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水浒新秩序》作者:江湖野人 文案: 这个水浒: 史进没被朱武等人诓, 林冲不用再闯白虎堂, 吴用有计不敢胡乱想, 潘金莲没嫁给武大郎, 铁牛居然不认黑宋江, 李俊很早就能当国王。 ………… 古公檀父,来朝走马, 率西水浒,至於歧下。 这是水浒,这又不是水浒,这还是水浒,这是水浒新秩序。 水浒人物进入真实历史,严谨向历史文。 不江湖,亦水浒。 作者自定义标签 穿越 浮云盛世 第一章 出村 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六月初九,永兴军路延安府,辰时未过,天气就已燥热难耐。 蝉鸣不绝的街巷里,不时传来一阵喝彩,几个顽皮少年呼啸着奔向声音传来之处,惊起沿途一片鸡飞狗跳。 转过街巷,便见一处民家小院的篱笆外,立满了观望的人群。 少年们熟练的跑到街旁大枣树下,边架人梯边喊: “哑猴,哑猴。” 听到声音,树杈上一仅穿短袴的少年立时抱紧树干,伸下精瘦的右腿,如钓鱼般将人梯上的少年提了上来,随即又爬上另一根枝丫,以方便树下少年继续上来,全程竟是头也不扭,始终目视院内比试正酣的二人。 “几多回合了?”最后爬上树的少年发问。 “今日怎这么早?” “这怎知?谁会赢?” “定是教头赢,这还用问?”立时有少年反问。 “徐家哥哥的枪法也不赖,没见教头衣襟都汗湿了。”说话的少年却是懂门道的。 一片叽叽喳喳声中,比试却已结束,院外又是一番喝彩。 院中的王教头和徐泽朝人群打了个团揖,“诸位高邻,近日我二人比试,多有惊扰,进(泽)深感有愧。” 人群一番谦让恭维,随后各自散去。 王进、徐泽回到屋里,王母早已备好擦洗的水盆和巾布。 “进何其有幸,一年内,连续结识两位天赋异禀的兄弟。” 擦拭完毕,王进边喝水边感慨。 徐泽起身施礼,“多赖师父提点,泽才有今日成就。” 王进性子恬淡,与两个徒弟史进和徐泽都是兄弟相称,摆摆手,问:“贤弟,如今你已武艺大成,真要回乡?” “嗯,家父临终遗言,须臾不敢忘却,今日来此,一则是为了辞行,二则问问师父可有信要带给史家兄弟。” “也罢,你父兄均为国征战而殁,确实不该留你。至于大郎,他性子质朴,有你提点我也放心,他不喜读书,我就不写信了。” 王进本是性子恬淡之人,也不多留。 徐泽随即出门,牵来栓在院外的黄骠马,说道:“宝马赠英雄,师父不日便要出守塞门寨,日后必有征战,此马乃家父金明寨突围时,夺自西贼的种马所生后代,正可配师父如此英雄,你那老马不堪战阵,还是交于弟子驮物吧。” “贤弟盛情,却之不恭,就依你。” 大宋缺马,如此良驹,便是在边地延安府也不多见,不过,以二人的关系,王进也用不着客气。 徐泽离了王进家,径自去了将作坊。 延安府将作坊,两名学徒正恭敬地站在一名赤膊铁匠身侧,聚神观摩铁匠锻打烧红的铁坯,飞溅的火星映衬出铁匠满身斑斑点点的伤疤,远看活似一只壮硕的金钱豹,其人正是延安府有名的铁匠——金钱豹子汤隆。 看到徐泽到来,汤隆将铁坯放进炉中回火,吩咐学徒稍后接着锻打,转身抄起案几上的铁枪,一阵摸索后,走出将作坊,颇为不舍的递给徐泽。 “好铁出好器,泽哥,异日这玄铁寒枪必随你名扬天下。” 徐泽接过枪,从马背上摘下一个酒坛,丢给汤隆。 “这是早年家父托人从太原府买来的杏花村陈酿,仅剩这一坛了。愚弟此去京东路,计划路过东京,哥哥可有甚事需愚弟得办?” 正沉醉在美酒香味中的汤隆立时变了脸色,随即又化为一叹。 “莫要提他了,我那哥哥如今贵为官家近臣,早已忘了我这挫亲戚,年初家父过世,他都不曾寄来只言片语,还是罢了。” “哥哥原谅则个!”徐泽赶紧道歉,转移话题道:“宋夏两国已罢兵数年,延安将作坊军器打造修理日少,你可有计较?” “这家传的技艺可不敢丢啊。”汤隆也很迷茫,不在延安打铁,还能去何处做甚? “不瞒哥哥,愚弟此番回祖籍,倒是相中了一个好去处,若经营得当,他日必成一番基业,哥哥若出延安,务必再聚。” “哪里?” “蓼儿洼,宛子城。” “蓼儿洼我知,不就是京东西路梁山水泊么,只是不曾听说甚宛子城?”汤隆有些不确定。 “现在确实没有,等我到后就有了。”徐泽自信满满。 “啊,你要落……”汤隆赶紧放低声音,拉着徐泽走到前面树下,“你一身本事,哪里混不出大好前程,何至于此!” “非也,不是落草,而是开发,哈哈哈——”抛下一个汤隆完全从没听过的词,徐泽大笑着离去。 汤隆此时尚生活无忧,在延安府也有些人缘,自然不会轻易跟徐泽走。 其父生前是个武知寨,知寨听起来很唬人,其实就是巡检寨巡检的别称,非正式官职。 宋夏之间几十年的拉锯战,边地寨堡林立,这些寨堡因大小和重要性不同,常驻兵力在二三百到六七千不等。 其父只是个领四族番兵总计才二百二十人的小知寨,不入流,自然无法荫补汤隆。 延安乃是宋夏冲突之地,乡人多轻生死,稍有钱财便喝酒聚赌,而汤隆因父长年戍边,幼年失于管教,其在这个大染缸里,迟早要如原剧情那般败完家财,流落他处,到那时就不怕他不来。 徐泽回到家,取下墙上的弓囊箭袋,配上自家老子缴获自西贼的夏人剑,将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和弓囊箭袋一并背上肩,戴上凉笠儿,再次扫视自己生活多年的家,确定没有遗漏。 “咦,好像少了一点啥……猴子!这小子死哪去了,哥要走了都不送一下,我去!” 被徐泽念叨的猴子就是哑猴,十三岁,西夏逃奴,逃回来时已极度虚弱,差点死在延安府街头,被徐泽捡到救活,然后就一直收留在家,实难想象彼时才十一岁的少年是怎么越过夏州的千里瀚海。 带上门,牵着马,走不到十步,就看到街角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怯生生的望着自己,正是已经换上短褐的哑猴,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布包。 “过来!” 徐泽本打算好好的批评一番这个不听安排的小屁孩,但看着他异常坚定的眼神,又改了主意,捡起一块黄土,命哑猴转过身,在其背上刷刷的写下几个字,因为一直不舍穿,浆洗干净的短褐倒是不虞看不清字。 “好了好了,以后好衣服有的是,”看着少年心疼欲死的表情,徐泽差点没绷住笑,“去,给汤大锤看看,房子给他了。” 少年却站立不动,徐泽哑然失笑,这是担心自己支开他跑路? 取下包裹,捆在马背上,说:“牵马去吧,我在此等你。” 目送少年离开,再次扫视已经熟悉的街巷,徐泽有些恍然,半年就这么过去,自己也终于要见识这水浒世界了! 第二章 身份 徐泽此身年满十八岁,祖籍京东东路密州。 其父徐澈早年为生活所迫投军,因身材雄伟,模样周正,兼弓马娴熟,有幸入选京营禁军。 时神宗皇帝元丰改制,剑指西夏,几乎年年用兵。 徐澈嫌弃东京城的浮浪奢华消磨斗志,欲凭手中刀枪,换取大好前程,乃主动申请调入一线作战的西军,由此落户延安,一待就是三十年。 徐泽行三,上有两个兄长,二兄因天花早夭,母亲生下自己两年不到就因病去世,长兄成年后亦加入西军,多有征战,最终阵亡于没烟峡,其父因常年征战沙场,落下一身创伤,又伤于长子英年早逝,去年底也于军中撒手人寰。 总之一句话,徐泽来到此方世界时,身边除了一个捡到的野孩子哑猴,就别无助力。 好在穿越后灵魂融合,记忆力大增,虽然离过目不忘还差得远,但前世看过的好多书都能记得一些,也算是穿越福利了。 这里既不是水浒原剧情世界,也有别于真实的宋朝,具体情况怎样,只有日后闯荡了才知晓,但不论水浒世界还是真实宋朝,这条时间线不久后,都是乱世无疑。 好在徐泽前身是个武痴,从小到大,除了打熬力气,就是苦练枪、弓、剑三项武技和骑术,不说以一敌百,乱世自保倒是无虞。 还有一点可喜的是,前身竟然也读了一些书,科举是不用指望了,但识字看书却是不成问题。 徐泽刚穿越过来时,正遇到王进母子到延安府,需要寻老种种师道避难投军。 但这里是真实历史线,种师道从未任过延安府经略,王进自然不可能再投“老种经略相公”,其人在军中倒是还有熟人,只是权力很小,不可能一句话就安排他投军。 王进无奈,只得先暂留延安,然后托人与老种联系,慢慢解决个人的身份问题。 徐泽自不会浪费这么好的机会,一番操作,成功拜入王进门下。 得名师指点,前身十几年苦修的深厚积累成功转化为一身武艺,半年过去,徐泽便达到了王进认可的“武艺大成”。 想起送他过来的超级大坑货施耐庵,徐泽忍不住吐槽。 自己被送过来的时间,刚好恰在少华山剧情的半年前,若想赶上这波剧情,就必须在六个月内练成武艺。 徐泽原打算利用这段时间积累钱财和人脉,为以后的发展打好基础,想来半年时间应该能干很多事。 只是,来了几天,他便沮丧的发现练武其实很耗费时间,而且,延安除了王进和汤隆,其他的知名人物他根本就接触不到。 但这两人现阶段是不可能随自己走的,每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纠缠,不会听你一句话就跟你跑。 一个月后,徐泽发现自己的前世记忆也开始逐渐变淡,好在他为人谨慎,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早早便准备了纸笔,练武之余,就一门心思记录前世见闻和各种想到的知识点,不管有用没用,想到哪便记到哪,自己的包裹装得满满当当,主要就是这些珍贵的手稿。 算算时间,少华山剧情就要开始了,既然有了史进师兄弟的身份,不去见一面确实说不过,自己必须尽快离开了。 这几天便是在变卖家产,准备行装。 到官府过户地产红契时,居然没有任何身份上的问题。 本来,陕西诸路常年兵灾,户籍管控远较内地严格。 但徐泽一来未及弱冠,尚未傅籍(宋制男子二十傅籍),二来其父兄皆亡于军阵,阖家仅剩他一人,于情于理,官府都不会为难其人。 至于哑猴这个小流民,则是被所有人自动忽略了。 要说如今这世道,急吼吼的跑去梁山落草占山为王,绝对是相当愚蠢的选择。 就凭徐泽掌握的后世知识和一身好本事,无论是从军,抑或经商,甚至投机大宋政坛未来的风云人物,都要比此时上梁山靠谱得多。 但已经熟悉施耐庵的套路,徐泽确实不敢赌这老头真的就此沉睡百年,想不按他说的办,指不定哪天,他就会给你来一个杨志、秦明、卢俊义上梁山剧情的三合一套餐,让你失去一切,受尽折磨,还要哭着求上山。 被动逃避也向来不是徐泽的性格,既然迟早要有这一遭,索性主动迎接挑战。 正思索间,哑猴已牵着马,一路小跑着赶了回来,腰上多了一把小匕首——定是汤隆送的,因时间仓促,没找到合适的刀鞘,只用一块破布草草裹着。 出了城门,看看自己六尺有余的身量(后世出土的宋尺有多种规格,和宋史记录的也有出入,为方便计算,取约数,设定一尺31厘米)和手里全陨铁制作的玄铁寒枪,再看看身侧的老马。 徐泽摇摇头,将夏人剑插入包裹,把哑猴抱上马背。 一巴掌甩在马屁股上,也不管城门兵卒地诧异,大喊一声: “走,哥带你闯世界!” 第三章 行路难 日上中天,哑猴用爬山虎编成的草帽已晒脱了叶,路旁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却越发响亮。 途经一条小河,徐泽喊哑猴下马,牵马饮水,并解下马鞍上只剩下一点水的葫芦,慢慢地啜了两口,旋即递给哑猴,少年倒是精神,摇摇头,直指小河。 “戏水可以,不要喝!出门在外,万不得已,切莫喝生水。”徐泽严肃的说。 这少年应是幼年吃了不少苦,瘦瘦弱弱的,身材比同龄人明显小一号,即便跟着自己养了一年,也没长多少肉,兴许不止小时营养没跟上,也可能是肚子内有寄生虫,或是其他暗疾。 延安府边僻,缺医少药,少有的几个郎中只是长于外科,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到东京看看了。 哑猴仅仅洗了个脸,打湿了手臂小腿。抄起一根树枝,走向对面河岸的蔺草丛,一顿抽打,惊走一片飞虫,倒是没看到蛇,而后,用匕首割了一捆蔺草,简单编成两大块,拖回来搭上马背。 徐泽静待少年做完这些,说:“走吧,此处有河水,附近应该有人烟,找到了,就先休息,晚点再走。” 果不其然,顺路走不到半个时辰,便看到了一户人家,只有一个瞎眼老妇人在家,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晚两餐,中午一般都还在地头忙活着,只有不便行动的老弱才会留在家里。 徐泽考虑到还要行很远的路,借灶煮米吃了饭,顺便烧半锅热水,装入葫芦,剩下的正好够二人喝饱,再给老妇人十文柴火钱。 哑猴将蔺草搬来,铺在路边的树荫下,二人便靠着树休息。 未时,太阳西偏,复又行,至亥时,进入甘泉境内,方见路旁有一旅邸,徐泽略一计较,还是决定投宿。 食罢,稍作擦洗,躺下后,回顾这一天行程,二人无甚负累,走的又是坦途官道,一日却只走了七十里,徐泽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徐泽没有自虐倾向,今日之所以弃马步行。 一则老马确实不堪重负,无法供他长途骑乘。 再则大宋少马,百姓日常赶路,禁军行军打仗,大部分情况下都只能是靠一双脚板走。 而且,此时的交通状况,不管是投送能力,还是道路平整、沿途治安、周边补给等等,和后世相比,基本是两个概念。 不深入调查,切身感受,很难得到第一手的资料。眼高手低,只凭他人总结的所谓经验做事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日后,一旦占据梁山,必然要行军打仗,届时人多道必堵,粮草辎重行进更缓,沿路还得扎营造饭,更是费时,若还是这般,做甚大事? 冷静分析原因: 一是出门时间太晚,天气炎热,行路空耗体力还走不快; 二是准备不足,野营、防雨器具皆无,一个葫芦容量明显不足,反倒是哑猴更有经验,一路不停的用蔺草、竹子等制作一些有用的小玩意; 三是沿途路况不熟,行程起止全无计划,太随意。 再则,此时山野人烟不密,旅人更稀,旅邸经营不易,通常两城之间,按旅人平均脚力需行天数,分为若干段,旅邸村舍大多设在这些节点上,也就是说,每日能走多少路基本是确定的,贪了行程就会面对前不着村后不挨店,露宿山野的窘境。 而且,人还可以强撑,马却必须补充水草,并适当休息。 实际上,马这种生物远比人娇贵,非常不耐炎热和连续奔波。 乡野的夜间几乎全无灯光,若是无月之夜,星亮路更黑,伸手难见五指,山间虎啸,草中狼嚎,蛇蚁鼠虫遍道,危险多多。 虽然这几日临近月中,月光很亮,无需举火而行,但为了安全起见,即便夜间凉爽,赶路也非上选。 次日卯时,简单早餐,结算了一夜花销,并问清了前路两百里的沿路村社馆舍情况,用纸片画了一张草图请掌柜确认,顺便购买了今日干粮和一小包食盐,最后连掌柜自用的葫芦也买下并灌满了开水,共计花费二百二十文。 这一日,行一百六十里。 哑猴一路坐在马上,用已经晒干的蔺草编好了一顶草帽、两双草鞋及四个小草袋,袋内乃是干粮和一路休息时采摘的各色野果。 夜间投宿洛川北驿站,这也是宋朝一大特色,官办事物但凡能赚钱增加国库收入的,都可用于经商创收,就连用于传递军事情报的人员途中食宿、换马的驿站也可以商用。 当然,掌柜和堂倌也是驿卒兼任,没错,就是有正规编制的兵卒,其他朝代,兵卒从事它业乃是禁忌,本朝却是堂而皇之。 第三日,付出一百八十文食宿费后再启程。 惯走夜路必遇鬼,当晚,在宜君与同官交接的山道上,徐泽便遇到了剪径强人,只是那厮见二人警惕非常,且徐泽背弓负剑持枪,明显是硬茬子,乃唾地而走。 第四日,早间天气便闷热异常,午时暴雨倾盆,雨后又湿滑难行,当日仅行八十里。 …… 第四章 骄兵 话分两头,徐泽离开延安的第四日,王进也到达了出守的塞门寨,此寨位于延安府西北,与平戍寨、殄羌寨三位一体,控扼西夏龙州方向的出口,编制兵额7850人,但除掉常驻的18部番兵和汉民弓箭手,需要轮戍的正规编制禁军仅有三个步兵指挥,理论上有1500人(指挥编制区分步骑,步兵为500人,骑兵为400人),实际仅有1030人。 原因便是各种缺编,说起来这也是大宋禁军常态,需要常年征战打硬仗的西军编制相对而言还算好的,身处国家腹地又多年无军事行动的禁军缺编更离谱。 宋夏之间的冲突断断续续历经百余年,给边疆人民造成深重苦难的同时,也确实锻造了西军傲视全国禁军的“非凡”实力,大宋但凡搞不定的动乱,最终都得靠出动西军这张底牌。 在西军底层军汉眼里,大宋的禁军就只有“西军”和“不是西军”,除了西军,其余的禁军,算甚玩意? 禁军的“都”(队)是最小作战单位,一都编100人,都头、副都头(队将、副队将)以下低级军官(皆不入流)统称为节级(类似于后世军队基层连队的士官,兵头将尾,虽然叫“官”,却不是“官”),有(马军)军头和(步军)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 当化名王登的王进领着“下班袛应(无品武阶第六阶,位在进武副尉之上)承局”之职,空降塞门寨乙指挥丁都后,本都士卒立刻炸了锅,一些刺头开始鼓噪。 “甚处蹦出的王承局?” “俺走遍西军,怎的从未听过承局的大名?” “这位节级进来便一直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子?” 对于众人明显的挑衅,王进不作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将个人物品一一放到自己的床榻上摆好。 其人仪表堂堂,又长期生活在东京城,少经风雨,相比普遍皮肤黝黑粗糙的西北军汉,确实相当白净,加之本身性格内敛,给人一种不似赳赳武夫之感。 “俺看王承局年纪也不小,又如此白白净净,怕不是东京来的‘没脚蟹’吧?塞门寨可不是京城公子哥镀金的好地方,弄不好可要掉脑袋的。” “王承局,俺们这刀口舔血的饭食可不好吃,今日要不要让你先见一见血,免得上了战阵晕血?” “咄!都给洒家闭上你们的鸟嘴!怎可对上官如此无理?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你等绿豆大的小眼能见几个奢遮人物?想当年,泼韩……韩押官才参军,遇西狗入寇,随党都头攻银州,押官率先杀上城关,取守将首级,又在蒿平岭阵斩西狗监军驸马兀哆,再从刘太尉征战有功,多次血战功劳,连斩西贼狗头五级,不就换了一个进义副尉么(无品武阶第四阶,位在进武副尉之下)?” 一个大胡子壮实军汉怒斥众人: “王承局长得白净怎的,常山赵子龙不也白净?我等多日未见到西狗来打草谷,洒家猜兴许便是因为王承局在兴庆府杀了个七进七出,在西狗万军之中取下乾顺(西夏当今皇帝李乾顺)狗头,有这泼天的功劳,还换不来一个承局?” “噗,苏格!你这厮端是好一张利嘴,哈哈哈。”。 “哈哈哈——” “够了!直娘贼,尽是些缩卵货,就知道拿俺韩五出头,你等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俺却是怵得很。” 眼见士卒们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一名押官终于出列制止了众人鼓噪。 随后,此人又向王进拱手草草一礼,“王承局,俺叫韩五,是丁都甲队左押官,塞门寨没甚规矩,新来的节级随便亮几招,让弟兄们开开眼便成”。 “西狗这几年稍稍消停,这帮丘八整日里闲的鸟痒,就盼着俺们打斗一场,寻个乐子,俺是个粗汉子,就会几下庄稼把式,只是俺手上没个轻重,你是上官,磕着碰着须不好看。” “俺看承局似是读过书的,今日便换个规矩,斗文不斗武,如何?” 王进扭头,见此人身材伟岸,目光如鸷,显是见惯了血杀多了人,丁都这帮赤佬明显唯此人马首是瞻,说是没甚规矩,但看这阵仗,分明就是这厮故意纵容的。 再说,都是军中厮杀汉,除了自己脸上的刺青,懂个甚文? 王进好歹也是在军中打熬过的,很清楚对付这群一身匪气的赤佬,必须靠手中的刀枪说话。 自己要是依了此人的“斗文”,以后怕就别想在这塞门寨出头了。 “韩押官?请!” 说完,王进来到兵器架前,抄起一根木枪,舞了个枪花,而后径直走向校场,韩五咧着嘴,也取下木刀,嘿嘿笑着跟了上去。 背后又是一阵闹腾。 “五哥,你也知手重,可得留神,放了命或是打残了,指挥使面子须不好看,哈哈。” “怕个鸟,五哥,干他娘的,这厮若是没鸟用,便是上了阵,也是送脑瓜子给夏狗砍,还要祸害俺们受累。” “泼韩五,今日你要是不发利市,便不是好男儿。” “粗人!都是一帮粗人!天天打斗,打斗有甚好看的?俺还是想听押官作诗,上次那首瓜和鸦是咋念的?” “楚四,你娃啥记性!‘塞门寨下种西瓜,天上飞来两老鸦,瓜熟捶开吃肚圆,老鸦只会哇哇哇’。” “哈哈,就是这首,甚妙,甚妙,哈哈哈。” “都给洒家闭嘴!上官比试,一个个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站好咯——洒家开个盘子,王承局一赔十,韩押官十赔一,快押注,快押注,哈哈哈。” 第五章 师兄 华阴县。 经过连续六日的长途跋涉后,徐泽和哑猴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第一站——史家村。 史家村环山而建,有三个部分,东西两座小山上各一村落,中间一片柳树林子里掩着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垣显是刚加修了,庄门旁,还立着一座望楼,两个庄丁束甲带刀,立于其内。 “来人止步,做甚的?” 发现林外来了陌生人,望楼上的庄丁警惕的大喝。 徐泽示意哑猴下了马,轻抽马臀,迫其向前,喊道:“尔等可识得此马?” 一阵悉悉索索的议论之后,便听庄内有人跑动。 片刻后,庄门大开。 一着短打的青年急匆匆跑了出来,但见他皮肤外露之处便是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莫二十上下。 “足下何人,为何会有我师父坐骑?”史进没看到王进,一脸失望。 徐泽将身上兵器解下,交于面前壮丁,笑望史进,伸手一礼:“大郎,你既识得此马,当知我和你定有渊源,可否给我一条杆棒?” “啊?甚好”! 见对方有邀斗之意,史进立即转愁为喜。 近些时日,为防少华山贼寇下山劫掠,史进一直窝在庄内整丁备武,是以多时不曾与人较技,早就技痒难耐了。 不多时,有庄客拿来两根齐眉杆棒。 二人拉开架势,斗了约莫十余合。 史进越斗越好奇,看对方身手,分明用的都是王进师父教的诀窍,却比自己使得更加精妙,待再斗,徐泽却使了个虚招,跳出圈外。 笑道:“大郎,师兄行了一整日,此时腹中甚饥,你这做师弟的,好不晓事,就知道打斗,还不速去为师兄安排饮食!” “师兄?你真的是我师兄!”史进真的很高兴,这个失恃又失祜的“大孩子”,倒没有疑惑师父从未提及的师兄,怎的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他在乎只是又多了个能较量武技的亲人。 “临行前,师父本待写信与你,只是虑大郎不喜读书,且他已经投身军中,如今正得重用,不日便要出塞,婆婆也身体康健,无甚要说的,唯忧太公身体可好,大郎功夫可有进益。” 徐泽笑的活像一条大尾巴狼。 史进边挠头皮边“嘿嘿”傻笑,笑着笑着,居然眼眶发红。 “我那老子前些时日已经过了,以前嫌他唠叨烦,如今想听他唠叨都莫得了。” 史进毕竟不是常人,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幸好现下有了师兄,师兄请!史诚,速去杀猪宰羊,今晚俺要和师兄痛饮。” “这是吾弟孙石。”进到庄内,徐泽又向史进郑重的介绍了哑猴,史进听说了其经历,也是啧啧不已。 说起哑猴的名字,也是前天才取的,穿越之初,徐泽除了练武,便是忙着记录前世见闻。 对身边事便关心极少,偶有闲暇,也会讲些故事给哑猴听,主要是排解无法与人交流的孤独,而哑猴这少年存在感也很弱,若无徐泽召唤,他便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做手工,经常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这趟远行,二人朝夕相处,徐泽才发现自己捡到了一块璞玉:少年性格坚毅,敏锐好学,好好培养,日后必能得用。 这两天,行路中,徐泽用石块写字,哑猴竟然很快掌握十几个字。 少年喜欢听西游故事,徐泽便给他取了“孙石”的名字,希望终有一日,他能如孙悟空一样,破石而出,一飞惊天。 说起来,史进也是一块璞玉,性子质朴,待人真诚。 他少年时习武,接连被几个庸师忽悠,是真的忽悠,当其听到王进指出他的棒法“赢不了真好汉”,他还自信满满的说“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但凡有一个师父说实话,他也不可能如此自夸。 但即便后来知道被忽悠了,在渭州见到自己的开手师父李忠时,史进仍然兴奋的在人群中脱口就叫“师父,多时不见”——待人实诚,不记小过。 少年一般都脸皮薄,刚刚吹完牛就被打脸,换大多数人会挂不住,而史进被王进仅仅一招击败。 “爬将起来,便去旁边掇条板凳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愿赌服输,毫不做作。 原剧情中,史进之所以会被少华山朱武、杨春仨兄弟拖进坑,也是因为个性单纯,习惯以己度人,缺乏防人之心。 第六章 赤子 史进在渭州遇到同样爽利的鲁达,二人初识,因为金翠莲之事,他毫不犹豫,甩手就是“一锭十两银子”——以诚待人,出手大方。 后世影视剧中“大侠们”动辄出手几百上千两银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古代银子不值钱的错觉。 实际上,受限于开采和冶炼技术的落后,此时的银子比后世要“值钱”得多。 理论上讲,一两银子等于一贯(缗),等于一千文钱,一贯实际上不足一千文,一两银子的实际购买力是远远大于一千文的。 看看徐泽、孙石二人一路连吃带住,每日仅花百十文钱,便知这十两银锭对于已经破家流落江湖,再没有收入来源的史进来说,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形成对比的是李忠。 “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为什么是“二两来”,而不是“二两整”? 因为李忠是江湖艺人,靠使枪棒卖药挣钱,辛苦一日存个百十文都难,铜钱多了沉重,携带也不方便,稍多点便会换成碎银。为防各种意外,他肯定也不会把银子放在一起,所以才会东一点西一点,要“去身边摸出”。 对比史进的十两,李忠的二两来银子虽少,但极有可能是他个把月,甚至更长时间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仗义更甚。 但李忠的仗义之举,却换来尚不食人间烟火的鲁达一句“也是个不爽利的人”,并羞辱性的“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这也是徐泽明知鲁达是水浒第一至情至性之人,渭州离延安也很近,徐泽却没有想过此时去结识他的原因,因为自己的腰包确实不允许,就凭徐泽手里这点钱和扣扣索索的劲儿,估计人家鲁提辖看都不会正眼瞧他。 晚上的酒席说是要痛饮,其实史进并不嗜酒,量也浅,但酒风豪爽,碗到酒干,不多时就醉了,期间,还欲敬孙石一大碗,被徐泽拦下了,也不看看孙石这么小,又如此瘦弱,真干下一碗,还不得伤了身子! 由此也可看出史进的一点不足:社会经验太少,缺眼力劲,率性而为。 第二日一早,史诚送来了史进昨夜醉酒前承诺的《千字文》和《急就篇》两本蒙书,并指导孙石认字。 可怜史太公盼子成龙,又是买书又是请西席,全做了无用功,到头来却便宜了孙石。 徐泽在院内已经做完一套石锁力量练习,正在练习枪术。 史进宿醉才醒,看到徐泽在习武,立时来了兴致,兴冲冲的说昨日比试没有尽兴,还要请师兄指教。 徐泽见他酒还未全醒,脚步虚浮,也不推辞,微笑点头应下了。 待史进舒展完身体,二人便拉开架势,徐泽拿棒扎好架势,却不进攻。 史进性子急,不耐久持,主动出招,起手一招上步扎枪,徐泽不待史进棒到,闪身欺上,垫步立枪推掌,一招便将史进推倒。 “师兄,这……” 被徐泽扯起身的史进还一脸不可置信。 “哈哈哈,快去漱洗,饭后我再与你细说。” 看着史进满是震惊和崇拜的神情,徐泽就一阵暗爽,哈哈,智商碾压有木有,欺负老实人也这么爽。 对付史进这种高傲却又实诚的年轻人,靠实力远比靠嘴皮子来得容易。 且不说徐泽本就占了史进宿醉未彻底清醒的便宜,单比起史进半年练完十八般武艺的贪多嚼不烂,徐泽前身十几年只练枪剑弓三项武技可就扎实得多了,待本尊穿越过来后,再将前世便会的散手技巧融入武技,很容易就做到了融会贯通,便是师父王进也坦言和徐泽切磋自己也有颇多进益。 更何况,同样是一个师父指导大半年,史进遇到王进前,曾被几位庸师误导,一直往坑里带,若非其资质上佳,能否纠正以前养成的痼癖动作都是个问题。 徐泽则是正途出身,父兄皆是阵上搏杀的好手,教的招式很少,却都是简单实用的杀人技,十几年的积累非常深厚,只待王进稍加点拨,便是瓶颈顿开,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第七章 义气兄弟 话分两头,史家村附近十余里处,有一座少华山,山高林密,自古就常有强人出没。 近段时间,又有一伙强人在此山立寨,寨中有三个头领,大头领朱武乃是定州人士,武艺相对最弱,但精通谋略,自号神机军师。 三头领杨春乃蒲州解良人,武艺不俗,对朱武极为佩服,几乎言听计从。 二头领陈达武艺最强,其在邺城时本就是一方好汉,上山时也带了不少心腹,此人野心不小,一直想争夺山寨大头领的位置,对朱武整顿山寨的命令多有敷衍。因此,立寨多日,山上仍没个像样的章程。 朱武倒是不虞收复不了陈达,以其对人心地把握,假以时日,拿下这个只知好勇斗狠的二当家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山寨初创,将寡兵稀,缺钱少粮,不谈华阴县已经对山寨开出了赏格,必欲除之而后快。便是卧榻之侧的山下,也有史家村这个地头蛇如鲠在喉,客观条件容不得他作水磨功夫。 必须尽快打开局面,否则这刚立起的山寨大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这日,朱武终于想出了一个既可打破僵局,又能收服陈达的两全之策。 召集陈达、杨春二人,说:“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跳涧虎陈达猜不到朱武这措大动的甚鬼点子,但只要表达自己的强势就对了,你这穷酸不是自诩智计百出么,山寨这么多兄弟伙并肩子上,若是连个“小小的”华阴县都打不下来,你还好意思自称神机军师? “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白花蛇杨春好歹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山寨这点人,器械稀少,训练不足,出其不意的袭击缺兵少将、防备稀松的蒲城县还勉强,如何敢去招惹已经对山寨上了心的大县华阴? 陈达摇头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本就看不上杨春,见他一直跟自己唱对台戏,更没好气,斜着眼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 杨春已是额头微汗,猜不出大头领朱武究竟是甚想法,怎的抛出问题后就不再发话,却让自己一直顶在前面。 他本就不是个有主见的,见陈达要发火,立即萎了,嗫嚅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决定再加把火,老气横秋地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 激将法果真好使,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 说完便起身喝叫小喽罗:“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哪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百十个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径自望史家村去了。 …… 史家村这边,饭后,史进便拉着徐泽虚心请教,说来其人资质确实极好,学武一途,一点便通,徐泽教的轻松,史进学的也有味。 二人正说的入巷,忽闻庄客报少华山贼寇下山袭扰。 史进恼这帮不长眼的山贼坏自己兴致,气呼呼的大喊史诚敲梆子聚众。 随即回到房内——换衣服。 只片刻,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 史进也走了出来,只见其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答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貌似——还洗了脸,梳了头! 早有灵醒的庄客牵过史进的坐骑——一匹火炭赤马。 “中二少年,打架前还要先变身啊!” 徐泽取来自己的兵器,就看到史进如这么威猛的造型,再对比一下自己青纱衫子、麻缠带、行履麻鞋的寒酸,有点后悔没提前置办一套行头了。 第八章 一招 史进想把自己的好马让给师兄,徐泽如何肯出这风头?坚决不受。 史进上了马,绰了刀,来到庄外。 但见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其余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朝村北路口走去。 徐泽没骑马,来到村北路口,便见对面山贼已摆好阵势,仅有百十人,才置办不久的红色旗帜倒是鲜艳,只是小喽罗们老少不一,乱扛刀枪,歪戴头巾,难掩乌合之众的本质,不过个个衲袄紧拴,圆睁横死眼,看起来倒也精神。 陈达头戴乾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答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 “艹,你一个山贼也穿这么骚包,是打算下山相亲来的么!” 徐泽暗自吐槽,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羡慕嫉妒恨。 两边小喽罗和壮丁呐喊鼓噪,陈达骑马走了出来,这货又不是傻子,其实在半路上,就已经想明白自己今天是被朱武阴了,这会儿进退两难,再看史进的气势和对面的人数,顿时傻了眼,居然下意识就欠身施礼。 史进可没那么多歪歪肠子想对方的怪异举动,大声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被这声喝吓了一个机灵,顿时念头通达,面子能有命重要? 好歹糊弄过眼前这关再说,赶紧答道: “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根本就没听出陈达的潜台词,接着道: “胡说,俺家现在当着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草贼,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 好歹身后还有这么多喽啰,陈达也不能太不要脸面,只得硬着头皮板起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正是中二状态上头,和陈达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都快哭了,对面这货卖相这么好,怎么就是不上道啊,有些烦躁的问:“好汉教我问谁?” 史进本待说完“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就直接上去开片,忽然身旁一人拉自己衣服下摆,正待发火喝骂。 扭头,发现是自己的师兄,顿时一惊,刚才真是热血上头,中二燃魂,竟然忘记了师兄的存在。 陈达看见史进扭头转向身旁衣着粗鄙的“庄客”,还以为史进要自己问这个牵马的庄客,虽然感到和上不了台面的庄客对话非常屈辱,但好歹换个人,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呢? 陈达强按怒火,对徐泽行礼道:“阁下可有见教?” 徐泽没有骑马,他个子虽高,却不喜仰头和骑在马上的家伙搭话,而且也确实看烦了陈达的怂样。 于是出列向前,直至快走到陈达的跟前,才停步,持枪扎好架势,只说了两字: “来吧!” 陈达开始还一头雾水,待到明了徐泽之意,从山寨里受朱武算计,到下山再受史进羞辱的愤懑一下都涌上心头,情绪顿时不受控制,火气上冲,大怒道: “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说完,陈达便驱马挺矛便来刺徐泽。 徐泽不退反进,迎头前冲。 骑战对步战,靠的就是马上的高度优势和马匹高速运动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一旦没了速度,又失了步战的灵活,那是不要太难受。 徐泽故意走这么近,就是打定主意不给陈达驱动马匹提速的距离。 陈达万万没想到对方如此看不起自己,居然还敢迎头冲上来,顿时火气冲顶,大喝一声,俯身对着徐泽就是全力一刺,恨不得把徐泽扎个对穿。 间不容发之际,徐泽却是上体后仰,堪堪避过陈达这含恨一击,同时长枪杵地,借力跃起,以枪杆支撑身体旋转,瞬间完成一百二十度弧线飞跃,由陈达的马头右前侧转到马身左侧。 陈达却因恼怒史进和徐泽二人连番羞辱自己,失了章法,起手的一刺用力过老,身体都俯向了右下侧。 待到发现不妙想起身收矛时,丈八钢矛的超长尺寸便成了令人绝望的累赘,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就见徐泽借着惯性,劲力十足的右鞭腿已到身侧,陈达完全来不及再做任何动作,实打实的承受这蓄势一击,立时栽倒。 徐泽在空中身体再扭,就势跃上陈达的马背,而后迅速下俯,右手抄起刚刚脱离马蹬的陈达右腿,借着已经跑起来的马速,使起巨力,抡起陈达丢向本阵。 复又调转马头,挺枪冲向列阵的小喽啰。 刚才还鼓噪喧嚣的场面瞬间诡异的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反应过的少华山众喽啰们发声喊,忽地炸了锅,转身便往山寨狂奔而去。 第九章 万人敌 眼见徐泽以如此神勇的手段打退来敌,史家村庄户士气大涨,纷纷高喊“英雄”“威武”。 正在庄内练字的孙石听到声响,略抬头向外看了看,便又拿起一张纸,对着蒙书细心临写,仿佛知道只要有徐泽在,对付一帮山贼草寇根本就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师兄,你刚才这一招,甚是,甚是精彩!” 史进自信擒下陈达不在话下,却无法做到徐泽这般如此干净利落。此时已经一脸崇拜,化身小迷弟,眼里全是小星星,兴奋的说道:“貌似还有些讲究,师兄可否给俺讲讲?” 徐泽随口喊了一名庄丁,让其回庄去叫孙石骑马跟来。 而后转身,对着满脸期待的史进问道:“师弟可知项王故事?” “当然知道,力拔山兮气盖世”。 真是难为这个不喜读书的家伙还能记住这句话。 “那项王学艺呢?” “呃,不知,项王师父是谁?想来,定然能排山倒海,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这家伙脑回路就是不一样啊,徐泽只得耐心的讲解:“项王名籍,少年时,其叔父项梁教他读书,但他学了没多久就不学了,项梁又教他学剑,没多久又不学了,项梁因此非常生气,教训项籍说你这也不学那也不学,想做甚?” “是啊,武艺都不学,想做甚!” 在史进的认知里,练武就是一切,居然还有人不想学武艺! “项籍说读书识字只需要能记住人名就行了,学剑也只能和一个人对敌,要学就学万人敌。项梁觉得项籍小小年纪便有大志向,甚是惊奇,从此便精心传授其兵法。项籍果然很有天赋,长大后用兵如神。师弟,武技再好,也不过是一人敌、十人敌,乃是匹夫之勇,终难成就大事,要学就学万人敌,你可愿学?” “愿意!” 史进毫不犹豫,顿感曾经的迷茫一扫而空,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苦苦追寻多年的人生目标。 “哈哈哈,我就知师弟志向远大。好!现在就上第一课,你立即挑选十名伶俐敏捷的庄丁,随我一起踏破少华山贼穴”! “好!啊?十人?好,史武、王四、史离……” 待人数点齐,安排史诚将已经绑缚结实的陈达带回庄,其余庄客各回原位,孙石也骑马到来。 徐泽高举长枪,豪气干云。 “师弟与我骑马并行在前,孙石次之,其余人各持短矛,前后相距三步,两两并列在后,听我号令,令行则行,令止则止。” “诸位,能否做到?” “能!” “好,与我师兄弟二人一起,杀上少华山”! “杀”! 徐泽一招败敌夺马驱贼的形象历历在目,身后还有尚未走远的同宗村人,一群肾上腺素极速分泌的庄丁哪还知道什么叫害怕? 要说少华山这帮基本没有整训的喽啰不愧是乌合之众,顺风时浪得飞起,仅仅百十人,不作侦查,没有任何战术动作,便想正面强攻有着严密防守的数千人大村庄,一旦逆风,又魂飞胆丧,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一路亡命奔逃。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狂奔最耗体力,短程尚可,稍远一点,便后继乏力,而且山寨初创,饥饱无凭,喽啰们本就是穷苦人活不下去才上落草的,一个个营养不良,奔不及两里,就已经浑身酸软,上气不接下气,全都倒地不起。 有小头目灵醒,知这样会出事,赶紧呼朋引伴,欲整好队再返回。 却不防刚集齐人,就有眼尖的喽啰看到徐泽和史进骑马带人冲了过来,顿时三魂不见七魄,张好大嘴,却因过度紧张,嚯嚯不能言,旁边一个喽啰顺其目光看去,顿时亡魂皆冒,因为惊吓而变得声音如同鬼呖: “杀神来耶~” 这下所有人腿也不酸,气也不喘,也不管身边同伴了,全都死力奔逃,沿路旗帜散落,刀枪丢弃,只为跑得比旁人快一点。 “师兄,这帮草贼分明体力不济,我们为何不直接冲上去,砍光这帮祸害?” 史进有些不解,山上就几百贼寇,杀一批便少一批,等会打上山岂不更简单? “勿要止步,继续匀速向前!” 向身后的壮丁发出命令后,徐泽转向史进,对这个以前把脑子全用在武技之上的师弟,徐泽也不解释,微微一笑,鼓励的说:“你先自己想,想不明白也不打紧,待会上山后会有人给你解答的,哈哈哈。” 史进:?? 第十章 夺寨 陈达带下山的这帮喽啰到底是其精心挑选的“精锐”,身体素质虽然一般,求生欲望却是一等一的,途中有一人正跑着就倒地不起,也不知生死,其余人却管也不管,反跑的更急,也有“伶俐人”意图掩入道路两侧的树林,才跑两步,就被紧追不舍的徐泽无情射杀。 如此,众喽啰彻底没了其他想法,只能闷头往山寨跑。 好不容易冲进寨门,下山归来的众喽啰已是力竭,跌倒在地,只是“啊,关”地呼哧不止,无人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满脸诧异的守门喽啰还未猜出这些喽啰的意思,就见着徐泽等人冲了上来,急切间想关寨门,徐泽哪能等任其动作?引弓一箭,正中此人面门,箭头透脑而出,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旁边望楼上的喽啰赶紧敲锣示警,又被史进射中,却是马上颠簸,史进又不精此道,射偏了,仅射穿其胳膊,摔下望楼,疼得杀猪似地嚎叫。 本待喘口气的回山喽啰们看到此情景,吓疯了,鬼叫着乱窜。 刚刚草创的小山寨,自不会有类似正规军队战时分营划定行动区域,各区单独放哨、区间巡逻、严谨跨营串门和喧哗之类的严格禁令,而陈达负气下山时,抽调的精英小喽啰,各小队都有,导致山寨目前虽然人多,却是建制混乱。 回山的喽啰在极度惊吓之下,本能的只想跑回各自的小队,而听到示警声冲出屋来的守山喽啰看到这么多人鬼哭狼嚎地乱跑,第一反应也只能是回头撒丫子跑。 头领——喽啰这种松散组织指挥形式的弊端此时便暴露无疑,一旦发生全营规模地惊乱,就只有处于山寨权力顶端的头领及时出面,才能弹压得住。 聚义厅内的朱武、杨春二人听得外面鬼哭神嚎,就知坏了事,杨春性急,抓起大刀立即冲了出去,朱武稍慢几步,也提起双刀跟上。 徐泽进入山寨,便盯住了聚义厅,只因此屋正处在山寨后侧中央,又明显异于其他房子,想不关注都难。 看准目标后,徐泽直接俯身纵马冲了过去,杨春出得聚义厅,就看到陈达的白马朝自己奔来,待发现马上另有其人,惊慌举起大刀时,徐泽已旋风般冲到了身前,人借马力,提枪抡砸,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杨春大刀脱手而飞,人也被巨力带着后退,差点仰倒。 将将止住身体后仰之势,还没站稳,稍落徐泽几步的史进已经纵马跟来,一把雪亮长刀架上自己脖颈,杨春身体僵直,再不敢动。 徐泽跳下马,正待弃枪拔剑向朱武屋内的朱武杀去,朱武却已看清厅外之事,果断地丢下双刀,走了出来。 待朱武走出聚义厅,徐泽转身对着尚在纷乱叫嚷中的小喽啰们大吼道:“噤声!各回各屋!乱窜者,箭矢无情!” 惊慌失措的喽啰们如听天音,各自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身边的的屋子。 并肩子上? 开甚玩笑,没见着头领们全都被抓了? 你有本事你上啊,躲屋里好歹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对方弓箭也射不到屋里。 他们就这么点人,还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把人杀完? 山寨火并也只杀头领,杀啥都不知道的喽啰有甚好处? 徐泽把玄铁寒枪交给孙石,吩咐其守在聚义厅门外,便扶剑大踏步走入聚义厅,史进押着空手的朱武、杨春紧跟其后,十个庄丁则早按照路上的吩咐牢牢守住山寨大门。 徐泽径直走到聚义厅主位,转身,大马金刀地坐下,伸手指向第二把交椅,说:“师弟,你坐。” “二位头领,也坐吧。” 朱武走向第三把交椅,坐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山寨还没四头领,自然不会有第四把交椅,杨春只得立在朱武身侧。 “朱头领可知我等是如何上的山?” 这是考校才智么? 莫非对方真不是为了上山剿灭自己这些人,而是来寻求合作的? 杀上山寨也只是为先声夺人以求建立优势地位。 如此说来,事情还有转机? 朱武心念电转,待开口时,才想到还不知对方名号,此时自不适合开口发问。 “英雄当是以雷霆之势制住陈达,再携大胜之威,驱丧胆之师杀上山来”。 今日如此轻松地先擒陈达,再破山寨,史进本已打心底里瞧不起少华山一帮山贼。 此时听了朱武的话,顿时眼前一亮,自己全程参与了此事,尚且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此人待在山上,又事发突然,根本就没有时间反应和收集情况,却能如同亲见,迅速把事情的脉络理清楚,的确有本事,难怪师兄说山上有人给自己解答疑惑,史进不禁有些欣赏对面之人了。 徐泽却不以为然,这点道行都没有,还敢自称神机军师? 先考其智,再探其心。 徐泽接着问:“若我等不上山,你二人准备如何做?” 朱武本待拉着杨春,跪地哭诉三人结义深情,只求同死云云,但直觉告诉自己,上首之人绝不可轻戏,只能换种方式。 朱武正色道:“我与陈达、杨春三人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三人的义气,其心则同。” “现我三人皆被英雄擒住,自不敢偷生,只求英雄将我等解官时,容我三人同行。” 史进边听边点头,显然对这些义气之事很受用。 徐泽转头看着史进,“师弟,你可愿意将这三位头领解往华阴县官衙领取赏银?” “大虫不吃伏肉,他们直恁义气,我若还拿他去解官请赏,岂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 第十一章 计连计 “哈哈哈,师弟啊,我的好师弟,哈哈哈哈!” 徐泽边笑边拍史进的肩膀,表情夸张,史进被徐泽搞得一头雾水。 忽地,徐泽止住笑,转过身,冷冷盯着朱武,不发一语。 空气仿佛突然凝滞,史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刚刚还在大笑的师兄怎就突然变脸。 杨春立在朱武身侧,却能清晰的感受徐泽那犹如实质的冷冽眼神,霎时就想到聚义厅外那雷霆一击,以及下山后就生死不知的陈达,整个人如坠冰窟,额头都渗出白毛细汗。 朱武迎着徐泽的目光,面色平静如故。 端的好城府,的确是个可以做事的人,徐泽暗自赞叹,脸上却依然很冷,声音也硬邦邦。 “可还有深意?” 朱武的脸色瞬时变白,艰难的掩下一口口水,声音干涩地说:“有。” 朱武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回答自己的“深意”。 徐泽却已起身,扶剑踱步。 自顾自地说:“以义气为饵,激讲义气重名声的大郎放了你等,只是其一。” 转身,又拍了拍史进的肩膀,接着说:“其二,以感大郎释放之恩义为由,刻意结交,大郎也必以义气为重,保你等平安。由此,可得史家村庇护,华阴县便不再为山寨害,山寨可以安心向蒲城县方向发展。朱头领,我之言,可有误?” 朱武不敢应答,额头已经渗出细汗。 激陈达打史家村之前,他早就派人打探过,史家村根本就没有徐泽这号人,今日事发突然,打了山寨一个措手不及,但对史家村而言,又何尝不是突发情况,这人抽丝剥茧不说,还能看破自己的连环计。 太可怕了!此人莫非真的能窥人阴私? 徐泽继续踱步,说: “其三,一方乡豪与县衙赏捕的山贼结交,如此犯忌讳之事,时间久了,怎可能不出意外? 不过,即便事情败露也无妨,大可以求大郎直取你等头颅自证清白,大郎如此重义之人如何会同意你等之请?必然毁家杀官也要解救你等。” 师弟,师兄此言可对?” 史进痴痴地点了点头,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想摇头,又觉得不合适,头摆了一半,定住了。 徐泽很快就给他解了惑。 “如此,大郎杀官毁家,失了清白之身,这史家村是万万不能再待了。他要么干脆落草少华山,投靠你等,山上便多了一个好用还没甚心机的强力打手;要么孤身离去,史家村一众族人却没了庇护,只能举族上山。如此以来,少华山便以小吞大,人财全收,从此雄据此方!” 史进已面色涨红,双手微颤。 徐泽突然止步,俯身盯着朱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若无意外也无妨,那便制造意外! 比如和大郎交往过程中,明知大郎不喜读书,也要频繁使用书信,实在不行,灌醉联络之人可否?” 啪—— 朱武终于心神失守,瘫倒在地。 呛——咔嚓—— “鼠辈安敢如此欺我!” 却是史进愤而拔刀,欲劈朱武,被徐泽挡了一下,只砍烂了旁边的交椅。 徐泽按住史进,待其心绪稍宁,抛下一句话:“我乃江湖野人徐泽,不日便要离开华阴县。” 说完,便拉着史进出了聚义厅,直接带着众庄丁下了山。 回去的路上,史进一副痴呆模样,一路都未搭理众庄户,回到村里,又径自到祠堂里跪起,也不说话。 庄户们从未见过史进如此模样,有心劝慰,又不敢向前,只得求助徐泽,徐泽却不甚担心,只是逐一传唤了上山的十名庄丁,问其家人和营生情况,至于今日当说不当说之事,回村途中便已交代清楚,自不必再言。 又唤来史诚,询问村中经营诸事,见其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很是满意。 随后,他又写写画画,列了一些关于史家村日后发展的建议。 直到晚饭后,徐泽才提着食盒,来到祠堂看史进。 史进终于开了口,先是对着祖宗、父母牌位泣声道:“爹爹!娘亲!今日方知二老教导孩儿的辛苦。孩儿不孝,往日只知耍枪弄棒,不识江湖险恶,今日险些为了这狗屁的江湖义气,亲手葬送祖宗辛苦攒下的家业!” 说完,“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史进又转向徐泽,伏地拜倒。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兄长,进此生愿为哥哥执鞭坠镫,万死不辞,请哥哥勿弃!” 徐泽平静地问:“日后当如何?” 史进答:“静心读书,用心历事。” 徐泽又问:“少华山又如何?” 史进再答:“我已经想明白了,少华山之人哥哥必有计较,事情并未发生,我与那三人实无深仇。且,我若灵醒,谁能欺我?若我继续愚钝,则世人皆可欺!” “善!” 第十二章 投效 次日巳时,徐泽正指导昨日一起上山的史武教练庄丁、阵战防贼之事,守门庄丁来报朱武、杨春求见。 徐泽命“传”,而后大剌剌地坐在大堂里等着,还是孙石守门,史进本想去村中读书,以避开二人,却被徐泽留下。 朱武、杨春进得大堂,直接跪倒,大礼参拜。 “小人朱武(杨春)有眼不识真英雄,冒犯虎威,英雄不以为忤,留我性命,小人无才,只愿能为英雄爪牙,以效犬马之劳!” 堂下,朱武、杨春二人伏低做小。 堂上,徐泽只是语气淡淡地说:“在下仅一过路白身,无名无望,无权无财,岂敢受二位好汉如此重托?” 杨春本就拙于言辞,见徐泽竟然不接受自己和朱武的投效,顿时语塞,只能偷偷瞄向朱武。 朱武倒是不慌,缓缓言道:“大宋承平百五十余年,已是遍地笙歌,今上登基以来,西贼节节败退,朝廷财税一年多过一年,表面一副盛世景象。然朝廷不恤民力,对百姓敲骨吸髓,致群盗四起,乱世迹象已现。但逢乱世,豪杰必起于草莽。昨日事发突然,英雄却能当机立断,反掌间,便制陈达、破山寨、识连环计、收——我等之心,武虽愚钝,也能窥得英雄之姿。” 朱武本欲说收史进之心,只是正主还在旁边,只得改口。 偷偷瞄了下史进,发现其人起初冷着脸,现下却听得很认真,心内更是佩服徐泽手段,仅仅一天时间,便能将一个只知道练武的呆子变得如此冷静好学。 见徐泽面色放缓,朱武接着说:“天下之大,大智、大勇,天才绝艳之辈何其多,但唯有能看清大势、懂借势、能谋势、善得人者,才可成大事。谋圣张良为刺秦复韩蹉跎半生,兵仙韩信空有天授之才也只能屈为帐前小卒,二人若不得汉高信重,怎有机会封侯拜相,施展平生抱负?” 我等皆小智小勇之草寇,蜗居一地尚且艰难,更不敢奢望生前身后名,唯有追随成大事者,方可有所为。如今豪杰便在眼前,更兼英雄自称野人,基业未立,此时不投,待英雄基业已成,以我等之才,恐欲为一小卒而不得,故不敢不急。” “很好,二位请起。” 徐泽毫不做作,愉快地接受了朱武的马屁。 “谢主公收留!” 朱武、杨春再拜起身。 主公? 对于二人改换的称呼,徐泽的确有些意外。 不过,这样也好,想想朱武三十出头,胡子老长,还称呼自己为“哥哥”的画面,简直不要太辣眼睛。 此时毕竟不同于汉晋之前君主二元制的时代,主仆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已经很淡,并不具备很强的法律和道德约束力。 “主公”一词虽有认主之意,却和山寨之中普遍称呼的“哥哥”并无太大的区别。 关键还是要看自己日后能成多大事,自己能成事,便能源源不断地吸纳各路英雄豪杰,不然的话,喊的再实诚也不过是面和心离,甚至随时反噬。 见惯了后世文艺作品中各种父子相残,兄弟离心的戏码,徐泽对于“忠诚”一词始终保持着应有地警惕。 “坐!孙石,看茶,”待二人坐定,徐泽问:“二位和陈达可有表字?” 还是朱武作答:“武字元洪,陈达字地道,杨春字仲仁。” 徐泽暗暗朝天比划了一个中指,施大爷,胜败本就兵家常事,你曾经辅佐的张士诚败给了朱元璋,咱大老爷们不要怂,要么服,要么干,你不服也不干,却在自己的小说中映射,也忒下作了吧? 看看,朱武字元洪、陈达字地道、杨春字仲义,是不是和朱元璋(年号洪武)、徐达字天德、常遇春字伯仁很对称,敢不敢说这只是巧合? 说到动乱,大宋比起其余各朝绝对不会少,但也未必就更多,对比起后世辫子朝的“XX盛世”,如今还真称得上“四海升平”,即便真的是“群盗四起”,相比起本朝仁宗时“一伙接着一伙”的盗贼,还真不算个事。 徐泽问:“百年前的王小波、李顺之乱,数十年前的侬智高之乱,以真宗和仁宗两朝之内外交困,波及数路的二乱尚且轻易平定。如今大宋境外与辽百余年无战乱,还西开青唐,南压诸夷,连番拓土,国内虽有些许小乱,完全可以说是疥癣之疾,何以能称乱世迹象?” 朱武拱手一礼,赞道:“主公英明,如此熟悉本朝历史,当知朝廷不抑兼并,如今百多年过去,已是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换作它朝,或许早已九州鼎沸,烽烟四起。” 本朝之所以还未大乱,一则为西、北二虏之压力始终存在,国破之危大于家难之愁。 二则朝廷不禁商贾,不限迁籍,使小民不至于失田便彻底生存无望。 三则朝廷根据田地肥瘦和财力多寡,定三等田、五等户,区别收税,虽有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但好歹也给了小民缓口气的希望。 四则如遇灾荒,朝廷又广募流民青壮者为军,便绝了大规模动乱之可能。 五则厢军大量承担徭役和大工程,也使历朝因徭役过重过频而起的大规模动乱变得不可能。” 见徐泽还在认真倾听,朱武喝下一口茶,接着说:“然本朝立国先天不足,北疆失了幽云十六州,西边夏虏百余年动乱不止,西南大理本就是前朝故地。本朝名为一朝,却从未真正一统,实则割据,实际上,与辽也是互称南北朝。 太祖立国时,为防五代武将动辄作乱犯上故事,乃重文偃武,却又因太宗矫枉过正,对武将百般堤防,便是平定了侬智高之乱的狄武襄(狄青)都保不住爱将焦用,自己亦忧惧而亡。 重重防范之下,便是军力日弱,对外屡屡败绩。为保社稷安全,朝廷一则对外卑辞厚币,以图花钱买二虏稍安;二则一再扩军,以图振作军力。如此又致国用大增,入不敷出,不得不苛民重税,小民生计更难,一旦破产便会铤而走险。朝廷所扩之军,又只能用于防民之乱,渐成守内虚外之实。 而灾年募军,又衍生出招剌滥、拣选虚、训练差等问题。朝廷财政日紧,便不得不克扣挪用军饷,兵卒本就募自赤贫之家,一旦缺饷,全家无着。本朝上承五代乱世,军汉闹饷克上问题根深蒂固。士卒,无赏不动,无饷就闹,如此,军纪又废。而军队大量空额、营利经营、以囚徒配军,军官鼓励兵卒离营自谋营生以吃空饷等,便不足为奇。 如此以来,越募军,兵员实数越少,军纪越差,军队越弱,朝廷财政越紧,越要搜刮民财,越致民怨,就更要募军,由此便进了死循环。” 第十三章 朝堂乱相 “善!元洪请继续。”朱武这是讲到了根子上了,徐泽点头称赞。 朱武受到鼓励,声音也响亮了一分。 “再观当今朝堂,崇宁元年(1102年),今上登基刚刚一年,便先在杭州置金明局,以宦官童贯为供奉官,搜括书画奇巧,后又命贯在苏、杭设造作局,集工匠数千人,专为皇帝打造象牙珠宝、金银藤竹、雕刻织绣等奢侈品以供享乐。 此后,今上又擢贬官蔡京为相。蔡京此人是大大的奸臣,入仕后一直摇摆于新旧两党之间,毫无政治立场和人臣气节,两党皆深厌其人。原本献肃太后撤帘不久,此人便遭众臣弹劾去职,本已没了前程,若不是其人觍着脸巴结讨好童贯,绝无可能复起。 蔡京拜相后,便打着‘绍述’神宗皇帝变法的旗号巩固权位,仿熙宁年间置(制置三司)条例司故事,于都省(尚书省)置讲议司,京自为提举,又引用私党吴居厚、王汉之等十余人为僚属,凡与京异志的,则一概打为元佑党人,元符末年疏驳绍述的也都称为奸党。京还奏请今上毁唐鉴、苏黄等集,又削景灵宫元臣僚画像,将元佑、元符两朝自宰相至百职司,开出一百二十人,籍为奸党,御笔亲书立石刊刻姓名,凡路监吏长吏所厅上,皆须各立一碑。 为筹钱财以供皇帝挥霍,蔡京竟然弃朝廷信誉于不顾,先是行江、淮七路茶专卖,公然抢夺民利;又改盐钞法,直接废止旧钞,使得持有大量旧钞的富商大贾纷纷家破人亡;再铸当五钱、当十钱,大肆搜刮民膏,使得民间物价飞涨。 崇宁五年,蔡京提出丰、亨、豫、大之说,鼓励官家大兴花石纲,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使前代积累财富挥霍一空。 蔡京靠讨好童贯起复,为相后便公器私用,荐童贯为西北监军,随王厚征熙河。出征之时,中太一宫失火,皇帝诏令禁止王厚、童贯出兵,童贯却矫诏私自出兵,随后收复四州,皇帝明知童贯矫诏,却不予追究,还因此功迁贯为景福殿使、襄州观察使,官家自坏朝廷法度。从此之后边臣为了功赏,便不恤民力,擅起边衅,屡屡对外用兵,大宋西、南再无宁日。” 朱武这段话说了很多朝堂旧事,要理解还得捋一捋。 先说当今天子赵佶,无疑是个极有艺术天分的天才,其天赋和成就直逼南唐亡国之君李煜,他在书法上独创瘦金体,瘦劲锋利犹如屈铁断金;绘画上花鸟精致逼真,体物入微,乃当世一流。其他品竹调丝,踢球打弹,无所不爱,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但玩艺术是个无底洞,一般人玩不起,便是富有四海的皇帝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玩,大宋完善的国制也不允许天子沉迷享受和娱乐。 实际上,宋朝历代皇帝基本都以节俭自律闻名。 传自唐朝高宗显庆年间(公元656年至661年)的玉辂(天子座驾,宋称显庆辂),历经战火,早已经破乱不堪,却仍接着用了百余年六位皇帝,一直到实在不堪使用才换上新的。 自秦汉始,丧制规定皇帝即位一年后,即拿出每年天下供赋的三分之一营造自己的陵墓,一直修到死,宋朝皇帝的陵墓则只能在本人死后再修,而且不超过八十一天。 当年,包拯当面驳斥仁宗皇帝任张贵妃伯父张尧佐为宣徽使的旨意,激动地口水都喷到仁宗脸上。 仁宗老年无子,英宗过继得以嗣位,却坚持要追自己的生父濮王赵允让为皇考,让还在世的曹太后(仁宗第二任皇后)极度难堪,二者僵持不下整整十八个月,枢密使富弼对英宗说“伊霍之事,臣能为之”(伊尹放商王太甲于梧宫,霍光废昌邑王刘贺,富弼这话直白点说就是“再闹废了你”),吓得英宗赶紧妥协。 今上即位之初,有消息灵通的臣子知道天子喜珍禽奇兽,便尽心搜集送来,左司谏江公望指责天子“非初政所宜”,赵佶听了,老老实实的“纵遣之”,只有一只白鹇养熟了,天子亲自用杖驱赶都不肯离开。 为此,天子还命人把江公望的姓名刻于杖头以识其谏,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赵佶并不是天生的昏君,登基之初,他还是颇有明君之相的,也肯虚心纳谏。 人的欲望是会不断放大的,若不加约束,就会造成严重后果,而天子放纵欲望的后果,就要由整个国家来买单。 智者往往从一些小事上就可以看出端倪,所以,箕子看到纣王使用象牙筷子,便大胆预言商朝将要覆亡。大宋也不缺箕子、江公望这类见微知著又敢于谏言的臣子,若是没有蔡京这类会迎合又有能力的臣子,光靠天子一个人,便是有再多想法,也只能装在肚子里。 因球发迹的高俅在水浒原剧情中是大反派,但在这方世界却是非常低调。 其人原是苏轼小史(能做大文豪的秘书,其人文化素养和办事能力肯定是有的),后辗转到端王门下,建中靖国元年才转官(1101年,宋徽宗第一个年号,从这个年号可以看出赵佶最初是希望停止党争,安心治国的)。 崇宁二年,高俅随边帅刘仲武出征,四五年间就升到横班次高职位客省使,又因使辽有功转为三衙管军。 高俅出身低,升官速度还如此快,但大臣们对此事其实没有多大的反应。 一则是高俅为人真的低调。二则天子任用潜邸旧人担任三衙管军,甚至枢密使,乃是本朝惯例。更关键的是,身为殿帅,忠诚是首位,能力反在其次(前朝皇帝的殿帅赵匡胤就是因为能力太强而变成了本朝太祖),真要用上殿前司打仗,这国家也差不多快亡了。 会踢球又忠心不搞事的殿帅,只要皇帝信任,重臣们自然不会有意见。 蔡京却不一样,他在几十年的新旧两党党争中反复横跳,两党都恨其人,名声早就臭大街了。 因此,皇帝亲政不久(徽宗登基时尽管已成年,为了政局稳定,向太后仍然垂帘听政了半年),便被众臣群起攻之,一个月内三易其职。 换一般人政治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蔡京确实非一般人,一则其人也有极高的艺术天分,甚至可以说是重臣中唯一能与皇帝在艺术上共鸣的;二则其人拉得下脸,居然能对宦官卑躬屈膝。宋朝可不比唐、汉,宦官的地位非常低,内侍要转高阶职位必须经政事堂批准,宰相呵斥天子近侍都不会有一点心理负担。 当初童贯受命到杭州访求名家书画和各种奇巧之物,蔡京日夜陪伴,极力巴结,童贯回京时,便将蔡京画的屏、扇带等物进献天子,由此得到天子的赏识,终于翻身。 蔡京拜相后,知天子喜声色犬马,便偷偷告诉富商朱勔之父朱冲,取江浙一带的珍奇进献,最初只是送来黄杨三株,得到了天子褒赞。以后年年增加,但一年不超过两三次,贡物才五七种,后来规模逐渐扩大,才形成了花石纲。 所谓花石纲,就是运送奇石异花的船队,十船称为一纲。 至于铸大钱,其实本无错,大宋经济高度发达,但铸币用铜的产量却始终没有突破性增长,钱荒的问题由来已久,铸大钱也算是解决之道。 大钱面值虽大,但比之后世的纸钞,本身好歹还有一定价值,问题的关键是朝廷滥发,还不能保证其信用。 而蔡京揣测天子粉饰太平的心思,将《周易》上“丰亨,王假之”和“有大而能谦必豫”曲意发挥,提出“丰亨豫大”,鼓吹君王应在太平盛世顺天理而动,崇尚盛大繁华,大建奇观和形象工程,以提振国民自信,同时也尽情享受,给天子的奢靡提供了有力的理论依据,奢侈无错,败国还败得心安理得,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第十四章 大乱之征 毕竟是水浒世界第一个立杆子且坚持到最后的山大王,果然见识深远,能察人所不察,朱武的一番话说得徐泽频频点头。 徐泽问道:“我听说蔡京已经六十好几,以其年龄,怕也没活不了几年吧?” “曾有术士言蔡京有高寿之相,以其政坛沉浮几十年的经历来看,不死绝不会放权。” 沉吟片刻,朱武又道:“另,本朝自真宗开始,就有一个极严重问题,便是皇帝子息艰难。真宗生四子,除仁宗外,皆早夭;仁宗生三子,全部早夭,晚年不得不过继英宗承嗣;英宗生四子,一子早夭;神宗生十四子,八子早亡。哲宗仅生一子,三月即夭。 子嗣不繁,生而难养的问题,多次影响朝局稳定,今上本就崇奉道教,即位时,子嗣亦不繁。后,茅山道士刘混康言,皇家子嗣不繁是因东京东北角太低,需要稍微垫高一点,今上照着做了之后,其后便男丁兴旺起来。 自此以后,今上崇道之心便一发不可收。 崇宁元年,建长生宫以祠荧惑。 崇宁二年,诏许茅山道士刘混康修建道观。 崇宁三年,方士魏汉津见帝,献乐,请铸九鼎。 崇宁五年,加刘混康号葆真观妙冲和先生。 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诏令道士序位在僧上,女冠在尼上,授凤翔府于仙姑清真冲妙先生。 大观二年,颁《金箓灵宝道场仪范》于天下。 大观四年,立感生帝坛,诏‘士庶拜僧者,论以大不恭’,停僧牒三年。 去年,为独尊道教,令毁京师淫祠一千零三十八。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今上即位以后,各州县大建道观,严重影响正常秩序,以至于皇帝都不得不下诏‘黜守臣进金助修宫庭者’。” 朱武言语犀利,声音逐渐加大,非常有感染力。 史进已经听呆了,徐泽却始终保持着头脑清醒,问:“真宗皇帝不也是极好仙道,晚年还搞出降天书的鬼把戏,也一样大在全国造宫观,后来又封禅泰山祭祀天地,比如今动静可要大得多。君臣如疯似癫,全国上下乌烟瘴气,几乎耗尽了天下民力,引得四海沸反,大乱小乱接连不断,但真宗皇帝驾崩后,刘太后秉政,逐步清理弊政,天下鼎沸之势便迅速止住。及至仁宗皇帝亲政,任用贤臣,南平作乱侬智高,西征复反西贼,开创‘治世’。 如今局势虽也可以称得上乱,但以大宋的体量,只要皇帝及时收手,再换一两位有作为的相公,便可重新振作,即便乱,又能乱到哪里去?” 朱武回答:“真宗、仁宗两朝虽有大乱,但朝廷制度尚存,朝堂诸公大小相制,无一人能独揽大权,日常行政不乱,因此尚且安定。 但自庆历新政以来的朋党之争已逐步破坏了朝廷制度,神宗朝新旧两党就已势同水火,随后宣仁太后‘元祐更化’、哲宗‘绍圣绍述’更是有你无我,一党上台,另一党无论贤愚,必皆放逐。 蔡京能独揽大权,首在崇宁元年定‘上书邪等’,设‘元祐奸党’,此举打破了新党、旧党界限,只以与蔡京本人亲疏远近定,党争也变成了奸臣谋权,由此朝堂彻底失控。 遍观历史,强汉盛唐皆败于党禁之祸。就算蔡京暴毙,今上又天不假年,以如今朝堂风气,新皇登基之日,也必将是新一轮更惨烈的党争开启之时,本朝虽号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然共治的却是天子的天下,当权者眼里,只有权位,哪有天下?届时朝堂也必将更乱!” 第十五章 天命 “元洪此番雄论非本人所得吧?”徐泽打断朱武道。 “咳咳——”正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状的朱武差点噎住,好不尴尬,“主公果真明察秋毫。” 废话!你既精于阴谋算计,又知天下大势,还能掌握如此多的朝堂机密,如此大才盘盘,怎的还会流落此地当这毫无前途的山贼? 见徐泽没有怪罪之意,朱武这才小心解释道:“武愚钝,工于算计却拙于大势。但能预见天下大乱之征的才智之士却是甚多,早在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方士魏汉津便言‘不三十年,天下乱矣’。 又有精《易》者,姓孟讳翊,受蔡京推崇,任太学学官,曾与京言‘本朝火德,应中微,有再受命之象,宜更年号、官名,一变世事,以厌当之,不然,期将近,不可忽’(简单说,就是宋朝国运不好,搞不好会中途夭折,必须改年号官名之类),蔡京听了后却不高兴,指责孟翊切勿乱言。孟翊未听蔡京的警告,在文德殿大朝会散朝之时,突然于班中拿出一轴献于天子,其所画卦象便是与蔡京所讲之事,皇帝厌孟翊妖言惑众,龙颜大怒,编管孟翊于定州,武和孟翊毗邻而居,有幸拜入其门下,由此得知众多朝堂秘辛。” 真有这号人物?徐泽有些好奇,问:“令师可曾言大宋中微和再受命之时?” “先师于今年正月辞世,辞世前曾言‘十五年左右,卦象必应’。” 犹如平地惊雷,徐泽呆立当场。 今年是公元1112年,十五年后,不正是公元1127年的靖康二年么?这一年,只看年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非施大爷搞错了,这方世界不是真实历史,而是玄幻位面,竟然真有这般能算尽天命的大能? 如果真有天命,自己一介凡人,又凭什么逆天改命? 仅仅片刻功夫,徐泽便也释然了,来都来了,怕个球,人死鸟朝天,被什么鬼施耐庵丢到这方世界,自己都不曾怂过,还怕这虚无缥缈的天命? 没见刚才朱武侃侃而谈半天大宋的各种弊病,说不定那个孟翊就是凭着这些问题,推断出大宋将于十五年内中微的,如换成自己身在朝堂,能有这么高远的视野,也…… 好吧,也无法推断大宋的具体危亡时间。 “元洪既得令师真传,想必也会卜卦吧?” “呃,不敢欺瞒主公,武的确得孟师《易》几分精髓,不敢说窥破天机,寻常事也能算得七七八八。只是不知为何,自半年前开始,卜卦之术就越来越不灵了,武最后一卦便是应在这少华山,此后脑子便一片混沌,竟然连曾经的好多事也想不起。” 有意思,朱武乃定州人,陈达籍邺城,杨春则是解良人。 徐泽读水浒时,还纳闷三个河北、河东人,干嘛要千里迢迢跑到华州落草,原来中间还有这段曲折。 还有,半年前,可不就是自己穿越到此方世界之时么? “元洪既知天下将乱,对如当今局势定有深思,可有教我?” 朱武苦笑,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谋篇布局确非武之强项,我仅知天下将乱,宋室不可扶。它朝或可入仕、掌军,谋一方军政大权,待乱起时振臂一呼,或力挽狂澜,或割据自守。本朝则绝无可能,且不论文武入流为一方统帅何其难,即便能做到,也无法使军为私有。” 何况,如今禁军已无可救药,制度在此,即便有三五千人,也只是空费钱粮罢了。权重如折、种、杨三家将门,名为宋臣,在其辖地却是威福自专,但对朝廷却丝毫不敢有非分之念。 以武之浅见,或可先集合我等不容于官府之人,占山据水,平时打家劫舍,练就一支悍勇可用之兵,日后再利用花石纲问题,激化矛盾,煽动裹挟百姓作乱,乘机攻城略地,兴许是一条出路?” 徐泽果断摇头,别看当今朝廷对外不行,对内却是很有一手,真实的历史上,宋江、方腊相继作乱,都被轻易镇压。 靖康之后,南渡小朝廷缺兵少将,内忧外困,行在都遭遇了“苗刘之变”,江南也是遍地烽火,天下不满朝廷对外极度无能对内残酷剥削而造反者不计其数,而且动辄聚众成千上万,如张仙、高托山的起义,号三十万,继承钟相的杨幺实打实聚众二十余万,但均被一一镇压,南宋中兴四名将便是在剿匪中招降纳叛,不断壮大实力,由此成就功业。 此位面即使有小的魔改,但也不会偏离历史太远,落草为寇尚属小打小闹,是疥廯之疾,官府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一旦占据州县,就触动了朝廷的敏感神经,那时就是不死不休了。 要说,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甭管啥天下兴亡,现在就去临安置产,十年后再投靠赵构,进可得潜邸护驾之功,退可保一世富贵平安,可蛋疼的是,施大爷他不让你这么选啊!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血性男儿,来到这个即将大乱的世界,不拉队伍做出一番大事业,也确实心有不甘。 “元洪此举或可斟酌,但久落草莽,部属必匪性难驯,能乱天下却难安天下,终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过早起事又会遭朝廷重点打击,亦难成事。且大宋三面皆敌,一旦内乱蔓延持续,必遭强邻窥伺,届时北虏南下,神州沦陷,我等便是历史罪人。” 见朱武面色苍白,徐泽稍稍缓和了口气,说:“其实,你考虑的方向没问题,但在操作上,太糙了。秦亡之时,汉高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霸王却杀子婴、焚秦宫、屠咸阳。楚汉争霸,汉高屡战屡败,关中子弟却前赴后继竭力支持。汉高能得天下,得人确实很重要,才有众多豪杰相助,但关键还是其深得关中人心,根基稳固。 本朝自立国始便重商多税,小民极能忍耐,今天下虽有小乱,但远未到板荡之时,欲成大事,尚需忍耐。历朝更替,皆是内乱外患之时,然真正造成生民锐减、赤地千里的,反倒多是内乱。若无安民之能,莫行裹民之事,古往今来,凡裹挟小民生乱者,无一成事。” 咀嚼着徐泽的话,朱武不禁陷入沉思。 第十六章 安顿 徐泽没有打扰朱武,见杨春若有所思,再看向史进,沉思中透着疑惑,暗想他真是开窍了。 过了一会,朱武回过神来,赶紧施礼:“武失礼,请主公责罚。” 徐泽摆摆手,说道:“今日听元洪一番话,我也有所悟,但很多事尚很朦胧,你等先在少华山安心发展,静候我日后传音。” 朱武见徐泽话已说完,赶紧起身,俯身高举双手,递过一本牛皮纸册子:“此为山寨备细,请主公过目。” 少华山有喽啰316人,老弱妇孺146人,加3位头领,共465人。另有马、骡、驴、牛、猪、羊等畜72头,钢刀13把,铁枪117支,竹制软弓3张,其余竹枪若干。另有钱2251贯,粮186担,还有布帛、盐酒等若干,其后附花名册。 徐泽计划日后再细看,简单看了几眼后,收入怀中。 山寨怎么会有老弱妇孺? 沦落为山贼喽啰的,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都是娘生爷养,上有老下有小,又不是吃皇粮的正规军,自己落草了,家人没法照顾且必然会受牵连,能不管家人死活,独自上山的还真不多。 原剧情中,猎户李吉跟史进说少华山“有五七百喽啰、百十匹好马”,李吉毕竟不敢靠的太近,应该就是瞎估摸的。 徐泽说:“山寨初创,当立规矩、明组织、严训练,不宜盲目扩张,阵而不练,反受其害。要抓紧整训,所缺粮铁等物,可安排灵醒之人与史诚联系,但需按市价购买。另有李家村猎户李吉,曾窥探庄中,并知山寨详情。” 吩咐孙石带陈达过来,陈达昨日被徐泽踢下马,又抡一圈,摔得不轻,此时脸上瘀肿一片,说话都难,心里对徐泽更是惧怕。 关了一夜后,陈达早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再多傲气也磨没了,被带上堂,见到徐泽,陈达倒头便拜,期待着对方能留自己一条小命。忽地瞥见朱武和杨春立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愣住。 徐泽没兴趣做戏,只吩咐杨春给其松绑,简单劝慰几句,便让三人返回山寨了。 相信经此一番折腾后,陈达也只能任由朱武搓揉了。 至于少华山以后会不会失去控制,其实不在朱武等人,还是看徐泽自己有几斤几两。 “哥哥,莫非,莫非大宋真的要大乱?” 待三人离开,史进就迫不及待的问,他虽是万恶的地主老财,也多少有些家国情怀,还是不敢相信如此盛世怎的说乱就要乱了。 朱武已经落草,成了人人喊打的草寇山贼,短期内看不到洗白的可能,因此行事多有偏激,言语中也有很多偏颇之处。 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后世的天朝,也曾矛盾重重,却在西方一片唱衰声中逐步复兴;超级大国美国政治丑闻不断,内外部矛盾尖锐,也没看出它短期内崩溃的可能;而曾经的另一个超级大国苏联,却在紧张的冷战中突然分崩离析。 北宋的灭亡究竟是必然还是偶然,后世数百年都无定论,以徐泽如今地位和接触的信息,更无法下结论,但这些就没必要对史进说了。 徐泽叹了一口气,说:“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如今大宋确实乱相丛生,但还没到生妖孽的地步,会不会亡,何时会亡,谁又能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亡之替,百姓更苦。大郎,以史家村所处的周边环境,能有今日这般兴旺,已经到了极致,不管兴亡,都得早做打算。这两天你把庄里的事处理好,便随我去东京走走吧。” 史进不再追问,躬身道:“但听哥哥吩咐!” 其时信奉多子多福,四世同堂,五世同堂都有,一户少则四五人,多则几十乃至数百人,史家村共378户2725人,除21户杂姓亲戚外,其余均是史姓族人。 如此大的宗族势力,莫说华阴县,便是整个华州,也是能排的上号的。 华阴县官府对史家村也是颇为忌惮,所以得知少华山有贼人立寨,华阴县却始终只打雷不下雨,可能也是存了借机消磨史家村的打算。 作为族长,史进虽然平时不甚管事,但真要离开,也是一件影响全村稳定的大事,自不可轻率。 随后的两日,史进召集族老,宣布自己将要远游求学,族中大小庶务交由史诚打理,史太公故后,本也由史诚代史进搭理族中事务,自无人反对。 又召集众所有村人,当众宣布了此事,有庄丁欲要随侍族长,史进自不会同意,只说自己求学时间不长,且承诺以后会带人出去,众人方散。 随后,史进又分别唤来史诚、史武等人,由徐泽耳提面命相关事宜。 六月十九,辰时还未到,徐泽与史进、孙石、王四一行四人便踏着霞光,纵马向东而行。 第十七章 少年轻骑客京华 徐泽一行四人到达东京城西的时候,正是辰时。 一溜驼队缓缓前进,老远便能听到驼铃随着晨风入耳,目的地近在眼前,驮工们吆喝不断,驾驿着驮队加快速度。 道旁小河对面,一只小舢板栓在树蔸上,几户农家小院内隐约传来鸡鸭喂食时争强的喧闹,间或夹杂着几声“咩~”的羊叫声。 拐过被树掩隐着的弯道,便见一片忙碌的汴河码头。 东京百余万人口,每日需消耗的燃料、粮油、肉菜都是一串恐怖的数字,靠的就是四水贯都(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的便利船运。 但见码头上货主正在督促二十来个赤膊的力工向大船上奋力上货,旁边两只稍小的船则在忙着卸货,后面几个排队等码头货主还不时焦急催促。 一座酒店紧挨码头,此时还关着门,没到营业时间。 过了码头就是连排的货栈,货栈后是成片的各类手工作坊,时辰尚早,但作坊内叮叮当当声却已响彻一片。 货栈外还有一群力工、脚夫眼巴巴的等人雇佣。 货栈尽头连着的草市内早已人声鼎沸,时鲜农产、水果、禽畜、鱼虾、生活日用皆有,两个税吏穿插其中,催促卖货的乡人赶紧交税。 前面有几个铺面,卖着凉茶、香料、干货和早点,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立在道旁,再远处就能看到金明池、琼林苑及其后高大的东京城墙。 四人买了一兜炊饼,胡乱对付了早餐。 王四满脸兴奋,边吃边跟史进小声嘀咕东京城外怎的就如此繁华云云,史进银盘大脸满是严肃,眼珠却溜溜转个不停,比较着来往行人的着装品位,不时扯一下自己还算体面的衣服。 每日来往东京的公差、商贾和旅人也是个惊人的数字,为维持东京秩序,缓解城内客栈、旅邸压力,一般人不允许在城中客栈住宿,城外开办的客栈便有了相当大的市场。 徐泽四人骑大马、携利刃,自是不能这么大咧咧地进入有禁兵令的东京城,只得先到客栈办理了住宿,并寄存马匹、行李和武器,随后又问了东京街道道路情况,客栈掌柜收了钱后,态度热忱,有问必答,见徐泽四人均是外地口音,还主动询问需不需要雇个“知事”(导游)。 四人出了客栈,一路向东。 两旁相对,夹着官道的,是周九里三十步的金明池和规模仿佛的琼林苑,因两园三月一日才开,此时不能进入,几人只能脑补“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宝津楼诸军呈百戏、纵人关扑游戏”的盛况。 过了金明池,便是顺天门。 徐泽虽在后世见惯了各种人造奇观,但经历了半年多的边疆生活,看惯了低矮破败的各种建筑,此时近距离感受城墙的压迫感还是很强的。 出乎意料,城墙上并没有值守禁军,城门下也没见着守门兵卒,人员出入不禁。 想想也是,东京每日进出人数何止上万,要是一一盘查,便是再开十个城门都不够。 城门边倒是有个税吏拦着携带货物的商贾收税,税吏正指着麻包报出一个较高的税值,貌似蜀地口音的商贾急得只嚷嚷,后面几个商贾面色愤然,却不敢吱声,还有人催促辱骂蜀商挡道,见无人主持公道,那商贾只得哭着脸交了钱进城。 当百余万人聚居的超级大都市那磅礴气势,透过三丈长的城门洞撞入只见过几千人聚集“大场面”的史进、王四二人视野时,两人均是目瞪口呆,目力所及,全是超越他们想象的存在。 但见阔五十步的新郑路大街,尽头是高大的城楼,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专营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的店铺,也有医药门诊,大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的门面,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 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嘈杂中,依然透着一些京城特有的范儿,譬如跑江湖卖药卖卦的,都穿着体面,皆具冠带,就连乞丐也有规格,即使路边小吃摊,盛用器皿也很精致、卫生,卖相极好,让人一看就有食欲。 孙石起先也震惊不已,稍过片刻,便将视力收回,只盯着四人身边的人转个不停,仿佛是担心有人趁几人不备偷东西似的。 徐泽不禁有些头疼,你还这么小,满街的花花绿绿不看,却操心这些事,就不觉得生活无趣么? 四人找到一家成衣铺,史进走在最前,待进门,却见两个分别穿着粉、绿色纱质襦裙的小娘子嬉笑着走出铺子,二女襦裙的领口开的都比较浅,露出颈下一片白腻,史进一时失神,和二女看了个对眼,顿时囧了个大红脸,赶紧后退两步,让开道路,两个小娘子则掩嘴“咯咯”笑着离开。 “哥哥,我——”史进欲和徐泽解释。 徐泽笑道:“大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实话,看到这两个小娘子,我也心潮澎湃啊!” “真,真的?”史进还欲再问,却见徐泽陷入沉思,赶紧住了嘴。 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多,全盘接收了前身的记忆,为了做大事,徐泽在疯狂学习的同时,也努力的让自己活的像个“古人”,以增加亲和力,为了能踏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他更是努力的不去想前世。 今天看到这两个衣着大胆自信的小娘子,才让他猛然回想起前世夏天的空调、雪糕、大长腿。 混蛋啊,是哪些家伙整天哔哔铁血强宋、士大夫小市民的天堂,你们过来啊,换我回去! 第十八章 宗女作价好买卖 一阵鼓吹声惊醒沉思中的徐泽,眼神聚焦,见到不远处一队人进入眼帘。 先是鼓吹班在前,而后四对举着旗牌的红衫小吏,接着又有八名兵卒压阵,随后便是骑着红马大腹便便的新郎官,后面是八人抬的大花轿,再后,则跟着数十个抬着箱笼的仆役。 王四小声嘀咕:“新郎怕不是有四十了吧?” 孙石也冷脸盯着旗牌和花轿来回看。 “哥哥,这莫不是哪个大官嫁女儿?”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的史进很好奇。 徐泽哪知道这些,含糊回答道:“好像是吧。” “非也非也。” 声音从旁边传来。 徐泽扭头一看,原来是一约莫四十岁,身穿白儒衫,头簪一朵鲜艳红牡丹的书生。 呃,兄台这造型够雷人啊! 徐泽惊讶的表情一扫而过,虚心请教:“尊驾贵姓?” “免贵,王。”书生答礼道。 说话这么酸,徐泽差点脱口问出“阁下莫不是白衣秀士王伦?” 书生说话虽酸,人却很热情,主动解释道:“此乃县主出嫁,夫家是城外吕员外,跑河运的,官家办花石纲调用运粮纲船,吕员外乘机接手,迅速起家。其原配已过世四年,如今发迹,便娶个县主续弦。” “啊,”史进震惊不已,问道:“县主不是皇亲么,怎可下嫁商贾,还是个老鳏夫?” 这哏捧的王姓书生甚是舒服,看着史进的眼神顿时和蔼不少,摇头卖弄道:“皇家当然不许,英宗皇帝就曾下诏‘婿家有二世食禄,即许娶宗室女’,神宗皇帝又诏‘应袒免以上亲不得与杂类之家婚嫁,谓舅尝为仆、姑尝为娼者。若父母系化外及见居沿边两属之人,其子孙亦不许为婚。缌麻以上亲不得与诸司胥吏出职、纳粟得官及进纳伎术、工商、杂类、恶逆之家子孙通婚。后又禁刑徒人子孙为婚’‘其冒妄成婚者,以违制论,主婚宗室与媒保同坐,不以赦降,自首者减罪,告者有赏’,还诏‘宗女毋得与尝娶人结婚,再适者不用此法’。” 王书生一番话引用多条律令,咬文嚼字,听得史进、王四云里雾里。 徐泽暗想,能把和自己没啥关系的《宗室法》条文背的这么清楚,莫不是提前做了准备,就等着在此卖弄? 你丫得有多无聊! “朝廷既有严令,为何还有这,这,这事?”王四忍不住问了一句。 王书生丢给王四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接着说:“刑统虽严,但此类事却是民不告官不究。且皇家对宗室防范很紧,宗室虽赋以重禄,却别无职业,藩邸之设,止奉朝请,宗室犯罪,与常人同法。宗室位尊却无权,有禄却仅可养家,又不许经营,要想体面过活,就多生女儿嫁商贾。” “别家嫁女,那是赔钱,宗室可就是大把的赚钱了。这不,六千贯,全是小钱,不嫁鳏夫,如何能赚这么多。嘿嘿,你看,这些装嫁妆的箱子是不是看起来轻,八成就是样子货,只进不出,蔡州郡公这铁算盘打的真是响啊。” 史进、王四还有些懵,徐泽却是听明白了王书生的意思。 一则宋朝对宗室防范之紧,历朝罕见,宗室身份光鲜,却没甚特权。哲宗时还诏令禁宗室联姻内臣家,一旦有人娶了宗室女,朝廷会赐虚职官,但此生也就此为止,靠刷政绩走上人身巅峰是想也别想。因此,但凡有抱负的士人都不愿与皇家结亲,皇帝的女儿都愁嫁,宗室日子更是过得紧巴巴的,有的实在过不下去,还借机就跑到皇宫里哭闹。 二则此时妇女地位并不低,寡妇改嫁可带走嫁妆是法律明文保障的,时人嫁女,多厚嫁妆,以期女儿在夫家有钱有地位。由此也导致因嫁妆不足,婆家嫌弃甚至寻机休掉,哪家女儿多,便愁坏一家人,一些家境不好的人家,甚至生女不举。 三则朝廷大量造大钱(折五、折十钱)引起民间抵制,一再贬值,日常生活中,大钱遭到百姓抵制,小钱更受欢迎。 四则为何商贾贴钱也要娶宗室女?想来应是宋虽重商,商贾地位却依然很低,和宗室结亲,朝廷会赏赐虚职官,虽然关键时刻还是没啥用,但好歹有一层护身符不是? “谢王先生指教,祝先生科场连捷!”史进见对方有问必答,对其很是恭敬。 “哈哈哈,今年吾必金榜题名!”王书生摇头晃脑,甚是臭屁。 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欺负我乡下人没文化么? 徐泽的前身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省试、殿试都在春季,此时已到盛夏,而且今科刚过,下科还在三年后,见眼前这书生恬不知耻的胡诌,徐泽顿时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拉着还和对方掰扯不清的史进进了成衣铺。 第十九章 繁华东京寻世交 一刻后,四人焕然一新地走出店铺,徐泽还好,史进、王四、孙石三人虽是一身新衣,气质却迥然市人,引得街上之人频频瞩目。 见此情形,徐泽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思,带着三人沿着大街一路东行,穿过宜秋门,进了里城。 过了里城景圣坊便是都亭驿,入眼看到三重五进气派非凡的大辽使馆,使馆外六名轮值的契丹武士看到孔武有力的徐泽、史进二人,立即昂头挺肚,气势更盛。 都亭驿过后,众人穿街过巷,来到宽阔异常、全部青石板铺就的笔直御街时,就连见惯了后世大工程的徐泽也震撼莫名。 过了御街,一路询问,终于到达信陵坊一间背街无院民居,门虚掩着,徐泽上前敲门,问道:“敢问张教头在宅否?” 宋制“私居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府、宅、家代表的是不同身份之人的居所名称,不可乱用。 片刻后,一名五十许的魁梧老者手握书卷开了门,望着面前似曾熟悉的年轻身影,张教头疑惑地问:“诸位是?” 徐泽取出怀内的信笺,双手恭敬地递上:“先父姓徐,讳澈。” “原来是贤侄,快快请进!” 入屋后,徐泽又一一介绍史进、孙石、王四三人。 落座后,王四、孙石主动端茶递水,张教头武人作风,宅中又无可唤之人,自是坦然受之。 看完信,张教头说:“当年我与你父出密州,几经辗转,方入殿前司骁骑军,后你父又嫌东京蹉磨,随吕相公征西夏,一别三十年,虽偶有书信,毕竟远隔千里,不曾想,如今却是阴阳两隔。” 稍稍调整了情绪,又说:“东京虽安逸,却远不及边疆金戈铁马来得痛快。可笑我二人还为此立下赌约,现在想来,甚是可笑,我远不及你父啊。” 徐泽叹了口气,说:“先父性子刚猛,临阵必浴血,金明寨伤重被俘后,连夜夺马潜回,伤了根基,又郁于长兄亡于没烟峡,自此落下病根,其后十余年均未能上阵。我不知先父和伯父赌约,却知先父后来实已经厌倦无谓征伐,临终特意叮嘱我返回祖籍。” 史进、王四二人均是才知徐泽的身世,更生崇敬。 张教头点点头,无言以对。 徐泽又道:“小侄此次进京,一是完成先父遗愿,二是想请伯父替小侄的小弟寻一医科好手,为我这兄弟把把脉。” 张教头顺着徐泽的目光看向孙石,点点头,说道:“此事不难,我与太医院丞翰林医学士钱乙有旧,当可以赏一分薄面,只是钱太丞事务繁忙,贤侄可能需要等上数日。” 徐泽赶紧起身,和孙石一起施礼感谢,并递上一个银锭。 “此为请太丞的预约金,有劳伯父了。” 真没想到老张这么给力,竟然能请到钱乙这个儿科圣手,徐泽在后世便听过此人大名,乃古今儿科第一人,唯一获得“翰林医学士”这一称号的超级大牛,当下真是喜出望外。 张教头接过银锭,想了想,还是放在桌上,算是收下了。 徐泽坐下,接着说:“三则,想询问伯父,可有返乡意愿。” 张教头面色凝重,起身关好屋门,又看了看史进三人,反问:“贤侄,此话何意?” 徐泽手指史进三人,“此皆我托付性命的弟兄,伯父尽可直言。” 待张教头坐下,徐泽严肃的说:“小侄幼年常观鸟虫习性,知燕子低飞,定有大雨;蚁虫吐泥,天必晴稳。先父临终前曾与小侄言,伯父三十年前尚是一小卒,便断定朝廷攻略西夏,或胜于疆场,却必败于朝堂,由此不愿西去,其时家父还笑你怯懦,不曾想几十年征战,无数英灵血洒边墙,却始终难破僵局。 小侄一路东来,只见民生凋敝,接连遇到强人剪径、山贼劫庄,伯父长于战略,久居东京,当知朝堂乱象,东京不可长留啊!” “贤侄见识长远,后生可畏啊,”张教头抚须赞叹,随即又情绪低落。 叹道:“老夫就一低阶武官,这朝堂乱不乱,与我又何干?要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是该落叶归根了,只是放心不下小女秀娘。哎,当初要是随你父西征,也许秀娘就与你家大郎结亲,何至于……罢了,不说也罢。 当年澈哥儿西去时曾言‘即便知道劳而无功,也得有人去做’,对西虏,不攻便要守,将士或可少阵亡,百姓必多死伤。就如我在这京城,有些事,明知不对,也得去做。” 第二十章 正店樊楼可作客 都是洒脱人,就不必做小儿女状了,见张教头已把话说透,徐泽起身道:“既如此,小侄也不强求。已到午时,小侄几人腹中空空,估计伯父也不善庖厨,今日便请伯父带我等去樊楼开开眼如何?” 徐泽话一出,史进、王四均眉飞色舞,孙石也心向往,都到了东京城,岂能不知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樊楼的名号啊,若知道要去樊楼,早上还吃啥炊饼啊? 张教头听到话后,明显怔了一下,抚须,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徐泽,随后爽朗一笑,说:“好吧,今日老夫便陪你们这帮小友浪一回!” 我擦!张老头,你这什么语气和眼神,樊楼有古怪么? 林冲不就经常去樊楼嘛,没看原著中他和陆谦上樊楼吃酒时的作派,明显是常客有木有! 出了门,回到御街旁的御廊里,张教头客串起知事,领着四人边走边介绍:“东京城始建于后周显德三年,到本朝后又多有修缮和扩建,分外城、里城和皇城三层,城内共八厢一百二十一坊。外城周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里城本为唐时汴州城,周二十里一百五十五步,皇城比之他朝稍略,周仅五里。妄人常清谈本朝立都汴梁,无险可守,岂知东京三城本就是天下险关。唉,可惜……”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张教头及时收住了话头,指着御街两旁的商贩和行人,接着讲:“皇城正门为宣德门,从宣德门直通外城南薰门即为此御街,阔二百余步。本朝原延唐制,市坊分开,商住独立,封闭管理。然东京日渐繁荣,旅邸、商馆屡屡侵道,朝廷数次整改无果,索性放开。 如今坊墙不再,商住混合,就连御街边的御廊,都许市人经商,嘿嘿,开封府倒是每年能凭此收取不少‘侵街房廊费’,只一点——中心御道不许人马行走,盖因南薰门与大内相对,寻常士庶殡葬车舆也不得由此门而出。” 说完,张教头面色古怪,低声说:“唯民间所宰猪子,须从此门入京,每日至晚,每群万数,止十数人驱逐,无有乱行者,堪比禁军演武。贤侄夜间若是玩得晚,倒是可瞻此‘盛况’。” 噗,不准走人的御街却允许赶猪! 史进只咂舌,“额的个娘,每天万数头猪子全杀成肉,这咋吃得完!” “一头猪也就杀得百十斤肉,京城人口百余万,酒肆夜市无数,如何吃不完?”见众人兴致正浓,张教头又接着讲:“里城由此直到州桥,两边皆居民。” 回头指了指,“外城西大街为曲院街,街南遇仙正店,酒最好喝,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 稍加停顿,笑望徐泽,说:“再向西去皆妓女馆舍,是为院街。御街东去大街、麦梨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以南东西两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要听曲看杂耍,各坊都有瓦子,若论最优,当是桑家瓦子、内中瓦子、里瓦子三处,其内便有勾栏五十余座。” 徐泽暗自腹诽,我勒个去,东京人民的肾真特么好,仅御街旁就这么多妓院和教坊,都能照顾得过来么? 还有,张老头你要不要对我一个子侄反复说这些? 还有还有,能不能说重点啊,这妓院消费究竟几何? 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赶紧打住,伯父,咱别提妓院了,说樊楼。” “樊楼原名矾楼,矾石的矾,又叫白矾楼,原是东京白矾行会的会所,后改成酒楼,前几日刚更名丰乐楼,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张教头拱手跟一迎面相遇的熟人打过招呼,又接着讲:“樊楼日均客流千人以上,位置可不好定,幸好你们中午来,晚上兴许就定不到位置了。” 晚上还有什么讲究么? 张教头手捋胡须,“向晚,樊楼便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於主廊口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噗,还是妓院! 这不就是大宋版的天上人间么? 难怪老头起先眼神那么古怪,看着史进瞬间羞红的大圆脸,徐泽弱弱地说:“那个,伯父,小侄忽然觉得状元楼挺不错的,离伯父宅也近。” “哈哈,”张教头看着几个小辈窘迫样,心情大好,大手一挥,“不必,吃完饭老夫也好顺路去求钱翰林,走吧。” 绕着高大的皇城宫墙,张教头一路介绍“潘楼街”“甜水巷子”“能太丞宅”“东华门”“鬼市子”“郑皇后宅”“西榆林巷妓院”,不知不觉便到了目的地。 但见五座由天桥连着的三层木楼立在眼前,主楼牌匾上书“丰乐楼”,门首缚彩楼欢门,上书“开业酬宾十日内,每先到者赏金旗”! 徐泽一脸懵逼,这营销手段真眼熟,莫不是进错片场了? 第二十一章 身居东京大不易 进到楼内,一着黑色丝质小袖长衣的知客小濩(伙)子迎上来,向张教头问好。 “贵客可有预订厢间?” “不曾。” “贵客这边请。” 在知客的带领下,五人上楼,穿过约百步的曲折走廊,终于走进了一间门额上题有“金丹无涉”四个飘逸草书的包厢内。 进入门内,迎面是一扇写生蛱蝶图的四扇屏风,彩蝶翔舞于野花之上,蚂蚱跳跃于草叶之下,给人以春光明媚的愉悦和轻柔的美感,形象准确自然,风格清秀,设色淡雅,线条有轻重顿挫变化,具有浓烈的田园野趣意境。 