笙微阖眼,呼吸有几分急促起来。   咔哒。   随着玉带拂落,她别开脸,双颊忍耐地泛起薄红。   发间那根玉兰翡翠簪,轻轻晃动。   ……   忽地,有脚步声响起。   容凤笙的心登时提到了顶点,耳边骤然响起压抑的闷哼。   柔和的嗓音传来。   “……哪里还用多说。太子妃的位置,必定是顾妹妹的了。论起人品才貌,放眼京城,也唯有顾妹妹,才能与太子殿下匹敌啊。”   须臾,顾仙韵稍稍有些娇气的声音传来,   “你们都错了,我姐姐,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有人恭维,“可惜太子殿下没有这样的福气。”   顾仙韵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僵硬。   那人立刻接道,“还不是那个温仪公主。”   “我听说,她差一点就让陛下破例将她纳入后宫,不知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一个杀人凶手、秽乱后宫的贱.人,竟还能惹得陛下待她青眼相加!”   容凤笙的耳朵倏地被人捂住。   谢玉京贴着她的后背,微侧过脸,布满情.欲的双眼此刻满是阴鸷,像是随时要杀人一般。   她禁不住地哆嗦,柔软的侧脸紧贴山石,身后人的吐息拂过脖颈,炙热无比。   冰火两重天折磨得她几乎发疯。   “等等。”   “你们听,那里……是不是有声音?”   忽地,有人颤声发问,有些畏惧。   容凤笙似乎能听到脚步声的迫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要……她们再靠近一步,就会看见这不堪的情状,彻底坐实她那些罪名。   额头的汗水,缓缓地流进眼睛里,逼得眼眶涩痛不已。   她神经几乎错乱,濒临崩溃。   谢玉京亦是汗流浃背,贴着她的后颈,喘.息沉重。   若是她们当真看见……   忽地,一声猫叫响起。   雪白微胖的猫儿从假山处扑了出来,一蹬腿,跳到少女们的脚边。   大家纷纷松了口气,笑道,   “原来是一只猫儿啊。”   “大惊小怪。”   唯有顾仙韵,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仙韵你在那干什么呢?快来。”   “哦,这就来。”   容凤笙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仿佛置身在海岸边,波浪一浪一浪地向她涌来,几乎将她死死地按在沙滩之上。   她脖上泛起了大片的红色,雪白的颈上可见隐隐青筋。   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一只脚高高地抬起,一只则是悬空没有着力点。   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最后的时刻,她尚且存了一丝神智,   “不,不,遗奴,让我看着你。”   她抓着他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肤,拼命地扭过头来,眸底有几分哀求之意,凄艳而脆弱,像是钩子般扯着他的心脏。   谢玉京含住她的耳垂,从齿间溢出低哑一笑,   “既然是阿笙的请求,我怎好拒绝。”   掐着她的腰,将她面对着自己,眼眸里含着吞噬一切的欲。   旃檀香气与寒梅香气互相缭绕,难舍难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也分不出彼此。   容凤笙盯着他看。   少年眉心微蹙,浓黑的发黏在脸侧,显得愈发皮肤白皙,眼尾摇曳出了一片绯色。   看他眼尾含上泪意,露出了与平常都不一样的表情,微微痛苦中,夹杂了几分欢愉。她心底有些酸酸涨涨的,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哈……哈”   他喘着气,俯身要亲吻她,却被躲过了去。   容凤笙惦记着解毒的事情,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十分用力,直到有微微的血腥味渗出。   就这一次的机会,   尽欢的毒,就可以尽数解开了……   ……   容凤笙衣衫并未完全褪去,只是有些发皱。   他神色细心虔诚,一点一点给她拉上,掩盖了那尽是吻痕的圆润肩头。   忽然揉着她的发,将她靠向自己的胸膛,笑意隔着胸腔闷闷响起。   “像是做梦,太美好了,”   他喃喃着,嗓音带着浓浓的喑哑,食髓知味般感叹,“真想天天都同你这般。”   天天?   容凤笙揉着酸慰不已的腰,抿唇不语。   他却忽地低头,神色有些执着地确认道,   “你可是心悦于我,真心想同我做这事的?”   “那是……自然。”   受不住这样充满压迫的逼视,她有些仓促地别开脸,又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   “好了,宴会就要开始了。你是主人,可千万不能迟了。”   谢玉京眸光骤暗,掐着她的腰开始用力,声线也带上了危险。   “你好像,很希望我娶太子妃?”   “只是权宜之计,”   容凤笙忍着那疼,轻声道,“不能让谢絮起疑心,你之前说生辰就会……既然一切准备周全,便无需操之过急,免得适得其反。”   见他还是不满,她咬牙,指尖抵住他胸口,   “你我之事,需得徐徐图之。”   “遗奴,我相信你对我的情义,”   她凑近,爱怜地吻他嘴角,将那些暧昧的痕迹一一碾过,“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   ……   容凤笙匆匆赶到之时,宴会才刚刚开始。   她一坐下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不少人偷偷打量着她,当年温仪长公主的盛丽之姿,依旧牵动着人的心神。   她复位之后的美貌,不仅没有丝毫凋谢,反而比之从前更甚,也难怪,陛下会舍不得杀了她,反而给了她这样的荣华。   如此的绝色美人,比之褒姒妲己之流,也毫不逊色。   更别说方才还同人荒唐过一场,整个人浑身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有种花开酴醾的靡靡颓美。   顾仙韵目光转过,亦是不由自主地,在这蓝衣女子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只是眼底含着怨恨,愤怒,不甘,等等情绪复杂地交织在一处。   又忽地一顿。   她想起之前在假山处,看见了一根落在地上的绸带。还有那抓着山壁,几乎痉挛的指节,又被一只极为年轻修长的手给覆盖住,两人十指紧紧交缠。   光线虽暗,但她依旧是看清了,那绸带上,分明绣着几朵蔷薇花,且绣工上等,布料亦是名贵难言,她看过一眼就不可能忘记。   与容凤笙身上的这绣花……一模一样。   难道说,她在假山后与人……?   顾仙韵心里猛地掀起惊涛骇浪,脸色时青时白。她看了一眼坐于上首的皇帝,又想起宫中盛传的那些流言。   她的手指紧紧捏在一处,攥得咯吱作响。   容凤笙拈起糕点,轻咬了一口。   坐着的姿势有些别扭,她一手捂着平坦的小腹,脸顿时又红了个透。   放下那过于甜腻的糕点,接过迢迢倒的茶,刚想解解腻,便感到了一股灼灼的目光。   她顺着看去,竟是那个混世魔王。   谢星澜。   小小少年双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盯着她看。   容凤笙手下微顿,镇定地将茶杯贴近唇边。   “温仪公主。”   谢絮的声音倏地响起。   容凤笙扭头看去,刚要起身,脸色忽然一僵。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有股暖腻沿着腿.根缓缓流出。顿时窘迫害臊不已,脚趾亦是蜷缩了起来。   谢絮注意到她的异样,微微倾身,冠上金珠摇晃,忧心关切道, “公主可是身子不适?脸色这样的红。”   容凤笙目光闪烁,一欠身。   “近来天干物燥,温仪只是有些上火,并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念。” 第44章 044 二合一   043   “既是如此, 一会等宴会结束,便让太医令给你瞧瞧,”谢絮低沉的声音带着关怀, 望着女子的眸底亦是有些温柔之意,“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吧。”   一转头,对身边之人说道,   “止喜,将东西呈上来。”   止喜立刻领命。   须臾,便将一样东西呈到了容凤笙的面前。   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 轻轻打开, 便见正中央躺着一枚白色的药丸,隐隐有股幽谧的冷香传来。   一旁的云妃见着此物,好奇道,   “这是何物?”   谢絮笑意不变,止喜清清嗓子,道:   “此物乃是西域进贡的‘素珍丸’,据传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只消一枚, 便可使肌肤莹润,双眸明亮。”   谢絮轻声道, “此物对身体裨益极大, 你且收着,就当是前几日让公主受惊,朕的赔罪之礼了。”   素珍丸?   在场不少女眷都露出惊诧之色。   莫不是享有养颜盛誉的素珍丸?!   皇帝说的轻飘飘,其实此物重金难得、价值连城!   相传大兴开国皇帝,为他的爱妃寻求可以永葆青春的仙丹, 倾尽举国之力,都没有找到,后来,还是重金聘得一位道人,耗费心血炼制出了一味叫做凝香的药丸,可以使女子容色,保存在最艳丽的时候,这才了却了皇帝的一桩心事。   这素珍丸,就是根据当时遗留下来的方子所炼制的,但因年岁久远,只有凝香一成的功效。   却同样是价值不菲。   看来,温仪公主复宠的消息是真的了,她当真得到了陛下的宠爱。   这下,不仅是女眷,场上好些大臣的脸色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之前因为那个预言,他们嚷嚷得极凶,说是要烧死这位公主。可偏偏她没死。不仅没死,还有可能一跃成为后宫之主,若她得势,难保不会先拿他们开刀。   是以有些定力差的,都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云妃搂着怀里的公主,脸色亦是不大好看,这素珍丸,确实稀世罕见,她原本也向陛下暗示了许多回,只是陛下迟迟不肯赐下,没想到转眼就赐给了容凤笙。   她看了一眼那蓝裙女子。   这生育了,与没有生育过的女子,到底是大有不同,往常的温仪公主,还有几分青涩,可如今,正正是到了花期最盛的年纪,难怪惹得……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但为了不冷场子,遂赔着笑,说上一句打趣的话来,“放眼天下美人,都少有能与公主平分秋色的,再用上这素珍丸,怕是要艳冠京华,非凡俗之人可以比拟了。”   她有意讨好谢絮,话一说完,果然见谢絮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   她怀里的小公主却是糯糯出声,   “母妃母妃,她也是公主吗,那芝芝是不是该叫她一声皇姐呀,”云妃的女儿小名芝芝,声音脆嫩嫩的,眨巴着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容凤笙看。   一把捂住了芝芝的嘴,云妃有些惶恐地望向了谢絮,结结巴巴道。   “陛下,公、公主年纪小不懂事……”   容凤笙亦是啼笑皆非。   她不知道谢絮尴不尴尬,反正她感到了一丝微妙,在侯府的时候,云妃自从怀了孩子,便极少到锦园来拜见她了,估计是怕她这个嫡母抢了她的命根子,也就是芝芝过去。   小孩忘性大,又因为很少见到这位年轻的嫡母,如今,竟是全然不记得她了,这不,还想叫她一声皇姐呢……容凤笙倒是十分乐意的,但估计谢絮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   一侧目,对上容凤笙那双盈盈笑目,登时沉了脸色,这意思是在说他老了么?   云妃赶紧拿起糕点,塞进女儿手中,“芝芝不要乱说话。”   一道淡淡的笑声倏地响起,正是坐在下首的太子殿下,他看向谢芝芝,语气带着几分诱哄之意,   “芝芝,皇兄这里有你最爱吃的芙蓉酥,想不想吃?”拈起一枚糕点,在手上轻轻地晃了晃。   薄薄的嘴角勾着,看上去心情极佳。   芝芝拍手笑道:“芝芝要吃!”   胖胖的身子扭动着,便从母妃的膝盖上跳了下去,迈着小短腿,跑到了谢玉京的身边。   “芝芝!”   云妃惊呼。   少年的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眉眼低垂,修长漂亮的指尖在碟子中一阵挑挑拣拣,拈起一块芙蓉酥,有些散漫地,喂进了巴巴等候着的妹妹嘴里。   而后贴心地,用手帕给她揩去唇角的糕渍。   他眯眼笑着的模样平易近人,慈悲玉润,如同一尊小玉菩萨,夺去了在场不知多少女眷的目光。   芝芝呆呆看着面前少年。   皇兄长得真好看……她可喜欢这位皇兄了!   可是以往,皇兄都冷冰冰不怎么搭理她的,今天,今天竟然给她吃好吃的!还亲自喂她了呢!   芝芝握了握拳,心里美滋滋的,手里,忽然又被人塞了一块芙蓉酥,她抬头,少年望着自己的目光十分温润柔和,隐隐含着赞许,芝芝登时笑得更甜了。   “谢谢皇兄!”   听见母妃焦急地唤她,芝芝连忙扭头,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虽然童言无忌,谢絮也感到了十分的不虞。   感觉到身旁人的低气压,容凤笙却是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那枚素珍丸。   她清醒地知道,如今在谢絮心里,她就是一块肥肉、一件价值昂贵的物品,正因为有了旁人的觊觎与争抢,才愈发显出了珍稀,也能愈发,挑起男人熊熊的征服欲。   这世上,还有华服珠宝不能收买的人心吗?   他是皇帝,这样哄女人的手段与他而言,不过是稀疏平常。   说什么不一样?其实所有的女人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身边廉价的点缀罢了。   容凤笙眼底讽刺一闪而过,却敛着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多谢陛下赏赐,温仪很是喜欢。”   她正要让迢迢将礼物收了起来,   谢絮却忽道,“莫急,你再看看,”   止喜领命,手一抬,将垫着药丸的红绸取下,露出了下面的东西。   珠光宝气,莹润生辉,竟是一串珍珠项链,一颗一颗南海珍珠雪白透亮,饱满圆润,且个头几乎一模一样大。   光是做出这么一条项链,就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   饶是容凤笙见惯了宝物,看到它亦是有些怔愣。   谢絮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龙涎香淡淡环绕,“朕看见它的时候,便觉得此物极是衬你肤色,且戴上试试看。”   注视着女子姣好的侧脸,谢絮眸光脉脉,近乎有些怔愣地盯着。   这无异于在众人面前宣布,他对这位前朝公主爱重有加了。   皇帝的命令不容拒绝,容凤笙顿了顿,便任由迢迢取起这串项链,为她仔细地戴在脖颈上。   她自己看不出效果,可在旁人眼里,女子修肩长颈,色泽雪白的珍珠映衬着雪嫩的肤色,愈发显得锁骨明晰,五官精致,人面桃花,婉丽如舜华,濯濯如春柳。   一时竟分不清是这串珍珠项链美,还是人更美。   谢玉京的视线,在她肩颈肌肤上划过,眸色骤然暗了下来,抬起酒杯放在唇边,慢慢呡着。   垂落的长睫敛去眸中情绪。   容凤笙毫无所觉,默默望着云妃怀里的谢芝芝,抿唇笑道,“许久没见到芝芝,真是出落得愈发水灵了。将来必定是个大美人。”   芝芝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好赖话,得了容凤笙的夸赞,害羞得直往母妃怀里钻,不忘悄悄地跟娘亲咬耳朵,   “她好漂亮呀母妃,”   小孩糯糯的声音掺着对于玩伴浓浓的渴望,   “母妃,她真的不可以给芝芝当姐姐吗,她是公主,芝芝也是公主呢!”   “这……不一样的,”云妃揉着小公主的额发,有些无奈地苦笑着,隐晦地看了一眼谢絮,哪里能给她当姐姐,今后,怕是要叫一声母后的了。   容凤笙看着母女咬耳朵的这一幕,双手交握在膝上,心里有些暖融融的。   要是自己有个女儿,似乎也不错……她怔了一下,低头有些认真地思索,若是女儿,不知道会像自己多一点,还是会更像……更像他呢。   虽然未必已经怀上,但她光是想到,将来可能,会有一个小小的孩子,窝在怀里甜甜地唤她母妃。   心里,刹那间变得无比柔软,像是要化成一滩水了。   只是到底,只是奢望了吧……   女子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发丝垂落脸侧,脸色愈发温柔娴静。忽地轻轻蹙眉,像是不胜惆怅,看得顾泽芳心口一揪起,回过神来的时候脸色一变。   可他还是忍不住难以自制地,再向那人偷偷看去一眼,见她眉心舒展,忽地,从唇角抿出一点笑意,慢慢地扩散开来,像是春风吹过了湖面。   顾泽芳一僵,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他知道这位公主今夜出现在这里,还当众获得皇帝这般贵重的赏赐,便代表着将来,极有可能入得后宫。   便是皇后之位也未可知。   而他为人臣子,是万万不能有任何旁的心思,哪怕只是一丝半点,也该早早地掐灭在摇篮之中。   怡文,清声,终究只能成为一个秘密,   永远地埋藏在心里了。   他怅然一叹,忽地有人一拍他肩,   举着酒杯凑近,笑眯眯道,   “顾大人,天大的喜事落在你们顾家头上,怎的满面愁容?我们啊一致觉得,令妹入主东宫指日可待,这里便提前恭祝顾大人一声——不不不,应该是恭贺未来的国舅爷!”   说着,与同伴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这些人别的没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一流。   顾泽芳不动声色,与他们淡淡寒暄起来。   *   太子的选妃宴,其实与寻常家宴,并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由云妃与皇帝帮着东宫甄选,按理说,皇帝都是不大管这事的,但谢絮非要插手,也无人敢置喙。   容凤笙环顾一周,一些品阶较小的美人,不能与他们坐在一处,而静妃逝去,妙妃又被杖毙,如今看来,云妃竟是一家独大。   不禁摇摇头,如今的后宫,倒是显得,比在南阳侯府的时候都要冷清一些,人才凋敝,不复当初那环肥燕瘦、桃李争妍的盛景,竟是让她感到了一丝凄凉。   待选女子们的席位,与他们离得有些远,背后都立了一块屏风,有太监记载着她们的言行举止呈报上去,由后妃帮着甄选。   谢絮将这项权利放给了云妃与容凤笙。   在下首坐着的,除了太子,还有一些待选女子的家眷。选上后,当场加官进爵的也是有的。   是以,大臣都有些忐忑地等着结果。   经过两轮的甄选,毫无悬念地选出了前三甲。   分别是礼部尚书之妹顾仙韵,陆御史之女陆氏,国公府千金庞氏。   依次册为太子正妃、太子侧妃、太子良娣。   接下来便是君臣同乐,舞姬翩翩起舞,但是在暗处,仍旧会有专人对世家千金的表现,进行考评,最后才下达最终册封太子妃的旨意。   等待结果的过程中,谢絮忽然出声道,   “前几日朕听闻,东宫收了一位初礼宫人。人在何处?朕倒是想见见。”   容凤笙心头咯噔一声。   脑海中响起谢清莺说,她顶替身份的,是个姓陈的美人,亦是谢清莺手下之人。   已经提前打点好了,绝对不用担心露馅。   可此事到底是……性命相关,容凤笙紧张的不得了,手指也暗暗地攥在了一处。   不多时,那姓陈的美人,便被带到了席间,一屈膝,静静地跪在下方。   瞧着是个美人坯子,一身素裙也掩盖不住那眉眼间的清丽,容凤笙暗暗打量着,心下感叹。   谢絮眯眼,眸底划过一抹怒气,此女神态之间,竟是与容凤笙有三分相似。   强自按下那怒火,他随口道,   “既是太子的初礼宫人,便封个孺人吧。”   正把玩着玉佩的太子忽地抬眼,缓缓勾起嘴角,颇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他徐徐站起身来,低声咳嗽了几声,像是虚弱至极。   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到场中央,拱袖作揖道,   “还未谢过父皇赐美之恩。”   他嗓音清润,“那夜儿臣不胜酒力,只怕是唐突了美人,心中总是有些愧意难除,不过儿臣,对这位初礼宫人倒是极满意的。私以为孺人的位份太低,不如,也封一个良娣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便是顾仙韵,也往那陈美人处看了一眼。   不过是中人之姿,竟也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她不禁暗暗皱眉,总觉得哪里怪异。   谢絮脸色冰冷。   许久才道,“准了。”   那陈氏竟是喜极而泣,   对着太子与皇帝连连叩头,   “多谢太子殿下,多谢陛下!”   容凤笙垂眸,谢玉京话里的深意她如何不知,思绪仿佛回到了那混乱的一夜,四肢都涌上了熟悉的燥意,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地平静下来。   谢絮特意看来一眼,见女子面上并无异色,他的眉头,便也轻轻舒展了些。   云妃笑道,“也好,”   “多个可心人在身边伺候着,早日开枝散叶。”   谢絮道,“至于大婚,便与太子生辰一同举行吧,”   他神色平静,与寻常天家君父无异,半点看不出之前那暴怒的影子。   下月。   容凤笙面色一定。   “生辰宴,便全权交由温仪长公主来负责,云妃从旁协助。”他又添上一句。   一手操办储君生辰宴,云妃从旁协助?!这是后宫之主才有的权利!   这皇帝放给前朝公主的权利,未免太大了些,不少臣子勃然色变,只是顾忌着皇帝才没有出声。   便是顾泽芳亦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了然,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   缓缓饮进喉中的酒,也有些苦涩的味道。   容凤笙猜不出谢絮的心思,总觉得哪里说不上来的诡异。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不该这样平静才是。   那些事,根本不可能当成是没发生过!   他对谢玉京下了那么重的手,甚至还说了那样的话,俩人早已是水火不容。   可如今瞧着,父子俩却一个比一个平静。   明明,谢星澜都已然入京了……   谢星澜,   对,谢星澜呢?   容凤笙这才发觉,那一直灼灼望着她的那道视线,早就消失了个干净。   谢星澜去了何处?!   这时,封妃的旨意已经拟好。   谢玉京与顾仙韵并肩而立,金童玉女倒是天生一对,缓缓冲着主座跪下。   “多谢父皇。”   众臣纷纷起身恭贺。   “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殿下觅得良缘,愿天佑大成,福泽绵延,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谢絮沉声。   容凤笙低头,不意间与顾仙韵抬头看来的眼神撞上,她蓦地一怔。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不招顾家人喜欢,但顾仙韵这个神情,未免也太……   像是恨不得从她身上扯下一块肉似的。   顾仙韵的嘴唇动了动,跨出一步,似乎想要说什么。   “陛下,臣女……”   忽地有人先她一步,朗声唤道,“陛下,”   竟是那混世魔王,梁王世子谢星澜,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昂首阔步,白嫩的脸颊上沾着一些泥,眼睛里却亮晶晶的,带着顽劣未除的邪气与童真。   “这位就是堂嫂吗?长得嗯,”   谢星澜摸着下巴,似乎想要点评两句,又忽地住了口,眼珠直直地望着上方。   “陛下,小堂兄就要娶妻了,以后都没人同小臣打马球了,小臣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是凄惨得很。”   谢絮无奈,“行了,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小臣也想娶世子妃。”   当娶妻是儿戏吗?随便就可以娶的?   谢絮哈哈大笑,“你这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   光从这语气,就可以看出,谢絮对待谢玉京和谢星澜的不同了。   他在遗奴面前可没有这样笑过。   谢絮一直视他的存在为耻辱,那夜她所听见的全部,想必都是这么多年谢絮的心声。   他对遗奴的厌恶,早就到了极点,如今按兵不动,只是朝局不容他动罢了。   谢玉京一旦被废,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谢絮微微倾身,笑道,“也罢,既然你父王未在,朕便替你父王做个主。说罢,看上了哪个宫的宫女,朕这就赐给你。”   对这位侄子他倒是慷慨得很。   谢星澜笑嘻嘻地抬眼,冲谢絮的右边看来。   容凤笙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就听那少年朗声说道,“小臣自从六年前见过温仪公主一面之后,便念念不忘,茶饭不思,还请陛下体谅则个,成全了小臣,将公主赐给小臣为妻,也算了却小臣一桩夙愿了!”   容凤笙登时呆愣在了当场。   她不记得自己,有招惹这个谢世子啊。   他为什么要害她?   而几乎是同时,谢絮、谢玉京、顾泽芳的脸色纷纷一变。 第45章 045 二合一   045   谢星澜则是老神在在, 毫不在意自己的话语对旁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冲击,尤其是看见小堂兄那阴沉的脸色,还有恨不得杀人的目光, 顿时心情更好了。   之前他受邀到东宫与之见面,这位小堂兄面对自己,那副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一如多年以前,让谢星澜尤其的不爽。   当初,他与父王一同到南阳侯府拜访, 后又与谢絮父子一同进宫, 谢星澜因为贪玩,被人骗至偏僻之处,当时那个骗他的老太监,揪着他的衣领问他,是不是南阳侯世子。   那时谢星澜年幼,被老太监凶狠的神色所慑,畏惧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老太监见问不出什么结果, 十分不耐,直接端着毒酒就往他嘴里灌去。   谢星澜被捏着下巴恐惧得涕泗横流, 想要挣扎, 手腕却因为绑了绳索,怎么也挣不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老太监忽地闷哼一声,软倒在了地上,嘴角有血迹缓缓流出。   他身后, 立着一抹笔直纤细的身影,月光流动如碎银,照着一张面庞稚嫩白净,额心一点朱砂鲜红夺目。   谢玉京不知何时出现,将一把匕首生生插进了那老太监的后口,   不论是力道还是角度,都是拿捏得极好,一击必杀。   而更令谢星澜感到可怕的是,这位小堂兄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冷冷的像是一尊玉雕。   他仅仅是用袖子擦了擦脸,便开始去拖那老太监的尸体。   谢星澜吓得连哭都不会了。   “还不来帮忙?”   谢玉京的语气淡淡的,带着孩子的稚嫩却不容拒绝。   两个孩子吭哧吭哧,用力地抬起那老太监的尸体,一步一挪,推进了枯井之中。   虽然瘆得慌,两只腿还在抖,但谢星澜知道,若是没有谢玉京,他就要命丧在此了,为这救命之恩,他发誓会报答这位小堂兄。   当时,他虽然年纪还小,却深知一个义字大过天,豪气冲天地拍着胸脯保证,今后只要是能用得上他谢星澜的地方,必定会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谢玉京嗤之以鼻。   结果就在昨天,谢玉京要他兑现诺言了。   其实从宫里回来之后,谢星澜总是做噩梦,梦里反复重演他被强硬地掰开嘴巴灌毒药、而谢玉京从天而降,杀死那个太监的一幕。   醒来,总是要发怔好半晌,像是中邪似的。家里人问是怎么回事,他却是保持了缄默。   没有人知道,那夜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事成为俩兄弟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   他不知道,那个老太监为什么要害南阳侯世子,但是他却永远忘不了谢玉京的眼神,   那让他由衷地产生了一丝畏惧、深深的崇拜,以及想要追随的渴望。   再见之际,想不到这个小堂兄,竟像完全变了个人,脸上居然,也会有笑容了。   虽然谢星澜看着这笑容,总觉得有些凉凉的,好像下一刻,他就会将刀送进自己的心口。   这个冷漠疯执的家伙,似乎,只有在提及那位温仪长公主的时候,才像是一个人。   谢星澜总是很乐意看他吃瘪的。   是以,他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十分的好。   谢星澜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一双清亮的猫儿眼眨巴眨巴,望向容凤笙。   “娶,娶我?”   容凤笙脸色纷呈,忍不住打量起了这少年。谢家这些晚辈,不知是怎么养的,都生得极好。谢星澜生得是与遗奴不一样的漂亮。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气度,年纪小还没长开,可那过于纤细的身量,还有肖似女孩儿的五官,以及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小辫子……   容凤笙掩口,轻轻地咳了一声,眼里透出一些温柔的笑意来。   “世子莫不是在说笑?”   谢星澜却是脸都不红,声音清亮道,   “公主可是嫌星澜年纪小?没关系,待过几年,星澜就会长成像陛下那样的大英雄,”   他笑起来露出虎牙,朝气蓬勃得紧,看得人心生喜欢。   “星澜从小就立下誓言,要娶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为妻,不过,星澜见了许多女子,觉得能称得上是美人的,实在是太少啦,直到今日,遇到了长公主殿下,方知道人间绝色,原来不是一句空话!”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夸奖。迎着那双漂亮的猫儿眼,容凤笙竟是忍俊不禁,这孩子也难怪旁人都那样宠他,就这一张甜嘴,哪能不讨人喜欢呢?   “小堂兄也记得的,星澜说过要娶世上最美的女子做世子妃,是也不是?”   说着他负起手来,歪头看向了谢玉京。   “咔嚓,”太监眼睁睁看着,他们太子殿下将杯盏捏得粉碎。   话说到这里,众人都知道,这世子说要娶妻,到底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容凤笙亦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今日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她并不惧成为焦点,但这般招摇,总是不好。   谢絮轻咳一声,“好了,闹够了就给朕退下。”   谢星澜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方才陛下不是应允小臣的吗,怎么竟是不作数了呢?小臣可是认真的。”   忽然,一声“放肆”,打断了谢星澜的侃侃而谈。   出声之人乃是一位大臣,他先是冲着上首的谢絮拱手,以示尊敬,方才冷声说道,“世子可知,温仪长公主是何人?她曾经嫁入南阳侯府,是为陛下正妻,岂容世子在此,大放厥词?”   谢星澜眨眨眼,“那你们为何还称呼她为公主殿下?我都问过了,她现在不是宫里的娘娘,既然如此,公主正当芳龄,而我年华恰好,岂不是门当户对?”   那老臣看上去像是要昏厥过去了,“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恨不得一口唾沫喷到谢星澜的脸上。   “门什么当户什么对?温仪公主年长您十岁有余,况且还是前朝——”却是戛然而止,这是一个忌讳,陛下不会想听到那两个字,大臣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谢星澜连连摆手,   “这有什么嘛,小臣不嫌弃不嫌弃。公主这般的美人便是到了七老八十,亦是位绝代风华的美人!”   容凤笙这下是彻底绷不住,“噗嗤”笑了。   谢絮循声,皱眉看来一眼,而谢玉京抬眸望来的视线,亦是森凉,容凤笙将脸一侧,手里的团扇略略挡住了表情,哀叹,这世子真是要没完没了了。   “温仪,你怎么想呢?”   谢絮几乎是从牙齿缝中逼出这句话。   这局面,也是只有自己出面才能解决了,容凤笙清清嗓子,“温仪戴罪之身,怎配得到世子的垂爱,”她手心暗暗掐紧,泫然欲泣道,   “若是世子非要相逼,温仪恐怕唯有……”   “落发为尼了。”   她说着便以袖拭泪。   谢星澜顿时垮了脸。   他也知道剃度出家,可是十分严重的事情,   “当真不愿意吗,”   他沉吟片刻,忽地捏紧了拳头,执着道,“那仙子姐姐,你不做世子妃,做我姐姐可以吗?”   容凤笙一怔,假哭的姿势也凝固了。   一边的芝芝,忽地拍手附和起来,   “好呀好呀!公主也做芝芝的姐姐吧!”   又连忙被云妃制止。   容凤笙莞尔,福了福身,“世子抬爱,温仪自然是荣幸之至,”   “够了,”谢絮冷道,“虽说今日是寻常家宴,但到底是在宫中,自有宫里的规矩,不是在你梁王的封地,你还是收敛一些,否则休怪朕宣梁王进京来好好问问,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世子的。”   “芝芝还有你,不懂规矩。”教训女儿的谢絮声明显音放轻了一些,可神色依旧很是吓人。   云妃立刻低头请罪,叹口气,小声哄起了怀里扁着嘴要哭的女儿。   容凤笙亦是叹气。她就知道谢絮肯定要不高兴,不过,她现在无暇顾及谢絮是什么心情,因为她感到了一股更加不友好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不用看也知道是谢玉京,她忍不住想要掩面,再次感到了那股熟悉的窒息感。   她现在,很想抓着个人告诫,务必远离谢家之人,他们谢氏中人或多或少,脑子都有点问题……   忽地,有人匆匆走进,“启禀陛下,郗大人求见!”   郗大人,什么郗大人?   容凤笙心中猛地冒出一个名字,钦天监,郗鉴雪!   谢絮亦是有些疑虑,这钦天监不在司天台待着,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   “宣。”   容凤笙直觉有了一股不妙的预感,郗鉴雪……如果她想的没错,就是这位大人最先提出,将容氏嫡系血脉祭神,以平天怒。   他此刻求见,怕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登时,有些局促地向着进场之处看去。   只见不多时,一抹纯白缓缓踏入,像是从冰天雪地中走来,让整个室内都霎时一亮。   一身雪白冠服,袍服上绣着游鱼,腰间双鲤莲花纹的玉佩轻摇,环佩瑽琤,琳琅似玉。   这位郗大人,竟是将朝服都穿戴得齐整,显得与宴上众人格格不入。   走到近前,容凤笙却眼尖地发现,他鬓角垂落的发丝,竟是隐隐地泛着银芒。可是这位郗大人分明瞧着,不过是个弱冠的年轻人,怎么会生出花发?   难道,是少年白?   可他戴着官帽,其余的发丝都隐藏在官帽之下,却是不好分辨。   “微臣郗鉴雪,拜见陛下。”   他的声音,宛如来自世外的莲池梵唱,佛陀座下的呢喃低语,回荡在众人耳边,竟让不少人都露出了迷惘之色。只因为此人的嗓音,实在是太空灵了,不像是属于这个尘世的声音。   再看他这副仙风道骨的装扮,   竟让人怀疑,莫不是当真见到了神仙。   “不知爱卿如此前来,是为何事啊?”待这位颇有些神异的郗大人,谢絮倒是客气和蔼得很。   郗鉴雪嗓音空灵,“陛下,臣夜观天象,见太白星起,紫微式弱,是大凶之象。”   他顿了顿,“这是臣,第三次劝诫于陛下,此次过后,臣便不会再劝。成二代而亡,遗祸之故,而所谓遗祸,便是一人,此人就在宫中,将成气候。”   “陛下,请立即处死妖孽,否则,大成气数将尽。”   话音落地,便惹得谢絮紧握住了扶手,容凤笙亦是有些诧异,随即抿紧了唇瓣,俯视着这堂下雪白的身影。   她登时就明白了过来。   不知道是席间何人,去找来了这位郗大人,让他在太子的选妃宴上,众目睽睽之下,请求皇帝处死自己。   不过,太子选妃,不仅是皇族的家事更是国事。   郗鉴雪,当真不害怕谢絮一怒之下,以扰乱国事的罪名,将之治罪吗?   可谁知道,郗鉴雪话一出口,好几位臣子纷纷露出了赞同之色,还有一位,直接从席间走出,直挺挺地跪在了谢絮的面前。   “微臣恳求陛下,立即处死妖孽!”   他朗声道,“自从温仪公主存活以来,不仅祭神台被毁,后又是宫妃遇害。再者便是菩提寺大火,种种不详的迹象,早已坐实了此女妖孽之名!”   方才郗鉴雪,并未将那妖孽之名诉诸于口,而此人的这一番话,却是直接将矛头直直地对准了容凤笙!   看清那出言之人的脸,容凤笙心里冷笑一声,是老熟人了,刑部尚书!   “更何况,方才更是引得了世子相争,岂不是更加证实了,此女蛊惑人心之力?”   谢星澜指了指自己,一脸无辜,他也没想到,不过是心血来潮,竟会被这位大人拿来大作文章。   刑部尚书说完,好几位大臣都从席间走出,纷纷跪倒在地,异口同声,“请求陛下处死妖孽!”   明显,早有预谋。   “各位爱卿,此处可并非议政大殿,诸位如此,是意欲何为啊?”太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动,唇边噙着笑意,眸色却是冷冽如冰,   “孤的选妃宴,岂容尔等视为儿戏?”   一位御史却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国本,不可不加以重视!若是今天,陛下不能给我等一个说法,臣便一头撞死在这,以证清除妖孽之决心!我大成江山,决不能毁在一妖妇的手中!”   “郗大人好大的威风,当真是,一呼百应啊。”容凤笙倏地轻叹。   “臣不过是按照天命行事。”   郗鉴雪道。   他的眼眸无情无欲,如同蛇般冷血,他是修行之人,一切都严格地遵守天命进行,绝不会因为人力而更改,   他的身上有种天人般的冷酷与残忍,手里拿着的罗盘亦是坚硬冰冷,一如他的心。   过了许久,谢絮才铁青着脸道,   “诸位稍安,此事容后再——”   忽然,“妖孽不除,后患无穷啊——!”   那御史痛呼一声,便站起身,直直地冲着一旁的柱子撞了过去。眼看就要血溅三尺,容凤笙瞳孔骤缩,云妃亦是紧紧地捂住了芝芝的眼睛。   谁知,那御史的肩膀,忽地被一只手给拎住了。   谢玉京淡淡的声音响起,   “大人要死,也莫死在孤的东宫。”他眸底漆黑,却藏着一抹厌恶与浓烈的杀意,看得那御史莫名骇然。   是以呆愣住了。   “哐当”一声,谢玉京却转头扔了一把剑到他脚边,轻声细语道,   “大人真想自证,且出了这殿,到外头抹了脖子去吧。”   这下,御史却傻眼了。   他做出触柱的举动,亦是激愤之下,才能一鼓作气豁出去的,是效仿那些清正廉洁的谏臣,留的身后清名。何况,这都是那位大人的授意,只消这一下,他家中父母妻儿,才能得以保全啊。   但人,都是惜命的,被谢玉京这一阻止,是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再死一次的冲动了。   那御史两股战战,剑就在地上,捡也不敢捡,重重跪在了地上,深深叩首。   如此一来,谢絮也明白了今日这一出,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冷哼一声,就要斥责郗鉴雪。   云妃却是款款走出道,“陛下,可否听臣妾说一句,温仪长公主未曾身死,本就说明了,这是天意。臣妾听说当时,祭神台上,大火已然燃起,公主却能全身而退,这不正表明了,是天意令公主存活的吗?况且,之后妙妃遇刺一事,亦是那胆大包天的刺客所为,与公主没有关系。后来的大火更是一场意外,怎么可以将这些种种,全部归咎在一位弱女子的身上呢?”   云妃说完便默默垂眸,只愿容凤笙看在她为她出言的份上,今后,可以庇佑于她们母女二人。   这时,亦有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   “陛下,臣有话要问问郗大人。”   顾泽芳桃花眸半眯,身姿俊朗,冲着白衣人拱手道,   “敢问大人,卦象中所说的遗祸,可有指名道姓是何人?”   郗鉴雪一怔,雪睫微颤,“并未”   “不过,臣根据卦象得知,未来的君王已经成了气候,目前就在陛下的宫中,”   顾泽芳打断道,“那便说明,也有可能不是温仪长公主。若说遗祸,是指前朝之人,那么,大兴之臣皆是遗祸,敢问在座诸位,有谁不是曾为大兴效力?难道也要陛下,将尔等都屠杀殆尽吗?如此一来,岂不是陷陛下于不仁不义?   敢问郗大人,你用意何在?”   他字字铿锵,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郗鉴雪毫无畏惧,淡淡道,“天意难违,预言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顾泽芳摇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果陛下执意要杀光那些所谓的遗祸,也许就会出现新的王者,大肆屠戮谢氏皇族,夺走谢家的江山。”   登时,方才还满脸愤恨之色的臣子们都面露了犹疑。   有人弱弱道,   “可她确然罪孽深重!”但声音,明显比方才小多了。   落到如此局面,只能看,君心更加偏向于何人了。   谢絮嘴唇紧抿,始终一言不发。   就在谢玉京按紧癯仙剑,就要一声令下之时,忽听男人冷冷道,   “传朕旨意,温仪长公主禁足于公主府内,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私自出入。任何人,更不得私自探望,违令者,立斩不赦!”   说罢,拂袖而去。   皇帝一走,众人亦是纷纷离席。容凤笙也被几个羽林卫“请”回了公主府。好好一场宴会,就这样毁于一旦,众人神色各异。   谢玉京走过郗鉴雪身边,忽地被他叫住,脚步一顿。   “太子殿下,”郗鉴雪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淡漠如雪,   “臣有十二字,要送给殿下。”   谢玉京回眸,莞尔一笑。   “洗耳恭听。”   郗鉴雪缓缓道,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他眼眸如蛇般冷血,有着勘破世事的通透,“此女必有妖异,太子殿下就不惧,终有一日自食恶果,自取灭亡,永坠阿鼻地狱?”   少年勾唇一笑。   他的眼眸冷冷的,姿态甚至有些高傲,“孤从不信天命。”   若是天命要倾覆,那就让它倾覆好了,   他只相信,人定胜天。 第46章 046 洞房花烛,今天补上。……   046   听完这段话, 郗鉴雪眼睛都不眨,却是不言不语,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变一下, 就像是冰雪雕刻出来的假人。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劝不动这少年,袖子在罗盘上轻轻一拂,便转身离去,背影疏离若仙。   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就入了暮春。太子大婚,也在没几日了。这晚,直到过了子时, 容凤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最近总感觉没什么食欲,身子也懒懒的不想动。   可到后半夜,便感觉有人站在了自己的床前,视线也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她眼皮沉重,怎么也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中,那人似乎探了手来,放在她的被子上, 轻轻扯动, 电光火石间,她倏地清醒, 一把抓住了来人的手。   随即皱眉, “怎么是你?”   少年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大清神情。   他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怎么,来的是孤,你很失望?”   一侧身便坐在了榻边。   容凤笙抓住被子盯着他, “你来做什么”   “给你盖被子,”谢玉京微微俯身过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眼眸有些专注的意味,然后,缓缓地吐出四个字,   “竟然胖了。”   他伸手,似乎还想捏捏她的脸,颇有些咬牙切齿,看来在公主府紧闭的日子,她过得很滋润啊,还以为会看到她形容憔悴,至少,也该有点无精打采的吧。   谁知她面色红润,脸颊肉摸起来亦是软嫩嫩的。   虽说这样没有不好,可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就好像她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过似的。   容凤笙可听不得这话,顿时沉了脸色,   “你胡说什么,我哪里胖了。”   被她的脸色逗乐,谢玉京低低闷闷地笑,指尖有些温柔地拂过她的面庞,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你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   他环过她的肩膀,想要将她从锦被之中抱出来,却被容凤笙抵住了胸口。   “你,你走开。”   她胆战心惊,迢迢就守在外面,被她听见了可怎么是好,自己这张脸还往哪儿搁,还有那些羽林卫都是吃素的吗,怎么会把人给放进来了?!   “你用了素珍丸?”   谢玉京低声问,语气有些差。   “早就拿去喂鱼了,”   容凤笙立刻接口,又有些诧异自己的反应,发现自己跟他相处竟是不自觉亲昵起来,还有了那种小脾气,顿时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想要离他更远一些。   谢玉京忽然道,“那好你松手,让我进来,”   容凤笙一僵。   “想什么呢?”谢玉京一脸纯洁无辜,“我说让我进被窝里来。”他指了指她身旁的位置,   容凤笙气得一卷被子,“不许!”   他却故意俯身,贴在她耳朵根那里直往里吹气,带着浓浓的笑意说,“还是说你真想让我……嗯啊?”   真是太骚了,容凤笙耳根赤红,默默想着,倏地转过头,对上他含着晶莹笑意的眼眸。   少年却忽地直起身子,退后几步站定。   “看看,怎么样。”   正红色的飞肩束腰长袍,腰间玉带衬得身姿愈发俊朗挺拔,墨发散在两侧,五官俊美,修眉亮眼,额心朱砂闪烁流华。   看得容凤笙不知觉地坐起,倚在榻边默默地欣赏。   遗奴一直很适合红衣,遑论这身新郎官的喜服了,真是人间绝色,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看的。   她看得目不转睛,谢玉京被她看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沉了沉眉眼,长腿一迈,便走了近来,修长的手指直接放在了容凤笙的衣襟上,就要往两边分开,容凤笙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对他怒目而视,她可没有这心思。   迎着她防狼般的目光,谢玉京一僵,亦是怒了,“你觉得我来,就是为了跟你做这种事?”   “不然呢?”   谢玉京一默。   容凤笙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见他唇角勾出一丝邪气的笑意,眉眼都流转着一抹潋滟,还故意凑近,伸手将她牢牢地按在自己的怀中,坚硬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柔软的脸颊,   “那倒是,毕竟温仪公主的滋味,可是尝过一次就毕生难忘,外面不知多少人在肖想母妃呢。竟是让儿臣捷足先登了,这可怎么是好?   便是陛下都求而不得的女人,却在孤的身下婉转承欢,你说他们知道了,会不会很愤怒呢?”   容凤笙深吸一口气,掐着他的腰,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她推开他,直直指着门口,   “再说这种混账话,就给我滚出去。”   在他面前,她根本不用控制自己的脾气,光一个滚字,对着他就不知说了多少遍。   而敢对当今太子呼来喝去的,   她是头一个,亦是这世上的唯一一个。   谢玉京却倏地笑了,俯身来揉乱她的发,身影将月光都挡全了,愈发显得五官深邃,漆黑的眸底如同深涧落花,天山雪化,眉眼间带着浓浓眷恋的味道。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气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所以,这是故意惹她教训他?   容凤笙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脸皮太厚了,她斗不过他。   容凤笙臭着脸,“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难道就为了问她,他穿一身新郎服俊不俊?   谢玉京冷哼,“不能娶你,还不能让我过过瘾吗?”   他斜睨着她,“怎么,我就要跟别的女人成亲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越说越离谱,“我大婚那日,你当真不来抢亲吗?”   容凤笙“……”   她手无缚鸡之力,抢什么亲?   谢玉京却忽地将她圈抱进怀中,在她耳边低低地问,“当初,你大婚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他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轻轻地蹭着,感受到他呼在耳垂上的鼻息,容凤笙低下眼睛,   “就想着,这一嫁,可以护住繁衣的命”   “你不怨你弟弟无能么。”   “竟然要靠嫁自己的姐姐来维持朝局。”   “繁衣是守成之君,若是在太平盛世,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功业,”容凤笙认真的神情,令谢玉京着迷,却又觉得有一丝丝的不满,她心里总是有那么多人,他永远都不是第一位。   他摸着下巴沉吟,“他们都想喊你姐姐,那我,可不可以也这样喊?”   容凤笙无奈低斥,“你少给我来这套,没大没小。”   “我没大没小惯了,”谢玉京却是腻在她颈边,像只猫儿般撒起娇来,“好姐姐,姐姐,”   一声比一声甜腻,亦是一声比一声娇。   容凤笙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过,我实在很想问问,我的好姐姐,”   他一伸手,便将容凤笙一起带倒在了榻上,顺滑的发丝几乎尽数倾落在她身上。   他眼眸深深盯着她,指尖带着数不尽的暧昧,在她的下颌与脖颈处流连,又猛地按住了她的下巴,迫她与他视线相接。   “这月来,便是连信都没有来一封。”   他冷笑道,“到现在也没有给我一个准话。你打着什么主意?不是在玩我吧?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拿来解闷的玩意儿?一时贪欢的对象?”   容凤笙的身体微微颤抖,闭了闭眼。   害怕让他看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她不能做出承诺,她其实一直对这段关系存着悲观的想法,   以前她是抗拒不愿,但事到如今,她心里也出现了动摇,但是那最后的一步,她还是不能迈出去。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我未必不爱你,只是我不敢冒险,你懂吗?”容凤笙眼睫轻颤,苦口婆心地劝。   什么不敢冒险,只是不够爱的借口罢了!   谢玉京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给她看看,让他看看他的心上到底都写满了谁的名字。   “我真的一刻都等不了,”谢玉京低声喃喃,眸底带着偏执与疯狂,“我一点也不想娶别的女人,光是跟她们待在一起我都想杀人,而且她们那么丑我为什么要娶她们?”   顾仙韵丑,丑 ?!   容凤笙忧虑,遗奴的眼疾难道还没好吗?   谢玉京却好像一瞬间生了重病一般,整个人都变得恹恹的,靠在她的颈窝处,就是不肯出来了,柔软的发顶蹭着她的下巴,宛如一只求安慰的大型犬。   容凤笙痒极了,推拒着他的脑袋,含糊道,   “你现在不过是几个而已,以后还会有后宫三千,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实在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遗奴你不要想得那么……”   容凤笙不理解,他怎么会有女子的那种贞操观念,他可是太子啊,今后大成的皇帝,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呢?   “那些人都很脏,我不喜欢,这种事怎么可以跟不爱的人做?不会很恶心吗?”谢玉京倏地抬眼,冰凉的指尖,点在容凤笙的嘴唇上,轻笑了起来,“我这辈子只会跟你做这种事,也只想对你做这种事。”   容凤笙的脸登时涨的通红,想起谢清莺告诉她的,男人在榻上的话,可是不能相信的,相信了,那就是白痴。   “我要是有了很多女人怎么办?我也跟别的女人做这事,我也对着别人说爱,”   谢玉京光是说就感觉一阵心如刀绞,胃里反酸地都要吐出来了,却固执地想要看到她有不一样的反应。   容凤笙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些难受,若是真有一天,自己发现遗奴与旁的女子有了什么纠葛……   她忽然想起了顾仙菱,不知道顾仙菱发现,谢清莺与容繁衣有一段情的时候,心情,是不是也是这般的呢?   谢玉京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在走神,顿时怒意上头,将她的下巴抬起,正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从她清澈的瞳仁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生得一双春水般的明眸,看人时总是情意满满,当里面装满某个人的时候,令人错觉,是被这眼睛的主人深爱着的。   谢玉京有些被蛊惑到了,可一想,她哪怕是看着身边的贴身婢女都用的是这种眼神。   他满腹的柔情,顿时都消散了个干净。   容凤笙却是别开眼,将他的身体推离了自己一些,   “这不是正常的么,你跟旁的女人如何,那都是名正言顺。反正我们二人,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洞房花烛。”   话一出口,容凤笙就后悔了。   因为遗奴的脸色一片惨白,看上去就好像被刺了一刀似的。   她咬着牙,手抵在谢玉京的胸前,却是没有放开。   尽欢的毒已经解开了,她觉得没有必要,再跟谢玉京有肉.体上的纠缠,那样只会让二人的关系愈发混乱,也会打乱之后的所有计划。   虽然……感觉是还不错,太子殿下武艺高强、身体强健不假。   但事后她的腰也是真的酸,走路都不怎么利索。   男女体力的悬殊太大,这在床.下,她可以跟谢玉京随便地发脾气,跟他各种硬着来,可到了这床.上,就不由得她做主了,光是假山那次,她便全方面地体会到了。   为了自己的腰着想,她咬咬牙,继续劝他,   “人还是要多多控制自己的欲.望,佛家说了清心寡欲,方能长寿避疾,你总是想着这些事,对身体也不好,遗奴你说是不是?”   谢玉京忽地合上眼帘。   容凤笙看着他的脸,觉得他现在肯定很生气。   顿时不敢说话了,唇瓣紧紧地抿着。   总觉得自己,多说多错,唉。   暗暗怪自己不会撒娇,也不像他那般,会说什么情话讨人开心……还总是惹他生气。   也许,自己应该去向谢清莺讨教一二?   又想,自己都打定主意不跟他厮混了,考虑这些做什么呢?   索性闭口不语。   谢玉京却是缓缓地吐出口气,他被她气习惯了。   他或许早就该意识到,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总是在清醒的时候对他百般推拒,恨不得离他远远的,跟他撇开一切关系,打死也不承认对他的感情。   唯有在那事的时候,才变得诚实一些,会顺应原本的心意,好好地迎合他。   谢玉京沉下眼眸,“我好不好,你还不知道么。”   “我真是该身体力行,让你看看我到底有多爱你。”   他捏起她的下巴,伏在她耳边轻轻吐气,嗓音温柔到发狠,   “没有洞房花烛,那今天就补上一个,如何?”   容凤笙一惊,便被他紧紧地揽住了身子,他喃喃的低语夹杂着微微的涩意,   “既然只想求这一刻的欢愉,那你我,便一起去吧。”   他袖子一挥,帐子落下,室内倏地漆黑。   ……   正到紧要关头,谢玉京的鼻尖冒出了汗,一滴一滴落在她绯红的脸上。却紧盯着她,不肯移开半分。   容凤笙抗拒他像是要吃人的视线,闭眼忍受那有力的挞伐。   像是在潮水中起起落落,而自己,就是那没有方向的船只。   倏地,迢迢的声音清晰传来,如同在耳边炸响。   “陛下!”   “陛下,公主正在歇息,只怕是——” 第47章 047 方才是谁?   “陛下, 公主正在歇息,只怕是——”   迢迢的声音有些刻意地扬高了,几乎像是在故意提醒他们。   而门外, 迢迢一身婢女服,跪在龙袍男人的脚边,瑟瑟发抖。   “只怕是不方便面见天颜!”这后半句,她几乎是紧贴着地面颤声说出。   她知道公主此刻并不是一个人在里面, 早在之前,她便看到了有一道红衣身影悄然地潜入,迢迢见过谢玉京许多面, 她哪里认不出来就是太子殿下。   彼时她心里震惊慌乱, 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在门外踌躇了好半天,听到似乎情况不妙刚想闯进去,便有一阵脸红心跳的声音传出,须臾,那低低响起,婉转吟哦的女声, 她听出了正是她们公主……   迢迢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一张脸徒然红了个透。可不过片刻,缓过了那股震惊, 迢迢便提着宫灯静静守在了门口。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她不觉得公主做的哪里不对,其实只要公主幸福快乐,她便心满意足了。   公主不论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   谢玉京撩开她汗湿的发,“好,你可真好, ”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赶完儿子的场,再赶老子的是吗?”   容凤笙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谢絮怎么会突然来了,并非是我让他来的,你相信我好吗?遗奴,你信我,”   谢玉京的嘴角缓缓地扬起一抹笑,这与他冰冷的眉眼,产生了一丝割裂感,一股战栗缓缓地攀上了脊椎,她一咬牙,飞快道,   “算我求你了,今后不论什么我都应你,你先避一避,好吗?”   她胡乱地亲吻他的唇角,却被他捏住了下巴,仔细地端详着。谢玉京想从这张美丽了许多年、占据了他心脏多年的脸庞上看出半分的虚情假意,眯起的眼眸中,折射出的光彩晦暗,那种阴凉与嗜血,几乎让她的呼吸冻结。   “我已经忍了很多次,忍了很久了,我忍不下去了。”他轻声说,容凤笙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外间,男人宽大的手掌抬起。   他一个眼神,旁边便有羽林卫将迢迢捂住嘴拖了下去。   手掌一用力,门扇猛地往两边打开,顿时,夜风吹得他袖袍翻飞,衣襟袖角处的龙纹起伏如同活了过来般,震慑心魄的威严。   靴子砸过地面的声音响起,一步一步走得有力。   容凤笙瞬间绷紧了神经,汗燥的身体亦是敏.感万分,惹得少年伏在她的锁骨,沉沉地喘出一口气。   方才他用了极大力气,带着磅礴的怒气与狂乱,容凤笙的眼角还是激红的,却因为心底的愧意,始终咬紧了嘴唇强忍着,几乎咬出了血,可又矛盾地感受到了极致的快.感。   谢玉京往帐外望了一眼,俯身舔去她唇角的凌乱血渍,   “父皇,进来了。”   她迷茫的眼里徒然划过一丝惊栗。   他猛地一声闷哼,与她十指死死交扣。容凤笙扬起脖颈差点忍不住,又猛地捂住了唇。   逼仄的空间内仍旧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强烈得像是要将她融化那般,   她从那种灭顶般的晕眩之中缓了过来,无声喃喃,“不,不能……被看到了就完了……”   谢玉京却是按紧了她,像是按住砧板上的鱼肉那般,不让她挣脱。   容凤笙双眼大睁,欲要大口喘.息,却被他凶狠地堵住了唇舌,窒息紧迫地追逐纠缠着。   她眼里倒影着他的面容,却见少年眉眼间带着一丝恨意与疯狂。她动弹不得,忽地见他勾唇,情.欲喑哑之中竟是一丝凶狠,   “那就让他看到好了。”   容凤笙死死地盯着他,手指掐进他的背。   顿时,一股风卷过,帷幔缓缓飘动,隐约可见被子之下起伏的轮廓。   哒、哒、哒,那人的脚步声愈发逼近了。   最后一刻,谢玉京衣袍一卷,翻身下去了,容凤笙连忙将被子一卷,脑海中却挥之不去,遗奴最后的那个眼神,让她的心脏泛起一阵淡淡的刺痛。   不过还是得先解决眼前的局面……“陛下,是陛下来了么……”容凤笙拿起亵.衣往身上套着,   “陛下!请止步!”   谢絮的脚步停在了帐子外。   可那也只是瞬间的停滞,他的手猛地掀开了帘子,便见一双眼眸慌乱无措地望了过来。   他登时怔在了那里。   女子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只穿着薄薄的亵衣。看见了那雪嫩的肤色,他眼眸顿时一深。   他的身体弯了弯,视线从床头一路扫到了床尾,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他方才分明听见她的声音,明明是在与谁说话。   “方才是谁?”   他直接询问。   容凤笙垂眼,“什么人?陛下莫不是听错了。”   谢絮一愣,确实没有其他人。   莫非……是她在睡梦中的呓语?   谢絮狐疑地眯起眼。   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到了女子的面容上。只见她眼眸半垂,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意,脸颊还泛着酡红,确实像是刚刚从熟睡中惊醒的状态,像是枝头饱满的果实,实在是诱人得紧。   容凤笙还没说话,就闻到了铺天盖地的酒味,向她侵袭过来,她忍不住裹了被子,往床角缩去,“陛下怎么深夜造访?是有何要事吗?”   “公主殿下。”   谢絮忽地轻笑一声,眼睛里有淡淡的红血丝,他站直了身体,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让她感到了一股压迫。   “朕听太医令说,公主殿下近来身子有些不适,夜里时常惊醒。可用过药了?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对于男人突如其来的关心,她感觉有些诧异。   又听他道,“朕关你禁闭,实是无奈之举,公主可是怨怪于朕?”   他难道觉得自己是因为对他心怀怨怼,是以才忧思成疾么?容凤笙却不正面回答,她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身上衣衫,低声道,   “陛下可以回避一二吗?温仪如今……有些不方便。”   谢絮的目光,仿若有实质般在她的脸上一定。而后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脖颈上,倏地眯起眼来,整张脸变得有些阴沉。   容凤笙低头一看,猛地一惊。   那里赫然印着一个牙印,泛着清晰的红,周围有些肿着,十足暧昧与挑衅。几乎有些张牙舞爪,提醒着,她刚刚才与另一个人的荒唐过。   谢玉京……故意的!   容凤笙没有急着去掩盖,那样做反而显得心虚,她神色坦然地抬起头来,迎上了谢絮的视线:   “陛下还请回避一二,温仪衣衫不整,恐怕不能见驾。”   “朕是公主的夫君,为何要回避?”   男人高大的身影巍峨如山,一动不动。   容凤笙咬牙。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她索性伸出手臂,将散在榻边的衣裳给捞了过来,肌肤露出的瞬间,她能感觉到男人的视线更加炽热了一些。她硬着头皮将衣裳抓在了手里,眼前忽地一暗,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肩膀。   肩头圆润小巧,在男人滚烫的手心下摁住,便是动弹不得。他的五指倏地收紧,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清晰回荡在她耳边,“公主,你接受朕,朕可以为了你,与天下人对抗,即便他们都说你是妖孽,都让朕杀了你,朕也会护住你的性命,无条件地相信你。只要你接受朕……”   说到最后,几乎喃喃。   忽地,一道明亮的电光闪过,照亮一双鹰隼般的眸。他容色英俊,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将那股过于压迫的气质冲淡了些,显出些温柔和煦来。   他说得有些混乱,语速也有些慢,但紧盯着她的双眼却很是真诚。   容凤笙发现,他醉了。   且醉得不轻。   她还在发怔,身子却忽地被男人抱了个满怀。 第48章 048 二合一   048   她还在发怔, 身子却忽地被男人抱了个满怀。   男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轻微地叹了口气。有种失而复得的怅然。   “陛下,你醉了。”   她一动不动, 声音冷淡。   “不可以吗。”   他手掌放在她的后背,将她带得距自己近了一些,坚硬的胸膛隐隐散发着热度,男人在耳畔轻笑,   “朕是皇帝,便是连醉都不可以了?”   “陛下是天子,自然是想做什么都可以, ”容凤笙有些受不了这么近的距离, 她腾出手来将他推离自己,也许是因为他醉的没什么力气,很轻松就推开了。   容凤笙慢条斯理整理衣衫,   “至于接受什么的……陛下不就是想与我睡么?不过是些男欢女爱之事,何必包装的如此冠冕堂皇?”她嘴角翘着,有些意味不明地笑道。   帷幔飘起,又轻轻落下。   掩盖住女子那双春水般的明眸。   谢絮捂住额头, 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种话,怎么可能是这个一向矜持端庄的温仪公主说出来的。   “只是陛下, 能否先容我沐浴一番?方才温仪做了个噩梦, 惊魂未定,身上都是黏腻的汗味。”   欢.爱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好在她身上熏足了旃檀香,倒是中和了那股气息,容凤笙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谢絮默, 半晌声音响起,“来人,打热水来。”   容凤笙就要起身,却被他忽地握住了肩,男人力道很大,低哑的嗓音回荡,   “这次朕不会留情。”   容凤笙没多在意,却往他身后看去,   “陛下,为何没有见到我的婢女?”   谢絮淡淡道,“朕令人带下去了。”   她盯他眼睛,“陛下这算是逼我就范么?”   谢絮忽地笑了。   “朕哪里舍得为难公主,”   喝醉后的他,难得有了几分温柔,“来人,将公主的婢女带上来。”   容凤笙很快就见到了迢迢,迢迢的脸色有些惨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公主……你没事吧?”   看见她脖颈上的痕迹,   迢迢一把捂住了嘴,泫然欲泣。   容凤笙来不及同她解释什么,低声问,   “安神香可是备好了?”   迢迢连忙从怀中掏出锦囊,之前公主就让她时刻将此物揣在怀中,她自是谨记在心。   “迢迢,开窗透透风。”   容凤笙转身,一步步走向炉子,指尖一抖,将香料抖进其中。   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她胳膊被人一拽,重心不稳,便坐在了一个滚烫的怀中。   谢絮是武将出身,体魄过人,她一抬眸,就对上了他灼热的眸。   “朕有多久没这样亲近过公主了,”手掌在她的发上微微拂过,修长的手指,着迷般地与她的发丝纠缠。   “第一眼见到公主,朕就……”   他有点喃喃地,将额头靠在了她的额头之上,   然后娓娓诉说。   容凤笙根本听不进去。   情爱是什么?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今天说爱,转头就可以跟旁的女子亲昵,   相信浪子回头,还不如相信母猪可以上树。   “朕这么多年,放在心上的只有你一个。”   容凤笙闭眼。   “陛下深夜过来,不就是来睡我的么?”   何必说这么多虚情假意。   他一僵,脸色倏地绷紧,狠狠地看着她。   容凤笙却反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们其实,早就已经撕破脸皮了。   做过的事情,就能当做忘记了么?   她缓缓站起,手指在他的胸膛之上,不过是轻轻一按,便将之推倒在了榻上。   她的眼眸看来,像是真正居高临下的王者,   从他的脸打量到他的躯体。   谢絮忽然觉得脊椎骨爬上一股颤栗。   他紧紧盯着她,期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   容凤笙目光掠过,瞳孔却是倏地一缩,就在床角竟是有一根玉带,玄色的蟒纹高调地提醒着她,方才就在这张榻上与谢玉京的荒唐!   谢絮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就要扭头,她一悚,连忙捂住了谢絮的眼睛。   “陛下,嘘。”   她的指尖仿佛带着魔力,在他的眼角轻轻一按,而后俯身,轻点在他的喉结之上。   男人顿时弓起了身体。   将这个身心都无比强大的男人控制在手中,确然是一件很是成就感的事情,看他为了她发狂、卑微如犬。   不够,这还不够。   他的墨发尽数倾散在了枕上,闭着的眼尾染了一丝红晕,谢絮过了一段滋润的帝王生活,皮肤白皙不少,她却从他的面上,看到了一些谢玉京的影子。   将那张脸从脑海之中挥去,继续进行手上的事。   谢清莺教给她很多,她是个称职的师父。   容凤笙先是蒙住了他的双眼,而后将他的手腕绑在了床头,谢絮的手腕忽地绷紧,青筋根根毕现,浑身充满了豹子一般的爆发力。   炉子里的香气愈发浓郁。   男人眼前一片漆黑,沉沉地喘.息着。   却感觉到,身前的人忽地远离。   他低低一唤,“凤笙……?”   容凤笙走出门外,对着进门的女子低声道,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那女子取下面纱,竟是一张与容凤笙一模一样的脸庞。   这易容之术,自然是出自太后身边的司蕊了。   门在身后合上。   容凤笙顺着小径走着,方才响过了闷雷,现下点滴雨丝坠在发上,沁入心脾的凉。一把伞忽地撑过头顶,她抬头看去,却是谢清莺那张妖媚的脸庞。   “公主可是心有不忍?”   谢清莺的眼里有着探究。   容凤笙没什么表情,“我为什么要不忍?”   谢清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公主吧。世人都错了啊,我也错了,没有人知道,温仪公主真正的样子啊……”   是什么样子,她没有说。   “都是谢家欠我们的。他们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容凤笙淡淡道。   谢清莺摊手,“但一定不包括我吧?我原本就没有姓氏。其实,我的名字,是你弟弟赐予的,我本来,也是没有名字的。”   也许是今夜太寂静,她们刚好都怀念一个人,谢清莺轻声道,“公主知道,我是怎么,与陛下相遇的吗?那个时候我还小,陛下也还小。”   “但他,是尊贵的楚王殿下。”   “我呢,只是一个雏妓。妓,你知道吗?卑贱肮脏的下等人。任何男人都可以对我做那种事的,唯有陛下,从未露出过那种目光,他既不怜悯我,也不鄙夷我,他好像是拿我当成一个普通的人对待。我见过很多贵族,他们看我的眼神,有好有坏,也有那种怜悯的,却仍旧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   “唯有陛下,是不同的。”   谢清莺抬眸。   容凤笙的脸上未施脂粉,一点装饰都没有,墨发披散,白衣之下是赤.裸的足。   她方才散发缓行的样子,真的有一瞬间,让她觉得是容繁衣活了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即使那个人永远地沉睡在了地底,她也永远放不下,她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等待那个人的归来。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伞忽然坠在了地上。   浓紫色的裙摆铺开在了地面,谢清莺重重跪在了容凤笙的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牵起了女子的小指,目光卑微,   “今夜,您可以成为他么?”   容凤笙静静与她对视。   谢清莺却忽地浑身颤抖,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我好想您。无时无刻都在想念,您好像给我下了某种蛊。见不到您的时候,我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在刺痛。”   她像是在寻求最后的慰藉那样,痴痴地凝望着她。   “我恋慕着您。”   “我很羡慕殿下身边之人,他们想要见殿下的时候便能见到,他们将来也能常伴楚王殿下左右,岁岁又年年。而我能做的,却只有等待着死亡,等待着,再次与楚王殿下相见的那一天。”   她伏倒在她的脚边,额头紧贴着湿润的地面,   “这座城外,有原野,有天空,还有随风自由的云,这些都是您告诉我的。   知道了这些,无论去到哪里,我都会过的很好,我无时无刻不在心底祝愿,楚王殿下将来能够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清莺会在这里,永远等待殿下的到来。”   容凤笙看着这个伏倒在脚边的身影。   她不知道,她与繁衣有怎样的过去,却也深深地动容。   世上的情爱到底是什么?   是杀人的刀,还是救人的药?   谢清莺却忽然低声道,“当初,陛下是有一线生机的……只要,那个人出手救他……”   容凤笙浑身一震。   她闭了闭眼,嗓音干涩,“谁……”   谢清莺唇瓣翕动,吐出了那三个字。   意料之中。   ……   她与谢清莺一同行到外间之时,声音还未停歇。   “皇兄还是这般威猛呢。”   脱离方才的状态后,谢清莺又开始不正经了起来。   她夹着烟斗,尾端的烟丝忽明忽灭,像是指尖的蔻丹般浓艳。   “想必顾大人寻来的神医,医术极为高明。本宫倒是也想寻来,给男宠们看看,”   “凤笙……我……”门内,忽地响起了她的名字。   容凤笙一怔,手臂上登时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其实不太好。   一只手忽地放在了她的小腹之上,谢清莺微笑,   “这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我们的筹码?”   容凤笙一僵,“拿开。”   谢清莺没有动。反而弯身过来,眯眼笑,   “你可要争气一些,说不定未来这大美江山,就都是你,和你娘亲的了。”   她噙着笑意,忽地抬眼瞧着容凤笙,口型落下,就跟在男人沉重的低吼声之后。   “公主,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   为繁衣复仇。   谢清莺的眸光中闪烁着烈火。   那是足以燃烧一切的仇恨。   容凤笙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她们的神色,几乎重合。   *   天刚蒙蒙亮,容凤笙推门走了进去。   那女子早就穿戴整齐,跪在一旁,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尽了。   容凤笙将一袋鼓鼓囊囊的金银,放在她的手心。   女子的身形,还有卸去伪装后的脸部轮廓,甚至连表情仪态,都与她很是相似。   容凤笙暗暗感慨谢清莺的能力,   女子起身的姿势有些不大自然,容凤笙没说什么,她倒是登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想了想,女子还是小声说道,“夫人,昨夜……您夫君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他好像很爱你,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夫人还是……要惜取眼前人啊。”   说到一半,她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这些高门大户的隐私之事,也并不是她这样的小人物可以窥探的。不过,她偷偷看了一眼榻上,这样的男子是她从未遇到过的,英俊高大勇猛,可这位夫人却做这样的事,真是叫人唏嘘。   女子的眼眸淡淡,转身过去,像是一缕轻烟。   “拿了钱就走人,不要多话。也莫要再回京城了。   会有专人送你离开。”   谢絮转醒。他的面上尽是餍足之意,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梳妆镜前的身影是容凤笙。他赤足下地,手指挑开了她后颈的发丝,上面有些红色的痕迹。他喉结上下一动,俯身似乎要亲吻她。   容凤笙却是偏头躲过,站了起来。   “陛下醒了。”   想起她夜里的顺从,谢絮却也没有动怒,温和地打量着她,扶着额头,心情极好地任由宫人为他更衣。   “昨夜是朕不知轻重,可有伤到?”   忽然,有人端着汤药匆匆走进。   容凤笙端起了那碗汤药,就要一饮而尽。   “这是何物?”   “避子汤。”那宫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啪!”药碗随着男人挥袖,落在地上滚着圈儿,点点药汁飞溅到了她的身上。   容凤笙皱眉,   “陛下这是何意?”   谢絮寒声道,“滚出去!”话是对着宫人说的。   眼眸却是看向容凤笙。   他沉声道,   “若是怀了便生下来,朕必定不会亏待你们。”   容凤笙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勾起嘴角,垂眸,   “是。”   谢絮走后不久,封后的旨意,便下达了长公主府。   大成容氏,誉重椒闱,冠彼后宫。静正垂仪,成肃雍之道;克尽敬慎,著协德之美。今授金册凤印,载在典谟,母仪天下。   止喜面上有着了然。   这一天终于到来的了然。   他将明黄色的圣旨卷了卷,身后之人立刻将几箱子的礼物抬进。   容凤笙跪在地面,声音柔婉,   “臣妾接旨。”   而全府之人纷纷跪在她的身后。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异口同声,震耳欲聋。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宫。   谢玉京生生折断了手中的笔。墨汁飞溅在卷宗之上,好好的一张卷宗就这么毁了。   那太监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好,真是好。”   端坐其上的少年脸色平静,额心点红,像是小玉菩萨般温润俊美。   皇后?   “我这位母妃,所图甚大。”   就这么等不及么   无巳匆匆走进,低声道,“殿下,我们的人全部都被拒了。”   “公主只说了四个字,说,不必再见。”   话音落地,谢玉京脸色骤暗。   “另外,顾小姐求见。”   顾仙韵,太子的未婚妻,谢玉京烦躁至极,一张脸上写满了阴寒。   无巳也十分为难,   “她道,殿下若是不见她,会后悔的。”   顾仙韵被请进殿中坐下,便直直盯着谢玉京的手看。   那是一只连骨节都透露着精致的手,她重重一震,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心口嫉妒怨恨,种种心思夹杂在了一起,   顾仙韵脱口而出,“仙韵来是想问一件事。殿下可知道,长公主殿下与人有私情?”   谢玉京抬眼。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那眼神让顾仙韵毛骨悚然,   却见他忽地轻笑,   “方才孤在想事情,没有吓到顾小姐吧?”   他语气温柔,神色亦是无比柔和。少年生得本就清秀俊美,这样温言软语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的很。   少年皱起眉来,“孤忽地想起一件事需要处理,待孤处理完事务,便陪顾二小姐在宫里四处转转。二小姐具体知道什么,可以之后,再与孤细细说道。现在不若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他一个眼神,便有人为顾仙韵倒了杯茶。   “且稍等片刻。”   这大转弯的态度,令顾仙韵有些奇怪,但对上少年含笑的眼,脸上还是漫过了红晕。   到底年纪小,被哄了两句之后便定下了心思。   她想着,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与公主的,不是太子殿下……   殿下这般的洁身自好。   想到了那夜的初礼宫人,她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从孺人一跃成为了良娣,就那般卑贱的出身,她凭什么。   待她入主东宫,一定要好生敲打一番。   谢玉京径直坐到案前,写了一封信。   封口之后便交给了无巳。   而后转身,去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雪白内衬,朱红外袍,愈发衬得脸色白净,修肩长腿,恰如那梅花玉瓶。   顾仙韵眼睛一亮,有些忐忑地揪紧了衣裙。   “小姐,走吧。”   他走过她身侧,寒梅香气隐约,绶带飘拂,背影修长笔直,宛若仙人般完美。   这就是她今后的夫君。   小姑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红色。   清秋殿,   云妃看完那信纸之后,脸色青白,   “太子殿下当真要……”   她搂紧怀里熟睡的芝芝,犹豫,   “此事实在是太……”   无巳却道,“殿下心意已决。”   无巳走后,云妃叹了口气,摸着芝芝的脸。   “娘亲做这些恶事,都是为了芝芝。他答应了母妃,今后,你会是全大成最尊贵的公主……芝芝,娘亲不得不做。芝芝也会原谅娘亲的对吗?那是你姨母的儿子,唯一的儿子。若是连母妃都不帮他,就没有人帮他了。”   她与谢玉京早有结盟,他们之间的结盟,有一半是因为谢芝芝,可剩下的一半,却全然是因,谢玉京顶着她表外甥的名义,是为亲情义理。   他的生母已经死了。   江氏与云妃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她不知道这对母子之间的感情如何,但江氏尚且还在侯府的时候,并不大管这个儿子,云姨娘便时常帮着照看谢玉京,是以,二人也有一定的感情。   她不知道谢玉京的本性。   ……   一座辇轿,从清秋殿中缓缓行出。   自从喝下云妃的那杯茶后,皇帝总觉得喉中有股燥热之意,急待纾解,他眼角隐隐地泛红,额头上亦是有汗珠滴落,那英俊的面孔受情.欲所控,有几分狰狞。   夜虫正在低鸣,月凉如水,   辇轿拐过花园的一个拐角,凉亭有女,亭亭玉立,纤细窈窕。   似乎是个宫女。   皇帝的手正松着衣襟,忽地一顿。   他鹰隼般的眸锁着那身影,逐渐地,被欲.望所侵蚀。   一切都是那么巧。   ……   迢迢的手在面前一晃。   “公主缘何一直发呆呢?”   容凤笙垂眸,“我心里有些不安。为何如此深夜,陛下会宣我进宫呢?”   用的理由还是,白落葵病危。   容凤笙还在嗤笑谢絮借口的拙劣,轿子一荡,便停在了永兴殿外。   她缓缓下轿,却没有让迢迢跟着进去。   光可鉴人的地板映出她的身影,而殿门口竟是无人把守,虚虚地掩着,不过是轻轻一推便开了。   容凤笙浑身一僵。   耳边传入一道压抑细弱的哭泣声,还有男人低哑的粗.喘,她一步步走去,就见满地的衣衫夹杂着明黄的颜色。   珠帘之后,两道人影。   她的手一定,缓缓地掀开。男人健硕的肩膀映入眼帘,汗水滚过那线条分明的肌肉。   看清与男人纠缠的那道身影,容凤笙手里的宫灯,   啪的落在了地上。   那少女惶然抬眸。   散乱的头发之下是一张巴掌小脸,明媚鲜妍,真真切切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怎么会是她……   容凤笙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男人像是猛地清醒,狠狠推开了身边的少女。   他望向容凤笙,声音有些干哑,   “朕不是……”   她转身就走,身后劲风刮过,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容凤笙低头,看看他还带着牙印的腕,皱眉,   “陛下这是何意?”   早就知道谢絮是改不了的。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她是你的儿媳。”她说的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刺入人心。   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若是旁的宫女,她还不至于这般,可这位是谁?   顾泽芳和顾仙菱的亲妹妹!   是他钦点的太子妃!   谢絮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是陛下,报复于我的手段么?”虽然有些可笑,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比较合理的解释了。   顾仙韵这时也清醒过来了。   她脸上满是泪痕。却是一动不动,容凤笙这才猛地发觉,她的手腕竟是被紧紧地绑住了。   容凤笙没有管愣在那里的男人,大步向少女走去,给她将手腕解开。不忍看好少女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脱下外裳,披在她的身上。   俯身前去搀扶,却被顾仙韵颤抖着,大力推开。   “用不着你假惺惺!”   “你这个脏女人,无.耻的贱.人……”   说罢,脸色便倏地惨白,容凤笙是如此,可自己又何尝不是,与名义上的公公……   此事若是传遍后宫前朝,   顾家的名声……她的唇咬出了血,屈.辱无比。   自古以来,发生这种事,指摘的都是女人。   顾仙韵这辈子,只怕是要毁了。   “来人,将顾小姐带下去。”   容凤笙也没有再去碰她,淡声说道。   人走后,谢絮披着一件龙袍,沉默地坐着。   许久她轻声道,   “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那可是顾家的小姐。”   “若是顾大人,知晓了此事?”   她心里竟是不觉得荒谬。可能他们谢家之人,就是有这样的病吧,骨子里都是疯子。   容凤笙冷嗤了一声。   “朕是从云妃宫中……朕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忽然就觉得浑身不对,清醒的时候,她就在朕的怀中。你相信朕,”谢絮有些无措地看着她,紧紧拧着眉头。   容凤笙笑了两声,“陛下拿我当三岁小孩么?”   谢絮说不出话来。   他思维极为混乱,没有办法进行正常的思考,心里被愧疚懊悔等等情绪所淹没,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真是像她所说那样,管不住自己吗?   可他后宫佳丽三千,   为什么偏偏是……偏偏是顾仙韵。   谁都可以,为什么是她?   简直令他受挫无比,谢絮从来没有犯下如此弥天大错,他半蹲在容凤笙的身边,佝偻着腰身,   “是朕的错。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做?”   一字一句,说的艰难。   她却毫不留情起身,冷淡道,   “陛下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同顾家解释吧,温仪还要去探望母后,就不陪陛下了。”   她看到这里,便明白了,谢絮是被人算计了。   云妃,顾家,顾二小姐。   所有的线索交织在一起。   清晰地指向了一个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的长乐殿。   一进去,便见到了谢玉京。   他像是在这里等了她很久,快步冲她走了过来。   谢玉京看上去心情愉悦,她不见他,他有的是办法让她来见她。   “公主进宫了?这是来特地探望孤的吗?怎么都不派人来通传一声,”   容凤笙没说话。   他快步走了过来,将她的手攥在了手心。容凤笙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掌。他攥的死紧,像是怕她挣脱了那般。   修长有力的大腿迈动,将她牵着去了内殿,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宫人们深深低垂着头。   他御下的能力,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   谢玉京带着她转到了屏风之后,在梨花木的衣挂上,挂着一件美到令人失语的嫁衣。 