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美人挑灯看剑》 第1章 太乙宗仇薄灯 枎城多了一桩笑谈。 城里当铺来了个少年修士,带一把破剑,硬说是太乙宗的镇山之宝,要卖黄金七万七千两。店里伙计看他年纪小,唇红齿白长得比画还好看,不忍心骂,就把人客客气气打发了。茶余饭后一聊,才知这城里共三家当铺,少年全去了。 一样,要将一把破剑卖出天价。 大家都觉得滑稽。 且不提太乙宗居仙门第一,镇山至宝怎么会落到一个少年人手中,单就这“镇山之宝”就荒唐得不像话:剑鞘是烂的,剑镡剑柄是锈的,剑刃坑坑洼洼是狗啃的,别说七万七千两黄金了,一文钱都没人要。 说来说去,都当是哪家贵少闲着没事,寻乐子。 ………… 哐当。 笑谈的主人公把剑远远地丢了出去。 “一文不值”的破剑在地上滚了两圈,又自个“咻”一声飞了回来,悬在仇薄灯面前,摇摇摆摆拿剑鞘戳他胳膊。 看起来居然怪委屈。 “你还委屈?!”仇薄灯怒了,“你要是真觉得我是个夺舍的妖邪,就给我一剑。我不仅不怪你,还要谢你。” “来来来,现在、立刻、马上。” 破剑“啪嗒”掉地上,蔫头蔫脑地拿剑镡蹭他的靴子。 仇薄灯蹲在地上,捡了根木棍戳它:“少来这套,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带我来这鬼地方,我会落到这地步?” 他微微冷笑。 穿书他又不稀罕。 上辈子,仇家就是“名门望族”,要势有势,要财有财。仇薄灯含着金汤匙出生,打小钟鸣鼎食地长大,要什么有什么,日子别提多潇洒了。结果在十八岁成年这天,穿成了《诸神纪》里的同名纨绔。 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网络! 仇薄灯险些表演一个原地暴毙。 后来发现这纨绔辈分还挺高,整个太乙宗就没不需要向他行礼的,不像以前他做点什么,都有一大群老头子“哎呦哎呦”地劝。再回忆一下,原身在剧情里作天作地,照样好端端活了八百年,仇薄灯这才没去“北辰山一跃解千愁”。 原身不是什么好东西,仇薄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用演就是个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是故,太乙宗上下愣是没人发现“小师祖”换了个里子。 没网的日子里,仇薄灯把宗门折腾得鸡飞狗跳。 这天,他在藏书阁里找杂书看,翻到太乙宗有把“太一剑”,能照一切妖邪鬼魅,因为有这把古剑镇山,一万多年来,太乙宗就没有出过妖邪夺舍弟子混进山门的事。 仇薄灯看了,不屑至极。 想他穿成原身,不也是种“夺舍”?这太一剑,真有那么神异,就该出来把他劈了。到现在都没动静,可见古人最爱吹嘘自己,就跟上辈子他家那些老头子动不动就称仇家曾得“天授”一个德行。 结果,白日刚笑过太一剑,夜晚就听得“咻”一声,一道白虹破窗而入,直接冲面门就来了。 竟是一把寒光凛冽的古剑! 剑光大盛。 被剑光淹没前,仇薄灯第一个念头是: 难不成太一剑辨认妖邪还带延迟的? 第二个念头则是: 希望能穿回去。 再一醒来。 他躺在一条无人的胡同里,身边是变得又破又烂的太一剑,头顶是舒展交错的古木浓荫,苍穹和天光只能从枝杈和羽状复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所有房屋都处于树荫的笼罩下…… 仇薄灯当时比刚穿书那会,还要茫然上三分。 找了个人问,才知身处清州枎城。 清州离太乙宗所在的东洲甚远,枎城又是个小城,认太乙小师祖这张脸的呢?目前还没遇到半个。仇薄灯又是个出门前呼后唤的。付钱拿东西这种事,从来不用劳驾仇少爷那双尊贵的手。 所以,钱呢? 自然也是一个子都没有。 仇薄灯前世今生,还是头遭落魄狼狈到这种地步。 他二话不说直接把太一剑提进当铺了。 一日下来,剑没卖出去,人离饿死只差一点。 按道理修仙者不该如此不济,奈何原身不学无术,修为至今还是最低的“明心”一阶,远没到辟谷的程度。 “原来饿是这种感觉啊。” 仇薄灯怅然地摁着胃部,觉得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穿书前,他一日三餐由家族的上百位厨师负责,从口感到营养全尽善尽美,哪一餐他吃得少一点,负责的厨子就能痛哭流涕到就差以死谢罪,以至于年幼时期仇薄灯一直坚定地认为家族业务是养猪。穿书后,他的食谱扩展到了天上飞的龙,水里游的鲲……太乙上下的养猪本事比仇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饥火中烧,仇薄灯懒得把力气浪费在破剑上,开始琢磨怎么办。 首先要吃点东西,然后回太乙去,把太一剑的事和那群白发老头子们说下,要杀要剐让他们自己看着办。顶级的纨绔就该有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生生死死潇潇洒洒的气魄。一切安排得都很完美。 问题出在第一步: 生死看淡的仇少爷他不会赚钱。 仇薄灯的认知里就没有“赚钱”这个概念。 他甚至很少亲手碰过钱这种庸俗的东西,以前想要什么根本不需要他张口,只要仇少爷的目光在某样东西上停留超过三秒,立刻就有人把它奉上。 他能想到把太一剑当掉,已经格外了不起。 仇薄灯搜索枯肠,一无所获,只又增加了一点没用的知识:“人饿了会没力气啊。” 他把手中的木棍一丢,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在地上写满了“枎城”。 盯着“枎城”二字看了一会,仇薄灯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个地名有点熟悉,脑海中灵光闪过,却没来得及抓住。 他不爽快,自言自语:“要不把剑卖给铁铺,融了说不定还值几个钱?” 太一剑不装死卖蔫了。 它勾住他的袖角,扯着他向外走,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 仇薄灯跟着它绕出小巷,只见它在一处停了下来,用剑梢指了指一个地方。 长街边,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抱着个破碗,路过的人偶尔会停下来,丢点碎银两和没吃完的食物给他。乞丐用黑乎乎的手一边抓着半个点心,一边五体投地连声道谢。太一剑似乎觉得自己这个主意聪明得很,把剑柄悄悄塞进仇薄灯手里,蹭了蹭他的掌心,一派邀功的样子。 斗鸡走狗的败家本事样样精通,扛提拉拽的赚钱能耐一概不会。 除了乞讨还能干什么? 仇薄灯:…… 他要笑不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不如叫我死了罢了。反正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太一剑被他暗中摇得剑鞘松皮哗哗往下掉,急急忙忙全力想把自己拔出去。仇薄灯哪里肯让,握剑的手用力得关节都在咔嚓作响。 一人一剑正在拔河,忽然街上一阵热闹。 原来是有位青衣管家从墙上撕下旧告示,又贴了张新的上去。 一群人围着看,交头接耳地讨论:“看起来又失败了,枎城修为高的修士太少了。”“快看快看,开价更高了,整整一千两黄金。”“一千两?黄金?也就柳家拿出这么大笔钱。”“要不是遇上瘴月,恐怕都能去请山海阁长老了!”……“还说了什么凡柳家所能,皆可满足。”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仇薄灯偏头瞥了眼,那告示是这么写的: “告各方上仙仁侠知之: 今有柳家小姐为鬼祟所迷,倘若有能驱邪者,所需之物凡柳家所能求无不应,另谢黄金千两,决不食言。 谨此告示。” 如果只是遇到一般的鬼物,普通定魄期修士就可以解决。但看这架势,似乎柳家的小姐中邪之事,非同寻常。 “看来只能等到瘴月过,四野开,请山海阁长老了。就是不知道这柳家小姐情况如何,等得到下个月不。” “你这不废话,要是等得到,柳家会这么急,三天内提了两次酬金?” “……” 仇薄灯收回目光,对着太一剑古怪地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人什么德行吧?”他突然和颜悦色起来,“想不想见识一下啊?” 太一剑先是停止挣扎,随即像察觉大事不妙一般,就要把他拉离此地。 “让一让。” 仇薄灯死死握住太一剑,抬高声音走了上去。围在告示边看热闹的人见他红衣灼灼,气质尊贵,下意识就分了条路出来。他也不废话,上前抬手“唰”地一把,将那张告示扯了下来。 这时有人认出了仇薄灯,“哎呦”一声:“这不是要当太乙镇山至宝的那位、那位……” 奇葩。 当着正主的面,人家没好意思把最后两字喊出来,不过其他人往下一看,见他手里提着把破破烂烂的剑,就明白了: ——这不就是笑谈说的那位吗! 青衣管家傻了,眼睁睁地看着仇薄灯走到面前。 挣扎无用的太一剑深感丢脸。 挺尸装死。 “这、这……”可怜管家“这”了半天,险些说不出话来,“你这是做什么?” “揭榜驱邪啊。”仇薄灯瞥了他一眼,“榜不是你帖的?” 他五官生得很艳,平时说话做事一派世家弟子被惯坏的矜骄。但他眼角很长,眸色很深,天光印在他眼底,漫不经心地扫过来时,莫名像有长剑在阴影里横拔而出,刃上掠过一道细冷寒色。 “是是是。”管家下意识点头。 “那还不快走?” 管家晕头晕脑地引他向前走了两步,才记起:“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周边看热闹的一起伸长了耳朵。 红衣少年提着剑,声音懒洋洋: “太乙宗,仇薄灯。” 第2章 故作高深讹千金 仇薄灯。 三字一出,好似凭空丢了个惊雷。 中土十二洲之间消息不太灵通,你要问眼下太乙掌门是谁,清州的人大抵不知道。但要提“仇薄灯”,那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盖因此君刚将各路奇葩斩于马下,荣登天下纨绔榜榜首! 他是太乙宗某位祖师爷仙逝前收的徒弟,辈分能压掌门和长老们一头,年轻代太乙弟子都得喊他一声“小师祖”。好在太乙宗深知家丑不能外扬,严查小师祖的影画,这才没有把脸丢尽。但也让大家对这位闻其名不知其面的头号纨绔格外好奇,瞎猜他青面獠牙、三头六臂、肋生双翼……诸如此类不必细表,总之成了一干闲人的日常。 今天传奇人物从茶余饭后走到现实。 不丑不凶,怪好看的。 乌发黄金冠,鬓发并没有束进去,随性地绕到脑后用根绯绫扎住。发冠下缀半月金环,半穿过墨发,在额前垂一菱形环扣三长细坠的孔雀翎状额饰,行走时光影闪动在眉梢眼角。一件红衣袍袖很宽,露出两节秀美的手腕,右手提剑,左手靠近腕骨的地方扣着一枚寸许宽的暗金手镯。 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连天都敢掀一掀。 大伙莫名有种蒙雾散去的清晰感,觉得: 对,就是这么个主。 只是纳罕:“他卖剑的时候,怎么不说?” 否则,看在太乙宗的份上,当铺伙计也不至于把人直接赶出去。难不成他觉得当剑的事,有失颜面? 仇薄灯耳尖,听到了,恍然大悟:“哦,要先报姓名啊!” 众人绝倒。 这事倒不能全怪他。 一则,报家门这种事,向来有人替他唱和,别人不主动问,他绝对不会想到要先自抬身价。二则,当铺掌柜伙计,一见他手中的破剑,压根就没给他报姓名的机会,就把人请出去了。 天字一号纨绔现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等到青衣管家引着仇薄灯到柳府的时候,好事者尾随成长龙,把出来迎接的柳老爷惊出了满头冷汗。 柳老爷玲珑心窍,接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烫手。 这人自称太乙宗的那位小师祖,不知是不是假冒的,但他又怎么敢请传言中的头号纨绔自证身份?对方若真是本人,觉得他轻慢因此记恨上,岂不糟糕!但若是假冒,就要闹大笑话,指不定太乙还要嗔怪。 好在府上有一贵客认得这位,愿陪柳老爷出来迎接。 “左、左先生。” 柳老爷远远地看到人来了,忙紧张地问身边一胖子。 胖子踮脚,刚瞥了眼,脸色就是一变:“错不了,错不了,就是他!” 他一面说,一面就回身往里边溜,心中叫苦: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跑这里来?该不会知道他的纨绔榜首是我家老头子亲点的,特地来找我麻烦?糟了糟了!我要被老头子害死了! 这边胖子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这边柳老爷吃了定心丸屁颠颠迎了上去,满脸褶子把人往里边请。 柳家大宅正堂里有三个人。 白须白眉的玄清门道长、满面横肉的成名散修和年少持重的山海阁天才。仇薄灯进来的时候,三人站在那互相拱手,围着最上首的空位拼死推让: “玄清道长阵术了得,这首席您当之无愧。” “楼小友过谦,谁不知山海青剑威名!” “江兄一手泓刀,世间罕见……” “……” 颇具默契地装作没看到来了个人。 平时遇到纨绔榜上的人,看重名声的修士都要做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风范。但这次对方是揭榜同来除魔,身份又高得非比寻常,他们不好拂袖而去,只能希望对方自己识趣,老老实实站一边旁观。 被排斥的家伙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和郁闷。 他自顾自从三人中间穿过,直接把首位坐了。 三位高人:…… 一时间气氛尴尬。 柳老爷赶紧过来打圆场:“各位仙人驱邪需要用哪些物件?” 三名脸色青红交替的高人这才收回刀子般的目光。 道长只要了一朱笔一白芨一朱砂,山海阁弟子道他自有法器,刀客也称不用。柳老爷嘱咐人去备道长要的三样东西,尔后到仇薄灯面前,满脸堆笑问:“仇仙长,您看,您有需要些个什么?小人定全力备齐。” 他其实压根不觉得这太乙小师祖能办成点什么,只盘算把人哄好,免招祸患。 白眉道长见了,忍不住轻哼。 浪子捉鬼?荒唐! 却听仇薄灯不紧不慢地报出一长串事物: “一尾银鲥鱼,三斤刚好,不可大不可小,要新鲜的,焖炖至稀烂,细细地挑去刺,做汤下面。面要是稌米磨的,至少要抻十二次,要新发的珍珠菇和尖上尖的绿笋做料。好了取玻璃浅棱的碧碗盛过来……” 其他人正打算听这家伙能说出些什么“真知灼见”,听着听着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柳老爷笑容凝固。 “等等,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山海阁来的天才娄江是个学院派,没见过这等野路子,“银鲥鱼、面、珍珠菇、绿笋……没听说过能用来驱邪啊?” 仇薄灯关爱智障地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吃啊。” 散修刀客冷飕飕地问:“你打算请鬼吃饭,好让它滚蛋?不错,这办法够省心省力。” “当然不是给鬼吃的。” 仇薄灯这会被人伺候着,心情好多了,被娄江刀客两人呛声也没生气。 “我饿了,哪有饿着肚子驱邪的道理?你说是不是,柳老爷。” 柳老爷汗如雨下:“是是是,仇仙长说得对。您还要什么吗?” “再来坛天霖酒……算了,这个你大概没有,就随便什么陈酒,拿颜色清亮些香味浓烈些的过来,果子也要一点。” 清州是山海阁的地盘,山海阁号称“山藏千秋,海纳百川”,对诸般珍奇异宝最是熟悉,娄江闻言色变:“天霖?是双头夔龙连同天地时,灵气所化降落在北辰山顶,不沾凡尘的无根雨吗?” 仇薄灯诧异地看了娄江一眼:“好像是吧,味道清淡,还算可以。” 娄江:…… 天霖能助修士感悟天地玄奥,他们山海阁每年都要腆着脸,把大笔大笔钱拱手奉上,才能从太乙宗那群棺材脸手里求到那么一小坛,还扣得跟施舍一样。结果他妈的,那群棺材脸居然任由仇薄灯这个败类拿去酿酒随便糟蹋?太乙宗是不是有病? 是不是?! 不能再想,越想越要吐血。 “就这样。” 仇薄灯又报了几样。他颠簸了一天,有些胃口不佳。 “将就吧。” 柳老爷满头满身大汗。 围在柳家大宅外的人还没来得及散去,就见青衣管家风风火火地又从宅里头狂奔了出来,紧接着是整个柳宅的小厮们慌慌张张如被烧了尾巴的狗一样蹿了出来。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都不到,整个枎城就像被搅开的沸水般滚了起来。 一尾尾银鲥鱼在长案上拍开,一笼笼鸡鸭被提出来。 “这个重了一两!” “轻了半两!” “重了重了!哎哎哎轻了轻了!” “……” 平时百两银子都不见得能买到片鱼鳞的银鲥鱼头一遭被嫌弃,条条把尾巴甩得噼啪作响。 这边百鱼选妃,那边千鸡点将,关在竹笼里的各色家禽被惊得万鸟齐鸣。 “他要纯白的!” “这个带杂毛了!” “……” 看客瞠目结舌,打娘胎以来头遭见到这么折腾的。 不愧是天字一号纨绔! 最后。 厨子如临大敌地将碟碗盏放进红木食盒中,嬷嬷战战兢兢地提出厨房,至长廊处有年少侍女接手,小心翼翼地端进堂中,柳老爷恭立左右,看仇薄灯慢条斯理地净手,纡尊降贵地拿起筷子,紧张得就跟头上悬了把剑一样。 “还行。” 柳老爷如蒙大赦。 红衣祖宗捻着筷子,挑挑拣拣,老道而严苛地点评这个老了点,这个过了点,听得人觉得这不是一桌的珍馐佳肴,而是什么委屈这位大少的穿肠毒药。 娄江扭头。 他担心自己再看下去,忍不住拔剑为民除害。 那会引起山海阁和太乙宗的两派大战。 “看来太乙宗也不像传言说的那般道正风清。可怜柳老爷不仅要为女儿担心,还凭空多了位祖宗。”刀客讥嘲。 娄江深以为然。 太一剑打仇薄灯揭榜后,就一直在装死,被他顺手挂腰间。此刻听了娄江指桑骂槐地说太乙闲话,剑身微微打颤,似乎是气得不知道是想要出鞘教训他们还是抽仇薄灯——后者的可能性好像更大一些。 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把剑捏住,气定神闲地继续挑能下口的吃。 “好逸恶劳,有辱斯文!” 道长连连摇头,转对柳老爷一拱手。 “令千金现在什么情况?还请老爷引我等前去一见。” ……………… 净室。 “影子……地里有影子……” 柳小姐刚十六岁,穿着纯白的对襟宽袖长袍,披头散发,身形消瘦。她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张高桌上,翻来覆去地自语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害怕有什么东西会从地里冒出来一样。 一有人进来,她就放声尖叫,匆忙地向后退去,手指抓进木头里,眼睛急剧睁大。 “阿纫,阿纫,是爹啊!是爹啊。”柳老爷可怜巴巴地看向屋内三人,“仙长,阿纫已经这样子半个月了,谁也认不得,求求你们想想办法吧!” 道长皱着眉,目光落在柳小姐穿的对襟白袍上:“小姐是祝女?” “是的。”柳老爷回道。 枎城供枎木为神,专门设有城祝司负责主持对枎木的祭祀膜拜。被选中未来要跟随城祝照顾古枎的女子,便称为“祝女”。柳家小姐出生的时候,风送银枎叶落到她额上,被认为是天定的祝女。 “小姐可曾出城,到郊外逢了野鬼?” “道长,您这不是说笑吗?”柳老爷苦笑,“祝女一辈子都不能出城,阿纫心无杂尘,绝不曾做这种事。” “奇怪奇怪。”道长眉头锁紧,“即为祝女,又不曾出城,在城内有古枎庇佑,不该中邪的啊?也罢,让我先设个地炁阵看看。” 他将白芨碾碎,混合着朱砂用朱笔蘸了,绕着桌子,在地上笔走龙蛇地画了一圈。柳家小姐蹲在桌上,直勾勾地看着,不做声。待最后一笔落下时,道长绕桌而行,口中急而精准地念诵上清金律契经,最后拂尘一指,叱道: “开!” 阵纹只是由朱笔随意勾勒,却深深地渗进地里,随着道长的清叱,锐利刺目的光放射出来,像万千把细剑破土而出,能将所有邪祟贯穿钉死。净室一片雪亮,一道白影鬼魅般地撞破阵光的栅栏,猿猴般屈指成爪,向道长的面门抓去。 道长拂尘一扫,条件反射地要向白影点去。 “阿纫!道长留情!” 柳老爷魂不附体。 铛一声,刀客及时拨开了这一拂尘。 娄江抢步上前,将一面铜镜印在了面目狰狞的阿纫额心,她一翻白眼,昏了过去。昏迷中犹自浑身颤栗。 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这还不如直接来个凶恶的煞鬼戾妖,左右血战一场,三人都不在话下。眼下柳家小姐这情况,却不能硬来,未免让人束手束脚。 “地炁阵能洞察阴气,”道长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小姐身上有阴气,地炁阵会把她阻拦下啊。” 娄江收起铜镜:“我这枚‘青帝’镜能辨形神,小姐魂魄与躯壳相符,没有被妖物替代。” 非鬼非妖,那是什么? 看着昏迷中仍自浑身颤抖的少女,三人都觉得棘手。 “她中邪前在做什么?”刀客插口问道。 “向神枎祷告。” 刀客大咧咧地说:“怕不是因枎木中邪了?” “侠士慎言!”柳老爷脸色一变,连对修士的敬畏都顾不上了,“神枎日夜护我城十万百姓!断断不可轻言污蔑!” 刀客本是随口一说,不料遭一直毕恭毕敬的柳老爷当场驳斥,面子挂不住:“如果你们这枎木真这么灵验,怎么连照顾自己的人都庇护不了?连祝女都入邪了,怕不是你们这城神,自个都入邪了吧!” “你你你!”柳老爷指着刀客,气得哆嗦。 “不然呢?草木为神,本就是最弱的。”刀客嗤笑。 “枎木一直在庇佑柳小姐,否则她早死了。” 众人见要吵起来,正自头大,只听有人在外边冷不丁出声。 接着,白纱糊的窗被推开了。 是仇薄灯。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吃完了,溜达来了后院。此时站在窗边,伸手在木棂上拂过,捻起几片薄薄的东西,给众人看。 是枎叶。 城里的枎树叶不知活了多少年,主干占地足有十里,林冠似云似雾似纱地展开,将或高或低的屋角飞檐笼在婆娑影下。枎叶玉钱般大,薄如银箔,风一吹就满枝满杈就翻起深深浅浅的雪色波浪,叶落时如大大小小的银色萤虫穿街过巷。 仇薄灯捏起的那几片枎叶没有半点光泽,黯淡枯萎,仿佛耗尽了生命。 “没风。” 他抬头,看向延伸至庭院中的一枝枎木。 没有风。 庭院中的枎木叶依旧在往下落。 又轻又薄的银叶,蝴蝶般在空中飞旋,窗户一开,就落进净室里,落到少女身上。刚刚还在战栗的柳家小姐安静了,落她肩上的银叶却以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柳老爷先是一愣,下一刻“噗通”跪在地上,热泪满眶地对庭院中的枎木连连叩首: “多谢枎神庇佑小女!多谢枎神!” 白眉道长捻了捻拂尘,看仇薄灯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 枎枝悬于小池上空,银叶沙沙作响。 轻柔温和。 “古枎有灵。” 仇薄灯一伸手按在窗棂上,提着破剑轻盈地跳进净室,笑吟吟地看向刀客。 “看来这位不用吃饭的,也没厉害到哪去。” 刀客脸胀得通红:“你就是碰巧走运。” “哦——”仇薄灯拉长了声,“听说没真本事的人,都喜欢借口运气。” 刀客气了个倒仰:“你除了口舌之利还会什么?” “还会驱邪啊!”仇薄灯挑眉,眼角孔雀翎光影跃动,“看来诸位都无计可施,那么这黄金千两,我就不客气了。” …………………… “什么——” 胖子鬼鬼祟祟躲在一间客房里,听说仇薄灯半句都没提到自己,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山海阁师弟说他放话要拿那千两黄金,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这家伙修为比我还低啊!我至少还明心期巅峰了呢!”他震惊不已。 “是真的。” 娄江木然地顶着一脸酒。 明心巅峰和明心入门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垫底?您还十分骄傲自己是倒数第二? 宗门不幸,遇上这么位少阁主。 “他让柳老爷把所有人暂时请离西院,要了张床放净室里,说天亮事情就解决了。” “一张床就能驱邪斩鬼?他该不会想一觉睡到天亮,讹柳老爷的黄金吧?” 胖子瞅着净室方向,满腹狐疑。 “这心比我还脏啊!” 第3章 夜试太一剑 净室。 一张髹漆金绘屏风床使原本清心寡欲的房间瞬间变得旖旎,纱窗紧闭,白纸上投出朦胧人影。红衣半散的美人倚靠在床榻的活屏上,素净的手绾着半散的漆黑长发,垂首低眉,帷帐流苏的影子摇曳在他露出的半截白皙脖子上,伶仃纤细。 让人想起所有风雅留香的古艳传说。 “……什么破玩意!” 美人气急败坏地骂出声。 风雅个鬼,古艳个头。 半绾长发是因为仇薄灯发冠拆了一半卡住了,垂首低眉是因为他一抬头,就要扯到头发。这是仇薄灯第三次试图拆下用来固定额饰的金环,鬼知道他是怎么把解发冠这种小事,拔高到进退维谷的地狱难度。 ——他不仅成功地再次扯痛了自己的头皮,还彻底让金冠在长发里绞死了! 太一剑“笑”得打跌,在白天柳家小姐蹲的桌上滚来滚去。 难以想象,一把破剑竟然能这么活灵活现地表达出“幸灾乐祸”这种情绪。 仇薄灯沉下脸,运起原身那一点微薄的灵力,快刀斩断乱麻地把金环、发簪、额饰等等统统捏断,这才成功地拆了出来。 叮叮咚咚,一堆现在再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的碎金被他稀拉哗啦丢了一桌子。 太一剑在碎金里滚来滚去。 “……” 仇薄灯一边将饱经磨难的长发拢到身后,一边不动声色地磨了下牙。 他要多亲切有多亲切地关怀起太一剑:“看到你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 太一剑直起剑身,警觉地后仰。 “我们分工明确,好吃好喝好睡我来,驱鬼斩妖除魔你上。这柳家剩下的事,晚上就交给你了。” 太一剑摇成了拨浪鼓。 把“你做梦”传达得淋漓尽致。 “别跟我来这套,”仇薄灯看到张榜就记起来,为什么自己对“枎城”这个地名有点熟悉了,原书里借主角之口,讲过一桩‘枎城祝女为傀所害’的旧事,“《东洲纪实》里说你是‘天授之剑’,得极北之辰的精粹化灵。你呢,要是一开始就真老老实实当把破剑,我也不能逼良为娼是不?” 他伸手戳太一剑。 “这么活泼,说自己连个小鬼都对付不了?骗谁呢。” 啪叽。 太一剑顺着仇薄灯的指尖,柔柔弱弱地摔了下去,一动不动又成了破破烂烂剑一把。 “也行。”仇薄灯宽宏大量,“那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完蛋,不过,现在枎城人人都知道,太乙小师祖带着镇山剑,出马除妖,事情要是没成……” 太一剑动了一下。 “以后的话本就是这么写:太乙宗脑子有坑,把个只会放大话的败类供成祖宗,镇山至宝太一剑,原来就是根烧火棍。仙门第一不过是自吹自擂的牛皮。我嘛,骂我的海了去,再多一桩也不算什么。至于太乙的万年声誉——” 他一撩眼皮,干脆利落: “关我屁事。” 太一剑跳起来,在桌上咚咚砸了两下。 “好了,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德行了吧?” 仇薄灯笑吟吟地出了口被莫名其妙带到枎城的恶气,向后一倒,扯过被子,还不忘说声“晚安”。 太一剑敲桌砸地锯木头折腾许久,仇薄灯就是雷打不动。 剑都要被他气死了! 到最后,太一剑把自己挂他床头,剑尖荡悠悠,一会指向仇薄灯恨不得直接刺下去,一会又指着地面。 入夜。 寒风忽起。 净室的烛火一跳,陡然变得豆粒般大小,色泽幽蓝。 桌案投在地面的影子忽长忽瘦,流水般膨胀收缩,拉成了一道长而瘦的“人”影,打屏风床前地里一节节耸起。诡影想披了一身蛛网,无数细细的透明丝线垂落下来,自动向床上的生人血肉飘去。 太一剑悬而不动,仇薄灯熟睡不醒。 确认了没有危机,无数银丝瞬间张开,就要刺进活人的血肉。 铮—— 昏暗里,雪光一闪,一灭,再次出现的时候,诡影已经被太一剑贯穿。白日里破破烂烂的剑身此刻蒙着一层月华,铁锈犹存,剑刃残缺处却爆出细而刺眼的光芒,向左右切出,所有银丝在瞬间齐齐断掉。 寒气森森的剑尖以毫厘之差,抵在仇薄灯翻身后暴露无防的后心。 啪。 诡影像骤然被刺破的气球,浑身冒出腾腾黑烟,随即迅速瘪了下去。 仿佛有人反应过来迅速地隔空扯线,被净化得只剩一张皮的诡影从中间裂成两半,纸风筝般轻飘飘地向后倒飞而出。太一剑立刻调头追击,诡影却一下子灵活地游鱼一样,忽东忽西险而又险地躲避剑芒。 净室狭小,太一剑剑身修长又非全盛,屡屡让这东西避开。 抓住一个破绽,诡影挤进窗户缝隙,全速向外逃去。 噗呲。 净室内的灯火突然直接灭了。 由明转暗的瞬间响起一道风声。 它是那么的尖锐,简直像有无数片细小的刀刃在同一刻把空气割裂得七零八碎。 一道暗金的微光在空中拉出流星般的虚影。 下一刻,细刃破木的声音与金属震荡的嗡鸣混杂在一起同时爆发,眼看就要逃出生天的诡影突然定格在窗隙里,再也动弹不得。 太一剑陡然斜转,凌空斩下。 剑刃破空的气势比先前追杀诡影还要凌厉三分! “冷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身坐起的仇薄灯象征性地举起双手投降。 他的里衣衣袖垂落,露出得左手手腕处空空如也,白天扣在他腕骨上的镯子不见了。净室里的烛火在刚刚全灭了,太一剑斜劈而下,以毫厘之差悬停在仇薄灯面前,剑身在他脸上映出一隙窄而长的亮痕,自眼角扫向殷红的双唇。 光与影的极致交错。 这一刻的仇薄灯比被钉于窗上的诡影更像邪祟。 太一狂暴地嗡鸣着,声音低而喑哑,仿佛愤怒不安地威胁什么。 “都说了冷静些。” 仇薄灯打断它,伸出自己的左手,十分真诚地解释。 “我只是飞镖扔得不错,所以见什么都想丢一下。” 诡影被黄金古镯钉死在窗上。 古镯由一组连续交缠的夔龙组成,白日扣在仇薄灯腕上的时候,龙鳞细密平滑,看起来只是件精美的装饰。但一脱离仇薄灯的手,夔龙像瞬间活了过来,龙鳞瞬间全部竖立展开,每一片都细薄如刃,末端带着尖刺,旋转时弯向一侧,形如累累锯齿。 被它钉住的瞬间,诡影直接化为了灰烬。 两条黄金夔龙烧死了诡影后,又自个飞了回来,重新在仇薄灯伸出的手腕上盘好,龙口中的獠牙凸出,与前龙的尾刺交错,一连串细小密集的“咔嚓”声后,彻底锁死。谁也说不准那些龙鳞什么时候就会在腕上炸起,割开血肉。 比起装饰,更像一个危险且敌友不明的手铐。 仇薄灯饶有兴致地拨弄着这重新蛰伏的凶器,随口问:“这玩意,是‘我’原先就戴着?还是我这个‘邪祟’夺舍后才戴的?” 随着古镯回到仇薄灯腕上,太一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但仍指着他。 “还挺好看的,戴着也行。”仇薄灯转着镯子,不再倒腾了,“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 小学时,语文老师布置命题作文“你长大后要做什么”,在一众教书育人、妙手回春、发明创造等积极向上的作文里,仇薄灯是异军突起的一枝独秀。他洋洋洒洒数千字,不厌其详地阐述了人生百年的安排:海底两万里的旅游、南非大草原的部落狩猎、北极极点的极光摄影、窖藏千年的古酒品鉴……他甚至还附带了一份极为详细的行程计划表。 概括起来就是: 馔玉炊珠肥马轻裘,最顶级的吃喝玩乐。 语文老师年逾古稀,高情远致,从未见过此等不思进取之人,气得当众痛斥他不知道还有个词叫做“坐吃山空”。 仇薄灯应声敲桌高唱:“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曲调铿锵,慷慨激昂。 把混吃等死的精神发扬到极致。 “觉得我是什么妖邪鬼祟,要盯着防着,悉听尊便。”仇薄灯懒懒散散地靠在描金活屏上,“只除了一件事……” “以前,管家李叔有次带我去游乐园,后面来了辆车,车里还有些陌生的哥哥叔叔们。李叔说,带我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回头就有人接我回家。我说好,让他把我抱起来,我懒得走路。” 剑光微晃,落在他的眼眸里。 “李叔对我很好,把我从三岁照顾到七岁。我凑到他耳边,悄悄跟他说了一个秘密:我一直很喜欢他……后来呢,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我告诉他,你知道,人的颈动脉被咬开后,从心脏输出的血会在空中开成一朵刹那间绽放到极致的花吗?你要让我再见一次吗?” 仇薄灯低笑一声,突然俯身把脸庞贴近太一剑。 “觉得我是妖邪,想杀我,就堂堂正正直接来。别给我整什么背后捅刀。” “否则我就把你一点点磨碎、一点点嚼了。” 太一剑的轻鸣戛然而止。 冷光里,仇薄灯的眉梢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疯色和狠戾。 “你……信不信?” 他声音轻柔甜蜜,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太一剑“咻”猛向后倒蹿,一头撞到了墙上。 寂静片刻,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不会吧?” 仇薄灯拍着床案,乐不可支。 “居然真的被吓住了?” 他前仰后合,刚刚的疯色狠厉一扫而空,笑得肩骨摇曳,笑得没有灯火的房间忽然满室生辉,黑暗里自顾自地开出一朵张张扬扬的花,一抹朱砂不管不顾地泼进了浓墨里,满目肆意。 “开个玩笑而已——” 他闪身避开怒气冲冲飞扑过来的太一剑时,不小心再次自己扯到自己的头发,顿时“哎呦”了一声。 “什么破地方!天亮就找柳老爷讨钱回太乙去!” ……………… 第二天,日上三竿。 一群人等在院子里,迟迟没见净室开门。 “哎呦呦!”柳老爷急得直跺脚,他倒不怕仇薄灯昨天是在吹牛,而是怕这位太乙祖宗在自家出事了,“仇仙长这是……” 玄清道长忧虑地道:“别是出事了。” 娄江皱着眉头,敲了几次门,又喊了几声,没人应。 刀客双臂环抱,在他看来昨天玄清道长和娄江竟然坐视仇薄灯把人清走,自己待在净室“驱邪”,简直就是奴颜屈膝讨好太乙宗的丢脸行为。见门没开,他阴阳怪气地道:“这不明摆着吗?” “怕丢脸,半夜翻/墙跑了呗。” “进去看看。”娄江说着,就要直接推门。 就在这时,门“啪”被人从里边猛地拽开。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第4章 是亲家还是娘家 与开门人打个正对的娄江脸腾地就红了……仇薄灯披着外衣,散着头发,明显刚醒的样子,脸庞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残留着酣睡后的一缕红痕,刚好印在眼角,像用指尖抹开的点胭脂。 “仇仙长,”柳老爷见人还活着,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连连道歉,“叨扰您了!叨扰了!” 仇薄灯看了明显一夜没睡的柳老爷眼,“啪”地又关上了门,丢下句: “都给我等着。” ……听起来更像“都给我等死”。 一群人对着余震未消的木门,懵了片刻,刀客泓刀险些直接出鞘,娄江急忙提醒他“太乙”。泓刀硬生生卡住,一点点恼火地推了回去——某仙门第一宗,以盛产护犊子的疯子闻名天下。 好在没多久,门就又开了。 穿好外衣,扎了头发的仇薄灯一身低气压地提着破剑走出来,没理睬其他人古怪的神色,径直走向柳老爷:“一千两黄金呢?” “啊?”柳老爷懵了。 旁边的刀客反应最快:“你想说你把事情解决了?喂,骗钱也不是这么骗的,堂堂太乙,还要不要脸了?” “范先生,且听听仇小友怎么说。” 玄清道长带着几分不信,但还是捻着拂尘打圆场。 “柳小姐现在在哪?”仇薄灯问,“带我过去。” 他说话有种天经地义的颐指气,容易让人觉得骄纵,又莫名有一种让人下意识服从的力量。一批批高人来来去去,玄清道长和娄江等人是柳老爷竭尽全力能请到的修为最高的人。昨天他们也束手无策后,他本来已经绝望了,昨天听从仇薄灯施为的时候更压根没抱半点期待。 柳老爷隐隐又横生出了一丝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希望。 昨天仇薄灯让人搬离西院后,柳老爷将女儿安置在离神枎最近的房间里。 几人到时,房间的窗户敞开,一条细细的枎枝伸进屋内,房里摆设十分素净,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排祝女面具。侍女迎了上来,其余人急着问阿纫的情况,仇薄灯自个走开,去看墙上的面具。 “小姐昨天晚上一直在睡,没有再闹过。”侍女激动地汇报。 “也没做噩梦吗?”柳老爷激动得有些哆嗦。 “没有!” “我看看。”玄清道长诧异,近前给阿纫把脉,又跟娄江借了青帝镜照了照,顿时咦了一声,“昨天看令千金,虽然没有沾染阴气也没有被妖物夺魂,但心神动摇,五脏六腑都有不坚之相,今天竟然已经心府坚固,魂定魄安,比常人还要好上几分。” “您、您这是说……”柳老爷磕磕巴巴,把目光投向人群外的仇薄灯,“仙长,阿纫这是、这是……” “你喊醒她。” 仇薄灯挨个看墙上的面具,头也不回。 属于祝女的巫傩面具十分精美,刀工圆润细腻,线条打磨光滑,设色巧妙,像阿纫自己亲手雕的,分为浅红、银白、金黄和深褐四种颜色,对应枎木一年中开花、结实、果熟和叶落四个阶段。枎神的形象较为原始,并未完全拟人化,但神态祥和仁慈,挂在墙上不会让人畏惧,反而心生敬爱。 他见过类似的东西。 一次在拍卖会上见到的。 一张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非常肃穆非常美丽,双眼的部位被刻得深而狭长。 拍卖师放出的照片上,原始森林密不见天日的阴影下,它被高悬在一个祭坛上,发现它的冒险者们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其中一个颤抖着拍下有些模糊的照片。拍卖师在唾沫横飞地讲它的艺术价值和考古价值,在场的神学家民俗家面红耳赤地争论它到底属于哪个原始氏族的信仰体系。 满座喧哗里,仇薄灯与玻璃后的黑金面具对视,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古老的鹰凝视。 仿佛那不是一张面具,而是一个沉寂亿万年的活物。 “阿爹……?” 阿纫眼皮下的眼珠转动了几次,众人气也不喘地等着,最后她睁开眼睛,眸光先是溃散后渐渐凝实,茫然地喊了一声。 “醒了醒了!” 背后一片喧哗,仇薄灯收回想要碰面具的手,回身瞅了一眼,就看到柳老爷那张四五十岁的国字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顿时放弃了过去的打算。 阿纫喊了一声,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道长道长!”柳老爷大喜大悲,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放心,只是身体单薄,需要静养,不用担心。”玄清道长安抚他。 柳老爷这才又活了过来,眼泪汪汪地挤出人群。 仇薄灯眼皮一跳,警觉地向旁边退出一大步。 这个动作颇具先见之明,因为下一刻,中年发福的柳老爷一把破锣嗓子哭出山路十八弯地朝他扑了过来,要不是他退得快,肯定被一把抱住脚了。一大老爷们结结实实跪在地上,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仇仙长!活神仙!小女这条命全是您救回来的,大恩大德……” “停停停!” 仇薄灯头皮发麻,生怕这家伙下一句就来个“以身相许”,那他非直接吐出来不可。 破剑一横,仇薄灯眼疾手快地制止柳老爷向前挪动。 “哭得再真心实意也别想免单,”他冷酷无情,“要哭可以,收费加倍。两千黄金,谢惠!” 哭声戛然而止。 玄清道长清咳了一声,站起身,郑重地朝仇薄灯拱了拱手:“老朽活了这么久,一贯以不同俗流自居,没想到到头来被世话俗言所误,柳家小姐能获救全靠仇长老。老朽今后一定谨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娄江在一旁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青帝镜,听到玄清道长的话,他嘴角抽了一下。 虽然他的确有被惊到,对太乙这位小师祖多了几分敬意,但要说“耳听为虚”大可不必……昨天仇薄灯一到枎城,就折腾得满城鸡飞狗跳,这可不是普通纨绔干得出来的。 “道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份心性同样值得夸赞。” 娄江猛回头。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种客套话再正常不过,但打姓仇的嘴里说出来,简直惊悚。 还没刮目相看出一息,就听仇薄灯话锋一转。 “这可比某些只知粗莽行事,脑袋空空的家伙好多了。”仇薄灯笑吟吟地看着刀客,“照我说啊,人贵有自知之明,接了活又办不到,不想丢脸就该半夜自己爬墙跑路。” 接了活又办不到的娄江和玄清道长:…… 果然,姓仇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句好话铁定为十句损话做铺垫。 刀客打阿纫醒一张脸就涨得通红,现在被仇薄灯一挤兑直接黑得能沾笔写字。 “不过柳老爷还应承了不论能不能驱邪成功,都会酬谢雪银百两,有些人专门为讹这钱来,倒也不意外。” 仇少爷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见好就收”这个词,连刀客带玄清道长和娄江全骂了。被牵连的玄清道长和娄江回过味来,这家伙是在报昨天刚到时他们对他视若不见的仇呢,顿时哭笑不得。 感情这人记仇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的。 玄清道长和娄江被余火波及都苦笑连连,被主力攻击的刀客怒目了半天,又尴尬又羞恼,想发作又不敢,气得只能摔门就走。仇薄灯还在后面高喊一声“您雪银百两忘了要”。刀客平地踉跄了一下,走得更快了。 “好心提醒竟然连声谢都不说,”仇薄灯评价,“不知礼数。” 娄江觉得这是自己最不认识“礼数”两字的时候了。 “罢了罢了,”玄清道长捻了捻拂尘,摇头苦笑,“仇长老想骂便骂吧。” 他倒是看得开。 仇薄灯古怪地看了这小老头一眼,也不继续损人了,掉头就走。 他有丰富的和玄清道长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类似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一个比一个古板,把君子之德刻在骨子里,一般情况下总对他吹胡子瞪眼。但鬼知道他们为什么个个责任心贼重。一旦他们突然搭错筋,觉得他不是无药可救,就总想着把他扳回正道。 从小到大,仇薄灯的耳朵几乎要被这种老东西念叨得起茧。 “等等!”娄江拔腿追了上来,“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 “非鬼非妖者,傀。” 仇薄灯没骨头似的在正堂首座躺着,还不知哪里搞了把扇子,一张一合地指点江山,就差把“无可救药”几个字写在脸上。 玄清道长和娄江一左一右,听他讲昨天的事。 “柳小姐中的是‘影傀’。” 傀是种被制作出来的“怪异”。 制傀的材料十分驳杂,木石金皮都能采用。但其中最为诡异悚人的就是“影傀”。影傀制作出来后,不沾阴气不沾妖气,能够出现在所有无光之地,三千年前曾一度酿成大灾。后来空桑百氏和八方仙门合力,将制作影傀需要的“魂丝”全部烧毁,这才绝迹。 玄清道长神色瞬间凝重:“仇长老,你切莫玩笑!影傀之事,做耍不得。” “那我就想开玩笑,你能怎么样?” “你!”玄青道长被噎住了。 “道长,”娄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眉头紧锁,“仇、仇长老说的也许是真的。”他犹豫了一下,说出桩秘事,“我们山海阁前段时间,发现有人在鬼市上售卖魂丝的种子。” “什么?”玄清道长吃惊不小,旋即大怒,“什么人竟然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如果真有魂丝,那影傀被制作出来,也不是不可能。《惊奇录》中提及,影傀的可怖之处,不在于它的攻击有多少强,在在于它能够与人的影子融为一体,逐渐将那个人变成新的‘傀’。”娄江分析,“柳小姐之所以没有被控制,应该是她身为祝女,日夜向枎木祷告,一定程度上精气神与枎木连为一体。” “影傀重现人间,要控制一名普通的祝女,这是为什么?” 对着娄江和玄清道长下意识投来的目光,仇薄灯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 他说的实话。 点家修仙文,百万起步,充满了一种无色无味无公害的液体——水。仇少爷看点文向来能跳则跳,速度跟火/箭一样,能记得‘枎城祝女为傀所害’,已经相当凑巧了。 要是他知道自己会穿到《诸神纪》里…… ——他立刻把家族的所有科研怪人组织成两个团。 一个团负责研究《诸神纪》的世界观和人物关系,结合原书角色的身份,给他量身定做起码一打的最佳异世享乐方案,一个团负责研究多元宇宙和穿书的原理,力争将一切麻烦扼杀在源头。 “有件更急迫的事,”娄江低声说,“既然有影傀,就控傀者必定离枎城不远。影傀一死,控傀者必定知晓。” “必须要把控傀者找出来,才能斩尽杀绝!”玄清道长斩钉截铁。 仇薄灯插口:“最近的挪移阵在哪?” 正襟危坐的娄江下意识地回答:“鱬城。” “这里到鱬城多远?” “三……三天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仇薄灯合上扇子,提剑起身,朝玄清道长和娄江客客气气地道:“现在柳家小姐已经清醒了,人事两清,我就先行告辞了,两位有缘再见。” “你要走?”玄清道长不敢相信,“你明知有邪祟对柳家对枎城暗中图谋,竟然打算袖手旁观?” “您这话说的,”仇薄灯诧异,“柳家是我亲家还是我娘家?” 玄清道长一懵,没听说过太乙给仇薄灯定了哪门亲事:“……都不是。” “那枎城是向太乙宗纳贡还是向山海阁纳贡?”仇薄灯耐心地继续问。 “山、山海阁。” “这不就得了。”仇薄灯合扇一敲手心,笑吟吟地,“非亲非故,与我何干?” “你!”玄清道长愤然起身,哆嗦着手指他,先前刚起的一点温和烟消云散,目光里满满尽是失望和唾弃,“神授圣贤以术,圣贤传道天下,我辈得道法者就当护苍生于危难之前,这是修士世世代代奉行的铁律!你这种修士……简直简直败类!” “我是个败类,难道不是人尽皆知?” 仇薄灯疑惑地反问。 玄清道长一口气卡住了。 “等等,”娄江听了半天,插口问仇薄灯,“你该不会不知道,现在已经是枎城瘴月吧?” “……瘴月?” 仇薄灯笑意一敛,意识到太一剑居然安静如鸡。 按这破剑的德行,听到他这么祸害太乙名声,早跳起来抽他了。 娄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昨天是瘴月前的最后一天。” 《诸神纪》里人族的生存环境很差,大多数城池外面都涌动着寄宿满魑魅魍魉的瘴雾。人们需要借助如古枎这样的神物,才能在瘴气中开辟出适宜居住的地方。 仇薄灯先前待在太乙宗。 太乙居仙门第一,有夔龙凤凰鲲鹏等强大的神兽守候,千里内风清月朗。 但对于普通的城池来说,城外的瘴气一直是个严峻的问题。他们会根据瘴气的浓厚程度,将一年分为“昭月”“雾月”和“瘴月”。瘴月一到,城外瘴气浓稠厚重,除非大能,否则便是修士也难以出行。 显然,枎城没有修为高到能在瘴月出行的人。 “……” 仇薄灯安静了一会。 “铁铺在哪?” …………………… “哎呦!” 柳老爷引着一少年进来,刚到正堂门口,里面就“咻”斜飞出一样东西,和他撞了个满怀。 “破剑!给我飞回来。” 仇薄灯红衣似火,打屋里追了出来。 太一剑鲤鱼打挺般从柳老爷的一肚子肥肉上弹起,就要往旁边逃。 柳老爷旁边的少年伸出一只手,将它拦住了。这少年挺拔清瘦,穿一件对襟广袖的祝衣。他接剑时很随意,抬眼看到追出来的人时,握剑的指骨却骤然屈起,用力得像要把剑柄捏碎。 祝衣少年脸上神情一片空白。 像是在一个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见到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第5章 神鬼皆敌师巫洛 仇薄灯追得急,差点步上太一剑后尘对柳老爷“投怀送抱”。 他刹住脚,没曾想柳老爷旁边的祝衣少年快一步抬手拦在他和柳老爷中间,惯性之下直接撞进少年的臂弯里。少年反应很快,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仇薄灯条件反射一挥手。 啪。 一声清响,两个人同时愣住。 仇薄灯抬头去看这位被他结结实实打了一下的倒霉蛋。 一抬头,他对上了一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银灰色,让人想起古老的雪山,对视时能觉到一种沉静的锋锐。目光一触碰,对方立刻垂下了眼睫。 被拍出心理阴影了? 仇薄灯没心没肺惯了,但向来有一套他自己的准则,恩怨分明。人家出于好心,让他避免了与柳老爷面贴面这种悚然反胃的场景,他却把人直接重重拍开。要还在现代,这个时候仇大少爷已经问了对方有什么想要的,然后就算对方说是想要辆限量版跑车,他都能眼皮不眨地让人去买下来作为赔礼。 可惜现在他不在现代也不在太乙,满足不了对方的心愿。 仇薄灯还在思索怎么表达歉意,对方先开口了。 “抱歉。” 少年的声音如冷松落雪,清凌凌地干净。 “是我撞你的,你道什么歉?” 仇薄灯好奇地问。居然还不敢看他,他长得很可怕吗?还是天字一号纨绔威名恐怖如斯? 少年不回答。 “仇、仇仙长,这位是奉老城祝命令来看阿纫的祝师。” 柳老爷战战兢兢地开口。 祝师垂眼看着仇薄灯袖下的手,天光将红衣的绯色染到了素白的指尖上……像火也像血,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将被拦住后就好像认命了的太一剑递给仇薄灯。 “你的剑。” “谢啦,改天请你喝酒。” 仇薄灯把剑接过来,顺口道。 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请人喝酒,虽然说的时候都十分随意,但其实是真心实意想请喝酒的。可惜一直以来,听他这么说的人,要么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要么就没当一回事,搞得迄今为止竟然只有他去赴别人的酒约,没有别人赴他的酒约。 “好。” 祝师低头凝视他腕上的夔龙镯,给出了意想不到的回答。 仇薄灯诧异地抬眼看他,随即长眉一挑,笑了起来:“那你记得找我。” “好。”少年祝师说,顿了顿,“我记得。” 他郑重得像不是答应仇薄灯这种纨绔子弟一时兴起的邀约,而是什么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约定。 别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古板吧? 仇薄灯想着,把目光移到一边搞不清状况的柳老爷身上,问:“最好的铁铺在哪?” “东三街就是了。” 柳老爷下意识地回答,就看到仇薄灯风风火火喊了几名侍从,把剑提出了门,这才猛然记起一件事。 “哎呦不好!” 某位贵客今早好像也去了那个铁铺。 …………………… 东三街的铁铺里窝了位胖子。 他屁股下的竹椅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沉重,嘎吱作响得随时就要夭折。胖子愁眉苦脸地盯着墙上的刀剑:“瘴月啊,孽缘啊!要和姓仇的在同一座城待这么久,这他娘的是人受得了的事吗?” 正嘀咕着,忽然外边有人殷勤地献媚。 “仇仙长,这里就是枎城最好的铁铺了。” 胖子后脖颈的毛瞬间倒立了起来,他飞快地瞥眼一瞧,刚瞅见人群里的一点红色,立刻以惊人的速度蹦了起来,在伙计们惊愕的目光里“呼啦”直接躲进了一张高桌底下——难为他这么大一团,能如此灵活。 被众星拱月簇拥进来的红衣少年提着全城闻名的破剑。 “最热的熔炉是哪个?最好的铁匠是谁?” 红衣少年眉眼间杀气腾腾。 “三百两黄金!” “给我熔一把剑!” 轰! 铁铺瞬间像炸开了锅,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仇薄灯不废话,眼角一扫,在短短两天内磨砺得职业能力再上一层楼的青衣管家立刻捧出了一匣子光彩灿灿的黄金。 不用仇大少爷再费口舌,几乎在短短数息之间,整个铁铺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火热状态。柳老爷指的这家东三街铁铺叫“铁生沟”,名字有点奇怪,但居然有一座特大的冶铁高炉,平日从不轻易开工。 眼下,铁炉发出隆隆如闷雷的声响,高达两丈的直筒型炉身里火红一片,上好的屈茨石炭不要钱一样填进炉中,化为熊熊烈焰通过倾斜的炉腹角在喇叭形的炉腹中翻滚。全炉共有四个封口,连着陶质鼓风管,每个风口同时使用一排十二个鼓风皮囊,四十八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挥汗如雨地将风从四面八方压进炉子的每个角落。原本已经封炉的老铁匠亲自出马,将铁锈斑斑坑坑洼洼的破剑投了进去。 空气炎热得经验丰富的伙计都有些受不了,仇薄灯双手交叠地坐在青衣管家搬来的冷玉椅上,身边十名修士运气轮流给他撑起隔绝热浪的屏障,连滴汗都没出。 按理说,修士就算修为不高,但专门来给人扇风绝对是杀鸡用屠龙刀。 但没办法,仇薄灯给得实在太多了。 扇个风而已,就有二十两黄金,谁不赚谁傻瓜。 真当修士都个个风餐露宿不用金银啊? 视金钱为粪土的是话本里的仙人,真正的修士今天要愁突破用的丹药,明天要愁武器又碎了,君不见八方仙门还要向境内的城池收驱瘴除瘟的贡金呢。 原本铁匠还觉得这笔钱好赚,但渐渐地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铁炉温度高得丢个人进去转眼就能化灰了,太一剑懒洋洋地翻了身,不见一星半点要融化的迹象,反倒是铁锈掉了不少。 从一把生锈的破剑升级为一把光鲜亮丽的破剑。 老铁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见多识广,他沉吟片刻放下手上的活,过来对仇薄灯拱了拱手:“仙长这把剑不是用凡火淬炼的,再这么烧下去,恐怕一年也未必化得了。” “嗯?” 仇薄灯懒洋洋地发出个单音。 “不过……”老铁匠话头一转,“老朽不才,以前蒙天工府的长老指点,有个法子能引天火冶铁。” 他把眼睛眯成条缝,不肯继续往下说。 仇薄灯眼都不带眨一下。 “五百两黄金。” “好嘞!老二,去把我那枚濯灵石取出来!”老铁匠立刻吆喝。 原本舒舒服服泡烈焰澡的太一剑瞬间僵住了,下一刻就想往外蹿,仇薄灯早就防着它这一手,提前让人在铁炉出口横七竖八拉了一堆玄铁锁。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太一剑胡乱冲撞,把玄铁锁撞得叮当作响。 一名汗流浃背的汉子急冲冲地奔进屋,又急冲冲地捧着个小盒子出来。 眼看老铁匠真的要将濯灵石投进炉中,一道占地宽广的身影猛地从旁边蹿了出来。 “慢——” 一名横着看是个圆竖着看也是圆的胖子满脸心疼地挡在火炉前,张开双臂。 “火下留剑!!!” 仇薄灯觉得这家伙好像有点眼熟。 “是你啊!”这么浑然天成的球世所罕见,扒了下记忆,仇薄灯没费多大力气就对上号了,“左月半。” 胖子脸一抽,怒道:“什么左月半,老子叫左月生!” “哇!” 铁铺内顿时惊呼一片,两名原本想上前把这胖子揪开好向太乙小师祖献殷勤的家伙瞬间停住了脚步。 左月生。 这个名字在清州的响亮程度不亚于仇薄灯这名字在东洲。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空桑百氏仙门八方海外三十六岛,各门各派的总有家门不幸,出一两个奇葩的时候。这清洲霸主山海阁今下就不幸中彩出了位长歪了的少阁主。名门弟子里仇薄灯修为排倒数第一,他排倒数第二,别的本事没有,坑爹世之一流。 原身从前根本没离开过太乙宗的地盘,认识这货纯粹是因为太乙宗和山海阁关系良好,左月生还是个小胖墩的时候跟他爹去过太乙。 一见面,就打上了。 体型悬殊之下,仇薄灯吃了个少有亏,顿时扯开嗓门假得不能再假地干哭了起来,炸出了漫山遍野的太乙长老,把本来还气焰嚣张的小胖墩吓得直接从主宗山峰上滚了下去。其实吃亏更大的是左月生,结果打那后仇小师祖就把仇记上了,隔三差五就想个法子隔空报复。 说起来,要不是知道自己是穿书的,仇薄灯险些都觉得这种“此仇绵绵无绝期”的德行是他本人了。 “你挡着干什么?左胖。”仇薄灯一摇折扇,“想进去炼个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又是什么鬼。” 左月生放弃纠正,嘟囔了句,脸上挂起了故人重逢的亲热笑容。 “哎呀,我这不是怕您误伤宝物吗?您这剑真金烈火浑然不动,一见就是非凡物,若因为一时肝火毁了,回头岂不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知道它非凡物啊,”仇薄灯轻飘飘地说,“太一剑,货真价实的太乙镇山之宝。我要毁的就是它,你以为普通的破铜烂铁值得本少爷亲自在这边盯着?” 左月生:…… 他有点想问候仇薄灯上下三代祖宗。 可他娘的这家伙被太乙某位师祖捡回去的时候,就是孤儿一个,别说上下三代了,一代都欠奉。 “你毁了镇山至宝,是要被太乙长老们收拾的。”左月生苦口婆心地劝,“平时他们看在辈分上不敢说什么,但这镇山至宝可非同小可,你真毁了就算君长老他们多么恪守礼数,都是要欺师灭祖的。” “没关系。”仇薄灯温温柔柔,“他们欺师灭祖我也不介意。” 左月生坑蒙拐骗多年,头一遭遇到这么油盐不进的混不吝,满腔巧言令色竟无处施展,眼见着仇薄灯就要翻脸让人把他拉开,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你不是要卖这剑吗!”左月生一张胖脸扭曲了起来,“七万七千两黄金,我买了。” 仇薄灯一摆扇子,制止拉人的修士。 “左兄是生意人,应该知道物价不是一成不变的吧?” 这回不是“左胖”是“左兄”了。 “八万。”左月生神色痛苦得就像有人在剜他的心脏,“再多你要毁就毁吧!” 左胖子是出了名的“金公鸡”,身为天下最富的山海阁少阁主,抠门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出八万两的确已经是极限了。 仇薄灯一合扇:“行吧,卖了。” …………………… 半天后,枎城最奢华的酒楼。 左月生双目空洞,口中喃喃:“我真傻,真的。” 他花八万买太一剑的时候,表情痛苦心里其实乐开花。 把太乙宗的镇山至宝只卖八万两黄金,也就仇薄灯这种败家子干得出来。他把太一剑从仇薄灯手里买下,回头太乙宗肯定得来赎回去,山海阁与太乙宗关系不错,老头子估计不会让他勒索太高,但翻个两三倍应该没问题。 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但左月生万万没想到一件事。 “你丫的这剑自己会飞走啊!” 左月生这回痛苦得真心实意,就差一头撞柱了。 太一剑围在仇薄灯身边,时不时拿剑鞘戳他一下,力道不大,一副气得要死又不敢真发火的样子。也不知道姓仇的给它灌了什么迷魂药,胖子说得口干舌燥,这把刚刚差点被熔了的剑宁可被仇薄灯不耐烦地丢开,也不肯搭理左月生一下。 左月生又试探着伸了一下手,不出所料地又被太一剑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下。 他就该看它被天火熔了! “仇大少爷,爷,我的亲爷,”左月生快哭了,“您看,这钱能不能……” “左胖啊,”仇薄灯放下酒杯,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刚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都没赖账对吧?” “对……” “我没拦着你把它拿回去了吗?” “没。” “这不就得了。”仇薄灯见这胖子一张脸苦得让人心情愉快,便善心大发给他倒了杯酒,“可能它怕生,你多和它接触接触,培养培养感情。” “怕生你大爷的。” 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他看不起小小一盏酒,自己动手把仇薄灯那边的陈年佳酿酒拿了一坛过来,以牛嚼牡丹的架势吨吨吨灌下肚。 仇薄灯心胸宽广,没和他计较。 左月生一想到这酒是用他那边诓的钱买的,顿时只觉苦酒入喉心作痛。 咽喉被烈酒一烧,左月生缓了点,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问:“不过,仇大少爷,今天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您这剑的非凡之处,不出三天满城都知道你这剑真是太乙至宝了,你就不怕被杀人夺宝?” 太乙威名虽盛,但至宝动人心,铤而走险的蠢货绝对不在少数。 而据左月生对仇薄灯的了解和这两天的观察,这人十有八九真是独自来枎城……左月生从自己成天被老头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的经验出发,猜测是太乙终于彻然醒悟,准备想法子摆脱这位祖宗。 这种情况下,仇薄灯自己带着柄镇山剑招摇过市,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差别? “我倒有个办法,只要你愿意把钱退我一半,我就能保证你好端端地回太乙。”左月生兴致勃勃地提议。 “唔……”仇薄灯慢悠悠地提醒,“你好像忘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太一剑以八万两黄金卖给你了。” 左月生笑容顿时凝固。 “所以要杀人夺宝,你也得担一份。”仇薄灯补刀。 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你真是一个人来枎城?没带护卫?” “真一个人。” “操。”左月生服了,“你他娘的哪来的底气这么晃悠?” 仇薄灯转了一下夔龙镯,认真地问:“你看我这张脸,好不好看?” 左月生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脱口而出:“好看。” 这是实话。 要不是太乙宗对小师祖的影像管得严,天下第一美人的桂冠绝对戴在仇薄灯头上。这人内里心肝肺腑绝对黑透了烂透了,但一副皮囊却实实在在地好看到了极致。就算他头发束得歪歪斜斜,要散不散,鸡刨窝都比他整齐,也不损分毫。 蓬头乱发到了他身上,就变成了颓靡风流。 “这不就对了。”颓靡的仇美人笑吟吟一合手,“就冲这张脸,怎么也会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吧。” 左月生瞠目结舌:“……” 对着他的脸,一时间竟然有些信了。 “真的假的。” 左月生嘀咕着,慢腾腾又坐了下来,刚刚没注意还好,现在注意了就忍不住把目光往仇薄灯的头发上飘,最后忍不住问。 “是哪个人才给你扎的头发啊?居然还没被打死?” 仇薄灯笑不出来了。 “不会是你自己吧?”左月生灵光一闪,狂笑,把桌子拍得地动山摇。 “我觉得一会就有人要追杀你了。”人才本才斩钉截铁。 笑声戛然而止。 左月生骂骂咧咧地埋头从芥子袋里往外刨东西,“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操,哪里去了”……也不知道这家伙在袋里装了些什么玩意,刨出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块玉简滚到仇薄灯面前。 《一夜富甲天下·壹》 仇薄灯饶有兴致地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左月生手忙脚乱地把一桌杂物又塞回袋子里,听见他问,顿时骄傲地答:“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你知道现在天底下谁的悬赏令加起来总额最高吗?” “我?” 仇薄灯试探地问。 “……”左月生憋了半天,“不是。” “原来不是我。” “你还蛮遗憾的啊,论找事的能耐,我觉得你绝对可以,可惜你修为太废!比我还废!”左月生恶狠狠地说,随即压低了声,“知道南疆巫族吗?” “听说过。” 隐约记得《诸神纪》里有个南疆巫族,行事古怪,定居在南洲的边陲之地,好像很多事情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可惜点文向来好似裹脚布再世,追连载得和作者比命长。 仇薄灯没比过,穿的时候巫族都还没正式出场。 不知道是不是反派。 “这南疆巫族啊,一千年前杀出来个狠人,叫师巫洛,据说是他们的十巫之首,把空桑百氏,仙门八周以及海外三十六岛全都得罪了个遍,各宗各派死在他手上的,数都数不过来。这人长什么样,倒是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见过的基本都死了。不过,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要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百氏为了杀他,甚至决过泗水。泗水决了之后,大家以为这回他死定了就有人凑在一起大肆宴请。酒过三巡,师巫洛到了。一人一刀,把宾客全杀了,对瑟瑟发抖的主人说了声酒不错,主人家直接被他吓死了!” “到现在,几乎是个门派就在通缉他,赏金加起来能把整个清州的地买下来。” 左月生说着,露出了神往的表情:“要能杀了他,准能一夜暴富。” “我辈楷模啊。” 仇薄灯赞叹。 “是啊……啊呸呸呸!”左月生回神,打了个哆嗦“神鬼皆敌师巫洛,这楷模,你爱要自己要去!” “神鬼皆敌敌不敌我不知道,”仇薄灯看向楼下,“不过我知道你大概是不敌的。” “在那里!给我拿下!” 一道煞气腾腾的怒吼劈空响起。 第6章 满城风动少年郎 左月生一抖。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他僵硬地扭头,一名白衣公子带着一群人,站在一楼,一张俊脸气得通红,抬手指着这边破口大骂:“死胖子!让我逮住你了!” “看起来是专门找你的,”仇薄灯贴心地提醒他,“人还不少啊!” “什么鬼?!这都能遇上!”左月生脸色都变了,“仇薄灯!你丫的个死乌鸦嘴!” 眼见,白衣公子横冲直闯地杀了过来。左月生二话不说,扭头“噌”一声跳上了桌,他一扒拉细瘦伶仃的雅座窗棂,在木头的嘎吱声里,硬生生将自己的庞然身躯挤进框里。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提前将桌上一碟他还蛮喜欢的果点抄到手里,免遭胖子毒手。 咔嚓。 窗棂两边的木头破碎,左月生成功地把自己弹了出去。 “左兄慢走啊!” 背后传来仇王八羔子带笑的声音,左月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边踩着屋檐跑得飞快,一边回手把一样东西朝仇薄灯丢了过去。 仇薄灯热闹看得起劲,见有东西飞来,本能地一挥袍袖,将它打落。被劲风一扫,胖子丢过来的东西就在半空炸开了,瞬间仿佛一千万间香料铺子在半空开了张,浓烈到能把人呛死的劣质香料味就在仇薄灯鼻腔里炸开。 仇大少爷的鼻子跟舌头一样娇贵,被风雅名香伺候惯了,猝不及防之下闻到这种“腌臜”玩意,胃里翻江倒海,被熏得险些直接吐出来。 外边左月生哈哈大笑地跑远了。 他知道姓仇的来了枎城后,当天晚上火急火燎地预备了这么一份“秘宝”。 “胖子!你想死是不是!” 仇薄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一撩衣摆,干脆利落踩着窗棂就也追了出去,后边来的白衣公子紧跟着也跳了出去。 左月生抽空向后瞥了一眼,大惊失色,姓仇的居然没被熏倒,还追了出来?他打了个寒战,直觉不妙,立刻也不管丢不丢脸,扯开喉咙就长长地喊了起来: “娄江——” “你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再不出来我就要被打死了——” 他人胖心宽肺活大,中气足,一嚎起来声壮山河,惊起飞鸟一片。 听得跟随白衣公子追随来的护卫们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闻名不如见面,这山海阁的少阁主没皮不要脸的风姿简直举世无双。莫名的,他们对山海阁知名天才青剑娄江同情不已。 丢脸,跟着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太丢脸了! 仇薄灯在屋顶一跑,风把劣质香料的味道吹散了大半,感觉好了一些。听到左胖子呼救顿时冷笑一声。 别人不知道,仇薄灯可清楚,现在娄江铁定跟玄清道长着急上火地调查影傀的事呢。哪有功夫来管他们山海阁的这位少主会不会被打死? 余音袅袅,姓娄的鬼影不见。 左月生无可奈何,只好拔腿继续跑。 他修为不高,身上杂七杂八的宝贝倒不少,刚刚刨东西的时候刨出了一双登云靴,一边跳着一边熟练地给自己套上,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被人堵上门撵得满城跑。登云靴一穿上,左月生在屋脊上几个起落,逃得比兔子还快,七拐八绕格外善于利用地形。 一群人跟放风筝般从东街蹿到西街,从西街蹿到南街。 正常情况下,修士大多高来高去,潇潇洒洒,但奈何万年古枎木就跟个银色的鸟笼般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罩住。房顶上空高高低低横着斜着垂着迷网般的树枝,根本高来高去不起来。 原本安宁祥和的小城再次被搅开了锅。 一个逃的,一群追的,所过之处瓦落檐也碎,鸡飞狗也跳,间杂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嘈杂骂声。 左月生打一个小院上蹿过,把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踩碎了一片。 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的姑娘听到声响,抬头就看到自家屋顶的垂脊兽摇摇欲坠,急得喊了起来: “要掉了要掉了!别踩啊!!!” 话刚出口,又一少年踏着铃铛瓦的排山沟滴掠了过来。 听到骂声,少年偏头扫了一眼过来,阳光从枎木亿万重重叠叠的叶子缝隙里漏到他身上,缀成他眼角星辰般的光,发如寒鸦肤如素雪衣如红枫,明艳得像用尽这世界上的全部浓墨重彩。少年瞬息间就奔到了梢垄的尽头,踩着垂脊兽一跃而起。 起落间,红衣翻卷成火,成霞,成所有惊鸿一瞥的绚烂。 姑娘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咔嚓一声。 摇摇欲坠的垂脊兽彻底寿终正寝,伴随着一点从红衣少年袖中掷出的金光滚落了下来,掉到院子里的杂草丛里。姑娘过去拨开草丛,看见一块黄金被随手丢下,她又惊又喜,倒吸一口冷气跑到院子外边,却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只听得隔壁的老人扯着嗓子大声叮嘱: “喂——” “别撞到神枎啊——” 左月生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这枎城房屋的屋顶上横满了老枎木的枝干,真要追起来得万分小心,否则很容易就一头撞树干上。修士皮糙肉厚不怕撞,但要是把枎木枝撞断了,所有枎城人都会出来拼命。后面的那些家伙,不想被全城追杀,就得隔三差五地猫腰闪身,他自己仗着登云靴相助,完全可以做到“万枝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跑了一会儿,左月生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他险些自己先一头撞到前边的树干上。 白衣公子带着的那些修士是被甩了个七七八八没错,但仇薄灯和白衣公子却还在穷追不舍。 尤其是仇薄灯。 天杀的,难不成这家伙也有双登云靴不成?咋追得这么快! 左月生赶紧接着亡命奔逃,一边跑一边喊:“仇大少爷!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回头我请老头子把您从纨绔榜上划掉!” “不必了!我榜首待得挺舒服的!” 仇薄灯高声答道。 他提着太一剑,踩着牌楼一个俯身,从一根拦腰的枎木枝下掠过,飞燕般落到一堵高墙上。 登云靴仇薄灯没有,但他这方面身手不错。 仇大少爷前后两辈子是件正事都没干过,打出生起就只在找乐子上穷尽心思。小学时代就想去大草原打猎,大了后更是赛马飞车滑翔伞极限跳跃……样样精通。玩得疯得让人觉得,这家伙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小命当命。 不过,仇薄灯精通翻/墙越脊并非出自本意。 那是仇少爷人生里罕见的黑历史。 十六岁时,仇家的老头子在仇薄灯又一次惹祸后,决定全力拯救一下这根尊贵的独苗苗。先斩后奏地把他塞进了一间以学风清正著称的封闭式名校里。据说上至校长下至守门老爷,都是顶尖大学毕业,出身优越,从不因学生的出身给予优待。仇薄灯入学后,整个年级的老师跟装了监控一样,全天二十四小时盯着这匹害群之马。后来还专门为他养了十二只训练有素的军犬,一旦他靠近墙壁,立刻左右包抄。逼得仇薄灯不得不练出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 穿书后,有仙侠世界观下的灵气相助,他跑起来更是形如御风而行。 左月生寻思了一下,觉得再打屋顶上跑,铁定要被仇薄灯赶上,索性一个肥球打滚,从屋上翻到地面,打算在蛛网般的小巷子绕迷宫。 他被老头子“流放”到枎城一年了,姓仇的刚到这里没两天,对地理环境的熟悉程度肯定比不过他。 仇薄灯追着追着,前面人影忽然不见了。 他稍微停了一下,立刻往下看,果然一个胖子正在地上撒丫子狂奔,正要蹿进两条胡同的分岔口。 心思急转,仇薄灯掂了一下太一剑,故意抬高声音对后面追上的白衣公子喊道: “你堵左边,我堵右边。” 胖子骂了一声“操”,前奔不停,蹭蹭蹭,蹬着墙面,又蹿回了屋脊上。 他刚在墙头一露身,脑后“咻”地就是一道劲风到了。 中计了! 左月生叫了声糟糕,想躲闪却已经晚了。太一剑流星一样飞来,精准地砸中了他的后脑勺。“轰隆”一声,左月生推金山倒玉柱地摔了个狗啃泥。 太一剑还不罢休。 它今天又是差点被熔了,又是被当飞镖使,憋了一肚子气不敢朝仇薄灯这个混世魔王撒,就弹起来啪啪地抽这个胆敢垂涎自己的死胖子。 也就左月生这上下左右三层肉,被结结实实这么一砸一摔,才能很快地又爬起来,翻身想猫进左边的胡同。 哗。 一张金闪闪的大网从天而降,把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白衣公子算得上聪慧,猜到了仇薄灯喊那一嗓子的用意。仇薄灯前脚飞剑砸人,他后脚就甩网罩人。 一左一右。 两人从天而降把左月生摁了个结实。 “死奸商!”白衣公子怒不可遏,“想好埋在哪块地了吗!” “左月半同志,”仇薄灯轻声细语,“想好你的遗言了吗?” 左月半在网里艰难地翻了个面。 下一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饶了起来,表情夸张,哭腔离谱:“两位饶命!我这就给您二位赔礼道歉,看在我家老头子年事已高,需要有人替他操办后事的份上,千万别冲动啊!!!” 他哭就算了,还想努力把脸往两人身上蹭。 仇薄灯火速把手收了回来,有种自己刚刚摁着一堆油腻腻肥肉的错觉,被恶心得差点想把手砍下来。 可到底手是自个的,不能随便砍,只好四下找起水来。 白衣公子傻了。 他以前没遇到过左月生这种货色,一时间摁着他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旁边刚好有口井,仇薄灯一边手忙脚乱地打水,一边看左月生一边嚎一边借机把眼泪鼻涕抹白衣公子的衣摆上。 让人叹为观止。 仇薄灯听说过,山海阁阁主以前隔三差五地就去佛宗做客,想来原因就出在这糟心儿子身上。近些年山海阁和佛宗有点矛盾,少了秃驴们的清心经,阁主索性把独子哪里偏僻哪里塞,眼不见心不烦。 今日一见,山海阁阁主真是英明绝顶。 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是太丢脸了。 白衣公子的侍从们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迟迟没追上来。他袖子挽了半天,愣是没能下定决定亲自动手揍这堆油得惊人的肥肉。 他这边还在犹豫,左月生那边已经把他亲爹不为人知的一面竹筒倒豆子般地全秃噜出来了:世人眼中“周济天下”的山海阁阁主,最喜欢的书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义卦典藏,而是腰细腿长丰/乳/肥/臀的春宫图,最常做的消遣不是与人对弈,而是穿上女装去青楼唱戏…… 仇薄灯洗了手回来,站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插话问点细节。 白衣公子听得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某天就要被山海阁阁主趁着夜黑风高给灭口了。 “少废话,”白衣公子踹了左月生一脚,“把阴阳佩还我,就让你滚。” “呃呃呃……”左月生卡住了。 “你公鸡啊,还带打鸣的?快点!” “陆净兄啊,”左月生赔笑,“您那阴阳佩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陆净,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 想了一会儿,仇薄灯记起来了,这不是《诸神纪》里追杀过主角的药谷谷主小儿子吗?陆净,排行十一,绰号十一郎。药谷谷主医术神鬼莫测,可活死人生白骨,其余诸子个个钟灵毓秀肯构肯堂,未来也是一代圣手。唯独这陆十一郎,别说救人了,看小病都费力。 有次陆十一郎喜欢的花魁病了。 陆十一郎为表真心,亲自抓药煎煮,熬了三个时辰熬出一碗不黑不红的东西。那花魁估计是被爱情冲昏了脑袋,竟然真的喝了下去!一口药刚下肚,原本还缠绵病榻弱柳扶风的佳人立刻跳了起来,上吐下泻,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最后还是陆二郎黑着脸,来挽回药谷的颜面。 此事不胫而走,江湖人人都说,别人治病要钱,陆十一郎治病要命。 据说,药谷谷主知道这件事后,直接炼炸了两炉丹药——他对头没办到的事,他小儿子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仇薄灯若有所思。 太一剑带他来枎城,难道是因为这里是聚纨绔的“宝”盆? “嗷嗷嗷!真的!陆兄!以我爹的全部私藏发誓!”左月生咬死阴阳佩真丢了,把陆净惹火了,顾不上恶不恶心,劈头盖脸地一顿胖揍,揍得他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薄灯提着剑,跳到一边的墙头上,抖枚刚刚跳窗时顺手捎上的果子,一边啃一边欣赏这一幕。 看了一会,仇薄灯觉得陆净揍人的业务实在生疏,便经验丰富地指点: “不对,往下一点,对对,肋骨那里,手肘对着敲下去。” “这一脚得再往左三分。” “……” 左月生刚刚中气十足的假嚎瞬间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哀嚎。 “真丢了!”他一边竭力躲闪,一边声嘶力竭地交代,“那天我刚骗……不、刚买到手,拐了两条街,就被阴了!妈的,不知道是哪只妖鸟扇了老子一个狠的,等老子醒过来,就看到一地鸟毛。” 陆净抽空破口大骂:“被鸟衔了?你骗鬼啊!撒谎也扯个像样的,死胖子,我跟你说,今天你要是不把玉还给我,我就把你点天灯了!” “对啊。”仇薄灯煽风点火,“鸟可太委屈了,在天上飞得好好的,还能从地面抛来口黑锅。左小同学,你别欺负鸟不会说话啊。陆兄,刚刚那一脚再往下挪一点,他可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真的!比真金还真!” 左月生毛都炸了,死命往旁边滚。 “我赔!我赔!不就是阴阳佩吗?我家老头子私库里多得是宝贝,我偷七样八样给你!” 仇薄灯咦了一声。 以左胖子的抠门怕死德行,被揍到这地步,连偷老头子的宝贝赔都说出来了…… “真丢了?” 陆净看起来也知道左月生是什么货色,气喘吁吁地停下手,不敢相信地问。 “我还白给了你一株还魂草呢……连个铜板都没赚到,亏大了。” 左月生绝望极了。 “真丢了。” 陆净呆呆地站着,仿佛一下子被抽了魂。 左月生龇牙咧嘴,试图把自己挪远点,生无可恋:“……我真的亏啊,虽然给你的还魂草是拿九环阳假冒的,但那也值一千两银子啊……” 他还想跟陆净讨价还价,回头把九环阳还他,陆净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墙头上的仇薄灯险些直接栽了下来。 这好端端的公子哥,说哭就哭,哭得毫无形象,声嘶力竭,比他娘的号丧还可怕,十里之内魔音灌耳,死人都能给他哭活过来。 左月生傻了。 “一块玉佩而已!我赔给你就是了,鲮鱼佩、青帝镜、环乌印……你要哪个!我赔我赔!” “谁他妈稀罕你!” 陆净大声地吼了回去。 “你拿根假的还魂草,骗了我娘的遗物!” 左月生大张的嘴定格住了,他刚刚被揍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表情格外十分滑稽。坐在墙上的仇薄灯突然烦躁起来。 遗物遗物。 为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留下点什么? 既然要死,那就死个干干净净,什么都别留下。 人都不在了,留下一堆破烂玩意,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影子干什么?那不是非要在别人心里扎根针,诚心要绵绵不尽地叫人泛疼吗?仇薄灯讨厌遗物,讨厌一切支离破碎的东西。从很早起,他就打定主意,哪天他要死了,就一定要提前一把火把自己连带所有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成了灰还不够,还得全撒海里。 尘归尘,土归土,来来去去得利索。 陆净蹲成一团,把头埋进手臂里,呜呜声里隐约像还在喊着谁。仇薄灯从墙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抬剑就是一抽。 “谁!不要命了?” 陆净哭岔了气,抬头骂。 “东西丢了就找。” 仇薄灯提着太一剑逆光站立,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不笑的时候,眼眸深黑,莫名地让人害怕。 “再嚎我揍你。” 第7章 人美心善仇薄灯 陆十一郎还没被自家老哥外的人放过狠话,一时哭声卡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别哭了。”左月生建议,“这家伙真会揍你的,他一直都有点……” 陆净抹把脸,站起来对胖子就是一脚。 左月生“嗷”一声:“抽你的是他又不是我!” “老子!没!哭!”陆净恶狠狠,“风!没见过风迷了眼吗!” “风好大哦,连片叶子都吹不掉。”仇薄灯嗤笑。 结结实实被网成个蚕茧的左月生头一遭发现仇大少爷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憋不住地“吭哧吭哧”,见陆净又要抬腿,急忙大喊:“等等!那几根鸟毛我没丢!放我起来!我跟你们一起找!” 仇薄灯记着“一香之仇”,见陆净折腾金网,不忘叮嘱:“先放两条胳膊让他拿东西就好。” “就是这个。” 左月生灰头土脸地钻出个头和两条胳膊,在芥子袋里刨了半天,刨出个长匣,打开后里面放着几根灰色的羽毛。 原来那天,左月生“买”了陆净的阴阳佩后,觉得这次赚大了,走到半路上就忍不住掏出来欣赏。光顾着低头了,等听到风声的时候,就已经被一翅膀拍晕了。被人打劫好歹还能打听一下,伺机报复,被鸟抢劫想找也没地方找起。 谁知道那鸟一转头,飞哪里去了。 “居然还好好地保存起来了?”仇薄灯蹲下来,捻起最长的那根。 “我也一直在找好吗?” 左月生嘟囔。 他把这玩意拿给娄江看过,被娄江不耐烦地骂了一顿,说山海阁纳的是天材地宝奇珍异器,不是路边的破烂,别捡根鸡毛鸭毛的都觉得能骗钱。 说起来,娄江那混蛋跑哪去了? 仇薄灯将灰羽对光举起,缓慢转动。 羽柄很长,整根羽毛足足有小臂的三倍长,应该是翼上的初级飞羽。从长度来看,绝对是只猛禽,怪不得能一翅膀把左月生扇趴下。 “你的阴阳佩有什么作用?”他问陆净。 陆净学仇薄灯的样子,盯了羽毛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被他一问,条件反射地背书:“天地开而合阴阳,生生相息哉二方,精神舍所坚固藏,隐白中冲……” “停!”仇薄灯头大,“说人话!” “冬天捂手夏天蹭凉。” 左月生脸颊直抽,忍不住哼哼:“尊重点珍宝行吗?阴阳佩里面藏了‘生’与‘死’两道精气,有积聚天地灵气的作用,平时能够帮助修炼,受伤了能够加速痊愈。怎么被你说成了破石头一块?!” 陆净听这胖子还敢哗哗,一扯网绳又踹他。 左月生立刻闭嘴。 仇薄灯把羽毛丢给陆净:“那就是了。一只受伤的猛禽,落在枎木灵气最盛的地方。” 陆净松开绳,手忙脚乱地接住羽毛:“你怎么知道?” “你没养过鸟吗?”仇薄灯看陆净的目光满是“身为纨绔,你连这个都没玩过”的鄙夷,“它们的羽毛很容易磨损,除非老得动弹不得,或者受了重伤,否则它们每天都会把尾巴上的油脂涂在羽片上,保持光润。这几根羽毛,暗淡无光,特别这是根最重要的飞羽,羽小枝又乱又杂,都枯成什么样子了。不过……” 仇薄灯估算了下左月生的吨位。 “还能拍晕这家伙,看起来不是年老,是受伤。” 陆净听了个似懂非懂,抓住关键:“爬到枎木上,就能找到它?” “飞禽走兽感应天地之气,比人强多了,它抢走阴阳佩应该是察觉到里面的气对它有帮助。有了加速灵气聚集的,就得找灵气最盛的地方,除了古枎,还有哪里?不过,左胖只是被拍晕,油皮都没掉一块,它性格还真不错。你拿点治伤的丹药跟它换,应该就会把玉佩还你了。” 说完,仇薄灯顿了顿,看着被震住的左月生和陆净,奇怪地问,“你们愣着干嘛?” “鼓掌啊!” 左月生、陆净:…… 刚刚升起的一点佩服,转眼就碎了! “等等!”左月生反应快,“要爬到神枎上去找?” “不然呢?”仇薄灯关切地问,“你打算到树底下蹦跶,大喊,求它飞下来把玉还给陆兄?也行。” “我能喊它能下来吗?不对,”左月生把话扯回来,“问题是,你们爬树是要被全城追杀的!” “不是你们,”仇薄灯纠正,“是我们。” “仇大少爷!爷!亲爷!枎城人真不让爬神枎的,他们觉得这是大不敬。”左月生额头开始冒汗。 “等一下。”仇薄灯打断他,“不对啊,什么时候神枎不能爬了?我怎么记得我看《南游杂记》的时候,秋明子说他到枎城,见‘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左月生一愣:“《南游杂记》?我祖爷爷那本又臭又长的笔记?你看过?” “你爷爷写的?”仇薄灯来了精神,“其他三部呢?最后一卷不是说不日付刻,刻了吗?” “刻个头啊!南游记印了两百万册,卖了不到一千本,把我祖奶奶气了个半死,骂他就是个只会赔钱的败家子,一把火把剩下的三部全烧了。” “等等——”陆净竭力把话题扯回来,“现在不是在说神枎的事吗?” “哦哦哦,”左月生回神,“神枎让爬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打三百年前,老城祝觉得娃娃们成天在神树上蹿上蹿下,成何体统,就不让爬了。久而久之,就跟不能撞断枎木一样,也成了枎城的禁忌。” “神枎知道它原来有这么多‘体统’吗?”仇薄灯问。 “死胖子,别扯有的没的,你想打退堂鼓吧?”陆净阴森森地问“我跟你说,没门!今天要是找不到阴阳佩,你就给我当鸟屎去!” “那、那、万一那只鸟衔了玉佩就飞到别处去了呢?”左月生垂死挣扎。 “你傻还是鸟傻,受了伤还在瘴雾里蹿?”陆净磨牙。 “算了,别强迫它。”仇薄灯劝。 左月生一愣。 姓仇的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 仇薄灯温和极了:“鸟活得不容易,别拿坏了的猪肉喂它……” 唰。 左月生贴地一个打滚,寒光凛凛的破剑擦着脸颊钉在地面上,要是滚得慢点现在脑袋已经穿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直接宰了就好。”仇薄灯补上后半截。 一旁的陆净看仇薄灯面带微笑地拔剑,说翻脸就翻脸,喉结紧张地动了动,被抽的地方突然有点凉。他觉得……仇薄灯刚刚的威胁其实压根不是“再嚎我揍你”,而是“再嚎我杀你”吧?! 离家出走头一个月,陆十一郎就领悟了兄长口中的“江湖险恶”。 奸商出没,疯子遍地。江湖险恶,兄不欺我。 陆净想家了! “我去我去!”左月生惨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 左月生领着仇薄灯和陆净在小巷里钻来钻去。 也不知道枎城的街道胡同按什么布置的,一条连一条,岔口接岔口,跟迷宫一样,有些地方光线很暗,有些渗人。原本陆净还想等一下护卫赶到,左月生问他是不是巴望着这么多人,刚上树就被发现,人多被追杀更热闹?陆净哑了声,放弃了。 “陆净我能理解。” 左月生暂时没了性命之忧,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仇大少爷您又是怎么回事?往常没见您这么积极?” 仇薄灯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地跟着。被他用完就丢的太一剑郁闷地自个飘在半空,隔三差五就愤愤地撞一下仇薄灯的手肘。陆净第一次见到这种自己“走路”的剑,好奇地看着。 “往常什么?”听到左月生的话,仇薄灯笑吟吟地抬眼,“本少爷难道不是向来人美心善?” “……” 人美心善仇薄灯? 左月生要吐了。 “能把你扇趴下的大鸟,应该开了灵智,看看能不能邀请它和我一起去太乙。”仇薄灯回忆起太乙宗某只秃毛凤凰,“上次不小心把叶长老的凤凰的尾巴点了。最近那老家伙天天来跟我哭说没了尾羽,怎么给它找老婆。” “长得丑的确。”陆净赞同地点头,“我二哥养的王八乌漆嘛黑的,现在就没老婆。不过我三哥养了只乌鸦,现在也还光棍。” “那回头要是这只骗不走,就让它跟你哥的乌鸦相亲看看。”仇薄灯愉快地说。 “喂喂喂!不要这么胡乱牵线啊,你们尊重一下凤凰好吗?它是神鸟啊!”左月生抱怨。 “不都是鸟,”陆净反驳,“还有,不是要爬树吗,你拐这么远干什么?” “陆兄,你是我亲哥。”左月生险些跪下,“小点声行吗?做贼还带提前嚷嚷我要偷东西?” “哦哦哦。”头遭做贼的陆净没经验,“抱歉抱歉,我不知道。” 仇薄灯斜眼看他,觉得这家伙傻得可以。 被骗走阴阳佩不冤。 “枎树那么大,盖了整座城。你们是悟道期还是卫律期啊?能一眼扫过去,就知道哪里是灵气最盛的地方?”左月生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才松口气,“还是你们打算在树上找到猴年马月?” 三人中,陆净修为最高,定魄初期。 不过他这个定魄期水分多得简直是汪洋大海,是他亲爹积年累月把各种古古怪怪的药灌鸭子一样灌出来的。踩高飞低还行,真要和人动起手来……不提也罢。 “你要找人带路?”仇薄灯狐疑,“你不是说神枎不能爬吗?” “城祝司的人可以啊,他们算树的一份子,不算人。”左月生说,“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神枎了。” 陆净这回有经验:“不对啊,你找城祝司的人带路?你这已经不是贼人自暴,是贼人自投了吧?” “他早被赶出城祝司了。”左月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陆净,“快到了,前面那间破院子就是。现在有个要命的问题,这家伙毕竟是城祝司出身,骨子里还把自己当城祝司的人。所以,一会我们是请人带路,还是投案自首,就得看你的了。” “看我的?”陆净错愕地瞪大眼,“我又不认识他啊!” “不。” 左月生非常严肃。 “这件事只能看你的。” ……………………… “娘啊——” “孩儿不孝——孩儿连您最后留的一点东西都找不回来——” “娘啊!” 一处不算宽敞的院子里传出了哭声,凄凄惨惨戚戚,情真意切得闻者同悲。 陆净穿着白衣,抱着一名黑瘦少年的脚放声悲哭。被他抱住的人穿件有些破的褐色短衣,手里提着把割草用的镰刀。黑瘦死命想推开这团糊在腿上的泥巴:“我!不!是!你!娘!” “娘啊——” 陆净牢记左胖子的吩咐,不管对方说什么,只管哭,哭得惊天动地肝肠寸断。 仇薄灯“咻”一下蹿出了歪歪扭扭的院门,一手按着墙壁,一手按着肚子,无声地笑得肩都在抖。 能想出这招,左胖子真他娘人才一个。 “娘啊——” 陆净哭出了真情,哭出了忘我。 “左胖子!”黑瘦少年怒不可遏,“你带的什么人来!你去死吧!” 左月生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憋出了两泡鳄鱼眼泪,像模像样地擦着:“叶兄,你看我们又不是想要砍树,只是想去把遗物找回来。你就帮帮忙,给我们带个路吧。你看他,这么可怜,生无可恋,指不定一个想不开就撞墙了,也是条人命啊!” 仇薄灯在外边忍笑忍得辛苦,觉得自己还是跑远点,别笑出声破了气氛。 “叶仓,你就说吧,帮不帮,不帮这家伙可真要一头撞死在你面前了啊。” 刚要挪远点的仇薄灯一下子顿住了。 叶仓? 这不是《诸神纪》的主角吗?他怎么会在枎城? 书里主角以太乙弟子的身份出场。 仇薄灯就是查了太乙弟子名录,发现还没有这个人,才算出来离自己死还足足有八百年。没记错的话,主角踏上修仙路,是为了查明他少年时期居住的城池一夜被毁的真相。 院子里,左月生朝陆净使了个眼色。 “娘,孩儿不孝孩儿这就来见您!”陆净今天也算豁出去了,脸都不要了,拖着叶仓一起朝墙壁撞了过去。 “你要撞墙自己撞啊!拖我干什么!” 叶仓崩溃地大喊。 “停!我!帮!” 仇薄灯转回院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现在活蹦乱跳,十分具有活力的叶同学。 所以,一夜被毁的城…… 是枎城? 太一剑带他来到这种“好”地方? 天凉了,熔剑吧。 第8章 替你解发 太一剑是要熔的,明天白天就熔。 阴阳佩是要找的,今天晚上就找。 至于枎城什么时候被毁?被毁了怎么办? 等到枎城要被毁了再说。 仇大少爷的人生准则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别说枎城可能很快就要被毁了,就算告诉他,他明天就要死啦!他今天晚上要办什么照办不误。说好听点,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说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 他找了根笔,写了张“枎城有危”的纸条,打发人给正义凛然的玄清道长送去,自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叶仓陆净左月生一起偷偷摸摸爬神枎去了。 “你们小心点。” 叶仓踩着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移动,小心翼翼地向上。 “别踩树干,跟着我走藤蔓。” 叶仓打头,陆净第二,仇薄灯殿后,左月生被夹在中间,他要是半路叛逃仇薄灯就会直接给他一剑。枎城的这株古枎仿佛从天地初开就生在这里了,它的主干直接占据了整座城四分之一的面积。白日看向城正中间会看到无数灰色的高木拔地而起,托开广阔的浅银树冠,远远看就像一片茂林,可事实上只有一株树。 仇薄灯侧过脸。 枎叶在夜晚也会发出淡淡的银光,但叶仓带他们走在神枎主干上,外边是无数垂下深扎粗壮如密林的气根,光被挡了大半,只能从头顶漏下一点,清溪般细而交错地流过灰色的古树皮。 静谧而又美丽。 “为什么只能走藤蔓?”陆净不觉得美丽,只觉得阴森森。 “神枎上生活了很多鸟和蛇,”叶仓没好气地说,“别看现在这么安静,你要是踏出木萝一步,我包你明天就变成蛇粪。” 陆净打了个哆嗦,把木萝抓得更紧了。 “不仅仅因为这个吧?”仇薄灯忽然问。 叶仓沉默了一下。 “嗯。”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还因为约定。” “什么约定?” “最初来到枎城的人,在树下种了木萝。木萝长成的时候,枎城也建好了。祝师抓住木萝攀上古枎,系上了第一条赞丝。往后千万年,所有祝师祝女,都踩着木萝登上枎木,唱赞结绳,照顾古枎。” “那你为什么……”陆净刚想问他为什么被赶出了城祝司,就被左月生在背后狠狠地拧了一把。 “那你认识一个人吗?”仇薄灯接口问,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早上在柳老爷家见到的那名少年祝师,“他叫什么名字?” 叶仓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不认识。” “你……”陆净想说什么,左月生又拧了他一把。 “应该是今年老城祝新招的祝师吧。”叶仓若无其事地笑笑,“我没关注过。” “死胖子别拧我!”陆净怒气冲冲回头骂了一句,紧接着哆嗦道“你不是说走木萝,鸟和蛇就不会被惊醒吗?我、我怎么感觉……有好多双眼睛在看我?” “什么?!”叶仓脸色一变。 成千上万的振翅声响起,无数羽翼在同一时间展开,无数道影子腾空而起,古木树干上如清溪的光流被截断,世界彻底暗了下来,狂风从四面八方朝踩着木萝行走在高空的四个人袭来。 仇薄灯振腕,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 “别杀鸟!” 翅膀拍击里,叶仓听到背后有拔剑声,急得大喊起来。 “神枎上不能杀生!” 漫天黑影从四面八方扑来,仇薄灯转腕,平剑,弧抽! 仇薄灯上辈子什么都玩,飞镖袖箭蝴/蝶/刀,所有少年人热血上头时期幻想过的东西,他都玩过,独独没有碰过剑。但仿佛有某种东西像基因一样刻在他的骨子里,只要一握住剑柄就会被唤醒。银光在他身前炸开,连绵成一片在黑暗里泼溅出的璀璨月色,他的红衣在风中翻飞,猎猎作响。 上下左右,所有扑来的鸟全撞上冷冰冰的剑身,被尽数拍飞出去! “为什么!” 前面的左月生胡乱挥舞着双臂。 “不杀鸟我们就要先变鸟屎了!” 他们四个人跟得太紧了,就像四只并排在绳索上的蚂蚁,只有最前面的叶仓和最后面的仇薄灯有抽出武器施展的余地。中间的左月生和陆净只能靠自己的双臂抵挡,否则以他们两人的水平,刀剑会在抽飞鸟群之前,先一步砍到自己人身上。 “附近有蛇!” 叶仓当了将近十年的祝师,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己现在在神枎的哪个位置。 “你想要血腥味把所有蛇都引过来吗!” “我的头发!疼疼疼!” 陆净修为最高,定魄期修士的灵气在遇到攻击的时候,会自动在身上凝聚成一层防御罩。但防御罩又不能阻挡他的头发被鸟爪缠住!瞬间他双手抱头,在木萝上惨叫了起来。 左月生体型最庞大,被洪流般的鸟群冲击着,脚下瞬间踩不住有些光滑的木萝了。他被一只有半个人高的大鸟扑脸一拍,哎呦一声,就向前撞去。双手抱头的陆净只觉得后背像被泰山砸中一样,整个人眼前一黑,险些吐出血来,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就向前“咚”又一头砸到了叶仓身上。 仇薄灯听得背后砰砰咚咚一片,急忙将周身扑来的鸟全部扫空,抽身回看。 只见左月生张牙舞爪地从木萝上滚了下去,“砰!”一声,重重地拍在了下边横出的树杆上。动静大得连鸟群狂暴的进攻都停滞了一瞬间。紧接的陆净也掉了下去,他人在半空的时候,鸟群重新汇聚冲了过来。和左月生比起来算单薄的陆净瞬间被鸟群撞得抛飞而起,“啪”拍在上边的一枝树杈上。 “啊啊啊啊!” 陆净闭着眼惨叫,双手死命一抱,跟个吊死鬼一样挂在树干上,被群鸟撞得摇摇晃晃。 叶仓被两个蠢货牵连,滑倒在古木树身上,双手抓着藤萝艰难地想要重新爬回去。在他不远处,一道树缝里隐隐有暗淡的金属光泽移动。 这树上真的有蛇! “废物!” 仇薄灯一边冲陆净骂,一边踩着木萝朝叶仓奔了过去。 “你的定魄期是吃干饭的吗!结阵啊!!!” “结阵!对对对结阵!”陆净手忙脚乱地爬到树杈上,“结什么阵!” “我哪知道!” 仇薄灯破开鸟群冲到叶仓身边,探手一抄,抓住这个倒霉鬼的后衣领,提着他向旁侧一跃而起。 腥风破木而出,弹起一条大得恐怖的巨蛇,暗红色的獠牙巨口在昏暗中霍然张开,咬向半空中的仇薄灯和叶仓。叶仓甚至能够看到它喉咙深处的血肉。森然锋利的獠牙擦着他的脚过去,巨蛇蓄谋已久的一击落空了。 仇薄灯一手提剑,一手提人,稳稳地落在了更高处的树干上。 “御伏阵啊!” 下边的左月生鼻血狂流地爬了起来,慌乱间一边从芥子袋里掏东西,一边朝上边的陆净跳脚大喊。 “快快快!你他妈的快点!” 巨蛇一击落空,顺着隆起的树脊游下来,闪电般地就势袭向陆净。陆净大脑一片空白,把本来就记得不牢靠的结印手法忘到了九霄云外。生死一瞬间,他把白天用来罩左月生的那张金网朝蛇口甩了过去。 金网网住目标后,自动一收,就听得“咔嚓”一声,大蛇上下两排獠牙重重撞在了一起。 死里逃生,陆净屁滚尿流地从树干上滚了下去,“噌”地逃往左月生背后。左月生好不容易从芥子袋里翻出要的东西,一扭头看见陆净这个天杀的把大蛇引了过来,唬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肉不肉疼,就把两枚蕴雷珠丢了出去。 噼里啪啦的雷声里,巨蛇的动作停住了,烤肉的香味混杂着焦味弥漫开。 被雷声所惊,原本还在不断冲击的鸟群扑棱扑棱着翅膀,四下散开。 “呸!让你想吃老子!老子是你吞得下的吗!” 左月生身上的衣服东一道西一道破成了乞丐装,他一边得意洋洋地跳脚大骂,一边翻出了把剥皮刀。 陆净惊魂未定地从他背后探出头。 叶仓快速地从树干上跳了下去,几个起落赶到大蛇的尸体边,失魂落魄:“怎么回事,不可能啊。” 仇薄灯跳下来。 他刚走近看看被炸死的蛇长什么,左月生就手起刀落剖开了大蛇的腹部,想要剥了皮带走。鬼知道这蛇平时吃的是什么东西,身上臭不可闻,电焦后鲜血糊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比死人还难闻百倍的味道。对嗅觉过于灵敏的仇薄灯而言,简直好比有人凭空扔了枚生/化/手/雷。 “左胖!回去后你死定了!” 仇薄灯猝不及防,险些直接吐出来。 刚刚又挥剑又是蛇口逃生,都没把他练趴下,左月生一刀直接把他呛得头晕脑胀。仇薄灯“咻”一声,蹿到了高处上风口,坐在树枝上,按着胃部足足半天才缓过来。 两枚蕴雷珠余威犹在,一时半会四下寂静,不论是鸟还是蛇都没有再过来。 仇薄灯索性靠在树杈上,抱着剑一边望风一边休息。 “不是踩着木萝走就安全吗?”陆净蹲在蛇的尸体边,白着脸问。 “对啊。” 叶仓不能接受地抓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仇薄灯心中一动,想到了柳阿纫。 打心里把自己当成城祝司一员的叶仓被驱逐,天定的祝女柳阿纫被影傀缠身……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念头一掠而过就被他扔到了脑后,不论是不是巧合,他都不打算管。太一剑要是带他来这里,是指望他当什么超级英雄,拯救世界,那就完全是打错了主意。 他就是纨绔败类一个,人生目标吃喝玩乐。 就算十万二十万人都死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侧过头,仇薄灯拨开银枎叶,看见不远处东街的方向隐隐有火把一点点聚集,朝这边过来。 “诸位,看起来我们真的要被追杀了。”他慢吞吞地说。 “什么?” 原本还蹲着琢磨能不能把大蛇尸体带走的左月生立刻跳了起来。 “找个地方躲躲,神枎这么大一时半会找不到。” 仇薄灯松开树叶,一撑树干,刚要起身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破运气。” “快走快走。”左月生匆匆掰走大蛇的两根毒牙,见仇薄灯还坐在树上不动,急得催促起来,“仇大少爷,您还等什么啊?” “等下,头发缠住了!” 仇薄灯气恼地应了一声,把头靠回树枝上,抬手艰难地摸索起来,想要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 左月生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想起仇薄灯这位“人才”自己给自己刨的那头乱发,瞬间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仇大少爷!别!您千万别自己解!” 说着,他就火急火燎地要赶过去。 “我来!我来!” “滚!” 仇薄灯远远瞥见他那双沾满蛇口粘液的手,脸色瞬间一变。 “敢过来我宰了你!” “小心背后——” 下边的叶仓刚帮着陆净把他的金网拆下来,一抬头瞳孔瞬间紧缩。 枝折叶落,银枎被强劲的气流携裹着像一线瀑布般从天而将,一道灰色的影子转瞬间袭到了仇薄灯头顶。双翼展开,巨大的阴影将仇薄灯笼罩其中——是一只迅如雷霆的大鸟!它像一根箭,穿障破碍而来,利爪骤张,抓向坐在树干上解头发的红衣少年。 叶仓吓得把眼一闭。 “禁。” 兀地里,有人清喝。 灰鸟、断枝落叶、自动出鞘的太一剑…… 齐齐在半空定住。 清喝的时候,来人还在很远外的地方,声音落下后他已经提着灯,落到了仇薄灯坐的树干上。 雪青色的祝衣。 正是白天去过柳家的少年祝师。 正在和长发做斗争的仇薄灯一抬眼:“是你?” 少年祝师提着灯,朝他走过去。 下边,左月生停住脚步,退到其他两人身边,拿胳膊肘捅了捅陆净,小声道:“完啦!” “你们怎么处理被当场捉住的违禁者?”陆净悄声问叶仓。 “捆了扔地牢里,祭祀的时候再……”叶仓划了下脖子。 仇薄灯耳尖,听到下面那三个傻逼的对话,目光刀子一般剜了他们一人一眼。三个人朝他摊了摊手,左月生带头一个挨一个在树干上一溜地排好——他们倒很有自知之明,见了刚刚少年祝师只一个字就让灰鸟现在还定在半空,瞬间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 某种程度上,姓左的胖子活到现在还没被打死,不是没有道理。 “要杀要剐一会再来。” 仇薄灯懒得搭理下边的三个活宝,半低着头自顾自继续和头发做斗争。 “现在忙得很。” 纸灯笼被斜插在旁边的枎枝上,衣袂摩擦发出细响,穿着雪青色祝衣的少年祝师屈膝在仇薄灯身边半跪下来。他一伸手,扣住仇薄灯的腕骨,用了力但不至于过重,按到了腕上冰冷的夔龙镯,指骨微微陷进皮肉里,显得强势却又极力克制。 下边缩头缩脑蹲着的三个人缓缓地张大了嘴。 仇薄灯慢慢地挑起眼皮。 灯笼是用淡雅的宣纸糊的,上面用墨浅浅地描了依水而去的连绵山峰。蜡烛的光从里面投出来,把山和水的影子投到少年祝师的脸颊上,掠过颧骨,落进眼眸。 “不要动。” 少年祝师说,又低声解释。 “一会就好。” 第9章 红了你捏的 “先说好。” 仇薄灯笑吟吟地应下,眉尖一挑,如淬冰后初现雪色的长刀。 “弄疼了,我把你踹下去。” “不会的。” 祝师松开仇薄灯的手腕,就单膝半跪的姿势把身直起一些,借灯笼的光伸手把上边的银枎叶拨开。 仇薄灯只能听到他拂开枝叶的声音,看不到他的动作,但能够感觉他的动作非常轻柔非常有耐心。比很小的时候,照顾他的保姆还要温柔小心。 仇薄灯摸着左手手腕,垂着眼睫想事情。 柳家不缺侍女,按道理柳老爷怎么也不可能委屈太乙小师祖连梳个头发都要自食其力。但仇薄灯讨厌和陌生人有直接的肢体接触。早上眼前这位祝师只是隔着衣服碰到肩膀,都被他条件反射地拍开了。 刚刚这人却握住了他的手腕,按理来说,他绝对会直接把人踹下树。 可是没有。 对方的手指很凉,被握住手腕的那一瞬间,仿佛一片雪落到皮肤上,和过去那么多个初雪日,他推开窗,伸手接住的第一片冬意重叠在一起。 那份轻微的冰冷是如此熟悉。 下边一点的树枝上。 三个一排串汤圆般蹲开的人齐刷刷倒吸口凉气。 哇哦!!! 仇薄灯看不到少年祝师的脸,他们的这个角度反倒清楚地看到。那少年祝师垂眼给仇薄灯解头发的表情,就跟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么一件事一样!简直不要太专注! 大家都是修士和前祝师,视力都很好好吗! “我爹都没拿这种目光看过我娘。”左月生用气声说。 “我爹也没有。”陆净附和。 “我没爹。”叶仓表示他没这个经验。 “我说——”左月生拿胳膊肘捅叶仓,声如蚊呐,“你们城祝司的人,对违禁者都这么、这么……体贴?头发缠住还带帮忙解的?” “做梦吧你!”叶仓一翻白眼,“换我当祝师那会,没把头直接砍下来,都能算留情了!” “这个我会这个我会!”陆净激动得直拍他们两个,“这叫……” “叫色令智昏!” 陆十一郎这方面十分有经验,瞬间找回了意气风发的自信。 “要是有个长得跟姓仇的一样好看的姑娘,跑到我家来偷东西,别说帮忙解头发了!她要我爹的丹炉,我都能偷了送她!” 左月生想了一下药谷谷主那个据说等于药谷一半身家的“九龙鼎”,沉默了片刻,有些泛酸地用力拍陆净肩膀:“你爹对你真是父爱如山!” 他敢偷老头子的宝贝,老头子能把他三条腿都打折了! “等一下,”叶仓发现不对,“你不是说这家伙只有一个亲娘对他最好吗?” 傍晚的时候,为了忽悠叶仓来领路找阴阳佩,左月生把陆净描绘成了一个“亲爹不疼亲兄排挤,打小孤苦伶仃被亲娘拉扯大”的地里黄小白菜。 这父爱如山是哪来的? “啊哈哈哈这个这个……”左月生干笑,“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死胖子!你骗我!”叶仓怒不可遏,一撸袖子就要揍人。 砰!砰!砰! 左月生、陆净和叶仓有一个算一个,额头上相继被“咻”一声飞下来的太一剑重重敲了一下。 “哎呦!” 捂着脑门,三人抬头,就看到仇薄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 他的头发一开始其实只有一缕被绞到树枝上,只是后来被仇薄灯这位少爷“天才”般地捣鼓了一顿,连扎头发的窄绯绫都缠住了。祝师抽掉扎得松垮的绯绫后,很有耐心地把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解开了,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恪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一次弄疼到仇薄灯。 最后一缕头发刚好解开,仇薄灯就要跳下树去,亲自给三个蠢货一人一脚。 这些个二百五,只记得修士视力好,忘了修士听力也好,在底下嘀嘀咕咕的一通,仇薄灯又不是聋子,当然全听到了。 他刚要动,肩膀就被按住了。 “等一下,”祝师说,“会散开。” 仇薄灯想了想他花了半天功夫最后呈现在铜镜里“杰作”,心说,散不散都没关系吧?估摸着,散着都比他扎的像样。 不过对方显然是个凡事都要尽善尽美的完美主义者,将束发的绯绫递给他后,就以指为梳,帮他束起了头发。 仇薄灯只好朝下边的三个二百五无声地用口型,一字一顿地威胁: “你、们、等、死、吧。” 瞬间,三人一敛神情,正襟危坐了起来。 左月生对仇薄灯那是积年累月的畏惧,陆净是白天见了仇薄灯白天说翻脸就翻脸,留下了沉重的心理阴影。叶仓是见他们一个两个装得人模狗样,下意识地也变得正经了起来。 就是肩膀一抖一抖,明显在憋笑。 仇薄灯后悔连剑带鞘一起丢出去了,否则现在还能一人再砸一次。 不过,等他们端端正正地全蹲好后,仇薄灯反而发现他们刚刚瞎闹腾,不是没有用处——至少能分散注意。 没有三个傻逼嘀嘀咕咕,祝师的动作忽然就变得分明了起来。他的手指温度很低,划过头皮时,指腹冰凉的触感就格外清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让仇薄灯觉得反感,但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开。 他刚一偏头就被制止了。 祝师的衣袖掠过他的脸颊,仇薄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凌凌的药味。 让他想起小时候喝的那些不知名的汤汤水水。 仇薄灯十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一直发高烧,世界各地的名医都被请遍了,他依旧烧得天昏地暗,烧得昏昏沉沉。仇薄灯那时候觉得这是老天爷还不算瞎,准备替人间清扫了他这个祸害。 就在他准备自个给自己处理一下后事的时候,家里的老头子不知道打哪里找来了份稀奇古怪的中药单子,全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着他按时喝药。 大抵是祸害遗千年,一个月后,他又能招招摇摇地出门惹是生非了。 发烧大概可以说是仇少爷人生最讨厌的事情没有之一。 烧得最狠的时候,整个都是昏昏沉沉的,意识在黑暗里起起伏伏,像不知道要往哪里飘的孤魂野鬼。可以感觉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却完全睁不开眼睛,唯一的记忆就是不知名草木在水中烧开后的味道。 愣神间,祝师从仇薄灯手里抽走了那段窄窄细长绯绫。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以指代梳为仇薄灯束发,动作如果仔细看能觉察到有一丝生疏,像以前从来没有给别人扎过头发,尽管如此依旧束得整整齐齐,仇薄灯自己用梳子对镜子就算再折腾上一万年都折腾不出来。 充当发绳的绯绫在祝师苍白的手指间穿梭,缠绕在仇薄灯的发上。 将漆黑的长发束成发髻后,他没有就这么结束,而是从袖子里取出一根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削成的簪子,插/过仇薄灯的头发。 “不会散了。” 祝师收回手,从一边的树杈间取下插着的灯笼,低垂着眼看仇薄灯。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字后面有一个微不可觉的停顿,但很快地就被他掩盖了过去。 仇薄灯刚要回答,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下边的动静。 原本正襟危坐的三个人站了起来,一人举着一块白布,正跳着脚,朝他死命摇晃。见他终于注意到,急忙把布展平,拼了老命地伸长胳膊往仇薄灯眼里凑,上面用蛇牙蘸了蛇血各自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连起来是: 活!命!啊! 见仇薄灯瞥到,他们又把布一翻,背面居然也写了字: 说!好!话! 仇薄灯:…… 不用想,肯定是左月生这个死胖子出的馊主意。 察觉到了仇薄灯微妙的沉默,祝师终于转头把目光分给下边另外三个人。 他一转头,左月生他们瞬间麻溜地把布一裹,塞袖子里,一个比一个站得笔直肃然。 祝师大抵也觉得下边的三个人,根本就不值得入目,很快地又把目光移了回来。 看了看死命招手又是比划脖子又是吐舌头的三个蠢货,上下两辈子加起来,就不知道好话是什么话的仇大少爷思考了片刻,把自己的左手放到祝师面前。 对着那双安静的银灰色眼眸,仇薄灯把腕上的夔龙镯向下移,露出素净的肌肤上一圈淡淡红痕。 “红了,你捏的。” 他坦坦荡荡地登鼻上脸,得寸进尺得天经地义。 “要赔礼。” 第10章 少年信天游 仇薄灯的皮肤很白,白得仿佛是最古老的高山上从未沾染过凡俗尘埃的雪,最轻微的一点红都会变得十分明显。眼下他的腕上,除了夔龙镯留下的痕迹,还有几根修长的指痕,环过伶仃的腕骨,像某种不可言说的标记一样烙在素雪上。 让人看了不由得升起想要加深它的念头。 祝师垂落在身边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疼吗?”他仓皇地移开视线,“抱歉。” 仇薄灯盯着他,发现这人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把那片银灰的沉静遮住,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茫然得很听话的样子…… 太好欺负了吧? 微妙地,仇薄灯发现自己死了八百年的良心突然复活了一点。他清清嗓子,难得收敛:“开个玩笑,我们没有想要冒犯神枎。” 说着,他就要站起来,手刚要收回去,就被握住了。 祝师一手提灯,一手拉着他,起身的同时一用力,把他也拉了起来。在仇薄灯要说什么之前,他便松开了手,好像刚刚的动作只是顺带的一个帮忙。 “是有什么事吗?”祝师问。 他一挥袍袖,被定格在周边的所有事物终于拥有了它们自身的重量,像暴雨般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下边的左月生三人被树枝树叶砸得抱头鼠窜,他和仇薄灯站着的地方却干干净净,连片叶子都没落到头上。 刚刚扑下来的灰鸟收敛双翼,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侧过头,冰冷的金黄眼睛地紧紧注视他们的举动。 仇薄灯审视了它一眼。 的确就像白天猜的那样,是只足有两丈多高的猛禽,尽管对赶到的少年祝师十分畏惧,但目光依旧傲气锋锐,敌意深重。羽翼根本隐约能够看到血色,在袭击他之前,这只巨鸟就已经受伤了。 比叶长老的秃尾巴凤凰顺眼多了。 “来找一块玉佩。”仇薄灯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下,然后指了指落在一边的灰鸟,“可能是被它叼走的。” 祝师沉默地点点头,走向灰鸟。 灰鸟展开双翅,它方才对仇薄灯发动进攻的时候,带着一身更深露重的寒气从极高的地方扑下,转瞬即至,是名副其实的雷霆一击。左月生三人刚听到风声,它的利爪就笼向了仇薄灯头顶,但比起利爪,它的长喙才是真正凶狠的武器,尖锐有利,屈起脖颈后在极短的距离内发起一起扭断人的脑袋不会比扭断一只兔子的头更费力气。 祝师衣袖宽大,没有带刀也没有佩剑,只提着盏普普通通的纸灯笼。 他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走了过去,风吹衣摆,人影清瘦。 灰鸟好似精铁般的长喙没能啄出去。 它僵立住了,一动不动。如果细看它的绒羽会发现,与其说它的姿势是在预备着进攻报复,倒不如说是一种极度恐惧又不能退缩的情况下展示出的色厉内荏。 祝师把手放到它的翅膀上,安抚了一下,口中发出一串低沉柔和的音节。 灰鸟渐渐平静下来,以类似的声音回应。 左月生、陆净和叶仓三人见他走开,就探头探脑地过来和仇薄灯汇合 冲着刚刚那阵劈头盖脸的树雨,他们就觉得要是不表明自己是和仇薄灯一伙的,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干掉。 “靠啊,”左月生瞅着那边,惊得直嘬牙,“你们祝师这么牛逼的吗?还能跟鸟说话?” “这有什么,”叶仓粗声粗气地应,“祝者,以天地为师,上能通神,下能达物。城祝司里就有万物语的杂学,别说鸟语了,跟王八说话都没问题。” “那你会吗?”陆净好奇地问。 叶仓:…… 这个姓陆的,是真他娘的讨厌。 “显而易见,他不会。” 仇薄灯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别当面揭人短,不客气地补了一刀。 叶仓脸黑了。 这个姓仇的,也一样讨厌。 “你们刚刚很有活力对不对?”仇薄灯提着剑,和颜悦色地问,“是不是就跟戏台下蹲着一样?是不是就差了点瓜子点心?” 左月生三人下意识地点头。 蹲戏台哪有他们刚刚蹲树杈来得刺激?这可是亲眼目睹的“色令智昏”好戏啊! 什么英雄救美,什么一见钟情,向来只在说书人的惊堂木里流传。但刚刚少年祝师提灯出场,却是活生生的英雄救“美”——虽然仇少爷金玉之下都是败絮,但皮囊确确实实是美。更别提,这位赶来的祝师后面又极具耐心地为仇薄灯打理头发。 和头发有关的,有些时候是件非常微妙的事。 文人墨客用青丝,用情丝,用云鬓,用烦恼丝……用所有缠绵悱恻的词来形容它,仿佛什么心事都能悄无声息地藏在三千发梢里。于是明明只是简简单单地解个头发梳个头,却突然让三个血气方刚,介于男人和孩子之间的少年看得面红耳热。 但大家都要面子,谁也不肯表现出来,就只好胡乱插科打诨。 陆净一直冥思苦想着,仇薄灯一问,他顿时一拍掌:“对了!这叫……” “叫什么?”左月生和叶仓异口同声地问。 仇薄灯踹人的动作一停,有些好奇陆傻子能发表什么高论。 “灯影红衣美人俏,乌发缓解慢插簪!” 陆净激情得觉得给他一根毛笔,他能立地写八百折戏。 陆十一郎活了近二十年,头遭发现自己居然还有说书人的天赋。以后就算被亲爹赶出谷,也不怕饿死了。 “妙啊!”左月生和叶仓用力鼓掌。 砰砰砰。 瞬息间,三人几乎不分先后地被仇薄灯面无表情地踹了下去,人在半空一边笑着,一边张牙舞爪地伸手抓树干抓藤蔓地挂住。 “玉佩在枎树顶上。” 仇薄灯要跳下去各补一剑的时候,祝师走了回来。 灰鸟跟着他过来了。 二丈高的巨鸟收拢双翅在树上移动有些笨拙,像大型走地鸡,看起来格外滑稽。但等它到了面前,投下的阴影却像一片从天空落下的乌云。它低垂下身,把羽翼送到仇薄灯面前,发出轻柔的声音示意他爬上来。 ——仇薄灯白天猜得不错,这只鸟性格其实真挺好的。 就是刚刚不知道为什么,反应那么激烈。 “仇大少爷!带一带我们!带一带!” 左月生麻利地爬起来,厚着脸皮又蹿了回来,活生生地演绎了什么叫做“灵活的胖子”。其他两个人有样学样,跟着跳了上来。 “仇少爷人美心善!”左月生听着逐渐变大的喧哗声,瞅见枎城里火把越来越多,赶紧狂拍马屁。这要是不跟着仇薄灯和祝师两人走,是要被活活打死的啊! “仇少爷人美心善!”陆净和叶仓毫无心理负担地跟着睁眼说瞎话。 “善你大爷的……” 仇薄灯刚想把人踹下去,就听到一道很轻的笑声。 清瘦挺拔的祝师站在灰鸟边,提着纸灯笼,脸庞一半沉在影里一半没在光里,那道笑声很低很快,快得好像没能在那双银灰色的眼眸里留下蛛丝马迹,但还浅浅地含在唇边。见仇薄灯看过来,他轻轻举了举灯笼。 “走吗?”他问。 “走。”仇薄灯咬牙切齿,踩着低垂的羽翼率先跳上鸟背。 后边三个人格外擅长顺藤爬架,立刻跟着爬了上来。叶仓差点在仇薄灯身边坐下,左月生和陆净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把这没眼色的蠢货往后拖。 最后,祝师轻飘飘地落到了仇薄灯身边。 灰鸟发出清脆的啼鸣。 强健的腿足一蹬枎枝,结实的胸肌牵动龙骨,纤长的翼骨展开,厚实整齐的飞羽带起强劲的气流,下一刻在不知道是谁长长的惊呼声里,它携裹着风,如离弦之箭,冲出了木与叶的囚笼! …………………… 砰! 歪歪扭扭的小木门被一脚踹开。 “少阁主!” 跑了大半个枎城,最后找到叶仓这里来的娄江气喘喘地喊着,声音焦急。 “快离开枎城!这里要……” 白天就被仇薄灯祸害过的院门“嘎吱”一声,掉在地上,寿终正寝。 娄江的话戛然而止。 他对着的是一个空空荡荡没有人影的院子。 娄江闯进屋里,噼里啪啦地扫开所有门,在着急上火几乎要发疯的时候,才发现正堂有一张被钉在门株上的纸。上面歪歪斜斜爬着一行鬼画符般的字,丑得独自一格。娄江稍微安心了点,一把把纸扯下来。 大意是: 姓娄的,我去神枎上找块玉佩。我跟仇薄灯,陆净还有叶仓一起去的,要是不幸被全城追杀,你赶紧来救我们! “干你娘!” 娄江全部的教养在这一刻告罄,有生以来第一次爆了粗口。 这他妈的什么倒霉缺心眼的少阁主,以前还只是被人穷追猛打,现在怎么哪里最要命往哪里钻?! 远远的,街道上更夫敲了夜半的更声。 “不好,三更要到了!”娄江脸色一变,扭头就跑,“玄清道长那边要动手了!” 山海阁少阁主、太乙宗小师祖、药谷谷主小儿子……这三个人要是全死在枎城,娄江不敢想象那会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 他一转身,脚步顿住了。 歪歪斜斜摔落在地面的院门拉出长长的影子,忽长忽短,流水般从土里耸出一道披满蛛网银丝的诡影! 它闪电般扑向了娄江。 风声骤起! …………………… “起风了——” 左月生站在灰鸟背上,展开了双臂,笑得跟个二百五十吨的傻子一样。不过没有人嘲笑他,陆净和叶仓的反应跟他差不多,一个站在鸟背上,扯着嗓子一边被结结实实灌一肚子的风,一个一边挥手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灰鸟带着他们冲出枎木樊笼后,盘旋着扶摇直上,直冲苍穹。 大地被骤然拉远,天空被骤然拉近。 仇薄灯坐在前面。 头顶是仿佛触手可及的垂云,身边是静立如松的祝师,背后是欢呼雀跃的二缺,地面是连成长龙的火把。仿佛整个城池都被左胖子扔的两枚蕴雷珠炸得从好梦中惊醒,仿佛整个世界都高举着火把呼喊着,奔跑着,咒骂着,声势浩大地来追杀他们。 追杀的人有一整座城池那么多。 十万二十万,如山如海。 可他们在高高的天上,谁也抓不到他们。 仇薄灯笑着一跃而起,和祝师并肩站立。 长风烈烈扑面而来,鼓荡所有年少桀骜。 第11章 人间城池天上星辰 灰鸟收拢了翅膀,降落在神枎树顶最高的枝干上。 后边三个人“哎呦哎呦”地,顺着尾羽滚了下去。祝师拉了仇薄灯一把,带着他稳稳地落到了枎木上。 “你叫什么?” 仇薄灯在高空逛了一圈,心情不错,破天荒地问了一句。 握住他的那只手骤然一紧,仇薄灯甚至有种对方的指骨与自己的指骨隔着血肉相互烙印的错觉。他拧着眉,抬眼想要呵斥,却撞进一双空茫茫的眼睛里,火光印在瞳孔里成了一盏孤零零燃着的灯。 不会吧!!! 仇大少爷头皮麻了。 只是问个名字啊,不至于这种表情吧?这人是什么货真价实地没人爱的地里小白菜吗?亲爹亲娘起的名字都成了不可触及的伤口吗?! “……阿洛。” 祝师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把仇薄灯拉下来后,就匆匆松开他,把手藏进了袖子里。 “抱歉,很久没……” 仇薄灯拍拍他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打断他:“阿洛。” 仇大少爷难得主动伸手去拍某个人的肩膀,就是力气大得一点都不像表达安慰——拍灰都不用这么用力。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其实是在借机报复祝师刚刚捏痛了他。祝师懵愣的表情让仇薄灯觉得有点好笑。 “找到了!在那里!” 陆净灰头土脸地从一丛茂密的枎叶里钻出来,喊了起来。 仇薄灯收回手,转身去看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又喊了一声: “阿洛。” “嗯。”祝师低低地应。 还好。 仇薄灯想。 所有以“很久没”开头的句式,后面总是连着一段落满灰尘的时光,而他讨厌所有积满灰尘的东西,遇到了要么一把火烧了要么就让人把灰尘拍掉。现在灰沉沉的是个活人,不好直接烧了,左右又没有支使惯的侍者,他只好纡尊降贵地亲手拍上一拍。 还好,看起来还是能拍掉的。 “这鸟窝,够大的啊。” 左月生的圆脑袋从树叶丛里钻了出来,除了仇薄灯和师巫洛外,其余三人都被灰鸟甩到了枎木树冠里。神枎灵气最盛的地方,树叶一簇簇又浓又密,掉进去,就像摔进一张有些毛糙但又厚又蓬松的毯子里。 灰鸟的巢就搭在三枝树杈中间,乍一看,像间小小的木屋。 陆净的那块阴阳佩就挂高处,周围聚集着星星点点,萤火虫般的光华。一团团,小溪般流进巢穴里。 灰鸟落到巢边,发出轻柔的鸣叫,巢里响起另一道稍微低沉一些的鸟鸣,随后探出了另外一只羽毛颜色要更黯淡一点的灰鸟——是雌鸟。雌鸟的羽毛上满是血污,受伤的情况看起来要更为严重。 “原来是这样。” 仇薄灯明白了为什么灰鸟性情温顺,今天晚上的反应会如此狂暴。 它在保护伴侣。 祝师下意识想走到仇薄灯身边,结果他一动,灰鸟骤然紧张起来,展开双翅,将巢穴和里面的雌鸟护得严严实实,脖颈上的羽毛全炸开了。雌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它按了回去。 “得啦,”仇薄灯懒散地制止他,“你就别当什么迫害人家小情侣的恶势力了。” 祝师停下脚步。 不动是不动了,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他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但仇薄灯瞅着他笔直地站在那里,诡异地觉得这人就是有点不高兴了。 ……什么事啊这是? 仇薄灯不怎么想理会他,但想了想,也没有再过去鸟窝那边,左右看了看,挑了根离鸟窝远点的树杈过去坐下,看左月生费力地和两只鸟比比划划,陆净从芥子袋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找能治伤的丹药,叶仓在一旁帮他整理。 “这个是……伏清丸。” “玉露丹……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 左月生蹲在一边,眼珠滴溜溜地转:“我跟你换点伏清丸怎么样?” 这些丹药,随便拿一颗,都是有价无市,结果落陆净手里就跟糖豆子一样,看得左胖子直眼热。 陆净头也不抬:“滚!” “你不是山海阁少阁主吗?不是很有钱吗?”仇薄灯纳闷了,“怎么还一天天寻思着投机倒把?你也不穷啊?” “我有钱那都是货真价实自己赚的!我爹要是能让我随便拿宝库里东西,随便花钱,我至于东奔西走地凑自己的身家?”左月生没好气地说,说到一半想起眼前这两个家伙,一个是能把药谷谷主亲手炼的丹药当糖豆吃,一个是能随便把太乙镇山至宝提出山,瞬间酸得牙根痒痒,“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家都是仙二代,怎么差距这么大? “赚钱不还挺简单的吗?”仇薄灯坐在树枝的末梢,把太一剑横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条腿慢悠悠地在半空晃荡,笑吟吟地问,“我两天就赚了八万一千两黄金呢。” 左月生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好意思提那八万两?” “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陆净冷飕飕地道。 “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陆兄。”仇薄灯轻声细语。 “我说仇少爷替天/行/道。”陆净迅速改口。 仇薄灯嗤笑一声。 …………………… 神枎很高,坐在最顶上,地面的人声就听不见了。透过银枎的枝干能看到一条条街道上人群集聚的火把,就仿佛古老的时代里人们在黑夜点燃火炬,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仇薄灯看了一会,觉得他们一时半会还抓不到自己,就把目光移向远处。 “瘴雾原来是这个样子。” 仇薄灯望着城外,喃喃自语。 虽然看书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人们是生活在瘴雾里,需要神物才能于浓稠的瘴气中开辟出生息繁衍的地方。但从书上看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在枎木高处眺望城外,远处的山和原野,都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黑暗从四面八方逼近,随时要吞没这座城池。 千年万年,神枎就在这样的暗里生长,撑开它广阔的银冠,为整座城池罩上一件百毒不侵的雪衣。 “这个世界真暗啊。”仇薄灯在心里说。 就连星星都很少。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多啊。” 陆净用三颗灵莲丹从灰鸟那里把阴阳佩换了回来,失而复得下,就又有点想哭。但眼角余光一扫到仇薄灯膝盖上横着的太一剑,下意识觉得后背一凉,赶紧仰起头,装模作样地欣赏星辰。 “……你认真的吗?” 仇薄灯仰着头,数了数天空上寥寥无几的星辰,慢吞吞地问。 “四十颗不到,这叫多?” 话一出口,左月生、陆净和叶仓都齐齐扭头,奇怪地看着他。 “仇大少爷,”左月生语重心长地问,“太乙宗怎么养的你?” “这和太乙宗什么关系?” 叶仓指了指天空:“平时能看到十几颗星星都算多了!” 陆净补充:“星星总共只有三十六颗,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 “天文已死。” 仇薄灯猝然之间,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地下定论。 “天上星辰是地面城池的印照。” 祝师从刚刚仇薄灯喊了他两声“阿洛”后,就一直沉默,沉默得有些反常——其实也没有多反常,因为除了对仇薄灯外,他就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句话。直到左月生三人揶揄的时候,才开口为疑惑不解的仇薄灯解释。 “地有城池,以汇其气,精种为星。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1] 仇薄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当初那个在黔南发现的深黑漆金巫傩面具被他拍下后,隔三差五就有神学家和民俗家死皮赖脸地上门。 曾经有个和他关系不错的民族天文学者,和他讲过古代天象和地形的密切联系,说“人们经常将人世间地理环境的代表事物也对象化到天上,最后导致天上即人世的复制品[2]”。最为奇特的是,这种观念不是只存在某个部族某个地区,而是存在全世界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信仰里。 就像,某个时期,整个世界的人,都这么认真地相信着。 不过现代的神话只是神话,仙侠世界的却是事实。 “但不是所有城池的精气都旺盛到能够形成星辰。”祝师说,“北边的那颗星辰,就是太乙。” 太乙对应的星辰悬在最北边,周围没有其他星星做衬,独自照着天地的北隅。 亮得傲气。 “真亮啊。”陆净赞叹。 “我们山海阁的也不差,”左月生指着南边的一颗,“看,我们山海阁的。” 陆净瞥了一眼,不屑:“比药谷的还暗。” “你瞎了吧。”左月生不高兴了。 “我看不到枎城的……”叶仓怅然地说。 枎城太小了。 十万人二十万好像很多,可放到整片天地里就什么都不是。 “真少,只有这么三十六颗。”仇薄灯冷不丁地开口。 “仇少爷,你说得跟见过多少的星星一样。”左月生忍不住嘲笑,“醒醒吧,这就是最多了。” “我见过。” 仇薄灯却说,他提着太一剑站起来。 “我见过天上的星星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我见过。” 他说得不像开玩笑,原本只觉得这家伙在鬼扯的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嘲笑不出声了。他们跟着仰头看天空,想着仇薄灯说的漫天都是星星,数也数不清,忽然也觉得这么大一片苍穹只有三十六颗星辰,寂寥得让夜晚都沉默。 “假如有一天,天空上都是星星,会多亮?”陆净喃喃。 “会很亮的吧。”左月生想了想,想象不出来,因为没见过,“至少应该不会有瘴雾了……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跱,各有逌属……这是仙门密卷的话,你为什么知道?你不只是个祝师吗?”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祝师!” 有人在底下的黑暗里冷冷地道,伴随着话音,一道青色的剑光霍然斩出。 “少阁主!让开!” 第12章 只告诉你 祝师轻飘飘地向后掠出,手中的灯笼连火光都没摇曳一下,就避开了这一剑。 衣袍掠空声间,出剑的人落到了左月生身前,将他连其余三人全挡在背后。 是娄江。 仇薄灯白天见他时,他还是一身月白宽袍,行动间恪守着名门大派精锐弟子的气度。但眼下,这位山海阁天才袖口袍角正沥沥地滴着血,神色焦急,一片狼狈。 “姓娄的,你先前死哪里去了?”左月生先是一喜,随即一惊,慌里慌张地扯他的袖子,“等等,有话好好说。虽然《灵宪经》是仙门密卷的内容,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偶然流传出去了。你别直接动手啊。” ……最主要,你可能打不过。 左月生机灵地只在肚子里把后半句补全。 娄江一把挥开这不省心的倒霉少阁主,横剑于前,冷冷地盯着对面落在枎枝梢上的“祝师”:“城祝司的祝师祝女全死了,无一幸免。死亡时间全是昨天。” “什么!” 叶仓失声。 仇薄灯本来正皱着眉盯着太一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也看了娄江一眼。 “你是谁?”娄江厉喝。 阿洛。 仇薄灯在心里替少年祝师答了一句。 看来他问祝师姓名的时候,娄江还没赶到。 祝师揭穿也不见有一丝慌乱,就好像他本来就没有怎么认真去做伪装,又或者……他其实一开始根本没把枎城的所有人放在眼里,所以伪装得怎么样无足轻重。娄江质问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仇薄灯。 直到仇薄灯看了娄江一眼,他才把视线移向如临大敌的娄江。 娄江握剑的手骤然僵硬。 仇薄灯觉得祝师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 可在娄江看来,那哪里是雪啊? 那分明是永不解冻的玄冰!是漠然一切的刀锋!映不出人也映不出物,在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价值什么都不存在。对方只是随意地瞥来,娄江的后背就瞬间被冷汗打湿。那一瞬间,比刚才冲出满城傀儡的包围,还要危险。 娄江袍袖下的左手青筋暴起。 “我不需要告诉你。”祝师平静地回答。 所以很久没人喊你名字是这么一回事? 仇薄灯又好笑又好气。 好你个家伙。 明明是你不屑告诉别人,那刚刚他问的时候,一副“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岁呀没了娘”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亏他以为自己戳到了别人的伤处,特地纡尊降贵地帮他拍拍过往的灰尘——当仇少爷的手是谁都能劳驾动的吗? “不管你是谁,”娄江后背的肌肉始终紧绷,握剑的手不敢有一隙放松,“我已经用‘聆音’将这里的情况传回山海阁。如果山海阁少阁主、太乙小师祖、药谷谷主独子在此丧生,我保证,你绝对逃不掉仙门的追杀!若你就此退去,山海阁绝不追究此事。” 空气骤然紧绷起来。 就连陆净这样的蠢货,都察觉到了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叶仓急着想问城祝司的人全死了是怎么回事,却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不久前的嬉笑怒骂成了一场幻梦,就像枎木的银冠下有大蛇盘绕一样,幻梦下是带来巨大危险的阴谋。 没有人再说话。 祝师沉默。 他遥遥地凝视着仇薄灯腕上的夔龙镯,不知道在想什么。 微风拂过树梢。 仇薄灯突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是娄江身上滴落的血,是被风从地面带上来的血气……这很奇怪,因为他们在万年古枎最高的地方,高得地面就算有厮杀,血气也不会弥漫到这么高的地方。除非……除非此时的地面已经血流成河! 仇薄灯一偏头,俯瞰整座城池。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座城的街道都被火光填满,从高处往下看,就像大大小小的街道上淌满了鲜红的血。 “仙门的承诺……”祝师轻声感叹,“真郑重啊,可你们真的会记得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嘲弄和第一次暴露的冷冷杀意。 察觉到那一丝杀意,娄江毫不犹豫地祭起青帝镜。 他一直紧绷着神经,剑横胸前,一副随时要斩出的样子,但真正积蓄的杀招是被藏在袍袖下的青帝镜。娄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蓄力一击,对方带给他的危险感太强了,侥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始终没有直接动手,而是一直到现在才流露出杀意。 青帝镜迎风变大,铜色斑驳的镜面泛起水波。一只生满鳞片的龙爪从中探出,抓向祝师。龙吟震天,满树风动,灰鸟的巢穴在瞬间化为粉碎,雄鸟护着雌鸟坠向树下。祝师向后退出,避开这一击,立在虚空中。蛟龙扑出铜镜,紧随扑至。 左月生再怎么让人糟心,那也是山海阁阁主的独子,阁主不至于让他真的在外边被人打死。娄江身上带着的这块青帝镜,其实封印了一条蛟龙的魂魄! “他还是人吗!”左月生目瞪口呆。 他修为低,没办法判断正在交手的一龙一魂到底处于哪个境界。只感觉到半空中山风海啸,青色的蛟龙舒展开足有三十丈,腾卷间,带起的狂风让覆盖了一整座城的枎木冠翻起雪白的浪。这么大一条蛟龙,它的对手却无刀无剑,独自一人。可就这么一人,他每一次挥袖,青蛟的龙魂就会暗淡上一分。 “走!” 娄江耳鼻都是血,大喊。 “蛟龙拦不住他!” 说话间,三更到了。 咚!咚!咚! 用以神祀的雷鼓被重重敲响,鼓声宛如巨灵发怒,崩撼天地。 只见不知何时,玄清道长站在全城最高的塔上,披发跣足,声如洪钟地念着召唤上神的咒语。伴随着鼓声,天空中忽然人号马啸,电闪雷鸣,云层中逐渐出现一尊百丈高不怒自威的赤面六目上神像。 玄清道长所属宗门,并不长于刀剑拼杀之术,但专于神祀布阵。修为高深者能够在阵法的协助下,请神降世。所请的上神与鸣雷鼓的时间和鸣鼓人的修为有关。现在是夜半三更,被请来的神本该性情温和。 但玄清道长秉性刚烈如火,布阵时又以自身精血成纹,硬生生在三更时分,请来了一位凶煞的武神! 赤面六目武神刚出现在云端,仇薄灯就感觉手中的太一剑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往树下飞掠而去。 娄江一边拽着左月生,一边御凤带上其他人,他本来最担心仇薄灯这位身份最高的头号纨绔被落下,结果发现仇薄灯的速度比自己还快。 仇薄灯被太一剑扯着离开枎木顶端时,云层中的赤面上神似有所感,六目忽张。 祝师振袖击溃蛟龙,在电闪雷鸣中冲天而起。 一把刀身纤长的绯刀被他凭空拔出,在赤面武神睁眼看向仇薄灯的瞬间,斩出三道弧月般的血光! ………………………… 血。 火光照得满目鲜红越发刺目。 “这、这、这是什么回事?”陆净被吓出了哭腔。 他在枎木上重得阴阳佩时憋住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出息地掉了下来。 没人顾得上他。 整座枎城的确醒了。 家家户户正门敞开,不论男女老少都站在街道正中间,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沥沥地向下滴着血。血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河,缓缓地向城正中心流淌。他们无痛无觉般,木然地以固定的节奏,一步一步向城池正中心的神枎走去,口中念诵着或长或短的赞歌。 就像被/操/控的…… “傀儡。” 娄江脸上的肌肉跳动着,他翻出了一面罗盘,正紧张地确认方向。 “我奉阁主之命,追查魂丝流出的源头,一直查到了枎城。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就在山海阁眼皮底下,有人用影傀,将一整座城池的人几乎全炼成了傀儡! “等等,不是因为我被老头子流放了,”左月生大惊失色,“你怕我被打死,才跟过来的吗?” “胖子,你本末倒置了,”仇薄灯解释,“是因为他要查魂丝的事,你才被流放到枎城来的。” 毕竟一位鼎鼎有名的山海阁天才骤然来到一座小得可怜什么都没有的城池,很容易打草惊蛇。但加上左月生这个众所周知的奇葩,就只会让人感叹“山海阁家门不幸”。 左月生一口气没倒过来,险些直接噎死。 这就是亲爹?亲的吗?!! “这不是真的!” 叶仓没中影傀,却和那些/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一样,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向一名中年男子。 “我不信!这不是真的!杨叔你醒醒啊!” “喂!”陆净想喊住他。 咚! 一声闷响,叶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左月生一手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来的棍子,一手揪住衣领,对众人讪讪地笑:“……力气好像不小心大了点。” 陆净回想刚刚那声巨响,心说你这不是大了点,是打算直接把人敲死吧! 仇薄灯提着纸灯笼,意思意思地给左月生鼓掌:“不错不错,够当机立断。” “别废话了。现在整座枎城就是个祭祀场,你们想留下来当人牲吗!”娄江找对了方位,引着一群人,迅速地朝城南奔去。 “为什么说是祭祀?” 陆净跟着娄江,一边避开木然前行的人,一边问。 “血。” 出乎意料,回答的人不是娄江。 是仇薄灯。 “祭典中五祀里,肉代表丰盛,血代表清洁。借助血,人能沟通上下。”仇薄灯的神色非常凝重,“卜辞对祭的解释,最早的是从手持肉,取其湆汁,所谓‘湆汁’就是血。费尽心力用影傀控制整座城,以取得自愿的献血,这是最高等级的祭祀。” “你连卜辞都读了?”左月生扛着叶仓,“不过你家伙连我爷爷那又臭又长的笔记都读了……” “好厉害!”陆净肃然起敬。 娄江额上青筋止跳:“你先给我从墙头上下来!好好走路!” “我不!”仇薄灯断然拒绝,“路上都是血,太脏了!” 娄江恨不得跟玄清道长换换,他去请上神降世,他来带这帮二世祖逃命。忽然,娄江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盯着仇薄灯看了两眼,脸色大变:“你手上的灯笼哪里来的?” “你说这个啊?”仇薄灯举了举手中的纸灯笼,“他抛给我的。” 被太一剑拉下枎木时,祝师将一直提着的灯笼抛了过来,仇薄灯本能地就伸手接住了。 现在觉得还挺好的,光比火把干净多了。 他? 意识到仇薄灯口中的“他”就是眼下头顶天空中,跟赤面六目武神打得声如闷雷的人后,娄江眼前一黑,忍无可忍,要去把仇薄灯拽下来,把那盏天杀的灯丢了。 “等一下,”陆净弱弱地插口,“我那些护卫呢?他们跟我来的,我得带他们一起走。” 娄江脚步一顿。 “死了。”他淡淡地说,“全死了。” 陆净不说话了,闷闷地跟着。 “枎城怎么办?”左月生问,“枎城跟我们山海阁交贡金,可没有一年拖欠过。”他说话的时候,打一步步前行的枎城人身边走过,和他们木然的眼睛一对视不由得腿就有些哆嗦,“……按、按规定,要是有大事,山海阁得庇护枎城。这些人,他们还有救吗?” “有吧。”娄江看了天上一眼,“等冒充祝师的控傀人死了,他们就能恢复了。” “不对。” 仇薄灯在墙头站住,祝师抛给他的纸灯笼看着很普通,但透过素纸漏出来的光非常柔和。街道上被影傀寄生的人手中虽然也高举着火把,但两种光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一个明净澄澈,一个昏红浑浊,仿佛一个照向人间,一个照向幽冥。 微光落在仇薄灯脸上。 娄江忽然发现,这位太乙的头号纨绔生了一双令人畏惧的眼睛,眸色纯黑,不笑时幽深冷锐。 “控傀人不是他。” 第13章 瘴月过四野开 “喂喂喂,”左月生扛着叶仓,两股战战,“仇大少爷,您可千万别被一点小殷勤骗了啊!你瞅瞅天上,那架势是好人能打出来的吗?” 陆净脸色煞白地点头表示赞同。 以他们的目力根本就看不清万丈高空中战局的具体情况,但厮杀双方的战斗已经让整片夜空都翻滚起来了。不管三十六颗星星到底是多是少,都无关要紧了。 因为完全看不到了! 六目的赤面武神举臂投足,金光灼灼,一半天空都被鎏上了一层熔金,大写的圣光普照。反观和他交手的祝师,挥刀振袖,血色瓢泼,剩下的一半天空阴风凄厉,如有亿万冤魂同悲同哭。 正邪之别,简直泾渭分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敢相信他们刚刚竟然跟那么一位“凶神恶煞”近距离相处了那么久,还敢为了区区一块玉佩,劳动此等狠人的大架? “祭祀还在继续进行,”仇薄灯放低纸灯笼,去照那些一步步向前行走的人傀,“他只负责这场祭祀不被请来的‘上神’打断,隐藏在暗处主持祭祀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控傀者。” 说着,他看向娄江。 “你也猜到了。” 娄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方才那么说,只是为了让左月生好受点,同时忽悠一下这几位二世祖……免得他们知道黑暗中潜伏着更大的危险后,害怕得走不动路,给原本就更加艰难的逃命行动增加负担。原本娄江以为,这些以前遇到过的最大危机充其量也就是被长辈毒打的纨绔很好骗,没想到仇薄灯敏锐得出人意料。 娄江的做法其实是明智的。 因为仇薄灯刚说完,陆净便“咻”地一声,把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惊恐得看哪哪都像藏了个幕后黑手。 “知道害怕就快走!”娄江没好气地骂,“现在祭祀刚刚开始,就算有妖魔鬼怪也顾不上搭理我们。要尿裤子也给我等到逃出去再尿。” 仇薄灯站在墙上,视野比其他广阔。娄江说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他们所在的这条小巷深处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长蛇般,沿着墙根火光没照到的昏暗无声无息地移动。 “后边!” 仇薄灯打断娄江,条件反射地要拔剑斩下。 太一剑虽然喜欢幸灾乐祸,喜欢有事没事戳他两下出气,但到了关键时候向来挺靠谱的。但这一回,仇薄灯拔剑的时候,只觉得太一剑仿佛跟剑鞘焊死了一样,入手沉重无比。他心中一跳,猛然记起一件事。 之前在枎木上,六目赤面武神刚一浮现,太一剑就强行把他拽下了树! 仇薄灯的喝声刚刚落下,沿着墙根移动的黑影顿时暴起,朝着离墙根最近的陆净卷去,一举一动像极了迅捷的大蛇。 铛—— 火星迸溅。 娄江一剑斩在了长影上,将它击落在地上。 匍一落地,它骤然顺势朝左月生背后掠去,一缩一吐之间,快如闪电地袭向左月生。左月生慌忙拼尽全力地挥棍一砸。棍子砸到长影上,反震得他虎口发麻,瞬间脱手飞出。与此同时,左月生只觉肩上一轻,扛着的叶仓被拽走了。 “不好!” 娄江叫了一声。 进攻陆净只是声东击西之计,长影真正的目标是昏迷不醒的叶仓! 叶仓一被裹住,长影瞬间像把拉紧到极限后骤然松开的皮筋一样,弹着向后缩进了黑暗深处——那个方向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城中心,枎木主根所在的地方!也是眼下所有木然的枎城人前进的方向! “全到墙上来!” 仇薄灯放弃了继续和太一剑较劲,出声提醒其他人。 左月生下意识地想要追一下,把叶仓救回来。娄江二话不说,拧着他和陆净的后衣领子,一手一个,跟提小鸡一样跳上了墙头。 “刚刚那是什么?”陆净问。 “好像是……”左月生刚刚和长影打了个照面,有点不确定地说,“是树根?” “不是树根。”娄江神情难看至极,“是木萝。”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异口同声地问。 他们的表情十分精彩,大概是都想到了不久前自己还踩着这玩意去爬枎木。 “他娘的,叶仓不是说木萝是什么狗屁约定吗?还说什么狗屎的千万年来,祝师祝女都踩着木萝登上枎木,唱赞结绳,踩着木萝走就不会惊动树上的生灵。”左月生有些木了,数不清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有多少次无知无觉地在生死线上打转。 “魂丝长什么样?” 仇薄灯回头看远处城中拔地而起的灰色高木,想起那些披挂了古枎一身的木萝。 “什么样都长。”娄江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魂丝虽然是被‘种’出来的,但它并不是任何一种草木。魂丝的种子其实是一种……秘术!以极恶毒的术法,将人活生生折磨死后凝练成种,种进属阴的植物里,死魂的不甘和怨毒就会在根茎下如纤丝生长。” “怪不得玄清道长听说有人售卖魂丝种子,勃然大怒,叱之为“丧尽天良”呢。”仇薄灯说。 原来魂丝是这么来的。 “影子!影子!”陆净哆哆嗦嗦地指着下面的街道,打断了仇薄灯和娄江的对话,感觉自己的头发跟都要竖起来了,“你看他们的影子!” 举着火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向前行,朝着城中心的枎木方向走去。但此时此刻,他们投在身后的黑影,却全都扭着头,看向街道的这一侧,看向他们!随着几人的目光投来,地面的影子逐渐扭曲,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朝他们扑过来。 娄江下意识地做好战斗的准备,但诡影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它们在忌惮着什么东西。 是光。 是从仇薄灯手里提着的纸灯笼里发出来的光! “《南游杂记》里写,秋明子到枎城,见‘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其他几人聚拢过来,仇薄灯举着灯,面沉如水地看着那些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的影子,“而三百年前,老城祝以‘体统’为由,禁止闲人爬上枎木。三百年,够不够在木萝里种出足够多的魂丝?” “够。”娄江咬着牙,一边注意着不让其他人离开灯笼照射的范围,一边带着他们向城南移动,“你是不是在怀疑老城祝?” “你有看到柳家阿纫吗?”仇薄灯反问。 说话间,一群人刚好打柳家大宅附近经过,柳家老爷、青衣管家、侍女侍从……全都和其他人一模一样,高举着火把木然前行。 独独缺了“天定的祝女”,阿纫! 左月生喃喃道:“叶仓这小子,以前是城祝司里最有天赋的人,老城祝曾经说过,不出十年,他就有可能能和神枎精气相通,能读懂神枎的神意。” 但最有天赋的叶仓却因为犯禁,被赶出了城祝司。 有权驱逐祝师祝女的,只有老城祝一人。 “我怀疑过他。”娄江道,“但他也死了!” “死了?”仇薄灯眉头一皱,骤然停下脚步,“你确定?” “我确定。”娄江断然道,“我一直都在盯着他。今天去城祝司的时候,我特地检查过尸体,是老城祝本人绝对无错。” “盯着他?”仇薄灯笑了,提着的纸灯笼朝下面一摆,“这么多双眼睛,满城人早就成了提线木偶了,是你盯着他,还是他盯着你啊?” 娄江脚步一顿,一股寒意突然如蛇一般爬过脊背。 他意识到仇薄灯说得没有错。 一直到刚刚,他都始终陷在一个误区里……他自以为自己这次来枎城查魂丝的行动是隐秘的。可当一整座城的人,早就不知不觉地被炼成了傀儡,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甚至,柳家小姐邪祟入体的事,十有八九是对方精心设置,用来试探他的饵,既然如此,就算他亲眼见到了尸体,老城祝就真的死了吗? 天罗地网,对方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仇薄灯这个变数。 谁也没想到,相隔数千万里,太乙小师祖会孤身一人,带着镇山至宝突然来到枎城。 “陆公子,”娄江猛地转头问陆净,“你又是为什么到枎城来了?” 陆净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我、我、我是听说这里有万年银枎才来的。银枎只生长在阳脉和阴脉的交汇之地,还魂草也只会长在这种地方……” “怪不得呢。”左月生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好骗!” “我也觉得奇怪呢。”仇薄灯轻声道,“一座这么小的城,不仅有座两丈的冶铁高炉,普通的老铁匠就懂引‘天火冶铁’的法子,这么巧,偏还能拿出枚濯灵石来,”他说着微微笑起来,光影摇曳间,他明丽的五官显得有几分阴冷,“说是承蒙天工府长老指点,可惜他有些孤陋寡闻,不知道天工府的人上下都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左月生下意识地追问。 “但凡天工府出身的人,一定会在门口挂一块:太乙与狗不得入内。”仇薄灯心平气和地说。 “噗——” 陆净原本慌得要命,听到这句话还是笑得险些一头从墙上载下去。 娄江脸颊抽动:“你发现这么多,你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你是我什么人啊,我还得遇到芝麻大点的事,就向你汇报?醒醒,这样的人还没出世呢。”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回他,“再说了,我不是都通知你们枎城有危了。” “……” 娄江一阵胸闷气短,忽然明白了玄清道长为什么宁愿舍身去请上神降临,也不愿意来带这些人出城逃命。 姓仇的这张嘴,实在是太气人了。 “别吵别吵,”左月生赶紧打圆场,“娄江,我们这是要跑哪里去?城外都是瘴月,出城也是个死啊!” “玄清道长在枎城布了一个小的挪移阵,”娄江面无表情地解释,“只能用一次,你们要是没乱跑,这时候早安全了。” 左月生和陆净缩了缩脑袋,感觉娄江话里有杀气。 仇薄灯就跟没事人一样,提着柄静得离奇的太一剑,对娄江冷飕飕不断的杀气视若无睹。他还在想从枎木树冠下来时的事,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那个时候被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睁开了眼后,似乎是……想要朝他看过来? 他有点不大确定。 因为后面就没看到了。 “等一下。”左月生忽地伸手指向背后,“你看!” 仇薄灯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起了火。火在屋脊上如红蛇般涌动游走,很快地向上蹿起,枎木银雪般的叶子在大火中摇摆,却无法制止火势。眼看着,大火就要把枎树点燃的时候,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黑影从枎木上扑了下来。 是鸟! 比攻击他们还多的鸟群汇聚在一起,盘旋着,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蔓延到枎木上的火。鸟群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一刻甚至压过了天空中的厮杀。 群鸟盘旋,如飞蛾扑火。 几人停下了脚步。 就在此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传来了钟声! 钟声在天地间轰然回荡,它是那么雄浑,那么厚重,将整个城池都笼罩在青铜的呐喊之下,仿佛某种喷薄而出的大地心跳,仿佛能一直远远地传到百里千里的旷野之上。听到这个声音,除了仇薄灯外,其他人全部脸色惨白。 “城门的四方钟响了!”左月生失声,“怎么回事!” 四方钟。 仇薄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的脸色会这么难看。 所有城池每一扇城门上,都会高悬一口铜钟,称为“四方钟”。 这口钟每年只响一次,它的响起代表瘴月已过,四野天清,代表黑暗退去,世界把沃土还给了人们。 听到钟声,人们就会换上鲜艳的新衣,一边高唱着古老的祝歌,一边手拉手踢踏着喜悦的舞步涌到城门,迎接代表耕种的“昭月”。枎城,这座只有十万余人的小城,本该在一次又一次响起的钟声里,迎接一次又一次的云散天开,瘴去风来,然后像枎木一样生长,一点点积蓄起它的光辉,人会越来越多,城会越来越大。 直到最后旺盛蓬勃,成为天上的星辰。 但现在不会了。 现在是瘴月。 在瘴月打开的城门不会迎来昭光,而是会吞掉这颗还来不及长成的星星。 “它要死了。” 仇薄灯轻声对太一剑说。 火势越来越大。 街道房屋都印在火里,檐墙的山尖梢垄逐层错落的雕花盘头,它们的起伏飞斜都变得嶙峋枯瘦。明明,白天他从屋上跑过的时候,树影之下一切都生机勃勃。 现在于铜钟声里,只剩下星辰将死的静默。 他不喜欢这样的静默。 不喜欢这样的枎城。 其他人没有听到仇薄灯在说什么,因为有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从神枎的方向朝四面传开: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城门轰然洞开。 第14章 神枎就是一棵树 城门匍一开启,所有人只觉得耳中一震,胸口瞬间发闷,有种被猛地扔进了污浊里的凝滞感。 “快快快,”陆净慌慌张张地翻出了他的伏清丸,把药王亲炼有价无市的丹药跟分糖豆一样,一人分了一整瓶,“赶紧吃,不然瘴气入体可就糟了!” 左月生接过丹药,顺手就要收起来。 “死胖子!”陆净差点被他气死,“你贪财也不是这个贪法吧!不吃还我!” “我这里也有伏清丸,等我的吃完了再吃药王亲炼的嘛,这是对天材地宝最起码的尊重。”左月生厚着脸皮,说着当真也掏出了瓶伏清丸。 “少阁主,吃陆公子给的。”娄江说,“这瘴雾浓得古怪,你自己带的不管用!” 说话间,浓稠的黑瘴从直通城门的街道上涌了过来。给人的感觉,那已经不是雾,而是犹如实质的潮水。山墙、灰瓦顶、拱券、立柱……高高低低的房屋被瘴雾吞食,隐约可见瘴雾里有很多模糊的影子。 伴随着那些影子的出现,所有人耳边都响起了凄厉的悲哭之声。 “它们……它们是什么?”陆净哆嗦地问。 他的情况和仇薄灯差不多。 药谷所在的大汶山脉生满了奇花异木,一年到头,繁花锦簇蝴蝶翩飞,就没怎么正儿八经地见过瘴雾狰狞凶悍的一面。之前虽然离家出走一个月,可那时候枎城还未到瘴月。 “死魂野鬼,魑魅魍魉。” 娄江不知道想到什么,已经不是面色惨白了,直接就面无人色了。 “快走!得赶在它们之前到挪移阵那里去!” 仇薄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回没人磨蹭了,就连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的陆净,都突然开窍地把当初他亲大哥压着他学的“鹤步”,从邯郸学步一下子蹦到了登堂入室——就是个中灵气运转可能有点问题,跑起来不怎么像鹤。 像大白鸭。 咻。 破风声中,娄江落到了一座隐蔽的院子前。 刚一落地,他就直接“咚”一声,面如土灰地跪在了地上。紧随而至的左月生和陆净见他这个样子,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看到了院子里仿佛就跟被牛犁过八百遍的地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被翻了个彻彻底底,别说阵法了,连阵石都没留下一块。 “我想也是……” 左月生喃喃自语。 估摸着,玄清道长前脚刚布置好阵法,后脚就被毁了个干干净净。整座枎城都变成了大型傀戏院了,还指望人给你留条生路? 仇薄灯提着灯,没什么表情地落到一边。 “完了。” 陆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以前发誓,假如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跟一堆大老爷们一起死。” “你这话就不对了,”左月生也觉得天旋地转,但居然还能下意识地跟陆净唱反调,“酒是没有,但美人有啊。喏,”他一指仇薄灯,“这不是有我们的仇大美人吗?你还不赶紧求他满足一下你的遗愿。” “滚。” 不用仇薄灯开口,陆净直接踹了左月生一脚。 左月生“嗷”一声,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按道理,他敢这么拿仇大少爷开涮,仇大少爷铁定一并过来收拾他了,结果现在却安安静静地,心胸宽广得反常。 他赶紧又看了仇薄灯一眼。 只见仇薄灯提着那盏纸灯笼,低头站在一边,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人垂眸,就算明知他秉性恶劣,也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左月生心说,哎这下麻烦了。 仇大少爷再怎么有病,到底是太乙宗锦衣玉食宠出来的娇贵主儿,一时半会无法接受被瘴雾淹没百鬼吞食这么遭罪的死法,也是正常的。 “咳、咳、咳,”左月生清了清嗓子,一边自个腿也在打哆嗦,一边试图安慰仇薄灯,“哎呀,我说仇大少爷,这人死嘛,也就那么一回事。眼睛一睁一闭,就完事了。让瘴雾里的鬼东西生吞活剥,的确有点遭罪。不过也没事,一会瘴雾一过来,我们先捅自己一刀,不就得了。你们都不用怕哈,一会我先来。” 仇薄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反倒是一边的陆净先哭了:“不行啊,我怕疼啊,我对自己下不去手啊。” “没事没事,”左月生安慰他,“那一会我先捅你一刀,再捅我自己。” “那你用这把刀,刀口好。”陆净豁出去了,取出把薄如蝉翼的刀交到左月生手里,“一会下手快点。” “行。” 左月生一见就知道是把好刀,两眼放光地接了过来,满口答应。 “都什么时候,还胡闹!”娄江撑着剑,站起身,他看了看仇薄灯手中提着的灯,又看了看天空翻涌的血海,一咬牙,斩钉截铁地道,“从天上走!” “你说胡话吧?” 左月生瞪大眼睛,指着天空中声势浩大的战斗。 “这他娘的,上天去给他们当烟花放,助个兴吗?” “他们交手,瘴雾被劈开了缝隙,一时半会还不会合拢,乘飞舟到高空,走那位、那位祝师那边劈开的道,应该能飞出枎城。”说话间,瘴雾已经汹涌着,朝这边涌了过来,娄江来不及多说,一翻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艘小小的白玉船,“没时间了,只能赌一把了!” 赌那位“祝师”看在仇薄灯的份上,会放他们走。 至于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 娄江压根就没考虑过这种“上神”会在乎几个修为低微的蝼蚁死活。 那可是“天外天”的上神,能被玄清道长请来就算烧高香了。 白玉船一被娄江抛到空中,立刻迎风变大,转瞬间化为了一艘高约三丈长约十丈的飞舟,尖首体长,首尾高昂,梁拱较小,横向的肋骨板排列十分紧密,两边船舷还有像鹘翼般展开的纤长披风板[1],帆如玉贝共计有三。 “这不是老头子的‘惊鸿’吗!”一见这飞舟,左月生瞬间跳了起来,“我靠,老头子是不是人?我摸一下他都要揍我,结果居然把它给你了?操,谁是他亲儿子啊!” “要是你没有每次都把飞舟开报废,阁主也不至于把惊鸿舟交给我。”娄江冷冷地说,把所有人都拉上飞舟。 惊鸿舟的鹘风翼拍动,白帆尽展,轻盈地离地飞起。 说来也“巧”。 惊鸿舟刚一升起,高空中就响起一道极其尖锐极其刺耳的金铁碰撞声,紧接着,众人就看到一身金光的赤面六目武神被生生地从半空中砸落,流星般砸向城外的郊野中。那名祝师紧随而至,将厮杀的战场转移到了城外的瘴雾里。 “这是……替我们开道啊。”左月生喃喃自语。 “果然是色令智昏。”陆净道。 娄江一头雾水。 他一开始想的是老城祝请来压阵的“祝师”,特地扔给了仇薄灯一盏灯笼,庇护他不被满城的傀儡所伤,想来应该和太乙有点交情。看在这交情的份上,他们打天空走,祝师也许不会阻拦,说不定还会帮一把。 但没想到,对方似乎一直在关注他们这边的情况,见他们要从天上走,就直接把武神引到地面了。 这已经不是“有点交情”的地步了吧? 太乙这位小师祖,到底和对方什么关系啊?陆公子说的“色令智昏”又是怎么回事? 只一下午没盯着少阁主而已,娄江感觉发生的事多得简直像过了十几年。 “我来我来!”左月生看娄江操控惊鸿舟,眼馋得就差流出口水,“哎呦哎呦,你这慢吞吞地,飞得黄花菜都凉了。” “我还不想山海阁因为‘少阁主飞舟事故,舟客命丧高空’这种事和太乙宗药谷开战!” 娄江不留情面地回绝。 “你们听,”仇薄灯靠在船舷上,一直安静得有些反常,这时忽道,“他们在唱什么?” 惊鸿舟离地越来越远,但从地面传来的声音却依旧能分辨清楚。 一整座城,十万余人,在一道苍老的声音带领下,以同一个节奏同一个腔调,齐声唱着同样悲戚的歌。他们是用枎城土话唱的,仇薄灯听不懂。 左月生侧耳听,给仇薄灯翻译成十二洲通行的雅言: “噫吁枎哉,佑我之神 牲我血哉,佑我之城 风凄凄兮苦也 不知神之佑兮不佑 使我心兮苦复苦 ……” “是大祭的祝歌。”娄江听到一半,骇然失色,“我知道老城祝筹划三百年,图谋的是什么了!炼神化灵!是炼神化灵啊!!” “他想炼化神枎,铸一把……一把邪兵!” 听娄江这么说,左月生的神色瞬间跟着变得骇然。 陆净看看他,看看左月生,又看看仇薄灯,仇薄灯坐的地方离所有人都很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但十有八九这家伙也懂。陆净瞬间有种整艘飞舟只有自己一个傻子的感觉,硬着头皮问:“什么是炼神化灵?神枎就是神枎啊,怎么又跟邪兵扯上关系了?” “你知道灵器怎么来的吗?”娄江深吸一口气问。 陆净心说我知道个头,我连修士入门必看的《周藏》都背不利索。 好在娄江也没真指望他回答,只是借此平缓一下心绪:“人死有魂,神死有灵。大部分庇护城池的神,死了后会留下一点真灵,继续保护这方水土。偶尔,在巧合之下,真灵会附着在器物上,成为灵器。” 陆净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灵器强大,久而久之,就有人走了邪道。数千年前,天工府就出了一位杀神取灵,强炼邪兵的叛徒。” 陆净毛骨悚然,猛地站起来,扒着船舷往下看。 惊鸿舟上升的速度极快,短短的几句话功夫,就超过了之前灰鸟带他们飞过的高度。视野越来越开阔,能够轻松地将整座城池尽收眼底。 枎城像片沉在黑雾中的银湖。 以神枎古木为中心,形状大概是一个不算规则的圆,周长三千三百四十九丈,被枎木散发微光的广冠覆盖,宛如满城披雪。 此时此刻,黑暗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汹涌进城内。 以往,神枎的光是柔和的,如静水,如轻纱。但眼下,在火光中,在隐隐约约的祝歌中,古枎却爆发出强盛的银光。银光像一柄柄锋利的刀剑,切进永无止境的黑瘴里。陆净从来没有想过,一棵树也能有璀璨,璀璨到好比星辰! “那……那举行祭祀又是干什么?”陆净声音发颤。 “草木为神,力微如萍,寿如天地。” 回答的是仇薄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走到了船尾上,风吹得他的红衣猎猎作响。 “它活得太久了。” 神枎很弱。 它不能像鲲鹏,像夔龙那样,曳尾而过,所过便海晏河清。它只能站在原地,一片叶子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数以亿万计的叶子,数以亿万计的微光,就这么汇聚起来,如雪如纱地驱逐污浊的黑瘴。 神枎很强。 鲲鹏夔龙斩掉脑袋就死了,可神枎的根系绵延不尽,积蓄着千年万年的生气,就算惊雷劈断所有枝干,天火焚尽所有枎叶,它都有枯木逢春,新芽重吐之日。 “想要取走神枎的真灵,只有一个办法。”娄江掌握惊鸿舟舵的手关节泛白,“让它自己把千万年积蓄的生气耗尽,让它……” “自己死!” 所以想要取走枎树真灵的人,就想了这么个歹毒的法子。 在瘴月里打开城门,把城外的魑魅魍魉放进来,把城外的污秽脏浊放进来,人为地制造了场毁城灭池的大劫。然后再控制着满城的人,以血为牲,举行一场最郑重的祭祀,祈求神枎拯救这座城。 “其实神枎不仅可以驱逐瘴气,也可以主动斩杀邪祟。”娄江沙哑地说,“但那要以它的生气为代价,漫长的一千年积蓄起来的生气,才化为一瞬间的光华。” 陆净呆了。 他愣愣地望着下面的城池,望着神枎朝四面八方的黑暗挥洒出如剑如刀的光辉,灿若星辰。 神枎再长寿,它又有多少个一千年? 可瘴雾无休无止。 “说什么神说什么灵啊。” 仇薄灯声音轻柔地对太一剑说。太一剑死死拉着他,铆足了力气地制止他。他握剑的手腕骨细瘦,近乎透明的皮肤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青色血管,指骨关节泛出生冷的寒意。 “它就是一棵树。” 一棵树能懂什么? 它知道什么是陷阱什么是阴谋吗?它知道照顾自己数百年的人有朝一日也会生出无边的贪婪狠毒吗?它不知道!它只听到,人们用尽生命向它祈祷,所以它也用尽生命来救这座城。 草木无知,不懂人心即是魑魅魍魉。 它就只是一棵树。 所以,它要死啦。 “可是,我不喜欢。”仇薄灯慢慢地道,一点点露出笑意,“要么你松开,要么我把自己的手切断。” 陆净隐约听到仇薄灯在说话,想问他在说什么。 刚一转头,陆净就被吓得大叫起来:“仇仇仇仇薄灯!你干什么?” 红衣翻卷。 仇薄灯从万丈高空上跳了下去!!! 第15章 红衣掠火三千丈 咔嚓。 黄金夔龙在仇薄灯左腕上活了过来,从一枚古老的镯子再次变回两条相互缠绕的小龙。铆合的獠牙下凹,前龙的尾刺收回,龙鳞忽张,古镯裂为两半,流火般崩飞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手铐打开了! 风。 刀子般的凛冽长风。 衣袖被坠落时强劲的气流拉成一线紧绷的红,狭长的眼角扫开一抹绯色,黑气从越发冷白的指尖下蔓延,一点点盘绕过太一的剑柄……所有颜色在他身上陡然走向一个极致,仿佛狼毫肆无忌惮地在素纸上泼开水墨和朱砂,任由这三种颜色碰撞爆发出好似邪祟才有的惊心诡艳。 “噫吁枎哉,佑我之城!” 十万人放声而歌,十万人放声而悲,十万人放声而呼。 七根木萝从神枎上破空弹出,自四面八方卷向从天而降的仇薄灯。 仇薄灯漂亮的瞳孔清晰地印出木萝的影子。 它们前半夜攀附在神枎树上的时候,被占地数里的古木主干衬托得菟丝花般纤细无害。此刻在满城火光中,它们越冠而出,细者如古蟒,粗者如车辋,片片藤叶边沿形如累累锯齿,泛着茹毛饮血的狰狞。活人一旦被绞住,在瞬息间就会筋断骨折。 正下方、左下方、右下方全是破空而来的木萝,仇薄灯人在半空,避无可避。 左右的木萝触及衣摆,仇薄灯不闪不避,一脚点在正下方的木萝上,就势斜滑而下。他突然轻如鸿毛,失去对重量感知的木萝骤然僵顿在半空,藤叶在空中微摆试图捕捉猎物的踪迹。藤叶成对错落而生,每一对之间相隔的间隙不到一尺宽。仇薄灯依附在藤上,整个人忽然变成了一道流水,一道清风,悄无声息地从叶与叶窄窄的空隙中穿过。 叶缘在他脸上投下锯齿般的阴影。 指尖的浓墨爬过了太一剑的剑格,开始一点点沁入雪亮的剑身。 左侧和右侧的木萝在半空中撞击在一起,搅成一团。剩下的四条木萝被/操/控着,急旋回转,砸向攀附在藤上的仇薄灯。 “牲我血哉,佑我之城!” 仇薄灯一踩藤叶的阔面,扑身而出,一条横贯而来的木萝砸在他刚刚附着的地方,火星四溅。他转腕,剑尖点在第五条木萝坚如铁石的表皮上,沉腕!下压!长剑最柔韧的前半段骤然弯曲。 风声呼啸。 剩下两条木萝弧旋抽至,形如平面上一个收紧的旋涡,仇薄灯就落在旋涡正中心。剑身回弹崩直。剑脊成了一条墨线,迅速向两边剑刃晕开,双刃寒光一闪即逝,他借力一跃而起,与剩下两条木萝擦肩而而过。 他降落,被铺天盖地的阴影笼罩。 “风凄凄兮苦也!” 在半空袭击仇薄灯的七根藤条只是为了牵制他的行动。斜滑起落闪避间,神枎所有枝干上的木萝尽数倒卷而上,数以万计!它们在半空中编织成了一个圆形的巨大樊笼,将所有空间全部封锁,全部绞死。 再无一丝余隙。 仇薄灯站在虬错成结的七根藤蔓上,仰起头听着樊笼外整座城悲歌凄风苦雨。木萝如群蛇游动,收缩,压迫,连最后一些透过藤与叶的缝隙漏下的火光都消失了,黑暗中只余太一剑剑尖一点雪般的亮光。 樊笼虬结。 太一剑被黑色彻底吞噬。 “不知神之佑兮不佑!” 轰! 浓墨砸进清水,在半空炸开一朵碳素,藤断叶碎。 仇薄灯破笼而出,红衣黑发,一身戾气,提着从一把寒光凛冽的名门镇山剑变成一把森然邪剑的太一。 一道尖锐清脆的啼鸣。 地面浓烟中升起一片乌云,迎风而至,接住了仇薄灯。 是灰鸟! 它没死! 灰鸟展翅,载着仇薄灯掠过熊熊大火,掠过浓烟里不断崩塌的屋檐山尖起伏嶙峋的矮墙梁柱,掠过唱着祝歌叩拜的十万余人,掠过不断挥洒而出的枎树银光,扑向了城中引来天火的地方。 东三街,铁生沟! 高炉如昼。 神之佑兮不佑! …………………… 祝师反握绯刀,刀尖斜指地面,血沿着刀尖滴进黑色的土壤。 他受伤了。 他犯了一个相对他这种人而言简直不可思议的错误。 他在战斗中分心了。 仇薄灯从万丈高空纵身跃下的时候,他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一瞬间见了什么最令他害怕的噩梦,下意识地回身,不顾一切地要去接住那道从高空坠落的鲜红身影。他忘了自己还在生死厮杀,被青铜长戟枪尖贯穿的右肩,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 六目赤面武神没能抓住时机,就势回戟撕开他的咽喉。 因为赤面武神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夔龙镯崩解的一刹,武神立刻扭头朝枎城的方向看了过去,赤彤如枣的脸上浮出一丝极度的震惊和极其细微的……恐惧。下一刻,他直接放弃与祝师的战斗,抽回青铜长戟,就要朝从空中坠落的人影全力掷去。 铜戟被长刀斩落,砸在地面,砸出一道百丈之深的裂缝。 “不可能。” 赤面武神向后退了一步,地面被他踏出深深的陷坑。 刚被玄清道长召来时,武神投到天空高达百丈的神像现在凝实缩小到两丈左右,身形依旧高大魁梧,披虎甲豹冠,铜戟长一丈六尺,戟尖缀红缨,在其两肩的虎甲上刻有古字金文“罴”。 即使是对仙门弟子来说,“天外天”也是个神秘的地方,否则娄江他们就会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地方。修士将从天外天降下的神,一律称为“上神”。这个“上神”只是相对于古枎这类的护城神而言。 事实上,“天外天”自己又分为上中下三重天,平时会应人间修士召唤而来的,只有下重天的神,中天之神偶尔为之,上天之神基本不理睬人间的请求。 六目赤面武神名曰“罴牧”。 是实打实的上天之神。 “你看到了?”祝师淡淡地问。 罴牧不回答,身上金光大作,就要散去这具化身。 “禁。” 祝师低喝。 瘴雾忽然凝滞。 雾中无数死魂野鬼被无形的力量绞碎,方圆十里的空间骤然被无形的力量封锁,被从天地之间切割分离。 金光忽散又忽凝,罴牧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原来是你!” 罴牧六目齐齐盯着对面的人,既厌恶又格外忌惮,他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师、巫、洛。” 暗淡的火从雪青祝衣的衣摆开始,迅速地向上燃起,火燃过的地方衣色骤深,就像火死后剩下的灰。“祝师”反握绯刀,冷冰冰地站在原地,身形抽长拔高,脸部的线条褪去所有伪装的柔和,变得冷厉而锋锐。 最后一点火从他肩上飞起,倏明倏暗间,照亮那双银灰的眼眸。 “南疆巫族是想与天外天为敌吗?” 罴牧左脚后撤,微微含胸,沉肩坠肘,手中的青铜长戟戟尖光华全敛。魁梧的身躯上,虎甲豹冠全部睁开苍青色的眼睛,仿佛他身上寄宿了一虎一豹,气势陡然变得野蛮粗狂,吐息间不像人,而像凶兽。 “我发过誓。” 师巫洛肩膀上的枪伤在黑衣上泅出血色。 刚刚那一声“禁”强行切断了一名上神和天外天之间的联系,对他来说同样是极大的负担。衣袖下,鲜血蛇一样爬过他苍白的手背,但他握刀的手是那么用力,青筋毕露,指骨皆如孤峰高脊,仿佛肩膀上的伤根本就不存在。 杀机藏在声色不动间。 双方都清楚这是不死不休之战,但罴牧死战的决心里不免带着几分后悔。要是有人告诉他,会遇到师巫洛,那他说什么都不会来枎城凑这个热闹,就算万年银枎的真灵很有可能炼出一件难得的宝物。 宝物虽好,比得过命吗? 师巫洛…… 他就是个疯子啊! 一个千年前横空出世,就连天外天最古老的神,都不知道他跟脚是什么的疯子! 但现在,罴牧隐约地,有了一个模糊的,可怕的猜测。 ……他好像知道这个疯子千年横杀肆斩,树敌无数是为什么了。 “总有一天,我要踏上天外天的九万重阶,劈碎所有铜钟重鼎,焚尽所有腐碑朽像,”师巫洛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但空气中却有某种极深的恨意和杀意即将抵达临界线,“我要把所有人欠他的……” 罴牧蓦地里有了个悚然的直觉。 他降临枎城的只是化身,但假如他被眼前这个疯子杀死,他就会直接陨落! 念头一掠而过,罴牧再也无法稳住心神,他爆喝一声,青铜长戟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猛虎和凶豹在戟影中咆哮而出,震得被凝固的空间都在无形地颤抖起来。 “一笔笔讨回来!” 师巫洛振袖。 长刀破开一道绯色。 …………………… 暗红的火星被卷上天空。 东三街已经被火海淹没,席卷全城的大火就是从这里烧开的。 整条街的房屋都化为了灰烬,大火中只剩下一座巍峨的高炉。雷声在铁炉中滚动,咆哮,被濯灵石引来的天火在炉腹里沸腾,整座高炉变成了一只喷火吐焰的狰狞怪物,浓烟在离地数十丈的高空中如妖魔起舞。 骨瘦如柴的“老铁匠”换上了属于城祝的藏青色宽袖祝衣,一边声如洪钟地唱着古老的祝歌,一边将屈茨石炭填进炉中。他周身缠绕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银丝,就像一只匍匐在罗网最深处的蜘蛛。 蛛网重重叠叠,伴随着他的歌声以一种古怪的频率来回弹动。 他唱“我心兮苦复苦”,声音透着一种蜘蛛意欲将撞到网上的飞蛾吞吃下腹的急不可耐。 柳家的祝女阿纫和被先前卷走的叶仓被银色的魂丝捆成个茧,悬在炉口上方,胸脯微微起伏,还活着。等待着一会投进炉中,成为最适合这柄邪兵的祭品。 砰! 两尊沉重的玄铁傀儡七零八碎地摔到地面,砸断了许多根银丝。 老城祝的声音骤然一停,满城的祝歌跟着一停。 他转身,两袖一翻,拔出两把弯刀。 仇薄灯自火光里走出,剑尖低垂,斜指地面,拉出一道笔直的长线。他的衣摆和剑上不断有水墨般的黑气聚散翻卷,如邪如魔。 “真是罕见呦,”老城祝弓着身,双目精光闪烁地盯着他,“同为邪祟,何必互相残杀呢?老朽要炼的邪兵是对双刀,不如你等一等,老朽炼好后送你一把,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什么废话。” 仇薄灯一屈肘,剑尖自下而上挑起,快如闪电地切断了所有无声无息蔓延到他脚下的银丝。尔后小臂一旋,长剑一送,剑尖如点墨飞溅,直刺向老城祝眉心。 “想杀神枎,我同意了吗?” 第16章 江湖多是二百五 剑光袭来。 老城祝大喝,左手一翻,弯刀迎上一磕。寻常刀客若用双刀,多走轻巧灵活之路,而老城祝双手中这对弯刀刀长二尺有余,铁青黑沉,刀柄长四寸,不知是用什么锻造的,挥动时风声雄厚,好似有万斤之重。 左手架剑,右手弯刀平平挥出,拦腰斩向仇薄灯。 轰! 腾卷肆虐的大火在离地半身高的地方,被刀光骤然割开。青黑的刀光如大海从窄线中崩溅而出,转瞬掠过数十丈,斩进一栋还未被大火焚尽的高阁。高阁轰然倒塌,砖石木梁砸起一片火浪。 仇薄灯在他挥刀的一瞬间,腰如尺素忽折,整个人柔软得不可思议地从扇面形的刀光下滑了过去,起身时已转步到了老城祝空门大开的背后,太一反握,自上而下,刺向老城祝心脏。 老城祝一刀劈空,毫不犹豫地前扑而出,他骨瘦如柴,行动迅如老猿。 一击过后,仇薄灯没有回头看,就势掠向高炉,一剑一袖,架在火上烤的阿纫和叶仓就被他如流星般地扔出了这片火海,远远地不知道摔哪里去了。将两人救下时,背后传来刀刃破风之声。 紧接着,“哐”一声,一把弯刀重重地砸在了高炉上,炉膛破碎,金红色的铁液飞溅向四面八方。 仇薄灯衣袂飞扬地在不远落下。 老城祝前扑闪避虽快,但刚刚仇薄灯太一剑直刺的速度更快,他有把握那一击没有失手。 然而老城祝却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仇薄灯缓缓地垂下剑,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他。 老城祝提着双刀,慢慢地抬起头。 只见他脸上爬上了老木般的纹理,握刀的指节开始变得形如龟裂的树杈,一层银光顺着他的指尖,迅速地滑过刀背,自刀尖破芒而出。他站在那里,从一个人变成了一节木。对于一节木来说,根本就没有被洞穿心脏这个概念。你在木头上打再多个孔,它也好端端的还是一节木头。 “很吃惊?” 老城祝笑,牵动脸上年轮般的纹理都扭曲了起来,银光蒙在枎木上时像雪像纱,但在他两把刀上蔓延出,看起来却像蜘蛛的毒牙在暗里折射的微光,让人恶心反胃。 “没听说过吗?接掌了城祝印的人,就会拥有城神的一部分神通。” “真的蠢。” 仇薄灯说。 一棵树是真的蠢。 把力量给了一只蜘蛛都不知道,怪不得世人要骂谁蠢,就说他木头木脑。 仇薄灯合身急掠而出,双袖被强劲的气流拉成一线长长的水红,自黑烟里斜切而过。 神枎蠢得让人恨不得扣着它的树皮破口大骂,傻不傻? 但匍匐在树上,用毒牙一日又一日丈量着古木,处心积虑想要将这么蠢一棵树吞吃下腹的蜘蛛更让人恶心。 老城祝暴喝一声,双刀交错劈出。 刀剑的风暴在瞬息间爆发,残檐断壁被震为粉末,地面纵横交错如蛛网般裂开无数深缝。天火滚落到地缝里,又被风卷着,“呼”地澎湃出数十丈之高,转眼又碎成无数流星般的火点,朝四面八方坠落。两道人影在赤焰黑烟中,往来交错。 ……………………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惊鸿飞舟的船朝下飞,左月生和陆净伸长脖子,瞥见东三街火海中的刀光剑影,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呼小叫。 “到底是怎么回事!” 娄江驾着惊鸿舟,觉得脑袋都要炸开。 方才仇薄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跳了飞舟,就险些把他的心脏吓出来,满脑子只剩下“完了”这两个字。仿佛已经看到了太乙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群棺材脸提剑出山,电闪雷鸣地打上山海阁,东洲与清州战火爆发,血流千里。 要不是一丝理智尚存,知道一松舵,就得从东洲清州大战,上升为三洲混战,娄江就要自己跳下飞舟,去把太乙的小师祖给捞起来了——其实以他的修为,从万丈高空跳下去也是个死。 好在很快地,扑到船舷边的左月生和陆净就又兴奋地“啊啊啊啊啊啊”大叫了起来,让娄江松了口气。 娄江不知道仇薄灯怎么办到的,但左月生陆净二人的反应来看,至少这位最重要的二世祖没摔死。 “仇大少爷天下无敌!” 陆净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激动手上就加大了力度。 “你们能把手松一松吗!我他娘的要被你们掐死了!” 娄江快翻眼白了。 左月生和陆净不仅不肯过来换下他,还一人一边,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固定住他的脑袋,让他不能偏头不能低头——总之打死不让他看到仇薄灯那边发生了什么。 要不是阁主对他恩重如山,娄江真他娘的想开着惊鸿舟,带着这两个天杀的家伙一头撞地上,大家玉石共焚算了! 娄江心说,你们不让我转头,我就看不了吗? 一气,他驾驶着惊鸿舟,就是猛地一偏,舟身倾斜,下面的城池瞬间在眼前展开,就在他飞快地要找仇薄灯在哪时,眼一黑,双眼被人结结实实地捂住了。 “你们有病吗?!” 娄江绝望地大喊。 陆净和左月生对视一眼,颇有些心照不宣。 这是有病没病的问题吗?这是义气的问题! 左月生和陆净修为废是废了些,但常识性的东西还是懂的。 如今十二洲,修士修炼修的是灵气,讲究修炼本心,强调一个秉持正道,说这样才能在瘴雾中行走时不迷本心。但修炼的大道太难啦!时不时就有人,就弃明投暗,去和魑魅魍魉为伍了,从此就算“邪祟”的一份子了。 成了邪祟的修士许多干脆不再修灵气,修“业障”去了。 一出手,要么阴云遮天,要么血海汹涌。 娄江开飞舟没看到,但左月生和陆净可是亲眼目睹仇薄灯跳下飞舟后,破笼而出时半空中炸开的那朵水墨烟花。 有那么片刻,左月生和陆净人都傻了,心说仇大少爷这些年狗仗人势,斗鸡走狗太过,真活成了个祸害?还没琢磨明白,娄江就在一边问发生什么了,见他要探头看,两人不约而同地就扑上去把人摁住了。 管他姓仇的是不是祸害,他跳下去是为了救神枎! 就算他是祸害,眼下也是拯救苍生的祸害! 他们还和这个祸害,一起风风火火地跑过了枎城,一起上蹿下跳地爬了枎树,又一起骑着灰鸟遨游过天空……说不定,仇薄灯就是因为信任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飞舟。 不管仇大少爷怎么想的,反正左月生和陆净已经单方面宣布: 他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了! 出卖兄弟,是人能干的事吗? “这就是江湖啊!” 陆净喃喃道,看着下面的枎城。 陆净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间窗纱素净的书房,挽着发髻,穿水蓝长裙的女人坐在桌边,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三点一横一竖一横……“江湖”。 “娘,江湖是什么啊?” “江湖,就是几个人。” “什么人啊?” “几个你阴差阳错遇到的人,你们打打闹闹吵吵笑笑。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也陪着他们。这就是江湖了。” 哭着鼻子找玉佩傻不傻?傻。 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傻不傻?傻。 仇薄灯和老城祝打起来之后,枎城内的大祭顿时被中断了。 没有了祝歌的刺激,神枎没有再不顾一切地主动斩杀瘴雾里的死魂鬼怪,但仍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盛的银光,与汹涌进城的瘴雾胶着。 陆净突然大喊起来,“左胖!我们去把城门关上!” “我们也来救神枎!” “别叫我左胖!”左月生一按娄江的肩膀,豪气万丈地发号施令,“开船开船,往城门飞!这是少阁主的命令!” 娄江骂了声,转舵朝城门飞去。 陆净扯着嗓子朝东三街的方向大喊: “仇薄灯——”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 老城祝的弯刀连绵而一片密不透风的铁网,劈砍切削砸如百虎齐啸,泼溅出一片苍青的浩海,一心要砸落仇薄灯的长剑,将他劈成粉碎。仇薄灯转腕换剑如素手挽花,时而借浓烟掩剑时而移步换形,不与弯刀的厚背重锋相撞,长剑在他手中倏忽往来,如游龙飞凤,专走青锋, 仇薄灯斜步而行,避开老城祝的重如山岳的一叶斩。 他袍袖一振,衣摆上水墨般的黑气如狰狞凶兽般扑向老城祝,刹那间,空中犹有亿万人在放声而悲。老城祝被扑面而来的怨恨和不甘震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冤魂,它们的怨毒凝聚成了一具皮囊,不甘地行走在人世间。一时浑身僵硬,双刀凝滞。 仇薄灯长剑回锋,如飞鹘破云,直取他天灵三魂所在之处。 三魂一碎,神通自破。 “起!” 眼见剑锋破空点来,老城祝忽然喝道。 地面如蛛网破碎,一根根狰狞的阵柱破地而出,太一剑刺入了柱与柱之间相连的铁链。铁链上挂满辟邪厌胜之钟,大者高六寸九分,钮高一寸九分,阔一寸二分,两舞相距四寸九分,横二寸九分,两铣相距五寸四分,横二寸九分,枚三十六[1],铸刻无数铭文。 数百辟邪厌胜之钟齐鸣! 肃正乾坤。 仇薄灯倒退一步,死死地握住剑柄,面无血色。 铜钟撞锁,风声来回,地火忽散,从钟身的铭文上爆发出浩然清光。仇薄灯袖沿衣摆剑身上如水墨弥漫的黑气在清光中不断消融,又不断涌出。 “此阵名曰:万象八周伏清阵,”老城祝在阵中大笑,“仇长老太乙出身,以仇长老的眼力,觉得此阵如何!我比之尔等仙门,孰高孰低?” “这就是你敢大开城门的倚仗?” 仇薄灯垂下剑尖,反问。 “毕竟老朽也不忍一城之人被瘴雾里的魑魅魍魉尽数吞没啊。”老城祝和颜悦色地说。 “我会告知山海阁,记得重铸一块枎城城祝印。”仇薄灯道。 老城祝诧异地问:“为何?” “被你这种人碰过,”仇薄灯轻描淡写,“脏了。” “你懂什么!”老城祝暴怒喝道,“掌了城祝印,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他一指远处的神枎,脸上显出狰狞之态,“老朽傀术、炼器、布阵无不精通,当年天工府府主亲口称赞过我天资卓绝,世所罕见,结果却要被困在这种弹丸之地!成天对着一棵树,换做你,你甘心?!” 仇薄灯把左手按在耳朵上。 老城祝的话顿时一滞:“你什么意思?” “污耳。” 仇薄灯慢吞吞地道。 有那么一瞬间,老城祝险些按捺不住,暴起发难,直接把这小兔崽子毙于刀下。好在最后关头,他瞥见仇薄灯隐于袍袖下的指尖微不可觉地颤抖着。 “不好受吧?”老城祝嘿嘿冷笑,“仇长老,打了这么多半会,您的底细我也知道了。您修为这么低,不过是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业障拼杀,但在这万象八周伏清阵里,您这一身业障就是负累了呦。” 他脸上的木纹渐渐退去,将刀藏于身后,袍袖被阵风带动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朽知道你们这种少年人总爱血气上涌。”老城祝和颜悦色起来,说话间舌头控制不住舔过牙齿,“但你能抗到什么时候?就算你真能抗住了,把我杀了,又有什么好处?你那些同伴看到你这一身业障的样子了吧?你救了一城人,但过了呢?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 “不如这样,”老城祝循循善诱,“老朽帮你把他们灭口了,你告诉老朽你之前是怎么藏住这一身业障的。如何?” 说话间,打远处传来两道声嘶力竭的叫喊: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安心——” 他们生怕仇薄灯听不懂暗示,把“安心”两个字疯狂重复。 末了,还远远地吼了一声: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老城祝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 “……二缺。” 仇薄灯轻骂一声,蓦然跃起,太一剑在半空中劈开一道墨痕,辟邪厌胜之钟齐鸣大作。 第17章 守住一颗星辰 老城祝不明白仇薄灯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在万象八周伏清阵的压制下再次发动攻击。 万象八周伏清阵共有四组辟邪厌胜之钟,每组各有三十六口,分别各自铭刻老阳少阴少阳老阴四易经书,按八周之序排列。带有业障的人,一旦入阵就会如被扔进沸汤中的雪一样,光是维持不倒都艰难。一百四十四口铜钟各斩出三十道清光,把阵圈内的一切事物吞没,哪怕是再浓的瘴雾再多的魑魅魍魉在这样的光辉之下都要烟消云散。 就连老城祝自己,都不得不向后退出阵圈。 哐当! 一线墨痕自上而下撕开了刺目的苍白,就像白纸被靠近火焰会先出现的一抹焦黑,紧随着红色的火焰就烧了出来——仇薄灯提着剑,慢慢地从光界中走出,太一剑倾斜,直指向地面。 在他身后,铜钟坠地,铁锁断裂。 阵,破了! “四……四无相。” 但对上那双纯黑的瞳孔时,一抹寒意蛇一般爬过了老城祝的脊骨。 四无相。 它原本是佛宗禅心的一部分,随着佛宗普渡与天下武道的相互流通,后来它被刀客和剑客引申为拔剑挥刀时的一种得道境界。 即“无天相、无地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中土十二洲,习武之人数不胜数,但能达到这四无相境界的寥寥无几。它要求将利害、成败乃至生死都置之度外!要求心如空穹,无尘无埃。弃万物者,方可得万物!……但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太乙小师祖是个初到枎城就能为一顿饭搅得满城风雨的人,一个简直得用全天底下的繁华供着养着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无天地,无众生也无自己?! 仇薄灯低垂下长长的眼睫。 火光在他素净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横剑于身前,苍白的手指按在剑脊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犹如正在举行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随着指尖平稳地按过剑身,远处的老城祝只觉得一线极深的寒意透骨而来。 老城祝不敢再继续等待,双刀一振,大喝一声,虎扑而出。 仇薄灯的指尖压过剑芒,剑平滑地挥出,在半空画出一道完美的半圆。 随着极细微的,仿佛是一根针刺入砂纸的声音,东三街的火,在一瞬间被分为了上下两重,直到下一刻长风袭来,才又重新连成一片。 老城祝虎口发颤,几乎握不住刀。 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萎靡了下去。他瞬间丧失了继续作战的勇气,转身就要逃走。 仇薄灯没有追。 咚。 老城祝刚一转身,就面朝神枎地“跪”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平滑如镜地分离了。他刚刚用双刀架住了仇薄灯的那一剑,但剑气却直接透过双刀,将他拦腰劈成了两半,连带地将天灵三魂一起震碎了。 仇薄灯看着老城祝跪在神枎前,面无表情。 片刻,他身体晃动了一下,向后摔进余火里。 枎叶投下的银光,落进他漂亮的纯黑眼瞳。 如夜晚的天幕缀了一颗微小的星辰。 …………………… 罴牧的青铜长戟重重地砸落到地上。 “原来……你、你是……” 他低下头,看着洞穿胸口的绯刀。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绯刀绞碎了心脏。 师巫洛漠然地抽回长刀。 罴牧一动不动,身体就像陈旧的墙面一片片地破碎,剥落。他的脸上浮起一个非常扭曲笑容,他想起来先前师巫洛说过的话……这个疯子说,他发过誓。天上天下,人人神神妖妖鬼鬼,谁没发过一两个誓?但誓言也仅仅只是誓言,除了寥寥几许毅力出众者能够做到,剩下的大多只是懦弱者的无力和不甘,最后化为被遗忘乃至被背弃的尘埃。 可这个疯子发的誓…… 那哪里是誓啊? 是……是…… 劫难。 注定要发生的劫难。 师巫洛推到入鞘,右手袍袖卷动间,露出腕上扣着的一枚镯子。一枚双夔龙的暗金古镯,和仇薄灯左手腕上扣着的一模一样。他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一蓬金尘在浓稠的瘴雾中炸开,纷纷扬扬地落下。 天外天,上重天,神龛阁 阁中灯火如昼,一盏盏长明灯点在一块块黑沉漆金神碑前。龛阁中没有风,但其中一盏长明的火烛忽然摇了一下,火光闪烁间,照亮对应神碑上刻的名字“东野之神罴牧”。 咔嚓、咔嚓。 先是一道裂缝,转眼间密如蛛网。 啪。 神碑破碎,长明灯灭。 咚——咚——咚—— 云雾缭绕处,忽然响起了沉重的钟声,钟声穿透云层,在高高的苍天之上回荡。冥冥之中,一尊尊古老的存在猛然自沉睡里惊醒。 ………………………… 城北门。 惊鸿舟降落在一片废墟里,不过就算山海阁阁主本人亲自,也很难认出这艘飞舟就是他珍爱多年的“惊鸿”了:十丈长三丈高的飞舟现在缩水成了八丈长二丈高,尖而修长的首尾不翼而飞,紧密排列的肋骨板里凸外陷,鹘翼般的纤长披风板像鸭子的翅膀被退了毛,至于三片玉贝般的帆就更别提了……只剩下最后一小块,可怜兮兮地垂在折了的桅杆上。 船上,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三人东倒西歪地瘫了一甲板。 娄江支撑着身,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步三歪地挪到惊鸿舟的船舷,慢腾腾把自己挂了上去,向下一张口,顿时哇哇大吐起来。 “姓娄的……”左月生正面朝下,趴在船板上,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头,“行行好,拉我一把,我在这吐,会被隔夜饭呛死的。” 娄江没理会他。 这厮,真的太不当人了。 之前他在半空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你们来替我开一下惊鸿”,这两个孙!子!充耳不闻,结果一远离城中心,左月生就伙同陆净生拉硬拽,把船舵抢了过去。船舵一落到左月生手里,娄江就把眼一闭。 飞舟一到左月生手里,那就不叫“惊鸿”了,叫“惊魂”! 能把飞舟开一艘报废一艘的,十二洲连海外三十六岛,独山海阁少阁主一家,别无分号。 “娄江?娄师弟?娄哥哥——”左月生捏着嗓子喊,“好哥哥——” “呕!” 倒在一边的陆净瞬间扑腾扑腾爬起来,抓着船舷吐了个天翻地覆。 “你呛死吧!”娄江方才就差把自己的肠子一起吐出来,吐到口鼻都是酸水,此时就像根面条一样,靠着船舷软踏踏地滑了下去,双目无神,已然超脱了世间凡尘,“回……回山海阁后,我就跟阁主提请去驻扎不死城……这世界上,姓娄名江的,跟姓左的胖子不能共存。” “你……为什么不早说?” 陆净一边吐一边断断续续地问。 回想起刚刚无数次飞舟贴着地面山石擦过,无数次墙垣角楼从鼻尖刮过……这关城门的一路上,大半惊险居然不是来自打瘴雾里蹿出来的魑魅魍魉,而是来自开船的左月生。 陆净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可能会得一种无药可救的病,一种能生白骨活死人的药王亲爹都治不好的病。 叫“见舟欲吐”。 “呵呵,”娄江无师自通地学会用最简短的音节表达最强烈的愤怒,大概古今中外,人的感情总是共通的,“你们让我说了吗?” 这还真没。 陆净先前哪里晓得左月生开飞舟是这个德性,一腔热血脑子犯浑。左月生挥臂大喊“以生死之交的名义,把这家伙拽开”,陆净就帮他把娄江拽起来了。现在想来,当时娄江的确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 等船舵到左月生手里后…… 也就没他们说话的余地了。 陆净理亏,只能讪讪地笑,急忙调转枪口:“左胖!你自己开的飞舟,怎么还晕成这个样子?你丢不丢脸?” “放你的狗屁!”左月生艰难地把自己翻了个面,“大”字型铺了一船板,“老子这是晕的吗?老子这是灵气透支犯恶心,开飞舟不用灵气啊?你丫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娄江和陆净异口同声:“呸!!” “……咳咳,不说这个了。”左月生赶紧岔开话题,“你们看,枎木的光恢复原样了,仇薄灯应该也好了。仇大少爷还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话本里经常写的,平平无奇的扫地僧其实身怀绝技,吃肉喝酒的和尚其实是个真罗汉?” “那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陆净没好气地说。 左月生用后脑勺拍了下甲板:“对对对!就是这句话,你说姓仇的是不是简直就像眼下那些娇滴滴小姑娘最爱的话本主人公?” “这一套早就老掉牙了!”陆净目光充满鄙夷,“我来枎城前,醉风阁的姐姐妹妹们,最喜欢的是背负骂名的剑客,忍辱负重后与邪祟同归于尽,以身殉道,名流千古。上次有个《悲回风》的折子就这么写的,投的花掷的果多得差点把说书人砸死。” “我操!”左月生“砰”弹了起来,“呸!呸!呸!你可别乌鸦嘴啊,走走走,赶紧地来去看看,仇大少爷有没有‘名流千古’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拉船舵。 娄江和陆净瞬间如猛虎扑人,一左一右,把左月生拖到了一边。在左月生大呼小叫的抱怨里,娄江掌握了惊鸿舟的控制权。 “娄兄,你来开。”陆净面目狰狞,“开慢点!稳点!” 娄江点点头。 惊鸿舟缓缓地扇动残破的披风板,缓缓地离地,缓缓地向前……老半天过了,惊鸿舟移动了半丈。 “这也不必。”陆净委婉地说。 “不是。” 娄江面无表情地抬头,指了指稳如老龟的惊鸿舟。 “它坏了。” 啪。 最后小半块船帆带着绳索,从半空砸下,不偏不倚,正中陆净的脑袋。原本还在闹腾的左月生缩了缩脖子,尴尬地笑了两声,不敢说话。 陆净:…… 得了,下船用跑的吧! 仇大少爷!你可要千万撑住啊,千万别真以身殉道了! ………………………… “我还不如去死!” 仇薄灯失声痛骂。 东三街的万象八周伏清阵横七八竖地倒了一地,老城祝还在对着神枎“跪地谢恩”。而仇薄灯自己翻身半跪在火里,人虽然还没以身殉道,但已然是不想活了。 疼!疼!疼! 太疼了! 什么无天、无地、无众生没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疼”这么一个念头,他浑身上下疼得仿佛每块骨头都被砸碎了,每条血管里都有火在灼烧,血肉不是血肉,筋骨不是筋骨,人也不是人了,想晕都晕不过去。 “破剑!你不是一直想斩了我这个邪祟吗?来吧现在就动手!快点!” 太一剑被他丢在不远处的地面,听见这话连动弹一下都欠奉。 仇薄灯眼尾泛着潮湿的红意。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恢复雪亮的太一剑,手指疼得不断颤抖。抓住剑后,仇薄灯强行稳了稳手腕,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就挥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比起疼!他宁愿死! 剑锋还未触及肌肤,仇薄灯的右手就被人紧紧扣住了。 抓住他腕骨的手,哪怕被火光印着也显得格外苍白,指节分明,修长有力。一节深黑的衣袖下,露出枚暗金夔龙镯。 属于年轻男子。 第18章 十指相扣 有人抓住了他。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指骨烙着指骨, 掌纹接着掌纹,指尖烫过手背,掌心沸过静血……昏昏沉沉间, 仇薄灯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拥住了, 被用力地拢住了,清凌凌的药味铺天盖地, 像张不论从多高的地方坠落都会将他接住的罗网。 ……是谁? 他想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个竭尽一切来拥抱他的人长什么样子,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钧。 黑暗里,一切都被模糊了, 只剩下与他相扣的手,静如山岳,戴一样冰冷的东西。 是了。 他记得那是一枚…… “夔……” “傀傀傀哪里有傀?” 趴在桌子边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来, 惊慌失措。 “什么!那鬼东西还有吗?” “夔龙镯。”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惊魂未定, 自从经历过满城人都被傀术控制后,他就有点杯弓蛇影, 听不得“傀”字, “吓死老子!”说着, 他就要灌点酒压压惊, 手刚一伸出去就意识到了不对,瞬间猛一回头朝床上看去,“姓仇的, 你醒了?你居然没死!” “我没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仇薄灯歪歪斜斜地撑起身, 捂住鼻子,眉梢一沉。 “你是想谋财害命吗?把酒坛子都给我丢出去!”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灵受到巨大伤害的样子,“仇大少爷,您就是这么对待辛辛苦苦给你守夜的人?” “少爷我还没死呢,守夜守你个头!” 仇薄灯太阳穴一跳一跳。 醒来的房间勉强算熟悉,在柳家的净室里。 只是此刻房间里酒气冲天,酒坛子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丢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点碟子垒得摇摇欲坠。换了件月白衣的陆净靠着桌子脚,呼呼大睡,居然还握了个酒杯没撒手……要不是刚醒来,使不上力气,仇薄灯绝对要让这两个傻叉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四无相”。 四无相,死无相! “什么!谁死了?” 陆净诈尸一样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声,重重地一头撞上了桌子。 “哎呦!谁敲本公子闷棍!” “……” 仇薄灯往床头一靠,开始思考这种充满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不是谁死了!是我们仇大少爷祸害遗千年!”左月生应道。 “没死啊,那我们棺材岂不是白买了?”陆净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清醒点后看到仇薄灯冷飕飕地瞅他,回神一看满地的狼藉,顿时假模假样地“哎呦”一声,“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东西!” “喂!” 左月生罕有地逃离现场比人慢了半拍,转头看到仇薄灯不善的眼神,只好认命地开始收拾,一边打开窗户,一边一手一个哐哐哐地把酒坛子丢出去。 仇薄灯努力平息杀心。 冷静下来后,仇薄灯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荡荡的有些不习惯。昏迷前自己似乎因为业障反噬,疼得死去活来,就要挥剑一了百了时,被制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他便沉入了昏眠。 就没有再疼了。 他没看清是谁。 “我怎么在这里?”仇薄灯问。 “你怎么在这里?”听仇薄灯提起这茬,左月生的心虚顿时没了,“那天我们本来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赶紧趁天凉没臭,给你风风光光下葬。结果到了东三街一看,贼老头拦腰两节死得干脆利落,你小子却生不见影死不见尸,连块骨头都找不到。妈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烂里翻了多久吗?!” “多久?” “一天一夜!”左月生愤怒地伸出自己宽阔肥硕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脱了一层。” “唔。”仇薄灯慢吞吞地发出个单音,“那最后是打哪里刨出来的?难不成有人当我已经死了,提前给我埋坟坑里了?” “那我可真要为这位英雄好汉烧香拜谢。”左月生咬牙切齿,“我们就差给你买棺材搞个衣冠冢了。不过你连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着,干脆拿你盖过的被子顶一顶,结果一回这里,发现,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谁都香!!!” “谁送我回来的?”仇薄灯追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左月生翻了个白眼,然后一努嘴,“人是没见到,不过还给你盖了件大氅,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么?” 仇薄灯一低头,才发现被子上的确搭了件大氅, 纯黑色,有淡淡的暗纹。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觉得通气通得差不多了,见仇薄灯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来:“我之前还当你是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什么玩笑?” 仇薄灯一边想着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边将大氅扯了起来。不出意外地闻到了淡淡的冷药味。 “就冲着你这张脸怎么也会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灯仇大少爷,我们现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装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 仇薄灯扯大氅的手一滑,震惊地抬起眼:“等一下,谁跟你生死之交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辈子仇家家大业大,实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爷众所周知的脾气差,孜孜不倦想凑上来跟他称兄道弟的照旧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仇大少爷的择友标准倒也不多,就两条: 第一,颜值不能低,马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分之一,否则会寒碜到大少爷的眼。 第二,十23书网地理要样样齐全。 前者仇薄灯自认为天下有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说全天下加起来都不够他的十分之一——至于此推断充满多少仇少爷的个人自负暂且不提。后者,十23书网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没有,但大多是国之栋梁,家族之精锐,和仇薄灯这种斗鸡走狗醉生梦死的纨绔,不是一路货色。 两条一加,天底下就没有配得仇薄灯认可的朋友人选。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过“朋友”,晋升为他的“生死之交”?! 问题是……这自称“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灯的两条黄金友律,压根就不沾边啊。 “当然是……” 左月生清清嗓子,刚要高谈阔论,就听到陆净尖声尖气地穿过了整个院子。 “来了!来了!” 陆净端着一个药罐,一路小碎步地进来。 砰。 药罐被郑重地放到桌上,陆净气运丹田,煞有其事地掀开了盖子:“药谷不传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养灵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个晚上,用尽全枎城最好的药材,才熬出来的这药。仇少爷,请!” 仇薄灯惊奇地发现,这碗药给他带来的危险感,比扛着万象八周伏清阵还强。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虚传。 左月生朝陆净使了个眼色,陆净立刻去把门关好,不仅上了里锁,还搬了把凳子堵住门,防止有人直接从外面撞开。左月生摸出个碧碗,把咕噜咕噜冒着诡异气泡的姑且称为“药”的东西倒了一大碗。 “玻璃浅棱的,碧绿的。”左月生还特地解释,“你点名过的碗,没错吧?” “你可真贴心。”仇薄灯夸道。 “那就没错了,”左月生贴心地把碗递给他,“来,陆兄一番心意,趁热喝了吧。” “……左月半、小净子,你们想除魔卫道可以直接说,”仇薄灯盯着那碗黑不黑,红不红的东西,慢吞吞地开口,“不必用这么麻烦的办法。” “小净子是什么?”陆净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什么除魔卫道,这可是药谷秘方,能够缓解业……”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痨。 陆净打住话头。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灵力,外边原本还能听到的一点细碎声音顿时全消失了。整个房间像和外界失去联系。 仇薄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 “好了,”左月生说,“现在可以问了。” “你这一身业障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净接口,顺便强调了一下,“我那药真是药谷秘方,用来缓解业障反噬的!” “这个啊……”仇薄灯慢悠悠地开口。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屏息凝神。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仇薄灯粲然一笑,却又瞬间敛去笑意,纯黑的眼眸冷冷地看着他们。 左月生和陆净没见过他和老城祝拼杀的样子,也没有近距离地亲眼见过他一身业障的样子,对“姓仇的一身业障”这件事没有任何具体的认知,直到这一刻——仇薄灯一张脸大半笼罩阴影里,皮肤冷白,嘴唇殷红,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转动的剑,血爬过它的刃口,一种危险而逼人的压迫感。 “你们算我什么人啊?”仇薄灯轻柔地问。 左月生和陆净的表情凝固住了。 ……仿佛猝不及防间,被人迎面揍了一记老拳。 “完了,这厮要杀人灭口,”左月生挤出个笑,捅了捅陆净,“这小子是真的没良心。” “你、你你……我们怕别人发现,都亲自给你守了好几天房门了!”陆十一郎单薄的“江湖”忽然稀里哗啦地碎掉了。 这两人的表情太丑了。 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我不知道。”仇薄灯决定放过自己的眼睛,向后往床头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 “……不想说就算。”陆净粗声粗气,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懒得知道。”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闷着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郁火,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 “死胖子,你要热脸贴……”陆净怒气冲冲地骂,一回头突然愣住了。 仇薄灯低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同样还是坐在阴影里,给人的感觉却和刚刚完全不一样了。他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其他随便什么人的事,总之不是他自己的:“谁知道呢?反正本来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现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业障又算什么?说不定我就真是什么毁天灭地的邪祟,迟早要被除魔卫道了。” 陆净心说这人又在扯什么鬼话。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 陆净斜着视线,瞅见左月生蘸着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这家伙!没爹没娘!!! 陆净愣了一下。 他以前就是个专注风花雪月的陆十一郎,哪家酒阁的琴声最清透,哪家花楼的曲儿最婉转,他全一清二楚,至于其他的……也就偶尔听说一些。对于太乙小师祖的事,最常听说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腾,全然没想过,这人是个无父无母的。 他、左月生和仇薄灯可能在别人眼里,都是同样的货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双亲看着,恨铁不成钢也好,生灌硬输也好,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期望他们平安无事长长久久地活着。可仇薄灯只是太乙的小师祖,太乙的人这么多年供着他,他为非作歹,有人劝过有人拦过吗? 没听说过。 这世上,除了爹娘,谁又管你活得怎么样?好还是坏,走得长远还是一时风光。 陆净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阴阳佩,一边说着“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摆了”一边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你小子太不干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经地分析,“我不就小时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吗?你扭头撺掇我爹克扣我月钱,太缺德阴损了!还有那次,老头子突然没收我的飞舟,是不是你背后搞了什么,还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雾城,还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这么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干,你不业障缠身谁业障缠身,这就叫苍天有眼。” “等等,”陆净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他哭过?” “对啊,哭得可大声了。”左月生迅速回道。 “那他是哪来的脸,那天让我不要嚎,还说再嚎抽我的?”陆净不敢相信地问。 仇薄灯:…… 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犯了个错误。 “我现在还可以更不当人一点,”仇薄灯威胁,强行打断左月生的列举,“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古枎呢?” 陆净刚想回答,就被左月生又拽了一把。 “你还是自己看吧。”左月生一本正经地说,“你救的树,亲眼看看才放心,对吧?” 陆净反应过来,赶紧附和:“对对对,得亲眼看看才对。” 仇薄灯微微眯着眼,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 两个人巍然不动。 过了片刻,仇薄灯起身走到门口,踢开凳子,一把拉开门。他刚一出现在门口,就觉得仿佛有一道银河倒悬,朝自己落下……庭院中原本好端端的银枎树哗啦落下无数片叶子,铺天盖地地把他淹没了。 “……这是什么蠢得无药可救的树?!” 仇薄灯奋力地拍落了一身的银枎叶,不敢相信自己又跳飞舟又解夔龙镯的,居然就是为了救这玩意?? 背后爆发出惊天震地的大笑,想来某两人已经迎接过这样热情的感谢,诚心憋着一肚子坏水等他挨这一遭呢。 仇薄灯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身。 ………………………… 柳家东院。 娄江正在奋笔疾书,给阁主汇报枎城的事。 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 一个是太乙小师祖昏迷不醒,左月生和陆净两个人自告奋勇地打包票要照顾仇薄灯。说实话,他们两个人负责照顾,才是真的让娄江提心吊胆。一个是枎城遭此次大劫难,房屋倒塌了许多,山海阁作为总领清州诸城池的仙门,需要帮忙重建城池。眼下是瘴月,商旅不通,也只能由还停留在枎城的娄江负责。 ……见鬼!按理最该来处理这些事的左月生左少阁主,就知道成天跟药谷陆公子混在一起喝酒吵闹! “枎城一事已毕,但魂丝之事,仍疑点重重。其惑有三:一、葛青炼神化灵之法从何而来。二、天工府是否与此事有关。三、魂丝之源需前推三百年……另有一事,斩葛青者,太乙仇长老,不知……” 正写着,娄江就听到西院那边左月生和陆净在大呼小叫。 “仇大少爷!仇爷爷!亲爷爷!放下太一剑!有话好说!”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 “……” 娄江“咔嚓”一声,第三十七次捏断了手中的毛笔。他熟练且麻木地换了根笔,继续奋笔疾书。 “……返阁之后,请调不死城。望阁主成全!” ………………………… “古枎苍苍,其寿永长。” “古枎苍苍,其福永昌。” “古枎苍苍……” 出来找夔龙镯的仇薄灯披着黑氅,提着坛酒站在屋檐下,看着枎城人清理倒塌的房屋。他们将烧焦的梁柱移开,将碎瓦清扫,将伤痕累累的地方填平,动作熟练而平静。 好像麻木。 《诸神纪》写仙写侠,多写“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飘飘然浩浩然,令人不胜神往。但对真正活在仙侠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仙”啊“侠”啊却是另一回事,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属于大能,他们早习惯了浩然飘渺后留下的一地残墟,习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阴谋展开,自己的命就不算命了。 就像这次枎城之变,在老城祝动手前,枎城人谁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前一天还一切如常,后一天就是天翻地覆,前前后后来来去去,他们的死与活,都与他们无关。 仇薄灯觉得自己可能是久违地昏迷,昏得脑子都有些不糊涂了。 否则他怎么会想这些东西?他一个纨绔败家子什么时候还操起了悲悯天下的心? “古枎苍苍啊——” 一位老人移开自家房屋的断柱,看到了底下神枎断裂的树枝,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口中唱着的赞歌骤然带上了悲声。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和自家孙子一起,比捧自家先祖碑位还虔诚郑重地将神枎断枝抬了起来。 小孙子六七岁,正是熊孩子没心没肺的时候,刚刚刨自家院子的废墟,捡块破木板,都能呼呼生风地舞动,口中“咻咻”,现在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掉下来了。 掉到断落的枎木枝上。 仇薄灯摇晃酒坛的手微微一顿。 他们不是麻木,不是习惯。 他们只是觉得房子倒了还能再建,人没了也算生死无常,神枎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苍苍古枎,其寿永长。 苍苍古枎,其福永昌。 苍苍。 这座城…… 城即是树,树即是城。 仇薄灯继续将酒坛摇得哗啦响。 他抬起头,视野虽然还是被许多枎木遮挡,但天空已然可见,不像他刚来的时候那样,天光只能勉强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点细碎。按照左月生的说话,枎城人被控制着以血为牲,怎么都会大病数十天,但…… “……哎!你小子昏得不是时候啊,”左月生连比带划地形容,“那天晚上,银枎叶落满城,满城飞雪啊,落谁身上,谁就壮得跟头牛似的。” “光秃秃的,你变丑啦。” 仇薄灯轻声对神枎说。 “值得吗?” 神枎无风自动,余下的银叶沙沙作响。 ……你救了一城人,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 大概是不值得的,毕竟比起仙人侠客更可怕的是横空多了几个完全不符合标准的“生死之交”。 值得吗?不值得吗? 仇薄灯屈指弹陶坛,笃笃笃作响,想着自己要不干脆打道回府,夔龙镯裂为两半后,是打空中飞出去的,鬼知道掉哪个旮旯角了,枎城这么大,他要大海捞针地怎么找?只是那镯子上次还能自个飞回来,这次是超过自动寻返的距离了吗? 意思意思找了两下的仇薄灯决定打道回柳府,去和去和娄江说一声,让他通知一下大家,翻废墟的时候顺带注意点。 看看有谁拾金不昧,捡了后交上来。 他决定亲自来找东西,决定得迅速,放弃不亲力亲为了,也放弃得迅速,街都没溜完就要回去了。结果刚一起身,天空就是一道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 “……” 仇薄灯站在屋檐下,看着大雨顺着灰色的铃铛瓦,一排如线,琢磨他是该冒雨回去呢,还是该等等看看,说不定左月生和陆净两个蠢货能够意识到该出来找他。 大概是不能指望。 仇薄灯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着酒坛子,就打算来一回雨中行。 瓢泼的大雨茫茫连成一片,就像上天在帮枎城人把前几日的血腥和不幸一并儿地用力冲刷干净。雨里一把把油纸伞撑开,各自东倒西歪地向前或向后。 一把伞越过人群和大雨,笔直地朝他而来。 雨线被倾斜的伞面截断,撑伞的人停在仇薄灯面前。 撑伞的右手修长,关节分明,衣袖下垂露出一枚暗金色的夔龙镯。 “下次要看我就直接看,我又没有说看要收钱。” 仇薄灯晃着酒坛,黑氅对于他而言有点大,披在身上把他从肩膀裹到脚,一点红艳也不露,否则忙着干活的枎城人也不至于没发现太乙的这位小仙人悄无声息地窝在长街的角落。 “我这人,谁暗中看我,我都能感觉到,藏得再好也没用。” 大雨瓢泼,把这一线屋檐和其他地方分开,远处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蒙蒙白雾里,成了水墨般的影子。 “哑巴了?”仇薄灯轻声问,“阿洛?还是你其实不是叫这个名字?” “师巫洛,他们这么喊我。”年轻的黑衣男子收起伞,“但阿洛才是我的名字。” 阿洛,或者说师巫洛走进同一线灰瓦屋檐下。他身形挺拔清瘦,比仇薄灯要高出不少,一同走到屋檐下,原本还算宽阔的空间,瞬间就变得有些小了。 恐怕枎城之外,那些对这些十巫之首恨入骨髓又讳莫如深的人,看到这一幕会惊得怀疑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师巫洛,这么一个提刀闯入各大势力重地,孤身一人杀进,又孤身一人杀出,不论是许以重宝还是挟以威势,都不能让他的绯刀有片刻停留的疯子,居然会和人解释什么。 不仅在解释,他还在道歉。 “我没想骗你。” 师巫洛微微低着头,静静地与仇薄灯对视。 其实他真正的模样很……怎么说,很不像一个好人?五官虽然俊美,但线条都太过冷锐锋利,一身黑衣,又苍白得似鬼非人,就算只是提一把伞,都让人觉得他像是在握一把刀。和“好欺负”和“听话”八竿子打不到关系。 但这么一个仿佛随时都可以拔刀杀出一片血海,又漠然离去的人在很认真地说“我没骗你”。 真的非常认真。 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在银灰色的眼眸里投下清晰的影子,唇线微微抿直,就又显出种拙于言语的不知所措来。 “不会骗你。” 连哄人都不会,只会很轻地重复。 听听,谁听了会相信这是江湖传言的那位师巫洛啊? 仇薄灯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这位在左月生《一夜富贵甲天下》榜高居首位“神鬼皆敌”的楷模人物。或许是因为这人的眼睛眸色是很浅的银灰,以至于让人感觉现在这副冷冽锋锐的模样才适合他……所以大概是真的没再顶着什么伪装。 也有可能是刻板印象。 “你过来点,”仇薄灯觉得还是要验证一下。 师巫洛不明所以地站近了。 屋檐下的空间本来就小,一靠近连最后一点缝隙都消失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身上的热度和暖意,外面又下着大雨,这点热意就变得越发鲜明。师巫洛的身体骤然僵硬了起来。 “低一点。” 师巫洛顿了很久,才在仇薄灯第二次催促的时候,慢慢地俯下身。 轻柔的呼吸像鸿羽一样落到脸上,雨声忽然地就远去了,天地也远去了。 仇薄灯一把捏住面前年轻男子的脸,这人的体温很低,比起活人更像什么冷冰冰的雕像。仇薄灯用了点力,捏了捏,又向外扯了扯。其实仇大少爷也知道,就算有作伪装也没办法用这么简单的方式实验出来。 他就是突然想起上次自己的手腕被这人握红了。 于是又不怎么想讲道理地秋后算账起来。 扯了几下,松手后仇薄灯发现师巫洛这人的脸皮可能不是一般的厚,别说捏红了,连道印子都没留下。 “……”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的脸,沉默了几秒,转移了话题。 “算了,我刚刚还在想你记不记得……” 余下的话忽然消失。 刚要收回的手被紧紧握住了,仇薄灯整个地被另一个人投下的阴影覆盖住。 第19章 手镯一样什么意思 年轻男子俯视着他, 苍白的面容沉在阴影里,唯独眼睛冷亮,那片极力克制才得以维持的银灰镜面陡然破碎, 露出锐利的锋芒, 在极近的距离如古老的鹰盯住认定的猎物。 原来不仅仅是沉静的湖啊。 仇薄灯想。 师巫洛注视浓密的睫毛在仇薄灯脸上投下的淡淡阴影,呼吸慢沉, 薄唇抿直。 他想…… “想做什么?” 仇薄灯散漫地笑了一声, 长睫一抬,眼眸漆黑幽深。他忽然向前一探身, 两人脸庞相擦而过,他贴近师巫洛的耳畔, 洁白的犬牙尖锋危险地擦过男人的耳沿,压低的声音有种砂糖碾磨般的甜蜜阴狠。 “乱来我咬你哦。” 师巫洛猛地向后退,耳朵骤然整个地红了。 方才升起的本能一下子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擦过耳边带了点潮湿和温热的一线轻微的刺痛。 仇薄灯都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 愣了一下后,顿时向后往墙上一靠, 大笑起来, 笑得花枝招展, 肩骨乱颤:“你也……太……” 太好玩了。 大雨重新落了下来, 风声雨声。 屋檐下晦暗的空间被肆无忌惮的笑声点燃,连寒冷和阴暗都要被退避三舍。 师巫洛闷不做声,指腹碾过仇薄灯的腕骨。 他都退后了, 居然还没松手。 仇薄灯笑得乐不可支, 权当做宽容他的恼羞成怒,任他扯过自己的手腕。两条暗金的夔龙从师巫洛的手指间游出,龙身鳞片的细微起伏浅浅地盘过肌肤, 伴随着一连串细小密集的咔嚓声,仇薄灯的手腕再次被锁住。 夔龙镯一回到腕上,残留的昏沉开始减退。 “你知不知道手镯一样是什么意思?”仇薄灯举起手腕,把夔龙镯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忽然古怪地看着师巫洛,“友情提醒,正确答案只有一个。” 师巫洛错愕地看他。 “想好再回答。” 仇薄灯把手拢回袖子里。 “手镯……” 师巫洛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腕上的夔龙镯。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气在夔龙的獠牙中盘绕,两枚古镯样式一致,带它的目的却截然不同。 直觉地,师巫洛觉得正确答案不是夔龙镯的用途。 雨哗啦啦。 神鬼皆敌的十巫之首迟疑很久,最后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仇薄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一把推开他,顺带把靠在墙壁上的唯一一把伞不客气地抄走。撑开伞,提着酒坛,自顾自地走进瓢泼雨里,大氅飞扬,露出底下艳丽的红衣。 师巫洛茫然地站在屋檐下。 夔龙镯,从铸造起就是一对的,只有一整对都在,才能起效果。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可夔龙镯就是他炼的……师巫洛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点什么,他很少和人交流,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犯错了。 少年提一坛酒,踢踏雨水走出了大半条街,在拐角处蓦然转身,雨水从伞沿飞出一道道斜线。 “你忘了酒约!” “我……” 我没忘。 仇薄灯根本就没给人回答的时间,一转就绕过拐角消失了。 他头发又乱了。 师巫洛默默地想,衣袖垂下,握住一把没来得及取出的木梳。 …………………… “你刚刚看清楚了吧?” “看清楚了。” “仇大少爷披的是那件黑衣,对吧?” “对。” “出去了趟,还带了把伞回来,对吧?” “对。” 陆净一拍桌,正气凛然:“这就有问题了啊!” “什、什么问题?”左月生罕见地有点跟不上陆净的思路。 “你想想啊,”陆净比划了一下,“那件黑衣这么宽,这么大,身形完全不是那个……那个‘祝师’的样子。” “这又怎么了?”左月生还是没明白。 “你蠢啊,”陆净很铁不成钢,“这不明摆着,姓仇的脚踏两条船啊!太缺德了!” 陆十一郎痛心疾首。 修士对道侣的性别乃至种族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本来在瘴雾里讨生活就不太容易了,谁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地管别人是跟男跟女还是半男半女过日子啊! 陆十一郎向来是个风月场的“君子”,别看他在枎城几次哭爹喊娘,一到娇滴滴的姐姐妹妹面前,立刻摇把扇子,风度翩翩得人模狗样。这些日子来,托“枎城危难之时,力挽狂澜”的壮举,穿街过巷时枎城的大姑娘小女孩总会朝陆公子抛几个媚眼。 ——在此之前,碍于陆净的纨绔之名,枎城但凡是个性别为母的生物,远远见了他就绕道而行。 不过显然,打三岁起就在青楼厮混的陆公子对“风月”有自己的一套歪门邪说: “我芝兰玉树,又那么有钱,要是我只爱一个女子,岂不是愧对万千同样需要怜惜的女子吗?”陆公子振振有词,“更何况,我是那是风流不是下流,是多情不是滥情。天地可鉴,我若和哪位姐姐好,那肯定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就算一别两宽,也绝不口出非议。” “最主要的是——” 陆净沉痛万分,把一堆刚写好不久的手稿摊在桌面上。 “他要是脚踏两条船了,我这一见钟情的话本就写不下去了啊!” “……” 左月生看了看桌上的纸,一时间对陆净这个家伙肃然起敬。 以仇大少爷为主人公写话本,这十一郎平时看着窝窝囊囊没什么出息,竟然也有此等大无畏之时。 思索间,左月生拉过桌上的纸,翻了翻,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他对话本说书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审美,但对生财之道却颇有洞察力。草草一翻,左月生发现陆净这小子居然称得上有两三分文笔,把个“色令智昏”的故事写得缠绵悱恻,一波三折。 还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回梦令》。 根据左月生的直觉,这玩意刻上几百万本,绝对不愁卖不出去。 “不对,”左月生灵光一闪,兴致勃勃地出馊主意,“娄江不是说了吗?那少年祝师,十有是个隐藏身份的大能,说不定那黑衣就是他的。这一来,可就不是脚踏两条船了,是两情相悦。然后呢……呃,然后呢说不定因为这大能声名不好啊或者和太乙有什么血海深仇,所以不愿意暴露身份……这不就又是个感人泪下的故事了么?” “你说得对。”陆净咬着笔头,沉思道。 左月生趁热打铁:“我觉得你简直是文采斐然,这《回梦令》写得荡气回肠,不让更多人欣赏,实在是浪费了。你看,我山海阁在刻板印影方面,卓有成效,不如把这手稿交给我,我帮你刻印贩卖怎么样?” 陆净沉吟:“这玩意我是写着玩的……要是被仇薄灯发现了……” “你可以起个化名嘛。”左月生满不在乎地笑,“像我爷爷,他为了证明天下人愿意买他的杂记,是因为他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所以起了个‘秋明子’的化名。这事,你不说我不说,仇大少爷怎么知道?” “嗯……” “所得纹银七三分,我七你三。” “五五开。” “不行!”左月生掰着指头给陆净算账,“刻板印影之术每次启动就要耗费多少阵石你知道吗?还有纸和松墨、编册的绳……下发到各州书铺,商旅贩运的路费……” 陆净被他说得头晕脑胀:“六/四分!不能再少了!” “成交!”左月生大喜过望。 “成交什么?” 说话间,仇薄灯推门而入。 “仇大少爷!哎呦您可算来了!”左月生弹簧般蹦了起来,在千钧一发之刻,用自己伟岸宽阔的身体,将背后吓得面无人色的陆净连同桌上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我们刚要去找你呢!有事儿,大事儿。” “什么大事?” 仇薄灯诧异地看着左月生。 “难不成教给葛青炼神化灵邪法的人找到了?” “呃……这个倒没有。”陆净呼啦把所有手稿一股脑塞芥子袋了,也迎了上来,“柳小姐和叶仓的事。” 陆净这么一提,仇薄灯这才想起,那天情急之下,他把叶仓和阿纫远远地丢出了战圈。 ……也不知道两人运气怎么样,会不会走背运磕到石头木头上,磕出个脑震荡。 想来大概是不会吧。 “柳小姐倒是没事。”陆净说,“现在,柳小姐是唯一的祝女,过几天她就是新城祝了。不过……娄江刚刚来找你,问你知不知道城祝印在哪?他怎么在老城祝——呸,那个老骨头身上找不到。” “哦,这个我知道,”仇薄灯轻描淡写,“那天顺手一起毁了。” “毁了?!”左月生瞪大眼,“我滴个亲爷啊,重新铸一块城祝印老费钱了,你怎么还顺手毁了?” “脏了的东西不毁了留着发臭吗?”仇薄灯反问。 “……反正花的又不是你们太乙的钱,你当然无所谓。”左月生嘟嘟囔囔。 “叶仓呢?” 仇薄灯稍微关心了一下这位原书主角。毕竟,《诸神纪》里这位主角虽然没少被太乙小师祖招惹是非搞出来的烂摊子牵连,但好歹也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地承担了大任。别换了他过来,头三天,就被折腾成了傻子。 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叶仓那小子被你摔傻啦!” 左月生大声说。 ……………………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 “走走走,休休休,似梦非梦转头空!” 枎城前往鱬城的必经之路上,瘴雾里蹲着个发光的脑袋……不,发光的和尚。穿着件破破烂烂的僧衣,踩着双麻鞋,笔直地盘坐在一块岩石上,慈眉善目,口唱狂歌。 木鱼被敲得震天响。 他在一群孤魂野鬼的包围下,泰然自若,手捻佛珠。死魂野鬼们也不靠近他,只是远远地围绕着,这让浑身散发淡淡金光的他犹如一尊舍身入厄的佛像。 “空空空!腹中空空空!” 木棰重重地落下,“咔嚓”一声断了。 和尚挺得笔直的背一下子垮了下去,两条长眉愁苦地粘到了一起,肚子发出响亮的“咕”一声。他扣扣索索地从包裹里掏出个半硬不软的窝窝头,珍视万分地啃了一口,边啃边朝某个方向望眼欲穿。 口中喃喃有词: “不应当啊,贫僧明明请半算子掐过了,这条路钱途远大,不日会有与我佛有缘的贵人们经过。怎么我都蹲了好几天了,还未等待这命中当有的施主啊?难不成半算子又在坑骗贫僧?” 和尚胡乱填了一下肚子,踌躇再三不知道该继续等,还是该及时止损。 为了在“贵人们”面前留下一个世外高人的印象,他还下了一番功夫,综合了诸多话本,总结出了“僧衣越破麻鞋越烂,山歌越狂越超脱”的金科玉律。忍痛将自己的僧衣和麻鞋折腾成了这幅“不露相”的真人模样。 结果…… “有钱的施主啊,你们怎么还不来?” “贫僧,快撑不住了!” 和尚把自己的脑袋和木鱼撞一起。 ………………………… 咚。 叶仓重重地跪了下来,脊背停直:“请仇长老收我入太乙。” 仇薄灯缓缓地转头,看向一旁窃笑的左月生和陆净问:“我长得很像普渡众生的大傻子?” “那可不,”两人断然,“您人美心善!” 第20章 天下狠人千千万万 “我也觉得我心善, ”仇薄灯扼腕,“让你们还能在这里聒噪。” 有杀气! 左月生和陆净瞬间眼观鼻,鼻观口, 口观心, 耳观八方的坐得端正。 “叶同学你的思想很成问题啊。” 仇薄灯给自己倒了杯茶,清了清火气, 百思不得其解。 “清州与东洲相隔十万八千里, 你放着山海阁不入,要千里迢迢投奔太乙, 舍近求远,这是什么毛病?嗯……” 仇薄灯看了左月生一眼。 “难道是见了这位左少阁主, 对山海阁的未来丧失了信心?唔,这倒可以理解。” “仇大少爷,您说这话可就不对了, ”左月生不服, “按你这说法,见了您这位太乙小师祖, 岂不是要觉得整个仙门迟早要完?不过你这么一说……叶仓!老实交代!凭什么不拜我们山海阁?论实力, 山海阁虽然不及太乙, 但吊打药谷绰绰有余, 论财力,呵!全底下哪个敢在山海阁面前称富?” “我娘说过,做什么都要做最好的。” 叶仓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 他的眉很浓很黑, 像两把刀。自醒来后,他就一直愣愣地,一句话都不肯说, 成天对着神枎和葛青的尸首枯坐。 前城祝姓葛,名青。 直至今日,他一分为二的尸体还跪在神枎之前,他不配被收尸,不配被下葬。若不是他就该在神枎面前跪着,千年万年地跪着,甚至不配留在枎城的土地上。左月生和陆净不得不暗中盯着,以免叶仓一个发疯,把葛青的尸首挫骨扬灰——那可太便宜这老贼了。 “八周仙门,太乙第一。” “叶仓啊,你娘说得虽然不错,”陆净语重心长,“但宗门之事,干系一生,入错宗就等同女子嫁了负心郎,你可要慎重考虑。太乙虽居仙门第一,不过你知道他们这仙门第一是怎么来的吗?有道是:天下狠人千千万万,太乙一门占一半。” “是啊是啊。”左月生回忆了一下,露出畏惧的表情,“据说,太乙弟子卯时就要晨起踏索渡大江,练胆壮魄,五天一次峰内小比武,一月一次两峰较量,一季一次全峰大比,半年一次全门大比。平时,哪个长老心情好,就临时来此抽试……” “其实是寅时晨起。”仇薄灯纠正,“以及,小比武现在改成三天一次了。” 左月生脸皮一抽。 小时去太乙待的那段时间,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阴影。曾经老头子有次打算把他送去太乙磨砺段时间,把左月生吓得直接解下裤腰带往梁柱上吊。 宁死不去。 “别的宗呢,你要是修炼天赋差,朽木不可雕,师兄师姐长老掌门也就任你朽去了。但在太乙……嘿,太乙就没‘朽木’这个说法,你天赋差?那就炼,往死里炼,横磨硬拽地都要把你从朽木锤成硬木。” “我一直觉得太乙那群老头子很有教导主任的感觉。”仇薄灯道。 他当年就读的那所封闭式名校的老师们,成天振着手臂大喊“永远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后进生也是上进生!”……苦肉计空城计攻敌计,软硬兼施滴水石穿,再如何桀骜不驯的世家子都能够被强行掰回正道。 唯一的败绩就是仇大少爷。 “一入太乙深似海,从此逍遥是路人。”左月生说着,指了指仇薄灯,“唯一的特例就是这位,喏,小师祖,辈分太高目前暂时没有人敢锤炼他这块朽木。” 陆净想象了下,太乙弟子水深火热的生活,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这、仇薄灯,你们太乙的弟子还有时间风花雪月吗?” “我想,大概是没有的。” 仇薄灯回忆了一下。 刚穿书的那段时间,他还想着,日常生活里会不会上演“炮灰挑衅,纨绔打脸”的戏码,结果风平浪静得不可思议……别说风花雪月了,他们连来找他这个纨绔麻烦的时间都没有。 左月生毫不客气地发出嘲笑:“太乙?风花雪月?你不知道太乙号称第二个和尚尼姑庙吗?” “这就不对了,”仇薄灯再次纠正,“对月舞剑也是月,对花论道也花。太乙弟子有道侣的比例还是很高的。” 就是…… 十个太乙九个基,还有一个是大橘。 没办法,一般人谁受得了一天十二时辰满脑子修炼的道侣? 太乙弟子也就只能内部消化,在朝夕相处晨练夜习中培养感情了……而能朝夕相处的,可不大多是同性吗?久而久之,据说宗门寥寥无几的直男直女弟子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自我介绍是这样的:“太乙某某某,非断袖非磨镜”。 货真价实的直男叶仓摇摇欲坠。 “我要入太乙!”叶仓顽强地坚持住了,“我要成为天下第一刀客!” 他握紧了手。 他恨啊。 恨老城祝,恨他怎么能做出那样忘恩负义的事。恨自己,恨自己被逐出城祝司后就一蹶不振浑浑噩噩,为了个无所谓的面子连神枎都不愿去参拜。只敢借着左月生陆净他们找上门的机会,在深夜偷偷地再一次登上神枎树。 神枎与城一夜将覆,是仇薄灯他们力挽狂澜,而他什么都没做到。幕后的阴谋绵延漫长,他不想再这样弱小无力。 “我要查明真相。” 要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赎罪。 左月生一摊手,朝仇薄灯挤眉弄眼,得,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仇薄灯审视着跪在正堂中的原书主角,心说,你都查了一千万字了,最终的幕后黑手还遥遥不见影子呢,鬼知道作者还打算水几个百万几个千万。 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知未来要走的是什么荆棘路。 “让你入太乙,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仇薄灯想了想,“不过,入门的‘踏悬索,渡九江’你回头还是得补上,没得例外,除非你想一夜之间变成太乙所有弟子的公敌。嗯……太乙用刀的家伙不少,你到时候自己找那些老头子去拜师。” 事实上,原书里叶仓应该是拜在君长老门下。 他天生刀魄,剧情前期为了抢这个徒弟,一群为老不尊的还打过几次架。 不过仇薄灯上次烧了君长老的凤凰尾巴,君长老扭头去掌门那里告了一状,害他被掌门碎碎叨叨地念了好几天。仇大少爷记着这回事,就毫无帮君长老减轻抢徒弟压力的意思。 叶仓一声不吭。 咚、咚、咚。 他直接给仇薄灯磕了三个响头。 左月生和陆净都有些呆了。 他们都是宗门二世祖,让几个人加入宗门,也不过一两句的事。 没想到叶仓这么实诚,这么死心眼。 连响头都叩上了。 仇薄灯端坐不动,受了这三叩之礼。 他是太乙师祖,别说三叩,就是九叩九拜都不算什么。 “既然你入了太乙,”没有别的太乙中人在场,仇薄灯只好勉强代替训诫堂的弟子,给叶仓做起了入宗训诫,“首先,我太乙……算了,这部分好几万年的宗门历史,回头你去藏书阁自己读。略。其次,门规……算了,九十九条门规,你自己去执法堂墙壁上看。略。再次,本门弟子……这部分是师兄师姐的过来经验,你自己找人问。略。” “……略。” “……略。” 太一剑一开始还气得在旁边敲地板,后来已经麻木了。 左月生木然地捅了捅陆净:“这绝对是我见过最不像样的入宗训诫。” 陆净轻咳一声:“至少是宗门小师祖亲自主持的,排场独一无二。” “最后,”仇薄灯忽然收敛了所有漫不经心,坐直了身,俯瞰叶仓的目光骤然变得凛冽,变得咄咄逼人,“只有一件事——” “叶仓!” 仇薄灯冷喝。 太一剑出鞘,悬立空中,刃口残破的剑身寒光如雪。雪光印在仇薄灯脸上,原本还没有个正形的左月生和陆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敢再嘻嘻哈哈了,下意识端正起身。明明只是一间凡人宅邸的正堂,场面却突生肃穆。 “弟子在。” 叶仓应。 “我太乙万载,无弃徒,无叛徒。” 不弃。 不叛。 哪怕只是从仇薄灯这样的一位少年人口中说出,太乙的自傲依旧迎面而来,仿佛千山万水铺开,打山水中走出一位位袍袖飞扬的宗门弟子,在他们背后是巍峨的山门,是曳尾而过的夔龙神凤。 万载太乙,仙门第一。 “入太乙者,若有二心,” “举宗诛之。” “是!” 叶仓高声应道。 太一剑轻鸣。 “好了好了,可算结束了,”仇薄灯直不到一盏茶功夫的背瞬间又塌了下去,懒懒散散没个正形地靠在椅背上,“按道理应该给你个太乙腰牌,不过我没带那东西。你要是介意,出去找块木头,自己刻一个也成。自己刻腰牌也是太乙的老手艺了。” 被刚刚两句振奋得热血沸腾的叶仓:……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上错贼船的感觉。 左月生已经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嘿嘿,是不是看我们仇大少爷穿金戴银,花里胡哨的,觉得太乙很有钱啊?我告诉你!除了他这个特例,十个太乙九个穷,一群剑修刀客连个老婆本都没有哈哈哈哈哈。让你看不上山海阁,该!” “姓左的说得没错,”仇薄灯撑着下巴,笑吟吟地,“上个月掌门还在和长老们商量,干脆开门缝纫的功课,把缝纫门服也当做功课……俗称开源节流。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做衣服了,先练练,说不定等回太乙,还能靠这个从你那些师兄师姐手里骗几招刀术。” “……弟子知道。” 叶仓艰难地说。 仇薄灯又想起了件事,一拍手,补充道:“至于天下第一刀你就不用想了!努努力争取个天下第二吧。” “我怎么觉得他说的‘天下第一刀’有哪里不对啊。”左月生歪过身和陆净咬耳朵,“他说的谁啊?” “你连这个都不懂?” 陆净觉得自己今天晚上有望把话本的第二折写出来了,某个不知名的祝师不就是用刀的吗? “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哎!” 一杯茶连水带杯地砸过来了。 陆净一猫腰闪开了。 左月生鼓掌:“看看看!恼羞成怒了!” 仇薄灯一扬眉,熟练地指使起新鲜出炉的太乙弟子:“去,本师祖命令你,把那个姓左的胖子揍翻。” 叶仓抽了抽嘴角,后悔的感觉越发强烈。 在仇薄灯的催促下,他无可奈何地起身,拖了把椅子,开始满堂追杀左月生。左月生一看这还了得,急忙也抄起一把椅子,和他对打起来。 十七年的安宁人生就此画上了句话,枎城少年叶仓开始在一条不归路上策马狂奔。 ………………………… 娄江进来时,就看到整个正堂跟被龙卷风刮过一样,桌仰椅翻,狼藉一片。自家少阁主仰躺在地上,陆公子蹲在他旁边,兴致勃勃地拿了根毛笔给他画黑眼圈,叶仓顶着两个熊猫眼坐在另一边,就连太乙小师祖都皱着眉,在拍自己衣服上的木头屑。 “……” 他真的想调去不死城。 “仇长老,”娄江从自家少阁主身上跨过,把一封信递给仇薄灯,“阁主写给你的信。” “诶?” 躺地上的左月生睁开一只眼。 “你确定不是给我的?” 这边左月生还在不满地抱怨他爹,那边仇薄灯已经有些困惑地拆开了娄江转交的信。 处于瘴月的地区,很难和外界取得联系,除非是借助“聆音”一类的秘术。但此类秘术施展时,要双方都有共同的术媒。仇薄灯被太一剑带来枎城时身上什么都没有,就更别提和太乙宗取得联系的聆音术媒了。 “老头子说什么了?”左月生好奇地问。 仇薄灯一目十行:“嗯,说太乙已经知道我在枎城了,君长老不日就到东洲……掌门为什么不换个人,他太会唠叨了。然后还说了‘已令各分阁,凡所需无不应求’,听听,左月半同志,你爹可比你知书懂礼多了。” “不对啊!”左月生翻身坐了起来,“就我爹那个抠门鬼,肯说这话?不是他被夺舍了就是姓娄的你拿了份假信。” 娄江理都懒得理他。 “有提到我吗?比如让我回山海阁一类的。”左月生满怀期望地问。 “还真有。”仇薄灯看完了最后一行,“让你履行一下少阁主的职责,尽宾主之仪,领贵客前往山海阁,贵客者,太乙师祖——也就是我。” “哈?”左月生惊了,“我回山海阁还得靠你?不对,为什么你也要去我们山海阁?” “前几天发生了件大事,所以太乙掌门托你爹照顾我一下。”仇薄灯转过信纸,“至于是什么大事……” “百氏南渡,伐巫族。” 第21章 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百氏?” 左月生和陆净几乎是同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十二洲的各大仙门关系绝对和“团结”扯不上干系, 时不时地就能听到某某宗和某某门又因为陈年旧事打得头破血流,吵吵和和,乱得就是一笔连以算术闻名天下的鬼谷子都不愿意算的烂账。 唯独在面对百氏时少有地一致对外。 “又是这些家伙啊。”陆净喃喃。 “怎么?”仇薄灯不动声色地问, “他们很讨人嫌?” “那可不是一般的讨人嫌。”左月生斩钉截铁, “比起和那些家伙打交道,我甚至愿意去你们太乙当块朽木!” 空桑之苍苍, 八极之既张, 乃有夫百氏,是主日月, 以为晦明。[1] 所谓“百氏”,指的便是这居于空桑的一百二十个氏族。 百氏的每一氏都是一支古神后裔, 他们合起来,负责框定太阳和月亮在一年中不同时间的出行路线。百氏自己将这称为“天牧”——普通的牧民放牧放的是牛羊马群,他们放牧放的是天上的金乌和玄兔。 空桑因此也被称为“共牧之地”。 大抵是放天牧牧太久了, 这群眼睛只往天上看的家伙, 就觉得四方八周的仙门,也该被他们“牧”着, 时常对各仙门指手画脚……因此, 就连脾气很好的佛宗秃驴们对上百氏, 也经常是一副怒目金刚相。 “不过, 他们不怎么敢招惹你们太乙……”左月生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百氏和你们太乙吵起来,都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你们太乙的掌门那时还是颜淮明, 颜掌门可谓是雷厉风行。百氏还在为谁出使太乙互相推诿, 他直接带人杀到空桑了,大快人心啊!” 左月生甚至怀疑,太乙宗稳坐仙门第一这么多年, 还有个原因: ——其他宗门都暗戳戳地等着什么时候太乙再和百氏打一场。 “怪不得太乙会让你们山海阁照顾一下仇薄灯。”陆净恍然大悟,“要是他们知道仇薄灯在这,就算不暗地里来阴的,也肯定会想办法刁难啊!在仇薄灯这太乙小师祖身上找回场子,四舍五入就是把三千年前的场子找回来了。” “原来打脸的戏码是在这里等着。” 仇薄灯一边说一边将信纸对折,叠了起来。 “打脸戏码?”最近沉迷话本创作的陆十一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不耻下问,“这是什么戏码?” “就是比如……” 仇薄灯沉思了一下,余光掠过站在旁边的娄江。 “我揭了柳家的驱邪榜,娄兄对我的本领极度不看好,并且言辞凿凿地断定我不仅不会驱邪还会给旁人添乱——当然,娄兄涵养不错其实没有说出来,这里只是个夸张手法。结果却是娄兄束手无策,本师祖手到擒来,于是他十分羞愧,觉得脸上像被抽了一记耳光。这就叫打脸了。” 娄江突然被提溜出来举例,一时只恨自己送完信没有立刻就走。 跟这几个家伙待一起,委实折磨。 “原来如此。” 陆净醍醐灌顶,隐隐约约间,摸到一条从未接触过的大道,就是看向戏码亲历者之一娄江的眼神,不由得就有点奇怪。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娄江脑门上青筋直跳,“一个从来只斗鸡走狗的家伙,突然说他会驱妖除魔,不怀疑才是奇怪的吧?” “娄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左月生义正辞严地批判,“以风评取人和以貌取人都是偏见!肤浅至极,有违我山海阁的阁训。” 娄江深吸一口气,放粗嗓子,把左月生的声音腔调学了个十成十:“他该不会想一觉睡到天亮,讹柳老爷的黄金吧?这心比我还脏啊……少阁主,这可是你的原话。” 左月生瞪大眼:“娄师弟,你居然会出卖人了!你变了!” 娄江回了他一个简洁有力的“呵呵”。 “不过还是很奇怪啊。”左月生眺望南边。 “怎么?”仇薄灯问。 “上次跟你说的南疆巫族的狠人师巫洛,你还记得吧?” “记得。” “师巫洛杀过百氏不少人,要打起来早就打了,”左月生抓了抓头皮,明显以他浅薄的认知无法理解事态的发展,“怎么直到现在才动手?” “这样吗……”仇薄灯若有所思。 “不管了!让老头子自己头疼去吧!” 左月生回过神,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踮起脚尖,假装自己是只大鸟地一头冲进院子。 “老子!终于要结束这该死的流放生涯了!!!” 样子傻得让人不忍直视。 没多久左月生又“飞”了进来。 “你们亲眼看过金乌吗?”他大声问,“我们山海阁主阁在的地方有座漆吴山,傍晚的时候,金乌会载着太阳从漆吴山落进大荒休息。老壮观了!我带你们去看!” 陆净原本还在琢磨,仇薄灯和左月生都要去山海阁,叶仓拜入太乙肯定也会跟着一起去。那他是要回药谷呢,还是一并也跟着去看看。听到左月生说去看“金乌载日”,陆净心里的天平立刻倾斜了。 “真的?真能看到金乌?它有多大啊?怎么载太阳的?直接背着还是用铁锁拴住?” 听着陆净连珠炮弹般地向左月生追问,仇薄灯看向天空。 今天天气不错,大抵是金乌载日飞行过的路线离枎城不远。 仇薄灯想着太阳真的是由三足鸟背负,月亮里真的有一只玉兔,它们升升落落,沿着人们算出的路线,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瑰丽和荒诞。只在神话意象存在的信仰,在这个世界以种它独有的方式,展成现实。 陌生而又熟悉。 他把折好的信收进袖子里。 ………………………… “你们见……见过金乌吗?就是天上飞的,拉着太阳的金乌!翼长三……三千丈!” 陆净被一群盛装的女孩围住,醉醺醺地吹嘘。女孩们端着酒盏,笑颜如花地追问长三千丈又是有多长。 “他就差说自己乘金乌鸟在天上飞了。”左月生在丝竹管弦以及鼎沸的人声里转头,对仇薄灯喊,“我觉得,他再喝下,别说衣袖和发簪了,连裤腰带都要保不住了!仇大少爷!我们得把这小子拖出来!” “要拖你去拖!”仇薄灯瞥了一眼那边的情况,冷酷地拒绝,“谁让你邀他一道去漆吴的!” 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得追溯到山海阁阁主的那封信。 山海阁主阁所在的地方,离枎城十万八千里。要回山海阁,还是得先到鱬城,再从鱬城的挪移阵走。枎城瘴月未过,山海阁阁主派来迎接贵客和顺带把儿子捎上的长老得过两天才到。听说救了枎城的仙长们要走,枎城人执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来送他们。 来请几位仙长参加盛宴的是新城祝,柳阿纫。 阿纫十六岁,她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眉眼清澈而又坚定,穿藏青祝衣就像柳枝般纤细而又坚韧。文文静静朝陆净一笑,自语风月丛中过的陆净顿时色令智昏,拍着胸脯保证他们几位“仙长”一定都会来参加。 事后,陆净痛哭流涕抱着桌子脚“嚎”了一下午,仇薄灯被他搅得不得安生,只好也答应了。 谁知道,枎城人有个习俗: 要是敬佩、爱戴某个人,就一定要给他敬酒。 酒过三巡,仙人啊凡人啊也就没什么区别的,不都是人嘛。 很快地,他们就陷入了人群的包围,柳城祝敬酒后,换德高望重的老人敬酒,然后就是许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热情地围了过来…… 仇薄灯在被几名敬酒的老人叮嘱了两句,什么远行要小心盘缠别被偷了什么财不外露后,浑身上下就没一处自在的,果断地把左月生和陆净往前面一推,逃出了人群。 左月生撑着喝了两巡,也撑不住了,尿遁跟着逃了出来。 只剩下陆净被女孩子们里三重外三重地围住。 这家伙长得其实也还不错,小白脸一个,就是人本来就傻,酒气一上,就更呆了。被女孩子们围住后,反倒他更像要被生吞活剥的那个……鬼知道什么话本带起的风气,最近的姑娘喜欢剪点心上人的衣袖做留念。如今,陆净陆大仙人,外衣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了,眼看就随时要清白不保。 左月生骂了声。 他龇牙咧嘴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这才视死如归地闯进胭脂堆里,去捞快要当众裸奔的陆净。 仇薄灯翻出了黑氅,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好,窝角落里躲开人群。 “龠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2]” 大大小小的灯笼挂满了树梢,五颜六色的彩色绸带在风中飘摇。人们端着酒开怀畅饮,敬酒劝酒的已经不再局限于几名仙人,几条被装饰得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相遇碰面,就要喝上一杯。 满城熏熏然。 这的确是场盛宴。 为了送别,也为了庆祝,庆祝神枎的无恙,庆祝这座城的大难不死。 风吹过,灯光火影里,枎叶穿街过巷。 像一群萤虫。 停在酒盏的边沿,停在少女的鬓边,停在老人的双肩。 “……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仇薄灯屈指叩着坛顺手带上的酒,和不知哪里的鼓点,觉得三百年前秋明子南游见到的一幕,应该也就是这样了。 一群孩子你追我赶地跑过。 末尾的孩子经过一个灯架时,衣服勾了一下,人跑开的同时灯架也朝他们的背影倒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了,有人伸手扶住架子。 仇薄灯起身,穿过人群,朝对面走去。 “再看,我要收钱了。” 第22章 似醉非醉酒一杯 风灯未定, 光浮影动。 师巫洛站在架子旁,白苏籽油燃起的光透过葛纱,把竹篾骨的细影投到他面颊上。之前他一直站在胡同里,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玄青黑衣与胡同中的昏暗融为一体。 “再看, 我要收钱了。” 仇薄灯说话一贯有点懒洋洋的,让人很难分清他是在开玩笑, 还是在生气。 师巫洛沉默了一会。 仇薄灯以为这家伙要像先前几次一样, 仓促无措地垂下眼睫, 亦或者移开视线。谁知道,师巫洛却把手放到他面前。仇薄灯“诶”了一声,看到师巫洛惯于握刀的手指摊开, 几枚水玉静静地躺在掌心,发出月华般的光。 “巫山水魄,可以吗?”师巫洛问。 居然当真了。 所以刚刚的沉默是在想该给他什么吗?最后找出了巫山水魄? 《惊奇录》曰:巫山之南,博丽之水出源,南流入海, 中有博玉, 皎洁无瑕者水魄也。一枚水魄在山海阁至少能卖万两黄金,而且向来有价无市,如果没记错的话,君长老就一直念叨掌门太抠, 害他“攒了一百年,连块水魄都买不起”。 “君长老知道了,会想撞墙吧?”仇薄灯神色微妙。 “可以吗?” 师巫洛看着他。 “行。”仇薄灯忍了忍,没忍住,笑了, “你看吧。” 他不客气地一把将所有水魄抄走,一上一下将这价值连城的水之精华当做弹珠一样抛着玩。 枎城人盛节的赞歌被夹杂在管弦里,远远地送来断断续续几句“……锡尔纯嘏……其湛曰乐……”。 风灯的光影在师巫洛眼睛中摇曳,隐隐约约仿佛也是一抹很浅的笑意,似乎看到仇薄灯高兴了,那片薄雪静冰也随着一道染上了点暖意。 “走,请你喝酒。” 仇薄灯随心所欲地将水魄一起抛起,又随心所欲地决定。 年轻的男子和少年并肩离开后不久,身穿藏青祝衣的阿纫寻了过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灯架对面,左右环顾,没找到想找的人。 “先前明明还在这里的。” 阿纫看着仇薄灯刚刚靠过的墙壁,秀气的眉微微皱了起来。她成为城祝后,眉眼间的孩子气一夜间就散尽了,除去代表枎城给几名仙人敬酒,她还前前后后地照看花灯人流,把声如沸鼎的一场盛会主持得井井有条。 “阿纫呀!算啦!”喝得醉醺醺的柳老爷拍着啤酒肚凑过来,“别找啦!仇仙长那样的人不是闺女你喜欢得起啦!” “这都哪跟哪?”柳阿纫哭笑不得,“我不是喜欢他啦。” “不是喜欢他,你一直瞅他干嘛。”柳老爷嘟嘟哝哝,“爹是醉,又不是瞎……” 话还没说完,柳老爷就“咚”一声,倒地上了,把柳阿纫吓了一大跳,急忙蹲下去看发现他呼呼睡死过去了。 柳阿纫摇摇头,把自家亲爹拉起来。 “闺女啊算啦……” “我真不喜欢他。”柳阿纫无可奈何,带柳老爷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仇薄灯待的地方,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没有很高兴……” 一开始柳阿纫也没发现。 因为穿着红衣的少年看起来张张扬扬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劲儿,被老人们絮絮叨叨地叮嘱时,一边左顾右盼地找出路一边浑身不自在地听,看得人忍不住偷笑。直到后来她不经意看到仇薄灯靠在墙壁上,默默地看人群……仿佛和所有喧哗热闹都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 为什么呢? 明明看起来是天生富贵花的金枝玉叶。 柳阿纫忽然就想走过去和他说点什么,让他知道枎城,这座城真的很喜欢他。 请他不要难过。 可惜后面几个酒鬼喝高了,柳阿纫不得不过去把他们拽开,不让他们抱着神枎抹眼泪——万一把鼻涕也抹上去了怎么办? 等回头,仇薄灯已经不见了。 希望能有人陪他吧。 阿纫默默地向神枎祈祷。 ………………………… 灰鸟在神枎树上不耐烦地拍打着翅膀,一副很暴躁的样子。 “鸟兄勿怪!绝非有意打扰!” 仇薄灯一边喊,一边和师巫洛在枎木树冠上敏捷地几个起落,迅速地逃跑了。 灰鸟在背后冲他们愤怒地:“咕!咕!咕!” 听起来有点像“滚!滚!滚!”。 这也怪不得性情温和的灰鸟发这么大火。它辛辛苦苦重新把窝搭起来,好不容易有时间想和老婆亲热一下,结果大半夜地跑了两个来树顶吹冷风的神经病……开了灵智的鸟也是讲礼义廉耻的好吗?! “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仇薄灯在重新在一处枎枝上坐下,真心实意地夸师巫洛。 师巫洛默不作声地过来,苍白的脸庞依旧一副冷冽锋锐的样子,可惜被隐隐泛红的耳朵出卖了。 先前仇薄灯说“走,喝酒”,结果两人真的走了老半天。主要是一般人喝酒大概不会像仇薄灯这么……这么能造作。他倒不强求酒一定要是什么天霖辰露了,但一定要找个好地方,不仅要风清月朗四下无尘,还要能让仇大少爷本人觉得合适——至于怎么个合适法,完全是由他的主观感受决定。 找来找去,仇薄灯自己找不到,索性把这件麻烦事甩给了师巫洛。师巫洛就带他到神枎树冠上来了。 于是,愤怒的灰鸟一阵扇翅,刮起好大一阵风,扑了他们一身羽毛和枎叶。 “算了。” 仇薄灯揭开酒坛的封口,黍稷稰稌与蒹水酿成清醠之香就越过坛口漫了出来。 枎城有河名“蒹水”,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河中有银鲥鱼,喜逐落叶。枎城人取水酿酒,酿出来的酒色泽清冽,仇薄灯一手撩袖,一手倒酒,寒浆如一抹月光落进杯盏中。师巫洛在一旁看他腕上露出的夔龙镯,想起那个“正确答案只有一个”的问题。 师巫洛不清楚自己这几天想的答案是不是对的。 但仇薄灯仿佛已经忘了那天的问题,没有一点要重新提起的意思。师巫洛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仇薄灯将斟好的酒递给他,师巫洛接过。 “之前,我以为它什么都不懂。” 仇薄灯没有给自己倒酒,他晃着坛子,听酒液发出的清脆声音,眺望着城外,没头没尾地开口。 他们匆忙间找的枎木枝位于广冠的南边,没有灰鸟搭巢的树冠正中心高,但枝干很长,横生而出,一直快要探到城墙。坐在这里,城外的瘴雾就变得很近,平时在城内不怎么明显的银枎光变得鲜明,顺着睥睨连排的城牒伸展而去,对抗满世界的魑魅魍魉。 “后来我发现它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是醒来后,被银枎叶劈头盖脸淹没,才意识到这件事的。 神枎只是一棵树,可它懂谁救了自己。 这些天,不论是他还是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一出门就总有一片两片银枎叶打着旋,悄悄落到他们肩膀上。陆净偶尔还会一边叨叨说“怎么又掉肩上了”,一边美滋滋地把枎叶收起来,说是要保留他玉树临风,叶见叶追的证据。 它既然懂什么是恩什么是善,为什么偏偏不懂什么是恶什么是贪? “真蠢。” 说完后,仇薄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自顾自没头没尾地说这些,谁听得明白?他刚想岔开这个话题,师巫洛却开口了。 “也许它什么都懂,它只是想救这座城。” 师巫洛注视着仇薄灯,慢慢地说。 不是不知道自己耗尽生气就会死,不是不知道满城的人只是用来杀它的诱饵,不是不知道有人等着取它枯去后的一点真灵。 但它想救这座城,救十万供奉它信仰它的人。 仇薄灯沉默了一会。 “那就更蠢了。” 他轻声说。 一轮明月从云层中升起,高悬在只有三十六颗星辰的天空上,在仇薄灯的瞳孔印出玄兔渺远的影子。师巫洛看着他,没有意识到说话间一片银枎叶悄无声息地落盏里,将酒直接饮尽。 仇薄灯回神就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含着一片枎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顿时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这几天,仇薄灯一不留神就会遇到类似的事,都快麻木了。 一边笑,仇薄灯一边把山海阁阁主的信丢给师巫洛。 师巫洛放下酒盏,接住信的时候衣袖一掠,咬着的银枎叶就消失了。仇薄灯没看清他怎么办到的,就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衣袖,猜他到底是把叶子咽了,还是吐掉了。 师巫洛展开信。 山海阁阁主大概是罕有的“慈父”之心发作,在信末尾硬着头皮,夸了自己的糟心儿子一通,然后写了几句“犬子驽钝,然本性纯善,同行同游,无所不善”云云,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仇薄灯能与左月生交好的期翼。 师巫洛看完了信,目光停在后边几句上。 “怎么样?”仇薄灯的语气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要帮忙打架吗?” 想来百氏族知道他们浩浩荡荡的南伐行动,到了仇薄灯嘴里,骤然降格为“打架”,一定会气得吐血。 “不用了。”师巫洛说。 仇薄灯挑了挑眉,觉得他十有清楚百氏为什么会南伐。 这几天左月生和陆净闲着没事,也瞎猜了不少,左月生言辞凿凿地断言,一定是因为巫族准备正式走出南疆了——在此之前,师巫洛是唯一一位在十二洲行走的大巫。 “对了。” 仇薄灯忽地记起,左月生提过百氏曾不惜决泗水去杀师巫洛,汪洋千里宛若天灾。那些人以为他必死无疑,欢欣鼓舞地聚宴庆祝。酒过三巡,师巫洛一人一刀,出现在宴席上。参与决泗水的百氏中人,在那一夜内被斩尽,只有主人北渚轻逃过一劫。 “你当初怎么没杀了北渚老儿?” 仇薄灯有些好奇。 他觉得师巫洛不像会因北渚氏势大而留手。 “北渚……?” 师巫洛慢慢地,有点迟疑地反问。 “太阴神后裔,北渚轻,决泗水时负责开峡关的那个。”仇薄灯提醒,“怎么单独放了他一个?”虽然那家伙其实直接被吓死了。 师巫洛停顿了一会,似乎在回想。 “他的酒酿得好。” 师巫洛轻声说,定定地注视着仇薄灯。 仇薄灯突然觉得他有哪里不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虽然还坐得笔直,脸上也不见醉色,但银灰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茫然,甚至与他对视了这么久,没有仓促地移开视线。 “醉了?” 仇薄灯迟疑地问。 师巫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然后忽然俯身靠近,伸手抽掉了他头上的木簪。木簪一被抽出,鸦发便如瀑布落下。 “……” 仇薄灯有点惊愕。 说真的吗?会因为酒酿得好饶人一命的家伙,居然是个一杯倒? “乱了。”师巫洛慢慢地说,“别动。” “行吧。不过我警告你,”仇薄灯指腹碾过酒坛的边沿,“发酒疯就算了,装醉的话,就不可饶恕了。” 第23章 为我引杯添酒饮“接住你” 师巫洛没有应。 这人本就安静, 醉了后就更安静。他手指修长,为仇薄灯披散拂顺长,黑在他苍白的指流水般滑过。仇薄灯自眼尾乜了他一眼, 便侧了点身,有一搭没一搭地晃酒坛,眺望城外雾浓雾散。 木梳梳齿触碰到头皮, 仇薄灯摇晃酒坛的手一顿。 ……特地带了梳子? 神鬼皆敌、十巫之首、百氏眼钉肉刺……这么个名字染满鲜血的一人,身上除了刀外,其实还带了把梳子?传去后,所有对他畏如蛇蝎的人, 表情一很精彩吧? 仇薄灯想象了下那个画面, 忍不住笑。 然后就被人按住了肩骨。 按住他肩膀的手温度很低, 隔衣服都能感觉到淡淡的凉意, 很有力。 “不要动。”师巫洛轻说,顿了顿又像上次一样补了句,“一会就好。” “弄疼了, 我把你踹下去。”仇薄灯也笑『吟』『吟』地应他。 年轻的男人没说话, 低眼帘,专注地持梳自上而下划落, 乌黑的丝绕梳齿而过, 一一到底。仇薄灯又闻到了他袖上淡淡的清凌凌的草『药』味。 因为是巫吗? 医字古作“毉”, 古者巫彭初作医[1],是谓巫医同源, 引草木为『药』治人,便是巫术的一种。师巫洛身为十巫之首,想也是常年与草『药』打交道,衣上袖沾染了草木清气并不奇怪。只是, 仇薄灯总觉得师巫洛身上的『药』味里,有一味很淡的,如某种高地远的孤峰孕育的寒草的气味,让他依稀有些熟悉。 仇薄灯转过头去,想开口问问。 师巫洛在这个候伸手将他落到脸侧的一缕髯挽起,微冷的指背于唇上一擦而过。 像在冬日抬头,被一片初雪不经意轻轻吻过。 “好了。” 师巫洛说,把木簪给他『插』/上。 仇薄灯偏头看他,师巫洛重新坐好,安静地和他对视。 背后是神枎疏落的枝冠,把飞月般的光落了他一身。他的眼睛颜『色』太浅,好似无尘的穹,又或者清可见底的湖,在这么近的距离清晰地印仇薄灯影子。 对视了一会,仇薄灯把酒坛子丢给他,干脆利落地下令:“喝酒!” 师巫洛垂下眼帘,给自己倒酒,动作和前看起没有什么差别,仔细观察就能现他举盏也罢倒酒也罢,都慢了半拍。 不怎么像装醉。 仇薄灯要笑不笑地冷哼一,把酒盏从他手里抢走。 师巫洛看空了的手,茫然地抬眼看他。仇薄灯不理他,自顾自地把酒盏搁得远远的。师巫洛记刚刚仇薄灯叫他喝酒,愣怔片刻后,就举起酒坛直接喝。 “……醉了啊。” 仇薄灯微妙地看他。 枎城的蒹酒其实有点烈,初入口会觉得像含了寒水,一下咽喉就会立刻烧起。师巫洛喝得很慢,喝一口酒要稍微停一下,眼睛看似清明其实焦距已经散了。看样子,是的要把整坛都喝了。 一口都还没喝的仇薄灯环顾了一下,现自己要是想喝酒,就只剩下刚刚师巫洛被他抢走的那一盏。 “……” 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算了,” 仇薄灯翻了翻,找根前和左月生他玩六博用的博箸。 “下次换你请我喝酒。” 话说口,仇薄灯突然愣了下。 仇大少爷前世黄金友律要求太高,以至于没有一个朋友。 称得上“半个”的是那个因为他买走巫傩面具皮赖脸上门的民俗。民俗之所以有幸成为仇大少爷的半友,得益于他是个老酒鬼,隔三差五就能搞点各地的好酒。 老酒鬼长得特别抽象,还成穷山恶岭地钻,结果居然有个很漂亮文艺的老婆——虽然已经病逝了。 认识老酒鬼好几年,唯一一次听他提到老婆,是在年清明。老酒鬼喝得酩酊大醉,捶胸顿足地说全怪他那次忘了说下次他请她喝酒。仇薄灯这才知道他病逝的妻子原也是个女豪杰,情钟杜康,之所以会嫁给老酒鬼就是因为这伙每次都会请她喝酒,喝完了就皮赖脸地要她回请。缠绕缠绕,姑娘就被骗到手了。 酒鬼觉得能成功,全靠一一往的互相请喝酒,便把习惯保留到了婚后。 一请一还,一还复一请,酒约绵绵不尽,人永不分离。 “我就忘了那一次啊……” 鬼哭狼嚎的音犹在耳畔。 酒约不尽,就能永不分离?哪有那么好的?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仇薄灯一击酒盏,月光盛于盏原如一面沉镜,此刻骤然破碎成无数粼光,博箸与盏沿碰撞清越的音。 “我不识青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煎人寿。” 日更月替,人之老也。这世上白鹿难觅,岁鹤难游,腾蛇灰土,卦龟朽肉。 约再长,又怎么长过生? 神枎上不下不地,茫茫无者。箸越转越急,越转越凄,仇薄灯的音仿佛一根弦被悲戚拨动,随越转越高。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及到“神君在”一句,音已拔高到极致,琴弦随欲断。 “太一……” 咔。 寒浆尽落,琴弦忽空。 “安有”二字未,师巫洛一把握住博箸和酒盏,他用的力那么大,酒盏与博箸一瞬化为粉碎。 仇薄灯慢慢地抬眼看他。 “你……” 师巫洛停了下。 仇大少爷自觉自己唱的,就算不是籁之音,那也绝非凡俗之。谁能听到是谁的幸运。仇薄灯起身,居高临下十分不善地俯视师巫洛,要是他敢说“你不要再唱”,就一脚把他踹下去。 “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踹人的动作一停。 师巫洛提酒坛,清瘦如竹的身微微摇晃,也站了起。 “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他又重复了一遍,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人没办法分清他是醉了还是醒了。他的语气是那么郑重,仿佛在说什么比塌地陷,万物灰飞烟灭都重要的。 “很危险。” “假如我非要跳呢?” 仇薄灯把手拢进袖子里。 师巫洛不说话,脸庞半隐在头顶枝干的阴影里,看不见他的眼神。月光掠过他略高的颧骨,面颊肌骼起伏的线条冷戾而锋锐。仇薄灯想他的确是十巫之首,的确是一个与漫神佛遍地妖鬼为敌的人。 “那我接住你。” 他说。 “我这个人生有病,”仇薄灯笑了,轻柔讥嘲,“你知道我想什么候什么地方往下跳?” “我接住你。” 不论是什么候,什么地方。 苍白的月亮越升越高,不知道什么悬于两人头顶,光影偏转,师巫洛的眼睛被寒月照亮,仇薄灯的脸庞沉进暗影。他之的距离很近,却像分开在两个世。一人站在光里固执地等,一人站在暗里一动不动。 风静夜止。 哗啦啦。 忽然一大团银枎叶打半空落下,劈头盖脸地落了两人一身。 “……我不是说了!你再把叶子落我头上,我就把你劈了当柴烧!” 仇薄灯一手遮头,一手挥开叶子,怒骂。 枎叶继续往下落,大有越落越烈之势。 “你都要秃了,省省最后几片吧!”仇薄灯无可奈。 树叶的沙沙响里,师巫洛依旧固执地站,看他。仇薄灯扯下黑氅,劈头丢给他,然后一把抢过酒坛,转身朝树梢的末尾走去。他也不回头,只屈指弹酒坛,剩下的小半酒在坛回碰撞。 “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他的音随风而扬,不再凄厉不再悲戚。 “我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 仇薄灯走到了树梢末端,举坛一饮而尽。 酒坛被掷碎。 “——少者不哭!” 他转身,展开双臂,毫无预兆地向后笔直倒下。红衣翻飞有如万千烈焰肆无忌惮地铺展而开,狂放桀骜。 …………………… 哭号丧般在胡同里响。 左月生痛苦地一头磕到墙壁上,绝望地大喊:“叶仓!对不起!我错了!这绝对是报应!这绝对是报应啊啊啊!” “娘啊!” 陆净醉醺醺地蹲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太过热情的枎城姑娘剪得破破烂烂,简直可以原地乞讨。好在姑娘虽然大胆,到底还有最后一点矜持,给他留了条裤腰带——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腰带是织了金蝉丝的,姑娘剪不动。 “我闯江湖了!” 左月生转头,面目狰狞地威胁他:“再嚎,我抽你。” 陆净置若罔闻,继续嚎得人脑浆都要裂。 “……”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开始四下找棍子。 费什么力气劝?就该让这小子知道什么叫闷棍开花! 转了一圈,还让左月生找到一根断柱,他大慈悲地把上面的钉子拔掉,拖断柱往回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趋生避的本能,左月生刚一拖断柱回,陆净的哭就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左月生骂了『操』,把柱子放下,把烂泥一样的人拖起,打算把这伙抗回柳。 刚一把人拽起,就听到陆净含糊地说: “……还魂草。” 左月生一虚,下意识松手想溜。 刚一松手就想起自己虚个『毛』,阴阳佩早帮这小子找到了。不过他记起得晚了,大醉酩酊的陆净已经“咚”一,后脑勺磕到了地面,听得左月生眼就是一闭。 完了,要被『药』谷追杀了。 过了好半,左月生悄悄睁开眼往下看。 陆净一动不动,鼻子边还冒泡。 还好还好,活。 “你小子找还魂草干什么啊?”左月生蹲下,百思不得其解,“那玩意的能让人还魂吗?没听说过谁成功了啊!” “我看到她了。” 陆净冷不丁睁开眼,把左月生吓得差点一柱砸下去。缓了口气,才现这伙其实还醉,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空。 “我见到她了……在瘴雾里。” “行行行,是是是。”左月生不耐烦地说,“废话,除了瘴雾里哪还有魂野鬼?” 人有魂,魂入障。 大多数魂在瘴雾里,只会剩下一个灰蒙蒙的形。魂无相,就算你看到一个五官相似的,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只是偶然地它变幻了那个模样,很快地又会化去。修士修行最初两阶之所以称为“明心”和“不『迷』”便是为了这个。 凡人一到瘴月,就闭于城,见不到往无相的魂。 可修士修行就是为了能够自由穿过瘴雾,不被拘于一方地。修行者一入瘴雾,便有可能会在瘴雾见到故人。 魂无相,故人非故。 因此,要明心,尔后不『迷』。 “我不会认错……”陆净喃喃,“她不是魂……” “看开吧,”左月生拍陆净的肩膀,叹了口气,“逝者已逝,者长已矣。” “不!她没!”陆净翻身坐起,木楞,“她没!她就在瘴里!我该……该……” “入瘴去找。” “入瘴……对,”陆净重重地点头,“我要入瘴!我要去找娘!” “入瘴入你个头!” 左月生从牙缝里挤,额头上满是冷汗。刚刚那句“入瘴去找”压根就不是他说的,那是个很冷的男,从背后胡同深处的黑暗里传。 在此之前,左月生完全就没现这胡同里还有其他人! 一瞬,什么魂丝幕后黑手,什么葛青而不僵,什么鬼啊怪啊的在左月生脑子一掠而过。他把陆净挡在身后,握断柱慢慢转了过去,内心悲壮。 老头子!你的私库,我看是没办法继…… “诶?!” 胡同深处走一位穿黑衣的年轻男子,长得不错,气息冷厉,属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的类型,分分钟杀人灭口。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年轻男子怀里抱一个人。一个看样子也是大醉酩酊的人。 并且,这个人很眼熟。 红衣,黑。 他娘的,不是仇薄灯还会是谁?! 左月生顿松了口气。 看不会被杀人灭…… 年轻男子冷冷地瞥过左月生。 左月生刚松的口气又提了起。 在年轻人看过的一瞬,左月生只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贴自己的脖子掠过。以积年被老头子冷飕飕瞪的经验誓,这人刚才一对他起了杀心! 是,为什么?! 就算这位误以为他和仇薄灯关系不纯,那他娘的看的不应该是陆净吗?! 左月生还没反应过这是什么个情况,陆净就从背后探个脑袋。 “什么?!”陆净脱口而,“居然不是脚踏两条船?是脚踏三条?” “……” 左月生眼前一黑。 完了! 老头子,你的私库的没人能继承了!! 第24章 年少何必老成“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庭院寂静, 柳家上上下下都出参加盛会,连看的都没留下,也不怕小偷溜进来翻箱倒柜。 算没进小偷, 进穷凶极恶的煞神也是件要命的事啊! 左月生一屁墩坐院子的台阶上,一边腹诽,一边伸手后颈, 确认自己的脑袋还好端端地待脖子上。背后是仇薄灯的房间,左月生现可算是知道前几天枎城事变后是谁送仇大少爷回柳家的……虽然眼下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半柱香前,陆公子石破天惊的“脚踏三条船”发言结束后,整条街风凝夜寂。 差点一句话酿成流血惨案的陆净说完, 又“咚”一声倒下呼呼大睡, 只剩下左月生浑身僵硬。而年轻男人的目光他、陆净身上慢慢掠过, 仿佛数:一条船、两条船……再加上自己这条船, 嗯三条…… 杀气陡然暴增,左月生如闻刀鸣! 电光石火之间,左月生高举双手, 大吼一声: “仇少爷您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余者皆不配!” 无形的刀顿住。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继续趁热打铁, 一通疯狂吹捧, 差把“什么时候你们两恶人夫夫喜结连理, 我山海阁一定不辞辛苦马前鞍后地帮忙『操』办”说出来……虽然颇卖友求生之嫌,但想来仇大少爷人美心善, 不会计较这。 风散叶落,年轻男子带仇薄灯转身朝柳家的方向走。 左月生拖起陆净,心里直打鼓地跟回来。 然后,蹲台阶上一直现。 “……娘, 我……” 陆净躺台阶下的地面上,翻身,嘴里嘟嘟哝哝。 娘你啊娘。 左月生虎躯一震,眼疾手快地扯下陆净外衣最后半块袖子,把这家伙的堵严严实实,同时支起耳朵,胆战心惊地听背后房间里的静。某位不知名人士把仇少爷送进房间后,没再出来过。 背后安安静静。 左月生心里长吁短叹,琢磨底要不要冒死敲。 这事吧,要是仇大少爷当真和某不知名姓的人两情相悦——这是陆净的说法,那他们做什么都不干他的事对不?但很明显啊,仇大少爷现是一副醉得人事不醒的样子,身为他的狐朋狗友,还是要『操』心一下的!……话又说回来,左月生其实还蛮好奇底那年轻男子姓甚名谁,底是何方神圣,居然勇气喜欢仇薄灯。 虽然仇大少爷皮囊的确好看得足以让人忽视他内里的败絮,但是怎么说呢…… 仇薄灯这家伙,脑子一直病啊! 左思右想,再三运气,左月生视死如归地站起来,准备去敲。 他刚一转身,“啪”一声被打里面拽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鬼叫什么?”仇薄灯被他叫得耳膜发疼。 “人吓人吓死人啊,仇大少爷!”左月生惊魂未定,不忘偷眼朝里面瞥一下,“诶?那谁呢?” “走。” “走?跳窗的?看不出来啊。”左月生嘟囔,随即发现哪里不对,“『操』,你大爷的!你没醉,那你装什么死?” “不装死怎么知道你卖得一手好狐朋狗友?”仇薄灯轻飘飘地反问。 左月生立刻闭嘴。 嘴上不敢问,心里却觉得仇大少爷铁定是恼羞成怒。 左月生的表情太过明显,仇薄灯瞥他一眼,能猜八九不离十。 倒也不是恼羞成怒……事实上,醉的只师巫洛一,他从神枎往下倒的时候,师巫洛毫不犹豫地跟跳下去,还半空中把他接住。接住后,那人发酒疯,不说一句话,也不松手。至于为什么会装醉……其实不是装醉,只是师巫洛安安静静地发酒疯,而仇薄灯刚好困,干脆半醒半梦地睡。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够一刚见过寥寥几面的人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里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因为似曾相识,还是因为什么? 仇薄灯不愿意再想,他跨下台阶,不善地盯呼呼大睡的陆净。 “站住。” 仇薄灯跟背后长眼睛,冷不丁地道。 正鬼鬼祟祟开溜的左月生一脚悬半空。 “去打冷水,把他给我泼醒。”仇薄灯慢条斯理地说,“脚踏两条船?脚踏三条船?……我倒要问问,你们背后都编排我多少条船。” 最可怕的事来! 要是让仇薄灯知道他们不仅背后瞎猜过他脚踏两条船,还正进行编写话本贩卖十二洲的“丰功伟业”,那算是老子亲至,都救不他们啊! 陆净,陆十一郎,你可千万要抗住仇大少爷的严刑拷打啊! ………………………… 第二天。 一行人等城后,等山海阁阁主派来的长老抵达。 天其实还没亮,这么早走是他们之前决定下来的,主要是不打算惊其他人。既然盛会都参加,鼓声烈酒地道别过,于城前再演一出挥泪如雨的别离未免过于矫情。 等的时间里,几仙二祖打哈欠,困得东倒西歪。 娄江的目光不住往陆净脸上瞅,最后实忍不住:“你昨天是去当贼被人揍一顿吗?” “当贼倒是没当,”陆净哈欠打一半,牵扯脸上的青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清醒,“揍倒是真被揍一顿。” “陆公子威武!陆公子宁死不屈!”左月生上下眼皮还粘一起,半梦半醒间给陆净鼓掌,“撑住啊!铁骨铮铮十一郎!” 铁骨铮铮十一郎为他的守口如瓶付出惨痛的代价,如今脸上跟开染坊一样。不过他的宁死不屈是回报的,尽管仇薄灯十分怀疑这两人一定背他干什么“好事”,最后还是没能发现《回梦令》的事。 发家致富名扬天下的伟业得幸并未“中道崩殂”。 娄江:…… 这几二祖混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越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他们算,”娄江叹口气,“叶仓,你这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娄江之前认识叶仓。 毕竟叶仓是少阁主“流放”枎城后结交的朋友,每次左月生惹祸不想被娄江骂,会躲叶仓家去。娄江为此还暗中调查过,以免少阁主误交歹人——虽然一般情况下,左少阁主更像那“歹人”。 以前,娄江对叶仓的印象还可以。 做事一丝不苟,坚韧毅力,算被赶出城祝司,也坚持每天鸡未鸣起来练武。心地善良,几次左月生坑蒙拐骗过火,被叶仓摁去把东西还……总之,是靠谱的人。娄江还想过,等调查结束,问问他要不要入山海阁。 “啊?” 叶仓背把刀,站得笔直,三名东歪西倒的二祖衬托下堪称“孤松屹立”,简直清流。 ……假如不看他的衣服。 那是一件足以让裁缝师傅见破口大骂的灰袍,袖子是一大一小的,衣摆是前长后短的,肩线是歪歪斜斜蜈蚣爬的,至于针脚什么的别提……任何一学徒敢浪费布料搞出这么一件“杰作”,不被剥皮都是他师傅慈悲。 “师祖说,等我回宗,缝纫服是太乙功课,从现开始要勤加练习。”叶仓认真地解释。 “……” 娄江刚想说,他说你信啊,转而想起太乙弟子手刻腰牌的传统,又点觉得仇薄灯说不定还真没跟叶仓开玩笑。 “那你板张棺材脸又是怎么回事?”娄江忍忍,又问。 “师祖还说,太乙弟子的标志是人狠话少没表情。”叶仓板脸,力求眼神如死木,“话少暂时还做不,他让我学学棺材脸。” 娄江:…… 这家伙是被驴踢脑吗?仇薄灯这种号纨绔的话,算辈分是太乙小师祖,也不能听信啊!!! 叶仓目不斜视:“入太乙后各峰首席争夺赛考察‘品行’一,敬上护下,是其中一科。我要做太乙最优秀的弟子,要做首席!” 我看你他妈的是要做二缺吧! “二缺”这词是从仇薄灯那里听来的,娄江其实不太懂这词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他还特地去翻各大词典,但都查不源出何处。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天底下再没比这词更合适的。 等被派来接贵客和少阁主的山海阁陶长老刚从飞舟上下来,还没站稳呢,娄江如蒙大赦地扑过去,又是连连拱手,又是欠身行礼。 陶长老被他吓得一失手揪下好几根宝贝胡须。 这、这是娄江? 天才嘛,总是点傲骨的,特别像娄江,年纪轻轻走完许多修士一百数百年才能走完的路,平时虽然算是恪守礼数,但不免会点年轻气盛,对待长老“尊”是,“敬”不见得。长老们私底下谈起他的时候,都说,年轻人干劲是好,但偶尔也要依赖一下他们这老骨嘛,别年纪轻轻想去扛天撑地。 年少何必非要老成持重? 但眼下,娄江几乎是眼泪汪汪地迎接他,陶长老惊诧的同时,不免点飘飘然。 这对,遇挫折终于知道向长辈寻求帮助! 陶长老清清嗓子,刚想说什么,看娄江跟阵旋风一样刮进飞舟船舱里,只丢下句。 “这几位是阁主要接的贵客,接下来交给您!” 第25章 施主们救命啊佛宗奇葩 陶容, 陶长老。 镇不死城,守无望涯,一铁笔文能歌风颂月, 武能断生判死。 谓是山海阁的顶梁柱之一,平素最愤愤的,莫于阁主他们这些老骨头于敬重, 日常面一礼二问三寒暄就算了,还喜欢把他们供起。 还没死呢,这么供灵位做什么? 陶容长老不忿久矣,听闻魂丝出世, 立刻找上了左阁主, 滔滔不绝一通痛斥。左阁主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 为保耳根清净, 只好委他来一趟枎城。在抵达枎城之前,陶容长老老骥伏枥壮心未熄,觉得天底下就没他这老顶梁撑不住的场子。 但这个“场子”怕是不曾包括赌场。 “啪啪啪!” 黑漆木盅被一只冷漂亮的摇得骰响急如骤雨, 最后以定江山的架势一翻, “啪”一声重重地叩在了铺了素锦的天雪桌面。 陶容长老向来颇有点讲究“风雅”,给己的飞舟起名为“天雪”, 意为孤天之飞花。不仅桅杆上墨绘山水, 船头还要安松桌梅椅, 每次乘坐飞舟出行,必定要换一身宽袍广袖的大衣, 坐到这船首就长风斟酒,取意“处不胜寒,我与青天共灼饮”,还特地搁了纸笔, 诗情一兴便可龙飞凤舞地挥毫泼墨。 可谓是不染凡尘俗埃也极。 不,现在这片孤天飞花,算是被彻底扯进凡尘俗埃里了,不仅被扯进去了,还在泥巴里翻了几个滚啦! 与青天共灼饮的松桌上,原本颇富情趣的一盆文竹静水被挪到了甲板上,里面晶莹可爱的石被捞出来现刻了几枚骰子。素锦桌布上东一团西一团地沾了浓浓淡淡的墨,一根秃了『毛』的紫毫笔被毫不珍惜地搁在上面,撕成长条的宣纸或『揉』或铺丢了一桌一地…… “买定离!买定离!” 仇薄灯一脚踩在梅花椅上,一按着骰盅,凤眼横扫,十足凌厉,可惜左右脸颊贴了两纸条。 “快点快点。” “四六混江龙,我赌大!”一凶狠老道地拍桌。 这是左月生,他脸上贴了五六张纸条。 “四幺满盘星,我赌大。”一犹犹豫豫紧张。 这是陆净,他脸上纸条足有七□□十……眼睛都被挡住了,只能打缝隙里瞅。 “四三雁行,我、我赌!”一看似气定闲,实则袖中掐算。 这是陶容陶长老,一抚须一身仙风道骨,是四中唯一脸上干净的。 “四红四点满堂春。”仇薄灯握着骰盅的慢慢上移,“我赌……大。” 多骰共掷的博戏中,一般遵循“浑花者贵”的原则,即四枚骰子投出来的点数为同一『色』为贵,而同『色』中红『色』最贵。天下赌《除红谱》将四枚四点的红彩骰面称为“满堂春”,为最贵的彩。 骰盅一开,只四枚骰子整整齐齐,红面朝上,一『色』四点。 正是“满堂春”。 “『操』!真的!四红四点!赢了赢了!”左月生一跃而起,大呼叫,“陶老,快快快,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要是输了翻三倍算。” 陶容长老一抖,险些又把好不容易养的几根山羊胡子扯断。 “……咳咳。” 陶容用力地咳嗽,试图提醒这几个兔崽子己年事已,他们需要给老家点面子。 可惜他的暗示隐晦,一边的陆净压根就没接受到,兴致勃勃地提笔在宣纸上,一通惊天地泣鬼地画符,然后往浆糊里一摁,举起来颇有礼貌地问: “陶长老,您想贴在哪?” “……随便你。” 陶容长老放弃了,无奈地道。 陆净“啪啪啪”三声,一点都不客气地把纸条直接糊到了陶容长老的额头,两颊,来了个“天地三才”。 “来来来,继续。” 仇薄灯笑容不改,把骰盅一合,就要继续摇骰子。 “咳咳咳。”陶容长老顶着三张纸条,像模像样地重重咳嗽了几声,然后“哎呦哎呦”地『揉』着腰站了起来,“老了老了,这船头风大了,老朽得先去歇歇。你们几个少年,继续吧。” “风大?”陆净在记录胜负情况,险些一笔歪,“这风叫大?” 飞舟上风大原本是件蛮正常的事,不陶长老这“天雪”舟舟头刻了阵法,保证只会吹来让袍袖轻舒,苍发微扬的“仙风”,而不是让发『乱』衣翻的“妖风”。 仇薄灯是个眼尖的,一上飞舟就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陶长老还在鸣得意地向这群“贵客”介绍天雪舟如何雅致如何蕴意深远,几名贵客就已“呼啦”围到了船首桌边,左少阁主雕骰,陆公子裁纸,仇师祖定规则……转眼间情远致的天雪就被一片骰子撞盅声淹没了。 陶容长老瞅了片刻,心疼得胡子都在哆嗦。 但这三年岁虽身份却,特别是仇薄灯乃乙师祖,不方便直接训诫。他便想了个“寓教于乐”的法子,仗着己修为耳力来跟他们一起玩骰子,给他们点亏吃吃,然后循循善诱,引他们浪子回头。 结果没想到,不是“浪子回头”,而是“晚节不保”。 “天之风,还真是好大哦,”仇薄灯轻声细语,“袖子一重都吹不起。” “哎呦哎呦。” 陶容长老“哎呦”得更像那么一回事了,还『摸』出了根拐杖,一笃一笃地敲着船甲板,转身就往船舱。 “老寒腿又发了,老朽得先去躺躺喽,” “你们山海阁的长老,赌品这么差的?”仇薄灯转头看左月生,“感觉快要输了,就扭头跑?” “别以偏概全啊!”左月生不满,“这绝是个中『奸』滑无赖。” 陆净吭哧吭哧地就笑了。 陶容长老忽然就耳背了,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拄着拐杖一溜烟回船舱去了。 ………………………… “长老!” 陶容长老酝酿好一肚晓之以情动之以的说辞,刚一踏进飞舟船舱,还没来得及开,娄江就满面严肃地迎了上来,张就是: “关于枎城影傀一事,娄江有诸多不明之处,还望长老解『惑』。” 说着,他又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陶长老您镇不死城守无望涯,是山海阁中大荒了解最多的,傀术是从大荒里传出来的,如果连您也无法为握解『惑』,那也不知道该向谁问去了。” “胡言『乱』语,”陶长老叱喝,“阁老们哪个不比我更多识广,老朽岂敢夸!不……话又说回来,阁老们也不是你们这种辈能轻易到的。也罢!也罢,你有什么问题姑且说说。” 您要是真“岂敢夸”,就把脸上的皱纹收一收,别笑得跟菊花似的啊! 娄江一面腹诽,一面虚心接受连连称是,将陶长老引进净室。 “长老请看。” 娄江将三个玉盒摆在桌上。 陶长老一一打开,第一个玉盒保存的是几缕银『色』的魂丝,第二个则是一副收紧芥子盒中缩的残破阵图,由铁柱锁链和青铜辟邪厌胜钟组成——如果仇薄灯在这里,就能认出这正是枎城前城祝的万象八周伏清阵,事后娄江竟然把整个阵全给撬起来收了,最后一个却是一片青金『色』的铁片。 陶长老一边听娄江把那天的事巨细无遗地讲来,一边捻捻魂丝,看看阵图,最后将青金铁片捏起。 “长老,”娄江把碎了的青帝镜一并放到桌上,“从山海阁出发前,阁主让墨师在青帝镜中封了阵,以排查魂丝的踪迹。但我到枎城之后,青帝镜始终没有反应。这是为何?” 陶长老将青金铁片放下,转镜背面,看了一眼。 “墨师的阵图没有刻错,但他疏忽了。” “疏忽了什么?”娄江追问。 “这个阵图只能觉察种魂初期的魂丝,如果魂丝生长超百年,就没有用了。”陶长老说,“种魂种魂,种的其实是的怨恨和不甘。心爱恨,就是颗种子啊。你那些亲友被杀的吗?在初闻噩耗时,他们或双目赤红,或以头抢地,大怒大悲溢于言表。但等时间更长一些,悲痛与怒『色』就会被收起,转而在心底扎根。” “这世界上,恨越深越久,越声『色』不动,越淡写轻描。魂丝一旦长成,死魂的恨就变得丝丝缕缕,你再也无法直接看到。” 陶长老掏出了根黄竹根的老烟斗,在桌面上敲了敲,一点暗红的火在烟斗里燃起。他慢慢地吸了一,青烟腾卷而起,模糊了年迈苍老的面容。 娄江心中一动。 他听阁主说,陶长老年轻的时候镇守不死城,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批镇守不死城的仙门弟子几乎都殉道了……只有陶长老被一位师兄背回了山海阁。 “长老,您看这个阵。”娄江岔开话题,指着放在第二个玉盒中的残破万象伏清阵,“立柱为眼,牵锁为纹,悬钟布吕。这种布阵风格,看起来像天工府的。难道魂丝这件事,和天工府有关?” 陶长老磕了下烟斗,敲出点烟灰来。 “不好说。”陶长老沉『吟』,“这件事细论算和天工府点渊源,但天工府到底有没有参与,不好说。” “什么渊源?”娄江问。 “三千五百六十年前,天工府除名了一位长老——就是那名杀取灵,强炼邪兵的叛徒。”陶长老又吸了烟,皱起眉,“他是天工府前所未有的天才,‘立柱为眼,牵锁为纹,悬钟布吕,阵施天地’便是他提出的。他被天工府府主收为徒弟,待如亲子,并把许配给了他。但最后杀妻叛师,为世不容。当时所有仙门一同下令,将他从各洲洲志中删去,正记野史,再无这。” “这个死了没?”娄江反感地问。 陶长老嗤笑一声:“就天工府那群夯货,要是有把他杀了,何至于闭府避世三千年?那叛徒后来入大荒去了……这个阵法,看着有点当初那个天工府叛徒的意思。如果葛青真的他,回头少不了要去天工府登门一次。这破事就让阁主去头疼吧。哼,回头我非再骂阁主一顿不可,给你安排的都是什么破任务,这不是诚心想害你送命吗?” 娄江满头冷汗,心说您就算没有我这事,也隔三差五指着阁主鼻子骂啊,就别扯我当幌子了。 他急忙岔开话题,问起另外一件事。 “还有就是,关于……”娄江迟疑了一下,“关于乙师祖的事。” 陶长老脸『色』微微一变,刚想说,这位贵客与你年纪相若,我看还是你去陪同吧…… “……葛青任枎城城祝近四百余年,他虽然心术不正,但修炼的天赋却的确罕,所更是驳杂广阔。便是我们山海阁一般的长老来,都不一定能够将他斩杀。然而,”娄江顿了顿,“那天,仇长老独一中断枎城的血祭,一个破阵将葛青诛杀。可是,不论是之前还是后,弟子留细观仇长老,他的修为确实只在明心期。弟子想不明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陶长老松了气,慢悠悠地又抽了一烟。 “乙师祖啊,你子就别管了。”陶长老慢悠悠地说,“这是乙的事,乙贵客,你平时敬着点就是了。” 娄江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急忙起身,朝陶长老拱:“长老,弟子想起还需给阁主写信汇报,这就先行告辞了。” “等等。”陶长老一烟斗敲在了他肩膀上,“阁主现在忙着百氏南伐,借道清洲的事呢,你少去烦他。” “借道清洲?”娄江大吃一惊,“阁主怎么会同意?” “没办法,”陶长老叹气,“百氏傻钱多……给得多了,阁主就同意了。” “……”娄江心想左少阁主这也算是子承父志了,“那,长老,弟子去修炼了!” “修炼多得是时间,刚易折,劳逸结合方能长远。”陶长老情慈爱,“我看你子平时在山海阁天天修炼,都快跟乙宗的那群朽木一样了。难得老朽在,你别己苛求,去吧,去和少年待一起!” 娄江脸『色』大变:“长老啊!那可是乙师祖,我只是区区一弟子,身份低微,让我陪这种贵客,会让乙觉得我们山海阁不够尊重他们的啊……最主要的是,长老,我觉得这不是劳逸结合,是前所未有的艰难险阻啊。” “少年,不要怕路长道险,”陶长老用力地拍他肩膀,一掌把他拍了出去,“要多加锻炼!” 娄江踉跄着在廊上站住,净室的房门在背后“啪”一声,重重关上。 风灌来,鼓袖凄凉。 …………………… “仇大少爷,真有你的啊。” 左月生和陆净瞅着船舱的方向,嘿嘿直笑。 刚刚他们玩骰子,赢者喝酒,输者贴纸,玩到一半,陶长老就来了,说加他一个。 几名二世祖想着多热闹,就答应了。结果,陶长老这老,仗着己修为耳音敏锐,听骰辨点,在赌桌上大杀四方。左月生和陆净暗中出千下绊子,可惜修为低,功夫不济,全都失了。 在被贴了两张纸条后,原本有点懒洋洋的仇薄灯果断地拉开了左月生,己袖子一挽,亲摇盅。 “你怎么办到的啊?”陆净好奇地问仇薄灯。 仇薄灯将四枚石骰平排在桌上,笑『吟』『吟』地问:“想知道?” 左月生和陆净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仇薄灯右朝他们一摊:“彩头拿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净嘟哝着,把两瓶丹『药』推向仇薄灯,这是他们三先前私底下约好的,谁第一个让陶老头吃瘪,谁赢,“我怎么觉得你跟左胖子了一身雁留『毛』的本事?” “陆十一我警告你啊!别血喷!”左月生不干了,把几枚蕴雷珠丢给仇薄灯,“什么叫跟我的雁留『毛』?这丫的枎城刚一面,就讹了我八万两黄金,心比我黑多了。” “赞了赞了。” 仇薄灯把东西下,然后伸在桌面上敲了敲。 左月生和陆净慢慢地睁大了眼。 只一个的木偶顺着桌布,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约莫一掌来长,木质沉,行动轻快轻便。到了桌上后,便去把大它数倍的酒坛稳稳地扛起,给仇薄灯面前空了的杯盏斟酒。 “哇!!这是什么!”陆净惊叹不已。 酒入杯盏,漫漫而上,快至盏时,木偶就停了下来,将酒坛直起,放到一边。 “看起来像是灵偶,据说取天冬的若木刻成偶后,要是修为足够,就能赋予它灵智。不,刻偶注灵的法子,好像很少有会。”左月生好奇地伸想去戳一下。 仇薄灯用笔杆“啪”一声敲掉他的。 “刚刚的棋子其实是四三雁行,不被它在桌下动了脚。” “真厉害啊,”左月生有点眼热,跃跃欲试,“仇大少爷你这灵偶是哪来的啊?嘿嘿,要不,仇大少爷我们回头一起去赌场吧?我知道哪里的钱最多,你让你的灵偶出千,我和陆净给你打掩护,然后我们三个就可以一夜暴富了!” “天底下最大的赌场不就是你家的?”仇薄灯把木偶收回袖子,“你出千赢家的庄,不怕你爹抽死你?” “这个……” 左月生想了想,觉得也是,无奈地放弃了这么一大好生钱之道。 一边的陆净突然发现有件事很奇怪…… 这些天来,仇大少爷什么德行,陆十一也算是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在琐碎事上,动能力差得令发指,又不知道是哪来的怪『毛』病,宁愿顶着个刨的一头『乱』发,也不愿意让别帮他。 “奇了怪了,”陆净忍不住问,“今你头发怎么是整齐的,谁给你梳的?” “我己啊,”仇薄灯面不改『色』,“本少爷聪慧,区区梳头事,一就会。”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呸!”。 “猫腻!”左月生斩钉截铁。 “肯定有猫腻!”陆净言辞凿凿,“说不定……” “听。”仇薄灯打断他们,“你们听,下面有声音。” “仇大少爷,您转移话题于生硬了啊。”陆净嚷嚷,“起承转合,您连个承都没有,直接就拗去了……” 陆净还要再叨叨,左月生拽了他一下。 “等一下,好像……”左月生支起耳朵,“好像下面真的有在唱什么……” 陆净一愣,心说不会吧? 且不提他们是在天上,底下的唱歌得唱得多撕心裂肺,才能被他们听到。单就说现在瘴月未,四下还是浓瘴呢!他们能离开,那是因为陶长老修为深,在天雪舟上附了一层清罩,把瘴雾驱逐了。 那飞舟底下,又是什么家伙跑到瘴雾里来唱歌? 有病吧这是。 陆净满腹狐疑,凝细听,天雪舟没有辜负它的名字,飞行时像片雪般静默无声。摇盅赌骰声一听,就剩下天地远的空旷,风声丝丝缕缕,如水冰下……竟然真的有歌声!仿佛是从地面一路扶摇直上的歌声!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 仇薄灯分辨着唱词,眉微微皱了一下,不易察觉地『摸』了一下己左腕上的夔龙镯。 “,休休休……”左月生分辨得比他费力些,但也分辨了出来,“似梦非梦转头空。” “怎么你们都能听清楚?”陆净再一次有了种只有己一个是傻子的错觉,偷偷运起灵气,附着在耳朵上,非要跟着听清后面一句不可。 灵气刚一附上,世界的声音骤然清晰。 下一刻—— “救命啊啊啊!!!” 一道破釜沉舟,壮士断腕般的哀嚎冲天而上,声音之大嚎叫之凄厉,震得甲板另一边改袖子的叶仓一针捅进了指头里,船舱里磨磨蹭蹭的娄江“咻”一声蹿了上来,房间里装伤风畏寒的陶长老一烟头敲背上。 “——天上的施主们!贫僧!撑不住了!!” 第26章 我佛不渡穷逼三渡三不渡 “这是什么‘神仙’啊?!” 仇薄灯手肘搭在船舷上, 撑头往底下看。 “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天雪舟降到离地十来丈的高度,就看清了狂歌和惨叫的声音来源——那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和尚, 脖子上挂大串佛珠,提双藤鞋赤脚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又蹦又跳,拼命挥舞双手。观其形貌…… 仇薄灯打赌少说有六七天没洗过澡了。 搭救这么位“神仙”, 和放一个十级空气污染源上飞舟有什么差别? “诶?”陆净伸长脖子往下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真的不用管吗?” “你个『药』谷的,在这里建什么浮屠塔呢?”仇薄灯道, “佛宗不是最常说‘以身入厄’吗?我观这位定是为割肉饲魂的高僧, 我们就不要打扰人家修得正果了!” “仇大少爷委实高见!”左月生瞅清和尚的脸后, “啪”声, 背过身去,“这家伙就是个黏鞋底的牛皮糖,谁粘谁知道!走吧走吧, 继续扔骰子去。” 眼见飞舟悬停了片刻, 就又开始往上升,当真打算扭头就走, 下边的和尚扯袖子, 大喊:“诸位施主!双夔龙!三生花!九龙鼎!” 肩并肩往赌桌回走的三个人齐齐顿住。 左月生容『色』肃穆:“山海阁与佛宗关系不错, 见死不救恐怕不好交代。” 陆净郑其事:“我就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仇薄灯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头,翻出块手帕, 扎在脸上,把自己的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冲在另一边等的娄江和叶仓挥手,示意他们把人捞起来。娄江叹了口气, 不怎么情愿地再次降低飞舟。 罕有的,这次娄江的观点和这几名二世祖搭上了线。 ……他也不怎么想把底下的那家伙捞起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上飞舟,和尚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朝几人唱喏。这和尚品貌倒有几分清隽,可惜双眼睛早饿得快成绿『色』了,现在就算是给条桌子腿,都能啃下去,“贫僧为除魔,在此地镇守十日有余,神竭力涸,还请几位施主方便则个,乞点果腹之物。” 娄江长长地叹口气,感觉头开始疼起来了。 是了,这个瘴雾里待上十天的修为,这个语气……也只有佛宗的那位了。 仇薄灯站得离狼吞虎咽的和尚远远地,捂鼻子问左月生:“无尘禅师当年到底是被什么红尘俗雾『迷』了眼,剃度了这种奇葩?” 继左月生、娄江之后,仇薄灯也认出了这宝刹佛寺不待,跑来雾里蹲的秃驴是谁了: 佛宗佛子,普渡和尚。 又或,应该叫他“不渡和尚。” 非要说的话,这不渡秃驴的经历还与仇薄灯有几分相似。 当年,佛宗的第一高僧无尘禅师云游天下,在半路捡到了个七窍玲珑,慧根天生的婴儿。这无尘禅师禅道精深,以往认为佛法为渡世而生,愿皈依佛门者,不论出身来历,只要本『性』向善都愿意教导度化,师徒名分只是世人的相,因此一直没有亲传弟子。说来算是该无尘禅师命中有此一劫,捡到这么个与佛有“缘”的婴儿,其天赋之高灵『性』之奇,令禅师也了相,破例地将这婴儿收为徒弟,起名“普渡”。 从“普渡”这名上,就足以看出无尘禅师对宝贝徒弟寄予了何等宏大的期望。 普渡小和尚开始倒也没有辜负无尘禅师的期望,诸多佛法经文过目不忘,不论是武学还是禅说,点就通,甚至还习得了佛宗最高深的秘术之:“相观众生”,能见人之过去。佛宗也是被的天赋冲昏了头,没来得及细考,就把人点为了当代佛子。 这了佛子,按惯例就得出门去红尘里游走渡世救人,积累功德好塑金身。 事情坏就坏在这“佛子云游”上。 无尘禅师与佛宗诸僧放眼各大仙门年轻一代的俊杰,满心以为,普渡佛子很快就能名列前茅——少说也有个前十吧。果然,不出三个月,这佛子就一骑绝尘地上榜了,位置还蛮高的,只在榜首之下,算得上“不负众望”。 ——假如那个榜不是写作天下纨绔榜,读作仙门败类榜。 “原来是他啊。”陆净恍然大悟,“我记得不是还有个很出名的……什么渡什么不渡来着?” “三渡三不渡。”左月生边盘算什么,边顺口道,“金渡铜不渡,银渡铁不渡,玉渡石不渡。” 十二洲流通的货币主要有六种,玉钱金锭银雪,铜板铁刀石毫。金银玉贵,铜铁石者贱,换句话说,这佛子专渡有钱人,没钱的就是跟“没缘”。“三渡三不渡”的名言出世,佛子瞬间名扬十二洲,人也不管他叫普渡和尚了,都喊“不渡和尚”。 “这就是所谓的‘我佛不渡穷『逼』’吧。” 仇薄灯总结。 “好个我佛不渡穷『逼』,”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不渡和尚便热情洋溢地过来了,“这位就是仇施主仇榜首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仇薄灯皮笑肉不笑:“也算不上久,去年刚登的榜首,谬赞了谬赞了。” “哪里哪里。” 不渡和尚合掌,笑容可掬,经过惊天动地的“救命啊”嚎后,清楚自己装“不『露』相”的真人计划算是落空了,想要与这几位与佛十分有缘的施主加深一下感情,只能换一种方法了。 首先,要扭转先前的不利印象。 “施主可知您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不渡和尚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贫僧修习佛宗‘相观’之术久矣,能知人之过去未来,云游至此时,忽感心神悸动,睁慧眼观未来三日,但见二……三位命丧鱬城!” 其次,要故作高深。 抛出具有说服力的佛法秘术,然后显『露』自己“未卜先知”的面。 声调要低,起伏要有。 不渡和尚胸有竹地等待仇薄灯三人的反应,不管他们是质疑“血光之灾”的真实『性』,还是好奇是怎么知道们会经过这里的,都有法子引出后文。 “把丢下去吧?” 仇薄灯翻这几天从陆净那里得来的丹『药』,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空气清新剂的……陆净爱赌,偏生不仅手气臭算数也不太过关,这些天身上带的丹『药』都快被仇薄灯和左月生两人赢光了。 “坛酒四两银子,两盘云莱菜二两银子,三碟水梭花……”左月生不知道打哪里找出了个算盘,正在噼里啪啦地计算刚刚不渡和尚吃了多少东西,“合计……雪银五十二两。你是要付银子还是要拿佛珠抵?” “……”不渡和尚不敢相信,“喂喂喂!你们三天后就要遇上血光之灾了!贫僧辛辛苦苦在瘴雾里蹲了十几天,你们就算不体谅贫僧一番诚意,好歹也关心关心自己的生死吧?” “血光之灾吗?”陆净有点犹豫,迟疑地转头看仇薄灯,“你觉得说的真的假的?” 仇薄灯头也不抬。 “有种江湖骗术是这样的,先假扮成奇人异士,然后找到有钱人,对他说:你某月某日有血光之灾,若给我多少多少银子,我可以帮你化解。若那人不信,这骗子就会在某月某日派小鬼去吓唬他。有钱人如期遇鬼,就以为这骗子果然有未卜先知的方法……叶仓!过来把这骗子给本师祖丢下去!” 第27章 大慈大悲人间佛陀渡世济人不差个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渡和尚两条腿腾空『乱』踢, 被叶仓面无表情地拖着往船舷的方向移动。他奋力地朝回赌桌前的仇薄灯三人伸出手。 “贫僧真的没骗们啊!” “来来来,谁赌大谁赌小?”仇薄灯摇着黑盅,“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仇施主!双夔龙!左施主生花!陆施主九龙鼎!”不渡和尚双手抓着船舷, 跟个风筝一样挂在天雪舟外,声如洪钟地祭出了杀手锏。 啪。 仇薄灯将黑盅反扣在桌面上,连人带椅地转了一圈, 手肘懒洋洋地向后拄在桌面上,漆黑的眼眸深沉不善,左月生活动了下满是肉的双臂,陆净吹了口气, 贴在鼻子上的纸条“啪”地一声飞了…… 叶仓瞅着, 只觉得人气势汹汹, 活脱脱就是话本里的恶霸们, 正准备一声令下让鹰犬爪牙出动把不开眼冒犯自己的人拖出去喂狗。而他不幸,就是那个“鹰犬爪牙”。 他真的是在求仙问道,不是在为虎作伥……吗? “不开眼”的不渡和尚挂在船舷上, 被风刮得斜飞, 冲三人『露』出一个“我佛慈悲”的微笑:“施主,我们真的有缘。” 好在这“不开眼”的也不是什么良善, 权当狗咬狗吧。 叶仓自我安慰。 “捞起来。” 仇薄灯一挥手, 幽幽地叹了口气。秃驴还真是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么是踩上就甩不掉的牛皮糖, 正所谓人不脸天下无敌……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被重新拉了上来,双脚一沾上实地, 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仇薄灯对左月生陆净答了个眼『色』。凭着些天赌博喝酒耍无赖的培养出来的默契,左月生陆净没给秃驴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机会,一左一右地上去,把人架起来后直接往船舱里拖。 “施主!施主们这是要做甚!” 不渡和尚惊慌失措, 扭头看仇薄灯,他修为远高过左月生陆净两人,按理来说挣开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可惜他在瘴雾里蹲了几天,早就神竭力涸,全靠着个“钱途”撑到现在。 “放心放心。” 仇薄灯把四枚骰子拢在手里,笑着跟在后面。 “聊聊天,加深加深‘缘分’。” 不渡和尚的声音一进船舱中的房间就消失了。 被留在天雪舟甲板上的叶仓娄江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无法理解事情是怎么峰回路转的。不过非说的话,娄江有种“啊,算了,又是这样”的身经百战感……眼角的余光瞥见叶仓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他微妙地升起了点过来人的成就感骄傲。 “放心吧。”娄江觉得自己有必指点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叶仓,“不渡和尚是佛宗的佛子,他们不会真把人杀了的……少阁主虽然胡来,但点还是能保障的。也不用太担心……” 叶仓奇怪地看了娄江一眼:“我没担心个啊。” “……你不是担心个,一直盯着船舱的方向看干什么?” “我是在想要不去帮忙,”叶仓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说那什么渡和尚是佛宗佛子吗?修为肯定比师祖他们高。是真打起来,师祖打不过怎么办?是师祖被揍了,我却袖手旁观,回头太乙考‘品行’肯定扣分的吧?” “……” 娄江沉默地背过身去,任由冰冷凛冽的长风拍在脸上。 他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二缺和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他沦落个屁!他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二缺的队伍! ………………………… 左月生又把之前那块玉牌『摸』了出来。 他注入灵力的时候,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不渡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连连称赞:“左施主好财力,是封‘默’阵的界石吧?贫僧也曾听过东西,据说一块卖雪银三千两……左施主,贫僧观与我佛有缘。” “滚!”左月生铿锵有力地回他。 “尚,化缘化错人啦。”仇薄灯轻声慢语。他没个正形地斜坐在太师椅上,把一枚白荪三清丹碾碎包在帕子里,放在鼻前来回晃动,以此对抗不渡和尚身上又酸又臭的味道,“别看左施主心宽体胖,其实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想从他手里敲诈东西,倒不如去登天。” 听仇薄灯这么好声好气,一旁的左月生陆净对了下眼神,心里都觉得秃驴活不过今天了……仇大少爷心里越是憋着坏,脸上向来就越是笑意盈盈,春风化雨,阴得狠。 也不知道尚哪句话触了仇大少爷的真火。 “秃驴。” 陆净清了清嗓子,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对不渡和尚虎视眈眈。 “刚刚提‘九龙鼎’么意思。知道些么?说!” “哎哎哎,个嘛。”不渡和尚盘膝而坐,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放于胸前,多正直有多正直,“贫僧绝对不知道『药』谷谷主的九龙鼎被人磕坏了一条龙头。” “么!” 左月生惊呼出声,看陆净的眼神就像在看么史无前例暴殄天物的败家子。 陆净白白净净的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我就是想试着练个丹,结它就炸了,我也没想到那龙头那么不经磕。” “哎呀呀,无妨无妨,”不渡和尚笑嘻嘻地,“天地宝物要成珍奇,不都要遭一次天劫嘛,贫僧观就是九龙鼎的劫数了。不过嘛,贫僧听说,『药』谷谷主至今还在悬赏一个不知名的贼人……赏金仿佛是……一万雪银来着?” 仇薄灯“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想来陆净离家出走除了找还魂草外,“九龙鼎之劫”也是个重的原因。 左月生喃喃:“一万两,不过分啊。” 陆净反击:“秃驴!生花又是怎么回事?” 左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生花嘛,想来诸位略有耳闻,最近几年山海阁与佛宗有些摩擦。”不渡和尚娓娓而谈,“不过想来,诸位不知道数年前,山海阁阁主拜访我宗『性』空禅师,恰逢金佛池中的生莲开花,阁主见猎心喜,欲向禅师求一朵。禅师不与,结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夜金佛池就糟了贼,『性』空禅师怒而与阁主反目,不过究竟是谁把生花摘走的,哎呀就是桩悬案了。” 仇薄灯和陆净齐齐看向左月生。 “左月半同学,”仇薄灯捏着下巴审视他,“怪不得几年一直被流放呢。” 原来是让亲爹背了么大一口黑锅,想来左阁主定然十分懊恼,自己怎么就只有一个儿子? “至于仇施主……” 不渡和尚把视线移向仇薄灯。 左月生背在身后的左手扣住了枚灵气流转的珠子,陆净反在身后的手提着把短刀,刀悄无声息地滑出鞘。仇薄灯笑『吟』『吟』地等着不渡和尚的下文,太一剑在这秃驴的背后无声无息地悬浮着。 “贫僧不才,猜给您戴上夔龙镯的人,恐怕与百氏此番南伐有那么点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渡和尚一扫眉眼中的猥琐,宝相端庄正气凛然,“一万两雪银,贫僧立刻前尘尽忘!一万两黄金,贫僧马上请师父亲自批八字,保证太乙绝对不会干那棒打鸳鸯之事!怎么样!” 啪。 左月生险些把枚蕴灵珠直接捏碎在手里,陆净差点一刀捅到自己的后腰,太一剑猛地向后仰。 秃驴眉飞『色』舞。 “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是不是特别划算!左施主陆施主也可以考虑一下,再加点银子,贫僧除了前尘尽忘,还能让龙首复生,生花重开!如何?过了村就没店了!” “滚!”人异口同声地骂。 “说真的,”仇薄灯实心实意地问,“‘相观众生’种佛宗神通,被你用来敲诈勒索,无尘禅师他知道吗?” “知道啊。” 不渡和尚怅然地『摸』出枚念珠。 在三人的注视下,他屈指往念珠上一敲,下一刻雷霆暴怒的“狮子吼”狂风过境般地在整个房间内炸响:“‘相观众生’,观过去观未来观现在,是让用来观人之心魔,渡世济人的,不是让……” “啪”。 不渡和尚一拍念珠,声音顿消。 “金刚伏魔狮子吼都出来了。”不渡和尚愁眉苦脸,“苦哉苦哉。” “活该。”仇薄灯捂着耳朵,没好气地骂。 “话不能这么说,”不渡和尚厚颜,“大慈大悲人间佛陀,渡世济人不差个我。”不过很快,他就耷拉下脸,『露』出一副可怜相,“不过,怕不是回去要挨一顿十八罗汉棍……现在能救小僧的,只有位施主了!若三位施主肯布施笔善缘,让贫僧回宗后将宝雄大殿修缮一下,想来师父下棍也会轻点。” “还是下重点吧。”仇薄灯面无表情。 “哎呀呀,别这样嘛,”不渡和尚忙道,“买一送一如何?几位难道就不想知道,百氏此次兴师动众伐巫族是哪来的底气吗?” 没等人回答,他便自行公布了答案。 “因为天外天要杀一个人。” 第28章 替天/行/道旦夕有语神人不离…… “天外天?” 不渡和尚心满意足地在三脸上捕捉了惊诧之『色』, 颇有成就地点头:“没错,百氏族之所以敢南伐巫族,而不怕仙门联手阻碍, 便是因为有天外天的支持。” “不周山折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仇薄灯蹙眉,“天外天不是最喜欢端着他们高高在上, 不涉世的面孔吗?怎么次不跳出五了?” “欸?!”左月生疑『惑』地看仇薄灯,“绝不周以分上下……是《古石碑记》的话吧?你前天才向我借的书啊,你是碰巧看了,还是全看完了?我『操』, 不会吧, 仇大少爷你看书么快的吗?” “还好还好。”仇薄灯谦虚道, “也就是目, 过目不忘而已。” 陆净幽幽地看了仇薄灯眼,语气要多酸有多酸:“好个‘目过目不忘而已’!我要是有你本,何至于被兄长们提耳朵很铁不成钢么多年……不对, 等等, ‘绝不周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是什么意?你们能说点听得懂的吗?” 说着说着, 陆净悲从来。 天杀的仇薄灯, 几天明明三个大部分时间都在起吃喝玩乐, 搞得他以为大家都样,没想家伙居然背地在看书…… 说好的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呢?! “还有胖子你!”陆净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你怎么也知道!” “基本上所有最值钱的天兵器,最隐秘的宝藏都记录在《古石碑记》啊。”左月生奇怪地看陆净,“你听了那么多话本,就不会幻想下, 自己什么时候遇天降兵,从此挡杀,佛挡杀佛吗?” 听话本全关注风花雪月去了的陆净:…… 他坚强地抹把脸,看向仇薄灯:“你还是说说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吧。” 仇薄灯有点不想认个“生死之交”。 好蠢。 “天外天、间、大荒,三界的区分不是开始就有的。” 仇薄灯边说,边习惯地想屈指敲椅子,左月生眼疾手快给他塞了块醒木。仇薄灯懒得作,醒木叩,索『性』放低了声音,真像个说书样古石天书记载的历史娓娓道来。 “最开始,天外天只是不周山上的座云之城,上也并非直都居于高天之上。” “那时候还没有“上”与“城”之分。 “『乱』七八糟那么多,其实大部分都居住在土二洲之上,《古石碑记》之载为“民杂糅,不可方物”[1]。说‘之初,天下通,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旦有语,夕有语’[2],就算回了天上,天的距离还是很近。” 仇薄灯的声音很清澈,平时说话矜骄飞扬,但略微放低后,就会如静水从玄冰下慢慢流过,仿佛能从太古直蜿蜒现在。 是不知多少万年前的太古。 山河绵延,和手拉手在天地之间,为友为邻。有座叫做“不周”的山,是上和下的□□,离开地面回云城去,就登梯去拜访。和的关系是那么好,白天把念的话说给云朵听,晚上风就把的回应从高天吹地面…… 旦夕有语,不离。 “后来‘不周山折,天地分’,的‘天地’指的应该不是苍穹和大地,而是和。因为从句话开始,《古石碑记》就没有再写‘云城’的了。云城变成天外天了,以前城的,就成了现在的‘上’。” “就是‘不周山折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 于是再也没有被寄托于白云的念,再也没有藏在夜风的应和。 天绝两茫茫。 “怎么会样啊?”陆净忍不住喊道,“怎么、怎么不周山就折了,天地就不通了呢?” 明明开始还杂然而居,旦夕语。 “谁知道?” 仇薄灯把醒木丢还给左月生,随应了陆净句。 比起不周山怎么折的,和怎么翻脸的,仇薄灯更在意另外件。 现学家民俗家研究史前信仰的时候,经常现在各地文明都有“和从共处向分离”种说。学术界提出的解释之是:有探寻世界来源的本能,不同的民族会依据观察的自然现象,创造出不同的,赋予他们创世的能力。但是不存在的,所以原始便不约而同地想象出“分离”的故来解释的去向。 不周山折的古印照着分离的假说。 看书时剧情的展开围绕叶仓位主角升级打怪。但真实的世界却是座冰山,他从小说读的只是『露』出水面的角,隐藏在水下的东西庞然如片阴云。 就像…… 啪啪啪! “仇施主博闻强记!”不渡和尚噼噼啪啪地鼓掌,慷慨激昂,“所以,三位施主,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天外天,底要杀谁吗!只需要万两黄金,惊天内幕带回家!过了村就没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左月生和陆净的点小伤感瞬间被二不着调的和尚冲散了。 “不就是师巫洛吗?”左月生翻了个白眼,“买你个头,还万两黄金,我呸!” “什么?”不渡和尚大惊失『色』,“怎么回?可是辛秘!” 陆净找了点“原来我不是最蠢”的自信,吭哧吭哧就笑:“秃驴,你傻不傻啊?你要是说‘想不想知道百氏为什么伐巫族’,那说不定还能卖点钱,结果你自己都把最悬念的‘天外天’抖出来了……嘿,巫族最出的那位,不就号称‘鬼皆敌’吗?啧,就你水平,去茶楼说书都没听吧。” 不渡和尚副悔之晚矣的样子:“贫僧着!贫僧着!” “你也别不了。”仇薄灯笑着道,“你还是先说说,除了夔龙镯、三生花、九龙鼎,你还观了些什么。趁着我们几个身上闲钱还有,赶紧并说出来,别婆婆妈妈地,让付钱都付不利索。” “仇施主不愧是榜首,果然慷慨!”不渡和尚喜形于『色』,随即扼腕叹息,“哎哎!实不瞒,贫僧‘观众生’修炼得不怎家……现在只能观的次过往,要不……施主我们常联系?下次观了别的过往,再来……” 说着,不渡和尚『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左月生差点就想直接骂了。 ——死秃驴,感情还想长期敲诈啊? 不过,不渡和尚么说,左月生还是信的。 “观众生”虽说是佛宗门极为玄奥高深的佛通,不过门通其实有点鸡肋…… 它是佛宗那群秃驴,为了传播佛教研究出来的门通,般是用来看凡的过往,好知晓他们心的执念,对症下『药』,以此度化。 用来观修士的话,就受限颇大,则无观修为高于自己的,二则观修为低于自己的,除非已“观众生”修炼极致,否则也只能观部分残缺。非要细究的话,可以说是因为之修,逆生死转老衰,冥冥之命数已与天地迎,难以定论。 左月生记得『性』空那老秃驴在提及“观众生”的时候,就曾说过“切有为,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念头转了几转,左月生背在身后的手暗戳了下仇薄灯。 “你不是还能观未来吗?”仇薄灯笑容不改,“血光之灾是什么灾?讲详细点。至于钱……区区万两黄金,何足挂齿!” 说着他潇洒地挥手,半空顿时噼啪啦下起了阵货真价实的黄金雨。 金锭堆积成山。 “咳咳咳。”不渡和尚眼都直了,瞬间只觉得面前位仇施主与佛陀缘分深得不能再深,“不,施主们要是不肯让贫僧化个缘,贫僧纸信传出……听说『药』谷谷主和太乙长老都动身去了山海阁,三位施主了鱬城打挪移阵,回山海阁……不就是血光之灾了吗?” “『操』!”左月生回没忍住直接骂了出来,“你娘的,果然就是个骗子!” “施主就不对了,”不渡和尚义正辞严,“化缘的怎么能叫骗?” “就不对了!”仇薄灯若有所,“你观不了未来,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鱬城,怎么特地在哪蹲的?和尚,你要是说谎的话,别说万两黄金了,个铜板都不给你。” “要是我修炼了观未来的地步,我早给看命算卜去了,哪还用得着在敲诈勒索。”不渡和尚听黄金要飞,急忙剖明心迹,“能观未来的佛宗开宗立派现在就没出个!仇施主!贫僧句句属实啊!” “那你怎么提前蹲点的?”仇薄灯耐心地盘问。 “是个自称鬼谷子传的家伙给贫僧算的卦,呸!”不渡和尚突然义愤填膺,“等贫僧下次再见他,非砸了他的摊子不可!算得什么破卦!差点害我在瘴雾饿死!” “原来如此。”仇薄灯抚掌,“啦,我们知道了。” “那黄金,贫僧就……” 不渡和尚腼腆地把手伸向边的金锭。 “拿吧。”仇薄灯笑盈盈,做了个手势,“请!”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大喜,俯身就要弯腰去把黄金收起来。 就在他俯身的那刻,悬于半空的太剑带着鞘急驰落下,砸向和尚的后脖颈。不渡和尚保持着双手合的姿势,向前作揖滑跪而出,太剑擦着他的脖颈经过,仇薄灯在半空剑抄在手。 “施主!你们就不对了啊!”不渡和尚袍袖挥,不忘黄金收进袖子,“杀灭是大罪孽!” “死秃驴!”左月生把三枚蕴灵珠丢,“敲诈勒索你爷爷头上来!也不问问清洲万谁是爹!” “都说了,出家的,能叫敲诈吗?” 不渡和尚跃而起,避开陆净下横扫来的刀,破破烂烂的僧衣爆出璀璨的金光,三枚蕴灵珠炸开的光挡在外面。 “叫化缘!” “那教训骗子的,怎么能叫杀灭呢?”仇薄灯话音未落,已先至,太剑横扫而出,砸向不渡和尚,“叫替/天/道!” 第29章 鱬城很美也许你会喜欢 啪! 左月生一椅子砸在地上, 木屑纷飞。 砰! 不渡和尚一拳轰在墙上,蛛网骤现。 锵! 仇薄灯一剑劈到佛珠上,火光迸溅。 乒乒乓乓—— 咚! 如狂风过境, 陶容长老精心布置的雅致房间转瞬间成了一片废墟,专门拆家都没他们这一架来得利索。 “以多打少不厚道啊!” 不渡和尚上蹿下跳。 他在狭窄的房间里同时躲仇薄灯的剑,陆净的刀, 还有左月生扛着的椅子。仇薄灯三人修为低,不渡和尚灵气未完全恢复,一时半会居然也算打了个有来有回。打了一会儿,不渡和尚发现, 姓左的胖子虽然修为不济, 但躲闪极为灵敏, 笑『吟』『吟』的仇薄灯看似修为最低实则下手最狠, 只有修为最高的陆净是个花架子,便觅了个缝隙,舍了仇薄灯和左月生两人, 直奔陆净。 眼瞅着不渡和尚找上自己这软柿子, 陆净又气又惊,急中生智, 把一样东西扣手里, 朝不渡和尚一甩, 同时朝仇薄灯二人大喊一声:“快捂住耳朵!” 不渡和尚一听,本能地运气护住双耳。 下一刻, 一团白雾在半空中炸开,本已冲到陆净身前的不渡和尚就闻一股酸不酸臭不臭辣不辣苦不苦的古怪味道直冲鼻腔,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地上了。 “你妈的!”不渡和尚破戒大骂, “不是说捂住耳朵吗?” “您还真信啊?” 把鼻子捂得严严的仇薄灯三人一边挥着袖子,一边看傻子一样看他。 “谁使阴招还带正儿八经提醒对手的。” “现在怎么办?”陆净刚刚被踢了两脚狠的,眼下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不善地盯着躺地上的不渡和尚,“是把他直接从飞舟上丢下去,还是给他一刀痛快?” “施主三而后行啊!”不渡和尚惊恐,“佛宗、『药』谷、太乙宗还有山海阁打起来可不是耍的!” “这话就不对了。”仇薄灯笑盈盈地在不渡和尚身边蹲下来,拿太一剑剑鞘亲切地拍他脸颊,“现在飞舟上,就你一个佛宗的,我们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你说有谁会给你佛宗通风报信?” “贫僧悔过悔过!”不渡和尚急急忙忙地道,“施主啊,千万莫冲动,贫僧也不是专为敲诈……错了化缘而来。贫僧是受佛陀命,因清州不日有大劫,特来渡世救人的!” 左月生“呸”一声:“少来鬼扯,有我山海阁在,清州能有什么大劫。” “贫僧说真的啊……”不渡和尚欲哭无泪,“比真金还真!” 左月生刚再说什么,房门开了。 “飞舟都在摇晃……你们!”来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转尖,“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陶容长老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他原本在隔壁品茶,修身养『性』,养着养着,对面的木墙忽然“咔嚓”一声出现了个拳头印。 陶长老隐约觉得情不妙,急忙赶过来看什么。 结还是晚了一步。 门一开,就见山水画变成了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鹅『毛』大雪,靠窗的琼石屏风四分五裂檀桌桃椅尸骨无存,素墙开裂底板凹陷……面目全非得连亲手布置这个房间的陶容长老都不敢相认。 陆净咽了咽口水,看着一张脸逐渐漆黑的陶长老,悄悄地退了一步,躲到左月生背后,不敢与陶长老目光接触。 “你们……你们……”陶容长老哆嗦着手,怒目而视,“少阁主,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 “呃……” 左月生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佛子非要和我们讨武学,”仇薄灯镇定自若,悄悄把手背到身后丢下几枚金锭,“我们不好推脱。” 陶容长老视线移向躺在地上的不渡和尚。 “对对对。”不渡和尚把仇薄灯丢下来的几枚金锭藏进袖子里,壮士断腕地接了这口锅,“三位施主身手不凡,小僧见猎心喜,忍不住讨教了一番。还望陶长老谅!小僧莽撞!” “身手不凡?”陶容长老气笑了,抖着几根山羊胡,恶狠狠地瞪了这群二世祖一眼,“行,既然普渡佛子这么热衷磨砺,回头老朽就跟无尘禅师好好谈谈,让禅师多给你点锻炼的机会。佛子如此天赋,用在上梁揭瓦之,岂不屈才?” “陶长老且等等……” 不渡和尚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陶容长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完了……”不渡和尚发出呻/『吟』,“陶长老和我师父认识啊……这回恐怕不是十八罗汉了,是七金刚,贫僧这可是以身渡厄,三位施主!你们可千万别再翻脸不认人了!” 他嚎得凄惨,其余三人被陶长老这么一干预,也歇了继续打架的心。 “自作孽不可活啊。” 仇薄灯拍拍身上的碎木屑,捂着鼻子迅速地开门出去了。 一到长廊,仇薄灯立刻扶墙干呕起来。 他琢磨下次打架,是不是应该把陆净先扔到敌人最多的地方?这家伙就是个“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人才。回头一定得问问,配的那是都什么『药』粉,味道古怪简直独步天下。 陆净隐约听到从走廊传来的干呕声:“他怎么了?” 左月生不厚道地笑了:“还能怎么了?仇大少爷的鼻子,就是属狗的,绝对呛得够呛……说起来,陆净你扔的这什么玩意……我怎么闻者有点、有点……”不对味? 话还没说完,被陶长老吓得忘了屏息的左月生步了不渡和尚的后尘,直挺挺摔地上了。 陆净叫了声“糟”,拔腿就跑。 跑了没两步,扑通又倒了。 要吐不吐缓了一会,仇薄灯没有半点转去看看伙伴的意思,直接回自己房间去了。关好门后,小木偶顺着他的袖子滑到桌面,端端正正地坐下。 仇薄灯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木偶一下。他的指尖很白,近乎透明。 木偶被他戳得向后倒,很快又翻身端正地坐好。 仇薄灯垂着眼睫看它。 浓密的睫『毛』在他素净的脸庞上投下清晰的淡影,刚刚和左月生陆净他们一起围殴不渡和尚时的张狂肆意突然就消失了,高兴也好生气也好,所有鲜活的情绪全都不了,像是一捧刹那就冷的血,沸腾与炽热只是某种自欺欺人的假象。 房间寂静。 “天外天要杀你。” 仇薄灯说,忽然无声地冷冷地笑了一下。 他想起前不渡和尚言辞凿凿地说“请师父亲批八字,保证太乙不会棒打鸳鸯”……其实仇薄灯根本就不清楚他和某个人到底算什么关系,甚至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都不明白。也许他只是想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真的能够接住他。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愿意陪我跳崖的,能从东排到西。” 仇薄灯往后靠,把脸庞藏进窗棂的阴影里。 似乎是在另一个无人知晓的自己藏起来。 “所以,别死了。” 清洲一地,瘴雾深厚。 年轻的男子提一盏纸灯笼静静地等候,烛火照在他脸上,眼睛好似狭而薄的银『色』刀锋。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他突然抬头遥遥望向鱬城的方向,火光摇曳,仿佛把寒刃的冷锐都熔去几分。 一根火把,两根火把……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燃起,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师巫洛站在圈的正中心,手里只提着一盏灯。 火把越来越多。 他仿佛全然未觉,只是微微抬头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师巫洛抬手在灯笼的纱纸上慢慢地写了一句话: “鱬城很美。” 也许,你会喜欢。 …………………… 又过了一日。 仇薄灯几人还在大梦三千年,就被娄江“哐哐哐”地喊醒了。 鱬城到了。 “说真的,”陆净睡眼惺忪,站在飞舟打着哈欠,“这么乌漆嘛黑,我们真没来错城吗?” 左月生点头附和。 他们远远地望着瘴雾里的鱬城,城墙雄壮是枎城的数倍高,但附着在城墙上的光却很淡,似有似无,整座城像是处于沉睡的状态。按道理,鱬城是座大城,城墙上的神光应该要远胜于枎城才对。 “现在是赤鱬休眠的时令,”娄江解释,“城光黯淡是正常的。” “休眠的时令什么时候过去?”陆净顺口问。 “大概还要一两个月吧,”娄江看了看周围瘴雾的浓厚程度,在心底计算了下,“真可惜,如不是在眠鱼时令到的,就能看到群鱼遨游天空的景象了。” 仇薄灯最后一个上来,听到这句话便走到船首最前面,瞥了一眼下面,然一片昏暗。 ……这算哪门子的很美? 仇薄灯刚打算收回目光,沉眠的城池里忽然亮起了一点一点的光,先是像无数颗珠子漫布在大街小巷,很快地就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缕缕向上的流光,倏忽间,成千上万的流光又开始盘旋,卷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旋涡。 “那是……”身后的娄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鱼群!是赤鱬!” 数以万计的赤鱬游曳在空中。 群鱼金属质感的鳞片发出深浅不同的美丽光华,如桃花,如海棠,如石榴,如朱砂,如丹铜,如茜素……旋涡汇聚到最大的一刹那,它们澎湃而起,赤鳞如霞,洪流般徜徉于天地之间。 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从飞舟周围掠过,照亮仇薄灯的瞳孔。 第30章 繁星投影第一人才 群鱼如飞鸟, 弧游旋曳,天空被印成暮『色』般的瑰红。 少年们立在舟头屏息凝,陶长老坐在船舱的房间中, 枯如老松的手里握着一根烟斗,鱬鱼从窗外游过,鳞光投在他的白发上。他望着窗外的游鱼长久地出神, 最后叹了口气,把烟灰敲在桌面。 天雪舟最后被鱼群载落到地面。 仇薄灯踩着由一条条鱬鱼搭成的梯,走下飞舟。 真正降落到城中,就会发现整座城笼罩在绵绵细雨中, 水线将天和地连接。鱬鱼看起来应该就是借这水汽在空中巡游。 细小的雨珠挂在仇薄灯的睫『毛』上, 他默默地远眺这座城, 屋脊牌楼都立在蒙蒙雨帘里, 起伏斜飞的线条印进他的眼底,辉煌而又孤冷。 “咚”一声重响。 “『操』啊,”左月生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 一身湿漉漉, “怎么回事?连鱼都看人下菜的?” 他没有戒心地跟着仇薄灯下来,即将踏到鱬鱼背上的时候, 鱼群忽地像一蓬飞火, 四周散开。一脚踩空的左月生瞬间脸朝下, 摔了个结结实实。 “们评评理!难道我堂堂山海阁少阁主,竟然只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 愤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师祖,真要论身份比爹还高,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惨遭‘罢黜’的少阁主算哪根葱?”陆净吸取左月生的经验,老老实实地运气下船, 他其实也有点酸,但看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还糟糕,顿时心理平衡了。 正所谓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步行的…… 知足常乐是也。 “几、几位是来鱬城的仙长么?”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雨幕里跑出来,“鱬城终年有雨,水汽『潮』湿,还请仙长们见谅。” 来人怀抱七八把伞,边说边艰难地把伞分给刚从飞舟上下来的仇薄灯几人,手忙脚『乱』间,夹在腋下的一把伞“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他一边连连歉,一边弯腰要捡,娄江先一步把伞捡了起来,起身时和他打了照面。 “等一下!” 娄江把伞紧紧握住,睁大了眼。 来人是个青年,穿件深红的鱬城祝衣,身形虽高但一张脸十分白净秀气,而莫名地,娄江觉得这张脸非常非常的眼熟……是那种曾经每天都要看上一百遍两百遍的眼熟…… “、、是你是……” 娄江突然就磕巴了。 仇薄灯几人已经撑开了伞,走到前头,听到动静便纷纷回过头来。 一回头就看到娄江和来人一个握住伞柄一个握住伞尖,互相对望,久久不分。素来稳重持成的娄江百年难得一见地惊愕,仿佛猝不及防地见到某个令他念念不忘又遥不可及的人,而他对面的人则是一脸惊慌失措,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依旧被人撞见……仇薄灯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左月生和陆净那么喜欢关注自己和师巫洛的事,实在是八卦之心人人皆有。 “我赌八两。”陆净压低声,“这两人定有前尘旧事,说不定娄江是个被‘负心’的可怜人。” “什么?”左月生勃然大怒,“什么王八犊子居然敢把姓娄的负了?!……我压十两,娄江对他旧情难忘。” 仇薄灯仔细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娄江,断然道:“不,我觉得是娄江一厢情愿。” 不知是被负心还是一厢情愿的娄江全然没有关注到这边的赌局,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是……” “不,我不是。”对方极快地否决,并试图把伞从娄江手里抽走。 娄江紧握不放,双方犹如拔河。 “没错,就是他。” 陶长老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没认错。” 一听到陶长老的声音,来人立刻松手,以袖颜面,扭头想逃。 “走什么走?”陶容长老叱喝,“见了师长连句问候都没有?我就教了这种忘恩负义的混账玩意?” 娄江踉跄几步,不敢相信:“他就是舟子颜?” “没错。”陶容长老吐出口烟,重重地道,“三岁明心,六岁不『迷』,十二定魄,十六悟,他就是唯一一个在阁石上留下剑痕的年轻代弟子。曾经的山海阁第一天才,现在的『奶』孩子第一人才。” 娄江抱着伞,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青年的脸他的确非常眼熟,因为他真的曾经每天都要把这张脸看上一百两百遍。 娄江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稳重持成。 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有次他无意中听到长老们的交谈,说他天赋的确上佳,可惜还是远不如当初的舟子颜,言语间尽是叹惋。娄江自持山海阁年轻一代的魁首,万万没想到有不如人的一天,而且是“远不如”。 娄江去翻了三天三夜阁内弟子宗卷,最后终于找出了“舟子颜”的记录……此人的确是山海阁第一天才,娄江被对方的修炼记录所惊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宗卷只记录到他十六岁悟,后就杳无音信,平时宗内似乎也完全不提这个人。 一个“远”字,把娄江刺激得头悬梁锥刺股,发誓终有一日要将在长老们眼中,将此人取而代之。他还偷偷复刻了弟子名册上的舟子颜画像,修炼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就把对方当靶子练飞剑的准头…… 在娄江的想象中,未来某一日,他会和舟子颜狭路相逢。 届时经历过一阵刀光剑影,龙争虎斗后,他会眼神睥睨,居高临下地宣告:海山代有人才出,君非昨日第一人。 但娄江完全没有想过,一直以来的死敌走出假想时,竟然、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 “老师,在师弟面前,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舟子颜放下袖子,尴尬地笑,“什么叫‘『奶』孩子’的,好歹也用个‘鱬城城祝’吧……” ——无怪乎陆净觉得娄江被“负心”了,这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形象着实让人想歪,他衣冠虽正,发丝虽齐,但背上却用两个花花绿绿的布背扇装了两个『奶』娃娃! 说话间,两个『奶』娃娃被惊醒,一『揉』眼睛此起彼伏地“哇哇”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乖啊乖。” 舟子颜双手背到身后,摇晃两个孩子,动作之熟练,俨然在育婴方面已经炉火纯青。 娄江一脸天崩地裂。 仇薄灯几人瞠目结舌。 陶长老怒气冲冲,用烟斗指着舟子颜,对娄江说:“为什么阁主和长老都不愿意提起他?当是难言之隐?呸!是羞于提及!他十六岁悟,左阁主差点都想打破旧例,让他直接当任阁中长老,都要召集内阁商议了,这家伙却一门心思辞宗回内阁当祝师,九头牛都拉不回。从此一无长进!再把这小子作榜样,当心老夫抽你!” “也不是一无长进……”舟子颜讪讪,“这不从祝师当上城祝了吗?” “还有脸说?”陶长老一烟头砸了过去,“走的时候悟,十几年过了,还是悟。以后也别喊我老师,我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学生。” 舟子颜马上闭嘴。 娄江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天雪舟上走。 “他这是怎么了?”陆净小声问。 “『迷』弟滤镜碎了,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吧。”仇薄灯撑着伞,捏着下巴回答。 哐。 那边的娄江听到这句话,一头直接撞飞舟上。 “谁他妈的是他『迷』弟——” 娄江扭过头,面目狰狞地吼。 刚安静下来的两个『奶』娃娃被他吓到,又开始哭起来,舟子颜又开始熟练地哄孩子,陶长老又开始跟火车一样从鼻孔里往外喷烟……鱬鱼翩然而游,仇薄灯环顾四周,一下子完全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地方是“孤冷”的了。 …………………… 舟子颜一手抱着一个娃娃,领着一行人穿街过巷。 “鱬城产绯绫,『色』泽之艳,冠绝天下……” 舟子颜一边走,一边同他们介绍。 鱬城丝织业极盛,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布架子,用来染布的颜料盛放在陶缸里,发着微弱的霞光。舟子颜同大家解释,鱬城的鱬鱼每年都会换一次鱼鳞,鱬城人就将换下的鱼鳞收集起来,研磨成粉,以此染出的布,便和那条赤鱬的颜『色』一般无二。 城中的人将这样得来的布称为“赐红”,地位等同枎城人勺蒹水酿落叶为酒。 仇薄灯打伞走在舟子颜身后。 街两旁的竿上挂着深深浅浅的红布绯绸,大大小小的赤鱬在布匹间倏忽往来,就像海中的鱼逐浪戏波。雨水落到绸布上,水愈洗布愈红,偶尔染缸中的颜料被游进水中的鱼尾甩起,飞溅空中,就会化为流光散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烟花。 一路上,不断有赤鱬过来,用额头顶一顶舟子颜的手,用灿灿的尾巴拍拍他的脸颊,用鱼鳍勾勾他的头发。 舟子颜对此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鱬鱼群聚时辉煌美丽,但分散游于整片城中时,或尾随人而行,或三三两两追逐打闹,或忽隐忽现藏于角落,就显得活泼可爱。左月生几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它们玩,但手刚一伸出去,赤鱬就闪电般游远了。 反倒是专心撑伞走路的仇薄灯身边有不少赤鱬。 它们追逐他的衣袖衣摆,在身边捉『迷』藏,不时撞到仇薄灯的手背上。仇薄灯反手将撞上门的一条小鱼拢住,它也不挣扎。 “小家伙有点顽皮。”舟子颜替它们道歉。 仇薄灯摇摇头,表示没事。 他把手放到眼前。 其实他只是虚虚地拢着,以这条小鱬鱼的体型完全可以游出去。但它却安安静静地待着,桃花般的鱼鳃一开一合,身上的光透出指缝,一明一暗。仇薄灯有种自己拢住的不是鱼,而是一颗小小的星星的感觉、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们这么亲近外城的人。”舟子颜感叹,“它们喜欢你。” 喜欢……他吗? 仇薄灯摊开手,小鱬鱼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摇头摆尾地游出伞。 它们能在无雨的空气中停留,但不能待太久。 “我观仇仙长的红衣便是用鱬城的绯绫制成。”舟子颜对仇薄灯说,“您有兴趣吗?我可以领您去看看赐红的那条神鱼。” “这么多条鱼,分得清楚是哪条?” 左月生问,他对舟子颜这位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其实有点好奇,因为老头子有次喝醉后,拍着桌子把这个名字骂了大半天,顺带地把他也骂了大半天,说他要是有舟子颜十分之一的出息,他也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云云。 不过左月生不像娄江,他体胖心宽,激将法对他毫无用处,根本就不屑于做谁谁谁的“十分之一”。 当个纨绔不比当个天来得快活? “分得清的。”舟子颜笑起来,随手指着两条鱼说,“们看,它是深丹『色』,它是浅彤『色』,它的尾巴长一些,它的稍短一些……很好认的。” 左月生几人沉默地看着两条大小、形态、颜『色』简直一模一样的鱼结伴都面前游过。 ……很好认? “不过我是城祝,不需要认就知道谁是谁。”舟子颜笑笑,补充解释。 “鱬城的鱼有上亿条了吧。”叶仓忽『插』口问。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眼这位跟在太乙小师祖身后“奇装异服”『色』肃穆的瘦高少年,微微颔首。 “就算是城祝想要认清这么多条鱼,也不是简单的事。”叶仓说。 他以前是枎城的祝师,并且是天赋最好的祝师。 鱬城群鱼多如枎的叶子,而即使是叶仓,也不会说自己认得枎的每一条叶子有什么不同。 陶容长老重重地哼了一声。 颇有些『色』恹恹的娄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辞宗回城后,从此“一无长进”……把整座城所有鱼全部认清的家伙,有时间修炼就怪了! “咳咳咳……”舟子颜赶紧岔开这个话题,他路过一副人家的时候,把左手的小孩递给一名走出屋的『妇』人,“杨婶,挂完布了啊。” 『妇』人接过小孩,感激地朝舟子颜笑:“舟子,又去接人了?这是刘家的虎子吧,把他也留下,一会我带过去给刘嫂,忙正事要紧。” 鱬城人大概是因为生于烟雨长于烟雨,说话口音绵软温婉。 “我还以为两个孩子是他的。” 仇薄灯低声对陆净他们几人说。 陆净他们默默地点头。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这么以为。 很快地,仇薄灯几人就见识到了舟子颜在这座城里到底照顾过多少孩子……但凡是个小豆丁,会走的,就要跌跌撞撞跑过来拽他袖子抱他腿,不会走的,就要扒拉着摇篮站起来,冲他咿咿呀呀。而舟子颜对付他们似乎格外有一手,他袖子里仿佛藏了无穷无尽的糖果糕点,随时随地都能『摸』出一块来把人打发走。 “他一个人承包了整座城的幼儿园。” 仇薄灯感叹。 怪不得陶长老骂他是“『奶』孩子第一人才”,也怪不得山海阁一副要把这人就此除名的架势。 任何一个宗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难得的奇,寄予厚望地等他长成又一宗门顶梁柱,等他大放光彩,惊呆其他门派的狗眼。结果这天才长到一半长歪了,放着名动天下不要,窝回小角落一心一意养鱼『奶』孩子…… 换谁都得气死啊! 仇薄灯觉得,放在前世,舟子颜绝对就是个考上顶尖大学中途辍学,回乡养猪的典范。 说不定还能上一波社会新闻。 “其实我更好奇一件事……”陆净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不打伞?为什么他们在雨里,连衣服都不会湿啊?”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笑,“陆施主有所不知,鱬城之人,出生之后,就会有鱼赐命鳞给他们。受赐命鳞的人,就如鱼一般,适应雨水,喜『潮』湿。不过命鳞只会在盛典的时候显『露』出来。”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不渡和尚一眼:“这位大师是来过鱬城吗?” “称不得大师称不得大师,”不渡和尚美滋滋地道,自从三渡三不渡名言远传天下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尊称过他了,一时间还怪怀念的,“贫僧只是偶然听人说过。” “大师好广闻。”舟子颜,“正是如此……啊,城祝司到了,几位里边请。” 这还是仇薄灯第一次进城祝司。 在枎城的时候,仇薄灯一开始对城祝司并不感兴趣,后来枎城事变,天火淹没城东的好几条街,一并的将城祝司也毁了——其中应该还有前城祝葛青意图以天火毁灭罪证抹去痕迹的缘故。仇薄灯醒后一直到他离开,枎城都还在忙于清理街,照顾枎,没顾得上重建城祝司。 每座城的城祝司都有着它独特的风格。 鱬城的城祝司建在一片湖上,长桥与回廊横卧银波,水雾氤氲虹光如梦,往来祝女皆着绯裙腰肢婀娜,行如游鱼摆尾,祝师祝衣亦赤,或魁梧高壮或阴柔秀美,踏步如火。一袭红衣的仇薄灯走在回廊上,居然有几分像城祝司的一份子。 正堂中没有燃火烛,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圆润的明珠。 舟子颜毕恭毕敬地请陶长老在上首坐下,陶长老一摆烟斗,转头看仇薄灯。 仇薄灯没看他们,自去靠门的一个位置坐了,一心一意欣赏外边的湖水。其他几个人本来也想猫过去,被陶长老恶狠狠一瞪,就只能缩缩脖子,老实坐下,颇有几分羡慕地看着仇薄灯……主要是到鱬城后,陶长老就是一身低气压,让人压力颇大。 “老师的来意我知道了。”听陶长老粗声粗气说完,舟子颜白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色』,“老师要用挪移阵,学生自然别无二话,只是老师来得实在不巧……” “嗯?” “鱬城的挪移阵阵门前几天不小心被鱼啃了一角……”舟子颜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在修。” 陶长老皱了皱眉:“要多久修好?” 舟子颜算了算:“两天吧。” “……”陶长老闷不吭声地抽烟。 一旁的左月生他们期待地看着陶长老,他们还是第一次来鱬城,第一次见到这种鱼与人共存于天鱼之中的城池,一路上过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双眼睛。现在听到挪移阵坏,顿时颇为兴奋。 陶长老瞪了他们一眼。 “安排点住处。”他老大不高兴地道,“离你这破城祝司越远越好。” 舟子颜连连是,眼见着陶长老要起身,他急忙又开口:“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陶长老把烟斗往桌上一敲,声音之重把左月生几人吓了一跳。 舟子颜一愣。 “不是说了吗?”陶长老不看他,“那件事,不要再提。” “子颜知道。”舟子颜挺拔的背一点点弯了下去,“子颜想说的不是那件事……子颜只是想恳求长老,明日替鱬城行一次天祭。” 他低下头,看着桌面的茶水。 “鱬提前苏醒,子颜想,或许举行一场天祭,能让鱬城的瘴月提前过去。” …………………… 仇薄灯在临水的木板上坐下。 刚刚舟子颜不再自称“学生”不再喊陶长老为“老师”后,正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他不喜欢那种沉闷,索『性』直接起身出来了。出来后,发现鱬城城祝司的回廊四通八达,隔三差五就有一座水榭阁楼,转来转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走了许久,转不回去仇薄灯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头看湖水。 湖水里有很多直径一寸大的半透明珠子,发出柔和的白光。随水波在湖底飘动,蜿蜒而去,像一盏盏小小的落进湖底的灯,也像另一个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鱼卵。” 在仇薄灯试图伸手去捞一颗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的舟子颜找到了这里。 “这么喜欢这座城吗?”仇薄灯收回手,没有回头,忽问,“想要为它不顾一切?” 舟子颜一惊,手差一点按上腰间的剑柄。 第31章 使他不迷也使他魂定神安 “仇长老怎么突然说这个?” 舟子颜了袖口, 拂掉不知道哪个淘气鬼沾上的糖霜。 “俯仰乎天,杳渺兮浩宇。”仇薄灯手指叩击近水廊木,应和一起一伏的缓水声敲出慢沉的节奏, 曼声长『吟』间湖面渗透微光的水雾卷来舒,仿佛浩浩冥宇,“驱逐鱬城方圆百里内的瘴雾, 这样的天祭,你有多少把握?” 陶长老只能帮舟子颜启动阵,但负责祷告祭祀的只能是舟子颜自己。 因为他是鱬城城祝。 只有他能代一城之人上叩青天下问黄,能集一城之念恳求鸿宇降恩散雾青山。在祭天的一刹那, 满城的人和神鱬纷纷杂杂的所思所想, 会如洪流一样汇舟子颜上, 他的意志如海般浩瀚, 容得住万江归东,否则天祭就会失败他以后也会变一个傻子。 “我其祀宾、乍帝降,若?我勿祀宾、乍帝降、不若?[1]”松开捏住袖口的手指, 舟子颜注视湖中随水波飘动的鱬鱼卵, 有几分局促,“若与不若, 是上苍决定的, 但祀宾与非祀, 是我所能决定的……想很幼稚,老师就经常这么骂我。不过, 一开始其实并不喜欢这里,甚至觉得它很让人讨厌。” 仇薄灯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 “看不出来吧?”舟子颜不意思。 这倒的确。 一个育儿专业户,一个把上亿条鱬鱼记得清清楚楚的人,简直浑上下写满“我生来就与城融为一体”。很难想象, 他有过觉得这座城十分讨厌的时候。 “恕子颜冒昧,仇长老觉得鱬城是座怎样的城呢?” 仇薄灯想了想:“鱬城很美。” 舟子颜又了,不怎么意外这个答案,他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细雨绵绵不尽下在他眼底:“很多来鱬城一两次的人都这么想,他们短暂来了,迅速又走了,就觉得它很美。” “你是想说它还有丑陋的一面?”仇薄灯说。 “不,”舟子颜低声说,“我是想说,多数人不知道鱬城之美从何而来。曾经有人和我说,最艳的红,是命『色』。” 命『色』? 仇薄灯微微挑了一下眉。 舟子颜刚想说什么,一名八九岁的小祝女哒哒跑了过来:“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了多少次,喊城祝。不济也得喊声生。小的。”舟子颜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 小祝女鼓了鼓脸颊,脆生生道:“可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仇薄灯为这伶牙俐齿的小豆丁鼓掌。 小豆丁踮着脚,从舟子颜手臂后钻出个脑袋,一眨一眨看着仇薄灯。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干干净净,看人时非常认真。她仔仔细细瞅了仇薄灯一会,然后高高兴兴也鼓起掌来:“仙人哥哥也漂亮!” “两个漂亮不是同一个意思吧,以及不该用漂亮来形容吧……” 舟子颜觉得哪里不对。 仇薄灯撑着下巴,夸她:“用得不错,本少爷的确漂亮得独一无二。” “少爷哥哥是新来的祝师吗?”小豆丁朝舟子颜仰起一张圆圆的小脸:“子颜子颜,我以后可以和他玩吗?” “对仙长不得无礼。”舟子颜她一个脑嘣,“你圜坛把东西准备,我一会就来。” “子颜子颜你又生气啦!” 小祝女被他推着转过,一蹦一跳跑远。 “你说的命『色』就是归水?”仇薄灯问。 “仇长老如果不介意,就跟着一并来吧。鱬城的人很多,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让外城人看鱬城的这一幕的。至于为什么……”舟子颜叹了口气,“您看过就知道了。” …………………… 城街如河巷如溪,溪河汇聚,就了湖。 圜坛广约十丈,高约十五章,坛周有壝两重,壝墙四方各设四柱三门的棂门一座,坛分三重,下层宽广浸水中,上层孤高欲接云天。此时四方棂门下各立祝师祝女二名,下中两重明灯绕匝而燃,共计三十六盏。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何往些? 何舍故土?往不详些!” 高台上,舟子颜绕着一具男尸踏步而歌,声音尖锐高亢。 仇薄灯远远看着他,只觉得这名白日熟练『奶』孩子的青年仿佛骤然换了一个人,变得肃穆庄严,他的声音穿过茫茫水雾,上问乎天下寻乎,于浩然飘渺的厚土四方严厉叱问游离在外的魂魄。 “魂兮归来!” 四方棂门下的祝师祝女们齐声高唱。 舟子颜合手握刀,刀尖入亡者胸口,随着他绕台而行,刀锋自上而下,将亡者剖开。人死后血『液』本该逐渐暗淡逐渐凝固,但此时此刻,舟子颜一刀切落,鲜血却犹自如泉般喷涌而出,『色』泽殷红。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水雾翻卷,苍凉的招魂之歌带着故土的谴责和呼唤,穿过四方棂门。原本被水底的光照得雪银一片的圜坛周围渐渐出现了霞光。一尾尾赤鱬不知何时乘雾而来,它们在圜台周围,群聚而舞,应着祝师祝女们的歌声,如母亲,如父兄,如故友般,温柔催促不知飘往哪里的游魂返乡。 仇薄灯按住了阳『穴』。 舟子颜主持“归水”用的是鱬城的方言,仇薄灯有学过除通用雅言外的任何一种城语,他不懂具体的一字一句是什么,可他就像曾听过类似的声音,千千万万遍,以至于接触类似的旋律就一下子明白过这陌生语言里翻涌而出的呼唤。 那故之人的魂魄啊,莫在黑暗中久留,有这么多人守着一盏明灯等着你归来。 ……无边无际的瘴雾,永无止境的死寂,上无那样的晦暗。 谁在那暗里点起了孤灯一盏? 谁在那死寂深处一遍又一遍呼唤?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也使他泫然欲泣。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舟子颜一刀剜出亡者的心脏,赤红如生命在最后一刻的绚烂。他将彤丹般的心脏摆放在方台的正上方,敛刀后退。 “魂兮归兮!归彼水兮!” 数以万计的飞火游虹向上升起,又向下落下,像一朵游无数个生命组的花,盛绽放又辉煌合拢,在刹那间淹了高高的圜坛,淹了故之人。 归彼水兮!彼将不离! 归兮归兮! 仇薄灯向后退了一步,靠在柱子上,看着这仿佛残忍又无比壮美的一幕。经历过招魂,斫斩后,群儒将圜坛淹,绕坛而旋,久久不散。如欢迎,如接纳。 “您现在还觉得鱬城很美,鱬鱼很美吗?” 有人在他背后问。 “你以就是因为这个讨厌鱬城?”仇薄灯反问。 下了圜台的舟子颜衣袖上还沾着亡者不凝不冷的血,血一滴滴向下落下,一落自空中,便如幻影流光般消散。他点点头:“小时候一想自己死了,也被切碎喂鱼就觉得很害怕,活着的时候端端的一整个,死的时候反倒支离破碎。想那种场景,就会哇哇哭起来,为了这个还被了多年。” “后来呢?” “后来我爹我娘死了。他们很早很早就死了,我看着他们被送水面的高台上,又哭又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几个人都拦不住我。他们也被神鱬吞了,我爹娘了。于是,我恨所有鱬鱼,觉得是这里,是这些鱼吞了我的爹娘,是真的恨,谁劝也不听的那种。” 仇薄灯沉默听着。 说话间,几尾赤鱬游舟子颜边,轻柔蹭他的脸颊。舟子颜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其中一条圆圆的额头。 “爹娘死后,它们锲而不舍陪着我,不分白天黑夜,总有赤鱬在我边打转。有时候是这条,有时候是那条,不过那时候我其实分不清楚,以为来来都是那几条。可我那时候恨它们啊。”舟子颜轻声说。 他透过蒙蒙雨雾,仿佛又看那个偏激执拗的小孩。 “所以我就故意躲在房间里,一躲躲多天。我知道神鱬担心我,我不吃不喝,它们就会一直陪着我,我是想拖着它们不让它们回雨里……神鱬不能离开天雨久,我其实是想让它们死。人心真可怕,莫名其妙就能狠毒那种步。现在每次想起来,都想回掐死自己算了,小白眼狼的。” 一条赤鱬甩了他一尾巴。 像小时候说错话,人就往你头上拍一下,不轻不重训你。 “说来,真正差一点死掉的,不是赤鱬是我。爹娘死后,我就怎么吃东西,自以为躲了多天,事实上一天都不,我就倒下了。倒下的时候,我忽然就又感觉自己被父亲背在背上……其实不是父亲,是赤鱬,很多很多条鱬鱼。” 它们聚集在一起,把他从昏暗的房间里托了出。 它们的鳞片冰冷,上的光却带着淡淡的暖意,那种熟悉让人嚎啕哭的暖意。 是父亲宽厚的肩膀,是母亲温柔的双手。 分散在无数条鱬鱼上,千上万,如海洋般将他包围。 他抱着最的鱬鱼,眼泪无声就流了下来,几条小小的鱬鱼游过来,贴着他的脸颊,轻柔拭他的泪水。 “后来,我有时候很讨厌一些来鱬城的人,匆匆路过的就算了,一些知道了鱬城归水的家伙,总是觉得归水残忍而又血腥。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看一点东西,就在那边自以为文雅痛斥这里蛮野无情。” “他们懂什么?” 舟子颜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浮现出一枚赤红的命鳞。 “不是鱬鱼贪食血肉,是城人不愿意离开这里。” “鱬城的人有死亡,活于上只是一段短程。” 他们都是一尾游鱼,最后都会回鱼群里。 第32章 鱬城夜市街如昼执笔点朱砂 “我有一把剑。”仇薄灯冷不丁说。 “啊?” 舟子颜一呆, 没反应过来这话题是怎么跳跃的。 “别拿随随便便什么破烂东西去做阵眼,你是看不起苍天还是看不起鱬城?”仇薄灯起身,与懵愣的舟子颜擦肩而过, “想祭天,就来找我借剑。” 红衣少年穿门而过,撑开一把油纸伞。 “当然, 借不借,看我心情。” 纸伞拨开一重复一重的雨帘,仇薄灯沿回廊逐渐走远了,走进烟雨深处, 只余他最后一句吊儿郎当般的话还没有雨水洗净。 舟子颜站在水阁中, 哭笑不得。 让人找他借剑, 说借不借看他心情。这位太乙的小师祖, 难道自己就不觉得很矛盾吗? “想去太乙宗亲眼看看啊,”舟子颜低头对一条鱬鱼说,“看看他们是怎么供出这么位小祖宗的……一是个很有意思的宗门吧?” 鱬鱼游过, 把淡淡的霞光投在他的上。 依稀如幼时母亲牵住他的。 “娘, 是你么?”舟子颜低问,“爹, 还有你么?” 赤鱬徊游。 清秀的年轻城祝望着仇薄灯离去的方向, 神『色』隐约有些像小时候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事, 踌躇犹豫间就会扭头去看父母的面容,想寻求父亲的一个眼神, 母亲的一个微。时间过去那么久,有些画面依旧清晰如昨。 “我……我……” 我不知对错。 我想你们。 “子颜子颜!”清脆的嗓音传来,小祝女哒哒哒地跑进水阁,“陶长老让你过去, 说要看看你当初学的东西还剩下多少?”后半句话她努力把陶长老阴沉不善的腔调学了个三分,学的时候大眼睛眯得像月牙儿,显然格外幸灾乐祸,“子颜子颜,你要是全忘啦,是不是就要被打板子了?” “你以为我是你吗?”舟子颜神『色』如常地转过身,敲了她脑袋一下,“你提醒我得抽查你的《典藏》了,再像上次一样耍花招写小抄,当心你的。” “哦——” 小豆丁把尾音拖得老长老长,老大不高兴。 “坏子颜。” “想加倍罚抄吗?” “坏子颜坏子颜坏子颜!” “……” 一大一小两人渐渐走远,赤鱬或左或右,游过他们身旁。 …………………… 鱬城街道店铺鳞次栉比,远胜枎城。 店以布坊丝行最多,主要集中于潘街一带,绯绫红绸到鱬城人里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变化,有成匹堆叠的,有裁衣织篷的,有勾丝挑花的,也有糊灯制袋的,如此等等,挖空心思琢磨明暗多『色』的搭配要银红着玄墨、赫赤勾金边、胭脂调石榴、茜素兑粉桃……在光里,流离光幻。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打穿珠也!圆润润一点朗月,明晃晃一弯弦钩,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两穗飘!玉沉沉好个钗头,银雪雪真个簪稍……”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削刀磨剪,阿有难哉!” “……” 市井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鱬城的人口音温柔绵软,吆喝起来时尾音拖得很长,起伏承转便如唱歌一般。 仇薄灯撑着伞,走走停停。 摊主货郎见他撑伞,就知道他是外城来的人,招呼时便格外热情。仇薄灯出手豪爽到可称“败家”,他挨个地从摊子前逛过去,遇到入眼的,直接掷下金锭银雪,连等小贩货郎手忙脚『乱』地剪钱还零都懒得,把东西拿了就走。 “哎呀呀!五文就够了!五文就够了!” 双腿不便的老嬷嬷守着她的冠梳摊子,连连摆,被仇薄灯这位挥金如土的少年郎吓得够呛,死活不敢收。 她的摊子上自然不像叫卖唱词那样,当是明月做的珠吴钩弯的环,玉也不是玉只是些比较特殊的琢石,用不起真玉的普通百姓就它们抛磨打光,称之为“次玉”。诸发冠梳子钗头簪花材质对于仇薄灯这样的人来说,粗劣得简直不堪入目,但老嬷手艺绝佳,一应事物无分大小,掐丝拧花极尽心思。仇薄灯路过时,瞥见摊上有一条缀了黑琢石的束发带,暗纹绣得精致,便买了下来。 仇薄灯不理她,撑伞继续向前走。 “哎哎哎!等等唉!” 老嬷嬷在背后着急地喊,红衣少年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潘街街尾。 陆净一会瞅瞅这个,一会望望那个,明明是『药』谷公子硬生生满是一副好奇无比的呆鹅相。左月生挽着袖子,同时和三名摊贩砍价,为了一文铜板争得面红耳赤。 “再减一文,我回去把东西卖给师兄师弟的时候,把你们陈家铺的名号打上!”左月生唾沫横飞,“到时你们的‘招幌’就打出来了,以后清州人买提笼就知道你们陈家铺的号头,我可是免费给你们做……做广告!按理说你们还得付我钱才是,怎么连个一文钱的便儿都不给我,也忒不公道了。” 就你还公道啊? 陆净险些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行!哪有你这么缺的,连个提笼的价都要砍,还有什、什么叫‘做广告’?咋个都没听说过。”小贩寸文不让。 什么叫“广告”?这铁是左月生打仇大少爷那里学的词儿。这些天来,他们都从仇薄灯那里学了不少新鲜词。不过陆净和左月生的学习方向有着显着的区分,比如左月生掌握了一堆如“大众心理”“饥饿营销”“羊群效应”等『乱』七八糟的,陆净则是学了一堆“反派”“打脸”“炮灰”……用娄江的话来说,就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左月生唇枪舌剑,最终和三名摊贩达成协议,各退一步,摊贩便宜一文把东西卖给左月生,左月生则要直接把他们的所有积货全买走。 交易一达成,左月生瞬间喜形于『色』,心里的盘算拨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他买的是一些精致小巧的编提笼,状如赤鱬,这小玩意其实没啥实用价值,对修炼更是毫无帮助可言,但问题是,这玩意就跟胭脂水粉一样,向来是慷慨女修无法拒绝的玩意……特别是带有地方特『色』的玩意,带回去绝对受欢迎。 左月生甚至已经想好,到时候要怎么运用仇大少爷说的“饥饿营销”,把它们“奇货可居”地限量卖出去。 眉开眼笑间,陆净狠命扯他领子:“左胖左胖,看看看!仇薄灯在那!” “在那就在那呗。” 左月生顺口答。 陆净硬生生把他掰过身:“不是,你看仇薄灯,他怎么……怎么看起来……” 左月生一回头,看见仇薄灯打伞走在前面的雨里,街上人来人往,他的身影在人流分分合合间时隐时现,他从一个又一个摊子前走过,挥金如土,寂寞孤独。 “他怎么了?”陆净小声地问。 “走!”左月生麻溜地把买下来的东西往芥子袋里一塞,一拍陆净的肩膀,“管他怎么了呢!我们去找他喝酒!” 酒馆。 “雁行儿,我赌大……”陆净烂醉如泥,抱着桌子腿,“我……我会赢回来的!姓仇的和左胖子,你们给我等着!等着……” “这家伙的酒品能不能好一点?”仇薄灯额上青筋直跳,“把他丢水里吧!” “丢水里恐怕也不管用啊。”左月生龇牙咧嘴。 陆净的酒量不算差,但问题是这家伙,酒品不好,一旦喝醉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二傻子,不仅傻还常有石破天惊损人不利己之语。平时,仇薄灯和左月生没少借他这点,趁他喝醉诓这小子,但要是在外边喝酒,就显得格外丢脸。 原本他们还商量,喝完酒去鱬城的鱼梁楼逛逛,现在陆净一醉,那还逛个头。 “算了算了,”仇薄灯按了按太阳『穴』,“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这家伙怎么办?”左月生一指抱着桌子腿开始啃的陆净,“妈的,上次扛他回去,他丫的吐了我一身,老子可不想再背他了。” “嗯……” 仇薄灯陷入沉思。 “两位可需贫僧渡这位施主一渡?”从酒肆隔开座位的帘子里钻出个光亮的秃脑袋,不渡和尚一本正经地问,“贫僧有套《廷华经》,可醒世渡人,只需一百银钱。”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渡你的梦去。” “行。”仇薄灯却道。 左月生扭头看他,心说不应当啊,仇大少爷不是看这秃驴不怎么顺眼吗?咋突然对他这么慷慨?正惊诧着,就看到仇薄灯跨过矮桌,蹲到陆净身边,伸手快如闪电地把陆净腰间的钱包摘了下来,颠了颠,从里面翻出几锭金子丢给不渡和尚。 “仇施主果然大方!” 不渡和尚瞬间眉开眼笑地掀帘进来。 他一进来,左月生就闻到这秃驴竟然也是一身酒,眼角不由得就抽了抽:“佛宗是瞎了眼吗?选你这酒肉和尚当佛子。” “哎呦,左施主您这不就着相了吗?”不渡和尚脾气很好,或者说对一切腰包鼓鼓的“有缘人”他都有一副佛陀的慈悲心怀,“俗话说:‘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我佛求的是渡世济人的大业大慈悲,不是这点旁枝细节。再说了,这这鱬城夜市难得遇上,贫僧当然是要好好享受一番,遇缘不化,岂不是可惜?” “难得遇上?” 仇薄灯挑开纱帘,风携裹街巷上的叫卖呼唱灌进来,与酒肆内鼎沸的赌博押注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鱬城是大城吧?夜市不该十分常见吗?” “仇施主忘了吗?”不渡和尚说,“我们刚来鱬城的时候,这鱬城可还是眠鱼时令,夜市只有神鱬复苏的时间才有。位施主非久居此地的人,也不可能常常来这里,能恰逢神鱬提前苏醒,夜市早开,可不就是难得?而且为庆祝神鱬醒来,鱬城人今晚的夜市,也比往常要更热闹几分。” “说得也是……” 左月生挤到窗棂边,望着人与鱼共游的街道,想到等天祭结束,他们就要走,一时间不由有分怅然。 虽说有挪移阵可往来,可挪移阵也不是那么便利。 清洲浩大,鱬城的挪移阵只能将他们从清洲边陲传到清洲东南的山海阁主阁所在范围,尔后还要乘坐飞舟赶路。除非修为高到能够在瘴雾中来去自如,否则想故地重游多有不便。而且以他们几个的身份,很多时候,去往何处,恐怕未必能够自己做主。 “我娘说得对,还是要出来多走走。” 不渡和尚一套价值不菲的醒酒经下去,陆净也醒了,凑过来一起趴在窗台上。 “否则就不会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碌碌无名的地方有多美……我以前就从来没听过鱬城,也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看。” “碌碌无名?”不渡和尚闻言嘿笑一声,“这到也未必,鱬城可是曾经差一点就能惊天动地名扬十二洲了呢。” 陆净“啊”了一声,窗边的三个人一起回头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正鬼鬼祟祟地顺他们的酒,被三人同时盯住,动作一时间有点僵,急忙问左月生:“左施主乃山海阁少阁主,怎么,不知道那件事吗?” “我算个屁的少阁主。”左月生嘟囔,“还有什么那件这件的,死秃驴,酒都喝了,就有屁快放,少卖关子。” “这可是辛秘。”不渡和尚一本正经,“所以左施主,你要不把你的‘默界’拿出来借贫僧用用?” “你爱讲不讲。”左月生险些直接跳起来,“妈的,你个死骗子,少打老子的默界主意。” “一坛酒二十两银子,”仇薄灯放下纱窗,“记得付酒钱。” 刚把酒塞进僧衣里的不渡和尚,他左顾右盼:“这可是酒肆,人多耳杂啊……” 左月生掏出封了“默”阵的界石,开了结界,牢牢握住自己里:“行了,和尚你说吧。” “让贫僧想想,具体是多少年前的事来着……算了,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以前百氏大族的太虞氏有位少族长。这太虞氏的少族长天生神骨,据说还能和扶桑的十日相感相应,未来必是位放天牧的领袖。”不渡和尚索『性』一屁股坐下,一边狂风过境地扫『荡』桌上剩下大半的好菜好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也难为他能边啃鸡腿边口齿清晰地说话。不过这姿态,让人十分怀疑,其实他一开始说这件事,目的就是骗吃骗喝。 “太虞氏?” 陆净和左月生同时皱了皱眉。 百氏虽然都是古神后裔,但也有大氏小氏,强支弱支之分。而这太虞氏,便是百氏之首——也是最喜欢对仙门指画脚的一个。但客官来说,太虞氏的实力十分强劲,乎能够单独与稍弱一些的仙门媲美。 如果把太虞氏和鱬城放在一起,便如日月比之萤烛。 很难想象,这两方能有什么关系。 “然后这天生神骨的未来天牧领袖被鱬城的人杀了。” 不渡和尚咬住鸡腿的一头,一口直接将所有肉抽出吞进肚子里,“呸”一声把干干净净的骨头吐到地上。 “诶诶诶?”陆净瞪大眼,“我怎么没听说过?” “所以说是辛秘嘛,”不渡和尚朝剩了一半的叫花鸡进军,“太虞少族长某天心血『潮』来,自个跑出百氏,游山玩水,游着游着就到了鱬城。然后这太虞少族长在鱬城干了件事……” “什么事?” 不渡和尚打了个饱嗝:“他杀了一尾鱬鱼。”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同时惊呼。 仇薄灯微微侧了下头。 “总之就是高高在上的少族长一剑杀了条鱬鱼。杀了鱼后,他说‘这鱼我花十万两黄金买了,那谁,来个人帮我刮鳞炖汤。’鱬城人围困住他后,他仗着身上的神兵宝器,一路屠杀强行冲到了城门口,而且还不忘把他杀的鱬鱼带上。”不渡和尚撕着腿骨上的肉。“据说他来鱬城就是想尝尝这里的鱬鱼好不好吃。” “我吃他个头!”陆净拍桌大骂。 “那你晚了一步。”不渡和尚说,“别说头了,这家伙连根肋骨都没留下。” 和尚把干干净净的鸡腿骨立在桌面上,伸出手指,摁在一端,然后用力往下压。鸡腿骨从上往下,一点点被压成灰。 “当时太虞氏的龙马天车刚一到城门,从城门的阴影里就飞出来一道剑光,把他的人头割了下来……等到太虞氏的人赶到鱬城时,他们的少族长已经被人剔肉碎骨,连块渣都不剩了。” 左月生和陆净拍案叫好,追问是谁做的。 “这贫僧就不知道了。”不渡和尚一摊,“太虞氏要鱬城交出凶手,被鱬城拒绝了,差一点太虞氏就要兴师动众灭了鱬城,好在左施主你们山海阁『插』了,把太虞挡了回去。至于杀太虞少族长的人是谁,要是连左施主你都不知道,那就更别提贫僧了。” “我怎么觉得你对着鱬鱼很熟悉?”仇薄灯忽问。 不渡和尚一指戳到桌面上,赶紧地打了个哈哈道:“贫僧对各州的贫富略有研究略有研究,广闻了点。说起来,位施主,我们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明儿天祭时辰忒早,却也是场大热闹,位难道不想瞅瞅吗?” 陆净还在出神地想是谁等在城门口飞了那一剑,回过神其他人已经都到酒馆门口了。 “喂喂喂,等等我!” 陆净一边喊一边拔腿追了上去。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打穿珠也!” “……” 个人站在小酒馆门口,一起看着绚烂如画卷的鱬城长街夜市。 长街无灯,游曳往来的赤鱬却将它照得瑰丽无比。 大如巨鲸的赤鱬从街道上空暮霞般流过,背上负着名举糖葫芦的孩童。孩童嘻嘻哈哈地笑着,有顽皮的顺着鱬鱼的脊背往下滑,然后被赤鱬一尾巴抛起来,重新落回鱼背上。小些的成群结队在一个又一个摊子的木杆布帘中转来转去。 所有鱬城人,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走来走去,身边总有那么三三两两的游鱼。 仇薄灯眼前浮起“归水”时的一幕,想起舟子颜说鱬城的人都是一尾游鱼,死亡就是他们回到了鱼群里……彼将不离,鱬城的人每次回头转首,目光掠过鱬鱼,就知道他们爱的爱他们的人一直在身边。 这是鱬城。 是人和鱼的城。 那一夜守在城门阴影里的人,心里一藏了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杀意。 他们的神明,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知交,他们的归属,被那么轻蔑,那么无所谓地提起,在一些人口中成为“刮鳞炖汤”的玩意。 “换我我也拼死都要杀了那种牲畜不如的家伙。”陆净望着赤鱬从面前游过,忽道。 “我也是。”左月生说。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合十。 “嗯。”仇薄灯应了一声,“走吧。” 个人并肩走到街上,雨丝绵绵密密。 谁也没打伞,他们像鱬城人一样,踏雨而行。 走了一会。 左月生骂了声『操』:“我说!谁愿意回去拿伞!他娘的,这雨有够冷的。” “你去你去”陆净拉起衣襟,“快点快点。” “……凭什么我去?”左月生不高兴,“刚刚进店里的时候,是你搁的伞。” “呃……” 陆净语塞,但一行人都走出大半条街了,这时候再扭头回去,未免有些傻气——主要是他隐约记得当时酒馆掌柜好像还在后面喊了他们几声,只是当时他们义愤填膺,谁都没注意到,埋头就走,“我说!还是拔腿跑吧!” 怪不得舟子颜之前见有飞舟降落,就要急匆匆地赶过来送伞呢。 这鱬城的雨,冷得简直见了鬼。 “得得得,”左月生无可奈何,一撸袖子,“跑就跑!跑就跑!来来来,谁最后一个到谁罚酒——”话还没说完,他就“咻”冲了出去。 “死胖子你耍赖!”陆净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贫僧也来。” 仇薄灯倒不觉得这雨有多冷,见他们三个一溜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时有些无语,过了好半晌,刚想追就被人抓住了袖子。 一转头,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 “胡嬷嬷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 符合陶长老要求的离城祝司最远的宅子。 “这是……赤鱬的鳞砂?赐红?” 仇薄灯就着烛光仔细打量手中的青花瓷盅。小小一个瓷盅,打开后,里面盛着朱砂般的红膏,『色』泽秾丽。 “我拿这东西也没用吧?” “可以用来点命鳞。” 原本始终安静待在他袖子中的小木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抽长拔高,化为了一道成年男『性』的身影——师巫洛出现在房间昏暗的光里。 师巫洛微微俯身,隔着仇薄灯的握住青瓷盏。 他本来就有些苍白得似鬼非人,借巫法化成的这道化身干脆直接半点活也无,指冷得像冰一样。仇薄灯被冻得一哆嗦,有些想挥开他,眼角余光一侧,忽然顿住。 这人的化身比前日虚幻了许多。 “你受伤了?” 第33章 眉眼盈盈点绯鳞“骗我还是装傻”…… “无大碍。” “哦。”仇薄灯点点头, 蓦然又问,“不是巫法化吗?骗我?” “是巫法化。”师巫洛与仇薄灯的手一碰即分,他拿起盛放绯砂的天青瓷盅, 转到桌子的另一侧,“没骗你。” “前天怎么不见你说话?装傻?” “若木灵偶只有施以秘术,把刻偶人的灵识一并附过。”师巫洛略有分局促地解释, “除此之外,就是个普通的巫法化。”他把青瓷盏放到桌上,“……点命鳞要灵识亲至,你……” 他原想说, 你如果不高兴, 以后我就把灵偶上的秘术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 话到口边, 又不太愿意说。 “点命鳞?”仇薄灯以指在浅盅中一按一撇,再转过的时候,指腹染了一抹明亮通透的红, 细砂星星粼粼上升, 很快地指腹又恢复了冷白一片,什么都没剩下, “你不是十巫之首吗?还会鱬城的东西?” “嗯。”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袖中取根乌木笔。 笔头长约一寸, 管长五寸,霜毫锋齐腰劲, 管刻有古篆,非十二洲文字。师巫洛以盅盖收了些鱬城的天雨,将笔尖略微打湿后,就浅盅中仇薄灯擦的指痕倾斜蘸下, 赤红迅速爬上霜毫,待绯砂化入笔,『色』泽浓厚饱满后,于瓷沿一掭留下笔薄朱。 仇薄灯一言不发看他做这些,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师巫洛执笔,手顿在半空中,他微一抬头,把脸偏转到光下。 笔锋落到眼角的一刹,有些许烫,初时像一点细碎的火星落皮肉,不至于疼痛,很快就散骨,于是又像一捧温热的水,滴落下被人抹开。仇薄灯看不到师巫洛怎么运笔怎么落锋,但他本就善工笔,不用亲眼看,根据笔毫的走势笔力的轻重就在心如一辙地重摹。 落笔如霞云初崩,泼溅一星厚血,随即抹开,如蝉翼般淡去,渐远渐消,最后锋枯痕纹,一线一道。 “好了。” 师巫洛手腕平稳,画好最后一道鳞纹。他终于安心了些,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刚起笔要把手收,原本就有些虚幻的形猛地又一淡。苍白虚幻的手一颤,原本稳稳执在手中的笔一抖。 酝于笔毫中的余砂飞,滴溅到仇薄灯眼角稍下的地方。 无意间,就像点了一滴朱泪。 师巫洛一愣,本地伸手要去擦掉,被仇薄灯隔开了。 “还行,”仇薄灯拔太一剑,就着雪亮的剑审视,“还挺好看的。” 命鳞如彤,古艳姝丽。 一点余砂不偏不倚落在眼下,像血像泪,似喜似悲,陡然有了分『逼』人的邪意。 师巫洛慢慢地把手收袖下,一点一点地蜷起,握紧。 仇薄灯看着太一剑的剑。 “你知道吗?”他忽然笑,眉眼盈盈,鳞与泪一起活过,“以前我疼,我就笑。” 白蜡燃过细结,烛芯爆一星暗火,烛焰先一暗随即上一跳,又一亮。师巫洛心忽地就一窒,疼得乎维持不住法……他又想起一日,他穿过枎城东三街的熊熊天火,就见到红衣少年在烟与焰中踉跄起,挥剑。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就像心底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一点也不留恋了。 “我以为笑就不疼了。” 师巫洛想说什么,又说不,只感觉胸口喉中仿佛堵了无数东西。他不知道些是什么,也不知道己怎么忽然就疼得这么厉害。 “后我发现,笑就笑疼就是疼。” 说什么无大碍,说什么笑就不疼。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己吗? 仇薄灯把太一剑朝桌上一丢,往椅背上一靠,脸庞半明半暗,沉阴影。他的声音静如深湖,隔着层冷冷的冰,喜怒都没办法分清。 “你的南疆去,少碍眼。” …………………… 南疆多山,多恶木。 林密不见天日,荫浓而冷,古褐的树干板根如剑如墙,纯黑的玄武岩祭坛就隐没在一圈高木的包围之中。盘绕在树上的藤开暗铜『色』的铃铛花,风一吹就一片一片,叮叮当当渺渺茫茫地响起。 师巫洛在铜铃声中醒。 他睁开眼,瞳孔印交错纵横的树干,印浓得近乎墨『色』的阔叶。 “怎么提前醒了?” 旁边有的人把烟斗敲在石棺上,磕些没烧尽的灰。 不论中土和其余诸洲对南疆有多忌惮反感,觉得有多蛮荒,南疆的一样东西他们怎么也离不开,就是烟草。烟叶只南疆,是有商人费尽心力地把移种到别的地方去,长的也不是南疆巫烟的味道。 以前有个笑话,百氏族中,常余氏族长曾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痛斥巫烟为“蛮野之民,巫蛊之术”,称其“流毒万,不可不防”,号召天下人一起戒巫烟,防南蛊。常余氏以文见长,族长更是学富五车,用词恳切,字语激昂,辞烟赋一,空桑三月内明面上乎没再无南烟踪迹。 就有客人去拜见常余氏,称颂此“乃公之大德”。常余氏刚一拱手礼,袖就飘缕烟云。 客奇而笑,问:“公何藏巫烟哉?” 常余答曰:非巫烟也,此乃天外之云。 袖烟一,空桑烟鬼顿时重现街头巷尾,吞云吐雾比以往更盛,不仅如此,还互相夸笑说,我们抽的哪是南疆的烟啊,这是常余族长袖的天外之云。 师巫洛从棺中坐起,没答。 守在石棺边辅助他施行秘法的是位枯瘦的人,干巴巴只剩一把骨头,穿件蜡染的宽袖短衣,腰间挂着一串雪银打的蝙蝠。见师巫洛不答,就啪嗒啪嗒地继续抽己的烟。师巫洛走棺材,经过祭坛正中的飞鸟骨架时,把一张面具摘下,挂了上去。 与枎城祝女刻的些面具不同。 师巫洛的这张面具以黑木刻,以金粉描线,眼部深而长,挂到飞鸟骨架上时,仿佛是一张盘旋高天的苍鹰面具。 “被赶了?” 背后的人冷不丁地问。 师巫洛的脚步顿住。 人试探了个准,继续神在在地抽起烟。 “他让我南疆。” 师巫洛提着绯刀,背对他。 人把烟斗磕了磕,掰指算了算,发现这是他们的首巫大人今年第四次和他们说话,真不容易啊……难怪族的群小兔崽,一个比一个怕他。 “就这样?” 人问。 如果只是这样,不至于一醒就直接闷不吭声地又提了刀,准备去穷岭斩蛇屠妖吧……再这么下去,族群小子,以后都没地方磨砺了。 “……” 师巫洛沉默了很久,没答。 祭坛上『插』着火把,火把的光印在石面上,照石头年深日久的纹路。他看着黑石与暗火,想着烛下仇薄灯眼角的命鳞和……最后一点像朱泪也像血,但两个形容,不论是哪个,师巫洛都不喜欢,都不想用。 他只想把一点擦掉。 “哦,”人明白了,“他生气了。” “嗯。” 也许也不仅仅是生气。 在最后会,仇薄灯就像极其偶然地打开了一扇门,没等他走近,就又冷冷地,带着某种极度尖锐的情绪把门砰地上。 人叹了口气,转过,不意料地看到师巫洛紧紧地握着刀柄,苍白的手背上有血慢慢爬过,渗刀鞘。 他不知道到南疆前,师巫洛和什么人拼杀过。 即使对于巫族,师巫洛也是神秘难懂的存在……这么多年了,巫族的人都习惯了他们的十巫之首总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或去往大荒,或去往中土,走得时候沉默寡言,的时候一伤痕。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这么重的伤。 其他的大巫都被吓了一跳,就算百氏族立刻现在眼前,立刻发起攻也不会比这更让人担心了。 旁人着急上火,重伤的人己什么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话: “开祭坛”。 “他让你,你就真只打算待南疆了啊?”人敲了敲烟斗,这什么都没敲,从腰上解下捆草叶,一点一点填去,“他没教过你什么叫……叫锲而不舍吗” 人原本想说的是“死缠烂打”,词到嘴边转了转,觉得对位有点大不敬,又临时换了个文雅点的。 “……” 师巫洛直接朝祭坛下走去。 “就算是他说的,你也不全听,再说了,他只是让你南疆,又没说你不再去找他吧。”人在烟雾咪起眼,习惯了十句话九句不会得到答的待遇,“你不去找他,就有别人去找他了。” 背后脚步声一停。 “对了,”人急忙补了一句,“你好歹先去巫咸,把伤治一治,就这样直接去找他,当心又被赶。” 脚步声朝灵山方去了,人慢悠悠地吐口烟,叹了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他教的没错……可一些事,是不等个人教你的啊。 过了一会,一背上负箭的巫民步履匆匆地走了上。 “巫,太乙信。” 人把烟斗磕在石上:“拿。” ………………………… 舟子颜恭恭敬敬地将太一剑捧上圜坛。 鱬城的大小祭祀,都在这举行,但与前日举行“归水”相比,场面无疑郑重了许多。四方棂门下各立十二名祝师祝女,具敛容负剑。舟子颜将太一『插』至高台上后,陶容长站在第二重坛上,低喝一声:“起!” 水声哗啦。 圜坛之外,数银湖中,一片片青瓷碟破碎而,水珠飞溅,瓷盏中心的红烛“呼”地一下齐齐燃了起,仿佛水面上忽然生无数片荷叶,荷上开无数红莲。水纹与火光碰撞,转瞬间构一个天地交融的阵。 水阁中旁观的娄江倒吸一口冷气。 “真厉害啊……” 他喃喃道,神『色』复杂。 烛火的每一次明暗,水波的每一次变幻,都是阵术的一次流转,如非亲眼目睹,他是绝不可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同时计算火光和水纹,然后以这么微妙流离之物,布置一个静谧无比的阵。 长们的评价没有错。 舟子颜的确是山海阁古往今的第一天。 如果他没有离开山海阁,没有到鱬城,没有在数亿鱬鱼上耗尽光阴,谁都肯定地说他早已名震天下。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生就仿佛只为了让世人惊叹。 “靠……”左月生也在喃喃,“什么情况?太一剑怎么不抽他?仇薄灯,你这破剑,忒不是东西了吧?” 仇薄灯坐在栏杆上,面对祭天这么郑重严肃的事情,他屈起一条腿,往膝盖上搁了个果碟,挑挑拣拣地寻找下口的。闻言,头也不抬地左月生:“主要看脸吧。” “看、看脸?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长得不够好看。”仇薄灯解释。 “我呸。”左月生勃然大怒,“我以前瘦的时候,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好吗?” “什么?”陆净奇了,“左月半,你还有瘦的时候?” “……” 娄江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觉得己和这个家伙站一块,就是个错误。 他正准备绕过个二世祖,走到别的地方,就听到叶仓问仇薄灯:“师祖,你觉得他们不功啊?祭天真的驱逐瘴雾吗?” “是吧……”仇薄灯想了想,“《东洲志》记载过一例,不过千年了,东洲也就功了么一例。” “既然这样,”叶仓有些困『惑』,“何必大费周章地祭天?直接等瘴月己过去不就好了?” 娄江脚步一顿。 是啊,为什么不等瘴月己过去? 虽然鱬鱼处于休眠时令,但只要有鱬鱼在,瘴雾就不会侵入城池,并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举行祭天啊?更奇怪的是,为什么陶长竟然也答应了? “仇长,”娄江转了,“您看的《东洲志》提及的次祭天,具体是什么情况?” “东洲次二脉有城,曰淮……”仇薄灯拈了枚梅子,顺口答。 “开始了。”不渡和尚打断他。 在一瞬间,他们听到了『潮』声。 这一片由不知多少年的积雨汇聚的湖,湖面虽广,但是不算太深,鱬城又离海数千万,海水再怎么汹涌都影响不到这。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潮』水的怒吼! 湖面沸腾起,水一波波地拍打着冲击着亭亭而立的一盏盏青瓷,滂沱的大雨从天而降,瀑布般从天上冲地面,以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气魄,撞湖中后,又从四面八方重新卷起。水声在这一刻浩大如『潮』。 “蜡烛!蜡烛!”陆净指着湖中的青瓷盏,“你们看!没有灭!” 是的,水浪凶猛,但水中的蜡烛没有灭。 不仅没灭,反而越燃越旺。 “是陶长。”娄江低声说。 陶长立在圜坛上,灰袍猎猎作响,天高地厚,无穷的威势压他的肩头。这位在天雪舟上与仇薄灯三人放赖的人,忽然就腰背挺直,忽然就睥睨得随时都可以提剑赴秋郊斩鬼母。 他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沟通天地的阵法。 “呜呼!古之鸿蒙,混沌两间!” 上下形考,天地遂分。 天载日月,地负万民。 厚土瘴『迷』,瘟疫恣横。 后有神虹,化而为鱬。 明晦有时,枯荣有城。” 棂门之下的祝女祝师俯仰叩拜,绕柱而歌,女声尖锐,男音粗狂。 “他们唱的是什么?”陆净问。 “《般绍经》。”不渡和尚低声答,“是鱬城人己的天地说,他们认为古时世界混沌。后天地分开,把浊气留在了地面,人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悲苦之极无以言表,上天祈祷。苍天降下一道赤虹,赤虹化为神鱬。” 神鱬驱逐瘴雾,于是人们在神鱬游栖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城,从此雾散城耕作,雾聚待在城中休息。 《般绍经》不长,唱过了天地初分,唱过了城墙拔地而起,唱过了人鱼相契,唱过了商旅往不绝织机。 上歌青冥,下颂黄土。 最后舟子颜在高处,三跪九拜,声音高亢而凄厉: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日月往,草木欣欣。 天怜我民!请以□□。 □□有序,鸟兽兴兴。” 万烛沐水而上,火光被水珠折『射』,亿万道水光亿万道火光交错,转瞬,光越过整个城祝司,上下东西,南北四方铺展而开。瞬息之间,整座城,都被笼罩在了光,从天而降的雨,地面流淌而过的溪,全了阵的一部分。 鱬城家家户户,门口都设一瓷盏,点一红烛。 男女少,齐齐顿伏下,三跪九拜: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天怜我民!请以□□!” 声音碰撞,聚往城池中心的三重圜坛。 陶长为一城之声势,百万人之念想所牵,冠碎发『乱』。狂风穿过四方棂门,与水火一起,灌高台正中心,如百川汹涌入海。 海浪狂『潮』中,舟子颜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如负万钧。 “请以日月!请以□□!” 他站直,两袖一振。 山风海啸。 天地之间光与水的洪流倒卷,卷陶长,卷待在水亭中的不渡和尚、叶仓、娄江、陆净、左月生……以及仇薄灯! 第34章 白衣若我“……我是谁”…… 鸿宇忽空时岁忽寂。 左月生看见绵延而去的群山、陆净看见轩窗前水蓝长裙的人、叶仓见熊熊天火里燃烧的苍木、娄江看见两道正在倒下的身影……许许多多熟悉而远去的面孔和事在瞳孔一掠而过, 光线破碎折转。 被它们淹,就像被一场陆离的梦淹。 “混账!” 陶容长老暴怒,大鹏般一跃而起, 拔剑斩向圜坛最高处的舟子颜。 “你在做什么?!” 剑光快如闪电,舟子颜被劈成两半,却有一丝血花迸溅出来。 他的身影如太阳出来时的『露』一样, 迅速地蒸发、消散。四周的天青瓷纹、殷红烛火、水雾霞虹……全部迅速褪去『色』彩,仿佛画布被斩破,陶长老连人带剑撞进宣纸背后的另一个灰尘暗淡的世界。 无风无水也无火。 青瓷盏立在龟裂的湖面,蜡烛燃尽只余一段焦黑灯芯, 四柱棂门下的祝祝师不见踪迹, 水亭里的仇薄灯等人也消失了。 “水月镜花……不错, 好阵术。” 陶长老站在舟子颜刚刚立着的地方, 衣袖缓缓落下。 “这些年你长进不少。” 天穹是灰『色』的,圜坛是灰『色』的,回廊阁楼亭台以及更远的一切房屋也都是灰『色』的, 唯独影深黑。 “雕虫小技, 让老师见笑了。” 舟子颜隐在黑暗里,不见身形。 “教你阵术的人事神鬼莫测, 这要是雕虫小技, 山海阁的所有墨师都该去死一死了。”陶长老说。 他右手把剑垂下, 被剑尖一寒芒指着的石面仿佛承受不住某种锋利,无声无息地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左手却滑出一杆烟斗,径自抽了起来。 “谁告诉你我们要来鱬城的?他们允诺了你什么?” “老师不是听到了吗?”舟子颜似乎笑了笑,圜坛周围建筑的影子一拉长,渐渐盖过湖底长出的青瓷枯荷, “期我以日月,期我以四/风。” “蠢货!” 陶长老呵斥,烟杆在虚空中一敲,磕出几暗红的火星。火星迸溅,落到湖底,落到水榭亭台扭曲的影子,转瞬就把它们灼烧出白『色』的灰烟。 “愚不可及!冥顽不灵!什么人说的话都信?以为给那些家伙当走狗,替他们卖命,他们就真的会履承诺吗?我看你的长进是长进到狗身去了。” “老师责之有,可山海阁现在不也在当百氏的走狗吗?”舟子颜微微欠身,仿佛仍在从前的课堂,等着老师解『惑』,“百氏南伐巫族,借道清洲,山海阁不仅应许,还伸以援手,这不是争当百氏的马前卒是什么?又或者——” 他打见面起就始终毕恭毕敬,一直到现在,长久以来扎在心底的那些尖锐刀剑陡然在声音里破鞘而出。 “这也是您说的权衡?” 烟斗悬停半空,四下死寂。 “恨我恨很久了吧?”陶长老慢慢地抽了口烟,吐出的雾模糊了他的眼,“安排住处的时候,是不是松了口气?毕竟我要是住城祝司里,光是克制杀意,就要花很大力气,很容易『露』出马脚吧。” “子颜不敢。” 舟子颜冷冷地说。 “以前我就最烦你这个德,心里拗跟头牛一样,脸口里还要什么都应好什么都应是。恨就是恨,还非要执什么弟子之礼,少年气。”陶长老松开烟斗,任由它磕落在黑石,剑『插』至身前,左手与右手一起握住剑柄,白发被风吹,“不过,恨我恨山海阁,都可以,唯独不该对太乙那位出手。你手里还提着他的剑吧?什么时候学会忘恩负了?” 舟子颜低头。 太一剑在兵匣中,剑身微颤,竭力想破匣而出,却被二根铜链紧紧锁住。 ——我有一把剑。 ——想祭天,就来找我借剑。 红衣少年撑开纸伞,拨开雨帘,渐渐远,声音却被雨水留了下来。 舟子颜闭了闭眼:“他说鱬城很美,可这美是从心脏里飞溅出的血『色』,是最后一刹了……生无可期,死无可惧,负恩负,子颜今日亦有权衡!”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冰寒。 “老师,请指教!” 世界被黑暗笼罩,阴影铺天盖地。 …………………… 灰墙灰瓦灰檐。 左月生呆呆傻傻地站在潘街,一时只觉自己走进了鱬城的影子里。 “他娘的,”他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渡和尚在他旁边,左顾右盼,“这是水中月,镜中花。” “什么、什么意思?”陆净听明白。 他不仅听明白,他甚至搞懂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记,刚刚还在举祭天仪式,千灯万火,辉煌无比,然后那谁……哦,舟子颜双袍一振,原连接天地的水流就朝他们卷来了,在光影中他又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娘亲…… 再然后,醒来就发现自己站在潘街。 潘街的一切,都还和他们昨天游览夜市时一模一样,。 发冠钗头的铺子还在卖发冠钗头,卖折小枝花的还在卖折小枝花,左月生为了一文钱大费口舌的提笼铺子也还在……人和都变,只除了所有东西几乎都褪去了『色』彩,变灰沉沉一片。 之所以用“几乎”,是为绯绫朱绸的红『色』还在。 但街有了游曳的鱬鱼,有了流转的鳞光,这些布匹绫绸在一片灰蒙中,就仿佛是一捧捧泼溅开的血,令人心惊。 “意思就是我们被困进杀阵里了!” 娄江脸『色』铁青地拔出剑,警惕地看着那些静止不的人。 “水中月镜中花,都是虚假不实之。我们刚刚看到的祭天仪式只是个伪装……只是表面看起来是在祭天!实际,真正运转的阵术是个幻阵!是冲我们来的!他是在举一城之力来杀我们。『操』!” 说着说着,娄江终于醒悟了什么,忍不住破口大骂。 “说什么挪移阵被鱼啃坏了,骗他娘的个鬼啊!明明就是这小子知道我们要来,提前坏了挪移阵。他是足把握,陶长老会愿意帮他举仪式,他把握直接和陶长老正面对抗,就用这种方法,借陶长老的修为来启阵法……” “什么?他不是陶长老的学生吗?弟子弑师,恶不赦啊!”左月生心说不至于吧,难道老头子当初气人跑回鱬城『奶』孩子时骂太过,让舟子颜记恨到了现在,“再说了……有仇那也是跟陶长老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对了!” 左月生忽然发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四下张望起来。 “我、你、陆净、秃驴、叶仓……等等!仇大少爷呢?!” 娄江一惊,急忙跟着四下环顾起来。 他倒是隐隐约约记被扯入阵时,陶长老似乎发现了什么,朝舟子颜出剑了,此时看到陶长老并不意外。但就像左月生数的一样,他、左月生、陆净、叶仓还有不渡和尚,一五人,全聚集在鱬城夜市的潘街。 独独少了个仇薄灯! “贫僧想……”不渡和尚幽幽地开口,“这杀阵,似乎是冲着仇施去的。” “真的假的?秃驴,你可莫要开玩笑,”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靠!我还以为他是为仇薄灯把剑借给他,所以特地放仇大少爷一马的!到头来居然是专门等着要杀仇大少爷的?这也忒心肺了吧?” 口这么说着,左月生下意识回头看了陆净一眼。 两人一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压不住的惊慌和担忧。 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们可是清楚仇薄灯一身业障的事。眼下一听舟子颜煞费苦心地要杀仇薄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方面去,心说别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舟子颜知道仇薄灯是个“邪祟”,所以一心想要除魔正道吧? 不然舟子颜和仇薄灯无冤无仇的,怎么早早地就等着杀他? “这怎么办?”陆净慌里慌张地问,“仇薄灯修为那么低,我们快找到他。” “恐怕那么好找,”不渡和尚摇摇头,“贫僧不才,略通些阵术,舟城祝设的这阵,不止一重幻境。他以圜坛为阵基,圜坛三重,幻阵应该也有三重。依贫僧之见,贫僧与几位施应该是在最外层的幻阵,陶长老则在中层,至于仇施……大概是在最深一重幻阵里。” “你们看!” 叶仓四下张望,不死心地想找到仇薄灯,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街道两侧的异样。 “他们脸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看去。 潘街原静止不像被定格在某一刻,整条街的人都像刚从瓦匠搅拌好的浆里捞出来一样,灰扑扑的。但此时,灰浆泥人的眼角渐渐地出现了一红『色』,红『色』迅速生长,转瞬间变成了一小片鱼鳞。 “命鳞。” 不渡和尚低声道。 命鳞出现后,寂静定格的街忽然又变人声鼎沸。 “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圆润润一朗月,明晃晃一弯弦钩,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两穗飘!玉沉沉好个钗头……” “削刀磨剪!阿有难哉!” “……” 市井的叫卖声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但被叫卖声包围的左月生等人却不再觉这些声音绵软温柔如唱歌!街道,货郎小贩,伙计掌柜,老人小孩,人男人……全都扭过头,齐齐地盯着他们,眼睛漆黑,令人如坠冰窟! “我觉……”陆净声如蚊呐,“比起我们杀进最深重的幻阵去救仇大少爷,还是仇大少爷提剑杀出来救我们的可『性』更大一。” “放你娘的狗屁,”左月生蠕嘴唇,“你丫忘了,仇大少爷的剑被在姓舟的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拿了。” 说话间,左月生后退了一步,撞娄江。娄江又撞叶仓,叶仓又撞不渡和尚…… 几个人聚拢成一圈,握紧刀剑。 磨刀匠率扑出,紧接着,整条街的人都涌了过来。 血花飞溅而出。 …………………… 嘀嗒嘀嗒。 雨落到水银般的湖面,泛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 圜坛还是那个圜坛,湖还是那片湖,湖里依旧亭亭地立着无数荷叶般的青瓷碟,碟的红烛依旧燃烧着,水纹漾漾,火光盈盈。但棂门下有祝师也有祝,圜坛有陶长老也有舟子颜,水亭中也有左月生等人。 这里安安静静,无风无『潮』。 雨绵绵不绝,从天而降,将最高处的石台笼罩其中。 一身白衣的少年,指交叉,躺在石台。 他穿红衣时飞扬跋扈,眉眼尽是矜骄,但眼下身着白衣静静沉睡却显格外地秀美沉静。细细的雨珠沾在他垂着的眼睫,凝如晨『露』后滴落滚过眼角的绯鳞朱泪。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茫然地睁开眼。 “……我,是谁?” 第35章 似梦非梦转头空“我姓仇名薄灯”…… 雨落进少年的眼睛, 渐渐地,刚醒时的茫然不见了。无声地凝望了许久天空,觉得这场景依稀有些熟悉……就像已然不是第一次在长梦后醒来, 在无之处低声问自己是谁,而四周空空,没有告诉答案。 没告诉也没关系。 翻身坐起, 双手撑在石台上,居高临下地俯瞰圜坛周围的粼粼水光。 “赵、钱、孙、李、周……”把圜坛周围一圈的青瓷灯盏挨地数过去,宛如小时候孩子们采了一捧花后,挨数花瓣, 由最后一片来决定某件事的答案, “……伊、宫、宁……仇。” “好了。” 满意地停下来。 “我姓仇。” “你还差了二十六盏没数呢, ”有忍不住出声提醒, 离圜坛不远水亭的立柱阴影里浮现出道修长的身影,“按这么算,你该姓怀才对。” “我没打算按一圈的盏数来啊, ”少年温和地解释, “数数这种事,数到自己喜欢的, 就可停下了。你不懂么?” 合眼深眠时恬然安静, 匍一睁眼, 就算一身衣,言辞恳切, 也透着点邪气……如果小时候,真的也用过数花瓣奇偶的式来决定做不做某件事,那到最后一定会面不改『色』地把多出来的那一片毁掉。 “歪,”昏暗里的笑了一声, “你什么不问我,你是谁?” 这才是正常该有的反应吧。 “问你才不正常吧?”少年奇怪地反问,“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揍过你,得罪过你。问你我是谁,万一你随编『乱』七八糟的名字,又或者干脆报江湖魔头的名字给我,我是信还是不信?” “……” 暗处的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是真忘了还是没忘,是入阵了还是没入阵,过了会顺着的话又问。 “姓仇,名呢?” “仇……” 少年环顾四周,看到一盏青瓷灯摇摇曳曳,火光单薄。 “薄灯。” “我姓仇,名薄灯。” “仇薄灯。” …………………… “仇薄灯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仇家啊……” 陆净有些麻了,提着刀站在潘街的正中心,连根指头都懒得动弹一下。 “费这么大力气来杀……我说,要杀也不用每次都搞得这么复杂吧?提把刀直接踹房门砍不就得了,又或者买几杀手刺客,蹲在酒馆里,趁喝醉就‘咻’一下,不好吗?” 左月生翻了眼:“陆十一,你想得也未免太简单了吧。今天谁提刀踹房门,明天太乙就提刀踹谁坟门你信不信?” “我信……”陆净有气无力,“所,舟子颜是疯了吗?敢对太乙小师祖下手,不怕太乙把鱬城平了吗?” “一般来说,搞这么复杂,主要是两种原因,”不渡和尚转着的佛珠,“要么想杀的太强,正面下手杀不了。要么想杀的身边背后还有不少,得一起灭了。仇施主修刚及明心,想来是后者了。” “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了,”陆净崩溃地喊,“我只想知道这妈的又是什么情况!” 一指完好无损的潘街。 “能不能让死痛快?!” 无怪乎陆净如此暴躁。 一始陆净里三重外三重地被潘街上的围住还有点紧张,真打起来却发现很轻松,这些力气和普通凡没有差别,就算是修最低的左月生都能一次『性』撂倒好几。结果,等到一条街都被清干净后,几刚要离这条街去其地,就觉得眼前一花,意识一恍惚。 等再次清醒,就发现自己又站在了一条和最初一模一样的潘街上。 刚刚被杀死的那些,又都好端端地立在街道上。 反复数次后,陆净快崩溃了。 就算是枎城一夜骤变,全城的都被傀术控制,都没有这种循环来得恶心。 “陆施主稍安勿躁,”不渡和尚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我们入的是幻术杀阵,‘幻’者虚实相生,讲究的是‘攻心’二字。不论主阵的让你看到什么虚相,都是了干扰你的心,让你灵台动摇,最后趁你神劳疲乏之际,出其不意地发动实击。故而万万不可烦躁,亦不可松懈!” “那我们怎么办?”陆净有些焦躁,“总不能永无止境地被困在这里吧?” 们还得去救仇薄灯呢。 ……虽然,也许会是仇薄灯先来救们。 “阵必有眼,就算是幻阵也不例外。”左月生说,“破了阵眼就可出去了。” “好说好说,”不渡和尚道,“可惜这幻阵不比寻常。舟城祝是水纹和火光布阵,水与光都是流转不定之物,阵眼随之变幻,恐怕难找得很。” “再难找也有规律吧……” 左月生头大如斗。 “你们……你们就没有觉得这条街有什么不对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叶仓忽然口。 “这条街头到尾都不对劲吧!”左月生回。 “不是,”叶仓看着街道两侧,语气有点不大确定,“你们没发现这夜市卖的东西很奇怪吗?” “啊?” 其余几一脸茫然地看。 叶仓向一珠花摊子走了几步。这么多次循环们也『摸』出了点规律,每一次重始到鱬城生出命鳞发动进攻之间会有一段安全的间隙。 “没有杂嚼摊子。” “啊?”其余几茫然了,“杂嚼摊子?那是什么?” “……” 叶仓再次意识到这些连平时最靠谱的娄江在内,都是些养尊处优不愁吃喝的家伙,别看们也喜欢嘻嘻哈哈地东跑西闹,其实根不知道最普通最平凡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杂嚼摊子就是吃的。” 叶仓费力地和们描述。 “早市的时候,一般都卖果子点心煎茶,到了夜市卖的就多了,像什么象水饭、熬肉、干脯、包子鸡皮、鸡碎、辣瓜儿、梅子姜、细粉素签……一般一份一份地放在匣子里,这种就叫杂嚼,很宜的,十五文钱就能买到一大份。”叶仓努力回想,“不论是什么节日,只要是集会,都会有这些东西吧。不过我昨天没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幻阵才这样……” 左月生回忆了一下:“昨天我们逛夜市的还真没看到这些,唯一卖吃的地,是酒馆里……仇大少爷还嫌弃卖的东西难吃至极呢,我记得烧鸡烧鸭一口都没碰,一大碟果子挑挑拣拣只吃了两。” “你们买酒和食点花了多少钱?”娄江意识到了什么,追问。 “不是我付的钱,我当时数提笼去了,没……没听到。” 左月生干咳两声。 娄江明了。 十有八九是左少阁主这铁公鸡,抠门怕出钱,一进酒馆就先躲到位置上,好让仇薄灯和陆净两不把钱当钱的家伙去买账。 “五十一两银子。” 陆净回答,之所记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的侍卫都死在了枎城,这还是陆公子第一次付钱买东西…… 原也是出门必定前簇后拥的家伙。 “五十一两……银子?”叶仓抽了抽脸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靠!”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扭头就往酒馆的向走,“这妈的什么黑店?走走走,老子就去砸了它!” “怎、怎么了?”陆净一头雾水。 “陆大公子,”叶仓有气无力地解释,“一斤烧酒通价十六文,是最贵的也不过一二两,一斤鸡肉约十四十五文,果点按碟算约六七文……您这一顿五十一两银子,被宰得简直、简直说您是冤大头都辱没了冤大头。” “不一定。”娄江低声说,“你刚一说,我还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 “入城时,我们一路穿过了几条最主要的商街,我没看到哪怕一间的食铺……不过当时鱬鱼游曳之景太盛,又满目绯绫红绸,我只当是鱬城布坊丝主,没有在意。现在想想,的确很奇怪。”娄江顿了顿,略微有些不舒服。 其实没太过在意的原因不止是觉得鱬城绯绫闻名。 还有就是修已过定魄,早就辟谷了,虽然平时没有什么修仙者的架子,可许多时候总是会忘记,凡和修仙者不一样。 凡是要一日三餐的。 衣食住,食,对凡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定了定神,复又问陆净:“那你们昨天在酒馆里,有没有见到因店家要价太高,和掌柜伙计吵起来?” 陆净摇摇头,叫屈道:“要是有,我也不至于真那么傻好吗?” “这就是了。”娄江环顾四周,后背缓缓爬过一丝寒意,“食价高得离奇,店中之却没有异议,只有一种情况——” “这座城,来就没有多少吃的了!” 说话间,街上的再次生出了命鳞,叫卖声复又响了起来。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 “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 “……阿有难哉!” “……” 熟悉的市井『吟』唱百端,熟悉的起伏承转绵软。众生百态,唯独缺了血肉之胎活下去最重要的柴米油盐。 左月生一步步后退,退到不渡和尚身边时,忽然转身横刀,朝的天灵盖劈下! 铛——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灿灿如金地夹住了左月生的刀。 就在左月生出刀的瞬间,陆净一步跨出,封住了不渡和尚后背的退路,叶仓和娄江慢了一拍,也很快地就一左一右,将刀剑牢牢架到了不渡和尚脖子上。 “几位施主这是何意?”不渡和尚一脸惊『色』,“不要内讧啊不要内讧!” “秃驴!装什么傻!”左月生死死地把刀往下压,“‘来鱬城之前,你就口口声声说过,我们会遇到血光之灾。你对鱬城熟悉得压根就不像第一次来,昨天酒馆里你也说过,‘这鱬城夜市难得遇上’……妈的,你满嘴谎话的秃驴!老子看,你就是舟子颜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内应!”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贫僧的确是第一次来鱬城!” 娄江冷着脸,把剑往里压了一分。 “唉唉唉!贫僧冤啊!出家不打诳语,贫僧一直都说的是真话,只是你们不信罢了!”不渡和尚叹气,“几位难道忘了初次见面时,贫僧唱过什么吗?”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陆净回想了一下。 “走走走,游游游,”不渡和尚接口,“似梦非梦——” 猛地把手一松,佛珠向上一祭。 金光大作,一轮烈日在灰『色』的大街上腾空而起。 “转头空!” …………………… “那是什么?”仇薄灯一身衣,坐在圜坛最高层的祭坛上,远眺,发现西边城街的向隐隐有日光闪动,“东边日出西边雨?” “没有金乌会落到地面上吧。” “你一直藏在暗处,是因长得太丑吗?”仇薄灯冷不丁地问,“这种不污世之眼的精神可嘉,不过你大可走出来,我不看你是了。” 暗里的先是沉默,尔后叹息一声,柱后转了出来:“放心,长得虽不算上佳,还不至于污了你的眼。” 仇薄灯回头。 亭里站着一。 水纹印在脸上,有种如高远的寒意和尊贵。长得绝对不算差,甚至说“不算上佳”都是自谦,那是一就算褪下华服走进市井与匠共饮,都让觉得十分遥远的。衣如雪,不染凡尘。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说。 第36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听起来像什么故人重逢, ”仇薄灯素净的指尖轻轻叩击石台,“不过未必不会是什么江湖骗,毕竟侠客失忆后, 误把仇敌作知交,也是经久不衰的戏码了。” “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看戏?”白衣人也不生气,笑了笑, 冲淡了他身上那种如帝如君般的尊贵,“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记得千万种戏里的桥段?早知道该给你带盒银泥红脂,让你一个把好坏都登台唱尽算了。” “的确。” 仇薄灯一按石台, 从圜坛上跳了去。 袍袖如鹤展开, 他落向池面, 却没有陷没进水里。他踏在青瓷盏上, 隔粼粼水波和烛火与白衣人遥遥对峙。 “不报名姓吗?” “名姓么……”白衣人扫了一眼银湖中的灯盏,“姓怀,名宁君。” “怀宁君, 这假名编得没水准。”仇薄灯踏一片片青瓷, 从湖面上走过,衣摆擦过火焰分毫未损, “虽然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但总觉得就算我以前认识你, 那也绝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类型。所以……” 他抬起眼,眸光冷锐。 “有话就直说。” “有仇就拔刀。” 青瓷投在湖底的阴影随水纹缓缓移动, 潜藏着无数瞬息万变的危机,仇薄灯的话仿佛令潜伏着的凶杀骤然绷紧。他与白衣人之间的距离已然很近,已然是拔剑挥刀厮杀的最佳距离。 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怀宁君说, “我只是来请你看一场戏罢了。” “什么戏?” “东边日出西边雨。” ………………………… 雨。 寒透骨髓的雨。 “见鬼。”陆净结结地打了个寒战,握刀的手都有些哆嗦,“死秃驴,你他娘的是想冻死我们?” 不渡和尚皱着眉头,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位施主莫要高声,我们并未出阵。” “并未出阵……” 左月生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们站在有分熟悉的街道上,屋脊牌楼笼罩在蒙蒙细雨里,起伏斜飞的线条虽然还是显得十分阴沉黯淡,但已经不再是先的那种一片灰沉。周遭的景象看起来,更像真的鱬城——赤鱬未醒的鱬城。 左月生心里略微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赤鱬休眠的鱬城,岂止不瑰丽不辉煌,简直孤凄如鬼城。 不渡和尚说他们还未出阵,那这又是哪里? 不渡和尚叹了口气,把自己黯淡了许多的佛珠举起来给众人看:“贫僧这串佛珠是佛陀亲赐之物,贫僧原本是想凭借它强行破开幻阵,带诸位重返鱬城,以证清白。没想到佛珠我们反过来带到了舟城祝的‘『迷』津’里了。” “舟……”娄江顿了顿,“舟谁的‘『迷』津’?什么意思?” “唉!!!『迷』津就是‘心魔’‘心障’一类的,称呼不同而已,意思差不。”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这事可就得怨我们佛宗的那些老家伙了,天天一口一个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整个器都想着渡世济人,也不分分敌我。” 原来,不渡和尚的这串佛珠又名“渡『迷』津”。 入幻阵的人,心神被幻术所『迷』,算“『迷』津”的一种,因此不渡和尚觉得能够借佛珠的“渡『迷』津”神通出去。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幻阵是以灵识控制的,除了入阵者的心神外,布阵者的心神也是和幻阵相通的……舟颜都能忘恩负义地弑师杀人,那铁定也早『迷』失本心了嘛。 “以贫僧的修为,似乎暂时无驱动佛珠,让它直接渡化舟城祝,所以它索『性』把我们带进舟城祝的记忆里了……”不渡和尚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意思大概是,让我们想办把舟城祝引出『迷』津。” “大爷的,”左月生抽了抽嘴角,“这也太坑了吧?这小子一心想杀我们,你这破珠子居然还指望我们去感化他?我们拿什么感化?就算我们带把剃刀跑过去给他剃个秃头,他也不见得就会立地成佛啊!” “嘘。” 娄江一打手势,眼睛死死地盯着街巷的另一头。 “他来了。” 只见舟颜然牵着一个孩走了过来,个人意识想躲,但双方距离极近,街道两侧又没什么东西好遮身,仓促间舟颜走到了面前。 众人惊得个个手按刀剑。 “快到家了,不能再和你娘吵架了。” “可是,我想当祝女。”小姑娘『揉』眼睛,“颜颜,你和我娘说好不好?你现在是城祝了嘛,你和我娘说,我娘会同意的。” “这个……” 一大一小沿着街慢慢走远了。 左月生慢慢地松开刀剑,和陆净对望了一。 『迷』津里的舟颜,比他们见到的时候要更年轻一些,还只是名祝师,哄小孩的架势也远没有他们见到时那么轻车驾熟……说话,他们和舟颜也没什么交情,猝不及防被暗算时心情更多的只是种“日你大爷,居然敢对老手”的愤怒,甚至还想过,这姓舟的是不是像枎城前城祝一样,又是一个王八羔。 但舟王八又好像和葛王八有点不一样。 左月生和陆净还在纠结,娄江已经越过众人,径自跟了上去。 左月生一拍大腿。 靠,怎么忘了,他们这里还有个人貌似曾经是舟王八的『迷』弟来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这点,现在想想,刚刚在幻阵潘街上,娄江挥剑的气势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凶悍。 “走走走,跟上跟上。” 左月生一挥手,尾随其后。 一行人快要绕过街道拐角时,面走的舟颜忽然停脚步,低下头对小姑娘说:“你在这里等一会不要『乱』跑,我去和你娘先说一。” 小姑娘乖乖地站住。 舟颜『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去。 娄江离他最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手指意识地攥紧剑柄。但很快,娄江便注意到了不对,舟颜自己一个人绕过街角,悄无声息地站在一处檐角,垂眼帘,静静地听着从院子里传出来的谈话。 “……又比去年晚。” “日头也不出雨也小了,这去可怎么办啊。” “……” 娄江明白了。 舟颜不是发现了他们,而是听到了院子里的谈话,所以让孩子先留在街角等等。只是娄江有些不懂,这些谈话和舟颜的『迷』津又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院子里的对话逐渐变得激烈起来。 “他一个人拖累我们,当初就不该……” “你瞎说什么!”男人粗暴地打断,“你这婆娘懂什么!” “我是婆娘,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女人发狠,“那你倒是说说,他又做了些什么?他自己吃喝不愁要什么山海阁给他什么,那我们鱬城呢?我们鱬城怎么办?” “他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回来有屁用。”女人冷笑,“当祝师又算什么,反正城一死,他照样回去当他的山海阁第一天才,耽误得了年?又有好名声,又有远大前途,划算的买卖。” “……” 娄江转头去看舟颜。 舟颜苍白地站在原地,等争吵结束过了一小会,他抬手『揉』了『揉』脸,若无其事地走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 “杨婶,是我。”舟颜温和地应。 院子里仿佛有东西被打翻,脚步声急急地传了出来,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露』出一张慌张的『妇』女脸庞:“啊,颜,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快去拿枣子!” “不用了,”舟颜神『色』如常,略有些歉意,“我刚刚遇到兜兜了,她说怕你骂她,不敢回来。” “这死丫头。”『妇』女一边道歉,一边把人往里让。 后面的对话渐渐地就模糊了。 娄江后退步,撞到了人。 左月生、陆净还有叶仓眉头打结地站在背后,显然也听到了刚刚的争吵。 “位施主,以前鱬城也是会出太阳的。” 不渡和尚捻着佛珠,淡淡地说。 ………………………… 城门打开。 阳光沿着地面平推而出,转瞬在成千上亩水田上铺开,青绿的禾苗在金光中抽高,扎头巾挎竹篮的『妇』女踩平行的田垄而行,扛锄头挑草担的男人牵着水牛跋涉在泥浆里。仇薄灯站在一条约莫三丈长的赤鱬身上,被湍急的河水携裹打半月形的城门下经过。 老人敲起锣鼓,苍老的歌声在天地间回『荡』。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弯腰『插』秧苗的男女们直起身,高声应和。 “神鱬河开——” “种谷麦!” 成群的赤鱬跃出水面,鳞片灼灼生辉。 它们从正在耕作的人们头顶飞过,洒一串串绚烂的水珠。鱼群在城外的空中划过一道绯『色』的彩虹,又一头扎进把水田分隔开的河道里,顺河而游,游出一段距离后,又再次高高跃起。 所过之处,漫长瘴月残余的晦气如积雪消融。 “赤鱬的鳞火来源于日光,”怀宁君轻飘飘地落到仇薄灯身边,“虽然是离不开水的鱼,但其实也离不开太阳。没有雨,它们会死,没有日光,它们会虚弱。” 因为虚弱,才需要休眠。 仇薄灯在田垄上走了步。 太阳高悬在天东,积雨落于天西。随着时岁的更移,日渐偏西,雨渐偏东,仿佛一个缓缓旋转的雨与日的太极,阴阳相融,构成了这座城的奇特生息。在日光普照的地方,鱬鱼借河而出,替人们清除一整个瘴月来积攒在厚土中的晦气。在雨水绵绵的地方,鱬鱼半游半浮,从人们手中衔走精心烹制的青团裹点。 整座城有雨也有光。 喧哗而热闹。 赤鱬之红,桑禾之青,旭日之金,天地画卷。 “那么,”怀宁君袍袖一挥,“你想救它吗?” …………………… 雨水弥漫,四周的景物迅速变化。 庭院、吵架的男女都消失了,娄江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心知这是『迷』津在发生变化。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能听到纷纷杂杂的对话,有时尖锐有时窃窃,但都很模糊。 “颜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多少次了,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先生。没大没小的。” “可大家都喊你颜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 听到最后一句话,左月生和陆净险些跳起来。 面三句话应该是舟颜和另外谁的交谈,但最后一句声音分明就是仇薄灯! 靠! 左月生和陆净激动得差点大喊,心说仇大少爷果然最后还是您老提剑来救我们啊。幸好被不渡和尚和娄江一人一边摁住了。 周围终于清晰起来了。 人四一看,发现这一次『迷』津呈现出来的画面还蛮熟悉的,可不正是他们被设计进幻阵的圜坛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仇薄灯。 仇薄灯待在距离圜坛不远的水亭里,望这边,目光径直从他们身上穿过,落在圜坛上。看样子,在『迷』津里,不论是舟颜还是仇薄灯,都看不到他们。 左月生还想过去仇薄灯那边,被不渡和尚拍了一。 不渡和尚一指穿着城祝衣的舟颜,示意其他个人先跟上他。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祝师祝女的歌声渺渺茫茫。 虽然知道舟颜看不到自己,但人莫名地还是有些心虚,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跟他上了圜坛最高处,就看到他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切割一具尸体。个人中,陆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差点就想直接吐出来。 “这家伙,别压根的就是个邪魔吧?” 陆净用气声问。 好食人尸的那种。 娄江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把他捅闭嘴了。说话间舟颜的刀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腹部,个人同时见到一块金从刀滚了出来。舟颜没有什么表情地继续执行归水仪式,握刀的手苍白用力,一把剜出了死者心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轻轻道。 “然如此。” “怎、怎么了?”陆净问。 “吞金『自杀』,”娄江回答,瞳孔中映出万千鱬鱼淹没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饲鱼。” 群鱼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语。 但娄江却听到了它们的悲歌。 说要借剑的少年渐行渐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进水阁,拽着年轻的城祝往外走。一开始欢快地说典藏,后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去。 “颜……今年归水的人好。” “嗯。” “颜,鱬鱼这次醒来是不是不会再沉睡了?” “嗯。” 陆净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他们走远。 素窗边的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说,十一,你要知道,我们很时候都只是个过客,别人的喜怒悲欢我们不懂得……他们来到鱬城,看它烟雨绵绵,看它在阴沉晦暗中迸溅出来的天地霞『色』,他们惊呼,他们赞叹。 可他们真的了解这座城吗? 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过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难办了哦,原来不是舟颜要杀我们,是整座城都要杀我们。” 知生无可期,知死无可惧。 举城皆同谋。 第37章 年少仗剑平不义而今俯首求权衡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看着『迷』津中的舟子颜和兜兜远去,“座城,不也曾剑斩太虞吗?” 他还记得那日在酒馆的血上涌。 时有仇薄灯, 有陆净,还有他。他们围着一盏蜡烛,一个不靠谱的和尚说鱬城的往事, 说那太虞氏少族长嘶吼着咆哮着,说自己是未来的天牧者,说空桑千万载力如浩海,也说鱬城百万凡百万兵, 说鱬城满城着刀甲。 说座城的, 与修仙者相比卑如蝼蚁的凡在那一刻奋不顾身。 用菜刀, 用剪刀, 用牙齿,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再无一可与太虞少族长相抗, 他肆意横斩, 携鱬鱼破破围而去,直到城处, 遇到了打暗影中飞出的剑光。 尸如山血如海, 最剑照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么烈的一座城,初能够百万一起奋力起身的城, 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复一日磋磨着,磋磨到夫妻间口角相向悔意横生,磋磨到正值壮年的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初的那一剑哪去了? “鱬城剑斩太虞到底是什么时候?” 娄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态低吼。 “说啊!说!” “归已三二年, 昭月二日。” 归已三二年,昭月二日。三二年…… 娄江松开不渡和尚,踉跄退了一步,浑身生寒。他记得个时间,他记得!他曾无数遍阅览过另一的轨迹,透过简单的文字想象那个在某一刻的意风发,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那数字都烂熟于。 山海阁弟子宗卷载:归已三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颜归乡探亲。 距今约莫百年。 时岁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迹,入了仙途,修为稍有所成,衰老就会很慢。修仙者的“年少”与“年老”和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归已三二年,舟子颜悟道。娄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时,是否也带着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意风发。 那一年,他六岁。 百年,娄江再次见到舟子颜,他依旧面容年轻,甚至还会掩面欲走,被陶长老呵斥的时候,神态腼腆局促。娄江读了他那么多年少风华,里也下意识就觉得,他还是初那个六岁荣归故里的,没有意识到,时间早已经过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天才和一座烈如炽火的城,变成如今的模样? 娄江推开其他,朝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舟子颜冲了过去。 “娄江娄江!” 背左月生他们在喊,娄江全然没到。 他在舟子颜的虚影即将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轻城祝的衣领,歇斯底里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变成了个样子啊? 他最嫉妒的,也最崇拜的。 指擦过衣领,娄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进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来,他跪在一间略微有昏暗的净室内,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子颜,你太冲动了!我不是给了你聆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再不济,你也该把带回山海阁,让山海阁来处理!” “可他会死吗?” 娄江到舟子颜的声音响起,压抑而低沉。 “交给山海阁来解决,他会死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怒容的陶长老,熟悉而陌生。 娄江熟悉的陶长老是个有不务正业的老,整天在阁里阁外转悠,毫无架子。然而舟子颜记忆里的陶长老,则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冷硬严肃,不抽烟也不风雅,更像传闻中曾镇守不死城数百年的山海阁顶梁柱。 “老师,”舟子颜轻声问,“山海阁会杀他吗?他会死吗?” 陶长老沉默,许久不答。 “他不会死!” “你们不会杀他!” 娄江感觉到舟子颜的藏在袖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维持着对老师该有的尊敬。 “他是太虞氏少主,未来是天牧之首,你们不会杀他!” “可他说什么?几件神器,几万黄金,就够赔我鱬城一条鱼,说什么一一口棺材二两,就算把全城的杀光了,两百万两黄金,他太虞也赔得起!说什么一条鱼而已!” “就算是一条鱼,那也是护我鱬城千年万年的鱼!” 他笔直跪着,胸腔里却沸腾无穷无尽的愤恨,鱬城比之百氏,有若萤火比之日月,如此微小如此渺茫,可萤火也敢沸腾,一若城池之内百万的奋不顾身,一若六岁的少年抱剑,积蓄着怒龙般的一斩。 “……你又何必非要在鱬城杀他?”陶长老说,“你明明可以在城外杀他。” “老师啊,鱬城活着,就是么一口啊。” 舟子颜轻声说。 一口谁杀城中之鱬,谁必死城中的。 鱬鱼数以亿万计,可每条鱼分开都很弱,只有汇聚在一起才能照亮山河。他们要护所有的鱼,就得守着口。 “今天百氏不死城中,明天就有千氏!万氏!鱬城……就没了啊!” 寒风穿堂,陶长老重重叹息,负而去。 “你样,护不住的。” 护不住? 为什么护不住? 明烛一腾,画面一转,娄江只觉得自己,或者说舟子颜,又一次跪在了面上,重重磕头。他用的力如此重,以至于附着在他记忆里的娄江都感受到了那种刻苦铭的痛意。 “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轨。” “弟子肯请山海阁问询空桑。” 一字一叩,满座静寂。 “子颜……求阁主与诸位阁老,问询空桑,彻查天轨。”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娄江见到了阁主,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诸位阁老,见到了许许多多或严厉或慈祥的长老。舟子颜一位一位望过去,他们或别过头,或眉峰紧锁,或摇首叹息……从未有过那么冷的穿堂风,冷得的血和魂一点一点凉下去。 “子颜,”最阁主开口了,声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吗?” “弟子知道。” 舟子颜的头一点点垂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阁护我。” “虽然初司天之盟约规定,若仙对日月之轨有异,可问询空桑。盟约迄今,仙共问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阁主沉声,“你可知道?” “子颜……知道。” “那你可明白?” 娄江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连左月生个少阁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剑斩太虞氏,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在六岁之就杳无音信,明白了百年来宗内完全不提个。 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统二洲,各洲城池百万,城池与仙契,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统一铸造。城池向仙纳贡,仙则在灾厄之时,出护城池。除此之外,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无法抗衡的不平事,也会向仙寻求帮助,请仙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么一座城。 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样,同仙签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权力和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线,鱬城日渐少雨渐小。日月出行,其轨本就复杂莫测,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点极细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面的生死变幻。太虞氏就是掐准了种改动太过微小,在整体日月轨迹没有异动的情况下,山海阁绝对不会愿意问询空桑。 改天轨只是一族之所为,但查天轨却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边是一座凡城,一边是百氏空桑。 孰轻孰重,孰与权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声叹息,世界的公道本来多就是一纸虚言。 独年少才会真。 “……子颜明白。” “子颜不怨,请辞山海。” 辞山海,归鱬城。 …………………… “子颜,你疯了!”陶长老死死抓住断剑,剑刃切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滴落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谁教你种邪法!” 幻阵里千万道飞虹,千万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与房屋被撕扯,被燃烧,被抹去,又被复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轻黑发成霜,他瘦削而苍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为数不清的盘绕他着的绯红鱼影。 鱼影从他的胸膛,他的脏里游出来。 他站在那里,展开双臂,成了血肉的鱼巢。 随着群鱼游出,他的息迅速以某种可怕的速度暴涨,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陶长老对那危险浑然不觉,一直凝如铁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你到底做了什么!” 城祝可以通过城祝印借用城神的力量没错,但舟子颜此刻的变化,已经超过了通过城祝印借神力的范畴! “老师,鱬城都点过命鳞的。”舟子颜轻声说,“您知道命鳞是什么吗?” “鱬鱼把的命魂赋予我们,点过命鳞的,就成了一尾游鱼,死才能循鳞火的指引,回到鱼群里。” “但是反过来,如果愿意也是可以把命借给鱼的。” 是以城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他们将之称为“还命”。 鱬鱼佑我,赐我鳞红,我以命还之。 而他是修仙者,他可以修炼,他百年来日以继夜修炼,以自己的灵识和修为来供养整座城的鱼。 “老师,我撑不了太久,可我要是死了,座城怎么办呢?”舟子颜的眼睛空洞洞,“鱬鱼怎么办呢?” “混账!”陶容长老逆赤流而上,鱼鳞割开他的血肉,白发如燃,“你杀得了我,杀得了其他,你杀不了仇长老,你做的一切还是白费,你个蠢货!太乙那边我去说,百氏那边我去问!真想救座城,你就把仇长老放出来!” “我知道,”舟子颜轻声说,“那个说过,我杀不了他。” “所以,他自己来了。” 鱬鱼把他的力量还给他,他变得前所未有强,可他正在迅速老去,那种老去是从灵魂里透出的疲惫和绝望。陶长老终于意识到横亘在他和生之间的是什么了。 是百年岁月。 百年对仙来说弹指一挥间,可对凡来说却够了。 够一代与一代生死诀别,够祖辈的愤慨成为往事,够苦郁冷了热血,够一个在绝望里不顾一切。 “老师啊,”舟子颜苍白笑起来,“负恩负义,孰与权衡,生也算是懂了。” 他自虚空中抽出了第二把剑,带着一身血一身火朝陶长老冲了过去。光线扭曲,世界颠倒,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放声悲歌。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 年少仗剑平不义,而今俯首求权衡。 我之奈何! 第38章 我有白刃仇不义“我做什么因为我乐…… “那么, 你想救它吗?” 金日坠落,黑云压城,赤鱬沉影, 稻田为瘴所淹,城人在苦难中焦虑磋磨……随着怀宁君的袍袖一挥,百年的岁月流转, 一座城从缤纷走向灰蒙。 仇薄灯站在时光深处,衣袂飞扬。 “大苦大悲生死衰亡,”他注视着瘴雾如『潮』水般淹没沃野,把人像野兽一样驱逐到末路, “问我想不想救……这话说得我真像什么绝代英雄, 一苏醒就自带拯救世界的光环。我想救, 就能救?” “是。” 怀宁君淡淡地说。 “你能救。” “为什么?” “千万年来, 金乌与玄兔年复一年因循着被框定的轨迹行于青冥,十日与冥月相交于一点,有人把那一点抽出铸成时岁的钥匙, 那是足以左右日升月落的钥匙。”怀宁君负手而立, 城门在他身后关闭,铜锈爬上古朴的兽环, “你握着那把钥匙, 只要你愿意, 你就可以让太阳在鱬城升起。” 他凝视仇薄灯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这件事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 他怀疑, 除了百氏之,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主宰日月出行。 那个人会是仇薄灯吗? “你误会了,”仇薄灯客客气地道, 日影偏转到他的背后,白衣飞扬如一尊立于旭日中的神像,也如一尊破日而出的魔像,“我是问,我为什么要救这座城?” 怀宁君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他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仇薄灯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救一座……”仇薄灯慢慢地补充,很有耐心地解释,“要杀我的城?” 金乌轰然坠落,黑暗如『潮』水铺天盖地。 怀宁君在旭日坠落的瞬间拔剑,寒剑出鞘一尺,清光如雪,剑鸣如凤,寒唳天地——白凤的虚影在他背后腾空而起,展开数十丈长的羽翼,每一根纤细的纹羽都蕴藏睥睨。 半座城被照成白昼。 “看来是故人重逢拔刀相向的剧本啊。” 在怀宁君拔剑的瞬间,仇薄灯鬼魅般后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从怀宁君站着的地方劈出,劈开整条长街,一直蔓延到仇薄灯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你没有被幻术所『迷』。” 怀宁君说。 “一开始还是有的,”仇薄灯站在白昼与黑夜的分野,“但点了命鳞的人,便是尾游鱼啊,游鱼又怎么为水『迷』?” 他眼角的命鳞艳艳,仿佛一枚火。 一枚燃烧黑暗的火。 起先是无数群红『色』的萤虫从地面上蓬飞而起,数以亿万计,很快地星星之火迎风澎湃,化为了一尾尾矫行天空的游鱼!它们成群结队,像百年前瘴月过野开一样,汇聚成此起彼伏的长虹,把黑暗驱逐!点燃! 它们破阵而来,聚于一人背后。 “原来如此,”怀宁君转腕,握住剑柄,“你从踏进鱬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座城想杀你了吧。” “是啊。” 仇薄灯坦然地回答。 舟子颜忘了一件事。 或许不是忘了,是走上歧途的人就看不别路。 仇薄灯入城的那一日,群鱬曳空徊游,只为照亮他一人的瞳孔……那不是杀机,是一场盛大的欢迎。 这座城对仇薄灯而言没有秘密。 鱬鱼借天地水汽而来,轻轻触碰他的指尖,衔住他的衣袖,指引他在『迷』宫般的城祝司中行走,把被人为毁掉的挪移阵指给他看,又扯着他的衣袖在街头巷尾行走,把那些低低的私语送到他的耳边…… 最后,它们请他离开。 请他在这座城染上无辜的血之前离开。 请他在孩子们犯下无法挽回的错前离开。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最幸福?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 因为不论你做什么,都长者站在你背后。你若走上歧途,他们就千方百计地把你拉回来,你若闯下泼天大祸,他们也竭尽能地把祸抗住。满世界的风风雨雨,只要你背后的人还未彻底倒下,他们就绝不看你在苦棘中跋涉。 一若上辈子仇家的那些老头,总是在他出门招摇前提前处打点,在他惹是生非后全力兜住。一若劝他离开的鱬鱼。 你以为离去的人,其实从未离去。 “既然知道他要杀你,”怀宁君一寸一寸缓缓地抽出剑,“你还敢把剑借给他?善意被辜负不后悔吗?” “他负我是他的事,我把剑借他是我的事。” 仇薄灯立于长街尽头,袍袖翻飞。 白凤与群鱬对峙,仇薄灯与怀宁君对峙。 鸿宇之间,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在他们背后,是泾渭分明的鱬城,仿佛通往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现在真的好奇一件事了,”仇薄灯说,“你们想杀我,就是为了那把钥匙?” ——还是为了让整个清洲『乱』起来? 仇薄灯是在看到师巫洛的化身变得虚幻后,才捕捉到这一件事的。 《诸神纪》前期叶仓只是个普通的太乙弟子,主要剧情是在宗门内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一路过关斩将地升级当学霸。等升级成首席后,十二洲混战爆发了,叶仓领命率众踏上战场。叶仓的实力太微小,在他的感觉中,战争的爆发毫无预兆,仿佛是个偶然。 战争没有“偶然”之说。 在刀兵四起前,一定有着无数精心筹备过的伏笔,更何况那不是一场简单的洲与洲,仙门与仙门之间的争锋,是一场席卷整片厚土的血海之争……如果这场血海之争的伏笔,就是现在呢? 为了南渡伐巫族,空桑问山海阁借道。山海阁权衡利弊,答应百氏请求。在百氏借道山海阁的背景下,如果他死于鱬城——一座日月曾为空桑太虞氏所更的城。那么,联想到太乙和百氏的救怨,他的死毫无疑问会令太乙再一次『逼』上空桑。 而巫族,特别是某个人。 彻底发疯的吧? ……与此同时,『药』谷少阁主、佛宗佛子死在清洲,『药』谷和佛宗做什么?不对山海阁兴兵问罪?而少阁主也死于鱬城的山海阁,是否能压下愤怒冷静地自证清白? 就算最后这件事被处理了,点燃积怨的火种也被一并埋下。 仇薄灯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一条不当回事的小命,居然有这么重要。想来左月生他们得知原来纨绔还能改变历史,也惊得目瞪口呆。 以后说书人都能来段“纨绔死鱬城,烽火起清洲”的讲古。 仇薄灯是真的好奇谁想出来的这种荒诞桥段。 好奇到愿意入阵来亲自见上一。 “我不想杀你,想杀你的人被我拦回去了。”怀宁君垂剑,“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你把钥匙给我,我就离开。” “哦。”仇薄灯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听起来你还像是个好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一下?真可惜,比真小人,我更讨厌伪君子。剑都拔/出/来了,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说什么呢?” “那你觉得谁才是好人?” 怀宁君反问。 “太乙?山海阁?太乙供你十几年,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太乙的君长老明明早已经到了清洲,为什么他不自己来接你,要让山海阁的人来接你?要杀你的鱬城城祝是陶长老的弟子,你觉得山海阁是真的不知情,还是也想借这件事试探你?” “听起来我简直就像个举世无双的大魔头,走到哪里哪里血雨腥风。”仇薄灯评价,“还行,挺酷的。”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怀宁君笑了笑,“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从枎城到鱬城,你走过的每一步都仿佛有人在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他们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喜欢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怀宁君轻声问,“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想斩妖除魔又没真下手的太一。 天火中燃烧的苍苍老木。 黑暗里游曳的鱬鱼。 …… 仇薄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白凤静立。 怀宁君的目光仿佛穿过漫长时间,旁观一出出开场又谢幕的戏剧。他有件事说了谎……他有把银泥红脂带来。观戏太久,偶尔也对戏里的人生出些许微妙的感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 他等着仇薄灯的回答。 “扯什么淡呢。” 仇薄灯冷冷地笑起来。 “我救枎城因为我不喜欢,我借剑因为我高兴,我入阵因为我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以我为棋。你真以为提出苍生提出多少人的死活,就能指使我?” “想多了。” 众生芸芸,众生悲苦。 天下多少无常多少奈何,他不管。 他想做,他便做了。 “我做什么……”仇薄灯抬起眼,“因为我乐意!” 他猛地展开双臂,赤鱬化为岩浆般的怒流从他背后汹涌而出,毫不畏惧地迎上清啸而来的神凤。单独的一尾鱬鱼不过是一点萤火,可亿万尾鱬鱼群聚,却足以点燃天地! “太一!” 十二根铜链在同一刻齐齐崩断。 太一破匣而出! 仇薄灯一伸手,于火流中拔剑掠出,转瞬奔过长街,剑光拉出一道锋锐的残影。他纵声而歌,声音桀骜,甚至压过了白凤响彻天地的啼鸣。举世皆是狂风,风里净是他一个人的桀骜,一个人的不驯,一个人的无顾忌。 “我有黄金几万许。” 绯『色』从仇薄灯的衣摆上腾卷而起,刹那间白衣成火。 “我有白刃——” 他一跃而起。 “仇不义!” 第39章 剑如游龙舞飞凤他不是孑然一身 剑光破空而下, 携裹着万千飞鱼的赤影,百丈之的石堤忽决,江水贯落。 街道两侧的房屋一座接一座, 在这一剑散溢出的狂暴中不断崩塌。整个幻阵开始动『荡』,扭曲,摇摇欲坠。 凤鸣冲天。 寒光一掠而过, 暗夜中一道闪电。 怀宁君横剑过头,格住仇薄灯下劈的这一剑,白袖轻缓地翻飞。 他的剑极为秀美,上铭“苍水”。 苍水剑在仇薄灯眉间印出一寸宽的雪亮。 他携裹鱼影化赤虹而下, 眼角眉梢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戾气, 仿佛浴日而出的邪魔。狭长的凤眸在剑光中一转而过, 仇薄灯以苍水剑为支点, 在半空中翻身落向怀宁君背后。怀宁君没有回头,直接转剑过肩。 铛—— 两柄剑再度碰撞在一起,苍水剑挡下了太一剑毒蛇般的撩刺。 仇薄灯也没有回头。 太一剑在苍水剑上一点, 他再度借力掠而出。 红衣白袍擦肩而过。 两人在瞬息间同时向扑出, 又同时回身。苍水如雪,太一墨, 神凤和赤鱬随着剑势迅速交锋, 时而白凤被鱼群的甲鳞淹没, 时而鱼群被凤鸟煽动的狂风席卷……天地之间大雪纷纷扬扬,鲜血泼溅淋漓, 仿佛两股截然不同的湍流碰撞在一起,在生死的边缘歌狂舞。 怀宁君似乎并非亲身来。 他降临鱬城幻阵的只是一道化身,但这道化身的修为显然远超仇薄灯,挥剑振袍间, 帝降凡尘,厚土为其撼摇。 然而,仇薄灯剑术极其诡异,他随风萦回,滚剑闷雷惊电,化剑则似黑云狂卷。合剑术、夔龙镯解开后的一身业障以及亿万尾赤鱬相助于一体,同怀宁君交手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随时间推移,隐隐种压制之。 房屋大片大片地倒塌,天空中出现赤『色』的火和黑『色』的云。 天崩地裂。 幻阵在两人的交手间急速瓦解。 不论是仇薄灯还是怀宁君,谁也没去管周围的地覆天翻。 两人都有一种久违的熟悉……那种不知多少次挥剑相向的熟悉,仿佛是死敌,又仿佛是知己。对方的每一次脚步变幻,每一次身影挪移,无需思考无需猜测就了然于心。 流云在他们身边奔行,飞光在他们剑上逐影,常人的一次呼吸,他们便已纵横顺逆不知多少回合。 “破!” 在幻阵即将彻底崩溃,怀宁君忽然踏步上,清喝一声。 他剑势一改先游龙飞凤的轻灵,苍水剑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浑厚的圆。 月! 一轮皓月在晦暗冉冉升起,轰然砸落! 银光乍泻,转瞬千……就像海水被禁锢在一轮圆月,圆月破碎的那一刻,『潮』水奔腾咆哮,翻涌起千丈万丈的雪,将仇薄灯,将街道,将整个幻阵淹没。 ……………… 天旋地转。 左月生只觉得自己被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后背砸到石板上,砸得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阵破了!阵破了!” 他眼前发黑,听到身边陆净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地喊。 阵破了?! 左月生顾不上抹一把血,就撑着地面爬了起来,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人把一枚丹『药』极其粗暴地塞进他嘴里,然后往他背后猛力一拍。左月生顿时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拼了老命伸长脖子,跟老龟吞珠一样,喉咙鼓起来一块又消下去。 “妈的,想杀了我啊!”左月生破口大骂。 丹『药』下肚,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 熟悉的圜坛出现在面前,但陷进幻阵之相比,一切都变了个模样。 圜坛东西南北的四座棂门柱折楣坠,站在柱下的祝女祝师委顿在地昏『迷』不醒,圜坛周围的银湖则好似遭暴风雨摧残的荷池:原先亭亭立着的青花瓷盏碎了个七七八八,残烛漂浮在水面上,点点烛泪殷红似血。 更有甚者,整个城祝司的回廊长桥也毁了五六成,雾气消散,天空无雨。 这大概是鱬城第一次雨歇。 左月生只觉得脑子疼得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一样,虽然服了丹『药』,眼前还是一阵跟着一阵地发眩。他心知这是因为他们先入了幻阵。在幻阵中杀敌看似与肉/体无关,但实则极耗心神,要是他们被困幻阵的时间再久一点,恐怕就算没有实质的攻击,光凭虚相水磨也能把他们的心神磨死。 左月生定了定神,忍着头疼四下张望起来。 只见舟子颜那个天杀的疯子提着剑站在远远的水面上,一头长发比陶长老还白。陶长老站在他对面,灰袍上也全是血,两人对峙着,谁也没有把余光分到这边来。 左月生原本以为是陶长老破了幻阵,但看这师徒拔刀相向,不死不休的架势……陶长老怎么都不像还余力破阵的样子。 那么只有…… 他一喜,欢天喜地地转头找人。 “仇大少爷!老子就知道天下……” “靠!人呢!!!” 水阁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几个人,陆净、叶仓、不渡和尚,还连白得跟鬼一样的娄江。 唯独没仇薄灯。 “别掉水里去了吧?”陆净慌慌张地往湖水里张望,“仇薄灯会水么?” 说话间,城里不知具体哪条街上,腾起了一片月光,将小半个天空照亮。月光转眼间扫过了整座鱬城,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砸在所人肩上,刚站起来的左月生连声都没来得及吱,就“扑通”又跪了下去。 除了陶长老舟子颜,没谁能再保持站立。 与舟子颜对峙的陶长老猛地一抬眼,看向月光铺开的方向。 “是和谁做的交易?”陶长老厉声问。 舟子颜不答。 他没力气说话了。 …………………… 白凤长而利的凤尾在半空中画出凄美的月弧,它转身敛翅化为一道清光,隐入苍水剑中。怀宁君仇薄灯分别站在潘街的首末,遥遥相对,风吹动他们的衣袖。不断有星星点点的流火在仇薄灯背后坠落,好似一场终幕的雨。 怀宁君说:“我不想杀。” 仇薄灯没说话。 他衣摆上水墨般的黑气全消失了,血顺着太一剑雪亮的剑身落下,滴在街面积雨形成的水洼,溅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上剑辟邪。” 仇薄灯轻声说。 剑在道法中,向来有“功行法,镇压万邪”之意。 君子剑镇八方,故而仙门应对魑魅魍魉以及入邪道之辈时,素喜用剑,其中上剑可定洲野可『荡』罔障。《东洲志》中称太乙宗古剑镇山,万年以来,没出过邪祟夺舍弟子混进山门的事,就是因为太一剑是一把“功行法,镇压万邪”的上剑。 怀宁君的苍水剑,显然同样是一把“上剑”。 不像破破烂烂遭过重创的太一,苍水是一把完好无损的上剑。 幻阵崩塌的最后一次交手,怀宁君以剑引凤灵在半空画了一道圆月,驱动了苍水清山河镇冥秽的威能。 仇薄灯知道该怎么接住那一剑。 ……平剑提腕,剑尖向下,剑身自左向右横出,力在剑身,气透剑背。拦住后化剑一抹,翻身劈右。 但他没接住。 ——因为他倚仗的一身障气在剑落前,就被剑光尽数化去了。 血不断滴落,不断溅起水花。 仇薄灯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眼那些不断坠落的赤鱬。 它们落到屋檐柱角的阴影,鳞光忽明忽暗,鱬城雨歇的瞬间,鱬鱼被迫直接进入休眠。但果雨再停更久一,它们便不是休眠,而是直接死去。 像一蓬燃尽的火。 业障被化去,赤鱬休眠。 他再无倚仗。 “我不想就这么失去唯一一个能在剑术上胜过我的……旧友。”怀宁君淡淡地说。 他在最后一瞬间收住了剑势,否则仇薄灯眼下根本不可能站在街道上。 “我说了,现在的不是我的对手。” 怀宁君的白衫化为银甲,气息陡然暴涨——刚刚仇薄灯对阵的时候,他甚至还压制了部分修为……似乎是手下留情,也似乎是想在多年后,与故人再次如往昔一般势均力敌地交手。 “把钥匙给我,走吧。” 仇薄灯没说话。 他把『插』/进街道的太一剑拔/了/出来。 他闭上眼,右手握住剑柄,横剑胸前,左手缓缓地握上剑身,苍白的手指一根根地下压。破烂的剑刃割开皮肉,鲜血滚过寒铁却不再往下滑落,而是一点点沁进剑身。他缓缓移动左手,自左而右,以自己的血洗过太一剑身。 动作十分古怪。 仿佛一种古老的仪式。 一种献祭。 怀宁君的神『色』微微一变:“不要命了?” 他身形一动,下意识地想要制止仇薄灯。 仇薄灯睁开了眼。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瞳,怀宁君的脚步定住了,他一瞬间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记得一切还是不记得。 命鳞在仇薄灯的眼角燃烧。 长街再度燃烧了起来。 一尾尾赤鱬再度从阴影中,鱼影在仇薄灯背后交错纵横,光照万古。它们矫游,它们徜徉,它们与仇薄灯一起迸发出最惊心动魄的绯红。 “疯了!”怀宁君声音嘶哑。 “我早疯了啊。” 仇薄灯放声大笑。 他忘了生忘了死,忘了血『液』奔流,忘了寒刃入肉。 他只是纵声而笑,似梦似醒似酩酊。赤鳞的光在他素净雪的脸旁上交错而过,犹如古画般斑驳艳丽。从那艳丽滚出血火来,点燃流转的岁月……那么孤冷的岁月,他孑然一身。 若木灵偶忽然自行从他的袍袖中坠出。 木偶上刻着的符文陡然燃烧了起来,仿佛人以超出符所能承受的范畴启动秘术。在以血拭剑的仪式即将完全的一刻,长风席卷,木偶迎风化为一名年轻的男子。 他一现身,立刻握住仇薄灯鲜血淋漓的手。 第40章 为一人拔刀“你想看日出吗”…… 微冷的气流顺着年轻男人的指尖涌进左手, 血流不止的伤口被封住了,紧接着,右手轻, 太剑被夺了。 仇薄灯抬头,来人经提剑转过身。 陆离光影中,只见他颊线凌厉, 如寒刀出鞘。 黑衣的宽袖被急速前冲带的气流拉条线,就像苍鹰在扑向猎物的那瞬间双翼如墨刃般割空间。师巫洛苍的手紧紧握住太剑柄,银灰『色』的眼眸细长而凌厉,森冷地盯着迎面而来的怀宁君。 在他出现的瞬间, 怀宁君毫不犹豫地拔出苍水剑, 掠过长街, 悍然发动进攻。 师巫洛转身的时间比他晚上些许, 但速度比他更快,两人几乎是在同瞬间『逼』近长街的中点。 “禁!” 师巫洛忽然厉声喝令。 他的声音音『色』极冷,这声怒喝简直就像千万年的太古玄冰当空破碎, 迸溅出来的森寒在那刻冰封了时间和空间。怀宁君的前冲之势骤然滞, 该挥出的剑停在了半空中。而师巫洛然高高跃。 他竟然是双手握剑! 这是个极其不可思议的举动,就连初学剑的人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诸般武器中, 剑有双刃, 中间有脊, 刃薄易碎,因此用剑者必须轻盈敏捷, 仇薄灯之前也曾借高跃之势下劈,但他是单手握剑,剑势虽如大河决堤,实则随时能够化怒江为清风。长剑迎战向来在劈钻崩横勾挂带抹刺撩提锉等十奇门中虚实变化。而师巫洛此时集全斩, 生砍硬杀恰恰是剑道最忌讳的事。 血『色』太剑在燃烧、扭曲、跳动! 斩! 绯如烈焰的光纵劈而下,天地的血从它的轨迹中泼溅出来……苍水剑应声而断,银甲破碎,怀宁君向后倒退出数丈,战靴深陷地面,蛛网般的裂纹向四面爆。 那不是剑! 是刀! 太剑刃残破,对上完好的苍水剑天然落下风,师巫洛直接舍弃了剑术的轻盈敏捷,将它当做了柄无锋之刀来用。 没给怀宁君换剑的时间,师巫洛拖剑再度旋身跃。 饮过鲜血的太剑在半空中泼轮狰狞的赤日,无穷无尽的戾气和杀意从那死的太阳里奔腾而出。而能挥出这么刀的人,身黑衣,苍如鬼。 最狠厉最冷酷的恶鬼。 可又有什么关系? 仇薄灯在街道上屈膝而坐,未干的积雨汇聚河,从他的身边流过。红衣浸没在冰冷的水里,像血像火。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漂亮的黑『色』瞳孔却清晰地印出了年轻男子挥刀的身影。 就算是恶鬼,那也是愿意为你拔刀的恶鬼。 ——如果我非要跳呢? ——我接住你。 他忽然又想那日的对了。 怀宁君的袍银甲被日影吞没,在化身消散之前,他往长街那头望,只见红衣少年坐在漫天鳞光里,黑衣的年轻男子踏过地水地血火朝少年。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师巫洛逆光来。 他在仇薄灯身前站定,投落的影子将仇薄灯整个地笼罩住了。 天空和房屋被鱬鱼将死的辉煌映片瑰丽奇诡的暗红,师巫洛的身形被晕上了圈黑和红的轮廓,仿佛黄昏时分人鬼在街道上相逢。人手无寸铁,恶鬼身杀戮过后的戾气,仿佛随时要生人吞噬进腹。 人与恶鬼对视。 时间在他们的目光里瞬息百年。 嗒。 剑被搁到地面,剑镡与石面相碰,发出轻微的细响。 师巫洛低垂着眼,在仇薄灯面前半跪下来。他拉过仇薄灯的手,稍微用了点地摊平少年没有血『色』的手指。道狰狞的伤口横亘过皙的掌心,虽然不再流血了,但皮肉翻卷,几可见骨。 他沉默不语,握住仇薄灯手的指尖微微泛。 微冷的气流再次从师巫洛的指尖涌出,源源不断,次又次地拂过伤口处。伤口其实在刚刚就不疼了,气流微寒似乎就是为了欺骗神经,隔绝疼痛……这人匆匆赶来,在生死瞬间拔刀又疯又狠,仿佛能天地都切似的。 能天地切的人却在挥刀前记得另个人最讨厌疼。 仇薄灯侧过脸,望着在鱬城空中徊游的鱼群。 …………………… 所有的晦暗都被驱散了,整座城沐浴在前所未有的辉煌里。 数亿万计的鱬鱼在城池的天空中盘旋,每条鱼每片鳞甲都在竭尽全地发光。它们盘旋在,就像片片晚霞在天空中流动。最后晚霞围绕着个中心聚集在急速旋转,千道万道虹光从旋舞的鱼阵中放『射』出来,就像轮耀眼的太阳腾空而。 金属质的鱼鳞碰撞着,仿佛百万铁弦被拨动,仿佛百万铜钟被叩响。 仿佛百万人高歌怒吼。 陶长老的剑停在舟子颜的喉间,久久没能刺下。 狂风四卷,舟子颜踉跄着跪倒在地,仰望天空,忽然泪流满面。 所有鱬城人都跪倒在地,都仰望天空。 都泪流满面。 他们听到了来自百年前鱬城的歌声。 那是祖辈英魂的歌声。 百年后的人们终听懂了他们在唱什么。 他们唱生不必期,唱死不必惧,城与人活着就是为口气。是百年前太虞氏践杀神鱬,百万人愤然身,百万人奋不顾身,百万城人百万兵。男女老少挥刀舞剑,冲向高高在上的牧天人。 其烈如斯,其悲如斯。 这就是鱬城。 座没有瓦全,只有玉碎的城。 可是,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让它碎? 左月生下意识地朝舟子颜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陶长老的剑缓缓地垂落,再也无法举。 是天道不周,是冤苦难伸。 是百氏,是太虞。 是…… 山海阁。 …………………… “你没骗我,”仇薄灯的声音很轻,被鱬鱼濒死的高歌淹没,“鱬城…真的很美。” 他的确喜欢这座城。 “你想看日出吗?” 师巫洛没有看悲哭的城人,也没有看瑰丽如梦的群鱼,只是抬眼望着仇薄灯。 仇薄灯转头看他。 “你想看吗?” 他又重复了遍。 第41章 日照大地雨落八方一诺千金重 银灰『色』。 高天、雪脊与冰湖的颜『色』, 这么浅这么淡的颜『色』,景也好人也好,落进去就清清楚楚地倒映出。 仇薄灯移视线, 垂下眼睫。 “好啊。” 好啊两个字出口的时候,仇薄灯轻微地愣了一下,一瞬间, 仿佛有风拂过他的脸庞。那是从高天而下的风,掠过太古的雪脊,掠过冰湖,风里藏那么多的窃窃私语, 藏无穷无尽的心事, 也藏渺远的歌。 的确有歌声。 师巫洛站直身, 袍袖在风里上下翻飞。 他一个人唱起一首古老到仿佛可以一直追溯到天地未分时的巫祝祝歌。 四字一句, 两句一节,晦涩昌谛,韵节悠清。没有辅祭者, 没有叩拜者, 不像鱬城祭天也不像枎城血祭,对待天地鸿蒙的态度, 既不拜伏也不献媚, 只是一种叙述。他握刀杀人凶戾如鬼, 唱祝清如初雪。 祝歌拔地而起,穿云而上。 高空。 暗云急速奔流, 昼与夜的碾盘被风推转,绞动时岁的锁链。 当—— 雄浑的青铜钟声振聋发聩。 城祝司里舟子颜全身一颤,他扭头朝声音传的城方向看去。 “钟……钟响了?” 他喃喃自语,下一刻不顾一切地爬了起, 跌跌撞撞地朝城的方向狂奔。他以为自己在狂奔,其实步伐比耄耋之人快不到哪去。他浑然未觉,只是狂喜而又不敢相信地呼喊。 “钟响了!” 那是四方之钟的声音。 是天地的号角! 城轰然洞,自东南而的清风呼啸,灌进整座郁郁久矣的城,灌满每一个跌撞奔跑的人的衣袖。第一个抵达城的人又哭又笑,跪倒在地,接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瞬跪成一片。 一线阔别久的红光破浓重的瘴雾,横亘在鱬城外的大地上,群山的脊线在光里奔腾。 时隔百年,他终于又一次看到山影,看到喷薄欲出的太阳。 “太阳!!!” 老人放声大喊,他就像要把一生的力气都尽,干瘦的胸腔在呼声里剧烈地震动,肋骨起伏。 “是太阳啊!” 巨大的日轮挣脱山脊,高高跃起! 赤金铺地平推而,瘴雾在绚烂中迅速消退,干涸的水田一块接一块重见天日。日光转瞬便到了城,千万道烈阳穿过人群,把男老少镀成青铜的塑像,他的影子被拉,投在街道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被日光刺痛,泛红得流出泪。 没有谁舍得把闭上眼。 “日出。” 舟子颜抓住环,仰头望向天空,他心跳如鼓,等待一个奇迹。 屋檐兽影奔腾,街鎏金。 太阳在仇薄灯背后缓缓升起,光穿过他的衣沿,掠过他的脸庞,把他的轮廓清晰地铭刻在日轮里。师巫洛迎光,望他,银灰『色』的眼睛映出金日、红衣和黑发,就像冰湖倒影出天地。 仇薄灯把手递给他。 师巫洛抓住他,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错,紧紧相扣在一起。 “我是……” 拉我一把。 仇薄灯止住了话,十指相扣的瞬间,他忽然发现到对方的手正在轻微地颤抖。 算了。 他想。 “你想看雨吗?”师巫洛低声问,声音喑哑。 “好。” 于是师巫洛又低低地唱起一首古老的祝歌,与前不同,他的声音也不再高远清寒,又轻又薄,仿佛是雪花贴湖面旋舞,仿佛是风追逐发梢『吟』哦。 仇薄灯眺望城。 世界上,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你要日出,他就让金乌永不坠地,你要雨落,他就让萍翳永不止声,你要整个世界,他就去为你拔刀征战四方。其实要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人,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永不离。 日悬雨落。 落下的是滂沱大雨,雨水和日光同时笼罩这座城。日光倾斜,雨丝垂直,互相切割破碎成四下折『射』的彩霓。悬挂在户户前的绫绸绯纱被雨水冲成竖线,大半截浸没在路面的积水里,又被湍急的积水携裹流向街侧。 鱬城的街道顺一定的规律轻微倾斜,又专有暗槽引流,雨水会被统一引进人工凿出的河道。 这本是一座船只往的城,只是百年了,城河渐涸如溪。 而今雨水在街面奔腾,汇聚,河道水位迅速上涨,河水卷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拍打石堤,后在哗哗啦啦的高歌声中,一路穿行,撞侧城的水栅,涌出鱬城,涌向龟裂的水田。 天空中,鱬鱼盘旋一圈,螺旋向下,划过的弧线,落进地面的河中。 它乘河出城,成群结队地跃出水面,形成一道道此起彼伏的赤虹,出没在田野之间,瘴月残余的晦气在它的鳞光中消融,城人跟它踩田垄狂奔。 “瘴月过呦——” “四野!” 老人扯嗓子,苍老的歌声在百年后再度回响。 男男哭应和。 “神鱬河——” “种谷麦!” 百年漫漫凡人老,蓬莱弹指一挥间。 ………………………… 雨势渐渐平缓,在天西淅淅不绝,烈阳高照悬于天东。鱬鱼驱瘴渐行渐远,而一部分鱬城人慢慢回到了城前。 陶老带左月生几人立在城下。 人群静默地站在城外,一时间,双方谁也没话。许久,舟子颜一挥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动,自己慢慢地了上。 他站在雨中和老师相望。 “子颜。” 陶老沙哑地张口,想么,又不知道该么,后,他定了定神。 “仇老……” “仇老无恙,”舟子颜望向城内,“是他救了鱬城。” “那就好,那就好。” 陶老如释重负,只要那个人没事,一切就还好,太乙宗的怪罪总是有办法赔礼的,日月忽改的剧变在天外天那边总是有办法遮掩的……他略微有些蹒跚地转过身,想入城去找仇薄灯,在他转身的瞬间,背后传铁刃入肉声。 “舟——” 娄江猛地向前奔出一步。 陶老回身,比他更快地掠向舟子颜。 “老师!” 舟子颜大喊一声。 陶老一个踉跄,在他身前数步的地方停住脚步。舟子颜握没入胸口的断剑,慢慢地跪了下。在他背后,是惊愕茫然的人群,他似乎谁也没能反应过发生了么。 “弑杀太乙师祖并诸位仙,此皆子颜一人所为,城人愚昧为我利。” “子颜,以死谢罪。” “你……你……”陶老眼中水光闪动,“你愚啊!仇老既然……” “告诉仇老,”舟子颜打断他,声音极低,语速飞快,“是天外天,是古禹。” 随即,他复又抬高声音。 “仇老借太一剑助鱬城天祭功成,我为一己之私欲杀仇老!” 舟子颜猛地抽出断剑,鲜血喷涌而出,他身形一晃,向前摔进泥水里——他一直紧紧握住断剑就为了支撑,完后这几句话。 “我罪该万死!” “子颜!”陶老单膝跪倒,老泪纵横“你又是何苦!” 他是在场的所有人,唯一一个听懂舟子颜这几句话意的人。 舟子颜不仅仅是在为鱬城人罪。 他也在还恩啊! 日之轨,月之辙,向只有百氏族可以更改,在幻阵中陶老曾情急之下脱口出仇老能救鱬城,以舟子颜的聪慧在日出雨落时定然经猜想到了么……他这是在把鱬城异变的缘由归到太一剑和天祭上啊,是在蒙蔽其他鱬城的人,是在明面上拉起一重遮掩的布啊。 此后就算天外天追寻,太乙也有法应对。 “老师,鱬城拜托了,”舟子颜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负恩负义,子颜无颜……” “子颜!子颜!” 小祝从人群中冲了出,扑上去一把抱住舟子颜。 “你不要吓我,你起啊!” 雨水洗过年轻城祝望向天空的眼睛,他的瞳孔空洞。娄江站在雨里,愣愣地看他,意识到一件事: 舟子颜死了。 带他一直没出的十六岁年少,带他的孤注一掷,带他的愧对。 以死谢罪。 谢么罪?他剑斩太虞引百年祸患的罪?他千叩万求无路可的罪?他独撑百年难以为继的罪?他上绝路牺牲无辜的罪? “谢罪的人,不该是你啊!” 人群里,一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发了疯一般的抽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头发。 “我……我真没觉得都是你的错。” 那些背后的怨言,不过是苦郁的失言。 不是真心的啊! 悔之晚矣,一名老人木然地在的哭声中跪下。 “诸位仙以恩报怨,救我鱬城,小人不敢为子颜脱,”老人一步一叩地向前,“只请诸位仙,请山海阁……恩准我等以城祝之礼为他收尸下葬。” “请以城祝礼下葬。” 人一个接一个跪下,重重地叩首。 天地苍茫。 陶老伸手想合上舟子颜的眼睛,小祝凶狠地抬头,眼眶通红地瞪他。陶老的手悬停在半空,脊背一地塌了下去。 有人越过他向人群。 是左月生。 老人抬头看他,所有人一起抬头看他。 陆净在背后紧张地看他,生怕他么不该的,刺激了这些本就在强行压制情绪的鱬城人……尽管他只反复“请以城祝礼下葬”,可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带那么多的恨意——对山海阁的恨意。 “我叫左月生,”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大声,“我是左梁诗的儿子,也是山海阁的少阁主。” 陆净眼前一黑,转过头,不敢去看跪的那些人是么表情。 咚。 一声闷响。 陆净猛地又把头转了回。 左月生双膝及地,重重跪在泥水中,对所有咬紧牙关的人。 鱬城的人脸上的肌肉扭曲,一些年轻的男子死死攥拳头,仿佛随时都要暴起,冲上前。 “鱬城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阁的城,与我山海阁签了契的,”他一字一句,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鱬城纳贡,山海阁替鱬城渡厄难,伸公道,这是我山海阁本该做的。没有做到,是我山海阁的错。” 咚、咚、咚。 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男人人,老人孩子都愣住了,愕然地看跪在泥水里的左月生。 左月生抹了一把磕头磕出的满脸泥巴。 “让你熬了一百年,是山海阁愧对鱬城!” 他顿了顿。 “父债子还,我爹做错的事,我做儿子的,也没么好的。”左月生举起手,三指并拢,胖乎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郑重到近乎肃穆的神『色』,“我发誓,终我一生,必问询空桑,必彻查太虞。” 他几乎是吼发出誓言。 “否则就让我天打雷劈,烈火灼魂,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大雨滂沱,他的毒誓回『荡』在旷野之上。 老人久久地望他,左月生笔直地和他对望,渐渐地,老人木然的神情出现了裂缝,后他重重磕在地面,放声大悲。 “仙啊!鱬城、鱬城苦啊——” “一百年了啊!!” 一百年了啊。 他瞒子颜也曾多少次上书山海阁,血书泪书,一封复一封,石沉大海。 他恨啊。 恨百氏,也恨山海阁。 城与仙契,结契两相生。 一百年前,鱬城百万凡人敢对太虞氏愤然起兵,因为他是清洲的城,是山海阁下的城。举城皆亡也不要紧,他总是相信仙能替他讨回公道的。仙就是芸芸众生的日月啊!就是百万城池的四时之风啊! 可是连仙都忘了,连仙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了。他日复一日地苦熬,不就成了一个笑话么? 难道黎民真就如蝼蚁,真就因微小而该死得悄无声息吗? 当初签下契约,要庇护黎民的仙人哪里去了?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 “仙人啊——” “鱬城苦啊!” 老人哭嚎如稚子。 “一百年了,”左月生慢慢地站起,“我爹不查……” “我查!” 在他站起的瞬间,陆净觉得他变了。 跪下去的,是左月生。 站起经是山海阁少阁主了。 他肥胖得近乎有些可笑的背影忽然就如怒目金刚一般顶天立地,他像个真正的少阁主一样,一个人正面所有迟疑的、犹豫不信的目光。 寸步不退。 “我是陆净!”陆净一个箭步冲出,与他并肩,“我没么本事,也不是么少谷主,但我是他朋友。” 真冲上后,陆净发现要站在一双双审视迟疑,期翼彷徨的眼睛前,到底需要多少勇气。但既然都是生死之交了,那又怎么可能让朋友一个人面对质疑! 他深吸一口,大吼: “我陪他查!” 娄江提剑一言不发,也了上。 “还有我!” 叶仓重重踏步上前。 雨势渐渐转轻,沙沙如挽歌。 一道脚步声从背后的城中传出,红衣少年提太一剑从雨幕中出。他到小祝身边,小祝抬头看这位之前就见过的小哥哥,眼圈一红,眼泪掉了下:“仙,子颜他死啦。” “他愧对你。” “嗯。” 仇薄灯低低地应了一声。 鱬鱼星星,徘徊在他和舟子颜身边。 仇薄灯蹲下身,伸手从舟子颜脸上拂过,合上他空茫的眼。左月生陆净他回头看他,仇薄灯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上前,和他站到一起。 “没别的意思,”他冷冷地口,“我就是想看看,谁想杀我又不敢亲『自杀』我。” “太乙宗……” “查天轨!” 第42章 无需知天地高厚太乙一枝花 “砰!” 一大叠一大叠的宗卷砸了下来。 卷牒拔地而起, 堆积如山。 陆净颤抖着手翻其中一本。 只一眼,立刻就上面的满目圆圈方矩还密密麻麻的计数来了次大冲击,顿时觉得眼疼头晕胃也反。 “这、这是……”陆净“啪”一声, 把宗卷合上,嗖地站起身,“什玩意?” “日月记表啊。” 左月生一边用手扇风, 一边解释。 “记录一年里各个节气早中晚日影长短和角度,还月影的东西,鱬城的,还周围七□□……少个城来着的。” “不是说好要查天轨, 要还公道, 要看是哪个王八蛋敢暗算们吗?”陆净一脸惊恐, “怎好端端地折腾起这要命的玩意啊?” 种极度不妙的预感。 眼下, 们都在天雪飞舟上。 出于某种复杂的情绪,鱬城日出雨落后,们修好挪移阵就直接离了。挪移阵将们传到了清洲东南山海阁主阁所在的“南冥”。南冥不是一座城, 而是山海阁主阁所在区域的统称, 涵盖了数十座山海阁直接统管的城池。 进南冥后,还要再乘坐两天飞舟才能抵达左月生当初说的“日落之地”漆吴。 到了漆吴, 才是真正到了山海主阁。 上了飞舟后, 左月生就把几个人找齐, 宣布“查天轨动正式始!” “就是为了查天轨才折腾的啊。”左月生理所当然地反问,“不然你以为要怎查天轨?” “要怎查……呃……难道不是……” 陆净磕巴了一下, 试探地问。 “……提刀踹门?” 这是从年话本里提炼出来的。 ——话本不都这写的吗?某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哎呀,陆十一,这就是你的欠缺了,”左月生热情洋溢, “这大侠呢,拔刀相助之前肯定要个调查的过程是不?那说人也不可能在酒馆茶楼里详详细细地讲大侠为了查清真凶,到底蹲了少次墙角,了次少枕边风,对不?” 陆净:…… 还真没想过这点。 事实上,豪情壮志地放话“查天轨”后,满心满眼都是立刻拔刀踹上空桑,和太虞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斩人头屠枭狗。 “你这就不对了!”左月生用力拍肩膀,“查天轨是个麻烦活,虽然我们都知道,天轨太虞氏的那群王八羔子给改了,我们要踹上门得证据啊。” “喏!” 说着,左月生往浩如烟海的日月记表一努嘴。 “空桑百氏那群王八羔子可没公布日月之轨的具体情况,我们得按照天筹和日月记表,把日月在鱬城这个区域原本的轨迹计算出来,在证实了鱬城本该雨日后,才能说们把日月改了。再之后,加把劲,努努力,看看能不能算出鱬城天轨偏移的角度归于于哪个区域……这样到时候踹门要查,才不百氏那群王八羔子忽悠过去。否则,就算百氏把扶桑上的时岁盘打,看不懂不也白搭?” “就靠我们几个算啊……” 陆净气若游丝。 “当然——不是了,”左月生一脸若无其事,“到了山海阁,也是能让我山海阁的长老们出手算的……不过嘛,个问题,当初百氏公布天筹本来就是仙门『逼』的,公布得不情不愿,筹式写得要难懂难懂,再加上日影月形观测起来太复杂了,能算懂天轨的,都是些又老又硬的家伙……然后呢……然后呃……” 陆净懂了。 ——同为纨绔,丰富的『药』谷谷中长老“眼不见为净”的经验。 就凭左胖子往日的德,想来这些长老对这少阁主的敬意应该没少……要是左月生直接找上门,说要查天轨,让们出手算天筹,想来不得到什好脸『色』。再想想,百年来,山海阁对鱬城一事的态度…… 十八九,当做『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瞎胡闹。 左月半同学没皮不要脸那年,惹事生非那久,早就习惯这“罪应得”的待遇。 这次不一样。 这次要查天轨的,不仅是左月生,是少阁主。 左月生能够当成小孩子胡闹,少阁主不可以,因为已经背起了一座城的信任。 再说了。 以前舟子颜还在,陶容长老还是老师呢,山海阁都没出手。这次们几个纨绔败类——陆净对自己这人的名声还是自知之明的,放话要算天轨……起来就跟笑话一样,不当一回事的吧? “不帮忙就不帮忙呗,稀罕不成,”陆净骂骂咧咧地坐下了,“我们自己也能算。” 坐下,翻《天筹》。 片刻。 陆净“啪”又把合上,一脸见了鬼:“这什玩意?真的是人看得懂吗?” 们真的算得了天轨吗?! “你是在说我不是人?” 飞舟的隔间门拉。 仇薄灯一手拎一个素绸金绣软靠垫,一身刚睡醒的低气压地站在门口,眼眸黑沉沉地盯着陆净。 陆净、陆净受到了大的惊吓。 仇薄灯懒洋洋地走进来,把靠垫往软塌上一丢,然后整个人直接没骨头一样倒了上去,把一张写满算式的纸条丢给左月生,然后不知道打哪里『摸』出把纸扇,“唰”一声打,盖在自己脸上:“你们按这个算日轨和月轨的角度,算出来报给我。” 陆净嘎吱嘎吱地扭头看左月生,用口型问: ——仇大少爷真的能看得懂? 左月生肯定地点头。 跟着左月生一起进来的娄江木然地走到了房间里的另一张桌,木然地坐下,木然地翻日月记表……陆净朝左月生挤眉弄眼,问这是怎。 左月生耸了耸肩,小声说:“受打击了。” 是的…… 虽然娄江很不愿意相信,事实就是如此,一群人里,能看懂《天筹》的,居然不是,也不是不渡和尚!而是仇薄灯!现山海阁第一天才的自尊心遭受了前所未的打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跟着进来了。 “这秃驴怎也来了?”陆净扭头看左月生,“这丫的,那天阵破后,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迹可疑,完得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啊!”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陆施主,贫僧现在是受聘来帮忙算数的,算好一册,酬银三百两。” 提到“酬银三百两”,左月生就一阵肉疼。 没办法,不渡和尚这家伙虽然看不懂《天筹》,是这个经世名言“三渡三不渡”的秃驴,算术本事仅在之下。算是眼下能找到的,比较好的帮手了…… “算吧算吧。” 左月生无可奈何,觉得自己的堂堂英雄路的起点充满波折。 一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太乙一枝花仇薄灯,一个稍微靠谱些的本阁天才娄江,一个救人要命修为掺水的『药』谷十一郎,一个我佛不渡穷『逼』神神叨叨的秃驴…… 可怜堂堂山海阁少阁主,第一次准备干点大事,竟然只能拉起这“精彩纷呈”的队伍。 哦,原本还个叶仓的。 不过叶仓这小子脑子不太好使,加减都不利索,排出算日轨月辙的队伍,扔到飞舟上练刀去了。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塞了五个人后显得些狭窄的房间里响起。 “日循次二轨,一度,月十一度十九分度三……” “过。” “日循次三轨,北至东青……月十二度……” “过。” “日循……” “度数异,记下。” 仇薄灯一手撑头,一手懒洋洋地摇着羽扇,没骨头似地躺在软塌上,肩膀上还搭着件凤翎氅,慵怠地阖眼,时不时跟断生一样地发出“过”与“记下”的命令。 其余人淹没在高垒如山的宗卷里,一手“哗啦啦”地翻动页,一手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盘,迅速地报出几轨几度几分。们一始些担心个人一起算,仇薄灯核对不过来,谁知道真算起来,仇薄灯居然是最轻松的那个。 ——渐渐地散了刚睡醒的困意后,甚至翻出瓜子,一边磕一边核对。 “日循次二轨,一度……” “过。” 隔壁的房间。 陶长老沉默地着从另一侧传来的声音,手上的烟斗早已燃尽。闭了闭眼,想起左月生一个人来找索要《天筹》时说的话: “查天轨,不仅仅是为了鱬城,是为了山海阁。” “鱬城日月改百年,山海阁只字不提,那百氏就敢改第二座、第三座……今日一城,明日一城,百年千年,山海阁还剩几座城?” “如果谁都能随随便便改山海阁的日月,如果山海阁始终当个缩头乌龟,往后,谁还敢信我山海?谁还敢入我山海?” 算盘拨珠声急急如雨,纸张飞扬里少年们埋头苦算。 数筹枯燥,天轨悠悠。 ……………………………… 山海阁主阁,观海楼。 一名蓝袍中年男子静坐在矮案旁,像在一个人。海风里『潮』声澎湃,周而复始。 啪。 一把黑鞘金镡的刀重重放到矮案上,剑镡与案面碰撞,发出一声清响。 “我可高兴不是直接横到我脖子上。”蓝袍男子『摸』了『摸』鼻子,颇些庆幸的样子,的反应让人看到估计十分惊讶——因为是山海阁的阁主左梁诗,“金错刀还真不是谁都遭得起的。” “那你得庆幸我们太乙的小师祖没事。” 来人一身朴素的麻衣,脸颊枯瘦,一把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的,长得和“仙风道骨”半点也搭不上边,糟老头一个。腰间还挂着个大大的酒葫芦……居然还是个酒鬼。 “否则来的就不止是我了。” 左梁诗苦笑。 别人说这话估计没什可信度。 太乙宗疯子们…… 罢了,还是不要想为好。 “我以为你昨天就该到了,”左梁诗给倒满酒,“怎晚了一天?” “我去了趟东北隅。” 麻衣人推酒杯,直接把酒壶枪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如果仇薄灯在这里,就认出来,这人正是烧了凤凰尾巴的君长老。 太乙第一刀,金错君长唯。 “你去东北隅做什?”左梁诗皱了皱眉,“那里可是百氏的地盘,别告诉我,你们太乙宗现在就想跟百氏打起来。” “我验证了一个猜测。” 君长唯放下酒壶,直视左梁诗的眼睛。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以前百氏虽然也是天外天的走狗,还远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指哪打哪。南伐巫族这大的事,百氏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就同意了,动身速度快得出奇。” “我还以为是和关……”左梁诗些头疼,“才下山几天啊,通共就去了两座城,两座城都出事了。” 一想到不日这位就要抵达山海主阁了,左梁诗莫名地就心里些发虚。 “……也些关系,”君长唯平静地说,“或者说,因为东北隅的异变,让百氏的那些家伙现在都跟闻到血腥的野狗一样,发疯地围过来想龇牙了。” 左梁诗心说你们太乙宗的人好意思说别人“发疯”吗? 不过看了看矮案上的金错刀,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总觉得每次见到你们太乙的人,就都什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前面着。”左梁诗深吸口气,“我做好准备了……说吧。东北隅发生了什?百氏怎就发疯了?怎人现在就急着杀?” 君长唯也一点都没辜负的心理准备,简简单单地就直接把一个惊天霹雳给丢出来,炸得左梁诗跳了起来。 “什?!” “天轨失控?你确定?!” 第43章 仙门万载太乙第一“回请一个人喝酒…… “你怎么确定的?你算术那么差, 历法更是一窍不通,是在瞎猜吧。” 得到肯定复后,左梁诗抓起原本他倒给君长唯的酒, 一饮而尽,又掏出了瓶丹『药』提前握在手里。 “……你慢点说,一点点来。” 与他长得横圆竖阔的糟儿子不同, 左梁诗左阁主居是颇有“弱柳扶风”气质的美郎君,宽袍广袖迎风饮酒,称得上遗世独立。如此想来左月生经常吹嘘自己瘦的时候,是位“玉面小郎君”, 居有几分可信度。 “不是说了么?” 君长唯淡淡地道。 “我了趟东北隅。” “你登上了凶犁土丘?”左梁诗脸『色』微微一变, 问, “你不会和经女月母起来了吧?” “隅”与“隈”指十二洲与大荒吞噬边沿界线上的极角和弯曲处。其中正东、正、正东、正南以及东北东南北南, 八处隅与隈被定为十二洲方向坐标的钉子,分以一座山为标志。 东北隅的八极之钉,被称为“凶犁土丘”。 从“凶犁”二字, 便可以窥见一丝这里的险恶——在太古时, 这里曾是神与神之间的战场。据说有巨人被斩首于此,首不知所踪, 尸化山峰。凶犁土丘上, 多异鸟多恶虫, 多怪兽。一直到它被定为十二洲的八极之后,才有百氏的经女和月母受命, 举族迁来此地。 传言,经女和月母二族的族长,不老不死。 左梁诗年轻时继承了他老爹喜欢游历天下的爱好,一时好奇, 还特地千里迢迢跑见了经女和月母一面……时左大阁主自喻风流,到了东北隅后,又是写诗又是唱戏,像一道绚烂的光一样,降落到二位族长枯燥的生活里。 ——后差点被扣下来“压山夫人”。 根据知情人的口述,这件事给左大阁主留下了深重的理阴影,从此以后他立刻改掉了“风流”的『毛』病,变得要多端正有多端正。 “担你的旧情人?”君长唯问。 “姓君的,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左梁诗“花”容失『色』,“我和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好么?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还是想要公报私仇吧!” “既不担那就好办了,”君长唯自顾自地点头,再次毫无预兆地丢出第二道惊雷,“经女和月母携鵷鸟失踪了,凶犁土丘现在经是一片死地了。” “什么?” 左梁诗手中玉瓶“啪”一下掉地上。 “不是说不担吗?”君长唯屈膝而坐,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收收神,否则头又得跪搓衣板了。” “你懂什么。” 左梁诗终于收起了不着调的神『色』,正襟危坐起来,眉头紧锁。 “我算知道你算术最差,还能这么肯定天轨失控了……” 十二洲的日月轨迹由一百二十牧天氏族主掌。 控制日月出的核是神木扶桑上的时岁盘,但除此之外,隅隈八角同样是极为重要的角『色』。八座山框定出的八空间坐标点,为确定太阳方位的基准,而守八极的氏族,各自看管天轨运转的一秘密。 天轨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东北隅出事,整天轨都要跟着出事。 “怪不得……”左梁诗喃喃,“怪不得百氏如今在天外天面前跟孙子一样……” “看来你果知道,”君长唯放下酒壶,目光骤变得锋利起来,“说吧。经女和月母在东北隅看守的秘密是什么?” “你是来套话的啊,老家伙。” 左梁诗苦笑摇头。 他站起身,在阁楼中来踱步。 “你可以不说,”君长唯平静地说,金错刀在鞘中嗡鸣,“但我很久没交过手了吧?” “一言不合就大出手,真是粗人。”左梁诗摇了摇头,又转了来,“我不是不说,是在想……怎么让你这算术科,从来没上过丁等的家伙听得懂。” 君长唯默默拔出金错刀。 “怎么?”左梁诗嘲笑,“你自己考得差,还不让人说了?整太乙这么多年,谁跟你一样,独占算术倒数第一三百年。” “不,你错了。”君长唯刀推了,“鹤老倒数第一过五百年,叶老四百年,最高的是初的颜掌门,整整一千年。你忘了么……”他幽幽地说,“太乙的考科,没上丙等的,是要一直考到过了丙等的……” 左梁诗瞠目结舌。 他年少的时候,被亲爹扔到太乙宗“交流”过一段时间,至今对太乙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的氛围印象深刻。但他万万没想到,太乙这群奇葩,竟较真到这地步——都上长老和掌门了,还不能没到丙等的科目抹掉。 这都什么鬼啊?! “你太乙……”左梁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算了算了。还是说正事吧。” 他顿了顿。 “经女和月母守东北隅,其实只为了一件事——” 君长唯凝神。 “止日月,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1]。” 左梁诗肃容沉声,字字千钧,自四极八方建立起来的辛秘被展开,日升月落,金乌玄兔高悬青冥之中。他直视君长唯的眼睛,发现这老酒鬼的目光骤变得凌厉『逼』人,变得咄咄如刀。 左梁诗大惊。 这只知道挥刀的莽夫竟…… “没懂。” 左梁诗为之绝倒:“不懂你突神『色』郑重干什么?” “配合你一下。”君长唯解释。 “……”左梁诗深呼吸,提醒自己不过这疯子,“这么跟你解释吧……『操』,”左大阁主维持了多年的端正面孔破功了,教养付诸流水地骂了一声,“大爷的,我真的能给你这种算术倒数第一的人讲清楚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 君长唯面不改『色』。 能在太乙宗独占三百年算术科倒数第一的人,年无数师兄师姐长老气得跳脚的“榆木”脸皮,绝非左大阁主区区一句“大爷”能够撼动的。 “这么说吧。” 左梁诗沉『吟』片刻,袍袖一挥,灵气拟化为十轮小小的太阳和一轮月,在半空中缓缓旋转。 “十日绕十二洲一圈为年。玄月朔望圆缺一循为月。不是雾月、昭月和瘴月的月,是根据地支建立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建月。雾、昭和瘴更精准地说,应该称之为‘季’。” “这我还是懂的。”君长唯『插』口。 昭月、雾月和瘴月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称呼。 每座城池会根据城外瘴雾的浓厚程度,前这月归入到昭、雾和瘴三者中的一。昭月播种耕种,雾月收,瘴月闭城。而正式历法计数时间,是按照地支编排的十二建月来执。 “你要是连这都不懂,真该找块豆腐撞死了。” 左梁诗没好气。 君长唯默默地灌酒。 “一年对应十二月,从这概念来说,”左梁诗手指在灵气化的微小日月上转了一圈,“十日绕十二洲一周的时间,要和玄月一周的时间相吻合。但事实上,金乌载日的速度,要比玄兔抱怀的速度慢。” “兔子下崽的确比较快……” 君长唯点头。 “闭嘴。”左梁诗黑脸,“玄兔抱怀说的是玄兔食月,又月吐出,得月亮从弦月变满月,再从满月变弦月,不是真在跟你讨论兔子下崽快不快。” 君长唯继续灌酒。 “金乌绕十二洲一圈约三百六十五日又二时三刻,月相圆缺变化一轮约二十九日又十二时。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日轨和月轨本该是平的,但事实上,它之间存在着微小的角度。”左梁诗手指一画,灵气化的日月运转速度骤加快,“就是说……如果按着一轨道,一直运转下,最后每隔一段时间,日月就会这样——” 左梁诗松开手指。 金『色』的日轮和白『色』的月轮狠狠地相撞在一起,炸一段烟花。 “砰!” 左梁诗收手。 “日月相撞。” 君长唯缓缓放下酒壶,注视着纷纷洒洒飘落的金银二『色』光点:“所以经女和月母守东北隅目的……” “经女月母饲神鸟,鸟曰鵷。千万年来,经女和月母就是靠着鵷鸟来阻止日月相会。”左梁诗低声说,“是处东北隅以止日月,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2]……懂了吗?!我不是在担她两,我是在担日月相撞!那会让十二洲大地无日无月,瘴雾淹没城池,大荒彻底吞噬厚土,生灵涂炭,就连修仙者再无立足之地!” “那还没严重到这地步。”君长唯微微摇头。 “是。”左梁诗点头,“天外天出手了,他虽不见得多懂天轨,但以那些家伙的实力,强让日月错,还是能办到的。我就说,百氏这群家伙,怎么突就对天外天这么唯命是从了……这群混账东!既敢这么大的事瞒着。” “怎么可能不瞒着呢?”君长唯嗤笑,“他日月看自己的东那么久,哪里会这种事公之于众,让我仙门得以『插』手天轨?” “所以,那钥匙真的存在?” 左梁诗直视他的眼睛。 『潮』声浩大。 君长唯的麻衣被海风鼓动,左梁诗的蓝袍同样翻飞,黑金长刀横于矮案中间,刀沉鞘中,空气就像一根弦突绷紧,随时可能崩断。 许久。 君长唯笑笑。 “你问过陶容了?”他随意地问,“他不肯说吧。” 左梁诗没有避,缓缓点头:“他不说,但我身为阁主,猜总是能猜到一些的。如果,真的有那一钥匙能左右日月的运,那么有人这么急着想杀仇长老就可以解释了。钥匙真的在他身上吗?” “告诉你无妨,”君长唯说,“钥匙不在他身上,但的确和他有关。” “他娘的!”左梁诗二话不说,起身就要走,“知道钥匙和他有关,还敢让他下山……最快的飞舟直接借你,你现在就‘南冥’入口处等,陶长老一到立刻带他太乙。一刻都耽搁。” “站住。” 君长唯冷冷开口。 “你太乙疯了吗?”左梁诗深吸一口气,目光陡变得锋利,“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就算没有钥匙这件事,你不该让他下山!” “放屁。”君长唯一撩眼皮,干脆利落地骂,“他要下山就下山,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来的该不该。” “长唯!”左梁诗厉声,“你分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你以为我太乙供他是在困一柄凶兵?” 君长唯饮尽最后一口酒,猛地酒壶掷在地上,电光石火之间,在半空中破开一道金『色』的弧线,金错刀横于左梁诗咽喉之间。 “放你的狗屁。” 他总是像醉鬼,一身熏熏,此刻却骤凶狠如兽。 “那是我太乙的小师祖!” “你现在能杀我,你能杀尽天底下所有人?”左梁诗低声问,“都是知情人,就不什么哑谜了——他现在一身业障,要是暴『露』了,会被正道群起围杀的吧?既一开始都瞒住了,就不能继续这秘密瞒下吗?” “秘密总有暴『露』的一天。” 君长唯转身面朝大海,袍袖被风鼓动。 “太乙不是囚笼,他不是困兽。” “你太乙,是想与世为敌么?” 左梁诗在他背后幽幽地问。 “以前仙门论道的时候,你山海阁的人写策论滔滔不绝,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我没你那么多长篇大论,我只知道一件事……”君长唯没有头,“在我太乙,绝不会有哪座城会苦郁百年。” 左梁诗浑身一震,一时间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与世为敌?” 君长唯低哑地笑了一声,忽暴起一刀斩向『潮』起『潮』落汹涌澎湃的海面。 “何惧之有!” 巨『潮』大浪被切开,海面裂开一道数千丈长的线,亿万吨的海水凝滞在刀痕两侧。麻衣的君长老提刀越窗而出,他摘下自己腰间的大葫芦,踩着海底的礁石泥沙而,高歌狂饮,渐渐远。 风中只传来他沙哑狂放的歌声。 “日月不驻,天地高厚。 腾蛇作土,神龟朽肉! 白鹿难牧,岁鹤难游。 老死,少悲高楼!” 歌声渐渐地渺渺了。 左梁诗默默地站在楼上。 在太乙不会有哪座城苦郁百年……可这天下不是所有的宗门,都是太乙。 仙门万载,太乙第一。 海面的金『色』刀痕终于溃散,海水轰贯落,砸起万千白浪。 ……………………………… 砰! 陆净一头砸在了桌面,脸上东一块一块全是墨水。他嘎吱地扭过头,双眼呆滞地看着墙壁……这天真白,这太阳真大,这云真高……这月亮真红……诶??? “这就倒下了?” 仇薄灯站在桌边,随手拿起一卷日月记表翻了翻。 “陆十一不啊?才算了不到七册啊?” “日循次六轨,二度,月至衡宫。”左月生在背后报出新的日轨月轨角度,一开始他拨算盘的手就跟“无影手”似的,现在渐渐地慢了下来。 “过。” 仇薄灯一边翻陆净这边的日月记表,一边还抽空核对了一下左月生的计算结果。 “……”陆净无言片刻,忽拍桌暴起,“好你仇薄灯,你丫的果拿的是扮猪吃虎的话本吧!我宣布,你被开除纨绔籍了!”他愤愤不平,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你混纨绔队伍的『奸』细!” 啪。 仇薄灯厚厚一卷日月记表直接砸在陆净头上,他砸得又趴了下。 “陆同学,再给你机会组织语言。” 太一剑出鞘半尺,仇薄灯和颜悦『色』地说。 “我是说,仇大少爷您放『荡』形骸而不掩天资卓越,真乃一代风流人物。”陆净迅速改口。 “陆十一,骨气呢?” 左月生停下手,咕噜咕噜灌了口水。 他算得最多,算了大概有十二册日月记表的样子。 “阿弥陀佛,贫僧觉得……”不渡和尚向后一靠,目光恍惚,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贫僧觉得……还是需要劳逸结合一下……啊……佛祖,贫僧看到好多星星……” “一群弟弟。” 仇薄灯嗤笑。 弟弟就弟弟吧。 几人在继续算和休息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娄江停下笔,算出来的日月角度整理好。 算天轨的工作其实舟子颜经完了一些。 舟子颜不懂《天筹》。但在一百年里,他竭尽全力地收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日月记表数据,根据自己的算术知识,在没有《天筹》公式——“公式”这词是仇大少爷的说法——的情况下,竟生生算出了其中一小部分。 娄江在没有看懂《天筹》的情况下,试着算过天轨,对有公式和没公式的差认识得再清楚不过。 两者的工作量和难度简直就不可同日而语。 他有仇薄灯看懂《天筹》后给出的公式都算得要死要活,那么没有公式的舟子颜呢? 娄江不知道一百年里,舟子颜在纸堆里计算天轨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情……是否还有着那么微弱的一线期翼?是否还等着终有一日鱬城冤苦能伸? 他不知道。 仇薄灯转了一圈,所有人算出来的数据拿在手里,合起来翻了翻。他翻的速度很快,忽地,他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欸。” 他突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陆净紧张兮兮地坐起来,仇薄灯看的那一页刚好是他算的,“哪里算错了吗?” 仇薄灯皱着眉,沉思许久。 “有点不对劲……”仇薄灯喃喃自语,抬手在半空中虚虚地画了两道平的线,“日轨和月辙的角度有点不对劲……” “鱬城被改的日月轨迹算出来了?”陆净欣喜万分,“剩下的是不是不用继续算了?” “不确定。”仇薄灯摇摇头,“左月半,你再头找陶长老一趟,你山海阁的日月记表要一份——百年之内的全都要过来。” “啊?” 陆净头皮发麻。 “好。”左月生点头。 陆净哀叹一声,在桌上翻了身。 ……吧吧,只有仇薄灯一看得懂《天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起来,”陆净百思不得其解,“仇大少爷,你以前真的没学过《天筹》吗?真的是第一次看,就直接懂了。” “好问题。”仇薄灯纸放下,“答案是我不知道。” 陆净翻了白眼。 “你就装吧,我信你鬼。” “哦,”仇薄灯换了语气,“这么简单的东,你居看不懂?那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陆净瞪他,一瞪之下发现了件刚刚没注意到的事,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诶?”他指着仇薄灯的头发,“你这头发怎么又『乱』了?” “我觉得你很有活力嘛,陆十一。” 仇薄灯下意识『摸』了『摸』袖内,『摸』了空,他要笑不笑。 “来吧,继续算。” 陆十一:…… 陆十一他懂了! 一定是传说中的“冷战”! ………………………… 南疆巫族,祭坛。 老人一烟斗险些直接敲到手背上,目瞪口呆地师巫洛一坛接一坛酒在石上排开。饶是他见多识广,自以为人事精熟,一时间搞不清楚眼下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他的首巫大人太阳边出来地要请他喝酒?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 最后一坛酒放下,师巫洛笔直地坐好。 “请一人喝酒,”他顿了顿,像格外不习惯困『惑』直接问出来,“该选哪一种?” 第44章 梦里只有一个人“你欠我一次酒“…… 老人愣了一下, 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看向师巫洛。 祭坛周围是很高大的古树,树身上爬着叶阔如蒲的寄生蕨,阳光把蕨投在师巫洛身前, 他坐在沉暗的影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很静,像刀出鞘后搁在无光角落。老人意识到他的确是在很认真地问。 如果族里的『毛』头小看到这一幕, 估计也不那么怕他们的这位首巫大人了吧? 件事说出去能让十二洲震惊: ——南疆巫族的首领师巫洛其实并不是巫族的人。 一千年前,巫族曾陷入绝境。 十名大巫身受重伤,巫族一半的勇士死于诡计,一半带着族人退入密林深处, 就像被赶到悬崖边上的牛羊。他们闯进了一片从未踏进过的幽暗苍林, 见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玄武岩祭坛, 祭坛上安放一张石棺。 那一刻的悚然和畏惧超出了一切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再桀骜的勇士都无法保持站立, 他们被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祭坛下。异鸟嘶鸣,敌人赶到。天空中传来羽箭发『射』的声音, 那是金『色』的长弓, 巫族施加过秘术的藤甲在它们面前脆弱得跟片叶子没有什么区别。 箭如骤雨,笼罩四面八方。 石棺在这个时候打开。 漫天的箭雨化为齑粉, 棺中苏醒的是一名黑衣男子, 戴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 提一把绯红的长刀。他从高高的祭坛走下,穿过跪伏的巫民, 径自朝包围圈走去,拔刀,半空中同时炸开无数朵血花。 他折身返回,摘下面具, 『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双冷漠的银灰『色』眼睛。 年轻人问了十名大巫一个问题。 后来大巫们认为正是那个问题让年轻人留下来,拯救了整个巫族。在他的带领下,巫族夺回了南疆。当时巫族将大巫冠以“巫”姓,如巫咸、巫朌、巫彭……但年轻人对巫族的恩情重如山岳,大家觉得仅仅一个“巫”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便将“师巫”这个尊称献给了他,意为他是凌驾于十名大巫之上的首领。 但其实,他真正的名字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 洛。 只是,要怎么说呢? 尽管师巫洛拯救了巫族,但他始终和所人隔了一层打不破的冰。 他很和人说话,在巫族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可说他是在发呆亦或者在欣赏风景,又都不像。他看春花、看夏水、看秋实、看冬雪,但也只是看着,世界缤纷五彩,却印不进那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守在祭坛上的老人叫巫罗,和他接触最多也最久。 一千年了。 巫罗一直觉得他没有喜怒悲欢,没有一丝活气,只是一具冰冷的皮囊,不是一个“人”。也怪不得族里的小兔崽子们平时瞧不起天看不起地,独独一遇到他,立刻缩头缩脑,怂得跟鹧鸪一样。 一直到这人从清洲枎城回来后,才终于“活”过来了。 “回请一个人喝酒,该选哪一种?” 大概是他愣神的时间太久,师巫洛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巫罗老头把烟斗重新放进嘴里,砸吧了一下,觉得没错了,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现在师巫洛身上开始那么一点“人气”了。面对笔直地坐在面前的师巫洛,巫罗一下感到自己的责任格外重大。 ——这问题,不能随便『乱』答啊! 斟酌了一下,巫罗谨慎地开口:“既然是回请,那肯定得考虑一下,上次对方请你喝的是什么酒,猜一下他喜欢什么酒。” 其实巫罗第一反应是乌呈酿。 这玩意是最后族里年轻人欢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气深重,原始密林里危机四伏,活在这里就跟把脑袋系腰带上没什么区别,因此巫族向来民风彪悍,男男女女之间的那档事没什么讲究的。看上谁就请谁喝酒,第一次喝的酒还是正常的,被请的人要是也看对眼了,就要去采乌木上的并蒂花酿乌呈酒回请。 这种并蒂花酿出来的乌呈酒比春/『药』还烈,一坛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这玩意现在对那一位显然大不敬到得去挂尸高枝谢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挂高枝,师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师巫洛垂眼看着一坛坛摆开的酒,“但他什么酒都喝。” 什么酒都喝,就不知道他最喜欢哪种酒。 巫罗瞅着一坛坛整整齐齐摆开的酒,心说怪不得收集了这么多,原来是不知道他最喜欢哪种酒,就干脆把走到哪就把哪里的美酒收集起来了:北葛氏的二回龙、江左的浔酒、渝州的虞泉酿、天东的云梦……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无所不包。 一千年里,这个人除了横杀肆斩,还一直默默在为另一个人找他也许会喜欢的酒。 可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回来。 “嗯……”巫罗老头抓了抓头发,“那饮酒也是要看环境的,一起湖心垂钓喝的酒跟一起迎风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样的。小雪时要喝让人能想起炉火的酒,高脊冰风时要喝让人如见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骄阳万里时要喝让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后还得看看……呃……” 巫罗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说还得看看是发展到能亲嘴还是能拉手的地步,但这话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没什么,却不好在师巫洛面前说…… 巫罗觉得也亏得首巫大人问的是他,不是其他几个人,他至少读过点别处所谓的“典籍诗文”,搜肠刮肚,也能憋出点文绉绉,像模像样的东西。 换做其他人来,铁定瞠目结舌,直想喝个酒,还他娘的这么多讲究? “具体要回请他什么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选喽,”巫罗轻声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么地方请他喝酒,觉得他喜欢什么酒……别人说的是不准的,您自己的感觉才是准的。” 他又句话没说。 其实选什么酒都是对的,只要对方其实也对你意思。 反过来也一样,要是对方对你什么意思都没,那选什么都是错的。 师巫洛沉默地点头,他看着排开的一坛坛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笃笃笃。 一名胡长及地,背驼如峰的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坛。 巫罗跟他打招呼“嘿,咸老鬼,你这胡子还没被你孙女扯光啊?” 巫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朝师巫洛行了一个礼:“大人,『药』放好了。” 师巫洛点点头,收起酒独自走下祭坛。 “啧。” 瞅着师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间,巫罗砸吧了一下烟斗,摇了摇头。 “让他主动去治伤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说什么了?”巫咸打袖里『摸』出根烟斗,也抽了起来,“这么管用?” 以前师巫洛每次离开南疆,回来的时候,不管伤得是轻还是重,都没见他理睬过。虽然过段时间,靠着实力高,伤也就好了,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只是,族里一干人劝是不管用的,强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说敢不敢,单就打也没人打得过,只能干瞪眼。 对此最气愤的,莫过于巫咸了。 他是族里最精通医术的人。 上次开完祭坛后,师巫洛破天荒地愿意处理一下伤。巫咸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药』,一副势必借这个机会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旧疾一起解决的架势。结果『药』还没熬好,师巫洛一句解释都没,就直接又回到祭坛,强行启动秘法。 而且比上次还夸张。 上次只是灵识亲自,这次他直接压下伤,分魂过去了。 原本只是重伤,等秘法结束返魂回来,简直就跟半只脚踏进棺材没两样了。巫咸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药』………怕他又半路走掉,这次『药』熬好了,巫咸立刻亲自过来催。 好在这次师巫洛没有再匆匆离开,而是真的过去了。 “我说的管什么用?”巫罗嗤笑,烟斗磕在石面,磕出点火星来,“是那位要他好好活着吧。” “我想也是。”巫咸捋须,“……那首巫大人刚刚摆一堆酒做什么?” 巫罗随口把刚才的事说了遍。 巫咸一拍大腿:“问你该请什么酒?” “这不挺好的,”巫罗说,“至少开始像个活人了,你这么吃惊干什么?” “不不不,”巫咸摆手,“我是说,他居然问你。” 巫罗一皱眉:“咸老鬼,你什么意思?” “你这种打光棍到现在的家伙,能懂个屁,”巫咸脸都快扭曲了,“见鬼,他要是真信了你『乱』七八糟出的馊主意,那还不完了!你给我滚去挂树枝谢罪吧!!” 巫罗勃然大怒。 “胡扯!当年族里最受欢迎的可是我!你那时候连只母猪都懒得理你。” “老孙女都嫁了,你到现在还是老光棍。” “混账,那是因为我专情。” 巫咸冷笑:“光棍。” “……” 巫罗语塞。 ………………………… 师巫洛把自己沉进『药』池里。 他双手交叉,静静地仰望池顶部的钟『乳』岩,清而冷的水从如倒立生长的石笋尖滴落,落在水面,出清脆的嘀嗒声,仿佛在计数时间。 嘀嗒。 嘀嗒。 在师巫洛心底,一直有一个计时的水漏,里面的水一直在往下落,出清脆的声音。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在看。 他只是在数着时间的步伐。 一天一天,积成一月,一月一月,积成一年。 年年岁岁,永无止境。 在之,那个漏斗里水滴落的速度是那么慢,慢到每一滴都像穿过很远很长的距离。但某一天之后,它又在某一些时候,忽然落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手足无措。 比如在鱬城。 强行激秘术的结果就是若木灵傀一寸一寸地破碎。 他忍不住紧紧抓住仇薄灯的手,明明知道之后还能再见面,可还是觉得舍不得……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水漏的嘀嗒声,就快得让人恐惧,让人想将它冻住,好叫时间就那么停下来,不再流走。 每一瞬都像偷来的梦。 略微炙热的『药』水滚过伤口,细微疼痛的同时让人昏昏欲睡。 师巫洛闭上眼,让意识渐渐地沉进黑暗。 曾几何时,入梦是他最恐惧的事。 一旦沉进梦里,就会看到那道从天空坠落的鲜红身影。他一次又一次,拼尽一切地想要伸出手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但他又如此渴望入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那个人。 “我接住你。” 在彻底陷进黑暗之,师巫洛轻声说。 对自己,对另一个人。 ……………………………… 仇薄灯下巴枕在胳膊上,空着的一手拿着折扇懒洋洋地敲着桌面。 陆净觉得吵,抗议了几次,仇薄灯都只做没听到——他讨厌死沉沉的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只要没睡着,就一定要折腾出点什么动静。上辈,黄金友律下,仇大少爷一个朋友都没,就算这样,他指挥跟班狗腿,都要指挥出一片喧哗。 要拥后簇,要热热闹闹。 还要什么呢? 仇薄灯转过头去,一言不地望着飞舟外的流云。 若木灵偶碎了之后,袖里骤然一空,空得让人不自在。 真奇怪,明明把那么一个小木偶挂在袖里,也就是这几天才的事,按道理还远远没到养成习惯的时间。 流云的颜『色』渐渐地变成了瑰红。 仇薄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想起鱬城日出的那一天……金日高悬,雨幕连绵,鱬鱼在他们身边轻缓地游曳,那个人扣住他的手指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一开始,他以为那个人是在紧张,后来发现不对。 不是在紧张。 是在若无其事地忍耐疼痛。 什么样的疼痛让师巫洛那样的人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又是为什么疼到那种地步也没有离开鱬城?他蠢么? 简直愚不可及。 “回你的南疆去。” 他挣开与自己相扣的手,自顾自地转身,踏着积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记得,你欠我一次酒。” “好。” 背后传来的答应声很轻。 那时候,仇薄灯心里是有点想回头看一眼的,可事实上他头也不回。还能是怎么样呢?秘法解除时,所虚虚实实的相要么像水墨一样淡去,要么像亿万光点般碎去……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很讨厌。 他讨厌离别。 所以他从不送别。 只要没有亲眼目睹,就永不离别。 “我要去漆吴。”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某个人真的能理解他什么意思吗? 仇薄灯有点不确定。 “诶?晚霞真好看啊。”陆净顺着仇薄灯目光看了一眼,赞叹道。 “晚霞?”一边瘫着的左月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弹了起来,往窗户一瞅,马上兴奋地喊起来,“到了到了!漆吴山到了!艹!我们运气真好,时间真赶巧!” 说话间,天雪舟开始缓缓下降,天空也在迅速变幻着,像岩浆倾倒,红与金的颜料碰撞调和,苍穹成为了一片最瑰丽的画布。紧接着,就是炙热的风和一重盖过一重的『潮』声,即使在飞舟里都能感受到风的热热烈烈和『潮』的浩浩『荡』『荡』。 左月生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上蹿下跳地挥舞着手臂: “快快快!都赶紧准备准备!” “一就能看到金乌载日了!” “金乌快要到了!” 第45章 金乌载日烈酒歌楼美娇娥 『药』谷处内陆, 离海甚远,陆净打娘胎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海, 一时间心『潮』滂湃,张口欲作诗。不料,嘴巴刚张开, 一口炙热的风就直接穿咽喉,贯进五脏六肺。 风从天空压下来! 仇薄灯从未听么惊心动魄的鼓翼,一起一落间千万里的海水被排向左右,浪『潮』抛卷向苍穹, 腾成墙后轰然砸落, 来不及碎成飞雪, 就化作一片茫茫蒸汽。唳鸣响彻天地, 伴着金铁长锁被扯动的声音。 抬起头。 熔金印进仇薄灯的瞳孔……左月生枎城说的回响耳边,说,它翼长三千丈!有吹牛, 有夸大!从所有人头上飞的, 的的确确是样一只翼长三千丈的遮天巨鸟! 金乌! 三足金乌扇动它千丈之长的双翼,将苍穹燃成一片翻涌的火海。 是一只威严得超出所有想象的神生物, 直长万里的日轮以天索捆负它宽厚的背上, 锁链末端被紧紧地抓它弯曲强劲的三足, 一身翎羽深黑如甲胄,边缘勾勒着凶煞的红光, 遮天的羽翼上滚落熔金般的流火。 它的出现使沧海刹成血! 陶长老离们稍远的地方,早早地展开结界,否则此时这几个人早化为焦炭。 “怎么样?” 左月生眉飞『色』舞,扯着嗓子问。 “壮观吧!” 陆净用力点头。 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尤其是金乌载着太阳从们头顶正上方飞的瞬间, 视野只剩下赤焰与红云,炙浪让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莫名的战栗席卷全身,以至于胸口咽喉吐不出半点声音。 怒海狂涛,人如草芥。 “这么壮观的日和乌,年复一年,悬山海阁头上。” 陶容长老走上前,枯瘦的手掌按左月生的肩膀上,打鱬城事变后第一次开口说。 “像这样被百氏掌控的太阳,还有九轮,更别提还有冥月。” 左月生得意洋洋的笑声戛然而止。 转头去,对上陶容长老苍老的脸庞,见不知少风霜的眼睛,此刻如刀剑般与对视。 “百氏牧天,司命日月。你白么?少阁主。” 左月生看看,又转头看向大海。 轰—— 金乌载着太阳落进海天相交之地,万丈的火峰涌向天空,给苍穹和沧水留下一片血霞。长风还来回鼓『荡』,怒『潮』还汹涌咆哮。 “我白。” 左月生一字一顿地回答。 “还查天轨吗?” “查!” 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查?”仇薄灯听着们的对,提着太一剑,向前走几步,踏上一块礁石,远眺金乌载日消失的地方,“日升月落,天命之常。什么时候沦落由人掌控,为人利用的地步?” “日月就该有序,四时就该有候。” 天地辟启,众星归洲。 万民生来泽厚。 陶容长老一震,立刻紧紧地盯住仇薄灯的脸,不放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天边的余火还未彻底消失,赤霞印照仇薄灯的眼瞳里,像汹涌的血『潮』,像即将点燃鸿蒙的震怒……难道…… “说得好!凭什么日月就该由百氏的群龟孙主宰!我呸!”未等陶长老再仔细分辨什么,陆净便用力鼓起掌来,“日月有序,四时有候,□□有常……仇大少爷文采斐然!称得上是太乙门面!” 仇薄灯乜一眼,横剑就拍。 陆净一猫腰,躲到左月生背后,不忘顺手推娄江做挡箭牌,娄江抬手架剑间把愣神的叶仓撞进海里,水花贱仇薄灯一身……几个人转瞬间扭打一起,刚刚神『色』冰冷,睥睨俯瞰大地的仇薄灯仿佛只是一个幻影,一个错觉。 陶容长老呆立原地。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咳!” 一声轻咳所有人耳边炸开,陶长老猛地回身,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远处的礁石上坐一位麻衣人,一手提葫芦,一手提金错刀。见大伙瞅来,麻衣人把刀往腰上一挂,飘然落到仇薄灯身前,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 “见小师祖。” 还未起身,一把剑迎面就丢来。 “你来得正好,”仇薄灯说,“帮我修一下剑。” 能想起要把太一剑修一修,倒不是仇薄灯良心未泯,单纯只是鱬城的时候,因为想探一探幕后人,哄着太一剑不做挣扎地被封进兵匣。为此不惜答应,事成之后,就帮太一剑做个新剑鞘,顺带把剑刃也补一补。 这几天太一剑似乎担心仇薄灯把答应的事忘掉,一直闹腾。 仇薄灯不得不抽空问左月生,怎么修补太一剑,然后就被一堆繁琐的程序和材料搞得头疼。眼下见君长老,顿时迫不及待地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君长唯接住剑,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小师祖,这、这、这还是太一剑?” “唔……” 仇薄灯沉『吟』片刻。 “假如太乙有第把太一剑,应该是错的。” 太一剑君长唯手里愤怒地跳跳,仿佛控诉这些天来的辛酸。 不跳不要紧,一跳剑鞘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松皮,掉得君长唯心如刀割。 “小师祖啊,这可是万年天青松制成的剑鞘,太乙宗也就剩这么一把剑鞘……”君长唯心疼得哆嗦,“算,掌门里应该还存一些,给您重打一副剑鞘应该还是够的,剑刃未损就问题不大……大……” 君长唯与坑坑洼洼如狗啃的太一剑剑刃相对。 空一时间格外沉默。 “小师祖啊——” 君长唯双手哆嗦地捧着太一剑。 仇薄灯镇定自若地回:“长唯啊,你随便找点铁片给它补补就行。” 君长唯简直要昏厥去。 这镇宗至宝,岂是能“随便补补”的?! “长唯”字一出,旁边的叶仓眼睛就直,不住地往腰间的把黑鞘金镡的长刀上瞅。 习武之人几乎都听说这么一句,有道是:“金错长唯久,飞光暗雪里”。 讲的是仙门两个人,君长唯与叶暗雪,前者是仙门第一刀,后者是仙门第一剑,两个都是太乙长老。 飞光剑叶暗雪成名路比较辉煌,天资人,自十七岁参加论道会起,连冠近百年,为一所有年轻俊杰的阴影。而君长唯则有些大器晚成的意思……修炼百年声名不显,直到仙门隔三百年换一次镇守不死城的队伍时,此人才横空出世,一刀分海。 叶仓拜入太乙后,就曾问仇薄灯,为什么金错刀君长唯去不死城之前一直籍籍无名?是韬晦养光吗? 当时仇薄灯的表情格外古怪。 一副很想笑的样子。 未能从仇薄灯里得到答案,叶仓对这位传言的“太乙第一刀”更好奇。 初次见面,叶仓有些幻灭。 主要是这“太乙第一刀”,看起来实是太邋遢……麻衣边边角角破破烂烂,一个大酒葫芦不知道用少年,和仙风道骨的陶长老形成鲜的对比。 只能安慰自己: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小师祖啊,三千年颜掌门就是请太一剑出山的……” 君长唯已经从数万年前“天授玄铁,玄铁化剑,剑名太一”讲到三千年前颜如书掌门请剑出山,『逼』上空桑,滔滔不绝源源不断,里外一个意思:这是柄上上上剑啊,小师祖行行好,您千万爱惜点。 仇薄灯只觉得像有一千只苍蝇耳边嗡嗡嗡,不胜其扰间,就瞥见叶仓表情复杂地站里,顿时想到一个堵君长老嘴的法子。 清清嗓子,打断君长唯。 “君长老,这个是新入太乙的弟子叶仓,对您可谓是仰慕已久,您要不要给解『惑』,说说您当初为什么从不参加仙门论道会?” 叶仓这些天不忘仇薄灯的“教诲”,棺材脸小有所成,这时听如此说,脸上神『色』不变,但一双眼睛却马上亮起来。 “这……” 君长唯满肚子絮叨一下卡住。 仇薄灯粲然一笑,拍拍君长唯的肩膀,语重深长:“修剑的事,就拜托长老啦。” “自然自然……” 君长唯无可奈何,哀叹积蓄不保。 仇薄灯兴兴收回手。 “左胖,”陆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对左月生开口,“既然来你们山海阁,你是不是该尽尽东道主的本分?” 左月生一拍胸膛:“还用说!” 陶容长老微微欠身:“仇长老,阁主及两位阁老已备下宴席恭迎,就听『潮』阁里。” “哎哎哎!”陆净忙不迭地拉仇薄灯衣服,小声嘀咕,“仇大少爷,跟些老伙打交道意思啊,我们还是让左胖带路去玩就好。”说着,不忘拼命朝仇薄灯挤眉弄眼,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的确,”左月生加入咬耳朵的行列,“我爹人,平时最能装,来接风洗尘铁定要无聊就无聊。” 陶长老眼角微抽地听这几名世祖『逼』『逼』赖赖。 一阁之主亲自设宴恭迎,何等郑重?何等礼待?到这些小子口里都成什么样……传出去,会死八成修士吧?而且,少阁主,你这么抖亲爹的老底,阁主知道一定会打死你吧? 旁边的君长唯装作听到,完全有劝阻的意思。 ——反正,只要小师祖把山海阁烧,太乙看来什么都不是事儿。 仇薄灯本来就不怎么想去什么接风宴,当下一拍即合。 除叶仓被仇薄灯丢给君长老,娄江还有事要处,连不渡和尚内的几名世祖勾肩搭背,毫无心负担地放左阁主等人的鸽子。 陶长老眼睁睁地看着们离去,一时无言。 …………………… 海风令人心情舒畅。 漆吴山位于海,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座礁石岛,因岛上巨石,石立如壁如仞,远望如峰,才称为山。岛十分狭小,草木稀疏,无房无屋。天雪舟停落漆吴山上,只是为便于观看金乌载日。 真正的山海主阁稍南一点,漆吴山上设有海桥,连通主阁所的烛南城。 日落之后,仇薄灯白为什么山海主阁所的城,称为“烛南”。 霞光渐淡,天地晦暗时,海桥两侧栏杆顶上镶嵌着的月珠放出柔和的光,整条海桥就像两串平行的珠子缓『潮』上蜿蜒飘去。而更远处,海桥尽头,千万灯楼九座低缓连绵的海山上拔地而起,光照万里,如海面上同时升起九轮月。 烛南烛南,南之烛。 等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海山,而是九只玄武神兽,它们庞大如巨岛群山,漂浮沧溟之上,口衔铁索,微合双目。 陆净仰着脑袋,看着足有数百丈之的玄武神龟和它背上的华城,一句“好大的王八”差点脱口而出。 好有傻彻底,至少还知道玄武神龟随随便便一个吐息就能把吹到十万八千里外…… “好……好,”陆净悬崖勒马,“这怎么上去啊?” 左月生闻言,双手叉腰,打声又急又旋的呼哨,大喊一声:“老子回来!” 最前面的玄武慢腾腾地张开口,铁索哗哗啦啦落下,带下一个精致如小屋的贝壳篮。仇薄灯神『色』古怪地打量着这个小贝壳框,寻思着这难道就是修仙版电梯? 左月生跳上贝壳篮,朝们招手:“我们山海阁设阵法,入烛南只能走贝篮,上来吧。” 仇薄灯上巨贝,不出意料地发现这贝壳里还安一排的月珠当做照的灯……所以,有件事真的很神奇。 “左胖,”仇薄灯认真地问,“你爹是怎么养出你这个铁公鸡的?” 陆净和不渡和尚深有同地点头。 妈的,怪不得人人都说,山海阁的山是金山,山海阁的海是银海。以前跟左月生这小子混一起什么觉,真到山海阁,才猛然发现,俗诚不欺我也——山海阁简直就是富得流油好吗! 要论仙门武力,太乙当之无愧的第一。 但要论谁最有钱,哪怕把百氏也搭上,也妥妥还是山海阁啊!!!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懂不懂?”左月生毫不羞愧,“今天浪费一个铜板,天浪费一个铜板,天长地久,山海阁也是要败落的嘛。事故勿以钱少而不赚,勿以钱少而浪费。” “呸!” 几个人一起啐。 左月生赶紧岔开:“你们想去哪?我带你们逛夜市怎么样?我山海可真是夜市灯如昼,四面八方的珍稀,还有你们绝对见的灯『潮』……诶嘿,烛轮你们看不看?” “哎呀呀,”陆净一连串地咳嗽,正儿八经地打断,“胖子,我说你这就不对。都来你们山海阁,怎么能不带我们去最有名的地方。你这个东道主怎么当的。” “啊?”左月生一愣,“山海宝市和灯『潮』最有名啊……难不成你想去武藏阁?也不是不行,就是里面除秘籍还是秘籍,什么玩的都有。” “你个蠢货。”陆净恨铁不成钢,直拍大腿,“谁稀罕什么秘籍典藏,我是说溱楼!!!你们山海阁的溱楼可是天底下头一号的风花雪月之地,最最文雅的销金窟!” “文雅你个屁,你大爷的就是想去逛青楼!” 左月生一想到溱楼酒食歌舞等等的价格,眼前顿时就是一黑,差点想把先前打的包票直接吞下去。 陆净拿胳膊肘戳仇薄灯,正辞严地撺掇:“仇大少爷,你说说,我们可是一等一的纨绔,纨绔难道不就是该‘烈酒歌楼美娇娥’。” “唔。” 仇薄灯瞥眼左月生心痛到扭曲的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点头。 第46章 孔雀徘徊故人越山来他好像知道自己想…… 陆净所言非虚。 山海阁烛南城最出名的地方, 其实不是宝市也不是灯『潮』,而是一条琉璃街。街道两侧俱是勾栏,女间男坊一应皆全, 因山海阁的规定,门口都高悬红风灯,故又名“红阑街”, 可谓是天下一等一的温柔乡,遍寻十二洲,再无比肩者。 溱楼则是这鎏金窟的翘楚。 “『操』他大爷的,”左月生一脸扭曲地拈着张素花笺, 手都有哆嗦, “一张纸, 就花了一千两黄金?以后干脆我来这门口卖纸好了!” 他是真心疼啊! 天杀的陆净嚷嚷什么来溱楼? 溱楼这破地方得投贴叩门, 否则天王老子都进不来。 想强行动武闯进来也行,首先你要确认自己扛得住楼里客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曾经就有个半步卫律的莽夫这么干过, 结果被一连面都『露』的客人一掌拍出十条街——据左胖子爆料, 这客人其实就是当天恰好去溱楼喝酒的左大阁主……其次,就算你闯进去了, 转过天来, 你也就成了“十二洲公敌”, 文人『骚』客的口诛笔伐就不提了,还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等着收拾你。之所以连女修也包含在内, 一则同为女子,多连枝同气,二则逛溱楼的也不止男人……曾经就有某任花魁,弃天下男子如敝履, 散千金自赎,跟个女刀客走天涯去了。 溱楼贴称“十二花笺”。 分桃、榴、荷、菊、兰……等等十二『色』,各对应不同风格不同等级的雅楼。花笺由情投意合的佳人或小郎相送,第一次没相识的,就得“请”花笺。 说是“请”,其实就是掏钱买。 左月生原本只想买个最便宜的桃花笺,结果被陆净和不渡和尚这两个可恶的家伙硬生生押着买了最贵的素芍花笺。四张花笺一到手,左胖眼泪就下来了 “好地方啊,”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比之极乐世界,也相差无几了。” “你个死秃驴,逛什么青楼,你还敢破戒不成?”左月生恶狠狠地瞪他,“还拿这里跟极乐世界比,你就不怕佛陀一道雷劈死你吗?” 带仇薄灯和陆净两人来,就够左月生肉疼了,谁曾想不渡这酒肉和尚以“三生花”相要挟,死皮赖脸也粘了上来。 左月生差点一脚把他踹沧溟海里喂王八,转念想想,好不容易回了山海阁,还逍遥几天,要是把佛宗佛子喂王八了,铁定又要被流放,于是无可奈何地忍了……虽然更多的原因是他打不过不渡秃驴。 “左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宝相端庄,“您难道忘了,我佛宗可是有‘欢喜禅’一说。” 左月生:…… 见鬼的欢喜禅。 “为什么是白芍为首?要论清雅,梅兰更胜吧。” 仇薄灯随口问陆净,这家伙在这方面简直就是宗师级的造诣。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净潇洒地打开折扇,边走边摇,他换了身白衣,又特地戴了银冠,不了解他本质的人初一见,恐怕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翩翩公子,“溱楼其实又名‘溱洧楼’,取古歌‘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1]’之意。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后面……嘿,这花笺可不是白请的,你看看后面写了什么。” 闻言,仇薄灯把价值千金的花笺一翻。 这花笺用清洲名纸“落雪宣”裁成,约莫一尺长一寸宽,正面浅墨银粉寥寥几笔画了一朵半开的白芍,背面以小楷提了一两行字: 秦洧涣涣,方秉蕳阑。 溱洧清清,殷盈洵满。 末印一朱章,篆曰:天女。 “对,”陆净看到他注意到篆刻,『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这天女,便是溱楼的头牌。要当溱楼天女可不简单,历任天女,都是公认的十二洲第一美人。道是‘红阑歌舞三百楼,溱洧芍『药』独温柔’。” 在前边引路的媚娘侧身笑道:“几位公子来得巧,今晚刚好是天女涟第一次下阁接贴。” 陆净喜形于『色』,阖扇敲掌:“这可真是再好不过,要是能得溱楼今夜第一枝芍『药』,这次来清洲也算是值了。” “你喜欢芍『药』你就说啊,”左月生咬牙切齿,“我去老头子的花圃里给你薅,要多少给多少。” “你懂什么?”陆净深觉丢脸,“溱楼的芍『药』只有天女才能送,天女的第一支芍『药』比夺仙门论道魁首还风光好吗?” “说来说去,不还是一朵花。”左月生嗤之以鼻。 “朽木不可雕也!” 陆净和不渡和尚异口同声地骂。 左月生深觉他们有病,站到同样兴致缺缺的仇薄灯身边,不怀好意地问:“你们是在说,仇大少爷也是朽木么?” “仇大少爷对镜自揽就够了,你能吗?”陆净不留余地对左月生大开嘲讽,“你就算对镜,镜子能不能塞下你都还是个问题。” “几位公子,雅间到了。” 媚娘半挽珠帘,柔声打圆场。 最高等级素芍花笺对应的房间陈设雅而不素,清而不寂,角落中燃着的白玉镂空檀香照味道幽冷,并不刺人,对得住左月生大出血的几千两黄金。仇薄灯审视后,满意地去屏前软塌上斜卧,慢悠悠地翻动写满茶酒点食的红折。 他们三人每翻一页折子,每报一样物名,左月生的脸就白一次。 等到最后,这山海阁的少阁主直接躺椅子上,就想装死。 仇薄灯过去,作势要把他的芥子袋搜走。 “哎哎哎!”左月生跳起来,一边掏钱一边哆嗦,“先说好,我只付到这里,你们之后谁想讨好哪个姑娘,谁自己花钱。休想再让我出一个铜板!” “好说好说。” 仇薄灯无所谓地道。 仇大少爷向来自认为“天下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余者共分一升”,对于一堆不及他十分之一风华的“庸脂俗粉”,他是半点兴趣都没,来这溱楼,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外加喝酒。 青楼红巷,除了歌舞美人外,一般还会一两样压得住场子的名酒。试想,美人挽袖白陶温酒,若这酒不够好,岂不是有损佳人姿『色』? 这溱楼就有一样酒,名曰“昭离”,在《天干曲生录》中,荣居甲部。 陆净白了左月生一眼:“也没指望靠你这种铁公鸡,你懂个屁的风流。” 左月生大怒:“陆十一,你丫的没指望就把钱付了啊,他娘的,刚刚就你点菜点得最狠,你是猪吗?我要是天女,我铁铁瞧不上你这饭桶。” “你要是天女,我连夜扛飞舟就跑。”陆净反唇相讥。 说话间,妙龄婢女鱼贯而入,将澄澈如冰的白璃碟如荷花般排好。 溱楼在山海红阑街屹立多年始终无后浪能够撼动,显然并非真的一味讲求“清高”二字,或者说,是为更好地牟利才特地做下“无花笺不入楼”的规矩,本质上还是长袖善舞的商人,最是懂得怎么不动声『色』地讨好贵客。 仇薄灯几人进溱楼时,没报身份,楼中的媚娘就早已一眼认出左月生这位标志『性』横圆竖阔的山海阁少阁主。揣度着,根据他爹,溱楼常客左大阁主的口味,从斟酒摆碟到弹琴低唱,都安排了上佳的清伎。 先皓腕提朱篮,红指点冰盏。 退出雅间时,媚娘忖度:这回少阁主定然会满意吧? ……满意个鬼。 左月生一瞅,几十上百两黄金买的东西就这么指甲盖大小,脸都绿了,差点就要当场掏出左少阁主的身份,来给溱楼贴上百八十道封条,抄它个底朝天。 “你爹也是溱楼常客。” 陆净提醒。他靠在椅上,享受美人捏肩,感觉离家出走这么久,总算是又重新活过来了。 左月生气哼哼地一口一个吞果点,旁边的艺伎约莫是从媚娘那里得了点风声,一双桃花眼不住往左月生身上飘,可惜纯粹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不渡和尚那边倒是很郑重地给一位蓝衣女孩看面相,看完面向看手相,借“观众生”把个小姑娘哄得直笑。 一群艺伎中,最漂亮的是个年纪看起来最小的红衣女孩,抱着琵琶跪坐在软塌边柔毯上,低头拨弦,偶尔飞快地瞥一眼旁边自斟自饮的仇薄灯。 女孩叫罗衣。 她一直被当做未来的天女培养,看起来闷不做声,『性』子其实点傲。媚娘要养她未来的气骨,也没怎么磋磨她,意无意地纵容下,罗衣招客时只负责弹琴,从不肯像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地斟酒卖笑。罗衣和新选出来的天女不对付,天女喜着白衣,她就只穿红裙,以自己的烈艳为傲。 可在今天晚上,这份傲气忽然就散了。 进门时,罗衣抱着琵琶,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隔着前边的姐姐们,她惊鸿一瞥般地见到了那个斜卧软塌的少年……一瞬间,罗衣几乎想要扭头就走,赶紧去把自己身上的红裙换掉。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他要是一身素雪,那天下就无人敢穿白衣,他要是一身绯红,那十二洲内就再无艳『色』。 穿红裙的罗衣在他面前,骤然就成了庸脂俗粉,骤然就低到了尘埃里去。 “会弹《孔雀台》吗?”仇薄灯忽然开口问。 罗衣指尖一抖,险些拨错弦,意识到这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公子是在和她说话后,一时间有受宠若惊……他长得姝艳无双,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让人觉得他看不起谁都是理所当然。出乎意料地,他说话时,虽然称不上温和,但比那些明明傲慢到极点还要故作谦逊的“君子”让人舒服多了。 “会的。” 罗衣紧张地答。 “弹吧。” 仇薄灯慢慢地斟满酒。 他坐在鎏金镀银的温柔乡,举目都是奢靡,满耳皆是丝竹管弦,随手一招妖童媛女不计其数。可他不要谁陪他饮酒,半垂眼睫,凝视杯盏,仿佛满座没有谁是他真正想一起饮酒的人。 可又是什么人能和他共饮呢? 罗衣不知道,她深深低下头,调了下音,便弹起了《孔雀台》。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 君长唯提刀在礁石上蹲了大半晚上,不出意料地拦住了一个无声无息越过山海主阁阁界的家伙。 “你不该来。” 君长唯沉声道。 来人站在海风里,袍袖被风鼓『荡』,越显他清瘦挺拔。和灯火辉煌的烛南九岛不同,夜晚的漆吴只有南面坞头与海桥连接的地方两枚夜明珠远远地亮着,其余各处深冷黑暗,巨石的轮廓就像无数交错的断刀断剑,沉默地直指苍穹。 “他在这里。” 一盏纸灯被点起,飘摇的烛火照出师巫洛那张冷漠俊美的脸。 “你也知道,你现在不该见他。”君长唯淡淡地道,“你自己当初答应了的。” “十七年了,我一次都没去过太乙,是他来见我的。” 师巫洛低声说,原本就生得冷厉的脸庞现在更是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就像一柄拔出鞘的刀,以刃口『逼』向整个世界,寸步不退。 不是回答君长唯,是回答他自己。 他也问过自己,他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克制不住地出现在仇薄灯身边。中土十二洲,横杀肆斩无所顾忌,独独一个太乙,他怎么也不敢踏进去,怎么也不敢出现在太乙山门百里之内。 他怕。 怕一到太乙,他就忍不住去见那个人。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只能远远地避开。 十七年了,知道一个人在那里,知道一个人随时就会醒来,却要生生忍着,不去见不去看。这个十七年,甚至比之前等待的无尽光阴更漫长。 能见,不能见。 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十七年也等过来了,总是能继续等下去的。 滴水成岁罢了。 可是,在枎城,他想见而不能见的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没有给他一丝准备的时间,也没有给他一丝反应的机会……天光明媚,红衣少年直接把他的整个世界点燃,不留一点余灰。 他几乎想要把人紧紧拥住,永远也不松手。 又几乎不敢伸出手去。 世上再无那样浓烈的喜悲,再无那样强烈的恐惧。 怕镜月水花,怕一触即碎。 “是他来找我。”师巫洛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银灰『色』眼眸印着孤独的微火,就像一个人跋涉过亘古后,扬起头看到雪花从天空中飘转坠落,“他说过,会找到我。他从不失约。” 是他来找我,是他来见我。 沉浮梦境的尽头,这已经成了师巫洛唯一能够紧紧抓住的东西,抓住了,就再也不想放开了。 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了。 君长唯沉默了片刻,想说的话最后还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没有比太乙的几个老家伙更清楚,这么多年来,师巫洛到底为了那个人做了多少……从十万大山到重瘴冥荒,那么多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材料,其实连太乙都没能够凑齐的信心,可最后还是被他凑齐了。 “罢了,”君长唯倒转刀柄,往礁石上敲了敲,“反正小师祖想做什么我们也拦不住。见就见吧。” 师巫洛微微地一愣。 他情绪波动很少,愣神就显得十分稀奇。 “愣什么愣,”君长唯没好气地骂,“真不知道小师祖怎么就看上你这种家伙,要风雅没风雅,要情调没情调,长得一看就扎手。别的就算了,我警告你,敢做什么不该做的,就等着被围殴吧,太乙可没什么非要单打独斗的规矩。等等!” 说着说着,君长唯突然警觉起来。 太乙虽然号称第二个和尚庙尼姑庵,但毕竟不是真的和尚庙。君长唯是仇薄灯口里罕见的“太乙直男”……当年和某位天天揍他的师姐打着打着最后打床上去了。大家都是年轻过的人,谁不知道所谓的“小别胜新婚”啊! ——久别重逢不做点什么鬼都不信好吗? “不该做的……?” 师巫洛罕见地迟疑起来,慢一拍般地问。 君长唯二话不说,握住了刀柄,老鹰般盯着师巫洛,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阴恻恻地道:“不管是动手还是动口都纳命来吧!” 师巫洛手里的灯笼猛地一抖。 动口? ……什、什么动口? 他忽然地就想起了枎城下雨的那天。 他和仇薄灯站在同一处屋檐下。 冷雨沥沥,唯一的暖意是从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少年习惯微微抿直的唇就是昏暗里唯一的亮『色』,一线割开晦夜的水红……他们的呼吸那么近,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血『液』奔流。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只记得那时候仇薄灯毫无预兆地凑近,湿润微热的尖齿擦过他耳轮的软骨。已经过了很久的事,刻意不去想压在记忆深处,现在君长唯一说,耳边隐隐又泛起了那一线轻微的刺痛和湿热。 师巫洛的耳朵突然就红了。 他后知后觉,好像有知道他自己当时是想做什么了。 咻。 金错刀迎面就砍了过来。 师巫洛下意识地向后退开,避过这一刀。 君长唯一见他闷不吭声只避不还手,心就越发凉了……就知道这世界上压根就不会什么“柳下惠”!忍不住边挥刀,边骂他禽兽不如。师巫洛回过神,绯刀一迎,将金错刀格开,在间隙解释了一句。 “没做什么。” 君长唯更怒了:“信你个鬼。撒谎也不照照镜子,耳朵都红了还说什么都没做。 “……” ——没做什么但确实想过做什么。 师巫洛不说话了,一心一意横刀格挡。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君长唯骂骂咧咧地推刀入鞘,转回礁石上重新坐下来,一抖手把一封信丢给师巫洛。师巫洛把绯刀重新挂回腰间,一言不发地接住信,展开看了眼便直接把信投进灯笼里烧了。 “你之前去枎城是想做什么?葛青那种家伙,还没本事请你出手吧?” 君长唯盘膝坐,摘下腰间的大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师巫洛离他远远地站着。 这倒不是他担心君长唯再次拔刀,是他习惯了与其他人保持着遥远的距离——除了面对某个人。 “还魂草。” 师巫洛言简意赅。 “如果小师祖没有在那里,你根本就不打算制止葛青炼化神枎。”君长唯放下大葫芦,肯定地道。 师巫洛不做否认。 君长唯皱眉,没对此说什么,转而问起另外一件事:“你知道神枎炼成的邪兵能引来天外天的上神?” 这次师巫洛终于回答了:“枎木为骨,可搭辰弦。” “辰弦?”君长唯念了一遍,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南辰弓?天外天的人把主意打镇四极的神器上去了?” 师巫洛微微颔首。 君长唯低低咒骂了一声,沉『吟』片刻:“最近山海阁的一人不怎么安分,左梁诗不知道在筹划什么,我不怎么敢信他。你来了也好,小师祖那边你看着点,我得把鱬城的事查一下……小师祖说的怀宁君,我得查查到底是天外天哪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他不像天外天的人。”师巫洛忽说。 “你确定?” 君长唯一惊,以师巫洛的『性』格,说出“不像”,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不是”了。 师巫洛默默地点头。 许久,君长唯摇摇头,“掌门让我转告你,万事谨慎。他也觉得这件事背后不仅仅是天外天在出手。” 天外天、空桑百氏、太乙、山海阁、巫族…… 明面参与这么的,已经这么多人了,站在幕后的又还多少呢? 君长唯望着『潮』起『潮』落的沧溟海,过了半晌,想起某件事,他猛地回过头。 “今天就别去找小师祖了……” 背后空『荡』『荡』。 师巫洛已经走了。 君长唯沉默片刻,朝溱楼的方向缓缓地拱了拱手……小师祖啊,我确确实实是想替您拦一下人的。 此时,溱楼。 雅间里,陆净正在给秀美的舞女写诗,左月生本着不能白花钱的心态,正在给姑娘讲流放时的见闻,不渡和尚正在大肆算命……可谓是群魔『乱』舞,仇薄灯一个人喝完了一壶昭离酒,慢吞吞地持起第二壶,继续斟进白玉盏里。 罗衣《孔雀台》弹过好几遍,惊奇地偷眼看他。 这漂亮公子好酒量。 为了便于姑娘们趁客醉多哄银两,溱楼的“昭离”酒后劲极强,常人三四杯酒醉得能把五旬老婶看成天仙。结果红衣少年一个人喝完一整壶酒,依旧好端端地斜卧着,半点洋相都不出。 “怎么停了?” 正偷看着,少年突然抬眼瞥来。 “继续。” 罗衣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低头继续弹,仇薄灯继续一个人喝酒。 弹着弹着,罗衣就难过。 《孔雀台》是以前建溱楼的名琴师雁薇雨谱的曲。 相传雁薇雨幼年曾和一人是青梅竹马,后来那人抛下她,入了仙门求大道去了。雁薇雨沦落风尘后发誓,要建一座全天底下最好的青楼,让高高在上的神仙在这里也只能拜伏在女子的石榴裙下。雁薇雨无根骨,无天赋,不过是个凡人,可她却当真建起了这么一座让八方仙门,百氏空桑流连的溱楼。 一生百年,爱她的和恨她的一样多,也仙门中人愿分寿与她,不求大道只求携手此生。 可出乎意料的,雁薇雨谁都没答应。 她和凡人一样老去,病逝前了这么一首曲子。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雁薇雨是在等着昔年的竹马越山而来,那少年又是在等谁呢? 谁竟然忍心让他等? 罗衣有愤愤,手下不小心就拨错了一根弦,琴音尖锐起来。她一惊,仓皇抬头看仇薄灯:“公子,我、我……” 仇薄灯无所谓地一摇头,正要让她换首曲子,就听到编钟声一重接一重地响起。 正在写诗的陆净一下子跳了起来,兴奋地嚷嚷“出来了出来了,天女要出来了。”之前还口口声声说对天女不感兴趣的朽木左月生也一翻身,咕噜爬了起来,好奇地就要往外探头。 陆净急忙一把将人拽回来,压低声训斥:“出息,还没有点风度了。” 左月生一瞪眼,就要抱怨。 陆净急忙跟他解释,这天女接客不叫接客,那叫“溱洧之约”,就像古歌里唱的一样,男男女女在溱河洧水边踏青苔而行,只有情投意合才能携手同游。天女溱楼的荷池中静坐, 公子们『吟』诗作赋,清歌抚琴,谁打动了天女,又过了天女的“素花十二问”天女就遣小童将白芍送给他……呃,也可能是她。 “总而言之,这是风雅。”陆净再三强调,“谁要是在这里出丑,转天可是要被十二洲一起笑话的。注意着点。” 左月生原本想说,笑话就笑话呗,哥们这年干的混账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 不过目光一扫身边用崇拜温柔眼神看他的姑娘们,突然就明白了“笑话”的更深一重含义——这可不仅仅是被笑一次两次的事,这是关乎未来找老婆的事。 他咳嗽两声,努力收了收肚腩。 说话间,已经白衣侍女挨个雅间送去素宣紫毫。 陆净往下瞅瞅,只见河池的汉白玉台果然多了道窈窕的影子,他急忙又把脑袋缩了进来,凑到仇薄灯身边:“仇大少爷,我听说天女的‘十二问’时候很难答上来……一会我要是答不上来,就仰仗您了!!” 第47章 风情万种 铮—— 不论是罗衣的琵琶还是别处的笛子俱是一断, 醉醺醺的客人们只觉得清雪般的微寒刮过,酒就醒了三分。 “寒弦碎丝竹。”陆净低声赞叹,“好孤冷的琴声。” 伴随着清清冷冷的琴声, 荷池中的汉白玉台渐升渐高, 水珠沿玉台周围的翻花仰俯莲断了线般落下,应和着弦声打在池中亭亭如盖的荷叶上。一弹一落间,便有了“抱得寒弦听细雨”的意境, 一下子就把风月地的颓靡冲散了, 满座客人忽然就觉像有微凉的风拂面,风里天光璀璨。 春风料峭,清溪沙。 是溱河洧水冬冰初化时节, 少年持花溯流而上, 顾盼寻望,佳人在水的一方默默弹琴,琴声透着那么多想和你倾诉的心事,那样忧郁那样徘徊。 既与君期, 云胡不来? “醉风楼输了啊。” 陆净一边听琴,一边感叹。 下等的上来就衣衫尽褪,恨不得将一身丰盈昭告天下, 只有莽野粗俗之人能囫囵入口, 腻不可言。中等的则盛妆华服眼波横流,讲究的是一个奢靡颓唐, 就好比艳且妖的摆设,初见惊诧,久了便觉俗气。上等的则像醉风阁, 千呼万唤始出来, 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时候的女子便若摘之不得离之不舍的花,各有各的可怜可爱。 而溱楼在风流一道,简直让人高山仰止。 “”一词,“情”字为首。 有了情后,艺伎便不再是尘埃里的花,而是转瞬即逝的朝露,是苍穹落向人间的绝色,称之为“天女”也不足为过。一把琴,一位足够绝色的佳人,素手拨弦,唤醒满座高客内心深处最懵懂最青涩时最美好的徘徊遐想。 于是,人人皆年少,人人皆潘郎。 这时候汉白玉台已经升到各个溱楼雅间都能清楚看到天女模样的高度,陆净、左月生和不渡和尚纷纷站起身,故作不经意地走动到门口,实则迫不及待地把头探出去瞅天女涟的真容。 他们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生怕显得自己饥色,后来放眼一看:嘿,溱楼回廊上早站满了人,大家个个摇扇挎剑,骚包如孔雀展尾。 三人顿时放下心,装模作样地摇扇负手也到了走廊上,凭栏俯看。 “公子您不出去吗?” 罗衣怀抱琵琶,鼓起勇气问仇薄灯。 仇薄灯慢吞吞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支着头,半垂下鸦羽般的睫毛看她,真诚地问:“我为什么要去看?” “啊?” 罗衣先是一愣,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公子才不需要去看。” 今夜接素芍花贴来这溱楼的,大多都是来看天下第一美人的……罗衣瞅瞅这位红衣公子,觉得他要是真想看美人,与其去看外边那白惨惨的女人,还不如揽镜自顾。 仇薄灯不答话了,慢吞吞地继续喝酒。 灯火朦胧,眼尾飞红。 只顾着高兴的罗衣没有发现,这位漂亮公子看起来还好端端地斜卧在那里,实则早就喝醉了。也就是陆净和左月生一心想着赢下天女的白芍,好出去吹牛皮,没发现他醉了,否则要铁定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把人拉出酒楼。 仇薄灯这家伙,平时就够会招惹是非,醉了…… 那就不是招惹是非了,那是直接把天捅个窟窿。 编钟一声接一声。 每有一位公子挥毫洒墨完成首“惊世大作”,便由白衣侍女急急将放在朱盘中的诗作送上汉白玉台。虽说公子做的诗不论好坏,只要能够打动天女,就能进行“素花十二问”,但天女也不能真选出一些做得驴头不对马嘴的歪诗斜曲,否则不能服众事小,折损天女雅致事大。 因此,公子们的大作要先由天女的十二名文婢一一看过,逐次淘汰。但凡有大作能过这十二关,便有青衣小厮敲响编钟中的一口,满座就会先安静片刻,由该作主人亲自将诗歌诵读给天女听。 能不能打动天女且不说,有资格在溱楼当众诵诗,本身就是对才华的一种肯定。 这也是一些天赋不佳的修士出人头地的机会。 溱楼天女初接贴,同时是一场文人盛会。 诵读出来的诗作,纵使不能打动天女,能赢得满堂喝彩,依旧风光无限……不过嘛,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是有点才华的,就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诗作被别人比了下去。被天女选中的那个人,在过“素花十二问”之前,十成十地得先被其他“才子”大肆批评一同,就算是诗仙再世,都得被刁难得吹须瞪眼。 白衣侍从满座穿梭,如群鹤翩翩,诗作丹青一篇接一篇地挂出。 这边钟声连绵,那边媚娘沿一条长廊,悄悄地走进一间幽僻的密阁。 媚娘曾经也是溱楼的天女,举手投足间风情入骨,就算面对山海阁阁主左梁诗都能飞眼送情,但一踏进这间密室她瞬间就变了。那些妩媚妖冶从她身上褪去,她转眼就从一位青楼老板娘变成了一名沉稳的修士,有一种英气淬在她脸部的线条里。 “先生。” 她对着一扇白纸屏风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四位贵客已经安顿好了么?” 屏风后的人问,他的声音乍一听很温柔,似乎永远含着一点微笑,但听久了就会觉得那温柔像静月水花一样空忽,连带着笑意也透出种诡异。 “是。” 媚娘将额头紧紧贴在铺木的地面。 不管是第几次拜见这位自称“戏先生”的男人,不管他的语调到底有多温柔,态度有多亲和,媚娘始终不敢抬头。媚娘作为当初的天女,接见过数不清的大人物,但没有让她如此恐惧,如此畏惧。其他人修为再高再冷酷,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而玩弄便是风尘女子的拿手好戏。 媚娘曾自负能将天下男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就像最初建立溱楼的一代传奇雁薇雨。 直到她遇到这个男人。 第一次见面时,男人坐在屏风后,笑着问她:“听说媚娘只一眼,就能看出男人的是什么,不如来看看我心里想要什么?” 她应了声“是”,野心勃勃地抬起头去看他。 只一眼,她便浑身颤栗。 从此,陷入挣脱不出的噩梦。 正是那一眼,让风华正茂的媚娘从“天女”位置上退了下来——因为她丧失了玩弄的勇气,而不能将“情”与“欲”把玩于掌心的天女只有死路一条。 “仇薄灯……左月生……陆净……普渡和尚……” 让媚娘如此畏惧的戏先生以银镊夹着一片打磨过的水晶,透过水晶观察摆放在他面前的一颗玻璃球。 玻璃球直径约莫三尺,一个个小小的光点互相紧挨排列在球面。由水晶片放大其中一点,红衣少年自斟自饮的影像便浮了出来,再略微一移动,便可以看到门口撸胳膊挽袖,抓耳挠腮的陆净左月生等人。 “试探过了吗?” 戏先生有一张清秀无害的脸,五官端正却没什么特色,很容易被淹没在人群里。非要说哪里不寻常,便是他唇边自始至终没有消失的微笑。那抹微笑初见会觉得十分温柔,久了却会让人后背莫名爬过一丝寒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的贵客大驾光临,有什么深意?” 媚娘迟疑了一会。 “以武眉拙见,几位公子来溱楼似乎并无深意,左少阁主应该是为了给他的几位好友接风洗尘,陆公子与不渡和尚对天女的芍药花有兴趣,至于仇师长……他应该只是为了来喝酒。”媚娘顿了顿,“先生担心他们是左阁主派来试探溱楼的?我听说,左阁主带人在听潮楼为仇师长设了接风宴,得知左公子带其他人来了溱楼后,暴怒如雷。想来应该是巧合。” “左阁主可是位戏子,”戏先生笑,“他的喜怒你莫要信。” 媚娘诚惶诚恐,连声应是。 “我只是有些好奇。” 戏先生放下水晶镜片,取过一张洁白的宣纸写了几个字。 “真有人来溱楼只是为了喝酒吗?告诉天女,让她去试试。” “是。” 宣纸滑到面前,媚娘将它收入袖中,低头起身,又低头退了出去。 门即将合上的瞬间,戏先生温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媚娘。” 媚娘一惊,寒意蛇一样爬过脊背。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害怕那位太乙的仇师祖呢?”戏先生幽幽地问。 “太乙仙门第一,行事又无顾忌,”媚娘回答,“媚娘害怕哪天醒来,君长老的金错刀便已经斩下了媚娘的项上人头。” “这样啊。太乙……的确。” 戏先生若有所思。 “去吧。” 媚娘不敢再多停留,沿着暗道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直走到旋天球观测不到的地方,冷汗才骤然打湿了她后背的衣服。她撒谎了,她的确害怕仇薄灯,可不是因为太乙,而是因为仇薄灯让媚娘想起了当初她抬头看戏先生的那一眼……那时,她只看到了…… 恶。 纯粹的恶。 仇薄灯与戏先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可他们对某些东西的纯粹,却如出一辙。 第48章 少年意气胜 “快快快!陆十一, 你他娘的给我争气点!”左月生袖子撸到肩膀上,上蹿下跳,面目狰狞地半威胁半鼓劲, “你要是能把那支芍药摘了,别说一张素芍花笺了, 就算你明天想载小娘子去登楼游舟, 老子都没二话!” “别催别催,别吵别吵。” 陆净额冒冷汗,咬着笔杆头,抓耳挠腮, 搜肠刮肚。 他已经写了三首词, 分别过了六关、九关和十一关,颇有越挫越勇的架势。 想请天女接贴只能挥毫洒墨, 而涌到回廊看天女的三人中, 左月生是个骨子眼里都是铜臭俗不可耐的“庸人”,不渡和尚倒是书法极佳, 可惜只会做些佛家偈语。也就陆净这小子还能做一手酸词。 “左施主怎么今儿这么慷慨?” 不渡和尚对登楼泛舟垂涎不已, 他倒有心也写几句偈语, 但在风月场说佛说清心寡欲,怕不是要被直接打出去…… “对啊, ”陆净忙里偷闲问了一句, “左月半,你这态度变得有够快的啊?当真是色令智昏不成?” 要知道, 刚刚三人趴在栏杆上看天女涟时, 左月生还觉得天女长得好看是好看, 但要是让他花几千几万两黄金, 就为了跟这女人一度, 那他还不如去抱块木头睡觉。幸好那时四周比较吵,大家注意力又都放在天女身上,否则他们现在也别说写诗作词了……精虫上脑的热血少侠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怎么一转眼,左月生比陆净这个风流公子更在意能不能让天女接贴了? 甚至摆出“一掷千金不足为惜”的架势。 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惊悚。 “娘的,”左月生骂了一句,一指对面,“看到了吗?跟个绿竹竿似的家伙,别人我不管,你丫的敢让那小子把风头出了,我掐死你。” 陆净和不渡和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穿青衣少年凭栏而立,手持狼毫,一副沉吟细思的样子。青衣少年生得还算英俊,就是一双眉又浓又黑,压得极低,眼睛略微凹陷,就显得几分阴郁。 “那小子谁呀?有够装的。” 陆净问。 “应阁老他孙子,应玉桥。”左月生杀气腾腾,“老子迟早有一天要这龟孙塞海眼里。” 旁边的不渡和尚“欸”了一声:“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听说过。” “走狗屎运上了仙门天骄榜第十三,”左月生不怎么情愿地说,“你当然听说过。” “哦哦哦!” 不渡和尚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记起来了,是不是那年仙门论道会,被太乙宋师妹一脚踹下擂台的那个?” 最后一句话不渡和尚“无意”喊得很大声,把一名蓝衫公子诵诗声都压了下去,大半个溱楼都能听到他的破嗓门。 咔嚓。 对面凭栏而立,一心想要凹出一个潇洒姿势的应玉桥捏碎手里的紫毫笔,两道刀眉一跳,险些直接抽刀朝对面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死秃驴劈过去。 那名被打断诵诗的蓝衫公子怒气冲冲地要上来找陆净麻烦。 刚走了没两步,他同伴探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马上扯了扯他袖子,低声说了几句。蓝衫公子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脚步一滑,默默地就拐回了雕花椅上坐下。 格外胸襟宽广。 不宽广不行啊! 此时整个溱楼一片喧哗。 先前左月生三人没怎么吱声,大家光顾着看天女登场接贴,也就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眼下不渡和尚一高声,大家终于发现几位十二洲赫赫有名的纨绔今晚竟然也在溱楼,顿时热闹得跟天女初登场有一拼。 佛宗佛子、药谷公子以及山海阁少阁主。 这可是高居天下纨绔榜第二、第四还有第五的纨绔啊! 别以为这天下纨绔榜很好上,想要成为人尽皆知的败类,光品行奇葩可不够,你要是亲爹亲娘不够厉害宗门不够强大,为祸一方的名声一出,随时都有可能被“为民除害”了。是故,能在天下纨绔榜上高挂的,无一不是顶顶顶难招惹的仙门二世祖。 是故,又有人谑称这天下纨绔榜为“避行录”。 ——意思告诉你这些人虽是败类,但你惹不起,想除暴安良赶紧换个对象。 只是这些纨绔一般天各一方,鲜少聚在一起,今天溱楼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绝顶“好运”,竟然扎堆冒出了三位…… 再多来一位都能凑一块行骰飞箸,混天和地了! 陆净、左月生还有不渡和尚,哪个不是身经百战,万众睹目过来的,脸皮早就厚得跟驼成的王八壳有一拼。对面的应玉桥被四下视线一聚焦,还有些不自在,左月生三个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高声攀谈。 “啊!”陆净像终于也想起来点什么,“我在药谷时听道情姐姐说过,你们山海阁有个姓应的万年老二,每年都要挑战娄江,每年都被摁在地上揍。” 啪。 应玉桥生生把溱楼栏杆掰了一大块下来,脸跟开了染料坊似的,又青又红又紫。 这应玉桥在仙门天骄榜上排名第十三,也算是这一代仙门颇负盛名的天才了。奈何他极为自负,性格傲慢。十九岁时,应玉桥赴仙门论道会,放话要夺魁首。太乙宋帷影冷笑一声,刀都懒得拔,闪瞬近身,一脚踹脸上,把人踹了下去。 那一脚,踹碎了应玉桥的仙门魁首梦。 从此,应玉桥再也不肯去参加仙门论道会,退而求次想在山海阁当个地头蛇……谁想地头蛇没当几年,山海阁就来了个姓娄,单名江的家伙。 “应老二”之名不胫而走。 这两件事可谓应玉桥的禁忌,平时没谁敢提。可陆净和不渡和尚是谁啊?天下屈指可数的纨绔!他们怕他个卵? “应二郎,”陆净深谙杀人诛心之道,放下笔,笑嘻嘻地站起身,远远地朝应玉桥拱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楼内一阵窃笑。 应二郎?陆十一郎忒恶心人了吧? 应玉桥只觉得脑子里某根筋“嘣”地就断了,怒发冲冠就想拔剑越栏而出。 “应兄莫恼。” 他旁边一人合扇按在他肩上,这人面如冠玉,戴薄金帽,着紫绢袴褶,神采焕焕。 “井蛙怎可语海,夏虫怎可言冰?” 这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这可不是普通修士能做到的,这金帽紫衣修为颇高。 应玉桥缓和下来:“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大有不言而喻之意。 陆净扭头问左月生:“这娘么叽叽的骚包是谁?” “我哪知道?”左月生一翻白眼,“万年老二上哪拉个老三踮脚,本少阁主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认识。” 应玉桥与紫衣公子笑容齐齐一僵。 “这胖厮好生放肆。”紫衣公子从牙缝里挤出声来,随即复一笑,“在下太虞时,受令父左阁主之邀,来山海阁做客。左少阁,久闻您流放在外,消息不通也正常。” 太虞。 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不渡和尚捻佛珠一顿,陆净提笔一滞,左月生袖中的手一攥。 雅间内,仇薄灯斟酒略微一滞。 陆净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意思好你个左胖子,你爹怎么是个骑墙的通敌派? 左月生骂了声“操”,嬉皮笑脸高声道:“居然是太虞公子,稀客稀客!不知太虞兄您三叔近来无恙否?” 太虞时的微笑消失了。 左月生笑容不改:“您三叔的大名,月生仰慕已久,太虞兄什么时候要打道回府,还帮我捎到几份薄礼与令叔。” 陆净大惊:“这也太客气了吧?他叔怎么好意思收小辈的礼物啊!” “不值什么钱不值什么钱,”左月生格外谦逊,“一捆纸钱而已,十个铜板,一点心意。” 话说到这,机敏的人已经品出些事态失控的味道了。 太虞时的三叔叫太虞栾。 一千年前,太虞栾晋升百氏第一剑修,壮志满酬地准备提剑出山,登门太乙,与飞光剑叶暗雪一较高低。结果走到半路,被人一刀杀了……往后千年,民间说书每每讲到南疆十巫之首,必定有一节“刀斩太虞铸传奇”,太虞栾便是师巫洛踏足中土后杀的第一个人,也是他“神鬼皆敌”的起点。 自此太虞栾天下闻名。 可惜不论是坟头草高三丈的太虞栾本人,还是太虞氏,都不会想要这种“天下闻名”。不过,民间说书只是私下说说,真有百氏之人在场的时候,没谁会去戳牧天者的肺管子。 如今,左月生又是明知故问“贵三叔安好否”,又是要送上纸钱做“区区薄纸”…… 不用瞅都知道太虞时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溱楼渐静。 虽然只是几个小辈口舌之战,可同时牵扯山海阁、药谷、佛宗和太虞氏就已经不是常人能插嘴的了。 太虞时视线扫过左月生、陆净和不渡和尚,目光阴翳,右手慢慢地握住剑柄。 一旁应玉桥眉头一跳,心道不好。 要是闹大,事后追究起来他也有责任,可他这些天花了好大力气,才同太虞时拉近关系,出手阻止便是前功尽弃……一时间应玉桥进退维谷,只能在肚子里把左月生这个混账玩意骂得狗血淋头。 不渡和尚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将陆净和左月生挡在背后。 铮铮铮—— 忽急忽慢的琴弦打断了紧绷的气氛。 “溱洧涣涣,方秉蘭阑。” “溱洧清清,殷盈洵满。” 就像寒水流过松下白石,低缓轻柔的歌声拂过每个人的耳朵,声音里的惆怅把人心底的弦不轻不重地也拨动了两次。 一直在白玉台静坐的天女抱琴起身,微微仰起头。 溱楼楼如圆环,层层收缩,最后束成一孔,月辉穿孔而落,洒在她脸上像一层雪色的云纱。她的眼睛似水似雾,朦朦胧胧地清凄着,与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会让人想起一切苦苦追寻而又遥不可及的事物……天下绝色的女子那么多,溱楼的天女未必就是最美的那个。人们将溱楼天女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不是因为容貌,而是因为每一任天女,她们身上总有某种气质,让人神魂颠倒。 曾经有位仙门的女修自负容貌无双,不忿人们将溱楼天女奉为“第一美人”,便不远万里来与天女比美。 见到天女后,女修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许久,最后道: 我见犹怜,况乎世人。 “几位公子来溱楼,不是为了赴约么?”天女轻轻地问,她的声音就像雨水滴进湖里,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在涟漪里一切争锋都被融去了。目光盈盈间,让人觉得让这样一位美人空等简直是罪过。 “天女说得是。” 太虞时痴痴地望着她,拱手一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芍药期短,奈何光阴?”天女垂首,信手拨了两下琴弦,轻轻柔柔地道,“几位都是才华卓越之辈,可有雅兴答一下阿涟的素花十二问?” “天女相邀,岂敢不应?”太虞时文雅一笑。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刚念了声佛号,就被左月生推一边去了。 “答就答呗。” 左月生一脸混不吝,让四下的人眼角直抽,大骂这左败类粗俗,不通风流。通风流的陆净把手背到身后,朝里面的仇薄灯疯狂打手势……能不能把太虞龟孙的脸踩脚下,就看您了啊仇大少爷! 仇薄灯斜卧软塌,烛影绰绰的落在他脸上。 第49章 天下第一美人 铜铃空灵。 十二枝灯缓缓升起, 细铜杆将十二盏太阳灯从下而上挑起。灯做金乌鸟状,赤松子在其背上燃成一轮红日,三足各抓数张雪银丝编的花笺, 下系青铜铃。 “太虞公子,请。” 左月生客客气气把先手让给太虞时,表面秉持东道之谊, 实则让他趟趟险。 毕竟这“素花十二问”他们也是第一次答,最好还是让仇薄灯熟悉下,有个底。 太虞时冷哼一声,对天女涟一拱手:“天女请。” 天女涟直身跪坐, 素腕挽袖,指尖轻轻地从铜铃上滑过,一探,摘下一枚花笺:“潇湘八景,孰能数之?” 太虞时温言:“烟寺晚钟连夜雨,平沙落雁远归帆。空廷秋月渔夕照, 江天暮雪山晴岚。” “山灯北照, 何以观之?” “朔时立蓬山, 望时……” 天女涟与太虞时一问一答, 不渡和尚悄悄退后, 拿胳膊肘捅了捅陆净:“仇施主真有把握吗?” “放心吧。” 陆净一手摇扇,一手后负, 雪袖翩翩, 极尽风骚之能事。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话虽这么说, 但随着一问复一问,太虞时回答的速度渐渐变慢,陆净也开始有些发虚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天女涟有意给他们几个闹事的公子哥点下马威, 这十二问天文地理算术辞令无所不包,极致刁钻之所能。 溱楼窃窃私语,不少人跟着一起仔细推敲,难得其解。 第七问,眉峰紧锁。 第八问,冥思苦想。 第九问,踱步徘徊。 第十问…… “十一问:洛城立木,影长几何?”天女涟柔声问。 这些日子算天轨算得脑子都快打结的陆净、左月生还有不渡和尚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想这也忒不是人了吧?又没给日月记表,又没给天轨月辙,甚至连时辰都没有,要怎么算? 太虞时百氏出身,作为未来的牧天者,明显同他们三个一样熟悉《天筹》,听了这个问题,苦笑连连,温声问:“天女是否恼我今夜扰断登台,特意为难?” “太虞公子是答不出来了么?” 天女涟眼波盈盈地望他。 “此问无解。” 太虞时摇头。 “那太虞公子的素花问止步于此,可惜了。”天女涟浅浅一笑,让人想起千百年前溱河洧水的粼粼清光。太虞时暗藏的几分恼意,不知不觉地也就在她的笑容里随水逝去了,觉得罢了,何必同一个弱女子计较? 四下窃笑。 还有人高声道:“拿无解之问来刁难,可见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满座喧哗中有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所有人忽然觉得耳朵像被羽毛拨了一下,泛起丝丝缕缕的痒麻……说话的这人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慵懒,略微有几分哑,但他音色极佳,听起来就像剔透的冰碾磨过细如金沙的糖砂。 天女涟要将雪银花笺挂回灯枝的手一顿,惊诧地回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见到她这个反应,溱楼里的客人沸腾起来。 居然答对了?! “这位公子答对了。”天女涟轻轻颔首,“《六衡通录》卷三《天下志》曰:中洲不定,影多飘忽,随其方出,量有参差,即如洛城无影[1]。故而洛城立木,无长无短。” “六、六衡通录……” 左月生眼角微抽。 《六衡通录》是一部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不知著者是谁也不知著于何时何地。内容极其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人试着将它当做一本谶纬之书去解读,结果没有任何一个意象能够与现世对应。早在数千年前,就由文学古书大家盖棺定论,这是一本无名氏假托古人编出的疯话。 《六衡通录》共六卷,每卷各一百一十八万字,自被定论为“荒唐言”后,就再无人愿意去研读,更别提去记诵其中的细枝末节。 把这种题放进素花问里……这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人答出来吧? 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当真有人答出来了。 一时间人们纷纷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目光中敬仰和怕不是有病二者兼具。 “……连《六衡通录》都烂熟于心,”不渡和尚失语片刻,又捅了捅陆净,心悦诚服,“贫僧可算知道你为何如此气定神闲了,仇施主果然博学。” 陆净尴尬一笑。 其实他连《六衡通录》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知道……之所以这么有信心,纯粹是因为仇薄灯是他们三人中看书最多最快,并且“一目十行,过目不过而已”的那个。姓仇的连《古石碑记》那种又臭又长的书都能一晚上看完,这世上还有什么拦得住他!!! 也不知道仇薄灯好好的一个大纨绔什么毛病,除了喝酒外,最大的爱好居然是看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 陆净问过他原因。 仇薄灯一脸愤愤,说了一堆“还不是因为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云云的话,陆净也不懂互联网是何物,电脑又是何物,只觉得仇大少爷果然脑子有病,骰子不够好玩吗!斗鸡走狗不够好玩吗! 当时仇薄灯看他的眼神格外怜悯,以至于陆净产生了一种自己精神娱乐贫瘠无比的错觉。 哦,“精神娱乐”这个词又是仇大少爷发明的。 叮铃铃。 天女涟拨动十二枝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道:“这位公子是否愿答这素花十二问?” 她边说边想确认出来的人是否是媚娘交代的那位太乙小师祖。 谁料仇薄灯压根就没有出来,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雅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余想看看这位“奇才”真面目的人一面觉得大失所望,一面又有些不满,心说天女相邀,这是何等不解风情的无礼之辈才会待在雅间里不动弹? 天女涟抿唇一笑,低头摘下一枚雪银花笺。 “蕤宾仲吕,音间几何?” 一听到这题目,陆净就是一蒙,从字面上理解,好像是在问“蕤宾”和“仲吕”两者的距离是多少,但是“蕤宾”是什么东西?“仲吕”又是什么东西?这两个东西的距离又要怎么算?怎么他连题目都听不懂了? 他真的有这么傻吗!! “蕤宾指卯中绳,加十五日指乙,即为仲吕。间十五日。” 雅间里仇薄灯将杯盏一饮而尽。 对面应玉桥从“加十五日”里听懂了点东西,隐约猜出这问的应该是天文历法的事,便回头看出身空桑的太虞时:“太虞兄,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太虞时脸色阴沉,缓缓点头:“古历以十二音律对应节气,春分雷行音比蕤宾,加十五日指乙,则晴明风至,音比仲吕。[2]” 可这中古历被废弃已久,天牧者久研历律,才知晓一二,现在答十二问的人是谁?竟然也知晓古历? “旱修土龙,涔时何具?”天女继续问。 “擢对掘池,以应天候。”[3] “五行微深,何所曰之?”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 天女的语速渐渐加快,问题也一个比一个更古怪刁钻。 仇薄灯声调自始至终都一个德行,懒懒散散,信口对答。溱楼的人原先还不忿他竟然高卧不出,渐渐地没人再窃窃非议了,面带惊色——尤其是中间天女还问了一道极其艰深的算术。溱楼里也不是没有算术好的,听到题目心中略略一解,便知道少说也得纸笔不停地算上一天一夜。 结果雅间中没露面的人依旧是随口就将答案报了出来。 陆净和左月生将众人的神色看得分明,暗爽不已,心说: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仇大少爷可是能够心算天轨,同时校对四个人的狠人,区区算术,算它个卵哦! 这边仇薄灯答得越快,那边太虞时的脸色就越难看。 同样是答十二问,没露面的家伙势如破竹,岂不是衬得他越浅薄无知? “曹州何神,鼓腹而鸣?” “泽有雷神,龙身人颊。” 天女涟放下最后一支雪银花笺,心底轻轻松了一口气。 一入溱楼便身不由己了,可她总想能够能通过素花十二问,选个不讨厌的人度过第一夜。却没有想到,这个微弱的梦也被媚娘打碎了……一开始插手左月生等人和太虞时的争锋,她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但随着十二问一过,她对即将见到的人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期待。 至少不是真真正正不学无术的人,不是吗? 她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恭喜您过了素花十二问。”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陆净难以按捺,振臂高呼。 “仇大少爷所向无敌!”左月生瞅见对面应玉桥和太虞时跟吞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兴高采烈地跟着欢呼,恶心两人。 “好!” 溱楼喝彩连连,众人一边嫉妒,一边也算心服口服地鼓掌喝彩。 满座呼声里,天女涟抿唇一笑,觉得那位传言中的纨绔也并非面目可憎,至少在某些方面与她心底的少年英杰重合。 “公子,还请一见。” 天女涟一低头,面颊微红,看得鼓掌的人心里越发泛酸。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么?你伸长脖子生怕见不到的仙子轻声细语地等一个男人出来相见。更气的是,被请的人还半天不见人影。 陆净咳嗽一声,刚想替仇薄灯说点什么,就听到里面的仇薄灯懒洋洋地应了: “不见。” 鼓掌声戛然而止。 大家一脸茫然,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干脆利落地拒绝天女的邀请? 天女涟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为何?” “我为什么要见一个长得不算好看的人?”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反问。 溱楼先是一静,随即“轰”一下就沸腾了。 四面八方的人恶狠狠地朝这边怒目而视,把个横了这么多年的陆净吓得都猫到左月生背后去了……操啊,这些人义愤填膺得就差冲上来把他们撕了好吗?!可见色令智昏诚不欺我!在美色面前,绝对不会缺少热血上涌的家伙。 长得、不算、好看? 天女涟的笑容出现了裂痕,指甲差点摁断在青铜铃上。 陆净听着外边的哄堂大骂,探出个脑袋,颇有义气地替仇薄灯和他们对骂:“仇大少爷也没说错,和他比起来,天女长得也就、也就那样!你们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她便是天下第一美人!” 左月生心说你都怂到躲起来了,怎么还敢火上浇油? 啪叽。 菜叶子和茶点雨般丢了过来。 左月生眉一横:“谁他娘的再丢东西,回头山海阁收拾谁!” 嘘声四起,有人躲在人群里捏着嗓子高声骂:“左少阁,在风月地不讲风月,你爹知道你这么横吗?” 左月生一抹脸,暗骂这人忒损。 他爹都能在青楼女装唱戏,又怎么可能在青楼耍横? “就是就是!” “风月场有风月场的规矩!” “……” 口诛笔伐声如鼎沸。 天女将涌到胸口的血气压了下去,恢复了清浅的笑容,朝仇薄灯所在雅间方向婷婷一拜:“阿涟承蒙厚爱,被抬为天女,不敢冒称天下第一美人。小女虽是风尘之人,可也知‘朝闻道,夕死可矣’之理。若这位公子肯让小女见见何为天下一等容色,小女即辞天女……虽死无憾!” 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竟也有几分江湖女子的烈性。 众人一面为之喝彩,一面高声催促这位称“天女远不如他”的家伙出来亮个相。 “你们真的很吵啊。” 慵懒倦怠的声音压过一切喧哗。 左月生和陆净一左一右,分立两侧,狗腿如小厮般地挽起珠帘。 天女涟突然愣住了,对面阴冷孤傲的应玉桥和太虞时也愣了,所有见到那袭红衣的人都愣住了……少年越过两位尊贵的小厮,走到了人们的目光中,他的五官晕着从天而落的清辉,他的眼尾扫一抹飞红,顾盼间靡艳无边,鸦羽般的长发素雪般的肌肤烈火般的绯衣,整座溱楼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的所有浓墨重彩被倾注到他一人身上。 满座寂然。 少年走向回廊上的一名剑客,伸手向他借剑。剑客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把视若生命的剑随随便便地交到了他手里。 “你……” 剑客迷失在少年方才侧首看来的一眼,清月的光辉在黑瞳上流转,眼尾却晕着迷蒙懒倦的绯红,就像一柄插/在曼珠沙华里的剑,那么冷又那么艳。剑客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本能地追逐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想要上前拉住他。 少年忽然一跃而下,广袖飘扬,像月光里盛开一朵妖冶的朱砂。 举楼惊呼。 十二枚铜铃被少年降落带起的风晃动,铃声连绵,空灵旷远。 一枚铜铃被仇薄灯挑起,挑向空中。 雪银花笺翻卷,上面的字在月光中一现而过。 “谁乘黄龙,珥彼青蛇?” “赤南沙西,夏后开兮!” “谁狩衡山,狩之为何?” “天穆南狩,牧尔罴雄!” 