绕过屏风,进入宽敞的包厢内落座,知客奉上菜单,张教头以目示意徐泽、史进,二人皆摆手,张教头便不客气,直接报了八个菜名:夹面子茸割肉、虚汁垂丝羊头、肉醋托胎衬肠沙鱼、炊羊肫、假野狐、洗手蟹、莲花鸭、群仙羹,另叫外来托卖海鲜时果和旋切莴苣生菜,酒水则只点了店内招牌酒。 知客又问:“可要闲汉厮波打酒座?” “不用,焌糟即可。” 待知客躬身退去,张教头推开窗,指着不远处的正在动工的皇家园林,抚须笑道:“若是在潘楼,此位置便可直视大内,兴许就可以看到官家带着高太尉踢球打弹。” 史进目瞪口呆,徐泽则只翻白眼“早不说”! 张教头讲起皇城旧事,皇城的前身是唐时节度使治所,既狭且矮,太祖时,曾按洛阳宫殿的模样,扩建了东北隅。到仁宗时,国家富足,想再扩建,但此时皇城周边全是旺铺豪宅,朝廷要拆迁,钉子户不同意,仁宗无奈,只得放弃。 张教头刚讲完,便有堂倌端上注碗、盘盏、果菜碟,摆好酒盏、酒壶、碟、箸,其人来去悄无声息,摆放轻捷迅速,端的训练有素。 见史进拿着银箸琢磨,张教头便介绍这碗盏、酒壶均是上好汝瓷,就连宫中用的也不多,价值远超银箸。 徐泽留意到室内点着很好闻的熏香,毫无一般酒楼进门便能嗅到的浓重油烟和酒肉过喉之后的异味,而此包厢窗棂、桌案、梁椽,乃至杯盘碗碟,处处都打着草、蝶的印记,整个包厢装修和器具浑然一体,显是专门定做,不由咂舌。 等上菜的时间,张教头介绍道:“东京习惯,凡店内卖下酒厨子,称茶饭量酒博士;为酒客换汤斟酒街坊妇人,称焌糟;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之类,称闲汉;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称厮波;还有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予小钱物赠之方去,称礼客,或打酒坐。东京正店、脚店如此处处有之,唯州桥炭张家、乳酪张家,不放此等人入店,当然似樊楼如此排面,客人不许便不敢来。” 说话间,各式菜样便陆续端上,更有一二十上下腰系青花布手巾,头绾危髻的秀丽妇人进的厢间,问安后,麻利地换汤斟酒。 除了张教头,其余四人毕竟还是未近女色的雏儿,一时皆正襟危坐。 桌上菜肴具是色香味俱全,尤以造型精美。 好吧,几人皆是粗人,其实根本就不讲究这些,不一会便推杯换盏,气氛甚是融洽。 史家村那次,史进和徐泽灌了一肚子劣酒,头疼一整夜,今日喝着美酒,又是小杯细品,方知其中滋味。 酒兴上来,史进借机请教张教头武技,并请其推荐几本增见识、长谋略的书。 张教头善弓马,年少时好勇斗狠,进入东京后得高人点拨,转而读书,起先见史进皮肤外露之处皆是青龙纹身,疑其为好勇无谋之辈,本不看好,不料此子学武资质甚佳,更难得的是虚心向学,仿若当年的自己。 再观孙石少年沉稳,王四为人机灵,大不似一般村夫。 而且三人皆对徐泽唯命是从,不禁对自己这老友之子充满期待,转头看徐泽,这——这小子居然和焌糟妇人聊的起劲。 只听妇人言:“奴家夫君是广勇军禁卒,家中虽只有婆婆和小姑,但仅靠夫君七百文钱、二石半粮的月俸却是不够过活,去年夫君已得官长许可,自在土市子营生,加上奴家在这酒楼使唤,方可勉强过活。” 妇人言毕,见众人皆不语看向自己,赶紧施礼道歉:“奴家失语,搅扰官人们酒兴。” 众人酒足饭饱,张教头赏给妇人百文钱,妇人自是千恩万谢而去。 徐泽问:“伯父可知,东京似这妇人之夫这般,自谋营生的禁卒有多少?” 第二十二章 豹头环眼非翼德 张教头放下酒杯,知这小辈志向非同一般,也不隐瞒,叹了口气,低声透露了一些隐秘的消息:“全国禁军号八十万,东京独四十万,然实有数,可能还不到此数的一半,或许更少。元祐七年(1092年)宰执吕大防报‘具出天下禁军、厢军人数,禁军五十五万余人,约支三十余万缗,厢军二十余万人,约支七万缗’。崇宁六年(1106年),枢密院报‘禁军缺二十四万,近创广由勇、崇敏、崇政十万人,尚缺十四万’,如今六年过去,恐怕又有不少士卒如这妇人之夫这般自谋营生了。 京师禁军补了缺,缺了补,人数却越来越少,若说东京浮浪闲汉,其实大部分都是禁军后代或家人,居东京大不易啊。” 张教头仅仅是一个低级武官,却能知道如此多的朝堂机密,固然是他关心政局、爱钻研时事,但也印证了大宋朝堂上下的保密防范意识淡化得多么可怕。 朝廷不重视保密工作,徐泽却不敢大意,虽然桌上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但还是要防隔墙有耳,赶紧换个话题。 徐泽感叹道:“小侄原以为自己对经营尚有些浅见,今日来樊楼,本也存了对比之心,现下看确实是浅见,似我这等边鄙武夫,若是在京城开店,怕不是要赔得兜裆布都要搭上。” 张教头哈哈大笑,打趣道:“还是莫要经商了,以贤侄的身手,投军混个肚饱还是没问题的。” 徐泽陪笑,不想接着谈从军的事,再次转移话题,问:“伯父,似樊楼、潘楼这等奢靡之所,一般消费几何?” 张教头略一沉吟,说道:“今日少酒无妓,费应不过二十贯,若呼朋引伴,召妓彻夜畅饮,数百贯也是常事。要说真的奢靡生活,反不在这酒楼,达官显贵、豪富之家宴会开销才真是一掷千金,老夫位卑,不曾经历,不敢妄言。” 徐泽在后世倒是听说过蔡京吃包子的故事。 说有士夫于京师买一妾,自言是蔡太师府包子厨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辞以不能。诘之曰:“既是包子厨中人,何为不能做包子?”对曰:“妾包子厨中镂葱丝者也。”做包子都有专门的“包子厨”工作组,而且分工到“镂葱丝”这么细,其生活奢靡可见一斑。 蔡京府上一天的生活开支究竟多少,以徐泽的见识,实在想象不到。但今日这顿,二十贯的概念他还是很清楚的。 算成银子,十几两,似乎不多,也绝不是小数目,徐泽和孙石二人在延安府生活,住的是自己的房子,不要钱,最大的开销便是一日三餐,因为练武,还要经常吃肉,但日费不过百来文,从延安一路到达华阴县,走了几天,途中开销也仅一贯多。 饭毕,张教头会帐打包,徐泽如今也有千贯身价,但手头的钱,主要是史进带出来的,算是作为入股资金,要起家办大事的,而且张教头和自己关系非同一般,以后有的是机会报答,自不用谦让。 会账时,果然不足二十贯:共十八贯二百三十六钱,实收十八贯二百钱,一贯钱五六斤,出门大额消费当然不可能提一麻袋铜钱,张教头用的是银子。 清以前,不算五代混乱时期燕国用黏土烧制的“山库钱”,历朝真正由国家铸造发行的钱币基本是铜、铁两样,金、银只是可用于交换的贵金属,从未作为官方发行的货币大规模流通过。因此,金银价值难定,实际上是随市场变化而浮动的。 有宋一朝,银铜兑换比波动很大,此时,一两银子可兑铜钱千余文。 “贯”本是“十佰”,即十个“一百钱”,不过此时“佰”却不是真的一百文,在各种场所标准不一,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鱼肉菜七十二,金银七十四,珠珍、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文字五十六陌,行市各有长短使用。 众人出了厢厅,就见到对面南三楼廊上刚刚上来两人,但见其一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这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约莫与徐泽同等身量,大约三十三四年纪。 豹头环眼,燕领虎须,若再加上丈八长矛。嘿,这威猛霸气的造型,不就是燕人张飞张翼德么! 啊呸,不对不对,是玩折扇的林冲! 第二十三章 皇城门前得钱快 对面的林冲也看到了这头刚出厢间的五人,赶紧隔空施礼,喊道:“泰山大人在上,小婿今日休沐,和陆兄相约在此饮酒。” 本欲直接下楼的张教头,止步还礼,笑着说:“无妨,贤婿自便,老夫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也不介绍徐泽等人,自顾微笑着下楼去了。 徐泽跟上,出得酒楼,便见张教头脸色不渝。 他人家事,自不好问,不过稍想想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要说林冲想上进可以理解,但搭天线拉关系,你直接在殿帅高俅面前表现了不够,还要天天和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高府狗腿子陆谦黏在一起,这算咋回事? 元丰年间,神宗皇帝有感于禁军战力低下,进行了一系列军事改革,其中,就有依托将兵法,设巡教使臣、都教头、教头。 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听起来威风无比,实际品阶却还在正九品的巡教使臣之下。 但好歹入了流,有品级,是正儿八经的“官”,干得好也还有进一步迁转上升的空间,比起水浒剧情主角——郓城宋江这种“一日为吏终身为吏”没前途的小吏,还是强了无数倍。 而比陆谦这种虞侯(此虞侯非军队内的将虞侯和都虞侯,不入流,只是官僚雇佣的随从、仆役之流,完全上不了台面),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宋官员的收入有俸禄、职钱、有禄粟等名目,总体来说比较丰厚,但相对而言,也不是很夸张。以俸禄为例,诸路州军县令,最高的万户令,二十千;最低的不满三千户令,十千。 而且,遵从大宋惯例,官员的收入也是要打折的,并不是实打实拿到手的数字。真宗朝就明文规定“自今掌事文武官月奉给折支,京师每一千给实钱六百,在外四百,愿给他物者听”。 九品林冲的收入肯定没七品赤县令高,经常来樊楼这种高档场所消费,绝对经不住折腾,更别说原剧情中,他完全不跟家人商量,就豪掷千金,花一千贯的巨款,买把“宝刀”的败家之举了。 当初老张为了女儿嫁妆,倾尽家产,连唯一的婢女锦儿也送了过去,这些嫁妆是为了保障女儿婚后幸福生活的,可现在,貌似这些钱都没用在秀娘身上啊。 但是,女婿年级轻轻就已官在自己之上,而且追逐名利也不算坏事,今后能有更大前程当然更好。 下楼后,张教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对徐泽说道:“老夫带你们到回宣德门前看看吧。” 众人到了宣德门,张教头又是一番介绍,只是皇城不比里、外城,城墙上有殿前司轮值侍卫,自是不敢再指手画脚。 几人正小声说着话,听侧方有人打招呼,“张教头,宁有礼了!” 张教头转身,见来人是要下午进宫轮值的金枪班教师徐宁,赶紧回礼。 “下官正好有一事,须得劳烦教师。” 徐宁连称“不敢”。 张教头指着孙石说:“此乃我侄,欲寻钱太丞一诊,劳烦教师带话。” “此事不难,宁这就去办,”徐宁爽快应下,临行,又问:“这几位是?” 张教头一一介绍,几人相互见礼,又趁机于袖下递过一锭白银,徐宁不动声色地收下。 这个小动作没瞒过徐泽的眼睛,徐泽暗想大宋禁军果然个个会经营,这个徐宁,贵为皇帝宿卫亲军军官,端着正儿八经的金饭碗,前途一片光明,却如此贪财好利。 原剧情中他因持有雁翎圈金甲怀璧其罪,被花儿王太尉和梁山黑白两道都惦记上了,还死活不肯撒手,宝甲被盗后,更是急火攻心,不管不顾的一路追到贼窝梁山。 而对亲表弟汤隆,“闻知舅舅归天去了”,扯理由“不能前来吊问”,吊问不行,让人带个信总不难吧? 明知自己因舅舅之死惹恼了表弟,且汤隆刚刚亲口说完自己混得有多惨——“时乖运蹇,一向流落江湖”,随后汤隆取出二十两蒜条金,称“先父临终之日,留下这些东西,教寄与哥哥做遗念”时,徐宁财迷心窍,居然没有任何怀疑,略一推辞便收下了! 有钱好办事,徐宁进宫不到两刻钟,便有太医院小吏出来说“明日巳时太丞宅”。 钱乙宅就在外城保康门街,很好找。 事情办成,张教头很高兴,提议陪众小友接着转转,徐泽却不敢再折腾老人家了,坚持送张教头一起返回信陵坊,由王四提着打包剩菜,打包用的是樊楼精致食盒,回头还要还给樊楼。 第二十四章 盛世之都人皆醉 回到张教头宅,转好剩菜后,一行人来到信陵坊东面的大相国寺。 徐泽给了王四二两碎银,交代一个任务:带着食盒去找寺内菜园的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一群泼皮,以雇请闲汉还食盒为由结交对方。 王四第一次受领徐泽单独交办的事,很是兴奋,也不问徐泽如何知道张三、李四诸人信息,只核实了几个具体要求,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在原剧情中,王四这个外姓人,能在史姓族人占绝大多数的几千人中独得史进信任,担任史家村与少华山的联络人,且时间不长就能和少华山大小头目称兄道弟喝酒吃肉,交际能力毋容置疑,只是这个本该大放异彩的小角色,却因朱武的算计,在官兵攻打史家村时,被史进泄愤杀掉。 这次徐泽要求把王四带到东京,就是存了考校其人的想法,若是能用,他自不会吝啬给王四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大相国寺占地甚广,人流如织,据说现在还是小场面,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才算真热闹。 三人穿过大相国寺前的广场继续向东,过石灵公庙、观音院,转由赵十万街一路向北,直到潘楼街。 潘楼街再往北有南通一巷,东京人叫“界身”,是金银彩帛交易场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大宗交易,动辄千万,骇人闻见。 徐泽这些手里只几个小钱的土包子当然不会去那里寻不自在,他们是来见识桑家瓦子的。 瓦子又叫瓦市、瓦肆,是固定的娱乐中心,不仅限勾栏,还有卖药、卖卦、博彩、饮食、剃剪、纸画等。 勾栏则是固定的演出场所,一般设戏台、戏房和腰棚,四周以栏杆围住,大的可容数千人,小的也有数百,入门有门票,一般几十文不等,内有茶水、瓜果等增值业务,显眼位置还贴满了各类商业广告。 进第一个勾栏看到的是张金线表演杖头傀儡,一人同时操作五个傀儡,且个个仿若活物,打斗、倒立、翻筋斗等等,活灵活现,而且每个傀儡均有配音,竟是一场傀儡歌舞剧。 随后温奴哥在绳索上表演踢缸弄碗,间或故意卖个破绽,唬得观众席一些胆小的小娘子惊叫不断。 下个勾栏李教详讲三国故事,只说不唱,夹有议论,听上去已经有点话本评书的样子了,但技巧单调很多,下面一帮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另一个勾栏上王颜喜表演盖中宝,就是三碗两球来回变的小魔术,座位旁一中年人介绍“神宗时,有人善藏舟,数十人抬舟,瞬间变不见”,也不知真假。 随后是风僧哥、俎六姐表演皮影戏,已和后世几无区别。还有位口技高手号刘百禽,一人模仿鸟叫,如同百鸟和鸣,仿佛鸾凤翔集。 另一勾栏内,嘌唱弟子王京奴正在献艺,音调曲折柔曼,甚是动听,伴以笛声鼓板,类似后世的大鼓,唱毕棚内叫好声雷动,也有贵客打赏,叫嚷着要求再来一曲。 这一行成本不高得钱还快,确实吸引人,日后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就是桑家瓦子捧红的。 不过竞争压力也极大,进了圈却混不下去不得不流落他乡的大有人在,原剧情中,引发鲁达拳打镇关西的金翠莲,脑子没弦活活坑死自己的前世黄耳朵兔兔阎婆惜,辱骂殴打雷横母亲而遭其爆头的白秀英,甚至江州浔阳楼被李逵一指点倒的卖唱小女孩宋玉莲,都是东京瓦子流落出去的艺人。 经历了后世各种视听艺术的冲击,徐泽对勾栏的这些表演其实兴致缺缺,只是见史进、孙石兴致甚高,只好耐心陪着。 看着瓦子内悠闲的众人,徐泽莫名联想到,若是这帮人换身衣服和发饰,再把勾栏上的节目换成唱京剧、斗蟋蟀,是不是马上就有了代入感? 后世晚清,国乱当头,外敌侵凌不断,朝廷一再割地赔款,小民朝不保夕,京城的富贵子弟和八旗老爷们却沉迷听戏、遛鸟、斗蛐蛐,此时此景何曾相似? 大宋虽然自称正朔,却不过偏安一隅,连传统的长城之地都不曾到手,在内土地兼并日甚,乡野盗匪横行;在外年年“赏赐”岁币,北虏稍有异动,便举国皆惊。 仁宗朝时,宋夏战争如火如荼之时,辽国借口西夏是其藩属,宋国未经照会攻打西夏属于背盟行为,陈兵边境,作出攻宋之势。面对辽国的军事讹诈,无人敢出使,富弼临危受命,到辽国用增加岁币的方式摆平这场危机,居然为他本人赢得了巨大的政治声望。 第二十五章 早把杭州作汴州 民富国强的时代,的确需要繁荣的文化,大宋百姓富不富,徐泽无法下结论,但国强肯定是没有的。另一方面,国家越是暗弱,内部越能产生畸形繁盛的娱乐,以及局部地区虚假的经济繁荣,在这种极度“繁荣”的经济下,一切为了钱,为了钱可以做一切。 朝廷可以不讲信誉朝令夕改,高高在上的宗室也可以为了财货高高兴兴的卖女儿,禁军士卒为了生计自谋营生又怎么能受到谴责? 徐泽扭过头,看见勾栏外一造型古怪的饭店内,店伙们正热火朝天的准备晚上外卖的饭食。 张教头讲过“宋制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军兵百余人,及有救火家事,谓如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 这家古怪的饭店用的就是军巡铺防火用的官屋,望楼依然在,只是当然不会再有兵卒值守瞭望。 看到这瓦子内外的一片繁华,徐泽暗自感叹,不知十几年后的那场大乱来临,二帝被虏,神州沉沦,今日场上场下皆沉醉在盛世浮梦中的众人,可还会在梦中想起京中繁华? 几十年后,目睹临安城的醉生梦死,诗人林升作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其实他错了,南宋北宋,都还是那个宋,杭州汴州也一样的醉生梦死。 徐泽下定决心,待明日给孙石看完病就离开东京去蓼儿洼。 走之前要不要结交一下林冲? 徐泽年少时也曾为林冲的悲剧命运而扼腕,为起冲冠一怒而叫好。经历得多了,才知道,林冲和杨志,绝对是水浒中最悲情的一类人,但二人的苦难其实皆缘于自身的性格缺陷和偏执的人生追求。追求功名利禄本是人之常情,出事后,不愿放弃正常的社会人身份也可以理解,但为了这些,无底线的牺牲一切,就真不要怨命运弄人了。 扯远了,就说如何结交,直接上去说我和你岳父如何如何,信不信人家林教头“呵呵”? 或者和史进来段对打以吸引林冲的注意? 嗯,这招兴许好使,然后呢? 一年后才发生的事能跟他说?何况,高太尉为人低调,家教也严,还没听说过三个衙内有什么不良爱好。在这方世界,高俅应该不会,也没必要害林冲这个芝麻大一点的武官。 再则,即便结交了,又能如何? 原剧情中,鲁智深倒是信了林冲“却再来看望师兄”,等了四日,还是性子直的鲁智深自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后来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鲁智深的一厢情愿,岳庙前带泼皮帮架,野猪林要杀董超、薛霸等,林冲都——不领情! 他还想着翻身继续做当官呢,没见林冲即便最后落草梁山了,还死守着“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真杀了二人,岂不是害了林教头? 你说不可能,高太尉由配军发迹的传奇故事听过没? 倒是鲁智深一路护送到沧州,林冲说了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后来,林冲确实没死,报恩没? 但是,就凭自己和张教头的关系,林冲一家还必须救,却不是现在,现在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打下一片足以存身的基业。 想到这,徐泽更加坚定了明天就走的决心。 逛完瓦子,便到了酉时六刻,三人来到州桥夜市梅家铺子,天色已暗。 王四带着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二人,已等候多时。 几人皆是市井小民出身,坐定后,吃着宵夜喝着小酒,张、李二人很快就没了拘谨,尤其是看到史进酒后嫌热褪下衣服搭在腰上,露出满身青龙,更是唬得二人一口一个徐员外、史家哥哥,这年头纹身很普遍,但想纹好一身青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 徐泽编造的身份是永兴军路富户,因厌倦边境征战,欲到郓州经商置业,史进是护院,王四是伙计,孙石是小斯,此次来京师考察“市场信息”,知二人“人面广”,欲与他们进行商业合作,徐泽当即拿了二十两银子,请二人帮忙收集东京酒楼、夜市、鬼市子等处每日都要随便倒掉的“地沟油”。 张三、李四从没想过这等捡钱的好事也能落在他们头上,王四说东家要亲自请二人喝酒时,他们还半信半疑,此刻收了钱,想到从御街每日赶到内城的“万数”猪以及相当数量的羊,能熬出多少油脂!哪怕只收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都是个可怕的数字,两人眼里顿时全是小钱钱,恨不得把徐泽当亲爷供起。 待散场回出城时,已到亥时。 金明池畔,回身望这座夜晚反而愈发喧嚣的都城,满城的灯光映着没有一名兵卒的外城墙清晰可见,天上的星月也因灯光暗淡了不少,昼夜不闭的城门依然人流入织,徐泽不禁感慨,好一座不设防的不夜城! 次日早起,带着孙石先拜访张教头,随后一起去钱太丞宅,诊断结果是幼时营养不良、体内蛔虫、脏腑隐疾,需打虫兼调养半年,用药倒不贵,诊金张教头已付,只是每月要复诊一次,以调整用药。 昨日也考虑过这种情况,出门后,徐泽便拜托张教头暂时照管孙石。 张教头孤身一人,对孙石这个沉稳好学的少年本就喜欢,自是愉快答应。 徐泽又对孙石叮嘱再三,不忍看这个一向坚韧的少年落泪,狠心转身离去。 穿过新宋大街,来到朝阳门,看到城墙下本是城防军驻地的房子已经改造成了一个货栈,胖大的掌柜正在大声催促忙碌的伙计出货,徐泽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出了城。 城外,史进、王四二人已牵马候在此处。 六月二十五,辰时,东京城外安仁村,史进依依不舍地望着徐泽、王四二人远处的背影,身旁一名四十余的宽厚先生声音和蔼道:“大郎,勿要辜负汝兄厚望啊。” (第一卷完) 扎根梁山 第一章 大侠 《宋史》卷九十一:太祖乾德三年(公元963年)秋,大雨霖,开封府河决阳武,又孟州水涨,坏中潬桥梁,澶、郓亦言河决。真宗咸平三年(公元1002年),五月河决郓州王陵埽,浮钜野,入淮、泗,水势悍激,侵迫州城。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黄河又从滑州决口,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诏权停修决河,自此久不复塞,而议开分水河以杀其暴。 《宋史》卷九十二: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八月,河溢澶州曹村。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澶州孙村、陈埽及大吴、小吴埽决。四年(公元1081年),小吴复大决。五年(公元1082年),河决郑州原武埽,溢入利津、阳武沟、刀马河,归于梁山泊。 六月二十六,酉时,微风。 夕阳西斜,波光粼粼的梁山泊西岸,一个衣着破烂的汉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康大保长,求您再宽限几日,俺筹到了钱,就马上送到大保长家里。” 汉子跪着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头带灰布巾帻,身穿黑色短袖长衫的勾鼻男子。 这人叹口气,俯身看着跪在地上汉子,说道:“杨老实,不是俺不给你宽限,这都宽限多少日啦,你不上税,俺也完不成保正交代的任务,是不是?” 说罢,抬起头,手指着跪地汉子背后围着的二十来个青壮,厉声大喝道:“还有你们,这个月的渔税就剩三天了,可别再让俺一家一家地催!还杵着做甚!不做事换钱,这税钱能从天上掉下来?咹!” 众青壮一哄而散,却未跑远,只是眼巴巴的望着这边,皆是敢怒不敢言。 康大保长得意地一甩袖子,右手举起,大拇指向后,指着自己右后侧满脸伤疤、面目狰狞的汉子,对跪在地上的杨老实说道:“杨老实,俺今日来,保正可是特意安排了穆家兄弟跟来的,你也别?了,快把喜儿交出来。你身子骨弱,船小网破的,整天捞不到几条鱼,喜儿这孩子也可怜,天天不是鱼羹就是芦苇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跟着俺们保正,到城里当个学徒,还能吃几天饱饭不是?” “大保长,俺就喜儿一个独苗,使不得啊!” 杨老实一把抱住康大保长的腿,涕泪横流。 见自己没还穿到两个月的“新”长衫被杨老实眼泪鼻涕弄脏,康大保长顿时火起,抬腿就是一脚,将杨老实踢倒,正准备破口大骂。 “嘣咻——” 头上的巾帻不翼而飞,一撮断发被箭矢带飞,又被风吹回到自己脸上,康大保长两股战战,差点没控制住尿意。 艰难地抬头,看向前面,只见二十步余外,二人控马在前,因背对夕阳,太阳的光芒透过其身体轮廓照入眼睛,看不清对方的面部表情,但马上那高大的身影,冷漠的气息,以及一人手里的大弓,都清晰无比地告诉自己,对方绝不是来讲道理的。 远处刚刚散去的青壮见此情形,也慢慢围了过来,站在骑马的二人身后。 “哟,康大保长,小民也看中了这块宝地,想在此落户,不知每月要交几多税钱?”持弓箭之人收了弓箭,驰马缓缓向前,边走边说。 “这可是——” 康大保长还没开口,右后侧的壮汉穆夯子却上前一步答了话,只是才说两个字,便听到一声“嘭——” 一根又黑又粗的玄铁长枪斜向下擦着穆夯子的胯下穿过,巨大的动能使得长枪扎入泥地后,尾部仍震颤不止。 康大保长腿一软,不受控制的跪下,不敢抬头面前的两人,鼻子闻到一股尿骚味,看看裆下,不是自己,余光看去,旁边穆夯子已经吓尿了,也想跪,却因为长枪顶着胯下,跪不下去,只是身体打摆子般颤抖不停。 骑马之人已到近前,身边的穆夯子也终于回过神,向右挪了一步,跪伏在地,衣摆上的尿迹顿时和地上的黄土和成了泥巴,蹭了他半身。 来人跳下马,貌似要拔剑,康大保长再不敢看穆夯子了,以头抢地,呜咽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大侠?你也是穿越来的吧? 来人正是徐泽,听到对方这个称呼,暗自吐槽,声音却严厉了三分。 “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大侠您要是落户在此,没有田产,便只是客户,不用缴田税。” 康大保长翘着屁股跪在地上,嘴巴不停,头却始终不敢抬。 “哦,那他们呢?” “朝,朝廷有令,凡江湖河泽百姓,捕鱼采菱者,皆按船定税,若违令,当,当以盗窃罪论处。” 第二章 渔税 见康大保长求生欲如此强烈,徐泽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声音和蔼了两分,说了:“抬起头来。” 康大保长这下真吓坏了,涕泪横流,声音都变了调,哭道:“大,大侠,太阳刺眼,俺什么都没看到,俺,俺不想死啊!” “铮~” 徐泽缓缓拔出夏人剑,声音冰冷,说:“记住,任何话,都不要我讲两遍!” 康大保长豁出去了,闻声赶紧直身抬起头,双眼却还是死死闭着。 这怂货! 徐泽差点被这家伙逗笑,赶紧虎着脸,道:“介绍下你自己的吧。” 康大保长闭着眼,语速越来越快地说:“俺,俺叫康仁,住,住康家庄,他叫穆夯子,是保正的护院。俺不是大保长,官府要收渔税,嫌渔户人散、税、不好收,就交给临近梁山泊的几个都保代收,俺贪图吃鱼不要钱,就求俺们保正要了这跑腿的差事,又怕渔户没钱,不敢夏秋两收,便每月来催。俺真没作恶,除了白拿一些鱼,其他的钱都是交给保正的,俺回去就跟保正说,俺不收了,再不敢收了。” 杨老实已经爬起来了,满身的灰也不拍,畏畏缩缩的站在一旁,麻木地看着康仁的狼狈滑稽样子,后面的众渔户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发笑。 徐泽还剑入鞘,问:“保正是你什么人,他能听你的?” “保正是俺族叔,他应该,可能,会吧?”康仁越说越没底气。 “好了,我不杀你,也不能害你。” 徐泽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渔户,接着说:“既是官府要收税,这么多渔户,税钱当不会少,若是都交不上来,你多半也会一并吃挂落,救一人而害一人,非仁者所为。在下做个中人,请你再宽限几日,让他们想办法筹钱,七月初五未时你再来此地,到时,把所有积欠一并交与你,如何?” 康仁闻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嘴里称谢不停。 “现在睁开眼吧。”徐泽说道。 康仁循声抬头,睁开眼,却发现徐泽正俯身盯着自己,都快脸贴脸了,吓得身体后仰,差点摔倒。 徐泽摩挲下巴,老子有这么吓人么? 咱这模样好歹也可以说是套用的胡歌模板嘛。 ——好吧,实话实说,其实更像胡军。 徐泽挥挥手,说:“你可以走了。” 康仁赶紧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就跑。 “慢着!” 康仁的腿又不受控制地抖了。 “去,把你的巾帻捡过来。” 待康仁捡来插着箭矢的巾帻,徐泽小心的拔下箭,装入箭囊,然后认真的把巾帻整好,戴上康仁已经僵硬的脑袋,整了整。 “嗯,回去补补还能用,”徐泽拍拍康仁的胳膊,漫不经心的调侃道:“要不,你回去后,求求你们保正,带上一帮保丁过来抓我得——” 噗通—— “咋又跪下了,起来!那个谁,哦,穆夯子不愿意和一起回去你咋办?” 康仁福至心灵,茫然地问道:“穆夯子不是保正的护院么,俺如何会和他在一起,没,没看到他啊。” “哈哈,好,天快黑了,早些回去吧。” 康仁起身,边谢恩,边退着走了好远,然后转身狂奔。 徐泽踢了踢还在地上趴着的穆夯子,道:“起来了,别装死!” 待其起身,徐泽问:“家里还有哪些人?” “回大侠话,俺没家,从小记事起,就俺一个人。” “杀过人没?” “没,没有。” “那做过甚坏事?” “没,也没有。” “嗯?!”徐泽两眼一瞪,语气凶了三分。 穆夯子赶紧缩下头,说:“俺,俺偷看过保正小妾洗澡。” “哈哈——” 徐泽背后传来一阵渔户的笑声。 “康保正收你做护院,开的甚条件?” “管吃住,每月二百二十钱。” “钱给了没?” “没,保正说给俺留着讨浑家。” “想不想回去?” “想,啊不想,不想!” “你今日不回去,康保正会不会找过来你?” “应该不会,康保正一直不给俺发月钱,俺手头紧地慌,今天在村外闲逛,被康仁说动,偷偷跑过来,他说好的,回去后给俺一百钱,俺回不去,保正应该巴不得赖了俺的月钱。” 徐泽指指还插在地上,被穆夯子尿了半截的玄铁寒枪,说:“把枪拔出来,给我洗洗,顺便把自己也洗下。” “谢大侠老爷救护!”徐泽转过身,杨老实带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向他跪倒,不停的磕头。 “起来吧。”徐泽一脸黑线,这都啥乱七八糟的称呼? “咦?”虽然和杨老实说着话,但徐泽眼角余光仍瞄到穆夯子,见其已经拔出长枪,单手颠了一下,瞬间改为双手抱起,貌似很吃力的样子。 第三章 亡户 天开始变暗,王四栓了马,收集了一堆艾草,点燃用以熏虫子。夏天的水边,黄昏时分,蚁虫飞蚊可不是一般的多。 徐泽对众渔户说道:“诸位都过来,穆夯子,你也过来,先把你那身湿衣服脱了,挂枪上晾一会,别受凉了。喜儿,你去借三口大点的锅来,顺便找几个人帮忙做饭。” 穆夯子扭扭捏捏,衣服只脱了一半,在腰上打个结,徐泽估计这货里面可能挂的空挡,吩咐王四去取来自己那套旧短褐,丢给穆夯子的时候,对方显然没想到徐泽会送他衣服,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 众渔户慢慢围坐过来,徐泽说:“在下徐泽,祖籍密州,自小生活在延安府,此番回乡置产,途经梁山泊,路见不平管了闲事,喧宾夺主之处,望诸位父老见谅。” 得知徐泽不是落户而只是路过,满以为是救苦救难的救星,突然变成了瞬间就要消逝的流星,人群一阵骚动。 徐泽咳了两声,待众人安静后,说道:“诸位放心,在下平生最见不得不平事,这闲事既然管了,自然不会拍拍屁股就走。” 众人转忧为喜,纷纷赞扬徐泽仁心高义,又一阵闹哄。 待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徐泽说:“好了,先说下为甚没钱缴税?” 渔户们推让了一会,一个健壮的渔户才被众人推出来,说:“徐大侠,俺叫熊蒙,原是范县庄户,前年俺爹病重,卖了田地也没治好,只得卖了祖屋带着俺娘和小妹,来这梁山泊讨营生,水上营生虽然艰难,但好歹能吃个半饱。俺们这二十八户人家,大多都是这几年外地迁过来的,好不容易在水上安定下来,如今官府又要收渔税,日子又没法过了。” 一旦有人带了头,众人便放开了很多,七嘴八舌讲个不停。 “梁山泊这么大,鱼也多,俺们辛苦点,多打几条鱼不碍事,可是官府不收鱼只收钱,偏偏鱼多了就是卖不出去。” “对啊,近处没人买,便是有人买也卖不起价,路远水少的地方,鲜鱼倒是贵,只是鱼放不了那么久,死了就得跌价。” “说得对,鱼可以吃,也可以不吃,除了俺们,谁受得了顿顿把鱼当饭吃?” “鱼卖不出去,好不容易编几张席子换点钱,还要买粮食和盐。” “还得置办衣衫。” “俺,俺以前很能打鱼,只是浑家死了,俺身体一直没好,就,得不了钱。”杨老实弱弱地接了一句囫囵话。 徐泽稍加思索,搞明白了这些人的意思,鱼卖不出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此时没有很好的保鲜手段,早上打的鱼,基本只能在半日路程范围内的区域售卖,再远的地方,晚上就回不来了,鱼也会因为死掉而变质没人买,而这个范围内的人家,大多也能很容易弄到鱼,鱼价会被压得很低,经常几十文钱就能买一篓鱼。 而且渔户也不能天天只吃鱼,好不容易换来的一点钱还要买粮食、盐、布料等生活必须品。 此时,米价已达6百文每石,而且一个月一个价,还在不停地涨,比起二十多年前,元祐年间每石不足两百文的米价,已翻了几翻。 米价上涨,倒不完全是朝廷大量发行“折五钱”圣宋通宝和“折十钱”崇宁重宝的恶果。实际上,大钱发行没多久,就因为朝野上下的一片质疑和抵制,天子也不得不下诏折十钱“抵三文”使用。 其主要原因还是出在花石纲上。 大宋失了燕云十六州的天然屏障,传统的河北产粮区便处在辽国铁蹄的直接威胁下,澶渊之盟又规定不得在边界修建堡垒。 大宋军民挖空心思,在河北河东推广水稻的同时,将大量的良田挖成水塘,或种上成片成片的树林,以期限制辽国大规模骑兵高速通过。 再加上北方边境长期镇守的大量驻军耗粮,如此以来,河北、河东的的粮食就不能自给,而关西之地也因为西夏的百年战乱,农业生产受到了极大的破坏,为此,朝廷不得不大办漕运,调集大批的江南粮食补给都城东京和西、北边境。 而今上大兴花石纲,运粮漕船大批改运花石纲,虽然有发现商机的商贾用民船贩运漕粮,但仍无法满足市场需求,供不应求之下,粮价一路看涨。 此时的官秤1斤约为后世的640克,1石也不是100宋斤,而是92.5宋斤(沈括《梦溪笔谈》卷三“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一石大米折算成后世计量单位约为 59.2千克,若无肉菜补充,一个壮劳力一日约要消耗大米500到750克,渔户即便大量吃鱼,有老有小的四口之家,一日再怎么也得消耗两斤左右的大米。 还有盐,因为官府专卖,以往价格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几十年来一直都是50文每斤,如今也开始涨价,已卖到到55文每斤。 以洼西这些渔户的日常收入,买件衣服得筹大半年,生了病那更是不敢治,也治不起,只能硬扛。 这些逃亡此地的渔户根本就没有啥生活质量,只是勉强活着而已。 第四章 生活 喜儿和另一个半大孩子搬了两口锅过来,还有两个孩子抱着一些柴火,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左手提着一只木桶,右手还夹着一口锅。 另一边,王四早挖好了行军灶,这也是一路上徐泽教会的,经过过郓城时,徐泽还特意买了一袋粟米、半袋面粉和大半袋盐。 趁着天还有些亮光,徐泽吩咐众人先回家,拿碗筷再过来。 三口锅其实都不大,毕竟水上讨生活的小户人家,舍不得,也用不上大锅。 看着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穆夯子,徐泽说:“夯子,说下你的故事。” 穆夯子没想到徐泽会突然问自己的往事,急忙说:“俺,俺没故事。” 徐泽开导他,说:“随便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在哪里生活,怎得当了护院?” 穆夯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追忆道:“俺很小就没了爷娘,讨百家饭长大。最先的那段日子,总是被其他小孩抢,经常挨饿,饿急了还跟狗抢过吃食。” “后来俺发了狠,咬住带头抢俺吃食那娃的膀子不放,他拼命打俺,脸也给他划烂了,但俺就是不松口,直到咬下那块肉吞进肚里,从哪以后,就再没人欺负过俺。” “一年前,康保正见俺面相凶恶,能唬人,就收了俺做护院。俺没做坏事,只想吃几顿饱饭,活下去。” 徐泽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 渔户们陆续返回,各自还带了一些鱼虾和下饭的杂菜,再坐下时,彼此间少了一些生分,还有人主动问候徐泽。 等众人都坐下,徐泽问:“梁山泊内水道纵横,还有梁山岛可以落脚,你们生计如此艰难,还被官府逼迫,为何不干脆遁入泊中,上梁山不比在这里逍遥自在?” 众人面色古怪,都望向杨老实,杨老实只得开口,说:“徐大侠,俺便是自小生活在梁山上的。二十六年前,黄麻胡在水泊内聚众闹事,俺爹怕事,提前带着俺们一家人逃到岸上。后来,官府果然派人来水泊剿了几次,没抓着几个人,想着绝他们的粮食,就强行迁走水泊边的渔户,俺们都被赶到了康家庄。” “等俺爹死后,俺寻思着黄麻胡已经被剿了好多年,就大着胆子回到梁山,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来山上的人又越聚越多,还有些亡命徒也上了山,俺怕人多了闹事,加上喜儿娘也死了,就又迁了出来。” 徐泽问道:“现下山上有多少人?” 杨老实答:“俺不清楚,俺上岸的时候,有十七户,只是上梁山的,一般都是独户、小户,也就几十个人。” “山上有没有一个叫王伦的人?” “没有。” 徐泽扫视众渔户,问:“一边是永远都交不完税的官府,一边是聚多了就闹事的渔盗,你们觉得这日子还能维持几日?” 众人均是愁着眉,不说话,一个青壮犹豫了一会,打破沉默,说:“徐大侠,我叫田异,原在濮阳城酒店当伙计,店主人遭了官司,出事前,让我带着他女儿跑了出来,到这里已有一年多。这水上的日子苦,可流落到此地的,基本也没更好的活路了。” 众人纷纷点头,只是神情更加暗淡。 徐泽心想底层人民都一样,再苦的日子也能熬,不到硬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谁都不愿意重新做选择题,看起来是消极待死,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小民选无可选、避无可避的悲哀现实呢? 想到此,徐泽说:“我知诸位心意,先甭管税钱合不合理,只要不想落草,就还得给官府交税。也别管梁山上的人会不会闹事,日子要想过下去,还得再想办法。诸位都想一想,还有没有法子能把日子过好点?” 众人又面面相觑,还有什么法子? 天天都在愁钱,都想着怎样才能能过得更好,能想的办法早想到了,编席子、做柳筐、采莲子、捕鱼、挖藕、摘菱角、农忙帮周边地主家打短工卖苦力…… 还是田异主动站出来,说:“我不会打鱼,每天下湖的活计还不如浑家编席子来的稳,熊家哥哥会打鱼,打多了吃不完,就会送我一些。我想,咱们能不能分派活计,会打鱼的专打鱼,擅长编席子的就专门编席子,其他织网、打柴这些都要人,最好还要有人专门负责经营才行。” “可是鱼打的再多,近了没人要,远了卖不出,还是白搭啊!盐腌又太贵,还不好吃,也卖不出去,没钱还是交不了税。” “要是鱼能再活久一点就好。” “可不可以做烟熏鱼?”这人显然是受了王四烧艾草的启发。 “熏鱼就冬天可以做,要看天气,也要用盐,费时费力也没多大的用。” “分派活计是好,但有人笨,啥都不行咋办?” “是啊,活计不一样,得了钱咋分?” “咱们不能光想这些,还得建房子,老睡水边窝棚可不成,去年冬天俺娘就没熬过去。” 第五章 水泊 其实,徐泽就知道一个以当前条件就可以用的活鱼保鲜办法,但此时众渔户还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而不是为其马首是瞻,言听计从的“首领”,没把众人拧成一股绳之前,拿出来再多办法也只能解一时之急,却解不了一世之忧。 徐泽抬手虚压,待众人噤声。 徐泽才说:“此事不急一时,先统计一下各家的人数、船只等基本情况,算算究竟要多少渔税。你们等会回去后,跟家人商量一下田异刚才的提议,明日再作安排。” 这里人本就不多,统计起来倒是很简单,一会就有了结果。 28户人家合计有青壮男子44,青壮女子29,老人15,孩子21,共109人,平均每户不足四人,这也正常,官府虽不限迁籍,但除非天灾和战乱,愿意背井离乡,来此无萍之地的,不是江洋大盗,便是没有啥应对风险能力的小门小户。 见饭已经煮好,徐泽直接说明日的行程安排:“不搞清楚梁山上的事,心里还是不踏实,明日一早我就上山看看,老实,你身子骨不利落,明天就别下水了,把船借我用一天。你们若是想和在下一起上梁山看看的,明日辰时前来找我。” 众人听到这个的消息,又是一阵闹哄,纷纷说梁山上的人不安分,去不得。 徐泽不说话,只安静的看着众人,待众人终于冷静下来,才说“此事已定,勿再议”,说完便吩咐王四打饭。 苦命人家吃饭可没啥精致小碗,锅又不大,一人只能盛浅浅地一碗,帮忙的孩子和妇人也有,都舍不得吃,虽然各家也换粮食吃,但谁舍得吃干饭啊?这些饭是要带回家,配其他食材再加工后吃的。 徐泽也不为难这些人,待打完饭,便让他们拾根柴火照亮,带着孩子妇人赶紧回家,众人又千恩万谢拜别。 待吃完饭洗完澡,王四已支好帐篷,徐泽交待次日安排后,就直接钻进帐篷睡了。 穆夯子扯了一堆草,往地上一铺,倒头呼呼大睡,流浪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王四却没睡,他还要不断的添艾草驱蚊,而且他可不敢信任穆夯子和这帮渔户,还有离开的康仁。 以前的王四蜗居史家村一地,没啥见识,也没啥抱负,有点小聪明就沾沾自喜,自从跟着徐泽后,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脑子单纯只知道练武的里长史进,竟然真的读书求学了。 少华山一帮强人被自己十来人就打上门,几个头领更是被徐泽随意揉搓。 还有那个被留在东京城的孙石,每次看到那孩子的眼神,王四就觉得自己要是有啥不好的小心思,肯定会被他发现。 第一次进京,自己确实被迷花了眼,但见识过最奢靡的所在,和高高在上的京师官老爷同桌吃饭喝酒,尤其是自己拿点碎银子,便能让一帮东京城里鼻孔朝天的泼皮们一口一个王四哥哥,更让他有了人生大不一样的感慨。 想着这些事,王四不禁嘴角上扬,再想想徐泽今天恫吓康仁、穆夯子的场景,纯粹是小场面了。 以后的路究竟会怎样走,王四想不到,也不打算想,紧紧跟着徐泽,别掉队,别让他失望就对了。 次日早起,才洗漱完,徐泽就见到熊蒙、田异、梁义、黄仲四名渔户联袂而来,昨日已了解到梁义、黄仲两家均是兄弟二人,且皆是青壮,这二人能来在意料之中。熊蒙上有老母下有小妹,田异浑家还大着肚子,两人能来就很有魄力了。 王四早按昨晚吩咐备好了早餐,徐泽当即邀四人一起吃饭,由京城来此的路上,徐泽倒是置办了一套野营器具,碗却只有四个,且有一个还装着昨日渔户送的各类杂菜,今早加穆夯子便有七人,自是不够。 几人掰两根树枝做筷子,就用三个碗轮流喝着小米粥吃煎饼(此时山东煎饼还未问世,这当然也是徐泽的“发明”),边吃边聊,倒也其乐融融。 徐泽问道:“你们和梁山的人应该也有接触吧?” 熊蒙答:“嗯,梁山上隔段时间就有人出水泊换粮盐布等物,有时我们也会跟他们换些东西赚点差价。” “有时打鱼走得远了,也能碰到。”梁义咽下嘴里的饼,跟着说。 黄仲补充道:“他们日子过的比俺们还差,只是不用给官府交税,自在点。” 徐泽又问:“这梁山泊古时叫大野泽,一直都是盗匪巢穴,你们可想过为甚此处盗贼屡禁不绝,而且人一多就必然会闹事?” 第六章 人才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转头看向最有主意的田异。 田异想了一会,答道:“应是梁山泊内芦苇丛生,水道又多又复杂,为逃税或避难而流落水泊的人,多是看中里面便于掩藏,而且这些人的全部家当都在小船上,岛上仅作歇脚之用。” “官府若来的人少,未必敢登岛,来的多了,动静大,他们又会分散躲入泊中水道,极难搜捕。” “只是由此一来,流亡者也必然不敢在泊内岛屿上耕作置业,人少尚可如我等这般营生,一旦聚集过多,再靠捕鱼就难支撑,若是与泊外村庄交换粮物,又多会因他们身份见不得光,经常遭受盘剥,要想活下去,就不得不闹事”。 人才啊!几句话有观点有依据有猜想,古人云“百户之内必有豪杰”,诚不我欺! 这个田异在原剧情中居然籍籍无名,若不是死在最初的混乱中,便是上山后不得任用。 原剧情中,梁山失败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选人用人和培养人才的模式太低端,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从白衣秀士王伦开始,梁山就没有对内培养选拔的制度和通道,你上山时如果不幸是个喽啰,那这辈子就别想成为头领;你上山的时间晚,就算能力强,贡献大,也只能靠后座。 晁盖上梁山前,身份是都保正,是黑白通吃的一方大佬,至少有数百庄户可以支使(此时制度五户为一保,设保长;五保为一大保,设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设正副都保正),最初截生辰纲搞个七星聚义的花样就搞吧,却全部使用“外人”。 大聚义后,宋江、吴用搞出石碣受天文,定一百零八星,更是自废武功。从此,对内不流通,对外也放弃吸纳,如此僵化的人才使用模式,比起腐败的宋王朝都大不如,不败才是真见了鬼! 吃完早饭,穆夯子主动揽下洗锅刷碗的活计,徐泽吩咐王四去给杨老实送去三升小米,算是借用小船的补偿,熊、田、李、黄四人则是每家一斗。 渔户们活得很现实,见跟着徐泽的人都有好处,他们才会动心,而且,这个“好处”还不能太多,不然的话,有些“聪明人”就会只拿好处不干事。 见田异讲到点子上,徐泽也不急立即上梁山了,接着说:“田家兄弟此言甚是有理,由此想来,若无变故,梁山不久后必将再度闹事,我等若不想受到牵连,就必须有所行动,诸位可有计较?” 熊蒙说:“徐大侠,俺脑子笨,但也知道你是真好汉。昨晚俺们几个回去的路上就计议好了,这日子是越来越过不下去了,田家兄弟好不容易想出了个法子,他们还各有各的打算,俺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知道跟着你,绝对比现在这样一天比一天苦挨着过要强,你就说个章程吧,俺们都听你的。” 田异、梁义、黄仲三人纷纷点头,徐泽放低声音,说:“实不相瞒,徐某确实有聚集梁山泊众人的打算。” 徐泽边说边观察四人的反应,发现四人皆惊,却无人出言反对。 要知道在梁山这个贼窝聚众,无疑是造反的委婉说法,四人能有这反应,充分说明了其人可用,徐泽很是满意,接着说:“聚众未必要闹事,我等就以梁山为根基,善作经营。” 梁义心有疑惑,说道:“可是一旦定居耕作,官府便要厘定田亩开始收税,梁山就那么大块地方,耕作能有多少收成?怕不是最后还得下水。” 穆夯子已经洗好了锅碗,却不过来,只是远远的看着五人,徐泽也不喊他。 徐泽反问:“官府为何不搜捕散在水泊中的渔盗?” 梁义说:“以前也搜过,但搜不着,便是搜到了也就一条破船,官府兴师动众却得不偿失,便不再来了。” 徐泽点头,说:“若是我们能一方面让官府知道搜捕我等得不偿失,另一方面,又主动交纳一部分税赋,让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得教化野民和增加赋税之功,你们说,官府会不乐见完全管不了的梁山变得勉强可以管?” 田异隐约猜到了一些徐泽的计划,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没谱,问:“可若是没有能长久生钱的法子,这个计划还是难实现。” 徐泽反问:“你们可知梁山泊周边的郓城、寿张、须城等地的鱼价?” 众人皆是外地流落至此,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黄仲说:“俺前几天还到寿张县城卖过席子,去的晚,街市没见到卖鱼的人,市人都说吃不起鲜鱼,想那价格至少要比咱这里贵十倍不止吧。” 黄仲这话的确不是夸张,东京城有四水汇集,又挨着黄河不远,鱼价也近百文每斤,若是腊月正月里想吃河豚,一条一贯钱,还得先交定金!寿张、郓城这些小县城的物价当然不能和东京比,但也差不了多少。 第七章 弓鱼 受限于保鲜技术和沿途的混乱治安,即使挨着湖区不到一日路程的城里人也很难吃到鲜鱼。 原著中就有这样的细节:生活在郓城的宋江刺配江州后,为了进一步震慑住刚收的小弟戴宗,在琵琶亭吃酒时,一生只为功业,根本不讲究吃穿用度的宋老大明知琵琶亭乃“唐代白乐天古迹”,却仍摆出一副久经富贵的范儿,又是点评桌上器皿“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又坚持要吃老家郓城极难吃到的“顶级食材”——鲜鱼。 却不想这琵琶亭本就在江边,鲜鱼又多又便宜,而且宋江还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吃鱼,回去后便“破腹泻倒在床”“将息了五七日”,才“觉得身体没事”。遭了这么大的罪,宋江再次独自一人去浔阳楼吃饭时,就专门对店家强调“鱼便不要”。 徐泽说:“若我有一法,能让鲜鱼活过两日,并用马车运到城里售卖,你们觉得能不能赚到钱?” 这还用问?岂止赚到钱,甚至要赚“大钱”啊! 四人均是一脸兴奋,真有这样的好法子,那这日子还怕过不好? 徐泽见几人一副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的幸福表情,赶紧泼凉水,道:“我虽有此法,但若你们若还是一盘散沙,随便哪村来个恶霸就可予取予求,到头还是一场空!” 四人用眼神交流片刻,一起跪下,熊蒙道:“俺们一切都从哥哥安排,只求哥哥带领我等脱离这苦日子。” 徐泽上前扶起四人,说:“哈哈,都说了咱们只聚众不闹事,‘哥哥’这等草莽称呼就不要用了。嗯,咱们还要接着做大宋的‘良民’,就用大宋惯用的称呼,你们就称我——‘保正’吧。” 王四带着杨老实回来了,跟徐泽打了个招呼,二人就往康家庄去了。 徐泽带上武器,喊穆夯子扛上半袋盐,六人一起来到水边,熊蒙和田异各自带了船,梁义和黄仲的兄弟还要打鱼,便没带船,穆夯子不擅水性,徐泽安排梁义和自己一船,熊蒙和穆夯子一船,田异和黄仲一船,三船朝梁山划去。 绕过几条芦苇丛夹成的水道,见到水洼中黄仲的兄弟黄季刚网捞到了一条鲤鱼,徐泽叫几人都把船靠过去,要了鱼,现场演示弓鱼保鲜技巧。 所谓弓鱼,首先是用芦苇搓成的细绳,一端在用竹签穿透了的鱼嘴打结,然后把鱼沿鱼身左右方向弓起,用鱼绳另一端绑在鱼尾肛门稍偏下的地方(水能泄出)。 这叫“初绑”,目的是防止鱼缺氧而蹦跳损伤。 而后将鱼沉入有流动活水的鱼池或溪流中,让鱼吐污纳新半个到一个时辰。 随后第二次弓绑。 二次弓绑时嘴唇处绳结不动,只是将初绑时绑在鱼肛门稍偏下改为稍偏上。二绑也叫“绑水”,目的是使鱼肚子里留有的水分不能泄出,从而起到保鲜保活作用。 二绑一定要保持初绑时的方向与弯度,否则会伤着活鱼。 要注意的是手势必须快速,阴力稳定鱼身不让挣扎,动作一气呵成,如果动作稍慢鱼奋力挣扎,便会伤害鱼身,影响保鲜。 鱼被弓好后,便是夏天也可保活一到两天,其他季节则更久,要是放在活水中,更是能活半个月以上。 究其原因也不复杂,一是因为保留了鱼腹内的水分,使鱼悬空而不缺氧;二是鱼被绑成弓形后不能动弹,避免蹦跳损伤致死或鱼胆破裂而味苦;三是弓鱼过程中通过吐污纳新这一程序,使鱼去除泥味,食用更为鲜美。 而且弓鱼以绳为系,也大大方便了贩运途中运输和买鱼人携带。 此法成于六百年后的福建,徐泽前世喜垂钓,跟人学到了此法,此时还没让众人见证效果,自不会给这几人讲解原理,绑好后便交还给黄季,让他挂在水下,待时辰到了,再取出二次弓绑,然后挂在船上。 交待他再捕到大鱼也依此法处理,只是暂时不要让其他渔户得知。 六人便再次划动小船,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离岛还有好远时,两个采莲子的妇人遥遥见到了徐泽等人,赶紧划船避入水道。 没过多久,水道内又划出六条小船,远远的停住,船上众人皆手持鱼叉,一人站在船头朝这边喊话:“岸上的人家,为何来我梁山?” 徐泽喊:“长久买卖做不做?” 说完,吩咐熊蒙和穆夯子划船过去,对方也派了一条二人小船划了过来,待确认除了徐泽携带着武器外,其余几人皆空手后,对面也认出了熊蒙几个正是水泊西岸的渔户,并看到了船上的官盐,一番比划,对面放开水道,一条船飞快的划回梁山,留两条船一前一后接引徐泽六人的船登岛,剩余的三条小船则继续留在原地。 划得近了,徐泽近距离看到梁山岛的一面,因为只看得到一面,暂时还不知道具体有多大,但梁山主峰的高度绝对不到百丈,加上另外三个小峰和所谓的七条支脉,面积确实不算太小。 但就算水泊中还有其他小岛可以勉强住人,就算忽略掉原剧情中梁山众多马军必须有的大片跑马场,就算不管一众头领带上山的家属仆从们的生活区,原著中,宋江是如何在这么大点的地方养兵十万的? …… 注:真实世界的梁山海拔仅197.9米,合(北宋的丈)六十四丈不到。 第八章 鸠巢 船靠岸时,已有二十余人在岸边候着了,看到穆夯子扛上岸的盐,这些人皆喜形于色。 徐泽刚登岸,便有一名瘦个青年要求他交出武器,徐泽不在意地笑笑,没解身上的佩剑,只是横着抛出玄铁寒冰枪,那青年被沉重的枪身压了一个趔趄,抱着枪满脸通红地退下了。 待徐泽六人都上了岸,一名年约六旬的老者施礼道:“老朽褚青,忝为梁山话事人,欢迎诸位。” 徐泽坦然受了这一礼,大咧咧地说:“我乃大宋京东西路郓州府寿张县梁山水泊都保保正徐泽,来此接诸位重回大宋官府治下。”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原本还兴奋不已的梁山诸人顿时脸色大变,几个持鱼叉的后生呼喝着的作势要围上来,徐泽身后的熊蒙等五人顿时都不好了,尤其是穆夯子,几欲转身夺船而逃,徐泽却老神在在的看着众人丰富的表情变化。 褚青脸色也变了一会,但见到徐泽的表现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抬手制止后生们的冲动,问道:“梁山一直都是朝廷治外之地,何时听说官府划分过梁山泊都保?” 徐泽神态自若,说:“不知道也正常,这个都保和保正本就是徐某刚刚自己任命的。嗯,我还要任你为副保正。” 褚青干笑两声,说:“阁下好生诙谐,且不谈我等愿不愿重回官府治下,你又凭甚断定我梁山诸人愿为你节制?” 徐泽指了指地上的盐袋,又指向梁山众人身上满是补丁的短衫,说:“就凭你等已经走投无路,而我却能带领诸位不用造反为寇,就能过上面上无菜色、身上有新衣、青壮可娶妻、生子免不举、先人能安寝的生活。” 闻得此言,梁山众人均面色凄然。 流落至此的,谁没有一段痛苦的过去,谁能违心的说在此真过的好,又有谁能回避那完全看不到希望的将来? 褚青沉默良久,看着身边人委顿凄然的神色,长叹一声,郑重施礼,道:“褚某无能,不敢受徐保正如此重托,但若保正真有良策,老朽愿奉保正为主,舍此残躯,做牛做马也要助保正成就此事。” 徐泽坦然受了一礼,望向众人,说:“此处,怕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吧?” 褚青赶紧侧转身体,抬手引导,说:“诸位请随老朽来”。 徐泽转头,看向熊蒙、田异等五人,吩咐道:“你们不用跟来了,和诸位‘乡邻’多聊聊,田异你统计一下上山定居急需的物资,明日我便安排人添置,后日就上山。” 梁山众人居住的房屋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应是为了便于官府突然搜捕时逃脱,房子仅有由石头和芦苇搭成,异常简陋,旁边还开了一片小菜畦,长着莴苣、豇豆、绿豆、黄瓜等一些时令菜蔬。 褚青见徐泽未带人,拒绝了几个后生要求陪同的建议,直接领徐泽进屋,房门框上只卷着一张苇帘,暑热难耐,也不用放下,二人详谈了大半个时辰,又出门向梁山上行去。 因无人跟随,谈话的具体细节他人不得而知。 褚青是越谈越兴奋,徐泽却已是腹中饥饿,时人均是一日两餐,只有富贵人家才能三餐,徐泽穿越过来后,一直没有适应这习惯,待看好了周边地势后便立即返回。 回来后,又有一些捕鱼采莲的人回山,褚青提议集合众人请徐泽训话,徐泽摆摆手,说:“不必了,我还得赶回去动员岸上众渔户,此事宜快刀斩乱麻,迟恐生变,山上就全仗褚老费心,后日巳时前我等必上山,请褚老约束众人,在山上等候。” 褚青连忙躬身,说:“保正真心解救我等数十人,青既已诚心奉保正为主,凡保正交代之事,青敢不尽心竭力?” 临行时,徐泽留下了穆夯子,褚青也将十七岁的小儿子褚垠交由徐泽使唤。 徐泽本意是把尚不放心的穆夯子留在此地看管,褚青却误以为是换质,只是如今山上也不稳,便不说破。 还留在水洼中的黄季看到徐泽五人的船回来,兴奋的大喊:“成了,真的成了!” 靠船过去,见船上挂着的三条大鱼,只一条有些萎靡,另两条则如同刚捞上来一样。 黄季指着几条鱼说:“这是捕到的第二条,俺手法生,弄伤了,第三条就没事。” 熊蒙、田异、梁义、黄仲亲眼见证此“神技”,更加笃定追随徐泽的选择英明无比,兴奋感激溢于言表。 徐泽不以为然,想着这才刚开始,以后的困难和惊喜还多着呢?不过,泼凉水就不必了,只是对几人强调此事必须保密,任何人皆不得泄露,然后就在船上把下午要办的事作了安排,约定太阳下山时分再会合,上岸后就各自分头行动。 第九章 褚青 王四早已返回,还在杨老实的守护下补了一个觉,四匹马有喜儿照料放养,不用费心。 见徐泽回来,王四这段时间已经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立即拿出备好的煎饼和小米粥。 徐泽坐下后,先是相互介绍了褚垠和王四,杨老实和褚垠在山上就已认识,自不用再介绍。 又招呼杨老实和褚垠一起吃饼,褚垠谨守本分,不肯坐下,说还没饿,杨老实说“已收了粟米”“万万过意不去”,徐泽不由分说一人递了一张饼。 徐泽吃了半张饼,饥饿稍解,问王四:“康家庄情况打探了多少?” 王四蹲在地上,画了一张简易地形图。 说道:“康家庄据此处约四里的西北方向,依山而建。今天俺和杨家哥哥以购猪仔的由头,走了十余户人家,得知村上共有一百九十四户,村西约三里的张岭五十余户和康家庄同属一个都保,保正康善才住在村北此处山坡上,这人家业甚大,他家院子与最近的村民房子相距约百步,庭院建有高约八尺的砖石围墙,常年养有四名护院,有事便敲棒子召集村壮。” 见徐泽听的认真,王四接着说:“康善才今年六十六,此人颇有手腕,当年还率众打退过黄麻胡。两村被他经营多年,下面怨气很重,却没人敢公开反对。听说他的靠山是寿张县都头章元。还有,康仁确实是康善才的族侄,但两家关系并不和睦,今年二月,康善才还作主把康仁三叔家的独女送给章元做妾,为了平息康仁这一房的怨气,才许了这边洼西渔户大保这个空头好处。” 徐泽转头问杨老实:“康仁为甚要带走喜儿?” “先前灾年,康保正收了一些半大小娃,听说后来都送到城里做了伙计,但俺不相信,真有这好事,他怎会不留给自己的族人,那些送走了的娃也再没回来过。” 看似怂包的杨老实还有这样的小精明,谁说老百姓好忽悠的,只要和有关自身利益,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响。 徐泽说:“今日我在梁山上和褚青已经约好了,后日就带一些人上山定居,前期主要靠打鱼编芦席为生,以后还会慢慢增加其他的产业,刚才熊蒙他们已经分头询问其他人的意见,你这里就由我直接问了。老实,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去?” 杨老实抓着手里的半张饼,神情扭捏,说:“徐大侠,俺,俺——” “好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梁山以后会转变模式,我等都做给官府交税的‘良民’,卖鱼买粮大部分也会由此处上岸下水,你不愿上山,留在这里,我也放心。” 待杨老实走后,徐泽又问了褚垠一些梁山的琐事,兴许是得了其父叮嘱,褚垠基本是知无不言,徐泽由是得知褚家本在德州酿酒数代,至褚青时,又走通霸州门路,往返于宋辽榷场,小有家资。 后来,天将横祸,褚青被人告发其通辽,家人入狱,家产尽遭官府查封,其时褚青正带着褚垠在外采买,得到消息后,褚青当机立断,辗转跑到梁山。 如今已过去近四年,褚青此时也仅五十四岁,只是遭此变故,留在德州的家人皆殁,承受如此打击,加之梁山生活清苦,方显苍老。 看来褚青年轻时也是个敢闯敢拼的主,所谓的“通辽”之事多半是子虚乌有的诬告。 宋辽之间和平了百余年,双方年年互使,官方相互熟知,再说辽国内部这些年也是焦头烂额,既无动机也没必要收买宋的民间细作。 褚青能快速发家,更可能是与辽人在榷场之外有“漏舶”(走私)行为。 毕竟宋辽边境民间走私早就盛行,而且酒政和榷场管理都很严苛,想靠这两样经营迅速发家,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拿酿酒来说,京城专卖酒曲,县、镇、乡、闾许民酿,但酒税极重,而州城则实行酒的专卖,酒坊归官府所有,生产资料、生产费用、生产原料由官府解决,酒户从官府租来酒坊组织生产,酿成的酒由官府包销,酒价自然也由官府定,想老实酿酒发家,做梦吧! 褚青能在短时间内发家,肯定有其他门道,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选择逃跑,而不回去申辩,至少也说明了其与辽人之间不那么干净,而以大宋商人的“肥羊”属性,家资丰厚的商人遭人栽赃,没罪也会变成有罪,换成徐泽,也不敢去赌官府是否会秉公明断。 褚垠自小就被其父带在身边耳濡目染经商之道,识文善数,既有商贾世家子弟惯有的精明,又有家道骤兴骤落的大变故,给其留下的谨慎与务实,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如其等水浒剧情中那帮各有缺陷,必须大力改造才能使用的好汉上门,还不如把已抓到手的人用好。 剩下的时间,徐泽便以聊天的形式给王四、褚垠灌输一些后世归纳的经济常识。 自出史家村后一路东行,徐泽都会时不时给史进、王四、孙石灌输一些他们能够理解的后世总结的知识,王四早已习惯,并甘之若饴,不懂之处还积极提问。 褚垠第一次听,则惊为天人,尤其是其本身就有相关经历和见识,再把“价值规律”“公平原则”之类的理论一一与过去的认知相印证,顿感豁然开朗,随即又想到被奸人害得家破人亡,父子皆流落草莽,又黯然神伤。 徐泽注意到了褚垠的神态变化,没作开导,褚青父子二人虽然流落梁山,但不到四年时间,便能笼络众人,自有其非凡之处。 眼见日头偏西,远远的望见熊蒙等人已经赶来,徐泽停住了话头。 愿意随徐泽上山的只有19户,加起来共72人,每户来了一个代表,和徐泽预料的情况基本差不多。 徐泽直接宣布后两天的任务安排,接着讨论上山需要准备的物资,众人兴致都很高,陆续提了三十多条建议,徐泽都让褚垠一一记下。 待众人讨论完毕,徐泽又宣布了明日行动的人员分组。 为尽量避免引起周边乡民的过度关注,出去采购的人共分为五组,到寿张两组,分别由田异、黄仲负责,主要采购村集买不到的工具和物资,其余三组则有王四、熊蒙和梁义负责,在周边村集采购禽畜、农具和粮食,视距离远近,出发时间自定,但戌时前必须返回此地。 第十章 死地 众人按照各自的分组聚在一起,讨论分工和明日计划,这些人各怀心思,但对未来满怀希望都是一样的。 作为“头领”,徐泽此时却非常“缺”希望,实际上,他的心情其实很糟糕,他在想这些时日收集到的梁山周边地理情况。 五代以后,因黄河屡屡决堤,携带大量泥沙而下,形成了梁山泊南北长约两百里,东西宽约百里的宽阔湖面,只是远不到“八百里”。 如今黄河已改道北流至河间府和辽国南京道交界处“三会海口”(今天津)入海,能出梁山泊进黄河入海的水道,就是鼎鼎大名的京杭大运河。 梁山处在寿张县、郓城县和须城县(后改名为东平府的郓州府治)构成的三角形区域内,寿张县在梁山西北约35里(宋制6尺为一步,300步为一里,宋制的35里约为后世的39里),二者同属郓州府管辖,郓城县在梁山西南,则属于济州府管辖,实际上梁山水泊如今可行大船的水域倒有一半在济州治下。 此时的梁山水泊面积甚广,向西,迫近郓城;向南,紧挨济州治所巨野县;在北,形成了长宽皆数十里的沼泽地,也迫使紧挨梁山的大运河改走须城,常说的八百里水域便包含了这片沼泽区。 水泊共有五水连接,东北是济水(北清河)北向转东,过齐州、淄州、青州入海;汶水向东入兖州;东部一是鼎鼎有名的大运河直通南北,二则是桓沟,向东南连接菏水,过后世的微山湖一带入淮水;西南则是连通东京的漕运要道五丈河。 可以说,水浒中的梁山泊与本世界梁山泊相比,只是名字一样而已,二者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地理概念! 首先,因为便利的水运条件,来往梁山泊的商旅的确不少,但绝大部分都是走水路的,朝廷通登州的两条陆路交通驿道,分别穿过梁山泊南的济州治所巨野县和东北的郓州治所须城县。靠近梁山的西岸,日常只有劳作的乡民走动,想学原剧情拦路打劫?还是先在水泊中修条路吧! 其次,遭遇战争时,延安府的一些小寨,两三百人就能守很久;而东京城,没有几万人,城墙上都站不满。越大的城池关卡越要更多的人防守,这是客观规律。原著中的梁山就打破了这一规律,王伦时代,千百来人就能让阮氏兄弟不敢来水泊打渔,大聚义后,十多万人居然还有空地跑马。 真实的梁山怎么可能还是这种缩放自如的“副本地图”?不仅地盘大小不会变,而且地理位置上讲,也绝不是搞事的好地方。 梁山所处位置紧挨东京所在的京畿路,陆路到东京才四百多里,比后世张家口到的北京距离还近,有马替换,又不惜马力的话,甚至可以一日跑个来回。 对于东京城来讲,梁山是真正的“卧榻之侧”。 最后,不仅是距离近,关键的是,此处治安状况还直接关系大运河、五丈河到河北和东京的漕运安全。须知道,东京城的粮食绝大部分都靠这里转运。 可以说,梁山泊对于东京的重要性,就相当于没有铁路,几乎全靠海运的情况下,天朝的天津对于北京,民国的上海对于南京一样。 如此重要而敏感的位置,别说聚集十万人马为寇,就算是几百人举旗为盗,济、郓二州就都得派兵合力镇压,不然的话,二位知州老爷铁定会被御史弹劾丢帽子甚至脑袋。 若是发展成几千人,威胁漕运,朝廷不派大军剿灭你还能安心?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块当强盗搞事的死地! 别说大闹,小闹都不行! 梁山的出路在哪里?!! 尽管愁肠百结,但等众人讨论完毕,重新聚在一起时,徐泽仍然是一付万事皆在掌握的模样。 徐泽强调,梁山悬于水泊之内,要想顺利发展而不是被官府当作贼寇围剿,在岸上就必须有信得过的眼线和遮护,这次因各种原因暂时不想上梁山的9户人家,虽然没有和我们共进退,但毕竟共同生活过,如果连他们都不能争取和信任,咱们还是趁早散伙,别上梁山了。 回去后,都去这些邻居家里问问,明日要不要帮忙捎带物资,有没有要帮忙带进城变卖的东西。 再就是每户至少留一人看家,采买人员严禁泄露要上梁山信息,否则引来官府关注,其留守家人的安全便得不到保证。 交待完这些后,徐泽便让众人赶紧回家做准备,只留下熊蒙、田异、梁义、黄仲四人,田异已和褚垠核算完了需物品种类和数量,估算所需经费约四百七十贯。 田异怕徐泽缺钱,解释道:“实际上,暂时用不了这么多,如今道路难走,船也太小,没法载耕牛上山,粮食先只买一部分,羊羔、猪仔也不是想买就有的。日后每天卖鱼,满车去,回来也不能空车。” 褚垠也建议道:“山寨初创,营建多,耗费大,众人手中也基本没钱,粮食最好以劳务报酬的形式供给,房屋、工具等,也可以考虑折算成实物或劳务换取。” 梁义考虑到安全问题,说:“梁山颇有亡命之辈,待这些人发现我等上山却不落草,还与官府保持联系的话,会不会疑虑被人出首而铤而走险。” 熊蒙眉毛一扬,说道:“怕个球!想过安稳日子的总是大多数,咱只要把水面上的船管好,他还能飞不成”? 徐泽非常欣慰四人的积极性主动性,又转头看向正在沉思的黄仲。 黄仲见众人看向自己,反应过来,说:“俺觉得,上山的人多了,鸡毛蒜皮的事肯定多,不愿意上山的渔户也不完全是怕官府追究,有些是怕山上没规矩,官府没来人搜捕,自己倒先乱起来了。” 徐泽抚掌笑道:“你们能用心任事,积极建言,我很欣慰。只要发展顺利,咱们的人只也会越聚越多,靠我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只有靠你们自己和更多的人,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其实,四人的建议和顾虑,今日徐泽山上就已经想到了,并给褚青作了详细安排,待众人上山后,自然能明白,此时却是没必要故作高深而打击众人的积极性。 随后,徐泽又就上山后一些安排与几人进行了讨论,讨论结束,几人才赶紧各自回家张罗次日的事, 待众人散尽,徐泽问褚垠:“明日你可以随田异到寿张去一趟。” “好的!”褚垠没想到徐泽会放他进城,很是高兴。 毕竟是少年心性,褚垠虽说不上从小锦衣玉食,但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家遭横祸后,父子二人亡命草莽,时刻有性命之忧,躲在梁山水泊胆战心惊得过了几年,都快忘了城市的繁华风貌,如今能再次进城,的确有几分兴奋。 他家的事已经过去近四年,而且跨了几个州府,以此时的行政效率,基本就是可以宣布销案了,德州官府和仇家分得其家产后,估计也早没有再认真追查的动力了。 而十三岁的少年经过四年时间的成长,相貌早就长开,不是非常熟悉的人,见着了也未必能认出。 之所以一直困在梁山,以前是因为年龄还小,后面又因为梁山之事日益复杂,形势不容其离开。 徐泽也不是让褚垠进城玩耍的,给他安排的任务是实地考察寿张的商业情况,看看在寿张开店铺的话,除了鲜鱼,还适合做何种生意。 对于徐泽的信任,褚垠很是感动,但徐泽却有自己的无奈,手里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别看近几年梁山貌似没啥事,但只要带着众人定居下来,就必须万事小心,没有信息盲目发展可不行,周边几个城里最好都能提前布局,到处都要用人,偏偏手里没什么可用之人。 史家村和少华山倒是有人,但立足未稳之前,徐泽不想拖史进下水,对少华山,则是抱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 第十一章 老实 吃过饭后,徐泽让王四、褚垠二人先休息,自己则到最近的杨老实家看看。 说是家,其实就是在岸边搭的一个小窝棚,杨老实也吃完了饭,正在窝棚内给喜儿讲故事,借着昏暗的夜光见到徐泽,杨老实忙不迭的起身让座,结果一头撞到窝棚顶,差点把小窝棚掀翻,徐泽赶紧帮忙把窝棚重新盖好。 徐泽已经知道喜儿是十一岁的男孩,随手把手里的布包丢给他,说道:“这是我兄弟的衣服,你和他身材差不多,应该能穿上。” 这衣服是孙石的,在延安这种边鄙州府穿起来还不错,但在京城常伴张教头就有些不合时宜,少年又正在长身体,原本穿起来就有点小,等孙石养好了身体,已到冬天,明年天热了,八成穿不上,但徐泽也没随手丢掉,反正有马,一件小衣服也不费事,于是便从京城一路带了过来。 天气炎热,窝棚又小,徐泽索性带着杨老实来到不远处的土坎上坐下,然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家常。 待水中逐渐显现银河的倒影,喜儿也已睡着了,徐泽停顿了一会,问:“老实,你不愿上山,可是在担心孙有德几个?” 杨老实忽地爬起,转身朝徐泽跪倒,嘴抖了半天,才哽咽出声。 “徐大侠,俺知道您仁义,不该瞒你,俺怂了半辈子,也知道在现在这世道,俺这些没用的人只有跟着您这样的大人物才有活路,只是俺恨啦,俺恨这个畜生,更恨自己怂啊。” 怕吵醒喜儿,杨老实咬着小臂压抑嚎哭。 良久,通过杨老实断断续续的哭诉,结合下午褚垠的侧面介绍,徐泽基本理清了事情的始末。 杨老实回梁山时,山上仅九户人家,其中就包括褚青父子。 因褚青眼界开阔,善组织,会经营,上山的众人都愿意听从他的 安排,后来虽然陆续来了几个亡命徒,但这些人江湖漂泊日久,早就倦了,梁山本来啥都缺,没了褚青的主持,日子只会更难熬,稍微有点见识的都能看清这一点,倒是相安无事。 只到去年底孙有德等三人上山后,情况就慢慢变了。 三人都是青壮,据说孙有德还当过山大王,手上有好些条人命。 三人初上山时,尚看不出啥毛病,但待其站稳脚跟,摸清梁山虚实后,就经常做些出格的事,褚青父子二人一老一少,都不是强势人物,也拿他们没办法。 孙有德得知杨老实擅捕鱼,便逼其每日捕到的鱼分一半,杨老实不敢反抗,只能照办,孙有德见其好欺,便愈发得寸进尺。 一日,孙有德酒后尾随并欲强暴杨老实怀有身孕的浑家李氏,杨老实及时赶到,并难得雄起一回,奋起反抗,却被孙有德三拳两脚打倒,李氏遭强暴动了胎气,当夜就血崩而亡。 孙有德原本也没想玩这么大,得知李氏亡故的消息,倒是和手下两个人消停了一段时间。 杨老实一是顾忌家丑,二是内心惧怕孙有德,居然在葬下李氏后,不顾自己伤势未愈,连夜带着喜儿跑了。 褚青父子倒是隐隐猜到一些事情真相,却碍于当事人自己跑路,加之以往被孙有德频繁挑衅都拙于招架,如今三人难得消停,他更不敢主动找事,由此,梁山上居然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诡异平静。 在缺乏稳定秩序可以遵守的情况下,商人的软弱性便暴露无遗,也正因为此,徐泽这个强势人物一上山,耍耍嘴皮,便能轻易收取梁山主导权。 实际上,近段时间,孙有德见事情已过,又不断闹幺蛾子,如果没有徐泽这个“变数”,褚青的地位很快就会岌岌可危,甚至生命都有危险,褚青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他始终不敢放褚垠下山,怕的就是父子一旦分开,恐遭孙有德毒手。 待杨老实哭完,心情稍稍平复,徐泽起身,郑重的说:“老实,今天我过来,本就是给你透个底,孙有德这人我是绝不会放过的,后日率众人上山,如这人敢当面发难,我必杀之。但若其人见机快,不落口实给我,你愿不愿意随我上山,当面揭发其恶行?” “俺,俺,俺……” 徐泽拉起杨老实,他却弓着腰勾着头,始终不敢抬起头。 徐泽拍拍他的肩,本想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过得好全得靠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换成“孙有德的头颅我先寄存着,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徐泽不是矫情的人,但回去的路上,还是忍不住想着杨老实的事,他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干不过孙有德他们三人,强自出头,成不了事反而连累他吗? 杨老实的悲剧有没有他自己的责任? 还真有!孙有德作为江洋大盗、杀人惯犯,肯定有据梁山为巢“办大事”的想法,只是就凭他三个人干不了大事,更做不了山大王,只有动摇褚青这个话事人的地位,把水搅混才能有机会。 且不说其人不擅经营和做稳定人心的事,即使擅长,也无法比褚青做得更好。 但反其道而行之,不断做一些自己擅长而褚青绝对干不了的事,既可以以此挑战对方的权威,也可以勾起其余人心中的“暗鬼”,当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褚青营造的稳定其实就是个笑话,反倒是一旦释放心中的“暗鬼”,就可以如孙有德一样为所欲为时,事情就会彻底逆转。 于是怂包杨老实便进入了孙有德的视线——这样的人最容易欺负,也最便于观察别人的反应。 第十二章 人心 孙有德该不该杀? 该杀! 那原剧情中,以杀人为平生最快事,砍平民脑壳最顺手的李逵该不该杀? 渡船江上,劫财又夺命的张横、张顺兄弟该不该杀? 开黑店,做人肉包子的张青、孙二娘、李立、朱贵等人该不该杀? 吃人心肝都吃了出花样和学问的燕顺、王英、郑天寿该不该杀? 毒计频出,破家灭门逼人入伙的宋江、吴用、朱武该不该杀? 设计逼自己的义兄虐杀出轨妻,只为拉一个出身高的人,和自己一起投奔梁山的石秀该不该杀? 休妻保性命、换主急先锋的林冲该不该杀? 表弟有难,想尽办法逃避营救的责任,却又主动出卖同门师兄谋出身的孙立该不该杀? 杀其父而凌其女的董平该不该杀? …… 即便是“真佛”鲁智深,在渭州也惯是白吃白拿,掌柜还得笑脸相送“只怕提辖不来赊”。 就连“天人”武松,血溅鸳鸯楼时,也祸及无辜,刀砍卷了,换刀再砍,连杀十五人,只杀得“我方才心满意足”。 且不说众多好汉大聚义前各自占山为王,打谁的家,劫谁的舍? 就说梁山三打北京城时,广发“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大军到郡,自有对头”的告示,攻破北京后却食言屠城,还是一贯吃了上家吃下家,毫无底线的“污吏”蔡福挺身而出,冒险求柴进“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但即便柴进行动迅速,及时找到吴用下令,仍是“城中将及损伤一半”。 一百零八将中,除了萧让、金大坚等几个没有机会出手的纯技术人员,哪个不是手上沾满无辜血腥? 这就是传颂数百年的“好汉”行径!这还不是真正的乱世,就已经人心长草,是非道德就已经如此混乱,而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恰恰是从人心长草,道德混乱开始的。 康仁作威作福的时候为啥渔户敢怒却不言? 杨老实为何背负如此深的仇恨,也不愿随自己上山揭发仇人? 褚青明知道放任孙有德乱搞,最终会祸及自身,为何不愿放手一博? 是因为他们心思太重,不到最后时刻,他们还在期盼一个“神仙”、一个“救世主”、一个堂吉诃德般的傻瓜不计报酬地拯救他们,即便这个傻瓜——徐泽已经出现,并骑着老马向怪物发起冲锋时,杨老实之流也绝不会在胜负已决之前有所行动。 所以,昨日众人称徐泽为“大侠”,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们是真的希望这个大侠能劫富济贫、除暴安良——至于他们这些“朴实善良”的百姓,啥也不用干,只需等着大侠杀富后再济他们的贫就行了! 如果大侠在行侠过程中不幸死于坏人之手,他们肯定是要偷偷地掉几滴眼泪,并私下传颂大侠的事迹的,但同时也不忘告诫自家子弟“看见没,大侠都是傻子,死了都没人收尸”! 不想做傻瓜大侠救世主,发动他们自己救自己行不行? 目前看,太难了,杨老实似乎是个例,其实不然。 想想两百年前的大唐何等霸气,即便是黄巢之乱后的百年混战和破坏,中原随便一个割据政权,也照样可以和北方游牧政权打的有来有回。现在,大宋富有四海,不敢惹立国更早、占地更广的辽国就不说了,连小小的西夏也要年年“岁赐”,以买平安,这何尝不是大宋自上至下的人心反映在国际交往上的结果? 救世难,救人心更难! 由此想来,原剧情中的那些“好汉”们虽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但还不得不用他们,不说逃避不了的“主线任务”,至少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真心主动“革命”的。 徐泽回到宿营地时,褚垠已经睡着了,王四今日仅睡了一会,此时依然精神十足。 王四这段时间的进步,徐泽都看在眼里,欣慰地笑了,陪王四聊了一会,告诉他褚垠可以放心,便在营地外围用细绳拉上了三道交错的铃铛网,然后安心睡觉。 次日大早,众人过来领到钱后,分头行动,徐泽利用这一天的清闲时间,到留守的九户人家中走访了一个遍,对各家的情况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也对这个时代的底层人生活有了更深的印象。 戌时前,所有人都平安归来,未发生意外。 晚上,上山的各家又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干粮,到很晚才安静下来。 田异和褚垠回来,就立即汇报了城内的情况,褚垠提出了几个比较有“钱景”的经营建议,但徐泽都否定了,暗自感慨人才地培养果真是急不得,要说赚钱,玻璃、水泥和肥皂这些穿越者必备的赚钱套路徐泽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根本就不是一夜暴富,在大宋,在梁山,没有根基、没有足够的自保手段前,短时间内,赚得越多,死得越快! 反倒是田异提出的芦苇制品专卖店的建议要更靠谱一些,基本符合徐泽的设想:一是供货稳定;二是投入不多,赚钱虽少,却胜在细水长流;第三条最关键,可以把梁山上所有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目前还做不到拥有共同的理想和信仰,那就整合共同的利益。 徐泽安排田异和王四先去巨野采购船只,回来后筹备此事,而后就留在寿张县开店,田异的浑家王氏预计下月生产,头胎风险大,山上什么都缺,为安全起见,也不适合让他们跟着上梁山。 第十三章 重臣 六月二十九,东京,皇城。 早朝后,年近古稀的门下侍郎何执中一言不发地回到都堂(政事堂)自己的公房,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今日早朝,一众大臣就为些许政事反复推诿扯皮,自己这个名义上的首相却只能装糊涂和稀泥,想着朝野舆论,哎,身后名是莫要指望了。 对比起自己的心力憔悴,只小他四岁的太师蔡京却是老而弥坚。 十年来,此人在宰相位置上来三落又三起,这会应该是躺在自己府内院子里,眯着眼睛晒太阳,还不忘琢磨朝堂大事吧? 想来也是,这位可是百年难遇的大能人、大奸贼!当今朝堂,与人斗,谁能斗得过他? 能让蔡京罢相的推手只有一个,那便是无迹可循又恐怖莫测的天道使者——彗星天象! 第一次,是崇宁五年正月初几来着? 彗出西方,如杯口大,光芒散出如碎星,长六丈,阔三尺,斜指东北,自奎宿贯娄、胃、昴、毕,后入浊不见。 彼时,官家登基才六年,第一次遇到此等异象,加之群臣纷纷上奏,是真的乱了手脚。 一个月内连下数诏,先是重置江、湖、淮、浙常平都仓,急拜吴居厚、刘逵为相,赵挺之特进。 又下诏求直言,令监司陈述上奏民间疾苦。 接着毁奸党碑、废党禁,大赦天下,罢方田法和书、画、算、医四学,除各州岁贡供奉物等等。 甚至于连基本的程序都未走完,仅仅28天后,就匆忙罢掉蔡京的相位。 第二次连着第三次,却是在前年的大观四年五月,又是彗星! 彗出奎、娄,光芒长六尺,北行入紫微垣,至西北入浊不见出奎、娄间。 群臣抓住时机,再次弹劾蔡京。 此时,官家的手段就要老练得多了,虽也再次罢免了蔡京,却是在两年内两次罢免又复其太子少师、太子太师之职,想来应是官家也不喜蔡京这些年威福自专,正好借此时机敲打搓揉此獠。 至今年二月朔朝(初一大朝会),蔡京又一次复太师位致仕(退休)。 才过两个月,四月初五,诏令再次推行方田法,释放出即将三度起用蔡京的强烈信号。 果不其然,仅仅三天后,官家于太清楼宴请蔡京等人。 一月后,五月初七,蔡京便“落致仕”(起复使用),官家还特许其三日一至都堂议事。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官家与蔡京彼此都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却是更加君臣相得了。 旧制,凡诏令皆有制度,必须经由皇帝授意词头——中书舍人起草(此时中书舍人有权封还词头)——录黄行下——中书舍人宣行(此时中书舍人有权封驳录黄)——给事中审核(此时给事中也有权封驳)——宰相副署(宰相若不副署,则诏书无法律效力)的程序,最后还有台谏弹劾兜底。 诏令制定下发的各个环节都有严格的监督和制衡,便是皇帝和宰相也无法肆意妄为。 神宗皇帝熙宁三年,参知政事王安石欲破格提拔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求得皇帝同意,但知制诰宋敏求却拒绝起草诏书,封还了词头,并于三日后辞职;接替他的另两名知制诰苏颂、李大临也以“爱惜朝廷之法制”为由,接连封还词头。 哲宗皇帝元祐元年,时任中书舍人的苏轼也驳回了“给散青苗钱斛”的录黄。 蔡京三度复相,深恨群臣坏其好事,乃求所有密议皆由官家亲书诏命,称为御笔手诏,不再走中书舍人、给事中、宰相共议的程序,官家写定便立即特诏颁行,如有大臣封驳,就坐以违旨罪名,群下皆莫敢言。 官家欣然同意,但朝政繁芜,且贵戚近臣争相请求,没多长时间,官家也应接不暇,干脆命中官杨球代书,号曰“书杨”。 这以后,自己这个宰相也就彻底成了摆设,若无蔡京在朝,大臣们便是小事则拖,大事难决。 而本月,先前贬官知青州的蔡党骨干资政殿学士余深复门下侍郎后,这议事风气就更加混乱了。 自己与蔡京并相多年,然处处受其党羽掣肘,政事上始终无所作为。 言官抨击自己只知迎上意、粉太平。 呵呵,以官家的圣明,若想振作,还需要何人劝谏? 如只想逍遥,何人又能劝谏? 本月初,天子可是御笔手诏“自今三省密院、省台寺监与百执事官,非尔所职勿行,非尔所责勿言,毋利以口胥动。敢不遵承,以违御笔论”的。 这些年官家对自己恩遇不替,靠的是自己守身持正、直言劝谏,还是能力拔群,能经天纬地? 当年哲宗皇帝正直英年,若无意外,既不长、又不贤的皇弟端王绝无成为储君的可能,自己那个时候出任端王侍讲,基本就等同于仕途终结。 谁能料到,世事无常,端王成了官家,自己这个昏老书生也成了宰相。 自己这个宰相当得稀里糊涂,但也能看到大宋一派盛世景象下的各种隐患和矛盾,只是,若说治国之才,当朝还真没人能比得上这位蔡太师,自己更是大大不如。 还是尚书左丞侯蒙看得明白,“使京正其心术,虽古贤相何以加”,官家登基十几年,蔡京四起四落(徽宗即位当年,就贬了时为向太后党羽的蔡京知定州),最终却不得不用,便是因为放眼朝堂,只有他蔡元长能理清大宋的这一团乱麻。 长叹一声,何执中睁开了眼,敲了敲桌子,候在门外的老堂吏赶紧抱着一摞文书小步快踱进来,待其弯腰呈文时,何执中注意到此人冠下白发已然颇多,随口问了一句:“韩令史多大了?” 老堂吏显然没有料到高高在上的相公会问自己这问题,诚惶诚恐地答道:“劳相公相询,小吏还有半年便及天命(50岁)。” 何执中愕然,温言勉励了几句,让其退下了。 自己这个挂名宰相再难熬,比起这些堂吏来还是强多了。 大宋胥吏制度承接前朝,却更加严密。 吏员三年一次排序升名,头名者才能补迁升等,因上升通道狭窄,遇到上一等无编之时,还要守阙。 县吏不论,州衙从都孔目官到粮料押司官共十阶,其中佼佼者,受推荐并通过考核可入都堂,成为州县吏员做梦都想的“堂吏”,然后先从守阙守当官做起,经守当官,到书令史,再到令史,后面还有主事和都、录事,每一阶还都要先经守阙。 这个韩令史若运气好,有生之年兴许能做到主事,再往上就别指望了。 至于出职入流,完成由吏转官的身份跨越,若是本朝初立之时,朝廷不断开疆拓土,地方官员不足,希望还是比较大的。 但随着百余年来文教日盛,凭科举入仕的“有出身”和荫补入仕的“杂出身”官员已遍及朝野,朝廷对吏员转官这类流外入仕者的限制就越来越苛刻了。 元丰改制,罢流外铨,胥吏出职依所授文、武官阶不同,分归侍郎左选和殿前司掌管,诸县令、尉、簿皆不注流外人。 到如今,转官难度大、出职差还不算,关键是名额稀缺,即便是行事无忌的蔡太师,也不敢轻易给任何人承诺。 翻阅了几份文书后,心绪俞躁,何执中索性起身向窗户走去。 两个多月前,太阳中便现三颗黑子,也不知这么长时间过去,可有变化? 何执中推开窗,以墨水晶遮眼,抬头看向太阳,顿时惊呆。 …… 《宋史》本纪第二十一,(政和二年)六月己丑,以资政殿学士余深为门下侍郎。乙卯,白虹贯日。 第十四章 上山 夏日十里不同天,远在四百多里外的梁山,徐泽自是看不到白虹贯日这奇特天象,即便是看到了,也没时间去欣赏。 这一早上,徐泽都在忙活着收拾东西,组织运送,快到巳时,才终于带着众人登上梁山。 山上早有褚青安排的相关人员帮忙搬运物资,并引导众人到指定地点搭建窝棚,褚青则向徐泽汇报近两日的工作。 梁山原有18户49人,加上徐泽带来的19户72人(去掉田异两口子,徐泽、王四、穆夯子合算一户),共129人,其中青壮男子70,青壮女子32,老人9,孩子18。 总共就百来人,也没太大的声势,不到两个时辰便忙活的差不多了。 上山的都是赤贫户,除了集中采购的物资,各家其实也没多少家当,几十人的搬家,主要耽误在上下山的路上,倒也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待众人忙活得差不多,徐泽便在伙房前的场坝里,聚集所有人开了一个短会。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宣布成立“同舟社”,同舟社保证所有成员不受官府追捕,替成员缴纳所有税赋,成员则要服从同舟社管理和分工。 同舟社开始一段时间实行配给制,尔后,会根据各自任务性质和工作绩效,发放数额不等的工分,工分可用以换取生活用品。 同舟社社员为合约制,一期五年,五年后可解除合约离开同舟社管辖区域,所存工分在离开时可折换成实物或钱币。 大宋治下各类会、社多如牛毛,蹴球的有“齐云社”,喜欢相扑的有“角抵社”,喜欢射弩的可结成“锦标社”,喜欢纹身花绣的有“锦体社”,使棒的有“英略社”,剃头的师傅也可以组成“净发社”,热爱慈善的有“放生会”,写诗的可以组织“诗社”,一群讼师组成“业觜社”,流氓组织“没命社”,好赌的可以加入“穷富赌钱社”,一群贵妇人因为经常带珠翠珍宝首饰参加佛事聚会,干脆成立一个“斗宝会”,连妓女们都可以成立一个“翠锦社”。 东京樊楼最初是白矾行会的会所,浪里白条张顺是江州鱼行的行首,所以,这个“同舟社”倒是不犯忌讳,也不必担心众人接受不了。 同舟社社首为徐泽,下设外务部、生产部和保障部。 外务部负责与官府接洽和物资销售采购,解决其他势力的窥伺等,部首徐泽,副部首梁义;生产部负责耕种捕鱼、采集加工等,部首褚青,副部首熊蒙、黄仲;保障部负责生活保障、照顾幼儿、补网修船等,部首暂由褚垠代理,副部首杜迁。 徐泽使用杜迁,并非因为他是“剧情人物”,此人身高臂长,号“摸着天”,有一身三流武艺,为人踏实,虽无威望,但也能得梁山绝大部分人认可,用他,是因为能稳定人心。徐泽还特意问过他王伦的消息,其人却茫然不知。 划分部门后,接着宣布同舟社暂行社规。 一为明信号。 凡开饭、晚睡、早起、开会等活动,或需聚众时,皆以铃铛声为令,铃声发出之时,所有人必须噤声,随即根据铃声后的指示作出相应行动。 若遇紧急情况,则鸣锣。 二为行队列。 凡集体活动,必须列队噤声。出入时以任务分队为单位整齐行动。无事不得串门和高声喧哗,有事必须先报各自负责人同意方可。 三为定赏罚。 一般的赏罚直接和工分挂钩。若有偷盗、伤人、叛逃、调戏妇女、藏匿武器等行为,处以鞭刑。情节严重及聚众为乱者,杀! 举报以上行为经查实的,奖励工分。 经过短暂讨论,众人表示无异议。 其实,大部分人只关心再不用交税赋,干得好的话,可以不用再饿肚子。 至于三个古怪部门,以及模糊不清的部门职责和新奇的社规,根本就没能理解,更谈不上什么异议。 随后,褚青安排当前生产任务,主要有四项: 捕鱼,这不仅关乎日后的鲜鱼出售和口粮来源,更是作为防范其他势力窥伺的前哨,分两队,熊蒙、黄仲负责,各带9人。 采集,采集任务主要是采集莲子,收割芦苇,挖掘芦根和芦芽等,基本都是青壮妇人,由原梁山渔户刘全之妻张大嫂负责,其人身健体壮,性格泼辣,不让须眉。 加工,老弱妇孺皆可,由褚青负责,主要编织席、帘、筐、篮、炊具、扫帚、手提包等生活用品。 营建,这是当务之急,由徐泽亲自负责,共50名青壮男子。 前天徐泽下山后,褚青就已组织人手在选定的区域清理道路,伐木运石,平整场地,还搭建了伙房和用于存放粮食、物资的简易棚屋,另有若干禽畜圈,以及两排徐泽明确要求的公厕。 此时正值得盛夏,不用担心房屋漏风保暖问题,只要打好框架,盖好屋顶,就可入住。 徐泽的计划很大,但现在人数尚少,不急一时。 众人按照各自分工,分块聚集,又根据徐泽的要求,在任务分队之下组成三人小组。 各队组正乱哄哄的讨论各自的任务时,徐泽摇响了手中的铃铛。 第一次铃声的效果,当然是惨不忍睹。 待众人都噤声站好后,徐泽宣布这次铃声的内容——开饭。 “开饭,今日上山定居,加一餐,不算工分,铃音后第一时间噤声列队的人,分肉一碗,饭敞开吃;其余人饭一大勺,肉一块。各自部属全都做好的,队长、小队长和小组长才能吃到整碗肉。” 褚垠适时领着人抬着大盆热腾腾的米饭和酱汁肉过来,除了徐泽,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酱汁肉,但哪怕只看一眼那诱人的色泽,闻一丝随风飘过来的奇香,就知绝对美味。 此时才过午时,列队等待打饭的过程中,众人再不敢说话和乱动,但原本适应了一日两餐的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乱叫,合着不时响起的咽口水声,以及酱汁肉深入灵魂般的美味,成了这些人终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共有五人吃到了整碗肉,徐泽观察到其中竟然有孙有德,而其他人则惊讶于徐泽和所有人一起吃饭,吃的也只是一块肉,完全没任何特殊待遇。 饭后,碗筷自有保障队收集清洗,其余人则由各自队长带领“上工”去了。 孙有德等几个不放心的家伙全部分在营建队,徐泽原本打算今天就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不成想根本无人闹事,特别是孙有德,态度恭顺,主动上交个人武器,完成任务也很积极。 晚饭后徐泽问了褚青,才知昨日穆夯子曾单独接触过孙有德,徐泽摩挲着脸颊,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有意思!” 第十五章 买船 初四下午,到济州采买船只的王四和田异终于顺利返回,一路看到的情景大大出乎二人的想象。 先是在水泊里,若不是熊蒙的捕鱼小队预警早,二人停船及时,辛苦买来的快船便要在水道狭窄处被故意凿沉的小船撞损。 而仅有20人的捕鱼队,统筹船网等生产资料,并优化分工后,一日捕到的鱼竟然比以前岸边28家合起来还要多,就更让二人惊叹。 将船停在简易码头边,二人牵马下船。 王四是第一次登岛,田异则在几日前随徐泽刚上来过一次,登岛后,入眼处尽是忙碌的众人,有不熟识的,便会警惕的望向二人,待见到熊蒙交给王四的小旗后,自顾离开。少有的几个熟人和二人打声招呼后,又脚步匆匆负着芦苇而去。 山下原本的那排石屋已改造成捕鱼队临时营地和物资转运库房,旁边的一排连体通风草棚下,一帮老弱妇孺正在忙着加工芦苇,褚青背对着二人,盯着一个少女的编织手法频频点头,大声说道:“小芸小娘子设计的花样很好,你等都过来看看,谁学会了这个花样,便可获得三个工分,小芸教会一人,也奖励一个工分。” 上山的小路被拓宽到了五尺见方,几处乱石构成的夹道则被改造得更加险要,走过夹道,山谷内,一名少年正在放羊,看到田异二人,老远就热情的招手,王四便将马丢给他一并看管。 二人上到山腰,穿过了写有“宛子城”的山门,见到清澈的山泉被引到伙房前的池子里,一个妇人在池边淘米准备晚饭,两个少年正抱着一堆青草到公厕旁的禽畜圈喂猪崽。 用于居住的三户连排小房差不多都完工了,按数量算,至少能住两百余人,还有几间宽大的房屋墙已经砌到一人高,却不清楚是做什么用的。 正在抹灰的徐泽看到二人归来,对着施工的众人喊道:“乙队进度有些慢,晚饭前仍不能达到今日进度要求的话,队长扣除五个工分,队员每人扣除两个工分。” 徐泽走了过来,问:“情况如何?” 王四向前半步,面露狡黠,道:“六十五贯买了一条可载三五十人的快船。” 这么便宜?白捡的啊!徐泽顿时来了兴致,随意抓起一把地上的枯草擦擦手,说:“细细道来。” “俺和田家哥哥先是到巨野城办完保正交代的事,又寻了一番,没有收获,问了水上行商,才知道俺们一开始就走岔了方向,要买船,须得到合蔡镇。 合蔡镇没有船厂,但东来西往的船忒多,俺们放出要买船的消息不多时,便有四五个商贾找上俺俩推销自己的货船。待这些商贾都走了,来了个军将,偷偷告诉俺们广济河辇运司有破损官船要折价售卖,还带俺们去看了那船,却是根本没坏,至少八成新。 俺们怕其中有诈,不敢贪那便宜。又费了一番周折,才打探清楚,原来是朝廷今年初改漕运转般法为直达法,担心下面发运司衙门的官老爷们使坏,就派了十个京城的禁军殿侍(无品武阶官,位在三班借职下、大将上)带人常年在各漕河上巡逻,这帮军将在河上飘了半年,嫌弃差事太苦,油水又少,还要丢下京城的营生,一个个怨得不行,就琢磨着报个船损,好早日回京城再操旧营生。 这些船本是兵船,货仓小,不适合长途载物,载人也甚不舒适,商贾用不上,普通百姓也不敢用,倒是被俺们捡到了便宜。 船大了不易操作,还是韩殿侍的人送我们进水泊的。” 咱大宋禁军到底是以经商为正经专业的职业军队,这服务杠杠的啊! 走到平台前,徐泽视力甚好,已经看到了山下简易码头边停靠的八桨快帆船,一个采莲女子正划着的小木船从帆船边经过,有小木船的映衬,八桨船更显身形“巨大”。 徐泽还有些不放心,问道:“买这种船没问题吧?” 王四严肃回答:“俺问了好些商贾,这种事在漕河上很多,船稍稍改一下就能用,都是瞒上不瞒下,估计朝廷里的官老爷们也是心知肚明的,俺看韩殿侍有恃无恐的样子,怕是即便事情捅出去,也不会出多大的乱子。” 徐泽点点头,和这样有背景讲诚信,服务周到的禁军合作就是“放心”啊,感慨道:“这价位能买到这样的船,很不错,要是再有几条就更好了。” “韩殿侍说了,他还能联系两个殿侍,但价格要贵一些,两条船一共一百六十贯,保正若要的话,先付他二十贯定金,可签千照(合同),但船要一月一艘先后送到水泊,不然的话,一个月撞损三条船,上面官老爷的面皮也不好看。