第49章 049 你不喜欢吗?   049   形制赫然是皇后凤袍。   大袖上缀着珍珠, 金线绣着凤凰,蜿蜒的凤尾上洒金遍地,行走起来定是美轮美奂, 风采夺目。织造司耗费了心血的东西,自然是数一数二。   没想到却被他堂而皇之地摆在东宫,只消有人告密,他必然会被安上谋反的罪名。   他说, “天底下只有你,配的上它。”   “不过,你不该为谢絮穿上它, ”少年嗓音清润, 像是在给人洗脑那般,循循善诱,“上回你说,你什么都应我,今日我想——”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谢玉京的声音倏地停住。   容凤笙冷冷看着面前的人,她打他这一耳光, 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心疼。   他的冠滚落在地上, 发丝亦是尽数倾乱,遮住那张如玉的脸庞。   少年的笑意还留在脸上, 唇角勾起的弧度, 透着一些诡异,眸光中,却是倏地泛起了迷惘。   嘴角缓缓地渗出了鲜血,他指腹按压了上去,然后往上, 在微肿的皮肤上一蹭,疼痛迟钝地传到了大脑之中。   那血迹被他抹开,像是胭脂般染在了脸颊之上,少年缓缓地侧过脸,眸光与她相触,有些凌厉阴鸷的艳色。   容凤笙手心传来强烈的疼痛,   提醒着她那一耳光有多用力。   谢玉京死死盯着她。   他的眼前,顷刻间失去了一切颜色。   视野之中尽是黑白,就好像重新回到身患眼疾的那几年。见红而为暗,见蓝而为明亮。   他的大脑里时而清晰,时而嗡嗡地响成一片。他几乎是有些小心地,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吐出几个字,   “你不喜欢吗?”   容凤笙盯着他,寒声道,   “疯子。”   铮——   容凤笙清醒听见,耳边有一根弦绷紧了。   他脸上的神情,扭曲的可怕。   谢玉京情绪有些不稳,他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缓缓地偏过头,看向了那件大红色的凤袍。   他走了几步,一把抽出了癯仙,细长冰凉的剑身挑起那件嫁衣,他眼眸赤红,就像是在屠杀那般,往那件嫁衣上狠狠地划去。世上难寻第二的皇后霞帔,就这样尽数毁灭在了他手中。   红色的丝缕,像是血雨般纷纷坠坠,宛如一场盛大的葬礼。   容凤笙呼吸放轻。   少年提着剑,踩过满地的碎片,向她走来。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眸子里再也不是那干净的、几乎淹没人的爱意。   而是冷漠,柏油一般的漆黑,折射不出一丝光线。   “你不喜欢的,统统毁掉吧,反正他们也没有存在的价值。”   那个冰冷的漠然的、那个小时候的遗奴,   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尖啸声在耳边响起。   冰冷的假人、天生的疯子!   方才发生的事,再一次清楚地提醒着她,这是一个无良知、无道德、无人情的疯子。   容凤笙恍惚间好似看见了,他手里掐着那只白眉蓝姬,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渐渐用力。   细细的脖颈弯折,呈现一个可怖的弧度。   漂亮精致的雀鸟,就这么在他的手心送了命。   他只是在剥夺生命,他享受那种剥夺的快意。   他根本不能与人共情,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什么六年的相处,而产生感情呢?   这样的人,懂得爱吗?   真实的他,其实,一直是没有丝毫温度的。   她一直在给他灌输,只有君子才能被人爱,君子的准则才是对的。   他也照着这个样子做了,但当他真正的本性暴露,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这个世上没有人爱他。   没有人爱这样的谢玉京。   她后退一步。   他脸色骤变,“你不是爱我的吗?你不是说,怎样的我你都喜欢吗?”   \"我与你那般,不过是意乱情迷,受皮囊所惑,\"她的嗓音轻柔,“你当真以为,我会,爱上自己的继子吗?”   谢玉京皱眉。他眉心微微蹙起,像是不理解她话语的意思,容凤笙心里却掀起了惊天的波涛。   因为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奇怪,浑身浸润了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   他探出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哦了一声。   “因为是顾泽芳的妹妹,你就这么心疼啊?”   容凤笙闭了闭眼。   她想起了繁衣生前的心愿,愿太平盛世。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错的。   谢玉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一个明君的。   他根本不会爱人,又谈何爱这天下万民。   他的爱,只是占有掠夺与毁灭。   她张了张口。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变得焦躁起来,“闭嘴。”   “你住嘴!”他清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她,几乎逼出了血丝。   “我很后悔,将你养在身边,我果真是错了。”   大错特错。   她的眼神变得极为冷漠,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从来都没有那六年,从来没有。   “我不过,也是个烂人。”   “女子的名节在你眼里不值一提,毁了我,就可以毁掉其他的人,所以你才用这样肮脏卑劣的手段是吗?”   谢玉京的语气,亦是冰冷万分,他一振袖,   “有什么关系?”   “若非父皇动念,他们怎么可能搅在一处?!”这句话就是在承认了,都是他做的局,   说着他的语气又软化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令你为难。”   “我一直都想堂堂正正在你身边。”   “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在锦园的时候,”   “从我坠马,看见你向我跑来,满脸是泪。我第一次看见的颜色是你的……”   她截住了他,“但你这么对顾仙韵,就是要她去死。”   他一怔,冷笑,“她会去死?”   容凤笙面如死灰。   “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懂?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明白这种事情的沉重?   你就可以把其他人的性命当一回事?”   他好像很奇怪,“你怎么会死?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她微顿,“你怎么那么天真呢?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假如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将你永远锁在身边,哪怕是折断手脚。”   他绝不是在说气话,他是认真的。   “还有,不要说那个字。”   谢玉京忽地倾身,死死地抱住她。容凤笙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只是仔细一感觉,发现那股战栗,是从谢玉京身上传出的。   他的身体抖得厉害,像是冷极了。   少年埋头在她的颈项,肌肤传来濡湿,黏腻的难受。   他很少很少很少掉眼泪。他的眼泪不过是博取同情的手段,好几次,好几次,不过都是在欺骗她罢了。   容凤笙告诉自己,她再也不会上当。   颈处的濡湿,却是愈来愈严重。   谢玉京睫毛浸饱了泪,沾在眼睑处,显得愈发漆黑。   他拼命地抑制了,可仍旧是鼻尖泛红,像是被遗弃的小狗那般。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一出口,还是丢脸的哽咽。   “我真的受不了你说这种话,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啊?”   \"你利用我没关系,就算是打我骂我都没有关系,可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啊?\"   他说着就是哽咽,\"我只是想让你对父皇失望,彻底死心而已啊……\"   容凤笙面色平静得不像话,她轻轻扯了一下唇,   “太子殿下,你扪心自问,当真是为了我吗?”   “殿下走的一步好棋啊,即便是困在东宫之中,也仍旧运筹帷幄,一箭三雕,真是让我惊叹不已。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孩子啊,”   她轻轻抚摸他冰凉的耳垂,低语如刀刃,   “你不想娶顾仙韵,便给她和谢絮用药,想必第二日,顾家二小姐爬上龙床的消息,便会传遍京城,这样一来,你与她,便不可能大婚。第二,顾泽芳,顾大人若是知晓此事,必然震怒,顾家百年清名毁于一旦,谢絮亦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这第三。”   “这件事,会是你,起兵的借口,对吗?”   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容凤笙深吸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你是不是觉得这世间一切,都合该在你的掌控之中?”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今天来,真正想问你的,是另一件事。”   容凤笙眸底没有半分温度,“繁衣可以活的,你没有救他,”   “你看着他去死了,对不对?”   她知道了?!   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乍响,谢玉京声音嘶哑,一字一句艰难地问,“是谁告诉你的?”   “怎么,你还想杀了那个人不成,”   她轻轻喘了口气,“你知道繁衣对我的意义,你这么做,就是在逼我恨你。”   她教的好啊,教出来一个这样的,   这样的怪物……   谢玉京看着她,忽地露出一抹笑。   那笑容古怪地,像是画上去的,他捂住唇,低哑地笑了起来,笑声愈发不可控制,   少年修长的身子微微颤抖,眼角都逼出了一抹凄红。   她是照着谁在教养的他。   她是照着容繁衣在教养的他,她心里世上顶顶好的男子,便是容繁衣那样的。   她那样地爱他,她从生下来,就是为了拯救她的弟弟。   他们灵魂牵系、不可分割。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一个错误吗?一个失败的作品,一个赝品,   一个失败了的赝品!   容凤笙忽然靠近。   她的双臂穿过他的腋下,环上他的背,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口。   “遗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抱你。我们,都是有罪之人,我们都没有办法清清白白的了。我不会将我的罪,全部推到你的身上。   我的罪孽我会自己去赎清。”   “我们暂时,都不要见面了,你也不许轻举妄动。”   ”今夜之后,我们退回各自的位置。”   容凤笙的脸庞变得极为阴郁,靠在他精韧的胸前,听着他紊乱的心跳,“我也不是干干净净的,我知。若是世上真有地狱,我便是下地狱,也认了。”   “但是,我不会原谅你。”   说完,她松手。   他努力了这么久,功败垂成。   只要她的一句话,他可以豁出一切,但是现在,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她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她人生中的一抹败笔,恨不得抹除的败笔。   谢玉京不能忍受这样的眼神,这比一刀捅进他的心脏,还要令他疼痛。她转身,冰凉的衣袖拂过他的手掌,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却忽地停滞在了那里。   他呼吸停滞,紧紧地捂住胸口,痛的弯下了腰,修长的手指抓着桌角,骨节痉挛泛白。   那疼痛延绵到了四肢百骸,喉咙里一片血腥之气。三岁那年,被那个女人用刀抵着喉咙,都没有这样的痛过。   他痛出了眼泪,大睁着眼,任由它们坠出眼眶,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地上。   谢玉京缓缓抬头,腮帮紧绷,死死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只盼她可以回头。   只要她回头,他……   容凤笙却是毫无留恋,踏出门框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垂眸,敛去眸底那一分异色。   繁衣是她的底线,没有人可以触碰。 第50章 050 三合一   050   怀慈殿。   容凤笙缓缓地掀起帘子, 莲步轻移,走向那抹跪在佛像前,身着凤尾瞿衣的女子。她甚至没有行礼, 只是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方才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   “母后。”   那女子缓缓地转头来看着她,面容苍白, 眼角有淡淡的细纹。鬓边乌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她的神情如同上次见面那般冰冷而僵硬。   黯淡的眼珠微微一动, 上下打量着容凤笙,   “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哀家恐怕,当不起你这一声母后。”   对于这嘲讽的语气,容凤笙却像没有听见,旁若无人地走到了她的对面,抬了抬手,拍掉肩上落的灰尘。   白落葵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   “我是来兑现诺言的, ”容凤笙微笑道, “母后日夜思念之人,如今就侯在外边, 您想不想见?”   白落葵一怔, 随即脸色一变。   “元郎?”   她吐出这两个字,便起身要往外走,神色近乎痴怔。   容凤笙的手按在她的肩上。   将她按了回去。   白落葵看来,容凤笙淡淡道,   “母后若是想要见到人, ”   “还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白落葵蹙眉,就听她缓声道,“我只问,   当初凌.辱了繁衣的,是何人?”   此事,白落葵必然知晓。   容繁衣死在禅让大典之上。   他生前被取血,被折磨。   因为长生血肉,被人划了不下数百刀。又因为美丽的容貌,被人折.辱取乐。   那些该死的畜生都是谁,   容凤笙闭眼,抹去眸底那分痛色。   白落葵静默了一会,方才起身道,“你跟我来。”   她的手在烛台轻轻一按,身后的壁挂上便向两边打开,出现了一个暗门。   此处,竟是有一间密室。   迢迢低声道,“公主,里面情况不明……”她不无担忧,容凤笙握了握她的手,“你在这等我。”   白落葵将那盏油灯擎起,径直穿过那道暗门,容凤笙安抚迢迢之后,便抬步跟在了她身后,沿着长长的甬道缓步向前。   空气寂静,只听见二人的脚步声。幽幽的光线拉长二人影子,走下几个台阶,脚下有些打滑想是生了不少的苔藓,周身满是潮湿阴暗的气息。   “这个秘密,早就该解开了,哀家藏在心里很久了,忍得很是辛苦。”   白落葵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投在地砖上的一片污渍,容凤笙雪白的裙摆上,亦是沾上了一些泥土。出口就在眼前,她越过白落葵,快步踏了进去。   烛火通明。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牢笼。通身用纯金打造,顶部绘制着繁复的花纹,还设置了一些机关,似是一座兽笼。   而四面墙上的壁画,亦是绘制着无数交.欢的图案,男男女女纠缠在一起,充满了淫.靡的气息。   容凤走上前去,见那栏杆上还有一些黑色的污渍,她指尖捻下,凑到鼻尖一嗅,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而笼子中央则是横七竖八的锁链,还有长长的铁鞭、兽夹、以及染着血的黑布。   容凤笙一眼便在其中,看到了一块明黄色的碎绸。   这是谁留下的不必言说。   容凤笙猛地看向了白落葵,   “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忍心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   白落葵没什么表情,出神地看着笼子中央。   容凤笙上前几步,忽然在门前蹲下。   就在距离门的地上,有几道深红近黑的痕迹,很明显是指甲留下的,可见当时那人的凌乱而慌张。   她紧盯着那些划痕,五根手指覆于其上,身体微微颤抖,这那个时候,她的繁衣该有多痛苦,该有多绝望啊。   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动物呢?   暴力、兽.欲、杀戮的化身,所谓谦和君子、贤良淑女不过是受到礼仪教化后,所披上的一层外壳。   而在这种地方,就可以展露最真实的自己,尽情地发泄自己心底的欲.望。   她光是走进去,闭上眼,似乎就能听见那些混杂在燥闷空气中的声音。   那些迷乱的群魔乱舞的声音。   他们的手心紧紧揪起那绸缎一般的乌发,毫不惜取手下的力道,像是要将他撕碎。   繁衣雪白的脖颈扬起,青筋分明,眼睛被蒙着一块宽大的黑布,却像是死去了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无数双手向他触碰而来。   这金尊玉贵的帝王,谁不想玷污?   谁不想染指?   那些血迹之下,还有不少凌乱的痕迹,意识到那是什么,容凤笙的喉咙里涌上一股酸味儿,五脏六腑都几乎错位,捂嘴欲呕。   白落葵近乎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眸底冰冷得就好像曾在这里受到折磨的,不是她的骨血。   容凤笙忽地俯身,捡起了地上那块明黄色的碎布,半点都不嫌弃上面的血迹,她将脸庞轻轻贴上,长长的睫毛翕动,像是在感受什么人的气息。   “繁衣,阿姊带你回家。”   低柔的语声随风而逝。   容凤笙深知自己的胆小与懦弱。   她不敢去见他,若是谢清莺真的将他烧成了灰,或许她也不会那么害怕。   她如何敢去见他呢,   一个面目全非的她,   如何敢见另一个面目全非的他呢?   容凤笙不再为白落葵的报复手段而感到吃惊,将那块明黄色的布料卷起,妥妥收进了怀中。她脸色发白,一字一句说得艰难,“都是谁。”   白落葵笑了,带着快意,“你不如猜猜?”   她的声音神秘起来,“其实,哀家是真没有想到这个法子,毕竟太过恶毒,也太脏了,还是你们容氏那个一手提拔起来的好臣子,他为了讨好哀家呀,提议说,将容家所有的男丁抓起来,就说,给他们下了一种毒,若是没有解药,便会全身溃烂而死,化成一滩脓水,惨的不得了呢!   唯有,与长生血□□,才可以解毒。   然后你猜怎么着?他们信了!”   “他们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白落葵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的脖子上青筋凸起,浑身颤抖不可自已,她的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该怎么说呢?不愧是容家的子嗣,不愧是你父皇的兄弟子孙,真是毫无廉耻啊。”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广陵王,庐江王,你的弟弟你的叔叔你的伯伯……”   白落葵的脸上像是带了一层面具,笑容夸张而僵硬,“这就是天潢贵胄,”   “这就是皇室情深啊!”   容凤笙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这一切了。   白落葵忽地捂住鼻子,满眼厌倦,啧啧道,   “我的好女儿,你真该亲眼来看看,”她轻笑,“那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猪狗不如。”   片刻后,她忽地抬眼,紧盯着容凤笙不放,   “不过你有一个好夫君。容氏那些人,全部都被谢絮给杀干净了,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   白落葵观察着容凤笙的神情,   “怎么样?是不是很难过很痛苦,这种最后才知道真相,却早已无力挽回的滋味?想要报复的人全部都死了,你连手刃仇人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嘴角僵硬地勾起一个弧度,“哀家啊,知道清儿早就被剥皮,做成了人皮鼓的时候,你父皇的尸身都凉透了,哀家的心有多痛,你可知道?于是,哀家命人将你父皇的尸体翻出来,狠狠地鞭笞,又丢给野狗啃食,可是那又怎样呢,清儿永远回不来了。”   白落葵的语气轻松起来,“没关系,你父皇死了,但是,他还留下了一个亲儿子,不是么?”   被她视为耻辱的繁衣,就是她向整个大兴报复的手段。对哀帝的奸.淫,持续了三天三夜,白落葵要的,是最极致的复仇。   “这之后呢,”   容凤笙的嗓音极为干涩,她知道,经历了这些,繁衣是无论如何,都活不了了的。   白落葵无所谓道,“被顾桢带走了。”   事到如今,这些事情,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顾桢,前礼部尚书。   顾泽芳的父亲。   繁衣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他会遭遇这些,所以才,拒绝了她来替他的提议。他对阿姊的爱,胜过这滔天权势远矣,胜过这座龙椅远矣。   容凤笙闭眼,   繁衣如此待她,她如何可以辜负?   她一定要守住他想要的,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做到他未曾做到的。   顾桢将奄奄一息的繁衣带去了哪里,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才导致禅让大典上,容繁衣惨烈身死。   容凤笙忽然道,“母后,你可有后悔过?”   “后悔?”   白落葵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脸上的笑容愈发夸张,“你父皇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儿子,有错吗?”他们的父皇,亦曾将她与那些宗室之人分享。   她指尖刮了刮脸颊,“原本哀家说啊,要是他不愿那哀家就让你来受这些。”   “然后你猜,你猜猜你弟弟说什么呢?”   “他说,他是长生血,他来承受这一切,他流着泪求我饶过你。”   容凤笙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了白落葵的衣襟。她从来不敢这样,直视于自己的母亲,她小时候是怕极了她的。   她眼底血丝密布,恨意昭著。   “成天吃斋念佛,与世无争,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你心里恨死母后了吧?”白落葵怜惜道,“瞧瞧,我的乖囡囡怎么哭了呢?”   她抬起袖子给容凤笙擦眼泪,又噗地笑了出来。   “实在是太像了!你们俩姊弟,真是一模一样啊……当初那小畜.生哭着求我的时候,亦是这样一副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容凤笙缓缓松手,任由她笑得咳嗽不止,   这个女人,这个生了她却没有养过她一天的女人,已经差不多疯了。   “母后,我带你去见元郎吧。”   许久,容凤笙轻声道。   说罢,她转身就走,沿着来的路回到了殿中。容凤笙拍了拍手,便有太监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元郎……”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白落葵痴痴念着,跌跌撞撞地就向着那人奔去。   却见他眼眸紧闭,四肢绵软,显然昏迷了过去。   容凤笙视线往下,看见男人清隽的指骨,虽然有些粗糙,但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采。   想来,当初他们亦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吧。   太监将人平放在了矮榻上,躬身退了出去。   白落葵立刻上前,巴巴地守在了那人身边。   容凤笙嘴角勾着一抹笑,“既然是一早答应母后的事情,儿臣怎么会忘记呢”   “母后你这样的寂寞,儿臣实在是心疼,送他进宫来陪陪你好了。”   “不过,儿臣告诉他,进宫不容易,要想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更不容易。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做阉人了……儿臣原本,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谁知道,这位元郎,对母后倒是痴情的很呢。”   她微微叹气,“就是净身的时候忽然大出血,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了。”   “你……你在说什么?”白落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温仪长公主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她不是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吗?   扶起怀里脸色惨白的男人,白落葵紧盯着容凤笙的眼睛,面部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她忽地敛裙下拜,跪在了容凤笙的面前,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你救救他……”   容凤笙勾唇,轻柔笑了起来。   她们母女的眉眼间其实有几分相似,但容凤笙的容色比她更加精细,无辜脆弱如一朵雪白的牡丹花。   俯下身,盯着白落葵的双眸,她为难道,   “怎么办呢。当初我求母后救救繁衣的时候,你也没答应,不是么?”   不顾白落葵唰地惨白的脸色,她继续陈述,“母后花了二十年的时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女儿只用了短短两天,就做到了呢。”   她深深吐息,像是终于,吐尽了胸腔中最后的一口恶气,“母后,你输了。”   白落葵瞳孔不住震颤。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一向沉默文静的女儿,露出过这种表情。   “你到底……”   “母后忘记了?空有美貌,在这个后宫是生存不下去的。这是母后当初教我的,第一个道理,”   经历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他们这对孪生姊弟一个做到长公主,一个成为帝王,真的会是纯洁无暇吗。   “当初我们会输,不过是因为心不够狠。”   “还相信,这个世上有情的存在。”   “我已经明白了,全都是假的,”   “只有能被紧握在手中的权势,才是真的。”   在腐烂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花朵,比一般的花朵娇媚明艳、诱人采撷,可是,却带着剧毒啊。   白落葵逐渐起身,握紧了手掌,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眼波流转,忽地掩唇一笑,唯有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这里,她才能做最真实的自己,“当然,是做母后曾经做过的事。”   覆灭一个王朝,用她自己的力量。   “真想看看,这场好戏的开演啊……”   容凤笙将手放在了小腹之上,微笑道,   “都是母后教我的不是么?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挑弄人心,不择手段,而后装成一副无辜柔弱的模样全身而退。这些,统统都是母后手把手、言传身教的啊!”   女子的面容依旧纯白无暇,却隐约像是被污染了。   世上怎么会有纯粹的善呢?   那些流于表面的忏悔、悲伤、挣扎,不过是迎合这个世上规则的假象,   当戏子就该入戏极深。   将自己都骗过了才行的啊,   真真假假,早就已经难以分辨。   白落葵嘴角僵硬地勾了勾,   “哀家还真是小瞧了你……”   宫廷,会将一切纯白拖进肮脏的淤泥之中   谁也不能幸免。   白落葵猛地惊觉,   也许,这个女儿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她的儿子反而是最单纯的。   其实最脱离她的控制的,反而是这个女儿,她的儿子在乎的东西太多了,软肋太多。   当初到底,是谁在保护谁呢。   白落葵隐隐察觉出,皇室的天,就要再一次变了。   容凤笙不再理会白落葵。   她快步走出了怀慈殿。   浑身畅快,同时隐隐地感到一股空虚,席卷过了全身,觉得有些恶心欲呕。   她皱了皱眉,   将这难受的感觉硬生生地捱了过去。   只是没走几步,便被人拦住。   无巳跪下,低声道,   “公主殿下,您去看看我们殿下吧。您走之后,殿下便将自己关在门中,谁也不见,动静全无。属下十分担心,破门而入后,才发现殿下竟是晕倒了。   原本这几日殿下的伤,便一直没有好全,方才请来太医,只说是心绪不稳、是以才突发昏厥,如今高热不退,却一滴药也不愿喝……”   容凤笙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   “太子殿下的事情,与我无关。”   说罢便要离开,   “公主当真要这样绝情吗?!”   无巳在她身后厉声道,“殿下为了您,不惜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毁却祭神台,殿下换血后更是常常呕血,总有彻夜失眠、心痛难忍之症。   公主就因为殿下做了一件事,旁人说了一句话,就如此怀疑殿下?就要全盘,否定了殿下这个人么?”   他掷地有声,“公主难道,是想毁了殿下么?”   容凤笙浑身一震,回眸来冷冷看着他。   “你说什么?”   “公主将殿下当成一把锋利的刀,属下并不能说什么,但是殿下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并不是真正的冰冷的凶器!公主说殿下无情,但是公主没有看见,殿下在您走后的神色?殿下听了您说的那些话,都觉得心酸,而殿下身在其中,视您为至珍至贵,不知该有多心痛!”   “属下是为殿下觉得不值!属下知道,属下不过是一个奴才不该说这么多,但属下是当真看不下去了。”   无巳嘴角紧紧地抿着。   容凤笙还是第一次听这位沉默寡言的侍卫,一次性说这样多的话。   无巳固执地看着她,忽然见她缓缓地露出笑意。   她轻叹道,“遗奴身边有你这样的手下,当真是他的福气。”   “走吧。”   无巳一怔。   “不是你让我去看看他的么?不去的话我就出宫了。”   无巳一喜,连忙从地上爬起。   “公主请。”   走进殿中,地上那些布料的碎片还没有被收走,满地的红,倒是驱散了一些凄清枯冷的氛围。   容凤笙缓步走到榻前,少年眼尾轻阖,眉头紧紧地蹙起,   她走近了,依稀听见那半阖的嘴唇中,吐出一个字。“滚,”   无巳低声道,“殿下不让人靠近。”   容凤笙却是随意地坐在了旁边。   “药呢?”   无巳将药碗放在她的手心,而后便静静退下了。容凤笙舀了一勺,喂进那紧紧闭合的唇瓣之中,在他耳边低低哄道,“遗奴,张口。”   少年眉心蹙得更紧,好半晌终是乖乖地张开了口,容凤笙抿唇低笑,将药汁喂进他的唇中,有汁液沿着嘴角流下,她便细心地伸着袖口一一擦去。   似乎是太苦,他额头滑下汗珠,修长的身躯有些蜷缩起来,俨然一个保卫自己的姿势,她放下药碗,俯身看去。少年唇色惨白,睫毛紧紧地闭着,便是额心的朱砂,都像是被揉皱了一般。   脸上还带着斑驳泪痕。   真是……多大了还哭。   她的袖口轻轻在他眼角蹭着,将那些痕迹都擦拭了干净,喃喃,“又不是小孩了……”   看着他这模样,忽地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高烧不退的时候,不过十岁出头的遗奴,亦是这般端着药碗,抿着唇,执拗地将药汁一点一点地喂进她的唇瓣中。   再笨拙而细致地,为她擦去唇角的药渍。   容凤笙靠近,脸庞轻轻贴在他燥热的肌肤之上,他嘴唇半张,喘气微微,那灼热的气息似乎能感染到她。   “恨我么?”   若是恨,就恨吧,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呢喃,   “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你。我就在想,这么漂亮的家伙,长大后是什么样的啊?”   “我盼着,等着,眼看着你就长大了,果然这样的好看这样的优秀。”   “可谁知道后来,你就长歪了呢?”   容凤笙说着便有些生气,两根手指,在他软软的脸颊肉上一捏。   还不觉得解恨,又扯了扯他长长的睫毛。   半晌才觉得举动有些幼稚了,尴尬地收回手去。   “可是,我们终究不能在一起,这是世俗伦常,你就算做的再过,也不该挑战那个底线,那会令你粉身碎骨,谢清莺说,你们谢氏欠我们容氏的,就该血债血偿。我想,唯独你,我唯独想要保全你。”   “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想保全你。”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个很冷的冬天。下了大雪,我记得那场雪,真是不一般的大,就在锦园外面的那条回廊之上,那个时候啊,你倒在雪中,我把你扶起来。拍掉你身上的雪,你满脸的泪痕,眼角也是红肿的,像是一个大汤圆,真丑啊,”   “当时你——你怎么说的,你说,你到这来,是要给我请安的,我就在想,这真是一个守礼的好孩子啊,以后,一定是个谦谦君子呢。”   “这样说来,我们好久都没有回锦园去看看了,真是有点怀念了呢。”   她眸里含着温柔的笑意,视线在少年的脸庞上轻轻地掠过,而后倾身,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看,就算知道是你没有救繁衣,就算再怨恨,我还是放不下你,一句话便巴巴地赶过来看你。很奇怪,我原本是不相信任何人的,亦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正的情,可是看到你,那些就全都成为了泡影,”   “我很早就说过,你与繁衣是不同的。”   “我分得很清楚,你们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你跟他相比,没有谁比谁重要,都是我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少了任何一个,我都会很难过很难过。”   “我已经失去了繁衣,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之前都是你在保护我,如果有这么一次,我希望我能够保护你。”   “遗奴,给我一个保护你的机会。”   她近乎无声低语,“谢絮不会那么简单就上当的,他一定会查。顾仙韵的守宫砂尚在,你的局没有成。”   “你确实很聪明,算计到你父亲身上,一切都是那样的合理,可就因为太合理太顺利了,此事才有蹊跷。”   “你就不怕,他是在将计就计?”   “你太冲动了,做事亦是不计后果,”   “你的父皇蛰伏了六年才毁掉容氏,登上这至高无上之位,他忍受了你对我的觊觎,只将你禁足,他真的是怕动你吗?”   “不,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东宫有谢絮的眼线吧?他难道会不知道,你将这件凤袍放在这里,日夜观赏吗?”   “你太小看你父亲了,也许他在女人身上,是时常栽跟头,但是他不是无能的皇帝。从他杀死我那些兄弟一个活口不留,却没有留下任何话柄,便足以看出,他的手腕,绝对不输于任何一位帝王。”   “此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若是贸然起兵,以你手中这些势力与谢絮相对抗,必败无疑。”   “你不怕卷入这场争斗,可,会有更多的人因此丧命。云妃,谢芝芝,还有你身边的人。没有必要为了我,死更多人了。我不怕下地狱,但我怕你下。”   “断了吧,就此断了,对你对我,都好。”   她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凝视着他的侧脸,容凤笙忽地一怔,“我也很过分,打你打得那样重,对不起。”   声音轻得像是要碎掉。   指尖在他微红的脸颊上轻轻一碰,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怕惊醒了他。   她慢慢起身,扭过身去,袖子下的手指,忽地被紧紧勾住。   “阿笙……”少年苍白干燥的唇瓣缓缓开合,溢出低哑的唤,孩童般无助。   容凤笙低头看了一眼,便慢慢将之掰开,然后妥帖放进被褥之中。   “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出门时,容凤笙对无巳嘱咐。   “宫里必有谢絮的眼线,若是我再次出现在这里的消息,传到了谢絮的耳中,便是功亏一篑。”   容凤笙悄无声息,从来时的那道侧门出去了。   自从那夜之后,宫中便是一片风平浪静,就像,从未发生过那般惊世骇俗之事一般。   就连顾家那边,也没有丝毫的动静,一切无不在证实,容凤笙的猜想,是正确的。   如此一月过去。   容凤笙在公主府待得都胖了一圈,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看着搭在脉上的那只手缓缓移开。魏宣烨垂眸,洁白的下巴微抬,衣襟上的青莲清冷如旧。   他墨玉般的眸子静静看着她,随即拂开衣摆下跪。   “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圣旨下了之后,身边之人便通通改换了称呼,不过这还是魏宣烨第一次这样喊她,之前都是叫的公主。   容凤笙眉心一蹙,低声道,“脉象可还稳?”   魏宣烨道,“娘娘不必忧心,脉象很稳,待微臣开一些安胎的方子,给娘娘调理身体。”   魏宣烨离开后不过两个时辰,谢絮便来了。   刚开始的脸色还是冷峻紧绷的,一进室内便一脸压不住的喜色,大步走来,倾身将她抱住,   男人坚硬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脸庞,呼出的炽热气息扫过,胸腔中传来一声一声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诉说着心中的喜悦,压抑低沉的声线里藏满了对怀中之人的情意,只道是推了所有政事,特意来接容凤笙去宫里居住,容凤笙面露为难。   谢絮却柔声劝道,   “你在宫里朕也好照应,云妃亦在,关于腹中孩儿之事,她也可以帮衬一些,还有,   朕想时时刻刻都看到你。”   “还是说,你还想着那夜之事?”谢絮如今说起倒是满脸的自然,没有半点的愧色,“是朕的错。朕会尽力弥补,”   男人看着她的眸光,温柔地能滴出水来,   “若是你不喜欢顾家这个姑娘,朕便将之赐婚旁人。”   “太子妃的位置可以换个人坐。”   容凤笙道,“不必了,顾二小姐……是无辜的。”   谢絮眸色一沉,随即轻笑,“好,都依你。”   转眼就到了太子大婚。   本该上个月便大婚,因为顾二小姐生了病,而推迟了好些时日,赶上了桃花盛开的日子。宫里宫外都张灯结彩,忙碌起来,尤其是东宫,满目的红,布置得很是喜庆。   而与太子大婚一同举行的,还有封后大典。   这封后,封的是谁,前朝公主,陛下还是南阳侯时的妻,容凤笙。   御史台争相劝谏,却仍旧劝不动皇帝,皇帝看着是铁了心,要将这位亡国公主册为皇后。   文武百官都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人,郗鉴雪,想来他应当会有办法,可郗鉴雪却是闭门不出,称在司天台闭关修行。   只道是职责已了,事情已成定局,他亦是无能为力。   如此言论,搅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都惧怕那预言会成真。   可这几日以来,皇帝处理奏折勤恳,后宫之中,也没有什么幺蛾子传出。众位大臣便也有了几个犹疑不定的,似乎……要封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这位公主虽说名声糟糕,但还算安分守己。   更何况,还怀了龙种。   而其中最支持谢絮封后的,竟是新任礼部尚书,顾泽芳,他特意搜集了温仪公主在尚未出阁时候,在宫中的一些言行,都称得上是女子典范,倒是令那些缠绕在她周身的污糟流言,消除了大半,   也许是郗鉴雪大人的岁数尚浅,测算的天意有所不准……不少人怀揣着这种想法,整个御史台,几乎睁只眼闭只眼了,直到一封急报,传入宫中。   太子,反了。   拿着虎符,率领五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剑指京城,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可太子,不是被禁足在东宫中吗?   直到谢絮在早朝时大发雷霆,道是前几日秘密命其离京,前去即墨城调查一桩案子,可谁知,此子大逆不道,竟是纠结同党谋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同党是谁?   梁王世子谢星澜!远在封地的梁王一听,心都凉了半截。   而众人到驿馆一看,果然,哪里还有谢星澜的影子。   亦是有人不解,   好端端的太子殿下为何要造反,他可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待谢絮百年之后……他便名正言顺了啊!   立刻有人透露。   太子殿下打的旗号,乃是当今皇帝,强辱太子的未婚妻,顾家二小姐!为君者是为无.耻,为父者是为不义,还列出了皇帝的种种罪状,条条理理清清楚楚,真是上天看了都要打雷劈的程度啊。   只道是残暴无道,昏庸无能,屠杀前朝皇嗣,便是连婴儿都没有放过,如此不仁不义!   长生殿的容凤笙,却是忧心忡忡。   手心拂过衣挂上的华美凤袍,这是一件,毫不输于,当初在东宫中所见到的那件华服。   然而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她不知道,谢玉京竟然不在宫中,当听闻,是谢絮派他秘密处理案子,容凤笙的心便沉了下来。   谢絮这举动明明白白,是在引他反。   谢玉京未必不知,却仍旧反了。   她说了那样的重话,他竟然还是反了……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倏地,有风吹过,她身后一冷。   容凤笙转头看去,却发现那扇窗子不知何时开了,疑惑皱眉,她缓缓地走上前,仰头一看,白月疏冷,碎银般的月光斜斜地打在窗台上,脉脉如流水,头顶几朵桃花苞摇曳生姿。   忽有一阵狂风卷过,撩动她垂落肩上的发丝。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清幽的香气传来,   夹杂了一丝寒梅香气。   她眉心猛地一跳。   身后有人轻轻贴近,一只手臂从背后环来,紧紧勒在她的腰间。   往后一带,正好将她整个儿捞进怀中,后背抵上灼热精韧的胸膛。   “母后。”低沉清冽的嗓音洒进耳廓。   容凤笙浑身颤栗,   耳垂被整个人地含吮进了口腔中,舌尖搅过的感觉异常清晰,瞬间勾回了一些旖旎回忆。   她一震,猛地将他推开。   回眸一看,果然是谢玉京。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该远在千里之外的即墨城么?   谢玉京微挑眉头,叹了口气,   “母后见到儿臣,怎的不欢喜?”   不过短短数十天不见,面前的人就变得成熟了许多,让她感到十分陌生。浑身上下只有那粒朱砂痣是她熟悉的,像是一滴血般缀在额心。   他变得更高了,不能被称为少年而是青年了。   肤色白皙,仿若冰雪般透着难以接近的清冷。   眸光疏离寡淡,在她紧盯着他的同时,亦是在淡淡地打量着她。   谢玉京对她的反应表现得极为平静,他侧过身,迈动长腿,手指微曲,勾了勾那件鲜红华丽的凤袍,   “这就是母后明日,要穿的凤袍么?”   他回眸,彬彬有礼地欠身,“不知儿臣是否有这个荣幸,为母后亲手,换上这件凤袍?”   迎着他黑暗的眸光,容凤笙心跳不止。   狠狠掐住手心,“你说什么胡话?这里是你父皇的寝宫……”   他却莞尔,缓步冲她走近,垂眼,眸光忽地一定。   从袖子之中,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小腹,掌心的冰冷激得她浑身一颤。   “这里,是谁的种?”   他声音很轻。   唇角勾起的笑意愈发深,叫人头皮发麻。   “是父皇的,还是儿臣的?” 第51章 051 二合一   051   容凤笙推开他的手, 强作镇定道,“何必多问这一句?你都叫我一声母后了,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谢玉京笑得更加温柔了, 眸底森凉,“是么。那真是恭喜母后了。母后便是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那日才特地来,与儿臣决裂的吧。”   他一字一句,   “父皇的后位,才是母后心心念念的,对吗?”   “无论你说什么, 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容凤笙看了看周围, 压抑着怒气道,“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反贼之身,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当真是胆大包天!你就不怕我叫人来,将你捉拿吗?”   谢玉京一笑。   “母后舍得?”他忽地弯身,语声缓缓, 勾起她的发丝, 清冽的香气钻进鼻腔之中。   容凤笙抬眼就能看见他清冽的眉骨,长睫下是漆黑的眼瞳, 如同落入深碧的月亮。明明熟悉的面庞, 此刻却像是笼罩了一层薄雾,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要反?”   忍了又忍,终于是问出了这句。   谢玉京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直起身,淡淡道,   “为什么……事到如今,母后问儿臣为什么?因为儿臣没有退路了,儿臣若是不反,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你……”   “母后不信,我能赢?”谢玉京的笑容消失了。   他垂眸,神色有些阴戾。   容凤笙咬牙,“你的太子妃没有出事,她与谢絮那一晚的事情,早已被人压了下去,根本没有人相信,谢絮会做出那种事,你打的旗号,怕是不能取信于世人。”   他忽然认真,"不是我的太子妃。"   容凤笙不解,他的重点怎么总是跑偏,深吸一口气,皱眉。   “谢星澜为何跟着反了?”   容凤笙想不明白,这谢星澜不是谢絮的人么?不是他用来牵制谢玉京的棋子么?   谢玉京却叹气,“儿臣怎么净问旁人的事呢?这么些天不见,难道,母后不该多关心关心儿臣么?”   容凤笙握住双手,“我看你好得很。”   “不好,一点都不好呢,”谢玉京粲然一笑,那笑容带着些孩童般的稚气。   “儿臣只要想到,母后这几夜,都在父皇的身侧酣睡,还为他孕育了皇嗣,儿臣便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凭什么,儿臣如此痛苦,母后却能高高兴兴地,做这大成的皇后?”   他的手指捏了捏下巴,垂眸打量着容凤笙的目光,像是在欣赏什么稀世奇珍,   “儿臣想拥有母后,真正的、彻底的。”   “儿臣是男人啊,天生就对权色有追逐的欲.望,”   他眸光黑暗,沉吟道,“之前,母后同儿臣说的,儿臣仔细地考虑过了,既然母后这么想让儿臣拥有这满宫的美人,那儿臣便只好尽力一试了,只要坐上那个位置,便可以了吧?母后希望儿臣像这世间男子般生活,为大成开枝散叶,那儿臣也会做到。”   他笑了起来,“因为只要是母后的心愿,儿臣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完成啊!”   “当然,这六宫粉黛,怎会少了母后的位置呢?”   他抬起容凤笙的下巴,盯着她的眼轻声道,   “母后既然这么想做皇后,不如做儿臣的,如何?”   容凤笙闭了闭眼。   “绝无可能。”   “也是,母后的野心哪里只这小小后宫呢?怕是即便要做,也是做这国之太后吧,”   谢玉京忽地嗤笑一声,松开手,视线下移,紧盯着她的小腹,目光满是怨恨。   “你想扶持这肚子里的种,入主东宫,取代儿臣,是么?”   他的话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容凤笙呆呆地看着他,见谢玉京的脸色极是平静,可谁也不知道,这平静之下到底隐藏了什么,“因为儿臣不再符合您的期望,儿臣打破了你那些完美的想象。   儿臣不是那光风霁月的君子,儿臣是彻彻底底的小人!而你,已经除掉了仇人,得到了你想要的地位,儿臣便是那一把废弃的刀,用完便可以丢掉!”   “你早就想,将我放弃了不是么?”   “放弃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容凤笙强忍着心中的惊惧,“你不知道这是一个局?为什么还要眼巴巴地跳进来?”   “啧。”谢玉京撑着额头轻笑,目光竟是有几分甜蜜,“你看你还是关心我的,你心里还是在乎我的是不是。”   “不是!”容凤笙冷冷地看着他,“我不过是觉得,你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她转过身去,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中,“毕竟你是我一手带大,到底是有几分情谊。”   “情谊。”他琢磨着这两个字,沉默了很久的时间,才说出下一句话,   “你我之间,便只剩下这几分情谊?”   他忽地一笑,“也罢,既然母后这般不留情,儿臣便也不必再装模作样了。”   谢玉京脸色痛快,一口气说出,“你那个好弟弟,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一直以来忍辱负重,只为了他能好好活着的容繁衣,对,我就是不想救他,我就是不想你心里永远都有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亲弟弟!   “我就是想要独占你,让你只能依赖我,只能爱我,让你身边只有我!”   “我不想你的目光分给其他任何人,不论是谁都不行,”   “如果有那样的人,我会将他们都杀光!”   他眼底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忽地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手指抓住了她的衣襟。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那你便叫人,让他们都来看看,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在与她的继子做什么事。”   她的衣襟被他左右分开,眼风如刀剜向了他,“如果你特地赶回来,只是为了跟我做这件事,那会让我瞧不起你!”   谢玉京眸光一闪,却没说,他一直在宫中,而外面传的身在即墨城,不过是放出来迷惑谢絮的烟.雾弹。   “那又如何?儿臣想念母妃想得紧呢,难道母后就一点都不想念儿臣么?”   “之前那几次,不是母后紧紧抱着儿臣么?我们早已狼狈为奸,你身上的烙印都是我留下的,你想甩都甩不掉。”   她实在是挣脱不开,封后大典就在明日,若是真叫他荒唐了起来……   容凤笙还在迟疑,谢玉京却是垂眸吻了下来。   “不许留下痕迹,”   她紧紧抓着衣襟,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谢玉京瞳孔一缩,却在她的脖颈上狠狠地咬了下去,容凤笙吃痛,狠狠将他推开,一摸上边,竟有微微湿意。   “你是狗吗?”她怒极叱道。   谢玉京眸光轻闪,   “你疯了吗?”   她话音一落,整个身子就被人一把抱起,随即压在了榻上,一具修长的身躯覆盖了上来。   容凤笙心中惊惧交加,   却被他勾起下巴,   “母妃的手段玩的极好,便是将儿臣都骗了过去,还以为,母后是真心与儿臣两情相悦的呢。”   长发散在枕上,长如小扇的睫毛颤动,她只穿了一件中衣,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锁骨精致纤细。瓷白的肌肤上,他曾经留下的痕迹都尽数消失了。   “封后大典?”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母后可是十分期待这次的典礼?方才抚摸那件凤袍的神情,实在是让儿臣很是伤心呢!”   "那一夜,亦是像这般在父皇的身下,这样的神情么?"一字一句地说,他的指尖挑开了她的衣带,容凤笙冷冷看着他。   “你当真,要做到这一步吗?”   圆润光裸的肩头出现在他眼底,谢玉京眸子里落了阴翳,微凉的手握紧。唇瓣在她的颈旁一咬,容凤笙手指蜷缩,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掐出血来。   “你看,你还是很有感觉的,”   谢玉京眉心微蹙,却是稍离半分,指尖在她唇上一点,   容凤笙受够他的挑.逗,   “我们是错的,错了一次就够了,不该再错一次!”   “错?阿笙你告诉我,这世间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眼眸紧阖。他俯身将她抱紧,手指紧紧地穿入了她的发间,带着绝望的气息。   像是献祭般的,他的唇就要落在她的唇瓣上。   她却将脸一偏,透着无声的拒绝,谢玉京猛地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看他,“为什么不肯看我?”   “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他有些烦躁,却听她飞快地道,“是,都是假的!”   “你答应我的那些,都是骗人的?”   谢玉京声音嘶哑。   “是,都是……骗人的。”   话音落地,容凤笙就见他的眼眸变得极为可怕。   他将她的双手按在一起,举过头顶,“若是母后明日走不动路,参加不了这封后大典,可不要怪儿臣,”   衣袍簌簌声响起,寒梅香气愈发浓郁。   一缕发丝擦过唇边,红晕立刻蔓延到了耳边。   容凤笙声音寒彻。   “你也就这点技俩,”   “太子殿下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没想到最后却只学会了这小人行径,所作种种,皆是下.流无.耻至极!”   “哈……啊。”她却忽地声音一滞。   “儿臣倒是从没发觉母后这般牙尖嘴利,”谢玉京唇边嫣红,润泽着水光,却是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忽地一笑,“儿臣不是说过,最喜欢阿笙骂我的模样,再多骂点,儿臣喜欢听。”   这个变态!   “这里可是你父皇的床榻!你就不觉得膈应?”   他认真思考了一番,“是有些,”   容凤笙松了口气,却见他将外袍脱了下来,露出精韧秀挺的身体,肌肉线条十分流畅好看,那种白不是病弱的苍白,而是釉一般的白。   而后抬高她,将衣袍垫在了她的腰下。   容凤笙立刻闭眼,“滚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卡住了她的喉咙,死死压住她的皮肉。谢玉京俯身下来,发丝根根倾落,如蔓如织,又如罗网。   他嗓音在她耳边,冷漠如冰雪。   “睁眼看我。”   容凤笙双目紧阖,不闻不问。   空气静默一瞬,吻,忽如疾风骤雨般落下。   殿外,一队羽林卫,悄然地将此处围了起来,   唰地,殿门被人打开,有风卷入,撩动帐幔飞扬。   有人提着宝剑,一步一步,向着床榻处走来。室内回荡着清冽压抑的喘气声,急促而沉重。   帐子外伸出一只雪白玉臂,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又被修长的指尖紧紧扣住,摁了回去。   地面上是散乱的衣袍,还有一把剑。   细长冰凉,象征储君的,癯仙剑。   剑穗丝缕,鲜红如血。   绣着龙纹的靴子在床前站定,谢絮缓缓握剑,锋利的剑尖挑开了那帐子。   那只手,似乎还带着颤意。   眼前一幕,直接令他大脑一片空白。   谢絮此刻方知道,万箭穿心是何等感受,心脏像是被几柄钢刀划过,直划得鲜血淋漓、撕扯成片——他们果然……早有私情!!!   容凤笙的脸上感到了凉意,她半睁了含水的眸,忽地与男人的视线撞上……   她脑海中一根弦猛地紧绷。   少年人的低吟之声,一声比一声轻,像是断线的风筝,羸弱而缠.绵。   汗液混合着泪水滚过鬓角。   愈发显得她发色乌黑、肌肤莹白,像是雨中打湿的一朵白牡丹。   容凤笙动弹不得,宛如砧板上的鱼肉,几乎是有些失神眩晕地对上了男人嗔黑的双眸。   她惊恐怖绝,可那感觉还是一波一波袭来,将她冲得七荤八素、大脑一片空白。   动弹不得。   只能怔怔与男人对视。   那一刻,心中什么都没想,也来不及想,   却感觉周身忽地一轻。   咔擦。   肩胛骨碎裂的声响回荡在殿中。   谢玉京修长的身子滚下榻来,墨发凌乱披散,重重地撞翻了一个花瓶。   容凤笙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会儿,方才翻身起来,随手拢起了一件外袍,裹住赤.裸的身体。   不要!   可她没走一步,便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谢絮一剑斩下。   谢玉京反应极快,在地上滚了一圈,方才躲过裹挟着惊天怒气与暴虐的一剑。   “父皇?”看清男人沉郁的脸,他低哑一笑,又远远地向容凤笙投去一眼。   那一眼,让她的心脏尽数冻结。   “好手腕啊。”   “宁愿受.辱,也要做得这个局……儿臣实在佩服。”谢玉京咳出一口血,却毫不在意,用大拇指揩去。   他几乎笑出声来。   谢絮音色寒彻,“将这个杂.种给朕带下去,关入大牢。”   谢玉京却依旧一脸笑意。   谢絮黑沉着脸,沉默地举起剑,再度刺去,谢玉京半跪在地,眼看是避无可避。   男人却忽地眉心一蹙,喉头涌上甜腥,谢絮弯下腰,剑尖抵住地面,捂住胸口沉沉地喘.气,眼眸死死瞪着谢玉京。   这时,一个少女从阴影中缓步走来,看着面前的一幕,眼里燃烧着火焰,语气有些抑郁道,   “太子殿下,您早就该为您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了。”   容凤笙咬紧牙关,原来顾仙韵与谢絮,二人早就联手……   “来人,将太子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说罢,谢絮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他额间青筋暴起,鲜红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掉落,英俊的面孔因唇角的殷红,而染上一丝妖冶。   谢玉京被人押着双臂,骨节错位的声响响起,他却像是感受不到那钻心的剧痛,倏地抬眼,漆黑的眸光穿过数人,紧锁着容凤笙的面庞,忽地低哑笑了起来,那笑声满含自嘲与阴森,直到被人押了出去,那怪诞的笑声,还回荡在容凤笙的耳边,挥之不去。   容凤笙怔愣,   谢絮却款款向她走来,“温仪长公主,”   他的指尖挑起容凤笙的下巴,浓郁的血腥味冲进了她的鼻中。他嘴角僵硬,深深地凝视着这个,从多年前就牵动他心神的女子,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他手下逐渐用力,掌心里的娇颜却是绽放一个笑容,   “陛下既然已经亲眼见到,温仪又有什么好说的”   顾仙韵冷冷道,“做下如此无.耻之事,公主,您还笑得出来?”   “贱人!”谢絮一耳光甩去,容凤笙偏过脸,趴伏在地面,黑发散在洁白的后背之上。她嘴角血丝鲜红,却是浅笑嫣然。   她抬手,擦了擦唇,“陛下何必如此动怒。陛下可以寻欢作乐,夜夜笙歌,臣妾不过是与人荒唐了一次,又有何不可呢?”   谢絮一震。   脸色徒然变得难看无比,她怎么敢说这般惊世骇俗之语?   “陛下背叛臣妾一次,臣妾亦是背叛陛下一次,这很公平,不是么?陛下如今,可明白了臣妾当初的感受?”   谢絮怒气沉沉,“朕是皇帝!”   “是,陛下是皇帝,想要什么女人,都是没有错的……无.耻的是臣妾,是臣妾不知廉.耻,与人苟.合……若是陛下实在恼怒,便杀了臣妾吧。”   说罢,她扬起脖颈,一副引颈受戮之态。   即便这般狼狈,她还是很美,眉眼间因汗水的洗涤,而显得愈发通透诱人。谢絮蹲下身,滚烫的大手轻轻抚过她的眉骨,咬牙切齿道,   “温仪长公主,一女不事二夫,你倒好,父子你都沾染,朕倒想问问公主,可觉快.活?”   谢絮一想到自己抚摸过的肌肤,采撷过的甜美,也被另一个人所肆意拥有,还是自己的亲儿子,他的心脏便像是要爆裂开来一般,痛不欲生。   容凤笙却抬手,轻柔握住了他的手腕,嗓音柔美道,   “陛下可纳姐妹为妻妾,后院中莺燕不断,便是自己的儿媳,亦是下得去手。陛下可比臣妾更加清楚这其中滋味了,又何必问臣妾呢?”   谢絮闭了闭眼。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另一个人的痕迹、另一个人的气味。   他容忍了一次,绝无可能再容忍第二次,   他的剑,缓缓抬起她的下巴,神情冷酷而冰寒。   她忽地挺身向前。   谢絮猛地一惊,手腕立刻一转,剑哐当坠地。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他看着她的眼神痛恨无比,却是痛色更多,血红的眼里暴戾流窜,   “你真那么想死?!”   容凤笙盯住他的双眼,淡声道,   “臣妾犯下大错,早已无颜苟活于世!”   说罢,她俯身,欲要去将那把剑捡起,却被谢絮将它一脚踢远了些。   他的靴,踩住了她的手,逐渐用力的动作带着磅礴的怒气。   而后,目光落在了她因疼痛而皱起的五官之上,   艰涩地一字一句道,   “你该庆幸,是你腹中的孩子,救了你一命。”   “陛下!”顾仙韵还带着快意的面上转为震惊,都已经发生了这种事情,为何陛下不杀了这个贱.妇?   她真不明白,难道光因为她生了一副好容貌,就足以令这贵为天子的男人,忍下这奇耻大辱?!!   谢絮却冷冷看她一眼,   “住嘴!” 第52章 052 朕让你站住!   052   顾仙韵怨恨地看着他, 眼底还有隐约的泪意,半晌,终于忍受不了这男人的威压, 惶惶然地跪倒在地。   谢絮面无表情,直直地指向门口。   “滚出去。”   顾仙韵咬着唇,看了容凤笙一眼,这才行礼退出。   殿中只剩下容凤笙与谢絮二人。   有风穿过, 肩上裸露的肌肤与空气接触,这才觉察到了丝丝的冷意,她身子轻轻颤抖, 头顶, 却是忽地罩下一件带有温度的衣袍。   容凤笙抬起眼,却正与谢絮阴鸷的眸光对上。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近乎是咬着牙说,   “你只要告诉朕是那个畜.生强迫于你,朕便……相信你。”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气音。   谢絮何曾有这样卑微的时候?   容凤笙将龙袍紧紧地裹在身上,扶着床榻, 颤巍巍站起了身。   “若是陛下非要这么想也可以。”   谢絮的手, 再一次高高地扬了起来。   她脸上的指痕还没有消下去,肌肤红肿着, 眼角还带着未散去的春.情, 愈发脆弱堪怜,却是不躲不避,眸底带着嘲讽与冷意。   手就这么举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来,好像忽然间泄气了一般, 谢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缓缓将手放下,却是侧过身去,看向那件华美的凤袍。   明日就是封后大典,她却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低低道,“顾仙韵与朕说那些事的时候,朕还不相信,朕不敢相信。你怎么可能与那个……做这种事?”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容凤笙有些好笑,“陛下既然都亲自来捉奸了,难道没有查清楚么?”   谢絮脊背笔直,一眼都不想再看她。   半晌,厉声道。   “来人,把她带下去清洗一番,不洗干净,别来见朕!”   容凤笙扯起嘴角,随着宫人离开,独留男人僵硬地立在凤袍之前,几乎是自欺欺人般,闭上了眼。   夤夜。   万籁俱寂。   谢絮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冷静下来,可当他看着女子的脸,那些画面就不断在脑海中上演,一寸一寸地提醒着他方才受到了怎样的背叛。   容凤笙湿发散落,遮住了肌肤上的微末红痕,静静跪在谢絮的脚边。   云鬟雾鬓,腰肢纤细。   男人立在榻前,靴上龙纹明黄。就算是不抬头也能感受到那股压迫的目光停留在头顶,久久不去,   最终还是谢絮首先开口。   “为什么。”   三个字,却压抑着怒火与恨意,   容凤笙困惑地抬眼看他。   “为什么,要背叛朕?”   “背叛?”容凤笙不解这两个字的含义,“若陛下觉得与旁人睡了便是背叛,那陛下又背叛了臣妾多少次呢?”   她慢条斯理,   “何况,你我也不算是真正的夫妻不是吗?”   “你我当初,不更像是盟约的关系吗?你需要皇族锦上添花,我需要借助侯府留在京城。当这层关系破碎之后,你我之间,又剩下什么呢?”   容凤笙动了动跪得酸涩的膝盖,恍然道,“或许还有一层,那便是——仇人。”   她抬眸,轻声道,“谢絮,你现在手里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从我,从繁衣手里夺走的。你是窃国之贼,是谋逆之徒,我和繁衣,才是这里的主人!   凭什么,要我们拱手相让?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把你欠我的,欠繁衣的,统统还回来。”   谢絮盯着她,“你想要,朕就给,这一半的江山,这整个后宫都是你的。”   容凤笙轻嗤,“我只想要你付出代价”   “哈哈哈……”   谢絮眉目间噙着狠意,忽地展颜大笑。   “公主有这种本事,尽管去做好了?不过,你想靠谁夺回来?靠谢琼吗?可惜,他就要死了,”   谢絮冷笑道,“公主的大计,怕是完不成了!”   他捏起她的脸颊,目光如同鹰隼般凌厉,   “朕要公主为朕生一堆的皇儿公主,管朕这个贼叫父皇,公主觉得如何?”   容凤笙狠狠将他推开,伸袖擦着脸颊。谢絮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忽地凝视着她。   “既然你从来都没有对朕动过心,当初为什么要来见朕。又为什么要与朕做那些事?”   容凤笙低低地笑,“难道你看不出来,那些只是逢场作戏?”   “从未有半点真心?”   “从未。”   谢絮猛地伸手扣住她的后脑,紧抿的薄唇就要压下,容凤笙嘴唇紧抿,大睁着眼,冷冷地盯着他。   谢絮的唇停在与她一寸的地方,手指蜷缩起来,他目中含恨,滚烫的气息喷拂在她的面上。   修长粗砺的指,将她的发丝撩起至耳后,在她耳边近乎爱人间的呢喃,   “公主不想要那个杂.种的命了?”   话音落地,就见她的脸色变得惨白,谢絮的心里隐隐有些快意,但随即便是一痛,如同刀子割肉般的钝痛,让喉咙间弥漫起了一股血腥之气。   他强自咽下,五脏六腑,几乎错位的绞痛着。   容凤笙缓缓起身。   细白的手指拉上衣带,她垂着眼,淡淡道,   “陛下不就是想要这个么?何必弄这些弯弯绕绕?”   说着便要拉开,却被男人的大掌一把握住。   谢絮声音嘶哑,“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容凤笙觉得可笑,“不是陛下自己想要么?现在又玩什么纯情呢?”   谢絮的眸光,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呼出一口气,僵硬地勾起嘴角,“从你进宫,朕没有再碰任何一个女人,你为何,还要这样待朕?”   这样地羞辱于他……?   容凤笙看着他的手,“陛下可知,我从小就被母后,种下了尽欢,陛下这样浸淫风月中的人,想必不会不知道尽欢的作用。公主,与妓,在陛下心中,又有什么区别呢?陛下本来就怀疑我不干净不是么?再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只不过被你碰,更加让我觉得脏,便是了。”   谢絮的身子重重一晃,他手指痉挛地抓起她的衣襟,死死地盯着她,眼底血丝密布。   容凤笙看见一丝嫣红的血迹,从他唇边缓缓流下。他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只是执着地看着她,那目光,看得容凤笙有些不大自然地扭过了脸。   他忽地起身,身影高大而冷漠。   他高声道,   “止喜。”   “奴才在。”   “拟旨,”他的声音冰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又恢复成那强大薄情、刀枪不入的模样,   “太子忤逆犯上,图谋造反,定于三日后问斩,朕,亲自监刑。另,取消封后大典。”   说罢,转身看来,眸光漠然。   “你不是在意那个杂.种么。”   “朕便要你,亲眼看着他死。”   止喜跪在了地上。   容凤笙后退几步,面无神情地转身出去。   “站住!”谢絮在身后厉喝,声音如雷。   “容凤笙,朕让你站住!”   容凤笙脚步忽地一定,眉心微蹙,与珠帘外的人影对上了视线。鸦青眉,桃花眼,深色朝服的颀长身影,衣襟上绣着雪羽红冠的仙鹤补子。   正是礼部尚书顾泽芳。   容凤笙弯身,淡淡一福,顾泽芳一怔,亦是回礼道,“皇后娘娘。”   礼罢,顾泽芳便垂眸,擦过她身,径直走向谢絮,“陛下这是封后大典的祝词还请陛下过目”   谢絮却是看都不看,   “不必了,皇后的位置还是空着吧”   “陛下这是……?”   顾泽芳一惊,刚想问,却见谢絮脸色不好,便也抿唇沉默了,他皱眉沉吟了一会,又道,   “微臣此次前来还有一事,便是关于舍妹之事,”他撩开袍子,跪在了地上,“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成命?什么成命?   容凤笙皱眉。   谢絮却忽地看来一眼,慢声道,   “爱卿觉得,贵妃之位太低?”   “微臣不敢。   微臣只是觉得,舍妹担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顾泽芳咬牙,他没有想到只是短短几日,便出了这么多的事,太子造反,倒不是很出乎他意料,他早知此人天生反骨,安分不了。   但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却是不得不谨慎。   本以为太子妃一事作罢,可谁知一纸圣旨,竟是要她入宫为妃?   这哪里像话?   “小妹才貌平庸,曾有道长批命,道是福薄缘浅,怕是受不起这样的福气,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顾泽芳直直跪倒在地,官帽上的流苏垂落,流泻在肩膀之上,额头紧紧地贴住地面。   谢絮额上青筋直跳,唰的一下,将案几上的奏折全部扫落在地。   “一个两个全都忤逆朕!”   他眸色阴鸷,声线冰寒。   “顾仙韵嫁进皇室是注定的定局,你顾泽芳即便是她的亲兄长,也没有办法改变,朕,心意已决!再多说一句,你尚书大人的乌纱帽,怕是不想要了。”   顾泽芳胸膛起伏几下,忽而转头,看向珠帘之后的那道倩影。   “难道皇后娘娘对此,也没有异议么,”   风过,吹动珠帘当啷作响,   迎着顾泽芳冷峻的眸光,女子眉眼轻弯。   她看了看谢絮,却是轻笑一声道,   “陛下天子之威,我不过一小小女子,如何可以撼动,更何况改变天子的决定,顾二小姐蕙质兰心,颇合陛下心意,定能为陛下解忧。”   谢絮面色愈发阴沉,像是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   “陛下!”顾泽芳气血翻涌,他不知道为何一向理智的谢絮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此举,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公公迎娶自己的儿媳妇?虽然太子并未与顾仙韵礼成,但天下皆知,顾仙韵是太子的未婚妻,礼部也早已记名。顾泽芳自幼礼仪规束缚极严,实在接受不了如此丑事!   他忍无可忍,寒声道,   “当初陛下答应臣的,难道都是空话?”   “朕是君,你是臣,这是你对朕说话的态度吗?”   顾泽芳垂在身侧的手捏得死紧,那双桃花眼,亦不再是寻常半睐的模样,而是睁大了一圈,浓密的睫毛轻颤,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臣,遵旨。”他沉默许久,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   他说罢便起身往外走,像是再也受不了这其中的气氛,压根不顾谢絮在身后的咆哮。   男子面色奇差无比,衣袍上的仙鹤翻飞欲出,脚步亦不复从前的稳重,而是有些急促凌乱。   他走到一半,立在回廊之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吐出心口所有的郁结。   男子桃花明眸,深青色的官袍衬得身姿清雅,惹得三两宫女偷偷往这边看。   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   “尚书大人。” 第53章 053 二合一   053   男子桃花明眸, 深青色的官袍衬得身姿清雅,惹得三两宫女偷偷往这边看。   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   “尚书大人。”   顾泽芳扭过头去, 神色一顿。   “皇后娘娘。”   容凤笙款款走近,雪白的裙摆扫过地面,明眸善睐,冲他嫣然一笑道, “封后大典既然已经取消,顾大人便照旧唤我公主吧。”   顾泽芳退到一边垂下眸子,廊下灯笼光影昏黄, 照得男子五官冷峻, 有种高不可侵之意。   袖袍上的白鹤翩然,仿佛随时都会飞出,翱翔于九天之上。   脸色依旧有些僵硬,眸光却是柔和了几分,   “是,不知公主唤住在下,有什么事吗?”   “借一步说话。”   容凤笙比他先前一步, 缓缓前进的背影纤细挺直, 一头浓密的墨发披散在后背,散发出隐隐的幽香。   她轻柔的嗓音飘散在春夜中, “正值多事之秋, 陛下心情不好亦是常事,只是顾二小姐一事,我也是未曾想到,方才没有劝住陛下,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顾泽芳脸色阴郁,“微臣身为臣子,为陛下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但凡君王有用得上顾家的地方,顾家都不会置身事外,只是,此事到底……有违礼教。不过,微臣有一惑,不知公主可否为顾某解?”   “大人但说无妨。”   此处僻静,无闲杂之人。   容凤笙转了眸,融融看向他。   顾泽芳声音压低,“公主当真,对太子殿下所为,一无所知?”   容凤笙神色一顿,而后轻声道,“是我之过,未将殿下引导向善,温仪在此向大人赔罪。”   “与你无关,”   盯着她看了半晌,顾泽芳倏地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心思难测,舍妹实在是无福消受,如此一来,倒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只陛下的后宫,亦非什么好去处,仙韵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在后宫之中生存,她太莽撞,也太任性。   若公主肯念着往日与顾家……与菱儿的情分,劝着陛下一些,微臣自是感激不尽。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之上,谁劝都不管用,怕是只有公主尚可一试。公主亦有姊妹,想必也能体谅微臣这份爱护之心。”   说罢,顾泽芳敛了袖子,长长作揖,青竹般的脊背却在她面前折下,冠上流苏倾落,显出十分的真诚。   她却苦笑一声,顾泽芳怎么会觉得,谢絮还会听得见她说的话?   不过,仍旧是淡淡道,“既是清声公子所求,怡文哪有不应之理。”   顾泽芳一怔,没有想到她提起了这个,瞬间就将二人的距离拉近,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两声。   “公主若是没有旁的事,微臣便先告退了。”   “等等。”容凤笙却将之叫住。   “温仪有一事,想要请求顾大人相助。”   她眸子恳切地望着他,语速亦是放快了些,“我有一物,想要转交于太子殿下,”   “想必顾大人也听见了,陛下要处决太子殿下,”   “我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顾泽芳有些不敢跟那双眼眸对视,微微侧身避开,面上带了吃惊道,“说起这个微臣亦是有些不解,殿下此刻不该在京中才是,怎会被陛下……”   自投罗网?这不像是太子会做出的事。   容凤笙皱眉,亦是觉得有哪里古怪,一切都像刻意设计好了似的,   不过思及方才谢絮话语中的狠决之意,叹气道,   “温仪请求大人,带我去见他一面。”   说罢,她敛裾要拜。   顾泽芳如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要到关押重犯的地牢之中一趟,并非什么难事。   顾泽芳想也没想便迅速地伸出了手,将她搀住,这女子却未顺势站起,而是低声道,   “是以怡文的名义请求清声公子,助我。”   顾泽芳一震,只觉掌心中隔着衣衫的肌肤细嫩,传来热度隐隐,他连忙松开了手,面色微红。   于公他不能愧对君王,于私,他又不忍心拒绝,这可是怡文啊,从前他无数次期待与之相见、失去音讯后多番辗转找寻之人,他每每看见她,心口便会腾升出一丝淡淡的怅然、还有隐秘的疼。   他沉默须臾,苦笑作揖说:   “公主真是折煞微臣了。”   容凤笙垂眸,像是思量过后,终是选择了放弃。   “我自然也不忍顾大人为难,此事我再另想办法。”   她抬眸一笑,“我听说,令尊身子最近有些不适?”   顾泽芳一怔,不明白话题怎么会拐得这么快。   容凤笙从袖中取出一个手帕,将手帕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一枚丹药,通体银白,上面还有花纹,散发着幽幽的清香,让人闻之精神一爽,顾泽芳却是愣住。   “这是……栖元?”   随即,眸底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遍寻不获的栖元,可以在危急之时吊住人的性命,有了它,父亲也许就可以从昏迷之中醒来,母亲也不会再日日以泪洗面。   “是父皇曾经赐给我和繁衣的,一人一枚,”   容凤笙将之放进顾泽芳的手心,淡笑道,“我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借花献佛送予大人,也盼令尊的身子,可以早日康复。”   看着掌心,顾泽芳久久失神。   顾桢多年来沉迷寻仙问道,吃了不少丹药,精气神是一天比一天差,身子亦是一日比一日瘦弱干枯了。   顾泽芳与顾母劝了好几次,都没有成效,而此事也是顾泽芳心头大病,而近日来妹妹又出了事,种种重担压在心头,便是他亦是有些吃不消。   “此物贵重……”他嗓音有些干涩,抬眸看去。   女子侧颜如雪,发丝撩过脸颊,浓密的睫毛微颤,似乎是因为在风中久站,脸色有些微红,却不见丝毫痛惜之色。   顾泽芳心脏跳得有些快。   他下定决心,缓缓道,“公主请托之事,微臣会勉力一试,要下到地牢之中,须得陛下手信,此事非同小可。但公主如此待臣,臣自是不忍辜负。”   容凤笙抿唇,这算是贿赂成功了。   “公主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顾泽芳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柔软,唯有心中有他一席之地,才会这样关心他的家人吧。   “大人尽力便好,若是不成,我再去寻追意公主想想办法。”   顾泽芳的脸色忽地一顿。他态度虽然温和,可不知怎么,语气却有点生硬,   “微臣说过会帮公主,那自然不会食言。”   觉察到他态度的改变,容凤笙有些奇怪,又听他淡淡道,“臣曾经给公主一块玉佩,道有任何事,只要微臣力所能及,都可以来找微臣。君子一诺千金,不会赖账。既然找了微臣,就不用去找旁人了。公主放心,微臣会想到办法,让你与太子殿下见上一面。”   说罢,冲她作了个揖,缓步离去,袖袍上的白鹤翩然欲飞。   容凤笙眯眼,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   迢迢这才走到她身旁,低声道,“陛下说,要公主好生待在长生殿中,不得外出。”   这就是要监.禁她的意思了。   她有些犹疑,“顾大人,真的能帮咱们吗?”   “他是君子,只要应诺,便不会食言。”   容凤笙长长吐出一口气,   “顾桢旁的不说,这教养出来的儿子倒是人才,”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公主为何不去求陛下?”   “求谢絮有用吗,他早就想杀谢玉京,如今,不过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罢了,”   容凤笙淡笑,那一夜,她不信谢絮不是一早就收到了消息。   却等到谢玉京绝无脱身之机时,方才提剑入殿……谢絮的忍耐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多了。   所以,她不信他。   “他在即墨城起兵,而东宫早已被谢絮层层封.锁,一点消息都透不出去。如今五十万大军尽在谢星澜的手中,那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我不能放心。”   她想着摇摇头,“真是一直以来,都不令人省心,到底还是个孩子,难以事事周全。”   迢迢实在不明白,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公主还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她皱眉,思索道,“其实迢迢与顾大人感觉一致,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公主莫不是多虑了,太子殿下岂会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呢?”   容凤笙沉默半晌,明亮的眸子望向天空,坦诚道,   “可是我不敢赌。”   遗奴的性命,不能赌,她也不敢赌。   她沉吟片刻,道,   “迢迢你还记不记得,父皇曾经赐给母后一枚丹药,可以令人出现假死的症状,叫做鹤息?”   白落葵心爱之人命悬一线,她手中还剩下一枚栖元,若是用它换来鹤息……   迢迢浑身一震,立刻跪倒在地,   “还请公主三思!”   “这是您最后的保命之物,若是交了出去,今后若是遇事,该怎么是好?”   容凤笙却淡道,“我心意已决。”   这世上仅存的两枚栖元丹,原本是她与繁衣留到一起逃去云寰时,救命用的。宫变前一日,她去宫中要替繁衣,被拒绝后,繁衣将丹药缝进了衣衫之中,送给了她。   谁知竟是在一日之内,便送了出去。   迢迢依旧跪地不起,泪目请她再想想。容凤笙将她扶起,道:“就当是还他当初的救命之恩,从此之后,我与他,便是两清,”   “再也不必相见。”   ……   近日来局势愈发紧张,谢玉京要被处斩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朝野内外,也有震慑叛军之意。   谁知,谢星澜却像丝毫不在意谢玉京的性命,依旧率领着五十万大军长驱直入,梁王临危受命,领兵前去镇压。   那边,父子即将在战场之上比戈相见。   这边,谢絮铁了心要废太子,处死谢玉京,以谋反之名。   连带着东宫上百人,尽数处决。   眼看着就要血流成河,立刻有朝臣出面阻止,认为太子谋逆之事有待商榷,将罪责,全部都推到了千里之外的谢星澜的身上。   迷雾重重遮绕,朝野人心惶惶。   谢絮在长生殿安排了大量的羽林卫。   几乎是密不透风地看守,容凤笙偶尔往外看一眼,便能看见走动巡逻的羽林卫,腰间刀剑相击,令人畏惧。   这夜,容凤笙正浅睡,窗子被人敲响。   她倏地惊醒,翻身下地,随手拿起一旁的外袍披在了身上。   顾泽芳站在窗台之后,一身玄衣衬得脸色冷峻。   飘拂的雪白帷幔后,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长发披肩,赤.裸的足踝在帷幔下若隐若现,如瓷白皙。   容凤笙眸光噙笑,向他望来。   “顾大人您总算是来了。”   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下头道,   “时间紧迫,公主请跟微臣来。”   容凤笙系好斗篷,戴上帽子,手臂间挎着一个食盒。   顾泽芳一边引她行走,一边状似无心交谈,   “公主是哀帝二年嫁进的南阳侯府?”   她莞尔,道是,忽地想起自己还在闺中时,便与顾泽芳相识了,是因为一卷佛经。   尤记得,她当时给清声的信中,有这么一句,“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少荤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细也香甜。新旧衣服不挑拣,好也御寒、赖也御寒。常与知己聊聊天,古也谈谈、今也谈谈。亲朋好友互慰勉,贫也相安,富也相安。”   顾泽芳忽地一叹,“公主如今的心境,可复当初?”   容凤笙一怔,随即低眉道,   “禅心已作泥沾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收住心猿,看住自性,不再……动心起念了。   顾泽芳一怔,随即心口漫上淡淡怅然。   “如此啊……微臣晓得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放下了马车帘子,微风卷过那双冷冽的桃花眼,有着容凤笙不忍看,也看不清的情愫。   太子被关押在诏狱。   狱卒上前阻拦,顾泽芳淡淡一笑,泰然自若地从怀中取出一封明黄信纸。   “这是陛下手信。上有天子宝印,尔等竟也不认识么?”   狱卒细细看过,当即大惊,连忙跪地高呼万岁,很快便将二人放行。   容凤笙走了几步路,看顾泽芳将信纸收入袖中,脸上没有半点异色,不禁感到诧异。   伪造皇帝印信,乃是欺君大罪,顾泽芳堂堂礼部尚书,做这事竟是信手拈来?   顾泽芳许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咳道,   “公主不必感到负担。臣虽是守礼之人,可也明白人伦义理、亲情贵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公主想见太子最后一面,是仁义当先,泽芳此举,不过是遵从本心。若是陛下要治罪,顾某一力承担。”   容凤笙心下感慨,更是几分感激。   “大人恩情,来日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顾泽芳皱眉。“公主不必。臣说过,微臣从来不想从公主这里索求什么,一切都是微臣自己愿意,”   许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顾泽芳轻轻一咳,伸出手道,   “公主请。”   再次相见,没想竟是这样的一副光景。   容凤笙隔着栏杆,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一袭墨发披散下来,流泻在石床之上,发丝光泽乌黑依旧,根根分明。石床湿冷,他囚服加身,侧身躺在其上,修长的身躯衬得那床有些窄小。   光一个背影,便勾动人心中不少绮思。   忽然,他长腿微蜷,轻轻叹了口气,清润的叹气声又轻又柔,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那一袭乌发流泻得到处都是,忽地肩膀微动,缓缓坐起身来。   容凤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难道说,他预料到自己,   有沦为阶下之囚的一天吗?   谢玉京这个人,是没有恐惧、没有情感的人吗?   为什么,沦落到了如此境地,他还是可以坦然坐起身,对着她莞尔微笑呢?   谢玉京视线与她接触,微微一怔,像是在确定自己是否是做梦那般,像只狐狸般眯了眯眼。   不是做梦。   他眸光微亮,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   冲她甜蜜一笑。   顶上开了一个小窗,月光惨白,薄如轻纱,落在了他的面颊之上,鼻梁如琼玉、嘴唇如菱花。   