红衣少年绕十二枝灯而走,一枚枚铜铃无间断地被他挑起到天空,他随走随念,随念随答,四字一句,两句一节,渐渐如歌。 声音清绝,高歌旷远。 曾有人说溱楼的“素花十二问”所有花笺连起来其实是一首磅礴大气的问天之歌,上问天地下问幽冥,求索八荒追溯四合,这个说话流传久也,却始终没有人能够将所有的雪银花问答出来。也就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首古老的歌。 直到今天,似醉似梦似酩酊的少年披月而来,这个谜题被豁然揭开。 溱河洧水的清溪被击碎,却没有人再去管那一朵花期短暂的素色白芍。天女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她清淡素雅的美在俯仰天地自问自答的少年面前不值一提。天女的目光是雨是涟漪,他的目光却是焚世的业火,是不渡的般若,是颠倒众生的森然华美。 他且问且答,且醉且狂,颓靡冶艳,所向披靡。 他不看天女,不看太虞,不看任何一个人,眼角眉梢却流转了那么多的妖冶。 整座溱楼在这一夜悄然静寂。 屹立红阑街上千年,任由无数后浪冲击,悍然不倒的第一风流鎏金窟在这一夜被打败了。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子,她们的音律,她们的才情,她们的风流,她们的绝色,在今夜化为了乌有。 当骄阳冉冉升起,萤虫般的微星就会在它的光芒里消失。 最后一枚铜铃锵然落地。 “醉去归何处?何处葬我骨?” “我醉眠山海,江河葬我骨!” 少年纵声而笑,回旋转身,十二枝灯上十二只金乌鸟负着的赤松子被高高挑起,在半空中碰撞成一轮红日,轰然撞向溱楼最高处如圆月般的空洞。 暗处的媚娘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琉璃如冰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大火在溱楼的屋脊上“蓬”地燃起。 ……………………………… 红阑长街夜沸。 “走水了——走水了——” 先是一个更夫魂飞魄散地扯嗓子大喊,紧接着整条街人仰马翻了起来:云鬓松散的妓/女,神色惊恐的小厮仆从,衣衫不整的嫖/客醉鬼,气急败坏的老鸨,手持刀剑的武士打手……指挥救火声、呼喝抓人声、破口大骂声混杂成一片,纷纷杂杂。 左月生横推直撞,在前开道。 三人夺命狂奔。 “你砸场子就砸场子,烧什么楼啊!”陆净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赤松子又名“火精”,一枚可燃千年,收于寒铜中才能敛起烈性,一离收束,瞬间就能覆盖数里。刚刚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把人家溱楼好端端的穹顶冰琉璃撞碎了不说,还把大半个溱楼阁顶给烧了! 不仅如此,火势一瞬而过,很快牵连左右,把大半个红阑街给点了。 好在山海阁以灯市著称,走水起火家常便饭,火星刚起所有人反应就比兔子蹿还快。山海阁经验丰富的巡逻灭火队瞬间就位,开始麻木而熟练的扑火工作……问题是,起火在山海阁的地盘不会出人命,可纵火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人人喊打的。 主要是事后修缮要花钱。 溱楼作为一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头号青楼,自然有自己坐镇阁中的高手。 先前他们和太虞时争斗,仇薄灯砸场子都是小辈的矛盾,坐镇阁中的修士不会真的为这点小事出手为难几名二世祖。但放火烧楼就不一样了啊!!! 一见火起,左月生当机立断,卖得一手好队友地把不渡和尚往杀气腾腾的人群一推,喊了一声“和尚你舍身渡人一下,回头酬谢白银三百!”,然后和陆净一起,拉着仇薄灯拔腿就跑。 “快跑快跑!”左月生一边开路一边催促,“要是被抓住就得自个赔钱了。” 仇薄灯被他们拉着跑,眼睛微闭,头一点一点地,半睡不睡。 难得安静。 陆净:…… “大爷的,”他骂了一声,“果然是发酒疯。” 三人想赶紧逃,可街上人挤人行进艰难,眼看就要被撵上了,有人清脆地说“这边”,把他们一把拉进了一条隐秘的胡同里。 “谢了……怎么是你?” 左月生满脸惊诧地看着猫在胡同里的白衣姑娘,天女涟。 “你、你、你……” 天女涟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们不要说话,贴紧胡同的墙面。 头顶几道风声掠过。 “好了,”天女放下手,回答左月生前面的问题,“我逃出来的。” 左月生和陆净面面相觑,不懂这女人心胸缘何如此宽广……姑娘,刚刚姓仇的可是毫不留情地砸了你的场子诶!你以恩抱怨的胸襟实在令人感动,也实在令人警惕啊! 天女涟轻轻摇头:“天女再风光也不过是个风尘里随人摆布的微萍……如果有机会,谁愿萍无根,随涟摇曳?我既然舍命跑了出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也不瞒三位公子,在楼中,有人要我刻意接近你们中间的一个人。” “谁?” 左月生和陆净下意识地问。 天女涟没直接回答,火龙漫过不远处的画楼,将胡同照得半亮。她踩着如铺琉璃的石板走过来,左月生和陆净才发现她竟然是赤足跑出来的,脚裸上系了一枚青铜铸造的小铃铛,随她的足尖点地起落,发出轻而悦耳的声音。 她不再是垂首跪坐白玉台上的寒月仙子,不再那么完美,却突然变得活生生的,俏丽得就只是名简简单单的妙龄少女。 “你。” 她走到仇薄灯身前,踮起脚尖,专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凝望那片掩在长睫下的深黑。 陆净艳羡地吸了口气,酸溜溜地戳了戳左月生,心说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啊,砸完场子姑娘还愿意眼巴巴地倒贴。 “我告诉你是谁想试探你们,你带我走好不好?” 天女仰着头,哀求,她眼里蒙着盈盈泪光,便是女子也会“我见犹怜”。 “你是在勾引我吗?” 仇薄灯略微有些疑惑地问。 “可你又不好看。” 天女泪光卡在睫毛上,愣是没能掉下来。 仇薄灯刚想说什么,忽有所感,朝胡同的一个方向望去,随即微微一抬下巴:“嗯……好歹要长他那样子吧?” 他?那样子? 看热闹的陆净和左月生突然背上一寒,咯吱咯吱转头,顺着仇薄灯示意的方向看去。 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唇线抿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第50章 明月孤舟共饮酒 “你来了。” 仇薄灯笑吟吟地打招呼。 您老怎么还这么开心呢? 陆净和左月生都快哭了, 两个人后背贴在墙壁上,战战兢兢地瞅着胡同那边的年轻男子,迎面逼来的寒意让他们有一种“吾命休矣”的强烈预感。救命啊!仇大少爷!他们一点儿也不想英年早逝啊! 可惜仇大少爷听不到他们心底声嘶力竭的呼救。 好在,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天女涟转身。 她一脸茫然错愕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长得的确好看, 可冷冰冰, 压根就没有点活人气,她这么俏丽!这么千姿百媚!哪里比不上了?!一口气血顿时涌了上来, 天女脱口而出:“长他这……” “样”字还没说出口, 陆净和左月生就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把眼一闭。 这也忒……忒…… “扔得好!”左月生气沉丹田, 破釜沉舟,“这女人也不照照镜子, 就她那副尊容也敢往仇大少爷面前凑!我呸!!” “就是就是!”陆净火速接上, “我们早就想教训她了!也就是晚了那么一步!” 衣袂声近。 两人冷汗涔涔, 一动不动。 仇薄灯靠胡同上,微微仰头。 他跟师巫洛打招呼的时候, 笑意吟吟, 很开心的样子。可等师巫洛朝他走来, 他反而不笑了, 眼眸没什么焦距地望向高过走马墙的画楼, 琉璃排山脊在燃烧,耳子瓦与三连砖相继脱落, 镇脊的仙人像摇摇欲坠…… 视线突然被挡住。 夔龙镯被按到, 冰冷修长的手指环过腕骨, 师巫洛一言不发, 将他拉起来。 仇薄灯顺从地跟他走。 两人的衣袂从身前擦过,陆净偷偷睁开条眼缝……年轻男人似乎不想让少年在这里多停留一刻,拉着他跃上屋脊, 绣角隅暗纹的深黑衣袖和滚金卷云的朱红衣袖一起被风鼓动翻开,露出他们交叠的手腕。 腕上流金一晃而过。 陆净猛地瞪大眼。 “我操!” “你操个屁!” 左月生还在如临大敌地等刀落下,被他一吓,尿都差点飚出来。 “镯、镯……” 陆净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拼命拍他肩膀。 左月生刚打生死线上转了一个来回,腿还哆嗦呢,直接被陆净拍得“咚”一声砸地上,屁股快摔成八瓣了。疼得他破口大骂:“陆十一,你个鼻涕鬼想死是不是!” “抱歉抱歉!”陆净连连道歉,犹自激动万分,“他们戴了一对镯子!”他还伸出手,比划给左月生看,“就在这,仇大少爷戴在左手,那个人戴在右手,你刚刚没看到吗?” “没看到啊。” 左月生也是服了陆净这小子,真特么就是个傻大胆,那谁提刀过来的时候,他都快被吓死了好吗?哪还有胆子看他们是戴镯子还是钗子……等等!左月生猛然回过神来。 “你是说夔龙镯?” “对对对!”陆净小鸡啄米般狂点头,“就仇薄灯腕上那枚镯子,那那那谁,他也戴了一枚,一模一样!” 左月生一拍大腿:“定情镯?我记得仇大少爷刚到枎城就有戴那玩意了,难道他们早就认识?” “十拿九稳,”陆净靠墙滑下,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一脸安详,“我感觉今晚我能奋笔疾书,再写它个三四折《回梦令》。” 他一提这茬,左月生就想揍人:“你还好意思说?我刻板印影的模子都让人准备好了,纸也裁好了,你丫的卡第五折多久了?一个月了,第六折你到底写了几个字?” “快了快了!” “你都快多久了!快你个头!”左月生现在对这家伙的鬼话是半个字都不信。 “这不能怪我啊!”陆净叫冤,“离开枎城后,他们就没见过面……嗯,也有可能是见了面我们不知道,蛛丝马迹就一个若木灵偶,你这让我怎么写?正主发糖,才能产粮,懂不懂?!” 神他妈正主发糖,才能产粮。 左月生嘴角抽动,忍不住翻白眼:“你一天天的,都跟仇大少爷学了些什么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这种粗人当然不懂。”陆净嘀嘀咕咕,随即冲对面一扬下巴,“这个怎么办?她刚刚的话,是真是假?” 天女涟刚被一袍袖直接隔空扫到墙上了,眼下还在对面墙根处昏迷不醒。 陆净觉得她需要感谢仇大少爷对她的倒贴嫌弃不已……到底是走了什么大运,才会在勾引人时,撞上另一位正主? “傻叉才信她。”左月生嗤笑,“我押十个铜板,这女人铁定有鬼。” “那怎么办?”陆净为难地挠头。 左月生想了想:“先带回去,和尚不是会‘相观众生’吗?等他回来,让他观观这又是什么浑水……他娘的,一个两个都冲姓仇的去,”他一张胖脸骤然变得凶悍起来,“真就把我们这些哥们当死人不成?” 陆净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封皱巴巴的信,递给左月生。 “这是什么?” 左月生一愣。 “我大哥的信。” 左月生懵了一下,心说你大哥的信你给我干嘛? 不过一瞅,陆十一神色罕见地有些冷。左月生也就不再问,低头一目十行地看信,还没看完就差点跳起来:“什么玩意?你哥让你离仇大少爷远一点?他缺心眼吧,就你这德行,还担心仇大少爷带坏你不成?大家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你丫的好到哪里去?” “我就奇了怪了,”陆净恶狠狠得仿佛要把话砸他哥脸上去,“他又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家伙,凭什么这么对他?” 这个念头在陆净心底盘旋了很久。 枎城、鱬城、溱洧楼……仿佛一直有条线,跟随在仇薄灯走过的地方,仿佛一直有无数杀机潜伏在黑暗中,冷冷地指向仇薄灯。可是凭什么啊?陆净想不通,就凭仇大少爷一身业障么? 就算他其实只是个醉生梦死臭美自恋的纨绔,也要被戒备远离? 就算他其实救了十万,百万人,也什么都不能说,也只能继续声名狼藉? 凭什么啊! 仇薄灯自己好像不在乎。 可他气不过。 陆净不知道什么造成了仇薄灯的一身业障,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他在溱楼喊“仇大少爷天下第一”的时候,喊得真心实意……他打心里觉得全天下所谓的青年才俊加起来都比不过他兄弟。 不过,这些话忒矫情,陆净平时没好意思说。 主要是怕被左胖子笑,直到今天,才发现左月生跟他一样,都憋了一口气。 “别的就算了,”左月生站起身,把信丢还给陆净,然后将天女涟跟扛麻袋一样扛了起来,“都回山海阁了,还给我整这些,这不是诚心抽我脸吗?” 哪有朋友高高兴兴到你家,结果在你家遇到事情的道理? 陆净把信揉成一团,丢进蔓延过来的火里,火舌一卷,宣纸连带笔墨化为飞灰。仇薄灯永远都不会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伤人的话。 火光里,明月渐渐升起来了。 …………………………………………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仇薄灯坐在船艏,身形东歪西倒,不成调地哼着《孔雀台》。 师巫洛放下船橹,过去扶他。沧溟海上一个潮头打过来,孤舟一晃,仇薄灯向后一倒,撞进他怀里,师巫洛本能地就环住了。 天地静了一瞬。 发丝被风吹到脸颊上,细细轻轻。心脏先是绵绵密密地痒了一下,随即被少年透过衣衫传来的温度烫了一下,忽地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师巫洛半跪在船首的横木上,身体骤然就僵住了。 仇薄灯没有回头,没有起身。 他闻到熟悉的草药味,迷迷蒙蒙的思绪在草木的清凌中似醒非醒。 “生气了?” 他轻声问。 “没有。” “说谎。” 仇薄灯笑起来,漂亮的瞳孔印出一轮正从海天相交处缓缓升起的苍白月轮。月光铺洒过海面,沧溟粼粼,如无数碎银。 他们在海上,在扁舟上。 师巫洛将仇薄灯从红阑街拉走,居然是为了带他来看海上月升……也不知道师巫洛是哪里找来的小舟,两人对坐刚刚好。苍海横流,水波渺渺,长风浩浩。船在海面上缓缓驶过,如秋苇一叶。 风势正好,其实是不需要人划船的。 那一个人坐后面一言不发地摇橹,不是生气是什么? “没骗你,”师巫洛低声说,微微停了一下,“不会生你的气。” 他说得很认真。 哪怕知道仇薄灯现在半醉半醒。 “所以还是生气了。” 仇薄灯又笑了一下,笑得比先前明显多了。 师巫洛都感觉到怀里人肩膀轻轻抖动,便有些不想再回答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真的生气了吗?他不知道。他只是远远地看到檐影下女孩踮起脚尖,仰头距离少年那么近,就忽地那么地阴戾,那么地不甘,那么地害怕。 他是在不甘什么? 他是在害怕什么? 不知道。 “徘徊复徘徊,山花空自开。” “徘徊复徘徊,旧人已不在。” 仇薄灯微微一偏头,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哼着《孔雀台》最后的几段。他的声音又清又冷,应和着周而复始的潮声,起起落落,仿佛真有一只孔雀在孤独徘徊。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 师巫洛收紧双臂,仇薄灯整个地陷进他的怀抱里。淡淡的草药味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不留缝隙地包围住了。 第51章 红衣立白月 一望无际的沧溟, 一叶秋苇的扁舟,无风也无潮,无尘也无喧嚣。 月圆人相拥。 “蠢货。” 仇薄灯语调很轻地骂。 他们挨得这么近,字音刚从他的唇齿间出来, 就落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并不松手。仇薄灯也不是真的想骂他,只是被紧紧拥住时, 如果不说点什么, 就会觉得时间不再流动,天荒地也老。 可天地皆老, 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好。 仇薄灯不说话了,静静看向水天相交的地方, 巨大的月轮正一点一点地露出来,今天恰好是既望, 白月圆得完美, 找不到一丝残缺。先前天月与海月共圆, 现在正慢慢地各自挣开暗云的束缚, 最后两轮满月同时跃出幽影,一上一下,悬停在海平线上。 长风浩浩,海面泛起细密的银纹。 “松手。”仇薄灯说。 不动。 “学坏了?”仇薄灯眉梢一挑, “会装听不见了?” 不说话。 仇薄灯有些好笑,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快点, 别磨蹭,机会只此一次。” 师巫洛抿了抿唇, 有些不情愿地松开手。红衣窸窣, 仇薄灯直身, 却没有起来,而是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找什么。过了一会,仇薄灯回头,看到师巫洛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起身了,正安静地站在船舱中,眼睫微垂。 风吹动他带暗纹的袖摆。 还会生闷气了啊。 学坏了。 仇薄灯没忍住,笑了。 “生什么气呢?”仇薄灯一手拢在袖里,一手按在船木上斜斜地支着身,“过来,坐下。” 师巫洛看了他一眼,闷不吭声地过来。等他真过来要坐下了,仇薄灯又伸手点在他肩膀上,推他转过身去。师巫洛顺着他的力道,背对着他在船艏边沿坐下。师巫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看不到他就觉得格外不习惯。 背后传来衣衫窸窣声,像仇薄灯起身了,先是远离,随后又靠近了。 师巫洛微微一愣。 他的发绳被人抽走了,接着就有修长微暖的手指按了上来,指腹一点温热透过头发传来,让人心底忽地一悸动。 “先说好啊,这可是本少爷第一次纡尊降贵给人扎头发。” 仇薄灯一边说,一边将师巫洛的头发散开,然后在一一拢起来。他腕上缠一条缀了黑琢石的束发带,发带两端一长一短地垂落,随他手腕移动微微摇摆,绣纹在月辉里反射淡淡的暗光。 “敢挑刺我就把你踹下船去。” 他声音懒懒散散,动作生疏至极。 “好。” 师巫洛的回答很简洁。 仇薄灯隐约感觉他好像笑了一下,便有些报复性地扯了扯他的头发。师巫洛又轻轻笑了一声,仇薄灯不想搭理他了。 或许是出身巫族的缘故,师巫洛没有戴发冠的习惯,平时只用一根发绳扎起。仇薄灯之前在鱬城夜市瞥见那条黑琢石的束发带,莫名就想到了他,便买了下来。买发绳也好,扎头发也好,都是一时兴起,仇薄灯没梳子的习惯,就玩儿地学第一次见面,以手带梳,给他束发。 倒腾半天,越理越乱。 好在师巫洛的头发不算太长,刚过后背蝴蝶骨一些,仇薄灯胡闹了大半会,一手将头发拢成一束,一手将腕上缠着的发带抽下来,缠了缠,勉强扎住。 扎好后,仇薄灯绕到师巫洛正对面。 他先前还说师巫洛敢挑刺就踹下水去,结果自己直接笑倒在船尾……这扎的都什么鬼啊!横散竖乱的,搭上师巫洛那张永远跟天下人欠他八百万的冷峻脸,就越发好笑了……那种感觉就像孤独的武士按刀寻仇,结果顶了个鸡窝出门。 他乐不可支。 师巫洛看着他笑,银灰色的眼眸里也浅浅地泛起了笑意。 “算了算了,不祸害你了。” 仇薄灯笑了一会,探身去抽发绳。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仇薄灯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把发带抽下来,拍在他手里。 师巫洛一怔,这才发现仇薄灯给他换了条新发带。 “自己扎。”仇薄灯不看他,坐进船舱里,手肘横在船舷上,眺望远处海面上的月影,“酒呢?” 船舱中有一方矮案,上面摆了一白瓷坛,两个白玉杯。师巫洛揭开瓷坛,淡而幽冷的清香慢慢地沁开。他提起来慢慢注进玉杯里,斟自半满,递给仇薄灯。 仇薄灯接过酒杯,低头一看,发现与幽冷的香气相反,酒液如彤如霞,与凄迷的月辉一起盈在白润的圆玉杯里,让人想起天冬时在高山上盛开的红梅,孤独地于寒雪中冷艳灼华,又妖冶又素雅。 “它叫什么?” 仇薄灯纤长的手指环住玉杯,轻轻摇晃,看月光与红梅一起破碎。 “没有名字。”师巫洛说。 仇薄灯慢慢地抿酒,师巫洛看着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坛酒。师巫洛自己很少喝酒,他是个一杯倒,再好的酒如果喝的人什么都品不出来就醉了,那也没用。他其实不懂酒,所以在回请仇薄灯的时候,才会那么茫然,不知道该选什么。 天底下美酒佳酿数不胜数,最后他带来最籍籍无名的酒。 可仇薄灯没有说它是好是坏,也没有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饮尽斟杯,复饮尽。 “就叫‘浮灯’吧。” 他终于回头,月光镀过他的眼眸,清澈如镜。 师巫洛分不清他是醉还是醒,依稀觉得他应该是喜欢的,便松了口气,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仇薄灯执杯趴在船舷上,看他慢慢地饮酒,忽然就拘起一捧海水泼向他。师巫洛茫然地抬头看他,水珠从垂落的头发上滴下。 仇薄灯笑着跃起,立在船尾。 “走。” 他一挥袍袖,将桌上的酒整坛卷走,提酒走了两步,立在船尾最末梢的尖端上。 “我们去沧水尽头,我们去明月中间。” 海风吹得仇薄灯的广袖彤霞般漫漫卷卷,天高而远海广而深。师巫洛瞳孔印出他的黑发,他的红衣,他嫣然明艳的笑颜。 去水的尽头,去天的边沿。 去只有他们的人间分界线。 孤舟如弦,在辽阔的海面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痕。潮头被破开,静水被分开,有少年立舟头,迎风而饮酒,有男子坐舟中,叩弦而清歌。 沧溟一渡间。 如墨般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轮巨大的白月,扁舟与月影越来越近,站在船尾的仇薄灯将空了的酒坛一掷,纵身跃起,师巫洛猛地起身,又停住。 扁舟止住,与月影的轮廓相接。 仇薄灯停在水面。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仇薄灯如鹤旋身,伶仃肩骨贴水而过,腰束曼展,大袖回旋,如刀挥洒出新血的浑圆,海水在他足下静如银镜。他绕身回环,身如曼珠沙华之极盛,发若浓墨高滴之展旌。 “鸿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极未立,何以辨兮?” 他一扬臂,华袖高高抛向天空中的白月,衣袂在半空炸开纷纷扬扬一片艳彩,又落成一片忽然淡去的飞霞。他在万千月辉中起身,忽如射燕,忽如徊雀。他以一整轮巨大的白月为舞台,在这沧溟尽头高歌起舞。 “洲屿何足,隅隈何数?” “明辉何足,幽晦何数?” 他愤愤而歌,慷慨而激昂,于是问天之歌便叱咤如鼓点。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他凄凄而歌,迷蒙而彷徨,于是问天之歌便如无望的旅人。 世上再无张扬至此的舞者,也再无灿然至此的舞蹈。 俯仰往来,绰约时如静月花开,睥睨时如炽火澎湃。起伏舒卷,漫缓如罗衣沉潭,急节如瑰云没日。 一问便是一万年,一眼便是一万言。 观者只一人。 师巫洛站在船上,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的愤怒在他的胸中翻涌,像万千的赤火,也像万千的锋仞。他泫然欲泣,不能言语,怕一开口就涌出那些不该说的话,不能行动,怕一抬手就要把人死死地捆在怀里,不论如何都再不松开。 管它瘴月几何,管它群星几多。 他只要他好好的。 “醉归何处?” 仇薄灯的歌声渐轻渐渺,广袖簌簌而落,他静静地站在月影正中间,目光那么地迷茫,瞳孔那么地空旷。歌声已经低如呢喃。 红衣立白月。 “何处……” 葬骨? 他没有问完。 仇薄灯向后仰倒在如冰如镜的海面,十指被人紧紧地扣住了。扣住他手的人,右腕上扣着一枚与他左腕一模一样的夔龙镯,两枚暗金的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微冷泛寒的唇覆了上来。 微冷的与炽热的。 玄黑的与朱红的。 仓皇而笨拙,癫狂而青涩,红衣与黑袖融在一起,他们的呼吸揉在一起。身下是明月,身上还是明月,他们像在海面,像在水线,像在天边,像在月间。 “阿洛。” 仇薄灯呢喃。 他真的醉了,醉后的他才是真的。 “你要接住我。” 我一直在下坠,你能不能接住我? 第52章 绕腕双跳脱 “接住了。” 仇薄灯仰起头, 深黑的瞳孔印出撑起身的师巫洛。他银灰色的眼睛像冰湖,能把人影清清楚楚地倒影出来。白月高悬在他背后,年轻男子的身体消瘦而不单薄,投下的阴影能将人整个地笼罩。 笼住, 接住, 抓住。 “就这么说好了。” 仇薄灯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 衣襟半散, 红衣簇着新雪般的肩头,一节锁骨沁满冷汗。 “别骗我。” 师巫洛一把拉起他, 将人死死按进怀里。 仇薄灯在他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浑身颤栗, 颤栗里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在泛起让人发疯的疼意。 疼得越狠,笑得越疯。 黑潮冲天而起。 源源不断的黑雾从仇薄灯的衣上涌出, 无数厉鬼无数怨毒无数不甘冲破了禁锢它们的皮囊, 狂笑狂嚎。 它们冲出月影的束缚, 原先还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沧溟刹那沸腾, 风吼海啸,怒涛化作恶鬼,倒卷向天空的明月。 修罗地狱般的景象里,只有师巫洛与仇薄灯待的这一小片海面是静的。 这种静岌岌可危。 仇薄灯一口咬在师巫洛的肩上。 他咬得又凶又恨, 牙齿透过衣衫,咬进血肉。衣下的肌肉劲瘦结实, 堵住了几乎要涌出口的绝望呼喊: 爱我。救我。 我信了的。 师巫洛一手横过他的后背,把人压得更紧, 更密不可分, 腾出右手重新抓住他又冷又硬的左手。仇薄灯的手攥得关节森然发白, 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师巫洛用力分开,将自己的手指与他的手指相扣,指节烙着指节,皮肉碾着皮肉,不留余隙。 仇薄灯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蜷缩,在他手背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咔嚓咔嚓。 一连串密集的金属细鳞碰撞声,两人手腕上的夔龙镯活了过来。 夔龙伸展身体,师巫洛腕上的咬住仇薄灯腕上的。两组夔龙交错,如一条扭曲衔尾的长蛇,将两人的手腕锁在一起,密不可分。 仇薄灯束发的绳断了。 黑发如瀑,漫过他素雪般的肌肤。他的衣服散了,露出小半冰瓷般的后背,红襟斜滚过他线条伶仃的肩胛骨,仿佛死在破茧一刻的白蝶,蝶翼上流着血。散下来的黑发覆盖过雪与血,垂到静默的苍白月影上。 两个人半跪在海月中。 月影随时会破碎,周围的惊涛骇浪随时会吞没他们,他们随时会一起沉到那无日也无夜的海底。 ……………………………… 海浪拍击黑石,破碎成白色水花。 呼——呼—— 潮声里,有人光着膀子,用力拉风箱,空气被压进炉腹里,鼓起一丈多高的火,把小破木屋的屋顶“呼啦”地烧了一大块。 “好了没?不就是补个剑刃吗?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君长唯晃了晃空了的大葫芦,连声催促。 “催催催,赶着去死啊!” 拉风箱的小老头一松手,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他。 “你当初同时打一百把刀一百把剑也就三两下子的功夫,怎么在海边窝了个千把年,就退步到连风箱都拉不动的地步?”君长唯蹲在窗棂上,“真成把老骨头了?那我看你进棺材可要比我早。” “呸!”小老头气不打一处来,“太一剑是那种破铜烂铁能比的?你有功夫说风凉话,没功夫过来帮我?” “没办法啊。”君长唯诚恳地说,“按你外边挂的牌子,我也就只配蹲这里了。” 小老头气呼呼地瞪他:“我现在就去把牌子摘了。” “不用了。”君长唯在两边的袖子里掏了掏,掏出块破破烂烂的木牌丢给他,“喏,我怕风大把它刮没了,帮你带进来了。” 小老头吃人似的瞪他,没接。 木牌掉在地上,铁炉的火光照出上面的字,笔划横长竖利,极其凶狠杀气腾腾,写的是: 太乙与狗不得入内。 “你们太乙的人,都这么不要脸吗?” 君长唯放下大葫芦,跳下窗,两步到了风箱边,撸起破破烂烂的麻衣:“怎么弄?” “这边,拉住这个。停停停——别太用力,这可是龙筋拧的绳,扯断了你把刀当了都赔不起!” 君长唯凛然一惧,下手立刻轻了起来。 “风这么小,你是给你娘打扇子啊!”小老头踩在铁炉前的木箱子上,“没吃饭吗?这么慢?再快点快点,你行不行啊!” 君长唯脸一黑,忍辱负重地被他指手画脚。 过了一会,君长唯摸到了节奏,小老头马马虎虎地算他过关了,开始踩着箱子在铁匠台上忙忙碌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君长唯边鼓风,边张望,看到他挥舞着金青石打的小锤,在寒铁打的砧上把一块又一块不知名的矿石锤成粉末。 “你们天工府真他娘的有钱。” 穷到酒都只能喝最次等的君长唯沉默了老半天,酸溜溜地说。 “再有钱也顶不住多来两个你这种死乞白赖,”小老头一锤子砸开一块陨铁,力气之凶狠让君长唯缩了缩脑袋,“格老子的,加上打金错刀的钱,你欠我二十三万两黄金,什么时候还?” “有钱就还,有钱就还。” 君长唯熟练地敷衍。 “等你死了,老子就把你的刀骨抽了抵账。”小老头冷笑一声,阴恻恻地说。 “行。”君长唯大喜过望,生怕他反悔似的,“赶明儿我收个徒弟,等我死了,就托他把骨头送过来。除了刀骨你还要什么?你看琵琶骨怎么样?一根算你一万两,你一会剑修好后,再给我打个剑匣,要用万年的天青松,实在不行若木也可以。” 小老头傻了。 “你看看还要哪块骨头,我看中了个徒弟,还没收,寻思着得给他把刀当师徒礼。你再帮我打把刀,以后能重炼新铸的那种……” “我要你的天灵盖!”小老头打断他,大声说,“拿来当夜壶,天天往里头滋泡尿!” “好说好说,”君长唯满口答应,“记得把我徒弟的刀打得帅一点,毛头小子就喜欢这个。” 小老头瞠目结舌。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古人诚不欺我也。 “滚滚滚,”小老头灰头土脸,一败涂地,“你那几块破骨头谁爱要谁要去,老子见了就烦。老子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没有脸!” 君长唯不以为耻。 脸是什么?能抵债吗?能抵就是好东西,不能谁爱要谁要。 “下次我要把窗也钉死。”小老头气哼哼地将配好的粉末抖进一个小簸箕里,走到铁炉前,“停一下。” 君长唯松开手。 炉火一静,小老头把粉末一股脑儿地倒进铁炉里,然后“啪”地一声把铁炉炉腹的门重重关上。几乎是在粉末倒进去的瞬间,爆炸般的巨响就在铁炉里滚动起来了。小老头低声念了一长串又急又快的口诀,大喝一声双掌按在铁炉上。 冰霜闪电般向上蹿,转瞬间将整个铁炉封住。 “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小老头扭头冲一旁的君长唯大喊。 “老子修为不够!你是想看我力竭而亡吗?!” “你扔了什么东西进去!”君长唯一步跨到小老头身边,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将灵气源源不断地输了过去,“你是想炸了整个炉子吗?” “跟你这种五金科一百年没过的家伙说了也是白说!”口口声声力竭而亡的小老头声如洪钟地嘲讽他,“你当太一剑是能用凡铁补的吗?!这可是天授之剑!你想用凡铁补也行!上面的铭文补不好别怪我!” “别拿铭文开玩笑!” 说话间,地动山摇般的震动传来,铁炉中传出一声极其尖锐,极其阴冷的啸鸣。小老头与君长唯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巨大的力道冲得一前一后倒飞了出去。 “你真放错了?!” 君长唯一把抓住差点脑袋撞到插满废刀刀架上的小老头,脸色一变。 小老头剧烈地咳嗽,咳出青黑色的血:“不可能啊!太一铭文我研究了三千年!不可能配错的!” 说着,他冲向铁炉,就要拉开炉门一看究竟。 君长唯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人拖了回来。 砰—— 封炉的寒冰破碎,赤红的火焰朝四面八方冲了出去。铁炉破碎,火焰涌出后,炉中的情景一览无余:太一剑被几根玄铁锁住,垂直高悬,剑身上急速地流动着粘稠如液体的黑雾。黑雾不断涌出,又不断被剑身上陡然亮起的无数铭文封锁。 小老头猛地转头,死死地盯住君长唯。 “他下山了?” “是啊,就在烛南。”君长唯不解地反问,“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个屁!” “你不知道你一看见剑就开炉?” “废话!”小老头大怒,“封魂纹被解开过,太一剑都被侵蚀成那个样子了,我又不是瞎!他现在在哪?” “在……”君长唯尴尬地顿了一下,“在溱楼吧?” “溱楼?”小老头一愣,随即暴跳如雷,“红阑街?你怎么敢让他去那里?!” “他是小师祖,他想去我敢拦吗?虽然去青楼的确有点不好……”君长唯更尴尬了。 “谁跟你说这个,”小老头快气疯了,“我是说,你怎么敢让他进城的!不仅进了烛南,你还让敢他去全烛南人最多的地方?!” “怎么了?” 君长唯反应过来,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锵—— 剑鸣如啸。 玄铁“铮”崩断一根。 小老头一掌拍在地面,地板墙壁屋顶同时亮起无数道纵横交错的阵纹,一道道铁索带着呼呼风声横贯而出,缠绕在太一剑上。 剑鸣如雷,隆隆如风暴将至。 真的有风暴。 海水从窗泼了进来,浇得两个人都是一惊。转头一看,只见沧溟海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暴汹涌,数百丈之高的浪头一重一重地压过来,冲向天空,又重重砸回大海,如万千城池拔地而起又轰然崩塌,如亿万妖魔破笼而出。 小老头咒骂一声,深吸一口气,转头正视君长唯的眼睛:“现在,立刻找到他,带他去没有人的地方,越远越好。我把封魂纹补全后,你马上带他回太乙……你们就不该让他下山!他现在就是行走的厄难,就是行走的劫祸!” “放你的狗屁,他从下山起,就没有伤过一个人!他救了两座城!十万人,百万人!” “和救了多少人没关系!” 小老头低吼,吼声与潮声一起,滚滚如闷雷。 “只有在太乙,才能镇住他身上的业障。离开了太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控。你到底懂不懂?!一柄太一剑,根本锁不住他!” “他自己就是一柄凶兵!” 第53章 沧水无涯海底烟霞 “他知道!” 君长唯打断他。 “什么?” “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控, ”君长唯死死地盯着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麻衣被狂潮般的杀气竦动,“他知道。” “胡扯!”小老头瞪眼如铜铃, “入了业障的人, 从来就没有谁……” “十年前,他失控过一次。在太乙。” 君长唯紧紧按住刀柄, 否则金错刀早已经出鞘斩向面前又老又倔的混账东西。 小老头一愣:“十年前?那不是……” “是。”君长唯闭了闭眼, 强行平复心情,“就是不死城差点被大荒吞噬的那一年。鹤老不得不请剑出山, 太一剑镇了不死城一个月,直到你们天工府这群鸟人终于把南辰弓修好。那一年, 他七岁。” “七岁?” 小老头眉头抽了抽,表情古怪。 “我们把顾老把他带回来的那一天算作他生日, 所以那一年他七岁。鬼主意一天七八个, 烦得夔牛都绕道。太一剑异变的那天, 早上的时候, 他还在晨练场看热闹,正午忽然就不见了。”君长唯睁开眼,“他去了北辰山。” “他跳下去了。” 小老头彻彻底底呆住了。 北辰无望山,离天三尺三。 那里飞鸟难越, 老猿难攀。戾风如刀,打底下不知多深的厚土裂缝里刮上来, 人跳下去,甚至摔不到底, 就会在下坠途中支离破碎。 也是整个太乙唯一没人的地方。 “锁住业障的, 从来都不是太一剑。” “是他自己。” 小老子踉跄后退两步。 金错刀横过他的喉咙, 刀锋压紧,刀后是君长唯森冷的目光:“厄难?灾祸?你敢再这么说一次,我就杀了你!” 铮—— 玄铁再次崩断一根。 雷鸣海啸,地动山摇。 君长唯抓住小老头的脖子,把他往背后一甩,一步一步走向太一剑。石屋的阵纹忽而亮如炽日,忽而暗如阴云,太一剑剑身嗡鸣不断,封魂纹蛇一样扭曲流动,怨毒入骨的阴狠从剑身中涌出来,鼓动他的麻衣,压得他步履蹒跚。 “你扔我这把老骨头顶个卵用?” 小老头重重撞门上,一边咳嗽一边爬起来。 “有本事去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啊!” 君长唯将一根断掉的玄铁抓住,玄铁在他掌心熔化:“你懂什么?” 他将断掉的玄铁强行接上,又向前走了一步。 “他刚回来时,只有这么一点大,”君长唯比划了一下,“我们看他一点点长高,一天比一天爱笑,心里真高兴啊,觉得这样真好。他要去把藏书阁拆了,我们就去给他搭/梯登塔。他要烧凤凰尾巴,我们就给他劈柴拉架。” “我可算知道他这个头号纨绔怎么来的了……” 小老头喃喃道。 他当纨绔,太乙就做恶霸。 这么大个仙门第一助纣为虐,谁比得过? “最不想他下山的,是我们太乙。他在太乙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怎么闯祸就怎么闯祸。什么都不记得,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为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子,因为他那么爱笑……可他打北辰跳下去的时候,也在笑。” 君长唯仰起头。 “你以为暗雪那老小子怎么死活不肯回太乙?” “是怕。怕看到他。看到他那样子……”君长唯抬手,用力敲了敲心脏,“这里难受啊!我们这些废物,怎么能没用到这个地步?” 小老头闷不吭声。 “这次他下山,我们早就想好了。”君长唯头也不回,一步一步走向戾鸣不绝的太一剑,“他要是成了魔头,太乙就做天下第一邪门!” 真是一群疯子。 小老头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在靠近太一剑的时候被凝如实质的业障挡住,看着他转动金错刀,一次又一次劈开黑雾凝成的利爪与獠牙,看着他单手抓住断裂的玄铁,将断链生生接回去…… “蠢货!” 小老头破口大骂,转瞬间奔过整个房间,矮小的身躯在墙上投下雄伟如夸父的影子。 “天工府的杂役敢像你这样乱拧铁,脑瓢早被锤裂了!” 他一把抓住君长唯的肩膀,手像鹰爪一样尖锐有力。君长唯被他提了起来,丢到一边去,他自己一跃而起,肩胛骨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向左右拉开,沉重的铁甲从皮肉里翻出来,将他枯瘦的双臂整个裹住。 天兵赤甲。 君长唯认出了那样东西。 “你不是说要把这玩意扔了吗?”他大声问。 “扔你个头,”老天工伸手一探,握住太一剑柄,“这鬼玩意穿上后就脱不下来了!” 血色的铁甲在几个呼吸间,就将他整个地裹住。整个小屋一下子就变得狭窄逼仄,老天工头顶房梁,脚踩赤砖,业障里无数厉鬼凶妖狰狞地扑向他,又被血色的铠甲挡住。他沉腰发力,将太一剑用力扯出玄铁链,砸在寒铁刀砧上。 他伸手向旁边一抓。 各色的岩石和金属粉末凌空飞起,以君长唯看不懂的顺序落到剑身上,炸出一片接一片绚丽的光彩。 以铁为笔,笔走龙蛇。 “你傻站着干什么?”老天工扭头冲他喊,“风浪这么大,迟早要惊动山海阁的家伙,还不快去拦人!” ………………………… 烛南城墙,观潮塔。 两名窄袖黄衫的山海阁弟子手拿罗盘,一边手忙脚乱地辨认方向,一边慌里慌张地仰头看立在塔上的指风标:“这、这不对啊?潮头和风向和日月记表完全相反啊。” “师兄,你说值海很轻松,记记表,吹吹海风,打个瞌睡就行的……”圆脸弟子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地看着一重比一重高的潮头,都带哭腔了,“你以前都这么打瞌睡的?” 师兄抓了抓头皮:“见了鬼了以前没这种情况啊。” “现在、现在该做什么?” 一个浪头打在观潮塔下,圆脸弟子一把抱住指风标的柱子。 “吹海号吧!”师兄不大确定地说,“我记得风向偏了五还是六刻,就得吹海号了……” 说着,他收起罗盘,挽起袖子,就要朝安在角楼上的号角走去。他的镇定自若让圆脸弟子肃然起敬,心想不愧是师兄。 一把折扇斜次里伸出,搭在他肩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左梁诗眼疾手快地揪住他衣领:“胆子这么小,太令本阁主脸上无光了。” 镇定自若的师兄没回答。 ——他已经吓昏过去了。 左梁诗摇了摇头,觉得回头得学习一下太乙宗,增加些练胆子的项目,比如深更半夜去海上孤岛站桩,不留船也没人陪的那种……他一面盘算着,一面扭头看向另外一名弟子:“你带他回去……” 一把金错刀横过他咽喉。 君长唯一手握刀,一手提个圆脸倒霉蛋。 左梁诗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不过,我可是眼巴巴过来帮忙,你这么打招呼会不会过分了点?恩将仇报不好吧?” “别人我肯定是记恩的,但你?”君长唯冷哼,“你这老狐狸只做买卖,哪来的恩情?” “过分了啊。”左梁诗抗议,“狐狸就狐狸,怎么非要加个‘老’字?本阁主可还玉树临风,货真价实的翩翩公子。” “这话你要去跟你夫人说。”君长唯说。 “……那老狐狸就老狐狸吧。” 左梁诗咳嗽一声,端起张一本正经的脸。 他伸出根手指按在刀面,把它推开向一边,顺手把提着的山海阁弟子后衣领挂刀尖上。 君长唯眼角抽了一下。 摊上这种阁主,山海阁活该要完。 左梁诗转身,看向震荡不休的海面,潮头一线接一线从天边奔来,隔了那么远抵达海边都还有近百丈之高,可预见风浪源地的景象该有多骇人听闻。 “我开了海界,又撤了值海弟子,”左梁诗的蓝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我还唤醒了玄武,请它搅乱了海风和潮流方向。现在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到底在哪,你放心。” 君长唯眉皱得更紧了。 玄武负烛镇沧溟。 就像太乙宗山脚下的夔龙一样,除非天大的事,否则绝不会去惊扰它们。左梁诗是山海阁阁主,山海阁是商阁,商人从不做赔本买卖。他连玄武都请动了,要做的这一笔买卖绝对大得惊人。 “废话少说,”君长唯将两名弟子丢到旁边角落,“你到底想做什么?” “先来去看场戏再说吧。” 左梁诗淡淡地道。 他抬眼,眺望烛南东城。红阑街的方向,火光渐渐小了。 …………………… 溱楼。 白纸屏风暗人影。 “先生,天女私自行动,被左月生和陆净他们带走了。”媚娘恭敬跪下,深深俯首将额头贴在木质地面,“要派人追回来吗?” “不用了。” 戏先生用银镊夹起一片冰琉璃的碎片,斜对烛火打量。 “可……”媚娘有些迟疑,“阿涟不是很安分,如果因她耽误先生的计划就不好了。” “没事的,”戏先生温和地说,“她会是个乖孩子。” “是。” 媚娘不敢再说话。 她只能在心底为那个犹自有一些少女幻梦的孩子轻轻地叹口气……她们所有人的命运就像戏先生手指下的线,由这个总是微笑的男人提拉引动,自以为挣脱傀线的人只会沿着他写好的折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喜欢那个孩子。”戏先生转动碎片,“是不忍看她投火自焚吗?” 媚娘没有吃惊。 她已经习惯了戏先生对人心的洞幽察微。 “武眉看到她,就像看到以前狂妄的自己,不知先生的计划从不落空。 ”媚娘说,“当年先生仁慈,饶了武眉一次,武眉不由也想替她求一次宽恕。是武眉莽撞了。” “媚娘,你高看我了,”戏先生笑,“前几天刚功亏一篑呢。哪来的从不落空?” 媚娘吃了一惊,差点抬头看他。 怎么可能呢?这个世上,怎么有人挣脱他的控制? 戏先生叹了口气:“我教导了一个学生,他真是个好孩子啊,谦恭而又聪慧,天赋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花了整整一百年,教他以恶,授他以罪,把他雕琢成令人喜爱的样子。” 他可能是真的喜欢那个学生,口吻里透出那么多的欣赏。 “可惜他被以前那个老师影响太深,只有他亲手杀了那个老家伙,才会发现那人不过是一个老懦夫,才会真正完美。”戏先生娓娓道来,仿佛真是个尽心尽责,如父如兄的老师,“于是,我又忙前忙后,为他策划了一场盛礼,帮他斩断过去,助他一鸣惊人。” 媚娘毛骨悚然。 “可惜到最后,他终究不是我的学生。” 戏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遗憾啊。” 媚娘背上已全是冷汗,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见过这些话。 ——她猜到了这位“戏先生”真正的身份。 戏先生像是没发现她的异样,目光落在虚空。 “不过好在我今天又看到了另一个值得教导的学生,一个还未有老师的孩子,澄净如纸。”他缓缓收回目光,温声,“媚娘,你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武眉知道。”媚娘颤声回答。 “别这么害怕,随便讲讲故事罢了。”戏先生含笑,“让人把穹珠补一补吧。少了穹珠,这万象窥可就没用了……左大阁主来溱楼这么多回,恐怕没有想到,用的就是这么简单的凡人玩意,一丝灵气也无。” 在他右手边的矮案上,那枚约莫三尺的玻璃球此刻暗淡无光。 “仇仙长打碎穹珠,尚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再用万象窥恐怕有暴露的风险。” “没关系。” 戏先生将冰琉璃的碎片放下。 “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媚娘就听到了一长串嘈杂的脚步声,与咒骂声混在一起。 媚娘一惊。 这溱楼内部其实另有玄机,在许多雅间后,都设有以薄木相隔的暗道。暗道回环数次才通向这最隐蔽处的密室,现在脚步声纷纷杂杂,仿佛数十上百人径直冲了过来。她立刻起身,起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的人影如水墨淡去。 砰—— 隔木破碎。 一道人影张牙舞爪地飞了进来,正正巧撞在云鬓半散衣襟扯开的媚娘身上。 媚娘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带着一起撞墙上了。 “各位英雄好汉饶命啊!”砸穿墙的不渡和尚哭天抢地,“贫僧赚个三百两银子不容易啊!打轻点!” 后边的人被他跟遛狗似的,在溱楼东蹿西钻,耍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逮住,哪里容他分说。呼啦一下,也不看被他拉着垫背的是谁,就里三重外三重围了上来,拳打脚踢,骂不绝口。 “打人不打脸!” 不渡和尚高喊,“无意”地一个翻身,手肘重重地撞在媚娘脸上,砸得她上下牙关重重一磕,刚运气要吼的话就又滚进了肚子里。 拳打脚踢了一会儿,一个人匆匆赶到。 “都给我让开!” 金冠倒戴的太虞时一张白脸气得发紫,跟衣服一个颜色。 不渡和尚这家伙贱啊!他一边口口声声大喊“我是佛宗佛子,谁以老欺少谁就是和佛陀过不去”,让溱楼镇楼修为高的老者投鼠忌器,一边仗着轻功无双挑衅其他人,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其中就属太虞时被坑得最狠,他被不渡和尚设计踹进茅厕里了…… 这也是为什么太虞时隔了半天才赶到。 太虞时一到,原本还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立马捂住鼻子散开。没办法,太虞时急着找不渡和尚算账,往荷池里一跳匆匆地游了几个来回,就过来了。身上叫那个的“香飘十里”啊…… 太虞时久闻其臭而不觉臭,见众人散开,还颇为自得。 他一撩衣摆,抬脚就要往死秃驴脸上踩。 “啊!” 人群忽然发出惊愕的声音。 “媚娘?!” 太虞时一脚刚踹出去,就被人用力地抓住。他低头一看,只见媚娘鼻青脸肿,头发蓬散,里衣凌乱,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们,目光仿佛要吃人。 众人莫名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是你?秃驴呢?” 有人怯怯问。 红阑街的火灭得差不多了。 一队山海阁的巡逻队没抓到纵火者,骂骂咧咧地走了。他们刚刚走过,就从拐角里钻出个搓粉簪花辣眼至极的人来。 “贫僧果然聪慧无双。” 不渡和尚见他们走远了,把假发盖得更严实一些,穿着从媚娘身上扒走的外衣,鬼鬼祟祟地贴墙根走。 “找左施主讨钱去。” 走了约莫一里地,挂他手腕上的佛珠忽然一动,似乎想要飞向沧溟远海,佛音隐隐如金刚发怒。 不渡和尚脸色一变,赶紧死死地将它摁住。 “别别别!这魔不是我们该伏的,这妖也不是我们该管的。” 他一边紧张地在心里叨叨,一边撒开脚丫子朝佛珠想去的相反方向狂奔。 “您可别在这个时候去降妖伏魔。” 苦海难渡,众生难护。 沧水无涯啊。 ………………………………… 他在哪? 像是在水边,又像是在天边……他感觉自己在向下坠落,耳边有潮声,潮声里夹杂着那么多的窃窃私语。 “真可怕啊,仇家的小少爷,凉薄到这个地步……” “谁死了都不妨碍他吃喝玩乐吧。” “……” 哦,是了,他好像是在喝酒。 在酒廊里。 酒廊的老板是个神经病,把酒廊开到了海底,认为头顶着成千上万的海水喝酒,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于是,很多文艺青年就会跑过来这里,领着姑娘从白色的细沙上走过,隔着玻璃,仰望天光,吟诵上一两句诗歌,在粼粼水纹中约以万年。 这片海域还有种红色的鱼,群聚时如晚霞在海底徜徉。仇薄灯喜欢红色,爱红及鱼地喜欢这条酒廊。 于是他将整片海买了下来,不再对外开放。 文艺男女痛失圣地,背地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遍。 酒廊的原主人惨遭降格,从老板变成小厮,往日领着新客人骄傲走过海底的风骚一去不复返……仇大少爷从不听他辞藻华丽地解说洋流与鱼群,潮汐与海风。他唯一的作用就是仇薄灯大驾光临的时候,送上几瓶精选的好酒,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把整片海底留给仇薄灯一个人。 仇薄灯睁开眼。 眼前是一重又一重的黑。 他左手边是酒瓶,右手边是打开长廊照灯的按钮。原老板安装照灯,构想的是夜晚海底漆黑,两道长长的亮轨平行伸开。 可惜科学家认为灯光会影响海底的鱼群繁衍生息,在环保人士举牌抗议了半个月后,无可奈何地关了。后来原老板用小号在网上吐槽,酸溜溜地说:有钱有势真好啊,一片海只亮给一个人看。环保卫士也抗议不了……私人海域,他们压根进不去。 其实环保卫士要是能进来,也没什么好抗议的。 仇薄灯一个待酒廊,在天光粼粼的白昼烂醉,在幽暗无光的夜晚醒来,醒了从不开灯。 环保得不能再环保。 仇薄灯靠在玻璃上,想这些支撑玻璃的铁架在哪一天会被海水腐蚀朽尽,又或者这些玻璃在哪一条会承受不住破碎。 他心里这么想着,就听见金属与玻璃的奏鸣。 抬起头,看着据说极富“几何审美”的铁架开始扭曲,细细密密的白网在玻璃上迅速推开。万吨的海水即将轰然压下。 他伸手抓住一瓶酒,一饮而尽。 要喝最烈的美酒,穿最火的红衣,这样沉进最深的暗里也不会冷。 要醉里生梦里死,要酩酊不醒荒唐一世。 要…… 海底酒廊的灯突然亮起,两道光轨劈开黑暗。海底被点亮的一刻,他被人用力按进怀里。 “你来救我啊。” 第54章 把他藏进心脏 仇薄灯轻微地颤抖。 每一寸肌肤都素白如冰, 也坚冷如冰,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寒气从关节缝隙里迸溅出来,偏偏血液又灼沸如岩浆, 骨头就成了被扭曲又被板正的框架,仿佛被扔进铁炉的剑胚, 忽而火灼, 忽而冰淬……反反复复,把活人也生生炼成了一柄愤怒的刀兵。 刃口斩向敌人, 也斩向自己。 最凶戾也最锋锐。 谁肯来拥抱双刃的剑啊! 师巫洛死死地抱住他, 把这样一柄凶戾的剑按进自己的胸膛,藏进自己的心脏, 把自己的肋骨和血肉做他的甲胄。 古祝回响。 四字一句, 两句一节。不再清如初雪, 不再轻如细语,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从至高青冥轰然压下的命令。冲天而起的黑浪奔腾、崩塌、咆哮都无济于事……绯红的长刀悬于高空,万千厉鬼万千怨毒被尽数拘进刀锋,沁成愈新愈艳的血红。 潮头被一重一重压落,月光重新一瞬万里。 仇薄灯紧绷如寒铁的身体骤然一松。 月光如纱如雾,从高空中洒下, 流过他裸/露在外的后背,明净透明,蒙着一层细细的薄汗,皮肤下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血与肉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无声咆哮的苦痛灵魂。 咬住肩头的牙齿渐渐松开,少年靠在他肩上,疲惫昏沉。 绯刀无声落回。 师巫洛轻轻拨开散在仇薄灯脸侧濡湿的黑发。 他的五官生得很艳, 眉长而锐,平时一挑一扬都如刀锋般咄咄逼人,蹙起时却格外憔悴秀美。师巫洛伸手,一点一点将它们抚平,指腹压过眉峰。 那时候,你到底是有多疼? 他在心底轻轻问。 这个问题,师巫洛日复一日,问过无数遍。 每问一次心底藏着的双刃剑就转动一次,可怎么问都得不到答案,最后只能自己去找。 为什么受伤了也不管? 因为在疼与痛里,才能勉强地寻找到另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忍着另一个人受过的疼与痛,想他当初到底是有多疼有多痛,于是每一道伤口都成了他还在的证据,在一日一月一年里灼烧神经,维持清醒。 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无能为力的光阴。 可究竟是有多疼有多痛? 师巫洛还是不知道。 唯一知道问题答案的人蜷缩在他怀里,眼睫低垂,静静睡去。师巫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把人揽向自己,吻了上去。 一个很轻的吻。 如雪落眉梢。 风平海也静,水天共月明。 ………………………… 红阑街。 左梁诗转头望向沧溟:“海潮退了。” “嗯。” 左梁诗肯定地猜测:“还有人在他身边?” “嗯。” 左梁诗无可奈何:“你是不是只会答‘嗯’?” “不,”君长唯幽幽地说,“事实上,我一个字都不想回你……山海阁到底是怎么出现你这种奇葩阁主的?!” “没办法,我家代代单传。”左梁诗眼疾手快地按住金错刀,“停停停,都是长老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打架。” 君长唯脑门上青筋直跳:“别说动不动就打架了,我还能动不动就砍人,你信不信?” 前半夜这一场大火的“福”,大半条红阑街都被烧掉了。客人们败兴而走,无处可去的艺伎舞女们只能暂时停留在街上,靠在墙角互相整理衣衫,又或者干脆直接抱住双臂睡着了。满街的流莺落雀。 左梁诗和君长唯也蹲在街道边,为了不引人注目,都套着一件女子的长衫…… 也亏刚刚不渡和尚跑得快,没有发现,否则山海阁阁主和太乙宗长老的形象,就要从此破灭了。 “行行行……”左梁诗忽然一肃,“来了。” 君长唯的袍袖一盖,掩住刀柄。 半空中掠过一道极其细微的衣袂声,仿佛海风轻微地拂过屋檐瓦片,可残火里却没有半个人影经过。君长唯闭上眼睛,没有动用灵识,单纯只靠双耳进行分辨……整条红阑街的声音都被他尽收于耳,风穿行而过,气流描绘出立柱横梁,以及轻烟般经过的身影。 一道。 两道。 三道。 …… 从烛南城的各个方向而来,无声无息地去往溱洧楼,又无影无踪地从溱洧楼离开。 最后一道身影离开后,君长唯睁开眼,转头冷冷地看向左梁诗。 左梁诗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两人回到观潮塔上。 被吓昏的两名山海阁弟子横躺竖瘫,竟然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左梁诗无言片刻,一手一个把人从观潮塔上丢下去。“咚咚”两声,砸在底下的泊船上,一人一个大包地撞晕过去。 换做平时,君长唯肯定已经要嘲笑两声,但现在他没有笑。 “有句话我想问你很久了,”君长唯怀抱金错刀,神情冰冷,“你们山海阁,还是不是当初的山海阁?” “我很想说是,但我没办法说是。”左梁诗转过身,袍袖在海风中翻飞。他笑了笑,笑容自嘲,“应阁老、严阁老、孟长老……真热闹啊,一场大火,误打误撞惊出了这么多人,这还只是沉不住气的,剩下的不知还有多少。” “说吧,”君长唯索性盘腿坐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左梁诗罕见不在意形象,也在他对面坐下:“之前百氏南渡要借道的时候,我故意松了点口风,三天里私底下来见我的阁老就有三十多位。有些力主借道,有些力拒借道……可惜认为不应该借道的那些人,一部分是在试探我,一部分也不是出于真心。” 他从袖子里摸出张写满人名的纸,递给君长唯。 “当时就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可真要动手处理起来,才发现比想象的更糟糕。”左梁诗手指点了点“应钟阁老已经彻底倒向了百氏……他算是最直接的一个,直接让玉桥和太虞次子走一起了。这部分和百氏走得也很近。” “剩下的这三个呢?” “这三个很奇怪。”左梁诗沉吟片刻,低声道,“有个猜测,但不好说。”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不好说的?”君长唯淡淡地问。 “我怀疑,接触他们的,不是百氏不是海外三十六岛,也不是天外天。”左梁诗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大荒。” “他们疯了!”君长唯脱口而出,“接触大荒?他们怎么敢?!” 无光无风者,荒。 中土十二洲和海外三十六岛是人们的立足之地,再向外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永无止境的冥秽,称之为“大荒”。空桑百氏和八周仙门矛盾再怎么深,仇怨再怎么久,双方还能勉强共存。但大荒不同。 大荒与所有凡人,所有修士,与中土十二洲海外三十六岛的全部生灵活物,绝对对立。 绝对不死不休! 再无知的稚子都能随手做出三界的大概地图。 首先在纸张中间圈出一个圆,在圆里横七竖八地几块碰撞拼凑在一起的陆地,这就是十二洲。然后贴着圆,在离陆地不远不近的地方画上一圈岛屿,这就是三十六岛。再随便往圆里哪个地方放上一块石头,这就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悬浮在哪里的云中城,天外天。 剩下圆圈外的地方,全部涂黑。 ——那就是大荒。 孩子们画“三界图”的时候,圆圈总是很小,占不到纸面的十分之一,圆圈外的黑暗总是很大很大。有的还会用炭,画出一道道触手般的黑须,从大荒里伸出,在圆内肆意纵横——那就是在大地上流转不休的瘴雾。 稚子无知,却画出了世界最本质的模样。 芸芸众生,不论仙凡,其实就是活在一片黑暗里,只是人们以城为烛,在黑暗中燃起了一片光明。一枝枝光如萤虫的烛聚集在一起,与昼夜不休的金乌和玄兔一起,驱逐蒙晦,生灵万物才有了立足之地。 可黑暗漫漫无边,随时要将这片好不容易才圈出的生息之地重新吞噬进腹。 一如瘴月与城池。 是以,仙门与城契,结契两相生。 与大荒往来,便形如背叛!背叛的不仅是山海阁,还是整个十二洲整个人间。 “你们山海阁的人,怎么敢与大荒往来?”君长唯死死地瞪左梁诗,“你这个阁主,干什么吃的?” “他们为什么不敢?”左梁诗反问,“他们都敢放任魂丝种子在鬼市上流通,都敢为了一些钱财兵器,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烛南宝市,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来烛南前,以为你们山海阁顶多只是出了一两根败枝烂杆,没想到根都开始烂了。”君长唯极尽尖锐刻薄。 “你还记得我们那一年的仙门论道吗?”左梁诗问。 “记得。” “第三天宗门对博的时候,山海阁对太乙宗,策论时你们太乙十个九个输给我们山海阁的。那时候,我还笑你们,说你们太乙怎么这么多一根筋的傻瓜。”左梁诗淡淡地说,“可聪明人未必就比傻瓜好。” “你想挨揍吗?” “想揍一会再揍吧。”左梁诗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不是在损你,是在夸。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什么吗?” “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我在想,是不是人真的很自私,越聪明越自私。你问我山海阁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做生意的,做买卖的,最精通的就是盘算,算来算去,就什么都觉得吃亏,什么都不愿意白付。算来算去,就觉得这边一点点那边一些些无所谓,就忘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君长唯沉默许久,吐出句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左梁诗拍了拍手:“不错,当初你要是也有这水准,策论也不会一分都没有了。” 君长唯二话不说,转刀朝他脸上砸了上去。 啪。 血从左梁诗的颧骨处涌了出来,君长唯砸得极重,他却没有躲。或者说,他今天找君长唯,就是为了有个人能揍他一顿。 “不是说了吗?打人不打脸。”左梁诗轻声说。 君长唯冷笑,收回金错刀:“揍你就该对脸揍。” 当年左梁诗被他亲爹扔到太乙“交流”的时候,由于太乙上下厉行节俭——也就是说比较穷。所以根本没有给山海阁来的贵客什么优待,查了下,发现君长唯的院子还有间空屋,就把人塞进去了。 两人互相看不顺眼,要不是有孟师姐压着,估计房屋都能被他们拆了。可非要说的话,君长唯马马虎虎也算最了解左梁诗这骚包的人之一。 左梁诗极其好面子,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绝不明面承认,他拉不下那个脸。可他偏生还有那么点良心,所以要是什么事情,过不去自己那个坎,他就找人打架,明知道打不过还要打。 在君长唯看来,这就是“窝囊小白脸”的又一力证:连自己的错误都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不是懦夫不是窝囊,是什么? 让人瞧不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左梁诗笑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讲吧,你到底在后悔什么?”君长唯说。 “一百年前,舟子颜求我问天轨,我拒绝了。现在我后悔了。”左梁诗抽回那张名单,点了点上面几个名字,“我心里觉得一座鱬城,不值得山海阁大动干戈,不值得山海阁与空桑正面相抗。他们也觉得,一座山海阁,不值得他们守山镇海,骨葬不死城……鱬城之后,很多人的动作就越来越明显了。” 左梁诗把纸一折,一扬。 纸在半空中燃烧,化为飞灰。 “我舍了鱬城,他们也舍了山海。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你和佛宗的秃驴走太近了,说话都带着秃驴的兜转味。”君长唯说,“别绕了,你想做什么,直接说。” “我要把败了的枝烂了的根一起烧掉。” 左梁诗直视他的眼睛。 “我要清山镇海。” 一字一句,如金铁相撞。 他还披着伪装的女人衣衫,脸上还流着血,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也是他一生中最伟岸的时候。 君长唯沉默了许久。 左梁诗笑了笑:“我修为是所有仙门宗主里最低的,能当这个阁主,不过是因为玄武和左家的契约……我一个人没办法彻底搅动沧溟,我需要帮助。” “你这笔买卖,做得有够大的啊。”君长唯慢慢说。 “没办法啊,我不能让烛南就这么熄灭。”左梁诗站起身,“不过今天晚上倒还真不是找你做买卖……你们太乙小师祖救了我儿子两次,今天晚上,就算我还他这个恩情。” “真让人刮目相看。”君长唯挖苦。 “我总不能让我儿子连个朋友都没有。这些年把他东塞西扔,就够对不起他了。”左梁诗低声道。 “我还是不信你。” 君长唯站起身,提着金错刀就要下观潮塔。 “不过,这次我帮你。” 左梁诗笑笑,把一样东西丢给他:“这个给你们小师祖吧,就当见面礼了。” 君长唯接住一看,眉心一跳:“佛宗的梵净决?” “让他有事没事修炼一下,多少压一下业障。我说,你们好歹盯着点他的修炼吧,明心期垫底……供祖宗也不是这么供的……算了,我没资格说,我家那小子我也拿他没办法。”左梁诗露出头疼的神色,“一天天的,威逼利诱都不修炼。” 君长唯摇摇头,把玉简扔还给他。 “不是他不修炼。”君长唯慢慢地下了塔,“是他没办法修炼。” 左梁诗愕然。 他刚想追问,君长唯已经踏着沧溟海面,走了。 …………………… 沧溟的尽头,明月高悬。 师巫洛略微低头,发现仇薄灯唇上沾了一点血,艳得近乎蛊惑,下意识伸手去碰上一碰。 就在他指腹刚压上柔软唇瓣的时候,仇薄灯忽然睁开了眼。 第55章 一点靡丽一点颓艳 仇薄灯眼尾很长又天然上翘, 侧眸看人时就有点过于靡丽,平时因眼眸过分深黑才压得冷锐。可一场生死挣扎后,他的眼睫上微沾细泪, 眼尾薄红, 黑瞳蒙一层水色,那点靡丽就瞬间颓艳得勾魂夺魄。 师巫洛愣愣地与他对视, 不仅忘了移开手指,还无意识地按了一下。 温热柔软。 仇薄灯侧眸看着他,忽一张口,咬住他的指节。 师巫洛耳尖陡然泛热。 指骨被齿锋隔一层皮肉不轻不重地咬住, 指腹被柔软湿润的舌尖缓缓舐过……炙热从指腹转瞬滚烫过心脏与神经,仿佛一捧火忽地烧了起来。仇薄灯松开口,舌尖舐着牙齿探出, 自己将唇上的一点血迹舔去。 “想什么呢?”他似笑非笑地看师巫洛, “耳朵红得这么厉害?” 师巫洛不回答。 仇薄灯也不问了,古怪地抿住唇……他们在海面, 师巫洛跪在水月中, 仇薄灯其实是坐在他腿上, 靠在他怀里,两人近得密不可分,有点什么反应再细微都能察觉到。他忍不住斜乜师巫洛,师巫洛仓皇地移开目光。 微垂眼睫, 犹自镇静。 ……要不是仇薄灯还坐在他腿上, 真就信了。 “放开。” 仇薄灯拿肩膀撞他,没好气。 师巫洛闷不吭声, 松开横在他腰间的手, 腿上一轻, 仇薄灯起身了。温热的身躯离开时,微冷的海风灌进两人间空出来的缝隙,师巫洛放松了一些,同时又格外失落。 心脏里,一捧火不上不下地烧。 红衣快要全部离开的时候,他本能地伸手挽留。 仇薄灯被抓住手腕,不得不低下头。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与他对视,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苍白俊美的脸隐约带了点茫然的神色,看着还有点委屈……刚刚他醉的时候,不是还挺放肆的?现在委屈给谁看啊。 仇薄灯扭头不想理他,视线掠过他肩膀洇开的深色血迹,微微一顿。 “真是的。” 仇薄灯轻骂一声,一手任他握住,一手按在他另一边没受伤的肩头上,俯下身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唇。 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后勺被人扣住了。 刚要说话,声音就被含住了,连喘息都被夺走。仇薄灯闭上眼,又长又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眼角的绯红越染越深,沁成一线,盈盈欲坠。师巫洛放开他的唇,吻上他的眉,他的眼,吻去眼角逼出的水光,仿佛要把他所有泪都吞去。 从此不再凄悲。 “行了,属狼吗你?” 仇薄灯在他又要吻上唇瓣的时候,按住他的肩膀,略微喘息地骂他。 咬到块肉就舍不得松口。 “你说来沧水尽头,”师巫洛声音低哑,“是想熬不过去,就死在这里。” 醉去归沧水,沧水葬寒骨。 所以要来沧水的尽头,要到人间的分界线,要在月下高歌而舞,把最后一点生命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无声无息地沉进海底。 什么人都不会害到,也什么都不会留下。 仇薄灯按住他肩膀的手顿住了。 许久。 “嗯。” 他没有反驳。 预感是在抵达漆吴的时候陡然出现。 金乌载日没入大海的一瞬间,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吞噬了,死亡正拽他下坠。身边左月生他们的声音变得很远,他还能和他们说话,和他们谈笑,却有一重怎么也撞不破的透明屏障横亘在他和所有人中间。 他在万众簇拥中孑然一身。 他要死了。 没人救得了他。 出乎意料地平静,若无其事地跟左月生他们一起走过长街,一起踏进高朋满座的溱楼,在最奢靡最热闹的地方,一分一秒数自己的死期,一杯接一杯地饮尽烈酒,一一饮尽了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像在大火中冻死的人,从骨头到灵魂都是冷的。 就大醉酩酊吧,就且歌且舞吧。 左月生和陆净挤在胡同出口探头探脑,他靠在墙上笑,想着,歌尽了,舞散了,火点燃了,就该把自己放逐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了。可是不甘心啊……他在溱楼听了那么多遍《孔雀台》,徘徊复徘徊。 他在等。 有一个人说了,会接住他。 南疆与清洲相隔何止万里? 他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也不知道那个人能不能赶到……山花年复一年地开,旧人却未必一直都在。 可那已经是最后的一丝希望了。 “你接住我了。” 仇薄灯轻声说。 师巫洛凝视仇薄灯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环住仇薄灯的脊背,把人拉向自己,侧头聆听仇薄灯的心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一个幻影。仇薄灯感觉到按住自己脊背的手指轻微颤抖,在恐惧,在害怕。 犹豫了一会。 仇薄灯抬起手,慢慢地回抱住他。 夜凉也,月如水。 ………………………… 海潮一点一点退去,黑石屹立在沙滩上。 君长唯踏上这隐藏在沧溟海中的孤岛,远远地就看到岛上唯一一座小木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大半个屋顶都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 太阳穴一跳,君长唯急掠而出。 “矮子!矮子!”他冲到倒塌的房屋边,袍袖一挥,将木板砖头扫到一边去,“死了没?!” “你都还没死,我怎么可能死?”从铁炉的碎片里颤巍巍伸出一支干瘦的手,“砰”一声,按在地上,又矮又瘦的老天工把自己从废墟里拔了出来,呸呸呸地往外吐黑炭,“格老子的,老子还等着用你的天灵盖当夜壶。” “谁用谁的还不一定呢。” 君长唯听到他还能中气十足地吼人,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笑骂道。 “那还用想?”老天工横眉瞪眼,“老子就是个铁匠,你一个刀客跟铁匠比命长?嘿,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得了吧你。”君长唯转到他背后,仔细打量了一下,“你这赤甲再多用两次,我就得给你买棺材了。” 只见两块暗红色的金属附在老天工背后,虫子一样,缓缓钻进皮肉和骨骼里。他整块后背都皱巴巴的,仿佛血快要被吸干了。老天工随手把君长唯的麻衣撕了一大块下来,往背上一扎,盖住了狰狞老朽的皮肉。 “死不了。” 他淡淡地说,将一柄剑连带剑匣扔给君长唯。 君长唯接住一看:“万年若木?你这个老家伙真够有钱的……” 手腕一振,一道寒光滑了出来。 完好如初的太一剑在月光下静如秋水。君长唯侧转长剑,从旁侧看,能够看到隐约有无数精密的暗纹隐在剑身中,一重一重,如流水,如冰纹,浑然天成。 “封魂纹补好了,”老天工蹲在残梁上,打焦土里刨了根烟杆出来,随便擦了擦,便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但这玩意,既然解开过两次,作用就小了。不过,我给他补了道天命纹进去。” “天命?”君长唯一愣,“你……” “想太多了,”老天工嗤笑,“我还没大方到把自己这条老命抽了给他画阵纹。” “那这道天命纹怎么来……”君长唯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有人给他点了命鳞,不过看你这反应,估摸也知道是谁点的。”老天工抽到口黑灰,骂了句粗话,把烟斗在断梁上一阵猛敲,“既然你们心里有数,我就不浪费口水了——三百一十二万黄金,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三百一十二万?你怎么不去抢?!” 君长唯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残火里。 “抢?”老天工一瞪眼,“你知道当年空桑北葛老头请我开赤甲出多少吗?”他伸出一只巴掌,“五百万两黄金!五百万!我都给你对半算了,你还嫌贵?” “……” 君长唯捧太一剑的手微微发抖。 “干脆我所有骨头都卖给你算了!” 三百一十二万……整个太乙宗所有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都不够吧?!! 老天工重重地冷哼一声:“你那身骨头能值几个钱?扔给狗啃狗都嫌。” “爱要不要。”君长唯豁出去不要脸了,“反正没钱。” “我就没指望过你能还钱,”老天工把烟斗重新塞嘴里,“这样,你帮我一个忙,不仅欠的账一笔勾销,我再帮你徒弟打把刀。” “一个个的,怎么开口就是一个忙,说是一个,其实拔出萝卜带出泥地不知道多少件事等着我去做……行吧。”君长唯伸手想摘葫芦,一摸才记起来酒已经喝光了,无可奈何地放下手,“先说好啊,今天晚上我已经揽了一桩活,你别太能折腾。” “我的活简单。”老天工道,“我要杀一个家伙,但估摸着单靠我自己,杀不了他。你到时候来搭把手。” “谁?” “谢远。” 君长唯一顿:“你们天工府打算出世了?” “让一个叛徒逍遥了三千多年,够丢脸了。”老天工抠了抠烟斗,抠出点火光。 “你找到他了?” “最近这些年,我隐约发现清洲有荒使活动的痕迹,他当初叛出天工府后,就入了大荒。算算,按他的能耐,成为荒使也是迟早的事。”老天工仰起头,“在清洲的这荒使,自称‘戏先生’,我觉得没错了,应该是他。” 君长唯沉默了片刻:“有件事该告诉你。” “说。” “山海阁有人和大荒接触,左梁诗就在查这件事。”君长唯把太一插回鞘中,站起身,“两桩活变成一桩活了,可我怎么觉得,要做的事是越来越多了?行了,你记得帮我徒弟打把刀。” “喂。”君长唯刚要走,老天工就喊住了他,“左家那小子你见过没?” “见过,怎么了?” “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老天工犹豫地问。 “还行,比他老子出息。”君长唯回忆了一下,“长得够胖,和他爹一点也不像,看着不会让人想揍他。你想收他当徒弟?我觉得行,他爹虽然不是东西,但他家够有钱。” “我还会贪墨他们家那点钱?”老天工没好气,他踌躇片刻,又摇了摇头,“再看看,我再想想。” “磨叽。”君长唯嗤笑,“你就想吧,被别人抢先收了徒弟,我看你上哪哭去。” “你不是要去找你们太乙的祖宗?快走快走。” 老天工瓮声瓮气地赶人。 他一赶,君长唯反倒重新坐下了。 “差点忘了……这时候过去找人,十成十地讨嫌。矮子,有酒没?” ………………………… “明天请你喝酒。” 仇薄灯回到船上,在舱里躺下,将喝光的酒坛丢在一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半枕手臂,面向船舷。 衣衫簌簌,仇薄灯侧过头,看见师巫洛在身边躺了下来。小舟不大,刚好容两个人并躺,但随便一动,就会碰到另一个人。 “走吧,该回去了。” 师巫洛默不作声。 “不想走?”仇薄灯把头转了回去,分析船舷上的木纹,“想带我私奔啊?” 第56章 “我想带你走” 师巫洛转头。 仇薄灯背对着他, 月光在他的发梢和肩头蒙了一道水银线。他的口吻漫不经心,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他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 半真半假地说话, 就像水中月,镜中花。 没办法猜, 猜对也不见得他会承认。 “想。” 师巫洛没去猜, 低声回答。 仇薄灯一点一点划过木纹的指尖一顿。 “想带你去南疆, 想带你去巫族, 想带你去一座很远很远的城。”师巫洛在他背后慢慢地说,月光落在那片银灰里,分辨不出是月光更清冷一些还是他的眼眸更清冷一些。他的声音很轻也很认真, “想带你去真正的天涯海角。” 他一直都是握刀的人。 刀走直, 从不回旋盘绕, 用锋利的刃口劈开一切迷障, 不论那迷障是雾是水是镜。直来直往得有些笨拙,但在某些时候,却又会精准得惊人。 “我想带你走。” 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但我想带你走。 孤舟漂浮在海面,随水波微微起伏,飘到了月影中心,仿佛落进白月里的一片竹叶。仇薄灯一点一点用指甲划过船舷上的木轮, 就像小时候孩子们一圈一圈数过时间。师巫洛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望着天空中的圆月。 “说说南疆吧。” 仇薄灯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道木轮。 师巫洛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晌,他也侧过身, 目光久久地落在仇薄灯背上, 试图猜这五个字的意思。 可仇薄灯就算面对面说话, 猜他的心思都很难,更别提眼下连他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发什么呆?” 他猜不到仇薄灯的心思,仇薄灯却像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穷山恶水的话,谁想去?” “南疆……” 师巫洛忽然局促起来。 南疆、南疆是什么样子? 师巫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那么难回答。 要用什么言语勾勒它的轮廓?用什么辞藻填充它的色彩?用什么比兴让那片重重叠叠的阴绿古林变得如画如歌? “南疆多孤峰,峰绝千仞,”师巫洛斟酌着组织语言,“最高的是巫山,巫山山南盘绕着秋练般的博水,白石会被悬瀑从崖上冲下,落进涂潭里,破碎后被水流打磨成玉。启蛰时,会有约莫两尺长的蜉蝣聚集到潭面,傍晚像月光像白纱一样飞起……” 他努力回忆杂记上对南疆的描述。 诗人歌山唱水,因为他们心里的山不只是山,水也不只是水。如果要师巫洛自己说,博水只是博水,不会盘绕也不会蜿蜒,蜉蝣朝生暮死便是朝生暮死,不会像月光也不会像白纱…… 在南疆待了一千年,可南疆也只是个地方而已。 “你这游记不及格啊,”仇薄灯轻声说,“不够真情实感。” 师巫洛顿了一下,袖中手指泛白,空茫茫的失落……别人眼里的山和水,归根到底是别人的,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读不懂秋水白石里的情和感,用再谨慎的语言表达出来,也是干巴巴的。 南疆…… 南疆在他心底只是个等待水滴落的地方。 嘀嗒嘀嗒,单调枯寂。 可这么说的话,便是“穷山恶水”了吧? 师巫洛失魂落魄。 “不及格就是挂科,挂科是要补考的……君长老算术科挂了三百年,鹤长老挂了五百年,颜掌门挂了一千年……”仇薄灯枕着自己的手臂,“你打算挂几年?” 仇薄灯的声音渐渐低了。 “继续讲吧,看你能挂多久。” 疲惫和困意涌了上来,仇薄灯一边听师巫洛讲,一边渐渐入睡。 其实他没有陆净想的那么喜欢看书。 他只是讨厌睡觉时,等待睡着的那一段时间,四周静得像在死去。所以,每天晚上都会看上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书,要么是枯燥无聊的卜辞索录,越艰深晦涩越好,催眠效果绝佳。要么是栩栩如生的游记,闭上眼想象世界上某个地方有那么多人那么的喧嚣,悲欢离合,鼓点欢歌。 师巫洛说的具体内容慢慢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点声音,像从太古流到如今的雪水,带他在死寂里渐行渐远。 仇薄灯的眼睫一点点垂下,最后在素白的肌肤上覆成两弯浅影 他睡着了。 白月渐渐偏移,在孤舟里倾斜成明暗两边。 师巫洛讲完最后一点隐约记得的游记,静静注视在船舷阴影中熟睡的仇薄灯。 他在睡着后无意识地微微蜷缩身体,脊骨透过红衣,消瘦的线条如清冷的山脊起伏。 “你告诉我冰冷火烫,告诉我飞花婉约,古木葱茏,盛实喜悦,初雪静肃。”师巫洛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你还告诉我,等我亲自去触碰,就能知道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它们的喜怒悲欢。” 师巫洛移开仇薄灯的手,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你骗我。” 一个人的时候,飞花只是飞花,初雪只是初雪,不婉约也不静肃。万事万物的存在也只是存在着,没有喜怒,更没有悲欢。 他久久地注视仇薄灯的后背,银灰色的眼眸不再平静,仿佛冰湖下暗流汹涌。 “博水是真,巫山是实,你说的情和感在哪?” 你说的话我都信,你不能这样骗我。 所以,要一起去看博水琢玉,一起去看蜉蝣群聚,一起去看你说过的一切。 师巫洛把人揽进怀里。 有那么多不知名的欲/望和早已尖锐的情感在汹涌,在着魔嘶吼……把这个人牢牢箍住,把这个人用力揉碎,揉进身体里,揉进心脏里,从此你我不分,从此如影随形。 “以后别骗我了。” 师巫洛闭了闭眼,压下那些妄念,轻轻拨开散在仇薄灯脸侧的黑发,调整了充作枕头的左臂,让仇薄灯睡得更安稳一些。最后,师巫洛解开黑色的外衫,把仇薄灯整个裹进衣里,让他的后背贴上自己的胸膛。 透过肋骨和血肉,是否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师巫洛合上眼,慢慢睡去。 月如轻纱,盖在两人身上,他们的头发散在一起,红衣被黑衣拢住,只露出些许余隙。 ……………………………… 一高一矮两道醉醺醺的影子蹲在海边,蹲成了两块望海石。 “夜不归宿……竟然夜不归宿!”高一点的人一手提酒坛,一手提长刀,用力拍岩石,愤怒得惊天动地,“我要宰了那小子!别拦我!我要宰了他!” “去啊。”矮个子阴阳怪气,“昨天说‘这时候过去找人,十成十讨嫌’是谁?要去快点去,没人拦你,别赖我这里,老子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大半……”老天工猛然惊醒,“你就是趁机蹭酒的吧?!” “嗝。” 君长唯打了个不合时宜的酒嗝。 “……”老天工摸出个算盘,“八坛二回龙、十二坛浔酒、六坛云梦……二回龙一坛六十七两,浔酒一坛……” 君长唯的手一哆嗦。 他马上丢下酒坛,胡乱卷起太一剑,拍了拍老天工的肩膀:“你们天工府的叛徒成了荒使一事,事关重大,我就不在这里耽搁了。我先回烛南城调查一下,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告辞!” 话音未落,人已经踩着早潮,一溜烟没影了 “……君长唯你个挨千刀的老滑头。” 老天工骂骂咧咧地放下算盘。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一个没注意,踩到君长唯乱丢的酒坛子,顿时“咕隆咕隆——咚!”地滚下礁石。 老天工从海里钻出来时,一线金光出现在东边天际。他抹了把脸,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眺望,金线向左右伸展,又由远及近地迅速铺来,将沧溟镀成一片鎏金赤云,海面波光粼粼,光芒万顷。 咚—— 咚——咚—— 晨鼓从烛南城的方向传来,把仙人和凡人一起从夜梦中唤醒。 “日出了。” 仇薄灯披着黑罩衫,赤着双足坐在舟头,踢踏起碎金般的海水。 师巫洛坐在舟中,看晨光里他的发梢在金尘里飞舞。孤舟与天光一起,掠过粼粼灼灼的海面,留下一道灿烂的水痕。 仇薄灯冷不丁侧过身,一伸手,戳了戳师巫洛的脸颊,“不高兴?” 师巫洛抓住他的手指,不说话。 “游记不及格怪得了谁?”仇薄灯眉梢扬了扬,“本少爷又不是没给你机会,挂科就好好补考。装听不见也没用,别想逃课……说起来,你昨天扔那谁的时候,没把人扔死吧?” 师巫洛把他的手压下,没什么表情地探身,把他黑罩衫里面半散的衣襟扯好,把露出来的小半截锁骨遮得严严实实,又干脆利落地把黑罩衫领口也扯到最高,把带子结结实实地系好。 就差都打上死结。 “没死。” 听起来更像“今天就死”。 “溱楼有问题,明面上看都是一些没修为的普通人,但他们的眼睛很奇怪,”仇薄灯转回身,“在溱楼里,有个人视线无处不在……不知道为什么……” 他眺望海面。 烛南晨鼓已过二转,太阳在鼓点里越升越高,海面在鼓点里丹辉炳映,城界在鼓点里缓缓打开。 “我想杀了那个人。” 仇薄灯的瞳孔一片冰冷。 师巫洛起身,坐到他旁边,把绯刀横在膝上,说了个“好”字。 “不问什么就说好?”仇薄灯侧眸,“我杀人你放火?” “嗯,”师巫洛顿了一下,“杀人放火都我来。” 有点犯规了啊。 仇薄灯慢悠悠地踢起一小片浪花,看着水珠在阳光中弧线下落。 一条银鱼追逐水珠飞出海面。 “《清洲志》说烛南居海,城民以渔为生,以海为田,以鼓为号。晨航时,海界一开渔舟尽数起锚出海,大号小号,灯调鼓调,急曲缓曲,千舟千歌万船万火。”仇薄灯展颜一笑,“走!我们去看渔舟出航。” 第57章 百万渔舟百万灯 “看, 海界。” 仇薄灯伸手按住师巫洛的肩膀,示意他让小舟停下。 远远的,水线上, 一排白石柱高耸出海, 柱高数十丈,上盘异兽, 口衔铁索。 沧水若火, 汤汤漾漾从柱底涌过, 以石柱为分界, 向外沧水莫测,随时有可能惊涛骇浪,向内沧水恬然, 无论何时都风平浪静, 仿佛威严沉默的父兄, 展开长长的有力双臂, 将千万舟船护在它的臂弯。 城界铁索朝开暮合,便是海上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咚、咚、咚。 晨鼓二转,兽松铁索。 “太阳出哎——” “海门开啰——” 先是一人高歌,后是千百万人齐和: “开啰!” 拔锚号重重叠叠,浩浩荡荡迎面而来,隐约可见光膀的伙计奋力扯索,朝霞将他们的脊背镀成铜色。水声与铁索沉降声响成哗啦一片, 号子声声转急,汉子们脊背猛然挣直,铁锚破海而出, 带起串串水花。 咚! 晨鼓三转, 城界轰然敞开。 百万乌篷拨尽, 百万桨橹摇拍,百万舟船涌出海柱。所有船只皆立一相风杆,顶端皆立一金乌像,足上皆系翎羽五两。天光掠过所有相风杆的末端,在金乌背上反射成了百万点炽火。 “好日起樯竿,乌飞惊五两。[1]” 仇薄灯轻盈站起,赤足踩在船头,转身展臂,长风鼓荡起他的衣袖,黑罩衫翻涌出明艳的朱红。 “百万渔舟百万灯。” 在他的背后,日轮刚刚升起一半,另一半在沧溟海面破碎成一片辉煌。烛南渔舟从金日里驶出,弧形散开,仿佛无数盏青天的纸灯,满载无数旭日里引来的火,奔赴四面八方,要来把整个人间点燃。 “天光喜悦,万舟欣然。”师巫洛轻声说,“对吗?” 仇薄灯对他笑了笑,不说对,也不说错。 他把手递给师巫洛。 师巫洛抓住他,被他拉起,并肩站在舟头。 太阳渐渐升离海面。 群鲸般的渔舟渐渐分散,小舢大舟,重橹轻摇,在辽阔的海面荡起千千万万水痕,水痕一重接一重地荡开,又一道接一道地撞碎。老船夫一边撑篙,一边扯开喉咙,唱起了悠远的《海山谣》,小伙计一边摇橹,一边朝对面的撒网的姑娘唱起《渔郎调》。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叫阿哥踏哪个浪潮?”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叫阿哥晒几道背焦?” “问郎哪个心上人呦,何时往我这舱里跳?” “……” 调声百转,谣声上扬。 “烛南附近的沧溟海中有种金衣鱼,大可一丈许,只在日出的时候浮到海面上,烛南的渔民将晨航第一网打上来的金衣鱼叫做‘金缕鱼’。”仇薄灯展示出他身为顶级纨绔,在吃喝玩乐方面的专业素养,“金缕鱼用清竹酒,小火细烹,味鲜肉细。走走走,来去买鱼。” 他兴致勃勃,一时兴起,甚至挽起袖子,想要试一下摇橹。 摇了两下,扁舟很给面子地…… 在海面原地转了个圈。 “伢子,你摇错喽,要往外一点,第一下别晃太深。是啰,就这样,”一条行得快的舢板船从他们旁边经过,老渔民戴个破斗笠,晒得黝黑发亮,他笑呵呵地指点了两下,“哎呦,这么犟的橹,啷个少见喽!” 仇薄灯又试了下。 咻—— 扁舟歪歪斜斜,直冲老渔民的舢板船去了。 “不得行不得行,”老渔民随意地一撑篙,小舢板船轻巧避开,连连摇头,“换你家的那个来,换他来!” 师巫洛刚从舟头下来,闻言很轻地笑了一声。 “……” 仇薄灯把桨橹往他手里一塞,咬牙切齿:“今天买不到最大的金缕鱼,你就跟君长老一样,挂科三百年吧。” “嗯。” 师巫洛一摇桨橹,小舟如轻羽掠出,驶过波光粼粼的海面。 ……嗯什么嗯,倒是把笑意收一收啊。 仇薄灯磨了磨牙,不想看他,索性直接坐在一侧船舷上,有意无意给他划船增加点难度。 过了会。 仇薄灯默默地坐回了舟头。 他坐在哪里,对师巫洛的驾舟都没有任何影响……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浪费那个力气,委屈自己坐在不熟悉的地方? 在船首踢踏了一会儿水花,仇薄灯摸出了根博箸,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白瓷坛。酒坛空了,敲出来声音空寂,他便舀了小半坛水进去,就着坛声唱起了《海山谣》。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歌尽一钟眠。” “……” 他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不像老渔民唱起来那般携裹与无数浪头潮山搏击后的豁达旷然,却自有一种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肆意妄为。渔民的调子里,仿佛沧海真的化为他的盅中酒,崇山真的化为他的枕上钟。 白月下的哀凄仿佛只是一个幻影。 歌声传及之处,渔民高声喝彩。 不少渔家儿郎姑娘纷纷转头,寻找唱的人是谁。 只可惜,师巫洛驾舟如惊鸿掠影,别人刚听到歌声,转过头去,便只能看到海面上的一道长长水痕了…… 压根见不着唱的人到底是谁。 此时,正是沧溟海上的“晨市”。 每天早上,城界打开之后,烛南的渔民们不会急着出远海,而是会先在城界不远一片浅青色海域。这里海水冷暖交汇,鱼群不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十分可观。海民们依循千百年的惯例,在这里,每一条船,只下一次网,收网后捞上来的鱼被看做今日的华彩。 城中的鱼伢商贩知道民俗如此,便会撑上一些木筏小舟,在渔船中穿梭,收其上佳者,高价卖与烛南各大酒馆茶楼,称之为“尝新”。 “上好金缕鱼呦——六尺长——” “青寻鲤!鳞满鳃新——” “蝙带也蝙带鱼!” “……” 渔民吆喝,商贩收罗。 金缕鱼因貌味皆美,又逐日而出,符合文人骚客的诗情雅兴,被追捧得价高无比,堪称“一鳞一金”,名副其实。故而,每每有渔船下网捞起金缕鱼,一旦超过半丈长,必定高声叫卖,四下鱼伢商贩便蜂拥而来,互相竞价。 有道是:嗓赛争高低,舟竞逐金缕。 能抢下金缕鱼的鱼伢不仅财力雄厚,还是个水上好手,架舟如履平地。他们若成功买下一尾半丈以上的金缕鱼,不仅能获得渔民的叫好,回到烛南城里,也是不小的谈资。 此刻,不少鱼伢商贩正簇拥在一艘小船旁,为了一条罕见的一丈一的金缕鱼争得面红耳赤。 “一千二。” “一千三。” “……” 不少已经捞过华彩的渔民,也不急着朝更远的海出发,纷纷停泊在附近看热闹。 这捞到大鱼的罗小七,是个又瘦又高的毛头小子,平时做事说话有些一根筋,又木又直还拗。没什么心眼,又是第一次自个儿驾船出海捕鱼,不懂怎么跟这些精明到骨子里的鱼伢商贩抬价。 按往常,一尾九尺金缕鱼,便足足能卖出两千多的价,就更甭提这尾金缕鱼足有一丈一。 只是今儿,鱼伢商贩一面欺负他岁小,一面也不知怎么的,竟都不肯加价太多。 “一千八,再高就没了。”一名商贩高高举起手,环顾左右,“后生,你也甭觉得我们压价,这金缕鱼平时都是卖到红阑街去的,不过昨儿红阑街走水,把豪爽的酒阁画楼烧了大半。这会子,出得起大价钱买一尾金缕鱼的店不多喽!这鱼买回去俺还不知道,能不能卖掉呢。” 罗小七拧巴着眉,一声不吭。 他蹲在船板上,瞅着偌大一条金缕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千二!” 一个胖鱼伢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 其他鱼伢商贩皱着眉头,颇有顾虑,一时竟没人再加价。 左右看热闹的渔民摇了摇头,遗憾地叹息。 胖鱼伢摸着便便大腹,站在船首看其他人,颇有几分“金缕在握,江山我有”的志满意得。 “五千两。” 一道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听起来岁数并不大, 胖鱼伢的笑容一僵,扭头望去,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密挤着的舢板船不知为何就分出了条称得上“空旷”的水道,一叶扁舟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撑船的是个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还有名裹着黑罩衫的少年坐在舟头。 说话的便是低着头,自顾自敲着个酒坛的少年。 “喂!少年郎,你可莫要瞎开价。” 胖鱼伢一寻思,没听说过哪个能随手丢出五千两黄金的仙门贵氏弟子会出没在海上渔市,这种下三流的俚俗地儿,顿觉不满,略带了点促狭。 “赶紧回家去,你阿爹阿娘要提棍抽你喽。” 众人皆笑。 “我要是出得起呢?”少年一撑下巴,笑吟吟地抬起头,“你裸/游个来回怎么样?” 他一抬头,海天的霞辉似乎都被他的容光暗淡了一瞬。 一直闷不吭声的罗小七看得呆了。 “大家说,怎么样?”少年顾盼而笑。 罗小七“噌”抱着金缕鱼踉跄地站了起来,往前一递:“不、不要钱。送、送你。” 第58章 熙熙攘攘人间烟火 “噢噢噢噢!小七啊, 看上人家了啊?”一人拍橹大笑。 “好!够大方,够豪爽啊!一丈一的金缕鱼说送就送。” “问渔桥了!问渔桥了!” “……” 四下笑声一片,比先前竞相争价还要热闹上几分。 渔民们哄唱起《渔郎调》:“问郎这个心上人呦, 阿哥钓哪条鱼俏?问郎这个心上人呦, 要不要往舱里跳?……”一边唱,一边用桨橹敲船舷, 打出拍子来。 “问渔桥”是烛南渔民这边的一种风俗。 海民都是一群刀口上讨生活的人, 海上大风大浪变幻莫测, 一遇上狂潮急浪, 就是个有去无回。晨航时百万渔舟尽出,暮归时谁能回来谁回不来,就得看造化。搏击风浪, 生死一线, 铸成了烛南海民绝不扭捏, 泼辣凶悍的性子。平时, 渔家的儿女一眼看上谁,就把自己打到的最好的最新鲜的鱼当众去送给那个人。 海民们就会在这个时候唱上一节《海郎调》。 看对眼了,被送鱼的人,就直接从原先的那条船跳到情郎的船上,从此搭伙过日子。海民们唱的《海郎调》就成了见证。新搭对的两口子,就会把定情的鱼当众切了,分给所有人, 感谢大家牵桥搭线。 要是没看对眼,那也没什么,落落大方地唱两句对歌拒绝就是了。 潮浪里来去的人, 爱恨就这么简单。 送的鱼越昂贵稀罕, 就越能彰显渔家儿郎的本事气魄。今儿之所以会起哄起得这么热闹, 便是因为罗小七竟然舍得将一尾一丈一的金缕鱼拿出来问渔桥。 百年未有啊。 不过,渔民们越热闹,鱼伢商贩越紧张。 他们知道这是海民们的习俗,但这漂亮公子一张口就是五千两黄金,要是真能拿出来,身份肯定不同寻常。那要是富贵人家不觉得你这是习俗,觉得你这是羞辱,翻脸打死几个人,又或者回头找事…… 这麻烦可就大了! 入乡随俗,那也得看人家需不需要、乐不乐意随你这个俗。 不少常年和烛南城里的修士贵氏打交道的人都捏了把汗。 凡人如蝼蚁啊。 胖鱼伢在烛南跑的日子不短,漂亮公子一抬头,一见人家眉眼里的气度,他心里就是一声“糟!这八成真是个公子哥”,顿时只恨自己这张破嘴坏事。正寻思着,怎么裸/游比较体面,就听见罗小七石破天惊的这一句话。 他瞅了瞅罗小七稚气未退的脸,想到自家差不多大的儿子,咬了咬牙,便挤上前,一掌呼噜在罗小七脸上:“瞎嚷嚷什么呢!公子爷差你一条鱼?还不赶紧给人赔不是?” 罗小七犟着脖子,扭开头,一张脸涨了个黑红,又把鱼往前递了递,鼓起胸膛大喊一声:“送你!” 胖鱼伢直骂这小子浑,赶紧扭头看另一位正主。 “喂!问我呢。”正主扭头看船上的另一个人笑,“你说这金缕鱼够不够俏?这桥我要不要跳?” “原来是争渔桥啊!” 就有人嚷嚷。 海上的两口子其实不怎么长久——毕竟谁也不知道,另一个人什么时候就死了。分分合合,一船到另一船,再常见不过。这“问渔桥”也不拘泥于单身男女,问的要是有伴的人,那就叫“争渔桥”。 相好的跟人走了,那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 不会说情话,不会唱情歌,不会打大鱼,不会对人好……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做,人家凭啥跟你过? 见这漂亮公子不羞恼,大家笑得更热闹,就连一些鱼伢也凑了进来。 师巫洛握桨橹的手青筋浮起,有若握刀。一张原本就生得凌厉的脸,越发冷得跟全天下人人欠了他八千万一样。可惜这张令人闻风丧胆的冷脸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它的威慑力——大家起哄得更欢了。 一个老渔民拿桨橹敲船舷,扯着破锣般的嗓门冲船上师巫洛大喊:“后生!你这样不行啊!板一张棺材脸,人就要走喽!人家愿意跟你好,你要会哄人啊!” “老胡,当年你那口子,不就这样去了老杨的船。”一认识他的鱼伢哈哈大笑,当场揭了他的短,一边笑一边冲师巫洛喊,“听他的听他的!这可是老人家的肺腑之言啊。” “就是就是!” 仇薄灯笑得东倒西歪。 别人倒也罢了,压根就不能从师巫洛那张冷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可仇薄灯却眼尖地瞅见他的耳朵红了…… 气的。 师巫洛不说话。 桨橹一点,扁舟如竹叶,自另外几条船之间以毫厘之差掠了过去。又轻巧又敏捷。周围顿时叫好声一片,海上的渔民不懂修行也不认得什么仙门空桑,在他们眼里驾得一手好船,习得一身好水性,就是本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师巫洛故意的,水隙纵横交错,他偏偏要打罗小七的船前正正好平行擦过。 两船相错,师巫洛瞥了罗小七一眼。 他眼睛狭长,银灰色的眼眸一掠而过,仿佛昏暗中长刀刃口闪过的一抹冷光。 罗小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有一手啊。” 老渔民敲着桨橹喃喃。 刚说话呢,扁舟就从面前擦过,师巫洛袍袖一挥,老渔民船上的网就落进他手里了。紧接着舟如急箭,径直往浅青色海域去了。 “走走走!看热闹去!” 大家呼朋唤友,远远地跟上。 沧溟算得上是十二洲最凶险的海域,洋流变幻莫测,一天之内风浪动荡最多时能达数十次。这还是有山海阁的九只玄武镇海的情况下,更早之前,这里压根就是一片怒海,人口百不存一。久而久之,烛南渔民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弄潮好手。 只是今儿,弄潮踏浪惯的渔民竟然谁也赶不上那位陌生的年轻男子。 双方的距离被越拉越远。 后边的人远远地瞅着,只看见对方到了浅青色海域的正中央,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网便当空展成一个浑满完美的圆。此时太阳刚刚好升到与海面一线相切的地方,在远处看,年轻人这一网仿佛将整轮太阳给笼了进去。 稍许,年轻人猛地将网拉出了海面。 渔网收拢,一轮太阳被拉了起来,金光绚烂。 那是一条前所未见的大鱼! “天呐!”有人惊叹出声,“这还是鱼吗?!” 那条鱼出海的瞬间,所有人只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片日光在跳跃,一片融金在沸腾,一丈一的金缕鱼在它面前,顿时成了一条小鱼苗……金色的大鱼在半空腾转一圈,形成一个圆,形如一整轮灿灿的太阳! 它一甩尾掀起一片海浪。 年轻人和漂亮公子乘坐的扁舟在它面前小如孩童的玩具,随时要被倾覆。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年轻人松开网绳,拔刀而起。 一线绯红于金日正中斩落。 轰—— 大鱼落回海面。 海浪刹止。 撒网、捞起、斩杀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那一刀是普通渔民所看不懂的凶煞狠厉,人人莫名觉得后脖颈泛过一道寒气,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喝彩。久久之后,死寂忽如地壳崩裂,岩浆沸腾。 掌声如雷,喝彩如涛。 “好!好!” 连罗小七都在大声叫好。 远处,漂亮公子起身,朝所有人招手。 年轻人捕日斩日的整个过程中,海浪惊骇,出刀如电,那位公子却始终坐在舟头,轻轻地敲着博箸……仿佛漂亮公子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能够捞起一尾前所未有的大鱼,并将之斩杀,从一开始就相信他绝不会失手。 胡家老渔民撑篙经过罗小七身边,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七啊,看来这桥打一开始就没得争啦!” 罗小七挠挠头,傻乎乎地笑了。 倒也没太在意。 问渔桥,跳不跳,本来就是这样。 渔民聚拢到青海中间。 被年轻人从海中捕获的金缕鱼岂止十丈之长,远观的时候,已觉震撼,近看越发骇人。它身躯蜿蜒,金鳞如甲,静卧海面便如小岛一座。渔线只挂住半个鱼头,也不知道年轻人是怎么将它生生从海中拖上来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人捕捉大鱼,但那多半是数十条海船,数百民渔夫一起出动。 哪里像现在,一人一刀一刹那。 “这怕不是金缕鱼王。” 经验丰富的老渔民划船绕鱼行了一圈,啧啧称叹。 就有鱼伢冲仇薄灯喊了一嗓子:“公子哥,这么大一条金缕鱼,当真舍得分啊?” “我要这么多鱼肉做什么?”仇薄灯反问,“撑死么?” 离得近了,大家才发现,刚刚那么大阵仗,这位漂亮公子身上连一滴水都没落到。 到这地步,谁还不知道这两位定是有修为在身的仙人? 平时普通人和修士“仙凡有别”,但漂亮公子笑答如初,大家也就默契地忘了这一点,权当都是沧浪间一笑相逢的过客。 “阿洛。” 仇薄灯跟师巫洛借刀。 师巫洛轻轻摇头,让他坐着就好。 先前嘲笑胡家老渔民的鱼伢捅了捅他,挤眉弄眼,意思人家可不像你,不知道怎么疼人…… 胡老渔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末了自己先笑了,蹲在船艄直摇头。 师巫洛踏着海面,绕鱼行了一周,绯刀轻挥,鱼片如一片片薄而艳的花瓣四射而出,精准而均匀地落到每一条“问渔桥”的船上。一把斩神杀鬼的绯刀,他用来分鱼也不觉得有什么降格失尊。 师巫洛挥刀随意,大家接肉也不客气。 最后,师巫洛将从鱼头上拆下的渔网还给了胡家老渔夫。 “喂。这个送你。” 胡家老渔夫将一张油纸连同一片如青玉般的鱼骨递给他。 “金缕鱼的肉,没煮之前要裹好,不然很快就干了。” 师巫洛下意识地回头看仇薄灯。 旁边的人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 他们先前看这年轻人挥刀斩鱼分鱼,说不出的冷厉难以接近,都有点怵他,没想到还有被管得这么严的一面……顿时觉得亲近了许多,七嘴八舌给他乱出馊主意:什么不能太听话啊,什么别被管太死的…… 仇薄灯却知道他为什么迟疑,为什么回头。 ——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离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这么近。 仇薄灯将双手拢在袖子,不说话,只冲他笑。 师巫洛顿了一会,接过油纸和鱼骨,生疏地道了声谢。他将鱼肉用油纸包好,带着那一片鱼骨回到孤舟上。 “喂!这个送你们!” 人群里钻出个脑袋,罗小七把一坛酒扔给他们,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然后撑着船跑远了。 “这个这个。” “喏!” “……” 周围得了金缕鱼肉的人纷纷将一样又一样东西朝他们船上丢去。转眼间,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海底捞的珊瑚,什么新开的珍珠在船舱里堆成了座小山。 “快走快走。” 原本还在笑的仇薄灯一把夺过桨橹,连声催促。 “小公子——下次你们来,我们留最好的鱼给你!” 背后老渔民扯着嗓子喊。 留最好的鱼,送最好的酒,接待最好的客人……仇薄灯头也不回,只遥遥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朝生暮死的人啊,就是要活得热热闹闹。 ………………………… 玄武背如山,驼九重城,城高入云,如烛明天南。 红阑街便是在烛南九座城中,最高的那一座里。昨夜的走火,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白日之后,匠人很快地就将屋檐飞角给修补好了,只在一些地方,还留有一些尚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焦黑余灰。 一座不起眼的画楼,两人对坐。 “荒唐!简直荒唐!”白袍老人击案而怒,“堂堂少阁主修为低微也就算了,与一帮纨绔厮混,山海阁岂有来日可言?” “应阁老息怒。” 戏先生不急不缓地给坐在对面的应阁老倒了杯茶。 戏先生笑笑,温声道:“应阁老,在下有一事不解,一宗之首难道不该由修为最高声望最高的人当任吗?” 应阁老摇摇头,重重哼了一声:“左家,除了与玄武结契,还有什么声望?” “与玄武结契的是左家,可镇守山海的,是诸位阁老啊。”戏先生轻声道,“诸位阁老镇守不死城,以骨为柱,却由他们左家尽享荣光……未免太过不公。山海阁,原来是一家的山海阁?” 他转动杯盏,似有意似无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不久,便轮到您的孙子去镇守不死城了吧?” 应阁老沉默不语。 他并不像刚刚表现出来的那般暴怒。 “您接触了太虞氏,”戏先生将一个小木匣放到桌面,“不过,太虞氏自己都不过只是天外天的走狗,又怎么能给您您想要的呢?” “我若答应了你,”应阁老将视线从木匣上移开,盯着戏先生的眼睛,“那我不也成了大荒的走狗吗?” “都是马前卒,为什么不选择最有利可图的?大家活着,谁又是真正自由的?” 戏先生眸色不深,乍一看很浅,似乎也带着笑意,看久了却会觉得很假,仿佛在那背后还藏着一片更深的旋涡。 应阁老久久不语。 “你可以先不加入我们。”戏先生笑笑,“一枚归虚令,换一个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应阁老终于开口。 “烛南海界立海柱三百二十万根,但真正的‘海门’只有八根。”戏先生依旧在笑,“您只需要告诉我一根海柱的位置就够了。” 他提到“海门”时,应阁老脸色一变:“谁告诉你海门的?” “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价钱,便是日月都买得到,这不是你们山海阁常说的话吗?”戏先生反问,随即他复又轻笑,“应阁老您也不用有太多负担,一根‘海门柱’而已,影响不了整个海界,顶多在静海内稍微起一些小波小浪。甚至淹不到烛南城脚下。毫无损失,不是吗?” 应阁老神色急剧变幻。 戏先生似乎懒得再多说,又放了一个木匣:“应阁老,您要知道,这山海阁,知道海门位置的,不止您一个。” 他声音微冷。 应阁老皱了下眉,最后缓缓说出了一个方位。 戏先生将两个木匣推向他:“那么,静候您的加入。” 应阁老没有再看他,将木匣收入袖中,迅速转身离开,似乎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戏先生眺望沧海的方向。 一根海门柱被毁,的确只能在静海内掀起一些小风小浪,连烛南城墙都淹不到。但是……在烛南城下的静海里,却停泊着成百上千万的渔舟。数百万上千万的凡人就生活在渔舟之上,仿佛依偎在玄武身边的无数小鱼群。 “神授圣贤以术,圣贤传道天下,我辈得其道者,便当护苍生于厄难之前。” 戏先生倾转茶杯。 茶水从空中落下,在茶几上跌碎。 “可惜啊,护苍生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戏先生面上带笑。 已经能够坐视沧海桑田的仙人,又怎么瞧得起朝生暮死的凡人? 第59章 “捏够了没” 扁舟最后并没有停在哪个渡口, 而是被师巫洛收进芥子袋中,连同满船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收了起来。仇薄灯在旁边看他收,没说什么。之后两人沿着烛南城的黑石小道, 漫无目的地走在城里。 古巷很静, 半明半暗。 仇薄灯尾指勾着一根细麻绳, 麻绳下系着那块方方正正又用油纸包好的金缕鱼肉。随着他的走动,油纸包一晃一晃的,阳光掠过排瓦, 在他的手上和油纸边沿晕出蒙蒙一片酥霞暖烟。 师巫洛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落在后方,看那一节指尖如新玉初红……蓦地里记起, 白月下仇薄灯曾咬过他的指节。 仇薄灯忽然回头。 师巫洛仓促移开视线, 镇定地平视前方。 这个人的脸部线条自带冷峻气质, 唯一容易暴露心思的耳朵刚好被阳光照着, 泛红是光学原理。 “看这么久……” 仇薄灯索性转过身,倒退着走, 与他对视。 “想什么呢?” 不吭声。 仇薄灯盯了他一会儿,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静若止水。最后, 仇薄灯哼笑一声,把油纸包扔到他怀里,扭头就走。 脚步声跟了上来。 “你这样子出现,没问题?”仇薄灯不去看身边的人, 手指交叉枕在脑后,“我可不想走到哪,哪就冒出来一堆人打打杀杀。” 去烛南高楼上振臂一呼:神鬼皆敌师巫洛在此—— 想来蜂拥而至的人试图杀他, 好一夜暴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嗯。他们不认得我。” 言外之意, 就是见过的基本都死了。 仇薄灯侧眸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 左月生那么垂涎这家伙的赏金,甚至专门整理一份《一夜富甲天下·壹》的统计表,结果碰面了好几次,愣是没认出来……也是,那么多传说,都没有正面描述过他长什么样,关键词就一个人一把刀,连什么刀都不知道。 更别提,打十巫之首扬名后,独行刀客顿时风靡天下。 ——是个刀客都想沾点这狠人的光。 仇薄灯沉思片刻。 模仿者太多,反而掩护了正主……难道这就是粉丝效应? 仇薄灯转到师巫洛面前,审视他的脸庞,试着把这人清癯孤冷的身影往灯光璀璨的舞台一安,下面是一群五大三粗打扮得妖魔鬼怪的汉子举着灯牌奋力摇晃,嘶声力竭地喊“阿洛阿洛,我辈楷模”,然后,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阿洛阿洛,我辈楷模!” 仇薄灯清了清嗓子,像那么回事地喊了一声。 师巫洛垂下眼睫看着他,神色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仇薄灯手背在身后,眉梢带笑,故意不说话地等。 过了片刻,师巫洛轻轻地认真纠正:“你不需要楷模。” 你不需要楷模,谁都不配当你的楷模。 “果然……” 果然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仇薄灯再也绷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险些撞到旁边的墙上去。 师巫洛反应奇快,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人拦了回来。 他比仇薄灯高一个多些,把人揽住后温热的呼吸就如细沙般,打在了胸口,隔着衣服都觉滚烫。仇薄灯本来就瘦,指下的腰更是细得惊人……师巫洛本能地收紧虎口,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只手就环得过来。 下颌冷不丁被撞了一下。 仇薄灯漂亮的黑瞳不善地睨他,素净的脸庞在阳光下隐约有一层薄红:“捏够了没?” 师巫洛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这回,就算光学原理都拯救不了他了…… 仇薄灯一把拍掉他的手。 转身就走。 师巫洛罕见窘迫,踌躇片刻,不近不远地跟着。 古巷很长,墙却不怎么高,石头缝隙生了些青苔,阳光斜照,把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一起,一半投在地上一半投在墙上。 师巫洛侧头,看见影随人走,走过苔痕斑驳的灰墙,仿佛一起走过雨水滴落,新苔初生旧苔默默的岁月。 就一直这么走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仇薄灯停下脚步。 “怎么了?”师巫洛低声问。 仇薄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左月生住哪?” ……………………………… 左月生一手揪起衣领扇风,一手拧了个唢呐,气势汹汹地踹开门。 酒气扑面而来。 “呼——呼——呼——” 陆净抱着个坛子,滚倒在地上,一边流哈喇子一边打鼾,睡得跟“翩翩公子”没有半点瓜葛,白瞎了他那张还算不错的脸。 左月生拐到旁边的桌上,瞄了眼。 最好的雪宣纸皱得跟抹布一样,顶级的博山石砚墨迹干涸,一等的紫毫笔炸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然而纸上比之昨夜,只增加了十一个字,还他娘的是:第六折腕锁对镯情定今生。 陆、十、一、你好样的! 左月生都被气笑了! 昨儿,陆净在红阑街胡同里,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奋笔疾书写它个三四折《回梦令》。结果,一回到山海阁安排的“无射轩”后,这家伙咬了没半柱香笔头,就开始作妖了……一会儿说,这凳子太低,坐着不够舒服影响他发挥;一会儿说,这纸笔太次,阻碍他的文思;一会儿说,要来点好酒,古来诗人独酌出名篇…… 看在文坊校雠部的师姐们,对他带去付刻的前几折《回梦令》赞不绝口的份上,左月生捏着鼻子,信了他的鬼话。 又是换桌换椅,又是好酒好肉,最后想要监工还被赶了出来。 理由是:你的呼吸,影响了我的思绪。 “我没写出来我是狗好么!”“什么第六折,你是在看不起谁啊?起码三折好吗?!”“我再拖,我就不是人!”“信我信我,快走吧快走吧”……回忆了一下昨夜陆净的信誓旦旦,左月生差点一榔头敲死这家伙。 “呼——” 陆净抱着酒坛子,翻了个身,滚到左月生脚下。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先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随后提起唢呐,凑到陆净脑袋边,鼓起两腮—— “呜哩——哇啦——” 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你他大爷的,大清早的上坟啊?!” 陆净奋力堵住耳朵,饶是如此也压根阻挡不了那销魂的声音,满脑袋横冲直撞。 “停!停!停——” 左月生不理睬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吹得越发起劲,滴哩哩地,还哩出节奏了。 都不用醒酒汤也不用泼冷水,宿醉一夜的陆净直接被他吹了个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咕噜爬起来,五官狰狞地冲上来抢他的唢呐。 左月生早有防备,一边颠颠地吹,一边绕着桌跑,唢呐声跟着一上一下,比魔音灌脑还魔音灌脑……要是佛宗的大悲咒有这种洗脑能力,何愁渡不了天下苍生! “左胖——” 陆净追了三四圈,脑浆都要被他吹飞了,纵身一扑,抱住他大腿,猛虎咆哮。 “饶命!小的错了!!” 左月生不要脸多年,第一次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惊得唢呐都掉了:“操!陆十一,你学得有够快的啊!这不要脸的本事,有我三成水准了。” 陆净眼疾手快,一把将唢呐抢走,麻溜地放开他:“你没听仇大少爷说过的那词吗……叫、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待你个鬼。”左月生对天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净瞥见外边院子里有不少侍女驻足看热闹,急忙站起身,一个箭步过去,“砰”一声把门结结实实地关上:“我操,死胖子,你故意的?带这么多人围观?” “不然怎么叫‘对症下药’呢?”左月生凉飕飕地讥讽,“亏你还是药谷谷主的儿子,连这个都不懂?” “生死人肉白骨的,是我爹又不是我。”陆净转身,瞥见左月生皮笑肉不笑地捏着他那一张宣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我真的可以解释……” 出乎意料,左月生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真的露出了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笑容。 亲切得陆净扭头就跑。 左月生一胳膊横过他的脖颈,把人死死勒住。 “大爷饶命!”陆净奋力挣扎,“有话好好说!” 左月生凭借自己横圆竖阔的吨位,把人摁回桌子前坐下:“有两件事,一件是小好事,一件是大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陆净战战兢兢,总觉得两件都不像好事:“先、先听小的吧……” “好事就是,你的《回梦令》已经送到文坊了,”左月生也不卖关子,“诸位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姐对你赞赏有加,一致觉得你文采卓然,定是不世出的才子,隐匿姓名,来造福她们闲暇生活的……” “哎呀,区区世俗声名而已,声名而已!” 陆净眉飞色舞,就差摸出把折扇。 见到他这么得意洋洋,左月生一脸“你这么高兴,那我可就放心了”的表情,以兄弟间最大的热情,用力拍他的肩膀:“不出三日,你就要名扬烛南了!恭喜恭喜!陆公子,陆大文豪!” “虚名而已!虚名而已!”陆净连连抱拳。 “哎呀,这你可就不用这么谦虚了,”左月生神色一肃,“上一个能够得到山海阁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妹们一致好评的,距离现在多少年,你知道吗?” “嗯……”陆净想了想,谦虚一点,“一百年?” “不!”左月生猛摇头。 “两百?” “少了!” 左月生伸出一只手,“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这、这不可能吧?”陆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上去了,还要故作镇定,“一定是文坊师姐们厚爱。” “那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左月生笑容满面。 “谁?” “沈商轻,沈先生。” 陆净一愣,这名字怎么怪耳熟的……仿佛在哪里听过……但陆公子游手好闲,平素里最常去的就是茶楼酒馆销金窟,能被他记住的名字,似乎好像……好像都不是什么…… “哎呀,是不是觉得有点耳熟,”左月生贴心地解释,“耳熟就对了!就是那个化名‘无情思’写了《十二风花传》的家伙。犹记得当年,第四折传唱遍十二洲后,这人假托重病,把第五折一直拖啊一直拖……” 陆净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想起了这个流传甚广的笑谈是什么了…… 左月生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后来呢?后面就是,广为人知的‘北玄城沈商轻假病不作文,风花谷莫绫羽提剑强捉人’。” 陆净的手微微颤抖。 是的了,他彻彻底底记起来,怎么会记得“沈商轻”这个名字了! 风花谷清一色女子,性情两极分化严重,温柔的好似秋水,狂躁的好似烈火。不幸的是,这莫绫羽莫长老就是烈火的那一挂,一点就炸……迟迟看不到《十二风花传》的主人公遇险后是死是活,莫长老破关而出,先是到鬼谷,花三十万两黄金算了一卦,把‘无情思’的位置给算了过来,然后横跨三大洲杀到北玄城,一脚踹开沈商轻家门…… 据沈大才子左邻右舍的描述,当天从院子里传来了宛若“民女遭强抢”的哀嚎。 嗟! “三百年啊,整整三百年啊,沈商轻被莫大长老拽到孤岛上闭关了整整三百年啊!不仅把《十二风花传》写完了,还把《二十桥月夜》也写了,甚至还出了本《百年面壁录》。被抢走的时候,不过明心期,出来已经快半步卫律了!” “陆十一,陆大文豪!我觉得你很有成为下一个沈商轻沈大才子的潜力啊!”左月生用力拍陆净肩膀,“这是不是大好事一件?” “好你个鬼啊!” 陆净天灵盖都要吓飞了。 “看!一举多得,不仅文更了!银子赚了!修为提升了!媳妇也有了!功成名就,说不定努力点还能儿女双全,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左月生一脸喜气洋洋,连连抱拳,“哥们就在这里先恭喜你了啊!” “滚滚滚!” 陆净就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噌”地站了起来,没头苍蝇地满屋子乱转。 “你不是跟我说用化名就没事吗?!死胖子!你坑我!” 左月生拉开椅子,老神在在地坐下:“是啊,用化名是不会被仇大少爷追杀,可是吧……我可没说过,你拖着折子不写,不会被各路女侠追杀。陆十一啊陆十一,以后我也不用催你写……诶嘿!!” 他一脸贱兮兮。 陆净瞠目结舌,又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无奸不成商”,什么叫“江湖险恶”。 “你、赢、了!” 过了半天,陆净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来来来,请——” 左月生笑容满面地起身,替他铺平宣纸,磨好墨,蘸好笔。 陆净苦大仇深地坐回桌前,咬着笔头,如同看生死大敌般看着面前的纸张,半天没能下笔。 左月生在旁边百思不得其解:“陆十一,你昨天不还嚷嚷着,正主发糖了,可以产粮了,怎么今天就又萎了?” “你懂个屁。”陆净瞪了他一眼,“懂什么叫揣测角色心理吗?不懂就闭嘴。” “……” 左月生觉得这家伙打写折子起,就神神叨叨的。 陆净埋头涂了几个字,忽然又像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昨天仇大少爷见到那谁时,说的第一句话,你记得不?” 左月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你来了?” “对!”陆净一拍大腿,“你也听到了,那我就没听错。是‘你来了’,不是‘又见面了’一类的,这说明他们两个应该早就约好了在山海阁见面。你说,会不会他们其实在鱬城的时候,见过面?” 左月生想了想:“我们当时是被困在幻阵里,仇大少爷没和我们在一起……诶,这么说,还真的有可能。” 陆净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问:“那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你说话别吞吞吐吐行吗?” 左月生不耐烦。 “我在想,”陆净斟酌了一下,“鱬城的日出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舟子颜要杀仇大少爷,其实就是他背后的人想确认这一点?” 左月生本能地想否定他这个猜测,“日月之轨,千万年来,只有空桑百氏能够控制……” “你不觉得奇怪吗?”陆净打断他,“你爹也好,陶长老也好,他们对仇大少爷的态度都恭敬得不正常——包括太乙宗的人。就算他是太乙某位师祖收的徒弟,那也不需要真的按照师祖的礼仪来敬重吧?说难听点,你和我都是二世祖,还不懂二世祖什么待遇么?” 左月生皱起眉,没有反驳。 “如果,我是说如果……”陆净抓着头发,根据他从话本戏剧里得到的丰富的阴谋诡计的“经验”,“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左右日月,然后他又和仇大少爷关系不一般……你想想,我们仙门和空桑对峙这么久,一直处于下风——太乙那群疯子不算,不就是因为空桑百氏主掌日月之轨吗?” “你的意思是,”左月生想了想,“我们仙门想通过仇大少爷,利用那谁去和空桑争锋——他娘的,怎么说得我们仙门像什么大……仇薄灯说的那词叫什么来着?” “大反派。” 陆净脸色有些难看。 显然,他对此其实格外接受不能…… “你昨天就净琢磨这个了?”左月生敏锐地问。 “一点点。”陆净又抓了抓头发。 “你再扯头发,都能去跟不渡秃驴一起出家了。”左月生捡起半坛酒丢给他,“这分析还挺有道理的……不过,我敢肯定不是。” “为什么?” 陆净有些不服气,心说我这可是彻夜难眠,从无数话本里提出来的真相,你哪来的底气这么斩钉截铁地否定? “因为太乙。”左月生自己也提了坛酒,“太乙宗那群疯子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破理由,去供着谁……他们想和空桑对着干,绝对自己操刀直接上好吗?” 陆净一愣,猛地醍醐灌顶。 对啊!怎么就忘了太乙宗什么德行。天下疯子千千万,太乙一门占一半……疯子会管你什么利用什么争锋什么讨好么?想多了!他们更擅长一言不合,提剑出山。 “不过,你说这个,我倒想起件事来……”左月生挠了挠头,“你记得吧,仇大少爷无父无母。” “记得,怎么了?” “我以前好像听老头子说过,十八年前,太乙宗有人私底下去了一趟南疆。” “十八年前?”陆净一顿,“仇大少爷不就正好十八岁?你是说他其实是巫族的人?等等……我操!!!” 巫族、枎城、一人一刀,对抗天外天的上神……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灵感,一个悚然的联想划过陆净的脑海。 “你说……” 他面无人色,战战兢兢。 “那谁会不会是、是、是……” “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左月生等了半天,等不到后文,“你结巴了吗?” “是……” 陆净深吸一口气。 砰! 左月生和陆净被吓得一个哆嗦,齐齐猛回头。 “左胖,你家是想开迷宫吗?”刺眼的阳光泼将进来,仇薄灯拧着眉站在门口,“七绕八绕的……陆十一,你这什么表情?” 陆净一脸惊吓地盯着门口。 左月生其实也受到了不小惊吓。 因为仇大少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某位长得虽然好看但冷得吓人的家伙……不过,左月生反应机敏,一个箭步迎上前,不留痕迹地把桌子挡住——写了个题目的宣纸还没收起来呢! “仇大少爷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刚想出去找你呢!还有这位是……”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大骂这次陆净怎么这么没眼色,一边用生命拖延时间。 别、别问—— 陆净在内心声嘶力竭地大喊。 他眼睁睁地看着仇薄灯和后边那人一起走进屋里,眼睁睁地看着房门被关上,眼睁睁地看着天光被隔绝在外…… 娘…… 孩儿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净在心里泪流满面。 “他?” 仇薄灯偏头看了师巫洛一眼,见他没什么异议,就轻飘飘地把五个字丢了出来。 “巫族,师巫洛。” 第60章 神机妙算铁口直断 “原来是……” 左月生一门心思挂在背后迟迟没来得及收起的稿纸上, 一边暗骂陆十一反应迟钝,一边本能地堆笑拱手,脑子里无意识地过了遍话, 仇大少爷说这人是谁来着?哦哦哦, 巫族师巫洛啊……等等! 谁?! 脚一滑一软。 左月生只来得及用双臂在半空中挥舞出一片震撼的肥肉涛浪, 宽阔的身躯就整个地向后砸了下去……哐哐哐咚!刻香镂彩的髹漆沉碧案没能承受住泰山之重,雅致婉约的案面惨遭分尸,纤银回花的案脚横遇斩足。 木屑飞溅, 石砚翻高, 地动山摇…… “左月半同志,太没出息了吧?”仇薄灯放下遮挡木屑的袖子, “你一夜暴富的梦想呢?上哪去啦?” 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 就是只能梦里想一想啊!!! 左月生欲哭无泪。 神鬼皆敌师巫洛。 在他整理的三十六份《一夜富甲天下》名录里, 这位以一骑绝尘的姿势高居首位, 余下三十五人的通缉令加起来甚至不到此人的十分之一。看看这疯子干的都是什么事?闯进空桑,连斩三十六位百氏族长;远赴海外浮若岛, 刀劈千锁连桥;截杀溟渊青鸳, 重创佛宗十二金刚…… 具体形象点说, 这人的仇敌能把整片沧海挤满。 石砚从半空落下,泼了左月生一头墨。 左月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跟着一起乌漆嘛黑……他终于意识到无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和陆十一到底是为什么要好奇喜欢仇大少爷的人是谁啊?这已经不是什么“看起来不是好人”可以形容了!这家伙就是十二洲第一凶残的狠人!更不是什么“随时可能”杀人灭口!这家伙杀过的人灭过的口他娘的早就数都数不过来了啊!!! “找到了。” 引凶入室的罪魁祸首翻了一阵,把一块左月生格外眼熟的玉简递给冷冽苍白的年轻男人。 “你的通缉令都在上面了吗?有漏么?” 左月生眼前一黑。 这不是他收集整编的《一夜富甲天下·壹》吗?!仇大少爷你怎么没把这玩意丢了?你们那时候还不认识吧……左月生记起来了,枎城提及“神鬼皆敌师巫洛”的时候, 仇薄灯就夸了这疯子一句“我辈楷模啊”。 操! 这对狗男男! 左月生忽然就领悟了陆净私底下常挂在口边的一话:这两人绝逼早就有一腿,没有把我脑袋剁下来当球踢!当时他到底为什么觉得陆净这小子是写折子写疯魔了啊?这他娘的,简直就是一语道破真相啊! 果然是“我笑他人太疯癫, 他人笑我看不穿”么? 眼见着, 仇薄灯身边的年轻男子接过玉简, 回忆起他当初写在玉简最上方的“欲富贵,诛此獠”六个大字,以及洋洋洒洒,数千字万一哪天能够斩获此人人头,该如何领取悬赏,该如何使用赏金等等遐想…… 左月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双手后蹭,一点点挪动自己占地广阔的屁股,在废墟里一点点向后移动……世界如此黑暗,如此森冷,他需要另一个人来和他共同面对这份沉痛! 挪着挪着,左月生忽然摁到一只微微颤抖的手。 “停!” 背后传来陆净游丝般的气声。 “你再过来就要压到我了!!” 左月生拿眼角的余光一瞅,只见陆净,陆大文豪,早就脸色青白地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陆十一你这个挨千刀的!居然装晕! 更过分的是!装晕居然不叫上他! 左月生一边在肚子里破口大骂,一边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向后一倒“吓昏”了过去。正正巧,倒在陆净身上,陆净被他这吨位的体型一压,险些把隔夜的酒菜直接吐出来,一张青白脸瞬间憋成了紫红脸。 “你这名声有够吓人的。” 仇薄灯好笑地看了一眼倒地装死的两个傻缺,转头对身边的师巫洛说。 “别吓他们了。” 左月生偷偷地从眼缝里瞅师巫洛的反应,期盼某位万年一出的疯子大人有大量。然后,他就看见苍白冷峻的疯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银灰色的眼睛扫来的时候,仿佛一把冰刀在昏暗中劈开空间。 一瞬间,左月生觉得什么佛陀什么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他吓得浑身一激灵,用力把眼睛闭紧,用力拥抱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黑暗。 不是说别吓他们了吗? 仇薄灯以眼神问。 师巫洛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 仇薄灯明白了。 师巫洛其实没吓他们,只是听到他提到这两个家伙,就跟着看了他们一眼,本意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左月生吓成这样子,十有八九因为做贼心虚…… “行了行了,”仇薄灯踢过去一块碎木,没好气地骂,“你们两个装什么装?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货色,配别人出手不?赶紧起来!” “我想也是!小的哪里值得首巫大人出手啊,这岂不是杀蝼蚁用了屠龙刀吗?”左月生如蒙大赦,一翻身坐起来,满脸献媚,“我时常跟陆十一说,能配得上仇大少爷的,绝非无名之辈……嗨!这不巧了,南疆首巫之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仇薄灯瞥他。 “神鬼皆敌,仇满天下”可不是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吗?这死胖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也算得上“独步天下”了。不过,这家伙忘了自己还顶一脸墨水,黑一块白一块……辣眼至极。 仇薄灯赶紧移开视线,不让他祸害眼睛。见陆净在挺尸,又踢了块碎木去砸他:“陆十一,地上赖着很舒服吗?” 陆净不答。 左月生心说这小子出息了啊?敢当十二洲第一疯子的面装聋作哑,不要命了?便赶紧扭头去拽他,一拽之下,左月生先是一懵,随后惊得直接蹿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这家伙咋真晕过去了?” 真晕了? 仇薄灯不由得回头看了师巫洛一眼,是过分苍白了一点,过分冷了一点……可也不至于真把人活活吓晕吧。 墙角,左月生手忙脚乱地把陆净拖起来,发现他嘴角挂着白沫,顿时又是一阵大呼小叫,正在试图分辨这是吓破了肝还是吓破了胆,余光就见一角深黑的衣摆走近……左月生的身体僵硬了,苦兮兮地扭头瞅仇薄灯。 仇大少爷!要命啊! 快来把你家这位人间凶刀带走啊! 仇薄灯慢悠悠地穿过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到师巫洛身边:“怎么样?” “背气了,”师巫洛屈指弹出两道劲风,打在陆净身上,顿了顿,又补充,“被压的。” 左月生后知后觉“啊”了一声,就听到陆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便在破口大骂:“左月半!你个挨千刀的死胖子!本公子的胃都要被你压出来了!你他娘的,自己几千斤心里没谱吗?!” “……”左月生讪讪,“哪里有几千斤……也就几百斤……” “几百你大爷的……啊啊啊!鬼啊啊!” 陆净猛一睁眼,冷不丁就看到一张乌漆墨黑的大脸凑在近前,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顿时一翻。 这回是这被吓昏了。 “……” 仇薄灯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手肘碰了碰师巫洛的胳膊。 “算了,走吧。” 这些二百五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 鸡飞狗跳好一阵子。 左月生和陆净两个总算稍微像模像样了一点。不过,原本的房间算是没办法待了。为了修补形象——其实是为了让仇薄灯继续忽略废墟里的宣纸,左月生自告奋勇要带众人去个好地方。 “我跟你们说,整个烛南,就没有比那更适合钓鱼生火喝酒的地方了。”左月生神秘兮兮地保证,“嘿,赶巧,仇大少爷你刚好带了这么大这么好一块金缕鱼肉,不拿去那里细细地生火烹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真有这么神奇?” 陆净换了一身衣服,好奇地问。 事实上,陆净眼下还怵着某位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 但新一代剧作大才子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发现仇薄灯和某个人的关系,仿佛有了一点突破性的进展! 这就出乎意料了。 仇大少爷其实不像表面上那么没心没肺……陆净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仇薄灯一直在用一重重又冷硬又尖锐的伪装把自己包裹起来,他和左月生只是偶然地越过了其中的某一重,走进名为“生死之交”的范畴。 谁都有藏在心底不愿意告诉人的秘密,作为朋友作为兄弟,他们不需要去窥探更深的秘密,只需要在彼此发疯的时候,跟着一起疯。可作为伴侣,就不能止步在那些冷硬的甲胄面前。 为什么世人总是在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地找另一半? 因为孑然一身是孤寂的是残缺的,因为刺入心脏的痛芒自己是拔不出来的,因为只有两个灵魂互相舔舐互相拯救,才能互相写成一个完整的“人”。 “人”字分两笔,一撇一捺,相依相靠。 陆净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仇大少爷这笔“人”字到底写到哪了。 可是! 仇薄灯的心思,特么地,实在太难猜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比镜花水月还镜花水月!需要更多的蛛丝马迹,才能验证他的推测…… 陆净觉得自己这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已经远超五百年前的沈商轻了!沈商轻写《十二风花传》只是拿自由在写,他写《回梦令》可是货真价实地拿命在写啊! 用心磕糖,用命产粮。 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陆大文豪热血刚沸,就被萧瑟的冷风刮了一脸。仇薄灯师巫洛还有左月生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喂!” 陆十一赶紧拔腿追了上去,这山海主阁绕得跟迷宫似的,没人带路八辈子都转不出来啊! “等等我!等等我!” ………………………… 山海主阁的确像个迷宫。 它屹立在烛南九城的最高处,其实是由无数楼阁组成,通过层层盘旋,回转相错的廊桥空梯连接起来,形成了一座连绵九城的云中仙阁。夜晚的时候,无数纱窗在或高或低的地方亮着,从沧溟海上远远眺望,就仿佛是一座点着无数火烛的神龛。 横空的长廊,娄江的脚步格外轻快。 流云抚颊,轻柔得让人眼含热泪。 能不眼含热泪吗? 他终于!终于!终于回到山海阁了!终于摆脱那一堆二缺神经病的二世祖了! 原先左月生、仇薄灯、陆净这三位祖宗凑一起,就够能折腾了。 好在他们修为都不高,就算大半夜三人突发奇想,跑到神枎树上尝试放风筝——据说是实验什么流速定律,娄江也能在陆净被风刮下去时把人捞起来。就算三人通宵赌博,左月生为了赖账被撵得满城乱蹿,娄江也能力挽狂澜,避免阁主惨丧独子。 可后面又加了一个修为比他还高的不渡和尚后,这些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什么打架把飞舟的房间撞碎七八间都已经是小事,最离谱的是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个人好端端通宵倒腾起蕴灵珠,险些把半艘天雪舟直接炸掉……假如没有陶长老在,此时药谷、太乙宗、山海阁和佛宗已经在混战了。 回首过去两个月,娄江竟觉跟过了两百年没区别。 什么叫“度日如年”啊? 这就叫度日如年! 是以,一回到烛南,娄江一刻都没多耽搁,马上以同阁主汇报为由,与这几位行走的麻烦制造器分道扬镳…… 难得安眠。 醒来就听闻,昨夜,溱楼数百天骄才俊被耍得暴跳如雷,红阑夜火巡逻队师兄师姐彻夜奔波…… 娄江心中无波无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比起陪几位二世祖惹是生非,娄江宁愿去完成仇大少爷分派的任务——按他的要求整理山海阁全部日月记表的索引……诸位驻守山海阁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现在也该轮到你们来尝尝给二世祖们收拾烂摊子的滋味了。 娄江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准备带着久违的轻松愉快,将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索引整理中去。 有一说一,这活的确够枯燥累人。 山海阁数万年下来积累的日月记表,但是索引就浩如烟海,更别提仇薄灯还列了一堆奇怪的格式要求。 娄江不知道仇薄灯到底发现了什么,但那天将鱬城的日月记表算完之后,仇薄灯自己动手画了一张《天轨图》,神情有一瞬间格外难看。 说来奇怪,这位太乙小师祖臭毛病一箩筐又一箩筐的,可他嬉笑怒骂没心没肺,又隐隐约约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仿佛他不当一回事,那就真的不算什么事。 娄江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色那么难看,让人不由自主跟着不安起来。 “娄施主!!” 正在自出神,忽然有一道极其熟悉,熟悉到娄江条件反射打了个哆嗦的声音响起。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还未等娄江拔腿就跑,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就扑到了跟前。 “可算找到人了!”不渡和尚如见亲人,热泪盈眶,“贫僧转得头都晕了!” “你你你!” 娄江向后跳出一大步,惊恐地看他……一夜未见,不渡和尚光头如初,脸上却大红大紫涂得跟鬼一样。 “你怎么回事?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不渡和尚一边说,一边扭头朝后边喊了一声,“半算子,别再胡掐乱算了!赶紧滚过来!找到人了!” 半算子? 娄江心里不详的预感越发重了。 “唉,不渡禅师,你怎么可以说小道是胡掐算呢?” 打长廊那头走来一位青年道人,长得倒五官端正,可惜就是也有点不正常……背一破斗笠,一脚破藤鞋一脚光底板,说话慢吞吞的,似乎性情极好。 “小道神机妙算,从不虚言的。” 娄江缓缓后退。 他好像知道这人是谁的。 “你看,”青年道人好声好气地跟不渡和尚解释,“小道不还是成功带你算到路了吗?” 不渡和尚翻了个白眼:“算迷了一百多次的路?你也好意思说自己神机妙算?” “唉,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自然不可能一次就算准的……”青年道人继续同他解释,“你不信,让小道再算一卦,定能带你找到你要找的几位贵人。” 不渡和尚直接不理会他,一把抓住悄悄想溜的娄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娄施主可知左施主身在何处?可否带贫僧过去?” “……” 娄江还真知道。 左月半刚给他传信,让他准备些鱼竿竹篓过去,娄江不想过去面对一群显然打算作妖的二世祖,就差使其他过去了。没想到,东躲西藏,还是一头撞上了不渡秃驴。 娄江暗中运气,试图挣脱这秃驴。 不渡和尚慈眉善目,宝相端庄,纹丝不动。 “他们去云台了……行吧,我带你们过去。” 娄江无可奈何。 不渡和尚喜形于色,连声道谢,然后回头一把抓住正在低头掐手指的青年道长:“走走走,别算了,算你个球。” “唉!且慢且慢!” 青年道长一脸惊恐,奋力想挣脱他的手。 “此卦显大凶之相!此去定遇厄星!” 娄江心说,那你这卦倒算得挺准,仇小师祖、陆公子和左少阁那可不就是一等一的混世魔王么? 不渡和尚显然也这么想,拖了人就要走。 “唉——”青年道长一把抱住栏杆不撒手,“信我,这一卦肯定没错,不能去啊,去了小道十有八九要被逼踏上不归路啊!” “得啦得啦!你当自己现在走的是什么正途,快走快走!” “唉唉唉唉!!” …………………… 云台其实是一处垂壁上的石台,向外伸出约莫三丈,上下无楼阁,左右为嶙峋的黑岩。距离海面很近,刚好能从台上抛钩海钓,又有细流从岩石缝中涌出,在台侧形成一小潭,刚好取水饮用清洗。 左月生似乎经常来这里,正在熟练地搭起架子,信誓旦旦要让他们领略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山珍海味。 陆净对他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深表怀疑…… “这一根放这里?”陆净举起一节半弯的细竹。 “放下放下,那个后面才搞的,你去钓鱼去钓鱼!”左月生怕他糟蹋自己的劳动成果,赶忙塞了根鱼竿给他。 陆净拿着鱼竿,刚站起身走了一步,就又默默地转了回来。 “不是让你……” 陆净用鱼竿戳他,然后一指后边,幽幽地说:“我觉得……我还是帮你搭架子吧……” 左月生一头雾水,抬眼一瞅,忽然也不吱声了。 石台那边。 仇薄灯坐着,师巫洛站着。仇薄灯举起一根鱼竿,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师巫洛就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腕。 左月生猛地把头扭了回来,震惊地看陆净,用口型问: 他们两人在干嘛?! 第61章 仙门四害 “喂!君老鬼, 那不是你们太乙的宝贝小师祖吗?”又矮又瘦的老天工跟个猴子似的,戴着顶破斗笠,把一个暗铜细管凑在左眼前, “旁边的就是跟他夜不归宿的那位?我咋瞅着,你们小师祖快要被拐跑了?不管管?” “什么?” 蹲在一边擦刀的君长唯大吃一惊, 急忙凑过来,一把抢过铜管。 透过暗铜长管的小孔, 极远处云台的情景被收拢在天晶石上, 左月生和陆净蹲在崖台后侧方, 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堆细竹篾片,而在前边不远处的地方, 深黑衣衫的年轻男子正俯下身将仇薄灯环住…… 从君长唯这个角度,只见他们的侧面重叠在一起。 嘎吱! 暗铜细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天工一把将自己的窥天镜抢回来:“这玩意一个五千两!搞坏了你赔都赔不起!”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竟然……”君长唯怒气冲冲。 “得啦得啦!”老天工幸灾乐祸地拍他的肩膀, “小两口打情骂俏的事,你个老橘子皮何必去当什么棒槌呢?” “就你屁话多?话多你就喝酒。” 君长唯脸比锅底还黑。 他们两人都作渔民打扮, 躲在沧溟海上一片礁石群里, 不远不近地守一处烛南海门, 守了大半个早上,守到连海门柱上有多少只飞鸟起起落落都一清二楚。一早上风平浪静, 被君长唯喊过来搭把手的老天工穷极无聊, 便用窥天镜四处乱瞅,无意间瞥见了跑到云台上的几个家伙。 “那小伙子什么来头?”老天工啧啧称奇, “你居然只是躲在这里破口大骂, 不是冲上去揍他?还是你打不过?” 君长唯瞪了他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他点的命鳞吧?”老天工将烟斗在礁石上刮了刮, 微微眯起眼睛, “不过, 能用赤鱬砂给外城人点出真正的命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君老鬼,你们太乙这么多年,藏的秘密,不少啊。” “知道是秘密,不该问的就别问。”君长唯神色不变。 老天工摇摇头,抽了口烟:“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不过,你真确定今天会有人来探海门?” “不确定。” “不确定你拖我烤了这么大半天太阳?”老天工呛了一口烟。 “左梁诗那边的消息,应钟今天早上出了一趟山海阁。”君长唯怀抱金错刀,微微眯起眼,眺望烛南九城,“烛南海门位置百年一换,他就是最近一次参与换海门的人。如果,在烛南活动的荒使‘戏先生’真的是你们天工府的叛徒谢远,凭他在阵术上的成就,他要是想在烛南做点什么,绝对不会放过海门大阵。” 听到“谢远”这个名字,老天工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握着窥天镜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行了行了,别这么早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君长唯拍拍他的肩膀,“一个五千两黄金呢,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喊你来守海门,就是碰个运气,顺带帮忙判断一下玄武情况怎么样。” “左梁诗那老小子喊你干的活?” “是啊。”君长唯叹气,“这活,算是一个比一个麻烦……窥天镜借我用用,我得盯着点那小子。” ………………………… 云台。 甩竿的时候,仇薄灯把线放太长了,鱼线不小心缠手上,还卡进了夔龙镯的细鳞里。他试着解了两下,越解越紧,不得不放弃。师巫洛站在他身后,俯身帮他解开,从背后和远处看起来像把人环住,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 “直接弄断好了?” 仇薄灯半举起手,方便师巫洛解线。 “不用。” 师巫洛修长的手指穿过细线,雪蚕丝线陷进仇薄灯明净如雪的肌肤,轻轻一扯,线擦过仇薄灯的掌侧,卡在夔龙细鳞里的一小节线掉了出来。其余的线跟着一松,散在仇薄灯腕上,轻而易举地抚了下来。 “解开了。” 他刚要松手,视线微微地一顿。 几道浅红细痕留在仇薄灯腕上,仿佛雪地里迤逦的红线。 原本要离开的手指覆盖过那几道红痕,略微用了点力道,慢慢地按过。小半段还挂在仇薄灯腕上的蚕丝绕过两人的手。 “仇施主——” 远远地传来一道欢天喜地的声音。 专心致志研究细竹架的陆净一个纵身虎扑,一把掐住半路杀出来的不渡和尚的脖子。 不渡和尚修为远高于他,竟然没能躲过这一击! “陆、陆施主?” 不渡和尚一边奋力掰他的手,一边惊恐地挤出声,心说难道三位有钱的施主想要翻脸,赖掉昨天晚上许诺的三百两银子?可陆公子这一脸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和他有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净面目狰狞。 只差一点啊!!! 只差一点就能偷瞅见仇大少爷对某个人的举动是什么反应了! 只差一点就能知道仇大少爷和十二洲第一凶刀的关系进展到哪里了! 他冒生命危险在那边装了半天的石头,眼看就能得到正主的盖章,结果全被不渡秃驴的这一嗓子给喊没了…… 陆净掐死不渡和尚的心都有了。 “少阁主?” 娄江站在栈道上,直接无视了掐在一起的陆净和不渡和尚,把目光投向左月生。 被他喊到的左月生一个激灵,心说姓娄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可真他娘的会挑时间。拿眼角的余光往另一边偷偷一瞅,发现仇薄灯已经站起身了,某万年一出的疯子平静地站在他旁边。 还好还好,没拔刀。 左月生松了口气,将拿了半天的竹架搭好,麻溜地站起身,刚要中气十足地训斥娄江,就听到一道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 伴随着鬼哭狼嚎,一道灰青的身影带着呼呼风声,从竖直的崖壁上手舞足蹈地栽了下来。 刚要走过来的仇薄灯退后一步。 砰—— 灰青道袍的人正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云台上。 肉身撞石的声音惊得另一边的陆净手为之一松,不渡和尚借机把自己的脖子拯救了出来,逃到了另一边去。 “小……小道就……就说了定有血光之灾……” 摔成一张饼的人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又“啪”地一声掉了下去。一顶破斗笠晃晃悠悠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正好扣在他后脑勺上。 “……” 四下俱寂。 半晌,仇薄灯看向左月生:“你们山海阁,哪来的这叫花子?” “喂喂喂,别什么杂七杂八的玩意都往我们山海阁塞啊,”左月生不满地叫了起来,“我们山海阁哪来的牛鼻子道士?娄江,你咋把这种一看就是来打秋风的家伙给领过来了?” “少阁主,他是……” 娄江压下扭头就走的欲/望,尽职尽责地开口。 “他啊,”不渡和尚揉了揉脖颈,晃悠着过来了,毫不客气地踹了地上的“饼人”一脚,“十次卦九次岔,还有一次卦直接砸。乌鸦嘴一个。” ………………………… “烛南这回要热闹了。” 君长唯放下了手中的窥天镜,神色格外古怪。 “啥?”老天工正在忙忙碌碌地组装一件护腕,听到他的话,抬头看傻子般瞅他一眼,“你们太乙的人都来了,热不热闹心里没谱?” “你记得鬼谷子收了个关门徒弟吧?”君长唯没搭理他的讽刺,“把自己的推星盘都传给他了。” “好像有这么回事。是不是叫……” “半算子。” “对,是这个名儿。”老天工干脆利落地拧好一块齿轮,迟疑地挠了挠头,“奇怪,怎么连我都觉得这名字熟悉……好像听谁说过什么事一样……” 他这么一说,君长唯就笑了。 “你忘了?这小子前年出谷,到处给人算命,不管算什么,张口就是一句‘血光之灾,大凶之相’。有次算到风花谷谷主身上,说她三日内定会毁容。气得风花谷谷主把人捆了,放话要鬼谷子亲自去领……”君长唯竖起一只手,“他出谷一年,花钱让别人请他算卦,花了整整五百万两……嘿,险些把鬼谷子那老头气死。” “五百万?该!鬼谷子那死要钱的,活该他收这么个败家徒弟。” 老天工听君长唯这么一说,顿时喜气洋洋,一把将窥天镜夺了过来,兴致盎然地准备亲眼看看鬼谷子的这位“宝贝徒弟”。 他将窥天镜一架,瞅了没一会儿,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君老鬼,等等,你过来看,那边的海面……有些不对劲!” ……………………………………… 沧溟拍击在深黑的礁石上,往返起伏,潮声循环。 “能把自己摔成这个样,也是个人才啊。”左月生蹲在一边,看与石面贴得很平整的人形,“话说,现在是不是算四害齐全了?” “什么四害?”陆净不解地问。 “你忘了吗?仇大少爷、我、不渡秃驴还有这个半算子,合起来并称‘仙门四害’啊。”左月生随口答。 “原来如此。”陆净先是点点头,随后猛地一惊醒,“不对啊,仇大少爷纨绔榜首,不渡秃驴第二,这穷酸道士我记得是第三,他们三个没什么问题,但纨绔榜第四应该是我吧?你不是第五么?怎么是你们四个并称‘四害’?没道理啊!” “嘿!”左月生得意洋洋一拍他肩膀,“这‘仙门四害’光是纨绔可不够,还得祸及一方,令人闻之色变。本少阁主曾一计坑过十万烛南商贾,不渡和尚一人卷跑过一城之财,半算子一卦惹风花谷内乱,仇大少爷更别提了,当年一句‘名字难听’,便换了东洲多少城城池的城祝……陆十一你充其量就是个治病要命的纨绔,哪里够得上‘仙门四害’这等荣光?” “什么?”陆净愤然拍腿,“本公子以前也是差点令药谷和清渊门打起来的人物好吗?……全怪我哥赶到得太及时。” 娄江在旁边听到这话,险些一头栽进海里。 ——敢情你们这些纨绔,还纨绔出等级和鄙视链来了? “这家伙就是一句话让风花谷正副谷主姐妹情碎,翻脸厮杀的半算子?”仇薄灯挑剔地审视挣扎着爬起来的青年道人,“看着也太穷了吧,简直拉低纨绔榜的水准啊……秃驴你带他来做什么?” “你们上次不是问我怎么提前蹲点的吗?”不渡和尚一指半算子,“就是这家伙算的卦,连带‘你们到鱬城必有血光之灾’也是他说的。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小道早说了,我乃鬼谷传人,神机妙算,从不骗人的。” 半算子仰起鼻血哗啦啦的脸,瓮声瓮气。 “这么准,你怎么没算到自己会从栈道摔下来。”左月生揶揄。 “唉,”半算子一边撕下衣袖堵住鼻血,一边叹气,“这定然是因小道今日泄露太多天机,是以才有此劫。” “算迷路一百次的天机。”不渡和尚哼哼。 “唉,不渡禅师,你这么说就不是了。”半算子堵住鼻血后,环顾四周,“依小道相面之术……诶。” 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仇薄灯脸上。 “公子,您不日有血光之灾。” 左月生心说,你的不日是哪一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牛鼻子你现在就要有血光之灾了……某个人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了喂! 下一刻,左月生的眼睛骤然瞪大。 刀光乍起,半空一线血色。 真、真出刀了?! 第62章 曾为天地燃明烛 寒气掠过脖颈, 半算子僵在原地。 果、果然是大凶之兆吗?! 欠风花谷谷主三十万两黄金、欠北隅城时盛十一万两、欠不渡和尚十三万两、欠阵宗长老二十四万两、欠……无数张欠条在脑海中划过,半算子莫名地又觉得轻松了起来……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身前债一笔勾销, 这么想想好像也是赚了…… 总比辛辛苦苦还清债后一命呜呼,来得好吧? “那那是什么!” 陆净惊骇地指着海面, 声音都变调了。 “唉?!” 半算子一惊,赶紧抬手抹凉飕飕的脖子, 居然还好端端地顶着脑袋。 水声轰然! 绯刀斩开深蓝近黑的海面, 撕开一道暗红的裂缝。粘稠的鲜血如沸水般翻涌, 一片青黑的云破水而出,在半空折转, 又重重砸回海面,拍起数十丈之高的黑红浪头,刺鼻的腥气扑面而来, 掺杂难以形容的腐败臭味,呛得所有人同时后退。 “左、左胖。”陆净双眼发直, “你说的钓鱼, 钓的就是这玩意?” 他声音还在发颤。 海澜起伏, 青黑的“云层”漂浮在水面上,暗红的污潮迅速蔓延开, 在海面堆叠起层层色泽奇诡黑紫晦朱的霞云。那不是云, 那是一条蝠翼巨大生有密密麻麻狰狞青鳞的庞然怪鱼。它悄无声息地贴服在海底,广阔数十里, 整片海域都是它的身躯, 站在近处的人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这、这他娘的是人钓鱼, 还是鱼钓人啊?!” “……青蝠。” 娄江喃喃。 《怒海异鱼录》中记载过这种半鱼半鬼的东西, 描述其“大者长数千里, 广数百里,穴居海底,匿而不发,蛰伏千岁而不死,见则其海将怒”。在山海阁还未驱玄武镇海前,青蝠是沧溟的主宰之一,其形介于虚实之间,能借沧海之晦掩盖气息,其慧奸猾,善于尾随孤舟寻觅到渔民聚居之地,掀浪噬杀。 “不可能啊!”左月生跳了起来,“这东西不早就被杀干净了吗?而且这里是静海啊!静海怎么可能会有这鬼东西?!” 山海阁开宗立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山镇海”。 玄武镇沧溟,怒海平息后,山海阁花了两千多年,精锐尽出,将青蝠和其他能够游走在荒瘴和沧溟之间的异鱼怪妖剿杀殆尽,最后又立三百二十万根海柱,圈出一片供千百万海民安息的静海。 静海无波,止水无妖。 就像太乙宗主宗夔龙凤凰所在山门一样,玄武在的地方,本该千里无鬼魅无邪祟! “我操操操操!”左月生几乎已经是在跳脚大骂了,“这鬼东西怎么进海界的?老头子这几年干什么吃的?静海里出现了这种玩意,他是瞎了还是聋了?” 他骂自家老子骂得毫无压力,滔滔不绝,一点也没有在“贵客”面前为亲爹保留颜面的意思。 “少阁主,”娄江不得不打断他,“海界内出现青蝠事关重大,必须尽快汇报阁主和诸位阁老。” 说着,娄江看见黑衣的年轻男子收刀入鞘。 一股寒气忽染蹿过脊背。 娄江僵硬着身,终于从静海出现青蝠的震惊里回过神,注意到另一件事……绯红的长刀、银灰的眼睛…… 站在仇薄灯身边的年轻男子是数月前在枎城碰面的那个人! 那个不知身份不知来历,伪装成少年祝师的人! 娄江也试着查过对方的身份,但一无所获,后来他问过陶容长老,陶容长老沉思半天后,让他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以后遇到此人立刻避开……避什么避啊!这几名缺德二世祖,直接把危险人物带进山海阁了! 一瞬间,娄江几欲吐血。 他之前就知道左月生他们瞒了一些事,比如枎城一夜,仇薄灯从飞舟跳下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很有可能私底下和陶容长老忌惮至极的人物有过接触……不仅有接触,他娘的,娄江甚至怀疑,他们知道这危险人物是什么身份。 娄江以为经历过枎城和鱬城,自己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一切二世祖们搞出来的幺蛾子,能无波无澜地面对世事变化。 直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些二世祖捅娄子的本质是永无上限的!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们能够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带着连阁老都要退避三舍的危险人物在山海主阁大摇大摆地乱晃,和在家里放一堆随时会炸个天翻地覆的蕴灵珠有什么差别! “随时会炸个天翻地覆”的危险人物并没有理会思绪错乱如麻的娄江。 他束手无策地站在仇薄灯身边。 其他人都被呛得倒退,就更别提嗅觉格外灵敏,鼻子格外娇贵的仇大少爷了。师巫洛冷不丁一刀斩出后,仇薄灯直接干呕得几乎要把胃一并吐出来,被血腥和腐臭熏得眼晕目眩,差一点背过气去。 见师巫洛还傻愣站着,仇薄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将他的衣袖撕了一块,充当手帕捂住口鼻。 呜——呜—— 海号响起,青铜声震动每个人的耳膜。 与日出时分的晨钟迥然不同,此时此刻的号角又急促又尖锐,它震开笼罩在烛南九城仙阁的缭绕流云,把紧张和不详的预感从天到地的笼罩向所有人。 “海号,”娄江抓住正在跳脚的左月生,“少阁主,是海号,快回无射阁!” “什么、什么是海号?” 陆净捏着鼻子,一边往栈道上走,一边问。 “沧溟以前又叫‘怒海’,狂涛不歇,骇浪不止,鳄蛟戾怪纵横,荒瘴化于海中,水族海兽性情极为凶悍。直到玄武镇海,才开始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这一带的百姓才开始生息繁衍。”娄江拖着左月生,一边走一边解释,“玄武不老不死,但每隔三百年就要进入一次龟息期。玄武龟息,沧溟锁海。” “可今年根本就不是玄武龟息的时候!”左月生在海号中扯着嗓子大喊,“老头子在哪?我要去问他到底在搞什么!” 漆黑的积雨云翻滚堆叠,从远处的天陲一重一重涌来,仿佛黑暗从四面八方逼来,要把这燃于海面的九枝明烛吞噬。世界骤然阴郁晦暗,头顶是即将被遮去的最后天光,人与物在这光里森白一片。 海号一声急过一声。 浪潮汹涌的海面上出现无数渔舟,或大或小,或快或慢,朝烛南九城方向回航。城门上的山海阁弟子披着银色的大氅,如一只又一只飞鸟掠出,掠过海面,破浪击潮,尽己所能地去协助渔舟穿过石柱,进入静海。 “还好……” 娄江松了一口气。 还好山海阁的弟子训练有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接渔舟回航,只要能进入静海,就算渡过一劫了。之后只要等待玄武龟息期过,就可以重新开界出海了……娄江这么安慰自己,可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青蝠出现在云台下,出现在海界内…… 如今的静海,真的还是静海吗? 娄江心急如焚,却发现左月生一边走,一边转头看云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娄江发现他竟然在看搭了一半的烤鱼架子,一时间都要被气笑了——都什么情况了,您还在惦记您的烤鱼架子啊? 正腹诽着,一阵海风刮过崖壁,将搭了一半的竹架卷进海里,左月生骂骂咧咧地转回头,娄江听到他吸了下鼻子。 娄江一怔,想起件事。 左月生还小的时候,左梁诗会带他来云台钓鱼,那时左月生还没长成个胖子,一大一小两个蹲在云台上,一点也不像堂堂仙门的掌权者和未来的掌权者。后来,左月生不知道怎么开始横竖向发展,逐渐展现出异禀的混不吝天赋,跟亲爹的关系也逐渐势如水火。直至今日,两人见面不超过半柱香,必定上演父撵子奔的戏码。 阁主近些年基本不来云台垂钓,这里就被左月生划为了他的地盘。 想起这件事后,娄江再要仔细回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左月生和他爹的关系,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仇薄灯在垂直崖壁的栈道上回身。 阴云已经堆到烛南城上空,天光正在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云里苍白如龙的闪电。山海阁弟子还在努力地接渔舟回航,他们的大氅在渐渐卷起的海浪间若隐若现,仿佛衔幼雏归巢的大鸟。 号声回荡。 ……………………………… “不用再等了。” 君长唯放下窥天镜,提刀起身,踏进海中。 “海门早就出问题了。” “左梁诗这个阁主到底是怎么当的?”老天工将铁青护腕扣好,脸色阴沉地提着两柄阔斧跟着站起来,“都被人把青蝠引进静海了,我看他直接跳茅坑算了,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家祖宗。” “山海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后,就算他是阁主,很多事也未必能管得到了。”君长唯低声道。 老天工眉头一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天怎么会为他说话?”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君长唯转动手腕,拔出金错刀,“山海阁的阁主,向来是所有仙门掌门里,寿命最短的……以前我以为是和左家跟玄武签契有关,现在看来未必。” “什么意思?” “左梁诗这家伙心思很深,他来找我帮忙‘清山镇海’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这些年把他儿子到处乱塞就够对不起他了。”君长唯挥刀,刀光在海底一闪而过,“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到处流放?因为他怕……” “怕有人会对他儿子下手。” 海水中一道矫健修长的黑影被切成两半。 “山海阁有几位阁主死得很蹊跷,”君长唯转刀,“我怀疑……他们是被暗杀的,山海阁阁主与阁老之间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老天工抬头望向黑云之下的烛南九城,那里无数灯火摇曳,如兽群睁开双眼。 是这样吗? 曾经约定过,镇守山海,护卫苍生的仙门,早已沦为争权夺利的困兽场? …………………………………… 阴云低垂近海,沧溟深黑,苍穹深黑。世界仿佛两重缓缓黏合在一起的厚帷,它曾被人奋力撕开,分出天地明暗,上下左右,但现在一切时间与空间的坐标正在迷失,一切正在缓缓重归混沌。 “遂古之古,何以初兮?” “太上之上,何以尊兮?” “鸿蒙未辟,何以明兮?” “四极未立,何以辨兮?” 幽晦中,有人站在海天相接之处,念起留载于溱楼素花十二问上的问天之歌。潮声起落,仿佛在为他应和。 “天问难答,问天者连名姓都没留下。” 怀宁君依旧一身白衣,衣袂随风飞扬。 他望着玄武背上的九座城池。城池灯火通明,仿佛九枝巨烛在天地间燃烧,光照百里。 “他们还记不记得,南辰之烛,是为了什么点起?”怀宁君低声问,仿佛是在自语,又仿佛是在问另外的一个人。 千万年已过,最初的传说与无人能答的问天之歌一起遗失……在最初,八周仙门,是钉进大地的楔子,铆合绷紧,撑起苍天的帷幕;是点燃八极的蜡烛,熊熊烈烈,荡清厚土的霾雾。 现在,钉在十二洲东南的这颗天楔,要被□□了。 一条乌蓬船穿浪而来。 撑船的媚娘深深鞠躬:“戏先生派我来迎接诸位大人。” “他自己不来,又是在做什么?难道有比迎接君上更重要的事?” 怀宁君身后还有两个人,全身笼罩在黑披风里,难辨身形。左边那位肩头停了一只翎羽漆黑的鸟,右边那位则手持一被布条包裹的长杖。说话的是左边那位,声音低哑尖锐,似乎是一位女子。 “今日是‘蒙晦十二洲’的开端,戏先生正在全力更改烛南海界的排布,左梁诗亦有所动作,实在是难以分心。”媚娘客气而不落下风。 说话者冷笑一声,似乎对戏先生极为不满,又或者,二人旧有间隙。 “走吧。” 怀宁君淡淡地打断她们。 他踏上船,两名黑衣人紧随其后。 乌篷船急速而行,混杂在百万归航的渔舟间,穿过海界停泊在静海之内。接引的山海阁弟子一无所觉,驼城的玄武毫无反映。怀宁君手指敲击船舷,透过船帘,凝视倒映在海面的渔火。 “你为天地燃起熊熊烈火,最后死在亲手点燃的火里,而人们连你的名字都没记住。” “如今连你留下的明烛都要熄灭了。” “真可悲啊。” 第63章 去吧去大杀四方 “胖子, 你们烛南的风,都这么大的吗?” 陆净趴在窗棂上,向下张望。 山海阁各式各样楼台塔殿的屋顶自高向低排开, 有形如人字的尖山顶,有坡面如弧的卷棚顶, 也有山尖伸檐的九脊殿,还有锥瓦宝珠的攒尖塔, 错落参差。屋面的用料各不相同, 有施釉集锦的琉璃面, 也有干槎灰梗的深布瓦,还有棋盘鎏铜的金页, 色泽不一。 宛如浮于半空中的殿阙之山,楼阁之海。 “屁,”左月生将他扒拉到一边, “要是天天刮这种风,还咋过日子?” 他们待的“无射轩”在这建筑之山靠上的地方, 俯瞰时能将大半个山海阁收于眼底。只见披淡金大氅的阁中师兄师姐们提着风灯, 迅速地离开住处, 或前往城中各处街道,或前往连绵巍峨的海墙, 或沿栈道廊桥巡逻…… 左月生总算稍微放心了一些。 山海阁设有“应龙司”。 司分二部, 一披银氅,由修为较低的外阁弟子组成, 人数众多, 负责海号吹响时护送渔民回航, 二披金衣, 由修为较高的内阁弟子组成, 人数较少,负责巡守警戒,何处潮晦过重滋生脏物,便就地斩杀,若遇雷霆过急暴雨过重,可能摧屋毁墙,便引开风暴雨势。 烛南不是第一次吹响海号,早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措施。 以往怒涛锁海,一锁便要锁两三个月,大家也习惯了。这次锁海虽然来得突然,但在山海阁弟子有条不紊的安顿下,烛南城中的修士居民渐渐地也平静了下来。一些修为不错,在烛南住得比较久的修士,不分门派,跟着山海阁弟子一起,巡街道,疏水渠,通河门。 左月生又远眺了一会静海面,发现渔舟一条挨一条,在玄武附近的静海停泊下来,没有发生什么骚乱…… 还好还好,那条青蝠应该只是个意外。 门帘一掀,风铃一响。 娄江走进来。 “老头子怎么说?”左月生扭头问。 “阁主让你这几天待在无射轩,不要外出。”娄江回答。 “没了?” “没了。” 左月生不敢相信:“他没说青蝠是怎么回事?” 娄江摇摇头。 “过分了吧?”陆净歪过来个脑袋,“青蝠还是我们遇到的呢!要不是……呃,要不是……”他卡了一下,把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某个人含糊过去,“我们几个现在可就在鱼肚子里划船了,身为当事人,我们有……对了,有知情权!” 他炫耀似的,显摆从仇大少爷那里学的新词儿。 “对!就是!”左月生一拍大腿,“我们有知情权,老头子在哪?我要去见他!” “……” 知情权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娄江熟练地压下自己的无言以对感,沉着稳重地解释:“玄武突然龟息,阁主正在安顿九城内的各方商贾,还要派长老去排查静海,事态紧急事务繁忙,暂时没办法见少阁主。不过,他委派了陶长老过来,应该一会就到了。” 说话时,他下意识地去看无射轩里的某个人。 忽然,娄江一愣:“仇长老呢?” “仇大少爷不是在软塌上歪着吗?”陆净随口答,回头一看,也是一愣,“诶?!仇薄灯人呢?他刚刚还在那里啊?” 几个人待在无射轩的望海阁上,半算子正在处理摔伤——他貌似摔了不止一次,不渡和尚正在清点自己的银两,而独占一窗的软塌上空空如也,不仅仇薄灯不见了,师巫洛也消失了。 娄江大惊失色。 在他心里,太乙的这位小师祖约莫等于一个行走的大事引爆索。 想想看,他在枎城潜伏调查了一年多,什么确凿的线索都没查到,太乙小师祖抵达枎城的第二天,枎城一夜血祭,前城祝葛青引燃天火,瘴月城开上神降临。再想想看,太乙小师祖抵达鱬城的第二天,舟子颜启动幻阵,与陶容长老师徒反目,百年苦郁爆发举城入歧途……如今掐指算算,今天刚好又是太乙小师祖抵达烛南的第二天……而恰恰好的,又是在今天本该绝迹的青蝠出现在烛南静海,镇海的玄武提前进入龟息…… 这个节骨眼上,仇薄灯突然失踪了! 连带某一个能与天外天上神抗衡不知名姓的家伙一起! 好比话本里,侠客怪杰即将掀天翻地前的铺垫。 娄江回顾了下太乙小师祖掀过的天地,枎城,城祝葛青身败名裂,至今跪在神木之前;鱬城,城祝舟子颜自尽谢罪,山海阁将之除名…… 烛南无城祝,由阁主掌城。 难道说,太乙小师祖这位“城祝杀手”是要晋升为“掌门杀手”了么! 娄江冷汗涔涔,心惊肉跳,拔腿就要发动人手去找。 “别是掉海里去了吧?”陆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望海台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就趴到窗户边去,往下大喊,“仇大少爷!仇大少爷!要去捞你么?还是给你扔一条绳子——哎呦!” 一小片灰瓦丢到他后脑勺上。 “左胖子,你家这阁楼年久失修了吗?瓦片都掉下来了,”陆净揉着后脑勺抬头,“诶?仇薄灯?!你什么时候跑上边去了?” 娄江闻言,探出小半个身体往上看,只见仇薄灯坐在望海阁攒尖屋顶的绝脊上,手指拨弄着立于宝顶的相风铜鸟,某位不知名姓的年轻男子也在阁顶上。 娄江松了口气。 也是,少阁主和他是狐朋狗友来着,“掌门杀手”这种事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你们……” 他刚想说话,就被陆净勒住脖子,拽了进来。 “喂喂喂!” “人家爱在屋顶上看风景,你就让他们看去呗!”陆净拖着娄江,把人摁到桌子前坐下,“来来来,喝酒喝酒。” 娄江一时间被他这“反客为主”的东道架势镇住了,下意识地拿起酒杯喝了两口,刚入口就直接喷出来。 “这酒谁喝的?这是在喝刀子还是在灌火啊!” “有这么烈吗?”陆净揭开玉壶盖子闻了闻,试着灌了一口,“我看仇大少爷喝起来就跟喝水一样……靠,水水水!” 仇薄灯坐在绝脊上,听着望海阁里几个人的对话声,远眺沧溟。 他其实没有在看风景。 他是在听。 听相风铜鸟的歌声。 山海阁所有楼阁门阙上都立有“相风”,它是一只铜鸟立在一片铜表之上,鸟足抓细柱是活枢,风吹来时,铜鸟会随风而动。此时此刻,百万相风铜鸟首尾皆昂,急旋不定,铜翼回转的声音与风被割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恢弘浩大。 如万鸟齐歌。 歌声里,黑云重重叠叠压过苍穹,翻滚弛卷,仿佛怒海倒悬。 “快下雨了。” 师巫洛坐在他附近的垂脊上,绯刀横过膝盖。 “下吧。” 仇薄灯半趴在宝顶石珠光滑的弧面上,看相风鸟一刻不歇地转动。太阳已经被彻底挡住了,天地之间却充斥着一种似有似无的光,映得他的眉眼半明半暗。 “也该下雨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雨点从天而落,一大滴一大滴,在灰瓦上打出深黑的圆印。雨被风刮着,一片一片地浇过房屋。雨里有道灰色的人影迅速接近,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来人清咳两声。 仇薄灯懒懒地偏头:“有何贵干啊?陶长老。” “君长老托我将太一剑与您送来。” 陶容长老将手里捧着的剑匣抬高了一些。 “修好了?这么快?”仇薄灯终于直起身,也懒得下去,直接一伸手,喊了声“破剑过来”。 太一剑纹丝不动。 仇薄灯一挑眉:“修好了自尊心回来了啊……行吧,太一!过来!” 太一剑应声而至。 一路毕恭毕敬将太一剑捧过来的陶容长老:…… 从“破剑过来”到“太一过来”有什么变化吗?原来作为天下第一名剑,太一剑您的自尊这么好满足的啊? 陶容长老无言,索性移开目光,视线落到仇薄灯旁边的撑伞人身上。沉吟稍许,他拱手行礼:“能否与阁下单独谈谈?” 师巫洛看了他一眼。 “我去看看左胖子他们在搞什么鬼。”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你们谈吧。” 他没等师巫洛说话,便直接回阁楼中去了。 师巫洛合上伞站起身。 隔着重重雨帘,陶容长老感觉到他正冷淡地注视自己,那种感觉就像被一柄刀的锋刃指住,寒意里带着森然的敌意和杀机。这个世界上,只有仇薄灯一人会觉得他是个很容易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又或者说,他只在仇薄灯面前像个活人。 除此之外,他便是一把刀,一把不知道为什么对所有人都怀着敌意和杀机的刀。 “我记得你,”师巫洛说,“你去过真正的不死城,还见过万族鼎,也去过南疆。” “能够让您记住,是敝人的荣幸,但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陶容长老压下本能的寒意,略微欠身,“阁下,这边请。” 雨渐渐大了,将烛南笼罩在阴沉里。 海号停止,但编钟响了。 ………………………… 仇薄灯进望海阁时,就听到左月生中气十足地骂他爹,从一毛不拔,连个铜板的零钱都不给他算起,一直翻旧账翻到不小心打碎了他娘的铜镜,推他顶包……骂得情绪激昂,妙句频出。 陆净一边给他倒酒,一边火上浇油:“你爹这干的也忒不是人事了。” “就是就是!”左月生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他真以为自己算什么端正君子吗?我呸,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脸指责我长歪了!要不是指望着继承他的私库,看我愿意喊他一声‘爹’不!” “父爱如山体滑坡,子孝如大雨滂沱。”仇薄灯评价。 左月生嫌陆净倒酒倒得慢吞吞,抢过酒壶,一口干尽,“砰”一声把酒壶怼到桌上:“他自己一个人两张脸,晚上跟我娘发牢骚,把一群橘子皮苦瓜脸的老不死骂得狗血淋头,白天见了面还要虚伪地拱手堆笑,一口一个晚辈一口一个晚侄。他自己愿意当后生小辈,那就去当呗!还想让我也跟着喊那群老不死的爷爷。我亲爷坟头草高三丈三,他们也想去给我爷作伴?” 娄江听得眼角直跳,心说少阁主这话要是传出去了,转天就能听到“山海阁内讧”的消息。 “我爹和你爹不一样,不过感觉差不多,”陆净一脸深有同感,“他当他的圣人去,凭什么管我做小人。” 基于狐朋狗友的身份,仇薄灯觉得自己也该附和着说点什么。 可惜他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两世为人,关于双亲的部分贫瘠有限……好吧,根本就是等于“零”,而其余长辈似乎都是百依百顺,溺爱得令人发指,想来说出来不会对左胖子起到任何安慰作用……只好给这愤愤不平的叛逆胖子倒酒。 “还有应玉桥那小子,仗着有个老不死的爷爷,还有自己有那么一丢点修炼天赋,就牛气得跟眼睛长到额头顶上去一样……我爹竟然还想让我喊他一声应师兄,师兄个屁,老子倒想当他大爷!”左月生拍着大腿,拍起千层肉浪,“这丫的,还带人堵过老子,一口一个‘向少阁主讨教一二’,他定魄我明心,这不是诚心想揍我吗?我疯了才跟他讨教一二!” “真阴损!”陆净痛斥,“这姓应的果然一肚子黑心肠,这不明摆着想落你的面子吗?这还能忍,你让人揍他啊!” “我也想找人揍他,可惜那时候娄江还没进山海阁,丫的勉强算山海阁年轻代第一的……”左月生遗憾地叹气,“所以我只好买通了红阑街的姑娘,在他过夜的时候,把他的衣服调包了。” 仇薄灯“欸”了一声,好奇地问:“你调包他衣服干嘛?在衣服里放跳蚤吗?” “放跳蚤也太小意思了吧?”左月生简直不屑一顾,“我听说有种布叫‘夜绒’,要是碰到打雷天,会‘唰’一下烧得干干净净。我就去把这种布给找来了,仿照他平日穿的衣服给他做了一打。烛南嘛什么时候有雨什么时候打雷,基本上都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嘿嘿,然后,某个雷电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应玉桥应大公子当街裸/奔……哈!那屁股有够白的。” 仇薄灯和陆净一起沉默片刻。 “不愧是你啊,月半同学。”仇薄灯拍拍他的肩膀,“妙计频出,足智多谋。” 这么猥琐,这么阴损的报复,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陆净也为之肃然起敬,彻底歇了篡位“仙门四害”的心……和这死胖子一比,他特么就无害得跟小绵羊一样! 碾压小绵羊的胖子得意了没多久,就又长吁短叹起来:“然后我就被老头子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要不是我娘拦着,他甚至想把我扔到太乙去交流交流……见鬼,太乙那地方是人待的吗?” “左月半同学,鉴于不是人待的地方的师祖就坐在你面前,你最后斟酌下用词。”仇薄灯提醒。 左月生举手投降:“我错了!是太乙太过上进,清风满堂,我这种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应该去祸害太乙宝地的风水。” “果然毫无节操啊……”陆净嘀咕。 “但烂泥也有追求的好吗!”左月生双手“啪”地按在桌面上,威风堂堂地站了起来,“就算我再怎么烂泥也是山海阁少阁主好吗?!本少阁主就不能英武一回吗?我可是在很认真地质问他,身为阁主,怎么管理的宗门,怎么让青蝠这种鬼东西出现在静海里!他跟打发三岁小毛孩一样打发我,老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算了,还特地派、派个糟老头子来盯着我,生怕我跑出去给他惹事……我就不能干点好事吗?!” 娄江在外面叹气,心说要不是你老惹祸,阁主至于一听到你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又得给你收拾什么烂摊子了吧……不过,这次阁主让左月生待在无射轩不要出去,未必是因为担心他在众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惹事。 里间的几位二世祖则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做“帮亲不帮理”什么叫“不分黑白地站在狐朋狗友这边”。 不仅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起左大阁主的罪状,还积极踊跃地给左月生出各种回敬他爹的馊主意……听得娄江心惊肉跳,觉得按照这个局势发展,未来左阁主的日子恐怕要彻彻底底地不得安生。 左月生放了一堆未来要让他爹如何如何的“豪言壮志”后,轰然趴到桌子上。 他酒量堪称一绝,可仇薄灯的酒够烈,几壶酒下去,完全是靠一肚子火气撑着。现在火气散了,人也就倒了。 “左胖左胖。”陆净拿扇子柄戳他,“真醉了?” 左月生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在桌子上转了次头,嘟嘟哝哝地:“……一天天的,简直像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不待见我,我还不待见你呢……” 他一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没节操,直到这个时候,才偶然地暴露出作为一个儿子,一个孩子委屈不满的一面。 陆净扭头看仇薄灯,用口型说:看来是真醉了。 仇薄灯点点头。 “死胖子也不容易啊。”陆净懒得去找被子,扯了块窗帘给左月生蒙头盖上,摇头晃脑地感叹,“虽然我和我爹关系也不怎么样,但少谷主不是我啊……他好歹一个少阁主呢,天天被东塞西扔的……” “没办法,”仇薄灯翻了翻,找出坛还没被左月生祸害光的酒,“他们左家代代单传。” “还不如我,当个彻彻底底混吃等死的纨绔。”陆净同情了一会儿,转而关心起另外的事来,“胖子这几天算是被禁足了吧……我们是不是也得陪他呆这里?想想还有个唠唠叨叨的娄老妈子寸步不离,简直让人生无可恋啊。” “第一,我不是老妈子。第二,我陪你们待这里,我更生无可恋。” 分隔里外的活屏被人拉开了, 娄老妈子……哦,不,娄江站在门口,举起一份刚刚收到的传信。 “以及,阁主传信,让少阁主立刻赶到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内间静了片刻。 陆净跳起来,手忙脚乱将蒙在左月生头上的窗帘扯下;仇薄灯一边直接一脚把凳子踹走,以“物理”手段强行把左月生撵了起来,一边扭头让不渡和尚过来,给这死胖子来一套醒酒的《延华经》;半算子凑过来,自告奋勇要帮左月生算一算吉凶,被不渡和尚一把捂住他的乌鸦嘴…… 人仰桌翻。 “我□□爹疯了吗?!让我去参加什么阁会啊!” 左月生刚刚还在嚷嚷他爹觉得他见不得人,现在却一脸天崩地裂。 “商量山海阁生死存亡千年发展的会议啊!我去了能干什么?给他们当笔录吗?就我这字也不能够吧……见鬼了啊!所有阁老都会参加啊!全都是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啊!” “怂什么!”仇薄灯叱喝,“你堂堂山海阁少阁主,仙门四害之一,难道就不是人物吗?陆净!和尚!去给他收拾出个人样!” 陆净和不渡和尚一左一右,把人架起来往隔间里拖。 仇薄灯转了一圈,找到张笔,蘸了蘸墨,找不到纸就从被陆净扯下的纱帘上撕了一小块,迅速笔走龙蛇。 “……阁主还说,让少阁主你尽量简朴低调……”娄江刚刚没转达完的半句话被嘈杂的嚷嚷淹没了。 “穿这件行吧!白色翩翩公子!” “不行不行,白色太素了!第一次亮相登台要穿得威风!” “轻一点!陆十一,你是想把我的肠子勒出来吗?!” “忍忍!你太胖了!腰带捆不上啊!秃驴,过来搭把手!” “嗷!!” “……” 娄江傻在门口,无人理睬。 “铛铛铛——” 陆净拽开隔间的门,和不渡和尚一左一右,将威风堂堂的左月生左少阁主推了出来——深黑的衣服上盘龙舞凤,左袖一挥就是夔龙怒目,右袖一甩就是火凤啼鸣,戴的是朝天冠,勒的是金腰带,踩的是白玉靴。 活脱脱一个富贵一方的…… 悍匪! 手里再拿个狼牙棒,就能大喝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 娄江目瞪口呆。 他想说话,但压根就没人理会他。 陆净鼓掌开道,不渡和尚威武喝彩,半算子亦步亦趋提衣摆……最后,仇薄灯把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窗帘布卷了卷,塞进左月生怀里,一掌拍在左月生后背上。 ——把人直接拍出了望海阁。 “哪个不长眼,就把名字记下来。”仇薄灯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门口,“回头让他死。” “对了,记得挺胸收腹!吸一吸肚子,别把腰带崩断了!”陆净大声提醒,“还有上下楼梯的时候,别把靴子上的玉给磕碎了!” 不渡和尚举起条刚潦草写好的横幅,先是正面泼墨淋漓六个大字: 酬银共计五百! 后是反面张牙舞爪六个大字: 左少阁主必胜!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捏紧仇薄灯塞给他的布条,提起陆净勉强扣上的金腰带,踩着嚣张跋扈的步伐,义无反顾地踏上战场。 背后是狐朋狗友们“慷慨激昂”的送行声: “去吧!去展现你身为少阁主的威严!去以少阁主的身份大杀四方!去把那群老头子的颜面扯下来!狠狠踩上两脚,再吐上两口唾沫!” 第64章 威风凛凛精准押题 娄江被一群二世祖挤到后边, 眼睁睁地看着左月生宽阔的背影雄赳赳气昂昂地消失在楼阁亭台之间,彻底失去回天之力……他已经能够想象阁老们的迷茫,以及阁主崩裂的从容神情。 “死胖子能应付得过来吗?没问题吧?”陆净问。 娄江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们这一通折腾已经是最大的问题了…… “当然有问题。”有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娄江一怔。 这群二世祖里竟然有正常人, 而且这个正常人竟然是仇薄灯, 问题是, 刚刚就是这家伙带头折腾啊…… 仇薄灯转回屋里,在窗边坐下,一手肘在桌面分担重量, 一手忽高忽低地抛着一枚骰子:“虽然人们都说‘上阵父子兵’,可连阁主都护不住自己的儿子, 被迫把自己的儿子也带上了战场,这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么?” “什么?”陆净大吃一惊, “不是左阁主良心发现, 终于决定重视一下他儿子了?” 骰子在半空一顿。 “陆十一,我让人给你拿六个核桃过来, 需要吗?”仇薄灯关切地问。 “我要那东西干嘛?”陆净不明所以。 “核桃补脑。” “……”陆净怒而拍桌, “仇薄灯!你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是在说我蠢!我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别打哑谜会死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渡和尚关好门, 顺手将木栓挂上,“贫僧想,仇施主的意思是, 一开始左阁主要求左施主待在无射轩寸步不出, 未必是因对他心有嫌恶……恰恰相反, 左阁主应该是一片拳拳父爱, 他应该是认为仇施主、陆施主、半算子以及贫僧数位仙门贵客都在此处, 又有陶容长老看护,能够保证左施主的安全。” 陆净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明白:“可这是在山海阁啊,他是少阁主,怎么待在家里比待在外面还危险?……等等。” 他猛地瞪大眼。 “该不会左胖以前被流放来流放去,就是因为这个吧……操!” “看来还有救啊,陆十一。”仇薄灯凉飕飕地道。 “青蝠在静海出现一事蹊跷异常,贫僧斗胆猜测,或与山海阁内务有关,”不渡和尚看了娄江一眼,把当面揭短的“内斗”换成了比较委婉的“内务”,“左阁主初令左施主避匿不出,后又令他赶赴山海大殿,前后相违,定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态紧急到左阁主无法再将左施主置于风波之外。一阁之主尚且如此,此会之凶险,不难猜测也。” “那、那左胖子这一去,特么还真是去战场了!”陆净头皮一下发麻,“我还以为他爹能给他撑腰的!怎么听起来他爹都自身难保,那他去不就危险了吗?!他们山海阁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去把他追回来。” 娄江转身就要走。 “娄兄,你真的毫不知情吗?” 仇薄灯在背后开口。 娄江一顿。 “仇长老,您什么意思?”娄江转身,盯住仇薄灯的眼睛,神色罕见格外的冰冷,“您是不是想说,我对少阁主有什么不满?” 陆净看看仇薄灯,又看看娄江。 外边是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屋内也是惊涛骇浪峰峦迭起。他知道仇薄灯向来心思玲珑敏锐至极……很多事情这家伙其实应该都是知道的,只因漠不关心所以不予理睬罢。可眼下这对话,还是超出了陆净的理解范围,一时间想当个尽职尽责的捧哏都无从下手,只能紧张地闭嘴。 “你心里也清楚,不是吗?你是左梁诗为自己儿子准备的铠甲。”骰子在仇薄灯纤长的指间转动,红点蓝点交错变幻,“他被人挑衅了,你要维护他的颜面,他遇到刺杀了,你要冲上去替他挡剑。你是山海阁第一天才,却要跟随在一个废物少阁主身边,做他的马前卒,车前兵。” 随着他的话,娄江脸上的肌肉轻微抽动,面颊的线条一根接一根绷紧。 仇薄灯仿佛没看见他铁青的神色。 手指一转,白石骰子被扣在手心。 “恩情这种东西能维持多久呢?”仇薄灯支着头,语调散漫随意,“迟疑恍惚到甚至忘了应该护送少阁主前往山海大殿……有不少人在拉拢你吧?很难抉择,是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 娄江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关节泛白。 陆净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 最后,他退到仇薄灯身后——主要是怕这家伙说话太尖锐,娄江最后忍不住动手揍他。但另一方面……从娄江的反应来看,仇大少爷似乎说对了。 陆净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 诚然,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陆净早就习惯一堆人前拥后簇了,可娄江不一样。 娄江也是和他们一起闯过生死的人,也是朋友……尽管娄江扮演的总是“老妈子”的角色,但没有老妈子,纨绔们的日常生活不就乱成一团了?可站在娄江的角度想想……人家是山海阁第一天才,是和他们完全不同的精英骄子,放到其他的门派去眼睛早长到额头顶上去了,那个应玉桥不就是个鲜明例子吗?凭什么要被一个废物呼来喝去的啊? 可陆净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第一次知道,朋友之间原来也是会有矛盾。 一边是这个朋友,一边是那个朋友,你要站到哪边去?你要拿什么来衡量?拿情谊的深浅,还是拿是非对错? “如果做好了选择,”仇薄灯望向窗外,“就趁他不在走吧。” ……幸好左胖子去参加那什么劳子阁会了。 陆净想。 左月生在的话,这件事很难直接挑明吧……而任由它藏在那里,任由娄江一个人徘徊犹豫,就像放任一个伤口成为脓包一样,最后谁都难以回头。不过也未必就是“幸好”,仇薄灯有些时候其实心细如发。 或者说,只要他愿意,他能比谁都细心。 但胖子还是会很伤心吧? 好吧。 陆净承认,自己也会有点伤心,就一点…… 出乎意料。 娄江脸色铁青许久后,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仇长老,您心里瞧不上山海阁,是不是?” 陆净大感诧异,这都哪跟哪啊,怎么就突然从“小厮去留”上升到“门第偏见”上去了? “是不是?” 娄江冷然地问。 “是。” “为什么?”娄江沉着地继续问。 仇薄灯收回视线,忽然笑了起来:“鱬城发生的事,你虽然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山海阁发生了这种事’这一事实。为什么?因为你知道类似的事……或者说,你清楚现在的山海阁到底是什么样子。” “鱬城米贵如金,饿死者甚众,真奇怪啊,你们山海阁富甲天下,明珠为灯琅玉为石,就算不愿不敢与空桑正面相抗,难道救济些粮食也办不到?办得到,只是你们山海阁心里鱬城早就是一座死城……何必为了一座死城空废粮食与物力呢?很多人巴不得鱬城赶紧死吧?它苟延残喘一天,有根刺就继续扎在他们心里一天,提醒他们当中一些人,自己收了空桑多少好处,提醒他们当中一些人,自己当年如何无能懦弱。” 烛光照得他眉眼秾艳无双,说出的话却刻薄如刀。 “一管可窥天,一蠡可测海。” “贪婪无度,塞耳闭目。” “朽山枯海。” 仇薄灯抬起眼,漂亮的黑瞳带着冷冷的笑意。 “这样的山海阁,凭什么让人看得起?” 闪电点燃天地,狂风携裹暴雨。 ……………………………… 雨打在重檐歇山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却传不进殿内。 山海大殿面阔九间,立柱三十二,上刻金乌与浮云,斗栱柱头设一斗三升之重栱,将檐角高高挑起,势如雄峰。殿内明烛万千,错金银纹铜案依次排开,每一张铜案上后都跪坐一位有权参与决定山海阁命运的人,所有人的脸庞都被烛火照亮。外面狂风骤雨,殿中寂静凝肃。 铜案皆刻玄武镇海像,唯独左右上首两张除了镇海图,还刻了金乌载日图。 一张属于山海阁眼下的领袖,一张属于山海阁未来的领袖。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它总是空着的。今天,它命中注定的主人出现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观察这位终于出现的少阁主。 左月生。 左梁诗以“愚钝顽劣不堪入目”把他的糟心儿子到处乱塞,左月生小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佛宗、太乙宗以及其他宗门渡过,美其名曰“与未来的仙门掌门人培养感情”。后来大了就不方便把宗门未来的领袖寄养别处了,于是就下放到山海阁统属的诸多小城小池去。是以,尽管他是山海阁少阁主,纨绔之名人尽皆知,但许多阁老还是头遭见到他。 能就任山海阁阁老的,皆是修为高深的大能,积威深重,平时随意一道目光都能令普通弟子战战兢兢。 此时此刻,被所有阁老锋锐的目光审视着的左月生竟巍然不动! 他脊背挺直地跪坐在铜案之后,小山般的身形被烛火映照得更加魁梧,在其后的影壁上投下狰狞魔神般的影子。他驾驭着夔龙与火凤,微眯眼睛,注视自己身前的铜案,却没有人觉得他是在怯弱,因为他脸上横肉紧绷,线条凶悍。 这是一位与他亲爹完全不同的少阁主,威风凛凛得让人侧目! 四下俱寂。 大家不知道这位少阁主走的到底是哪一套路数……这些阁老被奉在云端太久了,平日接触的人要么温文尔雅尊礼守仪,要么仙风道骨淡然洒脱,从未接触过开山劫道的俗世匪徒,再加上左月生神色凶狠,一时间都被震慑住了。 左梁诗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别人不了解左月生,他当爹的还不知道这小兔崽子撅尾巴拉的什么屎?……这小子胆气是有,但正常情况下绝对办不到在这么多阁老审视的目光前镇定自若。今天之所以能“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绝对是因为…… 那条一看就太短了的金腰带。 眼不见为净地移开视线,左梁诗轻咳一声,示意阁会开始。 阁老们也暂时压下对不走寻常路的少阁主的审视,静了片刻后,遵循“大事前必有铺垫”的惯例,先谈起了一些琐事。 烛火摇曳。 几乎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几乎所有人都在展开无声的衡量。 除了左月生左少阁主。 他不动如山。 勒!勒!勒! 肠子都要勒出来了! 不动如山的左月生猛盯铜案上的花纹,什么阁老什么亲爹全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满脑子只有“勒死老子了!”这么一个念头。 站着的时候,陆净就得和不渡和尚合力,才能把金腰带给他捆上。一坐下来,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腰带,瞬间发出了不详的呻/吟……所谓的“横肉紧绷,线条凶悍”完全是因为左月生得用尽全力提着口气,吸住肚子。 否则扣住金腰带的挂钩就会当场崩飞出去…… 陆十一!你他娘的!坑死老子了! 左月生咬牙切齿,全神贯注地与腰带做斗争。 “少阁主。” “少阁主!” 左月生猛地抬头,循声对上了一张……一张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 “应阁老。”左月生还在提气吸肚子,不得不言简意赅,“何事?” 应阁老额头青筋直跳。 兜兜转转几个圈之后,他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步入正题后直接将话头抛给了从阁会开始一直巍然不动的左月生。他自认为自己话锋如神来一笔,既尖锐又风轻云淡,显示出他身为阁老对小辈的宽容。 没想到的是,左月生假装听不见不接话,非逼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尊称他为“少阁主”不可。 应阁老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老朽方才询问,少阁主如何看待玄武提前龟息之事?” 我操!中了! 左月生险些脱口而出。 一时间,他看应阁老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押对题”了的眼神……在临走前,仇薄灯塞给他一块写了字的窗帘布,左月生在半路上一边走,一边时间瞅了两眼。 “字如其人”这句话在仇大少爷身上并不适用,他是个一等一的混世魔王,一手字却铁画银钩,风骨卓然。写在窗帘布上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却丝毫不乱,读着并不吃力。写的内容全都是仇薄灯揣测着,觉得阁会上将要出现的刁难,附带了一堆应答之策。 左月生当时还想着:咋,你仇大少爷还是阁老们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连他们要说什么你都猜得到啊? 不过,秉持着,不能浪费兄弟一番好意的心情,左月生还是边走边抓紧时间背了背。 结果! 岂止连他们会说什么仇大少爷都猜得到啊,特么地顺序都猜中了。 仇大少爷,真的还是人么?! 左月生的目光太过诡异,以至于应阁老被他看得居然后背隐约有些发凉,一时间不知道这家伙是单纯的二楞,还是长久的韬光养晦……左右视线交错,大殿空气凝滞,应阁老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或许不应该当这个“出头鸟”的想法。 不过很快地,这个念头就被应阁老打消了。 再怎么韬光养晦,左月生的修为明心期摆在那里,还能翻出天么? “少阁主,”应阁老重重咳嗽一声,冷厉地逼问,“玄武提前龟息一事,您有什么高见?” 第65章 青山未朽沧海未枯 阁老们不苟言笑, 冷厉严肃。 他们在等左月生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以少阁主身份正式出现在山海大殿,他的第一次发言从语调神色到修辞内容都将被反复审视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点怯弱,一点失态, 一点愚昧, 都将彻底钉死他的纨绔与无用。 而堂堂山海, 万载仙门,怎能交与庸拙之辈! “玄武急息,兹系重大。对内锁海治城不善, 则损山海之根基。对外应问公示不谨,则损山海之威严。拙见, 除应龙司二部因循旧例,还需另委长老率弟子抚定人心……”左月生声音出乎意料, 低沉缓慢。 阁老们神色稍缓。 语急音高, 是没多少机会面见宗门大人物的小辈迫切展示自己时的常态,殊不知这样反而越显浮躁慌乱。左月生身为少阁主就该有稳如山岳的气度, 他说话的时候, 不需要高声叫嚷来吸引人们的注意, 因为所有人都该全神聆听。而他的语速也绝不会太快,因为他字字千钧! 一些老古板则在心底暗暗点头: 不错, 够沉得住气。 ……陆十一,给我死! 沉得住的气左月生一边背仇大少爷写的小抄,一边在肚子里把陆净和不渡秃驴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敢沉不住气吗?! 吸着肚子说话本来就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格外考验人的肺活量, 只有在断句的间歇换气。说话一急一快, 特么就得直接背过气去! 幸好, 仇大少爷写的小抄, 有够文绉绉的,数字一断,给了他喘息之机。 否则左月生觉得,今天他只有腰带崩飞当众掉裤,或背气炸肺一命呜呼这两种结局…… “沧溟重怒,妖戾定借机作浪,恶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谨守城关,严查街区。诸坊弟子,或五人一队,或三人一组,时时观风,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乱之机……”左月生陈述完该烛南自身该如何应对玄武提前龟息后,话锋随即一转,“风花谷与我阁素有间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径清洲,烛南为我阁之根基,玄武异变,需防此三者借机作难……” 老古板们继续微微颔首。 左月生这一番话,完全是站在少阁主的立场,从整个山海阁出发,既看到人数最多的渔民,也考虑山海阁财富根基的各洲商人,既照顾到城池安全也考虑到仙阁未来;既地看到玄武龟息带来的危机也维护仙阁威严……内外兼具,远近全观,个中提议虽然略显意气,但已经称得上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应阁老将这部分人和缓首肯的神色尽收眼底,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 山海阁的阁老人数不少,脾气各不相同,派系众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这样死板的阁老。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阁有了左梁诗这种修为平平,智谋平平的阁主。因为阁律规定阁主只能姓“左”——就算那个姓左的人,蠢得像一头猪!他们也非把头猪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左月生这头“猪”比过往的所有猪加起来还要让人失望。 这令死脑筋的阁老们终于有了些动摇。 应阁老选择以左月生为突破口,切入玄武异变,除了铺垫后续外,还有想要让他仓促发言,暴露不学无术本质,让犟牛一样的老古板彻底失望的意思!也就是所谓攻城之前,先摧敌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风凛凛踏进山海阁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了: 敌方的基石不仅没被摧毁,还隐隐有稳固下来的架势! 不论这是不是左梁诗老谋深算的结果,应阁老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异变非变,凶杀非凶!” 左月生掷地有声。 他脸部的肌肉越发紧绷,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蕴藏无穷的决心。山海大殿万烛通明,寂静之后阁老们轻轻喟叹。 这一番话的确堪称“高见”,详略得当文辞考究,颇富哲思,可见少阁主并非传言中只会抱着算盘,满街乱窜,浑身铜臭的铁公鸡……虽然山海阁的确是以“商”为道,富甲天下,但这么多年来,山海阁的阁主阁老们一直在竭力打造“纳百川以济天下”的形象,阁老们也一个赛一个的风雅卓然。 他们毕竟是仙门,不是纯然商会!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松了口气。 仇大少爷要是再扯长一点,他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刚一松气,左月生就感觉肚子一挺,金腰带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气憋住……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快成铁打的了。 救命,这破阁会什么时候结束? 部分阁老见他荣辱不惊,越发惊疑,互相交换眼神……过去十几年,少阁主果然都是在韬光养晦……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这个地步。最后,几名阁老把目光投向应阁老,隐晦地催促。 “少阁主所言有理,”应阁老抬高声,压下殿内的窃语,“足见虎父果无犬子!”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少阁主所说的,都是应对玄武提前龟息的措施,却少了对根源的探寻和化解。” 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让老子多喘会气不行吗? 左月生暗中大骂。 仿佛听到了他的咒骂,应阁老接下来的话竟然不是冲他来的。 “我们所处的这座高阁,脚下的这九座城池,乃至整个清洲的根基都由玄武驼负。玄武一旦有失,不仅烛南将坠入海底,整个清洲亿万生灵都将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数万年来,山海阁立骨为柱,守护玄武,代代相传,从不违背。” 应阁老略一停顿。 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的左梁诗。左梁诗一袭白衣,还是一贯地神色谦逊,与他气势逼人的儿子截然相反。听到应阁老的话,也只是略微颔首,并未出声。 “玄武与山海阁息息相关,但数万年来,玄武对于山海阁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应阁老目光直视左梁诗,“不论什么时候,能与玄武沟通,能知道玄武状况的,有且只有一人。” “是的。”左梁诗颔首,含笑道,“承蒙历代阁老信任,左家承任阁主一责,与玄武结契也有数万年之久了。” “左家为烛南,为山海阁辛劳多年了。”应阁老冲左梁诗遥遥举杯,表示敬意,其他的阁老沉吟片刻,跟着举杯。 “是诸位阁老帮扶。” 左梁诗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示意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举杯还礼。 ……老头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举杯。借袍袖遮挡的机会,他赶紧伸手把腰带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强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飞的危机,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飞快地回忆仇薄灯写在窗帘布上的内容,琢磨应阁老这是唱的哪一出“腹里剑”。 毕竟是在匆忙之下写的,仇大少爷能简则简,题目干脆只用一二个词概括,得等到这些老家伙图穷匕见时,对应起来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在第二点的提要,仇大少爷只写了四个字“寻因”。 寻因?寻什么因? 应阁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应某忧虑已久。” “应阁老还请直言。”左梁诗道。 “玄武机要,系于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将全部筹码压于一注,”应阁老环顾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阁的顶梁,想来不用我多说,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龟息,循例无误,是以无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骤然提前龟息,却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的声音骤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约,是否风险太过?” 四下俱寂。 左月生终于明白他开头问自己“有何高见”是在打什么主意了!这老不死的,原来是想借今天玄武异变的事,插手与玄武结缔的契约!而其他阁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这个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赶来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要是今天的阁会最后决定,以后由更多的人与同玄武结缔,事情自然牵扯到他这个倒霉的少阁主。 操! 左月生险些气炸。 他深呼吸,努力压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气,一气腰带就崩了,裤子就掉了。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诗环顾大殿,“诸位阁老呢?” 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得差点让左月生前功尽弃……拜托!老头子!别人登门踹脸了,你还在这里客气什么啊! 一名阁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请教阁主,玄武提前龟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减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来仇薄灯写的“寻因”是这个意思。 “玄武龟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抢在他爹之前开口,掷地有声。 所有阁老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孟阁老孟霜清皱眉:“少阁主,这不是能信口雌黄的事。还请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铜案,声如震鼎。他双手按在铜案上,如蓄势待击的猛虎般骤然向前倾身:“与玄武结契的,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诸位阁老也并非对玄武一无所知。” 他的话一出,一些人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明面上与玄武结契的只有历代阁主,但出于“忧虑”,这么多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过玄武……毕竟九只玄武那么大,就驼城待在脚下。可这都是私底下的事,阁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阁老适当地在某些地方让步,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拿到明面上来说。 今天骤然杀出来一个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的棋盘给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兽,承系辰星之生气,昭预清洲之物候。”火光将左月生横肉紧绷的脸映照成一层金色,有若金刚怒目,“若清洲风雨不时,灾害臻至,就会使得玄武气息衰弱。而谁掌四时,谁司物候,这种三岁稚子都知道的事,难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无礼。” 左梁诗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声。 左月生余光都没分他亲爹一丝:“有件小事,或许诸位阁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轨,鱬城日月不出,四/风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难道诸位就不觉得,赤鱬之休眠,与玄武之龟息,极为相似?” 一阁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红:“你是想玄武龟息与天轨有关,为百氏所谋?简直狂妄!无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词!”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严阁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离百氏有够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过节,给您进了多少贡金?” 左梁诗摇摇头,朝严阁老拱拱手:“小儿性情顽劣,请严阁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无意把“老”字咬重音。 严阁老脸忽青忽紫,愤然振袖:“不知日轨,不晓月辙,吾怠与汝言!” ……或有略通《天筹》之辈,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记!严词厉色。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的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的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的《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的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的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的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的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的。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的。 且不提左月生过往的名声,单就历术而言,普通修士单入门历术,就要花去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更别提要达到能够熟练运用《天筹》计算日月之轨的地步……能达到这个,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诉他的,那么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谁能够轻易地计算天轨?甚至不仅是天轨……还有最后一句令严阁老状若入魔的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有阁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的脖子,让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掐左月生脖子也没用。 他也不知道。 别说“反逆行”这句什么意思了,他连什么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准确地说,那么长一段,他就勉强懂个“日轨”和“月辙”是什么意思。“十乌负日,相错而息”,讲的是十只金乌鸟载着十轮太阳在十二洲的天空错开飞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顾兔,朔望往复”说的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现阴晴圆缺的变化…… 之所以懂这个,还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连轴转地计算日月记表,因为不懂历术,接二连三问了不少蠢问题。仇大少爷那么懒一个人,气得最后从软塌上跳起来,搞了块黑木,强行给他们扫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础的历法知识…… 学习过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爷的原话是“与其被你们气死,不如我先把你们搞死”。 历术速成班不足以让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爷写的这段话什么意思。不过他奸商多年,行骗经验丰富,深谙“只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飞”的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紧!别人也不懂就赢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阁老,”左月生扫了一眼愣愣瘫坐的严阁老,便把目光转向先前发问的孟霜青,“现在是否还觉得我信口雌黄?” 孟霜清视线缓缓地从严阁老还有其余几位精通历术的阁老身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落座。 落座时,他瞥了应阁老一眼。 应钟神色阴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吗?”左月生双手按住铜案,一一看过诸位阁老,“明知日月有异,甚至已经危及山海,还要充聋作哑吗?” 山海阁一片寂静。 “犬子年少,血气过盛,言语未免莽撞,还请诸位阁老海涵。”左梁诗打破寂静,他朝应阁老和孟阁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约,是为山海阁考虑。梁诗也觉一人担此重任,风险过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并非左家有意独占,而是此契约只能以左氏之血缔结。个中隐情,今日索性坦诚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记》载‘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风,节次寒暑。’其中一处风穴,其实便在烛南。” 应钟阁老的眼瞳略微一缩。 “大家都知道,沧溟原称‘怒海’,风浪不歇,异怪丛生。”左梁诗笑了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沧溟海中有一风穴,从海穴中涌出来的风是‘晦风’。大风鼓荡沧水,晦气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沧溟难以生存。” “玄武镇海,镇的就是晦风之穴?”孟霜清沉声。 “事实上,风穴就在我们脚下,就在烛南城下。玄武镇沧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风的肆虐。但是天长地久,从风穴涌出的晦气,却会浸染玄武体内。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会进入一次龟息状态,净化晦气。左家之所以能与玄武结契,便是因为左家之人的血液,能帮助玄武净化晦气。这便是左家这么多年来的秘密了……”左梁诗环顾四周,笑了笑,“说出来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谢阁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阁老请起。” 左梁诗一揽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阁老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扫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双手死死地按住铜案上,神情紧绷,似乎在强忍火气。看起来,传言至少还有一点可信的——左家父子不睦……今天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诗安排的。那么,站在左月生背后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至于犬子所说的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诗苦笑,“诸位阁老都知道,梁诗历术不过尔尔,不敢断言真伪。然而。辰星的确会影响晦风风势,玄武受到这个影响,提前龟息并非没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锁海结束之后再议。” 一些人略微松了口气。 左梁诗不动声色:“与之相比,另有一事更为要紧。” “阁主请讲。”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龟息,无法完全镇住风穴,晦风很有可能涌出海底。因此……”左梁诗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举手平拱至胸,尔后长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诗以阁主之职,请诸位阁老,登城守海!” 阁老们对视了一下,紧跟着拜伏于地。 “谨遵阁主之令。” 一整殿的仙风道骨,互相行礼时袍袖在烛火中飘飘飞舞,如凌尘外。 编钟再次响起,阁会结束。 阁老们依次起身离开,应钟独自离开后,在一处亭台前停了下来。比他前一步离开的孟霜清自亭中转出:“孟老怎么看?” 应钟冷笑一声:“左梁诗倒是一贯的会和稀泥。” “那少阁主呢?”孟霜清不动声色地问,“您觉得他如何?” 应钟眉头缓缓皱紧:“不好说。” 他仰首,看了一会雨势,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后边一直撑着铜案是做什么?是想示威还是和他父亲确实矛盾很深?” ……………………………… “行了,没人了。” 左梁诗把酒杯放回铜案上。 “我□□操,”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双手揪住裤子,一脸惊魂未定,“老子差点走了应玉桥那小子的老路。” 一边吸住肚子,一边说话实在太过艰难,而且骂人都没办法骂利索。后面左月生目光瞥到身前铜案的时候,灵机一动,想到了个办法,就是震怒拍案时,俯身前靠,借铜案抵住腰带,这样就能肆无忌惮地开骂了。 问题是,后面他太过激动,就差指着所有阁老的鼻子直接骂“你们这群不敢和百氏对峙的王八羔子”时,悲剧发生了…… 铜案没来得及拯救他。 该死的金腰带到底还是绷开了。 左月生:…… 左月生为了不踏上应玉桥的后尘,只能维持双手撑住铜案的姿势,怒气冲冲到所有人离开。 “你老子在这,小兔崽子说话注意点。”左梁诗黑着脸。 左月生扯着裤子,打了死结,确认不会掉下来后,中气十足地当面揭短:“老头子,你可真丢脸啊,别人就差直接往你脸上吐唾沫了,你还在那里讲五美四好呢?” “五美四好?”左梁诗一皱眉,“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鬼东西。” “反正不是跟你学的。”左月生咧嘴一笑。 “有你这么跟亲爹说话的?”左梁诗瞥了一眼他打的那天才死结,“……你这什么系法?我风雅一世,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粗人儿子。” “那也得问问,怎么有你这种把儿子逐出家门的家伙!”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刚刚你背的那些玩意,谁写的?”左梁诗问。 左月生狐疑地打量他:“老头子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本少爷学富五车,书上看来的不行吗?” 左梁诗摇摇头,没拆穿他,站起身:“跟我过来。” “做什么?”左月生没动,“我还得回去跟陆十一算账呢。” “你不是想知道青蝠为什么会出现在静海吗?” 左梁诗一挥袍袖,山海阁大殿的影壁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阴寒的风从里面涌出。大殿内所有蜡烛瞬间熄灭,风声里仿佛有千万厉鬼在哭嚎。那声音在人的脑海中炸开,凄厉可怖,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左月生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左梁诗回头看他。 “害怕?” “神神叨叨的,谁会怕啊!” 左月生定了定神。 左少阁主没皮不要脸,在什么人面前认怂都可以……唯独不能在他亲爹面前认怂! 左月生拿出刚刚怒骂阁老的气势,大踏步地走了上去。刚在暗道入口站定,后背就被人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直接就撞进了黑暗里。脚下居然是空的!仿佛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 左月生连挥舞手臂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嗷”一声,开始了他的高空自由落体运动。 “老头子你个挨千刀的!又坑我——我要告诉娘——” “你就等着跪地板吧——啊啊啊啊啊——” 怒骂声和鬼叫声急速向下,渐渐地消失。 “臭小子就会打小报告。” 左梁诗摇了摇头。 “这么早就把山海印传给他?”有人从影壁后转了出来。 “他自己念叨了十几年,一直想要,也该给他了。”左梁诗双手缓缓在半空画了一个诡异的月形,洞口关闭,寒风顿时停止,“你愿意来帮忙,真出人意料。” “要是只有你这个奸商,我肯定不来。”老天工冷笑,“你要是死了,我连接放三个月的鞭炮。” 左梁诗苦笑:“你不是要收这小子当徒弟,好歹对徒弟他爹客气点吧?” “想到你是这小子他爹,我就想反悔不收这个徒弟了。”老天工幽幽道,顿了顿,“这小子哪学的那些东西?” “你没发现一件事吗?”左梁诗古怪地看了老天工一眼,“他就骂人的时候,骂得最利索,只有那些是他自己说的。别的,不知道是谁提前写给他背的小抄吧……要他自己能想出来那玩意,我直接能提前颐养天年了。” 老天工松了口气,嘀咕:“我就说呢……怎么一年不见,变得这么大……” 他刚刚听得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有点不配收这个徒弟了……什么日轨月辙,还有什么应策之道,这小胖子都这么学富五车了,还要他这个师父干什么。 思索了片刻,老天工皱着眉,又问:“玄武提前龟息和百氏有关系?空桑已经肆意妄为到这地步了?” 左梁诗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天工双臂弹出铁青色的护腕:“姓左的,你那什么眼神?” 左梁诗镇定地移开目光:“天轨的确出了问题,但和玄武龟息没关系……如果你是大荒的人,潜伏在烛南,你看到山海阁和空桑百氏矛盾重重,一触即发,你会怎么做?” “煽风点火,让你们赶紧打个你死我活……”老天工幡然醒悟,“怪不得你要压下青蝠出现在静海的消息。你想引暗地里的人出来……替你儿子写应答的人,也这么打算的?” “不清楚。”左梁诗摇摇头,“不过的确帮了我一把。” 老天工沉默片刻:“你们这些玩计谋的,心肠果然都黑透了。” “过誉了。” 老天工简直不想和这家伙多待一刻,扭头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他问:“你有把握他能得到山海印的认可吗?” “没有。”左梁诗淡淡地道。 老天工猛然回头瞪眼:“没有你还让他进去?” “他是未来的山海阁阁主。” “扯什么狗屎,山海阁了不起?他就不能当我们天工府府主……”老天工跳脚骂着,突然声音一冷,“你是不是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左梁诗转身朝大殿门口走去。 “我不愿意他这么早卷进来。为人父,总是希望能亲手把一个尘埃落定,海阔天青的世界交给他,可他长大了,他自己走进了风雨里。有些时候,我宁愿他不是左家的孩子,不用世世代代背负这样的……宿命!” 左梁诗推开殿门,海风灌了进来,鼓荡起他宽大的袍袖。 “可他姓左。” 左梁诗脸颊上的肌肉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注定要去聆听祖辈英魂的咆哮,去点燃世代相传的血脉。” ……………………………… 闪电掠过天地,雨如白雾。 山海阁如林如峦的楼阁门阙在白雾里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嶙峋如亿万静伏的海兽。闪电的光照得房间里,娄江的脸庞冷硬如坚冰。许久,他忽然转身一把打开门,风刮了进来,吹得烛火摇曳。 娄江抬手一指远处的沧溟海面。 “那里,就烛南的海界,玄武镇守晦气之穴,但比起其他海域,沧溟依旧怒涛汹涌,需要更多的生气,来滋养这片天地。于是最初的阁老们死后,以身为柱,在沧溟中钉下了第一批海柱,那是海界的雏形。后来,大荒第一次扩张,清洲最先遭到进攻,那一次,山海阁半数以上的阁老与近十万弟子奔赴海界,以身化石,强行圈出第一片静海。” “从那以后,山海阁的弟子,如果愿意在死后身化海石,砌入海柱,就会领一块白玉牌。” “到现在,海界石柱共计三百二十万根。” “三百二十万根海柱,是由万万名弟子砌起的山海脊柱。” 透过敞开的门,隐约有许多披着淡金大氅的身影,如飞鸟般穿梭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是,我承认,如今的山海就像一座梁柱渐朽的阁楼。我承认,如今的山海阁的确让人瞧不起。”娄江笔直地站在门口,“可我们山海阁不是没有我们的骄傲!今年的海柱比去年多了三十二根,今年的静海与去年的静海多了七里。海柱会一年比一年多,静海会一年比一年广,直到最后海柱将囊括整片沧溟,整片沧溟千里风清万里潮平。” “我们山海阁的山,还没朽,山海阁的海,也还没枯!” 白石骰子在指间转动,仇薄灯倚在窗棂上,他没说话,只是听窗外的风雨声,他忽然轻微地笑了一下。 稍纵即逝,娄江没有看到,其他人也没有看到。 “左月生?他和他爹吵架躲起来,他爹不管他,是我跑遍整个烛南把人找回来。是我给他撸的鼻涕,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娄江罕见地爆了粗口,“老子他娘的就是他哥!” 就算总是被奇葩弟弟捅出来的篓子搞得焦头烂额,就算奇葩弟弟遇上了新的奇葩,奇葩的队伍壮大,世界不得安宁,可做兄长的,又怎么可能真的丢下他不管?……那是你到山海阁,举目无亲,备受排挤时,唯一一个会偷来秘籍给你的蠢货啊。 “至于我为什么……” 娄江慢慢地从衣袖里抽出一样东西,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这个。” 那是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上面写了两行字: “红梅焚净土,轩窗下埋骨。” 字迹工整,但没有任何特色。 陆净把这句话念了一遍,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梅是我母亲,轩是我父亲。”娄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被冰封了一般,“他们是被火烧死的,谁放的火……我不知道。” 他把纸转了过来,背面还有四个小字。 子时明楼。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陆净一拍桌:“这明摆着,不就是个阴谋吗?等你进圈套啊!我操,我拿脑袋担保,这要不是阴谋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娄妈子,你不会比我还傻吧!” 娄江冰封的脸上出现了条裂缝:“不要叫我娄!妈!子!” 陆净缩了缩脑袋,同时松了口气。 “还有,我不至于连这是个阴谋都不知道!我已经打算好了……”娄江迟疑了一下,其实连左月生都不知道他以前的事,现在这个困扰许久的谜说出口后,他有些后悔,又隐隐地轻松了一下,就像厚厚的灰尘,震开了一些,“之后我会把这交给阁主。” “阁主……左胖他爹?他爹认识你爹娘么?” 陆净下意识地问。 “认识。”娄江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小时候我还骑过他脖子……” 然后还尿了尊贵的山海阁大阁主一后背,以至于无比看重风度的左大阁主,从此拒绝登门拜访。 “子时,明楼。” 陆净还在琢磨纸上写的内容。 就在此时,一道雨中隐隐传来一声响笛。 “是应龙司的师弟遇到处理不掉的秽物,”娄江侧耳听了听,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比往常还要客气几分,“我出去帮一下他们,请几位贵客在无射轩内自行休息,雨急风骤,最好还是不要外出。” 说话间,一直倚窗而坐的仇薄灯忽然站起身,走了过来。 在娄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仇薄灯已经把他手里的宣纸给抽走了。 “你!” 娄江一怒。 “沉雪香。”仇薄灯把宣纸放到鼻前闻了闻,就又随手丢给他,“红阑街。” 娄江急忙接住纸。 仇薄灯和他擦肩而过,撑开一把伞走进了茫茫大雨里。 娄江愣在原地。 一时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走走走!”陆净过来一把勒住他脖子,拖着人往外走,边走边压低声,“这家伙一直都这样,就是口上说得凶……”说着陆净给娄江一个‘你懂我意思吧’的表情,然后声音高了些,“跟上跟上,他属狗的,鼻子比什么都灵,信他准没错!” 打前边飞来一枚骰子,砸在陆净额头上。 “陆十一,你想死么?” 仇薄灯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走得很快,已经到前面去了。 “仇大少爷我这是夸您啊!”陆净奋力争辩。 不渡和尚转了转佛珠,念了两声“阿弥陀佛”,瞅了半算子一眼。半算子口中念念有词地掐指算:“天机告诉小道……这一去虽有凶险,但能还清十分之一的债务。不渡禅师,一起去么?” 一听到半算子这家伙欠的巨账都能还清十分之一,不渡和尚瞬间眉开眼笑:“善哉善哉。” 一僧一道跟着出了门。 风雨声里,山呼海啸。 披银氅的年轻弟子在静海巡逻,挨个查看舟船,扯着嗓子交代渔民记得修补乌篷。披着金氅的年轻弟子在烛南城内,逐街清除因潮晦而生的脏物,风灯摇曳,点点如萤如星。又有一行五人,并肩走进重重雨帘。 朽木会抽出新纤啊,枯枝上会爆出新花。 永远会有新的脊梁,撑开新的冠华。 第66章 暗雨沉沉风骤起 第六十六章暗雪沉沉风灯曳 陶容长老登上云台时, 左梁诗正盘腿坐在崖石上,将一根细竹卡进两片竹篾里,形成网格。在他手边, 还放了一堆削得很精致的细竹——是左月生先前搭了一半后来又被风吹散了的烤鱼架子。 “怎么样?” 左梁诗一边把儿子没搭好的竹架搭起来,一边问。 “是天外天的哪尊上神驾临枎城?” 他用词谦恭, 语带笑意。 陶容长老在他对面坐下:“罴牧。” “罴牧。”左梁诗略一思索, “据说有六只眼睛,每只眼睛各观一众生道的那个?” “是。他是古禹之子。” “子颜告诉你,允诺还鱬城以日月的, 就是古禹吧。”左梁诗沉吟,“天外天的五帝之一, 祂做出了允诺,难怪子颜会铤而走险。” 陶容长老没说话, 脸上仿佛戴了一张生铁铸造的面具。 自从不周山断折,“云中城”变成了“天外天”之后, 上神们就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普通修士连天外天又分为上中下三重天都不知道, 更别提天外天里到底有哪些上神, 神与神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但仙门顶层显然对神秘的天外天, 有更多的了解。 天外天诸神林立,等级比之仙门更加森然。五方上帝地位最为尊贵, 古禹为其中之一, 尊号为“赤”, 罴牧即为赤帝子。在山海阁唯独掌门有资格阅览的密宗里记载, “古禹,鸿蒙古帝也, 主凶杀, 刑兵天下。” “葛青是炼了什么, 罴牧身为赤帝子,居然看得上眼?”左梁诗问。 “他炼了一对双刀,粗糙不堪入目。”陶容长老说,“罴牧看中的不是邪兵,而是枎木被炼化的灵。” “枎木?”左梁诗皱起眉。 陶容长老直视他的眼睛:“神枎,是那一位种下。” 左梁诗的手悬在半空。 陶容长老一挥袖子,灵气幻化成一张清州城池的地图,悬现在两人之间。他在枎城的位置一点,一点莹莹绿光出现在那里。随后,他手指移动,连接诸多城池,勾画出一条蜿蜒的龙形,盘卧在清洲地图之上。 在这条卧龙上,不起眼的枎城赫然位于龙首下逆鳞的位置! 左梁诗脸色一变。 陶容长老收回手,“我查了《清洲堪舆》,中古时期,枎城虽然有阳脉与阴脉交汇,但规模太小,微不足道,远不足以充任清洲风水的龙鳞。但我上次去枎城时,仔细探查后发现,神枎根系绵延之处,有潜龙在渊!” “怎么回事?” “因为神枎。”陶容长老低声回答,“枎木改变了那里的阴阳。而阴阳又反过来,改变了枎木……阴阳,日月,你就没有联想到什么吗?” “神枎……扶桑!” 左梁诗骇然。 “是。”陶容长老打散清洲的地图,“假如它再历一次大劫,就能变成第二株扶桑神木……枎木是他藏在清洲的火种。” “他怎么会想要种出第二株扶桑?他是不是……是不是预见空桑百氏,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左梁诗沉默许久之后,低哑地问,“可在古天书的记载里,他那时候已经疯了。” “不知道。” “你没问?” “如果我问了,你现在也不用坐在这里和我说话了。”陶容长老淡淡地说,“需要去买副棺材给我下葬了。” 左梁诗愕然。 陶容长老看向被雨幕重重笼罩住的烛南。 当时师巫洛其实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没有看他。苍白的清瘦男子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雨里,衣袖被风吹动。但给他的感觉,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人,而是一把被仇恨锤炼许久的刀。 刀刃指向整个世界。 仿佛曾被这个世界夺走他的一切,束缚在刀刃中的杀意仇恨随时可能如怒龙般,暴起,撕毁人间。可又有什么,始终在束缚他的狰狞,他的杀意,他的狠厉。令他克制,令他漠然旁观。可……既然有什么东西能令他克制,那样东西必然也能令他彻底暴戾! 陶容由衷地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有些时候,我真觉得我们所有人从生到死,都活在雾里。”左梁诗说,“城外有瘴雾,过往有迷雾。知道越多,搞不懂的越多。” 古卷旧宗残缺不全的只言片语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辛秘? “算了,继续说正事吧。葛青不清楚仇长老出现在枎城是个偶然,以为太乙宗也在关注魂丝之事,仓促之下,提前行动。引来罴牧应该是个偶然,他死在枎城的事,是谁告诉古禹的呢?” “葛青背后的人……魂种的真正主人!”陶容长老脸色难看,“古禹在鱬城没能为帝子报仇,那这一次,天外天会不会继续插手?” 左梁诗没说话。 “这个臭小子第一次带人来云台钓鱼,”左梁诗说,“他还真是重视他那几个朋友啊。可惜我这个当爹的,没能给儿子长脸。他高高兴兴地亲手准备东西,结果一条鱼都没来得及钓起来,就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他摇了摇头。 “阁主。” “当爹当到这个地步,真不像样啊。” 左梁诗慢慢地把一根细竹穿过横杆。 他站起身,退后两步,低头看这个左月生没来得及搭好的烤鱼架。 “天外天,既然他们自称天外,那就在天外好好待着。跳出五行,又想把手伸到五行内……”左梁诗的脸庞上掠过一丝罕见的森然,“我就把他们的手砍下来。” 他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极端凶险,极端可怖,仿佛怒海般深不可测!左梁诗年少就非天才,后来也没和大器晚成挂上关系。他的修为在所有仙门掌门中垫底,就算在山海阁,也排不上号……可现在陶容长老却觉得自己不是他的一招之敌! 陶容长老心中惊骇,觉得这名以“和稀泥”著称的阁主,陡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到底隐忍了多久? “走吧。”左梁诗转身,一如既往地笑笑,“诸位阁老们也该登城守海了。我这个阁主也该身先士卒。” ………………………… “阁会结束了。” 半路,娄江忽然抬头朝山海大殿的方向看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 “编钟响了。山海大殿的编钟只在召开阁会和结束阁会的时候敲响……”娄江说着,顿了一下,“阁会结束,少阁主应该回来了……你们有人给他留消息吗?” 众人面面相觑。 “呃……” 陆净挠了挠头,就连向来万事细心的娄妈子都忘了留消息……陆净仿佛已经看到左胖子大老远就扯着嗓门嘚瑟,喜气洋洋冲进无射轩,结果被黑灯瞎火人去楼空糊了一脸的懵逼模样。 “我先去接少阁主吧。”娄江无奈叹气,“也不知道他第一次参加阁会情况什么样,总感觉他会和阁老们吵起来。” 陆净和不渡和尚对视了一眼,心说,娄兄啊娄兄,你这宛若操心自家孩子第一次考试考好考砸,有没有闯祸的情况一点都不像左胖他哥……分明就是个老妈子啊! 娄妈子不知道这两位二世祖的腹诽,刚要转身,挂在腰间用来传递消息的“聆神”飘出张叠好的纸来。 娄江展信一看。 “是阁主的消息,说少阁主在阁会上的言谈可圈可点……看来是表现很好,”他神色刚放松了一些,就看到后边的字,“阁主还说,少阁主这几天要静心、修炼?让我转告诸位,恕少阁主暂时无法奉陪。” “哈?左胖子?静心修炼?” 陆净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原来“修炼”这个词,还能跟左月生这家伙挂钩? 要知道陆净由于十位兄长的阴影,偶尔还会象征性地运转下灵气。而左月生自枎城不打不相识到现在,就没打坐过哪怕一次。娄江叨叨时,他总以“身宽体胖,难以盘膝,欲要修行,必先减肥,且等本少阁出去跑两圈再来”为由,溜得没人影…… “他真不是捅娄子后,被他爹勒令面壁思过吗?”陆净诚挚地问。 娄江:…… 忽然就有点担心。 仇薄灯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山海大殿的方向。 “回头我找陶长老问问吧。”娄江将信叠起来,“既然少阁主待在阁主那里,就没事了。我们先去刚刚响笛的地方看看。” “不是先去红阑街吗?”陆净一边跟着他迅速掠过街道,一边问,“会有其他人赶过去帮忙吧?” 比起经常遇到的同门求援,怎么看都是父母被害真相的线索更重要吧? “应龙司那边的师弟师妹,实力都不差,一般情况下,除非遇到很棘手的脏物,不会吹响笛。而现在玄武刚刚龟息,晦雨刚下不久,就出现应龙司弟子无法应对鬼祟,格外反常。我担心和静海出现青蝠有关,还是要先去看看。而且……我父母已经死了那么久,比起一条真假善恶未知的线索,我更不希望有同门遇险身亡。”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娄妈子你真是个好师兄。”陆净沉默片刻,说。 “都说了!不准再那么喊我。”娄江黑着脸,“快走。” 可你真的很像老妈子啊…… 陆净在心里嘀咕。 “等等。” 仇薄灯忽然一伸手,拦下了众人。 “怎么?”陆净问。 “血腥。” 仇薄灯言简意赅。 娄江一惊。 他们说话时并没有停下脚步,行进速度很快,但响笛传来的地方在北城五象街的方向,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就算那边真的出事了,血腥也不至于传这么远……娄江环顾四周,忽然脸色一变。 应龙司的弟子巡城时有明确的分工,五人一组,负责一个街区。五人中有一个人待在街区最高的相风门阙上,以风灯为号,充作守护和指引。 此时此刻,娄江并没有看到相风门阙上的灯光。 他们停下脚步,恰好处于街道的十字路口。大雨中,相接的四条街道忽然变得又长又幽暗,不渡和尚斜跨一步,正面向东。半算子后退一步,正面向南,娄江转身,正面向西,仇薄灯提剑,正面向北。陆净待在四人中间。 仇薄灯闭上眼。 雨水敲击在不同的瓦片,发出不同的声音,风声携裹雨声拉过长长的街道,风声里还有另外的,极细微的声音。 嘀嗒、嘀嗒。 缓慢粘滞。 “来了。” 仇薄灯睁开眼。 他话音刚落,尖锐刺耳的响笛声爆起,四面八方,此起彼伏,整座烛南城的所有应龙司弟子同时遇险,同时求援! 第67章 红阑夜火 街道深处膨胀出一大团黑影, 向站在十字路口的五个人吞去,转瞬即至。 没有实体,没有形骸, 四方八方,无处不在。 眼看五人就要被黑雾携裹, 不渡和尚抛起佛珠, 钟声重重,金光将众人罩在其中。 赤红的长舌,淡黄的脓疮……十几张贴在罩面的灰青脸庞迅速液化, 化为粘稠黑液向下流淌。那些脸庞原本就可怖,液化时眼睛下掉巨嘴上移, 五官全部错位,只一眼, 便能让人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 “见鬼!”陆净仰头与三枚搅拌在一起的眼珠对视,顿时发麻, “这是什么玩意!” “恭喜你, 答对了。” 仇薄灯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甚至还后退了一步。 “就是见鬼了。” 陆净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仇大少爷是个万丈高空说跳就跳的疯子, 这鬼东西究竟是什么?居然连仇大少爷都不敢面对? “秽煞。”娄江低声说, “原是滋生在胡巷茅厕处的脏祟, 数量过多后, 会积聚成煞。正面攻击实力不强,但其上附着的污秽, 却会污染定魄期以下的修士, 使之生疮长痢, 灵台浊污。一旦同时出现的秽煞超过两只,就能对应龙司弟子构成致命威胁。” “陆十一,该发挥你定魄期的修为了!” “茅厕”二字一出,仇薄灯毫不犹豫地再次后退,反手抓住陆净,让他顶了自己的位置。 陆净猝不及防之下,和贴在金钟罩上的往下流淌的秽煞来了个面对面,险些直接吐出来。 怪不得仇大少爷二话不说地后退……这玩意他都觉得恶心,更别提仇薄灯这种龟毛金贵的太乙一枝花了。要知道,当初在枎城,仇大少爷连地面上淌血都嫌弃,宁愿踩墙头走……陆净硬着头皮,拔出两柄短刀。 “和尚,”陆净提刀,神色艰难,“你这金钟罩靠谱不?不会半路破了,溅我们一人一身脓吧……呕。”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菩提明净子,陆施主不用担心。只是……” 他看向娄江。 “娄施主,贵阁出现秽煞,未免太过蹊跷。” 娄江的脸色很不好看。 烛南下镇晦风之穴,又地处沧溟,常有潮雨,易生秽鬼。因此一直以来,山海阁极重洁净,设“野庐司”以清街扫巷,设“赤友司”以掌除蚊蝇,设“明曲部”以司此部阁律,店铺凡有积污渠道者,重罚之,罚而不改者,鞭之,驱出烛南。 阁律森严,厉行久矣。 以烛南城池的情况,便是玄武龟息,怒雨滂沱,也不该这么快就滋生数量众多的秽鬼,更不该诞生秽煞! “等等!” 半算子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 “你们看那里!” 浊污般泼在金钟罩上的秽煞已经向下流淌得差不多了,透过光罩,他们看见半算子指的方向,楼阁屋檐从黑云中重新浮现起起伏错落的轮廓,轮廓周围泛着红光。那一片建筑燃烧了起来,火焰扶摇直上,仿佛一只红色的孔雀昂首迎向漫天暴雨。 那里是…… 红阑街! …………………… 溱楼。 罗衣抱着琵琶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外面那些人影,他们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就像…… 就像被/操控的傀儡! 罗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天气忽变,阴天暗地,但在烛南生活的人习惯了变幻无常的天气,也没有太过害怕。后边山海阁的弟子过来通知,玄武提前龟息时,大家稍微惊讶了一下,就又一如既往地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红阑街的客人比平时还多。 大概是因为锁海后,外来的客商无事可做,在这凄风苦雨的日子里,与其待在客栈住处孤身一人,不如来暖衾红帐里寻欢作乐。 罗衣被一名肥胖的客人捏了把大腿,恶心得反胃,不想再去接待客人,就悄悄躲到了角落里。躲着躲着,不知不觉睡过去了。醒来之后,猛然发现溱楼内静得过分。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向外一瞧,却发现溱楼里依旧人满为患! 杂役、婢女、艺伎、客人都还在,但所有人的瞳孔都是溃散的,都是深黑的,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木然的,都是呆板的。 都变成了提线木偶。 罗衣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吓人的噩梦,可当她将手塞进口里,咬住的时候,真切的疼痛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害怕得几乎要哭出声,只能把头埋进膝盖里,用力闭上眼睛……再睡一觉就好了……醒来就正常了…… 挡在身前的屏风被移开。 罗衣差点尖叫起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有人在她身前,声音熟悉。 罗衣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猛地抬头:“媚……” 她忽然喊不出来。 媚娘半蹲在面前,可她变得一点都不像媚娘了……平时的媚娘总是化很浓的妆,穿深色长裙,戴着满头珠翠,而眼前的女人素净着一张脸,漆黑的长发扎成干脆利落的一束,没有刻意修饰长眉,眉如横刀。 罗衣几乎要不认识她了。 罗衣轻微地打着战栗,隐约意识到外边发生的一切,可能和媚娘有关。媚娘伸出手,罗衣闭上眼。 咔。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罗衣只觉后背一空,整个人向后跌落。 “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她睁开眼,暗门缓缓关上,最后的视野是媚娘如刀的长眉,以及她背后的熊熊大火。 整条红阑街都在燃烧。 面容姣好的姑娘们端着寒铜小盅,将一枚接一枚的赤松子倾倒在街上。之前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就烧掉了大半条街。眼下赤松子从艺伎舞女手下飞出,点点如飞红,一如花魁游街时侍女们将花瓣洒向四面八方。 飞红落地,便蓬成赤焰。 暴雨不绝,烈火不尽,木梁在这一刻被浇灭,又在下一刻被点燃,燃燃灭灭之间,黑烟滚滚。 溱楼大门敞开。 衣衫华丽的客人成群结队地走了出来。有的是大腹便便的商贾,有的是老态龙钟的小门杂派长老,有的是正自年轻的少侠修士……他们散进大雨里,寻着山海阁弟子的响笛声而去。 他们已成傀儡。 娄江前往枎城调查魂丝,从一开始就被迷惑了。 那只是戏先生玩的一个障眼法。左梁诗察觉到了溱楼的异样,为了引开他的注意,戏先生才抛出了枎城葛青这枚弃子。枎城的魂丝都生长已超过百年了,需要的魂丝早已经收集够了。 溱楼是红阑街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每日往来的客人不计其数,用来施展傀术的魂丝就被下在酒水茶点之中。 魂丝无妖气无鬼气,无法用普通的方式察觉,山海阁又将魂种现世一事秘而不宣,来寻欢作乐的人毫无戒备。而溱楼在下魂丝时,也会有意识地避开山海阁弟子以及修为高身份复杂的人。 如蜘蛛结网,缜密盘错。 媚娘起身。 即使她再怎么畏惧那个自称“戏先生”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没有比红阑街更适合的种魂地。 这里汇聚苦命卑贱,也汇聚颓靡奢华。把流离种成偏执,把欲/望种成邪妄。最放纵也最堕落,鎏金镀银的朽骨腐花。 一如烛南本身。 人人皆知烛南红阑街的盛名,可又有多少人想过,红阑街这么多的美人是从哪里来的呢?又有多少人想过,为什么美人大多只是凡人?每一年,都有黑色的飞舟从烛南出发,驶向清洲各地,收罗绝色的胚子。 凡人的女孩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能以最卑贱的价格买下,也因为绝对不会遭到拒绝……一家三口悄无声息地消失,再正常不过。大多青楼都掌握着一两门粗浅的惑神术,家破人亡的姑娘很快地就会“遗忘”她的过去,很快就能笑颜如花地迎接来客。 凡人如蝼蚁,死生不由己。 而又是谁给予了青楼主人这些模糊记忆,遗忘过去的术法? 历代山海阁阁主不是没有想过清查红阑街,可谁也办不到。销金窟里无数秘密交易在这里进行,金山银山,天材地宝流进多少阁中长老的手中……真可笑,左梁诗堂堂山海阁阁主,到了溱楼竟也只能遵从这里的“规矩”。 媚娘提刀掠过火与雨的长街,赶赴城外。烛南半空中,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华彩——那是山海阁阁老们祭起了自己的法器,媚娘从其中数道下掠过,没有掩饰身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金银滋生恶鬼。 人心如秽。 这样的烛南,就算街道沟渠清扫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 ……………………………………… “我在溱楼闻到过沉雪香。”仇薄灯注视着红阑街方向的火势,忽然开口,“在那天引路的媚娘身上。” “是她?”陆净一愣,“可她不是凡人吗?” 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怎么悄无声息地把字帖放进娄江这个山海阁第一天才的房间里? “这倒未必。” 开口的居然是不渡和尚。 他一挥袖子,菩提珠向四面八方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金光所过之处,残余的秽气如积雪消融,甚至连大雨都停止了一瞬。 “几位施主都知贫僧修习了‘观众生’这一术法,”不渡和尚接住落下的佛珠。“入溱楼时,贫僧曾观过那位媚娘,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陆净下意识回头看了仇薄灯一眼,不渡和尚的“观众生”,他、仇薄灯以及左月生都是领教过的,差点为此“杀人灭口”。连秘密重重的仇大少爷,不渡和尚都能看出点什么,媚娘不过一区区溱楼老鸨,怎么令不渡和尚观之一无所获的? “能让贫僧相观之术失败,唯有两种人,一者修习了极高深的灵识神通,二者修为远超贫僧。”不渡和尚说,“贫僧当日心下生疑,便借替几位施主断后的机会,留下试探过她。如果贫僧没有断定错的话,溱楼幕后另有主使者。” “原来秃驴你那时候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啊……” 陆净羞愧,他那天也看到了媚娘,脑子里却只有“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个念头。 “不仅是她。”仇薄灯说,“雅间四角小孔安的璃珠,与穹顶处的冰琉璃,都是用来窥视的。” “原来如此。”不渡和尚恍然大悟,“怪不得仇施主您要火烧溱洧楼。” “什么?!”陆净惊了,“仇大少爷你原来不只是在发酒疯?” “陆十一,有事没事多吃几个核桃吧。” 仇薄灯见街道被不渡和尚清理干净,便纵身跃上了门阙高处,扫视四方。 黑夜中烛南城池的街区不断有片片光辉洒出,山海阁的阁老长老们似乎全部出动了。有他们出手,借大雨肆虐的秽煞节节溃退。但昏暗里,不断地有另一些人腾空跃起,源源不断,飞蛾扑火般地去袭击清理城池的长老们,而长老们在应对这些人的进攻时,明显有些束手束脚。 “那些人……” 娄江也到了高处查看情况,见到这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觉不觉得有点眼熟?”仇薄灯提示,“枎城。” “你是说……傀术?” 娄江陡然醒悟为什么长老们反击时会束手束脚。 烛南商贾天下,汇聚来自太多地方的人,各门各派,各城各族。幕后黑手利用傀术驱使他们发动袭击,如果下死手,且不说伤及无辜,单就同时得罪这么多势力的后果,就足以让长老们投鼠忌器。 局势糟得连娄江都想破口大骂。 “还有更糟的,”仇薄灯望向苍穹,“这只是个开始。” 烛南城上方,堆叠无数随时可能坍塌下来的黑云,银色的闪电在云层中滚动,但没有雷鸣,一如潜伏在暗处还未彻底爆发的凶杀……秽鬼也好,傀术也罢,只是下象棋最先趟过河界的小兵小卒。 刚登上门阙的陆净一听这话,险些直接掉下去。 他苦着脸:“仇大少爷,好端端的,我们能别乌鸦嘴……” “几位。”半算子爬了上来,手里举着个表面缀有三十六颗星的罗盘,“大事不妙。” 陆净痛苦地一把捂住脸:“又来一个真乌鸦嘴。” “推星盘上,清洲对应的所有星象,全被黑瘴遮住了。”半算子脸色惨白,“黑瘴遮星,洲池皆晦,这是、这是……” “是什么,你说啊!”娄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这是大荒扩张,清洲沦陷之相!” 第68章 死生四个时辰 “你在胡扯吧?” 陆净条件反射地问。 大荒的威胁从天地初开就存在。 谁都不会怀疑, 只要一有机会,大荒就会毫不犹豫地吞噬十二洲,让人间被黑暗笼罩, 让文明坠入混沌。仙门镇守洲池,三十六岛护卫厚土, 双方在人间的边界线胶着。然而, 一旦大荒扩张,战争便势不可免,劫难随之而来。 距离最近的一次大荒扩张, 发生在一千年前,地点在西洲。 西洲御兽宗紧急向其余十一洲求援, 尽管其他仙门以最快的速度派出援兵,西洲已经被大荒吞噬过半。仙门协力, 才阻住大荒的推进。之后御兽宗花了近三百年,逼退晦暗, 使得被吞噬的土地重见日光。 然而, 家家为鬼, 室室化僵……土地上的人间烟火已成往事。最后, 御兽宗又花了近百年,才清尽死城中的僵尸野鬼, 祛尽枯土中的疫病障气。 陆净委实没办法弄明白, 自己不过是离个家出个走, 怎么能有“幸”碰上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到足以载入十二洲的史书,千万载流传不息。 太扯了! “咳咳咳, ”半算子一边努力掰开娄江的手, 一边颤巍巍地举起推星盘, 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小道也希望是在胡扯啊,可这次压根就不是我算的卦,这是推星盘显示的天相……你们自己看!” 推星盘在鬼谷等同太一剑在太乙宗的地位,同时是名震天下的“辟启三卦”之一,由双盘叠合组成。上面的卦盘内三层为星盘,外三层分十二格,标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外盘为定盘,以横纵二线进行分界,遍布凹渠,落有二十八颗暗红色的珠子。 此刻星盘东南角黑瘴流转,将清洲对应的星辰遮住。 “这个是什么意思?”娄江指着内盘外三层问。 内盘刻有十二地支的外三层还有一根银针,指在“子”格。 “外三层表时辰,”半算子苍白如纸,“也就是说……大荒扩张,清洲会发生在子时。也就是四个时辰之后。” “四个时辰?!不至于吧!” 陆净凑近,想要再仔细看看推星盘,万一是天太黑,看走眼了呢? 光照亮了整个推星盘,卦盘上每一道凹槽每一道刻度都纤毫毕现!陆净身体向前一蹿,从门阙上摔出去。紧接着所有人都像受惊的雨燕般四散飞出。 一道枝状闪电劈中门阙,刺目的光将整条街道照得亮若白昼,苍红木廊庑断成两半,两侧的雁翅楼跟着砸落,火烧了起来又被大雨浇灭,黑烟卷向天空。 “操!差点五雷轰顶!” 陆净惊魂未定。 闪电劈下来的一刹那,仇薄灯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否则此时陆净的下场不会比阙廊好到哪里去。定魄期的修士不至于被一道雷劈死没错,问题是陆净这个定魄期掺水掺成了汪洋大海,导电性绝佳,那么粗的一道闪电下来,保证外焦里嫩。 谁也没听到陆净说了什么。 雷声淹没天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像被扔到巨鼓上的蚂蚁,血肉灵魂被震得一起颤动起来。 闪电劈头盖脸地落下,集中在玄武背上的九座绵延千里的城池上,把土木瓦石堆砌起来的人类建筑当成它的舞台,万千银光如天与地之间的盛会烟火。烟火里,一栋接一栋的画阁楼榭在炽白中被劈碎,重檐斜飞,叠栱倒塌,死生一瞬。 尖叫、哭嚎。 人们从房屋里冲了出来,挤挤攘攘地在街上奔跑。 生活在沧溟,让烛南人习惯了狂风暴雨,不少人甚至能裹着被子唠嗑,说来我们这条街巡逻的应龙司弟子听起来像个好脾气的,不知道愿不愿意捎带帮我们买个酒;又或者埋怨潮气太重,关节又疼了……他们以为这次锁海也会像以前那样,只要关闭门窗,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等个一两个月就结束了。哪怕刚刚应龙司弟子求援的响笛此起彼伏,大家也只是稍作担忧而已,鲜少有人探出头来给他们添麻烦。 直到闪电劈下,劈碎所有幻想。 五个人重新聚在一起,于屋脊街道上跳跃奔跑,躲避闪电。 这回所有人都闻到了血腥味。 密密麻麻劈落的闪电威力恐怖得惊人,有时候一道电光过去,整条街的石面都被掀翻了。这已经不是下雨天打雷的范畴,而是整个烛南被投进了电戟森林中!往往电光一闪,拥挤奔逃的人群就一片一片地化为灰飞。 木头燃烧的味道,皮肉油脂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推星盘的卦相正在一步步得到证实。 清洲沦陷的序幕正在所有人面前上演。 仇薄灯五人狂奔着从一道又一道闪电下,将摔倒的老人、吓傻的孩子、跑不快的妇人拉开。在此之前,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轻功身法能够快到这个地步,可当你眼睁睁看着活生生的人就要在面前劈成焦炭时,你的身体反应甚至能凌驾在思维之上。 娄江感觉流转在经脉里的已经不是灵气而是刀是火,他清楚这是心法催动到极限的象征,需要立刻打坐调气,否则就有反噬的危险。其他的人情况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可谁也没有停下脚步。 “怎么办!” 半算子扯着嗓子大喊。 没人回答他。 闪电无穷无尽,他们不知道整座城池里,到底有多少人丧生,也不知道到底能救下多少人。 这是一己之力难以抵挡的劫难。 一把白玉伞飞上烛南苍华城的高空,伞影转瞬扩大,遮住足足三分之一的城池。闪电击落在伞面,犹如无数朵炫目的炼化。雷鸣风吼中,一道附加过灵力的清脆女声滚滚传开: “应龙司弟子听令——” “五人一组!三人护送,两人断后,立刻护众退往内城!” 听到这个声音,娄江神色顿时轻松了一些。 “是主掌应龙司的唐阁老!”他欣喜地说,“那把伞是她的本命法器!” 就连陆净这种平素最烦长老们叨叨的二世祖都精神为之一振。毕竟大家都只是少年,在这种牵扯千万性命的劫难面前,都会茫然无措,下意识地寻找可以依赖的长辈。 高空。 一道劲风掠至唐阁老身边。 “翩衣!”应钟语气严厉,“内城不该让凡人商客进入!” 烛南城内部分为三重城。 下重城是环绕玄武的静海,是渔民居住的地方。中重城是居住玄武背上九座城池的外城,城民身份复杂,以世代定居的凡人和长期生活在烛南修为低微的商客为主。上重城则是依托山势而建悬浮空中的内城,即山海阁主阁区,是山海阁弟子,长老以及仙门贵客居住的地方。 内城是山海阁山门所在地,向来不允许中下重城民进入。 云中仙阁自然与凡尘有别。 “你不是阁主,你无权做出这样的决定!”见唐翩衣不为所动,应钟又低喝了一句。 “混账!” 唐翩衣一记耳光凌空抽出。 她出手凶悍凌厉,应钟没想到同为阁老,她竟然会如此不留情面,猝不及防下被扇了个正着,身形在半空踉跄倒退出数丈。 “你!” “都什么时候,哪来的该不该进入!”唐翩衣根本不屑在他身上浪费一丝余光,转身飞到城池中,亲自于电闪雷鸣中带起一批又一批城民,护送他们进入建筑都设有阵法保护的内城。 停留在原地的应钟神情狰狞了一瞬。 后面赶来的孟霜清阁老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头。 “阁老请出手拦截阴雷炽电,”一道清朗的声音在烛南九城上空响起,清清楚楚地传到所有人耳边,“应龙司、赤友司诸部弟子护众退往内城。烛龙司、瞑龙司诸部弟子齐力斩杀妖祟。” 左梁诗的声音响起后,各式各样的本命法器依次祭起到高空中。 如林的闪电被拦住,烛南九城内终于不像刚刚那么混乱,不论是烛南城人还是居于此地的客商,都在山海阁弟子的引领下,往最高处的内阁方向退去。 隆隆的闷响从地底传来,仿佛有什么深埋于下的巨大齿轮开始转动,动静大到站在外城的仇薄灯等人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颤。 在轰鸣中,一座座浮于半空中的精致亭台楼阁缓缓地移动位置,就像正在迅速组装的零件,不断有熔金般的光辉从攒尖顶歇山檐上滚落。辉煌如神龛的山海主阁在这一刻露出它威严一面。 “原来传闻是真的……” 陆净眼睛都看直了。 “你们山海主阁本身真的就是一件灵器!” 世上也唯独只有山海阁有这种雄厚的财力把自己的主阁本体打造成一件灵器,这特么……特么富到人神共愤!!!就连不差钱的二世祖们都看傻了! “镇海山。”娄江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花了两万年才打造完成的防御灵器。现在刚过被唤醒,它彻底被激活的时候,将会形成一个笼罩烛南九座城池的大阵,届时所有街道所有胡同,都会形如黄金羽,因此又叫做‘金羽图’。任何踏进金羽图的邪祟都会被锁定,被压制,无处遁形!” “太……太特么有钱了。” 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看他的神色,等金羽图正式形成,要是街道真的变成黄金,他能否控制住自己挖金子的手……恐怕就很难说了。 金辉沿着层层盘错的回廊栈道而下,就像娄江说的那样,朝城池的那个方向伸展。然而就在它刚要越过内城的界线,朝外城蔓延时,一道笑声划破夜空。那笑声如此诡异,仿佛两片金属互相尖锐地摩擦。 修为听的弟子听到这道笑声,只觉得头昏脑胀,血气翻涌。 左梁诗原本站在烛南城的一座观潮塔上,远眺起伏不定的沧溟海面。听到笑声后,他脸色一变,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再次现身时,已经到了高空。 在一片翻涌的黑云中,竟然坐着一道身影,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黑披风中,手里持一根布条包裹的长杖。如果不是她主动发笑,山海阁这么多的阁老甚至没有人发现,有这么危险一位敌人隐藏在苍穹中。 “是你。”左梁诗说。 “是我呀,”发笑的人抬手摘掉了披风的兜帽,云层中的闪电照出一张妩媚的脸,双眼长而眼尾上翘,抹着一抹幽蓝的色彩,仿佛某种鸟类的尾羽,“好久不见啊,梁诗。” 她声音婉转暧昧,称呼左梁诗就像在称呼久别重逢的情人。 阁老们还没来得及惊讶与夫人恩爱多年的阁主竟然有“旧情人”找上门,就先从内城贵客落塌的静轩里掠出一道人影。 人影转瞬到了高空,脸色极其难看地盯着左阁主的“旧情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是你!空桑叛徒!月母!” 阁老哗然。 立刻又有几道身影赶到高空,落到左梁诗身后,似乎生怕所谓的“月母”翻脸动手。 经女、月母是空桑百氏中较为特殊的存在。 其他空桑氏族只是“古神后裔”,而经女和月母二族,却是很有可能是“古神与后裔”。她们的族长不老不死,相传曾是生活在云中城的神明,不周山断绝时不知道因为什么,选择滞留人间,并率族人加入空桑,成为百氏之一。 尽管经女和月母久居凶犁土丘不出,从未听说过她们与谁动过手,但能够从云中城时代活到现在,就已经足够说明她们的强大和危险。 “说什么呢?”月母盈盈一笑,“加入空桑的只是我的族人,我可从来没说过要成为你们百氏的一员。太虞氏的小辈,以后说话可要谨慎点哦。” 如果仇薄灯几人也在高空,就会发现这被称呼为“太虞小辈”人的面貌长得同那天被他们收拾过的太虞时有几分相像。正是此次陪同族长次子前来山海阁的太虞氏元老,太虞义。 太虞义在族中地位甚高,在空桑更是久受尊重,傲慢自负惯了,第一次被如此嘲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阴冷。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几欲拔刀。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强行忍耐了下来。 “你身为古神,为何坠邪为妖?” 一山海阁老厉声问。 月母哧哧地掩住口,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若庇佑你们,便是神了么?不愿意庇佑你们了,就是妖么?那你们人杀飞禽走兽,对飞禽走兽来说,你们不也是妖了么?多荒唐,是神是妖,怎么能由你们人说了算呢?” “你!谬论!诡辩!”阁老痛斥,“歪门邪道!” “好!”她击掌而笑,“我便做妖罢了!既然你们修士喜欢杀妖炼器,那妖吞人饱腹,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左梁诗的眉头轻微地跳动了一下:“静海中出现的青蝠,和你有关?” “是呀,”月母眼波流转,“还有更多小家伙与你们久别重逢,等着同你们打招呼呢。” 她笑容无比甜蜜,身后云团忽然大片大片地崩塌瓦解,化为无数道一掠而过的黑影,扑向底下的城池。黑影轻薄如刀,从长老们祭起的本命法器防御缝隙中穿过。婴儿的啼哭响彻云霄! 阁老们的脸色再一次变了。 的确是“久别重逢”! 这些啼鸣如婴儿,迅捷如鬼魅的黑影是蛊雕!《怒海异妖录》记载:“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1]”,如青蝠一般,在许久前就被山海阁斩杀殆尽!数千上万年后,它们卷土重来,朝昔日的旧敌发起报复。 几名阁老身形一晃,就要去拦截这些速度奇快的怪鸟。 闪电交错而过,阻住他们的去路。 “哎呀。”月母笑,手里布条一节节落下,露出一把泛着银光的长杖,“雏鹰总要经历风雨,小辈们的历练长辈就不要插手了。” “经女呢?”左梁诗问,“她应该也来了吧?她在哪。” “怎么,梁诗你更愿意看到她,而不是我么?” 月母慢慢地起身,黑披风迤逦落下,露出下面华丽的蓝色翎羽。就像她笑称的一样,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妖非人! 她说得可怜,神情更是哀婉。 左梁诗不为所动。 月母幽幽地叹口气:“她啊……有个很麻烦的家伙需要她拖一会。” …………………………………… 黑瘴从海天相交的地方涌而出,翻滚如潮地不断侵蚀沧溟海,不断向烛南的方向逼近。隐约有道影子藏在瘴雾里。 刀锋自上而下,切出一道弦月般的赤影,海水被分成两半,瘴雾被分隔两边。赤红弦月直接掠过海面,劈向那道影子。 影子裂为两半,轻烟般消失。 “不愧是神鬼皆敌的十巫之首,”低哑的声音传出,全身笼罩在黑披风中的经女出现左侧的海面,“不过,最好还是小心些,毕竟……” 她抬起右手,掌心托着一盏镂空的玉灯。 “这就是盏普普通通的灯罢了,可不是什么灵器,一旦打碎了里面这缕神魂也就散了。” 师巫洛垂下绯刀,刀尖指向海面,原本起伏不定的海面忽如冰封。 “真古怪,”经女一手托灯,一手反握住剑,仔细地审视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应该认识他才对,为什么竟然会一直在收集他的魂魄?” ……一旦打碎,这缕神魂也就散了。 银灰的瞳孔印出那点单薄的灯火,火光随风摇曳,忽然化为另一片遮天蔽日的赤火。 除了红色还是红色。 白衣血染。 冰冷火烫,飞花婉约,古木葱茏,盛实喜悦,初雪静肃。 以后我带你去看,你陪我喝酒。 还有你在啊…… 抱歉。 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被高高抛起,一袭红衣向下坠落。 碎成万千流火。 师巫洛缓缓反握住刀柄。 他才是一把被仇恨锤炼的凶刀,这个世上就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克制自己。同样只有与那个人相关的一切会让他彻底变成疯子。 夔龙镯在他的腕上越来越冰冷,冷意彻底切断束缚最后的枷锁。 “做个交易……” 经女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被冰冷的锋芒切断,黑雾接二连三地炸开。一连数十道化身破碎,她才重新出现在远处的海面。 寒刃附骨之疽,紧随而至。 经女毫不犹豫,收紧手掌就要打碎灯盏。然而她忽然发现一节光滑的断面出现在腕上,她的左手不知何时已被齐腕斩断。 “你敢!” 她尖叫起来,披风破碎,双臂化为狰狞的羽翼,掀起百丈狂澜。 现出异鸟相的经女唳鸣,扑向黑衣红刀的疯子。 ……………………………… 羽翼扑打声无处不在。 “操,这是什么鬼东西。”陆净一边挥刀一边退后,骂骂咧咧。他有种重回枎城的感觉,但和这些一掠而过的异鸟相比,枎城的鸟群只能用温柔来形容! 婴儿啼哭无处不在,蛊雕双翼锋利如排刀,顶角锐如枪尖,双爪缠绕风刃。它们是天生的狩猎者,残暴血腥的虐杀者。当它们从闪电光扑出,迎面撞上的人只来得及看到一线黑色,就化为支离破碎的残骸。 雄浑的经文声响起。 一个直径三丈的金钟罩展开,将五人一起笼罩其中。四面八方而来的蛊雕撞到钟罩上,发出连续不断地巨响。 “以后我天天吃烤鸟翅!”陆净脸上被抓了一道,疼得龇牙咧嘴,“我讨厌鸟!!!” “多放辣椒少放香菜,贫僧自带碗筷。”不渡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几位,请先退回内城!” 娄江身上也挂彩,好在理智尚存,记得这几位二世祖不是山海阁的弟子,要是他们斩妖除魔中一个不幸,壮烈牺牲都是泼天大麻烦。因此一边吞下陆净扔过来的丹药回复灵气,一边焦急地催促。 “走走走。” 陆净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金钟罩,头皮发麻地催促。山海阁这么大一件灵器“金羽图”在这,总不至于扛不住区区异鸟狂潮。 他刚要把一瓶丹药递给仇薄灯,忽然发现不对。 仇大少爷提着太一剑,笔直地站在他们几人中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漆黑的眼眸毫无焦距,像丢了魂,也像……像入魔的前兆! 陆净一惊,丹药掉到地上。 别!千万别在这个时候业障爆发啊仇大少爷!!!山海阁的护宗大阵正在展开,无数阁老就在头顶上飞着,这时候业障爆发您老就算不被当做大荒的内应也会人人喊打的啊! “仇大少爷!仇薄灯!!!” 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着什么……喊什么喊,吵死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用力睁开眼,想记住是哪几个找死的家伙在吵……许许多多破碎的画面在眼前掠过,浮光掠影,深黑漆金的面具,苍白的手绯红的刀……毫无逻辑,毫无顺序。 画面就像一重重薄脆如纸的冰,很快就崩裂。 他的目光忽然凝滞。 在重冰的尽头,他看到了一枚夔龙镯强行锁住的、支离破碎的…… 自己。 四下寂静如死,再没有一点声音。 “仇大少爷!我的亲爷啊!”陆净眼睁睁看着仇薄灯的指尖泛白,若有若无的黑雾涌出,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这里是烛南,不是枎城。 不再遮一个人的眼睛就能瞒天过海。 他不知道秃驴,半算子还有娄江他们会怎么做……陆净一转身,横刀挡在仇薄灯前面,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他……” 娄江的瞳孔骤然一缩。 陆净没说话。 “让开。”不渡和尚一把推开陆净,在他险些挥刀前,快速地摘下菩提串,缠到仇薄灯手上。菩提一缠上,仇薄灯指尖弥漫出的黑气瞬间消失,他闭上眼向后倒下。 “佛陀赐的佛珠,但顶多镇压一个时辰。”不渡和尚一猫腰,把人背了起来,“不能进内城,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风穴。” 娄江回过神,语速极快。 “晦风穴,可以掩盖,我知道进去的密道。” “快走。” 半算子抬头看了眼天空,催促。 “你你你、你们……” 陆净磕磕巴巴。 “你什么你,我们哪来那么多个你?”娄江骂,“走!” 金钟罩破碎,娄江急奔在最前面,不渡和尚背着昏迷不醒的仇薄灯紧随其后,半算子摸出柄拂尘将左右扑来的异鸟击退,陆净提刀断后。他们狂奔在雨夜里。 这是他第一次承担断后这种重任。 第一次被托付后背。 不要表现得太差劲啊,陆十一。 陆净对自己说。 后背相托,生死相护,江湖虽大,不用害怕! 第69章 寒潭开朱砂 “到了。” 娄江平剑横扫, 将两只扑面而来的蛊雕劈开,落地时全身痉挛,险些直接跪倒。 紧跟而至的几个人情况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除了仇薄灯,大家的形象都格外狼狈, 面白如纸, 衣服武器不断向下滴血。烛南是清洲最大的城池, 九城以“烛城”为正城, 其余八城为辅城。他们所处苍华城坐落东正位,为辅城之一,但哪怕是辅城, 南北长也足有四千二百八十二丈,而四人带着昏迷的仇薄灯几乎横穿了整座苍华城,期间蛊雕扑袭, 秽煞阻路,血战不休, 无喘息之机。 要是没有陆净这个行走的丹药仓库, 他们早就半途力竭了。 “等本公子回药谷, 就去把我哥闯木人阵的记录给破了。” 陆净一落地就在“呸呸呸”地狂吐口中的黑色鸟羽。 娄江看了他一眼。 四人中修为也好,经验也好, 陆净都是最拉跨的一个, 原本安排他断后是不得已之举。因为他必须引路,不渡和尚背着仇薄灯, 半算子必须保护脆弱的左右翼。没想到陆净竟然真的扛了下来,一路上, 他们没有遭到任何来自背后的攻击。 娄江一开始不放心, 还有分神在关注他。 起初, 陆净挥舞双刀招架得的确非常狼狈,有一次娄江都准备回身支援了,结果在蛊雕即将冲破后防线的瞬间,陆净竟然野兽般扑起,无视缠绕风刃的利爪,像条挂在蛊雕身上饿疯了的野狗,撕咬扭打。一人一鸟从半空中滚落,砸在屋顶上,陆净把刀从颈骨与脊椎相连的地方捅进去,成功切断那只蛊雕的脖子。 打那之后,铁青的双刀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对野狗的獠牙,拼命三郎般永不回防,刀法极丑,却格外实用,隐隐有自成一流派。 疯……疯犬流刀法! 不过常人用不了这流派。 陆净能当拼命三郎永不回防是因为他是个仙门二世祖。看似普通的里衣其实是上等的银丝甲,所以他能舍身扑向蛊雕,而不是被蛊雕的利爪开肠破肚……而普通人也根本无法像他那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后,猛磕丹药,转眼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又能气势汹汹地再损个八百…… 尽管如此,陆净的表现还是说明,他其实有着非凡的潜力,只是以前声色犬马掩盖了他的天赋。这让娄江记起,在枎城陆净也是这样,一开始逃命的时候,陆公子的轻功身法“鹤步”连入门都没有,瘴气一涌死亡威胁下,迅速地就蹦到了登堂入室。 难道这就是仙门二世祖成才的正确打开方式?把他们丢到没有长辈护卫的绝境里,让他们为了小命不得不开发潜能? “在哪?”半算子问。 他们横穿整座城,最后抵达城西辅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娄江缓了一口气后,领着众人走近城门。走到近前,众人发现,这处城门长约一丈四尺,高一丈一尺,极其狭窄,入深四丈二尺,顶部拱券层暗灰色,里外都设有玄铁浇铸的菱形铁栅栏封死。原来这里不是供人通行的城门,而是一处水关涵洞。 “这是要越过水关出城?”陆净猜测。 “不。”娄江说,“要到海底去。” “从这里走?” 娄江点点头,他在水关涵洞附近的城墙上摸索了一阵子,找到一块城石。烛南的城墙极其厚重,是用整块整块的黑石砌成,每一块都足有上万斤重。娄江在黑石上刻了一个阵法,黑石缓慢地向里移动了一尺。 咔嚓。 仿佛什么机关被触动,随即众人就听到绞索被拉动的声音,水关涵洞的玄铁门缓缓地升高。 “快走。”娄江迅速掠回,把一块避水令挂到仇薄灯身上,“水关很快就又会关上。”顿了一下,他急忙又问,“你们都会避水诀吗?避水令我只有一块。”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点头,陆净表示他虽然不会避水诀,但他有避水丹。 “有钱就是好啊……”不渡和尚十分艳羡。 水关一开,阴冷的寒风瞬间刮了上来,伴随隆隆如瀑布的水声,想来那玄铁门还有某种镇风隔声的作用。半算子手持推星盘,当先跳了下去,不渡和尚背着仇薄灯紧随其后,陆净第三,娄江押后。 陆净刚刚跳下去,就听见头顶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他向上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娄江和一个黑衣人搏斗着,一起掉了下来! 水关涵洞竖直向下,仿佛一口竖井,他们跟着瀑布般的水流一起向下落,视野极其晦暗,四面无处可着手。一时间明知事情不对,也没办法协助娄江。好在不多时,几个人就一起在黑暗中砸进深潭中,被寒冷的水淹没。 大梵音伴随水声轰鸣响起,陆净从未觉得秃驴是如此地有用——带着他就等于带着一片十二时辰,随喊随到随需随照的圣光! 圣光普照。 陆净看见距离他不远处,娄江与黑衣人扭打着,在水中厮杀,两人忽起忽落,变化极快。陆净怕误伤娄江,一时间无从下手,只能提着双刀焦急地浮在水中。关键时刻,一样方形的东西流星般划过,精准地砸中黑衣人的后脑勺。 黑衣人掐住娄江脖颈的手松开,娄江一剑捅进他的小腹,然后揪着他同几个人汇合。 “怎么回事?” 半算子一伸手,召回自己的推星盘。 刚刚就是他将推星盘当做暗器丢出去,给了黑衣人一关键的闷棍。想来要是仇薄灯醒着,一定会感叹这道士深谙打架斗殴“功夫再高也怕板砖”的真理……可怜推星盘堂堂十二洲三大名卦,到他手中,没能上推星轨下演地相就算了,竟然还沦落到充当板砖的地步。 “这个家伙,”娄江一把扯掉黑衣人脸上的蒙面布,语气森冷,“一直在尾随我们。” “这不是你们山海阁的那个什么阁老的孙子吗?应玉桥?靠,果然这小子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借助佛宗牌光照,陆净看清了跟踪者的面目。 “他怎么做到的?”不渡和尚皱着眉,“贫僧自喻灵识过人,可并未察觉到他的踪迹。” 娄江在应玉桥身上搜了搜,最后扯出面青黑色的护心镜:“随影镜,启用后能如幽影随行。他靠这个一直跟着我们,直到刚刚进水门的时候,被玄铁门上的阵法给破了身形,才暴露了。” “奇怪,”半算子若有所思,“他这身打扮,不像是一时起意的跟踪,倒像……” “从一开始就盯着我们。”不渡和尚接口。 “盯着我们干嘛?”陆净疑惑,“难道是因为之前被我们狠狠打脸了,所以怀恨在心,试图暗中下黑手。” “不。”娄江脸色难看,“我怀疑他可能一早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这小子知道……”陆净话说到一半,猛然领悟到娄江的意思,“你是说,他爷爷,那什么应阁老是内应?” 娄江点头。 几个人对视一眼,寒意爬过脊背。他们记得刚刚祭起本命法器抵挡雷霆的人中,也有应阁老。如果应阁老真是内应,他会在什么时候暴露在什么时候动手? “得赶紧通知你们阁主!”陆净问,“你不是带着传递消息的‘聆神’吗?” “传不了,”娄江摊开手,只见聆神在他掌心碎成了两半,“刚刚被应玉桥这个叛徒毁掉了。” 陆净咒骂一声,对着应玉桥那张阴郁的脸就是凶狠一拳。他只是打算出口恶气,没打算现在杀这个叛徒。但应玉桥猛然睁开眼睛,他眼睛的眼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纯粹的漆黑,黑雾从他身上涌了出来,触手般扑向周围的几个人。 四人和应玉桥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异变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黑雾淹没,被剥夺了视觉,眼前骤然漆黑一片。 娄江感觉到手中一空,应玉桥带着他的剑挣脱了控制。隐约根据水流的变动,能够察觉到应玉桥似乎是朝陆净发动了进攻。娄江想出手制止,但耳边仿佛有无数女子凄厉的哭声在回荡,把人的神智往深渊拖去,动作顿时被放慢了无数倍。 是业障! 应玉桥竟然在这一刻转为了邪祟! 陆净大概是四人中唯一神智勉强保持清醒的,因为他的腕骨被应玉桥冰冷如死人的手死死抓住,力道之大,让陆净整个脸庞都扭曲起来了,他毫不怀疑自己的手腕已经断掉了!应玉桥拔出娄江捅进他腹中的剑,割向陆净的咽喉。 他必须自救,可真正直面业障,陆净才明白为什么入邪者在十二洲人人喊打,那是无边的怨毒和恶意扑面而来,把人的骨髓和灵魂一起冻住。 陆净动弹不得避无可避,只能等待死亡。 刺骨的冷气在潭水深处爆发,所有人只觉得有无穷无尽的恶鬼尖啸着呼嚎着奔涌而出。水流为之搅动,他们被强烈的冲击拍在冰冷的石壁上。可包括陆净在内,四个人竟然都还活着!除了气血翻涌,他们甚至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 发生了什么? 他们同时抬头,朝潭水中心看去。 涵洞连接的与其说是潭不如说是一口巨大的蓄水井,汇积着整座城的暴雨。此时丝丝缕缕的墨色在井水中离合聚散,仿佛清水中滴进一滴浓墨。水墨的来源并不是应玉桥,他被剑钉死在另一边的井壁上,已经彻底死了。 仇薄灯静静悬浮在水中。 漆黑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鸦羽般的睫毛依旧是低垂的。素白的脸庞像纸像雪,像所有没有生命的冷色。 他并没有醒。 娄江在撞上石壁的一刻想清了应玉桥身上的业障从何而来。 在知情人中,应玉桥的声名其实很差,他私底下以虐杀艺伎婢女为乐,据说被他杀死的女子尸体堆起来可成山丘。因为死者都是些卑贱的凡人女子,有应阁老的地位权势在那里,一直没人说什么。如今想来,或许应玉桥选择目标时,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一点。 应玉桥身上的业障已经深重,但与仇薄灯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 仇薄灯并没有醒,不渡和尚的菩提还锁在他手腕上,只是丝丝缕缕冲破镇压的业障爆发出来,应玉桥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钉死石壁上了,两者差距岂止千里?如果菩提解开,仇薄灯身上的业障恐怕“尸山血海”也不足以形容了吧? 恐怕要整片洲陆,亿万苍生的覆灭才会积聚起那样深的业障。 他们正在保护一个怪物。 一个背负无穷无尽罪孽的怪物。 寒潭彻骨。 仇薄灯的红衣随水娓娓垂下,又徐徐展开,业障从衣袂边沿向四周溢散,犹如一朵盛开的极恶曼珠沙华,绮丽的花瓣边沿弥漫罪孽的墨色。第一眼看过去,谁也不会觉得他是一个会嬉笑怒骂的活人。 那是一抹诡艳的孤魂野鬼。 可是搞什么啊? 哪有昏迷不醒也会本能救人的恶鬼? 第70章 第三个时辰 水流静静涌动。 仇薄灯苍白的面容在红衣水墨中若隐若现, 他们仿佛是在和被遗忘千万年的孤魂遥遥相对,对方溺亡在历史的深处,静如幻影。陆净忽然害怕起来, 顾不上气血犹自翻涌,奋力地向他游去。 四道水纹汇聚。 砰! 陆净半路和娄江撞一起,不渡和尚和半算子撞一起。 四人面面相觑, 这才发现自己和其他人反应相差无几,都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确认仇薄灯是不是还活着。 靠近过来后,几个人就发现,仇薄灯周围的寒意阴森刺骨, 他悬浮的姿态也格外不正常, 就像是一把出鞘的苍白长剑立在半空,如果贸然靠近就会剑芒刺伤。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 语速极快地念诵经文。经文化为金色的枷锁,一重一重地施加在明净子之上,水中的业障逐渐消散, 黑雾慢慢地不再从仇薄灯指尖衣摆弥漫出来。最后不渡和尚猛地睁开眼, 清叱一声。 余下三人只觉耳边隆隆, 如金刚齐喝。 荤素不忌的酒肉和尚在这一刻简直像佛陀临世。 金光尽收。 仇薄灯终于从紧绷悬浮的状态中松懈下来,不渡和尚给他诊了诊脉。 “还好还好,”不渡和尚道, “仇施主无恙。” “我就说嘛, ”陆净松了口气, “祸害遗千年,仇大少爷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祸害, 一看就是要长生……嗷!!!” 娄江把他被应玉桥折断的手接了回去, 正骨定位, 动作格外干脆利落:“有生骨丹吧?自己吞一颗。” “你接骨前就不能打个招呼吗?”陆净五官都扭曲了,龇牙咧嘴地翻出丹药吞下,“哪有你这么粗鲁的……” 娄江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陆净明智地把最后的“老妈子”三个字吞下,岔开话题问不渡和尚:“仇大少爷情况怎么样?” 不渡和尚一指扣在仇薄灯手腕上的菩提:“贫僧这串菩提名为‘明净子’,想来你们也曾听说过,它曾锁不死城三日。” 陆净、娄江和半算子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在不渡和尚亲口说之前,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手上的这串佛珠竟然是“明净子”,佛陀亲赐的菩提很多,基本佛宗的金刚护法和七十二高禅人手一串。但“明净子”不一样,它在佛宗的地位等同推星盘之于鬼谷,太一剑之于太乙。 十一年前,位于十二洲正南隅的不死城差点被大荒吞噬。之所以能够撑到太乙宗鹤长老携太一剑来援,全靠当时镇守不死城的佛宗明敬禅师祭起佛珠“明净子”,撑开金钟罩将整座城护住。 明净子高悬三日,封锁不死城三日。 三日后明敬禅师力竭身亡,菩提明净子由太乙宗送回佛宗,自此再未听说佛宗有谁得到明净子的认可。 ……没想到最后选择了不渡和尚,大概是跟无尘禅师一样,瞎了眼。 “怪不得明净子择主这么大的事,佛宗秘而不宣呢。”陆净忍不住道,“这就好比鲜花插在牛粪,宝刀配了流氓。” “陆施主,您这话就片面了,流氓其实也不想要宝刀的。”不渡和尚苦着一张脸,“这明净子为佛宗至宝,门面是够了,可它又不听贫僧差使啊。七十二圣珠随便换一串给贫僧,贫僧就能大杀四方了好么?” “原来你也承认自己是流氓啊。” 娄江跟着嘲了一句,心情却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他不像陆净对明净子一无所知,尽管以不渡和尚的修为心境很难将明净子的力量真正发挥出来,但菩提明净子本身就是一件天然克制业障的至宝,否则当初也不能在大荒吞噬不死城时,护城三日。 可连明净子都无法彻底锁住仇薄灯身上的业障。 “有个坏消息,”不渡和尚话锋一转,“以仇施主现在的情况来看,明净子已经无法镇压他一个时辰……三刻钟之后,仇施主的业障就会彻底爆发。楼施主,三刻钟是否足够抵达您说的晦风风穴?” 不渡和尚这么问,陆净和半算子跟着四下看了看。 “我们是要一直游下去吗?”陆净指着黑漆漆的下方问,“三刻钟……游得到底吗?先说明,顶多再深个二三十里,我的避水丹就要失效了。” 娄江没有回答。 他取出一枚六孔陶笛,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吹出一段奇怪的旋律。井壁似乎经过特殊的设计,具有拢音和传音效果,音波收敛如牛角,迅速地向下传递。娄江反复吹了三遍,每一遍都略有不同,这才停下。 “有龙鱼过来载我们下去。”娄江收起骨笛,“也没有人能直接游下去,应龙池里设了阵的。” “那就好。”陆净松了一口气,“本公子差点以为自己得先仇大少爷一步,砰地变成一朵肉花了。”他张望了一下,“你们山海阁修这么大一口池子做什么?积雨直接排海里去,不就得了?” “陆施主这就有所不知了,”不渡和尚插口解释,“烛南虽位于水上,可事实上它是一座旱城。海水苦咸,难以饮用,九城与洲陆远绝,又无大江大河。这雨水便是甘露,宝贵异常,是以涓滴必存。” 娄江肯定了不渡和尚的说法。 玄武驼负的烛南九城是人为修筑的城池。 山海阁祖师爷和阁老们在绘制烛南规画图的时候,考虑到四周为海无江河少静泉的风水条件,建城时特意将九座城池筑成中高周低的地势结构,又以街道为脉络。一旦下雨,雨水就会沿精心规划的沟渠,汇聚到城门水关处,通过涵洞流进名为“应龙池”的巨型蓄水井中。 “类似的应龙池每处城门都修有一个,高出水面的部分修成观潮塔加以掩饰。”娄江解释,“只有这一处应龙池下通沧溟海泉,泉接风穴。” 半算子“咦”一声,道:“娄兄所知甚详啊。” “你是想说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吧。” 娄江直接了当,半算子反而有些尴尬:“唉,小道就是有些好奇。” “他不是说了吗?我是左少阁的铠甲左少阁的刀剑啊,”娄江指指昏迷的仇薄灯,“不过,少阁主现在可还没有资格直接差使我。所以严格来说我现在是阁主手中的一柄暗剑。其实历代山海阁阁主手中都有这么柄暗剑……那是很早前的约定了,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彼此监督初心永不负。” 其余几人心中一动,记起娄江先前说过,左阁主认识他爹娘,小时候娄江甚至骑过他脖子。想想也知道只有关系很好,才能让左梁诗这种一阁之主甘愿蹲下去给稚子当大马骑。所以…… 娄江的父亲,就是曾经那个与左梁诗约定一明一暗的人吧? 娄江低头注视应龙池深处的暗影,没有再说话。 陆净岔开话题:“你们应龙池里这水蛮清的,我还以为雨水汇聚起来会很脏呢。” “涵洞玄铁门上的阵法就是用来净尘的,池中养的龙鱼也有洁水之功,”娄江打起精神,“普通弟子和烛南城外的所有渔民,平素取用的水都来自应龙池,自然不能脏污。” “原来如此。” 陆净一点头,想表示自己懂了,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放得有点久,避水丹药效有点流失了,一张口一口冷森森的池水就灌了进来。