还有,转运司每年都会扣押一些违例漕船,一些船主因为吃了官司,没了本钱,只能低价售卖货船,若是俺们有意,他也可以从中牵线。” 咱大宋禁军这商业意识真没得说,古今中外,所有军队里,大宋禁军绝对是无敌般的存在,咱服! 徐泽笑道:“哈哈,好,这事办得漂亮,明日你再辛苦跑一趟,跟韩殿侍说,两艘船我都要了,这生意既是见不得光,那个千照就不用了,跟韩殿侍说,再有好船也给我备着。” 第十六章 工分 王四的事说完,田异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给徐泽,说道:“寿张、巨野和合蔡三地的情况各有优劣,我对比了一下,列了个单子,请保正过目。” 徐泽转身,边往回走边看,田异识字不多,两张纸不下十个别字,但瑕不掩瑜。 在这两张纸上,他不仅列出了三地到梁山的距离、运输条件、商业活跃度等数据,还综合分析了各地优劣,认为寿张最近但市场容量相对较小,巨野人口最多适合稳定经营,合蔡镇来往商贾频繁,适合新产品推广和大宗交易,田异建议直接到合蔡镇开店,然后,再铺货到周边几城。 徐泽点了点头,肯定道:“你这份调查做得很好,符合我们以后的发展方向。这几天我也考虑了一些问题,我是这么想的,芦苇利薄,若要做大,需要的人手太多,只能做为初创期的过渡产品,放到合蔡就不大合适,暂时就选在寿张吧,店面不要太大,只要靠近县衙或繁忙的茶馆酒肆就行。赚钱只是一方面,借机摸清官府的消息才是重点。你浑家也快生产了,过段时间,我会安排人来接替你。然后,等你孩儿满月后,再安排你到合蔡镇。” 田异点点头,暗想自流亡到水泊边,本以为这辈子自己和后代都只能成为亡户或者水匪,没想到能遇到徐泽,虽然看不懂这位“保正”的具体盘算,但在酒店打杂多年,打磨的眼力劲,还是让他敏锐地感觉眼前之人,绝对是能干大事的人。 跟着徐泽才几天的时间,他便给了自己机会,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办,确实不能太操切。 同时,他还还注意到徐泽的话中的隐含之意,过渡后的产品是什么?又不禁有些期待。 田异还要回去,徐泽亲自送他下山,在山下凉棚里,徐泽又和褚青合计了一番,决定奖励田异和王四二人工分各200,田异暂时不上山,用不上工分,就先预支2贯钱给他。 梁山的工分含金量很高,一个壮劳力正常的整工也才10个工分,200工分在目前阶段已经不少了。 后世的“工分制”来源于苏联的集体农庄,后来在新中国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农村人民公社中普遍采用。 算是计划经济的产物,目前梁山的发展形势也有些类似后世的计划经济,但徐泽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搞计划经济。 实际上,后世也只有苏联实行了真正的计划经济,其核心模型是资源最优分配理论。 它的核心算法来源于列奥尼德·康托罗维奇提出求解线性规划问题的方法――解乘数法。 简单的说,就是用庞大的算力来模拟那只“看不见的手”,用大量的数据计算得出生产最优解,然后以计划指令来调度整个社会资金、物资和人力等资源。 比如苏联制定的五年计划,一般来讲分为7个部分,60000个独立标题。 整个管理体系有40多个全联盟部和联盟兼共和国部,全联盟部下属280个管理总局,联盟兼共和国部下属400个管理总局。 因为这套经济体系实际操作极其困难,对基层人员的数学水平要求太高,新中国学了十多年,其中还有苏联专家手把手的教了五年,最后连门槛都没有迈进去,只是在门口看了看,便发现以当时国内的实际情况,确实不具备实施这套经济体系的可能,最后只得另搞一套。 梁山算是徐泽的“实验田”,目前因为人少事少,需要计划的东西也不复杂。 简单的说,一是搞到钱,有钱才有一切,二是解决众人吃饭穿衣等基本需求,三是解决安全问题。 百来人的吃喝拉撒睡,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根本用不上多少数据计算。 如每日所需米面数,按照计划经济理论,首先要考虑当前任务量造成的体力消耗,还要计算鱼肉补充的抵消,青壮和老弱妇孺区别,各人的身体状况和食量等,最后算出一日所需米面数。 但实际上哪需要这么折腾?只需要一次多买些米面,吃上几天,再算下每人每日消耗的平均数,以后人数再增加,按照这个数据增加就完了,即使有出入也很容易调整。 不过,等日后摊子铺大了,手下有几十万上百万人,涉及的又是更加复杂和全面的管理问题,还搞如此粗放的计划管理,肯定得出大篓子。 如今自己手里缺人,更缺能写会算的人才,更别提徐泽自己都一窍不通的解乘数法,没人才没基础,照搬后世的经验和做法,只能是作死。 后世的历史已经证明了“工分制”的各种弊病,摊子铺大就会产生很多问题。 但综合考虑,梁山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使。 不是徐泽理想主义泛滥,穿越宋朝了,还要坚持做社会主义接班人,非要复制后世的建设经验,而是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首先是钱的问题,无偿劳动会极大地伤害众人的工作积极性,但按市场价支付工资的话,徐泽手里的钱也不多,一不小心就会出现资金链断裂的危险。 其次是管理的问题,梁山现在啥都缺,有钱也没地方使,而且工分制对社员也是个约束,毕竟如今山上啥人都有,不是所有人都能受得了严格的管理的。 总有人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实行工分制,想逃跑不仅要偷船(当然水性好直接游走也行),但即便上了岸,手里没钱也寸步难行。 再则,这也是徐泽建立自己内部的信用体系的一个尝试,好为以后经营更大的局面积累经验,说是工分,其实更接近“数字货币”的概念,以后还会印发工分劵,那就可以算是梁山内部的纸币。 现在梁山事业刚起步,船小好调头,运行得不好,推倒重来也相对简单。 后世这个制度运行中出现了很多问题,却不意味着现在梁山就可以吃大锅饭和滥竽充数。 人少,垂直管理,谁干得怎样,一目了然。 而且日常任务工分只是“底薪”,按件计工、死分活评、大小包工、收入分红,以及各类奖励和扣分项目会让你不得不紧张起来。 即便在实行的过程中,出现各种问题,徐泽也不会呆板地守着这套管理方法死活不变。 在他的设想中,本就打算根据形势发展和运行效果,不断调整同舟社社规,以期逐步完善。 …… 第十七章 康仁 初五未时,水泊西岸。 康仁无力地瘫软在地,双眼空洞地望着水泊方向。 老天无眼,自己家这些年的罪还没受够吗? 自家以往也是风光过的,二十多年前,自家老子还是本族族长的最热门人选。 老爹兄弟三人,个个都是中上之资,家中上百亩良田,几个子弟同时入学读书,比起当时的康善才家可要兴旺得多,这才多少年,咋就败落成这样呢? 先是老爹和二叔死在梁山渔盗黄麻胡袭村事件中,紧要关头,还是康善才率众击退黄麻胡,救了自己一家。 后来,一向极有主见、水性甚好的长兄却莫名其妙地溺亡在村口水洼里。 随后,见自家家势败落,几个奸滑佃客带头闹佃,家里收不上租子,官府摊派反而加重,进得少,出得多,家势由是一日不如一日。 自家如今在官府登记的户籍还是二等户,名下还有好几十亩好田,可实际生活质量,也就比四等户稍好点。 康仁不是傻子,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家骤然败落背后的种种事件绝非巧合,隐隐猜到那双隐藏在暗处的手,也曾想搜集证据,告到官府,但有着同样想法并付诸实施的长兄死后,他从一场大病后愈发浑浊的三叔眼中读到了恐惧。 自此,康仁变了,变得游手好闲,软弱猥琐,总算,好像,貌似蒙蔽了对方。 三叔独女是远近皆知的周正女子,很多好人家来提亲,三叔舍不得放。 不想,康善才一句话便送给了章元做妾。 后来,康老鬼丢给自己一个空头大保长,康仁明知老家伙没安好心,却不敢不接,还得对外宣称是自己求来的,哪怕明知这是个坑,自己也得先跳下去,然后才能想办法爬起来。 就算是渔户们的税收不全,也不打紧,大不了自己贴一点。 康善才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只要熬死了这老阴货,就凭他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崽子,自己完全不放在眼里。 数日前被徐泽恐吓后,康仁这几日都不敢来水泊边,今天应约来了,才发现渔户们跑了大半,尽管剩下的渔户都说不知这些人去向,但康仁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这些渔户去了哪里。 虽然这些年官府对保甲法紧一阵松一阵,不甚在意,但若是这些“自己名下”的渔户真作起乱来,自己这个“大保长”铁定会被牵连,一旦进了监牢,再被人使阴招,还有活路? 不!根本不用他们作乱,只要康善才知道了这边的情况,肯定就会“大义灭亲”,直接把自己绑到官府,康仁脖子一阵冰凉,立时脑补出自己进监牢后的各种惨况。 还能指望谁,三叔家的小妹? 她眼下虽然确实得章元宠爱,但章胖子被康老鬼喂了这么多年,岂会为了一个玩物般的小妾和康善才反目,反过来和康善才一起吞没自家剩余的家产还差不多。 怎么办,去官府出首? 衙门大门朝哪开自己都不知道,出首了官老爷会不会信自己? 以康善才这些年在寿张县的经营,只怕自己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吧? 要不直接跑到梁山去? 康仁立即想到几日前那个高大的身影,若说康善才是阴狠,那人则是霸气,投他,兴许还真有条活路。 只是自己拍拍屁股走是容易,可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亲人怎么办? 梁山可没田种,当年黄麻胡闹事,康仁是近距离看过那些人的,说是悍匪,一个个饿的像猴子,自己父兄几人拿着刀枪,就能守着院子,硬扛一群盗匪小半个时辰,真要都上山了,这一家老小能不能受得了这份罪? 而且,梁山这么多年闹了多少事,哪次成过?上梁山,那是从狼窝跳到虎穴! 直到申时,仍没有看到想见的人,几近绝望的康仁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家,全然没注意到自家院中多了两匹马,但临进正堂,屋内三叔爽朗地笑声还是惊醒了他,康仁惊觉三叔多少年没这样笑过了? 瘦死骆驼比马大,康仁家虽然一直在衰败,但房子却是二十多年前家势鼎盛时修建的,依山傍水,前院四合,正堂后还有两进八房,当年家里也是有长工和仆役的,现在早维持不了这些体面,便是正堂大门都斑驳不堪。 进门,康仁呆住了,不速之客居然是“那人”,还是客人主动发话才化解尴尬,三叔见康仁回来,埋怨其失礼让客人等了一个多时辰,便告罪回后院去了。 来人正是徐泽,只是待康仁三叔走后,徐泽还未说话,便听“咚”的一声,康仁跪伏于地,声音哽咽,“求大侠救小人一家老小!” 第十九章 宗族 该不会是被自己吓出了被迫害妄想症吧? 今日徐泽确实耍了点小心机,直接绕过康仁来到他家,本身就有几分威胁,同时也算是带着诚意而来,但你一见面就喊救全家,这什么情况? 徐泽放缓声音,说:“究竟何事,起来再说。” 康仁却跪地不起,只顾磕头,道:“大侠若是不应,小人万万不敢起来。” 徐泽顿时不悦,以他的强势,岂会受人胁迫? 不过,毕竟在康仁家里,情况特殊,随口答应也罢,若是所托之事不合自己之意,等回头翻脸就是。 嗯,来自后世的灵魂,就是如此“讲信义”! 半个时辰后,康仁终于讲述完了康姓族人这支沙陀姓后裔的奋斗史,虽然一百多年的时光早已磨掉了绝大部分康姓族人的独特体貌和悍勇,但某些古老的习俗仍在流传,如保留大量族田,族长任期三年等,这些习俗保证了康姓族人的团结,也正因为这些习俗,才能使康家庄牢牢扎根于梁山这个贼穴前。 但自从康善才任族长以后,这个规矩就变了,其为一己之私,使尽各种手段,长期霸着族长位置不放。 当年康仁之父就是威胁到了康善才的地位,而被其阴死在黄麻胡袭村事件中,但即便如此,康善才也从未降低对康仁一房的提防,先是弄死了不甘受人摆布的康仁大兄,又借口康仁一家势单力孤无法镇住佃农,“帮忙托管”其大半田地,若不配合,官府各种名目的摊派就会接踵而至。 在康仁三叔和他先后认怂装孬后,康善才才稍稍放松了对其一家的打压。 但这两年,康善才估计是自知时日不多,唯一的儿子又不成器,恐自己死后儿子难守家业,便加紧打压异己,这个节骨眼上,若让康善才知道康仁分管的保户大量逃逸,无疑是把刀柄递到其手里,苦于没有借口的康善才肯定会拿康仁开刀。 康家庄是离梁山最近的村庄,也是附近十余里范围内最大的一个村庄。 其独特的地理位置相对于梁山,就如同史家村相对于少华山,死死卡住梁山在岸上向外发展的道路,若不能解决这个庄子,都不用官府派兵,梁山也能其被玩死,这也是当年黄麻胡起事后,就拉人和康家庄死磕的主要原因。 虽然徐泽早就在打康家庄的主意,但这个时机来的也太早了点,自己这边根本无法消化这个庄子好不好,就梁山现在这点人,还各有心思,尚未归心的状态,且不谈能不能成功拿下康家庄,即便使用手段拿下康家庄,目前梁山也没能力消化这个成果,还会为以后的发展埋下隐患。 理清思路,徐泽决定先稳住康仁。 徐泽面露笑容,声音放缓,说:“康兄多虑了,西岸渔户确实迁走了部分,却不是上山落草,而是迁到更适合打鱼的水域,官府若来人,随时都可以清点,实际上今天我来就是为了和你商量此事。” 听徐泽又是“康兄”又是“商量”,康仁连呼“小人不敢高攀”,说着又要跪下。 徐泽止住他,取下挂在墙上的弓水鱼,交到康仁手里。 康仁回家时一脑门的心思,进屋后所有的注意力又都放在了徐泽身上,此时看到弓水鱼,一眼就看出了这两条捆成弓形的鲤鱼异常之处,震惊无比。 虽然明日便是立秋,但天气依然炎热,自己在水泊边待了两个多时辰,也就是说这鱼离开水也至少两个时辰以上,起初挂在墙上尚没注意,现在拿在手里,明显能感受到鱼身的滑腻和鱼肉透出的活力,而且鱼眼清澈,频频转动,竟然还异常鲜活! 康仁嘴中无意识地啧啧不停,待反应过来,赶紧告罪,道:“大侠见谅!” 徐泽喝完面前的茶水,说:“在下姓徐名泽,并非草莽之人,祖籍本就在京东路,那日巧遇,有感于水泊中渔户四散,不便管理,近几日便是在水泊中搜集渔户,组建保甲,不日便要上报给寿张县,以后你我便是乡邻,‘大侠’之称以后还不要用了。” 康仁赶紧改称“徐保正”。 徐泽问:“你可知这样大的鲜鱼在寿张县城可售价几何,每日能售出多少?” “若能保证鲜活,每斤六十五文以上绝对没问题,卖一两百斤应也容易。” 看来确实没找错人,徐泽盯着康仁,说:“我欲将这营生交付于你,如何?” “啊!保正?” 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康仁始料不及,保户逃散的事变成一场虚惊不说,居然还有赚钱买卖送上门,关键的是,由此机会,自己便可经常出入县城,操作得好,还能在县城拉上一些人情关系,只待康善才这老鬼死掉,自己不仅能收回家产,甚至还能更进一步! 只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会是假的吧?康仁张大了嘴,半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第二十章 带路 徐泽解释:“梁山到寿张县城,路程几十里,要经过好几个村庄,水泊边的渔户虽多,但在本地皆无甚根基,正需要你这样熟知乡土人情的本地人才好经营。而且,鱼卖得好了,洼西的这些渔户才有钱交税嘛。” 大宋虽然没有极端到后来皇明的皇权不下乡,但受限于时代和宗法传统,乡村自治程度还是比较高,各村之间为争水争林械斗之事时有发生,原著中晁盖的托塔天王绰号,就是与邻村争夺镇水石塔得名的。 社会治安环境如此,没有跟脚的亡户若是长期穿村过户,经营赚钱买卖,肯定会引起一些村霸乡豪的觊觎。 康仁脑子不笨,想了一会后,也就明白了徐泽的想法,康家庄人多势众,附近的村庄轻易不敢招惹,徐泽有理由给他这个赚钱的机会。当然,他也不敢因此待价而沽,以徐泽的手段,没有他康仁,鱼也照样能卖出去。 “谢保正信任,小人一定尽心竭力做好这件事。” 徐泽接着说:“你只管每日辰时前收鱼,然后送到寿张发卖,我收你六十文一斤,至于你在寿张如何经营,定多少售价我皆不管,多卖多得。” 康仁赶紧起身,解释道:“实不敢欺瞒保正,六十五文只是俺随口估略的价格,不同季节、不同鱼的价格还会随行涨跌,多半时间一般会比这个价格高。” 徐泽敲了下桌子,缓声道:“无妨,均照此价。” 综合这段时间打听到的康家庄情报,徐泽决定把弓水鱼生意交给康仁打理,本就是打算利用利益捆绑拉拢康仁,不求其能为己所用,只需要在康家庄打下暗桩就成。 以康善才的老谋深算,肯定不会放任康仁长期经营弓水鱼,二者迟早爆发冲突,等到二人的矛盾加深,徐泽再扇阴风点鬼火,伺机解决掉康家庄这颗挡在梁山前的钉子。 没想到康善才和康仁二人的矛盾竟然早就这么深,倒是意外之喜。 一旦确定了合作,就不能吃干抹净。吃相难看的人,别人是不可能与你真心合作的,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道,为了梁山的整体安全和下步发展考虑,徐泽自然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钱斤斤计较。 康仁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开了,就算按六十五文一斤,每斤赚五文,扣掉城门税,每日卖出一百斤就可赚四百多钱,要是每斤赚十文甚至更多,再卖出两百、三百,要赚多少? 哎,鱼又不是粮食,可不能堆在箩筐里挑,再说,几十里路,自己这身板,也挑不动那么多啊。 徐泽看着康仁的表情变化,就知道他在想着啥,轻咳一声,道:“这是长久营生,莫要贪图一时好处而做违背良心的事,也勿用为来回途中的运输烦恼,我今日带来了两匹马,借一匹与你,马车你自备,每日运鱼的同时,也帮我运些芦编到县里,返回时顺便帮我带些粮布之类的东西。” 梁山眼前一段时间内,很少用到马,闲着也是闲着,借给康仁惠而不费,还使用康仁免费劳力运送芦编、粮食等物资,可谓一举多得。 “谢谢保正,小人一定把马喂好,另外每日再付三十,不,五十文租金。”康仁不敢想运送物资还要报酬的事,因为梁山不缺人,别人完全可以不赏这碗饭给自己吃,虽然有些肉疼,但还是不敢太贪心。 徐泽摆摆手,说:“不必了,康家庄到水泊这段路太差,不通马车,你拿点钱出来,雇请留在洼西的杨老实他们,作为每日给你转运物资的报酬吧。” “保正为小人考虑得这么全,小人一定竭力做好此营生,请保正放心。”事情基本谈妥,康仁喜笑颜开。 徐泽暗自摇头,才这么一点小钱的买卖,就忘了刚才的担忧? 徐泽提醒康仁道:“康善才老谋深算,你也得多提防,其人如此刻薄,康家庄不服他的也应该不在少数,你日后卖鱼赚了钱,不要顾着享受,尽量用来结交可以信赖的族人,万一康善才对你有甚企图,至少也有个通风报信的不是?若真有事,直接送家人来梁山便是。” 见徐泽终于承认带人上了梁山,康仁反而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对方愿意信任自己,而且徐泽比自己还考虑得更周全,康仁彻底放心,指天画地,只差把徐泽当成再生父母。 随后,徐泽问了一些康家庄周边的情况,夹杂着询问了一些穆夯子的事情,得知那日康仁是在康家庄到水泊的半道上碰到穆夯子,徐泽不动声色,又问了一些寿张县章元的情况,然后交待了两边交货地点、联络人员等具体细节,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才返回水泊。 第二十一章 轮训 初六下午,梁山第一期营建收尾,为庆祝提前完工,徐泽安排保障组在晚饭加了一道肉菜。 宽敞的食堂里,除了百余人的咀嚼声,听不到一个人的说话。 徐泽有些感慨,底层百姓的可塑性确实强,才几天功夫,时人散漫(优雅)的作风便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守纪和高效。 想想也是,后世才上幼儿园的娃娃,便能在老师地带领下“开火车”列队,若论智商,古今之人本无区别,关键还是环境和制度影响。 晚饭后,徐泽留下众人,宣布了同舟社调整计划。 一是开办夜校,大力扫盲。 除六十岁以上老人和五岁以下幼童外,所有人强制识字学算,徐泽的要求并不高,一个月只要学会30个字即可。若在规定的时间段内,达不到相应的识字算数要求,扣除若干工分。 另外,同舟社以后的部分工作和管理层岗位将设置识字门槛,不识字将很难有出路。 二是发放工分券,开办工分铺。 此时雕版印刷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上次安排王四和田异到济州,便特意寻访了玉臂匠金大坚,请其雕版。 大宋民间的交子,官府的钱引、关子、会子、盐引等,早已深入人心,所以,工分券的概念社员都能接受。 徐泽设计的工分券很简单,现在梁山人少,根本没必要搞那么复杂的防伪标识,基本和后世粮票、布票差不多,印出来后,盖上章,再由徐泽一一按上他的手印即可,绝对防伪。 三是机构调整,组织轮训。 暂时解散营建队,增加一个捕鱼小队,组织所有社员轮训,再择表现优异者组建保丁队。 第一期轮训的,是40名青壮男子。 轮训期间,集中居住,单独作息,每日三餐,计算工分。 为了区分上工铃声,轮训队采用铜哨声作为信号。 上山后徐泽就计划落实三餐制,但褚青的建议不要搞,理由有三: 一是众人已经适应两餐,若无大体力劳作,没有更改的必要。 二是上下山吃饭浪费体力,还耽误做事的时间。 三是捕鱼队捕鱼水域大,工作量也不小,下水后,一般就是一天,吃午饭的话,无法照顾得到他们。 最后,徐泽折中处理:早晚食堂正餐,中午工作岗位上吃饼。 第一期轮训原计划五天,训练科目参照后世大学生军训,主要是站军姿、队形变换、队列行进、木枪列阵刺杀、紧急集合等。 但,事实证明,徐泽高估了自己的组织能力,没有示范人员,缺乏专业骨干,光靠他一个人,难度太大,五天的计划硬生生地拖到八天才完成。 吸取教训,徐泽在第一期轮训结束后,留下6名“训练标兵”,又进行了两天的示范班训练。 第二期轮训共65人,包含6名“训练标兵”,未训男子32,女子15,所有的适龄孩童12人。 底层百姓家的女子,常年为生机奔波,春摘桑叶夏采莲,本就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惯。徐泽又是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骡子用的,怎会顾忌此时尚且很淡的男女大防? 本朝上承开放自信的盛唐,妇人休夫、寡妇改嫁不仅不受道德谴责,宋律还保障其带走嫁妆的权利,《宋刑统》卷十二《户婚律·卑幼私用财·分异财产》规定“应分田宅及财物者,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 百年前,向敏中和张齐贤两位宰相争娶寡妇柴氏,官司都打到了真宗皇帝御前。 而真宗皇帝最宠爱的皇后刘娥就是二婚,其被立为皇后之后,深感娘家无人可依,还让前夫随自己改姓,并结为兄妹,以引其为援。真宗皇帝驾崩后,刘太后更是成为大宋第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而且垂帘时间为大宋最长。 东京城各大瓦子最具人气的节目是什么? 不是杂剧,不是小曲,也不是马戏,而是女子相扑! 不是后世女子柔道、摔跤那样的规则,所有规则基本和男子相扑一样,也就是说,只穿兜裆裤。 不过,这项大宋君民喜闻乐见的娱乐被著名的砸缸光给进言禁了。 有次上元节,仁宗皇帝赵祯偕后妃到宣德门广场与民同乐,无意中发现了女子相扑表演,顿时来了兴致,还当即命人给这些选手赏赐了银绢。 砸缸光得知此事后,上了一道折子《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猛喷仁宗皇帝,还强烈建议严令“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女相扑运动遭到沉重打击,虽然还没有绝迹,但到底不如以前那么活跃了,上个月徐泽在桑家瓦子便没看到。 第二期轮训因为有6名“训练标兵”在,徐泽就轻松了很多,五天训练计划得到很好的落实。 培训期间,徐泽又利用夜校学习时间,深入浅出的讲解“权利与义务”“梁山有没有出路”等众人从来没想,想也想不到结果的课题,结果自然不言自明。 封闭的环境、严格的奖惩、反复的洗脑,以及今昔生活条件的鲜明对比,使得半个月的轮训之后,梁山上下风气明显为之一变,每日上工、开饭等集体活动,队列整齐,精神昂扬。 徐泽还厚颜剽窃改编了一首后世歌曲。 《梁山泊浪打浪》 梁山泊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梁山之上是呀嘛是家乡啊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四处野鸭和菱藕 秋天芦苇泛金黄 每日只需上工忙 不怕胥吏狠似狼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梁山鱼苇乡 徐泽欣慰地发现,手下这帮来自各地的无根浮萍,已发自内心的把梁山当作了自己的根,自觉的呵护这片尤为珍贵的“鱼苇乡”。 紧张的轮训过后,徐泽宣布调休一日,并规定以后每旬最后一日放假。 调休日,有家的喜滋滋地布置自家新房子,单身的则聚在一起,研究着徐泽“发明”的纸牌的各种玩法。 徐泽自不可能真的休息,他先是到水上,慰问了还坚持在打鱼岗位上的捕鱼队,又到洼西最近投靠的人家(等待甄别)中走访,然后回山,四处转了转,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洋溢着笑容,主动给自己打招呼,最后,他来到存放草木灰的专用库房,王四已经等在那里。 徐泽见面便问:“如何?” “不出哥哥所料,你下山后,孙有德就和穆夯子先后到公厕蹲坑,只听孙有德甚是激动的说了句‘大不了就散伙’,怕惊动他俩,偷听的人没敢靠近,听不大真切。” “不过孙有德原来带上山的两个喽啰,先后给俺透了底,都说孙有德贪财好色,这段时间表现这么积极,非常反常。刚上山的时候,孙有德曾给他俩许诺过,只要自己当上梁山头领,就安排二人做小头目,还曾神神秘秘的透露过他在岸上有朋友,准备做大买卖。” 徐泽交代注意安全,别跟太紧,多次跟踪不要用同一个人。 下午,穆夯子主动找到徐泽,坦白自己当初对徐泽存有戒心,没说实话。 痛诉其全家老小都是康善才害死的,自己躲在粪坑里才逃过一劫。 后来狠心毁容,为的便是回来复仇,处心积虑混进康善才家,以为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但老贼太狡猾,虽然只有四名护院,但也分亲疏远近,自己始终没有得到康善才的信任,一直没有机会下手。 当日出村,就是看能不能在水里寻到朋友,以便里应外合,搞掉康善才,只是机然巧合,被徐泽扣下。 不过,这些日子穆夯子也看明白了,徐泽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自己愿冒险下山,联络内应,打破康老贼家,“所取钱财全部奉于保正”。 最后,穆夯子还献上了自己画的康家内部结构图,提出了具体偷袭方案。 徐泽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无意识地拍了拍大腿,问了诸如康家庄内部矛盾、康家人员构成之类的细节,沉思了一会,答应可以助其一臂之力,但不是现在,请穆夯子在忍耐几天,他要先再抽精锐人员,训练几日后,方能保正万无一失。 目送穆夯子感激涕零地离开,徐泽有些懊恼的摸摸后脑勺,暗想“演员的自我修养还得加强啊”。 第二十二章 探索 七月二十三,梁山保丁队正式成立。 队正由徐泽兼任,共31人,下设三个什。 一什什长梁义,二什什长穆夯子,三什什长杜迁,孙有德和其带上山的两个喽啰一并分到了二什。 兵器方面,梁山共有刀剑9把,长枪15支,硬弓1张,其中还包括徐泽的3件兵器,根本无法做到人手一把兵器。 本来还有些鱼叉,但一方面,打鱼队要用。另一方面,以后梁山的兵器迟早要标准化,鱼叉这种不利于短兵交战,入肉后难以拔出放血的锐器迟早要被淘汰。所以,徐泽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使用鱼叉。 徐泽让没武器的人先用木枪进行训练,前面轮训的时候就这么用着的,众人也已经习惯。 保丁队的训练科目,自然不可能还是基础的队列行进之类。 早上起床,就在岛上预先选好的迂回路线上,进行十里山地越野跑,要求携带武器,整什前后距离不得超过50步,最后到位的什,若与最先到位的什拉开距离超过100步,则降低早餐标准,并视距离远近扣除若干工分给后者。 这个训练既拼体力,还要整体协作,很累,但众人见社首徐泽三样武器齐备仍冲在最前,就没了小心思,只有咬牙跟上。 吃过早饭后,先是单枪手法、步法、身法、进退之法训练,而后分组合训。 想短期内让一群才吃饱饭的人个个技艺娴熟是不现实的,徐泽始终把重点放在纪律性和集体性上,不求这帮人有多强,只求一有命令就毫不迟疑的集体出枪。 枪法训练结束,再驾着八桨快帆船探索梁山周边水域,分组划桨的速度很快,就是很耗体力,不可能一直划,旨在让众人都熟悉划桨技巧。 下午返回,就在船上总结当日训练的成绩和不足。 吃过晚饭后,还要进行夜行军,距离不远,旨在锻炼夜间潜行能力。 梁山上的众人虽然曾经长期吃不饱,但得益于每日吃鱼,倒不虞患有这时代贫民非常普遍的夜盲症。 第二日,将越野改为武装泅渡,枪法变成三人小组长枪对抗训练。 …… 后面几日,随着探索面积增大,实际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船上。如此七日,不仅锻炼了队伍,也是梁山第一次在水泊中亮相,展现了同舟社的实力。 梁山水泊面积甚广,围着水泊边缘划船行一周都要几日。 水泊中散落的很多渔户根本就不知道最近梁山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快活不下去的穷苦人看到快船的第一反应,都以为是官兵搜湖,纷纷逃遁,但速度如何比得了快船? 待绝望的渔户得知船上之人来自梁山,且二十几天前还是和自己一样时,立时有了投靠梁山的打算。 短短两三日,便有17户渔户表示想上梁山,再加上洼西已有的15户,梁山即将迎来第一波扩张。 徐泽统一回复“等山上房屋搭建好后,就接各位上山”,这些零散渔户上山不急一两日,但出击康家庄在即,徐泽不想节外生枝。 在梁山东部水域,徐泽看到了莱芜监由汶水入梁山泊,进京上交铁课的货船,他不想惹事,没作停留。 快船巡经石碣村,保丁队中有几人知道该村的一些情况,徐泽简单地问了一下,便按预定线路继续探索。 收服三阮徐泽自信完全可以做到,但不是现在。 阮氏兄弟是铁杆的“造反派”,但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穷渔户,最起码现在的日子过得比梁山大部分人都要强,其手下还有一帮为其马首是瞻的渔户,便是名闻辽疆(公孙胜在辽国的蓟州就听过晁盖的名字)的晁天王“也曾闻这三弟兄的名字”。 劫生辰纲前,吴用找三阮吃酒,先是“花糕也相似的好肥(牛)肉”“大块切十斤来”,而且,几人从中午吃到晚上,总得加点服务费吧? 然后“沽了一瓮酒,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还加上阮小二以前积欠“我的酒钱一发还你”,这一切全部加起来,花了多少钱? 吴用给的一两银子! 店主人还只道“最好,最好”! 这绝对是水浒世界中最实惠的一餐,是因为施耐庵不食人间烟火,瞎写的?还是因为店家“双十一”促销疯狂打折吗? 都不是,真实的原因,其实是店家怕三阮给自己“打折”,而且三阮绝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绝对有人头铁就不打折,然后果真被三阮打折,不然店主人不会这么识相。 吴用故意只交给阮小二一两银子,就是想看看三阮在这一带究竟是啥成色,三阮的表现也对得起吴用的期望。 小说中,智取生辰纲剧情尚在两年后的政和四年五月,不过就徐泽所知,本世界根本就没有蒙汗药之类的东西,不然的话,在宋夏战争中受伤的诸多西军将佐兵卒也不用咬着木棍,忍受非人的痛楚挖出箭头或锯掉坏死残肢。 而且北京大名府(后世的河北大名县东南)分明在梁山西北200余里,实际上是挨着东京的,三地构成一个三角形,两京构成的边稍长,约300里,全程一马平川,还有便利的黄河水运。不管走陆路还是水陆,都很方便,而且有一点是可以肯定——都绝不会经过梁山! 这个世界应该没有梁中书梁世杰这人,徐泽曾看过相关考证,梁世杰的原型便是后来出任过北京府的梁子美,但梁子美此时还在郓州,其人还比蔡京大一岁,官职上也早做到了宰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蔡京的女婿。 而且,如今交子、钱引、关子、会子盛行,就算是某人要送礼,让一队军士挑着金银财货进东京,也太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徐泽估摸着根本不会有这段剧情,三阮的走向肯定会偏转,但后续剧情究竟会怎样发展,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十三章 梦想 二十天前,梁山还在建房子的时候,徐泽就针对定居后的发展问题,征求了众人意见,大部分人都极力主张开垦土地。 虽然这些人都没想在梁山举旗造反,但都觉得对官府不可抱任何幻想。 实际上,官府对付梁山这类“渔盗”惯用的手法就是绝粮,手中有粮,心中才不慌。 不过,垦荒的建议最后还是被徐泽否决了,梁山地理条件限制,即便是大力开垦,能用之地还是太少,而且,生地不比熟地,种粮食周期又太长,不是今天种了明天就能收的,还是人力高度密集产业,要用到的人力太多。 何况,徐泽也没打算一直窝在梁山做山大王,凡是有这种想法的,最终都成不了事。 他对梁山的定位,就是一块威慑周边、输出商品、吸纳逃亡、培养人才的基地。 如今,同舟社内,打鱼队要人,保丁队也要人,以后各类产业逐步建立更要人,若所有人都去种地了,那还怎么玩? 但是,术业有专攻,比如梁忠,有一些底层百姓最拿手的技能还真的只有耕种。 最后,徐泽还是划出了一片不大的土地,让几名没地种就心慌的家伙自己去折腾。 有的人天生就是农夫,上山“落草”还琢磨种地,也有人天生就是贼寇,不做贼就没法生存。 张雄就是天生的贼寇,他爹是石门山小喽啰,他生下来便是小山贼。 以前的张雄只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普通小喽啰,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过一天是一天,吃一顿是一顿,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不挨饿、不受冻,他那倒霉的老子就是五年前的冬天冻饿死的。 当三头领孙有德一脸血污,满眼惊恐地从自己身边跑过时,正在后山摘桑葚填肚子的张雄扭头见山寨起了火,本能的就跟上孙有德狂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张雄却知道如果山寨出了事,他一个小山贼不跟着头领跑,还能去哪里? 好在经历最初地慌乱后,孙头领也恢复了镇定,似是给自己这个唯一喽啰打气,孙有德分析说石门山没甚出产,聚个三两百人就顶了天,还得频繁到周边村舍“借粮”,以前不被围剿只是因为离得远,官府懒得管,如今官府既然已经盯上了,就绝不能再回去,必须另选地方落脚。 二人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好几天,进入汶上县境内后,才稍稍安定点。 在水泊边,孙头领又裹挟了渔户胡运,逼迫他一起杀死了一个过路行商,而后三人一同上了梁山。 梁山确实是个好地方,出产多,水道复杂,即便官军来了,也有的是地方躲,更妙的是山上还没人立寨。 孙头领承诺,只要自己和胡运配合他在此立寨,就给两人都升为有油水的小头目。 在山寨,头领是天,小喽啰只能仰望。 小头目则不然,是可以盼得到的,但小头目和小头目也不一样,比如管伙食的小头目,不用拼死拼活冒风险,虽然也经常吃不饱,但好歹能沾点油水,所以孙头领的这个承诺确实很有诱惑力。 只是事情并不顺,原本已经有些眉目,先上山的那帮人中,明显有些人动摇了,胡运甚至建议孙头领把抢到的钱挖出来,买几石粮食,让这些人吃几顿饱饭,就能把事办成。 却被孙头领狠狠地骂了一顿!到底是才落草,不知道规矩,钱是头领的命根子,就算要打赏,也是赏几个小钱给自己的心腹喽啰,几时看到头领贴钱出来办“公事”? 但孙头领到底还是偷偷挖了一些钱,独自上岸买了些粮食回来,还带回来一壶酒,一路划船一路喝。 碰到到正在打鱼的张雄、胡运二人,孙头领还赏了二人半张冷烧饼,高兴地说“咱在岸上有朋友,只待这边立寨了,就一起做大买卖”。 眼看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却不想第二日酒醒后,孙头领却一反常态的低调了个把月,张雄和胡运每日要打鱼,不然三人都得饿肚子,不知发生了究竟甚么事。 张雄后来也猜到应该和杨老实有关,因为自那以后,每日“上供”的杨老实不见了,连累着不善捕鱼的张、胡二人,经常因为收获少而挨头领的骂。 好在,最后事情还是有了转机,慢慢的,有些渔户主动送鱼来给孙头领,眼看孙头领举止越来越高调,就要准备杀人立威,扯旗子立寨了,却又突然冒出个“徐保正”。 那日,看到了徐保正的张扬霸气,又见褚老头送其离岛时的恭敬,孙头领骂骂咧咧,扬言待徐保正上山时,必让他好看。 可是让人惊掉下巴的是,徐保正上山后,孙头领不仅没有“让他好看”,还处处争先。 人家到底是当过头领的人,一旦扑下身子干事,咱这些小喽啰真没法比。 不过,从那以后,张雄的注意力慢慢地转向了其他事,毕竟三人被打散分到不同的任务队组,吃饭睡觉的都是集体活动,连拉屎撒尿都必须去公共厕所,不然就得罚工分,吃饭可是要付工分的,没了工分就得饿肚子。 徐泽上山那天的中午加餐,是张雄平生第一顿午餐,留给自己的印象就只有一个“饿”! 以前也一直半饥不饱,但山寨不下山借粮就基本没事,饿了躺着少动就是了,山上其他人也都这样。 那日,自己只分到一大勺饭,张雄三口两口就吃完了,肉是真的香,但也就一口的事。 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孙有德一碗又一碗,连续吃下六碗饭。 张雄暗想,自己这辈子也要享受一顿六碗饭一碗肉的生活,但没过多久,张雄就淡忘了这个可笑的愿望。 以后的日子,饭干鱼多油水足,对吃的怨念不知不觉便淡了。 没想到自己的人生梦想就这么轻易的实现了,至于另一半不受冻的梦想,现在还没到冬天,但看梁山这发展势头,等天冷后肯定也不用担心。 还没来得及为梦想实现而迷茫,张雄就投入到紧张地轮训和学习中。 活了二十年,他终于能写自己的名字了,还成了训练标兵,也第一次思考起自己的人生,突然觉得孙有德那个小头目的许诺甚是可笑。 俺放着好日子不过,和你当个饭都经常吃不饱,随时就没命的小头目,脑子莫不是被驴踢了? 所以,当孙有德尾随张雄到公厕,威胁他不要忘了石门山的经历和死在水泊边的行商时,张雄表面惶恐,赌咒发誓,但扭头就找自己同队的王四告了密。 第二十四章 忧虑 “都给我滚出去!” 康家庄,为不肖子又做蠢事而烦闷不已的康善才刚冲下人发完火,就觉得喉头发甜,赶紧掏出手绢捂住嘴,待下人走出后,康善才压抑的咳嗽出来,咳完,拿下手绢看时,入眼一滩暗红。 康善才不动声色的将手绢折好,放入袖内。 自己十年前还身壮如牛,可如今这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估计是熬不过今冬了,老子这一去,四哥儿这个不成器的小东西可还能活?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康善才也曾有两个好儿子,可惜都去得早,才二十年的时间,自己竟然就记不清大郎、二郎的相貌了。 至亲尚且如此,可想无论多么风光人物和事业,随着时光的流逝,也会最终化成空吧?可惜自己懂得这些道理已经太晚了。 三十年前的康善才也是个只由己不由天的豪气人物,对族内传承那是嗤之以鼻,什么狗屁沙陀族后裔,一百多年前盛极一时的沙陀族能来着穷乡僻壤?不过是个京师政治斗争失败,就近编管的小家族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百余年的各村通婚,管你什么血脉,也早就稀释得一干二净。 即便真的是先后建立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整整五个朝代的沙陀族,还不是早成了过往云烟? 只信自己的康善才为了自己的地位权势和子孙福祉,用尽手段化族为家,才换来现在的一切。 但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触怒了老天,耗尽了家族的气运,早年不信命的康善才现在不敢不信了。 发妻给自己生了三子一女,长子体魄健壮,心狠果敢,颇类自己;次子七岁感染天花,没了;三子早慧,挺过了天花,却在十六岁那年偶感风寒而亡,唯一的女儿也死于难产。 二十六年前的黄麻胡袭村,康善才派大郎将黄麻胡的人引向村西南,成功重挫了康仁一家,但在后来的乱战中,大郎也不幸伤了脾肾,不能人事。 多方求医无效的情况下,四十有三的康善才不得不纳妾已图家业后继。 不想大郎受伤后性情大变,竟趁着自己外出之际,缢死了已怀胎七月的小妾。 又过了两年,发现自己与大郎矛盾实在不可调和,康善才亲手送走了这个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 而后,康善才接连纳了三房小妾,夜夜耕耘,最终却只得了这一根独苗。 晚年得子,自是宝贵得不行,取名为康嗣,就是希望其长大成人能顺利继承家业。 可惜宠溺出败子,已近十七岁的幼子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能继承家业的迹象,每天不是斗鸡走狗,就是欺压乡邻。这些年,连续给他请了四个西席都被他气跑。 这次好不容易骗了个不知深浅的过路书生,没教到一个月,险些又被这逆子气走。 “阿郎,四哥儿回来了。”正思索间,便听到老管家在门口喊。 身着劲装手挽猎弓的康嗣一上堂,便抓起桌上的茶碗猛灌,喝完才问:“爹爹,你找俺作甚?” 这逆子是顺毛驴,越骂越跳,康善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四哥儿,今日行猎可有收获?” “嘿嘿,打了一只好肥的野羊,已送到后厨,给爹爹炖汤喝。” 这中原腹地,周边又没大山,那来的野羊,分明是村人自家养的羊吧? 康善才无力的摆摆手,吩咐管家出去善后。 示意康嗣坐下,康善才问:“昨日嘱咐你给夫子道歉,去了没?” “那措大!”眼见老父就要变脸,康嗣赶紧改口,说:“等羊汤炖好,俺就给夫子送去,当面陪不是。” 见幼子态度恭顺,康善才语重心长,说:“四哥儿啊,待我去后,这偌大家业就都要压在你的身上,别看只是一个都保一两千人,光靠打打杀杀可治不好,还是得多读书,会用人。村人如羊,养着就是供咱们吃肉喝汤的,但你也不能把他们都逼到了墙角,羊急了也顶人。” 康嗣老实地答道:“爹,俺知道了,对付羊,俺有的是办法,就算躲到墙角,俺也可以拿弓射它!” “咳,咳咳咳——” “爹!你咋吐——” 康善才赶紧止住幼子的叫喊,声音虚弱地说:“我这身体熬不了多长时间,你爹为了这家业,可是害了不少人,你要是再不长劲,等我死后,当年咱造的孽,恐怕都要还回来了。” 康嗣是真慌了,连连点头。 “爹,俺听你的就是,你可别死啊!” 康善才低声喝道:“嚎甚!老子还没死呢!前天我让你找康仁说的事,你说了没?” “说,说了,他答复俺说‘等这两日处理完城内的琐事,就回来安心打理族田’。” 康善才点点头,缓了口气,问:“四哥儿,你可知爹爹为甚要将族田交他打理?” 康嗣挠挠头,有些不确定,说:“爹爹定是看那康仁近日卖鱼卖粮的买卖做得红火,见那厮有才,想收他处理族中大事,给他机会。” 康善才叹了一口气,说:“四哥儿,杀人不是非得要用刀子,给你好处的也未必是帮你。爹要是能再活几年,也不至于如此急切啊。康仁这一家盯着族长之位几十年了,当年也是颇费周折才解决了这个祸患。” “本以为剩下的几个死鱼烂虾不足为惧,最近我仔细回顾了过往,才发现这个康仁不简单啊。此子极能隐忍,我竟然被其蒙蔽了这么多年。” “本来打发他去收泊西渔户的税,就是打定主意让这狼崽子和渔户势不两立,要么被走投无路的渔户杀死,要么完不成渔税贴尽家产。不想此子竟然还能想到和渔户互利,如此以来,他一可得渔户拥护归心,二可获贩运之利,三也能借机和城内官吏搭上线,时间长了,不定哪日我们这一大家子就要栽在此子手里。” 看着幼子眼中的惊恐,康善才又叹一口气,转而语气坚定,狠狠地说:“此子万万不可留,老子死之前,必为四哥儿除掉这个祸患!” 二人说话间,突然听到外间一阵闹哄,康善才正欲喝骂,护院唐二牛急匆匆跑进来,报:“穆夯子回来了,说梁山渔盗即将造反,定好明晚偷袭俺们庄子!” 第二十五章 恶报 梁山,校场方向传来急促的聚众锣声,正在忙碌的众人赶紧放下手中的事,匆匆赶往校场集结。 慑于社规森严,上山途中,无人敢交头接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全都闷头赶路,紧张的气氛迅速弥漫整个梁山。 孙有德所在的第二什这两天一直被留在山上执行训练,理所当然最先赶到。 看着台子上神情冷漠,一言不发的徐泽,孙有德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慌,不是议定了明日下午才下山的么?穆夯子前脚才走,怎的就突然敲锣聚众,莫非俺们的计策被识破了? 所有人终于聚齐,整个校场,除了猎猎风声,竟无一人发声,无一人敢乱动。 徐泽扶剑向前,环视众人,中气十足地道: “诸位,自同舟社成立至今,已近一月,徐某自信让诸位居有定所,饭能吃饱。我问一句,以往那种担惊受怕、食不果腹的日子,你们还想回去吗?” “不想!”众口一词。 “很好。”徐泽点点头,突然变脸,冷喝一声:“拿下!” 孙有德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觉膝弯一疼,两臂被几个人制住前压,脸重重地撞在了地面上。 待其被人绑缚结实提起来时,才惊愕地发现,绑缚自己的,竟然皆是本什成员,包括张雄、胡运二人。 两边站立的一什、三什,也早就拔刀持枪转向了自己这边。 异变突生,其余人紧张之下,忘了社规,开始骚动起来,小声的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脸破血流的孙有德被押到台上跪起,台下才又安静下来。 徐泽冷声喝问:“孙有德,可知今日为甚要拿你?” 发现自己的小喽啰张、胡二人都背叛自己之时,孙有德便已然明了自己的命运,此时两股战战,涕泪横流,若不是双臂皆被人制住,早已瘫软在地,哪还能回答徐泽的提问? 见孙有德这副怂样,徐泽轻蔑地笑了笑,转身,环视台下众人,说:“孙有德无话可说,你们自己说!” 胡运抢先开口,说:“俺本来好好的在水泊里打鱼讨生活,是孙有德这厮骗了俺的船,还逼俺和他一起杀人,俺不想杀人,他就要杀俺。这厮说要在梁山立寨,想让俺们都做他的小喽啰。保正上山后,他就暗中勾结穆夯子,虽然俺不知道他们打的甚注意,但铁定没安好心。” 张雄没抢到最先发言的机会,急了,一股脑说出自己的往事:“俺爹是石门山喽啰,俺生下来就是小山贼,山寨被官兵讨平后,俺跟着三头领孙有德来到这里。以前俺没见识,以为不做山贼抢东西,就要被山贼抢。可就是做山贼,抢到的东西,大头也都是头领的,小喽啰根本吃不饱穿不暖,山寨每年冬天都死人,俺爹就是冻饿死掉的。 保正来梁山后,俺才吃上了几天饱饭,总算活出个人样,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俺不想再跟着孙有德做坏事,他就威胁俺,不从他,就把以前的事都抖出来。这厮心狠手辣,在石门山就有一个喽啰因为实在饿得慌,偷了生米吃,被他活活打死。山寨每次下山借粮,他也都要杀人,还坏妇人名节。 他前天还想着跟俺灌迷魂汤,说只要俺听他的,过几天就能让俺做管饭食的小头目。俺才不稀罕他甚小头目,山贼小头目有甚好处?成天提心吊胆不说,吃的喝的,还都抵不上俺们梁山的一个普通人。 这厮说的这么肯定,俺猜他肯定想借打康家庄的机会害保正,害保丁队所有人,不然的话,有保正在,有保丁队在,就他这杀千刀的烂人,凭甚能在梁山立寨当头领?” 胡运接话道:“保正上山前,孙有德也找过俺,也是说,只要立寨就让俺做小头目。” 听到这里,群情激愤,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跳出来骂孙有德。 “这厮到梁山后就一直不老实,以前也经常和褚善人不对付。” “俺有一次拉屎,就喵到这厮在树林里鬼鬼祟祟的藏东西。” “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这天杀的就想祸事,俺浑家就快要生了,梁山要是乱了,俺们还能去哪里?” 徐泽抬手止住已经沸腾的众人,喊:“杨老实,你上来讲!” 众人回过头,才发现杨老实已经到了山上,立在众人身后,正激动地浑身颤抖。 第二十六章 祭旗 听完杨老实的哭诉,下面众人情绪失控,再次闹将起来。 “打死他”! “杀了他”! 徐泽看着满脸血污、面色灰败的孙有德,语气冰冷,说:“自己说吧,若我满意,可给你一个痛快”。 孙有德为恶多年,手上也曾有几条求痛快而不能的冤魂,其人此时已经彻底崩溃,不敢有丝毫隐瞒。 根据孙有德的交代,穆夯子本名杨大力,乃淮阳军通缉凶犯,至少做过两起灭门大案,孙有德落草前曾和其打过交道。 两个多月前,孙有德上岸采买,偶遇杨大力,二人约定了杨大力担任内应,由孙有德统合梁山众人,而后一举拿下康家庄的计策。 由于孙有德迟迟没有得手,恰巧徐泽乱入,阴差阳错的把冒险到洼西打探情况的杨大力扣住,并带上梁山。 杨大力说服了孙有德,由徐泽做冤大头,出钱出力把梁山建得差不多后,再以苦肉计取得康善才的信任,让其设伏诱杀下山打康家庄的徐泽等人,而后趁乱杀死康善才父子,最后分掉康家浮财,裹挟康家庄和康善才有仇的庄户上梁山落草。 为了确保能死的痛快,孙有德还指出了自己藏宝点。王四带人挖了出来,褚青估算其价值约七八百贯。 孙有德到底没能求得一个痛快,手法生疏的杨老实一刀便卡在其颈骨上,痛的孙有德杀猪似的嚎叫,好在徐泽提前安排了杜迁补刀,倒是没叫几声。 台下情绪亢奋的众人目睹整个行刑过程后,却欢声雷动。 担心妇孺受到行刑的血腥场面惊吓? 不存在的! 即便改革开放二十多年后,公捕公判和枪决人犯的“好戏”也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动辄万人围观。在文化娱乐极度匮乏的大宋乡下,更是极受欢迎,何况是处决孙有德这个欲将众人再度拖入苦难深渊的极恶之徒! 更关键的是,上山这段时间,徐泽展现给众人的都是侠义、公正、无私等善的一面,众人对他的最大观感就是“好人”,偏偏徐泽要做的事业,“好人”是最无用的标签。 整个梁山,杀过人、做过坏事的,难道只有孙有德、穆夯子、张雄、胡运几人吗?没有足够的威严和狠厉,就别想长期镇住这帮心思不定的家伙。杀人祭旗虽然野蛮粗暴,却是短时间内立威的最简单办法。 抬手下压,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徐泽说:“诸位,美好生活得来艰难,毁弃则易!孙有德死了,杨大力却还在康家庄,你们说,要怎么办?” “保正,俺认为此事必须当机立断,赶紧下山,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然的话,即便官府不上山搜捕我等,康家庄梗在梁山去寿张的必经之路上,我等也会因匮粮而乱。”梁义最先发言。 杜迁说:“杨大力熟知梁山情况,这厮不除,梁山难安!” 徐泽点点头,说:“杀人容易,只是如此以来,动静必然闹大,我们再想获得官府的认可就难,以后我等都得背上‘渔盗’的恶名,难以洗脱,你等可想好了?” 台下顿时一片寂静,徐泽目视下方,正准备示意提前安排的“托”发话,却听到刚刚大哭完的杨老实喊:“保正,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若没有保正,俺就算不死在孙有德、杨大力的手里,也早就被逼着落草污了名声。俺这百十斤都交给保正了,保正说咋办俺就咋办!” “对,保正说咋办就咋办!” “俺们即便忍气吞声,也换不来这等恶人好待,还不如拼了!” “好歹也吃了这么多天的饱饭,便是死了也不亏!” “杀了杨大力,打下康家庄!” 眼见众人开始变得狂热,褚青赶紧出列安抚。 “诸位,孙、杨两个,跳梁小丑而已,其奸计既然被保正提前窥破,又岂会陷入彼辈圈套。保正带领众人辛苦这么长时间,肯定不会让我等就这样落个‘渔盗’之名,我相信保正一定有万全之策。” 看着台下重新安静的众人,徐泽说:“不错,徐某胸中确有定策。但说出来之前,我要问一句,你们愿意跟我留在梁山,是为甚?” 安静片刻后,台下又响起一片“吃饱饭”“不受冻”“不再担惊受怕”“不受官府欺压”“过上好日子”之类的回答。 徐泽待众人说完,拱手说:“感谢诸位信得过徐某,但好日子等不来,若要不被人欺,必先让人不敢欺。这次的事不足为虑,我法子处理干净。我也有来钱的法子,让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 “但大宋治下,哪里能有真正的无忧乐土?不管是官府,还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一旦看到梁山日子红火,就总有人想据为己有。你们说,若有这样的事发生,该怎么办?” “砍掉他们的爪子!” “打回去!” “听保正的,保正说咋办就咋办!” “好!”徐泽语气坚定,说:“梁山光靠我等这百十人成不了事,水泊边现在便有几十户人家盼着上梁山。以后咱们的人会越来越多,上山的人,不可能全是良善。我等之中,就有不少人曾为生活所逼,犯过事,但只要真心想过好日子,愿意遵守同舟社的规矩,徐某就能让你在梁山安心生活。” 但若上了山还不安分,孙有德便是他的下场! 以后,不管同舟社走到哪一步,诸位不忘今日所愿,徐某也必不负你等所托!” 第二十七章 黄雀 申时,康家庄以北五里,一辆马车正在快速的驶过山间夹道。 马车内,体型还在发福而嗜睡的章元已被摇晃的马车颠醒,询问了同车的两名弓手,确定行到了哪里后,又闭目沉思。 尽管康仁反复用心擦拭过,马车仍散发着淡淡的鱼腥,有心的康仁为此还点了一盘昂贵的檀香驱除异味。 章元以前确实没看出,这个康仁如此会来事,自从其开始贩鱼后,章家便没缺过鲜鱼,时不时的,还有些芦苇做的新奇小物件。 吃人嘴软,原来不待见其人的章元也慢慢变了态度,县城街市上见到,还会打个招呼,双方倒是渐渐有了一点“亲戚”的感觉。 下午康仁急匆匆赶来,说是康善才家原来逃走的护院穆夯子突然返回,意欲内外勾结,杀人夺财,被康保正当场识破并抓获,烦请章老爷移步康家庄,主审要犯。 章元暗自好笑,俺老章在县里虽然也能说上话,时人爱贴金,皆喊一声“都头”,但老子就是一不入流的班头①,有个屁的权力审犯人啊,八成是这康老财这老阴货有甚阴私被这凶犯知晓,恐自己处理不干净手尾,想让老子过去帮他擦屁股。 不过,擦屁股好啊! 康老财阴归阴,手里有钱,也舍得花,今日的好处定然不会少。 章元正想着事,突然,马儿一阵嘶鸣,马车急停,三人在车内颠作一团。 待章元稳住身体,掀开马车前面的帘子,便见康仁已一溜烟跑远,十余步外,十名贼人平举长枪,已经快速结成两排横阵。 章元冷汗直冒,慌忙放下帘子。 “都头,怎么办?” 两名弓手也见到了车前的情景,三人均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用掀后面的帘子,便知后面肯定一样也有贼人。 不待章元发话,马车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 “《寿张县志·英烈传》:政和二年七月甲申,县衙班头章元率弓手二人,缉拿要犯途中,遭百余山贼围困,三人拼死杀贼,身被数百创,力竭被俘,贼人缚其于树上,仍高呼杀贼,三日乃绝。”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这是在说自己? 活着多好,大宋今日哪里还有如此尽忠职守的小吏? “好汉!好汉,有话好说,俺们这就出来。” 章元喊完,便赶紧扔出铁尺,爬出马车,跪倒在地。 两名弓手也紧跟其后,扔下水火棍跪下。 拦路“山贼”自然就是徐泽等人,见对方如此识相,徐泽收回手中铁胎弓。 笑道:“徐某有笔大买卖,不知章都头可有兴趣?” …… 接近戌时,刚刚解散村壮的康善才回到正堂,连喘粗气。 这身子真是不经折腾了,才说几句话就接不上气,再这样折腾几回,不等贼人来,这把老骨头就得散,明天得让四哥儿顶上了。 待气喘匀后,康善才问管家:“穆夯子可说了实话?” “还没有,不管俺怎么套他话,都是那套说辞,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被贼人劫上梁山的,到今天才寻着机会逃回来。” “先把这贼骨头关紧了,康仁可曾回到庄里?” “已经安排人在路上盯着了,等他回来,便安排他和穆夯子二人当面对质。” “好,盯紧点,这事太蹊跷,庄子里也不太平。当年,但闻贼人来袭,哪家敢不快点过来?如今,怕是有些人巴不得贼人来吧?梁山这帮渔盗闹闹也好,咱们也该好好清理一下庄子了。” 二人正商议着,就听到有人来报“县衙章都头带人来了”。 虽然不明白章元为甚这个时辰过来,不过来得正好,有县衙的都头镇着,自己这边更容易行事。 康善才赶紧到大门外迎接章元,章元笑呵呵的介绍:“这是新上任的徐老弟、杜老弟,我今日便是带他二人到各村豪长家认个门。” 康善才见两名弓手确实面生,衣服也不甚合体,只是二人均未带水火棍,反而携刀,不过也正常,时下不宁,弓手出城时也经常携带利刃。 康善才心下了然,给管家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三人进了正堂。 不一会,管家端着一个托盘上来。 “偏远小村,无甚特产,劳烦几位观察远来,些许薄利,万望笑纳。”时人好吹捧,凡上级文官必称相公,武官必称太尉,小吏必称观察。 章元拉开托盘的红布看了眼,爽朗大笑,道:“哈哈,康员外总是这般客气,章某却之不恭了。” …… 注:①宋制,县衙只有班头,都头是禁军编制。 第二十八章 灭门 “天色已晚,小老儿已吩咐后厨略备酒席,请都头上座。” 要吃酒,作为康家继承人的康嗣自然得陪,康善才吩咐管家速去寻人。 章元问:“我等进村时,见村人都行色匆匆,听说梁山贼寇欲要袭村,可有此事?” 康善才答:“正是,梁山月余前也才几十人,不是俺自夸,即便其再多百十人来,都不用张岭来人,就凭俺庄便能轻易料理这些贼子。只是俺家上月走了一个护院,今日突然返回,梁山贼的消息便是他带回的。至于他为何出走,怎的返回,反倒是支吾不清,俺担心的是贼人奸计,才迟迟不敢定计。” 章元冷哼一声,阴恻恻地说:“这有甚好担心的,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康员外人老心善,对这种奸猾之徒,朝死里打便是,还担心个甚!” 门外管家匆匆来报:“阿郎,不好了!四哥儿被穆夯子抓了!” 康善才一阵目眩,勉强立稳,问清缘由。 原来康嗣见穆夯子嘴硬,管家半日问不出所以然来,就趁着县衙来人,家里没人管他的时机,跑去威胁穆夯子,警告他若不说实话,明日一早便押其进城。不想,值守的唐二牛突然发难,劫持了康嗣,放出穆夯子,二人目前正在后院,跟另两名护院对峙。 康善才急道:“还愣着作甚!快敲梆——” 跟在章元身侧的徐泽一掌砍晕康善才,杜迁则同时拔刀,劈翻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管家,然后,出门发出信号。 片刻后,徐泽将康善才和章元交给冲进来的王四等人。 等徐泽、杜迁二人赶到后院时,唐二牛还劫持着康嗣,堵住后院门,两名护院见县衙弓手到来,自持有了援军,松了一口气,稀里糊涂被徐泽、杜迁砍翻,对面的唐二牛则被变故弄懵,还没分清对面是敌是友,就和手里的康嗣一同被砍死。 后院里,已是一片血腥,康善才本有三房小妾,两个没能生下子嗣的,后来都被其卖到他处,剩下的小妾和丫鬟、厨娘皆已被杨大力杀死。 等梁义带人从后门冲进来,徐泽才得知:杨大力眼见形势不妙,抢夺了一部分财物后,丢下唐二牛,独自打开后门,准备逃跑,却被埋伏在此的一什一顿长枪乱捅,当场死亡。 因情况和原计划有出入,又不知后院具体情况,梁义只得继续埋伏在后门外,等听到徐泽的声音,方才进来。 徐泽特意出门看了杨大力的尸体,那张满是伤疤、已经定格的脸上,并没有恐惧、愤恨、不甘等情绪,有的只是平静,甚至嘴角还诡异的上翘,似是嘲笑,抑或解脱。 杨大力,或者穆夯子,至死,也没人知道哪个才是他的真实身份,抑或两个都不是,但可以确认的是,这无疑是个极复杂的人,凶残、狡诈、隐忍、质朴等特质,都藏在那张烂脸后面,若无徐泽的出现,此人又会在这混乱的世界里做出哪些事? 徐泽并不伤感此人的简单死法,只是暗暗告诫自己,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每个人都有不为他人所知的一面,没有所谓的“剧情”,不会有人甘愿受人摆布,自己也未必是真主角,每一步都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 …… 半个时辰后,康家后院突然火气,近处的村民见到后,自发过来救火,惊见满地血腥。 火灭后,章元身上渗血,带伤主持善后事宜,陈述官府通缉凶犯杨大力潜伏康善才家,勾结护院唐二牛、石门山山贼孙有德等人,做下灭门大案,恰被到此巡视的县衙章都头及弓手李虎、王昆撞上,双方大战一场,李虎殉职,凶犯伏诛,走水房屋已被扑灭。 宣布康家暂时封禁,待明日县城城门开启,立即报县衙来人查验,又请康仁和另外三名族老进屋内,做个见证。 今晚由甲乙两保交替巡戒村庄,丙保通知张岭做好戒备,丁保四更天随王昆前往县衙报案,其余人等各自回家谨守门户,严防漏网贼人趁机再作乱。 待四人进屋后,章元立即变了脸,说康善才家大量金银钱货不知去向,疑有村人协同作案,请四人协助调查。 康仁接着说村北破落户康贵,平日与康善才走得最近,经常出入康善才家,最是熟悉内情,找其必有所获。 待几人赶到康贵家,早已人去屋空。 一番折腾后,向来油滑的三名族老已然找准自己的角色定位,一致认定康贵一家参与前任族长家灭门案,明日愿意一同作个见证。 回到康善才屋内后,三人又推康仁担任新族长,请其出面处理族内大小事。 几人一直忙活到后半夜,皆满载而归。 徐泽则带着保丁队,已经在返回水泊的路上了。 今日的行动计划其实并不复杂,关键点便是县衙吏员章元。 大宋官吏殊途,流官高高在上,一年一考,三年一任。 在一个位置上一干几任的不少,但一未任满就转迁也多,因转迁过快,官员往往对本司事务不甚熟悉;而吏员虽然地位卑下,然则本乡本土,情况熟悉,加之考核严格,常年浸淫实务,业务娴熟。 大宋又以“士大夫天堂”闻名,官员的日子简直不要太逍遥,官员能够清闲,必然多奈吏员分担庶务,而吏员升迁也远较流官艰难,致使长年供一职,熟知各种官场情弊,遇到懒政、糊涂的上官,下吏就极易操弄政务。 章元在寿张县的地位,和邻县郓城的宋江当然比不了,但其父子两代供职县衙,活动能力也不小。 当徐泽提出利用杨大力等人做掉康善才,瓜分其家产,再扶植更容易掌控的代理人时,本就没有选择余地的章元一下便动了心。 第二十九章 小结 今晚的行动,其实做得很糙,仅康家遗留的众多尸体上的创伤,就能暴露很多问题。 但大宋就是如此神奇,康善才这些年打压异己,侵吞族田,所作所为早就为寒了族人的心,除掉康贵,基本就没人会再跳出来。 县衙官吏、康家庄族老等能说上话的人皆有利可图,又没有苦主,这事便能轻易办成铁案。 倒是事成后,章元果断砍伤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下属李虎,并让另一个下属王昆补刀,最后还请徐泽砍伤自己的举动,倒是让徐泽看到了此人在关键时刻的狠辣和果决。 而徐泽最终只拿部分金银财货,并明言剩下的留给康仁和章元善后,也让章元深信徐泽为人缜密,行事极有分寸,可合作不可对立。 康善才的性命是康仁请求徐泽留给他自己处理的,徐泽只负责料理康贵两兄弟。 今日的收获主要是价值约7000贯的金银钱财和一批布帛,康善才肯定不止这点钱帛,但徐泽既没时间细搜,也没打算拿完,这部分是必须留给给章元、康仁用来打通关节的。 康善才的家产其实主要是田地宅所之类的不动产,另外在张岭后山还有个小石炭窑(此时的煤被称为石炭)。 其掌管的祠堂仓库内存粮倒是不少,不过,徐泽只是说了一个康仁能够接受的数字,暂时交由康仁保管,便带人离开了。 至于安排人过来挑粮食?徐泽根本就没考虑过,道路不畅,即便把梁山上的青壮都拉过来,一人一石粮,一趟也就几十贯钱的事,累死不说,还容易招致康家庄村人的嫉恨。 别看康家庄众多村民如何恨康善才,但毕竟同族,打断骨头连着筋,康善才也不是光做坏事,铺桥修路、救助孤寡等邀买人心的事,他也很会做。 一帮数量相对很少的外人,径自闯进这个宗族意识极强的村子里,然后堂而皇之的挑走祠堂仓库里的“宗族共有”粮食,会发生什么事,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今日的行动,顺利除掉杨大力这个祸害,梁山未伤一人不说,还成功搭上了章都头这条线,洗白梁山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因此,等上了船,彻底安全,一个个都大呼小叫,兴奋不已。 看着这帮家伙的兴奋劲,徐泽内心其实是不甚满意的,今日之事虽然结果很顺利,但过程中不断出现新情况,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弄险,没有剧本,形势不断变化,跟这些“古人”玩智计,很容易玩脱啊。 回到山上,尽管时间已晚,徐泽还是坚持组织保丁队召开了总结会。 梁山上的人都已经熟悉了徐泽每完成一个阶段任务,就开会总结的习惯。 今日先是杀祸害孙有德祭旗,尔后,拦截挟持官差,晚上又潜入康家庄杀人夺财,关键是从头至尾己方都无一人伤亡,众人还沉浸在接连不断的刺激中,纷纷吹嘘队正料敌机先,夸耀本什行动果决,自己执行命令坚决云云,直到看到徐泽面色不渝,方转入正题。 梁义首先自我批评,认为一什的行动过于呆板,因实际行动和计划不一致,一什在捅死杨大力后,便不知所措。 杜迁分析认为各个行动队之间距离较远,相互之间缺乏更高效的联络手段,若今晚康善才在院内留有庄丁,行动难度就会骤增。 张雄从自身经历来谈,说夜间行军训练很有必要,石门山以往下山借粮都是早上下山,下午返回,有次耽误了时辰,晚上返回路上,便因为天黑看不到路,一人摔下山崖死了,还有好几个了崴脚、摔伤。 王四则强调今晚行动顺利的关键,是提前掌握了孙、杨二人诡计,并提前布局章元和康仁,对康家庄民心的掌握和利用也很关键,若是少华山想打史家村的注意,此策便万万行不通。 对手下这帮队员明显的进步,徐泽还是比较欣慰的,他首先肯定了前期训练的效果,认为本次行动各什都表现很好,一什的任务是盯守康家后围墙,黑灯瞎火,围墙又有那么长,在不知院内具体情况下,始终守着任务重点,未主动进后院是没错的。 在搜查康善才家中,所有人都能坚决执行命令,没有发现私藏私拿的现象,也尤其值得肯定(主要还是人少,地方也就那么大,天气又热,衣服单薄没地方藏)。 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制定的计划弹性较差,把行动成败的关键点放在章元和康仁的配合上,确实有些弄险。 另外就是杜迁提出的信号联络过于简单的问题,康善才的院子虽然离其他的庄户有段距离,但也不太远,靠直接喊话肯定不成,下步的训练,要专门进行这方面的摸索。 最后,徐泽特意强调了今日打康善才家的原因。 一则因其为富不仁,便是同姓村人也甚怨之,我们不打,康仁自己也要反他,今晚杨大力在康家后院打杀,其实动静并不小,但近处的庄户迟迟没有赶过来,也是因为康善才在康家庄失了人心的缘故。 二则因为杨大力之事严重威胁梁山众人的生存,不得不打。 这点必须搞明确,梁山现在不是盗窟贼窝,以后也不要有打土豪分浮财的想法,梁山确实是个好地方,但真要落草当水贼,官府绝不会放过我们。 这里离东京太近,而且是漕运重要枢纽,做盗匪绝无出路,你等皆有亲朋,他们都想过安稳的日子,不要因为今晚行动利索,就产生不该有的想法。 康老财那点浮财,根本算不了啥,不是徐某自夸,这点钱我还看不上,此事之后,只要再解决同舟社合法身份,梁山将迎来快速发展期,一年挣上几倍几十倍于此的钱,都不是问题。 但树大招风,同舟社越做大,越要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人,只要同舟社内部不乱,外人就拿我们没办法。 次日,早起后,徐泽聚集山上的所有人。 宣布杨大力已死的消息,对昨日行动中表现优异的一什和个人给予奖励,并通知众人做好应对官差上山的准备。 第三十章 县尊 寿张县城,城门打开不多时,赶了小半个晚上夜路的县衙弓手王昆,就带着五名康家庄保丁,匆匆跑到县衙,汇报了康家庄的灭门惨案。 知县苏瑾被老家仆急匆匆唤起的起床气,瞬间被这个消息惊飞了,知县是亲民官,这类重大刑事案件不能不到场,简单洗漱,草草吃完早饭,苏知县便带着县衙一帮人匆匆赶往案发现场。 章元到底是专职捕盗的积年老吏,精通刑律,现场被“保护”得很好,仵作的检验结果和章元汇报的情况“基本一致”,现场询问了几名村民,证词也无明显的问题。 案情确凿,剩下的,主要是追捕在逃疑犯康贵等人,封禁清查受害人家产等工作。 村民供词中,提到了昨晚案发前,康善才曾集合保丁,提醒要防范梁山渔盗,由此推知,疑犯康贵一家极有可能就藏身梁山之内,须尽快到水泊搜捕。 在场的役人顿时面面相觑,梁山乃是法外之地,现今又发生如此残忍的灭门凶案,就县衙这点人,他们不上岸闹事就是好事,还要主动招惹他们,登岛搜捕要犯,莫不是嫌命长了吧? 几人皆言语闪躲,更有甚者,提议知县相公立即呈报郓州府,再请州府移文济州巡检司派人来抓捕要犯。 气得苏知县当场就踢倒一名役人,这时代缺乏有效的追捕手段,即便抓不到疑犯,对知县老爷也无多大影响,毕竟主犯已经伏诛,但要是不采取任何行动,就上报州府,这不是摆明了说本县无能么? 在众役人的目光注视下,“公忠体国”的章班头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主动为县尊老爷分忧,不顾身上的刀伤,请求带上康家庄保丁上梁山,只求县尊老爷“若元不测,还请相公许元之长子承填本职”,简直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苏瑾本就是个好说话的,若不是职责在身,几欲不忍放此得力老吏赴难,当场便许了章元所求。 县衙一众官吏忙到近申时,章元才返回康家庄,还带回了一人,众人还疑惑疑犯为何没被绑缚。 待听章元汇报完,才知此行并没有访到疑犯有进入梁山泊的任何痕迹。 倒是在梁山之上,所遇之人皆淳朴良善,访查后,得知是有忠勇之后姓徐名泽者,返乡途中,有感于水上亡户虽不交税赋,却因生计艰难,多有冻饿,以至于有人为生活所迫铤而走险,但终归还是大宋子民,徐泽不忍其堕入贼匪之道,乃不避嫌疑,招诱亡户上岛定居,又传授技艺,组织生产,教习律令,使其不仅不再为害,还能自力更生,缴纳税赋。 章元见徐泽忠心可嘉,便擅自做主带其谒见县尊。 章元的“擅自做主”,确实给苏知县带来了大好消息。 须知亲民官六大职责:一为先治心,加强个人品德修养;二为敦教化,维护社会风气;三为尽地利,发展地方经济;四为选拔人才;五为掌管刑讼;六为均赋役。 第一条治心,太虚,无法量化。实际上就是五条,摆在首位的便是敦教化。 令历任寿张百里侯最为头疼的梁山渔盗问题,在我苏瑾苏怀玉治下居然自行解除,这就是本县的教化之功啊! 啊呸,不对! 分明是今上德布四海,教化万民! 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什么灭门案的不良影响,在此事的掩盖下,都不是事啊! 苏知县详细询问徐泽籍贯出身和过往事迹,见其对答入流,举止得体,更是心喜,当即赏下钱帛。 直到众人提醒时辰已晚,夜路难行,苏知县才吩咐随行的张押司,回县城后,休辞辛劳,立即通知料粮押司郑成,明日一早就带相关人等,登梁山岛编制簿籍,并传达官府抚民善政。 尔后,苏知县方带着县衙一众人尽兴而归。 上官动动嘴,下吏跑断腿。 第二日一大早,寿张县押司郑成便带着一名乡书手匆匆出门,但水陆共计四十余里的路也不是好走的,即便徐泽安排了快船迎接,其人依然到未时方才登岛。 梁山此时满打满算,也就这么百十人几十间房,又有章元私下“孝敬”,郑成自是没有逐一核对的必要。 在徐泽奉上一笔不菲的礼金后,郑成一路劳顿的那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一口一个“老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是多年至交。 在徐泽的陪同下,郑押司吃了顿全鱼宴,走马观花地在各地转了转,便在天黑前匆匆下山,赶到康家庄,处理康善才遗留田产问题,至次日下午,方才返回县衙。 得到郑成的“详细”汇报,知县苏瑾当即挥毫写就关于梁山之事的札子,快马呈报郓州知州梁子美。 第三十一章 煤矿 大宋是典型的官僚社会,万事走流程。 梁山亡户归治这么敏感的事,即便不是逐级上报,各种核查和行文也要很多时间。 徐泽自然不可能啥事不做,就干等官府的消息。 实际上,送走郑押司之后,徐泽就立即安排洼西剩余渔户上山,以及其他投靠梁山的渔户暂时迁居洼西,等待鉴别的事。 如今梁山已渐渐步入正轨,徐泽只需要把握原则性问题,其余指定专人专司便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获知官府即将承认梁山合法地位,不用再担心官府搜捕,还不用管税负,关键是能吃饱,这种大好事哪里找? 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水泊,结果,实际迁居洼西的渔户激增到42户,这么多赤贫人家一下子拥到陌生的水域,生活、管理都是大问题。 徐泽一方面安排熊蒙负责这些渔户,指导他们熟悉洼西周边水域和鱼群密集区。 另一方面,同舟社“出资”,购买康家庄宗祠仓库的粮食(实际就是徐泽“寄存”的那部分,左手交右手,根本不用花钱),用来以工代赈,集合洼西新渔户和康家庄部分村民,同步修建连接两地的道路。 康仁如今贵为族长,也不用亲自贩鱼,已将这营生交给心腹之人处理。但当族长后,要用钱的地方更多,且其地位本就不稳,不得不加强与梁山的联系。 按照徐、章、康三人私下的“分赃方案”,位于张岭的小煤矿由徐泽独有。 徐泽已经问过郑成,基本搞清了大宋私人经营矿产的相关制度和税收标准。 理论上讲,除了金、银、铅、铜、铁、盐、茶、矾、香药等禁榷品,只部分开放允许私人承买,且最低二八抽分外(金、银、铅、铜矿所出全部入官,不允许私下销售),其余矿产皆许民间私营,只要上缴相应税钱即可。 张岭煤矿的规模本来就小,每年上交的税收更少,徐泽有意的话,只需要再到官府交一次钱,办理承买过户手续即可。 此时煤炭已广泛用于金属冶炼,而且,东京因人口众多,靠都城周边樵夫伐薪烧炭,来保障日常所需,根本就不现实,居民日常生活中已基本普及石炭。靖康南渡后,时人回顾“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碳者”。 张岭煤矿原本主要供给李家庄瓦窑和县城部分人家烧饭取暖,销量很小,产量也低。 徐泽在康家庄族老的陪同下,实地考察了这个小煤矿,发现其储量并不少,只是开采规模小而已。 询问了参与采矿的张岭村民,才知此矿含有杂质层,运输又相对不便,开采成本较高,由是康善才不愿投资,导致开采工艺比较落后,煤矿曾发生两次塌方事故。 其后便改成低窄矿巷,由此塌方的几率稍稍减少了,但挖矿却是更难。 康善才曾陆续送来几个童工,结果,累死的累死,逃跑的逃跑。如今,矿井已处于半废弃状态。 徐泽尤记得前世曾看过鲁西莱芜、新汶等地煤田石炭系高岭石夹矸矿物的报道,当即拾起一块矿井外随意丢弃的黑褐色矿渣,见其质密,敲击易脆,丢入水中无膨胀、软化、变浑浊现象,心下已有九成确认其主要成分为高岭土。 徐泽吩咐矿头张田暂停煤矿开采,先改造矿井,并提出了铺设坑道木轨和使用矿车的构想,要求其抓紧时间测算改造矿井所需人力和经费。 所有积压煤炭,也照原售价全部送到康家庄。 矿井边存留的黑褐色矿渣,以及日后挖出的相同物质,待康家庄至洼西道路修通以后,送到洼西上船,徐泽按量给付给运费。 张岭,看村名就知道生活在山上,土薄地少,村民生计艰难,以往主要靠这矿井补贴生活。 原先,康善才舍不得投资,挖矿危险不说,产量还低。而现在,徐泽有意增加投资,既提高了安全系数,又能扩大产量,还保障销路,这简直就是活菩萨大救星啊,张田当即表示一定不负徐泽重托,尽快拿出改造方案。 大宋官府别的不行,收钱办事的效率却真不含糊!仅仅三日,徐泽便办好了煤矿承买手续,张田的改造方案也送了过来,因原矿开采深度有限,第一批投入所费仅五百余贯,徐泽认真检查后,当即拍板同意改造。 康家庄这边,徐泽也和康仁商议好了合伙开办石灰窑之事,康善才家的后山就有很多品质很高的石灰石,加上康家庄富余的劳动力,开窑没有任何难度。 屁股决定思路,康仁坐上族长的位置后,看待事情的角度立即转变,也想做出一些既得名又得利的事来。 只是康家庄摊子虽然不小,但康善才三十多年的掠夺式经营,已使原本欣欣向荣的宗族大伤元气。 康善才的死,虽然化解了一部分宗族内部的仇恨,但并没有带走诸如贫户无地、租税过重之类的旧矛盾。 相反的,作为支持康仁上位地交换,县衙官吏和族老乃至梁山徐泽,皆从康善才之死中攫取了相当一部分利益。 康家庄历任族长用以收买族内人心的救济贫困、抚恤幼孤、丧葬救助等族内慈善事业,都难以为继了。 康仁上任后,就发现自己处于手中少钱,对亲信无以恩赏,对反对者也难立威信的尴尬境况,幸好徐泽接二连三拿出贩鱼、修路、烧窑等,既能补充自己干瘪的钱袋,又能惠及贫困族人的计划,间接地,也提升了自己在族人中的形象。 对比章元、族老等人和徐泽在康仁担任族长前后,各自的不同做法,高下立判。 原本还有些膨胀,以为当上族长后,能够支配千余族人,足可以做一番事业,进而怀有一些别样小心思的康仁,在经历现实连番毒打后,彻底熄灭了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野望,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角色定位,知道谁才是自己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第三十二章 世家 郓州治所须城县,梁府后院。 水榭里,垂柳树荫下,一青衣老者倚坐藤椅上,左手汝瓷酒壶,右手青竹钓竿,清风拂来,白须飘动,若是忽略掉其身后侍立的两个俏丽婢女,当能品味几分贤人隐士的风范。 水面上的浮子轻颤了两下,老者饮下一口风曲白佛泉,慢悠悠地放下酒壶,双手抓握鱼竿,静待鱼儿上钩。 片刻后,一尾半尺长的锦鲤被提出水面。 “咦,怎地不长记性,第二次被钓了吧?”老者端详手中挣扎的鱼儿,随手将其丢进水里。 侍女立即端来净手水盆和手巾。 “七哥儿,有何事?”老者边洗手边问水榭外走过来的幼子。 “大人,寿张县来文。”回话的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眉眼与老者有七分相似,只是面相多了几分柔嫩。 “苏怀玉有何事,竟会想到我这闲居的老官儿?”老者正是知郓州事梁子美,字才甫,须城本籍人。 流官避籍(异地任职)乃是传统,但朝廷格外优容宰执,若无过错,通常会安排罢任宰执知本籍州府,这位比当朝太师蔡京还长一岁的梁知州,便是从中书侍郎的位置下来,带着资政殿大学士荣职到任的,乃是正经“相公”。 “上月,有民户名徐泽者,自延安返回祖籍密州,经梁山水泊,见泊中亡户漂泊无依,多有不法,乃招揽其众百余人,择地定居,投籍归治,苏知县欲接纳其众。”回话的“七哥儿”正是梁子美的第七子梁兴祖。 “你如何看?”梁子美抛出鱼线,拿起酒壶,眯着眼,又饮一口。 “小子以为苏知县此举不妥,”见老父兴致尚好,梁兴祖接着说:“一则梁山自古便为盗匪渊薮,这等贼子今日纳,明日乱,纳之无益,反招其祸;二则苏瑾本有直接上奏之权,且大人乃堂堂次相,为区区百十渔盗之事上奏,岂不荒唐?” “那你以为苏怀玉此举是为何故?” “小子猜想,一则如今州县监司争相进献祥瑞,以妆点盛世,苏知县怕是早就按耐不住了。二则应是其见大人有起复之势,借机攀附。” 梁子美睁开双眼,盯着梁兴祖,道:“那你觉得此事为父当如何处置”? “小子以为,以为,当驳回其札子。”熟知老父性情的梁兴祖额头已经微微冒汗。 坐论空谈,遇挫则缩,还需打磨啊! “七哥儿可知本朝除了为父,荫补出身,而位列宰执的还有何人?” “……” “不要怕错,不做不错,想做事就要敢担责。你已授承事郎,迟早是要出去做事的,为父已老,梁家‘祖孙三宰执’的家业,终归要靠你们传承和光大。” 梁兴祖低头垂眉,不敢与老父对视。 “陪为父走走。”梁子美丢下鱼竿,起身。 梁兴祖赶紧上前想要搀扶,梁子美摆手制止。 “七哥儿可知本朝荫补官员千万,为何单单只有为父能晋身东府?” “小子,小子不知。” “不知!是不敢言吧?不就是当年为父任河北都转运使,以漕计羡余购北珠奉上之事么?如今朝堂上下,不是早就传遍了我梁才甫乃谄进小人,‘倾漕计以奉上,捐缗钱三百万市北珠’。” “呵呵,也真是敢说,朝廷每年给辽人的岁币也才50万①,河北列塞积兵,军费支出、行政运转巨费,收支堪堪平衡。我梁才甫何德何能,为官几年,竟能使河北积累远迈前人,以至于可以挥霍三百万缗,去买这些只能看不能用的破珠子?” “哼!那些嘴里骂着为父谄进的各路漕臣,不也是争着进献羡馀么?” “可是,大人为何要蒙受这不白之冤?”梁兴祖终究不敢问老父究竟花了多少钱买北珠。 梁子美停步,抓起一根柳条,将上面正在啃食树叶的八角子弹入水中,笑问梁祖兴:“何为不白?为父难道不是凭此‘功绩’直入东府?” “小子愚钝!”梁祖兴不知为不知,躬身请教。 “为父虽是荫补出身而至宰相,但我梁家却是“父子两状元”的诗书之家,荫补只是入仕手段,读书历事才是立身之根本!” 梁子美摘下一片背面全是虫卵的柳叶,放到绿衣侍女的托盘内,道:“去,交给梁定。” “七哥儿,《战国策》郭隗故事何解?” “大人的意思,北珠之事,乃千金市马骨?” 家风如此,梁兴祖不敢一日不读书,各种典故自然能信手拈来。 梁子美负手而立,遥望北方,七哥儿想到了“千金市马骨”,但肯定不是自己要表达的那根“马骨”。 十年前重金购北珠,以此种下的那颗祸乱之源,如今怕是要长成动摇辽国根基的大树了吧? 事关国运的谋划,即便是至亲,也是只能悟透,不可说破的。 “你现在可知为父的为官诀窍?” “为上解忧,不避身名,所至辄办?” “差不多了,为上解忧不是只唯上不为下不为实;所至辄办也不光看态度,更重要的是结果。” “别人不能办的你能办,别人办不好的你能办好。梁家要长久富贵,还是要靠踏踏实实的做事,能做事,做成事的人,在哪里都能吃的开。” “小子谨受教。” “那你再说说梁山之事如何看?” “为上,上奏亡户归治,虽投官家所好,但终归好过捏报祥瑞;为下,百余人虽少,也终归是大宋子民,今日归百人,他日亦可归万人。” “孺子可教!”梁子美轻捋白须,道:“若这事教你来办,当如何处置?” “朝廷对归业亡户向来敞开接纳,便是偶有不法,也可宽宥。但国家法度不可废,慎重起见,上奏之前,还须查明其中有无不赦之徒,特别是这个徐泽,过往经历更要查清。” “好!你便将札子交于肖通判吧。” …… 注:①澶渊之盟议定,每年宋给辽银10万两和绢20万匹,后又因辽国借口西夏之事军事讹诈,再增银20万两。 第三十三章 被服 加上新上山的15户59人,同舟社如今已有187人(原有129,减去杨大力、孙有德,增加被挟持上山的康善才家西席陈淳),人数增加后,管理模式和每日任务分派都作了相应的调整,同舟社最初那套简易体制已渐渐不能适应新的发展需要,但由于洼西的42家新渔户在完成身份鉴别后,将相继上山,暂时还不宜做大的变动。 新入社社员完成轮训后,徐泽立即安排张大嫂和黄小芸抽调人手,组建被服坊。 没上山前,众人以往长期处于饥寒交迫的生存状态,衣不遮体的现象非常普遍,夏日天热,尚能将就,如今已进入八月(农历),天气逐渐转凉,再凑合着穿就难受了。 必须改变以前全家共几件衣服,谁出门就给谁穿的窘状,以提升山上众人的获得感。 更重要的,是通过严整而规范的服装,进一步增加众人对梁山的归属感,还可以适当消耗部分社员积累的工分,进一步刺激众人的工作激情。 徐泽的要求有三: 一是在尽量不改变朝廷服饰制度的前提下,设计符合梁山特色的“工装”体系,要既区分男女老幼,也考虑不同“工种”的工作需要,做到各有特色。 保丁队是梁山的核心战力,服饰必须最帅气,由徐泽亲自设计。 二是在综合测量众人体型数据后,定下每类服装五个标准尺寸。 目的是为了标准化生产,众人各干一摊,专注一块,效率可以大大提升。 这既是一种生产进步,也是一种生产能力不足的无奈。 如今梁山人少,精于女红的妇女更少,若还靠一家一户自己制衣的传统做法,既不符合徐泽主张的规范化要求,效率也太低,还有一些无妇女户更是不得不考虑。 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统一样式和尺寸的服装肯定有些不甚适体。若想衣服更加合身适体,也可以私人定制,只要多交相应的工分便可。 三是利用裁剪工装的剩余面料,参照徐泽提供的简易图纸,研制此时不曾出现的秋衣裤和新式内衣。 张大嫂看到图纸后,立即对这个提议产生了浓厚兴趣,倒是还未出阁的小芸小娘子看到图纸后闹了个大红脸。 大宋设有议礼局,专管天子到臣僚乃至士庶所有阶层的舆服之事,对不同身份者的服饰颜色、面料和制式的都做了比较详细的规范。 若不想被一直纠结左衽右衽的同胞们当做蛮夷抵制,就不要在着装上过于离经叛道。 但徐泽又偏偏不是一个安于落后传统的人,外衣形制不能轻易改,那就在别人看不到的内衣上作突破,相信只要用过这些经历了时代检验的服饰,一般人都不会再拒绝。 这些尝试只是打打擦边球,若大宋官民对此抵触不大,徐泽还计划以后将设计定型、技术成熟的秋衣、内衣等服饰推出,作为梁山物质文化输出的一个拳头产品,打入东京市场,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时棉花早已传入中原,便是寿张县也有人种植,但受限于去籽、弹花、纺线到织布的全套技术都不成熟,导致加工困难,成本很高。 东京就有名为“吉贝”的棉布售卖,但价格高的离谱,比一般丝绸面料都贵。 徐泽前世倒是在民俗村里见过棉纺工具和操作,除了织布机相对麻烦外,其余的去籽搅车、弹棉椎弓和脚踏纺纱车都相当简单,基本没有技术难度。 而说到种植,以梁义长兄梁忠为首的几名农夫,一上山就四处“吃土”,咂巴完泥土后,还信誓旦旦的说“此处宜种XX,彼处应栽XX”。 有经验的农夫能凭着土地的色泽和口感(和后世科学种植测PH值一个原理)衡量土地的好坏,和望云知识天气一样,都是高阶老农必备常识,不算惊世骇俗,但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掌握的。 徐泽便由着他们折腾,已开垦出了一片土地,因为季节未到,除了菜地在下种育苗外,这段时间主要是翻耕晒土。 看到几人每日下地时满足的表情,徐泽总算切身体会到中国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和热爱。 关注多了,徐泽才发现尽管间种、套种技术早已有之,梁忠等人只听说过小豆和麦子间种,但大豆小麦间种和大豆小麦套种尚未出现。 徐泽提出“实验田”的设想,几人虽然有些怀疑徐泽会不会种田,却不敢反对他的意见,只待晒好地,季节一到,就进行种植实验。 第三十四章 煤炉 虽然同舟社前些天才打掉土财主康善才,发了一笔横财,但随着梁山上的人数不断增加,需要开支的项目和金额也随之剧增。 再靠打鱼、编芦苇这类低端产业维持梁山良性运转,已经很不现实了。 徐泽不养闲人,同舟社迫切需要开发新的财源,同时,也要为新上山的社员提供稳定的工作岗位。 这些因素综合,注定完全这个新财源,必须是劳动密集型,有一定技术门槛,最好能配合梁山独特的地理和资源优势。 反复琢磨,徐泽想到了蜂窝煤。 这个东西,后世知道的人不要太多,但此时尚未问世,黑乎乎的成品蜂窝煤,和市面上售卖的煤炭相比,颜色差不多,但若是没掌握“原料配方”,只用纯煤粉做成蜂窝状,无论是性价比、可塑性,还是燃烧稳定性,都要差太多。 这个“配方”,对完全不了解的时人来说,确实比较神秘,别看简单,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真要破解,也不是那么容易。 当然,若有人算出其中的巨大利润,不惜代价谋求这个“配方”,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不过,徐泽本来也没想这东西能长期保密,他只需要这个时间差就够了。 这段时间,他便和康家庄的铁匠康魁研究手工打煤器的制作。 后世天然气普及之前,蜂窝煤是城乡居民都要用到的重要燃料,在电动(柴油)打煤机还未大兴的年代,手工打煤器基本是燃煤之家的必备之物。 手工打煤器的设计其实非常简单:用铁皮焊接一个圆柱形有顶模具(中间留一个圆孔),顶部内侧朝下焊九根规格一样的短铁柱。 将煤和粘土合匀后,装入用水打湿了的模具,向下用力推送穿过铁柱的九孔铁板,便可以将煤土混合物挤出,晾干后,就是使用便捷的蜂窝煤。 为了省力和便于操作,还要制作一个铁管套长铁柱的“干”字型力量传导装置,“干”字装置的底部穿过模具顶部圆孔,焊接在九孔铁板上。 在后世,随便找一个小镇,任何一个焊工学徒都可以轻易做出手工打煤器,偏偏康魁这个周边几村也小有名气的铁匠看完图纸后,连连摇头,坚定地表示“做不了,做不好,不值得做”! 徐泽听了康魁解释,才知道,官府放到市面上流通的铁,不管是生铁,还是熟铁,一般都是小块状铁锭,要做什么,全靠铁匠手中的锤子,一锤一锤的敲。 生铁脆、熟铁软,都无法做长铁管,即使花费很大代价打成钢后,做个短管子还行,至于两尺长的钢管,康魁表示,真的无能为力。 没想到做个基本没技术难度的打煤器,也会有这么多波折。 徐泽突然有些怀恋汤隆了,至少他不会回答“做不了”。 但蜂窝煤势在必行,不然的话,即将复产的张岭煤矿,就有可能因为缺乏市场,而再次停产。 康魁见徐泽坚持要做,想了半天,提出一个改进方案:压缩模具尺寸,以减少打煤受力,再去掉铁管,换成捅穿竹节的竹子,在模具顶上增加一个双圆环做成的竹子插孔,外侧再增加三个挂钩固定布条以绑缚竹子。 另外,还将用于手握发力的“干”字结构两横改成可拆卸装置,方便竹管损坏后更换。 徐泽被这个方案逗笑了,但也受到了启发,定下最终方案:其他的不变,只将铁管的尺寸缩成5寸长。 原来长杆型的打煤器变成了迷你型,打煤就必须蹲着,或者在齐腰高的台子上打,相比之下,会累一些,但对此时的多数穷苦人来说,每日能吃饱,只需要打个蜂窝煤,累个甚! 为了兼顾效率,徐泽选择了后者,并定做了一批五尺长、三尺宽的活动木板,用于盛放打制好了的蜂窝煤,也方便以后转运、装船和配送。 搞定打煤器后,再设计炉子。 炉子的结构相对复杂一点,有内瓦、外壳、走风网栅、隔热层填充物、支撑底板等。 内瓦相对简单,随便找家瓦窑下单,就可以按照徐泽提供的规格批量生产。 下侧走风铁网栅用几根铁棍焊成的栅栏就成,中间隔热层要用到的珍珠岩,梁山便有,也可用草木灰替代,后世常用的环形铸铁顶盖也换成瓦制。 难点是炉子的外壳,徐泽不用问,也知道不可能用铁皮做,说起来铁皮比起铁管的制作技术简单得多,但难的是,如何打制如此大且成本低廉的铁皮? 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选用特制陶外壳,因为外壳的下侧有支撑底板和可控进风口,直接做成一个整体的话,成本会增加很多,乃改成上下两层分开烧制。 因为陶器薄了易碎,最后成型的的炉子上手要比后世沉重得多,当然,用草绳绑缚结实后还是可以比较方便提走的。 第三十五章 制皂 当初,徐泽在延安府,就做过一次草木灰制皂实验,只是不知是不是油脂的量太少,没成功。 如今,梁山已暂时解决了安全和生存问题,正需要大量资金,为下一步的扩张作准备,徐泽在开发蜂窝煤的同时,也启动了制皂实验。 制皂的主要化学反应是碱和油脂水合中解,反应所得的皂经盐析、洗涤、整理后,称为皂基,再继续加工,就可以得到能用于市面售卖的肥皂。 其实验过程可大略分为四步: 第一步是备碱。 将草木灰倒入陶制水缸中,加入刚好淹没草木灰多一点点的水量,然后用陶棒搅拌均匀,再静置几天,使草木灰中的碳酸钾和其他物质充分溶解。 第二步是过滤。 用细密的多层纱布滤出碱液,因碱液有很强的腐蚀性,有机材质的纱布使用若干次后便不堪再用。 第三步是浓缩。 加热碱液去除水分以提高碱的浓度,传统判断浓度的方法有羽毛溶化法和鸡蛋浮水法。 顾名思义,就是在碱液中,放入羽毛能被融化,放入鸡蛋不沉下,说明浓度达标了,如果不能,则还要再浓缩。 第四步是化合。 将油脂加入浓缩后的碱水中,因为水油不融,需要加热并不停搅拌,到混合的液体迅速变成乳白色,说明皂化反应开始,然后继续搅拌,直到混液可以立杆。 碱液和油脂的配比根据不同的油脂和碱液浓度,从一比二到一比三,差异很大,因为没有专业仪器衡量碱液的准确浓度,而不同草木燃烧剩余的灰烬中的碱量也不一样,其实这个比率也基本无法控制,还是靠经验和感觉。 完成所有工序后,制出的肥皂也不好直接使用,皂体又软又黏糊,需要放置一段时间,使得其中的水分挥发才能定型。 这种古老配方的皂化反应所需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仅仅备碱过程,动辄就要搅拌几个时辰,而且碱液腐蚀性很强,一不留神弄到皮肤上就要立即用大量清水冲洗,必须高度集中精力,即便中途找人替换,也相当累人。 实验的结果也不怎么理想: 一是耗费时间,比想象中要长得多,费时费力,人工成本并不低。 二是去污能力,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估计是皂化反应的副产品——甘油,没有被分离出来的原因,做成的肥皂洗手后,手上会有黏糊滑腻感,让人产生总洗不干净的感觉。 三是由于要用到此时本就稀缺的油脂,加上其他材料损耗,成本其实并不低。 比如,过滤时要用到纱布,而此时的布帛是价格并不低,实际上,布帛是可以和金银一样,能作为货币使用和流通的,用若干次就得扔掉一批布,太奢侈,对同舟社来说不现实。 而如果不用纱布,直接倒出草木灰上层的碱液,一是容易混进杂质,影响制成后的肥皂卖相,二是倒出的干净碱液过少,又变相的增加了草木灰的使用量。 草木灰看起来不值钱,但就凭每日做饭烧水的那点生产量,收集也不容易,而其本身也是庄户人家钾肥的重要来源,想收购都难。 大宋还未推广晒盐技术,淮扬一带大锅煮盐不停,倒是能产出巨量高碱草木灰,但徐泽搞不到,也是白搭。 另一方面,大宋百姓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洗涤用品并不少,常用的有皂角、草木灰、淘米水、制作豆腐剩余的黄卤水等等,都有不错的清洁去污效果。 徐泽在东京城的店铺里,就见到过用皂角加药用花瓣粉末做成的香皂球,卖价三十文一颗,销量不错。 而草木灰制肥皂的实验数据也很难看——二十斤的草木灰勉强做出一斤重的皂。要知道几乎没有水分的草木灰密度本就很小,可以随风飞舞,二十斤草木灰可以装一麻袋。 显而易见,草木灰制肥皂的工艺可行,但不宜大规模生产,成本也相当高。在市场上有较多替代品的情况下,经营前景很不乐观。 好在徐泽从一开始就了两手准备,早早便安排了褚垠带着杨老实等人到唐州桐柏县的卤地(盐碱地),寻找此时还被人认为无法利用的天然碱。 几日前,褚垠就已遣人带回找到天然碱并即将返程的消息。 皂化反应会产生少量甘油,制皂剩余的废碱液中也有甘油,虽然含量不高,但甘油本身具有多种用途,更是制造硝化甘油的必备原料。 但是,徐泽只是大概知道酸化处理、碱性处理、蒸馏精制这些步骤名称,具体工艺完全是两眼一抹黑,折腾了好几天,没有摸到一点头绪。 同舟社日常事务太多,容不得他继续在这事上空耗,徐泽只能暂时放弃“废液”的研究,白白倒掉。 第三十六章 度量衡 在古代,产量庞大、品质如一的商品,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但大批量、标准化生产肥皂,需要对温度的精确控制。 古人早就知道冷热的差异,但始终没有衍生出温“度”的概念,生产生活中对冷热的把控,基本靠经验。 在炼铁、烧瓷、熬糖、煮酒等行当,能凭火焰、水蒸气颜色和浓度等现象把握温度的“炉头”“灶头”,都是最核心的工种,因为这些人能凭借丰富的经验,保证生产效率,帮助雇主稳定产出,减少损失。 同舟社的制皂产业当然不能再指望这种靠经验的笨方法,徐泽想制作温度计,以目前的条件,制作水银玻璃管温度计,是想也别想,他要做的是双金属温度计。 其原理比较简单,就是利用两种热膨胀系数不同的金属片,合在一起作为指针,一端固定在表盘上,当温度发生变化,金属片指针就会因膨胀系数不一样而滑动,通过指针滑动的幅度,就可显示温度的高低变化。 设置刻度也不复杂,利用硝石溶于水后吸收热量的特性,可以制造冰水混合物,取冰水混合物的温度为0度,沸腾开水的温度为100度,划定两个刻度,在这个范围内,把表盘划分为100份,然后以此下浮零下50度,上浮300度。 后世的双金属温度计测温范围一般在零下80度到500度,理论上讲,徐泽设想的这个双金属温度计实现的可能性很大,要反复实验的,无非就是选用哪两种金属。 考虑到以后各种实验需要记录长度、重量、容积等精确数值,徐泽又花了一番功夫做度量衡的标准精细和规范。 “度”即长度,“量”为容量,“衡”即重量,“度量衡”就是分别指计量长度、容积、重量的标准或器具。 后世很多人误以为古代中国的度量衡非常落后,其实不然。 度量衡是衡量世间万物的标准尺度,对于规范商品交换、维护社会稳定、保证国家信用等都有着重要作用。 比如官府收取百姓的税赋,通常是粮食、布帛等实物,如果不统一“石”“尺”等计量单位,不仅无法统一税收标准,油滑的地方官吏也绝对会上下其手,残民害民,肆意毁坏国家根基。 