额心的朱砂没有黯淡,反而愈发流光闪烁,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滴鲜红。   他像涉世受难的佛陀那般,衣襟半敞的肌肤上,有着道道鞭痕,延伸到了内里,在衣衫上绽放出绮丽的血花,宛如绣在上边的红梅。   整个牢狱中弥漫着血的味道,寒梅香气四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尽欢留下的后遗症,   她竟是觉得,喉咙中有股干渴之意,一路烧到了肺腑之中。   谢玉京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   缓缓出声,“母后这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他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意,眸光闪烁如星辰。 第54章 054 遗奴,听话。   054   谢玉京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   缓缓出声, “母后这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他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意,眸光闪烁如星辰。   “微臣在外间等候。”顾泽芳低声道, 身子一侧,便转到了一边。   容凤笙点头,随即推开门。   一股潮湿霉味逸散开来。   “母后,我可真是想你。”谢玉京轻叹了一声, 目光紧紧地锁住她的面庞,“这里的夜真冷,母后可以抱抱我吗?像小时候那样。”   容凤笙的眼里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大字, 你在做梦。   “真狠心, 好歹我们也曾睡……”   谢玉京很快就看见了牢房外的一角深青之色,眸底一暗,却住了口没再说下去,他这样倒是让容凤笙有些无所适从,   她以为再见之时他会发怒会冷漠,或是冷嘲热讽,通通没有。他就像从来都没有跟她闹过什么不愉快, 脸色闲适而惬意。   容凤笙将自己亲手做的几个菜摆在了桌上, 试了试,还带着温度。   她给他盛了饭又添上一杯酒, 而后静静坐在他对面。   “你没有问题, 想要问问我吗?”   谢玉京掀起长睫,“问什么?”   容凤笙淡笑不语,指了指杯盏,   “寒山翠,不尝尝么, ”   “断头酒?”他笑眯眯的,支肘看着她,明亮含笑的眼神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眼神侧开,“落到这样的地步,后悔么?”   “后悔啊,当然后悔。”   他将酒一饮而尽,徐徐地吐出一口气,睨视着她,有些放荡地笑着,“后悔没留个后,”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容凤笙没搭理他,静静地布菜。   面前忽地笼罩下来阴影,“母后呢?今天来见我又是为什么呢,你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你求他了么?”他眸子里闪烁着晦暗的光。   他,自然指的是谢絮,容凤笙却是避而不答,“只要你答应不再纠缠,我有办法保住你的性命,”   她淡淡道,“你将失去太子的身份、储君的权势,但你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这算是母后给我安排的结局么?甩了我,这么不留情面,”   谢玉京笑了,捏住杯盏的手逐渐收紧,低声道,“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储君的身份,也从不觉得谢絮给我的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全部捧到你面前。你想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你讨厌我杀人,我可以从今以后,永不沾染鲜血,只要你不放弃我,不离开我。”   他手背上青筋鼓起,“可是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宁愿去求其他人,却不相信我一次?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心可以变得这样快?”   “容凤笙,你真是懦弱,又自负,”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睥睨。   “你从来就没有选择过我。”   “遗奴……”她有些无奈。   他却咄咄相逼,“若是有一天,容繁衣,跟我必须死一个,你会选择谁?”   容凤笙低下头。   “不会有这样的选择。”   兜帽之下,女子肌肤雪白近乎透明,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侧颜弧度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可谁知道这样的皮囊之下,是一颗永远捂不热的心?   “你就是在做这种选择,现在。”   “你要大成的江山,给容繁衣陪葬,我也是那祭品之一,不是吗?”   谢玉京语气狠决,“你心里的容繁衣没有死,但是我要将他杀了,彻底地杀死。我跟他,只能活一个。”   他好像已经看透了她似的,神色竟有一丝苍凉。   “从始至终你的选择,并非只我一个,”   谢玉京虽是笑着,眸底却是冷的,“你是我见过最自以为是的人。你觉得我的感情带着代价,你不敢承受那样的代价,你不敢让我站在世人的面前,才那么轻易地就将我放弃。”   “遗奴你既然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又为什么执念呢?忘记我吧。”   听了这些,容凤笙却没有生气,反而莞尔微笑,眸中恍若盛了春水,有几分宠溺的味道。   “你不过是看不起我,”   谢玉京被她气得肝疼,闭眼向后靠在了墙壁之上。   清醒与混乱互相交错,惨白的月光,攀援上他白釉般的面颊,镀上一层蛋白色的光泽。   他长而深沉地呼出一口气。修长的指节搭在了额头之上,谢玉京忽地斜睨而来,神色倨傲而清冷,   “此仗,若是我胜了呢?”   “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把握?”   “若是我胜了呢?”   他眸中流转着星子般璀璨的光芒,直令人不敢逼视,   “你要怎么犒赏我?”   容凤笙双手笼在袖中,声音平淡,   “你要怎么胜?与谢星澜那个十二岁的小孩一起,将这江山据为己有 ?此仗凶险,非生即死。即便是赢了,你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谢絮那么简单。时机不够成熟,你的羽翼也不够丰满,”   “遗奴,听话。”   “我的安排就是最好的,”   她将那枚丹药,轻轻放在了桌上,抬眼笑道,“你也不想到最后,我们兵戎相向吧?”   谢玉京勾起嘴角,他漆黑的眼眸,一错不错地将她望着,忽地挺身靠近。高挺的鼻梁与她咫尺之距,寒梅香气将她包裹,丝丝缕缕渗透入肌理。   “要我听话也可以,你亲我一下。”   他声音又低又哑,连着暧昧的丝,像是糖衣融化后那粘稠的甜。   容凤笙倏地抬头,鼻尖几乎与他碰到一处。   有点诧异,觉得他是被折磨得疯掉了,顾泽芳就在外间,他也敢说这么轻浮的话。   “你真是无可救药。”   “哈哈哈哈,”谢玉京不怒反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是,我早就是无药可医,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他指尖在她眼角流连,像是触碰他最心爱的宝物,“那一夜,又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纠缠呢,你若是不来,我也不会深陷其中,无可自拔,到如今抽身已难。我不信。我不信我们之间,都是假的。”   容凤笙道,“你想知道真相吗。”   “算了,”谢玉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扭开脸去,语气有几分埋怨似的嘟囔,   “我不想听,”   容凤笙按了按手,而后缓缓起身,雪白的裙裾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光。   她的面容如同神女般圣洁,唇如同花朵一般柔软,   她嘴里吐出的话语,却是比冰还要寒冷。   “我中了尽欢,而你是世上唯一的长生血。我从古籍中得知,唯有长生血与尽欢相互交融,才能解毒,你看,只要一点点的长生血,就可以驱除那如跗骨之蛆的尽欢淫.毒……只需要暂时忘却世俗,我们都可以,从中受益,为什么不做呢?”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听?”   谢玉京咬牙,眸色骤戾,他不知道吗?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她躲开他的吻,肩上传来的刺痛代表着什么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冷落他、不见他,还那样抗拒与他在一起吗?   可,他以为只要他不去问不去细究,就不会接触到残酷的真相,他们之间,至少还有一些东西是真的。   “我讨厌控制,更何况,那个对象是你,遗奴你明不明白?被你控制,与被谢絮控制又有什么分别?长生血对我的影响太大,至于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有那么重要吗?我不过是想,一劳永逸罢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便是全部。”   “既然你我身上的毒都已经解开,那便拨乱反正。你我之间,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可以回到原点吗?你告诉我,怎么回去?母后你这么高明,你这么冷静,你告诉我啊……?”   谢玉京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容凤笙反应不及,脚步一个踉跄,便跌坐在了他怀中。他用了力,禁锢她在怀中,腰间的手臂如同精铁铸就。   容凤笙瞪大眼,他忽地垂眸,目光寂寥而悲伤,容凤笙心尖一疼,忽地有几分恍惚。   一绺发丝落进脖颈,痒而微凉,刺得她不自觉地将脸别开了些。   下一瞬,她的下巴便被死死捏住,唇上烙下柔软,他又凶又急,有些强劲的力道,撞得她眼冒金星。   舌尖如滑溜的蛇般钻了进来,与她勾缠,他吻得极深,几乎顶到她的喉咙中去,眸子却是半阖着的。   长长的睫毛沾着湿意,漆黑的眸底,翻涌着恨意与不甘,明明灭灭。   他的身体亦是滚烫如火,像是要将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掐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合拢,有什么沿着嘴角流下。肩膀上的手,亦是收得死紧。   她舌面被压得生疼,拼命抗拒却被他追的更紧,他技巧娴熟地舔过上颚,引得身体颤栗不已。   她恨极恼极一口咬了上去,咬的用力,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之中弥漫。   他只是一顿,而后便是更加凶狠地吻了回来,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一只手则是掐住她的腰肢,防止她从膝盖上滑下,承受这个带着暴虐与掠夺的吻,   分离之时,一根银丝拉长,又断掉。   容凤笙喘气不止,满面晕红。谢玉京眸底脉脉,忽地俯身,咬着她的耳垂低低说道,   “母后你看,”   “顾大人的表情是不是很有意思。”   容凤笙猛地将他推开。   扭头一看,果然,顾泽芳立在门口,不知看了多久。他一脸被雷劈到的神情,像是不能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嘴唇亦是十分惨白,微微地颤抖着。   额头上滚落汗珠,挂在清俊的下巴处,将落未落。   谢玉京则是理了理衣襟,毫无异色,慢条斯理地坐回石床之上。   容凤笙深吸一口气。   既然他不觉得羞耻她为什么要觉得,遂只是抬起袖子,狠狠地擦着唇瓣,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他。   谢玉京嘴角染着红,愈发显得容色妖冶,见她这般举动,眸光骤然变得吓人,可片刻又恢复了正常,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顾泽芳走了进来。 第55章 055 二合一   055   容凤笙只觉顾泽芳的神色有些奇怪, 步调亦是有几分僵硬。她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那拳风就到了谢玉京的脸上,凌厉的风撩动他额角的碎发。   却忽地顿住。   “你算什么东西。”   谢玉京眼都没抬, 手里的筷著牢牢钳制住男子清隽的手腕。   顾泽芳压抑不住眼底的怒气,冷冷道,“那是你父亲的妻子!”   “妻子?”谢玉京低低笑了出来,他啪的放下筷子, 兴味十足看看这个满脸愤怒的男子,轻啧道,   “顾大人何不扪心自问, 当真因为她是我父亲的妻子, 你才作如此情状吗?可孤怎么觉得,顾大人是嫉妒居多呢?一个卑劣的伪君子,可笑我父皇还一直觉得你是朝廷栋梁,可堪重用。”   他嗤笑道,   “什么忠良?肖想君妻的忠良?父皇自己都想不到吧,三催四请,竟是请回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   顾泽芳没有想到, 隐秘的心事就这么被戳破于人前, 一张俊脸顿时涨红。   他好不容易收拾好了自己的感情,能够坦然面对玉她, 之前那句禅心已作泥沾絮, 不逐春风上下狂,顾泽芳何等敏锐的心思,哪里不知是她变相的婉拒。   顾泽芳早就已经在心中决定,今后,只当那是一段普通情谊, 那点见不得人的心事就此埋葬,可如今竟是被扒得一点不剩,他耳根烧红,有些紧张地看了容凤笙一眼。   容凤笙皱眉,“你胡说什么?”   谢玉京脸色阴沉,“我说的不对?”   他一顿,转眼就笑了出来,神情温柔如水,“不愧是母后,难怪要甩了儿臣,这才没几天就找到了新欢,还是父皇的臣子。真是好手段啊,琼以前怎么没发觉呢?”   容凤笙胸口不住起伏,“你简直不可理喻!”   “是,我是很不可理喻,我还有更不可理喻的呢!容凤笙,”当着外人的面,谢玉京连名带姓地喊她,“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将你关起来,绑在榻上,”   他一手撑着下巴,用筷子点了点她,笑吟吟的,看不出是在说气话,还是内心真实的想法,“哪里都不许去,什么都不许想,只给我一个人看,也只看着我一个人。”   “你!”这荒唐的话语激得顾泽芳青筋暴跳,气喘不已,双目亦是怒瞪着谢玉京,若是手边有剑,怕是都要一剑捅过去了。   他咬牙切齿,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简直不是人!”   谢玉京眸中不耐,唇角笑意却依旧,“她都没说什么,顾大人就眼巴巴地跳出来,可真是对我母后爱护有加呢!话说顾大人,我母后在你面前,是不是总是一副纯良无害、一心向佛的模样啊。她越是这样,你就越放不下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还是早日死了心思为好,我母后啊,她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   “即便是有,那上面,也不可能会是你的名字。有的只是——”   他声音,徒然变得无比阴冷。   “容繁衣!”   一道惊雷劈下,顾泽芳脸色刷地惨白。他想起了温仪长公主与哀帝之间,那些不堪的流言……即便他心中十分不愿相信,可从与她相处数年的谢玉京嘴里听闻,还是难免心头一震。   容凤笙面色更冷。   “我心里到底是谁,还轮不到你来管!”   谢玉京低笑了起来,嗓音清润,像是笃定她拿他没有办法,说话肆无忌惮,“轮不到我?那轮的到谁?谢絮,还是这位光风霁月的顾大人?”   他还没说完,鼻腔便涌入一股旃檀香气,衣领被一只素白的手掣起,“住嘴,”   女子面容似玉,眸若春水,倾身看着他的眼睛,   “一个被废之身,眼下便是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敢这么口无遮拦?你是真不怕死。”   她的手指蹭过他脖颈的肌肤,酥麻微痒,乌黑浓密的长睫几乎刷到他的脸颊之上,如此近的距离,吐息亦是在咫尺之距,好似要倾身吻他那般。   她的唇,亦是潋滟红.肿。   谢玉京喉咙一紧,有些心乱地避开了视线。   容凤笙见状冷笑一声,“今日过后,从前种种,尽数勾销。”   谢玉京猛地抬眼。   “我就当你死了,世上再也没有谢玉京这个人。”   “顾大人,我们走。”   “既然他这么想死,那就成全他好了!”   谢玉京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记住你今日所说。”   “来日再见,我必要你,百倍奉还。”   顾泽芳从来没有见过容凤笙发这么大的火,走过他身边的脚步急促,毫不停滞。她眼角勾着绯艳之色,嘴唇的红亦是明显,上还有些微破皮,像是刷了一层辣油,又水润润的。   猛地回神,他……他竟然关注一个女子的嘴唇那么久,顾泽芳耳尖火辣辣的,连忙跟了上去。   真是没救了!   容凤笙坐上马车,顾泽芳则是坐在车外。   夜风吹散了身上的燥热。他嘴唇紧抿。   忽地,一道微哑的女声从马车之中传出。   “顾大人,此一生,你可有未尽的心愿?”   “公主……”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人的一生有许多个六年,其实,我没有必要放不下,不是吗。”   “将来他不管如何,都与我无关,我与他,根本就不可能。”若是没有在锦园的那六年,她就可以将这一切都粉饰成做戏,像是对待谢絮那样的做戏。   顾泽芳面色冷凝,   那瞬间涌上耳尖的热度,也彻底冷却了下来。   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空寂,   沉默半晌,容凤笙叹了口气,   “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竟然对自己的继子……”   “不,”顾泽芳嗓音冷峻而温和,“人在世间,爱.欲之中,佛说五蕴六毒是妄,可世上真正从中解脱之人,少之又少。其实人经历的每一段感情,只要付出过真心,便不必去否认它,也无需去分辨它的对错。可到底礼教森严,人伦道义不可违。顾某只能劝公主放手,也必须劝公主放手。”   容凤笙默了默,“我只是有些后悔,”   她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打他了。”   “我之前见他的时候,打了他,还说了很难听的话,”   女子的语气很淡,宛如一缕轻烟,   “我这几日总是会做梦,梦见他小时候,还有那次我从怀慈殿中出来,下了很大很大的雨,他说,会成为我的依靠,会永远保护我。或许在外人看来,是他在寻求我的庇佑,但一直以来,他也保护了我。”   “锦园的夜太冷,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挺不过去了。是他保护我身为公主的最后一丝尊严,与我而言,他是不一样的……”   “可我也害怕,他太过执念,反而不得善终。”   最后一句,近乎喃喃。   “因为是清声,才对我说这些吗?”   顾泽芳的声音有些轻。   她顿了顿,在一片黑暗中莞尔,低低道,   “因为是清声,所以这些话只能对你说。”   又倏地一叹。   “好冷,大人,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顾泽芳捏紧缰绳,亦是觉得有些冷了。   马车在夜色之中渐行渐远。   只留下一声幽幽的叹息,逐渐消散在了风中。   容凤笙回到长生殿,迢迢脸色有些奇怪,她刚想问怎么回事,抬眼一看便知道了缘由,内殿的矮榻上,竟是坐着一个男子。烛火微弱,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之上,时而摇曳。   于暗色中看来,他神情显得有些阴沉。   容凤笙袖手而立。   谢絮收回视线,稳稳地端起一杯茶。   “过来坐。”   容凤笙没动,他扯唇道,   “怎么,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容凤笙不回答,“陛下怎么来了?”   谢絮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怎么弄的?”   容凤笙摸了摸,疼得轻嘶了一声,“被狗咬的。”   谢絮没什么反应,须臾,轻声问道,“你去见谢琼了?”   他眼角泪痣勾着讥讽,掀唇道,   “怎么,那畜.生还没死?”   “陛下宽宏仁慈,没有要他的命。”她明知谢絮忌惮那五十万大军,才没有妄下杀手,偏要这么说。果然,谢絮嘴角抽搐了一二,咬牙道,   “是谁带你去的?”   容凤笙没说话。   谢絮缓了缓,像是故意引她多说几句话似的,“去做什么了。”   容凤笙垂眸,半真半假道,“我与他,总该有个了结。午夜梦回的时候,陛下不怕,我倒是怕他来纠缠。”   “呵呵,到底是你亲手教养多年,想必很是舍不得吧。”   教养的太好,都教到榻上去了,明明一旦提起便会雷霆大怒,可他就是忍不住反复回想起那一幕,既而气恼得恨不得杀人,尤其是面前的这个女人。   感知到男人暴涨的杀气,容凤笙决定站在原地不靠近,盯着他的脸,忽地轻叹一声。   “陛下呢,陛下杀了那么多容氏的子弟,夜里就不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通往龙椅的路上白骨累累,凡是帝王,手上都不会干净,便是你那个好弟弟,亦是沾血无数不是么?”   谢絮盯着她看了片刻,伸手要来拉她,容凤笙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   “陛下不想想你的皇儿么?”   此话一出,谢絮便是一僵。   “谁知道,是不是朕的?”   他反手一拽,将她拉到怀中,大掌狠狠掐住她的脸颊,指甲几乎肉中,痛意逼得她眼角含泪,却是颤抖地低笑出声,不知为何,她心里堵着一股气,不吐不快。   “是啊说不定……要叫你一声祖父呢。”   谢絮倏地闭眼,手下的力度却不见减少。   “等着,朕总有杀了你的那一天,”   “不会太久,”他改掐为抚,粗糙的掌心爱怜地抚过她脸庞上的红痕,而后往下,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像是扼住了一只雀鸟。他的手指逐渐收紧,声线嘶哑,眸底满是憎恨,语气却又充满了爱意与怜惜,   “朕总有舍得杀了公主的一天。”   随即将她推倒在了榻上,袖袍一甩,高声道,   “摆驾留仙台!”   止喜立即应喏。   男人居高临下,嗓音如冰,“你不要以为你是不可替代的,朕拥有三宫六院,妃嫔上千,什么样的绝色没有?比你知情识趣的,更是一抓一大把,你——”   却见她慢条斯理起身,理了理衣襟。   “恭送陛下。”她嗓音还有些哑,却明显透着一丝轻松,双膝一弯,柔顺地跪在了地上,   谢絮脚步一滞,而后大步离开。   他喉咙中腥甜翻滚,坐上轿辇,用帕子裹在唇角,垂眸一看,竟是一口血痰,猩红刺目。   谢絮面上麻木,没有半分表情。   止喜揣测不透陛下的心思,犹豫道。   “可要通报贵妃娘娘迎驾?”   谢絮冷冷睨来一眼。   止喜连忙低头:“奴才知晓了。”   ……   翌日,容凤笙缓缓地吹开茶雾,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女。   她正襟危坐,透出从小受到良好的家教,明明是二八年华的娇嫩容颜,却梳着妇人发髻。额心点着海棠花钿,鬓上亦是簪了一支海棠花钗,分明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不知贵妃娘娘到本宫这里,有何贵干。”   顾仙韵精致的小脸带着淡笑,眼底却是划过一丝恨意与恼怒,若不是这个女子蛊惑太子,她原本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待诞下麟儿,便是手握实权的太后。   顾家便是皇亲外戚,辉煌不可估量!   可一切,都因为这个妖妇都毁了。   更别说,她还害了阿姊。   “本宫昨儿服侍了陛下一整夜,如今是腰酸腿乏,便不向公主问安了,”顾仙韵将发丝撩到耳后,衣袖落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细腕,上面印着斑驳红痕,容凤笙只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顾仙韵暗暗咬牙。虽然她如今贵为贵妃,而容凤笙一个封号也无,但她怀了皇嗣,乃是内外皆知的,这便是她手里握着的一张绝好的底牌。   谁都说不清,谢絮会不会突然改变心意。   凤印虽然不在这个女人手上,却也不在她这里,顾仙韵不敢表现得太嚣张。   可眸子里的挑衅,是明明白白写着的。   容凤笙拨弄着茶杯,忽地怅然道,   “贵妃娘娘与本宫的一位故人倒是生得颇为相似。勾起了本宫不少回忆。”   顾仙韵回神,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公主说得可是家姐?说起来家姐的厨艺乃是一绝,尤其是点心这些零嘴儿,臣妾是远远不及的。公主可要尝尝?”   说着,便将随身带着的食盒打开。   甜香四溢,碟子里摆放了一些精致的糕点,还有一盅甜汤,色香味俱全,勾人馋虫。   容凤笙眸子一亮,伸手拈起一块,“是本宫最喜欢的桂花糕,闻着很香。”   她端详几眼,便轻轻放进了嘴里,顿时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弥漫开来。   顾仙韵脸色微僵,片刻后又恢复了正常。   她一眨不眨,紧盯着容凤笙咀嚼的动作,手指亦是揪在了一起,她咽了口唾沫,低声道,   “公主,味道可还好?”   忽然,顾仙韵瞳孔紧缩。   只见容凤笙的嘴边,竟是有一条血痕渗出,她脸色煞白,额头汗珠滚落,忽地伏倒在桌上,手下一扫,那碟桂花糕便骨碌碌滚落得到处都是。   “迢迢,”她一手捂住小腹,一边嘶哑喊道,“我肚子好痛。”   顾仙韵猛地站起,嘴唇颤抖,不敢置信看着痛得跌落下座位的容凤笙,从她身下,缓缓流淌出刺目的鲜红。   这药效……明明要在一日之后方才发作,   她这是……?   顾仙韵的心头骤然划过一个可怖的念头,面上顿时慌张遍布,起身就要往外走,却忽然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已经被宫人团团围住,而其中,一个碧绿色宫装的女子款款走出。   迢迢瞪着顾仙韵,厉喝道,   “你给我们公主吃了什么?”   顾仙韵绞住手里的锦帕,额头冷汗涔涔,心头猜想愈发明晰,她猛地扭头,紧盯那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眸中恨得滴血。   她……中计了!   迢迢态度强硬地拦住了顾仙韵,转头吩咐身边两个宫女。   “紫鸢,去请太医令。”   “百灵,去请陛下!” 第56章 056 三合一   056   魏宣烨很快就提着药箱赶到。   血腥味挥之不去, 隔着重重帷帐,依稀可见女子苍白的脸色,魏宣烨垂眸, 转向一旁脸色凝重的谢絮道,   “回陛下,公主是动了胎气,有小产的征兆。”   此话一出, 跪在地上的顾仙韵便软倒在了地上,脸上血色全无。   谢絮满脸阴沉。   魏宣烨顿了顿,继续道,   “还好公主服下的毒物不多, 并未伤及龙胎之根本,待微臣开几服安胎的药方,好生将养几日,想必便无大碍了。”   顾仙韵颤栗不止。   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是在桂花糕中下了堕胎的药物,可分明不会这么快就起效才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容凤笙会出那么多的血,真是见了鬼了!   再看那躺在榻上的女子, 气若游丝, 垂下的指尖苍□□致。   满头青丝像是流水般泻在枕上,引起人的怜惜之情。   顾仙韵牙关紧咬, 正要说点什么。一脚裹挟着凌厉的气势踹来, 顾仙韵仰面倒在地上,发髻散乱,头上戴着的海棠朱钗掉落在地,像是一滩血泪。   她疼痛难忍,艰难地爬起, 跪倒在谢絮的脚边,眼泪顷刻间就滚落了出来。   顾仙韵颤声道,“真相未明,陛下就要定臣妾的罪了么?陛下为何就这般维护于她,她分明已经背叛了陛下!臣妾不服!\"   此话一出,龙袍男人周遭的温度徒然变得阴冷,阖宫之人纷纷下跪,大气都不敢出。   谁知道,一个没有名分的公主,竟然也能惹得陛下大动肝火,这般对待这如花似玉、才蒙圣宠的顾家贵妃。   原本顾仙韵承了龙恩,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大家都以为宫中的局势要变了,可如今看来,这个贵妃,原来与从前那静妃与妙妃,别无两样,不过只是个摆设!   便是止喜都暗暗叹了口气,或许只有从未得到过,才是最好的吧。   魏宣烨清冷的双眸静静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耳边嗡嗡作响,顾仙韵惶然抬眸,男人坐在榻边,轻轻握住了女子葱白的指尖,眸底满满的紧张与心疼,都写得明明白白,顾仙韵心中倏地绞痛,死死盯住那女子的脸,见她长睫一抖,缓缓地睁开了眼眸。   二人眸光忽地相撞。   顾仙韵无比清楚、明白地看见容凤笙眼底。   一抹淡淡的同情与悲悯。   顾仙韵怒不可遏。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这个女人对陛下的爱意弃如敝履,他还是这样地在意于她?她只是稍微蹙眉,陛下便恨不得将全天下都捧到她的面前?就因为她肚子里怀了种?   但那到底是龙种还是孽种,犹未可知!假山那次,顾仙韵无比地确定,就是太子与她在……   顾仙韵就要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却忽地被一道轻柔的声音截下,   “顾妹妹不适合待在宫中,陛下觉得呢?”   顾仙韵脸色唰地惨白。   “你想怎么样?”   谢絮口吻寡淡,把玩着她精雕玉琢的五指。   “陛下,”容凤笙轻轻抬眼,手腕一动,指尖从他的掌心抽出,“将她送出宫去吧,我不想看见她,”   谢絮手中落空,脸色有些不好。   顾仙韵恨得切齿,忽地吐出两个字。   “妖孽。”   \"你说什么?\"   谢絮霍然转身,鹰目冷冷盯着少女。   顾仙韵满面狼狈,却是仰着下巴,恨声道,   “此女必是妖孽,蛊惑人心秽乱后宫,陛下若不尽早除去妖孽,将来必定为其反噬!陛下一世英名,当真要一意孤行吗?”   “陛下就不怕,大成基业尽数毁在她的手中?!”   谢絮烦躁地蹙起眉心。忽地扬声道,   “来人,将贵妃送去大菩提寺,好好修身养性。”   顾仙韵不可置信。   她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亦是这般,因为这女子的一句话,就被哀帝所厌弃,落到不得不落发为尼的地步!   震惊之后,便是巨大的怨恨与不甘,几乎将心脏挤爆,顾仙韵的肩膀被几个羽林卫按住,动弹不得,她面色狰狞,破口大骂,   “妖孽!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你不得好死!”   只是,她还没咒骂几句,便被堵住了嘴巴,直到人彻底出去,容凤笙的眼睛才融融看向谢絮,“陛下就这么舍得将人放走?好歹尽心服侍了陛下一晚。”   谢絮正剥着橘子,修长的手指耐心细致,一点一点地撕去那些纹路,他眼都不抬,薄唇一掀,淡淡道,   “这不是遂了你的心愿么?”   橘瓣递到唇边,容凤笙一顿,张口吞了,谢絮的嘴角带着些笑,忽地俯身下来,浓烈的龙涎香气将她包裹。   “谢琼服毒自尽了。”   容凤笙瞳孔骤缩。   为她的反应感到满意,谢絮笑意愈深,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五指缓缓地握紧,“你不必再多想别的,安心养胎,朕绝不会亏待了你。”   容凤笙合上眼,喉咙中满是酸涩滋味,上下不得。   在她榻前站了一会儿,谢絮转身离去。   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容凤笙这才剧烈地咳嗽出声,对着痰盂,将那些酸水全都呕出。   一道清冷的嗓音忽地响起道,“恭喜公主,又除去一个对手,陛下对公主的宠爱,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微臣钦佩。”   抬眼一看,果然是那顶着一张死人脸的魏宣烨,容凤笙抽抽嘴角,就当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用手帕细心地擦着嘴角,“你怎么还没走?”   魏宣烨道,“还得帮公主收拾残局。”   他指了指地上那盆血水。   容凤笙捂住鼻子,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而后才淡淡出声,“我以为魏大人心肠通透,却不知原来也是会被迷了眼的,在我看来,谢絮可不是在意我,他在意的,不过是肚子里这个‘孩子’。   若是男孩,去母留子这种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若为女孩,我们母女,都将没命。”   她嘴角噙着笑意,“没有男人可以忍受这样的屈辱,他不过是怕我害了他的皇儿,在我跟前演戏呢。”   “太医令同为男子,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她眼波流转,明明没有刻意的引诱之意,偏偏叫人想入非非。   魏宣烨袖手而立,笑了笑,衣襟上的莲纹如其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公主这话,可是折煞微臣了。微臣区区鄙薄之人,怎么配得上娘娘这般的奇女子?”   奇女子三个字,他咬的颇重。   容凤笙哼笑一声,不跟他打机锋。   “本宫乏了,劳烦太医令收拾一番,便退下吧。”   她转身过去,盯着墙壁开始出神。   这个孩子,子虚乌有,不过是,她跟太医令之间的一场交易,亦是防身保命的一个手段。她体质不易受孕,容凤笙也是后来才从魏宣烨这里得知的。   但是,只要有这个‘龙种’在,谢絮便不会碰她,他子嗣单薄,几乎是急切、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   想到这,容凤笙又是冷笑一声,谁知道这偌大的宫廷之中,一个对谢絮忠心耿耿的也没有,不过是,从大菩提寺带回来的几本医书孤本,便将这看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魏太医收买了。   容凤笙忽地蹙眉。“魏大人,我想问,你这样帮我,到底所求为何?”   她坐起身来,魏宣烨果然还没走,正半跪在地,低眉敛目,白皙修长的手里捏着一张手帕,细细擦拭着地上的血渍。   闻言,魏宣烨动作一顿,静静盯着地面。   所求为何呢?   他的父亲死在皇权之下,浑身血淋淋地、惨死在幼小的他面前,从那时起,魏宣烨便知道,所谓人命,对于这些当权者而言,就是狗屁。   魏宣烨不关心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谁,姓容也好,姓谢也罢,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活一世,也只有这一世可活。   魏宣烨是个实打实的医痴,钱权美色,无一可以令他铤而走险,背叛谢絮。   直到容凤笙提出,事成之后,可以为他建造一个专门的医药蜀,还提供珍稀的药材,供他取用,甚至是先帝留下的那些丹方,都是举世难寻之物,不乏专克疑难杂症的,魏宣烨对此十分感兴趣,遂爽快地答应与她合作。   魏宣烨抬起眼,勾了勾唇,眸光依旧清冷。   嗓音却有几分恬淡,“公主但请放心,微臣保证,公主这一胎,必一举得男。”   容凤笙有些惊讶,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   不过有他这句话,她也放下心来。   遂重新躺了回去。   魏宣烨半跪在地,继续擦拭那血渍,头顶上的人却没有了声息,似乎正在闭眼小憩,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从枕直流泻到他的手背之上,那冰凉如绸缎般的触感,足以令人上瘾。   魏宣烨半阖眼。   他指尖微动,小心地拈起一绺青丝,那根根分明的发丝却像是一尾游鱼,悄然从手心溜走了。   香炉中烟气缭绕,柔美的嗓音徐徐响起。   “退下吧。”   冬至转眼就到。   一个消息却是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在京城炸开,令不少人寝食难安——   太子琼并未身死,天牢之中有其同伙,连夜将太子琼救出,一行人逃窜到了即墨城,与梁王世子谢星澜会合。   而那梁王世子,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爽快地将五十万大军的兵权拱手相让,并举行了盛大的放权仪式,将帅印恭恭敬敬地,交到了谢玉京的手上。   谢絮大怒,斩了十数人,却终究是于事无补。   翌日,废太子的诏书传遍宫门内外,谢玉京率领反贼,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帝都。   冬夜,皇帝为即将生产的温仪长公主请了道士祈福,摇铃祭天,一片昏昏的祝祷声中,   却有一封急报传来,直达皇帝的御案之上!   大军压境,为首者,正是废太子,谢琼!   皇帝焦头烂额,急忙下旨,召集众臣汇于御书房,商讨退敌之策。闻说这支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太子琼手腕之铁血,治军之严明令人慨叹,而更加让人感到骇然的则是他们对待不降者的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   于是这支叛军一路攻打下来,所过之处,莫不归降!   此外,一封奉天讨谢絮檄,也辗转到了谢絮的手中。   “这个逆子!”   男人脸色阴沉,大掌用力紧攥,信纸如同雪花般洒落,他额间青筋直跳,看向墙角的宝剑,眸中杀意毕现。   商议之后,有臣子提议,叛军来势汹汹,不如即刻启程前往行宫,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想必叛军暂时攻不进来,可以暂时避避风头,等待梁王援军。   谢絮沉吟,此时,程如晦正率领羽林卫护卫皇庭,争取脱身的时机,忽有人推门而入,大汗淋漓。   “报!”   他声线颤抖,“陛下,东华门被人提前围堵,水泄不通,程将军正率羽林卫与之死战,我们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出去,便是探子也进入不得……情况不利啊陛下!”   臣子大惊,“是何人?难道宫中,还有叛军内应?”   “是——丞相大人!”   “荆幸知!”谢絮恨声,这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谢玉京能够从诏狱中脱身,想来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谢絮缓缓坐回龙椅之上,手指抓着扶手,倏地低沉出声,“他昔日反大兴,今日反朕,焉知来日不会再反?!我之今日,便是谢琼之来日……”   长生殿。   容凤笙于一片嘈杂声中惊醒了过来,下意识要摸旁边的襁褓,却是摸了个空,她大惊坐起,往帐外看去,却看到一张妩媚的脸。   谢清莺饮了口茶,轻哼一声道,“乱军就要攻打进来了,还不逃命,等死呢?”   睨着容凤笙有些苍白的脸色,谢清莺心下沉坠。那些乱兵可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玩意儿,届时攻进,可不管这位公主与那太子有什么……谢清莺在军中待过,深知里头鱼龙混杂,即便是有军令,那些狂徒杀红了眼,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轻则一刀将她毙命,重则……自古以来,叛军掠城,那些被活活糟践死的女眷,还少吗?   末了只需道一句不知这是温仪公主,或是直接将尸体处理了,只对上说寻不到踪迹,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没有什么办法。   “小皇子呢?”   容凤笙却冷声问道。   谢清莺眯眼,“又不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紧张做什么?”   容凤笙抿唇不语,只盯着她不放。被这么一双眼眸盯着,谢清莺招架不住,只得低低道,“今日一大早,就被羽林卫带走了。你的宫女非要跟着保护小皇子的安危,便一起被带走了。眼下应当是在永兴殿中,我皇兄……亦在那处。”   容凤笙立刻翻身下榻。   谢清莺一把扯住她,“你知道他们是累赘的吧?!你知道的吧。”   她眸中那股烟霞般的艳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残酷与冰冷,   她盯着容凤笙的眼眸,狠狠道,   “狠心一点。跟我走,只要保住了性命,来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时!”   容凤笙深吸了口气,一把挥开她的手,眸子亦是冷漠如冰,“当初不是你提议,要拿这个孩子当做筹码吗?”   谢清莺默了默。   她低声道,“我知道顾仙菱的下落了,眼下,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她说的是——容念衣?!   容凤笙一把扯住她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难道念衣与仙菱出事了?!   “温仪公主,眼下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清莺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襟,挑了挑眉,“走还是留,公主这般聪慧,想必不会拎不清吧?”   容凤笙缓缓松手,不愿再多看谢清莺一眼,脸色漠然,与她擦肩,“谢清莺,你我不是一路人,我们的合作,就此终止吧。”   在她将主意打到念衣身上的时候,容凤笙就知道,她与谢清莺,永远都不可能殊途同归。   谢清莺在她身后厉喝,   “好,好,你要去救他们,那你就去!”   “真是天真!我怎么会奢求你帮容繁衣报仇,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做这种事!”她的声音隐隐带上了哭腔,尾音亦是有几分颤抖。   容凤笙顿下脚步,一字一句道,“若是,我连我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么,我与那些迫害了繁衣的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当初,你挟持仙菱和她腹中的孩子,借以威胁繁衣的时候,你说那个时候,繁衣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如今,不过是做了与他一样的选择。”   谢清莺重重一震。   她哑声道,“我以为公主早就将我当成了自己人。”   “当初你与繁衣他们一起,他也将你当成是自己人的,不是吗?”   谢清莺无话可说了。   她后悔了。   可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那个她深爱的男子长眠于棺椁之中,再也不会醒来了。   谢清莺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颤抖,半晌,她低下头,匆匆走到容凤笙面前,将什么塞进她的手中,   “你……去吧,可至少,把脸蒙上。”   她脸色发白,眸子却带着小心的讨好。   见她这般,容凤笙心口有些酸涩,匆匆点了点头,用纱布蒙住了口鼻,打乱头发,便快步出去了。   她这几日睡不好觉,精神很是不济。   梦里不是遗奴兵败身亡,便是他不慎中了谢絮的埋伏,尸骨无存。   甚至还有登基大典,他一身皇袍从台阶之上滚下,死状与当初的繁衣一模一样。   容凤笙深吸一口气,甩掉脑海中那些可怖的想象,告诉自己眼下,当是迢迢与孩子的命要紧。   如今,天是愈发地冷了,冰碴子和着寒风,直往人的领子里钻,容凤笙冻得鼻头泛红,顶着凛冽的寒风,脚步亦是艰难。   一路走来,满目萧条。   太监们互相争抢金银绫罗,地上还躺着几个鼻青脸肿的,正哀哀呻.吟着。   宫女抱着包袱四处奔逃,一眼也不肯多看。当真是一片兵败末路的景象。容凤笙忽地苦笑,那日繁衣在宫中看到的,是否也是这样的景色?   容凤笙一路行得隐蔽,却还是撞到了几个兵痞,她反应极快,迅速跻身到狭窄的假山缝隙中,连重一点的喘气声都不敢发出。   偷偷往外看去,就见他们拖着一个宫女进了灌木丛中,桀桀怪笑着,那宫女细白的小腿还在不住地弹蹬。   片刻后传来压抑的低泣,恶心的粗.喘,淫.声.浪.语不断,容凤笙手心发颤,心口更是一阵比一阵发凉,胃部一阵痉挛,连忙捂住嘴,脚步更快地往永兴殿赶去。   好在她对皇宫极为熟悉,不到一炷香便到了目的地,地上躺着一些士兵的尸体,她不敢多看。径直往前,没走几步,便撞见了佝偻着背的止喜。   “迢迢和小皇子呢?”   见了她,止喜却不诧异,低声道,   “温仪公主,陛下等您许久了。”   永兴殿中,皇恩台上。   男人一身明黄龙袍,服帝王冕毓,金珠轻晃,互相撞击发出琅琅之声。眼角下一滴泪痣,宛如点睛之笔,眉眼锋利而冷沉。   他支着下颌,双眸没有什么焦距,似乎是在出神,他没有想到,兵败来的这样快,他那个好儿子,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了一只真正的豺狼。直到容凤笙走到皇恩台之下,他方才缓缓垂眸,俯瞰着她。   “人呢。”她直接问。   “杀了。”   容凤笙脸色骤变。   谢絮换了个姿势,向后靠住椅背,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看不出半点失败者的颓然,反而颇有些意气风发。   “公主,不必这么紧张,朕不过是开个玩笑。不过,朕还是很奇怪,你明明可以走,为什么不走?”   “莫非是,为了朕?”   谢絮的眸中闪烁着古怪的亮光,殷切地望着容凤笙。   容凤笙没有搭理他,视线在殿内逡巡一周,果不其然,在角落看见了一道绿色宫装的身影,她快步上前,拨开女子的乱发,只见赫然是迢迢的脸,此刻却是双目紧阖,容凤笙伸手一探,鼻息尚在,不禁松了口气,应当只是昏迷了过去。   谢絮的视线还紧紧地追逐着她,容凤笙皱了皱眉,迎上男人玩味的目光,   “当初繁衣没有走,因为他有要保护的人。”   “今日我也不会走,因为我亦然。”   谢絮倏地一叹,“公主什么时候也肯为了朕,真真正正地为了朕。这样牺牲一次呢?”   谢絮缓缓踏下台阶,来到了容凤笙的面前,容凤笙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迢迢的面前。   谢絮却是迅疾地伸手,一只大手死死掐住了她的喉咙,只要稍微一用力,便能捏碎她的喉骨。他手背上青筋凸起,容凤笙脸色涨得通红,却是勾唇笑了,嘶哑道,   “陛下不是特意引我前来的么?怎么,舍得就这么杀了?”   谢絮的手一松。   “孩子到底是不是朕的?告诉朕。”谢絮的眼底,似乎隐隐有着泪光,这样软弱的神情,似乎并不该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一向是霸道而强大的,丝毫不顾旁人的想法,这般情态,难免令她感到了一丝违和。   就听他轻声道,   “那一晚,陪朕的并不是公主,不是么。”   他查到了?!容凤笙也没有太惊讶,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反唇相讥道,   “毕竟我也不爱用旁人用过的物件。”   谢絮眼底一暗,脸庞忽地凑近,几乎贴到她的面上。   “朕便是爱极了你这副死都不肯屈服的模样,其实,我们本可以做一对寻常夫妻的对不对?”   “如果你不是公主,我也不是南阳侯……”他喃喃着,近乎痴怔地陷入了自己的想象。   容凤笙失笑,“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呢?你既要坐拥这至高无上的权利,要这花团锦簇环肥燕瘦,又要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你觉得,你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是,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幸运之人,遇见公主,便是朕这辈子最不幸,”谢絮低低笑了,“当年,你与朕的那初见,是不是也是精心设计好的?朕只想问你一句,可曾有半点动心?”   她沉默了。   谢絮也不在乎这回答是什么了,他抓着容凤笙的手腕,便往皇恩台上走去,“朕想,总该真正拥有公主一次。朕不在乎,拥有的是公主,还是公主的尸体。”   他力气极大,容凤笙挣脱不开,直被他拖到皇恩台上,一把推进了龙椅中,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   忽然,哗——   殿门大开。   骤然侵入的亮光,刺的人眼睛发疼。   哒,哒,哒。   有人逆光而来,在这大片的雪白之中,身形几乎模糊成了虚影。   他一步一步,踏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之上。每走一步,身后便会留下一个鲜红的血脚印。   “谢琼。你终于来了。”   谢絮低沉的声音,清晰回荡在大殿之中。   空气静了静。   须臾,淡淡的叹息飘散,依稀是熟悉的清润动听。   “多日未见,父皇可曾想念儿臣?”   他的轮廓,终于从白芒之中清晰出来,肤色白净,眉眼漂亮得不真实。额心朱砂闪烁流华,宛如雪地红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缀一点鲜红。   浓浓的血腥浸透了他的身体,可是他的眼神,却是那样的冷漠、傲然、闲适。   他变得太多了。   经历了无数杀伐,沾染了无数人命,他的气质由内而外地发生了改变,若说从前的太子,是那精美漂亮的梅花玉瓶,如今的他,更像是他手里的癯仙。   晶莹剔透,却滴着鲜血。   恰似表面上温文尔雅,内里,却藏着一柄充满了凶煞与暴戾的利剑。   “父皇知道,这是谁的血吗?”谢玉京将虎口凑到唇边,舔舐掉那些血渍,染血的嘴角显得有几分邪佞,他勾了勾,面上春风盎然,   “正是父皇最信任的那条狗,程如晦。“   语罢,身后便有一道背影轰然倒下,血液缓缓地淌进殿中,虎目大睁,眼眸还紧紧望着谢絮的方向,身上却满是血窟窿,汩汩地流出血来。   羽林卫统领,程如晦!那个武功高强,几乎可以与季无赦打成平手的男人,竟是死在了谢玉京的剑下!   谢絮瞳孔一缩,望着谢玉京的眼神恨不得撕碎了他。   谢玉京手臂一扬,稳稳地挽了个剑花,一滴血飞溅上他的面容,更加衬得眉眼昳丽。   绚烂的剑芒,映亮他眼底的寒光。   他将长剑垂下,抵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谢玉京一步一步走近,低叹道,“父皇,这把龙椅您坐得够久了,也该退下来,换儿臣坐一坐了。”   青年腰背笔直,墨发红衣,气韵动人似谪仙。   面对唾手可得的一切,他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平静到近乎漠然,没有半点的欣喜、激动、喜悦。   仿佛这泼天的权势,根本不能触动他半分。   谢絮忽然笑了。   “谢琼,倘若你再向前一步,她便会立刻死在你面前。”   谢玉京脚步一顿。   男人一把拉起身下纤细的人影,用力掰着她的脸,使之面对着台下的谢玉京,两根手指,牢牢掐住她的下巴,不让她避开半分。   容凤笙的嘴被纱布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絮凑在她耳边,吐息滚烫而冰冷,眼睛却是看着谢玉京。   “朕说过,朕便是死也要你殉葬,公主,你会永远陪在朕身边的,对吧?”   听到这句话,容凤笙无比清楚地知道,谢絮疯魔了。她垂下眼,眸光不得不与谢玉京对上。   谢玉京盯着她,漆黑的眼珠,宛如两颗浸在水中的乌珍珠。   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盯着她看了半晌,他倏地笑了。   “父皇,这个女人早就与儿臣恩断义绝,是生是死,都与儿臣无关,您请便吧。”   轰的一声,容凤笙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谢絮亦是一僵。   他打量着谢玉京,忽地讥讽一笑,“是吗?”   他松开手,容凤笙的身体便软倒在地。   谢絮忽然一脚将她踹翻,力道用了十分,剧痛从心窝传出,她闷闷地痛哼一声,身体本能地蜷缩在了一起。细长的脖颈上青筋毕现,皮肤上滚过汗珠,发丝浸润黏在了颈侧。   谢玉京眸色微顿,这才发觉她的双手,被一根腰带死死地勒住了。   谢絮一把扯起了容凤笙的头发,恨声道。“谢琼,你可知她在朕的身下承.欢过几回?你又知她与她的弟弟做过什么丑事?一个不知与多少男人有过苟且的女人,也就是你将她当成个宝,不顾身败名裂,也要与之通.奸。”   “不过,既然如今,你都不在乎她的死活,”   谢絮脸色阴冷,“那朕便将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千刀万剐,以此泄恨,如何?”   谢絮说罢,唰地抽出了宝剑,刺入女子的肩头,又猛地抽出,一阵血花爆开。   嫣红的血液,瞬间浸透了那身湘妃色的裙裾,她疼得死死咬住了唇瓣,却不吭一声。发髻散乱,大片浓密的乌发散下,几乎盖住了大半的身子。   她身子轻颤。   谢絮却没再刺,转而用剑,挑开了她的衣领。   而后,是衣带。外衣落下,春光乍现,大片香肩暴.露在外,肩上血流如注,愈发显得肤如凝脂。   他像是戏耍一般,只给她留下一件亵衣。   寒风灌入,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看着女子衣不蔽体,宛如一件完美的祭品,谢絮神色有几分满意,冰冷的剑尖,沿着锁骨一路往下,牢牢抵在她心脏的位置。   汗液混着泪水,流进了眼眸之中,酸痛不已。   容凤笙脸色惨白。   而台下之人,始终一言不发。   容凤笙心头漫过绝望,又觉得一丝解脱。   她眼睫轻颤,缓缓,闭上了眼睛。   忽然,当的一声。   是什么重重落在地上的声响。   她倏地睁眼,看见一把剑。   癯仙,静静地躺在地面之上,那剑穗鲜红,是她曾经送他的。   容凤笙后背骤然被冷汗浸透。   在这种关头弃剑,意味着什么。   她死死盯着那把癯仙剑,浑身开始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只觉得好冷。   冷到了极点。   “哈哈哈哈……”   蓦地,一阵近乎嘶哑的大笑声,响彻大殿,谢絮看着那孑然而立、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的青年,他面容平静,但额头的青筋却暴露了一切!   谢絮心中杀意暴涨,叹息道,   “还真是情深义重。”   他蓦地厉声。   “谢琼,你可认罪?”   谢玉京淡淡一笑,“父皇想让儿臣认什么罪?”   谢絮冷笑,“你这十恶不赦之人,有什么资格得到这帝位?”   “你若为君,天下必乱。”   所谓十恶不赦,便是谋反、谋大逆、谋叛、   恶逆、不道、大不敬、   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他统统占全!   “跪下。”   谢玉京不动。   “朕让你跪下!”   谢絮死死抓住了她的肩头,指头陷入了她的伤口,尽管发不出声音,容凤笙还是发出了一声痛哼。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血的棉花,呼吸之间都是浓浓的血气。   “父皇!”谢玉京厉声道,他死死盯着谢絮的手,眸里血丝密布,声音,却是低了下去。   “儿臣认罪。”   认罪伏诛。   谢玉京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地面之上。   他离那龙椅只有一步之遥,即将君临天下。   只要不顾她的死活、踩过她的尸体,就可以得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利。   届时天下都是他的,   还怕找不出第二个容凤笙吗?   ——找不出的。   一声轻叹,倏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谢玉京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地清醒。 第57章 057 我们赢了。   057   容凤笙眼眸大睁, 额头上颗颗汗珠滚落,流到眼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   她心情复杂至极, 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台下的青年,他跪得笔直,孤松般桀骜不驯,却始终不肯低头, 漆黑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   他眼底,漠然、无畏、毫不退让。   明明,他距离这权利之巅只差一步。   他却跪在了这一步之中。   一切都好像静止了, 唯有心跳声, 一声比一声剧烈。   她嘴上的纱布,蓦地被一只大手扯落。   “看看,还真是用情至深哪。”   谢絮靠近她耳畔,似乎感叹,眸子里却是阴沉沉的,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有什么遗言, 就快说罢, 到底父子一场,也算是朕留给你的最后一丝仁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唯一的儿子。   耳边, 却响起女子近乎严厉的训斥。   “谢玉京, 你给我站起来。”她的声音里,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尾音几乎颤抖。   容凤笙深吸了一口气,漠然道: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疼?就会愧疚吗?告诉你,即便是你立刻死在我面前, 我也不会有半点的波动。   你既然决心要争,为何要心怀仁慈?既然做不到,那又为什么要做?你要登上这个位置,就应该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哪怕是我!   你忘了,我之前是怎么待你?我对你,从来没有片刻真心,只有利用与欺骗!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竟然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若是这样,那我真是看错你了,那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   她每说一句,青年的脸色变更白一分,眼瞳也变得更加漆黑,折射不出一丝光彩。   “谢玉京,把剑捡起来。”   容凤笙几乎是一字一句,从齿缝中逼出,   她额头青筋直跳,这辈子最激动的时刻也许就是这一刻,这些话亦是她对他说过最刻薄的话,可是谢玉京只是那样跪着,视线专注地望过来,脸色没有半点改变,宛如一座冰冷的玉雕。   他的声线,也是冷淡而平静的。   “可那样,你会死。”   “死?死有何惧,”容凤笙嘴唇颤抖,差点忍不住痛哭失声。她强自忍住了,嘴角缓缓地牵扯起了一丝笑来,她声音很轻,“我都已经不认你了,我都打算彻底地忘记我们相处的六年,你何必呢?”   过了半晌,青年清润动听的声音才响起在大殿之中。   “是啊,你都不认我了。”谢玉京抬眸冲她莞尔一笑,眸底若天山雪化、深涧落花。   他薄唇微动,声音极轻,“那我做什么,都不用你管。”   “你——!”   她被他脸上那满不在乎的神色激怒了,他为何这样冥顽不灵、顽固不化?!他知不知道,他这是在自掘坟墓?   谢絮不会放过他的,遗奴在他眼中,就是那眼中钉肉中刺、不彻底地拔除,谢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谢玉京弃了剑,就是那待宰的羔羊。   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容凤笙甚至感到了一丝后悔,她为什么要来永兴殿?她宁愿自己被乱军给抓获,即便要面对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宁愿早早地死在谢絮的剑下,也不愿意,选择面对这一刻……   这二人含泪相望的一幕,令谢絮觉得无比膈应、恶心与碍眼!   他恨不得即刻一剑,将他们通通刺死在这里,做一对亡命鸳鸯!可是不够,不够,光是这般,还远远不能熄灭他心底的怒火!   想到这里,谢絮冷声道,“够了。”他已经听不下去了,快步走下皇恩台,向着谢玉京走去,一脚将癯仙剑踢开了老远。   铿的一声,癯仙剑撞到了墙壁,反弹了回来,在地板上转了个圈,便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容凤笙心脏骤停。   梦里反复重演的那一幕,终于发生了。谢玉京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而他的父皇,一脸冷酷地提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而后毫不留情,一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恐惧如同潮水般漫上。   “陛下!”容凤笙厉声道,她忽地跪伏于地面之上,冲着谢絮的背影,重重嗑下一个响头,咚的一声,她眼前金星直冒,几乎头晕眼花,“是我没有将他教好!都是我一人之过!他犯下的错,温仪愿意一力承担!”   男人高大的背影一顿。   他沉冷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   “你如何替他承担,他做下这样的恶逆之事,便是死上十次,都洗不清他的罪孽。”谢絮轻笑,手中寒刃缓缓扬起,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染血的面庞,“公主不是信佛么,不是信报应么?你觉得,他的报应会是什么?”   “就算他今日真的造反成功,将来也必定会被人诟病,焉知朕之今日、不是他谢琼之来日?公主难道,还想以一己之身替他,挡下这滔天的罪业不成?”   “有何不可?”容凤笙低低道,“”   “不过,朕倒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公主。回答好了,朕或许会饶他一个全尸?”   谢絮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刃,侧目看来,   “朕与他,”   “若是到了生死抉择,你会选谁?”   容凤笙缓缓抬眸。   “温仪……选择陛下。”   谢玉京重重一震,看上去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   他垂下眸,浓密的睫毛留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像是墨笔勾勒出的一尾浓艳,整个人宛如低饱和度的瓷器,易碎而美丽。   他的肩上,压下了一柄重剑,那握剑的手不断用力,逼得他不得不压弯了脊背。   谢絮目露杀意。   “住手。”容凤笙再也看不下去,近乎无奈地苦笑。   "既然陛下不肯信,又何必多此一问?若今日,是陛下被人用温仪的命来要挟,陛下又会作何选择?”   她幽幽一叹,“陛下只会选择牺牲温仪,来成全自己。"   “从始至终,温仪于陛下而言,都是锦上添花,却从来都不是唯一。"   “所以,陛下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了吗?”   谢絮沉默半晌,忽地朗声大笑。   “你一直很清醒,这也是令朕极快慰,又极憎恨之处。公主怎么能一直这样清醒?!”   江山美人,他为什么不能兼得?他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谢玉京就能轻而易举地拥有?   “也许,这就是命,父皇的命不好,自然只能二者皆失了。”谢玉京抬眼,他嗓音轻而柔,却分明带着幸灾乐祸,像是导火索般,轰的点燃了谢絮的怒火。   谢絮一把抓起谢玉京的肩膀,用力到恨不得将他捏碎。目光狠厉,沉沉盯着他漆黑的双眼。   倏地,噗呲,利剑划破皮肉的声音。   谢絮一剑捅进了谢玉京的腹部,汩汩血液流出。   “谢琼,你犯上作乱、谋叛悖逆,你可认错?”   他的声音,像是丧钟般回荡。   谢玉京墨发披散,白净的肌肤上满是污秽,一张嘴,便涌出了一口血腥,他却勾着嘴角,笑容干净而明媚,   “儿臣认错。”   “你妄图弑君,忤逆不孝,你可认错?”   “儿臣认错。”   “你觊觎继母,悖德乱.伦,不知廉耻,你可认错?”   谢玉京顿了顿,笑意更深。   他启唇,用气音吐出,“不认。”   “唯独此事,儿臣不认!”他笑着笑着,便咳出了一口血,顿时呛咳不止,鲜红自口鼻狂涌而出。   谢絮冷哼一声。   他手腕缓缓转动,带着剑刃搅动着血肉,谢玉京嘴角抽搐,脸色扭曲,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谢絮眯眼,猛地抽出剑刃,点点腥热飞溅。   容凤笙瞳孔骤缩,眼前的一幕,仿佛被放慢了。   谢玉京瞳仁中的亮光,逐渐黯淡了下去。发丝与袖袍翻飞、他如一只伤鹤,重重地栽倒在地。   身下的血,很快就汇聚成了一条小溪。   痛彻心扉。   腰带不知何时,被她用力地挣断,容凤笙踉跄着扑到他身边,指尖颤抖,抚上青年惨白的脸颊。   谢玉京双目紧阖,眉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半晌,才缓缓地掀开眼帘,漂亮的眼瞳不复那明亮的光彩。   他看见她,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张口却是一大口血涌了出来,嘴角被鲜血浸透。   “为什么不认……”   她抱着他的脑袋,眼泪一滴一滴坠落。   而他奄奄一息。   她颤抖地捧起他的脸颊,“别睡,别睡。”   拼命用手去堵住他的伤口,却发现怎么也止不住,掌心汩汩地流淌,湿黏黏的难受。   她呆呆看着从指缝间冒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清楚地认知到,原来,他也会死,   是,是啊。   遗奴也是肉体凡胎,怎么可能不会死呢。   怎么可能不死么。   那股香气愈发浓重,她怀疑,尽欢的毒根本就没有驱除,身上时而冷,时而热。   喉咙里像是烧着一把火,干渴而燎烤。   身子,却被一阵大力拖开,青年冰凉的手指从她掌心滑落,谢絮紧紧揪住她的长发,往一边拖去。   头皮传来的剧痛,让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锋利的剑刃,蓦地抵在她的喉咙之上。   谢絮是真的想杀了她。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朕这就要看看,你认不认。”   谢絮却忽然,将剑刃移开,转而掐住了她的下巴。   “公主,你我是夫妻对吧?夫妻敦伦,合乎礼仪。”   轰的一声,容凤笙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嗓音干涩,“你就只会用这样下.流的手段了吗?”   谢絮笑得古怪,声音阴冷的像是从地狱传来。   "朕若是没有彻底地拥有过公主一次,岂不是不公平?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朕不可以?"   他竟然要当着谢玉京的面对她……容凤笙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嘴里尝到血腥味。   她恨怒至极,恨不得从他手上撕下一块肉来!   可是,她失血过多,又怎么可能敌得过男人的力气。   谢絮一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容凤笙疼得脑袋发懵,只听撕拉一声,亵衣被大掌撕开。   “若是公主不肯配合,朕便让他死后也不安生。你觉得,将他腰斩于市如何?”   此话一出,她明显一僵。   谢絮讽刺一笑,眼底却是掠过了一丝苍凉。   容凤笙力气流失殆尽。   她紧盯着房梁,忽然冷冷道,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谢絮却是淡笑不语,就要彻底拥有这片温软,哑声道,“爱?朕不懂,公主教教朕?”   容凤笙死死咬住舌尖,遏制那股恐惧。   却见男人眼珠忽然暴突,眼白中血丝尽现。   容凤笙感到自己的胸口,流出了大量的血。   ——不,不是她的血。   是身前这个男人的。   她蓦地清醒过来,低头,只见谢絮的胸口有一道寒光透过,可见下手之人,用了极大的力气。   身上骤然一轻,她抬眼,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谢玉京捂着腹部,吭哧地喘着粗气,指缝间满是腥腻,眼底黑得没有半点光泽。   容凤笙张开嘴,像是缺水的鱼般,大口喘气。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了下来。   谢玉京猛地俯身,将她抱进了怀中。   一言不发。   容凤笙靠在他的肩膀上,半晌,哑声道,   “你把他杀了。”   谢玉京墨发披散,睫毛上有血珠滴落,一滴一滴滚落,宛如泣泪。   “我说过,世上除了你,皆可杀。”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父皇。   容凤笙闭了闭眼,暂时不想面对这一切。身体忽地被柔软的布料裹住,一只修长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背到了背上。   “我带你离开这里,这里太脏了,”   谢玉京吸吸鼻子,沉声道,他觉得自己也好脏,脏得不敢碰她,他指尖触到她裸.露的肌肤,便猛地一抖。   身上的外袍,透着他血的气味与寒梅香。   容凤笙低低嗯了一声。   体温迅速流失的感觉,就好像被扔进了冰天雪地,谢絮胸口剧烈起伏。   他没有想到,谢玉京根本没死。   最后死的人,是他。   呼吸停止之前,他脑海中的人不是容凤笙,而是一张柔弱的脸庞,那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江氏,谢玉京的生母。   她挑衅地冲着他笑。   那个时候,她已经被折磨得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了,却还是用那眼睛,对他挑衅地笑。   她说,谢絮你真可悲。你将来,一定会有心爱之人,你一定会恨不得将天下都捧到她的面前,但是,我诅咒你,你到死,都得不到心上人的爱。   那时,他嗤之以鼻。   哪知,今日一语成谶。   或许,他真的不知怎么爱一个人。他永远只会伤害与玩.弄。   他爱人的能力,早就被江氏无尽的背叛,给耗尽了,那个女人毁了他,而他也毁了那个女人。   ——不,他将她放走了。   在他以为,遇见了对的人的时候。   那个女人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笑容,成了他陷入永夜前,最后的印象。   ……   容凤笙侧了侧脑袋,轻轻枕在他的后背。   青年的背宽厚而温暖,令人安心。   “遗奴啊。”   “嗯。”他低低地回应。   “今后不赶你走了。”   “嗯。”   谢玉京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大量失血令他的四肢冰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却硬撑着这口气,一定要带她走出去。   她却许久不出声。   “别睡。”   他颠了颠背上之人,喃喃若自语,“陪我说说话,好么。你心疼心疼我,”   “我好痛,真的好痛。”不知觉间,谢玉京竟是泪流满面,嘴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你别怕……有我在呢。”女子的声音,却是低到几乎听不见,谢玉京只觉背上之人变成了一片羽毛,没有半点的重量。   她肩膀的伤还没有包扎……   谢玉京咬牙,喉咙里干涩不已。   “不要睡。”他哑声道,“你要是敢睡,我便……”   “你便如何。”   “我便再也不搭理你了。”   容凤笙低低地笑,“你怎么、咳咳、像一个小姑娘。”   “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容凤笙低低叹了口气。   她的手指缓缓地缩紧,眉心逐渐舒展。   “别担心,我只是睡一会,不会丢下你的。”   她低低道,“若是我……见着繁衣,我定告诉他,是……是遗奴赢了。”   他为她话语里的意味而心惊胆战,咬牙,不顾伤口被撕扯的剧痛。   步伐更快,面上已经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汗。   所行之处,血迹蜿蜒。   耳边,倏地传来她低声的叹,淡得几乎抓不住。   “……是我们赢了。” 第58章 058 二合一   058   梦中是大雪漫天。千里冰封。满目所见,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容凤笙缓缓地走过回廊。   下雪的日子是寂静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九曲回廊,廊檐之下, 每十步,便系着一枚铃铛。   但有清风吹过,那铃铛便摇晃轻响。   随着当啷一声,她蓦地站定。   容凤笙垂下眼帘, 就在面前不远,一棵松柏树下,跪着一个孩子。   乌发, 雪肤, 锦衣。   约莫只有八九岁大。   他耷拉着眼皮,一脸倦怠,没有睡醒的模样。额心正中,有一粒红色的朱砂痣,这很好辨认,必是侯府那位素有冰雪聪明之称的,南阳侯世子, 谢遗奴。   她眯了眯眼, 刚想出声,只听得旁边传来“咔嚓”一声, 是积雪压弯了枝条, 重重砸在了小孩的肩膀之上。   直将他,压进了厚实松软的雪堆中。   她吓了一跳。   好一会,方才眨了眨眼,拾着裙摆跳到他身边。   伸手,将他从雪中扒拉起来。   拂落他周身的雪, 拨开他的发丝,露出一张小脸。   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紧紧合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下,像是一笔浓墨。   满面泪痕,委屈极了的模样。   盯着这张脸,容凤笙有些发懵。   她想过这位小世子的千万种模样,唯独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雪白、精致,雌雄莫辩。   就像是,神明精心捏就的一个面人。   美丽而脆弱。   少女玉指青葱,蹭掉他眼角的那滴泪。   她声音很轻,不忍惊醒这片刻的惊艳,   “你便是遗奴?我听说过你。”   孩子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漆黑的瞳仁含着水光,却满是漠然,他盯着面前的少女,又缓缓移开视线,去看旁边廊下的铜铃。   容凤笙梦到这里,竟是有些怅惘。那个时候的她刚从大菩提寺回宫,以二八之龄,嫁给了南阳侯。   而那个时候的谢玉京,则是个冷冰冰的小玉人。   不知为何,会梦到这样一段往事,容凤笙轻轻叹息。这些时光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后来啊,遗奴被谢絮送到锦园来,由她教养。   其实容凤笙待他,并没有面面俱到,不过是给他请了武学师父,又多看护着些罢了。   刚到锦园的时候,他浑身都是防备,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他皮肤苍白,唇色很淡,时时刻刻抿得紧紧的,总是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你,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也不爱笑,就好像一直有很多心事。   容凤笙不明白,他怎么会被养成这样的性子呢?   按理说,谢遗奴是南阳侯府唯一嫡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该是天之骄子才对。   后来,有资历老一些的下人同她透露,没有娘亲在身边的孩子,总是要孤僻一些。   若非南阳侯娶了新妇,过几日,他便会被送到城外远亲的庄子里去。只因他出生的时候,有道士测算出了孤星命格,会克双亲。   容凤笙听到这件事,唏嘘不已,幸好,她将遗奴早早地留在了锦园。   云姨娘是遗奴的表姨。   她偶尔会来探望,顺便在容凤笙这里坐坐。   云姨娘与她说过一段往事,是有关遗奴生母的。   江氏,也就是云姨娘的表姐,出身于商户之家,对外称是病逝,其实,一直被谢絮关在侯府的地窖之中,直到前段日子,谢絮才将人放了,驱逐出了京城。   当年她趁着谢絮外出带兵,与人私.通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近几年,随着南阳侯身价抬升,此事逐渐不再被人提起。   那女子本名江月珑,是庶族出身,嫁给谢絮的时候,也不过十七。   与彼时还未发迹的谢絮,算是一对贫贱夫妻,只,大抵是受家中教养的缘故,江氏并不同于一般的世俗女子,始终对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大满意。   婚后,更是与谢絮诸多摩擦,终日郁郁寡欢。   后来,江氏回娘家探亲,重遇旧时的爱人。   一个眼神、一句挑.逗,便惹得情火重燃。   就像很多俗气的话本子那样,江氏与那位旧情人,顾及礼教森严,未敢逾越,可有些感情,愈是压抑,爆发起来便愈是热烈。   这一切,都在郎中诊出,江氏有喜三月之后,戛然而止,   不过,这位江家大小姐,绝非常人。   她用锤衣的木槌敲击腹部,用肚子去撞桌角、服用堕胎的药物,只想将孩子落掉,与心爱的情郎私.奔。   江月珑怀抱着一腔坚定的意志。   为了爱情,她愿意做出牺牲。   是江家太宠爱这个女儿,惯得她什么也不顾,一切只以自己的幸福为先。   不过,她伤害的到底是自己的身体,谁也管不着。   可,哪怕腹部一片淤青,胎儿也迟迟落不下来。眼见这小生命如此顽强,江家父母于心不忍,便劝说着将孩子生下。   还起了小名,遗奴。   遗奴刚生下来时身子很差,病弱瘦小,像是一只刚断奶的猫咪。   僧人说他命犯凶邪,要想保住性命,需以辟邪朱砂,在他额心肌肤点上。   后来年岁日久,便长成了一粒朱砂红痣,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鲜红似血。   遗奴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   一年过去。   谢絮在恒河领兵,虽死伤惨重,却一战成命。   回来时听闻此事,将人连夜抓回侯府,关在了冰冷的地窖之中。   谢絮从来没有领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其实,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个女人,便先将人给监.禁起来。   看到那个肖似母亲的孩子的时候,心头涌上的第一感觉,不是欣喜,而是。   厌恶。   这是那个贱.人的种,每当他想做慈父的时候,他心里有一道冰冷的声音,便会响起。   宛如一道刺,血淋淋地扎在上面。   容凤笙听得目瞪口呆,在那个时候,她对这些,都没有概念。   对于江氏,她不觉得憎厌或是鄙夷,心里甚至,有些佩服这个江月珑,多么离经叛道的一个女子。   但是想到被卷入其中的,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又感到一股隐隐的心疼。   云氏却垂目道,“妾身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另一件。小世子三岁的时候,曾经迷路,不小心进入了地窖。”   “就是,关着表姐的那个地方。”   云氏说这件事的时候,脸色有些莫名的悲凉,“小世子以前不是这般的性子,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他才三岁。我甚至想过,他是不是晓得,那里面关着的人是他的娘亲,才偷偷溜进去的。”   她轻轻叹息,“因为小世子是很聪慧的,那些冗长的书卷,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   “打小.便是口齿清晰,乖巧伶俐,我们这些人啊,都喜欢的不得了。”   云氏的声音,逐渐地低落下去,“我们发现的时候,地上好大一滩血。小世子奄奄一息,喉咙上有一道伤口。”   “旁边,有几块茶杯的碎瓷片,沾着血。表姐坐在一旁,时而笑一声,时而,又挤出几滴眼泪。——她被折磨得要疯了。所以,是表姐用碎瓷片,割了他的喉咙……”   说到这,云氏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停了停,又继续道,“好在,表姐被折磨得太久了,没有什么力气,世子尚有一丝气息,我们连忙请来了郎中。”   “从那之后,世子的性情便变了。”云氏脸色哀婉,   “他醒来之后,变得沉默寡言,整整七年,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容凤笙听得心中酸楚,忽地想起,他昨日,叫了她一声公主,于是询问,云氏顿了顿,忽而起身,行礼道,   “那是侯爷让他来的。只有公主留下他,他才能继续留在南阳侯府。所以妾身恳请公主,暂时庇佑于他。”   容凤笙脸色软和,低声道,“我是他的嫡母,自然是要对他多多上心的,你不要担心。”   帘子忽地被人掀开。迢迢满面慌张。   “不好了公主。世子掉进水池里了!”   “什么?”容凤笙霍地站起。   前脚刚答应了人家的表姨,会好好照顾他,后脚,人就在她这里落了水……   容凤笙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云氏了。   云氏却弱弱地出声。   “这……也是世子的一个怪癖。”   她脸色有些尴尬,“世子好像格外喜欢凫水。不知公主能不能理解……就是,世子喜欢待在水底,以往妾身劝了好几次,都不听。世子出生便有眼疾,世间于他没有色彩,在水下所见,会更加清楚一些。   他待够了,会自己起身的。”   容凤笙扶额,可,这是深秋啊!   罢了罢了之后好好教吧,她连忙跟着迢迢去看,焦急不已,刚走到池边,她便看见了那,被下人救起、躺在岸边的小小少年。   他脸色惨白,湿发黏在脸侧,小小的胸脯不住起伏。   她心高高地悬在半空,刚走近一步,便看见他的腹部破了一个血洞,从中汩汩地流出血来。   容凤笙蓦地惊醒。   她大睁着眼,手指紧紧抓着身下垫絮,几乎痉挛。大口喘气,眼泪流到嘴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遗奴。   遗奴。   她喉咙干渴,出声亦是嘶哑无比。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掀开帐子,迢迢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公主您终于醒了!您睡了七天七夜,奴婢还以为……”她抹了把泪,“奴婢这就去请陛下。”   “陛下?”容凤笙浑身一抖,脸色发白,迢迢连忙蹲下身,语气轻柔,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公主别怕,先帝已经薨逝,新帝三天前登基,如今的年号,已经改为了昌平。”   新帝?   容凤笙有些吃力地消化着这段信息。   “陛下。”   忽然,有人缓缓走近,脚步沉稳有力。   容凤笙抬眼看去,一道修长若鹤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一身雪白锦衣,腰背挺直,气度雍容。   他肤色白净,额心朱砂闪烁流华,宛如雪地红梅。   这位年轻天子的容色,是历代皇帝中,独一份的俊美出彩,晔然若神人。   宫女们都不敢直视。   他以前做太子的时候,貌若好女,性情亦是温和,阖宫对他的印象,都是温柔好亲近。   哪里像是如今,光是那般走来,便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不过临朝几日,便有了这般的威压。   他是天生适合做王者的。   更何况,还有那等骇人听闻的传言。   新帝,是造反弑父,才得到的这九五之位。   那日他浑身的血腥,被不少兵士目睹了去。他们那位用兵如神、无坚不摧的主帅,背着一个女子,从永兴殿中一步一步走出。   他背上的女子奄奄一息,脆弱苍白得像是一张薄纸。   青年负着女子艰难行走,风雪很大,他一步一顿,脚步像是灌了铅般沉重,直到谢星澜出面,他才终于体力不支,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拿自己垫在女子的身下,口中溢出痛苦的闷哼,却将那人护得严严实实。   看着向她走来的青年,容凤笙恍惚间,似是看见了某个人,那个在她心上占据了,极重要位置的人。也曾这样,一袭白衣,款款走来。   温润端方、高雅如玉。   只是,那人的脸模糊不清。   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容凤笙脑袋有些发疼,便止住了,不再深想下去。   她的眼睛,不住往谢玉京的腹部瞟,那视线毫不遮掩,大胆又直白。   看得迢迢的脸一红,忍不住都想提醒一下她家公主,   谢玉京倒是不介意,他巴不得,她的眼睛黏在自个儿身上。   他眉头一挑,脸上扬起笑意。   谢玉京大步走进,将手贴在女子苍白的额头上,眼底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掌心温暖干燥,贴在额头上十分舒服。   容凤笙不禁眯起了双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克制地握紧,谢玉京忍俊不禁,她这样倒是少见,忍不住,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而后转头问左右,   “给公主熬的药喝了么?”   迢迢忙端着药上前,恭敬道,   “公主刚刚转醒,还没来得及用药。”   “等等……”   容凤笙忽地仰脸,两条细长的眉,轻轻蹙起。   “你为什么叫我公主?”   盯着女子疑惑的双眼,谢玉京一滞,而后莞尔。   “好,叫你阿笙。”   他的手,抚上她的面庞。   容凤笙不喜欢他这样,那么多人看着呢,却见他很快就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可,当他指尖真的离自己远去的时候,她心里又徒然涌上了一丝不舍。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心惊,不由得紧紧盯着谢玉京的动作。   雪白的袖袍滑下,露出修长的手腕,他将药碗稳稳抬起,舀起一勺,凑到她的唇边。温热的勺子轻轻碰了碰她的唇,容凤笙便乖乖张口,将药吞了下去。   药很苦,她的眉心蹙起。   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不放。   见状,谢玉京将药碗放下,一挥手。   “都退下吧。”   宫人鱼贯而出,迢迢是最后一个,小心翼翼带上了殿门。   谢玉京神色泰然地坐在她的身侧,指尖带着十分的亲昵,抚过她的鬓发,像是爱不释手。   他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冷玉般的颜色,薄唇微动,   “你睡了好久。太医令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你不知道,这几日真是急坏我了。”   他长臂一展,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你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可是,有点太久了。下次不许了。"   他……他怎么变得黏糊糊的,她有点不太适应,侧了侧身,却不知为什么,不想离开这温暖的怀抱,一刻都不想。   忽然,咔嚓一声,容凤笙一怔,低下头看,见一根细细的镯子套在腕上,就像将她彻底地套牢那般。   一端连接着金色的链子,牢牢地扣在床头。   “……”   容凤笙震惊。 第59章 059 这是……害羞了吗?   059   他这是要做什么?   容凤笙挣扎了一番, 却是挣脱不开。   摆弄了一下那手镯,亦是纹丝不动,她有些惊慌, 紧盯着面前人的双眼,牙关紧咬。   难道他还打算将她锁在这张榻上不成?!   想到这,她连声音都冷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这样的反应, 谢玉京笑意不变。   他修长的指尖蹭过她脸颊,将乌软的发丝别到耳后。方才轻声细语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容凤笙皱眉, 越过他的肩, 视线在室内逡巡了一圈。印象里,似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眼前忽地笼罩下一片阴影,脸颊上拂过温热吐息,谢玉京低低吐出三个字。   “含露殿。”   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音色,清润中夹杂着一丝沙哑。   到底是生长的地方,她哪里不知道,这三个字, 代表着什么。身子一抖, 不敢置信,含露殿, 乃是后宫妃嫔侍寝之处, 他……居然就任由她在这,睡了整整七天七夜?   她眼眸大睁,红润的唇微张,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一副震惊极了的模样。   谢玉京看得好笑, 故意板着脸道,“你以为那个时候,我说要你百倍奉还,是吓唬你呢?”   他声音压得很低,隐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燃着两簇暗火,他愈靠愈近,愈靠愈近,长长的睫毛,几乎刷到她的鼻梁。   周遭骤然暗下大半,光线被他的身影遮挡了完全。   容凤笙只能往后退。   但她的手被牢牢拷在床头,再退也退不了多少,后背僵硬不能动弹,紧紧抵靠着床头。   谢玉京几乎将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他一脸惬意,故意步步紧逼,享受这种,一点一点,将猎物逼入绝地的感觉。   他的眸光,从她的脸颊,缓缓滑下,在她的脖颈上停留了一会儿,过于露.骨的视线带来的压迫感,比直接的肌肤相亲还要令人脸热。   她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忍不住别开视线。   “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他不语。   帐内,只余有些急促的呼吸声,经久不散。   “好啊。”   谢玉京忽地一笑。   随着身体离开,那股压迫也尽数散去。   容凤笙刚松了口气,一只手臂忽地伸出,将她重重推倒在柔软的被褥之上。一具温热的躯体紧覆而来。   与他四目相对,容凤笙呆愣,见他低头,下意识地侧了侧脸,耳垂传来被噬咬的感觉,酥酥麻麻。   她手指微蜷。   “我们,分离了整整两百二十日。”他啃咬了一会儿,方才抵着她的耳廓说,绵绵的热气送入,耳廓瞬间湿润了起来。   “不,算上你昏迷的这七日,是整整两百二十七日。”   “有这么久吗?”   容凤笙微微战栗,她不知道,竟然跟他已经分开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有。”谢玉京皱眉。微微撑起身体,盯着她看,眉眼间凝着一抹郁色。   “你真是狠心,怎么舍得赶我走。”   她一怔,\"我赶你走?\"   记忆逐渐回笼。   是,她是要他远离京城。   可,容凤笙亦是困惑无比,她为什么要赶他走呢。   方才那个梦里,全是遗奴小的时候。   他那么弱小可怜的时候。   他沉默寡言的模样,他……他受伤昏迷的模样,让她从醒来到现在,心脏像是空缺了一块,急需什么来填满。   不,不对!   她不会赶他走的,她如何舍得。   “真的那么失望?想要彻底放弃了我?还是,就那么在意旁人的目光,觉得,我是你人生中的污点?”   谢玉京每说一句,眉眼便更沉一分,森冷而阴狠。   “或许,我该这么问。你一直以来,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可怜?对我的好,也只是可怜我,不是真的爱我。所以,才可以随随便便地收回?”   一字一句,剖析她对他的感情,胜过拿着钝刀子,慢慢地切开心脏,露出淋漓的血肉。   他怕极了她说是。   于是,谢玉京一把掐住她的脸颊,眸色有几分可怕。   他的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这火从两百多天前便一直在肺腑之中烧灼,让他即便是在那些苦寒的夜里,亦是躁动不堪、彻夜无眠。   烧得他一定要不管不顾,打进京城,找她问个明白。   脸颊被他捏得发疼,他手劲很大,指上的茧子磨着皮肤,很不舒服。   她刚醒就这么对她,容凤笙觉得有些郁闷。   无奈说不出话来,只好眨巴着眼睛,有点哀求地凝视着他。   “说话。”   他不吃这套,声音沙哑,眼中严厉。   容凤笙顿了顿。她望进他清澈的眼底,坦然道,   “因为我害怕。害怕失去你。”   她试着将那种感觉描述出来,“我怕你步上他的后尘。”   说完又蹙眉。   他?   是谁。   是谁。   像是有一根弦断掉了,再也接不起来。   步上谁的后尘?   眼前忽地出现画面,有人躺在血泊之中,一袭红色袍子被血浸湿。   有风吹过,袖袍掀起,盖住了那人的脸。   是谁?   为什么她想不起来。   容凤笙蓦地阖眼,脸色挣扎痛苦。   “我的头……有点疼。”   “怎么了?”   一只手抚上她脸庞,他掌心透出温暖。   容凤笙沉默了好久,方才轻声说,“遗奴。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奇怪。”   她倏地睁眼。   浓密的眼睫之下,是一双美丽的眸。   如春水澄澈,又如古井无波。   此刻,里面流转着泪光,像是破碎的星。   她凝望着他,用那般令人心痛的眼神。   谢玉京心中一紧,却不说话,缓缓低下头去,却在唇瓣即将触碰的那一刻,被她头一偏,躲开了。   谢玉京脸色一变,死死抓着她手腕。   “不是说,害怕失去我么,这又算什么。”   她手腕挣扎了一下,却被他大力镇压下去。   容凤笙不安地舔舔唇,低声道,   “我觉得,太快了。”   她心头复杂难明,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雾,什么都看不分明。这种感觉很糟糕。   “你不觉得很……可怕吗?我只是一觉醒来,便失去了一段记忆,忘记了某件事,亦或是某个人。\"   声音亦是急切起来,   \"我脑子里,时不时总有一些画面,光是看到那画面,我就觉得很难过很难过,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谢玉京眸子幽深,循循善诱道,“或许,你可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的。”   “你知道,我忘记了什么吗?”容凤笙转过脸。“还有,我为什么要赶你走,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都查到了。那个时候,我的阿笙被人蛊惑了。”   他声音低沉好听,漂亮的手抚弄过她的眉眼,彻底遮住她的视线。   也避免了被她看穿的一切可能。   “有人蛊惑你,要你抛弃我,驱逐我。”   “那人野心勃勃,想要利用你,取信于我父皇,从而谋得好处。”   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是男还是女?   ——难道,就是她忘记的那个人吗?   她连珠炮般抛出一系列的问题。   谢玉京不语。   他亲吻她的额头,目光温柔如水,又隐含着蛊惑的意味,“不重要的,你所忘记的,都是令你感到痛苦的记忆。你也说了,光是想到一些片段,便觉得很是难过吧?那就说明,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忘记吧,忘了比什么都好。”   他的声音好似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令她下意识地想要服从。   容凤笙一怔,随即轻轻点头。   “好了,不要再说其他人的事情。”谢玉京眸子漆黑,有点委屈,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独处,你却一直惦记着旁人……你不觉得,这对我很不公平吗?”   他蹭了蹭她的脸颊,像是一只撒娇的大猫。   “明明差一点,我们就要永远分离了。”   容凤笙心口一疼。   她叹了口气,几乎是用气音在问,“你后悔吗?”   “从未。”他立刻接过。   谢玉京在她的颊侧一嗅,满是柔软馥郁,满足低叹,   多年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达成。   只要能够得到她,就算不择手段……   容凤笙心中酸楚,她盯着帐子上的绣花,怅然道,   “我答应你。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跟你一起承担。再也,不让遗奴一个人面对了。”   心口乍然迸溅出惊喜,被他死死抑制住了,“只要有你这句保证,我做什么都情愿。至于那些说闲话的,哼,我可以让他们统统闭嘴。”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阴寒,转眼却又消散。   容凤笙此刻,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人,她想了想,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起身。   而后给他理了理凌乱的衣领,含着笑问。   “遗奴会做一个贤明的君王,对么?”   谢玉京眸光骤暗。   他没有想到,即便是,完完全全忘记了那个人。   这个执念,仍旧深深埋在她心底。   “这是,阿笙的心愿么?”   闻言,容凤笙有些恍惚。   是的……吧,天下之人,都期盼着一位明主治世,不是么?   但是,她为何会特别强调呢?   遗奴这样好的孩子,怎么会做不到呢?   他指尖抚过她眼角,满满的爱意与痴狂在眸底翻滚,试图将眼前之人拖进那无边的深海,“只要留在我身边,你要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人。”   容凤笙笑了,“我相信遗奴,一定可以做到。”   她一笑,谢玉京便也跟着笑了,他这个笑,比之前都不同,像是一盆总是阴沉沉的花,终于焕发了生机。   额心那枚朱砂红痣,亦是明亮了许多。   他沉吟片刻,忽而低声道,“皇后的寝宫有些旧了。我原本是想重新修建一座的。——但既然阿笙要我做个好君王,为免劳民伤财,那便换个名字,重新翻修一遍,由我亲自督工,这几日着工部速速完善,待封后大典一过,阿笙就可以搬进去了。”   “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做,丹灵殿。”   容凤笙重重一震。   丹灵,乃是太阳的别称。   唯有天子,方可自比太阳,而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他怎么可以给皇后的寝殿,起这么一个名字?   就不怕那些御史的唾沫淹死?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谢玉京捧起她的面庞,眸底温柔得能拉出丝来。   “人愿卿如天上月,我期卿似明朝日,待明朝,长至转添长,弥千亿。”   我希望你,像是天上的太阳。   健康、长寿、幸福、安康。   容凤笙眼眶发热,又被他面上的认真逗笑。   忍不住凑近,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柔软稍触即分。   谢玉京睫毛一抖,垂下眼,下意识伸手,轻触她贴过的地方。   他指尖停留得有些久,像是在透过那个吻感受什么。   然后微微地侧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神情。   他像是凝固在了那里,半晌,一动不动。   容凤笙一看,见他耳后血红一片。   不禁大感惊诧。   这是……害羞了吗?   谢玉京垂着眼,十根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   像是个刚刚打碎了花瓶,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忽地起身,修长的身影直直立在她面前,清了清嗓子,低缓道,“我之前,无时无刻不在想,见到你的时候,要怎么报复你。”   墨发垂落肩侧,他脸颊泛着白玉般的冷光。   又忽然蹲下,紧紧抱住她的腰。   而后,将脸颊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只想你,不再离开我。”   “也不要,再赶我走了。”   他吐息拂过,激得容凤笙一抖。   她手僵在半空,半晌,才慢慢落到他的肩膀上。   容凤笙有点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你现在,可是贵为天子了……”   她心里温柔得不像话,哄了半天,才哄得他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站起身来,却垂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容凤笙受不了这黏腻的眼神,又思及他伤势,不禁指了指他的腹部,“你的伤,到底好没……”   谢玉京勾唇。   淡淡一笑,“想看吗?”   容凤笙有些怔,迟钝地点了点头。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猛地扑倒在了榻上。 第60章 060 二合一   060   谢玉京勾唇。   他淡淡一笑, “想看吗?”   容凤笙有些怔,迟钝地点了点头。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猛地扑倒在了榻上。   容凤笙始料未及, 她背上撞得有点疼,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个伤口而已,这是做什么?”   她有点埋怨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影。   谢玉京却是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侧, 他呼吸很浅很轻,温暖的呼吸扫过裸露的肌肤,激得她身子微颤。空气静默了片刻, 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   “我想抱着你, 只想这样抱着而已。好久了,你有好久,没有这样陪我好好说过话了。”   容凤笙一怔,蓦地叹息。   她的手亦是慢慢环绕上了他的脊背。   寂静的夜里,床榻像是一片广袤的珊瑚海。   明亮的波纹在海底摇曳。   她就躺在那波纹之中,好像一块雨花石,从始至终, 都等在那里。   而他是一只鳐鱼, 拖着长长的乌云般的黑影侵入了海底。   在温暖的水里,他找回了曾经失去的一切。   一颗心, 亦是深深地深深地, 下沉。   彻夜相拥,彻夜无话。   转眼翌日到来。   难得睡了个好觉,浑身说不出的慵懒舒坦,容凤笙悠悠醒转之时,外头一阵窸窣之声, 她百无聊赖地望去,正见谢玉京由宫人伺候着穿衣。   青年体态优雅,宽肩窄腰、双腿结实修长,秀致白皙的侧脸,笼在淡薄的烛光之中,那枚朱砂红痣缀在额心正中,恰似雪地红梅。   天子于卯时起。   分别着冠、衣、裳、朱红色的蔽膝,外衣上绘制着精美龙纹,冕则为十二旈,两端垂挂玉珠,颗颗玉润,晶莹剔透,眉眼在其间若隐若现,冲淡了他原本容色的昳丽,透出几分威严。   为他正衣冠的宫人都是低垂眉眼,不敢直视之。   瞧着他这副模样,容凤笙亦是恍惚极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天子服饰。   没想到竟是分外的合适。   先帝新丧未过,是以龙袍多选用沉重之色,以玄、白二色为主。   穿戴完毕,谢玉京转头看来一眼,发现她已然醒了,于是向她俯身下来,冠冕上的玉珠一阵轻晃,敲击在一起发出叮铃的声响。   下颌处玄色的绳结,衬托他肌肤愈发白净。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恋恋不舍道,   “我走了。”   容凤笙嗯了一声。   她卷了被子,就要回头继续睡,身上忽地压下重量,她半睁开眼,对上一双浓黑的眸。   她一怔,下巴被冰凉的手拈起,唇上落了温软。   他熟练地撬开她的齿关,只是轻轻一卷,他的舌便吸住了她的。   容凤笙浑身一颤,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扬起的玉项天鹅般优雅。   唇舌纠缠,难舍难分。   二人这旁若无人拥吻的模样,把一边的小宫女看得脸红无比,半天都不敢吱声。   一吻罢了,她气喘吁吁,红着脸推了推他。   “好了,别闹了,赶紧上朝去吧。”   耳边却倏地传来锁链轻响,她低头看去,这才发觉自己手腕上还戴着那根细链呢。她一个激灵,瞌睡跑了大半,“不对,先等等。你不把它解开吗?”   难道要把她拷在这里一整天?   光是想想,头皮就有些发麻。   然而,谢玉京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那般,只是吻了吻她额头。   他神色自若道,   “正值多事之秋,不知有多少潜藏的危险。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下朝了就来陪你。”   他摩挲着她唇瓣,眸色变深,容凤笙直觉危险,硬着头皮还想争取一下。却被他再次堵住,又是一个热辣绵长的吻,容凤笙被亲的气喘吁吁、泪光涟涟,脑袋也是轻飘飘的,没有反抗的力气了。   谢玉京意犹未尽,一点一点,吻去她唇边的水泽。   她脑袋因为缺氧而有些发晕,等人走了许久,她才从怔愣中醒过神,登时脸色就有些古怪了起来。   她低头,看看手腕上这根纯金的链子,又看了看,身边一脸惊讶的小宫女。   到底是跟谢玉京待久了,脸皮功夫亦是锻炼得炉火纯青,倒不觉得羞窘,反而镇静地问道。   “我没见过你,是新来的吗?迢迢呢?就是之前伺候我的宫女。”   明明昨儿还见到,怎么今日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小宫女愣了愣,方才低声道,   “迢迢姐姐,她病了,陛下便调了奴婢来接迢迢姐姐的班,对了,奴婢名叫松香,娘娘唤我松香便好了。”   “什么病?严重么?”   容凤笙蓦地起身,然而手上的链子又将她扯了回去,她重重跌回榻上,不禁有点挫败。更多的则是困惑,迢迢病了?   明明昨天看着还好好的啊?怎么会病了呢?   松香却忙道,“没事没事的,迢迢姐姐只是有点风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陛下怕传染给娘娘,这才不让迢迢姐姐来伺候娘娘的。”   “是吗?”容凤笙半信半疑。   总觉得哪里都透出古怪,她在心里暗暗算着谢玉京下朝的时间,又极为恼恨,这手腕上的镯子,定要让他给自己解开才好。   不过眼下是没希望的了。依照谢玉京那性子,他不会将解开的办法,告知给这殿中的任何人。   容凤笙清了清嗓子,眼睛看向松香。   “我要洗漱。”   松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好。   容凤笙脸色恹恹的。眼下,她只有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这漱口还好,净面,便有些为难,好在松香十分体贴,主动拧干湿帕子给她净了脸。只那装水的木盆却放得离她很远,容凤笙见状,皱了皱眉。   “将水盆放的近一些,我要净手。”   小宫女眨巴眨巴眼,思量着上头下的死令——   决不能叫公主看见自己的脸。   这命令下得奇怪,松香却无可奈何,像她这般的小人物,除了遵从还能做什么呢?   要是违抗,只有脑袋搬家的下场!   “陛下说了,不让公主自己动手,就让奴婢来为您擦拭吧。”   松香连忙跪下。   说着,便捧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擦起来。   十根手指纤细如葱白,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宛如一对精美绝伦的艺术品,看得松香羡慕不已,难怪陛下要将她藏在这含露殿之中,不让任何人看了去。   这般美人,好如稀世珍品,谁见了都想收藏的啊。   为免这位娘娘待得无聊,松香小心翼翼道:   “奴婢为您染指甲如何?”   容凤笙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的手上,听她这么问,便随意点了点头。松香立刻起身出去拿工具。   容凤笙试着起身活动,却发现这链子的长度果然刁钻,竟是只能离开榻边一步,多半步都不行。   她的眉越收越紧,心头亦是越来越烦躁。她目光在殿内乱转,又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地方。   这里,竟然找不到一面镜子。   按理说,在妃嫔侍寝的含露殿,都是会放置一面梳妆镜的,方便妃嫔在侍寝之后整理仪容。   眼下是想看看自己的形容,都没有办法。   容凤笙的眼睛落回地面,地板亦非光可鉴人,而是铺了厚厚的毡毯,赤脚踩在上面松软无比,还透着微微的热度,想来底下烧着地龙,烧的室内温暖如春。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松香很快就回来了,她刚想托起容凤笙的手,头顶便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她道,“去请太医令。”   松香一脸为难。   “这……陛下吩咐过,不让您见外人。”   容凤笙眸底掠过一丝愠色。   又给她戴镣铐,又不让她见人,这是想要把她囚.禁在这里吗?!她怒上心头,又强按下去了,心思一转。   “我有些不舒服,我……肚子有点疼,”   她一手抚上了小腹,有点难受地呼出一口气。   松香一惊,见她脸庞透着病色的白,神色也不像作伪,犹豫了一二,便匆匆出去了。   容凤笙将手移开,垂下眼。   她必须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很快,魏宣烨便进来了。   看到熟悉的人,她神情松动了很多,亦是正经端坐在了榻上。   魏宣烨行了个礼,垂着眼睑,嗓音清凌凌的。   “娘娘是哪里不舒服。”   容凤笙不语,静静看着他衣袖上的青莲纹路。   半晌,方才幽幽开口。   “难为你还记得本宫,以往,魏大人帮了我很多,都还没有好好地酬谢过大人。”   容凤笙微微笑着,“若没有太医令的帮助,我恐怕活不到今日。”   魏宣烨谦逊道,“都是娘娘计划周全。”   见状,她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你可知,那个孩子在哪?”   “娘娘问的可是……”   “你知道,何必装作不知。”她的手支着额头,连着锁链的手抬起,有点倦怠地拨弄着茶杯,“眼下江山已定,新帝登基。况且我这般,你也看见了,怕是再翻不起什么风浪。又能让一个还没断奶的娃娃做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安全。”   魏宣烨舒出一口气,“自然是安全无虞的。”   容凤笙换了个坐姿,她手指抵住额头,“大人,我总觉得哪里有古怪。七天前,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只记得,是陛下将我从永兴殿中带出,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了。可为什么我一觉醒来,便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而且,脑海中时常蹦出一些片段,像是关于某个人的,但是我却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也不记得那个人的声音了。我是不是病了?”   魏宣烨默了许久,淡淡道,“臣冒昧地问一句,娘娘爱陛下么?”   容凤笙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魏宣烨始终没有抬头,声音也是平淡无比,“那娘娘到底是在怀疑什么呢?是怀疑陛下,还是怀疑微臣呢?娘娘昏迷的那几日,陛下日夜守候在您床前,半刻都不愿离开,彻夜不曾合眼。若非朝臣催得紧,怕是要永远守下去。这般深情厚谊,令微臣很是动容。”   “陛下听闻娘娘很有可能醒不过来,那副神色,竟似是……存了死志。”   魏宣烨低叹,“微臣实在于心不忍,便建议用一道古方,来唤醒娘娘的神智。   彼时,微臣只有七成的把握,陛下却让微臣勉力一试。微臣见陛下精神不佳,伤口也未愈合,便劝陛下去歇息一会,陛下却执意留下,看着微臣为娘娘施针。”   “你的意思是,我确实失去了一段记忆?”   魏宣烨点点头,“此法,确实于记忆有些损伤,却于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大碍。”   他一板一眼道,   “不过,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如果是能够被轻易抹去的记忆,说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或事吧。”   “娘娘在微臣的印象之中,一直是个看得很开的人,何不忘掉过去,惜取眼前人呢。”   魏宣烨微微欠身。   “言尽于此,微臣告退。”   殿门被轻轻阖上。   容凤笙双手紧攥,久久愣怔。   是啊,若是她的心愿,是得见太平盛世,那么遗奴完全可以做到,对她而言,遗忘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像魏宣烨所说,如果这么容易就能忘记的话,那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如今的记忆中,只剩下遗奴,也只记得遗奴。   那么,就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这么一想,心头豁然开朗了起来。   她现在,只想跟遗奴在一起,一直跟他在一起。心里有一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就像是催眠那般,将这念头,深深地植入进她的脑海之中。   谢玉京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桌上摆着一盏灯,莹莹的光,暖润了女子白皙的侧脸,她上身是一件薄薄的纱衣,领子上缀着几粒珍珠。长长的裙摆逶迤,细瘦莹白的脚踝微露。   衣袖下的一只手,被一条细细的锁链连在床头,限制了活动。另一只手则闲闲地把玩着什么,五根手指忽地一松,一枚小小的酒盏,落到松软的毯子上。   容凤笙抬眼,便看见了立在珠帘后的挺拔人影。   “陛下。”婢女们纷纷福身。   谢玉京抬了抬手,她们便都低着头,静静地退了下去。   容凤笙刚捡起那酒杯,就被人夺走了去,他的鼻尖凑近她身旁,轻轻一嗅,   “喝酒了?”   真是狗鼻子,她竖起食指,“只有一杯。”   谢玉京满脸的不信,她便转而捏住他的脸颊,扯了扯,“怎么。不开心?板着脸,像个老头儿似的。”   谢玉京拧眉,却任她捏着不松手。   “上朝不开心?”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封后的事,她是他父皇的续弦,是他名义上的继母。   身份摆在那里。不论是在哪一朝的臣子眼中,这层关系就是天然的隔阂、绝不可跨越的鸿沟。或许,在以前,她亦是这般认为,与自己的继子在一起,是大逆不道、道德败坏、是决不被允许的,所以,她才那样的摇摆不定,时刻被负罪的感觉包围。   可如今,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心态不同了,剩下的时光,她只想为了自己、为了遗奴而活,自是不会再在意这些。   人生短短几十年,为什么要在意旁人的看法?   谢玉京却是蓦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抱进了怀中,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深深闭目,埋在她颈侧大口地呼吸,只有那股熟悉的旃檀香气,才能死死锁住心口的凶兽,让它不至不顾一切地挣扎而出。   “朕真的想杀了他们。”他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汹涌的杀意与恨意,令她微感心惊。   容凤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得环上他的背,在他的脊梁上轻轻抚过。   他们静静相拥。   片刻后,谢玉京终于将她松开。她却忽地紧握住他的手,这才发觉他皮肤上汗意淋漓。   握着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条湿滑冰冷的蛇。   她轻轻一抖,却没有松开,反而将他握得更紧,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看,“我不要紧的。你还好吗?”   谢玉京下颚紧紧地绷着,眉宇间压着阴云,他猛地将她的脑袋扣住,贴向自己的胸口。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容凤笙亦是慢慢地平静下来,眸光一掠,忽地发现自己衣上有一片血迹,猩红刺目。   她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立刻伸手去摸他的腹部,果然满手的濡湿。   “你流血了?是不是伤口崩裂了?!”   谢玉京抿唇。   今日,近一半的臣子阻止他封后,礼部尚书顾泽芳亦是,其余人则是保持了缄默,持中立的态度。   满朝文武,唯有荆幸知,是唯一一个站在他这边,支持他立温仪长公主为后的。   看着底下几乎跪了一半的朝臣。   他的指甲死死抠进了皮肉之中,恨不得令人将这些口口声声说着礼法、人伦、道德的臣子拖下去,拔剑划破那一张张喋喋不休的嘴、再割掉他们的舌头。   不,不,不,他更想一剑砍断他们的头颅。   只有看到他们的颅腔中喷溅出鲜血,方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像他对待俞静婉、对待那些前朝老臣、对待那些贼人那样,剥皮抽筋、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但是,他必须忍住。   不能杀。   至少现在不行。   他要让她相信。   他是有控制自己的能力的,而不是没有人性的疯子。   要求一个完全无法共情、内心冷漠、视性命若草芥的人,恪守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容凤笙曾经以为自己做到了,或许,她是真的做到了,但那也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而已。   就在他设计,让她撞破自己的亲生父亲,与他自己的准太子妃媾.和一幕之时,他的本性,便在她面前暴露无遗,这也是,令她与他决裂的开端。   ——但,只要她肯再次相信他,给他机会,他就会努力证明,他一定会做到的。   谢玉京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依靠这个念头,从中汲取出莫大的力量,将心头的杀意给死死压了下去。   全然不知他内心的挣扎,容凤笙只是心疼地盯着他的伤,高声唤人准备剪刀还有绷带。   等松香打来了干净的水,她手脚利落地脱掉了他的朝服,露出精韧的身体,只见他腹部的鲜血已然将绷带濡湿,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眼泪顷刻落了下来,给他换下旧的绷带,而后小心给他一圈圈地包扎着,低声道。   “其实,皇后之位,没有那么重要。” 第61章 061 二合一   061   谢玉京轻轻扯了下嘴角, 脸色亦是白了几分。   “不重要? ”   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眼底透着几分阴郁。   气氛就这般沉默了下来,明明是分外熟悉彼此的两个人, 此时此刻,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其实对于她来说,皇后之位,确实没有什么好稀罕的, 所谓后宫之主说得再好听,其实也只是帝王的陪衬而已,能够自由施展的, 也仅仅是后宫那一尺三寸地。   而这一切, 还得建立在皇帝给予皇后最大宽和与尊重的前提下。   如果,她真的那么在乎这个皇后之位,谢絮在位时,她有无数次的机会。   其实比较起来,手握实权的太后,才是她真正的目标,只要扶持一个绝对听话的皇子上位, 她在幕后便可以尽自己未尽之事、了结未成之心愿。   只是, 想要达成这个目的,需要耗费的精力、以及要面对的变数太多。   遗奴的造反, 便是变数之一。   有时候, 她也想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累呢?……事到如今,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值得她这样苦心筹谋下去了。   停下来吧,心里有个声音在这样说, 停下来,过你想要的生活,譬如,成为某个人的妻。如果,那个人是遗奴的话,她想,自己应该是心甘情愿的吧。   容凤笙唇边忽然落了笑意,她扫视了一下四下,抬起纤纤素手,从托盘之中,拿起那把剪刀。   “你做什么?”   谢玉京眸光一凝,立刻上前一步。   却见她手指微曲,从胸前勾出一绺墨发,咔嚓,干脆地剪掉之后,将那缕墨发捏在手心。   “这是做什么?”他困惑。   她却将剪刀递了过来,   “结发为夫妻,遗奴没有听过么?”   谢玉京久久没有说话。   在容凤笙看不见的地方,他眸底落了些光亮,那光彩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是盛满了一整条银河。   好久之后,他才拿着那把剪刀,学着她的模样,亦是剪掉了一绺长发,与她的那绺放在了一起。   容凤笙垂下眼,将它们编织起来,动作小心而专注,然后放进自己绣的荷包之中。   荷包上绣着一朵并蒂莲花,栩栩如生。她把荷包的口扎了起来,提溜着,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   “古话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你看,我们现在,算是夫妻了,从此之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她捏着他的手,将荷包轻放进了他的掌心,虔诚地,合起了他的手掌。然后拉低他的衣领,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他有些急促的心跳。   她低低地唤,“郎君。”   这一声,虽然很低很低,但仍旧被他捕捉到了。难以形容的喜悦在心口炸开。终于被承认,终于感受到了她的感情,如果可以,他情愿时光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   他手臂伸出,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容凤笙的头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抚过,谢玉京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松开,眸底沉淀着温柔的光。   “你今天,是不是见过魏太医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想来是松香告诉他的。也是,如今他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她的动向,他自然是了如指掌的。   “说……”容凤笙故意卖了个关子。   “魏大人告诉我,说遗奴啊,听说我醒不过来的时候,还哭了是不是。”   容凤笙故意调笑。   却敏锐感觉到了他的身体一僵。   哎?难道真的哭了?   她有点不可思议,于是抬起头去看他。   青年线条好看的下颌紧紧绷着,浓眉亦是紧紧蹙起,他双颊泛着可疑的红云,唇角亦是抿成了一条直线。   蓦地冷笑一声,“想不到魏大人这般多嘴多舌,看来,他那项上人头是不想要了。”   “遗奴你……”容凤笙无奈,这性子怎么这般急躁,动不动就要摘人脑袋。   “好啦好啦。都是我随口胡诌的,其实魏太医没有说这种话,他只是跟我说,他用了家传的金针技法唤醒于我,这才导致我失去了某些记忆。我现在都想开了,既然,是可以被遗忘的记忆,想必并不那么重要吧。现在,有遗奴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听到这句话,谢玉京看上去却不怎么高兴,他眸光微凝,“你真这么想?万一……那是你不想遗忘的,却被人为抹去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   容凤笙感到不解,“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忘?你又不是我。我现在感觉很好,浑身都很轻松,似乎从很早开始,就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也许是因为忘记了那段记忆吧!”   谢玉京勾了勾嘴角,不知为何,容凤笙觉得他这个笑有些勉强。不过很快,他就转了话题,似乎不想跟她过多讨论关于记忆的事情。   一想到今日的局面,他眉眼霎时阴沉了起来。   “他们全都反对朕。用那见鬼的预言来威胁朕,‘遗祸不除,成二代而亡,’依照他们的意思,朕便是二代,大成最终会毁在朕的手里,就因为朕想娶一个女人。”   他忽然走近,握住她的手,紧紧盯她眼睛,   “阿笙,你也信那预言么?”   “我不信。”   “嗯,我也不信。”   谢玉京这才笑了。   可那些谏臣的话语,又在耳边聒噪地响起。   “陛下,自古以来,皇后之位需得德行、家世都服人者方能胜任,莫说如今正值国丧,不宜举办大喜之事,便是她曾为先帝之妻,便是一大忌讳,若陛下立她为后,必定为天下臣民所不齿,惹得人心动荡!难道,陛下当真要摒弃十多年的孝悌廉.耻,不惜贻笑大方,娶自己的继母为妻吗?!”   “先帝在天有灵,若是得知,定然不得安息!”   “容氏只能为妃,皇后却是万万不可!”   “若陛下当真执意要将之留在后宫,不若先下旨册其为妃,以全心愿。   这已经是臣等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端坐在帝位上的青年,紧紧抓着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眼神冰冷骇人,   “那各位爱卿觉得,何人才能胜任这皇后之位?”   那谏臣默了一默,顾氏在菩提寺修行,先帝薨逝之后她便成了太妃,自然万万不能再回这后宫之中。唯有那国公之女,陆氏,原太子侧妃,年方二八,贤良淑德、家世清白,堪为皇后。遂朗声道,“臣举荐,太子侧妃陆氏,为我大成皇后!”   新帝脸色愈沉。   就在他心底的恼恨,即将冲破顶点的时候,   一人,却是慢悠悠地站了出来,掷地有声地表示,支持谢玉京立容氏为后,并列出数个理由。   此人正是当朝丞相,荆幸知。   容凤笙听到此处,却是十分讶异,“荆丞相?”   荆幸知?   不知为何,对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心生抵触,虽然她记得此人,堪称风度翩翩、气度上佳,但是没来由的,她就是感到厌恶。   谢玉京揉了揉太阳穴,“你想说什么?”   容凤笙凝目,反握了他的手,正色道,   “陛下可否听我一句,此人性格卑劣,心性不定、极易背叛,在陛下进宫之前,他便带兵,堵死了谢絮逃离出宫的后路,这才导致了谢絮毫无还手之力,困于永兴殿中,如瓮中之鳖。而之前,此人更是迫害了……”   说到这里,容凤笙却是卡壳了。   她想了半天,都没有想出此人其余的罪过,但心里却暗暗笃定,这个荆幸知,一定做了什么极为可恨之事,即便脑海中一片空白,但她心里掀起的愤慨与恨怒,却久久不散。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方才朗声道,   “总之,此人不堪重用,德不配位,还请陛下小心提防才是。”   谢玉京忽地莞尔。   “那阿笙以为,何人才配做我大成的丞相?”   他唇角微翘,声音轻柔到近乎空灵。修长的手指拂过她鬓边碎发,微微倾身向她靠近,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这副专注倾听的模样,如春风拂面,不自觉就令人想将所有的心里话都向他倾诉。   容凤笙果真沉吟起来。   她真诚道,“臣妾觉得,唯有礼部尚书,顾泽芳可堪大用。”   默了默,谢玉京敛起袖子,转身坐于榻上,满头乌发垂落下来,衬得肤色白净,浑身却笼罩着一层阴冷。   过了片刻,他冷淡的声线才传进她的耳廓之中。   “后宫不得干政。”   容凤笙蓦地一僵,她垂眸,手指暗暗握紧,艰涩地一字一句道,“是。臣妾僭越了。”   “无事,仅此一次,下次记住便好。”   谢玉京扬起脸,冲她伸出手来,手心白净,根根纹路清晰,唇角噙笑,一副斯文好说话的模样。   见他没有揪住这事不放,容凤笙暗暗松了口气,若是因她一句无心之言,而害了顾大人的仕途乃至性命,那当真是她的罪过了。   于是,她主动将手放在他的手心,被他紧紧拉住,小声解释道,“陛下也许不想听,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说清楚。我与顾大人,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顾大人也早就知道我与陛下……”   她说到一半,顿住不说了。   耳后泛起可疑的薄红。   “怎么不说了。阿笙与我,如何?”   谢玉京融融笑道。   “不说了,”容凤笙推了推他,严肃道,“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放心,我没有生阿笙的气。”   见他唇角带着笑,凸起的喉结上下微动,看着自己的眼神透出十分热切。   容凤笙脸上慢慢腾起红色。   谢玉京垂眸,将她的手放在手心,随意把玩着纤细的指节,口吻却是郑重,“你放心,我一定,会给阿笙一个盛大的封后大典。”   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容凤笙松了口气,试探地反捉了他的手腕,晃晃那条金链子,   “那先把我解开吧。”   “不行。”谢玉京一口回绝,脸上却笑得愈发温柔,他指尖一勾那链子,细若小蛇的金色链条,顿时绷得紧紧,扯得她手腕发疼,不禁瞪了他一眼。   他却忽然将她揽在胸前,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呼出一口酒气,有些低迷的声音,徐徐吹过她的耳畔,“是真的怕你消失啊,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笙就要离开我了,像之前那样,随随便便就跟我断绝了关系。”   她有些怔,真有这么怕吗?   “可是,我不喜欢你这样。”   容凤笙皱着眉,表达着自己的反感。   “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行吗?待在我身边,真的有这么难受吗?”   谢玉京流露出一脸的心疼,捧起她的手腕细细查看着,只见细嫩的肌肤上,果然被磨出了淡淡的红色,还微微有些红.肿。   “都红了。要不要上药?”   既然知道会留下痕迹,那就直接解开啊,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容凤笙是真的,难以理解他的想法。   她抿着唇,就想把手往回抽。   谢玉京却紧紧捉着她的手,不让她逃开。指腹抵着她的手腕缓缓摩挲,皮肤互相磨蹭起了热度。   像是点火那般,那火愈来愈旺、愈来愈旺,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的动作忽地停了下来,这令容凤笙感觉有些古怪,再看他的眼神透着十足的侵略欲,不由得令她心里一惊。   只是还没来及做出反应,他的指,便钻进了她有些宽松的袖子里。   宛如灵活的游鱼,沿着小臂逐渐往上……   肌肤感受到他指腹上的茧子,容凤笙一张脸徒然红了个透。   “酒。酒,不喝了吗?”她喘着气,低低道。   他手下不停,却嘟囔,“喝什么酒……”   许是她的抗拒令他没辙,索性空出了一只手,捞来酒壶,自己饮下一口,嘴对嘴,便给她渡来。   温暖的酒液,从唇舌间一点一点地流进喉咙,浓浓的酒气霎时间充斥在二人之间。   ……他吻技是愈发娴熟了,她被亲得晕晕乎乎,她酒量本来就不好,喝多了更是上头上脸,到最后整个人都是神志不清的,终于清醒的时候,却悚然发现,自己竟是伏倒在了榻上,而他就在她身后。   细白的手腕向前伸出,被那根细细的链子吊在床头。   就好像是一只落入蛛网,挣脱不出的猎物。   容凤笙一惊,这姿势……   她正要回身,腰肢却被固定住了。   他的指透出滚烫的温度,同样温度的身躯贴近,他的发尽数倾落。   一声轻笑,蓦地在耳边漾开。   殿内的烛火,随着他弹出什么,骤然灭了。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感官却愈发清晰。   与此同时,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响起。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说什么不生气,其实都憋着,等到这种时候,再身体力行地讨伐回来。   第二日,手腕上传来清凉,火辣辣的刺痛似乎都缓解了许多。   一看,谢玉京果真握着她的手腕,指尖轻柔,在给她上药。   那条链子亦是被解开了,端端正正放在一边的托盘中,容凤笙看了一眼还有些发憷,不敢多看,昨儿夜里,她可没少被这链子给摆弄,每当她说要停一停的时候,他就以这作为交换,诓了她一次又一次……   谢玉京垂着眼,指腹在她手腕上红痕上慢慢地蹭着,让药膏更好地被肌肤吸收,眉眼一派认真。   一旁的托盘中,还放置着另一瓶药膏,浅绿色的。   她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再看一眼,问道。   “这绿色瓶子的是……”   谢玉京犹豫了一下,垂着眼没看她,耳根泛红,破天荒地有几分羞惭,“昨儿力道重了些。”   容凤笙:“……”   好在自己动不得,否则,她就要将自己蜷缩成虾米大小了,尴尬得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   她浑身使不上力气,遂也懒得动弹,随便他怎么摆弄了。   只是,在给不可言说之处上药的时候,他白皙的额头上又出了汗。   红润的唇紧紧抿着,他俯下身,将头贴在她的颈边,不住地磨蹭,像是一只撒娇的大猫。   被那双漂亮又湿润的眼睛看着,她多少都有点无措。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黏人……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嘟囔着说,“因为喜欢阿笙,想要与阿笙时时刻刻在一起,日夜都不分离。”   容凤笙立刻伸手捂他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从眼眶中脱出。   他怎么可以旁若无人地说出这种话啊……每当她以为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足够坚强,他总是能用他无敌的脸皮,让她再次陷入羞窘的境地。   遗奴这……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吧?   她还在出神,手心就忽然被他舔了一口,鸡皮疙瘩顿时就爬满了背,她惊得立刻将手撤回,训斥的话还没出口,就感觉身上一重。   她不禁瞪去,“不是说抹药吗,你上来干嘛。”   谢玉京笑得无害极了,纯洁得露出一口白牙,“你知道的,我年纪轻,总容易冲动。”   “……”   容、易、冲、动。   极力忽略那种奇异的感受,容凤笙主动捂了脸,制止自己发出丢脸的呻.吟,开始神游太虚。   遗奴如今细算来,不过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这么想,容凤笙心里有几分的惭愧啊惭愧,他都还没有及冠呢,就惨遭了自个儿的毒手……   唉,真是罪孽深重啊。   阿弥陀佛……   只是,头一次跟他在大白日里做这么荒唐的事,她有点接受不了。虽然并没有真刀实枪,但也有些磨破了皮。   容凤笙的脸上火辣辣的,趁他捏着绢布小心擦拭的时候,一脚将之踢下床去。   “你到底怎么才能把我解开?”   她脸色有些黑,语气亦是不满。   “封后那天。在此之前,你哪里都别想去。”   青年衣衫凌乱,双颊亦是绯红,他慢腾腾地伸出手,撑着床榻缓缓坐起,却是毫无仪态地坐在了地面之上。   下巴放于手臂,唇角勾着,满脸写着欲求不满,乌发倾落满肩。   他笑吟吟地望来,额心朱砂鲜红。   容凤笙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不讲。”   看他模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她蓦地一笑。“好啊。那麻烦陛下,在大典之前,去旁处睡吧。”   谢玉京眸色暗了暗。   默默拉高被子,掩盖住自己满是痕迹的身体,容凤笙只露出半张脸,委婉建议道,   “陛下,有些事情是需要节制的。恰如一道菜,天天吃,亦是有些腻味的,不如隔几天再吃?”   谢玉京俯身过来,将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宛如慈父般和蔼的眼神,他温温柔柔地说:   “好。”   容凤笙松了口气,优哉游哉地睡回笼觉去了。   然而到了夜里,她这道菜,还是被人毫不挑嘴地吃了干抹了净。   且,此人恶毒到,一定要将她榨到第二天、只能在床上躺着度过,方能结束。   就在她即将宣告自己老腰报废的时候,葵水来了。   她从来,从来都没有这么期盼过葵水的到来,简直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容凤笙感动地都要哭了,而谢玉京与她截然相反,连日来都心情欠佳,但到底是心疼她,便给她解开了那条链子,容凤笙重获自由,心情自是激动不已……   却因为葵水的缘故,小腹酸痛,她哪里都不想去,最后又只能悻悻地躺回了床上。   这葵水来了几日,她又无比盼望着,可以快些结束了。   因为实在是,太疼了。   像是有人拿着一根锤子在里面狠狠地敲打,末了,再拿着钢刀碾压一遍。   容凤笙向来睡眠浅,极易惊醒,再加上这两日肚子痛,她睡的总是很不安稳,半夜时分,她因为口渴,叫了迢迢许久,都没有回应,这才想起迢迢生病了,还在养病呢。   她自己又不想起来,只得捂着肚子,不断地强迫自己入睡,便在这时,有人将她轻轻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喂了她一口水喝。   容凤笙那时正犯困,没力气睁眼看喂她水的人是谁,但思来想去,也许是松香吧,索性放心地呡了一口,发现这水还有点甜丝丝的。   再咽一口,才察觉到是红糖水,   待她喝完,来人将她重新放回床上,守了片刻,见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无奈之下,便脱了鞋,蹑手蹑脚地躺在她的身侧,修长的手覆上她的肚子。   蓦然有一股热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四肢百骸,缓解着月事带来的痛楚。   她很是受用,朝手的主人靠了靠,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趴在他的身上,嗫嚅了几声,便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明。   她在含露殿睡得正香,前朝却是炸开了锅。   封后的旨意,在今晨便传遍了朝野,封的是谁?   既不是原太子侧妃陆氏,亦非哪家家世清白的官家小姐。而是,前朝公主,容凤笙。   说起这位温仪长公主,曾得两度封后。   不少人都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先帝,也曾为这位公主降下过一道,一模一样的封后圣旨。   传闻,这位公主,还为先帝育有一子。   如今,那孩子却是不知所踪,有人说是被新帝杀了,有说是被人救出宫去了。   按理说,大丧还未过去,新帝应该为先帝守孝一段时日,才考虑婚姻之事,这样急于封后,封的还是这样身份的女子,到底令人诸多揣测、暗嘲新帝德行有亏。   谣传当时,先帝殒命于永兴殿,这位公主与新帝二人皆在殿中,而先帝是被人一刀毙命,死状那般狰狞痛苦,难免不令人心生联想,是新帝杀父弑君,才得到的这天下。   转眼间,容氏妖孽祸国之名,传遍四海。   这些话都传不进容凤笙的耳中。   含露殿就像是与世隔绝,除了皇帝,没有其他人可以接近此处。不过,因为三日后就是封后大典,不少人送来了贺礼。   其中,属丞相的礼物最为别致。   是一只通体蓝色的鸟儿。   看到的瞬间,容凤笙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到过这只鸟儿,应当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记忆里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   松香笑道,“娘娘,这是漠地特产的蓝鹦鹉,是极稀有的物种,还能说两句吉祥话呢。”   果然,话音一落,那小东西便扑棱了两下翅膀,扬了扬喙,高声叫道。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凤笙掩唇而笑。   “果真有趣,”她探出指尖,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鹦鹉那两颗滴溜溜的绿豆眼,直盯着她看,   看得容凤笙忍俊不禁,手指抚弄过它长长的蓝色的翅羽,抚着抚着便开始走神。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送给她这么一只鸟儿……   是谁呢……是谁?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阿姊!”   忽地,一道尖锐 、近乎凄厉的哀鸣,在她耳边响起,容凤笙手心一痛,猛地收回手,后退了几步。   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了。   烟尘四溅。   “阿姊!”   “阿姊!”   那鹦鹉狂躁地蹦来蹦去,摆着脑袋,声音尖利,不住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容凤笙脸色惨白。   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她砸下,宛如一把斧子将她劈开,从中生生劈成两半。身体无处不疼,尤其是脑袋更是疼得要炸开了似的。   身子一晃,她重重地倒了下去。   “娘娘!”松香大叫一声。 第62章 062 一更。   063   含露殿。   满宫人都跪着, 气氛阴沉到可怕。   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年轻帝君的面庞,布满了阴云, 让人看一眼便连脚底板都发凉。   他眼底暴戾阴沉,像是随时,都会将身边之人全部杀光那般。   他身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子,容颜清美, 呼吸轻轻,脸色如同纸张一般苍白脆弱,乌发散乱于枕上。   依稀, 还能听见她唇中发出的几声呓语。   却无人分辨得出, 她到底是在呼唤谁的名字。   魏宣烨垂着眼,耐心为她诊脉,视线在她的面上微微拂过,又移开落到了旁处。   “朕让你们好好看着她,就是这么看着的?”   青年的声音响起,有几分紧绷,却压得很是低沉, 吐字又轻又慢, 似乎是怕吵醒了身后沉睡之人。   阖宫之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还是松香咬咬牙,上前回道:   “回陛下, 是丞相大人送来的鹦鹉。刚开始还好好的, 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喊了一声……”   “喊了一声什么。”   “阿姊。”   松香紧张得额头冒汗,重重磕了个头。   “就是这声之后,娘娘才晕倒过去的。奴婢也不知到底、到底是为何……”   谢玉京看向一旁的鸟笼,那鹦鹉通体闪耀着明亮的蓝色, 许是也被这殿内沉重的气氛给吓住了,一声也不敢吭。   他细细打量过去,猛地惊觉,此物,多么像多年前的那只,白眉蓝姬。   幼时被他掐死在手心的,那只白眉蓝姬。   那是容繁衣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容凤笙不知有多金贵,平日里都是亲自照料着的,从不假手于人。   后来死在他的手上,她不知有多难过,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悲痛、难过,却又舍不得责怪他,连打他手板心的时候,都是颤抖的,只领着他认错,让他给那只鸟儿立碑。   谢玉京轻轻闭眼,烦躁在心底流窜。   不过是个蠢物,如何能勘破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希冀。却清楚无误地,叫出了那两个字。   分明是受过了训练,摆明着要触他的逆鳞。   荆幸知……谢玉京眸底发暗。   这时,却有人来报。   “陛下,丞相求见。”   “他还敢来见朕?”谢玉京微微一嗤。   “让他在偏殿候着。”   宫人尽数退下之后。   青年的双手交叉,落在膝头,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滑腻的布料。他乌发垂落肩侧,披着牙白色的外袍,面庞俊秀,一半在烛光之中显得愈发白净,一半隐匿在黑暗,透着几分冷沉。   “魏大人。皇后的情况如何?”   魏宣烨叹气,“先前微臣便说过,在娘娘养病的这段时间,是绝不能受任何刺激的,否则前功尽弃,那些失去的记忆会慢慢回笼,只是时间问题。如今,既然娘娘已经回想起了一些,不若便用药好生调理着,等娘娘慢慢恢复记忆吧……”   恢复记忆?重新记起容繁衣,然后他谢玉京,永远成为那个名字后的阴影?   “再次施针吧。”谢玉京的眼底全是血丝,他默了半晌,抬眼的神色有几分阴鸷,斩钉截铁道。   他不甘心。明明只要度过这段时间,就可以彻底地抹去那个人存在的痕迹。   他一步一步,剔除那个人给她的影响。他送走了迢迢,弄废了谢清莺,软禁了白落葵,而将她困在含露殿中。   便是她自己的容貌,也避免让她看见,从而联想起那个与她有相同相貌之人,明明只要这几日过了,她就会彻底地永远地忘记了那个人,然后只剩下他,只有他,只爱着他。   现在让他放手。岂不是太迟了?   魏宣烨有些惊讶。   “依照微臣看来,娘娘早就心系于陛下,陛下何必又多此一举。”   不够。远远不够。谢玉京在心中低喃。也许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好的,便想要最好的。得到了最好的,便想要更好的。   他得到了她的喜爱,却贪心得想要更多。   “这就是惩罚,是她驱逐朕的惩罚。”   他嗓音凉薄,没有半点起伏。   那么痛的经历,哪有那么轻易原谅,他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人相反,他狭隘、阴暗、偏执至极。   其实上一次,要唤醒她,根本用不上金针之法。   是谢玉京多问了一句。   是否可以,永久清除掉关于某个人的记忆。   魏宣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诚实地告知于这位新上司,是可以的。只,此法若是用于清除记忆,多半是伤口最深、记忆最深刻、心底最重要之人。   “若是娘娘醒来之后,忘记的是陛下呢。”   谢玉京一怔,修长的指蓦地捏紧,深思熟虑之后,他嗓音缥缈道。   “朕可以与她重新开始。”   只是她醒来之后,忘记的却是那位哀帝。   若非知道哀帝是她同父同母的孪生弟弟,魏宣烨都要怀疑,这位温仪长公主当真如传言一般,对自己的亲弟弟……   而那时,谢玉京的嘴角却勾起了讽刺的笑意,原来,到底还是不如啊。盯着女子有些茫然的双眼,他心里刺痛,一遍遍地低唤阿笙,阿笙。   他总会成为她心中至真至贵。他会让她忘记那些痛苦,给予她永远的快乐。   魏宣烨道,“再次施针,极有可能导致娘娘的认知出现错乱,甚至会出现情感的易位。陛下当真想好了吗?”   “何为情感易位?”   魏宣烨皱了下眉,“用通俗的话来讲,便是情感会发生转移,也就是说,娘娘会将陛下与某个人混淆。”   谢玉京眸光一闪,   “意思是,她可能会不认得朕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这种事微臣也说不准。”魏宣烨一顿,“即便是这样的风险,陛下也愿意承受么。”   谢玉京垂眸,他的手指轻抚过女子闭合的唇瓣,眸底几番诡谲云涌,最终定格成了坚定,“……若是她疯了,朕便陪她一起疯。”   魏宣烨隔了很久声音才响起,“好,那请陛下移步等待,微臣要施针了。”   ……   天色已暗,荆幸知缓缓踏入了含露殿。   “微臣参见陛下。”   他的视线先在殿内巡视了一圈,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却是一无所获,不由得微微蹙紧了眉。   “大人在找什么?”谢玉京长身玉立,转过身来,对上他的视线,嘴角噙笑。   荆幸知立刻跪在了地上。   “微臣不敢。”   “荆大人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呢?”谢玉京的手点了点鼻梁,年轻帝君的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就连在宫里安插眼线之事都做得出来,大人又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   他声音骤然低沉下去。   荆幸知当即是磕头,肩膀微微颤动。   “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举!”   “那方才,大人是在找什么呢?让朕猜猜,莫非是那只鹦鹉?”   一句话,便令荆幸知蓦地一震。   谢玉京抚掌而笑,“你想知道那只畜.生,是死是活。若是死了,你便不胜快意吧?因为,这就代表着,朕打算抹去此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当然此举不是为了保下你,而是因为朕,不想让皇后回忆起旧事,皇后想不起旧事,大人的乌纱帽,便能稳稳地戴在头上,丞相是这么想的对吧?”   他眸底骤然腾起阴冷,“若是还活着……想必,丞相就要不安了,因为朕已动了废丞相之心。”   是以,不知生死,更令荆幸知心中恐惧。   送来那只鹦鹉,荆幸知的目的,当然是为揣摩君心,试探谢玉京对他的态度。   他安插在宫中的人透露,这位皇后似乎对他颇有微词,还想令姓顾的取代于他!所以,那只鹦鹉便是他投出以探路的石子。   可谁知道,他的心思,在这位年轻天子的跟前,竟像是透明的。   荆幸知蓦地低笑,“陛下英明。”   可惜,再英明又如何,这位皇帝有私心,只要生了私心,他就不会动自己。   至少,现在不会。   谢玉京不会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将手轻轻按在了荆幸知的肩膀上,轻声道,   “荆大人就这么按捺不住吗?”   明明,这新君比他的年纪轻了不知多少,荆幸知却感觉到一股可怖的气场向他碾压了下来,那只按在肩膀上的掌心蕴了内力,用力往下按压,肩胛骨传来剧痛。   “微臣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荆幸知脸色有些发白,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往里看了一眼,眼眸亦是诚恳无比,“微臣听闻皇后娘娘晕倒了,如今情况可还好?”   谢玉京冷哼一声,抽回手去。   “还轮不到荆大人来关心。”   荆幸知微微一笑。   “陛下,微臣不过是想自保,这也有错么?”   谢玉京蓦地拂袖,一股罡风劈到他面上,发丝拂落几根,“你错就错在,不该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荆幸知卷翘的睫毛一颤,低低道,“是微臣冒进了,微臣改日便向娘娘赔罪。”   看上去诚恳得不得了。   “朕不是谢絮,你最好将那些心思都收起来。”   谢玉京却忽地蹲在他面前,温和道,   “谢絮将你当成狗,肆意地磋磨,可他到死都没有想到,会被自己养出来的狗反咬一口。你觉得朕比谢絮如何,荆大人会不会也有一日,咬朕一口?”   他眼底已透出几分杀意。   “但是微臣现在这只狗,于陛下而言还有用不是吗?”   荆幸知毫不愤怒,反正还阴沉沉地笑了一下,嘴角扬起的弧度堪称完美。这般心性,倒是令人颇感佩服,也难怪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屹立不倒了。   谢玉京起身,牙白色的袖袍拂过地面,“朕这次可以不问你的罪,但有了一次,就不该有第二次,你知道朕的手段。”   荆幸知用起来确实很趁手,他早是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刀,快而锋利,可以用来做很多,不方便自己亲自去做的事。   只是谢玉京可不会忘记,这把刀上,也沾了两任主人的血。   “微臣谨记。”   谢玉京眸色晦暗,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好一会儿,忽然展颜而笑,看上去儒雅随和得不得了,“丞相大人在地上跪了这么久,想必也有些累了吧?”   “来人,给荆大人看座。”   “谢陛下。”荆幸知松了口气,半点也不抗拒,甚至还露出一抹笑意,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二人开始互相寒暄,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无踪,俨然一派君臣和乐的景象。   “皇后娘娘还没有醒来呢?”   荆幸知又往殿内望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   谢玉京眸色一沉。   “遗奴?”   倏地,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 第63章 063 二合一   064   容凤笙缓步走出,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一件绣着凤凰的绛红色外袍。   一头乌发浓墨般直垂落腰际,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倦怠, 脚步极轻,整个人纤弱得像是一缕轻烟,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她身后跟着魏宣烨,衣领上的青莲栩栩如生, 衬得他下颌洁白、神色冷清。随着容凤笙的出现,君臣二人的目光,便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谢玉京疾步走来, 修长的身影笼罩而下, 微微挡住了灯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满是担忧:   “怎么出来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因着外人在,容凤笙有些羞赧,却没将手抽开,只垂着头低低道,“还好。”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荆幸知忽然出声, 他眼底噙着笑意, 彬彬有礼地欠身,容凤笙一怔。   她听着声音只觉得耳熟, 越过谢玉京的肩膀, 与那人对上视线,触及这人的面容,她微微蹙起眉头。   荆幸知生得不错,皮肤有几分苍白,五官极为周正, 那眼睛像是吸饱了墨水般,有股子阴沉的感觉挥之不去,若说,谢玉京是锋利如冰的癯仙剑,他则是一副留白的水墨画,看似三笔两画,内里却藏了很深的东西。   她与此人交集不深,但这次看见他,却令她感到不舒服,很不舒服。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几乎吞噬了周遭的一切感受,连谢玉京抓着她的手微微用力都没有感觉到。   被她盯着看了有些久,荆幸知避开了她的视线,微微垂着头,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可是微臣有哪里不妥。”   他声音还如先前那般恭敬有礼,尾音有些扬起。   “并没有,丞相大人多虑了。”容凤笙笑了一下,没再看他,而后将目光放在了谢玉京的面上。   “遗奴,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话了?”   遗奴。   恢复了以往对他亲密无间的称呼,她甚至,都不再唤他陛下,这种身份隔阂被彻底消除的感觉,骤然拉进了二人的距离,谢玉京的心脏一阵猛跳,又渐渐地沉稳下来。   他握住她的指尖,莞尔一笑,“没有。”   看了看四周,谢玉京冷淡道,“都退下吧。”哪怕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此刻皇帝对这位佳人的热切。   是以很快,众人纷纷退去。   廊下,荆幸知与魏宣烨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   “魏大人的医术果真出神入化。”   荆幸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丞相大人过誉了。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若是某早日结交大人这般人才,不知,该了却平生多少憾事。”荆幸知似有感叹。   空气顿了顿,清雅幽凉的声音响起。   “有得必有失。”   魏宣烨意有所指,他提着药箱,倏地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世上想要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绝没有,平白便能到手的东西。”   荆幸知回身看去,这位太医令眸底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落梅纷坠,落在二位男子的肩头。   荆幸知蓦地低笑,“某受教了。”   谢玉京扶着她走进内殿。   容凤笙任由他搀扶着。她走路有点小心翼翼的,只是这过程中,时不时悄然投来一眼,又在他摆头看来的时候,飞快低下头去,像是怕被他发现了。   谢玉京不动声色。   他掐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难得用这么语重心长的语气劝诫,“你现在身子不好,需要好好休息,不要随便起来走动。没两日就是封后大典了,你要养足精神,知道了么?”   容凤笙点点头,忽然道,“我晕过去前,好像听见了什么。但是现在想不起来了。”   她看过来,“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玉京微微一顿,莞尔道,“没有什么,你只是最近气血亏损,突发晕厥。还好没事了,只是虚惊一场。”   他忽然俯身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容凤笙一抬眼就对上了他黑沉得能将人吸进去的视线。   明明以往也常常被他这么盯着看的,习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容凤笙现在竟有一股止不住的羞涩,被他看得口干舌燥,心脏砰砰乱跳着,手脚僵硬。她眨了眨眼,将脸偏到一旁,去看地上的毡毯。   她心里忽地咯噔一声,难道说,晕了一场,对遗奴的爱意压抑不住,就这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了?   就像刚刚,她是怎么看他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怜爱,甚至……很想上手去摸两把。   容凤笙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于是她一咬牙,又向着谢玉京看去,结果鬼使神差地,她果真上手去摸了。   就像是摸狗狗那样,从滑溜的长发一直摸到耳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然夹住了那片白润的耳垂。   轰的一声,像是点燃了引线,她眼前烟花四溅,手颤抖着要放开。   却猛地被他一把攥住。   “为什么轻薄我?”他长腿跨进,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压在了墙上,低哑的嗓音抵着耳廓,“嗯?”   “那什么,不是轻薄……”她扭不开,脑袋要缩到肩膀里去,手腕却还被他紧紧地攥着,谢玉京偏要不依不饶,逼近来问,“那是什么?”   “我就是忍不住,我,我,我做了个梦。”   她根本不敢正眼看他,磕磕巴巴地说,生硬地将话题拐开。   他似笑非笑,“哦?看来阿笙最近总是做梦,这次又做了个什么梦?”   “不要靠这么近说话,”她有点喘不过气来,谢玉京低笑一声,一把搂过她的腰,转了个身,坐在榻上,宽大的袖袍铺开。   “好了你现在说罢。”   他的腿很是结实坚硬,坐起来稳稳当当,容凤笙有些僵硬,闷闷地说,“我又梦见了以前。”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   容凤笙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揪着他的衣襟,忽然抬眸问他,带着点执拗的意味,   “你现在看得清,我是什么颜色的吗?”   这个问题,把谢玉京问得懵了,他忍不住将身前女子抱近了些,伏低身体,抵着她的额头,直直看进她眼底,猛地捏住了纤薄的双肩,骨节有点泛白。   魏宣烨说,她醒来之后,很可能,会将他跟某个人混淆,难道,她将他跟十岁的谢遗奴……混淆了?   谢玉京的脸色有些青。   “问你,如今是几年。”   “你傻子啦?”容凤笙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捏起自己的发丝,“我就是确认一下,你看我是什么颜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是黑的。”他无奈地回答。   “那这里呢?这里呢?”容凤笙点点自己嘴唇,又扯扯自己衣袖,她倒是喜欢与他这般,有种一起分享回忆的感觉。而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令她感到他是鲜活的,是存在于她身边的,是……需要她的。   “我的眼疾早就好了。”   他拉下她的手,眉宇间满是无奈,是愈发搞不懂了,她到底想做什么?   就听见一道有些轻的声音响起。   “遗奴如今,不再需要我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谢玉京有些惊讶,她却半撇开脸,侧脸线条精致,咬着嘴唇,嗓音淡得像烟尘,“因为以前,你都很乖很听话的,”   谢玉京忍俊不禁,“我现在哪里不乖,哪里不听话了。”   “你不在我身边,我醒来都没有看见你。”   她一本正经地说,竟变得有几分幼稚。   容凤笙不禁想起,自己从那个,长长长长的梦境中醒来,睁眼却是无尽的黑暗,空旷的室内,没有一个人的声息,她想要出声,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像,整个世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那种排山倒海的空虚感,转瞬将她淹没,那一刻,她无比渴望有人在她身边。她用尽全力,转身摸索,摸到了一抹温暖的手背,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   她抬眼看去。   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是魏宣烨。   怎么会是魏宣烨?   容凤笙这才想起自己晕倒了,这位太医令,应该是来给她治病的。但是,她想不起晕倒前的细节。   她记得魏宣烨看他的眼神。   他坐在黑暗中,眼眸像是两盏昏暗的灯,停留在她的面容之上。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将手轻轻从她的掌心抽开,低声道:   “娘娘,陛下就在外面。”然后,他似乎是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神情之中,还隐约有着怜悯。   只是为什么?容凤笙却来不及去细细探究。   她屏住呼吸。   隐约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是她最想听到的声音,那个挺拔的背影,亦是她最想见到的人。   “因为阿笙想醒来第一个看见我,却没有看见,所以就觉得,遗奴不听话了吗?”谢玉京的指腹擦过她的眉眼,语气深沉。   “我是不是很奇怪,”容凤笙咬住了嘴唇,有些慌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一个人静静。”   “你现在一个人可以静下来吗?”   谢玉京蓦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拉下来,用了不小的力气,容凤笙猜测他应该是生气了,只是为什么生气?她都还没有生气呢……被他按坐在床榻之上,她有点懵懂地抬眼看他。   “要是想让我陪你,那就直接说,”他站在她的身前,腰正好对着自己,他仪态极好,腰部更是坚韧挺拔,束着玉带,看上去很好摸的样子,她强忍着伸手的冲动。   “不用压抑着,也不用故作坚强,在我面前,那些都没必要。”   “遗奴。”   “嗯。”   忍不住了,容凤笙直接上手环住,然后将脸庞靠近,感受到韧性十足的肌肉。   “我想听你叫我姐姐。”她的声音闷闷的。   却感觉到身前之人微微一僵。   “为什么?”   他掐着她的后颈,将她拉远自己,捏起了她的下巴,谢玉京纤长的睫毛轻轻颤着,脸色有些白,愈发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黑,浓若宝石的眼瞳中倒影着她的面孔,有些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因为叫其他的,都好老。”   她开始在意这些她一直以为,不在意的东西,不自觉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一直想做遗奴的姐姐来着,被冷冰冰的小屁孩追着叫姐姐的感觉,应该不错。可谁知道……”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但,命运还是眷顾世人,将对的人,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至少,她没有远嫁边疆,大兴有数不清的和亲公主,温仪长公主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谢玉京沉默许久,方才缓声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不论你的身份是什么,我想我还是爱你。”   “你为什么爱我。”   “这个问题,我很久之前就回答过了,”他抚弄过她的睫毛,她睫毛很长,擦过指腹有些痒痒的,“因为你让我相信,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好人。”   “所以,你想听我叫姐姐,我也会叫。在我这里,这些都只是一个称谓罢了,重要的是你,是阿笙,而不是姐姐、母亲、母妃、或者别的什么。”   “姐姐,”他吻上她的额头,“我爱你。”   蜻蜓点水,却比往常的任何一个吻,都要撩人。   她低低道,“谢谢你。”   “在我面前,永远都不用说谢谢。”   谢玉京莞尔一笑。   可心头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她会收回吧?毕竟她是这么一个,连爱恨都干干净净的人。   她不会,爱一个骗她忘记至亲至爱的人。   他心口一缩,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偷来的吧,上天会不会惩罚他,某天就让一切回到原点?他紧紧将她抱进怀中,近乎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   情之一字,到底是什么?   在这场夺心的拉锯战中,多少人沉沦,多少人甘愿迷失,永不醒来?多少人一败涂地,多少人尸骨无存,又有多少人永远找不回真实的自己,甚至甘愿为爱粉饰太平、自我献祭?   “姐姐,姐姐,”谢玉京深深看她眼睛,一声一声低唤,她真的忘记了容繁衣吗?真的忘记了那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了吗?他不能问一句,连提及半个字也不能。   容凤笙看着他将脸庞贴近,高挺的鼻梁在她的手背上轻蹭,不禁好笑,怎么还是这么黏人呐。她拨弄了一下他的额发,心里涌起无限柔情。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呢。   “给你建一座佛堂吧。就一座。”   他忽然说。   说是为她,其实只是为了他的私心,他想永远地困住她而已,除了肉身以外,还有魂魄。三魂六魄,全部都留在他身边吧。   即便将来,百年之后,不论是归为黄土、还是去往了极乐,都有可以回来的地方,而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待着,盼望着与她永远、永远相守的一天。   他知道,一辈子相守的日子有多短,世上相爱之人,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   而留下的那个人,还要一个人独自活很久,在没有对方的状态下活很久,见不到,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痛苦难过的时候也无法拥抱,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踪迹。   正因为他对生命的漠然,才更令他,觉察出生命的脆弱与易碎。他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容凤笙有些犹豫,不经意与他眼神撞上,他的眼瞳清澈深邃,像是春天的湖泊,泛起的每一点涟漪,都惊艳无比,令人难以忘怀。她顿了顿,微笑起来,“嗯,好,只要是遗奴的决定我都支持。”   谢玉京即刻起身,“我这就拟旨。”   小指,却忽地被人勾住,他一怔,对上一双含着请求的眼眸。   “遗奴不可以多陪陪我吗?”   谢玉京的指尖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他的手逐渐收紧,收得不能再紧,忽然转向外间,朗声道。   “止喜,将奏折全部搬到含露殿,朕今夜在此处歇息。”   容凤笙得逞一笑。她忽然起身,抱住他的肩膀,将唇印在了他的唇瓣上,谢玉京熟练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容凤笙还不习惯主动,她只是浅浅的啄吻,在他的嘴角流连,于是很快就被他占据了主导。   谢玉京将她的发撩到耳后,然后勾住她的脖颈,深深地亲吻了下去,吮吸她的唇瓣,舌尖探入与她纠缠。清甜的香气在唇齿之间融化开,呼吸亲密地难分你我。   他的唇忽而游离,在细嫩的脖颈处流连不去,激得她浑身轻轻颤抖。   翌日早朝。   皇帝姗姗来迟,臣子照例山呼万岁之后,开始就着昨日、前日、前几日未尽的事宜,争吵起来,吵得面红脖子粗,吵到最后,再例行,请他们的陛下评评理。   然后,臣子们就看见,龙椅上这位俊美无匹的新帝撑着头,垂着眼眸,怔怔盯着膝盖上的手腕看。   谢玉京陷入回忆不可自拔。   昨夜,她一直紧紧地捉着他的手腕,那双潋滟的红唇开合,不住地呓语,遗奴,遗奴。   一声声,余音绕梁,摧魂断魄。   令他神思不属。   直到顾泽芳一声轻咳。   “陛下。”   谢玉京这才慢慢回神,他坐起身子,扫过他们的目光,仍旧是漫不经心的,甚而有些心不在焉,   “朕乏了。既然没有什么大事,那就散朝吧。”   吵得差点打起来的几个臣子,顿时语塞当场。   他们争执不休的虽然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皇帝你这样态度,让他们很下不来台好吧?!   而且,他看他们的眼神,简直令人怀疑,自己在这位新帝的眼中,怕不是与萝卜青菜差不多吧?! 第64章 064 二合一   064   散朝之后, 陈御史怒而拂袖。   “我看陛下,怕是连我等的名字都不记得吧!”   “这倒有些夸大了,”   同行的臣工道, “我听闻在军中时,陛下连一小吏的名姓都能呼得出来,哪会不识得我等。”   那御史撇嘴,不过是表达一下不满, 倒也不是真觉得皇帝昏庸若此。   不过,宫里早早就传出了消息,天子这几夜, 都是在含露殿过的, 这含露殿藏了什么妖孽,大家心知肚明。   要说这当今天子,在政事上,确实没有什么挑得出错处的,只在私德方面,委实叫人诟病!娶谁不好,偏偏要娶自己的继母!昔日, 东宫那环肥燕瘦, 一个都不册封,偏偏要册那一个, 当真是被迷得没了三魂六魄。   陈御史愤愤不平, 那臣工见状,不禁为皇帝说话,   “我说大人,也莫要如此较真。真要计较起来,先帝不也娶了自己的儿媳为妃吗, 再说,温仪公主,不过虚长陛下六载,倒不算相差甚远。陛下虽是真龙天子,却亦是男子,有个一二心喜之人,也是正常的嘛。”   “荒唐,容氏此女,万万不能母仪天下,你难道忘了郗大人那预言了?”陈御史语气僵硬,怒道,“若非陛下性格强硬,老臣纵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规劝陛下将容氏逐出宫去,万不能让那妖妇,危害了我大成江山。”   臣工苦笑一声,“你省省吧。”   御史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散朝之后,皇帝驾临含露殿。   室内没有点灯,一片默默昏黑,他走得近了,方才看见一抹身影,纤细消瘦,蜷缩在榻上,长发在背后铺开,宛如流淌的水墨画,这几日,他没有再给她套链子,限制她的行动,谁想到,她也是哪里都不去,便乖乖地待在这里,等他下朝回来。   谢玉京伸手,就要碰到她的肩,却又生生地顿住。   为什么他会觉得害怕了呢?   他有些不明地看着自己指尖,眼眸垂下,瞳仁中黑沉沉的,沉淀着未明的情绪。   容凤笙翻了个身,便看见了他站在自己榻前,倦意霎时间一扫而空,她连忙坐起身子,眼眸亦是明亮起来,像是亮起的烛火,若是她性子再活泼一些,此时此刻,怕是要直接扑到他怀中了。   “你来啦。”   若是按照宫中规矩,皇后见了皇帝,应当行礼,而后娓娓道出一句,臣妾参见陛下,而不是你啊我啊的,但是谢玉京喜欢这样,他觉得这样很舒坦、很亲密。   “嗯,我来了。”   “给你做了梅花香饼,快来尝尝。”   容凤笙连忙下榻,她端起碟子,放到他面前,淡淡的香气传入鼻腔。   谢玉京却没看那点心,而是皱眉,“你的手指怎么了?”   容凤笙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指尖淡粉色的伤口,愣了一下,莞尔道,“没事,就是摘梅花的时候,被树枝划了一下。”那时候不知怎么,忽地有些恍惚。   没注意,指尖就被一根有些尖利的树枝划了。   不过伤口不大,血珠已经不淌了,也擦过药膏,想必过几日就会好了。   而且就是个很小很小的伤口嘛,又不痛,根本不需要太重视,她这样想着,手指,却被他轻轻捏起来,含进了口腔之中。   手指被温暖的口腔包围的感觉,有点怪怪的。偶尔,还会碰到他软软的舌尖,容凤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玉京垂眸看她,眼神很是纯净。   “不要再受伤。下次这种事交给旁人,好不好?”   不是命令的口吻,却让人下意识想要听从。   “好。”   容凤笙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脸上热热的,反正外面这么冷,她也不想出去了。   “放开了,没有大碍的。”见宫人的视线,时不时扫过来,容凤笙抽了抽手,“快来吃我给你做的点心。好久没做,都手生了。”   谢玉京被她拉着坐下。   “姐姐。”   他似乎对这个称谓上瘾了,看她的眼神透着揶揄。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他点了点那梅花饼。   这些梅花饼上,都画了一个笑脸,憨态可掬。弯弯的眉毛,黑黑的眼珠。   额心正中,还颇为俏皮地,点了一个红点。   “是。”容凤笙坦然一笑,融融若春风。   谢玉京想生气。可看到那抹笑,就算有一点点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他挪了个位置,坐在她身边,与她肩挨着肩。   修长的指尖拈起一块梅花饼,放在嘴里轻轻一咬。然后一口,一口地吃干净了,   “因为小孩子,就是被宠着的,”   容凤笙见他吃完了,将另一块摆到他面前,盯着他,就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一池春水。   “我们遗奴,那么好,又懂事,又聪慧,生来就该得到很多很多人的宠爱。若是旁人有的,遗奴没有。那就让我,来做这很多人,从此照顾你,守护你。”   她拿起帕子,擦去他嘴角的碎屑,“你会像丹灵那般,永不熄灭,”   “人愿君如天上月,我期君似明朝日。待明朝,长至转添长,弥千亿。”   “偷懒,”谢玉京的神色很平静,静静地望着她,额心朱砂闪烁流华,衬得他整个人,有些奇异的佛性。   半点找不出从前的暴戾恣睢。   他嘟囔着抱怨,“连想一句新的都不肯。”   容凤笙失笑。   她的手指放在他手心,轻挠了一下,“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祝福。不过,如今,该由我来为你祈祷。”   她缓缓地合起他的手掌,她的手比他小很多,差点包不住,不过她抓得很紧,合起之后,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就像真的在祷告一样。   她半垂着眼,面容平和,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的不安。他亦是能感受到她的心跳,一声一声,平缓安定,传到他心里。   温暖的气息,喷洒在他指尖。   她温柔的嗓音徐徐响起。   “遗奴,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你是我人世最契合、最烂漫的因果。”   ……   事实证明,人不能,在不做好御寒措施的情况之下,随便外出,容凤笙用自己的身体践行了这一真理。   不过是白日去了趟御花园,摘了点梅花,   夜里,便高热不退。   谢玉京整夜守在一侧。   天微微亮时,他才从她榻边离开,轻手轻脚的,就怕惊扰了她。   过了许久,谢玉京出声问道。   “是不是与施针有关,她变得容易生病了。”   魏宣烨皱眉,“也许,是有一定影响的。微臣先前也说过,人的承载能力,是有限度的。娘娘需要时间,缓解那些情感对她的冲击。”   “朕……是不是错了?”   魏宣烨还是头一次听见,皇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一时沉默了。   只是眨眼间,面前的青年又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缓缓走向药炉,波澜不惊道,   “药给朕,朕亲自煎。”   魏宣烨闻言一怔。   说了注意事项之后,便让药童将药包给了皇帝。   果见,这位帝王拿着扇子,蹲在药炉子边,眉眼低垂,轻轻扇了起来,他一身锦衣华服做这种事,很是有些违和,魏宣烨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   他不禁回想起以前。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随父一起,到过很多娘娘宫中看诊,那位老皇帝风流成性,宠妃生病时,也会搂着温声安慰,可就算再心疼,也不会蹲在地上,灰头土脸的,给一个女人煎药。   因为帝王心里,装的东西太多。   将女人放在首位,那是昏君才会干的事,即便谢絮活着,他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但……魏宣烨再度看了那青年一眼,或许,他跟那位躺在榻上的女子,二人的关系更像是寻常夫妻。   他们根本没有皇帝与后妃的屏障,亦没有主仆的名分。   ……   自从容凤笙生病后,所有事情,都是谢玉京亲力亲为。   正是非常时期,他变得疑神疑鬼,极为缺乏安全感,含露殿的人手,都被他加强了一倍,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甚至上朝也不去了,止喜来催,他立在她榻前好半晌,忽然俯身来抱她,竟是动了带她去上朝的念头,容凤笙觉察到这点,立刻哭笑不得地制止了。   容凤笙拍掉他伸过来的手,力气很小,不痛不痒的,她喉咙一痒,轻轻咳了一会儿,才说,“像是什么话?臣子们在底下瞧着,怕是要在心里骂你了。”   谢玉京却固执地抓着她的手,眼里的意味很执着,容凤笙心里又酸又软,便半支起身,靠近他,轻轻含住了他的嘴唇。   他喉结一滚,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动,虔诚得像是在感受神明的光芒那样。   勾着她的手指,也慢慢地收紧。   亲了好久,才亲得他终于歇了那心思,她长舒一口气,靠坐在床头,握住他的手,轻柔安慰。   “陛下宽心,我会好起来的。”她的脸色,因为生病显得苍白,说话还带着重重的鼻音。   “阿笙。”   这种时候的他,显得好脆弱,像是一只怕被抛弃的大狗狗,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   “你要快点好起来,我真的很担心你。”   “风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陛下不用太担心,快去处理政务吧。”看向不远处堆积成山的奏折,容凤笙微微叹气,推了他一把。   见他不动,手下不禁用了力气,眉间微蹙,“国家之事刻不容缓,怎能因私废公。快去吧,乖。”   谢玉京瞧了她半晌,这才起身。   一旁的止喜连忙上去磨墨,顺便抹了把泪,谁说他们这位皇后是妖后的?   这才刚醒,便催着皇帝去处理奏折,分明是贤后,大大的贤后好吗?!   夜间,容凤笙倏地惊醒。   感觉到身上压着沉重,有人柔软的唇瓣,在脸颊不住游移,从鼻尖,一直吻到嘴角,一下一下,淡淡寒梅香气钻进肌肤,手腕也被人摩挲着,继而十指相扣。   “倘若有一天,我做错了一件事,”   “你会怪我吗?”他低哑的声音传来。   “错的?”   容凤笙想了想,“你为什么会做错的事?”   为了什么呢……   “不想我的公主背负那么多,不想你还惦念着别人。”   我的公主,容凤笙心里笑他肉麻,还有,什么别人,她心里除了他,哪里来的别人。无奈身体没什么力气,又被他亲的浑身发软,感觉到他湿润的唇瓣,一点一点啄吻着耳垂,痒痒的。   他说,“一切,我都会处理好,所以只需要相信我就够了,”   “好,”她困意浓重,嘟囔不清,微微收了收十指,就好像主动与他十指相扣那般,“我相信你。”   夤夜,地牢。   哗啦,隐约有锁链拉动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各种混杂的气味,腥臭潮湿,令人作呕。   一人绑在刑架上,凹凸有致的身躯,彰显出这是个女子。她披头散发,身上血迹斑斑,鞭痕交错着极为可怖。   房门咔的一声响,有人缓缓行近,寒梅香气冲散了那股恶臭。   罪犯微微抬眼。   一抹牙白色,纯洁干净得,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谢清莺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难道因为她要死了,所以才见到了——   “陛下?”   来的果然是陛下,却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陛下。   很快,有人摆好了椅子,铺上了一块锦缎。   来人优雅坐下,额心一点朱砂鲜红,“朕以为,姑姑见到朕的第一面会求饶。”   谢清莺嘴里都是血沫,她呸出一口,蓦地嗤笑。   “真的挺没意思的。”   “谢遗奴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鬼,转眼间就长得这么大了,还知道勾引你继母,诱她与你厮混……仅如此,你命人追杀你恩师,还杀了你的亲爹,啧啧,真是无恶不作。现在呢,又要弄死你姑姑?”   被人当面数落这种种罪过,谢玉京也没有动怒,他双手交叉在膝前,身子微微后仰,莞尔一笑。   “姑姑有什么遗言,可以说说看。”   谢清莺蓦地沉默,脸色有些阴沉,死死盯着这个肤色白净、宛若玉菩萨般的青年。   “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个她,自然是指容凤笙。   她怎么可能甘心,留在谢玉京的后宫呢,容家与谢家不共戴天。   难道,她忘记了容繁衣的死吗,   难道,她都忘记了吗?是了、是了,一定是这个人耍的手段,定是他,让温仪公主忘记了那一切……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谢清莺嘶声追问。   谢玉京淡淡道,   “朕想,没有必要回答姑姑的这个问题。”   谢清莺盯他半晌,蓦地低叹,“你果然,比谢絮还要冷漠、还要残忍,不愧是他的种。”   “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谢恩了。”   谢玉京起身,轻柔微笑,牙白色的衣袍拂过地面。   谢清莺蓦地大笑:   “你要我死,还要我谢恩啊?”   谢玉京的眼眸骤然阴沉,   他不发一语,转身就要离去。   却听见,那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日,她会想起来的。你能瞒她一时,难道还能瞒她一世?!容繁衣是她毕生的执念,她甚至可以为了容繁衣,驱逐你、抛弃你、做下那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她不会为了容繁衣,杀了你吗?”   “谢琼,你这样骗她、瞒她、辱她,等她想起一切的那一天,她一定会为了容繁衣,亲手杀了你!”   “不会有那一天。”   他快步走了出去,牢房轰然关上。只有女子嘶哑的笑声,回荡在夜空,可怖又凄厉。   狱卒不敢吭气儿,皇帝骤然冷厉的气息让人恐惧,他点头哈腰,直到将人送走,小腿还在打战。   谢清莺的声音如诅咒般,不住地在脑海中盘旋,谢玉京一路眉头深锁,回宫之后,便往含露殿去。   却发现,殿中空空如也。   “皇后呢。”   皇帝声线沉怒,宫人跪了一地,惨白着脸,俱都摇头道不知。   眼见着皇帝要暴怒,一抹身影缓步上前,她叫沫喜,素日里与松香走得比较近,恭声道:   “回陛下,娘娘应当在东亭。”   近日是寒食节,皇帝在东亭设宴,举办诗会,顾泽芳等臣子进宫赴宴。   只,谢玉京去了刑部大牢,暂时搁下了此事,他皱了皱眉,想到容凤笙很有可能与那些臣子在一处,莫名有点烦躁,扬手道,   “把娘娘找回来。”   沫喜正要领命,还没起身,又听皇帝清润的声音响起,“罢了,朕亲自去寻。”   ……   容凤笙确实身在东亭。   她拥着一件狐裘,端庄静坐,怔怔看向湖面,无数碎琼飞雪悠然飘落。   女子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眉如远山青黛,目如秋水横波,一点绛红唇珠,鲜艳欲滴。   她装扮得很是素雅,唯独鬓边一支步摇,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华贵非凡。   要说这梁王世子,果然是个混不吝的,哪怕被皇帝封了个将军,亦是拈花惹草、不改纨绔本性。此刻,谢星澜正拉着松香,喋喋不休,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松香连连求救地望向容凤笙。   而方才,亦是谢星澜招呼,非要她们来参加这诗会。   谢星澜年纪小,脸蛋嫩生生的,一双猫儿眼乱眨,星子在里面晃荡,直叫人不忍拒绝。   容凤笙望了望,见亭中一众臣子,多是皇帝内臣,礼部尚书顾泽芳亦是在场,又听谢星澜说皇帝不久亦会至,她想了想,便随着谢星澜进去了。   谁知一进场,几个臣子的脸色,便有些古怪。   容凤笙知晓自个儿名声不好,怕是惹得人家嫌弃了,她淡淡一笑,坦然入座。   一个女子在此,还是皇帝的女人,这些人多少有些拘谨,不复方才的放浪形骸、俊才飞扬。   有个正在吟诗的后生,随意瞟了那静坐的女子一眼,忽然连连卡壳,半天都接不上思绪。   幸而有谢星澜在一边逗趣,场子才没有彻底冷下去。   容凤笙倒是心平气和得很,美目流转,打量着场上众人。   能得皇帝青眼,在座之人的才学、家世乃至相貌,俱都是上佳的。   而其中当属顾泽芳,最是出挑。   此时,这位尚书大人正与人对弈,全然沉浸在棋局之中,一双天生含情桃花眼,便是看着那黑白棋子,亦是情意绵绵。   只周身气质冷峻,很有些生人勿进的气场,饶是如此,光这家世品貌,就不知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梦中人。   还有好几个,应当是东宫的内臣,很是面熟。   这时,有一道声音传来。   “小臣斗胆,可否请皇后娘娘题字?”   容凤笙一看,原来,是方才吟诗卡壳了的后生。   他容貌清秀,有些斯文书生气,神情必恭必敬,脸却有些红。他早就听闻过,温仪公主的书画一绝,早就想一睹风采,只是迟迟找不到机会。   容凤笙看向他双手呈上的画卷,是一幅雪中红梅,走笔极为精妙。   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傲然凌霜的血梅风骨。   她看得莞尔,便点头应了。   提袖沉吟一二,原本,想用最拿手的簪花小楷,只为迎合这意境,便选用了篆书。仔细题好诗句,一看整体效果,倒是颇合意境,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后生探头看来,却是一怔。   “这字迹,”他满脸藏不住的惊讶,声音亦是有些拔高,“难道娘娘——”   他欲言又止,弄得容凤笙一头雾水。   却听他吐出二字,“怡文?”那后生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眼底狂热,“娘娘莫非……就是怡文小师父?”   容凤笙吃了一惊。   随着他这一声落下,好几个臣子听得怡文二字,都静了一静,或起身,或侧目,视线混杂着好奇,震惊,乃至,不可置信。   这……怡文之事,分明只有顾泽芳知晓,怎么。   容凤笙大为困惑。   不由地将眸光移向,那同样放下手中棋子,怔然看来的青衣男子。   那后生却是将画卷直接亮到顾泽芳面前。   “泽芳你快看看,这与那本怡文小记的字迹,是不是一模一样?”   顾泽芳桃花眼轻眯,似乎是在辨认,半晌点头,“确是……出自一人之手。”   顾泽芳都这么说,那定是没有假了,众人顿时围了上来,宛如发现了新大陆。   容凤笙并不知道,怡文这个名字,在这些文人圈中,已经小有名气了,其实,这也是一个意外,是顾泽芳的恩师,一位当世大儒,在作客顾府时,发现了顾泽芳珍藏的一些佛经,上面就有她的手记。   那位大儒看过之后,先是盛赞这书法之美,又觉其中字句,极富禅机,妙不可言,一时十分推崇。   并极力支持顾泽芳,将这位“怡文师父”的言论或收集、或临摹出来,流传于世。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位传闻中,早已脱离红尘、四处云游的怡文师父,竟然……是当今皇后?!   场上,不乏读过怡文小记,对著作者十分喜爱之人,顿时傻了眼……   没想到,他们日夜研读小记、狂热追捧的怡文本人,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顿时,窃窃私语响起。   “怡文竟是个女子?”   “不可能吧……”   “可这字迹,分明就是……”   顾泽芳上前,长身玉立,拱手道,   “没有过问娘娘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将娘娘的墨宝流传,还请娘娘治罪。”   立刻有同僚为他说话,“启禀皇后娘娘,顾大人亦是不知怡文就是娘娘,是以,才自作主张地整理了小记,娘娘千万不要怪罪。”   看来,顾泽芳在这些臣子中的人缘极好,是以众人这样维护于他。   不过,话都让他们说了,她说什么。   容凤笙叹了口气,“顾大人有心了。”   她知道,顾泽芳顺水推舟帮了她,这小记,到底有他的一份心意。   虽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曾经年少无知的言论,居然就这么被流传出去了,想想到底有几分窘迫……   但这也是为挽回她那糟糕透顶的名声,尽了一份力,她不是不知趣的人。   再说,怡文的身份,也是她自己暴露的,怨不得顾泽芳。   “本宫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当时少不更事,言论多有不妥之处,承蒙各位大人抬爱。”   她谦逊有礼,向着诸位臣子作揖。   与传言中,那蛊惑君王的妖后,半点不一样。   众人得了如此重礼,心里最后一点芥蒂,顿时都消除了,纷纷回礼。   “娘娘言重了。”   “是啊,万万没想到,娘娘便是怡文,臣素日就喜欢读娘娘的小记,尤其是那一句……”   宛如打开了话匣子,一时间热闹无比。   “娘娘,”   容凤笙才坐回去,便有人缓缓行至面前。   清新的草木香气传来,抬眼,顾泽芳那张冷峻中又有几分温和的脸庞,映入眼帘。   “不知微臣可有幸,请得娘娘的墨宝。”   容凤笙一怔,随即一笑。   “大人不必如此多礼。”   她心怀感激,便为他提了一行诗,中规中矩,却写得认真。   她沉吟时候,喜欢将笔头抵在下巴处。   侧颜白净,长长的睫毛卷翘,鼻骨纤细,弧度优美挺拔,美得令人心颤。   夕阳笼在她周身,像是落下了点点碎金。将笔搁下,她的视线转来,正好与他撞了个正着。   这一刻,二人俱是一怔。   “微臣可否为娘娘摹像。”   顾泽芳脱口而出。   容凤笙瞪大眼睛,男子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蓦地一白。   “微臣失礼了。”   他后退一步,长长作揖。 第65章 065 二合一   065   这时, 谢星澜却凑上前。   他笑嘻嘻地说,   \"早有耳闻,顾大人长于丹青, 比宫中的画师还要出彩,就让顾大人为娘娘摹一幅像,也让小臣见识见识。\"   “是啊是啊,我们也想一睹顾大人的技艺。”   礼部尚书亲自为皇后画像, 这种事,倒也算得上美谈一桩,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顾家嫡子, 有助于助长声望。   而且, 容凤笙想到,在大菩提寺之时,这位顾大人便说要送自己一副画像,今日,倒也算是补上了,她蓦地一叹,今儿本就是君臣诗会, 众人各展所长, 若是百般推诿,反而显得矫情。   于是, 她便坐了回去, 嘴角淡淡噙笑。   “那便有劳顾大人了。”   顾泽芳一怔,垂手静默片刻,刚要唤小竹准备,谢星澜已然为他将笔墨备好。   他铺开宣纸,凝目向那静坐的女子望去。   夕阳下, 佳人秀美如画。   忽地,一只蝴蝶,飞进了亭子。   它颤巍巍的,蝶翼呈现剔透冰蓝,尾端染紫,极为美丽。   如今寒冬时节,本不该出现这生灵,只附近有暖房,里面培育许多,春夏之际的花草,时常散发幽香,这蝴蝶,许是被里面的香气吸引而来。   那蝴蝶缓缓飞过女子眉心,蝶翼翕动,停在乌黑的鬓边,倒像是独特的妆点。   女子身后,是一脉江水,波光粼粼。熔金般的余晖铺洒,蜿蜒到她裙摆之上,开出金灿辉煌。   她正襟端坐,微有凉风,吹动她垂拂在地的大袖。   那袖头覆了一层滚雪细纱,撩起来飘飘拂拂,轻得像一场梦。   指尖如兰花几瓣,静静扣在膝头,白皙纤美。如此光影,如此佳人,风情与温柔共存,美得叫人窒息。   不少臣子在心底暗暗感叹。   怪道两朝帝王,都为这女子如痴如醉,这般美人,不必入画,便已经是一幅画。   顾泽芳只浅浅勾勒了一个影子,便再动笔不能。   他低垂眉眼,手腕悬停在半空,迟迟不落,如玉的指尖,按在纸页一角。   笔尖垂着一滴墨,忽然,   滴答,绽放在雪白的宣纸之上。   也骤然拉回了他的思绪。   见他如此,容凤笙微感困惑。   “朕来晚了。”   就在她要起身查看之时,一道冷淡清润的嗓音,打破了气氛的凝滞。   “让众位爱卿久等。”   众人顿时起身。   年轻的皇帝缓缓踏进,身后若干宫人,毕恭毕敬。   他白袍乌发,戴着二十四梁通天冠,玉簪导挑朱红组缨,垂挂在胸前,繁复而冲淡了五官的精美,显出几分凌厉漠然,贵气逼人。   只是单看那双眼,幽深如寒潭,叫人亲近不得。   众人上前,下跪。   “微臣拜见陛下!”   无人敢与天子对上视线,除了容凤笙。她安静地立在众位臣子身后,细细打量他。   青年肤色白净,额心点缀朱砂,恰似雪地红梅,一望无际的空白中只余一点鲜红。从来就没有变过。   自他进场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便被他吸引,移不开了。   脑海中,忽地蹦出一句诗。   满堂兮美人,吾独与余兮目成。   容凤笙蓦地莞尔。   遗奴真是从小到大,标准的美人坯子。   皇帝微笑着扫过众臣子,嗓音温和。   “都平身吧。”   他的目光,只在她面上微微一顿,便安静地移开了。容凤笙有些不解,怎么,是心情不好?   “臣妾见过陛下。”她主动上前,弯身一福。   谢玉京却路过她,径直坐下。   容凤笙眨眨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方便问,她默默转身,坐在了皇帝的身侧。   皇帝与臣子寒暄起来。   她坐得无聊,便去看旁边角落里摆放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株梅花,颇有风骨。   她看得入迷,谢玉京忽地捉了她的手。   容凤笙一惊,扭头看他。   他垂眸,啧了一声,有几分冷淡。   容凤笙搞不清他发什么病。   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指尖上,有几点墨渍。   定是方才写字,不当心沾染上的……   她刚想解释,一条手帕便覆上她的指,谢玉京低垂着眉眼,包住她的十指,捧在手心,认真地擦拭。   干燥的丝帕磨着肌肤,即便是质地柔软,也因他的用力而泛起了疼。   她能察觉到他的怒气。   ……为什么,因为她弄脏了手吗?   “皇后真是大方,旁人一字千金,皇后倒好,什么人都能拿到皇后的墨宝。”   他嗓音清冷。   “……”原来是因为这个,她还当是什么,“你臣子的画好,我不过写几个字,又不劳神,不碍事的。”   谁知,谢玉京眼里的冷意更浓了些。   他将手帕揉了揉,随意扔在一边,这次没再理她。   容凤笙觉得,他肯定是吃错药了。   臣子们面面相觑。   自打皇帝进来,与皇后之间的气氛,就有些不大对。   有个臣子偷偷打量,见皇帝与内臣说着话,可那脸色漫不经心的,明显,心思不在这处。   陛下与皇后娘娘……闹别扭吗?   怎么瞧着,同他与自家娘子赌气,这么像呢。   有人奏琴。   琴声幽幽,引人入胜。   很快,就将容凤笙的思绪给吸引住了。   一曲终了,她抬眼,环视一周,不禁在心中慨叹。   谢玉京这皇帝,做的挺舒服,不仅省事,还养眼。   手底下的几个臣子,能人颇多,对于朝政之事,她方才听了几耳朵,见地独到、颇有抱负。   不仅如此,对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还一个比一个亮眼。   听说,平日里多瞧瞧美人,可延年益寿呢。   这时,宫女鱼贯而入,上了酒水点心。   其中,有一碟椰丝奶糕。   她藏在袖口下的手,微微一动,默默看了好几眼。   却顾忌着皇室威严,没有伸手去拿。   这东西易掉渣,到时候吃得身上、嘴上都是,也太不体面了。等宴会结束,再让松香给自己捎几块吧。   她别开眼,强迫自己不去看它们。   这时,一只骨节皙白的手,递到了她的唇边。她皱了皱眉,闻到浓浓的奶香气,一看,谢玉京手里,捏住一块白胖的奶糕。   他眼眸如深碧月亮,默默地注视着她,有几分休战的意思。   容凤笙看看他,又看看他指尖那糕点,   本来,她很想有骨气地扭开脸,只是,她原本就很喜欢甜食,又被那奶香气勾得不行,肚子里馋虫大动。   不禁张嘴,咬了一口。   默默咀嚼着,糯米的清甜,与浓郁的奶香,在舌尖爆开,幸福得足以忘记一切烦恼。   耳边传来青年的轻笑,须臾,她感到冰凉的指腹抵在她唇角。   “吃个东西都能吃到脸上。”   他靠得很近,呼出的气息拂在她面上。   这姿态太过亲昵,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容凤笙的脸腾的一红,就要扭脸躲开,却被他按住脖颈。   他眸底漆黑,像是有无限的吸力,引得人不住下坠。   嘴角被他轻轻蹭过,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捻动得微微张开。   红润的唇瓣开合,齿如含贝。他眸色一暗。   容凤笙脸上更热,连忙别开视线,这人怎么回事,擦个嘴巴都这么情.色。   见他指腹沾着碎屑,容凤笙找自己的手帕。   却见他将手指放在嘴边,舔去了碎屑,动作自然地好一会儿,容凤笙才缓过劲来,愣在了那里。   他方才可是擦过她的唇,居然就这么吃下去了,这搞得就像是当着大家的面亲……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炉上的一壶水,一会烧开,一会冷下去了,又再度烧开。   谢星澜道:“咱们陛下跟娘娘的感情真好啊,你说是不是,顾大人。”   此话一出,顾泽芳眸子黯了黯,却没说话。   谢玉京却含笑道,“对了,方才朕好像看见,顾大人要给阿笙画像。”   “既然大人要画,不若,把朕也一同画上吧。”   容凤笙的手指被悄然捏住,十指相扣。   她的身子,也被他轻轻往身边揽,在旁人眼中,就好像她故意,往他怀中钻似的。   容凤笙咬了咬唇,却也没抗拒。   顾泽芳看了看案上宣纸。   他手腕稳当,重新执笔,在墨中饱蘸一笔,他低着头神色不明,闭了闭眼,落下第一笔。   画成,由止喜呈到皇帝面前。   谢星澜是皇帝跟前红人,耐不住性子,先看了一眼,摇摇扇子,赞叹出声,“大人果真是画技超绝,简直栩栩如生、宛如活人一般。”   可不就是活人般,尤其是画中那女子,顾盼神飞,眉眼间的情态,真真是一比一地还原出来了。也不知,是在心里临摹过多少遍,才能画到如此程度。   皇帝淡笑着,“是不错。”   容凤笙的视线,却不在自己身上,她打量画中那俊美无俦的青年,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主动道:   “顾大人,可否将这幅画像赠与本宫?”   顾泽芳一怔。   他立刻垂下脸,弯了弯唇,嘴角的弧度很淡,   “那是自然。”   “微臣画了这像,原本就是打算送给娘娘的,又何必娘娘亲自来讨。”   “那就多谢大人了。”   画上新墨未干,她只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起来。   众人便各自入座。   谢玉京注意到,她竟一直在看画上的自己,目不转睛的。   不禁有些不悦地眯起眼,“怎么,真人在这里不看,偏要看画上的。”   没听到回应。   谢玉京微恼。   掰正她的脸,两根手指夹着她的下巴,漆黑的眸光对上她的,里面的意味,颇有些冷淡。   容凤笙被他大胆的举动给弄得心惊肉跳,   这里还有这么多人,他就这般……   “陛下,”忙从他的魔爪中脱出,她微有赧色,侧了侧身。   “我在后宫,陛下要处理朝事,总是不能时时见到陛下,有个画像,也是好的。”   她声音轻得很,谢玉京蓦地低笑。   “可是,朕不喜欢他画的,朕要阿笙给朕画,你不是也会吗。”   “好不好?”他忽然贴在她耳边,气息洒遍每个角落,低哑撩人,“你若是不允,朕便在这里亲你。”   容凤笙深知他秉性,绝对不是开玩笑,连忙点头。   一幅画而已,说真的她还没有画过遗奴呢。   谢玉京瞥了一眼桌案,倏地指骨微曲,轻刮她的脸颊,“朕不要这种,朕要画,抱着阿笙的。”   容凤笙的脸腾得红了个透,差点蹭地站起来,她咬牙低低出声,   “你成何体统。”   堂堂皇帝,堂堂皇帝怎么可以……画那种东西。   “不可以吗。”   他有点无辜,长长的眼睫垂下,又看来,眸里清澈。   丹青乃是风雅之物,怎么用来画那种……呢,容凤笙十分不能接受,耳尖亦是火辣辣的,她不是单纯的十几岁小姑娘,哪里不知道,他的抱,可不是单单抱的意思,她真想撬开看看,他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什么。   “可我觉得,阿笙也是很期待的,”   他再度附耳过来,“难道不喜欢朕抱你吗?”   容凤笙不知怎么接他这话。   她轻咳一声,视线飘忽,“再说罢。”   这种挑战底线的事情,她暂时还做不到。   谢玉京挑眉。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划破天际。   “你是何人?!”   一阵骚乱传来,蓦地,一人披头散发,闯了进来,只见他衣衫褴褛,身上还有许多刀伤,血迹斑斑,扑跪在了谢玉京脚下。   “陛下,求陛下开恩!”   “求陛下赦免追意公主死罪!微臣愿做牛做马,供陛下驱策!”   不少羽林卫匆匆走进,见状都跪在了地上。   “无巳,你是怎么让人闯入这里的?”谢玉京的嗓音清清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喜怒。   无巳低声道:“属下护卫不力。惊扰陛下,娘娘各位大人,是卑职失职。”   那人见求皇帝无用,立刻转移了目标:   “皇后娘娘!”   “求皇后娘娘,救一救追意公主!”   容凤笙还在想这追意公主是何人,就感到裙摆一重,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裙摆。乱发之下,是一张年轻的脸,他似乎是用尽了浑身力气,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也满是哀求。   谢玉京眸色徒然阴戾。   谢清莺死到临头,竟然还有旧部强闯宫禁,为她求情。这位半路发家的公主,比他想得还要有势力。   看来,这宫廷是时候血洗一番了。   容凤笙微怔。   许是,此人眼中神色,实在太过哀恸,太过绝望,她不禁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而且,这追意公主的名字,她听着感觉十分熟悉,许是自己的故人……或许,与那段被她遗忘的记忆有关?   容凤笙刚想说话,忽见寒光一闪,她的眼睛,蓦地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捂住,世界陷入黑暗。   惨叫声响起,裙摆上被牵扯的感觉消失。   覆盖她视线的手,终于缓缓移开,容凤笙垂眼,地上只有一滩血,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干净。   就好像,刚才那个人的出现,只是一场梦境。   她呆呆地跌坐回座位上,浑身紧绷,后背湿透,心脏跳得几乎蹦出来。可淡淡的血腥气,又暗示着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为什么,有一种,被厚厚蚕茧包围的感觉?   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容凤笙浑身动弹不得,手指紧紧抓着座位的扶手。   倏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皇帝俯下身,伸着袖子,给那女子将鞋面上的血迹一一拭去。他垂着眉眼,虔诚得像是信徒,在拂拭神女像上的灰尘。   众臣默跪于地。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新帝的残狠暴戾。   方才,他一剑便将那狂徒的指骨斩断。不需吩咐,便有羽林卫上前,将之捂嘴拖走。   可此时此刻,又若无其事地托着女子的脚,为她擦拭上面的血污。   盛宠至此。   ……   追意公主。   这个封号,在脑海中没有任何对应的面孔,干干净净,宛如世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你不要杀她。”   容凤笙皱眉,她总觉得这个追意公主很重要,决不能死。   谢玉京的脸色扭曲了一瞬,恶鬼般可怖,再抬眼时,温柔得像是月光,“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她?”   牙白色的衣袍盖住她的手,谢玉京长睫微阖,淡淡的光影落在他眉间。   “因为他偷了朕的宝贝。”   宝贝?难道还是传国玉玺不成?容凤笙暗暗嘀咕,什么样的宝贝失窃,竟要人用命来偿。   “若只是因为此事,陛下何不宽仁一二?”她反握他手,“我不愿陛下……再造杀孽了。”   谢玉京似乎嘲弄,“朕连先帝都杀了,还怕多一个区区的公主。”   容凤笙心脏一紧。   时至今日,还是不能坦然听他提起弑父一词。   这是大罪业,将来,要堕无间地狱的。   可看他神色,知劝不住他,她深深一叹,也罢,到时,她陪他就是了。   “陛下方才的举动,有失君威,下次不要了。”   她是指,当着众臣面,拭去她鞋面血迹一事。   “血很脏,不是吗?”   “你是皇帝,臣子见你这般……”   却被他打断。   “你是朕的妻子。皇帝宠爱妃子,才叫昏庸。朕宠爱自己的皇后,不应当是躞蹀情深,众望所归吗。”   他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她找不到理由反驳,容凤笙只好苦笑了一下,妥协地轻叹。   “只能私底下这般。”   谢玉京答应得好好的。   可没有想到,第二天就故态复萌。 第66章 066 三合一   066   容凤笙没想到, 会在御书房的内室中醒来。   谢玉京俯身握住她的手,低低的声音传来,   “醒了?”   他将茶杯喂到她唇边, 很是体贴地扶着她的肩膀。   容凤笙僵硬不能动弹。   她看到在他身后,放着一扇屏风,屏风之后,几个人影, 依稀是顾泽芳几个臣子。   堂堂皇帝,召集臣子议事,皇帝却隔着一扇屏风, 与女子形容亲密。   若是被看到, 该怎么想?   那可都是皇帝的股肱之臣。   谢玉京却不在意,拈起了一个红果子,慢条斯理剥开,送到她唇边。   “这是从岭南运来的荔枝,你尝尝。”   正在奏禀的臣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恰好掩饰了他的声音。   容凤笙把头偏到一边, 无声拒绝他的投喂。   这种事,不能开了先河, 若是有了这次, 便会有下次。   她心里着实是有些恼的。   那日,他分明答应得好好的,绝不会,再当着臣子的面,做这样举动。   原来都是诓骗她的罢了?   容凤笙心里堵着气, 便冷冷将脸别开,不作理会。甚至想即刻起身,从这里出去。   谢玉京按紧她的肩膀,无声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眸里,翻滚着她看不清的情绪。   伸出的手,亦是执着的很,香甜的果肉擦过唇瓣,透明的汁液流下。   眼见着是她不吃,他就不会将手移开。   容凤笙泄了气。   她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他,这人没脸没皮惯了,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无法无天,如今当了皇帝,又哪里会在意这些规矩条框?   她一口咬去,带了几分恼怒,差点咬到他的手指,却被他躲开了。   一口咬开那肥美的果肉,汁水四溅。   太甜了,甜到后味都有些泛酸。   “甜吗?”   她胡乱点了点头,推开他就要起身。   却被他紧紧按住。   “我尝尝。”   随着话音落下,一只手,便扣住她的后脑不令她挣脱,柔软的唇瓣压下,碾过她的唇舌,掠夺她的气息。   看着压过来的这张脸,容凤笙瞪大双眸,荔枝的甜气在齿间,碾碎成了汁。   她愈发喘不过气来,拼命遏制自己发出丢脸的声音。   他这是……要坐实她妖孽的名声。   容凤笙心里有些凉。   昨儿在东亭露面,那些臣子对她的态度,容凤笙能感受到,是有明显的好转的。   若是今儿,叫人知道是她在这与他荒唐,怕是再没了转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还怕自己的名声不够差吗?   容凤笙实在不理解他,却摆脱不得这个强硬的吻,她心里气极,又顾忌着外间有人,不敢发出声音,忍得眼中含上了泪,身子轻轻颤抖。   趁他勾缠得正起劲,容凤笙眸底冷意绽开,狠狠咬上他的舌尖。   他顿了一顿,却因为血腥的刺激,回以更加粗暴的对待,几乎,将她的所有声音都吞咽下去,愈发将她往怀中搂紧。   她抓着他的衣领,随着时间的推移,分不清是抗拒还是迎合,大脑中一片浆糊。   即便分离,嘴唇和脸庞都是火辣辣的。   她瞪着他,平息着胸口起伏。却见他伸手,帮她理了理衣领,忽地俯身,埋首在她颈侧。   容凤笙大气不敢出,侧了侧身,紧张地注意着屏风后的动静。   隐约声音传来。   她能够分辨出,有一道清冽嗓音,独属于顾泽芳。   臣子们正在商议关于除祟的事宜,因前几日容凤笙的风寒,封后大典推迟了几日,便赶上了除祟大典。   有人提议,将二者一起举行。   暖暖的呼吸喷在颈侧,他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容凤笙便决定躺尸,一动不动。   外间的臣子道:“陛下意下如何?”   容凤笙心想,还意下如何,估计根本就没听。   谁知,谢玉京却是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了。   既不气喘,也不脸红,十分自然,只语气有些闷闷的喑哑。   他说话的时候,唇瓣翕动,在她的颈侧肌肤上辗转,痒得不行,间或还有微微湿润的感觉。   容凤笙睁着眼,放弃了挣扎。   明明方才还跟她吻得难舍难分,没想到,臣子说的什么都记得清楚,真就耳听八方,她都不知,是该恼该笑了。   谢玉京这个皇帝是昏是明,她看不明白,但她这个皇后,怕是要被冠上妖后的名称,洗不干净了。   她有理由怀疑,谢玉京是故意的。   谢玉京撑起身,指尖,在她潋滟的红唇蹭过,那神态活脱脱一个昏君。   顾泽芳出门之时。   有一位老臣,重重哼了一声,整张脸都是青的。   “成何体统?!”   动静之大,他们自然是听见了。   那可是在御书房,君臣议事之处!   皇帝就敢如此胡来。这与他胡来的女子,不用说都知道是谁。   后宫中,只有那一位红颜,自从新帝有了这位后,旁的人,那是统统不放在眼里。成日里就往含露殿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含露殿,供着他祖宗。   “当真是妖孽,迷得新帝连体统都不顾!”   顾泽芳半敛了目。   他们这位陛下,还真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往常,在地牢之中,罪臣之身,便是桀骜难驯,如今做了天子,怕是这些世人眼中,森严不可违的法度,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顾泽芳走到一半,忽地一顿。   “顾大人怎么了?”   “书卷。一时不慎,忘在了御书房,大人先行吧。”   他歉意一笑,折身回去。   只是,临到门口,他的脚步僵在了那里,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   有女子的软言传来。   “谢玉京!”   她忽地厉喝。尾音却带了丝颤。   顾泽芳下意识往前。   他透过门缝看去,明黄纠缠着雪白,后面依稀是一张书桌。   一只修长的手拂过,噼里啪啦,笔砚滚落。女子脚步急促,被抵在了桌案之前,惊呼声伴随着低.喘。   那雪白的裙摆被人撩起。   尽管立刻闭紧了眼,他依旧是看到了。   小腿笔直纤细,肤色白的晃眼。   宛如窗前第一抔雪。   顾泽芳耳朵泛起红色,一路蔓延进脖子根。   只是,心里沉甸甸的又是什么。酸涩不住蔓延,惹得男子眉眼更冷、更沉,愈发令人不敢接近。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冷,转身才发现,空中飘下了蒙蒙细雪,   顾泽芳抬步欲走。   却见一男子,从影壁处缓缓行来。   紫衣,乌发。   他皮肤极白,周身仿佛笼罩着圣洁的光晕,迈出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一点雪晶化在他额心,转瞬即逝,映衬得那双眼更冷、更澄澈,不似凡俗。   郗鉴雪?!   他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顾泽芳皱眉,就见郗鉴雪好似没有看见他一般,将手放在了书房的门上。   他对里面传来的声响,充耳不闻,手下就要用力,顾泽芳登时大惊。   他冷汗都下来了。   “郗大人,借一步说话。”顾泽芳手搭在他肩膀上,声线压得极低,将他匆匆拉到一边。   新帝喜怒不定,若是叫他撞破了那一幕,将郗鉴雪杀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顾泽芳却更担心,此事传出,会令怡文落入更加难处的境地。神官之死,会激起多少人的愤怒,难以估量,届时局面不可收拾,怡文危矣。   迎上郗鉴雪困惑的眸光,顾泽芳回神,轻咳一声。   “大人极少入宫,不知这次,是为了什么?”   郗鉴雪眸子浅淡,嗓音空灵:   “卦象有异,臣要禀告陛下。”   “不妥。”   “为何不妥?”   “你进去就会掉脑袋。”顾泽芳只好委婉地说。   “祖宗规矩,不杀神官。”   郗鉴雪转身就走。   顾泽芳虽然也觉得,这件事很荒谬。   但,跟此人解释不通。   凡是神官者,皆为童子身,一生不开情窍、不涉红尘,郗鉴雪是古往今来最合格的神官,他不通世俗,不懂常理,不知揣度君心。   “总之,你就是不能进去。”   “事关国本。”顾泽芳添上一句。   “国本?”   “皇嗣。”   郗鉴雪盯着他看了会儿,似乎在想,这跟皇嗣有什么关系。他依旧不理解,却只淡淡垂了眸。   “好吧。”   就这么信了?顾泽芳若有所思地看着郗鉴雪。   郗鉴雪却向着书房的方向站定。   “我便在这里等等。”   碎雪落在他的官帽上,融了进去,他白皙的额角落下几缕银丝,粲然亮润。   “顾某一直想问问神官,大成气数将尽,可是真有其事?”   顾泽芳忽然开口。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挑衅之意。   郗鉴雪语气不明道,“越是知道得多,对天就应该更有感激、敬畏、恐惧之心,是以对顾大人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顾泽芳道,“天意以人为成就,那是因缘,也许人成,那是天命所摧而成吧。”   他眸子含笑,只是深处却是冷的,“都说郗大人于推演之道,极为精通。那么,郗大人算不算得出,顾某的死期?”   郗鉴雪忽然转头。   他眼眸空灵,带着不属于尘世的气息。   衣袖一展,将一直抱在怀中的东西亮出,“顾大人请看,我的卦是薄竹片所制,上书伏羲六十四卦。但这一卦,恕我不能为你测算。”   “你心不诚,则卦不灵。”   顾泽芳愣了愣。   片刻之后,他濯然笑道:   “顾某不问鬼神,只问苍生。”   ……   容凤笙是被气走的。   她是没有想到,谢玉京是越来越过分了,在御书房就要对她乱来,尽管,此刻臣子们都已经走光,但容凤笙忘不了,前一刻,他还将她压在榻上,背着众人亲吻。   跟她说好的,全都不作数,他这个君王,当的是不是有些太没威信了点?   偏偏谢玉京还顶着半张脸巴掌印,眸光魅惑,舔着唇角的血丝对她笑,   “就是对着你,我忍不住啊。”   没有半点悔改之心。   容凤笙深吸一口气,步子都放快了些,走过一株梅花,却见一紫衣之人巍然伫立。   钦天监,郗鉴雪。   容凤笙有些惊讶,更多的则是忌惮。   关于这位郗大人,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她还记得他一字一句,要求谢絮处死自己。   他的脸庞极为雪白,皮肤光滑,身上有种冰冷的神性。丝缕银发,从官帽中漏出,却不显得苍老,反而神秘惑人。   且眼神,极为空灵澄澈,看她的眼神,与他刚才看那朵梅花,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的视线交汇。   容凤笙摆过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公主。”   她一怔,好久没人叫过她公主了。   那嗓音空灵得,宛如世外之境的梵唱。   “你不能做皇后。你若做了皇后,大成必亡。”   她忽然好笑。既然这人摆脱不得,那她就迎难而上。   “怎么,难道我还会谋权篡位?”   郗鉴雪脸色如常,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发生改变。他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你有两个选择。”   他像是雪山尖不可攀折的雪莲,眸底不带丝毫温度。   “第一,自尽。”   用如此口吻,说出让人去死的话,这位钦天监当真是不世出额奇葩。容凤笙心里徒然恼怒,声音却温柔起来。   “第二个选择呢?”   郗鉴雪顿了顿,缓缓吐字,“跟我走。”   “……”   跟他走?   不是她听错了吧。   容凤笙还在震惊,就见这个冷冰冰的钦天监,将手伸了出来。   他的手生得很漂亮,那种不沾阳春水的漂亮。与遗奴拿剑的手不一样,他皮肤好得像是能反光。   然后,他将手腕一转,似乎不想令她触碰他的肌肤,只打算让她牵袖子。   “……”   紫色的绸缎华美如水,上面绣着几只银蝶,刺绣精致,竟是有几分女气,但他修长高挑的身量,还有凸起的喉结,都证实,这是个男人无疑。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   这位郗大人,是在撬谢玉京的墙角?   “走?去哪里?”   容凤笙不可思议,   胆大包天如此,令人佩服。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男人的眼底,并没有丝毫的情意,仿佛他做这个动作、说这种话,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罢了。   “去世外之地。”郗鉴雪说。   他嗓音空灵如梵唱,听得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世外之地?”   容凤笙噗嗤笑了,她拿袖子掩着唇,淡淡看着他,“郗大人莫不是神官当久了,竟觉得自己也是神仙了吧。”   郗鉴雪抬起的手放下,他眼底没有丝毫恼怒,好像还认真想了一会儿,   “不跟我走的话,是选择了第一个吗?”   容凤笙觉得这个人古怪极了。   他好像,一点察觉不出旁人对他的喜恶,甚至有些自我过了头。   遗奴亦是对情感迟钝,很难体会旁人的痛苦与快乐,但,这两种感觉不一样,郗鉴雪给她的感觉,更像是……木头,对,唯有木头,可以形容这个神官大人。   实打实的木头美人。   木头美人说,“我听说,人死的时候会疼,如果你是怕疼,我可以帮你。”   死死死。   “总叫旁人去死,你怎么不去死一死?”   容凤笙第一次这么恶毒地对人说话,良好的教养,在此人面前,灰飞烟灭。   对于一个想取自己性命的人,她不必以礼相待。   郗鉴雪忽地扬起了手,容凤笙往后一退,难道他还想在宫里杀了她不成?   却听他喃喃道,“你留在皇宫,会为害苍生,你是异数,不得不清除。”   一个两个,都要她死。   容凤笙沉下脸来,转身便走。   谁知,郗鉴雪竟是飞快便到了她面前,一手便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容凤笙连连后退,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她咬牙看了看四周,这时才发现,身边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心下急跳。   不对,不该如此,至少,也该有一个宫女侍卫,可眼下看来,四周空无一人,像是在一个独立的空间一般,难道这个郗鉴雪,真有什么沟通鬼神、分割阴阳的实力不成?!   她的手死死抠住他的小臂。   盯着这木头的双眼,容凤笙恐怖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人什么都不要,他只要她的命。   指甲深深陷入他的小臂,脸庞逐渐涨得通红,就要濒临窒息,袖子里却滑出什么,咕咚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块蓝玉髓静静躺在雪地,散发出幽幽荧光,它雕刻成须弥胜境,约莫拇指大小。   窒息感倏地褪去,容凤笙半跪在地,捂着脖子咳嗽着。   眼前,映入一只雪白的靴子。   “这是师兄的信物,为何会在你这里?”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容凤笙皱眉,师兄?什么师兄?   郗鉴雪吐字轻缓,“他为何将此物托付于你?”   趁他蹲下身,来拿这东西的时候,容凤笙先一步,将蓝玉髓拾起,紧紧捏在手中。   这是她前几日在妆奁盒中找到的,看上去极为珍稀,便随手揣在了身上,总觉得,跟自己丢失的记忆有关,虽然说要放下,但这几天以来,不论是做什么,心中总会有空缺了一块的感觉,让她有些浑噩。   所以有可能,她还是要将这段记忆寻回,摆脱这种令她不太愉快的状态。   不过,郗鉴雪说师兄?   他不是钦天监吗,哪里来的什么师兄?   “此物乃是云寰独有,世上无处能寻……”   就像方才掐着她脖子,要将她弄死的人不是他一样,郗鉴雪嗓音空灵,脸色平静。   容凤笙本想跟郗鉴雪算账,听到那两个字,蓦地顿住,云寰?什么云寰?   却见郗鉴雪飞快地在地上放置了一些竹板,而后测算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郗鉴雪的呼吸徒然变得急促,容凤笙看到一颗汗珠,从他额角滑下。   “师兄出事了。”   “你师兄到底是谁?”   “季无赦。”郗鉴雪薄唇微动,吐出三个字。   季无赦,季无赦……容凤笙猛地想起,对,季无赦是遗奴的师父,当初,还是她替遗奴送去的拜师礼,请求他教授谢玉京武功。   可,为什么季无赦的东西,会在她手里?   他们见过面吗?为什么……?   脑海中,徒然蹦出一个名字。   “念衣。”她不自觉竟是低低念了出来。   这两个字,几乎是立刻间,就令她联想到了另外两个字——追意。   追意……追、意。为什么想到这个字,心就会发痛。她按住心口,像是被一根针狠狠刺入。   郗鉴雪忽然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被蒙蔽的可怜人。”他用一种,洞察了一切的语气说道,嗓音淡得像是烟尘。   他的指尖伸出,蓦地在她太阳穴上一点,容凤笙感觉眼前黑了一瞬,惶惶然如身处虚空。   她眼前,蓦地出现一个画面,密林青翠,马车之中,有人遥遥地冲她挥手,笑意温婉。   “此去山高水长,阿姊保重。”   她小腹微凸,似身怀六甲。   顾仙菱。   容凤笙为脑海中,接二连三出现的名字,而感到震惊。她揉了揉额头,惊疑不定:   “你对我做了什么?”   郗鉴雪道:“只是让你想起一些东西。”   难道,这就是她缺失的那段记忆?竟然只是一个怀孕的女子?   不,不对,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容凤笙蓦地想起那个追意公主。她眉间紧皱,脸色隐隐发白。谢玉京不会已经将人杀了吧?   她得找到人,亲自问一问。   可是,找谁呢?容凤笙开始审视自身,这才发现,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东西,她的一切,都系于谢玉京之身。   就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她猛地反应了过来。   难道,谢玉京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他想让她,彻底失去一切牵绊,或者说,助力。   迢迢的失踪,在众臣子之前肆意妄为,某段记忆的缺失,还有……追意即将被处死……容凤笙心惊胆战地发现,自己竟是止不住地开始怀疑他。   见女子气息起伏不定,眸中一时惊,一时又疑。郗鉴雪却固执道:   “给我。”   他指的是她手里这块蓝玉髓。容凤笙蓦地一定。她上下看了这人一眼,忽然绽放一个温和的笑,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你说,若是我当上皇后,那么大成的气数便会尽。意思就是,只有成为皇后,这个预言,才会成真。那,若是我不成为皇后,是否就不作数了?”   郗鉴雪默了默。似乎在思考这其中的逻辑。   “按理是如此。”   “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容凤笙捏着那枚蓝玉髓,在他面前晃了晃。   郗鉴雪抬眼,就见这女子唇边弯起。   “你救一个人。”   她循循善诱,“我便将这个东西给你,”   她脖子上还带着指印,是他方才用力留下的,雪白滑嫩的肌肤上,红色极为显眼,这让郗鉴雪有一点奇怪的感觉。他皱了皱眉,眸底却仍旧空灵清透。   “救谁?”   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这人,   “我要你,把追意公主带到我面前。今夜子时,我会在鸾鸣殿等你。郗大人,你神通广大,想必不会让本宫失望。”   “这是一场交易,你记住了。”   郗鉴雪点了点头。   成功了?容凤笙有些不可思议,愈发笃定,这是个木头美人,这么轻易就会受骗。不过,他真的能救出追意公主?   ……想到他方才近身来掐她脖子那一刻,容凤笙就觉得,不必小瞧此人。   既然,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郗鉴雪便不再久留。他折下一支梅花,袖袍微甩,银蝶翩飞,似乎要从中飞出。   男子挺拔的身影,缓缓从她面前走过,而那空灵的嗓音,还留在她耳边,徘徊不去,“那么,你成为皇后那一日,我便来杀你。”   容凤笙回身看去。   郗鉴雪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无踪,而四周,哪里是空无一人,分明有宫女来来回回,还有几个佩戴着刀剑的羽林卫,在四处巡逻。   她悚然,又看了看那被郗鉴雪折断了的枝桠,惊讶不已,莫非方才,竟是被困在了阵法之中?   她曾经在古书之中看过,有些精通奇门遁甲之人,可以借助身边的器物,布置阵法,将人困在其中,但其实,在世人眼中,就像是障眼法般,是骗人的玩意儿,不过若是手法精巧,便极难破解。   如此能人……   容凤笙心下微跳,忽然觉得,他一定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钦天监。   子时。   鸣鸾殿是冷宫所在,一向冷清,寒鸦的叫声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有几分恐怖。   容凤笙看着面前的血人,有些不忍。   是个女子,眉眼看着,有几分妩媚。谢玉京跟此人到底是什么仇怨,如何将人折磨成这般?   难道真如他所说,偷了他的什么至宝?   正胡思乱想着,这人忽然醒了。她的眸子在触及容凤笙的瞬间,粲然发亮,又含着几分哀怨。   看得容凤笙心底有些凉凉的,不自觉离得她远了点,却听她沙哑出声:“温仪公主。”   看来,她果真是认识自己的。容凤笙又挪回了她的身边,盯着她奄奄一息的脸,“你就是追意公主?本宫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却见一双手伸出,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容凤笙猝不及防,被她压到了地上,一股血腥气冲入鼻腔。   今天是中邪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来掐她脖子?   不过,这女子受伤太重,下手亦是没什么力气。容凤笙就见,她血迹斑斑的唇边,露出一个妩媚的笑。   “谢玉京那个王八蛋,舍不得动你,就把老娘折磨得半死,老娘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她眼里有几分阴狠。   容凤笙将她从身上掀开,看见衣裙上沾了她的血,伸手拂了拂,却是徒劳。   “本来,我也连同你一起恨上了,”   谢清莺盯着她看,那眼底的光令容凤笙想要皱眉,“但,一看到你这张脸,我就又不恨了。”   什么意思?容凤笙不禁后退一步。这人,难道对她……?   看到容凤笙惊恐的表情,要不是实在太疼,谢清莺都想咧嘴大笑。   “看来谢琼做的很成功,你是完完全全,将他忘记了啊,若是他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替你承受了那些?”   说到最后,谢清莺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怎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   下一刻,她又猛地抬头,眸子里,带着十分的怨恨。   容凤笙被那怨恨看得忘记了反应。   谢清莺嗓音嘶哑。   声声质问,声声泣血,   “你怎么可以忘记,他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嫁进谢家?”   “你怎么可以忘记他……”   容凤笙一把扯起她的衣领,她的眼眶充血,似乎有泪珠滚落,大脑中的疼痛,令她眼前一片血红。   只见身前之人,嘴角带血,轻轻吐出三个字,   容繁衣。   容繁衣……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个开关,再也拦截不住,那庞大的洪流向她淹来,置身在一片溺水的窒息之中,原来,仅仅是一个名字,就足以令她回想起那刻骨铭心的痛。   容凤笙的手逐渐从她的衣领上滑落。   谢清莺的声音,像是诅咒般,萦绕在她耳边,“你要夺走谢琼的一切,你要为容繁衣复仇。”   “这世上,记得繁衣的,只剩你了,若是连你都将他忘了,他就是真的死了……”   声音,逐渐远去。   当鸾鸣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后,容凤笙只觉得,透骨的冷,丝丝侵袭,让她忍不住开始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吱呀之声传来,有人伸手,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容凤笙却还在不住地轻颤。   “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青年清润的嗓音响起,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眼里顷刻涌上了泪,又死死地遏制住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至极,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我感觉,以前似乎来过这里。我只是觉得,这里可以让我,回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那阿笙,想起来了吗?”   他声音里隐含试探。   容凤笙摇了摇头,乖巧地伏在他胸前。   谢玉京却抬起她下巴,脸色淡淡的。   “朕在含露殿,等了你很久。”   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很奇怪,有种孩子般的委屈,但更多的,是浓到化不开的黑暗,还有偏执。   “这是你第二次,让朕等那么久。”   容凤笙抿唇,似乎不打算安慰他什么。谢玉京也不在意,他握住她的手,往里面呵气,   “看都冻得僵硬了。到这里来,说明你还在意。不是说,忘记就忘记了吗?难道,阿笙在骗我吗?”   他笑得温柔,可容凤笙却透过他那双温柔若星子的眼眸,看见了算计。   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想,该把魏宣烨找来,将金针推入她的头颅。   再一次,抹去她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切?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爱。   毁她的凭依,夺走她的所有。   容凤笙蓦地绽放出一个笑容,非常抚慰人心,“没有骗你,遗奴,我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我总觉得,自己跟旁人比起来,是残缺的,因为我失去了一段记忆,但是,我到这里,什么都没有找到。现在,我明白了,只要身边有你在,就是最完整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环住他的腰,将脸庞贴近,好像果真深深依赖着面前的人。   谢玉京用狐裘裹住她,静静感受着她的体温。   容凤笙觉得,谢玉京一定是发觉了什么。   他再次,用锁链将她的手腕都给锁上了,拷在床头,不许她再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随意逃离。   而且,比上一次更加恶劣,这次是两只手,直接让她,连远离一步的地方都去不了。   她的活动范围,只有那一张龙床。   容凤笙非常平静,任由他给自己套上锁链,没有任何反抗。   她以往,是非常讨厌这种行为的。   因为这会令她控制不住地想起,被白落葵控制的过去,而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与容繁衣一起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心。   她告诉自己,要忍耐。   她忍耐了那么久,不会在这种时候,功亏一篑。   谢玉京越发喜欢亲吻于她,从额头到嘴唇。饱含着情谊与爱恋,还有浓浓的不舍。   逼着她,诉说对他的爱意。   容凤笙心中沉静,看着他意乱情迷,而她却置身其中。   她的灵魂,仿佛从躯壳中游出,飘荡在半空,看着那个自己强忍着羞.耻,闭着眼将那些永远,都不会在人前吐露的话语,尽数送进他耳中。   看着他逐渐沉溺,再也不能抽身。   吴侬软语,呢喃爱意,丰沛淋漓。   这种时候,谢玉京就会抚摸着她汗湿的脸庞,盯着她失神的双眼,将乌黑的发丝别到耳后。   只有,一次次的相拥,耳鬓厮磨,他才确定,她还是属于他的。   只有一次一次的耳语,他才确定,她心里最爱的那个人,是他。   他的眼神黏腻如蛛丝,将她笼罩在其中,挣脱不开,每每令容凤笙感到难以呼吸。   她知道,随着封后大典的临近,谢玉京对她的控制欲,几乎到达了顶点。   终于,封后大典,那一天,到来了。   容凤笙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那张熟悉的荣耀。她的眸光平静至极,没有一丁点的异样。这是她第一次,得以看见自己的容貌,止不住地回想起那个人。   她已经穿好凤袍,施好了粉黛,只待将发绾好,就可以参加大典了。   忽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只手骨节分明,肌肤苍白,执起梳子,亦看向镜子,对上她的双目。   “陛下……”松香有些惶恐。   谢玉京却微笑道,眸底温柔无限,“你们下去吧,这里交给朕。”   镜子中,映出青年的眉眼,红色的皇袍,映衬得眉眼俊美,恍如谪仙。   尤其那一点朱砂,鲜红若红梅。   容凤笙心中微嗤,终于,敢穿红色了,之前一次都没有穿过,就是怕她见到了,想起容繁衣吧。   谢玉京似乎不太喜欢她一直盯着镜子,梳子梳到她发尾,他神色淡淡的,惹她说话,   “还记得,上次为你梳头,是什么时候吗?”   容凤笙有些恍然,上一次,那还是在芳菲院中了,不过是短短数月,如今想来,真真是恍如隔世。   谢玉京忽地俯身,紧紧搂住她的肩膀,“我期待着这一天,期待了很久很久。”   容凤笙眸底毫无波澜,她拍拍谢玉京的手,轻声道,   “陛下,莫要耽搁了良辰吉时。”   谢玉京认真为她绾起发来。他手指修长,在她发间穿梭,很快便绾出了一个端庄大气的发髻。   他伸出手,莞尔一笑,“随朕来,皇后。”   容凤笙看他一眼,将手轻轻放进他的手心。 第67章 067 二合一   067   容凤笙在谢玉京的牵引下, 一步一步走向社稷坛。只要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祭天之后,就算礼成。   她能感觉到, 人群中,一直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如芒在背。   不用想, 都知道是郗鉴雪。他说过,如果她成为皇后,会来取她的命。郗鉴雪这人身怀有异, 若是他当真要对她动手, 只怕是防不胜防。   谢玉京已经将香插.入了香炉之中。   他转身望来,眼眸脉脉地盯着她:   “皇后,上前吧。”   容凤笙却一动不动。   这时,有人疾步冲上,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下首。那是一位满脸胡子的御史。他满面激愤,声音铿锵。   “陛下, 万万不可迎娶此女为后 !”   “钦天监大人的卦象显示, 大成有祸,祸从南来。而皇宫中, 主南方主位的, 便是丹灵殿!皇后之位,决定了大成的气数啊陛下!”   祸从南来。   举众哗然。   人群中,有几人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皇后的妖孽之名,早已传遍朝野, 只,皇宫中守卫森严,皇帝更是将这位新皇后,守护得滴水不漏,没有人能够近身。   而趁着今日大典,暗地里,不知埋伏了多少,意欲取她性命之人。   他们将弓箭挽上,对准高台之上的那抹纤细身影,刚要动手,脖子上便悄无声息横了一把剑。   手起剑落,这些刺客,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尸体便被羽林卫们有条不紊地拖走。   刹那间,淡淡的血腥飘向社稷坛,与那袅袅攀升的烟火之气,混杂在一起,气氛徒然变得窒闷无比。   谢玉京却是平静得不像话,握着容凤笙的手,一步一步,登向最高处。   她不禁低头,看了看他们二人交握的手,他捏得骨节微微泛白,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忽然,一声惊呼传来。   “陈大人!”   容凤笙回过身,只见地面上一滩血,蜿蜒成了小溪,陈御史,竟是一头撞死在了台阶之下。   他眼眸暴突,死不瞑目。从空中,不断飘落雪晶,落在此人的面上、发上、那身绛红色的官袍上。   容凤笙看了一眼,不忍再看。   然而,谢玉京就像是根本没有看见,自己的臣子刚刚以死相谏,他唇边带着笑意,道:   “皇后,到朕身边来。”   任何人的牺牲在他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   只要能够满足他的私欲。   为什么,这样的人是帝王呢?   她倏地叹了口气,而后,一步一步地后退。   “还要死多少人。”她眉眼温和,“陛下才肯罢休呢?”   就在刚刚,容凤笙看到,大批羽林卫涌出,宛如黑蚂蚁般,全方位地将整个社稷坛给包围了起来。   所有的臣子,包括她,都被困在这个包围圈里。   他想做什么?   谢玉京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他垂眸。似乎在想什么,片刻后,又笑了起来。   “你全部都想起来了?”   “是,”容凤笙眸子里冷冷的,“我全都想起来了。包括你是怎么让我忘记的一切。”   “那又怎么样呢。”   谢玉京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谢絮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他眉心微蹙,有些难过地看着她,“若是你害怕那预言,没关系,朕可以把郗鉴雪杀了。”   随着话音一落,郗鉴雪的脖子上,也横了一把剑。   容凤笙悚然,她早就知道,谢玉京是个疯子但是没有想到,他可以疯到这种程度,神官在朝堂与民间的影响力,绝不亚于任何一位圣贤、大儒,若是死在皇帝手中,那这个皇帝,也离亡国不远了。   哪怕是她的父皇,就是再荒唐残暴,也不会去撼动神官的地位与性命。   谢玉京却要这么做,他难道不在乎皇位?   容凤笙笑了笑,“你杀啊,杀了郗鉴雪,必定民怨滔天,你想做亡国皇帝,便做。”   谢玉京眉宇微蹙,很是犹豫。   然后,他扬了扬手。   无巳的剑下一用力,郗鉴雪的脖颈间血线飙射,颀长的紫衣身影,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皮肤白,那红更是显得触目惊心,逐渐将地面染得血红,还在不住抽搐,容凤笙瞳孔骤然紧缩,他真的将郗鉴雪给杀了?!   “朕可不信什么天命,”谢玉京笑眼无辜,额心朱砂鲜红,宛如小玉菩萨,此时此刻,却是比恶鬼还要可怖。   “你害怕了朕?”   容凤笙脑子里嗡嗡作响,若是郗鉴雪死了,那她脱身的计划便少了一环,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谢玉京怎么敢?!   他这样做,无异于自掘坟墓。   她神色外露的太明显,谢玉京不禁笑出声来,“我知道,你恨这些背叛了大兴的臣子,今日,我便将他们全都杀干净,给你报仇,如何?”   此话一出,满朝震惊。   他们没有想到,好好一个封后大典,竟会演变成这个样子,而素日里温和仁善的皇帝,竟是性情大变,扬言要将他们屠杀干净?!   多希望是幻觉,然而四周,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羽林卫。   他们个个手持刀剑,一步一步地围拢上来,在场多是文臣,即便有武将,也多半没有随身带着武器。羽林卫直接听命于皇帝,若是当真大开杀戒,他们没有一个人逃得了。有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不住哭求着陛下饶命。   顾泽芳凛然而立,长眉蹙起,眼眸紧锁着社稷坛上那两道对峙的身影。   女子凤袍飘荡翻飞,容颜绝丽,像是热烈的火。   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令容凤笙清楚地认识到。   他绝不可能,成为一个仁君。   容凤笙心底冰凉,方知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即使她留在他身边,也只是被控制、被囚.禁,他已经开始,一步一步,像一个皇帝。   但绝不是一个好皇帝。   她总有约束不住他的那一天,届时,繁衣所爱的一切,都会毁在他的剑下。   “怎么办呢,阿笙是半点也不心疼我了,”谢玉京无奈叹气,眸底却满是阴翳,“你不肯到朕的身边来,朕很生气,朕想杀人。”   他转向台下,眼眸是冷的。容凤笙不知道,他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是否也是冷的。   “看朕杀到第几个人,你才会来到朕的身边?”   他嗓音凉薄,好似说的不是杀人,而是在说天气冷暖那般漫不经心。   “迢迢,谢清莺,郗鉴雪……你要杀多少人,才肯罢休?谢玉京,你的爱就是这般?若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那我宁愿,当初就死在祭神台上。”   谢玉京的脸色倏地惨白。   “如果你要我的命,”她用簪子抵在了自己的颈动脉上,那么决绝,“谢玉京,我还给你。”   “你不是那样的人,”谢玉京眯了眯眼,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捏紧,“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说对了,容凤笙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但也不想轻易对他妥协。   她勾了勾唇,簪子抵得更紧,流出丝丝鲜红,她的眼里像是燃着火,“你怎知我不会?我不会踩着那么多人的尸骨,只为了站在你的身边。”   “可你说,你爱我的,”   好半晌,容凤笙听见他低低地说,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仿佛那一声,只是她的幻觉。   “你到底想要什么?”谢玉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真的不懂啊,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好好地爱我?”   容凤笙默了默,低声道,“我要繁衣活过来。”   容繁衣,又是容繁衣,谢玉京声音很轻,“你就这么爱他?”   “你拿他当成什么?到底是你的弟弟,还是……你的爱人?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变得更白一分,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容繁衣的离世,注定了,会在她心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不论怎么做,她心里,都不会只有他一个。   当成什么?   容凤笙很清楚,这跟对他的感觉不一样。   “当成什么?我愿意为他而生,为他而死,我这样说,你懂了吗?你让我忘了他,便是再一次杀了他。你没有救他,还令我忘记他,我怎么可能原谅你?”   她闭了闭眼,这一次,却没有泪水从中流下。   谢玉京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差点站立不稳,嘴唇也惨白得不像话。正如谢清莺所说,当她想起容繁衣,一定会要了他的命,果然,她终于用自己的办法,将他杀死,一剑穿心。   他整个人就像是枯干的树,没有半分活力,“可是,他死了不是吗,你所爱的那个人,早就死了,死得那样凄惨、毫无尊严,现在,也不过是烂肉一滩,”谢玉京病态一笑,“你怎么让他活过来?”   世间,一瞬间极为安静。   就连风雪,也湮灭了声息。   许久,幽幽的女声响起。   “我知道,他离开这世间很久了,我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笑容。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手掌按在胸口处,像是在感受什么温暖的东西,垂眸,缓缓露出一个笑。   “但只要我记得,他就一直活着,活在我的心中。”   容凤笙没有看见,对面的青年,眼眶瞬间发红。   他密绣的睫,如同蝶翼微颤,从中,落下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顺着白皙的下颌,颗颗滴落。   而他就好像全然没有知觉,只是安静地盯着她,静静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我想离开这里。”   谢玉京露出了然的笑。原来含露殿的相守,都是大梦一场是吗,只有他一个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而她,比谁都清醒。她所说的那些,陪伴他,照顾他,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全部,都是虚假的。   她再次为了容繁衣,要抛弃他。   “你曾护佑我六年。”   忽然,他冷冷道。   “我今日不杀你,便当还清那六年的恩情。”   “止喜!”   谢玉京忽而转身,厉声道,“拟旨。”   他是皇帝,拥有三宫六院,要什么绝色没有,何苦为了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人,苦苦纠缠?   他袖子一甩,血红的皇袍在寒风之中,烈烈翻飞,他的声音,亦是冰冷无比,“从即日起,容氏册为太妃,逐出宫中,迁入大菩提寺,为先帝祈福。终此一生,不得踏出一步!若违此令,就地诛杀。”   对于这样的结果,容凤笙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远离皇宫,脱离他的控制,她不可能再跟他纠缠下去了。   谢玉京的眼里空洞,手指攥得死紧,骨节痉挛到发白。再也不会给她任何的机会了。将他的心反复践踏,她真的以为,他是没有感情的玩偶吗?因为感受不到旁人的痛苦,所以也不会有任何痛苦吗?   容凤笙怕他反悔,她低着头,任由宫人将身上的凤袍脱去。还有凤冠,亦是被人小心摘下。她满头青丝披散,一身素衣,一步一步,走下社稷坛。   她走得那样决绝,半点也没有回头。   终究,与他背道而驰。   ……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容凤笙手指拂过桌面,曾经与他相处的场景,历历在目。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的滋味,她记得,亦是她平生尝过之最。   到底,不是同路之人,注定殊途。   她闭了闭眼,笃笃笃,房门被人敲响。   深夜响起叩门之声,倒是诡异。   容凤笙却是平静,拉开了门,风雪卷过,撩动她鬓边碎发。只见前方,悄然立着一名布衣女子,厚厚的灰布几乎掩盖了整张容貌,只露出那双妩媚的眼。   容凤笙一眼认出,来人,正是谢清莺。   而她身后,一人缓缓走出,紫衣银蝶,容貌胜雪。   郗鉴雪?!   容凤笙震惊不已。   “你不是死了吗?”   她不禁脱口问出。   郗鉴雪还是那副木头脸色,他径直走了进来,好似根本不觉得,深夜进入女子房内,有何不妥。   容凤笙不由得看了谢清莺一眼,只见谢清莺脸色苍白,却笑道,   “若不是郗大人,我还在牢中受苦,你也不会这么轻易便逃出魔爪,既是贵客,公主便不要计较这么多了。”   容凤笙顿了顿,“无需叫我公主。”   “那唤你阿姊可好?”谢清莺淡淡一笑。   容凤笙默然片刻,却道:   “先进来吧,莫叫人看见了。”   待二人都坐定,容凤笙这才向着他们深深一揖。   “连累二位,是我之过。今后东窗事发,一切罪责,皆由我一人承担。”   “哪能让阿姊一人担了?”谢清莺妩媚一笑,“既然做了,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不过,你真的想好了?”她眼眸幽幽,深受折磨后的面颊有些消瘦,却无损那眸底的亮光,依旧熠熠生辉。   “要我说,你应该留在宫中,等时机成熟,给皇帝一刀,届时,你便是太后,随便从宗室中找个孩子,这天下便是你的。”   “可这天下,还是姓谢的天下。”   容凤笙看向郗鉴雪,“而且,由不由得我做上这个皇后,这你该问问郗大人。”   她要做皇后,郗鉴雪会给她后路?   此人说忠于皇室,倒也不算,一切都只遵照着预言行事,卦象说,她做了皇后,大成便会灭亡,于是他便主动出手,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某种角度来看,倒也算得上是兢兢业业。   而且,照着谢玉京那个霸道的性子,便是她与朝臣,稍微走得近了一些,都不行。   她在宫中,势必难以获取属于自己的势力。   按照原计划,应该是郗鉴雪挟持于她,而后二人,一同离开皇宫。   反正他的目的,是不能让她当上皇后,她则是想要摆脱控制,谁知,谢玉京竟是……直接将他一刀咔嚓了。   容凤笙不可思议地看看男子的脖子,上面白嫩光滑,比豆腐还要洁白,当真是一点伤痕都没有!   难道那次,也是障眼法之类的手段?   她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郗鉴雪抬眼看来,眸底清澈得如同一面镜子,容凤笙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当真有那么几分像是世外高人。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谢清莺笑了笑,“可不要小看我们这位神官大人,胜过凡夫俗子远矣,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在地牢之中,来去自如。”   容凤笙微惊,迄今为止,她也只听过,季无赦有这样的能力,毕竟他的武功造诣极高,转念又想,郗鉴雪是他师弟,那有这般能力,倒也不算稀奇。   真人不露相,或许便如此吧。   谢清莺整了整衣袖,淡淡望着紫衣男子,“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钦天监,出身云寰那等神秘之地。或许,大人知道起死回生之术,也说不定?”   她眼底隐隐有着狂热,还有深藏的一丝希冀,容凤笙便知道,她心中的执念,还未曾散去。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郗鉴雪道:“世上并无此等术法。人的命数,皆有天定,时辰到了,便会归于尘土。”   容凤笙若有所思,忽然问道,“那大人,又何必插手旁人的命数?”   “你是说,你的命数吗?”郗鉴雪嗓音空灵,犹如世外梵音,说得就像真有那么回事,“那是我的使命。我出世,便是为此而来。”   他的意思,他从云寰出来,便是为了,杀了她?   容凤笙有些愣。不对,当初,他还给了一个选择。   “你说,要带我,去世外之地?”   世外之地,就是云寰不是吗?   谢清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你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什么世外之地?我们今夜,可不是为了说你们私.奔的事。”   容凤笙皱眉,知道这确实令人误会,但,云寰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她无比想要解开这个秘密,现在,怀揣这个秘密的人,就坐在眼前,焉能不令她心生探寻?   “暂时不行。”郗鉴雪低声道,“要先救师兄。境内规矩,凡是云寰之人,不论生死,都要回到云寰。若是客死异乡,便由另外的云寰之人,将之尸骸送回故里。”   男子眉眼灵秀,披着一头霜发,恍如谪仙,“我回到云寰的日子,快到了。昨日,借助那枚玉髓,我为师兄算得一卦,得知他此时受困于东北,性命危在旦夕,我作为同门师弟,断不能置之不理。”   容凤笙脸色凝重。   季无赦竟然出事了,那顾仙菱和念衣……   “你可知,具体方位在何处?”京城中东北位置,容凤笙隐隐记得,丞相府,便是在那处……   莫非,季无赦在荆幸知手中?!   那不就意味着,顾仙菱与念衣,很有可能早已遭遇不测……不,也有可能,在季无赦的保护下,他们幸得逃离。或是,同样被荆幸知给抓住了。若是后者,她一时间脸色发白,恨不得立刻冲到丞相府去问清楚。   容凤笙按住了手腕。   眼下最需要的,是冷静。   郗鉴雪淡淡道,“卦象只有方位,并未指出何人。”   即便是说,不能置之不理,这位神官的神色,也不像是担忧紧张。   反而有种顺其自然的漠然,就好像端看命运会怎么进行,容凤笙甚至觉得,若季无赦当真死了,这人也不过是像做任务般,将尸骸带回去,履行规矩。   “阿姊,何不直接逃了?”   这时,谢清莺却冷声道,“谢琼砍杀神官,血溅社稷坛,甚而使人围剿朝臣,早已失了民心。”   “大成建国,不过短短一年。我手中,还有可用之人,而朝中将领,亦有不少受过哀帝之恩。只需阿姊一个信物,届时起兵而反,改朝换代!”   “不行。”容凤笙一口回绝,“若我出逃,消息传回宫中,依照谢……心性,必定大肆搜捕。还不如就让他以为,我在这寺庙之中,心灰意冷,余生只愿常伴青灯古佛。届时,待他淡忘了我的存在,再寻出逃之机。”   “也好。”谢清莺哼笑一声,有些幸灾乐祸,“谢琼这般自毁根基,早晚落得跟他爹一般的下场。”   容凤笙又看向郗鉴雪。思及他武功高强,若是能时刻护佑她的人身安全,那是再好不过,毕竟,如今她一人之势,还是难以与一国帝王抗衡。   “我在寺中,劳烦郗大人保护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位陛下心意难测,说不准,哪一天就要将我抓回宫去。”   容凤笙顿了顿,   “待那预言应验,你的任务,也就成功不了了。”   她面上没有半点骗人的心虚。   郗鉴雪一思索,竟是点了点头。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但不知怎么,容凤笙从中看出了几分严肃意味。   谢清莺重重一捶桌子,道:“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谢琼那个畜.生,竟然真的想杀了我。”   见她眸光转来,容凤笙便知道,她又要开始给谢玉京上眼药了。   “阿姊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我们的陛下可是大肆选妃,身边脂粉不断,环肥燕瘦,朝臣的女儿,几乎有一半进了他的后宫。不过也难怪,咱们陛下不过才十八九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哪能忍得住长夜漫漫。要我说,天下的男人啊,都是一个样,阿姊你也别伤心,今后,必定能遇上更好的。”   她说着,给了郗鉴雪一个眼神,“你说是不是啊,小神官。”   郗鉴雪无动于衷。   容凤笙喝了口茶,“如此也好。待他移情于旁人,便是我从寺中逃离的最好时机。”   她从袖子中,取出一块印章,“这是繁衣在做楚王时的印信,你可以它为号,暗中召集人马。”   谢清莺将这块,明显有些发旧的印章捧在手心,眸底几度浮沉,最后归于寂静。   她单膝下跪,左手按上肩膀,“愿听主上差遣。”   容凤笙知道,她这一刻,跪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早已消失在时光中的身影。   ……   容凤笙没想到,会遇见故人。   望着面前青衣裹身,小脸俏丽的少女,她心中平静至极。   而她身边围绕的几个婢女,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眼底隐隐有着敌意。   容凤笙没有多看,径直去井边取水。   此次出宫,容凤笙并没有带一个婢女,在寺庙中生活,便是打水,也得亲力亲为。   然而,这比在含露殿的日子,要自由很多。   “哟,这位就是容太妃?”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几分嘲讽之意,“不是听说,这位做了皇后娘娘吗,怎么被赶到这种地方来了?”   另一个婢女立刻接话,“莫不是年老色衰,被陛下厌弃了吧?”   容凤笙打好了水,回身看向几人。   她额头汗意隐隐,愈发显得肤色白皙清透,眼眸澄澈,宛如汪了一池春水。   这时,说话的婢女上前,一脚踢翻了她的水桶。   桶里的水,顿时流淌得到处都是。   “看什么看?之前,你是怎么欺负我们小姐的,都忘了吗?”那婢女瞪着她。   容凤笙不作理会,只淡淡转头,看向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顾仙韵,“顾太妃。若是你不懂怎么管教婢女,可以交给我帮你。”   顾仙韵小脸发青。   她最恨的,就是有人提及这三个字。无一不在证明了,她不过是先帝用来打发逗趣的玩意儿。   为讨眼前此人的欢心,便可一脚踢开,让她守着这青灯古佛一辈子。   越想,越是气恨难当。   她快步上前,手高高扬起,就要落在容凤笙的面上。   这张脸,都是这张脸!   迷惑得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   却被人一把握住。   隐隐压迫感传来,这人生得极高,顾仙韵要仰着头,才能跟他对视。   他五官看不清,下半张脸,戴着一个银色面罩,绘制着奇特的花纹,眉眼却分外年轻,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年纪,精致宛如谪仙人。   而更令她感到诧异的是,他鬓边发丝,竟是银色?!   郗鉴雪常年不在人前露面,宫中之人,都少有见过他真容的,更何况是闺阁女子。   是以,顾仙韵根本没有认出,这位就是那,鼎鼎大名的钦天监,只以为,他是容凤笙带出宫的守卫。   顾仙韵的手臂被他握着,挣了挣,却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大怒,   “你是何人?赶紧松开,不然哀家要治你的罪!”   容凤笙也惊讶不已,没想到,郗鉴雪竟是直接出面了。   她也有点迷惑。   自从,这位神官成为她的守卫之后,容凤笙每天起身就发现,水缸里,都是满的。   而放置在屏风上的僧衣,都被人洗涤了干净,正在院子里迎风飘荡。   院子里的落雪亦是,被人清扫干净,四处都整洁无比,她整个人便清闲了下来。   偶尔她听禅回来,桌上,还摆满了饭菜。   没想到,这郗大人,竟是一个操劳家务的命……   为此,她特意找过他,促膝长谈。   “大人,你只用护卫我的人身安全,不必做这么多。虽然我很感激,但是你我的关系,真的没有到,可以做这些事的程度。”   岂知,这位缺乏常理的神官大人,头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能回宫,回去预言就会成真。”   “你要是在寺中过的不好,不就会想回宫吗?”   “所以,你要过得好才行。”   他认真的模样,让容凤笙无言以对。   若非知道,这就是个木头美人,容凤笙都要怀疑,这人是暗恋自己了。   好不容易,看最近天气好,特意挑了个清晨来打水,锻炼一下身体,这郗鉴雪,又像鬼魅一般出现了。   拦着顾仙韵,估计也是怕她被打之后,一气之下,回宫去了吧……   她其实想说,自己真的没有那么脆弱……   而且,宫里不是想回就能回的。   再说,她也没想回去。   但,当初她确实是这么骗他的,现在,还真的有点解释不清了,她也没想到,郗鉴雪一根筋到这种地步。   顾仙韵见容凤笙竟然不说话,不由得更加恼怒,   “你快叫他放开!”   容凤笙回过神,眯起眼来,若是方才,她没有看错的话,顾仙韵抬手的时候,小臂上有鲜红的一点。   那是,守宫砂。   忽然,一道尖利的嗓音响起。   “陛下有旨,传顾氏见驾。”   此话一出,不说几个婢女满脸惊讶,容凤笙也是瞪大了眼,谢玉京?来寺里了?   而且,还让顾仙韵去见他?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第68章 068 二合一   068   不过, 不管他找顾仙韵是为了什么,只要不是找她,容凤笙就放心了。太监宣旨之后, 婢女们簇拥着顾仙韵远去,隐隐有艳羡的声音传来。   “陛下定是来接娘娘回宫的。”   “是啊是啊,陛下定是想起了娘娘的好,来接娘娘回去享福了。”   享福?   顾仙韵听着这些话, 能高兴得起来吗,之前,谢玉京可是狠狠地算计了她一笔, 他们二人, 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差了。   不过,顾仙韵到底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这佛刹中的清修寂寞,选择放下怨怼,跟谢玉京回宫去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那些, 都已经跟她无关。   容凤笙一抬眼, 却发现郗鉴雪还站在旁边。   “你要去见皇帝?”   郗鉴雪静静盯着她。他眼角微微垂下,有点慵懒的意味, 银色的霜发垂落鬓侧, 发尾打着卷儿。   