慌得他憋着气,鼓起腮帮子,手忙脚乱地一通乱划。娄江见状,急忙过来给他加了个临时避水诀。 “我该不会是拿到我哥炼的丹药了吧?”陆净惊魂未定,“这什么破丹药,差点害死我……”他心有余悸,索性把剩的避水丹都倒了出来,干脆提前吃个保险,刚要把丹丸扔进嘴里,陆净的动作忽然一顿,砸了咂嘴,皱起眉,“娄妈子,你们平时喝的水,有点苦啊。这味道怎么有点……有点熟悉……” “苦?” 娄江一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还未等他追问陆净,应龙池深处的水就晃动了起来,紧接着银色的光华从水池深处的黑暗中冉冉升起,仿佛一排银色的风灯。 “哇!”陆净发出惊叹的声音,“这就是龙鱼吗!好美!” 那是介于龙与鱼之间的生物,长达十二丈,修长优美,全身血肉透明,能够清晰地看到它银色的骨架,光就是从它颅骨和脊椎关节处发出来的,连排如灯。它在幽暗的水中游动,就像一条长长的银色灯带。 龙鱼速度很快,转瞬就快到眼前。 陆净刚想问问娄江这种龙鱼山海阁卖不卖,他买两条回药谷的池子里养着。一扭头,就看到娄江脸色惨白得跟见了鬼一样。 “闪开!!” 娄江身处寒潭却陡然出了一身大汗,他大喊,一把扯住陆净拼了命往石壁方向游去。 轰—— 银光挥洒成圈,龙鱼猛然转身,鱼尾搅动潭水,透明的鱼鳍薄如刀刃。如果几人还停留在原处,此时就算没被拍到石壁上,也被鱼鳍上的硬骨给切成人肉片了。 “我说!”陆净和鱼鳍擦肩而过,惊得面无人色,“这种欢迎方式未免太过热情了吧!娄江!你是不是把调子吹错了?还是它起床气太大!” “不可能!龙鱼性情温和,就算骨笛吹错了,也绝不会伤人!” “性情温和?”陆净扭头看发狂东撞西奔的龙鱼,“这要是能叫‘性情温和’我大哥都能算是活菩萨了!” 娄江拖着他的衣领,一蹬墙壁,向左前方蹿出,与重重撞在石壁上的鱼首擦肩而过:“你刚刚说水有点苦,对不对!” “对!”陆净应了他一声,忽然脸色一变,“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说!” “是凃稰子!你们这水里肯定被下了凃稰子!!”陆净扯着嗓子大吼,“我拿药谷万年声誉担保!绝对不会认错的!小时候我天天把这玩意往我哥茶壶里扔!” 娄江身形一顿,彻骨的寒意爬过他的脊背。 水流翻涌,水声轰鸣,银光从半空中笼罩,龙鱼撞向僵在原地的娄江和他旁边的陆净。不渡和尚背着仇薄灯无法行动,半算子远在另外一侧,眼看陆净和娄江两人就要命丧深潭,半算子左手托住推星盘,右手指尖点在外盘上的暗珠,推动它们沿凹槽移动。 暗珠错位、移动。 阴阳骤转。 水流忽然倒卷,龙鱼向后退回原来的地方,定格在转身的瞬间。 “跑!” 半算子大喝。 陆净反过来拽住不知为何像丢了魂的娄江,玩了命地往前蹿。他刚连刨带瞪地逃出几丈远,推星盘上的暗珠就咔嚓咔嚓地倒退回原位,水流轰然下落,龙鱼在原本两人靠着的石壁上撞出一个深深的陷坑。 这一次撞得极狠,似乎把龙鱼自己也撞晕了,修长的身体摇摇摆摆,连带着池水也跟着遥遥晃晃,光影照得四周忽明忽暗。 几人借机重新聚到一起。 “半算子厉害啊!”陆净赞不绝口,“能再来一次吗?这次干脆点,把它倒退回海泉里,别让它出来了,我们另寻别路吧!” “陆兄莫要说笑!” 半算子七窍流血地抓着倒飞回来的推星盘,瞥了一眼,龙鱼发出的银光照亮了推星盘面,所有人一起看见指针掠过酉刻。 距离清洲覆灭还剩不到三个时辰。 “得干掉这家伙吗?” 不渡和尚问,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根降龙杵,提在手里要多凶悍有多凶悍,敢情这秃驴不仅是个酒肉和尚还是个暴力武僧。 “干掉他我们怎么下风穴?”陆净反问,“再说了,你干得掉这种大家伙吗?” 不渡和尚刚想说干不掉也得试试,就看见应龙池底升起了第二道、第三道银光。 “……”不渡和尚松开降龙杵,“贫僧为自己和几位施主先念段往生经吧。” 半算子大惊失色:“秃驴!秃驴!你这么快就放弃了?” “这种时候,除非天降救兵,英雄救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了啊!”不渡和尚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天降神兵英雄救美,那是话本里的戏码!死生无常,您看淡一点!” 第71章 仙人两相护不舍亦不弃 “秃驴, 你这不等于废话么?”半算子下意识地抬头,“哪来的那么多神兵天降降降——” 绯刀从天而降! 应龙巨池的水被垂直切开,刀身携裹着滔天血腥, 刃口携裹刻骨寒意。短短一日内, 几个人第二次见证这把恐怖武器的出鞘。长刀贯落的速度超出了瞳孔捕捉的极限, 在水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赤线。 摇摆而来的龙鱼,池底深处升起的银光齐齐定格在水中。 绯刀钉在第一条龙鱼的颅骨上, 刀身的杀气却直坠而下,在同一瞬斩杀了池底深处的另外两条龙鱼。亲眼目睹这一刀的不渡和尚只是侧面感受到刀上的杀气,浑身就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仿佛自己也跟着被从天灵盖向下劈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渡和尚立刻高举双手,“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人!” 他高举双手动作太过迅猛,连带着将背上昏迷不醒的仇薄灯给甩开。 红衣少年向后一仰,黑发在水中漫漫展开,龙鱼骨骼发出的淡淡银光照亮他苍白的脸庞。年轻男子从不渡和尚等人身边径自擦过,接住了下沉的仇薄灯, 他玄黑的衣袖边沿晕开暗红烟雾。 “这是刚杀了哪路鬼神赶过来……” 陆净喃喃。 无怪乎他如此猜测,血源源不断地从师巫洛的黑衣上晕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亦或二者皆有。能将一整片池水都染红, 实在让人怀疑他是一路尸山血海地杀过来啊! 不渡和尚维持高举双手的姿势,冷汗如瀑布,飞流直下。 别管是哪路神仙遭殃了, 贫僧观这位施主长了一脸“杀人灭口”之相啊!这口应龙池其实通的根本不是什么海泉, 而是黄泉吧…… 师巫洛忽然抬头。 不渡和尚心说吾命休矣! 一样东西被迎面丢了过来, 不渡和尚本能抬手一挡, 入手却格外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那串菩提明净子。再低头一看,池水的血烟中翻滚出墨雾,师巫洛抱着仇薄灯站在散发幽幽银光的龙鱼上,迅速向应龙池深处沉去。 黑与红在他们两人身上流动,像一个人过往的所有颜色都由另一个人亲手描绘,也像一个人的生命都由另一个人组成。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半算子问,“他自己带仇长老进风穴?” 娄江眉头一跳。 换做平时,就算这位神秘的年轻男子实力再怎么深不可测,娄江肯定也要追查他为什么会知道山海阁的辛秘。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只能冒险相信看在仇薄灯的份上,他不会做出危及清洲存亡的事。 在两人彻底沉进黑暗的一刹那,池水沸腾起来,忽然逆流而上,把他们向上送。 被冲天而起的池水拍在涵洞玄铁门上时,娄江一手抓住铁门,一手摸索机关。 咔嚓,玄铁门上升,娄江第一个钻出去,接着把陆净拽了出来,紧跟着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也钻了出来。双脚落到地面时,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起发出了“哇”赞叹声——在他们进应龙池折腾的这么一趟功夫,山海阁的金羽图已经彻底展开。 狂风暴雨,天昏地暗,烛南却前所未有地辉煌! 每一条街道都亮了起来,路面金灿一片,仿佛地底万年岩浆喷薄而出,在整座烛南流淌。在金辉面前,污秽邪祟节节溃散。山海阁的弟子披着分属各司的披风大踏步地前进,逐街逐道地挥动刀剑厮杀。 雨水被他们的脚步踏起,火星般四下飞溅。 “看起来真威风啊!” 陆净一下放松下来,心说不愧是山海阁,毕竟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仙门!不过就是区区一些怪鸟鬼祟吗?杀干净就是了。一扭头,却看到娄江苍白不安的脸色。陆净愣了一下,刚要问怎么了,就听到头顶传来苍穹碎裂般的巨响。 他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笼罩住大半个苍华城的白玉伞从中破裂,闪电自缺口中劈了下来,炽白强光里,淹没十几片街区。 高空,应钟收刀。 剑光擦着他的面颊而过,落空了。 抵御雷霆时,他忽然出手劈向唐翩衣的本命武器,唐翩衣几乎是同时朝他掷出飞剑。那一柄飞剑本该命中他的,最后却落偏了——在唐翩衣掷出飞剑的瞬间,一柄凤翅镏金镋自背后贯穿了她的心脏。 “叛徒!” 唐翩衣扭过头死死盯着她背后的一名枯瘦阁老,凤眸中仿佛有火光迸溅。 “竟然连你也是叛徒!” 应钟唇边带着一抹阴冷的微笑:“翩衣啊翩衣,既然知道我自己的行迹太过可疑,我又怎么会愚蠢到自己负责刺杀呢?”他抬起头,冲着远处的左梁诗高声道,“阁主,应某过往多有冒犯,勿怪!” 唐翩衣屈指成爪,五指间凝聚起暗光。 枪尖自唐翩衣胸前冒出,月牙形的两股侧锋搅碎她大半胸膛。闻阁老一振手腕,收回凤翅镏金镋。 银色的长杖阻住去路。 左梁诗缓缓收回手。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唐翩衣的尸体掉下高空,脸部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 唐翩衣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阁老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今夜部分计划的人。按计划,她的目标是应钟,因此她才会在一开始故意激怒他,以令他在叛变时锁定她。 可唐翩衣和他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直以来应钟在所有可疑的人中表现最为激烈,几乎把对他的矛盾毫不掩饰地摆在明面。可事实上,应钟绝非性情暴躁易怒之辈,他早就清楚自己的可疑,甚至连这份可疑都是故意而为。 “你们准备得……真久啊。” 左梁诗轻声说,瞳孔印出雷霆与血火。 叛变!叛变!叛变! 怒吼与咆哮在高空响起,一名又一名阁老拔刀相向,金戈碰撞声中,由阁老们祭起的各式法器组成的防御罩转瞬破碎。谁也不敢和任何人并肩作战,因为谁也不知道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忽然调转刀锋。 “梁诗啊,无风不起浪,”月母巧笑嫣然,“若不是你们山海阁的倾力配合,我们又怎么如此顺利地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你说得对。” 左梁诗缓缓点头,唐翩衣阵亡时的失态很快就被他敛起,就连阁老们之间的血战也不能使他动容。 他一袭白衣迎风猎猎作响,五官线条柔和俊美。月母定定地注视他的脸庞,恍惚间觉得站在面前的还是当初那个突然出现在枯寂的凶犁土丘的如玉公子……那么年轻那么风流,说自己要走遍十二洲河山,寻找所有荒谬背后的真相。 “梁诗,”月母柔声问,“你不是最想知道一切的真相么?你跟我走,我告诉你。我保证,你知道真相,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们左家,和我与妹妹一样,都被那个人骗了。守山镇海,根本就不是你们的责任!” “你错了,”左梁诗笑笑,“守山镇海,从来都不是谁施加给左家的责任,是左家人心甘情愿做的事。” 月母叹了口气。 “你这个人啊,面热心冷。”她幽幽地说,身影一掠而过,转瞬到了左梁诗面前,一掌击向左梁诗的胸口。 “阁主!” 原本护在他身边的几名阁老被叛徒分隔在不同的地方,焦急地大喊。 在刚刚的交手中,他们已经领教到了月母的诡异和恐怖,不愧是当初居住在云中城的古神,她一人同时迎战十几名阁老举手投足间尽是随意。阁老们甚至觉得她其实并没有动真格,从头到尾就像苍鹰逗弄猎物。 高空中乌云急速流动,雷海同时照亮两个人的面庞。 距离烛南城界约三百里的沧溟海面黑瘴涌动。老天工浑身包裹在天兵血甲中,如夸父氏族的巨人般立在海中的礁石上。万丈高空中,月母对左梁诗动手的瞬间,他半俯下身,低吼了一声“君老鬼!” 君长唯提着金错刀,身形一错,就要掠上高空。 “对决还是一对一比较公平吧?” 温和含笑的声音响起。 黑瘴里腾起火光,戏先生斜提一把铁青色的长/枪,枪尖燃着幽青的火。他站在老天工对面,身上迅速出现与老天工风格相若的清灰色铠甲。 “阁主与月母难得重逢,君先生还是莫要去打扰他们。”戏先生面带微笑,“师侄,宋师叔近来可好?” 老天工反握双斧,冷冷地看着他。 金铁碰撞,却发出青铜般的轰鸣。本该抵达高空协助左梁诗的君长唯落回原地,横转金错刀。一道黑影紧跟着落到不远处,头发高高束起的媚娘左右手各持一柄柳叶刀,眉长而漆黑。 “媚娘,你来得真及时。”戏先生温声道。 “先生吩咐,不敢有违。”媚娘垂眼,目光落在刀尖上。 “媚娘,不同二位仙门长老介绍一下自己吗?”戏先生笑道。 “卑下的人,岂敢以贱名污了仙门长老的双耳?” 媚娘手中的柳叶刀上腾起了诡异的黑色火焰,火焰变幻莫测,忽而如妖鬼,忽而如凶兽,忽而如魅女。 “能以凡人之身承纳大荒火种的,老朽至今也只遇到过你这么一位。”君长唯振去金错刀上的余火,淡淡地道,“若早二十年遇到你,老朽定劝你拜入仙门。” “仙门?” 媚娘转动柳叶刀,冷笑一声。 “武眉没那个命。” 瘴雾如潮,从四人身边涌过,雾中无数灰色的面目模糊的影子远远地将他们围绕了起来,就像这是一个古老的祭祀,它们正在等待即将诞生的祭品。戏先生小臂忽振,一道幽青色的火焰化作一条激射而出的龙影,扑向老天工。 龙鸣滚滚。 那是三千年前,第一位被强行炼化的城神,是一条苍龙。 老天工腾身越起,巨斧在晦暗中画出两道开天辟地般的弧线,交错着斩向龙首。媚娘与君长唯在同一时间挥刀相向。每一次搏击都会掀起百丈高的潮浪,兵器的光交错照亮方圆数百里的海面。 没有比今夜更适合血战厮杀的夜晚,所有暴力所有阴谋所有仇恨都会被风雨雷电淹没。 ………………………… 阁老们撑起的防御罩破碎,闪电重新淹没烛南九城。 娄江在唐翩衣长老战死的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奔上烛南的城头。刚在墙头站定,他的脸瞬间煞白——披着银披风的山海阁弟子在风雨中一个接一个跌落,如双翅忽然失去力量的群燕。 “……娘说对了。” 紧跟着他上了城头的陆净喃喃。 应龙司次部的弟子和烛南城外的渔民,平素取用的水都来自应龙池,可应龙池被下了凃稰子。凃稰子是种有毒的草药,无色无味,药效发挥极快。对高阶修士没有任何作用,对凡人也没什么作用,只能让定魄期以下的修士陷入短暂的虚弱,过后甚至没有后遗症。因此,小时候天天被自家大哥训斥的陆十一,才会老把这玩意丢他哥的茶水里,试图把挨的揍讨回来。 ……十一,你要记住,再不起眼的草木,一旦时机用对一样会致命。 很久前,女人坐在窗边,把手放在他头顶,声音罕见地严肃。 凃稰子的确不会直接给人造成生命危险,可现在大荒扩张,山海阁生死存亡。留在静海中保护百万渔民的应龙司次部弟子,他们在这种时刻陷入虚弱,烛南最外重的防线就此化为泡影。 静海已经不再是静海。 恶浪重重。 波涛间,有手持钢矛的海夜叉,有青面獠牙的溺鬼,有半人半蛇的睢怪,有如鱼如鳄的虎蛟……本该将它们阻拦在外的城界出现了豁口。它们重重叠叠,形成忽高忽低的潮头,挤挤攘攘地涌向人间的城池。 月母说得没错。 这的确是场复仇,所有曾经被修仙者驱逐出怒海的妖鬼邪祟磨砺了它们的獠牙利爪,向人间发起反攻。唯有血肉唯有白骨唯有哀嚎,方能抚平它们千年万年的怨恨。 与袭击烛南城池的蛊雕秽煞相比,它们实力并不高,是以应龙司次部的弟子就能斩杀抵御。可那是相对而言,对于凡人来说,它们就是噩梦,就是浩劫,就是天灾! 哭声、尖叫声回荡在静海上空。 后面是巍峨光滑的城墙,前面是重重叠叠的妖鬼,静海虽广,无路可逃。 “爬上来!都爬上来!” 娄江在城墙上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将一条条绳索向下抛出。陆净紧跟在他背后,用力将每一条绳索在城垛上死死打结。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迎上无穷无尽的妖潮鬼浪。明净子扫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清空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又很快被新的鳞甲和獠牙填满。推星盘的暗珠被一次又一次拨转,利爪在即将撕碎孩童稚子时,一次又一次地倒退。 妖鬼无穷,潮浪不绝,烛南九城,城阔千里,他们微如蝼蚁。 他们能救多少人?能救的是万分之一还是亿万分之一? 他们不知道。 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 半算子原本称得上俊秀的脸庞眼下比恶鬼好不到哪里去,七窍之间满是鲜血。眼前暗红一片,耳边嗡嗡回响,筋脉抵达断裂的临界,脑浆似乎也在翻滚。原本就破破烂烂的道袍彻底变成了谁也认不出来的布条。 “秃驴说得没错……”半算子奋力踹开一条试图撕咬他的虎蛟,半笑半哭,“要看淡生死啊!” 可被生满金属鳞片的虎蛟活活咬死,也太不符合他神机妙算的身份了啊! 唉,至少死了给师父减轻了五百万的欠债负担……欠着别人的钱死,总比被别人欠着钱死来得强。 乱七八糟的念头划过脑海,半算子向前一头栽倒,一头虎蛟张大嘴,格外欣喜这主动送上门的大好头颅。 “畜生!” 一道叱喝霹雳般响起,一道风声呼啸地擦脸而过,一根船桨用尽全力砸在虎蛟大张的嘴上。 船桨破碎,虎蛟也被抽得一闭嘴。 一只苍老的手抓住半算子的肩膀,把他向后扔进船舱。 半算子一惊,难道是老师算到我有生命危险,千钧一发,赶到了? 他欣喜地死命晃晃晕乎乎的脑袋,奋力睁开眼,血蒙蒙的视野里,是一张黝黑的,苍老的,粗矿的脸庞——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人。 一个本该竭尽全力逃命的普通老渔民。 半算子愣住了。 “老子当年海上弄潮,你们这帮家伙还是个蛋蛋嘞!”老渔民一手点篙,扁舟如箭,从两条交错扑来的虎蛟中穿过,他高声大喊,苍老的脸上竟也生出一分骇人的凶悍,“怕你们个——” 海浪翻涌,一柄骨叉破空掷来。 老渔民轰然倒下,血溅到了半算子脸上。 天旋地转。 “我操/你的大荒!”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低头愣愣地看了会,突然一跃而起,歇斯底里地咆哮。 陆净在城头,呆呆地看着被海面照得雪亮的海面。 千舟万船,往来如梭。 凡人。 只是凡人的烛南海民划着船破浪而行。他们靠着穷风恶浪里磨砺出来的水上本事,在妖鬼的獠牙之下,将一名名来不及撤回的山海阁弟子救了回来。他们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一片妖潮涌至便百人千人地死去。 仙人仙人,是仙与人。 仙人两相护,不舍亦不弃。 风吼海啸里有人放声高歌。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醒来一钟眠。” “……” 先是一人放歌,后是百人放歌,千人放歌,万万人放歌。那是烛南渔民们的歌声,他们迎着妖潮击桨而歌,粗狂而豪迈。不过是怒潮,不过是鬼祟,不过是荒瘴,人世百年不过两樽酒,一盅饮来一盅添,死生何妨! “活够本喽!” 胡家老渔民将一名山海阁弟子扔向另一条完好的船,持篙立梢头,任由一海夜叉掀起的巨浪砸落。 “够本!” 第72章 第二个时辰 周星照亮灰蒙。 左月生向后一瘫, 把自己毫无形象地摊成个“大”字,不过他也没剩什么形象,左眼青右眼紫, 脸上开染铺子, 浑身上下写满“真个大好沙包,皮糙肉厚抗揍”。就是沙包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算什么。 “这是第三千九百三十一次还是第三千九百四十二次……” 他已经被揍不知道多少次了。 揍他的不是别人, 正是他亲爹,左梁诗左大阁主。 左月生被亲爹暗算丢下山海大殿,也不知向下掉了多久,久到他怀疑自己要摔成一团肉酱的时候, 眼前一灰。醒来时躺在一片灰蒙蒙的空间里, 头顶悬着周天星象,身下是个圆形的演武台。 他亲爹的声音不知道打哪个地方传了出来,说为父算算,也到该把山海印传给你的时候了,按祖训来说, 要继承这山海印得通过历代祖宗的试炼。不过,我知道你最烦那些繁文缛节陈规旧律,索性帮你精简了下流程……这样吧,你爹我在虚境中留下了道十六岁时的化身,你把这道化身打败,就算你过了。 末了,也不管他什么反应, “咚”一声鼓响, 演武台上就出现他爹十六岁模样的化身, 拔刀直接砍了过来。 特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果然他爹满肚子的典籍大道都是虚的, 流氓痞子才是这家伙的真面目。 左月生怅然地盯着头顶三十六颗缓缓旋转的星辰、十颗周而复始的太阳和一轮朔望轮回的冥月……等北辰星转到某个熟悉的位置, 就一时间是如此怀念仇大少爷不耐烦的暴力补课。仇大少爷的暴力补课顶多就是把太一剑悬在你头顶,你要是一个没记录,“咻”掉下来让你死个痛快,不搞什么痛殴虐待。 不过,左月生有充足的证据怀疑,他被揍得这么狠,十有是老头子在打击报复。毕竟平时这家伙要装得人模狗样,维持岌岌可危的儒雅风范,没什么机会上手揍他。 “老头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牛?” 眼看北辰星又要转回原位,左月生嘀咕一声,龇牙咧嘴地伸手摸索,碰到刀柄后反手一把握住。 咚。 鼓声再一次响起。 左月生身上的伤瞬间消失,状态再次回归巅峰。他虎跃而起,双手握刀,弓步沉肩,目光直视前方。 演武台的另一侧光影扭曲,少年模样的左梁诗从虚空中走了出来。 平日里,左梁诗总是宽袍广袖,腰配长剑,总之文人什么做派他就什么做派。不过,左梁诗这位山海阁掌门在十二洲是公认的“平平无奇”,修为平平,剑法也平平。放到普通长老普通修士里,勉强可算上游,可放到奇才怪杰频出的仙门掌门中,就格外不够看了。 十六岁的左梁诗比之后来更显阴柔有余而英俊不足,若换身衣服伪装成女孩也毫无违和感,但手里提的却是一把刀。 一丈长,施两刃的金铜黑漆的陌刀! 爷们得不能再爷们。 左梁诗单手提着沉重的陌刀,刀尖斜指地面,看起来漫不经心。 但已经被他劈碎无数次的左月生早就看透了他爹的本质——丫的就是个心黑手辣,狠毒无情的老匹夫,砍起人来眼皮都不眨一次。 刀风起。 两道身影同时扑向对方,左月生双手持握的同样是一柄凶悍的陌刀,挥刀时刃如白雪,鳞次排比,他身形壮硕,挥舞大刀便有种使人马皆碎的赫然声势。然而,面容阴柔如女子的左梁诗却比他更威武更凛然更雄霸一方。 转刀!横劈!换腕!斜砍! 金铜黑漆陌刀在他手中发出猛虎般的咆哮。 沉步,双手握刀,挑刀上切,转腕,刀柄格挡。 一连串火星从两柄陌刀碰撞的地方迸溅出来,左梁诗猛虎般的攻势被左月生稳稳地接了下来。两人位置交换,转身的同一时间同时挥出同样的招数。 换做刚刚开启试炼的左月生,此刻已经被劈成两半了——某个人仗着是在幻境里毫无手下留情这种美德,三千多次挑战里,前一千多次只能算作左月生单方面被秒杀,各种死法大体验,中间一千次是举着大刀战战兢兢地苟活,后一千次才勉强有了作为“沙包”对殴的资格……过了三千后,他终于能够反手与老爹有来有往的对轰几次,虽然常常因为复仇之心太盛被抓住破绽一通暴揍。 左月生忽然暴喝一声,在格刀时改双手握刀为单手握刀,刀势一沉间,转腕翻刀,将刀抡成一个圆,带着恶风劈向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左梁诗。 他先前和左梁诗对打,用的刀法都是前面数千次挨揍挨劈里学会的刀法,这换手转刀术却是他自己发明的,藏着掖着直到捕捉到合适的时机才爆发出来。 铛—— 千钧一发之际,左梁诗以刀柄架住落下的重刀。但在他挡住刀之际,左月生已经整个人像头发怒的巨象般撞了过来。 “该换我揍人了!” 左月生大吼着,一肩膀将他亲爹的化身撞了出去,还未等化身落地就拖着刀狂奔,一跃而起,刀携裹狂风重重劈下,生如雷霆。 某种程度上,左梁诗和左月生不愧是一对亲父子,下手之黑如出一辙! 刀光一掠而过。 咚! 左月生猛地坐起身。 “我靠,老头子你也太卑鄙狡猾了吧?”左月生破口大骂,“是不是玩不起?!” 被亲爹暴揍了几千次,眼前就能扭转局面,扬眉吐气了,结果对方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把虚境给打散了!左月生一口血憋在胸口,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他骂骂咧咧一会,没奈何,只能盘算出去后再寻机报复,现在还是找找让他辛辛苦苦死去活来这么多次的山海印在哪再说…… 怒气刚一平息,左月生就听到了凛冽的风声。 他环顾四周,入目皆是骨骸。 一具具庞然的枯骨矗立在巨大的弧形洞穴里,尽管有的残缺有的完整,但所有的枯骨都那么庞然巨大,伟岸得简直好似传说中的夸父。所有的枯骨都呈现出青铜般的光泽。它们深藏在没有光的地方,背负烛南九城的重量。它们头颅高昂,围绕着正中间一口祭坛上的一枚青铜印。 这是一个…… 墓穴! 一个位于玄武壳下的墓穴。 “这就是左家的秘密。” 熟悉的身影在身边响起,左月生转过头,看见父亲的虚影出现在身边。 左梁诗微微仰着头,望着那一具具撑起岩穴的枯骨,神情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 “先祖感念怒海难歇,化而为玄武,以身镇沧溟。晦风被镇压后,但其中的煞气和戾气就积蓄在玄武壳中,是以玄武每三百年就要龟息一次,以免坠邪。历代左家之人,死后魂魄与玄武融为一体,立骨为柱,撑载烛南。封魂于骨,以净戾煞。无葬身之地,无安魂之日。” 左月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爷爷的杂记里说玄武“其寿永昌,其寿瞬息,无死亦无生”,原来它们的生命是以左家的人为延续,左家人的血肉就是它们的血肉,左家人的骨骼就是它们的骨骼,左家人的魂魄就是它们的魂魄。 根本就没有什么契约。 左家就是玄武,玄武就是左家。 所以历代山海阁阁主只能是左家的人。 “怪不得左家从来不用祭祖啊……” 左月生喃喃。 他纳闷这个纳闷很久了。 打左月生记事起,就没给哪个爷爷太爷爷奶奶祖奶奶扫过墓。自称饱读典籍的左梁诗也毫无带他追忆先祖的意思。他还问过几次,怎么别家都修了祖祠,左家啥都没有。左梁诗以左家推崇火葬为由,忽悠过去了,还说什么真想拜祭先祖,随便在烛南哪里磕个响头,泼几杯酒就行了……以至于左月生一直觉得“不肖子孙”是左家的传统。 没想到,某种程度上,左梁诗当初还真的没有忽悠他。 真想拜祭先祖,随便在烛南哪里都可以。因为千万年来,无数祖宗的骸骨就深埋在烛南的地底,每一条街道下都是一道永不安眠的魂魄。日日夜夜,承受煞气晦风的剔骨冲刷,岁岁年年,支撑烛南九城的千楼万阁。 不死不灭,自然不需要祭祖。 左梁诗留在这里的只是一道灵识化成的虚影,没有回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天轨失控,晦风达万年之盛,是故玄武提前龟息。你取了山海印后,觉醒血脉,可以试着净化超出负荷一些煞气,说不定能让玄武退出龟息状态……”左梁诗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处,“你要想好,煞气不是那么好扛的。不过,想来你既然能从虚境里出来,毅力应该也是有那么一点。” “喂,老头子你太小瞧人了吧?三千多次啊!我可整整被你胖揍了三千多次!换个人你来试试?”左月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拔腿朝祭坛跑去,“还有,让玄武恢复正常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放在最后才说?!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吗?” “以前我犹豫过,到底要不要把山海印给你。” 左梁诗的声音在风声里有些模糊不清。 “最后想想谁让你小子倒霉姓左呢,这就是左家的宿命。” 左月生头也不回,跃上祭坛。 “老头子你是真的老了吧?什么叫宿命?这分明是荣耀!” 山海印落下,化为一道清辉没入他的身体。 左月生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他只觉得血管里流着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火焰是岩浆!白色的蒸汽瞬间从他身上腾起,那是汗水如瀑布涌出,又瞬间全部被蒸发。无数青铜色的枯骨环绕着他,仿佛无数道隐藏在历史尘埃里的光辉影子。 狂风从它们的肋骨中穿过,发出闷雷般的声音,犹如魂魄未散的咆哮。 戌时已过。 ………………………… 龙鱼骸骨随风缓缓盘旋,银光随之恍恍。 陆净等人未能循海泉而下,否则他们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所谓的“晦风风穴”竟然无比瑰丽,与想象中的晦暗脏污完全不同,更像一个慢慢旋转的华彩旋涡,赤色、苍青、霜白、丹辉、萤蓝……由浓及淡,因淡而浓地变幻着,水色恬澈,如梦似幻。但只要稍作审视就会发现这其实是致命的美景,水中的光来源各种各样的生物,它们在风穴中像游鱼也像飞鸟,生命形态介于死亡与活着之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徊游,永无止境地徊游。而这里的旋涡一旦向外扩散,超过玄武的镇守范围,就会立刻从海底掀起惊世骇浪。 所谓的恬然,只是蓄而不发的假象。 旋涡的最底部中心静得出其,水如清泉,下有白沙,倒映飞霞。有人眠于霞光之中。 仇薄灯躺在白沙上,红衣如花瓣舒展,他的肌肤比细沙还要白,透着霜雪般的质感。四周水纹的光印在他脸上,让人想起冰裂纹的瓷器,随时会破碎的美丽。而他本来就是被夔龙镯强行拘住的支离破碎的魂魄。 师巫洛绕着他行走,以刀为笔在白沙上刻下繁复奇特的阵纹,每一笔都仿佛厚土被切开,赤红的岩浆随之涌出。从仇薄灯身上涌出的业障源源不断地被引进阵中,阵纹逐渐被染上了墨色。 最后一笔完成时,风穴中所有的生物骤然停止动作,像时间突然定格。 阵纹形成一个流转的旋涡,一个玄黑与朱砂两色的双鱼图。仇薄灯躺在玄黑之中身边插着太一剑,师巫洛走进朱砂,取出了白玉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一缕微弱的明火。 ……你是不是想救他?晚啦!……神魂眠于冥昭万载,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都不想活!……真蠢啊他,到死还是那么蠢,蠢到用自己的神魂在大荒里留下余火……以为会有谁继续他的步伐吗?! 被绯刀贯穿心脏时经女脸上带着快意的,怨毒的讥笑。 歇斯底里而又空洞。 明火一离开白玉灯,就化为了万千碎光,点点如星,没入仇薄灯的身体。他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在他身体里发生,夔龙镯发出低沉的声音,随时会断裂。师巫洛切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涌进阵纹。 师巫洛将绯刀插进地面,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夔龙在他们的手腕上游走,交错。 阵法爆发出强烈的光,压过风穴中的所有色彩,隐隐有遥远而重叠的呼喊透过阵纹而来,就像在不知多少万里外,有无数人一遍一遍地祈求,那声音重叠千万年,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呼唤。 南疆,巫族。 古林的深黑祭坛上,十名大巫围绕成一圈。祭坛中心燃起熊熊大火,赤火卷向天空。祭坛周围所有铜铃花一起响动,祭坛之下所有巫族族人身披银衣,绕火而歌。祭坛转动,履行它存在千年的意义。 玄黑与朱砂旋转。 窃阴阳,逆死生,换命数! …………………………………… 万花筒般的游乐园, 过山车车轨带有暖黄色的光带,马戏团帐篷亮着红蓝的彩灯,旋转木马会随着音乐节奏变幻色彩。孩子们拉着父母的手,或蛮横或乖巧地要求玩某个过于惊险的项目,父母们或干脆利落地拒绝,或好言好语地劝说。 多少年了,他怎么还会来游乐园? 这么幼稚的地方,自七岁起就不再出现仇大少爷的活动地点里。 他环顾四周,隐隐觉得这座游乐园有些熟悉。 想了一会,在视线中出现一座鬼屋时,他忽然记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是当初京都最有名的游乐园,游乐园主人口口声声要打造世界第一流欢乐谷,让成年人和孩子一起在这里留下美好的记忆,这样等将来三代人能够共同回忆往昔。可惜对它有美好记忆的人不超过一代……它刚开业不到半年就被仇大少爷豪掷千金买下,改成一座世界第一流的鬼屋,转而变成无数人的惊魂噩梦。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仇大少爷才七岁。 可见纨绔与败家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绵绵细雨飘落。 仇薄灯随手从旁边卖杂货的小推车上抽了把伞,伞是半透明的,伞骨是银灰色的铁架,撑开后透过伞看游乐园的天空,天空就像被囚笼的铁栏分隔成一块一块,每一块都被灯光映照成不真实的瑰丽色彩。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记得这里为什么会维持欢乐谷的模样,便撑着伞跟随人群漫步目的行走。 一声凄厉的尖叫。 紧接着一声枪响,不是游乐园里射击项目的枪响,是货真价实的子弹出膛的声音。前面的人群四散奔跑,有孩子受惊尖叫,有大人掏出手机语速慌张地报警,几名不引人注目的男子奋力逃窜。 仇薄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人群的缝隙里,只见一名穿考究黑礼服的中年管家倒在血泊中挣扎,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喷泉般涌出。只有一个人的动脉被切断才能涌出那么多的血,好比生命在一刹那盛开成转瞬即谢的花。 看热闹大抵是人的天性,事情越大围观的人越多,但真正上前帮忙的寥寥无几,多数只是在窃窃私语。 “……是想绑架有钱的小少爷吧?” “没想到年纪咬死了就不松口,想悄悄带走都办不到了……” “太执拗了,绑架只是要钱,现在倒好……” “有点可怕吧……你是没看见刚刚那架势,两三个大男人都死活踹不开,真像个……像个怪物。” “……” 警笛长鸣。 隔离线很快拉了起来,人群被驱散。 靠在贴着游乐园标语的柱子上,他看见死去的小少爷的脸,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属于七岁的他。 “记起来了吗?” 有声音在背后幽幽地响起。 “你是个怪物啊。” 是了。 他记起来了。 他的确是个怪物。 在他的“记忆”里,在七岁那年里,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发了场高烧,可事实上没有什么高烧,有的只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死亡。他本该死了,死在世界第一流的欢乐谷里,死在无数亲眼见证之下。 可他活着。 “还有更多次,更早以前,更晚之后……爆炸的飞机,塌陷的海底走廊,断裂的悬索……” 雨势忽然变大,滂沱暴戾。 马戏团崩塌,旋转木马坠落,过山车扭曲,五彩的灯掉进江河般湍急的雨水里,光芒动荡扭曲,地面忽然开裂,那些所有被刻意遗忘刻意忽略的记忆撕掉蒙在上面的薄纱……他万众簇拥,呼风唤雨得像个被无数傀儡拥簇的快乐皇帝。 所有来自背后的刀剑,所有被粉饰得完美的谎言。 雨水从脚边流过,卷着一张印刷欢乐谷标语的广告,说“打造最美好的回忆,铸就最幸福的童话——六月限定演出·幻游仙境”……整个世界就是场虚假的舞台,反反复复进行名为“醉生梦死”的彩排。 观者只有一个人。 “何必装疯卖傻?有用么?” 他转过身。 游乐园崩塌瓦解,游人消失不见,世界天昏地暗,唯独只有一道冰冷的青铜耸立在背后。青铜门没有枷锁,一推就开,森然的黑气从门后远远不断地涌出,应和着狂风暴雨,仿佛妖魔发出冰冷的嘲笑。 ……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他们在掩盖什么,在粉饰什么? 装疯卖傻,有用么? 所有的疼痛不会因为遗忘而消失,所有的真相始终深埋心底,所有的悲伤永远在散发寒意。 仇薄灯的衣衫忽而洁白如雪,忽而艳红如火。 大雨冲刷世界,雨声里有女人嘶哑尖锐地大笑:“你会后悔……你难道还想永远装疯卖傻下去?你迟早会变成我们!迟早!” “是。” 冰冷的回答切断她歇斯底里的讥讽。 闪电照亮仇薄灯的脸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记得,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青铜门崩塌。 澄澈得不真实的蓝爬上天空,洁净无尘的马路向四面八方延伸,钢与铁的高楼拔地而起,成为他自己画地为牢的囚笼。 第73章 千万人为我不灭星火 师巫洛俯身掰开仇薄灯紧攥的右手, 让他蜷曲的手指扣在自己手背上。 仇薄灯躺在洁白的细沙上,红衣随铺展仿佛无尽的鲜血在流淌。长长的浓密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肌肤上,神情无喜无悲, 唯有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蜷缩……那么怕疼那么怕一个人, 总是把真正的疼痛和孤独掩盖起来。 他无时无刻不在求救, 却又呼喊得无声无息。 固执得如停驻海底的孤魂野鬼, 日复一日地渴望有人把他拉出深海, 可如果没有谁越万山为他而来,他也早就接受了仰望天光溺亡的终局。 原本宁静的海眼正在沸腾,水色若火,波涛汤汤, 就像那天他们的孤舟停在沧溟上,看晨光中海水一波波涌过天地间的石柱。师巫洛其实只想孤舟停在那里,不需要仇薄灯走近,就足够看见沧溟丹辉。 如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春临大地。 苍青的群山连绵起伏, 澄澈的溱水蜿蜒绵延,粉桃、琼红、银蓝、鹅黄、浅缃……藏在林木深处的小屋淹没在花团锦簇里。莺飞燕舞, 婉转啼鸣。碎木从少年葱白的指尖落下,他哼着不成调的歌, 雕刻一张深黑的面具, 刻出狭长凌厉的眉眼。 “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他把面具对着阳光举起来,想了想,又取笔饱蘸金漆,仔细地描摹。 “毕竟是巫傩面具嘛。” 他随口解释, 口吻带着几分笑意。 “要画得凶一点丑一点, 人见人怕, 鬼遇鬼愁才好。” 说是这么说,最后画出来的虽然威严,却和“凶狠丑陋”扯不上关系,漆黑的面具上金漆神秘美丽,就像悬于古墓中的苍鹰黄金面具。 “怎么样?” “现在能感受到了吗?” “这是白芍,这是溱河,这是青竹,这是黛山,这是初春。” 天光明媚。 他娓娓地介绍万事万物,语气里有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喜悦,而听的人却只记住了血液在肌肤下涌过的韵律,那是心脏的跳动,是他的温度。最后他凝视扶桑树下,篝火熊熊燃烧,人们载歌载舞。 “可是太寂寞了。”他轻轻说,瞳孔印着火光,“城池只有一座,明星只有一颗,太寂寞了。” 许久,他望向洲陆的边隅。 “我要建天地四极。” 他说。 他真的去做了。 最后,如群星坠落。 那是鸿蒙初生以来,十二洲大地最绚烂的一场雨,无数余火落进汹涌肆意的瘴雾里,每一点火光都是一点破碎的神骨,都是一点燃尽的神魂。问什么何处埋骨?山河何处……不埋骨! “我真恨这个人间啊。” 师巫洛声音嘶哑。 所有城池都建在他的尸骨上,都是榨取他的血肉开出的花。谁还记得喧哗背后是谁的足迹远抵四极?……就算往来舟船再美,就算熙攘人烟再热闹,也变得面目狰狞,变得全都像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可我有什么资格去恨?” 师巫洛将消瘦的少年用力按进怀里。 在遥远的南疆,屹立千年的祭坛正在迅速转动,把一个人背负的几乎要摧毁他的因果罪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把一个人的生命分成两半用以维系另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魂魄。这是数万年来,从未有谁举行过的禁忌仪式。 窃阴阳,逆死生,换命数。 换的不仅仅是寿元,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把自己的一切辉煌美好坦途,换给另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一切坎坷挫折罪孽换给自己。 群星般璀璨的光从师巫洛身上腾起,尽数没进仇薄灯身体。 自天地初辟以来,再无这样的逆转,谁也想象不到,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竟然拥有如此辉煌的命数。单从命数来看,他简直该成为十二洲的共主,简直该成为芸芸众生的救世主。 可这一切,都是仇薄灯给他的。 “最该恨的……” “是我自己啊。” 所有人都在吞噬他的残骸,所有人都攀附他的血肉而生,而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哪怕他一点都不想要。 ……………………………… 金色的烟火在漆黑天幕下盛开,声势浩大。 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直响,火光与震鸣来自山海阁本身。所有阁楼,所有亭台都如八宝转子般转动,宝顶角楼咆哮着轰出一团团灵火,在高空中绽放成一朵朵怒放的黄金菊。花瓣向四面八方如陨石般坠落,砸进拥挤满无数妖鬼的静海。 金光平铺而出,将烛南海民、山海阁弟子还有妖鬼邪祟同时笼罩。狰狞嘶吼的夜叉虎蛟睢身形渐渐地淡去,而应龙司弟子烛南海民安然无恙。 “你们山海阁……真他娘有钱。” 陆净松开麻木得失去知觉的手,靠着城墙,软软地滑下,坐倒。 “一枚一万黄金的梵净尘……” 娄江晃了晃,险些因为力竭直接从城头摔下去。陆净抓住他的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人拖了回来。他们精疲力尽地靠在城墙上,一起抬着头,看彻底变成军事堡垒的山海主阁。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尊摆设用的金像忽然站起来,对天地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 左梁诗半身血红,立在山海大殿顶部的高阁上,黄金般的光照得他像一尊青铜雕塑。 他手中提着一柄断剑。 “你在拖延时间啊,”月母慢慢垂下染血的长杖,凝视他冰冷的脸庞,“梁诗,你藏的东西当真不少。” 应钟与孟霜清连同其他叛变的阁老落在烛南城池的西侧,与东侧的月母一起,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 孟霜清的脸色阴晴不定。 山海主阁本身就是一件灵器,这件事他们也知道,可“金羽图”原本的防御范围只有烛南九城本身,并不囊括静海,更不具有攻击手段。没有人想到,左梁诗竟然不知不觉地将它改造成了一座攻防兼备的堡垒。 “小看他了。” 应钟低声说,神情难看。 他猜到左梁诗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底下完成这件事的了。 左梁诗就任阁主以来,因为自身修为不济,对所有阁老都毕恭毕敬,隔三差五就以“阁老为山海阁贡献颇大,怎能屈居陋室”为由,殷勤地替他们修缮楼台,建造高屋。应钟就是因此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觉得他愚不可及。 只会讨好又怎么能够得到别人的敬重? 如今想来,真正愚蠢的人是他们。 左梁诗的所有卑躬屈膝,所有奴颜婢色都是不动声色的麻痹,都藏着凌厉致命的杀机。 略微回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改造“金羽图”必定有天工府的人暗中帮忙,左梁诗是什么时候同天工府取得联系?数以万计的“梵净尘”,他又是什么时候同佛宗完成交易的?左梁诗同佛宗交好近数百年,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 一个人能隐忍到这种程度,就算修为低微,也堪称可怖。 “亡羊补牢罢了。” 左梁诗环顾四方,目光扫过坍塌的街道,浮满尸体的静海,一缕悲伤掠过他的脸庞。 陶容长老落到他的身边,所有仍在为山海阁而战的阁老全落到他身边,将他护在中心——金羽图的改造由左梁诗一手完成,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操控这件可怕的武器。也因这件武器太过庞大,以至于他需要耗费这么多时间才能正式启动。 “可惜太晚了。” 有人平静地说。 怀宁君从虚空中走出,海界尚且完备时,他还需要低调地通过海柱,但现在他已经能正大光明地凌驾于烛南的虚空之上。 月母退到他的身侧,落后他一步。 这个动作让山海阁的阁老们惊骇起来,以月母的实力和地位,都要对他报以尊敬,那这个人是谁?在他出现之前,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他出现了,他们依旧无法感知到他的气息,这说明对方的实力超过他们的想象,双方的差距宛若滴水与汪洋。 怀宁君并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只是望向一处黑云如山的天空。 “隐踪匿迹,真不像你的作风啊。” 他的白衣飘飘展展。 还有谁一直在幕后旁观? 阁老们已经无力惊骇了,今夜太多的事冲击他们的神经……陶容长老的面容紧绷如铁,视线扫过站在烛南城中几位太虞氏的人。 黑云崩塌,天空崩塌! 穹顶被撕开一块赤灼的伤口,血红的裂纹迅速扩散。一时间仿佛天空成为了另一片厚土,此刻地壳破碎,滚滚岩浆流向四面八方。狂风依旧,暴雨依旧,但空气中开始充斥能灼烧肺腑的炽热。 地面的积雨蒸发成白茫茫的大雾,云雾重新堆积,山海阁重新变成云中的仙阁。 但谁也不为此欣喜。 苍穹的缺口处出现一只流淌火焰的手。 那只手就像普通人掰碎鸡蛋壳一样,一点一点将天幕掰碎,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只能颤抖,只能恐惧,只能瘫倒在地。 “我就知道百氏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陆净靠在城墙上,脸扭曲着,呻/吟一般地挤出声音。 “老子就该先一刀剁了太虞时。” 他陆净何德何能啊! 短短数月,见证了两次上神的降临——他娘的,这一次来的所谓“赤帝”简直就不像该存在于世的东西!不是说天外天的上神特别高傲吗?不是说平时三叩九拜都不见得能够请动,能够请动的据说都是一些小杂神吗? 娄江没说话。 他愣愣地看着半算子手里的推星盘,盘上指针掠过“亥”时。距离清洲覆灭,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他们心里隐约地,都有些绝望,一整晚的奔跑和厮杀似乎都只是徒劳无力的挣扎。 他们如此渺小,如此无力,甚至连参与天空对决的资格都没有。 烛南九城,死一般寂静。 咔嚓。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天空的缺口变大,最后缺口后露出一张冰冷威严的脸,赤面火冠的帝王冷冷地俯瞰苍生,苍生在祂面前皆是蝼蚁。 “好久不见,”怀宁君泰然自若,“赤帝。” 赤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整座烛南,祂仿佛在寻找什么,无果后才落到怀宁君身上。 “如今该称你什么?” 祂的声音仿佛是透过一层玻璃传来,震得天穹微微颤抖。 “白帝?亦或者……” “荒君。”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君长唯喃喃自语,神色隐隐有几分疯狂,如果不是老天工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他恐怕已经冲上天空,不顾一切地去与怀宁君厮杀。 他们的战斗被中断了。 赤帝古禹现身时,天穹之血滴落到海面。如果那一刻再厮杀下去,四个人都要同时化为灰烬……真是让人绝望的实力对比。仙人仙人,在古老的神面前,也不过只是一些痴心妄想的凡人。 “云中城的五帝有一位坠荒了!原来是这样!”君长唯握金错刀的手筋脉暴起,“这个叛徒。” “君先生此言差矣。”戏先生落在另一片海面,不紧不慢地擦拭枪尖,“庇护苍生只是人们一厢情愿寄托在神身上的期望。为什么神不能选择庇佑大荒呢?死魂不死,大荒不荒,大荒也有自己的生命。都是活着的,凭什么大荒就该为你们人间让步?大家都想存在于世,那就来不择手段地厮杀,多公平。” “说得真合情合理啊,”老天工低沉地说,“假如你自己不曾为人。你这个彻头彻底的叛徒。” “哎呀,”戏先生面带微笑,“被发现漏洞了呢。” 他们所在的地方,方圆十里海面静如止水,但在水下,海底以四人站立的中心,迅速龟裂。海水灌进刚诞生的海沟,又向远处扩散,在边缘倒卷起数十丈之高的白浪。双方都想抽身赶赴烛南的战场,又都被对方绊住步伐。 老天工按了按君长唯的肩膀。 君长唯冷静下来。 不周山断绝后,云中城成为天外天,上下相分,神人相隔。 是以才有“请神”一说。通过请神来到的地面,只是天外神明的化身。赤帝古禹通过撕裂苍穹的方法,真身出现在烛南,实力必然受到限制。白帝状态不明……局面应该还没有到彻底无力的地步。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左梁诗。 ………………………… 左梁诗站在山海大殿的顶端,整件“金羽图”的核心。梵净尘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射出,流星般划过烛南九城的上空,在整片静海上开出大片大片的鎏金之花,每一秒钟都是百万黄金在燃烧。 赤帝降临,白帝现身。 他竟然还在面不改色地操控金羽图,还在波澜不惊地清扫静海周围的妖魔鬼怪。 应钟和孟霜清的脸颊微微抽动。 按原本的约定,山海阁覆灭后,宝库归属所有叛变的阁老。但眼下左梁诗的架势简直是铁了心要在山海阁覆灭之前,把全部的财富燃烧殆尽,这种临死前放火烧宝库,不让敌人占一文钱的作风堪称流氓。左月生果然是他的亲儿子。 可白帝和赤帝在天空中对峙僵持,祂们谁也没有将左梁诗的举动放在眼里,他们就没有资格开口,否则就是僭越。 “梁诗,”月母长腿交叠坐在一团黑云中,似悲似悯地看着他挣扎,“何必做无用功呢?烛南的覆灭已成定局。” 天空半边漆黑,半边血红。 瘴雾如潮,从海天交际而滚滚涌来,已经将烛南围住。 “原来天外天只是一些藏头露尾的鼠辈。” 陶容长老冷冷地道,他的灰袍因高空盖下的无形压力而鼓荡,猎猎作响。 应钟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在讥嘲古禹!在讥讽怀宁君!在讥嘲高高在上的天外天上帝!让人简直不知道他是勇敢无畏,还是干脆疯了。 “愚不可及。” 孟霜清嘴唇蠕动,最后吐出几个字。 流火从天而降,孟霜清已经看到陶容化为齑粉的一幕。 “第二次。” 赤帝古禹蕴藏怒意的声音回荡,穹顶血色蛛网般的裂缝进一步扩大,天幕随时欲碎。 “这是你第二次阻止我,你是想与我为敌吗?” 怀宁君白衣翻飞,陨星般的流火悬于天空。 他轻轻一挥手,将它们从虚空中抹去:“我们可谈不上什么朋友。” 孟霜清微微一怔,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只能说陶容这老匹夫当真是走了狗屎运。白帝与赤帝彼此间似乎旧怨深重。怀宁君乐得见古禹被蝼蚁讥嘲,自然不介意随意出手拦一击,反正蝼蚁的死活无关要紧。 与其说祂是救了陶容一次,倒不如说祂是在针对古禹。 剑拔弩张,不少人暗暗期盼赤帝古禹与白帝怀宁君翻脸动手……好比被鬣狗与豺狼围猎的驯鹿,奢望鬣狗和豺狼彼此撕咬,以此苟活。可惜鬣狗和豺狼虽然不打算放下旧怨,携手狩猎,也没有让驯鹿逃离的计划。 “我只取南辰烛。” 古禹冷冷地说。 怀宁君颔首,带着月母缓缓退后。天穹的缺口被一点点扩大,古禹似乎是打算拆出一个足够探手取烛的缺口——据说,八周的仙门是点燃八极的蜡烛,是钉进大地的天楔。这个古老的传说在今天得到了证实。 在烛南,似乎真的就藏着一支连天外天五方上帝都垂涎的蜡烛。 然而已经没人关心传说的真实与否。 ……看起来,情况是豺狼等着鬣狗发动致命一击,再上前结果重伤的驯鹿。 明明还活着,就已经成了别人分刮完毕的盘中餐。 真是莫大悲哀。 “梁诗,”月母将银杖横于膝上,杖身的光照亮她妩媚的脸庞,她幽幽地开口,“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她并没有看古禹,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这一位天外天的赤帝,似乎对怀宁君也仅有一些表面的敬意。不过她本身就是古老之一,本身就是见证过云中城剧本的存在,虽然地位比不上赤帝和白帝,可确实也不需要卑躬屈膝。 “看来我还几分有充当蓝颜祸水的本事,”左梁诗左顾右盼,“幸好夫人已经去药谷做客了,诸位之后千万莫要把此事告诉她,否则我可能得跪地板跪到天荒地老了。” 紧绷的气氛出现了些许裂缝。 “阁主啊,”一位提长戟的阁老苦笑,“虽然您的惧内十二洲闻名,可在这个时候还在操心这个合适吗……” 大家都心怀死志,准备慷慨就义了,你突然神来一笔,这不是离谱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左梁诗说,“高阁老,您敢对卿阁老坦白自己去过溱楼么?” “鸳妹,你别听阁主胡说八道,”出声的那个阁老忙不迭地看向身边的一名女刀客,“他血口喷人,我早八百年就不去红阑街了。你信我啊!” 卿阁老冷哼一声。 众人窃笑。 气氛诡异地轻松起来,类似的情况曾经在山海阁会上发生过不止一次。左梁诗就任阁主的时候,山海阁内部就已经派系林立了。每次发生剧烈争执,双方试图取得左梁诗表态,他就总以夫人如何如何,顾左右而言他地和稀泥。 夫人牌稀泥和了那么多次,这一次听起来倍感亲切。 “这不就对了,一个个的好端端学太乙宗板什么棺材脸,”左梁诗这么说,自己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山海阁还没亡,哭什么丧?” 苍穹的缺口越来越大,粘稠的天血已经滴落到烛南城中,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火光中,山海阁弟子们撑着刀剑,缓缓退后,退到了内城周围,俊秀的,美丽的,普通的……所有的脸庞都被火光照亮。 “我是个不称职的阁主。”左梁诗说,“知州城苦郁而不为;知掠贩凡民而不查;知走盗私通而不纠;知恶令于下而不止……瞻前顾后不敢断决,总想着和缓一点,再和缓一点,自以为怀抱清山镇海的志向,实际上不过是借势作恶的懦夫。” 他操控着金羽图,将最后的所有梵净尘打到落到预定位置。 无数座精美的楼阁同时化为齑粉,往昔辉煌壮丽的云中仙阁,转眼成为一片焦土,到处的倒塌的雕梁画栋。 左梁诗环顾四周。 “我是个懦夫,也是个罪人,”他轻声说,“山海阁数万载,在我手里沦落到这种地步,梁诗愧对先祖。” “阁主,这怎么能怪您?”高阁老叹了口气,“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太顽固了,顽固如榆木……是我们失责。” “谁罪谁过,都要清算。”左梁诗的视线划过立在远处的应钟等人,“有罪当斩,有过当赎。为了最后的清算,诸位是否还愿意追随我这个懦夫和罪人,为清洲一战?” “誓与阁主共进退!” 阁老们高声道。 “誓与阁主共进退!” 娄江高喊,山海阁弟子高喊,九城城民高喊,烛南渔民高喊。声音汇聚成天地的浪潮。 “多谢诸位。” 左梁诗深深鞠躬。 高空,古禹彻底撕开一片穹顶,由岩浆与赤火组成的手遮天蔽日地朝烛南盖下。阁老们拔出刀剑,要迎上天空落下的巨掌时,可就在他们起身的瞬间,旋涡般的风暴陡然卷起,将他们推向四方。 “阁主!” 陶容长老大喝。 风暴中心只有直起身的左梁诗。 他生得过分阴柔雌雄莫辨,平素又最擅长和稀泥,以至于不少人嘲讽山海阁有一位没骨头的阴阳阁主。可此时此刻,狂风刮动他被血染透的半边白衣,他脊背挺拔,忽然就雄霸得足以睥睨十二洲。 “梁诗……必不辱命!” 他纵声而笑,带着无数道拔地而起的金色光柱,迎向毁天灭地的古神。 光柱从梵净尘落下的地方升起,钉进支离破碎的苍穹。原来左梁诗一次又一次启动金羽图,不是为了不给留下敌人一文一钱,而是为了布置这个封锁古神的囚笼——他从一开始就在等,等斩神时刻的到来。 千万道金柱与千万团流火碰撞,如同大火从地面烧到天空。 狂风卷动左梁诗的衣衫,他从虚空中拔出一柄雄霸无双的金铜黑漆陌刀,刀上火光闪动,照亮他的脸庞。 天外的古禹忽然愣了一下。 在左梁诗拔刀的那一刻,祂竟然隐约看到了另一道成为诸多古神噩梦的身影。一道早已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身影,以及最后那个令诸多古神讳莫如深的…… 诅咒! ……我赌。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赌此后千万年仍有不灭的星火。 我赌。 归丁十二年,亥月三日,烽火起烛南。 火烧天外天。 第74章 清山镇海一刀一刹 穹顶破碎的爆裂声压过雷鸣, 这一刻仿佛潮汐流到天空,天空化为熔浆般的大海,海中探出四条火龙, 张口露齿,鬓须皆燃,苍身喷吐光辉, 光如日月!龙腹有纹,纹如云水, 水升焰降,龙影蚴虯, 电闪而至。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被尽数阻住,上空是缓缓压落的巨掌,左梁诗就像一只被困笼中即将被捏碎的飞燕。 飞燕回旋! 切刃诸刃锋上削,陌刀急回旋金月。 龙角被剪断,龙眼被割破,龙首被搅碎, 左梁诗在空中回旋一圈, 四条火龙就被绞碎成火雨纷纷扬扬向大地落下。而他沐雨而上, 趋势不减反增,就像绞盘拧到极致后猛然松开, 射天的箭携裹风声。 陌刀上燃着龙炎与龙血,在左梁诗身侧拖出长长一道赤痕。 逼近!逼近! 他竟然自己朝遮天蔽日的巨掌撞去!他竟然非要等到双方距离只剩咫尺才肯发起进攻,在那么近的距离下, 陌刀的雄霸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敌人没有闪避之机, 他自己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饮尽龙血的陌刀在扭曲, 在咆哮, 在酝酿着惊世一刀。 巨掌猛地收握成,左梁诗的身影消失在那遮天蔽日的掌中,消失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所有人的心脏猛地卡在喉咙处,废墟中的陶容长老猛地向前踏出了一步,城墙上的娄江猛地站起身。 “阁……” 剩下的呼喊淹没在刀光里。 先是流淌岩浆的手甲上出现了一线亮痕,尔后刺目的金光从其中迸溅出来,笔直地向上直升,仿佛腾龙凌空!转瞬千丈!山岩巨岛般的血肉连带一片片碎甲向四面八方炸开,大海被印照成一片红色。 一刀! 天外探来的古禹之手分崩离析! 左梁诗悬浮在高空。 陌刀在他手中长鸣不绝,鸣声欣喜,左梁诗养晦韬光太久了,久到陌刀跟随他这么多年几乎没有真正出鞘,直到今日!今日刀身泛起妖冶的血色,那是饮过神血的明证! 一刀一刹那,刹那惊天下。 陶容长老奔向天空的脚步定格,娄江的惊呼卡在咽喉里,无数山海阁弟子的瞳孔被一刀照亮,烛南九城在这一刀下寂静了一呼吸,寂静过后便是排山倒海的欢呼。欢呼中,许多弟子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多少年? 他们被嘲讽没有一个像样的掌门嘲讽了多少年?他们羡慕其他宗门的弟子拥有一位闻名十二洲的掌门羡慕了多少年?他们听闻那么多退让听了多少年? 灰心过,泄气过,失望过。 直到今天,他们终于知道他们的阁主不是没有骨头的窝囊废,更不是不敢保护他们的懦夫。今天过后,他们终于也能挺直腰板,大大声声地告诉所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护弟子的阁主,他们也有! 谁人如山海,一力战上神? “尔敢!” 赤帝古禹的怒喝响彻天空,震得地面上所有人胸口气血翻腾,眼前旋黑一片。 “有何不敢!” 左梁诗大笑,笑声滚滚如雷。 他少时离经叛道踏遍河山,中年临渊履冰事事韬晦,竟无一刻是风光。独独此时,他峥嵘毕露,桀骜得豪盖四海,气扫八荒。往前六百载,天骄榜上无他影,往后千万年,传奇书上刻姓名。 山海阁!左家! 左梁诗! 血海动荡,天地杀机。 古禹彻底动了杀意。 不管是不是为了阻止那个诅咒应验,祂都要让这只狂妄的蝼蚁变成齑粉……蝼蚁!区区蝼蚁竟然也敢僭越犯上!分崩离析的血肉在空中定格、聚拢,再生。尽管很快地就又变得完好,但手上却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痕,刀痕并未随手臂的复原而消失。 祂虚空一握。 众人只觉忽地一暗,天上地下,唯一的光芒只剩下从破了的穹口里透出的暗红,犹如一个的光都被吸尽其中了。原本充斥天地的叱咤雷霆如银线蚕丝抽尽,在赤掌中汇聚一柄龙牙枪,枪上紫電迸溅,是无数雷霆压缩到极致的表现。 前所未见的紫色巨枪,枪长千丈,枪首龙牙狰狞。 烛南九城,所有阁楼门阙上的青铜相风鸟同时窜起一片细碎的紫光,所有山海阁弟子腰间手中的金属武器同时震动翁鸣,所有人的脸同时被照得青白一片。这一枪,仅仅是带起的余息就惊人至此,让人不敢想象,枪尖的锋芒若是全然无所阻地泻下,又会是何等可怖? 左梁诗正面枪芒。 半身白衣半身血衣,独自迎着千丈炽電。 赤帝屈臂,龙牙枪矫昂,獠牙狰狞,可碎河山。震怒之下,祂已然不顾原先“只取南辰烛”的承诺。谁也不会怀疑,这一枪若是左梁诗没挡住,烛南九城的千万城民与修士,将在瞬息间化为焦炭。 左梁诗的身形在这一枪面前,渺如蝼蚁。 能挡住吗?挡得住吗? 左梁诗终于改单手提刀为双手握刀,他闭上眼,刀身上的黑漆一点点地剥落,露出里面的青铜色,刀身一点点转为铁青色,与玄武壳中无数左家的枯骨同一色,仿佛抽取无数左家青铜骨铸成的一柄刀。 刀鸣如哮。 千人万人一同咆哮。 隐隐约约无数道重叠的青铜色身影出现在左梁诗背后,他们只剩枯骨一具,再难辨形容,却无不昂首对着撕碎穹顶的赤帝发出咆哮。 刀身过半成铜。 龙牙掷出。 紫電怒霆倾泻而下,直贯左梁诗天灵。 左梁诗不动。 一道道青铜色的虚影从他背后奔涌而出,嘶吼着迎上贯落的雷電之枪。那是从天外探出的獠牙。破碎!破碎!破碎!重重叠叠的虚影一道道破碎,几乎是前一道破碎后一道就跟着崩溃。 一瞬! 无数道虚影重叠,拦住天外龙牙一瞬! 枪芒近至咫尺。 左梁诗的衣衫碎去大半,胸口的皮肉已经因为这一枪的枪势开始龟裂。然而他仍然未动。刀身尽数成铜,余刀刃一点。 铛——铛铛—— 虚空中响起两道不知何处飘来的钟声。 两道清晰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一男一女,男子着鹤氅,女子着罗裙。这两道身影出现时,地面上的娄江浑身一震,泪流满面。 “爹!娘!” 他发疯似的想要奔向天空,刚奔出一步,就踉跄地跪倒在地。 “左奸商,鹤轩最后助你一次!” 娄鹤轩迎上枪芒,碎成一片鹤羽。 “别来十六载如长梦,梁诗,再见啦。” 卿梅雪微微一笑,飘然而起,飞雪流光。 “夫君,等等我。” 雷霆贯落。 左梁诗睁眼。 出刀! 仿佛是一刀,又仿佛是千万刀。 龙牙破碎、枪镡破碎、枪环破碎、枪身千丈、九百、八百、七百、六百……破碎!枪柄破碎的瞬间,溃散的雷霆炸开,遍布整片穹顶,成为古往今来最绚烂的最大的一朵琼花,数百年换它一刹那。左梁诗腾跃而起,踏着天牙破碎时空间扭曲的残痕,一步一步,登天而上,刀光紧随,越登越高,越登越远。 他要登鸿宇,要去斩那跳出五行又探进五行的手。 赤帝震怒,一次又一次地聚起一柄又一柄紫癜龙牙长/枪,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劈碎,聚起的长/枪越来越溃散,到最后青铜陌刀又一次劈在探进人间的古神之手上。这一次,古禹惊骇地发现,祂竟然再也无法将被他斩碎的血肉聚集起来,那些血肉已经彻底泯灭。 “日月不驻,天地高厚!” “腾蛇作土,神鬼朽肉!” 左梁诗放声高歌,青铜如灼,他如明火。 也当真有火。 火焰从他身上卷起,他仿佛是一根燃烧的南烛,一团腾空的旭日。 “白鹿难牧,岁鹤难游!” “老去当死——” 他又挥出一刀,古禹的肩甲化为齑粉,他高高跃起,刀斩天外。 “莫悲高楼!” 金铁碰撞的轰鸣在天地之间回响,那是极致可怖极致尖锐的声音,仿佛两片同样坚硬的金属在所有人脑海里同时互相刮过,叫人的脑浆几乎要跟着一起迸溅。那声音过后,是赤帝古禹暴暴怒的声音,声音藏着无法掩盖的恐惧。 祂在仓促间举起真正的神器,抵挡了左梁诗的那一刀。 尽管如此,左梁诗的一刀依旧在祂脸上留下了一道斜拉过整张面庞的伤痕,那是神体受创,非千年万年无法愈合的伤痕。自鸿蒙中诞生以来,这是祂第一次蒙受这等奇耻大辱,在令祂暴怒的同时,也令祂恐惧。 那个诅咒…… 成真了。 祂有心想再一次出手,彻底泯灭这个恐怖的苗头,可祂左臂尽碎,神体遭创,已经无力再撕开人间的天穹。反倒是一刀过后,七窍流血的左梁诗一边咳嗽,一边提刀,有要彻底越过天缺,再次厮杀的架势。 鸿蒙以来,第一次,古禹畏惧了。 应钟、孟霜清……所有山海阁叛徒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苍穹扭曲,仿佛一块被拧皱的布。缺口消失了。 赤帝,古禹。 败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应钟疯魔般地喃喃自语,那个只会和稀泥的左梁诗,那个一无是处的左梁诗,那个骨气全无的左梁诗,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假的!假的!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左梁诗如流星。 笔直下落。 他落下的瞬间,应钟孟霜清等叛徒与山海阁阁老们几乎是同时掠身而出。 “去死吧!” 黑雾自应钟身上炸开,发冠尽碎,他在瞬息间入邪,化魔!他超越所有人,第一个迎向左梁诗,手中的剑长虹贯日。 咔嚓。 几乎后边所有人身形都停滞了一瞬间,大家脑海中都掠过一个念头:谁的武器碎了? 下一刻,一道人影倒飞而出。 “应钟,掠贩洲民、走售禁器、盗占重鼎、私通大荒、叛我山海。” 左梁诗手提陌刀,破障而出,衣衫残破,半面尽血。 “其罪当——” 应钟仓皇祭起的护心镜破碎。 刀光纵横。 “斩!” 第75章 续明烛镇沧海 斩字落, 身首离。 应钟的头颅在高空中旋转了一圈,双目圆睁,神情惊骇,仿佛还在问“怎么可能?”。然而杀他的人已经掠身而出, 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一刹间, 左梁诗的身影出现在第二名山海阁叛徒面前。 “夏决明, 私刑恶令、窃占阁藏、泄露海门、叛我山海。其罪当——” 夏决明大喝一声,祭起玄天印,转身朝城外的方向逃去。他刚急掠出一里,身形就猛地一顿。 “斩!” 一线血线再度飚飞而起。 血线中, 夏决明背后的那个“左梁诗”毫无征兆地散去,夏决明拦腰断为两截的尸体坠向地面,露出振刀的左梁诗。 叛众刹那如树倒猢狲,如粮尽群鸦,分散而逃。 左梁诗的身影拉成无数道直线, 同时出现在四面八方,以一己之力同时拦截所有叛徒。“竖子狂妄!欺人太甚!”逃窜的阁老们暴喝如雷,拼死出手,半空中法器翻飞。金钟、狼牙、龙魂虎魄……上百种法器上百种刀剑,纷纷扬扬砸向左梁诗。 一刀。 银戟洞穿肩骨。 “严离川!私传禁法、收受腐贿、叛我山海。斩!” 两刀。 拳罡击中后背。 “梦航河!叛我山海!斩!” 三刀。 踏弩没入胸口。 “陈弦羽!叛!斩!” 四刀。 金鞭打中右肩。 “解咎!斩!” 五刀、六刀、七刀……头颅滚滚而落。所有的攻击仿佛泥牛入海, 只除了令左梁诗白衫彻底成血衣外, 再无影响。他发冠尽碎, 黑发尽散,阴柔如女子的脸庞半面染血,半面苍雪, 如疯如魔, 为人为仙。 陶容长老、高阁老、卿阁老等人想去助他, 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跟上他的步伐。空中,密密麻麻全是青铜色的刀痕,刀痕残余金色的火焰。烛南九城上空鲜血瓢泼,纷纷扬扬如一场冲刷大地的雨。 雨中左梁诗的声音如洪钟大吕,九城皆是他的叱咤风云,皆是他的纵横捭阖,皆是他的审判清算。 他说,他要清山。 “尘重!斩!” “斩!” 斩!斩!斩! 陌刀掷出,最后一刀将最后一名叛徒钉在城门上。孟霜清双手死死抓住陌刀,发现自己无力将它拔出后,转而抬头望向天空,惶急地乞求:“帝君!小人为大荒鞠躬尽瘁啊帝君!帝君救我!” “帝君救我!” 怀宁君无动于衷。 他只是望着赤帝消失的天穹,不知在等什么,孟霜清的摇尾乞怜根本未曾入耳。车前卒,马前兵,本就是注定被抛弃的棋子。 “月母!月母救我!” 孟霜清转而看向月母,每说一个字就从口中喷出一大团血。 “我愿将归墟令拱手奉上!我愿将山海九鼎献上!” 月母高坐云端,脸上妩媚之情不知何时消失殆尽,她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左梁诗身上,眼瞳中空洞一片。左梁诗徐徐落下,落在门阙之上,与苟延残喘的叛徒孟霜清遥遥相对。粘稠的血从他的衣袖滴落,滴在相风铜鸟上。 “有罪当斩。” 他轻声说。 孟霜清握住陌刀的双手松开,重重垂落,鲜血顺着他干枯褶皱的手背蜿蜒爬下。左梁诗最后一刀早就切断了他的所有气机,是对死亡的极度不甘和畏惧支撑他摇尾乞怜。 “阁主!” 陶容长老松了口一气,急急掠来。等到近前,他脸上的欣喜突然消失了,身形在半空一晃,竟是险些直接坠落。 “……阁、阁主。” 一道身影、两道身影、三道身影……阁老们落到附近残破的阁楼门阙上,谁也没有上前。左梁诗周身三十丈,一时寂寂。山海阁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自欢呼如潮。 陌刀钉城头,左梁诗身上的火渐燃渐小,火里他身上还未干尽的血洗墨般散去,渐渐又洁如霜雪,唯独战古禹之前染的血仍然残留。半身白衣半身血,手中无余寸铁。风卷动他残破的广袖,他没有去看天上的月母与白帝,只是环顾四周。 “诸位,”左梁诗笑笑,“该斩的已斩,该赎的也该赎了。” “阁主。” 陶容长老声音喑哑。 左梁诗向前迈出一步。 “左家左梁诗,任山海阁阁主五百六十三年,”他平静的声音传遍整个烛南,“知州城苦郁而不为,知掠贩凡民而不查,知走盗私通而不纠,知恶令于下而不止。违训逆律,罪过难书,侥幸上战天外,下刃叛徒,不至辱没先祖。” 原本如潮的欢呼渐渐退去,山海阁弟子先是茫然,而后不安。 烛南寂寂。 “然一瓢之功,难抵浩海之过。今日,梁诗自退阁主之位。” 薄如刀刃的光自里向外,从他身上发出,渐渐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阁主!” 阁老们再也忍不住,齐齐上前。 左梁诗的胸口遍布蛛网般的裂缝,光就是从那裂缝中发出的。赤帝古禹的那一枪虽然没有落到他身上,可枪芒早就贯穿了他的心脏——最锋利的刀只有进攻没有防御。是以,他后来要拼尽全力,无视受创地去斩杀叛徒。 他的生机早就断绝了。 是藏在他身体中的一点明烛火,维系他随时要四分五裂的身体。 “有罪当斩,有过当赎。” 左梁诗回首,笑笑,姣若好女的脸庞一片片破碎。 “诸位,要记住啊。” 刺眼的光彻底爆发出来,化为八团流星般的火,掠过整个烛南九城,落向静海,落向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 八道青铜巨柱破海而出,如八根钉进八极的钉子,也如八根熊熊火炬。 旧的海门破碎,新的海门诞生。 原本垂于海中的铁索破水而出,贯横串连,八根青铜柱,所有静海海柱再次连为一体。天地之中,如有百万洪钟同时轰鸣,洪钟声里,所有海柱一起发出耀眼的光辉,光辉弧拱,连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光罩,将烛南九城彻底护在其中。 以身续明烛,碎骨镇沧海。 他说,他要镇海。 ………………………………………… 瘴雾被海柱连成的巨阵逼退,不仅是静海恢复宁静,静海外近三百里的海面也恢复了平静。烛南九城的光远远地倒映在沧溟水面,摇摇曳曳如熊熊燃烧的火炬。四个人站在火炬之外。 戏先生低下头,看着露出胸口的双刀刀尖。 刀如柳叶眉。 “媚娘,”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想到第二个令我功亏一篑的人,是你。” 苍龙回旋似一道青虹,武眉被远远地击飞出去,重重地撞上海中的一座礁石。胸腹之间,被坚硬锋利的龙尾,撕开了一道大口,脏腑在外。黑色的火焰从中翻涌,沸腾,反噬。将她裹卷在内。 “我姓武,”武眉笑,不是妩媚的笑,英气勃勃,出乎意料地漂亮,“我叫武眉。” “媚娘,武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左梁诗?你不是恨他么?” 戏先生是真的惊讶,惊讶到下意识地收了手,没有让武眉毙命当场。 第二次,第二次他掌中的傀儡跳出了他的操控。第一个挣脱他布下的命运之线的舟子颜,至少曾经是山海阁的第一天才。可媚娘是什么人?她是再卑贱不过的烟尘女子,她的一切力量都来自大荒的赐予,她竟然也敢,竟然也能挣断他的傀线? 甚至,她不仅挣脱了他的提拉引动,甚至反过来把他的所有傀线烧得干干净净。 武眉放声大笑:“你不明白!你当然不会明白!” “我恨的不是左梁诗,我恨的是脏污的山海!我恨的是所有像你这样,心脏肺腑都脏透了烂透的人!你们这种人啊,自己烂透了,就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觉得全天底下没有什么好的美的东西。” 戏先生微微皱了皱眉。 武眉的瞳孔映着那八根熊熊燃烧的青铜柱……那个人答应她的,要点燃山海阁,把她恨的全部烧掉。他真的做到了……她靠着礁石,慢慢地坐直, “左梁诗注定会知道鱬城幕后的主使是古禹,因为舟子颜自始至终都是陶容的学生。” “娄江注定不会和左月生反目,因为他爹娘信的人,他也信。” “而我,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舟子颜的事告诉了我……因为既然你不是无所不能,既然的确有人成功挣脱过,我为什么不敢做第二次尝试!”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笃定人心皆恶,哪里懂人心如鬼亦如神!” 她松开捂住腹部的手,借着君长唯的帮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头望向一个方向,眼眸上蒙着一层朦胧水光。 “……真想再回一次茉城啊。” 风吹过,武眉散做一捧灰尘,有的簌簌落进海中,有的飘飘洒洒不知落往哪里。 流落风尘的女子,最后化为了风尘。 君长唯收回手,转身看向戏先生。 戏先生拔出老天工斩在肩膀上的血斧,随手丢了出去。 真名“谢远”的戏先生早在三千年前,他便是天工府的第一人,叛逃时还带走了天工府镇府天兵青枪。三千年后,他将自己也炼成了傀,已经介于生与死之间。血斧虽然将他整个地劈成了两半,可伤口中并没有流出血——他的身体被透明的丝线连在一起。 在厮杀中,君长唯和老天工不止一次得手,但他每每总能凭借这些银丝,把自己的身体重新拼凑起来。 除了这一次。 玄黑的火从武眉的两把柳叶刀上涌出,将那些银丝迅速烧断。 “做得真漂亮啊,武眉。”戏先生拔出一柄柳叶刀,刀上的火腾起,他的手就像木头一样迅速焦黑,“明烛燃,海门立。护烛南三月绰绰有余……可惜,你们根本不知道,蒙晦十二洲……” 最后一根银丝被烧断。 戏先生尸成两半。 老天工咳出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一伸手,将他的尸体收了起来。他必须将罪徒的尸体带回天工府,以此洗刷天工府三千年来的耻辱。葛青跪神枎,谢远也有他该跪上千年万年千万年的坟墓。 被炼成邪兵的青枪坠在一兵,失去掌控的苍龙魂魄盘绕其上。 “是我天工府的业孽。” 老天工低低叹了口气,把青枪也收了起来。 “君老鬼……” 他一回头,看见君长唯正默默地注视那八根魏然耸立的青铜柱。老天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大踏步走向烛南。古禹已退,叛徒已清,城界重立,可还有月母和白帝高居天穹,左梁诗做到了他所能做的这一切。 剩下的该他们来了。 他们踏海急行,走向光辉万丈的烛南,感觉自己仿佛在走向一轮浮在海面的太阳。 太阳跃出水面! 君长唯和老天工同时抬头,烛南九城的所有人同时抬头,所有人的瞳孔都骤然一缩——漆吴山的方向,千万里的海水被排向左右,海浪腾成高墙又轰然砸落,翼长三千丈的金乌鸟足抓天索,背上负日。 子时如昼! 唳鸣响彻天地,不是金乌的鸣叫,是另外一只神鸟。 一只能与三足金乌相抗的神鸟! ……经女月母饲神鸟,曰鵷,可止日月。 左梁诗说话过的脑海中一掠而过。 “鵷鸟!” 目睹第二只遮天之鸟腾空而起的瞬间,君长唯猛然明白了戏先生口中的“蒙晦十二洲”指的是什么,白帝和月母等的又是什么……他们在等,等赤帝古禹扭曲穹顶,等天幕扭曲而日轨变更,等金乌在子夜载日而出。 他们要开始彻底夺走十二洲的光明。 他们要—— 猎日! 第76章 红衣金日 重云如鳞。 三足金乌在鵷鸟的啼鸣中停滞, 双翼平展,日轮悬于天空。 月母素手一抛,长杖迎风而起, 杖首的璇玑玉衡急速旋转, 射出七道清气, 清气出现时重云滚动, 起伏万里,发敛兜转在众人骇然目光中首尾相接, 构成一个囚笼,将金乌困锁其中。 “她她她要做什么?” 陆净颤声问。 几乎烛南九城所有人都在问:她要做什么?大荒要做什么? 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恐席卷烛南九城, 明明气温因金乌载日而出升高,炙热无比,众人却只觉如坠冰窟。 “猎、猎日。” 娄江脸色苍白如鬼。 “开玩笑的吧……”陆净踉跄着, 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城墙,口不择言, “狩猎也要有个限度吧?哪有狩猎日月的……太阳不是个火球么?死物怎么狩猎?当这是吹蜡烛啊?一口气把火吹灭不成?” “天既可牧,日月为何不可猎?”不渡和尚低声说, “固然太阳不是蜡烛,可他们也不需要吹灭火球。他们只需要把金乌杀了就行。贫僧终于明白为何推星盘预兆的不仅是烛南沦陷,而是清洲蒙晦了……” 他缓缓转头, 面无人色。 “牧天与猎日之关键,俱在金乌。十乌载日,各施其所, 缺一不可。出没漆吴的这只金乌, 施掌整个清洲的昼夜。一旦它被大荒猎杀, 日轮就会坠入沧溟海, 往后千万年,清洲再无日夜。而日轮一旦坠落……整个沧溟海会瞬间变成焦土!此地再无春秋!” 不渡和尚还有一句话没说,十日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清洲日陨,余下十一洲也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大动荡。 陆净脸上一片空白。 那这算什么?今夜百万人的葬身伤亡算什么?左月生他爹以命博杀骨碎沧海算什么?难道到头来一切努力,都是场笑话么? “天相!” 半算子忽然跳起来,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推星盘。 “变了!天相在变化!!!” 陆净疲惫得几乎无力说话,心想变了什么啊?从未来变成了现实么?但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半算子的声音和神态并不像是绝望,更像绝望后目睹一线生机的不敢置信和狂喜。他心中猛地一跳,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就去看半算子手中的推星盘。 只见原本指在子时的指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向右偏转,转了一刻。不仅如此,推星外盘上的暗珠极其艰涩地移转,仿佛沉重的碾盘被千万人一起缓缓推动,牵扯着内盘的黑瘴忽卷忽散,一线流金若隐若现。 “内盘昭天命,外盘昭人力。”半算子猛地抬头,“这是……这是逆命之相!!!” 天命不可违,人命遵天数。 反之则为逆。 烛南九城,山海弟子,百万渔民,一阁之主……他们前半夜的厮杀拼搏,竟然让推星盘重现了这一万年未有之卦相。卦术中,天定人,人定物,物不可道。然而今天这个古老的定律被打破了。 人力更天命! “清洲灭亡的时间被推迟了一刻钟!金线隐喻生机!熬过去!撑过这一刻钟!烛南就有救了!清洲就有救了!”半算子跳起来,就要往阁老们所在的方向冲去,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他刚跑出两步,就停了下来。 根本不需要谁来告知天相,根本不需要什么天相,阁老们早已提剑拔刀出山海,早已赶赴高空。 无一怯战。 “你们来螳臂当车?”月母十指间悬浮璇玑玉衡,眼角的幽蓝中沁着一缕薄怒的殷红,“都当自己是左梁诗那个蠢货不成?” “左阁主天纵英豪,万古无一,我们这种老骨头难望项背。”高阁老背负剑匣,“可连阁主都以身镇海了,我们就算是朽木一根,也得把他守的这片天撑起来——山海阁,高如远!请剑!” 十二柄各式各样的剑冲匣而起,光如孔雀翎,在半空中盘旋一周,直贯而落。 “山海阁,吕音。” 第二名阁老怀抱枯木琴落下,五指急拨,慷慨激昂的琴声破云而出,风刃如雨。 “山海阁,卿淮渔。” 第三名阁老墨刀如长龙,横贯向云锁。 “山海阁,曲和。” “山海阁,望明离。” “……” 一个个昔日也曾动一方风云的名字重现天幕,它们被世人遗忘许久,久到许多名字仿佛早已入土,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踏入坟墓。然而此刻,这些老去的刀剑,震去积年的铁锈铜绿,破土而出。 风起云涌,苍颜白发。 奋勇如当年。 “不自量力!” 月母怒叱,指尖一拨,璇玑一转,云海翻涌,七道锁天的云链各分出一线,汇聚成一条万里云龙,鬓须皆张,獠牙必露,在半空中掀起一重一重的海潮。白浪叠叠拍至,十二柄长剑倒飞而出。 一把山河伞旋飞而出,伞骨为刀,涌来的白浪被从中割裂,分成两道,奔流向四方。 龙尾席卷,一尾拍在伞面。 望明离倒飞而出。 曲和出现在他背后,替他卸去大半立道。 卿淮渔从望明离破开的空缺,登龙尾而上,反拖墨刀,踏龙脊直上,转瞬抵达龙首,一跃而起,刀在空中泼洒出一个浑然的圆。万丈云龙动荡翻滚,浓墨在龙首炸开,刀气绵绵不绝,龙身一节一节,崩散为漫天水雾。 墨刀斩龙首,剑匣重出锋。 被击退的十二柄剑连同新出匣的十二柄剑,分连成两道流光溢彩的长弧,一左一右,回旋刺向掌控璇玑玉衡的月母。 月母不得不腾出手,掌分击两道剑龙。 第一柄剑,碎! 第二柄剑,碎! 第三柄剑,碎! …… 二十四柄剑与白玉般的掌心碰撞,接连不断地破碎。 直到亲身迎战盛怒状态下的月母,一众阁老才真正体会到左梁诗迎战天外天古禹的那一战,有多凶险可怖。真正能登入云中城的古神与修仙之士的差别,就好比修仙者与凡人的差别! 二十四柄明月剑齐碎,高阁老七窍同时震出血丝,身形坠向地面。斩完龙首的卿淮渔如雨燕急飞,自高空扑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月母被高如远的二十四明月剑所逼,腾手接剑的瞬间,原本被云锁困住,被鵷鸟咬住脖颈,狠狠撕咬的金乌终于得隙奋力鼓翼。背上的太阳由赤红转为怒金,日冕爆发,万千流火冲出金乌华美漆黑的翎羽。 鵷鸟振翅,扶摇直起,以古怪的节奏唳鸣不歇。 日冕仿佛受到无形的压制,如潮水到卷,日轮的重量在瞬间再度爆增,仿佛要将金乌彻底压进海底。 鵷鸣止日月! “叫得这么难听,也好意思瞎嚷嚷?” 一道不满的声音响起,夸父般的老天工出现在高空,血色的大斧被他抡成两道卷风。 “走你!” 大斧破空而出,同时钉进鵷鸟背后。天兵血斧提在老天工手中庞然巨大,可与身长几千丈的遮天之鸟相比,就渺小如沙尘。但沙尘刚刚钉下,鵷鸟的鸣唱陡然一止。老天工选择的角度极为刁钻,血斧刚好卡在两块骨头的缝隙中,鵷鸟每次吐气发声,就会牵动它们在关节里左右搅动。 虽然不致命,但极为烦人。 鵷鸟在高空急速翻身,搅起千里火云,想要甩掉钉在背上的蚊虫。 月母一手控璇玑玉衡,一手五指并拢,凌空朝老天工点出一道刀气。刀气化为一座浸透凶煞的漆黑奇绝重峰。朝老天工轰然砸下。若他双斧在手,或许还可学当初的夸父氏,立开天山。然而此时,血斧被鵷鸟携裹。 要么召回飞斧,令金乌丧失挣脱之机。 要么肉身扛山,令血肉皆被碾碎成尘。 云海动荡,重峰砸落。 刀光。 一线金光自下而上,黑山轰然裂为两半。 君长唯一刀破开山峰,片刻不停,直奔云锁而去。他在瞬息间,同时挥出千万刀,金错如雁,排雁断锁!三条八万丈云龙锁同时被斩碎。金乌的束缚去了大半,身形骤然一轻。它啼鸣着,奋力鼓翅。 千丈双翼鼓荡,再次崩断两条枷锁。 君长唯复要去斩断最后一条云锁,就听到老天工大喊一声:“君老鬼!” 一道遮天蔽日的黑影贯空扑至,鵷鸟甩掉了两柄血斧,携裹一身水汽重新扑向金乌。两只同样庞然的神鸟搏杀时,它们的双翼好比千丈长刀,刮起成片的风刃。云锁在前,风刃在后。君长唯没有回头,金错刀平平推出。 一片血花飞溅上天空。 老天工撞到君长唯背上,两个人一起被风刃撞得飞出近百里。君长唯金错刀在虚空一横,强行止住身形。他猛地转身,一把提起胸口铠甲成片成片剥落的老天工:“喂喂喂!死了没!死了我可要赖账了!” “呸!” 老天工吐出一大口血,胸口的血甲缓缓蠕动着,慢慢地复原。神鸟搏击卷起的风刃连天兵都能切碎,如果刚刚不是老天工替君长唯挡了一下,此时君长唯已经碎尸万段了。 “你还欠老子一根刀骨一块天灵盖呢!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 “没死就好。” 君长唯把他朝下方丢了出去,说到底天工府的人只是群炼器的,让一个铁匠上战场,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们了。君长唯自己又一次挥刀,从风刃的间隙中穿过,要去斩断最后一根云锁。 就在他动身的瞬间,忽然感到双肩一沉,如负巍山。 他暴喝一声,上衫尽碎,露出劲瘦的肩背,肩背上肌肉血管龙蛇扭动。他肩挑崇山之重,站定,缓缓转身。所有山海阁阁老都在一点点被压下天空,直面月母和怀宁君,只剩下他一个。 一张弓。 怀宁君手中出现了一张弓。 就像赤帝古禹现身时,穹顶欲碎,这张弓出现的刹那,天幕沉坠。赤帝古禹以真身降临烛南,是以天地难载。而曾经的白帝,如今的怀宁君却又是不知以什么手段,将天外神兵带入人间。 “弓名十二辰。” 怀宁君道。 他一伸手,自冥冥中缓缓抽出一抹晦暗。 晦暗落到弓上,便成了一支漆黑的长箭。赤帝古禹先前取雷霆为龙牙枪,怀宁君的手段比祂更加诡异,子时日出,昼夜颠倒,他直接抽取被白昼取代的六个时辰为箭。以夜覆昼,以暗替光。 君长唯深吸一口气,右手握刀,左手按在刀面,横刀于胸前。 他不能退。 左梁诗都没退,他怎么能退? 枯瘦的手指一点一点滑过刀面,佳人赠他金错刀,他何以报英琼瑶?琼瑶两厢结相好,此后路途虽远亦静好……刀锋切开皮肉,鲜血滚过刃口,如女子出嫁夜的一抹红妆。金错刀平推而出。 面对曾经的白帝,太乙宗君长唯,悍然先手出刀。 千万刀平铺成一刀,金错滚滚,滚滚如鳞。仿佛万千金衣鱼齐跃,又仿佛一道大河汹涌奔过云霄,火光照于其上,又隐约如红绸涌浪。刀河撞开神兵十二辰带来的威压,一去三千里。 怀宁君松开手。 第一箭,子时尘。 离弦。 子时尘所过之处,空间扭曲,连带着金河一起散做九天流光。但江涛重重,一叠复一叠地奔涌而出,君长唯仍在挥刀,数息之间也不知多少刀斩出。他的攻击始终只落在一个点,亿万刀全部落在子时尘的箭尖。 既然一刀不足以碎时辰,那就千刀万刀,亿万刀! 他的目标和左梁诗不一样。 左梁诗是要把天外探进人间的手斩断,他只要保证金乌能够活下来。 长箭之锐,锐在箭首! 千里。 百里。 十里! 一口血雾爆开,君长唯就像被一记攻城重杵击中,他奋力将金错刀掷出,整个人倒飞出不知多少里。咔嚓,瞬息间,金错刀破碎。金错刀破碎的瞬间,子时尘的箭尖跟着崩碎! 君长唯像一块小石子,从高空坠落。 金乌彻底挣脱最后一条云锁。 第二箭,丑时月。 离弦。 金乌背负沉重的太阳,鼓荡双翼,想要避开这一箭。鵷鸟盘旋,无视日冕之灼,冲进熊熊大火,与它死死厮缠。君长唯瞳孔一缩,忘了自己长刀已碎,奋力地要去挡那一支箭。他以为自己在向上掠,其实只减缓了下坠。 丑时月落。 嗒。 烛南九城更漏滴落。 一刻已过。 剑鸣天地。 一线寒光贯穿鸿宇,沧溟咆哮,千丈怒潮排向高空,沉降的天幕忽然被高高撑起,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压力荡然一轻,君长唯、高如远、卿淮渔……所有人的瞳孔同时印出那一线寒光。 光中丑时月碎。 怀宁君搭在十二辰弦上的手指一顿,月母脸上的神情忽然一片空白,鵷鸟忘了振翅倒飞千里。唯独金乌发出喜悦至极的啼鸣,鼓振双翅,毫不犹豫,迎上那一道剑光。它那么喜悦,喜悦到根本不管会不会被剑光斩伤。 剑光碎成千万星点,一道身影徐徐落下。 红衣金日。 第77章 一剑纵横三千里 “您回来了。” 月母眼眸中印出仇薄灯的身影。 她神情恍惚, 连眼尾的幽蓝都不再妩媚,一瞬间仿佛只是个迷茫懵懂的小姑娘,素面朝天, 还未抹上古艳, 声音青涩, 依稀带着一点等待数万年终于重逢的喜悦。 故人不言不语。 红衣少年立在金乌之上。 他背后是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朱红衣袂与日冕一起舒卷。太一横平,清光一线。他的面容,身形轮廓,修长的手指都镀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比撕破苍穹降临的赤帝古禹更像一尊神像。 他的瞳孔漆黑而沉静, 印不出影。 四无相。 无天, 无地,无人,无众生。 月母脸上的迷茫渐渐敛去,怨毒一点点沁出。 “您回来了……”她幽幽地说,尔后大笑,“您终于回来啦!” 幽蓝的华翎骤然展开。 月母的身形拉成一条直线, 银杖杖尖在空中留下一串爆裂的電光。璇玑玉衡急速转动,千里之内的云海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就连怀宁君也处于这个旋涡的波及范围。 月母根本不去管怀宁君,根本不去理会自己算不算僭越, 算不算犯上,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 她就没有真心实意地追随过怀宁君。指挥妖潮进攻烛南也好,袖手看天外赤帝古禹杀死左梁诗也罢, 她总是交叠修长双腿, 高居云端俯瞰。巧笑嫣然地把玩蝎蛇美人惯用的手段。直到仇薄灯出现的一刻, 她真正的情绪方才陡然被引爆。 三千里云锁天纵,三千里電封空横,云电交错成罗网,铺天盖地将仇薄灯笼罩其中。 罗网边沿,怀宁君如江中石,海中岛,白衣翩跌。 他将第三箭搭上弓弦。 烛南的人见多了变幻万千云象,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绚烂的云象。所有的云都变成了银色,雷電在其中孕育,每一团云都是万千雷霆。天空变成了一片刺目的强光旋涡,每个人都被迫闭上双眼,否则就将永远失去视觉。 然而,哪怕是闭上眼,眼前依旧亮茫茫一片。 只有修为较高的寥寥一部分人,才能勉强看清天空的战场。他们中一些面露迷茫,暴怒的月母展现出的实力已经超乎想象,而与她搏杀的人却年少得不可思议,一些则面露思索,似乎在苦苦猜测着什么。 唯独被老天工接住的君长唯神色悲凉。 云与电的旋涡急速绞杀,月母的身影从这片过于刺目的画布上消失。万千道雷霆同时朝仇薄灯涌去的瞬间,金乌昂首,对天啼鸣,三千丈的双翼猛然鼓振,岩浆一般燃血一般的火从日轮中涌出,顺着它的双翼横冲,如两道长而尖锐的刀,一左一右,切进整个旋涡。 旋涡被切成两半,天空被切成两半。 金乌破云图的瞬间,月母出现在仇薄灯上方,垂直倒立。她翎羽华丽,却借强光完美掩盖了自己的行踪,飞行更是无声无息,奇诡莫测。 并指成刀,月母凌空刺向仇薄灯头顶。 铛—— 手刀与太一剑相撞。 月母一击落空背后的羽翼瞬间展开,毫不犹豫地扶摇而起。下一刻,一道剑光擦着她的脸庞掠过,窄窄的寒光印亮她狭长的眼,眼角的幽蓝。 剑光弧斜,斩进云海。 仇薄灯没有追击。 他的脸庞被照得苍白如纸。月母的那一记手刀虽然没能如愿,但暴戾的刀劲却透进太一剑身,连带仇薄灯的右臂轻微地颤抖。 “您不该这么早出现。” 月母嗓音飘忽。 那一缕残余的神魂是她们从大荒中带出来的,虽然不知道是谁用什么办法救了他,可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他的神魂残破成什么样子……神魂未定,灵魄未安就敢出来厮杀……他果然是早就疯了。 月母击掌大笑: “您疯啦!” 仇薄灯无动于衷。 伴随月母的掌声,電光银锁冲破火流,再一次纵横交错。构成云图的水汽从沧溟升起,沧溟浩浩,无止无休,而金乌的火河难以为继。它身上带着一圈圈由符文组成的咒文枷锁,引动日火的瞬间,咒枷缩紧,收束它的力量。 那是空桑百氏用来匡正春夏秋冬四节气候的牧天索。 金乌啼鸣,鸣声郁怒。 電索云网收缩,仇薄灯空着的左手朝烛南九城遥遥一压。 万剑出鞘。 烛南九城中,上至山海阁阁老下至普通弟子,同时失去对佩剑的掌控。 所有长剑同时冲天而起,同时斩向云网网格交点。万剑齐啸中,罗网瞬息破碎。罗网尽碎的瞬间,電光丝缕未散,尽数敛于剑身,细碎火花游走。仇薄灯左手一翻,万柄长剑汇聚成一柄巨剑,随他并指一点,激射向在另一处现身的月母。 天地银光收敛,烛南九城中,但凡只要是个练剑的修士,都下意识地抬头去仰望这一剑,仰望这以念御气,以凡剑破神的一剑。 剑去纵横三千里! 月母横杖。 璇玑玉衡旋转,一道道清光或坠或弧或游,将她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浑然如天相。万剑归一的一剑与浑天相碰撞,一道道清光接连不断地破碎,一柄柄长剑也接连不断地破碎,月母身形跟着不断被震退。 最后一道清光破碎,月母的瞳孔印出迎面而来的残余巨剑。 另外一处。 仇薄灯点出那一剑后,红衣一晃,直接凭凤前行。太一低垂,剑尖在半空拉出一隙雪线。他迎向一点流星般激射而来的光。 第三箭,寅时星。 与前两支时辰箭相比,寅时星显得低调许多,它在空中经过时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通身漆黑,唯有箭尖一点微尘般的光。然而它速度奇快无比,转瞬即至,仇薄灯身形刚出,寅时星便到了面前。 太一起剑。 云团翻涌,如万众簇拥。 起剑式与寅时星相撞的一刹,以仇薄灯为中心,方圆百里同时一暗。白云成墨,昼夜再次颠覆,烛南九城中的人不论修为高低,全都难以窥探其中的厮杀。城墙上,半算子紧张地低头看推星盘,愕然地发现推星盘上所有星象全部消失。 天相隐没,是为“不可道”。 旁人只觉得晦暗,身处“寅时星”笼罩范围的仇薄灯却看到了万千星辰。寅时临近天明,月已斜落,天余群星,无日无月,是星辉最灿烂的时刻。是以寅时为星。漆黑的天幕上缀满星星。 不止三十六颗。 而是无数颗。 璀璨得就像一个至死追求的梦。 星河缓缓盘旋,千年万年千万年……只要一直不醒,就能一直沉浸下去。寅时箭不是被起剑式斩碎的,而是它自己碎去的,碎成了万千星尘,在空中诡异地回绕,形成了一个瑰丽流离的幻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唯独针对一人的幻梦。 那是他死生所求,也是他死生所囚。 星尘包围中,太一的起剑停在半空。 梦里怎知身是客? 所有星轨拉直,万千星尘激射,瑰丽中杀机森然。 灿金细线刺出晦暗,就像烛南天气由阴骤晴时,几道光毫首先穿透黑云。下一刻,千万光毫破云而出。 幻梦崩塌。 太一剑起。 “似梦非梦转头空啊。” 烛南城中,修为不足以洞观天战的不渡和尚双手合十,低垂双眼,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高空。 一红衣一白袍,擦肩而过。 太一刺破怀宁君的肩头,秋水割伤仇薄灯的腰侧。怀宁君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惊讶仇薄灯竟然能断然地碎去漫天星辰,两人交错的瞬间同时回身,两柄剑碰撞在一起,又同时被对方逼退出上百里。 怀宁君倒退时,左手一抬,一点。 沧溟腾卷起一条千丈水龙,矫行激射,直奔金乌。仇薄灯长剑在虚空一点,就退势飘然起身,似缓实急,落到水龙龙首,顿足一踏,龙首蓬散成一片水雾。 仇薄灯穿过水雾,直奔金乌而去。 只见不知何时,缠绕在金乌身上似有形似无形的牧天索正一点点收紧。 似乎冥冥之中有人推动诸天的碾盘,将散落在天陲的风筝牵引回掌控……如果真正的有这么一个碾盘存在,那么收紧无形锁链的人一定根本不在意风筝完好与否——金乌奋力挣扎,身上已经出现伤痕! ………………………… 同一时刻,遥远的空桑。 苍苍桑木向八极伸展出广袤枝干。枎城的神枎占地数十里,已经足够庞然,然而百氏的这一株扶桑占地却已然无法算清到底有多少里。 白云在枝干上湍流,日月在流云中起落,它上通云霄,下达黄泉。无数齿轮在桑冠间转动,无数金银两色的锁链探出桑枝,或钉进地面,或钉进虚空。又有十二根巍峨白石表柱以神木为圆心,等距而立。 表柱径九十丈,柱基石台九重。 以衣袖领口绘有太阴双鱼纹的太虞氏为首,留守的百氏牧天者按照大族小族,身份高低井然有序地立于石基上。白衣广袖的正历纪官们则与各氏族长一起,立于最高重。九重基台边缘如锯齿,上有阴阳刻纹,俨如转轴。 牧天者将灵力注入阴阳刻纹,纪官们踏着古步,低沉念诵古老的天诀。 九重柱台缓缓转动,绞动错综复杂的牧天索。齿槽连续啮合,苍苍扶桑云流雾涌,日月光起起落落。隆隆雷声忽然响起,日齿与月槽咬合之后,忽然静止不动,天轮上隐隐有电光闪烁。 纪官们下意识地停止步伐。 “继续。” 太虞族长神色阴冷。 纪官们彼此看了看,一些人继续迈步,一些人迟疑不决。 一名老迈的纪官越众而出,双开手臂,拦下所有人:“不能继续!日轨月辙铆合,说明天轨有乱,此时强行牵引金乌回归次二区,会伤及金乌!要先纠轨,再校日月啊!否则就算此刻校正了日月,来朝日月还是会乱的!天轨不正,何以正——” 老纪官眼睛微鼓。 “继续!” 太虞族长抽回佩剑,一把将干瘦的老纪官掷出表柱。 天诀重响,白衣若雪的纪官们又一次踏起古步,日齿月槽上迸溅出暗红的星火,在轰鸣中缓缓转动。 太虞族长按剑阴冷地注视神木扶桑。 自鵷鸟失踪后,十日与冥月的异常已经引起了仙门的注意。不论如何,都必须在仙门盟会前,叫金乌和玄兔回归旧位……牧天百氏,已经够多了,无需再添! 远处。 老纪官双目圆睁,鲜血与泥土一起染污白衣,扶桑的日月印在他浑浊的眼瞳里,他从咽喉里发出含糊的声响: 天轨不正……何以…… 何以正日月? …………………… 怀宁君没有前去拦截仇薄灯。 他在流云中站定,再次取出了十二辰弓,左手握弓,右手缓缓地虚空中抽出第四根箭。与前三支箭相比,这一次他抽卯时为箭显得也有些吃力。卯时原为日出,之所以能抽出晦箭,是因原本的天数中,卯时金乌已死,清洲已陷蒙晦。 这是一支虚箭。 也是威力最强的一箭。 卯时暮。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为苍生所累。” 怀宁君将卯时暮搭弓上弦,他的手臂也开始龟裂。十二辰弓弓弦一点点拉开,箭尖直指仇薄灯因去救金乌而无暇顾及的后背。 仇薄灯没有回头。 弦渐如满月。 怀宁君叹口气。 突然。 十二辰弓传出细碎的“咔嚓”声,怀宁君毫不迟疑,就要提前射出足够同时射杀金乌与仇薄灯的一箭,但已经来不及了。十二辰弓上镶嵌的十二颗辰石同时破碎,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整片天穹在这团光芒中扭曲破碎。 化身被光芒吞噬之前,怀宁君余光掠过沧溟。 只见浓稠的瘴雾深处,一道妖冶的绯红刀光浩荡扫出。 怀宁君脸上掠过一丝恍然。 不周山未断之前,天地贯通,云中城的上神能够以不周山为梯,随意走到大地上。但不周断绝后,上下相分,天地相绝,天外的上神就再也无法亲身降临人间,同样也无法将真正的神器带入人间。 除非像赤帝古禹一样,撕裂天穹,打通两界。 怀宁君将十二辰带入人间,方法本质和赤帝古禹相差无几。 他借瘴雾的遮掩,在海中立了一扇连通上下的两界门。但就像赤帝古禹撕碎天穹,受到无形的规则束缚一样,通过两界门带出的神器,一旦两界门被找到,被击碎,十二辰弓就会瞬间崩溃。 可仇薄灯怎么就能笃定师巫洛一定能够在卯时暮离弦之前,在茫茫沧溟中成功找到两界门并毁掉它? 卯时暮与十二辰弓彻底粉碎,化为天穹上一片玫瑰色的旋涡。 烛南九城中。 君长唯眼角的余光瞥见太虞时袖手站在废墟上,仰头双眼紧紧盯着金乌的移动,唇边流出一缕压抑不住的得意笑容。君长唯咒骂一声,支撑身体,就要强行站起来。老天工一掌拍在他肩上,不客气地摁住他伤口。 “干嘛?”老天工一边关注天上的情况,一边不耐烦地问,“急着还账啊?” “我去宰了那家伙。” 君长唯从牙缝里挤出声。 “得了得了,”老天工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太虞时,“金错刀都碎了,你现在拿什么杀?再说了……”老天工冷冷地笑了一声,“山海阁也没废物到底……哼,太虞。” 就如老天工所言,金乌为牧天索所困,提醒了原本紧张观望的山海阁阁老和弟子们,让他们记起来,太虞氏有人身处烛南……一众受伤较轻的阁老拔出刀,面容冰冷地将太虞时同另一位太虞氏元老围住。 太虞时唇边的笑容消失。 他慌乱地退到长辈背后:“无凭无据,你们想在这时候再得罪太虞氏,得罪空桑吗?” 随同族长次子而来的太虞元老面沉如水,原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得意尽数消失……自左梁诗死后,一贯精于权衡的山海阁隐约已经起了不少变化。 “何须凭据?!”卿淮渔冷笑,“区区太虞,我山海阁,有什么得罪不起?!” 墨刀出鞘。 君长唯艰难地转回头,把视线重新移向天空。 符文与古咒流云般环绕金乌,符文向外放出刺目金光,古咒向内一圈接一圈收紧。背负沉重太阳的金乌双翅被破收拢,如被缚之鸟,一点一点地被牵引着,缓缓地偏离跪倒。血从它漆黑的华羽上涌出,向下滴落,落进沧溟海面,海面瞬间白茫茫一片。 在仇薄灯抵达金乌身前时,一道深蓝近黑的影子毫无预兆地冲出金光,携裹凌厉的风。 太一剑横。 仇薄灯向后退出数丈。 一身华羽光泽如金属的月母悬浮在半空,她的双翅上残留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美艳的脸庞大半被细羽覆盖。刚刚仇薄灯引万剑作一剑的攻击最后被她用真身挡了下来。古神的真身本来就坚如天兵。 她活下后,没有去协助怀宁君,也没有去拦截怀宁君,而是隐匿在金乌附近,等待仇薄灯自投罗网。 “您来啦?” 金属般的羽翼在背后微敛,月母悬浮空中,细羽爬上她的脸庞,在可怖中透出属于妖物的诡艳。 不等仇薄灯回答,她像暴怒的雌鸟般粗砺地嘶吼,自问自答。 “您当然会来!您怎么可能不来!” 她身形紧随一晃,直接出现在仇薄灯面前,长杖斜劈。 “您要护苍生啊!哪里事关苍生,您就会去哪里!” “多伟大啊!至圣至贤!” 银杖与太一碰撞,短短一息,迸溅出数十道暗红的火星。火星烙进仇薄灯漆黑的瞳孔。 “好!护苍生!苍生是什么?!我们又算什么!” 金铁相撞。 月母的脸庞被刻骨的怨恨和昔年的崇拜所扭曲……那些恩怨爱恨交织万年,最后爆发成滔天怒火。她背后的双翼陡然展开,千万铁羽化箭,四面八方,将仇薄灯笼罩其中,将他钉死原地。 “我们到底算什么啊!” 她五指急张,弯曲成爪,抓向仇薄灯。 “您说啊!” 四面八方皆是翎羽,仇薄灯避无可避。 一线边沿浸墨的绯红自下而上掠过。 月母的身形原地炸开,散成一团幽蓝的烟雾,尔后踉跄地出现在百里之外。她目光掠过那把绯刀,一边咳嗽一边笑:“是他杀了经女啊……好……好!我们来日再见……” 她注视着师巫洛挥出的第二道刀影,瞳孔中流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 绯刀如弦。 月母的身影碎成千万光点,空中犹自残余她尖锐的怨毒的笑声。而在月母退开的瞬间,仇薄灯已经面无表情地冲破禁锢金乌的光芒。 他旋身而起,太一剑斩牧天索。 断! 第78章 不朽不枯 空桑。 扶桑神木上洁白的流云忽然转阴, 黑沉的云层中日齿与月槽上不断迸溅出火光。令人不安的隆隆雷声中,亮紫枝形闪电游龙般穿梭。一根接一根的熔金天索紧紧绷起。電火照得所有人的脸庞青白苍紫。 “这是怎么回事?” 侧立在太虞族长身旁的北葛族长神色一变。 太虞族长眉头一跳,抢步上前, 伸手探向清洲天柱的表面。就在他手掌刚刚按到柱表的天筹时,柱身隐隐呈现出亮橙赤红的光泽。所有正在念诵天诀的纪官齐齐喷出一大口血, 古步骤然一断。 “继续!继续!” 太虞族长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柱中, 面目狰狞地扭头朝纪官们吼。 “谁敢停,谁就是空桑的叛徒!” 狂风卷着一团团電球,如落果般从扶桑神木上滚落,大大小小的雷电光球从百氏弟子身边滚过。九重石台发出不详的轰鸣,牧天弟子在各自族长声色俱厉的喝令中,战栗着维持阵法运转。 气息萎靡的纪官重振旗鼓, 艰难地重新列队。 一步刚出。 咔嚓! 一根金锁高高弹向天空。 “天索!天索!!天索断了!”一名牧天弟子大喊, “牧天索——断了!!!” 太虞族长猛地回头,就在他回头的刹那, 手下的白石表柱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比天索崩断更令人惊骇欲死的爆裂声从柱身中传出。九重石台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不知道是谁先哭喊了一声“表柱要倒了!”,牧天弟子向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哭嚎声里, 一根根牧天索接二连三地崩断。 地崩山摧。 屹立千万年的白石表柱轰然崩塌,一道赤火自石基中冲天而起。 光照千万里。 东北隅。 一僧一道静立在凶犁土丘上,远眺空桑方向赤红升天。僧人容貌平平, 道人形容枯槁,二人无话,唯有残存血腥味的风鼓荡他们的衣袖。光柱足足存续一刻钟, 一刻钟后才渐渐散去。 “阿弥陀佛, ”僧人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 “别善哉了,善不了。”老道背负拂尘,“烛照八方,十二洲、三十六岛……都知道他回来了。麻烦大了。” 僧人摇首:“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如是观?”老道讥笑,“不周山摧昆仑沉,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一护棺走扶风,你们佛宗如是观。三十六岛与洲决,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乙宗九淖伐空桑,你们佛宗如是观。怎么?这回还打算再来一次如是观?” 僧人默然不语。 “观观观,枯木尽成棺!”老道大笑,“佛陀何相?何以相众生!无尘老禅,你比你弟子还不如!” 笑声里,老道迈出一步,一步出东北隅隈,拂尘一分分开左右瘴雾,径自步入大荒。 “佛陀无相,以观众生。众生无相,相以万形。” 无尘禅师低首,垂目看凶犁土丘。 丘中有一小村庄,庄中人往人来,皆是经女与月母二族的族人。不论老□□女,所有人皆面目青白,双眼全黑,皆成行僵相,竟是早已死去千万年。然,行僵躬耕而作,煮菜成肴,鸡犬相闻,一如生人。在据说是太古巨人被斩首所化的凶犁土丘向海外一面,不知是谁将土丘生生削平成碑,横凌竖厉地劈了八个字: 何为尔求 何为尔囚 无署名,无年岁。 “恩怨难清,冤仇难解啊。” 无尘禅师念了声佛。 他盘膝而坐,开始吟经唱咒,超度这些被强行拘留人世千万年的形骸朽肉。紫金色的光从他身上发出,笼罩凶犁土丘。 归丁十二年,亥月三日。 鬼谷子孤身入大荒,无尘禅独自镇凶犁。 …………………………………… 南疆,巫族。 篝火熄灭,到现在已过两刻。 祭坛下的年轻巫族男女面面相觑,惶惶不安,不知道仪式为何刚举行了一半,就中断了。 是…… 是失败了么? 族中的十名大巫没有哪一位走下祭坛解释一二。 他们全都愣愣地坐在祭坛上,视线定格在祭坛中的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两刻钟过了,谁也没回过神来,谁也不敢相信刚刚自己看见了什么……篝火中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他的手指穿过火焰,轻轻地碰了碰面具,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尔后,虚影手掌轻轻下压。 篝火熄灭,仪式中断。 从出现到消失,只有短短一刹那,可这一刹那,如隔万年。 “巫族的神啊!” 巫咸跳起来,拖着瘸腿,跌跌撞撞地朝仅只余下灰烬的残火跑去,朝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跑去,及至近前,他咚一声,重重跪下,抓起一捧又一捧的余火。 “是您么?您回来了吗?” 他又哭又笑,嚎啕如稚子。 “您回来了!” 巫罗蹒跚走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摘下那张巫傩面具,面具上被虚影点到的地方清晰地留下一点朱红。他定定地看着那点朱红,老泪纵横,猛地转过身,将面具高高举起,举向苍穹,朝祭坛下方高声呼喊: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不论老少,不论男女,所有人一起跳起来,一起放声悲哭,一起放声大笑。哭与笑里,有人沙哑着嗓子,唱起巫族世世代代流传的祝歌,一首冬去春来,万物惊蛰时分,巫族的人们围在篝火边齐声唱起的歌。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巫族的祝歌从不向神索求。巫族的祝歌不是哀求庇护之歌,不是恳求赐予之歌,而是赞颂祝福之歌,是凡人祝福神明的歌。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如白鸟般快乐。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如青松般长寿。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永远无病无灾…… 巫族的神。 巫族的魂魄。 …………………………………… 金乌啼鸣。 最后一根束缚它的牧天索被斩断,斩断牧天索的人提着滴血的太一剑向后一倒。师巫洛展开双臂,仇薄灯撞进他怀里,两人一起向下坠落。三千丈的双翼鼓振,带起上升的气流托起他们。金乌盘旋,将他们接住。 “飞吧,来去巡海。” 仇薄灯伸出右手将金乌几根凌乱的羽毛理了理,轻声说。 他偏头看身旁的师巫洛,师巫洛与他对视一眼,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注视他苍白的左手。 金乌发出罕见圆润柔和的声音,略微倾斜双翼,如苍鹰那般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它载着太阳和两个人,平稳地飞向沧溟的外海。所过之处,浓稠粘稠的瘴雾被日光一整片一整片地点燃,金辉渡过海面千万里。 笼罩烛南一夜的黑暗被驱净。 陆净抓着从城墙上垂下的绳索,艰难地想要站起身。中途晃了两下,险些直接从城头滚下去。娄江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半算子胡乱擦了两把脸上的血,咧嘴傻笑。不渡和尚拉了旁边一名山海阁弟子一把。 互相拉扯,互相搀扶。 一名又一名精疲力尽的弟子站在他们守了一夜的烛南城墙上,沐浴在天光里,年轻的脸庞被镀成铜像。 君长唯按着老天工的肩膀,勉强站直身。 “如果现在再问,你会给我一个不同的答案了吧?”君长唯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你们山海阁,到底还是不是当初的山海阁?” 风中依稀有人轻声回答: 是。 山海阁,还是最初的山海阁。 青山不朽,沧海不枯。 “你说什么?”老天工没听清,大声地抱怨,“还有,别拿我当拐杖使,赶紧躺一边瘫去。”说着,老天工就要把人甩回地上,刚一甩膀子,两人就齐齐一晃,一起从废墟上滚了下去,一人撞上残墙,一人撞上断壁。 老天工捂住额头刚要跳起来骂,脸色就一变:“喂喂喂!山海阁的,你们烛南还带地震吗?” 整座烛南都在缓缓震动,震动从每个人的脚底传来。 “不是地震。” 陶容长老露出喜色。 “是少阁主!” “少阁主成功了!” 烛南九城拔高近三十丈,海水从城墙边缘瀑布般落下。 玄武仰首,睁目怒吼。 吼声以烛南九城为中心,一圈一圈涟漪般向外扩散,无形的力量在海面上展开,所过之处,狂风止歇,浪潮平息,沧溟海光万顷,万顷如镜。玄武的嘶吼震动晨鼓,浑厚的鼓声在天地间回荡。 城界缓缓打开,水面丹辉粼粼,如美田万顷。 “太阳出哎——” “海门开啰!” 海民罗小七弯腰捡起一把船桨,一边嘶哑地吼晨航的海号,一边用力一划桨,乌篷残破的小舟驶过狰狞可怖的妖鬼残尸,驶过胡家老渔民的沉船,驶过暗红未散的海面,驶向金光粼粼的远海。 好日竿头起。 金乌绕沧溟一周,垂下羽翼,念念不舍地盘旋两圈,才振翅飞上九重高天。 仇薄灯和师巫洛立在沧溟海面,立在城界之外。 第一条船、第二条船、第三条……千舟万船同时起航,相风杆上的铁鸟金乌反射天光,如千万轮太阳。群鲸般的渔舟穿过顶天立地的八根青铜海柱,化作百万载火的纸灯,奔赴四面八方,要去把整个人间点燃。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醒来一钟眠。” “……” 第一张网,高高抛起,笼向海面的日光。 钟声。众生。 第79章 刀剑出太乙 晨钟惊雾霭。 太乙主宗位于东洲扶风, 有峰九九八十一座,其中北辰为十二洲第一山, 离天仅三尺三。又有仞江绕峰湍流,江悬横索。寅时一到,山钟一响各峰各脉太乙弟子便晨起踏索渡江,练胆壮魄。修习时日长的弟子,往来飘逸,袖如鸿雁, 初入门的弟子,或步步谨慎,或莽直向前。 索桥末端, 有鹤氅老者盘膝垂钓, 仙气飘飘。 听到一声“哀转久绝,余音绕梁”的嚎叫, 鹤氅老者鱼竿一甩, 一抬,从冲石拍壁的仞江里钓上好一条湿漉漉的“落水狗”,抖手把人抛进一旁的大鱼篓里。 “谢鹤老。” 落水狗灰头土脸地爬出鱼篓。 鱼篓旁蹲的弟子哗啦啦地翻着名册。 “第二十五次, 罚扫茅厕三日,竹枝峰扣二两。”写完第五个正字, 鱼篓师兄恨铁不成钢地拿笔杆猛敲他脑门, “楚师弟!行行好!竹枝峰的月钱本来就少了, 再被你这么扣下去,师兄师姐都得跟你一起去喝西北风。” 楚师弟缩头缩脑, 不敢说话, 麻溜爬起来, 继续去踏索渡江。 鱼篓师兄苦大仇深地盯着晨课名册, 琢磨回头给这小子补补课……再这么下去,他都得被迫戒酒了! 此时一条黑犬踏上悬索,轻快敏捷地奔走,速度远超新入门弟子。 师兄师姐们见状高声教训各自的师弟师妹:“看看看!狗跑得都比你们快!跑跑跑!都给我跑起来!”师弟师妹们面露愧色,一个个加快步伐,然而雾霭浓重,山风浩荡,一快鬼哭狼嚎声顿时此起彼伏。 鱼篓师兄一边计数,一边眼角微抽。 想当年他也被这种鬼话骗过……娘嘞,神兽榜上有名的哮天犬要是连区区索桥都渡不了,那还有什么用?就是天知道,鹤老怎么把好端端尊哮天犬养得如此土不拉几,好吃懒做…… “汪呜。” 土不拉几的哮天犬把一封信放到鹤老身边,转身冲鱼篓师兄摇尾巴。 鱼篓师兄假装没看到。 哮天犬转了转,露出犬牙:“汪汪汪!” 鱼篓师兄心疼地翻出块烤肉,扔给它,深沉地想起小师祖。要是小师祖在山上,这土狗整天躲都来不及,哪还有到处骗吃骗喝的功夫?念及此处,鱼篓师兄便想同鹤老打听打听,小师祖什么时候回来,却见鹤老将信纸一折,放下钓竿,起身朝太乙主峰赶去。 “诶?!” 鱼篓师兄一挠头。 “鹤老竟然离江了?” 鹤老算太乙宗的老怪物之一,曾随颜淮明掌门出征空桑,后来在太乙宗充当守江人,除非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就连掌门也别想打扰他垂钓。最近一次鹤老离开仞江还是十一年前,大荒扩张,不死城陷危。 难道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挠会头,鱼篓师兄跳起来冲江上大喊:“鹤老不在!不想掉下江去陪龙玩球,就都麻溜点!” 闻言,索上众人顿时凛然。 太乙宗有十几条龙,是鹤老之外的坠江拯救员。平时有它们和鹤老在,就算过铁索时脚滑跌下去也无妨,顶多灌一肚子水。不过,太乙弟子一般情况下,更愿意被鹤老“钓”起来,毕竟太乙的龙实在有些活泼过头了……谁掉下去,准被它们用尾巴甩来甩去,当球争抢……等到最后被一尾巴送进鱼篓里,铁定晕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是以太乙弟子在学御剑术的时候,总比其他宗门弟子来得迅速,在其他宗门弟子踏上剑歪歪扭扭把自己撞上山壁时,太乙弟子一般都能熟练地空中急转弯了。 无他,一个个都被龙甩尾,甩得早早熟悉腾空驾雾的感觉…… 寅时渐过。 晨练即将结束,鱼篓师兄见到自家师弟摇摇摆摆,跟只大鹅一样,走到铁索末端。 “师兄师兄!”楚师弟一脸兴奋,“你看,我做到——啊啊啊啊啊啊!” “……” 鱼篓师兄翻到竹枝峰的一页,麻木地写下一横。 得了,这个月,他算是别想有钱买酒喝了。 就在鱼篓师兄“咔嚓”一声捏断笔杆,要跳起来破口大骂时,忽见一道剑气自太乙主峰而出,如长虹贯空,接是一道刀气,再接又是一道。短短数息之间,八十一道刀剑化清洲,赴南而去,直向沧溟。 杀气腾腾。 鱼篓师兄瞠目结舌。 一道清光就是太乙八十一峰的一位长老,八十一峰各派一人出山,这种情况在清洲志中记载过一次。 那一次,颜掌门率众九淖伐空桑。 三千年后,又一次刀剑出太乙。 九九八十一峰,一峰不多一峰不少。 ………………………… “你觉得太乙这次会出动多少峰?”山海阁阁老高如远盘膝坐在观潮塔上,“二十四还是三十六?” “二十四?三十六?”陶容长老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开什么玩笑,九九八十一峰,少来一峰我都从这里跳下去。” 高阁老一愣,半天说不出话。 “那群疯子平时就最护犊子,别说这次空桑百氏直接把火烧到他们小师祖身上了……那位是太乙的逆鳞啊。”陶容长老道。 “也是,”高阁老点点头,望着正在修整烛南的弟子沉吟片刻,低声道,“太乙宗八十一峰都到也好,不然只有我们山海阁支持,局面恐怕还是不好处理。” 距离那场决定清洲存亡的劫难已经过了数天,怒海的风浪平息,但后续却席卷了整个人间,十二洲三十六岛同时被卷进暗潮里。 清洲金乌身上的牧天索被斩断后,清洲金乌不再飞回空桑,转而以枎城神枎作为自己的栖息地。清洲金乌栖息地的变更,使得清洲天轨跟着一起变更,目前山海阁分散各地的人手全都行动起来,正在测量新的清洲日月之轨。对于这个变化,清洲之人,有的欣喜有的担忧。欣喜是,从此以后,清洲日出日落,不再受空桑制约,忧虑的是,新的天轨与以前有所不同,谁也不知道,以神枎为中心的新天轨,相较以前是好是坏。 清洲之外的人,想的就更多了。 烛南为天下商贾中心,汇聚十二洲以及三十六岛的商人。几天前,几乎来自各个洲各个岛的人都亲眼目睹,太乙宗小师祖不仅能够斩断牧天索,而且还能命令金乌。 山海阁以前最精算计,这会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其他仙门和海外诸岛会忌惮戒备什么:以前日月出行由空桑一百多个氏族遵循天诀控制,仙门能够对天轨加以纠察监督。而今,忽然有一人,能以一己之力左右日月,那么…… 谁能保证他和太乙不会携日月以令天下? 谁来监督他谁来制约他? 十二洲的各大仙门关系本来就和“团结”扯不上关系,独独因“监天”一事,能够在面对空桑百氏时,保持统一态度。如今,太乙宗展露左右日月的力量,仙门之间脆弱的平衡随之破碎。 除此之外,空桑百氏隐瞒天轨失控,荒侍混入十二洲,大荒再次躁动……诸多问题搅得十二洲不得安生。 之所以现在十二洲还算平静,得归功于半个月后即将举行的仙门会盟,大家默契地将这些问题留到盟会上。 在那之前,一切都如暗流涌动。 “人心啊,”高阁老苦笑,“其他仙门这几天应该没办法安宁了吧。” “能安宁就怪了。”陶容长老冷哼,“这次仙门会盟,有得吵。”他略微沉吟,“太乙那些家伙,打架可以,吵架就不够看,还好他们是先来烛南……只有我们山海阁支持恐怕不太够,佛宗和鬼谷算两个。药谷什么态度……” “说到药谷,阁主夫人……”高阁老顿了一下,改口,“烟夫人已经在回来路上了,估计明日便到。” “你说,死的怎么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陶容长老抬头望向一根青铜海柱,“该怎么去见烟夫人啊?怎么交代啊?” 沧水汤汤,微波漾漾地自青铜海门柱下涌过,一道人影盘腿坐在青铜柱前,几天过去了,一动不动。 高阁老闭了闭眼,声音苦涩:“没脸见。” 没脸见,没脸答。 老头子老头子!看!我做到了!就说你小瞧人了吧……得意洋洋的嗓音戛然而止,刚从虚境中出来的左月生站在废墟上,错愕地环顾四周。 ……诶,我爹呢? 无人回答。 ………………………… 日光偏转,柱影倾斜。 左月生坐在青铜柱投下的阴影里,看海水从铜柱边缘涌过,一重复一重,无止无休。一条小鱼游到柱边,一下一下地啄碰石柱。左月生伸出手去,把小鱼赶开。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罪当斩,有过当赎,”左月生揉了揉脸颊,把僵硬的肌肉揉开,揉出一个笑脸,“老头子,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海水起伏,潮声起伏。 依稀仍有人在教导他错与对,是与非。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在云台钓鱼,左梁诗听他叨叨某某宗掌门如何如何,某某派掌门如何如何,听得不耐烦了,就拿鱼竿敲他。 ……你爹比他们厉害多了。 ……得了吧,我把你们那时候的天骄榜都翻过一遍了好吗?压根就没你名字。 ……臭小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一刀斩上神,一人清山海。 “老头子,原来你说你很厉害,是真的很厉害啊。” “以后出去,我吹牛皮说我爹是谁谁谁,大家铁定一片哇,贼羡慕。以后再也没人敢说你是最窝囊的掌门了。” 左月生的手慢慢垂下,他盯着海面,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落了下来。 “老头子,他们都说你那天贼拉风。” “可再拉风又怎么样,我又没看到。” 第80章 ”我带你走“ “我打虚境里也学了手杂戏。” 左月生把手伸进海里, 搅了搅,以他为中心,沧溟海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 旋涡边缘的海水如巨蟒如群象如古龙, 奔跑咆哮。左月生坐在水龙卷的正中心,将手抽出, 水龙清啸直冲云霄。 水龙吟天地。 片刻后, 才化为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砸落。 “拉风不?”左月生问。 青铜柱倒影在海面, 水珠落下又溅起, 每一颗水珠都印着一片青铜的光。模模糊糊,起起伏伏。 “本来想出来后跟你嘚瑟的……”左月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算了。我现在这么拉风,你也没看到。咱们爷俩算扯平了。” 头发和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左月生站起身, 朝日光下巍峨雄壮的烛南九城走去。 “山海阁家大业大,我头一回挑,能干成啥样我也不知道。不过,放心吧, 总不至于让人笑话我们左家。” 走了一步, 左月生又停下,回头。 “对了, 娘什么性子你最清楚, 她要发火我可劝不住, 老头子你得自己担着。” 海面渐渐平息,青铜柱寂静屹立。 左月生等了很久很久, 往常夫人皱下眉头能陪一百句不是的男人无声无息……你最怕她生气, 小心翼翼哄了她这么多年, 把她哄成十二洲最幸福的女人,怎么到头来却要惹她生最大的气? 你怎么舍得的? 左月生不懂。 左月生一身湿漉漉地登上烛南城墙,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见过阁主”。左月生猛地转过头,城墙角楼空空如也,只有名山海阁应龙司弟子刚刚直起身。 “……阁主?” 阳光刺目,左月生神情空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应龙司弟子口中的“阁主”是指自己。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仓惶逃下城头。下城墙的时候,突然踉跄了一下,一头栽向地面。半道里伸出条胳膊,把人揪住。 “他怎么样?” 陆净从城根的阴影里闪出身,小声问。 “怎么倒了?” “刚接受传承根基还没稳定就运气驭水,又熬了几天,神竭力尽了。” 娄江架住左月生的一条胳膊,把人扛到肩上。 “没大事吧?” 陆净凭自己“妙手回春十一郎”的医术像模像样地望闻切一番,什么都没瞧出来,只好问娄江。 “睡两天就行。” 娄江一用力就熟练地把比他宽阔好几圈的左月生背到背上,背着他往山海阁的方向走去。看起来,娄江那天被仇大少爷激将时脱口说的那句“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还真一点不假。 陆净“哦”了一声,不敢再问其他的。 仇大少爷从沧溟海上回来就昏迷不醒,某位神鬼皆敌众生勿近的十巫之首守在屋里,谁也不能进去。陆净几个人这些天分两头,轮流守着,那边看看醒了没,这边看看别出事。其中娄江是唯一一个不跟人换班的,左月生在铜柱前枯坐了多久,他也在城墙上守了多久。陆净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守城,一半是在守左月生,一半也是在守他。 那一夜,左梁诗碎骨镇海,娄江险些从城墙上直接摔下去,被不渡和尚拖起来后整个人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既然都觉得自己是月生他哥了,那么左梁诗也不会仅仅只是有恩于己的阁主吧?但除了那时候,陆净他们没有再见过娄江失态的样子,左月生出来后,他就迅速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 左月生问他爹在哪,在场那么多位阁老,没有一位说话。 是娄江回答。 沉稳冷静,成熟理智。 烛南九城财力雄厚,前几天浩劫的闪电雷霆几乎毁掉大半个城池,现在就已经修整了大半。山海主阁的废墟已经清扫掉了,阁楼亭台如春笋拔地,但与之前的阁楼相比,这些新建起的建筑不过是些花架子,想要修复成原先的金羽图,还要花上好几年的功夫。仔细看的话,还能在一些岩石上找到雷电残余的痕迹。 抵达无射轩时,不渡和尚打坐调息完,刚准备去接陆净的班,一出院门,迎面见到他们三个回来,愣了一下。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看向左月生,“左施主这是……?” 陆净刚要回答,就听见“咚”一声,娄江带着左月生一起直接倒院门口了。陆净吓了一大跳,和不渡和尚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压他身上的左月生拉开,不渡和尚给娄江相了相脉,说还好还好,只是忧思过度,神竭力衰。 “娄妈子啊娄妈子,你还真是左胖子他哥,没有血缘的亲哥。”陆净哭笑不得。 他和不渡和尚一起,把两人运进房间。 娄江还好说,主要是左月生,这家伙本来就胖,进了趟传承虚境就从虚胖转成了实心胖,几天不吃不喝也没见得比以前瘦。陆净和不渡和尚前几天玩命斩妖救人,和半算子一样,都受了不轻的伤还没恢复利索,把人安置好,都累得不轻,索性靠墙一坐,就地休息。 喘了会气。 “和尚,”陆净忽然问,“你说……我学毒经怎么样?” 不渡和尚转头看他。 陆净低头看透过细木花格落在地面上的明亮光块。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想了想,“以毒入道虽罕,也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药谷视毒为忌,炼毒者一律驱逐出谷。我知道!”陆净打断他,脸部的线条微微绷紧,“炼毒的人名声没比入邪的好到哪去,都是些人人喊打的旁门左道。但管他呢……当个纨绔,名声也不见得好到哪去。我只是在想……渺若芥子的凃稰子能让山海阁这样的庞然大物陷入死境。” “以后,总有种毒,是连神都可以杀的吧?”陆净扭头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发现这名药谷小公子的目光忽然非常认真也非常幽深。 没有嘲笑,不渡和尚点点头。 他罕见肃穆:“一定有的。” 陆净抓了抓头发,咧嘴笑了笑。 过了会,不渡和尚慢吞吞开口:“其实贫僧刚刚是想说,只是毒经修起来,似乎比药典更难……”话说到一半,不渡和尚改口,“不过,陆公子这方面或许天赋过人也不一定。” “死秃驴,别以为我听不懂你是在损我。”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一脸真诚,“贫僧只是仰慕妙手回春十一郎盛名久矣。” “……” 陆净翻了个白眼。 不渡和尚转动佛珠,准备继续念几卷安神经时,忽然听到旁边的陆净低低地说。 “我不是不学医术,我是不想救人。一个人都不想救。” 不渡和尚转头看他,却见陆净视线落在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空洞。不渡和尚看过来,陆净站起身,扔了一句“我去问问半算子仇大少爷醒来没”,就急匆匆地走了。不渡和尚捻了捻佛珠,低声念了声难。 佛陀啊佛陀,渡世济人难啊。 难。 ………………………………………… 清光透幕,将窗外素棠花影投进塌上。 仇薄灯于睡梦中侧了个身,翻到堆漆螺钿描金床的塌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旁边伸出,将他往里拦了拦。师巫洛靠在床头屏风上,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低头垂眼看枕在他腿上的静眠人。 很早以前,仇薄灯常常在躺在扶桑枝干上直接小憩。那时师巫洛就总担心他会掉下去,他一翻身,就总想伸手去把他拦回去,可怎么也碰不到他。那时他们形影不离,又如隔万里,那么无力。 师巫洛指尖触碰仇薄灯眼角的花影,轻轻描摹。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能够触碰到想要触碰的人。 风轻日静。 静得逝水都停了。 “为什么要中止仪式?”师巫洛低声问,“你记起来了?” 没有得到回答。 仇薄灯没有醒来的迹象,而师巫洛也只敢在他没醒的时候问。有些时候,师巫洛觉得他其实是记得的,可有些时候他又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师巫洛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才是最好的。 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希望他什么都不要管了。 就像曾经希望他无病无灾,希望他幸福快乐。 “我带你走。”师巫洛说,“带你回巫族。” 不再是“想带你走”。低而强硬。 希望总是在落空,落空到让人害怕,害怕那一天指尖触及的一切又会成为泡影。与其等着他首肯,在等待中又一次眼睁睁看世界崩塌,不如直接带他走……师巫洛指尖顺着倾斜细枝的淡影向下,在触及唇角的时候,忽然被人握住了。 “没及格呢,想逃课翘考啊?” 仇薄灯睁开眼,漂亮的黑瞳落着一点碎光。 师巫洛不说话,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仇薄灯松开手,移开目光。他没起身,屈指碰床沿的花影。师巫洛伸手,将滑落的锦衾扯上来一些。见他手指在床沿滑来滑去,便握住他的手,确认不像前几日那样冰冷后也没松开。 仇薄灯抬起眼看他。 “及格不了,可还是想带你走。”师巫洛垂眼看他,没有躲避,“花草树木,山水白石,只有去触碰过才会知道有什么情什么感……我不想触碰,也不想知道。” 想触碰花草树木与飞鸟,是因为想知道一个人触碰它们时的感受。可如果触碰万物的人不在了,万事万物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触碰万事万物。 我只想触碰你。 “我带你走,”他轻而执拗,“我带你回巫族。” 第81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仇薄灯手指顿了一下, 一点点蜷缩起来。 他移开目光。 师巫洛不说话,固执地等他回答。 “之前有人问我,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把繁华捧到我面前, 煞费苦心铺一条渡世救人的路。”仇薄灯慢慢地说, “说得我像什么割肉饲鹰的菩萨,真好笑,我舍得老鹰都还委屈呢, 一天天的什么朽肉烂骨头都往它哪里丢。” 师巫洛握住他冰冷坚硬的手指。 “我救神枎, 因为它太蠢了,蠢到我不喜欢。我救鱬城,因为我乐意,乐意看哪个王八蛋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至于烛南……”他忽然又笑起来,“烛南金衣鱼我都还没吃呢,哪里轮得到那些鬼东西祸害。” 日光偏转, 穿过清帘缝隙。 一线光斜过他的瞳孔, 把世界分成两半。 明暗相轧, 光影厮杀。 “看,”他还是笑,“苍生和我没关系。” 师巫洛遮住那一线光。 仇薄灯不笑了。 他安静了一会:“给你讲个戏码吧。”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一个很老套很老套的戏码,”仇薄灯坐起身,手指按在螺钿床沿,“一个人……管他开头是花花公子, 还是一无所有的丧家犬,他被选定成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就注定会成为英雄, 注定会成为圣贤。这个戏码有多老套?老套到刚开头, 观众就知道结局, 所以中间主人公被打倒多少次都无所谓,结尾他一定光芒万丈,大家起立欢呼鼓掌。” “拯救世界的英雄,力挽狂澜的善人,命中注定的圣贤。” “多伟大。” 他只字不提歇斯底里的月母,仿佛已经完全忘了,仿佛只把她当做一个路上偶然遇到的疯子。 “可故事只上演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八刻钟,怎么讲得完一生?” 银屏定格在大结局的一刻,英雄们荣光加身,万众簇拥,掌声雷动。可那之后呢? 那之后呢? “至善无亲,至圣无朋。” 仇薄灯笑,笑着笑着,他忽然弯下腰,死死抓住床沿,脊背紧绷如将断之弦……灼眼日光中女人扭曲狰狞的脸,定格在身前的锋锐指尖,四面八方皆是尖锐的羽箭,哪怕醉生梦死酩酊不醒也避无可避。 只是罪人。 哪来圣贤?! 走到哪里哪里大灾大劫,行走的厄难行走的不详,孑然一身死在海底就是对世界最大的贡献。 “我带你走。” 师巫洛将脊线清瘦的少年藏进怀里,仿佛在替他挡去漫天箭雨。 “要带我走可不容易,你确定?”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像沧溟海上白月的一夜,划舟带他去水的尽头,天的分界,人间的边缘线,带他逃离这个世界。仇薄灯越过师巫洛的肩膀,看窗外的海棠花影透过白绵幕帘,从柏木板生长到红漆沿。 日光明媚,花影明媚。 “好。” 师巫洛有一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怔了一刹,偏过头去。仇薄灯看着他怔愣的银灰眼眸,空茫的表情,忽然笑起来,推开他,站起身,拉开屏风,一步踏进灿烂的阳光里。 他赤足站在天光里,指尖被照得明亮透澈。 他定定地看着窗外,花与影,飞鸟与长风。 “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笑容粲然地转身,“我只是个纨绔不是么?我有九九八十一的亲人,我有五湖四海的狗友狐朋,吃喝玩乐无恶不作,至圣至贤和一个败类有什么关系?” 他高兴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明媚,宛如只是个真切的十八岁少年,不管天不顾地。 “走。” “带我走。” 他站在原地,把手递给师巫洛。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挥袖振开房门。 长风鼓荡,转瞬席卷四周,木丛花影间,所有看似不起眼的斥候鸟同时掉落在地。风掠过大半烛南九城的上空,四面八方,所有窥探监视的目光同时被斩断。最近的探子在瞬息之间覆灭。 刀剑枪戟四起,隐藏在暗中的人纷纷扑出,试图阻拦两人的离去。 他们来自各宗各派,各洲各岛。 七天前,所有驻留在烛南的仙门弟子洲岛商贾同时收到一则监视与控制的密令。那是一则前所未有的密令,无需顾忌威名赫赫的仙门第一太乙宗,无需顾忌东道主的山海阁。一旦太乙仇薄灯有逃离的迹象,全力阻拦,即刻通知。 短短七天,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已经让烛南变成了一个囚笼。 刀光急旋成满月。 兵器俱碎,人影倒飞。 师巫洛振去绯刀上的血,扣紧仇薄灯的手,带着他掠过长街。天光中,一名濒死的探子七天以来第一次看清令宗门如临大敌的监视目标——出乎意料,不是想象中森然恐怖的邪祟魔头,只是一位冷冽的年轻人和一名冶艳的少年。 他们十指相扣,冲出天地樊笼。 四方震动。 一个时辰不到,消息从烛南发出,转瞬传遍空桑百氏,传遍十二洲所有仙门,传遍海外三十六岛。 无数飞舟腾空而起,载着不同的盘算在苍穹上拉开罗网的序幕。 ………………………… 老天工一脚踹开了君长唯的门,劈手夺走他的酒坛,揪住他的衣领把人生生拽起来,咆哮:“你怎么不告诉我待在他身边的人是师巫洛那个疯子?!你你你、你他娘的,竟然还不自己亲自盯着他们?!” “我怎么盯?” 君长唯心平气和地摊手。 “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怎么打得过他。” 老天工眼中几乎喷火:“那你就该告诉我!天工府距离山海阁最近,七天内决对赶得过来。” “赶得过来做什么?”君长唯反问,“看牢他?不让他带走我太乙的小师祖?我们太乙都没棒打鸳鸯,你们在这里瞎操什么心?” 老天工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你们太乙早就打算放他走……你们太乙八十一峰,根本就不是来参加仙门会盟的,”老天工松开他的衣领,“你们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过来打架的。” “是。” 君长唯没有否认。 “师巫洛是个疯子,你们也要跟着发疯?”老天工问,“你们太乙真的打算变成第二个巫族?是,万载仙门,太乙第一没错。可当年巫族比你们太乙还顽固,现在呢?除了一个师巫洛,还有哪个巫族的人能够踏出南疆半步?” “我说了,”君长唯盘膝而坐,“太乙宗早就做好成为天下第一邪门的准备。” “别天真了!”老天工低喝,“别忘了当初你们太乙能够护棺东迁是因为什么?!是仙门和三十六岛的协议!是巫族的血战相逼!现在他跳出仙门的视线,仙门和三十六岛的协议就废了!” 他顿了顿,盯着君长唯的眼睛。 “十八年前,你们太乙和巫族给他重塑形骸,三十六岛就差点重登洲陆,是用协议将他们挡了回去。现在协议废了,你们打算怎么将他们挡回去?” “三十六岛,我太乙八十一峰,挡,总是挡得住的。” “你!”老天工瞪眼,“你们简直是一群蠢货。你们真以为他走了就是好事?师巫洛真的护得住他?” “留在烛南就是好事?”君长唯反问,“他斩断了第一只金乌鸟的牧天索,空桑也好,天外天也好,海外三十六岛也好,所有藏在暗处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想杀他的,只会跟过江之鲫一样,源源不断涌来。留他在仙门盟会里当一个群起而攻的靶子?留他亲眼目睹一群人忘恩负义的嘴脸?还是留他看一群自喻道义的人打着苍生的旗帜,左右权衡相逼取舍?你怎么不干脆说,留太一剑再护棺走一次扶风路!” 他一贯不善策论,唯独在提及这些被埃尘掩盖的辛秘时格外咄咄逼人。 老天工倒退两步,张了张口。 许久。 老天工慢慢坐下,捡起掉在地上的酒坛,“仙门盟会这边,天工府什么态度,我不敢跟你保证,但谢远的事,天工府欠你们太乙一个人情,就算最差也是中立。山海阁刚刚遭到重创,又和空桑宣战,你们最好和他们一起行动。你们也别直接翻脸动手,别忘了是空桑私改日月,使天轨错乱再先,别蠢到让他们转嫁了焦点……” “你可真啰嗦。” 君长唯伸长胳膊要拿回自己的酒。 老天工瞪了他一眼,把酒挪开:“重伤还喝酒?刀骨不要可以直接剔给我。” 君长唯悻悻收回手。 老天工吨吨将酒灌尽,把酒坛扔出窗外:“刚刚遇到陶容,他让我把左梁诗留下的这些转交给你。” 他将一封信递给君长唯。 君长唯揭开封口,抽出张写满字的纸,看了一会,他脸上露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怎么?”老天工问,“那奸商说了什么。” “月母是太古时期辟四极,定八方的亲历者,”君长唯抬头看他,“她很可能是当初追随他建四极的人之一。她和经女没有去天外天,是为了留下来镇守凶犁土丘。另外还有件事……左梁诗猜测,她们镇守东北隅的时候,族人就已经全死了。” “死了?” 老天工皱起眉。 “最古怪的就在这里,”君长唯低声说,“我上次去凶犁土丘时,的确见到那里的人都成了行僵。我以为是因为她们带鵷鸟离开,才被凶煞侵蚀成的。如果一开始她们的族人就都死了,数万年来,她们守的……就是一片死地。” “一百年前我也去过凶犁土丘。”老天工反驳,“那时候凶犁土丘的村庄还是正常的。” 君长唯沉默了一会。 “幻梦。”他说,“月母她们是古神,神的执念心结太重,很有可能演化成一个虚世。虚世对于她们自己和实力不够的人来说,和现实就没有什么差别。”说到这里是,他轻微顿了一下,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没有深谈,“有人破了她们的虚世,把她们从幻梦中点醒了……也许是白帝。但有个问题……” “谁杀了她们的族人?”老天工接过话头,“从月母的反应来看,像他。” “他杀的?你信?”君长唯问。 老天工毫不迟疑地摇头。 两人静默片刻。 “君老鬼,”老天工喃喃,“当初最后他要是没疯,是不是情况不一样?至少,不会留下这么多疑问。” 君长唯没说话。 许多问题至今没有答案。 “算了,师巫洛带他走也好,至少不会成为牵制,可他能走到哪里去?他能走出人间?他能跳出天外?天下虽大,他又能去哪?” “天涯海角,山河广漠。” 君长唯起身,拉开房门,阳光铺洒进来,庭院里海棠花开正盛。 “想去哪去哪。” 第82章 不是人 “噗——” 陆净一口酒喷到半算子脸上。 “陆十一!”半算子恼怒。 “抱歉抱歉!”陆净一边咳嗽一边摆手,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师、师巫洛真带仇大少爷私奔了?” 半算子擦掉脸上的酒,点点头。 听听,听听, 太乙八十一峰正在赶来的路上,这节骨眼上把人家的小师祖给拐跑……别说陆净了, 就连不渡和尚都露出了“不愧是十巫之首, 神鬼皆敌”的表情。三人相对咋舌半响, 陆净忽然一惊。 “不对啊,”陆净猛一拍桌, 欲哭无泪,“仇大少爷不仗义啊!他自个跟师巫洛跑了,把我们丢烛南……我操, 我爹和我哥不久也要到了啊!我之前就指望着他在前头帮我顶一顶,他跑了我怎么扛得过我哥他们?这下不得被扒皮教训啊?”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本想说, 贫僧几个也不是不能替你打个掩护,又想起药谷陆家其余十位公子据说本事都非同小可, 话到口边一转变成了, “陆公子不必担忧,贫僧会免费为您念几卷往生经的。” “我呸!” 不渡和尚泰然挨了这么一骂,转着佛珠, 琢磨:“也不知道仇施主此行会去哪?若是要去南疆,这一路, 估计不太好走。” “怎么说?”半算子问。 不渡和尚犹豫了一下:“十八年前,与十二洲断绝往来多年的海外三十六岛,曾经和仙门大动干戈过一次,险些彻底打起来。个中缘由, 似乎同仇施主有几分干系。吾师曾告诉我,那一次仙门与三十六岛签订了一份秘契,契约的关键点,便是仇施主留于太乙,不得返回巫族。” “返回?” 半算子诧异。 “这个我知道,”陆净坐直身,“左胖子说过,仇薄灯其实是太乙掌门从巫族带回去。” “你们说到这个……”半算子迟疑了一下,“我老师也跟我说过,巫族不入中土,不是不想入,是他们没办法走出南疆。而巫族能否走出南疆,取决于一人。呃……难道说,这个人是指仇施主?” 三人面面相觑。 不渡和尚找了张纸。 “让贫僧来捋一捋。”不渡和尚在纸上写了个‘巫’字,“首先巫族被困南疆,能否脱困取决一人。而十八年前,太乙掌门前往南疆,将仇施主带走,仙门在不久之后与三十六岛签署协议。” 他在纸上写了个“仙门”,又写了个“三十六岛”,在“仙门”与“巫族”之间画了个箭头。 “据贫僧所知,大多数仙门与巫族关系势如水火。假定仇施主便是能让巫族脱困的关键……出于对巫族的警戒,多数仙门很有可能因此支持太乙,将仇施主困于太乙。换取巫族自锁南疆。” 半算子和陆净点点头,觉得他这个推测有道理。 “其次便是三十六岛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不渡和尚捏了捏下巴,“这点不太好说,自三十六岛与十二洲绝以来,那群家伙就几乎不出现在十二洲了。” “三十六岛和仙门在此之前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突然兴兵显然和太乙宗带回仇施主有关。”半算子分析,“就是不知道,是单纯地和仇施主有仇,还是和巫族有仇……呃,也有可能两者皆有……” “等等!”陆净举手,“打住,谁来跟我说一下,三十六岛与十二洲绝又是什么?” “……”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无言了一会。 “陆施主对三十六岛知道多少?”不渡和尚叹口气,问。 “嗯……”陆净搜索了记忆,犹犹豫豫,“听说三十六岛各不相同,有些自称一国,上面的人奇奇怪怪。有的生来就能够口吐火焰,有的胸口有大洞,有的人面鸟身,有的巨如夸父,有的小仅掌长……” 不渡和尚心说你对三十六岛的了解其实只停留在小时候听嬷嬷讲故事的范畴吧…… “干嘛!”陆净被他们两人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强词道,“本公子又不出海,他们人面鸟样鸟面人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半算子打圆场:“陆公子知道的也没错。三十六岛又称海外三十六国,国风各不相同。只是据说在中古时期,三十六岛与十二洲之间是以海桥相连通的。洲岛之民往来无阻。但中古之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三十六岛斩断海桥,不复与洲陆往来。虽然海外诸岛与八周仙门都在对抗大荒,双方的关系却从此僵硬了。三十六岛只在仙门会盟时,派出代表参加必要的日月监察,除此之外互不搭理。” “参加日月监察?” 陆净眉头一跳,心说今年的天轨可是被仇大少爷搅得天翻地覆啊……连太阳都被解开了一轮……这么说起来,三十六岛岂不是有借口发作了? 不渡和尚在“仙门”与“三十六岛”,“三十六岛”与“巫族”之间各自画了一条线,线上打了个问号。 “三十六岛为何斩断海桥,贫僧也不知道,但贫僧参加过一次仙门会盟,盟会上遇见过三十六岛的代表,”不渡和尚皱了皱眉,“就那一次的印象而言,贫僧觉得,三十六岛的国民对仙门,对所有修士都抱有敌意。” “也就是说,仙门愿意支持太乙宗留下仇施主,除去对巫族的忌惮外,也有对三十六岛的忌惮?”半算子揣测。 不渡和尚点头:“如此一来,十八年前三十六岛重登洲陆的动机就不太好判断了。就像牛鼻子说的一样,有可能是因为仇施主与三十六岛有仇,也有可能是因为三十六岛和巫族有仇,又或者两者皆有。” “等等。”陆净发现一个问题,“仇大少爷也就刚十八岁吧?十八年前,他怎么做到刚出生就和三十六岛结仇的?” 不渡和尚拍拍陆净的肩膀,“陆施主,您就不觉得奇怪吗?仇大少爷也就十八岁,哪来的一身业障?就他那一身业障,那可不是区区十八年能够积攒起来的。” 陆净傻了。 “陆公子,”半算子看不下去,开口道,“其实有种禁忌之法,能够窃阴阳,逆生死,塑形骸。” 陆净一愣,忽然跳了起来。 “不是说……人死如灯灭吗?”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焦急,“人都死了,生死怎么逆?” “固然人死如灯灭,可如果他不是人呢?”不渡和尚幽幽道。 “虽然仇大少爷很多时候都不怎么做人,但秃驴你也不需要这么编排他吧?”陆净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地说废话。 “贫僧可没有在编排仇施主,”不渡和尚却道,“人死如灯灭,是因为人死之后,魂入瘴雾,灵智消散,记忆难全。是以有‘死魂无相,故人非故’之称。可如果他不是人,是神呢?” 陆净怔住。 “神之死,神魂的灵智记忆却不会因此丧失。故称‘神死有灵’。理论上,如果神魂完好的话,的确是有可能复生的。”半算子低声道,“只是代价太大,难度太高,违天地之道。再加上……” 再加上,神灵可化天兵,天兵强大令人垂涎,人们甚至不惜杀神取灵,强炼邪兵,又怎么可能费尽心力去让神灵复生? 半算子停顿了一下,没有把剩下这半截冷酷而卑鄙的事实说出来。 “这样啊。” 陆净低头,重新坐下。 片刻,他又忽然惊醒,猛地转头看不渡和尚,一脸惊恐:“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仇、仇大少爷是神?” 不渡和尚“唔”了一声:“猜测猜测,贫僧也只是猜测。” “……怎么、怎么可能?”陆净艰难地问,其实他也知道不对劲,不论是业障,还是强得的过分实力,甚至能够命令金乌……可是,除去某些时候,仇大少爷就是个标准纨绔啊,斗鸡走狗,吃喝玩乐,爱笑爱闹的。 一个大半夜撺掇着他们去飞舟顶上放风筝的仇薄灯,一个玩骰出千骗钱眼皮都不眨的仇薄灯,一个鬼点子比谁都多的仇薄灯,怎么会是曾经死去的神呢? “只是猜测,”不渡和尚摊手,“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解释了。” 三人安静了一会儿。 “怪不得你说他如果是回巫族,这一路不好走。”半算子忽然记起了件事,伸手掏了掏,摸出个小木盒,“对了,仇施主走前,我和他打了个照面,他丢给我这个。” “这是什么?” 陆净和不渡和尚同时探过头。 半算子打开木盒,里面有片破碎的金芒,金芒沾血。盒内笔迹匆忙地写了四个字:转交山海。 “这是什么?”陆净问。 “看样子……”不渡和尚不太确定地辨认,“好像是碎了的牧天索,被他截留了一部分。他让我们把这个给山海阁,可能是因为这个和空桑更改日月之轨有关?之前我们算日轨月辙的时候,他不是提到过,天轨有异?” 陆净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他是傻子吧?”最后,陆净忍不住拍桌,“都痛痛快快走了,还操这么多心?他不累吗?” 其余两人谁也没说话。 沧溟海面起伏。 ……………………………………… 十二洲的海分为内海和外海,内海如沧溟如东海,与洲陆相连。外海又称浩洋,将十二洲环绕在内。海外的三十六岛作三十六国,成为人间的边界线。因外海和三十六岛的存在,十二洲才又称为“中土”。 浩洋上巨舟乘浪,首悬红灯,驱雾百里。 乍一看,这舟船似乎十分华丽,船上阁楼重重,画梁飞影。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悬挂在船艏的灯笼,其实是两个妖怪,驱动船向前行的也不是船帆船桨,而是船舷两侧,一排排踏着浪头,扛着锁链的骷髅。船上的“人”除了最前面的两个,其余都歪冠斜带,獠牙青面,多足怪手,都是些妖鬼不伦不类地模仿人的行为举止。 如猴沐冠。 荒诞掺杂可怖。 一只大鸟觅光前来,敛翅落到船首的甲板上,一只乌木般的猿掌伸过,灵巧从鸟足上解开信筒。猩红火光下信纸透着诡异的惨白。 “竟然走了?!” 说话的巨猿半裸上身,体型魁梧,好似一座漆黑小山般盘坐在船艏,说话时口鼻中隐有电光闪烁。 “什么?” 斜躺在一旁手持竹简的黑衣白冠“人”懒懒散散地问。与巨猿相比,黑衣百冠的这位生得长眉俊目,单论相貌可称不俗,但眼角残鳞和额头白角显然非人所有。 “太乙宗把他放走了。”巨猿上下两排牙齿互相摩挲着,嘎吱作响,旁侧的大鸟被他惊吓到,振翅欲飞,却被一把攥住,咔嚓一声塞进嘴里,血淋淋地咀嚼起来,发泄愤恨和怨气,“这些仙门说的话,果然每一句能信!” 瘴雾中隐隐出现的一座岛。 一座很诡异的岛,岛上桃花盛开,鸟飞蝶舞,静谧得不像会出现在浩洋上的岛屿。 “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黑衣白冠者放下手中的木,站起身,语调玩味嘲弄,“要是连太乙宗都背弃他了,未免也太过可悲了些。” 巨猿犹自震怒。 黑衣白冠者拍拍它的小臂:“行了,要进虚世了,小心点别没把厌火唤醒,反倒自己陷进祂的虚境里了。” 巨猿这才冷静下来。 黑衣白冠者摆手让船停下,自己下舟走向美如幻梦的桃花林。即将走进去之前,他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粉红的花瓣纷纷而落:“经女和月母的虚世是族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鸡犬相闻。厌火的虚世是桃林万顷,永春不夏,不冬……就是不知道,你的虚世又会是什么?” 讥讽地笑笑,他举步,走进桃花林。 ……………………………… 不渡和尚说得没错,返回巫族的路确实不好走。 巫族位于南疆,烛南位于清洲,自清洲向南疆,中间还隔了一个涌洲。自师巫洛带仇薄灯离开烛南的一刻起,仙门的队伍就源源不断地涌向了涌洲。 尽管山海阁以“上任阁主殉海,现任阁主伤心过度,昏眠未醒。阁主未醒,不敢轻做决断”为由,拒绝了其他仙门要求严查进出的要求,但借助空桑百氏的天轨指引,其余诸多仙门还是在清洲边界,涌洲境内拉起了重重罗网,布下了重重关卡。 举天下之力,围困二人,可谓是插翅难飞。 然而诡异的是,自师巫洛和仇薄灯离开烛南起,两人的行踪就彻底从仙门的视线中消失了。 就像一滴水落进湖里,无声无息,不见了。 第83章 藕花深处 涌洲西部一小城。 三滴两点雨打排瓦。 一芭蕉小院, 纸糊素门半开,见里面铺一竹席,席上趴一书生, 席外站一女子。青衫书生有气无力地探手,把有些发枯的毛笔往浅沟里一蘸,抹了抹,回手继续在纸上笔走龙蛇。 “阿羽,你这案卷,到底还要写多少份啊?”书生写完一份,就随手往旁边一丢。 “唔……” 紫襦湘裙的女子伸手量了下堆成一叠的卷宗高度。 “六尺一吧。” 青衫书生“咚”一声,直接把头磕在地上:“我的姑奶奶啊, 您到底是攒了几百年的案卷没写啊?” 女子脸一红, 踢他一脚:“我是姑奶奶,你是什么?” “我是残废, 手折了的残废。” 青衫书生哀叹。 假若陆净见到这一幕, 说不定会对自己的未来横生担忧。这青山书生与襦裙女子恰是数百年来江湖知名笑谈“北玄才子假病不作文,风花长老提剑强捉人”的主人公,沈商轻与莫绫羽。太乙宗小师祖仇薄灯出走烛南后, 风花谷派来涌洲拦住的便是莫绫羽长老。 沈商轻一介散修, 自孤岛出来后,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就上了风花谷的门, 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客卿。眼下,莫绫羽被派来涌洲, 他自然也跟道侣一并过来了。 只是当年一字千金难求的沈商轻大才子,如今已沦落为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不仅勤勤恳恳每月一折新话本, 还给自己的道侣充当起了免费代笔……可谓是闻者落泪。 没奈何, 要怪只能怪五百年孤岛求生让他瞎了眼,看个母老虎也觉眉清目秀…… “沈商轻!” 十二洲流传甚广的笑谈另一主人公柳眉倒竖。 “你在想什么?” “想风花谷此时应是烟雨芭蕉,培火对酌好天气,”沈商轻叹气,“本备了薄酒,想同你在龙雀楼共饮的。” 莫绫羽转头望了眼庭院中的雨,柳眉先舒后蹙:“真是烦人,偏在这个时候起风波。” 沈商轻把刚写好的丢一旁,打文书山底下抽出封最新到的信,替自己不擅长这些杂务的道侣读文书,读过一边,他眉头微微一皱,合卷问道:“阿羽,为何仙门如此忌惮巫族?以前我以为是习俗相差过大,如今看起来并非如此。” 莫绫羽略一沉吟:“这件事,和古史分野有关。” “怎么说?”沈商轻愕然,“怎么古史分野竟然同他们有关?各洲洲志中似乎从未提及。” 而今天下洲分十二,瘴雾阻隔,除去修为高深者,否则难以畅行往来。因此史书难载天下事,堪称“正史”便是各洲洲志,主要由仙门中的文儒修士主笔。旁侧的,便是杂散野史。然而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基本都只记录了各自洲陆的历史,很难统揽天下。一则修仙无寒暑,时岁更迭世事多出,二则如今十二洲的历史基本都与仙门有关,各门各派,各有隐秘,便纵有饱读之士,怀放眼天下之心,也难以编纂出一本十二洲通史。 曾经有一文道大儒,感怀洲志驳杂,往事难知,发宏愿要写一部《十二洲春秋录》,寒暑数百年,阅尽数万册各洲之志。却愕然发现,各洲洲志在诸多大事上,相互驳诘,相互抵触,莫衷一是,疏漏百出。不仅难以拼凑起一部十二洲通史,甚至连原本明晰的诸多史事也跟着模糊了。 最终大儒徘徊高阁,大呼三声:“春秋难成,春秋难书”。 气绝身亡。 此后文人又公认十二洲“家家有史,洲无春秋”,再没有人尝试去写一部人间通史。不过,史家们在一些大概时间划分上还是形成了一个通用的说法。以《古石碑记》为界,《古石碑记》所记载的部分称为“太古”,早于《古石碑记》的,称为“太古之古”。《古石碑记》末段残缺,残缺部分称为“中古”。 由于《古石碑记》的残缺,中古往事缺失太多,中古与近古如何区分,史家各派之言纷纷杂杂,但基本上都定在空桑百氏与八周仙门经过漫长争端,最终达成平衡,即“空桑牧天,仙门监天”这里。 然而不论是哪一洲的洲志,在古今分野部分,都没有提及巫族只字。 “你以前是散修,不知道正常。”莫绫羽索性盘膝坐到席上,“巫族以前居住的地方在夷丘。” “夷丘?” 沈商轻眉头轻轻挑了挑。 夷丘,这个地方离南疆可谓远极,甚至与“边陲”毫无关系——它在十二洲中心地带,就在如今的空桑南部地区!这说明巫族很有可能曾经是中土最繁华文明的一支,甚至和空桑有莫大关系。 这与巫族为世人熟知的“蛮野之民”形象完全不符! “嗯。”莫绫羽点头,“巫族以前应该也算是仙门之一。但是在中古后期,巫族叛离仙门。当时发生了一场混战,仙门死伤惨重才将巫族击退。巫族逃往南疆,夷丘随之并入空桑。而也是在那一场混战之后,仙门同空桑才签署了监天之约。” “南蛊流毒万里,就是从这一战来的吗?” 沈商轻问。 “对。巫蛊之奇诡,今人所未闻,但我风花谷当时参战的一百二十一位长老连门下数千,浑身化脓生虫而死,其状之残烈,难以想象。而又有巫民投毒于河,千里无人烟,歹毒之至,天下难容。是以仙门于史书中删去巫族,耻与为伍。” “原来如此。”沈商轻颔首,随即又问道,“既然仙门与巫族仇怨如此之深,为何太乙宗要供那位与巫族干系重大的仇公子为师祖?” 莫绫羽皱了皱眉,摇头道:“我也不知。” 沈商轻倒也没有多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莫绫羽是风花谷收养的孤儿,从小在风花谷长大,因天赋出众所以被选入内门,后来又成为长老。然而她性情耿直,不通人情世故。沈商轻同她回风花谷后,冷眼观察两百年,确信她在风花谷地位虽高,但其实决策辛秘,基本和她没什么关系。 若要沈商轻以散修的角度来说,莫绫羽于风花谷而言,就是个一手培养起来的死士打手,一把风花谷的剑。兵器这种东西,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只需要够锋利就够了。 莫绫羽本人浑然不觉,醉心武学。 这一次,拦截太乙宗小师祖的任务,风花谷内部互相推诿,最后又落到了她头上。沈商轻这不清楚此事前后纷争的究竟,但直觉这潭水,不仅深,还暗流汹涌,只怕风花谷是存心了,想用莫绫羽这把耿直的剑去搏些什么。 只是这些话不便与莫绫羽直说,也只能自己亲自陪她走涌洲一趟。 “你是在担忧遇上他们吗?”莫绫羽碰了碰沈商轻的手肘,“怕什么,他们又不一定从这里经过。掌门那边传来的消息,太乙师祖斩天索不是没有代价的,逃离烛南时只有师巫洛一人出手。根据事后溯景分析,那位十巫之首并非全盛。就算真遇上,也不是没有胜算。” 说着,她促狭地笑:“不过怕也不要紧,我护你啊。” 傻子。 沈商轻笑笑。 虽素不相识,此刻,沈商轻却不由得衷心地希望为天下所困的那二个人,尽早脱离涌洲。回南疆也好,去哪都好,总之不要和他们碰面。 屋檐下,雨线细细密密地连成排,落在汇聚成小河的排沟里,一圈一圈荡开。 ………………………… 仇薄灯将手从涟漪中收了回来。 一条浅绯色的鱼在湖面甩起一个小小的水花,迅速地游向湖水深处。又一次被惊走鱼的师巫洛收回鱼竿,重新穿好鱼饵,尔后将鱼线又抛了出去。充作浮标的鸟羽静静地浮在水面。 无数人高空徘徊,日月巡城地找他们,可谁也找不到他们。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任何一座城,也没有乘坐任何一条飞舟。一旦不经城池,不乘飞舟,在茫茫大地上,想找到两个人,好比是大海捞针。 其实山林旷野,在没有瘴雾的时候,普通人也是走得的。只是十二洲厚土瘴迷,一旦离城太远,没有城神驱逐瘴雾,林野上的瘴雾流转不定。有时早上还是山清气朗,百里不迷。中午就瘴雾弥漫,群鬼出没。 然而师巫洛和仇薄灯,却没有这些顾忌。 一则,师巫洛似乎总能知道哪里瘴雾浓哪里瘴雾厚,他虽然不喜欢带仇薄灯进入城池,但带仇薄灯走的,一定是风景秀丽的路。二则,就算偶尔天气变幻,瘴随风至,雾中死魂游走,也奈何他们二人不得。 此外,旷野上也另有许多事物能够驱逐瘴雾,清扫出一片净地。只是太小了,不足以成为城池,但供几个人驻足休息,绰绰有余。 他们眼下待的这片湖便是如此。 边缘蒙微光的莲叶布满半个湖面,纯白、粉红两色的莲花色泽明艳,在瘴雾中辟出一片鲜为人知的净土。湖中游鱼往来,并不畏人。浮萍下,犹有青蛙偶尔出声。莲叶直径约莫有十丈来长,大如小屋,莲花花瓣落到湖面,有如浮舟。 仇薄灯斜靠在散发淡淡花香的莲瓣边沿,支着头,看师巫洛垂钓。 在烛南的时候,他顺口说了一次金缕鱼用青竹酒小火细烹,味鲜肉细,两人便于静海上捞了一尾前所未有的金缕鱼。可惜没来得及烹饪,便在云台遇到了青蝠重现,天地骤变。那块上好的金缕鱼肉就被师巫洛收进芥子袋里了,虽说芥子袋可保事物精华不失,可毕竟比不上初钓起时了。 仇大少爷倒不介意放弃原则,纡尊降贵地品尝一下次一级的金缕鱼,但师巫洛对此却格外在意。 他们打烛南走时,别的什么都没带,唯独这人专程自静海掠过,顺手又带了一条金衣鱼走。尔后一路朝西南而行,路过之地,若有什么鱼闻名,师巫洛也会停下来,给他钓一两尾。就像初次见面,给他梳头没有梳子,第二次见面,这人备了一把木梳。 世上有几个人会把你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再小的事,只要和你有关,就是比天塌下来还重要的事。 “别钓了。” 仇薄灯把手伸进湖水里,拘了一捧水,泼向鱼竿。 一尾刚碰饵的鱼又被惊跑了。 师巫洛收竿回头,仇薄灯见他回头,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生得冷冽,一张脸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一百万,眼下不仅坐在浅粉的花舟里,头发上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些花粉,就显得格外古怪好笑。 师巫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略微有些茫然地看他。 “你过来。” 仇薄灯靠在莲瓣边沿,眼角眉梢带笑。 莲花为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是天然形成的小舟,平衡比不木船。仇薄灯靠在一侧,师巫洛又俯身过去,重心一偏就要侧翻。所幸旁侧有一小荷角,师巫洛伸手按在荷叶上,将花舟支住了。 仇薄灯把沾在师巫洛发上的花粉拂下来,转手给师巫洛看,笑吟吟地问:“堂堂十巫之首,怎么连落了一头花粉都没发现?” 花粉沾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带一点暖玉般的烟红,鹅黄与微绯相衬,有如新荷初开时花芯与花瓣相衬。师巫洛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指腹与指腹相贴,指纹与指纹相按,一点一点地将那抹暖黄擦去。 仇薄灯微微扬了扬眉。 师巫洛松开手,指尖擦过他的眼角,也擦了一抹鹅黄下来。 他自己也沾到花粉了。 仇薄灯略微一环顾,最后发现原来是两人把这瓣花舟划进荷叶之下时,途径一支旁斜半垂的荷花,花蕊鹅黄。大抵就是一起在那里沾上的。 说来也是好笑。 一个前些天刚刚斩断牧天索,搅动十二洲风云的太乙小师祖,一个千许年来横杀肆斩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此时此刻却像没有一丝修为的凡人一样,细雨时分藏身在藕花深处,发落花粉而不自知。 可有些时候,当个没有修为,既不长生也不威风的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这么一路走过山山水水,远离人烟,世界静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间也过得很慢很慢,慢到仿佛不再流动。 仇薄灯向后倒进莲舟里。 头顶是荷叶略呈灰绿的背面,荷叶的脉络蜿蜒清晰。天色渐暗,三三两两的萤虫于荷叶中飞起,如一群提灯的山水精灵。一团柔和的萤火飞过他们附近,照得叶隙中落下的雨丝丝缕缕。 四周都是水纹漾漾的光,一片藕花就足够他们安身。 “阿洛。” 仇薄灯把师巫洛扯了下来,环住他的脖子,声音轻得仿佛在讲一个秘密。 “我们在藕花深处。” 第84章 荷塘月色 荷影、水纹、萤火交错在仇薄灯脸上, 如古画斑驳,晦暗绝艳,眉眼藏着空空蒙蒙的欣然喜悦。师巫洛一点一点, 覆过他的眉稍, 他的眼角, 他的面庞,最后近乎虔诚地覆上温暖的唇。 “阿洛……” 仇薄灯慢慢闭眼, 微微颤抖的睫毛在脸庞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束发的绯绫被解开,木簪被轻轻抽出,漆黑的长发迤逦落下, 散在微凉的莲瓣上。红衣如火如血,与雪白的里衣一起褶皱,一起散乱流淌。年轻男子结实有力的手臂环过尺素般细瘦的腰, 仇薄灯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如浮萍寄木。 月光漫过伶仃的肩骨。 一滴晚间的清露顺着倾斜的花瓣滴落,滴进锁骨处的浅窝。 “冷。” 仇薄灯打了个寒战, 微微弓起身。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似安抚似亲昵, 含去盈盈在锁骨窝处的寒露。仇薄灯手臂垂落,手肘抵在莲舟花瓣上, 手背绷起淡青的血管脉络,指尖在师巫洛劲节如竹的脊背留下道道红痕。 “……疼。” 他深深地咬在作祟者的肩膀上,以牙还牙。 师巫洛手指撑在莲舟上,指节因克制而泛白。湖水静流声缓慢, 不知何处鸣虫。鸣声里仇薄灯慢慢地松开齿尖, 舔去沁出肌肉的血, 微腥的铁锈味弥漫过舌面, 他眼里忽然蒙上了雾影。 师巫洛低首,轻轻地吻他, 仇薄灯收紧双臂,制止师巫洛的退出。他声音很小很低地喊一个名字,阿洛、阿洛、阿洛……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人低沉地回应他。渐渐地,他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就像终于安心了,终于确认了。 他靠在救他的人肩上,隔了那么多年,终于第一次落下泪来。 “阿洛,我疼。” 疼啊。 千年万年的沉眠都忘不掉,繁华云烟都掩不去。那么多刀剑,一刀一刀,割开了皮肉,放干了热血,剔尽了筋骨。最后空荡荡,只剩下一吊血色的孤魂,只剩下一道又哭又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说: 疼。 那么深的疼。 深到怎么也忘不掉。 “阿洛。” 他于月光荷影中眼角湿红,声音喑哑。 “我忘不掉……怎么办?” 师巫洛不动,只是一点点吻去他的泪水,一点点抚过他的脊背。 颤抖的,珍视的。 “所以,你要让我记住你的。”仇薄灯仰头,朝他轻轻地笑。 既然刻骨的疼痛无法抹去,就用另外的一种欢愉的疼痛代替。 把所有的悲伤都盖上缠绵的印迹,把所有的晦暗用相好记忆。从此,绵绵密密的疼就只剩下你。 夜越来越深,萤虫越来越多,一行一行自层层荷叶中升起,荧光照影,荷叶重重,花影重重,流水脉脉。清冷疏白的月影在两人脊背上破碎,花与荷蔓延过两人的指尖,辗转覆盖,无人地带。 今夜月色满荷塘。 一只素白如雪的手最后从浅粉莲舟边缘垂落,触碰到微凉的水面,拘起一小捧,到中途就散落成晶莹的水珠。 师巫洛将仇薄灯的手握住,拉回来。 仇薄灯咬着一缕头发,抬眼看他。 他轻轻拨开那一缕黑发,吻了吻仇薄灯艳红的唇。澄澈的湖水被无形的力量引动,温度适宜流速轻柔地落进莲舟里。 仇薄灯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任由水流温暖静缓地淌过。 他蜷缩起来时,背上脊柱的线条就格外明显,伶仃消瘦。平日里,他总穿着一袭张扬的红衣,过于夺目的颜色压下了他的清瘦。可事实上,太乙宗费尽心力也没能把他惯养得更好一些。 莲舟中的水最后化雾散尽。 红衣黑衫交叠盖在两人身上,两人相互依偎,彼此的呼吸都很近。 “阿洛,以前我觉得名就是命。”仇薄灯枕着他的手臂,垂着眼睫,嗓音沙哑,“我命薄,一盏浮灯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灭了。” “不会。” 师巫洛说。 仇薄灯抬眼,定定地看他。 依稀间,鱬城的招魂之歌与更早更久远的招魂之歌重叠在一起,依稀有人在千千万万地呼唤,在无边无际的晦暗里,在永无止境的死寂里点起孤灯一盏,守着那一盏灯,千年万年地守着。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使他泫然欲泣。 “不会灭。” 师巫洛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仇薄灯侧身,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师巫洛感觉到有炙热的液体滴到自己脖子上,他不知所措了一下,收紧手臂,将人搂在怀里。 “给我起个字吧,阿洛。”仇薄灯手指搭在他的肩上,“不要漫长也不要坚毅。不要高志也不要雅趣。” 不要所有寄托野望疲惫使命的字。 也不要所有易散易碎片羽流光的字。 月光透过荷叶,蒙在两人身上。听到他的话,师巫洛脱口而出念了一个字,一个仿佛他心底早已想过千万遍的字。 “娇。” 娇。 师巫洛记住这个字,是在枎城。 那时候,左月生和陆净私底下说,仇大少爷简直比千金小姐还娇。只是个偶然,却让师巫洛忽然明白了他枯等千年万年,到底在等什么……他在等一个人回来,把整个世界最好的最美的都捧给那个人。 那个人,他该是这世上最金贵的存在,不需要再去管什么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只需要幸福快乐无病无灾。 下意识地念出某个字,师巫洛顿了一下,迟疑着觉得自己过于轻率,他刚想道歉,却听到怀中的人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啊。” “就这么定了。” 仇薄灯整个人藏进他的怀抱,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渐渐睡去。 “以后我的字就是娇了。” 字娇。 娇纵的娇。 千娇万宠的娇。 夜风吹过,荷叶层层起伏,莲花袅娜起舞,又有一瓣花落到近处的湖面。水漪与夜风一起,温柔地推动莲花轻舟。莲舟向更深处漂去,舟上两人一眠一醒。眠去的人终于做了一个美好的梦,醒着的人静静地看他的侧脸。 月亮被荷盖遮住,但周围不远处的萤虫把光与影一起投落在少年眉眼之间,斑驳如画,如岁月本身。 师巫洛碰了碰仇薄灯的眼角,小心翼翼得像唯恐惊散这个流离瑰丽的梦,命鳞和朱泪若隐若现。 一缕冶艳的绯色。 “娇娇。” 师巫洛低声。 梦中人含糊地应了一声。 似乎是回答,又似乎是让他不要烦。 师巫洛安静下来,罕见地笑了。 不再是被放逐的神君,不再是薄命的浮灯。 是娇娇。 他的娇娇。 第85章 一梳梳到尾 一艘飞舟晃晃悠悠, 忽高忽低,在瘴雾里穿行。 “喂喂喂,和尚, 你会不会开船啊!悠着点啊, 别没事把我们几个摔了!”陆净扒拉着船栏杆,脸都白了,“仇大少爷说得还真没错,没危险时生死之交就是最大的危险——你他娘的开得比左胖子还要命啊啊!” “阿弥陀佛,陆施主错怪贫僧了!”不渡和尚手忙脚乱地操控着飞舟,脸色比陆净还惨白,“左施主馈赠的这飞舟, 与贫僧开过的飞舟出入之处也忒多了些!贫僧已经很谨慎地开了, 否则稍微松个手便是这样——”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两声变了调的哀嚎同时响起, 陆净被重重拍在船栏杆上, 险些直接飚出飞舟外。盘腿打坐的半算子从甲板的那一头滚到甲板的这一头,“哐”一声, 再次正脸朝地重重地拍在了木头上。 “秃驴!!!” 脾气素来极好的半算子吼声震天。 “看,都说了, 不是贫僧的过错吧?” 飞舟堪堪停在一座直耸入云的拔地;孤峰前, 不渡和尚好声好气地说。 陆净趴在栏杆上, 吐了个痛快后,连滚带爬地扑到飞舟操作台前,要把不渡和尚推开。看到操作台的瞬间,陆净的手定格在半空, 表情惊恐:“我屮艸芔茻!这这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船艏密密麻麻全是镀铜榫卯齿轮, 咬合缜密, 以沉金静银绘制的阵纹线条蛛网穿行, 最他娘搞怪的是,船首还安了两盏冰琉璃的灯笼充当照灯,将整个船首变成了一个犹如大型炼器生物的大脑内部。 正中间,专门空了一块地,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丑到爆的大字: 霹雳神雀七号左月生 飞舟分两种,一种如陶容长老那艘差点被他们炸掉的天雪舟,本身结构简单,靠的是飞舟主人自己注入灵力加以控制,原理同御剑飞行差不多。一种如枎城被左月生开报废了的惊鸿舟,多出自天工府之手,结构精密复杂,对驾驭者的修为要求不高,依靠的是精妙至极的机械和阵法,如果能够提供足够的玉石,甚至普通人也开得。 两种飞舟,对于普通修士而言,都是价格昂贵,可望不可得的天工造物,但对于陆净这种药谷小公子而言,没什么稀奇的,各式各样的飞舟,他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不当一回事了。 离开烛南,左月生一脸肉痛地把这玩意交给他们时,嚷嚷这种飞舟他们绝对没见过,这条飞舟等同他半个私库……上船后,陆净左瞅右瞧,也没觉得哪里稀罕,还在跟半算子说,左胖子瞎吹牛皮,他什么飞舟没见过…… 这他娘的!他还真没见过这种飞舟! 见鬼! 怪不得左月生说这艘船相当于他半条私库!这艘飞舟已经被他改造成了一艘炼器怪物!天工府的人过来都认不出面目的炼器怪物! “我去!”陆净魂飞魄散,“半算子半算子!我们赶紧跳船吧!!!这是条没过检的黑船啊啊啊!” 半算子七荤八素地抬起头,一长一短,两条鼻血慢慢地流下来: “啊?” “阿弥陀佛,莫慌莫慌,”不渡和尚一边哗啦啦翻看左月生给他们的《窜天霹雳舟改进手册第三版》,一边费力地单手控制飞舟,“左施主眼下不是天工府大长老的关门弟子么?他改造的这飞舟其实还蛮不错的,速度快,还附带了攻击功能——” 他掰动一个小转舵。 大大小小的齿轮在阵纹的串联下,转动、牵引飞舟船舷两侧如鹘翼般的纤长披风板猛然高抬。 轰! 两排光团从船舷两侧轰出,如两排暴起射进浓稠黑暗的长箭,炸碎徘徊在飞舟左右的一些鸟状怪物的同时,让隐藏在黑暗中追踪的几条飞舟狼狈地左右躲闪。 “就像这样。” 慈眉善目的不渡和尚露出灿烂的笑容,竖起大拇指。 “甚好!绝佳!” “有意思啊,”陆净为之振奋,一时间都忘了这艘飞舟一路上各种小毛病,差点把他们摔死多少次,连连催促不渡和尚,“再来几次再来几次。” 不渡和尚遗憾地摊手:“储蓄的灵力耗尽了,十二时辰只能用一次。” “太少了点吧。”陆净不大满意,“回头得跟左胖子反馈反馈。” 被蕴灵珠炸开的瘴雾又渐渐聚拢。 半算子揉着饱经磨难的鼻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差不多就行,别忘了,左施主交代过的,我们此行最重要的是虚虚实实,叫人看不清楚。” 他们被“骗”上霹雳神雀舟充当实验品一事,说来话长。 自仇薄灯同师巫洛离开烛南后,陆净、半算子以及不渡和尚这三位仙门二世祖突然遇到了此前所未有的“隆重”厚遇。一天到晚,自己宗门的,别的宗门,各路长辈纷纷登场各种谈话,或一派“拯救朽木”的长者面孔,或一派慈祥东拉西扯的模样……不论是哪一款,核心都差不多,拐弯抹角地试探仇薄灯是否有与他们保持联络。 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视线盯着。 显然,仇薄灯师巫洛消失匿迹后,作为“生死之交”以及仇大少爷最后碰面的人——主要是半算子,仙门一面加紧封锁,一面把他们几个当成了突破口。 陆净几人私底下琢磨了下,颇有些束手和尴尬。三人虽是二世祖,可纨绔这种身份,平时还蛮风光的。事实上,就跟吉祥物差不多,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够了,宗门真有什么大事,纨绔说的话,压根就没什么分量,比放屁还不如。 他们同仇大少爷是好友,也不见得佛宗、药谷以及鬼谷就因此退出拦截行动。 几个曾经后背相托,死生相护的人,难道要一别经年,几十年后再见面时,才尴尬地对仇大少爷说:哎呀,真不好意思啊,当年我的宗门也不遗余力地参加了对你的截杀,差点让你和你道侣挂掉了。可那时候兄弟我人言轻微,也说不上什么话。现在给你陪个不是…… 狗屎啊! 就算仇大少爷不在意,愿意与他们重拾旧交,他们想想那个样子的自己都要恶心得吐出来好吗? 再有甚者,虽然仇薄灯很强,师巫洛很强,可万一中间他们两个真的有谁,死在他们宗门的人手中,就算未来重逢,他们还有颜面相见吗? 换做别人,面对这种情况,除了愤慨咒骂,旁余也没什好做的了。最励志的,也就是大受刺激,从此潜心修炼,等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陆净不渡和尚他们哪里肯等这三十年啊?三十年又三十年,黄花菜都凉了,都够话本写一出什么“道侣死宗门手,知交反目成仇”的恩怨大戏了! 让三十年见鬼去吧! 在烛南无射轩喝了一夜酒,几个人群策群力琢磨出了一套阴损到家的办法。 不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仇薄灯的消息么? 那就来啊! 纨绔别的做不了,捅娄子的搅屎棍功力,十二洲数一数二。 第二天早上,陆净、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把自己收拾收拾,穿得亮瞎人眼,在左月生和娄江的送别下,生怕所有人没听到没看到似的,驾着飞舟在烛南上空绕了几圈,大喊:“我们要去找仇大少爷啦!赶紧地来几个护卫啊!我们半路坠舟,你们就别想知道仇大少爷在哪了!” 喊声三遍,暗中盯梢者,人仰马翻。 换做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牵引注意,谁见了都要嗤笑一声,说一句“谁上当谁傻”。可奈何这么干的是药谷陆十一,是佛宗三渡三不渡,是鬼谷神机妙算,十二洲纨绔榜上有名的二世祖!这些年,真让太乙仇师祖认可的好友,也只有他们几个——换句话说,除了太乙宗的人,就只剩下他们几个有可能与仇薄灯保持联系。 而他们是真干得出大摇大摆地去找太乙仇师祖。 绝世的纨绔!绝世的搅屎棍! 于是陆净三人开着飞舟,带着一票免费打手护卫,放风筝似的,优哉游哉地往南疆赶。 陆净展开涌洲地图,仔细分辨,“我们接下来得往西边走点,这里封锁比较密,得分散一下。” 不渡和尚闻言,点点头。 他们心里都有数,自己会被盘问和跟踪,说明现在拦截的人还没能找到仇薄灯师巫洛。哪怕那些人知道他们是想替仇薄灯师巫洛混淆视听,也不敢赌。所以他们出现在哪里,不论是信还是不信,封锁就要跟着调整,移动。除了明面的大摇大摆外,他们也会刻意营造出一些“麻痹众人后,忽然消失去找仇薄灯汇合”的假象。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他们搞的动静够大,仇薄灯和师巫洛就知道哪里的封锁严密,要绕道行。 “御兽宗那边,似乎运来了一批追踪的灵兽……嗯,师巫洛是南疆十巫之首,想利用灵兽来追踪他们可能性不大。”半算子展开左月生用聆神传来的密信,忽然,他脸色微变,“不好!” “怎么了?” 陆净和不渡和尚同时看他。 “……我们鬼谷请出了云梦龟卦,”半算子额冒冷汗,“当初空桑决泗水杀师巫洛时,就是请的云梦龟卦算出了师巫洛的大概位置。” ………………………… 日渐渐升高,湖周的黑雾流转飘散。 涌洲西部许多城池还未进入瘴月,还停留在雾月的尾巴。雾月里,郊野的黑瘴不像枎城和鱬城外的瘴雾那般粘稠浓厚,风大些就会被吹散。偶尔,也有天清气朗的时节。天光穿过雾,丝丝缕缕地斜落在遮蔽水面的净荷上。 晚间的萤虫已经藏身到暗处,翎羽艳丽的水鸟停在荷上,婉转啼鸣。 荷叶下的阴影里有人低声: “真吵。” 接着便又有人低低地说了声“禁”。 水鸟舒展的翅膀定格在半空中,水流的细纹不再波动,荷叶摇曳的弧度停止……四下静如深夜。 “我就随口抱怨一句……”仇薄灯拿手肘碰靠着的人,连被吵醒的低气压都莫名散了不少,“你做什么呢?” “吵到你了。” 师巫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禁言整片荷塘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仇薄灯藏在他怀里,被他的黑氅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虽然被吵醒了,眼睛却还没睁开,睫毛长长地盖在明净的肌肤上。 “为虎作伥也不是你这个为法。”仇薄灯道,“让它们该唱继续唱吧。” 翠鸟重新梳理羽毛,流水继续潺潺,层层荷叶复又轻轻沙响。 过了会。 仇薄灯忽然睁眼去看师巫洛,一睁眼,就落进一双安安静静的银灰眼眸,沉静得就像太古远山上的湖。印进这样眼睛里,就像高天上的雪,经过漫长的飘忽旋转后,终于落到了一片永远存在的湖面。 “不睡看我做什么?” 师巫洛不说话,只是替他捻去落到发上的一点鹅黄花粉。 “还怕我消失不成?”仇薄灯懒洋洋地问。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怕是梦。” 他补充。 “……” 仇薄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发现他的的确确是这么想这么担心的,原本想笑他的话到了口边忽然就散了。 “梦你个头,” 仇薄灯凑过去亲他。 “还是梦么?” 呼吸散乱,清风几乎也要染上温热。仇薄灯用力咬了咬师巫洛的唇,留下深深的印子,然后推开他,想起身穿衣。师巫洛握住他的肩膀,把人重新拉回怀里。 仇薄灯没好气:“大清早的,别胡来。” 师巫洛指背碰碰他的面颊,又轻又缓地喊他:“娇娇。” 仇薄灯不大想理他。 “娇娇。” 师巫洛又喊了他一声。 “嗯。” 仇薄灯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反悔,应下了。 “娇娇,”微冷的指尖停在他眼角,师巫洛凝视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又低低地补了两个字,“我的。” “你的你的,行了吧?” 仇薄灯从他怀里挣出来,裹着黑氅起身。 他踏出莲舟,坐到贴近在湖面的一片荷叶上,俯身,拘了捧澄澈的湖水洗脸。一株淡青凤眼菱草生在莲舟旁侧,仇薄灯顺手扯了片新叶,躲在凤眼菱草下的小鱼被惊动,四散游开。他试着拦了拦,没拦住,也就随它们去了。 背后传来细碎衣袂声,有人在他身后坐下。 仇薄灯不回头。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替他将散乱的长发拢好,仇薄灯不再逗弄湖鱼,坐在荷叶边沿,赤足有一搭没一搭踢起湖水。脚踝浸了水后,泛起淡淡的冷红。师巫洛坐在他身后,慢慢地给他梳头。 一梳梳到尾。 第86章 恶人天生一对 仇薄灯不再踢水, 湖面渐渐静下来。他低头看湖面的倒影,隐约能够看到师巫洛流畅的动作。 他把手伸进涟漪里,拨弄倒影。 其实一直以来向仇大少爷示好的人多如过江鲫。 毕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败絮再怎么败,金玉皮囊还是漂亮得够能骗人。不过,一半追求者会在仇大少爷面不改色的挥金如土前相形见绌, 剩下的一半撑不过三天,就会在他的挑剔苛刻和龟毛造作下狼狈溃逃。 曾有人恨恨地说,仇大少爷可真不愧是京城一枝花啊, 贪图他美色的人,得先闯闯九十九八十一重关才行。 可闯关游戏只是骗局。 九九八十一关也好,无穷无尽的关卡也罢,都一样。能不能通过, 只取决于躲在重重迷宫里的人愿意让谁走进来。 涟漪远远扩散开, 湖中的淡青凤眼菱草, 浅红柳叶丁香和深黛水蓑衣生机绰绰。被惊走的游鱼不怎么怕人, 很快就又聚了回来, 三三两两, 往来倏忽。一条胆子大的茜红小鱼围着仇薄灯的指尖转, 偶尔啄两下他的指节。 师巫洛替仇薄灯梳好发, 以绯绫束住, 又将一支烟玉簪插/进发髻里固定好。尔后收起梳子, 在仇薄灯身边坐下来, 将他拨弄湖水的手拉回来。 仇薄灯侧眸看他。 师巫洛拿掉缠在他腕上夔龙镯边的细叶藻。 “要出发了么?” 仇薄灯眺望整片荷湖。 日头已高,风过荷塘,大半个湖泊的荷叶就泛起层层碧波,粉红的, 洁白的,浅黄的莲花袅袅如舞,空气中弥漫着浅淡清香。这是个太过明媚的好天气。假若不是在逃亡,该在浓荫中燃起一抔暗红的炭火,细细地熬上一碗乳白的鱼汤,再把一两坛酒浸进寒潭。 水声哗啦。 师巫洛将两坛酒用细绳系住,绑在斜横的荷梗上,浸进冰凉的湖水中。 “我们可是在逃亡呢,”仇薄灯声音带笑,“有点危机感吧。” “没事。” 师巫洛低头给鱼钩挂上饵,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 仇薄灯披着黑氅,抱着双膝,坐在荷叶上看他。 阳光把他们头顶的荷叶和荷花边沿照得近乎透明,一片银亮的天光落在师巫洛的颧骨上,叶影花影把他过于清隽冷俊的脸庞线条疏落得格外柔和。 鱼钩抛出。 一圈圈的水纹向外扩开。 垂钓垂钓,愿者上钩。 仇薄灯忽然高兴起来,向前探身,去亲师巫洛面颊上的那一片天光。师巫洛转头,仇薄灯只是笑盈盈地环住他的肩膀,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师巫洛握住他垂下来的左手,两人的手腕上扣着同样的一枚暗金夔龙镯。 “要再捞点菱角。” “好。” “要再烤点青虾。” “好。” “还要烹点……” “好。” 一个够造作,一个够纵容。 恶人天生一对。 什么逃亡,什么追杀,什么苍生,在这样美好的藕花深处都该往后稍靠。在这样一个明媚好天气里,就该钓二三湖鱼烹膏汤,折四五枯荷燃新火,剥六七菱角作鲜果,斟□□羽觞酌寒酒。 一行白鹭掠过湖面。 ………………………………………… 两艘飞舟落到城外。 身披鹤氅,道人打扮的鬼谷弟子从飞舟上下来,抵达涌洲边境的旋城。旋城不大,宪翼之水环绕这座城,水中生活着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见有外城人来,护城河中的旋龟便从石头上爬下,潜进阴影中去了。 “真胆小啊。” 一鬼谷弟子站在入城的拱桥上,往下看,忍不住道。 旁边性格较为沉稳的师弟拽了他一下,推着他赶紧往城里走:“别一副土包样,这次带我们出谷的可是牧长老。你想一会被牧长老骂吗?” 起先感叹的弟子做了个鬼脸,刚想说什么,便听到一声咳嗽。他赶紧收敛,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笃笃笃。 蛇头拐杖敲击石面,发出沉重的声音。 一位老得让人觉得他该躺在棺材里不该出现在太阳下的老者慢吞吞地从飞舟上下来。这位令鬼谷年轻弟子噤若寒蝉的长老生得很是枯槁:面颊深陷,眼窝深凹,褶皱耷拉,肌肤上满是黑色斑点,背弯如老鳖。 尽管形象颇为欠佳,但这老者在十二洲的声名却格外响亮。 鬼谷七宿之一,牧鹤长老。 他司掌与推星盘齐名的“云梦龟卦”,曾经鬼谷与西洲御兽宗爆发争端。御兽宗驱逐万象进攻鬼谷所在的沧洲边境。鬼谷却只有牧鹤长老孤身前往,待到万象进入阔原时,牧鹤长老卜一地龙卦。随即阔原开裂,沟壑如网,深如地渊,万象具陷。 与鬼谷谷主所掌的推星盘不同,牧鹤长老所掌的这一“云梦龟卦”主干戈,刑兵杀,讲究的是以卦相差遣五行。 “牧老。” 沈商轻迎上前,欠身作礼。 牧鹤长老动用云梦龟卦有严苛的要求,莫绫羽率领风花谷弟子前往杻阳山,寻找符合要求的地方砌土立台。涌洲是风花谷的地盘,一干仙门中,风花谷位于中下游,地位颇为尴尬。诸如鬼谷,佛宗,空桑,怠慢不得,因此虽然沈商轻作为前散修,不大喜欢同宗门之人打交道,也只得在城门处,迎候来者。 牧鹤长老双眼耷拉,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拄着拐杖睡着了。 面对沈商轻的问候,牧鹤长老连正眼都不给一个,拄着拐杖继续向前走。 老匹夫,长得比护城河里的旋龟还丑,架子摆得比夔牛还大,活该鬼谷谷主不是你。 沈商轻在心中往新话本里加了个以牧鹤为原型的丑角,脸上依旧一派温文尔雅,满面春风地招来两名风花谷弟子,让他们领终于赶到的鬼谷众人去休息。 见鬼谷弟子也入了城,沈商轻忍不住在直摇头。 他前几日还在想,那位太乙仇师祖同十巫之首去哪都好,千万不要同他们碰面。一转,空桑百氏的人在昨天抵达,鬼谷的人在今日抵达。风花谷驻守的涌洲旋城就忽然变成了事态中心。 人马云聚。 显然,那引动四方的两个正主,估计就离旋城不远,又或者说,很有可能会在接下来经过旋城附近。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作为一个如果没有道侣催促,能够拖稿拖到天荒地老的懒鬼,沈商轻本能讨厌一切麻烦事。 “基本都到了吧?” 沈商轻翻出张莫绫羽写的纸条,核对上面备注的名单。 药谷陆三郎、佛宗无定禅师、御兽宗叶明长老、玄清门道法长老、空桑百氏的北渚氏、太虞氏、云和氏……此时的旋城内部,各宗各派,各姓各氏的旗帜飘飘摇摇,杂然生彩。沈商轻核对了一番,确认基本都到了,就准备下城楼。 刚动身,又听到一声迎客的钟响。 “……” 沈商轻愤怒地抬头。 这又是哪个掉队的乌龟王八羔子,到底有完没完啊?! 刚一抬头,沈商轻瞳孔骤然一缩。 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像一颗巨大的陨石从万丈高空砸落。风声呼呼,火球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下边的人快闪开啊啊啊啊——” 见鬼!!! 那居然是一艘着火的飞舟。 这是哪个宗门出来的缺心眼,连飞舟都能开报废?来不及多想,眼看那团火球就要砸到护城河中,沈商轻一挥袍袖,平地卷起一到旋风。 旋风托住贯落的火舟。 咔嚓咔嚓。 飞舟桅断舷摧。 三道人影连滚带爬地从火里蹿出来。 “死秃驴!我就说了吧,这破飞舟压根就经不起你的折腾,你还非要耍个什么杂技!”一名白衣少年又蹿又跳地拍身上的火,忽然,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被烧了!!!死秃驴我跟你势不两立!” 沈商轻微微抽动嘴角。 ……拜托,这位公子您刚刚差一点就要砸成肉饼了,您不在意自己的小命,在意几根被烧着的头发? “阿弥陀佛,头发乃身外之物,迟早会掉光的啦,陆施主不必着相。”一个和尚灰头土脸地钻进还在燃烧的飞舟残骸里,又黑乎乎地钻出来,手里捧着个小铜匣,“善哉善哉,此次替左施主实验出了他的神雀号最大蓄灵值,也不亏了。” 沈商轻刚刚要上前的步伐又定格在半空中。 ……一艘飞舟三十万黄金起步,用来做实验?这他娘的是哪个宗门出来的败家子?简直败家到人神共愤! “唉,我今天算有血光之灾,果然,天机诚不欺我也。” 一名背着个破斗笠的道人反应倒勉强还算正常。他踏进绕城的宪翼河里,拘了捧水,洗了洗,露出张清秀端正的脸。 沈商轻看了一会,觉得这应该还是个正常人,便准备过去问话。道人见了他,热情十足地行了个礼,抬足往上走。 砰—— 道人在水中摔了个结实,正脸拍在河岸的礁石上,声音听得人鼻梁发疼。 “……” 沈商轻缓缓放下刚抬起的脚。 这个虽然看着正常,但好像不是很聪明…… 道人的同伴毫无伸出援助之手的意思,全蹲在岸上,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沈商轻忽然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懂这个江湖了。 这都是哪来的奇葩啊?! “危险的时候,损友就是安全的靠山。安全的时候,损友就是危险的崩山。”半算子抹了把鼻血,看了眼笑得东倒西歪的陆净和不渡和尚,格外怅然,“仇大少爷至理名言啊。” 转身欲走的沈商轻猛地停住脚步。 ……仇大少爷? 第87章 私奔 “等见了仇大少爷, 我得找他算账,”陆净心疼地瞅着着自己剪下来的头发,都快哭出来了,“他知道我为了找他付出多大代价吗!本公子十年风流付一炬, 多少娟峨要为之心碎啊!” 沈商轻沉默, 他们口中的仇大少爷大概便是那位太乙小师祖……按理来说, 这是个很值得重视的消息,可这些人的做派委实让人没有上前打招呼的…… “情浓意重,在于两心相交, 不在皮囊浮相。”不渡和尚劝。 “嗯,说得倒也是。”陆净释怀, 有颇有些洋洋自得,“本公子满腹诗书, 锦绣文章,何愁无相知。” 沈商轻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念头, 举步往里边走…… 没走掉。 不渡和尚满是黑炭的手拽住他的衣袖:“这位施主是旋城接待之人?” ……他的新衣服! 阿羽新给他做的! 沈商轻险些维持不住温文尔雅的风范, 几乎要一巴掌把这秃驴开瓢 ——也只是几乎而已。 毕竟沈商轻还没驽钝到自家道侣那等地步,三两句话,他已然猜出了这三位奇葩的身份。尽管在旋城封锁事务上,沈商轻能躲懒就躲懒, 力求将出工不出力贯彻到底,到底也曾听说近日来, 药谷小公子、佛宗佛子和鬼谷谷主关门弟子搅和出一路麻烦。只是暗中盯梢这三根搅屎棍的人都是废物不成?!见他们来旋城也不带拦一下的? 沈商轻深吸一口气, 笑容可掬, 拱手行礼:“敝人沈商轻, 代风花谷暂主旋城。” “你就是沈商轻?” 陆净“诶”了一声。 “不才, 便是在下。” 沈商轻心情稍微和缓 陆净上下打量他, 把烧了大半截的头发,不知打那摸出柄金丝寒木骨扇,“啪”地一声甩开,风度翩翩地扇着:“……还以为如何,不过也就这样。” 沈商轻笑容一僵。 “见面不如闻名。算了,”陆公子金丝寒木骨扇一合,敲着掌心,一抬下巴,“旋城最好的酒楼在哪?带路吧……嗯,本公子习惯在奏琴鸣钟下沐浴洗尘。你们这旋城有无能入耳的管弦?” “……” 沈商轻笑容消失了。 但凡!但凡这三个人的身份再低一点,他就一巴掌把他们扇进护城河里!还奏琴鸣钟呢,你丫的就配下去和王八一起灌黑水! “还愣着干嘛?”陆净奇怪,“走啊。” ……医者不可得罪,佛宗仙门三大宗,鬼谷诡异难测。沈商轻在心底反复提醒自己,忍下出掌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转身,领人往里走。算是彻底熄了什么攀谈打探的消息……反正这旋城里有的是急于掌握太乙仇师祖踪迹的人。 背后的三位二世祖高谈阔论。 “……这风花谷治宗不如何啊。” “陆施主有何高见?” “风操太差!太差!门不停宾,古所贵也。治宗有方者,便是杂役弟子,接于宾客,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1]你看,贵宾都到城上空了,没人恭迎就算了,竟然也不备车马,还要宾客自己走路去亭楼。” “嗯,走走路对修士来说倒也无妨。只是半算子这小牛鼻摔了一跤,不反思城河修建不佳就算了,也没人来扶持……的确有些过分了。”不渡和尚理中客。 “也就是我们三人厉行节俭,品性宽仁,对这些虚礼要求不高。换仇大少爷在这,铁定已经开始翻脸折腾了。”陆公子摇头晃脑,“那家伙,可是一等一的挑剔,请金佛还至少要造个铜龛呢。啧,就这条件,也配招待仇大少爷?” 沈商轻额头青筋直跳。 他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己在同什么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自觉?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整个十二洲的仙门伙同空桑百氏齐聚一堂就为了他们口中的那位“仇大少爷”?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那位仇大少爷背后的巫族到底是个怎么样辛秘可怖的存在?还有,“厉行节俭”和“品性宽仁”这两个词到底和他们有哪一笔画的关系? “这话倒不假,”半算子赞同陆净的观点,“仇施主便纵真来此地,只怕连一时三刻都待不下去。” 沈商轻大彻大悟。 他明白那位太乙小师祖到底是怎么得罪这么多仇家的了……能令这三位奇葩高山仰止的二世祖,还有一整个宗门在背后为虎作伥,活该他被满世界追杀! 煎熬一路,旋城最高的白鹿楼总算出现在眼前。 沈商轻如蒙大赦,急忙将三名二世祖往里头请,转身急急忙忙就想走人。 “对了,沈施主,”不渡和尚提高声,喊住他,“贫僧乃出家人,没甚要求,且来些水梭花,甘霖酒便是了。” 陆净进了酒楼就跟回了药谷一样自在,见有姑娘女侠们朝他频频侧目,便熟练地摇扇,彰显自己玉树临风的一面。 一旁的半算子正跟掌柜讨要清水洗脸,闻言猛然警觉,“不渡禅师,你开飞舟前是不是喝了酒?” 不渡和尚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陆施主,牛鼻子,这城虽小,但旗帜还蛮多的,颇有些可观之处……呃……”不渡和尚的目光扫到二楼雅座走廊上立着一名身宽体阔,有若活弥勒的黄袈僧人,顿时热情洋溢地举高手摇晃,“无定师侄——别来无恙——” 笑脸弥勒不笑了,默默背过身去。 “牧师叔。” 半算子上前几步,朝鬼谷一行人打招呼,倒还算中规中矩。 褶皱耷拉的鬼谷牧鹤长老慢腾腾地停下脚步,慢腾腾地睁开眼皮,慢腾腾地朝他点头。 牧鹤长老背后的鬼谷弟子稀稀拉拉地朝半算子行礼——半算子身为鬼谷谷主关门弟子,又得传推星盘,未来就算没能继任谷主一职,也定是谷中元老之一。基本上,年轻代的弟子,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 不过,鬼谷崇尚隐逸,谷中一年到头来,或天然或人力地折腾出一副终日云雾飘渺的模样。大家藏在雾里,躲在松木下苦修,互相间挺少碰面。不少人这还是第一次与宗门有名的“铁口神断”碰面。 碰面之下,只觉得这小师叔,比之传言…… “牧师叔您也在这啊,可太好了。”半算子背着他破破烂烂的破斗笠,穿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的破道袍,一脚蹬一破藤鞋,一脚底板光溜溜,啪嗒啪嗒地这样在众目睽睽下过来了,“唉,师侄不幸,欠了这位佛宗佛子三万两黄金,师叔您有余钱否?” 一众罕少出门的鬼谷弟子在四面八方意味深长的视线中,如坐针毡。 这个小师叔…… 能不认么? 偌大的白鹿楼诡异地寂静。 “十一。” 有人出声打破寂静,三楼雅间的走廊上多了一道清灰身影,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啪嗒。 陆净手中的折扇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他硬着头皮往上瞅,挤出个尴尬的笑容:“啊哈哈,三哥啊……” 药谷陆家三郎陆沉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净二话不说,扭头夺门奔逃。 “和尚!!!道士!!!救命啊啊啊啊!帮我拦一拦!”陆净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整个旋城沸腾起来,一直到夜半三更,人声方歇。 ……………………………… 夜晦星稀。 一队长长的队伍在地势平坦的旷野停下,熟练地准备驻扎夜宿。 十二洲时令差异不小,此时的清洲城池基本都进入瘴月了。而比清洲更靠内陆一些的涌洲西部还有较多地区处于雾月。一年中,瘴月中厚土瘴迷,商旅断绝,除大能飞舟外,常人难行。昭月是最为宝贵的日子,瘴雾退,四野开。中间的“雾月”则不好也不坏。雾月的时候,城外乡野间虽然不像昭月那般山清气朗,瘴雾却也没有瘴月那么浓厚,在修士保护下,仍能继续往来在洲城之间。 雾月往来行商迁徙的队伍被称为“走荒”。 走荒人多是一些迁徙的流民和逐利的商人,前者贫瘠,出不起使用挪移阵的缴资,后者贩货,货物走挪移阵成本太高,难赚几个钱。至于飞舟和芥子袋,那是仙门中高贵者才有的神物,和蝼蚁一样的芸芸众生没有多大关系。 一穷二白的流民和舍生取财的商人凑在一起,凑出一笔钱,雇几名实力尚可的修士,护送队伍行走在荒野之中。只要不遇上时令剧变,瘴月提前,虽然有些风险,但大部分走荒人还是能够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 “歇骡喽歇骡喽——” 商人们敲打着酒囊,彼此打招呼。 护荒的修士们忙着在驻扎地外布置上阵法,男人们摊开卷成一团的行囊,熟练地搭起帐篷,女人们点燃篝火,架起锅,烧开沸水,扔进干粮和白天收集到的野菜菌菇。行荒队里的说书先生用木炭教孩子们在火堆边识字。顽皮的,偷偷抽了几根木枝,你来我往地“大侠过招”。 “皮猴子!皮痒了是吧?” 忙碌的大人险些被树枝打到,半开玩笑,半教训地呵斥了几句。 “侠客”们吐了吐舌头,灰溜溜跑回说书先生身边坐下。学了七八个字,一群小不点就缠着说书先生讲故事。 “先生,先生,继续说上次的那个《回梦令》吧。” “对呀对呀,第六折后面呢,秋公子离庄遭围困,逃出去了没呀?”旁边看火的半大少女忍不住也插口问了句。 “唉唉!”说书先生无奈叹气,“这我上次路过州城的时候,‘一页尘’先生就写到这第六折,后面有什么新话,也得等到我们走到下一座城,找墨文坊翻翻,才知道啊。你们再怎么问,我也没法讲啊。” “墨文坊是什么呀?” 扎羊角辫的女孩眼巴巴地看着锅中的野菜,细声细气地问。 “就是山海阁开的书坊,新话本,新笑谈,都是打那里出来的……” “为什么会打那里出来啊?” “……” 人声嚷嚷。 一支走荒的队伍,就像一个流动的大家庭。 组织了这支走荒队的商人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年纪不小,黝黑精干。因为把自己的老骡子爱惜如命,人们干脆就喊他“骡老爹”。眼下,骡老爹靠在自己的那匹老骡身上,半敞衣领,一边喝酒,一边翻动烤肉。 一名修士布置好阵法,走过来跟他讨两口烟。 骡老爹赶紧把自己的腰间的烟斗往里揣揣:“少来整天盯着俺这烟,这可是当年俺跑南商剩下的点,要当传家宝的。” “骡老爹,骡老爹,我这都认您爹了,”年轻的修士嬉皮笑脸,“可不就是传家了么?” “去去去,”骡老爹挥手,“少来寒酸我这把老骨头。” 年轻修士没个正形地在他旁边蹲下来,扒拉篝火堆里的烤地瓜。 骡老爹灌了口酒驱夜寒,忽然想起件事:“韩二,你去看看那俩新来的” 韩二刚刚扒拉出个烤得金黄的地瓜,拿在手里刚剥开皮,舍不得放下,敷衍他:“一会再去,一会再去。” “咋还磨蹭,人家头一遭走荒,肯定不习惯。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带酒,野宿夜半是打寒的,没酒可熬不下去。”骡老爹叨叨,“咱走荒人,就是一家子,要互相关照,不然走不到头的。” “这话您都叨多少遍了。” 韩二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放下地瓜,起身往车队的方向走。 走荒的队伍是流动的,从一地出发到另一地,路上会不断地加进人来。有时两支小的走荒队并成一支,有时是遇到落难的人……按走荒的规矩,路上遇到人,只要愿意一起走,就不会拒绝,这叫“结缘”。一支走荒队,会不断地有人加入,也会不断地有人离开。 来来去去,相逢即是缘。 今天日暮时分,就有几人加入骡老爹这支走荒队的,其中有一对年轻的小两口似乎以前没走过荒。 营地末尾的一辆马车。 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正在给火上烤着的兽肉刷上一层油,动作熟练流畅。 不出意外,韩二没在篝火边看到另外那一位,看来是留在了车上……也是,要做他有长成那样的相好,他当然也不想让人看到。韩二在心底嘀咕,停在离篝火有段距离的地方,略微抬高声音,把骡老爹的话转述了一遍。 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冷淡地拒绝了。 韩二没讨人嫌的爱好,简洁地交代了几句行荒夜宿的禁忌就走了。 他转身后,年轻男子抬手轻轻敲了敲车厢。 马车车帘被掀开。 一只纤长漂亮的手接过温度适宜的烤肉。 “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 仇薄灯一手捏着光滑的竹签,一手挽着车帘,促狭地看师巫洛。 师巫洛闷不吭声地与他对视一会儿,耳廓忽然染上了点薄红。 火光下,仇薄灯上穿藕丝盘扣对襟裳,下衣绯纹罗裙,漆黑的长发梳成云髻,斜插一支雪银钗,流苏摇曳,点点亮光缀在眼角眉梢,宛若新过门的小夫人。 “像大小姐被穷小子骗去私奔。” 仇薄灯笑意盈盈。 第88章 奢靡明丽大小姐 师巫洛抬眼看他:“不是穷小子, 不会骗你。” ……真认真。 有点好欺负的样子。 “雕梁画栋也不要了,馔玉炊珠也不要了,□□乘月跟你东奔西跑, 白天颠簸流离, 晚上舟车安所……” 仇薄灯盈盈偏首,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跟着轻轻颤动, 掐丝垂坠的银脚一起碰撞出微小的丁零声, 碎钻般的光在他眼角妩媚的朱色上跳跃。 “你说,怎么不是被骗了?”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清晰地印出仇薄灯的影子,罗裙珠钗, 奢靡明丽,唯有最豪奢的世家倾尽金玉膏粱,才能供出这样娇贵的大小姐。这样的美色出现在荒野的篝火里,不论什么原因都是落难苛待。 他忽然局促起来,唇线紧紧抿直, 现出几分觉得自己做错了,又不愿意松手的不知所措。 仇薄灯压下唇角的笑意, 不说话,只是撑着头看他。 片刻。 师巫洛伸手握住仇薄灯低垂的左手, 环住腕骨上的夔龙镯,与他对视。 “以后不会了,”师巫洛低声, “不会让你受苦。” 仇薄灯再也忍不住, 挽住车帘的右手手肘滑落, 搭在车棂上。他笑得把头半埋在手臂里, 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翅膀摇曳, 流苏跳动碰撞, 叮叮当当。师巫洛不知道他笑什么,怕他不注意被手上的竹签刺到,便将烤肉串抽走。 “你是真的……” 仇薄灯笑得狭长的眼尾绯色越浓,隐隐约约沁点亮色。 好欺负过头了。 居然连反驳都不知道说一句……再没有比这更一言堂的法庭了,不论他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什么,这人照章全收。 “笨。” 仇薄灯笑骂。 师巫洛把冷掉的烤肉串放到一边,换了一支新烤好的递给他。听到仇薄灯的话,便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的确笨拙,总分不清仇薄灯漫不经心的口吻,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分不清,所以全部郑重对待。 只要每一句都郑重对待,就不会错过藏在九十九句玩笑后小心翼翼的一句认真。 “傻。” 仇薄灯偏头看他,语调很轻地骂。 师巫洛看着他被篝火照得通透明红的指尖,轻轻“嗯”地答了一声。 只要能让他高兴。 傻也没什么不好的。 仇薄灯止住笑,斜靠着车窗的棂木,看着随风飘起的火星。他右手横搭在车窗上,左手懒倦地垂在车厢旁,却不去接递过来的竹签。篝火暖黄橙红,照着他素净的脸颊,嫣然如一层轻扫过的胭脂。 “签子油腻腻的。” 他轻快地道。 竹签上其实没有沾到油脂,但他这么说,师巫洛便翻出一块手帕。 “……我自己没手帕?”仇薄灯又好气又好笑。 师巫洛怔愣。 “愣着做什么?”仇薄灯轻啐,“举近点。” 师巫洛醒悟过来,坐近车厢,斜横竹签,把肉片递到仇薄灯口边。仇薄灯微微低下头,细细地咬在金黄的肉上,油脂薄薄地沾到他洁白的牙齿上,含过红纸的唇抿合,如瑰霞揉碾。鬓边的鹡宇鸟银钗微微摇晃,流苏斜垂,光影透到师巫洛的手背上。 柴木燃烧,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篝火上不断有暗红的火星爆开,被风卷起,卷向暗沉沉的天幕。行荒的人们分散在篝火边,男人们灌着烈酒,妇人们捧着粥腕,孩子们或笑或闹。 火星明灭。 “好了。” 仇薄灯就着师巫洛的手,含了口清泉,漱了漱,放下车帘。 “我要睡了。” 师巫洛把酒盏里剩下的清泉浇在木柴堆上,把熊熊燃烧的篝火弄暗一些。他收起酒盏,低头看着手背靠近虎口处的一抹红色。 刚刚仇薄灯咬走最后一片烤肉时,唇上的纸红擦到了他手背上。 远处。 说书人讲完最后一个故事,放下七弦琴。 行了一天路的走荒人多也填饱了肚子,女人们拉住孩子的手,钻进马车里休息,男人们靠着马车守夜。就算穷到连马车也买不起的流民,也会有木头、麻绳和轮子做个简陋的板车供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睡觉。 一辆车便是一个小小的家。 师巫洛指腹轻轻压在手背的那一抹水红上。 他靠着车厢,守着他的世界。 车厢里的人不轻不重敲了敲木板。 师巫洛起身,拨开车帘。 马车从外面看朴素简单,里面却别有洞天,不仅有矮案,明烛,暖塌铺设锦衾。如果左月生见了铁定会心痛得窒息,明烛燃的是迷毂烛芯,暖塌取的是西洲的烟雨木,锦衾用的是北玄成的寒蚕丝,每一样都是修士们万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如果这也叫“舟车安身”,那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舟车了。 便是最豪奢的世家,也做不出这么暴殄天物的事。 烛光不刺眼,把马车内部照得奢靡迷蒙。 透过充当隔帘的博石珠串,隐约可见绯纹罗裙的“大小姐”坐在暖塌上,对襟盘丝扣的雪裳松散,露出一节伶仃的肩骨。银钗被拔出,随意地扔在厚毯上,云鬓半散,漆黑的长发蜿蜒过素白的肩。 “解不开。” 仇薄灯放下手,不再徒劳无功地试图拆繁复的发髻。 师巫洛无声地笑了一下,掀起帘子,也进到马车里。 仇薄灯微微低头,任由师巫洛解开被他弄乱的发髻。因为女子的发髻复杂,师巫洛在给他解头发的时候,手指不时会擦过头皮。师巫洛体温向来有些低,手指微凉,接触到头皮时感觉便格外明显。 “好了。” 师巫洛散开最后一缕,习惯性地替他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梳了梳,一起拨到背后去。 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因为刚刚仇薄灯的一通折腾,有几缕头发散到肩膀上,缠到了衣裳盘扣上。被他一拨,原本就松松垮垮的上裳就滑了下去,露出大半明净的肌肤。 “十巫之首呢,真得在火边才能守夜?” 仇薄灯只拆了发髻,雪裳未解罗裙迤逦,耳边两颗孔雀石在烛火光里轻轻摇晃。他抬起眼,眉梢带笑。 师巫洛俯身环住他。 第89章 相爱 仇薄灯微微仰起头。 鸦青长发顺着蝶骨坠下, 任由年轻男子的呼吸羽毛般落到自己秀美的脖颈上。耳畔细银链折射烛火的微光,下端深碧的孔雀石,左右摇曳, 与他素白如雪的肌肤相映衬。 “怎么这么傻?” 他轻轻抱怨。 师巫洛半跪在铺设暖塌上, 对襟藕丝盘扣的雪裳彻底松散,寒绢里衣一同斜坠,落在他的手臂上。仇薄灯环住他劲瘦的腰, 与他一起跌进烟霞般的锦衾里。 锦衾被面顿时多出一道道褶皱,褶皱里承载迷蒙火光。 一只漂亮修长的手陷进烟罗里。 仇薄灯半起身。 漆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膀泼墨般落下,他左肘撑在暖塌上,右手生疏地去解师巫洛的衣服。师巫洛握住他的手, 制止他的动作。 仇薄灯微微一挑眉, 挣开他,将他玄黑的衣裳拨开。 车厢角落铜盏因烛芯余烬爆出小小的灯花。 倏忽明暗。 年轻男人消瘦但并不单薄, 肌肉线条流畅, 好比孤崖上的青松,石壁上的独竹,蕴藏着坚韧的力道。伤痕烙印在苍白的皮肉上,一道又一道,有的属于尖锐的利器,有的属于沉重的钝器, 新伤叠旧痕。 车厢静得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师巫洛伸手蒙住仇薄灯的眼睛,不让他看那些伤疤。 仇薄灯拉下他的手,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齿锋重重地磕在指骨上,又忽然卸了力道。只轻轻地抵住指节,唇上未卸的嫣红重绛膏染上师巫洛的指背。师巫洛任由他咬着, 用另一只手遮住他的视线。 “已经好了。” 师巫洛低声解释。 抵住指节的牙齿缓缓松开。 仇薄灯俯下身,侧着脸庞,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听他比常人更慢更沉的心跳。仿佛这具比常人温度更低的躯体,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温暖的血,是寒冷的冰泉,以至于无力负担一颗心脏正常的跳动。 而就这样,这颗心脏还想把仅有的璀璨换给另一个人。 “你是蠢吗?” 仇薄灯拉开师巫洛的手,抬起头。 师巫洛不说话。 他指腹压在仇薄灯的眼尾,轻轻碾磨,像想要染上那里的嫣红,又像想把那一抹飞红擦去。 仇薄灯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面无表情地又咬了一口,然后挣开他禁锢自己的手臂,撑起身,一道一道地触碰那些重重叠叠的新伤旧痕。 指尖停在左肋处。 那里的伤疤已经变淡了,但狰狞的形状依稀能判断留下它的武器是什么——要么是一把带血槽的狭刀,要么是一把带侧刃的长戟。不论是什么,它都曾贯穿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的胸膛,洞穿过他的心脏。 “怎么来的?” “忘了。” “说谎。” 仇薄灯低低道。 “不骗你。” 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静得能印出天光云影,整个世界。与仇薄灯的黑瞳对视许久,师巫洛握住仇薄灯的肩膀,重新将人压进怀里。 是真的忘了。 漫长的岁月里,喜欢的那个人被从世上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只有在疼与痛里,才能勉强找到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每一道伤口,都是另一个人曾经无声的求救。忍受他忍受过的疼痛,仿佛就能够回到最初那段最尖锐晦暗的日子,仿佛就能去赎当初无能为力的罪。 伤痕怎么留下的,早已忘记,一日一月一年里,只剩下凭借这些疼痛维持的清醒。 要清醒地活。 才能赎罪,才能守候,才能等待要等的人归来。 “不疼。” 师巫洛的手指穿过仇薄灯的黑发,轻轻亲他的额头,笨拙地撒了第一个真正的谎言。 “骗子。” 仇薄灯环住他的脖颈,撕咬般地吻他。 炽热的唇与微冷的唇,葱红的指尖与苍白的指尖,用尽全力的相拥,用尽全力的亲吻,要把自己的温度分给另一个人,要把自己的性命与另一个人重叠。 师巫洛翻身,握住他的手腕。 价值千金的烟罗衾被碾出道道皱痕,罗裙垂坠到暖塌之外,玄黑的长衫紧跟着一起坠落,石榴红与长夜黑重叠在一起,仿佛互相缠绕的形骸。烛火照在少年线条流畅优美的脊背上,照在男人肌肉分明的手臂上。 马车外。 篝火渐渐又燃旺了。 暗红的火星随风四下飘散,赤焰如舞女折身回旋时的罗裙,腾卷舒展。起伏跳动的火光照在车厢上,窗帘微微地摇晃。 仇薄灯的后背抵住车厢的横木。 于喘息间,他隐约听见外边火堆燃烧发出的细碎噼啪声。细细的汗沁在他的脖颈、肩膀、锁骨上,亮晶晶得像日出时反射天光的雪,几缕黑发粘在上面,又被人拨开。师巫洛将他拉下。 短短片刻,车厢的横木就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师巫洛的指腹压过那道红痕,又留下新的印迹。 仇薄灯还拉过一角烟罗衾,咬在嘴里,堵住咽喉中的声音,只剩下似痛苦似甜蜜的鼻音。 他蜷缩起手指,攥紧一层层铺在车厢内的罗衾。 很快地,就有另一只更修长更有力的手覆了上来,一根一根地分开他绷紧的手指,与他一一扣紧……属于成年男性的手,关节与虎口带着积年握刀留下来的老茧,茧子在仇薄灯的手腕、手背、手指烙下或浅或深的红痕。 交叠在一起的手,腕骨扣着相同的暗金夔龙镯。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篝火越烧越大了。 每一节木柴都在燃烧,呈现出暗红的炭色,照亮大半辆马车,热浪扭曲了空气,马车的横梁跟着一起隐隐约约地扭曲。 热烈的,熊熊的。 温暖了冬日的雪。 洁白如云絮的枕面被压皱,沾上重绛碾磨制成的口脂,又被松散的云鬓覆盖。仇薄灯自散满枕席的黑发中仰起脸,不需要火光,脸颊便泛起一层胭脂般的瑰红。耳边的孔雀石坠落在脖颈上,小小一点,华丽的浓碧。 他环住师巫洛的背,想要起身,忽然又向后跌落去。师巫洛伸出一只手,撑在他头顶,不让他撞上隔板。 命鳞和朱泪不知何时又浮了出来。 一片绯砂缀在眼角。 师巫洛低头去吻那一颗朱泪,那一颗他无意中亲手点上的嫣红朱泪……仿佛冥冥之中,早已经预兆了,有一日,这个人会因他而眼波迷离,会因他而眼尾染泪。 不是悲意,是欢愉。 夜渐深。 孤月爬过了山脊,高高地悬在寂寥的天空上,正对杻阳山的星辰闪烁了两下,被忽然聚拢的乌云掩盖了。南来的风在大地上流转,黑色的瘴雾在群象的山岭之间汹涌聚散。在更远更远的清洲,有一队人马抵达枎城。 露水起了。 ………………………… 远远传来守夜的人敲打梆子驱逐野兽的声音。 车厢外的篝火似灭未灭,暗红的炭随着夜风忽明忽暗,深更的凉意即将带走最后一点余温。车厢内的明烛也快燃尽了,一小点豆大的火浮在青铜盏的残蜡上。 被褥新换了。 烟罗衾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少年人的身形藏在成年男子的怀里刚刚好,够一个人护住另一个人,也够一人温暖另一个人。 仇薄灯疲惫地阖眼,仿佛睡着了。 师巫洛垂眼看他面颊上久久未退的薄红,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不留痕迹地摸了摸他的脉搏……这个世上,唯有师巫洛最清楚仇薄灯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枎城的神枎。 神枎千年化一瞬的绚烂。 他用数不尽的千年万年,换一刹的拔剑。 每一次爆发,都将他往崩溃的边沿又推进一步。 可他又那么固执地中止换命的仪式。 不仅中止了,还彻底地拒绝了。 师巫洛一直都知道,仇薄灯心里藏着一个虚世。他用那个虚世来封印住那些业障和过往。但在遇到月母之后,那个虚世走到了破碎的边缘……可他太擅长伪装和掩盖自己了,一直到荷塘那天晚上,才流露出一丝异样。 那是不自觉的求救。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 ……要赶到朝城。 要去那里,取回一样属于他的东西。 角落的烛火跳动一下,彻底烧尽了,车厢顿时暗了下来。师巫洛想要起身,去更换蜡烛,却被仇薄灯又拽下了。 “让它烧尽就好了。” 仇薄灯带点鼻音,懒倦地道。 “好。” 仇薄灯原先只是昏沉,半睡半醒,此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睁开了眼。 他侧过身,伸手在师巫洛的脊背上摸索着。不久,在肩胛骨稍微旁侧一点的地方,他找到了那一道曾经贯穿心脏的伤痕……在过往的某一刻,这个越千万为他而来的人,差点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师巫洛拉下仇薄灯的手,扯高滑下衾被,盖住他因为动作露在外边的肩膀。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手臂在被子下环住他劲瘦的腰,抬头在昏暗中看他。 师巫洛没说话,低头吻他,碾磨尽了唇瓣上最后一点重绛脂,然而哪怕没有胭脂,他的唇也已经格外瑰艳嫣然。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靡丽的沙哑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仇薄灯向下缩了一点,枕着师巫洛的手臂,困意慢慢地涌了上来,却还要听近在咫尺的呼吸,确认陪他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的时候,他要读鼓点欢喜的游记,要想象世上某个地方的人们热热闹闹,要时不时搞出点动静,要唱歌给自己听,假装这样世界就没那么空,没那么让人害怕……根深蒂固的害怕。 怕一个人待着。 怕在死寂和孤独中溺亡,怕求救也没有人听见。 “别怕。” 有人拥住他。 “不会走。” 仇薄灯无声地笑起来。 远远地传来守夜的人轮换时低声的交谈。 他们不是在无人的荷塘,是在一架马车一个小小家庭的走荒队伍中。白日里是私奔的年轻伴侣,夜晚中就该缠绵依偎在一起。 要相爱。 要互相拯救。你是天才,:,网址 第90章 年少 “轻点轻点——嗷!!!”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从躺椅上蹦了起来,顶着一青一紫两个熊猫眼跳脚,“和尚你要死啊?这么烫的布也敢往我脸上招呼, 坏了本公子这张风流潇洒的脸怎么办?” 不渡和尚苦口婆心:“陆施主,这淤血不化开, 您这张风流潇洒的脸可得再开上七八天染料坊了。” 陆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手里热气腾腾的毛巾, 噌噌后退了三两步。 “小道有个问题……” 半算子蹲在荒草丛生的庭院石桌边,有气无力地举手。 “陆施主, 您丢出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呃……”陆净目光飘忽, “一个小小的,嗯, 试验品。” 半算子“哐”一声, 把头磕在石桌上:“陆施主, 您这试验品可有够特殊的啊!” 陆净尴尬地挠挠头, 不敢说话。 眼下他们于更深露重时分猫在旋城一处破败小庭院里, 陆十一路大公子“居功甚伟”——白日, 三人被陆净他三哥陆沉川撵得满城乱窜,原本几个人已经快甩掉陆三公子了。结果……陆十一中途“灵机一动”故技重施——把当初天雪舟上对付不渡和尚的那套又拿出来了。 但特么, 这家伙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缺! 他大爷的, 也不知道陆净最近些日子捣鼓了什么玩意, 照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毒经》实验了哪些东西,掏出来的粉末纷纷扬扬当空一洒…… 得嘞! 连追杀的带逃跑的, 四个人全中招了,一时三刻,谁也动用不了灵气。 可谓是“杀敌八百, 自损三千”的典范。 当时陆三公子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 谁见谁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大义灭亲”。凭借着不渡和尚同半算子行走江湖至今还没被打死的丰富逃命经验, 两人连滚带爬地拖着陆十一,逃进了胡同里。 三人重温了遍烛南之夜狂奔大半个城的滋味,跑得险些炸了肺。 “贫僧也遇到过毒修,可普通的毒修,也没陆施主您这么能耐啊?” 不渡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短短几天功夫,配出来的玩意就能同时放倒陆三公子、佛宗佛子以及一个实力飘忽不定的半算子,虽然有几人毫无戒备的因素在,但这也委实过了点吧……感情“治病要命陆十一”居然是个天生小毒物? “能不能耐么?”半算子抬起头,嘟囔,“秃驴,你也不看看他整天都是拿什么东西在做实验的……折腾掉的药草都能在烛南买下一整条街了吧?” 不渡和尚脸颊一抽。 他忽然发现半算子这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说得很有道理。想他以前遇到的那些毒修,哪个不是费尽心力,东奔西跑地凑材料,能炼毒药用的器皿又个个精致昂贵,什么纯净无暇的天晶石一片就需要三百黄金。普通修士凑上个几十年,都不见得能凑齐一整套……是故,普通毒修一年到头,不是在和山海阁的宝阁讨价还价的路上,就是在攒钱的路上…… 谁像陆净这样,抵达各个城池后,从飞舟上下来,先走进山海阁的分阁,把药谷小公子的腰牌往柜台上一搁,就把阁中的药材全都打包进芥子袋里,然后往依附天工府的炼器庄一走,又把腰牌一搁,就把庄中合适的器皿全打包走了…… 据说,陆净他娘偏心这个小儿子,病故时,把名下的钱庄都留给他了。 不渡和尚琢磨通其中关窍后,恍然大悟。 原来十二洲毒修如此之少,真正原因是: ——没钱? 没钱你玩什么毒。 “……佛陀,您说众生平等,可怎么贫僧瞅着,觉得这众生与众生的差距,委实大了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一脸苦大仇深,“果然,仇大少爷说得就是真理啊,天工炼器都是有钱人玩的,穷人只配苦修……” 他话锋骤然一转。 “陆施主,渡您脱难的酬劳,白银三百两,您是要现付呢?还是要先记下?贫僧也不给你算复利了,一本一利就可。” 陆净瞪大眼:“喂喂喂,秃驴,你这就过分了吧,我们都什么关系了,这点小事你还要收钱?是不是朋友?” “陆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正色道,“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陆施主,您要想与我佛多多地有缘,就该多多地花钱才是。” “我呸!” 陆净掏出一锭黄金砸他。 “贪死你得了。” 不渡和尚接住黄金,眉开眼笑,热情洋溢地推销:“贫僧观陆施主您还要与兄长碰面,只要再付三百两银子,在这旋城内,贫僧就当您的免费打手,随喊随到。再加六百两,贫僧还能替您套陆三公子的麻袋……” “奇怪,”旁边的半算子插口,“陆施主,你既然来旋城,就该料到会与令兄碰面才是,怎么还如此慌张?” “我哪里知道来的会是我三哥?”陆净碰了碰脸上的青紫,龇牙咧嘴,“按理说,来的应该是我大哥才对……嘶,疼疼疼,疼死我了。大爷的,不就是不小心把他进青楼被吓跑的事秃噜出去了吗?至于下这么狠手。” “我大爷也是你大爷。”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陆净猛一扭头。 青灰衣衫的陆沉川出现在破院子的墙头,白鹿楼初露面的沉稳已经不翼而飞,袖子一边不知道被哪里的野狗咬得破破烂烂,发冠也掉了。表情要多阴森有多阴森:“以及,我没去过青楼!再胡说八道,当心你的皮。” 有杀气! 不渡和尚同半算子齐齐后退两步。 “九百两银子!”陆净果断大喊,“和尚!道士!救命!”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拍出去:“陆三公子,令弟我们已经帮你逮住了!” ——开什么玩笑! 他们的灵气还因为陆净那“同归于尽粉”处于混乱状态,而气疯了的陆三公子按在剑柄上的手光芒闪动,显然修为比他们高,早一步恢复了! 陆沉川自墙头飘下。 “秃驴!牛鼻子!你们这群混账——” 陆净悲愤地被自家三哥拎住后衣领,提进破破烂烂的房间里。 砰!砰! 咚!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站在荒凉的院子里,一个专心致志地捻着佛珠,一个全神贯注地瞅着推星盘,月明星稀,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子一声接一声地叫。 过了大半会,后边房间中的对骂和暴揍声停了。 半算子手肘捅了捅不渡和尚,压低声:“不会被打死了吧?” “不至于吧?”不渡和尚迟疑地说。 两人面面相觑。 忽然,挂在半算子腰间的“聆神”闪烁了两下。半算子随手一摸,摸出张传过来的信。拆开一看,他的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 “是左月生的信……山海阁检查了仇施主留下来的牧天索碎片,确认天轨确实出现了问题——在经女和月母离开凶犁土丘前,就出现问题了。” “什么问题?”不渡和尚顿觉头大。 “不知道。山海阁派出了一队历师前往枎城,具体什么情况还要再查。”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记起来件事,”半算子把信纸对折,“我老师的算术独步天下,他曾用以山川城池为算筹,进行推演,要算十二洲的未来,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瘴气散尽的一天。他算了整整一百年,日夜不歇。” “算出什么了?” 半算子转头看着不渡和尚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荒,醒了。” 佛珠跌落在地。 风寂云止。 ………………………… 火折一抖,火苗蹿起来,照亮了结满蜘蛛网的房间。 陆沉川袖子一挥,扫去椅子上的灰尘,他坐下后,抬眼看向提着根断桌腿跟他对峙的陆净,一翻手掌,掌心浮现出一些灰白的粉末,语气不喜不怒:“从烛南闹到旋城就算了,连遂奎散都炼出来了?出息了啊,十一。” “你管我。” 陆净梗着脖颈。 “自己都还把控不好的东西,就别随随便便拿出来用,”陆沉川一反手掌,粉末簌簌而下,“想用也行,先写封信,通知家里准备棺材。” “我自己先试过的……” 陆净嘟哝。 陆沉川太阳穴一跳,陆净在他再次握拳前闭上嘴。 “再敢随便用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用你祸害药谷名声了,我第一个收拾你。”陆沉川把一枚令牌扔给他,“明天就给我跟辰叔一起回药谷去。” 陆净没接令牌,脸颊的肌肉微微跳动。 “荒唐也该荒唐够了,这里的事没你插手的份。” 陆沉川呵斥。 “荒唐?”陆净冷笑,“空桑百氏,八周仙门,多威风,一群人浩浩荡荡,就为了截杀两个人,就不荒唐?我呸!”他索性拖了一把勉强完好的板凳大马金刀的坐下,与陆沉川对峙,“空桑也好,仙门也好,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 “和恨不恨没关系。” “不是恨,那是怕喽?”陆净故作漫不经心。 “大哥以前就说过,你太聪明了,但聪明得不在正途。”陆沉川没上当,“你知道他什么身份?你知道他是谁?” “我就真的想不懂,仇薄灯想回巫族又怎么了?他就算斩断了一只金乌的牧天索又能怎么样?现在那只金乌不也好好地在清洲飞着?他又没指挥金乌去杀人放火,赤地千里。他只是想回巫族,他只是不想管了。 “你们凭什么不让他走?” “凭什么?”陆沉川反问,“你知道他断了牧天索之后,日轨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知道清洲涌洲的流民增加了多少?跟他晃过两三座城,你就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别幼稚了。” “我知道他从万丈高空跳下去救神枎,我知道他闯进千重幻境去救鱬城,我还知道他就算昏迷也想着救人。”陆净站起身,丢掉手里的断木,转身朝门口走去,谁爱回药谷谁回,反正我不回。” “你们知道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就算我没和他一起半夜爬过树,凌晨飞舟放过风筝,正午扔过骰子,我也不能看这样一个人,被你们逼着走上绝路。” 他猛地拉开房门。 “既然这样,”陆沉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回药谷?为什么不愿意见父亲?” 陆净忽然定在原地。 “不要太幼稚了,十一。”陆沉川越过他,走出房间,“你这些年被惯得太天真了,该真正看看这个世界了。” 天亮了。 ……………………………… 灰蒙蒙的雾被风吹动。 骡老爹敲着破铜锣,吆喝着,催促大家起来,该准备继续赶路了。在铜锣声里,马车的车帘一个又一个地掀开,女人们开始整理东西,孩子们则揉着眼睛跳下来,帮大人把东西搬上马车。 驻扎地的末端。 一只纤长的手掀开车窗窗帘,阳光里露出的脸庞,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但车帘很快又被放下下去,那张秾丽颓靡的脸一晃而过。 “这么早。” 仇薄灯不大高兴,抱着枕头,把自己埋进烟罗衾里。 师巫洛披上黑衫,见他不想起来,就帮他把被子盖好一些。仇薄灯自枕头里抬首,黑发顺着脖颈滑落,锁骨上昨夜的红痕还没淡去,隐约可见。师巫洛顿了顿,伸手替他把一缕垂到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仇薄灯抱着枕头看他。 “不用起来。” 师巫洛手按在车厢的横木上,俯身亲他。 “算了,我想看看朝露。” 仇薄灯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等到他掀开锦衾,看见胡乱堆在厚毯上的雪裳罗裙,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 “这衣服真麻烦……” 第91章 陪伴 车厢不算狭仄, 但毕竟空间有限。 师巫洛半跪在厚毯上,替仇薄灯将雪裳拢好后,找到裳衣内侧的细带, 试了两次,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除了隐藏在衣内的系带外,上裳前襟处还有九对盘扣,都由细如藕丝的寒蚕茧绞成梅花状攀脚, 侧缀明珠作扭结。 为了扣上珠扣,师巫洛将领口拢紧了一些。 手指擦过咽喉,仇薄灯微微仰首, 方便师巫洛扣好衣襟最上面的盘扣。 淡青衣襟束缚过脖颈,动脉在指腹下轻轻跳动, 脆弱的咽喉全然信任地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师巫洛扣好盘扣,松开手指,采自烛南的珍珠盛在梅花盘托上,盖住了少年不算太明显的喉结。 刚要继续扣第二对盘扣, 师巫洛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怎么?” 仇薄灯低头看他。 师巫洛拨开他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微冷的指尖碰了碰脖颈侧的一小片肌肤,抬眼看他:“留下了。” “……怎么还没消?” 仇薄灯抱怨。 这家伙昨天是真有些过分了。 师巫洛不说话。 “算了, 遮一下就好了, ”仇薄灯也没真的多在意,略带点揶揄,拖长尾音,“反正……千金小姐跟一个穷小子出现在这种鬼地方,也没谁会觉得是清白的。” “不穷。” 师巫洛轻轻纠正。 他替仇薄灯将剩下的盘扣一一认真扣好,将落在一边的绯纹罗裙捡了起来,理了理上面的褶皱。仇薄灯懒散地配合起身。 片刻, 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过于敏感,平时手腕被轻轻一捏,都能留下红痕,偏生腰又格外细,绢带要多缠上一圈才能束紧。师巫洛将雪裳收束进罗裙里时,他还能忍着。等到师巫洛为了将绣金绢带扎紧,一手握住仇薄灯的腰固定罗裙时,一手将腰带贴服缠过时……成年男子的虎口紧贴腰侧,熟悉的、被掌控住的感觉。 仇薄灯闷闷地“唔”了一声。 师巫洛以为是这条绣金绢带有什么问题,便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换一条。 “换你个头。” 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支撑身体,没好气。 “弄疼了?” 师巫洛又低声问。 “……” 仇薄灯咬了咬唇,没忍住,报复性扯了扯他的头发。 “快点。” 师巫洛不放心。 他仔细检查了下绢带,确认上面的绣金和嵌玉没有问题后,才替仇薄灯束住腰带,扣好玉带钩。抬头看仇薄灯时,只见天光自窗帘缝隙漏进车厢里,斜照仇薄灯的脸庞上,映出一细窄而长的亮痕,自齿痕未散的唇扫向新红的眼角。 靡颜旖旎。 师巫洛仓皇移开视线。 仇薄灯不善地轻哼一声,一把推开他。 师巫洛镇定地起身,取出木梳。 仇薄灯斜乜这人泛红的耳尖一眼,懒得拆穿他,把盛放黛青的黑漆红木盒连同重绛青花皿一同丢给他,算是彻底做了个无微不至伺候的大小姐——虽然,仇大少爷以往的生活奢侈颓靡得,比之千金大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那时他不喜欢旁人近身,一些小事勉强还是会自己动手。而在太乙宗的时候,梳头,更衣,向来也是由一个灵偶负责。 “太乙的那个灵偶是你做的?” 仇薄灯开口。 太乙宗上下,基本都是刀客剑修,一群习惯以拔刀出剑解决问题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心灵手巧到能制作灵偶的地步。就算太乙专门为供小祖宗,花重金买了一个,刻偶注灵的法子,整个十二洲都找不出六个人。 哪来那么巧合,太乙买的那灵偶刚好就刀工与师巫洛送过的那个相差无几? “嗯。” 果然…… 仇薄灯手指慢慢地划过暖塌边沿的绣纹。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 重病昏沉时,弥漫空中的清凌凌草药味,冬日第一天,永远轻轻拂过他脸庞的初雪,太乙孤峰上,慢慢梳过长发的木齿……过往的那些年,有人始终陪在他身边,以沉默,以细微,以无处不在的不可见不可寻。 “为什么不敢见我?” 仇薄灯安静片刻,忽然问。 木梳定格了一瞬间,才又慢慢往下。 怕一见就忍不住带走你,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怕一见就压不住心中翻涌的阴霾,怕最后变成你讨厌的模样……那么多的话在师巫洛心底滚动。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只沉默地将一支翠羽簪插/进仇薄灯浓密的发髻,略微扶了扶。 “混蛋。” 仇薄灯轻轻地骂。 他拉住师巫洛的衣领,仰头吻了上去。 晓雾漫卷,散进车厢。 靛蓝与深碧在微光中迷蒙,翠羽簪几欲垂落。呼吸落在脖侧,成年男子微凉的唇重新覆盖上昨夜碾磨过的地方。仇薄灯仰起头,视线落在车厢顶部的枝蔓纹上,忽然又想起枎城细碎的银叶。 那一日,天光落在那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里,像亘古的雪山,像始终未变的冰湖。 于是酒约脱口而出。 ……要记得找我。 真的一直都在找。 车帘细络在清风中摇曳。 …………………… 晨时风寒。 朝晖穿过似有似无的轻雾,将余炭、马车、栅栏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青白冷光。雾湿鬓发,早起的人们却未见烦闷,反格外欣喜。 对于走荒的队伍来说,最怕一觉醒来,四下灰蒙晦暗,那意味所处的旷野很快就会被黑瘴覆盖,需要迅速离开。与之相反,若升起的是白雾,则是个好兆头,表明丘原洁净,鬼魅还很遥远,大家还有时间唠几句嗑,喝几口粥,是漫漫跋涉中珍贵的喘息。 “老爹,接下来走哪?” 韩二同护送走荒队的其他修士,在骡老爹的破锣旁边蹲成一个圈,洒了细沙的地面用树枝画着简单的地图。 “您都看老半天了。” “催啥子催?”骡老爹不客气地骂,一酒囊敲到韩二脑门上,“说多少遍了,走荒可没得让你走回头路的机会,走错一段路,说不定就要把大伙儿全埋土里了。” 韩二揉了揉脑门,不敢再催。 就像骡老爹说的那样,在旷野上,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又或者说,十二洲上除了各大仙门主宗所在地和空桑,城与城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路”。 并不是因为城池和仙门舍不得出钱出力在旷野上开路,而是因为就算大费周章开出了路,也没有用。瘴雾在厚土上流转不定,昭月里辟出来的五尺道,瘴月里黑雾中游走的死魂,保留了生前的习惯,如果有道路,就会循路游荡,渐渐地就将路给毁了。来年,瘴月过去,原先开辟出的道路,还会因淤积太多的污秽晦煞,成了夺命的陷阱。 久而久之,十二洲上,仅有城池之内的街道胡同,与城池周围的田间小径,而无大道通途。想要从一座城池前往另一座城池,只能在旷野之中艰难跋涉,“走荒”之称,便是由此得来。 基本所有走荒队伍的首领称为“释公”,年纪都很大,往往都是在走荒队里长大的流浪儿,是十二洲大地上的无根之萍,一生都在旷野上渡过。他们不仅熟悉某一地区的地形,还对这一地区的风向气候了如指掌。 走荒者,逐瘴而行。 唯有经验最丰富的释公,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结合原野的微小变化,判断这一地区接下来的瘴雾流向,从而做出走哪条路,去哪里的决断。一旦释公的判断出错,走荒就有陷入浓瘴的风险,而瘴雾越浓,妖物鬼祟越多,折损人手甚至全军覆没的可能就越大。 大多数时候,走荒队伍要是走错了,就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就算回去了,那里也早被瘴雾盖了。 因此,十二洲流传一首民谣,道是: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唱的便是走荒的辛酸艰险。 越是队伍庞大的走荒队,队里领头的释公就越谨慎。骡老爹叼着破烟斗,一会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线,又动手擦掉,一会又眯着眼睛看看日头。 韩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忍不住又道:“老爹,可您老今儿也想太久了吧?” “你懂什么,”骡老爹又一酒囊敲他脑门上,“最近这路可没往年那么好走。” “怎么个不好走?不都是压榨我当苦力……” 韩二嘀咕。 “骡老说的是日头不好判断的事吧,”旁侧一年长修士插口道,“前段时间,太乙宗不是断了清洲金乌的牧天索吗?现在清洲那边的太阳每天打一座什么……枎城起落,不回空桑了。” “那不是清洲的事吗?和我们涌洲有什么关系?” 韩二自打伤好留在走荒队里,就已经很少关注修士界的事了——反正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是乘飞舟来来去去的神仙,和一步步翻山越岭的凡夫俗子没多大关系。 说话的年长修士闻言就笑:“关系大了去,你没看骡老都瞅成这个样子?” “卢道长,您知道?” 韩二挠挠头。 “天轨,你懂什么叫天轨吗?”卢道长一指头顶,“日月之行,因循其次,所牧四方,周不可更。讲的是这金乌和玄兔的轨迹是息息相关的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啊,仙门才要同空桑签署监天契,百氏哪怕是只改一城的日月,都要被仙门找上门。更何况太乙宗一改,就是改了一整轮太阳的起落。” 韩二似懂非懂。 卢道长谈性上来了,也不嫌弃他不够捧场,解释道:“太乙的那位仇师祖这一断天索,就把清洲日轨的锚点改了——锚点这词是我听袁沐先生说的,锚点一改,轨迹跟着变更。天轨周密,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十二洲的物候岂不是跟着一起变了?” “袁先生?”旁边似乎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洛水书院最精通历法的那位大儒?曾经绘了《青天图》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请他当过客卿。你居然见过袁先生。” 见有人知道,卢道长微微颔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笑道,“其实我讲的这,全是从袁先生前些天写的《说清日》上读来的,拾袁先生牙慧罢了。”略一点显,他话锋就又转了回来,“这清洲之日被太乙改了后,清洲内瘴雾流动与以往截然不同,清洲旷野中许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错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雾里了。我们涌洲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队伍因此迷失道路,遇到了浓瘴……我们前几天不就遇到一支走荒队的残骸吗?” “怪不得骡老这些天都慎之又慎。” 旁边的人恍然大悟。 韩二愤道:“那这太乙宗也太过分了吧!他们的小师祖闯了这么泼天大祸,他们居然还护着……黑白不分,是非混淆到这地步,算哪门仙门第一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么?”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卢道长说,“你们难道忘了,三千年前,他们掌门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开战了吗?早先我就觉得,戾气如此重,可不是仙门该有的。” “可我听说,空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旁边的人插口,“山海阁发的檄文不是说,空桑的太虞氏因为少族长犯城戒被杀,所以私改鱬城天轨吗?有个叫什么‘舟子颜’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轨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我听说之前风花谷和空桑起争端,涌洲几个城池就突然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东西,太乙的仇师祖就是好东西吗?”卢道长嗤笑,“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过只是改了一城一池的日月,有仙门加以制衡,不会出格到哪去……顶多泄泄私愤。而那位仇师祖要是想,就能让清洲一洲永夜无光,却无人能制止。试问,哪个更可怕?” 插口的人无话反驳,见骡老爹搁下树枝,便转而问起这位老释公。 “骡老爹,走涌洲这荒道的人里,您算长者,您怎么看?” “俺?”骡老爹提着破锣站起来,“啥天轨金乌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日头变了,风也变了,走不好,咱们所有人都得进坟头。” 说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瞎折腾。” 见经验丰富的老释公这么说,插口的人不说话了,担忧着接下来的行程,隐隐的也有几分怨怼起那没事折腾出事的太乙小师祖起来。 “行了行了,”骡老爹用力敲响锣鼓,扯着嗓门喊起来,“动弹起来喽!开道喽!开道喽!” 护荒的修士散去,各做准备了。 骡老爹敲了三遍锣,放下棒槌后,回头不忘对韩二交代了一句,等今天动身走荒后,记得照看点这些天新加进走荒队的人,特别是那小两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这种大小姐和穷小子,没有走过荒,最容易掉队,一掉队就容易出事。 韩二习惯了骡老爹真把走荒队当成一个大家庭,整天操心来操心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韩二隔老远瞅了眼那私奔的小两口后,就觉得骡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穷小子明显把自己相好的照顾得不错。 ………………………… 旷野上回荡着骡老爹的呦呵,人马声嚣,车队亹亹向前。 仇薄灯没有待在车厢里,而是坐在驾车的师巫洛旁边,捻着一根细蔓草,兴致勃勃地试图编点什么玩意出来,就像所有逃出樊笼的大小姐,见到野花野草都觉得欣喜。折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搞出来。 瞎折腾。 仇薄灯松开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风尘里……不去听,不去看,不记得,不后悔……他可以永远都不记得,永远都不知道…… “看。” 他笑,笑容明媚,不见阴霾。 “白露。” 师巫洛遮住他的眼睛,揽住他。 黑衫挡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灯安静下来。许久,他死死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尽全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轻轻地喊。 师巫洛收紧手臂,把他藏进怀里。你是天才,:,网址 第92章 心悦君兮 日轮远远坠在山脊上, 天光穿过沉厚稠密的雾,丘原蒙在一片青白的冷色里,人也好, 草木也好, 都仿佛裹了一层白霜。 寒意无处不在。 师巫洛的目光笔直地落在远处的前方, 面颊的线条绷紧如刀锋。他握住缰绳的手因竭尽全力地克制而微微颤抖, 然而拥抱仇薄灯的手却坚如磐石, 哪怕天塌地陷鸿宇毁灭, 也不会改变。 他用黑衫将消瘦的少年整个地裹住, 整个地藏起来,整个地隔绝在秋霜之外。 马车亹亹前行。 仇薄灯缩在师巫洛怀里,任由熟悉的清凌凌的草木药味笼罩自己, 在昏暗中听外面车毂中轴木转动的咯吱声, 辋轮碾过枯草与杂石的轱辘声, 碎石从木辐上掉落的噼啪声……一轮复一轮,碾过时与岁。 时岁里有另一个人紧紧拥住他。 给他最后的容身之地,也带他逃离。 逃离那些还未破封而出的恩怨爱恨。 “阿洛。” 师巫洛听到仇薄灯几不可闻的声音。 轻得就像是呓语。 师巫洛握住他肩骨的手向上移了一些, 手指不轻不重抚过他的脖颈, 是应答, 也是安抚。仇薄灯侧首,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轴木声, 辋轮声连同整片天地都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另一个人心脏跳动的声音,隔着衣衫与血肉,依旧清晰而令人心安。 其实这个怀抱算不上温暖。 师巫洛的体温比常人更低, 黑衫只能隔开他自带的微冷寒意, 别指望还能有什么暖意透出来……可不会有比这更炙热的拥抱了。 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 “只是罪人啊……” 仇薄灯轻轻自嘲。 师巫洛将裹住仇薄灯的黑衫拉下一点, 手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上,强势而克制地令他抬起脸来。聚散不定的晨雾沾在仇薄灯云鬓的翠羽簪上,他的脸庞在清冷的天光中,苍白得有些透明。 “你不是罪人。” 他看着仇薄灯的眼睛,一字一顿。 仇薄灯定定地看他。 “你不是。” 师巫洛又重复了一遍。 他前所未有地强硬,固执又坚定地重复一个他认定的事实。 “好。听你的。” 仇薄灯低声说。 他温顺地靠在师巫洛的肩膀上,就像一名真正逃家的大小姐,对自己认定的心上人言听计从。师巫洛伸手替他将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又将他鬓上倾斜欲坠的翠羽簪重新插好,然后又将他往怀里压了压。 用力得像想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仇薄灯不出声。 只是依偎,只是纵容。 …………………………………… 走荒队已经离开原先算得上平坦的那片旷野,进入一片较为崎岖的丘陵地带。 老马的响鼻声里,韩二习惯性地看看有没有谁掉队。 瞅向队伍末端时,他的眼角忽然忍不住抽了一下。 只见那辆离其他人有一段距离的马车上,漂亮得不像话的千金大小姐和沉默寡言的黑衣年轻人一起坐在马车车厢前的横木上,两人的距离极近——好吧,干脆点说,那斜插珠翠的美人直接窝在年轻人怀里,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目光地靠着他的肩膀。 ……娘的。 是个人都要艳羡,好吗! 要不是那黑衣年轻人一张脸自带“所有人都欠我八百万”的冰冷气质,韩二都想凑上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拐到这么位美娇娥的? “有必要吗?” 韩二酸溜溜地说。 连赶路的时间都要腻在一起,也太太太……太他妈的让人嫉妒了吧! 旁边骑在骡子上的骡老爹闻言,往那边瞅了一眼,就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继续编藤鞋,随口说道:“这有啥子,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啷个那么好逃呦,十有还是得回去的……能跟相好待在一起,肯定要待在一起啊。” “啊?” 韩二愣了一下。 骡老爹拍了拍编了个鞋底的藤鞋,把它拍得紧实一点:“俺这辈子就见过几次,到最后,不是姑娘受不穷日子,自己跑回去,就是家里人追上来,抓回去了……不过,这小两口真恩爱啊。” 他叹了口气。 “希望能逃出去吧。” 再回头去看那辆马车,韩二忽然就明白了。 ——因为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回到囚笼里去,所以再短暂再碎小的时间也要珍惜,所以要不顾世俗目光,抓住任何一点喘息之机依偎在一起。 “对了,”骡老爹想起件事,拿编了一半的藤鞋拍了拍韩二的肩膀,“别光顾着瞅别人,你小子呢?啥时候领个媳妇……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别催别催,这是我想领就能领的问题吗?人家女修看不上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听到骡老爹提这个,韩二脑门就开始疼了。 “看不上你?那还不是因为你穷,一天天的,有几个钱就随手乱花,早攒一攒,现在都能攒够户金,在城里买个院子了……”骡老爹一瞪眼。 韩二抽了抽嘴角,懒得跟他纠正修士结为道侣看的可不是凡人的那一套,有钱没修为没宗门也不好使——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有没有钱都是个要命的大问题啊!在山海阁出品的《雎鸠册》列出的追求心上人的方法里,第一条就是“投其所好,赠之所需”……也就是说,假如你喜欢的人是个剑修,那最好送他或者她一把好剑,再次便是剑鞘剑穗…… 问题是,一把好剑,价格就顶得上一个大院子啊! 曾经年少时,韩二也春心萌动过,但在他认真理智地算了算《雎鸠册》里说的一系列方法大概要花多少银两后…… 算了算了,习武之人,刀剑就是老婆。 骡老爹还在喋喋不休地叨叨,大有越念越起劲,恨铁不成钢的势头。 韩二忍无可忍,抓住间隙,一针见血:“您老自个不也是个光棍吗?” 叨叨戛然而止。 韩二丢了句“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兽”,在骡老爹挥舞藤鞋揍他之前逃走了。 骡老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放下了藤鞋。 “……别在这破地方蹉跎了啊。” 晨雾渐渐地散了,枯黄的灌木上,晶莹的露水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折射出五彩绚烂的光。马车经过时,就“嘀嗒”一声落到土壤中,消失不见。 如梦如幻如露。 ………………………… 尽管太阳渐渐高了,寒雾已经散了,仇薄灯依旧窝在师巫洛怀里,怕冷似的。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架板车上坐着说书人,手捧卷破书念念叨叨。 旁边有个手头有余钱的姑娘不耐烦听他念那些又晦涩又听不懂的典籍,就扔了几个铜板给他,请他再从头讲一折《回梦令》。说书人收了钱,就停下催眠般的念书,清咳一声,便娓娓道来: “有道是‘惊鸿梦里说惊鸿’,且说那刀客于婆娑树影下见了那少年一面……” 说书人虽然穷酸,但讲起风月时,语气拿捏恰到好处,附近的人就算早就听过《回梦令》的,也还是被吸引了注意。 昨儿说书人讲的时候,仇薄灯在车厢里小憩,醒来时已经讲到尾声了,没发现什么。然而此刻,说书人从头讲起,半睡半醒的仇薄灯昏昏沉沉地听了会,忽然睁开了眼。师巫洛问他怎么了。 “好像有风。” “进里面吧。” 仇薄灯摇摇头,只拢了拢他的黑衫。 说书人讲完一折,那做针线活的姑娘没闲钱再给他了,便捧起古书,摇头晃脑地要继续读。 忽然地,一锭银子从旁侧丢了过来。 说书人转头向后一看,就见不远处的马车上,那位不知道哪家逃出来的容姿绝艳的大小姐窝在她的情郎怀里,精致的脸大半埋在黑衫里:“继续讲。” ……也是段风流主人公啊。 说书人职业性地猜了猜这两人的故事,稍微一耽搁,就被那名苍白冷峻的年轻人瞥了一眼。 他咳嗽一声,赶紧打住自己乱七八糟的飞散念头。 “……第二折,那秋公子饮尽了蒹酒,酩酊大醉……” 说书人讲婆娑树影下的惊鸿一瞥,讲斑驳铜镜中的抬首对视,讲长街巷尾的细碎阳光……写故事的人隐去了他自己的身影,但在第七折的末尾,却借擦肩而过的老人之口说了一句话: 山色正好,且去逍遥。 仇薄灯无声笑笑。 根本不需要听第二折,第一折一讲罢,仇薄灯就知道这所谓的《回梦令》十有,就是左月生同陆净做的好事……在枎城,陆净铁骨铮铮,宁死不招的时候,袖子上都沾着墨水…… 以为起了个什么“一页尘”做假名,正主就猜不到? 这群二缺。 山风真的起了,但阳光照在身上,是个该一边听书一边打盹的好天气。 听着听着。 仇薄灯忽然一挑眉。 陆十一写的这玩意有多少是靠猜多少是靠编暂且不提,第八折的“三千里风月相逢”倒提醒了他一件事……《回梦令》里的“刀客”披了身白月,风尘仆仆地赶来向“秋公子”表露心迹。 他将枎城重逢以来的事回忆了一遍,确认了一件事: 细论起来,某个人还没正式表白过。 仇薄灯神色微妙。 ……某种程度上,还真的就像是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被骗来私奔了。不,比涉世不深的大小姐还不如,好歹话本里佳人都是在穷酸书生情意绵绵地写了好多封情书,海誓山盟后,才跟穷书生私奔的。反观他跟着某个人,稀里糊涂就直接跳到…… “你欠我一件事。” 他拿手肘碰了碰师巫洛。 师巫洛低头看他。 仇薄灯本来想说“自己想”,但话在口边转了转,又觉得真让他自己想,估摸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是什么。 “媒妁之言没有就算了,”仇薄灯侧眸睐他,“连句‘心悦君兮’都没有?” 第93章 海誓山盟 “心悦君兮”四个字自仇薄灯口中说出, 师巫洛持缰的右手无意识一勒,两匹马仰首打了个响鼻,行进在崎岖山间的车厢跟着一晃。他反应迅速, 在颠簸到仇薄灯之前, 马车就恢复了平稳。 仇薄灯没发现马车的异样,却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蓦然一紧。 他停顿一下, 盯着某人的脸。 师巫洛耳尖泛红。 “真是的, ”仇薄灯忽地笑了, 似真似假地抱怨, “便宜都让你占尽了。” 在仇薄灯的注视下, 师巫洛的耳廓整个地红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微微低着头, 不愿意移开目光。他有些局促, 想认错,想认认真真地补上欠仇薄灯的话,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 “停。” 仇薄灯制止道。 “现在说不算。” 他说不算, 可不说为什么不算, 也不看师巫洛, 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孔雀石珠在耳边晃动, 一点摇曳的华翠, 像是被娇纵惯了的大小姐, 喜怒哀乐变幻莫测却不肯言说,只一味地要人顺从他的心意。 “好。”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 陪他的师巫洛却没有一丝不耐, 细心地安抚。 “不算。” 不远处,说书人的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 行荒的队伍走进一片葱茏的山谷,山谷狭窄崎岖, 队伍不得不拉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行。因为路太差,马车与马车之间都相隔一段距离,人们不再交谈,全神贯注地驾车,人声一歇,鸟鸣兽声就显得格外突出。 一时间,山谷又寂静又喧嚣。 仇薄灯安静了一会儿,左手松开拢着的黑衫,伸出去,去碰师巫洛的右手。在相碰的瞬间,师巫洛立刻就握住他,展开手指,与他一根一根相交相错,然后屈起指节,指根相贴地扣紧。 古木的浓荫遮蔽过头顶,蔓草灌丛被人马拨开,沙沙作响。 在沙沙声里,仇薄灯终于轻轻开口。 “要在我猜不到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猜得到的时候告诉我。” “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告诉我,要在我知道的时候告诉我。” 海誓山盟,缠绵相好。 他拥有的全然的爱和幸福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如同小孩子在树下拨弄破碗中的珠子,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寥寥几颗……所以要把一件事拆成好多好多份,这样就能拥有很多很多次快乐。 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 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时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时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时说爱我。 …… 他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了一个最斤斤计较的商人,仔仔细细地衡量盘算,算该怎么把一句话带来的温暖均匀地分到整个漫长的四季轮回里,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浪费。 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满心底的空白。 “好。” 唯一能给他这些的人一桩一桩,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 “现在就这些,”仇薄灯又高兴起来,眼角眉梢流转都着一丝粲然的喜悦,“以后想到其他的再补充。” “好。” 师巫洛郑重答应。 他是真的不懂,不懂浪漫,不懂说书人口中的风月婉约色,连游记中秋水白石的情与感都读不懂。可他知道怎么对仇薄灯好。仇薄灯喜欢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就克制什么。 他的七情六欲,只写满一个人。 仇薄灯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凑过去在他微凉的唇上碰了一下。不等师巫洛有什么反应,仇薄灯就又重新把自己窝回他怀里。 “我困了。” 仇薄灯稍微扯高一些黑衫。 “睡一会。” 说着,他合上眼,真的就又睡去了。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一开始在净荷湖,虫鸣鸟啼都能轻易地惊醒他。可现在,走荒的队伍车轮轱辘不断,骡老爹不时敲响的铜锣回荡不绝,他却能在喧嚣中沉沉睡去。 之前他待在车厢里,师巫洛就会在铜盏中燃起以迷毂为灯芯的蜡烛。 在烛南的宝市中,千年迷毂的灯芯按厘来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贵之处便在于“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会尽力不让自己的魂魄受伤,因为魂魄一旦受创,昏沉之间,人就会听到往常听不到的声音——来自瘴雾中无数死魂的声音。 曾经有一位药谷的修士,发现人魂魄受创后,就算能够清醒,也容易变得癫狂。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亲身体验了一下。他醒来后,记录下了魂魄不定,灵识不安的感觉: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凭往,阴风荡荡兮,百鬼哀凄不绝。身飘飘忽万里,举目四顾,倏忽走兽万千,倏忽城池万千,森森然又一间。恍然哉,黑沙滚地而起,城池一空,恩亲仇友忽现,具淋淋血满……惶惶以为罪也。” 记录完这一病中见闻后不久,这位药谷的医修就疯了。 自此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便对魂魄离体格外畏惧。能够在灵识受创时,定神安魂的草药宝物,堪称有价无市。其中,迷毂便是安魂至宝,除此之外,如果将迷毂制成细绳,以它为芯的蜡烛燃烧后,甚至能够在瘴雾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灭,魑魅魍魉便近身不得。 “其华四照,燃之不迷[1]”说的便是这个用处。 当初在枎城的时候,师巫洛给仇薄灯的那一盏纸灯笼,点的便是这迷毂。只是迷毂太过珍贵,基本没有谁奢侈到拿它燃烛,是以连山海阁出身的左月生和娄江都没能认出来。但这么珍贵的神物,在仇薄灯身上的用处却很有限。 只能堪堪让他不会时不时惊醒。 ……连安眠都做不到。 师巫洛静静地看了仇薄灯一会,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走荒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前边的男人们将半露半埋在荒野间的尸体一具一具挪开——这是上一支经过这里的走荒队。只是他们没有骡老爹带领的这支队伍幸运,走到半路,遇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浓瘴。数百上千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被瘴雾中的死魂野鬼啃食过的尸体,有的还没腐烂,有的只剩下一具白骨。 这些天来,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的走荒人熟练地将尸体搬到两侧,清出一条道来。不是他们不想帮忙埋一下,而是时间有限,耽搁太久,风向忽变,他们很有可能就变成了新的白骨。 骡老爹从破麻袋里掏出纸钱,一把一把洒向天空。 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谣: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白色的圆纸钱飘飘洒洒地扬起,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挂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里,有的盖在腐烂的白骨上。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只有骡老爹一人在唱,其余人都默默地继续前行。为了节省时间,一些埋进土里只露出手臂、腿骨或颅骨的残骸就没有挖出来。人、马、车就直接从上面碾过去……谁也不知道,来日是不是轮到自己躺在荒野中。 骡老爹将最后一把纸钱抛向天空。 “东也走啊——西也走!” “何年何月是个头——” 马车碾过半埋进泥土的小小白骨。 骨头破碎,擦咔碎响。 昏睡的仇薄灯在苍凉的歌声中蹙起眉。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绝不了那令他苦痛的声音。 师巫洛把仇薄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只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我喜欢你。” 不是罪人。 是他爱的人。你是天才,:,网址 第94章 无罪 青山连绵, 白水蜿蜒。 是姹紫嫣红的三月天。 仇薄灯睁开眼。 光从婆娑的扶桑叶缝落下来,碎金一般灿烂,就是亮得有几分刺眼。他眯起眼, 懒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线, 或许因为睡得太久,一时间有些不清楚自己怎么又在扶桑上睡着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1]” 热热闹闹的鼓点从树底传来。 他在古木上侧过身, 寻声下看。 扶桑树底燃着熊熊篝火, 色彩斑斓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 持铜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 蓝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拥下跳舞, 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边耷拉一条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丑,或威严或可怖的脸上,每一张带着喜悦的笑容。 是在举行望祭啊。 他隐约记起来。 他们刚用北斗勾辟开钟山往外的荒瘴, 在那边种下寻木,作为北方之表。“启四极”的得到初步实现,让厚土通明不晦的设想有实现的希望……回到夷丘后, 在铸造第二件镇方重器前,举行了庆祝的祭典。 ……可他们是谁? 他又是谁? “啾啾!啾!” 红绒绒一团的小朱雀们眼尖地发现垂出枝干的雪白衣袖, 扑棱着翅膀, 一声接一声地叫。乐声热闹喧哗,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蓝羽女孩听到了, 她抬头上看, 展开幽蓝的羽翼, 穿过流云, 飞了上来。 “神君, 您怎么在这里呀?厌火好像在找您。” 女孩敛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干上。她翎羽幽蓝华美,眉眼间的妩媚妖冶还未张开,还格外青涩。 ……厌火是谁?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格外熟悉,口中却已经习惯性地回答:“让牧狄先试试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 牧狄又是谁? 日光变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边沿都化进一片白亮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片刺目。 他只好便低头向下看去。 树底下的小朱雀们羽翼还未长好,扑腾着飞起又“啪叽”掉下,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旁边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着猫步过来,一甩尾巴,把几个红绒绒的毛团卷走,毛团们发出“啾啾啾”的恼怒声。 “文虎回头又要被朱璃揍了。”蓝羽女孩见怪不怪地嘟哝了一句,转头问,“神君,我们下一个要建的,是东极还是西极?” “东极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凶犁土丘晦气太重,不先建东极,容易变成秽蜮。” “等东极建立,我和妹妹去镇凶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腼腆地说,“我们百年一复生,不怕晦气的。”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树下热热闹闹地喊。 “神君!神君!夸父他们在钟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个城名……” “真快啊。” 蓝羽女孩高高兴兴地看向他。 “神君,下去么?” ……夸父在钟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夸父么?……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脚印,有庞然高大的身影挥舞巨斧开辟道路,青铜的斧头在半空中就像一轮耀眼的太阳……最后轰然倒下,鲜血化为一片常年盛开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队伍,向前口吐炽火,接替夸父的脚步……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 可夸父逐日不是只是个神话吗?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重叠错落。 一会儿是记载在书页上的幻想“神话”,一会儿是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荒诞真实。 头疼欲裂。 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枷锁。 或许是他这次恍惚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跪坐在身边的蓝羽女孩发现了不对劲,焦急地喊他:“神君,神君,您怎么了?” 是啊。 他怎么了? 为什么有那么尖锐的情绪在胸口涌动? 仇薄灯转过头去。 他在女孩脸上看见了惊恐。 在那双尚且澄澈的瞳孔中,仇薄灯找到了令她惊恐的答案——他自己身上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地变红了,红得像流动的火。与此同时,仇薄灯的瞳孔也印出了女孩的面容……时光在那张青涩的脸庞上流逝,眼角的幽蓝迅速地拉开,像靛青和华紫在宣纸上抹开,转瞬就变得古艳。 “您怎么了?” ……您疯了。 清脆的声音与刻薄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会儿是青涩腼腆的女孩,一会儿是妩媚怨毒的月母。 仇薄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后退。 扶桑树干突然断了,他从空中坠落,气流自耳边穿过。刺耳的悲啼响彻天地,金乌拖着锁链飞上天空,滚滚火焰自金乌的双翼上落下,伸展向八极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烧。 黑烟滚滚。 下坠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仿佛与地面的距离被一下子拉得无比遥远,仿佛他不是从树上坠落,而是从千万丈高空坠落。 他侧过首,瞳孔骤然一缩。 火。 熊熊燃烧的火。 苍青的群山被赤红淹没,白水畔的木屋化为灰烬,粉桃银蓝鹅黄的花不复存在……曾经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冷青的铁箭洞穿它的额头;已经长大的朱雀们一只接一只地坠落,火红的翎羽染上污泥;曾经趴在酒缸边熏熏然的黑衣白冠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没有鼓点。 再没有欢歌。 汇聚在一起的身影都远去了。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 仇恨的笑声高高响起。 ……谁在恨他?谁在怨他?黑瘴冲天而起,那些模糊的影子,那些远去的亡魂在他身边放声大笑,笑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意,恨意形成了一个吞噬希望的旋涡。他在旋涡里千刀万剐地疼着。 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为什么自己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烛南了。 他想要在被这个旋涡吞噬之前逃出去……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类似的梦,可自从在烛南遇到那个叫“月母”的女人后,梦境就变得越来越真实。他隐隐地有种预感,如果再不逃走,他真的会被恨意的旋涡彻底吞没。 可他自己冲不出这个旋涡。 刺耳的笑声,悲戚的哭声,苍凉的歌声…… 蛇一样在神经末端扭动。 仇薄灯在坠落中蜷缩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可没有用,阻挡不住那些声音……他不想自己的理智被那些声音吞噬殆尽,不想自己被彻底吞噬……不想再变成那一个罪深孽重,不得宽恕的疯子。 忽然,有人的声音压过那些怨怼的咒骂。 ……我喜欢你。 声音珍视郑重。 一遍又一遍,撕开旋涡。 一盏孤灯在黑暗中燃起。 仇薄灯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伸向唯一的火光。 他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 “阿洛。” 救我。 ………………………… 旋城茶楼桌翻人飞。 “你敢再骂一句?” 陆净气势汹汹地举拳。 被他踹出去的布衫书生撞到墙壁上,滑到地面,又爬起来,咳嗽着,扭曲着脸孔,歇斯底里地大笑:“我为什么不能骂他!凭什么不能骂他!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妹妹死了!我娘子死了!我儿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都死了!” 陆净高举在空中的拳头一顿。 “都死了!死了!”书生仰面大笑,“哈哈哈我攒了十年的钱,十年一天也不敢歇地给别人抄书给别人代笔写信,一两银子都不敢乱花,我攒啊……攒够了银两,攒够了在旋城置一套院子的银子,我终于能把他们都接过来享福了……我等啊,就等走荒队到,等带我娘子去挑一面她喜欢的铜镜,带我儿子去买他没吃过的桂花糕……” “等啊……” 他靠着墙缓缓地滑下去,伸手捂住脸,眼泪涌出指缝。 “我特地交代他们,不要省那点钱,要跟大的走荒队一起走……想想又怕啊,我怕我爹娘要给我省银两,只好又跑遍了整个旋城,托人请老释公带他们过来……我千交代万交代,请老释公照顾点我爹,他腿不好……” “哈!交代又有什么用?天轨变啦!他们死啦!” 陆净踉跄地后退一步。 “哈哈哈全死了!”书生仰起头,疯癫大笑,扭曲了脸,“我凭什么不能骂!我管他太乙师祖是好人坏人!我管他是为什么更天换日!我爹娘我妻儿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凭什么不能恨他!凭什么!” “凭什么啊!” 陆净跌跌撞撞地向后,“哐”一声撞倒一把椅子。他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忽然惊醒,转身一把推开簇拥围观的人群冲了出去。 “陆十一!十一!” 不渡和尚在背后喊他,他头也不回。 他们能恨谁? 他们该恨谁? ……跪倒在地的父亲,满身鲜血的娘亲,苍白的手,漫天遍地的缟素……要一直跑,一直跑,甩掉那些追着他的画面,甩掉自己心里的怨怼。 能恨谁? 该恨谁? 痛过才悲,才知怨怼。 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陆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甚至忘了该如何使用灵力,像个普通人一样,摔得满面鲜血。他顾不上管自己有没有破相,爬起来就要接着跑。有人从他背后追上来,一把按住他。 “陆净!” 不渡和尚当头棒喝,声音隐隐携裹梵音,手上的菩提明净子发出金光。 “勿痴勿妄!” 陆净定在原地,剧烈地喘息,许久就如猛然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稍许,他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渡和尚松开手,见他脸色煞白,愣愣地看着前方,犹豫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在他旁边蹲下来。 旋城外的宪翼之水缓缓流过,礁石上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从阴影中爬出,重新爬到石头上晒太阳。 “和尚,我觉得自己好虚伪。” 陆净忽然开口。 不渡和尚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希望仇薄灯能逍遥,希望仇薄灯能安好,我怕看到仇薄灯救了城池后,却被逼上绝路,我怕听到仇薄灯愿意舍命救人,却被指责唾骂……可我却不敢回药谷,不敢见到我爹。”陆净声音沙哑。 不渡和尚没说话,慢慢转动佛珠。 “他救的人,杀了我娘。” 转动的佛珠一停。 不渡和尚抬头看陆净,陆净垂着眼,低头看着地面。 药谷的谷主夫人在几年前去世,据说是死于一名刺客之手。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药谷恪守的准则……那不是他的错。救那个人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只是跟平时一样救死扶伤……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会去想,他那天为什么要救那个人?那个人要是没被他救了,后来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砸了他的药鼎。” “他为什么要救人?” “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知道我该怨的人不是他。可我就想我娘回来,想娘继续教我读书,继续摸着我的脑袋和我说话……他要救人,要医者仁心,可凭什么要用我娘来成全他的道义?凭什么?” 不渡和尚没说话。 “我听到药谷一些长老私底下在笑他,他妙手回春,他悬壶济世,他医者仁心,他誉满杏园。可那又怎么样?到头来自己的妻子死在他救的人手里……”陆净胡乱抹了把脸,“我不敢听,怕听多了,自己也恨他了。” 不渡和尚沉默。 “我怕我也会觉得他是个愚不可及的滥好人,我怕我也会觉得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我娘教过我,不是那样的。” 陆净闭了闭眼。 依稀又看见素窗边,挽着发髻的女人持笔写下“善”与“恶”……要坚持正义,要坚持她教的一切好的美的。 “我不敢回去。” “我怕我恨他。” 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人。 怨怼啊。 “我厌恶仙门和空桑拦截仇大少爷,觉得他们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不愿意听到流民唾骂仇大少爷,觉得他们根本看不到仇薄灯的付出……可连我自己都怨我爹,都不敢回药谷,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陆净脸上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和尚,我真虚伪。”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拍拍他。 谁也没有再说话。 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该坚持的?他们找不到答案,只能在墙根处并肩蹲成两条逃难的败家犬。 “可算找到你们两个了!举行龟卜的祭坛在杻阳山的南脉,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半算子翻过城墙,跳下来,急匆匆地问,“呃……” 落地后,看到陆净一脸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半算子愣住了。 “怎、怎么了?”他试探地问,“被你哥揍了?” “没。” 陆净胡乱擦了擦脸,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吧走吧。” 半算子看向不渡和尚,不渡和尚拍拍身上的土,冲他使了个眼色。半算子不再追问,跟上脚步略微有些踉跄的陆净。 三人并肩朝杻阳山的方向赶去。 旋城中,茶馆酒楼。 新的来客新的闲谈,新的愤慨激昂。 ……………………………… “故太乙师祖仇薄灯,诡乱天轨,窃占日锚,是以四候相乱,四风不序,时令难合,历农难续。饥馑疾疫,祸难臻至……涌、清、沧、兰四洲深受其害。太乙不查,沆瀣一气,难称仙门……” 黑衣白冠的“人”坐在神枎上,慢悠悠地念几张纸上的字。 “……慢侮天地,亵渎时岁。” 读到这里,长眉俊目的黑衣白冠者松开手。 洛水书庄袁沐先生撰写的《说清日》打着旋从空中落下。 “拼着神魂将碎斩天索,给十二洲求一条生路,就换来这么个连篇累牍,恶贯满盈的下场,值得吗?……要护的苍生恨你,背叛的空桑畏惧你,寄予希望的仙门忌惮你……怨怼懦弱贪婪狠毒、不知感恩不知满足,人心即是魑魅魍魉。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不懂这个道理?” 黑衣百冠者低头看古木。 古枎的枝叶比以往更密,从银色转为玉色,金乌栖息在不远处,歪头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有点讨厌但不至于动手的熟人。灰色的古木树皮有淡淡的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一位白衣神君竭尽所能留下的一丝余火。 不久前,留下余火的人,又一次点燃了火焰。 “说错了,你什么都懂。” “你就是蠢。” 他忽然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悲悯有罪,赤诚有罪。 贪婪无罪,野心无罪。 良善最可悲。 第95章 “带我走出去” 枎枝沙沙作响。 栖息在不远处的金乌探下个巨大的脑袋, 就要啄黑衣白冠的青年。青年一掌拍在它的长喙上,把它推开:“一边去,今天不想打架。”说着, 他又古怪地笑起来,“现在可没神君护你这扁毛畜生。” 金乌愤然炸开脖上的羽毛。 青年不理睬它,坐在枎木上沉默地抽起旱烟, 白雾袅袅腾起,模糊了他的神情。 “石夷死了。” 他自顾自地说。 “一千年前, 御兽宗杀了它, 把它炼成了镇韦风风穴的石碑。西洲洲志大书特写, 人人欣喜恶妖得除……哈, 恶妖!它本来就是在镇守西北隅!”青年忽然又笑起来,笑得险些从树上掉下去,“好有意思, 斩妖除魔!好有意思!” 他连说了三遍“好有意思”。 长风冷峭。 “那家伙就是个傻大个,长得凶神恶煞, 脑子除了石头就是石头。它连那些野祠是为它建的都不知道,又哪里知道那些人牲是为它杀的……它只记得你让它守西北隅,教它什么时候启风穴, 什么时候关风穴。然后就是想见你。” 青年轻笑一声。 “你看, 石夷什么都不懂,只听你的话, 老老实实地守风穴,觉得只要守住风穴,就能等到你回来。结果呢?你回来了,他死了。到头来能见你一面的,居然是恨你的月母和经女……石夷要是没那么听你的话, 是不是就能见到你了?” 枎木上空空荡荡。 神枎非桑,神君不在。 青年慢慢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敲了敲琥珀烟斗,敲出一点暗红的余烬,看着那点暗红向下落,在风中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无声无息。 “算了,没意思。” 他松开手。 烟斗掉下去,青年站起身,手掌一翻,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光,另一手按在神枎上,枎木枝干的金色符文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没什么表情地令手中的火团一点一点融进枎木中,眼瞳转化为一片冷翠。 那团微弱的火被古枎中心的生机一层一层裹住。 直到看不见。 “我不欠你了,”青年收回手,冷风吹动他的衣摆,“我们扯平了。” 他一步踏出,走进风里。 到了日出的时刻,金乌展开双翅,载着太阳向天空飞起。覆盖百余里的神枎树冠一起翻涌起来,层层如浪,热风浩荡。黑衣白冠的青年忍不住回头,向后看了一眼,枎叶如玉,依稀似有白衣若雪的神君坐在婆娑树影中,眉眼带笑。 枎叶翻涌。 幻影消失了,树上什么都没有。 他转身离去。 不再回头。 …………………………………… 柳阿纫早早地起了。 枎城成为第二个金乌栖息之地后,山海阁很快就派了几名阁老和许多弟子过来,主要是为了照看神枎和金乌。为首的阁老姓陶,就是曾经驾飞舟来接走仇薄灯、左月生和陆净三人的那一位长老。 “怎么这么快,少阁主就成阁主了?” 刚穿过院子,就柳老爷喝醉了,又在扯着陶容长老叨叨。 陶容长老爱下棋,柳老爷棋艺好。陶容长老索性就没去住城祝司准备好的净室雅间,跟左月生当初一样,在柳家窝了下来。陶长老没架子,柳老爷心大,黑子白棋你往我来,两人就成了好友。 这一有交情,柳老爷说话就有些没把门了。 当着人家山海阁阁老的面,问左月生怎么这么快当上阁主,也不想想,这话多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在质疑现任阁主的能耐。 “我闺女当个城祝天天忙这忙那的,就够辛苦了,少阁主现在管的可是一整个山海阁,事儿不知道要多多少去……” “爹!” 柳阿纫过来,一边喊人过来把柳老爷拉去灌醒酒汤,一边向陶容长老赔不是。 陶容长老苦笑摇头:“没事。” 辞过陶容长老后,阿纫出了柳宅,步行前往城祝司。本来,当上城祝后,她就没再回柳家住了。可陶容长老纡尊住在柳家,虽然他本人不在意,枎城毕竟不能太过失礼,柳阿纫便重回柳家以尽城池敬待仙门之礼。 “阿纫姐!阿纫姐!” 一名新成为祝师的半大孩子原本爬在树上,替捉枎木捉虫,见到她便从树上滑下来,敏捷地落到地面。 “我今天在神枎底下捡到了这个。” 他举起张纸。 柳阿纫习以为常地接过来。 枎城以前的祝师祝女在葛青炼邪法的时候,都被灭口了。新的祝师祝女课业水平参差不齐,有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也有目不识丁的半大小子。柳阿纫平时除了照看神枎外,还要请先生来教他们读书。 “上面好像还写到了仇仙长,”榆七兴高采烈地看她,他现在只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唯独仇薄灯的名字是个例外——枎城的人都记得那几个年少仙人的名字是什么,“是救了枎城的那位仙人吗?” 他原本想问,是在夸那位漂亮的仙人什么,却看见阿纫城祝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 “……阿纫姐?” 榆七小声问。 “胡言乱语……这群朽儒!” 柳阿纫神色难看,一把将刻印《说清日》的纸撕成粉碎。 榆七茫然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是有人在说仇仙长坏话?”他难以理解地睁大眼睛,“仇仙长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说他坏话啊!” 枎城孩子们的认知里,没有比救了神木和枎城的那三位仙人更好的人了。孩童们在树下嬉闹时,争着抢着要拿枎木掉落的小枝扮演那一位神枎最喜欢的红衣仙人。有几个孩子,家里的老人曾经在送别的夜宴上敬过漂亮仙人一杯酒,就让他们备受羡慕。 “阿纫姐阿纫姐,为什么他们要说仇仙长坏话啊?” 榆七还在问。 “他那么好,为什么要被骂啊?” 柳阿纫对着孩子天真的脸庞,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后,她蹲下来,摸了摸榆七圆溜溜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因为外面有很多人,不知道他真的很好很好。” “这样啊。” 榆七似懂非懂。 柳阿纫抬头,望着沙沙作响的神枎,记起那一夜枎城盛会,鼓点弦乐,喝酒起舞,最受欢迎的红衣少年靠在墙壁上,沉默地看人群……喧哗热闹里,明明是天生富贵花的少年,并没有很高兴。 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她隐约明白了。 “他是最好的仙人。” 柳阿纫轻声说,因无能为力而难过。 榆七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碎纸,忽然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郑重说:“那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我要作很多很多文章,我来告诉外面的人,仇仙长很好很好,他是最好的仙人!大家不该骂他。” 柳阿纫看着他郑重其事的脸,笑起来。 “那今天要多认几个字。” “好!” 一大一小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城祝司。 金乌飞进苍穹,清洲城池迎来新的日出。 ………………………………………… 风过涌洲,三千河山。 仇薄灯和师巫洛这对“私奔”的小两口,在离涌洲西部的一座僻远小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同骡老爹的走荒队辞别了。 走荒队从一地到遥远的另一地,人数众多,并非所有人都去往同一处,习惯是由老释公带领,走能经过城镇数目最多的道路。到达哪个地点附近,要去往哪一地的人便自动离开,也会有那一地准备去往另一地的人,新加进走荒队里。对于他们的辞别,骡老爹也不觉得什么。 只是不巧这次走荒队没有要去那座城的城,又加上风向紧,骡老爹不敢多停留,口述了剩下的一小段路,叫韩二画成地图,标准清楚给他们,就领着其他人离去了。 “你有给人家画清楚了吗?没注漏吧?” 走出段路,骡老爹还在担心地问韩二。 韩二翻了个白眼:“全写了全写了,问第几遍了您!” “臭小子!” 骡老爹一蹬眼,扬酒囊作势要打。 韩二知道他是因为罕有没把人送到城墙附近,有些不安心,一缩脖子避开,道:“没什么事,您就少操心了,剩下的路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我留意了,他们车和马都不错,天还没黑就到了。” “那就好。” 骡老爹放下心,转头望起前面的路。 涌洲西部多山,越往西山势越陡,林木越高大茂密。在山林中过夜,是件很危险的事,他们也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平坦宽阔些的地方安顿。 骡老爹却不知道,与他们分别之后,师巫洛和仇薄灯并未前往那座小城,而是转头舍了马车,走进另一片山野。 夜露渐渐凝聚,师巫洛细心地为仇薄灯又盖了一层厚氅。这两天,晚上歇息的时候,他总是陪着仇薄灯,便是白天驾车,也不把仇薄灯单独留在车里。 他要保证仇薄灯惊醒时一定能看到他。 夜色渐渐深了。 又昏沉睡了一天的仇薄灯忽然睁开眼,黑瞳中空蒙蒙一片,仿佛还停留在某个噩梦里。师巫洛抬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不再惊悸,可目光还介于梦魇与清醒之间。 “阿洛。” “我在。” “阿洛。” “我在。” …… 师巫洛一遍又一遍,像那天在荷塘深处般回应他。 渐渐的,仇薄灯空茫的黑瞳终于有了焦距,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像刚刚被人拉出海底。他伸出手,紧紧地环住师巫洛的腰,像生怕这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阿洛。” 仇薄灯的声音很低。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所有陪伴他的身影,都渐渐地远去了。他什么都没能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来自你……第一次,他努力地想要告诉一个人自己做了什么梦,自己有多害怕,可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怎么也说不清楚。 像有东西堵塞在咽喉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别怕。不会走。不会留你一个人。” 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拉低他。 一个急促的吻。 在呼吸交融里找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激烈的吻渐渐变得缠绵,彼此染上对方的温度,仇薄灯才松开手,眼尾微红,懒懒散散靠在师巫洛的肩上,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直到这时,仇薄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师巫洛的黑氅,窝在他怀里,由一只高大的白鹿驮着,行走于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过松石,萤虫三三两两地飞舞,偶有发光的草木一掠而过。一只青羽赤喙的鸟停在枝干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被惊醒后匆匆忙忙地展翅进树林深处。 枯叶沙沙作响。 四周美得静谧又原始。 换做普通的大小姐,醒来发现自己被带进古林里,就算再怎么迷恋情郎,也该害怕起来了。然而仇薄灯只是往师巫洛怀里稍微侧了侧,藏得更深了一些。 “要把我拐去哪?” 他声音带点缠绵后的慵懒,就像晶莹的砂糖轻轻碾磨。 “去朝城,一会就到了。” “朝城?”仇薄灯微微偏头,想了下,“‘洲西有奇山,不知其名,山有迷径,通一隐城。城多异菌,荧荧如幻,又有熏华,朝生夕死,有蜉蝣水生,其名曰朝’。《涌洲洲志》说它难寻其路,得见者千年不足一二。” “以前来过。”师巫洛简单地解释,拨开仇薄灯落到鬓边的头发,又说,“月下的朝城很美。” 仇薄灯抬眼。 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亘古不变的事物。每一次从梦魇中醒来,他都能在这双眼睛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想带你去看看。” 师巫洛说。 想带你去看看。 想让你高兴些。 “好啊。” 仇薄灯笑起来。 噩梦的影子彻底从他身上褪去了。 说话间,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不再向前。前面的树林中,有迷雾飘荡。师巫洛带着仇薄灯落到地面,就要抱着他走进去。