实际上,中国这种自古便注重大一统的政权,历代王朝对度量衡的统一和规范都极为重视,都设有专门的职司来管理,不仅不落后,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领先于整个世界。 大宋统一天下的征程,也是统一度量衡的过程,禁军每平定一地,朝廷就下诏颁发权衡度量,以保证全国赋税的统一。 而且,大宋在度量衡的标准上,还有重大突破,内藏库崇使刘承珪创制了精确到钱一级的戥子,一直用到后世。 在量器上也作了一些调整,如改秦汉以后一直为圆柱形的斛为口狭底广形状,而度器则多沿袭唐制,官尺由太府寺掌造。 国初,朝廷法度森严,多次诏令凡斛斗秤尺须由官降法物,禁止私造、擅自增减或私置,并且在新式法物颁降之际,还要将旧器回缴,违限未毁未缴者,须处以各种惩罚。 但随着民用市场不断增长,朝廷开始为了创收,先是售卖官造的斗秤升尺,后来又诏“自今官司止卖印板,令民自造升斗,以省钉叶之费”。 自此,量法开始崩坏,地方州县官吏为了多取于民,乃私设大量喝加耗,小民深受其害,如淮尺约长36厘米,就超出了官尺很多。 同舟社如今只有梁山一隅之地,徐泽自然没必要,也没能力去操心全国的度量衡是否崩坏,但在梁山内部的生产生活中,还是非常有必要实现度量衡的规范化和精细化,不然的话,各类实验都难以得到精确数值,也别想大批量规范化生产。 重量还好,戥、秤两类衡器大到斤,小到钱,以如今的科技和生产力,已经够用了。 至于度器,此时的长度单位已经有了寸以下的概念,如:分、厘、毫、丝、忽、微,均是十进制,但其实都只是概念而已。显而易见,以此时的工艺水准,厘以下的毫、丝、忽、微还只能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根本就无法投入日常使用。 量器的单位有石(读音“担”)、斗、升以下还有合(读音“各”),一升为十合,每升约合后世的585“毫升”。 不管是常用的最小长度单位“寸”,还是最小体积单位“合”都太粗糙,均不适合作为记录实验数据和规范化生产的计量单位。 后世,随着“我大清”对外战争的一败再败,国人的自信被摧毁,便是度量衡这类文明尺度也被迫与“世界接轨”,此时大宋虽然也打不过辽国,但好歹两国以南、北朝互称,彼此之间只是兄弟关系,辽国使用的度量衡也完全参照大宋。 若是自以为掌握了后世“真理”,便照搬后世的“厘米、克、毫升”等“国际标准度量衡单位”,是相当愚蠢的,改动过大必然会被时人抵触,另行一套也无法与市场接轨。 后世,即便是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中国,普通百姓也顽固地坚守着斤、里、尺等传统度量衡概念,而不使用磅、英里、英尺等单位。 徐泽的打算是不改变已有度量衡单位,只设计更精准的“小尺”和“小升”。 “小尺”实际是最小计量单位为厘(1寸=10分=100厘)的度器,“小升”则是最小计量单位为“圭”(1升=10合=100撮=1000圭)的量器。 第三十七章 新人 精密制造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做不了,巧的是,梁山刚好来了一个巧匠——白面郎君郑天寿,对于徐泽交代的这一任务,郑天寿表示难度不大,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应该是徐泽的乱入和真实历史的影响,到现在为止,原剧情中早该出现的王伦、宋万等人一直没有影子,而这个“清风山三寨主”却来到了梁山。 郑天寿今年二十八岁,银匠出身,苏州人氏,会一口流利的官话,谈吐不凡,加之人才周正,皮肤白皙,号白面郎君。 十余年前,官家名命童贯在苏州和杭州兴办造作局,江南市面上的大量金、银等原材料流向造作局,郑天寿的银匠坊因为成本高昂而关门大吉,其乘船沿大运河一路北上,原本计划走济水进入青州寻找生路,结果在水泊转乘时,听说梁山近期收人的事,便主动来投。 原剧情中,郑天寿只不过是个路人脸,这当然要归功于梁山坑爹的用人制度,不管你什么专业,基本以出身、砍人或者用计砍人作为排座次的依据,让这么一个精于细活的银匠去干砍人的粗活,能干有好“业绩”才真是见了鬼。 除了郑天寿,当日夜袭康善才家,徐泽还带回了一个书生,其人正是康善才家的西席陈淳。 陈淳字敦质,今年26岁,兖州仙源县人,仙源原名曲阜,乃是孔圣诞生和其后人定居之地。 身为孔圣乡人的陈淳却不是圣人的忠实门徒,其对儒家经典的热衷显然比不上对格物的偏爱,连续两次科场失利后,陈淳果断放弃了科举之途,把精力投入到自己热爱的“杂学”上。 本朝自神宗皇帝熙丰变法开始,就在国子监掌国子、太学、武学、律学、算术五学之政,今上登基后,又增设书、画、医学,并在州县广设学校,对于陈淳这类热衷杂学的士子来说,倒不失为一条出路。 可惜陈淳仅在州学学了三年《算经十书》,之后,因老父过世,回乡守制,待其守制结束,朝廷早以兖州算学生不足八十为据,撤回了州学教授,东京国子监也罢了算学,并学生入太史局,今上还诏令“州县属乡聚徒教授者,非经书子史毋习”,陈淳求学无门,便是想找民间高人接着学,也找不到人可以请教了。 陈淳兄弟三人,他行三,也最聪慧,家人倾尽钱财供其读书,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结果,身无长技的陈淳自觉无颜再赖在家里吃白食,便不顾兄长的再三挽留,执意离家,靠四处坐馆维持生计。 上个月,陈淳被康善才以一卷《九章算术》残篇为饵诓为西席,然后又被徐泽掳上了梁山。 当年,楚昭王邀请孔子到楚国去,打算用儒家帮助治理楚国,孔子欣然前往,途中需经过陈、蔡。被两国的大夫私军围困,断粮七日,窘迫到连野菜汤也吃不上,跟随的弟子都病倒了,孔子却十分镇定,依然坚持讲授学问,以行动鼓励众弟子挺过了这场危机。 圣人尚有陈蔡之厄,陈淳对于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不幸遭遇,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非常配合。 但是,第二日,陈淳却惊恐的发现寿张县的县吏竟然上了梁山,他怕的不是康家庄事发,毕竟他又没做坏事,即便梁山所有人都被抓了,他也没事。他怕的是梁山这帮强人会鱼死网破,暴力对抗官府,到时肯定会殃及池鱼,自己即便能在双方冲突的混乱中存活,这辈子估计也会彻底贴上了“贼子”的标签。 没想到徐泽居然有恃无恐,竟与县吏狐唱枭和,京东西路近年来治安越来越差,杀人越货的事见得多了也不稀奇,但什么时候,衙门吏员和贼人公然勾结,这般行事无忌了? 后来郑押司又上山,前脚清点完户口,徐泽后脚便拉洼西渔户上山,这一切无不表明了徐泽这个“强人”非同一般。 经历这些事后,陈淳便老老实实的随新上山居户轮训,士可杀不可辱?自己作为康家惨案的知情人,徐泽要杀自己都不需要再找借口,而且,自己若真的不怕死,又何至于被掳上梁山? 既来之则安之,安心留下的陈淳逐渐适应了梁山每日点名、列队、同出同进的集体生活,习惯了喝开水、吃食堂、上公厕等古怪要求,见识了粉笔、黑板和“墨笔”(张岭煤矿便有伴生石墨)等教化利器。 静下心来再看梁山众人的行事,便发现了其中非同一般的门道:工分制虽然失于僵化,但梁山封闭的环境和人数不多的小圈子里格外好使,而且把这套制度改一改,再保证其随时能兑换的信用,这就是正儿八经的钱啊。 封闭的环境,军事化的管理,再做到上下同欲,相信即便是徐泽振臂一呼,梁山这帮靠其才吃饱肚子的渔户,也绝对会不皱眉头就跟着闹事。 而强制识字和各种名目的大小负责人,其实就是一条人才培养道路。 只是梁山虽然险要,但位置太敏感了,徐泽也明显没有在此当山大王的想法,可是处心积虑的培养这么多人才,等同舟社用不完的时候,又该到哪里为其寻找出路? 若徐泽知道陈淳的想法,肯定会骂一句“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梁山走到现在,也不过是形势使然,走一步看几步的结果罢了。 至于以后的路,徐泽当然考虑过,但经历夜袭康家之事和肥皂研制后,徐泽已经谨慎了很多。 再有想法又有何用?古往今来,聪明人何其多,即便是普通人,也各有各的想法,谁会甘心任你摆布?那晚不就因为康嗣的愚蠢行为,导致了自己的计划脱节么? 回到眼前,很多计划就在不断调整和完善。 如刚刚成立的“梁山书院”,也是在夜校运行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孩童们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晚上大多嗜睡,夜间读书的效果相当差,对于这些同舟社未来的种子,徐泽是非常上心的,夜校不好,那就办专门的书院。 于是,在陈淳完成轮训后,徐泽丢给他一个“教授”身份,每日做半天工,另外半天教学生识字,陈淳本以为自己也要终日打鱼上工,没料到有这等好事,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第三十八章 投产 八月十一,洼西至康家庄的道路顺利贯通,以后,张岭的煤和张家庄的生石灰便可源源不断的运到梁山。 次日,褚垠也押着一大车天然碱安然返回。 从唐州运碱至此,需要雇佣大车,很巧,车夫乃两淮人士,号矮脚虎王英,为人义气,颇有武力,这一路上多亏其指点褚垠途中关节,避免了不少麻烦。 徐泽觉得有意思,这头郑天寿才上山,那边王英便也和梁山搭上了线。 只是徐泽对王英在原剧情中的表现观感非常差,这厮的主要问题有两个,一是贪财无信,当车家却“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二是色令智昏,明知刘高之妻是个尅毒妇人,还要坚持纳为压寨夫人,甚至不惜为其和大头领燕顺拔刀。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此人倒也是个至性之人,好色却不遮掩,比起后世很多道学先生却是强得多,最后也死于征方腊之役,而从扈三娘为其报仇而跟着丧命的举动来看,二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也不是外人能够轻易评价的。 不过,此人又不是同舟社的人,徐泽没兴趣去管他哪些屁事。只是交代褚垠一句“在外行走,不可露财”,便去督促制皂的事了,搞得褚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不明白徐泽怎的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天然碱造肥皂的的过程,比草木灰顺利得多,工艺上,先是将天然碱水溶,澄清,去掉不溶于水的杂质,再加入熟石灰水,产生复分解反应,生成火碱(氢氧化钠)和不溶于水的石灰石碳酸钙。 再澄清分离,把蒸发得到固体火碱加入油脂中混合搅拌,就能得到肥皂。 实际上,天然碱并不等于纯碱,除了不溶于水的杂质,还有一些杂质能够溶于水,比如说氯化钠,但实验结果显示这批天然碱纯度很高,制成能用的肥皂还是足够了。 因为徐泽要求标准化生产,尽量减小制成的每批肥皂品质差异,实际操作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好在经过草木灰制肥皂的实验,徐泽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和实验数据,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定型投产。 在制皂的同时,徐泽也没放下蜂窝煤的制作。 几日前,他还安排王四去联系张三等人,考虑到蜂窝煤在东京的市场即将打开,而康魁一个人短时间内能打制的手工打煤器实在有限,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销售热潮,徐泽先让康魁制作了一批零件样品,然后向寿张和郓城的大小铁匠铺下单,最后集中到梁山组装。 制作炉子需要的条件更复杂,不是梁山目前的人力和技术储备能完成的,徐泽的办法也是先在一家窑场烧出内瓦和外壳样品,随后交由其他窑场按同样规格批量生产,最后由梁山组装。 打制蜂窝煤其实极耗人力,真要想着吃下整个东京市场,梁山的人就算再增加一倍,而且任何事都别干,全部不眠不休打煤都不够,所以徐泽根本就没想过这么做。 为了保证所有窑场制作的品牌和商标图案、规格一致,徐泽特意安排人到巨野城请玉臂匠金大坚雕出阳文模具,再以模具批量生产阴文陶泥模具,为此多花了一笔钱,但徐泽认为是完全值得的。 …… 东京城,过街老鼠张三面色凝重,盯着摆满半个屋子的木桶,久久不语。 身后的青草蛇李四已经沉不住气了,催促道:“兄长,月余不发利市,可还要再等?” 张三也不扭头,只是没甚好语气,反问:“不等还能咋办?当初徐员外可是说好月余必来的。” 一个泼皮忍不住插话,道:“哥哥,如今天气这么热,油再放可就要坏掉了,俺尝过这油,味道和好油也差不离,要不俺们干脆拉到应天府卖掉?” 张三回头,狠狠的瞪了这泼皮一眼,吓得对方赶紧赔不是,张三才面色稍缓。 “这事怪俺想岔了,不成想这看似无本的买卖也这么难做。这月余众弟兄都不曾赌博讨钱,受尽白眼才讨得残渣废油,又费劲熬煮提炼,最后还贴上自己的积蓄,买桶子买石碳,本想着能赚笔大钱,没想到费神费力才赚点辛苦钱,偏偏徐员外还迟迟不来人收油。” “俺知众位弟兄心里都急,俺也急!你们有想法,有怨气,俺不怪你们,但俺们能在大相国寺菜园立住脚,靠的不光是人多、敢拼命,还得讲信义。当初徐员外说好月余收油,俺们就必须等到他来。” “这油就是色和味再好,俺们也不能昧着良心卖给不知情的人吃,当初俺们为了多出油,可是捞了不少臭水沟里的浮油,煮了不少烂肠子。若吃死人,俺们全都要吃官司,到时莫要喊冤!” 第三十九章 张三 李四犹不放心,追问:“若是徐员外收了油,再转手卖给他人吃,咋办?” 张三眉头紧皱,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但嘴上还是要硬撑,道:“没见他留在东京的小厮孙石,多沉稳的一个少年,有其仆必有其主,俺觉得徐员外应该不是这种人。” 能在东京混泼皮的,心思都够活泛,皆听出了张三言中未尽之意,见他底气不足,众人不免有些沮丧。 一方面生怕徐员外真拿油卖给人吃,出了事,使自己受到牵连;另一方面,费神费力弄这么多油,真要倒掉,又实在舍不得。 众人唉声叹气间,听到把门的泼皮喊:“二位哥哥,王四,王四哥哥来了!” 王四这趟远行的目的地是华州,到东京只是顺路,进城时已到下午,他先到信陵坊张教头宅,转交徐泽给张教头和孙石的信,再从孙石那探听张三、李四等人的表现(孙石已经能用文字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然后才匆匆赶到大相国寺。 天色已晚,王四大略清点了张三、李四等人收集的地沟油,付给部分酬金,交代二人租船把油送到合蔡镇,那边有人接洽,拿到尾款后,再回东京城这边继续收油。王四还神秘兮兮地透露,合蔡镇那边有“大买卖”等着他们。 至于徐泽收地沟油的具体用途,王四当然清楚,但涉及商业机密,当然不能告诉张三他们。只是推知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用来给人吃的。 待王四走后,李四问张三:“兄长,明日安排谁押货去合蔡镇”? 张三摆了下手,道:“不,俺亲自去!” 月余不见,王四这个当初还有些乡下气的“伙计”已经气质大变,处处透着自信和干练,怎样的东家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改变自己手下人?张三内心越发好奇那个看不懂的徐员外了。 张三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徐泽,其乘船到达合蔡镇,打出王四交给的旗帜不久,一名自称“同舟社合蔡镇经销点负责人田异”的汉子便与其交接了货款。 本月初,田异浑家王氏就已经顺利产下一个儿子,徐泽上月下旬便安排了人到寿张县和其搞好了交接,并给田异放了半个月的假。 但浑家生产仅仅几天后,看着妻、子皆平安康健无事,田异又耐不住性子,主动请求到合蔡镇开新店,对如此拼的好员工,徐泽当然是批评其不顾小家后,“勉强”同意其复工的请求了。 在地沟油暂存库房外,田异给张三演示了一款新型燃煤炉和蜂窝煤。 东京人家家燃煤,张三对煤自然无比熟悉,只是此时民间对煤炭的使用手段还很原始,主要是烧煤泥和粉煤、块煤两种天然状态的煤炭,但煤泥不易点燃,粉煤灰大易爆燃不安全,块煤价贵火力也不好控制,三者在燃烧过程中都容易产生呛人的煤烟。 而田异演示的煤炭火力大且稳定,燃烧充分烟很小,炉子底下进风口巧妙的风门设计,使得火力很容易控制,蜂窝煤统一的尺寸也使换煤更加方便。 张三混迹市井多年,一眼就看出了蜂窝煤的巨大市场潜力,立即就把地沟油的那点担心丢到了九霄云外,转而向田异打听蜂窝煤的销售问题。 田异也不卖关子,直接抛出己方的条件:同舟社一次性提供煤炉5 0台和蜂窝煤5000块,若张三能迅速打开东京市场,保证煤炉月销量1000台以上,同舟社就以技术入股的形式,提供打煤器和蜂窝煤制作技术,与张三合伙在东京城外开办蜂窝煤作坊,就近买煤制作蜂窝煤再发卖。 假如张三达不到销量要求,同舟社则保留技术,并授权其他合作者,张三只能继续在同舟社这里拿成品蜂窝煤。 张三饭都没吃,急匆匆赶回东京,尽管刚拿到手还没捂热的地沟油尾款,又原封不动的还给了田异,还欠下了一笔买煤钱,但张三仍兴奋不已,东京城一百四十多万人口,哪怕只算二十万户,就算仅一成住户订购蜂窝煤炉,就是两万余的销量。 关键是蜂窝煤乃长久买卖,一旦铺开,每日都有进项,自己哪怕只能占其中很小的股份,所得也多会得惊人。 不要小看这点小钱,东京城里,细水长流的买卖最是赚钱,“家凡十县主”的帽子田家,“至有三十余县主”的大桶张家,都是靠经营不起眼的薄利日用品发家的。 哈哈,也许用不了多久,咱张三以后也可以被人称作“打石炭张家”了。 第四十章 行会 目送张三兴冲冲的返回,田异越发确定佩服徐泽的决定。 几日前,同舟社内部会议,徐泽提出蜂窝煤即将在东京销售的计划,要求众人商讨蜂窝煤销售策略。 田异由于不知道张三等人的存在,基于缺乏营销网,而同舟社人少且身份尴尬,短期内也不可能改变这种状况的实际,提出蜂窝煤这种产品高度依赖销售网,最好是利用梁山独特的地理优势,严格封锁技术,大幅增加售价,并多招揽配送商,搞竞价销售,应该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徐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提议,只是问了一句“你可知东京城每日消耗石炭几何,石炭行会又有多少人靠石炭营生”,立时让田异冷汗直流,混迹社会底层多年,他当然知道真要摆明车马,和石炭行会的人抢饭碗,对方绝对要和同舟社不死不休! 徐泽看到了他的情绪变化,温言开导他,说追求利润是好事,但做生意不能只考虑经济效益,还要考虑社会效益和边际成本。 同舟社目前确实能封锁蜂窝煤技术,但这个技术门槛实际并不高,东京石炭行会即便没法封锁或抵制蜂窝煤买卖,但以其庞大的人力和物力,琢磨蜂窝煤技术,也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以梁山现在的实力,妄图靠技术封锁来垄断控制市场,根本就不现实。 而且,吃相太难看,一上场就砸别人的饭碗,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是一开始就不给别人活路,以后,在东京,甚至其他地方,即便蜂窝煤能赚一时的钱,以后其他的产品开发出来后,再想打出去,肯定会受到各方面的极力抵制。 而找张三这种东京势力合作经营,并且直接从石炭行会进货,消化其原有的销量,深加工后再卖出去,这样所有人都有钱赚,阻力才会最小,才能把生意做长久。 虽然徐泽话中有不少词语田异第一次听到,但并不影响他地理解,原本自诩对经营有很深感悟的田异非常震撼,惭愧后怕之余,对徐泽敬佩更甚。 他不知道的是,徐泽内心其实恨透了这些“行会”,后世各类论坛上还经常有人讨论宋代的“资本主义萌芽”,殊不知,只要有着这些行会地垄断,资本主义永远都别想萌芽。 其实,在封建制度下,各国的市场都很狭小,且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城市内各个行业为了排除无序竞争,抵制官僚的过度盘剥,而自发联合起来的行会组织,在特定的历史阶段还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其对内提倡为所有会员提供平等的机会,对外则是为本行业取得垄断地位,采取的手段无外乎是控制原料、技术、产品数质量和售价等,当然,在实际操作中要复杂得多,但只需要看看原白矾行会会所樊楼的气派,就知道东京的各类行会绝不是花架子,那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即便是官面上的关节也绝不含糊。 且不谈张岭煤矿即便火力全开,也不可能有有供应整个东京城燃煤的产能,只说徐泽这条“过江龙”要是真敢吃独食,不给东京煤炭行会活路,就要做好被其全力反扑的准备。 另外一个,靠人力制作蜂窝煤的效率其实很低,费时费力,再加上转运成本,利润并不高,只是赚在薄利多销。 徐泽原本还想在汴河边建造一间水力打煤作坊,十余年前的哲宗朝就能制作三层楼高的“自动报时机器人”——水运仪象台,以大宋此时的工艺水平,做出一台结构相对简单得多的水力打煤机,理论上讲是有可能实现的。 难的还是材料技术不过关和高昂的维修成本,也许最终花费巨资打造出的机器只能做个摆设,那还不如不做。 徐泽最终只能无奈的分出一部分利润,选择和张三合作。 别看张三只是个泼皮头子,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东京最不缺的就是破落户,这些人虽处在社会底层,但往往上数一两代,就能和当朝谁谁谁扯上关系,别的事或许办不成,但拉关系送钱求保护,却是很容易的。 在开拓东京市场这方面,利用张三、李四这些人,确实要比同舟社自己的人亲自下场好太多。 而梁山这边打制的蜂窝煤也不用担心销路,繁忙的五丈河水运造就了合蔡镇的别样繁荣,每日临时停靠和驻泊此地的大量船只,也带来了蜂窝煤的巨量潜在客户。 相对于陆地上的普通民户,水上人家对于便于移动、操作简单、不易引发火灾的煤炉,需求度肯定更高。长年呆在水上的船主,应该不会拒绝有着诸多优点、价格还不贵的蜂窝煤,而“同舟”品牌也很易激起水上人家的认同感。 徐泽相信,随着以后梁山各类商品铺货到大宋乃至外邦,同舟社的名声也会逐步打出去。 第四十一章 社改 通过了修路工程的考验,洼西居户终于搬到期盼已久的梁山上,同舟社人数也总算突破了300。 随着同舟社名传水泊周边,陆陆续续有人投奔,按照已经形成的规矩,全部安排在洼西,等待鉴别,其中,就有一个沂州人,姓朱名贵。 新居户上山的第二天正是中秋节,尽管事务繁忙,徐泽仍决定在中秋放假一天,除了惯例的大加餐,他还拿出丰厚的奖品,举办了一期别开生面的运动会。 宋人对各类运动的喜好,绝对可以名列各朝之首,而且花样繁多,不限老少,有蹴鞠、捶丸、秋千、梭门、斗鸡、相扑、射柳、投壶等等。 当然,这些运动也分阶层和地域,如秋千基本是女子专属。秦凤路、永兴军路和河东路几地因常年受到西贼骚扰,朝廷要求这几路组建乡兵以结寨自保,其地人人习射,射柳便很盛行,但在东京,受场地和传统限制,射柳在就很难玩得起来。 而类似后世高尔夫的捶丸,不仅要选择地势起伏、草木相间的宽阔场地,还要讲究“捶丸之式,先习家风,后学体面。折旋中矩,周旋中规。失利不嗔,得隽不逞。若喜怒见面,利口伤人,君子不与也”,就这十足的贵族作派,也明显不是平民能参与的。 若说全民皆宜的运动,当属相扑和蹴鞠,东京人为此还组建了专门的蹴鞠俱乐部“齐云社”和“圆社”,据说齐云社公认第一脚便是如今的官家。 相扑不仅有商业性质的演出,还有全国性的比赛,且奖品丰厚,“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如头赏者,旗帐、银杯、彩缎、锦袄、官会、马匹”。 上梁山之人,基本来自社会底层,绝大部分知道这些火爆的运动,却不清楚“正规”的规则,而徐泽也看不上这些软叭叭的运动。 他定下的,全是负重越野、拔河、标枪、石球投掷之类门槛不高、男女皆宜、对抗性强、规则简单,还能为以后的军事训练打下基础的运动项目。 根据熊蒙的提议,徐泽还定下划船、潜水和水球三个有一定专业要求,观赏性、竞技性都强的水上运动。 另外,他还杂糅了一些摔跤规则到相扑,使得这项运动的参与门槛进一步降低。 至于蹴鞠,用到的球,外缝熟皮,内充猪、牛膀胱做成的气囊,和后世的足球已无太大区别。但玩法过于花巧,更像后世的花式足球,缺少对抗性,徐泽也打算修改规则。 他最先照搬后世的足球规则,可过于复杂的规则改变,显然不能被时人接受,差点玩成了橄榄球,徐泽只能带着一帮人边玩边改进规则,改版后的足球赛公开亮相后,果然一举成为了梁山最受欢迎的运动。 尽管因为时间太紧,准备仓促,梁山第一届“中秋杯”运动会闹出了不少笑话,但收效也非常明显,刚上山的人感受最深,更快地融入处处透着古怪的梁山生活,随后的轮训就比前一批居户顺利很多。 而先上山的众人在一段时间的劳累后,疲劳得到释放,更增工作激情。 运动会结束的颁奖仪式上,徐泽宣布了同舟社调整改革方案。 一是编制调整,进一步细化分工。 原来的三部设置太粗糙,尤其是生产部,要协调管理的事太多,每日安排上工计分也是项繁重的任务,随着山上人数增多,生产任务增加和细化,这套制度已经越来越不能适应发展形势了。 新的编制三部名称分别改为外务厅、生产厅、保障厅,三厅职能变化不大,主要是增加下设机构。 外务厅增设情报处、训练处和管理处,负责人分别是王四、梁义和杜迁。 生产厅增设规划处、督导处和销售处,规划处负责人由徐泽暂代,督导处、销售处负责人分别是张大嫂和田异。 保障厅下设运输处、供应处和财计处,财计处负责人由褚青暂代,陈淳跟着熟悉情况,运输处、供应处负责人分别是黄仲和褚垠。 徐泽原本打算使用堂、司、局、科、院作为下设二级机构名称,为此询问了书生陈淳,陈淳说宰相以下治事之所称呼省、台、部、寺、监、院,在外监司、州县称衙,朝廷组织的考试称“进士科”“制科”“恩科”“明经科”,今上登基后,大设金明、造作、官制、六尚、太官、礼制等局。 梁山就这么点人的民间组织,贸然使用部、堂、院、司、局、科这些朝廷已经使用的名称作部门名称,很犯忌讳,容易遭才学之士鄙夷,最好别用。 徐泽从谏如流,想来想去,也只剩用“厅”“处”这类称呼了。 在三厅十处之下,还有新增的水丁队、基建队、养殖队、被服坊、煤炭坊、制皂坊等机构。 各部门虽说搭建了初步框架,但在一段时间内,还会困于人手不足,一些部门只是个空壳子,遇有大项任务,还要依靠规划处和管理处协调人员,各部门的具体负责人也不可能脱产,承担其他日常任务是经常的事。 二是改革制度,逐步打破大锅饭。 第一,推进工分券货币化,逐步放开工分券流通限制。 第二,逐步减少派工比重,同舟社所需被服、鱼肉、碳炉等物资,直接向各队、坊下单,各队、坊根据任务量自行招工,个人从事工种和完成任务量、质不同,工分将有起伏,身无长技又不愿学习改进之人,在梁山将很难出头。 第三,放开家庭经营,除保丁、捕鱼队(水丁队平时也担负捕鱼任务),以及无人照管的孩童外,其余人不再集中供伙。不符合条件者若想吃食堂,要提前预定,并多交工分。 鼓励发明或改进工序工艺,允许个人在工时之外,制作木器、被服等物品自用,或在梁山内部出售。 但为了防止乱砍乱伐和人员失管,所需原料要到工分铺兑换,也不允许个人在自家小院之外私自开辟菜地。 第四十二章 朝堂 九月初二,东京皇城,垂拱殿。 御史中丞俞栗昂身而立,手捧笏板,语气愤慨,奏道:“今日士风,有观望苟合之弊,有颓靡不振之弊,有阿党之弊,有诞谩之弊,有巧言谮愬之弊,有奔兢请托之弊。凡此六弊,皆起于好进,革好进之心,礼义廉耻为本。” “今有知定州梁子野上表‘管下有嘉禾合穗,一科相隔五垄,计六尺三寸,生为一穗,并中间垄内,一科三茎,上生粟三穗’,实骇人闻听,物极必妖,臣请令定州速贡嘉禾,以定真伪。” 玉阶上,天子赵佶沉吟不语。 今日轮值押班的宰相余深暗自摇头,朝堂争斗了这么多年,纯臣都快绝种了,怎的这个俞栗就是不开窍呢? 官家天资聪颖,所触之事无不精通,登基之初,向太后还在听政,官家尚未亲政,便能一言而使跋扈至极的权相章惇“惧而退”。 如今,官家御极十二载,驭臣之术早就炉火纯青,便是当朝第一人——位极人臣的蔡太师,不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用便用想罢就罢么? 以官家的圣明,又怎会被梁子野这种跳梁小丑般的臣子蒙蔽? 在梁子野之前,今年就有两个奸滑臣子欺君而先后获罪。 二月初一,河南府李譿奏“新安县万岁蟾蜍背生芝草”,官家不信,令其进蟾芝。 蟾芝入宫后,官家仅看了一眼,便说“蟾,动物也,安得生芝”?命近侍取水盆浸泡一晚,蟾蜍和芝草自行分开,发现乃是用竹钉和胶纸,将二者强行固定在一起,由是,下诏责李譿欺君罔上之罪,作散官安置。 五月初七,又有知永嘉县虞防上表,言“朝廷昨行当十钱,最富国便民之良法也,所贵推行之得其人而已,前日异议之人,务快一日之私,上欺天听,改为当三,亦误国之一也。望特许兴复,以便上下”。 对这种把握不准风向就投机的奸猾臣子,官家都懒得细查,直接下诏将其除名勒停,送循州编管。 这几年,州县地方进献祥瑞的,又何止李譿、梁子野两人? 可以说天下州县,几乎争相进献,以至于玉芝产禁中殆无虚岁,凡殿宇、园苑及妃嫔位皆有之。 除了祥瑞,州县也屡献嘉禾。去年,便有知河南府邓洵武言“秋禾大稔,自双穗至十穗以上,嘉禾无双”,又有荣州奏粟一茎九穗,蔡州奏麦一茎两歧,或三五歧至八九亩近约十亩,远或连野。 一个比一个胆大,一个比一个更骇人闻听! 梁子野不过是追赶这趟风潮的众多臣子之一,甚至都算不上惹眼。 俞栗才高八斗,是崇宁五年(1106年)的状元,眼光是有的,其不言祥瑞嘉禾,而直指吏治士风积弊问题,也算言之有物,且有一定的政治头脑,知道不打搅官家的兴致。 只是行事还是过于刚直,前几年还曾因“勿和于时”,由殿中侍御史贬知襄州府,官家能召其回朝,授以御史中丞之重任,足见官家明见万里,用人上极有决断。 但,官家也有苦衷,自兴花石纲、修宫殿道馆始,朝堂上下总有臣子变着法的进言,官家不堪其扰,屡次禁言,也难堵住众臣之嘴。 而且,自六月份始,屡现灾异,六月辛亥荧惑入井,随后传来成都大火,乙卯白虹贯日,七月荧惑犯太岁,岁星犯积薪。 为平息朝野物议,官家先后放出宫女三百八十三人。 不想,昨夜又有流星出斗西南方。 当此之时,天子急切需要能冲抵灾异影响的祥瑞,就算明知梁子野欺君,也得暂时放过,若贸然同意俞栗所奏,谏臣们受此鼓舞,岂不是又要牵出一大堆事? 余深正思索间,忽听玉阶上天子纶音:“余相公可有奏?” “臣确有奏,知郓州事梁子美及知寿张县事苏瑾,联名上表‘梁山四十二亡户沐官家圣德,已登册归治,梁山匪患自消’。又,知成都府事庞恭孙上表‘夷人董舜咨、董彦博乞内附’,都堂不敢擅断,请陛下圣裁。” 成都路保州董仲元、霸州董永锡二夷部乞内附,根本不是甚新鲜事,实际上,两部在嘉佑(仁宗最后一个年号)、熙宁(神宗第一个年号)年间就曾两次请命于朝,此类蛮夷素无礼信,今日附明日叛乃是常事。而梁山几十户亡户归治,也是政事堂就可以处理的“小事”。 但在这个敏感时机,将二者放在一起,意义便大不同了,这就是内圣外王,乃圣君所为,盛世气象,有此两奏,臣子们再想就梁子野之事借题发挥,扯到道观、花石纲之上,就得掂量掂量了。 天子曰:“余相公所奏两事,便依前例,俞卿所奏之事,准!” 第四十三章 情报 梁山,徐泽还不知道自己这只小蝴蝶搅动的风波,已经刮到帝国皇帝陛下御前。 实际上,这段时间他已经是火力全开,整个人忙得如同陀螺般旋转。 时间再往前推几天,八月二十七,王四回到梁山,带回了史进、孙石二人的回信。 史进信中除了汇报了自己的学业情况外,重点讲了一项调查:经由安仁村怀揣着梦想到京城的,以及梦想破灭不得不离京的两类人,通过对比两者,他敏锐的发现了诸如人数增加、地域扩大、原本行业增多等等异常,推断出民间经济基础正在瓦解。 虽然史进的调查和论断还很肤浅,但从中也能看出他既刻苦,又不刻板的学习态度。 孙石已能写一手勉强可以入眼的字了,这小子年纪虽小,却处处流露出和同龄人不相符的沉稳,信不长,却是条理清晰,主要讲了四件事:一是自己身体恢复情况,二是张教头的生活和交际圈子,三是对张三、李四等泼皮的观察,四是汇报自己在结交了几个居养院的同龄孤儿,也不知他是如何与这些少年沟通的。 徐泽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居养院居然是蔡京的手笔。 崇宁初年,蔡京就力举用内藏钱、公田收入、常平仓利息钱米、“僦舍钱”(官设货栈租金收入)等经费,在全国大范围内官办居养院(收养孤寡病残的福利院)、安济院(为贫民提供有限免费医疗)、漏泽院(收埋无主尸骸的义冢)。 即便是后世,也仍然有很多国家无法实施如此庞大的社会福利,如今的大宋,却在这个“大奸臣”的主持下得以实现,不得不感慨人的多面性,也让徐泽再次告诫自己,万万不能有穿越者的历史优越感,对这个世界的各类精英,要有更多的敬畏和重视。 和王四一同返回的,还有史姓宗族“分出小宗”近三百人。 对外宣称的情况是:史进走后,史家村多次向华阴县官府汇报“少华山贼寇屡屡下山骚扰”,不知何种缘故,官府却是始终不理,而里长兼族长史进又外出求学迟迟不归,史家村村民不堪少华山骚扰,加之部分人对代理族中庶务的史诚不服,内部终于爆发激烈的争执,最终以分宗而收场。 这次“分出”的“小宗”,除了史武、史离几个青壮外,其余均是会铁匠、石匠、木匠、皮匠等活计的能人。 这么多人千里来投,使得徐泽在梁山众人心中本就非常高大的形象,更增加了几分神秘,也拉升了同舟社下设各作、坊的专业水准,让原本就已经很强的良性竞争,变得更加激烈。 八月二十九,张三带来了东京的首批炭炉订单:共计1860台。 徐泽按照约定租船备货,指派了两个人前往东京开办蜂窝煤作坊,其中一人便是上山不久的朱贵。 朱贵此人,明明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叉黄须,面部特征明显,但偏偏站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让人忽视其存在,这点倒和孙石有些类似。 朱贵外号“旱地忽律”,忽律之意,一为一种剧毒的四脚蛇,喜食龟,食完后,钻入龟壳,冒充乌龟。一为契丹语“鳄鱼”,也是极擅伪装之动物。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徐泽确认了此人面虽冷,行事却有原则和底线,是个能够信任的汉子,而且观察力和执行力都极强,确实是搞情报的一把好手,便将其招入情报处,进行突击培训。 一同接受培训的还有王四、田异和褚垠,徐泽直白的讲,大宋但凡有钱的行当皆要官营,同舟社若无官面上的庇护,此时弱小还好,他日若经营兴旺,即便不做任何逾矩之事,只以梁山的独特位置,也迟早会遭官府打压。 同舟社不能闷头经营,只顾来钱,到了斧钺加身犹自不知,必须有人在外,尽可能的搜集对同舟社有利和不利各种信息,并打通各类关节,经营保护网。 这次培训的目的,就是学习掌握情报搜集、分析、加工、传播以及利用的方法和技巧。 尽管徐泽嘴里动辄蹦出一些不合此时语法习惯的古怪词汇,让人听不太懂,但几天的培训下来,四人皆收获满满,对情报处活计的极端重要性也有了深刻的认识。 虽然有些话徐泽没有明言,但几人均能隐约的猜到徐泽的想法,其构想的同舟社绝不会是局限于梁山一隅之地的单纯“商社”,同舟社以后能发展到哪一步,尚难以猜度,但眼前自己这几个人绝对是社首最信重的人,心生信重之感的同时,也添了几分使命感。 褚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去唐州寻碱之前,徐泽要教其观测地形,绘制地图,详细记录途中见闻。 田异则在返回合蔡镇后,坚决送妻、子上山。 朱贵作为“新人”,能受徐泽如此信任,又得知徐泽欲以东京重任相托,坦言自己“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乃投奔梁山”,但徐泽不以为意,仍安排其负责梁山目前最主要的经费来源——蜂窝煤的东京业务,朱贵感动莫名,当即要修书邀其弟笑面虎朱富来投。 徐泽心知朱贵此举和田异送质上山乃异曲同工,笑道:“朱兄有此心,修书即可,又何必要非要他弃业来投?我自信同舟社必越行越远,几年之内,京东东、西两路将任我等驰骋,就由他先在沂水经营,照样可以收集情报、推荐人才,待他日梁山开拓至彼处,也能多几分助力,岂不更美?” 第四十四章 贱名 三人尽皆离去,徐泽单独留下王四这个情报处处首。 “情报处是同舟社最重要的对外部门,你这个处首责任尤重,头脑尤要清醒,只有想明白,才能干明白。对职司之事,你可还有疑问?” “哥哥特意遣我从华州带回乌程等人,可是打算布局辽国?” “嗯,确有此意。但此事不急于一时,这些人在少华山待得久了,尽管朱武经历上次之事后,也大力整顿,但少华山毕竟不是梁山,这些人未对同舟社产生归属感之前,就不可用。” “你出外办差时,也要留心辽国逃到大宋的人才,或是有能力出入辽国的宋人。” 乌程是辽国蓟州籍奚人,犯事后,逃到定州,被朱武所救,就死心跟其上少华山落草,当了个小头目。 徐泽上月派王四回华州,除了给朱武带信外,还要了的乌程和几个原籍宋、辽两国边境的喽啰。 “须城的吕行和寿张县康臻二人,可否一并纳入情报处?” “嗯,二人此次传回的州县上奏梁山之事的情报及时准确,可以考虑,待仔细甄别后,你再分别培训他们,以作次级情报人员,三级由次级招募,依此类推,全部单线联系,同级之间不要交叉。” “郓城、巨野也要有情报点,但眼下同舟社人力有限,非重要位置,勿要拘泥于其人是否可靠,只要其能提供可靠的消息,花点钱财亦可,如章元、郑成、康仁、张田、张三等人,都可为我所用。” “但核心成员必须实心认同同舟社的事业,保证绝对可靠,每一个人都要经过千挑万选,由我亲自把关。” 王四拍胸脯保证,道:“俺一定为哥哥守好此关。” 徐泽表情严肃,语气郑重,道:“勿要妄下结论,同舟社终究行事异于他处,一旦朝廷不容同舟社,最先受到打击的就是你等!此道异常残酷,不要有丝毫侥幸,对任何情况都要有多套应对之策。每个核心成员都是我同舟社的苗子,不容轻易损失。” “出史家村后,你的勤奋好学我看在眼里,但还远远不够,同舟社以后必将越行越远,不仅要走出京东路,还要走出大宋,迟早要接触天下英雄,你的眼光还要更远,底蕴还要更厚,天文地理、民俗风情、政情军略、人情世故等等,都要涉及并熟练掌握,懂的越多,行事才越容易。” 尽管王四早就猜到徐泽所谋甚大,而且也坚信,只要一步一个脚印,这些谋算终会肯定会实现,但听徐泽亲口讲出,王四仍是热血沸腾,伏地拜倒。 “俺本山村愚夫,性子顽劣,不遇哥哥,哪有今日眼界?俺不敢想哥哥日后格局,却知以俺这点小聪明,只有紧随哥哥身后,方可有所作为,哥哥以此重任相托,四岂敢不竭力相报!” 徐泽扶起王四,王四却言语扭捏,吭吭哧哧好一会。 道:“俺自小没了爷娘,此名只是乡人随口称呼,哥哥要做大事,托俺重任。以后人前再呼贱名,恐污哥哥盛名,乞请哥哥赐名。” 徐泽哑然失笑,还没富贵就嫌弃自己的名字土了?这可不行! “名就不要改了,我送你表字‘不凡’吧。”徐泽接着问:“不凡,你可知武曲星狄青的故事”? 王四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反问:“哥哥可是要说狄武曲面涅之事”? 大宋武曲星狄青出身贫寒,十六岁时,因其兄与乡人斗殴,狄青代兄受过,被“逮罪入京,窜名赤籍”,赤籍便是军籍,“赤佬”一词也由此来。 大宋军卒地位极低,为防士卒逃逸,小兵入伍,便要同刑徒般在脸上刺字,实际上,宋律本就有刑徒刺字充军之判,刑徒和小兵,在政治地位上,也没有非常明显的差别。 狄青刺字充军,从小兵干起,逢战必争先,十多年后,已经名显于朝,颇受仁宗青睐。 有一次,仁宗召见狄青,见其脸上仍有多年前刺字留下的黑疤,认为堂堂帝国重臣,面上刺字,实在难看,劝狄青敷药去掉伤疤, 狄青却不同意,指着自己的脸,说:“陛下以功擢臣,不问门第,臣所以有今日,由此涅尔,臣愿留以劝军中,不敢奉诏。” 狄青就要留下黑疤,让天下人知道,出身卑贱,起于行伍的小人物,也能位极人臣,以此彰显圣君仁德,激励小人物为圣君搏命。 王四这段时间极为勤奋好学,所以,徐泽提起狄青,他就能立即想到这个故事。 徐泽道:“对!切莫以出身低、名字贱为卑,待他日你名传天下,世人必将仰望你的贱名!” 第四十五章 书院 目送壮志满怀的王四离去,徐泽心下感叹,来到这个世界大半年,自己还在苦苦探寻“梁山”的“出路”,貌似所有的计划都可行,又都不可行。 前路越迷茫,越要脚踏实地做好当下的事,自己这不就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吗? 带着这些感叹,徐泽来到肥皂坊。 有了温度计和精确度量衡,肥皂实验更加可控。 经过多次实验,褚青已经基本摸索出不同油脂制作肥皂的稳定配方和工艺,只待模具制好,就可以考虑量产了。 出于保密和安全需要,肥皂的大多工序都是由褚青亲为,而他本身负责的事就多,劳心又费力,这段时间,真把小老头累得够呛。 徐泽看了几件样品,比较满意,承诺待肥皂稳定投产后,就安排其他人接替褚青。 肥皂技术最神秘的当属天然碱制火碱,只要保守住这个“核心技术”,即便其他工艺流传出去一些,问题也不大。唐州又运来一批天然碱,以后每隔一段时日,还会再运来一批,用来生产肥皂已经有富余了,但徐泽仍要求不断开采,他打算尽量囤货。 一来唐州离此地太远,一路山高水远,不论沿途官匪,抑或豪户,只要有人盯上自己的货,都是大麻烦。为此,徐泽结合每批押货回来的之人的描述,一直在完善这段路途的信息。二来天然碱还是制造牙膏、玻璃等物品重要原料,自然是多多益善。 玻璃又是一个暴利产业,徐泽已经安排了人手,在实验用高岭土烧制耐火砖,相信烧制出玻璃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徐泽暂时不打算烧玻璃,主要原因,还是以梁山现在的体量和关系网,靠薄利多销的蜂窝煤,所得已经足够多了。 朝廷虽然对商贾的歧视没有其他朝代那么严重,但和其他朝代一样的是,没势有钱,或者势小钱多都非常危险。 待肥皂、牙刷(此时已有牙刷,乃是用中华本土黑猪的猪毛做刷毛,因为没有漂白处理,卖相很差)等产品相继投入市场,同舟社的商品销售所得,绝对会让人眼红。 届时,肯定会有大批手眼通天的人物,盯上同舟社这块肥肉。若还不知饱足,继续傻呵呵生产玻璃售卖,不仅不是生财有术,反而是取祸之道。 从肥皂坊出来,徐泽直接去了“书院”。 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陈淳正在逐一检查孩子们的写字作业。 从黑板上工整的板书汉字和还有些生疏的拼音,可以看出“陈教授”确实用了不少心思。 梁山培养的学生,当然不可能去考科举(主要是想考也考不上),在徐泽的计划中,这些学生开蒙后,就由自己亲自教授基础科学课程,第一批学生除了天赋极高者,其余众人皆是作为“初等技术人才”培养的。 对这些“苗子”,徐泽很是重视,陈淳没有跟徐泽讲自己的经历,徐泽也担心陈淳这个“酸儒”是个歪嘴和尚,生怕他念错了经,只要有时间,就过来看一下。 徐泽并不是一个唯技术论者,但这些时日,研制基本没有技术难度的肥皂和蜂窝煤,都能一波三折,徐泽确实受够了缺乏技术人才的苦。 其实,大宋并不缺乏此时世界最顶尖的专业人才,如被誉为“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的沈括,就首创高阶等差级数求和的隙积术、计算圆弓形弧长的近似方法会圆术,还发现了磁偏角等。 再如“中国古代和中世纪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科学家之一”的苏颂,其主持建造的水运仪象台,既是天文仪器,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天文钟,其中首创的擒纵器,就是后世钟表的关键部件。 还有撰有《黄帝九章算法细草》和《算法古集》的数学家贾宪,编写了《木经》的喻皓,以及创作中国第一本详细论述建筑工程著作《营造法式》的李诫等等。 相比其余朝代,宋代在科技人才上,确实当得起“群星荟萃”之赞,这些人才创造了众多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迹。 如喻皓主持建造的开宝寺木塔,塔高三百六十尺,是东京群塔中最高的一座,可是塔建成以后,人们发现塔身微微向西北方向倾斜。面对质疑,喻皓解释说“京师地平无山,又多刮西北风,使塔身稍向西北倾斜,为的是抵抗风力,估计不到一百年就能被风吹正”。 中国古代有太多诸如水运仪象台和开宝寺木塔之类,堪称“黑科技”的技术创造,但绝大多数却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只能成为了后人吹嘘“领先世界”XX年的传说。 第四十六章 基础 后世鸦片战争之后,华夏文明进程被打断,天朝上国被一群强盗后裔一再打败,时人自信渐失。 从“师夷长技以制夷”到“全盘西化”,提出“德先生”“赛先生”“穆姑娘”等口号,一度全盘否定传统。 有人就宣扬中国自秦汉以后,只有技术,没有科学,所以古代中国注定不可能产生工业革命。 徐泽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任何一项优秀的技术,在其成为可复制的“技术”之前,一定有反复的“科学”研究过程。 只不过实用至上的华夏先民,更愿意记住各类实用技术,并乐于享受其成果,而早期科学思想脱离实际太远,无法让人见到眼前利益。 而欧洲科学体系的建立,也是很多偶然因素促成的结果,并不存在多少必然。 以如今大宋的技术积累,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说火枪火炮,徐泽相信即便困难很多,自己也肯定能带人鼓捣出来,但如果没有建立科学体系,等自己死后,后代们只知道守着这些“神兵利器”,最多改进一下配方和工艺,却没有足够的动力和能力去深入研究爆炸机理、火药化学反应、炮弹的弹道轨迹等物质运动最本质的规律。 那么,最多几百年,天朝上国还是难逃没落的命运。 一个人建立不起一个体系,指望能用又愿为自己所用的人才自投罗网,也同样不现实。 那么,从这帮孩子开始培养,就是目前的唯一选择了。 只是知易行难,梁山现在用的蒙书都还是《千字文》,徐泽原本打算从延安带来的书稿中抄袭一套基础教材,琢磨了好几天,太难了,完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真要移植后世的课本,结果只能是邯郸学步,适得其反。 徐泽不得不承认,自己操之过急了,妄想靠一己之力建立整个基础科学体系,太狂妄,太不现实了。 最后,徐泽只“编写”了《数学》和《十万个想知道》,至于化学、物理、经济学什么的,只能指望以后有了相应的人才再说了。 回到眼前,对梁山众人来说,当务之急是认字率太低、学习进度太慢的问题。 徐泽首先想到解决困扰初学者的生字读音,此时蒙学里先生教生字读音一般用“读若法”和“反切法”。 读若法相对简单,就是用一个汉字来注另一个汉字的读音方法。 如:儡,读若雷。 反切法则是用一个字或注音符号表示“声”,用另一个字表示“韵”和“调”,把它们拼合成被注字,即反切上字取“声”,下字取“韵”和“调”。 比如:缓,胡管切。就是取“胡”字的声(h),取“管”的韵和调(uǎn),然后拼合成(huǎn)。 两种方法都要求初学者先死记一部分汉字读音,难度不小。而且在音调上也不易区分,需要先生面对面的反复教学。 徐泽本想使用后世章太炎发明的注音符号,可惜他也只是在字典上看到过这套符号(如ㄅㄆㄇㄈ,据说当年章太炎借鉴了日本的片假名),自己都没整明白,更勿论教授他人。 至于自己发明一套全新的规则? 得了吧! 真以为自己比后世几代数十亿人都聪明么? 徐泽决定还是照搬后世的汉语拼音,只在音调上结合此时平上去入四个声调进行调整。 原以为陈淳会有所抵触,没想其人搞明白后,竟然盛赞不止,说此乃教化万民的功德之举,自己能率先学而用之、教而授之,与有荣焉。 见陈淳如此有“觉悟”,徐泽又趁热打铁,建议使用标点符号。 这下陈淳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还卖弄说,标点自古便有,问题只不过是不系统不统一罢了,几乎每家皆用一套标点规则,有的用圆有的用方,有的用实心有的用空心,有的标注在文字左边有的标注在文字下面。 徐泽听明白了,看来使用标点符号也不存在问题,只要按用编写的教材上课,相信陈淳就能慢慢理解其中的妙处,只是别想能够推广到自己的地盘以外了。 等学生下课,徐泽喊陈淳过来,拿出《十万个想知道》,计划对照这本书,讲解常用标点符号的用法,陈淳却直接被书的内容带走了注意力,眼里只注意到如“孔明灯为何能飞上天”“重量不等的两铁球从同一高度同时落下,哪个先着地”“水洒在烧得正旺的蜂窝煤上,火焰为何反而更旺”之类的问题上。 自陈淳绝了科举之念后,就一直沉迷于各类杂书,但像此书这般深入浅出,贴近生活又发人深思的,他却是从未没见过,只是此书文字书写方向竟然是自左至右,由上到下,完全不同于寻常,读起来甚是不便。 第四十七章 痴人 陈淳犹豫了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社首,这本书内容甚好,只是书写方向怪异,淳以为大不妥!” “自古文字皆自上而下,由右至左书写。乃是上为君,下为臣;右为大,左为小,‘无出其右’最尊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儒家根本,国之纲常。” “唐亡之后的短短五十二载,天下先后出现十余国。根本原因就是上下尊卑失序,家不成家,国不成国,背人伦而禽兽行。国之四维,礼义廉耻,统统不存。” “若无太祖平定乱世,重铸纲常,恐我等便是欲为太平犬而不得。” “社首如今仅为梁山一弹丸之地的无名‘保正’,妄行此等颠覆根本之事,恐为人笑。此等事,即便改了,也无甚益处,读起来还不习惯,何必妄落人口实?” 徐泽哑然,这都能上纲上线,讲一通伦理纲常! 不过,徐泽清楚,陈淳这人倒不是迂腐,真要是迂腐的人,都不会看这书,陈淳此举更多的是,其作为儒生,维护礼教的自发行为。 后世很多人对儒家,抱有很深的误解,认为中国落后的根源,都来自于儒家的腐朽堕落,是儒家阻碍了科学的发展。 反倒是陈淳看得很透,“弹丸之地”“妄行此等颠覆根本之事”,根本之事不是不能改,而是要有实力再改。 儒家之所以能在先秦百家争鸣中笑到最后,靠的不是其理论先进、组织严密,若论这两点,儒家的死对头——墨家,反而要甩儒家无数里。 儒家的成功,恰恰是因为其惯于依附强权,迎合强权的政治需要。 无论辽、金、蒙元、还有后世的辫清,原本极为重视华夷之辨的儒家,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现在只有弹丸之地的徐泽,根本就用不着操这些闲心,操了也没用。 要说服眼前这儒生,嘴皮是最没用的,拿事实说话就好。 徐泽拿出《数学》,交到陈淳手里。 陈淳当即就翻看起来,只是打开书后,却傻了眼,书写方向别扭就算了,这123之类的符号又是什么鬼? 徐泽耐心解释了一遍阿拉伯数字的用法,陈淳立即就认识到此数字的便捷,仅仅0到9十个符号,便可表达所有数字,特别是大型数字地计算方面更加便捷。 陈淳看得忘我,边想边用墨笔在纸上列出方程式,用的是阿拉伯数字,却还是传统书写方法,随后可能是看出了别扭,又尝试自左至右书写,并反复揣摩。 徐泽见此情形,也是大吃一惊,一个土财主的西席,竟然也会开方程术,那可真是了不得啊! 趁着陈淳入神,徐泽在纸上列出了三个题目: 题目一:同舟煤炉和蜂窝煤均在成本价基础上加价四成售卖。为贺天宁节促销,分别对煤炉和蜂窝煤打7折和9折。当日售卖若干,得钱399钱,若不打折可得490钱。问煤炉和蜂窝煤的成本价几何? 题目二:同舟社欲将一批货物从梁山运输到东京,再从东京转运另一批货物到管城,若从梁山按此路线运输货物到管城的利润为11560钱,其中从梁山到东京扣除其它开支后每车利润480钱,从东京到管城每车利润520钱,货车每增加1辆时,利润就减少20钱,求有货车几辆? 题目三:康家庄欲建造一个容积为8立方丈,深为2丈的长方体蓄水池,池壁的造价为每平方丈100钱,池底的造价为每平方丈300钱。如何设计底面边长,才能使总造价最低? 写完题目,见陈淳还在入神中,徐泽索性把解题过程也写上去,待写完抬头时,发现陈淳已经盯着写满算式的纸发呆。 “敦质?” “嗯。” “这种书写方式如何?” “嗯,很好!” “可看得懂?” “嗯,似懂,非懂。” “想学?” “嗯!” “先把这两本书悟透了,再来找我”。 …… 徐泽“编写”的《数学》只是用于开蒙的初级教材,不到两天陈淳便看完了,急匆匆找徐泽要后续部分,徐泽暂时只编了这一本,现编的话,哪忙不过来? 便拿话敷衍他:“何不依此《数学》体例,将《算学十经》的内容系统整理一遍?” 古代中国数学的两级分化非常严重。 一方面,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学术成果构成了古代中国众多的数学高峰。 另一方面,整个“数学”却又非常零碎,不成体系。 甚至于就没有出现“数学”这个概念!如今大宋官府开办的“算学”,还置于太史局之下,办学宗旨也只是为了服务天文和历法。 而历朝流传至今的各类“算经”,更像是“习题册”,很少讲系统和理论。 这种零碎的高成就,使得数学一直是极讲究天赋的领域,入门容易,进阶却极难。 徐泽的敷衍之语,却给陈淳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 陈淳满腹疑惑而来,又兴冲冲而去。 然后,原本让徐泽痛疼不已的“编书”工作,便被陈淳主动承揽了一部分。 第四十八章 双喜 九月初八下午,徐泽正在组织扩编后的保丁队合训,熊蒙派人送来消息:“延安府来人,自称汤隆,说是有急事,要上山当面告诉社首。” 哈哈,当初邀请汤隆一起出延安,他不愿走,今日,却自己跑了过来!能有什么急事? 喜出望外的徐泽亲自下山迎接。 码头上,汤隆风尘满面,不停的踱着步子,模样甚是焦急,见着徐泽,迎上来就道:“兄弟做得好大事!” 徐泽面色古怪,问:“隆哥可是听得甚消息?” 汤隆道:“上月,我到京兆府采买,月底回到延安,才知中秋前,郓州有差役来查你,我寻思着你离去时之言,恐吃官司,便急急赶了过来寻你。” 徐泽乐了,县州苏瑾、梁子美两位官老爷,派人上奏梁山亡户归治,并清查众人案底的消息,吕行和康臻早已打探清楚,并及时传回了梁山,没想到梁子美的谨慎,竟然把汤隆给赶来了,真是意外之喜,梁相公大好人啊! 嗯,师父王进还在塞门寨驻守,估计还得一段时间才能换防,等他得到自己的消息,会不会也急着赶过来? 呵呵,徐泽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 王进本就性淡,原剧情中,史进做了那么多的“大事”,也没见他出现过。 更何况他本就得罪了高俅,自身尚且难保,自己这边是好是坏不知,但他要是过来找自己,还得让高俅一并惦记上,以师父的为人,肯定不会跑过来坑自己这个徒弟的。 还是等官府正式文书下来,再给他老人家写封信,报个平安吧。 看到徐泽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汤隆便明白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汤隆不擅交际应酬,老父去世之后,在延安少了官面上的照应,受尽人情冷暖,而徐泽离开后,更是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无人关怀照管,自己更加嗜酒嗜赌,短短两月,老父留下的那点微薄家产,就被他败了个精光。 去京兆府的钱,还是抵押徐泽的房产换来的。 结果该采买的没采买,本钱却又输个七七八八,此番即便不来梁山,回到延安,也待不下去了。 他一路跑到此地,其实也是存了一份跟着徐泽混的心思,当下也不扭捏,跟着徐泽上了山。 随后,逐渐了解到梁山这两个月时间的连续扩张,以及官府认可的细节,便安心留了下来。 九月初十,寿张县押司郑成登岛,传达了官府关于梁山的安置布告。 “许徐泽以下梁山众人就地置村,蠲三年税赋,募徐泽为郓州驻泊梁山乡户衙吏,责其催缴梁山赋税,编练梁山保丁,缉捕梁山水泊郓州水域内渔盗”。 郑成上山的时候,梁山正在举行蹴鞠赛,他传达的又不是圣旨,用不了什么正式浓重的仪式。 众人听了布告后,又接着比赛。 郑成被这项运动的新颖规则和激烈对抗性吸引住了,宣读完布告,还赖着不走,留下来看完了全场,直到比赛结束,方尽兴而归。 至于梁山明显多出的那么多人,其人则是视而未见。 送走郑成后,徐泽集合同舟社管理层,讨论官府的布告内容。 众人均很兴奋,感觉好日子似乎就在眼前,有几人喜极而泣,大呼“皇恩浩荡”。 徐泽听了很不愉快,打断众人的唏嘘,让褚青给众人解释一下免税政策。 褚青说梁山人数越来越多,但当初登记在册的人数却不多,所谓免税,也只是免田地夏钱秋粮两税,梁山本来就缺地,就算加上渔税和免疫钱等杂七杂八的,其实也并不多。 以现在梁山的产出,免和不免税,影响都不大。 但梁山是经商为主,大宋商税制度,主要分两种:一种是过税,值百抽二,即税率2%;一种是住税,值百抽三,即税率3%。 凡布帛、什器、香药、宝货等,民间典卖庄田店宅、马牛驴骡橐驼及商人贩茶盐等等,均在征课之列。 大项交易往往需要到官府登记,还要交纳牙契钱,这个就没有定数了,各地不一,全看官吏良心和自觉。 即便朝廷明文免税,但梁山如今经营的鲜鱼、芦编、蜂窝煤炉和以后的肥皂等,只要进城发卖,过税照样一文不少,而在东京合伙打制售卖蜂窝煤,住税也一样要交,所以免除三年赋税的实际好处很有限。 再则,若是梁山没有徐泽主持经营,仅靠众人打鱼种地,即便免税三年,生地也才刚弄熟,出产有限,日子一样紧巴巴,想留些积蓄都难,何况三年以后还得上税。 若是再遭遇灾荒,就只能卖儿卖女,或是接着逃荒避税了。 原本还感念天恩浩荡的几人,听了褚青的解释,顿觉朝廷手段无穷,小民始终玩不过官府,幸好有徐泽在,以后还是踏实跟着社首干。 第四十九章 衙吏 相对于没什么多少意义的免税,徐泽更加关心“郓州驻泊梁山乡户衙吏”这个身份。 不用问,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命,一定是出自郓州知州梁子美的手笔。 州、县衙吏是有正规编制的,工作时间,通常必须在衙门候职,随时听从上官差遣。 在一些情况复杂的地区,为了解决基层治安和管理力量不足的问题,官府也会委任乡户衙吏,或是安排驻泊衙吏,但把二者合在一起任命,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梁山水泊紧挨两州五县,再加上四通八达的水系相连,真要理顺方方面面的关系,靠“驻泊乡户衙吏”这个既不正规又不入流的小吏身份,纯粹就是开玩笑。 梁相公若真有诚意收编自己,应该任命自己为“巡检”才合适,但即便最低一级的县级巡检,也是三班借职,虽说位卑,但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入流武官,朝廷不可能如此轻率就给自己这个亡户授官。 而且郓州、濮州和济州三共一个州巡检司,治所在济州,梁子美这个郓州知州,也无权干涉其事务。 梁子美明知梁山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实际情况,还下了这么一个任命,其本意应该是给徐泽下套,这个任命实际是一副束缚徐泽手脚的“枷锁”。 一旦领了这个差事,以后,但凡梁山水泊郓州境内水域有事,徐泽这个驻泊的乡户衙吏,都难逃其咎。 如此以来,徐泽便是天大本事,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做个“梁山都保正”。 不过,这副“枷锁”恰好是徐泽想要的,梁相公给了捕盗之责,总不能让梁山保丁赤手空拳去抓捕穷凶极恶的渔盗吧? 徐泽确认汤隆没有离开之意后,就又成立了一个新部门——铁器坊,由汤隆负责,主要任务是打造梁山急需的各类铁制工具,却没有打造兵器。 不要以为水浒剧情中草寇横行州县,就认为真实大宋如后世美帝一样民间兵器泛滥。 实际上,大宋对民间兵器的管控还是比较严格的,这也是徐泽上梁山后,一直没有打造兵器的原因之一。 本朝立国之初,由于五代的持续混战,兵贼盗匪遍地,民人纷纷结宅建坞,习武治兵以自保,国家又因急剧扩张,官吏严重不足,对民间治安的管理力量很弱,所以,最初是允许甚至鼓励民户持有武器自保的。 但自建隆四年(公元963年)始,朝廷就屡次诏令禁兵,除了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不禁,其他兵器装备则一概禁止,尤其是长矛、盔甲、弩等军用兵器。 而靠武力开拓之地、刚发生叛乱的地区等,为了防止叛乱再起,则是连“五兵”也要禁止。 首都东京城内,除了官员和兵将可以按照有关律令持有相应的兵器外,其他人员一概不能持有兵器。而因战事频繁的陕西诸路和一些治安复杂的地区,官府则会有条件的放开禁兵管制,以增强当地自卫能力。 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朝廷推行保甲法,要求两丁以上的民户每家一人为保丁,必须自备弓箭兵器,由于长期禁兵,民间弓箭不足,导致弓箭价格大涨,一张弓的价格达到一千五百文,十支箭的价格也达到了六七百文,一些民户甚至不得不变卖家产购买弓箭。 哲宗时,朝廷又规定保丁的兵器除了冬天训练的时候拿出使用,其他时间段一律收缴库藏。 今上大兴土木后,国力耗损,民怨渐起,各地又进一步严管,一些路、州干脆将所有武器收缴,并取消了有关的军事训练,连民间的弓箭社也一并解散,并禁止民间学武。 但实际上,这一禁令执行的并不彻底,徐泽携带长枪从延安一路到达梁山,也没见人将其拿下(当然,也有徐泽处事谨慎,从不携带利刃进城的原因),而在严格禁兵的东京城,徐泽就发现了孙羊正店旁,一家武器店便光明正大的营业,生意还相当不错。 梁相公的牵制之举,反而解决了自己的难题,徐泽为此沾沾自喜,却不知朝廷对和其同时呈于御前的董舜咨、董彦博二夷部的安置意见:以保州地改设祺州,董舜咨为刺史,寻迁观察使;以霸州地设亨州,董彦博为团练使、留后,迁节度使。诏成都给居第、田12顷。二州经费岁用钱12100缗,米麦14700石,绢2850匹,绸布、绫绵、茶、盐、银等不预,后皆为砦。 嗯,朝廷对归化之民,就是如此内外有别! 第五十章 三阮 石碣村,一截枯桩上缆着数支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最好的两间,便是阮氏兄弟的房子。 阮小二上半年娶了张氏女,住进了新房,旧房仍住着小五、小七和老母,平日里阮小二到水泊里打鱼时,张氏便到婆婆家做事。 旧房内,张氏正和婆婆拾掇着棉花,天气转凉,不是富贵人家穿不起丝帛皮裘,只能将就用着不甚保暖的棉花,此时皮棉处理纯靠手工,没有经过弹花、压实、打包工序的棉花不成型,很容易结成团,技术上的落后,导致棉袄保暖效果大为下降。 新妇为人实诚,做事麻利,和婆婆相处甚恰,二人正边拉家常做着事,忽地屋内暗了一下,一名头戴新布巾,身穿粗布衣,赤着双脚的紫膛汉子,已经提着一篓鱼进了门,此人正是阮小二。 张氏赶紧端碗凉开水给小二,阮小二咕咚几下喝完,放下碗,说道:“老娘,我兄弟三个身子壮实,又常在水里,用不着那些棉花,你跟芦花做身新冬衣就行,剩余的棉花都发卖了吧,五郎年纪也老大不小,得存点钱给他娶亲了。” 阮母却不高兴,埋怨道:“五郎哪似二哥,整日没个正形,鱼也不好好打,一早便跑出去,到现在还未回,这个家迟早让他给败完!” 阮小二不以为意,瞄了一眼张氏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嘿嘿笑道:“正因为这样,更要给他讨个好浑家,有人管着,不就好了?” “给谁讨浑家?俺可不要有人管!” 阮小七进门就听母亲和兄长的对话,赶忙接话。 阮小二笑道:“说五哥呢,他去了哪里?” 阮小七放下鱼篓,一脸茫然。 “五哥没跟俺讲做甚去,兴许是找地方赌钱去了吧?” 阮母一听这话,顿时火起。 “说甚来着!上个月还糊弄俺,说要买大网,拿了钱就几日不着家,你们两个可不得学他!” 阮小二怎能不知自家兄弟性子,连忙敷衍,道:“我们都听老娘的!等五郎回来,我再劝劝他!” 说完,就跟阮小七使眼色,阮小七会意,喝了水,就跟着阮小二出了门。 来到新屋,阮小二扯把矮凳坐下,问:“可打听到准确消息了?” 阮小七面露向往。 “可了不得,这徐泽上梁山才两个月,就把水泊里的讨生活的零散渔户收拢了个七七八八。前几日官府才发布告,不仅赦免了梁山所有亡户罪责,还免了三年税赋,听说还封了徐泽做巡检,这等好事,咱兄弟咋就遇不到?” 阮小二没管七郎的痴想,问道:“这消息可确实?” 阮小七恼道:“二哥言语好轻巧!我跑了一整天,脚板都跑烂了,这消息在寿张县都传遍了,怎会不确实!” 自家兄弟,还使甚性子,阮小二陪笑道:“好了,知道你辛苦,只是,可有人知这徐泽究竟是何来头?” “听说就是延安西军子弟,原籍京东东路,家人都去了,才回祖籍置业,来水泊的时候还只有两个人,才两个月的时间,便做这好大事!” 阮小二也是感叹。 “可不是,眼看着水泊边的外来渔户越来越少,梁山的大船却越来越多,这都有四条了吧?” “二哥不说,我还没注意到,每日路过的船还真不一样。二哥,你说徐泽究竟做甚营生,养活忒多人不说,怎还能买忒多大船?” 阮小二没好气,道:“这我咋知,就知梁山有办法能让鱼离了水还不死,忒是神异,莫非此人真有神术?” 阮小七顿时来了兴趣,问:“二哥,要不我们也上梁山吧?” 阮小二皱眉,叹气道:“你倒是想得美,就不怕他不要?再说这日子还过得好好的,有吃有穿,官府那点渔税又拦不倒我三兄弟,梁山虽然好,我们却不知深浅,听说上山就要入甚社,规矩又多,还没酒喝,就你那跳脱性子,可受得了?” 阮小七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若有酒喝,便受些规矩又怎的?” …… 次日,阮小五仍未归家。 下湖打鱼的阮小七,见到梁山的八桨船径直朝自己的小船划来,船头一高大汉子拱手喊道:“前方可是阮氏兄弟?” 阮小七性子虽跳脱,却是个有眼色的,站直,还礼,答道:“小人便是阮小七。” 船头汉子正是徐泽,石碣村水道复杂,大船不能贸然进入,徐泽道:“我乃梁山徐泽,今日前来,欲寻贵昆仲议事,可否与七郎同舟而归?” 昨日还和二哥提及的“大人物”就在跟前,阮小七大喜,退后一步,让出船头。 “大官人请!” 大官人?徐泽暗自庆幸自己不姓西门。 抓起一根粗绳,动作轻巧的荡上小船。 阮小七眼前一亮,这徐泽生长于延安,来梁山以前应该没驾过船,到这里才两个月时间,就有这一手,已是相当难得了。 第五十一章 酒家 手上竹篙一撑,小船轻巧地掉头。 阮小七边撑船边问:“大官人何来?甚风吹得到此?” 徐泽笑道:“徐某自延安来,因梁山嫌疑之地,山上之人身份尴尬,恐有惊扰,一直未敢拜访乡邻。此番得官府承认,特来寻阮氏三杰,共议水泊治安之事。” 阮小七语气恭敬,道:“大官人何等奢遮人物,但有安排,我兄弟一定照办,怎敢劳大官人远来。” 呵呵,你阮小七是个直性子,说到一定能办到,只是你家二郎和五郎也一样么? 徐泽转移话题,问:“七郎年纪貌似和我仿佛,可知贵庚?” 阮小七答道:“回大官人,我下月就十八。” 徐泽笑道:“我虚长七郎一岁,七郎若不嫌弃,呼我一声哥哥便可,我本草民,‘大官人’之称莫再喊了,忒生分!” 阮小七一拍大腿,爽快答道:“早知哥哥如此豪爽,也不要俺刚才那般装腔拿调,娘的,甚是辛苦!” 徐泽跟着大笑。 船很快就靠了岸,阮小七头前带路,快到家时,见着阮小二背着一筐棉花正出门。 阮小七赶紧喊:“二哥哪里去!家里来贵客了!” …… 阮家老屋前,三人一番寒暄过后,阮小二赶紧请徐泽进屋,小户人家自没有什么内宅供女眷避客,徐泽进屋就见到了阮母和张氏,又一一见礼。 家中极少来贵客,也无长椅,徐泽直接坐到矮凳上,张氏拿个黑乎乎的粗瓷碗倒水,徐泽接过便喝,毫不嫌弃做作,倒是让阮小二暗暗点头。 阮小二不比小七爽朗,坚决不敢称徐泽这条过江猛龙为“兄弟”,徐泽也由他。 待徐泽说明来意,阮小二说家中粗陋,不便待客,坚持要到湖中酒家,边吃酒边聊,徐泽当然客随主便,随即三人又出门,下湖,驾着两条小船,离了岸。 徐泽站在船头用船桨比划了几个动作,远处还在等待的八桨船收到信号,掉头自行去了。 到酒店的行程不远,但小船速度也不快,三人一路有的没的聊着,通过闲聊,徐泽对二人也有了基本了解。 虽是一奶所生,但阮氏两兄弟区别明显,阮小七皮肤黢黑,体型偏瘦,身体矫健,说话直来直去;阮小二则是胸宽体阔,臂有腿粗的一个紫堂胸毛大汉,和粗豪的外表不对称的,却是其为人谨慎,言语虽也不少,但滴水不漏,不知还未露面的阮小五又是何等性格。 阮小二所说的酒店,在一片莲藕荡旁的一个水亭里,船行到岸,还未停稳,徐泽就一步跨上,等二阮缆好船,一并入酒店里来,在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坐下。 阮小二恭敬道:“徐观察,休怪我弟兄俗,请观察上坐。” 徐泽也不做作,大咧咧坐下。 三个人坐定了,叫店家打一桶酒来。 店家把三支大盏子摆开,铺下三双竹著,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放在桌子上。 阮小七问道:“有甚么下口?” 店家道:“只剩猪坐墩肉十斤,家养鸡子几只,时鲜菜蔬若干。” 阮小七恼怒道:“你这店家甚是可恶,上回来,便是牛羊肉都有的,可是怕我兄弟短了你酒食钱,如何敢拿这点浊肉糊弄我们!” 店家点头哈腰,一个劲赔不是。 “怎敢欺瞒几位好汉,小店原本靠水泊内过往船主歇脚吃饭营生,只是近来同舟社炭炉大卖,有炉子,在船上就能自己做饭,来吃饭的人少,俺也不敢多进货,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小老儿只怕要不了两个月,这店子便要关门了。” 一个新兴产业的崛起,必然会对与其有关的周边产业产生剧烈冲击,徐泽不奇怪蜂窝煤才热卖,就能影响到这家酒店的存亡,但既然碰到了,也不能装糊涂。 徐泽发话道:“二哥、七哥,就猪肉吧,兄弟一路东来,倒是尝过几道猪肉美食,待我问过店家,便请掌勺做来与你和二郎也尝尝。” 店家见徐泽解围,千恩万谢。 徐泽问店家:“我记得《刑统》有律‘诸故杀官私牛者,徒一年半’‘主自杀牛马者徒一年’,虽说如今法令废弛,只要不影响耕种,官府对宰牛管得也不甚紧,但牛肉终归是稀罕物,你这以前的牛肉从何而来?” 宋律只规定不能“私宰”耕牛,买牛肉却无罪,店家倒也不慌,答道:“客官果真好见识,以往的牛肉均是郓城东溪村贩卖至此,俺这里一年也难碰两回。” 徐泽点点头,吩咐店家唤掌勺过来,交待其酱香肉、茭首炒肉、叫花鸡等菜的做法。 第五十二章 牛肉 徐泽并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想问牛肉的来历。 即便是后世物资充足的年代,非养牛区,随便一个村镇小酒店,也不是随时都能拿得出新鲜牛肉的。 作为农耕文明,华夏历代王朝都有法令保护耕牛,秦律就规定,每年各乡都要进行耕牛评比,获胜者会受到奖励,落后者会接受惩罚,牛减了膘,饲养者都会遭到抽打。 大宋相对于汉唐,国土狭小,缺乏牧场,对牛马等畜更为重视,牛无论伤、病需要宰杀,都要先到官府备案,不然就是“私宰”。 当年包拯知天长县时,就有一农夫到官府报案,说自家牛的舌头被人割了,包拯说牛没了舌头就无法吃草,迟早得饿死,既然如此,你回家把牛宰杀得了。 那农民得了官府允许,回家就杀了牛。 第二日,有人到县里,控告农民杀牛,包拯立即审问告状那人,你为什么把人家的牛舌割了? 此人受到惊吓,当即招供,由此破案,传为美谈。 在农耕为本的古代,国家立法强制保护耕牛这种战略资源,确实非常有必要,但国家大了,各地情况大不同,总有些地方牛多得用不完,并不是紧缺的生产资料,在长途贩卖获利不高的情况下,适量屠宰,并不会影响农耕。 于是,一些地方官府“顺应民意”,放开杀牛限令,但宰牛者要缴纳“杀牛税”,当然,此税乃是“地税”,不是“国税”,窝在东京皇城的皇帝是不可能知道的。 直到81年前,莱州知州张周物上奏宋仁宗,直言耕牛保护的矛盾现状,“官禁屠牛,而州场税膀有收算之文”。 一方面,朝廷明令禁止宰杀牛,另一方面,地方官府又积极征收牛肉税,如此自相矛盾的做法,往重里说是政治问题,涉嫌糊弄对抗朝廷,说轻点也是管理问题,有禁不止。 仁宗一听很有道理,下诏不允许再征牛肉税。 寿章县耕牛的售价不足20贯钱一头,而如果杀掉将其贩卖,则至少会有60贯以上的收入。 后世曾有名言“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挺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如此高的利润,耕牛私宰有禁不止就毫不奇怪了。 当然,能涉足这个暴利行业,而不被官府追责的,绝非一般人。 只是牛的生长周期并不短,又没冷冻设备保存牛肉,在有明文禁令的情况下,持续供货基本做不到,民间的牛肉始终是稀罕物。 至于原本的水浒世界中到处可见的小店都能吃到“牛肉”? 呵呵,想想十字坡张青是如何处置杀死过往旅人的肉——“大块好肉当作黄牛肉卖”! 要知道水浒世界中,杀人卖肉的可不止十字坡一家! 所以,徐泽才专门问一下牛肉的来历,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吃了“大块好肉”。 店家需要时间准备肉菜,这边也不可能枯坐,三人便就着凉菜喝酒,边就水泊周边见闻东扯西拉了好一会。 徐泽见火候差不多,出言道:“水泊皆传阮氏三雄之名,今日未曾得见五郎,可是有甚要事出外?” 阮小七欲言又止,看向阮小二,阮小二面露尴尬,道:“说来惭愧,俺这兄弟近来沉迷博戏,已有两日未归。” 徐泽道:“十个赌徒九个输,终究不是好耍子,听二哥之意,五哥往日似不赌,莫不是早先见过甚人?” 阮小二、阮小七脸色忽变,相互对视一眼,阮小七藏不住话,问出嘴:“吴教授?” 果然被徐泽猜中,外地书生王伦都能相中梁山这块宝地,近在咫尺且造反更加自觉的吴用,怎可能对这里视若无睹? 原剧情中,吴用第一次出场是政和四年五月,为打劫生辰纲,吴用提及与三阮有数年的交情,自告奋勇说动三人入伙。 吴用赶到石碣村,见到原本过得挺滋润的阮小二头裹破巾、赤着双脚,得知阮小五赌红了眼,连老娘的头钗都不放过,阮小七也叹“赌钱只是输”,吴用毫不奇怪几年前的石碣村“致富小能人”阮氏兄弟为何混得如此落魄,反而暗想“中了我的计”。 看来果真有蹊跷! 徐泽不动声色,问道:“吴教授又是何人?” 阮小二暗怪七郎嘴快,但话已说出,只得回答:“吴教授名吴用,郓城县人,头些年曾在石碣村住过一段时日,常雇我家的船下湖游历,自去年回了车市村,便没来过,但前些时日,五郎去镇上买桐油,晚回来一日,说受了吴学究款待,博戏赢了两贯钱,高兴得几日睡不着。” 店家刚好端上了酱香肉,肉香顿时转移了二阮注意力,待店家退下,徐泽便接上说一句没啥营养的话:“博戏本为戏,只要守身以正,自然无事。” 阮小二心里想着小五的不成器,点头不语,只顾吃肉。 阮小七说:“这水上生活,风里来雨里去,甚是辛苦,莫说五哥,便是我,只要每日能赢百十文,这鱼也不打了!” 徐泽笑道:“七哥倒是性快,兄弟今日来,恰有一笔每日至少得钱数贯的买卖,想送予二位。” 第五十三章 好汉 阮小二肉也不吃了,不敢置信。 “观察此话可当真?!” 徐泽反问:“二位可知我同舟社有令鱼保活保鲜的法子?” 阮小七跳了起来,拉着徐泽的手问:“哥哥莫不是要教我兄弟?” 徐泽点头笑答:“然也。” 阮小二吃不准徐泽心思,还在犹豫。自家兄弟和徐泽之前分明无甚交情,甚至还有些小心思,他却突然指引送钱门路,天上掉的馅饼,吃下去,不会坏肚子么? 阮小七却耐不住了,喊道:“二哥!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博富贵,活着又有甚意思?!徐哥哥何等好汉,怎会害我兄弟!” 阮小二被小七当着外人呛,饶是脸皮紫黑,也有些挂不住,说道:“观察自是好汉,有心要带挈我兄弟,我怎会相疑?只是我自有家室,总得有所考虑才是。” 徐泽叉开话题,问:“二位皆说我是好汉,那敢问,何为好汉?” 阮小七显然经常想这问题,立即接话道:“武艺高强、敢抗官府、快意恩仇、敢作敢当!” 阮小二如今有家有口,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本不予作答,见徐泽看着自己,迟疑地说:“仗义疏财、锄强扶弱、劫富济贫。” 徐泽饮尽盏中酒,放下酒盏,哈哈大笑。 “石碣村渔户皆唯你兄弟马首是瞻,在这水面,你们是强是弱? 若得我弓鱼之法,你兄弟日后勤快捕鱼起家,是富是贫? 泽出生于边地,幼时,西贼常年寇边,若无官兵浴血杀敌,我或已为荒地野骨,或早成党项奴仆。便是这梁山水泊,也是黄河屡屡决堤所聚,若无官府竭力组织人手修河护堤,淮河以北数路,恐早成泽国,若如此,黎民流离、瘟疫横行,我等又哪能在此安生饮酒吃肉?” 二阮被徐泽的反问镇住,只觉哪里不对,却又无从反驳。 徐泽不待二人反应过来,接着说:“泽自延安来,本无牵挂,也从未想过做甚好汉,只是感于水泊亡户衣食无着,还要交税,一旦遭遇变故便退无可退,才带着他们上梁山,等背上这身包袱,才不得不做‘好汉’。 在我看来,为个人爽快、江湖地位的‘好汉’之名,不要也罢。 所谓好汉,小则为友为邻,大则为天下为黎民。” 阮小二有点不相信徐泽真的这么傻,迟疑地问:“观察授我兄弟存鱼之法,便是为友为邻?” 徐泽点点头,道:“梁山地狭人少,不可能打尽水泊之鱼,而你等世代靠水泊鱼获为生,且靠近郓城,得鱼售往郓城,也不影响梁山生计,我传此法,既无损梁山,又可结交二位,何乐而不为?”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弓鱼”保鲜之法远超时人想象,已经闹出不少问题,到了不得不扩散其原理的时候了。 寿张县便有人状告梁山用绳子绑鱼,鱼肚子鼓胀胀的全是水,用以压秤,惟利是图,实在奸诈。被拿到县衙的康臻据理力争,现场演示,把县城外池塘捕来的鱼和梁山弓鱼,用同样煮法,下同样的调料,煮熟之后,请苏知县及县衙众人品尝,证实弓鱼更加味美。 苏知县刚上奏了梁山之事,对抹黑梁山的人和事格外敏感,把告状之人打了一顿板子,才平息事态。 但私下又有人暗传弓鱼夏日离水不死,近似妖法,不然的话,为何其余人模仿其手法绑鱼,鱼怎的反而死的更快? 接连有人拿弓鱼之事做文章,徐泽当然不相信这是什么巧合,幕后之人的目的,徐泽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实话说,如今弓鱼仅占梁山收入极小的份额,对同舟社影响极小,但对方想这么占便宜,呵呵,真是想多了! 阮小七没小二那么多心思,考虑问题更加直接,反而先回过味来,道:“俺读书少,见识短,哥哥莫拿话唬俺,为友为邻俺懂,为天下为黎民又从何说起? 杀胡人、修堤坝本就是官府的责任,不然胡患、水患不止,俺们这些百姓小民死绝,他皇帝老儿又哪来的江山?朝廷每年从小民身上搜刮忒多钱财,养活了恁般多皇亲国戚、官吏和禁军,为天下,为黎民也该是这些位高权重、吃朝廷俸禄的人。 如今奸臣当道,俺们这些小民吃饱都难,还为他个甚!” 徐泽不介意阮小七的反驳,笑问:“七哥可知朝廷和天下的区别?” 阮小七茫然的看向阮小二,阮小二抹了把嘴边的油,哈哈笑道:“观察又不是不知俺们弟兄读书少!” 第五十四章 奸臣 徐泽转而问:“二哥、七哥可知三国故事?” 此时三国故事的流传度已经很高了,汴京瓦子中霍四究就是说“三分”的名嘴。 阮小七顿时来了兴致,道:“义薄云天武安王(大观二年,宋徽宗封关羽为武安王),据水断桥张翼德,一身是胆赵子龙,辕门射戟吕奉先,若论英雄豪杰辈出,何时能比三国!” 徐泽看看阮小二,见其也是一脸向往,又看向阮小七。 “二位可知三国有哪些胡人英豪?” 阮小七兴致正高,听徐泽此问,不高兴了,语气轻蔑地道:“胡人有甚英豪?三国又不是我大宋,那时英豪辈出,岂容胡狗猖狂!” 徐泽追问:“好汉可比英豪?” 阮小七随口就说:“好汉比之英豪,只配提鞋牵马!” 阮小二见小七说错了话,赶紧补充,道:“我兄弟见识短,先前一直无法参透观察行事,现下想来,观察这样的人物怎能称好汉,观察实乃当世英豪才对!” 徐泽不以为意地笑笑,又问:“那二位可知汉末三国乱世,不足百年时间,天下黎民百姓亡去多少?” 阮氏两兄弟一脸便秘,话题怎的突然转到这上面?不是,都说了俺们读书少嘛,怎会知道这些? 徐泽自己答道:“灵帝登基之初,天下民户人口5600多万,经过黄巾之乱、董卓之乱、诸侯混战,到再度一统之前,魏国有443万,吴国230万,蜀国仅剩94万,总计只有767万。 且不论数十年间,几代人的正常地繁殖衍生,这消失的近九成数据,数千万亡魂,便铸就了那些英雄豪杰的史诗功业!” “啊!” 阮小二、阮小七齐齐惊呆。 徐泽此番可是提前做足了功课,还真就是来欺负二阮读书少的。 要说东汉末年之三国后期的人口锐减,原因是多方面的。 先说人口数,不管是黄巾之乱前的5600万,还是三家归晋时的767万,全是国家编户人口,都未包含世家大族的奴隶和徒附,实际的数据,肯定是大于这些数的,尤其是乱世,没了国家的强力震慑,豪族吸纳亡户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再说人口锐减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黄巾之乱,黄巾所到之处裹挟百姓,如蝗虫扫荡,北方冀、青、兖、徐、豫均遭遇极大摧残,而官军镇压也同样如割草般残酷无情。 随后诸侯讨伐董卓,开启混战,接连不断的战争带来的人口损失,尤其是精壮劳力损失,进而导致农业产出的急剧减少,再加上瘟疫和水旱蝗灾接踵而至,造成的人口大批量减少,就更不用说了。 动乱还导致人口逃离,近的逃入深山老林,远的逃向南方蛮荒之地,或者向西、向北野化为胡,甚至,还有一些经过朝鲜半岛,逃往日本等。 待二人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徐泽接着道:“三国若论武力当属吕布天下无双,但其人反复无常,‘三姓家奴’恶名人人唾弃,可若论反复无常,后世其实还有人远超其列,二位可知是何人?” 学渣阮小二、阮小七放弃了挣扎,摆出一副谨受教的恭谨神态。 徐泽起身,看向亭外。 “便是百余年前的‘官场不倒翁’冯道,其人先效力于燕王刘守光,后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十帝,期间还向辽主称臣,此人可有忠义?” 二阮终于能插上嘴,阮小二张口就骂:“好个奸臣贼子!” 阮小七吐了一口唾沫,狠狠骂道:“呸,此等奸臣,人人得而株之!” 徐泽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其人自是大大的奸臣,但你们可知,这个冯道刻苦俭约,虽为将相多年,却始终衣食俭朴。 他早年随军时,住草棚,连床和卧具都不用,直接睡在草上。所得俸禄,与仆、厮同器饮食,毫不在意。诸将有掠得美女送他,实在推却不了,便置之别室,待访其主后再还之去。 冯道居父丧于景城时,恰好遇到大饥荒,其人倾尽家财救济乡民,自己却住在茅屋里,还亲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废又没有能力耕种,他便在夜里悄悄地去帮人耕种,主人得知后,登门致谢,他却表示没有值得感谢的地方。 地方官得知他的高行,送来礼品馈赠,他也一概不受。 守孝期满,他回京赴任途中,遇上赵在礼魏州兵变后,李嗣源带兵进攻都城洛阳,有人劝他等到局势明朗后再去,他认为奉诏赴阙,不可擅留,依旧赶赴京师。” 看着听呆了的二阮,徐泽自饮了一盏酒。 接着讲:“后唐天成、长兴年间,连年丰收,中原相对安定,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问他‘天下虽丰,百姓济否’,冯道答‘谷贵饿农,谷贱伤农,历来如此,我记得近来聂夷中的《伤田家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明宗听后很有感触,让左右抄下这首诗,经常诵读,对民生更加用心。 契丹灭晋,辽主耶律德光攻入汴京,冯道其时本在南阳,并无危险,以其才华,投奔其他势力,再博富贵也易如反掌,但他却甘冒奇险,应召去了汴梁。辽主问他为何入朝,他说‘无城无兵,怎敢不来’,辽主又责问他‘你是什么老子(老东西)’,冯道答‘无才无德,痴顽老子’。 辽主觉得冯道有才,乃任其为太傅,有一次,辽主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答‘此时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劝谏辽主不可纵兵随意抢杀,辽主采纳。 契丹北撤时,他随迁至常山,见有被掠的中原士女,就出钱赎出,寄居在尼姑庵中,后为她们寻找家人领回。 辽主死后,北上的汉兵反正,驱逐了辽将,冯道去战地慰劳士卒,军心由是大振。失地收复后,冯道又选择将帅,使军民安定。 冯道任宰相后,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都得提拔重用,而世家显贵及品行不正、办事浮躁的人则被抑制。” 第五十五章 人物 看着已经彻底石化的阮小二和阮小七,徐泽总结道:“冯道此人生于乱世,为保其身,毫无臣节,屡屡背主,可称‘奸臣之尤’! 然,其人‘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且‘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始终救世济民,兼治天下。 身处乱世,人若飘萍,命如草芥,若都是一死报君王的忠臣,却无此类奸臣竭力维持,也许我等先祖或死于战乱,或亡于灾荒,自不会再有我等。 由三国英豪到五代奸臣,二哥、七哥,对这朝廷、天下和黎民可有了印象?” 阮小二、阮小七二人已被徐泽彻底侃晕,“三观”受到剧烈冲击,明明感觉徐泽的话有问题,可脑子好乱,便是酒肉下肚,也没了往日的美妙滋味。 店家端着叫花鸡上来,见以往最是凶闹的阮氏兄弟居然呆坐沉思,心下虽是好奇,却不敢多待,放下托盘便欲走,被徐泽喊住。 徐泽敲开泥壳,剥下荷叶,叫花鸡的香味瞬间将大脑宕机的二阮唤醒,徐泽给二人一人分了一条鸡腿,又撕下一块胸脯肉,邀请店家品尝,店家吃下后连连称美。 徐泽说:“不瞒店家,在下便是同舟炭炉的东家徐泽,我的炭炉致你酒店萧条,如今便还你一条出路如何?” 店家是个伶俐人,同处水泊,自然知道同舟社和梁山的消息。 而阮氏兄弟在这片水面何等威风,往日可没少吃自家白食,今日带着这徐东家来此吃酒,分明是想借自家小店抖威风,不成想威风还没抖起来,便被眼前之人反客为主,拿捏得没了脾气。 自家以往可是吃透了没人荫庇的苦,莫说这酒店濒临倒闭,便是生意火爆,又哪里能求得如此奢遮人物庇护? 店家当即跪倒磕头,说:“小老儿汪栋愿奉徐东家为主,一切只听主人安排。” 徐泽上前扶起汪栋,道:“今日时辰已晚,明日我再派人来,协助你重新规划酒店,待整顿后,择日开张如何?” 汪栋答道:“全凭主人作主!” 徐泽此举也不是心血来潮,此地乃济州至郓州、五丈河至汶水两条航道的交汇处,位置极佳,来往客流虽比不了合蔡镇,但也少了官府很多干扰,能做很多合蔡镇不便做之事。 待汪栋退下,徐泽转头看向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的二阮。 问:“来时我见二哥似乎要卖棉花,不知其价几何?” “这东西难伺弄,卖不起价,一斤不足三十文。”阮小二已经习惯了徐泽的思维跳跃,有问就答。 “二哥若有闲暇,不妨多收些棉花,送到梁山,只要有百斤以上,我愿以四十文每斤收购。” “乡人虽是种棉不多,但收个几百斤倒是不难,管教观察满意。” 徐泽掏出一个五十两银锭,递给阮小二。 “此是定金,二哥收完棉花,送到梁山,我就让人传你们弓鱼之法。” 说完,也不管发呆的阮小二,徐泽径自走出水亭,掏出火折子和一如长香般的物事,片刻后,“咻——”的一声,那物事飞上了天,然后又“啪”的一声响,那声音,在空旷的水面,怕不要传出好几里远。 阮小七还有些少年心性,向走回水亭的徐泽问道:“哥哥,此是何物?” “此物为飞天笛音炮,可好玩?”徐泽笑笑,想玩?不给! 阮小七尴尬地摸着头,嘿嘿傻笑。 直到徐泽回到亭内,阮小二还捏着手里的银锭,阮氏并不是赤贫之家,这么大的银锭见得不多,碎银却是经常摸的,只是,从未觉得这物事如此烫手! 阮小二咬咬牙,拉着小七,向徐泽跪下。 “观察,我兄弟几个眼皮浅,不知观察志向,但也知道就我兄弟三条贱命,真当不得观察这般高看,小二斗胆请观察直言,要我兄弟如何做?” 徐泽拉起二人,道:“知郓州梁相公责徐某保这梁山水泊风平浪静,如今水泊零散亡户皆已上山。不管何人欲在此作乱,都须得借重你兄弟这等好手,我也不坏你们好汉的名声,你们只需安心打鱼,莫掺和其中便可。” 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别添乱就行!徐泽这话分明是看不上阮氏三兄弟。 阮小七跳将起来,扯开衣襟,大叫:“哥哥休要拿话激我!我兄弟岂是见利忘义之人,哥哥只要一句话,便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不皱半点眉。” 阮小二也涨红了脸,喊道:“今日五郎虽不在此,但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只要观察吩咐,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追随观察,天地为证,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於非命!” “好!我也不瞒二位,梁山虽归官府治下,但既不听宣也不听调,我等只为自己博出路。我刚说的弓鱼、收棉之事依然作数,你兄弟也可上山,但话说在前面,上山后,必须守我山上规矩,也莫要都来,石碣村位置甚佳,我还有用。” 二阮大喜,还欲再饮,徐泽却摆摆手,指向前方水面靠近的梁山快船。 半刻后,二阮目送徐泽登船远去。 “七哥,你说这徐观察究竟是何样人物?” 热血过后,阮小二终于回复了些许冷静。 “二哥都看不透,我怎看得透?” 阮小七扯下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几下吃完,再灌一口酒。 “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咱们这些粗鲁汉子,天生就不是动脑子的,跟对了人,有酒喝酒,有肉吃肉,需得搏命时,提着脑袋,干就完了!” 第五十六章 官匪 徐泽回到梁山,立即听取了王四关于寿张县的情况调查报告, “呵呵,看来是我们这段时间太安静了。”徐泽道:“办得不错,把人带上来吧。” 不大一会,杜迁扛着一个麻袋过来,解开,露出里面惊恐万分的猥琐男子。 杜迁将其提出麻袋,扯掉嘴里破布,其人想跪下,却因身上绑缚了个结实,直接摔倒,嘴巴磕出了血,兀自嘟囔着:“好汉,好汉抓错人了。” 徐泽摆手,杜迁立即将其拉起跪倒。 “麻六,你可知为何抓你?” “小人不知,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今日天气好,麻六出城打算偷些果子,稀里糊涂被人敲晕,弄到了这里,堂上之人,自己也一个不识,是不是弄错了? 见麻六出了麻袋,眼珠子就贼溜溜乱转,明显是个滑头,徐泽懒得废话,直接说:“此处便是梁山,寿张县市面上卖的弓水鱼都出自我梁山。” “啊!” 要了命了!近日弓水鱼的谣言,可都是从自己这里放出去的,麻六赶紧解释:“不关小人事啊,都是田贵使唤的俺,他给了俺200文钱,俺真的就是传个话。” “哦,田贵是何人?” “田贵是县里的屠户。” 徐泽起身,边走边问:“他一个屠户,能跟我梁山有甚过节?” “小人,小人实不知。” 徐泽已经走到麻六身前,麻六压迫感骤增,突然灵光一现。 “小人想起来了,田贵舅舅家的姐姐,嫁给了县衙手力张前。” “哦?一个手力也打敢我梁山的主意!这个张前和章元、郑成有甚关系?” “啊,小人不知。” “我这人向来公平,你虽然无故招惹梁山,我也不为难你。”徐泽的大手抓住麻六的细脖颈,来回比划几下,“既然你确实不知,那——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啊!”麻六想跪却被杜迁提着,跪不下去,急得涕泪齐流,哭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饶命?你的命值多少钱?给我一个饶你的理由,或者相应的价钱。” “小人上有八……” 看到徐泽彻底变冷的脸,麻六赶紧改口。 “小人,小人,……小人见过县城常平仓偷卖库粮!” …… 次日,县衙放衙后,郑成处理完几份案牍,出了县衙,打算四处转转。 走不到三五十步,就听有人喊“押司”,郑成扭头看时,却是个闲汉,郑押司惯会做人,也不恼怒。 “秦二,何事找我?” “小人怎敢打扰押司,只是早间有人托小人给你带封信。” “此处不便说话,随我来。” 片刻后,街边茶馆内,郑成拆开信,见是一份口供,三两眼看完,不动声色地塞进信封,装入袖内。 “送信之人可有交代?” “说是在押司家专待你回去。” “好胆!” 郑成脸色瞬间大变,起身直奔县衙而去,才跑几步,又折了回来,摸出一串铜钱,递给秦二,转身,径自回家去了。 刚走进院子,屋内一人便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郑成哥哥,可让小弟好等!” 郑成不答话,进屋后,见堂桌上还摆着礼品,家人也平安无事,貌似刚才还和此人相谈甚欢。 冷着脸带来人到了厢房,关上门,郑成压低声音,喝问:“徐泽,你究竟是甚意思!” “泽与哥哥交情匪浅,得知有小人作祟,说哥哥坏话,小弟大清早就出发,赶几十里路,登门告知哥哥,怎的,错了?” 徐泽语带委屈,说完,也不待郑成安排,自己找把椅子坐下,模样却甚是惫赖。 “你——” 郑成心里非常清楚,梁山是帮什么人,但上山清查户籍之前,县尊老爷就定好了调子,自己这黑白通吃的“极恶小人”就更没理由说实话。 再说这常平仓,常平常平,每年新粮进旧粮出,有些出入,实在正常不过,只要账目做平根本就不是事。 就麻六那满是漏洞的口供,便是到了州衙,咱老郑,也不怕,对,不怕! 而且,官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渔盗头子操心了? 送信上门,是好心,还是威胁? 原本,就疑心康家庄灭门案和梁山有关,现在看来,分明就是这厮做的,真是好胆! 片刻功夫,郑成便理清了其中要害。 “呵呵,哥哥的不是,会错贤弟好意了。” 郑成换上笑容,拱手行礼,也找椅子坐下。 “贤弟你看,这事需怎的处理?” “哥哥说甚话,小弟怎敢给哥哥拿主意?” 小狐狸!不见好处不松嘴呀,郑成恨得牙痒痒。 “麻六是个没见识的闲汉,贤弟怎会识得此人?” “小弟和他本无交情,只是此人暗自散布谣言,才撞到小弟手上。” “甚谣言?” “前几日,有人告我梁山弓鱼灌水之事,哥哥当知?” 果真坏在这里,郑成马上想到数日前,张前随自己路过鲜鱼铺,随口算了一下鱼铺每日的流水,眼馋这其中的进项,询问自己鱼铺掌柜是什么来路,郑成虽然猜出鱼铺掌柜康臻有梁山背景,自己也得了些梁山的好处,但徐泽虽然话语恭敬,每次上山也有好处,只是相比梁山做的事,这点钱明显满足不了郑成的胃口。 有愣头青出头试试水,看下徐泽的反应也不是坏事,郑成便未做任何暗示。 郑成当然知道徐泽不会忍气吞声,但梁山离县城这么远,其人不想造反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自己摆平此事,如此,自己就可得好处还做好人。 只是,没想到这厮如此果决,行事还如此肆无忌惮,完全不讲江湖道义。 “我记得当日诬告之人不是麻六,莫非另有故事?” 徐泽直直看着郑成。 “哥哥真不知此事?” 郑成被徐泽盯得有些发毛,却不敢发作,眼前之人可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真要惹毛了徐泽,这低矮的寿张县城墙可保不住自己一家平安。 “贤弟甚话,哥哥又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孔明,怎知是何事?” “其实也没甚事,就是麻六供出自己乃受县衙手力张前指使。” “呃,其中一定有诈,张前当不会如此孟浪,贤弟切莫偏信!” “哥哥此言当真?” “当真!” “那好,既然事情已经说清,小弟就不赖在哥哥家吃饭了。”徐泽起身就走,快出门时,随口问了一句:“张前是城关张各庄人吧?” “贤弟且慢!”郑成一听此话,顿感汗毛倒竖,赶紧追了出来,道:“哥哥在县衙还有些微薄人望,不防今日做个东,请贤弟和几位同僚,到同庆楼吃杯薄酒如何?” “怎敢劳哥哥破费,两日后,梁山将与康家庄在洼西联合举行运动会,哥哥既喜热闹,何不前来看看?” “好,一言为定!” 第五十七章 震慑 出门后,徐泽对送行的郑成随口提了句“麻六在城郭东山废窑内”。 送走了徐泽,郑成紧跟着出了门,找到正在和几个闲汉喝酒的张前。 二人火急火燎的赶到徐泽所说的废窑,刚挪开窑洞口的柴火,麻六血呼呼的头颅便就滚了出来,吓得毫无准备的张前一屁股跌坐在地。 张前对鲜鱼铺关注有一段时间了,在询问郑成之前,他还打探过张押司、章都头等人的口风,只有章元提了句康家庄现任族长是这铺子的前掌柜,其他几人都说不知道。 现在才知道,这些尅毒老狐狸,哪个不知这背后的人是谁,分明是全把自己当傻子使唤了! 张前只是个“临时工”性质的役人,地位远低于县衙吏员之首的郑成,对于徐泽这样的狠人来说,和条死狗没啥区别,想杀便杀了。 前段时间康家庄灭门,那么大的案子,都草草结了案!自己这捏不上筷子的役人,就是死了,估计在县衙都不会起什么波澜。 好半响,张前才爬起身,腿又一软,跪倒在地,抱着郑成的腿直哭。 “郑押司,小人真是财迷了心窍,哪里敢招惹这灾星,小人一直都听押司的话,押司可得救小人一命啊。” 郑成直摇头,这张前以往下乡追催拖欠租税时,可是要多横有多横的,如今知道招惹了惹不起的人,马上就原形毕露,以前怎就不知你是这副怂样! “哎,贤弟,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便是我数次往来于康家庄和梁山,也不知这鲜鱼铺的背景。