这话问得她有点愣,见谢玉京做什么?   他们二人如今,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容凤笙抿唇不语,无视了郗鉴雪的问话,重新将水打满, 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郗鉴雪眉心一蹙。   这是……生气了?   容凤笙倒真没生气。她将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完后,便去了一趟藏经阁。以往是不需要,今日,却到了不得不动用的时刻。藏经阁有几本大兴国史,其中,记录了历代大兴帝王的私藏所在。   大兴的皇帝有个怪癖,便是尤其喜欢给自己囤积宝藏,以她父皇为代表,喜好搜集天下奇珍、古董、以及无数稀有的丹药。   若想起事,势必要拥有足够的财力。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也是她一定要留在菩提寺的理由之一。   只要有了这笔巨富,不论是秘密养兵还是笼络人才,都能轻松办到。   容凤笙有些恍惚,想起了她的父皇。   虽然残暴荒淫,但对他们姊弟算是不错,起码并不吝啬,从未有过克扣用度之事。   小时候,还曾经将她抱在腿上,指给她看那些宝藏的所在。   忽然,有人走到了她身后。   容凤笙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谢清莺。方才细细看过,早已将地点熟记在脑海之中,容凤笙合起书卷,让谢清莺跟自己来。   她执笔,默写下了几个地点,交给谢清莺,反正这些东西藏在地下,亦是百年之后,被人挖掘出来倒卖的命,倒不如,作为容氏皇族翻身的本钱。   就让她押下赌注,好好看一看,这场赌局,孰胜孰败?   “公主,你当真狠下心肠了?”   谢清莺似笑非笑,抬起头来,对上容凤笙的目光,却是微微一怔。   以往,那总是温柔脉脉的目光,变得沉静而坚毅,虽然仍旧明亮,但无形之中,有些东西,早就悄然发生了改变。   “经过这一次,我已经彻底明白。要想掌握命运,唯有将权利,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   “旁人给的,终究是施予,想要收回便收回。”   “这天下,本没有姓氏。姓容还是姓谢,不过是看谁更强大。如今,就让我来,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谢清莺亦是笑了,眼底隐隐有泪,“阿姊,有你这句话,清莺……”说着她轻咳起来,容凤笙思及她经历的那些折磨,心脏不由得揪紧。   也更加地自责、愧疚,若是清莺当真因她而死……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她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向着冰冷的肌肤传递着温暖。   谢清莺轻轻一颤,看向容凤笙的眼底,深深地痴怔了一会儿。而后摇摇头,缓了缓,低声道,“不碍事。阿姊说的这些地方,我都会派人去细细找寻,若是真能找到宝物,倒是解了清莺的燃眉之急。……对了,阿姊,此次我来,还想同你说一件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云寰,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其实,前不久我才得知,这个说法是谬误的,与其说是起死回生,”   “倒不如说是,有令生人,见到已逝之人的办法!”   容凤笙微感惊讶,这是什么意思?活人,如何能与死人相见,阴阳相隔,终究是不跨越的鸿沟……   “紫香。”谢清莺吐出二字,眸色神秘。   “紫香?”   “正是,传说点燃此香,便可见到已经故去、心中最为思念之人。但,炼制紫香的材料举世难寻,其中便有一物,最为难得。”   “何物?”   “神官的心头血。”   “你是说……郗鉴雪的?”为了得到虚幻的梦境,竟要杀死一个人?   谢清莺声音中没有多少感情,“不错。郗鉴雪身怀神异,若是不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必须除去。他如今别无去处,暂时留在你身边。但他若被谢家寻回,我们的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容凤笙垂眸,没有利用价值的就除去,这确实是她一贯的作风。   细细想来,神官一职责,确实作用甚大,一句话,便可以决定君王的决策。   而目前看来,郗鉴雪很难为她们所用。   而且,这诱惑实在太大。假如能够见到繁衣一面,即便是梦一场,她也甘愿付出一切……   她有很多话,想要问问繁衣。   他们姊弟,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好。”   容凤笙听见自己低低说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不再考虑旁人的感受。   郗鉴雪原本就是想要她性命之人,容凤笙提醒自己。不必对之心软。而且谢清莺说的不错,此人若是不能为她们所用,除去是最好的,以免将来成为阻碍。   获得权利的路上,必然伴随着牺牲。   “神官不通情感,不明爱恨。心尖的血亦是冷的。唯有动情之后,最为滚烫,最为芬芳。也唯有那滴心头血,才能用于炼制紫香。”   “你的意思是,要令郗鉴雪动情,那滴心头血,才是有效的?”   谢清莺轻轻吐出一个“嗯”字。   容凤笙蓦地摇头。   “不行。”若是直接一刀杀了郗鉴雪,或许还没有那么令她难以接受。   “阿姊,你不想见他了吗?”   谢清莺紧紧握住她的手,眸底带着恳求,“此事唯有你去做,才有成功的把握。”   “若是成功,心头血我们取了,他也不一定会死,还可为阿姊所用,神官代表天命,天命所归之人,便是明主。他会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若是失败——”   “若是失败,就杀了他。”   容凤笙接过她的话,淡淡颔首。   — —   几日来,容凤笙都在琢磨,该怎么令郗鉴雪动情。情之一事,真要说起来,比郗鉴雪手里的卦象还要玄幻。   一个木头美人,连喜怒忧乐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人,当真会为了某个人,牵动心绪吗?   到了夜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她静静站在屏风之后,守株待兔。   果然,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动。   一道颀长的身影跨入,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袖上银蝶,翩然若飞,紫色的绸缎流转着华美的光。   若非知道来人是谁,她估计会吓一大跳。   这人白日的时候,不知躲在哪里,但每逢夜晚,都会准时出现,将她换下的僧衣拿走,洗干净后晾晒起来。   容凤笙不禁想象了一下,郗鉴雪挽着个袖子,蹲在木盆边上,吭哧吭哧洗衣服的模样,感觉还有点喜感。实在是跟他这副神仙般的长相气质,格格不入。   来了。   这人目的十分明确,容凤笙怀疑,他根本就没发现自己不在榻上。或者是发现了,但是不在意,他的根本目的就是帮她做事,也就是他口中说的,让她在寺里,过得舒坦些,这样才不会想着回宫去嘛。   嗯,很符合木头美人的思维方式。   脚步声在屏风前停住,拽了一下僧衣。   许是以为拽一下就能拽走,谁知,纹丝不动。郗鉴雪有些诧异,向后退了一步,却见葱白的五指,缓缓地将那件衣服卷起,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走出。   她上去,明显是特意等在这里,穿戴齐整,头发一丝不乱,怀里抱着那件僧衣,隐隐有着松了口气的意思。   “郗大人,终于等到你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证实了郗鉴雪的猜想。   “为什么?”郗鉴雪盯着她手里的衣服。   容凤笙亦是发觉了他的视线,登时有些无奈,试探道,“你以前常常为旁人做这些事吗?”   不然,怎么会这般熟练?   郗鉴雪眼底迷茫一闪而过。   “你是公主。”   容凤笙苦笑,“我是什么公主?你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郗大人,我请求你护卫我的人身安全,却没有要你做你做我的仆人。我四肢健全,身体康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你做这么多的事。”   若非容貌气质实在不像,她都怀疑,这人是天生伺候操劳的命。   说出去谁会信?堂堂钦天监,居然上赶着给人洗衣做饭。   面前的青年,明显难以理解她的话语。郗鉴雪眉头深锁,在他的认知中,这些王公贵族,都是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一类人,身边总要时时有人伺候着,否则动辄便要高声喝骂、心情暴躁。   “我不是你的仆人,”郗鉴雪歪了歪头,“所以,你不需要我做?”   这一歪头,竟有些孩童般的单纯。   容凤笙有些忍俊不禁,这家伙,被卖了,估计都会帮人数钱。她嗯了一声,语重心长道:   “你我泛泛之交,这些事,当真不用特意帮我做。况且你是男子,我是女子,你……算了,说这个你也不懂。且等等,”   她转身,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素日里放银钱的盒子。   她此次行装简陋,只带了一些金叶子和碎银出宫,平日里置办东西,都得节俭着花。一边回忆松香的月钱是几何,一边从盒子里挑挑拣拣,交到他的手中。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这是报酬,前几日,你帮我做事的报酬。”   “我不需要这个。”郗鉴雪摇了摇头。   容凤笙便想了个理由,“你在外行走,总需要用到银两。”   “况且,你……长相太扎眼,说不准哪日就被认出,还是带些银钱在身上,也好做打点。”   郗鉴雪皱眉。   “我不会被发现。”   是,他神通广大,确实不会被发现,容凤笙竟是无言以对。   郗鉴雪忽然抬手,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那上面刺绣精致,衣衫上的同款银蝶,栩栩如生,他手一抖,哗啦啦地倒出了一堆金叶子,堆在桌上,顿时间,满室生辉。   “你说的,我也有。”   他眼眸平静,陈述着这个事实。   ……是了。神官大人家底丰厚,怎么可能缺银子。   容凤笙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无奈,她忽然发现,这个郗鉴雪,除了武功好一点,神神叨叨一点,其他的,根本就像个小孩子。   容凤笙道,“那,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或者,想要完成的心愿。”见他目露诧异,她又加上一句:   “我总不能让你白干那么多事。”   郗鉴雪转头,看向窗外。   “我的使命,在那一天就结束了。”月光照在他额头上,落下淡淡的光晕,肌肤比雪还要洁白,他嗓音空灵,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救出师兄之后,我便会回到云寰。在此过程中,我将留在你身边,保证预言不会发生。”   他会回去?容凤笙捏了捏拳,那意思就是,他不会,再重任钦天监一职,对她们的大计,也没有威胁。   容凤笙相信他没有说谎,郗鉴雪看上去,并不像那些执着于名利之人,那么紫香之事……不过,眼下,她有更想知道的事情。   “季无赦,你有他的消息了?”   郗鉴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丞相府守卫森严,我找不到师兄的藏身之处。”   果然,季无赦在荆幸知的手中。   容凤笙若有所思,却见紫衣男子拂袖欲走。   容凤笙忙道:“等等。”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本书,递了过去。   “这本书,大人可以看看。”   那是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上书《启义》二字,记载了人世间的情感、还有世俗伦常。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大人这般性格,但是如今,大人不再是深居简出的神官,行走世间,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像今日之事,是有些不妥的,不知大人是否可以体会。”   郗鉴雪感觉到了她眼中的善意,他顿了顿,眉心轻轻蹙起。   “因为我深夜出现在你房中,给你造成了困扰,对吗?”   明明看上去很聪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实际上却这么迟钝懵懂,他过往,难道都在山中修行不成?   看着那双干净空灵的眼眸,流露出孩童般的求知若渴,容凤笙微微一叹。   她笑了笑,“总之,大人可以看看。”   鉴雪低头翻书,修长白皙的指尖,在纸页上抚过。月光洒遍,几片雪花零星散落,他银发撩起,又缓缓地落回鬓侧,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光芒,圣洁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   当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既然大人想要看,那就先看着吧。”   她出门将这件衣服洗了。   院子里种着一株菩提树,月下枝叶横斜,细碎雪花,从夜空中飘落。   树下立着一道人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红衣墨发,修长挺拔。   许是觉察到她的注视,那人扭过头来。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落满阴翳,额心朱砂如血。   “陛下?”容凤笙惊讶不已,他不是跟顾仙韵回宫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好久不见。”   谢玉京轻轻一笑,薄薄的唇角勾起弧度。他眸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方才,琼听见有人声。不知,母妃是在与谁,相谈甚欢?”   他终于也学会了不破门而入,而是耐心等候在外间,等她出来后好声询问。   蓦地一叹,他这算是进步了吗?   不过,骤然又换回了以前称呼,容凤笙有些不适应,她顿了顿,刻意将声音提高了些。   “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反倒是我想问问,陛下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谢玉京看了看她手中衣物,哼笑一声。   “母妃还真是清闲。”   他走了近来。   容凤笙发觉几日不见,他是愈发像一个帝王了。光是这几步,就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而长久享受着温软的生活,举手投足,自带流动的气韵。   “陛下是个大忙人,怎么来寻闲人的晦气?”   以为再见,或许横眉冷对,或许故作陌路,但,不是,他们都各自戴好了面具,退回了各自的身份。   曾经夜夜纠缠的人,看在眼中,却有几分陌生。   那些爱与恨,仿佛早就隔得很久很远了。   谢玉京蓦地一笑,“母妃怎么一副失落的模样?见到朕,母妃不开心吗?”   容凤笙亦是笑道:“陛下说笑了,我在这里修身养性,心如止水,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   “看来,母妃这是打定主意,要斩断一切羁绊了。”   不是斩断一切羁绊,而是斩断与你的。   容凤笙没有说话,但她的神情,便表明了一切。   他笑意愈深,“母妃问儿臣来作甚,不是明知故问吗?你说,一个男人,深夜来寻一个女人,是想作甚?”   容凤笙蓦地抬眼。   谢玉京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什么烦心的事,“那些女人只知曲意逢迎,哪及得上母妃有趣?”   他伸出手来撑在她身侧,口吻调笑,几乎将她压在门板上,只眸底,却是冷的。   容凤笙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训斥,身前之人便直起身子,退开几步,保持了得体的距离。   “不请儿臣进去坐坐吗?”   他唇边噙着一抹优雅的笑意。   负手而立,腰际玉佩轻晃,身姿若鹤。   容凤笙却侧身,挡在门前,低低道:   “夜已深了,于礼不合。陛下还是请回吧。” 第69章 069 二合一   069   “不请儿臣进去坐坐吗?”   他唇边噙着一抹优雅的笑意。   负手而立, 腰际玉佩轻晃,身姿若鹤。   容凤笙却侧身,挡在门前, 低低道:   “夜已深了,于礼不合。陛下还是请回吧。”   “回?”   谢玉京忽然垂眸,神色透着几分认真。   “可我发现,我离不了你。”   “所以呢?”她淡淡丢出三个字。   谢玉京垂在身侧的手握紧, 又松开。他故作轻松道,   “既然母妃不要名分,儿臣也不会逼迫。我们可以, 继续像以前那样, 暗地里往来。当然,母妃有什么需要,儿臣也会全部满足。”   容凤笙为这厚颜无耻的话而感到震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像以前……哪样?背着众人,私相授受吗?   在他是皇帝,而她,是正儿八经的太妃的情况之下?   是了,这个人, 向来都是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的。   即便今日她是太后, 只要他想,都没有他做不到、说不出的。   容凤笙心情平静, 不再生出什么气愤与难堪。既然她图谋的是他的江山, 要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那谢玉京这般出格,反倒对她有利。   若非她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他。   她甚至,还考虑,直接挟天子以令朝臣。   不过,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令他远离这处。免得郗鉴雪被发现,以至计划有变。   “你是当真不怕,身败名裂?”   她露出气愤的神色。   谢玉京眼尾勾着一抹红晕,宛如桃花醉色,勾人得很。   “反正,那些臣子们都说,琼对父皇的女人情有独钟,那儿臣岂能,白白担了这虚名。”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下巴,玩味道,“连顾仙韵都可以回宫,给儿臣暖床,那母妃又有何不可呢?”   原来,今夜是特意来睡她的。   容凤笙抱起双臂,冷笑一声,“难不成,是顾二小姐伺候的不好。陛下不尽兴了?”   “了”字刚说完,她的下巴就被两根手指捏住,指腹传来冰凉,谢玉京端详着她,眸底冰凉漆黑,犹如两颗浸在水中的宝石,嗓音,亦是轻的像是一缕微风,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毕生追逐月亮的人,最后,孤独地死在湖水中。”   容凤笙想起来了。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从前,有一个人,毕生的愿望就是拥有天上的那轮明月。于是他开始追逐月亮,但,不论他怎么追啊怎么追,都追不到,他跑,月亮也跑,他停下,月亮也就跟着停下。当他失魂落魄地来到湖边,却发现,湖水中,有一个,小小的月亮的倒影。   然后那个人想也没想,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当时,孩子嗤笑了一声,为故事的荒唐,还有故事中这个人的愚蠢。   直到如今,他发现了,他就是那个追逐月亮的人,穷尽一生都在追逐那轮不属于自己的明月。   追逐到了最后,以为自己抓住了毕生所求,没想到,只是一抹虚幻的影子。   容凤笙却有些愣怔。当初,她讲这个故事的初衷,只是为了警告他,不要再往池子里跳了。那池水冰凉,她怕冻坏了小小的遗奴。时隔经年,再被他提起,竟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抬了抬眼。   有风吹过,撩起他鬓边乌发,落在白净的侧脸旁。他神色有些黯淡阴郁,眼中还有淡淡的红血丝。   玉冠银钩,芝兰玉树,眉眼如画,仙骨香清。   若是好生调.教,他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即便,他本性并不善良,缺乏正常人的同理心,从来不将旁人的命放在眼里。   但若是,心甘情愿地装一个好人,并且装上一辈子,那他姑且,也算是一个好人了吧。   容凤笙没有试着这么做吗?她试过了,却反而被他欺骗、蒙蔽,差点忘记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她可以容忍很多事,可是,决不能容忍他这样做。   他不该把手伸向她的繁衣,仅仅为了一己私欲,就妄图抹去繁衣存在过的痕迹。   她的面色重新变得冷淡,连最后的那一丝动摇,都尽数泯灭。   谢玉京有些疲惫的声音响起。   “有时候,我觉得无情的,反而是你,”   他扭开脸,淡淡道,“爱上你的人,何其可怜。你根本不需要情。你不会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上面,因为情爱于你而言,不过是累赘。   你是个女人,有时候你需要一个男人,但是一旦情.欲得到了满足,你就准备做别的事了。”   “所以,我不打算要你的爱了,”   他望进她的眼底,语气蛊惑,寒梅香气隐隐,竟似酒般惹人微醺。   “朕可以为你报仇,毁掉整个大成,怎么样?”   谢玉京说的,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君王能说出的话,他冷漠又残忍,却又柔情脉脉,这些特质矛盾地出现在他身上,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只要,你像从前那般待朕,哪怕是装的,朕也不在乎。”   盯着面前的人,容凤笙脑海中,蓦地跳出两个字。   祸害。   妥妥是个祸害。   她皱眉打断他,“与我有仇的,并不是大成,更不是大成的臣民。”   “是我,对吗?”   她沉默了。   不管是谢玉京,还是谢絮,但凡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就是仇敌。   容氏与谢氏,隔着的是国仇家恨。以前她以为,他是自己一手带大,亦算是半个容家的人,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他们二人,永远都不可能是同类。   她跟他之间,隔着繁衣的命。   再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想到这,容凤笙漠然转身,“夜深了,陛下还是请回吧。”   空气静默了一瞬,身后那人声音传来,   “这辈子你都打算这样吗?”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脊背贴上一具冰凉的躯体,肩膀被他的手臂死死环住。   “你明明说过,不会再丢下我,再也不会赶我走。”   “你说话,怎么从来都不算数?”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   容凤笙心肠冷硬,低声道:“陛下还请自重。若是陛下非要逼迫于我,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她从袖子里滑出匕首,转身便向他挥去。   谢玉京却反握了她的手,他深深看她一眼,只是一顿,便握住她的手,狠狠往心口刺去。   眼看那刀刃就要没入他的胸膛,容凤笙瞳孔一颤,松开了手指。   哐当一声,刀刃落在了地上。   “不想为容繁衣报仇了?”   谢玉京的声音里有些嘲讽。   他笑得有几分病态,扬起如玉的下巴,冷冷道,“当初,我就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的。如果重来一次,我或许不会那样看着。”   他声线蓦地陷入低沉,“我会亲手送他下地狱,给他一个痛快。也免得你惦记他这么久,一直想为他争取。”   “你!”   容凤笙心口被他这番话刺得发疼,她望进他充血的眼底,亦是毫不留情地回击道:   “说了这么多,陛下不就是不甘心吗?”   他的心思,她一语道破。   “陛下忘记自己曾经说的话了么?陛下忘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不顾他骤然发白的脸色,容凤笙一字一句,往他心里送进那柄刀,“陛下自己说的,你做繁衣,来让我依靠。那后来,又为什么要我忘记繁衣呢,既然都做不到,当初,又何必说那些虚伪的话?”   可是,他把她的记忆抹去了,依然,不能让她彻底地忘记容繁衣。   容凤笙伸出手,为他掸落双肩的灰尘,“其实陛下,非常讨厌喊我姐姐吧?”   她陷入回忆般,露出同情的脸色,“那个时候,你的眼神,可是非常可怜呢。”   谢玉京的脸色愈发惨白,两只眼睛黑黢黢的,渗人的很,他紧盯着她的唇瓣,明明这么难受,却还是听她说下去,整个人像是纸人,一扎就会破。   见他一副被她欺负惨了的表情,她觉得有些无趣,不禁摇了摇头,“是你,心甘情愿做他的替身。如今,又在不满什么呢?”   她眼尾眉梢,尽是漫不经心的笑。   腰肢却被人一把搂住,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铺天盖地的梅花香气,将她寸寸包裹在其中。   还没来得及反应,下巴就被人捏起。   一个吻,落了下来。他吻得又深又狠,像是要将她的嘴唇咬掉,涌动着极端的暴戾。   而后,趁着分离的空隙,容凤笙扬手就要打他,却被一把捏住,五根手指狠狠插.进她的指间,抵死相扣,像是缠人的藤蔓,不留一丝挣脱的空间。   僧衣早就掉落在地,被急促的脚步碾过。   他把她推在菩提树下,很用力,撞得脊背发疼,眼睫落了点点碎雪,遮住了视线,还有些滑进颈中,凉得她一个瑟缩。   没喘上几口气,他的唇齿再度覆盖,将她的所有声音都吞进喉咙。他的舌尖席卷过每个角落。   对待这个满含怒气的吻,容凤笙不作任何回应,她睁着眼,任他在她的口腔中肆虐,宛如没有知觉的木偶。   冷冷对上他湿润半垂的眼眸。他眼尾泛红,失神在她的馥郁柔软中,看她的眼神满是情.欲。   然而,她越来越冷的眼神,令他的所有骚.动都平息了下去。放开她的时候,容凤笙舌根发麻,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唇上定是一片狼狈。   她扬手,狠狠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谢玉京的脸偏向一边,整个人静静的。不去看他的表情,容凤笙冷笑一声,擦了擦唇,转身就走。   正使劲擦着嘴唇之时,却发现郗鉴雪,正立在门后,那头银发,格外地引人注目,对上她的视线,他面无表情地侧了侧脸,竟是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容凤笙一个激灵,立刻回转身,挡在了谢玉京的面前,防止他看到屋子里的人,   对于她的去而复返,谢玉京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冷漠。他冷漠地别开眼,身侧的手捏得死紧。   他白净的脸庞上几道指印,泛着红色,她下手很重,已然破皮流出血来,嘴角亦是微微渗出血。看见他这凄惨模样,心脏微不可查地牵扯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他都是自找的。   谢玉京被她眼神看得微恼,忍不住啧了一声,语气很冲,“怎么?你还想再来一耳光?”   容凤笙倒是真有这想法。   一左一右对称,才好看。   她调整了下表情,不耐道,“陛下何时离开?”   “怎么,迫不及待要赶朕走?”谢玉京不甘示弱,推了推她,让出一条道,迈动长腿,径直走向那间屋子,“里边是藏了个男人吧,把朕赶走,方便跟人幽会?”   容凤笙也火了。   往那一看,见郗鉴雪的身影早就不见,她心下微松。冷笑道,“还真让陛下猜中了,我就是藏了个男人,夜夜都跟他风流。就许陛下三宫六院,不许我养个男宠?”   谢玉京一怔,随即怒意滔天。   “你三宫六院,也只能是朕!”   说着按住腰间的剑,三两步破门而入,哪里还有方才那游刃有余的气度。   容凤笙跟在他身后,一眼望去,却见屋子里边空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不过,容凤笙还是一眼看见了桌上那堆金灿灿。   ……郗鉴雪那家伙,竟然忘记把钱袋子给收走了。   “如何,陛下发现我的奸夫了吗?”   容凤笙半倚着门框,淡淡道。   青年缓缓转身。   他唇角勾着,方才滔天的怒气,就像是被他一口吞了,满脸和颜悦色,嘴唇有些红肿破皮,愈发显得肤色白皙。但那笑是怎么看,怎么欠揍,   “看来,是朕冤枉母妃了。”   这脸变得忒快,容凤笙自愧不如。   她直起身子,刚想下第三遍逐客令,却忽地被他捏住了袖子。   “母妃可否跟朕去个地方。”   “朕说要给你建一座佛堂。君无戏言。”   容凤笙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牵着走。   一路走过,不少羽林卫按剑下跪。   黑压压的一片,给人压迫感十足。   他这是把宫里的守卫都带来了?!   容凤笙不可思议。   被他牵进了一间佛堂,谢玉京这才将手松开。   他仰头看向前方,淡淡道,“你不在宫中,朕便将那尊佛像,搬到此处来了。”   “这是朕为你造的佛像,你喜欢吗?”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容凤笙瞳孔骤缩。   是一尊威武庄严的观音像没错,金身塑造,姿态优美。赤足盘坐在莲花座上,手捻柳枝,慈悲含笑,香炉中的烟气攀援而上,模糊了观音像的眉目,愈发显得高不可攀。   可那五官,分明就是她自己!眉、眼、鼻、唇,完完全全的复刻,她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不喜欢吗?”   谢玉京诧异看来,眸子里的光有些暗了。   顶礼膜拜的佛像,有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种诡异的感觉,没有人会喜欢的吧?!   容凤笙不可理喻地盯着他,她还没有死,他就给她造出了一尊像来,接受香火供奉。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给人塑金身,便能将人的魂魄永远留住,不论将来去多远的地方,最终都会回到这里。”他垂眸,似乎有些羞赧,声音亦是轻轻的,“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今后,你便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不好吗?”   好?容凤笙觉得毛骨悚然。   谢玉京倏地叹气。   “其实还是不像。那些工匠,朕明明都千叮咛万嘱咐了。我说,若是做的不好,我就杀了你们。谁知,还是不像,他们真没用,对不对?”   他的话,似乎在暗示他又杀了很多人。   容凤笙心中发冷,呼吸也趋于平静。   “你发什么疯?”   谢玉京蓦地一笑,“你不喜欢?你不喜欢的话,毁了也没有关系。”   “重新再塑一个就是了。”   说着,他袖子一扬,血红在她眼中一晃而过。癯仙剑晶白剔透的剑身,划出一道弧线,只听轰然一声,那些贡品,骨碌碌地滚了一地。香烛也被他砍去了半截、未灭的烛火,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映着他幽幽的脸色。   他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眼底光芒星星点点,极为诡谲,“我想,也许某天我会忍不住,将真正的你,做成佛像。”   他嬉笑起来,凑到她耳边,低哑的气息撩过耳畔。   “然后,跪在她裙边,日夜顶礼膜拜,观音娘娘,保佑保佑朕,实现朕的心愿吧。”   青年的眼底偏执而厌世,没有半点虔诚。   容凤笙手握紧。她转头重新审视这尊观音像,忽地向前一步,轻声道:   “我知道了。”   谢玉京正欣赏那尊巨大的观音,以及她脚底的凌乱。闻言看了过来。目光还有没散去的痴迷。   随即皱了皱眉,像是不解她是什么意思。   一只细白的手,搭上了衣带。   青色的僧衣堆在脚下,小腿纤细笔直,肌肤透白。   她抱着双肩漠然伫立了一会儿,又缓缓地打开,露出一片雪白。   她眸色平和,像是那尊观音现了形,一步一步,走向那痴愚的世人。   “陛下不就是想要这个么?”   她笑起来,眼里淡淡的,佛寺中又怎样,与其跟他在这里纠缠不休,倒不如早点结束。   谢玉京一动不动。 第70章 70 二合一   070   他漆黑的眸子紧锁着她, 里面像是潜藏了一只邪魔,下一刻就会从中扑出,毫不留情地将她撕碎。   “你凭什么这么对朕?”   “我也很想问问陛下,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容凤笙微笑起来。   他抿了抿唇,额角青筋隐隐,苍白的皮肤滚下汗珠,看上去隐忍到了极点。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脱下衣袍,裹在了她的身上,手臂一伸, 一把将她整个人死死地抱进怀中, 用力到仿佛要将她的腰给勒断。   容凤笙偏了偏头,他吐息喷在她的颈侧,声音亦是凉凉送进了她的耳廓之中。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淡漠的声音响起,“既然今晚不想,那,陛下,不如我们约定一个日子, 你想以后初几过来?每个月, 你固定几天吧,有时候我身子不方便, 会提前令人知会陛下一声。反正寺庙中清修寂寞, 有陛下陪伴,倒也不显冷清。不过,烦请陛下莫要再管我的事情,也不必管我见了什么人。”   “你说什么?”他声音变得很轻。   容凤笙一笑,“陛下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她慢条斯理地从他怀中退出, 胳膊却被他抓住,容凤笙发现他在不住地轻颤,像是置身在极冷的地方,脸色惨白,垂在双肩的乌发衬得他神色迷茫又无措。他的眼睛执着地盯着她看,眸光近乎破碎。   她踮起脚,吻在他的唇角,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庞,像是世上最温柔的情人。   只有他知道,她的手有多冰冷,眼底又有多清醒。   容凤笙在他的唇瓣上辗转,忽然感到掌心满是湿腻,一看才发现他在落泪。那眼睛睁得大大的,浓密的睫毛不住颤抖,她叹了口气,指尖在他眼角轻轻蹭去。   “怎么哭了?陛下都多大的人了。”蓦地一怔,细细想来,谢玉京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他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像这般的少年儿郎,喜欢上一个人,怕是一往无前的热烈、毫无保留吧。她想着便有些可怜他,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呢?   “别哭了,好么?哭得人心疼。”她语气宠溺又温柔,却看见谢玉京的眼睛愈来愈红。他死死地盯着她,一错不错,眸光逐渐染上了戾气,看上去狠厉又吓人。   脖子上,蓦地多了一双手。   容凤笙不作任何反应。   他的衣袍鲜红似血,披在她的身上,显得肤色白皙极了,她的发丝沾满了汗,有几根黏在脸侧,眸子澄澈,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手,在她的脖子上抚摸着,像是在找寻一个合适的、掐死她的角度。   容凤笙就那样静静看着他,任由自己纤弱的脖颈暴露在他的手心。   见她这般无动于衷,谢玉京蓦地一笑,他缓缓地松开了手。随后猛地将她拉进,覆上唇来,牙齿咬住那雪白的肌肤。猝然传来的刺痛,让她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   谢玉京毫无防备,轻易就被她推开了,后背狠狠地撞上了柱子,巨大的响声令她一怔,不禁看去。   他却是满脸的不在乎。   乌发散落,靠着柱子再度站稳,他影子拉长,延伸到她的脚底。   谢玉京缓缓抬眼。   眼底落了些阴翳,他缓声开口。   “我不相信,你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   是,她是不愿意,这不就在筹划怎么逃出去么?   “不是陛下令我留在这里,赎罪的吗?”   她冷冷地说。   谢玉京咳笑出声,他的手抵在唇边,笑了好久才停下。他唇角勾起,又是一副怡然自若的模样 ,“说的也是,”   抚了抚袖子,轻佻又傲慢地说,“那就好好等着朕。朕心情好的时候,再来探望母妃,若是母妃伺候得朕舒坦了,朕给母妃再建一座佛寺,也无不可。”   容凤笙不作回答。   直到谢玉京的身影离开,她才泄气般长长地舒了口气,一手撑着案台,心情复杂。方才他的眼神,真的差点让她以为真的要杀了她。   再仰头,看着这尊肖似自己的佛像,荒唐的感觉在心里蔓延,真是疯了……想到他竟然有将活人做成佛像的想法,容凤笙就感觉一阵恶寒。   这绝对,不会是谢玉京找来的第一次。他一定会再来第二次。   容凤笙想到这里心里便一沉,看来寺庙是待不下去了。正转身出去,却正巧遇上一人,紫衣银蝶,身姿若仙。   郗鉴雪。他跟来了?跟来看了多久?难道刚才他就只是看着吗,不是说了要保护她的人生安全吗。   对上容凤笙充满疑问的双眼,郗鉴雪好像有些奇怪,眉心微微蹙起,“他若是看见我,我的身份就会暴露。”   容凤笙却想,估计是打不过谢玉京吧。   他忽然“咦”了一声。   “你脖子上是什么?”   有点凹陷的痕迹。像是被人狠狠吸了一口,旁边都是红肿的。   容凤笙也没心思去遮,她摸了摸,而后看着郗鉴雪这副懵懂的神色。   “是咬上去的。”   她话音刚落,眼前便笼罩下一道阴影,两根手指轻轻按在了上面。   容凤笙一个激灵。   他这是在外面站了多久,手指冻得像是冰块一般,激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不禁侧身避开了,“郗大人,你这举止,似乎有些不妥。”   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将手拿开,垂在了身侧,而后垂眸,又觉得指间的触感有些怪怪的,滑滑的,有点不一样。跟摸自己的感觉不一样。   容凤笙抬眼,“大人方才看见那些,难道不出来制止吗?”   对待这件事,郗鉴雪的态度很明确,   “我的任务是阻止你回到宫中,除此之外,他想要对你做什么,与我无关。这些都在我的职责之外。”   “郗大人,你可否带我离开大菩提寺?”   郗鉴雪皱眉,“你不能离开。”   他声音又轻又慢,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容凤笙有些无奈,“我如今一无所有,还怎么危害大成的江山?若是你能带我离开,对你、对我都好。我获得自由,你也卸下重任,能够去救你师兄了。”   而且她也可以,去追查顾仙菱和念衣的踪迹。   郗鉴雪仔细考虑起来。   知道这是个木头脑袋,容凤笙便不急着催他做出决定了。谁能想到,这个一开始,不过是她手里棋子的郗鉴雪,反而成了绊住她脚步之人。   ……   翌日,谢清莺道:“要想拿下郗鉴雪,这还不简单。”   “此人未经风月之事,只消开解一二,必定对阿姊死心塌地。”   她拈着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之上。旁边摆着一份名单,俱都是拉拢过来的官员。谢玉京当众杀了神官,又意欲屠戮百官,早已失了民心。而这位年轻的皇帝,好似全然不在乎他这江山,罢朝三日,通宵达旦在后宫饮酒作乐。以致宫廷内外,颇有微词,   面对谢清莺的提议,容凤笙道:   “我怕是做不到。”   谢清莺:“莫非你是放不下谢琼?”   容凤笙挑眉,却不像是被道破心事的模样,她沉吟着落下一子。就此一子,便将棋路贯通,对方满盘皆输。谢清莺眼眸一睁,咬了咬唇,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   容凤笙这才抬眼,静静看着她。   意味很明显,她觉得她经验丰富,更适合做拉拢郗鉴雪的这个人选。   谢清莺眨眨眼,“我忠贞不二,绝不会背叛亡夫。”   容凤笙盯着她的脸。忽然想起那个曾经潜入宫中的护卫,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请求谢玉京放过追意公主,最后却被砍断了手指。   她觉得有点可悲。   谢清莺听她说了这事,却淡淡道:   “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趁她开口之前,又换上了一副嬉笑的神色,轻声道:“不过,你真不想试试郗鉴雪?虽然看上去冷冰冰不近人情,但长得是真不错。而且单纯干净,稍加哄骗,不是被你拿捏得死死的。”   她眼珠子一转,握紧了容凤笙的手,苦口婆心道,“难道,你还想为谁守身如玉不成?这谢玉京在宫里,可是左拥右抱的,你一个人在这吃素斋,念佛经,就不觉得心里不平衡么?”   容凤笙觉得,她很像那些花楼里拉皮条的龟公。   明显一副撺掇的语气,偏偏说的义正严词,“只要拿下此人,我们便是顺应天命,届时起兵更有了借口。”   “我怀疑谢玉京在暗中调查我们。所以阿姊,你离开的脚步要加快了。”   谢清莺直接摊开了那份名单。容凤笙扫过一眼,对几个名字感到惊讶,印象中这几人可是周正君子。   谢清莺得意道,“都是我的裙下之臣。”   她方才还说她对容繁衣忠贞不二。   “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   见她神色,谢清莺连忙解释。想当初,她随军时,巧施心计,勾得三个将军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她还想着勾搭过谢絮,不过,可惜谢絮不吃她这套。还干脆利落地将她送进宫中做他暗线,监督小皇帝的一举一动。   想到那些往事,谢清莺便是一阵恍惚。   转而又对着容凤笙神秘兮兮地笑。   “阿姊若是脸皮薄,不好下手,我可以帮帮你。”   “免了。”   那日之后,容凤笙知道,谢清莺不会想出什么好主意。但是她没有想到,谢清莺竟然大胆到,直接将郗鉴雪喂了药,打包送到她这里。   堂堂神官大人,怎么会中了这种药,她也想不明白。   但这人缺乏常识,说不定很好骗。   容凤笙再次叹了口气,看向榻上的人影。   肤色雪白,长发铺散在枕上,素日里戴着的面具也不知哪里去了。   虽然是个木头,也是个木头美人。他紫衣单薄,浸透了汗水,那双浅色的眼眸中水润朦胧,眼角含着泪光。   这副模样,估计天下没人见过。   不知谢清莺从哪里找来的药物,竟是这样烈,令郗鉴雪这般冰雪样的肌肤,也泛起了淡粉色。   他嘴唇张开,微微喘.息着,手腕和脚腕都被绑紧,绷直成了一条线,像是下一秒就要绷断了去。   他的双.腿想要并拢都做不到,眉心紧紧皱成一团,汗出如浆,看上去痛苦难受至极。容凤笙皱了皱眉,坐在他身边。   他向上仰了仰身体,肌肉的轮廓撑起,又无力地倒了下去。   上衣被掀起一个角,露出若隐若现的腹肌、容凤笙看了一眼,便别开眼去。   她心想,谢清莺这次太过分了。   “救我。”   他只会这样喊,濒死一般,重重地喘着气。   “救我、救我……”   仿佛真的被逼入了绝境。   容凤笙看向他的脸庞,这一看,就有些移不开目光。   郗鉴雪的眼睛本来就生得很优越。眼尾弧度上挑,眼皮很宽。瞳仁的颜色很浅,有种疏离避世的清冷感。   他平日里总是半抬不抬的看人,就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   此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些许红色蔓延,里面虽然没有焦距,却是湿漉漉的,像是小鹿眼般纯洁无辜,又有种致命的欲色。   他猝然转头,直直对上了她的视线,容凤笙一惊,还以为他清醒了过来。   谁知,他嘴唇开合,又开始无意义地重复那两个字,救我。   银色的发丝黏湿了汗,沾在颊侧,随着微微摆头而愈发凌乱,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容凤笙原本正在给他解开手腕,顿了一顿。   她忽然想起自己幼时读过的志怪话本,   那些妖怪,常常扮作绝色美男的模样,看似可怜,实则下一刻就会原形毕露,化作银蟒般缠上来,将人死死地缠进怀中。   她这一愣神,郗鉴雪便从半松的绳索中挣脱,他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面前。却只是这样紧紧地抓着,然后跟她大眼瞪小眼。   容凤笙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试着挣了挣,却发现根本没用。他的力气太大了。   只不过,郗鉴雪似乎不懂。   他纯情得连怎么缓解难受都做不到,只是抓着她的手掌,贴到了脸上,然后用脸颊蹭着她光滑的手腕,痒得她忍不住想往后缩。   他闭着眼,从鼻子里发出舒服的哼哼。   这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她皱了皱眉。   沉默在蔓延,只有男人难受的喘.气声回荡,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在上演什么戏码,只有容凤笙知道,这个中了药的男人,只是像猫儿般,蹭着她的手掌。   郗鉴雪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很热,全身像是在一个大火炉中,后背湿得像是从水中捞出。   但是他手里握着一截冰,大大降低了他自身的温度,缓解了那股燥热感。而且还是香的,嫩滑的,与其说是冰,不如说更像是一块豆腐。   他挨蹭一下,身上的难受便缓解一点。   这种身体失去了掌控的感觉,前所未有,他怀疑自己是生病了,于是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我这是怎么了。”   他半睁着眼,声音沙哑至极。   “你中药了。”   “药?”   这家伙不会连春.药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容凤笙忽地想到,谢清莺手里的药名合.欢,可是有致幻作用的,忽然来了兴致。   “你现在看我,我是谁?”   郗鉴雪却闭上了眼。他睫毛长得像是女孩子,微微抖动着。   她忽然觉得很有趣。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他全身。就算闭着眼,郗鉴雪也能够感受到她的目光像是有实质那般,脸颊逐渐烫热了起来。   胸口,却忽地感受到了一股重量,似乎有谁将手轻轻放在了上面,丝丝的凉意传来。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喘.息。   “嗯……”   容凤笙紧盯着他心口的位置。她的手覆盖在上面,感觉到了激烈的心跳声。   似乎与普通人的心跳,没有什么两样。   这颗心流出的血,就能令她见到最思念的亲人吗?   郗鉴雪也是人,若是被一刀扎进这里,也会死的吧……   她猝然将手移开。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再度放在脸颊上,轻轻磨蹭起来。懒得管他,容凤笙拿起放在一边的佛经,喃喃念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不是这佛经的作用,郗鉴雪渐渐地不再气喘。   他半睁开眼,看向声源处,却不自觉地有些痴怔。   佛偈声声,安抚人心。   那花瓣般美好的嘴唇开合,他甚至能够看见柔软的舌、洁白的齿。一绺乌黑的发,忽地落在了脸侧,被她伸手别到了耳后。   郗鉴雪忽然觉得自己很奇怪,他闭了闭眼,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容凤笙低头看去,见他双目紧阖,竟是彻底地晕死过去。   忽然,门被拉开。   “哟,这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阿姊还没……”   谢清莺笑着立在门口,妖媚的脸上满是揶揄,看清房间衣冠整齐的二人,声音卡在了嗓子眼。容凤笙看她一眼。   “跪下。”她将手中的佛经合上,随手放在一边,而后静静地望着谢清莺。   “我说过,不必用这样的手段。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谢清莺一僵。   “可是……”   “你既然奉我为主,就不该僭越生事。若你并非真心,那你我便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女子眉眼冷冰冰的,像是蕴存了一季不化的雪水,谢清莺却看得失神,只觉面前之人,几乎灵魂都与那个人重合。   谢清莺缓缓屈膝下跪。   容凤笙听见,她一字一句道,   “清莺知错,主子息怒。清莺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我不信你,”容凤笙叹气道,“你走吧,”   谢清莺眼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我保证!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一点一点跪行过来,跪在容凤笙的脚边,眼泪顷刻间滑出了眼眶,呜呜地哭泣着,鼻尖发红,看上去可怜得不行。   “阿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这眼泪说掉就掉,以前不知骗了繁衣多少的同情。容凤笙想着,半晌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眼底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谢清莺却拼命贴近,只为感受她手心的温度。   她妖媚的眼眸半阖,却令人感受到了她深深的眷恋,以及发自内心的依赖。这样的女子。容凤笙忽然很想知道,当初繁衣有没有动心?   想必,又是一段她不忍知道的往事了。   她半天都没有说话,谢清莺又慌张起来。“阿姊!你信我,我是真心为你着想的!”   谢清莺见她抿唇,急急地伸出四根手指,指天发誓,道,“若是我此言有假,必遭天打雷劈!我欠了繁衣太多,我真的是愿意好好辅佐阿姊的,愿意好好补偿你的,阿姊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她又是发誓又是哭泣,容凤笙被磨得没了脾气,叹了一声。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是怎么来的,就怎么送走吧,而且要恢复原样,明白吗。”   谢清莺看了看榻上。   男子面上红晕还未尽褪、满是美人受难的脆弱感。   身形却极为修长,想来重量亦是不会轻到哪里去,谢清莺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而后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都安排好了吗?”容凤笙又问。   “嗯。”   “阿姊当真要这般做?可若他不信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容凤笙揉揉额头,淡然道,“为今之计,走为上策,若是被他反应过来,提前行动,你我没有半点胜算。”   转眼就到了年末。   寺里也是有了过节的气氛,路上容凤笙还得了几个小沙弥送的福袋,或是零嘴儿,或是佛珠串,还有祝福的话语,她莞尔,便以一些金叶子回赠。   紫衣人远远看着她与小沙弥们说笑,轻柔的声音飘进耳中,在心中泛起了圈圈的涟漪。   他像是失神般,盯着女子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眸,静静看着脚下的雪。那里落了梅花的花瓣,仿佛血泪凝结。   面前忽地出现一双素履。   青色的袖角一晃,一只素白的手,拈着什么在他眼前晃了晃。   “郗大人,此物送你。”   是一只福袋,喜庆的红色,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   郗鉴雪拿在手中,却没有打开看。   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容凤笙诧异,“你说什么?”   “你想要紫香,对不对?”   郗鉴雪的声音有些不甚平稳。   那天他中药的时候,她将手放在他的心口,声声低念,他都听到了。   “你知道了?”   容凤笙的表情有些奇怪。   郗鉴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紫香是什么吗?紫香可以连接云寰与现世,能够令人见到,心中最为思念之人。但是,它会让人沉溺在其中,就此长眠,永远不愿醒来。很少有心志坚定之人,能够从紫香的梦境中醒来。”   他背对着她,嗓音空灵得像是来自遥远的仙境。   “即便如此,你也想得到紫香吗?”   郗鉴雪忽然回身,直直地望进她眼眸。他眸色浅淡,看尽世间万物,太上忘情。   容凤笙久久怔住。   遇见繁衣,然后沉溺在有繁衣的那个梦里吗?是选择在梦里,姊弟团聚,还是选择留在这个世间?   郗鉴雪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他神色有几分认真,“可我答应了我的族人,要回家的。若是我为你炼制紫香,你会送我回家吗?”   回家?回云寰吗?   几瓣落梅掉在了他的肩膀,血红小巧,像是精致的刺绣。 第71章 71 二合一   071   容凤笙浅浅地叹了口气。   “云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郗鉴雪愣了一下。   “用世人的话来说,云寰,就像世外桃源一般吧。无数人苦苦找寻它的所在, 却都无功而返。”   “你从云寰中来,看似神秘高深,但是与世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吧?被取走心头血, 你一样会死的,对么?”避开了他的视线,容凤笙淡淡道, “我不会送你去云寰, 我根本不知道云寰在哪里。所以,你只能自己回去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与世人一样。在很多人眼中,他就是异类,这满头的银发、预测的能力、独特的身份都注定了他永远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那天,你帮了我,”郗鉴雪眨了眨眼, 他从腰间取下荷包, 将金叶子倒在掌心,“这是给你的谢礼。”   他似乎在努力学习世人的规则。   “谢礼就不必了, ”容凤笙真心一笑, 微微欠身,“大人若是真心想要谢我,教我几招防身的法门可好?”   没准遇到危急情况,还可以自保。想到接下来的安排,容凤笙不禁提起一口气, 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眼下不是放松的时候。   郗鉴雪一怔,随即垂下眼眸。   “好。”   一连几日,容凤笙一有空暇,便找郗鉴雪教自己防身的功夫。   她身姿轻盈,以前练舞多少有一定功底,根骨还算柔韧,学了几招,起码不会在对上身怀功夫之人时,任其宰割了。   这夜,她在枕头下藏了匕首,正浅浅合眼。就被一种古怪的感觉惊醒了,似乎……有人在凝视着自己。那眼神如蛛丝黏腻,如同有实质般,在她周身上逡巡,令人喉头发紧。她醒过来的时候呼吸急促。   这几天睡觉都不踏实。总是会梦见以前的很多事,还有人。容凤笙看向床边,那里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你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他声音有些轻。   “你喊遗奴,”月光下,他似乎微笑起来,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说谎,”容凤笙淡淡道,她方才根本没有睡着,怎么可能喊人的名字。   “无趣。”谢玉京将脸别到一边,坐到榻边,手指在膝盖上叩动。   见她似乎要起身,谢玉京按住她肩上的被子。   “你别起来,朕就是来找你说说话。”   他的眼尾抹上桃花绯色,似乎是饮酒醉了,一嗅,果然有淡淡的酒气。   “说话?”容凤笙皱眉。谢玉京却忽然侧目看来,他眼睫纤长,在眼睑投出淡淡阴影。   “我们别闹了。来对弈一局,若是你胜了我,我就放了你,从此再不纠缠。若是你败给我,随我回宫,如何?”   谢玉京俯身过来,对她轻呼出一口酒气,笑眼迷醉,额心朱砂愈发鲜红,一望无际的雪白中只缀一点鲜红。而后起身离开。   她尤在愣神,棋盘已然铺开。   容凤笙只得披衣下榻,坐在他对面。谢玉京敲着棋子,“咦?”   忽然倾身过来,他的脸贴得她极近。   “这是什么?”   他从她肩头,挑出了一根银色的发丝。他凝目看着,似乎在辨认这是谁的,眼底的暗色逐渐凝聚。银发,唯有郗鉴雪是银发。为何会出现在她这里。   “郗鉴雪没有死吗?”   谢玉京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但容凤笙可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真的冷静。她看了看他指间的银丝,勾了勾唇。   “陛下在宫里与妃嫔们欢好,我不过是闲得慌,寻人聊聊天罢了。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什么样的聊天,会在身上留下发丝?   谢玉京的神色徒然变得可怕。他指骨攥紧,一枚棋子,在他的掌心碎成了齑粉。   他冲着她抓来,却被容凤笙侧身避开了,顺便一个掌风劈了过去,被他抬臂格挡住。   “谁教你的?”这一招若非他躲得快,怕是着了道,谢玉京有些惊诧。   “没有人教我,”容凤笙理了理衣襟,床上她打扫过没想到竟然还是漏掉了一根头发,她有点懊恼,这副模样自然被谢玉京尽收眼底。   他不在的时候,她跟另一个人,该是何等亲密的模样,光是在脑海中勾勒那副场景他的心脏就要爆裂开来。谢玉京额角青筋隐隐,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容凤笙轻声细语道,“陛下不必动怒。不过一根发丝而已,证明不了什么。等捉奸在床的时候,陛下再动怒也不迟啊。”   风水轮流转,当初他硬要拉着她荒唐,却被谢絮捉奸在床。如今换成主角是他,不知心里又是何等滋味,容凤笙冷冷看着他。   谢玉京下颚紧绷,脸色有些白。却忽然莞尔,缓缓坐了回去,声音亦是斯斯文文的,“阿笙,我们都冷静一点,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若你是故意气我,我可以澄清,那些女人,朕一个都没有碰,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信可以随朕回宫,你不喜欢谁,朕就杀了谁。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他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很有欺骗性,让人不自觉就相信他的话:   “乖,郗鉴雪在哪里,告诉朕?”   即便,得知自己可能与人有染,他就是这个态度?容凤笙都惊讶极了,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做什么?再杀郗鉴雪一次?”   “那我能怎么办呢?”谢玉京露出无奈的神色,他的笑容挂在脸上很是勉强,   “阿笙都不爱我了,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甚至拿旁人气我。没关系,你护着他,我可以不杀他。我知道,以前是我任性,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我保证再也不会那样逼你了,不要再闹脾气了,”   “我最近,真的很难受,没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杀人。”   谢玉京说着倒了下来,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她的身上,眸光有些戚戚然,“你要是一直不回宫,那我决定住在这里了。”   他这么大一个人,挂在她身上像是布袋熊,容凤笙被他的重量压得有些吃力,推他却是推不动,不禁微恼,这人是见自己软硬都不成,开始耍无赖了?   “不行,你给我回去。”   “我不要。”   她深吸了口气,“行,那你在这里待着。我走。”说着把他狠狠推开,就要往外走。   谢玉京却一把拽住她胳膊,“今晚我要同你睡”   “睡?”容凤笙看了看床榻,至多只容纳一个人。   谢玉京垂着眼眸低声道,“我睡你脚边也可以的。”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谢玉京的忽然出现,打乱了她今晚跑路的计划。   谢玉京自己愿意打地铺,她也不拦着,转身便去倒茶,打开药包,将迷.药放进了茶杯之中。   “你渴吗?”   谢玉京盘腿坐在地铺之上。他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嗯。”他的眼神令她觉得,他是知道一点什么的。但容凤笙握着茶杯的手一点也不慌。她泰然自若地将茶杯递到他面前。   “要阿笙喂我。”   谢玉京支着下颌,笑眯眯地说。他的头发都散落下来,披在两肩,愈发显得肤色白净,眉眼俊秀。   容凤笙皱眉,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陛下就不怕,我下毒弑君?”   “阿笙舍得这样待朕?”   谢玉京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将茶杯送到唇边。   他忽然抬眼,直直看着她。   “若是毒药,朕也心甘情愿地饮了。”   他眼神中的认真,看得她心中一阵别扭。   只是过了很久,谢玉京看上去还是一副十分清醒的模样。   难道谢清莺给的迷药有假?容凤笙不解,却也不好轻举妄动,合衣躺在了榻上。片刻之后,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一看床下,谢玉京睫毛紧阖,似乎睡得正香。   容凤笙翻身下榻,蹑手蹑脚地跨过他,忽然听见一声低低呢喃。   “阿笙。”   她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谢清莺正在外头接应,看向一片漆黑的屋内,“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擒贼先擒王,将之一刀咔嚓,”她比划了一个动作,明显恨得牙痒痒。   “别忘了,谢玉京死了,还有一个谢星澜。”   谢清莺低笑道,“也是。还不如让他坐在这位置上,继续作孽,于我们有利,这小子前几日不知发了什么疯,杀了好些个人,宫里人人噤若寒蝉。那个刚册封的妃子也被他迁怒,差点毁容跳井。我看是真疯了。”   容凤笙却想起谢玉京刚才那模样,也还算正常嘛。他在宫里竟是大开杀戒,这人前人后,还有两副面孔?   骤然回神,他们如今立场不同,她不必再关心他的死活。   到了马车边,一人紫衣银发,静静等候在一边。   “郗大人可要同行。”   郗鉴雪道,“我去救师兄。”   容凤笙颔首,“那有缘再见。”   “公主,我有一个东西想要给你。”郗鉴雪忽然伸出手来,掌心赫然躺着一枚蓝玉髓,镂空处用红绳串起,雕刻成须弥胜境,色泽通透,里面似乎流转着什么,拿来仔细一看,竟是一抹烟尘般的白色。   容凤笙抬眼,那紫色的身影却是没了踪迹。她将帘子拉上,身边传来谢清莺的声音,“阿姊不要紫香了?”   “紫香之说太过缥缈。取走心头血,等同于要人的命,而且,你说要令郗鉴雪动心才能有效,可我看,这位神官大人心思通透干净,根本不懂情之一字。”   看着谢清莺的脸色,容凤笙又添一句。   “你想取我不会拦你。但是我也不会帮你。”   谢清莺握了握拳,脸上有几分不甘,她起身就要让车夫停下。   整个人却又骤然跌坐回去。是马车急停,容凤笙心里有不详的预感升起。   果不其然刀剑铿锵之声响起。   “我等奉命捉拿逆贼。”   “尔等叛逆,速速束手就擒!”   有人厉喝声传来。   容凤笙沉下眸子,“你快跑。”   谢清莺有武功傍身,若是来的人不多,完全有可能突破重围。   谢清莺咬牙。   容凤笙急急推了她一把,“谢玉京要抓的是我,只要我现身,他不会为难于你,但若你被抓,我们的计划就全完了。”   谢清莺摇头,“不行!阿姊,我们一起走。”她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这次再落进他手中,你便再也逃不出来了!你就不怕,再次被他抹去记忆,成为他手中任其摆布的傀儡?”   容凤笙忽然一笑。   “他绝抓不住我。”   马车停在了一条河流边上。谢清莺先下,容凤笙随后。她扫了一眼,不过是转瞬间,这里已被团团围住,无数羽林卫犹如鬼魅般出现,有人举着火把,顷刻间便将此处照亮。   谢玉京则站在这些人之间。   果然,他根本没有中药,而是故意将计就计,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母妃,跟朕回去吧。”   谢玉京游刃有余,冲她伸出手。   容凤笙一步一步后退。   谢清莺看准机会,往一个缺口处跑去,谢玉京眸色一暗,下令:“放箭。”   他竟是要令谢清莺万箭穿心!   “慢着!”容凤笙却厉声喝止,她手里的刀抵住了自己的喉咙,“放她走,否则你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谢玉京脸色僵硬。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分明知道这不过是她威胁自己的把戏,但看见那白皙脖颈上透出的血线,红得刺目,他的心还是止不住地错漏了一拍,生生停顿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足够令谢清莺逃离出去。   容凤笙笑了,她扔掉匕首,风撩过她耳边的鬓发,夜色中那双眼融融如春水,谢玉京步步逼近,他蓦地伸手捂住了唇,轻声咳嗽。   其实,那杯茶,明知里面加了东西,他亦是饮了。掌心一抹刺眼的红,正是强逼出药性的反噬,谢玉京混不在乎地垂下手掌,勾唇笑着。   那笑容说不出的阴鸷,在火光的映照下,整个人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终你一生,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容凤笙倏地抬眼。   “那就试试。”   她身子往后仰。   狂风骤起,衣角与乌发飘舞纷飞,哗啦的水声震耳欲聋。她后面漆黑一片,水草丛生,其下便是湍急的河水。   众人只见青衣一晃,转瞬间,女子身影便被汹涌的波涛淹没。   而一道红色的身影疾步冲了过去。   谢玉京双目厉睁,哪里还有方才半点的运筹帷幄,早已是理智全无。这河水急流,顷刻间便能将人冲得七零八散。   为了摆脱他,竟是不惜以命相搏?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看清了她的心。   喉咙像是堵着一团被血浸湿的棉花,呼吸之间,都是浓浓的血腥气。   他的步子僵滞不前,这才感觉到身体正被人死死地抱住。   一掌击开无巳,他双目赤红。   “给我搜!”   无巳强忍着疼痛,低声道,“陛下!属下已经派人前去下游寻找!”   “但此处河水湍急,又多有礁石,怕是……凶多吉少。”   好久没有听见回话,无巳抬眼,见青年脸色惨白若鬼,眸里没有什么温度。   “活要见人,死……”   说了一半,他又抿唇,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下手清脆狠辣,“一寸一寸找,快去!”   ……   容凤笙坐在梳妆镜前,叹了口气。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再醒来。   跳河是抱着九死一生的想法,也许是对自己水性的自信,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容凤笙知道谢清莺说得没错,若是被谢玉京带回去,一定会被抹去记忆,任由摆布,魏宣烨那个混账,不知什么时候背叛了她,站到了谢玉京那边。   与其命运尽在旁人之手,倒不如,博上一博。   只是,没有想到那河水,竟然将她冲到护城河那边。   刚醒来的时候,除了头脸被护着,浑身都是被礁石撞出来的伤。她勉强往脸上弄了张人.皮面具,强撑着走了一段路,便体力不支,晕倒了过去。之后,被人救下,躺了大半个月才养好。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是在一处青楼里头醒来。   想到这,便又叹了口气。   老鸨数落她的画面历历在目。   “为了一个负心汉寻死觅活,温酒酒,妈妈真是白养你了!”   温酒酒。   是的,就是这么巧,谢清莺为她做的□□,竟是与另一个女子的容貌,像了九成,这女子的名字便是温酒酒。   通过这几天听到的零碎的议论,还有身边人的透露,容凤笙得知,这温酒酒,乃是这春风楼里的头牌,前段时间,私下里与一书生相好,连生意也不做了,就等书生金榜题名来娶自己,为此将自己的积蓄都拿去给书生作官场上的打点往来。   温酒酒对这书生,可谓是掏心掏肺,无私奉献,几乎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人家。书生也争气,前几日,跟梁王世子攀上了交情,在世子手下混了个官做。   温酒酒以为,总算熬出头了。   然而等来的,却是书生另娶他人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断交信。   大意不过是你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也敢妄想云云。   绝望之下温酒酒投河自尽,此刻不知被河水冲到了哪里。   “酒酒姑娘,装扮好了么?莫让大人们等急了。”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是温酒酒的婢女,小莲。   今日春风楼设宴,梁王世子宴请丞相大人,正巧,那书生也在。   容凤笙看向镜子,眯了眯眼。   丞相,荆幸知,没想到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第72章 072 二合一   072   小莲偷偷看身边的人。   她薄施了粉黛, 肤色白皙,嘴唇朱红,柳腰轻摆, 湘妃色的裙摆带起阵阵香风。行动之时,还有大病初愈时的虚弱之感,轻易便可以勾起人的怜惜。   “姑娘,你就别再伤心了。这次梁王世子还有荆大人都在, 姑娘好好伺候,莫再想着那负心之人,左右不过是个七品小官, 连给世子提鞋都不配。”   旁边传来几声讥讽, “但凡进了春风楼就没一个干净的,还想清清白白地嫁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声音不大,却足以令人听清。容凤笙摆头,看见一个娇媚女子满脸讥讽。   想来,这就是温酒酒素日里的对头,温酒酒顶着春风楼的花魁艳名, 自然有不少想同她争这个头衔之人。   天下多少女子都困囿于这一方天地, 不得不对着男子媚笑讨好,以换取生机, 这是她们安身立命的全部手段。   容凤笙叹了口气, 没有理会那女子,拉了拉肩上的衣服,这件衣裳十分大胆,大半肩膀几乎全部都露出来了。   小莲领着她走进那间上等的厢房。里面果然坐着几位公子哥,荆幸知也在其中。只是, 最里还拉了一张帘子,后面显然也坐着一个人,香炉里烟气袅袅,缓缓地攀升而上。   容凤笙进门来,乐妓弹奏琵琶的手指未曾停下,曲声靡靡,众人饮酒的饮酒,谈笑的谈笑,期间,有个公子瞥来一眼。   当即满面调笑,“这就是春风楼的花魁?”他有些失望,“看上去还不如小爷我前些日子纳的小妾!”   容凤笙抬眼。   那公子一怔。这双眼倒是有点看头,含情脉脉,顾盼神飞。   他同伴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温酒酒与之相好的书生,得了世子青眼,混了个小官。   原本以为温酒酒跳河自尽,一命呜呼谁知又好生生地站在这里。他生怕温酒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下了他的面子。   当即一拍桌子,“老鸨呢,就弄这么个来糊弄咱们,是不把世子爷放在眼里?”   谢星澜笑道,“无妨。”他支着下巴,猫儿眼眨巴眨巴,“我倒觉得酒酒姑娘气质不俗,能够担得起这花魁之名,想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那书生连连附和,“是,是,世子爷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容凤笙欠身道,略压低了声音,“世子爷谬赞。”   温酒酒擅琴。陪这些公子哥儿们玩乐,自然是要来一曲助助兴。容凤笙缓缓行过众人,衣袖忽地被人一拽。   她闪躲不及,撑着手臂往上看,对上含着笑意的猫儿眼。若非她的平衡好,此刻怕是狼狈地跌倒在他腿上,谢星澜笑的单纯,又有一丝戏弄失败的扫兴。   “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众人哄笑。分明是他故意出手,那些人却七嘴八舌,都说是容凤笙故意往世子身上扑,让她矜持点。容凤笙的目光在谢星澜面上扫过,唇角微抿,却没说什么。在她眼里,谢星澜不过是个小孩罢了。   对付小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感到无趣。于是容凤笙没说话,径直坐到了古琴前,手指落下,琴音流水般泻出。她技艺不错,青楼女子中算是翘楚。   但懂些门道的便听出来,不过尔尔,难登大雅之堂。   众人没有将这插曲放在心上,该说说,该笑笑,气氛热闹极了。便是那书生见温酒酒这般安分,也松了口气,向丞相与世子敬酒。唯有帘子后的人影,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书生虽然疑惑,不过想到这位是世子爷的贵客,便也起身,端着一杯酒向着帘子走去。   “这位公子,为何自斟自饮,不如与我等同乐,”他面上带了醉态,自认是世子跟前的红人,这人便是再怎么不合群,也要卖自己一个面子。   眼前寒芒一晃。他感到冰凉的尖利直直抵着腹部。   “滚。”   那竟是一把剑,剑身细长,泛着冰棱般的冷光。而剑柄上垂落血红流苏,根根分明。   书生冷汗直落。   哪有人出来喝花酒,还随身带剑的?!   他连忙连滚带爬地滚到了座位。   这时,琴弦走调了一个音。容凤笙平静垂目,拂过断了的弦。   她起身,看似懊恼不已。   “妾身技艺不精,各位大人恕罪。”   她心里,远远不像是表现出来那样平静,惊涛骇浪绝不亚于那书生。真是阴魂不散啊……   “兄长你说,怎么办?”   谢星澜眼底一暗,看向帘子后的人影。   剑光已经收回,那人似乎饮酒掷杯,隐隐有杯盏倒落的声音传来。   谢星澜不由得皱眉。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打进上京,夺得这无上高位,可不是为了再被人一锅端了。   他这位小堂兄能力手腕一绝,只是在情之一字上,实在有些一条大路走到黑的执念。不能见他再这般颓丧下去,谢星澜决定带他见见世面。   世上女子何其之多,万紫千红、目不暇接,若是那些规矩的世家女子不能令他动情,这花楼中千娇百媚,总行了吧?   “温酒酒?”   碎冰溅玉的嗓音。   即便是隔着帘子,容凤笙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   不好轻举妄动,她佯装惶恐。   “是。”   他似乎默了默,“折枝,会么?”   容凤笙垂眸。   折枝舞?自从宫廷中流传出来以后,被人争相模仿学习。但在这烟花靡靡之地,极少有人跳这用来祝寿祈福的舞蹈,也难怪,席间众人都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闻言,便是荆幸知也摆头看了过来,目光中隐约有着玩味。   一个小小花魁,跳起那高贵端庄的折枝又是何等风情?这就像逼着一位公主跳脱.衣艳舞那般,本身就具备极大的反差,不禁令人生出期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女子的脸上,这压迫的气氛,便是不会也该硬着头皮说会了吧。   小莲满心紧张,她记得自家姑娘是会跳折枝舞的,而且跳的还不错。若非这里都是贵人得罪不起,小莲都想替她回答了。   谁知,她家姑娘却说,“大人见谅,这支舞,妾不会。”   气氛骤然安静。   小莲大惊。   “姑娘你明明,为何……”   容凤笙却很快将她的话头截住,“折枝舞乃是神灵祝祷中,巫族的祈祷仪式变种、传承下来,多在宫廷宴会与盛大典礼中才会展示。妾不敢跳,也不能跳。”   “妾若是跳了,恐怕没命走出这里。”   谢星澜满不在乎,“无妨,不过是一支舞而已。”   “你一个小小花魁,还懂这许多?”荆幸知忽然开口。他眼中有一抹兴味。   容凤笙垂眼,“这些都是妾听人说的。”   有知道温酒酒与人有牵扯的,不禁都向着书生望去。书生却皱眉,觉得这个女子有些陌生。温酒酒平日里性情娇怯,眼前之人虽有着温酒酒一样的娇弱外表,可眼神姿态全无那股怯意。   “不会折枝,”   书生忽然道,“就跳你最拿手的那支,叫做湿意吧,想必各位贵人都能满意,”   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酒,本就是助兴的好东西,此时瞧着温酒酒裸露在外的冰肌玉骨,他目光浑浊,不免有些昏昏然。   “诗意?”有人好奇,这舞蹈的名字倒是风雅。   书生笑意更深。   到底是市井出身,床榻之间助兴的东西,他也堂而皇之提出,也不怕污了这些贵人的耳朵。   小莲有心愤懑,但姑娘本就是这般身份,她便是辩解都会显得苍白。   谢星澜弯了一双猫儿眼,捧着脸颊,笑得纯良。   “跳的好,本世子重重有赏。”   容凤笙知道这所谓“湿意”,春风楼每位姑娘都拿手的。   穿上露脐装,在舞到最尽兴的时候,由仆人掬水泼去,湿发、湿眼、湿面,眸带湿意,缠绵悱恻,腰若水蛇,叫人看了欲.望横生。   容凤笙从小学习各类舞蹈,为了今后可以和亲,自然是什么都会一些,咬了下唇,下去换了行头。   既然打定了主意,便没有退缩的道理。   起舞之前,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欲拒还迎。尤其是在荆幸知处,多停留了一会儿。   乐声起,脚步亦起。   尽情展现着曼妙的舞姿、女子的风情,众人这时才恍然觉得,不愧是春风楼的花魁。又笑开,花魁又如何,还不是他们掌心的玩.物。   推杯换盏,情.欲绵延,靡靡之音,彻夜难消。   就在这时,那处始终安静的帘子忽地被人挽开。   晧腕如雪,病态的苍白。   青年那张俊美的脸庞现于人前,额心点红,长得竟是比场中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丽。   他神色病恹恹的,目光落在正翩翩起舞的女子身上,带着一抹阴沉。   书生喉咙干渴,只觉今夜的温酒酒,点燃了他早已消失的激情。他直直地看着场中女子,捏在手里的酒杯动也不动,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   他悄然挨近,“世子,不如将这女子赏给了在下如何,实不相瞒,在下前几日便与这位美人……”   谢星澜看他一眼,猫儿眼含笑。   “哦?可本世子怎么觉得,这美人志不在你。”   书生便看向一边,但见那位从进来便兴致缺缺的丞相大人,竟是盯着那女子不放,目光宛如盯准了猎物的毒蛇。   书生顿时酒醒了大半,丞相荆幸知的名头,他还不敢跟人硬碰硬,顿时脸色有些难看了起来。心里却还是不甘心,贪婪地扫视着女子。   容凤笙一舞结束,皮肤上滚下细汗,脸上带着绯红。   她压根不在意男子们看她的目光都多么如狼似虎,她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罂粟花,肆意展露着诱.惑。   像是无声引诱着,来,摘下她,品尝她,然后,为她坠入地狱。   容凤笙既不邀功,亦不退场,只垂眸静静站在那里。她在等待,那个摘花之人的出现。   荆幸知忽然出声。   “陛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面色大变。陛下?席间都是谢星澜的酒肉朋友,哪里来的陛下?也正是因此,少有人见过皇帝的真容,这声陛下,除了唤那位帘子后的神秘人,还能唤谁?   有人惊疑不定地看向谢星澜,他不是说这同行之人,是他在外游历时结交的兄长吗?!   谢星澜却噙笑,转过头望向青年道,   “小堂兄,看来咱们的荆大人是动心了。”   梁王世子的堂兄,正是那位九五之尊。谢星澜却很无辜,委实没有骗他们啊,说了是兄长,堂兄也是兄长嘛。众人一时间腿都吓软了,尤其是方才攀交情的书生,眼睛都瞪得发直,好半天才跟着大家一起跪倒在地,抖若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这位陛下看似温和,实则性情凉薄凶残,连神官都敢杀……   据说最近更是变本加厉,不仅杀了宫里好些人,就连历经新旧王朝、一直屹立不倒的顾家,也被这位皇帝眼都不眨地抄了……   谢玉京俯视着这些跪他的人。他缓缓起身,面上带着一层浅薄的,风一吹就会消散的笑意。   “不知爱卿想要向朕求什么?”   荆幸知算是唯一没被他气势压倒的人,他转眼看向容凤笙,缓声道,   “微臣端详此女许久,只觉她的容貌气质,无一不像极微臣早逝的未婚妻。”   “微臣斗胆请求陛下,将此女赐给微臣。”   众人脑袋发懵。谁知道,丞相有个早逝的未婚妻?   “丞相大人当真是情深不悔。”   话音一落,修长的身影逼近眼前。   “未婚妻?”   他双目漠然,盯着容凤笙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她手指微微攥紧,几乎怀疑自己已经露馅。谁知,他又将目光看向别处,浓长的睫遮住眸光,薄唇微启,漫不经心道。   “好。朕今日便当一回月老。”   他按着眉心,有些疲倦。一点不打算问她的意愿,毕竟一个妓.女的意愿在他们这些上位者的眼里根本不重要。外人看来,还是这个温酒酒捡了天大的便宜!   不过,这也正合容凤笙的意。   “你叫……”   “温酒酒。”   “温酒酒,好名字。”他随口一赞,莞尔道,“赐婚丞相,为正妻。即日大婚。”   一个花魁,和当今丞相,结为夫妻。他不在乎这决定有多么荒唐。随口便许下了,金口玉言,任由旁人目瞪口呆,便是荆幸知也怔了一怔。   书生睁大眼睛。他没有想到温酒酒不过是跳了支艳.舞,便一跃攀上了高枝,丞相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为何独独对一个青楼女子?还有陛下竟然答应了,还下了这么荒谬的一道旨意?来日这温酒酒若是想要报复于自己,不就是吹吹枕头风的事情吗?   书生心里如何恐惧,却不关容凤笙的事。她提着花灯,漫步走在后院之中。   小莲正在为她收拾行囊,准备今晚便动身前往丞相府。方才回房的时候,小莲一直恭喜她遇到了大好机缘,声音里都带着哭腔,看来是真心实意为温酒酒着想的。   容凤笙却觉得整件事透着诡异。   即便那支舞威力大到,能勾的荆幸知色心大动,但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向谢玉京请求,虽然此举令她事半功倍,但也暴露了谢玉京的身份,他就不怕惹怒皇帝?   而谢玉京更是奇怪,不仅不大怒,反而应承了下来,将青楼女子,指给丞相作正妻?是羞辱他么,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正思量着,前方却被人堵住了去路。   容凤笙抬眼,月光下,那人肤色白净,额心朱砂闪烁流华。   “陛下。”   容凤笙后退一步,就要跪下。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跪,就听见了三个淡淡的字。   “勾引朕。”   容凤笙差点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好在死死遏制了,装出一副怯怯的样子。   他这是喝醉了么?   谢玉京眉头紧皱,他揉揉眉心,长长地呼出了口气,“你没有听懂吗?朕让你勾引朕。青楼女子不都擅长此道么?只要你成功,朕便封你做皇后,如何?”   他语气明明很正常,却又带着一股不易为人觉察的疯狂,让人听起来心惊胆战。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看他这轻车熟路的样子,难道他每遇到一个女的,都会叫她来勾引自己,成功了就当皇后,那失败了呢?   思及他性格里的恶劣,容凤笙抖了抖,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惊愕。他以为皇后是大街上卖白菜的吗,谁都能当?   容凤笙勉强压住心中的震惊。她浑身颤抖,语气里都带上哭腔,   “陛下已经将妾赐给了丞相,就是丞相的人。一女不事二夫,即便妾是青楼女子,也明白这个道理。陛下何必这样羞辱于妾……”   “朕想试试。”   谢玉京却很冷漠地打断了她,眼底甚至出现了烦躁的情绪,一字一句道,“正因为你是丞相的未婚妻,所以朕才选择你。”   “……”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难道他还专挑别人的妻子下手?   莫非是跟她一起久了,便是对于女子的喜好这一块,都扭曲了……   容凤笙很是有些怅然。   想到自己到底顶着一张人皮,再多接触下去必然会露馅,于是用柔媚的嗓音说道,“陛下若是真的想,不如等妾嫁进了丞相府后。届时,陛下若是还念着妾……君恩如山,妾只有从命的道理。”   她说得晦涩,但细细想,还是能够明白其中的意味。甚至伸出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手指头。   谢玉京的手生得好,摸起来也很细腻,只是有些冰凉得过分。   容凤笙以为他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开,毕竟,谢玉京极为不喜旁人触碰,何况是刚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   而且她方才那番言论,就算他想来点刺.激的,也该大倒胃口了吧。   谁知他半天都不动,甚至还抬眼,对上了她的眼睛,眸底又黑又冷。   容凤笙分辨不出他是嘲讽还是默许。   “酒酒。”   荆幸知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酒酒,你怎么在这里。”   “陛下也在。”   容凤笙立刻松手,荆幸知快步走了过来,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落在身上,手里的灯笼也被他极为自然地接过,荆幸知这才温声道,“陛下在与臣的未婚妻说什么呢?”   容凤笙看了他一眼,荆幸知面上全是藏不住的关切,状若亲昵。可今夜,分明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不,是与“温酒酒”的第一次见面。   谢玉京看看他们,莞尔一笑,   “朕不过见温姑娘独自一人在此徘徊,面色也很差,许是有什么心事。”   他在笑,眼睛里却是冷的。   “温姑娘现在好些了吗?”   他漂亮的瞳仁里,流露出同样的关切,拙劣得像是在模仿旁人。   呵。   方才还大言不惭让她勾引他。   “是么,酒酒有什么心事?”荆幸知握住了她的手,就在手指被握住的瞬间,容凤笙分明感觉有一道针刺般的目光停留在上面。   但看去,又消弭无踪。   谢玉京的眼神是冷漠而倦怠的,眼角带着醉酒的红,宛如桃花春色。   容凤笙猛地觉察到见他的这几面,他的眼周都是红红的,难道是因为酗酒的缘故吗?   而荆幸知的话语,她只听到了后面几句,“你放心,既然是我主动向陛下求娶,便不会嫌弃你的过去,我会待你好的。”   荆幸知面上深情款款。若她是真正的温酒酒,怕是都要感动了。   可惜她不是。   季无赦在丞相府。顾仙菱与念衣或许都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近来丞相府没有传出什么异动,郗鉴雪应当是还没得手。   总归他们目的一致,届时若能跟他会合,脱身也不是难事。   谢玉京忽然来了一句,“朕就等着,喝丞相大人的喜酒了。”   荆幸知微微欠身。   “微臣自是恭候。”   马车上,容凤笙的手指一直被荆幸知捏着,像是被毒蛇纠缠,湿滑冰冷极不舒服。   “会伺候人么。”   荆幸知忽然道。   容凤笙看向他。   “不会?”   荆幸知松了松衣襟,他方才饮了很多酒,但不大上脸,看上去面色如常,只眼神有些醉意。   “春凤楼的温酒酒,花名远扬,连这点事都不会?”   就好像褪去了那层温雅的外壳,露出了本质的不堪,他笑起来有些凌厉,有些不屑。   容凤笙抿住唇瓣,却惹得荆幸知兴味更浓。他挑了挑眉,吐出的话语像是毒蛇吐出毒液。   “你不会真觉得,皇帝把你赐给我,就真能做上丞相夫人了吧?”   容凤笙微微瞪大眼睛。   “天真。”   荆幸知哼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她的反应有趣。   他的目光在她的面颊上流连,似乎在审视什么。   “怎么不说话?”   她仓皇低头,似乎有些害怕他人前人后的迥异,“妾嘴笨,怕惹了大人不高兴。”   荆幸知眯起眼,他低下头,看向掌心里的这双手,十分细腻,指若削葱,像是闺阁大小姐的手。   