仇薄灯却挣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月光顺着绯红的衣摆,倾泻到枯叶上。 “蒙住我的眼睛。” 仇薄灯解开自己的发带,递给师巫洛,然后仰起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泠泠如雾如纱。 顿了顿。 “傻子。” 他语调很轻地骂。 白听了一路的风花雪月,陆十一的好文采也没能熏陶这个人稍微懂一点婉约风雅。明明是想让他高兴一点,却只会说“朝城很美,想带你看看”,就像曾经通过若木灵傀写字告诉他,鱬城很美,却不会多说几个字彰显自己的存在。 不会写情诗,不懂风雅。 放到话本里,十有只能沦为一往情深的配角。 是真的傻。 可在他的故事里,又怎么能让这个傻子沦为配角? “要蒙住我的眼睛,到朝城再解开,”仇薄灯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要给我一个惊喜。” 微凉光滑的绯绫盖过少年的眼睛,在空蒙的冷月下又覆过雪色的肌肤。师巫洛将绯绫绕到仇薄灯脑后,仇薄灯就整个地被他环在了怀里。他垂着眼,绯红的窄绫在苍白的指间绕过,打成一个结。 “好。” 他应许。 “要在月色最美的一刻解开。” “好。” 一个慢慢地教什么是风月婉约,一个认认真真地学,就像曾经一个教什么是万物,一个就牢牢地记住。月光把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眼睛被蒙住后,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仇薄灯安静地站在原地,听见身前的人直起身时,衣衫窸窣的细响,接着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他,与他十指相扣。 仇薄灯顺从地被师巫洛牵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枯叶被踩过的沙沙声,不知名的鸟儿振翅声,寒露滚落的嘀嗒声……世界被放大,又被缩小,清凌凌的草药味始终陪伴着他,黑暗依旧将他吞没,却不再可怕。 有人会带他走出去。 会领他到月色最美的地方去。 第96章 山川为证 冷月流过松石。 手始终被紧紧握着, 湿冷的雾拂过脸庞,身前林叶沙沙,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提前替他拨开灌木与垂枝, 连踩过的青苔仿佛都留有另一个人的余温。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却始终一路坦途。 轻风拂面。 一路护在前侧的脚步声停了, 微凉的手擦过面颊, 解开系在脑后的发带。绯绫被轻柔地抽走。 仇薄灯慢慢睁眼。 银白、浅蓝、冷青…… 各色雾蒙蒙的光团从沼泽上徐徐升起, 那是一只只或大或小的蜉蝣。它们随风轻盈起落, 穿行在剔透如雪的幽兰之间。幽兰出奇地大,修长的茎秆高约三丈许,近看就像一片水晶森林。 又有光滑赭红的圆石露出水面,蜿蜒远去,形成彼此交错的小径。 红绒赤足的小狸撑叶为伞, 踩着光滑的石头,一跳一跳地往深处走去;牛头马身的河兽仰头晒月, 青羽小鸟栖息在它的独角上;二尺高的小木人摇摇摆摆, 爬上水晶兰鳞片状的覆叶, 去接滴落的花蜜…… 这是朝城。 藏在崇岭古林深处的朝城。 属于精怪与山妖。 一只紫金柔裳的蜉蝣轻轻飞落在仇薄灯附近, 化作一名背身薄翼的纤细少女。她偏着头, 纯黑无白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蜉蝣化成一名又一名少年男女, 聚集到一起。 蜉灵们的异样引起了其他小精怪们的注意。 它们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 哐当。 小木人从覆叶上跌落, 摔掉了自己头新长的小叶。它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哒哒哒跑过水面和卵石。红绒绒的小狸叶伞落进水里,呆呆站在原地。晒月的河兽翻身站起, 分开丛生的芦草。青羽小鸟扑扇翅膀,衔起一支紫莲。 仇薄灯忽然后退一步,撞进师巫洛怀里。 师巫洛轻轻环住他。 “哇——” 响亮的哭声划破寂静。 赤绒绒的小狸高高跃过蜉灵的头顶, 扑向红衣少年。仇薄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它。青羽小鸟落到他肩上,急切又小心地用莲花的茎秆碰了碰他的脸庞,如无声的催促。 “它们都爱你。” 师巫洛说。 小狸妖一边哭一边拼命点头。 朝城是属于精怪与山妖的城,只有心地最纯净的人才能通过它们用来保护自己的迷雾走进来。城中的小妖们很少与人打交道,这其实是它第一次见到这名红衣少年。可只一眼,世世代代相传的记忆便翻涌了起来。 那是所有朝城的城民都有的记忆。 一道模糊的身影。 最初的记忆被对于精怪山灵来说也太过漫长的时岁和生死冲淡了,唯独那种强烈的感情始终保留了下来……它、它们、这座城一定曾经很爱很爱那道身影。 那种爱被铭刻在记忆里。 一代复一代。 始终得不到回应的青羽小鸟将紫色的莲花别在仇薄灯的衣领,小心翼翼落到他肩膀上,仰起头,发出喜悦清脆的啼鸣。蜉灵们手心绽放出一朵朵小小的幽兰,将幽兰放到水面,推向红衣少年。 长风穿过水泽。 晶莹的幽兰摇曳起来,如千万铃铛一同奏响,发出空灵飘渺的旋律。所有赭红的圆石都亮起来了,白月之下,所有寄宿此地的小妖野怪慢慢地都走出来,载他们进古林的白鹿衔着不知何时编好的兰冠,穿过蜉灵们。 ……涌洲西部有奇山,不知山名,山中有迷雾小径,通往一隐匿的小城。城名为“朝”。城中居民大多非人族,间或有修士得入,见城中早晨会生出淡蓝的朝菌,又有许多熏华草和蜉蝣,故而误以为城名意指“朝生夕死”。 来朝相逢。 朝城。 白鹿如长者低首,将兰冠戴在仇薄灯头上。 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划过仇薄灯的脸庞。 “哇——哇——” 小狸妖黑晶晶的眼睛里涌出豆大的泪水,它将爪子搭在这位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肩上,努力站起身,一边哭一边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去擦他脸上的泪水。 不要哭。 你不要哭。 它年岁尚小,还不能熟练说话,越想说话越说不出来,哭得更伤心了。 “我爱你。” 有人忽然开口。 仇薄灯偏头,看见月光照在师巫洛脸上。 ……会在你猜得到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猜不到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知道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告诉你。 “我爱你。” 师巫洛专注地看他,又重复了一遍。 许久,仇薄灯无声笑了。 月光照在他的眼角,水光闪烁。 红绒绒的小狸妖抹了抹眼泪,看看仇薄灯,又看看师巫洛,然后又看看仇薄灯……小脑袋转来转去,直到被威严的白鹿碰了碰,才后知后觉地跳到白鹿城祝如树枝般的角上。小木人走上前来,捧高一对连理枝。 “这是什么?” 仇薄灯低头看看连理枝,又侧眸看不知何时抿直唇线的某个人。 “媒妁之言。” 师巫洛垂下眼。 仇薄灯不说话。 看他。 他出乎意料,并没有红了耳尖。 “山川为证,不是无媒。” 师巫洛轻声。 不是无媒,不是苟合。 说书人到底没白讲了一路《回梦令》,至少让师巫洛意识到一件事:无媒之婚,谓之苟合……不是无媒之婚,不是轻浮草率的苟合,是枯等千年万年才等到的人,是想要藏进骨血,让他无病无灾,幸福快乐的人。 是哪怕一点埃尘也不愿意让他沾染的心上人。 仇薄灯微微怔了一下,忽然轻轻地抿了抿唇。 “怎么?”他低头,笑,“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师巫洛看着他,慢慢说。 仇薄灯弯腰。 他接过小木灵高高举起的连理枝。 “成亲啦!成亲啦!” 青羽赤喙的鹦鹉在河兽的头上蹦蹦跳跳,展开华丽的双翼。河兽的独角上悄悄地冒出一朵萍莲。小狸在白鹿角上摇晃起毛茸茸的尾巴,水晶兰花芯忽然坠下系红绳的铃铛,风一吹就叮叮当当。轻盈美丽的蜉灵散开,分成两排,高高低低,飞在小径两旁。 赭路如红妆。 蜿蜒向青庐。 仇薄灯侧头看向身边的师巫洛。 不知他与朝城是何时准备的一切,也不知朝城的哪个小精怪哪里为他准备了一件新红的外衣,此刻披到了肩上。这是仇薄灯第一次看他穿黑色外的衣服,出乎意料地好看,连身上的冷厉也被冲淡了。 师巫洛在看他。 仇薄灯无声笑笑,接过白鹿衔来的另一端红绸。 一步步向前。 月照人间。 三更天。 第97章 一拜山色逍遥 月照大江。 旋城外, 宪翼之水越涨越高,声响渐渐如大潮。城中无一灯火,无一人言, 唯闻水声。江畔芦苇浩荡,在月下翻涌如雪浪。江潮高举过岸, 三更钟响, 天空同时震开八道惊雷,振聋发聩。 旋城城门霍然大敞。 有风花谷七十二人,清一色青衣, 举木旗, 出东门, 引谷风赴柢山。有玄清门七十二人,清一色白衣, 举金旗, 出西门, 引阊阖奔即翼。 有太渊庄七十二人, 清一色红袍,举火旗, 出南门,引凯风赴羽山。有御兽宗七十二人, 清一色黑袍, 举水旗,出北门, 引广莫奔古祝。 又有笑脸弥勒引三十六黄袈僧,掌合清明,携凉风往西南去,再有药谷陆沉川, 领七十二弟子,足踏东融,御不周风往西北而去。 再有百氏空桑,披日衣月羽,自城中心而起。 …… 烈烈风声,旌旗蔽空。 沈商轻立城头。 他目送莫绫羽引风花谷众人东去。 沉闷的崩裂声接连不断地从他所站立的城墙传出,沈商轻低下头,看见厚重的黑石上迅速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裂纹。林林总总,大大小小,数十仙门与百氏空桑在旋城待了小半月,抽尽旁近八条山脉的地炁,汇聚成八道布阵的太古之风。在这股磅礴地炁冲出城关的瞬间,城墙裂如蛛网。 沈商轻低低地叹气,仰观天象,看见天空积雨翻涌,但冥月却未被遮住。乌云只在巨大的白月周围急速流动,晦暗的天空还剩下一个清寂的圆形缺口,还有皎洁的月光从那里落下。 照向涌洲西部的河山。 …………………… 月色落进酒盅。 宾客满席。 青庐在朝城正中心的水洲。 水洲正中心有一株古树,羽叶樱红,茂密浑圆,亭亭如华盖。结浅紫色果子的薜荔从枝干上垂落,风一吹就像淡青布幔拂动。 宾客大多席地而坐,蜉灵们提着竹制酒坛,轻盈起落,给每一位宾客斟酒。 有体型庞大的棕罴,木头做的大桶捧在它爪中显得格外娇小,十几名紫金柔裳的蜉灵排队给它斟酒;有不及一寸的绣鸟,腼腆地藏在水晶兰瓣下,以雪琼为杯,一滴寒浆便盈盈满溢;也有粗苯丑陋的蛮蛮,结对成双,以独翼共同捧起一杯酒。 山妖小怪不同仪礼,只能根据寥寥几位曾经到过朝城的修士留下来的文集,依葫芦画瓢,半猜半蒙地给它们崇敬爱戴的人举办一场它们看来最好的婚礼。 长者般的白鹿引着师巫洛和仇薄灯走过蜿蜒在水泽中的赭红石路。 月光在他们背后落下。 “新人到了!新人到了!” 充当傧相的青羽鹦鹉高声叫到。 守在石路左右许久的两只猕猴奋力一伸长臂,拉开薜荔青帘。仇薄灯和师巫洛踏上泽中小洲,樱红丹华从古木上大朵大朵落下,纷纷扬扬,盖满小洲,盖满相许终生的新人的红衣摆。 “滴哩哩——” 棕罴忙不迭地放下木桶,鼓起腮帮子吹响小小的唢呐。 冶艳秾丽的少年与清隽孤峭的男子被欢天喜地的小狸妖们簇拥进青庐。 他们的目光在宾客满座间忽而在落花之间相撞,忽而又一起落到共同持着的红绸上。落到肩膀上的丹华,光色灼灼,染成他们眼角缠绵的新妆。 “滴——哩——滴——哩!” 唢呐越吹越高。 独翼独目的蛮蛮肩并肩地舞蹈,不及一寸的绣鸟高高举起琼花,黑文白首的昊鸟频频展尾……所有朝城的城民都眉开眼笑,都兴高采烈,都在奋力举杯,都在送上或听得懂或听不懂的喜悦祝福。 鼓乐齐响,声震天地,压过朝城外的滚滚雷鸣。 …………………… 雷落涌西。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千千万万的雷电照亮了涌洲的夜晚,闪电照亮涌洲西部的河山,柢山风花谷起阵,即翼山玄清门起阵,羽山太渊门起阵,古祝山御兽宗起阵…… 这是惊世骇俗的兵杀之阵。 纵横千里,天地为局。 上一次仙门联手布阵,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万年,还是几万年? 天地霜茫茫一片。 刹那明,刹那暗。 南疆与涌洲交界的苍青大山在闪电刹那雪白刹那漆黑的明暗之中,起伏,奔腾,如巨象踏过大地。有一支衣着奇特的队伍乘坐魁梧的狰兽东出南疆。狰兽庞然如小山,四足落地闷响如雷,如鼓。 雷霆接二连三地落下。 咚! 咚咚咚! 雷声如天鼓,有人于雷中击鼓。 驼背老人在不断落下的怒雷中安然盘坐,敲着一面不知传了多少年的泛黄大鼓。電光落到狰队周遭十里,就被鼓声生生震散。青白的余光照亮他与其余人的脸庞,每个人的面颊都涂着古怪的油彩。 巫出南疆。 電光不再下落,穹顶蕴积暗紫。 驼背老人将大鼓掷向天空,望向杻阳山的方向: “南疆一朽骨,来入阵!” 紫電轰然落下。 隆隆不绝的雷声中,旋城的城墙彻底崩塌瓦解。城外,宪翼之水彻底沸腾,河中往日胆怯畏生的旋龟在雷霆中仰首,怒吼。它们深黑的龟甲凸起、裂开,一根根狰狞的骨刺从,体型急剧膨胀变大。 “去。” 沈商轻抛起牧鹤长老守留的符箓。 符箓迎风化火,射向不同的方向,挣脱宪翼之水束缚的旋龟低吼着,笨拙但快速地追随火光而去。所过之处,它们锐变成骨鞭的长尾在地面分开一条条深深的沟壑,宪翼之水卷着白浪冲进沟壑中。 旋龟画图,以应天机。 以符箓之火为引,借助旋龟之力,宪翼之水在涌洲西部的大地上奔腾,就像冥冥之中受人牵引在宣纸上转折勾勒的笔墨。这是鬼谷效仿太古洛龟画杀九畴定分十二洲之法,借助旋龟之力,引宪翼之水,来为这一次旷世大阵,画上最后的阵纹。 墨迹汇合又分开,分开又汇合,绕阵脚四山之后,被冥冥中的那根猛然一点,点落向正中心的杻阳山。 轰隆! 如巨石落地,如龙入江,宪翼水自高空落下,狠狠砸进一个这些天来风花谷与御兽宗同力挖出的大坑里。 杻阳山上的所有赤金都被挖掘出来了,聚集在一起,堆砌成一百丈的高台。鹤氅的鬼谷弟子分三十六宿的方向,各自对应星辰而坐,在最高处,牧鹤长老盘膝而坐。宪翼水奔腾落下的瞬间,他睁开眼。 地炁聚,风至水齐。 阵成。 牧鹤长老反手,取四根桃木楔,钉向千里大阵四处天门。 天门封,困夔龙。 ………………………… 赭石的蜿蜒红妆路一颗接一颗地暗去,曾照新人走向青庐的水晶兰在惊雷中一朵一朵地谢去,闪电倒映在朝城的水泽上,展开成一张纵横交错的罗网。薜荔一层又一层,结成了一张又一张深青布幔,将笼罩整个涌洲的深紫電光隔绝在外。 仇薄灯和师巫洛面对面站在丹木下。 丹木的光,照在仇薄灯身上,雾蒙蒙地抹过他雪色的面颊,那张原本就生得过分明艳的脸越发嫣然靡丽。丹木的光,照在师巫洛身上,浅浅地照过他苍白的脸庞,那张原本过分不好接近的脸忽然褪去了冷戾,初雪般清俊。 “拜堂啦!拜堂啦!” 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鹦鹉衔来一朵丹花佩戴在自己胸前,声嘶力竭。 红绸正中的绣球垂向地面,持红绸一端的两人同时向对方鞠躬。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只是对拜。 雷霆淹没朝城,只余水泽中心的丹木光芒不散。 第一根桃楔落下。 柢山谷风盘旋,蛇尾鯥鱼在秋末冬初惊醒,展开腋下的双翅,仰首嘶鸣。莫绫羽只见木旗猎猎展开,有奇木拔地。 一拜山色逍遥。 第二根桃楔落下。 即翼山阊阖风吼,腾蛇矫行,有太白荧从高空坠落。守此地的白衣道长只见金旗迎光化碑。 二拜良辰正好。 第三根桃楔落下。 羽山凯风起旋,山裂细缝,蝮虫群出,蓬草生火。太渊庄长老只见火旗就势平展,转瞬百里。 三拜白头偕老。 仇薄灯起身,丹华花又开始大朵大朵地落下。他在流离瑰丽的光里抬眼望向对面的师巫洛,勉力笑了笑,朝师巫洛伸出手去,师巫洛握住他。 “礼成——” 棕罴吹碎了唢呐,鹦鹉叫哑了嗓。 第四根桃楔落下。 仇薄灯身形一晃,再也坚持不住,向前倒下。师巫洛将他拦腰抱起,丹华在这一刹那落尽,雷光照亮仇薄灯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一个失去维系摇摇欲坠的虚境在师巫洛展开,业障在虚境里冲天而起。 百鬼哭嚎。 “阿洛……我……” 仇薄灯死死攥着师巫洛的肩膀,挣扎着想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也爱你。 以杻阳山为中心,东起柢山,西至即翼,横去一千里。北起古祝,南至羽山,纵列一千里。 兵杀阵起。 “别怕,天地爱你。” 师巫洛抱着仇薄灯,同他一起坠进虚世里。 第98章 世本无仙 暴雨与紫電一起从厚重的黑云中塌落。 滂沱大雨冲过龟裂的路面, 汇聚成湍急的河流,五颜六色的破碎玻璃与花花绿绿的纸张在水面打着旋。一只苍白的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将一张印满字的纸捞了起来。 纸张被浸透了,但字迹还能辨认, 不知哪本古代天文学溯源的脱页, 研究的是“夸父逐日”这一壮丽神话意象源于何种太古记忆……不完整的残页认为夸父追日是遂古先民观影定时的造历残影。[1] 师巫怆然闭眼。 古神一梦, 大梦千万年, 梦往昔之执念,梦花开不败,梦青松不衰。太过重的执念, 就衍化成了虚无缥缈的小世界, 似假还真,所欲所求于梦中反欺于现实,所以月母驻守凶犁土丘千万年, 她的族人化为行僵,始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厌火眠孤岛岛上桃林万顷, 永开不谢。 是为“虚世”。 仇薄灯的虚世却始终深藏心底。 从前, 太乙和巫族以为是因为他受创太重, 神魂破碎,是以虚世缥缈,不曾外泄。 可事实呢? 事实是什么? “……是你什么都记得。” 师巫洛抬头,声音沙哑。 他看见积雨汹涌, 阴云垂地, 高楼广厦一栋接一栋地崩塌, 钢筋铁骨扭曲成太古的巨蛇。大道通途一条接一条裂开, 黑雾翻滚扑出, 撕碎一切粉饰出来的美好。血肉一块接一块地从往来行人身上剥落,转瞬就变成数以万计的骷髅。 骷髅号哭。 扭曲成神话的往事,始终不忘的罪果,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记……连自欺都做不到的人,要怎么去欺瞒现实? 繁华云烟是假的,肆意妄为是假的,千娇万宠是假的。过往那么多年,他最爱的人,始终活在地狱里,无处逃离。 师巫洛松开手,潮湿的纸张跌落回浑浊的雨水中,转眼被冲走了,但很快就有新的纸张顺着浩浩荡荡的雨水流下来。他逆着水流向上跋涉,黑衣的衣摆被雨水冲展,并没有对周围奇特古怪的景物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异。 越往上,顺流飘下的纸张越多。 到后面,由雨水汇聚成的河面已经被纸页覆满,故纸旧卷重重叠叠,仿佛落满心底的沉灰。 师巫洛在河流的尽头见到唯一一片还未倒塌的建筑。 灰白色的砖,爬满藤萝的墙,旧牌匾上写着求诸己身的校训。纸张就是从菱形铁门下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隐约可以听见校门后,有猎犬沿着墙根来回,不断仰起头,冲门外的骷髅叫唤——声音低沉威严,像极了太乙宗看守山门的老天犬。 师巫洛把手放到铁门上。 …………………… 哐—— 石壁被炸开一个口,尘埃和碎石向里飞溅。 三道身影连滚带爬地蹿出灰尘。 “咳咳——” 半算子咳嗽到一半就被不渡和尚一把死死捂住嘴巴,剩下半截气倒转卡进咽喉里,卡得他两眼上翻,一张清俊的小白脸活生生憋成了紫红色。 “和尚,你要把道士掐死了。” 陆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大惊失色。 不渡和尚赶紧松手,尴尬地解释:“贫僧这不是怕牛鼻子咳嗽太大声,害我们被发现了嘛。” 半算子死中得活,热泪盈眶地深吸几口气,然后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不渡和尚屁股上,把他踹回碎石堆里,破口大骂:“死秃驴,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们炸洞的声音不比我咳两声大?小道看你就是诚心谋财害命。” 不渡和尚理亏,不好反驳他,只能嘟哝几句诸如“贫僧是债主,要害命也得把钱讨回来再害”之类的话。 半算子:“……” 半算子这回什么都没听见,扭头打量起他们好不容易抵达的这处大阵穴眼。 三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颇有几分说来话长。 那日,打探得鬼谷是在杻阳山布阵后,三个二世祖琢磨了一路,寻思着以自己的这点本事想要提前毁阵,简直就是痴人做梦。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琢磨出了一个歪招。反正他们与仇薄灯交好人尽皆知,三人索性一路也不做伪装,大摇大摆直奔杻阳山,甚至还专门找了面大旗,由路大文豪洋洋洒洒地题了四个大字: 生死之交,两肋插刀。 尔后,三人就扛着这面昭告天下的大旗,光明正大跑到杻阳山脚下,把旗帜一插,开始每天敲锣打鼓声势浩大的“强闯祭坛”的壮举——说是壮举,其实就是三个人轮流闯山,然后没登多高就被驻扎此地的仙门长者哭笑不得地丢下山去。尽管屡战屡败,三人依旧屡败屡战,成了一时涌西人尽皆知的笑谈。 药谷、鬼谷和佛宗那边,陆沉川一面是对自己这个弟弟那日的质问心中有愧,一面也是想让他碰碰壁,知道什么非人力可违,默许了他闯山的行为。 佛宗的笑脸弥勒则要现实一点……不渡和尚虽然年岁小,但毕竟顶着个“佛子”的名号,在宗内地位比他还高,只要不是做出什么祸害佛宗之事,笑弥勒也不方便管。 鬼谷派则向来崇尚“无为”“自然”,牧鹤长老是出了名的不管事,余下的鬼谷弟子去劝半算子的时候,半算子只一句话“各位师侄是打算来替师叔还钱吗?”——据说,只要他闯山一次,山海阁左月生就付酬银一百两。鬼谷弟子当即溃败,掩面而走。 只剩下负责布置杻阳山祭坛的风花谷众人,被这三个二世祖搞得不得安生。 正儿八经地应对吧……三个人的修为摆在哪,一闯山,挥挥手就击退了。他们被揍一顿,也不生气,窝山脚休养一阵,就又生龙活虎地继续闯,跟牛皮膏药一样。但如果要动真格把人逐出杻阳山,他们就真的要拼死拼活。风花谷怕不小心把人打出个什么好歹,药谷、鬼谷和佛宗面上不好交代,也只好在每天闯山时把人撵下去,捏鼻子认了这口气。 反正,谅他们三个二世祖,能掀起多大浪花? ——还真就让他们掀起了浪花。 明面上,他们是敲锣打鼓,大肆声张地试图强闯祭坛,成了一时无二的笑话。背地里,由半算子借推星盘之力,算出了千里大阵死门所对应的“坤位”,再由陆净结合毒经和药典上记载的古法,寻到两只在杻阳山底沉眠的穿山兽。然后由不渡和尚出马,威逼利诱地“渡”了这两只穿山兽,说服它们替自己三人挖掘地道。 这穿山兽久居地底,生来便有一身穿壁凿石的好本事,涌洲西部的地底,多有它们挖掘出来的地道,罗网密布。此时又恰逢穿山兽打洞屯食的时节,便是有仙门大能察觉地底深处的动静,见是两只穿山兽,也不会起疑。 就这么“明闯杻阳,暗渡羽山”,三人在今天傍晚被“押”回旋城后,等到众人都起阵离开,便马不蹄停地钻地洞,一路狂奔。 “牛鼻子,”陆净环顾四周后,狐疑地问,“你真没算错地儿?” 炸开石壁后,他们滚进了一个略微有些空旷的岩洞,不断有水从他们头顶的钟乳岩上滴落,嘀嗒嘀嗒地,落到后脖颈上,透心凉。不渡和尚摘了菩提明净子,充作火烛,祭起来四下一照。 遍地怪石,地河涓流。 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坤穴”。 “应该没算错,”半算子掏出他的推星盘,一边摆活,一边解释,“坤穴是鬼谷奇门遁甲的说法,定的是大阵的死门。卦术与奇门遁甲相依相通,牧鹤长老的兵戈卦,在我们鬼谷都有神鬼莫测之誉。就凭我们几个,想破牧老的阵,无异于痴人说梦。小道能算出这死穴位置,除了推星盘乃三大古卦之首外,也是因这千里大阵并非全由鬼谷弟子负责的,气机牵引之间,有一定的滞涩。” “所以呢?”陆净不耐烦听他叨叨一大串,“说人话。” 半算子好声好气地继续解释:“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试试看,把这死门中与仇施主气机相关的事物毁掉。” “毁掉这阵就破了?” 陆净闻言,问道。 “……要是能这么破了,我们何必明闯暗渡?”半算子被他噎了一下,“毁了坤穴中与仇施主有关的事物,死门就会出现一线可趁的生机。小道想,那位首巫应该就有机会,借此带仇施主脱身。” 陆净听了个半懂非懂,嘟嚷:“太逊了吧……绕了这个大圈子,花了这么大力气,只能争取一线可乘之机。” 不过他也知道凭自己三人的本事,也没法奢求太多了,一抖衣服上的碎石,开始寻找这坤穴中与仇薄灯气机相关的事物。 不渡和尚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便已经举着明净子四下检查。 忽然,他指着不远处喊道:“那边有东西!” 不渡和尚在喊的时候,自己便已经动身过去了,陆净和半算子赶到近前,却见他站在一片广场上一动不动,像看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东西。 “和尚?和尚!” 陆净喊了他两声。 不渡和尚没回答,依旧死死地盯地面。 陆净快走两步,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广场”是由一块又一块巨大平石铺成。这些石头太过巨大,以至于他们一开始以为这个洞穴空旷无比。那些石头虽然巨大,但都是破碎的,边沿的碎痕隐约有些互相吻合,朝上的那面光滑平整,刻有文字,仿佛……仿佛这些石头曾经是某一块古碑上的一部分,被削去打碎后,如今又被人找回拼凑了起来。 陆净转念就觉得自己这个联想,简直荒诞可笑。 单就残片就占据大半个穴洞,要真有这么一块古碑,岂不是要大如山壁? ……等等。 陆净猛然惊醒。 十二洲曾经的确就是有这么一块奇大无比的碑!那是一块刻满天符的古石,它就屹立在兰洲的泛林中心,史家将从古石上的天符誊抄下来,翻译成《古石碑记》,将《古石碑记》所记载的历史称为“太古”,将古石残缺的部分所代表的历史称为“中古”。 中古难溯,通史难成。 是以史家称十二洲“家家有史,洲无春秋”。 意识到这点后,陆净一下子明白了不渡和尚的异样——坤穴中,与仇薄灯气机相关的东西,是古石碑记残缺的部分?是那段扑朔迷离的中古往事? 他抢步上前,想看石碑残片都记载了什么,结果发现上面的文字自己一个也看不懂,扭头左右一看,半算子反应和他一样。唯独不渡和尚怔怔地看着那些石碑,脸色惨白。 “……世本无僧,”不渡和尚念出上面的文字,声音那么空洞,仿佛从远古传来,“世本无道,世本无儒,世本无士、世本无匠……世本无仙。” 世本无道,世本无儒,世本无士、世本无匠。 世本无仙。 哪怕是陆净都为之一震,脑中轰隆一片,有如闷雷滚滚。 修士得大道,便为仙人,十二洲的历史几乎就是仙人的历史。对于仙门出身的陆净和半算子来说,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这段残缺的古石碑记的意思分明就是,中古,乃至更早以前的太古,十二洲上不存在修士! “……岁遇大厄,神君观四极未成,四时不忒,厚土瘴迷,瘟疫盛行,众生难生,遂以道设教,授与贤圣……人登不周山而得道,是以称之为‘仙’。”[2-] 不渡和尚扭头看陆净和半算子,脸色苍白。 “药修杰出者常被称赞为什么?道者呢?仙门的祖师爷又称什么?” 陆净和半算子同时后退一步。 这个问题他们都再清楚不过,药修的楚翘常称“医圣”,道者魁首又称“道贤”!不论是刀修、剑修,佛、儒、道……都有类似的称呼!但在更早之前,最早的时候,是仙门的祖师爷被这么称呼的! “你们记不记得那句话?”不渡和尚声音沙哑,“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以护苍生为己任。” 陆净踉跄坐倒在地。 怎么会不记得? 但凡是个修士就一定知道这句话,这是所有修士的使命!可这句话在十二洲上流传了千万年,始终只是一句仿佛奉天命而行的箴言,所谓的“神”被认为是天道,亦或者曾经的天外天。 “不是天道,不是天外天,是‘神授圣贤’的神指的只有一个……”不渡和尚盯着他们,一字一顿,“神君!他就是神君!他就是神君!” 陆净和半算子脑海中猛然一震,嗡嗡作响。 无法言说的死寂充斥在整个石洞中。 巨大的冲击同时压在三个人心头……不论再怎么浪荡,再怎么纨绔,再怎么胡闹,再怎么离经叛道,仙门始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潜意识里,他们始终是以仙门为傲的,可今天这种骄傲忽然就破碎了。 久久的沉默后,陆净猛地跳了起来。 “一定是搞错了!”陆净崩溃地大喊,扭头要朝石道的方向跑去,“他不是神君么!他不是授道苍生吗?!仙门都是从他那里得道的,怎么会设阵杀他啊……这不是……不是……” “忘恩负义么。” 陆净猛地停下脚步。 黑暗中亮起第二支火把。 火光照出一张妩媚的脸,双眼狭长,眼尾一抹幽深的蓝。 月母! 半算子一把抓住陆净,将他拖回来。不渡和尚扣紧明净子,一步向前,将他们两人挡在身后。 三人同时紧绷肌肉,冷汗涔涔而下。烛南一劫,这个妖艳癫狂的女人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们甚至顾不上思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空气中悄无声息涌动的致命危机压迫得喘不过气。 月母没有直接出手。 她举高了火把,火光忽然散开,照亮了那片被人运到这里的古石残碑。 “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看向陆净,吃吃笑起来,“这又不是你们仙门第一次忘恩负义……药谷是么?当初不就是你们在夷丘拦的他吗?” “你胡说!” 陆净脱口而出。 “我胡说?”月母轻笑笑,忽将火把向前一抛,把整个山洞一起照亮,她身形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在不渡三人面前,“那你们仙门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退后!” 不渡和尚大喊一声,一把祭起菩提明净子。 第99章 以一生许你无病无灾 金光迸溅, 陆净和半算子耳边同时洪钟大震,震得三魂几散七魄欲飞,口鼻耳血线长飞。还顾不得定魄稳灵, 半算子就一跃而出, 腾空去接被月母一记手刀击退的不渡和尚。不渡和尚面色紫金, 撞得他一起倒飞出去, 重重砸断一根老木粗细的石笋。 铮—— 菩提明净子跟着一起倒飞回来。 赐自佛陀的明净子平素戴在不渡腕上, 虽不显山不露水,细看却又光芒内蕴,却彻底黯淡了下来。 二人倒退的瞬间,陆净矮身冲出。 不渡和尚余光瞥见, 大惊失色:“十一!回来!” 曾以一己之力在烛南搅风搅雨, 逼战山海阁诸多阁老的月母出手对付他们三个和碾死三只蝼蚁没任何区别。这位昔年古神今朝大妖可没有对小辈留情的习性, 不渡和尚能抗她一掌,一是佛陀亲赐的明净子不负盛名,二是月母存心试一试这件佛宗秘宝的威能,只出了三分力。饶是如此, 不渡和尚还是被她直接将护体佛光拍出来了。 陆十一无神物在手,就他那副弱鸡身子骨, 哪里扛得住这大妖一巴掌? 陆净充耳不闻。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同时自碎石堆中扑出,一道去拦,又同时因胸口的剧痛, 一起滚倒在地,来了个佛道一家——月母拍在不渡和尚身上的那一掌, 掌力直接穿透他,又拍在了半算子身上。两人直到此刻,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何为“实力悬殊”。 眼见月母一掌落向陆净天灵盖, 半算子来不及多想,抹了一手鼻血,直接摁在了推星盘上,朝空一抛。 月母莹白的手指略一滞,就复继续下压。 就这一刹不到的停滞,药谷最不成器的小公子已如灵狐强行扭身,从她掌下避了过去,一张手,数十枚暗弩流星般刺向她的眼瞳。 见暗弩袭来,月母不闪不避,屈指一握。 几十根暗弩刹那化为齑粉,晶莹如尘。暗弩确确实实是碎了,可那些晶莹的尘粉却迅猛蓬开,化为一大团模糊的灰雾将月母笼罩其中。 他一无体魄之敏,二无刀剑之资,唯独在逃命轻功和下三流的奇淫技巧上颇有几分天赋,大抵是积年兄长拳下求生练出来的。走偏锋习毒经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左月生合作,取天工府之巧器,配毒物之急烈难防,专门玩起了江湖正道最不屑的阴毒小技。他方才投出的几十枚□□皆内部中空,一旦碎去藏在其中的蓱毒随着一起激发,无处不在。 一道闷响。 腾卷舒展的蓱毒灰雾定格了一瞬,就忽如遇蟒吞山气,长鲸吸水般被纳进一个玉盒里。面色灰白的陆净被一位悄无声息出现的白衣纪官提在手里,白衣纪官指节带积年书茧的手则与月母秀美莹白的手撞在一起。 无形的气流仿佛一面竖镜般伸展。 “怎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来守阵?” 月母眼波流转,视线自白衣纪官衣领袖口掠过,巧笑震腕。 白衣纪官闷哼一声,拎着陆净的后衣领,身形笔直地向后滑出一段距离,在挣扎起身的半算子和不渡和尚身前停了下来,将他们二人护住。 听到“北葛氏”三个字,连陆净在内三人,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陆净下意识挣了一下,被白衣纪官向后丢到半算子和不渡和尚附近。 “后生子晋,奉牧先生之命,镇守坤穴。” 白衣纪官垂下手,以大袖掩盖住手腕的颤抖,平静回答。 陆净滚到不渡和尚旁边,清晰地听到不渡骂了声娘——怪不得他们炸石壁的动静那么大,却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感情守坤穴的人早就发现他们了,只是对方真正在等的目标,是月母罢了! 啪嗒。 推星盘打半空落下,掉回半算子身边。 怎么办? 陆净躺在地上,转动眼睛瞅不渡和尚,他一时间分不清眼下这白衣纪官与疯癫月母到底谁敌谁友……平心而论,哪个都不像好人。 不渡和尚脸上的紫金色褪去了一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明净子又扣在了手里,陆净朝他使眼色,他只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按兵不动,先让他们打一打。 熟料,就在此刻,整个底下岩洞忽然震动了起来,石头大颗大颗地从头顶砸落。正在对峙的白衣纪官同月母俱是一惊,面色微变……一种沉闷的嗡鸣回荡在所有人耳边,那嗡鸣仿佛是从不知几万里深的地底传出,简直就像厚土的怒鸣。 ………………………… 朝城雾凇浩荡。 水晶幽兰一开复一谢,赭红石径明了又暗,小木人走进水中,化为一片拔地而起的桑林,河兽仰首,吞尽雷光。丹华木下的灼灼绯花里升起一个石台,一身新婚红衣的少年阖眼沉眠,师巫洛揽着他,也闭着眼。 渺渺雾霭笼罩下的朝城,浑然如一块静静躺在山岭间的水玉。 ——朝城地底,深不知几千丈,埋一白玉,曾是神君掌上圭。 那一年,神君孤身要去重登不周山,要去为苍生拔剑一战。他自南向北路过涌洲边陲。偶见蜉蝣羸弱,熏华易枯,白鹿难寿,丹华易摧,便停下脚步,想要留下一点镇山护灵的宝物,可他一路北上,东赠西留,只剩下一柄剑,一枚玉圭。 小狸怯怯,河兽垂泪。 神君于云中俯身,轻轻将玉圭埋进涌洲西部的穷山地底。迷雾升起来了,变成了环绕深山的屏障,成了有形无形的墙。澄澈的水汇聚成孕育生命的湖泽……他给了弱小的精怪小妖一座城。 他留下了那一枚象征昔年云中之主的玉圭。 最后一缕尊贵荣光就这样被他留在了山水之间。 等他踏上天梯的时候,除了一柄剑,一袭白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朝城无暮,神君未归。朝城无夜,神君未归。朝生夕死,难逢君颜,夕生朝死,难瞻君面……”棕罴、鹦鹉、河兽、小狸、鹿蜀……所有朝城的城民围着丹华树下的石台,一叩复一拜,一拜复一叩。 叩的是罪。 是当年朝城蒙神君赠圭却不知他将北上赴战的罪,是神君赴死却无一城民加以阻拦的罪,是神君血战却无一城民并肩的罪。 可笑十二洲荒瘴横行,万物难生,它们却靠玉圭在无尘无埃的一方小世界里安然闲适,一直到近百年后,修士误入朝城,才猝然知晓当初笑言“来朝山水有相逢”的神君早已逝去。 那是朝城的罪。 弱小无用,天真愚昧。 如果它们当年能将神君挽留在朝城,神君是不是就不会战死?如果它们不要那么软弱,只知倚靠荫蔽自顾己身,两耳不闻天下事,是不是就不会一直到近百年后才知道神君已死? 不敢同战,不能收骨。 空蒙恩庇,无一还偿。 神君怎么就庇佑了它们这样的废物?它们这样的废物,到底又是哪里来的颜面苟活在世上? 一代复一代,愧疚砭入肌骨和魂魄,神君一日不归,朝城一夜不得安眠。 可等到神君穿过迷雾归来,蜉灵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年岁最小的赤狸难以抑制地嚎啕如婴孩。 ——朝城的神君,您的白衣怎么就被血染红啦? 当初言笑晏晏的云中仙,您怎么就哭了? “朝生夕死,犹有一昼。夕生朝死,犹有一夜……”蜉灵们手拉手,忽拜忽起,绕石台轻盈起舞,他们足尖虚虚点过的地方,泛起一圈又一圈幽荧的涟漪,开成一朵又一朵虚妄之花,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身上,悄无声息地没进他的身体。 每一朵幽荧之花开出,便有一分潜藏在朝城地底的气机被引出,回到它原本的主人身上。 拜的是恩。 是神君怜我卑苦,是神君赐我与城,是神君赠我净土,是千年万年朝城精灵山怪得以无忧无虑的恩。 以朝城一瓢薄水,还神君浩海深恩。 “以昼赠君,红日不坠。以夜赠君,清风不催……” 地底白玉圭渐升渐高,最后自丹华树中空的木心中飞出,悬卦在虚空中,若一轮皎洁的月亮照在终于重逢的神君身上。 ……………………………… 自西向东,自东向西,自南向北,光同时在南北子午东西寅卯上奔流而过,所过之处,所有灯一起亮了起来,各色各样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最后冲上天空,化作一轮照亮虚世的明月。 月凉如水,流过仇薄灯的脊背。 他趴在靠窗的木桌上,压着一本《山海志怪》,安安静静地睡着,扣在书脊上的右手冷白如雪,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师巫洛环着他,始终将哀魂的悲哭阻挡在外,一直到明月升起,才松开手,以指尖抹去书脊上的烫金刻字,换成了另一本美好幸福的故事。 他收回手,望向窗外。 银灰的眼眸一如冬日初雪。 雪下起来了。 虚世淅淅沥沥的残余化为了纷纷扬扬的雪。 黑瘴在雪中消融,骷髅在雪中重生,倒塌的广厦高楼拔地而起,龟裂的大道恢复成平整坦途。初雪将天空中的所有阴云灰霾都洗净了。雪中,窗外树上新多了叨叨不休的鹦鹉,池塘边多了许多轻飞慢回的蜉蝣,教室里多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子,一个舞文弄墨的浪荡子…… 师巫洛耐心仔细地重建虚世里的一草一木。 抹掉所有阴霾,抹掉所有狰狞,要明媚灿烂,要温暖无霜,要热热闹闹,要人人都爱他。 要送给他一个繁星漫天的世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仇薄灯戴着那一张巫傩面具,走过大山大河,如果遇到什么凶险,他会把面具摘下来,放进袖子里。师巫洛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人间的丑恶,我不想让你看到。等我建好四极,定好经纬时岁,我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可没有那个清平美好的世界。 那位要建四极定经纬的神君从云中坠落了。 …………………… 玉圭从空中落下,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接住。 师巫洛将白玉圭放到仇薄灯掌心拢好,他起身,凝视仇薄灯沉静的睡颜。雷霆止了,但堆积在石台边的丹华花发出火霞般的光,在照亮仇薄灯脸庞的同时为他上了一份古艳嫣然的新妆。 雾凇淹没了朝城中心的水洲,山水间的精怪或趴在地上,或趴在枝干上,或趴在洲石上,陪着石台上的红衣少年一起好梦……他的心上人在深爱中安眠,也将在深爱中醒来。 “山河爱你,沧水爱你,天地爱你。” 师巫洛脱下鲜红的新衣,盖在仇薄灯身上,又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如初雪的吻。 “我以一生许你。” 许你无病无灾,许你平安喜乐。 ……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凶野的巫族族人乘坐狰兽,高声齐唱世世代代相传的祝歌,破开起旋的凯风,悍然撞进涌洲千里兵杀大阵的南门。 “放肆!” 守大阵南门的太渊庄长老又惊又怒。 惊的是巫族被困荒野瘴毒之地多年,今夜初出南疆,竟然还有这等骇人实力。怒的是东西南北四门,偏生自己这一门被挑中,率先攻破,如此一来,岂不是等于太渊庄是诸多门派中最弱的一个? 念及此处,太渊庄长老曹世清毫不犹豫,负三剑出阵。 他一震肩,左剑桃木出鞘,右剑青柏出鞘。 桃花一去十里芳菲色,青柏一立百丈凛然风,刹那间,晦暗中剑意化象,浩浩荡荡杀向入阵的巫人。 狰兽兽头上,一直佝偻着背打瞌睡的老巫伸了伸腿,踢起一片滚滚黄沙,黄沙后发先至,铺天盖地,将个芳菲桃林打得稀巴烂,将个青柏风扯得破碎。曹世清长老平生还未对阵时被这么轻慢过,一张脸瞬间青紫,不再以意御剑,反手一抹,拔正中寒霜剑出鞘,一剑刺向形容枯槁的老巫。 “破铁一把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巫罗大笑,猛然起身,虎扑而出,也不动用兵器,一掌拍出。 “再去练三百年!” 血肉之掌与金铁之刃相撞,轰鸣如洪钟大吕,震人耳膜。 曹世清闷哼一声,倒退飞出,立刻有太渊庄其他长老掠出,将他接回阵旗之下。巫罗自落到狰兽背上,跛足驼背,讥讽一笑:“当初孟沉老儿使松木剑尚且斩我一足,现在你这太渊门人用寒霜剑连我一掌都接不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岁数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 曹世清吐出一口血,怒目而视。 巫罗不理睬他,放眼眺望腾卷百里的火旗,忽然大喝:“孟沉老儿,空桑走狗,出来受死!” 声音滚滚,辗转百里。 “巫罗,你们巫族逆行倒施,引来一次荒厄浩劫还不够吗?!”蓬飞的火海中转出一名白衣道长,手持拂尘,背负松木,“你们巫族是想遭天罚吗?” 巫罗尚未答话,便有人黑衣绯刀,走出虚空,问道。 “何来天罚?” 见到来者,手持拂尘的白衣道长神色略微一变。至于他背后的其余七十名太渊庄门人甚至顾不上思考为什么会是神鬼皆敌的师巫洛一人孤身赴阵,同时祭剑出鞘,毫不犹豫地直接引动大阵。 白衣道长一敛容,一面也将松木剑祭起,一面高声应道:“枉顾苍生性命,天若有道,自将罚之!” 师巫洛忽然笑了。 极轻极冷。 “谁告诉你们,天道在乎苍生?” 第100章 天地有道 “天若有道, 第一当罚的,当是我辈仙枭。” 麻衣道士手提剑鞘,麻鞋沾水, 立于沧溟之上, 与一由骷髅扛锁艏悬红灯的高阁画船遥遥相对。 画船与麻衣间百里海面静如止水,止水之外,是妖氲如沸清云如雪,两者隔百里一线的止水泾渭分明。画船后的阴森妖氲里, 飞檐高举,翼角嶙峋,若有百万妖鬼百万古怪。麻衣后的浩渺清云中,有鹤氅老者, 有俊逸少者,林总只有八十一人。 “有意思, ”黑衣白冠的青年侧躺在骷髅红灯画船首上, 单手支头,另一手把玩几枚棋子, 闻言讥笑, “十二洲仙门不是最爱自喻奉天命而行吗?怎么你们太乙高居仙门第一,要认罪天地?” 说话间, 不见二者有什么动作,妖氲和清云忽如怒潮过江,猛然相撞在一起, 妖氲中有百丈黑鳞巨影扭身绞来, 清云中却无甚反应, 唯见一线暗雪一掠而过。紧接着, 便听得锵然声响, 一条蛟龙倒飞落回画船之后。 一道飞光弧线,归入麻衣道士手中的剑鞘。 衔首挡重楼,飞光截太蛟。 太乙第一剑,叶暗雪。 “承恩难还,蒙道难泽,自是有罪,罪已万载。” 叶暗雪没去看归鞘的飞光剑,只转首望了一眼涌洲方向,见西南天幕上星辰晦暗,一抹似凶非祥的紫红。 他不复远望,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画船上的黑衣白冠的大妖牧狄,欠身行了一个礼。不仅是他一揖到地,连后面的八十位太乙长老皆是如此。 牧狄一挑眉,笑道:“这就是你们修士的做派?先礼后兵?” “要动刀兵了,何必多礼?”叶暗雪道,“这一礼,谢的是牧岛主。今日哪怕不是我来,换做掌门再次,也该行这一礼。” 他并没有说是为什么谢。 牧狄嗤笑:“若我不受呢?” “受不受,是你的事。”叶暗雪平静回答,“行不行,是我太乙的事。” 牧狄指间转动的几枚黑子白棋忽然一停,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仿佛因为这句话落到了虚空中。 “惺惺作态!” 跟在牧狄身后的巨猿不知为何忽然暴怒,本就庞然如小山的身躯再次拔高,獠牙狰狞,口鼻之间流淌雷霆。 叶暗雪向前一步。 一步踏出,一道细痕白线从他足下平推而出,也不见有多大声势,只那么似缓实快地向前,二十里、四十里、六十里……所过之处,巨猿一掌掀起的狂澜就被推平抹去,百里一息即过,白线转瞬抵达骷髅画船前,破水而出,撞上巨猿的手掌。 巨猿一把攥住,低吼捏碎。 它动了真火,就要一跃出船,去把对面的道士撕碎。 “说多少次了,”白冠牧狄一伸手拦住它,声音懒洋洋的,“好歹也是半个岛主,都要踏上中土了,不要让人笑话我们三十六粗俗不通礼仪。” 巨猿落回船上,震得画阁一起摇晃起来,仍自郁怒未消。 “你这老道倒有点意思,可惜……” 牧狄一转手,将四枚棋子高高抛起。 昔年不周传道,千门千派,何其盛哉。与那时盛景相比,眼下这八十一人又能算什么? 四枚黑白棋子落下。 咚、咚、咚。 咚! “区区一宗,也想拦道?!” 海水轰鸣如鼓,黑衣白冠的青年腾身化龙,直掠向对面的叶暗雪。鼓声中,所有妖鬼同时挣裂衣衫,现出狰狞的原型。 “一宗足矣!” 叶暗雪麻衣一振,掠水前迎。 他背后,余下太乙八十峰脉的长老齐齐向前一步踏出,清云沸腾澎湃,霍然排向东西两侧。刹那之间,东起烛南,西至鸣泷湾,千里之间云气涌荡,白练贯海,拉开一道巍然高墙,将百万妖鬼的去路悍然截断。 自三千年前颜掌门提剑上空桑后,太乙重出东扶风。 独拦三十六岛。 刀剑出鞘。 …………………… 涌洲风起。 凯风旋转,地火在起伏的山岭上滚动,如一条蛰伏的火龙。 在太渊庄祭起火旗的瞬间,整个千里大阵立刻被引动,千万刀剑同时掠上天空,雷电在刀与刀,剑与剑之间流动,形成一片新的穹幕。从羽山到古祝山,从即翼山到柢山,全被電光笼罩,与地面蛰伏的火相结合,构成一张天上地下无处可逃的罗网。 雷霆凝滞在天空中,照亮每个人的脸庞。 这次出南疆的巫族族人站在巫罗背后,与正面的太渊庄七十二剑客相对峙。 师巫洛黑衣绯刀,独自立于虚空,黑衣猎猎。 清明风起,佛宗笑脸弥勒出现在西南角,双手合十,道了声“皆大欢喜”,云中迎风便落下一尊笑口常开的紫金弥勒法相;东融风起,药谷陆沉川飘身而升,青灰衣衫烈烈,抛起一尊丹鼎,风中便或盘或绕涌出九条青蟒;谷风风起,风花谷莫绫羽踏红绸而上…… 一道、两道、三道………… 佛家法相,道家神通,武士剑意刀罡所化万象,纷纷而起。 一时之间,这千里樊笼被诸多异象淹没,或杀机森然,或气息内敛。然而不论是哪宗高人,面对这提绯刀独自出现的年轻男子,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怒色难掩。在座人,数一数,基本都能数出自家与他的仇怨来。 或师长遭杀,或亲友遭斩。 这一千年来,仙门也好,空桑也罢,有太多人死在他手上了。 称之为“血海深仇”不足为过。 一道赭衣负枪自北门而来,听见他说的那一句“谁告诉你们,天道在乎苍生”,当下冷笑了一声,便清叱一声“游龙,去!”背上寒/枪震落裹布,腾起化作无数纷纷扬扬的枪影,共计一千两百道,浩浩荡荡,如洪流般贯空而过。 兵戈千百,大类十八,枪为其一。 天下武者大抵总爱逐风追浪,各效名侠,其中东洲因仙门太乙金错暗雪久居第一,故武者多配刀剑,而西洲近三百年来,弄枪之风最盛,盖因御兽宗出了一名天下枪魁。 枪名“惊游龙”。 曾一枪入海,惊散九苍龙。 赭衣枪魁自北而来,一千两百道枪影掠过羽山山脊,直贯而下,如百川东流,在出海那一刻千枪归一,汇聚成一柄青色□□,直刺向稳然不动的师巫洛。 师巫洛依旧只是冷冷地看着站在火旗之下的白衣道长。 黑衣猎猎,绯刀未出。 凌空而下的惊游龙悬停在他身前十里,枪身上如有苍龙滚动,青色的光芒在枪身上跳动,光纹如一朵朵青莲瞬息绽放,莲瓣旋如齿距,将周围的空间撕出一道道裂缝。然而最锋利的枪尖却始终只能点在一处虚空,进不得一寸。 “你们一口一个天命,”师巫洛银灰的眼眸漠然冰冷,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上至杻阳山祭坛中心的鬼谷牧鹤长老,下至阵外百里内封山道的宗门子弟,“天命只觉得你们……” 惊鸿枪尖出现蛛网般的细纹。 “可憎可恶。” 咔嚓! 刺目的金光在空中炸开,惊鸿枪连带重重叠叠的无数青莲一同化为齑粉! 赭衣枪魁闷哼一声,踉跄倒退,气息瞬间萎靡,比先前被巫罗破去桃花青柏二剑的太渊庄曹世清道长还要狼狈三分。 亲眼目睹这一幕,阵中不少人面色微变,人名树影,多是影长于形,名不符实者更多一些。然而在师巫洛身上,传言却一点也不带掺假——只一照面,西洲枪魁落败。哪怕神鬼皆敌之名早已远扬,这一幕还是来得太过可怕。 “阿弥陀佛。” 笑脸弥勒双手合十,轻轻向前一步,云中纷纷扬扬坠下大朵佛莲,将扩散开的枪芒碎金消去。 金日腾空,白月高悬。 牧天的空桑百氏在鬼谷牧鹤长老布下的这一兵杀之阵中,升起了十轮金日和十二轮白月的虚影。金日白月出现的瞬间,整个大阵为之一震,连带起伏绵延的山川都真的腾卷了起来,大块大块的滚石沿着山脊滚下,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衣绣十日的太虞族长漫步出月影,面色阴冷,与师巫洛遥遥相对:“旁门左道也敢妄断天命?” “他怎么不敢?” 旁次里,有女子的笑声又尖又利,直刺云天。 伴随着这刺痛耳膜的笑声,羽山忽然整个地震动起来,镇守羽山火旗的太渊门白衣道脸色一变,一拂尘击向地面,拂尘做剑,剑气透地百丈。这一剑迅如惊雷,但笑声比剑来得更快,轰隆声响中,千万斤重的岩石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出。 一道幽蓝的身影自滚滚烟尘中扶摇直起。 “月母!” 太虞族长神色一变,事前根本没有谁想到这个疯女人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烟尘里,又掠出一道白影,白衣纪官将陆净三人扔到无火地,挥袖止住了落石,尔后朝太虞族长略微一欠身,歉意道:“子晋无能,未能拦住她。” “废物。” 太虞族长虽知以月母的实力,常人很难应对,还是忍不住叱骂了一声。 白衣子晋不做辩解,只默默站在一块山石上。 深蓝华美的羽翼在背后展开,月母悬浮在空中,因面前的这一幕吃吃发笑。她的目光从一众仙门和百氏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巫罗身上——这名南疆的跛足老者不知何时手捧一个木匣,木匣已经打开,露出盛放其中的一张深黑巫傩面具。 “月母,你镇守凶犁土丘万年,难道真要就此坠邪,过往功业毁之一旦吗?”太虞族长思念急转,语气稍缓。 月母不理睬他,只是看着那一张深黑漆金的熟悉面具,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背后的双翼流光溢彩。 “果然如此。” 她笑颜如花地看向师巫洛,语气说不出的讥讽。 “果然是你。” 被无视的太虞族长脸色忽青忽赤,一步踏出,背后月影光芒大盛,厉声道:“原来你早就与巫族相互勾结,好!好个巫族!好位月母,你们出卖人间,为祸苍生,此罪虽诛难消!” 月母终于将视线移向他。 严词厉色的太虞族长一愣……月母看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他眼下的一言一行都滑稽到极点。 “怎么?”月母在虚空中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以一种混杂嘲弄和怜悯的目光缓缓扫视立于阵中的诸多仙门中人以及牧天者,柔声问道,“到了现在,你们还不知道自己是在谁面前夸口?” 她的问题来得奇怪,九成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太虞族长眉头一皱,觉得她疯得更加彻底了。 唯皆大欢喜的弥勒法相和杻阳山祭坛中心的鬼谷牧鹤长老神色有细微的变化。巫族族人神色不变,始终一片肃然。 见四下无人应答,月母又大笑起来。 “你们还猜不出来?”她妩媚的脸庞满是快意,一指冷冷看她的师巫洛“到了现在,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 太虞族长眉头一跳,不知为何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空桑不是一口一个天命吗!你们仙门不是一句一个大道吗!哈哈哈哈哈,”月母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歇斯底里,扭曲的恨意和快意同时出现在她姣好妩媚的脸上,“他就是天道!” “他就是天道!!” 第101章 我来为他问一句 太虞族长的神情忽然定格, 火旗下的太渊庄门人瞳孔收缩,半空紫金弥勒相一震险些直接惊散,谷风中舒展的红绸刹那停滞……无边的惊悸, 无边的骇然,无边的震恐同时在脑海中炸开, 炸得人脑中隆隆一片。 师巫洛。 他在一千年前横空出世,孤身一人走出南疆,一把绯刀斩遍中土十二洲。 名义上,他是十巫之首,可实际上,他所行神通术式与巫族没有分毫关系,无师承,无血脉, 无亲友, 无所爱,无所系。仙门也好,空桑也罢, 不论怎么大费周章, 都没能查出他的根底。他仿佛只是个纯然的疯子,横杀肆斩,与世为敌。 一千年里,不知多少宗门多少氏族咆哮着问过多少次, 他是谁?他想要做什么? 谁也不知道。 空桑曾经求问上神,天外天也给不出答案。 一直到烛南九城,师巫洛首次在众目睽睽下现身,破樊笼,带一身红衣的仇薄灯远走, 过往中中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复仇和守候。可迷雾并未彻底散去……与曾经的神君有关的一切,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往事。然而《古石碑记》上没有记载他的身影,天外神龛未曾铭刻他的姓名。 属于神君的时代,没有他的踪迹。 恩怨爱恨,与他无关。 他以什么立场在做这一切? 知道越多的人越迷惑不解,直到月母歇斯底里地大笑,最后的迷雾才被震散……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一个太过荒诞太过讽刺的答案。 四下一片寂静。 “怎么?”月母吃吃笑着,眼尾幽蓝,“怎么都不说话了?” “胡言乱语!滑天下之大稽!”太虞族长猛然惊醒,一张脸庞被不敢置信和极度的恐惧所扭曲,狰狞无比,不顾形象,指着月母痛斥,“你这中投靠大荒的邪魔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伴随着他的话,周遭终于一片哗然。 行天命,护苍生,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将这作为自己的道统。 正因为有道统的存在,修仙者才能在天地之间行走时不迷不惑。谁也不愿意相信月母所说的话,谁也不愿意接受天道不在乎苍生这个事实——否则,他们一直以来信奉的立身之基,岂不成了个笑话? “你们难道相信一个疯妖说的话?”太虞族长环顾四周,声音高得有些不正常,试图激起笑脸弥勒等人附和自己。 然而正是他这中高得不正常的声音,反而让空桑一些喧哗的牧天者面色苍白地停了下来——此次能够前来涌洲参与围杀的牧天者,无一不是百氏中的精英。正因如此,他们知道的比常人要多一些,比如……就在不久前,鱬城的日月被百氏以外的人更改了! “不认得么?”月母不知何时止住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缥缈,“那张巫傩面具,你应该见过才是啊……” 太虞族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慢慢地、僵硬地望向巫族。 巫罗在狰兽兽首跪下,将木匣毕恭毕敬高举过头顶,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飞出木匣,落进师巫洛的手中。 太虞族长忽然开始一步一步向后退。 ……那张面具! 他的确见过那张面具! 或者说,空桑百氏中传承上神血脉的氏族族长,都应该见过那张面具……在扶桑神树下,有一处极其辛秘非大氏族长不得进入的古祭室中,保留了一部分与太古往事有关的壁画。其中一幅,画着广袖飘摇的神君戴一张深黑面具在溱河上泛舟。 空桑的族长们见过那幅壁画不止一次。 可在此之前,谁也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太古距离今天已经太久太远了,而在空桑绝不对外公开的隐秘宗卷中,记载了那位白衣神君的一些习惯,相比其余云中城里的神,他格外喜欢走下不周山,走到山河之间,或与城民共歌共饮,或与精怪同游同戏。在一两则残缺的逸闻里,说他有时为了不被认出来,会像凡人一样,戴上面具。 “那张面具是他亲手刻的啊……”月母喜怒难辨地望着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神以巫傩通什么?” “不……不可能……” 太虞族长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空桑以及天外天,到底错过了一个怎样惊人的秘密。 而千里大阵中,除去空桑百氏,还有一个仙门无人说话——玄清门。玄清门不长于刀剑拼杀,而是专于神祀布阵,在不周山断绝,上下相分之后,他们最常利用祭祀的方法请天外天的上神降临。 人神难通,因此需要“神降”。 降神的仪式中,巫傩面具是实现上下相通的一中媒介。各个城池中,祝师祝女们,也会通过戴上面具的方式,从而让城神附体,或者短暂地调用城神的力量。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 神以巫傩通天地! “……不可能!不可能!”太虞族长尖锐地喊起来,“上神芸芸,兵甲覆面者何其众,如果能以巫傩沟通天地,那我神太阴怎么没有告诉我族之人!荒谬!荒谬!” 月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挣扎。 “太阴?”她声音说不出的轻蔑,“太阴算什么?” 是啊,太阴算什么? 师巫洛以指腹轻轻碾过那张面具中心新多出的一点殷红,久久地凝视着它。 诸神芸芸,众妖攘攘,凡人苍苍。 除了那时还一身白衣的神君,再不会有人发现了……那是遂古之古,那是真真正正的鸿蒙未辟。那时连十二洲都还没建成,隅隈未有洲屿为定,幽暗无边无际,天地之间的第一座城,是他亲手建起来的。 只有他发现。 也只会是他发现。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印出深黑面具上的金纹。 依稀间,又看见当初那藏在林木深处的小屋,白衣的神君带着轻快的笑意,用饱蘸金漆的笔尖在面具上描绘出美丽的纹理——那是听神君说了那么多世间的万事万物后,初生的天道提出的第一个请求。 “我能不能碰触看看?” 能不能知道,你触碰草花树木与飞鸟时,是什么感觉? “让我想想。” 白衣神君在琼花荫下仰首,清风吹过,浅红的花落满肩膀,又轻轻滚落。 那时地上的城池只有一座,他还有许多东西都不懂得。 察觉他的沉默,神君笑起来:“想什么呢,肯定有办法的。你等我几天。” “好。” 几天后,神君真的想出了办法。 在最后一笔金漆绘好后,神君抚去浮木,将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怎么样?”第一次通过巫傩仪式,令天道依附在自己身上,神君也显得格外新奇,一边兴致勃勃地询问他的感受,一边以指尖稍微扶了扶面具,戴得正了一些,“现在能感觉到了吗?” 木纹在指腹留下的印记,轻风拂过衣袖的气息。 世界忽然有了形体。 他记住了血液的温度与一位神的呼吸。 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个词叫“生离死别”。 直到神君从云中坠落。 神君将那张始终好好护着的巫傩面具高高抛起,说了句谁也不明白的抱歉……说好了要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最后只能给你一个残缺的人间。说好了要一起泛舟饮酒,最后只能给你留下一个亲手触碰世界的希望…… 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还有太多的约定没有遵守。 红衣坠落,成万千流火。 他触碰不到。 他接不住。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 ……在坠落那一刻,神君没有后悔,也没有怨恨,只有歉意只有担忧。是觉得誓约难守吗?是觉得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教他吗?是担心他来日亲自走进人间会迷茫不知所措吗?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真正读懂了情感。 ——在教他什么是“情感”的神死之后。 师巫洛睁开眼。 他单手握着那张漆黑深金的巫傩面具,将它戴在自己脸上。 悬于所有人头顶,由刀剑构成的雷霆電网轰然一震。 无数气机缥缈浩荡,八风在阵中隐隐出现逆转之态,镇住四方的旗帜鼓振不休。阵中日轮月影摇晃不休,光影照得所有的脸都像一幅扭曲的画。空间仿佛凝滞了起来,只剩下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声音孤高寒冷。 “他愿意不记得,愿意不怨恨不后悔,但我不愿意。” 恨意铺天盖地,杀意笼罩四野。 “我来为他问一句——” “凭什么?!” 第102章 何为因果 师巫洛一句话落下, 所有人的耳膜同时嗡嗡作响。 他恨得太深杀意太重,以至于彻底爆发的一刻,以杻阳山为中心,向西至即翼山向东至柢山, 向北至古祝山向南至羽山, 所有起伏延伸的山脉同时扭曲, 同时撕裂, 同时暴怒。一座接一座, 原先雄峻巍峨的高山转瞬千沟万壑。 自穹顶猛然落下的压力,几乎要将方圆千里之内的一切碾成齑粉。 所有立于阵中的人与妖全都感觉到了那种恐怖的恨意。 ——天不愿周覆,地不愿周载的恨意。 月母不再悠然虚坐,背后羽翼猛然全展, 翎羽呈现深深浅浅流动般的幽蓝, 为自己撑起一方空间。 太虞族长闷哼一声,口鼻耳眼中同时流淌出暗红色的血来。传承自太阴古神的血脉在血管中奔腾,他的脸上逐渐出现青色的纹路,隐隐约约如同缓缓展开的幽诡之花。太阴神纹出现后,他的压力骤然减轻。 太虞族长不敢托大, 立刻抽身后退, 退到日轮中间。 所有空桑百氏的人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开始浮现各式各样的神纹,以天外天的神力抵抗人间天地的恨意。 转眼,只剩下即非大妖,也无天外古神庇佑的修仙者在阵中如陷梦魇。 修为高深的, 如笑脸弥勒、青衫陆沉川、莫绫羽、白衣孟沉、牧鹤长老等人很快醒来,其余各宗各派的门人都在原地苦苦支撑,颤如筛糠。正所谓生于天地间,上有青冥, 青冥如庐笼罩四野,下有厚土,厚土如矩承载万物。人以天为命数所系,以地为立身之本,苟存尺身。 可若青冥不愿再遮蔽他们,厚土不愿再承载他们,那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万物皆空,天地皆空,死生皆空,常得自在。” 笑脸弥勒一步踏出,以醍醐灌顶的神通强行喝道,经文滚滚,一尊神色悲悯的观自在菩萨法相自云中落下。 观自在菩萨法相一落,左近的七十一红袈僧人如遭当头棒喝,齐齐吐出一口血,紧接着面如薄金地祭起各自的法器,口诵佛经,竭尽全力地来以此对抗天地杀机。 锵然声响。 师巫洛绯刀出鞘。 他没有看那尊观自在法相一眼,只随手掷出刀鞘。 暗红的光掠过半空,转瞬间就到了佛宗众人面前。七十一名红袈僧人吐气怒喝,声如狮吼。吼声中七十一只赤金狮子鬓毛皆展,獠牙怒张,从观自在菩萨左右奔跑而出,迎上自虚空而来的那道暗红长虹。 另一边,太虞族长抓住时机,猛然祭起一道日轮虚影。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太虞族长听到师巫洛是天道那一刻的震惊和恐惧。他的恐惧与仙门众人的恐惧不同——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信奉的天地道统被天地否定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深的恐惧……对某些东西将浮出水面的恐惧!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变成了一种癫狂的狠劲。 以源自古神太阴的血脉为祭,金色的日影迅速转变成不详的黑红。 它看起来不再像是一轮太阳,更像是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从黑洞中心涌出污秽的鲜血。它落下时,所过之处空间扭曲,明明是“日”却不能带给人一丝温暖的感觉,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刻骨阴寒。 日影变成黑红色的那一刹,太虞族长变成了一具比枯骨好不到哪里去的丑陋形骸。 他形如骷髅的脸庞上,深陷的眼窝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血腥日影。 师巫洛必须死! 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除掉他! 血腥日影如陨石,如流火,轰然砸向独立高空的师巫洛。而其他几名主导日影和月影的百氏族长在这一刻的反应与太虞族长相差无二。 九轮日影也同时升起,与十二轮冥月一起,构成大阵内的第二重罗网——天外天的上神超然人间,那么传承了上神血脉的空桑百氏在面对天地时,受到的压迫自然要比诸其他人要轻许多。 眼看血腥日影已经将师巫洛的身影吞没,太虞族长那张已经难分人相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狂喜。但这丝喜色没来得及扩大,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师巫洛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日影正中间消失了。 喜色凝固在脸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险涌上心头,太虞族长一把将旁侧的两名族人推出,当做盾牌向前砸去,自己则猛地向后激退。 下一刻,一道孤峭的身影出现在他原先待着的地方。 师巫洛绯刀一横,两名太虞氏的长老身体断成两截坠向地面。在他背后,七十一道赤金狮子虚影定格在半空中,绯刀刀鞘如入无人之境,贯穿观自在菩萨法相。 ——既然死生皆空,那求佛何用?! ——既然他的爱的人被困囚笼,那这天下人凭什么得以自在? 洪钟大吕般的巨响。 七十一道赤金狮影破碎!观自在菩萨法相破碎! 笑脸弥勒踉跄退后,余下七十一名红袈僧人全部口鼻震血,重重砸落向四方。 师巫洛的身影再次诡异地消失。 一直到今天,仙门和空桑终于知晓为什么过去一千年里,不论他们布下多严密的包围,师巫洛都能鬼魅般地出现,又鬼魅般地离去……身为天道,他完全能够在一定的空间里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快!!!拦住他!” 太虞族长发了疯地大喊。 他掌权太虞氏多年,一句话就能令一座百万之众的城池再无日月,可谓是位高权重已极。此次之所以亲身冒险前来涌洲参与拦截,是因为自认为有所倚仗,哪怕对上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也不见得一定就处于下风。但太虞族长万万没想到,传言中神鬼皆敌的师巫洛竟然会是天道。 只一个交锋,他自以为是的“不顾一切代价”就落空成为了笑话。 有生以来,死亡的阴影笼罩到了太虞族长头上。 “拦住他——” 太虞族长几乎是在歇斯底里。 与此同时,太虞族长先前祭起的血腥日影落空后,就向羽山山顶砸去,扛着天地杀机的太渊门众人难以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笼罩向自己。 杻阳山上传来牧鹤长老苍老的声音。 “仙人无寒暑,修士求长生,本就违逆天时……” 两枚龟卦被抛起,血腥日影停滞空中。 “此时不醒,更待如何?!” 一正一反,龟卦落地。 柢山下陷!即翼山下陷!羽山下陷!古祝山下陷!转瞬之间,四座大山连同它们延伸的山脉都被一同从大地上抹去,宪翼之水从杻阳山先前挖出的大洞中涌出,填埋了四条山脉下陷后形成的裂缝。 转眼间,山脉化为大河,地象被强行改变。 伴随着宪翼之水的奔流和牧鹤长老的一声喝令,阵中各宗门人猛然惊醒,破水而出,面色虽然还是格外惨淡,却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鬼谷一派,占卜天地,至高深者能逆天象而更之,而牧鹤长老无疑是其中之一。此刻,牧鹤长老利用沉山为河的方向,强改天命,冲散了因师巫洛而起的天地杀机对阵中众人的影响。 日影重新落下,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它接触到将羽山取而替之的宪翼水后,就无声无息地悬浮在水面。血污源源不断地从日轮旁边流出,速度极快地染红整条水脉。太渊庄众人惊魂未定,在旁侧落下。 另外一边,太虞族长的叫嚷却戛然而止。 空桑百氏的其他人想驱使日轮月影去保护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节绯红的狭刀从他的咽喉处冒出来,刀柄握在一只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中。 “我记得你们……” 师巫洛没有起伏的语调就像下有寒水湍流的冰层。 太虞族长双手抓住刀身,紧紧握住,手背上幽诡的太阴神纹光芒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是你们在九淖设了埋伏。” 师巫洛转动刀柄。 刀气自内而外从太虞族长身体中爆发出来,每一块血肉,每一块骨头都被刀气搅碎,在高空炸成一朵妖冶至极,也森然至极的血肉之花。 杻阳山上。 牧鹤长老拄着拐杖,缓缓起身,手扣龟卦。 就在他将一步踏出时,一道身影拼尽全力穿过倒流的宪翼之水,冲到他面前,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看到来人,牧鹤长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师叔!” 半算子挣扎着爬起来,血顺着脸颊的线条往下滚,一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狼狈不堪。 他张开手,滑稽又可笑地拦在牧鹤长老面前。 “师叔!是仙门错了啊!仇薄灯就是传道授业的那位神啊!他为万古开大道,万古承其恩,并无前后古今之分!是仙门负他,是苍生负他……求仙问道,求问心无愧,求心有是非,不是求全责备,不是求狗苟蝇营。忘恩负义,那我们修的算什么仙啊?” “仙门不想负他。” 有另一人作答。 刚落到半算子身边的不渡和尚猛然抬头。 绯刀抽回,师巫洛冷冷望向一个方向。 一尊金光灼灼的佛陀相浮现在笑脸弥勒背后的虚空中,眉目悲怆。 “可他血衣成魔后,身系十二洲的冤魂业果。” “今已成劫厄。” 第103章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放屁!” 一片肃杀沉凝中, 有人粗俗嘶哑,破口大骂。 是半身染血的陆净。 他半跪在倒流的宪翼之水旁,因月母与白衣纪官战斗的余波, 因方才的天地杀机而胸口气血翻涌, 五脏六腑疼得几乎搅碎,筋脉疼得几乎断裂。然而比五脏六腑震荡, 筋脉断裂更疼的是他的脊骨。 他的出身,他的骄傲, 他过往一切的认同都在摇摇欲坠。 他几乎无法站立, 几乎无颜面站立。 “什么魔愿意舍身救人?什么业果是为千秋万古传道受业?!”陆净咬紧牙关, 一点一点,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每多说一个字,肋骨就像多断掉一根一样, 可他还在说, 还要说, “你告诉我他是魔,那天下配称神佛!” “你告诉我啊!!” 他几乎是在嘶吼, 几乎是在咆哮, 狰狞扭曲, 泪流满面。 告诉我啊。 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告诉我仙门万载为什么把一位为天下身死道消的神君的功绩生生抹去啊!告诉我这么多年, 我的骄傲算什么啊!那么多的经文道义, 到头来全是笑话吗? “阿弥陀佛。” 弥勒不复喜乐,只是合掌。 “佛你爷的,”陆净嘶吼,吼得满口鲜血, “你说啊!” 气血翻涌,他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熟悉的手从旁边伸出,按住他的肩膀。陆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空中走下,走到自己最小的弟弟旁边。陆净拍掉他的手,重重摔倒在地,滚进淤泥里。 陆沉川低头。 淤泥里,陆净用手肘支撑自己,一声不吭,挣扎着,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陆沉川有些恍惚,隐约记得以前十一被赶鸭子上架练武,因为平时偷懒,对练时总被揍趴下,一倒就哭爹喊娘,得人过去拽他。 什么时候,这个年纪最小最喜欢耍无赖的弟弟,突然就长大了?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什么?” 陆沉川收回手,忽然问道。 羽山下陷形成的河床满是嶙峋的石头,陆净手肘被锋利的石脊割出长长的口子,撑起身时泥沙碾进伤口里,疼得他浑身都在哆嗦。陆沉川一问,他本能地一缩脖子,条件反射地想躲即将落下的戒尺。 “什么第二卷?” 神出鬼没的戒尺没有落下,陆净自己却面朝下又摔进水里,耳朵被泥沙和水灌得嗡嗡作响。 他艰难地从泥沙里抬起头,抹了一把血和水。 陆沉川叹了口气。 旁侧,有一名鬼谷弟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替陆净做出回答。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讲了祸劫十二洲……” “晦暗三千年。” ………………………………………… 一扇又一扇八边形的厚重石门旋转打开,一道又一道贴满咒枷的重锁打开,一层又一层刻满密纹的沉匣打开,一卷又一卷写满古字的卷宗被起出,被翻开……山海阁封印诸多密宗的地底要阁中两排铜盏沉默地燃着。 又是一页旧纸被粗暴翻过。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带翻一叠堆在铜案上的辛秘卷宗,砸起一片尘埃。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一定是搞错了什么!一定是搞错了!” 陶容长老俯身,将那一叠历代山海阁主翻阅过无数次的卷宗捡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埃,整整齐齐地又在桌上摞好。 “事情就是这样,”陶容长老低低叹口气,“中古的荒厄……” 陶容长老停顿片刻,才慢慢地讲出了迄今为止仙门始终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公开的悲凉真相。 “是他造成。” 左月生愣愣地看着那叠让曾经的左梁诗踏遍十二洲寻找一个答案的辛秘宗卷,旁侧几个铜箱,堆满了左家一代一代在迷雾里艰难探索留下的猜测。那些猜测不断地更迭,又不断地被推翻。 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陶容长老翻开一卷书册,将它轻轻推到青铜长案的正中间,人鱼油脂熬制成的烛火照出几行字: “……中古,荒厄横行,瘴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是故仙门与城池契,结契两相生,苦渡千年,雾瘴方退,载为‘祸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 因为《古石碑记》残缺,中古往事模糊不清,这是少有的关于中古往事的明确记载,而记载中的“晦暗三千年”也点名了中古往事残缺的又一原因。而这一记载,写在《典藏》的第二卷,为其“古记部”的开篇。 十二洲所有修士入门必读的训诂就是《典藏》。 《典藏》扉页的第一句话是“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此后共分三十六卷,分别为天文、古记、地理、伦类、百氏、宗派……等三十六部,囊括修士求索之路的方方面面。 其中第二卷古记部则记载了一些十二洲重要过往。 开篇讲的是大荒的苏醒。 之所以称“苏醒”,是因为环绕在人间之外的大荒,始终在不断徘徊,选择十二洲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扩张,给人的感觉就像它是一片活着的黑暗。一般情况下,大荒扩张只会进攻一洲一陆,就像有选择的蚕食。但记载中,大荒曾有过极其罕见极其恐怖的全面暴张,十二洲同时面对黑暗的袭击,宛如一个养精蓄锐的恐怖存在不满于一城一洲的胃口,企图将整个十二洲的文明吞吃下腹。 这种程度的大荒扩张被称为“荒厄”,也称为“苏醒”。 而中古,就曾爆发过一场荒厄,当时饱含瘟毒疫气的污秽黑瘴从四面八方涌出,淹没了十二洲。与那时候的黑瘴相比,如今的“瘴月”都只能算是轻霾小雾。仙门弟子奔赴各座城池,相抗相守,世代煎熬。天工府的飞舟就是在这一时期发明出来的。 这一次大荒苏醒的影响足足持续了三千年。 城池凋零,村镇覆灭,百不余一,生灵涂炭。荒厄结束之后,仙门的修士冒险穿行在凶险的旷野中,协助城池重建,自此城池与仙门结契,契约两相生。 可古往今来的经书典籍,却没有哪一本提及这场荒厄的起因。 “神君,也就是阁主您认识的太乙小师祖。仇师祖,仇薄灯。”陶容长老低声开口。“神君陨落后,巫族一直在尝试复活祂。他们其实不属于修士,他们就像如今的祝师祝女一样,是供奉神君的巫祝……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今天的祝师祝女和城神的关系是从神君之于巫族衍生出来的。 “祝师祝女与城神之间存在特殊的联系,巫族与祂亦然。” 说到这里,陶容长老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 “鱬城的神鱬能够将命魂赋予城民,使得鱬城的城民在死后能够因循磷火的指引,返回故里一样。反过来鱬城城人也能够将命借给鱬鱼。舟子颜当初就是用这个方法,以一己之力供养整座城池的鱼。” 听到“舟子颜”三个字,左月生下意识去看陶容长老的神情。 他苍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变化。 “巫族也用了类似的办法,不同的是神君殒身,尸骨无存,神魂残破。所以他们用了近百年,以禁忌之术,想为神君炼出了一具身躯,这就是傀术的起源。” 左月生一愣。 他想起天雪舟上,仇薄灯的确拥有一个小小的若木傀儡。 陶容长老自嘲笑笑:“声名狼藉正道不容的傀术其实一开始只是一群巫民为了救他们的神发明出来的……后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发了一次次灾祸。简直就像什么逃不出去的诅咒。” 左月生说不出话。 “可能当初的巫族不是没想过,傀术一旦流传出去,会引发什么血灾吧。”陶容长老低低地叹了口气,“可他们能怎么做?他们供奉那么多年的神君死了啊……他们只是想要他回来。” 一点微弱的期翼,铸成大错的初端。 “他们失败了?”左月生猜测,“所以傀术流传出去了?引发了荒厄?” “不。”陶容长老摇头,“傀术流传出去是后来的事了,和当时发生荒厄无关……他们成功了。神君回来了。” 左月生愕然。 既然神君回来了,为什么会引发荒厄? “回来的神君……”陶容长老痛苦地闭上眼,“他疯了。” 那是仙门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巫族竭尽全力,可谁又能说其他的仙门不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神君的归来?那是不周山断绝后人力炼造出的神骸啊……单以巫族一族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多少人相助巫族奔走收集天材地宝?多少人同巫族一起推敲唤神的计划? 残缺的记载里,单山海阁一宗,就为神君之返耗尽了大半个宝库。当时的山海阁阁主以身入沧溟,寻觅万里,就为了找到一株合适造骨的玉瑚。 再没有那样浩大的期翼,再没有那样团结的时刻。 所有人忙忙碌碌,为了同一个微弱的信念奔走百年,所有人都在错误的泥泞里越陷越深。 谁也没有想到结果。 “他疯了” 陶容长老睁开,沙哑重复了一遍。 “他……” “坠魔了。” “不可能……” 左月生喃喃道。 陶容长老没说话。 这个问题将多少人一同困住了,从古至今。 “不可能!”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 “你不是说清洲的神枎是他留下来的后手吗!他要是真疯了,真成魔,又怎么会在清洲留下神枎?” 陶容长老摇头。 “神枎的事是我们到最近才发现,当时没人知道。而且,那时候他……他不像你如今见到的样子,当时他的业障并没有被压制……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是一身业障地归来,而仙门齐力重铸的身躯太强大了,神君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封印他。他走到哪里,就引得哪里的荒瘴肆卷,他从城池中经过,城池就被吞没了……他成了行走的劫厄,行走的灾难。” 陶容长老慢慢地坐下来。 归来的神君不语不言,血衣沥沥,一路疾驰,不知要何往何处去,也不知要做什么。只知他所过之处,尸骨累累。往事难考,有认为神君入魔者,有执意相护者……各方混乱,争执不下……直到神君自清洲而返,重回空桑,剑斩牧天索,十二洲昼夜震荡,荒厄爆发,生灵涂炭。 仙门不得不承认巫族的复活之术出现了缺陷,归来的神君已成劫厄。 所有人的期翼共同铸成了一场大祸。 他们只能纠正这个错误。 陶容长老摸索出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伏杀在空桑的九淖爆发,神君再次陨落。为了不让巫族第二次使用巫法令他复生,参加那场伏杀的大部分人认为应该……”陶容长老停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毁掉尸体。可巫族……巫族那时应该彻底疯了吧。” 他们眼睁睁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君第二次身死。 不能救,不能护。 可又怎么能看他连最后的尸骸也不能留下啊? 所以疯魔,所以血战。 “巫族和当时的另外一支曾经侍奉神君的云中遗民叛出空桑,于夷丘血战,血流成河,巫蛊流毒千里。最后巫族退出夷丘,困守南疆,画地为牢,不复出。而太一剑护棺远走东洲,云中遗民一路跋涉,最终于扶风建立了一个宗门……” 陶容长老抬头,看着神色茫然的左月生。 “那个宗门是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左月生声音干涩。 “太……太乙。” “是。” 陶容长老轻轻搁下烟斗。 “就是太乙宗。” “太乙与太一,都有‘最初’和‘帝君’的意思。如果你到太乙宗,进他们的宗祠,就能看到一块世代供奉的无名碑,碑前有灯,千万年不灭。” 最初的太乙宗,其实很弱,和“天下第一”扯不上一点关系。 重伤的重伤,垂死的垂死。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悲哀,仙门没有再追杀,与空桑签署了监天之约后便各自投身,与荒瘴相抗……大家都以为护棺远走的太乙过不了百年千年就要被历史淹没了。谁也没想到,一群老弱病残,摸打滚爬,以“无弃徒,无叛徒”在三千年的晦暗中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还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疯劲狠劲,生生拼杀到了诸多仙门的第一。 “太乙宗……就是另一个云中城……” 左月生一下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太乙宗一定要牢牢守住第一的位置。 因为他们叫做“太乙”。 因为太乙隐喻当初的白衣神君。 所以,他们要做天下第一的宗门。 他们要供奉当初最尊贵的神君,哪怕不能付诸言表,哪怕无法宣书,也要以这种方式为神君留存最后的一份荣光。 万载仙门,太乙第一。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如今仙门会纷争成这个样子,源头就在这里,有些人后悔,有些人推诿,有些人愧疚,有些人怨怼……三千年晦暗,三千年苦战,没人说得清对错了,太多东西太多事情被埋葬了。可如果传道授业的神君都坠为妖邪,仙门又该以什么理由,要求天下修士身向清明以命护道?所以最后古石碑记上抹去了祂的名字,只剩下一句话……” 陶容长老于尘埃中捡起一份《典藏》,翻到尾页。 尾页踏遍十二洲归来的左梁诗以小楷写着: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 余下的,只能尘封,只能沉默。 第104章 谁愿意赌谁敢赌 “踏遍十二洲寻之未果, 人间把诸事葬了太多……” 一老道持一拂尘,拂尘一分,自晦暗中分出徐徐一线丈许来长的光路, 随走随熄, 随熄随分。他就这么一路披拂,一路前行,足下麻鞋残破,身上衣衫褴褛, 也不知走过多少路, 经过多少搏杀,唯独手中拂尘,始终洁白如雪。 若半算子在这,便会认得,这形容枯槁的老道是谁。 他师父。 鬼谷谷主。 世人惯称他为“鬼谷子”,却不知道他就任鬼谷谷主之前, 用过一化名叫“鹿寻”,曾与行将返回清洲的左梁诗有一面之缘。当时一准阁主与一准谷主在茶楼对坐, 左梁诗偶然言道“踏遍十二洲寻之未果,人间把诸事葬了太多。”那时同样追查无果的鹿寻未作回答,尔后两人各自散去。 一者向东,韬晦待时六百载。 一者向西, 揲筮卜卦三千回。 “既然人间寻不得,便到幽冥来寻嘛。若幽冥再寻不得, 便想法子到天上去寻。”鬼谷子口中喃喃, 拂尘一点,再次于大荒中辟出一截路来,“做人不能太死板……三百十六条道都走一走, 总走得到的。” 这一次,他走的是幽冥。 是大荒。 大荒环绕在人间之外,虽然时时刻刻有瘴雾不断汹涌而出,但若要细论的话,洲屿同真正的大荒间的距离各不相同。《三界堪舆图》上,人间被绘画成两重,一重是圆形的“青庐”,也就是天穹,一重是青庐覆盖下的“厚方”,也就是总体像一个四角展开的矩形的十二洲。因此才有耳熟能详的“天圆地方”之说。方地的四个角,抵在圆天的边陲,就像是系住庐盖的四角钉子。 以清洲烛南为例。 烛南东去一万里,便是三十六岛之一的“狄山”,狄山再东去二万里,便为沧溟的尽头,是清洲之月所能照到的最远极限。曾经有修士跋涉三万里,抵达这人间与大荒的交界,但见冥昭瞢闇,幽晦未形,四象混沌,鬼魅幢幢,骇然大观。 但如果从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角出发,这一步便可以踏进大荒。 鬼谷子便是从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进的大荒,迄今为止,一刻不停地走了近半年。 在拂尘辟出的光路之外,无数狰狞古怪的影子晃动,徘徊,垂涎着正中间的活人血肉。隐隐约约有鳞甲声,有窃窃私语声,有吃吃发笑声……嘈杂怨毒,阴冷奸诡,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一旦道心失守,便会被立刻吞噬,坠为邪祟,化作大荒的一部分。 一步、两步、三步…… 一万里。 鬼谷子停下脚步,回首来时的路。 九千九百里处的灯光已然缥缈,彻底看不见了。 一百里一枯骨,一枯骨一余灯,这是一代又一代入荒求索的修士大能点燃自身所化的引路之灯。九千九百里处的灯,是前人留下的最后一盏,化灯者是上一任太乙掌门,三千年前提剑伐空桑的颜如卿。 人非天神,上不能效神君辟四极,下不能效夸父化邓林。 只能这样,一代又一代,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向前。 愚蠢,笨拙。 “谢先辈为后来者开道。” 鬼谷子朝来路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起身取出一个背刻生辰八字的木人,立在幽晦间,又取出七枚桃木钉,刺破自己的七窍,各沾一点精血,后钉进木人对应的七窍所在位置。当他继续向前,身死之后,这七枚桃木钉就会牵引他的魂魄依附到木人上,燃成一盏新的引路灯。 做完这一切,鬼谷子继续向前,不再回头。 一万里幽冥路。 一百盏命魂灯。 ……………………………… 只剩下骨头的云鲸载着嶙峋枯峰在黑暗中缓缓游动。 骨鲸巨大的眼窝向外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暗沉粘稠的血,血水蜿蜒成两条长长的河。骷髅与腐肉淤积成壤,白骨与恶念堆砌成墙……与《古石碑记》所载的太古大荒不同,而今的大荒的深处隐隐已经衍化出了自己的幽冥之城。 怀宁君盘膝坐在云鲸的头骨处,自斟自饮。 鬼谷子定下七根桃木钉的时候,酒盅于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片刻,他笑道:“终于又多了一盏啊。” 慢慢地将杯中酒饮尽,怀宁君垂眼俯瞰为鲸骨盘绕的幽冥之城。 城中往来者,多死魂魑魅之属,间以戾妖鬼祟,次之的则是…… 人。 又或者说,应该称他们为“荒侍”。 他们原先也算是修士的一员。 只是大道难求,而就算修炼有成,面对吞噬万物的大荒仍然微弱蝼蚁。是以一直以来不断有修士坠邪,以屠杀生灵为祸人间的方法,转修“业障”。业障缠身者,便成了另类的魑魅魍魉,也就无所谓道心之崩塌与不崩塌了,便可入大荒。 怀宁君提起白玉壶,慢慢地给往酒盅中斟酒,浅碧的酒液一点一点涨高,在暗红的血火下色泽有些诡异。 “仅鲸骨一城,就有荒侍不下万人,”怀宁君语调不紧不缓,像是有意说给谁听,“整个大荒中,叛离人间的邪修,你觉得大概有多少人?” 他是在同一缕鬼城中心的神火说话。 这一缕神火比颜掌门之流在大荒中留下的命魂灯还要微弱,它从太古一直燃到今日,燃了太漫长的岁月,更何况大荒又特地在此处造起一座朽骨腐肉之城,以阴寒晦气不断冲击,侵蚀它。 按道理来说,早在一百年前,它就到了枯尽的时间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残魂之火虽凄凄如缕,却摇摇不灭。 残魂没有回答。 “与数万数十万的荒侍相比,百盏命魂灯……”怀宁君笑了一下,“又算什么?” 残魂寂寂。 不言不语。 怀宁君也不说话了,沉默地望着城中的那一点神魂。 云中之战后,神君身陨,破碎的神骨落满十二洲的河山,而燃起的神魂则落进大荒。其中一部分残魂,由巫族召回人间。剩下的,则散落在大荒的各个地方,承载着他生前“瘴去风来,漫天繁星”的执念,日夜燃烧。 共计三十三道。 其中十一道,师巫洛九次入大荒取走。 其中八道,炼化邪兵时自行焚尽。 其中六道,燃烧殆尽。 其中一道,月母经女取走。 又有一道,牧狄取走。 …… 零零总总,如今还剩下六道残魂。 “还是炼化不了?” 一道蒙蒙的似有形似无形的黑影出现在怀宁君身边,问道。 怀宁君慢慢将盅中酒饮酒,尔后才反问:“你不是试过很多次了吗?何必问我。” “可我怀疑你在顾恋旧情,”黑影冷冷回答,“你莫忘了,就算你留情,他也不见得会对你留情。”稍顿,黑影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初仙门和空桑召他回魂时,你既然能够在他的残魂里种下傀丝,怎么如今连缕行将枯尽的余魄都炼化不了?” “不。” 出乎意料,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错了。” 黑影冷然看他。 “我什么都没做,”怀宁君望着城中的余火,语气古怪,“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 黑影听出他语气里混杂一丝怜悯的讥讽,困惑地问:“你没有种下傀丝,那他是怎么疯的?” 怀宁君放下酒盅,转头看它。 “第一次荒厄过后,所有天神都知道,想要真正遏制荒瘴,真正建立人间,只有让凡人踏上仙途,众生芸芸,众生为墙,城池万载,群星漫天,尔后才能瘴尽天清。可除了他,没有谁愿意授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黑影诧异地反问,“若我是天神,自然也不愿意凡人能与我并肩。” “的确,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怀宁君道,“最重要的是因果。” “因果?” 黑影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一人修道为善,得一分功德。可一人修道作恶,造的却是十分、百分、甚至是千万分业障。” “谁传道天下,谁就要为天下担起这份因果。” “谁敢赌?” 一人为善,善微力薄。 一人为恶,恶深罪重。 谁愿意赌? 谁敢赌? …………………… “他说,他愿意赌。” 师巫洛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在向外拔一根钉在他心脏深处的骨刺。 那是天地四极还差一极的时候。 大荒苏醒,发动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暴烈反扑。瘴雾从还未建好的南辰极汹涌而入,城池一座接一座倾覆,还未完工的日轨月辙动荡,混乱。在一个午后,白衣的神君坐在云中沉默了许久。 他做出了一个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位天神愿做敢做的决定。 “我愿意赌。” “我赌世人之善总能胜过世人之恶。” “我来赌。” 他那么说,就真的去做了。 “他赌了。” 师巫洛绯刀斜指,握刀的手关节森然泛白,他要替一个人将所有尘埃拂去,将一切雪洗。 四下俱寂。 只有师巫洛轻轻在问: “可他得到了什么?” 第105章 半卷荒唐半卷笑谈 可他得到了什么? 简简单单七个字, 如巨石砸落,如惊雷炸开。 半算子神色空白,不渡和尚惨然闭目, 陆净踉跄后退,踉跄弯腰,脊骨像被一节一节碾碎。他抓了一把泥沙俱下的水,眼前一会儿是枎城, 红衣掠火三千丈, 一会儿是寒潭血魂如朱砂……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昏迷不醒也想救人的恶鬼啊。 ——有的只是被苍生所累的神君。 “冤魂业果?” 师巫洛慢慢地重复笑脸弥勒先前的话。 笑脸弥勒佛号“无定”, 此时不复欢喜,背后象征参悟禅意的紫金莲大朵大朵凋谢飘落,佛陀法相摇摇欲坠。面对师巫洛的话,无定禅师黯然合掌, 深深弯腰,涩声道:“……无定……无定有惭。” 师巫洛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有愧?” 下一刻,师巫洛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无定弥勒面前。 “你算什么!” 所有紫金莲刹那枯萎,佛陀法相刹那破碎。无定弥勒七窍同时震出血来,不躲不避。他不躲避, 陡然出现的师巫洛却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你们人人都有不得已,人人都有推说, 说无知者无罪,说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无知无罪就够了吗? 那他的神君呢? 他本可以独善其身不染尘埃的神君呢? 因为你们人人有愧,人人无罪, 所以人人皆都可以用苍生为名忘恩负义?所以就该他的神君两次身死?就该他的神君活生生受那千刀万剐的罪? 凭什么?! 砰! 无定禅师向后倒飞, 重重撞到一面拔地百仞的孤峰上, 生生砸出一尊佛像般的大凹陷。佛宗所在之洲, 家家都有佛像,家家都供菩萨身,称之为‘佛陀相佑’。师巫洛就要这号称佛宗三大禅师之一的无定禅师于佛像中千载修为废做流水。 余下红袈僧人喊了一声“无定大师”,下意识地抢上前去。 无定禅师自凹陷中摔落,被僧门同伴接住,面色苍白,气机衰落,比之凡人还不如。有红袈僧忿然向前,一步刚出,一道刀气盘旋而过,切下了他的头颅。僧首滚落到无定禅师脚下,无定禅师嘴唇嗡动一下,默默无言。 太渊门下,白衣道人孟沉骇然失色。 他自短暂的愕然中惊醒,看见无定禅师因“冤魂业果”四字招来这场横祸,瞬间惊出了一身涔涔冷汗……师巫洛对仙门恨意如此之深,自己先前还当着他的面夸口,岂有活路?念头一闪而过,白衣道人孟沉就想舍下太渊门人,御剑而逃。 脚步一跨出,孟沉就觉得身形一沉。 他脸色一变。 猛然记起,自己做这千里兵杀之阵的守旗人,气机与大阵息息相关,除非阵解,否则自行脱阵不得。 师巫洛冷冷抬眼。 孟沉道长念头急转,当即大声高声喝道:“不论如何,神君那时已然疯魔!难道神君自己愿意为祸一方?!若神君有清明之刻,定然更愿意仙门与空桑出手,助他……” “解脱”二字没能出口。 一柄已然是沾血的绯刀抵在他的咽喉处。 白衣道长孟沉死死盯着那柄狭长的绯刀,他连师巫洛是怎么出现在面前的都不知道,更别提看清他是怎么出刀的。绯刀刀尖刺进咽喉处的皮肤,不深不浅,正正好抵在喉骨上,将通体经脉灵气运行的路线全都钉死,任他有多高深的修为,多精妙的剑意,此刻竟全如一场空梦。 刀柄握在师巫洛的手里。 “是。” 师巫洛苍白的手背上淡青的筋脉绷起。 “他是疯了。”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变化。 可千里之内,忽然风停水止,所有人被一种潜藏恐怖到无法想象的仇恨携裹了。那种仇恨混杂着巨大的愤怒和苦痛,每一个字都像他在活生生咀嚼自己的骨血。强烈到令所有人如芒在背。 “他疯了也不愿意为祸一方。” 绯刀一点一点没进孟沉道长的咽喉。 “他愿意去死,”师巫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很轻,“他早就决定了去死。” 先前还正气凛然的孟道人双眼瞪如铜铃,血红外凸,刀气如暴怒的虬龙在他的筋脉中游走,切割他的血肉,偏偏又不肯令他直接死去,要让他活生生地受着这凌迟般的痛苦。 远不及当初神君所受万分之一的痛苦。 “所以……他对太一剑下的最后一个命令是……” 绯刀暴起,彻底贯穿孟沉的咽喉,将他钉死在火旗柱上。师巫洛猛地抽回刀,喷涌出的鲜血染红他的黑衫,顺着映照火光的刀刃蛇一样爬行。 “杀了他!” 一直到枎城重逢,师巫洛偶然接住化为朽剑的太一,才知道这件事。太一剑是神君的命剑,这世上只有神君能够对太一剑下令,而自清洲返回空桑的时候,血衣沥沥,仅余执念的神君轻轻对太一剑说: ……等我斩断天索。 就杀了我吧。 不需要九淖之围,不需要仙门空桑合力。 他早为自己安排好了死期。 太一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太一剑没能执行他的命令。 师巫洛猛地转身,刀上的血拉成一道长长的弧月,月弧所过之处,所有妄图逃跑的太渊门人被齐齐斩成两截。 “是杀了他啊!” 天上地下,一片死寂。 只有年轻男子在嘶吼。 紫電的罗网被切开一角,阴云堆积的天空被切开一角,冷冷的月光重新洒了下来……同样的月色下,曾有一片藕花,红衣的少年收紧手臂,如浮萍寄木,滚烫又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他小声地,似哭似笑地说: ……阿洛,我疼。 是真的疼啊。 忘不掉的疼。 血衣沥沥,神君一身业障地醒来。 半神半魔,半疯半狂,半卷荒唐,半卷笑谈。 输得一无所有,输得一败涂地。 他赌输了。 他认。 可他仍然记着那还没建好的天地四极,还记着那还没彻底断掉的牧天索,还记着日月有序四时有候……于是神君南下,去往清洲,留下天地间的第二颗扶桑树种,再想往南去看一眼南辰却来不及了,只能再次北上。 去空桑,去断天索。 去赴死。 他可以死第二次,没关系,一身业障无人能封也没关系,斩断天外的绞索后,他可以自己去死……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刀剑?……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苍苍扶桑下,千刀万刃。神君轻轻松开了太一剑,慢慢跌落尽埃尘。 ……怎么这么冷? 他的声音无人听闻, 第106章 今来赎罪 “蠢。” 黑影听完怀宁君的话, 评价。 似乎是觉得匪夷所思到极致,略微一顿, 大荒中的这道黑影又补充: “真蠢。” 怀宁君侧倾酒盅,幽冥之城的云鲸颅骨眼眶中流出血,血光中均匀落下的酒液就像点点的雨滴,落进黑暗里,微光一闪就消失了。他以轻嘲讽刺的口吻讲述白衣神君的过往,神情却始终淡淡的。 “你见过最初的空桑吗?” 怀宁君忽然问。 “没有。” 黑影不明白他问这句卯不对榫的话什么意思。 “他见过,我们都见过……”怀宁君凝视酒盅, “最初的空桑是个很美的地方,那时候天地四极还没建起来,扶桑就是人间的中央。天神地妖与凡人还没互相厮杀,牧天索也不叫牧天索, 只是怕金乌和玄兔在瘴雾中迷失方向,被晦暗吞噬才编织的归途引……” 他的目光变得很渺远,很空洞。 仿佛在时光的长河里逆流而上,一直见到那漫漫征途刚刚开始,神妖人还相亲相爱的时光。 黑影的身形忽聚忽散。 怀宁君就像没有发现它的审视和警惕, 自顾自地往下说,三言两语地勾勒出一群在黑暗中跋涉的身影。许多事也是黑影所熟悉的, 它同样也是某些古老往事的亲历者,甚至对于一些事记得比曾经的对立者还清楚。 ……哪怕是它, 也不得不承认, 曾经有过某些时刻, 它真的以为那一位白衣的神君会扫清大荒, 终结瞢闇。 尽管最后, 戏剧的落幕出乎意料地荒谬, 出乎意料地可笑,但那种忌惮,始终挥之不去。 否则大荒中也不会有围绕残魂建立起来的鬼城了。 “……后来云中城变成了天外天,空桑群祝变成空桑百氏,人妖之争延续至今。大家也就都看清了,是天神的,就回到高高在上的云端去,是大妖的,就张开獠牙露出利爪,是凡人的,就不择手段全力挣扎……归根到底,空桑就是一场幻梦。” “可他不愿意放弃。” 怀宁君给自己又重新斟了一盅酒。 “他不是蠢,”怀宁君说,“他就是被困住了。” 空桑只是一场梦,最后大家都看清了,所以都走了,该相杀的相杀,该争夺的争夺。只剩下最赤诚也最执着的那一个,徒留原地,做什么都是错。 “你太在意他了。” 黑影冷不丁地开口。 酒盅在半空一顿。 黑影的身形越发诡异,飘忽鬼魅。 “罴牧被杀时,让赤帝古禹降临鱬城才是更有利的做法,只要他死在鱬城,烛南熄灭的行动就不会有差错。你偏偏要自己亲自去,不仅没有成功,还打草惊蛇,让山海阁的左梁诗提前做了准备……”黑影的口气已经有些冷,“你过界了。” “不是在意,是旁观太久,觉得讽刺。” 怀宁君将酒一饮而尽。 忽然,他和黑影同时转首,望向人间的某个方向。与此同时,位于大荒深处的鲸骨鬼城中,所有忙忙碌碌的荒侍同时停下动作,就连他们也感受到了那发生在人间的异常……仿佛天地气机沸腾混乱的异常! “……果然。” 黑影喃喃。 怀宁君将酒盅掷下鲸骨,要往城中去。 黑影突然消失,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若隐若现地悬停在云鲸颅骨上。 “怎么?”怀宁君停步,“怀疑我?” “南辰极那边的不死城你去,”黑影无动于衷,“你与他有旧,两次失手,我不信你。” “也行。” 怀宁君不与它争辩,转身向南。 离开前,他回首望了一眼鲸骨城中心,见那一抹已经格外黯淡的那一缕神火,微光摇曳随时会熄灭。此时,入障而来的鬼谷子距离这座城还有足足三千里的漫长距离,在这之前他走完一万里,就用了足足小半年。 终究是等不到啊。 怀宁君不再停留,径直远去。 大荒内,第二十七道残魂,即将油灯枯尽。 灯若灭了,人还能残喘多久? 终是命薄。 ………………………… 涌洲千里之内,风息水止。 各宗各派的人神色不一,有惊疑不信者,有黯然不语者,有羞愧难当者,有盘算叵测者……一时间静得死寂。 死寂中,忽然电闪雷鸣。 高空中的云层对应着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极其刺眼的光芒,像是来自天外的锋芒。 “操!” 不渡和尚猛然爆了句粗口。 他、陆净还有半算子同一时间瞳孔紧缩,眼前的这一幕给他们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他娘的能不熟悉吗?!就在数月之前,他们就于烛南见过类似的场景,那是赤帝古禹撕裂苍穹,降下一条手臂。 天外天! 在场的其余人,脸色也为之一变。 咔嚓。 咔嚓。 细微的碎响从不知几万丈高的天空传来,一道道微微倾斜的光芒从穹顶贯落。它们在高空时看起来极为细微,降落时却有若雷鸣,巨如孤岛……那不是岛屿,也不是陨石,而是一尊又一尊威严肃穆的天神像。 神像落地,地面轰鸣。 赤面豹首的天神坐镇西方,金甲巨锤的天神坐镇东方,银胄银枪的天神坐镇北方……伴随着一尊又一尊天神像不断进阵,不断降临,原本在天地杀机中震荡不休的千里兵伐大阵转眼就稳定了下来。 神落如鼓,鼓声沉重,振聋发聩。 “你们!”风花谷莫绫羽柳眉一扬,目光立刻扫向余下的百氏族长,“你们空桑想要做什么?!” “天覆地载,大道之所常!空桑仅司牧天之责,请大道归于无相!” 空桑百氏余下的族长声色俱厉,或手持日轮,或背负月影,分八极,落到师巫洛周围,与神像一起,将他团团围住……作为古神的后裔,他们可以利用自己的血脉,请求天外天的古神降化身于人间! ——请天外之神,镇一方天地。 原本这是空桑为仇薄灯所准备的压箱之术,也是天外天赐予他们南来涌洲的底气。 要彻底镇压一位曾经的神君……哪怕他后来被放逐出云中城,也唯有诸神云集才能做到!烛南一战,令空桑真正骇然的,不是隐忍六百年的左梁诗,而是迎战月母,剑斩天索的仇薄灯。 万剑出鞘,犹如君临。 一剑纵横三千里。 这足以令空桑百氏全力以赴。 出于某种顾忌,他们其实也不愿意直接动用这一招。 可师巫洛斩杀太虞族长、孟沉道长、太渊门人以及重创无定禅师,却令他们无法再拖延下去……如果不是事情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被师巫洛的真正身份打了个措手不及,太虞族长提前身陨,眼下还能再多一尊太阴神像降临。 嘀嗒。 血顺着绯刀的刀刃向下,滴进浩浩汤汤的宪翼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师巫洛孤峭如竹,任由一尊又一尊神像落下,平静得就像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尊坚硬的雕像。他环顾四周,视随之落下的百氏族长如无物,只是一尊、两尊、三尊……将降落的天神像一一数过去。 “诸位!世间岂有枉杀无辜之天道?”北葛族长朝皱眉的陆沉川、莫绫羽等人高声道,“孟沉长老不过失言二三,便遭横死。无定禅师慈悲忏悔,却还是遭到毒手。兔死,狐尚觉悲怆,难道诸位并无唇亡齿寒之心?” “放你二大爷的屁!”陆净一口血差点被气出来,“厚颜无耻!!!猪狗不如……呸,拿你们跟猪狗比简直就是辱没了猪狗!” 说着,陆净重重一口唾沫呸了出去。 以空桑百氏的地位,北葛族长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唾骂,一时脸色铁青。 “陆公子!”北葛族长冷冷扫了陆净一眼,转看向不动声色将陆净挡在背后的陆沉川,“令弟年少,难道三公子也不懂利害关系吗?” “我利害你……” 陆净还要再骂,突然肩膀疼得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后半截话卡在咽喉里。 “幼弟莽撞,让北葛族长见笑了。” 陆沉川一手按在陆净肩膀上,不偏不倚恰恰好按到他的伤口。 “哥!” 陆净大吼一声。 陆沉川转头。 “哥,利害关系,不是这个利害法,”陆净声音嘶哑,“我们药谷的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是这么渡的!” 陆沉川与自己这个不知何时长大了的弟弟对视。他不说话,陆净几乎快要哭出来,却还要死死地犟直脖子……不能低头,不能退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啊,这是娘当初教过的不是吗? “陆三公子!” 北葛族长皱眉。 啪。 陆沉川一掌糊在陆净头上,没等他说话,便提起他的后衣领,把他往远离阵门的方向奋力一丢。 “哥!” “哥什么哥?!多大人了,滚一边去!” 陆沉川头也不回,长剑锵然出鞘,九龙鼎响,九条虬龙腾空而起。 陆家三郎一袭青衫,落至北葛族长对面,尔后朝太乙宗的方向深深一鞠躬:“药谷陆沉川,今日特来赎罪。” 陆净瞪大眼。 第二道衣袂声响。 一位药谷门人紧随其后,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象征药谷的青衫不断落下,或年迈或年轻的药谷修士在陆沉川背后呈扇形站开。 最后,剩二十余名药谷修士留在原地。 请罪者过半。 “……佛宗无定,今日也来赎罪。” 另一侧佛宗方向,无定禅师由两名红袈僧扶持,脸色苍白地站起来。七十红袈僧中,有十五人转身,走向空桑百氏,有十余人留在原地,余下者簇拥无定禅师于又一空桑牧天者对面立定。 共计三十二僧人请罪。 不渡和尚不知何时走进红袈僧人中,他一手将无定禅师轻轻提起,抛向陆净所在的方向。 “佛宗不渡,今来赎罪。” 共计三十三僧人。 第107章 人间月天外天 “药谷、佛宗, ”北葛族长不怒反笑,“你二门好狂的胆子,来日玉石俱摧, 人间无容身之地, 可莫要后悔!” “狂不狂,不好说,”不渡和尚嬉皮笑脸,“不过,贫僧佛前吃肉, 塔下酣眠,狗胆应该还是那么三钱二两。” 比起因心中有愧甘愿自受师巫洛一刀,废去千载修为的无定禅师,他年岁可谓极轻, 修为亦有些不足。然而此时此刻, 他一件破袍, 领三十二名红袈僧与牧天者对峙,隐隐却有极为诡异的气机在身,先前月母一掌留下的伤,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尽。 说话间,他一步向前。 “佛本慈悲!” 一尊佛陀金身横空出世,光芒千丈。 北葛族长略微有些诧异。 他不像太虞族长嚣狂, 行事向来谨慎, 不渡和尚于烛南现身,与仇薄灯等人同行后, 他便命人明察暗访, 细细搜量了相关行迹。看了两宿一夜的佛子荒唐事迹, 除去烛南一夜稍显可观, 此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活脱脱一酒肉和尚。 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不渡和尚背后的佛陀金身,完全不该是一个酒肉和尚该有的。 未等北葛族长想明白,当空便又有一道衣袂落下。 “修行之人,连二三胆色也没有……” 女子剑仙黛眉一扬,背负三尺水,踏红绸而来。 “那还不如滚回家种地!” 一道又一道窈窕的身影,在她背后落下。 风花谷三十二人,今来请罪。 “莫仙子,你道侣可是十二洲出了名的大才子,都结道几百年了怎么你说话还是这么不通文采?”御兽宗中,而另有一高大黑袍男子提枪落到北面。男子落下时,回首朝赭衣枪魁笑道,“路老二枉为天下枪魁!” 有二十余名御兽宗门人头也不回地追随高大男子离开。 被戏谑称为“路老二”赭衣枪魁路棠脸色铁青:“鱼时远!你胆敢如此放肆!” “莫仙子话糙理不糙啊……”鱼时远喃喃道,随即放声大笑,“路老二,你还是赶紧回家种地去吧!省得一会还要我送你一程!” 笑声中,接着陆陆续续又有十余名落到鱼时远背后。 “御兽宗,今来赎罪!” “玄清门,今来赎罪!” “长生庄……” “……” 宗门旗帜飘摇晃动,隐约间,依稀可见当初不周山云雾缭绕的传道盛况。 北葛族长却只是冷笑连连。 最后一道神光从天而降。 千里之内,山川河流齐齐下沉! 阵中与空桑百氏对峙的仙门众人只觉得胸腹间血气震荡,双耳边钟鼓大作,隆隆有声。天神面前,凡人如蝼蚁,苍生为走卒。放眼望去,只看见一尊又一尊神像威严矗立,身形之巨,好似有千丈万丈,令整片天地都出现一种凝滞易碎之感,仿佛青庐之天只是层琉璃,厚土之地只是片薄纸。 相传太古,神君率众辟启四极时,在校准位置之前,曾令巨灵神举臂撑天。 如今看来,传说为真。 镇压东西南北四方的四尊天神中,银胄银枪的天神俯瞰人间,口发真言:“师巫洛,你身为一方天地之道,本该至公至正,悯爱众生,却妄生私欲,擅化形骸,暴戾杀孽,徒造冤魂。此为自毁自灭之举,必遭反噬!” 伴随着祂一语落下,厚壤沉降,山壁开裂,地火横流。 师巫洛神色冷漠,不为所动。 黑衣飘摇,绯刀横平。 “既然天道有私,何以配称天道?”坐镇西方的赤面豹首天神威严叱问。 “天道有私,便为左道!”坐镇东方的金甲天神怒声下判。 “左道当断,斜途当碎,”坐镇南方的四臂天神沉声道,“你且自散形骸,否则必将形神俱灭!” “形神俱灭!” 四方神相背后,各有八尊神兵天将同声开口,声音来回轰鸣,滚滚如雷,像是来自天外的定罪之诏。 北葛族长朝面色肃穆的陆沉川、不渡和尚、莫绫羽等人讥讽一笑。 且不说你仙门并非全然一心,便纵使是你仙门今日全部幡然悔醒,全都悍不畏死,全都胆大包天也无济于事。 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外天! …………………………………… 十二洲的苍穹之外,更有一片翻涌云海。 云海中若隐若现是一重又一重的白玉阶梯,阶梯左右有琉璃阁,有彩云殿,有飞龙楼,有黄鹤台,层叠落错。宫阙之间可见虎豹蛇蟒,也可见宝树琼花,皆是凡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缥缈气象。最顶端,则是一座灯火辉煌的神龛。 “三十六位兵甲之神,已经尽数降临十二洲了。” 一名红袍上神收回手。 白玉天阶尽头的云海被拨开一小片,涌洲山川河流的缩影呈现其中,不论是大城小城,都微如草芥,更别提芸芸众生。 “原来是一方天地衍化的一点冥灵,”一名金袍上神轻轻摇首,“难怪罴牧身为帝子,也被他所杀。若他愿意归顺天外,以他斩杀罴牧的实力,应该能跻身上重天吧?” “不能够吧。” 一位玉面神在旁侧的彩云间玩味地道。 “依我看,应该是个中天之神。” 玉面神此言一出,琉璃般的彩云间便隐约有低低的笑声。 如玄清门这般的仙门,将从天外天请来的神一律称为“上神”,殊不知天外天自有上中下三重天的区分。眼下聚集在神龛前的,清一色全是上天之神,上天之神高居云端,平时基本不理睬人间的请求。而前段时间,赤帝之子罴牧,为了独占古枎之灵,以上神之尊降临凡间,枎灵没捞到不说,连化身带神龛中的神牌都被斩碎了。 这件事成了天外天的一时笑谈。 笑谈归笑谈,所有聚集在云端的上神心中一清二楚。 根本就没有“归顺”一说,那化形塑骸的人间天道,过往千年没有被天外天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还好,天外天不至于为了他和空桑的仇隙大动干戈,顶多偶尔对百氏施加援手。但眼下,他的身份暴露,天外天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将他这道天地冥灵给彻底打散。 绝无回旋余地。 原因就藏在云海之下。 ——云海下有千百万条金色的锁链延伸向下,于十二洲正中的空桑所对位置归束为一道,然后通过百氏血脉的牵引,半虚半幻,穿过人间与天外的一层无形分界,尔后再猛然放开,纵横交错,网罗十二洲的天空。 天外天,就像一株长在空中的苍苍古榕,垂下人间的牧天索就是它的根须。 一缕一缕,一股一股。 凡人,修士,甚至许多大妖都看不见的人间气机,被牧天索牵引,涓涓细细,源源不断汇聚到天外天的这片云海中。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 牧天! 是以,天神绝不容许人间诞生自己的大道。 若人间有道,又怎容祂们予求予取? “可惜啊,”拨开云层的红袍上神喟叹,“若不周山没有被斩断就好了。” 原先,不周山为天地支柱,上下不分。若不周不倒,祂们便能够直接占领一方山河,炼化为自己的福地洞天,根本就不需要通过牧天索这么麻烦的手段一点一点地汲取。可惜的是,祂们刚将不周山锻造为气机云集之眼,白衣神君便从南辰而返。 一令仙门守镇八方。 尔后自己孤身提剑,剑斩不周颠。 按理说,天柱摧折,上下相分,人间该有一场天塌地陷的大劫才对。可谁也没想到,白衣神君最后选择碎身断骨,消解自身…… 若人间无不周,那就由他来扛! 听到红袍上神提及那个大家忌惮的存在,不少上神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当初那一战,虽然神君身陨,却也逼得祂们从此不得亲身降临人间。此番三十六兵甲之神降临涌洲,一是借各自留在人间的后裔的躯壳血脉,二是趁烛南之劫使得人间气机动荡。一直到今日,天外天仍有当初神君留下的痕迹。 原先,天阶尽头,该有一天门,刻有“云中城”三字,却被神君一剑斩去。 剑气残存万载,始终无法消抹。 昔年的云中神君便是强到了这种地步。 沉凝气氛中,蓦地里,有神冷笑道:“既然这十二洲人间,是当初云中众神协力铸成,那众神取人间气机供养己身,理所应当。” 既为我所予,便为我所得。 这么简单的道理,神君怎么就不懂得? 红袍上神摇首,没说话。 祂高坐云端,低首观人间。 人间三十六位兵甲之神构成了一个小周天的阵法,师巫洛处于周天正中心,垂眼按刀,苍白到几乎有些病态的手指一点一点按过刀身。仙门众人分乾坤艮兑坎离巽震八门站定,以对八方之神。 红袍上神忍不住觉得有些遗憾。 这牧天索原本能够构成一个滴水不漏的“困龙局”,将凡人芸芸聚起的气机尽收觳中,可惜当初神君复生之后,将困龙局最关键的,原本能够钉死夔龙“命鳞”的十二根天索给斩断了。 否则,师巫洛这一点天道冥灵,根本就无法成功化形,更别提潜隐千年不被天外天发现真实身份。 不过,也亏了那一次剑斩天索,才有了后来仙妖对峙的局面。如今妖族对神君恨意至深……若非你神君斩断牧天索,那人间修士便该在卫律期止步不前,那我妖族何至于在中古之后,被迫离开十二洲,迁往海外三十六岛? “当初开辟四极,妖族出力,可不算少啊。” 红袍上神喃喃自语。 是以,神君你两次身陨,完全是咎由自取! 如今,若你还执迷不悟,便该是第三次了。 自语间,红袍上神面色转冷,祂又伸出手去,将对应十二洲的云海全部拨开,凝神细观片刻后,见南辰方向黑云涌动,便侧首对守在云海窟窿旁的一名铜人甲士道:“可以了,动手吧。” 铜人甲士闻言,缓缓握拳,穿过云海,然后在十二洲的倒影上张开手掌。 自天外向人间压下。 神君三次拔剑今已垂死,谁能再替人间扛一片天? 兰洲万里无月。 清洲万里无月。 东洲万里无月。 …… 涌洲万里无月。 掌影扩大,彻底覆盖整个十二洲, 人间无月。 只手遮天! …………………… 人间无月,漆黑一片,唯独三十六位千丈高的兵甲神像光芒灼灼,威严不可一世,祂们围绕着师巫洛和仙门众人,同时高声喝道:“左道当断,斜途当碎,杀!” 万兵齐下。 师巫洛抬头,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苍穹。天外天对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又何尝不是处心积虑,要将天外天斩尽杀绝? 绯刀平推,一往无前。 来疯!来杀! 第108章 诗画无双 在来自天外天的铜人手压下的时候, 怀宁君止步,眺望涌洲的方向。 “以命相杀啊……” 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天外天与师巫洛的厮杀不论是哪一方胜出, 对大荒来说,都有机可乘。但相比之下, 大荒更倾向于天外天。 若师巫洛被打散,回归无相,亦或者更彻底一些,被彻底抹去意识, 那么天外天重降人间,十二洲被炼化为洞天福地, 短时间内有天神统治, 或许会更难吞噬一些。但被炼化成洞天福地的十二洲, 就像原本自由湍流的江河,被禁锢于庭院中,成为一滩死水。 要知道, 死水就算占地再广阔, 也有蒸发殆尽的一天。 正因如此, 在此次人间与天外之争中,大荒有意无意地送给了天外天两份“大礼”。 一是关于师巫洛身份的猜测。 鱬城阵中,怀宁君曾与师巫洛交过一次手。在那次短暂的交锋中, 师巫洛曾以一个简简单单的“禁”字, 定格了时间和空间, 强行滞涩怀宁君的前冲之势。那绝非修士和巫族能够做到的事。反倒是与月母和经女借助鵷鸟的啼鸣, 来制止日月, 使之错行有几分相似。但远比月母和经女更加强大。 神、妖、人、鬼之间一直有很清楚的贵贱之分。神最为尊贵, 鬼最为卑贱。 那么, 能够凌驾于天神之上的,应该是什么? 什么存在能更迭日月? 什么存在能禁锢空间? 答案太过悚然,悚然到天外天不得不放下傲慢,与天外天进行了一次彼此心知肚明的“合作”……这一次的涌洲之围,天外天利用空桑来观察师巫洛,如果他真是天道,便立刻降神加以抹除。如果他不是,便接住这个机会,请神君第三次踏上死路,从而打破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 空桑百氏野心勃勃,自以为天外天是他们的底牌。 可在天外天眼中,他们不过只是引蛇出洞的弃子。 秉鞭作牧,驭之以术。 空桑百氏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当做“凡人”,他们是古神的后裔,传承古神血脉,傲慢地活于扶桑之下,视仙门,洲城为自己的放牧之地。若不是这种牧者心态,他们又怎么会因一鱼之争,更改一城之日月?而天外天看他们,也和他们看仙门看洲城没什么区别。 熙熙攘攘,权来利往。 想想真是可笑。 “荒君?” 跟随在怀宁君背后的荒使察觉到他的恍神,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 “要派人进涌洲吗?” “不用了,”怀宁君收回目光,“我们做的够多了,情形还未明了,不要忙着下注。” 情形还未明了? 荒使咀嚼怀宁君这几个字,有些骇然。 方才铜掌只手遮天的时候,哪怕他们身处大荒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天外按向人间的沉重压力。说话的这名荒使在此之前也暗中筹划过不少大事,比如西洲御兽宗斩杀石夷的一战,就是由他主使的,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依旧有种自己渺如蝼蚁的感觉。 可怀宁君却说“情形还未明了”。 那天道化形的师巫洛该强到什么地步? 这不应该啊。 既然师巫洛的真正身份是天道,那么他的实力便与人间息息相关,人间越繁华,他越强大。可如今的人间,瘴雾还在流转,仙门还在与妖族相杀相轧,恶念丛生,各自难保……这样的人间,怎么与天外相抗?更别提,前段时间,烛南大劫,清洲山海阁受到重创,对应的,师巫洛实力也该有所减损才对。 天外天大抵就是抓住这一点,才在厮杀之前,只手遮天,令十二洲陷入一片冥秽。 怀宁君看出了他的疑虑,微微摇头,低声道:“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他总觉得师巫洛身上有哪里不对……不仅仅是天道冥灵化形。可到底是什么,怀宁君一时半会也猜不到,只隐约觉得,若天外天掉以轻心,恐怕会像他在鱬城一样,栽一个不小跟头。 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分身,他真该亲自前往涌洲。 浓墨般的雾翻卷流过,雾中灯火摇曳,照出怀宁君侧脸,线条微寒。旁边的荒使不知为何有个古怪的感觉,感觉他对于那名为“师巫洛”的天道,有着很深很深的敌意……那种敌意无关大局,无关对立。 但很快地,怀宁君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淡淡地说了一声“走吧”。 荒使压下脑海中隐约的猜测,恭敬地应是。 相比起在大荒中寸步难行的鬼谷子,以怀宁君为首的这支荒使队伍,在黑瘴中往来速度可谓是快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堪称一步千里。这也是所有魂魄在瘴雾中行动的特点,死魂无相,瞬息千里。是故,怪异杂记中常写人死之后,“身如鸿羽,飘忽间,便越了千山万河”。 荒使虽非死魂,但坠邪后,命归大荒,也跟魑魅魍魉没什么差别了。 ………………………………………… 烛南,山海阁。 密室中静得如千万载的时光凝寂,凝寂里尘灰腾起又散去。左月生死死地盯着陶容长老打开放到他面前的木盒和两张平摊在铜案上的布帛。木盒里盛放着的是仇薄灯让半算子转交的牧天索碎片,而布帛上则是精密描绘的图纹。 左边一张是之前陶容长老前往枎城,从神木古枎上描绘下来的符文,右边那一张是根据牧天索碎片复原出来的空桑牧天文。 两者大体相同,但右边的牧天索符文在单个循环中,却多出一道轨线。 “天工府认为,这道轨线是用来汲取一些东西的,至于什么目前还不好下结论。”陶容长老道,“但它构成了一个‘上下相通’的渠道,用来聚集某些东西,使之上升。牧天索位于苍穹,苍穹之上只剩下一个地方。” “天外天。” 左月生几乎是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鹤嘴铜油灯花迸溅。 年轻的山海阁主总显得可亲的胖脸在这一刻,忽然紧绷坚硬,仿佛一张青铜焊铸成的面具,腰间一柄青铜陌刀在刀鞘中发低沉的轰鸣,震得两排长明不灭的铜灯盏同时摇曳起来,火光明灭间,密阁高处历代阁主的刻像肃杀冷冽。 不过很快,青铜陌刀就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的轰鸣只是个错觉。 “那就从牧天索这边查起,这条线再往上刨,应该能刨出点东西。”左月生把木匣和布帛一起收起来,他惦记着陆净和不渡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用传回消息了,不愿意再在地底浪费时间,起身要回山海大殿去。 就在要穿过地底第二层密阁,进入山海大殿的时候,左月生猛地停住脚步。 密阁第二层整整齐齐立了许多发出微光的玉牌。 每一块玉牌都刻有一个名字,对应一位山海阁的阁老和年轻代值得关注的弟子。而就在此刻,有一排玉牌爆发出刺眼的光芒,然后接二连三地“咔嚓”破碎。 同左月生一起出来的陶容长老失声: “不好!是镇守不死城的长老们!” 左月生脸色大变,猛然转身。 一出密阁,刚进山海大殿,便差点与等不急的高阁老迎面相撞。 高阁老匆匆一撩衣摆,咚一声跪在地上:“阁主!不死城告急!二十六名长老殉道!驰援刻不容缓!” …………………………………… 不死城。 它不属于十二洲的任何一洲,是一座位于海中孤零零的城。金乌也好,玄兔也好,都很难飞到这里,这里是真真正正的“日月不驻”之地,常东无夏,黑水环绕,水中有不死之鱼,因此常被叫做“不死城”。 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 南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一重又一重,潮水般撞向人间南陲的这座孤城。 城垣高一百二丈,厚三六丈,周六千三百四十九丈,在浓墨般的雾里拔地而起,城牒睥睨连排而去,城楼重檐歇山而立,从屋脊到齿垛起伏的线条边缘都勾勒着一道水银般的微光。死魂一撞上去,就泛起水银般的涟漪。 微光来自城池正中间一座高塔。 塔有九百九十九层,高耸巍峨,有若立柱。远远看,会觉得像是一位披了身雪衣的剑客,站在天地之间,沉默对抗满世界的魑魅魍魉。 这就是仙门守卫的人间重地。 不同于普通的城池,不死城作为南辰极所在之地,几乎每一天都在承受来自大荒的压力,是人间与大荒对抗的烽火台,也是不论牺牲多么惨烈,都绝对不能失守的地方。因此才需要每隔三百年仙门轮换一次。 今年轮镇不死城的是清洲。 是刚经劫难元气大伤的山海阁。 这便是大荒“送”给天外天的第二份大礼。 任凭师巫洛有再多的古怪诡异之处,他终究还是这人间的天道,这承运冥冥苍生气机所化的冥灵。 若人间遭劫,苍生蒙难,师巫洛自然要跟着一起受创! 当初神君复生引起的那一场大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城池百不存一,对他的影响便极深。否则,太古末年,神君以血肉滋养山河,送给他一个繁荣的人间,他早该化形了,何必拖到最近的一千年? 一声沉闷的巨响。 城门轰然洞开。 怀宁君银甲白袍,穿过城门,领着诸鬼诸恶走向不死城正中心的高塔,一颗死不瞑目的守城长老头颅滚落在地,血光迸溅,一名名守城的弟子不断倒下,被啃食成一具具血淋淋的白骨。 按道理来说,城门不该开得如此之快,奈何守城的长老中出了一个临阵叛逃的懦夫。 懦夫毁掉了城门上的阵法。 一个叛徒葬送二十六名长老,葬送成百上千的精锐弟子,甚至很有可能葬送整个人间。 一人为恶,罪深孽重。一人为善,善微力薄。 神君死期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神的傲慢,妖的暴戾,人的贪婪,鬼的不甘……开辟四极本来就是个错误,所有曾经并肩而行的,注定分崩离析,晦暗才是这个世界的本真, ………………………………………… 呜——呜—— 召集诸位阁老的海号再次响起。 烛南九城的人们原本就因为苍穹骤然漆黑一片,天地间充斥一种将要被碾压成齑粉的压力而惶惶不安,海号声为他们的这种不安再次蒙上了一层不详。 面阔九间的山海大殿依旧巍峨肃穆,殿中依旧明烛万千,但错金银纹铜案后跪坐的山海阁长老们人数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令整个大殿显得格外空荡荡的。海号声回荡,最后一名阁老落座。 紧接着,高阁老就起身将不死城的局势捡紧要地讲了一下,没有人对驰援有任何异议,唯一的问题就是…… “单凭我们山海阁一宗,恐怕是很难守住不死城。” 曾经参与过对阵月母的曲和阁老声音苦涩。如果是在之前,他们还不至于如此焦急,但烛南浩劫时,不少阁主阵亡,许多精锐弟子身死,遇到这种平时也要全力以赴的危机,便变得格外捉襟见肘。 “守不住也得守!”左月生斩钉截铁,“清洲各座城池,保留守城的必要人手后,其余长老和内门弟子立刻聚集,作为主力援兵,由吕音阁老率领,赶赴不死城。” 吕音阁老起身:“吕音领命!” 哪怕没有过紧的金腰带作为协助,左月生也坐得脊背笔直,声音沉稳有力,在火烧眉睫的时刻仍然能保持冷静,将事情安排得紧紧有条。 “……” “召集距离不死城最近的所有山海阁长老,并所有愿意受山海阁雇佣的卫律以上散修作为第一批紧急援兵,由……”左月生停顿了一下,这是最关键的一支紧急支援,不仅要破开大荒的重围,与不死城中的残余山海阁守城长老弟子汇合,还要与他们一起撑到后续主力援兵抵达。 而这一支援兵,很有可能到最后,百不存一。 陶容长老刚要起身请命,忽然从旁侧传来一道女声: “我来率领。” 听到这道声音,大殿内安静了一瞬间。 声音来自大殿右侧的第一张铜案,铜案后坐着一名容貌明艳的女人。 与殿堂中严肃沉穆的其他阁老不同,她一身正红的裙衣,妆容也极其艳丽。前阁主殉道不久,她这副打扮出现在大殿中,堪称无礼放肆至极。然而大殿中没有一个人对此有任何异议。 因为她叫烟画棠。 她是左梁诗的道侣,左月生的母亲。 嫁给左梁诗之前,烟画棠是长生门最受器重的弟子。长生门与山海阁一直以来多有摩擦,关系不善。为了避嫌,与左梁诗结为道侣后,数百年间烟画棠没过问过山海阁哪怕一桩小事,更没踏进过山海大殿半步。 但在不久前,继位阁主的左月生因阁中事务,与阁老们争执。各执一端时,一柄金刀忽然钉进了一名阁老身前的铜案。 烛火照出金刀刀身的刻篆,写的是“画梁”,字迹俊秀。 依稀是左梁诗的手笔。 那一天,天光从殿门外照进来,烟画棠提着剩下的一柄金刀,逆光一级一级登上台阶……她穿了当初与左梁诗拜堂的那身红裙,画了春宵那夜的红妆。她不为左梁诗服丧,也不再为谁故作端庄。 能让她处处小心的人已经不在了,她顾忌流言蜚语有什么用? 从那一天开始,山海大殿的金乌铜案后多了一道身影。 “我来率第一支援兵南下。” 烟画棠起身,手腕上的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腰间,有两把金刀。 一名画梁,一名诗棠。 诗画无双。 诗画成双。 第109章 走九万里风和尘 闷雷在高空滚动, 密集到让人怀疑是不是穹顶正在爆裂。 烛南九城外的海柱发出光辉,仿佛沉默威严的父兄在灾难即将到来时,展开有力的双臂把一生所爱护在臂弯里, 然后用自己的脊骨去迎接落下的雷霆。其中有八根青铜柱最为辉光灼灼。 左月生站在观潮楼上。 一艘艘紧急从宝库中起初的飞舟悬停在半空中, 一名名山海阁精锐弟子井然有序地登上飞舟。他们中, 有并肩而立的年轻情侣, 也有相视而笑的知交好友, 他们都经历过前段时间的那场大劫, 都知道这一去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唯一的遗憾是,死在不死城就不能化作烛南的海柱了。 可也没差。 不死城同样是一座死人扛起来的城。 有一名弟子登上飞舟前,犹豫了很久, 踏上甲板又收回来。左月生注意到他, 刚想开口,肩膀却被烟画棠按住了,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左月生张了张口,忽然看见一名圆脸姑娘抱剑匆匆赶来, 那名弟子脸上一下子放出光彩。 他从半空跳下,鼓足勇气朝圆脸姑娘张开手臂。 飞舟上一片善意的促狭的笑声。 姑娘通红了脸, 一把把剑砸他怀里, 扭头就走。 那名弟子傻笑着抱着剑跳上飞舟,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了。 左月生微不可觉地龇了龇牙, 酸的。 闷雷越来越密集,所有人准备就绪,飞舟悬停,等待即将到来的命令。 烟画棠越过左月生。 “出发!” 沧溟浩荡, 烟画棠落在最前面的一艘飞舟, 所有长老所有弟子同时高声应喝, 飞舟船舷两侧的鹘翼披风板同时展开。鹘翼鼓振,破风急旋,如苍鹰翱翔,一头扎进茫茫夜色。没有人回头。 左月生站立不动。 娄江站在他背后,就像他的影子,就像曾经的楼鹤轩之于左梁诗。 “一群狗日的杂碎,想把整个人间吞下去,也得看看自己的胃口好不好!”左月生缓缓地转身,脸上的肌肉扭曲抽动,“老子崩了他们的牙!” “要火钳吗?” 娄江抱着剑问他。 左月生一愣。 以前跟阁老们的孙子徒弟打架打输了,他也整天嚷嚷着放狠话,要背地里下黑手把他们的牙敲掉。有一次,被揍得狠了,娄江就默不作声真翻了个火钳,带他去把那龟孙的牙给敲了。 “普通火钳搞不动,”娄江还是那副老成的古板脸,“可以去偷老天工的火钳。” “行。” 左月生咧嘴,砸了他一拳,然后大踏步朝山海大殿的方向走去。 千舟急航,消失不见。 赠剑送别的圆脸姑娘去而复返,望着空荡荡的天,慢慢地蹲了下去。 这一天,天空很暗。 ………………………… 月光被夺走了,伸手不见五指。 生活在十二洲的人们见惯了黑暗,每年短暂的昭月一过,黑瘴就从四面八方压来,将一城一池的人压在丈许厚的城垣内,可眼下的漆黑,就像是一直覆盖在他们头顶的苍穹被从外面罩住,被传说中的天狗吞食。 骡老爹扯着破锣嗓,玩命催促:“快快快!再快点!” 走荒队陷在一段狭窄的山谷中,骡马牛驴的嘶鸣混杂在一起,破布帐篷和锅碗瓢盆丢了一地。勉强点燃的火把在刮刀般的风里遥遥晃晃,男人背着老人,女人背着孩子,哭声与呼喊声混杂在一起。 护荒的修士有一半已经御剑逃走了……没人想到涌洲的瘴月会忽然提前,就连骡老爹这样经验丰富的老释公也没有发现一点瘴雾袭来的迹象。天地骤然晦暗时,众人才匆匆忙忙顶着雷声奔逃。 逃! 逃到距离这里最近的城池去! “快点快点!”骡老爹的声音已经快哑了,分不清是在喊还是在哭嚎,“冲出这段山谷就是陌城!就有救了!快点啊!” 有若实质的瘴气自南滚滚用来,眼看就要涌进这片山谷,死魂尖锐的哭声已经被风传到众人的耳中。 牛马畜生在这个时候发了狂,全力甩开蹄子,向峡谷外冲去。骑在牛马背上的孩子被甩下后来不及爬起来,就被从后面涌上来的人群淹没,消失不见,只剩下被人群携裹向前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小名。 韩二带领着没有逃走的那些修士落在最后,守住山谷入口。 眼看鬼气越来越近,提前布下的阵法一道又一道破碎,护荒的修士一名接一名地倒下,有的被恶鬼剖食心脏,鲜血淋淋。有的被拖进黑瘴,被拖进黑瘴的修士在消失前,裸露在外的肌肤以惊人的速度爬上一层寒霜……最后只剩下韩二和卢修士。 卢修士一剑斩断一只鬼手,将差点被拖进瘴雾里的韩二拽了出来。 韩二把自己压箱底的蕴灵珠丢给这个说话刻薄,喜欢显摆的剑客:“快走!” 卢修士看了一眼走荒的队伍,发现走荒队已经逃出了山谷,二话不说,把蕴灵珠往一群涌过来的鬼物堆里一丢,然后扛起腿被冻坏的韩二往外逃。快逃出去时,忽然看见有个半条腿被石头压住的小孩一边哭一边努力向外爬。 “爹——娘——” 孩子满脸泪水。 卢修士脚步顿了顿,韩二已经挣开他,朝孩子滚过去。他骂了声娘,拖着两人继续往外逃。 耽搁间,瘴雾已经涌进山谷。 无数双灰白冷青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抓向渺若蝼蚁的三个人。在即将抓住趴在韩二肩膀上的孩子时,有一位白衣少年自山谷的出口走进来,转瞬间就到了卢修士他们面前,从他们身体中直接穿过,迎向那些渴望生者血肉的执念。 没人看见他。 他比死魂更像鬼魅。 灰白冷青的手定格在空中,卢修士他们一无所觉地向前。 瘴雾淹没山谷,也淹没了那看不见的白衣少年。他没有被雾中的魑魅魍魉吞噬,可他也不像是死魂野鬼……因为相比面目不断变化的死魂,白衣少年的眉眼格外清晰,身形也格外稳定。 是生魂。 仇薄灯转头望了一眼朝城的方向。 他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骗过了一个好欺负的傻子……那个傻子明明是人间,是天道,却一意孤行地想用一切来换他无病无灾。天外天遮月也好,大荒进攻南辰也好,都不管不顾。可如果日月坠落南辰崩塌,天道也会崩塌的啊。 “怎么能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卢修士他们逃出山谷,仇薄灯收回视线,在瘴雾中继续前行。 瘴雾潮水般推向平原。 ………………………… 陌城的轮廓出现在漆黑的暗夜里,城墙上的角楼有人燃起火把,指引走荒人前进的方向。瘴雾滚滚而来,在走荒人绝望的哭喊里,城门轰然关闭。 来不及冲进去的人们挤在城墙下。 走荒人建立在小小车马上的家庭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头发蓬乱的女人呆呆地望着逼近的鬼魅,忽然喊着一两个名字,笑着哭着冲进雾里。有的还聚在一起。丈夫举高妻子,妻子举高孩子,把孩子从簇拥的人群上递过去。孩子抓着绳索爬上城墙,再转头时,爹和娘的身影已经消失黑暗里。 卢修士拖韩二和救下来的小孩一起登上城头。 忽然,韩二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城墙的另一处齿垛。 骡老爹将一个人推上城头,自己被推进了瘴雾里。 韩二扑过去,只抓住他的破麻袋。破麻袋里的白色圆纸钱,纷纷扬扬,扬向天空。骡老爹的麻袋里总背着些纸钱,说是路上遇到其他不行被荒瘴吞没的行人骸骨,同是苦命人没本事收尸下葬,那就给人撒些纸钱吧…… 他走了一辈子荒,给别人洒了一辈子纸钱,最后一把给的自己。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 魂轻如羽,越山过岭,飘忽千里。 一路上不断有细碎的冰尘不断从仇薄灯虚幻的指尖飘落。 对于魂魄而言,瘴雾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是一种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可死魂已死,无处解脱,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森寒里煎熬,日复一日地承受这种折磨。所以死魂总是在城池外徘徊,总是刻骨地憎恶活人,怨毒地嫉妒活人拥有的一切,本能地渴望回到生前的温暖里去。 十二洲的人们很难知道这个真相。 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以魂魄的方式,走进瘴雾,又返回人间。 这是一条幽冥路。 人间与幽冥相隔九万里。 一路上,仇薄灯前行速度极快,一呼一吸间便走出不知多少里,片刻不停。 直到路过一个被荒瘴吞噬的平原,他忽然轻挥袍袖,像清水滴进宣纸上的墨迹里,周围的一小片瘴雾被挥散,露出杂草丛生的地面,一堆篝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 他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再走一遍幽冥路,不是从大荒来到人间,是从人间去往大荒……可这一路冷寒无光,冷到穿再红火的衣,喝再烈的酒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九万里路。 所以要逃,要拥抱,要胡闹。 他要的不多,只要有那么一场山色正好的旅程,有那么一刻是被完完全全地爱着,这样就够了,他就能再走一次九万里的幽冥路。 而有个人却想给他更多。 仇薄灯轻轻闭了闭眼。 ……真好。 他也是幸福的。 他笑起来,俯下身,虚幻的手指穿过燃尽的火焰,仿佛要带走篝火的余温。 “不冷了。” 他低声说,说给自己听。 仇薄灯不再停留,身影没进流转的瘴雾里,衣袖翻卷。 ………………………… 白纸钱被风卷着滚到一起,又被风吹着散开。 做针线活的姑娘跪在城墙头失声痛哭。会说书的清瘦先生讲了一辈子风月,最后只来得及给她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小心翼翼藏着她每一次丢给他的铜板碎两,连句我心悦你都来不及讲。 一条腿冻坏了的韩二站在堞垛后,爱显摆的刻薄卢修士登上了城墙却仗着轻功不错又跳下去救人,救了三个人,最后一趟再也没能上来。 有守城的修士过来领他们下来,也有城中的药郎背着筐,挨个挨个地正骨看伤。 不知道是谁,对着黑茫茫的瘴雾,唱起了招魂的歌。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和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祥些? 曾几何时,也有巫族的人高声唱着招魂的歌,在篝火边一拜一叩。主持仪式的大巫一遍又一遍把归来的路念得清清楚楚,不敢错了半个地名。他们的歌声如一盏单薄灯火,指引亡魂返乡的途径。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仇薄灯白衣飘摇,倏忽已过万重山。 他把当初的每一个地名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人间到大荒的幽冥有九万里路。 人间无月有星辰。 这九万里风和尘,他还能再走一遍。 第110章 登天阶 招魂的歌声渐渐地越来越多, 纷纷扬扬的纸钱却越来越少。它们大多都落进瘴雾里,被黑暗吞噬掉了。 这样也好。 纸钱就是给死人的,死人的魂魄不就是在瘴雾里游荡吗?说不定某一片纸钱, 就落到了骡老爹那个抠门鬼的手中。 韩二浑浑噩噩地想着, 就一瘸一拐地背着被他救出来的断腿小孩准备去找药郎,刚一转身, 就踉跄了一下。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脚彻底被冻坏了, 紧接地就发现不对……不是他脚被彻底冻坏了,是整个城墙在摇晃, 在震动。 “地龙翻身!地龙又翻身了!” 城墙上的人们同时惊恐地叫喊起来。 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压垮一众走荒人。他们刚刚从提前袭来的瘴雾下劫后余生, 怎么就又遇上了地龙翻身?待在城中是地龙翻身,城外是提前到来的瘴月, 前后无路可逃,难道他们这些走荒人真的注定要一路走到自己的坟头? 慌乱中,主管陌城的风花谷修士和陌城祝师祝女们飞身上城墙,一边让众人冷静,一边竭尽全力带人群下城, 进到城中宽敞一些的地方去。 城墙狭窄, 人群拥挤。 韩二便把背上的孩子转到自己怀里, 用自己的臂弯护着。拥挤中, 韩二被挤了一下, 后背撞到墙垛上。后背紧贴墙垛后,韩二猛然发觉, 城墙的震动不像地龙翻身的震动, 更像…… 像鼓面被砸响的震动! 咚! 咚! 厚土若鼓, 天神击鼓。 千丈高的巨灵神相头顶青冥, 脚踏厚土,手持震山锤,一锤一锤砸向地面,这是哪怕身在旋城、陌城、甚至更远的城池也会感受到的一击,仿佛大地被当成了一块任意敲打锤铸的铁。 时间仿佛突然倒退了。 退回到太古时代。 曾经在白衣神君的命令下,手持巨锤的天神们捶打者蕴藏精金与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坚硬的地壳,铸造成十二洲洲陆坚硬的基石。如今,当初铸造大陆的天神们又回来了。可与当初不同的是,这一次,祂们挥动兵锤,不是要来开疆拓土的,而是要来毁灭厚土的。 起伏的山脊被抹去的不驯,喷薄的岩浆变成锤与铁碰撞时爆发的火星。 砸平。 碾碎。 以陆沉川、莫绫羽、不渡和尚、鱼时远为首,一众仙门中人环聚成一个四象阵法,协力对抗投靠空桑的仙门叛徒,伺机击杀充当天神降临媒介的空桑族长们。天神们也知道自身的降临不能持续太久,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群妄图挑战神灵的蝼蚁碾碎。 攻击汇聚在到杻阳山上空。 巨灵天神每一锤落下,以杻阳山为中心,方圆千里,就下沉一次,众人的耳鼻中就多出一线血丝。直到现在,陆沉川他们才切身体会到,当初左梁诗在烛南九城迎战古禹的艰难和不可思议。 在仙人面前,凡人如蝼蚁。 在天神面前,仙人同样如蝼蚁! 之所以蝼蚁还未被彻底碾碎,是因为一个人稳稳地抗下了这份压力。 师巫洛一袭黑衣,在三十六名兵甲之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中不断游走,不断挥刀。刀光纷纷扬扬,仿佛一朵当空炸开的妖冶曼珠沙华,谁也看不清他一瞬间同时挥出了多少刀,只能看见那朵薄艳的曼珠沙华精准地抗下三十六名天神轮番砸落的攻击,不论是巨锤还是银枪大斧。 一花一刹那,刹那开千年。 此时此地,无人能与他并肩。 绯刀一人成阵,天兵蔽日遮天,双方陷入凶险万分的僵持,只要师巫洛有一刀失手,天神的攻击就会轰然砸落,把他连同仙门众人一起碾成齑粉。而天神们降临人间的时限也如沙漏中的沙子,在迅速流逝。 ………………………… “想靠拖延时间,可是自寻死路啊……” 云海沸沸扬扬,坐观人间的红袍上神意味深长地道。 旁侧的天神们轻轻笑了。 的确,三十六兵戈神降临十二洲的时间有限,但师巫洛的时间也有限——三十六兵戈神降临的时候,就是大荒进攻不死城,摧毁人间南辰的时候。南辰一倒,十二洲至少会有三个洲立刻沦陷,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实力将瞬间暴跌,更有甚至,他还很有可能因此未战而伤。 本就是胶着对抗,若有一方因外力受创,那就是他身陨之时! 这是天外天与大荒一次心照不宣的“合作”。 南辰一倒,大荒得以吞噬三洲,天外天能够借四极不复,天道紊乱,重降人间,到时候神君曾经留下的封界也阻止不了祂们的回归。当然,大荒的胃口绝对不止区区十二洲,可若我天外天回归十二洲,以诸神之力,岂不比你神君留下的仙门更能镇守四方?到时候,天外天自然会收复三洲,不容大荒染指。 诸神庇万民,万民供诸神。 有何不可! 红袍上神漫不经心地想。 至于三洲被收复之前,千千万万人的死活,就被随意地忘记了……或许也不是忘记,只是觉得无关要紧。毕竟凡人别无长处,唯有生息繁衍速度惊人,再过百年千年,自然有新的千千万万人出现在那三洲上。 正思索间,旁侧的玉面神忽然轻咦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铜人甲士名曰“刑戊”,它张掌覆盖十二洲后,便把人间的倒影遮住了,唯独几名有特殊神通的上神能够看见人间战况。玉面神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了?” 旁侧的几名神祗出声问道。 玉面神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个阴阳对称的双鱼图,双鱼转动,视线从涌洲西部移到十二洲东侧与大荒交界的地带,来回仔细搜寻。 除却预料之中正在厮杀的太乙八十一峰主和三十六岛妖族,没有其他发现。 “有点古怪。”玉面神微微蹙眉。 闻言,红袍上神也忽然有一丝心悸之感。 这一丝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一个错觉,但神人从不轻惑,凡所念必有预兆。是以志怪神仙传中常写某某神某某仙“心血潮来,便掐指一算”。当下,红袍上神想略作推算,探明这一丝心悸是什么缘由。 祂方一低首,就听见旁侧的一名天神忽然惊慌失措地喊道: “你们且看冥丁的神宫!” 红袍上神一惊,推算到一半的气机骤然紊乱。来不及推算第二次,云海就传出了轰鸣之声。“冥丁”便是此次降临人间参与围杀的三十六名兵戈神之一,其神宫位于九万九重天阶的第七万三十七重,是一座盘蟒卧虎的天外飞阁。 此时此刻,托载冥丁神宫的彩云霞雾翻涌如沸,隆隆有声。隆隆巨响里,盘绕在神宫门楣柱上的两条白蟒身上迸溅出血线,刹那就炸成一团血雾。紧跟着,两只文虎也被一起碾为齑粉。 须弥座开裂! 歇山山墙开裂! 重檐九脊殿开裂! 彩云卷起,染成一种诡异的血色,正脊当中折断,垂脊砸进殿院……冥丁神宫轰然倒塌。神宫倒塌的瞬间,从天阶尽头,至上白云间传来一声青铜钟响,仿佛神宫的倒塌令某一口悬于高空的钟跟着一起掉落。 这意味着冥丁陨落! 诸神骇然。 因为曾经的白衣神君在人间布下的封界未消,天外天派下人间的三十六名兵甲神实力于上神中不算最顶尖,属于中上实力的上神。但这三十六名兵甲神另有玄机,祂们能够组成一个小周天之阵,取“以天克天,天外镇人间”之道,压制师巫洛身为天道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三十六神为一体,攻伐其中任一都相当于同时攻伐三十六神。 在座诸神,不少位自忖便是自己,对上这三十六兵戈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也难是敌手……也就是说,如果降临人间的是祂们,此刻恐怕早已陨落了! 念及此刻,几名天神又惊又怒。 区区一方天地,怎敢杀天神?! “难道是月母出手了?”便有一位天神失声猜测。 月母曾为云中古神的一员,若是她与师巫洛合力,能够于小周天下斩杀冥丁,就合情合理多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青铜钟响。 东南方向的云海,第七万一十三重天阶对应的神宫倒塌! 第三道! 第四道! 神宫崩塌的声响几乎是同时炸起,滚滚回荡,好似本该落向人间的惊雷炸到了天上! 红袍上神面色大变,不再分心推算,立刻凝神看向涌洲西部的战场。 祂不过出神一刹,发生了什么?! …………………………………… 刀光掠过,像不详的红月。 师巫洛终于不再游走,他在反握着绯刀,在半空中旋身,狭长的刀身随着他的急旋在半空中拖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扇面,以金甲天神为起点,扇面将三十六名兵甲之神吞噬进扇面。 第一尊天神像破碎! 第二尊天神像破碎! 第三尊天神! 第四尊! …… 俯瞰人间的红袍上神错了。 师巫洛不是在拖延时间,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斩杀天神。 他同时对三十六名天神挥刀,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刀都蕴藏着不死不休的戾气。戾气渗透天神化身,使得每一尊神像不知不觉中都如内部暗藏无数锋利蛛丝的泥像。 在蛛丝般的戾气遍及泥像每一个角落的时候,他挥出了牵引蛛丝崩裂泥像的一刀。 以金甲巨锤的天神为起点,以赤面豹首的天神为终点,从东起自西归,久久不散的刀光在半空旋铺成一个古往今来只此一现的血色满月。血月的边缘,瓢泼出天神金色的鲜血……想要食月的天狗,被月亮反过来绞杀了! 天神神像破碎瞬间,空桑百氏族长齐齐喷出一大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跌落在地,气机残败至极。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没有出手的牧鹤长老动了。 洛龟留下的龟壳被他高高掷起,裂做三十六碎片,激射向三十六名天神鲜血溅落之地,地炁之风紧随着一起呼啸而出。天神之血被地炁之风携裹,奔流过千里大阵,形成诡异的流淌的阵纹。这一刻,千里之内,所有原先陷落的山脉重新拔地而起。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惊觉,刚刚的一场厮杀中,牧鹤长老先前布下的阵旗竟然都完好无损。 垂死的北葛族长见到这一幕,猛然瞪大了眼,暴怒至极。 “牧鹤老儿!原来你一直都在蒙骗我空桑!” 他终于惊醒。 数百年前,空桑曾请牧鹤长老出手,卜算师巫洛的现身地。正是因为那一次泗水之围,牧鹤长老的的确确算出了师巫洛的踪迹。哪怕那次围杀时候,纰漏也不在鬼谷。因此这一次布千里兵杀阵,空桑才会对牧鹤长老提出的要求无所不允,五方阵旗与八门阵穴的诸多材料,都是由百氏提供的。 可要是那一次的“失手”,根本就是牧鹤长老有意而为呢?! 鬼谷卜天命。 天命不可违。 既然师巫洛是天道,那以“天道不可违”为宗训的鬼谷就是与他联系最深的仙门!再一回想,过往千年,死在师巫洛手上的鬼谷中人,很大一部分都属于鬼谷中主张对天命“阳奉阴违,欺瞒天机”的一派。 牧鹤长老没有回答北葛族长的话。 因为他正在全力运转以天神之血为媒介的千里大阵,真正的兵伐大阵。 原本就枯槁的老人越发瘦小,每一条皱纹都在加深,都在灰败,唯独一直佝偻的脊骨终于挣直了。凛冽的风刮动他宽大的袍子,衣袍紧贴在背上,皮肉已然干瘪,剩下的一把骨头就像干核桃的竖棱。 师巫洛落在大阵正中心,黑衣鼓荡,绯刀低垂。 牧鹤长老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无一点仙风可言: “开!” 乾门开!坎门开!艮门开!震门……开! 随着一扇又一扇气机引汇之处的阵门开启,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破开笼罩十二洲的黑影,就像一把把飞向天外的剑——人间剑指天外天。被阵风逼得不得不步步后退的半算子猛一按陆净的肩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仿佛从烛南开始一直压抑的巨石被搬开了。 “我们鬼谷……不是要杀仇薄灯,也不是要帮空桑啊!” “是要对阵天外天!是天外天!” 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而仇薄灯身为神君,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自然都与太古有关,与当初的云中城如今的天外天有关。 也就是说,这个大阵,可以用来指向仇薄灯,也可以用来指向空桑,更可以用来指向…… 天外天! 巽门…… 开! 随着光柱接连天地,笼罩在人间穹顶上方的黑暗出现了一个破口。师巫洛提着刀,在光柱的伴随下,一步一步,走向苍穹至高处,走向天外……天外天的神能降临人间,那谁说人间不可以杀向天外天?! 牧鹤长老坐在祭坛中间,全身都在颤抖,唯独启阵的手始终稳如山岳。 离门…… 开! 只手遮天的铜人甲士跪坐在云海的窟窿边缘,手掌颤动不休,自人间而来的阵芒钉在祂的掌上。 “他要做什么?!” 无数天神震怒不休,无数道愤怒的咆哮在云海上来回轰鸣。 他要做什么? 师巫洛握刀的手色调很冷,近乎病态,深黑的衣袖在风中展开,如群鸦的羽翼。他发过誓的啊……在亲眼目睹他的神君两次坠落的时候,在无法触碰无法伸手的时候,在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坤门…… 开! 第七根光柱冲天而起,钉进铜人甲士的手腕,锵然声响,铜人的右手齐腕而断。牧鹤长老吐出鲜血,皮肉开始龟裂。 师巫洛接近云海。 红袍上神猛然起身,声音因不敢相信而几乎变了调: “他要登天梯!” 牧鹤长老脊骨破碎,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点向最后一扇阵门。 兑门,开! 师巫洛一步踏出。 踏上第一重天阶。 第111章 九万重阶三千门阙 携裹无上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从至高至远处轰然砸下: “区区一方天地,也敢放肆!” “侥幸赢了三十六尊兵甲,就狂妄到这种地步!” “自不量力!” “滚下去!” “……” 天神不轻言, 所言皆赦命。一道惊诧愤怒的声音就是一道居高临下的谶命,数不清的谶命重叠在一起,无形中构成碾压一切的浩瀚神威。要将狂妄到敢踏出人间的黑衣年轻男子给砸落,给碾碎。 以师巫洛为中心,第一重汉白玉台阶上出现细密的裂纹,出现一个下陷的圆。 他笔直站立。 抬首。 九万重汉白玉阶在云海中一路向上, 每一层台阶都高约百丈, 宽约百里, 每隔三十级台阶便有一道翼角飞扬的门阙巍然耸立, 如一道道吞噬一切的巨兽咽喉,也如一双双冷冷下望的眼睛。凡人站在天阶上,渺小如蝼蚁。 这是可以压倒一切的恢弘,可以碾碎一切的雄伟。 屹立在云端千万年的天神,坐拥这般伟大的奇迹, 又怎么会将卑小的苍生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有人踏上这诸神云集之地。 师巫洛孤俊的脸, 他肤色极冷近乎病态,云雾流过他深黑的衣袖一角,袖口处有一圈很宽的层层相套形如卷云的角隅纹, 手非常苍白,仿佛是太古的雪, 也仿佛是不变的石。狭长的绯刀被他提在手里。 有一滴粘稠的血还附着在刀刃上。 在他面前, 是山岳般的铜人甲士。 “滚下去!” 右手手腕断裂的铜人甲士先是惊骇, 后是震怒。 祂看守天阶这么多年,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强登天门。铜人甲士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雷电在拳缝之间游走,携裹地裂山崩的风声砸向硬扛诸神谶命笔直屹立的师巫洛。 一线红横过。 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云海之上响起,又长又尖锐。 与山岳般的铜人甲士相比,师巫洛的身形格外渺小,犹如蝼蚁比之巨象。但巨象踏足时,退后的却不是蝼蚁。绯刀刀身垂直,与铜拳碰撞,雷光与火光同时迸溅。恐怖的力道从横格住铜人甲士左拳的绯刀上传来,铜人甲士试图用力踏步,止住身形,却只能节节后退。 “窃夺他的功德。” 师巫洛苍白的手牢牢握住刀柄,刀身在他的脸上印出一道狭长的暗红亮痕。 像一抹时隔经年的血。 多滚烫的一抹血,灼痛他多少日夜。 ……神君坠落的那一刻还在勉力朝天空微笑,指尖沾染鲜血,将面具高高抛起。神君松开剑的那一刻长长的睫毛慢慢垂落,指尖同样染着一抹血……他总是在想,想为什么呢?为什么神君会一次又一次地殒身碎骨,而他又为什么要是人间的天道——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到的天道。 他痛恨那时候的自己。 那么无能为力的自己。 铜人甲士徒劳无力地咆哮,拳头、小臂、上半身都在不断颤抖,只有覆盖重甲的双腿堪堪保持平稳。格挡祂的绯刀却静如秋水,刀上那滴先前还没来得及滚落的血因左右两侧对抗的力道,在刃口跳动不休。 “强加他以业果。” 铜人甲士覆盖重甲的双腿在汉白玉石阶上犁出两道长长的沟壑。 第一重阶、第二重阶、第三重阶……转瞬间,铜人甲士已经被师巫洛压迫着,向后撞破数十重阶。立于天阶上的下天之神暴怒出声,纷纷出手,上百柄神兵笼罩向师巫洛,编织成一张密不可分的罗网。 “逼他走向陨落。” 绯刀翻转,刀刃上跳动过一抹妖冶的光,血光! 师巫洛不再以刀身格挡铜人甲士的左拳,他转腕!横刀!原先沾在刃口的那一滴血向左飞出,炸成一朵小小的血花,一道美如女子细眉的刀光没进铜人甲士的重胄,又自祂的背上飞出,没进后面的一级天阶里。 “天外天……” 铜人甲士上半身向前倒下,下半身静止原地,砸起一片翻涌的烟尘,烟尘中师巫洛扶摇直上,迎上落罩向自己的刀刃。他拖刀于身侧,衣袖因强劲的气流拉成两道长长的线。神兵组成的罗网已到头顶。 罗网落下,收紧。 “你们罪该万死!” 红月腾空。 罗网炸开,上百柄神兵同时破碎,碎片向四面八方迸溅而出,百余名下天之神齐齐喷出一口血。 碎光中,黑衣男子高高跃起,双手握刀,一刀劈向九万重天阶上第一座恢弘门阙。 “你敢!” 下天之神同时神色大变,无论是先前不出手的,还是已经出手此刻气息唯独的,全部不遗余力,扑身去拦师巫洛。 天阶九万重,三百一门阙。人间气机穿行于门楣下,分与各阶之神。 天外天上中下三重天中,下天之神是最依赖人间气机。 盖因当初神君重登不周一战,虽然最后身陨,却也将天外天的众神斩杀过半。如今,天外天的许多下神其实都是上神们选空桑中自己后裔,渡他们入天外成神,占据陨落旧神的牌位。这一部分从空桑百氏演变而来的下神,根基不稳,有位无实,能够从门阙分到的气运有限,所以才会常常应人间之请,降临十二洲,积攒功德,窃取香火。 一旦门阙被斩,纵使祂们避战得活,未来无法再得享人间气运,就算有上神相佑,也要坠回人间。 既已高居云端,谁肯重回埃尘? “杀!” 下神齐声大喝。 三百位下神联袂出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将师巫洛的去路退路,避让之路全都阻住。 如果师巫洛没有抽刀斩门阙,祂们中间或许一部分会选择袖手。作为受选而升灵出人间的“神”,祂们在天外天的地位不算高,不必为天外天死战。甚至还有一部分下神存了,若师巫洛愿意,可与他联手的心思。但师巫洛的一刀,不仅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断了祂们的退路。 他恨意太深,深到要与所有天神不死不休。 双方只剩你死我活。 兵杀已至身后,师巫洛却对一切围攻置之不理,手中绯刀刀身垂直向下。 劈斩! 一线亮红自上而下,垂直贯穿整座门阙,巉岩壁立的廊庑当中断裂,两侧高崇的阙楼轰然砸落,扬起一片云与烟。 与此同时,三百下神的联袂进攻已到身前。最近的一名下神手中的翻天印已经砸向师巫洛的左肩。绯刀刀势向下,已经来不及改刀变向。 铛—— 翻天印砸进云海。 绯刀插进汉白玉天阶,关键时刻师巫洛没有变刀,而是直接松手,以肩撞向左侧的下神。由空桑百氏升天而来的下神有神位而无神躯,被他撞着向后倒飞,与他一起砸进一座盘绕腾蛇的神宫里。 柱倒墙塌,烟尘中走出一道清瘦的黑衣身影。 腾蛇在地面游走,借助废石尘埃与云雾的遮掩,闪电般游进师巫洛身边,然后猛然射出,绞向师巫洛。 师巫洛脚步不停,一掌拍出,落向狰狞蛇首。 蛇首炸开!蛇脊炸开!蛇鳞炸开! 神宫崩塌! 师巫洛穿过血雾,迎向调转势头的密集攻击,不仅仅是三百名下神,越来越多的下神从自己所在的天阶上起身,森然杀下。攻击铺天盖地,而师巫洛两手空空,他的绯刀插在第一座门阙的废墟里。 不躲不避。 师巫洛的眼眸印出神兵天器的轨迹。 原本银灰的眸色在某一刻不易察觉地染上漆黑。万兵齐下的势头突然停滞了一刹。就在短短一刹间,师巫洛已经沾血的右手抬起,凌空虚握,仿佛同时握住无数柄刀。 他也的的确确握住了无数柄刀。 所有以刀为武器的下神同时失去了对自己本命神兵的掌控!春秋刀、太平刀、金雀刀、定我刀、常青刀……所有刀同时发出朝圣般的嗡鸣,同时挣脱原先的主人,同时调转刃口,撞向原先的同伴。 刀流徜徉,粼粼如群鱼。 各式各样的神兵天器被滚滚刀流撞开,纷纷扬扬射向四面八方。本命神兵被夺的下神同时踉跄后退,仅剩其他不是用刀的下神奋力掌控自己的神兵,试图将洪流中挣脱出来。刀流分成两道,左右盘旋一圈,将围困师巫洛的下神撞开后,汇聚在一起。 又是一声刀鸣。 鸣声清脆。 插在废墟中的绯刀长鸣而起,刀流汇聚在一起,以绯刀为刀尖,汇聚成一柄前所未有的凶戾之刀,直指天梯。师巫洛黑衣飘摇,凶戾之刀出鞘,刀光披靡,势如破竹……第二座门阙破碎,第三座门阙破碎,第四座,第五座……第六!第七座! 刀流中,除去绯刀外,一柄柄神刀不断破碎,至到第七座天阶门阙时,仅余十六余柄。 第八座。 又十柄神刀炸碎。 第九座。 最后六柄神刀炸碎。 绯刀去势不减。 第十座! 阙楼坍塌,师巫洛落下,一伸手,重新握住绯刀。有沥沥鲜血从他的衣摆滴落,小部分是他自己的,大部分不是他的。猩红的血在三千级天阶上缓缓流淌,一具又一具下神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三千下神,无一逃脱。 一刀登上三千重阶。 如果有经历过烛南浩劫的人目睹这一刀,一定会下意识地想起仇薄灯曾经以念御气的那一剑。尽管师巫洛用的刀,仇薄灯用的是剑,但两者有着某种本质上的相似之处……可这才是最初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的,唯一一件自己学会的事。 是爱他。 第112章 “我求之不得” “那柄刀!” 红袍上神失声道。 云腾雾卷, 自高俯瞰,师巫洛身影相比动辄高达百丈的天神来说,相当渺小, 可他在不断向上。一点清瘦的黑衣走过, 巨灵般的天神在他背后颓然倒下。鲜血从神雄伟的尸骸中流出,淌过巍峨的台阶, 淌成一条暗红的地毯。 天阶尽头审视这场厮杀的上神不在意接连不断死亡的下神。 相对于真正源于云中时期的古神来说,所有由空桑选拔而来的下神,不过是天外天最底层的仆役。仆役死再多也无所谓, 宛如两军对垒的马前卒车前兵, 是舍弃再多也不值得可惜的牺牲品。 可祂们不能不在意那柄刀。 那柄弧线妖冶的绯刀。 它竟然能够击碎天阶的门阙, 竟然能让祂们感受了一丝极为熟悉的气息。 “神君还真舍得把好东西留给他。” 稍许, 有天神冷笑。 说话的天神生有四面四臂,每一张脸都只有一只狭长的竖眼, 分别观东西南北四方,此刻靛青色的眼瞳带着掩盖不住的嫉恨。 太古时代,神君命天神持巨锤以蕴含精金和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如今十二洲洲陆的基石,后来又有自最深的岩浆中取出的原铜铸成十二口重鼎, 埋进十二洲的土地, 奠定山川河流的形势。 原铜铸十二鼎后, 还余下一份。 天外天的古神都猜测, 那最后一份原铜应该是随着神君被放逐出云中,流落到人间的某地。可无论奉天外天之命的空桑怎么寻找,始终找不到那一份原铜的踪迹。可那是最古老最神圣的铜, 凡人也好, 大妖也好, 绝无炼化它的可能。 哪怕是天外天, 真找到那一份原铜,也需要由众多上神合力,又或者由五方上帝中的任何一位出手。 无怪乎空桑找不到最后一份原铜的踪迹,原来它的确被神君留给了人间。 四面上神的目光难掩灼热,见师巫洛又登上三千重天阶,便猛然起身,自云端落下:“我来教训教训这不知天外有天的家伙。” ……邬丙这个蠢货。 红袍上神冷眼旁观祂纵身跃下,去拦截师巫洛,不由暗中冷笑一声。 祂也不想想,察觉那把绯刀古怪之处的上神如此之多,为什么其他上神谁也没有动手?显然,转念间,大家就已经都想明白了为什么师巫洛登天阶后,古帝们始终没有动静。最后一份原铜何其珍贵,若师巫洛不出人间,有昔年神君留下的封界保护,谁也发现不了绯刀的古怪。 可他偏偏离开人间了。 师巫洛是天道不假。 若天外天还是云中城,少不得也要受他桎梏。可不周断绝后,天外天脱离人间数万载,又积年累月夺取人间气机,早已凌驾于人间之上。师巫洛身为一点人间冥灵,此时来天外天,反过来要受天外天压制。 两者好比夔龙与腾蛇,夔龙虽然尊贵,可早已经被腾蛇扼住命脉。 是以腾蛇篡龙。 更何况他狂妄到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外天,九万天神,三千门阙。 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 一个注定的死人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真正令赤帝祂们迟迟不出手的,是那一柄原铜铸造出来的绯刀。 绯刀只有一柄,原铜只有一份。 可除去坠荒的白帝,不知所踪的青帝外,尚有三位古帝位于天外天。 三位古帝谁先出手,就会成为另外两位帝君的靶子。彼此实力伯仲之间,因此僵持不下,各自等待时机……或许在更早之前,凌驾于五方帝之上的神君还能令祂们低头,可神君早已被放逐,后来两度陨落,如今命如微火。 云海向左右排开。 仿佛陨石从天而降,数万石的重甲砸落,甲胄衔接处的锁链燃烧着青色的火焰,火焰令周围沉厚的云海腾卷成茫茫的蒸汽,战靴所立之处,汉白玉石阶上留下了巨大的凹陷。邬丙站在比师巫洛高百重的天阶处。 师巫洛没有停下脚步。 绯刀翻滚,在割开一名下神的咽喉后,抽出斜刺,将另一名试图从左侧方偷袭他的下神挑起到空中。 红线一掠,两具尸体沉重砸落。 黑衣衣袂擦血而过,向上,转瞬又十重。 邬丙居高临下,俯瞰逼近的年轻男子,见他连止步的意思都没有,便冷哼一声,生于正前面的手臂提起一面足有百丈高的盾斧,重重落下。 轰隆巨响。 云海被震出一个圆形的空缺,密集的裂纹出现在汉白玉天阶上,盾斧面阔百里,高也百里,如一顿厚厚的铜门,将天阶封死,堵住了师巫洛前进的道路。 师巫洛左手按在刀背,将绯刀平平推出。 青铜碰撞的声音如洪钟大吕。 邬丙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持盾斧的手臂微沉,重甲如活物般游走,卸去相撞的力道。师巫洛借后退之势扶摇起身,落在第九千重天阶的门阙上。绯刀低垂,一点亮光自贴近刀镡的刃口滑向刀尖。 “自不量力!你必死无葬身之地!” 邬丙厉声呵斥,生有靛青竖眸的面南之脸忿怒狰狞,张口时,有火焰在咽喉深处滚动,声音粗重如甲,在云海上掀起一重重狂澜。 却另有一道细微的声音传进师巫洛的耳中: ……把原铜给我,我保你安然无恙地离开。 回答祂的是夺目刀光。 师巫洛如鹘鸟般从门阙上俯冲而下,左手握刀,刀身横平,刀刃切进雕刻有震蒙巨兽的盾斧。盾斧上的震蒙巨兽陡然睁开狰金的眼,燃起熊熊火焰,獠牙跟着一起张开,要将这个肆无忌惮的疯子撕咬成碎片。 “冥顽不化!”邬丙暴怒,“你以为神君真的是对你好?……笑话!你是天道,是冥冥之中的意志,只要掌控住你,他就可以掌控整个世界!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教给你塑骸化形之法!他是神君,凌驾于他之上的,只有你!你若还是无相冥灵,那就连天外天也奈何不了你!你既然化形,那就要受到躯壳的束缚!” 熊熊烈焰到了师巫洛身前,便被他身上锋锐至极的刀气从中间切割开,向左右滚滚流去。 邬丙拔起盾斧,以斧面砸向阔达百丈的石阶地面,要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师巫洛碾成齑粉。 盾斧横砸的瞬间,师巫洛抽刀,再次后退,凌厉的风掠过他的脸庞,吹动垂到到肩膀处的头发。他的脸庞被火光照成火铜的颜色,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与站在冶铜天炉前的神君并肩站在一起。 ……你想要什么剑? 神君侧首问他。 引来的地炁之风汇聚在炉腹中,将屈茨炭燃成熊熊大火。暖红的光照得神君白衣如灼,眼尾如丹,是天上人间最美丽的那一抹姝色,是他想触摸却无法碰到的。 怎么,会发呆了啊? 新玉初红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叩了叩巫傩面具,像是在责备,语气却又分明带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想用剑。 他沉默了很久,低低回答。 神君似乎有些诧异,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却不知为何又不愿意改口。 神君却忽然笑了。 一边笑一边说,那就用刀吧,以后你做第一刀客。 为什么那时候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明明答案那么简单。 天上人间剑术第一,只会是你,只能是你。 可我想要保护你。 要为你披荆斩棘。 绯刀在风中旋转,刀光跳跃闪烁,挑起一枚枚暗红的火,激射向盾斧,发出与微火不相符的巨大声响。给人的感觉,仿佛点点落在盾斧上的不是火星,而是一颗颗从天而降的陨石。邬丙一步一步后退,在一重一重天阶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祂咆哮如雷: “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被他利用也看不出来?” “我求之不得。” 师巫洛绯刀泼出一片淋漓的火。 求之不得! ……………………………… 晦暗瞢闇里卷起一片暗红的血火。 大荒深处的幽冥之城外,背载枯峰的骨鲸眼窝里流出的血蜿蜒成长河。血河环绕幽冥城一周,依照提前设计好的渠沟经历四个门,汇聚到幽冥城正中间的一座高台之下。高台以骷髅堆砌成,将一缕淡淡的火困在其中。 十万荒使按方位绕高台站立,脚下各自踩着一点暗纹。 如果有天工府的人在这里,就会认出来,他们所踏之阵便是当初天工府叛徒谢远发明的炼神为兵的阵法。由云鲸骸骨围起的幽冥城,就是一座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熔炉。也正是因为谢远提出了这个构想,才会从众多步入大荒的邪修里脱颖而出,备受重视。 大荒不是第一次想炼化神君的残魂,但一直以来成效不大,因为残魂总会在即将成功的一刻自行燃尽。 困局许久,还是到三千年,谢远,或者说戏先生入荒,才有了转机。 这么一想,那家伙死得还挺可惜的,早知道就该叮嘱怀宁君在烛南顺手救他一把……不过怀宁君隐隐约约一直有些厌恶他,叮嘱也未必有用。 黑影遥遥望向“熔炉”正中心,飘忽不定。 神君授道,结果到头来要死在蒙他授道的人手里……还挺有意思的。可其实也不难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也许最初登不周山求得大道的凡人真的都能心怀感激,不忘初心。但一代人死之后呢?十代呢?百代呢? 直接得神君授道的人,只有最初的那一批凡人。等他们死净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一代又一代,习惯了修炼,习惯了掌控力量,而这力量是他们自己每天修炼心法得来的,自然而然会觉得这是他们的强大是他们自己努力所得……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多少人会感念神君的恩情呢? 哪怕仙门没有隐去神君的过往,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贪婪善忘,理所当然。 蠢。 黑影再次做了和先前一般无二的评价。 就是不知道,如果神君能够重回太古,在知道自己赌上一切会输得一败涂地后,还愿不愿意再赌一次? 想了想,黑影忍不住嗤笑。 要是这样都愿意再赌一次,那就真的蠢得……蠢得连它也找不出形容了。 幽冥城中一口花纹晦暗的钟被重重敲响,钟声震得蒙住整座城的暗红光雾都隐隐动荡了一下。钟响之后,准备就绪的荒使们引燃手中的符箓,将星星点点的火抛进血河。秽风大气,血河河面卷起百丈高的大火。 火焰中,一抹残魂。 依稀白衣。 第113章 三谢谢人间 秽风携裹血火。 漆黑的大荒迎来前所未有的盛典, 在这四季无极,烛龙不照之地。 一座幽冥城,十万坠荒人, 以同样的十二洲雅言,以同样的腔调, 齐声唱起一首与十二洲各城各池形式差不多的大祭祝歌。声音里透出亿万分的狂喜, 没有比生活在幽冥城的荒侍更痛恨城中这缕神火的人了。 “噫吁神哉,佑世之神 舍尔魂兮,铸我之城 风厉厉兮喜也 不知魂之死也 ……” 神火的存在, 就像一面镜子无时无刻, 不在照出他们丑陋的面目。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1] 明神不死,妖魔何止? 终于,他们在大荒里等待上千年,终于等到了神死之日。只要这世上再无明神, 只要人人皆是妖魔,那就世无妖魔。 整座幽冥城都在熊熊燃烧。 巨大的云鲸鲸骨在腐肉和朽血中仰起头, 发出听不见的声音。荒使们脚踏古步,在熊熊大火中摇动幢铃,他们的面目都被暗红的光模糊了,只剩下一道道扭曲的黑影,好似无数妖魔在欢歌盛舞。 欣兮欣兮, 神之将死! 以城为炉, 以血为火,引排复回九十返。高台正中心的残魂神火火光越来越暗淡, 随着火光的黯去, 残魂逐渐呈现出一道薄如剪纸的身影, 袍袖飘摇,不断坠下点点微尘般的金色余火。 炉火每一徘徊锤炼一次,洁白袍袖就飘摇一次。 就像一张纸,要自行燃尽。 他没能成功。 无数密密麻麻的银丝穿过魂过,如蛛网般将他罩住,每一次火即将燃起,银丝就会收紧令它灭去。 叛出天工府后更名“戏先生”的谢远在成功铸炼了三柄邪兵后提出了这个办法——收集诞生于晦暗三千年的死魂,以它们为引,淬炼魂丝。 那一场大劫里,有太多的城神,太多的妖,太多的人死去了。不是所有的人与妖都像朝城的山灵精怪那么幸运,能够得到神君的玉圭保护自己。更多的是瘴雾席卷,百万、千万的生灵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吞噬了。 生前的一切记忆都被淡忘了,只剩下劫难到来时的凄楚茫然和被生生啃食的痛苦。 将那些亡魂的哭嚎和痛苦,强行灌进神君的残魂里。要救世的,反过来引发了灭世的劫祸。要人神妖亲密无间的,反过来令三者攻伐不休……还有什么比这讽刺,更能令一位以苍生为一生所求的神君煎熬难安? “……噫吁神哉,佑世之神 舍尔魂兮……” 主持炼神的荒使穿着洁白的祝衣,仿照当初云中城祝师们祭祀神君,一踏一叩一拜,一丝不苟复现在人间失传已久的云中城古礼,无处不是最完美最标准的祭神之礼,却又偏偏无处不透出祭礼所需要的肃穆崇敬截然相反的狂喜。 与曾经的枎城城祝葛青谋取枎灵时的狂喜如出一辙。 都是蜘蛛在磨牙吮血。 只是不同于葛青想要摆脱城祝身份的束缚,想要用枎灵打造一对所向披靡的邪兵。幽冥城炼化神君残魂的目的是打造荒城坚不可摧的基石。 现在的大荒已经演化出自己的城池没错,可建立在骷髅和腐肉淤壤上的城,时时刻刻都在渗出血水,时时刻刻都在缓缓下沉。所以每隔一时间,就要寻找到足够的骸骨和血肉来重新奠一次城基。 如果能炼化神火,以神火为基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将是最好的基石,永不下沉。 人间永远不知道大荒有多嫉妒他们,就像活人永远不知道死魂有多嫉妒他们习以为常的春风夏日……明明人间如此卑贱如此渺小,却有最强大的神君心甘情愿为山河碎骨,而大荒却要在漫长的岁月里,淤积腐臭与恶念。 真是不公平啊。 不过没关系了。 神君死期已至。 “……铸我之城!” 主祭荒使高声唱诵,魂丝刹那收紧,血火腾空,汇聚成一条鬓须滴血的恶龙,恶龙在半空折转一圈,张口露齿,朝神君贯落。 咚—— 恶龙贯落的方向一偏,擦着神君的衣摆撞到地面。 不仅是它,所有荒使都晃动了一下,整座城在刚刚那一刹猛然下沉……不,不止刚刚那一刹。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在迅速传来,沉重得好似太古的夸父重新在黑暗中大步狂奔。 可早在中古末年,夸父一族就已经死尽了! 主祭荒使转头,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不是夸父。 是一位头发霜白,麻鞋残破的老道。 鬼谷子。 俗名鹿寻。 涌洲牧鹤长老以身开天门的一刻,大荒中艰难跋涉的鬼谷子脸色随之大变。他直接取出七枚桃木钉,对应留在幽冥路上的生辰木人,钉进自己的七窍。刹那,熊熊大火从鬼谷子身上燃了起来。 没有等身死再引魂成灯,他直接把自己生生点燃。 活人成灯。 也是在活人成灯的一刻,鬼谷子发现了一万里幽冥路的一个秘密——这条幽冥路上,所有命魂灯的力量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大荒才明明对这些命魂灯格外厌恶,却始终没有大动干戈地清理掉它们。 咚、咚、咚! 脚步不绝,步声如雷。 每一步落下,都像有一把无形的重锤,敲击向幽冥城的朽地,每一步落下都跨越百里,震得城池向下沉坠。每一步迈出,万里之外就有数盏命魂灯燃成一团熊熊大火,在落下的一刻砰然炸开。 昔年神君为人间燃明魂。 今日人间为神君焚命灯。 大祭的祭歌被脚步声打断,主祭荒使脸色阴沉难看,翻手取出一面铜铸四面鼓。鼓面径六寸七分,边缀白绸,是为路鼓。主祭荒使以木椎同时敲击四张鼓面,鼓声响亮,有如鸣鼍。鼍声中盘绕在幽冥城外的云鲸脊骨一节一节拔高,好似地面升起一座座雄奇的峻岭。 曰:雷鼓鼓神祀,灵鼓鼓社祭,路鼓鼓鬼享。[2] 以鼓催骨。 淤血烂肉中,云鲸“出水”,惨白巨大的骨架向狂奔而来的鬼谷游去,鲸口大张,试图将他吞吃进腹。 距离幽冥城只剩最后三百里路。 鬼谷子脚步不停,破烂的袍袖一抖,一枚骨牒飞出,迎风化作一道戴莲花冠的虚影,迎上惨白鲸骨。如果半算子在这里,就会认出那道虚影与鬼谷祖师堂中的一张画像极为相似。赫然是鬼谷历代祖师之一。 代代鬼谷谷主身死时,都会抽一缕精魄,封印在骨牒中,以此种手段,为鬼谷留下一点生生不息的气机。原意是若鬼谷有危,可最后为鬼谷出一份力。没想到,被今日的鬼谷谷主一起带入大荒。 他觉得荒唐。 鬼谷历代祖师处心积虑,哪怕身死也要庇佑宗门,却不肯在活着的时候,走进大荒为苍生,为承蒙大道的恩人尽一份力!人人自扫门前雪,晦暗才燃百盏灯。这样的庇佑得来何用?是要教出一群只顾己身的伪君子吗? 因为要荫蔽宗门,所以不能入荒点灯,听起来无可奈何。 可只能躲在先辈荫蔽下的弟子,要来何用? 江湖代代有新人!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想着十二洲的仙门这么多,别的仙门都不去寻找真相,都没有进大荒辟道,那我为什么要去?不过就是一心想要让自己的宗门能压其他宗门一头,在仙门争伐时多占一池二洲。 可当初神君北上赴死,什么时候考虑过自己? 鹿寻年少就是出了名的“大不道”,打心里看谷内祖师堂的那些骨牒碑像不顺眼。还只是位长老时,就寻思着有朝一日,自己当了掌门,一定要找个机会,让这些卜天机而不肯承天命的祖师爷们当死则死。 与其在仙门争锋时,夺一份高下而死,不如在大荒中把鬼谷真正的使命“行天命,启天明”给完成了。 于是,年少就大逆不道的鬼谷子,在只身入大荒时,干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把祖师堂中的所有骨牒牌位给打包带走了。 受了谁的恩,就把恩还了。 这才是真正的死得其所。 至于他自己,在桃木钉入七窍时,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骨牒掷出。 鬼谷子脚步不停,继续冲向被血火笼罩的幽冥城。 被他“请出”的莲花冠祖师爷看了这位如今的鬼谷子,半无奈,半喟叹: “惭愧啊……” 惭愧我也曾为鬼谷掌门,穷尽一生占卜天机,却权衡顾虑,始终未敢入大荒,瞻前顾后,不如后辈多矣。 莲冠祖师飘身向前,张臂迎向鲸骸。 江湖代代有新人,那他这老人也不能输太多啊。 一片璀璨的清光在半空炸开,化为一片轻云,硬生生承载起携裹万山的鲸骸。驼山之鲸在半空凝滞数息,才重重落下,砸进淤肉沉血里,砸起一片向上冲起的恶浪。而此时此刻,鬼谷子已经冲只幽冥城城门前。 一直袖手旁观的黑影终于动身,诡异地浮现在他背后,伸出一只灰白的手。 鬼谷子没有回头,双袖一抖。 咻咻风声。 骨牒接二连三飞上半空,化作一位又一位身形虚幻的道人。祖师爷们出现在幽暗的大荒中,一位脸色难看的黄袍道人,瞥了一眼前行的鬼谷,冷哼一声“胆大包天”。另一位面带怒容的道人,挥袖叱喝,“你置鬼谷万年基业于何地!” 一位挡下黑影一击的清秀道人却笑道:“诸位祖师爷这么骂我徒儿,不太好吧?我看他做得不错啊。” “你教出来的好徒弟!”闻言,一干道人对他怒目而视,“怎么当的师父?!” 清秀道人一摊手:“没办法,我师父教的。” 一干道人望向先前那名骂鬼谷子“胆大包天”的黄袍道人:“你怎么教的徒弟!” 黄袍道人下意识:“学我师父的。” 旁侧里,立刻就又有位祖师爷不自在了。 清秀道人摇摇头,心说,自家小徒弟干的这件事有够缺德,把祖师爷们凑一扎堆,骂哪个都能往上串……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过[3]得,算来算去,大家都有过,谁也别骂谁。 骂归骂,一干鬼谷祖师不论脸色好坏,还是将黑影重重困住。 骨牒都被不孝徒孙丢出来了,不战还能如何? 清秀道人笑望一眼撞开城门,迎向十万荒使的鬼谷子。 当初他一共收了两名徒弟,一个是牧鹤,一个是鹿寻。牧鹤沉稳太过,过于木楞。鹿寻桀骜太过,没少惹祸。以前,他操心完大徒弟不通世故,就得去收拾小徒弟捅出来的大篓子没少担心自己一代英明,要葬送在两个徒弟手里了。 没想到最后,他的两个徒弟,一个以身开天门,一个走万里迎神。 谁也没给他丢脸。 只是啊…… 清秀道人转身与师父并肩,迎上气息诡异的黑影。 以后就不能再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啦。 “鹿寻且去!莫回头!” 第一百七十一代鬼谷谷主。 殉道。 他曾经过于桀骜的小徒弟,如今称得上道门魁首的鬼谷子没有回头。 无数荒使将鬼谷子死死困住,一重又一重,水泄不通。 坠荒之后,还能从仙门的追杀下逃出十二洲的邪修无不是修为高超之辈,哪怕远不如道门魁首的鬼谷子,也称得上一方能人。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刀剑被祭起,汇聚成一道道杀气凛然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朝只身一人的鬼谷子贯落。 “滚开!” 鬼谷子暴喝。 他抬手,袖中飞出十二颗铅丸,迎风变化做十二柄飞剑,有白芒自剑尖射出,灼灼如信。十二柄飞剑向前奔出,挡在鬼谷子前进路上的第一名荒使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炸成一片血雾,剑去不停,一气间也不知斩杀了多少位荒使。 十二柄飞剑并列一线,就这样生生在万人重围里,“犁”出了一条血路。 鬼谷子对左右落下的攻击不管不顾,只是向前。 麻鞋踏血。 高台上,正在抓紧时间,催动魂丝和血河,要完成炼化神魂最后一个步骤的主祭荒使听见脑后风来。他心下大骇,全力催动魂丝,想要以残魂为威胁,令来者投鼠忌器。魂丝刚一牵动,就有十二道白光从天而落。 铮—— 宛如古琴弦鸣。 十二柄飞剑同时落下,钉进残魂周围的地面,将贯穿神君残魂的魂丝斩断大半。 飞剑成阵,如城如墙。 主祭荒使一手抓住享鬼的路鼓,一手抓住木椎猛然回身。木椎刚刚落到鼓面,一道恐怖的力量就落到了主祭荒使的身上,重如攻城之锤。主祭荒使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胸口就塌陷成一团血泥。 鬼谷子收回布满裂纹的左臂,在祭坛上站定。 远处,城门外围困黑影的历代祖师爷虚影已经越来越少,被飞剑犁开的荒使也在迅速赶来。 踉跄了下,鬼谷子跪倒在祭坛上,伸手开始画阵。他的手臂鲜血淋漓,倒是直接省去了割肉放血的步骤。第一道阵纹、第二道阵纹、第三道……鲜血在地面流淌,在遥远的南疆,巫族们早已经布置好一个前所未有的招魂大阵。 只要他能在大荒中,将神君被困住的六缕残魂聚集在一起,巫族就有办法迎接神君的残魂回归人间。 荒使们登上高台。第一波攻击落下。 熊熊大火从鬼谷子身燃起,火焰平推而出,挡住第一波攻击。 数千里外,又一盏命魂灯碎去。 攻击绵延不尽,火焰熊熊不绝。 以命换命。 以魂续魂。 最后一道阵纹画下。 鬼谷起身,展开双臂,形如托天,苍凉的声音在整座幽冥城上空响起:“魂兮归兮!此地不可以托些!魂兮归兮!去往太平些!魂兮归兮!” 聚魂阵光芒大作,五道淡金色的细线浮现,在晦暗中如游龙曲折,指向五个方向。那是根据幽冥城这一缕残魂的气机找到的另外五道残魂的位置。金线远去时,五柄飞剑紧随而去。当年有太一护棺,如今有飞剑护魂。 余下七柄飞剑光如虬龙,直上万里,照亮魂归之路。 城门外,历史祖师的虚影只剩下最后一道。 飞剑远去时,他提着一柄木剑,摇头笑笑。 “阵术不错,剑术差了点火候……姚丁这小子,自己剑术没学好还误人子弟,”笑言间,他将木剑凌空一抛,并指一点,“去!” 一剑碎去,化作五道流光,后发先至,赶上先离开的五柄飞剑,将它们携裹在内,瞬息远去。 下一刹,五处困魂地,落下五柄飞剑。 最后一位鬼谷祖师的身影溃散成一片清光,徐徐消散。 甘愿或不甘愿,今日皆已尽身。 黑影穿过清光,直接浮现在鬼谷子身前,灰白的手掌伸出,杀意十足,一掌朝鬼谷子击落。鬼谷子深吸一口气,不退反进,双手缓缓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浑圆如意的阴阳双鱼图。双鱼平推而出,迎上黑影这一掌。 至强至盛的掌里落到双鱼图里,顿时被卸去大半。 道门之术,四两拨千斤。 黑影冷笑一声。 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确是一门极其幽深的神通,但当双方差距悬殊,犹如云泥时,以弱克强便只是个以卵击石的笑话。 然而鬼谷子也不需要以弱克强。 他只需要争取一刹间歇就够了。 五柄飞剑垂直落下。 护魂归来。 剑光护着的五团神魂之火受气机牵引,自行融进祭坛上的残魂中。与此同时,鬼谷子以血布成的大阵里卷起狂风,狂风形成一个旋涡,能够听到有遥远的南疆蛮荒之地的招魂歌声从旋涡中重叠传出。 咔嚓。 阴阳双鱼图再难循环周转。 黑影手掌一翻,又是一掌落下。 阴阳双鱼图彻底碎去,密密麻麻的细血线从鬼谷子的双臂上飚射出,他踉踉跄跄,难以克制地倒退,后背撞上自己的一柄飞剑。 黑影再次抬手。 被一个瞧不起的蝼蚁两次三番阻住,黑影已然暴怒到了极点,这一掌落下,鬼谷子连人带魄,都将化为乌有,更枉论想要在大荒中燃起一盏命魂灯。 鬼谷子手不能抬,足不能移,却前所未有地泰然自若。 修道千载如旦暮。 此行足以慰平生。 唯一的遗憾,一生时富时贫,最后积蓄所剩无几,没来得及给半算子那不省心的徒弟把欠的债还上。也不知道那小子到现在有没有明白推星盘真正认主的条件是什么……师徒一场,修行终究在个人。 要好好走下去啊。 师父去找师兄下棋了。 第三掌落下。 落向鬼谷子的天灵。 鬼谷子闭上眼。 牧鹤已去,鹿寻就来。 就在此时,又一道流光从空中落下,大荒中一共只有神君的六道残魂,可此时却出现了第七道。走过了九万里风和尘的仇薄灯与祭坛中的残魂融合在一起,原本格外虚幻的身影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白衣如雪。 他一抬手,同样是一掌拍出,迎向黑影落向鬼谷子天灵的那一掌。 掌力相撞,声如闷雷。 鬼谷子诧异睁眼,恰好看见余风吹起仇薄灯的衣袖,好似一片纷纷扬扬的雪云。看清他的一刹那,鬼谷子忽然双膝重重跪倒在地,怆然欲泣。 “神君您、您……” 您怎么要来这里啊? “你竟然真敢来?” 黑影向后落到云鲸颅骨上,语气格外古怪。 它终于明白在此之前,怀宁君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比他更好杀的神君”是什么意思了……哪怕世界烂透了,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好的美的东西在,他就无法置身事外。这样的神君,再怎么强大,也注定要被拖累至死。 只是黑影还是不明白。 他当真是不懂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吗?既然有天道要去为他夺回气运,有鬼谷要来送他魂归人间,那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所谓“事不过三”,魂碎二次,身死二次……难道还真想死第三次? 仇薄灯对鬼谷子轻声道:“借剑一用。” 鬼谷子点头又摇头。 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仇薄灯抬手在半空一抹,十二柄飞剑在空中并列排成一线,又猛然相撞,熔铸成一把全新的剑。 “你还真想替人间扛第三次大劫?”黑影看到他的动作,又惊又奇,笑着问道,“你是真的想死啊?” 仇薄灯没有回答他,只同鬼谷子道了声谢。 “神君啊!”鬼谷子老泪纵横,叩首于地,“不该是您谢我们啊,是我们该谢您啊。” 仇薄灯笑笑,抬头望了眼涌洲的方向,又轻轻说了声: “多谢。” 谢后人因循就我 谢天地知我爱我 谢死生荒唐…… 终不悔。 仇薄灯越过鬼谷子。 提剑向前。 . 第114章 再梦三千年 仇薄灯一袭白衣, 提剑向前。 速度不快。 不见杀意,不见凌厉, 手中的剑也只是简简单单地提着而已,不见锋芒。 清风吹动他的衣摆,长袖缓带,仿佛他不是在赴一场有死无生的厮杀,而是在溱河上泛舟,在蒹水畔漫步。但他走过的地方, 白骨残骸堆砌成的房屋楼阁无声无息地消失,腐泥烂肉淤积成的街道不声不响地蒸发,叛出人间的荒使被凭空抹去。 所过之处,无埃无尘。 幽冥城中,徐徐擦出一条宽阔的清明大道。 黑影嗤笑一声。 它抬起双臂,做了个收揽的动作, 刹那间无数道漆黑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像大大小小的巨蛇归巢,被黑影吸收殆尽。它的身形猛地膨胀起来, 又猛地收缩,压成一具面目模糊不清的高大瘦削人形。 有若实质的形骸聚出,黑影不再停留原地, 身形在半空中拉出一条针锋相对的浓墨邪途,冲向不疾不徐前来的白衣神君。 双方之间的距离直接消失。 黑影抬掌。仇薄灯提腕。 掌出剑点。 相撞如钟鸣。 侥幸未死的荒使和祭坛上的鬼谷子只觉得有一口前所未见的青铜巨钟在自己脑海中敲响,震得他们齐齐吐出一口血来,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抛飞,重重砸进腐肉淤血里,砸出一个个深深的陷坑。 千万股黑气,自相撞处冲天而起, 至高空便如恶龙折转而下。清辉瞬间被搅碎成千万片纷纷扬扬的雪。千百道清气,自相撞处破墨而出,如一线寒光,一去百里,浓墨瞬间被劈分成两半,向左右两侧荡然排开。 一清一浊,两条原本泾渭分明的线彻底混沌。 最中间处,出现了一个无清辉的巨大缺圆。 咚、咚、咚。 黑影身形不晃不摇,向后卸去两股气机相撞的力道。它的脚步比先前鬼谷子狂奔进城更加沉重,每一步落下,都震得这片大荒中不知淤积了多少万年不知覆盖了多少万里的腐地海面般一起一伏。 只三步,便稳住身形。 立在了巨大缺圆的中间。 缺圆很快就被黑色填满,如一口巨大的墨池。 仇薄灯落在缺圆的边缘,白衣鼓荡,如一盏铜油灯边缘摇摇曳曳的火焰。以他为线,将潮水般涌来的晦气被尽数截断,出现了一个半月般的缺口。 未等第一次交锋的余波散尽,仇薄灯再次飘身向前。 长剑的剑尖在墨池般的巨大缺圆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寒线。 黑影却不再像先前那样,主动上前。 如果它有面目五官,此时的神情应该颇为复杂。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它更清楚仇薄灯真实处境的存在,也再没有比它更忌惮仇薄灯的存在。因此,哪怕明知如今的仇薄灯已非当年一剑断不周的神君,它仍在一开始的试探中就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的结果令它松了口气。 表面上看起来,仇薄灯在第一次交锋后,能反过来率先发起进攻,是占据上风。可事实上,这已经是明知百死一生的舍身。若仇薄灯还是当初的云中神君,那么在刚刚的那一次交锋中,他绝不会被逼退到缺圆的边缘,而是双方各成一界,双圆对峙。 黑影设想过无数次与神君交手的场景,如今那些场景都派不上了用场的。 既然一方处境百死一生,厮杀就早谈不上对等了。 曾经眼中钉肉中刺的敌人,沦落到这种地步,黑影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莫名有些失望……你说你放着好好的云中城不待,非要下不周山,走进淤泥烂地,最后被那些卑微无用的蝼蚁拖累成这个样子,不是蠢是什么? 失望归失望,黑影也没有留手的意思。 不见它有什么动作,墨池边缘,就冲起无数道暗红粘稠的腐壤,腐壤自上向下,就如一朵倒卷合拢的血花,盖向白衣向前的仇薄灯。 血河倒悬,腐地下压。 “起!” 仇薄灯忽然轻声喝道。 一直低垂的长剑向上一挑,挑起道横空而过的雪亮银线,由晦气凝成的墨池被这一道剑光劈分成两半。先前碎去的无数道清辉紧随着这一剑升空而起,大大小小,细细密密,垂直穿过这片墨池。 仿佛一场大雨。 剑雨。 清辉上下,银线向前,黑影大惊,却已经来不及后退,成千上万道的剑光,形成一个囚笼,把它的退路尽数封锁。这一刻,杀伐骤转,墨池轰然破碎,血色刹那溃退,腐地里再次被撕开一片巨大的光亮。 一剑碎,万剑生。 百死一生之地,一往无前之剑。 “你!” 黑影踉跄倒退。 这一次,它不像方才那样一步一步,稳如山岳。仇薄灯挑出的一剑贯穿了它的肩膀,将那里的撕开一个大缺口。古怪的是,没有血流出,也不见伤口,只有粘稠的黑雾不断向外逸散,又不断重新聚集。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细密的剑芒,如细小的雷电般在黑影宛若实质的形骸中游走。 “你个疯子!” 黑影的声音又尖又利。 仇薄灯在不远处落下,落到先前黑影站立的地方,在他的身上同样有许多细密的剑芒如细雷在衣衫上滚动。先前的那一场剑雨,在贯穿黑影的同时也穿过了仇薄灯自己的神魂,留下只比黑影重不比黑影轻的伤势。 黑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简直不敢相信有人会这么做。 它先前之所以能够笃定地问仇薄灯是不是真的想死,是因为它知道,仇薄灯当年授道天下后,背负了一身业障至今。但是大荒中过多的业障并不能成为仇薄灯的助力,只会因为他的生魂本质为神,反过来处处制约他。 一旦他动用过多属于神魂的力量,两者便会发生剧烈的冲突。 这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最强大的神君,背负了一身不属于他的业障后,要入大荒驱杀妖邪,每斩一剑,就要伤自己一分。常人有言,死生相杀的绝境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而他这又何止自损一千? 简直就是抱火**。 唯一的方法就是仇薄灯彻底坠邪,而黑影想等的就是他坠邪。 ——只要他坠邪,黑影就有办法彻底吞噬他! 因为在大荒中,一切邪祟,一切魍魉,一切死魂,都要被它掌控,都能被它操纵。 因为…… “你就是大荒。”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落下,却好似虚空中炸响了无数道鸣雷,令无边无际的黑瘴骤然沸腾翻涌。 ………………………… 黑瘴一重一重,如千万狰狞的巨兽,如千万高举的潮水,涌过人间与大荒的分界线。此时此刻,若有稚子要来再画三界的大概地图,那么在纸张正中心,原本就不到纸面十分之一的人间要变得更小,小得可怜。 因为黑瘴已经从四面八方,抵达十二洲的海岸线。 原本位于十二洲外围的三十六岛没有任何阻拦的措施,黑瘴得以畅通无阻地从岛屿与岛屿之间穿过,一路浩浩荡荡地涌向人间的洲陆。 “你们果然选择了大荒。” 麻衣沾血的叶暗雪轻声说。 沧溟海面已经被秽不可言的黑瘴席卷。 重重叠叠的死魂野鬼太乙宗长老身边似流水,似雾气地奔涌而过。它们的面目不断地交错变化,变化成许许多多长老们熟悉的脸。若换成普通的修士在这里,早已经被无相的死魂牵引动心中的执念,迷失在黑暗中。 然而太乙宗长老只是平静地重新聚拢成阵。 八十一峰仅余三十二脉。 清云重新霍然排向东西两侧,依旧是东起烛南,西至鸣泷湾,千里之内云气涌荡,白雾灌海,依旧拉起了一道巍然高墙,将三十六岛的去路阻断。三十六岛的百万大小妖怪虽然也死伤过半,但在随黑瘴而来的死魂的相助下,数量不减反增。 尽管如此,余下的三十二位太乙长老没有人后退半步。 人人皆以一挡万。 “是啊,”牧狄由腾龙化回黑衣白冠的人形模样,漠然回答,“既然十二洲是你们修士的人间,那我们妖族为什么不能选择大荒?”说着,他讥讽一笑,“我们妖可不都像你们人,只能苟活在城池之后。” 叶暗雪皱了皱眉。 的确,有很多妖能够生活在瘴雾中,只是生活的时间越长,它们就会变得越加凶狠暴戾,最终彻底被本能掌控,就像曾经被山海阁驱逐的蛊雕青蝠一样。三十六岛与十二洲关系恶劣至此,也和妖族这个特性有关。 太古末年,太多妖族被瘴雾影响,变得越来越嗜血凶狠,而那时候神君已经陨落,没有谁能约束它们。凶戾的妖族越来越频繁地袭击城池,吞食活人。而不周山传道之后,已经有反抗之力的修士们为血亲拔出刀剑。 矛盾愈演愈烈后,仙妖之争爆发。 战争爆发时,唯一能控制局势的神君却不在了。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生死厮杀席卷了所有的妖和所有的人,双方的尸体越堆越高,仇恨越结越深,最后,喜欢阳光与日月,性情温和的大妖留在十二洲,成为“城神”,痛恨神君与修士的大妖远走海外,成立了三十六岛。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恨他吗?” 牧狄忽然问。 “杀你们的是仙门,与你们有仇的也是仙门,你们该恨的不是他。如果他那时候还在,不会坐观妖族被放逐出十二洲。” “是啊,他不会。”牧狄轻声回答,尔后纵声大笑,“我们恨的就是他不会!” “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人妖相争,只能存其一?!” 他大笑挥刀,笑声有那么多的恨意,却恨得那么疲惫无力,那么地空空荡荡。他的袖子边沿翻涌起漆黑的浪潮,他在瘴雾里如鱼得水。他的长刀与叶暗雪的长剑碰撞,激荡起排山怒浪。 刀与剑摩擦处的火光,照亮他宛若人族青年的脸,也照亮他额角的鳞片。 “食人本我性,何罪之有?” 最初的空桑只是大梦一场,现在三十六岛已经醒了。 他一刀横挥,刀光在黑瘴中留下一道扭曲的电光。 ………………………………………… 沧溟海上的人与妖被血仇的旋涡携裹,谁也没有发现本该涌进洲陆的黑暗不知为何在海岸线上停下来了。 大荒苏醒,全面暴张进攻十二洲的步伐被制止了。 ——在仇薄灯一剑击伤黑影的刹那。 你就是大荒。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落下,所有好不容易从血河腐肉中爬出的荒使如遭雷劈,全部呆愣在原地。反倒是更早一步回到祭坛上的鬼谷子深吸一口气,仿佛早已经也有了几分猜测——既然人间有天道,那么大荒自然也有可能诞生自己的意识。 只是…… 对于十二洲来说,这可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事。 黑影伸手。 手掌在自己肩头拂过,缺口被填补上了,尽管与原先相比要虚幻许多。 它没有否认仇薄灯话,只是反问道:“你知道三十六岛的选择是什么吗?” 仇薄灯横剑,微微垂眼,指尖按过长剑剑身:“不算难猜。”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黑影预想中的苦痛。 这让它有点失望。 “怀宁说,最初的空桑是个很美的地方,天神地妖与凡人还没互相厮杀,但事实证明那只是个梦……”黑影开始剧烈地鼓涨,又剧烈地收缩,像一团流动不定的液体。一时好似千足的蜘蛛,一时又好似手足颠倒的扭曲人体,仿佛它正在择捡所有强大的肢体拼凑自己,又仿佛真正的它正在从一个皮囊里钻出来。 它的形体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似神非神。 就像瘴雾中的死魂,无相无形,又万相万形。 一种沉凝的压力随着它变化出现了,幽冥城内,不论是祭坛上的鬼谷子还是祭坛下的荒使,都只觉得自己如一叶舟,至身在一片囊括上下左右前后的墨海里,他们即将被挤碎。 “枎城也好,鱬城也罢,枎木爱人,人爱枎木,神鱬护人,人护神鱬,乃至烛南的仙人两相护,都不过是……” 原先照亮幽冥城的血河暗红色的光猛然消失。 暗红血光消失的刹那,黑暗吞噬了一切,上下消失了,左右消失了,前后也消失了!无论是鬼谷子还是荒使们心脏都猛然跳动了一下,被一种本能的畏惧给攥紧了。因为那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黑暗猛然收束! 压紧! 冥昭瞢闇,无地无天。 黑影伸出手。 抓向它最忌惮也最垂涎的敌人。 “痴人梦影!” 无分上下,无分左右,无分前后,数不清的枯焦手臂同时探出,同时伸向白衣轻拂的仇薄灯。每一条手臂,都来自不同的个体,像从古至今,所有死在黑暗中的神鬼妖魔的尸骸被聚集在一起。 仇薄灯不退不避,一人一剑,如鹤扶旋。 再无这样优雅的舞蹈,宽袍广袖在半空中挥洒出一片清越的光辉,长剑的剑身流动水一样的波纹。再无这样皎洁剑光,皎洁到埃尘不染……他已经把所有的脆弱挣扎全留在另外一个人那里,他已经把落满肩头的经年埃尘全都抖去。 今天他还是最初的神君。 一身孤勇,无惧疼痛。 他在至秽至浊的大荒中,以剑为笔,泼洒出一轮古往今来,从未改变的月圆。 太古月圆,今朝月圆。 “那就让我……” 一只只从暗中伸出的枯焦手臂被白月绞碎,如飞尘般从月轮的边缘逸散,宛如饱蘸清水的狼毫在浓墨中泼洗出一轮清辉。 “再梦三千年!” 第115章 我自守人间 大荒中升起万古一现的白月。 照亮生者与死者的瞳孔。 不知多少死魂, 也不知多少骷髅与残存的荒使一起抬起头,同时仰望这轮白月。 月光照在死魂脸上,模糊不定的面容变得迷茫, 月光照在骷髅空洞的眼窝中, 它们下意识地朝白月伸手……它们在幽暗中徘徊太久,久到已经遗忘了日月的模样。唯独荒使们尖叫躲避。 纷纷扬扬的碎骨中, 白衣的神君大袖回旋, 他手中的剑已经消失了, 已经没人能看清他的剑影,只能看见将他整个笼罩住的月光。 他就是剑,他就是月。 他就是天上人间的皎洁。 死魂在月光中蒸发,骷髅在月光中粉碎, 人也好,魔也好, 妖也罢,所有从黑瘴中伸出的手都尽数破碎。 碎骨簌簌而落, 仿佛大荒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雪。 飞雪棱层, 撑拒满月。 满月在最皎洁的刹那中断,两只曾经托载过烈日的巨手握住了月影的两侧,由十二柄飞剑凝成的剑与它相撞, 只撞出刺目的暗火。巨手在碎去的月光中, 又猛然一合,像拢一只舞蹈的雪蝶,要将仇薄灯击杀于掌心。 “神君!” 鬼谷子瞳孔一缩,向前迈出一步。 巨手相击,声如山合。 月影彻底消失了。 但它没能拢住雪蝶。 山合的刹那,仇薄灯笔直向上, 及时落在巨手的指尖,断剑低垂,广袖跟着从虚幻莹白的小臂上簌簌落下,仿佛朝城的蜉灵栖息时娓娓垂落的柔翼。他低头,看见故友。 夸父。 死去已久的夸父半隐半现在昏暗里,须发盘结,一若当年。 “神君……” 祂枯裂的嘴唇瓮动。 仇薄灯恍神,最初的空桑,大家决定去建北辰极前一晚,朱雀燃起篝火,夸父被牧狄嘲笑傻大个,勒令一边待去。祂不生气,笑呵呵靠扶桑盘坐,一手敲鼓,一手托月,问,神君饮酒否……黑影一闪而过,一掌击中他后背。 他撞身进淤壤里,又自淤壤中扶摇而起,御剑向前。 一肩带血。 淤壤排空,如重重浊浪,夸父托月的手深深陷进血污中,祂僵直转身,看向避开这一掌的仇薄灯。这一转身,露出它腐烂过半的胸腹,肋骨间爬满大大小小的妖魔,成为大荒孕育邪祟的巢穴。 唯独双臂、肩膀与头颅栩栩如生。 “神君,饮酒否?” 夸父托掌,一如昔年托月。 神君旋身挥剑。 剑斩故人。 一泓经年的血,泼溅上半空。夸父的头颅滚落,滚进淤血腐肉的荒壤里,滚了两圈,端端正正陷在泥里,面对白衣神君的背影。祂的嘴唇在泥泞里瓮动,木讷敦厚,依旧在重复地问: 神君…… 饮酒否? 神君没有回头。 长剑回收,剑尖一点余血溅到眉心。 仇薄灯在夸父爬满邪魔的残躯上一点,金色的神火点燃了夸父的残尸。神火照蒙晦,百里不迷。黑影在仇薄灯左侧现身,一掌一剑再次相撞,以幽冥城为中心,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向外扩散。 好似层层漆黑重幕同时鼓荡。 “去。” 仇薄灯轻喝。 长剑忽然一分十二,十二柄飞剑金光电射刹那间洞穿黑影。剑分十二的同时,黑影抓住仇薄灯因此露出的空门,以掌做刀,一刀洞穿仇薄灯心口。一剑换一掌,又是百死无生之战,不顾己身之剑。 心口被洞穿,仇薄灯却只是又道: “去。” 明火从他心口涌出,一刹将他与黑影一同点燃。 黑影凄厉尖嚎,抽身急向后退,想要熄灭身上的神火。然而洞穿它的十二柄飞剑忽然长鸣如啸,化作了十二身上燃烧金火的虬龙,苍身灼灼,喷吐神光,赤爪皆利,将黑影死死攫拿。黑影的身形暴涨,又暴缩,一时如万丈巨人,一时如草芥蝼蚁,但始终无法挣脱十二条虬龙。 “放肆!!!” 它尖锐地叫起来,声音满是暴怒。 腐肉朽骨淤积成的荒壤猛然下落。 以身为烛的仇薄灯站在被点燃的夸父尸首上,连同整座幽冥城一起轰然坠向不知多少万丈的深渊。坠落如此之快,黑暗如此之深,深到永远看不见尽头。荒使们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他们在大荒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大荒的本质。 是黑暗!是深渊! 是永无止境的混沌! 急速坠落。 衣袖被风卷起,明净的火与广袖一起,星星点点向上飘,就像萤虫成群结队飞舞在不见天日的古井中。 仇薄灯仰首,火星照亮他的瞳孔。 他抬起手,牵引十二柄飞剑上的火光。火光陡然膨胀,在幽暗中撑开一片璀璨的金色火海,火海中龙影搅动金色的风云。 且在这幽冥,引动人间风云。 十二柄飞剑同时碰撞,十二条虬龙同时相击,穿过黑影的颅顶,笔直向上,汇聚一轮耀眼的太阳。即白月碎去之后,大荒中升起了一轮刺目的金日。金日当空贯落,将黑影彻底吞没。 直坠万丈的幽冥城陡然一顿。 城中的荒使有的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冲击力,刹那间被震碎做一团血雾。勉强起身的鬼谷子钉进七窍的桃木钉也被震碎,命魂之火压制不住地开始燃烧。然而他没有去管身上的火,而是勉力地抬头,去看立于无首夸父肩头的神君。 神君两袖飘摇。 一人托日。 “破。” 仇薄灯轻声。 下一刻,金日与黑影一同在虚空炸开! 十二洲万万里,抵进人间与大荒分界线的黑瘴骤然如大鼎鼓沸,如沧溟海怒,掀起重重巨浪,黑潮涛天。诡异的是,不论黑瘴如何沸腾,如何翻涌,始终无法再越雷池半步。与之相反,幽冥轰震,神君如自困匣中,再无退路。 引动金日后,仇薄灯踉跄了一下,险些从夸父肩头摔落。 鬼谷子急掠而来。 白衣萎地,仇薄灯半跪在夸父被神火灼烧得只剩下青铜色骨头的肩胛上,一手按在滚烫的骨面,一手轻轻地朝鬼谷子摆了摆。 “你大荒与天外天的合谋,算什么?” 他朝虚空的黑暗轻笑。 “你找死!” 隆隆暴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未散尽的金光中陡然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环绕四周,千丈高,千丈宽的巨脸。巨脸上,终于有了五官,只是仔细看,这张脸是由无穷无尽的脸拼凑起来的,每一张脸都在扭曲,都在流动,都在暴怒。它是真的前所未有地暴怒。 它好不容易凝聚出来的形骸,几乎被仇薄灯一剑毁了! 千万年心血,险些化为乌有! 话音刚刚落下,它忽然转头望向人间的某个方向。鬼谷子比它晚一步,却也很快猛地转头,望向那一处…… 空桑! ……………………………… 空桑已乱。 扶桑神木上的日齿和月轮迸溅出不详的电光。 苍苍桑木之下,百氏的牧天者已经乱做一团。就在数个时辰之前,空桑祠堂中,所有前往涌洲去参与围杀的百氏族长命牌同时碎做齑粉!留守的牧天者们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如此干脆利落地斩杀三十六位族长。 ……要知道,那三十六位族长,可是对应着三十六位兵戈上神啊!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席卷了空桑。 有些原本就不怎么支持参与围杀的牧天者对此后悔不及,有些年轻些的纪官则窃窃私语,谈起了族长们禁止言说的一件事。 几个月前,空桑死了一名老纪官。 死在烛南大荒扩张的那一夜。 那一天,空桑举行了一场校日日的仪式,试图将金乌强行引回次二区。然而日轨月辙铆合,说明天轨在太乙断索之前,就乱了。许多纪官都知道这一点,但每一位纪官负责的日齿月轮都是有限的,族长们不说,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日轨月辙铆合,天轨本不应该继续牵引,但族长有令,纪官们也不敢反对。 唯独一名年迈的老纪官越众而出,直言相劝。 老纪官修为不高,可历法很好,学生不少。 学生们亲眼看着他被杀死,畏惧于族长的积威,却不敢为他说一句话。 直言劝阻的老师被掷出表柱,跌落进污泥里。事后,学生们冒着被族长惩戒的风险,私底下去给他收尸,却发现他被剑气搅碎内脏后并没马上死去,而是挣扎着向表柱爬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相信一个老迈的人,能在垂死之际爬出那么远。 他在表柱下,用手指刻了最后两行字: 不正己身,不配牧天。 天必亡之。 这件事很快就被献媚者告知给太虞族长。太虞族长暴怒,不仅亲自提剑抹去表柱上的刻字,还将下令杖毙所有为老纪官收尸的学生。从这以后,再也没有百氏弟子敢讨论这件事。直到今天,赴涌洲的百氏族长一夜丧命。 老纪官刻下的两行字,再难压制,一夜间传遍空桑。 扶桑木下。 原本非大氏族长不得入内的古祭室中,聚集了此刻身处空桑的所有百氏族长。他们跪伏在一个九重祭坛前。 祭室穹顶高而远,铭刻日月之轨,渐高渐收,最后只剩一孔。一孔窥天,一隙通天外。正是这一孔的存在,历代空桑百氏族长,才有飞升天外,升灵为神的可能。而历来,天外天的神诏也是通过这一个小孔降落。 诸位百氏族长心急如焚地等待天外天的神诏。 三十七名大氏族长的同时身陨,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恐! 终于。 一团流火贯落。 落到祭坛上,灼烧出一行字。 族长们大喜过望,急忙起身去看,一看之下,所有人的脸色为之一变。流火灼烧而出的神诏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 乱天轨,坠日月! “这?!” 一位族长骇然失声。 哪怕空桑百氏对天外天窃取人间气运的事心知肚明,甚至也从中渔利不少,为此不遗余力地参与对神君的追杀……可乱天轨,坠日月……这、这可是会彻底毁掉整个人间的事啊!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众人正自惊疑,第二团流火又轰然坠落。 第二道神诏的字多了许多,字字触目惊心。 “师巫洛为天道,憎空桑……誓必杀之……” 先前说话的族长喃喃念出最后一行字,只觉头晕目眩。 所有百氏族长面无人色,惨白一片,甚至有人直接瘫坐在地。巨大的惊恐充斥满整个古祭室……师巫洛就是天道,那他们这么多年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一切动作,岂不是始终被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完了,一切都完了…… 寒意爬过众人后背。 死一般沉寂中,忽然有人站起身,一把抽出剑: “诸位!天欲杀我!焉能受死?!” 大家的目光互相碰撞,铜灯盏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所有人的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有人寒声应道:“若天欲杀我,我先诛天!” 与其等待师巫洛伐天外天归来,毁灭空桑,不如他们先动手!协助天外天断绝天道!至于日月若坠,十二洲的生死存亡……天道若亡,天外天自然可以回归人间。上神们自然会保空桑不灭! 空桑存亡迫在眉睫,焉能行妇孺之仁? 古祭室的铜门霍然敞开。 百氏族长们提剑走出,就要去敲响召集纪官,更改天轨的铜钟。就在此时,有铜号先一步响起。对于许多空桑弟子来说,这个声音十分陌生,他们从未听过,然而听到这个声音,一些年迈的牧天者脸色骤然大变! 三千年前,同样的号角,同样响彻天空。 那一次是…… 太乙伐空桑! 亮紫枝形闪电如群龙厮杀,在神木扶桑的流云中滚动,照亮东方。 “那里!!!” 扶桑上巡查日齿的百氏弟子惊恐地大喊,他的瞳孔印出破开阴云而来的无数飞舟。 飞舟的鹘翼披拂闪电,成百上千。 这么多的飞舟,要么是仙门联合,要么只能是有宗门倾尽全力!可天外上神只手遮天,十二洲瘴雾汹涌,仙门各顾己身尚且来不及,又怎么来可能全力征伐空桑?谁敢不顾自己的万年基业? 可偏偏世上,真的就有一个。 闪电照亮他们或年轻或苍老的坚毅脸庞,他们的道袍被长风鼓振,他们的腰牌上铭刻着同样的两个字: 太乙。 号角声中,百氏族长腾空叱问: “太乙!你们是想撕毁仙门之约吗?!” 君长唯盘膝坐在最前面的飞舟,长风鼓荡他的衣袖。他转头,望了一眼涌洲朝城的方向,那里连接天地的光柱还未消散,还隐约可见……尽管什么都没说,师巫洛离开烛南时双方甚至没有打过照面,可从那一刻开始,双方就有了无形的默契。 天道登天梯。 太乙伐空桑。 如今,除去八十一位前往沧溟,拦截三十六岛的长老,太乙各峰各脉,上至长老,下至弟子,尽入战场。 “……太乙!你们当真不顾万年基业?!” 千舟不停,空桑雷涌。 “若无神君,何来太乙?” 君长唯纵身跃下。 “杀!” 万剑腾空。 ………………………… 人间日月未坠。 巨脸缓缓收回目光。 天道的存在对于大荒和天外天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正因如此,它才会与天外天联手,布置下环环相扣的阴谋。大荒以魂丝牵引神君的业障,使其命悬一线,以此逼迫身为天道的师巫洛暴露自己。天外天设阵伏击天道,它发动荒厄,进攻十二洲,削弱天道。但就像天外天打着重回人间的盘算一样,大荒也有所隐瞒……同为应运而生的一点冥灵,它比天外天更能猜测师巫洛的实力! 单凭三十六兵戈上神,绝对无法斩杀师巫洛。 而为给神君夺回功德,师巫洛一定会登天梯。 以天外天的作风,到紧急关头,十有**会下令空桑沉坠日月,扰乱天轨,以此重创人间。大荒便能利用十二洲日月失序的机会,如中古末年,再次蒙晦十二洲。眼下,假若它全力协助空桑,有八层把握,让空桑成功沉日坠月。可这样一来,就得舍弃被它困住的神君生魂。 只要吞噬神君生魂,它就能拥有真正的形骸! 这比十二洲更让它垂涎。 巨脸神色阴晴不定。 夸父青铜骸骨上,仇薄灯一点一点起身,隐没在衣袖下的指尖轻微颤抖。 “不是想吞掉我吗?” 仇薄灯终于站直,指尖滴血,唇边带笑。 “来!” “我一直以为,这一战该是我跟天道的相杀……”巨脸冷冷开口,“真是嫉妒啊。” 一为天道,一为幽冥。 同为应运而生的一点意识,怎么天道就那么幸运? 明明比它弱那么多,明明比它晚诞生那么多,却有白衣的神君开辟四极,铸鼎十二洲,什么都不用做,就拥有无数城池。明明同为一点冥灵,怎么它想要拥有形骸,穷尽所能凝聚出来的,也只是个面目模糊的伪形,而天道却正常而又俊美? “不过没关系了……” 下一刻,由无数张脸组成的巨脸骤然溃散。 “他的一切注定为我所夺!” 晦暗再次收紧!压迫! 在这一刻,大荒彻底放弃维持形骸……只要它能够吞噬神君的魂魄,那它自然能够塑造世上最完美的形骸!在它放弃形骸的瞬间,这片空间的压力陡然暴增,所有苟延残喘的荒使,连同鬼谷子一起,直接被这种恐怖的压力碾成齑粉! 无数黑雾凝成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射向白衣的神君,组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罗网。 可神君根本就没有逃!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犹豫。 “来吧。” 他轻声道,白衣飘摇,前冲。 一点精魄,十分赤血。 我便在此,要杀便来! ………………………………………… 绯刀横平,破出一泓赤红的月。 天神的血染红近六万重阶。 天阶尽头的红袍上神们已经无法再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祂们原以为,师巫洛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外天是狂妄,是自寻死路,哪怕古帝们没有出手,九万天神,迟早也能耗死他。至多走到第二万重,就必死无疑。 然而,师巫洛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止步于第二万重阶。 登上第两万重阶后,师巫洛的气息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开始以祂们所不能想象的方式,暴涨! 百重!千重! 绯刀所过,天神血溅。死在他手上的天神越多,他就变得越可怕。 对于天神来说,一切已经超出了祂们所能够理解的范畴。祂们再也无法傲慢俯瞰,再也无法高坐云端,由百氏提拔而来的下神已经全部被斩杀,中天之神也已经死伤过半,上神们顾不上尊严,齐齐出手。 万神杀一人。 血已经从天阶漫出,将云海染红。 一刀。 钟碎鼎鸣。 师巫洛将刀刚从一名天神的胸膛中抽出,就再次割开另一名天神的咽喉,另有枪尖贯穿他的肩膀,可他像已经彻底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不计代价,要争抢分秒,赶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完成某件事。 绯刀还未抽回。 师巫洛直接以肩撞向持枪天神。 天神来不及抽身退开,就被他撞着,一起撞碎第六万重阶的门阙。门阙轰然倒塌,三十位天神也紧随杀至。刀剑齐落的瞬间,一道边沿溢墨的红光陡然掠出。盘旋一圈,三十名天神的头颅一起高高飞起,血涌如瀑。 染万里云海。 “不好!!” 红袍上神见到那道刀光,幡然醒悟,失声大喊。 “他已经……” 下一刻,刃口溢出黑雾的绯刀洞穿了祂的咽喉,刀柄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绣有角隅纹的玄黑衣袖上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涌出,随风舒卷……绯刀抽回,鲜血泼溅在师巫洛苍白的脸上。 黑衣血刀,一身戾气。 如邪如魔。 万神惊骇。 一只赤金的巨掌从最高处的天外云海伸出,落向立在第六万重阶的师巫洛。他凌空跃起,旋身,绯刀斩向终于现身的第一位古帝,赤帝古禹。 衣袖沥血。 …………………… 血落成一线。 一百条锁链、两百条锁链、三百条、四百……仇薄灯神魂陡然破碎,又陡然凝聚。以这种方式,他直接从无数纵横交错的雾锁中穿过,以可怕的速度在黑暗中前行。一碎一凝间,一抔抔鲜血,落进幽冥。 白衣又白衣,白衣又成血。 “疯子!” 四面八方隆隆传来大荒的声音。 “你疯了!” 它的声音先是震怒,后是恐惧。 “停下来!” “停下来!我让你走!” “我可以和你一起联手对付天外天!” “……” 它的声音已经称得上哀求,仇薄灯始终充耳不闻,依旧向前,任由声音怎么忽左忽右,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方向。 “不——” 大荒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凄厉。 仇薄灯广袖飘摇,沥沥滴血。 撞过最后的锁链。 并指为剑,仇薄灯直接点向一张隐藏极深死魂脸庞。一滴血他指尖涌出,如一枚火,落进死魂的额心,死魂剧烈地挣扎起来,竭尽全力地想要逃走。但是紧随着,先前所有落进幽晦中的血一起燃烧起来。 金光在晦暗中延伸,纵横,斗转蛇形。 最后汇聚成一束,当空贯落。 “死魂”挣扎消失了。 它凝成一张金色的面具,定格在半空中。 仇薄灯的手指慢慢垂落。 ……人间的天道也好,大荒的幽冥也好,它们身为无相之道,想要获得形骸,意识就要有所托依,就像他做给阿洛的巫傩面具,像幽冥寄身的死魂。无相之道想塑骸时,托依不可改,不可移。 大荒太想吞噬他了,以至于托依之魂徘徊不去,企图完整吞噬他的神魂。可他既然敢舍身入大荒,又怎么可能一分把握也无?天道是他一手教导的,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应运而生的冥灵。 只有他能进大荒封印幽冥。 “大梦三千年,我自守人间。” 他低声道。 十二洲边陲的黑瘴开始缓缓后退,退回到原先的分界线。 ………………………… 大荒瞢闇,幽晦未形。 无上下,无左右,无前后,四象混沌,鬼魅幢幢,是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然而今日,幽晦被明神的魂火照亮了一片空间。 红衣衣袖垂落。 仇薄灯落到夸父青铜色的肩骨上,坐下。他不能离被封印的幽冥太远,否则本该去把夸父被他斩落的头颅找回来。 “抱歉。” 他轻轻拍拍夸父的肩,就像很久以前一样。 好了。 他该好好睡一觉了……梦里该有云中城,该有最初的空桑,还应该有叫阿洛的傻子……仇薄灯想起遇到走荒队的第一个晚上,忍不住轻轻微笑,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喊他,他真的会在篝火边守一晚上吧? “怎么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他转头,望了一眼涌洲的方向……马车边的篝火其实真的很暖和。 可他不能说。 “换我来守你吧,”他无声笑笑,慢慢垂下眼睫,“再守三千年。” 再久就没办法了。 声音越来越轻,最终不可闻。 红衣溃散,散作点点星尘。 神君三死。 死太平。 第116章 续魂 南疆, 巫族。 祭坛周围爬满阔叶蕨的古树遮蔽了一切光线,月光,星光, 全都消失了。 斑驳重叠的树影与藤影罩在每个人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年轻巫族男女的脸被火把的光照亮,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惊惶,一样的不安……招魂的篝火明明已经燃起, 却有突然灭了。 是和上次一样, 虽然灭了, 却也成功了吗? 是吗? 可大巫们久久不说话,久久不言语,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侥幸的希望火光越来越小, 难以克制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大巫们还不说话?为什么祭坛上的招魂幡忽然从中截断? 咔嚓。 一声清脆的细响。 除去远去涌洲的巫罗, 余下九名大巫愣愣望着篝火,像就尊魂魄已空的石像。听到破碎的细响, 一开始,他们甚至无法思考,无法明白, 它从哪里传来。但声音越来越密集, 越来越响亮。 “不!” 背驼如峰的巫咸忽然惊醒, 忽然跳起, 忽然嘶吼。 他的声音里有那么多的绝望, 那么多的恐惧, 那么多的哀求, 他扑向祭坛正中心, 扑向那一具飞鸟骨架。他常年持烟斗的手指, 枯黄干瘦,形如老木,老木如何抓住飞鸟?飞鸟分崩离析。 星星点点。 碎骨如暗红的炭火,纷纷扬扬。 招魂的篝火灭了,招魂的旗幡断了,现在连护魂涅槃的凤鸟骸骨都碎去了……他们的神君该怎么回来?凤鸟骸骨破碎的刹那,大荒深处,一抹红衣碎成星星点点的流火,轻旋盘飞在最冷最深的幽暗里。 于人间外,守护人间。 巫咸似有所感,抬首望向遥远的大荒。 他跪倒在火雨之中,耄耋嚎啕如稚子。 “神君啊……” 您怎么不回来啊? ………………………… “我就不该信你们。” 牧狄爬满鳞甲的拳头砸在飞光剑上,剑身被砸出冰裂般的碎痕。叶暗雪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砸进海中。他本不至于如此疏忽,可突然后退的黑瘴与冥冥中的那一点不详令他如坠冰窟。 他顾不上反击,破水而出,就要朝潮水般后退的荒瘴追去。 ……有什么对太乙最重要的存在,随着那些瘴雾,那些黑暗一起远去了。而那是太乙拼尽一切,也要护住的。 龙爪穿透他的左肩,鲜血溅到牧狄脸上。 牧狄清俊的脸上却满是狂怒和雨血,他猛地收手握拳,又重重一拳砸在叶暗雪的脸上。 叶暗雪没有躲避,霜白的头发沾满鲜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大荒中会遥遥传来小师祖的气息,明明小师祖本该在朝城安眠,等待巫族召齐剩下的六缕魂魄……明明无论是太乙还是巫族都早已决定不惜代价,与世为敌。 牧狄瞳孔已经彻底转变成大妖的竖眸,暴戾而又森然。 “你不知道为什么?” 牧狄忽然从暴怒中冷静下来。 暴雨冲刷在叶暗雪脸上,他只是愣愣地望着大荒,一言不发。 “因为你们啊!” 牧狄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么多的爱与那么多的恨混杂在一起,就像暴雨与怒浪的旋涡,互相撕裂又互相携裹。而大妖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嗜血,凶狠,爱恨皆极端,模人效貌不过是伪装。 “因为你们——弱小——” 牧狄俯身,手臂猛然凸起狰狞的青龙鳞片。 “——卑贱!” 深青的爪子暴戾地扼住叶暗雪的咽喉,将他高高举起,远远掷出。 “——哀求!” 青色的龙影一掠而过,在叶暗雪坠海之前,一拳狠狠砸中他的腹部,令他再次向后倒飞。 “——惺惺作态!” 半人模样的大妖在叶暗雪下坠之前,再次扼住他的咽喉,一人一妖的脸庞距离极近。叶暗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牧狄苍青色竖瞳中森然的笑意,讥讽的笑意。 “你们举行祭祀,向祂哀哭,让祂看你们是何等的可怜可悲……真是恶心啊,怎么有你们这么恶心的存在?”牧狄轻声问,“你们如此弱小如此卑贱,怎么敢用眼泪与哭声,去驱使一位最强大的神?令祂为你们三死不悔?!” 他的恨意如此深,一字一言已经不再是对叶暗雪说的,而是在质问整个人间,质问所有弱小卑贱的人或灵。 仿佛时间倒退,岁月重回。 回到很久以前的太古。 处于最底端的弱小者,以巫术,以祭祀,向上祷告,向上祈求,于是神君走下云端,走进淤壤……所有的巫术祭祀都是有毒的谎言,都是弱小折用一些眼泪,一些无用的感情与可怜,以求神君庇佑的欺骗。[1] “就因为你们……因为你们这些弱小自私自利又可悲的蝼蚁,他抛弃了我们!” 到底是谁曾与他一同跋涉在黑暗的时间?到底是谁与他并肩? 牧狄清俊的脸上满是怨毒和扭曲:“你们不如让他去死!不如忘恩负义得干脆彻底!何必给他看一点可笑可悲的希望?何必给他看一点永不可能实现的水月镜花?……惺惺作态!” 叶暗雪痛苦地闭上眼。 他忽然变得苍老了。 苍老得过分,和先前飞剑斩蛟龙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神君为什么没有在朝城安眠……既然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与世为敌,也要护神君安好,那么神君又怎么可能忍心看他们为了自己步步维艰? 爱他的,比恨他的,更能逼他死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逃离。 神君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业障难消,他就自行远去,一如当年独自前往北辰山,一如烛南乘舟远离人烟……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更远了,远到人间从此再也触碰不到他的容颜。 太乙拦截反叛的三十六岛,从此还是第一仙门。巫族打破,从此不再受困南疆瘴地。师巫洛夺回属于自己的气运,从此不必再限天外天。空桑的威胁暴露,牧天索的秘密将呈现世人眼前,只要仙门携手,人间就将拥有自己的日月星辰…… 从来就没有什么私奔也没有什么逃离。 天涯海角,山河广漠。 他永远走不出去。 困住他的,不是仇恨,不是过往,是这个世界,不够好,也不够坏。 憎恨啊,怨怼啊! 牧狄一把丢开叶暗雪,展开双臂在大雨中放声大笑。 他为什么要相信仙门能复活神君? 他为什么也要愚蠢到这种地步? 现在恩情也好,怨怼也罢,都已经成为烟灰……就算三十六岛的妖族吞食再多人类,报再多同族被屠杀的仇,除了顺从天性的暴戾外,还剩下多少意义?它们要去质问的神君已经死了,而它们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无论那个答案会带来彻底的决裂还是什么,都不得而知了。 这样也好。 爱恨都过去了,它们再也无需克制本性,再也无需踌躇不绝,再也无需迟疑徘徊。只需要弱肉强食的厮杀! 多干脆啊,多利落啊! 可为什么笑着笑着,忽然满面雨水? ……………………………… 大雨滂沱,浇灭了祭坛上的余火,风鸟的碎骨残灰被雨水冲刷着,顺着黑石祭坛的暗纹向下流淌。巫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呆呆地站在大雨里,脸上绘画图腾的油彩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了。 南疆离南辰最近,阴冷潮湿,秽气易生,是最易受大荒复苏影响的地带。荒厄汹涌时,其余洲池尚且只是受瘴潮所逼,南疆却是直接有过半古林被滔天黑雾淹没。此次此刻,高过林端的黑瘴浪潮已经退去。 只余下些许薄暗在林间似云似雾地飘荡。 比最好的昭月还要明媚清爽。 玄武岩祭坛周围,高木上盘绕的藤萝挂着常开不败的暗铜铃铛花,无风自动,叮叮当当,空灵浩渺地响了起来。 铜铃声响,昭告冥冥中的庇佑。 可他们不想要这份庇佑。 黑潮退了,南疆安宁了,困锁南疆的限制也没有了,从此巫族的年轻人不需要再躲在蕨叶棚盖下,靠乌木上的并蒂花酿酒取暖,一切都好起来了……可他们的魂魄也没有了。招魂幡跌落在泥水里,没有回来的只是神君,可人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 巫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从祭坛上走下。 族中的年轻人满怀期翼,满怀哀求地看他,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注意不了了……祭坛的阵纹已经断了。他是族里的大巫,是除了西去涌洲的巫罗外最熟悉祭坛阵法的大巫。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意味什么。 火不会再燃起来了。 永远不会了。 一步、两步、三步…… 巫咸走下祭坛的瞬间,踉跄跌倒在雨泥里,可没有人及时上来扶他,大家都变成了没有魂魄的空壳,任冷雨浇灌着。 巫咸慢慢地爬起来,泥水顺着胡须滴落。 他想回到自己居住的草屋里,想去躺下,交代阿语不要喊他,就让他那么躺着吧……他老了,老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老成了无用的废物。 “不准走!” 一名穿着深红直裙的高个子女孩冲上来,展开手臂拦住他。巫咸看到她头上佩戴着的银角摇摇晃晃,闪闪发光。今天巫族无论年轻年老,都精心打扮,都找出自己心爱的银饰,以期迎接神的归来。 巫咸伸手,慢慢推开自己的孙女。 银角的光与熄灭的阵纹,交错着在他的眼前摇晃,他佝偻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向阴冷的古林。 “爷爷!” 阿语大声喊他。 他没有回头。 雨声单调,越来越多的人慢慢起身,脚裸浸没在泥水中转身。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力气说话。阿语看见最爱美的莨妹银冠落在泥里,她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样,木然地向前,甚至都没瞥一眼。 “不准走!祭礼还没结束——不准走——” 阿语张开手臂,像往常一样,带着点无伤大雅的蛮野,大声命令。 一遍又一遍。 人们从她身边经过,她狼狈得像条落水狗。只有莨妹转头看了她一眼,站住脚步。阿语望着她,哀求道:“祭礼还没结束,我们继续招魂吧?我爷爷会的,我也会,我们继续招魂吧。” 莨妹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过来。 阿语一抹脸上的雨水,自己奔向祭坛,登上高台。 许多人从她身边经过,有的人呆呆站在原地,有的人抬头望她。 银制小刀,鲜血涂抹阵纹。 再无比这更荒唐更凄凉的祭礼仪式……阵纹断了,阵纹中心的凤鸟骨骸碎了,阵火不会燃烧了,那就用木柴,用被大雨浇透的木柴。 可祝歌又一次响起了。 一拜一叩,一叩一拜, 年轻的女孩环绕篝火忽拜忽叩。 她的歌声穿过茫茫的大雨,单薄又清澈,四字一句,两句一节。火燃燃又灭,灭了又燃,先是只有她一个在祭坛上叩拜,后来莨妹走了上来,渐渐的,又有六七名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走了上来。 新的篝火,照亮新的脸庞。 叩拜,歌唱。 人越来越多,一圈一圈,重新将祭坛簇拥了起来。 不要死。 求您不要再为人间死去了。 大火,大雨。 阿语已经记不清,到底重新点燃多少次篝火,也记不清到底叩了几次拜了几次,她还在一遍一遍地唱着祝歌……巫族的人谁没听过神的传说?巫族的孩子谁不知道那些环绕古木的铜铃是神在佑我? 铜铃叮当,年复一年,终年不止。 可是,巫族的神啊。 求您别再庇佑我们了,厮杀也好,泯灭也好,都是我们的命运。 大雨又浇灭了火,雨声中有铜铃叮当错落。 温柔如歌。 阿语又燃起了火。 年迈的大巫们在古林周围站住了脚步,他们慢慢转身,朝着祭坛缓缓地,也跪了下来。绝望的祭礼又重新开始了,与以往截然不同,这一次,主持祭礼的人都年轻如花朵。大雨浇不灭他们心中的赤火。 又一次篝火灭去。 阿语起身,要再次去增柴燃火。 忽然,身边的莨妹指着祭坛的一个地方,失声大喊起来: “火!” 阿语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她猛地顺着莨妹指的方向看去,一点暗红色在一滩雨水中倏忽明暗。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腕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然而下一刻,火光如凤展翅,破开雨幕,扬向天空。 “阵纹、阵纹……” 莨妹抓住她的肩膀,扭过头看她,眼睛中满是不敢相信的狂喜。 “阵纹连上了!” . 第117章 人间烟火魂兮归来 本该处于晚梦中的鱬城忽然醒了。 一尾皆一尾的赤鱬从檐墙下, 从覆瓦下,从垂兽座下游出。数以亿万计的鱼聚集在一起,赤鳞与展尾如铜甲, 如展旌, 如桃花,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光辉汇流在一起,如大火,如赤潮,如群星。 “……赤虹。” 当初的小豆丁,如今的新城祝踩着木屐奔过城祝司的伏水回廊, 奔向广湖正中心的圜坛。 她仰起头, 瞳孔被接连天地的赤鱬洪流照亮。 “《般绍经》说的是真的, 神鱬真的是苍天降下的赤虹……” 那是鱬城流传许久的天地说, 说太古时期,鱬城人的先祖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 悲苦之下便向上天祈祷。于是从云中降下一道赤虹, 赤虹落地化为了赤鱬, 从此群鱼驱逐瘴雾,人与鱼相依相靠而生, 建起了名为“鱬”的城。 “不是苍天。” 有人回答,声音温和,一如曾经在学堂中教导孩子们诗书记传。 小城祝猛地回过头。 清俊秀气的舟子颜身形虚幻, 出现在神鱬群聚的霞光中, 深红的祝衣翻卷飞舞。他走近小城祝,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低声道:“是仇仙长, 是神君。” 降下赤虹的, 庇佑鱬城的,不是苍天。 是神君。 那一年,鱬城的先辈被困瘴雾中,黑暗涌来,无处逃生。他们的哭声被风携裹,传到了云中。于是在云中小眠的白衣神君睁开了眼,挽了一缕霞光,让它落向人间……舟子颜越过小城祝,登上圜坛。 他在死后,偏执散去,迷雾散去,终于知晓一切,也终于知晓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悲,狼心狗肺。 白衣成血的神君走在他赐予霞光却对他满怀杀意的城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也曾觉得寒透骨髓?是否也曾觉得疲惫? ……我有一把剑。 ……想祭祀苍天,就来找我借剑。 可怎么就还愿对鱬城垂眼悲怜?是因为请他离开的鱬鱼?还是因为夜市上送他绯砂的老阿嬷? 羞愧啊。 舟子颜在圜坛跪下,朝大荒伏下身,九叩九拜。 子颜无颜,鱬城无颜。 曾一人支撑整座鱬城百年的山海城祝起身,展开手臂,燃成一点借命与神的火焰。 朝城丹华树底,石台上,停止呼吸的红衣少年,眼角忽然燃起了火焰。 师巫洛以绯砂为他点上的命鳞前所未有地明艳。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游鱼归水的祝歌穿过茫茫水雾,回荡在整座城池上空。 庆幸那一日,年迈的胡嬷嬷出于愧疚也出于未泯的善心,偷偷给行走在冷雨中的红衣神君送去一盅鳞砂。庆幸有人执笔,为神君点了一枚命鳞。庆幸他们还有机会挽回,还有机会赎罪。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火光照亮鱬城城民的脸庞。 他们被赤鱬的歌声唤醒。 再无那样焦急的歌声,也再无那样迫切的催促。金属质的鳞片如百万铁弦齐拨,如百万铜钟同响,如百万先人一起召唤。是父亲,是娘亲,是长兄,是阿姐,是所有已故的亲朋在呼唤。 呼唤整座鱬城的人与它们一起点燃天地,一起驱逐黑暗。 一起燃一盏续命引魂的灯。 南疆,祭坛。 阵纹重连,凤火重燃。 ………………………… 血海中升起浓墨般的光柱,光柱边沿蒙着不详的暗红。 原本异象万千,灯火缥缈的天外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层叠错落的宫阙百不存一,彩云霞光尽数被血染红。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兵戈,天神的住所成了最恐怖的森罗。 赤帝古禹向后倒退出上千里。 云海被祂撞出一片行将破碎的沟壑,所过之处所有神宫灵殿全都如土瓦破碎。祂由紫電凝成的长/枪行将碎裂。 光柱轰然破碎,浓墨肆意狂暴地席卷整片云海。 刹那间,好似千万道闷雷同时炸开,炸得无数天神耳边隆隆一片。不是闷雷,是成千上万重汉白玉天阶连同阶上的门阙一起崩塌的声音。来不及逃走的天神被一同碾压成齑粉,逃走的天神退到天阶的尽头,看着走出烟尘的男子,惊骇欲死。 黑衣泅血,绯刀低斜。 他视自己的伤势如无物,唯独在发带断裂时,伸出了手。破碎的黑琢石落进师巫洛苍白染血的手心。 他握住发绳,衣袖沥血。 向前。 每向前一步,阴翳漆黑的云层就向前高涌过一层。 黑云每高涌一层,天外天就下坠一重。 天神终于明白为什么谶命会对师巫洛毫无用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跨过万重阶之后,师巫洛的实力会不减反增。祂们所有罔顾人命的布置,不论是与大荒合作,只手遮天,还是下令空桑,沉坠日月,统统无用,统统成为笑话! 因为—— 天道早已坠魔! “疯了!疯了!!!” 一名上神一步步后退,面色惨白。 口口声声称天道坠为邪途的是祂们,可当天道真正坠为邪途的时候,最恐惧,最不敢相信的也是祂们。 怎么会有坠魔的天道?他到底有多憎恨人间? 明明他就是人间本身! ………………………… 人间风起云涌,雨沥大地,山风呼啸,海浪滔卷。走兽归穴,万鸟难巢。所有修士同时抬首,所有生灵同时颤栗。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惧,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天将倾覆,地将塌陷的末日预兆。 暴雨滂沱,唯独不落朝城。 巫罗在朝城外的雨中扬起引魂的归幡,暴雨冲刷他苍老的脸庞。 巫罗远望鱬城方向的接天赤虹,想起师巫洛在去往烛南的前一天。那一天,也下着同样的暴雨,师巫洛坐在祭坛上,慢慢饮尽一杯无名的酒,忽然问,是不是我困住了他?巫罗从未见过他那么苍白,那么无力的时刻。 “我想去大荒,把他的残魂都带回来。可我去不了了。” 他转过头。 巫罗看见他银灰的眼眸浮现一缕墨色。 巫罗明白了。 师巫洛不怕受伤也不怕死,他已经闯进过荒瘴九次,可他的确没办法再进大荒了,再进大荒,他就将成为大荒……他坠魔了。 他是天道,他该怜悯苍生,该庇佑苍生,该令人间繁荣昌盛。因为他应人间气运而生,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责任。 可他做不到。 天道明煌,可他该怎么去怜悯令神君两次陨落的人间?他没办法不恨万物,更没办法不恨自己。 “我恨人间,可我就是人间。”玄黑的衣袖落下,遮住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冷雨中师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烛南,指尖犹自残留着另一个人血液的温度,“是不是我越爱他,就越令他伤痕累累?” “可他早已伤痕累累,我又怎么能不去爱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困局? 谁也走不出去。 月母展开幽蓝的羽翼,如箭一般,冲上天空,冲出人间。暴雨中,残留着她尖锐的笑声,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所有人。 巫罗扬手。 引魂幡高高展开。 ……………………………… 在遥远的鱬城,百万门窗被推开,百万城民燃起红烛。 男女老少,顿伏下拜。 大荒最深最冷的幽暗中,出现一尾又一尾赤红游鱼的虚影,它们游曳在每一点神君魂魄溃散成的星尘周围,以鳞光,以展尾,将星尘包裹。最后一点星尘被鱼影囊括,鱬城上空,数以亿万计的赤鱬,汇聚成星河,折转盘旋。 有人迎着星河起身,张开双臂。 “子颜!” 小城祝张口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被风灌进咽喉,连自己都听不清。 舟子颜回头,眉眼还是当初十六岁锦衣还乡的少年,他最后望了鱬城一眼,腼腆笑笑,然后转身,溃散成一片霞光,汇进数以亿万计的赤鱬中。 瑰丽的星河贯落,牵引整个清洲的阴火。 阴火潜行燃烧,在与阳脉交汇的枎城破土而出,如生死之循环。 神枎树下的祝女仰首,隐约间,仿佛看见,万千尾游鱼的虚影护送万千点星尘没进神枎的树干。古木中心,一团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火转瞬蓬勃。 如灯之重燃。 紧接,有火凤南来。 护魂向涌西。 ………………………… 穹顶碎响不绝。 十二洲的所有修士同时抬首。 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被打碎了。 这本是天外天所想实现的事,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刻,却没有哪位天神为之喜悦。一切已经颠倒了,一切已经错乱了……天道坠魔!所有的人间苦果,所有的罪孽杀伐,都成了他的刀锋。 “你们还在等什么?!”赤帝古禹朝两处云端怒吼。祂后悔了,早知道师巫洛已经疯了,祂就不该第一个出手,“不联手杀了他,谁也别想好过!” 祂话音落下,正中的云海翻涌起来,落下一柄深黑的长剑。 剑坠如天崩。 绯刀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半月,斩进赤帝古禹的咽喉。祂的表情定格在震怒的一刻,鲜血高飞,落到师巫洛苍白的脸颊上。玄帝剑在关键时刻,被一柄银色的长杖击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帝剑向下贯落,剑锋直指处,人间出现万丈沟壑。 “月母!” 远远的,有一道暴怒的声音在北面云海中响起。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月母收回银杖,杖首的璇玑玉衡已经尽数破碎。她精致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展翅冲向北面云海。 云霄上,有人肩压山岳。 玄帝剑被月母拦下了,但一枚黄帝印落在师巫洛的右肩,将他镇压在高空中。天外天正中间的云雾终于散去,神龛上露出一尊面目模糊的神相,神相望向师巫洛,一翻手,又是一方神印当空落下。 这一落,落往师巫洛天灵。 师巫洛闭眼。 下一刻,黑云猛然炸开,翻涌成海。 两枚黄帝印径直贯落。 什么都没触碰到。 天地齐鸣,一道略有些虚幻的身影浮现在中天黄帝的神相化身面前。 师巫洛伸出手,虚虚一握,神相连同整座神龛瞬间炸开,千万神碑同时碎裂,千万铜钟同时落地,整座云中的天神之城再次轰然下坠,这一坠,落了足有万丈。地面上,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轮廓。 “你是在自寻死路!” 黄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祂的真身却没有出现,甚至连化身也不愿意再派出来。 赤帝陨落,黄帝隐匿,与月母交手的玄帝脸色微微一变,一掌将月母从云中击落,就化作一道黑虹,朝大荒远去。黑虹远去时,师巫洛转身向涌洲,没有追击,却有一道青色的光自清洲而起,一闪而过。 黑虹与青光交错,声如闷雷。 似有刀剑碰撞。 清洲人人只觉得耳边有江潮嗡鸣,可从凡夫俗子到山海大能,谁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掷出那一道青光,玄帝到底是与谁过了一招。他们只能看见,云中的天神之城距离人间已经越来越近。 随时就要砸落。 谁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嘀嗒。 月母收敛双翅,落到朝城外的穷山山脊上,鲜血从她被染成深紫的翎羽上滚落。她没有去管,只转头冷冷地,遥遥地望了朝城一眼。朝城有木名丹华,丹华有之下神君阖眼而眠,依稀如旧。 “……魂兮归来!” 巫罗嘶哑地唱出最后一句引魂词,猛地将一把迷毂碾成的灰扬向天空。 迷毂在半空中燃烧,光照百里。 光中,凤鸟鼓荡翅膀。 护魂而至。 ………………………… 抵达朝城刹那,凤灵清啸,散作星星点点的光。 师巫洛伸手,于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中,轻柔精准地拢住一捧明亮的火。 他自虚空中落下。 落到朝城。 依旧是水雾弥漫的山精小怪之城,依旧是蜿蜒如铺了红毯的赭石小路。师巫洛指尖微微颤抖,他拢着神火,走向朝城中心的丹华古木。 古木底,石台上。 少年披盖新婚的红衣,肌肤就像雪一样的素净,被彤霞般的丹华花染上古艳的红妆。他的呼吸已经悄然停止,他的温度正在逝去,可他美好得就像只是刚刚睡去,眼角眉梢带一点幸福,还有一点眷恋。 依稀间,他好像还在笑。 玩笑似的问: 怎么?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这是师巫洛第一次读懂他藏在玩笑后的话语。 ……这一生荒唐错落太多,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了,那就把一生都许给你吧。还是没办法给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那就再护你一回吧。 以我的一生来护你天不崩垂,地不塌陷。 “不要睡,”师巫洛在他身边半跪,“不是想你以一生许我。” 颤抖松开手,神火慢慢飘出。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 第118章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神火悬浮在仇薄灯心口。 始终融不进去。 师巫洛伸手去取先前放在仇薄灯掌中的白玉圭。 握刀登尽九万重阶, 斩尽三千天阙的手在这一刻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一枚不大的玉圭……凡事尚且不过三,何况死生之大忌? 太害怕,太恐惧。 师巫洛满是鲜血的左手握住象征昔年云中神君的玉圭, 以指为刀, 刻画下一个诡异的符号。坠悬在人间上空的云中城受到无形的牵引, 一点点星火从所有被斩杀的天神,所有被劈碎的门阙上飞起。 万千星火,如万舟归航。 落向朝城。 残喘未死的天神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巫洛没有收回属于人间的气运, 而是让它们连同被窃夺的万载功德聚在一起, 尽数落到仇薄灯身上。 怎么会有这么暴殄天物的疯子? 他怎么舍得? 业障与死气如水墨,源源不断自仇薄灯的衣摆和指尖涌出,聚散翻卷,又在从空贯落的星光中不断消融……再没有这么浓重的业障, 可也再没有这样辉煌的星河,像一场洗净前尘往事的雪。 雪中一切都消融了。 水墨从宣纸上退去,只剩下朱砂与雪。 新生的气机出现在少年身上, 神火开始一点一点融进他的胸膛。 丹华木影覆盖过师巫洛的后背,覆盖过仇薄灯的脸庞,横斜交错, 如囚笼, 如困局, 谁也逃不出去。师巫洛黑衣泅血,一手护住神火, 一手撑在石台边沿, 脊骨如竹枝弯曲,要将树影全都扛起。 师巫洛凝望红衣的少年。 神火已经彻底融进仇薄灯的胸膛。古木底只剩下丹华花的绯光,照亮少年指尖, 一点新沾的血。师巫洛想要将那一滴自己不小心令仇薄灯染上的血擦去……他的神君,他该千娇万纵的心上人,怎能因他指尖染血? 他伸出手,又仓惶收回,胡乱在黑衣上擦拭,要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再去擦拭仇薄灯的指尖。 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 不知何时,他身上的血已经不再向下滴落了。 师巫洛放弃徒劳无力的擦拭,俯下身去拥抱他的爱人。 他像是想要跟那一次私奔的旅程一样,用自己的黑衫将少年整个裹住,整个地藏起来,藏在自己的怀抱里……怎么会有这么贪婪的拥抱?贪婪到不余空隙。又怎么会有这么绝望的拥抱?绝望到可望不可即。 “我爱你。” 师巫洛低低地,沙哑地说。 ……会在你知道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告诉你。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都是我在爱你。 风声起。 瘴雾奔过山脊,孤月星辰都被黑云遮起,无数死魂野鬼在瘴雾中狂歌怒吼,阴阳正在颠倒,正邪正在混淆……它们前所未有地自由,前所未有地强大。鬼哭与鬼笑混杂在一起,糅合成令芸芸众生战栗的地狱。 天道坠魔,人间坠魔。 淅淅沥沥。 十二洲血雨。 一道又一道身影落下。 不渡和尚、莫绫羽、鱼时远、半算子等人带着余下无几的门人落进朝城,他们站在水晶兰枯死的水泽上,遥遥望着城中心的沙汀,沉默不语。 沙汀丹木底。 师巫洛的身影越来越虚幻不定,气息也越来越阴翳暴戾,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没有看踏进朝城的人,只是俯身侧首,聆听仇薄灯的心跳……起先很轻很轻,轻到似乎是幻听,渐渐地,才沉如慢鼓。 血液开始流动,温度开始循返。 师巫洛微微起身,怔怔凝视仇薄灯的眉眼。 木影落在仇薄灯的眉梢,斜生婆娑。他以指尖描摹,顺着细枝倾斜向下,在触及唇角时,顿了一下……少年还在好梦,不会再惊醒,也不会再握住他的手指。师巫洛低头,小心翼翼地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火如灯盏,照亮两个人的脸庞。 一个明艳,一个冷锐。 截然相反却又无比契合地重叠在一起。 不顾世俗,也不在乎仪礼。 何须掩盖爱意? 血雨越下越大。 不知名的山林旷野消失了,布满层层净莲的湖泊向下陷落,纯白,粉红的莲花被岩浆烧灼,三三两两的提灯萤虫被黑雾吞没;走荒人驻扎过的旷野,泥石洪流吞噬了马车边的篝火;陌城的城墙崩塌了,人们哭泣着拥抱在一起,向后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们还能退到哪里? 千人万人正在死去。 “……你们还不动手?!”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厉声喝道,“他已经坠魔了!再这样下去人间就要变成第二个大荒!” 风花谷女剑修不忍偏首,无定禅师低叹垂眸,陆净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迷惘得又变回了当初练武场爱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脉正在扭曲开裂,地火汇聚成红河,咆哮着奔涌向四面八方。 陆沉川向前走了一步。 又停了下来。 月母忽然笑了。 她染着血的指尖覆盖在唇上,说不出的妩媚,也说不出的嘲弄,她吃吃笑问:“你现在坠魔了,他若醒了,是杀你还是不杀?”师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要不要来赌一赌?” 陆净回头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师巫洛,可她疯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妩媚如淬了□□的浓蜜,也如盛开在无望地狱的妖花,带着那么浓的怨毒和那么重的哀意。 “来赌呀,”她眉眼皆笑,言语如刀,“赌看看,他醒了,会不会坐观人间毁灭?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 陆净呆愣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来自哪里,她疯癫得彻底,却又清醒得彻底,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么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间毁灭?你救他,不过是让他为你再死一次。 越相爱越淋漓,越逃离越死期。 ……不要再说了。 陆净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天道正在崩塌,十二洲正在毁灭,千人万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或许真的应该像狗屁天神说的那样,出手制止师巫洛。可今夜前尘尽现,负了神君那么多年的苍生,又该如何铁石心肠,才握得起刀剑? “洛施主……” 无定禅师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下去,最终只能合掌,低低道。 “阿弥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动,他望了望朝城中心,大恸大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净子,掷之埃尘。 “师叔!” 历战所余的几名红袈僧惊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朝丹华木底合掌三拜,然后一跃而起,一边大笑,一边奔向被瘴雾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出,本已剃净的头发就生出一寸,身形就高大一分。 他披头散发,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难说,悲苦难脱,妄我难着,佛不渡我!” 千里狂奔过,陌城出现在视野中。 城门已然在地震中彻底坍塌,黑瘴涌进没有退路的城。走荒人与城民不断向后退,有城民哭泣着,与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后退。也有城民嘶吼着,将走荒的流民踢踹着向前推,人如野兽,也如仙神。 一只金灿灿的巨掌从空中落下,将所有以他人为盾的野兽抓起,掷向汹涌而来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门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墙。 “我渡憎来,不渡厄,我渡劫来,不渡佛!” 世间苦果,贪痴苦厄。 归丁年的冬末,不渡披发成佛。 狂歌远去,前所未有的披发佛陀远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干难脱苦厄的仙门俗人。陆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擦干眼泪,一声不发,与半算子一起,朝离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赶去。 两人并肩,消失在黑暗里。 恍惚间,陆沉川仿佛看见有一名温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么?娘。 他在心底轻声问。 您觉得十一做得是对的吗? 陆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详的黑云聚集堆叠,仿佛要塌落向人间,云中的天神之城台阶向下滴血……可这不是江湖义气,是十二洲的芸芸众生啊。 侥幸未死的天神在云中徘徊踌躇。 祂们隐约察觉师巫洛的状态十分古怪,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只能朝人间叱喝,寄希望于仙门。 然而,仙门迟迟未能动手。 “你们疯了吗?!”天神不敢相信,“你们想拖整个十二洲的人一起……”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 嗒。 有人重登天梯。 苍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横抱起披盖大婚新衣的少年,带他一步一步,自人间走向云间。 天神们缓缓后退。 师巫洛没有握刀,只是沉默踏过一重又一重阶梯,所过之处,破碎的汉白玉恢复平整,蜿蜒流淌的鲜血凭空蒸发,漆黑的云层逐渐如雪,仇薄灯的红衣衣袖娓娓垂落,与他玄黑的袖摆重叠。 月母忽然不笑了。 她漠然地看着师巫洛带仇薄灯走出淤泥,重归云中,一言不发。 四下俱寂,唯有天神战栗。 ……红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唤醒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记忆……神君,真的回来了。 终于,有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压力,连自己也听不清地大喝一声,猛然拔剑,化作一道流光,朝师巫洛奔去,一剑刺向他怀中的人。师巫洛没有止步,甚至没有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后陡然炸开。 炸成一蓬血雾。 一缕干干净净的辉光自雾中飘出,落到仇薄灯身上。 余神皆骇,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师巫洛抬眼,眼眸在银灰与深黑之间急剧变幻,最终定格在漆墨。 “落。” 他轻声说。 近两百道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先前那一位天神的后尘,仅有寥寥二三十道流光强行挣脱,黯淡远去。 两百道清辉自四面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仇薄灯身上。 而师巫洛踏上最后一重天阶。 云海之上,宫阙尽碎,却有一座无与伦比的白玉宫殿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白玉宫殿重现时,朝城中的月母,烛南海上的牧狄,还有十二洲更多地方更多的妖与神,全都无声无息地落下泪,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师巫洛终于停了一下。 衣衫猎猎。 他气息前所未有地强大,身形却也前所未有地诡异,仿佛随时就要崩散,而人间大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乱……九万重阶怎么如此短暂?短到一息即过。而门阙到君座又怎么如此漫长?长到难以抵岸。 师巫洛低垂眼睫,穿过殿门。 立柱投下间隔倾斜的光与影,殿阁外有琼花在云中盛开,清风吹卷红白两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惯倚的软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后一次整理好衣摆,还想替他挽好长发却已经来不及了。 木梳从指间跌落。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 他伸出虚幻的手,点在仇薄灯的衣上,红衣刹那成白雪,不染一丝埃尘。尔后向上,一点一点,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连同所有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苍生所困。” “你生来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师巫洛轻轻笑了,他生得太过冷锐,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与天底下所有情钟恋人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 “此后千年万年,天地与你……” 无关。 指尖颤抖,最后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师巫洛闭了闭眼,起身走出宫殿。 他走到天阶上,俯首向人间。 这一天,不论仙凡,不论妖邪,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天地的声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日,人间存在一日。” 若神君不在了,那就苍生尽作劫灰吧。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天道又如何不坠魔? 悲也叹也,皆因果。 龟裂的大地缓缓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没的萤虫再次飞舞,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身影渐渐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道邪途也罢,他都无所谓,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 他的娇娇。 最后一处地火被压制,师巫洛身形忽然散去,又强行重聚。 他还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你骗我。” 忽然有人低低地说。 师巫洛猛然回身。 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苏醒的仇薄灯站在白玉宫殿中,隔着立柱的光与影,与他遥遥相望。长风漫漫,吹得洁白的衣袖飘飘扬扬。 仇薄灯越过光与影,脑海中乱糟糟一片。 他总觉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骗,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好欺负的傻子不声不响抢先一步,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骗他……他只察觉到了大荒的动静,只察觉到了阿洛想要登天梯,却没能察觉他入魔的痕迹。 是从为他点下命鳞开始,还是在更早之前? 不知道。 笨拙的傻子骗过了他心思难猜的恋人。 “……你骗我。” 太多的话,太多的思绪,最后能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答应了会不再受伤。 你骗我。 师巫洛仓惶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虚幻的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一枚夔龙镯当空落下。 天地浩渺。你是天才,:,网址 第119章 我以赤诚爱天地 “天道消散了。” 怀宁君说。 他远眺人间, 隐约看见云中的白玉宫殿。他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他进多少次鱬城幻阵,点明多少真相都没有意义, 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有些迷宫,能走进去的注定只有一个人,不会再是其他的谁或谁。 许久, 怀宁君收回视线,越过纵横交叠的尸首,拾级而上,要登上最后一重塔。 一柄金刀从天而降。 三千飞舟在千钧一发之刻赶到黑云汹涌的不死城, 身披银氅的山海阁弟子毫不犹豫地追随红妆女子纵身跃下。刻有“画梁”的金刀插在台阶上,如一条最后的凌厉分界线, 人间在上, 幽冥在下。 大火熊熊燃起。 烟画棠自火中笔直走出, 素腕提金刀,罗裙如初嫁。 怀宁君停下脚步, 烟画棠杀意淋漓, 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我怎么说服月母的吗?” 烟画棠拔出插在石阶上的金刀。 横握。 白袍渐成银甲, 怀宁君仰起头, 瞳孔印出飞扬的火星。或许是烛南浩劫时,左梁诗令他想到了某个人,也或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讥讽了, 嘲弄得让他很想说点什么,不拘泥于谁。“……只有一句话。” “我告诉她,他赌……” 火星盘旋, 俶忽明暗。 “赌此后千人为我, 万人为我, 千万人为我。” 火光照亮怀宁君的脸。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对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没有太大影响,今夜过后,再没有天外天,也再没有天道,人间将失去它的四极之南。或许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可他却不见得有多么喜悦。 “多伟大,多无私的一句话,可对她来说,应该是最讽刺的笑话吧?” 怀宁君声音空远,仿佛相隔万里,在问云中的另一个人。 月母守凶犁土丘千万载,哪怕族人因仙门而死,哪怕再怨恨人间,都守下来了。因为……她终究还是记得最初的约定啊,扶桑树上,曾经有蓝羽的女孩对白衣的神君允诺。允诺说,等东极建立了,她去守凶犁土丘吧。 她百年一复生。 她不怕的。 她抗住了瘴雾,抗住了万年的困惑,抗住了万年的孤寂,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说,神君至死,眼中仍然只有凡人,只有修士,只有仙门。只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那她守东极万载,到底算什么? 算笑话吗? “可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怀宁君忽然放声大笑,猛然展开双臂。 “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 不是眼中只有凡人,也不是只有修士仙门,白衣提剑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是那个空桑啊。空桑已经碎去,无法回头,神已经不承认他了,妖也已经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镜月水花,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哪? 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只余期望。 ……望仙门如我,仙妖两两相护。 ……望仙凡无分,仙人两两相爱。 望空桑虽然如梦,梦亦留余火。 望火燃不绝。 白凤唳鸣天地,狂风肆卷,森然万鬼从他背后汹涌而出,山海阁弟子齐声咆哮,拔出刀剑,迎向扑面而来的魑魅。烟画棠旋身,金刀化作纷纷扬扬的光芒,落向同样放声怒吼的荒使。 厮杀在最后一重高塔上爆发。 生与死的旋涡,只剩下白袍银甲的怀宁君独自大笑。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神? ……………………………………………… 一枚夔龙镯。 从空中坠落,翻转半圈,折射一缕金线。 仇薄灯接住了它。 手指收拢蜷屈,夔龙的细鳞烙进肉里……带他看日升月落,带他去天水一线的人不见了,世界空空茫茫一片……那么傻一个呆子,到底自己恨自己恨了多少年?恨到执念成魔,也不敢让他发现。 “怎么这么傻?”仇薄灯轻声问。 往前往后,千年万年,这片天地怎么会与他无关?出身为神,最后不被承认;与妖为友,最后反目成仇;托信与人,最后业障缠身……如果连天地都不爱他了,那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天上人间,寂静一片。 月母冷冷立在水泽间,不远去,也不上前。仙门衣沾尘血,或叹息,或无颜。 恩恩怨怨。 仇薄灯抬首,以指覆面。 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怕死,也不怕冷,他可以死,可以魂飞魄散,唯独无法失去一个人……不只是天道,那是阿洛啊,是他的阿洛。他护了他那么多年,是偏爱?还是为了人间? 他终究不是至圣至贤。 初雪落云间,轻吻神君眉眼。 依稀似故人。 ……曾经有马车行进在崎岖山间,有少年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斤斤计较的商人,说,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说爱我。 他的恋人说,好。 他的恋人很笨拙,可答应什么都会去做。 “从此以后,每一次雪过山河,都是你在说爱我。” 仇薄灯慢慢松手,低声对消失的人说。 没有回音,只有雪落。 仇薄灯却笑了,眼角眉梢明媚如昨。 他低头,慢慢地将暗金色的夔龙镯扣过腕骨,然后环顾四周。白云上,立柱排间,画脊飞檐,一草一木一堂殿都熟悉如从前。远处,有太阳自地平线升起,将宫阙镀上一层辉煌的锦绣。 “可是阿洛,这是他们的天外天,不是我的云中城。” 仇薄灯轻声说。 他在日光抬手,两枚古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火冲天而起 火与风席卷白云,席卷立柱飞檐。云间宫殿在他背后轰然倒塌,云海变成了火海。 白衣广袖的神君自火光中走出。火星落到他的衣肩,转瞬间,向下燃过衣袂,将白衣染成烈焰。神君从虚空中抽出一条绯绫发绳,随手挽起青丝三千。 “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赤诚爱我。” 他踏上天阶。 一步一步,自天上走向人间。 “来。” 仇薄灯轻声说,他的瞳孔印出月母,印出仙门,印出千山与万壑,白水与黑河,印出十二洲大地的飞鸟走兽,芸芸众生。 “恨我,爱我,怨我,敬我,罪我,奉我。” 最后一步,红衣重入人间。 “来!” 太一剑破空而至。 “我入樊笼!” 仇薄灯握剑,旋身,一剑碎云城。 上卷《天地囚客》终 . 第120章 古今事谈笑中 又是丁年, 又是初雪日。 酒肆茶楼。 小二往来穿梭,给客人们端茶递水上小菜,一边忙活, 一边不住拿眼瞥靠窗的一张桌。 这“虞家茶楼”坐落在西洲钱来城东西次道的交错点上。 虽然和最繁华的酒楼没法相比,但也是旅客络绎,往来不绝。想要西去鲸城和北去御兽主宗的走荒人、商人和修士, 基本都会在这里歇歇脚,访问一二出海大船轻舟,探听些今年御兽宗开招新弟子的要求。 上下九流,形形色色, 什么客人小二没见过? 可今儿坐在靠窗大桌的那三名客人,却有些奇葩。 看年岁吧, 不太像是风尘仆仆想去鲸城寻珠发财的商人, 这么小的年纪, 能够走南闯北,又背着剑, 应该是修士。但看举止吧,也不太像想要去御兽宗拜师的——哪个想寻仙觅道的, 进了茶楼不是抓紧时间问今年的纳榜有何变更?这三儿倒好, 一进茶楼,三人通共就点了碗最最最最最便宜的大叶茶,还没等茶上来呢, 就一头栽桌上呼呼大睡。 哪家仙门的弟子, 穷酸到这种地步? 店小二一边瞅, 一边琢磨着, 该怎么委婉地请这三位主赶紧喝完茶, 给后来者腾个桌。 正琢磨着, 又有一少年进了茶楼。 这少年又高又瘦,模样清俊,穿件灰扑扑的袍子,干净还算干净,但针脚缝得歪歪扭扭,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背后背了把用布条缠着的长刀,倒是爱惜如命。负刀少年目光一扫,径直朝窗户边酣睡的三个人走去。 “一碗大叶茶,一碟豆干。” 店小二微微抽了抽嘴角。 得,负刀少年倒比他先来的三个伙伴“慷慨”一些,好歹多点了碟小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笑脸满面地离开了。 叶仓摸了摸袖子中仅剩的几文钱……算算看,已经是拜入太乙宗的第十二个年头了,他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为什么以前左胖子提到太乙,总要响亮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然后一撇嘴:“呸!穷鬼!”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隔壁桌的几盘酱牛肉上移开,落到三位在喧哗声中呼呼大睡的师弟师妹头上,额头的青筋忍不住蹦了两下。 就在他要上前,踹醒这三个不成器的师弟师妹时,茶楼里忽然“啪”一声脆响。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蓝衫先生在台上落座。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蛟龙。走走走,休休休,似梦非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又将醒木一拍,一声脆响,压下了满座的喧哗。四下渐渐寂静,他才复又以苍凉的调子,将剩下半句开场词徐徐续上,“……转头空。” 叶仓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 十二年前,这两句狂歌在十二洲还没这般广为流传,最初唱它的人还没披发成佛,还只是个蹲在瘴雾里,快要饿死的不靠谱秃驴。 那一天,天雪舟子枎城前往鱬城,左胖子、陆十一和小师祖踩着木板凳和山海阁的陶容长老对赌,他在甲板上练小师祖随手丢给他的心法。小师祖把心法丢给他的样子,活像从垃圾堆里随便刨了本破烂出来……离谱的是,上面的墨迹还没干。 他一边练一边心里嘀咕,总觉得这玩意该不会是小师祖喝醉酒瞎写的吧? 可没奈何,既然是小师祖给的,那就硬着头皮练吧。 “一转别来如梦,多少往事尽成空,”说书先生嗓音略微有些沙哑,让人觉得好像在刺目的天光中,有故纸旧书慢慢翻过,淡金色的埃尘飞扬在空中,都是往事如梦,“且说那一次的丁年,正值千年循返的大归之年,天道黑衣绯刀,登九万重天阶,斩三千化界,十二洲同下一场雪……” 茶楼安静下来。 先生讲的是《十二年旧事》里格外有名的“晦明夜分”。说是旧事,其实细算起来,距今也不过刚刚十二年。在座的许多人,都可以算亲历者,但这十二年里发生的事,可谓是令无数史家策论一夜成灰,天下格局转眼即变。 大碗的叶茶和豆干送上来了,叶仓也不急着将师弟师妹们叫醒了。 他端碗坐了下来,与满座的走荒人、商人和天南海北的修士一道儿听说书人讲古。 按理说,他对“晦明夜分”的事,知道得该比众人多些内情才是。 毕竟骤变之夜,他身处烛南,等待太乙长老们与三十六岛之战结束后,同回东扶风。可奇怪的事,平时每天都会修炼到深夜的他,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困得出奇,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以至于,十二洲十人九人亲眼目睹的“只手遮天”“云中城碎”等等异象,他是一桩也没见到。 甚至还睡落了枕,醒后胳膊脖颈,哪里哪里都疼。 真是见了鬼了。 “晦明夜分时,有太多战事,或胜或败……太乙九淖伐空桑,死战三天三夜,最后火起连云关。可笑百氏骄横万载,终得一夜成空。” 说书人侃侃而谈,那一夜的血腥烟尘缓缓又重新铺展在众人面前。 “可惜的是,不死城最终还是沦落到大荒手中,实乃十二洲一大耻辱。庆幸的是有山海英魂守南辰,是以大荒虽得占不死城,却始终未能摧毁南辰塔。而那一战中,率领诸位山海精锐的,便是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红妆如嫁的烟画棠烟夫人。这位烟夫人与曾经一刀斩上神的左梁诗实乃一对伉俪,并称‘诗画无双’……” 叶仓抿了抿唇,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不死城沦陷一事,同样是“晦明夜分”的那一场大动荡里,极为重要的一桩事。那一年远赴不死城的山海飞舟,无一南还。由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带领的万鬼难以阻挡,危急关头,烟夫人率领山海诸弟子,如当初的左梁诗一般,骨镇南辰塔,燃魂守不夜。 一年前,陶容长老前往不死城探查,远远见烟夫人英魂飒爽,于塔顶徘徊。 尚留魂在,一线生机。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放下茶碗时,说书人已经讲到了“神君重入人间”一事,茶楼里的听客兴致明显要比先前高了不少。 毕竟这位红衣神君,如今可是十二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知晓中,又掺杂许多复杂。敬他者,畏他者,慕他者,惧他者,供他者,憎他者……杂然一片,十二洲古往今来,千万年旧事,因他改写。 一人成今古。 “且说神君自天阶走下,白衣于火中燃灼,一步一阙碎。时仙人与群妖皆聚,神君于风中挽发,抬眼笑言,说,恨怨爱憎皆随意,他自入樊笼。” 说到此处,先生停了下来,低头拨弄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长琴,低低地弹起一曲清幽的曲子。十二洲爱听折子的人基本都熟悉这首曲子,出自写了《回梦令》一页尘先生之手。为第九折“恩怨重”的开篇词,孤寂隐晦,与十二年旧事隐隐相合。 许多女修就猜测,这一页尘先生笔下的“秋公子”恐怕隐指神君。 只是这种猜测,对那一位神君未免有些大不敬,许多大儒先生一听就要变色,痛斥。然而女修们向来不是吃素的,与大儒学士唾沫星子往来,理据反驳,双方争执不下。 不过,出于对神君的敬重,这些口水纷争,一般情况下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说书人琴艺不算绝佳,但嗓音清凄,幽幽唱来,倍增哀凉: “弦尽悲回风,红衣夜挑灯;” “最是经秋薄恨,叹吁封喉千万声,夜静三更;” “三千年来别梦,云中旧事总成空,多少纷争?” “……” 茶楼静悄悄的。 叶仓不怎么听折子,总觉得浪费时间。这一次,也是来西洲的师弟们挑了这么个碰面地,偶然下听到不渡和尚曾经唱过的狂歌,才落座细听。这还是他头一遭听到《回梦令》里的这支曲子,一听之下,恍惚出神。 ……仿佛有盏竹篾编织的白籽油灯在走廊晃动,竹格投下斑驳的光影,挑灯的人一身红衣,于夜风中沉默。三更静寂,无人听到他的叹息 不是仿佛。 是真的见过。 明晦夜分后,小师祖没有返回太乙,而是出海,不知道同三十六岛谈了些什么。半年后,三十六岛登陆清洲,而原本位于清洲的太乙宗除了保护城池的修士外,则迁回空桑。 回到空桑后,小师祖偶尔夜深会独自一人在空桑的未定峰高阁上,独坐银屏,看灯饮酒。不用长老们吩咐,太乙弟子们从不去未定峰顶打扰他,只是远远看见高峰入云,阁楼孤寂,大家私底下总觉得不安心。 未定峰对面黑漆漆的,都是群山,小师祖总是对着那乌漆嘛黑的地方怎么可以! 于是琢磨着,琢磨着,大家就琢磨出了个法子。 轮到谁值夜,谁就白天修炼的闲暇劈点细竹,做几盏明灯出来。到晚上,就一更一盏,在未定峰能看到的地方将它们放飞。这样,小师祖待在未定峰上的时候,就能看到灯光,而不是冷寂的山影了。 也亏得太乙弟子经年累月自食其力地自己缝门服,自己刻腰牌,个个手艺不错,没几天就做得有模有样。不过,小师祖其实只是偶尔才去未定峰,但大家每天晚上都会放起明灯,没有一名值夜弟子偷懒。 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太乙弟子新的习惯。 明灯点点,一更复一更。 沉默无声。 比起“神君”这样尊贵的名号,叶仓也好,太乙其他弟子也罢,更愿意也更喜欢另一个称呼:小师祖。 小师祖嘛。 一听就是嚣张跋扈,骄傲恣意的。 “呜呜呜……” 恍惚的思绪冷不丁被旁边的呜咽声打断。 叶仓一扭头,只见几名年纪不大,也不知是哪家仙门的女修呜呜咽咽咬手帕。其中还一位紫衣女剑客,情绪格外激动,拍案而起,愤怒骂道:“狗屁仙门!狗屁苍生!人间不值得!苍生不值得!” 旁边的女伴小声提醒她:“阿萤,我们就是仙门。” “……呃。”紫衣女剑客一滞,嘟嘟哝哝,还是坚持道,“我们就是仙门也得骂!干的都什么事……” 另一边,其他仙门的弟子显得有些不自在,就有人要同紫衣女剑客理论。台上的说书先生脑门微微沁出冷汗,得,这就是讲《别梦旧事》的坏处了,容易打口水战,进而上升为全武行。 眼见局势不妙,店小二拼命朝说书先生打眼色。 说书先生急忙又重重一拍醒木。 “诸位,”说书先生话锋一转,“最近西洲有桩新鲜事你们是否有所耳闻?” “什么新鲜事?”就有修士好奇问道。 “大伙儿都知道,我们西洲的梅城,有处天池是十二洲绝佳的垂钓胜地。天池山脚下,有个颇富财力的炼器庄,叫做‘百弓庄’前几天啊,这百弓庄主见小雪山景秀丽,便登山要去垂钓。一上山,就见天池中的小亭已经坐了一位瑰丽无双的美人。”说书人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古怪,“这庄主一见之下,为之神魂颠倒,就做了首说自己家财万贯的打油诗,附带一块价值万金的水魄,遣小厮给美人送去。” 听到百弓庄主一出手就送了块水魄,茶楼中的修士们顿时吸气声四起。 叶仓也忍不住咋舌, 《惊奇录》有言:武山之南,博丽之水出源,南流入海,中有博玉,皎洁无暇者,水魄也。尽管如今,巫族重出南疆,不再为封界所困,但这巫山水魄的价格还是居高不下,是一众修士们用来炼器的珍贵材料。那天百弓庄庄主为了讨美人欢心,竟然一出手就是一块水魄…… 叶仓摸了摸衣袖里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面无表情: 这该死的有钱人…… 越想越心酸,叶仓端起茶碗,猛灌一口。 “喂,胡先生,你瞎侃也侃得靠谱一点吧?”当下茶楼中就有人高声质疑,“那可是巫山水魄,不是什么破石头,就算百弓庄庄主再有钱,也不可能一见面就送这东西吧?” “你还别不信,在座的若能亲眼见到那一位天池边独自垂钓的美人,十位有九位愿意倾家荡产,换他看自己一眼,”说书人神色越发古怪,一拍醒木,“你们道这一位独钓天雪的人是谁?” “——正是一袭红衣的神君!” 噗—— 叶仓一口茶尽数喷到对面小师弟脸上。 . 第121章 相思一夜梅花发 “谁?!混账!淋湿了我的酱牛肉你赔么!!!” 小师弟猛地跳了起来, 怒气冲冲。 刚刚他摩拳擦掌地盯着摆在自己面前酱汁浓郁的牛肉,认真审视,仔细挑选出一块肥瘦适中的, 正要满怀期待地往嘴里送, 一盆水从天而降,“哗啦”一下, 把牛肉连桌带盘都给角没了。 “牛肉?” “谁点了牛肉?” 正对窗的师妹和左侧的师弟腾地一下, 直接垂死梦中惊坐起。 此时, 恰逢“神君”之名惊震茶楼, 四下走商茶客瞠目结舌,大受冲击, 正是一片寂静。寂静中,这三道真情实感, 中气十足的声音,要多响亮就有多响亮。顿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 叶仓麻木至极。 在枎城拜入太乙的时候,小师祖随口同他说, 太乙弟子的标志是人狠话少没表情。 当时叶仓还有些纳闷,可正式回宗后,发现太乙还真就盛产棺材脸, 而且棺材脸的分布极为有规律, 师兄师姐们年岁越长, 越面瘫。但相处下来,却能察觉师兄师姐们并非个个性情如此。 叶仓曾向相熟的路师兄询问过个中缘由。 当时, 路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远目群山, 语重心长地说: 时机成熟, 你就知道了。 问哪个师兄师姐,都这德行,神神鬼鬼的。 以至于这一度成为困扰叶仓的“宗门迷团”,直到他当上首席才豁然大悟,白瞎了他往功法弊端,仙门第一的风范上猜了那么多年,这压根的就是个“如何在最尴尬的时候,不尴尬”的问题。 太乙弟子接触江湖极早,不像其他仙门弟子,要修炼到一定水准,有初步自保的能力才能出宗门。太乙弟子从入宗门开始,就是一边行走江湖,一边修炼……主要是太乙掌门们鉴于宗门财力匮乏,唯独优秀弟子倍出,师资极其雄厚的宗情,实行严格的“长幼相帮”制度。每一位新弟子江湖行走,都能有经验丰富,实力不俗的师兄师姐带领,在实践中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地教导。 正因如此,太乙弟子个个打架能力极强,一挑多,越阶干架是标配。 不过,众所周知…… 初出茅庐的菜鸡最擅长的事情只有三件: 闹笑话、捅娄子以及……师兄师姐救我! 啪嗒。 一片泡开了的茶叶打小师弟额前一小络头发上掉下来,掉在只摆了一盘油豆干的桌子上。 三位师弟师妹在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中,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朝叶仓投去“师兄救我!救救我!”的目光…… 叶仓暗自深吸一口气。 实是一入江湖岁月催,多少师兄师姐暗流泪。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茶盏放下,面无表情地将起身,面无表情地领着三个初出茅庐的菜鸡穿过人群。一路上,茶客走商只见这位瘦高负刀少年,神情冷酷,目空一切,刀气锋锐,不由得凌然生畏,一时间都刚刚那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下意识趋吉避凶,继续谈论起方才说书人讲的西洲大新闻。 人声渐喧,叶仓带着师弟师妹们踏出茶楼大门,只觉得外边的空气格外清新。 ——只要我足够淡定,足够棺材脸,尴尬的就不是我。 小师祖诚不欺我也。 转过拐角。 “叶师兄、叶师兄,”小师弟抓了抓头发,将两片茶叶撸下来,见叶仓没有发火,立马从鹧鸪又抖擞成了只聒噪的麻雀,叽叽喳喳,“师兄,你听见了吗?刚刚茶楼里的人在谈论小师祖诶!好像在说小师祖来西洲了!真的吗?” 走在前边的叶仓一下子停下来。 跟在他背后的小师弟没刹住脚,“哐”一脑袋撞他背后的重刀上,疼得“嗷”一声,抱着脑袋跳起来。 叶仓回过头,神色古怪,问:“你们说,怎么会有人嫌自己好鱼好肉,家财万贯活得太舒服?” 师弟师妹们:啊??? 一刻钟后。 “放开我!我要去宰了那个不自量力的癞□□!!!放开我!!!”紫裙洗成蓝裙的鹿师妹手按在剑柄上,柳眉倒竖。小师弟和柳师弟一左一右,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拉住这位天生怪力的姑奶奶,“冷静冷静——” “冷个鬼的静!” 平素腼腆温柔的鹿师妹暴怒。 “王八羔子敢垂涎我们太乙的小师祖!谁给他的豹子胆!” “是是是,王八羔子,癞□□。” 小师弟满头大汗,虽然吧,居然有人贪图美色贪到小师祖头上,也让他着实愕然,但总归是哭笑不得胜过怒气,毕竟他们小师祖长得实在是好看……天晓得鹿萧萧怎么就暴跳到这种地步。 “他也不照照镜子!” “对对对……” “我们小师祖何等人物,岂是他那种满肚肥肠的家伙可以亵/渎的!” “只是送了块水魄……”小师弟小小小声,后半句“还没送出去,就连诗带人被扔下山”了,在鹿萧萧恶狠狠的目光中消失了。 “他想了!想了就是亵/渎!” “对对对!” “……” 说着说着,鹿萧萧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柳师弟和小师弟措手不及,两个人目瞪口呆地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姑奶奶!您刚刚不还在中气十足地骂人吗?怎么好端端地说哭就哭。 别说两名经验欠缺的师弟了,就连已经带过三四届师弟师妹的叶仓都傻了。 “我、我……”鹿师妹胡乱抹着眼泪,一抹冰冰凉凉的几片雪花就又抹到了脸上,顿时哭得更伤心了,“今天还下雪了……” “啊?” 三位太乙直男异口同声。 三张脸清一色的懵逼。 “……”鹿师妹一口气梗在咽喉,深呼吸一下,然后掉头往外走,“梅城离钱来城不远,我们抓紧时间过去,说不定还能见到小师祖,亲自向他汇报如今西北隅的情况。” 听到有机会见到小师祖,柳师弟和小师弟顿时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不忘小声讨论: ……下雪、下雪怎么了? ……冬天不下雪下啥? 鹿师妹低头,看雪花飘落,掠过《回梦令》第十折“相逢恨短别离总长”,在心中轻轻回答: 十二年前,也是丁年,也是这样一场雪啊。 ……………………………………………… 小雪又小雪。 六七枚铜铃挂在灰瓦铺就的排山勾滴下,风一吹就叮当叮当地送下几片雪。白雪飘转,擦着薄绵窗纱,落进屋内,落到石砚中,落到重叠的宣纸前,被人如拈花般拈起。不知为何,雪花在那薄红如烟玉的指尖上久久不化。 拈花人轻转指尖。 雪花飘落。 可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室内温暖的气流,雪花旋转飘舞,徘徊不去,于是又被轻轻拢住了。 “下雪了……” 仇薄灯搁笔。 茶馆说书人,听客,乃至百弓庄庄主都以为他来天池山,是为了垂钓。 然而此时,灯火照出他面前的红漆缕花案,桌案上堆满了宣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还画了许多普通历师都看不懂的辰图星表。大多写满的纸都堆在左侧,最上面一张辰图星表与西洲的地图重叠起来,其中天池山被着重标出。 在桌案旁,设一张银屏,屏边悬有一面具。 深黑漆金,神秘美丽。 雪花在指尖盘旋,不离去也不融化。 仇薄灯索性将正在画的辰图星表叠放到一旁,安静地半枕手臂,看徘徊指尖的雪。 以迷毂为芯的油灯无声燃烧,明净的火光照亮仇薄灯的脸庞。十二年过去了,除五官越发秾丽靡艳外,他没有太大变化,仿佛始终停留在那一年的雪天,任由时岁流转,依旧是红衣年少。 雪花绕着仇薄灯的指尖忽上忽下,飞舞了一会,忽然被轻微的气流带着,飘卷向窗外。 仇薄灯顺着雪花的轨迹,将视线移向窗外。 夜笼山。 厚厚的积雪反射微光,照出雪花精致的角棱和晶枝。无根的天地之花在仇薄灯的目光中掠过白雾氲氤的天池,掠过池中的月轮倒影,掠过池边的嶙峋山石……叮当,叮当,风铃清响,铃声中雪花落向一株枝干斜横的万年古梅。 晶莹的雪花与深黑的枝干接触。 一点深红陡然绽放。 半遮白月的云层忽然散尽,清辉自高空洒落,雪光与月光交应,照亮整座天池山。光中一点染红一枝,一枝染红一树,一树染红一片,转瞬间,风过天池山,千枝万树,无数梅花一夜盛开。 山高而远,天池映月。 月满沾梅红。 “是你啊。” 仇薄灯说。 他枕着手臂,一本正经。 “缺不缺德啊?西洲天池的梅花出了名的不到隆冬不开,初雪刚下,就把早把它们喊起来……” 又有梅花落案稍。 仇薄灯拈花,没忍住,笑了。 好吧,缺德就缺德吧。 反正以前早就说了,一个杀人另一个就放火。 清风拂面,风中有梅花花瓣擦过仇薄灯眼角,幽冷的清香沾染发梢。仇薄灯望着孤峭的树影,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净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有人俯身拭去落到他眼角的花粉,清雅的花香沾染在两人的衣上鬓间。 慢慢地,他不笑了。 恍惚间,仇薄灯总觉得,他的阿洛依旧无处不在。 “可我怎么就找不到你?” 仇薄灯对着清风低低问。 以前,阿洛还是一点冥灵的时候,也无形无相,可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能感知到。现在,明明天地依旧,阿洛却找不到了。 他的阿洛,去哪儿了呢? . 第122章 是他的谁也不可以碰 第一百二十二章是他的, 谁也不可以碰 取过悬于银屏边的深黑面具,指尖慢慢描摹过上面的金漆刻纹,仇薄灯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十二年就漫长得像三千年?十二年尚且如此, 千年万年又该是何等孤寂痛苦?……是否就是这样, 他的阿洛坠魔了? 仇薄灯低低叹了口气。 该早点发现的, 神人妖鬼乃至草木虫兽在阿洛眼里没有任何差别。 皆是面目可憎。 怎么就执拗到这种地步? ……冰冷火烫也好, 飞花婉约, 古木葱茏, 盛实喜悦,初雪静肃也罢。本意不过是想教你看看人间的好与美, 看看万物的缤纷与多彩,不要真的做一点不知因何而生, 亦不知因何而死的浑噩冥灵。 想教你爱与美。 没想到最后却教成了恨与悲。 清风拂案。 叠放在一起的宣纸被吹卷, 仇薄灯以漆金的面具压住纸堆,新画好的星表从面具边沿露出一角。 星表渺远, 周旋回转。常人只能看见天空最亮的三十六颗星辰,可其实星辰远不止三十六颗。地有一城,则天有一星,只是许多城池太小, 于是对应的星辰光芒太过黯淡, 黯淡无法被发现。 明晦夜分后, 天外天不复存在,空桑百氏也跟着不复存在,但日月与四时还要继续流转。牧天索重新变成最初的归途引, 目前暂时由太乙宗看守校正。只是, 哪怕他是太乙小师祖, 也很难昧着良心说太乙算术历法杰出…… 十个太乙九个刀剑客,动脑力的是稀缺人才。 是以一时半会,只能先由他每年大正天轨一次,然后留下详细的校表,让太乙弟子依表而行。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也不是他想要的。 最初的空桑,天神司日月,执四时,一开始也从未想过要将万物囊为自己所有。 由金乌载日,玄兔抱月,天索引路,是因人间生机不足,流转之气难以自承日月。等到群星漫天,瘴去风来,大地阴阳循坏相引,日升月落就将因循自序,再无需谁来背负和控制……可掌握日升月落,掌握芸芸众生的生死兴荣,是种太过可怕的权力。 比世上任何武器更可怕。 太乙坚毅,未必会成为第二个天外天,第二个空桑。可掌握日月,本身就是太过沉重的负担和太过危险的考验。哪怕太乙真能千年万年千万年初心不改,也要始终面对旁人的种种揣度猜忌。 流言蜚语,众矢之的。 嫉恨猜疑要摧毁什么实在太过容易。 诸般种种,不该是那些劈竹糊灯的年少弟子所背负的。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钟吧。” 仇薄灯笑意盈盈,拨弄落到宣纸上的红梅花瓣,将它们一一排好,排成一条烛照的星龙。 “一座悬挂在高天上的钟。” 用星辰来做它的刻度,用日月来做它的指针,用□□来做它的齿轮。 “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气成星,以牵日月。群星回转,以合四时循环,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1] 从此不需要金乌与玄兔奔波,就有日升月落。 从此不需要天筹冗长,天索交错,就有风去风来。 昔日未尽之事,未成之工。 今朝拾起。 其实他该继续推算星表位置,可今夜月白梅红,风轻雪落,美好得让人犯倦。 这样的晚上就该坐在窗前看风景。 窗要半开半合,要留一扇给月光,留一扇给花影。如果是两人在一起,还该披上厚厚的大氅,一人打伞,一人拢袖,一起去踏雪剪一枝梅。伞要油纸伞,要正红色,不要有什么山水墨画,也不要有谁题什么词来附庸风雅。大氅要边沿带一蓬厚绒,不要白色也不要灰色,要最深的玄黑色绣上一圈角隅纹。 想摘花,没人打伞。 想喝酒,没人焙火。 