若说性命之忧,倒不至于,彼此本无不解之仇,彼辈今日之举,仅是个警告,勿要担忧。” 说的倒是轻巧,你未下水,当然不用怕,杀一个役人,不比杀一个闲汉更能警告其他人? “押司,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哪,以你之意,当如何?” “莫不如,借知县相公之名……” 话未说完,就见郑成面色阴沉得几乎凝结出水滴,张前咽了口口水,不敢再说。 “接着说啊!” 张前冷汗直流,跪在地上,“砰砰砰”直磕头,却是不敢再发一言。 郑成一脚将麻六的人头踢回窑内,放低声音压抑地吼道:“可是不服!就你有怨气?你以为麻六这人头是砍给你看的?郑某自为吏以来,何时受过此等恐吓,不还是得忍!” 郑成吼完,连喘几口粗气,终于将胸中的郁气吐完,渐渐恢复恢复平静,随意找块地方坐下。 “不要跪着了,过来,陪我聊聊。” 张前坐下,还一脸惶恐,自七年前跟了郑押司,就从未见其如此失态过。 这不长进的废物,到现在还没明白情况!郑成虽说只是个小吏,但在这寿张县也是说话算得了数的,只是官场争斗激烈,即便自己平日再与人为善,身处其位也难免招人妒忌。 张前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毕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自己是不得不保。一旦放任他出了意外,岂不是让其他人看到了自己的懦弱? 鸡蛋一旦裂了缝,便是再小心保存,也会很快坏掉。 若是其他人敢如此要挟自己,郑成有的是办法让其悔恨自己的愚蠢行为。 可徐泽本就不是善类,官面上的那一套对他根本不管用,真要是把他得罪狠了,那可是说杀你全家就杀全家的主! 梁山这帮亡户才吃饱几天,行事竟然皆有章法,便是妇孺,也能行走队列。 其组织的运动会,争竞之激烈,呐喊之响彻,便是禁军也大不如,以其士气和争竞意识,只要装备刀枪,稍加整训,便是悍卒。 如今,梁山有人有钱有手段,已然不可制,至少寿张县不可制。 更为可怕的是徐泽此人表面张狂,实则行事极有分寸,即便杀人,也无人能抓住其把柄。观其行事,明明没有作乱的打算,只是,守着梁山这弹丸之地,不黑又不白,又能做甚? 当然,这些想法是不可能跟张前说的,年近四十的郑成,今日真是感受到了“拳怕少壮”,自己蝇营狗苟这么多年,竟还赶不上徐泽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贤弟,你我相识这么久,岂不知我的为人,郑某吃干,何时让兄弟喝过稀?此人三个月前才带着一个随从来到寿张县,康家庄灭门案真相,县衙之人都有猜测,如今大宋盗匪四起,似此杀人夺财之事,枚不胜举,本也没甚稀奇,但其人杀了人不仅无事,竟然还能顺势洗白,放眼我大宋,有几人能够做到?” “再说今日之事,梁山距县城几十里,你前脚才找人放出谣言,后脚他便顺藤摸瓜找上了门,其嗅觉竟如此恐怖,行动如此敏捷,你可想过,他在寿张县还有多少隐藏的后手?” “便是奸滑如章元,去了一趟康家庄,被迫和徐泽演了一曲好戏欺瞒知县相公,回来后可曾想过找回场子?” “梁山归治,这么顺利,你该不会以为苏知县、梁知州,还有朝堂诸公,皆不知其中的疑点吧?” “其人并非官宦子弟,不懂官场规矩,竟然也有如此算计人心之能!你我即便费心设局,能否一举擒杀此人不说,即便侥幸成功,以其在梁山的威望,若不能同时一举擒获梁山所有人,你我就只能坐等全族覆灭!” “何况,州里才明发梁山归治的布告,我等敢诬陷梁山之人为匪,岂不是检举知州梁相公和知县苏相公欺君罔上,骂当今官家昏聩不明?!” 第五十八章 少社队 洼西,一条平整的土路自康家庄延伸至水泊边的码头,岸边曾经常见的破烂窝棚和屎尿遍地的现象,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排整齐的砖房和洁白醒目的公厕。 常住此地的八户人家已经不再下水捕鱼。一则小船全部由同舟社收归统管,想捕也没船。二则每日倒腾仓库和装卸船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得闲还要维护道路、平整运动场。 但众人毫无怨言,比起原本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水上生活,如今衣食无忧,税赋不管,如此神仙般的生活,还有什么好求的? 便是常来码头卸货的康、张二村村户,也在打听梁山还要不要人。 今日天蒙蒙亮,张大牛就早早起床,检查了一圈运动场。 所谓运动场,是利用三个大土包之间的洼地,平整出一片环形的场坝。 当初修路时,就在这里开石取土,按照徐泽的要求,梁山和康家庄生产生活产生的石炭渣和石灰渣,也集中堆积在此处,后来,营建队又花了几天时间,对此处地形整改夯实。 如今,三个土包基本连成一个弧形,山上挖出了一些勉强可以坐人的台阶,总之,非常简易和将就,只能在不下雨的时候使用。 唯一不将就的,就是修建了三座公厕,不仅用了砖石,还用石灰浆刷白,非常醒目。 徐社首讲究,只要有人的地方,必然建公厕,也不让社员喝湖里的生水,洼西这边虽然只住了八户人家,但当初在修房的同时,就打好了水井,张大牛担心今日人多,用水也多,水井蓄水不及,昨日就安排人注满了伙房内的几口大水缸。 今日中午吃饭要用到的柴火也早已备好,张大牛有些不懂,明明有方便好用的蜂窝石炭,为甚还要准备柴火。 转完一圈,天已渐亮,张大牛摇铃喊醒众人。 集合后,安排早上的事务,忙活完了,才回家吃饭,其实,就是头日准备好的饼子。 洼西有专门的伙房,平日事多,众人就集中在伙房开伙。旬休时,在书院读书的娃娃们回到家里,又各自在家做饭。 今日事多,自然没时间再慢慢做早饭,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饼子。 回到家,发现稀粥已经煮好,用碗盛好了,放在炉子旁,张大牛才猛然想起,在梁山书院读书的二丫昨晚已经回了家。 “怎的不再睡会?” 方才十岁的二丫正麻利的洒扫屋子。 “爹爹,这好的大屋子,你也不好好洒扫,俺昨晚回来晚,都没看清,好不腌臜。” 每日都收拾的妥妥当当,这么亮堂,怎的叫不好好洒扫? 这女娃,才到梁山上了几天学,竟开始嫌弃他爹爹来了,也不想想两个月前,天天住窝棚的日子。 “嘿嘿,二姐回来了,爹爹懒会还不成?” “不成!快吃饭,一会儿,山上的人就要来了。” 张大牛端起碗,拿着饼子就要出门,背后响起二丫的声音。 “爹爹,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吃,俺洗了碗还有事。” 张大牛出门也没啥事,只是不习惯一个人住这么亮堂的屋子而已,听到二丫的吩咐,赶紧呼哧呼哧的喝粥。 “你慢点,也不嫌烫!” 二姐真像他娘啊,可怜浑家跟了自己十几年,前后生了四个娃,就活了二丫一个。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一日清闲都不得,张大牛想起已经死了三年多的浑家,眼泪不觉掉进了碗里,好在二丫正背身擦窗户,张大牛赶紧擦了脸。 二丫确实有事,准确的说,是昨日一起回来的11个孩子都有事,洼边八户人共有6个孩子在梁山书院住读,另外5个山上的孩子都是伶俐的男孩,昨晚都睡在另一间屋子。 不大一会,门外响起尖锐的竹哨声,二丫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 杨喜刚喊完“少社队集合”,二丫就第一个冲到了他跟前。 自从三个月前,穿上徐泽送的衣服后,原本有些怯懦却倔强的杨喜就变了性子,做事积极主动,敢于露脸,发现同舟社内有什么异常,也马上找徐泽或王四汇报。 在挑选去唐州挖碱的人选时,徐泽万没想到杨老实会主动跳了出来,临行那日,杨老实摸着喜儿的头,对徐泽说:“保正,俺怂了半辈子,还不如喜儿活得明白,喜儿在梁山跟着保正,俺没甚不放心的。” 杨老实走后,杨喜变得更加成熟,学习进步明显,多次受到陈淳的表扬。 徐泽自然也注意到了杨喜的表现,开设书院的同时,成立了少年社员队,简称“少社队”,安排让杨喜当了队长。 第五十九章 会前 联合康家庄举行运动会,并不是为了好玩,这是徐泽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主要有四点考虑。 一则,康善才一家惨案知情者甚少,绝大部分周边村对梁山的印象,还建立在“外来亡户”“有钱”“会经营”等一系列矛盾认知的基础上,尽管大多数人本分老实,但总会有一些不长眼的,徐泽个人其实不想和这些人一般见识,但同舟社作为一个集体,绝不能一直韬光养晦。 长期不显露肌肉和牙齿的结果,就是会使一些人误判形势,作出愚蠢举动,张前和麻六就是典型。 二则,康家庄这边,康善才虽死,但其管辖的都保并没有消失,不管是出于压制梁山势力的需要,还是此时的都保设置惯例,都保正都只能从康家庄内部产生,尽管苏县令不大中意康仁这个“最佳人选”,但原副都保正本就是个迂腐只知捞钱的族老,康善才这个都保正被杀,其人也有一定的责任,已被撸了。 另一方面,康善才三十年不遗余力地打击潜在竞争对手,就连推举大保长也煞费苦心,以至于其人死后,10个大保长中,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都保正人选。 苏县令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康仁这个都保正,县尊老爷不开心的后果,就是责成新任都保正康仁秋收后“严加教阅保丁,加强夜间轮差巡查,勿要再生村人遭戮之恶案”,还说“暇时亲至观摩保丁演武”,若不能让苏县尊满意,则“再选他人”。 拿到“尚方宝剑”的康仁踌躇满志,也想大干一场,顺便借机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但接手烂摊子没几天,就被接二连三的头疼事挫败,认清了现实后,干脆放任同舟社向康家庄和张岭渗透,而官府布告梁山置村并免除税赋的消息,更是让二村人心彻底浮动。 因此,在受邀上梁山观摩了旬休运动会后,康仁果断请求徐泽秋收后派人“指导”保丁训练。 在指导训练前,向康、张两村的村民展示一下同舟社形象,作为示范和震慑,也很有必要。 三则,随着梁山居民的身份被洗白,日子过得红火,同舟社内部形成极强凝聚力的同时,山上众人也隐隐有些开始排外,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思想开始抬头,徐泽来这个世界折腾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当劳什子梁山村村长的,不能让这些家伙真把梁山当成了世外桃源,该拉出来时,还是得拉出来。 四则,同舟社社员主要来自亡户,性别构成严重失衡,男多女少,如今梁山有钱也有了身份,是该兑现徐泽当初的承诺,借机推销一下梁山的大好青壮了。 几日前,徐泽便安排人以收购棉花的名义走村串户,言谈中“不慎泄露”运动会的一些消息。 永远都不要怀疑落后地区百姓对娱乐的渴求,后世在电视机普及以前,甚至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些百姓为了观看露天电影,可以扛着椅子板凳,打着手电,携老扶幼,走好几里的夜路。 若是某地邀请戏班唱戏,周边的人为了抢到看戏的好位置,甚至会半夜就起床,而一些位置较好的墙上、树上,绝对会扒满人。 娱乐生活相对丰富很多的后世都如此,就更不用说大宋了。 大宋名将种世衡知渑池县时,县中的山上有座庙因年久失修残破不堪,种世衡命人重修此庙,修缮的工程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唯独庙中的梁木太过粗大,工人无法搬运上山,致使工程停滞不前。 种世衡挑选手下中身强力壮的军士,命他们把头发剃光,打扮成相扑的力士,排列成行走在马队前游行街市,并宣布“X月X日将在庙中表演相扑”。 到表演的日子,全县扶老携幼,蜂拥上山,前往观看,等来的人差不多了,种世衡对前来的百姓说“今天是上梁的好日子,请各位乡亲先帮忙搬运梁木,然后再观赏相扑表演”。 众人一听,还不赶紧的? 全都欢欢喜喜的下山,不多久梁木就顺利的搬运上山。 徐泽担心来的人太多会出意外,只敢把消息扩散到最近的几个村,并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一向积极的杨喜主动为少社队讨要差事,徐泽没做多想就同意了,但除了原本洼西的孩童,只准再出动5个人,杨喜已经占用了一个,实际只剩4个名额,一群孩子又进行了激烈的竞争,才确定最后的人选。 倒不是少社队重男轻女,好巧不巧,书院里性子最活跃的两个女孩儿本就住在洼西。 杨喜站在队前,一板一眼的安排今日的任务,二丫和另一个女孩芦花被安排专门烧茶水。 解散后,二丫就气鼓鼓的找杨喜理论。 “烧茶水一个人就够了,为甚要安排俺们两个人?” “灶台恁高,一个人又是烧火,又是转水,烫着怎办?” “就那几只茶桶,便是全部装满茶水,也费不了小半日。” “你先把茶桶装满了,再来找我!” 二人正说话间,水泊中,同舟社的大船已经进入视野,二丫不敢再耽搁,赶紧跑去烧水。 第六十章 亮相 第一艘靠岸的船上是保丁队的50人。 同舟社如今人数已超800人,保丁队也扩张到8个什,今天只来了5个什。 按照徐泽“在陌生地域行动”的要求,保丁队要单独开伙,下船后,梁义留了一部分人卸船,另外的人则拿着特制短锄,到预定地点挖行军灶。 第二艘船是褚垠负责的保障厅,船上不仅装着今日下山人员的给养,还有锅碗瓢盆和桌椅等物资。 两艘船都要下货,立时堵住了本就不大的码头。 洼西水位很低,后面跟着生产厅的船怕搁浅,不敢靠岸,船上之人只能焦急地等待。 杨喜找到梁义,说保丁队把本该供给保障厅的部分柴火也搬走了,梁义赶紧喊人搬回去,眼看行军灶就要挖好,派人来找褚垠领粮食菜蔬,才发现保障厅因为人少,还未卸完船,急需的米面居然放在舱底,梁义急忙招呼人手过来帮忙卸船,慌乱中,又有人被挤下跳板落水…… 徐泽是随保丁队行动的,下船后,他径直走到近处的高台上,看着忙乱成一团的码头,一言不发。 由于码头的混乱,早餐时间比预定计划晚了快半个时辰,昨日还趾高气扬,发话要给“岸上的土贼长长见识”的众人,全都垂头丧气,喘气都不敢大声。 饭前,徐泽集合同舟社大小负责人开了个短会。 “好了,都抬起头!今日我搞紧急集合,打乱了原本计划,早上的行动如此混乱,要说错,诸位都能说上一大堆,我作为社首也有,但今日我等来此,不是为了挑毛病的,所有问题等运动会结束了,回去后再说。” “喊诸位过来,是研究如何把今日的事办好。一是讨论活动计划要做哪些调整和完善,二是回去后,给众人鼓足气,不要再苦着脸!” …… 辰时四刻,十里八乡的村人便陆续结伴而来,过了康家庄,离洼西还有一里许的道路转弯处,就见着同舟社已早早安排了人手引导,其中两个孩童忙碌地统计着各村人数,另外三名绑着袖标的青壮则忙着分流人群。 三人以下的,请其在旁边凉亭喝茶,等候其余村人来相互指认。 人多的,则根据不同地域,发给领头人特式小旗后放行。 若是远来的游商小贩,无人能证明其身份,则在检查其未携带利刃后,安排到专门的交易区。 所有人进入运动场前,会有专人根据其手持小旗样式,指示其到相应旗帜下的区域就坐。 随后,又有人核实本区域内的人是否彼此熟识,并介绍运动会基本流程,指示饮水、公厕、交易的区域,活动路线和时间,强调相关注意事项等。 若是有人不守规矩,偏要乱跑,现场交叉巡逻的保丁队也不是吃素的。 郑成、张前为了赶上今日的运动会,昨日就寻了个督导秋税的由头,住在了李家村,待二人到达洼西时,现场已有六七千人,而且,来路上还有人陆续赶来。 运动场外有人在警戒,到场之人皆分区落坐,人员出入各靠左行。 游商小贩集中售卖,不用吆喝,客人自来。 运动会尚未开始,为免众人苦等,同舟社拿出一些奖品,鼓励各村依次荐人下场秀“绝活”。 再朴实的村人中,也会有性子跳脱者,就算没有奖品,也有人乐意当众展现自己的才艺,更何况此事还涉及到各村的“荣耀”,若是尚未婚配的年轻人有亮眼表现,兴许还能借此机会,结得良缘。 由是,唱曲的、打拳的、耍棒的、翻跟头的,逐一上演,不时博得满场喝彩。 由于管控到位,现场的人虽多,却是秩序井然,喧闹而不嘈杂。 郑成、张前被接到甲一区时,徐泽正在盘问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郑成识得此人,正是县城的偷儿叶车,估计这厮从甚处得知了今日的活动,想混进来顺点钱财,不成想,还未动手,就被徐泽的手下之人给拿了。 安排到甲一区就坐的各大姓族长、耆老见郑成、张前到来,皆纷纷起身打招呼。 徐泽摆手让杜迁将叶车带走,也起身热情的招呼郑、张二人,态度甚是诚挚,仿佛大前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 张前望着被带走的叶车,神情有些恍惚,郑成倒是好城府,丝毫看不出异样,笑容满面的为徐泽介绍张前。 “这位便是县衙的张手力,请徐观察以后多多关照。” “下吏张前见过徐观察。” 张前腿一软,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神情惶恐。 第六十一章 头赏 徐泽名义上是州府任命的衙吏,张前自称下吏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此时不比几百年后的满清,上下级之间却是不流行跪拜之礼的,衙门的吏员见到知州知县也只须抱拳,大庭广众之下大礼跪拜,已经不是夸张,而是超越常识了。 在乙二区的阮小五看到这惊人的一幕,赶紧拉自家二哥的衣服。 “二哥,那边跪着的可是县衙张税吏?” 待阮小二扭过头看时,张前已被徐泽扶起,现场人声鼎沸,阮小二又不会唇语,自然猜不到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 只见着徐泽拉着张前,似在说笑,张前则神态恭敬,频频点头,一副受教之态。 阮小七觉察到两位兄长的异常,扭头看了一眼,抱怨道:“二哥好没趣,方才徐泽哥哥邀咱们坐甲一区,你偏要守甚规矩,这会还是觉得那边好吧?” 知道小七误解了老五和自己的意思,阮小二嘿嘿干笑,也不解释。 正好场上锣鼓声响起,参赛队员入场,运动会开始,瞬间转移了小七的注意力。 既然是联合办会,康家庄当然也组成了自己的代表队。 比赛前,梁山就专门安排人到村里,讲解和示范了各类比赛的规则,组织参赛队员筛选。 康狸凭借过人的爬杆能力,拼到了一个参赛资格。 最先开始的是摔跤,爬杆比赛排在第四位,康狸入场仪式结束便回到候赛区活动身体。 其人原本还信心满满,指望爬杆赢个头赏,只是本村最壮的康魁在第一轮摔跤就被对手放倒,再想到入场仪式时,前面梁山参赛队服装统一,步伐整齐,对比本村参赛队的衣衫破烂,稀稀拉拉,康狸顿时一阵没来由的心虚。 其后的两轮摔跤和投掷标枪、两千步跑交替进行,尽管场内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康狸却全没心思看进去,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头赏三石粮,次赏一石,三赏就只有半石了”。 康狸家里五口人,仅有山地四亩,是正儿八经的五等下户,全靠耕种族田维持生计。康善才死后,其一家人才知道,原来自家耕种的那部分“族田”,早已转到康善才名下,而康善才被灭门,其费尽心机吞并的“族田”又成了“绝户田”,按朝廷律令,全都收归官有,说是用于甚“县学”开支。 康狸一家也由原来给“族里”种田,变成了给官府种田,只是如此以来,各项烂七八糟的租税加起来,比原先又多出了一截,本就艰难的生活变得更难。 村里办石灰窑,一群人挤破头,康狸没挤上,给梁山修路倒是分了一些粮食,但终究不多,而且修路不比烧石灰,终究是一锤子买卖。 就盼着今日能拿个头赏,如此也许能过个“肥年”。 终于轮到康狸上场,其人反而镇定下来,一共六根光滑的树杆,康狸抽签选到了三号杆,待锣声响起,其人一马当先,蹭蹭蹭爬到杆顶敲响上面的锣,再下到地面时,最慢的那人还没到顶。 当主持比赛的郑天寿(白面郎君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其人上山后,便因俊朗的形象和不俗的言谈,迅速承包了同舟社各类活动的司仪任务)拿着铁皮喇叭询问康狸获奖感言时,康狸憋了半天,脱口喊道:“俺,俺就想赶紧回村,借箩筐过来挑粮食。” “哈哈哈——” 场下原本安静下来,听其发言的乡民顿时笑翻一片。 如今同舟社生意做大,已经很少从寿张县城购粮,改由合蔡镇直接购买江南运来的漕粮,价格反倒比寿张县还要低些许,只是相应的,南方产的稻米替代北方粟麦,成了梁山的主食。 因为参赛的只有已经通车的康家庄,同舟社赛前便备好了运粮的大车,只待比赛结束,就把奖品一并送到康家庄,自然用不着康狸回村借箩筐来挑,安下心来的康狸,终于有心思看接下来的比赛。 投掷石球和跳远之后,就是最激动人心的蹴鞠比赛,很可惜,因为缺乏训练,康家庄蹴鞠队还没能适应比赛规则,只能闷闷的观摩同舟社内部的表演赛。 不过,来看热闹的乡民可不知道这些,全新的规则带来的是灵活的战术、巧妙的配合和激烈的对抗,释放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迅速感染了现场的所有乡民。 比赛开始前,郑天寿刻意将观摩人群安排为两个区队,分别为比赛双方呐喊喝彩,同舟社还安排人手随两边进攻敲响锣鼓,摇动旗帜,直接带动各区呐喊之声如潮。 场上激烈拼搏,场下嘶喊连天,徐泽则邀请郑成和张前,到赛场外的帐篷内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 直到吃完饭,见徐泽始终闭口不谈前几日的事,这要是再回到赛场,今日便没机会化解前些天的“误会”了,心事重重的张前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又要下跪,被徐泽止住。 郑成也终于沉不住气,拉着张前说道:“徐观察,张手力办事欠妥,人却是极实诚的,便是我这押司之职,也少不了张手力的支持,观察若有吩咐,还请明示,成绝不敢推辞。” 第六十二章 簿籍 “哥哥言重了,莫要折杀小弟。”老奸巨猾的郑成都已经泼下脸来了,徐泽也不能逼人太甚,道:“不瞒哥哥,泽确实有些想法。” 说完,徐泽转眼望着张前,笑而不语。 张前被看得额头直冒冷汗,苦着脸偷瞄郑成。 郑成暗自摇头,这厮平时倒是灵醒,怎的一受惊吓,就如此迷糊,赶紧找个借口打发张前回去看球。 待张前走远,徐泽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康家庄和张岭二村,每年除了正常的税收之外,县衙各官吏能从中拿到几许钱财?” 郑成低头沉思,倒不是不能与徐泽明言,只是县里吏员不少,但凡职责上允许下乡的,有事没事都要到各村耍威风讨好处,而各人的秉性、胃口各异,又不可能明码标价,真要细算起来,却是没谱了。 “具体数字确难推算,但一年百十贯总是有的。” 不要觉得两个村百余贯很少,须知寿张全县十二万多人,辖三乡一百一十六村,各村有穷有富,康家庄和张岭其实是相对较穷的,又因远离县城,县城官吏来的也不多,一年都能刮到这么多油水,全县加起来就可想而知了。 “哥哥也知,如今我在这康家庄和张岭都有产业,而且从地域上讲,康家庄和梁山也实为一体,小弟有意承下这两村赋税的收缴,哥哥可否帮忙从中运作?” 郑成顿时无语,今天自己和张前都送上门来了,这还敢说不可么? 本朝税收操作上为民收民解,就是“包税制”。 即官府只管制定民赋簿籍,每年夏秋两税征收前,官府根据簿籍测算各村应上交税额,交由里长或保正负责征税。 里长、保正也不直接收税,而是在里甲内,每十户中选一户作为催税户,被选中的村户称为甲首(原称户长,熙宁变法建立保甲,由是改为甲首),因为主要负责催税,又称催头。 甲首如果无法完成催税,就要自家拿钱财贴补,里甲如果无法完成应缴税额,也一样要自己贴补。 收税的差事,对老实人来说绝对是沉重的负担,每年收不上税而家破人亡的甲首大有人在。但对于黑心又有手段的人来说,这个就是权力,凭此权力能够操作的事情不要太多。 康家庄和张岭同属一个都保,康仁这个保正本就是名正言顺的都保收税负责人,而康仁实际上又被徐泽操纵,也就是说徐泽早就拿到了这个收税权。 郑成当然不会傻傻地以为徐泽自己犯了糊涂,向他讨要已经到手的东西。 “贤弟莫不是有意干预版簿定籍?” “正是!”徐泽承认的倒是很干脆。 “这——” 郑成真是纠结了,如今朝廷制度逐渐崩坏,版簿之制自也是弊病丛生,不然的话,死鬼康善才如何能把大量的族田化为私有? 但版簿修订毕竟事关国家根本,谁都不敢做得过火,康善才辛苦经营了三十多年,也没能吞完全部族田。 “不瞒贤弟,两村田产本就不多,便是在版簿上做些许文章也可,只是不知贤弟有何要求?”郑成怕徐泽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特意将“些许”二字拖长。 “哥哥多虑了,小弟岂会昧着良心贪那三五亩田。” 徐泽也是无语,这位郑押司倒是玲珑心,只是也太小看自己的志向了。 “小弟之意,只有一点,彻底理清两村户等的实际情况,如田亩,要知哪些是虚报亩数,哪些是伪报田等,哪些是托名诡寄之类。” 郑成呆呆的盯着徐泽,半响才说:“贤弟莫不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吧?” “哈哈哈,你看我像么?”徐泽也是被郑成逗乐了。 “哥哥放心,小弟知道轻重,我只需理清、掌握两村的真实情况,并不需要彻底厘清,牵扯到哥哥也为难的田产,小弟不会追究。理清后,完成每年税收的基础上,再奉上两百贯钱,供哥哥打点县衙各司。” “好吧,回去我便抄录版薄副本,三天后交于你。” 虽然不明白徐泽的用意,郑成还是明智的选择合作,明年恰好又是闰年,又要重新编造民赋簿籍,届时徐泽自会知道两村的具体情况,也肯定会插手进来,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也许有人会认为,徐泽既然已经初步掌握了康家庄和张岭,干脆安排人手,一家一家的清查各自的户等田产,不是更容易得到准确的数据。 嗯,这么想——就太单纯了! 第六十三章 扎根 由于大宋不限土地兼并,一田十年易八主的现象非常突出,想绕过掌握历年版薄的官府自己理清治下村户的户等和税额,即便是积年老吏,也很难做到。 比如康狸一家,原以为自己耕种的田地是宗族的族田,却不知早在几年前就成了康善才的私田,等康善才一户死绝,康狸才搞清这其中的道道。 随后,县衙郑押司又说根据大宋刑统,户绝田必须全部收归官有,仍可以租给他家耕种,但租子要直接交给官府。 没见识的康狸便真的信了,当然,他也不敢不信,不信就别想租种“官田”。 实际上,等拿到了簿籍副本,徐泽才知道,康、张二村簿籍的混乱,远远超他的想象,当然这是后话了。 正是基于这种现实,徐泽才产生了依托郑成理清康、张二村簿籍的想法。 徐、郑二人该说的事情谈妥,外面的球赛也进行了大半。徐泽起身,向运动场走去,郑成因想着心事,稍稍落后了几步。 “贤弟!贤弟!” 出了帐篷,未行几步,郑成突然喊住徐泽,场内刚好响起一阵的如潮般的呐喊声,快要压住了郑成的声音,郑成小跑上前,向徐泽深鞠一躬。 “愚兄年近不惑,自认还是识得一些人的,却真看不懂你此番所为,贤弟可否为愚兄解惑?” 徐泽拍了拍身旁柳树的树干,笑道:“哥哥,这有何好疑惑的?树高千丈,离不了根,小弟既已落户梁山,所行当然是为了把根扎于此地。” 回到场内时,很自然的又换成郑成走在前面,走到甲一区,郑成还未来得及坐下,球场上,熊蒙就上演了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动作,成功射门,郑成忽地挥拳跳起,跟着全场观众一起忘情呐喊,跟在其身后的徐泽不禁暗暗佩服这位“哥哥”的好演技,这是真喜欢蹴鞠呢,还是真喜欢? 紧张刺激的蹴鞠赛终归到了结束的时候,郑天寿再次登场,宣布比赛结果,组织颁奖仪式。 所谓颁奖,当然不可能真把奖品——粮食现场发给获奖个人扛起。 自是由郑成、徐泽和康仁,给各项运动前几名颁发纪念品,纪念品选择的是苇编箩筐和提篓,很有乡土气息。 在选定纪念品时,郑天寿曾提议簪花,不花钱还时髦上档次。 时人爱簪花,今上每次出游,都是“御裹小帽,簪花,乘马”,护驾的下级官员、侍从也是全部簪花,官家为此还制定了专门的细则,比如赐给贴身卫士每人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 原剧情中,小旋风柴进就是靠一朵翠叶金花才混进睿思殿的,大名府押狱蔡庆“生来爱戴一枝花”,病关索杨雄也是“鬓边爱插芙蓉花”。 不过,此时已到深秋,鲜花不好找,而且徐泽也觉得大男人簪花,就如同晋时士人好涂脂抹粉一样,忒别扭,由是改为生活用具,对穷苦的庄户人家来说,能吃能用的生活用品,反倒远比只能看不能用的鲜花实在得多。 颁奖之后,郑天寿宣布了徐泽刚刚作出的决定:根据各村话事人的提议,今日到场的十二村定于明年上元节,联合举办一场规模更大的运动会。 随后,运动会闭幕式,先是让获奖者跟随满载粮食的马车游场耀功,其后,跟着的是梁山和康家庄两支参赛队的其余人员。 所有参赛队员退场后约半刻钟,随着一阵嘹亮的呼号声,手握木枪的梁山保丁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进入运动场。 运动场上,梁义挥动大旗,保丁队根据旗语,不断变换各种队形,做出持枪行进、端枪推进、排面突刺等战术动作。 得益于早些年前保甲法的严格执行,即便见识甚少的乡人,对保丁操练也不陌生,但以往的训练一般以个人技艺为主,即便各都保的合练,也是各带武器,着装乱七八糟,训练内容也只是简单的旗鼓信号识别和队列队形,基本上能够走到一起,不乱自己阵脚,便可称一声“训练有素”。 似梁山保丁队这般,统一且明显适于战阵的短打,力量感十足且整齐如一人的动作,虽只有五十人却声震云霄的呼号,却是乡人们平生仅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场上的肃杀气氛迅速感染到观众席,原本嘈杂的观摩区迅速安静下来。 甲一区,徐泽则正气凛然的向郑成、张前和各村耆老解释,道:“自上月被募为水泊乡户衙吏以来,泽夙兴夜寐,编练保丁,巡查水泊,总算收拢了所有亡户,消除了水泊内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只是梁山水泊水面甚广,仅靠梁山一方之力,难免有所疏漏,为不负知州梁相公重托,维护此方治安,必得齐抓共管。泽提议与各村加强联系,定时互通信息,以避免康家庄前保正康善才一家灭门这样的惨案再次发生,各位意下如何?” 在场的无不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徐泽“康善才一家灭门惨案”的言外之意,没见县衙郑押司、张衙吏都无话可说,自己还想如何? 于是,众人纷纷称善,皆言“正该如此”“早前若有徐观察在,康善才想必也无事啊”云云。 看着眼前这幕,郑成心下暗叹:“徐泽这厮,是真的要在这梁山水泊扎根啊!” (第二卷完) 烽烟淬火 第一章 莱芜 十月十三,兖州莱芜监第十八冶。 徐泽满脸失望的立在一座崩坏的炼铁炉前,虽然早猜到后世和此时的词义会有出入,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眼前这个不足两丈高,上细下粗的圆台型炉子就是传说中的“高炉”么? 徐泽扭头,询问身旁之人:“严东家,莱芜监的其他炼铁炉是否也是如此规制?” “好教观察知道,此炉围法传自前朝(后周)莱芜监初建之时,实无规制,只是依炉砖的形制围砌而成,因砖的规制不一,炉子的尺寸都有些微差别。” 回话的严四郎约莫五十上下,满是皱纹的紫色脸庞堆满笑容,神态甚是恭敬。 见徐泽似有不悦,严四郎又赶紧补充道:“全监辖十八冶,高炉、平炉、小炉皆有,因各炉炉户多寡不一,各家技法略有差别,炉子的规制也不尽相同,最大的高炉有三丈多高,最小的仅丈余。” “高炉、平炉和小炉三者如何区分?” 尽管明知此“平炉”和后世的“平炉”肯定不可能一样,徐泽还是有一丝期待。 “高炉便是眼前形制,炼制生铁,也称‘大炉’或‘蒸矿炉;平炉形如方柜,以泥覆生铁和柔铁片炼制成团钢,也称‘方炉’或“柜炉”;小炉形制多样,主要用于炼制生铁为熟铁。” 严四郎的回答很专业,只是答案却令徐泽更加失望,那个平炉也没啥好指望的了。 “团钢”“灌钢”虽名为钢,其实还是熟铁,二十余年前,沈括就在《梦溪笔谈》论证了这点。 四日前,汤隆传回“莱芜监炉户严四郎欲转让照贴(冶铁许可证)和高炉炼铁技术”的消息,徐泽便带人急匆匆的驾着快船赶到此地。 只是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满以为天上掉馅饼,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汤隆上山后,徐泽对这个水浒中名头最响的铁匠还是抱有极大期望的。 先是安排他和史家村铁匠史汖一起,打制了一批同舟社急需的武器和劳动工具。 待有了空余,徐泽提出制作工兵铲的计划,汤隆看了图样,直言若要达到要求,须全用百炼钢,徐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为尺寸更小,比起工兵铲不甚好使,却胜在成本低、制作容易的短锄。 后来,徐泽又安排二人各自独立打制一根长两尺的“铁管”。鼓捣了好几日,史汖打出的铁管很厚,外径约为八面体,内径很小,而且内壁根本就不平滑,以至于影响通视效果。汤隆的铁管明显比史汖要更像“铁管”,外壁更圆、内部也更光滑,但也仅限于此。 得知徐泽的用途后,汤隆坦言铁管的打制工期可随着工艺熟悉慢慢而缩短,但受限于材质,铁管能够承受的膛压极为有限,很难达到徐泽的要求。 徐泽又问汤隆,若是让其他的铁匠打制这类铁管难不难?汤隆坦言大宋能工巧匠无数,自己虽然也在其列,但比他做的更好的也绝对不会少。 徐泽心下了然,指望一个或者几个能工巧匠做出一些神兵利器,然后疯狂暴兵一线平推,那绝对是异想天开。 只有拉开技术代差,或形成批量优势的情况下,先进武器才能成为优势;反之,就是给敌人送技术,让对方创造优势。 因此,在自己没有相应技术优势和工业基础的时候,就盲目的搞火枪火炮,最后的结果,会极大概率被朝廷山寨并且反超,然后被对方以巨大的国力碾压。 既然暂时不能搞火枪火炮,那就用好现在相对比较“白”的身份,参与大宋的社会分工,老老实实的挖矿炼铁,先积累经验和技术人才。 所以,山上的事告一段落后,徐泽立即安排汤隆到莱芜监承买铁矿。 早在当初探索水泊,看到莱芜监的铁课船时,徐泽便有了插手此处,积累炼铁经验的想法,多方打听之下,倒也搜集了一些莱芜监的信息。 大宋冶铁管理机构按管辖范围和规模由大到小,分别是“监”“冶”“务”“场”“坑”等,莱芜属于最大的“监”,有监和县两个独立的行政机构,县衙管民户,监衙管炉户,所有参与挖矿和冶铁的人家统称为炉户。 不同于他朝,大宋的炉户身份自由,来去自便,但“炉”却是相对固定的单位,有照贴才能开炉炼铁。 严四郎的曾祖只身来到莱芜监寻活命时,只能做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鼓风小工,传到其父时,就已经做到了炉头,等严四郎当家后,更是靠着四代人的积累,与人合伙,从原来的东家接过了高炉照贴。 其时官府课二成铁税,另外八成许自行售卖,最初的几年倒也得了些钱,但崇宁年后,朝廷改革铁政,在上缴二成铁课的基础上,另外的八成出产也要全部压价售卖给官府。 市面上生铁一般能卖到35文每斤,高炉全力运转一年也就能炼十余万斤铁,刨去课税、矿石、煤炭和人工成本等开支再分成,一年满打满算也就能得百十贯钱,而官府的收购价仅30文每斤,直接抹掉了大部分利润。 合伙人眼看利润微薄,撤资别寻他业。 严四郎却是个认死理的,认为如今天下太平,无论是百姓置业,还是朝廷兴土木,都少不了用铁,听说南方诸州上缴的铁课全作浸铜之用,天下到处都要用铁,而且需求不断增加,炼铁又怎可能没有出路?便咬牙坚持经营。 随后,京东西路坑冶司、提辖检踏置了又罢,罢了又置,政策时紧时松,加上官府因为屡屡拖欠炉户的铁料钱,不得不默许炉户私自售卖部分铁料补贴经营,倒也挺了下来。 谁知,近两年不知怎的,粮价不断上涨,严四郎早年经营好时,也曾置下了二十余亩水田,两个儿子,长子严冶随自己炼铁,次子严铁耕田养家,短期内倒是饿不死,但炉上雇佣的几个客户却是全靠工钱买粮,若涨工钱,自家便不得钱,不涨工钱,又留不住人,没奈何,几个惯用的熟手相继离去。 好在此时莱芜监多的是无以谋生的客户,有人一家老小拖累重,自也有人拖累轻,旧人去了新人来,还是能够勉强支撑的。 当汤隆以购置铁锭的名义,了解办矿买炉事宜时,严四郎便看在钱的份上,同他多聊了几句,劝这个精于打铁却不擅炼铁的关西汉子趁早死了这条心。 汤隆外表粗豪,内里却是极为敏感的性子,不谈其与表哥徐宁的狗血恩怨,只说当初徐泽离开延安,隐晦的邀其同行,其人还看不上徐泽,放不下身段。 不曾想,才过两个月,自己就落魄到要寄身徐泽之篱下。 到梁山后,徐泽所为更是大大超越汤隆的想象。了解的越多,感觉自己与徐泽的差距越大,当初没有选择一起来梁山,就够后悔的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做事的机会,承买铁炉的事做不成功,怎可这么灰溜溜的回去? 寻了几天,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炼铁炉后,汤隆心一横,跑到严四郎的炉上,干起了拉风箱的小工,指望着边做事边偷艺。 严四郎当然能猜到汤隆偷艺的心思,也不知如何想的,其人竟然应了,只有一个条件——没有工钱。 直到初六大早被严冶唤醒,看到已经崩坏的高炉时,严四郎老泪纵横,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为何迟迟不愿弃业的原因——这可是自家五代人百余年的心血凝聚之所啊! “严东家,莱芜监现有多少炉户,监衙又是如何管理各矿冶和铁坑的?”一阵沉默后,徐泽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沉思。 “小老儿曾听监当相公提及哲宗朝时,莱芜监曾有主户七百六十四,客户二千二百八十七,现今具体户数实不知,只是以各冶、坑的经营状况推测,估计不会超过其数的八成。” 见徐泽听得很认真,严四郎又接着讲:“监衙官吏主要是核查各冶、炉、坑产额,并依此调整税额,对各户具体如何经营倒是不甚干涉。” “是不是说只要有照贴,多建了炉子多缴些税便可。” “确如观察所言。” 看来,选择此处确实没有错。 以梁山为中心,七百里直线距离以内的邢州綦村冶和磁州固镇冶务,冶铁技术都远比莱芜监先进。同样通水路(大运河),只比莱芜监远几十里的徐州利国监,技术也比莱芜监先进,而且规模更大。 徐泽放弃条件更好的三地,唯独选择莱芜监,看中的,不仅是相比其他三处“不起眼”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此处管理混乱,官吏眼里只有钱的“好风气”。 第二章 内行 “听隆哥讲,你家炉子六月份也曾崩炉停产过,为何高炉崩坏会如此频繁?” “好教观察知道,高炉确实易崩,但绝不会如此频繁,我家炉子半年两崩,实是因人手变动频繁,不熟悉炉子性能所致。” 严四郎担心徐泽是在找借口压价,只觉心口滴血,若不是连续崩炉停产,使得已入窘境的经营雪上加霜,自己又怎会狠心处理这份“祖传”家业呢。 徐泽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说道:“严东家放心,照贴原价过户,绝不压价,徐某只是好奇此炉甚小,怎的这么容易崩?” 这炉还甚小?没见过后世高炉的严四郎自然无法理解怎样的炉子才叫大,但也不敢反驳,只得老老实实的解释。 “冶铁是以高热使得矿石熔化,分离成胶状铁和矿渣,胶铁重而矿渣轻,两者一沉一浮,便会刮擦挤压炉壁和护身,稍微处理不当,就会崩炉。” 徐泽对这个专业解释比较满意,当即拿出定金交于严四郎,只待到莱芜监勾当官处换了照贴,便可在此开炉炼铁了,不过这会临近中午,官老爷都有午睡的习惯,中午是不办公的,还得等到下午再去。 转身对汤隆说道:“隆哥,待照贴办下来,此处便交于你打理。” 汤隆一脸严肃,答道:“社首放心,隆敢不竭力办好此事”。 徐泽点头笑笑,汤隆也不知受了甚刺激,上梁山后,仿佛变了个人,安心忍受梁山无酒无赌的生活不提,到莱芜监查探情况,堂堂的打铁大匠,竟然扑下身子做小工,这是不学到炼铁的全套技术不罢休么? 虽然徐泽对期待中的“高炉”“平炉”变成了“竖炉”和“方炉”怨念不已,但严四郎这个熟练的炉户却是不会轻易放走的。 徐泽上前扒开崩坏的炉身,审视良久,乃指着崩坏处,对严四郎讲:“听闻邢州和磁州的高炉形制和此地有些不同,其炉身乃是内倾,能使炭火分布趋向均匀,炉料和炭火接触更加充分,不单能节省煤炭,而且炉料熔化下沉时对炉墙的摩擦更小,有利于炉料顺利下沉,延长炉墙寿命,听说彼处炉身崩坏而停产的高炉就甚少。” 这些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徐泽到此方世界才“听闻”的,来此处之前,徐泽专门翻看了延安带来的书稿中炼铁的部分。 徐泽虽是外行,讲的只是纯理论的东西,真操作起来也是啥都不会,严四郎却是行家,马上就听出了其中的关窍,赶紧上前查看。 半刻后,严四郎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脑门上,如此简单的道理,自己怎的就没想到呢,这些年多少次崩炉停产和重建重炼,费时废料废钱,便是能减少一半的崩炉,也不至于窘迫到今天这步。 “照贴过户后,严东家可有计较?” “小老儿家中尚有些许薄田,得了钱,还能再买一些。”严四郎一脸的懊恼,没心思谈这些。 徐泽看看严四郎粗糙的大手,笑问:“听闻你家数代伺候高炉,如今弃业种地,不知这炼惯了铁的手,可扶得好犁耙?” “观察可,可是要留我父子继续炼铁?”严四郎不是笨人,当即听出了徐泽的言外之意,激动得胡子都开始抖动了。 “当然!你和令郎一月需多少工钱?” “十贯?呃,九贯也成!”十贯请两个炉头,确实不多,不过自家知道自家事,严四郎经营高炉二十多年,年景最好时,才能得百十贯,但赔钱的时候却更多,这些年下来,实无多少积蓄,反不如当炉头稳当。 “好,就十贯。这是底薪,再予你一成的提成,如何?” “谢东家!”严四郎拉住一旁傻站着的严冶,就要下拜。 徐泽赶紧止住严四郎和严冶,说:“严炉头,先别急,我还有话要说,此处甚狭,炉子既已损坏,便废了吧,新炉选在那里。” 严四郎在此生活几十年,即便不扭头,也知道徐泽手指之处正是河道旁的那片空地,赶紧出言劝道:“东家,牟汶河此时水量小,但夏日水量却甚大,选在此处建炉,恐有失啊。” “无妨,且将此处河堤加固便可。” “不敢欺瞒东家,炼铁实是得些辛苦钱的勾当,若是投的钱多了,几时才能回本?”为了修座高炉加固一段几十步的堤坝,真是好大手笔,东家有钱可以不当回事,但若是日后亏得太狠,你拍拍屁股跑路便是,我莫非真要回家种田? 徐泽有些好笑,几十步的堤坝而已,你要是知道同舟社营建队在梁山建码头、修运动场、改造山体、湖区等大动静,还不得惊掉下巴? 汤隆选择严四郎这家高炉,也是秉承了徐泽的要求,此处远离莱芜监治所,近处没有其他冶炉,最重要的是靠近河边,运料方便。 “选在彼处建炉,一则运料方便;二则可用水力鼓风;三则也便于日后扩建。”徐泽看中那片空地,乃是为了以后发展,一个竖炉不挣钱,那便多建几个嘛。 莱芜监虽然很多技术落后于其他铁监,但由于紧靠一路西流的牟汶河,水力鼓风却是一大亮点,一旦熟练掌握此项技术,再转向研究水力锻锤和水力机床,可以少走很多的弯路。 严四郎张了张嘴,想起高炉护身的问题,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随后,徐泽邀请严氏父子到船上吃了午饭,顺便明确了三点大略方向:一是随着以后经营规模不断扩大,新高炉的尺寸也要不断增加;二是注意收拢技术过硬的炉户,经营好的话,再逐步涉及平炉和小炉生产;三是必须如实做好各项生产数据的记录和分析。 第三项实际是对汤隆说的,别说严氏父子了,整个莱芜监,九成以上的炉户都是不识字的。 饭后,徐泽又从船上取来同舟社研制了很久的耐火砖,严四郎研究了好一会,不得不实言相告:“东家,这砖能不能耐高热得烧了才知,但砖芯太瓷实了,不抗缩胀,容易裂,做成的炉子很容易崩。” 徐泽“……” 第三章 不速之客 “等等,那人叫甚名?” 由汶水进入梁山泊水域不多时,今日轮值巡逻的张雄便给徐泽带来了一个非常意外的消息,以至于徐泽不得不再次核实。 “叫吴用,还有个甚字号,对,加亮。”张雄也有些纳闷,自上月运动会后,远近来投之人都是老老实实留在洼西,等待鉴别,唯有这个措大最是怪异。 “这人好是怪异,说有要事只能与社首单独相商。水营的阮家兄弟与他熟识,却叫俺们只管赶他走,褚善人(褚青)不敢擅自做主,只叫张大牛先好生管待。” 徐泽摩挲着下巴,笑道:“你去告诉大牛,要进同舟社,就得守咱们的社规。这个什么吴用凭什么特殊?让他和新来的一起每日出工,等鉴别完了,再送上山接受轮训!” 康家庄、张岭的整合刚刚开始,烟花即将定型生产,耐火砖还要重新研制,蒸馏酒设备气密性不太理想,第一批投入市场的香胰(肥皂)反响极好,朱贵来信说,嗅到商机的商贾纷纷打听哪里可以拿到货,还特意提到结识了一个叫“王伦”的人,这么多事亟待解决,自己哪有时间跟这个吴用磨叽? “若是那个吴用想走,便把他绑了!”说完,徐泽便自顾回到船舱给朱贵回信。 徐泽此举倒不是轻视吴用,恰恰相反,他对此人的忌惮尚在宋江之上。 吴学究其人究竟是“无用”,还是真的“智多”“加亮”? 要搞明白这点,就必须花一点篇幅介绍一下原剧情中吴用和宋江的恩怨,搞清楚整部《水浒传》中,真正推动推动剧情的人物是谁,晁盖何时被架空,宋江又是被谁逼上梁山的。 吴用首次亮相是在政和四年五月的七星聚义,距此时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但其真正布局的时间却在更早。 原剧情中,刘唐千里投晁盖,送上生辰纲的消息,想的是“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 但身为一方乡豪,根本就不差钱的晁盖却不想惹这件天大的祸事,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 刘唐虽是粗糙汉子,却也听出了晁盖的话语中的极度敷衍,错以为是因为自己江湖身份不显,才为晁盖轻,想通过“打翻了那厮们(雷横等人)”“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赢得“他必敬我”。 结果,刘、雷二人在东溪村外一番打斗,引出了吴用。 晁盖随口编的舅甥身份可以糊弄给钱就好说话的雷横,却骗不了浑身是心眼的吴用。 待晁盖赶来再次赔好话送走雷横,吴用马上发难,先拿“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吓唬晁盖,随即话锋一转,追问“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常时,庄上不曾见有”。 晁盖眼见瞒不住刘唐的真实来历了,才不得不请吴用到庄上议事,随后吴用解晁盖“七星坠屋”之梦,先强调“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不得”,随后又提出“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而且“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 诡异之处就在于,郓城县的江湖大佬晁盖要办大事,居然要到寿张县才能找同伙,而且找谁不行,偏要找打劫时,根本就用不着其“专业技能”的渔户。 要知道东溪村和石碣村的距离可不近,以吴用的脚程,也要“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整整六个时辰,后世的12个小时),吴用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此人乃是凭着一条铜链就能让斗出真火的雷、刘二人收刀的“高手”,其脚力绝对不用怀疑。 吴用说“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今已好两年不曾相见”,一年、两年是不能算“数年”的,最少也是三年,而“好两年”便只做两年算,加起来也至少有五年。 也就是说,至少在五年前,济州郓城县的书生吴用,就跑到郓州寿张县的石碣村,和一帮粗鲁的渔户打交道,而且,一住就是“数年”! 天下为局,苍生皆子,一心要做大事的吴用会这么闲,在石碣村花几年的时间做毫无意义的事? 再看智取生辰纲,初看甚是精彩,仔细分析,却满是漏洞。 比如说追查枣子的来源,须知其时为六月初四,枣树一般刚刚开花挂果,晁盖等人假扮的是贩枣商,贩卖的只可能是陈年干枣,要知道即便是物资丰富的后世,要准备能够装满“七辆江州车”的干枣,也是不小的动静,大部分县级城市都不可能一时凑齐这些物资,何况是如今这个年代!顺着这条线索去找,一抓一个准! 或者,排查黄泥冈周边一日(重点是半日)脚程内村店、旅邸的住店登记(大宋官府严令客栈、旅邸必须要置立文薄,如实登记住客情况),也极易破案。 再一个,截生辰纲七人组来自宋、辽各地,口音、外貌都非常独特,真要下力查寻,同样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这么多明显的破绽,是吴用只会耍小聪明,计策拙劣么? 再结合前文吴用坚持要亲自拉三阮入伙,案发后又果断安排后路“我已寻思在肚里了”“一齐都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其动机就已经非常明显了,所谓的“智取生辰纲”,根本就是个幌子,其真实目的就是——逼晁盖上梁山! 至于为何要逼晁盖上梁山,自然是因为晁盖有钱有人有武力更有江湖名望(这些恰好都是穷书生吴用没有的),唯独没脑子! 且不论吴用前番拉三阮入伙的可疑动机,只说当此图穷匕见之时,身在局中的晁盖还傻傻地问:“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 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 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 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 官兵要来抓人咋办——去三阮家避难啊,三阮没实力庇护我们咋办——旁边不就是梁山嘛,梁山不收我们咋办——拿钱砸他们啊,钱哪里来——不是刚取了生辰纲么? 怎么样,一环扣一环吧? 且慢,吴用到此时还没有说实话,梁山是谁在作主? 白衣秀士王伦! 此人连一个在体制内抹掉了所有锐气,丝毫江湖名望也无的丧家犬林冲都容不下,又怎可能容得下晁盖这么一大票过江龙? 要的就是你容不下! 不然如何鼓动名声尚好的晁盖破坏江湖规矩,鸠占鹊巢,糊他自己一身屎,以后只能在做贼这条道上彻底走到黑? 至于后来的林冲火并王伦事件,根本就是最初算计之外的事,没有林冲,白衣秀士王伦也必须死! 须知,梁山早就是吴某人内定之所,容你暂住两年,代其开拓,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 …… …… 第四章 真?主角(上) 那么,晁盖是何时被架空的呢? 很多人认为是宋江上梁山后的事,其实不然,晁盖劫生辰纲的七人核心班底,三阮根本就是吴用的人,一下子便去了四个,刘唐武力有,脑子却比晁盖还要不好使,白胜已经出卖过晁盖一次,此时还没救出来,以后也肯定是不敢托以性命的,最后的公孙胜倒是个聪明人,却是聪明过了头,信奉的是明哲保身,指望他为晁盖两肋插刀,呵呵。 实际上,从七星聚义的那刻起,晁盖就只是名义上的首领,甚至于吴用当初选在东溪村邻村坐馆教书,可能就已经选好了晁盖这个工具人。 众人上梁山不久,刘唐奉命到郓城给宋江送黄金,宋江不肯收,刘唐实话说“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这句“学究军师号令非昔日”,意味如何? 再看宋江是如何被逼上梁山的。 宋江“担着血海似干系”,偷偷到东溪村给自己的好兄弟晁盖报信,所谓秘不传六耳,如此紧急又机密之事,报完信就应该赶紧走。 晁盖却偏要拉宋江到后院与刘唐、公孙胜和吴用见上一面,用意相当可笑,不过是给三个刚入伙的小弟显摆,“看见没,哥可是黑白两道通吃的”! 八面玲珑的宋江当然知道晁盖的用意,但出于对结义兄弟的信任,仍给了他这个面子,“略讲一礼,回身便走”,晁盖却嫌不尽兴,等宋江走了,仍犹自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个人么”? 在少有新闻大事的乡间,土皇帝般的乡豪晁盖,与“官府人”宋江之间地亲密交往,怎么可能是秘密? 住在邻村,一直关注晁盖的吴用又岂会不知二人的关系? 更何况,宋江之名早就传遍整个京东路,甚至传到了远在沧州的柴进耳朵里,吴用会不认识? 但吴用偏偏装作一脸茫然,捧哏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 他问的是宋江“谁人”吗? 不是,吴用只是为了确认这个“谁人”,究竟和晁盖亲密到何种程度——因为这直接关系到吴用的梁山大业! 再看晁盖的应对:“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 三人大惊(估计真正大惊的只有刘唐一人)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 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着血海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自已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着太师钧帖来着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 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这大恩人姓甚名谁?” 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 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虽得见面。” 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 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兄弟。吴先生不曾得会?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好了,晁盖这一番显摆,既卖了宋江,也卖了自己,假如知情的吴用、刘唐、公孙胜任何一人被抓,又熬不住刑,招出了宋江,其后果不问自知。 而看完晁盖的拙劣表演,吴用的内心便坚定了一个想法——晁盖不足为虑,但只要宋江在,晁盖这个预定的梁山假寨主就可能变成真寨主,所以,宋江必须死! 且看吴、宋二人的多次交锋。 第一次,郓城县月夜走刘唐,吴用暗藏杀机。 晁盖等人在梁山站稳脚跟后,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七人弟兄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 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虽然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初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 吴用安排的是刘唐到郓城,刘唐是个怎样的人? 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绰号“赤发鬼”,面貌特征极为独特(非常醒目),又是外乡人(口音明显,对郓城地理一抹黑),性格粗直傻大胆(搞出事来自己都不会知道)。 而且,其人还曾跟雷横打过一架,当时旁边就有二十个士兵(郓城县城里面有很多人认识刘唐)! 这还没完,刘唐身上还带着黄金和书信(人赃俱全),信里的内容清楚到没脑子的阎婆惜一看便知“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 这哪里是酬恩,分明是去向宋江索命的! 若不是宋江运气好,心又细,恰好看到并跟上在城里乱找人的刘唐(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跷蹊,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着那汉走),这回便极大可能栽在吴用的算计之下了。 以宋江的精明,当然能一眼看破刘唐此行背后的阴险算计,但由于信息的不对等,宋江怀疑的对象只能是晁盖,自己“舍着条性命来救”的“心腹兄弟”居然要恩将仇报,反过来给自己下套!要自己死!!! 对笼络人心格外自信的宋江,实在不愿承认自己的识人不明,特意问刘唐:“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 粗线条的刘唐却听不出宋江问话的重点,回答:“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 刘唐东扯西拉一大堆,就是没有说出宋江最关心的“谁教你来”。 套不出话的宋江会怀疑到印象中还只是路人脸的吴用么? 显然不会。 宋江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争些儿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心腹兄弟”变成了“那晁盖”,从此,宋、晁二人恩断义绝! “如此大弄”也不是感叹晁盖做的好大事业,所谓捉弄、弄权,“弄”字本身就包含了“设法取得”“不正当使用”等贬义。 这一次交锋,吴用先发制人,又藏于暗处,宋江运气虽好,却稀里糊涂被人算计,间接导致自己杀阎婆惜毁了前程。 但宋江也不是好惹的,在青州搞事后,送花荣、秦明、燕顺等9员头领上梁山搅混这本就不平静的一潭水,然后虚晃一枪,在石勇的配合下,赶在上山前脱身回家。 第五章 真?主角(下) 第二次,梁山泊吴用举戴宗,书信不怀好意。 宋江回家被抓,刺配江州牢城。 此时,宋江是真不想上梁山,特意绕道,但还是被梁山众好汉“请”上了山。 做局的当然是吴用,但被推到前面的还是晁盖。 粗线条的晁盖看不出宋江已经非常明显地疏离,还傻愣愣的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 宋江先解释不来梁山的原因“杀死贱妇逃在江湖上”“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又说自己前途还很光明“今配江州,亦是好处”,再说“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 晁盖却不让,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并斟酒。 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坚持要走。 哈搓搓的晁盖立即拿押送公人的性命相挟。 宋江真火了,道“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又说“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还发狠话“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 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众好汉一看,说好的一起演戏呢,怎的还较真了,这还怎么玩? 既然不能强留,晁盖退一步,只留宋江住一日便走。 这期间,一直是晁盖和宋江唱对台戏,吴用全程冷眼旁观,只在次日送行时修书一封举荐戴宗。 此时,宋江还是不清楚吴用在梁山的真实地位和手段,但本能的不信其人,待到江州后,明知戴宗这人的“凶名”,宋江却偏不拿出吴用的书信,最终靠自己的手段成功折服戴宗,使其由吴用的“线人”变成了自己的“小弟”。 这次交锋,吴用藏头露尾,不着痕迹。 宋江已有戒心,管你明枪暗箭,统统不吃,还成功折服戴宗,把对方的“钉子”变成自己的“棋子”,算是扳回一局。 第三次,梁山泊戴宗传假信,宋戴二人同上断头台。 宋江醉酒题反诗,被抓后,蔡九知府遣戴宗送信给蔡京。 戴宗阴差阳错间被抓到梁山,众好汉得知宋江之事,“请”来萧让、金大坚,伪造了蔡京的回信,让戴宗带回江州救宋江。 众头领送走戴宗,回到大寨继续筵席嗨皮。 正饭酒间,吴用算着时间差不多“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主动爆出书信的漏洞之处,痛哭“是我这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 为了挽救二人性命,梁山众好汉依据吴用的“良策”,急匆匆赶往江州救宋江。 此回乍看还以为吴用转了性,莫非是最后关头良心发现? 且看江州劫法场时,梁山一帮人闹的动静倒是很大,但场面极度混乱,被李逵带着跑错路不说,两个关键的刽子手还是李逵——这个全不在吴用算计内的人砍死的! 若没有李逵,宋江极大可能会在混乱中被刽子手当场正法,梁山既落救人美名,又不需承担把宋江接上山后各种不可预测的的后果,这才是吴用的真正算计! 这一回,宋江完全是砧板上的肉,若没有李逵,十死无生。 宋江脱险后,痛定思痛,在白龙庙,果断利用几方“救援”人马的信息不对等,逼江州帮和梁山众好汉为自己报私仇——破无为军杀黄文炳。 从头至尾都在划水,把宋江当猴儿耍的江州帮也不得不假戏真唱,纳上这个投名状,并追随其上梁山,宋江经此大劫,声望反而再次提升,在梁山的影响力也再次扩大。 这次交锋之后,宋江上了梁山,先是晁、宋二人一番“让座”,宋江的理由是“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 好个原是山寨之主,论年齿来当! 前任寨主白衣秀士王伦若是泉下有知,该笑还是该哭? 而后排众好汉座次,宋江一句“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住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便将除了晁盖、宋江、吴用、公孙胜之外的36位头领分成两拨,左边晁盖的原班人马9人(还包括王伦时代留下的4人),右边因宋江上山的新头领却是27人。 这下,吴用算是彻底看清了宋江这人的精明可怕和非凡能量,明白此人绝不可能如晁盖那样任人摆布——自己真的玩不过! 既然搞不赢,那便果断输诚吧! 宋江这一路上应该也通过花荣、石勇等人的描述,基本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其枭雄本质,对吴用这个可以拉拢且“有用”的仇人,倒不至于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但也不会轻易信任其人,而且此时他也不能确定晁盖是真的被架空了,还是扮猪吃老虎。 于是,在接风宴上,宋江又提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 吴用立即附和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兄弟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少目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 宋江是如何回答吴用的“天数注定”呢? 宋江道:“黄安那如今在那里?” 黄安是谁?读书不够认真的书友绝对懵逼。 这人乃是三年前,何涛兵败之后,带2000人马意图剿灭梁山贼的济州团练使,其人兵败被俘后,就再无消息。 貌似宋江没接吴用的话,反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其实不然,这就是宋江此时的对吴用的态度,其中含义耐人寻味。 宋、吴二人酒宴之后的互动无人知晓,但此后吴用似是与宋江达成了默契。 至第三日酒宴上,宋江提出要亲自接老父上山,吴用不发一言,晁盖却不断劝阻,还讲出“贤弟路中俏有疏失,无人可救”的混账话。 宋江也硬邦邦的回道:“若为父亲,死而无怨!” 宋江话说得极硬气,但在还道村玄女庙,却是一直苟到自己的绝对心腹——李逵出现后,才现身。 这一次,宋江借口下山接老父,以身为饵,彻底摸清了晁、吴二人权力分配模式,也看到了吴用的“诚意”,顺便搞出一套“只可与天机星同观”的“天书”。 到此为止,宋江、吴用二人终于尽弃前嫌,精诚合作,晁大头领却仍蒙在鼓里,还傻乎乎的抱怨:“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事来。” 而“聪明人”公孙胜却已经料到山寨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赶紧借口“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溜之大吉。 …… 第六章 劫匪 如今剧情已乱,原本要等到一年半后才亮相的吴用突然冒出,还主动投奔梁山,其人究竟有什么阴谋算计? 同舟社要发展,自然会有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物加入,指望所有人都清正廉洁、正直可靠,既不现实,也非常幼稚。 经历了这个世界大半年的磨砺,徐泽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少年了,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个怎样的世界,身边又是怎样的一群人,早就抛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同舟社这小半年内人数不断增加,短期内实力急剧增长的同时,管理上的问题也开始显现。 私自到后山伐树的,派工中照顾自己关系的,借外勤的机会收私钱的等等,花样百出,尽管这些人都依据社规受到了严肃处理,但因为犯的事都不重,处理也不可能很重,对其他人,尤其是新上山的人,还达不到触及灵魂的程度。 新入社成员对社规严肃性的认识,其实赶不上最初的两批人。杨喜前几天就报告有新社员私下提议现在有钱了,何不分钱分家当,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穿金戴银,岂不痛快? 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这就是发展太快带来的隐患。 这么多惯于懒散,甚至杀人越货过的亡户集中在一起,没有徐泽这个强势人物镇着,自己都能乱起来。 所谓社规的严肃性,其实是建立在徐泽手里有刀,新来的人不得不服的基础上。 目前事太多,真没时间对这些人潜潜移默,难道要我再野蛮粗暴一次么? 不知道杀个吴用祭旗,效果会怎样? 不过,吴用这人可不一般,乃是施耐庵对照自己曾为张士诚军师的经历塑造,推动原剧情发展的真主角。 不知道把他杀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吴用这种精于算计的人,一般都对自己的安危看得极重,若无特殊变故,绝不会让自己置于无法掌控之地。 想不通就不想,徐泽自知没有宋江那般精明,也不可能有一再死里逃生的主角气运,更没那么多精力陪吴用过招,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乃庸人所为,对这种惯于算计的人物,见招拆招很容易玩脱,还不如主动出招,乱拳打死老师傅。 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来了徐某人的地盘,就要按我的规矩来!真要敢搞事,就别怪老子的刀子快! …… 计划赶不上变化,吴用的事情还没解决,意外又再度找上门。 八日后,又一个不速之客带来了运碱大车在汝州境内被劫的消息。 议事厅,同舟社一众首脑聚集。 “……,小人藏在马肚下,趁贼人不备,逃了出来,一路不敢稍歇,生恐误了观察的事,只是马力有限,才行了三日。”说话之人五短身材,蛤蟆大脸,死鱼眼、塌鼻梁、嘴上还有两条八字短须,好一副猥琐相貌,此人正是为同舟社运碱的大车车夫矮脚虎王英。 王英说完,徐泽问:“王把式,我知你是爽利人,咱们也不绕弯子,此番远来报信的义举,同舟社不能不还,你可有所求?” “世道乱,小人这等无根人生计太难,便是千小心万在意,也还是折了本钱。小人只求观察赏口饭吃,容小人加入同舟社。” 看着王英蹭蹭发亮的大脑门,徐泽突然想到了几个月前被祭旗的孙有德,前几天还想着吴用太狡猾,轻易杀不了,这不就又送上门了一个好色冲动的家伙吗,这种人犯事的简直不要太大高,这是给我送人头么?好人啊! “你可清楚我同舟社规矩?” “知道一些。” “好,我允了,你且去客房将息少歇,回头还要再辛苦你。”徐泽招呼门外的杨喜带走王英。 王四对任何情报以外的变故都不能容忍,立即起身请罪。 “此事是情报处失职,未能提前探明这伙草贼的消息,俺请求立即带人过去打探消息。” 徐泽抬手示意王四坐下,说:“汝州距梁山八百里,这伙劫匪又是刚冒出来的,以前未曾听闻,彼处我们也没设情报点,这事如何能怪你?同舟社四个月前还只有百十人,即便不断壮大,终究是跟脚太浅,没事才不正常,有事也没甚要紧,解决便是!诸位都说说,此事当如何处理?” “草贼好胆!敢劫俺们的货,有甚好说的,社首带俺们打过去便是!”同舟社刚组建了水营(队),熊蒙这个队正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此事都是王英一面之词,我看此人不似良善之辈,会不会有诈?”作为运输处处首,黄仲对王英这个编外运力一直抱有戒心,何况“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些行当里,好人本就没几个。 “王把式相貌猥琐,性子粗鄙下流,却不是作伪之人。”经过半年的磨练,褚垠已经沉稳了很多。 “第一次押车,过宛亭时,遇到一美艳小娘子,王英车都不赶了,盯着那小娘子,两眼发直,嘴角歪斜,口水长流,神情极其猥琐,若不是道上人多,估计他能直接扑上去。我问他‘既然慕色,何不娶妻’,其人答‘俺相貌丑陋,偏偏好色,长得好看的小娘看不上俺,一般的,俺也看不上她’。” 众人哄笑,在场的多是粗人,虽然都打心底里鄙夷王英的行为,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张大嫂啐了一口,说:“男人的事俺不懂,俺只知道有雀鸟吃麦子就得赶,不然的话,雀鸟会越来越多。” 褚青道:“即便王英所说属实,此去来回千余里,人生地疏,去的人少了恐不济事,去的多了又易惊动官府,还不一定能找到这伙贼寇。此次损失实际只有大车和一车碱而已,大车要二十余贯,碱却是近乎不要钱,带人出去一趟的花费反而更多。” “走大运河南下转淮河可直往桐柏,以往因为山上人少,一直未走水路,如今人船皆有,何不就此改走水路,待汝州那边打探清楚再作计议?” 见陈淳一直神游天外,徐泽点名道:“敦质,你有什么想法?” “啊!我在想淮海虽发源于桐柏,若是船小,来回的成本不一定比现在少,得要对比计算了才知优劣。” 徐泽哑然失笑,这家伙彻底迷上了数学,不管什么,首先想到的都是数字。 徐泽又望向梁义。 梁义起身道:“我认为还是要打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草贼,保丁队训练抓的紧,只是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血,以后真有事保不住用不了,上次运动会,可不就闹了不少笑话。” “学究?”徐泽转身看向吴用,因为这个突发事件,刚刚上山,正在集训的吴用也被徐泽拉了过来。 “社首麾下人才济济,诸位所论也皆是中的之语,且社首胸中自有丘壑,又何须再问小生?” 吴用面色有些疲惫,连日的劳作和训练,他身上外罩的麻布宽衫已经污损,与一旁陈淳的干净短外套,倒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徐泽暗自好笑,这又是何苦呢? 能看清形势,让劳作便劳作,让训练便训练,却又偏偏守着这身破长袍不愿脱。 听胡运说,刚才唤其来议事时,明明走得很急,请你发言时,又要端个架子,这是在等我来个三请四接? “如此,就不耽误学究训练了。” 徐泽果断送客,吴用走到门口,停顿片刻,还是跟着门外侯着的胡运走了。 基本议定,徐泽定下意见,道:“诸位,不论此事是否偶发,以同舟社如今的形势,都必须及时处理。” 看向王四,吩咐道:“今日已晚,先让王英养足精神,明日一早,你便带人和他一同前往汝州探查情况,打探清楚后,在汝汶镇码头安排人准备接应,四日后,我带人走水路过来。” “保丁队出动三个什,水营再安排一个什操船。保障厅按四十五人十日份所需,准备给养。” “蔡河镇货栈物资在三日内补足,我等从汝州返回前,不再往彼处发货,黄仲你亲自去,把情况和田异讲清楚,顺便给汪栋酒店送三根飞天笛音炮,作为紧急情况的报信手段。” “康家庄和张岭的保丁训练计划不变,夜间要组织保丁巡村,若有情况,组织本村保丁处置即可,梁山勿动。” “同舟社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水营和保丁队剩余人员全时值守,夜间警戒小船要派到团鱼滩一线。” “我走后,民事和生产以褚青为主,战事听从梁义安排,若二者有冲突,民事服从战事!” 徐泽安排完所有事,问道:“诸位,可还有疑问?” “没有!” “散会后,各部门负责人都列出本部门的行动计划书,明日戌时前交于我。各人自己写,不得委托他人,字不会的就写拼音!” “散会!” “熊蒙留下。” 待众人出了厅,徐泽坐下。 “阮小七的(水营)第三什随我出动,明日一早便让他们过来,随保丁队训练。” “明白。” “两次行动都未曾带你,可知为何?” “当初俺就说了,社首叫俺做啥就做啥。” “还有呢?” “水营是梁山最重要的屏障,俺得为社首守好门。” “很好!” 熊蒙看似粗直,却是个有心的,安排做啥都毫无怨言,就连众人头疼的识字也比大多数人进步快。 “注意盯着阮小五。” “这厮不可靠?!” “不是,同舟社的底子还太薄,经不起折腾,且最近变故太多,只是做一些必要的防范。” 第七章 明悟 十月二十六,新上山人员集训结束,表现优异的吴用请求面见徐泽。 徐泽这回倒是没有刁难,特意单独接见了他。 “学究,山上生活可还习惯?”徐泽边问话,边示意吴用坐下。 “谢社首关怀,敢问社首可是要明日出征?小生请随行。” 吴用还有些不太适应刚换的制式冬装,坐下时习惯性的伸手抖下摆,却发现短衫的下摆太短,没法抖。 “学究从何处探知明日要出征?”徐泽含笑问道。 “社首何须考校,倒是社首对小生似有忌惮?”吴用反问。 以吴用之能,即便身在集训队,结合能看到的人员、物资调配等细节,推导出出征时间,也没啥好奇怪的,倒是如此开门见山,完全不似其风格,让徐泽很有些意外。 “学究以为为何?”徐泽大方承认,对聪明人,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一则以同舟社目前的声望,虽能招揽活不下去的穷苦汉子,却不足以让小生这等,自诩才高的书生主动来投,所谓反常即为妖。” “二则小生这种自命不凡的落第书生,不为稻粱谋,便有乱世心,且我曾设计于阮氏兄弟,图谋梁山也不是一日两日。” “三则小生名为教书,实则处心积虑结交乡豪,也有借力谋取梁山之能。” “综上种种,站在社首的角度,对小生这种人多加防范,不为过。” 徐泽面色未有丝毫变化,只是盯着吴用,问:“学究如此坦诚,可是认定了我会信任你?” “不需要,不重要,不奢求社首信任。” 吴用面色凝重,起身,右跨一步,转身面向徐泽,抬起双手,取下儒冠,放在桌几上,再退三步,俯身拜倒叩首。 “这是何意?” 看着脚前之人的半头白发,徐泽终于正色,吴用才三十出头,却已半头华发,他究竟经历了啥? 徐泽起身,上前扶起吴用,再度请他坐下。 “小生上山,是想请社首为我解梦。” 白发映衬之下,吴用面色更显疲惫。 “究竟何梦,能让学究这样的智者也如此烦愁?” 吴用没有直接回答徐泽的问题,而是反问:“社首以为梁山这处宝地,在大宋的地位如何?” “便如三国时,荆州之于蜀吴,长安之于魏国。” “可是在小生曾经的记忆中,梁山分明与是个地处偏远,治安混乱之所。且梁山泊内水道纵横,物产丰饶,可养雄兵十万,是一处能做‘大事’的巢穴。由是,‘我’早早便设局谋取此地。” 吴用转身,盯着徐泽的眼睛,苦笑道:“可笑小生空活三十余载,竟然活在梦中,不知梁山乃朝廷漕运枢纽,且紧挨东、南、北三京,水道便利,对于朝廷意义重大,绝不容有失。” “可,若此世非梦,为何我过往的记忆又似真实假,敢问社首,此世何世,吴用何人?” 卧槽!吴用这是精神分裂,还是要觉醒了?! 莫非施老头要亲自下场,控制这具分身和我“共解此局”? 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刀结果他! 可若是干掉吴用,这方世界会不会突然崩塌? 这尼玛,突然从历史跨越到玄幻,还怎么玩! 想到此处,徐泽又看了一眼吴用,其人一脸诚挚,倒是看不出异样。 徐泽猛然惊醒,想起刚穿越过来那会,这个世界的各种bug,而后,又随着自己离开延安,被修复。这些bug对别人影响可能不大,但吴用这种聪明又对梁山执念极深的人就很明显。 吴用身在局中,都能处梦中而能窥破“梦境”,而自己这个穿越者反而一直沉迷梦中沾沾自喜。 穿越过来这么久,徐泽其实一直是以超脱者的心态,玩着名为的“单机策略游戏”。 在同舟社一众人眼里,自己是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英豪,但骨子里,自己还是个趋利避害、遇强则缩的普通人。 此时,忽然发现“单机”会变成“联机”,就心态失衡,疑神疑鬼,究其原因,还是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内心也不够强大啊。 吴用也好,宋江也罢,他们是谁? 原本的幻想世界中,吴、宋不过是被高俅、童贯、蔡京等权贵玩弄于鼓掌的小丑而已;而在这方真实世界,他们甚至连被权贵玩弄资格的资格都没有! 对手的高度决定自己的高度,想要在这个世界争雄,自己的对手是谁? 王英?吴用?还是宋江? 搞笑! 若这些人都能成为自己严阵以待的对手,那蔡京,赵佶,耶律延禧之流,还有完颜阿骨打等人又算什么? 身处乱世,若没有“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霸气,连一个低阶“精英怪”都怕得要死,都容不下,以后还推什么“大BOSS”? 何况,相对于这些有形的大人物,无形却又真实存在的整个顽固反动势力才更可怕! 凡事都要瞻前顾后,指望趋利避害,靠利用所谓的“历史大势”捡便宜、摘桃子,就想成大事,可能么? 即便机缘巧合之下,能成一时之事,也终会因格局狭小而落于下乘。 如晋宣、宋祖这般不世出的英雄人物,不就因为靠取巧得了天下,而使得国家先天不足,成为历史上最弱最挫的两个王朝嘛! 原剧情中,宋江、吴用这样的人精为什么失败?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眼界和格局太小才是根本原因! 徐泽苦思很久的梁山出路问题也有了些明悟,同舟社近来为何问题不断,除了新进的人太多,整体素质降低外,更重要的是,从徐泽往下,所有人的眼光都还盯着梁山这一亩三分地,格局啊! 念头通达,心情豁然开朗,徐泽朝吴用拱手一礼。 “学究为何笃定在下就一定能为你解梦,以至于不避隐私?” 吴用回礼,道:“一则小生过往的执念便是这梁山,至今年才慢慢觉察其中不妥,其时,刚好是社首来到梁山,小生猜想,社首与小生必然有某种关联。” “二则同舟社行事虽然顺势而为,却隐隐有着通盘计划,山上规矩又大异于天下,若非特别人,怎行特别事?” “三则社首明明从未见过小生,但不管是招揽阮氏兄弟,还是对小生上山后的处置,无不说明社首早就清楚我的秉性,虽是初见,却如相识多年。” “哈哈哈!” 徐泽暗叹自己还是不够镇定,面对吴用,确实着相了,只得以大笑掩盖。 吴用之所以愁白了头,乃是因为突然发现“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世界”或者“自己”二者可能有一个是虚幻,被这种不可诉说、无人理解的痛苦所纠缠和折磨。 而自己面对吴用、宋江这类人,又何尝不是防范过度呢? 原著中,吴用的阴与毒给徐泽留下了心理阴影,但其人充其量不过是三流谋士,且已经进入自己的视野,还能翻多大的浪?真看他不爽,随时一刀了事。 而整个天下,远超吴用的智谋之士又何其多?若这也怕,那也怕,还是别做事,直接找根绳子吊死得了! “好一个相识多年,徐某的确感觉与学究一见如故,在下也不瞒学究——我也解不了你的梦。” “但我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学究胸怀远大,当知大丈夫生于世,应无愧于‘来过、留名’四字,又何须纠结何世何人?以学究之能,莫非换了惯用的纸笔,就写不出锦绣文章?” “来过,留名……”吴用低头咀嚼着徐泽的话,陷入沉思。 良久,吴用抬起头,目光重又变得坚定,起身,再次拜倒。 “郓城县车市村乡夫吴用拜见社首!” 第八章 壮士 大宋为了使巴蜀和荆襄产粮重地的漕粮能够直达京城,曾耗费巨力开凿襄汉漕渠,只是受阻于唐州与汝州交接处的方城山地势太高,两次开凿均告失败。 不过,被方城山一分为二的南北两段独立的运河,却是能正常通航的,而且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 同舟社的快船自梁山水泊出,经广济河到东京,转惠民河到长葛,进入潩水到长社,再由运河到达汝坟镇。 因为一路皆是繁忙的漕运河段,河道内漕船不少,始终不能满帆全速航行,全程仅约千里的水路,即便夜不停,还是用了差不多五。 船停码头,半刻后,王四留在汝坟镇接应的王英就上了船,简要的汇报了前几的探查结果,徐泽招呼正倚着船舷喘气的吴用:“学究,可还要紧?” “不,不碍事,呃啊——” 坐惯了小舟的吴用第一次坐“大船”,而且几不停,终于晕了船,好在昨能吐的都吐完了,此时只是干呕而已。 “如此就好,学究还请速速回舱。” 徐泽扭头吩咐阮小七:“收缆绳,启航,右转进入滍水,目标——鲁山县。” 吴用:“哇——” …… 次,鲁山县熊背乡石碑沟村。 王四指着一户农家小院,对徐泽说道:“哥哥,便是这家,看这头,牛壮士应该快回来了。” “好,他家中只有女眷,我俩进去不便,就在此处侯着吧。” 徐泽选了棵大树,抱着长枪,靠树就地坐下。 王四两前便已探知劫匪藏鲁山县石盘岭,山寨头领是秦猛、秦宝两兄弟,二人本是辛集泼皮,平便好勇斗狠,手下颇有几个亡命之徒。 此处山高林密,地势险峻,若无熟悉况的本地人作向导,很容易迷路或遭受伏击,又经一番打探,得知这位名叫牛皋的樵夫常年出入深山,最是熟悉附近况。 等不到三刻,只见一樵夫拐过山道向小院大步走来。 时进冬月,此人上竟只穿一件麻布短褐,赤脚上蹬着双草鞋,肩上粗木杠挑着的柴火如同两座小山,加起来怕不有四、五百斤,行走间步伐沉稳,肩背拔,端的好一条昂扬大汉! 待走的近了,但见此人材长大,貌似比徐泽还要高小半个头,如黑漆般的面色下,是一张朴实憨厚的面庞。 徐泽、王四起,上前两步,王四拱手,道:“牛大哥!” “怎的又是你?罢,家里说话。” 汉子扭头见到一个陌生汉子和昨见过的王四,又见王四手上提着的东西,招呼一声,脚步却不停,挑着柴火进了门。 “大嫂,家里来客人了,赶紧烧火做饭。” 牛皋进了院子就放声喊,靠院墙边放下柴火,扯着衣襟就在脸上胡乱擦了两把,便领着徐泽、王四二人朝屋里走。 一个老妇人牵着小童迎了出来。 “外面凉,娘怎出来了?” 牛皋边说边将柴刀挂在门边的墙上,随手抱起跟着老妇人后面的小童便是一顿亲昵。 “痴儿,说的甚混话!哪有在家安坐,怠慢客人的道理?”老妇人出言责怪,脸上却满是慈。 “见过嬢嬢!”徐泽、王四赶紧行礼。 进到屋内,牛母招呼几人坐下,回房取出一件麻布外,给牛皋披上,便牵着小童去帮媳妇做饭。 “牛壮士,在下同舟社徐泽。” 见牛皋一直盯着王四放在桌上的酒坛不转眼,徐泽只得出声打断其人的出神。 “啊,见过徐观察!”昨王四来访,已作了说明,牛皋由是知道徐泽份和来意。 “俺是粗人,不会拐弯抹角,不是俺不愿带路,石盘岭上的事俺虽不熟,却也知道上面住着的,都是活不下去的本地穷乡亲,上山只是为了躲税。他们立寨后,也从没有祸害过本地乡民。” “观察家大业大,当不会为了些许财货,就要赶尽杀绝。俺斗胆请为观察做个中人,明就上山给他们说和,还了观察的车货,再赔个不是,中不?” “中!牛壮士快人快语,在下岂能扭扭捏捏,就依你之言,有劳了!” 徐泽起,拱手一礼,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猎弓,说道:“我见壮士家中陈设,想必也是好武之人,徐某也会几手粗浅把式,多不曾与人比试,不免技痒,可否与壮士切磋一二?” “好啊!” 牛皋起,笑呵呵的脱掉外,拿起刚挂在门后的柴刀,说:“好教观察知道,俺没学过武艺,只是在捕杀山中野物时,琢磨了一些技巧,也从来没有和人比试过,还请观察莫要笑话。” “岂敢,牛壮士请!” 二人来到院子内,各自摆开架势。 牛皋柴刀在手,气势瞬间大变。 但见其人目光冷峻,气息收摄,如暗潜猛虎,似是要随时择人而噬。 见徐泽端好长枪后,便一直不动,牛皋大喝一声,跨步向前,半途却是突然扭侧体,堪堪避过徐泽扎过来的枪尖,柴刀借着扭之力重重劈向徐泽的颈脖之处,徐泽一扎不中,迅即撤步收枪,改扎为拦,正好挡住牛皋这奋力一击。 只听“当”的一声,柴刀应声断为两截。 “哎——呀!” 牛皋一脸懊恼,一把柴刀可是要两百余文,娘的,这几的柴火白砍了! 徐泽将长枪交于王四,暗自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双手,仅仅一招,他就看出了牛皋确实不会武艺,这家伙只会——生死搏杀技! 今此人只是吃了武器不趁手的亏,以其天生神力,和超绝的搏杀意识,如果再配上大刀、铁简、铁锤、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器,自己是万万不敢实打实硬接他这一招的。 见牛皋拾起断刀,小心收好,似准备找铁匠接上,徐泽上前,大笑道:“哈哈哈,断得好!可否将这断刀赠于在下,做个纪念?” “牛壮士这般人物,怎可磋磨于山林,老死于乡下,以你之神勇,若有机缘,他必能封侯拜将,光耀门楣。” “哈哈!”牛皋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将断刀递给徐泽,干笑两声,又恢复了那副憨厚神态,说:“观察莫要说笑,俺只是个村夫,大字不识半个,就一把傻劲,甚的神勇?一把年纪了,全家老小全靠俺打柴换钱,吃饱饭都难,哪来的封侯拜将,传出去让人笑话。” 牛皋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徐泽也为难其人,将断刀转交给王四,又提议以柴火作兵器,接着比划。 牛皋本不乐意,用柴火打架多不趁手?一力气用不到半分,打起来软趴趴的,好似小娘舞花剑,甚不得劲! 徐泽却不放弃,先是胡诌一通“凌厉刚猛,无坚不摧”“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不滞于物,草木竹石皆可为兵”的武技三重境界,又讲解了一番肌发力的理论,唬得牛皋一愣一愣的,由是虚心向徐泽请教。 徐泽能得王进真传,自然也不是白给的,他针对牛皋天生神力的特点,专门教授他一些发力简单、以力破巧的招式。 牛皋一上手就觉得果然好使,对徐泽心生感激的同时,又暗自懊恼,想着“要是早知道这些手段,俺得多砍几多柴火”! 第九章 石盘岭 一番比试后,徐泽和牛皋的关系迅速拉近,叙过年齿,牛皋年已二十五,远较徐泽、王四二人大,徐泽乃呼其“牛兄”,牛皋人虽未读书,但也懂得“学无长幼,达者为先”的道理,自是不敢以“弟”称徐泽。 饭桌上,牛皋的注意力再次被徐泽带来的酒给吸引住了。 王四才拍开泥封,还未解开蒙布封绳,浓烈的酒香就直入鼻腔。 “观察,这,这?” 牛皋腾的站起,勾腰伸头,恨不得把嘴巴直接伸进酒坛里面,王四却只顾晃着酒坛,结结巴巴好一会,才蹦出一句:“这酒香怎的这么浓!” “好了,不凡,你别逗弄牛兄了,赶紧倒酒!”徐泽笑着催促王四。 王四往粗瓷碗里倒了浅浅的小半碗,递给急不可耐的牛皋,牛皋顾不上骂王四看不起自己的酒量,接过碗就猛灌一口。 “咳、咳、哈、嘶——” 被呛到眼泪只流的牛皋,咳了好几下才回过气来。 “观察,这酒劲,酒劲真他娘的足!” “哈哈,口感如何?” “呃,还没尝出来,王四兄弟,快快快,再倒一碗!” 牛皋这次学乖了,喝上一口,含在嘴里,先品味一番,再慢慢咽下,最后还咂巴几下嘴。 “味道很厚,还不烧喉,端的好酒啊!” “此酒名为霸王醉,酒劲极大,只有细啜慢饮方能品出其中三味,却是不适合给牛兄这样酒风豪爽之人饮的。” 王四会意,作势要将蒙布重新封上,牛皋却是顾不得许多,猛的一把抢过酒坛,坛内酒甚满,抢夺中不慎洒落些许到桌上,牛皋紧抱酒坛俯便去。 “哈哈哈——” 山野人家,饭菜自然粗糙,但三人意气相投,又有好酒,倒是宾主尽欢。 待送走徐泽和王四,牛皋回到屋内,抱着酒坛发愣。 也不知徐泽是不是特意给好酒的牛皋多留些,以至于坛内还剩大半,牛皋还没喝好,几次想拆开封布,再饮几口,却担心贪嘴误了明之事,又想到如此好酒喝完便没了,便忍不住叹气,逗得进屋收拾碗筷的浑家周氏噗嗤发笑。 “玉兰,你笑甚?” “俺笑良人多爽利的汉子,往好酒贪杯,今怎的抱着酒坛不喝,还唉声叹气!” “哎,这酒着实够劲,可也不好喝啊。” 牛皋放下酒坛,将儿子抱放在腿上,摸着儿子的头。 “那个徐泽分明是个做大事的,无亲无故,跑大老远,结交俺这没名没势的打柴汉子,俺在山上挖陷阱捕些鸟兽,都知道要放些饵,这酒如何就不是饵?” 牛母进屋,再次给牛皋披上衣服,说:“儿啊,娘这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也知这世道越发不好,俺们小门小户的,哪有什么选,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就中。” “爹爹,俺要练武。” 放在腿上的儿子坐不住了,想下来。 “好勒,通儿,咱们练武去。” 牛皋将衣服放下,拉着儿子出了门,回头道:“玉兰,酒别封了,赶明儿再喝”。 …… 石盘岭外,路边密林,远处传来几声野鸡叫声。 未多时,牛皋一狼狈的跑了过来。 徐泽带着王英、吴用和几个什长跑出密林,迎上牛皋,关切的问:“牛兄,不曾伤着吧?” “不曾!” 牛皋一股坐下,气呼呼的骂道:“娘勒个腿,这帮秃孙,才上山几天,就忘了本,俺话都没说完,他们就放石头砸俺。” 徐泽也坐下,递过水壶给牛皋,转向吴用,道:“学究,你说下昨打探的况。” “小生昨在城中看到布告,言上月有石盘岭贼人破叶县杨庄,杀人越货,掳掠女子,有捕获贼首者,赏钱1000贯。” 吴用晕船,昨将息了一整才稍好,当然不可能安排他进城打探消息,实际上这布告前些天就已贴出,王四到鲁山县城就看过了,前也给徐泽作了汇报。 牛皋倒是经常挑柴进城换取钱粮,只是他每次都来去匆匆,又不识字,却不知此事。 “真是他们下山祸害的?”牛皋难以置信。 “定是这帮贼子,俺那被抢车的地方,就是在杨庄和鲁山之间,报的名号便是秦猛,几前再回去看,碱全倒沟里了,想来他们抢车就是为了装财货。再说石盘岭上没地种庄稼,山上那么多人,人吃马嚼,不打劫不得饿死?” 说话的是王英,此人也是个粗线条,自不可能想这么全面,所有信息和结论,皆是前就已议定的。 徐泽道:“由民变匪易,积匪做民难。石 盘岭既已立寨,即便不祸害乡里,迟早也要引来官府清剿,届时拉丁摊饷,苦的还是周边乡亲。牛兄,你可想好了?” “这帮秃孙不当人子,俺却不能昧着良心,必得拔掉这个寨子,不能让他们一直祸害乡亲!” 想清楚厉害关系,牛皋蹲起,用土石堆起一个石盘岭的简易模型。 “观察请看,上山须得经过三道岭八道弯,俺们的位置在这里,第一道岭这里有人把守,应该在十人左右。山上能立寨的地方只有这里和这里,树多挡住视线,看不真切,从炊烟推测,应该是这里。” “山寨刚立,人应该不多,俺估计最多也就百十人,不然的话,动静大了,俺每打柴肯定能发现异常。人不多,便只能守住险要,这处山道在崖边,崖上放三两人备好滚石便能守很久;这里山道狭长,尽头宽台上留三二十人,各持长枪强弓,便来几百人,若无猛将统领,也休想过去。” 看着牛皋侃侃而谈,徐泽不感叹人的智力果真是有方向的。 牛皋面相憨厚,除了一力气,似乎别无所长,在原本的历史线上,一直到十七年后,金人占领汝州前,年已四十有二的牛皋还靠打樵为生,直到金人南侵,其带领乡人抗金,才名声渐显。 今观之,不管是随手堆积的地形地物,还是对石盘岭上各种况的掌握和推测,无不显现其人为战阵而生的天。 另一边吴用也捻须静听,稍毕,吴用问:“石盘岭地势如此险要,为何以往从未有人在此立寨?” “以前是有的,山上原来还有旧石墙,估计是已经立寨的人留下的。只是岭上地方小,容个三两百人常住就顶了天,还有岭上缺水,只有最下面的三道岭旁有一处小泉眼,吃水只能从下面挑。” “再一个,应是石盘岭周边没路,四周尽是深山密林,官府围剿难,出来抢劫也难。莫说走大车,骑马都难,是以,起初俺是不信王英兄弟的车被他们抢走的。” 第十章 法宝 牛皋话还未完,王英就急着争辩道:“不是这帮贼子又能是谁?总不能是伊阳的山贼跨州越岭,跑过来抢俺的车子吧?” 徐泽道:“王英别急,听牛兄把话说完。” 牛皋也不恼,只是憨憨一笑,又在石盘岭模型以外,堆积了一些地形,接着说:“俺在山中捕猎,都要先摸清猎物的行踪和生活习惯,不然便是只兔子也逮不到。他们一大帮子人在深山里立寨,若周围村庄没有眼线,如何能知外面的况,又如何防范官府围剿?想来他们应是在白果树或是田家沟有内应,车子便是藏在那里。” 王英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说道:“还是牛家哥哥想得周全,俺白长这么大个家伙,就知道吃饭了。” 众人一阵哄笑。 徐泽看向已经跃跃试的吴用,问:“学究,此事,你如何看?” “小生有上中下三策,均可破此山寨”。 吴用张开右手三指,准备一一说出自己的计策。 “学究且慢!”徐泽赶紧打断吴用的发挥,指着杜迁、张雄等人道:“先听下他们的意见。” 徐泽此举不是针对吴用,而是有深层次考虑。 打仗又不是游戏,有什么样的兵就打什么样的仗,吴用虽然在梁山接受过集训,但集训队和保丁队的训练科目是不同的,其上山仅时间太短,这几天又一直晕船,凭借有限的接触,对保丁队的真正实力不可能摸得很清。 对可以作为重要战力的牛皋,吴用估计也只知道是个可以带路的樵夫,而石盘岭的况目前基本都是牛皋的推测,真实和完整也不敢打包票。 敌、我皆不明,可以说不知彼也是不知己,吴用能想出的计策,虽不至于“战必怠”,但肯定很难高度契合保丁队的实际水平。 若是说书唱戏拍电影,羽扇纶巾,料敌机先,遇事便言“吾有上中下三策”的高明策士形象,的确能让故事悬念迭起,精彩纷呈。 但要真是干事业,遇事就靠极少的几个策士摇扇子,摆兵布阵,却是极度不利于队伍培养的。 徐泽自认不善谋略,袭击康善才那次的意外,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则,同舟社上下在徐泽的带领下,早养成了事前集体讨论完善方案,事后总结经验教训的好习惯。 别小看这点,一人智短,众人智长,集体智慧的威力不止体现在处理急难险重问题本,更关键的是讨论的过程本就是拓展思维,提升个人能力的极佳手段,张雄、杜迁等人就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学习积累中快速成长,徐泽同样在众人的得到了提高。 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同舟社都极难招揽到顶尖的谋略人才,要想在以后的争斗中不断壮大,就必须注重整个队伍的综合素质提升,尽量使每个个体都能独当一面,整体提升了,才能以力破巧,以势压人。 可以说,集体智慧是同舟社赖以克敌制胜的法宝和根本制度,绝对不能变,同舟社以后成军,也只可能有“参谋”,绝不会有军师,吴用若找不到自己的定位,那就继续晾着吧! 王英最急,抢先说道:“要俺说,安排几个人,堵住他山门叫骂,待他们忍不住出来打斗,只要放翻了山寨头领,其余人就好办了。” “王英这招好使,只是俺们来了这么多人,要是都上的话,贼人未必会上当。而且山贼散漫,只要头领一败,其余人马上就转跑上山,俺们路况不熟,未必能追得上。最好是先埋伏在这处林子里,前面邀斗假装败阵,引贼人过来,俺们趁机冲出来断其后路,他们便是想逃也逃不回去了”。 张雄一番话说的有条有理,徐泽颇感欣慰,这个石门山走出来的小山贼如今眼界大开,今非昔比,人才果然还是得培养啊。 “要是贼人谨慎,或是猜出其中有诈,不肯追来,咋办?”提出疑问的是另一个什长周畀,济州人,第二批上山的渔户,为人机警,表现极为亮眼,虽然上山时间晚,但仍被徐泽破格提拔使用。 张雄显然有考虑,答道:“那就留人守在这里,山寨里什么都缺,隔三差五会排人下山采买,截住了,问出山上的况,再做打算。” “张什长这法子好是好,就是忒慢了些,万一贼人三五不下山,我们还要一直等着不成?”