不过,像她这般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不用干什么粗活,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对。   临到丞相府,一个长相美艳的女子迎了上来。   “大人又带姐妹回来了?” 第73章 073 二合一   073   “叫夫人。”荆幸知笑意融融, 满含深情地看向容凤笙。接收到他的目光,她在心里嗤笑了一声,这人还真是能装。   “夫人?”那美艳女子明显有些转不过来, 怎么出去一趟,丞相府就多了一个夫人?   荆幸知不打算跟她解释,只颔首道,“晚上来伺候, 先跟锦娘下去安置吧。”说罢,施施然离去,那个被他称呼为锦娘的女子痴痴瞧了他的背影一会儿, 方才转向容凤笙。   “锦娘, 我叫温酒酒,你可以叫我酒酒。”见锦娘打量着她的着装,容凤笙主动搭话。   “哼,丞相说了你是夫人,那锦娘岂敢以姓名相称,自然是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夫人的了。”锦娘酸溜溜地说。   这时又有一道温婉的声音插.进,“锦娘, 丞相都吩咐了, 便速速带人下去安置,莫要为难人家。”   那是个圆脸姑娘, 看上去十分面善, 她看着容凤笙笑道,“你也不要害怕,锦娘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们都是同你一般的出身,哪有为难你的道理,若不是丞相肯收留我们, 怕是如今还在倚楼卖笑呢。”她笑得十分真心实意。   容凤笙没想到这才刚到丞相府就遇到了两个女子,只怕后院还有更多,不过她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惊讶,没想到荆幸知还是个喜欢救风尘的。她瞧着她们,忽然有些好笑道:   “丞相是不是说你们长得像他早逝的未婚妻?”   锦娘挑眉,“你怎么知道?”   “因为荆幸知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个未婚妻,到底是何许人也?总不能,是他臆想出来的吧?   锦娘带着容凤笙下去洗漱,途中还忍不住说道,“丞相还是第一次,刚带人回来,晚上就让人伺候的。”这迫不及待的劲儿令锦娘感到了浓浓的酸意。   眼看这温酒酒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荆幸知却回来就定了她为夫人。不过是与她们一般的花楼女子,怎么就走了这天大的好运?   容凤笙不置可否。   她印象中,荆幸知为人狠毒,睚眦必报。但是,她发现自己了解的似乎只是冰山一角,这个人似乎还有很多秘密。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必须摸清这个人的底细。   而且在这府中某处,定然关押着季无赦等人,与之周旋是必要的。   他当初为什么要怂恿白落葵蹂.躏繁衣,仅仅是为了讨好白,以获得滔天的权势?不,这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   不过,这荆幸知平时看上去不近女色,后院里却养着这么一堆女人,这是令她没有想到的。   ……   丞相府入了夜,显得格外安静。这处厢房,容凤笙换了一身新的衣裙,往杯子里倒酒。她注意到,荆幸知有个习惯,那就是他很喜欢将灯火点得很亮,照得室内一切都纤毫毕现。   “你一点都不怕我,为什么?”   荆幸知坐在床边,望着正在斟酒的女子,笑得十分斯文。   “大人温润可亲,有何可惧。”   容凤笙将酒杯递去,他垂着眼,瞧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不知在看什么,方才接过那杯子,“世人都裹着一层皮相,而皮相最能惑人。或许青面獠牙,你才会恐惧,”   他抬起眼来,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张面具扣在面上,是个修罗鬼面。额头上生出肉团,长着长长的犄角,眼若铜铃、血盆大口,乍一眼看去,倒确实挺吓人的。不过荆幸知做出这样举动,竟是有些小孩子气。   他顶着鬼面对着她,面具后的眼眸幽幽的,   “你觉得如何?”   容凤笙低下头。“既然是大人珍爱之物,那自然是极好的。”   “是,我喜欢的一向是好东西,”荆幸知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起身来。他乌发垂散腰际,清瘦颀长,白色中衣的衣襟散开露出修长锁骨。   荆幸知算是阴柔长相中的翘楚,像是在阴暗处生长的植物,照不到半点阳光。   这么明亮的室内,容凤仍然觉得他投注在身上的眼神很是阴暗。   她没有动,任由他顶着这张鬼面打量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起来眼尾上扬,阴郁感中夹杂着一丝秾丽。   “你怕鬼吗?”   青面獠牙的鬼面就迫在眼前,他吐字很轻,无端森凉。   “在你面前的是人还是鬼,你看得明白吗?”   “有时候人比鬼还可怕。”容凤笙偏了偏头,对这么近的距离感到不适,她眼睛看着那灯罩旁,颤动着翅膀的飞蛾,小小的灰色的一只,似乎生命走到了尽头,正在挣扎不休。   “大人说我像你的未婚妻。”   “嗯,这府里所有人,都像她,你看得出来么。”   容凤笙一怔,难道是她猜错了?荆幸知还真有这么一位未婚妻不成?   “我给你看了我的面具,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看看你的了?”冰冷的鬼面擦过耳畔,脸上便是一凉,容凤笙浑身一僵,没有想到不过是走神了一瞬,就被他偷袭得手了。   眼下伪装已去,容凤笙平静地看着他。   “若是这么一张脸,又何必掩藏起来?”荆幸知笑意盎然,凑到她耳边说话,“温仪长公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荆幸知摸着下巴,“公主不知道你的眼睛,很好认么?”   “全天下都在找你,陛下找遍了京城内外,几乎疯魔,而我当着他的面带走了你。若是知道温酒酒就是公主,微臣的九族都会灰飞烟灭。”   容凤笙倒是觉得未必。   谢玉京对她说那样的话,怕是早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吧。到底相处多年,就算相貌看不出来,但下意识的一举一动,瞒不过他。   不过,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为何将她赐给荆幸知?难道是想开了,当真决定放手了?   容凤笙暂时不打算想这些,她正色看向荆幸知,“既然见了面,那荆大人,我们便好好谈一谈。”   “陛下亲旨,我便是你丞相府的夫人,”容凤笙看着他的脸,那是一种绝对平视的角度,她并没有羊入狼窝的恐惧,也没有面对仇人的憎恨,平和的仿佛是与友人谈心。   “你现在可以把我当做你未过门的妻子。”容凤笙敏锐地觉察到,自己说出妻子二字的时候,他有明显的怔然。   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繁衣是你的君王,而你身为臣子背叛了他,这很好理解,毕竟人,总是想往高处爬。可是,为何又要那样待他?据我所知,繁衣不欠你什么。他对你,甚至是礼待有加。”   荆幸知蓦地笑了。他笑起来就像是戴着一张假面,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戳碎。   “公主,你当真觉得你的弟弟,是你印象中那样么?”   “假如我说,假如啊,你弟弟其实一直就是个暴君,想让全天下给他陪葬,他在你面前的样子,都是伪装出来的,那些纯良、那些温柔、那些美好,都是假的。”   “你可还记得他要为你建造的种种佛室?大兴土木,哪一件不算是他的罪证?”   “他的暴戾恣睢可不是假的,为什么百官那么恨他?只有你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既然魏宣烨可以为你抹去记忆,那容繁衣何尝不能做同样的事情?”   “公主啊,你这一生,其实什么都没有。”荆幸知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容繁衣为什么那么护着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不过就是想要解开长生。假如他的亲姐姐知道,他曾试图引诱他的亲姐姐,会是什么表情?”   “说完了吗 ?”   容凤笙只给出四个字。   荆幸知笑得欢快,他似乎很喜欢这种操纵别人情绪的感觉。   容凤笙闭了闭眼,“荆大人,不知是你低估了我,还是低估了繁衣。你是故意想要羞辱繁衣么,在他死后这么久?你还是放不下心里的恨意。但是,我不会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我相信繁衣就像相信我自己。繁衣绝对不会是你口中的那种人。”   荆幸知蓦地捏紧了酒杯,他的手背上,青筋狰狞。他沉沉盯着容凤笙的目光,让她以为他下一刻就会掐住她的脖子。   容凤笙站起身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荆幸知,不如说说你吧。你是不是觉得,繁衣没有按照你的想法,成为那样的人,便愈发显得你的卑劣、你的无.耻、你的肮脏、你的下.贱。你不敢面对那样的你。所以你想让他变得跟你一样?你想拉着他下泥沼是吗?”   她一字一字,剥开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们姊弟,在你的眼中,其实都愚蠢到无可救药。因为你最不屑的就是繁衣这样的人。”   “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不该心慈手软!他若是心慈手软,又怎配坐在那个位置上?”荆幸知冷冷看着她,“帝王者,注定孤寂,亲者皆可杀,他什么都想保,注定要失去一切。”   容凤笙低笑了一声,好似嘲讽,“他跟那些皇帝,不一样。繁衣永远不会伤害我。”就像我永远都不会伤害繁衣。   她在心中默念。   荆幸知的手插.进了自己的鬓发之中,缓缓地梳拢下来,他逐渐冷静下来。眼神却阴暗无比,就好像水沟中,那些永远照不到阳光的植物:   “我就是厌恶这样的神情啊!”他曾对容繁衣说过非常类似的话,当时,那个皇帝,便露出了与这位公主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的手指缠绕上她的脖颈,“你觉得荆某会不会杀了公主?”   容凤笙不躲不避,定定看他眼睛,“就像你对容繁衣那样?”   究竟,荆幸知把她当成繁衣的替身,还是……反之?如果是后者,她的胜算,便大大增加了一倍不止。   “让我猜一猜,你为何会对繁衣有那样深的恨意?你是不是喜欢我,对这张脸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   容凤笙逼近一步,终于看清他眼底的怔愣,还有一闪而逝的无措,世人果然,脱不出皮相的诱惑,她口吻循循善诱,“这张脸,完美符合你的所有喜好。”   “你喜欢我的脸,同时也喜欢繁衣的,但是,繁衣却不可能回报你以同样的感情,我亦然。你曾经,是不是同先帝求娶过我?”   “闭嘴。”荆幸知试图打断她。   但她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没有想到我转头就向繁衣求了,下嫁侯府的旨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拒绝,是奇耻大辱?宁愿当南阳侯的续弦,也不愿意嫁给你?只因为你是庶族,你身份卑.贱?”   “我让你闭嘴。”荆幸知看上去是真的愤怒了,脸色铁青,他走上来就要抓住她,容凤笙下意识地进行了自我防御,扯过他的胳膊将他摔倒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看着地上这个因吃痛而皱起眉毛的男子,她有点愣住了,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丝毫武功,堂堂丞相,居然弱鸡到这种地步。   她临时抱佛脚学的两招,竟然真的把他给制伏了,容凤笙立刻反应过来,压住他的腰,将刀抵在来了他的脖子上。   “告诉我,季无赦是不是在你手上?”   荆幸知腮帮子绷了绷,眯起眼,“公主仁善。怕是不会真的伤人吧?”   她的刀却抵得更深,逼得他因痛楚而蹙起眉头,听见她毫无感情地说,“你错了。”   “以前,我可能会动不了手,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无底线的善良只是软弱,唯有拿起手中的刀,才有资格谈论仁善二字。”   她的刀划开了他的皮肉。有鲜血流出,淌到了她的手指上。   荆幸知果然是惜命的。他忽然柔和了眉目,低声道,“公主千万不要冲动。公主不是要见季大人么?你杀了我,还怎么见他?”   “你把季无赦怎么了?”   “季大统领武功高强,荆某只是请他在府中作客一段时日,公主不要紧张,他没有死。”   容凤笙改而用刀抵住了他的腰部。荆幸知倒是乖觉,并没有故意出声引人进来,而是径直在床头摸索了一阵。   一道暗门在书架旁开启。   荆幸知在前面走,容凤笙便在后面紧紧跟着。甬道里湿气很重,走下台阶,下面明显是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隐约传来水滴声,容凤笙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浓郁的血腥气充斥在鼻腔,令人作呕。不过须臾,一个血人出现在面前。   “季大人!”   季无赦的身上缠绕着厚重的锁链,不知在这里关了多久,容凤笙顾不得荆幸知,连忙上前。却见他呼吸微弱,就连眼睛都是黑黢黢的两个洞。他的眼睛,被人剜除了?!   荆幸知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公主。”   他的语气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想知道顾皇后在哪里吗。”   “她自尽了。”   容凤笙重重一震。她回过身,荆幸知站在暗处,脸上的神色亦是晦暗不清。   “怪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云寰,别天真了,这世上哪里有世外桃源?唯一的解脱只有死亡。不过,她的命是我救的,我不过是要回来而已,这没什么错,若不是荆某,她连见到公主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着瞪大眼睛,故作惊讶,“公主不会以为,荆某真的能让前朝余孽存活于世吧?唉,就算荆某不忍心,可公主的丈夫,却不会这么仁慈。”   “你以为,将一切都推到死人的头上,就能逃过所有罪责了吗?”容凤笙手里握紧了刀柄,冷冷看向他。   “公主,你跟哀帝真的很像。”   他浅浅地叹了口气。只是,没有给他再开口说第二句的机会,容凤笙的刀刃刺了过来。荆幸知不会武功,躲不过这一刀,他必死无疑。想杀死一个人,所需要的勇气其实就是一瞬间而已,连想都不用想。   谁知,刀却是停止不前。   容凤笙见他五指成爪,包裹着刀刃,她方才刺来下定了决心,所带动的冲力不容小觑。他的掌心估计被切开了很深,可是他脸上没有痛苦,反而挂着阴沉的笑。   而后,拽着刀刃,狠狠地将那刀从她手中抽出,一扬手,将什么冲着她的脸洒了过去。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容凤笙来不及捂住口鼻,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浑身无力,头也很晕。四肢却是沉甸甸的,一看装束竟是全部都换了。   她勉力支撑起来。   这一起来就发现袖子很长,明黄色的绸缎,上面用金线暗绣了蟠龙的纹样,玉带蔽膝俱全,便是脚上的那双履都是帝王样式。周围帷幔轻卷,描龙绣凤,流苏垂落。   她悚然扑到镜前。   乌发全部盘起,露出白皙的额头。她头上戴着一顶金冠。鬓发两侧垂落珠玉颗颗,互相击打,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竟是作帝王装扮!   啪、啪、啪。   一道击掌声响起。   荆幸知缓缓走了进来,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他站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与她两两相望。容凤笙看不明白他眼底那些情愫到底是什么。就见他忽而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住手背。   “微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声线低沉,含着一丝喑哑。   陛下?他的陛下是谢玉京,而不是她。她穿着龙袍,像极了容繁衣。   他要见的,是容繁衣?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荆幸知不曾起身,但是他的语气却平静到诡异,“陛下没有什么想对微臣说的么?”   容凤笙狠狠掐住手背,以此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目光沉沉,盯着跪伏在地的身影。   灵光一闪,容凤笙忽然有了一个离奇的想法,荆幸知会不会压根,分不清她和容繁衣?或者说,他将对他们的感情,混为一谈?   荆幸知是一个阴暗的人。他的爱中掺杂着极度的自私、自卑、自厌,还有,被所爱之人辜负的恨意。   而他的憎恨,在折磨繁衣并亲眼看着他惨死之后,消弭殆尽。如今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容凤笙缓缓看向镜中,她微笑,镜子里的她也跟着微笑,她面无表情,镜子里的她也面无表情。   这一刻,连她也有点分不清,镜子里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但是她心里,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容凤笙。   她不是繁衣。   但她可以替繁衣,夺回他的东西,包括,旁人欠的债。   而她迟迟不语,令荆幸知开始感到烦躁。   他眼底阴暗滋生,杀意蔓延,果然,还是不行么——   一道声音却轻轻响起,倏地打破了寂静。   “丞相想要朕说什么呢?”   容凤笙唇角含笑,她缓缓地低眸,对上了他的视线。   室内烛火微暗,明黄的龙袍勾勒她身姿挺拔,巍然若鹤,腰间悬挂的玉珏轻轻晃荡。   绝色的眉眼间,毫无女子的娇柔与媚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贵舒朗之气,皎皎若天上明月,杳杳如山间松烟。   高雅端方,见之忘俗。   仿佛凡人窥见神迹,荆幸知瞳孔骤缩,脸上的肌肉都在不住地抽搐。   “陛下……”   他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眼底痛苦之色乍现。 第74章 074 那就陛下万岁。   074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 透不进光线。目之所及处,都是灰扑扑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   容凤笙叹了口气。直到现在才明白, 荆幸知这样的对待才叫做囚禁。谢玉京与之比起来,只能叫做小打小闹。   他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而给她送饭的,亦是个又聋又哑之人。不论她说什么, 都得不到半点回应。容凤笙皱着眉躺下。回想起了那日,荆幸知唤了一声陛下,便起身向她靠近。   他眼底的痛苦挣扎转瞬而逝, 化成了一片阴暗的蔓丛, 像是会伸出无数的触手,将她拽入深渊。   这不是一个臣子看皇帝的眼神。   容凤笙胃里一阵翻腾,照着他的脸便甩了一个耳光,如果她现在是皇帝之身,自然是不容任何人冒犯,   “你僭越了。”   而荆幸知没有恼怒,他愣了一下, 竟是再度跪了下去。   “是, 陛下息怒。”   他恭恭敬敬,诚惶诚恐, 倒是令容凤笙有些诧异。荆幸知却像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行了礼便匆匆离开了。   容凤笙这才有空打量此处,这里连布置都很像是皇帝的寝宫,架子上摆放着一些书籍,都是治国之策,闲来无事她便拿来翻阅, 一看便是数个时辰,倒也不觉得烦闷。   只有一点不好,这屋子里的光线实在是太过昏暗,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有光照进的时候,容凤笙已然变得迟缓许多。她的眼睛适应不了那么强烈的光线。   荆幸知却心情很好,他伸出手,以供她搀扶,“今日,便带陛下来晒晒太阳。”   容凤笙皱了皱眉,她身上还是用不了多少力气,她怀疑荆幸知命人在饮食里面加了东西,但,不吃食物她会饿死,所以,她只能尽量不多吃,只吃能够维持神智清醒的量。   跟荆幸知相处,时时刻刻都要提起警惕,这个人太擅长抓住人心的弱点,并且加以击溃。   她很快便将手虚虚搭了上去,跟着他走到外面,“陛下不用害怕,这里绝对安全,不会有人危及陛下。”   荆幸知俯身靠近,用一种温柔到让人骨头发麻的语调说。   若是忽略他偶尔的阴暗眼神,荆幸知待她算是尽心尽力,就像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那般。   容凤笙扬了扬脖颈。她好久没有见到阳光;她有些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她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趁着荆幸知在注视她,容凤笙轻咳一声,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朕不想再待在这里。”   她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容繁衣。她的语气、她的神情都尽可能地贴近繁衣。希望在他的眼中看见动摇。   荆幸知笑了笑。他似乎十分清醒:   “陛下,微臣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可能。”   “朕若是叫你去死,你也会去死吗?”她淡淡道,但眼底明显有了怒意。   容凤笙发现,荆幸知似乎很喜欢她发脾气,这跟遗奴喜欢惹她生气不一样,遗奴也许只是喜欢看到与平时不一样的一面。   而荆幸知,则是喜欢她端着皇帝的架子,最好,还要动手。她若是打他骂他,他会明显变得愉悦,顶着红肿的脸颊,眼底却笑意盎然。   真是怪癖。   容凤笙想起来自己以前,也给过荆幸知一个耳光。   那个时候他的反应跟现在有很大的不同,他是愤怒的、羞耻的、甚至想要弄死她。但是她扮作繁衣后,给他耳光,他既不反抗、反而心甘情愿,一脸很享受的表情。   荆幸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容凤笙的手被他按住,她指尖在他腰间,刚刚摸到匕首的一角。荆幸知眉眼低垂,眼底藏了一丝笑,明灭不定,“陛下,这东西很危险,陛下还是不要碰最好。”   容凤笙暗暗在心里切齿。   她“啪!”的又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谁让你碰朕的?你连做朕的狗都不配。”垂在身侧的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用了极重的力道,直打得荆幸知脸偏到了一边。   荆幸知迟迟没动,眼底波澜骤起,变得十分狂躁。   他看了过来,好似一下子就恢复了理智,冷冷地说道。   “你真当自己是皇帝了?”   “长公主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如今你只是我的阶下囚而已。”   他紧紧攥住她的双腕,脸上的红肿未散,显得脸部有些不对称,看起来十分解气。   也许是容凤笙脸上的情绪外露太明显,荆幸知的表情僵了僵,而后将她一把甩开,语气很恶劣地命人将她重新关起来,甩袖而去。   容凤笙眯起眼,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差不多琢磨出了这个人的态度,或许、荆幸知喜欢这张脸,又极为嫉恨厌恶繁衣的性格。   他幻想着有一个顶着这张脸的人来主宰他,支配他。   他幻想着有人爱他。   这日,皇帝驾临丞相府。   荆幸知令人布置宴席招待,年轻的皇帝负手而立,站在池边看着游动来去的锦鲤。   他额心朱砂鲜红,相貌温和,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有几分冰冷。自从大菩提寺中那位失踪以后,他性情大变,斩杀了好几位御史,连带着将顾家抄家下狱。却在宫中大修佛塔,置工部的谏言于不顾。   朝野内外人人自危,甚至有人深夜拜访梁王世子,彻夜未归,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他抬起眼,看见远远在廊下走动的锦娘,猛地抬手,掐住了荆幸知的喉咙。他眉眼阴鸷,丝毫不在意旁人惊悚的目光。   “丞相果真是胆大包天。”   只有荆幸知明白,皇帝目光中的怒意从何而来,他后院中的女子总有一些地方,或是眉、或是唇、或是背影,肖似极了温仪长公主。   荆幸知毫无惧色,嘶哑着声儿道,“陛下如今众叛亲离,世子也与您离心,只有微臣是陛下手中可用的棋子,杀了微臣,便再也没有人站在您这边了。”   “陛下真的想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吗?”他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   谢玉京的手松了松,又蓦地捏紧。荆幸知额头青筋暴起,赤红着眼看着他。   难道他还真的要把他杀了?!   谢玉京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道,“夫人呢?”   荆幸知松了松衣襟,咳嗽几声,转向婢女,“去请夫人,”他淡淡道,“让夫人好好梳妆打扮。”   尤其加重了梳妆打扮四个字。   容凤笙被人扯到梳妆镜前,重新做了温酒酒的伪装,来到厅堂,便被荆幸知要求给皇帝敬酒。   容凤笙不知道荆幸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谢玉京斟满了杯盏,谢玉京一眼都没有看来,只顾一口一口地酌饮,他的指骨隐隐泛白,脸色也很白,似乎是睡眠不好,眼下隐隐有着青黑,但酒意蒸腾,很快令他的眼尾染上了绯红之色。   容凤笙没有出声,她也出不了声,荆幸知逼她吃了毒药,这味药可以阻碍她发声,并且令行动愈发迟缓,解药在荆幸知的手里,他似乎没有帮她解毒的想法。   给谢玉京倒完酒,荆幸知却出声了:   “过来。”   他笑意盎然地看着容凤笙,眼神中满是傲慢,见她迟迟不动,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谁知,什么破空而来,一把匕首牢牢地钉住了荆幸知的袖子,把他的动作打断。   “陛下这是?”荆幸知看向出手之人,面色有些僵硬。   “朕厌恶此酒。”   谢玉京缓缓地说,他盯着那喝了一口的酒杯,像是盯着杀父仇人,隐隐有发酒疯的架势,荆幸知顿了顿,作恍然大悟状,高声道,   “来人,给陛下换府中最好的美酒!”   他就好像在拿谢玉京当成是孩子一般哄着、供着,半点找不到恭敬、臣服之意。   “不必,朕累了,想下去歇息。”   谢玉京按了按额头,声音清冽。   “锦娘,听见没,还不快扶陛下去厢房。”荆幸知笑道,他脸上没有半点不快,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趁着荆幸知与谢玉京说话的空当,容凤笙悄悄退了下去,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匆匆走过回廊,准备潜入荆幸知的卧房。季无赦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好,也不知这几天过去,他还活着没。   只是还没来得及推门进去,就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拉到一边,容凤笙以为是荆幸知,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谢玉京。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抓在掌心,整个人被压在墙上。他的体温很高,眼里的醉意也很浓,眼角像是被胭脂涂抹,化开了大片的红,他呢喃不清地靠近。   “温酒酒?”   谢玉京的笑闷在喉咙里,又暧昧又撩人,“你可是说过,会跟朕好,这些天怎么都不来找朕?”   容凤笙说不出话,只好眨着眼看着他,他真的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吗,是温酒酒,还是容凤笙?   盯着他水意荡漾、满是醉意的眼眸,她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怎么不说话?”   谢玉京的嗓音哑了下去,眼底也重新聚起了水雾。   她忽然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咬上那片唇瓣。   就在她触碰到他的刹那,谢玉京的瞳孔猛地一缩,而后一把将她推开,似乎不敢置信。   “你……”   容凤笙默不作声。要是此刻她能说话,必然会问一句,不是你让我勾引你的吗?怎么现在又怂了?   他蹙眉,明显很是困惑,修长的手指抚过着她的眉眼,一遍又一遍地,似乎在辨认。   他脸色发红,脖子以下也都泛着红。上次见面在春风楼,看上去还算正常,怎么一晃眼十几天过去,这人就成了个酒鬼了?   容凤笙叹口气,虽然这样的局面跟她脱不了干系,但是,真看到他这样憔悴颓废,还将宫里宫外搞得一团糟,心里难免有些触动。   谢玉京此时也停下了抚摸她眉眼的动作,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向她倒了下来,在她的肩膀处呼吸清浅。视线所及处,是她的耳垂,白得晃眼。   “你们女子是真的难懂,”他低笑的声音传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项,撩得肌肤微痒,“一直以来,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是,从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我明白了,她要的,从来就不是金屋华服。”   容凤笙的手垂落在身侧,看着他用手撑着墙壁,一点一点起身。而后俯身,盯住她眼睛,“既已作别金乡白玉楼,那就,莫回头。”   她与他对视,像是胶着的漆。   “酒酒,我到处找你。”   忽然一声,刻意拉高的音量让她身体一僵。容凤笙被人用力一拽,从谢玉京的围困中破出,拽进了一个胸膛。而谢玉京也像是力气耗尽,靠着墙,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红色的衣袍铺散在地,乌发亦是交缠散落,愈发显得脸色苍白,像是瓷器般一触即碎。   容凤笙担忧地皱眉。想要上前,却被荆幸知的手臂牢牢困住了腰肢。他嘴角噙笑,眼底却暗得很。   看了看醉倒在地、人事不省的谢玉京,“来人,陛下醉了。扶下去歇息,小心着些,莫伤了陛下。”   说完,便牵着容凤笙走开了。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开口,“酒酒。我们的婚事,也该提前了。”荆幸知与她十指相扣,似乎怕她跑了似的。这句话来的毫无铺垫,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你想娶我?”容凤笙用口型,无声地询问。她的眼睛是冷的,甚而有一丝讥嘲。   她空闲的那只手猛地抬起,却被他一把抓住,荆幸知的眼神十分清醒。   “公主殿下,游戏结束了。”   他指的是,扮演皇帝的游戏。容凤笙挣脱不开,便由他去了,她盯着他眼睛。   “我有一个条件,放了季无赦。”   荆幸知皱了皱眉,“你别忘了,你现在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   容凤笙冷笑了一声。她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用气音说道,   “既然如此,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荆幸知默了默。他沉默的时间格外地长,长到容凤笙以为他不会答应自己。谁知,他嘴唇一动,竟是吐出一个字。   “好。”   ……   满京城都知道,丞相大人要娶妻了。是个青楼女子,春风楼的头牌,名唤温酒酒。   听说,还是皇帝赐婚,这等前所未有之事,自然惹得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据传闻,这位温酒酒,似乎是跟他那早逝的未婚妻,有几分相似。   不由得感叹,这位大人真是个痴情之人哪,即便权倾朝野,还不忘那贫贱相识、已经故去多年的未婚妻,甚至可以娶一个容貌几分相似之人,不在乎是个青楼女子,曾在多少人身.下婉转承欢。   席间,一书生喝得多了,正拍着同伴的肩,夸夸其谈。   “丞相夫人?呵,我见过,老熟人了都!”   “骚得很,特别是那个时候,叫起来可带劲。我告诉你们,她最喜欢什么姿势……”他的声音刻意压低,脸上现了得意的笑。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从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他的胸口,一点晶莹剔透的剑尖退出,书生的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惊倒四周一片。   持剑的是个青年,他额心点红,容貌俊美,此刻正慢吞吞擦拭着剑尖。他的白衣上溅了几滴鲜血,像是绣上去的梅花。   宾客都是朝廷命官,哪里不认得此人,就是端坐在永兴殿的那位。   他怎么来了?!   登时抹了把汗,仓皇下跪:“陛下,微臣拜见陛下。”   荆幸知听闻骚动,也走了出来,见到谢玉京亦是微怔。   他一身喜服,眉眼间的阴暗也被这红给冲淡了几分,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荆幸知有些不悦。但他还是压着脾气,上前拱手道:   “不知陛下在微臣的喜宴之上动手,是为何故?”   容凤笙静静坐在喜房之中。她抹着口脂,盖头下容颜绝艳。   视线所及之处,不过是交叠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她很久没有染蔻丹了,此刻十指上,鲜红夺目。   “夫人,丞相在前厅招待客人,不久就会到了。”   “奴婢先去为夫人打水,一会好沐浴梳洗。”   那婢女说罢,似乎快步离开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烛火几番明灭,一丝血腥味飘到鼻尖,容凤笙心里一沉。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踹开。   咕噜……什么东西滚到了她的脚边。她低下头,对上了荆幸知大睁的眼眸。   手指猝然捏紧,根根青筋凸起。   盖头被一柄剑挑开,透额罗四分五裂,纷纷扬扬的碎屑中。   他俯身而笑。   “夫人?”   谢玉京的半边脸上,白净光滑,另一边则是沾满了血腥,极致的反差,显得他整个人十分可怕。   他却混不在意,踹了一脚地上的头颅。那被乱发缠裹的东西,咕噜滚动着,从他脚边滚到了她的脚边。   紧接着,谢玉京按住了她的肩膀,他五指鲜红,毫不在意会不会蹭到她的身上。   “如此良辰美景,夫人就不打算与朕说点什么吗?”   肩膀传来下陷的力道,他声音平静,实则眼中满是恨意,几乎要将她灼烧殆尽。   “朕本来想,等着你来求朕,但夫人的性子可真是倔,宁愿选择同归于尽,都不来求朕。”   “朕别无他法,只好故技重施,杀了朕的臣子,然后拥有夫人。”   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杀了荆幸知?   最后一个,支持他的臣子?   容凤笙睫毛剧烈抖动。   凤冠上珠光摇曳,衬得美人晕生双颊、活色生香。她脸色潮.红,手里紧抓的簪子,终于,当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噗”地喷出一口血,发觉自己终于可以出声,她大喘着气,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分不清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夙愿终了的空.虚。   她笑出了眼泪,抬起手,虚虚抚上他的面庞。   “你长大了。”   离开她后,真的长大了。却付出了这样残忍的代价,她伸着袖子,将他脸颊上的血,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但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了。   她笑了笑,眼里的光是温柔缱绻的,“我从没有为你穿过嫁衣。遗奴,今夜,这一身,就当是我为你穿的吧。”   谢玉京默不作声,他捧着她的脸,嘴唇翕张,却不知道说点什么。   真无.耻啊。   他蓦地低哑而笑,“把朕当成刀使的感觉,怎么样?”   容凤笙静静看着他。   她的骨头里仿佛有什么在啃噬,倏地体力不支,像是面团捏的,倒进了他的怀中。   她启唇,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陛下一直都做的很好。”   他抓住她的肩膀迎向自己,那么用力,紧紧贴上她温热的面颊,几乎咬牙切齿,“你是不是很得意。”   “利用得顺手的时候,我就是你心爱的人。不需要了,就一脚踢开。看着我这样,心里是不是在笑,简直是个傻子?”   “我原本想,只要你爱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现在,我不想了。我不管你的心里装的是谁,只要你的夫君是我,就够了。”   “只要记住,占有你的是我,就够了。”他的手探入她的喜服,缓缓俯身,咬上她的耳垂。   凤冠坠地。白衣沾染鲜血,亦像是喜服一件,被人随手甩在了床下。血腥味,与情.欲的味道互相缠绕,难舍难分。   一切,都该尘埃落定。   她却忽然转过头,对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她闭上眼,蓦地抱紧了身上的躯体。   只有温热的肌肤,能够暂时暖热那颗冰冷的心。   他们就像在各自的旅途中,不期而遇的旅人,靠在一起互相依偎着,用彼此的体温给予对方暖意。   丞相被杀一事,震惊朝野。   而杀了丞相还不够,甚至潜入新房,逼着新妇与之苟.合。坐实了昏君之名,现在又添一笔,暴戾恣睢、荒.淫无道。谢玉京倒是不甚在意。   无道的昏君,自然是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用什么礼法的枷锁来束缚自己。   凤印被人恭敬地献到了容凤笙手上。那夜之后,季无赦踪迹全无,郗鉴雪亦随之下落不明,想必是一同回了云寰。   再也没有人制止这一切。   没有封后大典,没有昭告天下,他知道她不在乎。   容凤笙也确实不在乎。   她回宫之后表现得很安分,不是绣绣花,便是逛逛御花园,从未与外界联络过。   而对谢玉京,她也不再耳提面命要他做一个明君。   她只有一个要求。   起复顾泽芳,晋为丞相。   谢玉京盯着她看了很久,半晌,莞尔一笑,只是脸色有点白。   那一天,是容凤笙亲自拟的旨。   谢玉京一边看着,就在那枚鲜红的玺印,即将按上去的时候。   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握得那样紧,骨节泛白,隐隐地颤抖。   容凤笙冲他一笑,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将他轻轻包裹,似乎在安抚他。   然后握着那枚玉玺,毫无犹豫地,在圣旨上印去。   永兴殿的宫人发现,皇帝对这位皇后,简直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皇后只需要一个眼神,皇帝便知道她想做什么,大家甚至觉得,哪怕是天上的月亮,皇帝都会给她摘下。   都道,这位皇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得了皇帝宠爱至此。无人知道,当心上被生生挖走的一块,重新填满,会令人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谢玉京批改奏折,甚至不忌讳容凤笙在一旁观看,偶尔一些决策,也会交给她去做。不明白的,他也会手把手地教给她。   自此,昏君之名愈盛。   谢玉京是在将自己拥有的,毫无藏私地跟她分享。   容凤笙不禁想起他很久以前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只想把他拥有的一切都跟她分享,但如果她不喜欢,他可以把它们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地毁掉。   他在履行他的诺言。   一次垂帘听政后,他将容凤笙拉到身边,躺在她的膝盖上,倦怠地闭上了双眼。   他薄唇开合,似乎在喃喃自语,“你看,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做一个昏君,比一个明君难多了。就像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简单多了。”   他忽然睁开眼,定定地望进她眼底。   恨意昭著。   而在那刻骨的恨意之后,又是那么浓烈的爱意。   次年科举。   容凤笙指着名册,低声道:   “此人文采斐然,且文章中多有真知灼见,所提利民养息之策,极为开明,堪为状元郎。”   谢玉京缠着她的五指,正把玩得起劲,倏地一顿。他看向名册,这位考生的名字中,有一个衣字。   不过这一回,委实是冤枉了容凤笙,她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实话实话罢了。   手指倏地刺疼。   她低头,把指尖从他嘴里抽出,皱了皱眉。   眼前忽地笼罩下阴影,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谢玉京恶狠狠扑倒。   在这里,是他的主宰,她的长发落入他掌心,脆弱的后颈,被他狠狠咬住,刺痛感传遍全身。   他满心怒火,如同野兽标记一般,强横地宣誓主权。   这一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与往常一般,十分平静。   然而平静,往往是暴风雨逼近的前兆。不过,沉迷于享乐的皇帝是察觉不到的。   他不知道羽林卫悄然换防,亦不知道,他的居所已被团团围住。   青年一身大红衣袍,长发散乱如墨,赤.裸的胸膛上肌理鲜明。   红色的牡丹开放得极其艳丽,团团簇簇,从胸前一路蔓延到了腰间。袅袅白雾中,错眼望去,肤白胜雪、衣红如枫,就像等着侍.寝的美人。   他醉倒在太清池边,睡眼惺忪,抬了抬眼,看向款款走进的人影,伸出了手。   “皇后,你来了。”   “来,与朕共饮一杯。”   说着,摇摇晃晃要起身。   容凤笙远远望他,袖手而立,面上神色有些模糊。   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宛如一场甜美的梦境,   “陛下在等我?”   她莲步微移,步步靠近,“陛下一点都不意外么?”   “朕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谢玉京淡淡地说。   他勾过酒壶,又吞了一口酒。   酒水清冽,沿着唇边缓缓流下,他脸上渐渐漫过红晕,侧目看来的眸光朦胧而迷离。   醉人无比。   “皇后打算怎么处置朕?”   谢玉京莞尔微笑,眼底却已经有了死灰般的黯淡。自古成王败寇。亡国之君,除了死,似乎无路可走。   容凤笙缓缓俯身。   她身上的凤袍崭新鲜亮,那火红的凤栩栩如生,拖着金灿灿的羽翼,铺满了衣袍,呼之欲出。   些微水汽,染上了她的眉眼,显得眉毛愈发青黑。额心凤凰花的花钿嫣红夺目,美艳光耀。   她伸出两根手指,抬起青年的下巴,盯住他漆黑的眼睛。   “九五之尊之位,让臣妾来坐,好不好?”   她用诱哄的话语说,就像是情人间耳鬓厮磨,充满了暧昧。   谢玉京扬起脖颈,喉结微动。他眯起眼睛,眸底光影破碎。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像是在弹奏箜篌那般,攀附上她的脸庞。然后闭上眼,吻住那张形状优美的红唇。   所有的欲.念、温柔、成全。   都藏在了这个吻中。   “那就陛下万岁。”   ——大成建国不过短短数年,便发生了两件离奇大事。   一是,身为嫡子又是独子的谢玉京,起兵反了,自己当了皇帝,听说是亲手手刃了君父!二便是这位造反登基的皇帝,在继位的第二年,便将皇位禅让了出去。   当众拟好退位诏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将皇位,禅让给自己的皇后容氏。   有不服者,皆以雷霆手腕镇压。那一日的血,流遍了永兴殿的台阶。   自此,无人敢有异议。众臣山呼万岁,容氏龙袍加身,成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帝。   容氏登基后,改国号为大兴,她所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修改哀帝谥号为昭帝,迎牌位入太庙,立容念衣为太子,顾仙菱为太后。   追意公主谢清莺亦被加封,为护国长公主,手握数十万兵权。   至于原皇帝,如今已是太上皇的谢玉京,则被囚禁于含露殿。   对于此人的处置,女帝没有任何旨意,似乎任其自生自灭。 第75章 075 有错吗?   075   含露殿中, 静静坐着一名男子。   大红色的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愈发衬得肤白胜雪、发浓如墨,他长睫微阖, 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宫人放下了吃食,转身出去,跟同伴碎嘴。   “据说,里面那位就是曾经的大成皇帝。可我瞧着那模样, 倒是一点也不像个皇帝,倒是像男.宠多一些……”   “你说,这位太上皇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宫人指了指自己脑袋, “他可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一路造反才登上的帝位,当初半条命都搭进去了,怎么会心甘情愿,将自己的皇位禅让出去。”   同伴一脸高深莫测。   世上有什么,令人心甘情愿放下手中刀、放下骄傲,从万众瞩目的高座上走下, 从此坠落凡尘?   “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任人宰割了……”   “你也不想想,那位新帝曾经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前朝长公主, 大兴皇室嫡系血统, 还是那位哀帝,不,昭帝的孪生姐姐。   “可,即便是皇室血脉,终究是女子啊。女子不就应该待在深宅后院, 相夫教子么……后宫不得干政,自古的规矩。不过那位是个昏君,什么规矩在他那里都不作数。眼下可好,皇后登基,这好好的皇帝,却被困在含露殿,成了那等着被召幸的男……”   这时,一道女声插.入,“这是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太后娘娘。”   来者正是白落葵。   她扫了宫人一眼,却是轻轻哼了一声。   “女子不能当权?呵……”   二人这才想起,这位白太后在大兴的时候,老皇帝病重之时,也曾把持朝政多年,后来她仇怨得报,便将权柄交了出去,谁知这一交出去,后脚便被谢絮给囚困在了怀慈殿中,终身不得出入。新帝登基,这才解除了她的禁锢,允她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可谁能想到,她第一个来的地方,竟是来含露殿,见谢玉京。   白落葵扫视了殿内一圈。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那闭目养神的青年身上。   “陛下还真是好魄力。”   “退位诏书已下,你这声陛下,不该叫我吧,”谢玉京睁开双眸,他眼神清澈,看向面前即便装扮一新、依旧掩盖不住老态的女人。   “谁让你来的?”他嗓音冷漠如冰,对待这个勉强算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没有半点好脸色。   “自然是哀家自己来的。”白落葵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看向他的脚腕,那里系着一根细细的链子,隐隐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她眼底惊讶一闪而逝,而后唇边噙起微笑。   谢玉京沉默片刻,之前,就在他将容凤笙册为太妃、遣去大菩提寺之后,他便去怀慈殿见了白落葵。   他原本满心怒火,一腔杀意,想用她亲生母亲的性命,来威胁容凤笙就范,直到,白落葵告知了他容繁衣真正的死因。   原来,容繁衣并不是因为体力不支,在禅让大典上坠下台阶而死,而是因为受到了那样的践踏与蹂.躏,为了保全他的阿姊而死。   谢玉京天生缺少共情感,并不能体会他人的喜怒哀乐,但那一刻,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哭声,看见了她悲伤的面容。   他不知道当初,从白落葵这里听闻了如此真相,她心中都遭受了怎么样的折磨,又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   他不知道。   所以,他自作主张地抹去了容繁衣的记忆,才会令她这样地恨。   那些耻辱,并没有随着容繁衣和那些恶人的死而散去,反而成为了她心中永远的伤疤,每每触及一次,便是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而他做了什么?   他以为,忘记那一切可以治愈,最终却让那道疤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至将她的心脏撕碎,再也拼凑不出一颗完整的心来。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谢玉京坐在台阶下,饮了一晚上的酒,直至烂醉如泥,起身时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下。他却厉声呵斥,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不让任何人触碰他。   他蜷缩在泥土之中,就好像新生的婴儿一般,做出防备保护的姿势,缓缓地下定了决心。   如果能够让她不再那么痛,哪怕,只是缓解她万分之一的痛楚。   他愿意献祭自己。   谢玉京思绪回笼,他眼尾仍旧带着浓郁的红色,揉了揉额心,这才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他抬起手臂,拈起酒杯凑到唇边,大红的衣袍铺散在身后。   “你是来报仇的么。”   报仇?倒也确实,在容凤笙离宫那段时间,谢玉京将她关进了曾经关着容繁衣的地牢,地牢中还是原来的样子,完全没有被收拾过。白落葵近来信佛,也信了因果报应。在那里她经历了永远也不愿再经历的噩梦。   足足三个月。她再次被放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其实,她以前也会偶尔在那里面坐上一天。每每出去后,就会做连夜的噩梦。容繁衣的死,到底是留下了痕迹。她以为,很快就可以消除。   可也许是年纪大了,她越来越会想起容繁衣,她的儿子。小时候的,长大一点的,乖乖喊她娘亲的,带着新妇到她跟前拜见的。   白落葵盯着面前的青年,蓦地嗤笑一声。   “疯子。”   不知道是在骂对面,还是骂自己。白落葵原本是很想落井下石,给谢玉京一点教训,甚至杀了这个人,以报当时之仇。   如今,他毫无权势,就像是当初的她,活脱脱一只待宰羔羊,可不知为何,看着他这副模样,白落葵的杀心又悄然消散了。   没有人,会毁灭自己来成全另一个人,因为人,都是极度自私的动物,掠夺旁人的资源、情感、甚至生命,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才是常理。不可能为了另一个人,从内到外,将自己摧毁,而什么都不要。   何况是这大美江山,拱手相让?   白落葵无法理解。   谢玉京付出一切,只是为了赌一个人的心?可,容凤笙甚至都没有限制她来见他。这不就意味着,他赌失败了?   白落葵忽然有了几分快意。   她觉得,谢玉京已经不配她来复仇,一只丧家之犬,他会自己慢慢死去,孤独、凄凉、绝望的。   而这,无异于是对这曾经高高在上之人的最大报复。   白落葵想起了她的元郎。原本以为,重逢都是美好的。   可到底十几年未见,元郎变了。   一个变字,却是道尽了所有。他不再是她印象中那清俊美好的模样,也不再出口成章,幽默风趣。   他变得,跟这世上所有的平庸男子没有什么两样。他满口恭敬,对她自称奴才,与旁的阉奴站在一起,竟是一眼分辨不出。   元郎死了,白落葵终于明白,容凤笙将这个人送到她的身边,就是对她最大的报复。   而她活到现在,只是想看看这些人最后的结局,如今,她很满意。   她笑得十分痛快,被岁月折磨后的皮囊,却依然可见年轻时的美艳。   她对着谢玉京说:“你还在祈愿什么?等着她来看你吗?我早就说过了,你犯的可是致命的错误啊。那对姊弟还小的时候,可真是听话乖巧。不过,凤笙看起来娴静,其实是最不听话的,最不服管教。但是,我只要掐住容繁衣的脖子,便可以轻松地叫她去做任何事。”   白落葵眼角微扬,竟有几分与容凤笙相似。   谢玉京冷冷凝着她,“你就是来说这些的?”   白落葵将酒杯斟满,慢慢道,   “你输了。太上皇以为,你的命能够留到什么时候?”   谢玉京眼睫一颤。   “哀家好歹是他们的母后,岂能不了解。姊弟之中,多情的是繁衣,而最绝情的,其实是她。”白落葵有些惆怅地盯着酒杯,幽幽地说,“她会为了什么留下你?因为你自以为是的成全,感到愧疚?别傻了,你就是待她千倍百倍的好,她也能绝情到一刀杀了你。”   谢玉京握着酒杯的手隐隐发颤,骨节都泛着白色。他额头上滚落汗珠,朱砂水洗般发亮,像是被白落葵的话刺.激得痛苦不堪。   这时,忽有女声响起。   “说够了没有。”   容凤笙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白落葵的身后,此刻正不咸不淡地看着她。   白落葵看向女儿,竟是有了一丝恍惚。她这样的扮相,实在是太像当初那个帝王,她的儿子了。   白落葵眨眨眼,又看向她身上的龙纹,其实她距离这一步,也只是差了一点,只是一点而已。   两两相望,没有人出声。   “陛下?”   身边松香提醒,容凤笙皱眉,咳嗽一声。   “将白……太后请出去。”   她脸色很不好,声音也有些沉,显然是真的动怒了。   白落葵出去后,气氛便沉默下来。   容凤笙其实很想问他,你之前那种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劲儿哪去了,就任由她那么说你?白落葵一字一句都是挑弄,意欲煽动谢玉京自裁。有一瞬间,谢玉京的神情令她觉得,他真的有那种想法。但是,她又觉得他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可是千言万语临到头,只化作干巴巴的一句,“皇帝不好做。”   谢玉京的指尖在桌面画着圈,语气淡淡的,“皇位只有一个,能坐上去的也只有一人,自然不好做。”   “有很多地方,还需要太上皇指教。”容凤笙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她挠了挠脸,浑身都不自在。   “哦?”谢玉京却是抬眸笑道,“我看陛下如鱼得水,处理得井井有条。再说,不是还有顾丞相这位股肱之臣,为陛下分忧。”   提到顾泽芳,气氛再度凝滞。   谢玉京忽然撩开下摆,露出那纯金的脚链,“而且,陛下真打算将我一直锁在这里?”   他皮肤白皙,脚踝突出,肌理十分细腻。衬着那枚纯金的链子便显得尤为好看。   容凤笙脸色微微泛红,“你在含露殿是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对你,有错吗?”   “……”   谢玉京调整了个姿势,长睫一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陛下这是要有仇报仇了?”   他修长的身体舒展了一番,墨发披散下来,与血红的衣袍交织,倒真有那祸国妖妃的劲儿。   容凤笙盯着他看了片刻,转身走了。   于是,宫人就看见,他们新上任的女帝陛下,红着脸,从含露殿匆匆走了出去。 第76章 076 是不是有点喜欢?   076   第三次来探望谢玉京的时候, 容凤笙已经能够,扯着一张平淡的脸皮子,面对他了。   “我是来同你商议, 关于对你的处置。”她开门见山。   谢玉京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没有看她,而是着目于棋局:   “你想有三宫六院么?”   不明白话题怎么会一个大拐弯,拐到这里。容凤笙愣了一下, 看着谢玉京。   三宫六院?   说实话她没有考虑过这个事。   一堆烂摊子还摆在那里等她收拾,她哪有心思想这些?   都说饱暖思淫.欲,如今她这吃不好睡不好, 成天思考的都是怎么解决手头的事。   而且晚上被子一打开, 都是谢玉京这个混账玩意儿。她哪有精力去扩充什么后宫?   不过,容凤笙想起昨儿在御花园遇到的顾仙韵,她脸一沉,“我看是太上皇想吧。那些世家千金,不如全都给你留着?”   “啧。”   谢玉京听到她这么火药味的一句话,却是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   这是吃醋了?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没有做到的事情, 仅仅是这几天的功夫, 便做到了。   原来是这么简单。   谢玉京哼笑一声,将棋子一扔, 往后一躺, 乌发压在身后,衣袍散乱一地,还是没个正形。   不知是谁给他弄来的这贵妃椅,他躺进去时,甚至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大腿上, 漂亮的指尖衬着华贵顺滑的绸缎,有种眼花缭乱的美。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抖动,语气听上去慢悠悠的,“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做皇帝,你也看到了,仁爱、圣明跟我一点都不沾边。我只喜欢掠夺与操控他人。偶尔杀几个人来玩玩,这才是我的乐趣。”   容凤笙皱眉,这人身上的罪业太重,重到她不知该拿他是好。   “你的武功是季无赦亲授,不该被埋没。成为朕的贴身侍卫。”   “如何?”   贴身?   谢玉京款款起身,他脚上的锁链哗哗作响。他双膝一弯,跪在她的脚边,那样俯首称臣的姿势。   “琼领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凤笙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权利握在手中,是这种感觉。   她半蹲下身,两根手指抬起谢玉京的下巴,盯住他的双眼。   “这是对你的惩罚。”   谢玉京的喉结滚动两圈,他的眼神黏腻如蛛丝,在她的脸庞上逡巡,顺着往下,而后落在了她的脚边。   温驯又乖巧,唯有眼角,一点一点蔓延了红色。   就好像再次喝醉了那般。   熄灯时分,她的发冠被松香取下,而后松香将门轻轻带上。   谢玉京的手脚都被锁链所困,他的眼尾湿润,嘴唇死死抿着,倔强地看着她。   容凤笙故意坐在床榻边,垂着眉眼,手指抚过他身上的衣袍。   他这身衣服,还是她令人特意定做,绣满大红牡丹,花中之王。   略有些女气的衣袍套在他身上,竟是半点不显得孱弱。   他身姿修长,身躯覆盖着薄薄的肌肉,体态健美,撑得起这样的红,再加上优越的五官,竟是说不出的富丽堂皇,穿出祸水一般的气质。   她不禁心跳加速。   谢玉京的手指,随着她指尖的跃动而蜷缩。   他鬓角被汗浸透,嘴角勾了勾,喑哑着嗓音问,   “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容凤笙别开眼睛,他忽而闷闷低笑。   “不用急着告诉我。”   她再低头,却见他眼波撩人,漆黑的眼瞳化为深海,直叫人溺毙其中,“我只是想对陛下说,陛下如今万人之上,没有人敢怪罪陛下。陛下是天子,永远不会犯错。”   “这就是,臣送给陛下的礼物。”   容凤笙久久怔愣。   他忽然轻轻呼出一口气,“陛下,方才臣跪在陛下的脚边,你知道,臣想的是什么吗?”   容凤笙咳了咳,“不想。”   谢玉京笑笑,手上的锁链响了几声。容凤笙犹疑一二,还是给他解开了一只手腕。   脖颈蓦地被他揽住,他扬起脖颈,贴着她耳边轻声呢喃。   “臣想钻进陛下的裙.底。”   他说罢,低低喘了一声。湿热的气息钻进耳廓。   容凤笙的脸瞬间红透。   不知是谁先主动,反应过来已经呼吸纠缠。他离开她一寸,手探进她的袖中。   “陛下就说,臣待你好不好?”   意乱情迷,他像是水蛇般缠上来,吻着她的后颈,“好不好?”   非要她说一个好字才罢休。   捱不过,她低低道,“好。”   就好像给予了某种许可,谢玉京一顿,随即撩开她的发,一个一个湿腻的吻,落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这时,一道女声响起,惊醒了沉迷在情.欲中的容凤笙。   “陛下。”   容凤笙蓦地推开了身上的人。谢玉京的脸色骤然阴沉。他原本就不待见谢清莺,现在看到更是恼火。   谢清莺指尖挟着一支烟斗,烟雾缭绕中,那张脸庞愈发显得妖媚。她的衣襟极低,雪白肤色细腻,如同羊脂玉,露出深深的沟壑,极是诱人,可谢玉京的眼底,全是厌恶。   容凤笙自然也是看到了,不禁有些纳闷,这是吃了什么,才生得这般好。谢清莺转了一下烟斗,笑道,   “难怪哪里都寻不到陛下,原来是到这里快活了。”   她上前便挽住了她的手臂。容凤笙还是第一次与人这般亲密。她有些不自在,但想到谢清莺之前因为她受到的折磨,便由着她去了。感觉到软软的摩擦着手臂,她整个人一麻,强忍住了,才没有挪开。   忽然,一个轻软的吻,落在了脸颊之上。   谢清莺竟是亲了她一下。   容凤笙惊讶。   谢玉京的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他一直都觉得,这个谢清莺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他死死地盯着她。   谢清莺轻哼一声,意有所指,“我就知道,你心软,舍不得为难他。也好,这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我的陛下,你后宫实在是空虚,不若也多招些男侍,如何?”   见谢玉京瞪着她,她也瞪了回去,“怎的,就许你以前左拥右抱不许我们陛下尝尝旁的新鲜?”   谢玉京下颚紧绷。他眼睛直直看向容凤笙,好像在说你敢。   容凤笙扶额。“好了,如今百废待兴,就莫要再说这些了。对了,户部前几日上折子说,你拨款要修缮公主府?”   谢清莺一听这事就心虚,支支吾吾了半天。容凤笙叹气,“罢了用朕的钱帛吧,积压在那里也无用。”   谢清莺睁大了眼睛:“真的?”   得她点头,谢清莺再度上前,“陛下真好。”   她狠狠地亲了一口容凤笙的侧脸,这响亮的一声啵,惊得宫人差点跳起来。而某人的脸色已经足够与锅底媲美。   谢清莺蹭到钱,欢快地离开了。   容凤笙脸上都是红红的口脂,谢玉京更怒了,他伸着袖子给她擦着,   “你不会躲开点吗?”   她不在意,“同为女子,这也没有什么。”   想来她压根不知宫里流言,亦是不知,磨镜是什么,他闭了闭眼,不想让这种污糟事污染了她的耳朵。   但心里还是压不下那口气。   “总之,不许跟她走得那么近了。”   “她可是拿你当做了容繁衣。”   他严肃警告。说到这,谢玉京还故意多说了一句。   “只有我不会,在我眼里,你就是你。你是唯一的。”   说着,他把她的下巴捏了起来。容凤笙还没来得及反应,被他擦拭过的地方,便贴上了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沿着皮肤滑过,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瞪大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舔了一口。   她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一把扯过他的袖子,怒火冲冲,看上去很想给他来一巴掌。   可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却是扯着他的袖子,非常用力地,将脸颊擦了个干干净净。   谢玉京笑得很大声。   笑得她恼羞成怒,甩袖而去,顺便下一道旨意,令他三天不准吃肉。   谢清莺被人打劫了。   那是一群蒙面人,把她身上所有值钱的全部抢走,包括地契房契,全部洗劫一空,一点没留下。   不知是哪里来的贼人,这般大胆,谢清莺的护卫根本打不过对方,还被揍了满头包,谢清莺一大早就进了宫,到容凤笙跟前哭诉。   说是哭诉,其实是给她上眼药,“肯定是谢琼那个小王八犊子。他知道是你的银子,他心疼,他就找人抢劫清莺,他身边,肯定还有为他效力的势力没除……”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容凤笙的脸色,“陛下你就不担心吗?万一他卷土重来……”   “不会的。”容凤笙从堆成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抢了多少,你列个册子,朕回头让人补给你。”   谢清莺喜逐颜开。   “陛下待臣真好。”好得她都想嫁给她,扩充她的后宫了。   容凤笙要是知道她这想法,一定得坚定拒绝,这一个两个的,可别来祸害她了。   “对了,”谢清莺想起一件事,理直气壮道,“陛下,我不想姓谢了,你给我赐国姓吧。”   她一直以来的夙愿。   容凤笙皱眉,拂袖。   “胡闹。”   谢清莺却是笑了起来。她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水。有时候,容凤笙也觉得,这是她的绝活,眼泪这般收放自如,毫无预兆,说掉就掉。   谁知,谢清莺痴痴盯着她,“你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真的很像他。他也经常这样说我。然后答应我一切合理或是不合理的要求。”   容凤笙落在纸上的笔尖一顿。她确实,打算给她赐姓来着,不过听她这么一说,容凤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惯着这家伙了。   于是她垂着眼,将那张纸卷了卷,收进了袖子里,清清嗓子道,   “止喜,送追意公主出去吧。”   谢清莺不情不愿地出去了,还不忘提醒她,记得要给她放款啊,公主府的屋顶都漏水了啊。   漏不漏水她不知道,但是公主府的男宠是一天比一天多。   晚间,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容凤笙很是疲惫,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自己一个人泡泡汤泉子。   甘泉宫的后殿有个巨大的汤池子,冬暖夏凉,洒满了花瓣,香气四溢,据说这里的水,还有活血化瘀的功效。   刚将衣物褪去,赤条条地将整个身体埋进汤池子,舒服的压根不想起来。便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猛地一顿,就停在了背后。   似乎有些犹豫,没有上前。   容凤笙以为是松香。想起松香搓背的手艺一绝,她伸出手臂,整个人向后,倚靠池子的石壁,非常享受的姿态。   “给朕搓搓背。”   水汽在她的眉眼缓缓蒸腾,熏的脸色发红。她原就是肤白胜雪,发如鸦羽,这样一来,整个人白里透红,像是刚熟透的水蜜桃似的,浑身散发着不自觉的魅惑。   松香好久都没有反应,容凤笙不自觉地探出了半个身子,往后一看。   这一看,她整个人都石化了。   猛地缩回了池子里。激起一阵水声哗哗。   容凤笙僵硬不已。帘子之后,伫立着一道人影。那深青色官袍,补子上绣着雪白仙鹤,分明就是新进上任的,丞相顾泽芳。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顾丞相会在这里?! 第77章 077 你想要什么?   077   顾泽芳显然也没想到进来会是这样的一副场景。他愣了愣, 高大的身影立在帘子后面,像是一座沉沉的大山,不再前进一步。   只是, 那帘子是白纱质地,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效果,分明遮挡不住什么。刚才水花的动静也很是明显,这半遮半掩的, 隐约勾勒出女子的背影,搭配上那股有些暧昧的香气,显得更加诱人。他亦是正常男子, 况且这里头还是他的心仪之人, 神色间难免有些迟滞,耳后也带上了淡淡的薄红。   不过,顾泽芳的声音却是如常,像是他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音调,不高不低,分外稳重。   “陛下。微臣受追意公主之命,前来向陛下奏事。不知陛下在此……沐浴。是微臣失礼, 微臣这就告退。”说完脚步声响起, 半路,却又缓步退了回来, 似乎在踌躇什么。   半晌, 她听见男子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有些发紧的声音再次响起。   “门锁了。”   容凤笙脸色一沉,这个谢清莺!必是她令人将这殿门落锁,难怪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是给她准备了这一出。不过,谢清莺此举, 到底是为了给她“送福利”,还是为了给谢玉京找不痛快,这就不得而知了。大胆至此,看来是愈发不能惯着了。   只是……容凤笙往下缩了缩,整个人泡在这水池子里,也不知该怎么办。总不能光着身子从池子里出去吧?她扫视了一圈,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蔽体的东西。   顾泽芳十分守礼,站在帘子之后,并没有上前一步。   容凤笙背对着他,自然是看不见他的状态,她看向旁边不远处架子上摆放的糕点:“大人,不知用过晚膳了吗?这里有一些糕点,可以垫垫肚子。”   本意是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但好像气氛变得更加尴尬了。   “多谢陛下,臣不饿。”顾泽芳说。她隐隐听出了咬牙隐忍的意思。容凤笙心里一跳,难不成这顾大人还有小情绪了?她却是不知道,是她声音带给他的刺激。这一声甜腻又撩人,实在是个男人听了都招架不住,不过这也怨不得她,谁在这泡舒服了,声音都会是那般慵懒,真的不是她故意勾引顾泽芳。   容凤笙也有些无奈。   “好吧,不饿那就算了。”   她决心直奔主题。   “咳咳,大人可以脱……”   空气静默了一瞬,但似乎更加令人燥热了。   “不可!”顾泽芳严词拒绝。他的语气坚定、果断、凛然不可侵犯。   容凤笙无奈,“我是说你脱……”   “不可。”噗通一声,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顾泽芳跪了下来,这声响听得她都暗自吃惊,丞相果真是个实诚人呐,“陛下万金之躯,微臣万万不敢冒犯。”   容凤笙长长叹了一口气,面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她抬手挡住春光,微微侧过脸,正好可以看见男子红透的耳垂。她低声道,“顾大人不必如此。朕只是让你把外袍脱下来,借朕裹一裹身子。朕的寝衣在婢女处,若是这般起身,怕是不雅。”   顾泽芳:“……”   顾泽芳立刻利索地将衣袍褪下,还不忘叠得方方整整,恭敬地放在了池子一边。然后又退回了原来的地方,静静跪着。期间他一个眼神都没有往池子里瞟,端的是清正君子。   容凤笙从池子里起身,三两下将外袍穿好,刚系好系带,就感到了一丝丝头晕。   这暖香。   谢清莺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她暗暗咬牙。   “顾大人。”   顾泽芳一愣,“陛下……”他耳朵尖又开始发红。   容凤笙向后靠在了柱子上,依靠柱体的冰冷,来驱散体内的燥热。   顾泽芳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低着头,只是,视线难免落到那粉白的脚趾之上。圆润小巧,泛着珠光之色。她的小腿亦是十分流畅,纤细笔直,难免令人联想到……她只有一件外袍蔽体。很快他感到鼻子一热,什么东西砸在地面,一滴一滴,开出了鲜艳的红花。   是血。   容凤笙似乎要走过来。   “陛下。”   他转过身去,用手指捂住鼻子,眉间狠狠蹙起。   他沉声道,“微臣衣冠不整,不便面圣。 ”   容凤笙也没有强求。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非我本意,朕会查清事实真相,给大人一个交代。绝不会影响顾大人的清誉。”   “朕可以向顾大人保证,此事绝对没有下次。”   顾泽芳久久无言。其实他隐约有所预感,心中也有微弱期盼,若是她早便知道,是默许的呢。   现在,他听见一道轻微的声音,就好像某样东西破碎了。心中有一股淡淡的酸涩在蔓延。但他不甚在意,只是低声道。   “微臣多谢陛下。”   容凤笙走到门前,抬高了音量让人开门。果不其然,宫人们退开,她看见了等在外头的谢清莺,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暧昧地打量她和身后低着头的顾泽芳。容凤笙寒声道,“谢清莺,你实在是僭越。罚你禁足在公主府,一个月不可外出。另罚俸三年。再有下次,便自请去封地吧。”   说罢,她拂袖而去。   走到含露殿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隐约看得见有宫人来往。不知为何,容凤笙有些心虚,就好像刚刚从别的女人被窝里钻出来,来到苦苦等待的发妻的房前。那心中的复杂愧疚,岂能一言以蔽之。暖情香的效力还没有散去,她现在有种难言的感觉,急需要纾解。   容凤笙揪了揪掌心,自从跟谢玉京厮混之后,她便没有再与别的男子有过什么,倒也不是为谁守节,只是,她发现自己很难接受跟别人了,每次闭上眼,眼前的人都是他,也许是他年轻力盛吧,她尝过这样的滋味,又如何能看到其他的。   顾泽芳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年龄问题被比下去。   看着那透亮的烛火,到底,她也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想到这里,容凤笙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宫人见了礼,便匆匆告退,将空间留给他们两个。   谢玉京躺在贵妃椅中,长发既没束起也没戴冠,血红的衣袖中伸出清瘦的腕,一手握着书卷在看,一手支着额头,连她来了都没发觉。容凤笙轻轻一咳,坐到了他的对面。   谢玉京这才慢慢放下书卷,朝她看了过来,也许是看书时间久了,他眼睫半垂,有几分倦意,这使得他的脸庞变得愈发冷清,朦胧的烛火,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光。   他盯着自己看得有些久了,明明昨日才见过,他看着她,就好像大半年都没有见了一般,看得目不转睛。忽地,他微微皱眉。哪怕容凤笙刚刚沐浴过,那股甜腻的香气,也是一时半刻挥散不去的。   “陛下如今已经降下旨意,晋我为贴身侍卫,”她还在怔,就见他忽然撑起身,过来在她肩头细细嗅了一下,随即又坐了回去。   骤然拉进的距离,令她有些晕眩。   方才对上他的眼,里面漆黑沉静,像是浸在水中的两颗墨玉。   这人似乎总是这样,在不经意之间拉进二人的距离。不知道是不是被暖情香控制的原因,喉咙里竟是有了几分渴意,她的手,悄然捏紧了绣着龙纹的衣袍。   “为何,还要将臣下锁在这座宫殿之中?”   她不说话,他便自己沉思。   “陛下对琼心怀怨怼?”   这几日来见他,从不曾正面谈及那些事情。容凤笙正色,看向他。   “陛下对我曾经控制于你感到不满?”   “还是说,陛下忌惮于琼?”他笑吟吟的,愈发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容凤笙看着他,想到他手里有一股神秘的势力,是他的贴身暗卫?还是其他的她不知道的势力。或许跟云寰有关。坐在这个位置上,她忽然有些明白身为帝王的考量了。   “说说,谢清莺的事情是不是你令人做的。”容凤笙的指尖在桌面轻叩。   “怎么,想挖清楚我身上的秘密吗?”   谢玉京挑眉轻笑,眯起眼的模样竟是比谢清莺还要妖媚入骨,他笑着笑着浑身颤抖,若非手指死死抓住了扶手,几乎要从贵妃椅中滚落下来。   “你想要什么?”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交换。   “你认为我想要什么?”他看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嘴角扯开轻嘲,“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谢琼,”容凤笙缓缓起身,声音柔和,“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谁。更不会做出如你那般的选择。这个位置你坐不好,那就换人来坐,天经地义。以前,我觉得繁衣能做好,你能做好。但是你们都不能。我不需要你让,也不想要你,成为我的阻碍,明白吗?”   他岂能不知?谢玉京静静看她,不过是赌,赌你还有那么一丝情意。   “我想了想,留你在身侧,终归是不妥。”她低低道,“除了入仕为官,你如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你想娶一寻常女子,富贵一生,还是离开这里,从此天高海阔,不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允诺,”她声音温柔,只有自己知道,垂在身侧的手在轻轻颤抖。   “偏偏没有,留在陛下身边这个选择么?”谢玉京咳嗽起来。不知是因为最近酗酒太厉害还是怎么,他脸色时常是苍白的,薄唇开合,喃喃,“第几次赶我走了……”   “我的如玉痕是你消除的。我是被你留在身边,是你养大的,按照你的喜好,长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就算真实的我为你所不喜,你也不能待我这样随便。丢掉我一次就够了,还想丢掉我第二次,你觉得,我永远都不会伤心么。”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碎一次就够了,再碎一次,或许就是死了。”   容凤笙不相信他会去寻死。但不可否认,他很会利用自身的优势,此刻眉心皱着,额心朱砂亦是拧住。丝丝乌发垂落,遮住眉眼,竟是增添了脆弱美感。她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尾有些发红,那是强忍药效的后果。指尖亦是深深陷入了掌心,依靠痛意来令自己维持清醒。   她这才猛地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吸引力有多大。不论是皮囊,还是那些年累积起来的情感,还是日夜纠缠的记忆,她在他面前都是没有办法冷静的。   谢玉京没有觉察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嘴角勾着一抹笑,从容镇定。   “我和你说说,你不在宫里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吧。”他的语调十分轻松,眼底却有阴霾。   “江月珑来找过我。”   容凤笙一怔。江月珑,那不就是他的生母吗? 第78章 078 担心我?   078   她可没有忘记, 江月珑对谢玉京都做过什么事情。谢玉京三岁的时候,偷偷去看过这位生母,却被之用碎瓷片割破了喉咙, 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成了他扭曲性格的祸因。   他应当是恨着的吧,容凤笙看着他的眼睛,却没从里面找到一点恨意。他的眼瞳很干净, 黑白分明。很多时候他都是凝视着自己,十分专注的样子,然而当他转开目光, 看着其他事物的时候, 便会透出一点冰冷和漠然。   对世间万物的漠然。   谢玉京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才淡淡说道,“我并不恨她。虽然那个时候,真的很痛,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憎恨之类的情绪。我只是很疼, 每每回想起那种疼, 我就会想,那个时候, 要是有人能来救我就好了, 有人能让我不这么痛就好了。”   容凤笙垂下眼睫,不知该说些什么。谢玉京却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挽起袖子,慢慢斟了一杯酒。   “你别喝了。”她终于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瘦得厉害, 往常看上去劲瘦但有力的腕,如今苍白不已,能顾清楚看见青筋,握在手中亦是冰冷冷的。   “担心我?”谢玉京笑了,他眼尾眯起,像春花缀在枝头,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好,阿笙不要我喝,我就不喝。”   他将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好似是宽慰般,轻轻拍了拍。   “她看上去过得不太好。”容凤笙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她”指的是江月珑。   江月珑说到底,是天子的生母,尊她太后也是可以的,只要谢玉京想。   然而没有,这些天以来,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来找过谢玉京。就好像,这件事被所有人当成了秘密,宫人的口风一个比一个严。   “她是怎么见到你的?”   “是止喜告知我的,他见过我生母的画像。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能与御前之人搭上关系,”他嗤笑了一声。   “她来找你做什么?”容凤笙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不用问,一个在亲子的生命中,消失缺席了十余年,却在儿子得势后忽然出现,还能是为了什么?   怀胎十月所生的儿子,成了天子啊,天子以孝治天下,只要谢玉京想,她便会是大成的太后。   可是她曾经那样残忍地待过他……   谢玉京接触到她的眼神,手指微微蜷起,他轻笑着说,“你觉得我会苛待她是吗?”   “或者更极端地想,我会杀了我的亲生母亲,是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凝视着她的眼神有些紧迫,几乎令她呼吸不过来。   他们如今的身份,明明已经发生了调换,在二人独处的时候,这个人的气场依旧强大到令她时常有些招架不住。   “我没有那么想。”容凤笙撇开脸,难道他觉得,在她心里,她会把他想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吗?   谢玉京不知有没有信。他闭上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阴影,随即往后,慢慢地靠住了软枕,像是在依靠这个动作,给予足够的支撑,他手脚都有些蜷缩起来,这个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个易碎的瓷器了。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拂过二人,撩动衣衫与发丝轻扬,烛火猛烈地晃动了几下,又逐渐平静。   这一刻,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   他生来便是没有母亲之人,江月珑找来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而是走到了丹灵殿外,站了很久很久。   丹灵殿布置一新,却始终没有人住进来,安静的没有一丝活人气儿。   那一天下了大雨,他没有伞,也不让仆从为他撑伞,大雨打湿了皇袍,远远看去,就如血衣般沾在青年的身上。   谢玉京还是见了江月珑。   他印象中没有见过的脸,小时候那模糊的一面早就消失在了记忆长河之中。   江月珑并没有抬头看他,安静地跪下了,她其实不算年老,不过三十多的年纪,两鬓却已添了白发,她打扮素净,看上去跟街上的平民百姓,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举手投足间的礼仪气度,依稀还能看见一些当年的风采。   她刚开始还很拘谨,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青年给人的感觉很是亲和,竟让她一下子不顾身份,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大多是零碎的家常。   谢玉京礼貌而陌生地微笑着,从她的话语中分析她的诉求,昔日骄傲跋扈的大小姐,早已被磨平了棱角,她仍旧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嗫嚅着提了一点要求,这点要求,就像是跟一位富可敌国的商人,讨一杯水。   “我留她在宫中住了半日,给了一笔钱帛,便将人放走了。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他这样告诉容凤笙。   随即,长长的眼睫一抖。似乎是不愿再回忆下去。   “后来呢?”她觉得他的神色很奇怪,忍不住追问。   后来……?   后来。他派人去了江月珑的家中。   暗卫在家中没找到人,又去了附近的花楼,找到那个烂醉如泥的男人,江月珑爱了大半生的男人,一刀毙命。   当年,江月珑被谢絮放走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找到自己的爱人,与之私奔去了。   然而,人心易变。这位当初说着情深不悔,敢撬当朝军侯墙角的公子哥,迷恋上了赌博,欠下了一大笔赌债。千金小姐江月珑不得不卖身为娼,来供养这个男人。   她生过一次孩子,衰老的极快,那个男人对她早就不是当初容貌还在的新鲜劲儿了。   但是,江月珑有什么办法呢?她的所有,都被这个男人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包括后来她不得不到宫里求助。她没有想过反抗,她反抗了父母、反抗了谢絮、独独没有反抗这个男人,因为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错的,江月珑更是。她不愿承认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   而她回到家中,见到丈夫已经冷却的尸体,所选择的,竟然不是带着钱帛逃离,而是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谢玉京又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一些。他其实想不明白,江月珑为什么会选择死。他不是想让江月珑去死的。   但是很快,他又否决了自己,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是希望江月珑去死的吧?但是他为什么一点报复的快意都感觉不到,他的母亲,也算是死在他手上了吧,弑父杀母,他确实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容凤笙默默听着他说完这些。她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怪他看上去状态这样不对。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就从骨子里黑透了。   但是为什么,他在诉说这些的时候,眼里会大滴大滴地滚落泪水?   偏偏,他神色淡漠得不像话。   容凤笙心里也像是下起了一场大雪。真正的坏蛋不会觉察到自己的坏。如果能够更早一点遇到他就好了。在三岁,不,在更早之前。在他还没有遭遇那些苦难之前。   但是时间永远是一条奔腾向前的河流,没有人有倒退的办法。   他的性格已经形成,对于生命的漠然和共情的缺失,注定他比旁人更难得到爱。 第79章 079 明明我还年轻。   079   她早就知道了, 他不是一个好人,在他将她那只白眉蓝姬掐死,在得知俞静婉死亡真相的时候, 她就知道了。   但扪心自问,她也不算是个好人,她也很自私,她也有欲望, 她的意志也不够坚定。   那他今天说这么多是因为什么呢?因为听说她要赶走他,所以想要赢取怜惜吗?   若是寻常,他不会说这些话, 他是很骄傲的人, 怎么会轻易把伤口露于人前。   