那就偷个懒吧。 就一晚上。 “阿洛,总是有人给我写长句短诗,赠我宝阁明珠,你知不知道?”指尖拨弄落到桌面的红梅花瓣,仇薄灯忽然又唇角微弯,笑染眉梢,语气略微带几分促狭,“放话本里,大概是一出趁虚而入的戏码。” 排铃叮当,空灵不绝。 天池边的梅木清寒,如人影孤俊。 不用想也知道,若某个人在面前,定然已经一声不吭地生闷气了,转头就该冷脸拔出绯刀,给胆大包天的家伙一个痛快……也不对,如果某个人在,那些人没有那个机会胆大包天。之前在烛南,日出海门开,千舟迎面来,某个人用黑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还不够,还要把轻舟划得比什么都快。 桌上的梅花无风自旋。 仇薄灯轻哼一声,拈起红梅花瓣,将它送入清风中,笑骂:“小心眼。” 花瓣落进风中,与白雪一同旋转,殷红与素白,如恋人相依相对。 “算了,不逗你了。” 仇薄灯偏头看红梅与雪花在风中起舞,懒洋洋地将下巴抵在交叠的十指上,对着幽蓝夜幕上的洁白月轮大大方方地承认。 “阿洛,我想你啦。” 没什么需要隐藏,没什么需要否认。 喜欢就是喜欢,思念就是思念。 他曾是推星衍月的云中神君,也曾是恣意妄为的太乙小师祖,可有个玄黑衣裳的人曾在净池的藕花深处触碰他的眉梢,又轻又固执地喊他娇娇,还要补上两个字,盖章戳印一样,说,我的。 想来也真好笑,堂堂人间天道怎么幼稚到这种地步? 谁是谁的,向来是孩童才会说的话。 长大成人就知道人心善变,情谊易更,大家都是漂泊戒备的灵魂,哪怕同床共枕,往往也只是孤单两个人。只有尚在老树下跳格子踢石头的孩子喜欢把一切东西打上自己的标记,宣布什么独属于自己。 可他答应了。 于是过往种种身份皆成云烟,从此以后他只属于一个人。 幼稚就幼稚吧。 两个人一起幼稚总好过一个人独自疯掉。 红梅与白雪忽上忽下,缠绵旋舞,随风掠过嶙峋的山石与湖心小亭的栏杆,最后一起落到结了薄冰的湖面。 “我想你了。” 仇薄灯声音低不可闻,他慢慢阖上眼,睡着了。 推星算轨,计城定脉,仙妖纠纷,众生凡人。 他太累了。 ………………………………… 海水拍打西洲西北隅。 一座观海塔立于礁石上,一高一矮,两名值守海塔的御兽宗弟子呵着白气,凑在一堆篝火边。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翻看一卷书,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要多认真有多认真,时不时还激烈争论。 “看看看,第三十一个!”矮一点的弟子兴高采烈,“哈哈哈,我就说了吧!肯定会超过三十!六师兄,拿来吧!” 高个子骂了声大爷的,掏出钱囊,郁闷至极。 “这些人是傻么?神君爱穿红衣人尽皆知,遇到红衣美人难道不该谨慎一点,搞清楚他会不会是神君吗?”六师兄眼巴巴看自己的好不容易攒下的钱被一把薅走,心碎一地,越说越气,“他们是猪吗?!都多少前车之鉴了!” 师弟眉开眼笑。 他一边数钱,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道:“这就是色令智昏啊!” 西北隅除了海就是石头,又冷又无聊,私底下弟子们就格外喜欢打赌取乐。上个月,他们赌到今年小雪,一共有多少名诸如百弓庄庄主这样的蠢货,会被美色冲昏脑袋,大无畏地闹笑话…… 是的,没错,百弓庄主并非唯一一个笑谈。 自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神君重入人间。 他容姿秾丽,貌正少年,又行踪不定,恣意无拘,茶楼酒肆,孤山沧水,哪里都去。一些人,是没有想到尊贵至极的神君会出现在僻远之地;有的呢,则是压根就没想到这些,一见有美至此,魂都丢了,什么神君啊笑谈啊统统抛飞,满脑只剩下“君美甚,我欲娶之”…… 嗯,不得不说,很有勇气。 六师兄骂骂咧咧地翻页继续看,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虽然这玩意让他输了这个月的月钱,但这可是他顶风冒雪,御剑千里来回,赶早蹲了三天才抢到的啊! 书名《天下新谈录》,由山海阁文坊撰汇编,每月一刊,据说刻印前要交由阁主亲自审阅,与其他山海阁汇编的晓生录不同,这新谈录,不讲江湖大事,也不谈州城变化,专门收集趣事轶谈,风流新赋……好吧,就是风云人物的“八卦”。 此录一出,无数才子学士大骂山海阁“胡说误天下,野事朽谈怎敢为刊?”。 然而,《天下新谈录》一经发行,立刻风靡十二洲,登顶各个书阁文庄之榜首。 可见人人都爱八卦。 嗯,“八卦”这个词的新义是赚得盆满钵满的左大阁主说的。 相传,鬼谷那群算命的老古板差点为这个跑去跟山海阁打架,不过被他们的少谷主拦下了。少谷主说,岁更月改,鬼谷需要富有调侃精神,八卦新义,容江湖一乐,无伤大雅…… 最主要的是有利于鬼谷招纳弟子。 算卦之术太难,劝退效果极佳。 历年来,鬼谷招新总是格外艰难,仙门垫底之位牢不可破。而“八卦”一词被赋予了新含义后,许多不明究竟的新人,误以为,加入鬼谷能够奔赴新谈第一线……十二年来,鬼谷首次新增弟子数位列倒数第二。 “嘿,”六师兄忽然一拍师弟的肩膀,“你看这首词……恰似红梅分明落雪稍……这个肯定又是写给神君的吧。” “我看看我看看。” 师弟赶紧凑过来。 其实仰慕神君的大有人在,不过吧,像百弓庄庄主那种“大无畏”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比较委婉,不好意思也没胆子明着表现,就各种化名,写词撰章,以寄思幕……这十二年来,十二洲单相思的诗词数量水准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感觉这词风有点像听雪书庄的那个谁……” 师弟推测。 “……可思不可念,可念不可言。”六师兄点头,“这酸臭调子,的确很像。” 两人分析得格外起劲,却没有发现,西北隅外,冥海与大荒的交界线起伏不定,天地之间寒意越来越重。 ………………………… 不知多远也不知多深的幽暗。 冥昭瞢闇,冯翼无象,一股浑噩紊乱的气息与周遭的秽晦邪森相轧相碾压,在被同化与反过来吞噬之间挣扎厮杀。好似隐约听见人间的诸多私语,气息忽然变得暴戾凶狠,如谁死死不灭的偏执妄念。 不可以…… 浑噩间,许多事许多记忆都被压制了,都混乱了。 唯有偏执不改,唯有妄念不灭。 ……是他的。 答应过的,只是他的。 谁也不可以碰。 “我的……”浑噩中,一点死死不灭的冥灵拼尽全力地想,是他的……答应过了,只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 “娇娇。” . 第123章 妙手丹青 咚—— 小师弟一头磕在胡同的石墙上, 脑门抵着石头,无声呐喊。柳师弟双眼放空,抱着剑,贴着墙根缓缓坐下, 一副已然看破红尘的模样。就连叶仓也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 背着重刀, 靠在墙壁上,思考人生意义。 唯独一身从深紫色洗成蓝色长裙的鹿萧萧一手拿笔,一手拿张纸折, 就着马头墙下的风灯光,一边口中念念叨叨, 一边划掉列出来的清单。 “……蚕阁去了,嗯,颜色不正,不行。” “……雪楼去了,嗯, 花样不对, 不行。” “……琼台去了,嗯, 酒香太俗, 不行。” “……” 叶仓嘴角微微抽动,几乎想要掩面而走, 连夜逃回宗门的欲/望无比强烈。 旁边的小师弟听得腿肚子直打转, 惊恐万分地扭头:“鹿姐, 鹿姑奶奶, 我的亲姑奶奶, 我们不是要去梅城找小师祖吗?我们快走吧!万一小师祖提前走了, 遇不上怎么办!” “对啊,”鹿萧萧肯定地回答,打袖子中抽出四张飞舟舟引,“就是怕遇不上,我才特地买了四张‘惊鸿驹’的舟引,”说着,她开始掰着指头算给三个人听,“从钱来城到梅城没有直连的挪移阵,假如我们现在就动身御剑飞行到最近的松果城,再从松果城等待阵开再去梅城,一共需要花上三天半的时间。但假如我们等明天上午山海阁的惊鸿驹起飞,直接乘坐惊鸿舟前往梅城,就只需要两天的时间呢!” 山海阁惊鸿驹…… 听到这个名字,叶仓的眼角就是一抽,小师弟和柳师弟的面色直接就发菜了。 啪! “所以!”鹿萧萧高高兴兴一击掌,“我们还有一晚上和一清晨的时间买东西呢!嗯……要送给小师祖的,一定得精挑细选!” “是是是,您说得对。” 其余三人麻木点头。 这事倒也不稀奇。 许多仙门弟子下山进江湖闯荡,回宗的时候,惯例都会给师长们送些礼物,一来彰显自己的拳拳之心,二来,送礼给师长某种程度上,堪称一笔只赚不赔的划算“买卖”……毕竟师长们大多宠爱弟子,送三分礼,回头师长们就赐了十分十二分的好东西。 往往有些时候,徒弟孝敬给了师父一株天材地宝,转头,师父就辛辛苦苦耗费心血,帮徒弟把它炼成更好的丹药。 典型代表便是药谷。 当然,也不乏有以奉礼谋取便利,换取功法,地位的。 ——这种风气,在原先在山海阁最为常见,左梁诗阁主在世期间屡禁不止。直到左月生这个把上下关点那一套摸得清清楚楚的老油子新阁主上任后,才得到比较好的整治。 不过,相比削尖脑袋,找天材地宝的其余仙门弟子,太乙弟子就显得有些“奇葩”了。太乙弟子总喜欢搜罗些“上不了台面”的“俗物”送给小师祖,一般都是谁谁谁到某某某城执行任务,一边打架干活的同时,一边抽空走街串巷,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比如,几枚悬挂在东南隅塔下的铜铃铛,一壶红泥巷的黄酥酒。 又或者是三两枝罕有的奇花,五六块水纹雅致的寒花石。 为此,太乙弟子私底下没少被其他仙门笑话。 说,一块破石头,两三个小铃铛,拿这种东西孝敬神君,也亏太乙弟子干得出来。 可那不是神君啊。 是他们的小师祖。 爱笑爱闹爱折腾的小师祖。 新入门的弟子或许没见过,但以前的师兄师姐们却总记得小师祖还未下山的那些年,整天折腾得太乙鸡飞狗跳,什么撺掇一群人下雾江找石头,大家翻了三个月,把江中的虬龟搞得不得安生,最后把雾江江中的所有羽石全找出来,铺了一条从山门通往钟塔的路…… 俗物也好,上不得台面也罢。 太乙就是乐意哄漂亮小师祖高兴,哪个王八羔子管得着? 鹿萧萧干劲十足,一手抓住小师弟,一手抓住柳师弟,拖起来就往外跑,还不忘招呼叶仓:“叶师兄快点快点!来去流光阁看看!” “等等——”小师弟一把扣住石墙,死死抱住,“你还没说,我们到底要送小师祖什么啊?总得有个目标吧?不能大海捞针啊姑奶奶!” “嗯……” 鹿萧萧松开手,以拳托下巴。 “这是个问题。” 得到喘息之机,小师弟和柳师弟立刻蹿到叶仓背后,一左一右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看她。 被迫成为人形盾牌的叶仓:…… 在拜入太乙前,他设想中的江湖是打打杀杀,大碗酒大块肉,风里来雨里去,恩仇一刀分,再来点侠骨柔肠。可事实上,真正的江湖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一茬更比一茬二的师弟师妹,一地的鸡毛蒜皮,满眼的胡闹糗事。 就很心梗。 “……钱来城盛产洗石,配合已蜡作的白胰向来位居西洲第一,质洁如雪,细如凝粉,又兼及模子奇特,花样精致,是个好选择。除此之外,钱来松酒虽然未入天下名酒录,但口感独特,小师祖好酒,也是上选。”鹿萧萧格外苦恼,“只是有个问题……” “啊?” 鹿萧萧一摊手:“我对比了一百三十家店,不论是白胰还是钱来松酒,我们都买不起。” “哈?!” 三人异口同声。 小师弟几乎想一头撞死,既然买不起,那你拖着我们一下午跑完了一百三十多家店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我不就是想看看,万一有哪家店在削价……”鹿萧萧讪讪说道,“削价的话,我们凑一凑,还买得起的。” 叶仓扶额。 按理说,太乙弟子修为不俗,打架能力过人,就算宗门穷点,弟子们自己接些悬赏什么的,也不至于扣扣索索连块洗石都买不起。 问题是,太乙盛产刀客剑客……这年头,刀客剑客最耗钱不过。随随便便,给刀剑淬个火,融个新金晶玉魄进去,就是几千几万两黄金“啪”,没了;再定期去天工府给刀剑做个护刃擦锋的处理,又是随随便便几百几千印子没了……其余的,什么看到好看的剑鞘,漂亮大气的剑穗,就更别提了。 总之,一句话话: 再穷不能穷刀剑。 “那现在这么办?”小师弟抓了抓头皮,“难道真要把整个钱来城跑一遍,找哪家店在削价么……”想到那个场景,他就觉得眼前发晕,生不如死,赶紧狠命拽叶仓的衣袖,意思再明显不过:师兄!你管管她!!管管她啊! 叶仓、叶仓也脸色发白。 他坚强地站住了。 坚强地维持住了自己的师兄风范。 “师妹,其实也不必要强求洗石白胰和钱来松酒,”叶仓拿出了自己曾经和小师祖相处过的经历,以示权威,“小师祖喜好还挺广的,杂谈笔记,书画乐谱……要不,我们去旧书摊找找?” “嗯……”鹿萧萧沉吟,“师兄说得有理……” 其余三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倒是鹿萧萧犯愁了,实话说,她有些晕读书,唯有话本是个例外,但送话本给小师祖……咳,未免有些不敬。 正自琢磨着,几人就听到小巷另一边,繁华热闹的钱来城夜市传来远近十里都可以听见的嘹亮锣鼓声,接着就是有人高声唱喝: “——开始喽!开始喽!比武赠画开始喽!” “——西洲第一丹青手,意形派宗师九烛先生的新作《西洲风物卷》赠与本次比武的第一名!” “——佳画赠英雄!” 四人齐刷刷扭头。 ………………………… 次日清晨。 “呼,呼……” 一位样貌阴柔,穿着打扮极尽风骚之能事的青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两边耳朵分别着好几根名贵的画笔,衣袖沾满,一派不世大家风范。 “少主!少主!” 一名小厮面带喜色,一路小跑,连礼仪都不顾地推门而入。 “少主!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送、卖出去啦!!!您的画作终于被取走啦!” “什么?” 青年猛地坐起身,耳朵边的毛笔啪叽一下,掉地上了。 “卖出去了?” “对对对!”小厮连连点头。 “你雇的人?我警告你啊,敢骗本少爷,你就完了。”“小的哪敢啊!”“那是师父雇的人?”“不是不是!”“那是二师兄?”“顾仙长去清洲啦,少主,您咋忘了!”“那……是大师姐?”“大师姐也不在西洲啊!”“那……”“……” 盘问许久,青年终于相信,买走画的是欣赏他不容于世的画技的知音。 “哈哈哈哈哈!本少爷就说嘛!都怪世人愚昧驽钝,欣赏不了本少爷佳作的美!”青年“刷”地一声打开折扇,喜气洋洋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那几位知音在哪?本少爷要好好招待他们!” “呃……”小厮挠头,“说是急着见师长,赶早乘山海阁的惊鸿白驹舟走了。” 啪! 青年一折扇敲在小厮脑门上。 他骂道:“这等贵客你、你竟然不知道留一留!” 小厮委屈:“……我这不是急着来跟您报喜吗?这是您说的啊,卖出去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您,不然要我好看。” 青年语塞。 “罢罢罢!”他一撩衣摆,急匆匆向外赶去,“惊鸿白驹舟是吧?本少爷这就去赶他们!” 小厮正揉着被敲的额头,闻言猛地抬头,伸手去拉。 “等等——少主——少主!” 院门口空空如也。 风吹过,一片叶子打着旋飘落。 小厮的手定格在空中。 少主啊…… 山海阁的惊鸿白驹舟是最目前快的飞舟没错,但它还有个名字叫做“不偿舟”啊!! 虽快但晕,晕死不偿命! . 第124章 红泥小火炉 哇声四起, 打破梅城的静寂。 “行了行了,赶紧吐完赶紧过来,别磨蹭。” 落雀台上, 两三名袖嵌窄红的梅城祝师眉头紧锁,一边催促, 一边掐诀清扫秽物, 手法格外熟练。自打山海阁与天工府联手推出惊鸿白驹舟后, 各洲各城的祝师们就多了清扫栖舟台这一桩常课。 有道是: 一坐惊鸿知飞鸿, 魂轻体重难相容。 号称“日渡河山千万里”的惊鸿白驹舟, 追求最极致的速度与最桀骜的杂技,非皮糙肉厚, 胆大肝坚, 无以承受。饶是如此, 从惊鸿白驹舟上下来的, 依旧有一个算一个, 都得吐个天翻地覆。 “下一个!” 负责检查舟引的祝师挥手让两名互相搀扶的魁梧刀客过去, 头也不抬地喊。 “过!” 舟引被递回去, 却没有人接。舟客有气无力地开口,“上条惊鸿舟那四个人一起来去哪了?三男一女,其中有个人背着个一人高的重刀。” “一条惊鸿舟这么多人, 我哪里记得?”祝师不耐烦,“走走走,赶紧——” 黄澄澄的金锭出现在眼前。 “呃,”祝师话顿了一下,“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几个人, 不过……” 他检查舟引快六年, 天天见惯了形形色色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打惊鸿白驹舟上下来——不穷到一地程度, 大抵没那勇气乘坐“不偿舟”。这还是头一遭遇到打一穷二白舟上下来的人居然能够掏出金锭来!站在面前青年脸色发菜,脚步虚浮,观其样貌衣着,格外不俗,大抵是某大宗或某大族的膏粱弟子,听见祝师语气停顿,眼皮不眨,随手又是一锭金。 祝师眉开眼笑,将黄金收起,指点道: “喏,一行四人,往天池山去了,”看在金子的份上,祝师又热情介绍道,“这位公子爷,您来得可真是时候,我们这梅城的梅花,向来是隆冬才开,但前几日,天生异象,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梅花全开了,可谓是千年一遇……” 他叨叨了半天,一抬眼,面前空空如也。 人早走了。 ………………………… 梅城托山而建,房屋街道皆随山脊起伏,顺谷分布。 山脚酒肆茶楼近百家,每日舟起舟落,好似飞鹤来返。仰首可见天池山流云雾绕,若长带回环。最高处的西洲傲雪红梅,一夜红遍,好似苍山抹脂,一派仙家气象。 正如祝师所言,这等千年一遇的初雪梅开,引来了不少游人羁客。 山脚下的酒肆茶楼被文人骚客占尽,也不知二三日间,又多了多少咏梅叹雪的名篇。只是天池山高六百二十丈,壁立千仞,正南与正东皆有深谷,两面长风击面,上有天地之威,下有深溪之险,非得古梅之允,不可御剑,不可高飞。欲登主峰唯有寒石栈道一条,自底由上,步步升攀,常人多止步于四五百丈。 这几天,也不知是否受西洲冰海厉风提前南下的缘故,正南与正东的谷风格外强劲,游客旅人登山越发艰难,堪堪到三百丈的山腰,就已经森寒不可忍耐,不得不折路而返。 是以,山下热闹非凡,山巅依旧清净。 排铃叮当,雪花飘转。 天池一隅的临水阁雅致小巧,木廊半延,如龙蛇卧波。木廊尽头是一四面敞开的白石榭,白石榭中燃了红铜暖炉,一壶梅子酒在炉子上焙着。 几根钓鱼竿探出凭栏,打一眼冰窟窿垂进湖水里,水面冷雾缭绕,风一吹几条鱼线就晃晃悠悠的。 “……御兽宗在西北隅的韦风风穴所在的白喙岛附近造了十二座守海塔,以观西瞑,每岁轮流百人值守,并由三位长老坐镇。此次厉风南下,冰川拥塞,御兽宗顾长老已动身驱鲸破冰,以正航道和风轨。”叶仓一边汇报,一边熟练地收鱼绳。 一条鳞光闪闪的雪山银鱼被扯出水面,长尾扬起一泓水。 左侧的小师弟扯了扯鱼线,羡慕地感叹:“叶师兄好厉害!” “快快快,要跑了要跑了。”鹿萧萧紧张。 右侧的柳师弟抄起捞网,眼疾手快地当空一拦。 “小心点!小心点!别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啊!这鱼打我!!” “……” 叶仓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别的仙门弟子拜见师祖是什么情形他不知道,但大概不会是这种闹腾腾的样子…… “钓到了么?” 仇薄灯一手撑住灰瓦,向下探出小半个身,问道。 他披了件黑氅,坐在水榭的歇山脊上,旁边放一浅底琉璃盏,盏中团了些梅子酒酱粉肉的鱼饵,时不时用双玉筷夹起来往冰窟窿里丢。 仇薄灯这鱼饵抛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丢着玩,能钓上鱼来还多亏叶仓穷人家出身,小时候从枎城的蒹水里钓鱼饱腹的本事到了太乙也没逊色多少。 “钓到了一条银鱼,”鹿萧萧脆生生地应道,仰起脸问他,“小师祖,是要烤了还是要炖了?要不要去鳞啊?” “天池银鱼日照阳而夜游月,鳞骨皆软,不用去,直接拿梅子酒酒小火烹刚刚好,”仇薄灯将剩下的鱼饵一股脑儿倒进冰窟窿里,梅酒酱肉团如花瓣般在冰湖水中上下起伏,引得刚被惊走的游鱼又聚了回来。他一手提琉璃盏,一手拢黑氅,自亭脊跳下来,踏着冰面回到水榭中,“梅子酒是现成的,你们谁去扫点梅上雪过来烧水?” “我和小师弟一起去。” 鹿萧萧翻了个细芦扎的小帚出来,又找了口陶坛,然后顺路把凑在叶仓旁边看鱼的小师弟拖起来。 “走走走,我扫雪,你拿坛子盛着。” “轻点轻点,姑奶奶,您自己什么天生蛮力您心里没数——嗷!” 叶仓习以为常,把钓起来的鱼放进柳师弟现雕的冰鱼缸里,搁到水榭中的石案上,暂时充当个摆设,就有收拾鱼线上钩垂竿,顺便把刚刚的消息继续说下去。 “破冰的鲸鱼一般在小雪前后就到了,但今年的西海鲸鱼迟迟不下峡湾。白喙岛附近有御兽宗长老镇守,怕被发现,弟子不敢直接去峡湾探查,便绕路登上了古岳山,自海角远眺,的确未有鲸群出没的痕迹。”叶仓说着,忍不住皱了皱眉。 西洲与清洲不同。 清洲虽然临近沧溟,但大多数城池还是居于平原广陆之上,只有烛南九城位于怒海之中。而西洲地形破碎,十峰九河,海河汹涌西灌,少野多山。除梅城一类的山城外,就属海城最多,舟船往来,多行于水。 每年秋去冬来,就是西洲的“冰季”。 冰季时,极寒的厉风和急流会将北面古海的玄冰斜推向下,成为“海上百川”的奇景,壮美非常却也凶险非常。因为这些古海的玄冰极其坚硬庞大,一旦入海湾,往往就会将海道彻底堵死,更有甚者,会将浮海之城整个撞沉。 为此,御兽宗每年都会与群鲸一起,将破冰守川。 可今年鲸群迟迟不至。 这一消息被御兽宗严密地封锁里,叶仓几人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山海阁的暗中协助下,调查出来的。 “……除了鲸群的异常外,还有就是御兽宗绕开天工府,同几个炼器庄制定了一批特殊的灵器,”叶仓将几张图纸递给仇薄灯,“弟子惭愧,没能查明这些灵器的用处。” 图纸上满是复杂精密的零件模图,但绘画图纸的人显然不想要铸造它们的人猜出它们的真正用途,不仅没有给出成品的图案,甚至将几个不同灵器的零件给拆散,混在一起了。 叶仓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明白御兽宗这是想做什么。 仇薄灯接过图纸,翻了翻,便将视线移向了亭外。 冷雾腾卷,聚散离合。 天光落在湖面,折射在他脸上。 旁边的柳师弟下意识想问他这些图纸是做什么的,叶仓站起身,一边随口抱怨小师妹怎么去了那么久,一边不留痕迹地把手按在柳师弟肩膀上。 “……小师祖,酒、酒应该焙好了,”柳师弟赶紧改口,借起身遮挡自己被叶仓用力按得狰狞的脸,娘的骨头都要碎了啊,“我去催催萧萧和师弟,这两个家伙够磨蹭的,乌龟么?” “喂喂喂,柳二,你说谁坏话呢!” 头发沾雪的鹿萧萧刚好和小师弟一前一后抱着陶坛回来了,远远耳尖,听了这话,顿时不满柳眉倒竖。好你个柳二!竟然敢趁我们不在,在小师祖面前瞎抹黑! “哎!” 柳师弟满面陪笑,迎了出去。 叶仓回头。 仇薄灯已经将图纸收起,坐到了石案边。他垂下手,一个太乙宗弟子都不陌生的小木偶顺着他的衣袖滑下,跳到炉边,灵巧地将陶瓷坛扛起,稳稳当当往酒盏里斟酒。 梅子酒落梅花盏,幽香经过火便显得融融。 斟满酒,小木偶放下酒坛,又抱起酒盏,将它放到仇薄灯指边,然后端端正正坐好。 叶仓和柳师弟收拾鱼去了,鹿萧萧就湖水洗烹鱼的坛。 一扭头,看到漂亮的小师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伸出,点着小木偶,将它轻轻点得向后倒。等到小木偶翻身坐好,又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火炉的光照得他的指尖暖洋洋的红。 鹿萧萧猛地把头扭回来。 动作太迅速,险些扭伤自己的脖颈。 旁边的小师弟莫名其妙,递给她一个“你有病?”的眼神。 鹿萧萧一脸沉痛。 ……没错,我也觉得。 不是有病,怎么会突然长辈之心蠢蠢欲动。 见鬼!明明小师祖才是师长啊! . 第125章 花落又逢君 叶仓小心翼翼掀开青花瓷盖。 里边撒细盐和梅子酒腌好的银鱼已经熬得恰到好处。汤色乳白, 和云州瓷几乎一个色。鱼鳞与鱼骨半软半硬,盛在汤中剔透如冰膏。正庆幸手艺没落下太多,一抬头, 三个师弟师妹眼巴巴蹲在炉子边, 活像几百年没吃过肉。 叶仓:“……” 哪来的流哈喇子的饿狗? “小师祖,快尝尝。” 好在三条饿狗馋归馋, 为人子弟的体统记得倒牢靠,有一个算一个, 全赶在叶仓这位功劳占九成的师兄面前, 盛出最好的一份,照顾起懒散金贵的小师祖。 仇薄灯辈分虽高,可貌若少年。鹿萧萧瞅他低下眼睫,一手托腮,一手捏勺,半挑剔半屈尊地品尝, 小半张精致秾丽的脸被黑氅边缘的厚绒簇拥着,一腔大不敬的拳拳母爱顿时熊熊燃烧。 萧萧啊萧萧。 你怎么这么大不敬! 鹿萧萧一边沉痛谴责自己,一边撸胳膊挽袖加入争抢鱼汤的战斗。“礼让”两个字在太乙向来只对小师祖发扬光大, 同代小辈之间可没这规矩。就在四个人筷来勺往,争执不下时, 横空伸出只手, 连汤带锅全端走了。 “喂!” 四人齐声。 咕噜咕噜。 来人仰头灌鱼汤灌了个饱。 “呼——可算活过来了, ”满肩积雪的白衣公子打了个饱嗝, 施施然放下瓷坛, 发现四条恶犬对自己虎视眈眈,不由诧异问道,“怎么?这鱼汤难道不是特地留给本公子接风洗尘的?” “留给你个……” 屁。 在小师祖面前, 叶仓到底还是把不文雅的字眼强行吞了回去。 “姓叶的,你这手艺不行啊,”白衣公子招人嫌而不自知,一边掐诀挥去肩上积雪,一边熟稔地叶仓打招呼,“比在枎城的时候逊色了不止三成……啧,可惜了这么好一条天池银鱼。” “进你肚子才是真的暴殄天物,”仇薄灯指尖捏着青瓷勺,青瓷碰碗叮当叮当响,“怎么是你一个人?不渡呢?” “秃驴半路化缘去了,本公子懒得等,就先来了,”白衣公子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不知哪里变出来一柄泼墨淋漓的折扇,一边摇一边转头看鹿萧萧等人,颇具长辈风范道,“这三位是你太乙新一代的楚翘?来,本师叔送你们一人一份见面礼。” 仇薄灯搁下碧碗,闻言一挑眉:“陆十一,你这算的是哪门子的辈分?” “我跟你仇大少爷是生死之交,换算一下,可不就是他们的长辈了吗?不过你们太乙辈分太乱,这三个也不知道是你那代的徒徒徒孙,本公子风华正茂,大好青年一个,跟着称呼师祖辈显老,”陆净有理有据,“将就着四舍五入,喊声师叔就行了。” 说着,他还催促起鹿萧萧三人:“快快快,赶紧喊一声。” 鹿萧萧、柳师弟和小师弟:…… 自家十全十美的小师祖怎么就有这种一言难尽的生死之交? ——太乙弟子显然很难意识到,别人眼里他们小师祖同样一言难尽。 “行了,你们先去城里玩玩,我跟仇大少爷有事要谈。” 陆净在家排行小十一,是个当哥的就能压他一头,从只有被耳提面命的份,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拿个长辈的乔,要多嘚瑟有多嘚瑟。他抛了个锦囊给鹿萧萧,挥手让他们下山去,装得像模像样。 叶仓心说,你当初在古枎上被鸟群吓得哭爹喊娘的嘴脸我可还记得呢。 腹诽归腹诽,既然小师祖没反驳,叶仓也就起身,带三个格外想同小师祖多待一会的师弟师妹下山。 “差点忘了!”走出几步,鹿萧萧想起什么,急匆匆地折回水榭。她把一个雕花精致的狭长木盒放到石案上,“小师祖,这个送你!”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重新扎进风雪里,跟上师兄们。 叶仓几人一走,陆净骚包的风流派头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咚”一声,重重坐在椅子上,一股至寒至冷的青气自胸口爬出,寒冰迅速爬上双肩,冻得他上牙跟下牙直打磕巴:“快快快!帮一把帮一把,我撑不住了!” 不用他多说,仇薄灯已经几道劲风点出,封住了寒气的走向。 陆净抓住时机,掏出三个小玉瓶,跟吃糖豆似的,灌了个干干净净。一张小白脸瞬间变得紫红,又瞬间被得青紫,来返数次后,青气终于被压了下去。陆净长长舒了口气,他十二年来,修为半靠药半靠毒,进展飞快,唯独这根基不太稳当,至寒与至热几番厮杀,好似来了一次淬体,当下就要借机排出体内秽气。 哗啦—— 天池冰面被砸出一个人形大窟窿。 “我靠!仇大少爷!你就这么对待一个万里迢迢,顶风冒雪替你跑腿的苦力?”陆净猝不及防灌了一嘴冰渣,忍不住在水里跳脚。 仇薄灯靠回到美人枕上:“都差点被寒侵心脉了,还非要在小辈面前撑门前,你是脑子发热,还是喝高了?” “你懂什么,”陆净不以为耻,“这叫‘长者风度’。” 仇薄灯凉飕飕地瞥他一眼。 陆净立刻警觉:“姓仇的,你是不是想把我往水里再丢一次?” 仇薄灯拖长音:“唔……” 陆净骂了一声,运转灵气,弄干衣裳,这才回到亭中坐下。他将一个玉坛砰怼到仇薄灯面前的桌面,假模假样地贴心介绍:“药谷不传之秘,生死人活白骨,固本培元之秘方,花了本公子整整半年,搜罗进药谷最好的黄连,木通和龙胆草,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熬出的浓膏做成的这万金苦丸。仇少爷!请!” “怎么都是蜂蜜味?” 仇薄灯掀开坛盖,挑挑拣拣。 “得,少爷,大少爷,下次我给您整坛梅子,桂花,杏仁,玉兰味的。”陆净敷衍地哄这位龟毛大少。 “杏仁就不要了,”仇薄灯拈了枚圆得最端正的,认真反馈,“做不好容易泛苦。” “……你真当我是早点铺子啊!” 陆净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哪能啊,”仇薄灯就酒吞下药丸,剧烈地咳嗽起来,往一旁的痰盂吐出一大口积年暗疾的淤血,尔后抽出一条手帕,面色不改地擦掉唇边的血迹,从容补上后半句,“五种口味的早点铺子在枎城都活不下去。” 陆净在仇薄灯对面落座,问:“怎么样?” “苦中带甜,甜中带辣,辣中带咸,咸中带酸……”仇薄灯盯着药坛慢吞吞开口,“一枚药丸,囊括人生五味,”他真诚建议,“陆十一,你的用心良苦我收到了。下次就不用这么劝我珍惜生命了。” “……谁问你这个了,”陆净忍无可忍,“仇薄灯,你再胡扯下去,我保准你下次尝到的是世间百味!缺一味都算我输!” “三成吧。” 仇薄灯将沾血的帕子丢进痰盂。 手帕上燃起火,连帕子带先前的淤血,一起烧了个干净。 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还差三成,那还好,那还好,”陆净喃喃,“再过两年就可以除得差不多了。嗯,中间你还是得到药谷一趟,最好在药谷的画湖休养半个月,不然我怕妖气反复……仇大少爷,算我求你了,这两年你就稍微安歇点行不?你知道本公子为了给你找药材,找得头发已经掉了一百六十一根了吗?!我还要找媳妇呢!” 陆净忍不住絮絮叨叨,活脱脱成了老妈子。 当年在清洲,娄江没少被他、左月半和仇薄灯三个逼成了老妈子。没想到十二年一轮回,陆净就步了娄妈子的后尘,成了新晋陆妈子……还是怎么操心都不太管用的那种。 足见世间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 可陆净实在忘不了十二年前重见仇薄灯的情形。 那是明晦夜分后第四个月,出海数月的仇薄灯突然出现在药谷。他来得极其隐秘,除了药谷谷主和陆净,没有让其他人察觉。神君肩披黑氅,苍白如纸,指尖滴血,半身朽败,可见白骨。 问:能治吗? 谷主说:能。 事后陆净私底下问父亲,才知道其实他当时也没有把握。 可神君低垂眼睫,立于夜幕,孑然一身。 那就算没把握也非得治好不可。 于是,仇薄灯在药谷隐居了两个月。 消息封锁得很好,连太乙都不知道。 养伤时除去开头半月,后面仇薄灯,或者说神君,总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郁郁葱葱的深谷,终日面对寒潭白瀑,静得陆净一度以为自己彻底失去这个狐朋狗友了。他一人出海,去面对三十六岛,又是一人带伤归来。 尔后三十六岛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连恩带怨,都沉寂了。 大抵是一场厮杀。 对于厮杀的结果,不论是神君还是妖族都很沉默……知交旧友多年后重逢,却走到了拔刀相见的地步,是输是赢,又有什么意义? 百般磋磨无话处,不可提及不可说。 神君看了两个月的寒潭,陆净蔫头耷脑地蹲在谷口,守了两个月的石头。 他的朋友其实很少,最先认识的是穿枎过叶的坏脾气大少爷和坑蒙拐骗的胖少阁。他不想失去最初的朋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拼命回忆:枎城如笼雪纱的神枎,夜里乘风扶摇直上,天雪舟上扯起的风筝,鱬城群鱼游天的瑰丽…… 一折一折地回顾过往,想找出所有自由无拘的时刻。 最后却发现,自由是假的,无拘是虚的,对于仇大少爷来说,这个人间步步杀机,徒留冷寂。 也许作为神君,才是更好的。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陆净想啊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想得颓废沮丧。 直到有人漫不经心地喊他: 陆十一,你在和石头相亲啊? 指天发誓,陆净从未觉得“十一”这个排行如此亲切。 “……对了,左胖子捎带我给你带了艘新式飞舟。不过,这死胖子十有**,是想让你也充当小白鼠,试一下新飞舟的稳定性……见鬼,上次他那什么朱雀舟,差点没把我和秃驴一起摔死。”陆净回想起飞舟失控的感觉,脸都有些绿了。 “你怎么挂的彩?别跟我说飞舟摔出来的。” 仇薄灯扔给他一坛梅子酒,问道。 十二年了,左月生已经重新振兴了山海阁,半算子已经接手了鬼谷,不渡和尚已经披发成佛,而陆净也已经不是当初跪倒在宪翼之水旁,红着眼眶质问兄长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药谷幼子了。 ——六年前,药谷谷主亲手将自己的小儿子逐出宗门。 昔日妙手回春十一郎,今日白衣渡魂命无常。 都长大了。 死生风雨里来来去去,大家只有在相聚的时候,能肆无忌惮地投箸喝酒,纵情恣意地嬉笑怒骂,人憎狗嫌得还是当初满城风动的少年郎。 “镜山附近有荒使出没,有人设了引魔阵,”提到这件事,陆净正经了一些,“不渡去追踪魔气,我来梅城,然后就被袭击了……一个月前,我大哥在清洲也被伏击了,暂时还不知道是针对药谷,还是针对仙妖盟谈。” 顿了一下。 “针对药谷和仙妖盟谈都不算什么大事,”陆净皱起眉,露出一抹戾气,“就怕他们是冲你来的。” 十二洲难得安宁了十二载。 然而,这份安宁可以说是维系在仇薄灯一人身上,除了他,再无人能在震慑仙门的同时,平衡妖族。若他身怀暗疾的消息被传出去,风波定然再次掀起,所以从炼丹到送药,陆净和父亲每个环节都格外小心翼翼。 偏偏赶在仙妖盟谈这个时间受袭击,不得不令人警惕。 “来就来吧。” 仇薄灯回答得漫不经心,依旧在同小木偶玩“戳一戳”的无聊小游戏。 陆净沉默片刻,瞅着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木偶,语重心长:“仇大少爷,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比不得本公子这种单身汉。某个人还等着你领他回家呢……丑媳妇都得见公婆,何况他这种拐了人私奔,一声不吭的……” “不是我带他回家。” 仇薄灯忽然道。 “行行行,”陆净敷衍地附和他,“是你跟他回家,行了吧?”说着,陆净老学究般摇头晃脑,“可怜,太乙辛辛苦苦供出位小师祖,这么简单就被巫族拐跑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啊。” 仇薄灯:…… “陆十一,”仇薄灯轻声细语,“上个月,我在书阁看到本折子,还挺有趣的,叫什么《回梦令》,你听说过不?” 陆十一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跑出没两步,他猛地止步,望向梅城的某个方向。 仇薄灯也望了过去。 抬眼时,他袖边若木灵傀的阵纹忽然闪烁了一刹那,光芒晦暗,几不可察觉。 ………………………… 庄九烛,庄大少主,蜷缩在阴冷坚硬的洞穴里。 耳中皆是甲虫鳞足摩擦声,鼻前满是腐肉淤血的臭味,二者相加,熏得他头晕眼也花。 他为何在此,说来话长。 这位大少爷打惊鸿白驹舟下来后,打听出知音们的下落,朝天池赶来了。梅城依山而建,看着天池山就在眼前,实则上上下下,房屋错落,十步九迷。庄大少爷有生以来,第一次自个出门,好在牢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不破真理,一路走一路问,摸索了过来。 半途好不容易远远瞥见知音们的影子,一转眼就又没了。 庄九烛在别的事情上向来信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唯独对画画格外坚持,丹青不辍,情种彩墨。眼见知音们一转即没,心说这哪成啊?愣是咬牙,死追不放,最后竟然一路误打误撞,撞到这地底魔窟里。 ……天知道,梅城为什么会有这种鬼地方。 庄九烛小心翼翼地向下瞥,瞅见四位知音屏息凝神,潜伏在另外不远的地方。他有心想过去,喊他们一起逃出去,奈何地窟烛火摇曳,有人看守。庄九烛只好又往石窟里缩了缩,半生不熟地运转师父教的敛气诀。 ——古有琴者深山觅知己,今有纨绔地底救知音。 我可真是个德华兼具的一代丹青大家。 庄九烛颇为自我感动。 叶仓等人可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二三十丈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奇葩在。 原本几人得了“陆师叔”的见面礼,是想去酒馆胡吃海喝一顿。半路偶然遇到有鬼祟的黑衣修士私掠凡人,还以为西洲也像之前的烛南九城,专掠凡人去作青楼妓/女,便一路匿形掩迹追查了下来。 最终,在梅城西南角,极其僻远处,发现了这么个地底密窟。 地窟深百丈,不可见天日。 位于寒脉交汇之处,内蕴冷气而不发,原本应该是梅城的一处冬眼。如今不知被谁做了手脚,改造成了一处阴穴,壁刻阵法,借天然地势和百余根悬挂铜钟的锁链将凶煞腥气严密封锁。 窟中有一血池,无数具女尸起伏其中。 血池雪尸,百鬼篆。 是引魔阵。 “引魔阵”算是个半新不旧的玩意。 说它新,是因为它正式出现的时间只有十二年。说它旧,是因为它脱胎于此前的“请神术”。天外天未坠未碎之前,十二洲以玄清门为首的修士,能够通过祭祀的方式,请上天之神,降于人间。后来师巫洛登天梯斩诸神,神君剑毁云中城,此术此脉,就此断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当初令古今翻覆的大动荡里,九万天神被师巫洛杀了个七七八八,到底还有点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在人间难存正位,索性尽入大荒,变成了“魔”。曾经的“神降”,就便成了“引魔”。 火光摇曳,两名戴鬼面的男子进来了。 像是主事者。 叶仓示意师弟师妹闭目敛气,以免视线被发觉,自己目含清光,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人,一个高瘦枯槁,形似骷髅,一个体宽形胖,肚腩肥大……叶仓猛然想起茶楼中听到的笑谈。 ——百弓庄庄主! “大人,请神术,到底是成了还是未成?”百弓庄主随同荒使走过血池的廊桥,抵达祭坛中心。他声音很轻,像唯恐惊扰到什么。 阵法上,一片蒙蒙的黑雾。 翻卷滚沸。 像有什么要破封而出,却又被死死束缚住。 气息极其晦暗,古奥幽深。 “按道理,阵成晦现,应该是有某位尊上,降了一缕神识才对……或许是你祭祀不够,尊上不屑降下神识,只赐了你一点荒冥……”荒使一边俯身查看起连通血池的阵法,一边问道,“你前几日探查得如何?我可告诉你,这是荒君亲下的命令,至关重要,你若完成得好了,入幽城的事就十拿九稳了。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得荒君赐骨更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的自然知晓,”百弓庄主感激不尽地拱手,“前几日小的舍生试探了……只是还未近身,就被扔下天池山了。” 荒使皱眉。 他侧首,挑剔地看了百弓庄主一眼。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尊容,不被扔下山才怪。”随即,荒使也忍不住笑道,“别的不说,单姿色而言,神君世之第一。嗯……美色当前,自不量力情有可原。” 鬼面下,百弓庄主一张脸涨得青紫。 “大人说得极是,小的原本是想,我本性荒唐好色溺淫,以我素日风评,借色令智昏为由,贸然接触,不易让神君起疑,”百弓庄主心中恼恨,没奈何,还得赔笑,“如今想来,小的却是不自量力,下次,我遣个容貌端正的后生去试探好了。” 二人说话间,都没发现祭坛中,黑雾翻卷腾聚,越发诡异。 仿佛幽冥大门打开。 妖魔与恶鬼正在厮杀争夺重返人间的契机。 谁的执念最深,谁的偏狂最重。 荒使细细探查,终于发现一道极细微却也极关键阵纹略微偏斜,大概是受此地流转的寒气影响。 他凝神,注气入阵,调整阵纹——也不知赐下荒冥的是那位尊主,大阵艰涩浩海如海,只更了不到一厘之距,全身精血就隐有要被抽干之相。他急忙撤手,起身,道:“三日之内,你再寻——” 轰! 浓墨于百丈深的地窟中炸开。 所有铜钟重锁刹那断裂,暴戾至极的森然杀气横扫向四方。 无数碎石隆隆砸落。 洞壁上,叶仓反手抽刀,横格于横,竭尽全力地护住师兄师妹。更高处的庄九烛连哼都没来得及,两眼一翻,就震昏过去了。祭坛上,荒使首当其冲,凄厉哀嚎一声,连骨头带魂魄,直接化为齑粉。 修为远逊于他的百弓庄主竟然苟活了下来。 但他宁愿直接去死。 一只苍白虚幻的手自黑雾中探出,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百弓庄主眼睛向外凸,无数死魂灌进他的体内,撕咬,啃噬,一寸一寸凌迟过肌肉与骸骨。他咽喉臌胀,想要撕心裂肺地哀嚎,却只能发出嗬嗬怪响。 “……是我的。” 恶鬼扼住他的咽喉,慢慢举起,手指一点一点收缩。 他气息暴戾,浑浑噩噩,妄念如魔。 “谁也不可以碰。” 血花炸开。 百弓庄主从头到脚被缓缓碾碎,又被强行拘起,一遍一遍重复死与生的折磨。洞壁上的叶仓心惊肉跳,气息难以控制地波动了一下……不好!叶仓立刻就想护师弟师妹后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雾中,苍白模糊的形影没有转头,但一股森寒已将太乙四人笼罩。 ——百弓庄主到底引来了幽冥的什么妖魔? 晦暗汹涌,至寒至冷。 忽然,一线光从天而落。 百弓庄的地下密阁被一剑破开。 清风直灌。 扼住百弓庄主咽喉的恶鬼抬首,纷纷扬扬,一片白雪夹红梅,少年披天光而来,挽剑如拈花。黑氅飞扬,露出一节伶仃腕,两枚夔龙镯;红衣翻卷,成霞,成火,成一切痴念所指的心魔。 少年似有所感,低垂眼眸。 一低头,一仰首。 飞花飘落,光影交错。 仇薄灯指尖忽白,剑难续握。 “……阿洛?”你是天才,:,网址 第126章 最是懵懂最情深 ……阿洛? 脆弱的声音叩动无解的心魔。 百弓庄主在刹那间被碾为齑粉, 叶仓四人被狂暴横扫的压力重重掼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坛上阵纹光芒大作,化作千万枷锁,纵横交错。 风声尖啸, 魍魉嚎笑。 碎石簌簌而落, 祭坛阵纹一条接一条破碎, 牵制恶鬼的锁链接二连三崩断。失控与杀戮祀主的反噬爆发, 黑血沥沥泼洒。可恶鬼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肩披风雪的少年——那是他不死不灭的妄念。 是浑噩中也不会忘记的眉眼。 黑雾冲天而起。 远远赶来的陆净只见太一剑当空坠落,阴戾得前所未见的魔障席向仇薄灯, 后者却不躲不避。**发生了什么, 寒脉刚解灵气艰涩,赶之不及,顿时心焦火燎,大喊了一声:“仇薄灯!小心!” 仇薄灯听不见呼喊, 也看不见魔障。 一切都远去了。 只剩下,他的…… 阿洛。 地动山摇。 支撑招魔引大阵的血池彻底干涸, 好不容易得返人间的死魂野鬼发出不甘的尖啸,有的被扯回大荒, 有的在天光中消散。 恶鬼悬停在仇薄灯身前。 他的声音仿佛穿过很远的地方,很长的时间传来,空洞沙哑, 艰涩无比,低不可闻: “……娇。” 娇。 是娇纵的娇。 是千娇万宠的娇。 “娇娇。” 黑雾自行炸开, 倒卷回落。 仇薄灯如大梦方醒,也如彻底被梦魇吞没。他几乎是在黑雾崩散的瞬间,同时冲向引魔归渊的阵门。修长的五指在半空急张, 弹出五道细细的血线,要赶在沟通人间与大荒的阵门封闭之前,拘住某一缕冥灵的灵识。 地窟开始塌陷,巨石大块大块砸落。 烟尘四起。 陆净急冲落下,眼疾手快地将几个走背运的小兔崽子揪住。带他们飞向外边时,瞥见石头中还有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跟着滚出来。来不及多想,陆净就顺手拉了一把。一拉之下,只觉得对方重如万斤,险些一个倒栽葱掉下去。 轰隆。 地窟彻底坍塌。 百弓庄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动天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护城古梅的力量托举向清穹。陆净在雪地落下,再回头,雾散雪落,簌簌飞花,只剩下仇薄灯十指虚拢,神情前所未见的怔愣。 仇薄灯指尖颤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过了,独独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头。 找到了吗? ……真的找到了吗? 许久许久,他慢慢垂眸。 一丝熟悉到魂魄里的灵识被他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来,茫茫觅寻,苦苦沉浮忽然落了地,生了根。 找到了。 仇薄灯隐约听见陆净在喊他,隐约看见几道身影奔向自己。 他拢着,护着那一缕气机,向前走。刚走出一步,一口压抑十二年至悲至凄的血就吐了出来,点点滴滴,如红梅落进白雪里。 ………………………… 天池山在下雪。 屋檐下的窗关得严严实实,不漏进一点寒气。银屏旁的暖炉生了炭火,近软塌的地方点了罩纱的铜盏。房间里有一个小药鼎,烧得咕噜咕噜。陆净掀开药鼎,抓了两三把草药丢进去。 “百弓庄主以**为祭,设的引魔阵,原本应该是想招毕阿神。祂的一尊化身是欢喜相。”仇薄灯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天池山下连寒脉,阴气极重,误打误撞下形成一扇与魔障相连的鬼门。” 鬼门开,死魂出。 最终引来了他的阿洛。 仇薄灯半躺半靠,倚在烟罗云衾中,指尖触碰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那一缕熟悉的灵识被他托寄在面具里,以自己的神识滋养它。 陆净看了他一眼,心说你神伤牵旧疾地,还不好好休息,在这作哪门子的死? 想是这么想,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暗中叹口气,半担忧半泄愤地往药鼎里又扔了把黄连。 他没有问仇薄灯怎么确认被百弓庄主引来的恶鬼就是师巫洛的。 也不用问。 若世上有谁能在惊鸿一面中,认出消散坠魔的师巫洛,除了仇薄灯,不会再有别人。 “我查了一下,”陆净说,“从三年前起,梅城出生在上阴月的女子就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一年前,失踪的人数过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师发现了,上报给了御兽宗。御兽宗派过两三次弟子前来询查,于城外斩杀了一条恶**,便结案归去。” “但是,一年前,百弓庄因承接御兽宗驭灵鞍的锻造,得掌栖舟台。御兽宗弟子结案归去后,他们就把目标转向乘坐鲸舟往来的走荒人。” 最近两三年,山海阁与天工府联手改进了飞舟,锻造了一种速度较慢,承载较大的客舟,名曰“鲸舟”。因为行舟极晃,条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得一舟塞下两舟人,所以乘鲸舟的基本都是穷寒的流民,常常有无舟引的丝渡客。 在梅城,这些无舟引的穷寒渡客,被悄无声息地投进了血池。 草芥征蓬般,沉没下去。 陆净脸上掠过一抹不善的杀意。 他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门忘恩负义,就形如骄傲破碎,脊断颜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无二,哪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诸多事情查出个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诡计。 这一次,百弓庄主在仇薄灯抵达天池山时,引动招魔阵,是巧合还是预先图谋未可知。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庄能够如此顺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辟出百丈深的地窟,积起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后肯定另有庞然大物的支持。 “御兽宗,西海妖族,两个的可能性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门中,御兽宗修士与各大妖族的关系最为紧张。 御兽宗御兽宗。 一个“御”字足以引出许多问题。 御下治事,视妖为兽。 虽然御兽宗宗门内部也有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为友的一派,但到底主张“二者一为主,一为仆”的派系占据绝对上风。因此,除各城各池的护城神外,御兽宗对待妖物灵怪的态度,一向颇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岛重登东洲。 御兽宗宣布废除强驭妖灵为奴的“血契”,算是顺从神君意志,对妖族做出退让。但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忌惮,几分是出于悔悟,就不必言说了。 眼下,仙妖会盟在即。 有传言,西海妖族与仙门媾和的条件之一,就是御兽宗必须舍弃原本的宗门名字,另择它名。 对于一些古板的修士来说,更换宗名,无异于摧基毁门。 “你身负暗疾的事,恐怕现在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灯将巫傩面具收进广袖中,漫不经心,“总归是要来的。” 陆净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进大荒去找他?” 房间静寂。 草药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灯不说话。 笼罩在铜盏上的素雅宣纸以水墨描摹远山长河,被火烛就光与影一起投落到他脸上,掠过眉间,掠过侧脸,依稀就如这些年,他走过的千山万壑。 砰。 药罐被端起,被陆净没好气地放到塌旁矮案。 “与百弓庄有关的飞舟往来,左胖子已经动用天工府在调查了。你们太乙那四个弟子身手和能耐还不错,彻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经交给他们去做了。我给不渡传了符讯,那秃驴至多凌晨就到。我们两个是比不上大少爷您厉害,但护个法还是绰绰有余。” 陆净起身,拉开房门。 按道理,不管是为了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是为了仇薄灯的暗疾,都不该让他进大荒。 可陆净没有劝阻。 该怎么劝阻? 知交反目,俗事杂陈,琐事缠身。 三次身死,又过十二年了啊。 苍生就是个沼泽,谁进谁喘息不得。 偶尔的偶尔,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亲的话由在耳边,说,江湖就是几个打打闹闹,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着他们……那就这样吧,大家再齐心协力犯一回傻好了。 “药力够护你神识进幽冥一个来回,”陆净仰面看挂在屋檐下的排铃,低声说,“去找他吧。” 清风携雪,簌簌而落。 他走出门。 “陆十一。” 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陆净没有回头:“谢就不必了,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潇洒倜傥。” “我是想说,你黄连放多了,太苦了。” “……苦死你得了!” 房门“砰”一声,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上。仇薄灯将青瓷碗放到桌边,无声笑了。他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面具,指尖一点一点描摹过狭长深刻的眉眼。恍惚间,想起陆净先前说过的,某个人还在等着你带他回家。 “不是的。” 仇薄灯轻轻说。 他十指点在面具边沿,慢慢覆盖上自己的脸,一如从前。 天高几丈,路长几里? 地厚几丈,乡广几里? ……不是他带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他才有归处。 迷毂烛芯爆开小小的灯花,火焰向上蹿起,房间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灯的神识坠入黑暗。 …………………… 天池山下。 陆净盘膝坐于石上,一把秀丽的弯刀横于膝盖放着。出于年少侠客梦的情结,他习惯佩刀带剑,但其实他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测的毒。如今这个世上,敢且愿意毫无戒备地饮下他熬的药汤的人,只剩寥寥几个。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开始了?” 不渡和尚望了眼气息封锁的天池山,问。 陆净点头,他便过来,一手肘将陆净挤开,毫不客气地分了大半块岩石,口中叨叨抱怨这一路好悬没被左胖子的飞舟坑死。陆净听他抱怨,没忍住,还是问:“秃驴,你觉得,他这次能成吗?” 这不是仇薄灯第一次入大荒找师巫洛。 十二洲寻觅无果,他早就疑心过,师巫洛是依旧坠魔堕进大荒了,便如曾经以巫傩降天的方式,以神识往幽冥搜索,只是一无指引,二无迹寻,一次又一次,总是没结果……有一回,还险些被坠荒的天神发现。 “能吧,”不渡和尚说,挠了挠头,“再不能就该疯了。” 陆净苦笑:“你觉得他现在没疯?” 不渡和尚低声念,阿弥陀佛。 两人忽然就明白了。 十二年来仇薄灯始终是太乙小师祖,不过是有人希望他被千娇万宠着,所以他就把自己活得恣意豪奢,凭一句“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亦赤诚爱我”撑起一个骄纵少年的朽壳,朽壳总有一日会倒塌的,可他还能把自己活成什么? 一个疯了,一个入魔。 “总归是找到了。” 积雪满川,落花满河。 ……………………………… 静水从玄冰下流过,他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阴错落,全是记忆。 这是三次死生之后,仇薄灯第一次见到南疆,见到巫族的万水千山,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重巘深绿,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脚下,四处除了浓雾就是葱茏老树。草木一岁一枯落,白鸟唱老藤萝。 细碎木屑,如尘飞舞。 年轻男子坐在黑石祭坛上,低头雕刻一节若木。 他的动作很生疏,还拿捏不好力度,有时候一刀过深,就直接毁掉了即将刻好的木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停下来,睫毛低垂,银灰的眼眸注视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忆什么,然后换一个,从头来过。 他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纹走刀,落锋不能太重,”仇薄灯俯瞰看他,唇角微弯,“对啦,就是这样。”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年轻男子走刀很快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轻盈。 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很短的小雪,可周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很多年……他为阿洛设好凝形塑骸的祭坛时,笑言说,别看你现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还是很多不懂,有得头疼。 ……到时候再教你吧。 好。 他答应了却没来得及教。 可阿洛自己学会了。 仇薄灯在过往的时间里走过,看他学刻若木灵偶,学铸夔龙金镯,学取雪梅酿酒,一遍不会,就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再没有他这样笨拙的学生,也再没有他这样执着的学生,在漫长的时间里,一边等待,一边揣摩。 跌跌撞撞学怎么去爱一个人。 这么傻啊? 仇薄灯抿唇,欲笑先泪。 “阿洛,我们一起回家。” 星星点点的光芒因循一丝气机的指引,无声无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点神识不上清穹,却下黄泉,倏忽**,越过古往今来,越过死生相隔,抵达不知多远多深的瞢闇。星辉止于漆黑无光的深渊。 无数魑魅魍魉,无数死魂骷髅停下厮杀,贪婪抬头。 幽冥忽震。 一道气息杀意横扫,化作一个最可怖的恶鬼,暴怒地将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尔后黑色的雾有若实质,从四面八方汇聚,纵横交错成巨大的囚笼,将自点点星光中走出的红衣少年笼罩其中。 他捕获了唯一想要的东西。 狠厉、贪婪、占有、私藏。 死去之后,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锐欲/望终于彻底爆发……要死死拥抱,要牢牢箍住,要彻彻底底地吞噬,一点骨血都不分与他人,要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开了。 多少年的爱恋,铸成**无边。 囚笼收缩。 红衣在昏暗中舒卷,走过人间来到黄泉的仇薄灯却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灯声音微哑,他想要微笑,眼泪却先无声无息划过双脸。 一滴一点。 晶莹的泪水穿过恶鬼的双手。 逼近的黑气定格在虚空。 苍白虚幻的恶鬼在秽暗中怔怔凝望红衣如火的少年,冷气森森的双手伸出,又止住,黑雾徘徊在仇薄灯的脖颈附近,像凶兽即将猎杀猎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指尖。 “……不要哭。” 他慢慢地说。 **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每个字每个词的含义……那么多的亡魂恨怨,那么汹涌的偏执爱恋,纷纷杂杂,刺激他的理智,撕扯他的灵识,他连形容都无法控制,可他还记得,记得该怎么笨拙地哄一个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气徘徊收紧,又散开,苍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笼崩塌破碎,构成新的锁链,反过来恶鬼束缚。无穷无尽的恶念重新**,拖着他坠向深渊。恶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双肩,要带这个人一起堕落。 ……是他的。 ……要留下来。 可等到真正抓住时,手指却忽然松开了。 只知索求占有的恶鬼轻轻推开少年。 要送他返回人间。 “……不要来这里。” 这里污秽,肮浊。 你不要来这里。 或悲或欢总无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灯向后飘退出几丈,绯红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开。 他低头看被百鬼丛秽缠身的阿洛,想要说话,咽喉却被无形之物堵住了……他的阿洛啊,干干净净,诞生在高天之上的阿洛,该是苍山的雪,该是亘古的湖,该是人间的月与风,光与尘。 他连一点丑陋污浊都舍不得他见到。 怎么如今却与秽物厮杀,坠于泥间? 仇薄灯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已然平静了下来。 “你不该让我走。” 他慢慢说。 声音和当初戴着巫傩面具,走过千山万水,教导天地懵懂的冥灵什么是万物什么是风月婉约没什么两样。 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灯如仙鹤涉水,一步一步,自虚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他的红衣飘拂起落,所过之处,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尘。浓墨般的黑气缠绕上他的衣袖,而他只是一味纵容,心甘情愿,任由恶鬼的欲/望滋生蔓延。他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门打开,却自困笼中。 可既然心甘情愿,又怎么能说是樊笼? 这是他唯一的归处。 “你该留下我。” 仇薄灯偏头,轻轻地笑了。 眼角星星点点,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灯在幽暗中跪坐。 他低下头,漆黑的长发散落,迤逦垂过雪色的脸颊与脆弱的脖颈。他向漆黑的荒虚伸出手,红衣娓娓覆下,只露出伶仃的腕骨与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觉得自己一身污秽,那就把我也弄脏吧。” “我是你的。”你是天才,:,网址 第127章 重返人间 莹白的手, 绯红的袖。 秾丽靡艳的少年好像也成了鬼魅,成了人间黄泉最妖冶的傀。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看, 你若是天道, 我就是白衣的神君, 你若是恶鬼,我就来做红衣的艳鬼。发疯也好,着魔也无所谓。 “阿洛,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轻声说, “你答应过的。” 他在虚空跪坐,一圈又一圈, 幽荧的光向四周扩散,仿佛分割上下的湖。 恶鬼在湖底仰望他。 他衣袖边沿逸散的点点星辉印在恶鬼的瞳孔里, 成了跳动摇曳的烛火……迷毂为芯的蜡烛点燃在车厢的一角,玄黑的长衫与石榴的罗裙堆叠在软塌边沿, 博石串成的珠帘把影子投在或赤/裸,或半掩于暖衾的脊背上。 ……不要再受伤了。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湖底的恶鬼朝湖面的少年伸出双手。 ——那些破碎的记忆在翻涌, 无序交错, 激荡起层层不甘的欲/火, 既然曾经那么亲密无间地相融一体过,又怎么可以分开了? “我们说好的。” 仇薄灯笑起来,以缱绻, 以缠绵,亲手拨开恶鬼束缚自己的枷锁。 “不许骗我。” 他俯下身。 艳魂与恶鬼的指尖在湖面同时触碰到一起。下一刻,苍白冰冷的恶鬼一把拉住他,将他猛地按进自己的怀中, 有若实质的黑气化为细链,缠过他的腕骨,缠过他的手肘,如蛇如锁,向上下蔓延,环绕。 抓住,锁住。 不分开了。 仇薄灯仰起头。 束发的绯绫在半空中断开,鸦羽般的黑发在细小如微尘般的星光中起伏。他彻底敞开了自己的神识,任由属于另一个人的意志进入,再强势,再不留余隙都欣然应许。 十二年前。 沧溟浩荡,在白月之下,天道拥住了一身业障的神君。 十二年后。 大荒幽晦,在无日之地,神君拥住了坠落成魔的天道。 浅浅的星光蔓延,覆盖过漆黑的锁链,将所有凶戾森然的邪气笼罩其中,好似一层薄薄的纱,同时披在两人身上。四面的黑暗隐隐约约沸腾起来,似乎大荒中,其他一些存在察觉到了这一处的异样。 它们一位接一位地苏醒,一道接一道的意念迅速在污秽中展开,想要找出是什么人闯进幽冥。 恶鬼冰冷有力的双臂横过少年的脊背,把他牢牢藏在自己怀里,紧跟着,狠厉的杀意向四周扩散,就要去切断窥伺寻觅的视线。 仇薄灯抬头。 亲吻他,制止他。 以亿万计的星星光点在大荒中飞起,如数不清的萤虫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流向人间的蜿蜒长河。 “阿洛,我们回家。” ……………………………… 夜色笼罩大地。 陆净缓缓从打坐调息的状态中退出来,睁开眼,就是不断落下的飞絮。 晚风不大,雪落的轨迹就和雨落的轨迹重叠在一起。白天的变故被城祝司暂时封锁了,梅城的人们只知道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坍塌了,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那么一个可怖的血池,如今,山脚的房屋点起了灯,昏黄的光从窗户投出来,被雪模糊成一团一团。 远远看,好像一颗颗星星落在地面。 陆净怔怔地望着雪中的灯火。 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转了。 ——在清洲有个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师祖,离家出走的药谷小公子,被流放的山海阁少阁主,被驱逐出城祝司的无名小子,还有伪装了身份默默注视太乙小师祖的十巫之首。 红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树梢。 手提太一剑。 他说,他见过天上星辰多得数都数不清,见过大地被彻底点亮,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从亿万光年外看,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么了?” 不渡和尚看他发愣,问道。 “不渡,”陆净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说,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会多亮?” “会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托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随山脉起伏,灰瓦白墙,连排成片,顺雪水汇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灯火就好似一条条星辰汇聚成的带子,散落在人间。或明或暗的灯火蜿蜒向很远的地方,渐远渐稀少。 最后零零星星,散进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头,看向天空,“就是以后的以后,星辰如灯,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手拉手走在大地上,不用点灯笼。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那个时候,小孩子爬到树梢上,再向城外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连在一起,如龙如蛇。” 陆净不出声,听他说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人们与妖灵爱走到哪,就走到哪。 再也没有走荒人。 再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只能躲在城墙之后。 “真好啊。” “一定会很好。” 沉默了一会,陆净将视线转回到天池山脚的城池上:“不渡,有时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没有开口,等他往下说。 “十二年,我杀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妖,杀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觉得,其实人和妖没什么两样,有些时候,人还要更可怕一点。妖的爱恨太过极端,人的贪欲太过难以估量。”陆净低头看自己的手,“久了,我就会觉得害怕……处理了一个百弓庄,在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十个百个,千个百弓庄。永远也杀不完,永远也清不干净。” 纷争无休,苦海无涯。 他们真的能让天空布满星辰吗? 如今,连天道也坠了魔,好像就是在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丑陋的。他们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经这么努力了,最后却又回到原点。 不渡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净,无烦亦无忧……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挠了挠头皮,正经了一些,“我跟你说过,我师父怎么捡到我的没?” 陆净一思索,发现还真没听这家伙显摆过。 “我师父,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其实是从圣莲里把我带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见地不嬉皮笑脸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洁净出尘,“他是奉佛陀之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圣莲池里。” 陆净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种信仰,一时间连感伤世事都顾不上了,脱口而出:“你爹是莲花还是你娘是莲花?我操,你竟然还是个莲花精!话本里不是说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长得还很好看吗?” ——药谷醉风阁曾经有不少很受欢迎的这话本,都是莲花、兰花、梅花等等化形,冰清玉洁的仙子恋慕上清风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风凛凛,白衣渡魂的命无常大毒师,年少时没少听这些折子遐想连篇。 “……” 不渡和尚的出尘玉相出现了一条裂缝。 “什么莲花不莲花的!!!”不渡和尚跳起来,一手刀敲在陆净脑袋上,“这叫天生净魄。圣莲生于淤泥却脱于淤泥,我生来无父无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净,不染凡尘。我生来就能相观众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吗?!” “不行!”陆净斩钉截铁,“你换个竹子里出生的都比这个强!” 不渡和尚一言不发,开始解缠在手腕上的佛珠。 ——不是当初佛陀赐给他的菩提明净子。 菩提明净子在明晦夜分的时候,就丢在宪翼之水畔了。 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发成佛后,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众生”,杀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恶,无所容情。仙门对他颇有微词,佛宗内部也争议不休,一度有护法金刚和禅师联合,在佛宗的“梵音法会”上发力,要请佛陀取消他这佛子称号。 不渡和尚的师父无尘禅师一人难辩众人,还有一位声望与无尘大师不相上下的禅师,名曰“无净”。 无净禅师起笔,以金书拟了佛子宗宗大不道之举: 一曰不守清规,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净,三千凡尘。 三曰枉顾因果,好杀不渡。 四曰…… 林林总总,正念着,就听见佛宗金塔的钟忽然被敲响了。 群僧闻声望去,就见有一年轻的白衣僧人立于金塔上,双手合十,朝众人欠身施礼。 正是不知何时归来的佛子不渡。 无净禅师喝问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门净地,意欲何为? 不渡笑道:我观佛门不清净,特来净佛门。 那一天,陆净蹲在佛宗外边,将飞过山门的鸟从东到西数了个遍,再从西到东也数了个清楚。百无聊赖,要开始数爬过地上的蚂蚁时,脚步声自背后传来,一转头,夕阳正坠,佛门满目金辉。 金辉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挂白骨珠。 三十三名明面得道,却背地玷/污佛门的禅师护法,从此就成了他手上的一颗佛珠。随时岁增长,这串佛珠越来越长,佛子的地位也越来越少有人敢发声质疑。佛珠乍一看,白净圆润,格外可爱。但当它祭起时,每一颗珠子,就会化作一颗狰狞的骷髅。 眼见着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髅开始咔嚓咔嚓活动下颚骨,近距离作战就是个花架子的陆净赶紧收敛神色。 “圣莲亭亭,不染淤泥,除了不渡你,谁配得上一声天生佛子。” 说着,他还起身,献媚似的地将坐着的石头让给不渡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渡和尚这才将佛珠重新缠绕回手上,毫不客气地一人霸占了整块石头。 这么一闹腾,刚刚观风雪有感的伤怀也被搞丢了个七七八八。 陆净想了想,还是将话题转了回来:“然后呢?你是佛子和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佛子,天生净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头上,“但你看我这是什么?” “头发啊。” 陆净没好气。 他心说,你这死秃驴是不是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话本写不出来,仇大少爷作死劝不住开始,头发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惊胆战地数一遍吗?再跟我嘚瑟你头发多,回头我连夜就给你提了。 不渡和尚不知道一句话引来了什么“杀机”,一摊手,道:“我这个天生净魄,生来无父母,无血亲,了无牵挂的佛子,都不清净,都重生烦恼丝。你也不过是个七情六欲都有的凡夫俗子,不担忧不害怕才怪。” 说着,他还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诧异道:“难道你还觉得,你的心境比我还强?” 陆净:…… 明明都是实话,也说得很有道理,但为什么就是这么让人手痒痒,恨不得一拳砸在这家伙脸上呢? “得啦。” 不渡和尚抓了把雪,开始搓洗衣袖上的血。 他接到陆净用聆神玉牌传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连件干净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僧衣上满是刚杀的邪修的血。守护这座山城的古梅之灵喜洁净,平时衣衫褴褛的人,决计登不上天池山,这一次大概是看在他是来给神君护法的份上,古梅才捏着鼻子,放这等“脏污”上山。 自打护法开始,就不断有鹅毛大的雪被刮卷着,落在不渡和尚身上。似乎是觉得,这人没办法赶下山去,那就索性用雪把他埋起来,眼不见为净。不渡和尚说个话的功夫,就被积雪埋了两三回。 没奈何。 他只能开始动手把自己收拾收拾。免得等仇薄灯找到师巫洛,把人成功从大荒带回来后,上山顶见他,要被那向来挑剔的仇大少爷笑话。 他们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了。 如今,左月生现在是山海阁主,坐镇烛南,轻易离开不得。半算子也在三年前接手了鬼谷,为了超低的新弟子入宗率忙得焦头烂额。不渡和尚明面上行走十二洲,渡化众生,暗地里查招魔引的事,还要净宗洗门……当初一众赌博投箸的纨绔,竟然只剩下要固定时间给仇薄灯送药的陆净与他碰面最多。 陆净抱着刀,靠着一棵新生的照雪梅,看他折腾。 “子时快到了。” 忽然,陆净低声说。 不渡和尚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闲聊笑骂,看起来很轻松,心里始终捏了把汗,只有瞎扯淡才能缓解一下不安。十二年里,其实不止仇薄灯进过大荒,陆净也曾以灵识进过大荒,去找他母亲。他们都心知肚明大荒有多森冷,可怖……那一次,陆净生魂进大荒,不到半刻的功夫,就差点被活活冻死。 “他身上暗疾还没全好,”陆净隐约有些忧虑,“我给他配了护神的药,但药力只能维持到子时。” 这些时间,够不够一道神识求索黄泉,遍寻幽冥? 陆净和不渡和尚不知道。 说话间,梅城里,古刹的钟响了。 两人脸色同时变得凝重起来,不渡和尚顾不上擦洗衣服,握着白骨佛珠站起身,就要朝天池山上走去。 陆净一把抓住他。 “等等,你看!” 下一刻,不渡和尚也看到了…… 群星! 夜幕中。 所有星辰跃出黑云,周旋回转在高天之上。星光汇聚在一起,落向天池山山顶。整座天池山变成了一盏灯,连接人间与幽冥。山巅的云雾蓦然散尽,露出仙人居所。 漫漫红梅。 一轮白月坠在斜飞的檐牙。 ………………………… 月光透过窗纱。 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被一只苍白的手摘下,露出少年阖眼若眠的脸。清辉如流水,淌过他的眉。下一刻,少年睁开眼,对上形貌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的年轻男子。 云纹铜油灯不知何时灭了,屋里冷冷清清,只有月辉。 仇薄灯笑起来。 “阿洛。” 他伸出手,环住自己失而复得的恋人,和以前一样,懒倦地把头靠在恋人的颈窝,声音轻快而微哑。 “你知不知道,你欠了我好多。” 第128章 点点灯花照天明 “一场不该熄灭的烛火, 十二年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声爱我,四季轮回东奔西走时的舟车安所,花开花落红泥小炉的酒约共酌……”仇薄灯一件件, 一桩桩,斤斤计较地数落,说着说着,他忽然抵住恶鬼的额头, 颤声问,“东洲的海,西洲的河,全都要我一个人走,阿洛, 你是怎么舍得的?” 月光冷魂魄,恶鬼安静着。 两人的距离很近,却只有一道呼吸。 一个活着,一个死去。 师巫洛垂落的眼睫像苍山的静雪,细细的,温暖的气流落到他脸上,成了灼烫寒石的火。他半跪在软塌上, 一手按在木沿, 一手扣住仇薄灯的肩。 冰冷的唇落到仇薄灯的颈侧。 一点一点舔舐过血液滚烫的动脉, 依循死魂的本能在渴求活人温度, 却又违背天性地收敛了刻骨寒意。 “娇……娇娇。” 师巫洛慢慢地念。 他惘然浑噩, 分不清一切, 唯有这个名字始终记得清清楚楚,轻而易举地压制过一切身为恶鬼掠夺血肉活物的天性。于是留恋咽喉血管的亲吻,始终只是贪婪又珍视的亲吻, 清凌凌,好似草木气息。 舍不得。 舍不得,他的娇娇。 “我在。” 仇薄灯的指节一下屈起,一下子泛白。 险些洞穿心脏的利爪,刻进脊骨的伤痕……十二年大大小小的伤全回来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无知无觉,可怎么简简单单一声“我在”,就忽然疼得难以忍受?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他想说……想说,阿洛,你知不知道,我去见了三十六岛,大家真真正正相亲相爱过,也彻彻底底不留余力地厮杀了……我不记得怎么开始,也不记得怎么结束,只记得药谷谷主熬的药好苦好苦,我不想喝,可我得活着。 想说,阿洛,我南下去了巫族,你不在那里,我不敢进去,只在白石崖上站了一会儿。 想说,阿洛,我找不到回空桑的路了。 …… 想说的那么多。 最后却只能哽咽地问: “前天我想去剪一支梅花,你怎么不陪我?” 说好的,从今以后不再让我一个人待着。 ……可你怎么不陪我? 师巫洛痛苦地皱起眉。 记忆破碎错乱,他在浑噩中挣扎着,拼尽全力找不到一条清醒的出路。巨大的愤怒和巨大的疼痛交织在一起,他一把将仇薄灯按进怀里……他不知道是什么令这个人如此痛苦,只能下意识把这个人藏进怀里,凶狠地与世为敌。 森寒的杀气扫过。 从泼墨山水的银屏到悬挂于屋檐下的风铃,从被风吹弯的枯草到更远处冰湖边的古梅……一根细草,一条蛰虫没漏过,一整座天池山,一整座梅城,被忽如其来的阴冷气息震慑。 确认安全后,杀意才慢慢地收了回来。 师巫洛下巴抵着仇薄灯的发顶,属于成年男子有力的手臂将单薄的少年牢牢困在怀中,不留一丝余隙,就像可怖的白狼在露出獠牙和利爪成功震慑八方后,用尾巴将所有物圈在怀里。 是独占,也是保护。 仇薄灯手肘撑在师巫洛身上,费力起身,去看他。 白月笼罩下,刚动杀意的师巫洛身上黑衣泅出血色,转瞬间就成了一件殷红的血衣……他凭借本能,伪装出仇薄灯刚醒看到的形象,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模样。可那只是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血衣黑眸。 他已经坠为了恶鬼, 恶鬼慢慢抬手,去触碰仇薄灯的脸,在即将触及时,又忽然停了下来。月光下,他苍白的指尖缠绕挥不去的黑色雾气,与仇薄灯明净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师巫洛低垂下眼睫,手指一节一点蜷缩了起来。 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仇薄灯抓住了他。 房间静寂。 稍许。 仇薄灯低头,一点一点含住恶鬼冰冷的指节。湿润温柔的舌尖抵过指腹,抵过指根的关节。最后抵上掌心中断的命纹,轻轻地,缓缓地舔/舐,仿佛要把那一条线重新连上。蒙蒙的雾染上他的眉。 仇薄灯偏头,那一丝蒙蒙的黑雾流转在他的眉梢,成了一抹戏子眼角妩媚的墨。 “你可以弄脏我。”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有细如金砂的糖在碾磨。 “我允诺。” 下一刻,他被扯落。 双手被扣紧,按进暖衾中。 仇薄灯仰起头,看见师巫洛原本过分锋利的五官在死后越发具有侵/略/性,冷厉俊美……这是他自己招惹的恶鬼,是他自己亲手打开恶鬼克制欲/望的枷锁,他心甘情愿自受的罪。 白月照窗。 血衣如婚服。 恶鬼抽走仇薄灯束发的绯绫,漆黑的长发在他没有一点活人生气的指尖流过,散漫了绣有暗纹的蚕丝枕。红衣与血衣重叠在一起,不知触动了他什么记忆,于是他忽然偏头,屈指弹了一缕风,点燃了桌角的蜡烛。 明烛重燃。 亮得迷迷蒙蒙。 房间里黑雾弥漫,哪怕有烛光也依旧昏暗,银屏因先前杀气的爆发翻倒在地,屏风上的山水一半展开,一半沉没。一切都是黯淡的,唯独从软塌垂到地上的血衣和红衣艳丽得像在流淌。 这一幕如同斑驳的古画。 画的不再是书生奢望有妖乘月投怀的痴心妄想,而是靡艳到惊心动魄的艳妖与囚困他的恶鬼,以朱砂和浓墨描摹。他们在破庙荒坟里,在如故纸堆的往事里,在血气与冷戾里,相拥缠绵,撕咬亲吻。 苍白的是血,明媚的是梅。 矮案上,明烛融化的蜡凝成一串胭脂泪,蓦地里炸开一点灯花。 倏忽间照亮软塌。 仇薄灯仰起的脸半沉在火光里,他的喉结被微冷的牙齿抵住,致命的咽喉被舔舐着,逼迫眼尾流红,冶艳到真变成了吸魂夺魄的妖魅。 恶鬼向上吻少年的眉,碾磨狭长的眼尾。 ——他好像隐约还记得,在这里本该有一片靡丽的绯红,像一片赤鱬展开的鱼尾,像一点盈盈欲坠的朱泪。 “你自己抹掉的,”仇薄灯咬着唇,断断续续,笑他,“现在找什么找?” 他的责怪一半假一半真,然而恶鬼却听不懂,只是低低地,轻轻地念“娇娇”,说话时,清凌凌的寒气散落在鬓角,散落在脸颊。仇薄灯心底尖锐的疼痛忽然就散了一半,另一半也只绵绵密密换了一种意味。 “算啦……不跟你计较。” 暖衾褶皱堆叠,被推散垂到塌沿。仇薄灯不得不伸手,抓住软塌边沿的细屏木,指节随闷哼屈起,指尖划过镂刻精致的屏木,留下浅浅的刻痕,一道一道,与古木的年轮重叠在一起。 是否在过往的十二年里,他也曾这样无意识地刻画过木轮,细数光阴? 风吹过。 屋檐下的排铃晃动起来,叮叮当当,震落了积雪。雪花被卷向天池边,与落下的红梅一起,忽上忽下,倒映在冰面白色的月牙中。 月已经升高了。 一只沾了薄汗的手够到立窗边,勉力推开半扇。皎洁的月光一下子倾斜进房间中,像一条从软塌前流过的河。推窗的少年手腕垂落到河中,肌肤比月光还要明净上三四分。 很快地,他就被人重新拖进了晦暗的影中。 指腹冰冷,指骨陷进皮肉。 烙印在素净的肌肤上的指纹成了彰显所有的标志。 “……阿洛。” 仇薄灯双臂环过师巫洛的脖子,咬住他有若实质的冰冷肩膀,借这么一点依靠,不让自己向后跌倒。 是恶鬼向活人索求温暖,是妖魅抓住寄身的浮木,要把彼此错过的所有时光统统弥补回来,要把生与死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填满。 于是,一个无度索求,一个予求予给。 连接两人神识魂魄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浮了出来。细链若隐若现,缠绕过腕骨,手肘,消失在仇薄灯畏寒扯过的暖衾里。 战栗变得深入魂魄。 也许是疯了,也许是着魔了。 否则怎么会任由自己被彻彻底底打上属于另一个人的烙印?从里到外,从皮肉到魂魄,从此有了盔甲,也有了枷锁。 可又有什么关系? 除了这个人,还有谁会枯等他千万年?还有谁会于困顿无望中执着点燃祭坛篝火,一次又一次祭祀呼唤,一次又一次深入大荒?除了这个人,还有谁愿意为他身死后入魔,在至暗至活的地方厮杀,欲/念无边却总是舍不得把他弄脏?除了这个人,他能同谁说他的苦郁?能跟谁说他的煎熬? 一个人的时候,活着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对也好,错也罢。 是是非非都无所谓,在死生里,一起沉沦就好了,让疼痛也成为另一种快乐。 仇薄灯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摸索。 两枚暗金色的夔龙镯中,属于成年男子的那一枚要更宽一些,戴在他腕上就格外宽松,手臂一晃动,就会和窗外排铃一样,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仇薄灯找到了它,握住机关铆合处,将它扯了下来。 战栗席卷。 在呼吸也难以为继,几乎临近濒死的时刻,仇薄灯将拆下的夔龙镯扣到师巫洛腕上。 一道细小的“咔嚓”声,黄金夔龙龙口中的獠牙与尾刺交错,他给恶鬼,给自己的恋人上了锁。 松开双臂。 仇薄灯向后跌落进湿透衾被中。 被他锁住的恶鬼俯身,捉住他的右手,寒气流过仓促扯下夔龙镯时割开的伤口。血立刻止住了,连伤口也消失了,只在莹白的指尖留下了一线殷红的血,被一点一点,轻轻吻去。 仇薄灯任由他动作,只是低声说: “从今以后,不许骗我。” 第129章 “我爱你” 晓日出, 天小雪。 光从半开的窗投进来,斜照过小半张在错云漆花矮案。 一片丹朱的衣袖垂坠在矮案边,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搁在桌面, 指尖被光照成暖红色, 腕骨上残留着不少醒目的旖旎指痕,似乎是昨夜被谁牢牢扣住双腕,禁锢于床榻上,无处回避地承受一切深入魂魄的占有。 仇薄灯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罪魁祸首直身跪坐在他背后, 手持木梳, 替他梳理长发。 仇薄灯原本想让他进巫傩面具里待着,结果师巫洛自己选择了若木灵傀作为寄托物。傀者,人鬼也,本身就有为鬼物提供寄处的含义,更兼若木灵傀是他亲自雕刻注灵的,二者气息相近。附身于上后,师巫洛堕为恶鬼的虚幻感几乎全淡去了。 也不知是他自己刻在若木灵傀里的阵纹影响,还是本来就残存的记忆,师巫洛依旧有晨起后给仇薄灯梳头绾发的习惯。 梳齿划过头皮,力道也以前一般无二。 轻轻的, 沙沙的。 让人昏昏欲睡。 指尖拨弄笔格上悬着的大小狼毫, 看它们在光里左右摇晃。笔影落到腕上, 与指痕重叠在一起,仇薄灯看了眼到现在还没消的痕迹,随口抱怨道:“都被你捏红了……” 话一出口,就觉得格外熟悉。 ……红了,你捏的。 ……疼吗? 是枎城重逢的夜晚。古枎叶如雪, 轻风中光影摇曳。低处的枎枝上站了三个二缺,阿洛伪装成少年祝师,他还是自欺欺人的太乙小师祖,举起被“捏红”了的手腕,开玩笑地索要赔礼。 想起这么件事,又刚好师巫洛将一根玉簪横插/过发髻里,仇薄灯来了兴致。 他转过身,举起手腕,放到师巫洛眼前,笑吟吟地逗他:“怎么不再问我疼不疼了?” 说着,仇薄灯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 枎城重逢的时候,梳个头按到手都要问一句疼不疼,怎么在塌上就不见得有真的轻一点?……可见尽在一些没用的地方小心。 师巫洛放下梳子。 漆黑的眼眸印出雪肤上的红痕。 少年秀美的手腕举在半空,过于白净的肌肤就像反射天光的细雪,最轻微的红也会显得醒目,更何况是根根分明的指痕。指痕触目地环绕过腕骨,标记所有物,顺着下滑的衣袖,隐约延伸进手肘深处。 仇薄灯晃了晃手腕,见他没有回应,倒也没觉得失望。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能想起来的。就算真的永远也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可以从头再教一遍。 只是…… “怎么感觉更傻了?”仇薄灯侧眸睐了一言不发的师巫洛一眼,忍不住道。 他正要放下手,忽然被抓住手腕。 年轻男子握住他的右手,低头,一个轻寒如初雪的吻就落到了他的手腕上,落到那些标记所有的指痕上,加深成更加昭然若揭的烙印。冰冷的齿尖遵循恶鬼的本性,徘徊在血管附近,却又始终克制,对血肉的渴望转化成另一种渴望,沿着腕骨一路向上。 大袖落下,手腕被拉高。 仇薄灯闷哼一声,被迫向后仰靠,碰到摆在桌面的铜镜。 新开的流云盘花镜光可鉴人,抛光面照出少年艳如古画的脸庞,原本就只是半拢的衣襟散开,精致的锁骨旧痕未淡就添了新红。仇薄灯侧着头,任由危险的恶鬼埋首颈间。直到阴戾俊美的恶鬼微微起身,握住他的肩,仇薄灯才伸手推开。 仇薄灯一手撑着矮案,一手以食指落在师巫洛唇上。 不让亲。 师巫洛半跪在矮案前的细席上,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忽然拒绝自己……明明他是他的。被拒绝不安和不甘,令师巫洛身上的戾气陡然变得狂暴不定起来。房间骤然忽明忽暗,窗外积雪定格。 仇薄灯没有移开手指。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抵着。 然而,恶鬼就被这么一根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指制止了。 不过…… 仇薄灯不出意外,看见师巫洛唇线抿得笔直,一声不吭。 生闷气了。 “其他的就先不跟你算账了,”仇薄灯偏了偏头压下笑意,“今天的就不准你拖了。” 师巫洛安静地望着他,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血衣垂落一节,露出师巫洛扣着夔龙镯的手腕,两枚暗金色的古镯一上一下,在天光中重新汇合在一起。 两人的距离太近。 近到仇薄灯能从师巫洛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得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师巫洛已经坠魔了。 很久以前,在南疆设祭坛帮天道塑造形骸时,他总觉得天道的眼睛,该是银灰色,会像雪,像湖,沉静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影子。所以重逢之后,面对那双能清楚印出一切的眼睛,他始终没能发现一丝坠魔的痕迹。 可事实上,银灰也好,漆黑也罢,只要是在看他,阿洛的眼睛就始终能够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一切。 ——他就是他的一切。 “说。” 仇薄灯闭了闭眼,然后低下头,抵住师巫洛的额头。 “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年轻男子的声音很冷清,好似太古的玄冰下有静水蜿蜒流过。 “错啦,”仇薄灯没忍住,抿唇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轻快地骂了一声,“笨。” 时间忽然倒转了。 西洲梅城成了太古冰川,初晴雪日成了白茫雪原,云雾缭绕的天池山成了连接上下的不周山……云中的神君教着初生的天道,说,你是天道。于是天道跟着说,你是天道。神君笑了起来,骂了一声笨。 风吹小窗。 少年的青丝垂落到男子的肩,发与发缠绵,额头抵额头,鼻尖抵鼻尖。 彼此之间的距离极近,又隔了一线。 纤长白皙的手指隔于唇间。 “……我爱你。” 仇薄灯慢慢地说。 我爱你,爱你如静雪,如冰湖,如亘古不变的事物。 我爱你,爱你如长夜,如静默,如悄无声息的坠落。 “我爱你。” “这次对啦。” 仇薄灯轻声说。 他移开手指,倾身凑近。 一面流云盘花铜镜同时照出两个人,靡丽的少年与清瘦的年轻人。铜镜中是斑驳泛黄的画,铜镜外是明媚灿烂的光。 一个吻,连接了太古和如今。 窗外飞雪轻盈。 玉簪因为碰到铜镜歪斜了,发髻跟着就要松散,仇薄灯抬手要去扶。忽然,他怔住了。在他手指碰到发簪的时候,师巫洛低低地说: “我爱你。” 第130章 二梳白发齐眉 微凉的指腹擦过手背, 扶住了歪斜的玉簪,替仇薄灯将它正了正。师巫洛收回手,晓晨的光照在他脸上, 眼睫在瞳孔中投下淡淡的影子。 “烫吗?” 仇薄灯垂下眼睫,张开手指,遮挡落到师巫洛脸上的光线, 问。 师巫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亲吻他的手指。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也不明白那三个字的含义。 只是本能地说了。 ……想要让眼前这个人高兴。 恶鬼本该只能在吞食血肉和恶念的时候, 获得短暂的平静,可在这个人身边,他无需血肉也无需恶念, 就能获得安宁。这个人的喜悦,这个人的温度, 这个人的面容, 这个人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如沸水遇冰,抚平所有不宁。 欲念不可止, 心灯如悬镜。 仇薄灯仔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 又把手贴到他脸上, 确认过日光对他真的没有影响, 才放下心来。略一沉吟, 仇薄灯觉得这有可能是若木灵傀的作用,也有可能是曾经的天道身份在起影响……从之前几天天池山红梅一夜开来看, 他的意志似乎还能在冥冥中影响天地万物, 可他又受大荒影响和牵引着。 一时半会, 也无法断定阿洛堕为恶鬼后, 到底会处于什么状态。 走一步算一步吧。 找到了就好了,剩下的总归是有办法的。 仇薄灯想。 他按住师巫洛的肩膀,说了句“不要动”,然后起身,转到师巫洛背后。师巫洛下意识要偏头看他,却被他制止了。温热的身体略微靠近,绯红的衣袖擦过脸颊,仇薄灯探身伸手,取走放在矮案上的梳子。 一条缀了银绣的玄黑发带摇摇坠坠地缠绕在仇薄灯腕上,纤长的手指穿过黑发,将比以前长许多的头发打散。 木梳一上一下,慢慢整理散开的头发。 动作虽慢,却不再生疏。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拢住梳好的头发,仇薄灯放下木梳,抽走缠在腕上的发带,绕了两圈,缠紧后,打了个结。他的确不擅长这些小事,可十二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能学会一点。世上那么多事,若有心去学,纵使不精深,也不至于全然无处下手。 全看愿不愿意罢了。 “这次就算是祸害,也不许你拆了。” 说着,仇薄灯就想从镜子中再端详一下,束得怎么样。 就在这时,门就被敲响了。 “——仇大少爷!仇大少爷!”不渡和尚的声音打门外传来,“新婚结束了没?我们可以进来了吧?”他喊了没两声,就隐约有陆净压低嗓子,骂他个蠢驴,两人吵了一嘴,不渡和尚再次抬高声,“要是还没好,贫僧和十一过会再来……诶!十一你跑什么——嗷!!!” 天池山,古梅林。 两声猿嚎惊飞鸟。 日光下照,雪地上两个人形大坑分外招摇。 ………………………… 一炷香后。 天池湖心的石亭。 “我有个问题,”陆净举着镜子,一边对光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英俊潇洒的脸蛋,一边愤愤不平地抗议,“明明没眼色的是不渡秃驴,为什么我摔得比他还重?!这不合理啊仇大少!” “好问题,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仇薄灯罩了件黑氅,懒洋洋地回答道。 “要不你问问他?” 陆净瞅了眼坐在他旁边,垂眼持扇,焙火温酒的年轻男子,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过来。目光漠然,和看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差别……陆净顿时倍感牙疼,这娘的,他哪里敢问啊?! “大概是陆十一你风流的名声传到大荒去了吧?”不渡和尚道。 “喂!”陆净举起双手,“谁不知道本公子只慕红颜!死秃驴,你胡说八道也要靠点谱……嗯,要是因为我长得比你好看,这倒说得过去。” 念头这么一转,陆净立马得意起来。 “也是,除了稍逊仇薄灯三分,本公子的英姿十二洲又有谁能媲美……” “欸?”仇薄灯一挑眉,诧异道,“我怎么记得上个月的《十二洲玉林录》的“玉君榜”里,你还是排在第十一来着?” “……” 陆净为之一窒。 不渡和尚吭哧吭哧就笑了。 这《十二洲玉林录》是风花谷女修们联合其余洲池诸位佳人一起联合编撰的。其中的“玉君榜”专评天下公子,在评选何人才貌堪称“玉君”的同时,还有专人撰笔,对诸多自夸“公子无双”的自信型修士,从五官到精气神,一一精准点评,用词辛辣,笔调刁钻,举图精准。没少戳爆一些“风雅”侠客的肺管子,是少有的能够与山海阁文坊诸多刊册相媲美的杂谈月录。 ——陆净绞尽脑汁想要跻身前十,可惜自始至终,始终摆脱不了这个“万年十一”的玄学。 上上个月,前十中,有个家伙和人决斗,不幸毁容了。 陆净满心欢喜,胜券在握地认为,这下子自己肯定能跻身前十了,没成想半路杀出来个年轻秀美的后生,横空又压了他一头。 堪称深仇大恨。 “……那群女修简直岂有此理,不就是一个长得嫩一点的小白脸吗?哪里好看了,还说什么‘弟之楚楚,我见有怜’,都什么审美啊!”陆净嘟哝着抱怨,心下却松了口气,还行还行,仇薄灯还能跟他们开玩笑,看来天道的情况不至于太糟糕。 昨天相隔虽远,可陆净也是亲眼目睹了师巫洛的样子。 ——魔障如云,凶戾无边。 十二年来走南闯北,陆净也当真见识了不少强大的死魂野鬼,但连同十二年前的那一场更天换日的大动荡在内,从未有哪个妖魔的气息像师巫洛这般森然……想想也是,堂堂天地之道坠魔,肯定要比常人来得可怖。 更令他与不渡和尚担忧的,还是昨天晚上突然爆发横扫梅城的气息。 不渡和尚在山底下当时就“哎呦”了一声,说,坏了,该不会天道坠魔后,彻底疯了,连仇大少爷都不认识了吧? 陆净想了想白天百弓庄的情景,就说不会。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不是十二年前,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了,这些年来所见所除的恶鬼邪魂太多了,就没见过哪个能保持灵智的,两人放心不下,走来走去,等了一晚上,天一亮,就急急赶上山了。 不过…… 陆净瞥了一眼仇薄灯旁边的师巫洛,觉得自己纯粹就是被不渡和尚这不懂风月的死秃驴给坑惨了。 佛门弟子不配有道侣,风花谷女修诚不欺我也。 惆怅地收起镜子,陆净稍微正经了一点,说起正事:“叶仓早上来了一趟,百弓庄的人已经暂时都关押起来了。我检查了一遍,普通的庄门弟子的确都不知情,但他们体内都被下了千魂引,大概是想要等招魔引成功的时候,作为第一批血祭。” 人间与大荒存在不小区别。 曾经的天神坠荒后,再以魔身重逢人间,实力也好,状态也好,都要受到不小的压制。刚抵达人间的时候,是魔念最虚弱的时刻——师巫洛原本也该如此,但仇薄灯提前一步,将自己的神魂与他的意识联系在一起,替他化去了这一段虚弱期。 “如果百弓庄主的引魔阵没有出意外,成功招来大荒的毕阿神,那么这一批血祭能让它迅速脱离虚弱期,否则梅城城祝司与古梅之灵联袂,有可能将它封印,从而向仙门求援……”陆净翻了翻,找出一本熬夜整理的名册,“被下千魂引的人后续怎么办,我已经向药谷发消息了,大概率是我三哥会亲自来一趟,这个问题应该不算很大。 “其余的,有几个庄门主事者参与到了拐杀城民和走荒人中,但知道的事情不算太多,也可能是还没有全交代。” “我一会过去看看。”不渡和尚插口道。 ——不渡和尚的“相观众生”用在刑讯逼问上的确方便。 陆净撕下那几张纸,丢给不渡和尚:“然后是百弓庄庄主的宅邸这边,我们临时调了一下山海阁分阁的人手,搜了一遍。百弓庄主这人渣别的不行,行事却有够谨慎的,机密的文书往来一样都没留下,只抄出来了些金银珠宝。这些东西等折算成银两后,核对城祝司那边整合的失踪名册,按每户人口数多少,均分给那些妻女被投进血池里的人家……只是有报录到城祝司那里的,不足十分之一。” “让祝师每条街都问问吧,”仇薄灯说,“不是梅城的走荒人就把残骨收一收,去秽后再下葬。” “正好,”陆净闻言,捅了一下不渡和尚,“秃驴,你刚好去念念经。” “……贫僧可真谢谢你啊!”不渡和尚哀叹一声。 “最后一件事,”陆净合上册子,看了一眼仇薄灯,“百弓庄那边的地窟出了点问题,有点急,可能得你现在去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陆净有点过意不去。 毕竟仇大少爷刚把师巫洛找回来,所谓小别胜新婚……这都还没清闲都久呢。 仇薄灯没说话,直接起身下山。 师巫洛撑开了一把伞,与他并肩而行。 走在他们背后,望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不渡和尚喃喃道:“不对劲啊……” “的确。”陆净点头附和,“这师巫洛这头发,虽然梳得还算样,但歪了点……不像他自己扎的。” 在纳闷师巫洛到底疯没疯的不渡和尚:…… 这又是哪门子鸡同鸭讲? 第131章 坠魔 “本少主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立刻马上向本少主赔礼道歉!”铁链被扯得哗啦哗啦作响, 一名衣衫招展好比大公鸡的阴柔青年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声色俱厉地威胁, 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毫无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鹿萧萧拧着秀气的眉头,看了这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的家伙一眼,把目光投向推门而入的叶仓,问道:“师兄,这家伙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夯货,我能不能……”她捏起个拳头, 稍微举高了一些。 叶仓背着重刀,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也有些犯难。 他们熬了一晚上的夜, 把百弓庄众人的身份核对得差不多了, 独独在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身上卡了格……这家伙同样潜伏在百弓庄地底,行踪轨迹怎么看怎么可疑。结果, 这人的神经打一开头就跟他们不在同一个人间。 一口一个“忘恩负义”,一口一个“本少主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居然还痛斥得真情实感, 能教不知情的人见了,当真以为他们怎么愧对他了。 “……喂!你们三个!快点道歉,看在知音的份上,本少主可以对你们的无礼既往不咎!”庄九烛抖了抖锁链, 满肚子委屈。 他在御兽宗长!这!么!大!就没有遭受过这等待遇! 想他庄九烛庄大少主, 上有一代剑圣的师父罩着,下有当代天骄的师兄师姐们护着,什么时候被捆做一团当犯人审问过……呃,其实也不是没有, 但那都是给师兄师姐招惹是非的时候, 这回他可是正正经经地做好事, 出生入死,冒险要救知己! “哪有你们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庄九烛越说越生气,完美地将自己代入诸多江湖故事里被误解蒙冤的大侠角色去了,一时间委屈得要多真切有多真切。 显然,庄大少主已经忘了自己的营救行动是单方面的,并且还中道崩殂了…… 叶仓听得脑满青筋直跳。 见鬼。 他们什么时候成了这种奇葩的“知音”? “师兄?” 鹿萧萧挽起袖子,露出细细瘦瘦的手腕,试探地瞅叶仓。 叶仓抱着重刀,想了想,点头同意,又叮嘱道:“别像上次那个一样,揍得他们宗门的亲师兄师姐都认不出来……给他留口气。” “好嘞!” “等等……”正在自我感动的庄大少主猛然瞪大眼,向后一仰,惊怒交加,“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本少主可是御兽宗顾剑圣顾轻水的关门徒弟!我大师姐可是流卿剑!我大师兄可是千里镜!你们敢打我,回头我师兄师姐还有师父铁定饶不了你们!” “是御兽宗的人?” 鹿萧萧闻言一挑眉,和叶仓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之所以这么严阵以待,一大早就和这人耗上,除了他出现在石窟中动机不明外,更重要的是从他隐约嘴碎交代的来看,这家伙是从钱来城一路跟着他们,跟到梅城来的,最后甚至跟着下了地窟。 但是他们四个人,在下百弓庄地窟的时候,谁也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背后跟踪! 如果说鹿萧萧三人没有察觉那还情有可原,可叶仓对周遭环境的敏锐度,堪称太乙弟子当代第一,否则也不会短短十二年就能够成为太乙首席。连他也没有察觉,问题就很大了,四人不得不怀疑,这不着调的家伙,是在装疯卖傻。 叶仓的眉头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 ……御兽宗,顾剑圣。 百弓庄的事情,背后果然有御兽宗在干涉。 他朝鹿萧萧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先揍着,我出去和小师祖汇报一下情况。 “怎么,怕了吧?”庄九烛见他们不说话,以为自家师父的名头震住了他们,顿时跟大公鸡抖擞五颜六色的尾巴一样,在被铁链捆住的情况下,艰难地环抱双臂,故作矜持,“算了,不知者无罪,本少主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咳,这样吧,你们点评点评《西洲风物卷》,我就在师父面前……啊!!!” 鹿萧萧慢吞吞地把自己不大的拳头从这招摇的大公鸡脸上收回来。 听这家伙叽叽歪歪了一早上,她早就不耐烦了。 “你干什么?!”庄九烛的神情好似天崩地裂,“你怎么敢打我!不……不对,你怎么能打痛本少主的——嗷!” “揍的就是你这个御兽宗的家伙。” 鹿萧萧干脆利落,又给了这家伙一拳。 “你你敢!” 咚。 “等等——打人不打脸!” 咚咚。 叶仓一步迈出门,把吵闹叫嚷关在背后。 他们早就发现了,这唠唠叨叨的家伙,修为不高,但一身皮肉不知道为什么十分扛揍……陆净把他从碎石堆顺手捞出来的时候,他被一块几千斤重的大石头砸中,愣是除了闭过气去外,什么事都没有。 不过…… 鹿萧萧,那可是太乙宗出了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怪力少女啊。 ……………………………… “叶仓那边怎么这么吵?”陆净飘身落到地窟的废墟上,回头朝百弓庄还没完全倒塌的那一片房屋看了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仇大少爷,你们太乙弟子审讯的本事不太行啊,有点落后了,你看看我们药谷,经过本公子的更新换代,现在一颗痒痒丸下去,保准连几岁还在尿裤子都能交代出来。” “痒痒丸……你净折腾这些玩意,你爹没打死你?” 仇薄灯一挥袖,石窟废墟上的积雪凭空飞起,落到一边,将整个地窟重新毫无遮掩地露了出来。 石窟地底的血池已经蒸发干净了。 梅城的城祝司将血池里的尸体搬出去了大半,但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搬走的尸体交错横搁在干涸的池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池子正中心的祭坛龟裂破碎,新写上了散发金光的梵文经咒——明显这是不渡和尚的手笔。 “我爹那个老古板,上次为了这茬差点没被他骂死……算了,不说他,”陆净摇摇头,一指突破经咒封锁,不断冒出来的一缕缕黑气,“就是这东西,没办法彻底消除,也没办法彻底封印……是昨天晚上刚刚出现的。” 说到这里,陆净顿了顿。 “是子时出现的。” 子时。 正是仇薄灯引师巫洛魂归人间的时刻。 仇薄灯闻言,垂眸看着石窟,略一沉吟,伸出手,食指在空中虚画出几道光纹,然后屈指一弹落到祭坛上。 光纹落下,黑气消失了。 陆净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消失的黑气没相隔多久,就又重新升了起来,一缕一缕,如黑蛇群舞,如幽暗中无数冤魂朝天空伸出手。 “果然……”不渡和尚意料之中地捻转手腕上的白骨珠,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望向仇薄灯,“这不是大荒的瘴气。”所以,他才要赶在一大早,请仇薄灯亲自过来看看……其实他要请的人,不是仇薄灯,而是师巫洛。 仇薄灯颔首,神色平静。 “不是大荒的瘴气,那是什么?”陆净压下心中的不安,问道。 仇薄灯没说话,只是侧首看身边的师巫洛。 师巫洛凝视着祭坛,慢慢抬起空着的左手,又忽然止住。他的指尖和衣袖流动着同样的黑气,寒气凝结在他的手指间,利如刀刃。 天色骤阴。 陆净的脸色微微变了。 “去吧。” 仇薄灯接过师巫洛手中的油纸伞,轻声说。 师巫洛血衣衣袖飘摇,落到祭坛正中心。 他一落下,地窟中无数道黑气立刻如寻找到归源一般,蜂拥而来……在那一瞬间,黑气里浮现出无数女子苍白的脸庞,或年轻,或年迈,或美丽,或丑陋。它们是所有死于血池中的冤魂。不知为何,这些死魂没有归入荒瘴,而是停驻在这里。 死魂作轻烟,源源不断地汇聚进师巫洛的衣袖。 千道万道黑气中,师巫洛血衣殷红。 如新血流淌。 “这、这是……” 陆净声音干涩。 仇薄灯立于风雪中,低垂眼眸,凝视正在吸收黑气的师巫洛。他的手比握着的玉柏伞柄还白,指尖被天光照得透亮。一副浑然天成的美人照山河图。然而,他目光所落之处,却是森罗地狱。 “阿弥陀佛。” 不渡和尚双掌合十,敛容轻诵。 ——天道坠魔的影响,无遮无掩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人凝神,两人静默。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祭坛中不再有黑气升起。 冤魂归尽了。 师巫洛的面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从地窟中上来,眼眸漆黑,血衣流动,衣摆掠过雪地,留下一条污秽血痕。雪花定格,地面龟裂。 不渡和尚与陆净被他身上泄露的可怖气息逼迫,不由自主向后退。 刚才在石亭中,见师巫洛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安静地为仇薄灯斟酒焙火,他们不免有种错觉……错以为一切都没有变过,师巫洛除了模样和以前稍微有点不同,还是那个陪伴在仇薄灯身边的巫族首巫。 但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迎面而来的,不是天道,是尸山血海,冤魂缠身的恶鬼。 血衣污秽。 不渡和尚握住手腕上的白骨珠,陆净也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 仇薄灯向前。 恶鬼抬手,苍白的十指伸向仇薄灯。 “仇施主。” 不渡和尚忍不住在他背后喊了一声。 仇薄灯没有回头,黑氅轻拂,露出一节红衣素腕。 他轻轻倾斜纸伞。 替恶鬼遮去风雪。 第132章 沸雪梅花粥 雪积在伞面。 黑眸沉凝, 血衣上的雾渐渐收敛,恶鬼变回了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除了衣色不详外, 没有什么异样。他伸出手, 从仇薄灯手中接过伞时,忽地收作一个小木偶, 当空坠下。仇薄灯接住若木灵偶, 拢进袖。 纸伞跌进雪地。 转了半圈。 “走吧。” 仇薄灯回身。 不渡和尚皱着眉,还在看祭坛。陆净却忍不住了, 出声问道:“这是……?” “他坠魔了, 在大荒时还好,归来人间,天地受他影响,死魂被拘留人间,不入荒瘴。”仇薄灯说,“不过, 现在还能控制。” “贫僧这几年行走洲城,发现一些小城内, 死魂魍魉,戾妖邪祟的数目比十二年前多了不少, ”不渡和尚收回目光,“之前猜是招魔引的影响,现在看来,是不是和他坠魔也有些关系?” “看样子是。” “那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不渡和尚问。 “意识不够稳定, 吸收了这个血池的冤魂恶念,得花几天压制一下,不然可能要失控, ”仇薄灯在袖间轻轻碰了碰小木偶,确认还在,便输了一丝神识进灵傀里,又望向陆净,“你们药谷是不是有一块定魂的琼花镜?” “上次我二哥去祛除水泽秽气时带上了,他现在离西洲不远,我传讯让他立刻带过来。”陆净当即说道。 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白骨珠:“这个管用不?” “现在还不用。”仇薄灯想了想,摇摇头,“白骨珠毕竟是佛珠,和魔障鬼气相克大于相生……不渡,你这段时间先在梅城待着,真需要我再跟你说。” “行。”不渡和尚干脆利落地答应,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刚好闲一下骨头,成天东跑西跑的,差点没把脚底板都磨秃噜皮……对了陆十一,你要不要给我报个账?上个月藤鞋可是足足跑破了七双,给贫僧布个一百两银子的银子呗?” “一边去,”陆净没好气,“七双藤鞋一百两银子,你可真敢开口。” “陆大公子家大业大,区区一百两银子,毛毛雨啦。” “滚滚滚。” 仇薄灯捡起跌落雪中的伞,合上。 陆净见气氛缓和下来了,想了想接下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事,就问他要不要去喝酒,梅城里有条老巷,据说红泥酒配梅花粥堪称一绝。仇薄灯还没来得及答话,叶仓就匆匆找过来了。 “小师祖,地窟里藏着的另外一个人有问题。” ………………………… “庄九烛,修为定魄期下层,痴迷丹青,是西洲第一丹青手,嗯,参加丹青大比的人都被他师兄师姐提前打点好了。自诩当世怪杰,因为叶仓他们几个在钱来城偶然比武夺得画作,误认为知己,一路追了过来……” 陆净一边听不渡和尚说“审讯”出来的结果,一边打开鹿萧萧那天送给仇薄灯的木盒,展开盛放在珠光绸上的画卷。 一看之下,险些笑岔气。 “你们快看,这这这特娘的是哪门子的鬼才?画的这是什么玩意,”陆净举起那张用五花十色的线条歪歪扭扭,爬出无数小人在盒子里或走或动,或站或躺的《西洲风物卷》,笑得直拍桌,“我的天,我三岁往我哥脸上画乌龟都比这像样。” 站在旁边的叶仓差点一把捂住脸。 ——怪不得那天那些“比武赠画”的人那么快就被放倒了,感情全是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幕后师兄师姐们特地雇来忽悠师弟的…… 鹿萧萧盯画的目光就跟火在烧似的。 他们看那盒子精致非常,上面的绸带打出来的礼花复杂漂亮,怕拆开就扎不回去,所以也就没亲眼看过,只当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画肯定好,就一路小心翼翼揣着,揣到了天池山。 没成想,竟然是这么个玩意。 ——这种东西出现在小师祖处处富有格调的房间里,简直就是玷|污! 鹿萧萧羞愧到几乎要钻地缝谢罪。 “没事,”仇薄灯瞥了一眼那张抽象至极的画,沉默了一会,安慰她,“其实还挺富有创新精神的……很富有灵魂……” 陆净笑得打跌。 鹿萧萧捏紧拳头:“以后遇到胡乱吹嘘自己的,我见一个打一个!” 名不副实的家伙都去死! “不过,这家伙身上确实有古怪,”陆净把画卷了卷,丢回到匣子里,正色道,“他被顾剑圣收为徒弟后,一直很不成器,一个灵兽也没契成,但御兽宗对他却很器重,三年前直接令他掌管御兽宗属下的赌行。他修为不济,体魄却极其沉重,就连普通以锤炼体魄,肉身为器的武士都难以媲美……” “你说他是谁的徒弟?”仇薄灯忽然打断他,“顾轻水?” “啊,对,就是那个西洲第一剑圣的顾轻水……”陆净挠了挠头,不知道仇薄灯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一千年前西北隅出邪祟,好像就是他前去斩杀的,西北隅韦风风穴的镇碑就是他立的。” “这样啊。” 仇薄灯微微颔首,神色如常。 他的指尖慢慢拨弄桌上白瓷瓶里插着的一支梅花,花瓣映红了他的指尖。 “这次厉风南下,冰川拥塞,也是顾长老前去驱鲸破冰,正航道……”叶仓道,话说到一半,就被鹿萧萧狠狠拧了一下,疼得眼角微微抽搐。 叶仓回头看她,意思是,你发什么神经。 鹿萧萧凶狠地瞪他一眼。 房间里,不渡和尚在写给山海阁的信,陆净继续分析庄九烛身上的疑点,仇薄灯在斟酒看花,没什么异样。鹿萧萧却奇怪地,敏锐地觉得,小师祖问顾轻水的时候,隐约有一些很轻微的不对劲。 这一丝直觉稍纵即逝,她再看小师祖时,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梅城的动静这么大,御兽宗估摸这两天就得到消息了。”不渡和尚抬头道,“除了百弓庄跟他们有关系,我路上探查的几个引魔阵,也有他们的手笔,虽说都不是直接插手的。现在是……?” “传信给御兽宗,要让谁来梅城走一遭,自己看着办。”仇薄灯挑拣盘中的梅子,语气不疾不徐,不喜不怒,“但来的人,我不满意,那就换我亲自去一趟御兽宗,走一走他们的山门。” 仇薄灯松开指尖。 一枚蜜渍梅子浸进酒里。 有那么一瞬间,不渡和尚觉得说这话的,不是太乙小师祖,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纨绔仇薄灯,而是……神君。 可他什么时候不是神君,又什么时候是神君?毛笔在空中悬停了一下,在纸上滴了一滴墨,不渡和尚猛然回过神,低头说了声“好”。 仇薄灯已经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天池山上,流云过岗。 …………………………………… 且不提一句简简单单的“亲自登门”在御兽宗惊起什么波澜暗涌,梅城的人只觉得这个冬天和以前相比,要好太多。 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忽然没了,再没有穿着百弓庄袍的人趾高气昂地来往,有女儿的人家不用担心哪天就找不到女儿了。铺摊货郎也不用担心时不时有人酒饱饭足,还掀了自己的案板。 今年雪下得早,天池山的古梅也开得早。 明年会是个好气候。 “……熏雪茶,煮粥花,蜜渍梅子不少加——新雪沸的新茶!” “白梅果,红梅络,蝶糕煎罗锅——” “梅饼五文一个……” “……” 婉转的早点铺子叫卖声在冷清的空气里回响,雪一天一天下得大起来,赶来梅城观雪赏梅的旅客文人也一天一天地多了起来。冬天来梅城的人,早上大多不会在客栈里窝着,而是要顶寒冒冷地,去喝一碗地地道道的梅城粥点。 东街末,垂枝梅下。 一根竹竿挑起写了个“杨”字的旧旗,底下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铺子。主勺的老妇人姓杨,未曾婚嫁,老来便开了个早点铺子,除了糊口外,主要是找点事做,不要太冷清。去年收了个走荒人的遗孤,认作自己孙女儿。 小丫头穿件红棉袄,坐在石阶上帮奶奶挑拣煮粥要的梅花。 一边数,一边脆生生地吆喝。 “两坛白梅酒,两碟蜜渍梅花。”一双踏雪来的靴子旧旗下停住。 “好的……欸,不要早粥吗?”小丫头诧异地抬头。 雪地里,站了一个撑伞披黑氅的人,伞沿压得有些低,坐在石阶最上层的小丫头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简简单单站在那里,也显得与别人不一样。 “早粥?” 来人扫了一眼摆放在木架和石阶上的诸多坛子。 坛子烧得不算精致,但一个一个摆放得很整齐,洗得也很干净,坛口用木塞塞了。只在坛身上贴了红纸,用板正的楷书写了字:山桃白、千山雪、白须朱砂、金钱绿萼、跳雪垂枝、烟里红……林林总总,数十种梅花的名字。 见他在看坛子,小丫头放下手里的竹篾,认认真真给他解释:“我们家的白梅酒比较烈,早上不吃东西只喝酒容易烧胃。大哥哥你还是再点碗粥吧,很便宜的,这么大一碗才四文钱……”她双手拢在一起,费力比划,“这么大一碗呢!奶奶熬的粥很好喝的,不骗你!” “那就再加碗粥吧。” 来人合起伞。 他收起伞的瞬间,小丫头一下子就愣住了。垂过院墙的単瓣五福梅,簇拥厚绒的少年,烟红的指尖,半拢的纸伞,滑落的白雪……坐落在僻静出的小铺子忽然一下子黯淡,又一下子灼灼生辉。 他立在梅下,就成了一幅浑然天成的丹青,冷寂又古艳。 “……你、您,您要喝什么粥啊?”小丫头问,局促得有些磕磕绊绊。 “什么好喝?”仇薄灯拂去椅上的积雪,坐了下来。 “山桃白滚的梅粥最清,千山雪的味道比较淡,但是回味最好,白须朱砂的味道最浓烈……”说到熟悉的,小丫头终于又流利了起来,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您要了白梅酒,最好的是搭点甜一些的……烟里红滚的梅粥怎么样?” 仇薄灯听她头头是道地数完,才点头说好。 梅城的人们喜欢在扫雪的时候,把落花收集起来,清洗干净后,分拣开来,封存在坛子中,煮粥的时候,加进一把,就成了小城的风味。煮梅粥不能用井水,要用未落地未沾污浊的雪,所以家家户户门口院中都会摆放上几口大缸,专门用来盛雪。 落花轻薄,熬粥时早放清香易散。除了黑心铺子,卖粥的人将白粥熬到将熟时,就会压小柴火,让它慢慢熬,等客人来了,要喝什么梅粥,就现勺,现煮。小丫头去取酒和蜜渍梅花,老妇人开始滚粥。 仇薄灯要等人,就坐在垂梅棚下,看她们忙活。 老妇人将白粥分进小汤锅里,加进一勺雪。雪沸之后,米粒开始翻涌,待米汤粘稠后,便打开装有梅花瓣的坛子,将洗净的烟里红勺了几勺,沿着边沿向内,均匀洒下。 酒上来了,蜜渍梅花上来了,粥也上来了。 的确是很慷慨一大碗。 盛在口阔底深的黑陶碗里,米粒经慢火熬后晶莹饱满,剔透如雪,同梅花相依相缀,花的冷香与米的清甜融在一起,密不可分。暖洋洋一碗,雅致成了梅城的寻常。这世上,大多数人,活着,也就是这么一碗粥。 仇薄灯拈勺慢慢地舀,看白色的水汽腾卷。 有远来客在桌前停下。 黑衣白冠的青年立于风雪中,神色冷淡。 “坐吧。” 第133章 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白梅酒落进浅底阔口的酒盏, 溅起晶莹的水珠。取古川寒水酿的酒香味悠远,远到而来的客人落座在对面,一言不发, 饮尽一杯又自斟一杯。黑氅红衣的神君拈勺喝粥,白勺碰黑陶,声音孤冷。胡老嬷的干孙女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不知为什么也不敢再吆喝揽客。 不大不小一个粥铺棚下,只有两位奇怪的客人。 白勺轻轻搁下。 神君抬起眼:“今年西洲鲸群不南下。” “是。” 黑衣白冠的牧狄端着酒盏, 言简意赅。 “是白民吧?”神君推开粥碗,也自开了一坛酒, 凝视酒液斜斟入盏,“雒棠和肃慎,”和鲸群赌球十赌九输,总是不认账……他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将所有涌动的往日琐事掠过,“他们虽然离鲸群近, 但说服不了鲸群。” “是, ”牧狄转动酒盅, “鲸群随厉风南下破冰, 以止百川入湾,世代如此没错, 可这对鲸群又有什么好处?它们愿意做就做, 不愿意做就不做,谁也管不了,您说对不对啊?神君大人。” 神君没说话。 雪越下越大。 胡家老妪熬的粥暖洋洋的,梅花渍的是芬芳的新蜜, 白梅酿的酒也烈的刚刚好,一口下去,能从肺腑暖和到手足。天寒地冻,就该在这样的角落闲聊打岔,从前天酿酒偷花扯到今天雪地猫儿打架。 可两人谁也没开口。 该说的,不管是怨怼的,还是愤怒的,亦或者是恩仇交织,质问徘徊的,都已经在十二年前说尽了。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寒暄,也已经不需要多言,大家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得一点儿也不像故人。 许久。 神君放下酒坛:“西北天阙不足,日照难至。鲸群留北,一旦大荒助长厉风,便是龙鱼的陵居之地也要被冰封。白民不至于不知道这一点,大荒允诺了你们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自己要这么做?”牧狄声音漠然,“哪怕是被冰封冻死寒中,也好过成为人修的牲畜,任劳任怨,最后被剥皮抽筋,炼油取肉,成为诸位仙门贵客的盘中餐来得好吧?” “御兽宗违令暗猎鲸群一事,我会处理,”神君缓缓道,“但厌火岛的魇猿在六年前失踪,它腹有芥子界。朝阳岛水伯的八足青黄兽在一年前隐匿,它能渡川河,能借水泽……十二年来,西洲和云洲二洲荒侍忽增,三十六岛也该有所处理。” 残雪白梅低垂,印照在神君与大妖脸上,光影斑驳。 平静与冰冷的目光在光影中对峙。 冬日未升,晨寒正盛。 “三十六岛的妖族既然胆敢违背命令私渡荒侍,自然会受惩戒。至于那些已经脱离三十六岛的妖族……它们和仙门,有什么恩怨,那是它们和仙门的事。人族修士不是每每自夸斩妖除魔吗?”牧狄冷冷道,“那就让那些斩妖除魔的仙门自己去解决,别指望三十六岛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顿了顿。 牧狄低低笑了。 “你令巫族北上,不止是为了让他们重回夷丘故地吧?巫族为云中古裔,比仙门更了解三十六岛各族的习性,有善驭虫鸟,无物不可成为巫族的监控四方的眼睛……好一颗东扼妖族,西镇仙门的棋子,”牧狄屈膝搁酒坛,嘲弄地望向对面的人,“你以前不权不衡,不是你不懂,是你不想用,可如今呢?” 如今呢? 如今先是北调巫族以监三十六岛,后是中制日月以制十二洲。 有何事非权衡? 白梅花被风吹落,落进盏中。 神君慢慢地转动杯盏,看小小一瓣梅花,在清酒上晃晃悠悠,如孤舟飘来飘去,到头来只是在原地打转……他举杯一饮而尽,黑陶浅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是。” 神君轻声说。 牧狄不笑了,脸庞无喜也无悲。 ……一恭二喜,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扫庭兮。三恭四喜,赐我冬兮。大雪硕兮,纷纷盖羽。三恭四喜,新来旧去。冬之既至,请我神兮……隐隐约约地,风将很远处的歌声模模糊糊地送了过来,那是梅城的孩子们不知在哪条胡同里踢石子唱《喜雪谣》。 牧狄猛然举起酒坛。 ……五恭六喜,郎君好仪。小寒冰玉,沥沥如雨。七恭八喜,佳人睐宜。大寒友聚,相逢故里…… 石阶上的小丫头吃惊地瞪大眼,看粥棚下将烈酒当做白开水灌的年轻客人。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条滚落,打湿咽喉与半个胸膛……寒浆“哗啦啦”地落下,涓滴不剩,青年推桌绊椅,大醉起身。 酒坛被他随手丢到地上,哐啷破碎。 牧狄大笑,对神君一揖到地: “恭喜!!!” 恭喜您所愿皆空。 恭喜您跟我们一样,到头来面目全非。 恭喜。 …………………… “……九恭十喜,叩敬天地。除夕噼里,炮竹不息!” 东胡同两侧的墙很高,平展的瓦承载的积雪在孩子们的声音里掉下来,七八个半大孩子在窄巷里玩游戏,踢的却不是石子,而是一个双手紧紧抱住脑袋,蜷缩成干巴巴一团的瘦小孩子。 他比其他孩子小几岁,在他们脚底下滚下来滚去,一声不吭。 为首又高又壮的孩子头一抬脚,将他踩在脚底,气喘吁吁:“这傻子今天怎么不叫?真没意思。” 说着,他就要弯腰去揪那孩子的头发。 “喂!刘虎子你小心一点,这小子可会装死了,上次……”旁侧当即就有人提醒他,说还没说完就已经晚了。 孩子头“啊”一声惨叫,被猛地挣起来的“傻子”一头狠狠撞在脸上,撞得脑袋嗡嗡直响,鼻血长流地向后倒去。挣脱的傻子骑在刘虎子身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死死掐住刘虎子的脖子。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傻子低吼,声音又哑又嘶,五官狰狞骇人。 “百氏的孽种杀人啦!”一个瘦高的孩子惊慌地喊了一声。 其余的孩子“轰”一下子忙乱地围了上去,拽胳膊地拽胳膊,踢踹的踢踹,试图把傻子从刘虎子身上扒下。也不知道这干巴巴,又瘦又小的“傻子”是哪来的力气和狠劲,任由其他孩子踢踹得自己脑袋怎么歪来歪去,双手始终牢如鹰爪般地嵌在刘虎子的脖颈上。刘虎子口中的嗬声渐小,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几乎青紫。 先前喊话的孩子见状,四下乱抓,抓住一块石头:“让开让开!都让开!让我砸死这小魔头!” 两三个孩子闪了一下身,喊话的奋力举高石头,朝傻子脑袋上砸下去。 咚! 傻子双手不受控制地松开,刘虎子大口大口地喘起气。 “小小年纪,谁教你们惹出人命的?”白衣青年将死死盯住刘虎子的傻子提在手里,皱着眉头看几个退到一边的孩子。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忽然大喊了一声“大余孽大魔头来了”,拔腿就跑。 “……什么余孽?” 陆净愕然。 他被“逐出”药谷,行走江湖十二年,也不是没被骂过,没被避如蛇蝎过,但大都骂他“心狠手辣的毒修”,“魔头”偶尔也有,但绝对跟“余孽”扯不上关系——他家老古板和诸位兄长依旧堪称江湖道德楷模好吗? 愕然间,胡同里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陆公子误会了,他们说的是在下。” 陆净转身。 “见过陆公子。”一位白衣的清瘦书生拱手。 陆净觉得他有些面熟,正在寻思这个人是谁,对方一起身,腰间悬着一枚造型别致的算筹。 “是你。” 陆净略微有些惊讶。 十二年前,他、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闯进牧鹤长老布置的千里大阵,曾经有一位百氏的白衣纪官出手,救了他们几次,还拦下了当时尚且不清楚鬼谷真正意图,想来破阵的月母。 事后回想,那位白衣纪官一举一动明显有些不同寻常,他只自称“子晋”,而不提族姓,说的是“奉牧先生之命,镇守坤穴”而非奉北葛族长之命。 只是明晦夜分后,空桑百氏覆灭,残余的人和附庸者,各散四方,参与过千里兵杀而未死的白衣纪官也跟着不知所踪。陆净三人虽然有些疑惑,但诸事繁杂,无心也无从查证,却没想到,十二年后,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陆公子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子晋又拱手行了一礼,起身时,压抑地两声咳嗽,看向陆净手中的孩子,“多谢陆公子出手救小侄一命。” 陆净这才记起自己手上还提了孩子。 一低头,发现子晋到来后,刚刚还在不断挣扎的孩子有了主心骨,犟着的一口气一松,歪头昏了过去。 陆净把孩子交给他,不用把脉就看得出这叔侄两个现状都堪称糟糕透顶。子晋在袖子里摸索了半天,找出枚残次的丹药要给孩子喂下。 药谷出身的陆净:…… 这丹药是人能吃的? “用这个。”陆净扔了个玉瓶给他。 子晋犹豫了下,接过丹药:“在下恐怕要段时间才还得起这玉灵丹。” 陆净摇摇头:“找个说话的地方吧。” ………………………… 风止了,雪落粥棚。 黑氅红衣的神君端坐在桌前,一盏一盏,慢慢饮酒。黑衣白冠的青年提着酒坛,一坛一坛地灌酒。酒坛东一个西一个,扔了一地。小丫头被他吓到了,缩进屋子里。见多世事的胡家老妪不闻不问,只是等酒快喝光了,就抱上新酒。 哐当。 又一个酒坛碰撞摔碎。 牧狄扔下酒坛,手横搭在膝盖上,冷冷地看神君。 他喝了不下十几坛,神君也喝了有三四坛。 酒越喝越淡,越喝越清醒。 “阿绒还好?”神君垂眸斟酒,“上次没见到她。” 牧狄笑:“死了。” 酒盏在半空一顿。 “剥皮抽筋,刮肉剔骨,脊骨就在御兽宗的登仙阶上铺着,脑袋就在山门上挂着,你想见她?去啊!去啊!”牧狄还是笑,笑着笑着,他猛然一脚踹开桌子,一把揪住神君衣襟,拳携风声,凶狠砸下,“就问你——你敢不敢见她?!” 第134章 九九消寒 神君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伸手捂住口, 腥甜的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溢出指缝,滴落到牧狄生出鳞片的手背上。牧狄盯住那些殷红的血, 犹如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偏头笑问:“原来您也是有血有肉的啊?” 神君没有回答。 血流过他自己的手背,蛇一样顺腕骨爬下。 ……神君,神君我的龙角长出来啦!……小蛇般的银龙缠绕在手腕上,昂起与身体相比大许多的脑袋,高高兴兴地炫耀, 拿新生的龙角蹭他的手背。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比我哥多一个叉? 新生的龙角小小一点,看不出未来的形貌。 日栖扶桑。 黑衣白冠的青年在不远处哼笑:就你? 三足小龙炸了鳞,弓起身, 愤怒地吐出小小的冰箭, 要扑过去跟毒舌的兄长打架。青年遥遥伸指点住她,她“哇”地一声就哭了,一边哭, 一边眼泪汪汪地告状:神君!你看他!你看他又笑我!他就是看不起我天生少一只龙爪! 神君摸了摸她新生的角, 柔和了眉梢,说: 阿绒,别怕。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你也会好好长大的, 会长出有很多枝丫的角,会有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走到哪里哪里陪你叽叽喳喳……银色的小龙环绕过他的手腕, 绕成小小一圈,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听着听着, 就把下巴枕在尾巴上。 奶声奶气地说,神君,我不怕啦。 阿绒不怕了。 阿绒会好好长大。 长大到能载神君周游十二洲…… 神君呀。 “神君啊……既然您不是无血无肉,”牧狄慢慢收回手,雪冷了温热的血,寒气刺痛了过往,指节一点一点攥紧。神君刚刚止住咳嗽,他第二拳又狠狠落下,“那为什么要对我们的痛苦无动于衷?!” 为什么要先对妖族伸出手? 为什么要给我们以知交的错觉?……就任由妖族待在黑暗里,蜷缩厮杀千年万年好了……因为既然你伸出手了,我们就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啊。 是。 仁义,悲悯,心念苍生,都没错。 可那是天神和人的东西。 不是妖族的东西。 什么苍生,什么万物,什么大道,妖族不懂。 妖族只知道,神君想去建四极,它们就跟他去了,跟他一起踏过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踏过西北角的海上百川……它们追随他,不知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苍生,是因为妖族和神君,是朋友。 无所谓对与错,无所谓是与非。 哪怕当初神君说的,不是建四极而是立幽冥,他们也跟他一起去。 难道朋友不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会有不周传道?为什么要布道众生? ——没有比那更让妖族疼痛愤怒的事了。 妖族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厮杀,可从不周山以后,所有修士,所有仙人,都在讥讽它们舍命珍视的友谊只是一个笑话……他们最信任最深爱的神君背弃了它们,把刺伤它们的刀剑亲手交给了凡人。 从那以后,每一次厮杀,每一位友伴的死亡,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 这些刀剑,这些术法,来自他们最信任的神君。 最信任的…… 最深爱的。 多好笑。 神君重新咳嗽起来,刚压下的血重新涌出。 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触目惊心的红。 躲在屋子里的胡家小孙女尖叫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谁咳出的血多到这种地步,也从没见过谁的身形会消瘦到这种地步,就像随时会倒下,就像随时会支离破碎。她一把拉开门,跑下台阶,又猛然停住。 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扼住牧狄的咽喉。 粥棚里,横空多出一位年轻男子。 血衣黑发,杀意淋漓。 “阿洛。” 神君握住恶鬼的手腕,关节泛白。 “你回去。” 恶鬼不动,手指仍在一点一点收紧。 牧狄喉咙间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狭长的眼睛瞬间转为冰冷的竖瞳,青色的鳞片爬上眼角,额头上瞬间生出狰狞的独角,电光在角上跳跃。石阶与木架上的所有坛子同时震动,飞雪定格在半空。 “阿洛!” 神君扶着残桌,踉跄起身。 恶鬼回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松开手。 定格在半空的雪花炸开。 牧狄向后踉跄倒退,在地面上踩出几个深坑,才堪堪止住。与此同时,血衣黑发的年轻人化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进袖中。 雪下大了。 ………………………… 瓦罐里的水开了,草木煮沸之后,空气都是药味。 北葛子晋蹲在木廊前,一边看火,一边给昏沉沉睡着的侄子清理伤口。陆净坐在陈旧的团蒲上,打量这里,白灰脱落的墙壁被写满算式的纸贴好了,不知为何,那些算式总有些熟悉。除此之外,堂屋里摆放了几个坐垫和矮桌,其中两三张还留有小孩子的涂鸦——这么弹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晋改成了一间小小私塾学堂。 “教点字和算术,附近有几个孩子还算聪颖。”北葛子晋见陆净在翻阅桌上学生的课业薄,解释道。 陆净看了眼因为天冷缩成一团的孩子,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以陆净如今的眼力,不难看出北葛子晋气脉极度空浮,一身修为好似竹篮盛水,去了十之**,残存下的一丝也只比普通人好一些。而当初在杻阳山,北葛子晋可是能与大妖月母交手的,虽然其中有鬼谷大阵相助的因素在,也足以见出他的实力非凡。 “修为吗?”北葛子晋往瓦罐里再加了点水,盖上盖子,“没什么用处,也就废了。” 陆净心说修为哪里会因为“没什么用处”就废了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明晦夜分后,百氏与天外天窃取人间气运的图谋暴露,又加上往日行事骄横,太乙重返空桑后,百氏遗族散往四方,寻仇与憎恶的人恐怕不会太少。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北葛子晋摇摇头:“陆公子误会了,修为是我自己废的。” 陆净转头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许吃惊:“你自己?” “其实留着修为也没有什么用处,”子晋笑笑,“有修为的话,被找上门,就免不了要打架,没有修为了,人家再踹门,一看已经是个废物了,再动手没什么意思,骂两句,也就自去了。” 他说得平淡,陆净却沉默了。 瓦罐里。 草药咕噜咕噜,沸水声渐渐大了。 “你怎么不教他修行?”陆净终于开口,指了指大概是因为疼,蜷缩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错,太晚修行就耽搁了。就算你现在没有修为了,教他入门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晋说,“你应该也看到了,他戾气太重了,教了会出事……没有修为就尚要将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为,杀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陆净不赞同:“那也是别人先招惹的,冤有头债有主。” “是啊,”北葛子晋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与太虞往日所做的业果,自然会归咎到我们身上。也许我与他可以辩称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辈族人骄横时,我们未曾规劝制止,那么,朽木倒塌时,我们就不该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以德报怨,是别人的仁慈,不是责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时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陆净问。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晋轻声说。 陆净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私塾的样子,最终说:“你既然都已经带他远离了空桑,到了这梅城,那为什么不索性隐姓埋名?以你的算术和学识,去学庄里当个先生绰绰有余吧……别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遗裔,也就不会欺负他了。” “我想过这么做,”北葛子晋说,药水已经从瓦罐盖子边沿溢出。他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放到一边等它凉下来,又给自己的侄子捻了捻被角,“但十二洲精通历法天筹的,无一不是百氏族人,隐姓埋名用处不大。” “天筹?” 陆净终于明白为什么墙壁上的算式如此眼熟。 那分明是天筹的算式! ——当年他们因为要查鱬城天轨,就曾经算得死去活来过。 “你在教人学历法?”陆净猛然醒悟。 北葛子晋点了点头。 “太乙虽强,可算术终归不是太乙所长,”子晋望向院中,雪从天空中落下,“我听说,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亲自校正一次天轨……若能由熟悉天筹和日月之轨的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疲惫了吧?” 陆净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仇薄灯暗疾在身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多加小心。 然而北葛子晋只是从袖子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其实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术较正的历官名录,在此之前,我想过将它呈交给神君,”他苦笑了一下,“可后来又想想,还是不要为神君徒增事端的好。” 陆净接过册子。 上面果然用端正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写了许多名字,可以看出来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一页一页翻过,陆净最终将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晋:“我不能将它交给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晋拢了拢袖子,仰头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个大漩涡,有百氏借助扶桑窃读人间气运在前,便纵是神君与太乙亲掌日月都要遭到诸多揣测。整个十二洲都堪称与百氏仇深怨重,若当真有百氏遗民出现在空桑,无论是仙门,还是三十六岛,都绝难坐观,届时又是一场腥风。在下今日将这份名录交付与陆公子,不过是想,或许您可以与山海阁阁主商议一下,择其中一二,来传授历法……我知道,神君历术无双,可神君要权衡整个天地就已经举步维艰了,余下的琐碎小事,若能由众人协力完成的,便该交诸众人。” 陆净沉思了片刻,将名册收了起来。 若论历术,除去仇薄灯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来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论是人还是要,都痛恨万分的百氏遗民。 神君第二次陨落后,以《天筹》为代表的历术在万载时光里,为空桑百氏所垄断,以至于当初左胖子拿着仇薄灯写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阁阁会上大杀四方——历术的断层可见一斑。 “只是传授历法,不能改变百氏如今的状况。”陆净慢慢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与承诺。” 北葛子晋没有觉得失落,反而显得更轻松了一些。 “我知道。”说着,北葛子晋笑了笑:“说来惭愧,传扬历法,授民以时,本来就是百氏之职,当初神君就是为此立的空桑。只是……” 只是后来空桑的历官演变成了牧天氏,造福万灵人物相生的《天筹》成了绞在十二洲脖颈上的牟利之锁。 这些不用他说,陆净也知道。 “历象关乎民时,即上应飞禽走兽的物候迁徙,又下照黎民百姓的农事土工,不知物候,不知时令,无以成众生,是故昔年神君亲撰《天筹》,好让人们知道何时虫蛰,何时雨及,虫蛰方可焚荒,雨及便可播秧。物与候相齐,人与百兽万禽相生,时序因此流转,万物因此承德……神君当初希望的应该就是天下人人都知历法,人人都能齐物候而丰寒年。”北葛子晋低声问,“这也是我们这些百氏罪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陆净没有说话。 “冬至到了。”子晋望向院外,轻声说。 天寒而雪。 远远的,城祝司的钟声响了。 ………………………… 钟声在风雪中传开。 小粥铺的棚已经化作齑粉,大如斗的雪花垂直坠落。 破碎的桌与倾倒的酒横亘在中间,一地狼藉。神君还在咳嗽,牧狄的手也在向下滴血……太多的事,太多的言语,只能把爱和恨熔铸在一起,铸成双刃的刀剑,割开皮肉与骨头,让血沥沥地流。 愈不合,好不了。 “三十六岛再怎么憎恶十二洲,也守了十二洲万载有余。”牧狄冷冷地开口,不去管伤口,“欠你的,我们妖族还了,现在该你还欠我们妖族的。还完了,就从此两不亏欠,再不相干。” 神君拭去血迹,垂下手。 他说: “好。” 城祝司钟声十二响。 游子自城门而入,归心如箭地回家团聚。马车车轮碾过大街小巷,扬起簌簌白雪。黑衣百冠的青年越过一地狼藉,与黑氅红衣的少年擦肩而过。 一个向前,一个留守。 谁也没回头。 梅城里,相好的知交在街头巷尾重逢,大笑着相拥,妻子与丈夫在门口执手,即又笑又哭地往里走,老人拄着拐杖,半真半假地埋怨,小孩子们又笑又闹……到处都在上演欢欢喜喜的重逢,唯独老胡同里,早粥铺外一行孤零零的脚印在雪地上渐行渐远,很快就被雪覆盖了。 木门“嘎吱”开了。 胡老妪一手拉住小孙女,一手推开木门。 她老了,又聋又哑,最近几年都靠孙女做她的耳朵和嘴巴。孙女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一老一小站在石阶上,望着只剩一个人的少年,小孙女仰头看奶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神君俯身,将一块金锭放到还算完好的木椅上。 “抱歉”。 他低低地说,然后起身,也走进了风雪中。 “伞!您的伞!您的伞落下了!” 小丫头松开奶奶的衣角,嗒嗒跑下石阶,抱起靠在石阶旁的油纸伞,大声喊。 神君没有回头。他没有撑伞,也没有将黑氅的帽子拉起罩上,雪花很快就沾满了他的头发。远处,天池山的红梅被大雪模糊许多,今天山顶的雾也比往常大了许多,巍峨的天池山一刹苍然。 神君也走远了。 他的背影单薄得好像随时要倒下,可他依旧在向前走。 白雪老山头,旧友作新仇。 …………………………… 城祝司的冬至钟声一停,城中家家户户全都忙活起来了。在梅城,基本上,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一株苍苍然的老梅树。今天是冬至,也是梅城人一年里最重要的“请龙剪”的时节。 所谓的“龙剪”,其实就是一把由飞龙收尾交缠成手柄的银色大剪刀。 相传,很久以前,有银色的飞龙衔着梅花路过。 银色的飞龙见山顶有一片湖,碧蓝得像天空的镜子,就停下来在湖中休息。飞龙喜欢这里,就松口让梅花落下。从龙口中落下的梅枝化为天池山顶的红梅林,那是由整座城人一起供奉的梅母,散落的花瓣化为山脚下各色各样的梅树,那是各家各户分别供奉的神梅。 后来人们将照顾梅神,替梅神修剪病老枝干时用的剪刀铸造成飞龙的形状,以此纪念当初衔梅而来的飞龙。 “站好站好!别乱跑!” 妇人捧着温热的水出来,呵斥顽皮的孩子。 “过来洗手!” 平素再怎么溺爱孩子的母亲到这个时候也严厉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孩子们“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过来,在母亲的监督下,一丝不苟地洗干净手。不仅是孩子,所有人都过来,把手洗净。 净手之后,最年长的老人带头,点燃香,恭恭敬敬地给院子中神梅敬上三柱香。 “梅神至景甲年起,护我柳家,至今已有两百六十二年……” 最年迈的爷爷在儿子的搀扶下,一句一句地给子孙们讲述梅神庇护家族的历史,细数其中一桩桩庇护之事,一件件恩赐之物,絮絮地叮嘱孙儿,不可使明火近神梅,不可使铁石倚神梅,平素要多多留意,见虫必捉,见啄木之鸟,必立刻驱逐。 最后,老人清嗓高声道: “——请龙剪!” 立刻就有子辈中,由老祖父亲点的,最细心最熟知梅性的主剪人出来,净手三回后,掀开庭中正案上的托盘,请出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双手持剪,在兄弟们扶梯的帮助上,登上梅树,仔细小心地给神梅修理旧枝。 “龙梅剪呀清旧霉,旧去新来呀,春来好发枝丫……” 女人们拍起手,足尖点地,轻轻地哼唱起曲调温婉的民谣。 “春来好发枝丫……一岁一新芽……” 老人拄拐,监督孩子们认真学习父亲们是怎么照顾梅神的,见哪个不认真,就抽棍子冷不丁打一下。孩子挨了揍,一缩脖子,不敢再分心。等以后,他们的父亲像爷爷一样老了,就该由他们接过代代相传的银龙剪,去照顾院子里的神梅。 梅花瓣纷纷扬扬。 落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身。 是梅神,在轻轻笑呀。 “……梅神笑啦!梅神笑啦!” 孩子们鼓掌,欢欢喜喜地跑上前,从父亲叔伯手中接过请下来的梅神旧枝。 它们被放进一早就准备好的大瓷碟里,由一家之主的爷爷亲自选出最好的一枝,插/进花瓶里。花瓶被端进屋中,与三两颗红彤彤的苹果,一二串火红的爆竹摆放在一起。孩子们又唱起了梅城的《十喜歌》。 这一次,末尾唱的是: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 遥远的御兽主宗,大雪满山。 山门上,一颗巨大而美丽的银龙龙首高高悬着,只剩下两个黑洞的眼睛仍在望向天空的白云。它的龙角有一眼数不清的枝丫,就像一片小小的森林。积雪落在龙角上,堆起很高才落下。有毛茸茸的鸟儿飞起飞落,叽叽喳喳。 ……神君呀。 阿绒长大啦。 …………………………………… 仇薄灯在胡同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许该回天池山,去继续算未尽的星表,也许该去问一下陆净和不渡,招魔引查得怎么样了,又或者也许该去……该去哪里呢? 哪里都不能去。 他只好一直一直向前走。 “……九九消寒,岁岁平安,”耳边是院墙内,家家户户都在唱的祝福歌谣,“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 都会平安长大。 仇薄灯不想听这个声音,可歌声无处不在。 最后,他停了下来,后背抵住冰冷的石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血衣黑发的年轻男子忽然凭空出现在小巷中,垂着眼,一言不发地揽住他。仇薄灯知道,刚刚的事让他生气了。 仇薄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 他只能偏头,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阿洛,你听,岁岁平安。” 第135章 檐马走清梦冰糖裹海棠 冬至的天澹阴一片。 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 沾满发梢……阿绒、石夷、夸父……扶桑的日光、月母翎羽的幽蓝、阿洛眼眸的苍山……无数记忆画面交错,环绕,有如走马灯, 仇薄灯看见白发的阿洛, 也在阿洛眼中看见白发的自我。 仿佛已经走完了很长很长的路, 时间都过了, 已经平平安安抵达白首相望的时刻。 “真好啊。” 我们都老了。 一阵天旋地转。 血衣的年轻男子收紧双臂, 接住终于颓然倒下的少年。细雪滑落,一缕黑发垂到男子的手背上。远处,院墙内的人家停了歌唱,开始烧火煮汤圆, 家家户户弥漫着糯米和芝麻的香甜。 碎瓦, 排沟。 或许哪个小旮旯里还藏着冬眠的蛇鼠。 在这无人知晓的胡同死巷,神君在昏迷中畏惧风寒。 他是神君,是太乙小师祖, 掌控日月牵引星辰,周衡十二洲与三十六岛,他的剑术天下无双, 他的历法举世第一。可他也只有一根脊骨, 一颗心脏, 红衣压不住他的疲倦, 他的血和肉早就被生生磨干了。 恶鬼半跪在雪中, 环着仇薄灯的脊背。 ……想要让这个人变得温暖一些, 想要让这个人睡得安稳一些。 模模糊糊的念头,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 丁冬丁冬。 胡同外,高墙下的檐马在弄清风。 檐马声里,恶鬼忽然变得无比地惊惶——怀中少年的体温一点一点地降低, 丝毫没有变得暖和一些。拼尽全力的拥抱毫无用处,淬于森寒的恶鬼自己都要向活人渴求温度,又可能温暖别人? 他到底忘了什么? 为什么没办法让这个人暖和一些? 为什么还是这么无能无力? 恐惧、厌恶、痛恨、憎恶……无数极端激烈的情感在叫嚣,在撕扯,在咆哮质问。 雪花簌簌。 恶鬼猛地站起来。 ………………………… “糟糕!” 小小的私塾中,陆净猛地站起身。 北葛子晋被他吓了一跳:“陆公子,怎么了?” 陆净顾不上回答他,一把拉开木廊的门,闪身出现在屋檐上,环顾四周。就在方才,他忽然感觉到一股阴寒森冷的气息在城中的某个地方爆发,这道气息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已然坠魔的师巫洛还会有谁? 尽管对仇大少爷有十足的信心,但天道坠魔这件事,到底还是个巨大的隐患。 前事厉厉,实在是难以遗忘。 虽然,有仇薄灯在,师巫洛失控的风险能够被降到最低。可亿万之一一旦发生,那就是亿万重的灾厄。十二年前,师巫洛刚坠魔时,就牵引得十二洲瘴雾汹涌,魍魉横行,因此丧生者,甚至难以清算。 而且眼下仙妖会盟在即,不知多少暗流在涌动。哪怕他们已经尽可能地封锁了百弓庄以及师巫洛归来的消息,但是难保暗中不会有谁得知风声,对此加以谋划,利用师巫洛坠魔来彻底引爆整个局势。 这些天,陆净和不渡和尚表面镇定,其实都着实捏着一把冷汗,就怕什么时候,坠魔的师巫洛忽然失控,大开杀戒,屠戮梅城。 好在,除了刚从大荒归来和百弓庄吸收魔气外,师巫洛一直安安静静的。风平浪静得让陆净险些忘了他已经坠魔的事。然而,就在刚刚,陆净分明察觉到,师巫洛的气息在梅城中爆发了一次! 紊乱无比,转瞬即逝。 陆净的心猛然一沉。 他知道仇薄灯一直在用自己的神识替师巫洛温魂养魄,再加上药谷的琼花镜在前几天就送到了,师巫洛吸收百弓庄魔气的负面影响应该消除得差不多了才对——可刚刚师巫洛爆发的气息却比在百弓庄还要不稳定! ……出事了。 “陆公子,陆公子?” 北葛子晋诧异的呼唤让陆净回过神。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摸了摸腰间的药囊,就想寻气息找去,却愕然发现,师巫洛那一道森然可怖的气息爆发得极快,又瞬息不见,眼下竟然在整座梅城消失了。 “……我操!” 陆净直接爆了个粗口。 他大爷的!连个气息踪迹都没有,他哪来的这么大本事,在整座梅城近百万人中一下子就精准地找出师巫洛在哪? 他又不是仇薄灯! 骂了两句,陆净也顾不上再同北葛子晋唠叨什么,一掀衣摆,当即就匆匆迈步,一边给不渡和尚传讯,一边火急火燎开始找人。 ……………………………… “熏雪茶!蜜渍梅花!红山楂!” “卖炮竹!窜天响!正月里听个敞亮——”“画寒梅图——冬至里的寒梅图!辟花儿的垂花儿的,还有临石崖的——” “……” 在梅城,请龙剪和吃汤圆都是冬至早上时的习俗,无外乎图个吉利的好彩头。在照顾好家里的古梅,也吃过暖乎乎的汤圆后,梅城的人们就该开始继续一天的生活。叫卖的叫卖,干活的干活,这样的忙碌要一直持续到年底。年关到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六七天真正休息的时候。 至到除夕,这段日子是备年关的时间,也是梅城西区商肆最热闹的时间。来来往往的旅客游人从这里买走各中各样的风物特产,大到三四丈高的梅花雕,小到指甲盖大的梅花糕。面向家境较差的城民和走荒人的酒水饯果铺子生意同样红火。 “走路看路唉!扁担不长眼啊!” 一个挑货的布贩正准备弯腰放担,恰巧有人打面前经过。 他险险地止住差点滑落的筐,一边抱怨,一边抬头。 “啊!!!” 布贩突然尖叫一声,连人带筐,一起跌倒在地上,五颜六色的布轴顿时滚了出来。 旁边正在整理木架的伙伴就转头问他怎么回事,踩到雪打滑了么? “他、他、他——” 布贩磕磕巴巴地抬手,指着已经向前走出一段距离的人,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同伴诧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道穿暗红衣裳的冷僻背影。街道很热闹,人群来来往往,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似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一位穿暗红衣的年轻人,使得他的周围空出一片空间。 “哈哈哈哈,”同伴不以为意,拍着布贩的肩膀大笑,“十有**,是个剑修啦!剑修都这样子,脾气差,不好惹!稍微躲远点就行了。” “不……不是……” 布贩结结巴巴想解释什么。 刚刚…… 刚刚过去的那名穿暗红衣服的年轻人生得虽然俊美,但苍白得根本不像活人!更重要的是,他经过的时候,布贩恍惚间只觉得血色弥漫整个世界,一中猎物面对随时会吞噬自己的怪物的恐惧凭空而生。 ……血。 肉。 到处都是活人,到处都是唾手可得的新鲜血肉。 血衣被压抑成暗沉的深红,除去过分苍白外,与常人没有太多区别的恶鬼抱着单薄昏沉的少年……在束缚自己的人陷入昏迷后,本该大肆屠,反噬神君的恶鬼一步一步,艰难地,挣扎着,护着一个人走出胡同,穿行在热闹的街巷。 若木灵傀也好,魔气凝体也罢,都寒冷如冰。 他没办法温暖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可是没关系。 他可以就带这个人来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他可以从繁华与热闹中,借一份气机来温暖这个人。 凡人与修士看不见的气机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一缕一缕,炙如烈阳,穿过恶鬼冰冷的身体,剔去其中的恶念与杂质,只留下最精纯的最美好的东西,再从恶鬼的指尖,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中,去治愈他的新伤暗疾。 周而复始。 “都说了是坏脾气剑修啦!快起来卖布,还想不想攒钱过年了!”布贩的同伴在后面笑叱。 布贩喃喃:“……不是剑修,是恶鬼……是恶鬼……” 走远的恶鬼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低头。 黑氅被拉下了一角,仇薄灯醒了,只是眉宇间疲惫难掩。仇薄灯看了他一会,低声说让我下来。恶鬼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仇薄灯安静了一会,退让了一步,说,那你背我吧。 恶鬼在人少的街角停下。 仇薄灯披着黑氅,站到地面时晃了一下。恶鬼在雪地中半蹲下,片刻,一个温暖的身体靠了上来。仇薄灯伸手,环住阿洛的脖颈,黑氅被他轻轻抖开,同时遮盖住两个人。 “走吧。” 他说。 人群熙熙攘攘。 谁也不知道,神君与天道也会如埃尘一般在泥泞里挣扎。一如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无惧疼痛去沸一捧雪的恶鬼。 西二街走尽了,杂货铺子渐渐少了,紧邻的西三街是截然不同的风物。街道上排开长长的文摊,或清瘦木讷,或长袖善舞的书生们燃一小点火烤砚和墨,在木摊上铺开一张宣纸,有人过来,就当场以工笔白描九九寒梅图。 这是梅城冬至的习俗。 于冬至这一天,买一张寒梅图回家去,图上的寒梅需要以工笔绘画,不着色,共计九九八十一瓣。从冬至起,每过一天,就涂一瓣,等到八十一瓣梅花都上了艳丽的颜色,撼动就去尽了。 所谓的“九九消寒”便是如此。 “客官,来张寒梅图不?” 一位书生画好一张《九九寒梅图》后,就忙不迭地对打摊前经过的客人招呼起来。 “今儿便是冬至,给您画一张素梅图,您跟爱侣每日执笔添一色,九九尽,桃花开,正……” 这书生态度热情且口齿伶俐,见到老人家就说,您的孙女孙子数过这九九,定能平安长大,如早春新竹。见到同游的小两口,就往伉俪情深,风月雅致方面侃,是故虽然他丹青稍浅火候,依旧生意红火。 眼下,一见有新客过来,他下意识堆笑,张口就是一串熟练的说辞。 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犹如魔祟的眼。 “正、正……” 书生正了半天,正不出下文。 僵硬间,仇薄灯抬手,抛了锭银两给他:“一张寒梅图。” ………………………… 文铺街已经走尽了,仇薄灯靠在阿洛肩膀上,展开画卷数上面的梅花瓣。师巫洛背着他向前走。两人全然不在乎旁人目光,鬓发贴得很近,就像一对情谊正浓的小两口,一个娇纵,一个百般惯容。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仇薄灯数完了最后一瓣梅花,偏头看阿洛的脸,“阿洛,他们说数完九九,就春暖花开了。” 恶鬼安静地向前走。 一步一步。 仇薄灯也安静了一会,慢慢地将画卷卷起……既然要九九才消寒,那就走一走八十一难吧。数完了九九,花就开了,春就到了。走完了八十一难,一切就都结束了。就会到那最后,檐马清梦,平平安安的时刻。 “阿洛,给我做串糖葫芦吧。” “一串就行。”你是天才,:,网址 第136章 折花问酒银灰眼眸 天池有崖, 高约百丈。 高崖位于山腰的东南面,壁滑平整,一到春夏, 会有瀑布悬如白练, 声如闷雷。时值隆冬,水势变小, 潺潺涓流。又因已过正午,日头被重巘遮挡, 光线黯淡,越显潭寒水静, 澹阴清幽。 嘀嗒。 晶莹的水珠从竹篮里漏下来,几尾游鱼一下子被惊走。 “不吃你们,怕什么?”仇薄灯笑骂。 他和师巫洛在潭边洗果子。 傍水的梅枝上挂了一个竹篮, 海棠果和山楂清洗好, 就从潭中捞出, 放进竹篮里沥干。师巫洛把五根细竹破开, 扎成一个边框,圈出一小片潭面, 把山楂、海棠、李柰还有红莓倒在里边。大大小小的果子在水上滚来滚去,圆圆的,红红的, 煞是可爱。 一戳。 山楂果咕噜沉下去, 很快又咕噜冒起来,果皮沾了水后,亮晶晶的,红得越发鲜艳。 仇薄灯说是在洗果子,实际上和玩差不多, 指尖戳戳这个,点点那个,遇到个卖相最好的,就捞起来,洗一洗,直接咬上一口。中途不幸遇到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山楂果,一口下去,酸得倒吸凉气。 “嘶……” 仇薄灯秀美的眉顿时拧到一块。 师巫洛侧身过来看他。 仇薄灯酸得牙根都在抗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捂住脸颊,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让他继续。低头想找点甜浆果压一压。刚一低头,就被另一只微冷的手抵住下颌,强迫他重新抬起头。 一丝黑发垂到脸侧。 血衣黑眸的师巫洛半起身,手指稍微用了点力,迫使他张开口,仔细检查。 “……” 仇薄灯好气又好笑。 一颗山楂而已!他难不成还以为果子会咬人吗?! 果然,这人坠魔后更傻了,是吧? 一面是牙根酸得有些软,一面是师巫洛的脸庞近在咫尺,眼睫低垂,黑眸沉静。仇薄灯忍不住磨了磨牙,索性将扔回水里的那颗山楂又捞了回来,囫囵咬了几口,在觉出味前,一把将人拽低亲了上去。 刚一凑上去,仇薄灯就后悔了。 果肉在唇齿间碾碎。 坠为恶鬼的师巫洛对他恶劣的“报复”无知无觉,微冷如凉玉的手指不轻不重按住他的脖颈,习惯性加深这个亲吻,又酸又涩的山楂汁随之弥漫,生理性泛出寒津。恶鬼不识人间五味,只是本能抵过齿尖,舐过舌根,索求,纠缠。 比往常更深。 深得好似抵进灵魂。 也不知是因为深得抵进灵魂,还是因为山楂是在太酸涩,这个亲吻令尾骨直往上战栗。……他往常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怕酸?可如果不是这次突然想阿洛亲手做一串糖葫芦,往常这么酸的果子也摆不到他的餐桌上。 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嗒。 小半粒残果掉回潭中。 仇薄灯后仰,手按到了潭边的雪,果汁沾在指尖上,一点艳红。他弯起背,想要从这个战栗的亲吻中挣出来,却被有力的手臂环住腰,脱身不得。手指徒劳蜷曲,在雪上留下一道绮丽的红痕。 残果随水下飘,被一枝低垂接水的梅花拦住,一尾大青鱼游过来,咕噜一口吞下。 半晌,又干干净净的果核被重新吐出。 屈起收紧的手指终于松开,少年面颊染了一层薄红,眼尾如朱砂晕染,精致的喉结微微滚动,呼吸急促。年轻男子俯身,拉过他的手,替他把指尖上的山楂汁余渍擦拭干净,然后被少年没好气地推开。 垂梅如柳,枝堆千山雪。 师巫洛直起身。 斑驳的花影中,他坐姿笔直端正,孤俊如竹,面颊的线条有种高原与天雪般冷而静的美。缱绻柔情本不该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该是书生笔下最孤独与肃杀的刀客,于大雪中提刀杀人,刃滴残血,来去皆默然。 “……装模作样。” 仇薄灯将手从他指间抽回,乜斜了他一眼,把竹篮自树上拉下来,没好气地塞进他怀里。 “剩下的,你自个洗去。” 说着,起身就往另一处潭边走去。 走出没一步,就被拉住了。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力气倒也不大,但却无法挣开,有细细的黑链缠绕在两人腕上,密不可分……自大荒回来后,他们始终是在一块,便是他沉睡,仇薄灯也将他寄身的若木灵藏在袖内。 不能让这个人离开。 哪怕只是半步。 仇薄灯被扯回潭边,跌进某个人的怀里时,他沉默片刻。反思了一下,仇薄灯后知后觉地发现,某个人坠魔后,恶鬼贪婪的本能战胜了克制自我的理智,固执程度和进攻性要比以前强太多了…… “算了,”仇薄灯半是无奈,半是喟叹,“我跟你教什么劲啊?” 某个人不说话,只轻轻描摹他的眉眼。 仇薄灯推开他的手指,懒洋洋靠着他躺下,翻了个身,:“快洗果子,别偷懒。” 恶鬼听话地收回手,开始清洗果子。 他身上来自大荒的气息太重,不想损坏果子,就只能如凡人般亲手一个一个水中濯洗。仇薄灯枕在他腿上,看潭面波光漾漾,水纹映在红彤彤的果子上,映在阿洛的指节上。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就沉沉睡去。 没有原以为会做的噩梦。 睡着后,黑暗寂静,有清凌凌的气息环绕着他,把埃尘与喧嚣隔绝在外,只有水在静静流淌……像回到了太古的太古,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存在。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深。 前所未有的静。 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怎么不喊……” 仇薄灯的话忽然止住,他对上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直到师巫洛低垂下眼睫看他,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白月悬在黑石崖上,清光照寒潭,反射进师巫洛眼中的月华。 ……是月光啊。 “怎么不喊我?”仇薄灯回过神,问,“天都黑了。” 师巫洛没回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仇薄灯看了他一会儿,偏头发现果子已经都洗好了,满满一竹篮盛放在雪地里。旁边还用老枝落木搭起的一个小架子,洗好的盘口双耳铜釜已经悬在横枝下,就是还没生火,在专门等他醒。 起身时,盖在身上的烟罗衾滑了下来。 仇薄灯怔了一下。 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从烛南离开,前往巫族的漫漫旅途,那一场不知道对方各做计划的无望私奔……那时候,每次从休憩中醒来,不管是在马车中,还是在轻舟上,总有人为他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不让寒风侵扰他的梦乡。 坠魔后,师巫洛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 ——这个温暖的,轻柔的,与恶鬼格格不入的习惯。 “真不知道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仇薄灯低低地说。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笑了。 当初是阿洛拿捏不定他记不记得,现在换他分不清阿洛记不记得。 兜兜转转啊。 “熬冰糖要有会时间……”仇薄灯起身,顺手将落到师巫洛发上的一片梅花拈走,“我带了两坛酒,来喝酒……唔,”忽然想起某人的一杯倒,仇薄灯顿了一下,“算了,你还是去串糖葫芦吧。” 月升高了。 黑石巨崖,一枝白须朱砂的红梅空悬孤仞,在百丈崖冰上怒放。一片片落花随风飞舞,如点点暗红火星。 木柴点燃了,火焰舔舐铜釜。 咕噜咕噜。 晶莹的冰糖在盘口双耳铜釜中慢慢融化,冒出小小的气泡。 仇薄灯盘坐在平整光滑的黑石上,一边斟酒,一边看收敛尽戾气的恶鬼削串糖葫芦用的细竹,安安静静的样子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短刃在他冷白的手指间如月光跳动,时而映在脸颊上,时而落进眼眸底。 细竹碎屑,簌簌落下。 如尘飞舞。 仇薄灯闭了闭眼,过往时光汹涌而来……曾经博水绕巫山,老树藤萝下,有人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跌跌撞撞地揣摩怎么刻若木。 他的阿洛啊…… 指腹按在酒盏边沿,忽然重得怎么也举不起来,他低头,看见黑陶盏盛了一轮沧溟海上的白月。他抬头,看见月下阿洛将海棠一颗一颗穿进细竹。 那一年,他教初生的天道什么是“百味”。 天道问:什么是酸甜?既然是酸,又怎么会甜? 他想了想,笑言:酸甜就是……就是要有个下雪天,要有月,有雪有梅花,起一炉小火,融一釜冰糖,裹一串山里红。 糖是甜的,山楂是酸的。 糖葫芦就是酸甜。 所以,阿洛,给我做一串糖葫芦吧,我来教你这世间的酸甜苦辣,喜怒悲欢。 百般滋味。 红色的果子被浸进铜釜,慢慢转过,裹上晶莹的糖浆。 一层冰霜。 仇薄灯轻轻地笑。 他抽出簪发的玉簪。青丝散落,玉簪划过坛沿,声清而远,与黑石崖上的水声响相合。玉簪划了两下,带出凄幽的曲调,忽的转划为击,曲调骤然拔高。拔至极高的刹那,歌声响起。 “洒金一何泣,冬到天池西。 池上崖高惊羽,梅开寒雪里。 歌声清越,随风直上,崖石的漫漫梅花与歌声一起,扬向天空的白月。玉簪击节,梅子酒在盏中跳跃。 “我欲折花问酒,笑我自寻忧虑,白发无归期! “不如花深醉,醉去……” 风越扬越高,梅花转转悠悠,如飞鹤在空徘徊。雪越下越大,簌簌飞雪沾满仇薄灯的鬓发,仿佛过往与未来,都已经逝去,他站在时间缝隙,披散白发,自困无归期。仇薄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醉去归白衣。” 玉簪击节碎。 寒浆溅地。 “对不起。”有人说,声音很轻,很慢。 仇薄灯慢慢抬头。 月华下, 银灰的眼眸,静如苍山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1 00:11:10~2021-08-12 23:5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日常乐观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舟 80瓶;秋渝 60瓶;gloryer 53瓶;今天深呼晰发糖了吗 50瓶;31030897、——、枝上绵蛮 40瓶;宋意、还原型辅酶1、琪琚、53384212、茶靡、廿二十 20瓶;杜若 16瓶;清沐 13瓶;漪戚 12瓶;prprpr、今晚吃鱼、颜邺、26788922、敏卿、春日和宜、许枷枷、431 10瓶;亓笙 9瓶;晋江扫黄大队队长 8瓶;瑾 6瓶;森繁、沉梦长清 5瓶;月饼 4瓶;52390867、53228555 2瓶;江煜、孟家姑娘、嘤嘤嘻、琼岚烟、小小心心北、平安果、倾酒一杯、kalor、俞千风、夜凌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37章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 师巫洛一手按住太阳穴, 指节泛白。佩戴在腰间用来镇魂的琼镜,镜面水银波动,在药谷隅山供奉数千年积攒的灵气凝成银线, 飘荡而起, 如雨落石潭,回归天地本身。他的眼眸在漆黑和银灰之间变幻。 最终定格在银灰色。 红彤彤的糖葫芦滚落在白雪中。 师巫洛跌跌撞撞站起来。 他一时觉得自己身处大荒, 一时觉得自己身处人间,似真似幻。他看见飞花, 看见白骨,看见落木, 看见污秽。他听见死魂的哭嚎,万恶汇聚的窃窃耳语,也听见雨声, 听见……有人击箸醉歌。 “……我欲折花问酒, 笑我自寻忧虑, 白发无归期。 不如花深醉……” 歌声一下就把他从恍惚中拽回天池山。 师巫洛定定地看坐在黑石上的少年, 看他一身风霜,黑发沾雪, 好似白首……太古的云与今朝的雪重叠,白衣与红衣交错,最后落在梅城的漫漫长街。街道上烟尘飞扬人声如沸, 他爱的人眉眼憔悴。 那丝憔悴成了拔不出的刺, 密密麻麻,一动就刻骨地疼。 他记起来了。 烛南、涌洲、天外天、夔龙镯……一切的一切的忽然如潮水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 怎么还是这样呢? 他怔怔地想,怆然无声。 ……梅城的小胡同,堆满秽物的排水沟, 遮蔽天光的灰瓦墙……怎么他的神君还是一身风霜?他想让他的神君回到云端,怎么如今他的神君,还是只能在淤泥里,同他这种已经见不得光的魔障一起挣扎? 你知道,不是么?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 那是千万年来漫长的,居高临下的审判。审判他的私欲,他的偏执,他的妄我。眼中的雪忽然就变得滚烫,烧灼,比大荒的晦风,幽冥的戾啸更尖锐,更地网天罗……你知道的不是么? 知道是谁让他走下不周山,知道是谁让他三入大荒,知道是谁让他一剑毁云城,自囚樊笼中。 毁掉天外天,重建云中城又有什么用? 他把神君拖累在人间。 “……醉去归白衣。” 玉簪断,琼浆碎。 师巫洛听见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 ………………………………… 堆积满屋檐的雪塌下一块,砸在底下人的脑门上。陆净哎呦一声,跳了起来。旁边打瞌睡的不渡和尚一歪身醒了,问他怎么回事。陆净把落进后脖颈的雪扒拉出来,刚要回答他的话,传讯的“聆神”玉佩就亮了。 “谁啊,这个时候来瞎添乱子?” 陆净骂骂咧咧,随手就把传来的飞信丢给不渡和尚,让他先看看。 不渡和尚展开飞信,刚看了一眼,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怎、怎么了?”陆净头皮一麻。 “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 “先听坏的,先听坏的。”陆净不耐烦。 “行。”不渡和尚点头,“坏消息就是,山海阁运输星表定锚材料的三十艘飞舟被击落,飞舟在漠城附近找到,但人员与材料下落不明,” “左胖子抠门疯了吗?这种东西都能出事!”那些星表可是不久后,定天池山对应天空星表的表柱时,要用的材料!否则堂堂司掌十二洲的神君,何必滞留梅城这么久? “负责护送的是娄江。” 娄江亲自来的? 陆净一顿,马上明白不渡和尚为何神色如此严肃。娄江亲自护送,某种程度上,等于半个山海阁主亲至,以娄江的谨慎,万万不可能疏忽大意。 “有人……或者妖,不想让天池山的事顺利。”陆净坐了下来,皱着眉头把最近不安分的人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以怀疑的目标太多了,一时间竟然没办法确认,只能暂且按下,“第二个消息呢?” “第二个……”不渡和尚转头看他,“消息传出去了,至多三天,天道坠魔的消息十二洲人尽皆知。” 陆净手一抖,扯下一缕头发,他顾不上心疼头发,开口便骂:“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好消息?” “谁说这是好消息了?”不渡和尚合上飞信,脸色苍白,“这是坏中最坏的消息!” ……………………………… 仇薄灯坐在黑石上,红衣垂进寒潭,随水流动。手中还握着那根断了的玉簪,梅子酒沿簪身下滑,滴到石面发出一声轻响,飞溅起四五滴亮点。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伸出手,他想去触碰那双重新成银灰的眼睛。 师巫洛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 “阿洛?” 仇薄灯偏头,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层清玉的光。 师巫洛想俯身,想用尽全力拥抱他,想如恶鬼一般,偏执无忌地占有他,把他圈在怀里,把他藏进心脏,十二载如万年的死生相别将爱慕和思念酝酿了心底的妖魔,叫嚣,咆哮……可心底的声音平静地说: 你害了他,过去,现在。 还会有将来。 世上的芸芸众生,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再怎么磋磨踏践,再怎么艰难苦痛,总能怨一句造化弄人,天道无情。可他就是造化,就是天道,他该怨谁令他的神君一身残病,两袖风霜? 师巫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拙口笨舌得仿佛一瞬间回到了懵懵懂懂的时候,不知词意,不同言语。 这到底算什么呢? 他想问,却无处去问,也无法去问。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对不起。” 师巫洛避开仇薄灯的视线,仓惶转身。 一片雪花从衣袖边沿滚落,仇薄灯在背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师巫洛僵立在雪中。 “对不起什么?你说。”仇薄灯收紧手指。 他声音沙哑:“我不能……” 不能再害你了。 剩下的几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成了个懦夫,成了个自欺欺人的窃徒,想独占一点不该属于他的星火。师巫洛闭了闭眼,压下无数纷纷杂杂的欲念,分开仇薄灯抓住他手腕的手指。 最后一根纤长的手指与手腕分离,仇薄灯的手垂下。 遥远的西北隅,冰成百川,百川南下。 此间的梅城,不渡、陆净在奔走。 隐秘传遍十二洲,暗流正涌。 风波将至。 师巫洛低着头,看一角红衣从视线中消失。 只剩下一地白茫茫的雪。 时间静了,风也止歇了,万物都远去了,唯独雪还在下。师巫洛向前走,雪地上没有脚印留下,只有一根滚落的糖葫芦被积雪渐渐掩埋。一步,两步,三步……仇薄灯在后面忽然笑了一声。 师巫洛一下子定住,想回头,又不敢回头。 怕自己多看那么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苦涩与余温混杂在一起,爱不得,离不舍……多年以后,天道终于懂得了当初神君教他的“百味”到底是什么。 “你不说?”仇薄灯在他背后道,“那我替你说。” “说不骗我,句句都在骗我。” “说好带我回巫族,走到涌洲就停下了。” “说好不让我一个人待着,在朝城留我一个,在大荒让我离开。” “说好不再受伤,独登天阶斩天神,受了多少伤……要不要我替你数一数?” 师巫洛背对着仇薄灯,低垂眼睫,手指在袖中轻微地颤抖,竭力克制回头的冲动。他现在醒了没错,可他能清醒多久?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就坠为真正渴食血肉的恶鬼。 雪落在师巫洛的发上,仇薄灯在后面看他也好似一夜白首。 “阿洛,我什么时候教你……” 言而无信? 话还没出口,就忽然止住。 他的确教会了他的阿洛什么是言而无信,教会了阿洛怎么欺骗……从离开烛南到独自登天阶,再到下幽冥,阿洛走过的路,一步一步,与他曾经走过的完全重叠。他登过的天阶,流淌过阿洛的血,他葬魂过的幽冥,也成了阿洛挣扎的命。 ……这算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仇薄灯头一回发现,阿洛的的确确是跟他学了个彻底。 “梅城和钱来城都有荒侍在活动,百弓庄主是派来试探你的,我坠魔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师巫洛低垂着眼,看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低声说,“我在人间待太久,十二洲就会变成另一个大荒……” “那你就要回大荒?” 仇薄灯在背后打断他。 “……” 师巫洛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以前千年万年,花谢和花开没有区别,木枯和木茂也没有区别,千山作千山万水作万水,他能靠回忆过往的画面来等待,时间就变得漫长又匆匆。他那是只懂了什么是愤恨,而如今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人间百味,最苦是不该得。 许久,师巫洛低头,黑气凝成的神识链出现在他和仇薄灯腕上,他指尖微微颤抖着,一根一根解开。 仇薄灯等了好一会,等来个解神识链的结果,一时间连“蠢货”都骂不出来。 ……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死心眼? “行。” 仇薄灯磨了磨牙,要笑不笑。 也不制止师巫洛解神识链,只低头找出个陆净之前收集话本的纳戒来。翻了翻,翻出本《天下新谈录》来,哗啦啦找到主刊思慕之词的那一块,一清嗓子,面不改色,就开始念: “我寄神君……芷生沅水,君居澧桑,天雪未落朽河川……欲裁山兰以赠君,又恐山兰不知我,欲渡大江以逐君,又恐大江不载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寄神君》出自某庄某不知名书生 次日,该书生出门,过河桥断,采花花谢。 小醋怡情jpg 感谢在2021-08-12 23:51:30~2021-08-15 18:5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嘤嘤雨 2个;寂色、38089172、——、23653831、5377897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089172 200瓶;呵呵哒 147瓶;哩哩哩 100瓶;路辰 88瓶;抱一只软猫咪 80瓶;陌林梦曦 70瓶;挽歌 50瓶;胖小蛋 40瓶;御神枝、31030897、凌子希 30瓶;木兰 26瓶;知意、月痕、云实、为吾主降下惩戒的兵刃、晋江扫黄大队队长 20瓶;青昼、张惪乖她妈 17瓶;菀苼 15瓶;清沐、琼岚烟 13瓶;玖玖肆意、雨墨丹青、魑魅、仓颉、吴名士 10瓶;卜算子 7瓶;忆拾光年 6瓶;枫落、o洛柒柒o、逸z、sans 5瓶;鬼哭荣、晗羽、福生寰宇归元玄黄天尊 4瓶;林静笙歌、嘤嘤嘻 3瓶;包包、42394062、亿点点啊 2瓶;清瑄、夜凌雪、晚安大魔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38章 “你会不会想在树下吻我” 第一百四十三章教导“你该喊我一声师尊。” “……无人归云寄, 独饮散高台。” “……芦花倒影,天涯孤舟,秋水徘徊。惊鸿见, 一袖红衣落窗台。那堪是望, 十二年思梦,憔悴空对月怀。寒衣深尽, 脉脉情怀。终不见,又舟来。”青葱如玉的手指翻过雪宣, 依水而坐的念诗人点评,“抒情写景, 辞意婉约,读起来像是沧洲云泽那边的书庄……那里的芦花荡连绵万顷,泽水清映天光, 渔舟皆做半蓬, 暮晚便折芦花燃火……” 冷风过黑石崖。 崖上一枝梅影孤斜, 零零星星, 暗红的花瓣飘落,或落于暗影中, 或落于潭面,或落于石上。其中有三两点红沾到背对寒潭和少年的清瘦男子肩膀上。 垂于身侧的手,手指紧绷。 翻书声从背后传来, 仇薄灯宛如当他不存在, 一首又一首,将十二洲无数书生文人乃至隐姓埋名的修士写下的爱慕之诗一一念出,有如烛南唱渔桥的海郎般,直白奔放的,也有如沧洲云泽一见情钟, 委婉辗转的。 一直到一句: “拟把万金换轻狂,换回眸一晌欢,相赠钿合钗环。” 《天下新谈录》的书页忽然被按住。 一只苍白的手覆盖在仇薄灯的手上,连带着把剩下的字也挡住。 仇薄灯偏头,乜斜看师巫洛。他的眼尾天生扫出一段长而上扬的弧度,侧眸睐人时,有种比若绯刀刀刃逼人又艳丽的线条,在昏暗中割开一丝妩媚的亮线,似笑非笑。 “你不是要走么?”仇薄灯凉飕飕地问,“现在这是做什么?” “我……” 银灰中的邪戾忽然一滞。 “西洲天寒,雪季长,越往北,地被冻得越硬,越难动木工。就只能浇冰屋,但厉风风大,冰屋不能建太高,只能容两个人相拥而眠,就这样来在长夜里取暖。”仇薄灯不急着拿话激他,而是不紧不慢地讲起了看似不相关的习俗,“共住一个冰屋的两个人,叫做‘共毡人’……” 说到这里,仇薄灯停顿了一下,问师巫洛: “要是我们在西洲的寒天之地,建的冰屋会是什么样子?” 不等师巫洛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决定。 “嗯,要是圆顶的,不要太大,两人同时进出,会碰到对方的肩膀。门要修得低一点,出门得低头,不然就会被撞到。” 伴随着仇薄灯话,师巫洛的眼前也仿佛一下子浮现出了一片冰原。 冰原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顶冰屋。 西北天不足,风厉百川寒。冰屋之外,是呼呼的寒风,雪花大如席。篝火在这种地方作用有限,再厚的羊毛毡也显得单薄,所以居住在同一个冰屋里的人,只能共毡共枕,成为彼此唯一的暖源。 篝火照出手臂交叠,脊背与胸口相贴的两人,一个有昳丽的眉眼,一个有冷白的指尖。 那里的他们不会是天道也不会是神君。 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天大风寒,一个对视,一个相望都能涌成动情的火。 反正是在最冷的地带,这里所有人为了熬过长冬的冷寂都要以最放肆的方式相爱。寒风最大的时候,每一次碾转毡被都要怀着明日将死的放纵,把对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仔仔细细地研磨点燃。 哪怕脊背因毡毯粗糙一片绯红也无所谓。 若是等到风小了,就要推开冰屋的房门清雪,以免得雪越积越高,最后淹没整个屋子,把人生生冰葬。 因为冰屋的门,比较低,所以出门的时候,年轻的男子要伸出手,护在少年头顶。以免哪一次,他疏忽,直起身的时候,撞到头顶。又因为要保证冰屋整体坚固,冰门也不能开得很宽,所以一起出去的时候,男子要侧过身,就形成了一个恰好将少年拥在怀中的保护姿势。 “……门口要立一棵冰树,挂上各种颜色的彩带。彩带底下系一个铃铛。” 积雪一点一点清干净,冰树就一点一点露出来。 弯弯曲曲的树干上,挂着很多彩色的布条,每一次清干净积雪,就会在枝干上挂上一条,作为又一次熬过大雪的标志……冰树很高,有些高的地方少年够不到,年轻的男子就会将他抱起来,帮他够到上面的枝条;或者,年轻的男子会蹲下来,让他踩在自己肩上;又或者少年坐在他的肩头…… 他们会在冰树上挂上很多很多的彩条,很多很多的铃铛。 风一吹,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彩条就一起招招展展,连带底下的铃铛叮叮咚咚,奏成一曲天赖。 仇薄灯突然凑近师巫洛。 天池山的雪细碎坠下,擦过他们两人的脸庞。 坠魔成恶鬼后,师巫洛失去了心跳,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胸膛内依旧如有鼓鸣。 少年声音带笑,好似撒了把晶莹的碎冰糖,在他耳边,问: “你会不会想在树下吻我?” 想不想?会不会? ……岂止是在树下,冰屋内,在矮门前,积雪中。 无时不刻,无处不想。 简直就是…… 贪婪。 师巫洛的目光猛然移开,他忽然从西洲北地的幻梦中惊醒。 “贪婪”两个字灼痛了他的神经……幽冥中,诸鬼群魔纷纷杂杂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你以为人间就比大荒好到哪里去?笑话人间与大荒一般无二,你看世人多贪欲,或求财或求利,为一物可杀百人千人千万人!你恨苍生?哈哈哈你和苍生有什么区别!人心贪婪,天道自然也是贪婪! ……他的确也是贪婪自私的。 修士求财,可以驱舟掠夺凡人女子,将其扔进烛南的销金窟。天神求无上,可以铸造牧天索掠夺人间气运。 而他呢? 他的贪婪是什么? 是想要将神君独占……这种贪婪如此之深,以至于听到些遐想的思慕之词,就无法忍耐。师巫洛攥着仇薄灯的手腕,心中一时十二洲汹涌的暗流,一时是《天下新谈录》或直白或婉约的诗词。 一时间,他原本就苍白的肤色忽然变得越发苍白。 仇薄灯在看他。 他闭上眼。 一念贪婪,万事成灰。 松开仇薄灯的手腕,师巫洛低垂眼睫,一步一退。 “……” 尽管有所预料,仇薄灯还是被他气笑了。 他恶狠狠地一把攥住师巫洛的手,咬牙切齿:“在西洲的北地,独自住冰屋的人,要么熬不过寒,冻死了,要么耐不住风啸,最后疯了。所以共毡人不可分离,若有事久别,就叫做‘侯雪’。侯雪只候三年,共毡的关系就自动解除了,就能换新人进入冰屋,共分一张暖毡而不受摘指。”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一扬眉。 “十二年了,早过了‘候雪’的时间……真有个西洲北地的我,现在共毡人都该换个两三茬了!” 师巫洛要分开他的手忽然定格在半空。 ……共毡的人都该换个两三茬了。 系满彩带的冰树,叮叮咚咚的铃铛,硕大洁白的雪花,稍窄低矮的冰门。 少年身边掠过两三个模糊无面目的陌生人影,他们取代他,在系满彩带的冰树下,在叮咚的铃声中亲吻少年嫣红的唇;取代他伸手护住少年头顶……冰屋的篝火熊熊燃烧,属于他的暖毡被别的身形占据,火光在冰墙上印出的影子…… 天池山的雪还未落地就于半空中炸成雪尘。 一瞬间,天山寂静。 无法控制的森寒笼罩了整座山。 尽管只是个想象,但那一瞬间,不知名的情绪蔓延,强烈得已经无法由理智控制。想要把那些面目模糊的,不知会是谁的人撕成粉碎。 仇薄灯就在这时候松开了手,师巫洛下意识地去握,指尖却只擦过他的手背。 月光朦胧,树影斑驳。 半明半暗间,仇薄灯的脸庞染上了几分惊心的冶艳,双唇殷红,比任何妖魅更蛊惑。 “……渡江渡河,越山越岭,带一支山兰来见我,想想看,挺浪漫的,也不是不可以见一见……”他将《天下新谈录》搁在膝盖上,一只手支住下巴,让前半册书页自行翻动,款款问道:“拟把万金换轻狂,换回眸一晌欢也不错……你说哪个更好?” 师巫洛深黑的寒气在眼中萦绕,银灰的眼眸横添加妖异。不管是直白的还是婉约的款款情诗,落他耳中,根本没有好坏文辞之分,只是字字刺耳,幽冥晦暗处被他吞噬的万鬼在脑海中尖笑。 ……是哪个更好?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还有这个……” 话还没说完,暗金夔龙镯与黑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整本《天下新谈录》落到雪地里,碎成齑粉。 孤俊冷厉的男子单膝跪在黑石上,比他纤瘦许多的仇薄灯被困在他身下,戴着夔龙镯的手被压在石面。师巫洛坠魔后比原先更长的黑发垂落,他的脸一半映在月光中,一半沉在阴影中。 仇薄灯又长又艳的眉尾峰轻轻一挑,就挑出一丝咄咄逼人。 “不可以。” 师巫洛低低说,声音压抑。 “什么不可以啊?”仇薄灯明知故问,“你觉得他们写的诗都不够好,换本再挑挑?” 攥住他腕骨的手力气忽然变大,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沁出一点墨色。师巫洛一手握住他的双腕,一手手指轻触他抽去玉簪后散开的头发。 清雅的幽香散开。 一支鹅黄花萼,洁白花瓣的山兰插进乌发。 “山兰……”师巫洛说,“我有。” 手指再往下,金光泻流而出。转眼间,万许黄金铺满黑石和潭岸。 “万金我也有。” 所以,不准见他们,更不准把“回眸一晌欢”换给别人。 红衣雪肤的少年黑发散开,斜插一支白玉兰,躺在一地金辉中,颓靡艳丽。却一点也不像笼中鸟,而是需要用最顶级的奢华供奉的神明。 “你想要什么?” 师巫洛轻轻问,锁住少年的手却没有一丝松开,仿佛在害怕只要松开一丝,白茫冰原里面目模糊的人影就会出现。 “我去找。” “你是懂不懂什么叫美色即祸水啊?”仇薄灯漆黑的长发散开,铺成一石的绮丽。一片红梅飘落,恰好沾在他眉心,嫣然生姿。他咬唇笑,“我这么大一个祸水,都不嫌弃你不会写诗不会画画了,你还敢让我一个人待着?” 说到这,仇薄灯轻哼了一声,不善地问: “你是不是嫌自己情敌不够多?” “别答应他们。” 月光照在师巫洛的侧脸上,他低声祈求。他的动作强势,语气却泄露恐惧和不安,低低的,微微颤抖的。 仇薄灯慢条斯理,仔细数落,“一句‘我心悦你’都没有,就骗我跟你私奔就算了……欠了那么多的账的,拖了十二年都没给你算利息。‘芦花倒影,天涯孤舟,秋水徘徊。惊鸿见,一袖红衣落窗台。’我都没要你能说出这种水准情话,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够了。还想赖着?” 师巫洛不说话。 “听我夸别人,酸不酸?”仇薄灯冷不丁问。 师巫洛银眸中的墨色敛去,一声不吭。 “这叫吃醋。”仇薄灯似笑非笑,“你还真以为没撬你墙角啊?”他轻哼一声,睐了师巫洛一眼,“那是我这个墙角直接把铲子给碾碎了……天底下有几个人有你这待遇?” “……我不能再害死你。” 师巫洛的声音好似风中雪砂,单薄低哑。 他松开扣住仇薄灯双腕的左手,握住仇薄灯的肩膀,俯下身,侧首将耳朵靠近他的心脏,安静地听他的心跳,一声复一声。 雪落到师巫洛的眼睫上,静默地挂着。 ……十二年前,十二洲下了一场小雪。 他第三次亲眼目睹他的神君死去。 仇薄灯的话忽然就止住了。 他静了一会儿,心想,我又什么资格骂阿洛呢?他不过跟我学了个彻底。 “阿洛……死的时候是真的很疼,也是真的很冷,我不想再一个人活着,也不想再一个人死去,”仇薄灯的瞳孔印出天空的星辰,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阿洛,我也害怕,一次比一次更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疼痛,害怕永寂和寒冷。 他是神君又怎么样? 他终究不是无知无觉,无所畏惧的。 仇薄灯伸出手,环住师巫洛的脊背:“生也好,死也好,你陪我吧……两个人就不害怕了。” 师巫洛半跪着,把他拥进怀里。 …………………… 月亮升高了,清凌凌印在寒潭里。 师巫洛坐在石潭上,仇薄灯躺在他腿上。 一场争执后,两人终于记起了被忽略在雪地里的糖葫芦。此刻裹外边的冰糖已经彻底凝固了,一颗颗鲜红的果子圆润可爱。师巫洛将竹签横放到仇薄灯唇边,把他纵容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骄奢大少。 仇薄灯吃得不多,半挑剔半玩闹,只咬个半边,就换下一颗。至于这剩下的半边糖葫芦,就由师巫洛给解决了。 海棠、山楂、甜浆果几个口味都试过了,仇薄灯伸手推开细竹签,示意不想再吃了。 “阿洛,以前我把你丢下,让你自个等了千万年……”仇薄灯侧身,伸手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也不去看他的神情,“你,”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状似随意问,“你怨不怨我?” “我爱你。” 风静雪声轻。 有那么一会,仇薄灯才又翻过身,月光下,他的眼尾不知是犯困还是因为什么,隐约浅红。 他仰头看师巫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仇薄灯一把拽下师巫洛,给了他一个先起激烈又渐渐转向绵长的吻。铜釜慢炖熬的上好冰糖熔在两个人的唇齿间,丝丝缕缕的甜。分开后,仇薄灯双臂环在师巫洛脖颈上,略微向后仰地看他。 “懂了么?”仇薄灯笑,“糖葫芦的酸与甜。” 师巫洛抬手,拇指指腹按压在他的唇角:“懂了。” 仇薄灯侧眸看他:“那你还不尊我为师?” 话是一时兴起说的,当说出口后,仇薄灯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从阿洛诞生起,一切都是他教导的,称一声“天道之师”完全担得起……怎么当初完全就没想到这么一茬? 正出神间,师巫洛的气息轻轻冷冷,落在耳边: “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5 18:53:33~2021-08-18 05:3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月、序章、廿二十、酒就、沉云笙、3808917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厌殊辞 90瓶;38089172 57瓶;漪戚 48瓶;吕琛、拾栖ゅ 30瓶;25018951、朝阙、你欠我五毛钱、——、君度祁连城、茶靡、 (▽) 、岁既晏、45790566 20瓶;清沐 12瓶;38076569、l同学、林逐水、abyss、天上有朵小白云、47356964、塔白给我锁死!!!! 10瓶;喜欢大西瓜多甜啊 8瓶;29512361、醉清风、孟家姑娘 6瓶;苏槿、无 5瓶;49330386 2瓶;掉进书里的孩子、江煜、夜凌雪、49029489、快去学习、素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39章 鹤城 轻轻淡淡的话音落下, 仇薄灯耳膜掠过细细的电流,蹿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酥。破天荒的,他脸上泛起了热意, 晕出些许浅红。后知后觉地, 他发现自己似乎搬了块砸自己脚的石头,挖了个自跳的坑。 师巫洛睫毛低垂, 淡影清疏,沉静高洁。 “师尊。” 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本来格外敬重的称呼在旖旎亲昵间念出, 简单又恭敬的两字,就透出种禁忌的意味。在他清冷的气息中, 仇薄灯连耳根带脊骨,都在一起轻轻战栗,说不出的沙痒。 这人太听话也不是什么好事…… 仇薄灯一边乱七八糟地想, 一边却克制不住面上的桃荚色。 正想着, 就见师巫洛似乎想喊第三次, 急忙伸手制止他。 食指刚按上师巫洛的唇, 就见月光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掠过一丝罕见的笑意, 轻轻浅浅,好似太古的冰川消融,折射日光。 一点埃尘也不染。 ……笑了。 念头一掠过。 紧接着, 才是:这人故意的。 仇薄灯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多一些, 还是无言多一些,只是觉得刚刚吃的糖葫芦用的冰糖与山楂是不是后劲太足了些,酸涩与甘甜久久不散。 终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得眼尾微湿, 眼眸却是同样明亮。 “学坏了?嗯?”仇薄灯拿额头去抵师巫洛,尾音上扬地问。 师巫洛不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双臂环过他的脊背,两人一起滚下不大的黑石,倒在雪中。仇薄灯的红衣与他的血衣重叠在一起,在白茫茫的皎洁里,铺成一地的双红喜。师巫洛翻了个身,一手按在雪中,半撑起身。 十指相交相扣,夔龙镯相碰撞。 细雪在他们的发上碾磨,红衣铺展成床,血衣褶皱成毯。傍水的古林环绕成川,高天的白月垂照成庐,孤崖的红梅飘落成彩。 “你这是什么?你这是……” 仇薄灯唇中咬了一缕汗湿的头发,断断续续的说。 “……以下犯上。” 师巫洛轻轻笑了下。 他苍白清瘦脸颊沾上一片寒梅红,在月下氲氤成冷戾又妖冶的刀客。原本清冷如玉的声音带了一丝丝轻哑,克制而又莫名蛊惑。仇薄灯本要别过头去,却被那一线红给吸引了注意,探身去触碰他的颧骨。 脸颊相近时,师巫洛指节分明的手扣住他脖颈,一翻身,成了个货真价实的以下犯上。 “唔。” 仇薄灯闷哼一声,右手按进雪里,差点歪身倒下时被师巫洛扶住。 黑石白水,垂枝梅。 师巫洛的发散在血衣上,发间沾花。也许是月色太美,也许是梅花清贵,他身上的冷冽都退去,成了年轻的红尘恋人。月光流过他劲瘦却不算单薄的胸膛,生前的伤痕都消失了,只剩下线条流利有力的肌肉。 “以下犯上的话,您教我么?”他顿了顿,又低低喊,“师尊。” “……” 是真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仇薄灯勉强端起为人师表的模范,斥责他:“胡闹。” 可阿洛在看他。 这一地的雪光与月色,都变成了银灰的眸光。 “轻点。” 仇薄灯别过脸,按住师巫洛的肩膀,指引他扶住自己。 一片积雪从洒金梅的花瓣滑落,簌簌坠下。一片嫣红的梅花从黑发间坠落,落到少年精致的锁骨上。年轻的男子与少年在雪与花下拥抱,胡闹,他们忘掉了死死生生的千万年与情定又别离的十二年,也忘掉了天上人间的恩恩怨怨。 至少在天亮以前,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厮杀也好,权衡也好。 且到明天再说吧。 …………………………………… 次日,积雪满天山。 昨夜入更后,梅城没有什么变故,陆净和不渡和尚也就稍稍放心了些,没有再去找仇薄灯和师巫洛——反正有仇薄灯在,师巫洛就算真失控也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于天道坠魔的消息……既然传出去了,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解决。 那就只能先琢磨一下娄江的事。 天池山的院落中,仇薄灯和师巫洛还没回来,不过传了讯说,去看梅城的风水变化,为定星表做最后的核算。 接到这个消息,陆净和不渡和尚一面彻底放了心,一面却也就头疼起来了……仇薄灯这边事情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偏偏山海阁在运输定星表的材料上出了岔子。 “危山……长留山……” 陆净一边核对《西洲堪舆图》,一边口中喃喃道。他拿了张宣纸,正在写写画画,根据左月生那边传来的新消息,试图分析出一条娄江出事的地点。 “积石川……” 这些年,娄江的名气却大不如从前,在江湖中泯然众人,成为一掠而过的流星。 但事实上,娄江的修为进展极快,一柄三尺青锋剑意隐约已经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只是他的选择和父亲一样,心甘情愿成为山海阁暗中的护卫和影子,有意从世人的视线中消沉下去。 “……欸,”陆净忽然停下笔,问不渡和尚,“娄妈子怎么会选这一条路线?积石川瘴气比其他地方厚重许多,不好走啊。” 不渡和尚探过头来看了一眼,道:“他应该不是要走积石川,而是打算从琉璃海的中间横穿过去。走琉璃海比走乐游山要更稳妥一些,乐游山之前出了两三起招魔事件。他若一个人,倒也无妨,但运送的是星表的材料,能避就避……嗯……” 话说到这里,不渡和尚忽然停了一下,猛然抬头看陆净。 “乐游山的招魔引是你负责处理的,我当时不是说过,觉得这两次招魔,有些弱吗?” “那是因为本公子实力强劲,智勇双全,所以他们土崩瓦解。”陆净下意识地为自己正名了两句,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渡和尚的意思,“你是说……” “乐游山的招魔引事件是特地为娄江设的。”不渡和尚神色凝重,“为的就是让他率领山海阁的飞舟取道琉璃海!” 陆净的毛笔悬在空中,片刻,他突然丢下毛笔,就翻出聆神牌。 “你做什么?”不渡和尚问。 “我给我哥传个消息,”陆净道,“我三哥前天给仇大少爷送完琼镜后,就起程回药谷去了……他走的也是琉璃海那条路。” 正说话间,叶仓匆匆闯了进来。 “……小师祖,御兽宗的那个家伙跑了,”叶仓一抬头,愣了一下,“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在,小师祖呢?” “他出城去了。”不渡和尚回答,随即皱了皱眉,“你刚刚说,御兽宗的那位庄施主,偷跑了?怎么回事?” “这件事怪我,”叶仓愧疚地说,“是我疏忽了……” …………………………………… 呼呼的北风刮过大地。 西洲破碎高耸的山川沟壑,在冬季成了一片横亘的十弦琴,山脊是琴弦,北风是抚琴人。 “今年的风怎么这么冷?” 一名横圆竖阔的商人搓着手蹲在飞舟头,冻得哆哆嗦嗦。 “厉风来得早,鲸群来得晚,冰川快逼进海城了,怎么可能不能?”旁边回答他的人是个瘦成竹竿的御兽宗弟子,一边掌舵,一边看飞舟舟头的相风杆,“……还有半天就到了,再过个半柱香的功夫,你进去通知他们把荸荠、苦草、眼子菜那些分类收拾好。别一会到地方乱成一片。” “好嘞好嘞。”胖商人满口答应。 见这次接舟的御兽宗弟子态度和善,胖商人搓了搓手,琢磨半天,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个……仙长唉,小人听说最近西海海妖和三十六岛的大妖联合起来,赶在那什么仙妖会盟前兴风作浪……要神君命御兽宗向西海妖族退让,这事儿,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御兽宗弟子神情瞬间有些低沉。 胖商人见他神情变了,急忙连连摆手说:“俺就是茶馆里听人瞎嚷嚷,哎呦喂,我这嘴巴,”胖商人说着,给了自己一个声音大力道小的耳光,“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尔后堆笑,“仙长勿怪,仙长勿怪!” 驾舟的御兽宗弟子石南苦笑,道:“确实是有这事。” “是真的啊?” 胖商人的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一副格外惊愕的样子。 石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听师父说,神君在三天前,传讯与掌门……如果按神君的意思,我们御兽宗需要在一年内,废除已定的血契。” “什么?”胖商人张大嘴巴,灌了一大口北风,咳了个惊天动地,然后猛一拍大腿,“解开所有血契?这这不是要放所有妖怪自由吗?妖就是妖啊,解开血契怎么得了!” 石南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摇摇头。 旁边的胖商人木头似的驻了半天,大冬天里生生被这个消息吓出了一身汗。 他们城池地贫土瘠,除了血契需要的芸绫草外,不适合种其他东西。以往是御兽宗的几大供奉地,靠向御兽宗每年运送芸绫花换取的金银为生……万一这血契真废除了!他们城池可不就遭了吗? ……六婶子家种了,二伯家种的更多。 胖商人心底飞快地算了一下,算得眼前就是一晕。 芸绫草生雪下,貌若枯蔓,经岁寒渡春光而生,要到每年的晚春才能开花。去年一年的收成到了今冬也快花得差不多了,大伙儿都等着冬去春来,采摘芸绫花以换新一年的钱财。若御兽宗血契真的废除,今年岂不是…… 还没等胖商人心焦出个结果,飞舟摇晃了一下,就进入了西洲仙鹤南渡的越冬地。 一片有若碧天,映照清光的海在峡湾中展开。 琉璃海。 西洲多高寒,内海一入东,便多要为冰所封,唯独这琉璃海的南端因地势,没有结冰期。御兽宗便在此地,布下削弱西北厉风的阵法,使得它成为西洲境内诸多仙鹤在冬季的栖息地。但琉璃海南湾,海泽食物有限,无法供养西洲洲内近四分之三的仙鹤族群。 每年冬天,御兽宗就要花不少银两,用飞舟从西洲南部几个较为暖和的地区,把大量的荠等运送到琉璃海南岸的鹤城。 冒寒蹲在飞舟舟头的胖商人前年花了不少银两,才从御兽宗一长老手中争取到了这份差事。 琉璃海到了,离鹤群居住地不远了。 驾舟的弟子催了一声,胖商人虽然操心家乡亲朋明年的生计,但眼下也只能先进舟舱去通知其他人。 一进飞舟舟舱,就被从过道顶端滚下来的人砸了个结实。 “哎呦!”胖商人惨叫一声,“哪来的……”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扯了块花花绿绿的布堵住了嘴。 另一边,一艘惊鸿白驹舟比这几条御兽宗的运粮舟更早抵达鹤城。 鹿萧萧和小师弟脚步飘忽地从飞舟上下来,在海边呕了好一阵子。 小师弟一边咳嗽,一边哭着脸问:“姑奶奶,我们没等叶师兄同意就追出来抓人……真的不会闯祸吗?叶师兄知道了,会被气死的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懂不懂?”鹿萧萧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所谓‘兵贵神速’,等叶师兄同意,我们能跟上这姓庄的?再说了,这姓庄的能跑掉,还不是因为你昨晚喝过头了!别废话,跟我走就是了……嗯,他跳上去的飞舟是御兽宗的运粮舟,我们去仙鹤滩蹲一蹲。” 说着,她磨了磨,露出一个阴森森的,杀气十足的笑。 “小师祖在梅城他也去梅城,说是巧合谁信啊?……哼,御兽宗就没什么好东西!让本姑奶奶看看,这家伙之前贼兮兮地跟踪我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8 05:36:23~2021-08-18 23:1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恋光好甜好甜 50瓶;漪戚 25瓶;予辞、只想吃糖!、未来可期 20瓶;清沐 13瓶;迟珩、雨墨丹青、24689157、言 10瓶;决明子 9瓶;星河入我怀 8瓶;林逐水 5瓶;49029489、江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40章 龙载群星 “阿嚏——” 庄九烛刚把人嘴堵上, 就被腌透了的苦草味儿劈头盖脸呛得绿了脸。 他,庄大少主,活了这么多年, 就没闻过这种土腥混杂草腥, 中间还掺了禽兽气息的味道。更没办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一件衣服都酿出味了, 还在穿? “你丫多久没洗了?” 庄九烛要吐不吐,拧起眉头问。 被他把嘴巴堵了严实的胖商人瞪大眼看他, 表情比他更加惊恐万状。 实在是庄九烛眼下的这份“尊容”更没资格嫌弃别人:蓬头垢面,乱衣脏袜, 脸上青青紫紫,面目难辨。比叫花子还叫花子……太乙宗穷酸归穷酸,也不至于真拿他这种奇葩怎么样。 狼狈至此, 纯粹是庄大少主自己造作的。 介于他身份的微妙, 审问好后, 陆净和不渡头疼过一阵子该怎么安排他, 最后索性把人先丢在百弓庄看着。等御兽宗派了主事人来,再一并把这奇葩带回去。落到一路颠簸, 为“知音”出生入死还被“玩弄感情”的庄大少主眼中,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时间,连神君带太乙, 都在他眼中打上了“极恶之徒”的标签, 而他非做那个宁死不屈的壮士侠客不可。 一开始他以绝食“明心志”,鹿萧萧和小师弟无动于衷,一个点穴,一个啪叽卸下巴灌汤,灌了就走了。直到他后来在房间里唾沫横飞地慷慨陈词痛斥, 鹿萧萧突然就炸了毛,把门一踹,袖子一橹,就进去揍人了。 庄九烛此生的全坚韧不拔大抵都耗在了这几天了,一边被揍得嗷嗷叫,还一边能宁死不屈地与她对骂。 骂着骂着,鹿萧萧真火了,把他捆起来后,搬了把椅子,就坐在旁边开始一桩一桩地念给他听,这些年御兽宗私底下的小动作。念完了,站起来,踹了他一脚,恨恨地骂:“你们御兽宗搞出来的烂摊子,凭什么要我们小师祖来收拾?” “你委屈?你委屈算个屁!” “我们小师祖本来是可以置身之外,高高在上的神君,现在成天处理你们这些破事,他说过什么了吗?!” ……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的。 门“哐”一声重重砸上,庄九烛的话在口边滚了滚。 安分守己了两天,庄大少主发挥出有生以来全部的急智,跳上飞舟逃跑了。上了飞舟才发现船舱里有他们御兽宗的标志,他原本是想直接去找宗门师兄师弟,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顿时没脸这么狼狈地在同门面前亮相。 ——非得成为整个御兽宗未来三百年的笑柄不可! 堂堂少主的颜面重于泰山,庄九烛这才在舟舱中蜷缩了一下,等来个不认识的人,差使他们给自己准备套干净衣服,勉强收拾出个头脸,再去甲板上会见同门。 胖商人就这么赶巧,撞了这份大运。 庄九烛横上竖下,挑剔了这胖商人几眼,心说这胖厮能找来什么像样的衣服,可没奈何,总比他身上这誓死抗争来的破布条要好“喂……我说……” 他刚一开口,胖商人两眼一翻,就“咚”地朝后面倒下去了。 庄九烛:“?!” 他这还没说话呢!不是吧,这人怎么胆子小到这种地步吗?! “喂喂喂!”愕然片刻,庄九烛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要把人晃醒,刚一上手,他身体就僵在了那里。 嘀嗒、嘀嗒。 庄九烛机械化地低下头,湿润、温暖的液体从胖商人后背漫开,沾满他的手。 鲜红一片。 “怎么这边多了一个?” 为运粮而造的飞舟,通道狭窄而昏暗,一个“人”从通往凡人货商所居房间的门里走出来,在过道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刹那间,庄九烛后脖颈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往上飞舟甲板的楼梯冲去。 “有……” 日光下,琉璃海南面波光荡漾,北面瘴雾弥漫,洁白的仙鹤乘海气飞翔,在海面和泽川间徜徉。穿过云层降落到栖舟台时,飞舟震荡了一下。控制飞舟的御兽宗弟子石南松开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喂!你们好了没?”他扭头朝舟舱内喊道。 没人回。 石南奇怪,难道是核对账目是出了问题?那也该下地再吵吧。 刚要去看看,下船舱的楼梯口光线一暗,胖商人出现在阴影中:“好……好了。仙长。” ………………… “飞舟来了!飞舟来了!” 一行御兽宗飞舟从铅灰色的云层中落下时,琉璃海边的石城城墙上,一群聚在一起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朝缓缓降落的飞舟奋力招手。正在搬运箩筐的大人路过,笑骂了几句皮猴子。 “一、二、三……” 一个瘦巴巴的孩子吸溜着鼻涕数了数。 “欸,怎么比去年少了两条飞舟。” “我知道我知道!”旁边的黑瘦孩子举起手臂,炫耀似的,“听我哥说过,是因为今年西洲的日轨和去年不一样,嗯……那什么洲南冬早,日短风寒,粮草比去年要缺一些。” “啊?”旁侧的羊角辫女孩长大嘴巴,“可是今年的鹤群比去年还要多呢?这怎么够吃呀。” 孩子们面面相觑。 “嗯,”黑瘦孩子抓着头发,苦苦思索,“应该,应该还能从别的地方运过来吧,御兽宗这么大个仙门呢!肯定不会让鹤群出事的啦!……喏!”他一指从飞舟上下来的石南,“我哥回来了!” 黑瘦男孩眉飞色舞。 “你们喊我一声老大,我就让我哥御剑带你们飞!” “老大老大,那你快点呀。” “走呀!” “……” 一群孩子瞬间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催促,被围在中间的黑瘦男孩骄傲得跟个小公鸡似的,接受大家的簇拥。他向前走了两步,扭头朝石头墙上的另外一处布袋堆喊道:“阿玉!阿玉,你来不来?” “我不去。” 布袋堆坐了个安静的女孩,十二三岁,梳着简单的发髻,白皙文静得不像海城的人家能生养出的孩子。 唯一令人叹惋的,是她的小臂空空荡荡。 “老大你理她做什么?”其他孩子推攘着,催促道,“人家肯定要等那个哑巴啦!没手的配哑巴!天造地设!” 孩子头还想说什么,已经被簇拥着走远了。 装满沙子的布袋堆上,文静的阿玉低下头,耐心等待。羽翼声响,一只洁白的仙鹤载着个半大少年落下。少年背着个大竹筐,落地时动作轻盈敏捷。他侧过身,将竹筐放到地上,打着手势问女孩,有没有被欺负。 阿玉摇了摇头。 哑巴少年放心了些,从竹筐里取出白芦果喂给载他来的仙鹤。 仙鹤有一人之高,单腿独立时,优雅静美。 “鹤仙鹤仙,御兽宗的飞舟来啦。”阿玉钻在它的翅膀下,小声地说。这是只眼睛不大好的老鹤,一年一南来时,都住在他们家。老鹤轻轻地啄了啄她的头发,哑巴少年跳到布袋堆上,坐到她旁边。 海风吹来,老鹤展开染一线水墨的宽翼,将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护在翅膀下。 仙鹤滩沉在日影中。 白色的大鸟或飞或落,或涉水栖泽。 石城祥和。 鹿萧萧将视线从那边的石城城墙上收了回来。 鹤城是御兽宗为了饲养仙鹤专门建起来的城,来观鹤的游人虽多,但城中御兽宗弟子更多,他们冒冒失失追到这里,叶仓师兄不在身边,不由有些心虚,就换了衣服,藏了刀剑,混在搬运鹤粮的凡人队伍里。 一筐又一筐沉重的眼子菜、荸荠从城墙上下挑下来,晃晃悠悠地往鹤粮仓里挑去。 鹿萧萧和小师弟混在队伍里观察了会,并没有在御兽宗弟子中发现庄九烛的身影。 怎么回事? 鹿萧萧用眼神问。 我怎么知道。 小师弟用眼神回答。 两人眉眼官司间,队伍越缩越短,眼见快到他们了。日头也在这时候垂向了地平线,血阳斜铺过天地,泼洒在石墙上。鹿萧萧余光撇过在那些商人和护送的御兽宗弟子上,人人面容隐隐苍白,影子狰长。 不对。 一股寒意蹿过脊背。 鹿萧萧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一股直觉的危险突然笼罩。她一弯腰,抓住小师弟,借队伍交错挑担的间隙,向后退。 就在这时,飞舟边,所有商人连御兽宗弟子一起转头,朝他们这边看来。 太阳轰然坠地。 黑暗推过琉璃海,爬上石城头。 ……………………… “……庄九烛上的飞舟是前往琉璃海的,”陆净拿着从梅城城祝司要来的飞舟舟引册,忽然皱了下眉,“按照你的说法,娄江也是在琉璃海失踪的……秃驴,你不是说庄九烛那家伙没什么大问题,是真的傻吗?” “贫僧用‘相观众生’看了啊,”不渡和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确实没看出什么问题……呃,以他的修为,不该能瞒过我才对。” 陆净放下厚厚的舟引册,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试图理出个思路来:“娄江在琉璃海附近失踪,御兽宗少主出现在天池山,又潜逃往琉璃海……琉璃海、琉璃海到底有什么?” “琉璃海是西洲龙穴。” 门口光线一晃,仇薄灯回来了,师巫洛在他身侧,将一把油纸伞收了起来。 陆净顿时松口气:“我的亲爷啊,你们可算回来了。” “琉璃海……龙穴,又是什么回事?”不渡和尚问道。 “西洲山川破碎,沟壑纵横,多出潜龙,”仇薄灯道,“琉璃海是西洲四条大龙脉之一的龙穴。从琉璃海往下走,经长留山、章莪山、阴山、三危山,越天池山,终抵翼望山,为次四潜龙。其中天池山为龙眼之穴,琉璃海为龙尾之穴。这是一条自海游出,藏匿山泽的潜龙。原本要定天池山为星表,就是要启这一条天地之龙,让它起于西洲,载起一部分微星,奠定龙星纪时的初端。” “但龙载群星,群星必须周转。”仇薄灯走进来,“若龙尾被钉死,第一条龙就无法腾飞,更别提之后的天表了。” “我非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不可……” 陆净咬牙切齿,气得都在脑门嗡嗡。 他们忙碌十二年,东奔西走地测算权衡,为的就是建一个全新的,自行周转,不需要谁来调控的日月时岁。让日升月落成为永恒,让星空周转指引苍生。一切的一切,经历十二年后,终于要迈出第一步。 期待落空的滋味不好受 “先查一下娄江他们的下落吧。” 仇薄灯将钉于墙上的星图摘了下来,慢慢折了折,暂时收了起来。 他声音很轻,不见怒意也不见疲惫。 好像已经麻木,已经习惯。 习惯了一次又一次将抵终点时,又横生波折,想要的如镜月水花般,伸出去,中间却总有一段很长的距离。因为习惯了,也就不再失望也不再动怒。 陆净静了静,抬手捏了捏额头:“庄九烛乘坐的飞舟目的应该是……” “鹤城。” 有人忽然开口。 众人望了过去,师巫洛立在门口的碎雪中,修长的手指将伞端正放好,抬眼看仇薄灯。 “你要找他们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8 23:11:32~2021-08-20 22: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成精的耗子 2个;时月、汉曲华、shu、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成精的耗子 30瓶;楠木青城 29瓶;周曜天云 23瓶;茶靡、33999918、长离、海星、痴人说梦 20瓶;aircity 11瓶;垂枝藓、未归、若水、云渺、shu、九时珏 10瓶;漠鳹 9瓶;啥也不是 7瓶;小小更、漪戚、安倍晴雪、令羽翎、林逐水 5瓶;余厌 4瓶;戴玫 3瓶;十六、30063325、江煜、正经人、岚小晚、490294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41章 静夜 鹤城静眠于海湾中。 距离云港一段距离的地方, 三十三层的雪中双塔点燃了火。光粼粼铺在海面上,作为御兽宗布阵以供仙鹤越冬的暖湾,琉璃海的渔航远不如鲸城、烛南等海城发达, 舟船不多, 泊于塔下。 鹿萧萧和小师弟趴在塔顶的八角檐下,收敛气息, 一动不动。 再远一点,就是供养仙鹤的滩涂。 仙鹤洞察敏锐, 数目众多,鹿萧萧怕被鹤群发现, 不敢过分靠近。只能藏身双塔,遥遥监视观察。眼下,鹤场中, 御兽宗弟子们打着火把, 来来往往, 正在给经历长途跋涉的鹤群们供上食物。 雪地的光、双塔的光以及火把的光交错在一起。 光中朱冠青脚的仙家白鸟涉水啄食, 它们与御兽宗弟子格外熟悉,御兽宗弟子经过时, 会展开翅膀,碰碰他们的肩膀,啄啄他们的发冠。 “哎!别碰别碰!” 抱着竹筐的御兽弟子姜林一边缩脖子躲避鹤翅, 一边半抱怨半开玩笑。 “小心我一个手抖全倒泥里去了——哎呦!怎么还偷吃呢!” 一只单足立雪的仙鹤慢吞吞地收回长喙, 正大光明地将一大串浆果吞下去,又正大光明地继续探过脑袋,毫无被指责的羞愧。 御兽宗弟子姜林无可奈何:“……行吧。” 他抱着竹筐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就听到前边的风里传来常年负责鹤场的荷师姐泼喇喇的声音:“……不是写信告诉你们了吗?今年越冬的仙鹤比去年多了三百六十二,运来的仙粮至少要多四舟才对!现在不仅没有多, 还比去年少了两舟,怎么搞的啊你们!……什么!你说得到轻巧,天寒地冻的,琉璃海的水泽就这么点大,地皮早被我们翻过了,还能扒出什么吃的给鹤仙们?!” “……不是我们不运啊,实在是今年冬来得太早……” “那就再往南一点,从沧洲运过来不会吗?” “姑奶奶,您说得轻巧!沧洲入瘴月可比我们西洲还要早,一路上那个瘴浓得啊,不是顶级的飞舟哪里过得去!” 姜林紧走几步,上前就看到护送鹤粮舟的师兄师姐们正在火堆边休息。荷师姐拿着账目,怒气冲冲地和几名商人在争执。姜林插不上口,刚要过去同护送飞舟的师兄们问问怎么回事,就忽然见篝火下,师兄师姐们的影子在雪地里蔓延出黑色的丝线。 他一惊,下意识停住脚步。 再一定神,师兄师姐们全都好端端地坐在篝火边,说话的说话,打坐的打坐,影子好端端地落在雪地里。 ……巡查了一天鹤场,眼都看花了。 姜林挠了挠头,想着,一边埋怨同伴白天偷懒害他多干了好些活,一边就走了过去。 一名与他相熟的师兄扔给他一个酒壶,笑着同他打招呼。 篝火外,荷师姐还在与商人们争执。 一筐筐水植的块茎和泽菜有条不紊地先行运到鹤场的各个角落,照顾仙鹤的弟子们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将食物倒进雪槽,仙鹤们也像往常一样,扑扇翅膀,拾取食物——这次运来的鹤食,数量虽少,但似乎口味比往常的要更甘甜一些。 仙鹤们吃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一点。 ……不对。 鹿萧萧和小师弟清清楚楚地知道的确有地方不对劲。 首先,庄九烛跳上了运粮来鹤城的飞舟,但下船的时候,却没有他的踪迹。从飞舟上下来的商人和御兽宗弟子似乎都不知道,自家少主曾上过他们的飞舟。其次……那些御兽宗弟子和商人,真的还是“人”么? 前一点,御兽宗的运粮舟有人留守,他们没有确定情况,不敢冒然登舟搜查。 后面一点,鹤城是御兽宗为供奉仙鹤而建的城,布置有众多祛秽清泽的阵法,又有数以万计的白鹤栖息此地。普通邪祟难以混进城中。可日暮时分,所有商人与御兽宗弟子齐齐扭头望来的场面,绝非她和小师弟的幻觉! 他们跟随叶仓师兄跋涉西洲,一路上也遇到过混做人修的邪祟,知道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绝不是没有。 石城墙上,万幸她与小师弟反应快,没有暴露。搬运好鹤粮后,就下城墙,混进城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悄悄潜到港口双石塔上,借这两座光镇琉璃海的塔藏身,以窥那群不知是人还是什么的御兽宗弟子和商人的举动。 观察了大半个晚上,这些人一举一动,都普普通通。 毫无异样。 没有异样就是最大的异样! 说不出的恐惧在心中弥漫,鹿萧萧和小师弟看着护送的御兽宗弟子与鹤场弟子如常说笑饮酒,商人形貌鲜活地与鹤场主事据理力争,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越来越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才好。 积雪滑落。 眼见商人和护舟的御兽宗弟子三三两两起身,往休息的房屋走去,小师弟轻轻地碰了碰鹿萧萧的手肘。 鹿萧萧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问要不要想办法提醒一下原本看守鹤场的那些御兽宗弟子。 ……说实话,她对御兽宗好感不高,托某位庄少主的福,这几天可算彻底跌到了最低点。但看守鹤场的弟子,虽然是御兽宗的,却未曾做什么坏事……如果鹤场出事,恐怕还要波及这么多仙鹤和鹤城的居民。 鹿萧萧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她做了个“你留在这”的手势,就轻如鸿羽滑出,要悄无声息地借视线死角掠向鹤场。 就在她刚要滑出塔檐时,肩膀忽然被人按住了。 谁?! 鹿萧萧头皮一炸。 她袖中的剑几乎是瞬间就滑了出来,刺向后背。 袖剑被人轻轻捏住,有道年轻沉稳的声音传进耳中:“不要动。” 一回头。 小师弟不知何时被定住身形,满脸惊慌地看着她。而塔檐下,悄无声息多了一道身影,是个青衫的剑客,似乎和叶仓师兄的岁数差不多,容貌俊秀,就是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是负伤在身。 鹿萧萧原本万分惊惶,但看到他衣袖上的绣纹,一下子镇定许多。 ……你是山海阁的人? 她张口欲问。 青衫的山海阁剑客没有回答,目光始终落在灯火不绝的鹤氅中,落在那些前去休息的商人和御兽宗弟子身上。 ………………………… 梅城。 天池山顶的石亭。 师巫洛收回手。 陆净和不渡和尚又惊讶又新奇地看着呈现在冰湖上的画面,夜幕重重,塔光与火把交错:“这是……鹤城的双子塔?”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道找人,卫星定位,自带高清(bhi感谢在2021-08-20 22:31:20~2021-08-23 00:0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成精的耗子 2个;小鱼粮、青鹿归依、时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o 80瓶;成精的耗子、春风不渡。 60瓶;慕颜 50瓶;阳光□□ile 42瓶;漪戚 22瓶;小鱼粮、onked、离朱、青鹿归依、序章、xy。 20瓶;云深鹤、南风知我意 15瓶;虞溪、虞十岭、安栎、天上有朵小白云 10瓶;月饼 9瓶;更新规律跟以前一样吗 7瓶;醉清风 6瓶;prprpr、归晚、似共梅花语、38674392、夏眠 5瓶;谁偷了我的书、养老院jyjy 3瓶;晋江扫黄大队队长、47900428 2瓶;未来畅想、素枯襦歌、素言、49029489、戴玫、吴爷、kalor、江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42章 红纸伞 鹤城, 双子塔。 鹿萧萧活像被捏住脖颈的猫,动弹不得地待在原地,眼巴巴地瞅着一只手就制住她的青衫剑客。奈何对方不是他们叶师兄, 态度只是随手照顾一下隔壁家不成器的皮猴子, 看住别死就成,毫无让他们掺和的意思。 ……还不如喊叶师兄一起来呢。 鹿萧萧后悔地想。 余光四下一瞥, 她忽然看见塔瓦有意想不到的动静,急忙扯了扯全神观察鹤城的青衫剑客。剑客一低头, 只见积雪上浮出一个接一个的字,仿佛有人隔空写字。 娄江, 鹤城为龙尾之穴。 “龙尾之穴?” 青衫剑客看着熟悉的字迹,皱起眉。 旁边的鹿萧萧和小师弟探头探脑,也在瞅积雪上的字, 看到打头的两个字后, 惊讶地望了对方一眼, 又齐齐望向青衫剑客。 娄、娄江? 这就是小师祖口中“操心老得快”的山海阁前代天才青锋剑娄江? 正低头看雪的娄江不知道仇大少爷是怎么编排自己, 只是以气代笔,迅速地在积雪上写字做答。他写的速度极快, 对面隔空回复的速度更快,“次二脉”“四方之气”“六宿”等字眼单独拆开都认识,凑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字眼高频出现, 鹿萧萧和小师弟两人看得头晕眼花, 几乎想拔腿逃跑。 小师弟刚惊恐地移开目光,就看到漆黑的鹤城中升起了一团红光。 “那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 声音淹没在隆隆巨响中。 ………………………… 灼红的冰被湖水冲向天空,燃烧的屋檐、折断的立柱、飞溅的石头与积雪倒影在冰面,破碎又重叠,仿佛一座沉寂古老的城突然被推上火山口, 在岩浆喷发的时刻由无数镜子照出它的灭亡。 不渡和尚清晰地听见身边的陆净骂了一句粗话,掠身向前,要去伸手制止。 湖水从天而降。 寒冷刺骨。 陆净低垂头,站在一池流光碎影中。 仇薄灯提剑起身,没有再看水波不休的天池,“叶仓,陆净,你们带水镜去鹤城。” “是!” 叶仓向前。 陆净衣上沾水,踏未定之波下山。 “和尚,”仇薄灯看向不渡,问道,“若龙脉震荡,一脉之气汇涌至天池山,你能镇压几天?” 不渡和尚捻转腕上的白骨佛珠,也顾不上颜面不颜面,略一计算,直白道:“至多半个月。” “那你留镇天池山,联系左胖子,调动西洲境内的山海阁飞舟。巫罗率蛊师候于万冢山,派所有惊鸿白驹舟去接他们,赶赴鲸城。通知半算子,鬼谷兵脉即刻出山,压近西洲,但不可入西洲……”仇薄灯一面吩咐,一面出石亭。 太乙宗留于梅城的一名弟子匆匆上山。 “小师祖,御兽宗的人到了。” 仇薄灯停下脚步。 他身侧的师巫洛早一步冷冷望向梅城南门。 “这个时候到,”仇薄灯忽然冷笑一声,“真是赶巧。” ……………………… 积雪在城门楼上越堆越高。 沉默的队伍停在冰冷的风中,数目庞大,由白身黑尾独角的驳豹、长毛弯牙赤目的巨象以及近百名修士组成。带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沉木箱子,绣了万兽图腾的旗帜在大雪中猎猎展开。 为首的人面目威严,仿佛久居高位。 往日,他出现在任何一洲一城,都会有大把大把的人争先恐后端茶倒水,哪怕是去其他仙门主宗处拜访,也自有身份不低的长老招待。然而今天,他已经率门人,在西洲洲内,御兽宗御下的一处小小梅城城门外,站了三个时辰之久。 不久前,不渡和尚曾因梅城百弓庄一事,向御兽宗转达了神君的命令,让他们自行选人来梅城走一遭。若来的人神君不满意,就换神君亲自去一趟御兽宗,走一走御兽宗的山门。传信之后,御兽宗沉寂无声。 一直到今日,他们选出人终于抵达梅城。 再无比这人更郑重的代表。 一宗之主亲自。 庄旋。 庄掌门。 鹅毛大雪越积越厚,堆满众人的肩头,然而打头的掌门面对薄薄一扇城门,纹丝不动,鬓肩挑雪。后边的人自然也没有谁敢振去积雪,近一百人的队伍全都悄无声息地立在雪中等待。 积雪即将没过膝盖。 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黑色的城墙,白色的雪垣。 城门开了。 一道红影自风雪中走出。 …………………… 厉风呼呼而下。 冬至过后,梅城的雪已经算大,但相比起西洲最北端峡湾外的雪,却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这里的雪花大如斗席,风一刮就会刮起几十人高的雪墙,平推如潮,又或者直接干脆在半空中扬成一片惨白的沙。未到悟道期的修士踏进这里,会直接被冻成一触即碎的粉尘。哪怕是卫律期的修士,没有火精等御寒物,也无法在这里久待。 狂风卷着雪潮,刮过头顶。 一群御兽宗修士驻扎在一片大得没边的冰层上,将火精放进刻了阵纹的琉璃灯罩里点燃,借此驱寒。 唯一没有点燃火精的是位老人。 他非常老,非常枯瘦,干巴巴一把骨头,披一件边毛发白的黑氅,背一把剑鞘龟裂的木剑。老人闭目合眼,在一面冰壁底下盘坐。冰壁在冰层上平地拔高,巍峨矗立,有若高原难以逾越的边沿。 在这样巨大的冰壁面前,人就算仰起头仰得脖子都僵掉了,也看不清它的顶端,只会觉得自己比蝼蚁还渺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一行千人的队伍,在冰层上就只是个小小的黑点。雪一大就被淹没了。 这么巍峨的冰壁,这么辽阔的冰层在这里却根本算不上什么。 在他们周围,有更多更大的冰山。 它们漂浮在幽蓝的海水上,形成一片穷奇恐怖的巨川。最大的冰川覆盖千里,比一座大城池还要雄伟庞然。冰川与冰层汇聚在一起,世界只剩下幽蓝、深黑与苍白,让人战栗地觉得天穹在这里坍塌了。 厉风呼啸。 嶙峋的冰山缓缓移动。 冰山与冰山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声响,雪尘和冰尘当空炸开,白茫茫一片。海水涌起巨大的潮浪,一层一层向外推出,激起更多的冰山在海面下相撞。外层的雪被震落,就露出里层的古海玄冰,晶莹剔透,发出冷光。 白川,寒水。 浩大的壮美与恐怖融为一炉,形成西洲最凶险的奇景:海上百川。 厉风与急流推动冰层和冰山迅速前进。一旦百川南下,撞入海峡,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底的灾难。召唤鲸群的号角早已吹响,破冰的鲸群却迟迟未应召出现。它们只是徊游在百川的另一头,与御兽宗的修士隔着巨大的冰山与宽阔的冰层。 百川南下的前兆已经逼近海峡。 沿海城池。 人们点燃塔灯,看海水一点一点上涨。 ………………………… “……苍玉、瑾玉、瑜玉、瑶玉、琅玉各三万,火精、水精、木精、土精、金精各六千,五色丹木果、梏蓉……”御兽宗宗主庄旋指出最后一口沉箱。这似乎能够解释他们接到传信后,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抵达梅城。 每一口沉木箱中装载了这么多数目惊人的五行重宝,所汇灵气太重,非芥子袋内的伪乾坤所能容纳。而单单五行精华各六千,就足以令普通的小宗门倾家荡产,也难以凑齐,更别提其他的。 哪怕是御兽宗,一次性拿出这么多,也称得上伤筋动骨。 然而听者始终神色漠然。 庄旋一一指明箱中所装之物,尔后朝神君一揖到地:“西洲洲内有城邪妄滋生,是我御兽宗掌治不严,是我庄某治宗不善,深负神君不周传道之望。特此来赔罪。” 神君撑一把油纸伞,站在风雪中。 油纸伞低垂,旁人看不清神君的脸,只能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比玉骨伞柄还要素净,朱红衣袖在风中翻飞。 “赔罪?” 他轻轻地问。 语调分不清喜怒,更分不清什么态度,却让所有人心猛然一紧。 为了显示对神君的敬重,这次随行前来梅城的,都是御兽宗内有身份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神君,在此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神君的传说,知道神君的深不可测,可要说多畏惧倒也不见得,甚至因为近些日子流传开的神君负伤一事,有所掂量。 ——直到他们真正面见神君。 黑夜白雪。 一袭红衣走出,四野随之静寂。 他们面对的,是如今一力掌控了十二洲的存在。 庄旋又行了一礼,道:“百弓庄一事,在下自然会给神君一个交代。”说着,他冷漠地看向随行的队伍,“庄长老、左长老、李长老……”一连点了七八人,七八人容色苍白,脚步僵硬走上前。 “庄长老私通百弓庄,百弓庄为他打造猎鲸所需之恶矛,他包庇百弓庄私掠飞舟。左长老曾孙纳百弓庄之女为妾,受黄金二万……”庄旋将这几人所作所为一一讲出,尔后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奉给神君,“请神君处置。” 神君没有接剑。 红纸伞在白雪中慢慢转动。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庄旋弯腰等了许久,沉默了一下,说在下知道了。剑光弧线闪过,一汪鲜血泼落在雪地上。几个人同时向前倒下,第一个的瞳孔中犹自残留几分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亲兄长会如此果决狠辣。 “这几天罪大恶极,由神君处置他们,实在是污了神君的手,”庄旋垂下沾血的剑,神色愧疚,“是敝人思虑不周。” 略微一顿。 “此外,还有一人,乃敝宗前主剑长老,顾轻水。此人曾为虚名,妄造杀业,擅杀镇守西北隅多年的神君旧友。由于此人之前已前往古海,一时难以羁押,现已从宗门除名。之后御兽宗会立刻全力将此人擒回,届时……” 庄旋的话止住。 红纸伞合上了 神君在雪中抬首,冷雾照亮他的脸庞。 他好似在笑。 笑言问:“届时请我赐罚,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3 00:01:04~2021-08-25 03:1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河潼关路 3个;时月、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月七日に特别供用し 100瓶;解絮 80瓶;墨落成白 60瓶;胖小蛋 50瓶;晋江扫黄大队队长、钝色玫瑰 40瓶;朱明林钟壹 30瓶;阿芙乐尔 22瓶;快乐小沙皮、33505860、洛昭、千尘、小鱼粮、笑 20瓶;恒古 15瓶;林逐水、汐栖、一只肥啾啾、望亭、歆享事成、虞十岭 10瓶;未闻 8瓶;哑、35346502 5瓶;生与地狱 3瓶;江湖小笙 2瓶;江煜、阳泽、南淮、祝子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43章 西北天不足 第一百四十三章西北天不足风下百川 风卷动旗帜, 把雪扑了人一身。 庄旋脸上的愧疚诚恐渐渐敛去,他在雪中一点一点站直身,静了一会, 忽然朝随行的队伍摆了摆手。他们像来时一样沉默无声地退后, 驻扎到百里之外,只留下沉木箱在原地。庄旋仰头看了看梅城城门。 城门上, 刻了“清气满乾坤”[1]的木联积了一层雪。 “您不喜御兽宗。” 庄旋收回视线。 “御兽宗曾斩杀过您的旧友,”风雪忽止, 天地寒重,庄旋略微地顿了一下, 才继续讲下去,“若仅仅因为如此,神君憎恶御兽宗理所当然, 恨憎怨厌恶, 都是御兽宗该担的因果, 没什么好说的。” 立于城前的神君未带一剑, 也未带一人,冥冥之中的压迫却是庄旋有生以来前所未见。如果神君要杀他, 他带再多人也无用。 “可您对御兽宗的不喜,却并非全由旧怨,”庄旋慢慢道, “而是御兽宗本身。” 城门“清气”的积雪被风卷落。 红衣在雪中翻飞。 庄旋拂去肩上的雪:“您是神君, 您曾一手建立神妖人共存的空桑,哪怕不周传道后,空桑崩塌,神返天外,您大抵也还是想着仙妖共存, 重建空桑……”他笑笑,“诸多仙门中,再无比御兽宗更残忍的存在,也再无与您的愿景更截然相反的存在。” 奴化妖兽,强役城神。 御兽宗的存在,把一切还可以回避的伪装粉饰撕开,成了如今仙人与妖族最大的矛盾,也成了对神君过往最大的讥讽。 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句笑问外,神君再没有流露一丝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听庄旋说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任由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尖锐。那些刀剑般锋利的话语,仿佛悄无声息地落进古井里。 无波也无澜。 “石夷裔族现为西海海妖一脉,”神君语调不见喜怒,“十日之内,御兽宗护石夷神骨回族,自去向石夷裔族请罪。” “神君有命,不敢有违。”庄旋见他不为重宝所动,也不为旧事所伤,索性也不再绕弯,终于单刀直入,“可血契一事,神君要御兽宗于一年中,废除已定之契,换取仙妖之盟如常召开,恕御兽宗实是难以从命。” 神君料到他会这么说,未见动怒:“太乙宗与巫族能令三十六岛静驻清洲,也能令三十六岛西出山关,与西海海妖两相夹击。”他腕骨伶仃,持伞立于风中,貌若少年,单薄消瘦,说出的话却令庄旋轻微色变。 “你,或是他人,不过是觉得,我的弱点是什么,一目了然。”神君微微抬眼,看不染凡尘的雪从空中飘落,“心念苍生,以定人间为己任,就不可能放纵仙妖厮杀,生灵涂炭,就不可能在大荒虎视眈眈下,坐观人间自起杀伐,不是么?” 庄旋面色阴晴不定。 一片冰棱晶枝格外美丽的雪花自半空旋落。 神君伸手去接。 雪花倾斜落进他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时带出的轻微气流,并没有静止,而是如立灯般,在他的掌上继续翻转,旋动。细小的冰棱折射出点点光芒,落进神君漆黑的眼眸。 “是。” 神君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不会让人间自起杀伐,不会让大荒趁虚而入。但不令三十六岛与西海海妖攻打西洲,是止风波,令御兽宗更天换日也是止风波。” “你……”庄旋心中惊骇,失声道,又很快反应过来,换了语调,“神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君又微微笑了。 目光却是冷的。 “有旧朋曾经送我一句话,说是,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朋。这句话说得对又不对,我称不上什么至圣也算不得什么至贤,但亲也好,朋也好,已经都离散过一次。孑然一身是什么感受,我也知道了。”神君掌上雪花在旋转中渐渐消融,“神、妖、人,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转过身,重新撑开红纸伞。 “三世荒唐,亲友聚散。我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个荒瘴退,四野清。四极定,立人间的执念。那为了整个人间,让一洲一宗之人,再多恨他一些,又有什么?……恨他的,够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些。 “仙妖会盟之前,血契不会再存于世。” 经过城门时,“清气满乾坤”城匾的堆雪落下了一些,落在伞面。 簌簌有声。 “我听说三十六岛的群妖之首,牧狄大人前不久也到了西洲。”庄旋在后面忽然开口道。“……神君与牧狄大人十二年未见,重逢之时,想来有不少话相谈。如今庄某,斗胆请神君听一个小故事。” 尽管神君没有回头,庄旋依旧欠了欠身。 “不是什么辛秘,也不是什么传奇,只是件很简单的小事,不会叨扰神君太久。” 红伞红衣停在城门下。 得到允许后,庄旋没有直接开口。他深呼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摸索着,从袖中找出根旧烟斗,没有点燃,只是握在手中:“西洲北地有座冰城,不算什么大城,小小的,人口不过千户。以种洗草磨石为生。后来,一群途经此地的赤象撞破了城墙,横穿过街道。象高十丈有余,遇墙墙塌,逢屋屋倒。” 积雪纷飞。 大如小山的象投下一片阴影,从街道的这头笼罩到街道的那头。巨象一步一步,向前迈出,每走一步,地面就出现一个数丈深的陷坑。男男女女哭着,叫着,拼尽全力地在风雪中狂奔。年迈的老人挣开儿女的手,让他们自己跑……轰隆轰隆…… 隆隆声里,前一天还说说笑笑的人,就成了深坑里一小团暗红的污渍。 赤象们从北墙撞入,斜穿过整座城。 它们对凡人或许也没有什么恶意,它们不以凡人为食,它们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而已。 还未长大的孩子,努力奔跑的大人,庞然的阴影与地面的陷坑……白茫茫中,废墟尸体横陈,鲜红的血向外弥开,又被封冻。 “千户之城,在象迁之后,仅余百户。此前百年千年,象群皆沿东绕川而行,人与象相安无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象群忽然改变了路线。若象因循旧路,人城无恙,可如果象群像那一年一样不愿意走原来的迁移路线呢?百户千户的性命,就要由象群更不更路途来决定吗?知剑悬于顶,却要寄希望于它不坠落?” 庄旋一指退后的队伍。 “神君见到这些犸象和驳豹了么?” “若无血契的制约,御兽宗又该拿什么来保证它们不伤城民?!”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我御兽宗亦非大罪大奸之徒。” “不周传道之时,西洲仅有大城不过十数,小城未过三百。如今,御兽宗治下的西洲共有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周又各有散乡不计其数。可诸多仙门历年攻伐不休,我御兽虽结血契,驱役群妖,却是最少参与杀伐之宗。”庄旋双手垂于身侧,“是,御兽宗是有做过不少错事,例如百弓庄一案,例如有人私掠鲸群。一洲大城数百,小城千万,宗门门人更是不计其数,树庞自多杂枝,御兽宗门人一旦数目至此,出现腌臜杂事,实为必然。” “若您只是要我们清正山门,庄某未尝不可效一回左梁诗左阁主。可您现在要的,却不是我们清正山门,而是要我们…… “自毁山门啊!” 垂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庄旋定了定神,压下过于激动的情绪。 城门下,神君终于开口。 “血契的原身是什么,你们御兽宗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讽。 厉风冷峭。 “神君,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庄旋没有辩驳神君的话,他只是看着梅城上“清气满乾坤”这五个字,“血契成于几万年前,错也好,对也好,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如今西洲多少戾妖,多少恶怪,一旦血契解除,它们会如何对待御兽宗弟子?或许您的威严,可以震慑住绝大部分的妖族……可仇恨深重,是无法解除的。” 顿了顿,他轻声问。 “否则,您又何必遣巫族与太乙制约三十六岛呢?” 神君没有回答。 庄旋后退了一步,恢复了平静:“仙门不是当初的仙门,妖族也不是当初的妖族,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么?您是通天彻地的神君,一手锤炼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无法制止,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分歧已铸成,过往不可追。 一旦走散,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一如最开始的空桑,一如神君与三十六岛。 一如如今的御兽宗。 神君站在城门下,没有说话。 庄旋捡起地上的佩剑,推剑入鞘。刚刚被他亲手诛杀的几位长老尸体已经被雪埋了大半,他的视线在血亲兄弟的脸庞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又移开。一挥袍袖,将几具尸体送到远离城墙的荒野。 “神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直起身,提佩剑站在风雪中,客客气气道,“顾长老一事,会给石夷族裔一个交代,但血契之事,兹系重大,庄某一人无法擅作回复,还需召集宗内各位长老,一同商量。” “十日,巫罗入西洲。半月,太乙入西洲。” 庄旋握紧剑柄,又松开。他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向,等候在远处的队伍。走出数步,他忽然停下,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声,问: “神君,那我们御兽宗到底算什么?”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故修士以护苍生为己任……御兽宗立于西洲万载,历代弟子奋力至今,换取州城散于大地点点,不算护苍生,算什么呢? 话落下,庄旋大踏步离去,仿佛要把这个问题远远甩在身后。 赤象与驳豹重新奔驰起来,一行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连梅城未踏入一步。 “阿洛,你听他们都在问自己算什么?”神君仰首,“那我又算什么?” 城门上,红木刻黑字,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笔力遒劲: 清气满乾坤。 ………………………………………… 西洲的风来自北方的古海,是厉风,干得吓人,冬天的时候,风一大能把人刮出裂痕来,就差把人脑浆子一并吹干。越靠近古海,风越恐怖,到了古海海上,这风就直接能把修为低的人剔骨刮肉。 啪。 刻了阵法的琉璃灯罩也耐不住厉风,“咔嚓”一声,碎了,掉在地上。 “二十两银子!” 守在灯边的御兽宗年轻弟子小小地“啊”了一声,心疼极了。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慌张去追滚地被吹远了的火精。后边的师兄喊他回来,别乱跑。就这么一刹的功夫,火精就被厉风刮出了三四里地。 年轻弟子在宗门内御剑术不错,向来在比赛中拔得头筹,眼下一踩剑,却被厉风刮着,撞到一块玄冰上去,撞得七晕八素间,被人揪住衣领,拖着就往驻扎地走。 “你找死啊!”师姐脾气暴躁,一边拖,一边骂,“冬至一过,便是厉风最强的时候,出驻扎地,被卷到冰缝都还算好的,要是遇上冰山相撞,除了顾长老,谁也救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弟子忙不迭地道歉。 师姐把他扔回一群人的驻地重新坐下,瞪了他一眼,把自己取暖的火精铜灯移过去一些。 “师姐,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年轻弟子感觉自己被冻僵的手经脉终于活络了,灵气又重新流动,忍不住问,“该不会……今年不能回去了吧?” 他们是御兽宗驻扎在古海上的守川弟子。原本的任务是,冰季一到,就吹响召鲸号,指引鲸群破冰。等“海上百川”对西洲峡湾诸多城池的威胁解除,航道无恙,就可以回宗门修整。但今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入冬之后,鲸群明明到了,却不肯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反常现象,让守川的执事和弟子们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不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严重。 “瞎想什么呢!”师姐拍了他一下,低声叱喝,悄悄指了指离众人最远,面冰打坐的老人,“有顾长老在,肯定没事的。” 在御兽宗,顾轻水顾长老无疑是位传奇人物。 他是御兽宗难得的剑圣,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十二洲的刀客剑修太乙一宗占了七八层,其余仙门多修他道。御兽宗又有古契术传承,真正的长处是驱兽驭妖,刀剑不过是些个辅助。正因如此,在御兽宗内,对于剑修并没有太好的指导,顾轻水长老纯粹是靠毅力和天赋在剑道一途走到了十二洲闻名的地步。 且不提顾轻水长老少时孤身负剑,游历十二洲,单就千年前,在御兽宗围剿西北隅作恶的大妖石夷时承担的主力一击,就足以让他成为御兽宗弟子的崇拜对象。 提到“顾长老”,年轻弟子心中的焦虑惶恐减轻了许多。 但看到一座令人恐惧的巨大冰山从他们在的浮冰旁,缓缓飘过,刚松下去的气,又忍不住提了起来。年轻弟子下意识喃喃道:“……怎么这么多?明明都是海,清洲也靠人,人家山海阁在的沧溟怎么就没这么多事儿?” 话一出口,就被师姐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平日长老授课的时候,净睡觉,脑子都装水去了吗?”师姐骂道,“忘了木长老之前怎么说的?西洲之所以天寒,是因为四极中的南辰极未定,地势不满东南,故水潦东倾,百川于沧溟汇成怒海。而西洲为‘天不足之地’,跟烛南能混为一谈吗?” 年轻弟子缩了缩脖子,呐呐地,小声地问:“天不足之地……这又是什么玩意?” “……” 师姐平复了一下呼吸,告诉自己同门严禁自相残杀。 她冷静下来,火精的光透过铜罩的镂空,落在她脸上,隐约间就显得有几分寂寥。她低声说:“当初神君齐天神、地妖与凡人之力,辟四极,定八方时,在十二洲边沿定下了撑在天幕的几根楔子。原本西洲的天楔应该定在更北一些的地方,但自东向西间,空桑出现了第一次分裂。神君需要返回空桑,所以西洲的天楔未能立于预先设定的地方——也就是古海,而是定在了现在主宗所在地。” 她说着,在雪地上写下一行话。 “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2]”年轻弟子念出雪地上的字,似懂非懂,“可是我们不是还有昼夜之分吗?” “那是因为神君后来熔火精,铸成第十轮太阳,由金乌负载,照于西洲。”师姐解释,顿了顿,又道,“其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今的十二洲没有真正的日月。最初空桑初立时,大家想要的是日月是自行周转的,金乌载日和玄兔抱月都是折中的办法……只是……” 她叹了口气。 师姐凝视着铜罩中的火精,火焰落在她眼中,跳动成了那些象征传说的名字。她还有一些话没有说……自从十二年前,明晦夜分后,十二洲也好,日月也罢,在眼中忽然就变了一个模样。 他们以前生活在西洲,见到的就是瘴雾,就是城。 出生时是这个样子,长大后还是那个样子。 就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古石碑记》被隐去的历史拂去尘埃,重现世间,她才促然发现,原来不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原来她所习惯的一切,只是曾经齐心协力的伙伴分道扬镳后,留下的废墟残骸。 处处都是旧痕。 清洲的怒海、南辰的不死城、西洲的天不足,处处都在无声述说:这只是一个还未完成的世界,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真是令人不甘心啊。 如果最初的设想真的能够实现,该有多美啊? 年轻弟子听懂了一小半,没听懂一大半,又惊讶又佩服:“师姐你知道的好多!” “多读点书!”师姐被他打断思路,回过神来,恶声恶气,“明晦夜分后,《古石碑记》残缺的部分就被补齐了,随便哪个书坊都有在卖,你多翻翻也就知道了。” 年轻弟子被她训得又一缩脖子,嘟哝:“你看了那么多书,还不是也不知道今年鲸群怎么了?” 师姐语塞。 是啊,鲸群怎么了? 为什么徘徊在百川外,不愿与他们汇合? 说话间,执事走到一直盘膝坐在冰墙前的顾长老边,不知说了什么。顾长老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却惊愕地看见他解下了绣有御兽宗长老标志的黑氅,将它恭敬叠好,连同腰牌一起交到了执事手里。 “长、长老?!”弟子愕然。 仙门腰牌一经发放,概不收回,除非那名弟子被驱逐出宗。 可、可这么可能呢? 那可是顾轻水顾长老啊!御兽宗唯一的剑圣! “顾长老,木执事!”师姐猛地起身。 木执事捧着黑氅和腰牌,要说些什么,却被顾轻水制止。他的白发在风中飞扬,结满石盐般的冰霜,苍老的脸庞每一条皱纹都显得严厉。他扫视了一众弟子一眼,语气不容违背:“你带他们返回御兽宗。” “顾……”木执事张了张口,最后低下头,“是。” “路上不要经过白喙岛,从槐湾回去。”顾轻水叮嘱了一句,摘下木剑,转身掠向海上冰山。 “那您……” 话还没问完,木执事就得到了答案。 “西北天不足啊——” “风下百川寒!” 苍凉的歌声回荡在夜幕下,苍老的剑圣于高空拔剑,劈向即将南下的庞大冰山。 “开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5 03:19:03~2021-08-25 23:5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大雨水浸gai 12个;时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哑萧 60瓶;漪戚 56瓶;紫筱幽 50瓶;顾与君归 40瓶;彼其于世 34瓶;41154300 20瓶;7777777 18瓶;清沐 11瓶;林逐水 10瓶;洛 6瓶;草木有本心 5瓶;夜凌雪、七禾、江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44章 鲸歌 天裂了。 这是所有人脑海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 紧接着, 他们才反应过来,不是天裂,是海分。海面分开了一条数百里的巨大沟壑, 他们站立的冰壳从空中向下坠落,左右是深蓝垂直的海墙,海墙上是被当中劈分开的冰山。五六百丈的白色山峰从高空中崩塌, 海水在剧烈的震动中, 倒排向天空,冰壳跟着被高高抛飞。破碎的古冰在他们周围坠落。 海水、雪尘和潮头混为一体。 辽阔的海面在褶皱。 冰壳不断破碎,眼看所有人就要失去立身之地,木执事摘下腰间的佩刀,双手拄刀,连刀带鞘插/进冰层。淡光以他为中心,向周围扩散,行将分崩的冰壳瞬息稳定, 只被巨潮推动,向后斜飞。 “顾老!” 弟子们努力站直身。 他们短暂地看见了这一片海的全貌。 巨大的冰山汇聚在海面, 形成一片高高低低的冰川, 犹如一片缓慢飘逸的苍白大陆。现在这片苍白大陆的正中间被劈出一道近十里宽的间隙。剑气弥留,海水还未倒灌,就此形成一条人力的海沟。 海沟尽头, 老人袍袖翻飞。 像一只灰鹤。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顾长老的背影。 冰壳落回海面,木执事以刀为舟, 带所有人全速离开。在他们背后,顾轻水落到冰面, 将剑平放于雪中, 空手起身。 他走向早已赶到的, 却不南下的鲸群。 温柔的,美丽的,巨大的鲸。 冷酷的,伤痕的,愤怒的鲸。 ……………………………… 海水正在上涨。 西洲地形破碎,众多河系直通西海,俯观如银线自西北落向东南。在西洲西北侧,有十几处极长的峡湾。长长的潮水首先抵达西洲的苌兰峡湾。海水冲进峡湾,从一人高的千里长潮,压聚成十几丈几十丈高的巨浪。 “潮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苌兰峡湾中,芸鲸城被惊恐的声浪淹没。 苌兰峡湾的初端形似鹰嘴,芸鲸城就是鹰嘴上的第一座海城,恰似苍鹰衔于口中的一枚明珠。十二座大大小小的半岛形成一个犬牙交错的港湾,岛上山势犹如刀碎,半环半抱。人们将木楔钉进山壁,将立柱打进礁石滩,就这样辟出一片悬于海上的居地。天长地久,苍红的木屋就汇聚成了一座城。 一座半山半水的浮海之城。 第一波浪推进峡湾,海水拍打在两侧的坚硬石壁上,撞出更大的白色浪花,重重叠叠,涌向天空,又轰然砸落。峡湾中用来给航船指路和测风的四方风木被淹没在海浪里,人们只来得及看见风木柱尾悬挂的红鲸风筝在海水中一掠而过。 “快到山上去!快到山上去!” 驻守芸鲸城的御兽宗弟子顶着狂风暴雨,御剑飞到空中,盘旋朝底下大喊。 往日热闹非凡的码头一片狼藉,用来装鱼的抱桶堆在海面,未整理的渔网缠在木柱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一起,渔船与商船混杂,被厉风刮断的桅杆半插在海水。满船的货物没法管,有一艘贩布的船侧翻了,五颜六色的布卷进海里,起起伏伏,绞成一片。城中的情况不比码头好到哪里去。 哀鸿遍野。 逃难的人也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涌向高处。 桌椅矮案,木蓬在水面漂浮,毕生的家财来不及收拾多少,海水就来了。海水淹过立柱,冲进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水。水位还在迅速地上涨,淹没人们的脚踝,膝盖,腰部。大人把襁褓中的婴儿,不会走的孩子装进抱桶里,顶在头顶,半走半游地朝岛上的山峰逃去。 到处都是哀哭,到处都是嘶吼,到处都是争执。 “快走啊!还磨蹭什么!你想死是不是?!”男人朝妻子怒吼。 一个漩涡冲进小巷,撞开院门。 丈夫推开砸落的门框,奋力游回屋中,伸手抓住在积水中惶恐焦急地摸索什么的女人:“走啊!!!你在干什么!” “鲸神!鲸神掉水里了!”妻子哭着喊道。 男人拖着她就向外游。 妻子挣脱他,扑进水里,抓住起浮间露出的一尊木像,那是一尾木刻的神鲸,鲸首浑圆,鲸身修长优美。她欣喜若狂,刚将鲸像抱在怀里,一双铁钳般的手猛地将鲸像拽走,高高举起,砸向街首的石兽像。 咔嚓。 神像破碎,鲸鱼的鱼尾飞向高空。 “你干什么?!”尖利的质问冲破狂暴的风雨。 “什么鲸神,说得好听!”男人结结实实给了她一耳光,扇得女人的声音刹那消失,脸色铁青,狰狞嘶吼,“全是骗人的!就是一群妖!一群害人的妖!” “你砸了神像!”女人尖叫起来,发了疯扑过去与他撕打,“你冒犯鲸神!鲸神不会庇佑我们了!!鲸神不会庇佑我们了——” 有些鲸像被愤怒砸毁,有些鲸像被拼死捡起。 海水冲进一座又一座房子,一个又一个家庭在破碎,在挣扎,在逃难。 质疑、期翼。 迷惘、哭泣。 呼声、哭声、骂声,全都成了蚊吟,被西海吞噬。天地之间,只剩下来回碰撞的海啸厉风。商铺的旗杆、鱼坊的牌匾,飞扬的屋脊成了水面漂浮的破木碎渣,芸鲸城营造数百年的繁华在西海突然爆发的暴怒下不复存在。 所有人被驱逐到半岛的山巅。 人们在一块块嶙峋的怪石上艰难寻找容身之地。就像蚂蚁,被大水驱逐着,爬向它们眼中高地。然而高地只是个小小的土疙瘩,四面茫茫都是海。等到下一波大浪推过,一切依旧会不复存在。 不时有人从光滑的石头上摔下去,或摔到礁石上,血肉模糊,或摔进海里消失不见。 “百川南下……真的是百川南下……” 御兽宗弟子踏剑捏诀,驱逐海兽抵御海水,艰难地拦截下一些太过可怕的潮头,拖延被淹没的时间。 《西洲志》曾记载过“百川南下”的景象,天不足西北,故酷寒难耐。每至冰季,厉风携裹古海的冰山南下,冰山与怒潮撞进狭窄的峡湾,所过之处,山峰如遭刀削,城池破碎。可以说,如今西洲多山少野,河海纵横的地势,就是由厉风、冰山与自古海而下的洋流塑造而成。 但真正的“百川南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西洲有鲸群,数以百万,体态庞然,以破冰为戏。 每逢冰季,它们就会逐冰山南下,聚集在一起,与御兽宗弟子合力,将冰川在远海中拦阻,打散汹涌向海峡的洋流。再分散游近西洲的海水较暖的峡湾中,渡过漫长的冰季,生下幼鲸。等到来年开春,再携幼鲸返回极寒,暗涌的古海。 “鲸城”因此诞生。 所谓的鲸城,不是一座城,而是很多座城。 坐落于西洲峡湾上的城,都因鲸群而生,都供鲸群为神,就都称为“鲸城”,只在前面加上各称,加以区分。在苌兰峡湾就有芸鲸城、霖鲸城、月鲸城、辰鲸城……每一年冰季,每一座鲸城附近的海域,都是栖息相应的鲸群。 一年一相逢,一年一相聚。 人鲸有约。 然而,今年来的不是鲸群,而是百川南下的怒潮。 不知道是那一根支撑海城的重要基柱被冲断了,隆隆的柱塌石裂之声与海潮声混杂在一起。逃到山顶的人们看见芸鲸城开始缓缓倾斜。熟悉的胡同街道,自小到老的院子一块一块剥落,掉进海浪中。 “娘,我们家没了!” “掉海里去了!” 孩子哭了。 大人也哭了。 御兽宗弟子落到山脊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暴雨冲刷着他们,头发贴在脸颊,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苍白的。他们耳边是哭声,是潮声,是风声,是叩拜声。 “鲸神啊……是您在发怒吗?” 第一个人跪下来,第二个、第三个……许许多多人跪下来了,他们双手举起供奉一生的鲸鱼神像,手腕不住颤抖。 “您抛弃我们了吗?” “鲸神啊……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 “……” 祈祷声被雨模糊。 但黑衣百冠的青年依旧将它们听得清清楚楚。 牧狄坐在芸鲸城所在峡湾的出口处。 这里有一新月般的海湾,像苍鹰鹰嘴的弯钩。往日细白的沙滩被海水淹没了,只剩下一具巨大的鲸骨在海水中若隐若现。 在七百年前,有鲸负伤,搁浅于此。人尽全力,终难送鲸归海,为此燃香举祭。愿以己寿换鲸神平安。祭火高燃,献祭者虽瞬息衰老而无怨。在祭礼即将成功,数千城人将死之时,天地鲸歌。鲸神仰首对月,主动中止了祭礼。 祭礼中止的一刹,鲸神的血肉化作点点光尘。 鲸尘落进大海,海里就生出无数游鱼,落进山壁,山壁上就长出无数草药,落进沙滩,沙滩就变得洁白细腻。 鲸落万物生。 从此以后,荒芜里开出了鲜花。 芸鲸城的人感念鲸神的恩情,便在它的骸骨下面建了一座神庙,世世代代供奉。《西洲志》记载了这件事,以哀婉隽永的笔调加以称颂,往来峡湾的商人旅客为其所感,多来祭拜。鲸庙香火缭绕,终年不绝。 一桩动人的,美好的旧事。 “动人的……” “哈!” 牧狄大笑,跳下山,踏海走向鲸骨。他展开双臂,去拥抱旧友死去多时的后裔。天地间,仿佛有七百年前的鲸在悲歌。 ……………………………… 天池山的雪还在下,好似永远无休无止。 神君盘坐,膝上横剑。 太一于匣中低鸣。 师巫洛为他撑开纸伞,他没有回头,只是远望静山,忽然问:“阿洛,第二次的结果是什么?” 他问得没头没尾,师巫洛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十二年前,天外天坠,为天神窃夺的功德尽入涌洲,那些功德与业障相比,是少还是多?是万千星火,还是万千恶果? 第145章 白发 星火。 亦或者恶果。 答案到底是什么? 唯一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天道没有说话, 持伞的手骤然收紧,指骨泛白。柏玉伞柄咔嚓断裂。仇薄灯回头想看他, 清凌凌的气息却直接覆了下来。 苍白的手指插/进漆黑的长发。 一个突如其来的,凶狠的,压抑的吻。 折断的朱红纸伞落在雪中。 碾转了半圈。 碎雪被突出油纸伞面的伞骨扬起,簌簌落下,如沙如尘。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需言语了。 ……仙门不是当初的仙门,妖族不是当初的妖族, 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么?您是通天彻地的神君, 一手锤炼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无法制止空桑的分崩离析, 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欠你的,还了,你欠我们的, 也该还了。还清了, 就两不相干了。 ……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 冰冷的雪花落进仇薄灯的瞳孔,融化成隆冬。 说得真对啊。 回不了头,无法纠正。 所以御兽宗不愿意解除血契,所以三十六岛要讨回血仇, 所以仙妖相仇, 人鬼相憎, 所以各有立场, 一错到底。 谁也不愿意回头。 师巫洛松开手, 想为拭去他眼角的水色。 仇薄灯忽然笑了。 断断续续,歇斯底里。 他抓住师巫洛的肩膀,踉踉跄跄站起身,在飞鸟难渡的千仞孤峰低低发笑。 笑得肋骨震动,笑得胸腔中郁火涌动,千万把刀剑搅动。笑得血管在一寸又一寸冰封,又在一寸一寸沸腾。 “我赌!我赌!” 他忍不住仰首大笑。 想借大笑,让那火涌出来,想借笑声,震碎血管里的封冻。 却什么也没做到。 他的瞳孔只能印出冷寂的苍穹。 夜幕缀寥寥几十颗星辰,光芒空洞。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赌仙妖不分,空桑不绝!” 绝境的厉风携裹百川南下,浩浩荡荡的大潮摧毁第一座城。神像摧折,西海海妖跃出水面,撕咬溺民,发泄仇恨。 “赌此后千年万年,总有不灭星火!” 鹤城的火焰已经熄灭,万千只被激发野性的仙鹤唳鸣天地,盘旋,狂舞。它们汇聚在一次,成了徜徉的洪流,雪翼生出血羽。 “我赌!” 他猛地转身,展开双臂,赩炽的广袖被风拉成一线赤红。 “赌输了!” “我认!” “我认!!!” 笑声与负伤的低吼混杂在一起,震动大雪的孤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逃避第二次赌约,就像更早之前以为不回忆过往,就可以挽留当初的友伴。痴心妄想地觉得,只要不亲耳听到答案,就可以相信,还能再建起一个空桑。 白雪老天山,旧友作新仇。 空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就是赌输了么?” 仇薄灯,或说神君,仰起头,手指覆盖在脸上。 过去和现在重叠在一起,当初扶桑神木底的千刀万刃,与如今孤山山巅的猎猎厉风重叠在一起,都冷得让人根本就握不住剑,站立不稳。 太一剑落下,震起细细的雪尘。 “我……” 认。 “认”字未出口,他被人拥进怀中。 …………………… 师巫洛半跪在雪中。 飞雪落在一旁的朱红油纸伞上,堆起一层后,就簌簌滑落,落到委地的衣角上。年轻的男子把消瘦的少年禁锢怀中,以双臂做坚不可摧的壁垒和囚笼。少年精致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漆黑的眼眸印着雪松。 “你不会输。” 师巫洛说。 “我保证。” 一片雪花坠在眼睫上。 仇薄灯浓密的眼睫轻轻垂下,投了一道淡淡的阴影。雪花跟着落到脸颊上,轻微的冷唤醒了久远的记忆。他忽然记起那一年,扶桑神木底,他其实看不见遮天蔽日的刀剑,也听不见箭雨声。 只是觉得好冷。 在想…… 怎么没有谁来替他挡一挡寒风? 厉风自西北角。 阿洛立北,他立东。 ……你不会输。 我保证。 仇薄灯想说,你保证什么啊?保证又去做一回独自登九万重阶的英雄吗?还是保证再溃散一回,好食言而肥?可话到口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能是所有的力气在刚刚宣泄殆尽了,也可能是喉咙生了锈。 “阿洛,”仇薄灯低声问,“是不是只有疯了才会好受?” 师巫洛握住仇薄灯的肩,低头看他。 一缕黑发沾在他腮边,师巫洛拨开,然后虎口抵住他精致的下颌,指腹一点一点,擦过眼角。是不是只有疯了才会好受?师巫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他的神君又走到这个境地……可如今,清醒已经成了最大的折磨。 “是。” 师巫洛低头轻轻吻他的额头。 和之前沉默而凶狠的吻不一样。这个吻,轻柔,珍视。 虔诚如膜拜。 疯了,就好受了。 疯了就不用再被过往的恩怨禁锢,就不用在拔剑时,不知道该斩向何方;疯了就不用再在意他人的不得已而为之,就不用再因所谓的“苦衷”而背负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疯了就不用再身处旋涡,进不得退不得,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 仇薄灯,或者神君,无声的笑。 他轻声说: “我可是神君。” “……要是真疯了,也许会变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人都不管,可怕到什么关系都不认。到那时候,太乙宗、巫族、三十六岛、御兽宗……所有人,所有妖,所有生灵,在眼里都没有任何区别,谁阻扰建四极定经纬,就杀了谁。” 他对庄旋说的话,并非全都是权衡。 ……他的确是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要恨,那索性统统来恨他好了。反正事到如今,恨和爱,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更痛苦了。 “杀戮、镇压、专断、独行……” 一个又一个满带血腥,千夫所指万人畏惧的词落下。 “会真的变得满手鲜血,一身业障。” “会真的变罪不容诛的魔头。” “所有这些也许都会出现。” “……” 月光流过仇薄灯的脸庞。 他眼眸漆黑,印着寂寞的星空,低声问:“这样也没问题?” “你是神君,是天上人间最尊贵的存在。四极因你而建,四季因你而生。”师巫洛握住他的手,把每一个字成铭刻在冥冥中的无上律令,“是你把大地山河,写成人间的历法,你不欠天地,不欠众生……你合该拥有一切。” 顿了顿。 师巫洛继续往下说。 “若你要看日出,金乌就永不坠地。若你要雨落,蓱翳就永不止息。” “若你要定四极,要风清万里,就会有星悬玉李,云汉满天如白榆。”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 太古的太古,扶桑神木底,白衣的神君带笑教导初生的天道种种事情,从冰冷火烫到生死别离……神君教会了他一切,唯独自己却不会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是人间该把一切捧给你,不是你把一切捧给人间。” 他想教会他的神君,自私一些。 再自私一些。 微冷修长的手覆上眼睛,仇薄灯听见师巫洛的声音。 “别担心,我陪你。” 疯了的神君,坠魔的天道,也算是般配…… 仇薄灯笑。 束发绯绫断裂,三千青丝散开。 刹那成雪。 第146章 白发红衣 强劲的气流以山顶为中心爆发。 整座孤山被卷进了恐怖的旋涡, 山脚下十几丈深的积雪被卷起,如云如龙的冲向天空,山峰淹没在雪尘形成的云海中。百里之内, 山脉都在震动, 仿佛应和什么,爆发出如浪的笑声。 雪林旷野。 漫步的驯鹿、游猎的狼群、藏穴的地鼠、冬眠的九尾豹……所有生灵一起惊醒, 禽兽鳞虫不论大小, 不论年岁, 全都惊醒,全都战栗,全都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阴云排叠涌来, 推平过天空。 冥月消失了, 星辰消失了, 百里内陷入一片混沌。 一线刺目的剑光在瞬息间从地面向上, 同时贯穿雪潮与云海。 云海炸开,雪潮炸开,黑色的峭崿在一片幽冷的天缥中巍然屹立,成为百里之内唯一的无雪之地。苍旻被雪与云洗过,山脊的起伏映在菘蓝天幕上, 画家豪气万丈的走笔出一条行将冲天的巨龙。 众峰之巅。 一红衣。 那是令百里无雪无尘,令万灵寂静的存在。 长风猎猎。 神君站在千仞的孤巘上, 迎风而立。一轮巨大的白月高悬在他背后, 将他整个的照得清清楚楚。 朱湛的衣摆向四周振开,白发漫漫飞舞。 他仰起头, 展开双臂。 放声大笑。 笑声震动整轮月影, 震动整座山峰, 震动那些还未落下的雪,也震动那些千万年来的往事尘埃。那么狂放,那么淋漓,那么肆意,那么无所顾忌。把满腔的苦郁愤慨一同笑尽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能伤害到他,再也没有埃尘能刺痛他。 所有煎熬都结束了。 他疯了。 ………………………………………… 御兽宗主宗的山钟突然全都无人自响。 暗夜的钟声淹没整片主宗,惊散海雾水云。 正在打坐冥神的弟子们被钟声惊醒,纷纷抬头望向各自峰脉的高处,一个个惊疑不定。 西洲地势破碎,多穷奇山脉,作为西洲之主的御兽宗主宗所在位置,更是峰峦高耸,壁立千仞,川河纵横。峰与峰之间,自有海河湍急。河中有许多恶怪凶蛟,为了锻炼宗门弟子,御兽宗没有将这些恶怪凶蛟尽数除去,只是设置阵纹加以镇压。平时,弟子由外门晋升内门的诸多考核,就需要与恶蛟搏斗。 蛟龙恶龟性悍,曾有策群暴动之举。 因此,御兽宗就在各山各峰的高处,都建造了一座门楼,门楼下悬巨钟。一旦峰脉所属的海河河水域妖气过重,水妖有群聚的迹象,山钟就会被惊动,长鸣以示警。后来,某一任御兽宗掌门觉得山钟造价不菲,若单单只为了监察海妖,有些过于浪费,便开始往山钟上添加阵法,用以传递信息。 随时间流逝,山钟铭刻的阵纹越来越多,用处也越来越多。 或警示,或晨号,或集召,或奴妖,或宗训,或祛晦……等等,不一而足。山钟钟声的节奏,长短,由宗门内的长老加以整合,汇编成一部御兽宗门人专用的《钟鸣录》,是每个御兽宗弟子入门必备。 山钟齐鸣的情况,在《钟鸣录》中只有寥寥几种:一、召集全宗弟子。二、他宗伐西洲,或将伐他洲。三、大厄将至。 眼下,钟声响成一片,御兽宗弟子纷纷出门查看。 前往钟楼的路上,弟子们碰面时,七嘴八舌地互相询问。 “山钟怎么响了?” “难道恶蛟又暴动了?”一人猜测道,“这些日子,不是因为百川南下,还有西海海妖的行动,我们宗内的那些恶蛟和凶龟,都有些不太安分。前两天,我师兄打索桥上过的时候,明明阵纹还在运转,还有青蛟跃出水面,想要袭击他。” “不对啊,”立刻有人反驳,他一指山脚下,海河湍急,河中虽然隐约可见鳞光,但鳞光并不密集,“如果是龟蛟暴动,现在海河哪有这么平静?” “那难道是要开战了……” 开战。 两字落下时,人群骤然安静。 这的确是最大的可能。 御兽宗最近千年,同其他洲的仙门没有什么摩擦。如果真的是要打,那么对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西海海妖。而若真是西海海妖将要进攻御兽宗,那么“百川南下”也就有了解释:鲸群加入了西海海妖,以百川南下,作为仙妖大战的第一波进攻。 沉闷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就有脾气火爆的弟子大声道:“打就打呗!不就是强者胜,弱者输。是死是活,打个痛快!” “说得对!” “是啊是啊!” “……” 附和声中,有比较敏锐的弟子神色凝重,暗中摇头,心说这件事哪有那么简单?要是真就是御兽宗和西海海妖打个你死我活就能解决的事,巫族何须逼近西洲?三十六岛和太乙宗何须忽然剑拔弩张? 明面上是西洲御兽宗和西海海妖的旧怨,实际上牵扯的,却是整个十二洲。 议论纷纷中,忽然有一位弟子一指前边:“诶!曾师兄回来了!” 顺着这位弟子所指的方向,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剑客背着一柄木剑,步履匆匆地朝主峰方向赶去。这位剑客身材高大,眉长而浓,气质沉稳,正是顾长老座下修为最高的大弟子,曾师兄曾清。 作为西洲剑圣的大弟子,曾清一手剑术颇具真传,在御兽宗年轻代中威望很高。他虽然修为高,实力出众,但为人颇为和善,谁找他问剑术,都愿意不藏私地教导。因此在一众年轻弟子中,人缘极好,大家并不怎么怕他。 “曾师兄,曾师兄!” 见他回来,人群立刻簇拥过去,七嘴八舌地问。 “顾长老去海上有什么消息啊?百川真的会南下吗?” “今天山钟突然就响了,好奇怪啊,曾师兄,我们真的要跟西海海妖开战吗?” “巫族好像要进西洲,是不是我们也会跟巫族打啊……” “……” “抱歉。” 往日耐心十足的曾清师兄一反常态,语气生硬地说了声抱歉后,直接分开众人。说话间,山钟钟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主宗主峰处的编钟响了。 听到主宗传来的声音,曾清师兄脸色一变,连弟子在宗门内不得御剑飞行的宗门规定都顾不上,直接祭起木剑,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掠向主峰大殿。 见一贯最恪守宗门规矩的曾清师兄御剑而去,一众弟子愣在原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湍急的大河在诸峰之间咆哮流淌。 水声越来越大。 ……………………………………………………………………………… 御兽宗主峰,宗门大殿。 殿中的气氛格外凝重压抑,与山海阁大殿的雄壮辉煌不同,御兽宗的宗门大殿风格格外古朴。大殿由灰白的巨石铸造,立柱上雕刻着诸多异兽的图案,最为特殊的,就是山门大殿墙壁上的十二幅壁画。 十二幅壁画几乎汇聚了整座大殿的全部色彩,也汇聚了所有人的想象极限。雕刻壁画的人,汇聚顺圣红、螺子黛、库金、靛青、石绿等等浓重的色彩,完成了一幅震慑心神的祭祀壁画。壁画上,长长的,披发举火的人与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血流淌在人和妖的脚下,他们周围是层层堆叠的白骨。这一幕,就像是一场人和妖的盛宴,也像一场血腥的狂欢。 在御兽宗弟子眼中,这一幅惊人的壁画,绘画的是御兽宗以刀剑驯服万兽的初端,也就是御兽宗的起源。 壁画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却很少有弟子知道。 它被宗门尘封了。 今天,御兽宗的长老聚集在壁画下,仰望石刻的妖兽。 一名胡须长及地面的长老伸出手,去触碰壁画上一只展开翅膀,于篝火边翩然起舞的彤鹤。用来上色的颜料也不知道是什么,触碰到彤鹤鹤冠时,能够感受到如血液流淌的温度。他收回手,转身看向其他人,语气格外强硬:“我绝不赞同你们的计划!” “顾轻水已经抵达古海了,”一位短须长老平静地回答,他的手臂上套着十二枚铭刻妖兽图腾的金环,腰间还悬有一面类似的腰牌,“言长老,即使你再不赞同,也来不及了。” “你们未经所有长老同意,便妄做决定!你们这是违背宗训!”被称为言长老的人怒目而视,厉声道,“你们故意把我们东脉的人支开了!石林庄的魔引一事,是你们故意调开我们的伎俩。” 说话的短须长老嗤笑道:“且不说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任务堂故意调开你们东脉的人。就算是又怎么样?按照宗门的律令,在危机关头,无法召集全宗长老,那么涉及全宗存亡的事,只需要掌门和两位师祖,以及四分之三的核心长老同意。” “你!”言长老脸色铁青,随即不敢相信地望向大殿深处,“两位师祖?怎么可能?师祖们怎么也会……”也会如此糊涂! “不然呢?”短须长老冷笑,“如非师祖出关应许,掌门又怎么能放心离宗。” 言长老却无心再听他说话了,只向前几步,朝大殿深处的方向深深俯身,沉声道:“师祖,眼下之事关十二洲之存亡,万万不可如此行事。虽血契解开,会令西洲暂陷入妖族报复的纷争中,但若引动琉璃海的龙穴之眼,影响的将是整片天地。请诸位师祖三思!!” “愚不可及!” 旁边的短须长老一扬眉,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叹息打断了。 “言山,”一道沧桑柔和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落到每个人耳中,说话的人语气和缓,自带一份稳重的威严,“我知道,你性情纯善,在宗内对待妖族的问题上,向来力主柔和,不愿意让仙妖矛盾太多。” “师祖,”言长老起身,“我此次离宗,找到了百氏的遗民,他们对……” “好了。”柔和的声音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愿意十二洲因为御兽宗与妖族的矛盾陷入干戈,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顿了顿。 “作为一名修士,你有这种心性,是好事。” “御兽宗的事,不该让天下与御兽宗一同承担。”言长老沉声道。 “那天下的事,为什么要御兽宗来承担呢?”柔和的声音平静反问,“神君也好,太乙宗也好,他们要建四极,确实一件古往今来皆要称颂的伟业大义。可定四极,平天下中,死去的骷髅又有多少,你是否数过?言山,在天定地清这样的伟业前,很多人都会把自己放得很轻,很渺小,为了实现这样一个伟大的梦,纵然以身殉道也心甘情愿。牺牲诚然崇高,但并非所有人都能为此牺牲。为建四极,令西洲身置纷争,为此牵连而死的人,他们就只能为此牺牲吗?” “御兽是西洲的御兽宗,护洲城之民,是我们的使命。若天下为四极而舍弃御兽宗,御兽宗也为天下令宗门弟子,治下洲城陷于沼泽,那御兽宗存在的意义又何在?” 言长老沉默了。 “殉道也好,护苍生也罢,没有什么是真正对的。各司其职,各守其道罢了。”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言长老低头沉思许久,刚想说话,忽然有人闯进了宗门大殿。 “谁让你擅闯大殿的?”右侧的短须长老皱眉,叱喝道,“出去!” “弟子请求,”闯进宗门大殿的曾清师兄“咚”一声直接跪下,重重地把头磕在石面上,“弟子请求诸位师祖,召回吾师!” 他抬起头,血从磕破的额头流下来。 “师祖,石夷一事,不是老师的错啊!” ……………………………………………………………………… 孤山雪散,白月高升。 巨大的月轮悬在山脊高处孤绝的巘峰上,远处,千万钧的雪与云流纠缠在一起,纷纷扬扬,仿佛一夜就下尽了千年的雪。少年低头,白发如瀑披散,肌肤冷白如霜雪,衣红深得仿佛要滴出血。 师巫洛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他。 仇薄灯居高临下审视他,漂亮的黑瞳一片漠然,眼尾一抹妖冶的戾红,唇色殷红。 绝世冶艳,绝世危险。 “是我。” 师巫洛将油纸伞倾斜在他头顶,遮住风雪。 仇薄灯一偏头,雪白的发丝落到师巫洛手背上。 师巫洛伸手,替他把那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低声问:“要梳起来吗?”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清凌凌。 “阿洛,” 近距离看到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见里面自己的倒影,少年终于极缓极慢地念出这两个字。 他举起自己的手,纤长漂亮的手指在空中虚握,去敲击自己的心脏。 然后抬眼:“不疼了。” 他与师巫洛对视。 漆黑的眼瞳漂亮而漠然,语调隐约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 他突然成了无知的稚子,成了困惑的孩提,踏进了一个从未涉及的领域。在这个新的领域里,他一无所知。 “因为那些东西,对你不值一提。”师巫洛过于冷锐的银灰在此刻温柔得不可思议。他郑重地组织话语,他其实不擅长文辞,也不擅长赋比兴,唯独只有一颗真心。他尽自己所能地,把他认定的一切慢慢地教导给他的神君。“你会拿回你该得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你是神君,仙门,妖族,凡人,都只是人间的一员,而你是人间的主人。” 你可以俯观人间。 仇薄灯偏头听他说话。 时间流过,一切颠倒了,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身份交换了。 师巫洛低垂眼睫。 他想要教会他的神君自私一点,恣意一点,幸福一点。 一点。 再多一点。 “真奇怪啊,” 仇薄灯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为什么所困,可此时此刻,他屹立在重峰之巅,仿佛一个被缚多年的人,终于洗尽灰尘。 回首过往,一切就像隔了层玻璃。 陌生而又熟悉。 他有些困惑。 那些落满灰尘的蛛网,对他而言是多么地不堪一击啊。他怎么会被那些东西困住? 第147章 大火起兮 “真奇怪。” 仇薄灯重复了两遍, 忽然并指为刀,刺向自己。 嗒。 雪压弯青松枝,成堆滑落, 打在孤石面。 漂亮的手指悬停在半空。 指尖抵住胸腔,微微透一丝苏梅粉的指甲,葱白的指腹被赩炽的衣襟映上一层银朱,看似纤细, 实则锋利。如果不是被另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攥住, 已经将自己的胸膛亲手剖开,将自己的心脏亲手挖出来。 “嗯?” 仇薄灯的白发垂落双肩, 黑瞳倒映星火。 有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动。 世界被那光扭曲了,那是疯子审视世界的目光, 带着疯子特有的癫狂和激烈。 狂喜就要大笑, 压抑就要宣泄, 暴怒就要让百里无尘,不解过往的自己,就要掏出自己的心脏, 亲眼仔细审视——审视它是否落满灰尘, 审视它是否满是伤痕。审视它是否背叛自己,是否是被谁巧妙更替。 一念一思,即为所行。 无所谓伤害自己,也不在乎威慑人间。 冷酷, 残忍,极端,癫狂。 一视同仁。 “没有灰尘了。”师巫洛说,他分开仇薄灯的手,“干干净净, 一点灰尘也没有,”属于成年男子更为修长,更为宽一些的手指与少年的交错,引领他伸平手指,按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师巫洛镇定,冷静。 一点惊异也无。 就像神君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都和过往没有任何两样。他轻而易举地理解神君所有怪异的,离奇的举动。 ……要是我真疯了,也许会变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人都不管,什么关系都不认……隐约间,有平静的声音在雪夜中重新回响,在对血腥未来的阐述背后,是一丝藏起来的,无法直言的绝望和希望。 他们都曾深陷疯癫的旋涡。 ——神君第一次血衣成魔,天道候归人的千万年。 他们都心知肚明,疯后的种种癫狂与堕落。 那些所有以平静的语气陈述的未来背后,隐藏的是孤独绝望的发问: ……若我疯癫,若我**,你陪不陪我? 在因我狂喜放歌时,与我一同目无旁人。在我撕裂己身,做克制我的锁链。在我放纵堕落时,与我同入污尘。 你愿不愿意…… 做我最后的锚点? “都没了,都好了。不用挖出来。”师巫洛说,“不骗你。”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的眼睛。 师巫洛在他素雪初霜般的眉间落下轻轻一个吻, 他信了。 一线日升的光出现在东边的天。 仇薄灯被那线贴地绵延的光吸引了注意。 光线向左右推平,向上下拉长,属于冷夜的群青被介乎橙黄与银朱的光逼退。 红日跃出地平线。 “……火。”仇薄灯的瞳孔印着远山丘陵上的红日,“大火。” 他一步向前,立在千丈孤峰的悬崖边沿。 峡谷下的风卷动他的大袖,整个人沐浴在血色的光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的诡艳。晨光转瞬间,献祭一样,燃绵延起伏的山脉,点燃皑皑白雪,点燃游移未散的雾瘴,点燃波涛汹涌的海面。 仇薄灯俯瞰大地。 他的瞳孔倒映红日,眼眸如同炭火。 通过神魂相连的锁链,师巫洛分享到他的视觉——他彻彻底底放开了他的感知,以居高临下的,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俯瞰这个世界。 大地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烧掉整个冬天。 …………………………………… 火。 从未见过的大火。 大繎的火焰舔舐地面。 琉璃海泽滩上的霜草和矮木在熊熊燃烧,积雪在火中融化,露出黑褐的地面,像谁丑陋的伤痕累累的胸膛。海城房屋的灰白岩石被大火炙烤,从内部发出令人不安的碎响,黑烟在石面留下道道痕迹。 石头与石头之间,是血,是火。 天空中回响鹤鸣。 仙鹤疯了。 不。 它们已经不是仙鹤,已经成了鹤妖。 “萧萧说得对……那些鹤食有问题。” 小师弟屈身缩在鹤城中心石塔的天窗上,观察外边的情况。 往日云中起舞的白鹤已经变了一个模样,白羽沁出不详的血色,黑羽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成群结队汇聚在一起,于火中如血潮般徜徉,不断攻击笼罩整座城池的结界。 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结界上光摇影动。 各种各样的呼喊被锁在界中。 一身青衣的娄江站在结界的中心,周围悬浮三十六把寒剑,以此对抗一群黑雾笼罩看不清面容的“人”,不让他们破坏阵法。 小师弟见识有限,分不清那些隐藏在黑雾中的人到底是毒师,还是傀师。 距离鹤城夜火已经过了一天两夜。 那天晚上,小师弟和鹿萧萧在港口的海塔上发现鹤场不对后,想要下去提醒御兽宗的弟子,却被追踪截舟幕后黑手至此的娄江拦住……如果不是娄江出现,恐怕他们已经跟鹤场中的大部分御兽宗弟子一样,死在那些商贩自爆炸出的血色毒雾里。 商贩们自爆时,鹤城的地火被引动,喷发。 地火肆虐,昼夜不灭。 好在仙鹤是御兽宗最为重要的驾驭仙兽之一,驻扎于此的弟子人数众多,还有一位长老。尽管一开始被鹤群异变和地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有娄江他们这三位对方也没有意料到的帮手从外协助,御兽宗残余弟子很快就聚集到城中心,与长老一起,合力启动城心结界,将狂化为妖的鹤潮挡在了天上。 天空中剑阵光芒纵横。 小师弟看了一会,以他现在的修为,看不出个中门道。只能从双方胶着的事态看,觉得一时半会不会出事……小师祖那边也知道鹤城出事了,应该很快就会来人了。这么想着,小师弟缩身跳下石塔。 “怎么样?”鹿萧萧问,“找到人了吗?” 小师弟摇摇头。 他们有些怀疑眼下的事情和庄九烛有关——庄九烛前脚逃到鹤城,后脚就出事,说其中没猫腻鬼才信。而打运送鹤粮的飞舟下来的人中,没有庄九烛的身影更印证了这一点。然而,正在进攻结界的那些“人”中,却也没有庄九烛的影子。 “那么大个活人,哪里去了?”鹿萧萧蹙眉,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御兽宗弟子连同守城长老在塔内盘膝而坐,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启动结界的阵法中,以此维持结界的运转……这是他们此时唯一能做的。让娄江一个外人去抵挡进攻,是无奈之举。 御兽宗门人,最强的手段莫过于“召令百兽,驭妖驱怪”。 然而,仙鹤异变时,他们惊愕地发现—— 所驭之兽的血契全都失效了。 小师弟打心里觉得他们自作自受。如果不是鹤城除了他们外,还有许多普通人。若护城结界失效,这些人也要跟着一并身死,她绝对和小师弟一起,把娄师叔拉到一边看戏。但眼下…… “……噫吁神兮,何以反侧? 歌祭冬候,未敢妄我…… 神兮怒兮……” 火焰,黑烟。 鹤城人跪地叩首,城祝披发悲呼。 他们在试图唤醒结界外的仙鹤神智,希望通过祭祀,让仙鹤冷静下来。 小师弟将目光从滚滚浓烟中收回来,想同鹿萧萧商量,一转头顿时大惊失色——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鹿萧萧这位姑奶奶已经正御剑朝外飞去,眼看就要冲出结界。 “喂!你乱跑什么?”小师弟急忙也跳上飞剑,赶上去,一把抓住她,“别给娄师叔添乱啊!” 鹿萧萧一指结界外,声音着急: “那边有两个孩子!” 第148章 鹤梦 “孩子?” 小师弟一愣。 鹤城在熊熊燃烧, 大火和黑烟中房屋不断倒塌,大部分御兽宗弟子和城民都已经撤进结界内,余下的, 要么被烧焦了, 要么早被砸死了。整整两夜一天过去,几乎不可能再有普通人从这场劫难里幸存。 他顺鹿萧萧指的方向看去。 火焰腾卷,废墟扭曲。 “你看错了吧?” 话音未落, 鹿萧萧已经挣开他,御剑冲出结界。 “喂——” 狂风从耳边掠过, 浓烟和焦味格外刺鼻。地火不同于凡火,即便是修士,视野也被阻碍了大半。鹿萧萧眯着眼睛,一边掐剑诀,躲避狂潮一般的鹤群, 一边分神努力朝刚刚看到的方向找去。 一道黑雾闪电般落下。 直贯鹿萧萧天灵。 轰隆。 一座阁楼被正中劈成两半, 砸进大火里。 鹿萧萧狼狈地从断柱中冲出,扎进前边的滚滚黑烟里, 右肩的衣袖炸得粉碎,整条胳膊鲜血淋漓。又一道黑气远远地,自另外一侧飞来, 中途被青辉挡下。黑气与剑光相撞, 半空清出一片空地,然后很快被烟雾填满。 娄江镇守结界中心。 三十六柄寒剑界结成的剑阵同时外扩, 将所有黑雾笼罩的来敌牵制在内。 “你们山海阁管的事,未免也太宽了些吧?不是自己的地盘也想逞威风?”一团漆黑雾气中探出双灰白的利爪,与寒剑相撞后,两者同时倒退。