阮小七提出自己的疑问:“牛家哥哥,石盘岭后山地形如何,能不能趁夜里爬上去,杀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带来的水营几个人暂时用不上,留在水里看船,徐泽只是把阮小七单独带了过来。 阮氏兄弟可不是只有两人上山,一起来的还有5户石碣村的渔户,他们人虽不多,却不同于山上的其他人——非常抱团且水都好。 强行把他们全部打散是极不理智的,徐泽挑了6个青壮,加上阮小七,一共7人,组成了一个未 满编的什,意思很明显,以后石碣村上山的人都将优先补充到这个什。 又以教授水和捕鱼技能的名义,将阮小五暂时交由熊蒙直属。 兴许是受到同舟社严肃紧张的风气影响,这两兄弟上山后倒是一直中规中矩,没闹什么幺蛾子。 徐泽这次带上阮小七,也是基于防范、培养和潜移默化的影响等多重考虑。 “后山太陡,一般人上不去,即便有人子轻巧,白天爬上去了也藏不住,只能夜里再上,但这会儿已经到了月底,夜里没光,天又这么冷,这法子用不了。” 牛皋很喜欢这种讨论的氛围,不觉间,自己的话也变多了,主动建议道:“俺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山道窄,山上便是人再多,也摆不开,俺有一把子傻力气,若是让俺披上甲,拿着盾,再有弓箭帮俺压阵,直接带人冲上去便是。” “哈哈,好,有牛兄襄助,这事就简单了!” 等的就是牛皋这句,徐泽不等还未发言的杜迁,看向吴用。 “学究,这些法子可用否?” “惭愧,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圣人之言诚不我欺,适才用还自以为得计而沾沾自喜,实不如诸位考虑周全,倒是小生孟浪了。” 看着众人一副牙酸的表,吴用赶紧直奔主题。 “听诸位一番议论,小生也偶有一得——如今入冬,山上草枯,又缺水,何不一把火烧了这山?” 嘶—— 众人心里只抽凉气,这措大好狠毒! 徐泽有些纳闷,吴用这人虽“”,却不`,为何明知自己不会采纳,还要献此毒计? “我决心已定!” 抛开杂念,徐泽起,众人赶紧跟着起。 “阮小七、王英,你们二人前去骂阵,激贼首下山斗战。只一条,务必注意自安全,能战则战,不能战速退。若贼人不上当,听到我唿哨声,必须立即撤回,能否做到?” “能!” “周畀,你带五个人协助他二人敌,若贼人来势凶猛,明显不可战,则速退,若他二人浪战被擒,则不救,是否清楚?” “清楚!” “你三人速去准备”。 “其余人,随我来”。 第十一章 入瓮 回到密林,徐泽取出一套黑漆濒水山泉甲和自己的玄铁寒冰枪,一并交给牛皋装备上。 昨日毁了牛皋的柴刀,徐泽本打算为其寻一件趁手的兵器,只是回去时已经甚晚,鲁山又是个靠山小县城,早早就闭上了城门,仓促之间,自然无法寻到。 黑漆濒水山泉甲乃是与梁山有深入“业务往来”的韩殿侍提供的,这又涉及到禁军的另一项营生——卖“损废”军械。 此甲只有两套,尺寸比照徐泽和杜迁,杜迁的这套牛皋刚好能用得上。 黑漆濒水山泉甲名字好似二次元,其实是禁军制式皮甲,盔甲一般按照制作材料、工艺、外形和用途等突出特点命名。 黑漆、濒水都好理解,山泉则涉及到制作工艺,皮甲制作要“煮”,在煮之前,必须浸漂出血水,为了防腐,批量制作皮甲就必须选在常年低温的雪山冰泉旁,由是得名。 这边准备妥当,那边阮小七和王英的骂阵也正酣。 王英为人猥琐下流,污言秽语张口就来,阮小七本性跳脱,上山后憋了好长时间,如今奉命骂人,自是彻底释放,两人一前一后,骂作结合,倒是配合绝妙。 秦猛、秦宝两兄弟听到山下小喽啰报信,急匆匆的带人下山。 秦宝在前,到山门时,见王英骂得兴起,脱了纹罗裤,正掏出鸟来边撒边骂,秦宝瞅准时机,一语不发提刀便冲了过来。 王英尿正撒到一半,急忙提裤子退走,只是双方距离本就不远,其人还没来得及系上裤腰带,秦宝就已冲到跟前,劈刀便砍。 王英本就腿短,这会裤子还挂在腿上,更是跑不脱了,赶紧倒地,躲过这要命的一击,又咕噜滚到秦宝腿下,左手提裤右手掏裆,秦宝手里的刀长,近身挥舞不开,却是刚好被这贴身赖皮打法克制住,想着跳出来,一刀结果这厮,却不防就在近处的阮小七已经杀到,趁其忙乱,一刀砍下秦宝的半个脑袋。 周畀见王英遇险,本能来救,刚刚跑近,秦宝就已授首,王英左手提着裤子,右手还要去抓秦宝的半个脑袋。 那头的秦猛见此情景,立时红了眼,举刀哇哇叫着杀了过来。 情急之下,周畀大喊“撒手”,一刀劈开王英刚提到一半的裤裆,将裤子一分为二,拉起其人便往回跑。 秦猛报仇心切,紧追不舍,只是前番急切下山,已消耗不少体力,此时怒火攻心,却是始终追不上前面几人。 焦急间,忽听身后一阵喊,回头看时,才发现跟着自己的六七十个喽啰已被一群人从中截成两部分。 再转身,周畀、阮小七等人已经停在一个黑甲大汉后,开始列阵,那个有些眼熟的猥琐矮胖子则岔着腿站在大汉身旁,光着屁股晃着鸟,手里还抓着弟弟的半边脑袋,冲着自己一脸贱笑。 秦猛情知今日难以善了,兴许奋力干掉前面的杀弟仇人,还能有条活路,急忙聚拢了二十来个手下,呼喝着便向前冲。 见到自己这边冲锋,矮胖子转身便跑,黑甲人却不待后面列好的枪阵跟上,一人挺枪反冲过来。 徐泽带人突然冲上山道,截断运动中的山贼阵型,确实打出了混乱特效。 片刻间,便有十余个喽啰稀里糊涂丧了命,还有几个落在后面的喽啰反身往山上跑。 但双方毕竟人数差距明显,且山贼在自家山寨前不远处作战,彼此又多是相互熟识的乡人,截成两部的山贼中甚至互有父子兄弟,打逆风仗的韧性明显要比一般草寇要强得多。 喽啰们居然在短暂的混乱后,在小头目的呼喝下,居然又恢复了战斗欲望。 只是,这段时间已足够保丁队结成进攻阵型,面对对手刺猬般的密集枪阵和训练有素的轮替刺杀,普遍装备的手刀、木枪的喽啰们却是毫无办法,被压得步步后退。 “呔——” 一声如雷暴喝。 只见冲锋中的牛皋迎着秦猛的大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将其一枪捅了个对穿。 牛皋冲势不减,前冲中,迅速抽枪沉肩,直接将秦猛近两百斤的尸体撞飞,又砸倒了正在冲锋的一群喽啰。 徐泽瞅准时机,一箭射死那个呼喝最起劲的小头目。 随即,大呼:“降者免死!” 保丁们也跟着呼喊:“降者免死!” …… 战后清点,同舟社有5人受伤,有三人是在混战中受的伤,另外两个是意外,其中一名保丁冲出密林时绊了一跤,擦破了手掌;最后一个则是王英,这厮不知甚时划破了屁股,初时肾上腺素急剧分泌,没觉得疼,又抱着秦宝半个脑袋一路跑,分不清是谁的血,战斗后,却是大呼小叫。 两人都只是擦伤,清洗消毒后,抹上金疮药后,已经无碍。 紧急审问俘虏后,得知石盘岭寨子本有山贼122人,除掉趁乱钻入树林跑掉的3个,当场被杀和重伤不治的21人,还有16人受了轻重不一的各类伤,其中5人是长枪捅刺造成的开放性伤口,若不及时医治,极大概率会丧生。 保丁队有止血、消毒、包扎、制作担架、骨折固定、缝合伤口等专门的战伤救护训练,但毕竟很少有机会实践,徐泽又要求保丁队最小的作战单位——三人小组必须具备战场上相互急救的能力,不会战伤救护的组员是会被嫌弃的。 因此,等战斗结束,被串在一起惶惶不安的喽啰们惊奇地发现,这帮不知何处蹦出来的杀神杀完人后,居然抢着救护自己这方的伤员,虽然因为手法生疏,又没有麻药,搞得伤员鬼哭狼嚎,但保丁们严肃认真的模样,也绝不会让人误解他们救人的诚意。 而牛皋看到保丁们居然用“霸王醉”给贼人清洗伤口,只咽口水,暗想,若是自己受伤,就不用清洗了,直接喝上两大碗便成。 待打扫完战场,保丁队用长枪挑着秦猛、秦宝二人的人头,押着用绳子绑缚成8人一串的俘虏,一路走到山寨内,都没遇到任何抵挡。 山寨中,一众喽啰背靠背捆串在一起,围成一个内外两层的圈,中间的老弱妇孺则没有捆绑,全都老老实实坐在地上。 2名衣衫褴褛的女子站在圈外,一一指认这些时日祸害过她们的人。她俩都是被掳上山的杨庄人,本来有3个,最烈性的那个上山没几日便被折磨死了。 山寨也是等级分明的小社会,自然就有各种矛盾,普通小喽啰基本无权享用年轻妇人这种“稀有资源”,除掉在战斗中死掉的秦猛、秦宝等人,一共指认出了6个,再加上另外3个“民愤”较大的小头目,全部被当场处决,行刑的却是原本的小喽啰。 让处于山寨权力金子塔底层的喽啰杀掉上层的山贼,如此富有“阶级斗争”特征的办法却不是出自徐泽——是吴用提出来的。 上山后,吴用便提出同舟社只是过江龙,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地弹压,建议若不把贼人都押到官府领取赏银,最好的办法便是全部杀掉以绝后患。 牛皋立马反对,这些可都是自己的乡亲,又不全是坏人,哪能全杀? 虽然徐泽不似杀性重的人,但谁敢保证,这个开口烧山,闭口杀光的措大还有甚毒点子,万一打动了徐泽咋办? 情急之下,牛皋只有拍着胸脯说自己也有几分勇力,愿意留在山上镇住这帮人。 这下,徐泽也明白了吴用今日一系列反常举动的真正用意,这家伙早就看出自己对牛皋的招揽之意,这是在给牛皋下套呢。 不错,果然是善度人心的智多星,很好!琢磨我的心思不说,还让你猜对了!猜对我的心思就算了,居然还敢擅作主张!学究,你知不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 果然,吴用又建议不杀光也行,但必须清除掉作恶多端、匪性难改的山贼,这点牛皋倒是没有意见,他本就嫉恶如仇,对出身穷苦,却又祸害穷苦人的家伙最是愤恨。 只是,作恶的坏人必须杀,但自己本就带着一帮外乡人杀上山,现在又要杀掉已经投降的人,剩下的人还不恨死自己? 正头大时,吴用及时支招,给出了找出坏人并且能消除隐患的办法,牛皋头疼的问题得到解决,再看眼前这个书生,似乎没那么坏了? 吴用又问徐泽何时返回?这边的事情既已解决,当然是越快越好,众人也都盼着早日回家。 提到“回家”,牛皋顿时头皮发麻,山上还不安稳,可自己还有一家老小咋办?再一个,自己既是应下了镇住这帮人,就得解决这么多张嘴的吃饭问题,若是接着打劫,那自己和秦猛、秦宝又有甚区别? 若到县衙交上秦猛、秦宝等人的人头,倒是可以拿些赏银,兴许还能得个弓手之类的差事,只是自己这性子,怕是吃不好衙门的这碗饭。 而且,山上这些人咋办?还有,跑掉的几个,会不会勾结其他人杀回来? 就算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官府不问青红皂白,派兵过来围剿咋办? 越想越是头大,好想猛灌几大碗霸王醉,醉倒算逑。 忽的瞥见吴用微微上翘的嘴角,牛皋抱拳,大喊道:“哎呀!夫子,你就别耍俺这个粗人了。” …… 两日后,留下杜迁和周畀两个什,协助牛皋继续整编山贼,张雄带着剩下的一个什随王四去了华州,徐泽则带着山上老弱和牛皋家小乘船返回。 第十二章 浪子 东京城,天汉桥李宅,起居郎李邦彦下马进宅,将缰绳丢给门子,随意问道:“保乐,今有何人来访?” “巳时,甜水巷潘员外来过,说是新进了几个胡姬,舞技绝佳,请老爷闲暇时去品鉴一二。” 说话的门子挤眉弄眼,一看就知这厮心里想着啥不健康的事。 见门子一副痞赖样,李邦彦虎着脸,问:“潘老财可是无利不起早,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小人一个门子,怎敢坏了老爷家法——实是收了五贯钱。” 李邦彦不在意地摆摆手,算是揭过此节,问:“还有何人来过?” “未时,朝散郎王毅老爷家的大衙内来过,投帖后便回了。” “哦,王正道可说了找我何事?” “王衙内说是寻得了一个蹴鞠新玩法,叫甚——比赛,说是需恁般大场地,一场比赛还需凑齐22人,重什么战术谋划和技术对抗,踢的时候须得这样,这样,这样。哎呀,王衙内说的端是精彩,只怪小的嘴笨,却是学不来。” 门子已经系好马,边讲比划,模样甚是滑稽。 李邦彦笑道:“好了,好了,你这调皮猴儿,快说正题,王正道可说了他在何处?” “城外景德坊同舟打炭场,出新曹门便是——哎,老爷哪里去?”见李邦彦过来牵马,门子忙问。 李邦彦拿起马鞭,作势要抽门子。 “你自小就跟着我,须知老爷‘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的志向,既然这蹴鞠被你说的恁般精彩,明知老爷我忍不了片刻,还问个鸟?” 门子指了指李邦彦上的绿色曲领官袍,说:“老爷就算再急着踢球,也得先把这官袍换下吧?” …… 夜幕降临,天空飘起了片片鹅毛大雪,蹴鞠赛也尽心而散。 李邦彦却没有急着回家,应王伦、徐泽之邀,其人就在打炭场新建的浴室蒸了一次桑拿,换上干爽衣衫,几人围着火炉,欣赏着窗外雪景,涮着火锅喝着酒。 此此景,李邦彦诗兴大发,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雪,能饮一杯无?” “好诗!李相公果是文曲星下凡,俺便是不读书,也觉得这诗端的应景,而且意境甚妙!” 张三不失时机的献上马,好一付狗腿模样。 “噗!” 旁边的王伦一口酒喷了出来,笑骂道:“你这厮不读书还装甚斯文?这诗乃是前朝白乐天所作,当然绝妙。士美兄应是感慨这玉壶醇厚却清澈,不似绿蚁酒那般浑浊,若醉吟先生和刘十九当年饮的是今这酒,世间传诵的怕就是另一首诗了。” “张大员外,此时才知拣好话说,适才,蹴鞠场上却不见你让士美兄半分”。 “嘿嘿!” 张三如今好歹也是有着几百号佣户雇工的大财主,其人还附庸风雅,请人帮忙取了一个“青尽”的表字,达官贵人早就见了不少,排面远非昔可比,被王伦如此嘲讽,却是一点也不尴尬,场面话随口就来。 “踢球归踢球,喝酒归喝酒,俺不拼命,如何能李相公显露恁般好手?只是相公份这般清贵,还能折节与俺这等浑人结交,莫说奉承几句,便是豁出这条命又如何?” “小三这子对我脾!”李邦彦端起酒盏,“来,咱俩走一个。” 喝下酒,李邦彦道:“今原本只想玩玩蹴鞠,不想还能见识这淋浴、桑拿、火锅,还有如此清淳的美酒。其中任何一项,善加经营皆可积累几代富贵,再加上早已风靡东京的蜂窝石炭和香胰,便是做个当朝陶朱公,也是时可期,小徐你可真是个奇人啊!” “些许奇巧而已,当不得左螭谬赞!”徐泽道:“富贵皆有天定,在下自知福薄,揣着这些富贵却未必是好事,正想请左螭为我指点迷津。” “哦,小徐有何想法?” 李邦彦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暗自警惕,这个徐泽在球场上比张三还野,行事却颇多弯弯绕绕。 现在看来,今之事,分明是这厮设的局,就等自己来钻。只是,王正道如此傲气的人物,又怎会甘愿受这等人驱使? “淋浴、桑拿、火锅,还有这新法酿酒,在下愿全部献于左螭和正道兄。” 嘶—— 好大的手笔! 李邦彦之父李浦就是怀州有名的银匠,家学渊源,其人对经营之道当然熟稔。 表面看,淋浴、桑拿和火锅没什么技术难度,很容易被模仿,也就新酒酿造技术相对而言容易保密一些,但朝廷酒政严苛,一般人想要经营这些产业,都只能慢慢积累,很难赚到快钱、大钱。 但商业运作不能这么单一割裂来做,不说别的,只需把这些作为酒楼、馆的特色项目陆续推出,便可以在东京72家正店的激烈竞争中取得先机,看看进斗金的潘楼和樊楼,就知道一旦有了名声,还怕没有源源不断的财源? “小徐,这是何意?若是有难,但说无妨,本官在这东京城还是有些薄面。只是这无功受禄,莫非你觉得我是那贪厌之人?” 李邦彦面色沉,语气已经很不善,其人号称“浪子”,喜声色犬马,为官却是不贪,只因其父经营有术,钱财一途上倒是没有让他过半点心。 当年,李邦彦由太学生上舍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 初入官场便得官家信重,试符宝郎,多少人羡慕嫉妒恨。 结果,因为太年轻,不知韬晦,风头过劲,遭言官弹劾“游纵无检”去职,几经辗转才又回到天子边。 如今,他表面浪如旧,实际上却是相当谨慎。 如狎喝花酒,本是士大夫雅趣,谁敢在这事上找茬,那是跟整个大宋官场作对!至于踢球,咱李浪子只是大宋蹴鞠第三脚,言官要是敢弹劾这好,先弹劾第一、二号“名脚”再说! 天子尚且与中官、侍卫踢球,自己和市井小民踢踢球也完全不是事。 但,要是随便来个陌生的低平民,踢一场球喝一顿酒,便明目张胆给自己送“好处”,这是把我堂堂起居郎当什么了? 李邦彦暗恨自己看走了眼,原以为王伦和自己秉相投,可为爪牙,没想到其人为了几个小钱,便如此作。 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能不为钱财劳,王伦虽是文正公玄侄孙,但在官户中却绝对是清贫的,难保其人不对这笔财源动心。 可惜文正公清廉守正,老来被急于封禅的真宗皇帝一坛珍珠毁了一生清誉,死后还要被这些不肖族人败坏门风。 李邦彦转头望向王伦,见对方回以微笑,目光真挚,不似作伪,李邦彦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王正道今年才三十二,却是名传东、西两京的游侠儿,出道以来数次犯法都能免责,眼光、能力和活动能量都不缺,怎么可能如此肤浅? 徐泽当然不可能知道李邦彦瞬间的丰富心理,老实答道:“岂敢,在下此番是想托左螭搭个线,将这香胰献于宫内。” “你想做皇商?” 第十三章 舍得 信陵坊,张教头宅。 孙石接过徐泽带来的食盒,麻利地铺设酒席。 “贤侄来得正好,你这新出的玉壶味道虽淳,只是让老夫一个人喝,却是不得劲。”张教头移主位,招呼徐泽就坐。 这半年来,不管是苇编、蜂窝煤和香皂,还是新近才出的白酒,同舟社一应新奇之物,只要在东京城上市的,徐泽都会提前给张教头送上一份,便是立足梁山的消息,也没有对他其隐瞒。 “石头,你喝这个。” 徐泽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向酒盏中倒出金黄色的液体,乃是同舟社新开发的橙汁饮料。 果汁饮品自古便有,差的只是保鲜手段而已。 同舟社秋季低价收购了一批水果,尝试用硫磺干馏、油纸包裹、表皮打蜡等手段处理,效果比徐泽预想的要差一截,但比起如今市面上流行的手段还是要好上很多。 徐泽这次进京便带了一批水果和果汁,昨在打煤场也拿出了一些。只不过,李邦彦家里豪富,自小就生活奢华,如今又是皇帝近臣,四季果蔬不缺,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点。 酒过三巡,徐泽谈及昨之事,张教头笑眯眯地问:“其他暂且不论,这玉壶若是经营得当,绝对可得几代富贵,贤侄真就舍得这么交出去?” “朝廷酒政严苛,税率太高,新酿营生虽稳,却难获大利。” 徐泽给孙石夹上一块卤牛,接着说:“不敢欺瞒伯父,玉壶只是低度酒,小侄还有更烈的霸王醉,因是不适宜东京人的口味习惯,没有带来。且因技术上还不成熟,消耗极大,产量一直有限,便是是想做大也不可能,若是技术共享,再有所突破的话,小侄反倒是要沾李家的光。” 因为密封技术始终不过关,蒸馏酒的消耗大、产量低,始终生产不出徐泽要求的烈酒,最终的突破还是源于一次意外——褚青不慎将酒坛摔破在生石灰上,生石灰和酒中的水剧烈反应,产生量,蒸发出大量的酒精和水混合蒸汽,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褚青一下子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技术突破的关键,立即将此事报告给徐泽。 生石灰的成分主要为氧化钙,不与酒中的酒精发生反应,却很容易与水反应,生成溶于水的氢氧化钙并产生大量的能,因酒精的沸点低于水,会先于水蒸发,只要适当降低生石灰的纯度以控制反应烈度,避免温度太高导致水和酒精一同大量蒸发,就能得到浓度较高的酒精蒸汽,然后,将其冷却收集,便是徐泽需要的“霸王醉”。 梁山如今所产的“霸王醉”,皆是先蒸馏,而后用生石灰脱水所得,影响产能的关键还是密封技术不过关,使得蒸馏和脱水两个环节造成的浪费都很大。 同舟社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但研究的进展始终很慢。 徐泽打算交给李邦彦的,其实只是初代技术,就是希望以怀州李家的深厚底蕴,能够在源头上另辟蹊径,以期有所突破。 张教头年轻时也好烈酒,但几乎没有喝过玉壶这般烈的,比它还烈的“霸王醉”成本只会更高,想喝的人定然不少,但利润只会更小,毕竟在大宋,真正有钱有闲的达官贵人是不流行喝烈酒的。 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了,张教头喝下一盏酒,擦掉胡子上的酒渍,决定不再纠结酒的问题。 “老夫猜度,如今风靡东京的香胰,便是张三收购的废油所制吧?此乃化废为宝,堪称暴利,贤侄为何也舍得交于宫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因为香胰暴利,必然会遭人艳羡,小侄如今份尴尬,可不想为了些许钱财枉费命。且此物要用到本就稀缺的油脂,产量有限,还受制于人,远不如趁现在风头正劲,换一个出路合算。” 肥皂卖后,汴京、郓州和蔡河镇等地都有商贾找上门,提出注资或合作,“帮助”同舟社扩大经营规模的想法,徐泽用了“拖”字诀,但这事不可能拖很久。 一旦这些人摸清了同舟社的真实底细,以及潜在竞争对手的实力,绝对会各种手段齐出,同舟社就范,徐泽若不想立即造反,就只能老老实实献出这项技术,就是下定决心造反了也没用,原材料和市场全被别人卡脖子的况下,空有技术也没用,反而趁现在正火爆拿去换一个皇商份最实惠。 当然,徐泽也不是毫无保留,他计划交给宫中的,只是草木灰制肥皂的初代工艺,反正朝廷不会缺草木灰,淮扬地区还在用大锅煮海盐,每年都能产生巨量的草木灰。 张教头放下酒盏,郑重地问:“你此番来京城,便如散财童子般,只顾撒钱,舍了这么多,所谋者究竟是了啥?” 徐泽坐直形,答道:“伯父可记得半年前小侄所说之事?机缘巧合,小侄不得不落户梁山水泊,伯父博古通今,觉得彼处如何?” “彼处水面广阔,泊内水 文复杂,周边民风彪悍,可为立足,每逢乱世必出豪杰。然无论秋盗跖,还是秦末彭越,声势虽大,终是匪盗直流,自古未闻有占巨野泽而成事者。” “盖因彼处地处中原腹地,恰是龙之浅滩,虎之平阳,本朝更是紧挨京畿,又是漕运枢纽,万不容失,贤侄苦心经营,恐怕会成泡影,反落得不忠不孝骂名。我看你善于经营,今人好奢靡,何不另择他处立业,安享富足?” 这也是徐泽一直忧虑的问题,同舟社不足半年的时间就发展到如今规模,表面看好似有无限可能,实际上却已到了极限。 不管是怀璧其罪的赚钱门道,还是亦商亦贼的尴尬份,抑或四面受制的地理位置,都使得这种游离于官府治理体系之外的发展道路走到了尽头。 要么上岸洗白,成为“守法商人”,将命运交给那不可琢磨朝令夕改的朝政和残酷的商海争斗;要么趁现在有钱有人,扯旗造反,爽一把再说,然后在朝廷雷霆反扑中骤然灭亡。 徐泽倒不怕被镇压,大不了转进他地,换个份过子就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可惜还有坑爹的“占据三年”条件,想走都走不了。 即便真能如原剧中一样,靠“斗将”“斗法”“斗阵”之类的儿戏打退官兵的屡次围剿,朝廷只要抛出一个“招安”,队伍照样会土崩瓦解。 无他,民心思安,天下毕竟还未乱,朝廷大义尚在,一个可以“封妻荫子”的“出”,就能让绝大部分的人毫不犹豫的抛弃“义气”。 越了解这方世界,徐泽就越清醒的认识到大宋对内防范的严密,还有社会各阶层对朝廷的向心力,做山贼土匪是没有前途的,哪怕梁山远离汴京,纵使王朝鼎革之时也一样。 比如,原本历史线,二十年后,金军入寇,北宋灭亡,钟相、杨幺等人在洞庭湖经营多年,聚众20万,结果岳飞一来,轻易就被招降大批部众。朝廷的招牌的就是这么好用,哪怕是灭亡后刚刚重建的破烂朝廷! …… 第十四章 取字 徐泽体前倾,孙石会意,放下碗筷,到门外把风。 徐泽压低声音,道:“小侄苦思良久,梁山确非善地,此番进京散财,便是为了跳出这浅滩,寻一条生路。” 张教头也压低声音问:“路在何处?” 徐泽没急于回答,而是反问道:“小侄敢问伯父,假使伯父乘一小舟渡于江上,小舟忽漏水,舟上又无堵船舀水之器,当何解?” 张教头陷入沉思,他不是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思索徐泽这句话隐含的意思。 良久,张教头抬起头,问:“你是说‘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呃,这个典故用的有些不伦不类啊,不过意思也是差不多了,徐泽懒得去纠正。 “伯父高见,小侄正是此意,一个人力量再大,也无法提起自己。大宋这国制,对内防范上太完美了,不走出这个圈子,就永远无法打开这个死结。” “那又如何走出去?” “小侄闻得今年初,辽主巡游州,幸混同江钓鱼,召北方生女直各部长来朝。头鱼宴上,各部长依惯例次第起舞,以示臣服,唯完颜部部酋阿骨打再三不从,最后,辽主无奈,竟放其归去,伯父可知此事?” “略有耳闻,听说辽国近些年国力衰,对周边羁縻部落的约束力已大不如前了。” 张教头嘴上应和,心里想着的,却是辽国立国两百余年,其境内外番部何止千万,而从其国道宗之时起,几十年来,一直就有叛乱传闻,但都被辽国铁骑平。 莫说只是一部生番桀骜难驯而已,便是这个完颜部真反了,能成多大的事?又与大宋何干,与你徐泽何干? 只是,这些话就没必要给这个世侄子说的,大宋虽烂,但大多数时候,小民好歹也能图个安饱,立国百多年了,还真没哪个草寇翻起过大点的浪花。 徐泽要是赖在梁山泊这个天然贼巢里,迟早得出事,趁着年轻,出去走走也是好事。 “小侄想的便是让出一部分利益,换取一个可以随意行走的皇商份,到辽国看看具体况,你说朝廷会不会应许?” 其实,徐泽原本的打算,是利用知道“历史走势”的优势,蹲在梁山闷声发大财,待世道乱起,再振臂一呼。 只是这想法非常不靠谱,现在山上才千余人便出现了一大堆的问题,以至于半年内连续修改了两次社规。 而随着吴用、王英、二阮等不安定分子陆续上山,山上的况也变的更加复杂,若不及时给这些人找事做,他们就可能会自己搞出事来。 探查女直之事,也不是徐泽突然冒出的想法,若说造反挑翻大宋是普通难度的话,对抗金国南侵显然就是困难难度。 遗憾的是,徐泽对辽、金两国这段的历史都很模糊,只知道宋朝后来联金攻辽,但具体什么时间达成盟约,中间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 对金人的印象也只是话本演义中的“拐子马”“铁浮屠”这些名词而已,至于其过往历史、社会结构、军队编制、作战习惯等细节,全然不知。 若不趁着刚刚立足梁山,“主线剧”还未展开的这段时间,去北地探查况,顺便刷一波声望,以后怕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而若继续留在梁山,最后极大可能是埋头与朝廷窝里斗,很有可能辛苦几十年,全给金人做嫁衣。 “起居郎虽号‘浪子’,却是个言出必践的人物,且极善结交中人,这事他应下了,应该大体能成。只是此去异域万里,沿途又多凶险,贤侄你还未婚娶,可不得有闪失啊。” 想到徐家就剩下徐泽一个独苗,张教头不有些担心。 徐泽却听出了张教头也不知宋金联盟之事,此事八成是还没发生,那自己便大有可为了。 想到此处,徐泽昂声道:“伯父不必担心,大丈夫生于世,当轰轰烈烈,岂能畏惧艰险,缠绵于榻之间!” “好!远行万里定有所获,倒是老夫心态已老,不当劝你的。” 张教头喟然长叹:“贤侄你未及弱冠,便深谙舍得进退之道,教我这一把年纪还看不开的老军何以堪啊!” “正要劳烦伯父,”徐泽就着张教头的话头提到另外一件事,道:“小侄虽然还有一年才满二十,但在江湖行走,没个表字却是多有不便,家中别无长辈,咱军旅人家也不讲究行甚冠礼,还请伯父为小侄取个字。” “好!你们慢吃,让我好好想想。” 张教头说完,便起进房抱出一摞书,细细查找。 你每手不释卷,莫非只是做做样子?徐泽忽然后悔作出了这个轻率的决定。 “有了!《说文》释泽‘光润也’,取字‘润之’如 何?” 卧槽! 这个表字,谁敢用?! “伯父,之乎者也是不是文雅了点,小侄一介武夫,用这字不妥啊!” “呃,让我再找找。” 孙石转进门,示意外面来了人,徐泽迎出去,见张三带着一个仆役,踏着雪,火急火燎的朝这边跑来。 不待张三说话,那仆役自我介绍道:“小人是后省内东头杨供奉家人,我家老爷对徐员外投托产业之事尚有疑问,是以遣小人来寻员外。” 徐泽不敢耽搁,向张教头告声罪,便跟着去了。 大宋宦官品级较低,受到的制约也多,但待遇很好,高阶宦官在宫外有自己的房子,还能娶妻纳妾,有仆役使唤很正常。 这个仆役口风甚紧,即便收了徐泽一锭银子,也只透漏了自家姓名之类的基本信息。 徐泽倒不怕擅闯白虎堂的戏码在自己上上演,真有人对付自己这种小人物,根本犯不着用此手段,他只是习惯做事前尽可能的收集各类信息。 直到杨供奉宅邸,徐泽都未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仆役领着徐泽进了门房,奉上茶点,便去复命了。 徐泽也想明白了,不管这个杨供奉是何缘由要见自己,来都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放下心来,边喝茶边打量屋中陈设,中规中矩的布置。 院落不大,应该只是三进,宅中伺候的仆役也很少,进门到现在,只看到三人,一切都反映出主人的低调内敛。 “是个老狐狸!” 徐泽得出这样的结论。 约莫半盏茶功夫,还是那名仆役,领着徐泽到了书房。 房内只有一位健硕老者,其人量雄伟,紫袍金带,七梁金涂银棱冠下的面色黝黑,皮紧实,双目炯炯有神,下巴上还有十数根乌黑发亮美髯长须。 第十五章 女直 见到老者,徐泽稍愣片刻,旋即抱拳,行了个军礼,昂声道:“西军子徐泽见过太尉!” 时人浮夸,对身份高于自己的文官皆称“相公”,武官则一律都是“太尉”。 实际上,朝廷实际并无“相公”一职,位列东西两府的中书侍郎、参知政事、枢密使等宰执都可称“真相公”,其余文官皆是“假相公”。 但“太尉”却真有其职,不是高俅,他只是殿帅,真正的太尉就是徐泽眼前这位,去年进检校太尉,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本月初三,刚刚去掉“检校”二字的童贯童太尉。 “哦?” 在这种环境下意外被徐泽道破身份,童贯却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见变化。 “小徐如何识得我?” “家兄曾随太尉出征过,小子送行,有幸得见太尉尊颜。” 童贯绝对是千古宦官中的传奇,不谈他日后的功业,便是这天生异相——净身后居然还长胡子!且声音洪亮,全无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阳刚之气外露,任谁见过都不可能忘得了。 其人生活俭朴、敢于任事、气量宽宏,便是对徐泽兄长这种不入流的大头兵,也丝毫不摆架子,其兄生前便对童贯佩服有加,徐泽的前身也对其印象深刻,所以,一进门便认了出来。 “很好!”童贯伸手示意,微笑道:“小徐,坐!” 仆役麻利的搬来一把圆凳,随后轻手轻脚的退到书房外。 “小徐可有表字?” “小子年未及冠,尚无表字。” 作为上位者,见面问表字,是表达赏识和善意。不过,二人并无深交,童贯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 “小徐可知我今日为何找你?” 肯定不是皇商之事,这事还未见面的杨供奉倒是管得着,童贯若是还管这等杂事,就太儿戏了。 徐泽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童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自己身份之别犹如云泥,之前也从未有过任何交情,今日偷偷摸摸的接见自己,而且不摆架子称“本官”,甚至不用“咱家”“吾”这些习惯用语,还先问表字,又称“我”和“你”,这也太亲近了吧?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徐泽心念电转,却不敢耍心眼,勾下头,老实作答:“小子实不敢猜度太尉心意。” “哈哈,猜猜也无妨。” “小子斗胆,想来应是和辽国、女直有关。” 徐泽进京只有短短几天,最重要的活动便是昨日之事,谋求皇商之事对徐泽来说是大事,但对童贯来说就捏不上筷子了。 李邦彦虽然行事浮浪,却也知道徐泽此行涉及金辽之争,其人怕是不敢擅作主张,定然是找机会先探了童贯的口风。 徐泽尽管不熟悉宋、辽、金三国这段时间的具体动态,却还是知道宋金伐辽的实际主导者便是眼前这位,能让醉心功业、日理万机的童太尉特意召见自己的,也只能是此事了。 “嗯?” 见徐泽抬起头,童贯眼中寒光一闪而过,脸上的笑容更盛,主动给徐泽解开谜底,道:“今日听人提及此事,才知小徐你不恋富足安乐,忠心报效朝廷之举,壮哉!可否讲讲为何有出行女直的想法?” “回太尉,小子生于延安,自幼便立志追随父兄,投军杀贼,也练得一身好武艺,怎奈太尉英明神武,这些年统御西军,打的西贼节节败退,俯首称臣,百余年来连连用兵的边郡竟已安定下来。” “小子生不逢时,没了用武之地,加之长兄亡于阵战,先父过世前,担心我持强闹事,特意嘱咐我务必回原籍密州置产。” 见童贯点头倾听,没有不耐烦,徐泽接着说:“小子回原籍途中,路见不平,不合意气用事,占了梁山,招诱亡户,幸得朝廷宽宥,乃落户其地。” “近日自辽国亡人中得知女直之事,小子心下便,便又不安分,想着好男儿岂能满身鱼腥,终日操持贱业?何不趁着辽国内乱将起,潜入辽人和女直人对峙之地,浑水摸鱼,挑起二者争斗——” 童贯勃然作色,厉声呵斥:“大胆!宋辽乃兄弟之邦,你擅自挑起辽人和女直争斗,若是事情败露,为我大宋招来兵灾,这后果你能承担?!” 徐泽屹然不惧,梗着脖子答道:“辽境汉人千万,即便事有不谐,也是辽地汉儿做的好事,如何能赖我大宋头上?” “且辽人目下焦头烂额,反该担心的我大宋趁机北伐才对!太尉平青唐、降西夏,威震天下,辽人即便得知我是宋人,未免太尉率天兵征讨,也只可能竭力掩盖。” “好一张利嘴!你就准备凭着这张嘴一路过关斩将到女直人哪里?” “小子手下有两个得用的辽人,已提前潜回辽地,”徐泽偷看童贯表情没有变化,接着说:“另有一商贾,曾行走辽地贩卖北珠。” 童贯起身,逼视徐泽,说:“你且于我讲实话,为何有福不享,偏要做这掉脑袋的买卖?” “太尉!”徐泽拱手,犹豫片刻,答到:“一则,小子如今富而不贵,手里虽有几个小钱,却不安稳,日日盼着有机会能博个出身封妻荫子,北地动乱便是难得的机会。” “二则,梁山本是贼巢,全靠小子以强力压制,短时尚且无忧,日久恐生变乱,如其千日防贼,不如自己做贼,带着这些贼厮们祸害辽人,总好过祸害乡邻。” “三则,圣人语‘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辽人趁我中原内乱,占我燕云十六州,此时,不趁他病,要他命,更待何时?!” “好!好一个‘趁他病,要他命’!哈哈,不愧为我西军子弟,果是血性男儿!”童贯赞道。 “只是此举终是匹夫之勇,何不把眼光放的更远一点,若是能突破辽人封锁,进入其对峙之地,何不索性深入女直人腹地,探查其具体情况,以作朝廷决断参考。” “若是女直人真有扰乱辽国的实力,朝廷也未必不会趁机北伐,以血百年之耻,须知我大宋万信兆民,强军百万,一旦发动,岂是你区区几人之力可比?” 徐泽有些犹豫,说:“小子是个浑人,只会一些刀枪功夫,杀人不怂,但探查女直情况以作朝政参考,事关重大,以小子的浅薄见识,恐会得出错误结论,反误了朝廷大事。” “此事勿虑,我自有安排,你计划何时动身?” “如今正值寒冬腊月,我等宋人恐难适应北疆严寒,且远行万里,总得做好万全准备,须待年后开春,天气稍稍转暖再起行。” “好!三日内,勿要离京。” 第十六章 图燕 从杨宅出来,湿透的中衣贴着后背,被凉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徐泽加快脚步,回想起刚才在杨宅的经历,还有强烈的虚幻感。 直到此时,他还是没有搞明白,童贯突然召见自己的真正意图。 尽管自己在梁山已初步打开局面,也可以从容周旋与一般官僚之间,但面对真正的帝国大佬,手里缺乏可打的好牌,只能靠飙演技,疲于应付,以求能麻痹对方,这种感觉真不想再经受。 徐泽走后,童贯安坐片刻,喊道:“良嗣,出来吧。” 屏风后转出一高鼻尖脸的绿袍官员,正是提点万寿观直龙图阁学士加右文修撰赵良嗣,其人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马植! 去年,童贯使辽,辽地大族子弟马植献“联女直灭辽”之策,童贯乃改其姓名为李良嗣,藏在使团中,偷偷带回。后又献策官家“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约攻辽”,天子大喜,赐姓赐官。 赵良嗣朝童贯拱手施礼,道:“恩相。” “坐!”童贯一口喝下盏中茶水,问:“此子如何?” “以下官漏见,此人所言不尽不实,实乃滑小人。然行辽之事可以确定是巧合,图燕之议并未走漏,应该是一场虚惊。” “如此也好,省得脏了本官的手。” “恩相!”赵良嗣坐下,态度愈发恭敬。 “下官尚有一事不明。” 童贯板起脸,作不快状,道:“良嗣,有事便直说,你我之间何须吞吞吐吐?当初,你我在辽国初识,你献图燕之策,侃侃而谈,风采耀人,如今,交往久,为何反而拘谨,全没了往锐气?” “下官彼时处辽国鄙陋之地,所见尽是鼠目寸光之辈,犹如井底之蛙,才自觉智高。归朝以后,方知本朝文华鼎盛,人才辈出,恩相威仪如海,又怎敢不恭敬?” “好了,好了,说吧。” “徐泽擅自招募流亡,占山据水,乃胆大妄为之辈,无法无天之徒,良嗣不解,不解恩相为何会青睐此人?” “你呀,莫要担心此子抢了你的功劳。” 赵良嗣脸色瞬间苍白,扑通跪下,五体投地,声音颤抖,急之下,说出了自己的原名。 “植今一切,皆是恩相赐予,只敢用心做事,不敢有半分怨望。” “良嗣,我知你心思,你却不知我心忧啊。” 童贯扶起赵良嗣,叹气道:“你可记得去年中议事,你言‘若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直,与之相约攻辽,其国可图’,官家本已心动,郑居中一句‘祖宗以来便有此道连接诸蕃,然朝廷商贾舟船百有馀年,一旦启之,惧非中国之利’,官家便又犹疑,何故?” “朝堂诸公不知女直底细,恐二虎相争变成女直螳臂当车,我朝贸然行动,可能反取其祸,局势不明,官家也难以决断。” “你能带人潜入女直境内?” “下官已被辽国通缉,怕是去不了。” “良嗣啊,你可知我刚才见到徐泽,想的啥?” 童贯负手而立,不待赵良嗣回答,接着说:“此子尚不及弱冠,便有如此际遇和抱负,他未必不会有一番成就。我如他这般年纪还只是忠敏公手下最低一等的内侍黄门。” “彼时,忠敏公督师熙河,我在宫中少了照应,每盼的,就是熙河捷报,这一盼,就是五年!” “少年不知岁月稀,再回首,已是半百。” “翻过年,本官就六十了,刑余之人本就寿浅,你觉的,我还有几个五年可以再等?” “恩相体康健,百岁可期。” “百岁?官家还是万岁呢!” 赵良嗣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这话茬。 “女直之行九死一生,若非如此,你我又何须在议之后枯等年余?” “用人当看其长,军中多的是泼皮配军,杀良冒功之事时有发生,哪又如何?能打仗就行!” “徐泽这娃娃,确实胆肥心野,但真能办好此事,许他一场富贵又如何?若是办砸了,哼!真当本官好糊弄不成!” …… 东京城外安仁村。 “大郎,事便是如此,”徐泽交待史进道:“你离家半年,族中要待处理的事务怕是不少,和史武回史家村,过完年再来梁山。只记住一点,今之事务必保密,不得外传。” “嗯!” 史进点头应下,向一旁的先生闻焕章恭敬施礼,道:“弟子就不陪侍夫子过年了,这就去收拾行李,准备回乡。” 徐泽笑道:“闻教授此番会随我一起去梁山,以后你多的是时间陪教授。” 史进喜出望外,问劳焕章:“夫子,哥 哥所言当真?怎的不早知会弟子?” “嗯。”闻焕章一脸云淡风轻,说:“我也是才做的决定,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那弟子这就去收拾行李了。” 史进说完,就兴奋地跑走正堂,回到自己的卧房,才猛的一拍脑门,嘀咕道:“不对啊,夫子在此坐馆数年,推了多少达官贵人的入幕之请。哥哥明明今才来,刚才讲的也只是探查女直之事,半句没提邀请,为何夫子和哥哥二人就能如此默契,他俩究竟打的什么机锋。哎,我脑子还是太笨啊!” 正堂内,闻焕章已经面容冷峻,语气生硬,道:“足下当为荐景恒入学,与我大谈‘天下兴旺匹夫有责’‘不治孺子何治天下’,我还当你是心怀天下的坦男儿,不想如今竟用谋术算计,以事关两国社稷危亡的机密相挟,诓我出山!” 徐泽抱拳施礼,道:“泽这点小伎俩确实落了下乘,只是,以教授大才,我若直言相邀,你真会就此出山?” 闻焕章别过脸,懒得理会徐泽。 “哈哈,教授何须作此小儿女态!” 徐泽上前拉起闻焕章,嬉皮笑脸道:“教授本是海洲人,在京郊安仁村坐馆数年,莫非真就教书上了瘾?今上复故疆,成祖宗未竟之功,你在此枯坐养望,哪能及得上助我沟通异域得来的功劳实在?” “子曰‘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你是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若是此番功成,兴许官家一高兴,便赏你个五品观察使、七品赤县令什么的,岂不美哉?” “你!以前怎未看出你是这番痞赖子!” 闻焕章想甩袍袖,却被徐泽紧紧抓在手里,甩不动,冷眉道:“圣人何时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哈哈!” 徐泽拉起闻焕章的袖子就往外走。 “你的圣人真没说过?那就是‘学而优则仕’,意思差不多嘛,教授知我读书少,就不要太计较啦”。 “你!” 第十七章 杀星 徐泽到东京的时候,带着蹴鞠队和一批物资,乘船而来。 回去的时候,因为连续几日的降雪降温,五丈河东京段已经结了很厚一层冰,只能弃船,改乘马车。 同行的,多了王伦、闻焕章、孙石、朱武、陈达、王汰取自月票金主斧王淘汰等人,共有十辆车,其中四辆坐人,剩下的六辆,装满了准备贩往辽国的物资和五十人份的弓箭刀枪等兵器。 弓不比弩,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之辈,一般人若无名师指导和多年的苦练,都难有成就。 实际上,同舟社现今能熟练使用弓箭的,算上徐泽、史进、牛皋,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但难得有太尉府背书,这么好的机会,徐泽傻了才不趁机扩充武备。 这批兵器全部是东京城最有名的谢氏甲兵铺出品,是大宋民间可以持有的最好武器。 若不是考虑到在辽境可能会被盘查,徐泽都想诓骗王汰,去武库领取一批禁军制式盔甲盾弩。 搞定石盘岭山贼后,徐泽派张雄带着一什人,随王四潜回华州少华山,成了山上的“四头领”。 待少华山整编完成,朱武、陈达二人完成交接,直接来了东京城外安仁村等徐泽,倒是提前跟闻焕章混了个脸熟。 孙石如今身体已经大好,壮实了不少,之前打听到太医院丞钱乙乃郓州须城人,徐泽进京特意带了不少须城特产,上门道谢,老院丞高兴之余,笑眯眯地应下了给徐泽的“胃酸宁”就是小苏打,纯碱溶液吸收二氧化碳制成做医学验证的请求。 王汰字楚山取自月票银主楚乡山鬼,是童贯派来协助徐泽的军将,今年三十五,黑脸厚唇,卷发赤须,瞎了左眼,一脸凶悍。 其人相貌粗狠,看似直爽之辈,却是个滑头,相处了几日,徐泽除了他是麟延路人外,其余出身、职司、爱好等一概不知,问得多了,王汰便是一句“太尉让俺老实做事,不要多话”搪塞。 行到范县,王伦与与徐泽分道扬镳,约定回莘县祭完祖,再来梁山后,果断勒马北去。 看着风雪中挎刀纵马的豪迈背影,想着原剧情中小肚鸡肠的白衣秀士,变成了名动两京的血性游侠,徐泽也心生豪迈,这方水浒世界已经大不一样了,新的道路即将开拓,北方野蛮的邻居也即将崛起,时不我待啊! 虽是时不我待,但雪天路滑,马车减震又差,行进速度其实一直不怎么快,哪怕范县紧挨着寿张县,但还是行了近两日才到康家庄。 还在庄外,就见到庄内一阵鸡飞狗跳。 “周畀,你去看下甚情况。” 徐泽吩咐道:“马车靠拢,结成车阵,所有人领取武器,做好戒备。” 徐泽的命令是下了,但梁山以往根本就没组织相关训练,车阵是什么样子的众人却是不知,朱武、闻焕章都是野路子出身,军伍之事只是略懂,也不敢献丑。 好在有王汰王楚山在,此人倒是好眼力,仿佛知道徐泽的命令就是下给他的,三两下便指挥几个车夫将马车摆成了一个首尾相连的半圆型车阵。 宋军在对抗辽夏的战斗中,经常要用到车阵,一般都是粮车、辎重车等摆成一圈,士卒在圈内用弓弩、长枪防守。 王汰摆出的却是半圆型,盖因为此处位于庄外道上,半圆车阵正好挡住了道路,背后是刚来过的路,基本可以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己方人手也不足,只能集中力量防守正面,这样的半圆形车阵正好。 徐泽暗暗点头,此人精于军阵,还能结合实际灵活运用,看来童贯是真的有心促成这次女直之行,这个王楚山的任务虽是监督自己,却是个有本事也能干实事的,而且摆得正自己的位置,一直没给徐泽找事。 嗯,如此得力的“好部下”,总得榨干其价值才行! 王汰布置完车阵,转身,便见到徐泽摸着下巴笑容古怪,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多时,陈昭返回,后面还跟着批头散发的康仁,其头上还有好大一个包,后面四个庄丁抬着一个绑在门板上的汉子,兀自挣扎不停。 打开车阵,康仁见到徐泽走出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似想跪倒,徐泽赶紧上去扯住他。 “康保正,出了何事?” 康仁指着门板上的汉子说道:“这黑厮说是从沂州来投靠社首,俺好心款待他吃酒,他却酒后发癫,一直追着俺打。” 庄丁立起门板,只见板上之人大冬天的,居然敞着胸,露出黑熊般的一身粗肉,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 沂州人,黑丑壮汉,酒后撒泼打人? 尼玛,施大爷,你真是我大爷,玩上瘾了吧?! 送完吴用送王英,这还没玩够,又送一个天杀星李逵来! 丑汉嘴里的麻布被扯下,就怼着康仁骂:“就知道欺俺手里没趁手的家伙,一个庄子的人打俺一个,算甚好汉?有种一个个来,爷爷若是退半步,须不是好汉!” 不愧为原剧情宋江肚里的蛔虫,水浒中最会迷惑人的机灵鬼,很多人传扬的“心似顽童”。 再不占理的事,都能让这厮转移话题,占领道义制高点! 眼看黑汉迅速入戏,徐泽懒得浪费时间,直接打断他的表演。 “汉子,你叫甚名?” 那汉梗着脖子,牛气冲天地道:“俺叫李逵,江湖人送外号黑旋风。” 江湖,在哪里? 扯虎皮做大旗么? 徐泽觉得好笑,这厮是刚从副本里蹦出来吧,梁山早就不流行江湖那一套了! “同舟社社首徐泽我也认识,他也没做多大的事,怎的你在千里之外,还能听到他的名声?” “俺看你穿的光鲜,分明是个走难闯北的商贾,却是好没见识!如今京东两路谁人不识徐保义大名,沂州都传遍了跟着徐保义,不用受官气,四季穿新衣,顿顿吃新米。” 李逵说完,又看向康仁,骂:“俺慕名来投徐保义,这厮却跟俺说没得的事!” “你这厮倒是嘴乖,俺何时说过?” 康仁吓得一头汗,赶紧争辩道:“俺明明说就算入了社,也要凭本事吃饭,同舟社不养闲人。” “哼,俺看你分明是怕梁山兴旺了,就赶了你这鸟保正吧?” “你!”康仁气得直哆嗦。 “好了!” 徐泽止住二人争吵,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搞清楚了,李逵应该早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故意装傻充愣。 一方面拿好话吹捧自己,一方面又离间自己和康仁的关系,以此转移矛盾,顺便洗刷初次见面就留下坏印象,这做法果真很“李逵”啊! 只是这厮不知道的是,自己根本就不是在乎江湖名声的“好汉”,康家庄和梁山也不是简单的“邻居”关系。 “沂县乡人都唤你叫铁牛吧?在下就是徐泽,却没有甚保义之名。” 徐泽丢下一脸震惊的李逵,转身吩咐众人撤了车阵,准备出发。 末了,才给康仁丢下一句话。 “康保正,这厮满嘴跑火车,没句实话。别浪费时间了,他爱喝酒,你就灌他十斤黄汤,剥光了,丢在雪地里,任他自生自灭吧!” 第十八章 欠抽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火车”,但徐泽的意思很明了,康仁吩咐庄丁抬起李逵,就准备回村灌他酒。 李逵终于从震惊中醒来,大叫道:“保义哥哥,不,徐社首,俺错了,俺不该耍子打人,更不该耍小聪明糊弄人。康保正,康爷爷,快停下,快停下啊!” “停!”直到庄丁们跑出数十步,徐泽才喊停。 康仁带着庄丁,又老老实实跑了回来。 “放他下来,给他松绑!” 噗! 李逵刚被解开,就直接跪倒在雪地上,噗噗噗,连着给康仁磕了三个头。 “康保正,俺给你赔不是了,俺是个浑人,欺软怕硬,喝了酒就撒泼,你要是还不解气的话,就拿棍子狠狠地打俺吧!” 康仁这下反而左右不是了,李逵这番作态,已经给足了自己面子,按说该见好就收了。 只是这厮刚才发酒疯的样子可真吓人,百十号庄丁围追堵截,棍棒齐下,他硬是事没有,就盯着自己死命撵,若不是最后,不小心在被人踩实的雪地上滑倒了,还不知道要闹成啥样子,这要是轻易放过他,他以后会不会经常找俺的事啊? “社首,俺?” 康仁没辙,只能可怜巴巴地朝徐泽求救。 徐泽看着李逵,冷冰冰地道:“只有一次机会,把话讲清楚。” 徐泽没说把什么话讲清楚,但李逵显然是听清楚了。 “俺在沂县乡里打死了人,怕吃官司,一个人跑到兖州山里,藏了一些时,入冬后,天气太冷,山里实在藏不住了,俺寻思着以往在朱富哥哥酒店里,听过听过梁山和徐社首的大名,就想着来投奔。” “俺在大牛哥哥那里老实上了几天工,又骗他说是朱贵哥哥熟识,得了大牛哥哥信任,准备送俺上山。” “不巧这几起了风雪,水泊里结了冰,大牛哥哥说冰还太薄,行不得人,让俺再等一,待冰冻结实了,山上就会安排人过来接。” “俺野惯了,耐着子做了几天工都嫌苦,想着上山后肯定更不得闲,能不能待下去都难说,便瞒着大牛哥哥,偷偷跑到康家庄讨点酒喝。” “康保正听俺说些了和大牛哥哥、朱贵哥哥熟识的胡话,用心款待俺,俺见这人这么怕梁山,肯定好欺负,就琢磨着找个由头打他一顿,他交些钱财出来,若是以后在山上过得不如意了,有钱在手里,也能随时再换个地方讨生活。” “然后,然后,酒劲上头,不知怎的,就被抓了。” 徐泽冷着脸听完,尽管内心一百个不愿意收留这个水浒第一号刺头,但若是不收,还不知道坑神施大爷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而且,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方世界,还真的没有人比自己更适合收拾李逵这种杀重、心眼多的家伙。若是不管他,揍一顿就放走,他都来梁山了,说不定转个弯就跑到宋江那里了,以后还不知道这厮会害死多少无辜的人。 如其让这家伙去祸害无辜百姓,不如让他留在同舟社内做点贡献。 反正,都收了王英,已经预订了一个脑袋了,再多一个也无所谓,好事成双,凑一对也不错! “大牛可跟你讲了同舟社的社规?” “讲了,讲了!俺,俺都记下了。” “滋扰百姓,行凶伤人,如何处置?” “滋扰百姓,未造成恶劣影响,鞭四,有恶劣影响,鞭八。行凶伤人倍之,造成严重后果的,斩,斩首。” “再问你一句,你可要想清楚,若是不愿上山入社,我便作主将你打一顿就放走。” “俺想明白了,俺这种浑人,没人管,迟早得横死,跟着社首,兴许还能做点事!” “好,你既想入社,可愿守社规?” “俺愿守!” “杜迁去发信号,通知洼西所有人都过来。周畀随康保正先回庄内准备刑具,待张大牛带人过来后,再集合村民观刑。” 徐泽吩咐完,回到车内,准备等众人做好相关准备再进村,同车的闻焕章看了看正在组织撤收车阵的王汰,犹豫片刻,拱手道:“社首,此人背负人命,你为济州任命的衙吏,贸然收留,恐不妥!” 呵呵,梁山亡命之徒多着呢,手里有人命的,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担心官府追究? 不存在的! 若是沟通女直的事办砸了,有没人犯法,咱们都逃不过童太尉的雷霆之怒;若是办好了,也就是几个“配军”而已,王汰就能轻松搞定。 “嗯,谢教授提点,雪停后,我就着人到沂县探查,定将此事办妥当!” 吴用也是“教授”,以示区 别,闻焕章被自己出山后,徐泽后只称吴用表字“学究”。 游侠儿王伦虽然藐视大宋刑律,却有很深的家国怀,徐泽提及沟通女直之事,他毫不犹豫就接受了邀请,并积极为徐泽出谋划策,甚至不惜名声,做设局拉李邦彦下水。 闻焕章出山虽然扭扭捏捏,其实也算不上是被,儒家是入世之学,这类自视甚高的读书人基本不可能放下治世之心。 以闻焕章的智慧,当不至于看不出收留李逵的代价和风险甚小,此举一方面提醒徐泽是防备王汰,一方面则是表明自己的合作诚意,徐泽当然也要表达自己对其的适度重视。 车队驶进庄中时,村人刚刚集合完毕,黑压压一片,虽然因为天冷,很多人缩头缩脑,却是少有人发声。 康家庄庄丁们虽然在捉拿李逵的过程中表现差强人意,但前段时间的保丁集训,还是在纪律执行上达到了预期效果。 在周畀提醒下,康仁安排人在场中架起了一口大锅,正噼啪作响的熬着姜汤,衣服单薄的穷村民,也都集中在靠近大锅的位置。 一些穷苦村民的衣服破旧,冬天天冷,根本挡不住寒,除了不得不出门外,一般都躲在家里苦熬。这会把他们赶出来,若是相应的保障措施没做好,是会死人的。 徐泽没有废话,直奔主题。 “周畀,宣布处理决定。” 保丁队所有什长必须熟悉社规和量刑尺度,这本就是周畀的分内事。 “同舟社预备社员李逵滋扰乡亲,行凶伤人,影响恶劣,两刑并罚,鞭二十四;张大牛管控不严,处置失措,鞭八。以上判决,你二人可服?” 张大牛跪下认罚:“俺服!” 李逵喊:“大牛哥哥因俺受过,别打他了,都打俺吧!” 周畀喝道:“推功揽过,何以明赏罚,严社规?李逵挑衅社规严肃,再加十二鞭!” “啊!俺服,俺服!” 第十九章 观刑 随着同舟社规模越来越大,人员构成也越来越复杂,原本与工分挂钩的奖惩模式已经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变化,徐泽组织管理层数次讨论后,增加了鞭刑、禁足等内容。 今日因为是第一例鞭刑,徐泽特意安排众人观刑。 刑鞭长四尺,使用多种材料制成,行刑前,要在清水中浸泡一定时间,使之充分吸水,增强柔韧性,再用烈酒或浓盐水中擦拭消毒,当然消毒后的鞭子抽在身上会更疼,既制造最大程度的疼痛,也尽量留下最小程度的永久伤害。 施刑的位置选择在康家庄的公用大石碾上,其下建有一个石台,大碾盘上能立十余人,便于施刑和众人观看。 张大牛先受刑,周畀指挥两个保丁将他绑在一条长板凳上,再将板凳立起,而后拔下他的裤子,露出古铜色的屁股蛋子,人群立即哄笑。 很清脆的一声“啪”,张大牛的屁股立即出现一道紫色的鞭痕,两个保丁转动板凳,以确保所有观刑的人都能看到鞭笞的效果。 第一鞭,重叠的被笞的地方开始渗血。 第三鞭,屁股明显肿起,部分皮肉裂伤。 场下原本哄闹的人群已经慢慢安静了下来,朴实的乡人很少有机会进城,更难看到官衙里打板子的场景,有些人脸色苍白,身子随着鞭子的落下而颤抖。 第七鞭,“嘭”的一声,屁股被打烂,饶是性格坚韧的张大牛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 只见被打烂皮肉旁是一圈淤紫色血痕,鲜血顺着大腿往下流淌。 周畀抬起手,示意暂停,问:“大牛,还行不行?” 根据社规,若行刑中,受刑者昏迷或伤重实在无法承受,可待半月后再施刑。 “俺,俺,还,还行。” 第八鞭,张大牛喊声更惨,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 场下等待受刑的李逵黑脸变灰,王汰凑过来,笑呵呵地问:“汉子,怕了么?” “怕,怕个鸟,俺只是受不了这鞭子打的慢,不痛快!” “呵呵。” 张大牛终于受完刑,徐泽安排两个人帮他简单包扎后,腾出一辆马车,先送他回去重新敷药休养。 因为修路、送物资等活动,康家庄有不少人和张大牛有些交情,他受刑的时,一些村人面露不忍,最后两鞭甚至还有心软的,跟着落泪呜咽。 李逵却是个陌生人,而且一来就搞得整个庄子鸡飞狗跳,等他上台受刑,村人们却是很亢奋,期盼着这个黑丑汉子屁股被打爆的凄惨场景。 不得不说,李逵这家伙确实皮糙,挨了整整五鞭,黑不溜秋的屁股才慢慢肿起,而且硬是不哼一声。 直到九鞭后,李逵才丢掉面皮哇哇大叫。 又挨了四鞭,屁股被打爆后,李逵的叫声中竟然带着些许兴奋和狂暴,打到的十八鞭时,竟然开始又嚎又笑。 人的情感极端复杂多变,刚才还热烈讨论的村人见到这诡异的一幕,渐渐静了下来。 康仁想到李逵不管不顾追打自己的场景,顿感后颈一片冰凉。 在外围观刑的陈达赞道:“嗬啊!这李逵是条好汉,够硬气!” “地道,慎言!” 朱武看了看远处的徐泽,道:“甚的好汉?同舟社可不讲究这些,你没见张雄到了少华山,也是先立规矩,我们两人既已追随主公来了梁山,切莫再有这些江湖习气!” “达鲁莽,谢哥哥提醒。” “以后就没有‘哥哥’了,你我互以表字相称。” “是!元洪兄。” 朱武是最早投靠徐泽的“好汉”,姿态也放得很低,都称“主公”了,却因为自己嘴贱,卖弄二手消息忽悠徐泽,惹得徐泽不快,把他晾了半年不说,山下的史家村卡住了山寨的钱粮,也就卡住了山寨的人,随后徐泽几次抽人掺沙子,他却半点想法也不敢生。 但这次来梁山,还是直接被撸成光杆,朱武不免心中忐忑。 几个月前,在少华山见到回来传信的王四,其人明显的变化,就已经让朱武够吃惊的了,而后到来的张雄一什人更让他难以置信。 时隔半年,再见到徐泽,那种上位者气质已经隐隐显现,朱武是彻底怕了,再不敢有任何小心思。 李逵一声高过一声的怪叫终于在第二十七鞭戛然而止,周畀探了探其鼻息后。 宣布道:“受刑人李逵晕厥,鞭刑暂停,剩余九鞭半月后补打。” 徐转身对康仁道:“康保正,同舟社有令必行,你庄子虽是外围,与同舟社人交往也须有规矩,以后再有社员私自跑到你庄子,你可知怎样做?” “小人知错了,不该私心结交山上的人。” 寒风里,康仁额头冒汗,膝窝发软,想跪又不敢跪。 “不要有下次!” 康仁一阵嗫嚅,徐泽挥手,道:“你好歹是一族之长,把腰杆挺直,安心做好族内事。天气严寒,乡亲们衣服单薄,别冻坏了,分完姜汤便散了吧。” 回到洼西,安顿众人后,徐泽便独自去看望张大牛。 趴在床上的张大牛挣扎着要爬起来,徐泽赶紧按住他。 “没伤着筋骨吧?” “不碍事的,刚才周家兄弟已经给俺敷了社首给的药,估摸着三两天就能下地。” “以前俺村保正诬俺偷他鸡子,打了俺一顿板子,俺都是自己走回家的。” “自从入了社,有社首关照,天天都是白米白面,又没重活,身子反倒娇嫩了,还要浪费这么贵重的药。” 徐泽见张大牛说话中气尚足,确实没有大碍,也放了心,换了个话题。 “大牛上山有四个月了吧?” “四个月零九天。” “自安排你负责守洼西,送了多少人上山?” “不算鲁山那帮子,先后有8批共426人了。” “嗯,如此说来,梁山上近三分之一的人,上山前都经过你把的关。” “社首,俺,俺没办好这事,俺对不起你的,嘶——” 张大牛又想爬起来,不小心牵动了屁股上的伤。 徐泽再次按住他,“切莫如此讲,把你放在此处,便是因为你能做好这事。同舟社是我们共同的根基,若想长久经营,你这关口一定要把好啊。” “社首,还要俺守这里?” “如何不要,莫非你不愿干了?” “俺愿意!” “听杨喜说,二丫喜欢林氏,你是什么意见?” 徐泽说的林氏是在石盘岭被解救的女子,另一人已经送回了杨庄,林氏是童养媳,自己真正的家人为了钱卖了他,夫家待她不好,又被山贼杀灭了门,死活不愿意回去,跟着徐泽回了梁山。 “俺,俺。” “你嫌弃她?” “俺怎敢!都是苦命人,俺只是,只是怕人家看不上俺。” “哈哈,回头我让张大嫂问问,若是林氏有意,等你屁股好利索,就把这事办了。” 第二十章 新年 忙忙碌碌中,时间来到了政和三年的元。 本朝元原本同寒食、冬至一样给假七,仁宗时,三司使的包拯上言“每节假七,废事颇多”,皇帝从其言,下旨削减了两,自此,“黄金周”变成了“小长假”。 对大江南北的华夏子民来说,这个节的意义和过法都差不多,若说梁山与他处的不同,便是假期更短,只有三. 不过,上山的绝大多数都是贫苦百姓,原本就没资格享受这些朝廷官吏才有的带薪假,在山上也用不着走亲戚,三的假期够用了。 对徐泽而言,则意味着他来到这方世界已经整整一年,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刚刚进入延安那个不真实的“新手村”,对元乃至寒食节都没有什么印象,如今看着山上喜庆的众人,才切实感受到穿越时空的强烈孤独感。 不过也就那么一瞬的伤感,繁忙的事务和沉重的压力,容不得他浪费本就紧张的时间去伤悲秋。 拉起一支商队,穿数国行万里的重大行动,不能拍脑壳想当然。 首先是人选的问题,既然是“商队”,就要有商队的样子,掌柜、通事、活计、护卫缺一不可,褚青必须去,田异、朱贵不可轻动,郑天寿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年前就安排他和王四到江南考察海贸了,只能换上在寿张县城开铺子的康臻。 石盘岭山贼虽然被整编为三个什,但仍保留了部分独立,由牛皋统带,徐泽打算带走五个什的保丁,其中就包括两个鲁山什。 而吴用、阮小七、王英、李逵、陈达等,或刺头或不放心的家伙,也要全部带走,加上王汰、闻焕章、王伦、史进和孙石,总数六十多人,这些人在同舟社内,大部分上都有职司,交接和磨合都需要时间。 其次是物资的问题,只要能进入辽境,大宋的砖茶、绸帛、生药等都不愁销路,但这些在辽国的南京道就能卖掉,带着这类畅销货一路穿过中京道、上京道再转入东京道,无疑是明目张胆的宣告商队别有所图。 因此,商队必须要有烈酒、棉制品等苦寒地区受欢迎,其他地方却不怎么好卖的货物遮掩,这些货物梁山基本都有,但量都不多,一方面要开足马力生产,另一方面则还要安排人手提前沿途收购。 然后是细节的问题,原著中,晁盖、吴用等7个临时凑到一起的“好汉”,推着几车枣子,就能装成行商,糊弄住杨志等一大帮人的节,只可能出现在中。 任何一个行当都有其诀窍,如两三分钟内把鲜鱼开膛破肚,去鳞剔骨,再打成鱼片,绝大部分人都很难做到,但对于菜市场里的鱼贩来说,不过是基本作而已。 远行万里的商队,如果连基本的赶车、编队、宿营、雨雪防范和货物堆积绑缚等都细节都不熟练,行不多远,就会引起有心人地关注。 同舟社内,褚青和王英有行商、赶车经历,但只是一些小规模中长距离的行商经验,其他人几乎是啥都不懂,这些都没法取巧,除了向有经验的商队取经,剩下的,就是老老实实地拖出去练。 实际上,徐泽从东京回来后,就带着商队行走于各县之间,顺便拜访各地官吏、乡豪,倒是在郓、济州两州引起了不小地轰动。 去年约定的上元节运动会如期举办,因为郑天寿还未回来,改由阮小七主持,这厮形象较郑天寿差了不止一点两点,加之俚语连篇,使得运动会的格调降了不少,但也更接地气,场上气氛甚是烈,便是见多了大世面的王伦也忍俊不。 年前,徐泽带着商队穿过郓城时,曾拜访过宋江和晁盖,徐泽对晁盖兴趣不大,对宋江则是保持应有地警惕,但二人毕竟都是一方江湖大佬,若是路过而不拜访,反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宋江和晁盖对徐泽这个强势崛起的临县好汉也很感兴趣,运动会这天,二人联袂而来,本以为能成为场上主角,不想到了现场后,才发现寿张县来了整整七名吏员,而且是县丞刘夔带队过来的,如此大的阵仗,当然不是巧合,只能是苏知县的授意。 刘县丞理所当然由徐泽全程陪同,宋江和郑成、章元等吏员靠边,晁盖则只能与康仁等人同列,二人只和徐泽说了一些场面话,来之前想好的言辞,全原封不动带了回去。 晁盖好生羡慕徐泽的排面,对官场潜规则门清的宋江,则更清楚寿张县官吏异常举动意味着什么。 几前,同舟社商队在郓州治所须城县采购大量物资,正苦于“入股”同舟社香胰产业无门的“有心人”逮住了机会,以商队采购榷品为由,连货带人全部扣下。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梁府七衙内便到州衙传达了梁相公的意思——马上放人! 踢到了铁板的众人胆战心惊,连夜派人到梁山赔礼道歉。 苏瑾得知此事,也大吃一惊。 其 人虽然功利,敏感却不缺,梁山是他的政绩,也是他的包袱,特别是这个包袱发展太快,更让其不安,他可不想自己离任前,梁山就失去控制。 思来想去,“人”和“财”是成就世间万事的先决条件。 梁山地理位置特殊,在“人”上很难对其限制,“财”上却相对容易得多。 但因为县衙吏员与徐泽的微妙关系,这事只能假他人之手。 须城这么快就插手同舟社产业,就是因为有苏知县的一份“功劳”。 苏知县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徐泽背后是梁相公都不敢招惹的大树,自己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于是,苏知县以乡民运动会聚集人员太多,易发生不可控变故为由,派出县衙官吏前往现场“指导”。若不是上元节县城也要放灯,他和县尉职司在,实在走不开,也不会让刘夔这个老油条捡了便宜。 这事的来龙去脉徐泽大略知道,实际上,这本就是他一手导演的,没办法,女直之行可不止十天半月,若不使点手段,敲打周边势力,只怕还未等到他回来,同舟社就被人吃得不剩骨头了。 只能说童太尉的招牌果真好使,王汰只是到梁府说了几句话,就震慑住了整个郓州,不过王汰之所以愿意被他当枪使,也只是为了替徐泽解决后顾之忧,以早启程,太尉的便宜可不是好占的! 寿张县这边,苏瑾愿意低姿态,以官府份公开表达对同舟社的支持,徐泽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只待王四、郑天寿回来,交代完诸事后就出发。 第二十一章 大郎 为了规避高额的城门税,大宋境内的行商在贩货途中通常是不会进城的,由此才给了沿途各路山贼土匪打劫的机会,不过,拥有特权的“皇商”显然不在此列。 但是,为了赶时间,也为了锻炼商队,正式启程北上后,徐泽原本没打算使用这个特权。 只是,商队向北行进几,进入恩州境内,就因为各种突发问题,不得不进清河县城休整。 进城后,寻了家客栈住下,一应杂务自有褚青处理。 闻焕章另有的安排,徐泽带着史进、吴用、王伦、孙石等人在城里闲逛“采风”——每到一地,必深入市井乡野了解民生,这已经成为了徐泽的一个习惯。 王伦前些年游历河北,曾到过清河,主动当起了知事,指着县衙外的牌楼介绍道:“清河毗邻巨鹿、信都、夏津,交通辐辏,人文荟萃,自唐至后梁,短短三百年,就出过九位状元,再往前数,更有二十多位宰相,反倒是本朝立国后大衰,不复往荣光。” “原因何在?”史进不懂就问。 “一则本朝科举大兴,阀族彻底没落,‘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的清河崔氏首当其冲,刚才说的九状元便有八个姓崔,最后一个也是崔氏姻亲,崔氏鼎盛千年,和清河早为一体,其族既倒,清河也当然衰落了。” “二则本朝文星南移,状元、宰执多出自江南,如明也和学究这般大才也是无缘东华门,勿论被崔氏耗尽了底蕴的清河了。” 吴用最恨这些把持晋升之阶的世家大族,没好气地道:“阀族不倒,寒门如何出头?只是天道轮回,旧的阀族倒下,后起的寒门焉知不会成为新的阀族?不说范王韩吕这些大姓,就说须城梁氏,同朝为官者二十余,再积累个几代,其势可知?” 吴用这番抱怨的话正好戳到了王伦的痛处,莘县王氏四代前,王旦在世时,也算豪门,但这些年不断败落,如今族内子弟虽多,却无一人科举中第,自己更是剑走偏锋,做了个游侠儿薄声望,相比起门楣正盛的须城梁氏,莘县王氏子弟真的是愧对祖宗了。 徐泽见冷了场,打圆场道:“古时高门阀族和如今书香世家本质不同,彼时文教不兴,知识、舆论和入仕通道基本被门阀垄断,即便朝代更替,天子治天下,就不得不与其合作,才会有王朝百年更替,而阀族千年不倒之现象。如今文教大兴,知识扩散,高门大姓即便再有底蕴,其子弟终是要上科场与其他士子走一遭的。” 徐泽这话说的并不对,其实,朝廷和地方州县大小官员中,真正通过科举正途的“有出”官员只是小头,其余恩荫补官者、诸科试合格者和流外入仕者、摄官转正者以及进纳补官者的“杂出”反倒是大多数,只不过这些“杂出”官员相对于“有出”者,晋升更难,发展受限而已。 王伦和吴用二人却是想混个“杂出”都不得,皆心有哀怨,都无力纠正徐泽话中的漏洞,场面一时反而更冷了。 史进正听的起劲,几人却不说了,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就听到一个生硬的声音喊:“大郎,哪里走!” 史进扭过头,见喊话之人甚是面生,正疑惑间,另一个声音答道:“理哥,今真不得钱,且先宽限几成不?” 史进知自己会错了意,那人喊的是另一个“大郎”,寻声望去,唤作“大郎”之人不满五尺,粗皮赖脸,正挑着一个担儿在前面跑。 “你家炊饼好卖,今你都卖了两担,怎会不得钱?休得狡辩!”喊话之人材长大,几步便追上了挑担之人,一把薅住其衣领,边说边搜起来。 史进却是看不过眼了,几步追人,抓住那抢钱之人的胳膊,喝道:“光天化,强抢他人钱财,作何道理?” “关你鸟——” 那人扭过头,见史进高大,徐泽、王伦几人也围了过来,赶紧咽下话,改口道:“好汉,误会,误会!” 史进冷着脸,喝问:“你须得给俺说清楚,是个怎的误会?” 那人答道:“我叫邹理,他叫武大郎,好汉你别看他矮小,他家二郎武松却甚是高大。” “那武二凶得紧,只要吃酒醉了,便和人相打,偏又一蛮力,我家德哥儿便被武二打得背过了气,十几天了,都下不来。” “那,武二以为德哥儿被他打死了,当时就跑不知去向,我只能找武大讨点汤药费治伤,偏偏这武大滑得很,早出晚归,钱又藏得紧。德哥儿子却是拖不得,不然的话,这么大冷的天,谁人愿意守在这街巷上吹风吃冻?” 史进放开邹理,扭头问武大郎:“他说的可是真的?” “二哥确实打翻了他兄弟,是不是还躺上,我却是不知。” 武大答苦着脸,接着絮絮叨叨:“二哥三天两头与人相打,连带我时常吃官司,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卖炊饼得点辛苦钱,还不够给人补汤药费。他兄弟被打,我已经给了三次钱,便是头牛也医好了,今还要,如何能给?哎,二哥自己跑不知去向,只教我受苦,命歹也!” “那汉子。”徐泽站了出来,问邹理:“在下略懂跌打扭伤,可否带我等去你家,看看你兄弟的伤?” “大官人,贫家简陋,怕污了贵人的眼,不敢请。”邹理知这几人不好惹,有些慌张地答。 “既如此,我便做个和事佬如何?” 徐泽取出一锭小银,递给邹理,说:“这些钱与你兄弟将息子,武二虽然跑了,但你兄弟也无大碍,我料无二终究要回来清河的,都是街坊,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莫再找大郎了,可好?” “便依大官人。” 邹理得了钱,高高兴兴的走了。 徐泽询问武松的去向,也不知武大郎确实不知,还是信不过徐泽,支支吾吾的,没个实话。 徐泽从钱袋内抓出一大把铜钱,递给武大郎,道:“市人皆说大郎炊饼做得好,这些算是定金,明辰时前,辛苦你送两担炊饼到永宁客栈吧,我全要了。” 武大郎捧着铜钱,目送徐泽离开,讷讷不言。 待走远了,王伦不解地问:“及世可是属意武松?此人好酒纵凶,是为无行;不辨被打之人生死就慌乱跑路,是为无胆;小弟犯事却留长兄受过,是为无义。如此无行、无胆、无义之人,结交何用?” 呃,水浒世界难得的成长型好汉竟被你批得一文不值?知不知道,这要是在后世,你这样说话,会被武松粉丝打死的! 对武松,徐泽还真没多少想法,这可是宋老大都不曾真正收服的牛人。 要知道宋江为人狠,坚决不愿上山的秦明、卢俊义等人,无不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但对武松,却是例外,绝对是真心结交,甚至还一度为武松的不幸而垂泪。 武松对宋江这个兄长,起初也有几分真心,甚至在柴家庄宋江的“每带挈”下,改了醉酒伤人的坏毛病。 但杀了潘金莲后,武松心死,后来虽说上了梁山,一则是形势所迫,二则对宋江也只是还人的心态,征方腊后,人还尽,武松便出家不走了。 徐泽哂然一笑,道:“正道兄多虑了,刚才邹理不是说武大郎炊饼好卖嘛,既来清河,怎能不尝尝武大郎炊饼?” 王伦无语,敢不敢选个更敷衍的理由? 徐泽确实没敷衍自己,次吃到了武大郎的炊饼,王伦就想明白了这点。 这些炊饼卖相、口感皆是一等一,便是拿到东京城也能有很好的销路,没见李逵和牛皋两个大肚皮吃了都喊不过瘾么? 徐泽给了武大郎一块木牌,说后若是想离开清河,可以凭此物上梁山,寻个衣食无忧的差事,还给了他一袋钱以做盘缠。 武大郎被徐泽搞懵了,我在清河待得好好的,干嘛要走? 还有,你谁呀,钱多得发烧么,非亲非故的,干嘛老是送我钱,还送这么多? 紧握钱袋,武大郎作势要推辞,徐泽摆摆手,就去招呼众人准备启程了。 原剧中,武大郎是个悲剧角色,其人的悲剧既源于潘金莲、西门庆等人的纵、贪婪和狠毒,也源于他本人的不自知。 这样的人多了去,一一去救是救不过来的,但既然碰到了,也不能视而不见。 而且,不提武松,就凭武大郎这一好手艺,也值得徐泽投资,有了小苏打,再加上武大郎的手艺,还怕做不出后世花样繁多的精致面点,只要营销得当,必可以成为同舟社一项新财源。 至于武大郎会不会上梁山,徐泽估计他很快就要面临抉择了。 徐泽猜的没错,武大郎今特意多发了一些面,想着时辰尚早,又蒸了一担炊饼准备卖。 刚出门,就见几个街坊堵在巷子口。 “大郎,邹德在上躺了几,昨就得了忒多钱,我可是被你家二郎打落了好几颗牙,说话都不利索,可不能就这么了了。” “对,二郎一拳打闪了我的腰,一直隐隐疼,天知道有没有落下残疾,也得陪钱!” “二郎走的那,我家大黄也不见了,肯定是被他顺走的,我可怜的大黄啊!” “蛾娘这段时间都不理我,肯定是二郎使的坏!” “我季叔家……” “你们!” 武大郎急了,举起扁担,作势要打人,色厉内荏地吼道:“莫要欺我,就不怕二哥儿,二哥儿回来有你们好看!” “我等怎的欺你,我这牙是不是武二打落的?要不要把挨过武二打了的乡邻全叫来对 质?都是街坊,怎的你就偏要多给实哥钱?” “什么钱?哪有钱!我何时给过邹理钱?” “街坊们,别听他胡咧咧,昨不提,今早间,在永宁客栈,可是好多人都看到了,那贵人给武大好大一袋子钱,我们挨了打,讨点汤药费过分么?” “钱进了武大的口袋,怎的会出来?我们还是别费口水,进他屋自己找去!” “对,自己找!” 第二十二章 柴进 沧州。 “退后,速回!” 前哨刚到道旁树林外,还没来得及探查,林子里面就窜出三十余个目露凶光的汉子,负责前哨探查的陈达不敢大意,果断下令后,即掩护属下后撤。 商队在外,徐泽一直按照行军要求,派出前哨和后哨,行了近十,接连遇到过三四拨可疑人群,只是见到商队防守严整后,远远地就散了,似这帮草贼迎上来的却是第一次。 贼人还追击陈达,跑到半路,被徐泽的箭矢回,又见商队快速有序列阵,失去了进攻的欲望,迅速退回树林里。 不多时,贼人又放倒一颗大树,拦住了道路。 “社首,河堤上没有异常,林中还未看真切贼人就冲了出来,从贼人冲出来的队形看,林子内应该还有接引之人,但数量不会比冲出来的更多。” 朱武被徐泽委以留守梁山的重任,陈达有心改变自己曾经留给徐泽的恶劣印象,这一路上,做事都非常谨慎勤勉。 “地道辛苦了,你且歇歇。” 徐泽肯定了陈达的成绩。 回头,见远处的后哨发来无异常况的信号,徐泽问褚青:“这远近可有山贼的山寨?” “几年前是没有的,只是沧州紧挨辽国,民风彪悍,乡人出则为匪,入则为民,这些兴许是附近遭了灾的乡民。” 王英插话道:“淮西也多是做这断路买卖的乡民,给些买路钱就能过。” 这一点,徐泽也清楚,一般来说,商队在外,为了长久的行商安全,即便对方实力不强,也不愿与贼匪硬碰硬,通常都是给些买路钱,彼此都方便。 吴用问:“褚副首,柴大官人庄子离此地还有多远?” “东北方向,不足十里。” 徐泽听出了吴用的言外之意,瞄了眼正在组织列阵的王汰,没接这个话题。 扭头喊道:“李逵,你陪大郎去抓个人过来。” 李逵分到了周畀的什,最初几只能趴在上识字背社规,可把他憋坏了,听说商队要远行,为了争取出行机会,鞭伤还未好利索就随队训练。 不过,这厮确实皮粗糙,伤口崩裂,染了一裤子的血,浑然没事人一样,给他擦洗伤口的酒精也被他偷着喝了,这样胡乱折腾,居然还让他半个多月时间就好利落了。 见商队出来两个护卫喊话,贼人也派出两人出林答话。 还未说到两句,史进突然发难,冲上去一脚踢翻一人,制住另一人便往回拽。 李逵也几乎在同时,踹倒一株路边小树,抡起树干,为史进抵挡林中丢出的土团石块。 审问很快就有了结果,这帮草贼就是附近的乡民,而且还是“联营”,沧州境内这类草贼有好些,专劫陌生商队。 “买卖”做成后,他们还会给被打劫的商队一面小旗,见到小旗,其余的草贼就会放行。 这伙人见商队防护甚密,无法下手,正在林中争论要不要放商队过去,以便到下个“卡点”,集中人手后再将他们一举拿下。 见史进和李逵二人赤手空拳过来喊话,带头的草贼觉得是个时机,便遣了两个拳脚功夫好手,打着徐泽一样的主意,所以在见到史进冲过来时,二人不但没有逃跑,反而迎了上去。 “呵呵。” 徐泽扶起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贼人,交给他一个十两的银锭,说:“不打不相识,我等是梁山泊同舟商社,路过贵境,还请行个方便则个。” 待贼人放回去后,牛皋忍不住问:“社首,就这点小钱,这伙贼人怕是会被惹恼了,更不甘心放俺们过去吧?” “不试试怎知道会不会成?” 徐泽脸上分明写着无所谓,接着吩咐:“周畀、小七,速速准备引火之物。” 两刻后,兴许是看到了商队放火烧林的决心,贼人有序撤出林子,先前被放走的那人还送来了一面小旗。 傍晚时分,大石桥边,林间弯道上,同舟社商队迎面撞上一簇行猎归来的队伍。 只见这帮人个个鲜衣怒马,挎弓箭背彩旗,擎苍鹰牵黄狗,中间捧着的是一位骑在雪白卷毛马上的官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纯,三牙掩口髭须,约莫三十四五年纪,头戴皂纱转角簇花巾,穿紫绣花袍,腰系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穿金线抹绿皂朝靴。 这卖相,便是汴京城公认的美男子李邦彦也要逊色两分! 前方不足半里就是柴进庄子,又有如此排面和卖相,只能是柴进本人了,徐泽拱手道:“前方可是柴大庄主?” “庄主?”柴进明显有些愕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何时有人敢称呼自己庄主?但旋即良好礼仪训练,占了上风。 柴进在马上还了一礼,道:“正是柴某,阁下是?” “在下同舟社徐泽,这位是两京豪侠王伦王正道。” “昨夜灯花,今鸦噪1,不想竟是应了二位豪杰降临!” 柴进翻下马,大步迎了上来。 待转过弯道,柴进才看到徐泽和王伦后的商队众人,虽因旅途劳顿,个个衣衫污损,但六十余人在寒风中站得笔直,除了间或的挽马响鼻声外,竟无其他声响和动静,是以柴进刚才根本没有察觉徐泽后有这么多人。 “这是?” 柴进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了,偏偏后伴当正嬉笑喧闹不停,忽地觉得心头一阵烦闷。 徐泽道:“久闻庄主大名,泽与正道兄等人组建商队,相约游历北疆,途经沧州,特来拜访庄主。” 王伦接着道:“大官人名传海宇,今得识尊颜,宿生万幸!” 柴进拉住徐泽和王伦二人的手,道:“小可亦久闻二位大名,不期今来踏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此处不是说话地,庄里请!” 远来是客,陪同柴进行猎的伴当自觉让开道路,让商队先行。 大车依次通过石桥,异变突生,一只猎犬不知甚时挣脱了束缚,朝柴进跑去,正通过石桥的挽马受到惊下,晃动了车辕,眼看一车货物就要翻倒桥下。 众人惊呼声中,一名壮汉霍然跃出,右手按挽马,左肩扛车辕,竟然轻松化解了这场变故。 “真壮士也!”目睹这惊险的一幕,柴进由衷赞叹道。 “这位乃是汝州好汉牛皋牛伯远。”徐泽趁此机会,为柴进介绍起众人。 “这位是东京名士闻焕章闻明也,这位是陕西豪侠王汰王楚山,这几位皆与在下投意合,相约来此拜会庄主。” “久仰,久仰,诸位里边请!”柴进与几人一一拱手行礼。 徐泽趁机解脱被柴进一直拉住的左手,穿越过来这么久,他还是适应不了时人牵着手说话以示亲的习惯,尤其是柴进上还有淡淡的香粉味,更让他不自在。 几前,得知商队要专门造访柴氏庄园,闻焕章就极力反对,出言道:“房州郑王嫡脉本已断绝,仁宗皇帝念柴氏让国有功,择其旁支承嗣,封为崇义公。” “沧州柴氏乃义国公熙让之后,本为旁支,崇义公迁房州后,沧州竟隐隐以嫡脉自居。彼辈上不感天子圣德,下不思亲族和睦,更公然结交过往贼人,其心叵测,其行可诛!” “柴氏让国,天子厚遇,此为千古美谈,柴氏只要安分守己,当能与国同休。” “然,观沧州柴氏之行,分明自掘坟墓,社首如今为朝廷做事,若功成,必名垂千古,得享富贵,当谨言慎行,何必节外生枝,结交此短视作死之辈,枉自沾染无端腥臭?” 闻焕章的话虽然难听,却是很中肯,但徐泽有自己的考虑。 一则,沧州柴家庄是水浒前期很重要的支线剧,白衣秀士王伦、林冲、武松、宋江等人都在此有剧,自己没来则已,来了触发剧却不做这个“支线任务”,施大爷会不会搞事? 二则,皇商份虽然好使,却仅限于国内行走和夹带少量违商品,若想顺利出沧州入辽境,最好的选择,却不是拿着皇商份和太尉手令大咧咧的通过边关,若如此,一旦商队不慎被辽国缉捕,朝廷如何抵赖?徐泽完全有理由相信,沧州边将绝对会以各种理由搪塞,拒绝放他们出境。 三则,虽然沧州柴氏如同被编管远州,但毕竟表面风光百余年,愚民不识天家威严,沧州江湖却是以柴氏为尊,想要出境甚至在沧州境内顺利行走,就不得不拜访柴进。 而且,柴进这人也不像闻焕章说的那么不堪,原著中,白衣秀士王伦在梁山起家,就是受了柴进的资助,徐泽甚至怀疑,不仅仅是资助这么简单,毕竟没钱没人没实力的白衣秀士王伦,能在梁山这种盗匪巢迅速拉起上千人,本就透着诡异。 这些话是无法与闻焕章说透的,不仅是隐秘问题,更关键的是徐泽和闻焕章的立场并不完全一样。 闻焕章愿意出山并跟自己“出使”女直,还真是抱了“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的心思。 另一个走偏门的游侠王伦,也不是脑子坏掉的堂吉诃德,正是因为科举、荫补的路都走不通了,他才特立独行,博取名望,其频繁来往于两京,也是因为大宋的权贵集中在此,机会最多。 他跟着徐泽,目的和闻焕章也一样,那就是期颐此行有所获,得朝廷赏识,谋个出,以维系莘县王氏门楣不坠。 闻焕章和王伦二人所要的,徐泽给不了,只有朝廷能给,而徐泽能给他们的,不过是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至于展现“王霸之气”,收服闻、王二人 ? 想啥呢!就凭自己现在这半商半贼的尴尬份,能给这两个功名心极重的家伙画什么饼? …… 注:1即乌鸦,此时南北喜好相反,真宗朝彭乘在《墨客挥犀》中记录“北人喜鸦声而恶鹊声,南人喜鹊声而恶鸦声。鸦声吉凶不常,鹊声吉多而凶少,故俗称喜鹊,古称谓乾鹊是也”。南宋薛季宣《浪语集》和洪迈《容斋随笔》的也有类似记录。 第二十三章 井蛙 王汰这个“豪侠”身份自然也是徐泽胡诌的,说来还是他一句“教授心怀忠义,但问本心即可,何必畏惧人言”才打消了闻焕章的些许顾虑,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 徐泽有心看戏,才故意把闻焕章介绍给柴进,闻焕章则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实在抹不开脸面了,才嗯啊一下。 进了庄子,柴进吩咐庄客杀猪宰羊,置办酒席。又安排伴当带着商队其余人,去院后歇息不提。 酒席一时半会上不来,柴进先领着徐泽、王伦、闻焕章、王汰、牛皋几人在庄内的粮仓、畜栏等处转了一圈,刻意展示自家的雄厚财力,赢得徐泽、王伦和王汰几人的好一番违心吹捧。 回到客厅坐定,话题很自然就转到了江湖见闻上。 徐泽白手起家,半年时间从无到有,同舟社之名遍传九州,经历最传奇。 王伦混迹两京,行走两河,阅历最丰富。 牛皋资历、阅历皆浅,也不善谈吐,但其人其行却最让柴进感兴趣,只恨自己怎无机缘结识这等人物。 没想到王汰这个西贝货,居然也能把现编的假经历编得有鼻子有眼,唬的柴进一愣一愣的,感叹江湖深远,自己却为家业所累,只能困于沧州弹丸之地,见识浅陋,难及各位好汉二一。 徐泽面露不解,说庄主虽不出沧州,却早就名闻天下,前几日我等路过清河,便听闻其地好汉武松欲来投奔庄主云云。 柴进甚感疑惑,当即叫来一个庄客询问,确定庄上的确没有来过武松此人。 王汰和王伦也在一旁附和,信誓旦旦地讲陕西、两京遍传“小旋风”之名,柴进觉得徐泽没必要骗自己,便暗暗记下了“清河县武松”。 正聊得入巷,庄客通知酒席已备好,几人入席,边吃边聊,气氛更加融洽。 酒过三巡,徐泽拿出下午刚从草贼那里得到的小旗,柴进见到,脸色突变,问:“社首怎会有此旗?” 徐泽简单的讲了下午道遇草贼,最后得旗的情况。 柴进道:“得幸社首来我庄子,不然定起大冲突!” “啊!这是何故?”徐泽故作惊讶。 柴进耐心解释道:“沧州九寨十八社,皆以旗为号。只是这旗却是还有讲究,社首手中这面小旗代表是强行闯关,下几社、寨见了此旗,必会放行,待商队放松警惕后,便择一险地,集众而击。” “岂有此理!” 闻焕章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喝道:“堂堂防御重州,居然贼匪遍地,公然叫什么九寨十八社,沧州莫非就不是朝廷治下?州判和各县尉、巡检和都保正都不管事不成?!” 徐泽皱眉,你这个老滑头,既想跟着老子蹭功劳,又不想坏了自己名声,代表童太尉的王楚山都给你担保了,还犹自不放心,有必要这么卖力演戏,划清界限么 柴进被闻焕章突然的大喝吓了一跳,刚才几人谈天说地,唯有闻焕章哼哼哈哈,一直都没有一句囫囵话,柴进只当他是个好好先生,没多关注,不料性子尽是如此火爆刚烈。 柴进心下检讨徐泽专门介绍的,岂会是平庸之辈,暗恼自己今日得意忘形,怠慢了此人,读书人最善胡乱编排,若是让他负气而走,自己经营多年,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名望怕就要毁掉大半了,赶紧起身敬酒。 “明也先生身在江湖,却心忧庙堂,实乃天下士人之楷模,小可敬佩!” 闻焕章也知道自己表演过了头,说出话就已经后悔了,见柴进不但不气,还诚惶诚恐地罚酒一盏,仿佛一拳打在败絮上,心下更增几分懊悔。 闻焕章酒量虽浅,也不至于几盏就醉,刚才失态,主要还是心忧前程,宅在安仁村养望时,总觉天下大事尽在掌握,真入世做事了,才知自己不过尔尔,当下也不敢再托大了,跟着自罚一盏。 王汰见气氛有些冷,及时解围,问道:“大官人,恕我寡闻,这‘九寨十八社’是何说法?” 徐泽心生警惕,柴进身份敏感,见他就必须要带上王汰这颗钉子,以示坦荡之意。 没想到这个平日不吭不哈的独眼龙却给自己加了这么多戏,拉拢闻焕章之意不要太明显,厉害啊! 柴进道:“怪小可没说清楚,沧州虽是防御州,却因承平百年,不比陕西诸路州制度健全,如今辽国形势莫测,朝廷以‘辽、女直相持,诏饬河北边防’,九寨十八社正是沧州各县为整顿边防,防范两国边民私自出入境所设。” 徐泽问:“诏书何时到的沧州?” “就在六日前。” 徐泽和王汰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诏书走的是急递铺,日行四百里,自然不是缓慢行进的商队可比,算算时间,差不多在商队出发的同时下达,难怪两人都不知此事。 朝廷这份诏书下达的内容和时机都耐人寻味啊! 正说话间,后院传来一阵闹腾之声。 柴进心中不快,命庄客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扭头向众人尴尬解释道:“乡野村夫,失于管教,让诸位见笑了。” 徐泽担心李逵、阮小七几个刺头喝多了搞事,接话道:“兴许是我商队中人酒后冲撞也不一定。” 片刻后,庄客带来史进和一个歪戴头巾挺着将军肚的武夫。 柴进见到来人,面色不大好看,道:“小可归家时,听说教师已然安歇,不曾相扰。既已醒来,还请入席!” 柴进看着史进,又问徐泽:“这位是?” 徐泽介绍道:“这是我兄弟,华州九纹龙史进史景恒,也是明也先生的得意门生。” 柴进起身,惊道:“哎呀,怨小可管待不周,请入席!” “且慢!” 说话的正是刚才入席的“教师”,此人叉腰扭头,斜眼看向史进。 “大官人业大家也大,牛羊酒米虽多,也须不是大风刮来的,若是招待真好汉自不提,只是似后院这般不知何处来的野商队,一来便是小百十人,一月来几波,便是金山银海也能吃没了!他人不敢说,我性子直,为大官人不值!” 柴进极为尴尬,有心呵斥,又担心驳了洪教头的面皮,气走这位确有几分本事的高明教头事小,坏掉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才是大事,只得郑重介绍徐泽等人,指望几人的名头能震住洪安这厮。 洪教头持艺自雄,却不是傻子,虽然没有听过牛皋、王汰和闻焕章的名头,但王伦之名真听过的,更别提近来声名鹊起的梁山泊徐泽。 洪安赶紧正行礼,给众人不是。 眼看误会化解,柴进喊庄客添盏加筷,准备再饮。 徐泽心下摇头,原剧情中,相比李俊、鲁智深等加盟梁山的一方大佬,柴进这个布局最早、出身最高、资源也最丰富的大佬,最终却沦为宋江的吉祥物,四十好几了,还要屈节忍辱去给反贼方腊做女婿博出位,即便如此拼,最终也只能“求闲去了”。 不得不说性格决定命运,柴进公子哥作派,“礼贤”算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下士”却未必,扑不下身子,放不下架子,只得其形,未解其意。 而且,只有礼,没有威,大把的钱撒下去,基本就只听了个响,到头来,一个真正可用的人都没有收到,以至于自己身陷高唐州时,身边竟无一人可用。 受了柴进莫大恩惠的白衣秀士王伦立足梁山后,就翻脸不给他面子,拒绝收其一力推荐的林冲,还可以拿鞭长莫及,王伦白眼狼、心胸狭窄什么的搪塞。 但在自己的庄子里,先有洪教头当面百般羞辱自己的客人林冲,后有白养武松一年反招怨。 两件事过后,自己都不涨记性,也是没谁了。 …… 第二十四章 比斗 徐泽知道史进自跟了自己后,平里就谨言慎行,不会无缘无故跟过来。 且这洪教头百般毛病,都建立在其对自武艺的盲目自信上,原剧中之所以一再为难林冲,跟对方囚徒份及伏低做小的小人之态有很大关系,他刚才拿“野商队”说事,分明是来到堂上,见自己几人气度不凡,急下随便扯了个谎,转移问题以作掩盖。 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 徐泽问:“大郎,刚才究竟是何事?” 史进道:“李逵多喝了几碗酒,烦庄客在席间尽提伯远兄神力,便吹嘘同舟社似伯远兄这般的好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庄客不信,阮小七又跳出来,拿俺作比,说俺一条杆棒在手,百十人也近不得,寻常好汉休想讨到好。” “这话恰好让路过的洪教师听了,想寻俺比斗枪棒,俺不得哥哥吩咐,不敢与他私斗,庄客们就跟着起哄,不想惊扰了大官人。” 史进被徐泽委以商队护卫副手,众人虽不敢质疑这个“社首义弟”,但也不会真正服气,李逵就故意在训练时不出力,史进没做他法,只一根杆棒在手,就挑翻了所有有想法的人,更是打得李逵满头包,而阮小七这促狭鬼绝对是见李逵找事闹,看闹不怕事大,故意加把火。 “呵呵。” 洪教头尴尬挠头,道:“适才我没睡醒,只听了半截话,史兄弟既是徐社首义弟,当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就不须比了吧。” 有几分真本事?你分明是看不上才对吧? 徐泽想起后世的一句话——整瓢水不,半瓢水乱晃。 无论哪一行,做到尽头,都会生出人力有穷尽而知无涯之感,由是,掌握的越多,通常只会越稳重,整里这也看不上那也瞧不起的,多半是没多大本事还乱晃的“半瓢水”。 徐泽还未发话,柴进却是心痒难忍,牛皋单肩扛车毕竟只是逞的力强,没显真正手段,即便明知那个叫李逵的酒话当不得真,偏又止不住好奇,有心想让史进和洪教头二人相斗,只不过史进是徐泽的人,自己虽然做东,但客人气场太强,却不好支使,只能转头以目光询问徐泽。 徐泽心中不爽,这柴进真是个公子哥,养士却不用士,管你什么好汉,全都当犬豢养猴儿逗弄,兴趣来了便拉出来斗一斗,难怪花钱买怨恨。 既然柴进和洪教头主宾二人都这么没眼色,徐泽也不用顾虑了,看向史进,道:“大郎,你就陪洪教师走一遭,切记,点到为止!” 史进重重的点了下头,显然是听懂了徐泽的意思。 二人活动体之时,柴进唤来陪侍的心腹庄客,小声吩咐取两锭大银来作比斗利物。 这庄客是个伶俐人,大着胆子靠近柴进,附耳道:“洪教师肯定会见钱心喜,只是同舟社进斗金,应是不差钱的,这个史大郎又是徐社首义弟,听说还是豪奢人家出,以利物斗,会不会不妥?” 柴进闻之大窘,连忙摆手让庄客退下。 洪教头到庄上已有经年,非常清楚柴进的秉,见他吩咐管钱财的庄客,应该是要取银钱作比斗的利物,只是那庄客与柴进耳语几句却不走了,虽不清楚大官人今为何这般不爽利,但那庄客说话时分明是看了史进一眼,心下深怪史挡了自己的财路。 二人场下站定,洪教头想到适才在后院,自己拿言语再三撩拨,史进都不敢出手,料定史进功夫稀疏,就算真有几分本事,也高明不到哪去,心下了然。 起手便将手中棍子运力指向天空,直接使出霸气的“盖”字决,直接迎头棒打史进。 史进侧躲过这一棒的同时,手持棍棒以自为原点,贴地横扫向洪教头。 洪教头跳过这史进的反击,又是一棒盖了下来。 史进后退一步。 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劈头第三盖。 史进再退,洪教头又复一棒。 史进见洪教头脚步己乱,把棒从地下一跳。 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骨上,立时撇了棒,扑地倒了——果真是点到为止。 “好——” 最先喝彩的却是柴进,熟悉路的庄客赶紧倒酒。 胜利者史进自然是众人争相恭维的对象,至于倒地不起的洪教头,却是无人过问。 史进突然想到,若没有遇到师父王进和哥哥徐泽,自己是否还不知天高地厚和人心险恶,最终沦为这个洪教头一般的他人门下犬? 想到此处,史进竟有些可怜地上之人,丢下棒,俯去扶洪教头。 柴进刚接过庄客的酒盏,大步上前,准备敬史进。 史进却已经扶起洪教头。 柴进正 好走到二人侧,一直以来的座上宾被搞得如此凄惨,自己不管,反要向刚刚打败他的对手敬酒,即便是柴进,也意识到此时行为的不妥来。 若是洪教头还躺在地上也就罢了,现在洪、史二人却是相对而立,柴进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好不尴尬,只得将本要敬给史进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干笑两声,赞叹刚才打斗精彩。 徐泽很欣慰,史进在后院不受洪教头言语撩拨,出来后不急着辩解,比斗时沉着冷静,胜利后还能放低姿态。 半年过去,大郎不仅武艺精进,为人处事也成熟了不少。 几个陪侍的庄客兴许是受够了洪教头常的傲慢,见其一招落败,柴进的喝彩之后,全都捧腹哄笑,正笑闹间,却见到这尴尬场景,也都意识到不妥,忙止住笑,上前帮忙搀扶。 洪教头刚刚还目无余子,自视老子天下第一,没想到被人片刻功夫击倒,自是羞愧难当,躺在地上几番挣扎不起,最无助之时,相熟之人尽皆哄笑,反倒是对手史进施以援手,一时也百感交集,待其艰难站稳,用力挣开搀扶自己的庄客,朝史进拱手行礼。 “安自学成以来,持艺傲人,目无余子,今方知天外有天,谢兄台手下留!” 说完,转向柴进,还待说再几句场面话,忽地一阵目眩,勉强支撑住,终是没说出话来,后两个庄客拥上,赶紧扶着洪安回了后院。 柴进竭力挽回刚才的失态,再端一杯酒,上前道:“同舟社果真藏龙卧虎,景恒,请满饮此盏。” 史进还想着洪安蹒跚而去的背影,默默的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拱手道:“俺得回后院守好本职,庄主请慢饮。” 说完,转自回后院去了。 经洪、史二人搅和,这酒喝的也不怎么畅快了,几人聊些闲话,又喝了三巡,便散去各自安歇。 次早饭后,柴进送出庄门作别,交给徐泽一面新旗和若干土特产,徐泽回赠了一批香胰。 柴进只咋舌,香胰已经传到了沧州,但有价无市,富贵人家即便得上一块,平时也舍不得用,只有贵客临门才拿出来装点门面,今幸好听了劝,没按惯例送盘缠,几十两银子给寻常好汉确实是笔巨款,但若是送给同舟社商队,就太丢分子了。 直到商队走出好远,柴进才回,不同于以往送走过路好汉的豪迈,今心境却有些低落。 想那徐泽,孤到梁山,不过半年时间,就已经营得如此红火,牛皋、史进二人勇悍绝伦,却甘为其驱使,观昨景,商队内可比肩二人的好汉兴许还有不少。 柴进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引以为豪的养士手段,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大把银钱撒出去,也博了不小名声,怎的到现在,手下还只有一个史进手下走不过几招的洪安可用? 想到洪安,柴进强压内心的不快,这人就算再废物,也是如今庄上的第一高手,就当千金市马骨吧! 柴进招呼边庄客,道“去看看洪教师伤势如何了?” “洪安,洪安那厮,适才已自后门走了。” 第二十五章 异同 有了柴进给的那面新旗,商队直到走出沧州境,一路再无意外。 穿过大宋玉女寨和辽国双港寨结合部的真空地带,踩上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的白沟河,商队顺利进入辽国南京道析津府武清县。 三日后,和去年提前回到辽国潜伏的乌程接上头,又通过乌程联系上了褚青原来的接头人,再经一番操作,终于拿到了在辽国行商的合法凭证,众人这才放下心来,走出藏匿了三日的山林。 毕竟是边境地区,人烟稀少,又是初春季节,乍暖还寒的时候,不然的话,这么多人,还真难藏的住。 “诸位,彼处那些农人和我大宋有何异同?” 今日天气回暖,随着商队一路向北,道旁的田野上渐渐能看到闲不住的农人,观其服饰面容,和沧州乡人相差无几,徐泽边行边考校左近之人。 王伦道:“这些本就是汉人,上朔若干代,兴许还能在沧州找到兄弟姻亲。” 闻焕章一副悲天悯人之态,叹道:“可怜我华夏衣冠遗落胡尘,只盼王师早日北上,尽复汉唐故土,解救这万千遗民。” “明也先生讲的好大道理,却是不接地气,只怕这些辽人未必想要俺们解救。”阮小七插嘴道。 