看了看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他的脸埋得很低,但是隐约看到玉白的耳垂,都已经红透了。   他很少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她俯身靠近,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又跟自己的比了比, 果不其然, 他发着高热。   容凤笙把他的脸扒拉出来,他难受地蹙着眉, 浑身似乎还冒着热气。   “遗奴。”她默了好久, 低低地唤。   “你病了。”这一句,是肯定的语气。   他长长的眼睫交错了一下,眸子里水光盈盈,看上去竟有几分柔和,他怔怔地盯着她看, “你终于肯叫我遗奴了。”   她抿紧了唇。   “是因为可怜我吗,”谢玉京笑了笑,也许是生病的原因,这个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也好。总比你无视我,冷落我,还说一些要赶走我的话要好。你知不知道,我听了很难过。”   他说着闭了闭眼,喃喃道,“很早以前,我确实是利用你的,想要借你的庇佑,留在府中,我在你面前演戏,毫无真心。这些我都承认。可是不知何时,我的眼睛,只能看向你了。”   “后来,我抹去了你的记忆。表面说是为了你,其实还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太想得到一个全身心的你,想你毫无保留地爱我。那段时光,一定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如今我已没了权势傍身,只是一介白身,无数人想要我的命。若陛下也觉得琼该死,便杀了我吧,这世上,我只愿受你的审判。”   “但是这个,请你留下。”   他拿出了一个香囊,里面放着他们曾经相系的青丝,是她曾经剪下,赠与他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竟然还留着。   她曾经对他说,会弥补他缺失的所有的爱,会永远地陪伴他,那个时候,真的像是美满的幻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她如果狠心一点,杀死谢琼,便可以高枕无忧。彻底摆脱谢氏的阴影。   但是她却说,“我养大的狼崽子,即便是死,也得是我亲自执刀。”   这句话。   谢玉京的眼睫唰地张开,眸底渐渐有光聚拢,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她似乎是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很快便撇开了去。他却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真的?”他似笑非笑。   容凤笙按捺住抽出的冲动,点了点头。   谢玉京忽然摸了摸她的脸,道,   “你的脸很红。其实你从进来,脸就一直很红。没问题吗?”   容凤笙:……   糟了,她忘记暖情香还没有解开,几乎是他的手指贴上她的瞬间,唇间就溢出了一丝低低的叹吟。   这实在非她本意。   她尴尬地拿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衣襟。   “传太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这样绵软,沙哑得不像话。   “嘘。”谢玉京却将额头贴近她。   “你这情况,我不是第一次见,有我在,为什么还要传太医?”   他说得理所当然,搂着她腰的手亦是十分自然。   传太医当然是给她解了这毒,顺便看看他的病情……   但是,为什么来之前不传,来之前解开,不就好了吗。她今夜来这的真正目的,到底是真的要赶他走,还是留下他?   她也不知道。   容凤笙有些不稳地盯着他,只觉那枚朱砂晃眼的厉害,她伸出手,轻轻抚上。被欲念侵染后,她是安静的,与寻常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   “遗奴。”她轻声唤。   心中却想,如今,她是天下之主。   她想要什么得不到?   于是,她搂过他的脖颈,几乎是有些强硬地,就要吻上那薄薄的唇。却被他用手挡住了。谢玉京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陛下,对不起,我很想,可是,我不能吻你。我病了,会传染给你。”   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   她在他掌心张了张口,能感觉到他掌心温暖干燥的气息。   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不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容凤笙恼羞成怒,垂下眼睫,低声道,“那你还不赶紧放开,我去找魏宣烨。”   她咬着牙关。   之前注意力一直被他转移,现如今放松下来,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感觉,想要忽略都难。   找魏宣烨?这句话说出来,还真是有歧义呢。   漆黑的眼底起了浓云,谢玉京嗓音低哑,“我可以帮陛下。”他像是情人般温柔地问,“但是陛下要回答我,来我这里之前,你去了哪里?”   她顿了顿,“沐浴。”   说罢,容凤笙猛地想起,她从池子里出来之后,便裹着顾泽芳的衣袍。   谢玉京的嗅觉何等灵敏,怎么可能闻不出来,就算是方才烧得昏沉,一时没有觉察到,现在靠的这么近,那股气息自然是无孔不入。   “说谎,”果然,谢玉京不眨眼睛,幽幽地说,“你身上有另一个男人的气味。”   他的手臂勒得很紧,她甚至觉得有些疼,他不是生病了吗,为什么力气还这么大。   谢玉京低头看她,要一个解释。   脸色却是有些苍白,睫毛也在轻轻颤抖着,像是某种易碎的瓷器。   容凤笙发现自己变得很怪,看到他这副模样,竟然有点想欺负他。   也许,是因为中药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之前总是踩着她的底线行事,现在位置调换,她也想行使一下这样的权利了。   “顾泽芳。”她抬了抬下巴,软化的身体靠着他站稳,“朕让他伴驾了,你有异议吗?”   腰上的手猛然握紧,她疼得眉尖微蹙。谢玉京闭了闭眼。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额头上凸显青筋。   “比我好?”   “是啊。顾大人可比你好多了,他温柔体贴,高大英俊。朕可是非常满意呢。”   “说谎。”他飞快地说,但是,尾音也有一丝丝的不确定了。   他脸色惨白,却直直地望着她,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心虚与闪躲。   这是第一次靠的这么近,看着他流眼泪,容凤笙发现,他的泪不是慢慢蓄积,而是飞快从眼中滚落,断了线的珠子,就是形容他现在状态的吧。   被泪液洗过的眼瞳也更加清澈、剔透,像是浸在水中的墨玉。   “你……”   她还没说完,手背上就砸了一颗泪珠。滚烫,像是能将人灼穿。   似乎是被那滴液体刺.激,他猛地松开了她,嘲讽道,“那他为何,不替陛下纾解?任由陛下走到了这里……”   “你怎知他没有帮朕纾解?”   容凤笙骤然打断他。   话音一落,他的身子猛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深深地凝着她,眼中铺天盖地的黑暗。   那一眼,容凤笙愣了愣,抿住唇很想甩过去一句,朕是皇帝。   就算她真的想与顾泽芳睡一觉,又有什么不可?皇帝可不需要为谁守.身。   但是也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容凤笙又感觉到了药力的侵蚀,极力抑制住,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转过身去,心想还是找太医开药吧。手腕,却被一只手牢牢攥住。   “你怎能如此待我。”   这是实实在在,带着哭腔的一句话,只他脸色凶狠,像是一只豺狼。   容凤笙猛地想起他刚才的眼神,那一眼难过的,就好像要去死了一样。她开始反思自己,过往是不是有意把谢玉京往大家闺秀那方面去教了,不然怎么对于忠贞,会有这种甩不开的执念?   “你是不是觉得腻味了。可明明我还年轻,我可以满足你这方面的所有,所有要求。”他哽咽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跟我一起,你不也是快乐的吗?”   “……”   她还是低估了他。   “你这么天天酗酒,早晚会搞垮身子,年轻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容凤笙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离开的想法,劝导他。   他忽然又不说话了。唇抿得死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容凤笙觉得他奇奇怪怪。   谢玉京忽然掀起了袍子,露出那截白皙的脚腕子。   他其实真的很白,穿什么颜色都极好看,尤其是红。这血般的红袍,裹着他修长的身躯。他脚踝雪白,上面缠着纯金的锁链,如同细蛇盘踞,像是纯洁的圣女。   半躬下身,修长的手指不过在上面轻轻一勾,那链子便自己脱落了。其实这么多天,他完全可以自行打开,不过是为了取悦她,才乖乖地戴着。   容凤笙见他向着自己走来,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捏紧拳头。   然而,他只是擦过她,往侧边的走去。   许久,只听见窸窣的声响。容凤笙忍不住好奇,悄悄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血红色的外袍堆在地面,而他乌发垂缓,身形笔直,伸着手臂,正缓缓披上一件大袖。   那大袖华美非常,做工精致,垂悬在地的布料上绣着大片牡丹。——不过,是女式的。   容凤笙震惊了。   而谢玉京已经发现了她,向她走了过来。他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   “我与顾泽芳,谁更美?”   “……” 第80章 080 我可能把你教坏了.   080   她看着他这一身。红色大袖衫, 月白色的襦裙,用金线在袖角和衣襟都绣了云纹,上面还垂着绶带, 缀满雀鸟和鸢尾花。   他身材高挑,穿着这个除了胸前一马平川以外,倒也不出戏,像是个修长匀称的大美人。   她不禁想到一个词。彩衣娱亲。   捂住额头, 她这,还把自己当做是他长辈不成?但是不得不说,他底子不错, 穿出了某种祸世红颜的气质。   “为什么不回答我?”谢玉京似乎很不满意, 他弯下腰来,直盯着她看。眼瞳漆黑,因为生病而水润光亮,像是一只等待夸奖的小黑狗。丝丝寒梅香气飘入鼻间。   她怎么可能,真的把他与顾泽芳作比较,那也太荒唐了。容凤笙皱紧眉头,伸手捧住他的脸, “你是不是病得糊涂了?”   他眼睛亮晶晶的不说话, 脸却越来越红。   觉察到姿势太暧昧,容凤笙将手放了下来, 对着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她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咽了一口唾沫,登时有些尴尬。人呐……到底是食色性也。佛经读的再多,清心咒念了数十遍,都没有用, 再加上药力的催动……满脑子都是一些很要不得的画面。   不对。她想什么呢,遗奴还生着病呢。暗骂了自己一声禽兽。   她的手捏紧成拳,背过身去,克制道,“脱掉吧。”   又赶紧补上一句,“换回原来那身。”   谁知,有人靠近,她的背部被轻轻贴住,身体顿时绷直,不敢动弹。   那人坚硬的胸膛隐隐透出热意,他低头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呼吸拂过耳边,撩得她有点痒。   “不喜欢吗?”他声音低沉喑哑,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音色,很是好听。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都可以满足你的,”他脸上漫不经心的,却是微垂着眼,轻轻嗅着她嫩白的颈边。   好香,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这么香的,她怎么可以这么香啊,他简直要溺毙在这种香气中。   “不用,”她受不了他用这么黏腻的语气讲话,而且还贴的越来越近。某处硌得她难受,她的耳尖愈发红,简直滴血,“赶紧松开我,你太荒唐了,谢琼。”   他忽然用力,将她的肩扳正来看着自己,就在她以为他要发怒,或者做些什么举动的时候,他的眼里倏地落下泪来,滴滴答答的,就这么静静盯着她,脸色白得几乎破碎。   第一时间,容凤笙不是心疼而是惊叹,他是不是跟谢清莺学了一手啊,这眼泪说来就来,神奇得很。   与他面上的伤心相反的,是他用力握着她的手,透出一贯的强势霸道,“你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你今夜找我,是为了羞辱我吗?他高大英俊,温柔体贴,我也可以的啊……我可以做的比他更好的。”   他尾音都带了丝颤,看来,方才她主动说跟顾泽芳如何,对他造成的冲击不小,见他满脸的泪,就好像当年他摔倒在雪地里的时候,那样弱小,那样无助,容凤笙实在忍不住了,伸出袖子给他擦掉,擦着擦着,没过一会袖子就洇湿了一片。   盯着变成了深色的龙纹,容凤笙摇了摇头,“你……唉。”   她妥协了,主动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过来不是羞辱你,谢清莺大概是被你惹恼了,把顾泽芳送了过来,但是,我没有跟他如何。我中了药,第一个来找的就是你。”   容凤笙抬着头,打量着他遍布红晕的面部,他的眸光简直像是溢满了水,大概是高热的缘故,他嘴唇翕张着,在轻轻喘气,不知道听清她说的话没有。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可能把你教坏了。”   她踮起脚,吻住了那唇。起初他是僵硬的,直到她主动邀请,便忘情地纠缠了起来,他技巧极好,一下子两个人都有些忘情了。   分离时,谢玉京的眼睫狠狠一颤。   他现在几乎是乖巧,温顺地盯着她看。像是一只餍足了的猫。容凤笙轻咳一声,摸摸他的裙子,“赶紧换下来吧。”   她忽然想起,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去放河灯,她确实哄着他穿过女孩子的衣服来着……难道就是那个时候,激发了他心中某种不知名的趣味……但是那时候他长得显小,打扮成少女一点也不违和。   但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呀。   谢玉京忽然牵住了她的手,他声音还是有些低哑,眸中带着一些渴盼,“陛下今后可以,只看着我一个人吗?”   他低低地说,“陛下目之所及,实在太多。但是今后能不能,只看着我一个。”   容凤笙默然不语。   烛影摇曳、风送檀香,吹动她的发丝,那张红唇轻启,“我想我暂时不能承诺你。但是我可以答应你,绝不会再离你而去。”   谢玉京眸光一暗,狠狠咬住了她的唇,欺压了上去。他滚烫的体温如火,一下子燎起了她的裙裾、直将她整个人包裹。   “至少,今夜是看着我的。”   “只看着我一个人。”   低喘声响起。   晨光熹微,到了上朝的时辰。她眼睛有些睁不开,困倦地撑起身,却被一只手给揽了过去。   “陛下,让我来吧。”   容凤笙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她的头发乱着,谢玉京将她抱了起来,坐在自己腿上,而后拿了一把象牙梳,给她梳理着头发。他动作小心翼翼的,梳完后将它放在了一边,容凤笙看了一眼。   “这梳子?”她说着便拿了起来,刚才谢玉京也是从枕头下拿出来的,看着上面有些拙朴的花纹,她有些吃惊,见他不说话,她便了然了。   “原来是你亲手做的。”   她笑着望过去,他揽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我很喜欢,送给我好不好?”她贴着他问。谢玉京喉结滚动了一下,矜持地回了一个嗯字。耳尖却悄悄地红了。   趁着她还在摸那梳子,他弯下身,从满地的衣袍中拿出她的,然后再将她抱起来,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最后是明黄色的龙袍,于是进来伺候的宫人便看见,他们的陛下被人抱在怀里,姿势十分暧昧,女子浓密的黑发垂落腰际,脖颈上有斑驳的红痕,她皮肤白,这痕迹便十分明显,一看便知昨夜该有多激烈……   她不敢多看,慌忙低下头去。   一只修长的手接过湿帕子,给那女子轻柔擦着脸,那青年用低沉好听的声音说,   “谢星澜手里的兵权,陛下有何打算?”   他说着正事,手却在她的腰带上打转,那里有一块雕刻成蟠龙的玉,被他的指腹轻轻蹭过,她闻言抬起头,只看见他光滑如玉的下巴,还有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容凤笙便明了了。   她轻笑了一声,从他怀里退出,立在他面前,“不知卿可愿,为朕跑这一趟?”   她的嗓音还有些哑,说完话,自己的脸先红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谢玉京倒是镇定得多,他跪在了地上,乌发披肩,十分恭敬地说,“愿为陛下分忧。”   “此事不急。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容凤笙亲自将他扶了起来,“让太医来看看吧,最近好好休休养,也莫碰酒了。遗奴,不要任性。”   她的发丝垂落,瓷白的肤色泛着几分暖意,红唇上还有一些牙印,眸光温柔地看着他,谢玉京喉结滚动,垂下了眼。   “嗯。”他乖乖地说。   她笑了笑,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这才从容起身。手又被他给拉住了,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眼,她没忍住,在他唇边嘬了一口。   “下朝了来陪你。”   谢玉京摸着嘴角竟是笑了,笑的旁边宫人都忍不住低头,红着脸想,这位太上皇真的……过于惑人。   容凤笙走出含露殿,忽然顿住,“你可有见过他以前,就是我不在宫里的时候,有哪些怪异的举动?”   这个他,除了问谢玉京还有谁?   止喜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有点结巴,   “陛下是指什么怪异的举动?”   容凤笙脑海中突地冒出那身红装,她轻咳了一声,“譬如……扮作女子?”   她看了止喜一眼,从他脸上的慌乱,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谢玉京肯定不是最近才不正常的。   止喜脸色微变,却还是如实说了。   那是宫人们,都不敢提起的一件事。   那段时间,那位前陛下简直像是着了魔,像那再也没有了管束的疯子,任由自己发起疯来,他会换上皇后的衣裙,梳上皇后的发髻,坐在丹灵殿的台阶前,什么也不干,就那么呆呆地坐上一整夜。   然后,他让画工为自己画像,却要求看着他画出皇后的样子。   但凡有一丝不像,他便会斩杀画工。   偌大宫廷,成了炼狱。   听到止喜说的这些,她竟然都不觉得惊讶了,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好在她回来的还算及时,谢玉京没有将朝廷彻底搅乱。他做的最过火的,便是砍杀了荆幸知,将顾泽芳的家给抄了。   对了。   “他为什么要抄顾家?”   问出这一句,容凤笙就闭紧了嘴巴。照那种疯魔的程度,他抄顾家,很大可能是因为,顾泽芳手里有她的画像。   是了。就是这个理由了。   她忽然笑了起来。   止喜看着这位美丽高贵的女子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竟是有一丝甜蜜。   刚才……也没有说什么高兴的事情吧?   这位一向惯会揣摩人心的大太监,忽然就傻了。   “前面那个少女是谁?”   “回陛下,是永安宫的顾氏。”   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女,正是许久没见到的顾仙韵。她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正踮着脚在折一枝花,她袖子滑下的时候,还是可以看见那枚红点,是守宫砂,容凤笙怔了一下,止喜却是重重咳嗽了一声。   顾仙韵转头看见了她,顿时脸色更加白了。身边的婢女提醒,她才赶紧跪下来。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现在是后宫妃嫔,是必须要对着皇帝行跪拜之礼的。顾仙韵死都想不到,谢玉京会把皇位给容凤笙,然后她还真的接住了。公主登基,还是前朝公主,她心里是很有一些荒唐的,但是经历了谢玉京那么疯的皇帝,她竟是觉得如今这局面很好。   谢玉京在位的时候,她胆战心惊,是真的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杀。他将自己接到宫里,根本就是想要折磨她。   他杀了好多的人,那些妃嫔,只要敢主动接近他的几乎都死了。   朝臣怨言颇多,整个后宫冷清的,就只剩下了顾仙韵,还有其他几个位份很低的。顾仙韵真的很想离开这里,他们的事情,她再也不敢掺和了。   容凤笙当皇后的时候,基本不管后宫的事。   因为那几个妃子,天天吃斋念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也知道是受到了多大的刺.激。   所以她登基后,便大赦后宫了,这些女子全是清白之身,欢欢喜喜都走了,只有几个是在家里不受宠的庶女,还想留在宫里,混点吃喝,她也由着去了,没想到顾仙韵还在。   顾仙韵也不是非要待在这里,只是她回来以后,谢玉京就拿她当成个摆设,连封号都没有,顶着个太妃的名头,像是故意摆着膈应那些朝臣的。   顾仙韵都要气死了,但是她也不敢主动去接近谢玉京。   毕竟两个人是真的有仇,而且谢玉京疯了,天下皆知,他在宫里大肆杀人,最见不得成双入对的,好几个宫女太监,都被他用弓箭给射杀了,简直没有人性,顾仙韵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上去触霉头。   容凤笙看着她,想起了她的姐姐顾仙菱,心里难免有了怜悯。   既然她还是完璧,兄长如今又是丞相,便是再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也是可以的。   于是她对顾仙韵说,“收拾收拾,你出宫去吧。”   顾仙韵猛地抬头,唇却抿的死紧。   止喜连忙道:“还不谢恩。”   “多谢……陛下。”   顾仙韵的身子歪倒在地,怔怔看着那道远去的纤细背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讨厌这位温仪公主了。 第81章 081 你这祸害。   082   下朝回来, 容凤笙只想倒头就睡。   这些天处理朝政,强度实在是太大,在浴池里泡着, 才感觉浑身的疲惫被洗去了些许。   她撑着额头,手里把玩着一枚玉髓,最近得了空,才想起这个东西, 是郗鉴雪留给她的,通体蓝色,里面有一抹淡白色, 形似烟尘, 轻缓流转,不知有什么神异。   望着这玉髓,渐渐感到了一股困意,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贵妃椅上,头发,被人用干燥的布帕细细擦着。   他力度适宜, 在她的头皮上打着圈, 比起松香还要周到,她静静享受了一会儿, 他的声音才在上方响起。   “若是琐事, 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何必亲力亲为。顾泽芳不是陛下的得力干将么?”这后半句话,说的不在乎,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酸味。   她有些想笑,还是止住了, 瞥他一眼,“你以为,是谁给我找的事情啊,”   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丞相有丞相的事情,朕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也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谢玉京被她说的讪讪的,将帕子往旁边放下,半蹲在她的身边,容凤笙垂下眼,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   \"我多做一分,便能救更多人。\"   爱一个人,不是拉着他一同坠落,而是相互扶持着,一起走向阳光,不论这个过程有多么艰辛,虽九死,而不悔。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她一直想要改变他,也一直在救赎着他。   他反握住了她,心底有些酸涩。   他不想为自己的罪业辩驳,那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人命无法挽回,每每回想起那些时光,就好像,被困在一个恐怖的梦魇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唯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才总算是有瞬间的光明。   一个一直行走在黑暗里的人,若是看见了光明,还怎么甘心沉沦于黑暗呢?   忽然,感觉到手心被塞进了一个什么硬物,她正要细看,谢玉京却单膝跪在了地上,“这是梁王世子上交的虎符。微臣幸不辱使命。”   容凤笙笑了,在烛光下,细细打量着这枚虎符,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夸奖。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忽地拉过他的手,将那虎符放进了他的手心。谢玉京明显有些僵滞,他抬眼,眼中有些难明的情愫在漂浮。   他眼中亮晶晶的,她有点遭不住,脸上有些发热,“给你保命。”   她又与他对视,有些戏谑地说,“你得罪的人可不少,我还是要替你打算的。”   自古皇帝宠爱后妃,有爱宠极甚者,都会给予免死金牌,跟这个,应当是一个道理吧,她漫不经心地想。   他的嗓音却有些低哑,“你不怕吗?”   他是男子,若是拿到兵权,这里面的意味,可是大不相同。   他当初卸下一切,便是想要令她相信,于他而言,她容凤笙重过一切。   哪怕是,世间男子趋之若鹜的皇位,他也可以双手奉上。   看着他紧张的神色,她垂眸笑起来,“即墨城缺一个守将。朕身边的位置,可以为你空置三年。”   “不过,去之前,”   容凤笙的手攀在他的肩上,迟疑了一瞬,而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谢玉京浑身猝然紧绷,望着她的神色,分明透出几分炙热,几乎将人骨头都给灼穿的热度,惹得她有些后怕,轻轻咳了一声,别开脸去。   “不过还是要节制。”   猛地被他抱紧,肩膀上的手,收得不能更紧,谢玉京的呼吸都都有些重,那是极度的喜悦与满足。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话,为了这一刻,便是要他牺牲所有,便是即刻要了他的性命,他也心甘情愿。   “给大兴留一个继承人吧,谢琼。”   一枚玉髓,在她腰间闪烁着盈盈的光辉,宛如降世的福泽。   只不过,容凤笙的体质不易受孕,二人努力了近一个月,都不见动静,谢玉京有些惆怅,竟是亲自往太医院跑了许多趟,研究各种药膳,给她补身子。   而容凤笙对待这件事,倒是显得优哉游哉的,时不时拍拍他的手,只道无事,这子嗣之事,讲究缘法,不是想要就能要的,需得放宽心,静待时机。   这个时候,谢玉京就会深深看着她,然后掏出一本,不知从哪里搜集来的图册,按照上面,容易受孕的姿势,都给实践了一番。   其实,她也有点舍不得他,这去了即墨城,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于是,几乎除了朝政之外,她与他都痴缠在一处,就连谢清莺,都很难见到天颜,更别说再往她身边塞男宠。   不过,谢玉京也会在一边,帮她料理些政务,其实,他到底是做过储君、又做过皇帝的,很多事情,只是不愿意做好,也没有心思做好,但认真起来,便是他的父亲都比不过。   于是,这原本一人处理起来,便显得力不从心的政务,有了谢玉京的辅佐,倒是效率极高。   渐渐的,民间也流传起,二圣临朝的美谈,只,谢玉京除了手里的兵权,从不曾分去她的半分权利。   遇到国家大事,也是二人好生商谈以后,再召大臣前来共同决策。   于是,大兴复国后的又一奇观出现,皇权前所未有,高度集中在女皇一人的手中。   这日,容凤笙正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刚抻了个懒腰,便感觉到一股炽热的视线。   果然,正是谢玉京,他放下磨到一半的墨,朝着她走了过来,容凤笙紧张地往四周一看,不知何时,四周竟是一个宫人都没有了,便是止喜也悄悄退了下去。   修长的身影笼罩下来,特别大逆不道地将她困在龙椅之间,脸上却是怪正经的,慢条斯理解着她衣上的盘扣。   容凤笙抓着扶手的手指都在抖索,赶紧抬手,掩住了四散的衣领,迎着他愈发暗的眸光,觉得浑身都着了火。   本以为他年岁越长,会对这档子事没了热乎劲,但她恰恰想反了,他不仅没消减,反而欲.望愈发旺盛,就好像不知餍足的猫,一日比一日的变本加厉,今天这还在书房就……   不行,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祖宗规矩都在那摆着呢,她身为皇帝,更是不能由着他胡来。   可惜,容凤笙错估了自己,她到底不是那千古名君,压根抵抗不了这等妖妃,不过她觉得她已经尽力了,若是她定力再差一点,怕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容凤笙兀自在那胡思乱想,却不知道,自己这看着他有点发怯的眼神,再加上这捂着胸口的动作,愣是有点欲迎还拒的意味,倒是把谢玉京,勾得上下不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吻着她的耳垂,“臣就要去即墨城了,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陛下,相处的日子,是一日比一日少。臣都不敢想象,见不到陛下的日子,臣该怎么过了。只是小小的心愿,陛下都不肯满足吗?”   又来了,容凤笙一脸生无可恋。   谢玉京却是来劲了,他不仅越说越委屈,还在她脖颈那里反复磨蹭,间或舔吻一下,好像她不给他,就要哭了一样。   天知道,他现在哭唧唧、泪汪汪的,倘若她应了,不消半刻,哭唧唧、泪汪汪的就要变成她了。   当初,就不该承诺他劳什子的继承人,容凤笙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她推了推他,他身上却是滚烫得不行,看着她的眼神却始终可怜巴巴的,就连额心那枚朱砂红痣,都似乎在祈求她的怜惜。   理智一直大喊不能、不可以,身体却不受控制,轻轻圈住了他的脖颈。   谢玉京眼底骤然暗了下来,一见这样的眼神,容凤笙就开始后悔,也有点退缩,她着急地看看桌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处理完的奏折,她是真的怕了他,更怕第二天上朝,走路的姿势都不对。   她已经经历过了,坐在龙椅上,眼风一扫,底下文武百官那眼神,就没有不八卦的,她全程那个尴尬,还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   那个早晨,真是让她毕生难忘。   回去就刻意冷落了谢玉京两天。   还在出神,她就被他抱到了书桌之上,刚刚批复完的奏折全部扫到了地面。看着谢玉京满面的红晕,她忽然想,妖妃的头衔,安在他头上倒是合适。   趁着他放过自己的唇,正在喘.息的空隙,她很生气地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   “你这祸害。”   “陛下不喜欢么?”   他的声音极致沙哑,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汗珠滚落,淌进她的衣领,她昂起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喜欢。”   比最喜欢还要喜欢。   那么浓烈的情感,在这亲密中,得到了充分的宣泄。   迎来送往,唇齿交缠。   忽然,“啪嗒”一声。   她看了一眼,只见那枚蓝玉髓掉在地上,竟是破碎了开来。   她呆了一下,眼前忽地有一道白光闪过。   一股似乎是花香、似乎是药香的气息钻入鼻尖,她的眼皮渐渐沉重,陷入黑暗前,是谢玉京睁大的双眼。   “阿笙!” 第82章 082 不要你了?   083   暖洋洋的。浑身都暖洋洋的。   仿佛沐浴在阳光下。   她睁开眼, 思维还有些混沌,不过很快就清晰了起来。绿叶在眼前交错,枝叶缝隙间, 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还有流动的白云。   这里……是哪里?   容凤笙缓缓坐起身,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书房,怎么会……   一道悠扬的乐声传入耳中, 极为清亮悦耳,循声看去,却是一怔。   有人坐在树上吹叶子, 微风将他浅蓝色的衣袂吹起, 与乌黑的发丝交缠在了一起。   那是个十分漂亮出彩的少年郎,一身蓝色,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   他指尖拈着那片叶子,吹得如痴如醉,片刻后,他忽地垂眸俯瞰,却正与她痴怔的视线撞上。他眨了眨眼, 将手里的叶子丢掉, 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   “阿姊,你醒了?”   有些惊喜的语调。   他的脸近在眼前, 眼神纯净无比, 脸上的笑容极是高兴。容凤笙眼眶一酸,感到有两道热流顺着脸颊滑落。   “繁衣?”   她是在做梦吗,为什么会看见繁衣?为什么繁衣会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一定是在做梦吧?   “睡傻了吗?”少年却挑起眉头,哈哈一笑, 冲她伸出手来,“走吧!”   走?走去哪里?她怔怔看着他的手心,他的皮肤白皙,掌心的纹路亦是十分清晰,充盈着健康的的血色,试探着握住,却是……有温度的。   容凤笙吓了一跳,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就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术。   少年突地笑了起来,他眼睛弯弯的,眼睛下面有一粒很小的痣,不注意看根本就看不见,“阿姊,再不走,你的小情郎就要等急啦!”他的笑容里满是狡黠,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小狐狸,“而且,今晚的灯会,阿姊不是期待了很久的吗?你可说了,想要一盏芙蓉灯,我给阿姊亲手做了一个,你快来看看。”   说着不等她再发怔,拉着她就往前厅走去。一路上四周的景色收入眼底,容凤笙猛地想起,这里分明就是楚王府!此时的王府,还没有那些衰落的景象,整洁气派,而又充满了生机。   一路有人行礼,   “楚王殿下。公主。”   楚王……公主?她看向自己,一身浅蓝色的襦裙,里面的内衬是雪色的,长长的帛带在空中飞扬,绣着蝴蝶,裙摆摇曳,仿佛要开出冰蓝色的花,与繁衣身上那件式样极为相似。她看向他们交握的双手,源源不断的温度传来,她的手指不由得紧了紧。   “繁衣。”   她感觉眼眶又是一阵涨热,牵着她的少年,回应的则是漫不经心的一声“嗯”。听到这声,她的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一般,不禁心想,是神明显灵了吗?所以才得以与繁衣相见?让她回到了繁衣还活着的时候……似乎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如果这一切是梦境的话,她希望永远,永远都不要醒来。   “阿姊,”少年忽然停了下来,他将手松开,背在身后,忽然靠近几步她,脸庞在眼前放大,“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阿姊你今天,好怪。”   从那双清澈如同小鹿的眼瞳中,她看见自己满脸泪痕。容繁衣分明也看见了,他吓了一跳,变得有些慌乱,“你,你怎么哭了?”   “坏了坏了,阿姊,我可没有欺负你呀!你睡着的时候,我也没有捉弄你。”容繁衣发现不住有人往这边看,连忙用袖子给她擦脸,急的跟什么似的,他嘟囔着,“要是让你那小情郎要是见了,非得找我麻烦不可……”   谁知道越擦,她哭得越厉害,容繁衣是真的无奈了。   “阿姊,你到底哭什么呀?   听着繁衣温柔的声音,她的心里渐渐地平静了一些,只一出口就是哭腔,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她这眼睛鼻子红红的模样,又把容繁衣给逗乐了。   “阿姊,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他很温柔地问。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若非这次见到繁衣,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的泪水,仿佛总也流不完似的。容繁衣一脸忧愁,他妥协似的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   他伸出手,像是哄妹妹那样,将她轻轻抱进怀里,“给你做兔子灯,芙蓉灯,不管阿姊想要什么灯,都给阿姊做好不好?”   容繁衣很是不满,不过抱着她的手却是紧紧的,“真是的,明明我才是弟弟。”   容凤笙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多丢脸,推了推他,“容繁衣,我没有生你的气,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终于冷静了下来,只还带着一些鼻音,他松了口气,这才将她放开,不过,看着她眼睫上沾着的泪珠,他又挠了挠头,“那,阿姊你平白无故地哭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世子?”   “阿姊,你是不是不喜欢世子呀?”他一抚掌,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你不早说。”   “你要是不喜欢人家,我就帮你拒绝好了。”   “世子?”   “南阳侯世子,谢琼啊。”   容繁衣倚在栏杆上,阳光照在他的侧脸,鼻梁高挺,透着少年独有的朝气,“世子前些日子约你去看灯,你不还欢天喜地的嘛。”   容凤笙呆愣愣的,若是真的回到了过去,那她现在,不是应该早就嫁给了谢絮吗?难道她回去的不是真正的过去?所以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还没有嫁人吗?   “繁,繁衣,我多少岁了?”   “你傻啦?”容繁衣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是刚过二十二的生辰吗?京城里那些人都说,阿姊要成老姑娘了,父皇也让我劝你早点嫁人。不过,就算阿姊要找如意郎君,也别找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年纪太小了,不适合阿姊。但是阿姊好像还挺喜欢他的……唉!阿姊你,真的不能考虑一下其他人吗?我要是喊那个人叫姐夫,怎么想都很别扭啊。”容繁衣搓了搓手臂,不住在那碎碎念,好像她真的第二天就要嫁人了似的。   容凤笙却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她只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谢琼依旧是世子,可是她还是公主,与他没有了那层关系……那他还会记得她吗?他们之间经历的那些,难道都变成一场梦了吗?   到了前厅,那张大桌子上,果然摆放着许多花灯,将四周照的亮堂堂的,各种形状的都有。一看就知道是容繁衣亲手做的,他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儿。其中有一盏芙蓉灯,流光溢彩,夺目得紧。材质用的都是顶顶珍奇的,上面用冰丝绣着精美纹路,可见制作者的用心。   容凤笙看了几眼,容繁衣便提了起来,笑着说:   “上回阿姊生辰,都没有送什么好的玩意儿,这次算是补上了。”   “公主殿下。楚王殿下。”忽然,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   容凤笙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那边坐着一个人。暗红色锦袍,身材尤其的颀长,对上视线,那脸,那额心朱砂,不是谢玉京还能是谁?只是……年轻稚嫩了很多。   难怪,听声音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世子啊。”容繁衣转了转花灯,微微笑了起来。   谢玉京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他先是跟容繁衣对上视线,而后再看向容凤笙。   眼神里似乎是有千言万语,看得她难免有点不确定。   因为这个梦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她难以分辨,谢玉京是她认识的那个谢玉京,还是仅仅只是一个过客?   见她移开了视线,他脸色登时变了,不禁上前了一步。   容凤笙咳了咳,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遗奴?”   “公主。”他微微颔首,炙热的眼神立刻令她笃定,这就是她认识的那个谢玉京。   容繁衣皱了皱眉,打量着面前的红衣少年,摸着下巴说,“你这小子胆儿挺肥啊,连我阿姊你都敢肖想。不对,若是你尚公主,那我岂不是得喊你一声姐夫?”   容凤笙被他逗乐了,不禁瞪了他一眼。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胡说什么呢?”   “阿姊不会吧,你还真的动了嫁给这小子的心思?”容繁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像是遭遇了晴天霹雳,便是一旁的奴婢,亦是吃吃笑了几声,容凤笙的脸立刻有些红了,“你……”   见她恼了,容繁衣立刻退开几步,识趣地摸摸鼻子,又看向谢玉京,板着脸说。   “你需得礼待我阿姊,若是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无礼之事,当心本王治你的罪。”   “你们慢慢聊,”他负手踱步出去,笑如同春风般温暖,“我忘记了,我的鹦鹉还没喂呢!”   他在府里养了很多小动物,鹦鹉便是其一,容凤笙记得,他那鹦鹉还会说殿下万安呢。   容繁衣走了,顺便也把下人全都叫走了,像是故意在给他俩创造独处的时机,容凤笙看向谢玉京,见他脊背挺得笔直,脸上亦是冷淡的,但是身侧攥紧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容凤笙想了想这其中缘由,有些想笑。   她走到他面前,谢玉京将脊背挺得更直,全身有点紧绷地看着她。   容凤笙有些好笑,现在的他,竟然跟她的身量差不多持平,毕竟以往,他是可以毫无负担地俯视她的,现在二人却是几乎平视,虽然是因为年龄的缘故,但想必也足够他郁闷的了,   笑了一会儿,她主动去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种牵法,谢玉京蓦地张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透露着一股子不可置信。   “怎么了?”   她柔声问,还捏了捏他的手指。   谢玉京有点呆地看着她,他十几岁的时候脸上还有点奶膘,看上去好摸的不得了,毫无攻击性,像是一只奶呼呼的幼猫。对比起将来他那如狼似虎的德行,现在的他真是惹人怜爱。   她有点手痒,顾忌着这里人多眼杂,便按捺住了,只是跟他说,   “世子。要不要带你逛逛楚王府?”   他好像还沉浸在被她主动牵手中,没有回过神来,好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王府里养着很多的动物,繁衣将后院那片林子,几乎弄成了驯兽场,好在他不养猛禽猛兽,多是一些温驯的兽类,小鹿小羊,甚至连小马驹都有两匹。   不过,繁衣最不喜欢猫了,他觉得猫儿张牙舞爪,还是喜欢狗狗多一些,因为它们温顺纯良。   “我怀疑,是因为那枚蓝玉髓,我们才会变成这样。”想起昏倒前的情形,她不禁低咳了两声,看向身边人,却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   “遗奴。”她有点无奈地低唤了一声,谢玉京这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只是那眸光氤氲着一层雾气,像是有点委屈。   “你在想什么?”她看得好笑,“你是不是以为,有了容繁衣,我就不要你了?”   说着,猛地贴近一步,几乎靠到他身上。   她一针见血。他慌得一下子揽住了她的腰。 第83章 083 楚王殿下?   084   也不知是踩到了什么, 谢玉京整个人往后倒去,一下子倒在了花丛之中,馥郁的香气顿时充盈在了鼻间。容凤笙顺势压在了他身上。她靠的很近, 红润的唇,细腻的肌肤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因为疼痛而微微拧起眉。   容凤笙也不急着起来,凑近他耳边低声道,   “我对繁衣的感情, 确实较寻常姊弟要深一些,但那都是因为,我们是双生姊弟。你不一样, 你对我来说, 是独一无二的。”   谢玉京抱着她的手臂一紧,片刻后低声道,   “不是因为这个。”   嘴硬。她也不拆穿他,借助他手上的力道起身,这时,她感觉自己的裙摆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低头一看, 竟然是一头小梅花鹿。   咬了一口她的裙摆后就松开了, 正怯生生地看着他们,眼睛乌溜溜的, 极为可爱。   小家伙竟是半点都不怕生人。   谢玉京皱了下眉, 容凤笙却蹲下来,择了一些草叶喂它,一边喂一边说道,“这些都是繁衣精心爱护的小兽,他登基之后, 就不再养它们了,全都放归了山林。他说,它们会替他自由的。繁衣一生最想得到的,就是自由。”   好一会儿,谢玉京亦是蹲在了她身边,择了草叶一起喂着小家伙,忽然出声,“也许,这里是他的梦境。”   “繁衣的梦境?”她抬起头,看着谢玉京的脸有些茫然,片刻后恍惚地想,是啊……这不就是繁衣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吗?   繁衣一直都期盼着,终有一日,他和她,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命运。   ……   盈盈的花灯顺流而下,有兔子的、有荷花的、蝴蝶的,河里挤满了花灯,宛如银河般璀璨。   清风徐徐吹过面颊,即便知道不过是梦境一场,但这种真实感,仍旧令人流连忘返。   忽然,有人出现在她面前。他修长的手指间握着一张面具,兔子形状,往脸上一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唯有两个窟窿后的眼睛亮得跟星子一般。   她一怔,有点无奈地笑,“别闹了,楚王殿下。”   容繁衣的眼底立刻流露出失望,他嘴角耷拉着,面具也不戴了,唰地一下展开折扇,在旁边扇着,鬓边细碎的发丝飞扬,愈发显得脸色白净如瓷,“没劲,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容凤笙凝视着他。很多人都觉得楚王殿下,是个高雅端方的君子,但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偶尔会捣乱的小坏蛋,永远都长不大。她不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的额发都给弄乱了。   容繁衣连忙躲避着,他重新戴上面具,开始软磨硬泡。   “刚刚我听说那边有人在说书,我们去听听吧阿姊?好不好嘛,阿姊?”低低的声音分明是在撒娇。   容凤笙叹了口气。   容繁衣就是这样的性子,他从小就喜欢这些民间的东西,好像对这个世间有无限的好奇,容凤笙任由他拖着手臂走了,他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步子迈的有几分轻快。   她才走几步,忽然想起刚才谢玉京说要去买糖人,让她在这里等等他来着,像是有所感应,她倏地回头,就看见了人群中那人。   人来人往中,少年乌发红衣,独自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孤单清冷,他手里拿着两个糖人,糖有些融化了滴在指尖都没有察觉,他亦是怔怔地盯着她看,眼底有些灰暗,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没有期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等等。”容凤笙忽然挣脱了容繁衣的手。   “你自己先过去吧,我找个人。”   繁衣答应得很爽快,“去吧去吧。”   容凤笙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向着谢玉京走去,然而四周实在是太过拥挤了,她又逆着人流,自然是举步维艰,折腾了好半天终于到了,一抬头,却没见到人影,她心里直叹息,他……生气了吗?   而这边,容繁衣进了人满为患的茶楼,好不容易找了个相对开阔的位置坐下。   手里折扇徐徐展开,青山绿水,还有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心打着,一张脸在灯光的映照下,竟是可以用美来形容,那种美并不庸俗,是非常纯净的美,就像是青山中,那汩汩流淌的泉水,洗涤尘气、高雅空灵。   再加上那通身的少年意气,惹得不少姑娘频频侧目,只看了一眼便羞红了脸。   他却极为坦然,对各种目光习以为常。   贵公子折扇轻摇、倚栏凭眺这一幕,美轮美奂,足以入画。   ……   容繁衣是黑着脸出来的,很想找人倾诉一下内心的郁闷。四处转悠,却是怎么也搜寻不到阿姊的身影。   “奇了怪了,方才明明还在这里的……”   他遍寻不获的人,此刻正在一处暗巷,亭亭站在红衣少年的面前。   她追了他一大段路,怎么喊他都不停下,直到走进这里面,与外面那些喧闹隔绝。   谁都没有说话,谢玉京的神色隐在暗处,瞧不太分明,但分明情绪不高。   于是她主动去握住了他的手腕,看着他手里的糖人,她有些怔然,随即有些想要失笑。   ……幼稚。   然后更幼稚的,是她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而后就着他的手,轻轻一口咬在糖人的脑袋上,浓郁的甜味在口腔中爆开。   谢玉京注视着她的眸光变深了一点。她回味着那甜,主动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掉?”   “先走的人明明是你。”   谢玉京轻轻地说,他长长的睫毛垂落,脸色显得很苍白,额心的朱砂也黯淡了不少。   容凤笙哑了,他说的似乎也没错,是她先擅自跟繁衣走开的,不过——她眨了眨眼,哄人的话她很少说,那不如直接用做的吧。   她毫不客气,一踮脚,含吻住了那片红润的薄唇。   他却紧闭着,眼眸有些睁大地盯着她看,里面雾蒙蒙的,显得十分无辜清透。   容凤笙心跳有些加快,她试探地扫了一下他的唇缝,一只手猛地扣紧了她的腰肢,往前一带。骨子里的强势让他迅速反客为主,扳着她的下巴,与她纠缠起来。   热烈、放肆。   嘴里的甜被他尽数夺取,容凤笙生生被他吻了个腰软腿软,忍不住往下滑落,他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紧紧相拥,体温急剧上升,热的她额头沁出薄汗,脸上全是红晕。   她靠在他的肩上平息着呼吸,耳边少年的喘气声可不比她轻。   “遗奴,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   谢玉京特别冷淡地说,声线有丝丝喑哑。   容凤笙噗嗤笑了,打定主意让他感知到自己的爱意。她主动圈住他的脖子,再一次往他的嘴唇上贴去。   他的唇因为刚才的厮磨有些烫热,同时也十分地软,总之就是特别好亲。   少年人的脸皮本来就薄,这般连续被心爱之人索吻,更是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像是熟透的虾。   他浓密的睫毛不住颤动,遮盖那双含着水光的眸,明暗不定,像被欺负惨了那般。   可动作却半点不含糊,宛如要将她每一寸都吞入腹中。   然而吻到后面,却又温柔的像是海浪,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她的神经。   待这个温存绵长的亲吻结束,两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牵起她的手,好半晌,才轻轻说道。   “……不会舍不得吗?不会想要在这个梦里,跟他一起,永远生活下去么?”   他们彼此对视。他们都知道,这是假的,是虚幻的梦境。而那个没有容繁衣的现实,才是真的。   容凤笙猛地想起了那个有关紫香的传说。   也许蓝玉髓的奥秘就在于,它会发挥与紫香一样的作用。传说,紫香会令人沉溺于美丽的梦境、永不醒来,可这虚假的幸福能够延续多久呢?   终究是转瞬即逝。   “我不会沉溺,还有很多事情在等我去完成,梦终究只能是一个梦。到了该醒来的时候,我就会醒来。”她懂他的担忧与恐惧,于是握紧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如果你害怕这个。我可以承诺,用我的生命起誓——我还要与遗奴共度一生,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哪怕这个梦实在是太过美妙,美的令人心动。   她的眼神,如此坚定。   谢玉京猝然将她反握,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一个低低的“嗯”字。他在这个时候,好像是那只不慎走失了的小鹿,只要她丢去一片叶子,他就会跟在她身后乖乖跟她回家。   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静静依偎进他怀里,这一刻,清风、月色,如此温柔。   容凤笙与谢玉京十指交缠,缓步走在路边,容繁衣则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了,只一个劲地抱怨那说书人讲述的故事,有多么多么离谱。   容凤笙听了,也觉得离奇的紧。   君妻,与臣子?   其实说起来就是一个很俗气的故事,关键在于主人公的身份,一个是当朝最受宠的贵妃,一个是新晋的状元郎……状元郎年轻俊秀,偏偏冷漠不近人情,跟那天山上的雪莲似的,谁都焐不热,不知伤了多少世家女的春心。   这么冷硬不吃、刀枪不入一人,却好死不死,与那传闻中祸国殃民、千娇百媚的贵妃,搅在了一起……自古以来,君子与妖女,总是深受老百姓的欢迎。   她感叹,这些说书的为了吸人眼球,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容繁衣却十分不满。   若非他们父皇圣明,亦不沉溺女色,而那个故事又用的是化名代替,他铁定要将那个说书人拉出来,狠狠抽一鞭子才行,竟敢这般编排皇室,真是活腻了。   忽然前边一阵喧闹,还有女子的哭声隐约传来。   走过去才看见,一个少女被几个醉酒的纨绔拉着,怎么也不肯松手。   几人身上的酒气熏得她有点反胃,容凤笙才蹙一下眉,谢玉京便将她护在身后,眯眼看着这出闹剧。   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那几个纨绔是京城中有名的霸王,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几乎没有谁敢招惹,眼看那少女就要被拉进一旁的巷子,一蓝衣少年却是挺身而出。   “繁衣……”容凤笙有些惊讶。   平日里他总是不爱管闲事的,要管也会交给自己的手下。怎么今日亲自出手了?   “住手!”容繁衣中气十足地说,他声音清亮,这一声倒也确实唬人,“天下脚下,岂容尔等放肆?”   几个霸王一看是个少年,脸上戴着蓝色的面具,看不清容貌,只身量单薄秀挺,顿时一脸不屑。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你爷爷的闲事?”   容凤笙看着这凶神恶煞的几个人有点意外,他们好几个她是认得的,非富即贵,还有一个与皇室沾亲带故。扫了一眼容繁衣,想着既然是梦境,那就看看繁衣想要做什么好了。   容繁衣没打算跟他们多废话。   他直接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那些人自然也看清了他腰上的玉牌。   其中一人惊呼:“楚王殿下?”   就这么一声,那些人噗通、噗通,纷纷跪地求饶。   容繁衣皱了皱眉,挥手让随行的侍卫把人带下去。估计也没想到这些纨绔这么没有骨气。 第84章 084 大结局(上)   084   解决了恶霸, 围观百姓纷纷拍手叫好,容繁衣也不想出来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于是将那少女扶起, 让手下疏散围观的人群,那少女痴痴凝望着面前俊逸的容颜:   “楚王殿下……”   容繁衣露出标准的微笑,他的面具还戴着,只是向上翻起, 露出洁白的下颌,以及线条好看、色泽嫣红的唇瓣。   “你没事吧?”   落在旁观人的眼里,便是这个俊秀又温润的少年, 一双含了春水的眼睛轻弯, 彬彬有礼地慰问这受到惊吓的少女,实在是养眼的不行,有好些女子恨不得方才被欺辱的是自己,便能得到这少年郎的柔声安慰了。   容凤笙便是含笑看着这一幕,手指还被谢玉京攥在手里。她不由得感叹,这种事情要是换成遗奴,他是绝不会亲自出手的, 除非血溅到了身上弄脏了衣服, 他才会管上一管,他天性里是极凉薄自我的, 与繁衣全然不一样。   繁衣倒是很乐意做这些事情, 那张招蜂引蝶的脸,往往会招惹来一些桃花,可他对这些事一向是不开窍的,比如现在,那个少女看着容繁衣的眼神, 从痴迷逐渐变成了满满的爱慕,看着容繁衣的目光像是要滴出水来。   “楚王殿下,您就是楚王殿下吗?您的心肠果真是好,跟传闻里一模一样。小女子本是赣州人士……”那少女已然含羞带怯地开始自报家门。   容繁衣眉眼弯弯,十分耐心地听着,他估计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温柔对于女孩子来讲是致命的。   但是身为他亲姐的容凤笙却知道,繁衣对每个人都很好,尤其是身边亲近之人,可若要真正的走进他心中,却是比登天还难。   他性子纯净,却又极为坚定,若是遇到了真心喜爱的人,怕是一生一世都不会放手的吧。   想起与他相见的那几面,容凤笙忍不住想,繁衣是不是爱错了人,才变得那样忧郁,脸上再也找不到笑容了呢?   她一脸若有所思,却见容繁衣已经将那少女给打发了,转过脸来,冲她扬起一个可爱的笑容。   “阿姊,我做的不错吧。”   像是在求夸奖。   这笑容满满都是孩子气,不知为何她竟感觉有些心酸。   她迎着他纯净的眸光,轻轻点头:“繁衣,你做的很好了。”   已经很好了。   灯会结束,容繁衣却不肯放她回公主府,而是盛情邀请她在楚王府中多住几天。这几天,府里几乎是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这楚王府的厨子真是一绝,特别是点心,就没有一样是她不爱吃的。   而谢玉京亦是经常往她这里跑,每每前来,都会带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装作不在意实际在意不得了地递给她,惹得她忍俊不禁,却也难免有了期待,期待着下一次他会带来怎样的小玩意。   此情此景,竟像那些对情郎翘首以盼的怀春少女,想到这,不由得失笑,便自顾去拿一些书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却忍不住想,若这里正是容繁衣的梦境,那么,这个梦迟迟不曾结束,是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是不是,只要完成了那个心愿,他们就能从这个梦里出去了呢?   她却觉得心口有些闷闷的痛,十分不舍。   这个繁衣是活生生的,是有温度的,尽管可能是深陷梦中产生的幻象。但是面对着他,容凤笙却难以对他吐露真相,现实有多残酷,这场梦境就有多么美满。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这日她正在池边喂鱼,忽然容繁衣快步走进,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阿姊,有个好消息!”   他话音一落,宦官尖利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是圣旨,赐婚南阳侯世子,与温仪公主。   “阿姊这可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说动父皇答应的。你要怎么谢我啊?”   看向容繁衣那弯弯的眼,她眼眶中有泪滑落。怔怔看向那明黄的卷旨,难道这,就是容繁衣的愿望么?   送她出嫁,看着她拥有自己的归宿。   出嫁那日,她难得有了些紧张。现实中未能实现的心愿,竟然在梦境中得到了成全。满目皆是喜庆的大红。   忽地,轿子稳稳落地,一只秀气的手伸了进来。   “阿姊,走吧。”   少年脸上带着深深的笑意。   透额罗依稀映出他的面颊,他看上去是真的很高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温暖得不像话。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终于确信,这就是他的心愿了。她垂下眸子,带着千万分的不舍,与释然,将手心,轻轻放在了那只白皙的手中。   容繁衣没有哪处是不温暖的,便连手亦是,他手上没有茧子,皮肤光滑柔软。他忽然靠近了一些,含着笑意低声询问,   “阿姊今日可欢喜?”   容凤笙想要说话,可不知怎么竟是一个字都不能发出。她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忽然望向远处台阶上的红衣儿郎。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却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的紧张,还有投注在身上的火热视线。这时,容繁衣酸溜溜的声音响起:   “真是便宜了那小子,阿姊你就那么喜欢他啊?”   容凤笙有些想笑,忍住了,暗自握紧了他的手。   公主没有兄长,便由楚王领着她进了侯府拜天地。   不过是寻常成亲的礼仪,谢玉京做的一丝不苟,脸上少见得有了淡淡的笑意,人也显得成熟稳重了几分。   夫妻对拜之后,容凤笙的心中忽然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悸动,不禁回头看去,只见容繁衣站在一群宾客之间,面上的笑逐渐变淡,不,不是笑在变淡,而是他的身影,正在渐渐地变得稀薄,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散去。   明明,他们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可他的声音还是如此清晰、坚定地落在了她的耳边。   “阿姊曾经问我,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其实,繁衣的心愿很简单,便是希望阿姊此生,幸福安康。”   “阿姊,请连同我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他声音温柔。   这个世上果真有仙境吗,还是有仙法的存在呢?不然为何,会令她见到死而复生的亲人,并聆听到他的心愿呢?   红色的盖头刹那间掉落在地,容凤笙怔怔地看着繁衣消失的方向,四周景象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分崩离析。而她的手,始终被另一人紧紧地攥在手心。   睁眼醒来时,泪水已经湿透了枕衾,满是冰凉。   谢玉京就坐在床边守候着她,亦是随着她的醒来而苏醒,他见她神思不定,俯身亲吻她的额心,眸中满是忧虑。   “陛下,你还好吗?”   她忽然伸手环住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整个人啜泣到难以自抑,“你说繁衣会在哪里?”   谢玉京掌心摸着她的长发,静默了好一会,低低道,“他一定是,去了他一直都想去的地方,”   去了……云寰吗?她有些失神,泪水腻透了他的颈窝,惹得那一片肌肤愈发白腻,她从他怀里退出,有些难过地蜷缩起来。谢玉京却是笼住了她,将她整个人抱紧,用自己的体温带给她温暖。   “还有一件事,我要说给你。”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是小心的安抚,“在你昏倒之后,太医令为你诊治过,道是……你有喜了。”   “有……?”容凤笙不禁瞪大了眼睛,注意力完全被这件事给夺去,谢玉京点了点头,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轻声说,“是我们的孩子。”   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那里尚且平坦,他却感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幸福与满足。再也不是一个人了,这个世上,有了与他血缘相连的存在,而跟她的联系,也因为这个生命的到来,变得更加紧密了。   他以前分明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但想到这是他与阿笙的……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藏不住。   再也不用害怕孤单,他有属于自己的家人了。   容凤笙披着头发起来,正想问问具体情况,就见他唇边含着笑意,整个人仿佛沐浴在光芒之中,不禁皱了下眉。   “阿笙,我会很爱很爱它的。”谢玉京低着头,像是在发誓赌咒般轻轻地说,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他又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说的她都忍不住严肃起来,点了点头。   “嗯,我也会很爱很爱它的。”她的手搭在自己腹部,还有点不敢相信,她真的有了吗?   不过片刻又笑了出来,感觉自己被他传染,都变得有点傻乎乎的了,看见她有点揶揄的笑容,谢玉京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确实有些不太聪明,他咳了一声,然后将软垫什么的,全部抽出给她垫到身后,凑近问道,“陛下身子还有不适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容凤笙想了想,“桂花糕吧。”   谢玉京笑了,“就知道你想吃这个。”   他转头就去忙前忙后,她摇了摇头,令松香为她更衣,才穿戴整齐,一桌子丰盛的膳食便准备好了。她刚拿起筷子,就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抽走,主动夹了菜到她的碗中,宫人都在一旁看着,她不禁蹙眉,狐疑看向他。   他却是舀了一勺蛋羹,到她嘴边。   “哎,我只是有喜了,又不是要生了。”容凤笙实在是无奈,就算是要生了,也不用什么都他来做吧?   然而谢玉京那眼神,实在令她狠不下心来拒绝,便勉强张开了口。他捏着她的下巴,将一勺蛋羹送进红润的唇中。还顺手用指腹给她擦了嘴边,很满足地笑着,这黏糊劲儿看得不少宫人红了脸。   几乎是她眼睛扫到那道菜,他便夹起哪道,这种伺候比身边的宫人还贴心。容凤笙耳根有些泛红,不过看他一脸乐在其中,就由着他了,如此几天下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怀疑用不了多久就会变胖,这段时间谢玉京逼着哄着她,吃了许多滋补的食物,可不能任由这样下去了。   谢玉京正好走进,容凤笙扯平了脸皮,正要严肃地跟他商议下每天的膳食安排,却见他满脸喜色地拿着一本册子,手臂一伸,笑着将她圈进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   “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呢?”   她眨了眨眼,他从前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会这样,每天都过得兴致高涨,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开朗了不少,眼里也不再出现阴霾,这样的改变她都看在眼里。   顺着他的视线,那漂亮白皙的指尖正指着几个字,是他惯用的字体,跟他这个人一样张扬而锋利。   容归玉。字,慕仪。   归玉。   归玉……   这小心思……她淡淡一笑,也不拆穿他,点头说好。   如此数月过去,到了临产的那几天。   好在魏宣烨人品虽不怎么,但医术十分精进,女帝母子平安,倒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容凤笙浑身脱力,虚弱地躺在榻上,醒来时四处皆暗,却能感受到有一个人守在身侧。   即便光线昏暗,她依旧一眼看见他惨白的脸色,就像是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见她醒来,眼里却是瞬间亮起了光。他垂着眼,蹲下在她身边,近乎眷恋地,将脸颊贴在她的手背上。   乌黑的发倾泻了一地,他肌肤冰冷,喃喃吐字时的气息也是颤栗的。   “不要了,再也不要你这样痛。”   容凤笙动了动唇,其实她生产的过程十分顺利,这段时间谢玉京忙前忙后地折腾,在她这一胎上费尽了心思,还主动去学习了一些关于接生的知识,原本都说女子生产,不容男子在一旁,可他却偏偏打破了这规矩,一直寸步不离。她并没有受什么苦,虽痛是真的痛,但挺过了那一阵,便也好多了。   “你又哭什么啊你。”   感觉到手背上的湿润,她实在是无奈了,说话却是气若游丝的,握着他的手也用不上多大的力气,软绵绵的。   谢玉京合上眼帘,紧紧地握着她,指骨用力到泛白,像是要顶破那层皮肉似的。   她不知道他有多么焦急,不知道他看见那些血、看见她惨白的脸色时,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攥紧,发誓再也不要令她遭这样的罪,同时更加痛恨让她受这样罪的自己。   泪珠一滴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烫的她轻轻一颤。   他握着她的手,落泪无声。心脏疼到极致,便只能靠这种办法来纾解,他将脸贴到她的脸颊之上,感受着她偏低的体温,薄唇微动,几乎发痴地呓语。   “你不能离开我,决不能。”   他的脸庞还残留着泪水,沾湿了她的面庞,容凤笙心里是又燥又好笑,动了动手指,勾住他的手,低低回应他,“好。”   “你渴不渴,我令人准备了一些鸡汤,”谢玉京起身,衣袖垂落,却还是令她看见了,他手腕一闪而过的一抹白色。   似乎……是纱布,她立刻指住问他,“这是什么?”   谢玉京瞬间侧身,挡住她的视线,冷淡道,“没事,之前不小心……”   “谢琼。”   他明显在隐瞒着什么,容凤笙强忍身上不适,语气有些执拗,喊着他的名字,“谢琼,我要知道真相。”   那纱布明显还在渗血,说明是新鲜的伤口。明明昨日都没有的,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谢玉京放下手,垂眸看着她。忽地笑了,是很温柔的笑,眸中若天山雪化、深涧落花。   “若你一觉不醒,我便来陪你。”   他的声音中,竟有几分甜蜜。   却让她头皮一阵发麻,感到深深的震惊。   “你……你是不是傻了,”容凤笙喉头哽着什么,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若去了,叫归玉怎么办?”   他的眼底出现了深深的阴霾。   弯下双膝,跪坐在她的面前,抬眼盯着她看。   满头乌发散落在肩侧,有些凌乱,像是没仔细打理过,望向她的双眼中,藏了极深的执念,有些病态。   “我不能失去你。”   他缓慢地、郑重地说。   他的神色,就好像在诉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就在刚才,我想了很久,如果你醒不过来,我要怎么办。这种一直等待、一直等待,却等不到你醒来的情形,我已经经历过一次。”   “然而这次,与上次,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其实,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梦。在那梦中,我仍旧手握权柄,将你囚禁在了我的身边。……可,在那个梦里,你永远地离开了我。”他的声音在最后有几分哽咽。   永远的意思是……   他嗓音放得很轻,说着说着眼里又有了泪意,“那个梦里,我愚蠢地以为,将这江山握在手中,可以与天对抗,与命相争。可以圈住你,护住你,永远地留住你。可惜,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也决定不了我们的结局。根本没有勘破生死的方法,我只是一介凡人,微如草芥。”   “我能做的,就是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所以,在那个她永远离开的梦里,他最后选择了什么,早就不言而喻。而现在的他,就正在朝着那个梦中的结局走去。   长久看着他的面庞,她轻叹了一口气,心底有些酸涩,艰难地伸出手到他面前,擦掉他眼角的泪。   “我不会弃你而去。”   她轻轻地抚过他的眉眼。   “这是我应诺你的。”   生死相许,永不分离。   但是即墨城还是要去。近来蛮族蠢蠢欲动,边关急需一位良将镇守四方。谢玉京武功不错,又是军侯之后,她相信他可以胜任。   归玉年满一岁,他便接过圣旨,准备启程。   那年初雪,城门之外,他一身铠甲掩不住容色惊艳。絮絮雪沫之中,他额心朱砂似藏着万千爱意,将她珍而重之,拥进怀中,呢喃的情话随风送入耳廓,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清。   “等我回来,我们天天见面好不好?”   女帝陛下沉吟良久,在他逐渐恼怒的目光中,点了点她尊贵的头颅。   而后,于三军目光之中,踮起脚尖,亲吻他的额头。   而他受了这一吻,脸上有些满足之意,他单膝跪在她的脚边,拉起她的手背,虔诚印上一吻。   “陛下,等我回来。”   *   归玉三岁了。   归玉长得很像他,有个小小的美人尖,眉眼还未长开,便已窥见将来的风华。额心同样的位置长着一颗朱砂,鲜红圆润,她时常望着望着就发起了呆。   不过归玉有一处最不像他,那就是,这孩子是个天生的话痨,小嘴叭叭叭特别会说。   她不禁想起了关于遗奴小时候的传闻,据说,可以一个字不说地待上一整天。捏了捏小归玉的脸颊,感到十分地不解,难道他儿子,把他小时候没说的话,都抢过去说了吗?   这不,今天刚吃过早膳,归玉便抱着她的脖子,叨叨起来了,从昨天吃的马蹄糕,到今天读了什么书。就算是再萌的小奶音,天天折磨着耳朵也不好受。   这小家伙不仅能说,且说得天花乱坠,把教他的书生给烦走了好几个。于是大家总能看见,御书房里隔三差五,就有一位七老八十的大儒跪在地上,一边抽抽,一边哭着求陛下放他回乡种田。   后来,还是顾泽芳亲自接过了教育太子的重任。   丞相大人耐心十足,又不失严厉,不知用了什么好办法,令太子的话少了许多,容凤笙心里刚松口气,归玉的另一个优点又展露出来。   语不惊人死不休。   譬如这一天,他抱着她的脖子,突然口齿清晰地说:   “母皇,可不可以让顾太傅做我的父君啊?”   “……”   空气骤然冰冷。   意识到什么,她连忙捂住了小包子的嘴。   有人缓步走来,逆着光,深红色的武官服衬得他腰窄腿长、气度非凡,他没有以前白了,可那张脸依旧是好看得不像话,多了几分历经磨砺的沉稳,宛如藏锋的利剑,倒是可以用一句英俊来形容了。   走到近前,他跪了下来,语气低沉,“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85章 085 大结局(下)   085   她清了清嗓子, “咳。爱卿不必多礼。”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回京了,前些日子上的折子提及过此事,只是没想到会回来的这么快。   谢玉京起身, 正好与容归玉对上视线。二人不约而同,静默了一会儿。归玉一岁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是以印象不深,却敏锐地, 从这个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子身上,嗅到了危机感。   他从容凤笙的怀里下来,站在这个人面前, 眼眸冷冷的, 赫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谢玉京,“你是谁?”   谢玉京垂眸,长腿迈开走近一步,无奈气场实在强大,愣是把小归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呲溜,躲到容凤笙的背后。   他探出脑袋, 皱着眉问, “你……也是我母皇的男侍吗?”   “……”   容凤笙大惊失色。   “男侍?”谢玉京用很淡的语气说,然后望了望她, 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阿笙,我是你的男侍吗?”   容凤笙冷汗直冒,“这……都是误会。归玉,不要胡说,这位是——”她连忙拉出小归玉, 企图用他们父子相认,蒙混过关。   “微臣倒不觉得是什么误会,”谢玉京十分自然地摸了摸容归玉的脑袋,又从怀中掏出给儿子准备的礼物。这才看向她,嘴角微微含着笑意。   但她觉得那笑容凉飕飕的。   “陛下在京中的日子,想来过的很是潇洒惬意。”   “潇洒惬意”四个字一出,她分明觉得后脖颈一凉。他这两年虽然在即墨城,山高水远,可她身边的情形,他未必半点不知。   她心里七上八下,偏偏要装着淡定,皱着眉,好似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此事说来话长,爱卿且听我狡辩,额,听我细细分说。这绝非我本意,这都是追意公主的意思。”   清莺啊清莺,委实对不住了。   谢玉京撩起眼皮,看向远处三两秀美男子,他们打扮得十分出挑,正有说有笑地走过,清朗的声音在这春日洒落,竟是分外令人舒心。   容凤笙的淡定维持不住了,她哪知道这几个少年郎竟会出现在这里。   谢玉京这才看向她,口吻还是很淡,“若陛下不是早有此意,追意公主如何能够钻了空子?”   “这……”容凤笙嗫嚅着说,“这其中是有原因的。他们几个身世堪怜,若是不收,便要被净身为奴。我看了看,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儿郎,何必受此折辱?若是在宫中跟着几位大人学习,说不准将来成材,还能为我大兴所用。”   “……”   气氛陷入难言的沉默。   “归玉,你先去玩好不好?”谢玉京半俯下身,表情温和俨然一副慈父相,容归玉刚得了他的礼物,正是好说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容凤笙眨了眨眼,看着儿子头也不回的背影感到心酸,忽然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往殿内走去。   她刚刚站稳,他便松开手,冷冷看着她。   “你这昏君。”谢玉京一掌拍在桌子上,上好的紫檀木瞬间四分五裂,看得她胆战心惊。   “朕是皇帝,你……放肆。”她板起脸,却因为心虚而显得中气不足,见他还是一脸恼怒,到底是许久不见的思念占据上风,她叹了口气,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这……我没有碰他们,真的,我心里时时刻刻念的是你,想的是你,又哪来心思跟旁人如何呢?你难道不信我吗?”   谢玉京垂下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忽然捏住她的后颈,在她耳边咬牙切齿,“要让谁做归玉的父君?”   原来,最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你,你做,”躲着他的亲吻,容凤笙心里暗暗懊悔,归玉啊归玉,你害死你母皇了!   她委屈极了,久别重逢,谁知道他就这样待她啊?   军旅生活大约是不好受的,但必定是特别锻炼人的,反正容凤笙最后,被他亲着亲着就往榻上带,最后都差点死在榻上了。他还生龙活虎,看上去半点都不虚。   容凤笙欲哭无泪。   容归玉小小年纪,就有不一般的本事,他记性极好,嘴巴又特别甜,很会讨人欢心。   容凤笙觉得有些担忧,小小年纪,就有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不知是喜是忧。   这天傍晚。   容归玉一手抱着他的陶响球,一手抓着她的衣角,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母皇,今天陪儿臣睡觉,好不好?”   “不要任性。”她摸了摸他的脸颊,想要严厉却还是忍不住柔声说,“归玉长大了,该学会一个人就寝了。”   归玉摇了摇头,红红的小嘴扁着,那小表情委屈的很。   “归玉没有姐姐,没有妹妹,也没有兄弟,归玉只有母皇了。若是连母皇都不要归玉,归玉就只有一个人了。”   这家伙好的不学,学他爹泪眼汪汪。眼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这可怜的,她的心当时就化了,正要被他牵着走。   “让他哭。”谢玉京却是出现在她身后,冷冷地说,“看他能哭到什么时候。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什么样子。”   “……”   容凤笙不免用指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容归玉立刻收住了眼泪,抿唇,仰头看着谢玉京,不说话。   谢玉京亦是居高临下,凉飕飕地盯着这小孩。   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容凤笙扶额。   这父子俩……   容归玉伸手想要她抱,谢玉京立刻揽住了容凤笙的腰,将人往怀里带,挑衅道,“现在你母皇是我的,要人陪,你找旁人去。”   容归玉若是一只猫,此刻,他浑身的毛已经全部竖起来。   “母皇!”他大叫一声,扑了过来,可男子的手像是铁钳般怎么也掰不动。他急的直掉眼泪,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像是小桃花精似的,令人保护欲爆棚。   “母皇。”   他瓮声瓮气地喊着,也不多说什么,就一声又一声,委屈无助地喊她,喊得她心脏疼的不行,忍不住要偏帮。   见她面上有了动摇,容归玉看了谢玉京一眼,一个三岁大的孩子,眼神里竟然有几分得意。谢玉京额上青筋猛跳,头一次有了揍人的冲动。   “孤单么?”他忽地莞尔,俯身对上孩子水灵灵的双眼,“好孩子,父君问你,你想不想有人陪你玩?”   容归玉警惕地看着他。   “嗯?想的话,父君有好办法哦。”他伸出手,在儿子的发旋上摸了摸。   容凤笙叹气,“你幼不幼稚,这是你儿子。”   容归玉明显有点心动,清清楚楚地问他:   “你能怎么办?”   “给你生一个弟弟啊。”   谢玉京笑得张扬,扣住容凤笙的腰,不让她挣脱,对着一旁的松香道,“还不将太子殿下带回去,好生歇息。”   ——离了好远都能听见容归玉的大哭声。   被他半抱半搂地进了内殿,容凤笙直叹气。   “跟个小孩你较个什么劲。”   谢玉京哼了一声,“别小看这小子。他心思鬼精,不能惯着,惯着就无法无天了。”   事实证明,谢玉京是对的。   第二日,便传来太子殿下大发脾气,差点将一只幼猫淹死在水缸之中的消息,好在他最后,还是将那只猫给救了。但也因此,手背被抓伤了,留下深深的伤痕。   容凤笙第一次意识到,归玉这孩子天真本性下的残忍。   看着他白净的小脸,她却并未大发雷霆,而是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十分认真地告诫他。   “不论是蝼蚁,还是一只猫,都有之命数。世上生灵千万,即便手握权力,也不该肆意剥夺他们的性命。”   “你是太子,更要以身作则,不能因为个人的喜恶就任性妄为,天下臣民都看着呢。”   “容归玉,记住了吗?”   她顿了顿,又道,“母皇可以答应陪你睡。但若你下次还这样乱发脾气,就再也不会陪你了,明白吗?”   “嗯。”容归玉眼圈红红的,点了点头。见他这般乖巧,她不禁叹了口气,留下来直到哄着他午睡了,才离开。   而归玉缠着绷带的手,始终放在脸蛋旁边。   药香中混杂着母皇身上独有的旃檀香气,让他睡的十分安稳,小嘴轻轻翘起。   等容归玉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已是个秀美如玉的少年郎了,亦不像小时候那般黏她了,变得稳重许多。   他搬到了东宫居住,性子疏离淡漠,一举一动符合储君标准,文有顾泽芳指导,武有谢玉京提点,倒是文成武就,完美无缺,颇有帝王之相。不仅有手腕能力,更是怀揣着容家人的一份仁心,治下无不臣服。   而容凤笙,想要离开这座宫廷的愿望,日渐强烈。   她并不恋权,将手上一些事务给处理完,便退位传给了太子。   而后与谢玉京一同离宫隐居,去寻找传说中的云寰。   离开皇宫的第二年,容凤笙立在窗边,看着大雪铺满天地,不禁有些想念那个远在京城的少年。   不知他纤细的肩膀上,能否挑得起这一份重担?   饭菜香气传来,诱人馋虫。   一件大氅被人披在了她的肩上,温暖霎时间传遍全身。修长的手臂从后面环上,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容凤笙有些懒散地喟叹了一声。   忽地目光一凝,“那是?”   漫天的飞雪中,那条已然结冰的小河边,有一位白衣少年正撑伞行来。   他似乎在这大雪之中走了很久,脸上、发上都沾满了飞霜。   他收起了伞,抱在怀中。   一双白皙的近乎透明的双手冻得通红,纤细的十指交缠着,发狠地搓着,似乎在靠这个动作取暖。   他忽然抬起眼来。   那是比河面的冰块还要剔透的一双眼,长而卷曲的睫毛盛着飞雪。   ……   笃、笃、笃。   如此风雪之夜,叩门者,会是何人呢?   容凤笙笑了笑,走向门边。   门拉开,一对年轻的夫妻出现在面前,相貌不俗,几乎令人误以为见着了神仙眷侣。那少年却只是眯了眯眼,很有礼貌地不过多打量。   他垂着眼问:“请问这里,是云寰么?”   容凤笙一怔,打量着这个古怪的少年,“或许,你找错了。此处并非云寰,我们也在寻找云寰境的所在,但这里应该是最靠近云寰的地方吧。”   谢玉京亦是搭腔,“这位小兄弟,不知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我……我也不知道。”   她看见他冻得发红的手,“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不必。”他拒绝的语气亦是斯文的,很轻,低头抱着伞的样子有点沮丧,“你们是什么人?”   他终于抬眼,眼中干净剔透,没有半分感情。   像是六根清净的神仙。   可这冷漠,又与真正有天人心性的郗鉴雪不同,带着一种遍历生死的沧桑与通透,夹杂着刺骨的寒,瞬间便能将人冻结。   容凤笙若有所思,“你去云寰做什么呢?”   他有点怔,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晶,忽然五指收紧,死死地攥在一起。   “我感到痛苦,我不想再这样痛苦下去。他们说,云寰有令人不再痛苦之法。”   “令人不再痛苦之法?”   他们相视一眼,容凤笙更加觉得这少年古怪了。   谢玉京却笑了,他挑着眉,调子拖的慢悠悠的,“要想忘记痛苦,唯有忘情。情与爱,是世上万物最大的软肋,若是心有牵挂,你的思绪,便会受到侵扰。”   白衣人若有所思。   “唯有斩断这些念头,方能万物皆空,再也不为世上之物所扰乱。俗话说,无欲则刚强,就是这个道理。”   直到面前那扇门关闭,白衣人都还站在那里,一脸恍惚,没有回过神来。   容凤笙靠在门后笑他,“你自己都欲念难断,劝人断念?”   谢玉京道:“谁让你盯着他看那么久?”   她撑不住,噗嗤一笑。   “他生得好看,我多看一眼怎么了?哎呀好了好了,万万没有我家夫君好看。别挠那里很痒的哈哈哈……”   笑声,渐渐传到窗外。   飞雪簌簌,而那白衣人沿着河流,踽踽独行,伞面上落满了霜雪晶莹,谁也不知,他究竟要去向哪里。   或许,会是一段全新的旅程吧……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