剑落阵眼, 黑雾化作一只头部腐烂得只剩骨头的怪鸟,阴恻恻地看着娄江。 怪鸟瞥了结界中的御兽宗长老一眼,怪笑两声:“嘿嘿,这里真正的主子恐怕还在心里骂你们碍事哈哈哈哈……” “妖物!休想挑拨离间!”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睁开眼,气息虚弱,勉强提高声音,“娄道友!还请再坚持一柱香时间!鹤城与本宗定将倾力回报!御兽宗与山海阁永结同好!” “哈哈哈哈哈!”怪鸟大笑,一扇翅膀,鬼魅般出现在娄江背后,探爪而出。 金铁碰撞的声音在天空回响,淹没在鹤羽摩擦鼓翅声里。 疯了的鹤群不仅在猛烈地撞击结界,还在狂暴地自相残杀。鸟喙狠啄,残血与羽毛泼洒。不时有断翅负伤的血鹤厮杀做一团,从高空中摔落。丝毫不见往日的高洁优雅,凶残血腥得可怖。 “鹤仙……鹤仙……” 文静秀美的女孩阿玉用天生残缺的小臂撑在砂石上,一边强忍泪水地呼唤,一边艰难地向外爬。 两天前的夜晚,她和哥哥住的小屋在剧烈的震动中塌了,他们没来得及逃就被困在黑暗的角落里。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哥哥一直在用手挖石头,她想帮忙,却没有手。 哥哥挖了很久很久,一直挖到今天。 一块石头被推开,光重新照了下来,她看到大火,看到哥哥血肉模糊的手骨,也看到哥哥腿上压着的断柱。 她的哥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会拼命把她往外推。 爬出去。 爬出去就有救了。 只有一节的手臂被磨得露出骨头,碎石刮着骨头,阿玉爬出废墟,仰起头,去找常住他们家的鹤仙……不远处,一座门楼被血鹤撞坍,砸得火焰向左右两边排开。 “鹤仙!” 阿玉拼命大喊。 “鹤仙!救救哥哥!” “救救……” 一人高的鹤妖尖锐的利爪深深抓进岩石。它在黑烟中扭过头,猛禽特有的冰冷视线锁定废墟中匍匐爬动的女孩,鹤翼缓缓扬起,每根羽毛都鲜红得像有血在流淌。 阿玉瞳孔骤然放大。 下一刻,风刃与血羽排射而出。 铛—— 鹿萧萧握剑的手虎口震裂,腕骨一阵剧痛。她抱着残臂的女孩,贴地面一路翻滚,利箭般的鹤羽擦着她的肩膀,钉进石头里。巨大的黑影闪电般掠来,鹿萧萧手掌一拍地面,腾身而起,带着小姑娘一起踩到飞剑上。 鹤妖扑了个空,愤怒地啼鸣,鼓振双翅,扇起强劲的旋风。 鹿萧萧吐出口血,御剑避开卷来的风。 “救救哥哥,救救我哥哥,他还在下面!”掐着剑诀高升,鹿萧萧犹豫地看了下边一眼,黑烟聚散的废墟里,半大的哑巴少年挣扎着爬出半个身子,就再也动弹不得。鹤妖单腿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血翼低垂,蓄势待击。 走!走! 哑巴少年打着手势,抓起一块石头,敲出声响。 血鹤猛地扭头。 “萧萧!” 一道声音响起。 劲风扑下,小师弟拖刀从天而降,撞开鸟喙。狂化的仙鹤力大无穷,恐怖的力气震得小师弟险些握不住重刀。他一脚后撤深深陷进废墟里,重刀倒转,插/进石头堆里,以刀做盾,挡下横扫过来的鹤翅。 与此同时,淡紫色的身影掠下。 压住哑巴少年的断柱被扫开,鹿萧萧一把抓住少年,将人扔上飞剑。 “快走!” 小师弟拔出重刀,迎上双翅斜扬的血鹤。 天空上大部分鹤群还在撞击结界,但小部分厮杀落地的鹤已经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鹿萧萧一咬牙,直接御剑升空。升空的瞬间,她忽然感觉飞剑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怀中的孩子变了调的喊声: “哥哥!” 死里逃生的哑巴少年自己从飞剑上跳了下去! 血。 刺目的血泼上天空。 海城的哑巴少年展开双臂,站在来救他们的陌生修士面前,不知是要制止修士斩鹤,还是要制止鹤仙杀人。尖锐的,朱红的鹤喙洞穿过他的胸膛,一蓬滚烫的,炽热一般的鲜血溅满大鹤的眼膜,耳羽。 金属般的翎羽展扬,定格在空中,边沿照出大火的红。 风。 鹤翼带起的风擦过面颊。 熟悉的,温暖的风。 ……一年一南来的老鹤从云中落下,羽翼就会带起温暖的风。风吹过,他和阿妹就知道鹤仙回来了。鹤仙会在清晨载他们飞进云层,带他们去赶早潮,去看山和海……阿妹没有小臂,抓不住鹤羽,鹤仙就让他编了个大竹筐。 他背着阿妹,鹤背着他们。 琉璃海的潮,暮晚的风。 海风里的小石城。 鹤仙展开宽大的双翼,把他们笼在羽下,把寒风挡在外边。鹤仙的翅膀除了又长又漂亮的飞羽外,还有簇簇蓬松的绒羽,暖融融的,沾染着白芦果和水泽的气息。他和阿妹躲在鹤仙的翅膀下,总能一夜好梦。 ……哥哥!哥哥! 阿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哑巴少年抱住血鹤。 一人一鹤。 静止不动。 第149章 一个小孩乘白鹤 风刮过鹤城, 倒塌的房屋上,衣衫褴褛的哑巴少年一点一点跪下,沾满血污的膝盖磕进废墟, 一颗小碎石一路滚下,声音清晰。老鹤静止不动, 血流过它深褐色的眼膜。少年抱着它, 脸颊贴着它的颅顶。 血肉模糊的手重重垂落。 “……哥、哥哥。” 阿玉的瞳孔印出接天的火光, 她茫然的, 呆呆的,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师弟握重刀的紧了紧,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又猛地停住。 鹤鸣! 尖锐的!刺耳的!暴怒的!鹤鸣! 老鹤猛地抽出青灰色的长喙,凄厉地仰天嘶鸣。小师弟从未听过如此痛苦愤怒的嘶鸣,就像雌鸟失去自己的幼雏,就像被剜去腹中胎儿的母亲。凄厉的鸟鸣震得他耳膜一阵阵刺痛,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 下一刻,狂风卷地。 “小心!!!”鹿萧萧又尖又急地提醒。 小师弟没来得及闪避,就被一股力道重重击在前胸,撞得他连人带刀向后摔了出去, 眼冒金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小师弟顾不上调气,就一个贴地滚, 滚到一边, 拖刀跃起。跃起之后, 并没有遭遇预想中的攻击。 鹤根本就没关注他! 老鹤疯狂地撞击周围的一切事物, 用自己的颅骨, 用自己的翅膀。往日修长优美的脖颈眼下像巨蛇一样甩动。它冲天而起, 又折空直坠,文人骚客赞颂的美丽丹顶一次又一次,撞击坚硬的石头,把石头撞得粉碎。 狂风席卷,飞沙走石。 血和羽纷纷扬扬。 “……这、这,”小师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疯了?” “快走!!!” 半惊半吓间,一道劲风掠来,鹿萧萧御剑从空中飞下,一把抓住小师弟,提起他就拼了命往结界方向飞去。 刚刚冲出,就听到风声从背后传来,被鹿萧萧抓着肩膀,悬在半空中的小师弟瞳孔顿时放大,惊恐地喊:“它追来了!!!它追过来了!” 不是他胆子太小,而是眼下的老鹤模样实在是恐怖到了极点。先前不知因什么发狂时变成红色的羽毛全部炸开,头顶的皮肉撞掉了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青灰色的鸟喙与鲜红的利爪都染着血。 它双翅一展,瞬间就到了三人头顶。 黑影乌压压地笼下来。 鹿萧萧一手提着小师弟,一手抱着阿玉,毫无反击之力。小师弟额冒冷汗,咬牙就要挣开鹿萧萧的手,老鹤却带着狂风直接刮着脸过去。 长长的啼鸣响起。 鹤翅半拢,老鹤在他们前面的空中以一个极其惊险的动作,急速旋转,如一柄急旋的利箭,带起恐怖的风暴。鹤翅上的铁羽被风携裹着,齐齐射出,射向四面八方。鹤羽射出的瞬间,就是一连串几声同样尖锐的鹤鸣响起。 聚拢过来的十几只血鹤被鹤羽命中,吃痛地冲飞向更高处。 逼退围聚过来的鹤群,老鹤双翅振展,身形笔直向上,卸去大部分旋转的余力。而这时鹿萧萧三人所御飞剑,刚好抵达它下方。它俯身下压,如一艘飞舟,悬停在他们头顶,跟随他们一路前飞。 “……保护。”鹿萧萧一个用力,将小师弟拽了上来,喃喃道,“它在保护我们。” 小师弟站稳身,抬头去看,发现它爪中还抓着什么。 一定神。 哪怕是仙鹤,蕴含灵气的飞羽也十分有限,每损失一根都会使飞行变得更痛苦一分。但眼下,小师弟却明白了刚刚老鹤为什么用那种明显对自己负担更重的方式逼退其他血鹤——它的爪中,紧紧地抓着一个人。 或者说。 一具尸体。 ——死去的哑巴少年。 “哥哥……” 鹿萧萧听见怀中的女孩小声地在喊,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她脖颈上。这一刻,哪怕没有回头,鹿萧萧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冷蓝的光出现在面前。 结界到了。 鹿萧萧带着小女孩和小师弟穿过结界的瞬间,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她停下飞剑,转头看见羽毛零散,血肉外翻的老鹤贴着结界缓缓往下滑。 “鹤仙!” 小女孩脱口喊,从鹿萧萧怀里挣了出去,扑向老鹤。 小师弟抓住她的衣领,带着她一起半摔半降地落到地面,结界之外,飞尘扬起。老鹤也摔在了地面。血,一滩巨大的血缓缓地向周围淤开,鹤躺在血泊中,羽毛一点点褪去猩红,恢复成洁白如雪的颜色。 它低下头,轻轻衔住哑巴少年,把他放到自己的胸羽前。 然后用自己宽大的羽翼盖住了哑巴少年。 就像两天前的暮晚,就像更久更久前的清晨,它用翅膀挡下隆冬的风,孩子们躲在它胸前。 你拍一啊,我拍一,一个小孩乘白鹤。 你拍二啊,我拍二,两个小孩寻清果。 你拍三啊,我拍三,三个小孩喂白鹤。 你拍四啊,我拍四,四个小孩…… …… 太阳初升的那些清晨,鹤城城墙外的海面被映照成得流光万顷,风一吹就泛起彩光的细褶,宛如琉璃卧于大地。城墙头,哑巴少年和残臂女孩坐在沙垛上,女孩脆生生地唱着儿歌,晃着小腿,伴着节奏,少年和老鹤击掌。 能说话的孩子没有手臂,有手臂的孩子唱不了歌,但一个哑巴,一个残臂,一只仙鹤,游戏也能玩得很快活。 ……你拍五啊,我拍五,五个小孩扎纸鹤。 鹤呀鹤呀。 鹤城的鹤啊…… 老鹤的头也扎进自己的翅膀里,青灰的鸟喙与青白的脸庞贴在一起。 它死了。 他们都死了。 “……六个小孩编竹盒。” 阿玉的歌声渐渐地消失在咽喉里,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了出来。风吹着孩子的脸庞,吹不干泪痕。 鹿萧萧抬手用力揉了一下脸庞,走过去抱起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雕像的小女孩,要带她去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再不处理,这个小姑娘仅剩的两节残臂也要跟着废掉了。刚一转身,鹿萧萧就是一怔。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界边缘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佝偻脊背的老木匠,有蓬头垢面的女浆工,有皮肤黝黑的运沙人,也有穿青圭色外袍的御兽宗弟子,顺圣色祝衣的人……他们站在废墟里,和阿玉一样,怔怔地看着结界外血泊中的鹤与少年。 高空中,血鹤还在成群结队地撞击结界。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炸开。 众人抬头,就看见三十六柄寒剑飞向四方,一团团黑雾冲天而起,凝聚成一只一只半人半鸟的怪妖,落进鹤群里。他们的气息比先前要萎靡不少,但是用了什么办法,并没有受到鹤群的攻击。 娄江剧烈地咳嗽着,一步一退,直退出六七丈,才终于止住身形。 “娄道友,可以了!可以入阵了!” 结界中,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猛地睁开眼,欣喜地大喊。 青光一闪,娄江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阵中。 御兽宗长老站起身,张开双手,一枚散发幽光的城祝印出现在他手中。随着这枚城祝印的光芒浮现,鹤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开始随着一起发出淡淡的光。西洲天寒,冬季无暖地,为了给鹤群提供一个越冬地,御兽宗将整个鹤城建造成一个巨大的阵法。眼下,这个阵法就将被彻底启动。 “太乙宗,山海阁,你们自喻奉神君之命行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 落到远处的怪鸟鼓掌大笑。 “妖物!今日尔等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御兽宗长老的衣袂被风吹得翻涌起来,他长眉一扬,厉声痛斥,“老夫定要以尔等之血,来偿我鹤城今日之血灾!要令尔等之骨,此后万载,都钉于鹤城之下!便是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御兽宗也定将一力彻查到底,血债血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鸟仰天大笑,“血灾?亲手酿今天鹤城的血灾,那可不是我们!是你们自己!御兽宗,哈!你们今天倒是知道血债血偿了,怎么以往背信弃义,手段下作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词?!” “妖祟也敢狂言秽耳!” 御兽宗长老怒叱,一张手,城祝印翻动,数十道幽冷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接二连三地出现,怪鸟的身影炸成一团黑雾,但下一秒就重新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只是身上的黑雾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与它相比,它率领的其他不知来历的邪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断地被光柱贯穿,定格在原地。 怪鸟对手下的死活漠不关心,在闪避光柱的间隙,腐烂得只剩骨头的头颅眼窝处暗红的血光若隐若现。 它将目光投向鹿萧萧等人:“哈!你们以为云鹤发狂是因为被下毒了?” 尖锐短促地笑了一声,怪鸟一挥翅膀,卷动鹤城里的地火和黑烟。它就像人吸食巫烟一样,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黑烟。 “多美妙的气息啊!多清馨的幽玄兰的花香啊!是,鹤粮里是掺了其他的东西没错,”它桀桀怪笑一声,笑声说不出的古怪,“但这幽玄兰可不是什么毒!你们这群蠢到可笑的修士!幽玄兰的作用只有一个——” 轰隆。 阵光凝成数道白电,纵劈向怪鸟。 怪鸟身形狼狈地急向后退。 结界中,娄江目光一冷,望向主掌城祝印的御兽宗长老。 “——那就是在地火盛行时,扰乱所有以血缔结的契约!”怪鸟的声音远远传来,它逃到鹤城边沿,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城和所有躁动发狂的仙鹤,“只要解开血契,一切立刻平息!就看你们……” “敢不敢解开!” ………………………… 血。 血飞溅在空中。 枯槁年迈的老人贴着光滑的冰面向下划落,还未落到地面,一道巨大魁梧的身影就携裹风声而至,掐着他的脖子,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轰隆巨响中,一片坚硬得足以媲美金属的古玄冰冰壳被砸出巨大的窟窿。 哗啦水声。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男子跃出水面,将头发花白的老人拖出水面,野兽般怒吼着,举拳一下一下砸落。骨头破碎的声音咔嚓不绝,这位闻名西洲的第一剑圣始终一声不吭,未出一剑。 “阿河,先停一下。” 一道略带几分稚嫩的声音响起。 魁梧的海妖收拳,愤恨未消地将老者扔了出去,砸进一堆积雪。 叮铃叮铃。 银铃声在这西洲古海尽头响起,空灵得好似从穹顶飘来。 顾轻水咳出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 银铃声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是西海海妖的首领?” 顾轻水问。 被唤做“阿河”的海妖捏碎了他的颈骨,连带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好似破风箱在扇动。 “御兽宗的弃子,”西海海妖的首领开口,她说人语的腔调很奇怪,生硬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恶意,“你不是西洲第一剑客么?你为什么不拔剑?” “顾某即来领罪,就不会再出剑。”顾轻水顿了顿,压下涌到嗓间的血,才复又低低开口,“斩杀石夷一事,是顾某有愧于西海诸妖。无颜拔剑,不配拔剑。” “呵。” 西海大妖森寒地笑了一声。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生着青鳞的脚踩上他的脑袋,踩得他在血污里侧过头。花白的头发散在血泊里,顾轻水奋力地抬起眼,血流进眼睛里,视线被染得通红。看清西海诸妖之首的模样时,顾轻水忽然愣住了。 一位眸赤金的女孩居高临下地看他。 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他见过类似的眼睛,不,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双赤金色的眼睛……赤金色的眼睛,像两盏长明的灯,自始至终不曾闭上。那是第一双死于他剑下,却不肯熄灭的眼睛,火一样,望着十二洲的大陆。 顾轻水想起,西海海妖的王族,都是石夷的直系血脉。 “顾轻水,西洲剑圣,御兽宗的镇山剑,剑名‘无渊’。”女孩慢慢地念,赤金的眼睛中流出一丝冰冷的,残忍的讥笑,“他们都说你的剑,不为盛名出剑,不为重利出剑,说你在修道的那一天就发誓,剑下不愿有一条冤魂。所以,他们说你的剑其实是无冤剑。” 顾轻水下意识地握了握手。 手中空荡荡的。 一剑辟开数座冰川外,陪伴多年的剑就沉进了古海。 无渊不无冤。 “顾某不配,”顾轻水道,“剑下非无冤。” “你来古海,以为自己是在以死洗罪?你觉得自己死在我们海妖手里,就能将一切一笔勾销?!哈哈哈哈!”女孩赤金的眼睛变得狰狞无比,“你做梦!我告诉你,你做梦!你今日连死也不得安宁!” “你想问心无愧地死!今天你非死不瞑目不可!”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无比可笑的事情,笑得前俯后合,猛地一弯腰,靠近顾轻水的脸,目光中透出残忍的恶意:“听说你嫉恶如仇,除了常年苦修外,一出关,若有宗内长老仗势欺人为你所闻,也会提剑加以惩处。人人畏惧你的正直,人人称赞你的刚正不阿……哈哈哈哈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哈哈哈哈好笑!你就是把刀!就是把被人利用又不知道的刀!你这种闭关不出,除了几个弟子,全无手下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总能听闻宗门里犯下过错的有谁?!” 厉风吹动顾轻水花白的头发。 “像你这种愚蠢的家伙,连太上长老的孙子都敢亲自定罪斩杀,还有谁比你更好利用来排除异己呢?”女孩松开他,手一扬,自虚空中抓出一把陈旧的信,“看看吧,你这愚蠢的可怜虫。” 熟悉的字迹印进瞳孔。 顾轻水的神情仿佛一张面具,忽然就凝固了。 “……你们人族真可怕啊,”女孩赞叹道,“至少我们妖族可没有这么歹毒的手段,谁强谁就是老大,而你们人族呢?哈!” 一直静若古井的顾轻水挣扎着,爬向那些掉落雪地的信。 枯瘦的手颤抖得厉害。 像路边最狼狈最一无是处的乞丐一样,将信拼命地抓进手里。 ……梦老欲夺繁,太长老暗助之,不宜正面与之相争……顾长老不日出关,可令其偶然得闻…… ……太虞氏有托,假妖祟之名,命顾老往之…… ……石夷一事,恐罪西海,元老多不肯往也。 …… 信一张一张洒向天空。 女孩不紧不慢地绕顾轻水行走,将纸一张一张抛起。 “你以为自己是刚正不阿,以为自己能清攘内垢,刚正是别人捧给你的,内垢是别人想去除的。”女孩居高临下,“你自以为是的义举,每一件都在助长恶行。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无愧而死?也配死后安宁?” ……顾兄所行皆大义,西洲生死寄一身。 庄某拜上。 木执事带来的信在眼前掠过,顾轻水枯槁的手中抓着那些信,一动不动。 “我猜猜,”女孩蹲下身,“他们求你退出宗门,自来请罪赴死的时候,是不是这么说的……说这是为了宗门的香火,说这是不得已而为,说这是为了西洲城民能得以安宁?” 见到他如石像般静止,女孩鼓掌大笑。 “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笑声忽然止住,女孩模样的西海大妖眼中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和恶意,“那我再告诉你一些事,一些辛秘……你以为你们御兽宗的血契是怎么来的?你以为自己拜入了个什么样子的宗门?” “一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宗门!” 女孩声音尖锐,字字狰狞。 “以血为盟。 永不背叛,永不离弃。” 她念出了最初的誓约,脸上的神情好似被古海的寒冰封冻。 “那是西洲天立后的契约……是妖与人为友的契约……” “因为,西北天不足。” 天不足西北,故厉风肆虐,寒水与怒潮纵横,撞击西洲的厚土,撕开一道道沟壑。西洲,是十二洲中,地形地势最险恶的一个洲,洲陆破碎,十峰九河。厉风在峡谷海湾中咆哮,人和兽的立足之地越来越少。 天奇寒无比,冬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于是,朝生暮死的人,与沧海桑田的妖缔结了契约。 妖兽强大庞然,却灵智未开,蛮力不知何所使。人类聪慧巧智,力量却太过渺小。以血为契,契约同盟,永不背叛。契约成的那一天起,由人来指挥,妖来行动。妖兽背山载石,奔于大地上,人勘测山水,计算生气循环之眼。 “就像漫长的冰季……”女孩的目光落在虚空,仿佛透过祖辈相传的记忆,看到了遥远遥远的地方,“百川南下时,你们指引鲸群,来破冰守川。” 就像琉璃海湾的鹤城,鹤载仙门,仙门设阵,供暖寒冬。 一年复一年,血汗与共。 最后建起了一座一座城。 在天不足的西北隆冬里,灯火出现了。 “但是你们背叛了誓言,你们欺骗了我们。你们人类,精明,狡诈,狠毒,你们一天一天研究契约,研究阵法,最后你们更改了阵法!你们强行取走妖的精血,把我们的同族变成你们的奴隶!”女孩脸上的恍惚骤然消失了,她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你们这群彻头彻底的骗子,你们都该死!” 咔嚓。 冰壳因她的怒火骤然开裂,海水翻涌起来,如海在咆哮。 顾轻水掉进海水里,被扯出海面时剧烈地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肺腑全都咳出来。 他的血溅到女孩瓷白的脸上,溅到她狰狞的金眸里。 “你以为自己舍身救的是些什么东西?”女孩眼瞳中盛满铺天盖地的怒火,和报仇的快意,“你觉得是谁把这些信给我们?我们不过是妖,不过是愚笨的妖,哪来的这么多东西,哪里知道你们人的勾心斗角?” 顾轻水攥住信的手苍白得好似死人。 他痛苦低声嘶吼。 女孩大笑。 “就是你们御兽宗自己!” “就是你们御兽宗宗主亲自送来的!” “因为我说啊……说光让你死可不够呢。不怕死的人死,有什么意义?我要你死得毫无意义!要你一生的意义全无!” 就像我们一样! 第150章 一剑旧重山 “……意义, 意义。”顾轻水枯木般的手指攥着那些信,口中喃喃,“意义……哈哈哈哈哈意义!” 他忽地大笑, 笑得老泪纵横,笑得寸断的脊骨爆裂作响。 爆裂声中。 顾轻水自地上生生一寸一寸站了起来。 深蓝皮肤的海妖阿河猛地上前,拔刀出鞘。女孩一伸手, 按住他的刀柄,将刀压了回去。她冷冷地看着明明脊柱已经被踩得粉碎的顾轻水重新站在冰壳上。这个枯槁清瘦的老者, 仿佛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 鲜血顺着他的头发,他的旧袍, 他的指尖, 涓涓下流。 “……意。” 顾轻水喃喃。 他向前迈了一步, 血在雪地上汇聚成一大泊。 “义!” 他仰天大笑, 猛地展开双臂。 破败的旧袍骤然鼓震,狂暴的气流在袍中剧烈碰撞, 在他周身刮起一道盘旋的雪色旋风。这个被踩碎脊骨,砸断双腿的老人在雪中站成了一柄血色的长剑。剑气直冲云霄,恨、哀、爱、怨……一生悲欢, 一生梦断。 冰壳上的雪被卷起,声势越演越烈。 幽蓝海中,无数静候的巨鲸发出沉闷的声音,鲸鸣回荡碰撞, 各式各样手持骨矛长弓的海妖瞳孔骤然拉成一道竖线,白骨长矛搭上巨弓弓弦。一根根劲弦被绷紧, 厉风被弦破出道道凄厉无比的长声。 阿河横刀上前,护住女孩:“茵曼大人!” 女孩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她隔着风和雪的旋涡, 冷漠地看着那个血色的老人。 “放箭!” 千万名海妖同时松开弓弦,千万根劲弦同时回弹出千万声爆音,千万根骨矛在爆音中呼啸而出。 顾轻水抬头,瞳孔中印出密密麻麻的骨矛。 遮天蔽日,犹如一片斜飞而来的暴雨。 ……暴雨打在山中的破屋上。 炉炕里的木柴还在燃烧,一师一徒围在火边,等酒热肉熟。师父问徒弟,你觉得什么是剑?徒弟说,斩不平,鸣不义,就是剑,一往无前,不惧浮尘,就是剑。师父又问,那若有一天,有人行不义,但这人是你的血脉兄弟,你杀不杀? 徒弟说:杀。 再有一人,□□妇女,以凡人炼丹,但此人是你多年同门,曾数次救你。你杀不杀? 杀。 再有一人,执于强兵,走火入魔,但此人是传你以道,授你以业,于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即是为师,那你杀不杀? ……杀。 屋顶的雨噼里啪啦,屋内的火渐烧渐旺。 静得惊人。 师父笑。 笑说:……轻水啊,你能修成第一剑圣,但你的道,怕是修不成啊。 顾轻水闭上眼睛,修道三十载,剑刃血亲,修道三百载,弑杀师尊,修道八百载,亲除独子……血亲兄长惊愕的脸,师父平静的脸,独子惶恐不敢相信的脸……所有死于剑下的人浮现在他眼前,旋涡一般。 空中的新鬼,唱着旧日的歌。 骨矛呼啸坠落,带起的风,针砭入骨。 “西北……天不足!!!” 顾轻水猛然睁开眼,嘶哑的,寒鸦一般的悲号破空直上。 西北天不足!老来知天寒! 血光冲天而起,万箭破空而过。 千万根足足有一丈长的狰狞骨矛同时钉进一面巨大的光滑冰壁,骨矛贯穿枯槁高瘦的人形,在冰壁上钉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肉轮廓。脖颈、肩膀、双臂、胸肋、大腿……躯干四肢全都被震做粉碎。 只有一颗头颅,在骨矛之间,完好无损。 头发花白。 目不瞑,魂不安。 面向东南。 ……………………………………………… 栖息在峰峦崖壁树丛中的飞鸟忽然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飞起,徘徊在半空中,鸣声不绝。在习武台上打坐的御兽宗弟子睁开眼,诧异地看着黑色的寒鸦成群结队,羽翼扑扇不休。 “奇怪,这哑巴乌鸦好久没叫了,今天怎么这么吵?”身穿青灰色长衫的值山弟子挠头问旁边的师兄,“师兄,该不会是你又去偷它们的金子了吧?” “呸!本师兄是那种人吗?连几只乌鸦的私房钱都馋。”师兄顿时翻脸。 “……欸,不是吗?” “我看你是皮痒了……”师兄一撸袖子,把指节按得咔嚓咔嚓作响。 值山弟子拔腿刚要跑,忽然天空中的乌鸦群齐齐发出一声啼鸣,凄厉得两人同时头皮一麻。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也就是在此时,庄严浩大的钟声,再次淹没整片主宗,钟声震散峰脉之间的海雾水云。 “山钟又响了。”青灰衫的值山弟子惊愕,“第二次了……这、这响得也太频繁了吧?难道真要……” 他师兄皱起眉,朝主宗大殿的方向看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最巍峨最雄伟的主峰上,隐约可见,一片古朴的灰石巨殿屹立在云雾之间。前几天山钟第一次响的时候,主宗内所有长老都赶到那里去了,一连数日,人影不见。 如今山钟又响了。 “……长老们作出什么决议了?”年长一些的师兄喃喃猜测。 话音刚落,就听见他们峰脉上空,响起主持峰脉的长老们熟悉的声音: “内门弟子即刻聚集!” 不仅是他们所在的峰脉,御兽宗内,所有峰脉上空都响起了类似的通知声音——全宗紧急聚集! “快走。” 青衫弟子还在发愣,师兄就已经拽住他,往峰脉的山石大道场赶去。两人匆匆踏索桥而行,忽然看见,从主峰上下来几个人。青衫弟子随意地瞥了一眼,猛然站住脚步,一把扯住师兄:“师兄!你看!那……那……!” “那什么那……”师兄不耐烦地一转头。 这一转头,他顿时也跟着傻在当场。 只见两名执法堂的执事带着六七名执法弟子,押着一个人匆匆朝地牢方向走去。被押着的人身着黑色劲装,眉长而浓——赫然是年轻代弟子中最受欢迎的曾清,曾师兄! “曾师兄?” 不仅是他们两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赶路弟子全都惊呼出声。 普通宗门弟子犯错向来只是由戒律堂加以训斥教育,只有犯了宗门重罪的弟子才会由执法堂出面。可是,怎么可能?……谁都知道,作为西洲第一剑圣,顾轻水的亲传大弟子,曾清向来是最恪守宗门规矩的一个! 他们唯一一次,见到曾清师兄违背宗门规矩,还是几天前,在宗门内御剑飞行。 但那也不至于进执法堂吧! 几位暗慕曾清师兄的女修立刻赶上前去,想要问执事这是怎么回事,还未近前,两名执法堂执事立刻出示宗主手谕,厉声呵斥众人离开。 “……曾、曾清师兄。”一位圆脸师妹固执地挡在前边。 执事目光一冷,挥袖要去扫开她。 一直低垂头的曾清师兄忽然抬起头,一把攥住执事的手腕。他一抬头,众人又是一惊,只见往日沉稳温和的曾清师兄此刻眉心一线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眸漆黑,气息暴戾非常——分明是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 “你!” 执事一惊。 “滚!” 曾清抬起眼,额前碎发被风拂开,露出一双隐布血丝的眼。他从牙缝中挤出字,手上寒光一闪,硬生生突破锁灵链的禁锢,爆发出冷厉的剑气,剑气一掠而过,执事惨叫一声,捂着断腕,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唰几声,剩下的那名执事与另外六七名执法弟子长剑出鞘,万分戒备地将他团团围住。 “曾清!”执事厉声喝道,“你忤逆师长,不知礼仪,违背宗规,刺杀宗主。罪不容诛,宗门念在你师父往日清正忠直的份上,已经饶你不死,只是令你于地牢中思过!你竟然还敢残害同门,当真是疯了么?!当真以为宗门不会处置你?” “疯了?”曾清双手一分,缠绕在手腕上的锁灵炼骤然绷直,发出令人耳膜发酸的嘎吱声,银光跳动,深深陷进皮肉里,磨出血来。然而他好像全无痛觉,“我疯了?哈哈哈,你们居然说我疯了!” 曾清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你们居然说是我疯了!” 执事眼皮一跳,长剑一横,毫不犹豫地前刺过去。 咔嚓。 锁灵炼与长剑相撞,眉心生出红痕的曾清双手一转,低吼一声。执事只觉得一股巨力顺剑而来,重重撞在胸膛上,忍不住大叫一声,松手向后跌去。转瞬间,长剑就入了曾清手中,剑光倒转,一连串刀剑碰撞之声响起,执法弟子接二连三地踉跄后退。 惊呼声四起。 谁也没见过曾清师兄这般发狂的模样,一时间人人愕然,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就连几位心慕于他的女修都面露惧色。 “宽宏大量?”曾清双手握剑,旋身朝断了一腕挣扎爬起的执事斩下,“狗屁的宽宏大量!我师父一千多年来,为宗门尽了多少力?多少次舍生忘死,到头来就把他当做一颗弃子!你们也有脸提我师父!” 他满腔恨意,满腔愤慨,满腔怒火,盛怒发狂之下,一剑杀意淋漓,丝毫不留手。 眼见就要血光飞溅,一声冷冷的叱喝从主峰山顶的灰白雄殿内传出。 “放肆!” 剑锋悬停在半空中,险些人头落地的断腕执事连滚带爬地从曾清剑下逃开,恐惧万分。黑色劲装束的手腕剧烈颤抖着,曾清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无形的压力落到他身上,沉重得能把人碾碎。 咔嚓。 地面出现一道道裂缝。 “跪下。” 声音再次响起,冷漠叱喝。 伴随一声闷响,长剑锵然落地,曾清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隐约能听闻骨裂之声。 “曾清,”声音从主峰传来,“宗门又何尝忍见你师父赴死?你是他长徒,当比他人更知你师父心性如何。顾长老舍身为宗门赴古海,是为大义,可歌可泣。你既然受他衣钵,需不辱没他的英名。” ……英名? 汗水滴落进眼睛,刺痛,生涩。 曾清的十指深深抓进地面,沉重的压力压在他肩上,灵气沉如泥牛,骨重欲裂。别说吐气发声了,就连呼吸都艰难。 “……好好想想吧,莫要辜负你师父的教导。” 声音幽幽叹息,似乎变得和缓了一些,夹杂几分惋惜悲怜。 一道无形的清风掠过。 曾清不由自主地张口,吐出一大口血,眉间的红线颜色变得黯淡,整个人随之萎靡了下去。丹田七窍,灵气灵识,转瞬间空空荡荡,从御兽宗年轻一代的天之骄子,跌落成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带他下去。” 几名执法弟子战战兢兢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向地牢方向走去。 破碎的膝盖拖过砂石粗糙的山路,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一路上,所过之处,弟子们呆呆地站着,寂静无声。 曾清想笑,想放声大笑。 又想放声大哭。 ……师父啊。 您真该看看……看看这个样子的御兽宗!看看那个大殿里所有人的真正面孔! 闷雷声响。 “谁?!”主峰的大殿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与先前呵斥曾清时相比,陡然多了几分惊怒。 那声音刚落,御兽宗上下从长老到最普通的弟子,都感觉到一股锋利的气息由远及近而来。被半架着拖行的曾清猛然抬起头……这道剑气…… 下一刻, 山风震动。 一道血色的长虹从天而降,垂直朝御兽宗主宗坠下。 剑光出现的瞬间,主宗大殿上立刻浮出几道身影,又惊又怒,或出掌,或祭刀剑,协力相拦。夺目的光彩在天空中碰撞,爆发,血红的光芒与各色光芒淹没成一片。所有弟子瞬间失去了视觉,双眼泪流不止,耳中只听闻剑鸣不绝。 如怒,如悲。 如一生走尽寒霜的老者在凄厉长啸。 执法堂弟子忍不住松开手,齐齐去堵自己的耳朵,否则就要在这凄厉的剑鸣中被震伤灵识。唯独被松开的曾清跪在尘埃里,泪流满面。 他看不见,却感受到了。 “……师父。” 剑光散去,众人的视线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顾不上犹自昏眩,全都急急朝主宗的大殿方向看去。但见宗主和几位长老分立在半空中,而于徐徐散开的彩光中,灰白色的威严歇山殿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尽,就听见细细的,轻微的咔嚓声。 声如石裂。 下一刻,众人的目光凝滞住了。 日光中,主峰大殿忽然崩溃成一片灰尘,灰尘纷纷扬扬,从高处向下,洒满了整座山峰,像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骨灰。设了阵法,在西洲得以保持春色的主峰一眨眼,变得万分陈旧。尘埃渐渐散去。 一柄剑插在大殿的残址上。 “那是……那是……” “无渊剑!” 遥远的西北角。 苍白的冰壳漂浮在幽蓝的古海海面。厉风在冰川之间呼呼刮过,密密麻麻的骨矛钉在一面百丈高的光滑冰壁上,白骨与血肉难分的暗红污迹不知为何,并没有被封冻,向下越拉越长,最终在冰山的一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直线。 好似一把剑。 ——那是西洲剑圣顾轻水,修道千年的最后一剑。 一剑旧重山。 ……………………………………………………… 西北角来的厉风,刮动鹤城的大火。 火光中,汇聚在结界前的人群,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长的影子投过废墟,投过街道。普通的木匠、织女、货郎、挑担郎的脸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陌生。他们怔怔地望着结界外老鹤与哑巴少年的尸体,沉默得让人不安。 “你们是在做什么?!” 寂静中, 御兽宗长老陡然震怒喝道。 “刘彤晚!江孔阳!叶银朱!你们……你们是想触犯宗规吗?!”御兽宗长老气得胡须都在颤抖。 鹿萧萧循着御兽宗长老愤怒的视线看去,只见几名穿着御兽宗门服的修士低着头,用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沥沥落下,他们在御兽宗长老愤怒的斥责声中,垂臂在地上勾勒一个奇异的阵纹。 ……不。 不是阵纹。 是契约。 血契! “他们这是……这是……”小师弟声音隐约有几分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又似乎这就是他们奔波至此,出生入死所最希望看到的,“在解开血契?” 结界外的黑雾中腐烂过半怪鸟忽然不笑了,它展开翅膀,飞到更高处,陡然发现事情隐隐约约超出了预期的计划——点出幽玄兰的作用,原是为了离间山海阁,太乙宗与御兽宗,一个娄江就够碍事了,那两个太乙宗弟子指不定还会引出什么事来! 暗红的血光在眼窟窿中闪动。 怪鸟惊疑不定。 好在下一刻,它的不安稍微得到了缓解。 “都给我住手!” 御兽宗长老顾不上再次去追击结界外的敌人,就想要去强行打算那几个肆意妄为的弟子。 “长老,还请止步。” 娄江身形一晃,青锋一横。 铛—— 御兽宗长老转为金色的手掌与青锋相碰撞。 娄江踉跄倒退几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 御兽宗长老面沉如水:“娄道友,这是御兽宗内部的事,你们山海阁也要横插一手吗?” 娄江还没开口,鹿萧萧的柳眉已经扬了起来,率先骂道:“求娄师叔帮忙救鹤城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这是你们御兽宗自己的事?”她气得要死,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不要脸!我呸!” 被小辈在大庭广众下如此毫不留情地唾骂,御兽宗长老一张脸瞬间又青又白又红。 “恢复了!恢复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大声喊道。 “鹤仙真的恢复了!” 天空中,几只血鹤羽毛褪去猩红,它们从鹤潮中退出来,绕着鹤城徘徊飞着,鸣声哀凄。 人群骤然一静,又骤然沸腾。 解开血契的几名御兽宗弟子大声喊它们的名字,眼眶通红。 御兽宗长老脸色一变。 “长老,”一位穿着青圭色祝衣的祝师走出人群,双膝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石面,“请解开鹤城与仙鹤的血誓主契!” “请长老解开主契!” “请长老解契!” “……” 御兽宗长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你、你们……” 久居高位这么多年,驻扎于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城祝印在手,他本该是在场修为最高,实力最强的一个人,就连强弩之末的娄江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刻,他竟然感到了畏惧。 一种无法解释的畏惧。 一个,两个,三个……御兽宗弟子、城祝司的祝师祝女、鹤城的普通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重重磕首。起先还有些稀疏低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如潮的声浪: “请长老解契!”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御兽宗长老强自镇定心神,怒声呵斥,“当真信了那个妖祟的胡言乱语不成?!” “不是胡言乱语。长老。”祝师抬头,“我们都看到了,血契解开后,鹤仙就恢复了。” “蠢货!血誓主契岂是能够随便解的?!鹤城乃是我西洲最大的仙鹤越冬之城,你们知道宗门为了鹤城能够在冰季维持暖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吗?”御兽宗长老死死扣住城祝印,色厉内茬,“一旦解开血誓主契,鹤群随意飞散,你们知道这是对宗门多大的损失!天大的责任,你们承担得起吗!” “责任?责任比鹤群的生死更重要?” 清脆的女声响起。 鹿萧萧踏过烈火,越过众人,向脸色铁青的御兽宗长老走去。 “太乙宗的黄毛小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长老冷声。 “哦,”鹿萧萧自顾自点头,“我怕懂了,对你来说,鹤群的死活确实一点都不重要,一点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前途。” “萧萧!” 背后的小师弟喊。 鹿萧萧抬头,朝御兽宗长老露出一个虎牙森白的笑:“那就…… “只好请您去死了!” 剑光一闪,少女纵身扑出,火光照出她青涩未退的脸庞。 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 第151章 蝼蚁苍生 “狂妄!老夫今天就代你们师长教训教训你们!” 御兽宗长老手掌一翻, 冷蓝的光掠过前进的街道,电射向冲自己而来的太乙宗少女。顾忌仙门第一的太乙宗和左右十二洲的神君,他不敢真正痛下**, 但几次大庭广众下被唾骂,已经激怒了他。 不能杀,难道还不能废了她吗? “萧萧!” 小师弟大喊,拖刀前奔。 前奔而出的同时,他在心底将鹿萧萧骂了不下一百八十遍。太乙宗弟子个个打架能力极强, 一挑多与越阶干架是家常便饭没错。可问题是——对面的家伙再怎么**,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御兽宗长老。 掌控一城祝印的长老! 鹿萧萧根本就没有与他正面作战的本事,更别说杀他。 正面攻击若中, 鹿萧萧就算不修为被废, 也要重伤! 冷蓝的光电射而至。 鹿萧萧弓步点地, 长剑插/进地面, 剑身弯曲如弦月,借助回弹一瞬间的力量, 猛然高高翻身, 淡紫色的裙摆在半空中旋转。 光上飞燕! 小师弟看到这一幕,几乎要脱口喝彩。直到这一刻, 他才猛然记起, 鹿萧萧实力不足以和御兽宗长老正面对抗没错,但她根本就不需要正面对抗——她的轻功身法在太乙宗年轻一代无人可以与之媲美! 在太乙宗,寅时晨起渡江锁的早课, 同时期入门的弟子甚至包括更年长一些的师兄师姐, 还在胆战心惊地踩着江上悬索,一步一挪。她就已经能够轻盈如飞燕,足尖点着横索, 在仞江上轻盈起舞。 那是叶仓师兄第一次带他们去踏索渡江。 因为前一天,他们几个翻院墙去喝夜酒,被值夜的师姐逮到了,给峰脉狠狠扣了一笔月奉。本来计划着月钱下来,就去换新刀鞘的叶仓师兄火了,有心跟他们下马威。把三人提溜到江索前,叶仓师兄踩在悬索上,故意不先传授轻功口诀,也不提掉下江其实无妨,有江龙充当“坠江拯救员”。 冷着一张脸,说:剑修与刀客,无惧死生,走过去,才算入门,走不过去,那就是没仙缘。 装得比什么都像一回事。 太乙北辰山,离天三尺三,仞江回旋,见之魂断。 小师弟和柳师弟站在悬崖边,往对面一看,悬索细细窄窄一条,随风鼓荡,江宽百丈。往下一看,仞江十涛九浪,龙龟出没,齿牙狰狞,望之魂断。当时腿就软了,一人抱叶师兄一边大腿,哭爹喊娘。 “没出息。” 鹿萧萧柳眉一扬。 “你有出息你上啊!你行我认你做爹!” 彼时鹿萧萧还没建立姑奶奶地位,小师弟反唇相讥。 “我上就我上。” 鹿萧萧干脆利落。 然后她就真的直接跳到索桥上了,别说他了,就连叶师兄都傻了。叶师兄手忙脚乱,要喊她回来时,她已经足尖点索,轻盈起伏地滑了出去,宽大的衣袖如雨燕的翅膀。起先还有不算太快,等摸索到了江风节奏悬索摇晃规律后,她在江心铁索摇得最频繁,最多人掉下去过的地方,一个旋转。 “师兄,就这样?” 少女得意地喊,在晨雾中点着悬索,旋转折腰,起身回环。 飞扬的紫衣,乌黑的马尾。 从那以后,叶师兄再也没叨叨过他们闯祸扣了他多少月钱。而事后,几个人逐渐熟悉后,小师弟才知道,原来鹿萧萧出生在竹城,从小到大,最常做的事情,要么是在竹林里,从一棵竹子顶端跳到另一棵竹子上,要么就是踩着独竹,顺河漂流,在水上跳舞。 小师弟冷静下来,告诉自己,鹿萧萧是竹城最有天赋的竹娘。 ——哪怕离开竹城很久了,但石竹赋予她的东西,一定依旧根植在血脉里。 他深呼吸,不再急于靠近御兽宗的长老,而是沉心寻找机会。 御兽宗长老操纵城祝印,攻击力极强的阵光在空中纵横交错,除了轻功过人的鹿萧萧无人能逼近。鹿萧萧在光阵中轻盈起舞,一点一点逼近御兽宗长老,过程虽然危险,却精准而未出现纰漏。反倒是御兽宗长老,血契失控后,仆役的妖兽无法驱动,而御兽宗门人最大的倚仗便去了七八分。 唯一的威胁,就是他执掌的城祝印。 城祝印能调动整个鹤城的大阵,引动鹤城日积月累的天地灵气化为攻击。 只要鹿萧萧能一丝纰漏都不出地逼近御兽宗长老。 杀掉他,亦或者破掉鹤城核心阵法。 “天应、玄机!” 一旁原本要上前帮忙的娄江比小师弟更早发现局势的变化,停步一扫,高声点出几个阵法的关键地方。 阵中的御兽宗长老脸色一变。 太乙宗黄毛小丫头的身法超出了他的预料,若真让她在娄江的指点下,破去鹤城阵法,那这枚城祝印,算是没有用了。 心念一转,御兽宗长老也顾不上什么太乙宗是不是仙门第一了,低喝一声,双手一张,城祝印光芒大作,冷蓝的光骤然收缩,成百上千道冷蓝的光线纵横交错,将他与鹿萧萧所处的方圆空间封锁。 “□□大爷的!”堪堪沉下气的小师弟破口大骂,“萧萧小心!!” 天罗地网。 阵光的骤变打了原本已经逐渐掌握节奏的鹿萧萧一个措手不及,一道冷光贯穿肩膀。她闷哼一声,脚步一停,眼看就要被两道交错而过的光击中。在小师弟紧张到极点的喊声中,一个转身,险而又险避开。 “小丫头,”御兽宗长老双手微微颤抖,悬浮在虚空中的城祝印也给他带来了很大负担,额头冷汗出现,“你现在退出去,看在太乙宗和山海阁今夜相助的份上,老夫保证,不会再多做追究。” “去你的……” 小师弟握着重刀,就要冲向光阵。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脸色苍白的娄江视线停在阵中背对他们的鹿萧萧身上,缓缓地摇了摇头:“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等……”小师弟奋力要挣开,“这是人能闯过去的?” “相信你的同伴。”娄江沉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那里面夹杂着风和雨,夹杂着十二年前的烛南风暴……他在此之前,不认识鹿萧萧,不知道她有什么底牌,但背对他们的少女脊背笔直,让他想起了那一个夜晚。 同样是大火,同样是漆黑的夜晚,同样宛若不可对抗的力量,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狂奔在烛南的雨夜里。 断后的陆十一,开道的不渡和尚。 昏迷的仇薄灯,随时会爆发的魔障。 相信你的同伴…… 相信他们一定可以! “她没放弃。” 所以,我们也不要放弃。 鹿萧萧没听见娄江和小师弟的声音,也没听见御兽宗长老惺惺作态的劝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眼前光芒纵横,印照在她的瞳孔里。 ……萧萧,你不能害怕,不能只想着怎么避开,你要和它们一起起舞。 石竹在呼吸,竹叶在呼吸。竹林无处不在。 你要学会…… 和它们一起起舞……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她一生看守竹林的爷爷。老人不是修士,只是个守竹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能在竹林中往返穿梭,片叶不沾。她拜入太乙宗后,修仙数年,获准下山时兴冲冲地返回竹城,想和爷爷再比一比。 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她能够在竹林中来去自如,能够不碰到任何一枝细枝,却没办法像爷爷那样,避开所有竹叶。 世界消失了,只剩下风和感知。 ……竹神在我们心底,哪怕你走得在远,它也一直在那里。 一座城养出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去它分离,我们都是它的呼吸。离开竹城,只是为了替竹神去看看这个世界,做它的双脚与双手。 你在哪里,竹神在哪里。 黑暗中无数竹笋破土而出,替代那些纵横交错的光芒。无数风中飘落,无处不在的竹叶。横飞的竹叶,竖直的竹干,斜生的竹枝……不要害怕,你要把自己变成一片竹叶,要与它们一起……跳舞! 她闭上眼。 起舞! 遥远的东洲。竹城。 竹林没有风,竹林却在舞动,沙沙作响,竹子柔韧的枝条上下起伏,仿佛还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在竹稍上,轻易起落。 “天……” 涨红脸,想从娄江手下挣扎出来的小师弟突然愣住了。他张大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冷蓝的天罗地网中,紫衣女孩在跳舞! 是的。是跳舞。 因为除了这个词,小师弟再找不出第二词来形容鹿萧萧的身影,她是如此轻灵,如此不可思议,你看她此时此刻的身形,不会觉得那些光线是致命的阵纹,而会觉得那些光线只是框定舞者足尖的线。 舞者的身影,单薄而又富有生机。 像…… 像雨中的劲竹,像随风的竹叶! 风。 不知道什么时候,鹿萧萧身边出现了细风,她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起落,衣袂在风中翻飞。新鲜的空气灌进她的肺腑,筋脉血管中流动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力量——那是属于竹子的力量。 ……一座城,神与人的联系,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切断。 扎根于血脉,扎根于魂魄。 扎根于呼吸! 大火与黑烟席卷,鹿萧萧在风中猛然睁眼。 拔剑! …………………………………………………… 东洲,竹城。 竹子沙沙。 守竹人抬起头,笑着问:“竹神,又是哪个小家伙在外面闯荡啊?” 竹林不会说话,竹神也不会说话,但整片竹林都在起伏,竹冠如潮如浪,竹子上泛着淡淡的光。 守竹林是个年轻人。 上一任老守竹人在两年前病逝,死后就葬在竹林里。这也是竹城的习惯,竹城的人死后会举行火礼,然后把烧出来的骨灰埋在一株竹子下。等来年,惊蛰大地,春雨中,就会有竹笋从葬骨的地方钻出,在细密中挺拔成的新竹。 老守竹人重病的时候,把竹城的诸多规矩和传说,一一讲给年轻的守竹人听。 有些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有些是从未听闻的。 甚至听起来,有些像是老守竹人的臆想。 因为他说,城神和城人的关系,是一生的,是不会被切断的,只要你心里还有竹神,那不管你在哪里,竹林都会庇佑你。你看,有些时候,竹林里明明没有风,有的竹子却还在动,那是竹神在庇佑远行的人。 他听得好笑,就问:“那要是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呢?难道说竹城的人,人人遭难吗?” 老守竹人郑重道:“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要么就是竹城要遇大劫难,竹神们在全力以赴地消除劫难。要么就是,哪个竹城的儿女,要做什么大事,什么让竹神全都认可的大事,它们要帮她。” 初听时不以为意,可等他自己真正开始守竹林,渐渐地,却发现了许多温柔。 竹神无声的坚韧与温柔。 无雨无风时,明明没有虫病,却忽然折断的脆竹,几年后返回竹城的城人,却在闲谈中提起,他曾经掉下山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撑了自己一下,奇怪地险死还生……太多太多的事情,渐渐地,年轻的守竹人相信,老守竹人说的话是真的。 哪怕城人远离东洲,竹神也在庇佑它的孩子。 竹**舞。 年轻的守竹人夹住竹叶,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刚吹出一个音,就看见,整片竹林一起。 无风自动! “……竹神?!”守竹人惊愕地站起身。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种情况。 怔了片刻,守竹人猛地想起老前辈的话,急急忙忙地拔腿往外跑,想要去找城祝大人。不管竹林是因为什么原因无风自动,都是一件大事! 他刚刚转身,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叹息刚刚传进耳中,年轻的守竹人就像被冷气冻住了一般。身为守竹人,他几乎对竹林的变化了如指掌,否则也没办法逮住那些在竹林中闯祸的小孩子,但是这道叹息传出之前,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是谁? 守竹人被冻得浑身僵硬,手指艰难地探向腰间的一块城牌。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一张妩媚冷艳的脸自幽暗的竹林中缓缓浮现。 幽蓝的裙摆就像某种鸟类的翎羽,优雅美丽地拖在地面。她出现的瞬间,整片竹林骤然狂风大作,却不是真的风起,而是竹林剧烈摇晃,生生刮起的大风。 月母! 自晦明之夜后,便不知去向的月母! 十二年来,不仅是十二洲的仙门,甚至连三十六岛的群妖,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只有太乙宗与巫族的寥寥几人知道,她失踪前,曾单独与神君见过一面。如今,鹤城变动,西洲风波云涌,她出现在了东洲。 月母在一株竹子前停下脚步。 “不用这么紧张,”她说,“一个小姑娘,我还不至于为难她。” 竹林稍微安静了一些,但竹叶仍在不断落下。 月母一挥袖,清理出一片小小的空地,然后在空地上坐了下来。她屈起膝盖,双手环抱,头枕在手臂上。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忽然稚气了不少,身上的那些冷戾忽然消退了,隐约间,有些像个孤独的小姑娘。 “你们记得那么多人,却不记得我了么?”她幽幽地问,“连你们也跟他一样?” 竹林忽然一片寂静。 ……很久以前,蓝羽双翼的女孩,学得还很笨拙,跌跌撞撞地从一株竹子顶端,摔到另一株竹子的顶端。摔得丧气了,就干脆抱着竹稍,往下看,发现竹林中不知何时来了位白衣的神,长得特别特别好看。 白衣的神坐在竹子下,竹枝在他的指间变成漂亮的拱桥,他将小巧的拱桥往虚空一掷,人间的某处,湍急的大江上就多了一座桥。 蓝羽女孩想,他可厉害。 后来才知道,他是云中的神君。 一片竹叶落到月母肩膀上,轻轻的。 月母捏起那片竹叶,放到唇边,吹出一首凄凉的小调。 爱恨都说尽了。 只剩下惘然,无边的惘然。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竹林再次剧烈摇晃,声如甲戈。 一根根立竹,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名名披甲的战士。 竹林中走出第二道身影,白衣随风拂动。 竹叶吹出的小调骤然停止,月母没有回头,但神情骤然却变了,重新变得冰冷狠厉:“你不去策划西洲的大动作,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怕御兽宗的那些蠢货把事情搞砸?” “御兽宗……”身形略显虚幻的怀宁君走出昏暗,闻言低声笑了一下,“其实他们是输是赢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打起来就行,而不论是西海海妖,还是御兽宗,都已经无法悬崖勒马了,地火蕴积已久……便纵是神君在,也无法制止。” 月母起身,冷冷看他:“我怎么不知道荒君如此清闲?清闲到诸位魔神试图挑战你的地位,却还有精力抽出身外化身,到十二洲闲游?” “不用这么看我。”怀宁君说,“天道坠魔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需要荒厄,也不需要进攻。 “我们只需要等待。” 等待一场人间内战。 ………………………………………………………… 一个巨大的沙盘在半空中徐徐形成。 山川河流,走势一清二楚。 西洲地形明明白白地列布其上,一座座城池,错落山峰与河流之间,星星点点,像个巨大的棋盘。眼下,许多棋子正在燃烧,腾出袅袅烽火。 “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 御兽宗宗主庄旋一一念出那些正在起烽火的城池,长老与诸位太上长老围绕沙盘落座。 御兽宗主峰大殿被顾轻水那自古海而来一剑毁了,无渊剑至今仍插在峰顶,上面附着的剑意太过凌厉。便是几位太上长老出手,也无法在不损主峰完好的前提下,将它取走——一旦随意拔出,剑中剑意将垂直贯落,将整座主峰劈开。 无奈之下,不得不让它留于原地,只使了个障眼法,将它稍做遮掩。 “城神**,坠为渴血大妖,弑杀无辜,涂炭城民,已有三十六座城遭难,”庄旋道,“诸多城池的情况已经通知下去了。” 烛照在他脸上。 光影幽暗。 “诸事已俱。” …………………………………… 暗流,旋涡。 四面八方都是冲击。 庄九烛划动手臂,竭尽全力地对抗寒冷彻骨的洋流。那天飞舟上撞见血案现场,作为一名向来不善动武的丹青手,他情急之下一头撞破甲板,跳进琉璃海……他水性极佳,又重得惊人,一口气沉到海底,完美上演了什么叫“大海捞针”。 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家伙还在不在头顶,只能摸索着,逆海流游。 庄九烛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支撑他滑动双臂的念头只有一个: 得赶回宗! 得跟赶紧师父和师兄汇报! 他是个只会仗师父剑圣名头,和师兄威风胡闹的纨绔没错,可他还不至于真的一点脑子都没有。被太乙宗弟子看守的几天,尽管对他们指责御兽宗的话十分不服气,但到底梅城百弓庄地底的血海他也是亲眼瞧见了。 ……连运鹤粮的飞舟都出事了。 一个阴谋。 一个巨大的阴谋将御兽宗,将西洲笼盖住了。 连他都嗅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黑暗,寒冷。 不知方向,力气一点点流失。 意识变得模糊,渐渐下沉。 刻了“聆神”阵法的玉佩在水中亮起。 大师兄曾清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九烛,不要回宗。 师父**…… 耳中轰然,脑海震荡。最后一丝气体消失的瞬间,漆黑无光的海底睁开一双赤金的眼睛。 深海龙鸣。 …………………………………… 沉入幽暗的海底玉佩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出海面。 落进一只素白的手里。 “阿洛,你看。” 神君白发红衣,高坐云中,俯瞰西洲。 “这条龙真漂亮。” 西洲烽烟正起。 前所未有的妖兽**,原先与人相善的城兽忽然发了狂,血腥食人。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三十六座城池的烽火,连成一条曲折的线,自高空俯瞰,犹如一条头向西北的赤红长龙。 张口欲吞厉风。 师巫洛垂手,五指向下,虚罩御兽宗主宗所在的群峰。 “不急,”仇薄灯握住他的手腕,漂亮的黑瞳好似孩子般天真,也似孩子般冷酷,“再等等。” 烽火印在他眼中。 蝼蚁苍生。你是天才,:,网址 第152章 动山风 第一百五十二章动山风 定河钟 师巫洛收回手。 他比仇薄灯更不在意底下的烽火,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整个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自极高的云端俯瞰,西洲大地版图铺平衡展, 西北角上一条条白线不断向山河逼近, 每一道白浪都是一重数十丈, 上百丈的大潮。这些大潮翻涌而过, 轻易地将两岸边的城池给吞没了。 可是无所谓。 烂得彻底,烧个彻底,都可以。 师巫洛一点也不在乎。 只要仇薄灯能够不在乎。 “你的衣服怎么起火了?” 仇薄灯将视线收回, 转头看师巫洛, 忽然伸手扯过他的衣摆, 白皙的手指在袖上缓缓划过,星星点点的银灰光晕飘起,就像火燎过宣纸棉片时,边沿飞起的炭尘。随着他的指尖掠过, 血衣上浮现出山川河流的暗纹。 “……也是一条龙。” 纹光浮动。 如山河风涌。 “嗯。” 师巫洛应了一声, 低头看衣袖,并不意外。 ——曾经仇薄灯耗费无数心力为他炼制的躯体于十二年前崩解, 如今他的形体只是一个幻化的形象。真正的他, 是山,是河, 是凤, 是雪, 是十二洲的一切。天地是他的形骸,海河是他的衣衫, 洲城是他衣上的锦绣。 只是师巫洛不喜欢这件衣衫。 平时都任由血气和魔障将它覆盖过去。 仇薄灯黑眸中的冷酷消散得干干净净, 低垂下头, 描摹师巫洛衣上的亮色暗红,一缕白发垂到脸庞,随着云上风轻轻拂动。他低头时,被红衣簇拥着的肌肤白如冰瓷,年纪一下子看着变得很小,像个纯然的不染尘埃,不知世事的少年。 指尖掠过龙尾,又翻看了两三遍。 见暗火只是燃烧,一点影响都没有,仇薄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最好的事情,一拍掌:“真好!” 他高高兴兴,只说真好,却不说为什么。 转瞬间,仿佛就将云海之下的芸芸众生都抛到了脑后。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反扣在自己手心里,确认了西洲的烽火是真的未能让他有所触动。 这些天来,仇薄灯的思维和情绪,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的旋涡。 忽而狂喜,忽而封闭,有时候就像刚刚一样,能够冷漠残忍地旁观千万人的挣扎死去。有时候又忽然天真如稚子,凝视一片雪无声落泪,只因窥见六出冰棱晶莹枝干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而在那一瞬间,师巫洛凝视他挂着泪水的眼睫。 同样看见了无与伦比的美。 当初,仇薄灯走进大荒,为了将神志不清的他带回来,对他彻底敞开了神识。透过神魂相连接的锁链,师巫洛听他所听,见他所见。 世界在仇薄灯的眼中,扭曲,幻化,错真。 光怪陆离。 有时候,文字也好,图形也好,会骤然在仇薄灯眼中失去所有意义,只剩下扭曲的线条,只剩下,伸展的色彩。他以一种神妖人都无法抵达的触觉,抽象直抵这个世界的本质,山川冬雪,飞花老木,都消失了,只剩下纵横的经纬线条,日月周转沉沦的轨迹。 以及…… 一座钟表。 一座以弯曲的天穹为终盘,以旋转的星辰为刻度,以十日和十二月为走针,以四时之风为齿轮,上下相照的天钟。 第一次看见那座无数星辰旋转,无数经纬交错纵横的天钟,师巫洛只感觉有无尽的风灌进胸膛,吹动他的肋骨,撞击他的心脏……他记起来了,坠魔入荒的十二年里,所有模糊不清的记忆。 坠魔入荒的记忆对师巫洛自己来说,其实一直都很朦胧,很模糊,就像一场无法回忆的噩梦。 哪怕后来醒了,再去回忆,除了那些无穷无尽的恶鬼,污秽,也回忆不起来太多。仇薄灯不想让他回忆那些东西,把他从大荒带回来后,除了他在百弓庄吸收魔气不得不沉睡的时间,就一直好似挑刺找茬地指挥他做这做那,一刻也不停歇。师巫洛顺着他的意思,清醒后就没再想过那段日子。 但偶尔。 在仇薄灯枕着他的膝盖安静小眠的时候,师巫洛也会恍然地想起那场持续十二年的噩梦。 噩梦里满是狰狞的呼喊,尖利的嚎叫。 只有隐隐约约的熟悉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渺渺茫茫,怎么也听不清。 一直到透过神识相连的锁链,他看见仇薄灯疯掉以后依旧始终牢牢记得,那一座辉煌天钟,那些隐隐约约渺渺茫茫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钟吧。 ……一座高悬在天上的钟。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气成星,以牵日月。群星回转,以合四时之循环,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 ……我把这座钟送给你。 ……阿洛,我想你了。 那些所有渺茫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或故作轻快,或难掩消沉,全是他的神君行走过的人间。他的神君,在疯掉之后,依旧记得曾经说过,要送他一座天钟。 一座前所未有的,悬于高天上的星辰之钟。 一句一句,声如长风。 涌进胸膛,穿过肋骨,缠过心脏。 ……阿洛,你知不知道,你欠了我很多? 是的,很多很多。 多到要用尽往后的所有时间来弥补。 “真好,”仇薄灯还在看师巫洛衣袖上的暗色火纹,将自己的手背贴了上去。 师巫洛挽起他落到腮边的白发:“什么真好?” 这些天,师巫洛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要怎么耐心地去引导一个神智不稳定,喜怒哀乐极端的人。他的神君,曾经是云中的神君,后来是太乙宗的小师祖,生而知之,仿佛无所不能。可事实上,神君并不是无所不能。 他只是总会去努力把一切都做好。 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都认定了,他无所不能,坚不可摧。 可那是因为不爱他。 只有不爱他的,才会觉得他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真正爱他的,却会看见他赤诚脆弱,伤痕累累,一触即碎。 “什么真好?”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柔和下来,对仇薄灯弯了弯唇角,半问半哄,“能不能告诉我?” 仇薄灯抬头看他,忽然凑近,与他碰了碰额头:“因为你入魔了啊……” 你是人间天道,可真好,你早就坠魔了。 所有这人间的苦果,所有这人间的罪孽杀伐,都只会成为你的刀锋,多少城池涂炭,多少生灵死生,都不会让你跟着一起疼痛。 “真好啊。” 你坠魔了,我疯了。 我们谁也不会再感到疼痛。 真好。 “我还没见过你这件衣服真正的样子,”思绪转瞬间就消失,仇薄灯的注意重新被师巫洛的衣服吸引了,他亲昵地抵着师巫洛的额头,自又长又密的睫毛下看他,“让我看看。” “好。” 师巫洛亲亲他的额头,站起身,后退一步。 流水般的银光自他的双肩向下倾泻,魔障与血气随之退散,天道露出了他真正的衣袍,玄黑的衣衫上,流动着风和云,奔涌着山和河,日月在他的袍袖上起落,他肩披寥寥星辰,衣缀芸芸灯火。 “你喜欢它吗?” 仇薄灯跪坐在云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抬头问师巫洛。 师巫洛看着他的眼睛:“不喜欢。” ——哪怕它象征再多,哪怕它再多引人争夺。 “我想换掉它。” 仇薄灯与他对视。 师巫洛透过神魂相连的锁链,看见仇薄灯的眼中,他衣上的山河城池,曲线一时正常,一时扭曲成绞杀在一起的线条,那些星光日月,一时璀璨,一时变成流出血色。怔愣片刻,师巫洛才意识到,此时仇薄灯眼中,与现实重叠的虚像是什么。 ——是十二年前,登尽九万重天阶的他。 风吹过衣袖,经年的血滴落。 师巫洛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仇薄灯是在在意些什么。 ……第一次复生,引动的三千年晦暗。第二次复生,登尽的九万重天阶,蜿蜒过云中的鲜血。 ……原来,是这样么? 这么多年来,一直后悔自责的,不止他一个。 师巫洛轻轻阖眼,在疯掉之后,没了用来伪装掩盖的玩笑,他的恋人忽然变得如此简单好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困住了他的神君,自己令他的神君伤痕累累。可事实上,他的神君也如他一般自责。 如他一般,自罪于己。 温暖与酸涩在胸间涌动,百味杂陈。 师巫洛忽想起那些看过的话本。 十二年前,被仇薄灯嘲笑过不会写情诗,不懂风花雪月后,师巫洛向那位说书人,买来所有话本。一辆马车行驶过涌洲的山川,仇薄灯枕在师巫洛膝上,昏昏沉睡。而师巫洛翻着话本,看笔墨书写尽的阴差阳错。 其中有一个话本,在结尾处劝告:世间情爱,多如暗涌,虽微波粼粼,自有可怜可爱。但若不肯坦诚心扉,诚诉忧疑,纵使两情相悦,亦未免多生节枝,横增郁郁。 当时看不懂的话,今日忽然就知晓了。 师巫洛抬手按住额头,一时不知自己是喜,亦或者是悲。 说得真对啊。 既然两心相悦,在想什么,在害怕什么,在担忧什么,就该同对方直言的……可是那时他们的相逢,总是太过匆匆,而别离却又总是太过漫长,又哪里有说清楚的时间和勇气?以至于直到心思最难猜的一个疯掉后,另一个才读懂他的心事。 定了定神,师巫洛松开手,走向坐在原处的仇薄灯。 他半跪下来,看着仇薄灯的眼睛,轻声说:“我也不喜欢这件衣服。” 白发少年的眼睛印出他的身影。 师巫洛伸手,修长的指节轻轻贴上仇薄灯的脸颊,动作轻柔小心,好似在捧起一片雪:“我不想做人间的天道。” 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师巫洛慢慢地,缓缓地问: “等一切都结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间的神君,好不好?” ……………………………………………………………………………… “神君匿踪,天道坠魔,各不知去向。西洲三十六城妖兽暴动,西海海妖南下,三十六岛整兵,御兽宗十二书庄联名,发表檄文,声势大躁。” 信纸被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呼啦揉成一团,丢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送信进来的人脑门上。被砸的人一缩脖子,大气也不敢出,果然下一刻,刻梅镂彩的髹漆沉碧案被一脚踹翻,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雅的房间里跳起来个横圆竖阔,哪哪都跟“上流风度”扯不上干系的胖子。 该胖子胖得格外可观。 别人的胖,大多像是发面团似的,顶多多几重下巴,横幅广大。他的胖,则是横竖同宽,前后等长的胖。真真就是,一团滚动的肉山,好发得十分规整,教人觉得往屁股上轻轻踢一脚,又或往肚子轻轻点一下,就能咕噜咕噜地滚出去。 放眼十二洲,能胖到这地步的,打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眼下,这胖子穿一身黑金蛟龙文大袍子,脚踩乌云金绣靴,腰束两掌宽的大金带子,一手叉腰,一脚踩着踢翻的凳子,破口大骂时,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船东头骂街,船西头就能听雷,更兼顾骂人的词汇标新立异,层出不穷。 活脱脱一个市井流氓中的市井流氓,土匪中的土匪。 而被他的骂的人,却仙风道骨,格外非凡。 分明是西洲山海阁分阁的总执事。 这十二年来,山海阁以一种令人心惊的气势,在左梁诗阁主殉道后,不仅没有衰败龟缩,还气吞山河地迅速扩展,枝蔓触角延伸到十二洲各地,就连最为蛮荒偏僻的南疆,据说都建起了山海阁标志性的鎏金歇山重殿。至此,山海阁各洲总执事,在各个洲,都称得上一声大人物。 但此时此刻,西洲的山海阁总执事被一个胖子喷了满脸唾沫,却连声都不敢出。 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山海阁这些年,分阁遍地,除了明面上扩张生意以外,最为重要的是组建成了一张消息极为灵通的网络。 眼下西洲风暴正急。 在这个自晦明之夜后循返十二年的三九隆冬,西洲洲城最冷的时节,城城高积白雪,日短夜长,本来是个亲友齐聚,烹酒煎茶,好睡酣眠的时节。但今年,城钟声扰碎了清梦,战火风扯断了静冬。 因为,妖兽暴动的浪潮席卷了西洲。 短短数日之间,已有三十六城惨遭血灾,其中靠近西北角的十几个海城更堪称是白骨累累,惨不可忍。 这也是为什么左月生见到他呈递上的汇报后,如此震怒。 妖兽暴动的消息本该在察觉有相应迹象后,第一时间汇报,而他们直到妖兽暴动发生,三十六城惨案铸成后,才获得消息——如此迟钝,左月生养他们这些人做什么! 西洲总执事心知自己失责。 但委实也是叫苦不迭。 这一次妖兽暴动毫无征兆,而他们也听闻顾轻水长老被御兽宗派往古海,料想以顾轻水长老西洲第一剑圣的实力,应该能够平息事端,至少能将事情暂时压一压。 没想到顾轻水长老竟然身死古海。 今年的厉风比以往更为可怖,而鲸群却不破百川。古海的玄冰在厉风的携裹和洋流的推动下,汹涌撞进西洲西部的诸多峡湾,所过之处,所有浮海之城尽做齑粉。其中最为惨烈的,是叫做“芸鲸城”的海城。 芸城位于苌兰峡湾,是整个峡湾最顶端的城,也是第一座惨遭鲸群毒手的城。 百川南下,海潮冲毁了城池,但仍有四分之一的人侥幸逃到了城池所依靠的陡峭山崖顶端。但在随后的西海海妖和鲸群抵达苌兰峡湾后,他们掀起了涛浪巨浪,残忍地将所有仅存的城民也给吞没了。 根据逃回御兽宗的弟子亲口描述,当时海面漂浮的尸体一重叠一重,尸体皆被冰冷的潮水冻得青紫。 老人抱着孩子,妇女紧紧拉着丈夫。 尸体叠着尸体。 见之凄楚。 三十六城惨案传到山海分阁中,负责整理消息的人也为之惊骇,情知事态严重,其余人不敢来见赶赴西洲的阁主,最后总执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亲自汇报。 “……十二书庄联名发布檄文,你们他娘的就这样眼睁睁看他们发啊?”骂人的左胖子越骂越气,“他娘的,你们真当我们山海阁开这么多文坊书阁,就是为了给陆十一那一年憋不出三个字的家伙印话本不成?” 他骂得起劲,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总执事急忙上前给他倒杯凉茶:“阁主你慢点骂。” “……我呸!”胖子接过茶,咕噜灌了一口,一翻白眼,“本阁主的时间如此宝贵,哪有空浪费在骂人上。” “小的说错了。”总执事赶紧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阁主金玉良言,怎么能是骂。” “行了,”胖子丢掉茶杯,“赶紧地,找一批人,连夜给我写出百八十篇文章,把那什么……什么十二书庄给我压下去。” “是。”总执事赶紧连声应下,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道,“阁主,那十二庄,不仅包含了西洲势力最盛的寒梅山庄、白鹿书庄、月照书斋,还包括了其他洲的九大书庄。天下士子所读之书册,十之八九,都出自这十二庄。现在他们联袂声檄妖兽,恐怕一时间难以找到能同之相抗的……” 总执事还有些话不敢直说。 三十六城惨案,与以往的荒瘴横行,城灭而亡又有所不同。 一来,这一次,铸造惨案的是妖族,许多人都是亲眼见到发狂暴戾的妖兽将自己的亲人撕咬,可谓是仇深似海。二来,若是荒厄爆发,城池之民多是举城为瘴雾所吞噬,难留活口,而这一次,妖兽食人,虽然也是生灵涂炭,但逃出去的人却不少。 这些逃出去的人,将消息、恐慌、愤怒和仇恨一并地传了出去。 人妖血仇由来已久。 正如那些书庄的书生们最喜欢扯的一句话“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大部分人对妖兽都带几分排斥心理。特别是在晦明之夜后,三十六岛的妖族进入清洲,这件事本就让其他洲池的人紧绷神经,十二年来中间爆发的小摩擦更是不少。 眼下,三十六城的血灾,瞬间就将原本就紧绷到极点的那一根弦给烧断了。 诸多原因混杂在一起,事态瞬间激烈至此。 十二书庄联袂发布檄文如此声势浩大,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绝对有人于背后作祟,提前收买,甚至是掌控了部分书庄。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惨案惊人,过于敏感尖锐,而原本很快就将召开的仙妖会盟又早早地吸引了许多目光。 整个西洲就是一个堆满爆竹的旋涡。 现在有人将火点燃了。 平心而论,总执事认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凭借百八十篇文章扭转声浪。 左月生踱步,臭骂,骂了几句,一伸手:“把他们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拿来,老子再看看。” “是。”总执事急忙将一叠早早地就整理好,却不敢拿出来的文章捧上。 左月生阴沉着一张原本颇为喜气的脸,跟吃苍蝇一样,开始看。 而总执事在递上这一叠纸后,立刻低头退到了一边。 ——要知道,这种情况下,指责的锋芒瞬间就波及到了前段时间态度强硬,要求御兽宗解除血契的神君身上。其上种种陈词,虽不敢直言,却少不了拐弯抹角,含沙射影。 果不出所料,不出三个呼吸,左月生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最后一张完好的,价值不菲的桌子瞬间寿终正寝。 “什么狗屎!!!” 左月生冷笑:“自己被窝里的那档子事都捂不严实,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娼女盗,也好意思在这个时候给我慷慨激昂地满口喷粪?” 他在飞舟最精致的雅间里“出口成章”。 “没有仇大少爷当初定四极,他们哪来的笔墨纸砚和闲嗑瓜子的时间在这边喷粪。白眼狼好歹捧碗的时候,还知道叫两声娘,他们倒好,一边扒紧碗不放,一边就在骂娘。”左月生越说越气,恨恨磨牙,“早晚有一天,老子把他们那堆狗屁仁义道德扯了当厕纸,把他们的那什么学堂拆了烧火!” 第153章 随风直上 第一百五十三章沉舟侧畔 病木不为春 总执事诚惶诚恐地听自家阁主将天下闻名的十二书庄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引起阁主的注意,就连带地把自己也给剁了。好在阁主大人到底还记得事情紧急, 轻重有分, 一边骂,一边一目十行地把檄文大概翻了一遍。 “袁沐, ”左月生从厚厚一叠文章中,抽出一张,“这家伙是谁?老子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阁主, 这位是洛水书庄最精通历法的大儒, ”总执事赶紧开口, “《青天图》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为十二洲历学流传交广的一副天象图,因此在涌洲、沧洲以及兰洲东部一代, 颇负名望。空桑百氏未灭时,曾将此人奉为客卿。” “空桑百氏的客卿……” 左月生想了一下, 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清日说》就是这老不死写的?” 十二年前,清洲大劫刚过, 晦明夜分未至,还只是太乙小师祖的仇薄灯一剑斩断清洲金乌身上的牧天索, 牵连引动清洲洲内的瘴雾。当时有不少走荒人因瘴雾流动的变化与物候的反常, 误走错路,葬身瘴雾。 当时, 就是这个叫袁沐的所谓大儒, 写了一篇《清日说》,广为流传,为涌洲宪翼千里大截杀推波助澜。当时, 还因为有书生在茶馆高诵《清日说》,陆十一险些把人揍死,闹出人命来。 总执事点头。 “大爷的……”左月生差点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老子初就该直接塞了他的嘴,把这家伙沉去填粪池。” ——那时候,山海阁对仇薄灯和师巫洛离开烛南和清洲,不加阻拦,承受了来自三十六岛、空桑百氏还有他洲仙门的不小压力。阁中虚弱,无力应对空桑提出的枎城查看金乌的要求。 在太乙宗的震慑下,最后双方折中,由空桑百氏和仙门共同选出一批非百氏的历师,进入清洲,在山海阁的监督下,共同查看新的金乌与新的日出中心。 袁沐就是其中一员。 左月生差点就要把这胡说八道的朽儒给套麻袋填粪坑,奈何已非昔年被流放东西,街头跑马,巷尾遛狗的赖皮了,身在烛南,九城在大劫过后,百废未兴,又需应对新敌,如困樊笼,不得自由。 “刚好这次一起把账给算了,”左月生在雅间中踱步几圈,喃喃自语,声音里的森然冷意,听得旁侧的总执事为之一凛,不敢贸然出声。沉思片刻,左月生忽然又问道,“奇了怪了,晦明夜分后,跟空桑百氏沾边的都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帮子书生不都最喜欢标榜自己的清傲风骨,怎么他们就没把这酸臭老头子用唾沫淹死?” 总执事赶紧解释道:“阁主,当时空桑百氏势大,天下书庄,名士大儒,十之**都曾受过百氏望族的邀请,参加过那么几次空桑清谈。晦明夜分之前,受邀为百氏中某一族的客上卿,是一时之风尚。若有人要以此来攻讦他人,便很可能将自己的师长亲朋攻讦进去。” 左月生连连冷笑:“好个仁义道德!好个清正风骨!真真是一代圣贤!不给他们立块碑,当真是可惜了。” 总执事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也不是没有对此加以抨击者,不过那些人门生较少,比不上这些人。而且,以袁沐为首的一众大儒,在晦明夜分后,立刻对空桑百氏大加痛斥。其后,太乙与三十六岛相持未定,还未西返空桑时,便是他们率先对百氏遗族加以追杀清缴……” “哦,”左月生明了,“白眼狼被自己养的白眼狼给咬了,呸,活该!” 眼下,空桑百氏的遗族人人喊打,名声秽不可闻,其中还有大半是多亏这些“大儒”“名士”所赐。 “……其时,袁沐之次子,本来娶了空桑太虞氏的女子为妻,相传,夫妻恩爱,伉俪情深。袁氏次子不愿奉父命,手刃妻子,连夜带她逃出洛水书庄。袁沐老儿得知此事后,痛心疾首,将亲子与媳妇一并亲手诛杀。这件事传出后,小人认为,对他挽回声誉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大义灭亲!精彩精彩!” 左月生连冷笑都懒得冷笑了,直接鼓掌。 说到这里,连总执事也是颇为不齿。 十二年来,山海阁在新阁主的带领下,行事作风,与以往多有所不同——简单地说,以前左梁诗阁主在任,山海阁好歹是打着“海纳百川,粥济天下”的名号,行商作贩,多有顾忌。而等到左月生担任阁主,压根就懒得管那层遮羞布里,干脆利落,就摆出一副“废话少说,老子只想赚钱”的流氓嘴脸。一心一意,专注捞油水,发大财,所用敛财手段之刁钻,之花样百出,之……呃,不要脸,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此,山海阁没少受十二书庄的讥讽。 抨击他们身为修士,毫无仙人做派,一身铜臭,俗不可闻。两眼只观金银玉,一心只生不义财。 也不想想,晦明夜分前,清洲刚遭一场荒厄大劫,前任阁主清山镇海时,亲手诛杀了阁中将近半数的元老。尔后晦明夜分,又恰逢山海阁镇守不死城,烟画棠夫人带精锐前往南辰镇守,全部英魂镇塔。短短不到半年间,内外重创,风雨飘摇。 若非新上任的左月生阁主当机立断,不惜受人讥讽嘲笑,勒令山海阁一转以往只收天材地宝,主商仙门的习惯。从仙到凡,从凡到妖,皆与往来商贩,连派出弟子,护送走荒人,运送粮食等等杂笨的生意都做。山海阁,又何以渡过最艰难的时岁,在短短十二年间,振兴至此? 再说了。 十二洲瘴雾流转,洲之四季大为不同,日照月华也各具殊异。有城粮丰而布薄,有城产石盐而稻谷难生。他们山海阁联手天工府广创耕具,大力推广,贩运粮食,以溢济匮,使得这十二年,死于饥饿寒冻者,比之以往,大大减少。 就冲这两件事情,山海阁九成以上的长老执事,就对自家年纪轻轻的阁主佩服不已。 反观那些所谓的书庄,除了指手画脚,还能做些什么? 明明大部分书生,一辈子不见得斩杀过多少妖鬼,救过多少人,却天天理所当然地将天下视为己任。落笔不是指点这个,就是抨击那个。满腹之乎者也的经纶,就真个将十二洲当成自己笔墨纵横的地盘了。 想到这里,总执事忍不住对左月生左大阁主刚刚骂的那一通话,深以为然,觉得堪称是金科玉律。 不愧是仅仅十二年,就令山海阁这株万载老木重获新生的左大阁主! “不过,阁主,”总执事小心地道,“袁沐此人,于历法上,确实有所造诣,且门生极广,久成荫蔽,枝连蔓绕。所谓‘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连宠爱多年的亲子,都能亲手诛杀。若是此人在引动眼下的口诛笔伐之风,恐怕普通的士子儒家难以同他相抗衡啊。” “直接剁了得了。”左月生毫不犹豫道,“剁了后,把他的舌头给我扔去喂狗。” “阁主,”总执事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慌忙道,“眼下是众口悠悠,若把他给剁了,恐怕于事无补,反而会给事态更添一重祸乱……阁主,您……” “行了行了,”左月生一挥手,“屁用没有,一边去,当老子不清楚吗?” 总执事这才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左阁主为给神君出气,一怒之下,真就不管不顾把袁沐老儿给剁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就真没办法把袁沐这人给收拾了吗?总执事忧心忡忡。 左月生瞥见了他的神情,嗤笑一声:“区区一袁沐老儿,有的是办法阴死他。” 说着,左月生开始在布置精致风雅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转了两三圈。 左月生猛然看向总执事:“你,立刻让人去找几个名望不低,当曾经跟袁老贼竞争过空桑百氏客卿之职未成的家伙,带上重金和雷灵炮去,一定要快!限你在一天之内办成此事。另外,寻找到一与袁老狗次子相似之人,带我手信,带他去找药谷谷主。此外,调动山海阁飞云司,彻查洛水山庄这些年的账簿,彻查其庄下佃户人口与修士多寡……调查袁沐老贼的家私到底有多丰厚,将之全部公之于众,并秘密请人加以质问——哼!既然想给自己立个圣贤的牌位,那现在西洲大难,苍生苦厄,有多少钱财不都给我献出来,也配称什么‘心念苍生,两袖清风’的大儒?” 左月生的震怒已经被压了下来,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当初枎城少年的混账气概。 ——既然对方早已经手段下作,没道理他们就该被各种条条框架束着。 就该比比,谁更不要脸,谁更不择手段,谁更行事歹毒。 “……三个月内,山海阁文坊,停止其余刊物之册印,将所有版刻与墨师全都集于此事。”左月生怒火万丈归怒火万丈,思路却清晰非凡,他一面井井有条地口述吩咐,一面于脑中迅速推测每个环节的缺陷弊漏,“……记住,明面上不可单独偏袒一方,袁沐这群人写的那些东西,表面上要能跟我们自己找的文人,写的文章势均力敌。刊印这些人所撰之文时,另寻明面有清誉的人,等袁沐‘大义灭亲’的次子被人发现。等大家都听说,他其实为父亲包庇,假死得生后,这些年过得比什么都好后,再引动他们去质疑袁沐等人是否在十二年前追杀空桑百氏时,有所藏私……” “另外,写信给陆十一并其余与山海阁关系良好,对妖族亲善的剧家,请他们捡阅旧稿,于最快的时间内,汇编出以下内容的话本……” “再者,整理此次率先发声的书庄名册,汇编后,送过来给我看。” “……”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传下。 总执事一边满头大汗地听着,一边飞快地记着。 一边满心忧虑地想,这可当真是什么无聊手段都用上了,跟仙门的“仙”字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了,一边又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得,就该如此! 最后,左月生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让他们狗咬狗,狠咬一口毛!等咬个半死,就该我们上场了!” “是,阁主!” 总执事肃然应下。 左月生脸色好看了一些,转了一圈,转回原来的位置,也不在意刚刚椅子上被自己踩出几个脚印,一挥袍袖,重新落座:“对了,仇大少爷那边什么消息?陆十一他们又在做什么……怎么连他们也对三十六城的事情没有察觉……” “回报阁主,神君离开梅城后,就不知去向,下边诸阁都说未见到神君在哪座城池现身。”总执事答道,“陆公子和叶仓大人同去鹤城,娄大人同样现身鹤城,而普渡佛子在梅城留守。” “仇大少爷不见了?” 左月生顿时皱起眉。 总执事观察着他的神色,斟酌着道:“阁主,曾有人看见三十六岛的大妖之首,牧狄出现在梅城。这是下边送上来的相关汇报……” “行了,”左月生一挥手,“不用看我也知道都传了些什么谣言出来,不就是那套,神君徇私,纵容妖兽……行了行了,以后有这些东西,统统给我丢厕所去。” 总执事不敢再说话。 左月生抬手捏了捏太阳穴,心中把御兽宗连带那些听风就是雨的蠢货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个遍。 见鬼的,仇薄灯要是真跟三十六岛消解旧隙了,那他娘的,这家伙还至于咳了十二年的血?……妈的,这帮蠢驴,不,比驴还蠢的家伙,哪天仇大少爷真发起疯来,撒手不管,老子第一个放鞭炮庆祝。 只是…… 西洲诸多城池真的蒙受血灾,死伤惨重生灵涂炭,连太乙宗的年轻代弟子都出现在战场了,仇薄灯却始终未现身。 那他到底去哪了? 不知道为什么,左月生隐隐约约,总有些不安。 总执事退了出去,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左月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精疲力竭地靠在红木雕花椅背上,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他已经三个月没像样休息过了,全靠每天晚上打坐半小时冥想维持精神。 秋来转冬的时节,是整个山海阁最为忙碌的时间,因为大部分城池在秋季末端完成丰收,漫长的寒冬里,不务农事。该做的就是贩运所得,而在这些年,将一大部分商铺转向凡人的山海阁,就要奔走于各洲各城之间。 尽管出于仙门,修士的倨傲心理,不是所有仙门都愿意低下身,去直接做这类生意,给了山海阁见缝插针扩张的可乘之机。但山海阁分阁遍地生根的状况,还是会引起其他仙门的警惕和戒备,冲突与摩擦,不可避免。 ……要给老头子的清山镇海收尾,要保证山海阁转型的成功,要在不引起其他仙门太多反应的前提下,让山海阁成为一双监视十二洲的眼睛。 个中种种,只能用“操蛋”一个词来形容。 表面上,山海阁强盛一时,但左月生比谁都清楚,十二年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他不过是利用一些从仇大少爷那里听来的手腕,钻空子,跑前头,近乎揠苗助长地把山海阁扒拉起来。 要慎重。 要步步小心。 如履薄冰十二年,左月生把“贪生怕死”发扬了个彻底,一切以发展生产为目标,绝不跟人耍狠斗殴。 唯一称得上冒险的,便是这一次,乘坐飞舟离开烛南,赶来西洲了。 人生在世,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小兔崽子,你修为寸步不前多久了,仗着个玄武血脉就想胡来?” 一道不善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师父啊,您老就让我清静一小会吧!” 左月生哀叹一声,一巴掌糊在自己脸上。 矮个子的老天工从紧挨着雅间的炼器室里出来,目光不善:“我就没见过,哪个徒弟居然要师父给他当保镖的……梁诗那个老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早知道你这家伙会这么个德行,我就算跳沧海也不会收你做徒弟。” “您老老当益壮嘛,”左月生赔着笑脸,“这不,要不是有您护航,我哪里敢出烛南啊?” 老天工哼了一声。 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房间里又静了片刻。 “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下去?”老天工忽然问,看着自己这个在炼器一途上天赋卓越的徒弟。 他问得没头没尾,左月生却清楚他的意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十二年来,他掌控下的山海阁从事的商业活动,几乎称得上犹如鬼神,买进卖出,驻点连赢,简直称得上无往不利。私底下,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捞金手”,是说他这位山海阁阁主生就一双专门捞黄金的手,手伸向哪,哪里就有黄金。 但事实上,商如风云,晴雨难定。 哪有人真是手一伸就可以捞到金子。 只能说,左月生确实是个奇才。 别人修道为长生,他倒好,学那些阵术家符箓家,专门修灵识去了。问题是他修灵识,也不是为了画符刻阵,而是为了能够同时算几百本账本,同时计算几十处地方的生意……到现在,已经变成,就算他瘫在椅子上,脑子里也有无数信息在同时流转。 如今,左月生就是整个山海阁的大脑。 正是因为如此,山海阁才能以堪称恐怖的速度,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 但这么做弊端也很明显。 ——灵识过强,而体魄不受,筋脉难撑。 要想避免这种结局,只能通过单调的锻体,将灵识与体魄相融。但左月生都快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个来用了,又哪有时间浪费在瀑布深潭的锻体淬炼上——随便锻个体,就得闭关个百八十年的。 眼下这风云变幻的局势,闭关百八十年? 那出来后,黄花菜都特么凉了。 最后还是利用了玄武血脉,配合药物,将这份负担扛了下来。代价就是,他这个大阁主,现在算是彻底越长越胖,越来越趋近山海阁的镇海神兽玄武了。 左月生低头戳了戳自己的肚子,寻思着,这次刚好,也不用等药谷那边送药过来了,顺路让陆十一那家伙给自己配副药就行了。 “再不炼体,小心直接炸成一团碎肉。”老天工面无表情地说,“人都说收徒防老,我倒好,还得给你多打副棺材。” “哪能啊,”左月生在师父面前把山海阁大阁主的架子卸了卸,四肢大张,摊成一片,“这不是一时半会,没什么法子吗?再等等吧,再等等……呃,至少等这两年的事情先解决了,我就跟您打铁去。 他是人,又不是神。 怎么可能两头都完成得漂漂亮亮。 说实话,光把山海阁拉扯到眼下这个地步,左月生已经觉得自己死后能跟老头子和老娘,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了。 ……能够同时核对四处天筹的仇薄灯尚且无法无所不能,何况他就是个血肉凡胎的人? “再说了,”左月生嘟哝,“他们够强了,打架让秃驴和陆十一去上好了,我还是算点账本比较轻松自在……你知道什么人最安全吗?当然是打仗时候躲在后边的人最安全,我现在就是那个仓库大总管!” 他振振有词,老天工却压根就不肯再听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到西洲洲界。” 左月生赶紧闭嘴,趁老师在身边,抓紧时间补个觉,让连续运转到快要爆炸的脑袋休息休息。 闭上眼,他听见老天工在叹气。左月生知道老师为什么叹气……他真正挑起山海阁这个担子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左家,代代人,代代追寻,追寻到头,总是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 就像他的父亲, 因为太艰难,太不可实现。 可左月生不想放弃。 他要做山海阁的阁主,也要做枎城随风直上的左月生。你是天才,:,网址 第154章 我们可以选择守护 “阁主, 到西洲地界了。” 总执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的瞬间,四肢大张瘫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的左月生立刻像颗皮球一样,弹了起来, 熟练地一扯衣袖,一整腰带。短短一个时辰的小憩, 就又恢复到他那副生龙活虎的土匪做派。 刚正完衣袖, 飞舟外就传来一道沉稳的嗓音:“西洲荒芜,山海阁主远道而来, 不胜荣幸,可否一见?” 嗓音传入的瞬间。 老天工悄无声息地从房间中隐去。 千丈高空中云层汹涌流动,一位短须褐衣的老者驭一条鬓须皆张的恶蛟而立, 手背上套十二枚铭刻妖兽图腾的金环,腰间的一枚兽首腰牌正自微微发光。恶蛟张口, 云层中忽而风流急动。 风推流云, 向前平去。 却诡异地静止。 仿佛撞上一重透明的琉璃罩,白云如海浪一般倒卷起来。停在距离一艘白玉金阁的云中宝船大约三十来丈的地方。那艘船华丽非凡, 船上的高阁共有九重,重重精致如八宝转子, 青金色的琉璃攒尖奉城连砖顶分四脊,四条脊上蹲着的走兽, 仙人流光溢彩。隐隐约约间, 散发出非同寻常的神异气息。 单就屋脊上的一尊饕餮走兽像, 便价值千金。 整艘飞舟加起来,已不可计量其贵几何。然而令短须褐衣的长老明面唤出恶蛟, 暗中紧扣十二驯兽金环的,不仅仅是因为它所耗费的恐怖财富,更因为它的出现代表一个如今在十二洲称得上一方大人物的贵客, 抵达西洲。 金楼白船江月生,山海悬镜名左家。 山海阁阁主,左月生。 此人与其他当初几位闻名一方的纨绔不同,在十二年间修为并未有太大的提升。但作为左梁诗的独子,在左梁诗殉道之后,能以低微的实力,用短短十二年重振山海阁,某种程度上,却是另类的恐怖。 除去如今山海阁雄霸一方的财力外,左月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天工府少府主。 烛南大劫后完成清理门户的天工府宣布出世。天工府作为十二洲最擅长炼器的仙门,一朝出世,顿时引得四方势力芸芸相聚。包括御兽宗也曾派人去送过贺礼,希望能与天工府交好。 欲与天工府交好的仙门很多,除去地位敏感特殊的太乙宗和巫族外,几乎所有仙门都与天工府联系过——要知道,避世千年,重开山门后的天工府,最需要的就是有人提供支持,结盟以渡过虚弱期。 令所有**跌眼眶的却是,天工府开府当天,直接宣布他们的新任少府主: 左月生。 ——这是十二洲数千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有人兼掌两派。 山海阁与天工府,一个因两度大劫几乎半残,一个因千年避世走向衰败,两者联合在一起,竟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迄今为止,由山海阁调度资源,锻造零件,由天工府组装,铭刻核心的飞舟无处不在。 有些时候,真教人有些觉得这人间的风云变化,快如梦幻。 再往前推二十年,有谁跟别人说,纨绔榜上的几大恶少,会在短短十几年间,峥嵘必露,成为搅动风云的大人物,恐怕没人会信半个字。 短须褐衣的长老垂手立于恶蛟蛟首上,明面不急不躁,实则神经紧绷到极点。 一架金楼白玉舟,来的却是山海阁与天工府两大仙门! 眼下正值西洲命运最为微妙关键的时刻,任何一股插手其中的力量,都很有可能搅动起新的狂风巨浪! 机括转动声响,精致华丽的金楼白玉舟舟侧的栏杆向左右两侧敞开,一条铺设海水龙纹的白石陲带踏跺伸了下来。 短须褐衣的长老手指划过腰间的腰牌,恶蛟化作一道清光,没进腰牌中。 他登上飞舟。 ............................................................ 哗啦哗啦。 山间的流云随着衣袖的起伏涌动。 一处便是正中也水汽缭绕,雾聚不散的深谷内,一名身着朴素道袍,背负斗笠,脚踏藤鞋的青年正在摇晃着手中的六博箸。一位十一岁的道童板着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地指责他:“师父,博赌乃丑**陋弊,您身为掌门,不仅不以身作则,还带头玩六博,不合仪礼仪,更非长者尊者所为。” “摘指师长,也不是弟子所为啊?”相貌清隽的青年道士笑道,“小阿一,你这可不合礼仪。” 被反过来指责的小道童不见一丝怯色,反而神情越发严肃:“神君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1],是故弟子可以为师,师亦可为弟子[2]。老师有错,身为弟子就应该及时指出,而老师当不耻下问,及时更过才对。” “你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杂记野谈了吧,”青年道士失笑,“什么神君说,神君有言,神君曰,仇大少爷他知道自己话那么多吗?全都是些说书人托辞神君,杜撰的。......嗯,算不上什么坏话,顶多就是对神君的不靠谱吹捧......不过你少看点那些东西为妙,仇大少爷可最烦那些文绉绉的条条框框了。” “真、真的吗?” 刚刚还稳重如大人的小道童顿时瞪大眼,露出几分慌乱。 “真的,比真金还真,”清隽道士懒洋洋地说,“为师骗你做什么?” 小道童朝他投去不信任的目光,嘟哝道:“你又不是没骗过我。” “......” 清隽道士一时语塞。 大抵以前当真干过不少“非人哉”的事情,清隽道士一时心虚,急忙岔开话题:“这几根博箸,就是为师今天要教给你的东西,”略一顿,他放慢语速,悠悠地问道,“小阿一,这世上的博箸,有大小之分,博金银,博前程,都只算得上是‘小博’,哪怕以此一夜富甲天下,也登不上什么台面。那你可知,这大博,博的是什么?” “阿一不知。”小道童摇头诚实地回答,随即又急切地追问起前头的事,“神君当真不喜欢人文绉绉的?” 清隽道士:“......” 他到底造什么孽,要收一个狂热崇拜仇大少爷的小豆丁当徒弟啊?!这几年来,耳边天天有个小不点开口闭口神君如何神君如何,神君是否如何,是否如何......听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当初这小子入鬼谷时,因天赋惊人引起诸多长老争抢,却斩钉截铁地选择指着他说弟子只求拜他为师,其实压根就不是因为什么目观未来,自通师徒之缘吧!!! 分明就是算出来,觉得从师于他,最有可能跟神君有所接触吧!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崇敬之情啊! “废话!”半算子越想越心酸,没好气地道,“仇大少爷最烦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鬼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说着,半算子顺手将博箸掷出,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啊,仇大少爷可爱投箸赌彩了!当初左胖子、陆十一还有不渡秃驴,天天被他赢得差点裤带子都保不住......” “神君真厉害!连投箸都玩得这么好,果然不愧是神君!” 小道童油然赞叹。 半算子:“......” 对不起,是他小看了狂热崇拜者的可怕。 “你刚不还说博赌乃丑**陋弊吗?”半算子半笑半揶揄,“现在怎么说?” 小道童鼓着一张包子脸,神情严肃:“神君大人就算投箸博赌,也定有他的深意!” 总之,神君是不可能有错的。 ——如果有,就参见上一句。 半算子好笑:“行行行,神君什么都对,过来看地上的博箸。” 小道童“哦”了一声,走过去,低头看地面上交错的博箸。他到底天赋过人,一眼看去,顿时定在了当场,只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无法解读的信息扑面而来。半算子料到他的反应,老神在在地坐在一边,举杯添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入谷已有六年,算术八卦的易理掌握得差不多了。从今天开始,就能正式学一些更高深的东西。我们鬼谷原本一共有天字异宝三十六件,其中排名第二的云梦龟卜,于十二年前的涌洲碎去,今余三十五件。天卜之器,有自己的灵性,会自行择主,但想要得到它的认可,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说到这,半算子摸了摸袖中的推星盘。 “在山海阁编撰的《天下珍宝录》里,对定魂箸有一句描述,语云: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这一副定魂箸由棋局、六箸、黑白共十二枚棋子组成。使用规则与凡人赌彩投博六无异,都是双方投箸,然后依照投出来的“博采”来行棋。赢者就可以取得对赌前约定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涵盖范围十分隐晦,可以博钱、博命、博阴阳。它和碎去的云梦龟卜一样,都是鬼谷中罕见的一件主攻兵杀的利器。除此之外,定魂箸又有‘阴中之阴,向冥中问路’之说,是一件与幽冥关系较为密切的天卜之物。” 顿了顿。 “它是太古末期,神君独登不周山前,留在鬼谷的。” “当然,你眼前这一件定魂箸,不是真的,只是件能与它共鸣的仿器。定魂箸虽然选择了你,但以你现在的水平,还没有资格见到它。” 半算子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 “那......”小道童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瞬间将视线从定魂箸上移开,看向师父,“怎么样才能真正得到它的认可?” 半算子在心中暗自点了点头,略微有些满意。天卜之物,哪怕只是件仿器,也非凡无比,算卜之人,容易被其呈现出来的诸多信息所迷,沉浸在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幻觉里。然而一旦痴迷上这种感觉,这天卜之器择器的第一关就输了。 ——虽然说,这么快就从幻觉中醒来,说不定是因为提到了神君...... 算了,略过吧。 至于三十六件天卜之器,其实每一件都是神君留下来的这件事,也就不用告诉这小子了。 “如果你想真正掌控它,必须先学会一件事,”半算子严肃起来,“因为天命茫茫,没有人能够真正洞观鸿宇。” ......因为天命茫茫,没有人能够真正洞观鸿宇。 苍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二十多年前,有个老人坐在树下,神色严厉地同年轻气盛的弟子讲述鬼谷一门,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守则。 “你要敬畏。” ......敬畏平凡,敬畏苍生,敬畏弱小,敬畏未知与已知,敬畏天地与鬼神。 隐约间,半算子又浮现起当初烛南城外的老渔民, 当时年轻气盛的少年不懂何为敬畏,自负于自己的天资,利用推星盘,莽撞地更改他人的命运,将老师的教导当成耳边风。于是,在某一天,忽然厄运缠身,占卜失灵,哪怕他疯了一般,花钱求人让自己算卦,算出来的结果要么是错的,要么就是哪怕对了,说出来也无人相信。 直到抵达烛南,风雨交加的那一夜。 老渔民的鲜血泼洒在他脸上。 他终于懂了何为敬畏。 ......在知晓敬畏后,仍自心怀勇气,才能改变注定发生的一切。 “敬畏平凡,敬畏苍生,敬畏天命。” “弟子记住了。” 小道童认真地点点头。 半算子笑笑:“带它先去研究研究,等你掌控了它,真正的定魂箸就会出现了。行了,去把净室和书房先打扫一下......对了,不许用灵气。”半算子毫无心理负担地以师父的身份,公报私仇,“这叫锻炼。” 小道童鼓了鼓腮帮子,抱着定魂箸仿器走了。 半算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我算是有些明白师父当初知道推星盘选了我后的心情了,”他头也不回,低声说。背后的云雾散去,三十几位披着鹤氅的鬼谷长老走了出来,各自携带一件天卜之器,“骄傲、欣慰、担忧......” “师兄在天有灵,会高兴的。” 一位长老道。 他口中的“师兄”指的是鬼谷上一任谷主,半算子的师父,俗名鹿寻的上一任鬼谷子——也是鬼谷最离经叛道的一任鬼谷子。和他相比,半算子以前豪掷千金地请人让自己算卦,都算不上什么叛逆之举。 ——毕竟这世上,能干得出来,把历代祖师爷的骨牒打包带走,进了大荒的仙门掌教,迄今为止,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 按道理说,作出这种大不敬之事的,就算身为掌门,也要成为宗门禁忌。 然而鹿寻与牧鹤长老一道,成为了鬼谷的传奇。 牧鹤开天门,鹿寻燃魂灯。 他们洗净了鬼谷的旧尘埃。 此后,半算子就任谷主,将余污用力洗去,其间数次亲手斩杀同门师长......漫漫万年,需要清山镇海的,不只山海阁,而是十二洲的绝大部分仙门。时间漫长,总有些黑暗滋生,总有些贪婪的藤蔓蔓延。 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斩断,不敢清扫。 将错就错,酿成大祸。 ——恰如今日的御兽宗。 推星盘自半算子袖中滑出,他看了一眼星盘表面,沉声道:“出发!” 一众长老登上一艘状如白鹤的飞舟,飞舟扶摇而起,流云从舟边沿掠过。半算子站在甲板上,在离开鬼谷之前,他忍不住低头俯瞰。 鬼谷的云雾被飞舟腾起的气流振开,老松露了出来。古松下,仿佛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盘膝而坐,朝他笑着,微微颔首。 说: 长大了。 半算子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 老师,放心吧。 飞舟隐没进云层,继山海阁之后,赶赴西洲。 ............................................................ 西洲,御兽宗。 哗啦——哗啦—— 漆黑阴冷的地底,曾清耳朵贴在生满潮湿青苔的石面,听山壁坚石传来的模糊水声。那是怒江冲击山峰腰部的声音。 地牢位于御兽宗主宗一座孤立的山峰底下。宗门犯了重罪的人,会被从这座山峰最顶端的一个洞口用绳子坠进来。落到底的时候,绳索就被割断,被困其中的人灵力封锁,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怎么都不可能逃出去。 曾清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里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边的宗门到底是什么样子。 江潮循返如旧。 从声音上来判断,至少眼下御兽宗还没打开水闸,还没放出所有饲养在江库中的恶龟蛟龙。 ......还没放出来就好,事情就还不会严重到最坏的地步。 曾清下意识地想。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他忍不住讥讽地笑自己。外边发生什么,现在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就是个废人,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别说做什么了,就连活着就是个大问题......庄旋他们不愿落人口舌,不敢直接杀他,但让他死的办法有太多了。 破碎的膝盖浸泡在冰冷的积水里,伤口处有蛆虫在蠕动,钻进钻出。 曾清想将肉里的蛆抠出来,但双手被沉重的锁链束缚,根本移动不了。 真是个**不见血的好办法。 在这阴冷无光的地牢里烂成一团烂肉......不,也许他会被蛆虫先一步啃干净...... 曾清靠在石壁上,一块破碎的聆神玉佩掉在他旁边。 他就要**。 唯一的安慰是好歹有成功把消息传了出去。二师弟和三师妹在离主宗不远的城池,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跟他一起押进地牢,但现在,地牢中只有他自己,那他们应该是得到消息后成功逃走了......二师弟机灵,三师妹聪慧,不用太过担心。 唯一放不下,就是小师弟。 九烛也不知道前段时间跑去了哪里,他修为那么低,平日得罪的人又不少...... 头顶的岩石滴下冰冷的水滴,落在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曾清脸上。他清醒了一些,想要设法将腐烂伤口处理一下。就在他勉强要起身时,从山壁石头里传出来的声音陡然变大!大如雷鸣! “水闸开了?” 曾清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 他将耳朵与石壁贴得更紧,想要通过水声判断宗门内江潮的走势。然而下一刻,隆隆的水声却陡然变得非常近!近得好像......好像是地底出现了一条愤怒的大河,那河正在撞击岩石,生生凿出一条直抵此处的暗道。 不。 不是河。 是...... 轰隆—— 地底山壁被撞破,石块与暗黄浑浊的江水在头顶约十丈高的地方喷出。江水中,暗红色的巨大身影一闪而过。曾清看清楚了那道身影,那是一条暗红色的......龙!鲜血瞬间它额头的独角滴落,落地就化作熊熊大火。 火飘在水面。 竟然没有被冰冷的积水和喷出的江水淹没。 四周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温迅速上涨。 在曾清惊愕的目光中,暗红色的龙迅速缩小,在白茫茫的水汽中变作一道熟悉的身影。 “九烛?!” 短暂的错愕过后,曾清猛地站了起来,又急又怒:“谁让你回来的?!我不是让你赶紧离开西洲......”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头顶只剩下一点亮点的洞口,见没有人赶下来,气息才稍稍平定,“胡闹!现在立刻从怒江里游出去,江底的暗锁在艮、震、兑......” “二师兄**。” 曾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水从被庄九烛撞出来的破洞中悬落,像一条瀑布。 “你......你说什么?”曾清问。 “二师兄**,”庄九烛站在水里,明明肩膀上,手臂上,都是还未褪去的暗红龙鳞,却苍白得像个死尸野鬼,“师姐也**。” 他看着曾清。 “都**。” 曾清踉跄了一下,弯腰跪倒在水里。 师父**、二师弟和三师妹也**......活着的人站在阴森的地牢里,站在死一样的寂静里,水淹没过他们的膝盖,蛆虫在血肉里钻进钻出。 啃噬,麻木,失真。 “他们在准备把水闸打开,我就躲在蛟群里混了进来,”庄九烛说,他的眼里中有暗红色的火焰在跳动,“他们还想拔掉师父的剑。” “他们做梦。” 曾清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们、做、梦。”你是天才,:,网址 第155章 金铁动河山 第一百五十五章金铁动河山 轰隆隆的巨响回荡在群峰之间。 御剑于高空俯瞰整片主宗所在地, 会发现它就像一个由奇绝嶙峋的山峰和纵横奔腾的河流组成的龙首,而在御主宗东北角的高处有一片占地百亩的巨湖,形如恶龙的巨目。这是一颗由人力点上的龙眼。 八座山峰被御兽宗挪动, 截断一节海江。 江水被阵法与山峰阻挡,蓄水位高达山的半腰,形成了一个高悬离地约百丈的空中之湖, 状若水城, 巍然大观。平时湖水为山峰所封锁,满溢的湖水只能由铁索和沟渠指引, 从八峰中部凿出的穴眼喷出, 白练般落向下方,形成水帘绕珠的奇异景观。八峰之间的巨湖是御兽宗的养蛟池。 此时此刻, 水闸打开了。 在隆隆的巨响中, 地面震颤着, 八座山峰向外移动。 “这是第一次吧。” 清一色青圭衣衫的弟子乘朱鸟悬停在半空中, 他们是被选出来的内门弟子, 在诸位长老打开八卦龙池时,负责周围的封锁和警戒——以防散养在江中的其他恶蛟龟鳖在此时作乱, 干扰宗门起阵开闸。 铅灰色的雨云一层一层铺过他们头顶。 他们底下是正在缓缓打开, 倾泻江水的御兽宗龙眼湖。 巨大的岩石从峰峦上滚落, 浑浊深黄的泥浆携裹着折断的树木滚滚而下。无量的水从峰与峰之间倾泻而出, 浑浊的白浪重重砸在周围更低矮一些的山峰上, 冲进狭窄曲折的深涧水道, 水位顿时迅速上涨, 声音隆隆不绝,仿佛是一千万条蛟龙在同时撞击崖壁,以自己的头颅, 以自己的身躯。整个御兽宗主宗笼罩在一种气势惊人的浩荡巨响中,大量的水汽扬到空中,呼吸间尽是说不出的冷湿和腥气。 “太可怕了......” 一名弟子喃喃道。 他的声音被湖水和山石滚落的巨响完全吞没,但没有弟子在意这一点,所有人的反应都和他们差不多。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八卦龙池里的情景——在往常的时候,此处为宗门禁地,就算门内弟子也不得靠近,只有长老亲自坐镇看守。 由于西洲的气候比其余洲更加恶劣,又在千年前曾遭遇过一场荒厄大劫。 荒厄大劫时,西洲洲城几乎被瘴雾吞没了大半。荒厄过后,御兽宗实力大降,险些成为诸多仙门中最弱的一位。新就任御兽宗掌门的庄旋提出要增强门下弟子的实战能力,养诸杀伐,锻炼心性。自那之后,御兽宗宗门平日里的比武,被允许见血,允许直面真正的杀戮。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御兽宗内,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相亲善为友的一派,开始受到打压,经过千年相争,彻底败下阵来,于宗内堪堪仅占十分之一二。而主张“人与妖,二者一位主,一为仆”“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人妖有别,不可不戒”的派系,牢牢占据上风。 庄旋掌门的主张与革变,使得宗门很快地就渡过了荒厄大劫后的虚弱期,赢得了千年前宗门内那场激烈的辩论争执的胜利。 就此,御兽宗彻底变成了“御下治事,视妖为兽”的御兽宗。 作为内门弟子,一些对宗门往事较为好奇的,都隐约知道,当初那一场激烈的革变论战上,力主人妖相亲善的派系长老反对最为激烈的一理由,就是他们认为若宗门将妖视为奴仆,必然导致宗门与妖族的彻底敌对,人妖分道,只能强盛一时,而无法强盛万世。 然而,千年来。 不论演武比赛中,门下弟子所驭妖兽死伤了多少,他们都不曾为无妖兽可契而烦恼——江中的恶蛟龟鳖只会比以前更多,不会比以前更少。 主张“人妖有别,相争相杀”的派系,以饲养奴化的方式,解决了这一问题。 宗门研究了西洲洲域内诸多异怪妖物,除去不能移动,仅能镇守一方的草木之神,择选出适于攻伐,御守之属,加以驯化,圈养。如赤象,如鹤群,如狰豹,如凶鳄。其中,因主宗所在之地,水汽充裕,山川奇绝,为风水中的龙脉之位,因此,择蛟龙水族之属,加以繁育。 宗门内,这八座山峰所圈之湖,就是宗门的养龙池。 “养龙池......这就是养龙池......” 有人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随着占地百亩的巨湖湖水倾泻而下,水位缓缓下降,湖中的场景一点一点呈现在了所有人的眼中:昏暗的光线里,无数鳞片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或青或赤,或黑或蓝。大大小小的蛟龙在浑浊的水中缠绕在一起,密密麻麻。 它们纠缠在一起,俯瞰就像一堆令人反胃的蛇群。 它们群体□□,它们自相残杀。 “呕——” 一些人在空中直接吐了。 太恶心,太让人反胃了。 湖水浑浊,满是血污和白骨。蛟龙群被水位和山峰的变化所惊动,扭曲着,纷纷抬起头,发出介乎凄厉和暴怒之间的低吼,躯体绞动,就要从池中飞起。但随着水位下降露出的,还有一张青金色的铜网。 铜网以八座山峰为牵系,低垂在湖中。山峰向外移动,铜网也就跟着展开。 腾雾飞起的蛟龙撞上铜网,被刺目的电光劈落,撞回水与龙群中,发出更为震耳欲聋的怒鸣。 “怪不得掌门力主奴妖御兽,”一位峰脉率队弟子厌恶地皱起眉头,一挥衣袖,振去扑面而来的腥臭味,“蛟龙之属,性淫好杀,如果不是我们宗门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加以镇压,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 “可难道不是我们饲养了它们吗?”队伍中,一位脸庞略显方圆的弟子弱弱地出声问道,“这么多蛟龙是我们养的啊......”他低头看下方的池子,嗫嚅地道,“我、我觉得它们好可怜......” “你懂什么?”率队弟子冷冷一扫,“它们性恶难化!如果不是宗门镇压驯养,那就只能立地斩杀!” 说着,他冷笑一声。 “方英,你现在觉得它们可怜,我把你丢下去,看看你还觉不觉得它们可怜?” 名作“方英”的弟子一下子惨白了脸,打了个哆嗦。 率队的弟子高傲地拂袖,冷笑道:“真是好个假善人伪圣贤。你这种家伙,放在话本里,就是那什么......《说虎传》里,看斑斓大虎被杀时,垂泪的樵夫。” 《说虎传》是西洲颇为有名一则故事。 讲的是在一处小城,城外有一只斑斓大虎出没。这只老虎经常袭击过路的商旅,后来有一天,它扑杀了城里的一户富贵人家的小儿子。大户得知自己的儿子被斑斓大虎吃了后,悲痛欲绝,恨之入骨,就专门花重金,请了人来猎虎,为幼子报仇。 不久,斑斓大虎被捉住了。 老虎被关在铁笼里,放在集市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大户在铁笼下升起了火,铁笼烫得老虎走来走去,拼命用额头撞击笼子。渐渐地老虎吼声越来越虚弱,四足活生生地被烤熟,烂透。 人们围在笼子边,纷纷叫好。 一位进城卖柴的樵夫路过,见到这一幕就同情地说道:食肉是老虎的本性,这不是它的错啊。 到了半夜,老虎奄奄一息,樵夫又路过困虎地,看到老虎快要死了,旁侧看守的人正在打瞌睡,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把铁笼的门打开了。谁知道刚一被放出牢笼,饿了几天几夜的老虎,扑出来,一口就咬向了樵夫。 垂死时,樵夫恍然大悟,说: 原来我觉得老虎可怜,是因为他吃的不是我啊。 这一则短传,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在御兽宗千年前那场派系之争的时候,在宗内流传甚广,几乎人人皆耳熟能详。在亲善派势弱之后,经常被力主奴妖派用来讥笑。 眼下率队的弟子引俗典嘲弄,叫做“方英”的弟子一张苍白的脸顿时就涨得通红,竟是一声也做不得。 他的反应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其中就有人,高声道:“杨轻师兄,你可太看得起这胆小鬼了,别说让他下去跟底下千万条蛟龙近距离接触了,他光这么看着就快尿裤子了......哈哈哈,谁不知道他是宗门演武里斩蛟除鳖最少的一个?” 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 大家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点,用以转移亲眼目睹养龙池里真正情况的那种惊骇和冥冥中的惶恐。 “我就说,他当初就不该被收进我们停云峰,”一人讥笑,“这家伙跟那老虎不吃到自己头上就觉得老虎可怜的樵夫没什么两样,就该把他丢到常余峰去。” 他口中的“常余峰”,就是如今御兽宗仅存不多的主张亲善派之一。 “常余峰的人就在那边。喏!”说话的人往旁侧一努嘴,“方娘娘腔,你还不赶快滚过去。” 他示意的地方,立了二三十名袖口刺有流云的常余峰弟子,为首的是一位用红绳扎住马尾的女子。与这边的停云峰众人不同,常余峰脉的弟子没有人出声谈笑,全都沉默地,严肃地看着底下的养龙池。 一直到有人提及,为首的常余峰大师姐,才冷冷地朝这边扫了一眼。 “快去啊。去啊。” 停云峰弟子还在起哄,不知道是谁还挥袖,掐了个风诀,狠狠推了一把方英。 他踉跄一下,连人带所成朱鸟,都险些从天空上掉下去。容貌冷艳的常余峰大师姐屈指一弹,将那道凭空卷起的劲风击散,寒声道:“穆时,你别太过分了!” “我们哪里过分了?”停云峰的率队弟子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袖子,嘲笑道,“是你今天火气太盛了吧?我今天可是听说有人去执法打听了罪徒曾清的情况,还去了藏书阁,借阅了宗门堪舆图......”他的目光停留在常余峰大师姐越来越冰冷的脸上,“怎么?这人不会是你吧?” 常余峰大师姐冷冷地盯着他。 剑拔弩张间,养龙池方向又是一声震鸣。 八座缓缓移动的山峰轰然落到预先设好的地方,铜网彻底展开。天空中堆积的隐约仿佛在冥冥中应和着什么,也随之沸腾起来,云层中闪电穿梭,森白的光照得整个御兽宗主宗所在的群山海河之地忽明忽暗。 古籍中说:龙出行云,雷电交织,水汽沸腾。 蛟虽然算不得真龙,但数量过多,养龙池开启的动静,不比真龙出渊差。 养龙池的变化平息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摩擦,不论是常余峰还是停云峰的弟子,都急忙驱使朱鸟,向下飞落,按照事先领到的命令,去守与养龙池大阵相关的几处穴眼。向下飞时,常余峰队伍末端的一名弟子忽然道:“你怎么在这?” 其余常余峰弟子一回头,只见方英紧张地抓着朱鸟的羽毛,涨红脸跟在他们后边。 “我、我......”他磕磕绊绊,“我不想跟他们一起。” 他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有底气。 “不怕他们生气,要跟就跟吧。”大师姐扫了他一眼,冷淡地道。 “不怕不怕。”方英喜出望外,急忙道,“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平时也没人会跟我说话......” 大师姐略一颔首,移开了目光:“别掉队,养龙池附近都是阵法。” “啊,好的好的。” 方英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跟在队伍最后边。 “真让那家伙跟着啊?大师姐。”一名女弟子低声问,“我听说,他是停云峰出了名的废物......” “至少比其他连人都算不上的家伙好。”大师姐寒声道,她低头看汇入海江的浑浊湖水,湖水中血肉和白骨起起伏伏,恶臭扑鼻。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厌恶,“至少他还知道,造成这一切的......” 她停住话,不愿意再说下去。 女弟子沉默片刻,转而把声音压得更低:“师姐,从古海回来的人,果然都是以养伤为名,被软禁了......昨天晚上,我按你的吩咐,偷偷潜入了给顾轻水长老传信的木执事的住处,看到......” “嘘。” 大师姐警惕地将食指放到唇边。 女弟子立刻止住。 天空中,几道刘光掠过。 是长老们。 水汽沸腾间,一只雨燕掠过,擦过大师姐的衣袖。一个小小的竹筒,落进她的手里。雨燕穿破水雾,飞向不远处的崖壁。它停到树枝上的时候,常余峰的人也已经落到了八座卦峰其中之一的山脚下,散开开始执行命令。 整个过程毫无异样。 .................................................................. 以庄旋为首,御兽宗的诸位长老落到了养龙池之上的铜网面。 主宗的养龙池里,蛟龙数目多得不可计数。 普通的蛟龙,虽说性淫,但身为大妖之属,孕育后代的能力受限。而这里借助御兽宗所在的西洲行龙龙首位风水,铸成了一个特殊养龙池。正是有它存在,每年都有数量众多的蛟龙出生,这保证了庄旋当年提出的“蓄妖以为石,磨砺弟子”的计划,得以成功。 养龙池虽开,但池中不计其数的蛟龙,性情暴戾凶恶,未经驯化,无法为普通弟子所驭。 若是直接放出所有蛟龙,它们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听从御兽宗的号令,与肆虐的海妖相争,而是敌我不分地大开杀戒。因此,在驱使它们上战场前,必须先进行一场规模前所未有的集体驭化。 就像鹤城的鹤群一样。 先由主宗出手,以城祝印缔结一个广覆族群的主契,压下它们的大部分戾气,完成最为关键的驯化步骤。尔后,再由宗门弟子自由签署血契。 “掌门。” 主管宗门宝库的长老手捧一个建木匣,躬身走了上来。 庄旋接过建木匣,手按在木匣上,并没有直接打开。 曾经在大殿里想要让众人再做斟酌的言长老袍袖中的手动了一下,又强行压住。 庄旋的目光扫过他,又掠过其他人,沉声道:“西北天不足,风下百川寒。我洲冬长民生艰,兽蛮而草木荒。厉风过户,户户门关。这等凄凉惨状,诸位都是亲身经历者,不用我多说些什么。” “这一切,包括我宗不得不与妖兽为伍,都是因为天不足西北。” “我御兽宗历经万年,终于摸索出了一条可行之途,如今我们做的一切事,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为了填补西北天门之不足,中止仙妖千万年来,纠缠不休的征伐。”庄旋的视线移回到言长老脸上,“这些事情,那日殿内,已经都说清楚了。如今庄某多费这番口舌,只是想提醒大家......” “此乃生死攸关之时,请诸位谨记!谨记!” 话毕,他猛然掀开建木匣盖。 建木匣打开的瞬间,银色的光芒向四周射出。 那一刻,众人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轮月亮! 一轮盛放在建木匣中的月。 那是一颗巨大的,银色的圆丹。 无比的皎洁,无比的美丽。 银色的内丹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养龙池中无数原本撕咬,咆哮,撞击铜网的蛟龙骤然安静了下来,它们战栗匍匐,又忍不住奋力抬首。 仿佛受到了某种压制,某种吸引。 与此同时,天空中所有孕而未响的雷同时炸开。雷声尖锐无比,滚滚雷神淹没整个御兽主宗,无数枝形闪电如蟒如蛇,自黑云中射出,落向山峰深涧。御兽宗弟子被闪电与雷声惊骇,不管先前是高傲还是谦卑,此刻都战栗惶恐。 好在这些怒雷闪电并没有真正落到山峰上。 ——有一层淡淡的,冷蓝的光罩展开,抗住了雷电。 暴雨落下来了。 雨水一股一股,水龙般,刮过山峰与崖壁。 山与水,倏明倏暗。 一颗巨大的美丽的银龙龙首悬在山门上,它的龙角在黑与白的极速切换间,就如一片停止生长的漆黑树林。往日停落在它角上的鸟儿被暴风雨惊散了,它独自悬在空中,冰冷的雨水流淌过它的眼睛。 蜿蜒。 ............................................................ 陆净将兄长传来的信折起,脸色已然森寒无比。 “怎么样?”娄江问。 “他们的确种了熏藿,”陆净说,顿了顿,“不止熏藿,熏藿只是其中之一。我哥彻查了近一千年来的御兽宗向我们药谷购买的草药名册。其中有三十二味草药的作用十分蹊跷,或多或少,对妖兽都有一些特殊的作用。但都被夹杂在普通的正常草药名单中,拆分开后,药性相冲,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停了一下,才又低声道: “三十二味药草合起来,何以配成一种□□,不是对人的,是对妖兽的。” 娄江的太阳穴顿时跳了跳。 “那种□□虽然可以诱□□媾。它们产下的后代,却会性戾十分凶煞,并且一代一代累积。如果这种本性里的凶戾被强行压制,在遇到地火和特定草药的刺激时候,就会发狂。”陆净看了眼窗外,“我查看了一下鹤城残余的那些旧的鹤食,有发现□□的残余痕迹。” 娄江按了按太阳穴:“有办法消除影响吗?” 陆净皱着眉头,思考良久,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你倒是说清楚。” “能。但是很慢。”陆净道,“要至少三代。” 房间一下子陷入沉寂。 许久,娄江站起身:“我去看看萧萧。” ………………………… 后院,叶仓坐在一间草木药味浓重的房间外,低着头,愣愣出神。 鹿萧萧在他背后的房间里。 鹤城大火的那一日,她做到了。她成功地穿过了千万道交错的阵光,斩破了最关键的阵眼。她成功地救了整座城的鹤。 却至今昏迷不醒。 庭院残留大火过后黑烟留下的痕迹。 ……火,黑烟。 飞舟抵达鹤城的那一刻,正是万千阵光溃散的一刻。 冷蓝的光里,太过活泼好动总是惹祸的女孩转过头,火烧过她的眼,她的马尾在风中散开。暗红的颜色在她的紫衣上晕开。 师兄,我有没有给你闯祸? 没有。 那,师兄你夸夸我。 你做得很好。 非常非常好。 好得作为师兄,不想看到。 女孩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师兄,我没事啦。 ……不要睡。 再闯祸也没关系,师兄这种东西,就是做牛做马给师弟师妹们当苦力的啊。在你们变成别人口中的师兄师姐前,再大的麻烦,都该是师兄来扛的啊。 叶仓闭上眼,用力地按住脑袋,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搅动……你为什么要注意那些蝼蚁?……是谁再问,声音如此熟悉。恍惚间,他仿佛置身在倾盆大雨里,天地灰沉,一言不发地看一个人慢步下云梯。 ……他们丑陋,渺小,贪得无厌,可悲可恶。 那个“他”在雨中。 ……我不明白。 他想。 “叶仓!叶仓!”娄江半跪在石面,按住叶仓的肩膀,“敛神!收气!” 叶仓眼睛毫无焦距,脸白如死。 娄江骂了一声,急忙起身,要把陆净找过来。 “我看见了……”低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娄江回头,看见叶仓在走廊的暗影中,视线落在虚空,“……丑陋中的美丽。”你是天才,:,网址 第156章 太乙 “你说什么?” 娄江没听清楚, 朝叶仓走近。 一股旋风在庭院中卷起。 娄江猛地停下脚步,瞳孔愕然放大,树叶与细沙擦过脸颊。整个庭院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 投到石廊上的树影扭曲拉长。婆娑叶影中,比起十二年前已经抽高不少的叶仓仰起头,手按在脸孔上。 “我明白了……我看到了……” 叶仓仿佛是在以十指洗去脸上的灰尘,也仿佛是在以十指箍紧自己的面骨,压制头疼欲裂的疼痛。 “叶仓!叶仓!……陆十一!陆十一你他娘的赶紧过来……” 外界的声音变得无比遥远模糊, 那些声线搅动空气变成了抽象扭曲的黑色线条,一重一重地覆盖过来, 像泥土……一重,一重, 又一重。盖过膝盖, 盖过肩膀,盖过耳鼻, 盖过头顶, 像土壤盖过一颗种子。 咔嚓咔嚓,骨骼在黑暗中剧烈地震动,发出咯咯怪响。 就像种子在生长。 种子的确在生长! “……我艹!” 被娄江急匆匆喊过来的陆净刚刚踏进庭院,就被一枝扑面而来的灌木枝狠狠地抽了一下。他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 下巴几乎要砸在地上——眼前这个院子,简直就是活脱脱在上演一出什么丛林复苏的剧本! 一颗颗种子, 顶破土壤和石板, 以恐怖的速度生长。 从吐出一两片嫩芽, 到抽高腾向屋檐, 转瞬之间, 整个庭院变得郁郁葱葱。枝干交错纵横, 简直就像回到了另一个枎城。 “我艹艸芔!茻!” 陆净手忙脚乱地将几根爬到他身上,就开始要往上攀藤的金芸花扯下来,丢到一边,跟娄江深一脚浅一脚地劈开原始森林般的杂草灌木,朝已经被藤蔓和枝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叶仓走过去。 不是他们不想用灵力一口气将所有藤本草木清理掉。 是他们踏进这个庭院后,猛然感觉自己如陷泥沼,一丝晦涩的威压充斥在这里……他们心底都隐有预感,如果不是自己得到了某种允许,自己根本就走不进来。 这种预感,让他们越发焦急。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猝然间,叶仓身上会发生这种剧烈的变化。 “见鬼!这难道也是枎城前祝师的能耐吗?!” 陆净将一条横生的枣木推开,扯着嗓子,问娄江。 “怎么可能!别说他当枎城祝师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就算他现在还是枎城祝师,也不可能办到好不好?!”娄江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是是个草木之神的祝师,就能大冬天搞出这动静,那草木之城早就都成大城了!哪还有‘草木为神,最为弱之’的说法?” “……艹,这草他娘的长我头上了!” 在青翠绿色中跋涉的陆净忽然不敢相信地原地蹿起老高。 几根细细的绿草在他头顶上飘飘摇摇,转眼间,开“咻”地一声,开出了几朵鹅黄的小花。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笑,然而不论是陆净还是娄江,谁都笑不出来。因为眼下,庭院中的草木,破土发芽抽茎长枝,乃至开花结果,都在几个呼吸间完成。 新的种子结成的瞬间,旧的植株就立刻枯萎死去。 衰亡,死生。 枯荣。 一呼一吸之间完成。 他们能够感觉到,所立之处的地底,有源源不断的生气汇聚到土壤石层中。正是那生气,引动了庭院的变化。而牵引生气流转的,就是坐在走廊上,被藤蔓一重一重,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叶仓。 陆净和娄江已经看不见叶仓了。 ——他变成了一个茧。 亦或者说,一颗种子。 他在撕裂,在破碎,在重组,在毁灭,在新生。 细细的雨飘落。 庭院里的草木不再重复枯荣衰亡的过程。 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生机只积蓄在木茧周围,以及木茧背后的房间里。一层赤枣木和青藤蔓组成的高墙,将叶仓与鹿萧萧所在的位置圈了起来,撑起一个半球形的屏障。 陆净和娄江停下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再冒险前进。 娄江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先退出去,联系仇薄灯问问看,叶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眼下的情形,显然已经超出了修士所能引起的范畴。 陆净刚一点头,又猛地愣住。 “仇大少爷已经好多天没回过消息了……” …………………………………………………… 小师祖失踪了。 太乙宗商议大事的殿堂内空气格外凝滞。 大家谁没说话,分外压抑。 现任太乙掌门裴棠录低着头,他在看盛放在绸布上的一块玉牌。 玉牌制作得很精致。 是一整块红山上玉雕成的,色泽极其纯净,长三寸三,边沿刻有卷云。正中是一副工艺巧妙到超乎想象的《十二洲地理图》。玉匠将十二洲的山川河流,微缩刻刀了比巴掌大不到哪里去的玉牌上。 玉牌正背面,则是端端正正的七个字: 太乙师祖仇薄灯。 裴棠录将玉牌翻来覆去地看,简直就好像想要在它上面看出个花来一样。 而他也确实是想在玉牌上看出花。 自从小师祖在七岁那年一声不吭跳了北辰山后,太乙宗就托左梁诗寻找到天工府最好的玉匠,费尽心力,打造了这块玉牌。将小师祖的一滴血,融到了这块玉牌里,当时想的是小师祖什么时候,再一声不吭地又去了北辰山,或者哪个危险的地方,他们就能及时找到。 后来,晦明夜分。 小师祖待在太乙宗的时间越来越少。 十二年来,他行踪不定,忽东忽西,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从前,太乙宗巴望着他下山,自由自在,爱去哪里去哪里,可这十二年来,他们却恨不得,他依旧只在太乙宗待着。 在太乙宗待着,他就永远只是太乙宗的小师祖。 上梁揭瓦,他们就搬梯搭凳,下河捞鱼,他们就截水断江。 那时候的太乙宗,有一个爱穿红衣的少年。 有一群陪他闹的人。 简简单单。 可自打仇薄灯一剑碎云城,哪怕太乙的人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再怎么与他人相谈时,都只称师祖不称神君,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自云中走下的红衣少年,已经又一次挑起了整个十二洲的担子。 唯一的安慰就是:不管小师祖去了哪里,他留在太乙宗的玉牌,总会显示一个大致的位置。 ——他没有切断与玉牌的联系。 哪怕他已经恢复了神君的身份与所有记忆。 显现小师祖踪迹的玉牌由掌门收管。 为此,时常会有长老们隔三差五过来裴棠录转悠几圈,说是过来喝茶下棋,实际上屁股都还没落座,就火急火燎地催他赶紧把玉牌拿出来。把个好端端的清修院子,搞成了山门养生茶话的地儿。 还是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来客。 玉牌光点只能显示个大概位置,难为了那几名堪舆八百年考不上丁等的长老,还有那几个每每在太乙宗内,都能迷路上几圈的长老,天天捏个玻璃片,摊开张十二洲的地图研究上大半天。 要是恰巧,光点所示附近的城池数目比较多,一群长老十有八九,要为小师祖到底是去了哪个城吵起来。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有理,还要搬出地方风物语里面的记载,举例证明这座城池盛产什么什么,小师祖喜欢,肯定会去…… 天可怜见! 剑修刀客偏科几千年,何时像个文人一样,去研究那些伤春感秋的游记洲录? 长老们沉迷风物杂说,看得兴起,每每就要顺口给底下的弟子们布置点相关的功课……有史以来,太乙宗藏书阁里,地理部的典籍,首次一跃成为宗门抢手货。 消息传到外边,甚至还引发了不小的猜疑。 有说太乙野心勃勃的,也有说太乙不务正业的。 种种说法转了一圈,又传回到太乙众人的耳朵中。他们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他们想劝小师祖留在太乙宗,却连开口都做不到……且不说,小师祖已然成为神君,已然重踏尘路,就连如今的太乙宗都不再位居东洲了。 空桑。 重返空桑。 这本来是太乙宗开宗立派万载,一心追逐的愿望:最初,被逼护棺远走东扶风的那些先辈,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重返空桑,让所有的谎言都被驱逐干净,让所有尘封的真相都重现天日,让神君的荣耀得以重新凌驾于诸日之上。 坚守万载,终于得返。 可得返了又有什么用呢? 先辈忘了,他们也忘了,万载过去,空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空桑。 纵然日月依旧在苍苍扶桑之上起落,光芒万丈,可扶桑下的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篝火和鼓点。回到这个地方,重新见到熟悉又彻底改变的一切,除了悲凉和讥讽,还剩下些什么? 小师祖在空桑待的时间很少。 寥寥无几回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空桑未定峰的高阁上,独坐银屏,看灯饮酒。一次也没有再登过扶桑神木。 ——分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神君总是喜欢在扶桑枝上小憩。 空桑…… 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空桑有什么用? 还不如东洲的仞江与群山。 ……多好笑。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一代代人,熬着闯着,实现的执念愿望,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想让神君重归荣耀,想让神君不染风霜,到头来还是只能守在扶桑木下,看他孤身前往四方。而他们要镇守日月,要震慑三十六岛,连跟随都做不到。 万般不得已,归咎是无能。 不能遮风,不能挡雨。 除了每天看上两眼,知道小师祖在哪,透过风情记传,猜一猜小师祖今天又喝了什么看了什么风景,还能做什么? 裴棠录将玉牌翻转,垂眼看正面的《十二洲地理图》。 微雕的地图精致如初。 ——光点不见了。 “……虽然说红山上玉,但用了十几年了,坏了也不是没可能。” 厅堂的左侧,君长唯开口道。 和十二年前在烛南相比,君长唯倒是没老多少。 他还穿着有几分破旧的灰衣,腰间也还挂着个酒葫芦,不过当初的那把错金刀已经碎了,现在换了把刀镡漆黑的挂着。唯独右臂的衣袖风一吹,就摇摇晃晃,自肩膀以下全都空荡荡的——他率太乙伐空桑时,断了一臂,幸而未死。如今改用的左手刀。 “当初该请原先生来刻,路子画的功夫明显不到家。”一名披大氅的长老敲了敲烟斗,闷闷地开口。 “红山石玉在养神上也不如他山玉……” “……” 咔嚓。 木匣合上的声音打断了厅堂里三三两两的低谈。 裴棠录站起来:“诸位长老不用担忧,今日召诸老过来,就是想告诉大家,天工府那边已经确认过,小师祖与灵神牌的联系是断了。”略微一停顿,“路子画先生检查了阵纹,认为应该是小师祖主动切断联系的。” 厅堂先是一静,随即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玉牌光点消失的可能有两个:一是提供精血的人出事了,二是提供精血的人解除了相感应的契约。 太乙长老们之前这么担心,是因为以仇薄灯的性格,不太可能主动切断联系。而如今西洲是急流涌动,小师祖又负伤在身,前段时间传回来的消息说,小师祖又进了次大荒。他们最怕的就是,小师祖为了天道带回来在大荒了受了重伤后,被妖族亦或者坠魔的旧天神偷袭得手。 如今一听,联系是仇薄灯主动切断的,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 他们情愿是小师祖不愿意待在太乙宗了,不愿意屈尊当他们区区凡间仙门的小师祖。 也不愿意是出了其他的什么事情。 “主动切断的就好、主动切断的就好……”披大氅的长老手腕略微有些抖,口中喃喃道,“那就是没事。” “没事就好……” 第157章 定风波 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一位性子急躁一些的长老一拍桌子, 就要提剑去御兽宗找庄旋那帮龟孙子算账——虽然说不知道小师祖到底是为什么切断了联系,但既然是在西洲发生的变故,那不找御兽宗算账找谁? 太乙宗本来就不是什么讲理的仙门。 “孟立生!多大岁数了,还这么急躁?”鹤老呵斥道, “给我坐下!” 提剑长老还有些不忿, 被鹤老瞪了一眼, 还是转了回来。 鹤老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裴棠录:“棠录,你来说。” “西洲自然是要去的, ”裴棠录道,“但孟老去恐怕不太合适。”未等孟老瞪眼, 他就解释道,“小师祖前往西洲前吩咐过, 若事态紧张,就东进三百里, 震慑三十六岛。不让他们越过清洲洲界。一旦有三十六岛有异动,立刻加以制止。孟老剑法更适宜在镇守洲界, 还请您不日启程,率队前去。” 孟长老原本还想争执些什么,裴棠录补了一句“这是小师祖的吩咐”后,也就闷声闷气地应了声“是”。 “君长老,请您携带灵神牌,前往巫族的大祭坛,请留守的大巫试一下, 能否通过祭祀, 重新寻找到神君的下落。”裴棠录看向断了一臂的君长唯。 “是。” 君长唯起身, 上前用左手小心翼翼接过玉佩。 “叶长老, 请您即刻率人前往西洲。” “是。” “……” 一道道身影领命各自离去, 厅堂渐渐空旷起来,最后只剩裴棠录一人。 他将空了的建木匣子合上,环顾左右。 这里是空桑百氏商量诸多大事的地方,百氏豪奢无度,建厅堂用的都是扶桑神木积年折落的旧枝。横梁飞瓦,雕刻华丽,唯独在太乙进攻空桑之夜,会大火烧了一角。太乙宗向来不把虚外之相当一回事,只拿了些普通木材给补上就完事了。 “真是怎么看都不习惯啊……” 裴棠录微微摇了摇头。 比起这天下无双的扶桑神殿,他更怀念太乙宗千仞峰上,太乙历代人一砖一木亲自建起来的伏清堂。 走出厅堂,裴棠录沿着汉白玉石铺成的阶梯往下走。 与扶风近海江水浩荡的东洲相比,空桑居于汤谷以南,四面有山峰环绕,而中部地势低平和缓。冬无风厉寒苦之忧,夏无烈日旱涸之虑,沃野千里广陌阔田,躬耕桑麻,勤种五谷,即可衣食皆丰,的确是十二洲农牧的巅峰。又坐揽日月,金银流淌,无怪乎掌控这里的百氏,生出放牧天下的野心。 “见过掌门。” “见过掌门。” “……” 一路走过,遇见的弟子纷纷躬身行礼。 裴棠录注意到不少峰脉的弟子在对练,迁到空桑后,太乙弟子不用长老们催促,演武的次数就比往常多了数倍不止。这主要是因为空桑没有扶风那样悬于大江上的铁索,大家晨练就只好改成对打。 十二年下来,在空桑多多少少住得习惯了点。 只是这种习惯,始终透出股束手束脚的别扭劲,就像桀骜不羁惯了的山间野鸟,落到精致的木笼子里,水食虽然皆是上佳,却没了往日的自在。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东洲。”演武台下,一位背剑弟子咕噜咕噜灌了口水,低头擦了擦嘴角。 “说什么呢你,”同伴拿剑柄敲了他一下,“长老们都说了,空桑才是我们本来的地盘,我们之前是被迫迁到东洲的。先别说我们还得看守日月,但就说空桑,空桑可是小师祖以前亲手建起来的城,难不成我们还能把小师祖的城拱手让给别人吗?” “可是,可是……”背剑弟子抓抓头皮,嘟哝道“可是小师祖也不常回来啊。” 他比划了一下。 “以前在扶风的时候,比武的时候,小师祖还会搬把椅子到台子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喊我们开庄押注。谁赌输了,有钱的话,就下山买酒请大伙儿,没钱的就去揪一根凤凰羽毛过来……” 太乙弟子,有钱的不多,抠门的不少,为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炼剑的钱不贡献到其他人肚子里,亦或者接下来几个月受到长老们的特殊关照,大伙每天都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打赢其他人。 “那时候多热闹啊……” 小师祖爱笑爱玩,馊主意比谁都多。 别看那时候被外界点了个纨绔榜第一的名头,其实太乙宗弟子最喜欢扎堆跟他玩。 太乙弟子不知道仇薄灯的真正身份,但他是小师祖,又从小就长得好看,长老们见了都得行礼问声好。只要他打头,大伙儿就算去把叶暗雪长老看得跟心肝宝贝似的竹子劈来当烧烤架子,叶暗雪除了吹胡子瞪眼睛外,半句话都骂不了,比免罪牌还管用。 有小师祖在,宗内每次大比,大家白天开庄下注,死去活来对殴一阵,晚上就勾肩搭背地架火烤肉,嘻嘻哈哈的,比什么都快活。 现在搬到了空桑。 竹林遍地都是,走兔飞鸟也比在扶风的时候多了不少,就连酒,也不像以前那样,得踩着飞剑东拐西绕飞得快吐了,才能买到。想喝酒,想烤肉,比什么都简单,一开始也不是没有人习惯性地折腾。 可是,火烧起来了。 火堆旁边,没有人穿着招招摇摇的红衣,拿着筷子敲坛子,带头行酒令,这酒就怎么喝怎么别扭。 渐渐的,也就没人折腾了。 “大家修炼比武,都跟憋了口气,跟谁较劲一样,”负剑弟子看了眼台上,“修为上去是上去了,就是怎么都不痛快。” 不痛快啊…… 不痛快。 大家都不痛快。 裴棠录一步步走下石阶,走到山门,一直走到一块石碑前,才停了下来。 一条白练般的河缓缓流过沃野,蜿蜒曲折,水流很平稳。 裴棠录想起梦长老偶尔抱怨的话,说百氏那些家伙,天天看的就是这种慢吞吞,一点豪气也没有的水,怪不得半点骨气都没有……汤水是静河,曾被山海阁评为天下绝景,称它水波荡漾,烟霭万顷,天水一色,其实自是美的。 “说到底还是不习惯啊。” 裴棠录苦笑摇头。 他吹了声呼哨。 江水哗啦作响,平静的江心浮出一座漆黑的小山。小山很快就移动着,靠近江岸。原来那不是山,是一只龟甲漆黑的三足龙鳖。鳖背上驼着一块石碑,碑形如剑。 太乙宗离开东洲的时候,带的不多。 宗门内的诸多神兽,不论是江中的蛟龙,还是长老们养的凤凰哮天犬,都没有随行迁走。 一来,是向进驻清洲的三十六岛表态,表明太乙宗从未将门下的妖物神兽视为仆役,选择留它们在更适合自身生长的地方。二来,也是种无形的牵制,太乙宗西迁,门下城池的城民无法跟随一起迁走,宗内的江龙、樊牛、凤凰等同属妖兽,三十六岛没有理由将它们驱走。留它们待在清洲,一旦三十六岛的妖族违背约定,肆意杀虐,吞食城民。那么这些在太乙长大的妖族神兽,立刻就会出手。 唯一跟随太乙宗西迁的,就是这头江中驼碑的龙鳖。 它背上的剑碑,就是太乙宗另外一把镇山剑。 无锋无刃。 剑名:定风波。 裴棠录飘身而起,悬浮在半空中,伸手虚握石剑。 随着石剑被裴棠录一寸一寸提起,水声骤然大作,江面忽然涌起风浪。龙鳖龟壳上的深黑色沉沙随着振作,仿佛逐渐卸去千万石的重负。一声闷雷声响,石剑彻底拔出,浪涛汹涌间,龙鳖三足踏水,仰首长啸。 等到它恢复平静,裴棠录提着缩小如常剑的定风落到岸上。 老鳖靠近江岸,衔住衣角,上下点头,前足还不断拍着江堤。 裴棠录明白它的意思。 它是在问:神君呢? 定风波与太一剑一样,同出神君之手,不同的是,定风波最初就是神君为空桑铸造的一柄剑。当时东极和南极的天柱都未立,江水在刚刚锻造出来的厚土上肆意奔流,冲刷扶桑树底下的潦土。因此,神君择地石,刻了这么一柄镇水的剑。 后来四极初定,十二洲中心的江水随之平息。 空桑成为天下中心,沃野平壤,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一柄剑了。 也正因为如此,太乙宗当初将定风波带走,空桑百氏才不怎么在意。 鳖族之属的记忆一贯都不算太好,唯独这头老龙鳖不知为何,能够在万载岁月里,将神君记得清清楚楚。上任掌门将仇薄灯从巫族带回时,它第一次于仞江中破水而出,负碑绕主峰环游,如果不是鹤老及时发现,劝了下来,它还准备直接爬到山峰顶上去。 仇薄灯在太乙宗待着的十八年,是太乙弟子看到老龙鳖最频繁的十八年。 天气好的时候,有大半的时间,红衣少年会躺在龟背上晒太阳,躺椅边丢个不知道挂没挂鱼饵的竿,手边还要搁一叠桂花糕。 掰两块,丢一块。 龙鳖张口,一伸脖子,一合嘴。 咕噜,咕噜。 偶尔,有没头没脑的鱼撞钩上,也是那么一甩,一咕噜。 也不知道一人一龟,钓的个什么。 裴棠录俯身,拍了拍:“明年,明年小师祖就回来了。等小师祖回来,肯定还会给你带桂花糕的。” 老鳖这才松开口,慢慢沉了下去。 裴棠录蹲在水边,看水波一圈一圈扩大,又一圈又一圈消失。 水泡泛起来,咕噜咕噜的。 依稀还有当年旧儿童。 不忆往昔,不知故梦。 第158章 我掷万金与伏波 三九隆冬。 西洲的冰季来得比其他洲要早, 走得比其他洲要晚,冬寒而长。今年,是迄晦明夜分以来, 最冷的一个冬天, 也是梅城这一年里头, 最冷的一个时节。白雪飘转盖过灰瓦, 屋檐下结满冰柱。 往常, 梅城在这个时候就该静下来了。 打小雪开始,亲朋好友就已经陆陆续续返乡, 三九隆冬,该回来的人都已经回得差不多了。家家户户都该起关门, 围在火炉边等待一年寒冬过去。街巷除了些杂货铺子外, 其他店都关紧木门。整座城会只剩下雪落屋檐的沙沙细响, 偶尔间杂几声火炉边猫儿的叫声,长长的街道行人罕见。 今年的梅城却不清净。 放眼望去,满街的人。 衣衫褴褛的难民, 他们嘴唇冻得青紫, 手脚皲裂渗血, 哆哆嗦嗦地挤在屋檐下, 拖家带口……全是些打海城逃难来的百姓。南下的百川和复仇的海妖血洗了沿海的城池, 一座又一座海城遭劫,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难民蜂拥向内地。 起先只是沉没的海城城民逃难,很快的,随着消息传开, 越来越多近海的人也在往东跋涉。所有能买到路引的飞舟,全都人满为患,就连名声最差的山海阁“惊鸿白驹舟”都变得一票千金。 梅城位于三条逃难路线的交汇点。 自苌兰海峡、白木海峡以及洪斗海峡来的难民, 有近四分之一,逃到了这里。 “给碗粥吧,行行好,给碗粥吧。” 蓬头垢面的妇人用脏兮兮的布条背着孩子,可怜兮兮地哀求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东街末,垂枝梅下。 “杨”字号的早点铺子周围簇拥满饿得面黄肌瘦的难民,主勺的老妇人颤颤巍巍用大勺子搅拌汤锅。锅里的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半碗清汤,清汤里飘一层米粒。就这样,老妇人每盛出一碗,立刻就有十几双手拼了命伸出来争抢。 “退后!退后!谁挤到摊子谁就滚出梅城!”杨记粥棚,一位山海阁修士站在高处,严厉地呵斥。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有这位修士监督,在场的难民们早已经扑上来,将锅里的粥抢得一干二净。 帮老妇人打下手的干孙女儿煞白脸。 一开始,等在粥棚旁边的难民根本就不像现在这样,勉强算得上有秩序。她们一老一小,大半夜的,是被撬门声吓醒的,有饿疯了的家伙,爬进院子,企图把粥铺的米面给抢走。好在,几天前,一艘简直有半个梅城那么大的飞舟抵达了梅城。 几乎所有梅城人都清清楚楚看到了那艘飞舟。 那是他们一辈子见过最精致最华丽的飞舟,白玉船黄金楼,它在梅城外降落,直接震散了城外飘浮的十里瘴雾。从飞舟上下来一群披银氅的修士和身披袈裟的和尚,这些修士和尚一进城,立刻就接管了整座梅城。 安置难民,组织布施、制止冲突…… 就此,梅城堪堪稳定。 “给。” 小孙女将盛了半碗的稀粥递给背着孩子的妇人。 妇人忙不迭地道谢,护着粥碗向后退。一退出去,立刻一手端碗,一手去解固定襁褓的布袋子:“阿囡,阿囡,有粥了,有粥了!快,快喝一口!” 妇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将脏兮兮的破碗递到小女儿嘴边,焦急地催促。 稀粥从小孩嘴边溢出来。 “阿囡,阿囡你喝一口啊。” 旁次里伸出一只黝黑粗大的手,将粥碗一把抢过。 “还给我!还给我!”瘦巴巴的妇人像发怒的野狗,爆发出可怖的力量,扑上去给抢粥的男人撕打起来,“你敢抢我阿囡的粥!你敢抢!” “疯女人!”抢粥的男人怕她撞翻粥碗,急忙高高举起,一边用力狠踹,一边破口大骂,“你没看见你家娃早他妈的冻死了!都紫了!滚!滚!” 妇人被踹翻倒地,襁褓里的孩子滚了两圈,滑出布料。小小一张的脸,青紫一片,毫无生气。 “阿囡……阿囡……”妇人匍匐爬着,将冷冰冰的孩子抱在怀里,忽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娘的阿囡啊……” 嘶哑的哭声在粥棚上空回响。 周围的难民无动于衷,向前涌去,他们端着碗,挤在粥铺旁边,等待下一碗粥。 客栈驿站人满为患,更有家底一些的富贾大商比外边的难民要好一点,至少还有个躲风避寒的地方。但不时地,一两声尖锐的惨叫,昭告有些不走运的家伙,被趁乱抢走了身家——左月生带来的人手毕竟不多,没办法面面俱到。 “第三波难民潮预计在两天后抵达。” 左月生和不渡和尚对坐。 两人的神色都十分严肃。 “比预算中的要多出不少,”不渡和尚低声说,“西海海妖的进展太快了,御兽宗的动作也不慢,第一波御兽宗弟子已经跟海妖在太阴附近交手了。周围的城池,怕被战火波及的人,也跟着一起逃难了。” “三十四万。”左月生合上手中账目本,“到目前为止,聚集在梅城内的难民,已经有三十四万,再多下去,很快就会打起来。” 难民已经超出了梅城承受的限度。 城中粮食正在迅速减少,人心浮动也越来越快。 “稳住大体上的情况,先做仇薄灯之前交代的事情吧。”不渡和尚道。 左月生点点头:“天工府看过仇大少爷留下来的图纸了,我需要封锁整个天池山。包括天池山脚下三里范围内的城民,都需要暂时往外迁一下。定星表之锚的动静太大,不可能完成遮盖过去,后边应该躲在暗地里的那些家伙就会现身了……你拦得下来吗?” “拦是能拦一会吧。”不渡和尚倒也不避讳,“但要指望我一个人守到尾,估计就算把我烧成舍利都不够。得看半算子那牛鼻子,能不能赶到,他要是能赶到,那应该没问题。” “鬼谷三日前出发了,你得把最开始的一段挡下来。” “行。” 不渡和尚点头答应。 末了,他忍不住摇摇头,苦笑道:“眼下这些难民,就已经是第一波了……可悲啊,众生芸芸,众生攘攘,因何而往,因何而争,都茫茫无知无绝。” 左月生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天山脚下,隐约能见到街道上人头攒攒,他喃喃道:“要死很多吧?都是血啊……你说,仇大少爷坐视情况恶化,是想做什么?” “不知道。”不渡和尚道,转动腕骨上的白骨念珠,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过,我在我们佛宗的一些禁忌经文里,看到过一个说法。” “什么?” “善恶相生,神魔无异。” 左月生目光骤然锋锐,隐约间带一丝不敢相信,片刻,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渡和尚起身,合掌欠身: “贫僧再去念几卷大悲经。” ………………………………………… 黑云笼罩在御兽宗主宗上,昼夜的分界被模糊了,宗门内的弟子甚至有一种错觉,错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狂风和暴雨。风雨无休无止,宗内的海江水位越积越高,涛涛江水一重一重地淹没山峰。 山被淹没在水里,海河连成一片。 山头飘在水面,大大小小,如一座前所未有的棋盘。 第一批应战的弟子已经驾驭新契约的蛟龙离开宗门。 剩下的弟子都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要知道,就算是内门的弟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够契约到蛟龙。然而,这一次,为了应对西海海妖来势汹汹的进犯,掌门宣布,人人皆得龙而契。第一批弟子腾空而起时,百龙齐鸣,与云中雷电相呼相应,场面别提多壮观。 “……就是不知道分到我的蛟龙是什么,我喜欢青色的。” “青蛟很普通吧,我看到木师姐的蛟龙龙鳞是银色的,别提多好看……” 值守八座卦山水闸的弟子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抵抗鞭子般刮过的雨线。 “你们醒醒吧,”有人打了个寒战,“我可不想跟那些蛟签契,契了蛟龙,就得去跟西海那些海妖打仗了。那可是打仗!会死人的!你们没看西洲广刊上怎么说的吗?……西海海妖,庞然如山,携冰山而下,城过城摧,山遇山折。我可不想去。” “胆小鬼!”立有人嗤笑,“那你留在山门里就好了,不过,别说我吓你,这次海妖可是奔着主宗来的,早晚都得跟它们打上。” 害怕的那人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嘟囔:“奇了怪了,怎么以前西海海妖,也没这么强啊。” “我听说,以前是因为有天外天镇压在十二洲之上。空桑百氏跟天外天做了交易,天外天通过牧天索对妖族做了限制……嗯,你没看到,十二年前,三十六岛也是先跟天外天相通后,才携手进攻人间的吗?”解释的人顿了顿,挠挠头,又道,“不过,我看白鹿书庄的说法,这些妖族实力暴涨,恐怕跟大荒也有关系,十有**是也坠了魔……哼!果是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指望妖物守卫人间根本就不可能。” 说话间,一个江头潮浪打来。 有十几名披雨氅的人提灯踏浪而来。 为首的高声道:“停云峰十六人,轮值戌亥。” “长老手令!”值守弟子迎上前。 十几名轮换的停云峰弟子落到面前,为首的是停云峰弟子方英——这家伙也算是个御兽宗名人了。 值守弟子看见他,在心中感慨了一下,这个停云峰出了名的内门废物可真是有够倒霉的。这么风大雨寒的天气,被踢出来值守。 不过,这是停云峰的内事,其他峰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值守弟子查看了手令,点点头,将监管水闸水相的法器交给他。两班交接,新来的“停云峰”弟子替代他们站到牵连水闸开合的位置。上一班值守弟子被风雨冻得够呛,一经交接,立刻忙不迭地回自己的院子,准备打坐调息去了。 他们走得匆忙,又兼天色灰暗,没有注意,跟随在方英后的停云峰弟子站的地方,积水透出一丝红色。 暗红很快就被流水冲走。 水闸周围水声轰隆。 越过八座卦山,由卦山圈出来的养龙池,水位已经下降了三分之二。铜网高悬在诸多纠缠在一起的蛟龙头顶,一颗银色的内丹明如朗月,光辉越过山与山之间的缝隙,照在十六名“停云峰”弟子身上。 “戌时快到了。” 方英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地看向身边的人。 他有些紧张。 好在他作为停云峰废物的形象深入人心,要是在大雨天被丢过来值守龙门关,还能面不改色,那才是怪事。 “等一等。”他左边的人低声道,是道女声。 常余峰大师姐,白重衾。 她所在的常余峰,是御兽宗内仅存不多的主张亲善派。 方英点点头,鼓足勇气把视线转回巍峨的山峰水闸上。两人说话时,养龙池里的银龙龙丹光辉随风雨流转,天空上,层层堆积的黑云中,闪电光芒交织,仿佛有千万道雷殿孕育将落。 江浪一重高过一重。 整个御兽主宗所在地,忽然变成了一片海。 闪电隐浮间,隐隐约约,有鳞光在海波中翻动。 ………………………………………… 至高至高处的云端,白云依旧慢慢流转。 西洲大地的版图铺平延斩,西北角上,铅灰色的阴云笼罩,一条条白线已经彻底将御兽宗所在的龙首群山包围。风雨雷霆,烽烟血浪,将山海大地上的蝼蚁众生给淹没。千百万人的苦难,在至高至明处俯瞰,缩小如泥瓦。 笼罩在西洲山河的,是漆黑的云层,人们再也不能把思念的话说给云朵听;席卷过西洲山河的,是酷寒的厉风,神再也不会把回应放到风中从高天吹向地面。 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1]……所有的一切的一切,从此以后,只是《古石碑记》上残缺的铭文。 旦夕相语,神人不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泥瓦上的□□,泥丸上的哀哭,传不到天上。 云上只剩下清风,只剩下纵横。 风卷红衣,如火拂动。 神君高坐云中。 “我掷万金与伏波,”他引风做弦,信手拨弄,一边顾侧而笑,一边清声放歌,“欲买秋光堂上客。” 他起调极高,高得不需要凡尘听客。 血衣黑发的天道在他身边,凝视他恣意的眉眼,凝是他急拨的指尖,做他唯一的听客。听他把狂悲当狂喜,唱成云上的歌。 “欲买秋光啊——” “秋光——” 师巫洛十指骤张,翻转向下。 “不卖我!” 轰隆! 西洲万顷雷落! 第159章 长鱼鳞雨 第一百五十九章长鱼鳞雨 千万闪电自高贯落, 密集如林。 笼罩在御兽宗主宗上方的冷蓝光罩瞬间破碎,煞白可怖的闪电在滚滚暴雷声中,倾覆向整片山峰。海水、江水、白浪、黑潮……刹那, 所有人置身在一片席卷上下的刺目亮光里,汹涌过山腰的海倒映闪电,漆黑层叠的云层破开闪电。 山峰漂浮在白茫中,只剩深黑的轮廓。 人如蝼蚁! “戌时到了!” 方英大声喊,喊得嗓子火辣刺痛。 他拼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被淹没在鸿宇毁灭前的咆哮里……除了鸿宇毁灭,苍极倾覆, 他们再难找出其他的形容来——巨大的枝状闪电劈落在海面,声势骇然如怒龙归海, 青铜水闸下的深潭爆成一片银镜,水花与电光同时迸溅, 同时闪烁,同时炸开。 常余峰大师姐白重衾听不见他的声音,却看见了他高高举起的时盘。 “冲!” 雨氅被强劲的气流拉成直线,白重衾率先掠出,扑向水潭尽头披了一层电光的青铜闸门。 十几名常余峰弟子毫不犹豫紧跟向前。 …………………………………………………… 闪电不断劈落。 万千鳞光在刺目强光中跃出水面。御兽宗内,所有山钟同时撞响,急促洪亮的钟声汇聚在一起, 强行突破雷雨的风声。山钟声里,一位位被上涨的水位逼退到山峰上半端的弟子们同时煞白了脸色。 ——鳞甲! 闪电光中, 海面密密麻麻, 都是鳞甲。 “上天啊……” 看清那些鳞片的御兽宗弟子踉跄后退, 几乎险些从山峰上滚落。一重重高如城墙的海潮,不断推涌向前,撞击浮岛般的峰头。震动透过山石, 传到每个人脚下,巍巍如山之将崩。潮浪中,无数似龙,似人,似鱼,似鳖,似兽的水族破海而出。 暴雨洗刷它们。 它们以鳞为甲,以骨为矛,以牙为刀。 百万妖族,百万刀兵。 “西海海妖……” 说话的停云峰弟子声音虚弱得近乎呻/吟。 闪电光中,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这些天来,他们热血沸腾所想要南下去斩杀,去为苍生除害的西海群妖……它们没有随冰山南下,没有顺航道前往琉璃湾,也没有去争夺龙穴鹤城。 而是如鬼魅一般的,在这个雷暴交加的夜晚,突然直接出现在御兽宗主宗之外。 “它们怎么过来的?” 停云峰的弟子们脸色惨白,全然不见前几日的趾高气昂。 他们左手间缠绕金索,右手持剑,剑虽然握着,但已经在不住颤抖,显然只是在强作镇定。金索牵连,一条条新近签订了血契的蛟龙,被他们驭驾于足下,须眉尽张。这些从养龙池出来的驭蛟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浮水而出的海妖,神色间毫无见了同族的欣喜,只有战斗的暴戾。 闪电不断落下,霜茫茫一片间,狰狞的妖兽冷冷相对峙。 “……百川南下……苌兰海峡,”停云峰众人最前端,窄袖金领,眉目俊秀但带几分矜骄气的率队弟子猛然醒悟,“这些畜生是从苌兰海峡直接过来的!!!” 百川南下距离西洲,距离御兽宗都太远太远了。 远到了太古末年。 远到了西洲洲城和御兽宗众人都忘了。 ——忘了从苌兰海峡到御兽宗主宗其实还有一条古老的航道。 一条距离极短,能够直接抵达的航道! 西洲海山相间,平行斜纵。今年百川南下,古海冰山撞进西洲西侧诸多狭窄的海湾,高达百丈千丈的海湾,横亘在海峡中部。笼罩西洲的连日暴雨,与被厉风洋流推动的海潮迅速暴涨,没过连绵起伏的峡湾群山——平行相间的海山就此贯通。 鲸族沿峡湾南下,一路屠杀,制造出三十六城惨案时,西海海妖真正的主力却自苌兰海峡横入,如尖刀一般,借海位上涨,沿着消失万载的古航道,切开九脉十一河,直接出现在御兽主宗外。 浪头如山堆叠,排峰而来。 浑浊的潮头,西海妖族不再躲藏。 它们缓缓浮出水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狰狞的巨弓缓缓打开,骨矛作箭,搭到了弦上。 它们什么时候抵达?它们又在海河中隐匿了多久? 不知道。 本该有所预兆的山钟,在养龙池大开后,就失去了原本的警示作用——八座卦山内,数以万计的蛟龙戾气太过浓重,竟然反过来成了西海海妖隐匿行踪的助力。甚至,如果不是宗门启动水闸,倾泻巨湖之水,宗门所在地的海河水位也不会上涨得如此之快。 “御兽宗弟子听令——” 庄旋掌门沉稳的声音从八座卦山方向传来,携裹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将随宗门内西海海妖掀起的怒涛给压了下来。 “御!” 闪电的苍白,群山的深黑,海妖的邪青之间,道道金光破雨而出。 尽管已经被眼前的一幕幕震撼得心神近乎失守,但庄掌门一声令下,御兽宗弟子们依旧本能起诀御阵——无需言语,在漫长的一千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对妖兽的镇压和屠杀。庄旋执宗的千年里“人妖两里,死生相争”的信条已经根深蒂固。 ——妖不可语,妖不可信,妖不可道。 唯有镇压,彻底的掌控,才能将庞然伟力的妖物化为己用,才能不令巨象破城,不令万民横死。 无数名弟子同时伸出左手,左手腕间的金索同时飞起,蛟龙满是戾气的低吼连成一片,解开压制后,龙身身形迎风暴涨,披雨而出。 以粗如巨墙的恶蛟为首,大大小小的蛟龙尾随其后。 声势浩大。 然而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在杀意果决的命令传遍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时,海浪潮头里,形貌可怖的妖兽们却同时抬首,对着浮于海面的群峰露出狰狞的笑。闪电照亮他们森然的獠牙。 他们电射向前,比御兽宗奴驭的蛟龙更快!更凶狠! 第一批恶蛟与第一批西海海妖碰撞在一起。 皮肤黝黑半人半鱼的海族伸出四臂,紧紧抓住条暗红色的蛟龙,四臂一用力,蛟龙被撕碎成几段,鲜血临空泼开,像一道血色的长虹。但很快,就有鳞色漆黑的巨蛟绞过来,蟒蛇般将他绞住。黑蛟仰首嘶吼,肌肉收缩,鳞片碰撞,铿锵声音中血肉四溅……蛟与鳖厮杀,蛟与鳄厮杀,蛟与蛟厮杀。 只一个照面,海水就被绞成青红色。 海潮撞在山峰上,劈分成一股股倒卷的激流。 “呕……” 倒卷的海潮携裹血色,同暴雨一起,劈头盖脸地落下,浇了退到山巅的弟子们一脸的肠子内脏,眼珠带皮肉,腥臭程度与可怖程度,生平罕见。 有人承受不住,直接吐了出来。 血气躁动的弟子向往驾驭群妖,所向披靡的场景,向往说书人笔下,侠客七进七出的传奇。亦或者被仇恨和偏见所携裹,渴望手刃异族,血债血偿的时刻。唯有等到厮杀真正在面前上演,才会明白自己先前虚设的一切有多可笑! 蛮荒!原始!暴戾!血腥! 这不是他们往日高高在上,乘朱鸟于云中,冷眼俯瞰妖兽与妖兽自相残杀的争斗,是一场他们无法傲慢俯瞰的战争——蛟龙的身躯撞在山石上,驾驭它的主人来不及避开,直接被自己所契的妖兽生生压成肉泥。 将被契蛟龙掷出的赤面豹首鱼身的海族披一身血,流星一般砸落在山峰峰顶。 “嗬嗬……” 一名停云峰弟子被掐住咽喉,提了起来。 他努力地想要发出召唤驭兽的命令,却连一个像样的字音都没办法发出。西海海妖的出现太过突然,双方的距离太近,敌人没有留给他们从容召唤驭兽,调遣布阵的空间和机会,只一照面,就以最快的速度,最凶狠的冲锋,逼近御兽宗弟子们所在的山峰。 “列——” 腰间的青铜兽牌刚刚发出光芒,就是一声闷响,勉力启牌的弟子被狠狠贯在坚硬的山石上,从脖颈往上,瞬间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退后!退后!” 朱鸟冲天飞起,俊秀傲慢的停云峰率队弟子脸色煞白,他厉声大喊。 “退到二重峰脉去!” 御兽主宗所在地,向来有“千峰龙首”之称,奇绝嶙峋的山峰与纵横奔腾的海河组成横握在西洲大地上的巨龙龙首,口吞西海眼,地占千万顷。古老的山脉绵延相连,若以大体走势划分,可计内外十二重脉。 眼下,西海海妖来势汹汹,若在第一重脉待下去,未等所驭妖兽全部苏醒,御兽宗弟子们就会被近身的西海妖族撕成碎片。 退后的喝令此起彼伏。 位于第一重峰脉的御兽宗弟子们一面狼狈不堪地驾飞鸟急速后退,一面厉声命令所驭妖兽迎上披血而来的西海海族。 高达百丈的海潮拍打在山峰上。 人面长鱼跃起在半空,折转时,锋利如弯刀的鱼尾将振翅欲飞的朱鸟拦腰割成两段。驭鸟而飞的停云峰率队弟子掉下来,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一口咬掉了脑袋。咔嚓碎响中,人面长鱼的獠牙猩红花白,而失去头颅的华服尸体摔进水里,眨眼就被海水和残肢淹没。 “孽障!” 从八座卦山方向赶来的停云峰长老目眦欲裂。 他怒喝一声,双臂衣衫破碎,暴涨数十倍,覆盖满青铜般的鳞片,合握掼落。水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凹陷内所有海族连同与他们厮杀的驭兽一起,变成血泥。 “孽障放肆,胆敢犯我山门!” 双臂垂落在身侧,长老足踏血泥,声色俱厉。 接二连三的长老赶到,终于将第一波海妖妖潮拦截在第二重峰脉之外。但此时此刻,千峰十二重的御兽主宗外围,已经堆起了一道尸潮,人和妖的尸体,起起伏伏。海浪携裹尸潮撞在崖壁上,留下血色的泡沫,又很快就被如注暴雨洗刷。 话音刚落,重峰间的阔海水声大作。 一具巨大的鲸骨腾跃出海。 浑浊的血水从它的骨架披落,它的肋骨挂满了肿胀惨白的细线,迎风摇摆,就像死去的牛马身上密密麻麻的蛆虫。一直到鲸骨折转,落会海面,山峰上的长老和弟子们才看清,那些摇摆的蛆虫,是数不清的尸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芸鲸城的城民。 他们紧紧吸附在鲸骨之上,一如生前。 乍然目睹此种人间惨状,御兽宗弟子几欲作呕,就连长老也脸色剧变。 “……尔等孽畜竟然放肆至此!”长老颤声叱喝。 “放肆?这算什么放肆?” 叮铃叮铃。 空灵的铃声响起。 闪电光中,眼瞳赤金的女孩披散霜白的长发,脚踝系着银铃,踏鲸浮海。 她抬首,森然冷笑: “不把你们都撕了,算什么放肆!” 第160章 青蛇三尺剑 第一百六十章青蛇三尺剑寂寞甲长风 风骤雨急, 闪电照亮黑山白海,照亮女孩精致青涩的脸。 她发白如雪,眼瞳赤金, 眼尾却生着冷青的鳞片, 肌肤透出一股冰雪的寒意,一件异纹的雪袍被风吹卷。风中她双腕与双踝银铃声音空灵高远。 从她指尖流过的风, 携裹一股刻骨的寒气。 风过处, 冰棱生。 御兽宗的弟子还来不及惊讶统领西海海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容貌未张的女孩, 就先置身在迎面而来的可怖寒风里。他们常年生活在西洲,本该早已习惯漫长的冬季。但当风掠过女孩的手指刮来时, 风中的那股酷寒,还是让他们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那种冷意能把血液凝结!甚至, 能把骨头也一并冻裂! 停云峰主事长老吴初认出了来人,脸色骤然阴沉,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是你,女薎。” 山门哗然。 劲风落下, 十几道身影急速从八座卦山赶来, 甫一现身, 立刻分别祭起各自的法器。酷寒骤去, 御兽宗弟子这才醒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谁。 寒荒国! 女薎! ——西海之尽, 终年覆冰, 称之古海。古海有国, 其名寒荒。 国中有祀神者二, 一名女祭, 一名女薎。 《古海海志》记载, 曾有致情地理堪舆的修士, 一心欲探西洲海界,便冒险穿过西北隅的冰川,沿寂寥的冰海一路探寻,御剑飞行了七七四十九天,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条白茫的冰脉,匍匐如巨龙,连绵上百里。修士以为和先前遇到的一样,只是漂浮于古海海面的冰川,便打算在此处稍作休息。 甫一生篝火,滚雪崩冰。 山脊裂开,钻出手足生鳞的白发妖怪。 修士这才知道知,自己已经抵达西洲外海的尽头。 古海唯见黑天不见白日,无数大如洲陆的冰壳漂浮在深黑的海面,有酷寒的暴风从冰壳的裂缝里吹出,正是秋声一尽就会席卷整个西洲的厉风。厉风刮起茫茫一片雪潮。雪潮纷纷扬扬,雪大如席。 西海海妖中的寒荒一脉就生活在这里。 他们是远古冰原时代石夷的一支后裔。 继承了石夷喜好冰寒的特性。 西洲山岳的冰雪在天柱确立后消融,融雪成河。眷暖的走兽飞禽留在大陆上,喜阴逐寒的族属迁徙向西北。寒荒一族走得最远,一直走到了人间西北角的尽头,才在厉风出源之地停了下来。以厉风为呼吸,以玄冰为嚼食。极渊的寒意渗透进寒荒一族的血肉和骨骼, 偶尔,寒荒一族也会出现在接近洲陆的近海,只要他们一出现,那一年的冰季就会比往年更加漫长,更加冰冷。但这种情况,哪怕翻遍《西洲洲志》也不过寥寥几例,因此对于西洲的人们来说,他们更像一个遥远而神秘的远古遗梦。 但对于每年都要北上引鲸破冰的御兽宗弟子来说,寒荒之国却不算太过陌生。 宗门内,几乎人人都听说过一二相关的传说。 有说寒荒的大妖能够倾倒海水,将桑田变成汪洋,有说寒荒的大妖在海水中跋涉,将冰山扛在背上,以此磨砺自己与龙龟之属搏杀的筋骨……众说不一,却全都证明了寒荒大妖的强横。 “女薎,”吴初长老声色俱厉,“本宗感念贵国镇守古海之大义,向来对尔等敬重有佳,诚以为盟……” 他的话戛然而止。 雨幕被撞破。 白发银袍的身影鬼魅般一闪而过,下一刻直接出现在吴初长老身前。伴随着银铃声和金属碰撞的巨响,闪电间隙的骤暗中迸溅起一连串暗红色的星火,吴初长老向后重重撞在崖壁上,崖壁龟裂凹陷。 女薎凌空漂浮,寒白如雪的左手按在他交错架起在身前的青铜双臂。 吴初长老脸上先前的跋扈和愤怒此时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股油然而生的骇意。 御兽宗八门八法,最强力的手段,除了奴百兽而威杀四方外,还有一种“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是千年来御兽宗走上奴妖一途后,新兴起的法门,即将所契妖兽的神通转嫁到自己身上,以此弥补门内弟子近战不足的缺陷,称之为“异彼我处,行必我得”。 “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因行端颇有些邪肆,便在宗门内部也常有争议,一直到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三十六岛进驻清洲,御兽宗内部才将这术正名,不再压制其发展。而这吴初长老,正是此道的竭力推行者。他的一双青铜臂,正是来源于以“披盖铜甲,力大无匹,举山踏河”著称的壑山鏊兽。若论其防御之坚,在门内足可以排进前三。 双臂的青铜鳞片下渗出细密血痕。 吴初长老只觉得自己是架住了一片海——从女孩不大的手掌上传来的是犹如倒海的恐怖力道!刺骨的寒意顺着双方接触的地方迅速攀爬向上,青铜鳞片被冻得出现白色的裂痕。不,不能再这样下去, 否则他非死不可! 就在吴初长老果断地就要断臂求生的瞬间,女薎抬头,赤金的瞳孔冰冷残酷,唇角拉开,露出一个饱含恶意的嘲笑。 ……不好! 吴初长老思绪一转间,五脏六肺内同时刺入一股刺寒。 女薎惨白的手指指甲暴涨,锋利如弯钩的尖爪贯穿吴初长老的胸膛。她唇角的笑容越拉越大,唇瓣分开,仿佛孩童恶作剧般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音: “砰!” “吴长老!!!” 原本稍稍安定些的御兽宗弟子们忽然齐齐出声,声音中满是惊恐。 “尔敢!”旁侧的长老又惊又怒,顾不上维持阵法抵御厉风,一转法器,当头朝孤身进入第二重峰的女薎砸落。 “哈哈哈哈哈哈……” 昭然若揭的恶意笑声里,崖壁上吴初长老自里向外“砰”地一声,炸成一片白色的冰渣。纷纷扬扬的冰尘中,长过脚踝的白发飘动,女薎轻如薄纸地向后倒退,闪电照亮她弯曲成爪的手。 出手的长老身形一顿。 死亡的直觉迎面罩来,海面上,数万张的巨弓同时拉开同时瞄准,数万根劲弦拉开的声音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声响,刺目的雷电光中,寒荒国的妖魔们披着白发,搭在弓弦上的骨矛矛尖如齿,锋利森寒。 嘀嗒。 女薎轻飘飘地落回到鲸骨颅顶,惨白的手指间抓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心脏还在跳动,仿佛还活着一样。 女薎手掌一翻,掌心正面朝上,僵直难动的长老连同其他御兽宗弟子顿时清清楚楚地看见被她握着的那颗心脏。心脏的确还在跳动,被生生扯断的血管里喷出汩汩热血,心脏表面的血肉扭曲成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与炸成雪尘的吴初长老一模一样。 ——在剜出心脏的同时,女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吴初长老的魂魄一并生生抽出,困在了他的心脏里。 暴风雨中,齿牙撕咬血肉声,生魂活魄凄厉惨叫声,格外清晰。 御兽宗弟子们人人色变。 妖兽食人由来已久,驭妖使兽的御兽宗弟子更是见惯了活人被妖兽啃食的场面。但像眼前这种,连魂魄都一并剜出的场景,就连大部分长老都是生平所未见,在恐怖诡异的同时,只觉寒气透骨而起。 一时间,竟然再无人言语。 女薎一口一口,咀嚼还在跳动的心脏。生魂凄厉的尖叫,猩红的血顺着女薎青白的手指向下滴落。她慢条斯理啃食活人心脏,眼睛却始终落在赶来的长老们身上,瞳孔狞金的光芒冰冷凶毒。 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白森森的牙齿间。 女薎不紧不慢地舔舐指尖残留的血,似乎意犹未尽。 “食人……”雨冲刷着重峰上的御兽宗弟子,有人喃喃出声,“古之戾妖以人食,噬其血肉,吞其魂魄,齿嚼爪撕,为其所噬者,不得……” 狂风暴雨,怒海狂涛的咆哮声里,正在舔舐手指的女薎猛地偏头,透过重重雨幕,瞬间锁定说话的弟子。 对上那双狞金的非人眼瞳,恶毒的杀意扑面而来。 那名弟子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原地,失态尖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刚入宗门,我没杀过妖——” 嗒。 失态的弟子声音忽然止住。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女薎的长发在足边摇曳了一下。她停留原地,恢复干净的五指垂在身边,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无声无息出现在御兽宗弟子身后的人。来人做道士打扮,身穿一件蓝布宽袖道袍,腰间系一条麻带,脚踏黑布鞋,五官并不怎么出众,见之即忘。 蓝袍道士似乎自带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一出现,空气中的寒气如冬雪逢春,悄然消退。弟子心中的惊惶随之去了大半,而原本如临大敌的一众御兽宗长老则像松了口气,急忙拱手行礼。 “见过太乾师祖。” “见过太乾师祖。” “……” 闻声,众弟子这才恍然知来者。 十二洲的仙门,除去一个供神君为师祖,师祖常年行走在十二洲的太乙宗,其余的仙门多有几位常年闭关不出,外人难窥其生死命数的师祖坐镇山门。这也是仙门与江湖散修最大的不同之处,一宗一派渊源万载,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宗门到底藏了多少底牌。 御兽宗弟子向来听说,宗门内有几位“太”字辈的师祖闭关镇守,非宗门生死存亡,不出关。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生生的师祖,也是第一次知道山门内尚且归化的师祖之一,原来是太乾师祖。 太乾师祖,这个名字对御兽宗弟子并不陌生。 根据宗门山志里记载,就是这位师祖主持了前所未有的定山为卦,迁山为闸计划,构建出了占地百顷的龙首湖。从而在风穴学上,完成了“给龙点睛”之笔。龙首湖一成,西洲风水长脉就此生气牵引,此举被十二洲誉为“大善之化”。 然而太乾师祖更山点穴已经是好几千年前的古事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宗门内不声不响地坐镇。 一些人随着太乾师祖现身心神大定时,另一些聪明人却已经敏锐地预感到此次攻伐意味幽晦。 ——似乎不仅仅只是妖族与仙门相争那么简单。 “女薎祀神,”太乾师祖开口,他的声音平和无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御兽宗漫长历史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本宗感念贵族镇守古海之大义,尊尔为神,对尔等敬重有佳,诚以为盟,不曾僭踏古海寒荒半步。你们缘何屠戮我洲洲民,残食我宗长老,进犯我宗山门?你们是想” “诚以为盟?” 女薎五指早已经恢复干净,浑身上下自发及足,清一色霜雪,唯独双唇猩红,残留刚刚啃噬活人心脏的戾气。她□□的脚尖点在芸鲸颅骨上淤积的雨泊里,脚踝边沿溅起浑浊的水花。 “你们这些卑贱的、丑陋的、腥臭的蛆虫……” “也配与我们为盟?!” 太乾师祖衣衫轻拂,容色不变。 侧后的长老立时愤然叱喝:“师祖面前,区区妖邪,也敢放肆!” “哈哈哈哈!哈!”女薎就像发现什么事情格外有趣的顽劣儿童,击掌大笑,笑声掌声,手腕上的银铃叮当响动。她笑指长老。“看看你们这些变色虫!遇强如寒蝉,瑟瑟无翅展,得势方嚣狂!……你们这些人啊,不是还总喜欢看什么猴子爬架耍杂,哈!你们看什么耍杂,戏什么火把!滚到水边照一照,哪座山的猴子能比你们耍得更好一手笑话!” “你!” 出声的几位长老顿时气得脸色通红,须眉颤动。 有长老气急,口不择言地骂道:“什么黄毛丫头也敢在这里红口白牙?!今日老夫不为师弟讨回一口公道,誓不为人!” 说话间,他手腕上十二枚金环脱腕飞出,迎风化作三头六翅的异鸟、青黄赤黑的巴蛇、兽身齿火的人面虎……鸟鸣虎啸,十二只威势不凡的驭兽拖曳十二道不同的光彩,转瞬间就奔到芸鲸鲸骨前。 虎腾鸟扑蛇卷,杀机近前,女薎不退不进,只连击三掌。 啪! 芸鲸鲸骨周围,重重雨幕忽然冰冻。 啪! 闪电光照雨线,密密麻麻的冰线从空贯落,接连海与天。十二只驭兽的身形定格在半空,身上飚飞出无数道细细的血线。 啪! 所有冰线破碎成冰晶,连带着被钉死半空的十二只驭兽一起,炸成十二团红白相间的诡异血花,妖冶盛大。 敬立在太乾师祖背后的那位长老登时喷出一口血雾,气息骤然萎靡下来,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重新站稳身形,骇然失色。先前吴初失手被杀,还能说是对方出乎意料地偷袭得手,但此次分明他占据先手出击,败得却同样轻而易举。 仅仅只存在记载中的寒荒国祀神,其实力之强横,手段之诡异,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太乾师祖随意地一挥袖,轻描淡写地将冰尘与血雾抹去。 他的视线自女薎手腕和脚踝的银铃铛上扫过,似乎通过她这两次出手确认了什么,“传说立西极时,逢遇中原烽火,天楔落处比预计南了许多,以至于海水不定,厉风出焉。神君心忧西海的北迁之族,便铸两件祭器,一曰冰夷,一曰鱼息,赐予徙族。看来这就是那两件祭器之一?不知是冰夷还是鱼息?” “你这条蛆虫倒有些见识。” 女薎一歪头,忽然笑了。 不是刚刚那种嘲讽一切的狂笑,是清脆悦耳的笑声,如果不看她被血染红的嘴唇和手足青紫的鳞片,简直就只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姑娘。 她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甜蜜,笑起来时脸颊边甚至还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是冰夷啦,是神君当初赠给我西海海妖的冰夷铃。我们海妖啊,从初族石夷到杂鱼杂虾,都最最最最喜欢铃铛了! “所以,神君大人就给我们铸成了铃铛。” 她摇晃手腕,银铃晃动。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精致的银铃挂到参天古木上,被海风吹动,清脆作响。 西洲洲屿最外最外的一块浮岛,就坐落在茫茫冰海中,岛上无草无虫无飞鸟无走兽,寂静如死。唯一一棵高得几乎可以接连天地的古木,还是一棵死树。死树历经风寒而不倒,只是被冻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 石夷盘坐在树下,神君坐在他肩上,将银铃挂好后,伸手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石夷学着他的样子,伸出巨大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也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西极的天楔位置还是太南了一些。”神君仰起头,看铃铛在冰凌树枝上左右摇晃,“否则西洲风水贯通,地脉生气不再为海山间断,下潜于洋,纵横北南。若木会在生气贯通的那一刻,死而复生,地火贯穿上下,它的树干会像赤玉一样红,开出的花也会像火一样,唯独叶子,青翠如碧。” “……若木复生,光华百里,会有百鸟逐光而来,起落在花叶之间,它们会衔来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子落到岛上,厉风间歇的时候,就会抽茎发芽,盛开成姹紫嫣红的海,虽然很短暂,却和南方洲陆的春夏没什么两样……” 神君经年游历,娓娓道来时,仿佛已经能够听到百鸟婉转的啼鸣,百花盛开的簌簌。 那是只能生活在冬寒之地的古海妖族一生都未见过的景色。 叮当叮当…… 体型庞然,出身雪地却最喜欢花花草草的石夷不会说话,只能安静地听他描绘。它小心翼翼地虚拢了巨掌,将几枚不起眼的铃铛罩在手中。 好似那是一朵未开的花,一点未发的芽。 ……想要看若木复生,想要看百花盛开。 神君得走了。 走时明明万事缠身,却还是眉眼弯弯,笑颜晏晏,说:以后,西北隅就交给你了。 石夷点头。 点头又点头。 木讷笨拙得可笑,神君笑了笑,转身又止步,沉默稍许后,又轻声交代: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记得离开。 ……那是一切开始的先声,是大地纷争横流的前夜。 白衣的神君走进了熊熊烈火。 再也没有回来。 只留下,西北苦寒的海面,死去的若木树底,小山一样的石夷守着日日夜夜响个不停的铃铛。 叮当、叮当。 “好听吧?” 女薎足尖点在污水中,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让脚腕上的铃铛和手腕上的一起响起来,她笑吟吟地问,就像孩子在炫耀心爱的宝物。 电闪雷鸣,天地皆雪。 起起伏伏的尸体,人的,妖的,被激流携裹,流过西洲龙首群山地的第一重山脉与第二重山脉的间隔。奴兽的残肢,与御兽宗弟子的血肉撞到山石,被横斜的草木挂住。 太乾师祖压阵,长老们或祭起金环,或祭起腰牌,远处八座卦山山挪水动,滚石成河。龙鳖敖怪之属,已经聚集到寒荒族的白发群妖背后,鳞片密密,因水沉浮,如兵陈百万,也如幽冥洞开,溺死的冤魂恶鬼借暴雨爬上岸来。 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 可在这种不死不休的厮杀战场上,女薎却在自顾自地旋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雪白的长发与祭祀的长袍旋开盛开的花朵。 御兽宗的山峰上,沉不住气的长老和弟子移动了下脚步。 “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禅宗大道将铃铛视为‘惊觉’与‘大欢喜’的象征,银”太乾师祖目光微沉,“神君赠寒荒一族以冰夷铃,实是煞费苦心。” “是啊,谁能想到神君把冰夷这么重要的祭器铸成了这么不起眼的几个小铃铛,”女薎偏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啊,你们这些修士,原本有机会拿到这对冰夷铃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啸的寒风刮过终年不夏的海上孤岛。 终年有风,终年有声。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独树下的石夷始终盘坐,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听着单调的铃声,学会了自己取铁石白银,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铸造铃铛。 一个、两个、三个…… 挂在若木上的铃铛越来越多,最初的冰夷铃被淹没在叮叮当当的声洋里,除非经年相照看的人,再也分辨不出。 万载匆匆风声里。 纷争的洪流淹没大地,血和火搅碎了河山,天索横贯。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远离洲陆的孤岛一如往日。 死去的古木、握拳盘坐的石夷。 ——直到无渊剑北来,一人一妖在树下厮杀。 人是蠢货,妖也是蠢货。 “真可惜啊,”女薎脸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剑的蠢货,压根就没猜出来,你们废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让他去斩杀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炼铸成碑,重镇风穴,就离开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齿?” 太乾师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终于微不可觉地变了变。 一开始御兽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用剑的蠢货”是谁,直到“斩杀石夷”四个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顿时,山峰上私语声炸成一片,甚至连风雨声都没办法压下——自曾清师兄被关入水牢后,宗门内部就有了一些关于顾轻水剑圣真正死因的流言。 “肃静!” 眼见事态不对,立刻有长老高声喝令。 太乾师祖抬手一压。 制止背后的骚动。 “石夷确实非恶妖。” 太乾师祖的声音在雨幕中传开,压下所有窃窃私语声。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惊讶之色越重。 已经殉道而亡的顾轻水长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剑圣”闻名一方,就是因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恶妖作乱,掀风作浪,十二条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饱受其苦,苌兰海湾外侧的海城更是屡屡遭难。 为此,御兽宗遣顾轻水长老,将恶妖斩杀,炼化成碑。 碑镇风穴。 往后千年,十二条航道重新恢复平静,商船往来如织,西洲海城迅速恢复到荒厄前的繁荣昌盛。《西洲洲志》将这一节记载在内,当时人人欢欣,无渊剑圣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为御兽宗弟子与其他仙门弟子往来时,自夸山门的谈资。 ——然而,今夜太乾师祖却亲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认当初被顾轻水长老斩杀的恶妖非恶! 太乾师祖仿佛没察觉到众弟子的惊疑不定,声音平稳地继续往下说。 “千年前,空桑势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轨,以至于日月迁移,□□不正。西北隅的韦风风穴因此偏移,酿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惨祸。我宗也曾屡派长老前去与石夷商谈,试图更正风穴,然石夷拒不相谈。是故,轻水方起剑无渊,误斩石夷。” “……那、那当时应该要提请仙门彻查牧天轨才对啊!”有弟子忍不住失声质问,“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阁能查,药谷能查,我们御兽宗就不能查么?” 太乾师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处断崖,一位羽冠方脸的少年站在一众弟子中间,不知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失言,还是因为什么,涨红了脸,不安得握紧双拳。他旁边的同门弟子纷纷下意识避开到一边,寥寥几个犹豫了一下,站在他身边没有移开。 “……该、该提请彻查天轨才对。” 羽冠少年磕磕绊绊地坚持。 一千年前,那时天外天与牧天索的真相还未大白人间,但仙门察觉日月与□□有异,是有权提请彻查的。御兽宗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知道天轨有异,日月有异,空桑有异,可御兽宗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进攻山门,他们甚至不知道,原来早在山海阁城祝舟子颜、少阁主左月生他们之前,自己的宗门就发现了天轨的异样。 羽冠少年旁边,一位圆脸姑娘紧张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该查天轨啊,查天轨才是对的啊……”羽冠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指关节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该彻查天轨。 怎么能…… 怎么能斩杀无罪有功的守岛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时候,御兽宗选择的不是斩杀石夷,不是掩盖真相,那么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门彻查百氏,那么,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会到来?那么多走荒人,那么多凡人,那么多修士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雾里? 是不是御兽宗与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会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始终未停的闪电照出羽冠少年苍的脸,隔着尸体堆积成的河,女薎立在芸鲸鲸骨上,漠然地看着他苍白绝望的脸。 冰夷铃在风中响动。 百万骨矛百万兵戈。 “是,”太乾师祖颔首,“后来许多年,宗门也常常在想,当初是不是应该提请彻查天轨,然而监天盟约自立迄今,万载以来,仙门共问询空桑四次……”他喟叹,“连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师祖的神君与山海少阁主,提出的问询在内,一共四次。” 万载。四次。 “每一次问询空桑,彻查天轨,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就连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刚逢一场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过,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萧条破败。为避一番新战火,当时的严尊掌门压下了天轨有异的消息。事后,严尊掌门引咎隐退,自断大道于龙首池……此事确实是我们御兽宗的罪过,然而在当时,我们御兽宗实无他路可走。” 女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个无路可走!” 太乾师祖神色平静:“我知道,如今这些话,说来都只是在开脱。” 略微一顿。 “杀石夷,瞒真相,这些确实是罪过,但如若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绝不。”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坚如寒铁地传尽每位山门弟子耳中,“如若没有千年休战,何来西洲的复兴?!如果没有千年不起干戈,何来如今的城池繁华!百万苍生之责于一门,虽负罪而无悔。” 八座卦山方向闷雷声动。 太乾师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风猎猎。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是御兽宗的罪孽,御兽宗自认今日的因果。但你们西海海妖假借和谈,令我宗顾轻水长老,自退宗门,北上请罪。如今,顾轻水长老已为两族血仇请罪身故,你们却出尔反尔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无尽血灾,犯我宗门,又是何等说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个虽负罪而不悔!好个铿锵有力的说法!!好个冠冕唐皇的说法!好啊!好!” 太乾师祖面若冰封。 “尔等毁约背盟,逼得我宗长老只能以残魂御剑归山的方式,鸣怨警示。因果虽远,却已血仇难解,今日我御兽宗与你们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毁约背盟?”女薎笑,笑着双手一振,两枚冰夷铃脱腕飞出,迎风变化,骤然间已经大若山钟,“你们也配称盟道约?” 太乾师祖双手于虚空中一拂,抽出两柄莹白的骨剑。 “可惜!”他寒声道,“当年神君赐你们冰夷铃,为的是你们能够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们掠杀洲城,以至于伏尸百万,难民攘攘。可怜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负了个彻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缓缓升高的芸鲸鲸骨上,悬挂于鲸骨间的芸鲸城城民尸体在瀑布般的水流间摇摆,“你们负他,我们也负他,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在这里笑什么五十步与百步啊?” 骨剑上霜芒流转,太乾师祖背后妖兽虚影重叠,仿佛随时会奔腾而出,化虚为实。 ——双方的仇恨早已深不可解决,方才的交谈,不论是随意散漫,还是剑拔弩张,都各有目的,各有筹划。 一道道水箭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射/出。 数以千计的人身鱼尾怪异海妖在双方交谈间,已经潜伏到第二重连绵山脉之下,紧贴崖壁。此时骤然展开有若鸟翅的鳍翼,手提青刀,贴着嶙峋的山石崖壁,笔直上掠,所过之处,两柄锋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杀!” 光芒冷蓝的阵印轰然砸落。 庞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阵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没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骤然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冰夷铃响。 声音不复空灵,不复清脆。 阴冷森寒得仿佛来自幽冥的引魂铃。 铃声中,汹涌的水面腾起了道道黑雾,黑雾里,方才刚死的人和妖忽然齐齐自水面站起,睁开漆黑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铃威能丝毫不见神芒,反而幽晦诡异。 “你道神君若看见他所赐之物,被用来酝酿这等血债,是何感想?”太乾师祖高声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依旧在大笑,笑得眼角隐约反光,“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恨他罢了!” “你们不恨他?”太乾祖师握住骨剑剑柄,背后虚影沸腾,“这可真奇怪,我可听说三十六岛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会违背他的意愿,大动干戈,横造杀伐?西海海妖与三十六岛,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们不恨他啊,”女薎依旧在笑,笑间猛一击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时松开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带起的劲风扬起他们的白发。 万箭齐发!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驱使下,赤象迎着遮天盖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动。它们披挂沉重的铠甲,骨矛穿甲而过,钉进血肉。曾经能撞破城墙,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强悍非凡,哪怕身中数百骨矛,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时候,寒荒的大妖们已经将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声不止,箭雨不止。 冰夷铃响时,八座卦山方向,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巨响。 整片御兽宗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山群紧随着一阵颤动,不断上涨的水面仿佛炸开了锅一样,狂风忽然转了方向,不再从西海海妖这一边卷向御兽宗的战线……不,更准确的说,是有更加狂暴的烈风,忽然从八座卦山中间扑了出来。 风势强劲,生生将自西北而来的厉风给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刺目的银光从御兽宗主宗内部缓缓升起。那光芒夺目得,仿佛那是一轮在暗夜升起的银色满月。 银月升起时,御兽主宗外。 一座无名峰上,黑衣白冠,盘膝而坐的青年忽然睁开了眼。 ……阿绒。 爱哭的三足小银龙缠绕在神君腕上,信誓旦旦,说:等着!总有一日,我的龙角会比你多得多。 多得多。 ………………………………………… 银光自山间而出,倾洒过波澜起伏的海面,光芒照射过处,除去白发的寒荒大妖,其余妖族进攻的速度明显变得凝滞,一些更低微的鳖龙之属,甚至直接伏波水面,动弹不得。 “果然……” 女薎赤金的瞳孔印出刚升出山间的银月,喃喃自语。 她注视着银月,右手探进虚空,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地,仿佛也极为艰难向外一点一点拖出。 终于要出现了? 当初神君留给远古冰原徙族的第二件祭器? 对面的太乾师祖神情一冷,原本要趁势进攻的骨剑一停,谨慎退后。 铛—— 女薎猛地撒手,似乎也无法完全掌控那被她从虚空中拉出的第二件祭器。松手的瞬间,雄浑厚重的青铜震荡声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雨幕都被震得向外荡出涟漪。 觯! 那是一只腹雕鱼纹,状类铜鼎的三足青铜觯! 远古之时,神君曾铸九鼎以定十二洲的洲陆,而今这件形貌与九鼎有三分相似的三足鱼纹铜觯甫一出现,由银龙内丹扩散开的威压顿时被压制了下去。 “真是用心良苦啊,”目睹又一件堪称重器的祭器现世,太乾师祖手提骨剑,语气再也无法维持平稳,透出一股阴翳,“可惜……” “尽作流水!” 箭雨风雷中,骨剑贯落,芸鲸鲸骨腾空。 时隔多年,第一次将两件祭器同时带离古海的女薎站在芸鲸颅顶,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她被仙门奴驭的同族,又仿佛只是为了让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 她唇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尽了,苍白的闪电光中,仰起的依旧只是一张还未长开的青涩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尽全力。 “我们不恨他啊——” 那是他们神智未开时,带他们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与他们同歌同饮的神君。 他们怎么能恨他呢? 骨剑在半空中劈下,芸鲸的鲸骨在半空中折转。 庞然如巨山的骸骨撞开奔涌向前的妖兽,骨架上悬挂着,有如蛆虫的尸体如雨落下,噼里啪啦……七百年前,负伤的鲸鱼搁浅在苌兰海湾,一艘开往烛南的商船停了下来,商人噼里啪啦打着盘算,算这稀罕的鲸肉送到烛南,能从宝阁楼里换得黄金几万两。 左近有个穷辟的小海乡。 白银真金洒下的声音叮叮当当,割肉抽筋时镰刀厨刀碰撞的声音也是叮叮当当。 商人满船归,海民满兜归,真银白银请来了能够帮助他们在坚硬岩石上打下楔钉的修士,一座被誉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湾里建起来了。 只留下鲸神血肉化为光尘,鲸落万物生的动人传说。 七百年后,成了兴盛香火。 鲸骨与骨剑相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女薎腾身跃起,在雨幕中旋转,自腰间的玉带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软剑。 “我们只是……” 软剑切开雨线,剑刃泼开一道圆弧形的血线。 “——不想再疼罢了!” 被剔净血肉的芸鲸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挂着的死尸掉落大半,与尸体一同掉落的,还有那七百年来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视为“鲸落万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脱落干净后,隐隐约约,能看见鲸骨上刀斩出的伤疤。 软剑与骨剑碰撞,双方同时向后震退。 女薎落到浮游接她的鲸骨顶端,赤金的眼瞳在雨里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泯灭。 第二重峰脉上,第一头赤象终于带着密集的骨矛,轰然倒下。 赤象倒下后。 先前出声质问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着骨矛,睁着眼睛,被钉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雨水洗过他放大的瞳孔。圆脸姑娘抱着他的腰,哭着在喊什么,可雨声太大,雷声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暴雨洗过手指,洗掉了斩杀驭兽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脸上已无悲欢。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还有那些芸鲸城后来的城民们,精心保护,舍命留下的鲸神像。可是他们已经不想再看到了……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膜拜他们,热爱他们,伤害他们,奴役他们,杀死他们。 神君啊…… 对不起。 凡人与修士或许真的曾给予我们好的美的真挚的,可是我们已经不想在为那一点好的,去忍受这些坏的痛的了。 “对不起。” 圆脸的小姑娘拔出了骨矛,抱着羽冠少年的尸体,奋力随着同门的师兄师弟师姐他们一起,向后退去。雨水洗净了她脸上的血污,她解开了手腕上的金环,抛掷起一道光芒,一条蛟龙随着跃出水面,冲向了迎面而来,死而不僵的走尸。 神君,对不起。 “可我们……” “不想再疼了!” 风雨中,女薎扣响了第二次冰夷铃。 刀与剑,獠牙与利爪。 被驱使的尸体与被契约的妖兽,厮杀在一起,不断上涨的海潮撞击山壁,各种巨大的声音反复回荡,淹没了彼此之间的呼喊。过去已经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剩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仇敌。 唯有新死的鬼,唱着旧日的歌。 没人听得见了。 第161章 更天换柱 鱼息鼎, 冰夷铃。 两件源自远古时代神君赐予寒荒之族的祀器起出时,位于苌兰海峡、柏木海峡和洪斗海峡三条南下逃难交汇处的梅城,地面陡然震动了起来。城楼牒垛的积雪簌簌而落。城门口, 后边的人向前摔倒, 前边的人被推攘着, 一起塞进城门里。 “退后!退后!” 守城们的山海阁弟子一边高喊,一边奋力展开双臂, 将潮水一样内涌的人群强行拦下。 骡马板车拥堵。 人群攒动。 强行接手梅城的山海阁在阁主左月生的命令下, 封锁了梅城的其他三处大门。 所有逃难的人们只能挤在这里, 尽管有山海阁弟子主持秩序, 依旧塞得水泄不通。年迈的老人大部分死在长途跋涉,剩下的部分又在这一次推攘中摔倒再也爬不起来。一些母亲奋力把孩子举高, 否则他们一转眼就会变成大人脚底一滩新的烂泥。但往往是母亲连同孩子一起,被挤到在地, 被上百双脚踩踏过去。 天气酷寒。 倒下的人流出的血很快结成冰,无声无息。 山海阁弟子额头满是冷汗。 左月生命他们守视城门, 表面是为了防止妖族和大荒奸细混入城中, 可实际上,他们心知肚明, “查路引、鉴正身”都是虚的, 设城栅和门关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控制进城难民的数量。 眼下的梅城,已经成了一个接收三方洪流, 濒临崩溃的蓄水池。 “退后!出示路引!!”山海阁弟子声嘶力竭。 他不敢将所有难民全都放进梅城,却也不敢直接将所有难民拒在城外,那将使原本就喧哗的人群瞬间被引爆——数以万计的难民, 哪怕其中的散修比例再小, 汇聚起来冲击城门, 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地龙翻身,地龙翻身了……啊!!!” 背着竹筐紧张呼喊的木匠惨叫一声,捂住咽喉,踉跄后退。 扭曲的黑烟从地面腾起。 黑烟中血肉模糊的尸体带着咔嚓咔嚓碎响的冰渣从地面上爬了起来!活尸扑向人群,被踩碎的手指指节古怪弯曲,深深抓进血肉,野兽一样张口就咬。眨眼间,尖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活尸吃人了!活尸吃人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拥挤在城门外的难民潮彻底暴/动。 原本还算镇定的山海阁弟子此时头皮“嗡”一声,也炸了。他们同样第一次见到这等可怖的情景!常言道“人死有魂,魂归瘴里”,人死之后,除非有特殊手段,否则魂魄都会飘进瘴雾中。一直瘴月抵达,瘴雾封城,否则死魂野鬼万万不可能在城池周围出现。 此时此刻,“死魂入瘴”这一条万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在他们眼前破碎了! 一缕缕黑烟从地面升起,凄厉的哀哭穿透耳膜。 死魂不归!人间已坠! “冷静!冷静!不要推!!!不要挤!”山海阁弟子一面祭起飞剑,斩杀不知为何忽然复生的死尸,一面高声试图稳定局面,“山海阁阁主和佛宗佛子在城中!阁主和佛子肯定有办法清除秽气!超度亡魂!大家静一静——啊!” “静你姥爷的!” 一头戴褐帻的散修手握短矛,手背青筋暴起,脸颊骇人地扭动。 山海阁弟子捂住咽喉,颤抖屈指,想召回在人群中盘旋的飞剑。同守城门的其他山海弟子旋刀斩杀活尸,已然来不及相救。褐帻散修手臂一送,赤矛捅穿山海阁弟子的喉咙,矛尖从他的脖颈后冒出来。 散修反手一抽,温热的血向上泼出,溅到城门栅栏上。 “茂嘉!” 余下山海弟子喊了一声,回身要擒赤矛散修。 “来啊!!!”头戴褐帻的散修瞪红双眼,发了狂地挥舞赤矛,状如疯癫,“来杀老子啊!老子早看清楚了!什么狗屁的山海阁!什么狗屁佛宗!全都是一个鸟样!你们就是不想让我们进梅城!你们就是想逼死我们!” 褐帻散修歇斯底里地大笑,一矛挑开一柄飞剑,冲身撞向另一位手掐刀决的山海弟子。 “来啊!来杀你爷爷啊!” 厉风从后面袭来,刚冲出没两步的褐帻散修“咚”地一声,重重半跪跪倒在地。咔嚓咔嚓,喉咙破了一个大洞的山海弟子脸色青紫,眼睛全白,呆滞可怖地牢牢抓住他,大口大口啃食。 “……老天!” 手掐刀决的山海弟子头皮一麻,眼前可怖的情景表明此刻,就连修士身死也会当场成为走尸——苍天在上!这到底是怎么了? 恐惧已经彻底爆发。 城门前的秩序已经彻底失控,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情此景之下,尽在咫尺的城门就成了唯一的生路。人群发声呐喊,推攘拥挤着,拼了命想要逃进城里。单凭二三十名山海阁弟子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事态。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关城门!关城门!不能让他们进来!他们进来我们就全完了!全完了!” 已经进了城门的难民肝胆欲裂地看着混杂人群中,不断扑咬的活尸,竟然发了声呐喊,几十上百人齐齐推动沉重的包铁城门,奋力想要将城门关上。好不容易冲破城门栅的人反过来成了守城人,连踢带踹,将后边的难民阻拦在外。 咒骂声中,短短数丈的城门道,瞬间沦为自相残杀的战场。 暴动如此可怖,以至于尸体眨眼堆叠成山。 山海阁奉命守城门的弟子们踏剑在半空,一时骇然不知该做什么。 惊骇间,号角声响起。 号声从城祝司的方向传来,古牛牛角声如大吕,震荡寒气。被恐惧和愤怒携裹的人群被号声震慑,呆立原地。号角声中,白玉金阁从梅城外缓缓飞来——是载左月生抵达西洲的那一艘云中宝船。 巨如小城的云中宝船从所有人头顶掠过。 机括激发,齿轮转动。 一根根金锁弹出,尾端系沉石锚,轰然落到城门内外两侧,将云中宝船固定在北城城楼上方。紧随着,精致如八宝转子的九重高阁转动,青金色琉璃顶流光溢彩,挥洒四方,四脊上的走兽仙人像跟着一起活动起来。 仙人披洒流光,梵音重重天降。 一缕缕黑烟袅袅升起。 啃噬活人的走尸一具一具,重新砸进雪地。 城门前的骚动和残杀这才堪堪平歇一些,拥堵在城门道中的难民向后退开,城门外的难民争先恐后向前涌去。但向前没挤进多少人,一位银氅执事就从宝船下来,一挥袍袖,轰隆一声。 城门就此关闭。 然而。 城号未绝,凄厉长鸣。 十二洲大地,城城有钟,池池有号。四方钟响,昭告瘴月过,四野开。而号角声则与四方钟的意义截然相反,号起瘴来。“咚”,不知是谁的膝盖重重磕在结冰的血地,一个、两个、三个……难民乌压压跪倒一片。 短暂的静寂过后,绝望的哭声淹没了风声。 远处的地平线上,粘稠的黑瘴翻涌排推,潮水一般奔腾而来。瘴雾里,影影绰绰,无数影子重叠在一起。 ——自晦明夜分以来,人间最大规模的一次荒厄就此爆发。 ……………………………………………………………… “……果然来了。” 左月生放下冰琉璃制成的望远镜。 驾驭云中宝船的,不是他,而是不渡和尚。 左月生和老天工则带领天工府弟子在梅城天池山上争分夺秒。眼下,西洲文人骚客惯常称颂的“天池净地”已经变了一个模样:高炉在山脚林立,时不时就有被引来的天火,如雨笼罩山脊。暗红的火焰日夜不歇地从炉口喷出,熔化发光的银精玉髓经由精巧的排到源源不断地流进仇薄灯提前刻定的大阵沟壑里。 滚滚热浪将天池山的积雪融化了大半。 雪水汇流成川,成瀑,白练一般从陡峭的崖壁上飞溅而下,构成星表大阵的定锚轨线。山上的古梅源源不断地吸引地底生气,成为星表大阵的节点。山脚下,凡人的气机成为漂浮散落的阵尘。 山鸣河动。 唯独天池山顶,一湖天水,湖面蒙光,静如银镜。 “这些家伙真是连口气都不让人喘。” 老天工盘坐在天池旁的岩石上,吧嗒吧嗒抽旱烟。 他赤着膀子,露出虬龙错结般精壮的肌肉。山顶的雪并没有化,冷风酷寒,他周身却在升起热腾腾的白气,仿佛整个人就是一座熔炉。 “指望它们让我们喘息,还不如指望大荒自己灭亡,而且他们要做什么,可比我们容易多了。”说着,左月生自嘲笑笑,“怪不得陆净总是叨叨,话本里的角色一走火入魔,实力打底翻倍……这世道,当个坏胚邪魔可比好人容易多了。” “我去看看城里的情况,”老天工磕了磕烟斗,磕出几点火星,喃喃道,“几十万难民啊,这要乱起来,有够受的。” 他还未起身,负责西洲山海分阁的总执事就匆匆迎面赶来。 “现在就出事了?”老天工一怔。 总执事连忙道:“北城门是起了点骚动,但佛子大人已经平息了。是有人持陆公子信物求见阁主。” “陆十一?”左月生诧异,随即点头,“让他过来。” 稍许。 一病恹恹的白衣青年面带焦色,疾步登上天池山。 刚一打照面,还未等左月生问及身份,对方直接开口,语速极快: “启禀阁主,子晋终于知晓御兽宗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们想……” “更移天柱!” 第162章 洛州无影 梅城, 天池山。石亭。 长八丈宽六丈的方盘悬浮桌上。 方盘结构精妙,内有直径六丈的圆形,圆形内又有一类似菱形的区域。随着方盘底下的齿轮转动, 圆外黑雾翻涌,渗透进圆中,圆内, 苍石与水银流出,自动在正菱区域内聚集成起伏游走的山群水系。山起原推,海涌水折间,又带动立柱拔起而起, 金银圆珠悬浮转动,很快一个精致无比的大荒——人间立体版图浮于三人面前。 “太史法象盘?” 老天工挑了挑眉,一眼认出这是什么。 晦明夜分前, 空桑为天下历学中心。 天象地理所用器物, 就如《天筹》的解读方法一般,大多被百氏垄断,就连号称“天工人其代之”[1]的天工府都难以与之相媲美。浑仪地象属类繁杂, 但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一是仰观天象的浑仪, 二是俯察地法的形谱, 三是天象地法合一的历盘。眼下,北葛子晋取出的这一副历盘不论是材质, 还是工艺,都堪称登峰造极,显然不是普通历师能够拥有的。而相传, 空桑百氏一共持有十二件源于太古时代的历器。 ——其中, 太史法象盘为太虞氏执掌。 最后一颗拟月的海珠升起。 子晋松开手指, 额头已是冷汗涔涔,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他的修为废了个七七八八,催动古盘将十二洲的地理天象完整模拟出来就是此时的极限。 “舍侄为太虞岑之子。”子晋道。 老天工和左月生顿时了然。 太虞岑在十几年前,也是江湖中的一方人物。他是太虞氏的司天官,地位仅次于族长。晦明夜分时,并未北下参与涌洲围杀,而是负责留守空桑。在空桑为太乙所破时,携妻儿逃蹿,后在沧洲云岭一带,为风花谷所截杀。 唯独其幼子下落不明。 若太虞岑的幼子是被北葛子晋救走,那么他将太虞历器交给子晋手中便不足为奇。 “我曾托请陆公子将此盘转还与神君,神君恩重,仍将它赐予我。”北葛子晋低声解释了一句。 左月生对老天工略微颔首,示意这人所言非虚。 他听陆净提过,当初鬼谷牧鹤长老以千里山脉布阵,便是此人背叛空桑百氏,相助掩饰。而不久前,陆净虽未将北葛子晋所编撰的那本百氏遗民中心术正者名录交与仇薄灯,却将之传影给了左月生。 尽管如此,左月生一进梅城,依旧立刻派人将北葛子晋及其侄子监视了起来——这个节骨眼上,两个百氏遗民的存在太过敏感,容不得他不加倍小心。 北葛子晋并不在意左月生和老天工的慎重,只是一点太史法象盘,让历盘的日月星辰等天象黯淡下来。天象一黯,山川河流的地法就变得分明起来。十二洲的陆地板块上出现十几个光点。 “二位请看,”北葛子晋一手揽大袖,一手指向历盘中位于西北处的光点,“这些是太古之时,神君定下的天楔位置。” 左月生和老天工点头。 虽说都不通历法,但这种基本的概念还是知晓的。 太古,神君设仙门以做钉进大地的楔子,铆合绷紧,从而撑起苍天的帷幕。“八周仙门”的古称也由此而来:“八”意指方向,即十二洲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八极,“周”字取意“全”,指此位于八极线上的所有大小宗门。 “二位可知‘西北天不足,东南水归焉’的缘由?” 老天工抽了口烟,摇头不语。左月生也只能沉默。 天工府精于锻造,对历学所涉向来有限,左月生倒是当年为查天轨,学过一些,但这十二年又要照料清洲这么大个摊子,又要协助仇大少爷陆净他们,也就停留在当年水准。知道些常识已然算不错,哪里知道这么复杂核心的问题。 ——就连“西北天不足”都是来西洲以后,才听不渡和尚说起的。 事态紧急,北葛子晋只能捡紧要的跟他们解释。 他一指位于菱形四点位置的立柱,沉声道:“此四立木,即为四方天柱。二位请看,四极天柱所在的位置。”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总览人间四极。 此前历法为空桑垄断,天文仪器更为百氏所迷藏,外人难以得观。而天柱遥遥,为人间尽头,便纵是修士,也罕有能够遍历者。对于左月生老天工来说,四极中较为熟悉一些的,也就一个南辰极,即不死城……十二年前,晦明夜分人间大劫时,正值山海阁值守不死城。为守南辰,左月生的娘亲,山海阁前阁主夫人烟画棠亲率精锐赶赴不死城,至今魂魄尤在城中镇守。 此刻太史法象盘浮空旋转,至远之地变得一目了然。 “交界。”左月生隐约抓到了点什么。 “是的。”北葛子晋颔首,“四极处于人间与大荒的交界。二位且看……这四极再向前便是大荒。而大荒混沌无相,受其侵蚀,天柱外侧的地壳腐烂薄脆,不如内侧坚厚。如果仅立柱于此,久而久之,天柱必将颓然倾倒向大荒,所以需要立天楔以撑载……如果天楔与天柱都能各得其位,那么最后撑载起来的天穹将如覆盆,笼罩四野,地将如棋盘,菱然摆放。” 说着,北葛子晋一点太史法象盘。 齿轮再次转动,流沙移动,十二洲的轮廓随之改变,一些破碎凹陷处被填满,一些起义突出处被抹平。八周仙门的部分位置也跟着移动,等砂石静止后,北葛子晋手指虚画,先以金线将作为天楔的仙门主宗与天柱相连,再引银线将仙门主宗与扶桑神木树顶相连。 左月生和老天工顿时愕然。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布置精妙到极点的人间十二洲! 洛洲与沧、兰、幽三洲接壤,成一片最大的大陆,安置在人间的正中,余下八洲环绕分布。“天楔”向外连系四极天柱的金线恰好与“天楔”向内连系扶桑神木的银线相抵消……这是一个以空桑为重心,以接天扶桑神木为系点,以天楔连线为系绳的平衡! 绝对完美的平衡! 这个完美平衡达成的瞬间,流转在十二洲大地上的黑雾,瞬间如积雪消融,而四极之外,汹涌的黑瘴再不能进入洲陆一寸。 “周髀盖天。 “天盖地方,以分蒙晦,及城池芸芸,众星璀璨,后可伐大荒,可立宣夜[2]……这便是太古之古,神君定下的‘周髀盖天’计划。” 北葛子晋悲哀的声音被凛冽的北风携裹,穿过石亭。太史法象盘在风中缓缓转动,砂石与水银构成山河散发微光,浓缩成一个遥远的幻梦。 天似穹庐,地如星盘,下城上星,日月出行。 美到几乎令人落泪。 左月生和老天工谁也没说话,瞳孔印着旋转的太史法象,印着闪闪发光的山川河流。 片刻。 左月生声音低沉:“你们空桑百氏一直都知道这些?” 北葛子晋摇头:“大族族长或许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北葛子晋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阁主可还记得‘洛城立木,影长几何’?” “洛城立木,洛城立木,”左月生只觉得这个问题格外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喃喃念了两遍,眼角余光扫过历盘正中间的扶桑木,日月正转过神木树顶,顿时脱口而出,“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他的确听过这个问题,也的确听人回答过……十二年前,烛南以勾栏闻名天下的琉璃街还没有被一把火烧成废墟,风月楚翘的溱楼雅间里,有琴女拨弦弹着《孔雀台》,烛光红影里,有红衣侧卧踏上,自斟自饮,声音散漫。 ……然瞻部洲中,影多不定,随其方出,量有参差……洛城无影,与余不同。[3] “《七衡通论》。” 左月生彻底想起来了。 那一日,被荒侍暗中掌控的素花十二问,就出了这么一道题。当时溱楼内不仅有太虞时这样空桑出身的历法家,更有诸多饱读诗书的才子,却唯独只有仇薄灯一人答出。而这题,源于古书《七衡通录》。 一部天下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 不知著者谁,更不知著于何时,内容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谶纬学家试图将它解读,却无一意象能与现世对应,最终被定论为一部无名氏假借古人之名的疯话……可如果,从一开始它对应的,就不是现世呢? 左月生视线定格在“周髀盖天”上,十日正在十二洲上均匀运转,天下正中心…… 空桑,洛城。 “《七衡通录》不是一部无稽之谈,”北葛子晋低声说,他是直到晦明夜分后,神君身为太乙纨绔时的一举一动,都被说书人当做风流传唱时,才注意到神君答过的《七衡通录》,也是这十二年的钻研,让他彻底醒悟,“……它应该是神君最初的构想图。若‘周髀盖天’成功,那空桑变为天下中心,于空桑中心的洛城立木,却是无影!既然无影,自然称不上长短。” 左月生木然。 老天工手中的烟斗灰落了一地。 北葛子晋虚点住西北的天楔。 “这里才是西北天楔,也就是御兽宗主宗本该在的位置。” 天圆地方,西北对东南。 若“周髀盖天”的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御兽宗所在位置应该与烛南相对称。烛南居海,御兽宗主宗也应该位于海中……然而,实际上,御兽宗主宗所在的位置却在西洲洲陆的龙首千峰山区。 “神君原定的西北天楔位置,居于古海,以天楔镇厉风。古海凶戾,如果要这里立天楔,必须有神君亲自坐镇。但当时空桑祸起,除了神君,无人能制止空桑分裂。若神君留驻古海,中洲将沦为战场,所以,天楔最终被后移,定在这了……” 北葛子晋移动象征西北天楔的光点。 “这。” 他手指还未停下,左月生和老天工就已经看到了无奈更改天楔的影响:浑圆如盖的天穹立刻在西北塌下一大块,四极——天楔——空桑的完美平衡被打破了,人间洲陆开始缓缓自西北向东南侧倾。 版图渐渐西北高,东南低。 古海冲刷西洲,位于东南的清洲向沧海斜沉,洲陆边缘不断破碎,断裂。随着千年迅速过去,海岸线越来越向后。除此之外,其余洲陆线也在侧倾碰撞中,变得参差,一些河流被扩大成内海,一些平原被挤压成高山。而空桑,也因此失去了“无影”的正中位置。 浑圆如盖的天穹破碎了。 黑瘴再次从各个角落,涌进人间,十二洲上起了烽烟。 烽烟里,七卷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就此散落尘埃,就此成了虚无,只剩太乙宗沉默刻印的荒唐书,成了所有人不屑一阅的荒诞谬误。 “天楔被迫后移,周髀测算的‘天盖’在这里塌陷了一角,形成最直观的后果——西北天不足’,”北葛子晋松开手,看漫漫白沙飞舞,雪一样盖过西洲,“西北天不足,凤下百川寒。西洲温度太低,难耕五谷,只能以渔猎为生。从最早的狩猎开始,西洲的人就习惯了妖兽相合作,也习惯了猎杀妖兽……人与妖相亲相爱,最如冬火融融的,是西洲。但人与妖相恨相憎,最如烈焰熊熊的,还是西洲。因此,御兽宗只会诞生在这里,不会诞生在其他地方。” 极寒导致人和妖的关系前所未有的扭曲。 而当一个有着铁血手腕,小时候亲眼目睹一城之民尽数为象群屠杀的修士就任掌门后,这种扭曲的关系,彻底朝彼此仇恨的方向发展。 战争的引线就这么埋下了。 最终,神君的归来,和三十六岛重登清洲点燃了它。 “想要从根源上解决西洲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定天楔。”北葛子晋看向左月生,低声道,“天楔到底是什么,更移天楔会引发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左阁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左月生坚硬的脸庞。 ——天楔是什么? 是烛南九城地底,无数以血肉以魂魄延续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沧溟海上,无数屹立波涛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为牺,以血为牲。” 左月生轻声说。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与凡人还亲密无间的时代,大家追随神君辟四极定八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秽瞢闇里。那是如今难以想象的瞢闇,哪怕强大如夸父,都倒在了铸造北辰的路上。可那个时候,空桑还是空桑,云中还是云中。大家互相亲爱,谁也没有离开,就像左家的先祖与玄武,心甘情愿在烛南以身镇海。 因为大家都还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来的天圆周盖一定会实现。 忽然间,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灯——亦或者更应该称他为神君,为什么当不成真正的纨绔,为什么自始至终放不下辟四极定八方的誓言。 因为…… 那么多的神,那么多的妖,那么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对他满心信赖。 他若停下,该如何回首?如何对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们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头。 可他若向前,又该如何面对今已成新仇的旧友? “太古辟四极,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为祭祀的牲礼,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圣人的骸骨作为祭祀的牺物,”北葛子晋抬头,他脸色无比苍白,“但如果今天,御兽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么办法最有可能达成血祭?” 第163章 顶天立地 老天工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此前种种, 御兽宗明知天下纷争,依旧一意孤行的所作所为瞬间有了解释!他们不是不知道,坚持血契只会将仙妖的矛盾推向极端, 也不是不知道, 仙妖决裂将会带来怎样的动荡……恰恰相反, 他们再清楚不过! 因为,那就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一场足够血腥的战争, 来实现更移天楔所需要的祭祀! “他们疯了吗?!”左月生低吼,“就算不管西洲城民, 他们连自己宗门弟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拥堵在梅城内的与簇拥在城外的难民人数加起来,足足百万之巨!哪怕高坐天池山,都能清楚听到山脚下, 百万难民的哭嚎恐惧。 “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唯一能救西洲的办法。”北葛子晋说。 左月生一指山脚下难民点起的火把光, 冷笑:“这是救西洲的办法?” 北葛子晋沉默不语。 ——这就是最荒谬最可悲之处。 三十六城惨遭血祸, 百万难民流离失所, 仙妖相争相杀,战火不休的一切, 竟然真的是一千年前, 唯一能够找到的拯救西洲的道路。而这条道路, 却又带来此时此刻, 宛若毁灭般的人间惨祸。 天池山顶,寂静如死。 左月生骂了一句操, 忽然转头死死盯住北葛子晋的眼睛:“这些事, 和你们空桑百氏也脱不开干系吧。” 闪电划过天幕。 骤然照亮大地的强光中,北葛子晋面色苍白。 “这么大的布局, 绝对不是十二年能够完成的。而以御兽宗对天文历法的研究水平, 也绝对不可能想出更移天楔的具体方法。除非有精通历术, 善于借用天地堪舆的人相助。”左月生皮笑肉不笑,“而一千年前,除了你们空桑百氏,还有哪些人有这个本事?!” 他几乎要鼓掌,几乎要咬牙切齿。 “空桑虽倒,遗毒万载,真是恨不得将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家伙全都杀了得了。” “月生!”老天工沉声,“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左月生一边转身,一边点头,忽然猛地回身,一拳砸出,“操你爷的不是时候!” 拳风迎面而来,北葛子晋没有闪避,发白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因果在万载前就已种下,在一千年里酝酿,最终在今天爆发成百万白骨,百万流民,百万血仇,百万厮杀。 事已至此,身为空桑遗民的他,说什么都太讥讽了。 太苍白了。 砰。 石亭的立柱出现裂缝。 左月生脸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他收回手,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你继续。” “……一千年前,御兽宗掌门曾秘密拜访空桑,”北葛子晋说,“我查过北葛氏记录的天谱,因天外天吸收人间气运以及百氏多次私更日月,天轨在那时候出现第一次错乱的征兆。如果我的计算没有错的话,受影响而四时之风崩坏的,应该就是西洲,西北隅。” “一千年前、西北隅……”左月生重复一遍,“御兽宗顾轻水斩杀石夷,背后是空桑授意?” “石夷奉神君之命,镇守风穴。天轨影响地风,天轨乱而地风错。石夷为古神大妖,虽有镇风之能,却不通历相之变,且只听神君命令,”北葛子晋顿了顿,没有回避百氏曾经做的事情,“对于御兽宗而言,比起让空桑更正天轨,斩杀石夷要轻松许多。神君死后,就只剩下空桑百氏详知当初立天楔以定天柱,以载周天的内幕……在顾轻水斩杀石夷后千年,每年百氏都曾派历师到西洲,表面说是主持四时之风的祭祀,实际上,西洲御兽主宗所在之地,龙首千峰,就是天楔所在之地,一如山海阁的烛南九城。” “怪不得空桑颠覆后,你要带太虞氏子来西洲。”左月生冷冷道,“御兽宗对你们这些遗民,提供了不少庇护吧?” 空桑覆灭后不久,百氏的主要掌权人物被清洗得差不多后,仙门联合下达了布告,禁止残杀并未直接参与牧天阴谋的百氏遗民。但布告效力有限,除了在对洲城掌控最为有力的太乙宗范围内,百氏遗民被怨民修士杀死的事还是屡禁不止。 尽管仙门对此也曾下过告示,但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击杀百氏遗民者,往往被视为侠客。如果仙门逮捕并惩戒这些人,反而会引起义愤。 药谷就曾逮捕过一名散修。 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太阴氏一个旁支,共计三十六人。药谷弟子押他过街时,他放声大呼,高喊“……我道侣死于他们的跋扈,凭什么求我对他们宽恕?”话音未绝,街道就被早已经心怀不满的走荒人、修士给堵住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药谷释放了那名散修。 ——他成了英雄人物,成了不平侠客。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左月生忙里偷闲,陪忽然来找他的陆净喝酒。 酒量不佳的陆小白脸一坛一坛,闷头灌烧刀子,忽然暴起,哐哐将酒坛子死命往地上砸。 ……她姓太阴,她就活该被强/奸!活该在大路上被扒光衣服?……因为他们姓太阴!因为空桑毁了人间!因为百氏乱了日月!全都该死!不得好死! ……她有罪,罪在姓,罪在名,罪在命。 ……她活该。 ……可她才七岁。 酒坛重重砸在石柱上,清亮的酒泼了一地,倒影着冰冷的月光。最注重风度的陆净站在一地碎陶中,袖破冠歪,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醉得不能再醉。 去他的侠客。 他踢开一地破坛,踉踉跄跄,提刀向西。 左月生在他背后,沉默举杯。 次月,药谷叛徒陆净,于沧洲毒杀新晋剑侠。 骂声四起。 从那以后,再没有药谷十一郎,只剩下毁誉参半,人多忌惮的白衣索命陆无常。 陆无常只有一个人,十二洲因天外天,因百氏而蒙灾受难的却有千千万万人。相较于其他洲屡屡发生的百氏遗民被虐杀案,逃亡西洲,隐匿于御兽宗的监控差役下,哪怕要瞻仰鼻息,都算得上求之不得的优待。 “是。”北葛子晋自袖中又取出一本名册,放在桌上,推向左月生,“这是我查到的进入西洲的百氏名录……空桑出身的历官除去已故者,大概有四层迁入西洲。” 比起他希望经由陆净转交给神君的那份历官名录,这一份,要厚上许多倍。 左月生拿起来,草草一翻,不出意料地看到,其中太虞和北葛氏的记载最为详细。 “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是百氏的叛徒了,”北葛子晋苍白得像个游荡荒厄的孤魂野鬼,“背叛一次,和背叛两次,又有什么差别?御兽宗从斩杀石夷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回头,只能在更移天楔的路上往下走,我之亦然。” “你没有投靠御兽宗,他们怎么会让你安全待在梅城?”左月生冷冷问。 “我也投靠了御兽宗。”北葛子晋在老天工骤然冷厉起来的目光中平静回答,“大抵是对我心存戒备,所以他们只让我替他们计算一些算术。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天池山应该是西洲三条地脉的关键点之一,不管是御兽宗想要推移天楔,还是神君想要做什么,这里都是极其关键的地方。” 左月生合上名册,冷冷地看着北葛子晋,一言不发。 “神君的确有通天彻地之能,以洲城之息为锚,以人间气运自载周天的构想,是子晋从未想过的。而天池,”北葛子晋说,“不够,时间远远不够,难民的冲击只是第一波……如果我没猜错,神君应该留下了一些东西,指引你们立阵定锚起表。” 左月生没否认,也没肯定。 “但是不够,”北葛子晋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意,“你们知道梅城是关键,御兽宗也知道,大荒也知道!别忘了,大荒中的魔,就是曾经的天神!天外天对人间天象的了解,不比百氏差多少,祂们和妖族一样,是追随神君最久的存在。” “所以呢?”左月生低沉问。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纵然有神君留下的指引,纵然天工府精于阵法,想要完成神君的命令,定锚立柱,速度也太慢太慢了!城里有难民,有御兽宗的眼线,城外有大荒与妖潮。” 北葛子晋的声音陡然坚毅起来,犹如金属碰撞。 “他们谁也不会给你们这个时间!” “你想说什么?”左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石亭中,就像十二年前站在烛南海崖上的左梁诗。 “你们对天象历法不熟悉,但我熟悉,除了神君本人,世上再没有比空桑百氏更熟悉天象历法的,”北葛子晋双膝着地,他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面,“神君留下的指引,你们不熟悉,我熟悉。神君留下的东西,你们操控不了,我可以。” “我求你们。” “求你们让我为人间尽一份力,求你们让我替百氏赎一分罪。” 风吹过石亭,夹杂冰冷的雪。 “求你们。” 他低声说。 “太古末年,百氏背叛神君,致使神君身亡。太古之后,百氏背叛人间,与天外天联合,窃取人间气运,滥改日月,徒造冤结。十二年前,百氏再次背叛。而你,为御兽宗效力,得其荫蔽十二载。” 左月生终于开口。 他问:“你要我们要如何信你?信你不是御兽宗派来的内应。你要我们拿什么来信你?拿梅城百万人的命,还是拿西洲千万人的命,还是拿人间千千万万人的命?” 北葛子晋笔直地跪在地上。 “太虞岑是我姐夫,”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这个当初或许也曾是空桑天骄的历官,仿佛苍老疲惫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虽姓北葛,却是姐姐养大的。姐姐为我织衣,姐夫为我找最好的历官当老师。长姐如母,姐夫如父。” 北葛子晋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表情。 一个苍白至极的笑。 “学堂中扫地的老仆,是御兽宗派来监视我的人。” 左月生忽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道:“你侄子……” “死了,”北葛子晋木然,“他姓太虞,我姓北葛,这就是命。” 左月生一拳狠狠砸在这个被良知与亲情折磨成疯子的历官脸上。 “混账!” 他骂,不知道是在骂子晋还是在骂自己。 北葛子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口鼻里顿时溢出血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时,三人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转头看,只见熊熊大火从梅城东南角方向燃起——那里是安置难民最多的地方。 “阁主,时间不多了。” 北葛子晋一边咳嗽,一边捂住口鼻。 血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上。 左月生从老天工的腰间拔出天兵血斧,咬牙:“这个人间乱七八糟的,早他妈烦到家了。得,老子今天就赌这么一回!不行大家一起玩完!去他妈的!”他斧刃一指北葛子晋,对老天工厉声道,“真要完蛋,记得把这家伙的脑袋砍下来!” “老子黄泉路上当球踢!” 喝罢,他把血斧丢回给老天工,转身就朝山下去。 “谢谢。” 北葛子晋低声说。 “跟你没半文钱关系,”左月生头也不回,“老子他妈的当不成畜生!!!” 老天工提斧,站在天池山上,目送他大踏步走向 风卷动他的衣袖。 他的背影与十二年前的左梁诗重叠在一起。 一样顶天立地。 第164章 “你猜他会不会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一袭红衣一长剑 梅城城内火起, 城外瘴起。 金楼白玉船的九重高阁以接近极限的速度转动。 青金色琉璃顶上的走兽和指路仙人像几乎只剩下一片残影。无尽金光像不要钱一样,在星辰月亮都被黑云遮挡的夜晚,于梅城外三百里地处, 泼出一道圆弧形的线,拉起一面半月状的城墙, 强行将汹涌而来的瘴雾阻拦在外。 这是天工府和山海阁十二年来的研究成果之一。 当初左梁诗将佛宗梵净尘与烛南九城的金羽图结合,就曾成功地短暂封锁静海, 将荒瘴阻隔在外。 左月生兼任天工府少府主之后,就和“清净佛门”的不渡和尚联手,汇聚三宗之力, 以金羽图为原型,打造出了这么一座能够对抗瘴雾的移动堡垒。 为了这一座移动堡垒,左月生甚至放弃了他年少时代更为感兴趣更为痴迷的单舟多船战队设想……就如今的局势而言, 拥有一艘能够在定星表时固守一方的巨型战船,比百万艘单体攻击能力无法对天神级别的敌人起太大作用的飞舟战队更有用。 然而,尽管有这么一座堪称惊世的金楼白玉船在前, 此时此刻的梅城北门依旧哀嚎四起。 只见梅城北城门前的地面,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道道裂缝。 裂缝里探出一只只青白冰冷的手, 抓住活人的脚踝, 把他们往地缝里拖去!佛宗弟子不断地念动经文,金光挥洒, 却有若孤勺止火,无济于事——太多了!从地底裂缝爬出来的白骨死尸太多了。 “哪来的这么多尸体?”披着银氅的山海阁弟子一边驾驭飞剑,一边嘶声问道。 一名与佛宗弟子、山海阁弟子一起守城墙的梅城祝师,一指从裂缝里钻出来的尸体, 声音颤抖地回答:“百、百、百弓庄血池里的浮尸!!” “什么?”山海阁弟子没听明白。 “那!那, 还有那!那边的那些都是前阶段刚刚运到城外乱葬岗埋了的尸体, ”梅城祝师的声音因为过度惊讶和恐惧,尖得有几分刺人。 梅城百弓庄地底的石窟血池被发现后,魔气被神君处理掉了。血池中堆积的那些重重叠叠的尸体,就都运送到城外集体下葬——当时负责组织人手运尸下葬的,就有眼下这位梅城祝师。 那些尸体给他留下来的印象太深刻了。 ——全都被放干了血液,干枯得像一把灰柴, 眼下,荒侍邪魔将那些尸体,连同乱葬岗中埋着的更多的尸体,一起驱动。 地尸在泥土底下中行走,竟然一直走到了他们眼皮底下。连日涌来的难民,刚好掩盖了他们驱尸走地的动静。 若是往日,就算瘴月来到,就算有地尸活动,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因为城内有古梅梅灵庇佑,地尸越不过城墙线,走得再近也只能在墙根处打转,和那些瘴雾中被阻拦在外的死魂野鬼一样。城民只需要躲在城墙背后,熬过漫长的冬季,春回大地时,黑暗自然退去,没有瘴雾阴气的支持,那些地尸就会泥土下继续安息,活人能随意在它们头顶走来走去。 但眼下不一样。 眼下梅城城门外,还有数以万计的难民! 地龙翻身震开了冬季里被冰冻得坚硬无比的地表土层,一具具尸体顶开泥土和积雪,循着活人血肉的气息,从地底爬了出来。 原先因为金楼白玉船出现稍稍安静下来的难民群再次惊惶失措。 前面是已经紧闭的城门,后边是被金楼白玉船阻拦在外的瘴雾,脚下是渴食血肉的地尸……他们成了瓮中困兽。 不知道谁先喊了声“去你妈的!老子想活!”,所有人全都疯了,全都跟野兽一样,发了声呐喊,向前涌到城墙上,拼了命开始扒着冰冷的城砖向上爬。这一幕几乎也震到了端坐在城墙上念经文的佛宗弟子。 眼前的场景,就像数十万蚂蚁在洪水的紧逼下,黑压压地堆来,以此翻越阻拦在他们面前的丘壑。 乌压压的难民群堆了起来。 十万几十万人堆到不过几里地的一段城墙下,人叠人,人踩人,人踏人,一眨眼功夫堆成了一座座覆斗般的小丘——亦或者说,血肉压成的梯子。 那些最先发了声呐喊最先涌到城墙底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向上爬多高,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挤压,拍在了城墙上,被层层传来的,海潮般的力量挤成了薄如纸片的烂泥。一小部分还能维持冷静的人被携裹着,大喊大叫着什么,他们的声音被呼喊淹没了,连带他们的身影也很快就被淹没了。 天气太过严寒,以及于流下来的血还来不及落到地面,就结成了冰。 血冰将人与人冻在一起, 就这么一层一层。 冻起了一座座直逼城垛牒台的血肉之丘。 梅城北城门上,佛宗的僧人结跏趺坐,嘴唇瓮动,原本正在迅速地念镇压万魔超度死魂的经咒。他们飞快地捻动佛珠,想要维持禅心镇定,却依旧被这一幕震得面如白纸,透不出一丝血色。 佛宗经义认为,阿鼻地狱位于大荒中的幽冥,所以才有“死魂入瘴”的世间现状。其中,六千年,又有一代高僧义法持菩提明净子,探查大荒。自大荒中险死还生后,高僧义法认为,幽冥深处最可怕的地狱,当属“八寒地狱”,位于大荒最深处。 为此,高僧义法亲自撰写了一部对法藏论,告诫世人活着的时候,一定要行善积德,常诵经义,切勿作奸犯科,否则死后定坠入八寒地狱,苦不堪言。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3]” 僧人们手中佛珠捻转如急雨,嘴唇瓮动,虽仍只强作镇定,念经声却已经在颤抖了。 高僧义法笔下的“八寒地狱”遥处大荒,距离人间九万里。荒寒几何,这世间大抵是无人知晓,唯独眼前所见所闻,分明便是活生生的,人间八寒地狱! 佛家梵音与难民们凄厉的哀嚎惨叫连成一片。 山海阁弟子提着刀剑走在城墙,不住挥剑。 有佛宗弟子在此,难民刚死产生的冤魂厉鬼,被净化镇压,没有再出现立刻起尸的迹象。但那些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地尸,却借机混杂藏身在活人之中,待到抵近城墙,立刻暴起扑向念诵经文的僧人们。 “随所合处。心随有者。是心无体。则无所合。若无有体[4]……啊!!!” 一名念诵经文的年轻僧人措手不及,被从难民胸腹中蹿出的地尸扑了个满面,惨叫一声,被掐住脖子,向后倒去。 他一倒下,他所镇守的这段城墙,立刻腾起了黑气,人梯中间被挤压至极的尸体立刻起尸,自里向外炸开。刚刚攀上城墙的难民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拽我!”,就被三四只冰冷僵硬的手弯钩般抓进血肉里,拖了下去。 血肉横飞,惨叫四起。 “……不对劲。” 一位容貌秀美,年纪不大的白衣僧人立在金楼白玉船的琉璃攒尖顶上,一边落下一束佛光,一边迅速地扫视整个混乱的北城地带。 白衣僧人法名清昙。 按辈分来说,清昙算是不渡和尚的师侄。 他是佛宗不久前选定的新一任佛子。 同不渡和尚这位少时“三渡三不渡”之名天下皆知,后来又血衣挂白骨的佛子相比,清昙佛子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他修为虽高,至今却未尝有什么惊人之举……要知道,不渡和尚在差不多他这个年岁的时候,就已经奉佛陀之命,赶赴清洲,亲身经历过烛南大劫,又参与涌洲事变。 这一次,西洲有浩劫将至,清昙自请带队佛门弟子,随山海阁宝舟一起,来协助不渡和尚镇守梅城。一来,是践行佛家经义的“乱世渡人”,二来未免也存了些不想逊色于上一任佛子的心思。 扫过下方混乱的场景,清昙佛子的视线转向了被光幕阻拦在外的瘴雾。 浓稠厚重的黑瘴里,模糊能够看见许多重重叠叠的鬼影妖形,它们借瘴雾隐匿身形,似乎并不急于等待。为首的是一尊模糊不清的魔像。清昙凝神光于眼,看了一眼那魔像,眉头顿时就是一跳。 四面、人身、蛇尾。 这个形象对于仙门地位较高的人来说,不算太陌生! 晦明夜分尚未发生前,掌控空桑百氏所对应的图腾,向来是仙门弟子的一门日常功课。其中,扶宣氏的家纹图腾就是四面人身蛇尾像。而作为现任佛子,清昙知道得要更多一些——扶宣氏传承的是毕阿神。 显然,祂是十二年前从云中城逃走的那二三十道流光之一。 毕阿神曾是天外天的战车之神。 根据佛宗密卷的记载,祂的四面分别对应四种化身,一曰欢喜,二曰悲集,三曰憎恚,四曰怒猊。 似乎察觉到了清昙佛子的窥视,黑瘴中人身蛇尾的毕阿神忽然一直身。抬臂向黑暗中抓取什么。祂原先静止不动,身形半隐半现,似乎还与当初身为云中上神时无异,此时一动手,手臂下登时露出森森白骨,可见腐烂的肺腑。 ——分明已经是魔非神了! 清昙佛子一惊。 下一刻,一柄长枪被毕阿掷出。 慌乱间,清昙只来得及握住腕上的菩提明净子,枪已经贯穿金楼白玉船设下的光墙,携裹一股可怖至极的森寒破空而来。 风声被压缩到极致,只剩下一点爆音,清昙佛子只觉得自己被一股酷寒冻住了骨骼,哪怕他神智依旧清醒,手指甚至已经触及明净子,也无法做出丝毫应对……时隔十二载,重踏人间的昔日天神给这个初出茅庐的佛子上了一节近乎毁灭的课。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直面当初的神祗! 瞳孔缩小得几乎只剩下两个小点。 清昙佛子眼睁睁地看着枪尖在视野中放大,接近,先前那一点自比不逊色于普渡师叔,只是晚生十二载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 当初的普渡师叔可是迎战兵戈之神的主力,而他却连坠荒成魔的毕阿随手一枪都拦不下! 惊惧、后悔、不甘…… 百般杂念还未一一掠过,就听见身边传来了一道吐骨头的“噗”声。 一根肉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擦着清昙佛子的脸颊飞出,迎上毕阿掷来的长枪。枪尖与鸡腿骨碰撞,以碰撞点为中心,炸开一圈圈无形的气爆涟漪,声如闷雷。紧接着,一枪一骨头,各自向后崩飞,打了个旋,原路退回。 啪。 不渡和尚抄起一个碟子,一竖,倒飞回来的鸡腿骨正中碟心。 “……呼……呼。”清昙佛子踉跄倒退两步,身上白气蒸腾,硬生生是在这酷寒无比的西洲冰季里出了一身大汗。刚刚那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口气缓过来,清昙佛子紧紧握住明净子站直身。 金楼白玉船阻挡瘴雾的梵净光墙上涟漪缓缓消失。 刚站直身的清昙佛子怔了一下。 一个疑惑划过脑海: 显然,金楼白玉船能够挡住瘴雾,以毕阿为首的妖魔却未必没有办法突破它。 ……那它们为什么没有动手?为什么要无声无息地待在梵净光墙外? “不好!”清昙佛子视线扫过血肉纷飞,混乱如八寒地狱的城门,骤然醒悟,脱口道,“师叔!它们是在等!” 毕阿的四面相里“悲集”、“憎恚”和“怒猊”,能够放大人心中的恐惧、绝望、憎恨和愤怒。而在瘴雾袭来地尸破土的压迫下,经历千里跋涉逃到这里的难民,本身就已经濒临极限,甚至不需要祂做太多,随意放大一两个人心中的绝望愤怒,就够把混乱的人群一起点燃。 所谓“人心如鬼”,莫过于此。 假若佛宗山海阁不舍弃这些难民,荒侍邪魔就可以在他们为此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的时候,发动进攻。 假若他们舍弃难民,数以万计的难民一旦被妖魔杀死,那么梅城北城门外会立刻多出数以万计的活尸恶鬼! “普渡师叔。” 清昙急急忙忙回头。 不渡和尚曲着右膝,倚靠画楼歇山正脊右侧斜飞出的雕花角,半跌半侧,敞开衣襟,斜躺在屋顶,喝得醉薰薰,赤/裸的胸膛上滴满汤汁和烈酒。灰色的僧袖掠过一盘漂浮三两残骨的肉汤,抓起一根冷透了的鸡腿。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底下的哀嚎,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一副天塌下来也别打扰他潇洒的架势。 “贪……贪事、贪见、贪贪、贪悭、贪盖……[1]” 鸡鸭牛羊的骨头,横七竖八,丢了一琉璃顶,酒坛子更是碎得到处都是。要是左月生看到不渡和尚这么糟踏自己心爱的宝船,铁定跳起来跟他玩命。 “普渡师叔,普渡师叔!快醒醒,别喝了!想想办法啊!”清昙佛子一边掌控金楼白玉舟,一边着急地喊他,“别喝了!!!” ““贪恶行……贪子息……贪亲友……贪资具……贪、贪……嗝……[2]” 不渡和尚对他焦急的喊声充耳不闻,打了个饱嗝,口鼻处冒出刚刚灌下去的酒液, 然后将咬住鸡腿肉,一扯,一呸。 噗。 一根鸡骨头吐到清昙佛子脚边,几乎就把刚刚那一鸡腿骨丢出来的敬佩给一并儿吐掉了。 “普渡师叔!” 清昙佛子劈手去抢不渡和尚手中的酒坛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 还喝!! “嗝……” 不渡和尚将酒坛子朝天上抛起,自己醉醺醺地一钻,跟个泥鳅一样,从清昙佛子胳膊底下钻出去,歪歪斜斜地在金楼阁顶站定,一把接住掉下来的酒坛,呼啦扯开坛口的塞子,一仰脖子。 哗啦。 三斤打底的烧刀酒瀑布般落下,一滴不剩,全落进不渡和尚大张的嘴巴里。 清昙佛子气极,眼见不渡和尚疯疯癫癫,置若罔闻,而底下梅城城头的佛宗同门不得不一边念经一边斩杀地尸,局势快要彻底失。他一咬牙,手一翻,掌控金楼白玉船的悬印出现在掌心中,就要启动某个机关。 手刚伸出,肩膀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力道大得清昙佛子险些惨叫出声。 “急什么?出家人这点定力都没有?” 不渡和尚终于睁开眼。懒洋洋地问。 “可是……” 清昙佛子还想说什么。 不渡和尚将空酒坛随意一丢,把这手的油也一并擦到自己这个便宜师侄的僧衣上,然后越过他,踩着青金琉璃瓦向前走。 瘴雾里,毕阿蛇尾轻轻拍打地面,四面相中的“憎恚”冷冷盯住他。 不渡和尚捻动佛珠。 他的目光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相观众生,观过去,观现在,观未来,观凡人,观妖魔,观四方。佛宗圣莲池中诞生的净魄,目生而张,能观四方。是天生修炼相观众生的好苗子,也是天生的佛门圣子。 无父无母,六根清净。 “……可这世上,何来真正清净之人?”无尘禅师摸着徒弟的脑袋,叹气,“你生来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从一开始就跟红尘没有一点干系,又怎么能懂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若连红尘是什么,世人是什么都不懂,又谈何渡世济人?” 去吧。 师父第一次送他下山。 先去看看什么是红尘。 他下山了。 相观众生之下,知往昔,知未来,未到大成,却看不了现在。 他也终于明了了师父为何说,他此前虽可观众生,却观不懂众生。当一个人的眼睛,看得见过去,照得出未来,他反总因此看不清现在。为此,他在初下山时,吃了不少苦头,要么因一个人过去犯的错误,而武断否定他的当下,要么因为一个人未来的虚影,错以为他而今是个好人。以至于闹出了个不少荒唐笑话,最后竟不该如何判断,何人该渡,何人不该渡想,险些失去对菩提明净子的掌控。 富者贵,贫者贱。强者尊,弱者卑。黑者白,白者黑……红尘为何会是这样一种面貌?这样的红尘,又有什么用? 佛陀到底能渡谁,大慈大悲,又是什么个大悲法? 种种困惑,在涌洲的风雨夜爆发。 天生清净的圣莲池子披发成佛,有了心魔。 血衣净佛门,白骨做菩提。 面对他后来做的种种事情,自凶犁土丘赶回来为他辩护的师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第二次送他下山。 ……普渡众生……若你见的是如烛南仙人两相护的一面,那便是要舍身镇魔也是容易的。可若所见是世人厮杀争执,丑陋不堪的一面,那便是为他们念一卷《静心经》都是难的。而普度众生,难就难在这里,在你见过,世人的种种贪婪丑陋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引渡他们。愿意与不愿意就在一念之间。 ……而这一念,就是菩提。 佛陀低首一菩提。 不渡和尚踩在如飞燕高扬的螳螂勾头上,挂在手腕上的白骨佛珠随风碰撞。 他垂首看底下八寒地狱般的景象:扭曲在一起的“人”,兽一样向上爬。你拉我,我拉你,唯恐别人先一步逃出生天,最后扭打着一起坠落……炸开的头颅就像佛说的末世来时,大地上盛开的业火红莲。 活着的人,渴望活得更久。 死去的人,渴望重新活过来。 生者贪生,死者亦贪生。 “有也贪,无也贪,贪尽金银贪悲欢。佛也贪,魔也贪,贪尽千秋贪万山,”不渡和尚似问似唱,似悲悯,似讥讽。“贪尽酒肉贪说禅,贪尽死生贪妄断……贪贪贪,几时贪尽几时还?” 天神的贪婪葬送了空桑,葬送了原本能够成功的周髀定天。百氏的贪婪,葬送了日月之轨的公正。仙门的贪婪,葬送了仙妖和解的希望。 “师父啊……”不渡和尚喃喃,“寂灭是菩提[4],可是我心忿忿难平息啊。” 淡淡的七彩琉璃光自里向外,从不渡和尚身体中浮现出。 瘴雾外,一直冷冷观察,按兵不动的毕阿魔神色忽变,不再等待看一出“进退维谷”的好戏,直接下令:“动手!” 刹那间,凄厉的狂风从地面裂缝中卷起,要抢在佛宗与山海阁做出反应之前,提前绞杀所有难民。与此同时,阴风怒号,黑瘴中,无数鬼影邪祟同时扑出,扑向金楼白玉船形成的结界。 “师叔!”清昙佛子大喊一声。 串连白骨佛珠的红绳崩断。 咚!咚咚! 一百三十二颗白骨佛珠拖着长长的流星一样的金光,急射向四方。落地时,仿佛巨锤砸下。沉重无比。一百三十二颗白骨佛珠,如一百三十二颗锚住,原本在鬼影妖邪的进攻下摇摇欲坠的梵净光墙登时稳定了起来。 狂风呼啸里,只听得不渡和尚在放声大笑。 他一跃而起,展开手臂,状若怀月,当空化成一尊庞然巨佛。 佛像的胸腹仿佛大门一样,向外打开,大风从里面涌出来,卷住地面上或扭打,或哭泣,或挣扎的难民。就像长鲸吸水一般,数以万计的难民被风卷着,腾空而起,投向佛陀相胸腹展开的佛城里。 清昙张大嘴巴,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肉身佛国。 这是肉身佛国!! 从古至今,唯一一次出现肉身佛国的奇观,是在中古。也就是神君复生又陨落引发的“祸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时期。那时候,神君斩天索未成,大荒趁神君第二次神陨,发动全面荒厄。瘴雾席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 最艰难的时期,佛宗所在的澜洲几乎全被瘴雾吞没,荒厄一直逼近佛宗主宗所在地,试图摧毁天楔。 情形危急,当时的佛宗宗主为了保住天楔和宗门,做了一件惊世之举:他显出佛陀琉璃法身,头顶青冥,脚踏厚土,然后将整个佛宗连带周围的城池容纳进自己的体内。就这样,佛宗众人连同主宗附近的城池凡人,在佛陀法身里生活了将近三百年,直到恢复元气,组织起第一波反击。 这一桩事情,在佛宗金卷里有详细记载。 如今佛宗还遗留有当时肉身佛国的痕迹。 这段往事,佛宗弟子人人耳熟能详,但包括清昙在内,所有佛子弟子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尽管不渡,不,普渡师叔眼下展开琉璃法身远不及中古时期的那一位佛陀,但这种纳万民于己身,以己身渡万民的做法,确实就是将近万载未曾出现在人间的肉身佛国! “我证阿鼻,不证菩提!” 佛相口中发出不渡和尚隆隆的声音。 梅城城内,左月生猛地抬起头。 他愕然地看向北城方向那一尊陌生又熟悉的巨佛。 他听陆净形容过不渡和尚在涌洲召唤出佛陀金身,以及披发成佛的事迹,可他毕竟不是陆净,没亲眼见过不渡化相,镇压万魔的样子……十二年来彼此忙碌,见面次数不多。见面时,只觉得这秃驴头发长出来后,僧不僧,俗不俗,除此外倒也没什么感觉。更兼每次见面,不渡和尚都死性不改,一心向钱开,越发难以把这个家伙,同佛陀这种高大上的存在直观联系起来。 “我去……”左月生喃喃,“秃驴,你这哪里是只能镇守几天啊?你都能烧成点燃黑夜的火炬了吧?!” 浩浩荡荡的琉璃火从不渡和尚所化的佛陀相上爆发出来,向四面铺开。汹涌而来的黑雾与琉璃火一相遇,顿时如积雪遇火,消融飘散。 “谦虚过头了啊!秃驴!” 琉璃火照亮了梅城的夜空,左月生提着陌刀,掠过覆雪的街道。 城门外,佛陀低眉合手,结跏趺坐。 漫漫积雪堆在他的双肩。 ………………………………………………………………………… 御兽主宗外四重峰脉已经找不到一处算得上是洁白的积雪了。 血和反常的诡异暴雨洗过山峰。 御兽宗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月白长裙的女弟子被冰冷雨水洗净的脸庞依稀有几分清秀温婉,但至腰部以下的身体,被不知哪种海妖的利齿撕成了两半。她的上半身挂在端木上,下半身卡在石缝里。肠子长长地垂下,在狂风中如布条般在咆哮的海河河面披拂着。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斜倒另一位同样穿月白长裙的少女。 山坡上的其他尸体大多脚朝下,头朝上,倒在向山顶撤退的道路。唯独她倒在向山脚跑来的方向。大概是往日交好的师姐或师妹,发现她掉队遇险,就回身来救。一支骨矛贯穿她的胸膛,钉在地上。 她的生命定格在最后一秒,定格在朝好友奋力伸出的手上。 雨水洗过山峰。 挂在骨矛上的月白裙带,缠绕在树枝上的惨白肠子,都被风吹得起起落落。 ……更早之前,宗门里还是山,还是海,女孩们手拉手,走在悬索上,她们要穿一模一样的裙子,给对方扎一模一样的头发,一起分吃一块桂花糕,一起偷偷议论,哪一峰哪一脉哪一个长老门下,新来了哪个小师弟,长得又高又好看。 她们长长的裙带在风中飘着。 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一个浑浊的浪头打过来。 将断木,断木上少女半截尸体,连带着过多那么多年,宗门里明媚的阳光,女孩们手拉手,说说笑笑的时光,一起吞没了。 八座卦山围起的养龙池中间,一面面水镜悬浮空中,投影出御兽宗内的战局局势。眼见最后一头赤象倒下,西海海妖中跃出体生黑鳞的巨鳄,咬断第五重峰脉门关处的镇兽环狗咽喉,数百名撤退不及的弟子被几十名披散白发的寒荒大妖围困在山脚,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了。 “掌门!该起阵了!再不起阵,连第五重山脉的弟子也要死光了!”说话的是位青衫长老,她紧紧地盯着水镜中被围困住的那一百多名弟子。 百余名弟子竭尽全力地向里撤退,寒荒大妖被他们引动,逐渐逼近第五重山脉,但这些弟子也在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们衣袖上的图纹与青衫长老袖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那些都是她所管峰脉的弟子。 三十六城的尸体也好,百万千万跋涉在路上的难民也好,他们的凄苦他们的绝望他们的哀哭,都距离龙首千峰太过遥远。尽管天天一口一个“苍生苍生”,可说到底“苍生”就只是一个概念,凡人在泥里,仙人在云天。凡人沧桑一百年,仙人弹指一挥间,因此他们很容易就可以用“凡人生老病死短暂无比,百年一过,又是新人新城池。”“想要更天楔,就必须有所牺牲。”来说服自己,来虽愧疚却并不迟疑地支持了庄旋推动仙妖决裂,血祭天楔的计划。 他们是为了西洲世世代代的苍生,所以牺牲了此时此代的黎民。 此亦护苍生。 然而,西海海妖的实力超出了原先的预计,原本只是想佯败诱敌深入,此刻却成了真正的溃败……“为苍生牺牲”这一套说辞,可以用在三十六城上,可以用在百万千万绝望的难民身上,却很难用在他们熟悉的宗门弟子身上。 有些是他们的徒弟,有些是他们好友的血脉, 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 人心可以酷寒如钢铁,也可以柔软如布帛,全看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水镜里,寒荒大妖逼近了落单的百余名弟子,缓缓举起手中的骨矛。 这些骨矛除了远距离作战时充当巨箭,在近距离下,它同样是一柄柄可怖的屠杀武器。 “掌门!” 青衫长老焦急地催促。 “不行,”庄旋断然回绝,其他长老目睹门下弟子被屠杀,或多或少神色都有些许异样,唯独这个男人就像连心带骨头都是铁浇铸的一样,从未出现过一丝动摇,“他们还没有完全入阵,等寒荒国的主力入阵!必须等!” 说话间,水镜里,寒荒大妖举起了骨矛。 “静苏!” 青衫长老尖锐地喊了一声,猛然向前迈出一步。 水镜里,一位容貌清秀的弟子被骨矛刺中胸膛,他双手握住骨矛尖端,竭尽全力想制止它向前。皮肤冷青的大妖戏谑地看着他,唇角一扯,陡然裂出一个狰狞的森寒的冷笑。下一刻,骨矛一送一抽。 一泼血溅向天空。 青衫长老面上的血色似乎也跟着这一泼扬起的血一起消失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在寒荒大妖将门下弟子高高举起,双臂用力,将他们的尸体扯成两段的瞬间,青衫长老忽然暴起,闪电一样扑向冷冷立在银龙龙丹前的庄旋。“简芝!”“白长老!”惊愕混乱的喊声中,庄旋掌门身影鬼魅般一闪。 金属碰撞声响起。 一柄虬龙状的窄剑同时掉落在地面。 庄旋掌门身前一块深青光甲渐渐散去,手握一柄赤剑,剑穿过青衫长老的左肩。 刚要抢上近前保护庄旋掌门的长老们停下脚步,彼此心下都有几分骇然。 白简芝算是宗门内除已故的顾轻水外,剑术最佳的一位长老,又曾将一以往来迅疾神秘著称的青蛟的“惊鸿”神通熔铸在自己的佩剑中。她猝然偷袭,在场的长老没几个有把握能够及时挡下。 “掌门,白长老只是一时受失控。”有与青衫长老交好者拱手求情,“还请掌门看在多年情面和时下险境的份上,网开一面。” “带白长老到一边去。”庄旋抽出剑,吩咐道。 立刻,两位长老半制半扶,架着白简芝朝一边走去。 “你这个疯子!”白简芝嘶声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弟子的性命!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今天御兽宗会死这么多人,全都是为了你一己之私的野心!” “一己之私的野心?”原本已经转身,朝银龙龙丹走去的庄旋忽然停下脚步,忽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白长老,您如今倒知道一己之私了?当初我以眠金、秦黄、凇来三城城祝印,换你支持于我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庄旋的语速陡然变急,透着一股讥讽。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死其他峰脉的弟子时,你也无动于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脉弟子的时候,你终于知道心疼了?敢冲我出剑,怎么不敢冲出去跟那些大妖厮杀,给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师傅就是他亲娘的杂种报仇?” “你!” 白简芝的脸色陡然赤红。 “你什么你?”庄旋冷笑,“你算什么玩意,也配跟我说话?” “姓庄的!”白简芝声音又尖又利,“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东西?你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个掌门怎么来的!当初柳大师姐怎么死的?!云二师兄怎么死的?你自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可也别把人当……” 后两字没有骂出来。 “够了。” 盘腿坐在银龙龙丹附近的三位师祖之一,不知道何时来到了白简芝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闹剧。 白简芝脸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师祖面前放肆,硬生生将满肚子火气压了下来。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师祖缓缓环视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计划,是在场的诸位都同意过的事,争执过失也没有什么用处。”略微一顿,他的视线落在水镜的惨烈画面上,“死了这么多弟子,大家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气沉郁,没有人说话。 只有缓慢粘稠的流水声。 却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条体型最大的恶蛟被缚龙索固定在青铜网上。 蛟龙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并未完全将龙首斩断。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驱使恶蛟强健的心脏继续搏动,将血液压出,在如蛛网凹陷的青铜罗网上顺着锁链,汇聚到底部中心。 银龙龙丹就悬浮在那里。 八条血流,就像八根供养它的血管。 随着同族血液的输入,银龙龙丹上,逐渐出现一道道赤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心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常余峰的言长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轻举妄动。 太清师祖看着水镜中不断倒下的弟子,问道:“现在大家心里什么感受?愤怒?还是后悔?” 没有人回答。 太清师祖摇头:“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里是后悔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在此之前,太清师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计划的一位师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简芝的孩子,你们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师祖声音苍老,“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后悔,又怎么可能呢?” 大部分长老们神色黯然,庄旋神情冷戾,一言不发。 太清师祖叹了口气:“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意义?西海海妖的实力的确比我们预计的更加强,牺牲的弟子也的确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计。但眼下,不论是我们,还是它们,都没有和解的余地了!”他一指水镜上映射的累累尸体,“我问你们!就算妖族现在退兵,你们肯答应?!” 没人回答,但言长老已从所有人脸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问你们,”太清师祖又一指越过山峰缺口,进入第五重山脉与第六重山脉之间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们现在跟他们说休战,它们肯答应?!” 依旧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问题。 “这就够了,”太清师祖淡淡地道,略一顿,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别说死的是你们谁的孩子,就算现在死的是老夫,这场仗也得继续打下去!除非御兽宗灭门,否则天楔就算把我们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给我更了!否则此后万载,御兽宗就彻彻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间再无御兽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们真的能更天换柱,那么就算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们留下的也是功绩!谁起了后悔的心思,都给我掐死在肚子里,否则休怪老夫无情。” “是!” 众人齐声应和。 “庄旋!” “弟子在。”庄旋掌门欠身。 “你来把握开阵时间,再有谁敢质疑你,老夫第一个出手杀了他。”太清长老寒声道。 “是!” 太清师祖转身回到银龙龙丹旁边,盘腿坐下,与另外两位“太”字被的山门师祖一起,将手按在了银龙龙丹上。 …………………………………………………… “真可惜,竟然没有闹出大动静。” 一位荒侍看着水镜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摇了摇头,显然颇有些失望。能坠邪成为荒侍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脑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见了热闹就想看,也不管对他们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们位于距离御兽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四五千里处的西北隅, 这个距离堪称遥远,并不会被御兽宗发现,但对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插/手干涉战局。 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荒君并未允许他们踏上西北隅。 “闹不起来的。”怀宁君淡淡地笑了笑,“庄旋此人,城府极深。与其说他刚是动怒,倒不如说,是想借动怒,挑开御兽宗所有人最后一层遮羞布,斩断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长老没有出言,让他继续借题发挥下去,效果会更好。 “比起什么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辞,小人做派的一条船威胁,更为有效。” “原来如此。”说话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维起怀宁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这些御兽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想玩敲打威慑那一套……”怀宁君摇摇头,“等真正迁移天楔,庄旋第一个杀的,就是他们。某种程度上,御兽宗倒也当真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说,庄旋就像山海阁左梁诗?”荒侍揣测问道。 怀宁君失笑摇头:“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简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诗隐忍八百载,虽也做了许多不得不为的事,但所行所为,是为了最后的清山镇海。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君子,被时势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镇海更君子?”荒侍跟随他时间不短,知道这位怀宁君不怎么在乎底下的人提疑发问,他更讨厌的是,身边跟随的人都跟木头一样,只会唯唯诺诺,什么话都不敢说。 作为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怀宁君有这样的习惯其实有些奇怪。 也许是因为,曾经他常常同谁争执议论,各执一端。尽管如此,已经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有胆量同他争执,连提疑发问,也带着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还是保留了这个聊胜于无的习惯。 “从人间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确是一件罪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怀宁君道,“但庄旋要更天楔,绝非他有多仁义,多目光长远。而是出于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过象群践踏的城池。无定的赤象群毁了他生长的家乡,他就要彻底镇压妖族,毁灭妖族。在西海海妖进攻时,还要特地将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线——如今,御兽宗的驭象已经尽数覆灭。这是一个以仇恨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当他发现,更移天楔,能够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强大的妖族势力,并且让妖族从在西洲境内彻底受人掌控时,他就会为更移天楔倾尽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个是真君子,却只能装做伪小人。一个是真小人,却只能装作伪君子。” 荒侍赞叹:“是小人驽钝,为表象所蒙蔽。” 怀宁君笑笑。 说话间,水镜呈现出画面里,御兽宗这一方的太乾师祖召唤出的驭兽尽数战死,银发沾血的女薎一剑将他劈进一片崖壁,却并不急着追杀,而是点在鱼息鼎上,招来冰夷铃,摇了摇三摇。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说着,皱了皱眉头,“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现在不肯踏进第六重山脉……荒君,看来我们要是不动手,他们是不肯尽数进阵了。” 怀宁君不在意地笑笑:“毕竟被背叛了那么多年,好歹总要比以前多长点记性。” 闻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发笑。 在他们眼里,西海海妖委实算是不聪明到极点了。 跟着笑了几声,原先说话的那个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虽说妖族与御兽宗的确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着怀宁君的神色,见荒君无甚异样,这才大着胆子,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西海海妖对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担心,若神君出现,海妖们会不会毁约弃盟……” 怀宁君脸上一直带着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心说让你多嘴。 诚惶诚恐间,就听见怀宁君说:“他可以制止这场劫祸,他的确可以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而且永远无法真正改变。 他凝视着龙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 很快,怀宁君回过神,沉吟片刻,低语道:“不过也确实奇怪,计划实施得太顺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现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对。” 荒侍却听不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只是听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后,立刻紧张起来。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过去了那么久,神君独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尘埃埋葬,荒侍们对他虽然忌惮,却未必会有形如实质的畏惧。但是在神君于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后,一切就都变了。 荒侍们终于明白曾经天外天的天神,对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惮和畏惧是哪里来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无光的黑瘴不是万无一失的庇佑。 它们阻拦不住那个人的脚步,更阻拦不住他的剑。 “那,那我们是不是要戒备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变?”荒侍战战兢兢地问,他其实更想问,万一神君真的来了,怎么办,可惜没那个胆子。 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西海海妖叛变也没什么关系。” 荒侍不解,怀宁君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与他们闲谈的兴致了:“动手吧,给他们点信号,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荒侍不敢再问。 冰夷铃声止的瞬间,黑瘴随厉风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里,转瞬间就到了龙首千峰的附近。 狂风骤雨,闪电霹雳。 黑云压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追随荒侍远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开的防线缺口,涌进了御兽主宗。战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开这一幕的怀宁君并没有动身,而是停留原地。 厉风吹过他的衣袖。 风的前方,有铃铛声,叮叮当当,空灵飘渺。 怀宁君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西北隅。 作为西洲最偏远的一块海中陆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岛,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么都没有,无草无冲,无飞鸟,无走兽。铃铛声就来自那里,更准确的说,是来自岛上的若木。 怀宁君踏着海面,不紧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走向浮岛。 大大小小的银铃铛,悬挂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树干上。 怀宁君刚一踏上浮岛,所有铃铛的声响骤然一止,尔后忽然变得激烈,仿佛他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这其实是因为这些铃铛由石夷仿造冰夷铃所制,天长地久,也有了些许灵通,天然排斥来自大荒的气息。 然而,这个小小的变故,却让怀宁君怔了一下。 恍神间,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苍苍,覆盖百里,广袤无匹。 那是大家还在讨论怎么辟四极的时候,历术还只是个雏形,全都要一点一点提出又推翻。是个很枯燥,很无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见了就找各种理由开小差,什么借口树上风景好,我去树上听,什么桑田初开,我去替他们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个。 跟别的家伙不一样。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样只喜欢文辞的家伙,硬着头皮学,死活也能学个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点立木测影。唯独石夷,学是学得最认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学不会。 石夷石夷,石头脑袋一个。 你能指望石头有什么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虽然只是个石头脑袋,却未必真有颗心头心脏。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却怎么也学不会后,就不愿意再学了,只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闷不吭声地蹲在一边。 也听不懂,也不走开。 就那么矗着。 闷不吭声的。 傻愣傻愣。 后来,也不知道是朱雀家的哪个顽劣过头的小崽子,给了它一个铃铛,让它能在无聊的时候,听个响。 打那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石夷莫名其妙喜欢上了收集铃铛。而出于某种,觉得是好东西,就要和大家一起分享的心理,收集到的铃铛,就跟小朱雀一起,挂到扶桑树上。 那么大一个块头,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精致玩意,未免有几分“妖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开始零零星星几个铃铛,在大家被不断推翻的构想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的确是个解闷的安慰。但很快,树上的铃铛未免就有些太多了。一遇到幼崽们在树上蹦蹦跳跳,就响得能把本来就晕头晕脑的天神地妖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但石夷护鸡仔一样,护着它的铃铛,死活不让碰。 大家没办法,就只能天天背地里筹划,寻思着什么时候趁神君不在,赶紧把石夷这蠢脑筋捆了去填海眼。 “好久不见。”他轻声说。 叮叮当当。 叮当叮当。 “结果,你还真就让人填了海眼啊。”怀宁君无声笑笑。 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立在若木底下,乍一看,就仿佛一个木讷愚笨的巨灵神盘腿坐在那里。石碑上,以红漆刻篆,洋洋洒洒,誊录了御兽宗斩妖定风的功绩。大概是出自哪个被御兽宗养着的书庄文人手笔。 “你说神君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教会你怎么以日月算风向?”怀宁君问。 没有人回答,只有铃铛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浮岛冷冷清清。 石夷活着的时候,就不会说话,被炼化成石碑后,就真的成了块石头。 怀宁君在浮岛边沿站了一会,才慢慢地登上了岛。他在石夷所化的石碑对面半支膝盖坐下,取出一坛酒。 清亮的酒液慢慢斟入杯盏。 他摆了三个酒杯……很久以前,他们也曾这样一起饮过酒。 若木主干被风冻上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冰壳随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一年一年增长。枝干上了结了冰枝,就像鹿角一样,一年一年变多,多到承受不住时,咔嚓一声断掉。就好像这课曾经几乎连接天地的古木还活着一样。 一小簇雪落进酒盏。 怀宁君端起白玉酒盏,慢慢摇晃。 他看着水镜。 水镜里,荒侍加入战场后,西海海妖不再拖延,直接从御兽宗第五重峰的缺口,切进第六重峰。御兽宗主宗所在地之所以称为“龙首千峰”,就是因为这里奇峰林立,峰连峦绕,形成十二重回环状的山脉。 自然条件下,要形成这样十二条重重推进的回环山脉,几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龙首千峰山的山脉走向,也确实非自然形成。 整片龙首千峰山,就是西北天楔所在地。 尽管它并不是神君一开始定下的地点,但每一座山峰,同样经过神君的精心计算。想要单单凭借外部力量,就彻底摧毁神君定下的天楔,难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二洲所有天楔、天柱与空桑通过一种十分巧妙的力量联系,串联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是几乎耗费神君一生所有时间计算出来的模型,整个十二洲在神君手中变成了一个息息相关的大阵。可惜的是,最终的“周髀定天”确定时,空桑已经分崩瓦解,除了神君自己,再无人对它有一个真正的,彻底的理解。 天楔、天柱、空桑、城池。 日、月、星辰。 当所有的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后——哪怕只是个不完整的形态,在它的关键节点变动,超出整体的承载力前,一切外来力量,和内部的错乱,都能够靠这个整体的框架分担,化解,维系。 中古初年,大荒趁神君坠魔被困杀空桑的机会,发动了第一次针对人间的全面蚕食。 在那次蚕食中,南辰天柱所在的不死城曾落到大荒的控制下。 大荒试过很多办法,都只能一定程度上,影响天柱的倾斜角度,从而影响人间日月,并在人间与大荒之间,制造出一条畅通无阻的缝隙。除此之外,将天柱彻底摧毁的目标,却始终没能完成。 天柱,天楔,只能从人间这一方起出。 一个本该生机勃勃的骨架,最终却只挂满了腐肉和蛆虫。 无怪乎大荒幽冥对那个人又忌惮又轻蔑。 ……站在它的角度看,的确很可怕啊……一个未完成的人间,一个未完成的七衡六间,就这么难以动摇摧毁,若让他真正完成了最初的计划,那么今时今日,到底是人间害怕大荒,还是大荒害怕人间,那就说不定了。 怀宁君慢悠悠地想着,漫不经心地一边饮酒,一边通过水镜观战。 水镜里,与荒侍汇合的西海海妖不再像先前那样,把战线拉得绵长,一人不留地进行绞杀,终于将精锐力量集合起来,压缩成一线,如刀子一般,切向御兽宗的核心地区。但很明显,西海海妖对荒侍们戒意深重,在战局中,以寒荒大妖为领导的精锐,刻意地将双方的距离拉开。 怀宁君知道他们的用意。 这是为了以防止大荒在进入龙首千峰腹部的时候,忽然反手将刀剑捅进他们的后背,和御兽宗一起,将他们彻底绞杀,作为启动天楔需要的祭品。 怎么说呢? 大荒确实不是妖族的盟友。 因为大约还有一半的荒侍和妖魔隐匿在龙首千峰外,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 水镜中,与荒侍合力的西海海妖势如破竹,太乾师祖毙命于女薎剑下,尸骨被抛掷进鱼息鼎里。眼看即将切进龙首千峰的核心地带,御兽宗八座卦山方向隐隐泛起了银红色的光,寒荒大妖们忽然一起发出尖锐的呼啸。 下一刻,他们竟然直接调转巨弓方向,劲弦急张间,骨矛作箭,密集如雨的箭雨,铺天盖地地笼罩向荒侍们。 “一场战争,两端献祭啊……”怀宁君停下酒杯,露出些许意料之外的神色,“谁为螳螂,谁为黄雀?” 他起身,却又忽然停下来,没有回头,对早已化为石碑的石夷问道: “你猜他会不会来?” ……………………………………………………………… “女薎大人,大荒的那些家伙果然也是些卑鄙无耻的家伙!”