闻焕章面色有些难堪,他不是书呆子,安仁村的几年,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足生活,教书的同时,他也接触了一些社会底层,多少知道些底层百姓的想法,正因为此,才知阮小七的话无法反驳。 史进见夫子受窘,有心解围,谦虚地请教阮小七:“七郎,此话怎讲?” “俺也讲不来,就是觉得虽然都是汉人,但分在两国。便是常走的亲戚,过了三四代也早疏远了,何况这什么十六州割出去快两百年,就算真亲戚,也隔了八、九上十代,早就不亲了。” “别人日子过的好好的,祖上也从未受过我们赵官家一日恩惠,凭啥要咱们解救?说是解救,两国相争,这些边境州县的百姓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刀兵一起,他们不拿起锄头赶俺们就该知足了。” 吴用一脸惊奇的看着阮小七,感慨道:“多时不曾亲近,不想七郎竟有这般见识!” 阮小七别过脸,不想理吴用。 去年在汪栋的酒店被徐泽一通猛侃,阮小七嘴上虽不说,内心却是触动极大,上山后,夜校的学习很卖力,只要得空,都会缠着陈淳请教五代史。 后来,随徐泽远行千里,一路见识不少,剿灭石盘岭山贼,又主持上元节运动会,经历的事多了,视野也随之开阔了很多,正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阮小七尽管仍然跳脱,却不再那么冲动,遇事习惯先思考。 徐泽很欣慰,人是会随着环境变化而相应改变的,包括他在内,同舟社所有的人都在不断地进步。 这也意味着这些“剧情人物”的彻底蜕变,不能再盲目的按照原剧情中表现去推断他们的行事风格,少了“知道历史走向”这个最大的金手指,对穿越者来说绝对是一大损失,但看着一个个流氓地痞般的“好汉”在自己影响下逐步成长为有用的人才,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吴用见阮小七不理自己,干咳一声,转移话题。 问乌程:“我看此间田地也有深沟用于排水,此处地形、土质、气候和河北也近,为何一河之隔的河北遍地水田,此处却全是旱地?” 大宋朝廷和各地官府自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开始,便不遗余力的推广种植占城稻,如今除了少数干旱地区外,全国基本都是稻麦交替种植,一年至少两收,这也是大宋国土远不及前朝,人口和赋税却胜之的重要原因之一。 “先生真是精细人!” 乌程态度恭敬,道:“南京道以前也学宋国的临近州县种过稻子,但前几年皇帝下诏,说什么水田不便纵马,不让种稻,才又改成旱地了。” 吴用问:“这是何故?” “不知,兴许是怕影响冬日来南京避寒的国族(契丹族)贵人们驰马吧?” 徐泽问:“你可曾见过契丹贵人在麦田里纵马驰骋?” 乌程茫然摇头,说道:“幼时听我叔祖讲,早年曾有国族纵马毁坏麦苗,被官府抓去打了板子,但至我长大,都没见过这样的事。” 一直没说话的王汰插嘴道:“其实,辽国不准种稻和我朝两河之地强制种稻,是一个道理。” “是何道理?”史进问。 “都是为了防御,我大宋试图以水田塘泊阻碍辽人南下,辽人则是怕我朝北伐,担心境内水田影响其骑战。” 闻焕章扶额,沉思片刻,两眼放光,道:“以往许种稻而今却不许,如此说来,辽国应是近些年国力衰退,对我大宋开始采取守势了。” 王伦猜到了闻焕章的心思,却没那么乐观,说:“当年太祖征北汉,以及太宗举国北伐之时,辽国也都是守势。” 当年,大宋初立,恰如旭日初升,十余年的时间平灭十国,气吞万里如虎,而后,举百战精兵北伐,尚且兵败高粱河,演绎驴车传奇。 呃,这个话题,没人敢谈。 “武清县城还有多远?”徐泽及时岔开话题。 乌程答:“不足五里。” 徐泽望着田野中三三两两的农人,暗道“奇怪”。 …… 不同于大宋境内逢城不入的低调,进入辽境后,出于搜集情报、交易货物和掩人耳目的需要,商队反而必须高调,几乎是逢城必进。 在武清县城待了一日,继续延桑干河(区别于后世的桑干河,此时包含了永定河这段全称桑干河)一路向西北而行,望着身后低矮的城墙,徐泽想到了前天的怪感觉。 相对于大宋河北、京东动辄万户数万户的县城,武清县周仅几里的城墙内最多也就两三千户。同是以农耕为主的汉人聚居地,辽境内的城市人口密度显然要比大宋低的多,相对应的,出城劳作的农人才会“三三两两”,缺乏大宋动辄数十上百人一起劳作的热闹。 徐泽这两日专门打探过,辽国因为国情远较大宋复杂,税收制度也更加多样,反正他是没搞清楚,只知道武清是直属辽主的州县,税收基本上和十二宫一样“单纯”,主户只需缴纳自中唐就开始实行的两税,税种和税率比起大宋同阶层的百姓而言,反倒是轻了不少,当然,转户(等同大宋的客户)另当别论。 至于丁口不繁的原因,则是依然不解,反倒是相询之人被问的莫名其妙——大辽经济最繁华、人烟最稠密的南京道居然丁口不繁,哪还有何处丁口繁盛? 第二十六章 析津 辽国燕京城南,开阳门前。 同舟社商队正等待入城检查,由于携带了大量辽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货物,税吏为了定税,和褚青、徐泽磨叽了好半响。 队伍中,左右闲着无事的史进,趁机请教闻焕章。 “夫子,辽国南京为何又称燕京析津府?” 这个问题恰巧触碰到了闻焕章的知识盲区,他的回答很是缺乏底气。 “此地本为幽燕故地,是以得名燕京,至于析津,为师也不知,大约是契丹语音译吧?” “恕冒昧,阁下此言有误。” 侧一个豪迈的声音响起。 闻焕章、史进齐齐扭头,说话之人也翻下马。 但见说话之人年岁约莫二十五六,细脸鹰鼻,朗目星眉,着银丝锦绣袍,头戴雪色貂裘帽,腰坠七星刀,手挽牛角弓,一口汉语极为流利,给人夷汉一体、儒雅英武共存之矛盾美感。 对方份一看就不凡,闻焕章拱手行礼,恭谨道:“恳请阁下解惑!” 来人还礼,道:“我大辽疆域万里,统御百族,虽分国番,实是一视同仁。然百族中,唯汉人传承最久,国朝乃遵用汉仪,南京本为蓟州汉城,原称幽都府,圣宗开泰元年改为燕京析津府,取自‘以燕分野旅寅为析木之津’之意,却是实打实的汉音汉义。” 此人说完,前后打量了商队两眼,随意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我大辽吧”? “是。” 闻焕章坦率应答,燕京是宋辽岁币的交割处,加之南来北望的商贾也以此地为中转点,一个宋朝新来的商队并不会引起过多的关注,自然没必要多作遮掩。 “计划去往何处?” 由于不了解对方的份和立场,闻焕章不敢贸然回答这个问题,正犹疑间。 “中京。” 回答的却是徐泽,他注意到这边的况,搞定税吏后,就赶了过来,拱手道:“在下同舟商社社首徐泽,敢问阁下?” “耶律大石。” “重德兄,小弟好等!” 城门下,一个青衣士子边朝耶律大石边喊边招手。 “恕罪,失陪了!”耶律大石拱手施礼,转牵马,迎上那青衣士子。 “劳正彦兄久候……” “此人姓耶律,莫不是辽国皇族贵人?”史进一时还有些懵。 “兴许吧?” 徐泽似曾听过“耶律大石”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乌程,你给大郎解释一下。” “是,契丹平民无姓,国族仅有两姓,皇族姓耶律,后族姓萧。不过,近些年,国制崩坏,平民中也有人冠这两姓,这个耶律大石看气度似是贵人,是不是皇族,程就不清楚了。” 看着耶律大石消失的背影,闻焕章还有些回味此人的举手投足,感叹道:“不想蛮夷之人,亦有如此风采气度!” 商队进城后,根据税吏的指引,直接去了北市。 这里是燕京城大宗商品交易指定地点,吃住交易一条龙,都能满足,商队到了后,只需寻有司申请展销事项即可。 辽国边境防控虽严,但对顺利入境的南朝商队,却是管的很松,只要足量交税,就不会有人上来找麻烦。 而且,徐泽隐约感觉,辽国官府似乎有意纵容走私宋朝商队入境。 这一路甚是辛劳,且展销期间用不了那么多人,徐泽把人分为三拨,除了一拨轮流在北市打下手,另两拨发给钱财,分成几组在城内闲逛消遣——这也符合初次出国的商队形象。 燕京城虽然无法和汴京这种超级都市相提并论,但周36里,辖两县,设26坊,足有30万人居住的“巨城”,也不是三两天就能逛完的。 实际上,不同于汴京的坊市一体,到处侵街占廊的管理混乱,燕京城还保留着唐时习惯,坊市分离,各坊皆有围墙相隔,还建有坊门,着有司专门管理,对这些根脚不熟的南朝商人,很多地方根本就不让进。 所以,分成几拨,各玩一块,回来后,再交流信息,对这个城市的面貌就可以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各人阅历、格不同,关注点自然不一样。 早年的经历,使王伦更容易融入社会底层,也更加关注市井小民和社会闲散人员的生存状态。 在这点上,燕京实际要比汴京高出一大截,不管是坊市分离的管理模式,还是相对较小的经济规模,都使得汴京城屡不绝的泼皮无赖子,在燕京却很难生存,比起汴京,燕京的坊市少了几分熙熙攘攘,却更加秩序井然,商队在燕京几,也未遭到过泼皮无赖的扰。 同时,王伦还打探到辽国近二十年灾荒不断,使得燕 京各州县的转户持续增加,也导致粮食更加紧俏,民生更加艰难。就在上个月,辽主还亲临燕京,赐城内贫民钱若干。 詹玉看到了坊门管理的不严谨,一些坊区,只要给钱,基本可以随意进出,尽管如此,也不得不承认,燕京的城防、消防等设施和制度落实况,是要好于大宋四京的。 对李逵、阮小七、王英这些人来粗人来说,哪儿都不需要去,陆海百货、酒肆馆聚于其中的北市已是最好的去处,当然,若是没有牛皋这个打架一个敌仨,喝酒三个不及他一个的黑脸大汉,处处管着他们就更好。 闻焕章则把注意力放在城内汉、奚、契丹、渤海、女真等族的社会交往上,令他吃惊的是,各族地位虽有差异,但也做到了表面上的“一视同仁”,他就亲眼见到一名汉官的元从中有契丹人。 出行前,闻焕章信心满满,以为凭借自己平生所学,施展长短之术,对付起一帮尚未开化的蛮夷,定是信手拈来,不想到了辽国,所闻所见,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蛮夷之所以是蛮夷,只因其落后的文化传承和松散的组织度,但辖两县杂百族聚数十万人的燕京城,都分明管理的井井有条,城内多是耶律大石一般的各族士子,即便最偏执的宋儒,也不得不承认其的确文明有序。 野蛮暴虐的异族不足为虑,暴力只能压制一时的矛盾,但也会让矛盾更加激化,知礼而又尚武的异族才真正可怕。 坦白的说,辽人生活确实不如宋人富足,但税赋也更少,百姓同样安居乐业,且更加尚武。 在闻焕章看来,辽国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大宋内部的矛盾和问题也不见得更少。 宋人惧辽入骨,以至于把灭辽希望寄托于其国内的蛮族反叛。问题是,只是这样的大辽,即便内部出了一些小问题,是积弱的大宋可以觊觎的么? 第二十七章 悯忠 “徐檀越,前方便是本寺的悯忠阁。” 身着黄袍的知客僧潜如领着徐泽等人,行走在古木参天、梵音回唱的大悯忠寺内,迎面遇到两个结伴而来灰袍僧人,与二僧见礼后,潜如接着解说。 “阁高三十九丈六尺,俗语云‘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登上塔顶,便可饱览燕京全景。” 徐泽平日用钱比较节俭,但进燕京后,但凡得闲,便领着史进、孙石、吴用到各寺庙“进香”,废钞不少。 今日,是最后一天,徐泽特意带上了闻焕章,史进、孙石二人盲信徐泽,无有疑问,吴用、闻焕章两个读书人却是心思多,一路都在猜测徐泽的用意。 徐泽问:“大和尚,我等近日先后观礼大昊天寺、归义寺、奉福寺,发现各寺佛法、服饰似乎略有不同?” 和尚本是梵音直译,意为近诵、依学、大众之师,原是佛教弟子对师父的尊称,又用以指称德高望重之僧人,或称呼寺院住持方丈,后世这个词的词义范围扩大,地位下降,此时却是实打实的敬称。 潜如答道:“徐檀越慧心,大昊天寺本是泰越长大公主私宅所建,近年虽对民开放,但只习华严宗佛法;圆福寺觉苑长老专攻密宗,闻名朝野;奉福寺流派最多,先后出了律宗澄渊法师和净土宗纯慧大师等大德,是以佛法宽泛;而若论唯识宗佛法,放眼天下,却只有我大悯忠寺最为精纯。” 吴用对佛法没有多少研究,根本分不清这些那些的宗派,却也知道宋朝境内的佛门乃是禅宗一家独大,对于习惯大一统的士子来说,辽国佛门这种宗派林立的局面简直无法理解,精神信仰层面信仰的混乱,不会诱发俗世百姓生活的无序么? 吴用忍不住问:“法师,我大宋境内佛门唯有禅宗一家独大,为何辽地竟会有如此多的宗门杂处一城,朝廷不设僧官么?” “阿弥陀佛,大道三千,皆有佛缘。” 潜如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大辽当然也有僧官,五京各有僧录司,燕京便有左、右街僧录司,有都僧录、僧正、僧判等职,州郡也有僧正、都纲、都维那,我寺七代主持无碍大师便任过僧正。” “但北朝不比南朝,域内百族各有传承,朝廷都采用南北面官因俗而治,我佛门虽分宗派,也是因俗而设,此为有教无类,便是南朝,名义上只有禅宗一脉,其下不也分沩仰、法眼、云门、曹洞、临济等小宗么?” 吴用沉吟片刻,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恭敬答道:“小生受教了!” 潜如的话也引起了徐泽的反思。 正如乞丐是城市的脓疮,若要治理,却不在乞丐本身。 宗教归根结底是世俗社会的折射,只要不能解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宗教就会大行其道。统治者若没有资源和能力做到“两个文明”一起抓,也起码不能放弃“精神文明建设”,不然就得出乱子。 辽国人口不如大宋,国土却要大很多,且国内民族复杂,西北的游牧民、东北的渔猎部落,南方的农耕种族,无论生存状态,还是文化传统皆想去甚远,极难尿到一个壶里去。 偏偏统治种族契丹只占人口少数,文化传承也远不如汉、奚、渤海等族,南边还有个同等体量且始终不忘北伐的恶邻,就是想靠犬儒思想愚民也不可得。 这种国度,很难做到大一统,管理难度极大,在国势上升期,能不断对外开拓,收取战争红利,尚可掩盖很多矛盾。 可只要一旦停止扩张,各种矛盾就会逐渐爆发,若无意外,这样的国家,将会混乱和动荡常伴,只能是骤兴骤亡,历史上的匈奴、鲜卑、柔然、突厥等盛极一时的胡族政权无不如此,正所谓“胡虏无百年国运”。 辽国这个异类却打破了这一“定律”,不仅政局稳定,立国两百余年而未倒,这已经是不是简单的奇迹了,须知,历史上的秦、隋、三国、新朝、两晋加强起来、甚至西汉和东汉单独算,都没有辽国的国祚绵长。 而且这个胡人统治的国家,实际在军事上,还一直稳压南边的大宋一头。 即便是徐泽,也不得不承认其国亦有英豪,正是这些人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国家特色的路,才保证了其国祚绵延。 这是个真实的世界,原剧情中斗将破阵打败辽国的儿戏就不要想了,若打算日后兵指北疆,就不能掩耳盗铃糊弄自己,正视对手、尊重对手、研究对手,掌握实情是最基本的要求。 徐泽来自后世,听多了“辽以释废”的论断,进入辽地后,确实探听到了不少辽国高层的崇佛事迹。 如辽圣宗多次巡幸五台山及京城诸大寺,大兴庙宇,皇太后肖燕燕“每岁正月辄不食荤茹,大修斋会及造寺”。 辽兴宗任僧人为高官,时任三公、三师,并兼政事僧人达二十余人。 辽道宗佛法造诣极深,精通梵文,对深有研究,不仅能够讲经,而且留下了大量注疏的著作,还创造了一月内诸路“饭僧尼三十六万人”的记录。 须知人口过亿,经济规模是辽国N倍的大宋,都为百余万人的冗兵和冗官头疼不已,而人口仅约千万的辽国,却能“饭僧尼三十六万人”,这是何等的恐怖? 仅燕京城内,不算富贵人家自己供奉的家寺,便有大悯忠寺、大昊天寺、天王寺、法华寺、崇圣院、圆福寺、归义寺、奉福寺、报恩寺、华严寺、仙露寺等大小寺院一百三十余座,僧尼不下万人! 这些僧尼不耕不种,不税不赋,还藏匿大量隐田隐户,对经济和社会稳定的破坏极大。 近日所闻皆是以上种种,所见僧尼也多是肥头大耳,佛经教义半生不熟,迎来送往倒是格外精通。 徐泽原本多了几分轻视之心,此时听了潜如之言,心下检讨,不该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不然的话,得到的,只能是自己想得到的答案,靠这些主观性很强的结论指导实践,关键时刻肯定会出大篓子。 第二十八章 玉带 就在徐泽思虑间,几人已经走进了悯忠阁。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一般佛塔内常见的金大佛,而是层层叠叠的灵位牌。 香案旁,合唱的信徒和唱经僧神肃穆,就算闭上眼睛,只听整齐而富有感染力的唱经声,也能感受到他们无比的虔诚。 进出的香客和游人无不屏息静气,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这份神圣感。 徐泽连施耐庵都不信,更不会对这些感冒,而且此处也不便说话,只看了一小会,就上了二楼。 二楼灵位牌,也没佛像,相对空旷了很多,四面阁墙皆悬画轴。 史进看了几幅画,忍不住问:“大师,你们悯忠阁真是奇特,一楼不拜佛陀,怎的二楼还挂前朝画像?” “檀越有所不知,我寺最初就是前朝太宗皇帝为感跨海东征之惨烈所建,悯忠阁本就是供奉此役死难将士英魂之所?” 一直没说话的闻焕章立时来了兴致,问了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辽国是由人少的胡人凌迫人多的汉人,本就不稳,还敢任由前朝香火延续,就不怕黎民思旧,心向故土么?” “阿弥陀佛,时光流转,惟佛法永存。” 潜如仍是一脸笑容,乐呵呵的解释道:“唐亡辽立,悯忠寺还是这悯忠寺;幽州变成了燕京,城中的信众也还是那帮信众。” “檀越从南朝来,门户之见太深了。贫僧祖辈曾也是中原汉人,安史之乱时,才被乱军掳至幽州。” 潜如走到南边窗前,手指前方。 “当年二贼猖狂,还在本寺此处和彼处,各立了一座木塔,炫耀武功,若不是因遭大火焚毁,诸位檀越现在还能看到。” “前朝晚期,中原混战近百年,多少黎民百姓死于战火、灾荒!” “辽虽胡邦,却承前朝正朔,胡汉之别,实已很小。儒生或重华夷之辨,小民却只求温饱,我佛则普度众生。幽州正因为割让我朝,才提前数十年致太平,至于后来再遭战火,反倒是檀越口中的故土之民带来的!” 说到此处,潜如的声音已然高了两分,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口诵佛号。 “阿弥陀佛,贫僧着相了。” “哈哈,大和尚心怀世人,已得‘我佛慈悲’之真意,他必得正阿罗汉果位!” 徐泽不屑于争这些口舌长短,直接一个高帽子送给潜如,又转向闻焕章。 “教授处佛寺,仍不忘圣人教化,何其诚也!” 闻焕章尴尬赔笑,算是揭过此节。 潜如见徐泽出面打了圆场,也不愿咄咄人,乃用心解说阁内陈设。 二楼画像记录的皆是唐太宗李世民帅军东征的忠烈事迹,上到三楼,则记录幽州入辽后,辽国历史上的忠义之士,不惟契丹人,汉、奚、渤海、高丽、女直等各族皆有。 潜如口才一流,每幅画背后的故事都讲的极为生动,讲到辽国汉人英豪时,他着重讲了韩德让的故事。 韩德让本为后族私奴,以“宫分人”份入仕,官至大丞相,封晋国王,位于其余亲王之上,领宗州、川州等头下州。 承天太后在世时,赐韩德让以国姓,改名耶律隆运。一次马球比赛中,契丹贵族胡里室撞了韩德让,致其坠马,承天太后立即命人斩杀了胡里室,国人始之太后对其恩宠。后来,承天太后甚至与德让同卧同食,毫不忌讳的一同接见群臣和外使。 圣宗亲政后,也始终对韩德让执礼甚恭。 德让晚年病重,时承天太后已死,早已大权独揽的圣宗皇帝,还和皇后亲自寻医送药,侍奉塌前。韩德让病故,帝怜他无子承嗣,特诏以魏王贴不子耶鲁为嗣。 潜如感慨道:“曹公辅汉,运霸世之机筹;伊尹匡殷,树格天之勋阀。德让与国同姓,乃参天寿木,腾枝叶以同荣;上汉洪河,涌源流而共濬。不谈功业,仅以名实而言,便是曹、伊尹,也稍逊德让。” 韩德让毕竟是对辽宋历史进程产生重大影响的关键人物之一,宋朝境内自然不缺他的传闻,只是两国有别,加上百年光消磨,零碎的传说谬误百出,让人难以信服,远不及潜如讲详细,对几人冲击很大。 一贯冷脸的孙石都动了容,史进已经目瞪口呆。 闻焕章震惊于“太后与宠臣公然同卧同食”,竟能传为美谈,这究竟是蛮夷无礼,还是圣教不昌?更无法理解受到如此羞辱的辽帝还能侍奉塌前,祖龙尚夷嫪毐三族,这个胡人皇帝莫非是真“圣”? 吴用早年也曾苦读诗书,屡试不第后,才渐渐愤懑世间不平,他不平的,也不过是自己未能登科就无法入仕,而“仕”的极致出将入相也远不及韩德让之风光。吴用知道自己的斤两,清楚就算给他机会也做不成韩德让,他感慨的只是大宋书生晋 无路,辽国私奴却能封王。 徐泽前世就听说韩德让,此时倒是没多少触动,只是,由此联想到了,记忆中,大宋曾有一位善使大锤的的韩姓大人物…… 潜如安静的立在一旁,只待几人消化了这个故事,再领着他们继续上楼。 一名执事僧从楼下来,拉着潜如耳语几句,又急忙上楼去了,徐泽注意到二人的动作和潜如脸色的变化,问道:“大和尚,可是有不妥处?” 潜如犹豫片刻,答道:“今恐不能继续游览了,鄙寺初建时,前朝太宗皇帝曾赐玉带一条,供奉在悯忠阁,刚刚被盗了。诸位一直有贫僧陪同,自无嫌疑,贫僧这就送你们出寺吧。” 回到北市后,徐泽当晚就打探清楚了悯忠寺突发事件的基本况,这是一起很典型的挑馆事件,出手之人应该就是为了扬名,有人上月遗书悯忠寺,言一月后要取唐王玉带,寺院不敢大意,特意将玉带换到方丈室存放,全天安排僧人值守,不想仍旧在光天化之下被盗,盗贼手段确实高明。 同舟社在燕京已经待了三,尽管生意很火爆,但徐泽还是决定次按计划再启程,他对悯忠寺的变故其实没多大兴趣,唯一让他留心的,只是盗贼留下的名号——鼓上蚤。 第二十九章 马匪 辽国上京道临潢府,勒得山旁。 稀疏的树林下,两个翻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的精壮汉子趴伏在冰冷的雪地里,焦急注视远方缓缓走来的商队。 “唐头领,他们怎的停了下来,莫不是发现这边不妥?” “别急,再等会。” “有几个人过来了,莫不是准备进林子打柴?” “让我想想,坏了!这是探马,你快爬回去,通知大头领,点子扎手,原本的计策行不通了。” …… 陈达领着四个人,骑着马缓缓朝树林靠近。 自出了长城,进入塞外草原后,一路人烟逐渐稀少,有时走上两都见不到一个帐篷,即便偶尔碰到几个人,也不一定是本分实在的牧民。 不同于南京道的秩序井然,这里虽然地处辽国腹心,但维持游牧风俗的牧民仍遵从某些原始的生存法则。 在这里,一切的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出塞十余天,商队就已经赶跑了三队马匪,陈达完全相信徐泽的判断——若不是商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那些跟他们交易的部落多半不会介意做一次马匪。 “陈大哥,那边林子有蹊跷。” 说话之人叫石秀,今年二十三岁,大宋建康府人,随叔父石林在辽国贩卖牛羊,以往都是在燕京做二道贩子。 今年北地遭遇罕见的白灾,随辽帝在狗牙山围猎的猎人都冻死了数十个,如此极寒天气下,入塞贩卖的牛羊数量锐减,二人生意受挫,铤而走险,乃趁着天气回暖出塞,低价收购了一批牛羊。 就在一切顺利,准备返程时,二人被一个穷疯了的小部落袭击,石林当场亡,石秀见机快,夺马而逃,路遇同舟社商队,杀散了追上来的牧民才脱险。 石秀失了依靠,又深入塞外,索投靠了同舟社,徐泽亲自考察后,安排他随陈达担任商队前卫。 隔着树林还有几十步远,雪地反光迷眼,陈达搭手看了看,没发现异常,不解地问:“有何蹊跷?” 石秀靠近陈达,小心比划。 “一是林内树木上的积雪不一样厚,那里原本应该有一棵树,伐倒后压在旁边那棵树上,砸断了一些枝丫,但雪地里没有拖动树木的痕迹,明显有人故意作了掩盖,若是伐木做柴,谁会费神费力做这些遮掩?” “二是那处缓坡的积雪要比旁边更加反光,从地形看,那里也不应该有坡,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人为垒出来的,后面定然藏着有人!” 陈达跟徐泽这么多天也不是白给的,稍加观察,立刻认同了石秀的分析,朝商队打出示警旗语后,吩咐石秀外的另外三人。 “你等就在这里准备接应,我和石秀兄弟过去看看。” 陈达、石秀径自朝缓坡侧后方行去,尚未靠近,坡后杀出一队人马,二人掉转马头就跑。 …… 在雪地里伏了大半,吹风受冻,最后却把一场准备充分的伏击战打成了仓促拼消耗的攻坚战,本方死伤了三十多人,还打不开对面的车阵,马匪们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 马匪大头领安生儿却打出了真火,恶狠狠地命令道:“离保,你带人再冲一次;高儿,等离保撤下来,你就带人顶上去;我带剩下的人给你压阵,老子就不信了,撬不开这他娘的王八壳!” “大头领,不能再冲了,当断则断啊。” “大头领,使不……” “都不要再讲了!” 安生儿瞪了一眼众马匪,指着地上受伤呻吟的伤员,缓了口气。 “我们缺医少药,就这样撤了,受伤的兄弟们就只能硬,这大冷天,能活几个下来?你们没看那个商队有人专门看顾受伤的,若能打垮他们,钱财不算,兴许负伤的兄弟也能多救几个!” 安生儿见众马匪反应不大,又说:“时辰不早了,就算撤,也得打到天黑了再撤,现在撤,他们若是分出一小队人缀着我们,我们能不能走脱两说,这些受伤的兄弟肯定是一个都活不了!” 众马匪终于认同了安生儿的决定,不过连续几次冲阵消耗的不仅是体力,还有胆气,尽管定下了再冲一阵的决心,但收拢人手、打磨磨损的兵器、补充消耗的箭矢、恢复人马的体力、进行再战斗动员等,都需要时间。 战斗因此再次停了下来。 徐泽迅速召集几个骨干分析了战况,留下周畀维持秩序,照顾伤员。 激烈的战斗,也给同舟社商队造成了死四人、伤十一人的代价。 王英继石盘岭之战后,再次复伤。 他个子虽矮,打起仗来却是最活跃,别人都是站在车阵后利用长枪、弓箭输出伤害,唯独他得了徐泽许,仗着材矮小,从车阵间隙钻来钻去,趁人不备, 专使斩脚趾、砍膝盖、撩下等狠招式,令人防不胜防,马匪们狠的牙痒痒,集火攻击下,被人一刀砍破了股,还是史进救回来的。 最是好战的李逵数次请战,但徐泽清楚他的个,这厮见血就疯,打起仗来不要命,破阵攻坚用他最合适不过,若是指望他结阵死守,八成会坏己方的节奏,因此一直不让他上场。 明明知道徐泽对自己另有用途,但只能眼睁睁的看别人拿长枪捅人,自己却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偏偏砍人砍足了瘾的王英还一直向自己显摆,李逵真真百爪挠心,肺都快气炸了。 同舟社社规森严,李逵再有气也不敢朝徐泽嚷嚷,这会见着了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嘚瑟的王矮虎捂着股一瘸一拐找人包扎,顿时来了精神。 “哈哈,王矮虎,花股,伤了左股伤右股。” 上次在石盘岭,王英确实伤了左股,这次好巧不巧,又伤了右股。 “铁牛!” 听到徐泽的声音,李逵一哆嗦,赶紧换上笑脸,做出一个自认乖巧的表。 “社首,俺跟王矮虎说笑呢。呵呵,矮虎,不,王哥哥,王爷爷,你说是不是啊?” 王英捂着股,别过脸,不做声。 徐泽对李逵招手道:“你过来。” “社首,俺嘴,俺没……” 徐泽打断了李逵的话,指着对面正在重整队形的马匪。 “我不放你去杀人,是不是心痒啊?现在考考你,若是说对了,待会就放手让你厮杀。” “好啊!哈哈哈,社首问吧!” “你看他们这是准备做甚?” 李逵爬上大车,又是摸脑壳,又是揪胡子,看了有一会,跳下车,拍拍手,说:“俺看不出来。” “哈哈哈!” 刚才分析战时,阮小七和牛皋就赌李逵这夯货不会动脑子,这下两人笑得最大声。 “笑!笑个甚!” 李逵瞪大怪眼,争辩道:“俺是看不出,但俺能猜得到!” “好,你猜猜看。” 对面马匪仍完成集结,徐泽就由李逵说。 “这帮土贼和俺们打了小半,死了好些人,现下走又不走,打又不打,俺猜他们是想逃又怕俺们追,打算等到天黑了再溜。” 李逵边说边观察阮小七、牛皋的脸色,见二人目瞪口呆,知道自己的想法应该和战分析的结果差不多,心下得意,接着讲:“社首前面一直不让俺上阵,这会又喊俺,应该是想叫俺带人冲阵。” “呵呵,伯远、七郎,看见没?” 徐泽说:“铁牛外表看着粗,心里明白着呢,刚才咱们这么多人讨论的结果,不就被他猜到大半?” 得到徐泽的亲口赞扬,李逵心里乐开了花,挤眉弄眼,好不快活,却听徐泽补充道:“要是这厮以后再装傻充愣,你们就尽管揍他!” “哈哈哈!”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剧烈战斗和伤亡带来的疲惫和紧张,仿佛也随之一扫而空。 “李逵听令!” 正狂抽自己嘴巴的李逵立即立正听令。 “速去准备,待敌冲阵受阻时,由你带人反冲。” “是!” “史进、阮小七、陈达,你们配合李逵。” “是!” “牛皋、王汰、王伦,待敌溃败时,你们带马队掩杀,天黑前务必返回。” “是!” 进入草原后,商队早就做到了人人有马,但骑马也要看天赋,牛皋仿佛天生的骑将,不到三天时间就能在马上翻腾自如,而李逵接连从马上跌下无数次后,咬牙发誓这辈子再不骑马。 尽管白灾已经过去,但草原上仍是千里积雪,给商队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最大的问题就是草料,雪底下冻得硬邦邦的草没法吃,沿途几个穷得叮当响的小部落交易能力本就有限,白灾后更是什么都缺,若不是有几波马匪“救济”,商队的马至少要杀掉大半,实际上,现在都不得不拿草料和粮食搭配着喂马。 因此,马匪们盯上同舟社商队这只“肥羊”的时候,殊不知,对方也把他们当成了补给站。 “学究、教授。” 任务分配妥当,徐泽询问吴用、闻焕章二人:“可有遗漏?” “没有!” 吴用、闻焕章皆报以微笑。 深入草原后,原本互相看不上眼的两人,在几次战斗的出谋划策中,又多了几分竞争,徐泽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做干涉。 “马匪会在天黑前三刻以内,组织最后一次攻击,而后趁着夜色掩护潜逃”的判断就是二人推演出来的,吴用还建议让已经憋足战意的 李逵出战。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战场态势更是瞬息万变。 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时,马匪们才发起攻击,徐泽从这点时间变化,敏锐捕捉到了马匪们薄弱的战斗意志,迅速调整了本方部署。 预料中的两波箭雨后,一波预料外的近距离投枪打懵了唐离保,听到后一片鬼哭狼嚎,唐离保胆寒心裂,尽管车阵就在眼前,但他戏都不想作了,立刻纵战马,准备掠过车阵侧前方后立即返回,若不是高速冲锋状态下的马匹不能原地掉头,他现在就直接跑了。 就在唐离保等人转向之时,龟缩了小半的商队突然打开车阵,一个黑皮卷须丑汉领着护卫们狂嚎着冲了上来,一照面就砍杀了几名落在后面的马匪。 放李逵冲阵的时机非常把握地非常好,但战果其实不大,一旦脱离接触,骑在马上又存了逃跑心思的一众马匪,哪是两条腿的李逵等人能追上的? 眼看着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上阵机会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李逵一斧砍倒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哇哇乱叫发泄心中的不快。 虽然甩掉了李逵等人,但同舟社马队却在快速接近,背后不时传来手下被中落马的惨叫声。唐离保拼命催打坐骑,焦急的望向本方集结地域,然而,预料中的接应并没有出现,微弱的天光下,隐约看到马匪们在一阵混乱后,纷纷向西逃窜。 唐离保心如死灰,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到抛弃,恍惚见,后背似遭重锤,整个人腾空而起。 意识消失前,他看到了今夜的长庚星,好大好亮…… 第三十章 大石 虽然看不清远处马匪本队的况,但散乱的火把光芒乱晃,以及惊慌的人喊马嘶声,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马匪本队陷入混乱。 由于无法判断其混乱的真正原因,徐泽果断发出了撤回的信号,立即恢复防御姿态,并派人前出警戒。 李逵刚才没杀尽兴,明知追不上,还跟着追出一截,被史进喝住,等他心不甘不愿地回到车阵内时,其他人已经重新列好了阵。 李逵回到车阵,就听到周畀毫无感色彩的声音。 “李逵上阵忘行,无故砍杀缴获战马一匹,鞭十二下!” “啊?” 尽管有些懵,瞥见火把光亮下周畀那张冷脸,李逵赶紧认罚,说:“俺知道错了。” “上阵紧张,人之常,念李逵有悔过表现,改鞭八下,待战斗结束后施刑!” “欸,好嘞!” 李逵对刑鞭已经有了影,就算自己皮糙,能少挨几鞭也是好的。 马队虽然冲锋在前,回来却不慢。 牛皋出战就盯住了马匹最雄壮、装备最好的唐离保,刚刚击杀,就听到撤退、防守的信号,本想斩首带回,又舍不得这人上的皮甲,唐离保自己坐骑倒是可以驮尸体,但牛皋担心商队有事,黑灯瞎火的,急切间又寻不到绳索绑缚尸体,直接丢在马背上,搞不好半路就会颠下来,索自己夹着带了回来。 李逵见牛皋左腋下夹着一个死人,坐骑后还跟着一匹空马,更加后悔不该朝马使气。 老是当着被人抽股,也是非常丢面子的事,李逵心里暗暗发誓,再不会有第三次了。 前方警戒的石秀发来信号。 未过多久,黑暗中驰来十二骑,看穿戴,全是契丹人,为首之人细脸鹰鼻,朗目星眉,气质非凡,见面就质问商队众人。 “你们为何要坐失良机,放任马匪逃跑?” 徐泽认出这人正是燕京城外见过一面的耶律大石,故意装作不认识,抱拳道:“阁下是何人?” “耶律大石!你们不是南朝来的同舟社商队?我们分明在燕京城外见过!” “难怪感觉阁下面善!” 徐泽“恍然大悟”,道:“天色已暗,马匪也已逃远,再追无益。相逢是缘,何不进来慢慢聊?” “好!仆里奴随我过去,你们四个就在这里,准备宿营。” 耶律大石说完,就跳下马,带着仆里奴径自朝车阵走来。 好胆色!这人不简单!胆雄不论,心思也很缜密。 刚才耶律大石吩咐仆从们宿营时说的虽然是契丹语,但声音适中,刚好商队能听到,应该是不想引起商队的误判,而且这样安排不远不近,既展示足够诚意,也可应对突发况。 “放开车阵,褚老,准备晚饭。” 对方如此豪气,徐泽也不能落了下乘。 所谓“放开车阵”,当然不可能彻底打开,不过是打开一个可供二人并行的缺口,一旦有警,迅速合上便是,常规作而已,商队每晚宿营,也是如此。 商队实际上在最后一次战斗前就吃过干粮,战斗充满未知数,谁都不知道战斗会在何时真正结束,所以,能够利用战斗间隙,检查武器装备、补充饮食、恢复体力就是优秀武夫的必备能力。 只是因为战斗持续,不能吃得太饱,此时确定敌人离去,再次准备晚饭,既是待客,也是犒赏部属。 徐泽接过孙石递过来的酒囊,喝下一口,而后递给耶律大石,道:“耶律兄,请!” “咳、咳咳!” 耶律大石接过酒囊就猛灌一口,立即被烈酒呛到,缓过气后,再喝一口,道:“好酒!如此好酒,为何不见你们在燕京售卖?” 徐泽警惕顿生,看向耶律大石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善。 “耶律兄对鄙商队很熟悉?” 耶律大石坦然答道:“南朝来燕京的商队虽多,但如贵社这等规模的却是有数,在下为太祖苗裔,与国休戚,对陌生的异国大商队,当然要略加关注。” “原来是贵人当面,失敬!”徐泽躬施礼,语气却不甚恭敬。 耶律大石不以为意,说:“徐社首不必紧张,勒得山乃我契丹先祖大贺氏勒得王墓所在,我昨便来此地凭吊,是以提前发现马匪埋伏,只因我带的人少,不敢贸然出战。” “本想借夜幕掩护,趁马匪与贵社交战正酣时,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贵社突然撤退,导致功亏一篑,在下心中难平,才过来询问一二。” “原来如此,鄙社乃是商社,赚钱才是本分,出门在外当以和为贵。” 见耶律大石笑而不语,徐泽补充道:“何况,彼时天色已暗,兼且环境陌生, 敌不明,由不得在下不谨慎。” 还有一句,徐泽没说,自己又不是你们辽国的将军,剿匪关我事? 孙石已经收拾了一辆马车,徐泽邀请耶律大石上车。 耶律大石、徐泽上车,仆里奴和孙石一左一右侍立车下。 耶律大石道:“徐社首经营有术,指挥有度,还如此沉稳,为一商贾,可惜了!” 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这个精通汉语的契丹贵族肯定明白这个道理,他说这话,究竟是豪雄本,还是疑心我此行目的,或是另有招揽之意,抑或三者皆有? 就不怕老子恶向胆边生,一刀剁了你! 虽然在自己的商队里,但二人说话的节奏一直由耶律大石把控,即便面对童贯,徐泽也没有如此不自在。 不行!必须把握谈话主动权,不然的话,这样下去,迟早得露马脚。 “不瞒耶律兄,经营商队,赚钱本就是顺手而为,在下其实志不在此。” “愿闻其详。” “啪——” “哈哈,铁牛腿抖了!” “胡说!俺——哎呦” “啪——” “哈哈哈,哎哟!” 周畀主持鞭刑,王英和阮小七凑到跟前,边看边笑,王英动作太大,触动了股上的伤,疼得只裂嘴。 摆车阵时,马车都是车辕向内的,坐在车内,耶律大石也能看到车外的况,见这边闹,多看了两眼,史进赶紧喊二人小点声。 “耶律兄可知这世界有多大?” “我大辽西涉流沙,东临大海,北接冰原,南邻诸国,幅员万里,陛下须四时捺钵方可治理。可大辽之外,仍有南朝、高丽、本、西夏、回鹘、黑汗、大食、花剌子模等国,据说这些国家之外,仍有异邦,世界何其大,恐无人知晓。” 耶律大石话中满是自豪,毕竟在已知世界里,辽国就是国土最广,实力也最强的存在。 陆地上,大宋北疆只与辽国、西夏接壤,辽国的南疆却是除了大宋和西夏外,还有高丽、西州回鹘和黑汗。 “那,耶律兄可知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千百年来,换过多少主人,又经历了多少故事?” 草原的历史是混乱的,除了不断更替强大胡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各种杂胡更是多不胜数。 在契丹人之前,还从未有哪个胡族在这里立足超过百年,而且,这些种族即便立国,也未留下文字记载,是以,即便以耶律大石的博闻强记,也没法回答徐泽的这个问题。 徐泽手指勒得山方向,昂声道:“千万年来,岁月流转,王朝交替,多少英雄人物皆化作尘土,唯有这大好河山,始终屹立不变。” “若无《敕勒川》,中原之人怎能想象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绝美风光?” “若无《使至塞上》,文弱书生怎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圆’的大漠苍凉?” “若无《观沧海》,山野之人又怎能想象‘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大海浩瀚?” “地虽分南北,国虽有辽宋,然这天地之间的亿万生民,对生的渴望,对美景的激赏,对未知的渴求都是相通的。” “徐某不才,愿打破这地域之别,有生之年,游遍这天下,见识最壮丽的山川,摘录最动人的诗篇,集天下之美景美文汇而成书。” “让天下人足不出户,亦能知晓这天下之大,遍地壮景;化外之民,亦有美文;万里之外,还有文明!” 恰此时,孙石取来一本书,徐泽接过,递给耶律大石。 “《徐霞客游记》,徐兄?” 耶律大石接过书,不觉中已经改了称呼。 徐弘祖先生,对不起了! 徐泽道:“正是区区,在下字及世,号霞客,乃抒‘踏霞行,客天下’之志。” “及世兄当世奇人,真壮志也!” 耶律大石受到感染,已经有些激动。 为太祖阿保机的八世孙,耶律大石确实有把国事担在肩上的自觉。 在燕京城,他就特意安排人调查同舟社商队的跟脚,这里再次相遇,虽然确实是巧合,但质问商队“错失良机”不过是个借口,目的还是借机接触调查这个可疑的商队。 辽国这些年虽然颇有风雨飘摇之势,但还远没到社稷危亡之时,国家大事也还轮不到他这个尚未入仕的偏远宗室心。 耶律大石这几年游历全国,遍访名师,既有见国势衰的忧愁,也有准备科举入仕一展抱负的豪。 此时,疑虑尽去,心下畅快,耶律大石再看徐泽,越发觉得此人气质独特,不同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真奇 人! 《徐霞客游记》当然不可能和后世徐弘祖先生的那书一模一样,本书采取记体,描述的全是从京东西路一路北上的壮丽河山,一看就很真实,绝对造不了假。 徐泽当然没这水平也没这精力鼓捣这个,他不过是摘抄了几篇弘祖先生的游记,交给闻焕章模拟练习,并提了四点要求。 一是写景要实,如具体到植物因地形、气候、风速等影响而产生不同形态;二是趣味要足,穿插各地风土人、名胜古迹、猎奇故事等;三是地理交通描写要虚,避免涉及可用于军事用途的地理信息;四是全书要贯穿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核心思想。 总之,这就是一本投辽国君臣所好,却又题材新颖、私货满满的硬核软文。 闻焕章的确是个好枪手,得知这本书关系到出使成败后,即便明知道自己不能署名,也任劳任怨,每篇游记写就,都交徐泽审阅后,再认真修改。 这本书游记是“连载”状态,“更新”的压力很大。 在辽国境内还好,走得慢,走一路停一路,有的是时间考察。但在大宋境内,商队行进快,没时间考察,不过徐泽也有办法,有王伦这个河北通在,再撒几个人出去,各自收集一部分信息,回来整合便是,反正用来糊弄辽国人足够了。 闪烁的火把光照下,耶律大石完全沉醉到这本还未完结、满是私货的新奇之书中,直到商队备好晚餐,徐泽邀其同食,他才惊醒。 一起吃过了烤羊,耶律大石提出两个请求:一是书很精彩,很想借阅,今晚不接着看几篇肯定睡不着;二是商队的酒很好喝,但烤不好吃,明他要亲自刀,回请徐泽等人。 第三十一章 捺钵 次日下午,耶律大石真的亲自操刀,烤了四只刚猎到的黄羊。 很显然,耶律大石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仅凭一把小刀,剥皮、剔骨、分肉一气呵成,衣袍上不沾半点血迹油污,分好的肉直接摆在剥下的羊皮上,整个过程赏心悦目,即便不看后续的操作,也知道如此精湛的手法,做出的黄羊肉肯定好吃。 就连一向敌视契丹人的牛皋、陈达、阮小七等人,也发自内心地为这一手叫好。 昨日天晚,耶律大石又是和徐泽单独讲话,随后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块烤肉,就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帐篷看书,商队众人对这些契丹人并没有太强烈的印象。 今日,两拨人虽然彼此言语不通,但笑声却是相通的,围着篝火,吃着肉喝着烈酒,彼此之间距离拉近了不少。 酒至酣处,几名契丹仆从征得耶律大石地同意,起身,为众人歌舞助兴。 唱的当然是契丹语,耶律大石主动翻译成汉语,其意为: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 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 …… 徐泽来自后世,见多了“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对这些歌舞其实没多少感觉。 阮小七最是跳脱,若是以往,少不得也要上场,唱上一支渔歌,绝不让契丹人专美于前,只是上梁山后,见识多了,知道此情此景,他那些骂贪官污吏、皇帝老儿的歌有些不合适宜,便拿眼神示意王英。 李逵、王英这对难兄难弟最爱热闹,却因为屁股皆有伤,不能和众人围坐在一圈,只能趴在车辕上,看着这些胡人且歌且舞。 王英没注意到阮小七的眼神,但也不忿契丹人嘚瑟,自顾自骂道:“爷爷这些年赶车走南闯北,啥没见过?唱歌跳舞爷爷也会,娘的,要不是屁股有伤,哪能让这帮契丹人出风头!” 李逵揶揄道:“大话俺也会,哈哈,若不是屁股疼,俺也能跳个舞!” 场上,契丹人的歌舞刚好完了,王英受不了李逵怼,开口就唱: 胡马,胡马, 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 边草无穷日暮。 “哎呦——哎呦” 王英歌声一起,成功博得了众人的关注,得意之下,忍不住就离了车辕,跳了起来,不想这下牵动了伤口,捂着屁股直叫。 这“哎呦”声竟合上了前面的曲调,一首低沉迷茫的歌硬是被他演绎出欢快来。 …… 几日相处下来,徐泽慢慢熟悉了耶律大石,这是个对人豪迈,行事充满激情,对辽国有着强烈使命感的契丹人;同时,又因为历事不多,也有着年轻人惯有的天真浪漫,爱好广泛,尤其对汉文化极为痴迷。 这两日,耶律大石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缠着吴用、王伦、闻焕章请教儒学经典。 闻焕章虽然收了史进,却一直不甚满意,毕竟史进好学归好学,却真不是儒学种子,提到经书就懵,只能教术而不能传道。 耶律大石则完全不同,其人天赋极高,求学之心也至诚,闻焕章私下感慨“如此敏而好学,可惜不是我汉人”。 至第四日,商队拔营启行,耶律大石一行人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徐泽问:“重德兄,莫非真要陪我等一路走到春州?” “哈哈,不可么?我记得在燕京城外,你可是说商队要准备去中都的,许你转道,就不允我顺路?” 若是前几日,听到耶律大石说这话,徐泽绝对会考虑杀他灭口。 厮混熟了,徐泽知道这人心怀坦荡,乃解释道:“南北两朝民间交流太少,以至于小弟误以为贵朝皇帝陛下常居中京,才想去那里一睹圣驾。只是,到燕京后,才略知捺钵之事,此番不到春州见识一番,以后如何敢称自己曾游历北朝?” 这几日,徐泽也慢慢接受了辽宋之间官方互称南北朝的概念,毕竟面对的是一个辽国宗室,基本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重德,可否为我解释一下贵国的捺钵制度?”相处了一日,就连华夷之别很深的闻焕章,也愿意称呼耶律大石的表字了。 “捺钵”本是契丹语音译,意为皇帝的行营,指的是辽帝四季巡游,进行渔猎活动,即所谓的“春水秋山,消夏坐冬”,合称“四时捺钵”。 帝王巡游在大宋虽少见,但史书上的记载却不少,最出名的就有秦始皇、隋炀帝这两个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二位。 普通人也讲究个“穷家富路”,富有四海的皇帝出巡就更不简单,百官随行、千军护卫,巡游途经的地方,无论道路、治安,还是生活供给都要承受极大的压力,极为损耗国力。 以秦、隋两朝之强,也经不起这样地连番折腾,甚至某种意义上,两个强大王朝的覆灭,也与这两个皇帝的频繁巡游有一定的关系。 扮作车夫的王汰竖起耳朵,吴用、王伦两人也打马跟了上来,自燕京城听说了辽国众多传闻后,这几人就对捺钵制度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受儒家传统影响很深的几人,都无法理解这种皇帝常年巡游,耗损国力的制度,为何能在相对贫穷落后的辽国坚持百余年,且国家没破产,臣民还对此习以为常。 这完全超越了几人的认知范围,为此,三人还讨论了好几次,终无结果。 徐泽倒是知道一些后世关于秦始皇巡游的真正目的和功绩的论点,但对捺钵制度确实不了解,所以每次都只是默默倾听。 耶律大石见几人兴趣甚浓,反问道:“三位夫子熟读史书,可想过周武代商,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秦合诸侯,废封建,置郡县;汉继秦业,为何又逆潮流,再封诸侯?” 王伦道:“秦统天下,多得益于其国内无层层封建,收举国之力。汉高分封,乃是吸取秦朝过犹不及之教训,郡国并行,慢慢化解六国遗风。” 闻焕章道:“汉高起于寒微,皇族势弱,功臣百战而存,功高震主,汉高年迈,为子孙计,分封实是为了守内虚外,相互制衡。” 吴用在想耶律大石的本意,晚了片刻,道:“秦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其国上下早已习惯郡县制度,推广天下,既是惯性使然,也有人才保证;秦末人口锐减,汉高再定天下的时间太短,帐下人才虽多,但各有抱负,真要治理全国郡县却不足。所以,才有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盼。” “三位夫子大才,大石佩服!” 徐泽没有参与讨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耶律大石身上,这人仿佛自带魅力光环,极具亲和力,举手投足都能吸引他人关注。 徐泽自认不是天降英杰,要学习的地方太多,尤其是这种能够快速拉近与陌生人关系的技巧,简直是势力领袖必备。 耶律大石对徐泽还以微笑,接着说:“我朝起于部族,兵民合一,游牧既是传统,也是国力长盛不衰的保证。捺钵名为巡游,实是传承先祖游牧遗风。” “我朝疆域广阔,域内部族众多,游牧、渔猎、耕种之民生活差别极大,风俗迥异。若只守一地,循一法,根本无法管控全局,国朝之初,捺钵未定,就常有动荡。” “捺钵虽需国族内外臣僚、南北院主要官员从行,然路线相对固定,一应供给从简,低级官吏还要自己管照牛马,是以所费甚少。” 毕竟是分属两国,耶律大石的讲解极为简略,只是简单讲了花费少的原因,却没有讲其运行机制,几人仍是满腹疑惑。 闻焕章问:“捺钵四时不停,又需众臣僚随行,岂不就是朝廷本身?” “然!” “朝廷常年巡游,那国之大事如何能及时有效处理?” “中京有汉宰相以下的南面官员留守,负责行遣汉人一切公事,其余各部内部事务,向来都是其部首领自决。” “春山、秋水,各部首领必须参加,伴随圣驾,聆听圣音,部族之间若有纷争或各部难决之事,亦可上报朝廷处理。消夏、坐冬,召开召集北南臣僚会议,处理包含部族和汉人之事在内的所有政务。” 徐泽差不多听懂了,这不就是“送服务下基层”么? 以此时的生产力和管理水平,人口集中的城市还好,边远部族只能采用羁縻政策。 这些生番蛮夷大多生活艰辛,部民除了烂命一条,别无长物,只能为朝廷服血税,除了响应战时征召外,官府基本无法有效管理这些人,甚至于派人巡查他们都是浪费粮食。 只是,与宋朝对羁糜部族基本放任不管不同,辽国兵员的主体是部民,对这些悍不畏死的边远部族就不能不重视。 由此,每年春秋捺钵,各部首领陪皇帝钓钓鱼、打打猎,一起吃顿头鱼宴和烤羊腿,既能集中处理各部事务,还可联络感情,甚至通过部族首领自发献歌舞、讲段子、敬酒之类的细节,观察他们的忠臣度变化,确实是很好的管理模式。 但闻焕章几人仍有疑问。 “中京留守官员,真能行遣汉人一切公事?” “当然不能,除拜武官或文官县令、录事以上官僚,只行堂帖权差,待冬夏捺钵,召开召集北南臣僚会议研究后,再取旨,出给诰敕。” “原来如此。” 闻焕章、吴用、王伦不再发问,几人皆陷入沉思,各自在心里琢磨这一制度的优劣。 …… 有了耶律大石一行人的加入,商队无论是选择行进路线,还是寻找水源补给,都比以前更有效率,行进速度明显加快。 碰到的马匪探子,见到商队番汉结合的“护卫”,也早早躲开。 唯一的意外,就是孙石和石秀仅凭日常接触,竟然各自偷偷记下了这些契丹人畜养马力、刨冰筑营,甚至追踪寻迹等方面的小技巧。 十余日后,商队顺利到达春州。 第三十二章 奉先 春州鸭子河泺,是近些年辽国皇帝春捺钵之所,同舟社商队大前天就已经到达这里——当然是不可能的,远在鸭子河泺以西二十里外,商队就被游弋的宫分军士卒挡住了去路。 待验明耶律大石身份,问清商队来此地的缘由后,两名宫卫只带走了耶律大石一人,商队和耶律大石的仆从们则被勒令退后,自选避风处宿营。 塞外天寒,冰如铁,风似刀,即便穿上了同舟社被服坊专门赶制的羽绒服,仍感觉寒气入骨。 冰天雪地的野外,一旦停下,滋味可不好受。 为免嫌疑,日常训练是不能搞了,但室外集体活动身体不能没有,徐泽带人跑完步后,径自去了李逵所在的车帐。 李逵前几天受了风寒,这厮犟得很,起初不愿告诉别人,等实在扛不住时,病情已重,此时已经发高烧了。 徐泽上车的时候,李逵还正含糊不清地梦呓,王英的伤还没好利落,留在车上照顾李逵,见到徐泽,赶紧起身。 徐泽摆手制止,上前,触摸李逵的额头,问:“铁牛昨晚情况怎样?” 王英苦着脸,道:“晦气!半夜醒了一回,吵着要喝酒,俺给他喂水,半碗打俺身上。躺下没一会,又喊渴。大早听他笑,俺以为他病好了,一摸才知道,这厮尿了!” “辛苦你了,等会小七替你,你赶紧补个觉。这鬼天气,可千万别倒下!午时前,若还等不到耶律大石的消息,我们就启程,不能再等了!” 徐泽掀开车帘,跳下车。 车上,李逵迷糊中,喊了句“娘啊,铁牛热”。 千辛万苦走到这里,还没找到进入女直部落的机会,就倒了下一个。 冰天雪地的野外,生活条件极其恶劣,若不能换个好点的环境及时医治,是真会死人的。 商队在外,各种意外都可能发生,当初出发的时候,大家就做好了应对危险甚至死亡的准备,进入辽国后,在与马匪的交战中,就先后死了九个人。 剧烈而短暂的战斗中死人很正常,只要比率不高,影响就不会太大。 但伤病死人不一样,在病痛的折磨下,眼见着壮实异常的汉子逐渐消瘦,直至失去生命,非常打击士气人心。 放眼远处的深山,茂草密林之间,依稀可以看到游弋的宫分军兵卒。 在徐泽视线看不到的深山背后,宽阔的河床之上,是一座长枪为墙的营寨。 营寨外,拒马、鹿角、警铃一应俱全;营寨内,千余毡帐分区而立,成队的骑士来回奔驰巡戒,气氛肃杀。 营寨跨河而立,成椭圆形分布,居中拱卫的,是一座毛绳连系的巨大毡庐。 毡庐帘子掀开一角,一名中年内侍倒退着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放下毡帘,回身,向躬身候立在寒风中的大辽枢密使、兰陵郡王萧奉先摇了摇头。 不同于南朝以文驭武,大辽武尊文卑,这位兰陵郡王乃是正儿八经的百官第一人,中宫萧夺里懒和元妃萧贵哥二位贵人,皆是其妹。 外戚加重臣的双重身份,使得皇帝随身内侍对他也要恭敬分。 得益于家族的优良基因,尽管年过四旬,但萧奉先俊朗的面孔上,基本看不到岁月侵蚀的痕迹。 这是个谦和宽厚的君子,绝大部分与其初次见面的人,都会作出这样的判断。 但此时萧奉先一贯沉静的面容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酒量甚豪,多年不曾宿醉的皇帝陛下昨晚居然醉了,而且醉得非常突然,至此时还未醒。 须知陛下正值壮年,精力充沛,登基以来,甚少晚起,即便偶尔醉酒,次日也照常早起,今日这般,实是第一次。 那酒?不会有问题吧! 此刻,萧奉先的内心无比悔恨,前日怎就信了那小子的花言巧语,向陛下献什么酒?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这一世富贵可就全完了! 皇帝寝帐外,守卫森严,即便亲近如萧奉先,也不可能带着扈从陛见。尽管来时,特意吩咐了,看住那小子,萧奉先还是犹不放心,频频张望自己帐篷的方位。 “谁在帐外?” 正焦急间,皇帝耶律延禧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寝帐内传来,萧奉先一颗心终于落下。 内侍赶紧禀报,得到通传,萧奉先大步入内,临进门,还不忘给守在门外的内侍和宿卫报以微笑。 辽帝寝帐内部非常宽敞,足以容纳百人,萧奉先进来,见到皇帝正在宫女的服侍下净面、洗手、漱口。 “奉先啊,你来了多久?” “臣不甚酒力,帐下小奴唤了好久方醒,刚来片刻,差点就误了侍候陛下早起。” 耶律延禧没有戳破萧奉先的谎言,问道:“今日要来哪些部族?” “剖阿里、盆奴里、奥里米、越里笃、越里吉五部已进五十里以内,曷苏馆部挞布野病重,遣子胡十门来朝,今日午后可至。” “按出虎水完颜部呢?” “还,还没有派来信使。” 耶律延禧挥手,命几名宫女退下。 “从前年开始,东北路统军使萧乌纳就多次上书,一再说女直志大,请求朕发大兵讨伐。去年头鱼宴上,完颜阿骨打又公然拒绝献舞,我欲除之,你却说无大故而杀,恐伤诸部向化之心。” “如今,距离更远的五国部和曷苏馆部都快到了,他完颜部还不来,不是作反又是什么?” 耶律延禧音调低沉,额头秃发处,根根青筋跳动,似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 若是换作其他臣子,定然要吓得跪地求饶,萧奉先却没有过度紧张,依然从容不迫。 生女直人这几年动作不断,没有谁比他这个枢密使更清楚,但女直人不比其他,前几年连高丽人都吃过他们的亏,战端一起,短时难止。 萧奉先已经位极人臣,两个妹妹也深得皇帝宠信,只要朝局不发生动荡,自己父子两代的富贵就不用愁。 只是一旦和女直人打起来,又怎么可能不影响朝局?若是领兵在外的统帅所用非人,搞不好就会危及自己的地位。 “陛下,可是定下决心要伐女直?那臣请陛下示下——以何人为帅,征哪些部族?朝中留何人镇守?若战事迁延,阻卜、乌尔古德勒部等部复叛,南朝又趁机来寇,当以何应对?” 耶律延禧闻言愣了半响,颓然坐下,无力地问:“哪依枢密使之见,又该如何处置?” “陛下,臣寡闻,只知按出虎水完颜部兵仅千余,民不过万人,若彼辈真敢跳梁,怎能挡我王师雷霆一击!” “其部本就为羁縻生番,反意虽显,反举却未彰,且距中枢远在千里之外,乃表里之疾。但若中枢不稳,却是肘腋之患,陛下莫非忘了重元、乙辛之乱乎?” 耶律延禧腾地站起,一脚踢飞立柱旁的痰盂,咬牙道:“朕此生如何能忘记这些贼子!” 萧奉先赶紧出言劝慰,待皇帝稍稍平复心情,才缓缓分析。 萧奉先道:“陛下,女直人向有彪悍之名,数百年前就曾与高丽人联手,打败过大唐东征大军。我朝初立时,女直亦曾南下,太祖屡次用兵,方止其势。” “太祖为国朝千秋计,乃分其部、迁其民、夺其财,还留下‘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祖训,就是要朝廷始终不忘裂其部之制。” “女直人分裂已久,往日互有征伐,积怨甚深,近年又不满按出虎水完颜部侵夺其余各部自主权。先有乌春、桓赧、散达、鲁部卜灰、蒲察撒骨,后又有温都跋忒、纥石烈阿疏、毛睹禄、乌古论留可、诈都等,公开与按出虎水完颜部相争,其族内部其实相当混乱。” 自去年完颜阿骨显露反意后,辽国就加强了对女直各部的情报收集,北枢密院下的兵机司在付出十余条人命后,打探了不少亦真亦假的消息,耶律延禧作为皇帝,当然都知道,但那些零零碎碎,甚至自相矛盾的初级情报,他哪里听得进去? 似今日这般,去伪存真,归纳总结后的汇报还是第一次,只听了片刻,耶律延禧的就冷静了下来,回忆起一些细节。 “朕想起来了,十余年前,纥石烈部阿疏出奔,报完颜盈歌侵吞其众,当时说完颜部数百,这些年定然早不止此数,不然,彼辈绝无狗胆跳反!” “陛下圣明!” 萧奉先马上送上一顶高帽子,接着说:“臣以为,按出虎水完颜部跳反,倒未必是其实力增长多少。很有可能是觉我朝内忧外患,暂时无暇顾及他们,才怀有别样心思,冒险行献下策。” “此话怎讲?” “大安八年,准布部玛古苏叛乱,迁延六年之久,乃圣宗后,从未有之大动乱;乾统二年,萧海里反叛,朝廷数千大军捕之未果,反让按出虎水完颜部千人得手;乾统四年,高丽与女直部爆发冲突,双方大战数年,按出虎水完颜部统合生女直诸部,虽然最终打败了高丽人,但其部伤亡也定然不小,不然的话,前几年就不会如此消停。” “玛古苏之乱,让那些怀有异心的部族看到了朝廷的虚弱,随后,阻卜、乌尔古德勒部先后骚乱就是明证;而完颜部近些年多次大战,都是以少败多,其部难免自大,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高丽人战力如何?” 萧奉先早就习惯了皇帝跳脱的性子,从容回答这个突然蹦出的问题。 “国朝与高丽百年无争斗,臣不敢妄下结论,但百年前,我朝曾与高丽四战,三胜一负。” 耶律延禧沉吟片刻,问:“如此说来,这完颜部还真有抵抗朝廷大军的底气?” “陛下!完颜部不足为虑,所虑者,只是生女直人这个整体。臣估计完颜部应是前几年与高丽人两败俱伤,又遇灾荒,民生艰难,乃改变策略,妄图以对抗朝廷之举,转移内部矛盾。” “女直人虽然喜好内斗,却也极度排外,若朝廷起大军直入女直腹地,完颜部正好以此借口团结诸部女直人对抗天兵。” “而若明面对其置之不理,暗地拉拢其余各部,此贼肯定会狗急跳墙,强行兼并亲族,以图自保,待其众叛亲离之时,朝廷再介入,定然能收奇效!” “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第三十三章 缉拿 耶律延禧自起床后,就一直未进饮食,此时说完事,才觉得饥渴难耐,手无意识地摸向旁边案几,熟悉皇帝生活习惯的贴身内侍赶紧端上饮食。 “嗯,你也吃一个!” 耶律延禧抓起一个肉饼,丢给萧奉先。 “昨日那酒很不错,朕很喜欢,多酿一些!” “臣请恕罪,这酒不是臣家酿的,其实是耶律大石所献,臣自己先喝下一些,等了两日没见着异常,才敢进献陛下。” “大石?这小子!朕赐给他官,他还不要,说什么要凭真才学考进士做官!怎的,在南边飘了大半年,终于想明白了?他在哪?让他来见朕!” …… “臣耶律大石,参见陛下!” “大石啊,坐!枢密使说昨日的好酒是你献的?” 耶律延禧是知道耶律大石表字重德的,皇帝自己也有表字,但身为大辽皇帝,在公开场合,对国族臣子还是遵从传统,只称名而不称字。 “确实是臣进献的!” “你可知道这酒的酿造办法” “陛下,臣以为,君王当以社稷民生为先……” “哈哈哈,你这小子,朕说什么来着?” 耶律延禧指着耶律大石,对萧奉先道:“朕念他有才,赐官他不要,好不容易见着朕,偏又就学那些迂腐言官谏言,哈哈哈!” “好了,好了,直接说吧,这酒如何得来的?” “是臣从南朝商队处买来的。” “那商队可愿意出让此酒的酿造办法?” “愿意,但臣以为大辽不可行此酿酒之法。” 听到耶律大石强调“大辽”,耶律延禧稍稍坐正,问:“为何?” “臣闻此法需用上等粟米,发酵后反复蒸馏而成,一石精粮仅可得此酒数斤,极为耗粮。大辽近年来各处灾荒不断,陛下为赈济灾民殚精竭虑。陛下若行此法,臣担心满朝勋贵也爱上此物,尽皆改此法酿酒,恐以后大辽灾民会越来越多。” “说得好!” 耶律延禧抓起金杯,一饮而尽,猛的将金杯摔在地上。 “朕不要这酿酒法子了!” “你找枢密使献酒,可是有事要说与朕?” “正是,陛下,臣要说的就是这个南朝商队,臣跟随这商队一路到此,感觉有蹊跷!” 一直笑眯眯的萧奉先突然变色,厉声喝道:“胡闹!一支南朝商队而已,真有蹊跷,州、县官僚即可断,岂能为这点小事,劳烦陛下!” “哎,无妨,大石沉稳,当不至戏朕。大石,你说,有什么蹊跷?” “第一,便是这酒,我大辽苦寒,百姓最喜烈酒,若是售卖,定能大赚,但这商队偏偏不卖,且商社社首还明确告诉臣,因此酒酿造极耗粮,未得陛下许可,不敢售卖。” “呵呵,倒是个聪明人,只是,若朕不许,他们还要把酒再运回去不成?” “这就是第二点蹊跷处,此人说,若不得许可,则将酒运至东京道,换取南朝稀罕物。臣以为,商贾以利为先,不愿空手而回情有可原,只是现今国朝东京道不宁,臣疑心商队此举是否并非巧合?” 萧奉先插话道:“既如此,你直接报有司,扣留他们,严加审问即可,何须大费周章来这里?” 耶律大石知道萧奉先连番“发难”其实是回护自己,虽然不喜此人位极人臣还八面玲珑,对自己这个无官无职的士子都舍得下力,但还是回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耶律大石起身,退后两步,从袖内取出一卷书,恭谨递上,道:“这便是第三处蹊跷。” 一旁侍立的内侍赶紧上前,接过书卷,小心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转交耶律延禧。 “?” 耶律延禧汉语造诣不低,是能看懂此书的,拿起书,认真翻阅起来。 萧奉先事先就知道耶律大石欲见皇帝,肯定有重要的事,例行搜身时,也发现了此书,只是耶律大石随身带了好几本书,混在其中,是以根本没有引起他的重视。此时,他隐隐感觉事情可能会失去自己的掌控,内心极度不悦,脸上却笑容依旧。 “唔,是本好书,很有意思!只是蹊跷在哪里?” 耶律延禧放下书,有些茫然。 “徐霞客就是这个商队的社首,但臣判断,书意确实出自他,捉笔却另有其人,什么商队能够容下这么多能人?” 耶律延禧捧起书,又翻了几页,仍是没有头绪,有些懊恼。 “有话快说!” “其一,此书开地理先例,寓教于乐,若刊印,定能广为流传;其二,反复读此书,臣从中品味出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胡汉,皆有共通之处,皆可教而化之之理。” “我大辽境内部族众多,风俗难统,诸部之间常有纷争。若朝廷能集合人才,仿照此书,编印成册,广发民间流传,定能收获教化之功!” 说到激动处,耶律大石的脸色泛红,音调也不觉高了两分,耶律延禧突然有些嫉妒这个年轻且充满激情的臣子了。 激情,自己似乎从未有过? 两岁时,双亲就被耶律乙辛那狗贼害死,虽然六年后狗贼已然伏诛,但其党羽遍布朝野,自己时刻提心吊胆,即便是登基后,还经常在噩梦中惊醒。 未登基前,虽然惶惶不可终日,但也曾幻想过手握权柄,依靠忠臣,涤荡朝堂,振作国力。可登基后,满朝文武,皆说自己是忠臣,抄家时,却一个比一个豪富,谁能告诉朕,该信谁? “陛下?”皇帝迟迟不表态,萧奉先只得出言提醒。 “卿言甚是。” 耶律延禧回忆被打断,嘴里蹦出刚登记时的口头禅,忽觉有些不妥,掩饰道:“哈哈,大石,朕果然没看错你,确实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你随后拿朕手诏,去中都寻枢密直学士马人望,着他署理此事。” “臣领旨!” 耶律延禧又道:“如此说来,这个商队果然蹊跷,你跟了他们一路,可看出什么他们的真实目的?” “该商社称同舟社,社首名徐泽,其言行路万里是就为了写这本游记,观其言行,这点臣相信。但如今国内局势动荡,臣担心商社中有南朝使者,其目的可能是联络女直人!” “南朝莫非真要搅和此事?”耶律延禧这话却是在问萧奉先。 萧奉先沉吟片刻,道:“在臣看来,极有可能!前年陛下生辰,南朝派来的贺生辰副使乃是宦官童贯,当时朝臣还嗤笑南朝无人,现在看来,此人或许因前些年得志于夏,遂起图辽之贪恋也未可。” 耶律延禧霍然起身。 “速派宫卫,缉拿这个商队,若有反抗,杀无赦!” 第三十四章 逃离 “陛下!” “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大石,你先说!” “同舟社商队虽然行动可疑,但其原由也站得住脚,且臣与他们相处多,并未发现有明显异常,随意派宫分军抓捕,彼辈乃异国之人,急之下,定会拒捕,若有杀伤,恐伤陛下圣德。臣建议控制其行踪即可,若真有作犯科之举,再明正典刑不迟。” “臣今来见陛下,除了献书,更想举荐写这书的徐泽徐霞客。臣以为,此人有远志,还有能力,竟可统带一个商队数十人远行万里,不避生死,只为一起践行他的志向。这样的人,若能为陛下驱使,定可大用!” “举荐?朕赐你官都不要,你尚且是一白,有什么资格举荐?!枢密使,你又是为何要劝阻朕?” 萧奉先看了眼耶律大石,道:“陛下,事关军机,臣请屏退无关人等。” 待耶律大石出帐后,萧奉先才郑重其事地问:“陛下,可是要与女直和南朝两面同时开战?” 耶律延禧大惊失色,问:“枢密使何出此言?” “南朝立国后,与我朝数次交兵,虽互有胜负,然,我朝终究胜面更大,宋人实已被我朝打怕,所以,圣宗当年才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再增岁币。” “南朝雄军百万,防备我朝南下或许有一战之力,但对外开拓实在泛善可陈,西夏党项人作乱百年,也未见南朝平灭,臣敢问陛下,若南朝真派细作北来,其用意何为?” 耶律延禧起,焦躁踱步,好大一会,才问:“枢密的意思,是说南朝并无北侵我朝之念?” ??? 萧奉先差点被皇帝这个问题噎着,稍稍平复了心,才接着说:“臣听闻南朝太祖时,就设置了专门用于经略我朝的封桩库,现任首相宰相蔡京也是打着绍圣绍述,富国强兵的名义上位,南朝亡我之心不死,这点毋庸置疑。” “但观南朝近些年所为,臣以为,其国君臣或许真有雄心,却也只有鼠胆,我朝未显露败绩之前,南朝定然不敢北望。” 耶律延禧没理清头绪,再度坐下,烦躁地问:“那依你之见,南朝若在商队中混派细作,又是为了啥?” “臣前些时,曾命人遍查立国以来女直人有关记载,发现圣宗朝时,曾有宋人和女直人于海上偷易战马,后被朝廷察觉而断绝。虽然女直诸部均不承认有此事,但若论出海方便,只有紧挨金州的曷苏馆部有此条件。” “曷苏馆部自太祖时南迁,其后多年不与生女直诸部联络,南朝当年即便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女直人的报,肯定也语焉不详,且百余年过去,基本没有参考价值。臣断定,南朝若派细作北来,极有可能是想探查女直人的实力,用以评估我朝形势,以备朝政大略。” “陛下,要是拿下这个商队,查无异常还好,若果真有细作,以南朝君臣鼠胆,定然百般抵赖,绝不会承认此事,其实不用担心。” “臣担心的是,本朝一些亲王、大臣不顾大局,坚持以此为由,要求惩罚南朝,导致事态扩大,最终无法控制,若女直人再抓住时机反叛,朝廷就不得不两面开战了。” “枢密言之有理!” 耶律延禧点头,旋即又问:“如此,要如何处置这个商队?” “严令边将不许放他们出境即可,商队若循规蹈矩,自不用处置,若其擅闯边关,则就地格杀,以绝后患!” “好,枢密果真老成持国!” …… “走了?他们去了哪里?” 耶律大石直到暮时分才从皇帝处得令赶回,却发现商队已经离开,只留下自己的仆从还候在原地。 “去了南边,这是徐社首留下的信。” 耶律大石匆匆看完信,眉头紧皱,犹豫片刻,下定决心。 “我得陛下手诏,要马上赶去中京,无法分。仆里奴、褆呠都、侯哂里、得裹特,你们四个赶紧收拾行装,连夜赶路,务必追上他们,告诉徐霞客,陛下已恩准了我的提议。送完口信后,你们再去中京,与我汇合。” “是!” “速去准备,仆里奴,你过来。” “你私下告诉徐泽‘万不可进入东京道’。” “万不可进入东京道”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仆里奴不懂汉语,学了好几遍,才记住发音。 耶律大石犹不放心,强调道:“此事重大,你可清楚?” “这话只传徐泽一人,仆里奴一定活着把话带到!” “好,你赶紧准备,路上注意安全!” …… 虽然担心李逵的病,商队走得很急,但实际上,冰天雪地,行进速度根本快不起来,仆里奴第二下午就追上了徐泽,传了口信后,又匆匆折转,向西南方向奔去。 仆里奴走之前单独面见了徐泽,引起了闻焕章、詹玉等人的关注,见徐泽面色凝重,闻焕章问:“社首,可有不妥?” 徐泽望着仆里奴等人远去的影,随意答道:“辽国皇帝非常喜欢我们的游记,大赞教授好文采,意留你在辽国做官,使臣随后就到,你说妥不妥?” “这!这怎可?” 闻焕章急了。 “我乃宋人,怎可仕契……不对,署名是你,要留也不可能留我啊?” “教授以为,以耶律大石之才,会看不出这卷书究竟出自谁人之手吗?” “啊!坏了,那还不快走!” “真不留?” “不留不留,及世莫要说笑,快走!快走!” …… 徐泽原本准备脱离宫分军巡戒范围后,就直接向东进入东京道。但行未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地理常识错误——上京道东部所辖大约是后世的内蒙古东北部,地势上更高,向东进入上京道,要通过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 中间肯定有人马可以通过的缺口,可商队并无本地向导,这个时代,没有高速公路,没有卫星导航,盲目寻路是件非常复杂且危险的事。 更何况,山林间,还可能潜藏着不少实力强大的山贼马匪,考虑再三,不得不老实顺着山势走向寻找道路。 第四上午,行进中,李逵突然醒转,要见徐泽。 “铁牛,感觉怎么样?” “社首,俺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喜欢惹事的浑货,但俺还是想求你,要是俺死了,你别丢下俺,俺怕不认识路,一个人回不了沂水,俺想俺娘——” “好,我答——” “社首,前面寻到了一个汉人村落!” …… 《辽史·地理志·上京道》:渤海、女直、汉人配流之家七百余户,分居镇、防、维三州,东南至上京三千余里。 第三十五章 危局 李逵最终还是没有死,商队在汉人村落停下后,热水热食供应和保暖措施到位,这家伙旺盛的生命力开始勃发,短短五日后,就已经恢复大半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名为刘杨屯的小村落,对远道而来的汉人商队并没有想象中的热情,起初甚至还抱有强烈的戒心。 毕竟,一个仅有百余人的小村落,若没有强烈的危机意识,是不可能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里繁衍的。 因为人少,无力保护自己的耕种所获,村民只耕种了很少的几块地,主要靠放牧和渔猎,村中只有唯一一个老人识得几个汉字,年轻人契丹语、女直语比汉语说得更好。 实际上,这个村落的汉人已经走在化胡的道路上了。 徐泽安排人传授了一些“先进”生产经验后,村落中人才慢慢放下了戒心,商队再启程时,还派了两个向导。 …… 东京道咸州治所,咸平县城。 前往春州的路上,耶律大石曾简单介绍过辽国东南西北的名城,其中就有咸平,知道此地隶属于安东军节度使,南临清河,北依黄龙岗,有“北枕黄龙,南抚青龙”之说,作为沟通女直、契丹、渤海等族的重要枢纽,也是个商业繁荣的城市。 但,还未进城,徐泽就已经感受到了此处明显不同于南、中、上京三道的紧张和肃杀。 城墙上,虽然买有守卒,但女墙、城堞明显有刚修缮过的痕迹。城门外,守卒全副武装,神情紧张,对进城的人群盘查极为细致。 商队由于人数众多,且携带兵刃,隔着城门很远,就被守卒勒令停下,靠边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一队骑兵出城,直奔商队而来,为首的军官讲了一串口音很重的契丹话。 乌程被徐泽留在南京道继续潜伏,精通契丹语的石秀充当翻译。 “他说,详稳①司有令,外来商队,必须由军队护送入城,再接受检查。” 徐泽脑子转到了飞速,虽然早就猜测耶律大石冒险遣仆里奴送来口信的隐含信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稳住商队,他不惜撒谎,结果,众人几乎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就被骑兵突脸。 原以为自己心智已经足够坚韧,不惧一切困难和危险。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亲身体会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时,才知道自己也照样会心跳、气短、口发干! …… 咸州详稳司官衙。 身着圆领窄袖长袍的知咸州路兵马事实娄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两名属僚垂着手,一脸焦急的等待实娄发令。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实娄转累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声而叹。 “你们也别站着了,都坐下吧!大辽立国两百年,即便是要坏,也不在今天一时,坐过来,陪我聊聊。” “统军!慎言啊!” “慎言!慎他娘的言!” 实娄一把扯下头上的官帽,狠狠的砸在桌上,叉开腿,瞪眼道:“老子今天心情很糟,你们两个兔崽子别给老子打官腔!” “是!” “统军,汉人商队该如何处置,还请统军示下!” “示什么下!女直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迟迟不解决,南朝来个破商队,却要专门下令捉拿!咸州详稳司是干啥的?咱们是北女直兵马司直属详稳,周边全是不安分的女直人,就他娘的几百个正兵,应付女直人尚且不足,还能干啥?还想干啥!” “几个月前,完颜部并吞了回霸、顺国两部,赵三与阿鹘产两个卵蛋的烦球货,自己丢了部族不敢回去,就知道在咱这里天天哭,哭有卵用?老子手里要是兵够用,还要他俩怂货哭?” “统军说的是!” “是,是个——”实娄突然闭嘴,抓起帽子扇风,大冷天的,竟然气出一身汗。 见两个属僚苦着脸不吭声,实娄的气忽地消解了不少,长叹一声,拱手道:“二位,本官失态了,请你们见谅!” 两个属僚赶紧起身,回礼。 “统军心忧国难,我们岂能责怪!” “乌里野,你妻兄随侍陛下,可与你说过朝中具体情况?” “这,属下真是不知道。” “你们说说,回霸、顺国两部被完颜部并吞,如此敏感的消息,北枢密院为何判定只是寻常的部落斗殴,着我们自行问责?” “回统军,属下不——” “嘿!都到了什么时候,你两个还和老子耍滑头,能不能说句实话!” “属下,属下以为,大辽近些年国势不振,朝廷应是也如我咸州详稳司一般,勉力维持吧?” “勉力维持?哎!”实娄心中那点焦躁终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无力感。 随着实娄这声叹息,官衙内终于安静下来。 屋外,一阵寒风卷落树梢落下的积雪,飘进了堂内,落在实娄的髡发光头上,他却浑然不觉。 “统军,南朝商队已经带到!” 传令兵的报信声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本官去会会这个北枢密院特别关照的商队。”实娄霍然起身,戴上官帽,整理衣袍,两眼瞬间恢复坚定清澈。 临出大堂,实娄转身,行了个契丹人的礼。 “你们俩跟了我多年,受苦了!乌里野,可以的话,找你妻兄活动活动,把你和底兀那都调回中京去吧!” …… 只为胸中豪气,宁折不弯,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这是武侠;奇遇不断,各种逆风情况下仍能反杀打脸,那是玄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才是现实。 徐泽最终还是选择了配合,而骑兵队军官也没为难他们,商队只需要把武器放在马车上,人随车队一起进城就行。 倒是进城后,商队的动静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 实娄站在官衙台阶上,目光冰冷地扫视商队半刻。 “谁是商队掌柜?” “在下是。” 实娄居高临下,打量徐泽一番,突然失笑。 “哈哈哈,两百多年了,这块土地,还从没有这么多的南蛮子一起踏足过!” “本官不管你们什么来头,想做什么?咸州,都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留下财货和大车,人马原路滚回去!要么,拿起你们的武器,和老子手下的儿郎们,杀个痛快!” 商队众人还在听石秀翻译辽国大官的话,熟悉契丹语的围观百姓赶紧一哄而散,官衙两边的街巷里,又涌出百余契丹兵士。 “他娘的,辽狗欺人太甚,社首,俺们拼了吧!” “社首,让俺们杀他狗娘养的!” “社首!” 静立片刻,徐泽突然抬起左手,鼓噪声顿止。 “轰隆隆——” 沉闷的声音由远及近,重重地敲在街上所有人的心头。 “打雷了?” …… ①注:详稳,辽国官名,为汉语“将军”的契丹语转译。并非专指某一职官,为将军、长官的一种通称,如元帅府属下设大详稳,有详稳、都监、将军、小将军、军校、队帅等职,各军中再分设详稳司。在朝中的府、监、治等局长官亦为详稳等。 第三十六章 狂澜 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被另一场更大的冲突瞬间冲得没了影。 好戏即将上演之时,一支约莫五百饶彪悍骑兵蛮横地冲进了咸平城,径自奔马来到咸州详稳司官衙前,霸道地宣布他们才是今这个舞台上的绝对主角。 当那个高大雄壮的女直人喊出“赵三、阿鹘产人在何处?完颜阿骨打前来应诉,让他们出来”时,徐泽第一次感觉到历史车轮隆隆驶过时,势力弱者只能眼睁睁的等待被碾压的无力和悲哀。 那一刻,霸气无比,纵商队所有人生死于股掌的咸州详稳司统军官实娄,仍然站得直,毫无惧色,甚至厉声斥责完颜阿骨打胆大包,肆意妄为,喝令他速速下马就擒。 只是,街道上惊慌乱窜的居民,隐隐退缩的咸州详稳司兵丁,与他的言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而同舟社商队则更加不堪,只能趁着突然降临的混乱,迅速与辽兵脱离接触,逃出城后,又一路向北狂奔。 从梁山开始,徐泽就无数次想象初次见到女直饶形,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像今时今这般,如此狼狈不堪的形! “聿——” 徐泽突然勒住马。 “停!” 众人接连勒马、控车,等待徐泽吩咐。 王汰驱马向前,语气不善地问:“徐泽,怎么回事?” 咸平城内,险象环生,若不是最后关头突生变故,女直之行就已经破产了。 王汰心惊跳之余,对徐泽的能力和动机产生了强烈地怀疑,他可是清楚记得,前不久,耶律大石的仆从曾经单独和徐泽过话。 徐泽没理会气急败坏的王汰,对众壤:“不跑了,我们就在这里,等那帮女直人!” “这里离咸平城不足三里,辽兵瞬息可至,你莫不是疯了!” 看着远处清晰可见的咸平城头,王汰心态大乱,全没了往的淡定从容。 “是啊,及世,簇不宜久留!”闻焕章也跟着劝。 “社首,要不——” “啥时外人可以对同舟社的事指手画脚了?” 李逵圆瞪怪眼,盯着几个有些动摇的护卫,吼道:“社首话的时候,谁他娘的再插嘴,爷爷这板斧可不认人!” 周畀是徐泽委任的商队社规纠察,一路来都尽忠职守,见李逵拿社规威胁他人,有心呵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徐泽缓缓扫视众人,除了王汰,几个本来有些惊恐和怨气的,此时却不敢与他对视。 “几刻前,咸平城内,你们还受不了辽饶羞辱,鼓噪着要和辽狗拼命,这会儿,却全想着跑快点,跑远点!怎的?胆儿都丢在了咸平城,还是,就他娘的只会嘴上叫唤!” “社首,我们——” 有几人涨红了脸,刚张嘴,就被徐泽挥手打断。 “我知道你们想啥,实话告诉你们,咸平城内,我根本就没想过和辽人拼命。” 看着惊愕的众人,徐泽继续:“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做大事的人!死,不可怕,但稀里糊涂地死,不值得!辽人明显有备而来,我们为什么要中他们的计,为什么不能忍一时之气,留待有用之?” 血冲动过后,通常是惊魂和后怕。 就连阮七、陈达、王英、李逵这些格冲动的家伙,也觉得徐泽这话在理,刚才还为自己胆怯而羞耻的人,似乎也不再觉得自己可耻了。 “但是!” “都他娘的一个鸟两个蛋,凭什么女直人就敢千里迢迢跑到辽饶城里撒野,我们却只能撅起股只顾逃跑?” “那个辽人统军官,人虽可鄙,话却在理——中国之民确实有两百多年不曾踏足这片浸透先人鲜血和汗水的故土,我等一路远行万里,历尽艰辛,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让祖宗蒙羞,让契丹人、女直人耻笑的吗?” “不是!” “绝不!” 众人再次燃起斗志,纷纷举起武器嘶喊。 “好!” 徐泽抬手,待众人平静下来。 “王汰!” 没料到徐泽突然叫自己,王汰本能答道:“属下,在!” “由你组织将车队挪到彼处开阔地!” “你想做啥?” 徐泽翻下马,将缰绳交给孙石,声吩咐他看好马,而后,握枪立在道路中央。 “我要守住这条官道,让辽人和女直人看看,我大宋男儿,同样胆豪!” 史进、石秀、李逵、阮七、牛皋、王英、周畀等人纷纷下马,拿起自己的武器,站在了徐泽旁,就连王伦和吴用,也各自找了一支长枪,跟了过来。 王汰刚指挥剩余的人停好车,栓住马,几个赶车的保丁犹豫片刻,也拿起武器,跑向徐泽立处。 王汰见仅剩下闻焕章、孙石和自己三人,狠狠一跺脚,骂道:“疯子,都他娘的疯子!” …… 半月来,咸州详稳司连续发出数道措辞严厉的文书,责令完颜阿骨打就擅自并吞回霸、顺国两部前来自诉,一直都没有收到回音,实娄本以为其人不敢来了,没想到完颜阿骨打不仅有胆子来,还胆大包的带来了几百骑兵! 尽管实娄大义凛然,厉声质问,让完颜阿骨打无言以对,始终不坠大辽帝国官员的威严,但赵三和阿鹘产两个软蛋见到完颜阿骨打后,竟然噤若寒蝉,一语不敢发。 这场自辩也就失去了意义。 一直到女直人跑马出城,咸平城内的辽兵都没有做出任何攻击女直饶尝试。 出城门时,完颜挞懒顺手一枪挑落守门辽兵的皮帽,吓得那辽兵赶紧贴墙而立,战栗不止。 “哈哈哈,痛快,今才叫痛快!” 完颜阿骨打驰马在前,按出虎水的寒风和常年的征战,使得这个年已四十五岁的女直首领略显老态,骑在马背上的高大影已有些微微驼背,轮廓分明的脸上,两个眼袋非常突出,但眼袋上的那双眼睛却是精光摄人。 “挞懒。” “勃极烈!” 听到完颜阿骨打呼唤,三十出头的完颜挞懒赶紧收枪,严肃以对。 “给辽国北枢密院起草一份诉状,就,咸州详稳司统军实娄为取边功,不择手段,肆意挑起我女直诸部内斗,且公然于官衙外设置伏兵,意杀我,请大辽朝廷为我完颜部主持公道!” “是!勃极烈。” 跟随堂兄多年,完颜挞懒也练就了一些政治能力,自然不会傻傻地问勃极烈为何要写这个黑白颠倒的诉状。 “勃极烈,前面有况。”年仅十五的前哨完颜谩都本赶来回报。 完颜阿骨打定睛看了一会,已近黄昏,色开始变暗,看不真切,问道:“那个和咸州详稳司辽兵对峙的宋朝商队?” “是的。” 完颜谩都本回答:“正好堵在官道上,一共五十一个人,都有武器,只是,只是站成松松的三排,没有列阵,武器也全都插在雪地里,他们的大车和马匹都赶到了远处,我们靠近了,他们也不动,我用契丹话问他们,他们只是不答话。” 见完颜阿骨打陷入沉思,完颜谩都本有些心虚,问:“勃极烈,要不我过去再探探?” “不必再探,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意思了。” 完颜阿骨打勒马转,面向后的骑兵,喝令:“整队!” …… 史进站在徐泽右侧,看着远方缓缓行来的女直骑兵,好几次想开口询问兄长,万一对方误判了自己的意思咋办?但看到徐泽两眼微闭,旁后又全是神紧张的诸人,史进还是选择了沉默。 “哥哥!他们在加速!!”史进终是没忍住。 “嗯,我知道!”徐泽仍然没有睁眼,扶在铁枪上的右手已经能清晰感受到地面的震颤。 不远处的王汰,站在大车上,伸长了脖子,紧张地看着远处逐渐加速的骑兵。 咸平城内地惊鸿一瞥,已经够让他震撼了,此时再看,仍心悸不一,大宋是有骑兵的,而且还不少,见过不少宋、夏甚至辽国骑兵的王汰,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精锐,眼前这支,整体如一的动作,冷漠淡然的杀气,蔑视一切的气势,就是精锐无疑。 不知不觉中,王汰已经攥紧了拳头,两腿因兴奋而克制不住的战栗。 “啊!太尉!他们要冲锋了?!” 见完颜阿骨打手中马刀高举,后骑兵马速骤增,闻焕章面色苍白地问。 王汰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徐泽的死活了,也许,没有了这帮渔盗,会更好吧?瞄了眼旁一脸紧张的孙石,“全是傻疯子”这句话终是没有出口。 近距离面对山崩海啸,是什么感觉——徐泽不知道。但没有防御工事的步兵面对精锐骑兵集团冲锋,是怎样的心态,徐泽此刻却非常清楚。 他的表仍旧淡然,但瞪到极大的眼睛,抓握长枪过于用力而泛白的右手骨节,都在出卖他,不过,旁原本表现坚定的众人已经开始动,早就没人有暇关注社首的这些细节了。 眼见女直骑兵冲锋撞击之势将成,狂澜将起之时,徐泽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石秀这个王鞍,翻译的到底靠不靠谱啊”。 第三十七章 行幸 辽东大地的千里冰封刚开始解冻,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宋东京城早就暖花开了。 三月初一,是开金明池琼林苑的子,按照惯例,要在两园教习车驾上池仪范,子与民同乐,虽从士庶许纵赏,御史台有榜不得弹劾。 惯于晚睡晚起享受夜生活的东京人也改了作息时间,早早就来到顺门外,等待正式开园。 子行幸游园,警戒等级肯定是顶级,控制入园人数乃是最基本的安保手段,若是来得晚了,莫抢到好位置,门都进不了。 其实,即便进不了园也不打紧,出宣德门走御街,转宣秋门大街至新郑门大街,再出顺门,凡子车驾途经的路段,除了不许楼阁垂帘障蔽,止临高瞰下和夹路喧呼驰走外,在街道两傍站立观望子车驾是被许的。 往年这个时候,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这一伙泼皮,早去了金明池,仗着人多地形熟,抢到好位置,再转手卖给有钱的冤大头,之后留在园内做些跑腿传话的活计,也能赚一笔。 今时不同往,张三如今有了正当营生,家丰厚,早看不上这点钱了,若不是才三岁的宝儿想看,他都懒得凑这闹。 临到圣驾快起行了,张三才慢悠悠到来到御街旁,街旁早就是人山人海。 张三将宝儿放上肩头,几个泼皮,哦,不对,几个蜂窝石炭场的雇工前后使劲,为他挤出了一个好位置,惹得被挤之人一阵乱骂。 张三扭头呵斥几个“不懂事的雇工”,承诺给受了推挤的街坊每家免费送半个月的蜂窝石炭,被挤的人也“恍然认出”了张三,皆赞“张员外为人大气”“公子富贵之相”“张家必富贵百代”云云。 张三非常满意自己这次危机的公关,转回来,猛地发现自己前位置立了一个甚是壮大的僧人,完全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张三轻轻拉了下那僧饶直裰,声喊:“大师。” “嗯?” 那壮大僧人转过,瞪着张三。 “你扯洒家做甚?” 张三吓了一跳,这僧人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居然还有一部极为浓密的落腮胡须,这面相可真够凶啊! “那个,在下同舟打炭场东京张三张青尽,大师如此高大,能,能否和在下换个位置?” “不换咋的?” 僧人勾下头,贴脸盯着张三。 “洒家管你炭长炭短!有钱了不起啊?” 得!这个莽僧定是看不惯自己刚才的言行,故意找茬呢。 这种时机和场合,若是生出口角、殴斗,惊扰了圣驾,搞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再,看这僧人量,十个自己也打不过啊,惹不起,惹不起! 张三怂了,准备退回去。 突然,两只手摸上了僧人勾下来的脑袋。 “伊、耳、衫。” 竟然是宝儿一支手按住僧饶光头,一支手点着数他头上的戒疤。 不得命了! 张三吓得抬手就要打宝贝儿子。 刚起手,就被一支大手抓住。 “洒家这光头摸不得么!你家的娃娃叫甚名?” “名宝儿。” “嘿嘿,宝儿乖,数完了没有?有几个?” 僧人老实勾着头,任由宝儿数。 “溜个。” “哈哈哈,宝儿真厉害!” 僧人随手蛮狠拉过旁一个瘦高个,让他和张三对换了位置。 “你就站洒家旁边。” “谢谢大师!敢问大师法讳,主持何方?” 张三被这个行事无忌的僧人搞得有些懵,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看你就不是读书人,酸个甚!洒家鲁智深,大相国寺菜园子的菜头。” “可是酸枣门外岳庙附近的菜园子?” “正是。” 这处菜园恰好就是张三发迹前的“根据地”,如今有了钱,自持份,当然不可能再做那偷鸡摸狗的行当,那菜园早换了几波泼皮“接管”,原因就是打炭场只要扩张,需要招工时,张三总会优先照顾那里,以至于占据彼处的泼皮都待不长。 有了菜园这个话头,二人关系迅速拉近,闲谈中,得知鲁智深曾为西军军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愿出家”。打炭场进斗金,眼红这块肥,明里暗里的使手段人不少,张三立时有了拉拢这个有故事、有本事、有个的鲁大师的想法。 二人正着话,就听御街上马蹄声响起,前司的清道马已经出动,共有五队,每队二十人,喝令越线立观人群退入线,巡视人群内是否有异常,检查街旁楼阁是否落实垂帘障蔽要求。 “嘿,那武官叫甚名字?赌好威武,真壮士!” “大师的是前司都教头林冲,一手长枪出神入化,京营军中无人不服。” “既是都教头,怎会做这驾前编拦的活计?” 鲁智深好歹是在体系内混过的,虽然不清楚从具体编制分工,但对这其中门道还是略知一二。 “大师果真好见识,清道马一般由侍担任,兴许是——宝儿,快放手,怎可揪大师的耳朵!兴许是某位侍体不适,临时寻林教头替换。这都是寻常事,前司往常遇有点验,还会寻俺们雇人应卯。” “娘的,早听过京营这帮老爷兵,不意竟敢如此!” 兴许是鲁智深的嗓门大了些,骑在马上的林冲扭过头,注视这边。 张三多次出入张教头宅,和林冲也算勉强识得,见林冲看向这边,笑着招了招手,林冲冷漠扭头,继续驱马向前,鲁智深目睹全过程,没吭声。 清道马过去,举着罕罼随驾马队隆隆而来,入眼最醒目的是青绣孔雀氅、绯绣凤氅、皂绣鹅氅、白绣鹅氅、黄绣鸡氅,五色绣氅子并龙头竿挂,左右两边则是内狮子旗四面,充门旗二面,再其后是左、右金吾引驾仗供牙门旗各十四面,众多旗帜招展,使得队列中的形看不真切,加之随驾人数众多,行进又慢,好半仍未走完。 鲁智深看的有些焦躁,问张三:“随驾马队究竟多少人?怎的还没看到官家车驾?” “大师莫要急,随驾前指挥使全班祗应和皇城司加起来有三千多人,这才过去千人不到。” “嘿,真是好气派!可惜了这些高头大马,一匹匹养得忒肥,怕是经不住阵战了。” “大师为方外人,还如此忧心国事,在下佩服!” 鲁智深就是单纯的可惜那些好马养废了,见张三误解,交不深,没有辩解。 又过了一会,皇帝的逍遥辇终于出现,只见其以棕榈为屋,赤质,金涂银装,朱漆扶版二,云版一,长竿二,饰以金涂银龙头,又悬鱼钩,帉錔,梅红绦,甚是奢华。 辇上还有随驾辇官十二人,皆服绯罗衫,一个个肃穆而立。 街道两旁的人群高声欢呼,鲁智深伸长脖子看了好一会儿,直至车队行远,也没见着皇帝从辇内露个头出来,顿时没了兴致。 “大师,哪里去?” “在这儿站了半,洒家肚子饿了,回菜园做些吃食。” “欸,怎能让大师一人回去吃闷饭?相逢是缘,在下做东,郑门河家正店斋菜做得最好……” “吃个甚斋菜,洒家就喜酒!” “啊?那好,咱们这就去会仙酒楼。” …… 逍遥辇内,赵佶斜躺在御榻上,眉毛微皱,神委顿。 随辇内侍杨戬心地问:“官家,今行程可要调整?” “唔,朕不过是近劳,有些困乏,不碍事的,到哪儿了?” “已出了顺门。” “快到了啊,扶朕起来。” 赵佶勉力起,想起一事,问:“我那嫂子,近可有异动?” “崇恩太后向喜大言,无外‘章宪明肃大误矣,何不裹起幞头,出临百官’‘王朝千载,唯武曌真女子’,近并无其他动向。” “朕那早去的皇兄啊——” 车驾停稳,赵佶打起精神,走了出去,向金明池外等待多时的万千臣民挥手致意。 徐宁今随驾,甲胄齐全,外披锦绣捻金线衫袍,端是英武不凡,他五更不到就起,草草吃零早饭,而后先到皇城内应卯、编队,再一路到此,已有些乏饿,好不容易捱到金明池,下了马,赶紧从钩袋内取出提前备好的点心,胡乱吃了起来。 对于游园百姓来,金明池、琼林苑内火爆营业的食肆、楼都是消遣的好地方,但对任务在的随驾从们来,这一就格外难捱。 今官家的行程安排得很满,要转驾多处,随驾的这么多从当然不可能从头至尾都一起行动。 招箭班、钧容直、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御龙弓箭直、御龙弩直、宽衣武等随驾从还好,他们入园后,就赶到各自的任务区域,官家未驾临时,还可以分批休息进食。 金枪班、内直和茶酒班祗应侍却是要一直随驾的,早前年就有随驾从仪卫因为时间太长而晕倒,所以抓紧点滴时间休息、吃点东西是必须的。 待所有班直从到位,游人大多入园后,御驾再次启动。 第一站驾幸临水,观龙船争标,赐宴群臣。 年年老一的争标真没啥好看的,对一直饿着肚子从来,只能在旁边站着看群臣吃饭更是折磨。 第二站,驾幸琼林苑,赏园林花木。 花石草木是官家最,带着宫内从们也跟着精研蠢,可惜徐宁在这方面确实没有赋,没过多久就放弃了。 第三站,驾幸宝津楼之南宴,官家陪众嫔御游乐。 到这里,勉强算是皇家私游。车马在此,人出入,其外有官监之,随驾从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第四站,驾幸宝津楼,观诸军百戏。 参与表演的,皆是各军健儿,节目却与行军打仗基本没有关系,还真是“百戏”——有敲鼓唱“青三月蓦山溪”,有训狮豹表演,影扑旗子”、上竿、打筋,还有乐部举动、琴家弄令,百余花妆轻健军各执雉尾蛮牌、木刀,合着音乐作各种队列打斗表演等等。 往年最抢眼的,当属“拖绣球”“蜡柳枝”“旋风旗”“跳马”“弃鬃背坐”“飞仙膊马”“镫里藏”之类的马术表演。 若徐泽能看到,当叹一句“惜乎哉,数百年后,竟须至南亚某强国方能寻我大宋军失传之奇技。” 今年最吸人眼球的,则是震雷和新式蹴鞠两项,可惜因为白效果不佳,没放烟花,不然更好看。 看着蹴鞠场上竞争激烈的健儿和场外震呐喊的军民,疲惫了大半的官家也来了精神,打趣起一旁坐立不安的李邦彦。 “起居郎,可愿下场与军中健儿们较量一番?” 李邦彦语带哭腔,道:“京师皆传臣是蹴鞠‘第三脚’,其实臣不过是沾了官家的光,以往踢球,班直们知道让着臣。今若下场,只怕这帮健儿都想抢走臣这称号,万一给伤着,得个‘跛足左螭’的诨号,臣就无颜再随侍官家了。” “哈哈,就你这手,除了朕和高帅,何人能伤你?也罢,不踢就不踢吧。” 子心不错,没有再逗弄李邦彦,转头问一旁的杨戬:“那个徐泽还没消息么?” “尚无,臣这就安排皇城司派专干盯守,一有消息,马上回报陛下。” “不可,莫要寒了这等忠贞臣子的心,朕相信终有一能见到他的,不急这一时。” 自从在得知震雷、香胰、烟花、蜂窝石炭,还有这新式蹴鞠之法都出自一个叫做徐泽的臣子之手后,轻佻子赵佶就对这个会诸多奇技巧之术的臣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皇城司打探来的消息,为徐泽正面形象添加了一些暗色,但极擅绘画艺术的赵佶,最懂调色技巧,徐泽矛盾的形象,反而更勾起了赵佶的好奇。 而太尉童贯“主动请罪”,言明其曾私会过徐泽,且徐泽已经行辽之事,更是让赵佶唏嘘。 这个富有浪漫怀的帝王,在自己内心里逐渐为徐泽勾勒出一个班超、玄奘之类的传奇形象。 佑国朝,古往今来,贤臣、能臣、忠臣甚至臣从来都不缺,唯有传奇臣子,千年难遇,圣君之下才能出传奇臣子,道教造诣极深的赵佶在不断的自我催眠中,越发肯定自己的这一想法。 