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海妖阿河落到女薎身边,手上提着的巨剑不断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巨剑已经沁成了暗黑色,暴雨冲刷在剑身上,将雨水也一并地染成了红色。 四周隆隆巨响,回荡不绝。 不是雷声。 是山声。 山在震动。 以八座卦山为中心,整个龙首千峰的山脉在缓缓震动。就连站在山峰上的御兽宗弟子都惊呆了,他们骇然地看着山峰周围的洪水。洪水泛起了一个个巨大的峰头,而激荡峰头的力量却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地底。 “苍天啊……” 一座山峰上,一名御兽宗弟子脚下的石头忽然坍塌,他整个险些跟着掉进海水里,急忙急速后退。但此时此刻,山峰上已经没有人能够稳稳战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御剑飞起。因为…… 山在拔高!山在移动!! 这一幕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超出了他们的想要。 原本被海水、洪水淹没得只剩下一半的山重新完完整整露了出来。龙首千峰就像一条真正的巨龙,它苏醒了,在苏醒的瞬间,活动自己的筋脉,活动自己的肌肉,活动自己的骨骼。回环形的山脉在地震般的巨响中,向前,向后,移动!拼接! 山群迅速移动时,极其了高高的浑浊的浪花。 十二重回环峰脉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合并。 只剩下里外中三重。 而当山峰拼接合并时,前后山脉的孤峰,完整地互相填补空缺。十二重山脉铆合之后,就是三重密不透风的围城。 西海海妖被困在这由千峰万仞组成的三重围城正中心。 群山移动的影子,与不断划过天空的闪电交错在一起,巨大的亮块与巨大的黑影,交错着投在聚集起来的西海海妖军队上。鱼息鼎悬浮于群妖队伍的正中间,将他们笼罩。女薎绣满异纹的雪袍被风卷动。 她的冰夷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腕上和脚踝处,此刻叮铃铃像个不停。 就好像是某种危险的前兆。 “女薎大人!”阿河斜提巨剑,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这是神君留下的天楔?” “不。”女薎回答,赤金的眼瞳透出前所未有的寒意,“这是御兽宗以天楔的守护阵为基础,改造出来的杀局。” 她眼中的暴怒就像倾世的火。 “我知道他们将龙神的骸骨拿去做什么了。” ……………………………………………………………………………… 咚、咚、咚。 雷霆风暴,山峰的移动,都没能压下这低沉的,巨鼓一样的声音。 心脏跳动的声音。 养龙池里的蛟龙已经被斩杀得干干净净,全部的蛟龙属鲜血被尽数输送给沉寂多年的龙丹。原本皎洁如满月的内丹上布满了粗大的血管。它真的从一颗内丹,蜕变成了一颗活着的,血淋淋的,跳动的心脏——而原本,内丹就相当于妖族的第二颗心脏。 而如今,它不是银龙的心脏,而是龙首千峰的心脏。 随着这一颗心跳的跳动,御兽宗的群山迅速地复苏,生长,移动。 寒荒族的祭神女薎说对了。 这的确是一个杀局,一个以神君当初留下守护天楔的阵法为基础,改造成的杀局。 御兽主宗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当这个杀局启动的时候,这一千三百六十八峰,将变成一条以山石为骨骼的巨龙。它既能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一样,将不自量力,闯进阵法深处的敌人挤压成血肉烂泥。又能斜转山峰,以峰为刃,对内对外,同时形成一个齿轮状的绞肉盘。 一个攻防一体的杀局。 而是这个改造得以实现的关键,就是,御兽宗捕获过一条巨龙! 一条真正的巨龙。 不是养龙池中那些仅仅只有一丝半缕古龙血脉的废物,是真真正正的太古巨龙。能如烛南玄武驼起九城一样,驼起西洲北角的群峰。 以银龙龙骨为骨架,将所有山峰与它的脊柱骨节一一对应,那么当阵法启动的时候,御兽宗的群山,就将如龙盘旋舞动。 这是御兽宗制定更天楔计划的底牌。 ——又或者说,这也是他们无法回头的原因。 山石滚动,杀局第一次启动,哪怕是亲手唤醒它的长老都为之色变。其中,最为惊骇的,莫过于那三位将手按在银龙龙丹上,引导龙血输送的御兽宗师祖——在阵法启动后,龙丹吸收蛟龙血的吸力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发恐怖。 眼下,已经没有蛟龙血可以输送了。 银龙龙丹干脆吸收起了他们的修为! “怎么回事?” 三位师祖之一骇然问。 方才震慑过众人的太清师祖猛然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掌门庄旋。 他青圭色的衣袍在风中飞扬。 “你……你做了什么?!”太清师祖惊怒交加。 “师祖深明更天换柱的大义,亦早有为此死而后已之志。想必此刻定能明白弟子的苦心,”庄旋掌门言语客气,“庄旋替宗门上下,谢师祖为西洲献身。” “你!你!大逆不道!”另外两位师祖反应过来,立刻朝在另一旁的长老们呵斥,“还不速速将此等宗门叛逆击杀!” 长老们已然为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呆了。听到师祖的命令,下意识地向前,视线触碰到庄旋冰冷漠然的脸时,一股寒意爬过脊背,一时间竟然又齐齐停了下来。 “三位师祖,”庄旋不紧不慢地走向银龙龙丹,青衣翻飞,“想要彻底唤醒银龙龙丹,一池的蛟龙怎么够?”说着,他微微笑了笑,“而且,银龙内丹缺失的精华到底哪里去了,三位师祖和刚刚殉道的太乾师祖,想必比我更清楚。” 他叹息道。 “宗门内,太字辈的师祖们惊才艳艳者,何其多乎。四位长老并非最出众的,可怎么就是你们突破境界,受寿逢长?” 三位师祖脸色一变。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庄旋已经略一欠身。 “时候不早了,还请师祖为宗门赴死吧。” “你……” 三位师祖的声音刚出,下一刻就被银龙内丹上传来骤然加强的恐怖吸力,吸成了三把干巴巴的骨头。 风一吹化为灰白的粉尘,不知道哪里去了。 庄旋一招手,龙丹落到了他掌上。 ……………………………………………………… 千峰移动,万山旋转。 首峰海拔较低,原本已经被海水淹没了。此刻它破浪而出,宛若巨龙分水。它美丽如小森林的龙角,不见了飞起飞落的鸟儿,惨白发肿的尸体挂在枝丫上。冰冷的雨水流过它空洞的眼眶。 最后一个没被急流冲走的小鸟巢在龙角上摇摇欲坠。 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扶正了它。 红衣衣角垂下。 第165章 一袭红衣挑山岳 绵延千里的群峰在浩瀚海波上, 如巨龙卧波。山门很低,恶浪涛涛,从门楼下的台阶阶面奔腾而过, 翻起的浪头冲刷龙首垂落的鬓须。宛如长大的银龙, 正把头靠在沧澜上, 打一个短暂的小盹儿。 她只是在漫长的等待里,睡一个懒觉。 会醒来的。 神君定定看着这颗美丽巨大的龙首, 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记忆混乱模糊, 犹如隔世。他不认得她了,不记得当初的约定了。他的喜怒悲欢都远去了。雨水从伞沿划落,在重重雨幕中,披出一片半弧的水帘。 苍白的手指在雨幕里,无意识地颤抖。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 仇薄灯回头, 冷雨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他整个人惨白得仿佛只是一片宣纸剪出来的形影,古艳的红衣披在他身上, 就像是不断渗出新血。师巫洛把油纸伞放进他手里,指尖相碰时,他的手和已经沦为恶鬼的天道一样冷。 仇薄灯抓着伞骨。 红衣湿漉漉贴着腕骨,雨水顺着伞骨流淌, 在指节处汇聚成涓流, 向下滴落在龙首的额心。 许久, 他半蹲下身,雪白的长发顺着肩膀披落, 垂进龙首淤积的污血里。油纸伞被他插在龙角的分叉, 稳稳地在暴风雨中遮住了那一个小小的鸟巢。鸟巢里还有一个不知道磕破没有青白色的小鸟蛋。 “……阿绒, 你长大啦。” 就算只有三只龙爪, 你也好好地长大了,长出了很多很多枝丫的角。有很多很多的鸟儿在你的角上飞起飞落,陪着你从清晨到暮晚,叽叽喳喳…… 再也没有人嫌你爱说话。 “别怕。” 疯了的神君俯身,拥抱那沾满血肉的龙角。 “一切都要结束了。” 污血沾在神君的脸庞上,弄脏了他的白发。 他摸了摸银龙苍苍然的角。 师巫洛拉起他。 闪电劈开天地,太一剑劈开雨帘。闷雷的轰隆巨响中,御兽宗以玄武岩搭起的巍峨门楼轰然倒塌,银龙龙首笔直地落在废墟上,龙首顶端,被红纸伞笼罩出的鸟巢安然无恙,巢中的青白卵壳出现一条小小裂缝。 咔嚓,咔嚓。 雨燕的雏鸟奋力啄壳。 暴雨中传来两声清脆的啼鸣,两道笔直的黑影旋飞而来,冲破重重雨幕,落到它们失而复得的巢旁,一左一右,猛然扬起阻拦暴风雨的翅膀。 仇薄灯与师巫洛,一人提剑一人握刀,在雨幕中沿着起伏过山脊的山门长阶向前,恰应了当初神君在梅城说的那句话:他来亲自走一遍,御兽宗的山门。两人前行的速度不算快,但走过的地方,在雨幕中却出现一道常人看不见的蜿蜒银线。 像山峰随他们的脚步,裂开了一隙,露出了那最底下深埋的东西。 整个西洲千山万河,隐隐开始呼吸。 冰雨流过他们的头发,打湿他们的衣襟,谁也没去擦。彼此的眉眼都在雨中变得模糊而苍白,唯独证明对方存在的呼吸如此清楚。曾经分别登过的九万重天阶,九万里幽冥路,今日重叠在一起。 谁也没说让对方留在原地的话。 今天是结束一切的时候,而他们早就约好,要么一起坠落,要么一起死去,幽冥与不周独走,一次就够。 龙骨群峰一千三百八十六。 是非恩怨、有时休。 …………………………………………………… 鼓声震得海面怒波浩荡。 御兽宗弟子不知道这鼓声从何而来,只知道在鼓声中,自己所驭妖兽忽然齐齐对天嘶吼,仿佛被鼓声一起唤醒了嗜血的欲望。隆隆巨鼓与山峰震动混杂在一起,在天地间汇聚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战争号角。 百川南下,西洲海河水位上涨,八卦峰打开,千倾龙池积水倾泻,万载难逢的暴雨……这一切的一切,将御兽宗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淹没成一片新的汪洋。这原本是西海海妖进攻御兽宗最有力的倚仗。 短暂形成的内海掩盖了他们的行踪,提供了最适合他们的战场。 如今,一切彻底颠倒了。 龙首千峰合并形成的巨龙在层层收缩,向内如恶蟒捕猎,圈起的汪洋面积迅速缩小,并且随着山石巨龙的移动出现一个恐怖的旋涡。原先串联在山与山之间,峰与峰之间的铁索,此刻已经变成了血腥屠杀的绞索。它们随着山峰的旋转,一起旋转起来,在海面上空拉成一张封锁网。 ——最适宜海妖的战场,转瞬变成了一个困死它们的血肉绞盘! 如果被困其中的,是一只仙门的修士军队,此刻已经被旋转齿轮般的急速水流绞成肉酱了。但海妖驭水的天赋让他们无惧群山带起旋涡。他们被不断逼近的山峰压迫,步步后退,结成一个圆形的大阵。拥有厚甲重壳的海妖与体型庞大,皮肉坚硬的巨兽汇聚在外围,形成第一重甲阵。以近战为主的海妖居中,组成第二道防线。 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等到水域面积被压缩到一定程度,那些有若刀刃的山峰,就会立刻侧转,如倒立的龙鳞一样。 龟甲巨兽在怎么力大无匹,皮肉坚硬,也会在以峰为刃的绞杀下,被碾成血泥。 女薎赤足立在鱼息鼎上,神色变幻不定。 面对御兽宗的杀阵,他们西海海妖不是没有能与之对抗的后手。可他们必须忌惮一件事——那就是来自大荒的袭击!他们绝不相信先前投入战局的那些荒使邪魔,就是大荒的全部力量! 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还未现身。 十二年前坠荒的诸多天神也还未现身。 …… 御兽宗、妖族、大荒。 孰为秋蝉?孰为螳螂?孰为黄雀? 时局未分,一切还未定音,但谁要是第一个底牌尽现,谁就会第一个被这瞬息万变的战局吞噬殆尽。 山峰逼近,旋涡已经染上红边。 来不及撤退到军阵中的那些灵智未开,只知厮杀的海妖已经被山石和铁索绞杀。甚至一部分修为较低,没能在剧变中站稳的御兽宗弟子,也在跌入水中后一并丧生。杀阵已启,连长老也救不了他们。 血肉骨渣随旋涡飞溅,泼向四面山峰,仿佛有人以狼毫大笔饱蘸朱砂,在山石上狂乱走笔。 字字淋漓。 “女薎大人,”海妖阿河提着骨叉,俯身请命,“我带队去杀了背后家伙!!!” 闪电照出女薎冰冷的脸。 她知道阿河的意思,既然最重要的后手还不能暴露,那么就由他带队最精锐的寒荒大妖,直接杀到主掌阵法操控龙神内丹的人。尽管这个计划简单到几乎不能够称为“计划”的地步,但目前却是唯一的办法。 女薎抬起头。 透过重重雨幕,漆黑的山群上暗光闪动。 一头头四肢粗壮的地虎沉重地喘着粗气,拉出一箱箱沉铁,沉铁砸在地面溅起泥桨。一架架巨大的机关弩被迅速地组装起来,不比寒荒一族的骨矛逊色多少的可怖铁箭被架到了弩上,蓄势待发。 ——这本是在龙首千峰被唤醒之前,用来抵御西海海妖第一波攻击的利器。 只是因为西海海妖来得太过迅速,以至于御兽宗仓促之间,没来得及起用他们。 哪怕有鳖鳌之族为盾,寒荒一族想要冲破重围,抵达阵法核心,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可以说,寒荒一脉,都要葬送在此! 若寒荒一脉葬送,西海海妖同样也将大受重创。 “女薎大人。” 阿河焦急地又喊了一声。 女薎一咬牙,正要做出决断,一团火光,从八座卦山原先在的地方腾起。 女薎猛然抬首。 几千里之外,牧狄同时抬首。 这道气息…… 龙神后裔? ………………………………………… 轰隆。 巨石与红影一起砸下,庄旋手掌龙丹,急速后退,不复先前掌控全局的气定神闲,显出几分狼狈,一直退到险些撞上兑位的山峰才堪堪停住。养龙池里层层叠叠的蛟龙尸也被那轰然砸落的红影震起,此时接二连三的落下。 就像下了一场血腥的尸骨雨。 反应不够迅速的长老生生被落下的暗红龙影压成了肉泥……不是以熏藿等草药催情□□繁殖出来的蛟龙,是血脉纯正的神龙。哪怕还未真正长成,也庞然可怖。 暗红的烛龙略微匍匐。 火一样的血液,从它身上翻卷见骨的伤口流出,落到地面。 顾轻水死后寄魂返宗的一剑,泯灭了御兽宗的主峰,也恰好给庄九烛提供了一个藏身之地,没有在山移峰转的时候,直接被阵法碾碎。尽管如此,撞开第一座卦山,还是在它的身躯上留下了累累伤痕。 它死死地盯着御兽宗掌门庄旋,赤金的眼睛里仿佛有怒火在熊熊燃烧。 “是我小瞧顾轻水了,”庄旋盯着暗红色的龙,语气冷淡,“没想到驽钝一辈子的家伙,也有本事瞒过所有人,留下这么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真可惜,他醒悟得还是太慢了,若早点用出来,说不定还能掀一点波澜。” 太古时期,一些太过强大的妖在幼年时期很难掌控力量。 它们的父母有时候会选择封印它们血脉,让它们以人相成长,直到体格能够承载血脉传承的神通。 “少来恶心人。” 曾清忍着筋脉断裂,膝盖破碎的疼痛,一跃而起,接住破空而来的剑,无渊剑。 一手持无渊,一手抓住龙角。 曾清在小师弟所化的赤龙上站直身。 “只有像你这样的家伙,才会将什么都抓在手里,抽空它们的力量。”曾清衣袖破碎鼓荡,剑芒寒光闪烁,声音森寒,“我师父从来都没把小师弟当做什么底牌。” 顾轻水一世古板老木,他唯独在如何隐瞒小徒弟的秘密上,费尽心力:他将九烛托于已故的道侣庄氏无出嫡妹名下,于世人眼中,收其为徒,便是照拂了道侣一分薄面。同出一宗令庄旋从未疑心过庄九烛这个不远不近的血亲,是妖非人。 就这样,庄九烛在御兽宗,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健健康康,肆无忌惮地长大。 师父师父。 是师,也是父。 顾轻水身为御兽宗第一剑圣,刻板严厉,唯独对庄九烛这个小徒弟纵容得不像话,任由他花天酒地。为人师,总是希望学生学有所成,出人头地,可为人父,却更多地求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 哪怕一事无成,也没关系。 “看来你们都就知道,他是妖,这个秘密。”庄旋了然,怪不得顾轻水其他两个徒弟一发现无路可逃,立刻横剑自刎。 他们要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一旦暴露,庄九烛马上就会成为御兽宗全力搜捕目标的秘密。 一边龙神遗留的血脉,一边仗着娘亲遗留钱庄胡作非为的纨绔,哪个更安全,一目了然。 “他是我们的小师弟。” 曾清以一句话做出最后的回答。 烛龙低吼,低首撞出。剑光一横,无渊再次下斩。另外一边,其余长老反应了过来,立刻出手,阻拦。他们出手时,一片清光升起,一直隐忍未动的常余峰峰主言长老终于出手。三十六枚银镯飞起,三十六相妖神出现在半空,将其他长老释放出的妖兽尽数挡下。 也是在言长老出手的瞬间,离他不远处的两位长老,几乎是同一时刻向他出手。 庄旋面色如常。 既然早就知道常余峰亲近妖族,非与一心,又怎么可能不做堤防? 唯一的失误,便是未曾料想,顾轻水竟然能将“徒弟是龙神族裔”这一惊天辛秘死死隐藏到现在。 不过也好。 若有一条血脉同源的烛龙为祭,御兽宗的龙首千峰将成为真真正正的群龙之首。 青圭色的衣袖拂动,庄旋看着迎面而来的烛龙,目光冰冷……昔年巅峰时期的银龙龙神,都要陨于西洲烟波中,你这种连成年都未的幼龙也想来翻浪花? 眼见庄旋衣上银光流动,言长老架住刀剑,猛然高声厉喝: “常余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他声音如雷,滚滚传开。 一声令下,在战局中被有意无意逼到最危险前线的常余峰弟子立刻高高跃起,抽剑拔刀,召兽驾妖,朝旋转绞杀的悬索冲去。不仅仅是常余峰弟子,言长老声音落下后,立刻还有其他零零星星几道长老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飞鹤峰弟子听令——” “斩龙锁!” “清宁山弟子听令!斩龙锁!” “云影峰听令!” “听令!” “……” 一道道单薄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响起。 声音落下,一位位弟子跃然起身,应令而出的峰脉,多者上百人,少者三四人。不论是百人,还是三四人,在跃起的瞬间,就再没有回头,哪怕身后传来巨弩激射时铁弦冰冷的响声。 一蓬蓬血在空中炸开。 如星星浮火。 一支百十人的队伍结阵如剑,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时候,斩断了一根龙锁。一支三四人的队伍,在起身的瞬间,就被汹涌的旋涡吞没。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刚刚抵达天空就纷纷向下坠落。 懦弱无用的停云峰弟子方英搂着朱鸟的脖子,在最后一瞬间,将自己的伙伴推出了罗网。 他知道自己斩不了龙锁。 他很自私。 他不像常余峰的弟子,他在停云峰听到的,只是仙妖相杀,两两相争的道理。他不懂什么仙妖相亲的大义,不懂是什么无愧于心的对错,他只是来放自己的朱鸟走的。 “再见啦,”他坠向汹涌的血色旋涡,笑的时候脸颊浮起两个酒窝,“去飞吧。” 以后不能替你梳羽捉虫了。 你要好好的。 烛龙砸进山峰,将山峰拦腰撞断,滚落下的山石掩埋了它大半身体。庄旋回身,一掌自虚击出,掌落赤鸟落。言长老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玄鸟一起撞进干枯的养龙池里,七窍流血。闪电照亮庄旋的脸。 “你们这群蠢货!”他声冷如冰,“你们以为自己是在救谁?救妖?救西洲?还是救人间!蠢!蠢!蠢!蠢到令人发指!”他虚空一抓,扼住言长老的咽喉,“事到如今,你们救多少妖,就会害死多少同门!害死成百上千倍的凡人!你们以为自己秉持大义,实际比我这种卑鄙小人还可耻!” 玄鸟嘶鸣,不顾伤势,横撞而来。 庄旋向后飘退。 “大义?”言长老惨笑,“我们哪里分得清对错道义?不过是……” 他猛然伸掌,将来救他的玄鸟推出,自己的衣袍鼓荡。 “良心难安而已!” 刺眼金光炸开。 滚滚气浪炸开了从乾峰延伸出去两条关键的斩龙锁。 御兽宗,力主仙妖相亲,两厢为邻的常余峰峰主,殉道。 庄旋挥开碎石,衣袖破烂,略显狼狈地掠上高空。炸开的不仅是精密的斩龙锁,更他源于旋龟的光甲也炸裂的些许。如果不是此刻,他已与龙首千峰连为一体,恐怕也要受不小的伤势。 仅仅一个言长老自爆,威力达不到这种地步,但在他衣衫鼓荡的瞬间,被他推开的玄鸟飞了回去,选择了和他一样的结局。 有言长老与玄鸟断开关键的两条斩龙锁,于群峰间不断跃然起身的人影进展瞬间加快。常余峰仅存的最后一位弟子,扎着马尾辫的大师姐凌空高喊:“太古之时,人测堪舆以定址,妖负山石以筑城,相约为盟!由此才有了血契!大家——我们西洲的城,是人和妖一起建起来的啊!是我们先负妖,不是妖负我们啊!!” 她几乎哽咽。 “是我们啊!” 常余峰大师姐挥剑,拨开迎面而来的箭,剑与箭一起脱手飞出。她两手空空,面前是师门,背后是妖族,两厢战火,接天也连地,熊熊不休。她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展开双臂凌空跪下。 “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啊!” 暴雨,狂风,怒潮,群峰……一个人竭尽全力的嘶吼,在百万血仇面前,百万相杀面前,单薄得不过只是一道徒劳风声。但风声里,还是有一些,尽管只是不多的一些机关弩发射的速度慢了下来。 “够了!”庄旋的身影浮现在高空中,手掌一翻,银光交织,把封锁旋涡上空的罗网给填补了上去,“天神不可信,地妖不可信,唯独人力更天命!” 他冷厉的声音传开,生生压下山和海的震动。 “妖兽食人,古来有之。血契保证不了所有妖兽与城池两不相干,更保证不了你们亲朋好友所在的城池不会因风更月替,而被兽潮践踏成废墟!恩怨对错,多说无益!今日我御兽宗要的是终结这一切!” 他猛然抬高声音。 “在我们脚下,就是天楔!就是西洲冬长岁寒的源头!只要更改天楔,从今往后,西洲再也不需要从其他洲万里运粮,万千凡人,再也不需要在薄冰上胆颤谋生!现在,西洲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城皆祝,只待我们这一地血祭功成!” ……自龙首千峰东去千里万里,面对汹涌而来的瘴雾,百万逃难的流民,在御兽宗弟子的指引下,跪地祝告。大大小小的城池,城城祈祷。祝告声,祭歌声,汇聚在一起,无声无息地点亮一枚枚城祝印。 光流穿行地底,像大地伸展开的血管与经脉,也像一盘巨大无比的围棋。 城池为子,苍生为局。 “成,则千秋万载,春季不瞬,败则千城牵连,万户人亡!” “一时之罪与万世之罪,孰轻孰重?” 千山俱寂。 旋涡中,群妖之间,女薎凝视那跪在半空被银光贯穿胸膛的常余峰大师姐,脚下点着的鱼息鼎鼎身诸多物纹开始放出光彩……更远一些的地方,水波浮岛间,牧狄同样不知在想什么。 黑瘴流转间,龙首千峰外,怀宁君始终神色漠然。 常余峰弟子杜鹃啼血般的悲哭,御兽宗掌门冷血残酷的陈词,在他耳中始终都一个样。他停在离千峰不远不近的地方……说他虚伪也罢,真情也好,他并不怎么想见到银龙阿绒的龙首。 比起沉默寡言的石夷,当年那条爱缠在神君腕上的三足小银龙,对他来说,要更熟悉。 “……红刃已至此,岂可等妖怜!” “杀!” 庄旋的喝令远远传开,千峰骤转成杀刃,鱼息鼎同时长鸣四野。鼎启峰转的瞬间,怀宁君神色骤然一变,下一刻,身影直接跨越百里,出现在龙首千峰之上,一剑凌空挥出。刀剑相撞。 金戈之声响彻天地。 女薎神情忽然空白了。 她,阿河,西海很多很多的妖,在破浪穿山一路西进时,都想过,若神君来了,他们要如何面对,要如何言说……在他们背弃曾经的誓约一刻起,他们就像仙门背弃血契一样,抛弃了曾经在篝火边白衣浅笑的神君。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去面对如今一袭红衣的神君。 他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神君大人!” 女薎意识不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脱口喊出本该被埋葬的尊称,她赤金色的瞳孔空茫地印出神君的身影。 不是云中白衣雪的神君,不是红衣入凡尘的神君,是…… 一身血污的神君。 听不见,也看不见。 坠魔的天道振开绯刀,浮雕万象的鱼息鼎被他凌空摄取,鼎身万象,铺展天穹。红衣的神君在半空旋身,雪白长发漫漫展开。 我不见青山青,也不见千古相逢悲白首。 我不见长风长,也不见万载宏图一旦休。 太一挽出一轮月圆,一剑挑山岳。 银光破峰,直冲云天。 第166章 一剑断平生 第一百六十六章白发成魔, 剑断平生 钟声、雨声、雷声、山崩海啸声。 声震天地。 御兽宗弟子来不及逃离,来不及躲避,甚至连意识到发生什么都来不及, 就已经随着炸裂崩飞的山体一起, 被砸进海水与黑暗中。视野中最后的画面,是大雨般的巨石间隙中一闪而过的银光。 龙首群峰一座接一座地裂成两半。 褐色的山石从苍白的骨骼上, 大块大块剥落, 坐落在御兽宗群峰峰顶的山钟钟楼尽数倒塌,洪钟大吕挂在龙骨脊柱的棘突上,就像一个个青金色的铃铛。 巨龙披一身山钟,拖万千沉重的铁索, 矫首向天。 遥远的梅城。 天山喷出熊熊大火, 火与雪一起扬向天空, 像一场漫长的梅花落……很久很久以前。三足的银龙衔梅路过,她见天池如镜, 见流民蜷曲, 便松口让梅花掉落。纷纷扬扬的梅花代代枝枝, 撑起了一座城的十喜歌。 一恭二喜, 彼之不去。小雪降兮,扶扫庭兮。 三恭四喜, 赐我冬兮。大雪硕兮,纷纷盖羽。 …… 万千银光如万千银羽,纷纷散落,夜照四方。 ……昔有神龙, 其长万里, 其鳞辉辉, 出没云中, 光照通胧,所至无有不澈。 骤然间,长夜如昼。 白昼中,一袭血衣落向披一身银光的巨龙。 庄旋从短暂的惊愕中惊醒,毫不犹豫地向前,右手五指朝冲天而起的龙影一张,一收。一根根以沉铁铸造的铁索深深卡进脊骨的棘突,随着它们的猛然收紧,银龙龙骨生生定格在半空。 闪电划过,照亮死去几千年的龙。 修长纤细的肋骨弯曲如笼,长长的脊柱如盘旋弯曲,以一种与庞大的形体不同的轻盈优雅,螺旋向上,朝高空昂起它的头颅,就像一条巨蛇想用鼻尖去小心接住一朵花——龙首所向之处,狂风中,神君的血衣翻涌,如佛禅里描述的,盛开在赤火地狱河岸的曼珠沙华。 神君垂首。 凝望当初缠绕手腕撒娇的小银龙。 它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大,大道飞起在空中,就像一整条雄峰巨岭蜿蜒在云层。 红衣拂动。 举御兽一宗上下,无一人看清第二剑到底是怎么出的,就听见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小心!!!” 一名乘鹤的御兽宗长老厉声大喊。 山群龟裂时,反应不及弟子被山石碾压,死者过半。余下众人,或乘飞鸟,或驭蛟龙之属,堪堪飞起躲避。此时,一道道强劲的风声比乘鹤长老的呼喊更快抵达——那是一根根在同一时间被斩断的锁链! 链重千钧,以沉铁铸造。 这是昔年御兽宗用来困龙的利器,如此它在倒飞向御兽宗自己。一位位御兽宗弟子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连皮带骨,被斩断崩回的铁索撞成了肉泥。片片血雾在铁索上炸开,如一根褐色的藤蔓,忽然绽满刺目的花。 血肉和骨渣混杂,噼里啪啦落下。 庄旋倒退一步,喷出一口血,紧扣银龙内丹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他勉强站定,入目是遍地疮痍。 雄奇的群山不见了,崩塌瓦解的山体铺满海面,低矮起伏,成了一片狭长的浮土,也成了一道回环的褐色伤疤。深色的血泼在上面,被暴雨冲洗,泥土的黄和血的红混在一起,向两侧的水域弥开。 比先前的连番血战更可怕。 反倒是从一开始就聚集在一起的西海海妖,借助重重防御,勉强挡住了这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是反击的时机。 困住它们的龙首群峰不见了,与它们厮杀的御兽宗蒙受重创,它们该借机冲出去,冲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御兽宗,该去把那些狼狈逃窜的背叛者撕成粉碎。可它们谁也没动,全都站在惊涛骇浪的海水中。 全都静静地仰望天空。 ……妖的记忆有多久? 很久很久。 久到万载过去,最初的记忆依旧清晰。 人生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要耗费上许多许多的时间,才能掌握最基本的知识与力量。婴儿时期的牙牙学语,孩提时期的蹒跚学步,少年时期的学堂苦读……生而知之者,其唯圣也。 可对于大妖来说,“生而知之”并非圣贤才能具备的能力。 妖与人不同。 妖以血脉传递信息,以血脉传递能力。 上一代的大妖,将自己的力量与知识,通过血脉传承给后裔。所以很多妖,一出生就站在了部分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的起点。 血脉传承,血脉传承。 身为父母,总是会忍不住把所有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交给儿女。把强大的力量,有用的知识,美好的东西留给下一代。在父爱与母爱上,妖与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初的妖,如孩子数石头一般,把它们最心爱的东西传递给下一代。 力量,知识,以及…… 记忆。 最初的西海海妖,在冰冷晦暗的海底,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因何而死。彼此之间,只有无来由的愤怒,只有发泄愤怒的自相残杀。那是一段漫长浑噩的记忆,血色的光影交错混杂,只是模糊回首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尖锐戾气。 没有温情,没有柔和。 直到雪尘落进黑暗。 ……是妖啊。 白衣神君一手提灯,一手拢袖,低首垂眼。 那时候的海还不像现在的海,海水是漆黑的,是粘稠的,像血也像泥巴。海妖如蛆虫,如蛇群,挤在阴冷的巢穴里,即畏惧,又惊愕,冰冷的竖瞳盯住来者。那时的神君还没有想去建四极,只是偶然路过。 强大,可怕。 却没有敌意。 偶然路过的神君没有一丝杀气,轻轻地,似乎微微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声,便继续向前。 被压得很低的鳞甲摩擦声在黑暗中尾随。 西海海妖不远不近,跟着他。 ……那是什么? 最初的妖盯住在海底摇曳的光,懵懵懂懂地想。 想要抢过来,又不敢动手。 ……偶然路过的来者强大可怕,却没有敌意,它们就该老老实实躲到角落里去。 一路尾随除了找死就是找死。 可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没有敌意,没有杀气,以至于它们好奇得近乎放肆。 以往都没见过的东西…… 是什么呢? 除了厮杀,进食还是厮杀进食的妖第一次费力思考,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由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后方的血气变得浓重起来,只身走在黑暗中的白衣神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回身。 受惊的海妖拥挤着向后退。 这是灯笼。 里面烧的是迷毂烛。 神君举了举灯笼,轻柔温和地解释。见海族退缩在远处,又忌惮又不愿意离去,想了想,他又挥袖,在污秽中清出一小片空地,将灯笼放了上去。 迷毂是什么?灯是什么? 神君离去后,混沌深海中,强大的妖们立刻扑向对方……那时候的妖,还不知道什么是“同族”,也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有最简单的欲望,那就是杀死其他的大妖,把发光的宝物据为己有。 可它们一动手,烛火就被风和气流带得摇曳跳动。 行将熄灭。 动手的大妖被吓到了,纷纷停在当场,全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盯住那一抹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一直到它安定下来,紧绷的肌肉才骤然松开。烛火一定,大妖又想扑向对方,然而一扑,烛火立刻又跳动了起来。 反反复复,灵智未开的大妖们终于意识到: 它们不能在灯笼边打架。 有史以来,深海大妖们第一次,聚集在一小片地方,没有因为没来由的暴怒自相残杀,第一次学会围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盯着一缕相对它们而言,很小很小的火。火焰印在一双双或赤红,或冷金的眼睛里。 迷毂为芯的烛火火焰洁白,跳动时如舞女的裙摆。 ……好看。 漂亮。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有了对“美”的直观印象。 最顶层的深海大妖不再像往日那样,沉迷厮杀……就像闸门初开,就像天光初溅。一缕火星激起了自我花火,它们聚集在火边,火光照出彼此的相似形貌。它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长什么样,对方长什么样。 何者为我?何者为他? 它们发现了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日复一日的思考间,一个小小的灯花炸开。 迷毂燃烧殆尽。 黑暗重新降临。 一开始,海妖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们的视线中仿佛还遗留着火焰的影子,还在跳动,还在翩跌如舞。它们依旧围在灯笼旁边,等它重新亮起来,还伸出前爪,去碰那灯笼,它们简单的思绪以为这样就能让灯笼重新烧起来, 直到视线中残留的火焰幻影也彻底消失了,灯笼被谁不小心“咔嚓”碰碎, 庞然的石夷、身披恶甲的鳖龙、百里的恶蛟……一群大妖重新躁动起来。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像一群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方向的幼犬。 黑暗被轻轻分开了。 是清蒙的微光。 白衣纷纷,如云如雪,如霓如雾。 神君俯身,拾起竹灯笼。灯笼的提手和细竹薎被还没有学会收敛力道的妖族弄断了,洁白的纱棉不知道沾上谁鳞甲上的血污,变得脏兮兮的。海妖们发出低低的,长长的呜咽,眼巴巴地看着他。 “蜡烛烧光了。” 神君在大妖围成的圈中坐下,拆开坏掉的灯架,洁净的细竹篾柔软如丝绸,在他干净修长的指间跳动,一点一点,重新编织起一个漂亮的框架。他的衣上,发上蒙着淡淡的,白雪一样的微光。 他低垂眼睫。 皎如白玉的脸庞,投下淡淡的影子。 石夷闷头闷脑地蹲在神君旁边,神君更替竹骨时,一节竹篾从他指间滑落。石夷伸手去捡,粗大的,沾满血污的手碰到神君洁白的衣袖,顿时在上面留下一大块脏兮兮的痕迹。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妖族从出生以来,就在泥泞里挣扎厮杀。 它们很少意识到自己是脏的。 白衣如雪,污迹分外鲜明。 石夷握着竹篾的手,张开又收起,停在半空,不知道该递出去,还是该收回。 神君自然地接过竹篾,笑着道谢。 石夷瓮声瓮气,不知道应了什么。但周围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海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安静,你挤我,我挤你,时不时呜呜咽咽两声,占不到位置的妖大着胆子,爬上了像石夷这样的大妖肩头。 一头抢不到位置的夔龙,把自己狰狞巨大的脑袋探过妖群,偷偷摸摸地把神君洁白的袍袖压住一角。 ……喜欢。 它们模模糊糊地想。 神君,灯笼,漂亮。 喜欢。 白衣,篝火,拨动琴弦的手指,侧首时的微笑……是从这一盏灯火照亮晦暗起,西海海妖才开始拥有自我,开始学会什么是同族之爱,开始懂得在黑暗的寂寞中拥抱与厮杀更暖和。这西海海妖见过的最漂亮也最美好的东西。 它们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这些记忆全收藏了起来,刻进血脉。 它们想得很简单…… 那束光真漂亮啊。 它们也想让自己的孩子看一看。 穿山越岭,屠戮三十六城的某些时候,西海海妖忍不住会想……要是当初的大妖没有将那些记忆传承下来就好了。 要是妖也能像人一样善忘就好了。 可是,那是昏暗的西北角,冰冷的深海底,你所曾见过的第一缕落下的阳光,你又怎么舍得将它忘记?……那些画面太过美好,太过清晰,以至于哪怕已经站到与神君对立的战场,已经背叛了与神君的约定,西海海妖们也始终下意识地觉得、觉得神君始终该是那个样子。 该明媚如光,皎洁如雪。 嘀嗒。 太一低垂,剑尖滴血。 神君立于银龙龙首上,闪电照亮了他。 他已经和明媚,和皎洁,没有一丝关系了。 深红的衣袖垂落,衣摆浸没在污水里。雪白的长发被冷雨打湿,贴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这、这是神君? 残存的御兽宗长老驭兽悬浮半空,看清了站在龙首上的身影,一时间竟然没人敢确认。他们不像妖族,没见过神君白衣胜雪的样子,但说书人笔下太乙小师祖模样的神君,可谓是极尽风流。 拨弦弄风,红衣挑灯。 是人间的第一绝色,第一风雅。 ——哪里会是眼前这个单薄又血腥的身影? 洪钟轰鸣,重鼎轰鸣。 怀宁君与师巫洛各自向后退出一段距离,袍袖被风鼓荡不休。荒君与天道第一次全力以赴的交手结束。高空的雨幕生生被震开一片,整个龙首群峰的风雨短暂地中止。狂风暴雨被刀剑碰撞震开的气浪搅碎,刀光和剑光甚至让清穹出现一个巨大的破口,刻骨的寒气和扭曲的炽火从破口中贯落。 西海海妖和御兽宗众人如梦初醒,下意识冲向对方,又猛然止步。 ——银龙龙骨横亘于双方之间。 龙骨上,神君空洞漠然,俯瞰战场。 一时间,竟无人知道他的来意,他的立场。 怀宁君身影飘摇,白衣弥漫淡淡的黑气,背后黑云汹涌,群魔欲出。师巫洛落到仇薄灯身边,与他遥遥对峙,绯刀低垂,鱼息鼎悬浮。鼎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一具具尸体从中走出,身上燃烧熊熊大火,立在他背后。 一股股强大的气息从它们身上传来。 ——是当初为劈四极死在瘴雾里的天神地妖,乃至人杰的尸体。 这本是大荒跟西海海妖达成的交易之一,也是西海海妖在明知御兽宗想以它们为血祭,仍敢征伐龙首千峰的底气。只是没想到,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坠魔后,竟然能将鱼息鼎强行摄走。 寒气将炸开的雨幕冻成纷扬大雪。 大雪和流火一起不断落下。 女薎与西海海妖立于波澜上,仰望神君,不上前,也不退后。御兽宗的长老立于暴雪和流火中,低头看面目全非的群峰……没了,全没了,山门,天阶,群峰、弟子……所有熟悉的一切全没有了。 冰冷的,死寂的,无法退后的寂静中,突然有人尖声大笑,近乎发狂。 “死了!都死了!!!死得好啊!死得干干净净!!” 八座卦山的废墟里,冲出位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青衫长老,正是先前失态过一次的白简芝。她因过激袭杀掌门,被押到远离银龙内丹的地方,反而因此避开了言长老与玄鸟自爆的范围。 “庄旋!”白简芝尖声叫道,“你得意了没!你的千古伟业害死了整个宗门!你得意了没?!”她歇斯底里地大笑,张开双臂,冲向庄旋,“你个罪人!你罪该万死!” 砰。 一声闷响。 “掌门!” 余下寥寥无几的御兽宗长老心神具骇,透骨生寒,猛然发觉自己竟是一点也不认识不远处立于雪火中的男人。 白简芝的身影定格在半空中,一只手贯穿了她的胸膛,攥住了她的心脏。 庄旋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 滚烫的鲜血泼到他冷硬的脸上,白简芝青色的衣裙坠向满是山石与尸体的海……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血腥的移山填海,也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易峰为原。神君两次出剑,一剑动山岳,一剑断山门。 龙首千峰不复存在。 御兽门人百不存一。 “罪人?” 庄旋手指一点点收紧,血淋淋的心脏被他捏碎,从指缝里渗出血肉碎来。 他仿佛全然未觉自己此举的可怖之处,只是忽然怪异地大笑起来。 “罪人!”他一把高高举起银龙龙丹,龙丹上的血管竟然不知道何时被他与自身嫁接在一起,青紫色的血管从龙丹上爬出,密密麻麻,如植物的根系一般,扎进庄旋的体内,飞快地爬向他的脸颊,“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犯人,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那又如何!!” “又如何!” 话音落下, 龙首千峰的废墟忽然再次震动起来。 浑浊不堪的水中一道道阵纹的光线交错纵横,如同一道道棋局的棋盘。崩塌的龙首群峰千里废墟变成了一面圆形的巨鼓,巨鼓鼓面,山石跳动,海水震动,咚咚有声。水色冷蓝,直冲云天。 神君、银龙、妖族、御兽宗长老…… 所有人都身处光柱中间。 处于三层群峰废墟中间的西海海妖只觉一股极端可怕却也极端不稳定的力量从脚下的海水中缓缓升起,寒荒大妖女薎神色骤变。 “疯子!”她脱口而出。 天楔! 庄旋启动了天楔!他在血祭没有完全完成的情况下,强行启动了天楔! 会死。 除去神君、天道、怀宁君以及寥寥数员外,在场的全会死!甚至整个西洲北部的飞鸟走兽,城池众生也都会死! 为什么启动天楔一定需要血祭?为什么启动天楔需要的血迹恐怖到令人战栗? 因为混沌未分。 因为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十二洲的天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混沌未分,人间边陲的地壳腐烂薄脆,承载不起天柱的重量,所以需要天楔协助承载。如果任何一枚天楔贸然起初贸然消失,倚仗它作为平衡的那一极天柱会立刻倒塌!人间的苍穹也会立刻跟着崩塌,紧接着其他三方天柱,会被牵扯着倾斜。 所谓的“血祭”,就是为了在更移天楔时,造出这么一枚临时的天楔。 相当于,用无数生灵的尸骨,来生生背负起天地震动时的可怖力量。用无数根新的脊梁,来代替旧的天楔,承载起十二洲的苍穹旋转,十二洲的厚土拉伸,牵一而发而动全身可怖的力量。 血祭未成,便起出天楔,临时用来替代的天楔的力量不足以承载人间。 那将是一场倾覆,一场血难。 ……还不明白么? 怀宁君遥遥望着立于银龙龙首上的白发神君。 唯一的能够结束一切的办法,就是重更天楔。可漫长的仇恨,争执,怨怼过后,人、妖与神,已经再也不可能相亲相爱了,再也不可能无尘无埃了。血祸铸成了仇恨,仇恨促生血祸,回不了头,就只能向前走。 只有一场厮杀,一场劫祸。 用人与妖与神的血和骨,来重铸这天地。 衣袖飘摇,怀宁君神色平静得近乎悲哀。 ……就算你是神君,就算你可以像当初一样碎骨载天,可以制止眼下这场仙妖相杀,苍生祸劫的惨剧,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永远无法终止,这是无法改变。 这是破不了的局,解不开的题。 人间早已浸透仇恨的血。 恶念是一切的本真。 “小人又如何?罪人又如何?弱肉强食!死生自取!” 庄旋在笑,展臂仰面,放声大笑。 笑声中,惨叫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位位御兽宗长老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被冷蓝的阵光贯穿胸膛,惨死当场。 御兽主宗就此覆灭。 千万人的祝告声、祭歌声汇聚在一起,从光阵中传出,一枚枚西洲城祝印悄然浮现,光映阵纹……如果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将十二洲洲城的城祝印印纹全部描绘下来,拼凑在一起,他就能够得到一幅再完成不过的十二洲气脉图。 城祝印,不仅仅是城祝与城神沟通的灵器,更是落于人间棋局的棋子。 城池之气,上升为星。 天柱、天楔、空桑,是周髀定天模型的主干。城池是依托它们而生的筋脉,是围绕日月而行从星辰。可某些时候,如果强行抓住交错的点,未尝不能反过来,牵引动整个模型中最关键的支柱。 “我罪滔天,尔罪滔天,他罪滔天……孰能无罪,孰可称悲?” 庄旋脸庞已经被血管攀爬覆盖,这个平生最痛恨妖族异兽的人,正在被龙丹吞噬,到头来反成为了神龙复生的载体躯壳。神君能够召起银龙的龙躯,却召不走银龙的内丹,因为它早被庄旋与天楔大阵相融一体。 海面震动,异浪丛生。 西海海妖们聚集在一起,白森森的骨矛对准了神君……血祭未成,御兽宗已覆没,还有谁能来做这最后欠缺的祭品? 尽管骨矛还未离弦,但昔日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万载相逢,白首故人。 旧友新仇。 咚、咚、咚。 血管,皮肉,像藤蔓一样蔓延,将庄旋逐渐蚕食包裹。 他却依旧在笑。 “我欲更天,君欲更天!”他张开双臂,任由血管蔓延覆盖。他要逼神君出手,杀人亦或者杀妖……不论是用哪一种方法,今天这场祭祀一定要有个结果,“来!来!”庄旋放声狂笑,“请君更天!” 光柱冲天而起。 海上浮岛。 牧狄身形猛然一动,又猛然停住。 光柱冲天的一瞬,师巫洛握刀向前。没有人会怀疑,他会毫不犹豫地让十二洲血流成河……他是早就坠魔了的天道,是早就憎恨苍生的人间,杀人亦或者杀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值得迟疑的。 但他被拦下了。 他的手被神君轻轻握住。 冷雨冲刷神君的白发,发梢的污血被晕开,一滴一滴,落在肩膀上。 神君低垂眼睫,提剑向前。 血衣飘摇。 第三剑,再次轰然落下。 剑光淹没大阵。 人间十二洲,忽然同时惊雷炸响。 无数座城池冥冥中的流火刹那泯灭,转瞬间,百万枯骨,百万冤魂……十二洲大地上,所有铭刻神君往事的石碑雕刻刹那破碎,所有记载云中白衣的典籍史书化作烟灰。 从前种种,恩情庇佑,万载以来,苦苦支撑。 烟消云散。 一剑断平生。 第167章 龙起西洲 天黑只在一瞬之间。 十二洲如归混沌,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只听得见, 头顶昊宇闷雷滚动,轰震如山崩。诡异的现象顿时让所有生灵陷入了恐慌——距离类似的情况出现,才刚刚过去十二年! 所有活着的生灵,但凡稍有灵智,就会清晰地记得当时那种天地欲催,将被碾碎的可怖感觉。 清洲,枎城。 柳阿纫点起灯, 让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顾劝阻,匆匆赶往城祝司。 风声很大, 雷鸣不歇。 神枎有几枝侧干,上次历劫后, 还没恢复过来,全靠祝师们搭起的架子撑着。她担心支架被刮倒,银枎树干失去支撑, 就会折断裂开。 刚一出门, 柳阿纫就被风沙刮得目难视物。 瘴雾自八方压来, 城池里, 人们燃起的灯火在这种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格外单薄微弱。柳阿纫以袖掩面,顶风向前,时不时听见市井街巷里, 哪户人家的门扉荆窗被刮开,撞在墙壁上,在巨大的“哐”一声里, 一户灯火随之熄灭。 小孩受惊的哭声立刻响起。 又尖又锐。 还没传出多远,就连同大人的劝哄,被风扯得七零八碎。 柳阿纫心下焦急,步伐越发快了一些。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比十二年前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正要发生……到底是怎么了? 惶急间,笼罩枎城的苍苍木冠一起卷动起来。 如雪如纱的广冠海潮一样翻涌,大团大团的银光,连枝带叶,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里啪啦,在风雷之夜,迫切地唤所有人起来,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护什么。以往它总是如慈母般温柔,此时此刻,却焦急得仿佛一个全力嘶喊的哑巴…… ……快一点。 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来不及了…… 巨大的恐慌从熟悉的方向传来,淹没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纫,淹没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师祝女,甚至淹没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棵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不安和悲伤。 灯笼被风吹灭了。 柳阿纫顾不上重新点燃,直接丢掉风灯,朝银枎催促的风向狂奔。 隐约的,她觉得那个方向有些熟悉。 那是…… 苍穹惊雷炸响,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 “……不!” 柳阿纫脱口而出。 一道银光在曾经燃起过篝火,举办过盛宴的空地上炸开,一块石碑,一块新刻成没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纫的视野中轰然炸开……归丁年瘴,枎城大难,傀丝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游历此方……祀以记恩…… 端正的篆书,字字破碎。 狂风肆卷,一片烟灰。 紧接着,一道虚幻缥缈的火,忽然从枎城地底升起,就已经如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痕迹,消失在西边的天际。流火消失得太快,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不会说话的银枎在流火上升的瞬间,声如狂潮。 就像一个哑巴,在声嘶力竭地嚎啕。 人们只感觉到,在虚火升腾的瞬间,城池震动,城池周围,黑瘴奔腾,分合奔腾,形如狂欢。 ……………………………… 随着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烧,一团团流火,从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间,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处,或是一野平川的阔原,或是江河交汇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无城郭,或有乡野,或无乡野。 星星点点。 俯瞰有若一场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 烟火升起时,鹤城、梅城……一股股晦涩古奥的气息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动荡,一道道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头。 祂们见过类似的火雨。 ——在太古末端。 熟悉的白衣出现在天阶末端之前,天神们谁也想不到,神君真的会为人间独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万物众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满天,才有可能以氲氤周转的气机,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则是当时联系天柱、天楔的枢纽之一。 那时候,十二洲雏形方现,人间城池寥寥无几,不足以载天地。 ……若无不周,若无天神,人间斡维谁来维系? 既然人间斡维由天神维系,那么人间气运自然也该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该为天神的囊中物。 ……既然如此,那就换我来维系吧。 九万重白玉阶的尽头,神君声音平静,轻若叹息。 他向下坠落了。 碎成漫天流火。 太古已过万载,黑暗席卷十二洲,唯独西洲西北隅,被从四面八方归来的流火,照成绚烂无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时照亮很多张的脸。每一张脸庞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怀宁君的衣袍在风中鼓荡,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 漫天火光中,早已经有一个人在神君身边,形影不离。 师巫洛银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轨迹。 ——它们重叠成记忆里的另一场火雨。 “……我们建四极,放日月,不是为气运,也不是为了洞府。” 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云阶,太一剑低垂,剑尖拖出长长的血迹。 “……你们忘了。 你们忘了夸父死的时候,奋力掷出拐杖,只为最后再造一片桃林。你们忘了六魑死的时候,犹自悬车狂奔,只为最后再载一日光辉。你们忘了鸱龟死的时候,衔木曳石,东望不闭目……” “你们都忘了。” 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 “我没忘。” 没忘记所有倒下时,放心地把尸体交付给他的同伴。大家都开玩笑着说,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两番用途,这一遭,走得不亏啊…… 那些尸体,那些笑语,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头。 他可以随波逐流,他可以云端俯瞰。 可若连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鸱龟……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尸体,又要算什么呢? 风过云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飞舞,如云如雾,如霓如霞。 万众沉默,神君以指抚剑,洗去剑身残血。 一剑斩不周。 尔后,松手。 他展开双臂,把自己当做圆穹地维旋转时系缀的那一点枢纽,在天与地之间,被十二洲绞成埃尘。他的骨和血肉,纷纷扬扬,洒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间,生机氲氤,就此承载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没的地方,开出了缤纷的花朵……梦幻得就像一场鲸落。 ……他睡着了。 天道想。 是的,他只是睡着了,他就躺在我怀里。 既然都说,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脉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进我的脊梁;他落进河流里,就是落进我的脉搏;他落进原野,就是落进我的血肉;如果有风吹动他,他在风中扬起,就是融进我的呼吸。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他与我一体。 天道这么想,竟然也从苦恨与剧痛中,品尝出一丝血腥的甜蜜和绝望的欣喜。 尽管,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 人间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 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种种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同时出现在西洲北地。御兽主宗往日气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龙首千峰,已经在前后几次动荡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汹涌而过,成了一片尸浮骨沉的汪洋。 仅剩庄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强站立。 师巫洛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朝海面遥遥一按。 庄旋顿时口鼻皆血。 他在自高空压下的毁灭性的力量前,艰难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极,君立西极!人间……人间何罪与!” 师巫洛不为所动。 苍白冰冷的手残酷下压。 御兽宗最后一人连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与重伤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雾。早就坠魔了的天道虚虚一握,丝丝缕缕的血气陡然收束,聚拢,如长鲸吸川一样,没进银龙内丹。 咚、咚、咚! 三声心跳如鼓鸣。 银龙龙首黑洞洞的眼窝中陡然燃起两团暗红的火焰。 龙鸣震天。 “起。” 师巫洛低喝。 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龙驼载,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间,方圆千里之内,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开!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觉得耳边一震,下一刻就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被震千里。 整个西海亿万兆的海水受到牵引,跟随着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 如巨灵击鼓。 以海为杵,以地为鼓。 一鼓砸落,海河纵横,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陆,顿时开始龟裂,破碎。 无数座雪山,轰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龙,怒吼着奔过大地,轻而易举地将缀于狭窄河谷的乡镇吞没。无数条雄奇的山脉,撞击在一起。山与山之间,峰脉与峰脉之间,蜿蜒点缀的万家灯火,瞬间消失不见。无数条岩浆从几千万丈深的地底,咆哮喷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 短短一息之间,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生灵,被碾做齑粉,被填进裂缝深渊。 师巫洛的衣衫,顿时跟仇薄灯一样,变成了几乎要滴出血的红色。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仇薄灯伸出手。 宽大的广袖被吹到肘间,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肤被天火照上血色。飞扬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从四方而来的火点,被他引动,拖着长长的光尾,向下贯落,汇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 一旦与岩浆、白雪、血水混杂,流光散去绚烂的色泽,变成一捧捧尘土。 ——这是他。 是他死去的骨,滴过的血,破碎的肉。 是他万载前,被活生生碾做尘埃的形骸。 ……昔日的同伴,能为人间而死,能为十二洲化身立柱,那他也可以。 他这么想着,任由时光荏苒,自己被淹没成腐壤烂泥。 没什么好可惜的。 可是,过去万载里,却有一个终于化形的天道,那么愚钝,那么笨拙,为他走遍千山万壑,踏过黑水白河。 去登千仞孤峰,采朝华初生的第一滴明露;去下万丈深潭,寻百般洗练过的寒玉……就这样茝兰薜荔,精金美玉地把自己的胸腹剖开,把心脏上凝结出的所有好的美的,汇聚在一起。 然后用所有这些至珍至宝,小心翼翼,拼凑起一个新的他。 ——哪怕代价是自己坠进地狱。 最后一道流火落下,最后一抔碎骨堆成支柱。 天楔彻底拔起。 强劲的气流吹得仇薄灯和师巫洛的衣袂翻飞。 他们披着一样的血衣,有着一样的呼吸。他们一个曾埋骨天地,一个曾倾尽天地……他们早就是对方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 再无谁如他们这般,悲欢与共,死生相同。 闷雷滚动,聚山崩之震。乌云奔腾,合疾驰之势。 西洲天楔彻底起出后,银龙背载天楔,彻底显出万里长的庞然身躯,将整个西洲所有山脉河流之气,负在身上——她将奋力伸展身躯,西洲褶皱的大地将随她一起伸展,西北的天穹将被填满,未明的天门将被点燃。 岩浆横流,雪浪迤逦。 在这山河即将破碎,洲陆即将重铸的浩大剧变中,巨大美丽的银龙轻轻回首。 “神君,阿绒长大啦!”银龙声音清脆,眼含泪水,“阿绒、阿绒来载您与十二洲啦!”你是天才,:,网址 第168章 日月同辉 银龙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怀宁君低目垂眼。 “......好久不见。” 白袍卷动。 怀宁君的声音被汹汹黑气淹没。 粘稠厚重的黑气从遥远的古海涌出,大潮一般平推过苍穹。天上地上,立刻同时出现了两片海。地海水色灌荡, 阴火汤汤。天海翳晦无光,重压厚乾。刹时之间, 天与地仿佛颠倒了过来。 上下分界骤然模糊。 所有蓄势已久的荒使妖魔, 在天楔彻底起初的同一时刻, 驾瘴驭雾,呼啸扑出。阴风飚涌,厉寒冥默, 无数骷髅死魂尖声高啸, 如狂如喜,从空缺不足的西北海角,生生挤进人间,数目之多, 不可以亿万计。 一时之间,仿佛覆如盖伞的天穹被撞开一扇门。原本只能徘徊在外,借风随障而入的幽冥鬼怪,肆无忌惮地穿过天门, 直返阳间。 也确实是打开了一扇天门! 若整个“周髀定天”能够一丝不扣地执行,那么“天楔——天柱——中钧”三者构成的,天穹本该完美地笼罩大地, 不使其大荒来的黑瘴有余隙进入十二洲。然而, 如今的事实却是,十二洲洲屿隅隈多有, 破碎曲折。原本该严丝合缝天与地, 出现了让瘴雾能够通过的破碎空隙, 以至于十二洲“黑雾乘风,厚土瘴迷”。 究其根源,当属西洲。 更准确地说,是西洲西北角的天楔。 空桑百氏的历师纪官在三千年前,就曾简明扼要地指出“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1]作为太古之后,人间天文气象、地理堪舆与物候历术的中心,空桑纪官曾组织过一场兴师动众的立圭测影,扬帆测风的运动,名为“勘天”。 不管“勘天”运动,其本意是否时当时势如中天的百氏,为了达成“牧天下”的野心,所进行的一场谋划深远的十二洲军事地理勘测行动。至少在那时,负责立圭测影,扬帆测风的历师纪官们,耗时一百七十一年,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他们测出了天门。 ................................................ “天门居西北,天楔起而天门现。” 北葛子晋大踏步跨过灌满铁水银浆的沟壑,洁白的袍袖在赤火中,被照得通红。 天池山的积雪已经彻底融化了。 数以千计的白练飞瀑,砸进山脚八十一座高炉的水排。 水排绕山而建,高达三十丈,堪称古往今来独一份。排前立木,竖置初月偃木,以秋千悬索。[2]水自上落,击木排扇,以此鼓风。此刻,千百飞瀑同时落下,大大小小的立轮水排偃木牵引复回,几无间隙,仿佛木与水联合构成的琴键,翻飞不休。隆隆水声与呼呼风声是它演奏出的乐章。在狂吼咆哮的慷慨旋律中,赤色的火焰从半开的高炉炉口冲向天空。 雪水融化形成的飞瀑,在完成击排鼓风的使命后,流进天工府事先挖好的沟壑中,顺山势湍流,经过急速炼铸的高炉周围,保持整个万人同铸的大阵阴阳相协。使得挥汗如雨的天工们不至于在天火中化为焦炭。 流转一周,沸水汇聚自天池山脚的四处深潭。 天工府专锻武体的伙夫,赤膊束腰,站在深潭边缘,发了声呐喊,奋力摇动巨大的水车,将雪水抽向高空。水逆流向上,在酷寒的冷气中迅速降温,直到越过崖口,再次下将,再次成为鼓风的天地伟力。 整个循环过程中,水系的运转同时冲击山体中的转轮,带动山顶神君原先居住过的阁楼缓缓转动。 神君所居之处,房屋堂顶呈半球状,浑圆如盖,拱梁铆合之处,极尽精妙巧思。堂顶共分两层,在上者,施用缥碧,在下者,施用赤金。赤金的一层,上面装饰有璀璨明珠,缥碧的一层,则隐有弧线刻纹。整座建筑,共记九室十二堂,立柱造井,井藏齿轮。 堂边有台,台下有池。 过去十二年里,神君行踪飘忽不定,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月。直到今年秋后抵达梅城,似乎是喜爱天池山的景色,神君就此驻足,不再周游,并命山海阁为他寻找精巧工匠,修缮天池附近的房屋楼阁。 神君的这些举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就连提防戒备的御兽宗与大荒都不是很上心——毕竟神君在还是太乙小师祖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好华服美屋,好奇具巧技”。他身份未现时,世人将之视为纨绔之举,而等到晦明夜分,红衣下云中后,他的这点小癖好,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人所共逐的“风雅”。 御兽宗同大荒该后悔他们的疏忽。 因为,整座明堂高阁,就是一件指星引象的天器: ——盖天图仪。 堂顶瓦屋面分虚实两层,缥碧色的一层为实,对应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青画图”,用色通透,固定不动,立柱修长,给人以高远之感,是天穹的形象化。而赤金色的一层为虚,对应的是“周髀定天”中的“黄画图”,上面的璀璨明珠对应的是日月星辰。一旦明堂外的绮井中的机括齿轮,被启动,这一层堂顶就会开始缓缓转动,“黄画图”与“青画图”重叠,日月星辰的周转立刻尽览无余。 这是神君留给山海阁天工府,铸造星表之锚的指引。 精妙之至,超乎想象。 也正如北葛子晋说的那般,这件盖天图仪,太过精妙,太过复杂。要想使用它,演示追踪日月的运行,就必须要有对天象历法,对日月之轨极其熟悉的人来操控。尽管神君考虑到这一点,提前留下了不少注疏索引,但对于此次随同府主阁主前来西洲的天工府山海阁历师而言,还是太过艰深了。 一群钻研典籍多年的老历师在明堂中争论许久,谁也难以服众,直到老天工带领一身病气的白衣青年走进明堂。 只一个简短的介绍,就令围绕中枢台的一众须发皆白的历师们沉默地让出了主导位。 ——北葛氏,子晋。 相比左月生,老天工,这些须发皆白的老历师们更能明白这五个字的分量。如果说,百氏纪官是空桑垄断历法万载后的天文权威,那么这一位出身北葛家族,名为“子晋”的年轻人,就是百氏纪官的权威之一。 他师从古卓,而古卓,是百氏三大历学家之一。 古卓生前就曾说过:继我衣钵者,其唯子晋。 后又赞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徒如此,不负此生也。 尽管年岁尚轻的北葛子晋是否已经“胜于蓝”,还多有争议,但毋庸置疑,他在天文历法的造诣上远超天工府与山海阁的众人。 太虞氏代代相传的那件测天至宝“太史法象盘”悬浮在半空,投射出人间的立体版图,北葛子晋就在隆隆水声中,参照法象盘,不断调控灵台中枢。 “天门,又称阴阳之门。” 北葛子晋语速极快。 “生属阳,死属阴,人间属阳,大荒属阴。天门开则阴阳通。天门一共会有两扇,一扇为阳门,由人间开向幽冥,一扇为阴门,由幽冥开向人间。《七衡通录》中认为,若有一日,混沌分,幽冥建,则阳门旦开,阴门夜开,使诸神鬼往来。” 略一顿,他补充解释: “这是神君当初与神、妖、人共同的看法。 “他们认为,鬼由神、妖、人身死转来,那么就不能否定它们本身也是鸿宇的一部分。由此广推,混沌也为宇宙的一部分。因此,神君与众友认为一旦周髀定天彻底成功,鸿宇之间,阴阳要相生平衡,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天门。而这两扇天门的主掌权,将与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大荒肆无忌惮地侵入人间,而是人间反过来主导天门的开合。大荒幽冥,将成为人间的一部分,恰若昼夜相生。 “自此,生死循环,神有所归,魄有所依。” 北葛子晋握住对应星纪的卧轴,用力下压。 用来操控整座盖天图仪的中枢灵台讲求精准,以精金青铜铸造,随着超高频率的运转,齿轮与齿轮,转轴与转轴,火花迸溅,热气蒸腾。北葛子晋压下卧轴,及星纪被他调到一百六十二分处,手掌与卧轴相接的地方,已经几乎烫成一体。 随着他松手,去调控另一处机括,掌心登时就被撕扯下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一位天工府的老历师面无表情上前,要将自己的灵气传给他。 一开始,还能由北葛子晋下令,让其他历师一起操控中枢灵台。但随着天池山脚下的铸造进程不断推进,盖天图仪的运转速度越来越快,齿轮转动间,无数艰深的算术同时发生,除却北葛子晋一人,再无人能够完成这么庞大的计算。其余人只能退居二线,灌输灵力,维持明堂的运转。 北葛子晋摇摇头,简略解释:“筋脉尽废,不必了。” 他边说边绕中枢灵台而行,继续调控机轮,指挥天工府将熔金铁水布到正确的位置。 果决。精准。 隐约可以窥见,当年空桑年少,白衣天骄的残影。 “既然这么说,那天门不该在‘周髀定天’彻底完成后才会出现吗?”一位历师沉声问道。 “周髀天成,阴阳均衡,二门诞生。这原本才是大道演化的天理。但是阴阳未能均衡......”北葛子晋一咬牙,几可见骨的右手猛一用力,咔嚓一声,将对应沧洲的通绞轮推到神君指定的位置。 提问的历师猛然醒悟:“西北天不足。” 北葛子晋踉跄起身,甩掉手上的血,再次迈步,险些摔倒在地。 老天工动作迅速,给他拍下半瓶丹药。 “太古末年立西北天楔时,位置太过向里,以至于原本该浑圆如盖的天穹,在西北处出现了一块空缺,《素问》有言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西北方阴气过重,而大荒又属阴,以至于提前形成了一处闭而不开的天门。” ——西北有天门,天楔起而天门现。 这是北葛子晋的老师,当年参加“勘天”运动后,做出的判断。 “神君有所预见,于是在北上不周之前,留下了璇玑玉衡。” “璇玑玉衡?”老天工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词有些熟悉,略一沉吟,猛然记起, “月母手中的那柄银杖?” ——在烛南浩劫的时候,月母手中持着的,就是璇玑玉衡! “其实它真正的用途,是正天之器。”北葛子晋说,“西方天门,属阴。为了与之相平衡,神君便另外造了一座与它相对应的天门——东方天门。月母镇凶犁土丘,镇的就是一扇天门。日月之所以会在东北相汇,是因为那里就是天门之地......鵷鸟以止日月,璇玑玉衡以正天穹。事实上,《七衡通录》如果能够实现,那么十日与十二月,最后是要归为一体的!” “什么?” 其余历师失声。 十日与十二月周而旋转的历史,已经太久了。 久到大家都习惯了,甚至都忘了,原本十日与十二月,也只是天神、地妖与人杰们,一手锤造出来的。 “不论是金乌载日,还是玄兔抱月,原本就只是暂行之策,就像空桑的牧天索。在周髀定天完成后,都是要被废除的。”北葛子晋声音仿佛穿过太古,“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月出东方,月落西方。东方天门,为日月所出之门,西方天门,为日月所落之门。” 只有同为历官,同习天文,才能感受到神君到底都为人间做了什么。 神君真正留给十二洲的,不是他的过往如何强大,他的剑术如何高超,而是他纵横天地的布局走笔。 甚至,连自己的死,也在成就这盘棋局。 如果...... 如果空桑百氏没有成为天外天的走狗,始终维持日轨月辙不相错乱,使得□□有序,万物将在有序中蓬勃生长;如果三十六岛没有被逼离开十二洲,仙门与妖族联手庇护苍生,那人间将会有万千洲城。 万千洲城之精气,上升于天,成万千繁星。 等到繁星多得数不清的那一天,日与月就不再需要分而周巡,就不再需要天索牵引,人间就能够以人间星辰引动天上日月,使十日合一,十二月合一,就能够重定天楔,打开天门,使得日月穿越大荒。 从此,瘴去风来。 四野天清。 神君没有输给才智,也没有输给实力。 他输给了野心。 三十六岛与十二洲断绝往来,空桑百氏野心勃勃放牧四方,巫族被困南疆,太乙护棺走东洲......一切正如那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戛然而止了。 今天,他们要做的,就是重启。 重启这一盘局。 要让天楔归位,要让日月归一,要让大荒人间,阴阳相化,生死循环。 ............................................................ “可最美好的时代,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又怎么能指望在一切支离破碎的时代里成功?”怀宁君的声音平静而讥讽,“善如积砂,恶如刻崖。自相残杀,争斗不休......就算四极建成,这些也不会消失。” 万万千千死魂野鬼,呼啸着从被撞开的天门涌入人间。 血祭确实完成了。 神君死去的形骸,替代旧的天楔,成为了临时的支柱。 但大荒真正的目标也达到了。 ——它们撞开了西北天门。 在过去,西北天门之所以闭而不开,是因为人间城池芸芸,生机勃发,加上神君神陨,鲸落大地,遂与天门之外的死气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而西洲之所以能够这么迅速恢复元气,是因为御兽宗背弃盟约,推行血契,以此开道,复兴洲城。 然而,恰恰正是因为如此,仙门与妖族的矛盾,愈演愈烈。 最后演变成,仙妖决裂,相杀相伐。 战争席卷大地,神君收回旧骸。 是以,大荒能抓住神君起初天楔的间隙,撞开了由幽冥向人间的天门。 其实,神君不收回旧骸,天门照样能够被打开......不论御兽宗做过多少恶事,身为修身者的他们,秉承的生气,确实是西洲最重要的一环。他们的覆灭,让西洲的生气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缺。 尔后,起天楔的动荡,吞噬的生灵,仙妖厮杀覆灭的州城,就已经将西洲与天门的平衡给打碎了。 “......这样的泥沼里还待得不够吗?” 怀宁君声音很轻,话语却清清楚楚地传遍天地。 这位在太古末年离开天外天,失踪不见许多年的昔年白帝,终于流露出一丝他心底真正的情绪......他对人间没有多大的恨意,对大荒也没有多少喜爱,有的只是一种极深极深的厌倦。 他在失踪的岁月里,当了那么多年旁观者。 冷眼看仙门与妖族互相提防戒备,冷眼看天外天与空桑野心勃勃。 ......建立四极有什么用? 日月归一又有什么用? 四极立,八方辟,世上便不会再有纷争了么?仙和妖就可以永世相好了么?日月归一,芸芸众生,便可以永享安宁了么?若真是如此,何来刀与剑,弓与矛?天神与人间的恩怨刚刚成为过往,地妖与仙门的厮杀就已经揭开帷幕。 那更远之后,凡人与修士的战场,号角也终将吹响。 善恶纷争永不休。 比起日后千万年,继续在这样的苦难中纠缠不休,他宁愿从一开始,就终止这一切——既然恶不可止,既然罪不可恕,那就一起坠进黑暗吧。回归到那最初的,永恒的混沌......如果一切从未诞生,也就无可纷争。 神君一言不发,落到银龙龙首。 怀宁君轻轻叹了口气,一挥袍袖,从天门涌入的万千死魂野鬼如得命令,发出刺耳尖锐的啸声,如群鸟扑出,刮过汹涌的海面。海面骤然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先前天楔起时,被震开的西海海妖,被生生犁开了一条血路。 鳞甲散落,肌骨破碎。 “大荒......”女薎催动冰夷铃,抵御鸠然血至的群鬼,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掌控了大荒!” 黑云之中,怀宁君依旧是白衣若雪,面容也一如太古,清俊尊贵。但从他周身席卷而出的气息,分明已经晦涩阴翳至极。 在女薎略微失态的惊异声中,他垂眼看着在银龙龙首上俯身的神君。 “是啊,我现在是大荒了,”略微一顿,怀宁君的视线掠过师巫洛,又落回到神君身上,“又或者说......” “幽冥。” 大荒深处,一张金色的面具溃散成无数光点。 十二洲大地上流转的瘴雾,同时高举,状如潮涨。雾中,无数死魂野鬼同时伸出青灰色的双臂。 也就是在十二洲瘴雾高涌,千万魂越天门的瞬间,师巫洛猛然将鱼息鼎朝高空抛起。 下一刻,师巫洛展开双臂,狂风吹动他的衣衫,暗红的血气,深黑的魔气,弥漫,翻涌,转瞬间铺展过另外半边天空。 他如驾血云,如驭黑天,山川河流的缩影在衣上折转蜿蜒。 衣袍鼓振,满袖银光。 声势之可怖,比之吞噬幽冥,主掌大荒的怀宁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怖的声势里,却是孤寒的语言在苍穹之上响起。 如太古以来的风,汇聚在一起,同时掠过大地。风中藏着千年万年来的窃窃私语,藏着每一片雪落的声音,藏着每一次岩浆穿行地底的声音,四字一句,两字一节,晦涩高远。血云黑雾,腥风戾雨中,比太古更遥远的祝歌在天地之间回荡。 人以巫祝通神,神以巫祝通天。 天以巫祝通什么? ——天以巫祝通万物! 银灰色的眼眸自始至终清晰地印出一道身影,不论那道身影,是白衣还是红衣,是黑发还是白发。一如太古高原的冰湖,始终印出飘旋的冬雪,不论那片雪是起还是落。 永不改变。 曾经在鱬城发生过的奇迹,再次上演。 万丈高空中,暗云急速奔流,遮蔽一切的黑雾被风卷散,扯碎。空桑,所有天索尽数崩断。 十日与十二月同时升起。 日月同辉! 白发红衣的神君在古老的祝歌声中,俯身,手掌按在银龙龙首上,轻轻说:“阿绒......” “走!” 走这一场万载荒唐,不死不休。 走这一场千秋大梦,不梦不归。 万山震动,千河倒悬。 龙起西洲。 第169章 太乙镇八方 第一百六十七章太乙镇八方仙门万载, 太乙第一 十二洲大地,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异象。 苍穹之中,十日与十二月同时高悬。城池之外, 黑瘴势如涌潮。上与下之间,狂风怒号。烈火与暴雪同时席卷……所有的常识,所有的经验,全都成了笑谈, 飞禽与走兽,人与草木, 在这一刻,竟然毫无差别,都在这错乱的鸿宇之间, 渺小如尘埃。 异象的集中点在西洲。 以“十峰九河”出名的西洲大地, 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褶皱的山脉被一点点拉平, 嶙峋高山崩塌, 深沟巨壑被填满。仿佛一条巨龙,正在伸展它的身体。短短数息之间,海陆变化就已经胜过以往千年万年。 震雷不休, 银电林密。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 城池外周的天空,被黑瘴侵占满, 无数死魂厉鬼怨毒的笑声直贯大脑…… “上天啊……” 勉强逃进城墙后的走荒人与城民挤在一起,呆若木鸡。 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人间, 还是身处地狱。 唯一的慰藉就是, 有城神在, 有仙门修士在, 瘴雾与死魂就会被隔绝在城墙之外。但是,很快地,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也碎了个干干净净——所踩着的大地正在剧烈起伏,立于大地上的人们,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大海。 泥土的潮头,高高抛起。 在不知道是谁凄厉的悲鸣里,依山而建的城池,被山淹没了。 而在别的地方,平原旷野上的城池,人们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就看见熟悉的城忽然少了一大半——那一大半城区,连屋带人,一直坠进黑漆漆的裂缝里去了。 十二洲拼合在一起的板块,仿佛成为了一张纸,一张薄脆的,正在开裂的纸。巨大的裂缝起于西洲北角,却一直延伸到清洲东南角。裂谷深不知几千几万丈,岩浆从地底涌出,灌满裂缝。自高空俯瞰,就像人间发了一场暗红色的洪水。 血亮的河网肆意纵横地蔓延。 裂谷在大地上斗折蛇行,如同亮红的闪电,转眼就撕裂到梅城附近。 岩浆抵达城墙墙根的时候,左月生正在梅城暴动的城区中大踏步行走,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刀身满是鲜血。暴动已经被他以雷霆般的手段,给强行镇压了下来——所有试图煽动难民和城民混战的御兽宗弟子和散修,都被他击杀了。 陌刀挥刀最后,如鱼鳞排雪。 收刀之际,刀身的金漆已经被粘稠的血迹给压过了。 左月生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是罪不容赦的,又有多少是情有可原的。他只是想起不渡和尚在去坐镇金楼白玉船前,来找他喝酒,喝着喝着,忽然就沉默了。 烛火下,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和尚,罕见地露出了点佛子的意味。 眉目印火,大慈大悲。 他说:胖子,从今以后,我们都是罪人,都是囚徒,都要在良心的炼狱挣扎,煎熬。 当时左月生抄了根鸡腿骨,砸过去说:去你的,少跟本阁主来这套。想推销你们佛宗的大悲咒,去跟那群愚夫愚妇推销去。老子才不吃你这套。 鸡骨头正中不渡和尚脑门,留下一道油亮亮的印子。 他却不笑也不闹,只是低声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佛陀难佑我。”左月生喃喃,大踏步向前,陌刀倒转,砸出。 一面在大地震动中倒塌的墙壁被刀气扫开。左月生从墙下捞出被吓傻了的小姑娘。他走出两步,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奶奶!奶奶!”。她抓着左月生的衣服,哭着说“救救我奶奶,救救她!” 左月生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扫开墙壁的时候,他就已经看清楚了,粥铺的老妪年岁太大,已然在墙倒柱塌的瞬间,受惊吓死了。 梅城的街道正在崩塌。 一间间或繁华,或简朴的铺子,柱倒墙塌,那些被细心扫起洗净装满的梅花罐碎了一地,山桃白,千山雪,骨里红,金钱绿萼、跳雪垂枝……林林总总,红的白的粉的花瓣被气流吹起,洋洋洒洒地飞向天空。 像血,也像纸钱。 人间过往的祥和,在今夜被撕毁了。小门小户,粥茶自足的安宁,就是这么易碎的东西。而左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渡和尚、陆净……所有人都要担这一份因果。他们同样是粉碎这份安宁的推手。 也许,他们可以对自己说: 这不是我的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由来已久,代代积累到现在的苦果,想要掰正它,就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牺牲,在所难免,我无法对所有死者负责。我是在救人间,我是为了人间的长远发展。 的确,这么说的确没有问题。 可这些哭声,这些血迹,难道就是假的吗? ……如果,为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就能毫不犹豫地去牺牲许多人,并且不觉得自己为此负罪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不为死去的人感到愧疚,也不会为此折磨,性命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而如果,明知不去做一件事,就会死更多人,却因为畏惧背负良心的谴责,而不愿意去做的人,是可悲的。因为他们求的是自我的安心,他们以仁善为名义,任由几千万人碾碎在埃尘里,这样的人,也不配称诸道义。他们只是自私而已。 前者是屠夫,后者是懦夫。 而他们呢? ……他们是罪徒。 一张写满字的纸被扬到左月生脚下,是不知哪个书庄哪个文人,在这些日子,引经据典,痛心难民之死的言语。 左月生看也没看,直接从纸上踩了过去。 风势渐大,卷着黑烟,层层而上。 城池外,岩浆横扫瘴雾,将诸多死魂野鬼灼成灰飞,撞在了金楼白玉船释放出的结界上。刹时,声如江沸,火星四起。 与此同时,天池山方向,八十一座高炉,同时轰鸣。 左月生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池山。 …………………………………………… 天池山顶,明堂之中。 又一个至关重要的上滑轴被推到正确的位置,明堂中横梁立柱不断变化,开错铆合,赤金色虚顶的“黄画图”旋转,与缥碧色实顶的“青画图”重叠出日月星辰的轨迹。九室十二堂的穹顶上,大半星辰已经运转到预定的位置,环绕正中的日月。 就在北葛子晋要校准下一洲星辰的时候,悬浮在半空中的“太史法象盘”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盘中象征日月的金银圆珠跳动不休,紧接着,崩飞向四周。 “怎么了?!”老天工大惊,急声问道。 “法象错乱,日月失控……” 其他历师脸色陡变。 他们虽然不太熟悉这件空桑太虞氏秘藏的历器,但对天象对应征兆的理解,要比老天工这种门外汉高得多。 话音刚落,原本水平悬浮在半空中的矩形法象盘无规则地旋转晃动了起来。 盘中飞沙走石,原本精致清楚的十二洲版图瞬间变得一团混乱。盘中部,发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石裂之声。 “中钧……”北葛子晋失声,“中钧不定!” 太史法象盘,是一件冥冥之中,与人间相对应的历器。一如鬼谷代代相传的“推星盘”一样,一定程度上,太史法象盘能够反映,并推算预测十二洲的天文地理变化。“南疆地震,消息未出,而中洲知焉”便是由来于此。 如今,太史法象盘的变化,说明它失去了悬浮时保持稳定不动的重心。 相对应的,就是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出现了动荡! 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在哪? ——空桑。 在整个人间版图上,空桑居于其最中央,是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名副其实的“中钧”之地。 但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中钧之地,出现了异变。 北葛子晋的脸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颗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创,好似成了个死人。 ……他们,他们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说,他们低估了过往万年,人间自己造下来的苦果。 万年间百氏一点一点私更天轨,仙门或为大局,或为小利,不加问责的恶果,在今天彻底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为中钧之地的空桑,能够在龙首动,群山迁的天地剧变下,保持稳定。 中钧定,四方定。 可是,过去万载,空桑百氏却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两次的天轨,表面上的影响,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兴亡盛衰。可实际上,日月移动,天轨错乱,四/方之风跟着错乱,带起的是整个十二洲的地形在万年间潜移默化地更改!洲屿边缘受异变的海潮影响,不断破碎,洲屿内部,高川成低谷,沟壑成内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这么被更改了。 更为致命的是,空桑百氏为利农耕,曾经大举以神力进行过数次的“平荒”运动。 所谓的“平荒”,平的并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里,良田万顷,耕耘垦殖,其农收天成,为十二洲之最。在这基础上,逐渐演变成了天下的文化与经济中心,与其在地理的“中钧”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并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对比一下太古的地图和今天的地图,就会发现,人们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时期的“空桑”,面积翻了不止十倍。只有古空桑所在地区,是一片平原,其余诸地,多穷山高原。之所以会演化成如今的局势,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于地狭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计划: 将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沟填沟。 这么一翻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空桑平原向汤谷以南和以西,扩张了不止两倍。 中洲天府诞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里沃野,之所以会是平原,是因为承载扶桑与日月之重,深处的土层坚硬无比。后来,百氏新辟的这些“沃野”,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么担当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钧不定,”北葛子晋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中钧不定,何以更天?” 他残喘于世,为的不过是……不过是想着,神君更天,四极立八方定,他能在这其中尽一份力,以此来挽回一点空桑百氏这么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却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做错的,就是做错的。 挽回不了,弥补不了。 北葛子晋一口血喷洒在地,整个人顿时万念俱灰,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竟已了无生意。 “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有人揪起他的衣领,一耳光狠狠将他抽醒。 “继续。” “没办法继续!”北葛子晋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没看见吗!中钧不定!中钧不定,大地就会因为西洲的拉伸变化,旋转崩裂!……就算我们把星表核对完毕,就算我们定下了准确的星锚也没有用!” 他说话间,血从口鼻间不断涌出,却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西洲要毁灭,人间要坠荒…… 所有人都要死。 浑浑噩噩间,将他拽起来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将他抽得脸颊侧转。 “那是你们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顿,眼中几乎要喷火。如果不是顾忌这明堂星图,只有这病得快断了气的北葛废人会用,他早一斧头把这小子的脑袋剁下来了,“别忘了,现在是谁在空桑!” ……现在是谁在空桑? 北葛子晋如梦方醒。 “太……太乙!” …………………………………………………… 空桑正在龟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带动整个十二洲开始旋转,而天旋地转的可怖压力,被汇聚到中钧之地。以往流速缓慢的汤水,此时涛浪不歇,宽阔如湖的江面泛起一个个漩涡。龙卷风刮过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丑陋的褐色深沟。 好似大地的伤疤。 风大得将百斤重的石头,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这么大的狂风里,环绕空桑,列成大阵笔直站立。从长老,到弟子,个个手握刀剑,无一退后。 太乙掌门裴棠录一件青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视线扫过每个弟子的脸庞。作为一位老被抱怨抠抠索索的掌门,门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虽然他不认识所有的确,但他记得每个峰脉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笔一笔,在他心底,记得清清楚楚。 都有数。 今天,汇聚到十二洲中钧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大阵按辈分站立,长老立于外,弟子立于内,除了大阵阵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里边。 新入宗门没多久的弟子站在最里边,脸上难免带了几分紧张的神色。站在他们面前的师姐师兄回头,笑吟吟地对他们说:“小不点们,怕不怕呀?” 师弟师妹们鼓着脸,老大不高兴。 他们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师兄师姐怎么能还是这逗小孩的语气。 想是这么想,握刀剑的手个个紧张得关节泛白。 “哎哎哎,别包子脸嘛!”师兄师姐们趁大阵还没正式启动,飞快地伸手,在他们头上用力揉了一下,“师姐师兄罩你们啊!别怕哈!” 师弟师妹们用力打掉他们作乱的手:“我们才不怕!” 裴棠录手捧镇山剑,穿过大阵,抵达阵眼。 他最后一次环视整个大阵,扫过大阵里边那些或紧张或飞扬的弟子……他们都还很年轻,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视线扫过大阵外围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长老……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已经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这些脸庞,加起来,成为天地的脊梁。 ——若人间无中钧,则太乙为中钧! 飓风咆哮,沃野龟裂,山冢崒崩,滚石如洪。 十二洲正在崩裂,正在毁灭,正在新生,正在涅槃。十二洲旋转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来,天与地,万物与众生的重量,汇聚在这千里之地。要将一切碾做尘埃,碾做齑粉。面对这恐怖的力量,太乙九九八十一峰,巍然不动。 裴棠录脸庞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骄傲。 仙门太乙,无叛徒!无弃徒!无懦夫! 虽过万载,此心不改。 “起阵!” 他大喝一声,双手持剑,剑尖向下,贯穿石层。 剑名—— 定风波! 第170章 日月归一 天作碾滚, 地作石盘,风作推柱,绞杀万物。 空桑外, 一座座巍峨雄峻的大山巨峰, 如爆竹般, 接二连三地炸开。不是地龙翻身时的那种倒塌, 而是另一种更为可怖的毁灭——山峰从中间开裂,山顶与山脚同时向两个方向转动, 互相碾磨,爆炸成滚滚烟尘。 山石的洪流被飓风携裹,形成千百条灰黑色巨龙,由地升空,由四方旋聚向空桑, 所过之处,沃野被犁开一道道深沟巨壑。 这一幕, 就仿佛是鸿宇对太乙的嘲笑: 群山尚如此,尔等又如何? 数以千计的飓风高达万丈,从四面八方压近太乙,世界顿时只剩下他们所立足的一片逼仄空间。在这天与地的咆哮声里, 太乙大阵中, 百人大吼,千人大吼,万人大吼, 百万人吼声汇聚在一起, 百万人的刀剑同时高举。 “乾!” 百万柄刀剑同时齐贯入地。 裴棠录双手握剑, 拔起, 踏步:“兑!” 太乙上下, 百八十万,随他一起,起剑,踏先天八卦罡步。一步出,看不见的狂暴力量从举宗大阵冲出,霸道无比地扫过。山石形成的龙卷顿时破碎。纷纷扬扬,举世泥沙,上下晦暗,东西不分。 “离!” 二步出。 簌簌砂石骤然下落,填沟平壑。 “震!” 三步出,风鼓雷动,川更为泽。 ……古之不周,上授大道,中有罡步。曰:藏形隐迹,步我罡魁,我见其人,人无我知,动则如意,叱声鬼随,急如水火,鼓舞风雷,变泽成山,翻地覆天,我身坚固,安然默然,万载长生,与道合仙。[1] 此后万载,罡步便为仙门求道阴阳的基础步法之一。 然而,除去感悟阴阳,接引五行之外,却很少有人能够达到鼓风引雷,地覆天翻的大道之境。 后人便多将密藏典籍中的描述之语,视为夸饰。 殊不知,此非妄言。 只是不周山上神君所说的,乃是舍生取义的大道……欲更天地者,必先舍弃自己的一身血肉为天地。欲更五行者,必先有胆魄以自己的五脏六腑为五行。而古往今来,世人多汲汲营营,浑浑噩噩,随天而转,随地而行。身不坚,心不固,在天地翻覆的剧变面前,先就要被吓得魂散魂飞,又凭何驱动五行? 唯独今日,十二洲倾覆,仙门太乙,敢为人间定中钧。 一番意气发杀机。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2] “艮!” 七步出,翻地之气爆发,下撑中洲。 “坤!” 八步出,覆天之气腾起,上载青穹。 “定!” 裴棠录最后一声大喝,双手握剑,剑身笔直向下,重入厚土。 ——以地覆对地覆,以天倾对天倾。 倾覆相抵,天地正矣。 百万人与他一起,双手拄刀剑,将刀剑重新插回先天八卦的卦眼之处。太乙上下,一百八十万人所立之地,骤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场!气场笼罩整个空桑,整个空桑仿佛变成了一根立于十二洲正中心的柱子! 上承天,下撑地! 十二洲旋转崩裂的力量汇聚至此,就像投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旋涡,虽风雷滚滚,却再不能兴起一分波澜。 旋涡之中,光辉腾起。 是日与月。 十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太阳与十二轮不再受牧天索束缚的月亮,受旋涡牵引,急速旋转,最后在一声令十二洲同时震动的巨响里,十日相撞!十二月相撞! 如果没有太乙百万人结成的大阵,此刻中洲已碎! 空桑主阴阳,掌晦明的古老使命,在今日彻底画上句号……炙热的火焰铺展,冠广百里的扶桑神木,燃烧成了一支照亮天地的火炬。 十日合一! 十二月合一! 日月归一后,受中洲旋涡影响,合十为一的太阳与合十二为一的月亮,即将继续相撞。日月相撞前一刹,天地间,鸟鸣凄厉,一只遮天蔽日的鵷鸟从东北方向的地平线升起,鸟首上有女身披蓝羽。 狂风吹起她黑藻般的长发,她妩媚的脸庞漠然冰冷。 ——月母。 “你们来了。” 大阵最中间,太乙掌门手拄定风波,巍然如山岳。 月母没有回答。 她高高举起那根精致的银杖,银杖杖首状若浑天仪的璇玑玉衡飞速转动,牵引空桑上空的云气。云潮聚拢,生生将气场旋涡正中心的日与月分开,震出这片十二洲的中钧之地。整个过程中,空桑内气流狂卷,锋利如刀。 天与地,日与月,四海八方十二洲的力量,朝空桑压了过来。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人屹立不动。 合而归一的日月,重量超出以往百倍千倍,不再是单独的金乌与玄兔能够背负起。一被震出空桑,日与月,立刻坠向大地。日坠月落之刻,空桑外大约一千二百里的地方,三十六岛的大妖们,终于腾空而起。 这是一场交易。 ——是三十六岛与神君、与仙门、与人间的交易。 既然三十六岛已经重返十二洲,天地倾覆也会将它们席卷,可大家做不到遗忘过去,也做不到尽释前嫌。那就把一切当做一场交易吧……神君灭御兽宗,断血契,起天楔,三十六岛说服月母,护日月向天西。 不是爱也不是恨。 只是一场交易。 名为“大风”的鸟挥动双翼,将万里云海编织成承载太阳的马车,将千丈寒风压成托举冥月的帆船。螭龙现出它庞然的体型,凤凰展开它华美的双翼……它们其实早早就抵达空桑了。 只是一直袖手旁观。 ——这种旁观是一种满怀敌意的戒备。 哪怕已经刀剑相向过,生死相杀过,三十六岛依旧相信神君,相信他会灭御兽宗,会断绝血契,会起出天楔。它们不信的是仙门,是太乙……负载日月要三十六岛倾尽全力,负日载月的一刻,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对仙门后背相托了。 ……西海海妖与御兽宗,以血为盟,尚遭背叛,他们与太乙彼此敌视万载,又怎么能信任对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它们在等,在旁观。 若太乙也如御兽宗一般,大义于外,祸心于内,打着将三十六岛血祭以定中钧的主意,它们立刻倒戈向大荒。 太乙给出了他们的答卷。 定中钧的方法很多,太乙选择了最不留余地的那一个: 宗门上下一百八十万,人人入阵,人人为阵。 他们成了活生生的中钧天柱,只有坐镇八方的固守之能,没有哪怕一点出击之力……多愚蠢,多荒唐,怎么会有一个仙门,这么轻易地舍弃万载基业,舍弃天下第一的荣光,只为了对针锋相对已久的仇敌袒露胸膛,说: 来,尽管剖开看! 看有没有哪怕一丝的私欲偷藏。 他们就不害怕,举宗入阵定中钧后,三十六岛不护日月吗? 他们不怕吗? ……不能再想了,这只是一场交易。 太阳车的车轮被螭龙拽动,冥月船的风帆被凤凰鼓满,日月开始移动。月母幽蓝华美的翎羽展开,掠出一道长虹,在前引路。三十六岛的大妖尽出,护日月向西。它们在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刻,忍不住回头后看。 狂风漫天。 太乙一百八十万人,屹立风中,袍袖翻飞,有若白鹤。 他们巍然不动,任由至阳之火与至阴之风浩荡穿过。他们把自己的血与肉,骨与魄,当做金属一样打磨。他们承载着十二洲崩裂又重组的倾覆之力,以血肉之躯,来做这人间的锚点。 他们在浩劫中放歌。 ……日月不驻,天地高厚。 应龙画土,旋龟苦昼! 白鹿难牧,岁鹤难游。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 百万人齐歌,歌声雄壮,远远传开。 日月已经去远了。 只剩下一线万里红光,在群山众峰的脊背上起伏绵延。 大阵中,太乙众人,从最外围的长老开始,一个接一个,被风与火,锤炼成了青铜色的塑像。歌声声音渐渐地就低了,唯独声音中的雄壮慷慨,丝毫未改……怕什么!师兄师姐们罩你们。 往日,山水明媚。 扛着刀剑的师兄师姐,神采飞扬,揽着师弟师妹的肩膀,怂恿他们去偷长老新酿的果酒。 别怕。 天塌下来,师兄师姐们扛着! 今天,二不着调的师兄师姐们履行了他们的诺言。 在长老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弟子没有谁化身青铜。在师兄师姐们化身青铜之前,站在他们背后的师弟师妹,没有谁化身青铜。 “……壮志当死,莫悲高楼!” 最后一位稚气未脱的太乙弟子吼出最后一句慨歌,渐成一尊目视前方的铜像。 师兄师姐就在前边。 他是真的不怕了。 阵眼处。 裴棠录松手握着的定风波,展开双臂,青金色的光从他身上爆发,引动阵光。 光芒从空桑扩散到整个中洲。 大到人口百万的城池,小到二三十户的乡野村郭,全都齐齐一震。这一震过后,即将倒塌压垮乡野村郭的山峰被无形的手拨回了正位,即将贯穿洲城东西的裂缝被强行合拢。天空中,有人朗笑滚滚,声传四野。 “人间啊……你慢慢走!” “不要怕回头!” 第171章 万千灯火万千星海 第一百七十一章万千灯火万千星海 人间被惊醒了。 东洲、清洲、沧洲、涌洲、沧洲、兰洲……一座座城池, 一个个村落的灯火汇聚在一起,扶摇直上,贯穿云海。 星星出现了。 不是三十六颗, 而是许许多多颗。 人们都说星星的根在地上, 地上的城池,繁荣了,昌盛了, 灯火汇聚起来,就成了天上的星辰。天上一星, 地上一城。人们又说,十二洲的雾太重,瘴太浓, 夜太厚重,十万二十万人的灯火洒到天空,什么都不是, 只有那些百万人口的城,才能照耀夜空。 所以十二洲只有三十六颗星星, 寂寥得让夜晚都沉默。 所以很多很多人, 都觉得自己只是瘴雾里的一颗微尘。 只是漂浮着的一点萤火。 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然而,今夜, 大到烛南, 小到乡郭, 都在天空上, 看到了自己的星辰。 “真亮啊。” 陆净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 他仿佛回到了枎城。 仿佛有一个还是“小师祖”的人, 站在树顶上, 斩钉截铁地说, 说他见过。见过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见过十二洲的夜晚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人间的大地一片璀璨……那时树上还有一个还是“少阁主”的胖子,还有一个还是“前祝师”的少年,还有一个冒牌货的祝师。 大家仰着头,想象群星璀璨的一天。 夜风从所有人流过,风中的银枎叶蒙着一团微光,就像一只只漂浮的萤火虫,就像一颗颗小小的星辰。 有个被宠坏了老爱哭鼻子的家伙,伸手拢住一团银光。 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夜晚。 夏夜的凉风打竹编的苇席流过。 陆家的儿郎们围成一个圈,或熟练或生疏地削竹签,老古板的父亲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烹好新切的羊肉。最爱撒娇的幼子在兄长抱怨的声音里,滚在母亲怀中耍无赖。嚷嚷着,要娘亲先给他讲天上的星星。 “……这是太乙的,这是山海阁的,这是我们药谷的。” 三十六颗星都说遍了,削竹签的活还没干完,兄长们在一边虎视眈眈。他捂着耳朵,大声抱怨星星怎么这么少。 “只有大城有星星,好不公平!” “不是的。天上的星星,能被我们看到的,只是最亮的那一小部分。除了它们,还有很多很多,小小的星星。”挽着发髻,穿水蓝长裙的女人,把打滚耍赖的幼子拉起来,牵着他向篝火走去。 “它们在哪里啊?” “它们呀……它们在乌云后边。” “看不见的星星,也算星星吗?” “你看不见风,鱼儿看不见水,可风和水一样存在,星星也是这样。你看不见它们,它们依旧在发光,依旧在照亮一个地方。”女人拉他坐下,手把手教他削竹签,“我们每个人,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也是地上的一颗星星,只是有的人能照的地方多,有的人能照到的地方少。” 幼子似懂非懂,乖乖地和哥哥们一起干活。 女人揉揉他的脑袋。 ……娘的小十一,以后会是颗什么样的星星呢? “娘,我现在也能照亮别人啦。” 陆净轻声道。 白衣振开。 陆净跟娄江一道,登上城楼。 城楼外,瘴雾翻滚如沸,万鬼在哀嚎中被压扁,一缕缕鬼气凝而不散,在昏暗中聚成一尊面目模糊,身达千万丈的魔神像。这尊魔神像出现的刹那,厚土好似变成了薄脆的蛋壳,承载不起它的重量。 龟裂,塌陷。 这样恐怖的一幕,陆净只在十二年前看过一次。 ——那是五方上帝之一,古禹降临人间。 晦明之夜,古禹被杀,天外覆灭。 但五方上帝中,尚有黄帝与黑帝逃入大荒。 以及一位“去向不明”的青帝。 娄江收回看向城中青光的视线,瞥了眼落在身边的陆净。这位俊秀得有几分阴柔的陆家十一郎紧抿双唇,面颊紧绷出凌厉的线条。 “陆十一,我好像记得某人发誓过,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娄江抱剑,总是一板一眼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发现自己美梦泡汤的时候,还差点哭鼻子了?那家伙是谁来着?” “哭你大爷的,”陆净目视前方,揭开一尊铜炉,“少爷那是风大沙进眼。” 娄江笑了一声,青剑出鞘。 一跃出城。 风起了。 …………………………………………………… 盖天图仪的明堂内纸张乱飞。神君留下的手稿,历师纪官这些时日计算的草纸,被卷得到处都是。然而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去收拾整理,因为堂顶瓦屋青图面上,璀璨的星带缓缓浮现,最终纵贯东西。 状如一条盘绕苍穹的…… “龙!” 山海阁与天工府的历师们脱口而出。 “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九三,君子终日乾乾;九四,或跃在渊。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用九!”一位老木之年的历师双手发抖,声音激动得变了调,“群龙无首![1]” “是六龙啊!是六龙!!” 写满算筹的稿纸刮到脸上,历师一把抓住,浑身颤栗,几乎发了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乾卦》里的那条龙!” 在《乾卦》中,一共有六条爻辞提到龙,或曰“潜龙”,或曰“见龙”,或曰“飞龙”,或曰“亢龙”,或以“君子”代称。 这也就造成了十二洲历学上的一个千古难题。 这些龙到底在哪里? 到底是什么? 大儒们将它解释为君子的品行,阴阳家们将它解释为山川与地炁的变化,唯独历法学家始终苦苦追寻,认为它一定与历法与天象有关。因为在《彖》辞中清清楚楚地指出“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明为日月。 大明终始,在天文中应该以“四时变幻”来理解,即为“乾道变化”。 那么,这与四时有关的龙,到底是指什么?为什么《乾卦》中反复提及它?为什么它与云雨布施,寒暑更迭有关?为什么它能主宰乾坤的变化?……这些问题几乎逼疯了一代又一代的历学家。 他们遍寻天象,始终找不到这六条龙的踪迹。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黄画图转动,在青画图上演示一年四季。 一条辉照九宸的巨龙出现了。 它东起沧溟,西到古海。它在春分的黄昏,抬首露角。它在仲夏的暮晚,高悬于天。它在秋分的初霞,与日合首。它在上九之节,渐沉西边……历学家的猜测是对的。《乾卦》中六龙确有其物,在十二洲的天空中,的确盘亘着这样一条统御四时的龙。[2] 它就是人间洲城上映天空形成的星河。 “找到了,找到了……” 历师们涕泗横流,不知所云。 老天工不懂天象,也不懂爻辞,只觉得这群历师全他娘跟疯了差不多,大有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的架势。他提起自己的血斧,双斧对砸了两下,刚要提醒这帮子失心疯的家伙回神干正事,就只觉得脚下的天池山一震晃动。 这次震动不比先前的震动。 像是整座城在跳动! …………………………………… 梅城外多了一个直径三百里的盆地。 驾驭金楼白玉舟的清昙佛子额头满是豆大汗珠,拼尽全力地操控飞舟,试图稳住阻住瘴雾的半月形光阵。城墙上,城墙内,所有人都惊骇欲死,只见一尊仿佛头抵苍穹,脚踏大地的巨魔神相,正低头俯瞰这小小的瓮中之城。 这尊魔神相,是如此巨大,巨大到城池上空只能印出祂的小半张脸。 城中,不论是难民,还是居民,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忘了哭泣,忘了呼吸。他们全都傻傻地仰着头,近乎呆滞地看着头顶上那张被金甲半罩的巨脸。 这是一种纯粹的、对巨物的震撼和恐惧。 在这尊魔神法相面前,别说个人,就连整座城都只是一颗小小的弹珠,一个小小的玩具。对方的呼吸从高空洒落,落到地面就变成摧屋毁木的大风。一时间,所有人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文人杂记笔谈里的处于瓮中的小人国。 外边的巨人只要一掌拍下,整座城,连带城里的所有人,都会变成一片薄薄的泥土! “艹你大爷。” 其他人还处于呆滞之中,梅城城区里的左月生就猛然停下脚步。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只感觉,一瞬间,这个胖乎乎的大哥哥变得特别特别可怕,可怕到仿佛不像是个人!而是头凶狠的、暴怒的兽! 左月生将她放下,推向一群山海阁的应龙司弟子。 “阁主。” 应龙司弟子中有几名曾亲身经历过十二年前的那场浩劫,见过类似的场景,此刻牙关虽然磕碰,但尚且能保持住镇定。 “去天池山。” 左月生言简意赅地命令。 紧接着,他一个纵身,登上了梅城中最高的建筑,与那张居高临下,俯瞰梅城的巨脸相对。 巨魔神相漠然地俯瞰整座城,目光就如同凡人打量忙忙碌碌的蚁巢, 左月生双腿分开,提刀而立,大喝:“喂!” 巨魔神相眼珠转动,将冰冷残酷的视线从天池山顶,移向这只猖狂的蝼蚁。 左月生稳稳站立,牙齿好似都是铁打的,碰撞在一起,迸出刻骨的恨意和杀气:“害死我爹的,就是你们这种玩意?” 天池山顶。 老天工在明堂震动的时候,就一个箭步,冲出大堂。刚一出大堂,全身的血甲就全绷了出来,饶是如此,犹自觉得在威压下如身陷泥沼。此刻,曾经的黄帝将视线移开,才骤然轻松起来。 “坏了!月生!” 老天工奔出一步,又猛地止步。 “蠢货!!” 左梁诗那蠢货,死得怎么这么坑?!自己跟赤帝单挑,死了就算,还连带把左月生也带成个想跟黄帝单挑的夯货!……蠢蠢蠢!比他爹还蠢!他爹还跟王八一样,忍了八百年才出刀,他这小王八羔子,连八百年的零头都没有。 逞什么能?! 一边是跟亲儿子也差不多的徒弟,一边是至关重要的星表明堂,老天工卡在中间,惊怒交加,忍不住破口大骂。 正如油锅上的蚂蚁一般时,却见笼罩梅城天空的巨脸缓缓移开了。 老天工太阳穴一跳。 下一刻,就听见城门外佛宗清昙佛子的焦急的声音传来:“左阁主——卢长老——” “祂、祂是要断地脉!!!”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整座梅城又如鼓上的弹丸一样,连城带人,离地三尺,又是一震。 这一次,就连天池山,都开始晃动起来了。 城门外,勉强驾驭金楼白玉船的清昙佛子口鼻之中,已经满满都是鲜血,胸腹气血翻滚,全靠菩提明净子护住心神,才没筋脉寸断。他顾不上站稳,就赶紧再次凝慧眼,去看前方瘴雾里,黄帝高枢第二次落拳的位置。 果然! 清昙佛子心下一沉。 五方上帝之中,赤帝主火,黄帝掌土。就算黄帝高枢在天外天被断后,已经转为魔神了,依旧能洞察出西洲山川走势的微妙关系。 祂之所以还不急着摧毁城池,是为了震断梅城天池山这一处西洲关键气脉! 整个西洲,在最初神君与空桑的计划下,被铸造成了一条伏龙。山川河流,如人之经络,相连相通,其中关键的穴眼处,铸城守护。因此,当龙神阿绒得到足够的血祭复生后,能够牵引西洲伸展。 如果天池山气脉被震断,西洲的伸展,将受到巨大的影响! 这就好比,修士身体的某个穴眼被敌人点中,轻则受伤或动弹不得,重则当场毙命。 更为重要的是—— 启动星表的大阵!建立龙星纪时的关键锚点!就在天池山! 既然是锚点,一旦出现偏移,又如何定轨天地? 城外,身披黄金甲的巨大魔神相缓缓收回自己的拳头,缓缓舒展,活动指节,带起闪电般隆隆的闷鸣。眼睁睁看祂就要第三次落拳,清昙佛子心急如焚。 ……………………………… “一柱香时间!” 北葛子晋已经毫无一丝风度可言。 他一双手白骨支出,与其说是手,倒不如说是两团焦黑的血肉。他在九柱十二间的明堂里半蹲着,以臂作笔,以血作墨,飞快地涂写神君留下来的符文。 “给我一柱香时间!我要一柱香时间!” 北葛子晋眼里满是血丝。 “一柱香!一柱香我就能启动星表!” 历师们骇然地看着他。 常人都说“十指连心”,断指之痛,尚如剜心般不可忍受,但眼下,北葛子晋何止是断指!他用自己的手去写,去刻画那些符文,手指磨光了,就用掌骨,掌骨磨光了,就用小臂。小臂磨光了,就用胳膊! 骨头与粗糙石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北葛子晋就好似无知无觉,清俊的脸庞扭曲,显出不知是该算凶狠还是算疯癫的狰狞:“宫一,角二,奎三……建五!” 这是山海阁与天工府历师预计,需要所有人一起动手,共整整一个时辰,才能布完的符文。 而他说,给他一柱香! 给他一柱香,他一个人,就能启动星表! ……………………………………………… “动手。” 一直在梅城北门盘坐的金色佛陀站起身,走向城外。佛陀相高百丈,小腿擦过悬浮空中的金楼白玉船。 清昙佛子擦了把口鼻之中的血,没有多说什么,沉下心神。金楼白玉船的九重高阁射出一道道金光。金光在空中拉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将城门外正缓缓起身的巨魔神相困在其中。 ——当初,左梁诗将佛宗梵净尘与烛南九城的金羽图结合,不仅短暂地封锁静海,将荒瘴阻隔在外,还连成了一个困神的阵法。 这一次,山海阁、天工府和佛宗,将它再现。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大踏步走向万丈高的巨魔神,一边走,一边作佛门狮子吼。祂越走越快,身形越拉越大,最后堪堪也有千丈来高。一拳挥出,带起一片金色残影。立刻,一大一小,两尊巨大的法相拳拳到肉,撕打在一起。 大地因他们的落脚移步而震动。 梅城中,左月生闭上眼,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 镇守天池山的老天工,遥遥望他。 有些时候,拔剑挥刀,奋死报仇,不过是匹夫之勇。有些时候,归鞘放刀,按捺血海深仇,才是义士之勇……月生,你要分得清,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什么时候该赴死一战,什么时候该退后忍让。 咔嚓。 碎瓦滚落。 左月生弃刀盘坐,双手结印。 山海印。 山海印一出,整座梅城涛声大作。 梅城距离西海,不可不谓远也。然而,此时此刻,城池上空,确确实实出现了一片海,一片深黑的海——沧海。 沧浪横分,自波涛中,浮现出一头巨兽的虚影。 巨兽四足踏四城楼,仰首咆哮。 ……………………………………………… “玄武镇城。” 半算子俯瞰地面,万丈高空的气流,卷动他的道袍,腰间推星盘灼灼发光。鬼谷众道人肃然立于他身后,或手持拂尘,或身背木剑。除鬼谷的道人外,还有一路过来,半道加入的其他仙门之人。 有的修为高,有的修为低。 还有一些是衣衫简陋,武器平平的散修。 鬼谷乘白驹舟全速飞行,无力照拂这些人。他们自驾飞舟,全力跟随,有的甚至半道就打高空坠落,人毁舟亡。到此处后,大部分已经精疲力竭……假如这是一支军队,再没有比他们更狼狈的军队了。 飞舟之下,千丈高的金身佛陀相,在金楼白玉舟的帮助下,与巨魔神相搏斗。 那其实称不上是一场战斗。 只能算作金身佛陀单方面去扛巨魔神的攻击,覆盖金甲的魔神每砸中佛陀一拳,佛陀法相就被击溃一丈……当初左梁诗战古帝,尚且用了足足八百年,才于烛南起出那惊天一刀。仙神之隔,有若仙凡之别。 “动手!” 半算子纵身,自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所有鬼谷道长紧随其后,所有仙门道友紧随其后,所有人间散修紧随其后。 他们乘坐的飞舟,在半空崩裂瓦解。他们中有一些人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在反震的巨力下死去。他们就要以这样的一支狼狈可笑军队,去迎战天底下最古老最恐怖的存在之一。 巨魔神相震怒,咆哮。 蝼蚁落到祂的肩膀,落到祂的头顶,落到祂的前胸后背。蝼蚁的攻击,对祂而言,不痛不痒。 但是,它们怎么敢?! 怎么敢挑战祂的威严!怎么敢如此狂妄,如此可笑!它们何其卑贱!何其弱小!何其可笑! 山海阁的左梁诗,本该只有一人! 冥冥之中,有谁的声音,穿过太古的冷风……我赌,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赌此后千万年,仍有不灭星火…… 火烧起来了。 …………………………………… 梁柱、纱窗、瓦片。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中熊熊燃烧,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区,变得面目全非。城池上空,白色的、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大雪一样的,是带着淡淡清香的梅花瓣。从天池山山顶的古梅灵,到天池山脚凡人庭院里的家梅神,全落尽花瓣。 梅花穿街过巷,汇聚成织锦,汇聚成彩云,一圈一圈,将天池山重重包围起来。 “你们做什么?你们疯了吗?” 一位衣衫褴褛的难民抓住一个梅城城民。 那人踉踉跄跄,穿过正在燃烧的废墟,追逐花雨形成的长云,朝天池山脚赶去。先前两次剧烈的震动,到底还是对梅城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除了房倒屋塌外,城墙也出现了多段倒塌。 瘴雾涌进来了。 源源不断的死魂野鬼正朝天池山方向汇聚。 “你过去找死吗?!”难民嘶声问。 “梅神……梅神在呼喊我们!梅神需要我们!” 那人一把推开他,和其他跌跌撞撞,在余震下跋涉的梅城城民一起,从四面八方,赶向天池山。 古梅卷起了满城的花雨。 天池山上,是发了疯,争分夺秒,锤铸星表的修士,天池山下,是与城神一起,守护他们的凡人。梅城家家户户都请了梅神,梅神的根茎在地底连成一片,梅城的城民手拉手,也连成了一片。 他们是凡人,不懂星表,不懂历法。他们连自己为什么会遭遇今夜的劫难都不懂。 可他们懂这座城的神。 古梅在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天池山上,那些不知道正在做什么的修士。他们就随着它,一起守护天池山,一起守护山上那些正在争分夺秒的仙人……这是古梅想做的事啊,他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他们出生时,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梅神”。他们死去后,骨灰就要埋在梅树根下。 晨粥,午茶,晚点。夏衣,秋衫,冬袄。 城神贯穿他们的一天,贯穿他们的一生。 这是斩不断的锁链。 比生死更远。 “疯了……疯了,失心疯了。” 难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边喃喃,一边眼眶忽地就红了。 有难民呜咽一声,突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拔腿跑向梅城的人。 从西洲海湾,一路跋涉,逃难到梅城,他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鲸神弃自己而去……明明自己已经全心全意地供奉,爱戴鲸神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让西海海妖,在海城大开杀戒。 家破人亡,几乎摧毁了他们的信仰。 但在这一切结束后,他们还是想回去。想回到那些峡湾去,去找鲸神的踪迹,去找一个答案。 去找…… 找一个和好如初的可能。 海边生,海边长,睁开眼睛就是鲸,闭上眼睛也是鲸,哪有那么容易割舍啊…… ……………………………………………… 巨魔神相拧腰挥拳,再度将佛陀法相击退,转身间瞥见地面弹丸一样的梅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拉手,肩并肩,在天池山下站成一圈又一圈。汇聚往天池山的死魂野鬼啃噬他们的血肉。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变成血淋淋的骷髅。 但死魂野鬼的步伐就此被挡下了。 ——新的城墙筑起来了。 一股森然冷意顿时蹿过脊背。 有那么一瞬间,巨魔神相感到了胆寒。 是否,曾经的神君,也是看见这些卑贱的草芥,在尘埃之下蕴藏的恐怖力量,才俯身走下云端? 可这种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凡人不是最贪婪、卑鄙、怯弱、胆小的吗?山海阁左梁诗那般的人物,该是异数才对,为什么会有十万数十万,上百万的人,汇聚成墙?他们的私心,他们的怯弱,他们的纷争哪里去了? 分明,在上一刻,他们还在战栗,还在哭嚎! 几个呼吸之间,怎么会出现这种天翻地覆的差别? 风刮过梅城倒塌的城墙。 黑烟、红焰。 谁说梅城只有风花雪月?谁说凡人只有苟且偷生?谁说渺小不可以成城?谁说卑贱不可以永恒? 梅花花雨在天空中徜徉,回卷。 血肉铸城的凡人在恶鬼的啃食下哀嚎,恸哭。 他们的声音,像洪流一样,穿行在时间的长河里……嘲笑吧,轻蔑吧,厌恶吧,鄙夷吧。我们卑贱,我们渺小,我们丑陋,我们贪婪,我们愚昧,我们坚毅,我们执着,我们怒吼,我们奋不顾身。 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是我们。 都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人间。 第172章 斩魔 第一百七十二章斩魔 爹娘盼我肩挑天 巨魔神恍惚失神的片刻, 金身佛陀便已经再度狮吼。 金身佛陀身上燃起了大明之火,他右足踏地,石弹一样弹起, 横撞向巨魔神。大明之火落到铠甲上,就连曾经的黄帝如今的巨魔神都感到了一丝无法忍受的剧痛。祂怒吼着,震开围攻自己左肩的蝼蚁, 自后背拔出一柄巨剑。 阔斧拔出的瞬间,天地钟响。 钟声自天池山传来。 一柱香的时间过了。 天池山上, 老天工大喝一声,以血斧顿地。 斧落雷鸣。 八十一座高炉同时喷出一道夺目的赤金火焰。就像一朵怒放的金菊, 倒卷向天池山。明堂之中,升起了一团彗星般的火焰, 直向云天。 也就是在那火升起的瞬间, 不需要再坐镇城池的左月生猛然睁眼, 反握陌刀, 扑向城外。 星表启动的光, 照亮梅城外的旷野。 照亮这一个该留在史书的瞬间: 金身佛陀横臂挡于胸前,身上燃着大明火焰;青年道士手握星盘, 屈膝展臂,悬停在半空, 指尖拉出一条血线;玄武法相踏浪昂首,法相虚影中,有魁梧的身影拖一人高的陌刀,旋身劈砍。 佛宗, 不渡和尚。 鬼谷,半算子。 山海阁,左月生。 曾经的少年们, 在今夜接过父辈肩上的担子,要去完成比父辈当年更艰巨更不可能实现的伟业—— 斩魔! …………………………………… 陆净永远记得十二年前的那种无力感。 烛南大劫的时候,他只能在城墙上狂奔,只能一次又一次抛出绳索,连有妖鬼爬上来,都不能去斩杀,去救那些被啃噬的海民。晦明夜分的时候,他只能跟着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乘舟飞行,做些敲锣打鼓,聚众喧哗的勾当。 他以为自己很努力了。 可等到千里大阵启动,杀阵弥漫,日月被遮挡,不渡和尚好歹能化身佛陀,率领佛宗众僧,去挡一挡天神,而他呢?他还是只能像个孩子一样,红着眼眶,站在被保护的地方。 看着一起喝酒一起登枎木,一起胡闹的朋友,平静地走下云中城,变成了引动天下的神君。看着很多很多人,好的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在面前成片成片地倒下……那种滋味,太难受了。 难受到,陆净这一辈子,都不想体验第三次。 比起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别人在面前死去,他更宁愿先一步,死在所有人之前。 这无关勇敢,无关牺牲。 只是他觉得自己背负不起那种……那种愧疚。那种深夜人静的时候,猛然惊醒,眼前都是血淋淋的尸体,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愧疚。他既然不想做被留下的那个,就只能卑鄙地做把人留下的那个。 ——至少在把娄江推开的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陆十一!” 娄江暴怒的大吼在背后传来。 陆净在曾经的玄帝全力一击几乎无可匹敌的威势下动弹不得,一边心说对不起了,娄妈子,一边奋力抬起双手。双臂寸寸爆开,血花飚溅间,白骨可见的手中分别各握一根流光溢彩的孔雀翎。 留守鹤城的人手并不多。 又或者说,鹤城,本就是他们为御兽宗,为大荒设置的一个诱饵。 目的是避免大荒集中全力,破坏梅城星表的启动。 仙与神之间的鸿沟太大太大了,逞论入大荒的还有两位曾经的五方上帝。如果祂们聚集起来,合攻一城,那么城池必破无疑。 西洲龙穴中最关键的两处:梅城和鹤城。 大荒虽然不知道神君想以什么方法将万年前的“周髀定天”重启,并进一步彻底结束人间与幽冥的纷争,却能猜到,这两座城,会是仇薄灯计划里极为关键的一环。入荒的黄帝和玄帝,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也只能各选其一加以破坏。 一旦帝分两端,有不渡和尚这尊货真价实的佛陀在场,有鬼谷的鼎力相助,有玄武和天工府倾力出手,那么斩魔的虽好比巨蟒吞象,却未必没有一线成功的机会。 相比之下,鹤城这边的力量就十分有限了。 一位青剑娄江,一位毒修陆净。 能营造出齐头并进假象,全靠城中心的那个自始至终毫无动静的木茧——陆净不知道仇薄灯派叶仓来鹤城,用意是不是就在此处,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就像他和娄江这些日子猜测的那样。 他只知道,自己这两支孔雀翎发射出去,就算是魔神也要负伤! “老子就算是蝼蚁,今天也非得给你咬下一口肉——”陆净扭曲着脸,在劈天砸落的漆黑长剑下,咆哮起来,双臂一振,两枚孔雀翎在半空中划出两道无与伦比的美丽弧线,然后陡然炸开,“去死吧!” 靛青,深碧,金黄…… 华彩的光芒如孔雀展尾。 巨魔神相吃痛大吼,带有百兽浮雕的铠甲立刻被灼烧出一个个大窟窿。 陆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畅快的微笑。 谁说毒药为小道?谁说暗器是取巧? 天底下,有几个修那大道的剑修刀客,能够像他这般,一击破了昔日上帝的防御?……娄妈子,抓住时机啊! 娄江没有辜负陆净这拼着在巨魔神全力一击下,舍命出击制造出的机会。 三十六柄青剑呼啸而过。 唠唠叨叨的娄妈子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像话本杂说里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大侠,放着好友拼死争取出的机会不顾,扑上来非要抱着好友替他挡刀,让好友走得死不瞑目。他冷静到近乎冷酷,果决在第一时间,驾驭飞剑,冲向巨魔神相。 三十六柄飞剑钉进巨魔神相被孔雀翎腐蚀出的空处,与此同时,娄江一跃而起,以身去撞正在下落的漆黑长剑剑柄。 他是山海阁的第一天才,是即舟子颜之后,山海阁最优秀的弟子。 他十六岁就独自执行各种任务。 沉着,稳重,果决……这些都是长老们对他的一贯评语,除了在纨绔聚首后,每每总是被气得脑门青筋直蹦外,他就从未有过什么惊惶失措,乱了手脚的时候。 什么哭嚎眼泪都是没用的。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自己所能地让陆净活下来。 不扑上去替陆净挡剑是因为那种做法愚蠢至极,且毫无用处。真正行之有效的办法,是三十六柄飞剑击伤巨魔神,争取到祂进攻凝滞的时机,撞偏漆黑长剑落下的方向——他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能将漆黑长剑直接撞脱,但只要偏开一点!一点点!陆净就能在玄帝剑下活下来! 咚! 沉重的漆黑长剑落下。 鹤城外的琉璃海被这一剑直接分成两半,海中凭空多了一条巨大的深渊,海水凝滞在半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两条胳膊都被血染红的陆净翻滚着,摔在另一边的海面上,还没来得及喘息,后衣服领就被人一把揪住。 娄江提着他,踩着一柄呼啸回来的飞剑,急速向左侧飞去。 他们刚一离开方才的海面,整个琉璃湾就沸腾了起来。更准确一点说,是整个琉璃湾就被暴怒的巨魔神一拳砸得冲向天空。整片海,变成了街边糖炒栗子的沙子,被高高扬起。娄江和陆净,正好迎面遇上了翻卷向下的潮头。 飞剑顿时就被潮头砸得向后倒飞。 与此同时,背后一股狂风袭来,被不放在眼中的蝼蚁伤到的巨魔神已经彻底发狂。不顾还有三十五柄飞剑深深钉在体内,挥动仿佛能劈开天地的漆黑长剑,要把这两只狂妄的蝼蚁砸成粉碎。 钺刃未至,刀风已到。 狂风倒海中,陆净脑海中先是掠过一个念头……到头来竟然还是跟个爷们一起死,随后便是这辈子没白认识娄江这么个朋友。 也没白活。 陆家幼子从此以后在史书上,也能堂堂正正留下辉煌的一笔,写他某年某月某日,以血肉之躯,迎战魔神,重创魔神,殉道而死。跟所有辉煌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他读过那么多豪侠英雄的传奇,终于自己也能变成他人口中的传奇。 “娘,孩儿也照亮了很多人。” 他喃喃自语。 他这颗星星,很亮很亮,发出的光,照亮了很大一片地方。 是一颗能被人看到的星星。 “娘看到了。” 昏暗里,有一道温柔的嗓音,这样轻轻回答。 陆净的思绪一下子冻结了,凝固了。 他一时以为,自己在临死前出现了幻听,又或者,干脆他已经死了。否则,否则怎么会听到这道这么熟悉的声音? “娘的小十一长大啦,”水蓝衣裙的女子轻轻地笑笑,将自己的儿子半揽在怀中,就像他还是当初那个躺在自己腿上撒娇耍无赖的孩子。她衣袂飘摇,伸出一只莹白虚幻的手,按向落下的斧刃,“娘都看到了。” “娘。” 陆十一眼眶通红,声音都哑了。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连伸手去摸一摸都不敢,生怕这只是个幻觉,只是个思念过度的错梦,就像过去的很多很多个夜晚一样。 “别再怨你爹了,是娘对不起他。” 面容温婉的女子一手按住剑刃,一手将一枚青金古牌放进陆净怀中。 “去吧,拿着这个,去唤醒城中那位。” 她眷恋地摸了摸陆净的头顶,将他和娄江一起,轻轻推了出去。 “娘的十一啊……” “是颗很耀眼耀眼的星星。” “娘真高兴啊。” 她轻轻微笑着,飘身而起,迎向那引海动山的巨魔神。 飞落向鹤城的过程中,娄江努力回头向后看。 只见那位死去已有近三十年的药谷谷主夫人,举止温婉,本是再标准不过的正道弟子。如今却不知为何,保持在一个介乎神鬼之间的状态,起手间,竟然能与昔日的一方上帝勉强相抗衡。 数息之间,娄江忽想起,曾听陆净说过,他见过母亲的魂魄。 ……在瘴雾里,我见到过。 陆十一斩钉截铁地说:我绝对不会认错。 可为什么药谷谷主夫人死后,能够维持魂魄不丧失灵智,不成为无相的死魂? 这俨然违背了古往今来的规律。 娄江不知道答案。 裙裾飘摇,蓝裙女子虚幻的身形进退诡异,与巨魔神相交手一次,身形就模糊一分。她恍若不觉,只是一次又一次,以与惯常作风完全不同的狠辣果决,将巨魔神相拖缠在原地,不让祂腾手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知道,约莫二十六年前,药谷谷主也曾像个疯子,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闯入大荒,去找一抹死魂。 或许是因为经历与求索太过相似,在大荒中,那位苍白孤冷的十巫之首,罕见地出手帮了他们一把,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重返人间,要么留守幽寒。前者,能有十年时间,后者可得永延。 她想看孩子们长大,便在生与死的边界,选择了与夫君告别。 夫君流着泪,说:荒瘴寒苦,你要保重。 死生相隔,多是怅然。 唯一值得欣喜的,便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天一天,都长成了一个个正直的,勇敢的人,都成了在黑夜中能够照亮一方的星辰。 她,她的夫君,药谷,都欠了天道一份恩情。 这份恩情,今天该还上了。 背后,传来阵阵闷雷般的搏杀声,琉璃海沸沸腾腾,起起落落。 陆净落到地面上,满是鲜血的双手死死地握着那枚青金色的令牌,红着眼眶向鹤城正中心的那个巨大木茧跑去。冷风吹动他的衣袖,风中隐隐约约,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读书声……坐在明净纱窗旁研磨的女人,站在庭院中调整剑桩的男人。 扎着两个小发髻的孩子,一蹦一跳,踩着石阶板上的光斑,跑远。 阿娘教我读诗书, 阿爹教我习刀剑。 爹娘盼我早成人, 爹娘盼我肩挑天…… 清脆的童声远去了,短暂的童年也远去了,只有爹娘的期盼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贯穿一个孩子,从总角走向成年。 可是,这么说,这么想,这么盼的爹娘,怎么到最后,总是恨不得连魂魄都来替孩子,撑一片天? 留守鹤城中太乙柳师弟和刚刚苏醒不久的鹿萧萧迎了上来。他们修为在巨魔神相这种层次前实在不够看,又隔得远,别说听见了,就连刚刚的战局都没看清。只是看见海浪翻落,城外的琉璃湾上,就多了一个身穿水蓝长裙的女人。 想问些什么,看见陆净和娄江脸色不对,也就闭嘴没有开口。 陆净落到巨大的木茧前,手中死死握着的青金令牌,自动飞起,化作一道流光,没进木茧。 一股清气平地旋了起来,像龙卷风一样。 清气旋起的瞬间,背后传开尖锐的爆裂声,娄江看见陆净浑身陡然一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牙,盯着地面,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抽搐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却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转身。 ……也许,他其实没有真正长大。 还是那个呆若木鸡,站在血腥冲天的房间里,被父亲捂住眼睛的孩子。 他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那个场面。 坠魔的玄帝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危险,踏过对祂而言瓢水般的琉璃海,急速奔向鹤城。高高跃起,劈下足以开天的一剑。 点点青金的流光,自地腾空,迎上那落下的黑红。 闷雷大作。 一刀一剑相撞,各自倒退。 恰若十二年前的一幕。 “果然……” 娄江抬头,看着青圭色广袖纷扬拂开,一步步走上高空的人,喃喃自语。 枎城,有可能历劫成为第二株扶桑的银枎……天生的祝师……废话,能不是天生祝师吗?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曾经的青帝更得草木的亲善? 而一边的柳师弟和鹿萧萧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走上高空,垂眼按刀,尊贵冷厉的青帝,怎么也没办法将他同往日木着脸,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叶仓师兄联系起来。 “又是你。” 巨魔神相一伸手,握住倒飞的玄帝剑,声音怨毒。 十二年前,就是青帝一刀让祂元气大伤。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谁也没有废话,青刀黑剑,直接在天空中炸成一片肉眼难以分辨的流光。 与此同时,一团流星般的金光,从梅城方向升起,落到天空中,精准地落在那由群星组成的盘天巨龙的龙眼中。 龙星纪时,成功了! 173、断鸿蒙 叮当, 订阅不够遇到结界啦,补定可破  今天传奇人物从茶余饭后走到现实。 不丑不凶,怪好看的。 乌发黄金冠, 鬓发并没有束进去,随性地绕到脑后用根绯绫扎住。发冠下缀半月金环,半穿过墨发,在额前垂一菱形环扣三长细坠的孔雀翎状额饰,行走时光影闪动在眉梢眼角。一件红衣袍袖很宽, 露出两节秀美的手腕, 右手提剑, 左手靠近腕骨的地方扣着一枚寸许宽的暗金手镯。 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连天都敢掀一掀。 大伙莫名有种蒙雾散去的清晰感,觉得: 对,就是这么个主。 只是纳罕:“他卖剑的时候, 怎么不说?” 否则, 看在太乙宗的份上,当铺伙计也不至于把人直接赶出去。难不成他觉得当剑的事, 有失颜面? 仇薄灯耳尖, 听到了,恍然大悟:“哦,要先报姓名啊!” 众人绝倒。 这事倒不能全怪他。 一则, 报家门这种事,向来有人替他唱和,别人不主动问,他绝对不会想到要先自抬身价。二则,当铺掌柜伙计, 一见他手中的破剑,压根就没给他报姓名的机会,就把人请出去了。 天字一号纨绔现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等到青衣管家引着仇薄灯到柳府的时候,好事者尾随成长龙,把出来迎接的柳老爷惊出了满头冷汗。 柳老爷玲珑心窍,接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烫手。 这人自称太乙宗的那位小师祖,不知是不是假冒的,但他又怎么敢请传言中的头号纨绔自证身份?对方若真是本人,觉得他轻慢因此记恨上,岂不糟糕!但若是假冒,就要闹大笑话,指不定太乙还要嗔怪。 好在府上有一贵客认得这位,愿陪柳老爷出来迎接。 “左、左先生。” 柳老爷远远地看到人来了,忙紧张地问身边一胖子。 胖子踮脚,刚瞥了眼,脸色就是一变:“错不了,错不了,就是他!” 他一面说,一面就回身往里边溜,心中叫苦:好端端的,这家伙怎么跑这里来?该不会知道他的纨绔榜首是我家老头子亲点的,特地来找我麻烦?糟了糟了!我要被老头子害死了! 这边胖子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这边柳老爷吃了定心丸屁颠颠迎了上去,满脸褶子把人往里边请。 柳家大宅正堂里有三个人。 白须白眉的玄清门道长、满面横肉的成名散修和年少持重的山海阁天才。仇薄灯进来的时候,三人站在那互相拱手,围着最上首的空位拼死推让: “玄清道长阵术了得,这首席您当之无愧。” “楼小友过谦,谁不知山海青剑威名!” “江兄一手泓刀,世间罕见……” “……” 颇具默契地装作没看到来了个人。 平时遇到纨绔榜上的人,看重名声的修士都要做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风范。但这次对方是揭榜同来除魔,身份又高得非比寻常,他们不好拂袖而去,只能希望对方自己识趣,老老实实站一边旁观。 被排斥的家伙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和郁闷。 他自顾自从三人中间穿过,直接把首位坐了。 三位高人:…… 一时间气氛尴尬。 柳老爷赶紧过来打圆场:“各位仙人驱邪需要用哪些物件?” 三名脸色青红交替的高人这才收回刀子般的目光。 道长只要了一朱笔一白芨一朱砂,山海阁弟子道他自有法器,刀客也称不用。柳老爷嘱咐人去备道长要的三样东西,尔后到仇薄灯面前,满脸堆笑问:“仇仙长,您看,您有需要些个什么?小人定全力备齐。” 他其实压根不觉得这太乙小师祖能办成点什么,只盘算把人哄好,免招祸患。 白眉道长见了,忍不住轻哼。 浪子捉鬼?荒唐! 却听仇薄灯不紧不慢地报出一长串事物: “一尾银鲥鱼,三斤刚好,不可大不可小,要新鲜的,焖炖至稀烂,细细地挑去刺,做汤尖上尖的绿笋做料。好了取玻璃浅棱的碧碗盛过来……” 其他人正打算听这家伙能说出些什么“真知灼见”,听着听着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 柳老爷笑容凝固。 “等等,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山海阁来的天才娄江是个学院派,没见过这等野路子,“银鲥鱼、面、珍珠菇、绿笋……没听说过能用来驱邪啊?” 仇薄灯关爱智障地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吃啊。” 散修刀客冷飕飕地问:“你打算请鬼吃饭,好让它滚蛋?不错,这办法够省心省力。” “当然不是给鬼吃的。” 仇薄灯这会被人伺候着,心情好多了,被娄江刀客两人呛声也没生气。 “我饿了,哪有饿着肚子驱邪的道理?你说是不是,柳老爷。” 柳老爷汗如雨下:“是是是,仇仙长说得对。您还要什么吗?” “再来坛天霖酒……算了,这个你大概没有,就随便什么陈酒,拿颜色清亮些香味浓烈些的过来,果子也要一点。” 清州是山海阁的地盘,山海阁号称“山藏千秋,海纳百川”,对诸般珍奇异宝最是熟悉,娄江闻言色变:“天霖?是双头夔龙连同天地时,灵气所化降落在北辰山顶,不沾凡尘的无根雨吗?” 仇薄灯诧异地看了娄江一眼:“好像是吧,味道清淡,还算可以。” 娄江:…… 天霖能助修士感悟天地玄奥,他们山海阁每年都要腆着脸,把大笔大笔钱拱手奉上,才能从太乙宗那群棺材脸手里求到那么一小坛,还扣得跟施舍一样。结果他妈的,那群棺材脸居然任由仇薄灯这个败类拿去酿酒随便糟蹋?太乙宗是不是有病? 174、瘴去风来四野天清 叮当, 订阅不够遇到结界啦,补定可破  眼见,白衣公子横冲直闯地杀了过来。左月生二话不说, 扭头“噌”一声跳上了桌,他一扒拉细瘦伶仃的雅座窗棂,在木头的嘎吱声里,硬生生将自己的庞然身躯挤进框里。仇薄灯眼疾手快地提前将桌上一碟他还蛮喜欢的果点抄到手里,免遭胖子毒手。 咔嚓。 窗棂两边的木头破碎, 左月生成功地把自己弹了出去。 “左兄慢走啊!” 背后传来仇王八羔子带笑的声音, 左月生怒从心头起, 恶向胆边生,一边踩着屋檐跑得飞快,一边回手把一样东西朝仇薄灯丢了过去。 仇薄灯热闹看得起劲,见有东西飞来,本能地一挥袍袖, 将它打落。被劲风一扫, 胖子丢过来的东西就在半空炸开了,瞬间仿佛一千万间香料铺子在半空开了张, 浓烈到能把人呛死的劣质香料味就在仇薄灯鼻腔里炸开。 仇大少爷的鼻子跟舌头一样娇贵, 被风雅名香伺候惯了,猝不及防之下闻到这种“腌臜”玩意,胃里翻江倒海, 被熏得险些直接吐出来。 外边左月生哈哈大笑地跑远了。 他知道姓仇的来了枎城后,当天晚上火急火燎地预备了这么一份“秘宝”。 “胖子!你想死是不是!” 仇薄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一撩衣摆,干脆利落踩着窗棂就也追了出去,后边来的白衣公子紧跟着也跳了出去。 左月生抽空向后瞥了一眼, 大惊失色,姓仇的居然没被熏倒,还追了出来?他打了个寒战,直觉不妙,立刻也不管丢不丢脸,扯开喉咙就长长地喊了起来: “娄江——” “你个混账东西跑哪去了——” “再不出来我就要被打死了——” 他人胖心宽肺活大,中气足,一嚎起来声壮山河,惊起飞鸟一片。 听得跟随白衣公子追随来的护卫们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闻名不如见面,这山海阁的少阁主没皮不要脸的风姿简直举世无双。莫名的,他们对山海阁知名天才青剑娄江同情不已。 丢脸,跟着这么一位少阁主实在太丢脸了! 仇薄灯在屋顶一跑,风把劣质香料的味道吹散了大半,感觉好了一些。听到左胖子呼救顿时冷笑一声。 别人不知道,仇薄灯可清楚,现在娄江铁定跟玄清道长着急上火地调查影傀的事呢。哪有功夫来管他们山海阁的这位少主会不会被打死? 余音袅袅,姓娄的鬼影不见。 左月生无可奈何,只好拔腿继续跑。 他修为不高,身上杂七杂八的宝贝倒不少,刚刚刨东西的时候刨出了一双登云靴,一边跳着一边熟练地给自己套上,看样子不是第一次被人堵上门撵得满城跑。登云靴一穿上,左月生在屋脊上几个起落,逃得比兔子还快,七拐八绕格外善于利用地形。 一群人跟放风筝般从东街蹿到西街,从西街蹿到南街。 正常情况下,修士大多高来高去,潇潇洒洒,但奈何万年古枎木就跟个银色的鸟笼般将整座城严严实实地罩住。房顶上空高高低低横着斜着垂着迷网般的树枝,根本高来高去不起来。 原本安宁祥和的小城再次被搅开了锅。 一个逃的,一群追的,所过之处瓦落檐也碎,鸡飞狗也跳,间杂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嘈杂骂声。 左月生打一个小院上蹿过,把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踩碎了一片。 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的姑娘听到声响,抬头就看到自家屋顶的垂脊兽摇摇欲坠,急得喊了起来: “要掉了要掉了!别踩啊!!!” 话刚出口,又一少年踏着铃铛瓦的排山沟滴掠了过来。 听到骂声,少年偏头扫了一眼过来,阳光从枎木亿万重重叠叠的叶子缝隙里漏到他身上,缀成他眼角星辰般的光,发如寒鸦肤如素雪衣如红枫,明艳得像用尽这世界上的全部浓墨重彩。少年瞬息间就奔到了梢垄的尽头,踩着垂脊兽一跃而起。 起落间,红衣翻卷成火,成霞,成所有惊鸿一瞥的绚烂。 姑娘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咔嚓一声。 摇摇欲坠的垂脊兽彻底寿终正寝,伴随着一点从红衣少年袖中掷出的金光滚落了下来,掉到院子里的杂草丛里。姑娘过去拨开草丛,看见一块黄金被随手丢下,她又惊又喜,倒吸一口冷气跑到院子外边,却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只听得隔壁的老人扯着嗓子大声叮嘱: “喂——” “别撞到神枎啊——” 左月生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响。 这枎城房屋的屋顶上横满了老枎木的枝干,真要追起来得万分小心,否则很容易就一头撞树干上。修士皮糙肉厚不怕撞,但要是把枎木枝撞断了,所有枎城人都会出来拼命。后面的那些家伙,不想被全城追杀,就得隔三差五地猫腰闪身,他自己仗着登云靴相助,完全可以做到“万枝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跑了一会儿,左月生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他险些自己先一头撞到前边的树干上。 白衣公子带着的那些修士是被甩了个七七八八没错,但仇薄灯和白衣公子却还在穷追不舍。 尤其是仇薄灯。 天杀的,难不成这家伙也有双登云靴不成?咋追得这么快! 左月生赶紧接着亡命奔逃,一边跑一边喊:“仇大少爷!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回头我请老头子把您从纨绔榜上划掉!” “不必了!我榜首待得挺舒服的!” 仇薄灯高声答道。 他提着太一剑,踩着牌楼一个俯身,从一根拦腰的枎木枝下掠过,飞燕般落到一堵高墙上。 登云靴仇薄灯没有,但他这方面身手不错。 仇大少爷前后两辈子是件正事都没干过,打出生起就只在找乐子上穷尽心思。小学时代就想去大草原打猎,大了后更是赛马飞车滑翔伞极限跳跃……样样精通。玩得疯得让人觉得,这家伙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小命当命。 不过,仇薄灯精通翻/墙越脊并非出自本意。 那是仇少爷人生里罕见的黑历史。 十六岁时,仇家的老头子在仇薄灯又一次惹祸后,决定全力拯救一下这根尊贵的独苗苗。先斩后奏地把他塞进了一间以学风清正著称的封闭式名校里。据说上至校长下至守门老爷,都是顶尖大学毕业,出身优越,从不因学生的出身给予优待。仇薄灯入学后,整个年级的老师跟装了监控一样,全天二十四小时盯着这匹害群之马。后来还专门为他养了十二只训练有素的军犬,一旦他靠近墙壁,立刻左右包抄。逼得仇薄灯不得不练出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 第175章 番外一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笃、笃、笃。 单调的木鱼声惊起芦花, 一蓬一蓬,棉絮一样,摇摇晃晃。 陆净顺手折了一节浅黄的芦管, 在念经的和尚身边坐下。这和尚有些奇怪,穿件僧衣, 敲着木鱼,却披了一肩的长发, 看起来僧不僧,俗不俗。有人来也不理会, 依旧闭目捻珠, 自顾自念经。 陆净对佛经没什么研究。 天下佛经在他耳中跟蚊子嗡嗡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些年来,往生经听多了,也勉强能分辨出个大概。 离不渡和尚把这遍往生咒念完还有一会, 陆净便把目光移向了江面。 今夜是十五。 一轮明月远远地停在水天交接处,铺了一江面的月光。 江面很宽阔, 江水流速也不快,一江面的月光随风轻轻起伏, 粼粼漾漾。起了点风,水畔的芦花荡一起一伏,抖下来的芦花擦着水就飞过去了, 就像江面起了一层云烟。几只水鸟见怪不怪, 在念经声中, 埋着细长的腿, 走走停停, 优雅地捕鱼。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片浩渺烟波下,埋了二十几万白骨。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一百年前, 这里有座叫“鸟危”的山,山下有座叫“徯”小城,住了大概二十七万人。更楔定历的晚上,一条足足有一百里宽的裂谷贯穿这里,鸟危山连同山脚下的城池,一起掉进裂谷里去了。后来,裂谷合拢,原来鸟危山和徯城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平缓的沃野。 平缓清澈的大江流过,滋润了两岸的土地。 新的房屋建起来了。 人们在肥沃的土壤上耕种,开辟出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农田。忙碌的草鞋从二十七万人的尸骨上走来走去......陆净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地底的徯城,只听说,西洲多了一种叫“凫徯”的鸟,它的叫声,很像有人一声一声在喊“凫徯凫徯”。 凫徯鸟形似雄鸡,却长了一张人脸,脸上满是怨恨和哀凄。 它一天到晚地飞来飞去,盘旋在高空,俯瞰地面,不甘地在寻找什么,终日恨恨地诅咒每个安宁平静的地方会发生战祸。 久而久之,就成了招人厌恶的灾祸之鸟。 药谷在那次重定天地的动荡中,受到了不小影响——最大的地势变化发生在西洲和中洲,但其余十洲地龙翻身,泥石滑坡,江河改道,波及的城池不计其数。等陆净协助兄长,处理好药谷事务,名为“凫徯”的祸妖之鸟,就已经很少在世人眼前出现了。 羽毛扑打声从头顶传来。 “凫徯!凫徯!” 一只灰扑扑的,翎羽杂乱的大鸟掠过芦花荡,扑向正在敲木鱼的瞎眼不渡和尚。 钢钩般的利爪一抓,“撕拉”一声,不渡和尚肩头就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不渡和尚面色不改,继续敲木鱼念经。大鸟抓着破僧衣,落到旁边,自顾自把脖颈伸进一个破鱼篓里,开始啄里面的鱼。 陆净也没什么反应。 毕竟更早之前,这大鸟一爪子撕下来的可是货真价实一大条肉。如今只抓条血痕,已经是十足的“爪下留情”了。 从“生噬其肉”到“下爪留情”,陆净信了这世上真有割肉饲鹰的渡化。 “......枳多迦唎娑婆诃。” 木鱼轻轻落下,不渡和尚念完这一遍往生咒,这才转头看向陆净。月光落出他的模样,他身上的僧袍虽然朴素得堪称褴褛,但一张脸倒生得十分清秀。唯一的遗憾,一双眼睛呈灰白色,竟是个瞎子。 “怎么样?”陆净问。 “不好说,”瞎眼不渡和尚摇头,“这里刚好是地底阴气经过的地方,怨念被阴气冲刷,就如江心芦一般,看似微弱,实则自有一番韧劲。”说着,他伸手去摸身边的灰鸟,被它狠狠地啄了一下。 陆净看得自己掌心幻痛,不渡和尚倒习以为常。 “要不要让半算子也过来一趟?” 陆净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西洲风水堪舆图。 “不用,”不渡和尚收回手,瞎了的眼睛望向江面,仿佛穿过江水看到地底深处的骷髅:“见到凫徯神安好,他们会走的。” 说话间,凫徯鸟已经将鱼篓里的鱼吃完了,在江水中走走停停,不时把头扎进水里,像是没吃饱,也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陆净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说起左月生上个月新开的酒馆。 “......这小子现在真的是富得流油,天底下的酒,都被他网罗了个遍。在山海阁供职的酒师,要是能酿出一坛新酒,就能领白银千两。顶得上一个大庄子一整年的收入——比我一年跑东跑西赚的还多。清洲那边,还有几座城,干脆专门酿起酒来了。”陆净絮絮叨叨,说的尽是些天南海北的琐碎小事。 不渡和尚也不嫌弃,时不时点头附和。 “鹿萧萧现在也不得了,上个月把九渊门的掌门独子三条腿都给打断了,还在九渊门下的州城城门口,刻了‘败类满门,不配修仙’八个大字......直接把九渊门的脸面拔下来在地上踩了。气得九渊门那几个老匹夫放话要‘举宗一战’。” 说到这,陆净有些唏嘘。 在梅城还跟在叶仓背后,师兄长师兄短的小姑娘,一转眼就凶悍成了这个模样——话又说回来,鹿萧萧那丫头,本来是个火爆性子,不算善茬。只是陆净见多了她现在雷厉风行的样子,不免就有些怀念当初还会一口一个“陆师叔”的小姑娘。 多乖巧啊。 哪像现在,成天没大没小地也跟着左胖子他们喊陆十一。 “举宗一战?”不渡和尚丝毫不关心那九渊门是被打断了三条腿还是九条腿,只把注意放到了最后一句话,皱着眉头问,“打起来了?” “哪里打得起来啊。”陆净道,“本来九渊门敢放狠话,就是欺负叶仓刚好闭关,太乙现在人少,料来不至于下沧洲,想在口头上找找场子。谁知道狠话刚放完,中洲东洲散修就都动身了。” 这头九渊门刚放出举宗相争的狠话,那头东洲和中洲大大小小的城池,就动了起来。 东洲中洲,两洲散修,不论远近,不论修为高低,各备刀剑,云聚南下。 最惊骇世人的,是东洲。 从九渊门大放厥词的一刻开始,东洲所有客栈酒楼,拒绝任何九渊门人踏入,所有东洲城池对九渊门人合上它们的大门。豪富倾尽家财,厉兵秣马,平门老人整装,新妇备粮......无数东洲的凡人少壮从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出发,举着一面面或精致或粗糙的阴阳双鱼图,汇聚成一支无法计数的军队,南下沧洲。 到最后,沧洲边界,陈兵千万,旗帜如潮如浪。 只要鹿萧萧一声令下,就是三洲血战。 独子被废的掌门眼见密密麻麻的人源源不断赶向沧洲边界,被那千军万马的仗势,骇得面无人色,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九渊门在沧州都称不上什么一言堂的主宰,他拿什么来跟太乙打一场三洲血战? “......那老小儿,直接被自己宗门的长老一刀斩了,眼巴巴地端给鹿萧萧,就差跪在地上叩头求和了。”陆净说着,忽然讥嘲地笑了一声,“那老小儿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中洲的修士是要还当年太乙坐镇中钧的恩情,而东洲...... “那是太乙的东洲啊。” 不渡和尚轻声说。 那是太乙驻守万年的东洲。 那是太乙守护下,没有哪座城苦郁百年的东洲。 天地重定,日月合一后,其他洲在手忙脚乱地适应一个全新的人间,在或有条不紊或混乱不堪地清理废墟,重建秩序。唯独东洲的洲民,没有去管倒塌的房屋,破败的街道,带着干粮出发了。 陆净始终记得当时的场景...... 当初太乙离开东洲没有带走的神兽载着衣衫褴褛的百姓,千里迢迢,赶到中洲。 它们翻过空桑外围的群山,夔牛在地动山摇的巨响中四蹄跪地,虎豹仰天长啸,白凤敛翅笔直坠落......满身灰尘的凡人,一步一叩。 “仙人啊——” “回家吧!” 风吹过空桑,百万铜像在风中簌簌落成一堆堆青铜色的骨灰。 “回家,我们回家。”一位老妪皲裂的嘴唇不住颤动,用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捧起那些青铜色的骨灰,小心翼翼地装进最好的锦囊,按在最贴近胸膛的地方,“仙人,我们要回家了。” 叶仓沉默不说话。 鹿萧萧和柳师弟扭头,胡乱抹了把脸。 喊他:“师兄。” 他们的眼中都带着哀求。 回家吧。 他们的家不在空桑,不在这个耗尽他们的小师祖所有心血幸福的地方,不在这个吞掉他们的师长友伴的地方......他们的家,在东洲,在那白浪滔滔,山水豪迈的地方,在那晨起渡江,吵吵闹闹的地方。 叶仓的目光扫过师弟师妹的脸庞,扫过东洲百姓的脸庞,扫过大大小小的神兽。 回家。 他说。 漫长的,奇怪的队伍出发,走过曾经祖辈们走过的路。 当这一支由修士、凡人和妖兽组成的队伍,抵达东洲。许多人猜测的事没有发生——三十六岛的大妖们没有阻拦,而是保持沉默。没有说什么......就这样,叶仓带着鹿萧萧,带着柳师弟,带着所有太乙门人,回到了他们真正的家。 三十六岛与太乙,与东洲洲民,同处一片屋檐下。 关系当然算不上多亲近。 不过,前些日子,陆净终于抽出空闲,去太乙蹭一碗天酒,从东洲几个不怎么出名的城池经过,无意间看见几只厌火岛的猿猴,蹲在城中,排队等一个小姑娘给自己打理毛发,还有气息凶戾的虬龟挨着墙根排成一排晒太阳,一群小孩子在它们背上爬上爬下,一半嬉闹一半正经地帮它们剔龟壳上的绿藻。 讲到这,陆净下意识道: “他要是知道了,会高兴一些的吧。” 江畔一下沉默了。你是天才,:,网址 第176章 番外一 第一百七十六章金乌藏娇 话刚出口, 陆净就后悔了。 倒不是说后悔提到仇大少爷。 这些年来,他们并没有回避仇薄灯离开了这件事,也没有就此改变些什么……陆净路过书阁, 翻到什么仇大少爷可能会觉得有意思的杂书,照旧会掏银子买下来。就像左月生照旧开了天下最大的酒庄。 ……那是枎城时候的事了。 他们几个在等左月生他爹派飞舟过来接,瞪得无聊,就成天喝酒放赌。 仇大少爷心算无敌, 在赌桌上大杀四方。有一次,左月生酒劲上头,不服输, 非要连本带利赢回来不可——可想而知, 输得就差把裤衩搭进去了。左月生抠啊,第二天酒一醒, 一算账, 差点扭头去跳江。 抱着桥墩子放话,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最后死皮赖脸,画了个空头欠条。以山海阁作保, 说是等他接手山海阁, 就给仇大少爷开全天下最大的酒庄, 保准他走到哪都有免费的美酒供应。 依照陆净对左月生的了解, 这厮绝对是想着, 自己真正接手山海阁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几百年上千年,这账拖着拖着,不就赖掉了?至多, 到时候来个“大逆不道”, 把山海阁的牌子, 挂个“山江阁”“山河阁”什么的……嘿,你山海阁欠的账,关我山江阁什么事? 如意算盘打得倒挺响亮的。 可惜这世上有句话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陆净有次郁闷到极点的时候,跑去找左月生喝酒,抱着“是损友就一起难受”的念头,问过左月生,仇大少爷不是已经走了,你还开这么多酒庄做什么? 左月生抱着坛子,“嘿”一声就笑了,说:走了就不会回来啊?仇大少爷多小心眼,多记仇你不知道?小时候的仇能记到八百年后……万一哪天仇大少爷想起这笔债,杀了个回马枪,那我不得被他削了。 说着,左月生猛然警惕。 ……我艹,陆十一,你不会就打着这个阴损的主意吧?故意挑唆老子关店大吉,然后被仇大少爷当球踢? 陆净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左月生挠挠头,改口道:好吧好吧,我也觉得仇大少爷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觉得你还开?陆净损他,金公鸡转性了? 左月生踹了他一脚,嗤笑:你傻还是我傻,仇大少爷不会回来,我们就真不会见到他了?见陆净发愣,左月生一边嘬牙花子,一边嘲笑,说陆十一你不会真的读“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读傻了吧?古往今来,哪个修士真的长生了?到最后不都得两腿一蹬,嗝屁朝凉? 左月生手势往下一指,恨铁不成钢: 动动你的脑瓜子想想,现在下边归谁管? 陆净恍然。 见他终于转过那个牛角尖,左月生丢掉鸡骨头,像开玩笑,又像一本正经:你当我不心疼开酒庄的钱啊?妈的,那小子当初提的要求要多刁钻有多刁钻,什么每个月要有多少多少新品上架,老子养那些酒师养得肝都在疼……要不是想着,眼下魂归幽冥,指不定就有哪个多嘴的乱嚼舌根,老子早把酒庄都关了……美的他! 说着,他像忽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跳起来,火急火燎地去查这个月的酒庄账簿了。 陆净瞅着他滚走的背影,忍不住嫉妒起这个死胖子。 ——果真是“体胖心自宽”。 不过真要让陆净吃成个球,去换那“万事看得开”的心境,那他还是宁愿做个多愁善感的潘郎。 是以,眼下由太乙的情况提及仇薄灯,陆净忍不住就低沉了。 倒不是伤心仇大少爷走了——仇大少爷走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他们绝对举双手双脚赞同。沉郁的是……他忍不住想,东洲的太乙和凡人,凡人和城神,仙人和妖族的关系,其实就是神君一开始期望的。 而当“神君”二字跳出的时候,就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不回避“仇大少爷”,大大咧咧,好像他只是出了个门,跑去哪里撒欢。但他们一直一直心照不宣地,处处回避“神君”……他们没办法不去想,如果仇薄灯不是神君,他是不是就不会承担背负那么多那么多让人连回顾都不忍心的过往和使命? 神君,多简单的两个字啊。 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吞噬了多少幸福与喜悦? 芦花江畔静悄悄的。 只有凫徯鸟还在徘徊。 许久。 “也不知道幽冥有没有月亮,风景漂不漂亮……仇大少爷那么挑剔的一个人。”陆净望向江月,喃喃自语,“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 大荒云鲸背负山岳,缓缓地从空中游过。 巨大的骨架被暗红的日光照得清清楚楚。垂下的肋骨有种修长优雅的美感。大大小小的,发出淡淡蓝光的鱼群在它的骨骼间游来游去。鱼群游动带起的风,吹得挂在青灰屋檐下的一排排红灯笼摇摇摆摆。 与人们想象中的晦暗丑陋不同。 如今的幽冥有一座很美很美的城。 每天傍晚,太阳会穿过西北天门,进入大荒休息。休息时的太阳,非常非常柔和,不像在人间,让人不敢直视。暗红一轮,悬挂在幽冥城上空,照亮岩浆一样环绕城池的忘川河。淡淡的,幽冷的蓝色烟雾,从介乎虚实之间的地面升起……所有这些,呈现出一种与人间不同的独特美感。 幽冥城是用种玉质的深青石头建成,高高低低的阁楼,簇拥着正中间的一座塔。 天气好的时候,适合在塔顶“晒太阳”。 ——比如现在。 深红衣摆从软塌边缘垂落,拖到地面,色泽十分艳丽。 衣摆的主人侧躺在另一个人腿上,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懒洋洋地翻书页。塔外檐角的灯笼摇摇曳曳,投在他脸上的阴影就跟着一起晃动起来,那张脸就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朦胧惑人的美。 师巫洛低垂眼睫,属于成年男子的修长手指间缠着仇薄灯的一缕发丝。又密又长的眼睫下,笼一湖清清冷冷的天雪。 仇薄灯看书。 他看仇薄灯。 他们一起沉睡了很久……也许有十年,也许有上百年,也许只有几天。他们都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是有些时候,仇薄灯会忽然凑过来,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他就会抱着他一起,陷入沉睡。 “……等一切都结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间的神君,好不好?” 那时候,在云端上,他缓缓地问出想了很久很久的事。 ……好。 没等师巫洛欣喜,他忽然无意识地蜷紧手指,低声问。 “……可阿洛,我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再是神君?我要怎么样,才能逃出去?” ——他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算什么,该做什么。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从樊笼里逃出去……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颤抖,像一个冷到极点的人,在别人问他需要什么的时候,磕磕绊绊,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习惯了聆听别人的呼救。 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呼救。 师巫洛指腹紧紧贴着他的脸颊,把他抱进怀里:你答应过,跟我走。 ……阿洛,我可以当个懦夫?当个逃兵? 他在问。 声音却是哀求的。 为什么不可以? 师巫洛凝视仇薄灯懒倦的脸庞。 万物总要神君勇敢,要神君坚韧,要神君无惧一切,要神君在破碎后,还能坚不可摧,要神君无视伤痕,走向未来……可痛苦就是痛苦,折磨就是折磨,一个个体,一个精神,一个灵魂,又能背负多少东西? 要一个个体不因苦痛崩溃,本身就是一种再卑鄙不过的恶意。 明明对方已经无法呼吸,还要他坚定,勇敢,还要轻轻说一句: 啊?不是都过去了么? 可是走过万载时光,走过三生三死的人不是他们,众叛亲离,举步维艰的不是他们,被碾成齑粉的不是他们,他们当然能轻描淡写……师巫洛指尖无意识地描摹仇薄灯侧脸的线条,忽然被一把攥住。 “看多久了,看不够呀?”仇薄灯自下而上看他,眼睛里盛着笑意。 师巫洛任他把玩手指,低低地:“嗯。” 第177章 番外 ……怎么这么老实? 仇薄灯将不知道在写什么的话本一扣, 把师巫洛手拉到眼前,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去,指根贴着指根,掌心合着掌心, 一点空隙也不留下。一会儿又孩子气地分开, 只拿素白薄粉的指尖轻轻抵上去。 男人的手安安静静垂下, 被灯光照得分明。 好看。 阿洛的手很好看。 骨感, 冷白。 略一用力虎口和手舟骨处阴影便带出种冷厉的力量感,是握刀的手,仿佛天生就总沉默地、冷冷地隐没在黑暗中……其实很难和“温柔”这类词划上等号, 但此刻却安安静静地留在仇薄灯掌心。 任由他翻过来,转过去。 十分好欺负。 仇薄灯想着, 听到师巫洛老老实实应了声了“嗯”,忍不住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 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再看?再看就要收钱了。” 他只是开个玩笑。 年轻男子的呼吸却轻微地乱了一瞬间。 “怎么?”仇薄灯敏锐地捕捉到了师巫洛的异常,半撑起身问,“想干什么坏事?” 少年音色清亮,但一压低,就有点沙沙的,就好像是细细的, 色泽极好的金砂糖靠近耳膜碾磨, 说不出的甜蜜和撩拨,轻而易举地激起成年男子的欲念。他自己却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不仅没有任何戒备,还在男人怀里撑起身。 他原本是在师巫洛怀里看书,眼下一只手还跟师巫洛十指相扣,起身时,另一只手的着力点自然而然就落在男人的腿上。 原本只是略微紊乱的呼吸, 一下就变得急促。 风灯一摇,光影一晃。 相扣在一起的手指被按着,深深陷进枕头里。 容貌艳丽的少年被按着跌进了柔软的衾被里,银灰眼眸的男子半跪在他身上——再怎么好欺负,他也是个成年的,拥有进攻性的男性。师巫洛身形瘦削却绝对不是单薄,劲竹一样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俯身时,能将纤细的少年完完全全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中。 他低垂着眼。 青石檐下的风灯飘忽摇曳,照出了他鲜明的脸庞轮廓,清癯冷俊。烛火将细竹篾的栅格投过他的颧骨,骨头与肌肉的线条在昏暗里半隐半现,像月夜的雪山,也像沉默而忠诚的弯刀。 暗火在银灰的冰层下燃烧。 那是深远的,不变的爱意。 师巫洛微凉的指尖落在仇薄灯的脸上,轻柔得像一片雪。顺着少年漂亮的下颌线条轻轻移动,划过喉结,划过交叠的衣襟,停在心脏处,一根一根展开,有力地将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给皮肉之下,骨骼之后的破碎心脏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 “别怕,我在。”他低声说。 语气很轻,和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仇薄灯缓缓眨了一下眼,长长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轻微地颤了两颤。 “……嗯。” 他闷闷地应。 师巫洛虎口紧贴仇薄灯的脸颊,俯身给他一个深深的吻。 等到分开时,仇薄灯的双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脖颈,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彤霞一般的衾被里。师巫洛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把人搂在怀里,脸颊贴着脸颊,胸膛贴着胸膛,把心脏的跳动忠诚地传递给他:“巡游的云鲸回来了,还带回来很多鱼群,大概是生活在八寒狱周围,鳞片不大,圆如银币,赤风一大就会被吹散,萤火虫一样。晚上带你去看。” “嗯。” “街灯上次只挂了一半,要不要一起挂好?” “嗯。” 两人的角色仿佛颠倒了。以往教导一切的人,变成了沉默的那一个。以往沉默的,成了娓娓道来的那一个。 这样的颠倒已经持续了很久。 师巫洛手指插进仇薄灯的发里,一下一下地梳理已经恢复了的黑发,慢慢地给他讲接下来他们可以去做什么。可以去看鱼群,可以去挂灯笼,可以在冥河畔散散步……如果什么都不想做,可以再一起沉睡一会。 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一点一点治愈自己的恋人。 痛苦有许多进程。 就像至亲离世的最初一段时间,最亲近的人反而毫无异样,古往今来,总有很多英雄,仿佛有铁石一样的心肠,在目睹亲朋牺牲后,仍旧能寸步不停地向前。 可伤痕始终在那里。 每一个同伴倒下的身影,每一道从他们咽喉喷出的鲜血,都是一道深深的伤痕,刻进活下来的人的魂魄。也许一开始,能借理想,借遥远的梦将它们压下,但它们始终就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在某个瞬间,彻底爆发,把你整个地淹没。 可它们无法被否认,更无法被拒绝。 只能被缓解,被接纳,只能在整个破碎后,再去慢慢地愈合。 坠进幽冥后,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恋人不会哭也不会笑,丧失了言语的能力——一个新世界,一个碾碎了太乙的新世界……那是他的太乙啊,是万载不变的太乙,是把他护成鲜衣纨绔的太乙。 那些陪他走过石阶,陪他说笑,永远无条件站在他背后的人,就那么活生生碾成了血肉泥尘。 还有阿绒、石夷…… 那些他以为自己忘了的伤痕,统统卷土重来。 那些陈年的苦痛彻底爆发出来,彻底摧毁了他。 ……他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师巫洛教他哭泣,教他嘶吼,教他把所有压在心底的痛苦发泄出来。 在他无力承受的时候,带他沉睡,带他逃避。 在他陷入沉睡的时候,为他建一座城,为他收集那些飘零破碎的魂火。 慢慢地,仇薄灯终于能够短暂地从旋涡里挣扎出来,安静地被他拉着,去走过那些精致美丽的街道,会因一两个漂亮的风灯露出笑容。到现在,他的白发终于恢复成了黑发,开始能陆陆续续做一些以前喜欢的事。 爱美酒精食,爱器乐歌舞。 日满月圆时,定要拉阿洛来塔顶看杂书,擦枪走火时,在街头巷尾胡来。 只是,大部分时候,仇薄灯的思绪很难控制,总是不经意间,就陷入到泥沼里了————太多的痛苦压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往往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他会觉得……觉得自己不配欢喜,不配享乐。 会觉得自己好端端的,就是种罪过。 仿佛很愚蠢,很可笑,很荒唐。 可这不是他的错。 他只是太温柔了。 师巫洛要把他的娇娇拉出这样一个可怕的,会吞噬掉全部希望的旋涡。 “……城西的藻井建好了,用了红木和玉砖,穹顶的覆海,要刻什么?” “刻盘茎莲吧。”仇薄灯想了想,说。 然后,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眶湿润,眼尾发红。 他问:“阿洛,你怎么能这么好?”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好不了的病人,无家可归的败犬。但在漫长的时光里,怎么会有个人紧紧抱着他,在幽冷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舔舐他的伤口?……他不是被抛弃的,也不是被背离的,是被千万遍宠着的。 他的阿洛,怎么、怎么能这么好呢? 明明一开始那么木讷那么傻的人,怎么现在每一次都能清楚地,敏锐地捕捉到他任何不对劲的苗头? 那些苗头,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 “阿洛,”仇薄灯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主动说起刚刚在想的事,“刚刚我在想,要是没有你,我会是什么样……” “不会的。” 师巫洛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我在。永远都在。” 这个世上,可以没有单独的天道,没有单独的师巫洛。 但永远永远,不会只有仇薄灯,没有师巫洛。 仇薄灯看着他,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 衾被被推到了一边,师巫洛伸手按住恋人的后颈,让他贴近自己,直到两人密不可分。直到以最有力的方式让他感受自己的存在……纤细素白的指骨在光影里蜷曲,仇薄灯仰起头。 视野中的风灯摇摇曳曳。 烛火撩起又跳跃,两枚夔龙镯在屏风上投下弧形的暗金亮线,时而交错,时而分别。 世间万事万物,为什么要拥抱,要相爱呢? 大概是因为,只有在用尽全力的拥抱里,在呼吸相融血肉一体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的活着。他的骄傲,他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早就荡然无存……只有一遍又一遍,向他的阿洛寻求确认。 以此汲取力量和勇气来治疗自己。 我真是个可悲的,无耻的懦夫。 仇薄灯想。 “不是你,是我。” 灯影碾转破碎,师巫洛捧起仇薄灯的脸,虎口贴着他的下颌线,指腹在唇上碾了碾,将柔软的唇瓣从洁白的牙齿下解放出来。 然后覆盖。 这是一个再强势不过的吻,却也是一个再珍视不过的吻。 等到分开时,仇薄灯的脸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红。 “是我在怯弱,是我在渴求。” “其实按照喜闻乐见的戏码,你该把我关起来,”仇薄灯陷在枕头里,低低地喘息,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故作正经,“……喏,就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谁也找不到的高塔里。要是我,还执迷不悟地想要去定人间四极,你就生气,然后打个金锁链,再配个白玉环,让我哪里也去不了……嗯,除了被你这样那样,什么也做不了。要是敢提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要被变本加厉地惩罚,直到什么都想不了。” “不可以。” 师巫洛帮他把缠在脖颈上一缕濡湿的头发撩到旁边。 谁也不可以把你囚困,谁也不可以把强制,把锁链,把那些肮脏,施加到你身上。谁也不可以把维系你生命的那些过往和夙愿毁去,不可以把你往更深的更可怕的地狱推去……不能玷污,不能伤害。 “就算是我,也不可以。” 要捧在手心里,用一切琼瑶美玉来簇拥,来好好珍惜。 情丝在冷白如瓷的指节间流动,像一湾温顺的水。 “可是,阿洛……” 仇薄灯收紧双臂,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 “那个人是你啊。” 是带我逃离的你,是给我一切的你,是竭尽全力来救我的你。 你是我的生命,是我能够苟延残喘的意义,是我所有慢慢自愈的底气。 也许,这也是一种病态的关系。 可是,谁管它呢。 “阿洛,你对我怎样都可以。” 仇薄灯仰着头,眼尾染一丝牵动心魂的浅红。他的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铺开,眼睛里落满了摇曳的烛光。 “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只要是你。”你是天才,:,网址 第178章 番外·小两口的日子 第一百七十八章洛水浮灯 平旦将至, 幽冥渐渐起风了。 师巫洛捞起仇薄灯,揽在怀里。 两个人一起靠在绮枕上。 仇薄灯的手搭在景云霞被面,宽袖堆到手肘往上一点的地方, 露出来一节漂亮的小臂。他本来就白得有些过分, 稍微用力一握, 都会留下明显的红痕。此刻,不少格外触目的指痕, 从手肘处一直延到腕骨下边一点的地方。 分明是在床榻间, 被紧紧地攥住了,深深地按进罗被里,动弹不得挣脱不得, 只能被动承受着。 手肘再往上,更过分的痕迹就隐没进衣袖里了。 仇薄灯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任由师巫洛拉过他的手。 师巫洛旋开一个青黛螺纹瓷盅,沾了一点盅里的寒梅膏, 以指尖在那些痕迹上抹开,轻轻涂了起来。仇薄灯比千金大小姐娇气多了,一按就出印子不说,不管的话,不多时就要青了。疼倒是不疼,就是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仇薄灯自己无所谓,师巫洛却见不得他身上有什么青紫。 ……说实话, 还不如青着呢。 仇薄灯想。 寒梅膏抹上肌肤, 涂开的时候, 稍微有点凉。师巫洛知道他怕痒,力道拿捏得刚好,不会太轻也不太重, 但问题是……腰窝处,是仇薄灯最敏感的地方,力道重的时候倒还好,力道一轻就有些受不了。 正想着,怎么把这一茬避过去,塔檐下的风灯灯火飘了出来。 一团一团。 就像发光的蒲公英,被风吹着,摇摇摆摆向上飞。 “灯笼好像有点少,”仇薄灯拿手肘捅了捅师巫洛,“烛虫都三只挤一团了。” 幽冥的灯,里边其实没有点油脂凝的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燃’的烛虫。 “燃”不大,小小一团。平旦时分,随东风一道出启明天门,以人间山野的草木清气为食。等一天下来,吃饱了,鼓鼓沉沉一团,飘不起来了,就随风沉回到幽冥里,随便缩到什么木架上去消食。 以前幽冥未分,天门未开,也有些燃会直接落到荒野上休息。人见了,将之称为“鬼火”,觉得是不详之兆,要走大火的——这话委实有些过分抬举。“燃”这种小东西,连“怪”都算不上,连棉纱都烧不着。 要它们去纵火烧屋,纯属刁难。 一开始,仇薄灯和师巫洛也没想用它们来充当灯芯。 只是有一天,仇薄灯想在幽冥城里搭个葡萄架,架子搭完洞幽竹剩了几根,便顺手做了几个灯笼。刚糊了白棉纱,仇薄灯想起城西的莲花池池水静了好几天,不知道清了没。两人就把灯框放架子上,让风先吹把糊棉纱的浆吹干。 等两人从城西回来,整个葡萄架浸在一片光里。 只见他们刚做的几个竹篾灯框里,就蹲了一团团大大小小,荧荧圆圆的不速之客。 旁边地上还落了十几二十个火团子,一蹦一蹦,够啊够的,想把自己也塞进灯框里。简直就像一群圆滚滚的,不会做窝的小鸟,撞见符合心意的巢——你挤我,我挤你,差一点就要大打出手了。 他们一走近,一堆火团子受惊过度,“呼啦”一下,噗噗蓬蓬地飞起来一大片。就剩一个反应慢——也有可能是吃太撑了飘不动,在竹篾边沿摇摇晃晃,啪叽一下,摔进底儿,摔了个七晕八素。 师巫洛将灯笼提了起来。 大概是他气息冷淡,实在不像个好人,火团被吓得在灯框底部瑟瑟发抖。 连光都缩成一团了。 仇薄灯在旁边笑得不能自己,眼里满是揶揄,师巫洛便将灯笼塞他手里了。仇薄灯探手,拨了拨,见它老老实实地被拨得滚来滚去,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爱,就没将它拎出来。直接连笼带火,挂到屋檐下了。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几个竹灯框成了抢手的香馍馍,人间天还没暗呢,一个个火团,就挤挤攘攘,滚来滚去地枪位置。 仇薄灯和师巫洛后来再做灯笼,就把烛台座的位置给编实,再铺上一层白棉絮。也不放蜡烛,就那么直接往屋檐灯架上一挂。等到日沉大荒,自有一群火团跑里边落户安家。日子一久,这些火团就会在他们削竹编笼的时候,两个一组,四个一堆,一蹦一跳地把竹篾抬起来,送到他们手边。 ……到底提高多少效率暂且不说,至少看着挺解压的。 “一会去把街灯都挂上,”师巫洛也看了一眼窗外,像想起什么,将药盅一搁,转动床头的一个青铜走马座。 仇薄灯转头。 还没问怎么了,就被师巫洛遮住眼睛。眼前一下陷入黑暗,只有师巫洛的衣袖,带着淡淡的寒梅清香,头顶传来齿轮带动石头的声音,连带床榻也有轻微的震动。仇薄灯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好了。” 师巫洛移开手。 仇薄灯慢慢睁开眼。 他看到了一片瑰丽梦幻的光海。 高塔塔阁上半层的阁壁打开了。 日光和月光,同时从东面和西面倾泻投射进来。一道道淡金的日光与淡银的月光在空中交汇,迷迷蒙蒙,又说不出的气象恢弘。仿佛一条银光漾漾的河,一条鎏金灿灿的江,从遥远的地平线横贯长空,倾泻至此。 师巫洛牵引着仇薄灯的手,指引仇薄灯伸向空中。 一缕日月相融的光落进仇薄灯手里,化作一枚似石非石的日月精魄。 “今天秋分。” 师巫洛说。 春分秋分,人间昼夜等长,落到幽冥,便是一年两次的东日西月奇特景象。橘日银月从东西两面,同时照在幽冥城上,最高的两束光线,会在城池中线上空交汇成一线。师巫洛在日月合光处建起这座塔。 只是以往春分秋分的时候,仇薄灯状态都不太好。 没来得及让他看一看。 日月合光的奇景只有短短一刹,银光和金辉,就各自漫漫流向不同方向。 仇薄灯拢着那枚瑰丽的日月精魄,转头,只见太阳正在穿过天门,在幽冥城西边留下一个橘红半圆,将暝野照得黛青一片。与之相对的,是东边冥野的半轮白月,银辉如流水,氤氲荧蓝。 “真漂亮啊。”仇薄灯说。 日月精魄在他虚虚拢住的手指间发光,将他比玉还细腻的手指,照得葱红。 师巫洛捏了捏他泛红的指节。 “以后春分秋分,我们都要在这里。”仇薄灯说。 “好。” “我们去莲池吧,”仇薄灯高兴起来,“藕节应该长好了。” 师巫洛应了声好,见他喜欢那枚日月精魄,便用一个澄澈的琉璃球给他装起来,成了盏日月灯。仇薄灯拿指尖戳着日月灯,小小一团光,又像太阳又像月亮,在衾被里滚来滚去。他转头催师巫洛带上前日新做的松黄饼,就看见某个人重新拿起了青黛螺纹盅。 “……” 这人,就不能把这码子事给忘了吗?! 月光和日光在阁楼顶上漾漾汤汤,光线碰撞散落里,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似乎有了些许笑意。 仇薄灯顿时牙痒:“你是不是笑了?!” 他一翻身,就要凑近去看,却被师巫洛按住。 “一会就好。” 声音分明就还带着笑意。 仇薄灯:…… 眼见仇薄灯就要恼羞成怒,师巫洛按了按他的肩头,低声下气地哄:“城南的醉橘熟了,刚好可以做个蟹酿,搭上莲池里浸的清酒刚刚好。” 仇薄灯哼了一声。 一翻身,把头埋进枕头里,闷声闷气:“……动作快点。” 师巫洛轻轻笑了。你是天才,:,网址 第179章 番外·小两口 “西城区鬼市十三条街要相互交错, 门扉幽深,酒旗要藏在胡同里,茶旌要半掩在廊心墙后, 还用方正石砌墙不合适, 太严肃了……”仇薄灯坐在石亭中,举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 拿洞庭笔笔端抵着下巴, 认真琢磨。 日月琉璃灯被悬在攒尖顶正中心。 银辉和淡金顺着飞扬的屋脊铺洒出去,将一湾莲池照得通明。荷叶和荷花边沿,勾勒出或明或暗的线。风一吹,整片莲池的荷叶起起伏伏, 叶下水光漾漾。游鱼三三两两, 一受惊就躲到新的叶影下。 师巫洛就坐在石亭下莲池的塘阶上,一边挑拣要用的醉橘, 一边听仇薄灯删删改改。 幽冥城大到九十九层高塔, 小到一砖一石,都是他们两人一起亲手修起来的。进展不快, 到现在也只搭起了个大概框架。城东城南还好一些, 房屋院落, 池山曲水,差不多都完成了。城西城北则还只粗糙地画出了街道。 两人都不急。 今天造一座磨坊, 明天添一架水车。 兴起就忙活, 兴过就躲懒。 时间就这么懒洋洋地, 在琐琐碎碎的小事里慢慢淌过。曾经身份那么那么尊贵的神君和天道, 把日子过得无比闲散……一剑断鸿蒙的太一剑和斩杀大荒幽冥的绯刀, 就这么沦为一对劈柴斩木的好伙伴。 ——要是左月生在此, 定会心痛得厥过去。 绯刀沉默寡言, 任劳任怨。太一剑一哭二闹,就差去上吊。起先翻来滚去,就差把仇薄灯的床头板给敲裂了。后来被仇薄灯丢出去老远,又歪歪斜斜飞过来,坚持不懈地制造噪音。仇薄灯被子一扯,耳朵一捂,翻身就睡。 一睡就睡了好几年。 醒来后,太一剑突然转了性子,格外乖巧。 别说让它去劈柴削砖了,就连让它去拌泥抹灰都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觉醒了个渔郎的癖好。一天到晚,一得空闲,就“咻”往城西的莲池跑,叉鱼逮蟹,闹得莲池里的水族个个自危。 眼下,太一剑在莲池里忽起忽落,瞄准一条躲在荷叶下又肥又大又呆的鳜鱼。 哗啦—— 剑势极其凌厉,水花极其漂亮。 一片荷叶被水珠打得倾斜,一节鱼尾画出个优美的圆。鳜鱼擦着剑身,滑到一节荷梗后去了。鳜鱼嘲笑一般,吐了个泡泡,紧接着三扭两曳,就不见了影子,动作之敏捷,哪有方才那慢吞吞的迟钝模样。 只剩太一剑剑穗滴水,傻插在泥浆里。 “阿洛,用虎皮石吧,选浅玉色的和蓝灰色的,砌成鱼鳞状……”仇薄灯抱着图纸,刚一走下石阶,恰巧就目睹了太一剑终日打鱼,终于被鱼欺的一幕。荷池一时间静得只有阿洛清洗醉橘的舀水声。 太一剑悄悄向后挪了挪,藏进荷叶里,假装自己也是一根荷梗。 仇薄灯:…… 好个“剑立荷群”。 忽然就明白了太乙的那群家伙,怎么那么喜欢顶着张面瘫脸,养、不,供只猫猫狗狗,精怪神兽了。别的不说,看它们犯蠢,还蛮解压的……就像君长老那只秃毛凤凰,天天偷鹤老的酒被哮天犬咬,还老记吃不记打……太乙…… 太乙。 思绪像一根拨动的琴弦。 往事如尘埃,突然扬起,又很快落下。 仇薄灯垂下眼睫,怀抱卷轴,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刚在师巫洛身边坐下。一件沾着清凌凌草木的大氅就罩到他肩膀上。他微微低头,把自己埋进大氅边沿一圈厚厚的毛领里,凝视水面。 ……已经好很多了。 已经可以在清醒的时候,去想起太乙了。 仇薄灯一手拢着师巫洛的大氅,莹白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水面,盯着一圈圈荡开的水纹,以此放空思绪。 他还不怎么敢过多地去回忆太乙。 只敢短暂的想到,又立刻借助其他事情,强行岔开思绪。只敢这么……这么懦弱偶然回忆起三两趣事,在那一瞬间,重温当时的高兴。然后赶在后续的疼痛还没得急撵上前,急急忙忙地逃跑。 看水纹,看风灯,看月华。 让所有变幻的事物,吸走自己的注意。 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了吧。 仇薄灯模模糊糊地想。 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回忆得更久一些……再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主动去回忆了……他现在还没办法接受太乙的终局,更没办法去想,是自己一手促成了他们的死期。他的记忆是落满灰尘的皮影戏,他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去习惯,去接受。 也许要用很长时间,但总有把所有灰尘都擦拭干净的那一天。到那一天,他就能将东洲十八年的明媚岁月,坦然地摆放在心底。 忘忧忘忧,忘了便无忧。 可仇薄灯不想忘。 生生死死走过,属于“神君”的时间太多太多,而属于“仇薄灯”,属于“小师祖”的,只有那短短的十八年——无忧无虑的十八年。一群人明知无力,还义无反顾,为他撑起的十八年。 会好的。 会慢慢地都记起来的。 仇薄灯抱着卷轴,转头看阿洛洗要用来做蟹酿橘的橘子。看他捡出一粒饱满浑圆的醉橘,用小刀在橘皮蒂下两指处绕了一圈。刀很薄,刀身像一弯流水,师巫洛动作轻巧,仿佛一条白练在指间绕过。 一推一挑。 醉橘顶部就揭开了一个完美的圆,露出裹着白袄簇在一起的橘子瓣。 圆鼓鼓的,有几分可爱。 仇薄灯把下巴搁在卷轴顶端的木珠上,视线停留在师巫洛的指尖跳跃的银光上,思绪散散漫漫,成了一片粘稠的蒙蒙的白雾,起起落落……渐渐地,仇薄灯精致的脸被毛领埋了大半,漂亮的黑瞳逐渐空茫。 忽然间,手被人拉了过去。 仇薄灯如梦方醒,只觉得掌心被放了一样东西。 低头一看。 是一盏镂空雕花的橘灯。 师巫洛看着他,银灰的眼眸印着橘灯摇曳的光影,如日镀雪山。 “许个心愿。” 第180章 番外·小两口 第一百八十章烛虫 仇薄灯虚虚拢着橘灯, 十指被昏黄的光照亮。 他歪着头看师巫洛。 没说话。 师巫洛将橘灯放进他手中后并没有松手,而是轻轻按着他的手指,让他真切地灯捧在手心里……很早以前, 天空没有星辰,黑漆漆一片。神君便在云中做了很多很多灯笼,把它们一一挂到晦暗的穹顶。 一开始,只是神君自己看天空什么都没有,觉得有些过于寂寞。 后来有些灯笼被风吹落,掉到大地上。捡到灯笼的凡人仿造它的模样, 造出各种各样的灯。 那些灯被放到河里, 放到风中,飘飘飘摇地, 又回到了天上。 神君坐在白云上,伸出手,向风中轻轻一捞, 捞起一盏又一盏灯笼。 灯笼下端悬着一张张写满字的纸条,有些字苍老遒劲,有些字稚气未脱。有老人絮絮叨叨地说, 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 也有孩子天真地问云端的神君, 要不要来看白河的牡丹花开……一大片一大片的, 什么颜色都有,可漂亮了。 ……你看这些做什么? 青帝带酒过来找神君,看见他身边的云层灯笼堆成了一条蜿蜒的灯河,随手捡起来一看, 都是人间零零散散的琐事。 神君举起字迹笨拙的纸。给他看:白河的牡丹开了。 ……这有什么啊。 青帝皱着眉, 不高兴地嘟嘟哝哝。 在他挑剔的声音里, 神君将所有灯笼底下悬着的纸条一一收了起来。 他应了邀约,走下了云端,去看了白河畔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去看了萝城外的金稻田。人们在田埂上堆起篝火,美丽的姑娘手拉手,绕篝火跳舞。白衣的神君言笑晏晏,和他们一起,编好一盏又一盏灯笼。 地面的人怕天上的神寂寞,放起一盏盏灯,点缀夜空。 天上的神感染了他们的喜悦,回应了他们祈求。 灯笼成了人神交接的媒介。 《古石碑记》称之为“折白竹兮灯华,将以光兮照上下。”只是后来,天书断绝,石碑蒙催,碑记中记载的“光照上下”就被解读成了通过放灯于水,燃灯升空的方式,来沟通天地,向天地祈愿。 随着时岁一年年过去,灯愿,就成了一种传统。 人们用竹篾,用薄木,用形形色色的材料,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灯。它们一盏盏放进河中,放飞空中,以此将自己的心愿传达给冥冥中的苍天。 求庇佑,求平安,求富贵,求高权。 千千万万年来,师巫洛看过千千万万种心愿。 他一个也没实现。 他只觉得讥讽,只有满心愤恨……放几盏灯,写几句话,就想得到庇佑,得到幸福。哪有这么好的事?他们连真正的灯照上下是什么都忘了,连真正会小心拾起天灯的神是谁都忘了,他们怎么敢向他祈愿的? 在这世上,他只想实现一个人的心愿。 师巫洛的手指与仇薄灯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同他一起捧着橘子灯。 “许个心愿?”师巫洛低问。 说是问,其实更像是在哄,还带些情人间特有的旖旎。他的音色很冷清,就像泉水从冰上流过,放低后,并不显得哑,反而更加分明,像雪在耳边轻轻摩擦,也像带着微寒的羽毛掠过脸颊。 “好啊。” 仇薄灯轻声说。 他的手指在师巫洛掌心中微微动了动,还没挣出来,就被男人有力的手更加严实地包裹住了。 一瞬间,仇薄灯有种错觉。 错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一团小小的,昏暗的火,被男人拢住掌心中,四面八方都是男人的气息。那气息构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壁垒,他就这么,被严严实实地护在壁垒里。壁垒的岩石是冷色调的白,可一反射火光,就有了种让人心安的昏昏倦倦的暖黄。 挣不出来,也就不挣了。 仇薄灯安安静静地,任由自己的双手被另一双手笼罩。 开始认认真真地想要许个什么样的心愿。 仇薄灯看着掌心的橘子灯。 阿洛挑了个个头偏上的醉橘给他做的河灯,色泽十分漂亮。巧妙地利用了表皮的橙红和里絮的洁白,雕刻出了幽冥城日升云绕的景象。捧在掌心,就像捧了一座小小的他们两个人的城。 仇薄灯摩挲橘灯上的浮雕城街:“心愿说出来,是不是就不灵了?” “不用说出来。” “不用说出来,就知道吗?” “嗯。” “这么厉害啊。” 仇薄灯手指慢慢划过城街两侧的房屋。 幽冥城大部分都是他定的,只除了这些城街房屋,是师巫洛一开始就划好的。就像师巫洛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磨坊要开粥棚一样,仇薄灯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那么多的屋子。 “那……”仇薄灯转头,“我要向谁许愿?” 师巫洛与他对视,荷池的水纹印在他洁白如瓷的脸上,落进漂亮的黑瞳里,粼粼漾漾。 “我。” 师巫洛看着仇薄灯的眼睛。 向我许愿,向我祈求,让我成为你的依赖和所有。世上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心愿,唯独你的心愿,就是我的欲念……师巫洛没有说谎,真正可悲的无耻的懦夫,不是仇薄灯,是他。是他在渴望,在索求。 失去与等待的日子太久,久到他也病入膏肓了。 他想要亲自包揽仇薄灯的一切,从梳头着衣到饮食食宿,从出行游玩到夜倦深眠。他越来越受不了哪怕有一刻钟,爱人不在自己的视线中。每次夜静烛灭,一定要将纤细的恋人圈禁在臂弯中。 他如在沙漠中等待太久的旅人,在得到能够抚平躁动愤怒的清泉时,忍不住就想要将那泉水一滴不剩地饮进体内。 想被依赖,想被倚靠。 想要在彼此的伤口都还血迹淋漓,尚未愈合的时候,把两个独立的自我融成一个。 也许是坠魔后,受到大荒的影响,师巫洛清楚地察觉,自己的爱越来越沉重可怖,就像幽冥厚重的黑暗一样粘稠——这是错的,他要呵护自己的爱人,要帮他愈痊,而不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攥取全部信任,把两个人的思绪与生命如藤萝一样彻底相缠,熔铸一体。 这是错的。 他理智地想,把无边无际的索求和欲念,牢牢地用克制锁在囚笼里,以期给恋人一份健康的正确的爱。 可是,在高塔中,他的神明,他的心上人,却亲口说出那样的话。 ……阿洛,你对我怎样都可以。 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囚笼被打开了。 “许个愿,”师巫洛将仇薄灯纤长的手指拢在掌心,眼睫在银灰的眼眸中投下如初雪古林的静影,“我替你实现。” 恶欲的美丽的雪兽迈着无声无息的步伐,走出来了,低头将它的珍宝圈在怀里。 ……他是卑劣的圈占者。 师巫洛想。 彻底依赖我吧。 让我成为你的生命,让我们的思绪不需要言语也能融为一体。 “信你了。” 仇薄灯闭上眼。 水光蒙蒙落在少年和男子的脸上,明明暗暗。 荷池中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太一剑略微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不定。这世上,也只有它的傻瓜主人,才会觉得师巫洛那家伙好欺负到无害……枎城之夜,穿过熊熊大火的年轻男人握住仇薄灯的手腕,接过太一剑。 ……我不管他曾经对你下过什么命令。 火光照亮男子的脸。 他声音毫无感情。 ——再把剑刃指向他,就不会再有你这么一把剑了。 不是恐吓,而是毋庸置疑的陈述。 那种浓烈的病态的爱,在那个时候就露出端疑了。对于师巫洛来说,他无所谓自己是谁,无所谓自己是什么,神君就是他的一切。坠荒后,这种宛若没有自我的爱,终于魔障出了侵略性——他也渴望成为恋人的一切。 日月灯缓缓旋转,光影掠过少年和男子的脸颊。 太一剑最终选择静静立在荷叶下,看他们一起闭上眼,将手探向水面。重叠在一起的手松开,暖黄的橘灯擦过两人的指尖,落到水面,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中,慢慢悠悠地飘向前方。 昳丽的少年睁开眼,被男子抬起脸,索取了一个深如烙印的吻。 兽的牙终于合上。 心满意足地将它的光锁在牙刀的囚笼。 太一剑又蹦跶起来。 继续在荷塘里和游鱼斗智斗勇。 水声惊动了仇薄灯,他想起什么,推了师巫洛一把:“清酒你浸在池子哪边?别被……” 话还没说话,池子里那头就是哗啦一声瓦罐破碎的声响。 太一剑又安静如鸡地把自己埋进荷叶下装作一根不会动的荷梗去了。 “……” 沉默间,师巫洛微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握了握他的腕骨,然后屈指敲三下水面,音如叩铃。登时,大大小小的荷叶下,飞起一团团荧火。火团先是分散,后盘旋着连成一条高高低低的光线,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等到火团近前,仇薄灯才发现,这些火团,都半提半拖地抱着一个小小的莲子壳,里边装着像水又像光的清液。 师巫洛折下旁近的一片荷叶,折了个羊角盅给仇薄灯。 仇薄灯略带新奇地将羊角荷叶盅递出去。 只见火团一样的“燃”排着队将莲子壳倾倒,将其中清澈如月光的酒酿倒进荷叶盅。 它们井然有序,速度又快,不多时,荷叶盅就像盛满了晨露一样,呈现出银闪闪的凸面。没来得及倒酒尽责的火团整只团子一下子就黯淡了,抱着莲子坛,悬浮在空中,颇有些可怜巴巴。 仇薄灯笑着抿了口酒,把杯递给它。 荧火照亮仇薄灯的眉眼。 师巫洛知道他许了什么愿。 第181章 番外·重逢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当年秋明子在《南游杂记》中说‘若得新池蟹, 须就秋来橙,一盅一秋声。’,又以水系为区分,评定了四大名蟹, 烛南青蟹、咸湖赤甲、芦洲厚蟹和松江寒蟹。又以蟹足之莹泽、蟹膏之丰腴为标准, 将‘青甲满杯黄,锋足熊白暖’的烛南青蟹评为四蟹之首。”仇薄灯蹲在师巫洛旁边, 拔了片水草, 去逗蟹缸里的螃蟹。 食蟹向来以鲜活为准, 最忌死蟹, 何况仇薄灯又是个顶顶挑剔的金舌头, 别说死蟹了,就是稍微奄一些的蟹,都能教他尝出不鲜来。在饮食方面的龟毛造作程度, 堪称“古往今来, 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要养这么一位小祖宗, 委实不易。 师巫洛为了烹的蟹能够到仇大少爷的标准,专门亲手做了个琉璃蟹缸。 要用的螃蟹未杀之前,先放于蟹缸中, 浸在活水里。蟹缸光滑, 上罩琉璃盖,蟹难越狱。缸面有孔, 流水往来, 即可保持蟹的鲜活, 又可以先一步濯洗蟹甲上的污垢……堂堂一人间幽冥的应运冥灵, 把自己能知万事的本领, 用在以天工满足恋人口腹之欲上,委实是荒唐到极点。便纵是戏本里常说的“千金一掷为颜开”,也难以做到这地步。 眼下,蟹缸缸顶的琉璃盖被仇薄灯挪开了一半,里边的八足将军们不知何为“量力”,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大螯,试图给那看起来纤纤细细,比葱白还嫩的手指来一夹子狠的。 仇薄灯捏着水草,故意低垂手指,在蟹螯的威慑范围里慢悠悠地晃来晃去。 登时,便有一只最是横行霸道的内黄候六足一点,大螯闪电般地一探。 啪! 水草猛然上提,仇薄灯手腕一抖,灵巧地将夹住水草的螃蟹摔在砧板上。 八脚将军被摔了个七晕八素,意识到大事不妙挥足想逃时已经来不及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它的厚甲,一旋一转,螃蟹的六足和两只大螯就就被贴着蟹壳收了起来。收好蟹足和蟹钳后,那人将蟹一翻,方才仇薄灯随手拔的水草在螃蟹身上交叉绕过,扎了个服帖又漂亮的结。 ……冲这手艺,就算穷,日子好像也不是不能过。 仇薄灯托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揣度。 师巫洛不知道自家恋人在想什么,捆好那只胆大包天的螃蟹,就将它扔到清蒸的竹编架上。如今他的厨艺也称得上一代宗师了。主要是整个大荒也就他和仇薄灯两个活人——属不属于活人范畴暂且不论,总之,在这幽冥压根就找不到第二个厨子。 师巫洛的厨艺远胜仇薄灯是肯定的。 ——后者压根就没厨艺这种东西。 可毕竟以前师巫洛就是个再标准不过的无情刀客,自己磕磕碰碰能学会给仇薄灯雕梳子刻灵傀就称得上“刀修异类”了,烹饪方面会的都比较日常,都是行走江湖和带仇薄灯私奔那段日子练出来的。 一尝试想给仇薄灯做些复杂的膳食,水准未免就起起伏伏的。 第一次,做的是仇薄灯曾经提起过的“莲房鱼包”。 也不知是哪个步骤出了差错,做出来的鱼包虽然鳜鱼肉好端端地盛在莲花房里,但酱料未入,鱼肉带着花蓬的涩味。师巫洛试了一筷子,准备倒掉,却被本该在高塔中沉睡的仇薄灯连碟带筷抄走了。 “别吃。” 师巫洛捏住仇薄灯的手腕,不让他下筷。 “我不。” 少年坐在石灶上,素腕托青花。 他咬着筷子,慢慢去舔筷子上沾着的一点鱼肉碎屑。筷子也是青花的,噙在洁白的皓齿间,一点嫣红若隐若现,水色潋滟。 师巫洛仓促移开视线。 仇薄灯却忽然俯身凑近,在他微红的耳廓上舔了一下:“喂我呀。” 声音又轻又沙。 那是自从坠荒以来,他第一次挣脱疯癫的旋涡,清醒地说话。 最后,那碟子莲花鱼包,被你一筷,我一筷分了个干净。也就是从那时起,师巫洛不管做什么,做得是好是坏,仇薄灯都会和他一起吃干净——仿佛以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则从不存在。 而师巫洛的厨艺则开始一日千里地精进。 到现在,已经能跟古往今来的名厨们一较高低了。 ……莲房鱼包怪好吃的,只是得用嫩莲蓬,秋蓬未免就少了几分鲜味。仇薄灯一边想,一边薅石阶畔的水草,一钓一个准地把螃蟹甩到砧板上。 他钓师巫洛扎,两人的节奏刚刚好。 至于其中到底有没有师巫洛有意放慢来配合仇薄灯,就不得而知了。 一琉璃缸的螃蟹都上了青竹蒸架,在莲花池里活蹦乱跳好一阵的太一剑也晃晃悠悠地串着五六条肥瘦都有的鳜鱼,邀功似的凑到仇薄灯面前。仇薄灯拧着眉头,看它挂着鱼鳞的剑身,寻思着这破剑怕不是不能要了。 太一剑见他不动,还往前凑了凑,一副献宝的模样。 仇薄灯十动然拒。 冷酷无情极了。 他喜欢吃鱼没错,但对于鱼腥味向来是敬而远之,别说碰活鱼了,就连鱼刺也没自己挑过——能送到仇大少爷口里的,定是干干净净的,一点刺也没有的。 可惜太一剑是个傻的,压根就没看出主人溢于言表的嫌弃,还在他前后左右蹦来跳去,试图引起注意。一条串得不那么严实的鳜鱼猛地一个“死鱼打挺”,险些就要一尾巴甩到仇薄灯手腕上。 “破剑!” 仇薄灯怒骂。 “想去劈柴了?!” 湿漉漉的,腥乎乎的鱼尾巴袭来,仇薄灯也顾不上找太一剑算账,急急忙忙向旁侧一躲——他的嗅觉贯来金贵,若是这衣服沾点鱼腥,非得废了不可。 师巫洛在他旁边用个白瓷碗盛掰碎的橘瓣,一张臂轻松将躲过来的仇薄灯揽进怀里,顺带扫了一眼太一剑。本心只是想缠主人玩闹的太一剑,顿时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一动不动。 好在这对仇薄灯和对其他人堪称“两幅面孔”的男人很快就将视线收了回去。 “要下个煮酒菜吗?”师巫洛低头问怀里的仇薄灯。 仇薄灯半仰半靠地倚在他怀里,刚刚好将他的侧脸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阿洛眼睛狭长,眼角深邃,内敛锋芒,像一柄出鞘在静夜的弧刀,本就显得冷淡,偏生他的眸色又是过于浅淡的银灰,越发孤寒。 可若他垂睫敛眸,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情深。 仿佛天地之间的月色雪色都收敛了,都敛到他的眸中去了。 皎皎月雪,这么干干净净地只印你一个人。 很犯规。 非常非常地犯规。 仇薄灯迷迷糊糊地想,也不去管他到底在问什么,只伸出手去,搂住他,去亲那片蛊惑心神的月雪。 师巫洛一愣,下意识地手臂横过仇薄灯后背,以防他摔进水里,自己也一手撑在石阶上。少年轻如鸿羽的呼吸落到面颊上,师巫洛眼睫微微一动,本能地闭上眼,紧接着,柔软温暖的唇瓣就轻轻印了下来。 成年男子按在石阶上的手忽然用力,指节因克制而泛白。 ——仇薄灯亲了他的眼睛。 又轻又柔的吻。 好似白鸟的羽毛,扫过他的眼睑,慢慢向下,扫过略显清瘦的颧骨,在唇边沿似有似无地停留,却只轻轻地在唇角碾了碾。 师巫洛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忽然急如鼓。 未等他有所反应,唇角的温暖和甜蜜就猛地抽远。仇薄灯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去,一本正经地坐端正了,催他赶紧做饭。 师巫洛视线在他的唇瓣和锁骨上停留了一阵,才将蒸熟的螃蟹端下来,蟹壳已经变得红彤彤的,壳刚一揭开,热腾腾的蒸气里,就露出满盘金红得几乎要流出油的膏来。满满一团,在日月灯的光下简直就是一块泛香的玉脂琥珀。 一勺子下去,铁定要溢出油来。 堪称汇“色香味之三绝”。 仇薄灯在继续逗阿洛和品尝秋蟹之间犹豫了下,还没做出决定,一勺边沿果真溢出金油的蟹膏就送到他唇边了。 仇薄灯压了压唇角,还是没能压住绽开的笑意,笑意一直漫到眼角眉梢。 “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啊?” 仇薄灯尾音上扬,亲昵地问。 师巫洛按下仇薄灯良心发现,要去拆个蟹腿喂他的手:“沾上难洗。” “哦。” 一听说难洗,仇薄灯立刻听话地缩手。 任何腥气都是仇大少爷的天敌。 娇气得够可以。 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阿洛一点仇都不计,照旧先给他剔出一小碗蟹膏蟹黄和蟹肉打牙祭,动作行云流水,把个拆螃蟹的活做出了雕花刻玉的美感……仇薄灯难得地反思了一下自己。 舌头又刁,手还金贵,仇薄灯认真地寻思,觉得要是没阿洛养着,说不定不出三天就能把自己饿死了。 若旁侧的太一剑会说话,定给他一个大大的呸。 什么“说不定”,这不是明摆着吗? 没人伺候的仇大少爷要是能在世上人模狗样活过三天,它就不叫太一剑。 白勺碰青花,金膏就清醪。 接过师巫洛递过来的青瓷碗,仇薄灯觉得秋明子《南游杂记》中所说的“一盅一秋声,足以了一生”大抵便是如此了。 火团儿们还在尽职尽责地给仇薄灯倒酒。 不过,随着双方“熟悉”起来,这些火团就开始各露本性了。 火团乍一看模样都差不多,都是圆乎乎,光蓬蓬一团。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们的火核大小有一定区别,性格也各不相同:有些火团,飞得不高不低,光芒也始终如一,一看就很沉稳;有些火团喜欢炫技一样,抱着莲子呼啦啦地左右乱飞,一会飞成个光圈,一会飞成条线,一看就很顽皮。 还有些火团抱堆成队,十几二十几只团子,摇摇晃晃搭成一道拱桥,让莲子坛从头顶呼啦啦地滚将下去。到最后莲子坛冲向半空,再由一团光芒明显要夺目一些的,啪啪啪将坛口一按,酒液就当空连成一条雨线,稳稳地落进荷叶盅里。 ——到底有没有提高倒酒的速度暂且不提,至少观赏性上去了。 那些倒完酒的火团也没全歇着,排着队,跑带荷叶盅下边,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鼓起来,然后“呼”一下,又“呼”一下,鼓出一团又一团火……却是在帮忙温酒。还有几只火团挤挤攘攘地蹭到仇薄灯的碗边,像群叽叽喳喳的泛馋的啾鸟。 另有一二老成些的火团,绕着它们,似乎老大不高兴地教训它们,让它们端正一点。 仇薄灯无意识地弯了弯眉眼,勺起蟹黄,沿着石面一排点开。 火团立刻呼啦围了上去,小鸡啄米似的抢了起来。 只剩老成些的火团气呼呼地喷火。 等到蟹酿出锅,师巫洛看到便是喝得醉醺醺的仇薄灯。先前师巫洛给他披上的厚氅已经展开,铺到了石阶台面。黑瞳迷离,脸颊飞红的少年一手撑头,一手持杯,卧躺在氅上,青丝迤逦如流水。 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火团,落在石阶上,落在氅上,落在他衣上,还有胆子大点顽劣点的干脆落到他的肩膀上。 如同一片蒙蒙的,温柔的光蒲,盖了少年一身。 他于半醉半醒中垂下指尖,便有光团凑上去,小心翼翼地蹭一蹭,把温暖分给他几分。 以仇薄灯的酒量,他很少醉成这个样子。 可他确实醉了。 师巫洛站在石阶上看了他一会儿,将蟹酿轻轻放进食盒里,然后走过去。行走间,大大小小堆在一起的光团,就如蒲公英般轻柔起落,为他分出一条道路来。他在光团的簇拥下,走到仇薄灯身边,半跪俯身。 手指贴上仇薄灯的脸颊,师巫洛轻轻喊了他两声。 没有回应。 少年用一双似梦似醒,潋滟盛光的眼看他,亲昵把脸颊在他指腹上靠了靠。 旁侧,几团老成的火一下子蹿起来,自个同自个地生气。更多的性情顽皮的火团,仿佛看到了什么超激动的场面,呼啦一下,差点压不住火势。莲池被照得通明一片,银眸男子俯身,手臂穿过少年的膝弯,没怎么用力,就将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已经酩酊大醉的少年本能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是个再依赖再信任不过的姿势。 打转生气的火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阿洛……”少年迷迷蒙蒙伸手,勾住抱住自己的人,“真热闹。” 真热闹。 热闹得好像…… 好像他回到了哪个非常非常熟悉的地方。 怎么会这么熟悉? 隐约间头疼欲裂,呼吸里浸透鼓胀的涩意……为什么会这么苦涩?明明他是想要笑的,是的,他是想笑来着,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很热闹。” 师巫洛抱着他,走过幽冥城漫漫的长街,光团簇拥在他们前后,铺成了一条星河般的光流。 幽冥城被照亮了。 一团一团,数以万计的火光,从葡萄架,从灯架,从大大小小的木缝里升起,从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飞起,汇聚到光流之中。过去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师巫洛抱着陷入沉睡的仇薄灯,走过幽冥城,它们就是这样,簇拥在他们前后。 像一场漫长的守候。 “真的好热闹。”少年喃喃重复。 “你说热闹的时候,会有烟火,”师巫洛抱着他,一级一级登上城心高塔,“他们说,想让你看世上最美的烟火。” 数以万计的火团聚成的光流,从幽冥城的九道八十一街上湍急而至,汇集到高塔塔底时,如一片沸腾的海,向上蓬飞。它们成了一株株绚烂的,璀璨的,由地升空的火树,成了一辦辦倒卷的银莲。 最终在师巫洛带着仇薄灯登上塔顶时,汇成一点,直冲云天。 “睁眼。” 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清泉流过耳膜。 昏昏沉沉的仇薄灯依循他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片无比璀璨的,遍布整个幽冥城高空的盛大烟火,淹没了他的瞳孔。 无与伦比的绚烂,无与伦比的瑰丽,无与伦比的…… 熟悉。 仇薄灯的瞳孔忽然放大了。 烟火向下坠落,百万道流火向下坠落,拖出长长的,青金色的弧线。它们落进寂寞的幽冥城里,幽冥城瞬间被点燃了,大大小小的灯笼,高高低低的房屋,全都浸没在火光里。街道光河成流。 流光中,出现一道道虚幻的身影。 或年少,或年老。 他们努力再努力,终于露出了喜悦的微笑。 “小师祖!”稚气未脱的弟子们脆生生地喊,“我们醒啦!” 第182章 番外·重逢 第一百八十二章一曲金樽千载听 ……小师祖, 我们去偷君长老的酒吧,新酿的璧台春,就埋在云卷柏下, 我看见啦!小师祖, 我们去东海看黎牛吧, 柳长老的鲲鹏风起就要去南巡, 可以让它载我们呀!小师祖,竹离山输了还狡辩!你听!你听! 你听,你听。 听一声又一声的小师祖。 到底是有多少人在喊? 声音怎么这么近?语调怎么这么高兴? 仇薄灯一级一级, 踉踉跄跄地下阶梯, 深红的衣摆一级一级拖过苍青石面,风吹过幽冥城的街道, 吹起他松散的长发,吹起他宽广的衣袖,纷纷如云。 他踩在云里,他行在雾中。 他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真景。 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真的醉糊涂了, 糊涂到眼前满满的都是虚影……可是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虚影?每个人的脸庞,都那么地熟悉,他能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 能将他们的脸庞跟很久以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这一边的山墙前,背着重剑的, 是竹离山老是走背运的弟子们。 东洲多山,山上多木, 秋来叶落满山积黄, 天下绝观。文人骚客不远千里前去欣赏, 唯独住在群山间的太乙弟子, 满心满眼, 只觉得这些破叶子真的烦。一天到晚,得扫它个十七八遍,扫都扫不完。 ……怎么又是我们啊! 一群人围着抽签筒挤成一团,戒律堂大师兄一声令下,各峰各脉派出的代表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去抓红头签子。一抓起来,移开手指一看,便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欢呼声中,唯独背重剑的竹离峰弟子脸涨得通红。 ……喂喂喂!怎么可能十次九次抽到我们去扫山石阶啊! 小师祖!小师祖!他们一定出老千了! “小师祖!” 背着重剑的竹离山弟子们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奋力招手,旁边好端端的木头架子忽然倒了,噼里啪啦砸了他们满头满脸。 倒霉得一如从前。 那边须弥座上,抱着伞剑的,是曹夕峰爱漂亮的弟子们。 太乙宗养了条双头夔龙。它长长的龙身盘绕在诸多山峰脚下,半泡在玄河。太乙宗的仙雾缭绕,一多半是它吞云吐雾引起的。夔龙看起来庞然可怖,实则最纤细敏感,读点话本见戏中人生离死别,就要哭得大雨瓢泼,一连几月水漫金山。 曹夕峰不巧,就是那被漫的那座“金山”。 夔龙岁老,要尊老,不能剥夺它的小爱好。曹夕峰代代雨里来雨里去,天长地久,就练出了融伞为剑,引雨召云的招牌本领,成了太乙八十一峰的观赏门面。再往后,新入宗的弟子,若有爱美重形象的,十有八九,就入了此门。 久而久之,曹夕峰,就变成了女伞修的天下。 连风花谷也输她们三分。 “小师祖!你看,我们的伞变漂亮啦!” 曹夕峰的弟子们点起脚尖,旋身转圈,展开一柄柄朱红伞剑。 爱美得也一如从前。 檐墙下的雪鹤峰,廊心街边的天守脉,悬角楼前的东都峰……仇薄灯穿过陆离的光影,穿过漫长的街道,穿过死生的界线,清凌凌的草木气息相伴在身边,师巫洛始终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让他不至于在中途不敢向前。 人们都说,近乡情怯,都说越在乎,越害怕,越不敢靠近。 十指紧紧相扣。 仇薄灯的手又冷,又硬,还在不断颤抖。 师巫洛不知道自己坠荒的十二年里,仇薄灯南下去了巫族,在白石崖上孤零零站着,不敢进去是怎样的心情。他只知道,这一次,他要紧紧拉着他,陪他走完所有台阶,穿过所有街道。 汇聚大半太乙漂亮姑娘的曹夕峰弟子们聚拢过来。 她们撑开朱红的伞剑,踢踢踏踏,走在师巫洛和仇薄灯的前后左右。她们一手高高撑伞红伞,一手提起裙摆,脚尖一点,就是一个轻盈优美的旋转,暗金的裙摆鲜花般绽放,飞出星星点点的火。 女孩们手拉手,旋转,跳舞,唱起清脆的歌。 是东洲清越的古歌。 大意是天光出来了,东风吹来了,山呀水呀,都醒了,江啊河啊,都醒了。远来的亲朋好友要到了,快快起出你的琴,我们一起唱歌给相爱的人听…… 红伞旋转,火星翩跌。 竹离峰的弟子们解下背上的重剑,拍着剑鞘,敲起浑厚的拍子。雪鹤峰的弟子们临街盘坐,拨起东洲特有的三弦琴。天守峰的弟子们扬起不知道收集了多久的银色圆鳞,它们在红伞与风灯之间闪烁,银晃晃,亮晶晶…… 巨大的云鲸鲸群,游过幽冥城的天空,带起漫空的绯红霞云。 以掌门裴棠录为首,君长唯、叶暗雪、鹤老……所有太乙宗长老站在长街尽头,看师巫洛和仇薄灯走近。一些原本板着脸,故作严肃的长老们,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浑浊凹陷的眼中水光闪动。 “小师祖,”裴棠录迎上前,“酒都备好了。” 热闹的时候,该有烟火,该有美酒,该有鼓点。 该有一场不醉不归的狂饮。 就像东洲的古歌里唱的那样,要起出尘封的琴,要敲响久寂的鼓,要高高兴兴地把歌唱给所有互相爱着的人听。那爱,是恋人爱着恋人,是同门爱着同门,是老爱小,小爱老,是长爱幼,幼爱长。 要所有相亲相爱的人,永永远远,都是一个不散的大家庭。 ………………………… 宴会开场了。 酒桌沿着长街摆开,曹夕峰的弟子们将红伞悬在街道上空,搭成一个别出心裁的庐棚。天守峰的弟子们将八寒游鱼们脱落的银鳞穿成长串,挂在街道的风灯灯架上,人一走过去,就叮铃叮铃地响,煞是好听。 又又又又倒霉抽中下下签的竹离峰弟子抱着大大的酒缸跑来跑去。 这些酒,都是太乙弟子们在过去百年里,酿出来的。 师巫洛将他们破碎飘散在天地间的魂魄一点点收集起来,凝成了所谓的“燃”。燃在日出时,被风送出天门,师巫洛本意是让他们以山间的草木生气滋魂养魄,不曾想,他们在逐渐清醒后,把收集到的朝露存了起来。 加以石兰,加以辛夷,加以所有他们在山野间,一点一点收集到的美好,酿成一坛一坛酒。 “我要杏仁酒!谁跟我换坛杏仁酒!” 一个醉得七晕八素的天守峰弟子,抱着酒坛,坐在地上大喊。 大家都没什么形象。 酒坛咚咚咚,沿着摆开。一开始,讲究点的曹夕峰弟子,还有耐心拿毛笔蘸墨,往菱形的红纸上写了酒名,往坛子上贴。结果,天守峰和雪鹤峰弟子一行起酒令来,就吨吨吨,直接抱起坛子往下灌。 曹夕峰弟子也没逃过其他峰脉姐妹们的飞花令邀约,被拉走之后,毛笔和红纸散了一地,就再没有人顾得上去贴酒名了。 管它是烈酒淡酒,米酒清酒,蒹葭酒石兰酒,喝就是了。 可又不是人人都是千杯不倒的酒神。 生前就不是什么五斗先生的,死后当了酒鬼那也是个一杯倒的鬼。 当下,就有些高兴过头的倒霉鬼,将烧刀子的烈酒当成了淡酒,咕噜咕噜,一大碗下去,酒碗一“咚”,就散成原型——整一个团子的“燃”。东歪西倒,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不留神,就撞到哪个醉醺醺的师兄师弟旁边,被捞过去,团吧团吧,塞到脑袋下当枕头了。 除非有哪个同峰脉的师姐师妹比较细心,将散了形的师弟师兄捡起来,端端正正,放进空的灯笼框里。 满街的酒香,满街的银光。 红衣的小师祖在热热闹闹的鼓点中,一揽大袖,抽出不知是谁的软剑,旋身转到了街道中心。银晃晃的软剑,如游龙,如飞蛇,挑起一片纷纷扬扬的银鳞。火光灯光照在剑和银鳞上,反射成一片圆形的光点。 “我住长江首,君住长江尾。” 清越的歌声响起。 三弦琴,梅花鼓,金桐管的急音中,少年俯身若龙转,广袖簌展,银剑挑起一碗桃兰酒。鼓声忽急忽缓,桃兰酒在灯笼下水光漾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仇薄灯在鼓声中,忽然拧身后仰,银剑挑着桃花酒,在半空中画出一条弧线,从剑中滑向剑尖,递与一人。 端着桃花酒,冷戾俊美的年轻男子,忽然红了耳尖,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有情人。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鼓点忽然急昂,琴弦管笛拔高,仇薄灯在拔高的旋律声中,忽然起身,宽袖如彤鹤回翔,银剑绕过皓腕,挑出耀耀灼灼的剑花。飘雪流霞,凝眸流光,盈盈向一人……欲问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只需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1] 不知何时,曹夕峰的姑娘们已经聚了过来,手拉手,连成了一个圈。 圈中少年腰肢起落,忽急忽缓,一时如引静水,一时又如怒江激昂。黑衣的成年男子穿过纷纷扬扬的飘银,穿过漫漫洒洒的剑光,握住他的指尖,汇进了他的情川。 鼓点声,琴声,笛声,在这一刻猛然达到巅峰。 年轻的弟子们涨红了脸,谁也听不懂自己在嚷嚷些什么,只顾拍着酒坛,高声叫喊,拼命击掌……师巫洛握着仇薄灯的腰,将他举起。红衣与黑衣重叠,少年以男子为支柱,在半空中时而折身如弯月,时而急起如飞燕。 起起落落间,朱砂与浓墨相衬。 欢呼沸腾了整座幽冥城。 “岂有此理!怎能如此草率!” 白发苍苍的叶暗雪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吹胡子瞪眼地朝起哄撺掇小师祖和小师祖他恋人的弟子嚷嚷。 谁也没听见他的话,所有声音都淹没在狂欢的笑声与歌声里了。 “好啦好啦,”裴棠录笑意温和,“让他们高兴吧。” 这是一早就约好了的事。 ——因为他们在人间听了好多好多传闻,谁也不愿相信的传闻。 他们的小师祖,会敲着鱼竿,在晨雾浩荡中,给他们唱一曲“又春风”的小师祖,会躺在跟他们一起燃篝火,放纸灯的小师祖……那么爱笑爱闹的小师祖,怎么会在西洲更天之前,就白了头发?怎么会一剑了断平生,什么也没留下? 大家便约好了。 重逢的时候,谁都不准说伤心的话,谁都不准掉眼泪。 要高高兴兴地举办一场盛宴。 或许是起舞的小师祖和他的恋人视线太过缠绵,或许是周围的鼓点太过振奋,喧哗中,有一位温婉的女孩涨红脸,挤出人群,勇敢地走向对面的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师姐,朝她伸出手。 马尾师姐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搭上她的手。 她们加入了舞圈。 第二对,第三对…… 所有生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恋,在幽冥的月光里生根发芽,开出绚烂美丽的花。 生前没来得及长相守,死后再来续缘分。 这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一天。 第183章 平行线纯糖番外① 第一百八十三章番外·共毡揽山雪 江湖出了件大事: 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走丢了。 据说, 是突发奇想,要试试西洲的极原天雪酿酒什么味道,结果遇上万载一遇的大寒潮,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一出, 众议哗然。 要论西洲人冬天最怕什么, 非寒潮莫属。这西洲, 本就是十二洲中地势最高峻孤寒的一洲,一到冬天千山覆雪万河冰结,刀子风呼呼啦啦, 能把城门从初冬封到春中。而雪潮一下, 刀子风就成了白毛风。 白毛风一起, 天是白茫的, 地是白茫的,天地之间成了雪毯, 驭舟之术再高超的修士也不敢在这种天气行舟。在山谷峰脊上赶路的旅客, 冻僵的尸体,过上百八十年都不见得能被人从雪里刨出来。 “前些年,倒不是没人打寒潮里活下来, 这小公子, 运气好一点, 未必就不能活下来。”小酒肆里,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仇家什么时候能把他们小少爷的尸骨刨出来, 一位茶贩子听不下去, 插口道, “寒潮没个定数, 谁也料不到, 大伙儿还是积点德吧。” 他劝得诚恳,其他人却看傻子一样看他。 把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旁侧有人道:“这位兄台,怕不是没听说过这仇家小少爷?” 见茶贩摇头,那人了然,笑道:“往常从寒潮下逃生的,哪个不是能忍常人不能忍之寒痛的大毅力之辈?可这仇家小少爷,那就是泡蜜罐长大大……黛梅绸知道吧?一尺百金的布。比大姑娘的脸蛋还滑,人仇少爷硬是穿不了!太糙!皮都被磨红了!” 茶贩目瞪口呆:“这、这!” “这种细皮嫩肉的娇少爷,第一天就得被冻成冰渣,仇家动作快一点,倒还有可能找个全尸。慢一点的话……”说话的人一耸肩,“骨头渣都找不到。” …………………… 落单的小少爷还没变成冰渣。 不过也不远了。 雪沙沙沙地从头顶的冰谷缝隙打下来,挤在狭窄裂谷里躲避白毛风的羚羊驯鹿雪狼等动物偶尔抖一下身,把堆高的积雪抖掉。仇家的小少爷裹了件火红的毛氅,缩在几头巨大的雪狼中间取暖。 小少爷的运气其实很不错。 飞舟被大寒潮冻得坠毁后,先是走狗屎运地被一只有救助雏鸟习性的红凤接住,没直接摔成摊烂泥。后边虽然被发现不是同族,但大抵是看在他生得小的份上,寻了处雪原上的冰谷把他放下。 堪称“帮人帮到底”的典范。 换个普通修士,在冰谷中躲一躲,挨一挨,十有八九,能捡回条命。 问题是…… 仇家小少爷不属于“普通修士”的范畴。 他金贵到惊天动地,娇气到无人能敌。 东洲丝织业有个玩笑,说是仇少爷穿了,肤上红痕鲜明的,可以算是上等布料。红痕浅淡的,可以归入上上等布料,红痕几不可见的,就可以算作极品布料。轻柔无痕的,方为天字好布料……玩笑未免有调侃夸大之处,但这仇家小少爷的娇贵也可见一斑了。 眼下,仇小少爷距离冻成冰渣,也就还差一两天的功夫。 冷。 真的冷。 冷得他连把大氅裹紧一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拼命把精致的脸往毛领里埋,白瓷一样的脸颊冻出一层不正常的红,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盖了一层细细的白霜,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早知道,还不如直接摔死呢! 仇薄灯悔得肠子都青了。 摔死要痛也就是一闭眼的功夫,说不定连痛都还没感觉到,就直接魂归西天了。哪像现在,细细密密的冷气,打四面八方针一样钻进骨头缝里。要是能直接冻到失去知觉倒也还好,偏生他虽然是个不成器的纨绔,但好歹也是世家出身,血脉相传的几分灵气在那里。好死不死地吊着他的灵识。 凌迟都没这折磨人。 不过,仇薄灯估摸,就自己那三猫两脚的灵气,顶多也就撑到今夜子时。 子时一过,就能走个痛快了。 正琢磨,身边几头小山一样的雪狼抖了抖背,哗啦啦,砸下一大堆的积雪。 仇薄灯:“……” 挺好的。 一步到位,直接活埋。 仇薄灯冷静了一下。 开始估算大概多久自己就能拥有一口纯天然无污染的白棺材。 比起等雪过,命丧狼口,这死法多多少少更符合仇少爷一生风流爱浪漫的美学——别看眼下羚羊和雪狼挤在同一条雪沟里,要多安宁静谧有多安宁静谧,等雪一停,风一过,这峡谷立刻就得血流满地……仇小少爷本人对周边的狼群来说,跟送到口边的小甜点没什么两样。 眼下的祥和无害,不过是外边天威浩荡,把狩猎者和猎物一同震慑住了。 正揣度着,身边的狼群出现了骚动。 刚刚时不时看他一眼,舔一下獠牙的雪狼忽然站了起来,猛地从咽喉里发出低沉的吼声。仇薄灯略微一愣,勉强把头抬来,迎着冷气朝外边看去,心顿时沉了下来——不远处的斜石上,有头怀孕的羚羊,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分娩。 狼的嗅觉极其敏锐。 血腥气打破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 十几头小山一样的雪狼一起低吼,仇薄灯只觉得跟有片闷雷在头顶滚动,心脏、血管连同颅骨,都被震得一起颤抖。 雪瀑劈头,岩石震动。 猎食者的怒吼惊动谷里的所有猎物,羚羊驯鹿全都站了起来,撒开蹄子就往谷口逃。逃到一半,又被外边的雪暴驱赶进来,前后相撞,冰谷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血腥气与野兽的咆哮同时炸开。 ……棒、极、了! 又是万年不遇的大寒潮,又是野兽混战,他这运气就该去抽山海庄江湖人称“千载无人中”的洗彩尘转轮奖!如果没中,绝逼是山海庄那群黑心商人压根就没设中奖的概率!……仇薄灯咬牙切齿地为自己的运气喝彩。 眼见雪狼群俯身,肌肉紧绷,索性一闭眼。 ——活埋是死,踏死也是死。 横竖都是一闭眼的事。 刚一闭眼,就听见耳边群狼怒吼如炸雷,隆隆巨响间,狂风拔地而起。 ……不对。 念头掠过脑海,仇薄灯陡然睁开眼。 狼群不是被血腥刺激,要提前展开狩猎,是迎敌! 咚!咚!咚! 雄浑厚重的鼓声穿透狂风,撕开暴雪,一下一下,都像有蛮荒的巨人抡起巨锤,狠狠撞击地面。 ——的确有巨人。 裂谷的两侧谷顶的风雪中,出现一道道魁梧至极的身影。他们撕开雪雾,带着巨大的鹿骨面具,披着厚厚的,沉重的皮毛大衣。天光勾勒出他们脖颈,手腕上串起来的兽牙链。每一次扬手,就有一声压倒过狼吼的沉重鼓点。 与其说他们是人,倒不如说他们是原始蛮荒的化身。 小山一样的巨狼蹬着倾斜的岩石,近乎垂直奔跑,猛地高高跃起,扑向那些在狂风暴雪中击鼓的魁梧勇士。 天光,狼影。 箭鸣。 一枝枝箭破开风声,钉进巨狼的眼睛、咽喉、胸口、脊柱……从擂鼓勇士背后迈步向前的弓箭手沉稳地抽箭,撘弓,拉弦。极原的雪狼小山一样的身躯转瞬间就钉满了密密麻麻的肩,纵使它们皮糙肉厚足媲锻体武士,也只能接二连三地饮恨砸落。 咚!咚咚!咚! 擂鼓的勇士重重砸杵,扯着嗓子,放声大吼。 吼声炸开茫茫白雪。 雪云被短暂地撕开一条裂缝,金子般的阳光洒了下来,贯穿整条大裂谷。残余雪狼高高跃起,迎上最密集的箭雨。比所有更大更可怖的狼王从狼群组成的盾牌后跃出,扑向峡谷。狼王披着金光,肌肉在厚厚的皮毛下虬结!爆发! 雪花定格在旋转的瞬间,细密美丽的枝状冰凌折射亮光。 巨狼王轰然砸回地面。 震起一大片雪尘。 温热的血溅在脸颊上,隔着茫茫雪尘,仇薄灯看见,峡谷的高处,立着一道瘦削的身影。那是一个人,一个很危险的年轻男人。斜提一张弯弓,风雪从他深黑的衣袖边沿滚过,露出线条锐利的腕骨。 男人带着苍白的,镀银的鹿骨面具。 在看他。 第184章 番外·人间有道 【记得看作话——】 天灯又天灯。 一盏盏, 一点点,从漆黑的雄峰巨谷中升起,明明烁烁, 好似星河在群山间倒流。 叶仓在北辰山顶盘坐,叩着横在膝盖上的重刀,眺望这一幕。 太乙弟子在空桑放夜灯的习惯, 回到东洲也没有改。传到东洲的其他城池, 就成了一年一度的秋分灯节。人们把对百万太乙仙人的思念寄托在灯上,祈求它能向上天传达他们的祈愿。 愿仙人们善有善报,转世来生, 平平安安。 愿所有离散的亡魂,怨消恨解,前尘尽忘。 叶仓伸手,接住一盏坠下的纸灯。 纸灯做得很粗糙, 似乎是哪家哪户的小孩子做的,竹篾劈得粗细不一,棉纸也蝴得褶七皱八。仔细看, 最底下几根竹篾上还沾了血迹,想来是小孩儿笨手笨脚,刚开始编的时候割破了手。 正面线框里的字倒勉强算得上端正。 大抵是大人握着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写的是: 天下太平,不负诸君。 背后则“五马分尸”地爬着句豪言壮志“此生定入太乙!”, 末了, 还扭扭捏捏地爬了一片小字, 问太乙的鹿长老有没有喜欢的人了呀?说鹿长老是她见过最漂亮最漂亮的姐姐, 说仙人无寒暑, 不用怕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她很快就可以长大啦!等她长大,想采洧水的芍药送给鹿仙长…… ……溱洧漾漾,伊人端方。 ……溱洧缓缓,我心款款。 叶仓瞅着末端两行竭力写得四平八稳的溱水古谣,乐不可支。 “师兄师兄,你笑什么呢?”鹿萧萧束着高马尾,挽着衣袖,背着重剑过来寻他,见他拿个灯笼在笑,一头雾水。 “喏,你的桃花。” 叶仓把灯笼转手递给她。 鹿萧萧接过灯笼,转面一看,噗呲也笑了:“哪里的小丫头,还蛮有眼光的嘛。”说着,她席地而坐,翻出根毛笔,咬着笔头,冥思苦想半天,认认真真地给方回了一行字:好好读书,长大再说。 灯笼的光照在她英气的眉间,暖洋洋,昏昏黄。 莫名显得很温柔。 叶仓捡灯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当初那个笑嘻嘻跳上索桥,踮脚,旋转,折腰,顾盼飞扬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已经长成了一株扎根山水的劲竹。 坚韧又温柔。 “萧萧。”叶仓忽然开口。 “嗯?” 鹿萧萧咬着笔,侧头看他。 “我去了一趟大荒。” 啪嗒。 毛笔登时掉到了地上。 鹿萧萧无意识地瞪大眼睛,被火光照亮的脸,忽然又有了一丝稚气,依稀可以看到百年前惹是生非全靠师兄收尾的小姑娘的些许影子。 “我看到他们了。”叶仓说。 “师……师兄,”她的声音又干又抖,“师兄,你说什么?” “师父,掌门、叶长老、孟长老、路师弟……他们都很好,”叶仓的瞳孔印着山间的灯笼,像一团团飞舞的燃虫,“他们都很好,他们见到小师祖了。”顿了顿,“曹夕峰的莫师妹和梅师姐告白了,天守峰的胡师弟和赵师兄也在一起了。” “哦,还有雪鹤峰的木师弟,不过他比较倒霉,想要跟他师姐表白,结果被天守峰的那几个家伙灌醉了,那什么情诗……应该算情诗吧,刚说一半,就摔地上了。把他师姐给气死了,估摸着,没有过个百八十年,是消不了气……” “小师祖现在好多了,不是白发了。那谁还算细心,给他建了一座城,很漂亮的城……城里有天守峰那帮小子以前经常叨叨的磨坊,有曹夕峰喜欢的水车,有玄山峰最喜欢的拱桥……应该是小师祖建的。” “几位长老看那谁有点不顺眼,叨叨着,觉得他连结道大典都没举行过,就把小师祖给拐走了……咱们师娘最不高兴,你知道,小师祖当初从南疆回来,是师娘寸步不离地照顾的,心里老觉得小师祖还小……” “掌门说,得再给小师祖补个结道大典……” 叶仓的文学水准距离陆净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以前当青帝的时候,瞧不起人间的文章,这一世成了叶仓,又是个只对练武有兴趣的。一场盛大的宴会,到他嘴里,就干干巴巴,只剩下平铺直叙,连场景都不会渲染描述,是再蹩脚不过的说书人。 鹿萧萧打小听爷爷说书,大了看话本,非婉转动人不看,非娓娓道来栩栩如生不听。山海阁下文庄的说书人见到她的紫衣就头疼……就因这姑奶奶久浸此道,百八十般套路都烂熟于心,台上说书,台下拆台,一人能砸一片场子。 偏偏此刻,听这干巴巴的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陈述,听傻了。 梦似的地愣愣盯着叶仓。 好似他说的不是什么熟悉的话,一个又一个字,都是活生生的天书。 “师父还夸你了。” “……夸、夸我了?”鹿萧萧梦游似的问,“夸我什么?” “夸你揍九渊门的那小子揍得好,”叶仓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夸你把太乙撑起来了,夸你做得好。” 顿了顿。 “师娘还说……你别老记着那天没在空桑……” 叶仓的话还没说完,鹿萧萧已经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向前一扑,扑到了叶仓身上——就像当初闯了祸怕被师父骂,就扑到他身上一哭二闹三上吊。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一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货真价实,哭得撕心裂肺。 一百年来,惶惶不安,愧疚难当,还要故作坚韧的鹿长老,终于又变成了委屈的难过的小姑娘。 叶仓抬手,一下一下,拍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萧萧是女孩子,孟师娘轻声交代,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心思比你们细多了。你们回空桑,她心里肯定难过,后悔自己没和大家一起镇中钧……这丫头,一难受就藏起来,打架就特别拼。 ……你要盯着她点。让她动起手,别那么拼。 ……还有你自己。 孟师娘好像忘了,他不只是太乙的叶仓,还是太古的青帝,看他的目光依旧和以前一样,温柔慈爱。轻轻替他理了理衣领,抚平袖子上的褶皱,然后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露出欣慰的神情。 ……长大啦! 是个挺拔的小伙子了。 早就比我还高了。 师父君长唯在一边故作不满地哼哼,眼角的皱纹分明满是笑意。 师娘拍了他一巴掌,夺过酒壶,不让他再喝酒。 叶仓站在幽冥的街道上,站得笔直,幼稚地想成为师父和师娘口中能挑起一方的“大人”……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当初神君为什么甘愿走下云端,甘愿一身白衣染满灰尘……这世上,总有许许多多的微小的,开在尘埃里的花。 它们一瞬即逝,却美丽得让你心甘情愿在往后千年万年,为它所束。 漫漫的幽风掠过长街,街道上酒香四逸,曹夕峰伞修的红伞飘飘摇摇,银鳞随风而起,穿街过巷,就像枎城里的银枎叶。琴声与笛声渐渐散了乱了,大家渐渐都醉了,表白成功的,表白失败的,都醉了。 师父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吧。 ……幽冥对神识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别仗着以前是青帝,也别胡来。 语气和以前叮嘱他带师弟师妹出任务别太冒险,没什么两样。说着,师父露出一个豁达的笑,笑容很深很深的地方藏着不舍。 ……你们做得很好很好。 师父很骄傲。 “没事了没事了,”叶仓说,“师父说,我们都做得很好很好。” “我没事,师兄我没事,”鹿萧萧胡乱擦眼泪,急切地追问,“还有呢,还有呢,师父还说了什么?” “师父还说,他们很骄傲。”叶仓轻声说。 骄傲哪怕空桑镇中钧,太乙依旧不死不灭。骄傲曾经幼稚胡闹的孩子,都长大了,接过了他们肩上的责任……山风将谷中的风灯吹高,盏盏明灯,成了一片渐升渐高的星海,仿佛百万远去的魂魄,正在从空中眷恋凝视如今的太乙。 温暖,梦幻。 鹿萧萧不哭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北辰山顶,轻轻把头搁到了臂弯里。 “真好。” 真好,最终还是有一片称得上温暖的火……叶仓想,这一切得谢那个冷漠的男人,那个叫做“师巫洛”的将神君据为己有,连一丝词句都不给人间留下的男人。 太古末年。 天道出现在即将离开云中的青帝面前。 你想蒙蔽生死,轮回尘世。天道声音冷漠,仿佛青帝要做的不是欺生蔽死的大不敬之事。 ……神君不在了,可没谁护你。 青帝握住刀柄,冰冷讥笑。 天道无波无澜,如一滩死水:我可以让你进入人间,可以予你真正的轮回。 青帝沉默许久,松开刀柄……不周山绝,上下相分,除了天道本身,再没有谁能令被神君封于天外的神真正投入人间。 他问:你想要什么。 ……帮我建一个虚境。 青帝从未想过,有谁不顾一切,越千万载光影,一观未来,只为将千千万万载后的灿烂虚影,裁剪成一个盛大美好的幻境。用那幻境,来温养一个破碎的魂魄,让他在漫天繁星里一梦安宁。 叶仓仰头,看着天空的灯火,忽然笑了笑。 其实他对那个人都是有些嫉妒的吧……毕竟,如果没有天道,如果没有人间,神君就只是神君。很微妙的嫉妒,不是情敌,只是有个很喜欢的最重要的朋友,忽然有了一位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 如今,那一丝嫉妒,烟消云散。 幸好,人间有天道。 第185章 番外·居山海 《我居山海》第一章槐花深处有人家 “娘!娘!木匠老爷爷的院子有人搬进来了!哇——” 羊角辫的小姑娘踩着摇摇晃晃的瘸腿凳子, 扒着窗棂,拼了命伸长脖颈往对街的院子里看,眼睛瞪得大大的, 嘴巴张得圆圆的。 好多——好多—— 新鲜玩意! 大大小小的箱子, 雕花的, 镂空的,镶玉的, 叫不出款儿的;形形色色的瓶罐, 青花的,白瓷的, 天蓝的, 叫不出色的,城东山海铺里的都没马车上搬下来的多, 更没有这新来的人家的精致儿——瞧瞧那新搬进去的屏风!烟儿柳儿一样的画儿!光一晒,还会变色! 小丫头左眼看这个,右眼看这个,忙活得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儿转花掉,只恨亲娘少给生了两双眼。 “娘娘娘娘娘——”小丫头一叠声儿地哀求。 “行了行了, ”纺织机边的妇人心一软,“把你妹妹抱过来, 小心些,别摔了。” “好嘞!”小丫头欢天喜地。 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嗓子, 羊角辫一晃从凳子上蹦下来,猫腰把床上的碎花襁褓抱起来,稳稳当当地送到娘亲身边。瞅了瞅, 见娘正低头咬线, 腾不出手, 就垫起脚把妹妹往娘放边角布的竹筐放。 一放下,人就小雀似的,飞街上去了。 妹妹被晃醒了。 一瘪嘴,就要哭。 “芽芽乖,娘给你讲《诸神纪》……”娘亲轻声哄,“就讲咱们城的槐神……三千年前,东洲大旱闹饥荒,饿死了好多好多人,偏生咱们槐城一个也没少……靠的就是咱们槐神开恩,硬是开了一整年的花……” 天光穿过槐树对羽而生的叶,落在地上,成了细细碎碎,一块块亮影。 柳家的大女儿椿雪出门时欢快得像撒了绳的幼犬,一到街对面的院门口,马上就怂得跟换了个人似的——对面院门口一辆马车下来了一个很冷很冷的年轻男子,不丑,比城里戏班子里最俊的武生还俊,就是一眼扫过来,莫名叫人打寒颤。 柳椿雪登时就怂了。 扒拉着街柱,只敢露出小半个脑袋。 好在,年轻男子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见东西搬得慢,一挥袍袖,几张剪纸落到地面,转瞬化为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劳夫。 仙、仙术! 柱子后边的柳椿雪激动得差点喊出来。 ——她上次随娘赶集,就见过类似的玩意,是山海阁日计坊推出来的新玩意,叫什么“净尘小仙”,专门搭了个大高台子,给所有人演示,用块玉精就可以让它动起来,能扫地能叠衣服,能搬东西,能煮饭……还能帮忙看孩子! 椿雪当时就想,要是自家也有一个,她就不用帮娘看妹妹啦!就可以整天在外边玩儿了。 可惜净尘小使一个就要一百两银子。把柳家拆了卖,都卖不到这么多! 也就几个有钱人家还有一些富贵酒楼买得起。 一个两个三个……柳丫头数了数,足足二十个!货真价实的两千两银子!两千两! 城里的胡老爷和刘老爷不用较劲了!柳椿雪坏心眼地幸灾乐祸,这回山海阁一年一送的白金贴铁定得送到这新来的人家手里……就是新搬来的人家这么有钱,怎么不去买城东的大宅子,偏生看上了木匠爷爷的小院子? 二十位净尘小仙进进出出,不多时,就将院门口堆着的大箱小箱搬完了。 柳椿雪过饱了眼福,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跟妹妹描述。 这时,那年轻男子从院里出来,走到还停在院门口的马车边,轻轻敲了敲车窗。他生得一看就冷,又冷又让人害怕,眼下敲车窗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连带着,脸庞都在亮亮暗暗的叶影里温柔了下来。 ……欸?诶诶! 柳椿雪惊讶地瞪大眼。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地,对面那人一下子看起来不冷也不凶了?! 这是什么新的仙法儿吗?! 槐城小丫头大受震撼,连脚都忘了迈,就听见街对面的马车里,模模糊糊传出了声音。原来,车上还有人没下来。马车里的人说话后,年轻男子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他居然会笑!!! 冷淡的银眸就像冰湖闪掠天光。 还怪好看的。 接近着,年轻男子掀开车帘,探身进去。阳光穿过槐花和槐叶,落了他一背光影。也不知他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碎影亮光一晃,年轻男子撤出身。 柳家的小丫头猛地伸手捂住了眼——超用力的!指缝超大的! 哇———— 抱! 抱!抱下来的! 好似吝啬被人偷看了一般,年轻男子将车里的人抱下来后,将对方严严实实地藏在怀里,只有一条比槐花还白,白得晃眼的胳膊搭在他肩上,那垂下来的手,手指根根素白,指腹染一层又透又亮的红。 柳椿雪就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好看得简直是拿玉作骨,拿雪作肉,再浅浅浸了些新红的胭。 她顶着滚烫滚烫的大红脸,左伸脖,右探首,眼巴巴地想要窥伺一下年轻男子怀里的人到底长什么。 可恶! 挡得好严实!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柳家的大女儿就斩钉截铁地给新搬来的这年轻男子打上了“天下第一小气吝啬鬼”的标签。 就、就很馋! 柳椿雪不像杨家的小胖墩爱吃糖,不像李家的瘦猴子爱吃肉,更不像西头的顽皮鬼爱打打闹闹,唯一的爱好莫过于看漂亮的玩意,小到一两块石头,大到漫天的云霞,只要是漂亮的东西,她就喜欢。 其中最喜欢的,莫过于长得标志的人了! 城里新来的哪个戏班,上午刚到,下午她能跟娘和妹妹叨叨哪个小生长得最漂亮。 娘戳着她的脑门儿嗔怪。 她还能振振有词,说:古人云“秀色可餐”,娘,咱家穷,我看看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就能给家里省一顿饭。您该夸我才对! 娘亲被她闹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这一次,以柳椿雪多年“秀色作餐”的直觉发誓! ——这刚被抱下来的,一定长得超漂亮!! 小气小气小气! 小气鬼! 柳椿雪委屈巴巴地瞅着年轻男子的背影,盯着那一小片露出的臂弯——分她看看怎么了嘛!又不会抢。 年轻男子抱着人,已经走进院门了。 柳椿雪只能自我安慰“来日方长”,就在这时,一阵风穿过木槐巷,吹得满巷的槐叶槐花沙沙作响。白帆小船似的花被风摇了下来,有两三朵正巧落在年轻男子发上。 风把对面的说话声送了过来。 依稀是声“别动”。 声音很好听,就像……就像她跑去隔壁街头,看糖铺子里的人作砂糖,把熬成熬砂的糖碾碎,细细的,淡金的砂糖,在阳光中碾磨,发出的生意,又轻又砂又甜,说不出的撩拨耳膜。 只是风吹过来的尾音,都听得人莫名红了脸颊。 柳家的小丫头用力捂眼! 用力!再用力! 用力得两只眼睛都能从手指缝里透出来。 就在这一览无余的指缝里,对面院门口,那一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手按在年轻男子肩上,用了点力探身……墨似的青丝顺着莹白的脖颈披下,天光忽地黯淡,只剩下那张低垂浓睫的脸庞,槐花香与碎阳光好似全跑他眼尾去了。 他的唇在昏暗的影里,成了一抹令人心驰神往的红。 槐树花好似噼里啪啦全开了,从底开到高空,开得空气中满是让人晕乎乎的,醉薰薰的清甜香气。 等柳家二娘哄睡了小女儿,出门来,就见自家大女儿捧着张红彤彤的脸,蹲在门口的柱子后边,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活像年节偷喝了她爹的槐蜜酒。这可把柳二娘吓了一跳,慌忙问她怎么了。 好端端的,出来看人搬家,咋看成了这样子。 “别……别说话……”柳椿雪有气无力地摆手,“撑到了。” 柳二娘:? 她女儿傻了? 第186章 番外·居山海 且不提那厢的柳家二娘如何揪着自家囡儿的耳朵, 叨叨个不休,这厢柳椿雪心心念念的“秀餐”拈着两朵洁白的槐花,迎光举起。 槐花一开, 白葡萄似的,一开就是一大串一大串, 打上开到下, 挂在枝头, 风一吹就起起伏伏的, 连成一片一片云雪。单独一朵看, 却像一艘小船,顶部较扁, 新绿的花萼先向里收,再向外爆开一片白帆,鼓鼓囊囊。 “东洲三木:榆、柳、槐,号称木中三君。嗯……”仇薄灯将花转了转,剥掉槐花洁白的花瓣, 尝了尝里边花芯的味道, “怪甜的。” 说着, 他把另外一朵槐花也剥了瓣, 要师巫洛也尝尝。 师巫洛便停下来, 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 风一吹,花影斑斑驳驳,在他又长又密的眼睫上闪烁, 显得格外听话。就像天山的古老雪兽, 低垂美丽的头颅, 凝视圈在怀中的恋人。有一种无声的放纵。 恋人的坏心眼顿时蠢蠢欲动。 真乖。 欺负一下。 ……反正是自家的, 逗一逗天经地义。 抱着这样的念头,仇薄灯指尖捻着槐花芯,递到阿洛唇边,状似要喂,实则若即若离地低着唇稍,某人一张口,就眼疾手快地移开。 薄唇微合。 师巫洛侧眸,看仇薄灯。 仇薄灯若无其事地跟他对视,指尖还在捻着槐花蒂一点一点,槐花芯跟着在师巫洛的唇上一点一点。阳光落在仇薄灯的眉梢,清清楚楚照出他不加掩饰的笑意——坏心眼坏得理不直气也壮。 师巫洛轻轻顿了一下。 视线不留痕迹地扫过少年在光里招摇的手腕,在上边的红印轻微地停了一下。 “好了,”仇薄灯咳嗽一声,故作正经,“不逗……” 话还没说完,指尖就被咬住了。 力道不轻不重,即不会真咬疼了他,也不让他把手指抽回去。斑驳的光影中,清俊的男子浅浅地抬起眼,银灰的眼眸就像天山的湖,清清楚楚地印着他的影子,就那么沉静看着他,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落旁人眼中,一如既往,冷冷清清。 唯独仇薄灯能够感觉到,他的指尖正被人缓缓地舔舐过——就像一头逮住猎物的雪兽,用利齿噙住猎物的皮肉,危险地舔舐。 指腹,指节。 舔舐时,始终看着他。 偏浅的眸色一印出的谁,就如天湖掠影一般清晰,只是这过于清晰的影子,此时多了些莫名的意味……明暗摇曳的烛火,情愫迷乱时,撑在身侧的臂膀,低垂的眼睫,小小的倒影,将他禁锢在视线中的眸光。 仇薄灯的耳尖忽然红了。 当下就想要把手指抽回来,某人似乎比他更清楚他会有什么反应,不早不晚,松开了口。他一抽,反倒像自己主动把指腹往齿锋上擦过。 青葱如玉的手指悬在空中。 槐花被衔走了。 仇薄灯一时间有点发懵。 ……被反过来逗了? “中午做槐花麦饭吧。”师巫洛移开视线,一脸平常地说些烟火柴油的琐碎小事,“芦丁鸡下的蛋应该也能炒一盘了。” 仇薄灯盯着他的脸。 师巫洛任由他盯着,神色如常地穿过庭院,俯身将他放到院子里的一架秋千上,还替他将散开的鬓发挽了挽。手指掠过仇薄灯莹白的脖颈时,在颈侧衣领边的某一处,轻微地停留了一下。 仇薄灯拍掉他的手,扯高领口:“光天化日的,想什么坏事?” “不是光天化日就可以?” 师巫洛俯身。 他站在地面,仇薄灯坐在秋千上,俯身说话,气流便羽毛似的,落在仇薄灯耳侧,要多近有多近……师巫洛的声线向来泠泠如玉石,是那种夜黑风高,持刀走出来,冷淡要人性命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说什么都自带认真的气场。 ——不是光天化日就可以,他可以马上让天黑下来。 仇薄灯秒懂他的意思。 “……” 真的学坏了,不好欺负了。 仇薄灯痛心疾首。 他罕见地反思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真的把人逗得太狠了,瞧瞧,人都学坏了。原先阿洛多老实好欺负啊……随便一逗耳朵就红了…… 哪像现在,都会钻空子了。 一道很轻的笑声。 师巫洛把新作的绯绫宽领从仇薄灯的指下解救出来,熟练而又认真地给他叠好领口——昨天胡闹得有些过火,早上抵达槐城的时候,仇薄灯便在马车里补了补觉。刚搬完家,师巫洛喊他,他才醒。 方才出来时,外边的宽衣,只是草草套在身上。 ——也就系了个腰带。 仇薄灯手搭在秋千上,低头看阿洛把他系得歪歪扭扭的腰带解开,修长冷白的手指抚平上边的皱纹。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被太一剑带到枎城的时候。 ……那时候他应该还会自己穿衣服吧? 仇薄灯认真回想。 以往在太乙,他就是个“衣来伸手”的大少爷,在幽冥的几千年里,被师巫洛一惯,连颗扣子都没自己动手扣过。 为此,陆净还在信里大肆批评,痛心疾首,说:仇大少爷啊仇大少爷,您这是中了某人的圈套!这种把戏在话本里,都是诚心地想把人养废,好让对方离了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这是要你在糖罐子里醉生梦死啊…… 末了,忽然来了一句: 小爷这么风流倜傥,怎么就没人愿意让我当个米虫呢? ——羡慕嫉妒恨的嘴脸立刻暴露无遗。 陆十一还颇为振振有词:秃驴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种被人养废的苦难,小爷愿意替世人承担! 对此,仇薄灯毛笔一挥,给他批了三个字的回复: 洗洗睡。 可以说是极其冷酷,极其无情了。 陆净收到信后,朝左月生长吁短叹,抱怨仇大少爷这些年被师巫洛养得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不巧的是,送信的“燃”刚好被烛南的灯会吸引,送完信没立刻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把陆十一的抱怨听了个一字不差。 若换个沉默寡言记忆差的太乙弟子化身为燃来送信,这一茬,说不定也就这么过去了。 偏生那天送信的,刚好还是个话多记性好的。 一回幽冥,就一字不漏地给他们小师祖汇报了。 仇小师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翻了翻,翻出了笔和纸。 又过了七八百年,陆家十一郎,在黄泉路上,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确认还从头发到脚跟,处处英俊潇洒,这才一展折扇,风度翩翩地去幽冥城见仇大少爷。刚一进城,几十年前,先到一步的左胖子就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热情得让陆十一毛骨悚然。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机智聪明的陆十一拔腿就想撤退,先观察观察敌情再说,结果硬是被左胖这厮拖进了约定的石亭里。 石亭中,堆了一堆小山高的册子。 随意翻开一看: 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左月半,于某某地,诽余小气,其言如下……记之。 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不渡,于某某地,笑余十指不沾阳春水,记之。 某年某月某日,左月半伙同半算子,于某某酒庄打架,碎新酒若干,记之。 某年某月某日,陆十一伙同左月半…… 一两千年间,但凡被太乙众人化燃出巡,撞见的琐碎小事,全被仇大少爷记了个清清楚楚——堪称“记仇”界前无古人后也不能有者的巅峰! 陆净当场就傻了。 ——怪不得,左胖子见他来了,一脸的如蒙大赦,感情是能拖一个下水拖一个下水。 左月生对仇薄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记仇本领那可是打小就亲身领教过,阴影长存,平时多多少少下意识会顾忌几分。也就寿元将尽前夕,得意忘形了点,胡吹海侃说自己酒量多年历练,这回非把仇大少爷喝趴下不可——铁定能把以前的酒债讨回来。 就这样,都被仇大少爷记了满满好几册子。 至于陆净…… 他向来是个话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又叨叨……这堆山似的记仇册里,十成有九成跟他沾边。 和以前没有两样的仇大少爷从书堆后转出来,笑意吟吟:陆十一,本少爷这些年可是对你们拳拳在念,切切在心,怎么样?感不感动啊? 陆十一面无鬼色,后撤一步,转身就跑。 他这些年也算得上一方风云人物,轻功独步,做了鬼更是魄轻魂盈,自忖逃命总是没问题的。哪知仇大少爷料敌先机,在四周早早拉起了罗网……个中到底有没有左胖挨不住“严刑拷打”,先一步把他的老底卖了个干干净净的缘故,这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某人,某人就到了。 一道清朗的声音打院门口传来。 “仇大少爷,你这院子不错啊!简而不陋,巧而不工……别具一翻浑然天成的雅致,”白衣青年毫无客套敲门的意识,一撩衣摆,直接推开虚掩的院门就进来了,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他也确实不是人了。 不入轮回的魂魄,在幽冥历经九转,就成了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物魅。 用左胖子的话来说,就是“活着他娘的多累啊!老子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牛马,咋地,还想忽悠我去再受苦受难八百年?” 他们就这么轻描淡写,放弃了轮回。 ——也放弃了自己一世风里来雨里,死生不惧积攒的功德福报。 天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白衣青年身上,星星点点,就像那一日,功德化火,福报化萤,向四面飞散。 他一展扇,招招摇摇:“仇大少爷,喝酒去不?” 第187章 正式完结 白衣青年姿势摆得够潇洒, 够招摇,可惜目光一扫,看到院中的情景,登时就僵住了——院中的秋千前, 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着, 低首给少年系腰带。 “呃……”陆大公子默默背过身去, 一本正经, “光天化日,非礼勿视。” 末了, “小声”地补了一句: “狗男男。” 仇薄灯:“……” 自打这家伙当了两千多年光棍,单身到死后,似乎就有哪点变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这家伙是个话本小能手,现在……哦,现在也还是个话本小能手, 不过从正儿八经的风月话本, 变成了糖中藏刀, 糖糖皆刀的坑爹话本。 无数刚入幽冥的魂魄,一开始见到幽冥还有文墨坊, 坊中居然还有“一页尘”先生死后写的续集大作,别提多高兴了,都说:活着的时候,看一页尘先生的诸本文墨,多是写了一半就没有尾声。没想到一页尘先生如此负责, 生前没能写完, 死后竟把结局填上了……实是鬼生一大喜事。 一时间, 竟颇有几分“不因亡故而悲戚”的喜色。 不过, 等他们进了文墨坊, 买了一页尘的续集大作出来后,这份喜色就不见了。 ——轻则扯书大骂,痛苦后悔,重则怨气冲天,当场化为厉鬼,要找这挨千刀的一页尘先生算账。 一时间,负责幽冥戒律的太乙众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 气得君长唯长老提着金错刀,把陆净从街头撵到街尾,再从街尾撵到街头。 偏生陆净宁死不改——他本来就已经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速度,一天一折话本,写得飞起。 幽冥就此多了三桩日常:引魂、化怨、打陆净。 估摸着是被揍得多了,有点挨不住,这回,仇薄灯和师巫洛来人间游走,陆净抱头鼠窜跟着跑了出来。 美其名曰:来人间采采风,更新换代创作出更受鬼欢迎的作品。 ……鬼知道鬼都感动哭了。 仇薄灯好气又好笑,捡起根枯树枝,朝陆净扔过去:“要不要给你个火把,去当‘烧死狗情侣团团长’得了。” 陆净一边笑,一边夺门而逃,临出门又猛地向里头一折身:“对了!左胖说,秃驴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们下午过来搭把手,记得捎上你们家的芦丁鸡蛋啊!” “滚吧!” 两三根枯木枝干迎面丢了过来。 陆净眼疾手快,一拉院门,刚好夹住。 “……果然,脾气更差了。”陆净摇头感叹,一转身,对上街对面看他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间。在柳家大丫头越来越古怪的目光中,陆净缓缓松开扯门环的手,“呃……”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挽尊一下,小丫头已经“啪”一声,把自己院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陆净:…… 行吧。 可怜他生前一世风流潇洒,没想到死后丁点不剩。 怅然地叹了口气,陆净整了整衣袖,一展折扇,沿着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灯嬉笑打岔的吊儿郎渐渐敛去,神色变得有几分恍然。 人间黄泉,死生一线。 这一线相隔,就是好几千年。 最初的几个人中,最早归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谓“慧极必伤”,虽说陆净一直不觉得左胖子这厮有什么“慧”可言——喝酒爱赌博,赌博手气差就算了,还喜欢钻空子赖账,分明只是个一毛不拔的金公鸡,满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阁大衰大败大动荡,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数千年,百废待兴,也是他一人兴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阁一府的大脑。 陆净想不出那需要什么样的心力,只知道最后一百年给他配药的时候,只觉得他内里腐败老朽得哪里像个修仙人,哪里像个十二洲最威风的掌门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还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却还在笑。 笑说:十一,我想干件大事。 他问什么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来,推开窗户,烛南的海日泼进房间。他站在光里,展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仙门汲汲,众生芸芸,我把山海阁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强,那也改不了一个事——有钱的,豪富的,是山海阁是天工府,而不是整个清洲,整个天下。” “可何为山海?何为天工?” 左月生转过身,在光里看他,一字一顿: “海纳百川,山泽万物。” “天工开物,以被苍生。” 这才是山海阁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时,山海阁与天工府的祖师爷,攀登不周山时,得道时发下的宏愿,只是往后,被遗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这八个字建起来。”左月生轻声说,他张开手,看着阳光从手指缝中穿过,金灿灿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太乙当年要镇中钧?为什么太乙当年能镇中钧?为什么十二洲只有太乙建中钧。”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镇中钧。 镇的是太乙诸人求道问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与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开四极,去承载青冥,他们去传道开城,去为人间种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诉三十六岛,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亲相爱,想向三十六岛证明,神君没有做错什么,当仙妖联手,所有生灵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来。也是想告诉天下人:回头,没有那么难。 “人间你慢慢走,不要怕回头。”左月生慢慢念出当初太乙掌门裴棠录殉道前留下的话,他对陆净笑了笑,“歧路很远,歧路很难,可太乙已经为人间走出了第一步,我想……为人间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窗外沧溟潮声一重又一重,冲刷那些巍峨耸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铜柱,柱身流光,仿佛有谁,面带微笑,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个比所有先辈都更远的地步。 左月生说:“陆十一,人人都说,山海阁是天底下最大的钱庄,什么都能买,也什么都能卖。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觉得它就是一个买卖的钱庄。在枎城之前,我满脑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数着黄金入睡,再数着黄金醒来。” “说实话,老子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数钱数到手抽筋都数不过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左月生定定地看着他,“十一,我真的不开心。” 陆净说不出话。 “我老想着,那些重定天地时,死的人。一转眼,一千多年过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还有城神,它们以前都活生生地活过。就像不渡身边带着的那只凫徯鸟一样。”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一直都记着。” “一想起来,眼前就是太乙的百万青铜像。” “十一,我得做点什么。” “我要山海阁,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阁。” “我要山海阁,是人间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个人间的物。” 要让“粥济天下”的山海阁,真的粥济天下。 要让“天工开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万物。 一个可笑的梦。 一个荒唐不羁的梦。 他们已经不再是少年,走过千年风风雨雨,早已经懂得了什么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与神君相约要让人间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门先祖,一生忙碌,就为了让大道盛传,让萤火自微尘而生。 往后生死更迭,仙门如他们所愿,终于长成能够遮风避雨的人间巨木。可这木上繁蔓朽枝,遮风避雨,也遮蔽天日。 谁能否认,谁能质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与赤诚呢? 可他们的赤诚与真心又有什么用? 江流石转,沧海桑田,生死百年间。记忆与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开始清晰深刻,渐渐的,红漆脱落,笔痕淡去,模糊难辨,到最后连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随风飘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复兴的山海阁。 与天工府联合为一的山海阁,是有史以来最庞大最强盛的山海阁。上至飞舟,下至笔墨,无一不产,无一不出。铭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车马,越过山脊,渡过江河,东到波涛汹涌的沧溟,西到若木盛开的天门,南到终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满川的极原。 鱬城的绯绫,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干花,白城的松油…… 一开始只是想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积聚足够的材料,所以抛弃了修仙者的清高,从只经营仙门的天材地宝到柴米油盐无所不包。这种转变,在瘴雾未去,城池相阻的时候,还看不出来有多可怕。 等到瘴去天清,马车通行,人间十二洲,已经多了一个无法匹敌的庞然大物。 当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门监天,可如今又有谁来监掌山海与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轨,可测可算,商道盘错,物价如波,谁又说得清,哪品物贱贵之变,是天灾还是人祸? 可轻轻一斗米,是三文还是六文的变化,却比刀剑比霜寒,更能逼死活生生的人。 百氏杀人以日月,商贾杀人以无形。 而这些年来,因为友谊,因为时势,药谷、鬼谷、佛宗、太乙……为山海阁为天工府,提供了太多便利与帮助。这些帮助催生出了这样一个比空桑百氏更可怖的庞然大物,一辆攻无不胜的战车。 没有硝烟的战场,战车所向披靡。 谁可与它匹敌? 左月生是驾车人。 一开始,是他呕心沥血地驱使马车前进,但到了后来,齿轮转动,机械铆合,巨车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前奔驰,他反而成了紧紧抓住缰绳,竭尽全力遏制它的那一个。世事的变化,就这样讥讽而无常。 一如太古之时,神君聚起的空桑。 “如果,”左月生推开房门,一步一步,朝外走出去,“如果它不能是我想要的山海阁,我就亲手烧掉它。” “我们左家,能清第一次山,镇第一次海,就能清第二次山,镇第二次海。” 他成了左家最后一任山海阁阁主。 陆净从矮墙头捡起一片枯槐叶,放到眼前,慢慢旋转,看阳光在叶沿跳跃,就像那年沧溟海上漾漾汤汤的伏波……玄武出海,九城分裂,那场起于无形的大动荡,大变革,到了最后山海分解。 山海阁与天工府被左月生拆分,将山海阁与天工府从一个隐隐有演变成下一个百氏的仙门,彻彻底底打碎,融进各个洲的城池与乡镇——从此人间,再无山海再无天工,却也处处山海,处处天工。 不复年轻的阁主,在阁中对先祖留下的牌匾慢慢跪下。 三拜三叩。 然后解除代代相传的玄武血契。 瘴去风清,山海皆平,已经不再需要神兽玄武镇压风穴了。为了苍生负城万载的玄武,该去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它不属于清洲,不属于山海,更不属于任何一家一姓。它是天地的神兽,它生来自由。 玄武浮出海面,朝命不久矣的山海阁主轻轻点头。 它的记性不是很好,灵智不是很高。 它大概还有些糊涂:老朋友,你怎么长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它把左月生当做了他的先祖。 玄武远去。 那是一场持续百年的大变革,可陆净也好,半算子也罢,都没办法插手太多。他们修为再高,终究也不是经商之人。他们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没办法在商海风云中,帮助左月生。 那是他一个人的破釜沉舟,一个人的中流砥柱,一个人的黄泉赴命书。 “人间有太乙,亦有山海与天工。” “诸位,月生先走一步。” “真潇洒啊。”陆净喃喃自语,慢悠悠地走过一家寻常的山海日计坊。 里边槐城本地的掌柜,正插着手骂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钱?小二被骂得灰头土脸,阿婆连连摆手,说是我多给的,是我多给的。陆净停步,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笑。 时间与世界的洪流滚滚而来,他们种下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左梁诗交给了左月生一个山清海平的山海阁。 从清洲的山海阁,到天下的山海阁……左月生向父亲,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优秀不过的答卷。 陆净想,就勉勉强强承认一下,左胖子的确有些“大智慧”吧。 不过,得亏天下人不知道左胖这厮正儿八经留下那两句拉风至极的遗训后,立刻翻脸把其他人都赶出去,扯着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会儿等老子咽气后,你千万记得去我书阁,第三个架子左边数起第六本书,往里一推,就有个暗室。 里头堆的,全都是日记。 你千万记得帮我烧了啊! 千千万万!千千万万要记得啊!!! 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托付给你了啊,陆十一! 依照他的叮嘱,陆净进了他的暗室,果真见到堆积如山的手记。随便捡起一本,翻开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张牙舞爪的字。 某月某日,花了一百两银子,肉疼。 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钱,记着,下次讨回来。 某月某日,娄江养的什么傻鸟,真他娘的吵 某月某日,打鸟,不成 某月某日,打鸟 …… …… 陆净:…… 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啊! 要是江湖人得知,他们眼中铁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济天下,开古往今来之慷慨伟业的左月生左大阁主,私底下竟然跟只傻鸟决斗三年三月,连一根鸟毛都没打下来,还没拉了无数泡鸟屎…… 算了,怪不得说是“一世英名,干系于此”呢。 无怪乎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爷不打不相识的损友,这种记小本本的做派,颇有几分相似。陆净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把仇大少爷那堆积如山的记仇本给一把火给烧了? 转念一想,仇大少爷的记性那么好,八百万字的《七衡通录》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万年,都能记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烧了,也没什么用。 反要再加一条“罪状”。 “误交损友啊误交损友。” 陆净扼腕长叹。 只是脚步分明是轻快的。 是很多年前,芦花江边徘徊犹豫时,没有过的轻快。 ……………………… 很多年以前,芦花如雪,江水载月。 江边蹲着个瞎眼和尚,还有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白衣青年。 ——是重定天地后的第五百年。 不渡和尚发了宏愿,陆净药谷事务繁忙,大家这些年都很忙,只能每隔二十年在芦花江边聚上一聚,有时候是四五个人,有时候是一二个人,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明白,”陆净搁下笔,看刚写好的纸张无火自焚,点点灰烬,落到江中。灰烬上的字迹,先是变得鲜明,后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冲,就什么都没有了,“……和尚,我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就连太乙也要眼睁睁地看,人间一点一点,如风沙摩崖一样,将小师祖,将神君渐渐淡忘。 东洲的灯霄年年复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洒洒,写下无数歌颂太乙镇中钧的诗篇,纸灯竹灯,从此被赋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义——可谁知道,当初的太乙放飞纸灯,只是不想让小师祖在夜晚独登高台的时候,只能面对死寂漆黑的山影? 陆净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庆祝好友离开,去了幽冥,去了黄泉,却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任由人间将神君,将过往的一切一点一点遗忘。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谋杀。 是的。 陆净觉得这就是一场谋杀。 一场属于笔墨纸砚的谋杀,一场属于史书春秋的谋杀。人们用一个新的语境替代一段旧的过去,用一个新的含义取代一段旧的回忆。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极”,再有人说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词,说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这就是一场漫长的、声色不动的、连根拔起的谋杀。 偏偏,所有能与旧时代回响的人。 都在沉默。 陆净想做点什么,想写些什么,想让人间记住些什么,可一落笔,文章未成,书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于世的禁忌……陆净不知道,这到底是仇薄灯自己不愿意人间记住他,还是另一个人不愿让人间对他肆意评判。 “可被人记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不渡和尚问。 茫茫似雪的芦花在风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陆十一,人们为什么会信神拜佛?”他轻声问。 陆净摇摇头。 “因为无能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芦花,又放飞它,它在月下于江面漂泊,“十一,生于天地,渺若埃尘,无枝可依,无岸可泊。时势一星半点的变化,落到人们头顶,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独。 “所以,人们求神拜佛,以此为寄托。” 不渡和尚俯身,从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荡漾着盈盈月色:“为神者的悲哀,就在于这里……祂们如此强大,如此可怕,连名字也是祭词祀语。那些哀凄的哭声,绝望的呻吟,便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到祂们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来。 所以,要一剑了断平生。 要把过去全都焚尽,也要把未来付诸于火,要把神君的一切从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彻底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尊神……不要再记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称颂他的名字,不要再记得他的历史。 爱他也好,恨他也罢,都终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松开手,让那一捧水回归江中,“不要再写了。” “让他解脱吧。” 月光照在不渡的脸上,面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后散去,他成了没有受戒没有僧牒的和尚,发下了不超度尽世间冤魂恶鬼,不证菩提的宏愿。 ——他永远也成不了佛了。 可他坐在山水之间,肩停凫徯,神色平和,陆净却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 “我明白了。”陆净说。 他松开笔,看它沉进江中。 许久。 “我只是……”陆净低垂着头,顿了顿,“不渡,你知道风花谷和厌火岛开战了吗?” 不渡和尚转动佛珠的手一顿。 陆净望江水将笔端未散的浓墨晕开,又冲散:“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他没说,不渡和尚却明白了。随着时岁流逝,人间更迭,纷争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与意味。神君与天道离开人间,到底是他们厌倦了,还是…… 这个人间神君无处容身? 若是前者,自当举杯相庆。 可若是后者呢? ……随着神君入荒,而与仙门保持冷漠关系的妖族;渐渐淡出视线的月母、牧狄;已经恢复了神智,却只书信往来,寥寥几笔的仇薄灯……太多太多幽暗晦涩的事情潜藏在岁月向前的美好面纱之下。 陆净不敢也不愿深想。 就这样吧。 就当做是天道受够了人言纷杂,受够了谁都可以随意地、漫不经心地议论亵渎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了,连只言片语都舍不得留给人间。 可黄泉路很长。 天地重定后的第二个千年,陆家的十一郎下了黄泉。 人死之后,魂魄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逐一走过一遍。飘飘忽忽间,他走过枎城,走过烛南,走过梅城,走过许许多多山许许多多河。生前经历的一切,就像从沙丘里浮起的石头,那样清晰了然。 最开的二十年,药谷繁花似锦,尔后的十二年,人间天地惊变。 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调。 他自己重新走过,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坏,都是他的选择,都是他自己担的结果。可在即将接近幽冥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害怕,数千年下来,他就算再怎么对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还是变了一些。 ……他还是最初由娘亲手把手,一笔一划,写“江湖”的孩子吗? ……他还是枎城夜晚,万千火把,扶摇直上的少年吗? ……他是否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有所改变? 仇大少爷如今又怎么样了?他那么口是心非一个人,太乙所化的燃虫往来于人世间,是不是其实还在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的风起云涌?……那么,在幽冥之下,仇薄灯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他们走过的路? 不插手,不干预。 静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 左月生是他们中最早下幽冥的一个,他魂归幽冥时,又是怎么样的一场相见? 是悲是喜? 黄泉路很长,长到无数心事纷纷扰扰,怎么也扯不断。 黄泉路很短,短到只够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样,甚至来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够不够白,自己的折扇够不够漂亮。 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那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派上用场,左月生拖着他就进了石亭,堆积如山的书卷后转出熟悉的身影。重逢来得吵吵闹闹,吊儿郎当,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满城风动少年郎。 ……书卷堆积如山,写下的一笔一划,刻满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 这样,他们依旧相互陪伴着,走过了好多年。 够了,这就够了。 不要怨怼,不要心结难解,不要面目全非,他们要还是最初的,骄傲张扬的模样。 他们要不能终止的死局,在自己手里结束。 …………………… “喂!!!” “有种你别跑!” “你当我傻啊!停下来找揍?” 恍神间的陆净被一边扭头,一边跑的小孩拦腰撞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屁孩“哎呦”一声,捂着额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边跑过来两个气喘喘虚虚的孩子,一个提着根枯树枝,一个拖张破渔网。 破渔网当空一撒,将跌在地上的小鬼网了个正好。 “跑啊!!再跑一个试试!”拖渔网的孩子一扯绳口,一脚踩在地上的倒霉蛋肩头,“我妹妹的头绳呢!藏哪去了” “谁偷你妹妹的头绳了?”倒霉蛋儿嘴硬,“我是看她头发卡树杈上,乐于助人了一下……” “呸!” 陆净退后一步,把这个舞台给他们让了出来。 挨揍的小鬼干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试图朝他求救。陆净“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地抬头看天:“哎,这天气真好,这云这白……” “十一,你眼睛没问题吧?”一道声音打背后传来,一转头,背着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这大太阳的,哪有云?可差点就要把贫道的骨灰给烤……” 陆十一咳得惊天动地。 半算子刹住话头:“贫道的意思是,落脚的地方在哪?” 陆净怅然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为什么到最后是他变成了老妈子啊!明明一开始是娄妈子操心的啊! “四合院在东头,”陆净把扇子丢给半算子,带他穿街过巷,“胖子那厮来得早,把北边的好屋子给占了……哦,西边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东边跟北边,你趁秃驴还没来,自个挑一个。” 半算子低头掐指:“东屋破财,西屋血灾……嗯……” “得了吧你,就你这狗屎运,住哪里不倒霉?等等!”陆净忽然警觉,“你去住东边的屋子,别跟本公子挨着,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赌九输!” 自打半算子晓悟得道后,终于不再十卦九卦差,还有一卦特别差了,勉强称得上个货真价实的“神算子”。不过,占卜之术,是洞悉命数的禁忌之术,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这一反噬,那运气…… 咚! 低头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面的槐树根绊了个正着,摔了个狗啃泥。 陆净:…… 默默离这家伙远了点。 半算子熟练地爬起来,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走:“东边、西边……诶,不对啊,仇施主的呢?” 陆净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侣的家伙,怎么可能跟我们挤一个院子?——他们自个在东街买了套小院。” “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个有钱人,自然不会吝啬这点。” 见他心态平和,陆净就郁闷了。 心说,这牛鼻子和秃驴,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钱当自己的老婆,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怎么偏生他也跟着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 怎么就没个漂亮的刀修或剑修姐姐看上他? 真真是怪事一桩。 “十一!牛鼻子!你们两个磨叽个什么!”说话间,左月生狼狈不堪,被一只大公鸡从街那头撵过来,“赶紧过来帮忙啊!我操!别啄老子——” 陆净、半算子:“……” 这就是不入轮回的一点小小后遗症: 会随机对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样东西有点本能的畏惧。 所以…… 左月生,你对没能把娄江养的那只八哥撵出烛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 “一饮一啄,皆为因果。”街道那边,一个光头和尚眉目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少在这阿弥陀佛了!” 陆净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飞半跳的大公鸡手中。 “娄妈子可没来,再不干活晚上谁都别想吃饭了——呕!这鸡怎么还往人头上拉屎的啊,我的头发!” 鸡毛与落花齐飞,刀剑共长天一色。 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灯提着几道用阔叶扎好的饭菜跟师巫洛一起过来时,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鸡毛跟鱼鳞。正中间的石桌上,勉强摆了七八道乌漆嘛黑的菜肴。 仇薄灯沉默了一下,冷静地转头:“算了,走吧。” 这些二缺是谁? 不知道,不认识。 “仇施主!仇施主!”昏暗里蹿出个秃头,伸手挽留,“仇少爷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设,万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脏庙则个——” 正正经经地坐在院廊中,陆净左月生等人一脸“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让幽冥人间两界主宰给他们下厨,这不是出息了是什么?虽说师巫洛之所以下厨,完全是为了仇大少爷就是了…… 可管他呢。 重在结果! “仇大少爷!我不吃辣!”左月生举手。 “仇大少爷!芦丁鸡蛋我想吃糖心的!”陆净举手。 “仇施主,小僧近来爱吃咸口……” “仇施主……” 仇薄灯:“……” 他剑呢?! 太一剑丢在幽冥没带出来,仇薄灯四下搜寻了一圈,看陆净的短刀丢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过去,被师巫洛轻轻握住手腕。 院中四个孤寡顿时“哇”声四起。 仇薄灯磨了磨牙,朝他们露出一个要多温和有多温和的笑,笑得陆净左月生几人汗毛倒立,只觉大事不妙。 约莫两个时辰后,庭院中,风灯摇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摆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着,在烛光下,色香诱人。就是这么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齐齐排到两张椅子前,盘叠盘,垒了起来。 余下几人面前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小叠子。 “来,来来!继续继续!”仇薄灯拿了双玉筷子在敲酒杯,充当行酒令,“谁赢了这盘槐花麦饭归谁!” 容貌冷俊的师巫洛坐他旁边,正在不紧不慢洗骨牌。 “来个头啊!”陆净满腔悲愤,将牌向前一推,“您们作弊!” 仇薄灯一挑眉:“陆十一,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出千了?” 陆净:…… 是没出千,但天道气运比出千离谱多了好吗?! “月亮升上来了。”不渡和尚忽然道。 其他人急忙抬首赏月。 原是想借此打断赌局,不过一抬头,众人却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过婆娑树影,刚刚好,停在一根孤独的槐枝上。树叶,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风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银,槐花像冬雪。 左月生大笑举杯:“来!喝酒!” “喝个痛快!” 花开得正好,月满得正好。 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飞扬的模样。满座熏然,觥筹交错间,不知酒过几巡。陆净抱坛,对槐花唱“凤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谁算账。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经倒唱…… “若人生可以自己选,我要当个钱庄的大少爷!”左月生对月举坛,“吃饱睡,睡饱吃!” “那我、”陆净把自己翻了个面,傻笑,“我要当个说书先生!” “那贫僧去给你砸场子……” “你敢!” “……” 醉鬼们大笑,闹作一团。 “若有另外一种可能,”仇薄灯踩着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侧头笑着看树下等他的师巫洛,“换我越千山,跨万水,去见你。” “好。”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