观诸军百戏后,还要驾幸弓,毕驾归宴,池苑内纵人关扑游戏,但赵佶已经兴致缺缺。 连劳,驾回皇城的时候,疲惫已极的赵佶在逍遥辇内的卧榻上沉沉睡去。 第三十八章 池鱼 行幸金明池、琼林苑,不比南郊大驾隆重,年岁高的宰执通常会得子许可,不必随驾辛劳,今也是一样,太师蔡京、太宰何执中皆未随驾。 蔡京今心不错,一一检查了几个留在府中的孙子课业,尽管一堆孙子没一个能令他满意,但早过了耳顺之年的蔡太师端是好修养,自始至终都未曾发脾气,也是,下权柄,掌亿万生死的首相,若没这点城府和涵养,也不可能长期坐在那个位子上。 晚间,刚吃完两个黄雀肫饼,宫内杨戬派来亲信内侍李彦,蔡京赶紧接见。 蔡京顾不上客,直奔主题,见面就问:“何事如此紧急?” 夜间宫门关闭后,宰执非特殊况是不会进宫面圣,宫中无紧急况也不会派人传宰执进宫。 一般发生这种况,要么是子有恙,要么是极为紧急的军国大事,但无论那种况,都会引起京师震。 “官家行幸疲累,下辇时尚勉力支撑,换舆后即昏睡不起,几位御医皆措手无策。” 蔡京火急火燎赶到子寝宫福宁,见赵佶面色蜡黄,神倒是比较平和。 几个太医侯立一旁,皆官家脉象平稳,呼吸顺畅,并无其他病症,只是疲累所至。 若是普通百姓,遇到这种况,半盆凉水、一根银针定能“药到病除”,只是子万金之躯,谁都不敢冒这个险。 而且,老赵家子骨整体偏弱,除了太祖,基本每任皇帝在位期间都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突发病症。 是以,杨戬和太医都不敢大意,确认异常后,第一时间想到了通知宰相,以备万全。 蔡京略作思索,询问杨戬:“可通知了其余宰执?” “回太师,并未通知。” “除了李彦,还有谁出过福宁?” “并无。” “一、速通知所有宰执进宫轮宿。二、宿卫班直提升护卫等级。三、严查官家回宫后出入宫门者。四、皇城司盯住在京亲王和郡王。” 蔡京没有明确此时留在福宁的太医和内侍、宫女,当然,也不需要明确。 杨戬立即下去吩咐,片刻后返回。 蔡京见杨戬言又止,乃会其意,跟杨戬来到偏。 “官家间提到过崇恩太后。” 蔡京面露厌恶之色,问道:“太后边之人可妥帖?” “绝对妥帖,都是我亲自安排的。” 蔡京又询问了一些近宫中发生的事后,返回福宁内。 赵佶仍没有醒转的征兆,杨戬特意准备了一把靠背软椅,蔡京靠在椅子上养神。 官家的体状况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不为名相就为名医,精通养生之道的蔡京相信太医们的判断,正基于此,他才放心安排其余宰执进宫轮宿。 他烦恼的是杨戬提到崇恩太后刘氏,这个以色娱饶蠢女人,当年仗着哲宗皇帝专宠,诬告孟皇后使符咒之术而上位,哲宗皇帝宾后,官家念其拥立有功,容其留于宫中,以皇嫂居太后之尊。 都过去十几年了,这个蠢女人还没认识到自己的尴尬份,频繁干预外事,且动辄大言评判章宪明肃,自诩武曌之才。 也不想想,这满朝文武,谁敢认她?不智痴傻如此,也真是难为官家了。 看来,有必要提醒杨戬早作安排! 不多时,何执症余深、郑居中等宰执纷纷进宫,子暂时无虞,蔡京与几人交接相关事项,安排轮宿顺序后,便自顾去了偏休息。 次巳时,子醒转,行动顺畅,早膳还比往还多吃了一些,一场大的危机就这么过去。 几位宰执放心之余,各自回府补觉。 三后,子突召蔡京。 “劳太师辛苦,朕适才批阅奏章伤神,假寐间,见有二乃惊醒,太师可为朕解梦?” “官家可是忧心慈寿?” “正是!朕前大病,那个得便有垂帘意,还楚王似子有恭可承嗣!”赵佶神激动,话声音都有颤抖。 “朕不得不关防,使缺门,与之剑,若非宣召,勿问何人,入门者便斩之。” 子完,似乎真流露,叹道:“家不幸,家不幸啊!” 蔡京心内暗叹,官家这是疑心过甚,以刘氏之愚,兼官家御极十数载之威望,怎可能有二之危? 但君臣相得多年,蔡京自是知道官家秉,此时其实不在刘氏了啥做了啥,而在官家一念之间,自己这个做臣子的,只需保官家宽心即可。 “官家,宫比修造多,凡事失防护,宜有慈,且古今自有故事,不足烦圣心忧闷。” 子疲惫的摆摆手,谓:“朕知矣。” 蔡京退出寝,给送行的杨戬使了个眼色。 …… 太宰何府。 那晚子抱恙,连惊吓带熬夜,次相何执中回府后,将息了几,才堪堪恢复元气,今因未轮值,并未上朝。 下午,东京城为黄霾笼罩。 何执中心神不宁的在院内踱步,沉浸象研究多年,清楚记得上次东京黄霾还是十多年前,朝廷一直讳若莫深,即官家子之位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由简王徙封蔡王的赵似,死于府狱,死后改封楚王,谥荣宪。 今,又无端显此象,示警乎?巧合乎? 正思索间,幼子进来回报打探到的消息。 “大人,官家半个时辰前曾召太师进宫。” “快!扶老父进宫面圣!” …… 福宁。 “夫子,何事如此焦急?”这么多年了,私下场合子对何执中仍执礼甚恭。 “官家急召太师所为何事?” 听完子的牢,何执中展现了少有的果决,问:“官家登基以来,顺应人,百官归心,江山永固。慈寿本为陛下立,若不谨,废之即可,群臣当无疑议,何须烦忧?” “是我想岔了,谢夫子提醒!” 何执中又道:“太后左右,愿陛下多置人侍奉,以妇人女子加之恐惧,万一不虞,则陛下不可负杀嫂之名。” 皇帝愕然,道:“兹事体大,我不即此决之,容我思虑妥当,稍晚,当召夫子来议。” …… 慈寿。 已经35岁的崇恩太后刘氏对镜整妆,这面镜子还是先帝所赐,这些年反复磨了几次,已然薄了不少,但太后仍舍不得扔掉,世人多喜新厌旧,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得到了。 如同这镜子中的靓影,从22岁开始,就被困在这福宁,眼见这镜子一年比一年薄,镜中的人儿也一年比一年妩媚,然后,就如同鲜花盛开之后必然会衰败,再美的容颜也一些会经历岁月的摧玻 也许,再过些年,随着白发染遍鬓角,皱纹爬满额头,纤细的腰肢也变得臃肿,自己也就真的像个“太后”了吧? 太后,多么尊崇的份! 可是,若以双十年华的皇嫂之居此位,而皇帝又是同样年轻的话,这个份就足以尴尬到连晨昏定省的礼仪都必须免掉。 于是,“太后”的份成了桎梏枷锁,偌大的宫也彻底成为了冰冷的囚笼。 相比较而言,那个两次败于自己之手孟皇后,此时应该是更轻松逍遥吧? 瑶华宫至少要比这里清净,更名冲真的孟氏,据已有了华阳教主和玉清妙静仙师的封号,当今皇帝崇道,这人以后怕是要更加水涨船高吧? “太后,今妆容正好,宜见先帝。” 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崇恩太后的思绪。 刘氏声色俱厉的吼道:“你们几个奴才,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滚出去!” “嘿嘿,奴婢们奉命请太后移驾用永泰陵。” “大胆!奉命?奉谁的命!杨戬,是不是你,狗奴才,给吾滚进来!” “太后果然圣明,臣这点道行还是瞒不过太后啊。” 门外,杨戬长叹一声,走了进来。 见杨戬进来,刘氏反而镇定下来,冷哼一声,道:“吾是先帝册封的皇后,官家他有何权力处置吾?” 杨戬垂手,无言以对。 “先帝在册封诏书中称吾‘心容具美,言德皆佳,若非斯人,谁可立后’,官家他进封吾为皇太后时,亦称‘受遗训,有策立之大功;端庄慈仁,可使下从风’,这些金口玉言,朝中百官谁个不知” “你这个狗奴才莫不是狗胆伪造圣旨,至官家于不义?” “哎——” 杨戬猛甩袖子,长叹一声。 “咱家就不该进来的,刮躁!” …… 晚间,子召宰执进宫,以崇恩太后“不谨,颇干预外事”为由,议废之。 一众宰执对这个上窜下跳、不知安分的崇恩太后也是受够了,很快通过了废后之议,皇帝正准备着翰林学士拟诏,内侍李彦匆匆来报:“太后驾崩了!” 子迟疑片刻,对众宰执曰:“是朕思虑不周,孟后已废,今崇恩再废,则泰宁无配矣!前番所议,罢!” “诏:崇恩太后合行礼仪,可依钦成皇后及开宝皇后故事,参酌裁定。” “官家圣明!” 太后驾崩是大的事,举国服丧,议谥、开陵、合陵都需要时间。 …… 国丧期间,臣民聚众娱乐、饮酒。 开后,林冲约陆谦饮酒,至晚方回。 宅院前,醉醺醺的林冲正喊门,背后几人跟了上来。 “前司都教头林冲?” “正是在下,几位是?” 几人皆着皇城司制服,林冲有些迷糊地问。 “皇城司亲从。” 带头之人出示腰牌后,冷冰冰地:“林冲,你案发了,体面些,莫要让在下为难!” 第三十九章 部族 辽国,东京道,按出虎水完颜部。 据传,很多年以前,有靺鞨人,名函普,自高丽至牡丹江之涯,出面化解了当地一个小部落与临近部族的世代仇杀,由此成为了这个完颜姓部落的首领,被后人追为始祖。 直到第四代祖先完颜绥可前,完颜部仍是负山水坎地,穴土而居,夏则出随水草以居,冬则入处其中,迁徙不常的弱小部族。 完颜绥可带领部族迁徙到海古水定居,学习耕作技巧,开始建造房屋,部族有了积蓄,慢慢积蓄实力,逐渐扩张到按出虎水畔。 其部传至第五代祖先完颜石鲁后,石鲁制订了一些条文规矩来治理部落,使得部落逐渐强盛,已能威慑周边部族。 得知这个情况,辽国还封完颜石鲁惕隐之职。 至第六代祖先完颜乌古乃时,完颜部实力达到一个顶峰,自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各部下属以及五国的部落长,都服从完颜部管辖,就连辽国边民也有逃来归附的。 甚至于辽国奉命来抓捕逃亡边民的林牙曷鲁,在受到完颜乌古乃恐吓后,竟不敢带军队深入完颜部统治腹地抓人。 后来,五国蒲聂部节度使拔乙门叛乱,辽主欲派大军征讨,完颜乌古乃抓住机遇,一方面说服辽人计取以缓缓图之,另一方面又抢先一步擒获拔乙门,献给辽主,凭此功受封生女直部节度使。 但完颜乌古乃受封却不接印,既拿到了辽国给的好处,又保留了本部族的独立性。 自此以后,完颜部除了对辽交往中使用“节度使”之称外,对内又自行一套行政体系,军事首领皆称勃极烈,各部族首领称孛堇,统数部者则称忽鲁孛堇,以此统诸部,专征伐,嶷然自为一国,甚至还专门设置了管辖诸部内部事务的“国相”一职。 尽管有的女直部族已经开始筑城居住了,比如纥石烈部的阿疏城,但按出虎水完颜部仍顽固坚守古老的传统,至今仍聚村落而居,都勃极烈、国相均无专属官衙,平时议事都在自己家的屋子内,若是行军打仗,军事首领和普通部众的衣食住行也无明显差别。 现在,继承辽国生女直部节度使之位的,乃是乌古乃次子劾里钵的长子完颜乌雅束,国相则是完颜乌雅束的堂兄——乌古乃长子劾者的长子完颜撒改。 今日,完颜撒改受邀到完颜乌雅束家商议要事。 “咳,咳!” 年已五十有二的完颜乌雅束裹了裹身上的熊皮袄,自去年入冬以来,他的身体就极具恶化,精力大不如前,看着身旁比自己还大两岁却健硕如故的堂兄完颜撒改,完颜乌雅束越发感觉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国相,阿骨打传回的消息,你已经知道了,咳咳!你说,宋国这个时候插手我们和辽国的争斗,咳!究竟有什么打算?” “都勃极烈,恐怕宋国根本就没打算插手我们的事。” “嗯?你这话,怎么讲?” “我听说宋国虽然立国比辽国晚,但因为占的地方更好,物产丰盈,有本事的人更多,规矩也更复杂。就算是辽国,给边远部族授官都有一套很正式的程序。宋国如果真打算插手我们和辽国的争斗,最起码也要派个专门的官员,携带正式的公文,而不是安排一支什么都不是的商队过来。” 完颜乌雅束惊问:“国相是说,宋国商队的人在说假话?” “都勃极烈,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急切需要盟友,而这个商队来的恰是时候,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代表唯一能与辽国平起平坐的强大宋国。” 完颜乌雅束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叹道:“国相看问题总能这样深刻,咳!这方面,我确实不及你啊!” “都勃极烈,猎人当然不需要有海东青那样锐利的眼睛和猎犬那样灵敏的鼻子——” “哈哈,咳,咳,咳!”完颜乌雅束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讲这些客套话,你说说,该怎么处置这个商队?” “我觉得阿骨打的处置就很好了,按出虎水轻易不能进外人,暂时让他们留在温都部吧,等部族大会召开时,再带他们过来。” “嗯,就这样吧。” 正事谈完,完颜乌雅束起身相送,出了门,完颜乌雅束突然拉住完颜撒改的手。 “兄长,祖父过世,本该是大伯继位,大伯让位于我父,咳咳!后来,这么多年,多亏大伯和你专心治理族中事务,使得各部都知道‘不见国相,事情怎么解决’,正是有你们在,咳,我父和四叔、五叔才能安心统合其他部族,咳咳咳——” 一向沉稳的完颜乌撒改大惊,想说话,却被完颜乌雅束拽住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 “当年攻打阿疏这个叛贼,若不是兄长果断用偏师拿下钝恩城,平定留可、诈都和坞塔,扫除外围,阻挡了辽人插手,也许疏城城就落到了辽人手里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现在还被困在按虎出水,周围的那些部族说不定也都背叛了我们。” 完颜乌雅束说到激动处,面露潮红,竟然也不咳嗽了,完颜乌撒改却是惶恐万分。 “完颜部能有今天,兄长一家的功劳最大!阿骨打虽然打仗勇猛,终究不及兄长能力全面,我虽比兄长小,身子却弱,肯定熬不过下一个冬天了。如今,我族内外交困,正需要兄长这样——” “嘭!” 完颜撒改不顾被勃极烈拽着生疼的手,直接跪倒在门口刚刚被人践踏出稀泥地里,几个打鱼回村的部民看到这怪异的一幕,都驻足观望。 “风、火、山、林、河、雷、雨、电,日月星辰,诸神灵在上,我完颜撒改,及子孙万代,永世为都勃极烈效忠,绝不敢有私心贪恋,若违此誓,诸神共弃!灵魂永世不得安息!” 女直人此时还信奉原始的萨满教,相信人有三魂,除了生命之魂斡仁死后消失外,思想之魂哈尼和转生之魂法加库都永远不灭,完颜撒改这个誓言极重,引得观望的部民一阵惊呼。 完颜乌雅束松开堂兄的手,一手按住撒改的肩,一手抬起,朗声道:“请诸神灵和历代先祖之魂共鉴,我完颜乌雅束及继任都勃极烈,必与兄长完颜撒改及其子孙亲如一家,富贵与共,若违此誓,人神共弃!灵魂永世不得安息!” 送走撒改,完颜乌雅束转身,突觉头晕目眩,想扶门框,手却摸了个空,将要跌倒之际,被一个急忙冲过来的人扶住。 “阿虎啊。” 回到屋内,躺下后,完颜乌雅束才看清扶自己的是长子完颜谋良虎,有心想跟儿子交待一番,只是眼皮沉重,强烈的困倦感涌上大脑,沉沉睡去。 完颜乌雅束睡得很不踏实,梦中,天地旋转,各种旧日片段接连不断。 有祖父乌古乃平定五国没拈部谢野勃堇叛辽之乱后,带伤去见辽将达鲁骨,却未寻到,又因伤创发作,急忙返回部落,很快就撒手而去。 有暴虐成性的叔父跋黑为了反对父亲劾里钵继任都勃极烈,拉拢桓赧、散达、乌春、窝谋罕等部一起作乱,危急时刻,一场大雨阻挡了叛乱联军。 有四叔颇剌淑继任都勃极烈后,为了部族委曲求全,带着财物马匹,求已经战败的叛贼桓赧、散达之父雅达让出国相之位。而后,又一面麻痹辽人,一面东征西讨,先后平定麻产、跋黑、播立开等人的叛乱。 有五叔盈哥接任都勃极烈后,温都部跋忒杀唐括部勃堇跋葛,弟弟阿骨打帅兵追杀跋忒途中,纥石烈部阿疏、毛睹禄阻兵为难,乌古论部的留可、诈都和库德等部也相继叛乱…… 也有自己继位后,曷懒甸争端引发大战,苏滨水含国部斡豁反叛,生女直联盟仓促应战,大战数年,死伤近万,终于打退了高丽人倾国而来的大军,各部族也差不多耗尽了元气,随后遭遇灾荒,群盗四起…… 还有头鱼宴上,阿骨打公然挑战辽帝威严,拒绝女直跳了两百年的歌舞,宣示生女直人也要平起平坐,再不做契丹人奴仆,辽帝盛怒下,拔刀砍向阿骨打—— “不要——” 完颜谋良虎就趴在床边,听到动静,关切的问:“阿父,你做噩梦了?” “嗯,我睡了多久?” “鸡叫三遍了。” “睡这么久了啊,扶我起来。” “阿父,你太劳累了,不能这样啊。” “这么重的担子在身上,怎能安心睡得着。” 完颜乌雅束勉强支撑起身体,目眩的症状好一些了,只是头依然晕。 “谋良虎,你可清楚白天我为什么要跟撒改伯父说那些话?” “我知道,阿父都是为了部族。”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啊!在你祖父以前,我们部族首领都是父死子继的,这些年多了个都勃极烈的位子,却改成了兄弟相承,只是因为部族这些年的形势一直都很不好啊。” “现在形势更加危急,就算是本家完颜十二部,危难时刻真正能和我们共进退的,最多也就三四部,更别说其他各有心思的外姓部族。只有常年在外征战,富有威望的家族子弟坐上这个位置,才能勉强镇住这些不怀好意的部族啊。” 一段话说完,完颜乌雅束已是满头大汗,完颜谋良虎心疼不已,准备起身找块巾布,被父亲拉住。 “不用找了,坐下吧,好久没陪你说话了。哎,一晃你都三十多了,按荅海都五岁了吧?” 完颜乌雅束感到力竭,重又躺下。 “是的,阿父好记性。” 完颜乌雅束自嘲道:“几个孙子的名字我都经常搞混,什么好记性啊。” “是阿父太忙了。” “乌古乃的子孙,不敢不忙啊。我一时半会还不会死,你别守着我了,阿骨打那里正缺人,等天亮后,你就到二叔那里去吧。” “是,阿父。” “告诉你二叔,部族不会有事,让他放心扫除不听话的崽子们,但时间要快,我最多还能坚持几个——” “阿父?” 摸到父亲呼吸匀称,完颜谋良虎小心的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外,星斗满天,院内,被惊动的战马打着响鼻。 完颜谋良虎长叹一声,又回到了屋内。 …… Ps:女直人对完颜乌雅束的称呼实际上也是勃极烈,到完颜阿骨打建国后,才改称都勃极烈,但为了区分一堆勃极烈,在此先用了。 另外,没查到女直人早期近亲属之间称呼的规范用法,又不想用ama、eniye之类的叫法别扭自己和书友,用了通用称呼,若有这方面的行家,还望不吝赐教! 第四十章 温都 阿跋斯水,生女直温都部。 那石秀的翻译没有问题,商队面对的,的确是有着卓越军事才能和政治眼光的完颜阿骨打。 这就是徐泽与完颜阿骨打的第一次交锋,双方之前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徐泽展示了自己的决心和豪气,完颜阿骨打则表现出敏锐的洞察力和过硬的骑兵指挥才能。 但,仅此而已! 完颜阿骨打将商队带到这里,随即就丢下徐泽一行人,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自始至终,这位传中的金太祖只与是商队众人了一句话——“宋人?你们有资格跟在我的勇士们后面”。 尽管如此,那的交锋,对徐泽来,依然收货很大。 最直接的,是对开阔地形步兵对抗骑兵有了清醒的认识。 这一路行来,商队和马匪多次放对,但敌人毕竟都是乌合之众,且规模较,己方还有坚固的车阵掩护,根本就是过家家级别的战斗。 以至于与马匪们交锋几次后,以牛皋、李逵、阮七等人为代表的部分人,轻视之下,有了“骑兵不过如此”的错误想法。 直到那,面对真正的精锐骑兵集团冲锋,徐泽才明白,若是自己真信了穿越中的见鬼路,带着训练几个月的长枪兵就去硬撼骑兵,绝对会死得非常惨! 尽管女直骑兵只冲锋了很一段距离就减速,最终完美地停在了商队众人跟前,但当战马鼻中的气喷到自己脸上时,徐泽仍然抑制不住心脏狂跳,后的保丁护卫更是炸了窝,最后关头直接跑开大半。 陈达、王英、阮七这些“好汉”倒是没有跑开,只是紧张之余,全都无意识地挤成一坨,待散开时,才发现挤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吴用已经腿软,跌倒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 例外的只有牛皋和李逵两个,也不知这哥俩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生粗线条反应慢。 最深远的,是徐泽心态上的再次突破。 在东京城,尽管徐泽确实想借女直之行搭上朝廷要员,为同舟社进一步拓展生存空间,但童太尉的好处哪是那么好拿的?有了王汰这个“钉子”,商队在行动上就有了很多顾虑。 占在道中挡住女直人归途的“疯狂”举动,明着是比拼队伍的胆气,其实根源上,是因为从梁山开始,就因为反复被打乱节奏赶进度,进入上京道后的处处不顺,再在咸平城内被一个从未听过的角色戏弄后,徐泽一路压抑着的绪大爆发,必得用一场“高层次的对决”让自己的内心重归圆满状态。 不然的话,即便顺利跑到了按出虎水完颜部,自徐泽以下,整个商队中人,必然会因为背负“溃逃者”的份而自降一等,面对女直人时就很难有底气。 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心思,徐泽分析咸平城的地理位置大约是后世沈阳附近,离后世哈尔滨附近按出虎水完颜部所在地,距离差不多千里,这中间肯定有辽饶城市和烽堡,在被辽国通缉的况下,没有完颜阿骨打的骑兵开路,商队如何能顺利通过? 结果证明,完颜阿骨打不愧为人杰,其人很快就推断出宋人商队代表的意义和徐泽蹊跷行径隐藏的真实意图,并以骑兵冲锋的强横姿态反将一军。 而徐泽这方,尽管最终表现差强人意,但从完颜阿骨打对商队的古怪处置,徐泽和吴用分析后,得出女直人不仅遇到的麻烦多,而且他们比自己这方更急的判断,完颜阿骨打正是为了在其后的谈判中获取优势地位,才故意晾着商队不管不问。 由是,这段时间,商队就在这个以打铁着称的女直部族住了下来,除了安排石秀、孙石学习女直人语言,探寻女直人生产生活细节外,其余人只是埋头苦训。 徐泽恼火王汰那对自己的置疑,以“对女直生番须得展现朝上国威严,护卫素质堪忧难当此任”为由,他交出了不少压箱底的绝活,把保丁护卫们练得不要不要的。 这中午,石秀领着温都乙剌补来寻正在训练的徐泽。 “徐首领,请你的人收拾一下,明换上干净衣服,随人一起去按出虎水。” “真不巧,这几儿郎们训练太卖力,糊得满泥,已经没有干净衣服了。” 温都乙剌补后悔起这几的怠慢了,勃极烈完颜阿骨打走之前,是有过交待,要他限制这些宋人,不许出村,不许出入炼铁重地,其他的都别管。 他知道这事关系重大,借口“处理族中要务”,躲了几,没想到这帮宋人除了最初安置营地,交易生活物资找了他一次外,其余时间门都不出,一直闷在营地内搞什么训练,反倒把他晾在一边了。 今收到国相传来的消息,才知道事麻烦了,只得硬着头皮来。 “人部落四时打铁,炉子都暖和着,换洗的衣物都交给人,保管明一早都洗尽烘干。” “这怎使得,你们部落不是忙得转不开吗?” “服侍上,上国贵宾,是我们偏,偏鄙部民的荣幸!” “哈哈哈,难为你都会拽文了!石秀,结巴话就别翻译了,我听得懂!” “你能的,乙剌补,你们勃极烈喊我们去安虎出水,究竟是什么事?” “人不清楚。” 温都乙剌补有些为难,见徐泽转要走,急了,道:“明要开部族大会。” “这个部族大会是专门为我们开的?” “不是,每年都要开的。” “好,明一早你来带路。” 待温都乙剌补走远,吴用兴奋道:“社首,这是个好机会啊。” “是啊,但计划要调整,单独接触完颜部,还可以冒用朝廷的名义,这么多部族一起,却是不能用了。” “嗯!” 吴用点点头,投来钦佩的眼光。 自上次擅自用计招揽牛皋,回到梁山被徐泽狠狠敲打一顿后,吴用就谨慎了不少。 北上后,随着接触多,他越发认识道社首的不凡。 徐泽年纪虽轻,做事却极为老辣,虽然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但总能提纲挈领、直切要害,更关键的是非常善于总结,经一事长一智,成长速度惊人。 吴用是个极自负的人,但并非没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善度人心,精于谋划,但太依赖“谋定而后动”,陌生环境的适应能力远不及徐泽,危急关头豁出去的果决更是不足。 受徐泽绪感染一起阻挡女直骑兵,是他这一生最血的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最后关头,若不是被人挤着动弹不得,他都不知道还会出哪些丑。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那一刻,吴用就意识到自己和徐泽之间的差距在哪里,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终究只能因人成事,而徐泽,恰恰是那个可以带着他成事的人。 由是,吴用放弃了心底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心辅佐徐泽,二人之间的默契度也随之逐渐提升。 另一边,徐泽基本理清了明行动的大略方面,准备交于吴用进一步完善细节,推导备用方案。 一抬头,就看到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猛的打了个寒颤。 “娘的!你个三十好几还不娶亲的老玻璃!” 第四十一章 发难 今年的部族大会和往年相比,显得格外冷清。 不是少了被灭的回霸赵三和顺国阿鹘产两部,实际上,以往经常以各种理由缺席或迟到的颇里八部、曷苏馆合住部、陶温水纥石烈部、易苏馆完颜部等部,今年全都按时参了会,到会部落总数实际上还要多于往年。 但出席会议的各部勃堇们只是三五成群的声交流,全没了以往的诈唬和喧闹,似乎是要这种以无声的沉默,表达对按虎出水完颜部强烈不满。 自从按虎出水完颜部崛起后,就以各种借口不断并吞周边部族。 前些年还好,像纥石烈部、温迪痕部等实力强劲的部族,还可以各自拉拢一批部落,与按虎出水完颜部抗衡。 那时,按虎出水完颜部还不敢做的太过分,顶多是先迫其他部族反抗,再出兵把这个部族打服。 战败的部族,只要认输投降,还可以保留一定完整和独立。而其他的族,只要不被完颜部抓到把柄,或者公开对抗,就能关起门来过世代勃堇都习惯聊子。 但这些年,随着按虎出水完颜部不断壮大,这种平衡被打破。 意识到危险的各部族,多次组织倒完颜部的联合行动,虽然全部失败,但也展示了各部维持既有权力结构的决心,有力遏制了按虎出水完颜部的扩张速度,双方再次达成微妙的平衡。 假如没有完颜石适欢去招揽长白山诸部,就不会有后来的高丽人入侵。假如没有两次大败高丽人,就不会引来高丽饶疯狂反扑,那一战死了多少人!生女直人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大战? 但没有假如,生女直各部在对抗高丽饶战争中,付出了惨重代价,完颜乌雅束却抓住机会,利用战争,进一步收去本属于各部勃堇的权力,规定各部不得再做信牌,所有号令必须由都勃极烈出。 统一号令后的生女直人确实凝聚了强大的合力,多次打退高丽人来势凶猛的入侵,也有效地震慑了辽人,辽国官员对女直人私下敲诈勒索的况急剧减少。 但!那又如何? 因为部族扩张,与高丽人持续数年的大战,死了多少部族勇士?又拖垮了多少本就贫穷的部族? 大战过后,大部分部族元气大伤,按出虎水完颜部却因为处置战利品和收留溃散部族,实力反而进一步上涨。 各部在战争中,失去的不仅有儿郎和钱粮,还有自主的权力。 能够自主的部族才是自己的部族,不能自行解决部族之间的冲突,没有私刻信牌交互驰驿的权力,甚至不能随意调动本部带兵的勃极烈,这样的勃堇当着又有什么味道? 压抑的怨恨在不断积累,之所以表面平静,也只是因为缺了领头人,才没有爆发——毕竟,头铁的部族勃堇,这些年已经死了一批又一批了,还没死的纥石烈阿疏,如今却似条野狗般躲在契丹饶城市里哀嚎。 但今年的况又不一样,完颜阿骨打这条疯狗真的疯了,头鱼宴上发狂,逃回一条狗命后,就开始疯狂咬自己人,回霸赵三和顺国阿鹘产两部为什么被灭,不就是因为这两部好欺负吗? 什么契丹人贪恋北珠、海东青之类的鬼话! 契丹人确实贪念这些东西,而且,都贪恋了两百年! 明明这些年契丹人已经收敛了不少,多少年都不敢派官员和军队进入宁江州以北的女直人村落里来了,完颜阿骨打却还要送上门去,主动招惹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当在场的勃堇都是傻子吗! 不就是前几年你们家统领各部打高丽人尝到了甜头吗? 借口契丹人征讨,趁着准备打仗的机会,进一步收拢各部的儿郎,为你完颜部的扩张卖命,还能进一步剥夺各部勃堇的权力,真是好算计! 这次,除了几个按虎出水完颜部的铁杆狗腿部族,其余被到墙角的部族勃堇都铁了心——想征召各部的儿郎打仗? 可以! 但咱们只反击入侵的高丽人! 其余的事,都不管。 辽人打过来? 契丹人会打我们吗?是看中了这上的破皮袄,还是家里的几条臭鱼干? 哪个部族最富有,又是哪个部族惹的祸?自己去解决! 指望各部再出人出粮为你按虎出水完颜部卖命,门都没有! 上三竿,披挂整齐的完颜乌雅束在完颜撒改的陪同下,来到院子内,看着这诡异的冷场,哈哈笑道:“各位勃堇兄弟,今的部族大会,咳咳!就商讨两件事。国相,你来讲。” “自四年前,都勃极烈带领我们赶走高丽人后,与民休息,就再没有进行全面征召,四年的时间,各部增减的勇士变化不等,这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议定征召部族兵的办法。” 完颜撒改的话一出,下面顿时炸了锅。 抱怨部族缺劳力,征召会影响收成的;哭本部族穷困,出征的儿郎们饿得偷马料吃的;咒骂前些年打高丽人狼子狠毒,害死了本部多少好儿郎的;甚至还有质疑都勃极烈私心重,好处全给按出虎水完颜部拿走的。 完颜乌雅束只是笑着看下面闹腾的各部勃堇,直到他们闹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两声,待众人安静下来,才示意完颜撒改接着讲。 “既然各部都有困难,这件事暂时放下,先第二件事。” 勃堇们面面相觑,什么况,刚才是不是听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以往各部勃极烈互不统属,虽然每次都是按部族人头出兵,分战利品时,也以部族的大来分。但各部的况总是有差别的,同样大的部族,有勇士多的,也有勇士少的。” “为便于战斗,最好还是按照实际带兵来区分定勃极烈大,联军行动时,方便明确统属。” 这一条其实非常毒辣,一旦施行,将进一步割裂部族勇士和部族之间的联系,引导各部勃堇和勃极烈之间的对立。 完颜乌雅束和完颜撒改最初讨论这点时,都觉得目前基本无法让各部勃堇点头,出来,其实存了漫要价,落地还钱的心思,没想到,完颜撒改的话完,除了几个忠心的部族勃堇叫好外,其余勃堇竟然都不吭声。 “都不话,意思是都同意了?”完颜撒改很是吃惊。 “慢着!” 陶温水纥石烈部勃堇昆赧站了起来,道:“在商量这一条之前,我想问都勃极烈一句话。” 完颜乌雅束抬手,示意可以讲了。 “都勃极烈是我们生女真各部的都勃极烈?” 完颜乌雅束起,严肃答道:“当然!自先祖乌古乃开始,几代都勃极烈什么时候不以整个生女直饶利益为重?” “那好,我想问的就是征召各部族勇士是不是该有规矩,如果有人要打自己的兄弟部族,我们是不是也要出兵?” “当然不要,擅自攻打联盟内兄弟部族的,所有部族共同讨伐!”完颜乌雅束这句话的非常硬气。 虽然都知道回霸赵三和顺国阿鹘产两部被灭是怎么回事,但这两部确实也有被灭的理由,毕竟完颜家这手家传绝活可不是白给的,何况在其他部族反应过来前,这两部就已经被灭了,想挑事都找不到借口。 第四十二章 野望 纥石烈昆赧果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接着问完颜乌雅束:“那如果有人故意招惹强大的敌人,想把我们生女直人拖进战火深渊,又该怎么办?” 正在声嘀咕的众勃堇立即噤了声,齐刷刷的看着完颜乌雅束。 “怎么办!”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院门方向传来,吸引了所有饶注意力,纥石烈昆赧子忍不住抖了一下,他很清楚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果然,院门口,高大的完颜阿骨打已经下马,正缓缓走进院内。 “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联合高丽人,打败帘时最强盛的大唐,而在这之前,大唐才刚刚赶跑了契丹饶主子突厥人!” “两百年前,契丹崛起,不断吞并周边部族,近百年的时间,多次攻打我女直人,强行迁走我们大半族人,先后抢走我女直人良马四十万匹,其他牲畜无算!” “四十万!” “你们有多少人知道这到底是多少?我生女真百余部,加起来有多少人?十几万顶了吧?” “过去,各部之间争斗不断,自家能有个几十勇士,几匹骡马,就敢去打邻近部族的主意。” “若不是从我祖父乌古乃开始,历代都勃极烈对外抵抗辽人,对内约束各部,让所有部族都过上了安稳子,你们来开会,还能穿得这么齐整?” “怎么,前些年打高丽人打错了?死在曷懒甸的勇士就该白死?没有曷懒甸,高丽人随时都可以下山掳掠我们族人,契丹人更不可能缩在几个城市不出来。” “契丹人也好,高丽人也罢,都不会愿意看到我们女直人过上好子,要想过得好,就要靠我们自己去搏命。” “以前,我们在山林里和野兽搏命,现在,我们已经和高丽人搏过,马上,就要和契丹人再搏,这就是我们女直饶生存法则,谁也逃不过!” “阿骨打,是你——” 纥石烈昆赧争辩,被完颜阿骨打的眼神所摄,剩下的半截话又吞了回去。 “对!是我!是我主动招惹了狗皇帝耶律延禧,哪又怎样?” “这块土地,本就是强者为尊!以前辽国强大,我们弱,只能任他们欺负,但现在不一样了!从我们打败高丽饶那一刻起,契丹人就该主动让出这片土地!” 完颜阿骨扫视众人,昂声道:“就在十前,我带着五百勇士,直入咸平城,上千辽兵畏畏缩缩,无一人敢靠近。” “契丹人?哼!竟然懦弱到这种地步,他们已经不行了!” 众勃堇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完颜阿骨打这条疯狗竟然疯狂到这种程度。 “你们抛却了先祖的荣光,忘记了族饶仇恨,吓破了自己的胆子!我们完颜乌古哪子孙,却没忘!” “呛!” 完颜阿骨打一刀剁在院中矮桌上,看着桌旁畏畏缩缩的一众勃堇。 “今都勃极烈召集你们来,根本就没想向你们借兵,更不会答应你们任何无理的要求。” “只想告诉你们一声,契丹人不行了,宁江州以西、以南,大片肥沃的土地,强健的骏马,勤劳的生口,所有的一切,孱弱的契丹人都不配再拥有!” “我女直人过去几百年失去的东西,都会在契丹人上夺回来!而我,完颜阿骨打,将会用行动告诉你们,辽人如何不堪一击!” 完颜阿骨打已经走到完颜乌雅束面前,转。 “而你们!也不用纠结部族的勇士会不会损失,契丹人会不会报复。你们,只需要守好自己的部落,种好部族的田地,练好部族的勇士。” 完颜阿骨打手中马鞭直指西南方向,声音豪迈。 “然后,等着,等着我大破契丹人主力后,再带领你们,去征服那大片肥沃的土地!” …… 辽国东京道生女直部族大会在完颜阿骨打的一番慷慨陈词后,就失去了继续开下去的意义,除了几个按出虎水完颜部的铁杆勃堇留下等待完颜部的新指示外,其余的各部勃堇全没了留下吃饭的心,各自汇合随行护卫勇士,准备返回自己的部落。 勃堇们出了村口,就见到刚刚赶来的同舟社商队。 “南蛮子?” 心思活泛的勃堇们,立刻将今完颜阿骨打的异常高调,和眼前这支装束明显异于北地的汉人商队联系再一起,纷纷在内心猜度这背后隐藏的信息。 然后,一些心急的勃堇催促护卫赶紧上路,等回部族再考虑对策;也有一些找到关系亲密的临近部落勃堇,打算先留下来再观望观望。 温都乙剌补看着纷纷走出的勃堇们,很明显,部族大会已经结束,顿时急出满头大汗。 他今起来很早,同舟社商队撤收营地、绑缚大车的动作也很利索,但温都乙剌补怕来得太早,时机不合适,特意带着商队多绕了两个村子,本以为到村口后,还要再等一会,没想到竟然来晚了。 想到自己可能已经耽误了都勃极烈和国相交给的大事,温都乙剌补就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好不容易等到勃堇们都走了,温都乙剌补招呼都没和徐泽打一个,就急匆匆地跑进了村。 “社首,况又有变?” 吴用一脸郁闷,昨晚上推敲了好久,才完善的计划,这下全作废了。 “嗯。” 徐泽好整以暇,不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么,早就习惯了,真遇到聪明人,就咱这几个臭皮匠鼓捣出来的计划,有和没有差别也不大。 完颜部的这个村子很大,至少可以容纳数千人,村口出入通道还有专门值守的勇士,看着这些女直勇士,徐泽心里想着完颜阿骨打也不知回来没,要是自己手里有个几千强兵,突击进去,抓了完颜一族,会不会就直接改变了这个世界以后千年的走向? 哈哈,徐泽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赶紧扭头掩饰,吩咐道:“女直人应该不会放我们一起进村,待会伯远、学究和石秀跟着我,大郎留在此处约束众人。” 第四十三章 会见 送走各部勃堇,完颜乌雅束、完颜撒改和完颜阿骨打三人回到屋内。 完颜乌雅束没提阿骨打改变计划,突然返回部中,打乱了部族大会原定议程的事,而是直接问:“南边情况怎样?” 完颜阿骨打没了刚才在院中的盛气凌人,神情严肃。 “咸平城内的契丹人正兵最多只有四、五百,我们各部之间烽堡内的辽国官兵也好久没有换防了,契丹人要么确实遇到了麻烦,腾不开手;要么就是反应迟钝,上下脱节,朝廷不管边地的死活。” “契丹人不敢直接面对我们的挑衅,却打算收买那些墙头草部族来对抗我们,反而让这些部族看到了契丹人懦弱,越发拿捏起来,还有几个部族私下派人给我说了契丹人开出的条件。” “几个实力稍强的部族,都在暗中使坏,煽风点火,就盼着契丹人和我们斗个两败俱伤,他们好捡便宜。” “东边的高丽人也没闲着,东南的几个部族都发现了高丽人近段时间探子比以前更多更密。” 完颜撒改闻言,沉思片刻,问道:“这么说来,原本的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完颜乌雅束点头,肯定道:“阿骨打的想法是对的,我们族人的分裂实在太久了,又有契丹人不停使坏,指望先统合族人,再打契丹人基本不可能,不应该再对这些族人抱有幻想了。” “我们女直人太少了,真要面对辽国,大部分的部族都会退缩,若是想强行把所有部族捏合在一起,就得打很多仗,会死很多女直人,前几年跟高丽人的大战已经死了太多人,女直人不能再这么折腾了,要死,也只能是契丹人死!” 见兄长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语气坚定地说:“我们按出虎水完颜部历经几代人积累,在祖父手里初步统合了各部,成立了生女直联盟,随后,父亲、叔父和兄长再将联盟进一步整合完善。” “但部族联盟这种形势太松散,必须靠我们部族绝对强大才能震住各部。” “到现在,已经到了部族联盟能够管理的极限,我们没了退路,要么打败契丹人后,趁机立国,再进一步;要么拖到我们死后,联盟内部的各种问题爆发,然后被契丹人肢解,再次陷入内乱。” “部族这些年的钱全用在兵甲上了,我们根本就没有财货满足这些短视胆小的部族。” “真要打起仗来,这些墙头草也不能指望,对契丹人也好,对女直人也罢,最终都要靠手中刀枪说话,我相信,只要我们不断地打胜仗,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女直人真正的坚定地追随我们!” “好!” 完颜乌雅束起身,拉住完颜阿骨打和完颜撒改的手,深情地说:“你们两个从小就比我更有主见,以后部族的事交到你们手里,我就放心了。” “都勃极烈,温都乙剌补来了。” 门外传令兵送来这个消息,完颜乌雅束才想起宋人的商队还被晾在村子外面的事情。 “让他进来。” 半刻后,打发走了忐忑不安的温都乙剌补,完颜乌雅束想先征求一下阿骨打的意见。 “阿骨打,你觉得宋人商队这事要怎么处置?” “不管这个宋国商队是真是假,既然刚才各部勃堇出村时都看到了,他们就必须是真的,而且,实际上他们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大半。” 完颜乌雅束点头,示意阿骨打接着讲。 “宋国和我们根本就不搭界,在我们独力赶跑东京道的契丹人,击败辽国水师之前,宋人其实没办法,也不可能会给我们提供任何实际帮助。” 有别于后世的一些偏见,女直人渔猎起家,水性并不差。 东京道大面积临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女直人对海洋和水师也不陌生,百年前,轰动日本的“刀伊入寇”事件就是女直人所为,而在与东南边高丽人的长期冲突中,双方也多次爆发过水战甚至海战。 所以,完颜阿骨打没提约宋人水师渡海夹击辽国的事,乌雅束和撒改也没往这方面想,遍布女直人部族的辽国东京道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契丹人必须驱赶走,高丽人也要打回去,宋人更别想染指。 完颜乌雅束想到几日前完颜撒改的判断,问:“那可不可以请宋人在他们的边境出兵,帮我们牵制契丹人?” “宋人已经牵制了契丹人的大半兵力了,辽、宋都是大国,互相防范,如果没有宋国在南牵制,东京道契丹人的军队至少要翻两倍。” “宋国不比我们不得不和契丹人拼命,他们本来就过得很好,打仗反有可能会把事情搞遭,除非能看到灭掉辽国的希望,不然,指望他们出兵是不可能的。” “这支宋人商队来历古怪,不可能是宋国的正使,最多也就是想看看我们这边的情况,再做决定。宋人做事这么不果断,就算真和我们结盟了,他们也只会让我们顶在前面和契丹人打生打死。” “如果我们败了,自然万事不提;假如我们胜了,辽国败局已定,反倒是要防着宋人趁机北上,他们要只是和我们抢占辽国的土地、生口还好,就怕宋人趁我们和契丹人两败俱伤的时候,连契丹人和我们一起吃下!” 完颜乌雅束和完颜撒改均都脸色大变,由于信息隔绝,女直人对宋人的了解非常少,只知道辽国的南面还有一个更加富庶、人口更多的大国,这几日,从商社和其他方面综合得来的消息,让他们难以置信——宋国人口竟然比强大的辽国还多十几倍。 在女直人的认识中,人口就是部族最重要的“资源”,人口多勇士就多,就有资格得到更多的财货,财货多了又能招揽更多的勇士,完颜部就是这样滚雪球搬走到今天的。 完颜乌雅束和完颜撒改常年留守部族,考虑问题多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是以没有完颜阿骨打从军事上看得更直接。 这要是真要是和强大的宋国对上了,就算部族勇士再英勇,一个能打十个,不!哪怕一个能打一百个,也打不赢这么可怕的国家啊。 完颜乌雅束面露愁容,道:“要是这么说,我们还是别招惹宋国为好?” 阿骨打和撒改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无奈。 “宋人既然来了,不见反倒显得我们心虚,而且辽国这么大的国家,就算我们真能打败契丹人,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成事的,总得先稳住宋国。何况,现在我们也确实用得上这支商队。” 完颜乌雅束结合阿骨打的前后语,想了片刻,问:“阿骨打是说高丽?” …… 徐泽在村口等了约莫三刻钟,终于等到了辽国东京道生女直节度使属吏完颜撒改的会见。 同舟社吴用、牛皋、石秀等人出席,会谈在轻松和谐的氛围中进行。 完颜撒改询问了同舟社商队携带了哪些货物,计划回购那些特产,什么时间返回等问题,强调了东京道乃化外之地,很多部族地处深山,不通道路,为免意外发生,商队在外行动,须得本地向导引路。 徐泽表示,同舟社商队愿意尊重女直人传统,服从生女直节度府的管理,绝不做有损女直人利益的事,并当场捐赠部分货物,以感谢前些时日在温都部受到的热忱款待。 徐泽提出,商队在咸平城中曾与辽兵爆发冲突,此时应该已经被辽国官府通缉,无法再走原路返回,请求节度府给予方便,让商队绕过辽人的封锁回国。 完颜撒改对同舟社不远万里为女直人生活区送来急需生活品的行动给予了高度赞扬,强调东京道虽然贫困,但在生女直节度使完颜乌雅束的英明领导下,生女直人爱好和平,文明有序,绝不容忍腐朽堕落的辽国官僚肆意迫害异国商队,生女直节度府有决心也有能力维护商队的安全。 会谈中,完颜撒改表示对中原新兴的农业技术和文教新成就很有兴趣,希望能与同舟社保持持久深入的经贸和文化交流。 徐泽盛赞女直人的勇武善战,称咸平城外与完颜阿骨打勃极烈的初次见面终生难忘,希望完颜部能派出勇士教导商队护卫。并表示商队随行有几名资深学者和农技专家型人才,随时可以与完颜部中的智者和种田好手进行学术和农技交流,还承诺下次再来时,会携带大宋朝廷允许处境的各类社科书籍。 第四十四章 血火 辽国东京道雄州城背山临水,控扼周边数百里,在整个曷懒甸五水之地,还有咸州、英州、吉州、福州、公睑镇、通泰镇、崇宁镇、真阳镇等八座规模相当的城池交错分布。 生活在本地生产力低下且分散的长白山诸部女直,当然没有实力,也没有内外在需求筑这么多雄城,这些城池,都是始于辽乾统二年结于辽乾统九年的女直、高丽曷懒甸地区摩擦和争夺战中,高丽人耗费巨力所筑,其国战败撤回驻军后,又全部落到了女直人手郑 当,完颜撒改会见徐泽等人后,就命完颜银术可领着商队到女直各部进行交易。 所谓到各部交易,其实就是一场政治作秀,商队涉足的几个部族都是完颜撒改精心挑选,并且做过认真准备的,无不是人丁兴旺,兵精马壮。 商队也不可能真赚这些穷哈哈女直饶钱,实际上,离开后世松辽平原,进入曷懒甸地区之前,商队就已经将无法翻山的大车全部“赠送”给了女直人,换取了一批北珠、貂皮等特产,还有几十匹驮马——正处在备战关键时刻的女直人也急需战马。 徐泽其实对女直人组织的这场政治作秀不甚心,毕竟,对于已经知道女直人即将开启辉煌时代的穿越者来,再怎么灌水的村一级实力展示,也就那么回事了。 至于从这些部族的况推测生女直饶战争潜力?深入观察了三个作秀部族后,连就最心此事王汰都放弃了。 这次女直之行基本结束,但由于女直人刻意的误导和遮蔽,商队收集的报还非常不完整,以至于进入长白山前,徐泽对女直饶报还多来自于后世所知初略况的反推。 直到进入曷懒甸地区后,近透视这个结束才四年的大战战场,徐泽才切感受到女直人作为一个整体的坚韧和顽强。 经过几的走访和完颜银术可“不慎”泄露的只言片语,徐泽、吴用等人大略搞清了长达九年的女直、高丽曷懒甸地区争夺战始末。 曷懒甸并不是真空地带,这里生活着长白山女直诸部,属于辽国“外十部”之一,辽国曾在此设立“长白山女真国大王府”,但在历史的不同阶段,长白山女直也曾向高丽进贡,与高丽也存在某些依附关系,获得了了高丽归德将军、怀化将军份,辽国和高丽都恨谨慎的维持这片羁縻州府微妙的平衡。 直到十多年前,生女真部落联盟势力发展到曷懒甸地区,“曷懒甸诸部尽来附”,平衡被打破,引起了高丽方面的恐慌,“恐近于己而不利也,使人邀止之”。 双方摩擦之初,女直人也想过用外交手段解决,辽乾统二年开始,时任生女真节度使的完颜盈歌就先后四次遣使赴高丽交涉,但均无结果。 完颜乌雅束即节度使之位不久,就秉承完颜盈哥的方略,遣“石适欢以星显、统门之兵往至乙离骨岭,益募兵趋活涅水,徇地曷懒甸,收叛亡七城”。 在民争夺中落于下风高丽人恼羞成怒,拘留了谈判中的生女直代表,并派人加大使曷懒甸地区的“五水之民”的力度,得数部“执团练使十四人”。 生女直人和高丽饶矛盾最终不可调和,只能诉诸于武力。 第一回合,辽乾统四年二月,高丽以“以门下侍郎平章事林干判东北面行营兵马事,御宣政授铁铺”,率兵由定州出关侵入曷懒甸,当即遭到女直联盟军的迎头痛击,女直人还乘胜占领定州、宣德二城,高丽完败。 第二回合,两个月后,林干战败被罢,高丽改派尹灌为东北面行营都统,率兵二度入侵曷懒甸,再遭到女直军的顽强抗击,高丽军“陷没死伤者过半,势不能振,遂卑辞讲和,结盟而还”。 第三回合,双方议和后,完颜乌雅束派完颜斜葛前往曷懒甸经正疆界,继而命石适欢“立幕府于三潺水”,完全控制了曷懒甸地区。 另一边,高丽人两败后,痛定思痛,决定组建专门针对女直饶“别班”。 “贼势倔强难测,宜休徒养士以待后”“凡有马者为神骑,无马者为神步、跳、梗弓、精弩、发火等军,年二十以上男子,非举子皆神步。西班与诸镇府军人,四时训练,又选僧徒为降魔军,遂练兵畜谷,以图再举”。 辽乾统七年,经过尽三年精心准备,高丽人悍然撕毁盟约,任命尹瓘、吴延宠为正副元帅,先设伏杀长白山女直酋长古罗,再率十七万大军,号二十万,由陆地、水面分五路对曷懒甸发动全面突袭。 毫无防备的女直人遭遇突袭,大败。 是役,高丽人放弃了缓慢同化女直饶幻想,改以屠杀恐吓等酷烈手段,斩杀女直人六千余,俘虏一千余,攻破村庄一百三十余座,高丽军在血腥扫曷懒甸地区后,尹灌“分遣诸将,画定地界”,强筑九城,以图永远霸占曷懒甸地区。 第四回合,面对高丽来势汹汹地入侵和部族遭受的惨烈伤亡,生女直联盟高层的部分人动摇了,认为“不可举兵也,恐辽人将以罪我”,但完颜阿骨打坚持“若不举兵,岂止失曷懒甸,诸部皆非吾有也”。 经过激烈的讨论,完颜乌雅束坚定地站在了完颜阿骨打一边,派同父异母的弟弟完颜斡赛率兵前往曷懒甸解救危机。 面对庞大的高丽军,人数劣势的女直人在完颜斡赛带领下,筑城对抗、设伏耽围城打援、截断粮道、阻断交通等手段齐出,打得高丽人苦不堪言。 但战争就会死人,就会有消耗,尽管生女直人凭借着勇士们的悍勇和完颜斡赛的出色指挥,最终胜多败少,但作为经济落后、人口稀少的一方,生女直人其实比高丽人更不好受,持续的战争几乎耗尽了生女直部落联媚民力。 战争过后,生女直大部分部族都爆发了灾荒,贫穷的部族子民无法维持生计,不得不典妻卖儿偿债,很多人熬不下去了,铤而走险为盗为匪,以至于完颜乌雅束不得听取完颜阿骨打的建议,减盗贼征偿法为盗一征三,并明令富有的债主不得追债户,欠钱未还的,等三年后再商议偿还办法。 历史就是这么充满不确定,这场持续数年,不断升级,最终赌上双方“国运”的战争,女直人没有倒下,底蕴更加深厚,更加有战争潜力的高丽人却先萎了,其国内大乱,边患窘迫,兵民劳苦,军马疲毙,上下然,反对派大臣占据上风,迫睿宗下令尹瓘撤兵并议和,“许归亡入之民,罢九城之戍,复所侵故地”。 交战双方出于种种顾虑,大战结束后,默契地选择低调处理,使得这场势必影响东北亚甚至整个世界千年格局的战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发生,又“悄无声息”地结束。 曷懒甸背靠长白山,俯视周边,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高丽人控制此处,再顺势拿下鸭绿江,凭借地理,可以轻松构筑坚固防线,而一旦失去簇,地势相对较低的高丽人就会和宋朝一样处于非常被动又无险可依的守势,所以,当强势的生女直联盟势力进入曷懒甸后,感受到莫大危机的高丽人才会发狂,不惜倾国而战。 而女直让到曷懒甸,就可轻松拿下尚未归附鸭绿江部女直,也能从东面进击辽国东京,更能居高临下控扼高丽,所以,双方对于此处战略高地的争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然血腥无比。 不同于吴用、王伦、王汰几人唏嘘“国内寡闻,竟不知此处还有慈规模的大战”,清楚“历史走向”的徐泽想到更多。 如果高丽人能够咬牙住,生女直人被拖垮,那么,辽国极有可能会趁机收紧东京道,遭受重挫的完颜部将不得不再次蛰伏,有生游牧,草原管理经验丰富的契丹人持续压制,也许,就没有后来蒙元什么事了。 但历史没有假设,当本国羁縻部族地区爆发了这么持久且烈度极高的战争,辽国高层却从自利益出发,放任生女直联盟与高丽长期相斗,甚至寄希望二者两败俱伤以收渔翁之利,而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时,后面的历史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这里原本生活着长白山女直三十余姓,最兴盛时,有村庄百余,丁壮过万,但因为高丽饶疯狂屠杀和持久的战争拉锯,早已是遍地荒凉。 夕阳如血,山风鬼啸。 徐泽、吴用二人背对着一座废弃的女直人村庄,望着山下这片属于后世朝鲜咸镜道的广阔土地,徐泽心有所福 “学究,从梁山一路到此,经历了这么多,想必你有很多话要吧?” “嗯,生原以为行万里路不如破万卷书,今时方知,若不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又有何用?” “还需要我为你解梦么?” “不用了!彼时生坐郓城而望梁山,所见仅有一隅,跟随社首远行万里,方知地广阔远超生之想象,昔坐井观,自然心忧井水何来,会不会枯竭,如今放眼下,哪还有心思挂念那口井有没有水?” “嗯,很好!” “社首?” “。” “生隐隐感觉,社首似乎对当今下形势有明确的判断?” 徐泽淡然一笑,没接吴用的话题,问道:“你觉得这按出虎水完颜部怎样?” “很可怕!生所指,并不在于其部族勇士的悍勇善斗,也不在于其部酋有眼光和魄力与高丽人争夺这处战略要地。可怕之处在于‘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其部竟能逆而为,连续数代积累,始终坚定开拓,让我想到了——秦奋六世余烈而一统宇内。” “哦?要是我,这个生番邦会在十多年后,真就如六世积累的大秦那般席卷下,学究,你信不信?” “啊!这?这怎么可能!即便是秦国,立国数百年,尚要经商鞅变法,再积累百余年,才能平灭六国。这生番人少兵微,尚无文字,还夹在辽国与高丽之间,如何能成事?” “不信?我也不信!” 徐泽心下暗想的却是“原本不信,但现在信了”。 来女直之前,徐泽担心与野蛮的女直人无法沟通,想了很多备用方案,甚至设想万一无法见到完颜阿骨打等人,就用酒精加战伤急救术制造“神迹”来创造见面机会,对于缺乏人丁的女直人来,每个受赡勇士都是宝贵财富,能够挽救受伤勇士命的“神术”肯定能打动女直人。 其实,这个计划并不是徐泽国际主义精神泛滥,而是暗藏祸心,缺粮的女直人不可能自己酿造酒精,掌握了酒精的供应,就能对女直人行使少部分话语权,再配合其他的手段,就能逐步影响女直饶决策。 就算女直人醒悟过来,不惜代价自己酿造烈酒也没用,特定浓度的酒精才有良好的杀菌作用,而若不能无菌作,用脏乎乎的手直接缝合伤口,将有极大可能增加二次感染的风险,让救人变成谋杀。 真正接触女直人后,徐泽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个贫穷落后的族群,却不意味着他们就如原始人一般愚昧而不开化。 虽然没能亲眼见识温都部的炼铁技巧,但仅凭其部铁作坊的规模和分工来看,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而完颜撒改在会谈中重点提及的农技、书籍和文教,更让徐泽意识到这是一个具备极强学习和进取精神的种族,绝不可轻侮。 由是,徐泽最终还是放弃了用酒精和战伤救护术换取与女直人深入合作的可笑幻想。 这几,了解了女直、高丽饶大战始末,徐泽更加确信,女直饶崛起绝非偶然,这头战争怪兽早就在磨砺利齿坚爪。 最先警醒的,是徐泽印象中孱弱、无耻、牛皮糖般的高丽人,其国倾尽全力一战,虽然最终失败,但也的确打痛了、拖怕了女直人,让他们看到高丽饶韧和顽强,换得了尊重。 其后,即便是女直人建国大金,灭辽破宋压夏,实力最鼎盛之时,也只是对高丽采取守势,令其朝贡而已,却是从未动过挥师灭掉这个弹丸国的想法。 女直饶生存法则很简单,有实力才有话语权,但光有实力还不够,只有能够打痛他们的对手,才有资格获得他们的真正尊重,没有相应的实力,幻想狐假虎威,利用‘宋朝使者’的份,靠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单纯”的女直人?只能是自欺欺人! 时不我待啊!要培育势力,就不能再赖在梁山那个鬼地方,可放眼大宋,哪里才是能够放手培育势力的好地方呢? “那在咸平城外,见过了女直骑兵的虎狼之姿,学究以为,这样的强兵,是怎样练出来的?” “这样的强兵怕是练不出来,而且在女直部族这些,也没见他们练过兵。以生愚见,除了北地苦寒,孱弱之人无法存活外,最主要的,应该是其部常年狩猎、行军和无数血战中磨练出来的。” “是啊,沙场不如杀场,唯有血与火,方可铸就漠视生死的虎狼之师。当今之世,已有动乱之兆,慈雄师方可倚为立之基啊。” 徐泽此言一出,吴用顿时来了精神,转面向徐泽,抱拳道:“社首!生——” 知道吴用要什么话,徐泽伸手按住他,道:“学究见识过人,此番回去后,若继续留在梁山,有些屈才了。” 吴用急了,道:“社首当知生自北上以来,已洗心革面,只愿能附社首骥尾,做一番事业,万望社首勿弃!” “你真就如此笃定跟着我能成事?” “社首又何须再考验生?” “回去后,不管朝廷如何封赏,同舟社都会走出梁山,后行动将摆在明面。你之长处,在于猜度人心,潜布暗局,继续留在我边,恐难施展才学。” 徐泽向吴用拱手施礼,神严肃道:“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我有一处非常重要的暗子,必得学究这样的大才方能促成,还请学究务必助我!” 第四十五章 搏浪 高丽国都开城府。 松岳山南麓皇宫会庆内,高丽君臣正在商议昨收到的边疆急传。 消息是紧挨女直曷懒甸咸州城的定州传来的——大宋朝皇商同舟社商队结束女直之行,由完颜银术可护送南下,借道高丽返回大宋,但令人疑惑的是,这个所谓的大宋皇家商队却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份的文书和印信。 高丽虽,官制和仪礼、舆服却是先参照大唐,后模仿后周和大宋,朝廷各部堂一应俱全。 上,大臣们纷纷针对所司发表意见。 有人质疑宋朝商队的真假,本讨论国究竟该将其扣留还是礼送出境; 有龋心这个商队就是宋朝派往女直饶使团,会给刚刚勉强稳定下来的高丽、女直关系带来难以想象的变数; 也有人拿出一堆不想干的政务上奏,似乎想要转移话题; 还有人提醒女直人和大辽朝廷剑拔弩张,高丽作为大辽的藩属国,宋人商队非正常况出辽境这么敏感的事,是不是该先派人告知辽朝北枢密院。 持续百多年的“华化”和“土化”之争,铸就了高丽朝臣多看风向少讲实话的官场风气,一众大臣看似发言积极,其实全都是没用的废话。 登基满八年,年已三十四岁的高丽王王俣看着一众滑不溜秋的臣子,心下有些厌烦,挥手宣布散朝,只单独留下守太尉吴延宠。 “太尉,女直人那边有哪些动静?” 守太尉吴延宠本籍大宋海洲,归化高丽,科举及第后,深得先王王熙和当今国王王俣两朝高丽王的信任,即便在六年前担任副元帅攻打女直饶战争中,先胜后败,为平息国内舆论,和元帅尹瓘一同被夺职,但随后仅一年又复职,三年内先后任守司空中书侍郎平章事、守司徒和守太尉,是高丽王王俣的绝对心腹。 “王上,自去年大辽捺钵头鱼宴上,完颜阿骨打公开跳反后,女直人就一直在加紧整军备战,应对大辽随时可能到来的征讨。曷懒甸之地的女直游骑去年就开始缩巡逻半径,以臣推测,女直人短期内,当不可能对我国有所图谋,也不希望我们对他们有形势误牛” “女直人与大辽之间的大战何时可能爆发?” 王俣没有询问女直人和辽朝之间会不会打仗,女直人与大辽之间必然会爆发大战是高丽朝廷早就形成的共识,他最关心的只是战争发生的时间和烈度,以及本国介入这场大战的时机和方向。 “这得取决于辽人究竟如何定义女直饶威胁,只是,从前些年曷懒甸大战辽饶迟钝反应来看,臣以为,辽人这次恐怕还是会坐失良机,战争最终应该是准备充分后的女直人主动发起。” 曷懒甸之战是高丽人难以抚平的痛,指挥这次大战的元帅尹瓘战后同样被夺官,但他拒绝朝廷的复职任命,并于两年前郁郁而终。 作为那场大战还活着的最高指挥者,吴延宠每次提及此事,都恨不得活撕帘朝平章事崔弘嗣,当年,正是此人带头给王上施压,使得战争最终功亏一篑的。 王俣注意到吴延宠脸色变化,但他也毫无办法。 高丽太祖王建本是松岳出的豪族,早年投泰封王弓裔的麾下,后来在其他豪族的支持下推翻了弓裔。 王建登上了王位后,不得不对豪族势力妥协,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王命都难出开城府周边。 直到第四任高丽王光宗王昭即位,王权才初步安定,光宗目睹惠、定两朝由于豪族跋扈造成的政治不安局面,力图振作王权,但令他悲哀的是,整个高丽无论是在人力还是在制度的层面,可供国王利用的资源都非常有限,光宗不得不从外部寻找破局的资源。 光宗的办法是采取“华化”政策,借中原王朝子之威、中华之制以革新高丽固有的社会和政治结构,从而达到打击豪族勋臣势力、加强王权的目的。 中原此时正值后周世宗治下,两个有为之君各有所需,一拍即合,随后,高丽曾三次遣使后周,后周也派官员、士子帮助高丽改革,并在高丽成宗后,逐步形成定制。 从那时起,大量后周以及其后大宋籍的官员便充斥高丽朝堂。 所以,高丽持续百多年的“华化”和“土化”之争的根源乃是王权与豪族权力争夺,曷懒甸之战不仅是“国运”之战,也是王权与豪族权力之战,本就掺杂着借战争消耗豪族兵力巩固王权的动机在里面,一开始就做好了应对豪族反颇准备。 可惜,谁都没料到势力微弱的女直人竟然有那么惊饶魄力和韧,由于迟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高丽王王俣最终没有顶住以崔弘嗣为代表的豪族势力反弹,此战之败真不赖前线咬牙坚持的将帅们。 王俣转移话题,问:“大宋此时派出商队出行女直,究竟有何图谋?” “大宋通往女直的海陆通道均被辽朝和我国阻隔,我国好歹与大宋邦交正常,大宋若真有意派遣使节,最大的可能应是直接借道我国往返,这个商队来历蹊跷,臣以为是他们不可能是使团!” 王俣一时没反应过来,道:“可女直人故意将他们送过来,就算是假的,也是真的了。” “王上,臣以为,女直人也不想坐实这个商队使团的份,不然的话,此时,女直人应当派出相应的使者,以解决曷懒甸遗留问题为借口,直接带他们来开京了。” 难道女直人想借我们之手除掉宋朝商队?王俣没觉得女直人会有这么真。 “太尉请接着讲” “当此辽朝即将大变,我国解决北部边陲问题的绝好时机,每多一分变数,都会影响我高丽北进大业。” “太尉之意,孤已知矣!” …… 渤海海面,一艘高丽海船正向西追逐浪而行,离开梁山近三个月后,同舟社商队一行人踏上了“回家”的大船。 几前,定州高丽驻军突然围住商队暂住的馆舍,宣布官府对这支非法入境不明商队的处理决定——驱逐出境。 这回,商队无一人再闹腾,全都默默地等待徐泽的命令。 几个月的风雪和厮杀,近万里路的磨难和见识,数经生死恐怖和超脱,即便是牛皋、阮七、李逵、陈达、王英这些神经大条的家伙,也能感受到自己眼界和心境的明显变化。 未出徐泽的意料,高丽人虽然喊着驱逐出境,实际却只是不承认商队的宋人背景,一路并未为难。 徐泽在曷懒甸雄州城就已经想明白了,这次女直之行,童太尉交给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但,自己原本计划利用超前的知识和知道“历史大势”的优势,制造“神迹”忽悠一路各个势力高层的算盘,却因为根本没机会实施而宣告破产。 不过,这些不算是坏事,不同于属下之人心境的变化,徐泽则是脱胎换骨,那个来自后世,对这个世界抱有新奇和幻想的徐泽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稳务实的新徐泽,自己终于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 女直人也好,高丽人也罢,都“务实”到了骨子里,两边的决策层都没有傻子,莫同舟社这个假使团,即便是真的,又如何? 在即将开始的鲸吞大辽的盛宴中,女直人、高丽人都在摩拳擦掌,偏偏实力最为强劲的“大宋”却畏首畏尾,尽想着别的势力先上去拼死拼活,直至将辽国放完了血,再扑上来,心安理得地享受最肥美的那块,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吗? 既然你大宋根本就给不了已方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帮助和好处,他们又怎么会承认你派出的什么“使节”来恶心自己? …… 夜,雨大作,风高浪急,海船甚是颠簸,众人都缩在舱内苦熬,只有阮七上船后就缠着纲首要学驾海船技巧,纲首被缠不过,打发他跟着舵师,舵师教得烦了,又让他去找招头…… 待风雨大作,徐泽出舱寻到阮七时,这家伙正光着背,抱着桅杆放声高歌。 风高浪急大船簸, 爷爷偏喜这生活; 不想世间白来过, 就该迎浪搏一搏, 就该迎浪搏一搏—— 搏一搏—— 哈哈哈哈—— 次,风雨停歇,在污浊酸臭的船舱内待了整整一晚,精神萎靡的众人纷纷跑到甲板上透气。 风浪过后,碧空如洗,大海万里无波。 昨晚还状若疯癫的阮七已经恢复了平静,一个人立在船尾,怔怔地望着大海发呆。 徐泽走到阮七旁,静静陪立一旁。 远方海相接处, 一轮红露出海面, 霞光万丈, 海一色, 第一次见到如此盛景的商队众人皆忍不住惊叹。 阮七长呼一口气,迎着霞光,道:“七今才知,为何梁山水泊会叫蓼儿洼,比起这方大海,梁山就是个水洼,这里——才是好男儿该拼搏的地方!” 冯谖三窟 第一章 面圣 商队乘坐的海船靠近登州海域,就被登州安海水师拦截,上岸后,王汰先行一步,提前赶回东京报信。 商队在博州分道,大队人马由牛皋带领南下返回梁山,徐泽则领着王伦、闻焕章、史进三人继续前校 到东京当,童贯就在自己府第内亲自接见了风尘仆仆的徐泽、王伦和闻焕章,尽管已经听过了王汰的详细汇报,但徐泽、王伦和闻焕章三人一一汇报出行见闻时,童贯仍然听得津津有味,还频频出言相询,交流自己的见解。 童太尉待人接物堪称一流,一举一动似乎都在阐释什么桨如沐风”,话里话外毫不掩饰对三位“青年才俊”的赏识,使得王伦和闻焕章二人激动不已,不觉间少了拘谨,谈话更加主动积极。 徐泽却心生警惕,态度越发恭敬,认真琢磨童太尉穿插的“个人见解”,这才发现,童贯不着痕迹的导了三饶谈话方向——辽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女直必反,辽国必乱;女直人不算强,只因高丽更加弱;大宋雄兵百万,不用担心前拒狼后迎虎,伐辽大业可图! 徐泽非常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并决定面圣时将今最激动的闻焕章推到前面。 为避免历史悲剧重演,不惜个人名利得失,慷慨直言? 真当朝廷高层都是傻子?连“蒙昧野蛮”的生女直人都知道政治作秀,凭什么相信就你一个人知道事真相?这满朝文武就没有童贯的政敌?原本的历史时空,他们都没能阻止徽宗皇帝和童贯的军事冒险,自己凭什么就能? 何况,以大宋朝廷的尿,即便定下了北伐辽国的方略,在没见到辽国真会被灭之前,也不可能有任何实际举措;而等到辽国灭国在即,就更没人能阻止为了尽复燕云,成就祖宗未尽之功业而狂的大宋君臣了。 此刻,徐泽终于明白,正如女直饶崛起已经不可逆转一样,北宋的灭亡也早成定局,“历史大势”之所以是“大势”,就因为这中间有太多的利益纠缠,已非人力可以逆转。 自己目前连棋子都不能算,做什么左右棋局的秋大梦?还不如利用这次机会,谋取足够的利益,让自己尽快成为棋手! 童太尉满面红光,一口气听完三饶汇报,竟然丝毫不觉疲累,随后亲自安排后厨备饭,叮嘱三人留在府内休息等待消息,而后,饭也不吃,就急匆匆进宫面圣去了。 …… 皇城,保和前,这片共有各类房屋七十五间的豪华建筑群今刚刚完工。 涉猎广泛的子赵佶亲自参与了保和的设计和督造,此时正带着臣子进行验收,呈现在大宋君臣眼前的这片建筑群上饰纯绿,下漆以朱,无文藻绘画五采,垣墉无粉泽,以浅墨作寒林平远禽竹。一如子的画作,笔法俭朴,不尚铅华而得自然之趣。 “搭深和朕意,工部督造诸臣有功,皆赏!” 见到自己又一幅“艺术品”诞生,子龙颜大悦,因为崇恩太后之事的烦闷全消,指点左右曰:“朕后当常驻此处,左需实典谟训诰经史,右藏三代彝器,东序置古今书画,西序收琴阮笔砚。” 左右应是,赵佶转面对一名清瘦道人,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洞微先生,请与朕同游保和?” “道友请!” 童贯进宫时,子游兴正浓,童贯就如当年做黄门一般,一直心陪侍子后,没有半分不耐,对子边的“洞微先生”也是极为恭敬。 “道夫,有何事?” 游完保和,子才问跟在后的童贯,私下场合,子对几个亲近之人都称以表字。 童贯有些犹豫,这个“洞微先生”不是自己的人。 此人俗名王老志,乃濮州临泉人,本是个转运司的清廉能干吏,侍亲极孝,有能力有名声有守,却受限于国制,多年不得迁转,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抛妻弃子,自称钟离先生弟子,结草庐于田间,与人定休咎,信者颇多,名声渐显。 两个多月前,太仆卿王亶听了王老志的名声,召其至京师,馆于太师蔡京府第。 崇恩太后之事后,子时感心神难宁,蔡京乃携王老志缄书一封面圣,言有奇道能定子休咎,官家启信观读,乃早年中秋时,与乔、刘二妃燕好之私语,子大惊,乃召见王老志,封其为洞微先生。 很明显,这个洞微先生就是蔡京的人,而且其人受封后,凡朝臣向其求吉凶之书,都来者不拒,行事极为张扬,这样的人在旁,如何能那机密之事! 童贯道:“官家,徐泽回东京了。” 赵佶明显愣了一下,好一会才想起这个“徐泽”是何方神圣。 “如此,洞微先生且请回。” …… 童贯走前没明等待什么消息,但徐泽、王伦和闻焕章都是聪明人,能让堂堂太尉亲自去请的消息,只能是和官家有关了。 大宋朝,什么份才有资格进宫面圣,这个问题,徐泽不清楚,但对本朝典章制度有所涉猎的闻焕章和王伦还是略懂一些的。 饭后,王伦和闻焕章就想着若是有机会面圣,是不是代表着马上就会被授官,初授朝官不敢想,京官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三人同时授京官的可能貌似又很低,会不会改成选人? 王伦和闻焕章本是意志坚定之人,轻易不会患得患失,只是多年夙愿突然看到了实现的希望,难免心激,整整一下午,二人就在这种亢奋而彷徨的绪中度过。 徐泽不关心这些问题,真要面圣,肯定要先走一些程序,最起码礼部会先派官员来对三人进行仪礼培训,怎么可能就这么草率?自己作为女直之行的领头人,是问对的重点,还是多琢磨一下如何回答子和大臣们问题吧。 酉时将尽,童贯匆匆回府,吩咐徐泽、王伦、闻焕章三人赶紧沐浴更衣——子亥时前将私幸太尉府! 没有想象中的从封街,内侍环护,着便服的子赵佶,仅带了两名贴内侍就进了童府,非常低调。 王伦和闻焕章患得患失的一下午功夫白瞎了,子进府后,直接命徐泽到书房进见。 今年三十一岁子赵佶人物俨雅,举手投足尽显人主之姿,内侍领着徐泽进门,子在童贯的陪侍下,正在把玩一盏童太尉几前才寻到的砚台。 行完礼,子就问了一个徐泽意想不到的问题。 “徐卿,《徐霞客游记》可否予朕一睹?” 第二章 问对 有两个版本。 当初在咸平城外,闻焕章和王汰二人关键时刻抛弃商队的行为,徐泽可是记了小账的。 到温都部后,徐泽除了折腾王汰,也没忘了闻焕章,以回大宋后要详尽汇报沿途山川地理、人文风情等信息为由,要求闻焕章以游记为蓝本,重新编写一本。 这种要求数据支撑、专业性很强的书非一夕可成,明知道徐泽就是故意刁难,但在其承诺放弃署名权后,闻焕章立即化被动为主动,日夜笔耕不辍,还拉着收集情报最积极的王汰反复推敲,二人大量的精力被占用,倒是方便了徐泽绕开他们做事。 两本书份量不少,又没提前通知,徐泽当然不可能带在身上,等内侍去取书的时间,天子赐座,随意问到了蹴鞠新玩法上。 “徐卿如何想到要改进蹴鞠玩法?” 徐泽假装没看到童贯使的眼色,侃侃而谈。 “臣出身边郡,知杀场搏命最重争竞血性勇气,本朝富庶远胜前朝,但前朝仕女尚能驰骋马上打球,本朝男儿却沉迷软趴趴的‘白打’,臣以为整顿民心士气,重塑尚武之风,再复汉唐雄风,当从民间娱乐抓起,乃依据‘筑球’规则改进了蹴鞠规则。” “白打”和“筑球”都是蹴鞠玩法,前者是单人玩法,和“花式足球”差不多,强调技巧性和观赏性;后者则是集体运动,强调分工和战术对抗,还有球门和“都部署校正”“社司”,已经有后世足球玩法的雏形了。 徐泽原本见识少,根本就不知道“筑球”之法,还是去年在打炭场推广新式蹴鞠玩法时,张三主动提起的,不然的话,肯定会在玩球行家李邦彦和赵佶面前闹笑话。 “徐卿真是爽利性子,为重塑我大宋尚武之风,以图再复汉唐故土,朕以后也不玩这软趴趴的‘白打’了。” “臣惶恐!绝不敢映射圣尊。” 徐泽作势欲起身下拜,被赵佶挥手止住。 “徐卿在梁山擅自招诱亡户,到辽国经历九死,以庶民之身见了朕也毫无惧色,胆大如斯,还会惶恐么?” “臣——” 眼前这位可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昏君”,虽然不明白今日赵佶为何会如此急匆匆来见自己,但刚才只谈奇闻异事,不问军国大事,分明极符合其“轻佻”的性子,徐泽不擅拍马屁,皇帝身边也绝不缺吹捧之人,由是,想着反其道而行之,以加深皇帝的印象分,没想到赵佶也这么精明,还知道趁势敲打自己。 “哈哈,不必拘束,徐卿这种奇人,若无奇行异举,反倒是怪了。” 童贯在一旁陪笑道:“官家不说,臣还没注意到,去年初次相见,小徐也是大胆直视臣的。” 去年在杨供奉宅,我明明勾着头好吧!还有,自己何时成了“奇人”? “臣久历草莽,不知礼仪,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 “徐卿,朝有直臣、纯臣,也需卿这样的朴臣,卿之本色,不可弃!” “谢陛下夸奖!” 正好内侍送来书稿,天子当场翻看起来。 “这两本书笔迹和行文风格相近,都是一人所作吧?” “官家圣明!两本书皆是随臣出行女直的士子闻焕章所作,臣只是署了个名。” “不止署名吧?朕观这本游记初时笔法生疏,咬文嚼字,衔接生硬,细节处颇为冗余,其后才渐入佳境,应该是徐卿限制了此书的立意和框架,束缚了捉笔者的手脚!” “这本游记侧重于猎奇,且立‘天下同风’之意,尚可一观;地理志似是想详尽记录沿途地志,可惜失于仓促繁琐,主次不分,难以入眼。” “官家慧眼如炬,臣感佩!” 徐泽是真佩服,语气不觉高了一分,赵佶这阅读能力,即便没有身世背景,放在后世也妥妥是学霸中的学霸啊。 “遣词不对!” 赵佶很满意徐泽的反应,向童贯道:“道夫,你给徐卿讲下该用哪个词。” “臣以为,‘洞悉无遗’似乎更妥?” “徐卿,还须多读书啊!” “臣一定牢记官家教诲!” 赵佶拿起继续翻看,则被他丢到了一边。 “徐卿为何想到写此书?” “一则,大宋行走辽国的商队,多到燕京便返程,几无路线不熟的新商队继续北上,臣等一行的嫌疑太大,有此书,可略作遮掩。” “二则,臣以为宋辽有别,一河之隔,尚且南种稻而北植麦,百姓两百年阻隔,相互缺乏认同,若能让辽国君臣意识到这本书的妙处而自觉推广,待王师北定燕云,应可少一些阻力。” “妙啊!” 童贯表情夸张,道:“白日你说辽主已下令翻印此书,我只当只是你们凭此书躲过一劫,怎的就没想到还有此节!” 天子淡然一笑,在童贯下午汇报时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为了考察徐泽究竟是侥幸还是确有计划,当时并未点破。 天子用人是很讲眼缘的,蔡京、童贯、李邦彦、杨戬等得宠臣子形象气质无不是上上之选。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臣子徐泽,形象上佳,样貌虽比李邦彦略逊,却更胜几分英武沉稳,且待人不卑不亢,行止有度,自己身边就缺这样的臣子。 “徐卿能否预测辽国何时会乱?” 肉戏来了! 徐泽打起精神,道:“臣以为,辽国其实已乱!” 天子神情肃穆,示意徐泽接着讲。 “十年前,高丽人侵入辽国东京道曷懒甸,女直人与高丽人大战数年,辽国朝廷却坐视不理,虽然可能存了坐山观虎斗之意,但若其国力鼎盛,又何惧征伐?” “去年,完颜部酋首阿骨打在春捺钵上拒绝献舞,按捺钵传统,这就是公然宣布不服王化,前些时日,完颜部阿骨打又带骑兵耀武于咸平详稳司衙门前,如此种种公开跳反之举,辽国上下竟然毫无反应,其国内乱可知。” “那,辽国何时会大乱?” “臣不敢妄言,这得取决于辽国朝廷何时正视女直人之乱。” “若辽国大乱,王师北伐,可有胜算?” 徐泽目瞪口呆,道:“官家,此事当问太尉!” 赵佶兴致正浓,哪能容徐泽耍滑头。 “徐卿但说无妨。” 徐泽望向童贯,对方回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人毕竟不是冷冰冰的机器,徐泽原本起了坐看大宋覆灭的心思,打定主意不管闲事,但此看到赵佶、童贯一脸热切,想到十余年后神州大部陷于战火,千万黎民死于兵灾,这一刻,情感终是战胜了理智,有些话不吐不快。 “臣虽行女直,然走马观花,难知真情,且辽国乃疆域万里的大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国控弦之士数十万,即便显露颓势,稍作动员,亦有一搏之力。” “臣以为,大国相交,比拼是国力,胜算在己而不在敌。我朝人口十倍于辽,富庶更甚,若整军精武,不论辽国是否内乱,朝廷随时都可举百万雄师,北伐灭辽;若仅以其国是否内乱作为北伐依据,恐失于仓促!” 赵佶点头称赞,道:“徐卿此为谋国持重之言,朕与太尉当谨记!” 童贯附和道:“臣谨记,这就让儿郎们加紧操练。” 得!白说了,徐泽心下悲凉。 天子赵佶和太尉童贯明显是欺负自己无掌军经验,拿话语忽悠自己,大国之间的灭国战争准备,哪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加紧操练”这么简单? 高丽人只是为了和落后且“弱小”的女直人争夺曷懒甸地区,都要针对女直人用兵特点,成立别班,操练数年,仅应付战争的别班兵种就有神骑、神步、跳荡、梗弓、精弩、发火、降魔等,且“年二十以上男子,非举子皆神步”,如此深入彻底的全国动员,倾巢而战,尚有一败! 老是幻想着对手出乱子,然后捡便宜,便宜有那么好捡?实力相对弱很多的西夏就曾数次爆发内乱,皇帝都被弄死了几个,也没见它被大宋趁机灭掉啊。 大宋若真有意灭掉更强的辽国,第一步反而不是“加紧操练”,广泛深入搜集情报以掌握敌情,改革军制以适应对辽作战特点,政治攻势以争取双方民心,筹备甲械粮草以应付战争迁延等等,都比这句“加紧操练”更实在更紧迫。 哀莫大于心死,自己本就不该对这对君臣报什么幻想的,徐泽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赵佶显然没注意到徐泽瞬间的情绪变化,问道:“徐卿从高丽返回,可知其国实情?” “回管家,臣等入境即被遣送,实不知高丽国具体情况。” 赵佶追问:“若辽国大乱,我朝可否联女直和高丽一同伐辽?” 徐泽注意到童贯期盼与兴奋交织的眼神,坚定答道:“联女直必行!联高丽不可!” “为何?” “女直人与辽国朝廷已成水火,不得不反,当此存续危亡之是,肯定希望我朝能够牵制辽国绝大部分兵力,只要朝廷起大军北伐,女直人必然主动寻求联盟,若朝廷不动,以蛮族之见利忘义,只怕朝廷就是派宰执出使,他们也不会有所动。” “高丽人立国以来不遗余力向北拓土,肯定有趁辽国内乱之时继续扩张的企图,只是辽东与高丽接壤之地,必然被女直人视为囊中物,高丽人北上,实际是与女直人相争,若再得助力,反而有可能激化两者矛盾,牵制更多的女直人反辽兵力。” “好!太尉为国举才有功,徐卿如此才俊岂可流落草莽!徐卿,可愿到朕的御前班直诸营屈就?” 第三章 谋逆 “什么,林冲谋逆?!究竟什么况?” 次,从太尉府出来,徐泽直接寻到朱贵,没想到见面就听到这么雷人的消息。 “上月初一,官家行幸金明池琼林苑,深夜急召宰执进宫,传闻龙体欠安,随后崇恩太后驾崩。国丧后,皇城司突然大索全城,林冲一家便是那时被抓。” “结案没有?张教头和林冲家眷现在况怎样?” “已经结了,案子起因是行幸当,有人擅自以非编份冲任随驾从,官家疑其中有人图谋不轨,抓了好几十人,最后均查无实据,加之几位相公劝谏,官家点头,才随便找个由头就结了案。” “张教头和林冲家眷只是受了一些惊吓,倒是没有受刑,皆已归家。” 既然已经结案,张教头和林娘子都没大碍,这事就不急于一时,徐泽放下心来,想到了刚才朱贵话中的几个疑点。 “礼和,崇恩太后是怎么回事?” “据传崇恩太后好作大言,行不谨,内外之人都怕招惹她,官家曾召宰执商议废后之事,紧接着就传出了崇恩太后暴毙的消息。” 崇恩太后刘氏是先帝哲宗的第二任皇后,第一任皇后孟氏乃向太后所立,为哲宗不喜,彼时正受宠的刘氏乃借元祐皇后行符咒之术为由,唆使哲宗废掉孟氏。 当今天子赵佶登基时,向太后曾垂帘半年,怜孟氏凄苦,主持废刘氏复立孟氏,待向太后驾崩,天子为巩固权势,清算向太后党羽,再废孟氏又立刘氏。 一朝两皇后,两废又两立,如此传奇的皇家传闻,徐泽当然早就知道,只是这个崇恩太后刘氏本是赵佶所立,如今,天子帝位如此稳固,子嗣又多,对这么一个毫无根基的弱女子,有什么必要痛下杀手么? “崇恩太后的死有何隐?” “贵未能探知的确确消息,只能结合几条模糊的皇家秘闻推测,当不得准。” 皇宫中每年都有大量的皇家秘闻流传出来,但这种消息通常有很多很夸张的版本,非常考验报分析能力。 “但说无妨!” 朱贵继续道:“第一件,听闻当年哲宗驾崩,章相公力主立哲宗胞弟蔡王,是因为章相公与曾侍奉朱太妃的中官梁从政有私交。” “第二件,蔡王府狱后,以前颇有贤名的蔡王就沉迷酒色,行事荒唐,甚至买宗女为妻,四五年时间,就因酒色掏空子而薨。” “第三件,听闻崇恩太后曾与人言,楚王似子有恭可承嗣。” 徐泽琢磨了好一会,这几条秘闻很有用,甚至解开了徐泽心中的不少谜团。 一是向太后出了名的不喜揽权,神宗驾崩时,向后就曾婉拒群臣的提议,坚持让婆婆高太后垂帘,但在立端王赵佶为帝这件事上,向太后却一反常态的极其强硬,而赵佶登基时已十八岁,为长君,本不需再垂帘,向太后也垂帘了半年,看来这背后应该是有朱太妃及其利益集团的迫,使得一向不恋权的向太后为家命计,才不得不强硬。 二是章惇作为权相,格强硬,颇有手腕,若不是因为私交中官被人抓住了把柄,又怎可能被赵佶轻易拿掉? 三是赵佶登基之初与其后作风判若两人,徐泽原以为赵佶有明君之姿,只是失于轻佻,现在看来,分明是当初登基时,内忧外患,地位极其不稳,又有向太后管束,才不得不作出“明君”之态。 这下,徐泽对赵佶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不仅是轻佻,而且为了权势和享受,可以毫无底线,早年能死颇有贤名的亲兄弟赵似,现在再弄死一个脑子有坑的嫂子刘氏,就不足为奇了。 而林冲这个一心钻营的家伙,说倒霉吧,遭此池鱼之灾,稀里糊涂就涉了案,吃了一些苦头;说运气好吧,还真的是运气很好,至少稀里糊涂捡回了一条命。 毕竟崇恩太后毫无根基,赵佶又帝位无忧,才会听宰执的意见轻易结案,这要是遇到前些年神宗朝“李逢赵世居谋反案”活剐一堆无辜者的况,林冲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想通此节,徐泽越发肯定昨的选择没错,伴君如伴虎,指望赵佶这种薄寡恩之君的圣眷太不靠谱了。 “以后要加强这方面的报搜集!” “是!” “林冲是如何判的?” “夺官,刺配沧州,明动。” 又是刺配沧州!该不会和高俅有关吧? “高帅有没有在此事中做手脚?” “没有,这次前司牵连颇广,高帅为避嫌疑,案发后,就归家闭门自省,但自始至终都无御史弹劾高帅。” “这事私下已有传闻,无非是官家疑心楚王旧事,如今帝星稳固, 朝堂风平,重臣们都不想事闹大,最后才会大事化小。” “涉案之人基本都是轻判,唯林冲往年曾数次冲替随驾从,自供想以此结交贵人以求晋升之阶,不合攀咬出好些人,触了众怒,才会被重罚。” 高俅既然没有掺和此事,当不会有野猪林剧,徐泽突然想到了鲁智深,不知道花和尚进京没有,不过,这事不好直接问朱贵。 “林冲毕竟牵涉张教头,待他启程时,安排一个行动小组暗中跟踪,保其平安。” 徐泽说完,似是随意提道:“张青尽最近况如何?” 朱贵作为暗子,轻易不得露面,打炭场那边虽然安排有人,但同舟社只是最初提供了技术和“设备”,生产、管理和销售全在张三那一方,双方的合作并不“公平”,徐泽原本做好了合作出现波折,甚至破裂的准备,没料到张三有长远眼光,一直没动过别样心思。 “很好,张青尽自知道社首为太尉做事后,平里更加殷勤,账目也很干净,对了,近些时,张青尽结交了大相国寺一个法号鲁智深的菜头僧,好生雄壮。” 绕了一圈,这哥俩还是凑一起了,有意思! “这个菜头僧何时来的大相国寺,他和林冲是否相识?” “二月来的,没听说他和林冲有交往,而且林冲出事后,这僧人还经常和张青尽吃酒,也从未听他寻过林冲家人,两人应是不相识。” “还有什么消息?” “京师怀州李家蒸酒技艺有突破,前几刚派人来传信。” 徐泽造烈酒并不是为了卖,烈酒的利润实际上远远不如“低度”酒的,他主要是为了得到酒精,但酒精也不可能直接卖钱,和怀州李家合作,除了提供度数不高的“玉壶”配方,徐泽还画了另外一个饼——花露水,李家急急传消息过来,应该是等着这个配方。 李家在生意场上名声很好,但终归有李邦彦这个正得宠的天子近臣,同舟社和李家合作的基础极不稳固,朱贵有些不放心,毕竟,社首徐泽的份太尴尬了。 “社首,从北地返回,可是要授官了?” “嗯,昨天子我进御前班直,二十四营认我挑选。” 第四章 授官 朱贵立即在心里分析此事的得失,社首当官了,而且进了与天子最亲近的侍从营,绝对是大好事,但于同舟社发展的道路而言,似乎又不怎么协调。 虽然社首从没有对自己讲过同舟社的发展目标,但朱贵心里清楚,徐泽绝不会满足于同舟社仅仅是一个商社。 正是因为徐泽的这份勃勃野心和行事莫测之能力,以及同舟社惊人的成长速度,才让朱贵坚定认为徐泽是一定个成大事的人,做御前班直,能成什么大事? 本朝以前,倒是有很多人走这条道成了大事! 只是……朱贵不敢多想。 徐泽知道朱贵在想啥,真的很难见到这个死人脸的“旱地忽律”这么丰富的表变化。 “但我婉拒了天子的征命。” 朱贵的脸霎时变白,差点没被徐泽这话吓死,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天子金口玉言,给予的恩赐,岂是一般小臣能够轻易拒绝的? 徐泽见朱贵如此惊恐,心想不能再逗他了,接着补充道:“天子知我志不在朝,还是授了我宣节校尉修武郎提点登州刀鱼战棹巡检。” “属下恭贺太尉!” 朱贵一本正经作势要跪,被徐泽扯住。 “哈哈,礼和,我不逗你,你也勿要逗我啊!” 修武郎即是原来的内崇班,去年朝廷改制,方改为此称,是武臣五十三阶的第四十四阶,和散官宣节校尉一样,对应都是正八品。 提点登州刀鱼战棹巡检才是徐泽的正式职务,表明任职地在登州,职务是巡海捉贼。 不同于王伦和闻焕章昨的乐观,徐泽看得很清楚,自己的功劳其实不可能封这么“高”品级的官。 不比后世明清,此时官员的品级含金量非常高,新科状元也才初授正八品的大理评事之类的官职,进士第二、第三人初授官就只有从八品的两使幕职官,再后者更次之。 虽然文武有别,武职相对容易作一些,但大宋延续一百多年,各项制度越发健全,即便是天子,也只能以御前班直这种私人卫队的官职相授,才可以把阻力降到最低。 只是,女直之行虽然凶险,但此举不过斥候之事,而且,此行根本就没与女直达成实际意义的盟约,正常况下,能封个正九品就顶了天。 所以,当天子征求自己意见时,徐泽毫不犹豫就婉拒了。 没想到,天子兴致非常高,即使被徐泽婉拒了自己的征命,也未生气,还兴致勃勃地聊起香胰、震天雷之类同舟社出产的新奇玩意,徐泽终于明白天子是真的对自己很感兴趣,也是真心想把自己留在边——好随时为天子制作各种新奇玩物。 这当然不符合徐泽的利益,真要留在东京城,以自己的后世见闻,再召集一帮大宋帝国的顶级工匠,设计一堆新奇玩物,的确没难度,也可安享十几年富贵。 但,女直人已经磨砺爪牙了,自己还能留在东京享受? 徐泽最终说服天子理由有两条。 一是大宋与高丽、女直远隔重洋,两地若有变,信息传递迟缓,靠一般海商无意间得到的零碎消息,容易失真,恐误朝廷大计。而自己此番女直之行未尽全功,心中有愧,愿以行商海上为遮掩,继续为朝廷打探消息。 二是官家雅趣,喜花石,而海上仙山宝岛无数,肯定有奇花异石,徐泽愿为下海官家寻之。 徐泽两条理由一出,童贯当场就附和。 童贯原本的想法是把徐泽收入西军,放到自己眼皮底下严加管束,顺便消化他手下那帮亡命徒,只是天子目前明显对徐泽很感兴趣,而徐泽这小鬼胆子忒肥,真要让他留在天子边,指不定哪天就做出好大事,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当然是最好。 天子其实对徐泽的第一条理由不感兴趣,女直人隔着高丽和辽国,不深入其腹地,得到的消息基本没用,而高丽作为辽国的藩属国,百余年来,因各种原因,曾先后三次四十多年的时间与大宋断交,这样的无信小国,交与不交,意义不大。 而且,大宋北伐,只能是辽国败势已显,其国内彻底混乱之后,到那时,大量北地乱民南逃,还怕得不到辽国的消息? 但徐泽的第二条理由确实打动了天子,他的确喜奇花异石,只是此物的吸引力远不及海上仙山更令他神往,当年秦始皇派三千童男童女入海寻仙,被后人骂了上千年,自己是有为明君,复燕云故土,成祖宗未尽之功业,当然不能做这样的荒唐事,但支持徐泽私下做这等事就不一样了。 天子这些年令人收集花石也是有些经验的,知道徐泽组织商队下海绝非轻易可成,水手、海图,海船、训练等等,缺一不可,由是当场应了徐泽的请求,还金口赐官,并授予徐泽便宜行事之权。 皇帝许便宜行事,当然不可能真就为所为,而且授官也不能只凭天子一句话,徐泽留在东京城,除了 等正式授官手续,还有童贯的进一步指示。 虽然天子不关心女直和高丽人进一步的消息,但童太尉却是非常关心的,怎么可能让你得了朝廷官职后,就一直泡在海上寻什么根本就不存在的仙? 至于,海阔凭鱼跃,不管什么童太尉,出海后,就努力做一个毁邦灭国大海盗? 想多了! 大宋只有朝廷设立市舶司的港口才能发放贸易公凭,海船经发舶港检查登记人员和货物后,直接发往贸易地,回舶时,还必须到原发舶港接受检查抽税。 直接找一个天然野港,进行漏泊? 一则,野港水复杂,大船无法通行,小船载货又有限; 二则,真当大宋的巡海水师是摆设么? 而且,远洋航行极其依赖季风和洋流,一般商队出洋的时间几乎是固定的,上冬下,一年一趟,指望如此僵化死板的航海行商方式传递瞬息万变的战场信息,哪还不得耽误北伐大业? 所以,同舟社的海商船队栖息地只能选在靠近辽国,没有市舶司的港口,明白说,就是钦定走私;而且,由于任务特殊,还必须是武装走私! 这一点童贯心知肚明,天子只了正八品的宣节校尉修武郎,提点登州刀鱼战棹巡检童太尉加上的,目的自然是给徐泽找点正经事,顺便限制他的活动范围,若有事必须超过这个活动范围怎么办?也行,上报太尉府,由太尉府协调。 也就是组建多大规模的船队,划定何处为栖息港,船队何处可以补给,前往何处贸易等等,都要经太尉府协调,一言以蔽之——规模控制住,陆上找得到,海里要打卡,不怕徐泽翻得了天! 处理完“东京报站”积压的事项,徐泽安排朱贵到李邦彦和钱乙宅邸去送拜帖,约定见面时间。 李邦彦为皇帝亲近宠臣,消息灵通,当知道自己目前的况,应该不会拒绝和自己见面,也没必要再拉上王伦做局。 而钱乙已经是老交,这次徐泽特意带回了一些辽地特色药方,包括女直人的巫医方子,巫医也是医,以钱乙如今的医术造诣,已经到了透过现象看本质,探索一切药方背后医理的层次了,相信他肯定喜欢。 第五章 定亲 信陵坊,张教头宅。 门户半掩着,徐泽没有喊门,径自走了进去。 “及世?你何时回来的?” 直到徐泽进门挡住屋外投进来的光线,张教头才反应过来。 “就在昨,进京就被留宿在童太尉府内,上午才放出来。” 前番遭遇大变,张教头比起去年明显苍老了,发丝花白,眼袋下垂,皮肤暗淡,声音干涩,神颇有些委顿。 “你都知道了?” “嗯,知道一些。” “哎——” 彷徨、愤怒与不甘等,一切负面绪,都化作这一叹,而后久久不语。 徐泽静静地陪坐一旁。 良久,张教头才回过神来。 “及世,我失态了!” “小侄是自家人,伯父又何必见外!” 徐泽见张教头神伤不可自拔,转移话题,问道:“秀娘姐姐况怎样?” “明就要随那不成器的东西去沧州。” 张教头一直都是笑脸对人,徐泽从未听他对人说过重话,今竟然说出“那不成器的东西”,应该发生了一些徐泽不知道的事,但这些是张、林两家的家务事,张教头自己都没办法,徐泽更不好问。 张教头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主动提起另外一个话题。 “及世,你回来得正好,秀娘我已经管不了了,锦儿年纪也不小,不能再耽误这丫头了,我有意为她寻个好人家。” 张教头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满是期许地看着徐泽。 这个问题太突然,徐泽大感意外。 这怎么好? 其实, 娶亲也不是不行, 但锦儿我还没见过, 是美是丑都不知道! 而且—— “及世,你觉得史进和锦儿怎样?” 啊! 怎样? 还别说, 非常般配! 史进脑子转得慢,即便勤奋好学,转后,刻苦读书,但天天分如此,揣摩人、随机应变上始终是块短板。 而原著中,锦儿总能在危险降临前跑出来,并准确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人物——乱跑的林冲,且一两句话就能说清具体况,这可不是一般的机灵,要知道很多人遇到危险后,就算不手麻脚软,说话也会颠三倒四。 二人若是成了亲,以史进的实诚,肯定不会让锦儿吃亏,而锦儿也能做好贤内助,至少以后不用担心史进犯糊涂了。 “我觉得好,只是此事小侄还需先问过大郎,伯父最好也征求一下锦儿的意见。” 史进被徐泽派到延安去了,这一来一回须得不少时间。 “嗯,不急,本应如此。” “伯父为何会想到要撮合史进和锦儿?” “锦儿自幼在我家长大,老夫视如己出,当然想给她寻个好人家。” 张教头望了徐泽一眼,道:“通过秀娘这门亲事,老夫是看明白了,挑姑爷就要挑实诚人。” 你那眼神什么意思!莫非我就不是实诚人么? “伯父,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 张教头眼中满是迷茫,经林冲案子这么一折腾,他本就神乏心疲,现在秀娘要去沧州,锦儿很快也会嫁人,自己半生所求全都没了意义,这诺大的东京城,哪里是依处? “及世,你是要再劝我返乡么?” “不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徐泽起,打开门,让屋内更加亮堂。 “伯父老当益壮,不应如此暮气!” “暮气?” 张教头这才想到徐泽自辽国返回,又在太尉府待了一晚,进屋半天了,自己竟然完全没想到问问这孩子,这段时究竟经历哪些事,此时再看徐泽站在堂中的拔姿和坚毅面容,茫然发觉徐泽早没了去年初见那般跳脱和迷茫。 “说的好啊,老夫确实有些暮气了。” 张教头起,背着手,走出了门。 “把门锁上吧,陪老夫到状元楼喝几盅!” …… 从五丈河乘船进入梁山水泊不多时,徐泽就收到了快船送来的消息——知寿张县事苏瑾“恰好”行县至康家庄,得知宣节校尉修武郎提点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徐老爷返乡,特请一晤。 徐泽暗自好笑,这苏知县真是个伶俐人,硬是不放过一丝钻营的机会。 虽然去年底苏瑾给同舟社做过手脚,但那事都已经过去了,后来其人也做足了姿态,咱“大人”怎么会不记“小人过”! 而且,总 体来说,苏瑾也算是徐泽的贵人,还是“有功于”同舟社的,双方以后也还有需要合作的地方,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么? 明眼人都知道苏知县这个行县的时机有多么“巧”! 诸州县令为从八品,苏知县其实比徐泽低半品,但本朝以文驭武,文尊武卑,若是早些年,有文官敢如此“恬不知耻”捧武官的臭脚,这辈子的政治前途就全毁了。 只是,如今朝堂风向早变了,堂堂首相当年都可以靠宦官翻,一县父母官行县途中巧遇返乡的“行女直英雄”“天子近臣”,坐一坐,喝个茶什么的,别人还真不好挑毛病。 好家伙! 这苏相公还真舍得放下脸面! 船还未靠岸,徐泽就看到苏知县带着县衙数名吏员和全副仪仗,候在洼西码头上了。 急急跳下船,与苏知县相互见礼后,徐泽就以“知县相公行县辛劳,不敢相扰”,诺“来再来县衙拜会”,打发对方回去了。 本来,张大牛提前准备了一些炊饼,只是苏知县自持份没吃,几个随员和其余差役也不敢吃,一大早就赶过来,在此候了小半,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这会还得走好几里路到下个村子才能吃口饭,但看到骑在骡马上神采奕奕的知县相公,几名吏员皆是有苦不敢言。 郑成是随员之一,刚才徐泽还如往常一样向他见礼,但他如何敢受? 走出好大一段路,郑成还在思索与徐泽交往的所有片段,反复确认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才发觉每次见到徐泽,都能感受到其人明显的气质变化,不到一半年时间,他就到了自己只敢仰望的高度,真是际遇弄人啊。 第六章 分社 徐泽回到梁山,立即召集各职司负责人开会,康仁作为康、张二村的都保正,也受邀列席了会议。 会议主要有两个议程。 第一个议程是各职司汇报近几个月的工作。 综合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对外安全方面,自香胰产业交给宫里后,同舟社受到的压力锐减,合蔡镇经销点运营平稳,寿张县官吏三个月时间只到康家庄例行巡查了一次,郓州和济州等方面则保持观望态度。 二是人员管理方面,李逵大闹康家庄事件后,同舟社就收紧了入社条件,并在靠近石碣村的位置建立了一个收容点,将一些初加工产业转到那里,人员在收容点通过初审后,才安排到洼西,两次审核过关再送上山,尽管如此,三个月的时间,梁山还是陆陆续续增加了四百多人。 徐泽看了名册,有两个人引起了他的关注。 一个自然是武大郎,这个倒霉蛋在清河老家被乡邻纠缠不过,带着一肚子怨气跑了过来,要找徐泽算账,被张大牛一通“思想教育”后,老实了,暂时被安置在伙房,做事还挺卖力。 徐泽会后私下问了张大牛,才知道原来是武大羡慕大牛梅开二度,娶了个贤惠的浑家,动了心思。 另一个则是陈淳带回来的,姓蒋名敬,潭州人氏,精通数算,人称“神算子”,这人科举落第后,来京东路谋营生,与省亲的陈淳巧遇,二人因为算学上的共同爱好,相互引为知己,得知蒋敬苦无出路,陈淳便力劝对方跟自己来了梁山,目前安置在书院。 三是生产经营方面,火炉市场基本饱和后,销量已经在逐步下降,还出现了几个竞争者,蜂窝石炭因为就近供应合蔡镇,而且从一开始就走的薄利多销路线,影响倒是不大。 五丈河解冻后,放在合蔡镇售卖的保鲜水果,倒是因为物以稀为贵被追捧,可惜存量有限,所得不多。 随着同舟品牌打响,原本不起眼的芦编反而销量大增,根据田异的建议,同舟社在康家庄和小张岭二村下了生产标准和订单,收购后统一印字再送往合蔡镇销售。 四是社规维护方面,有几人违反社规,遵照徐泽留下的“从速、从严、从重”处理方针,朱武下狠手整治,起到了一时的震慑效果。 几日前又出了一个新情况:阮小五偷偷伙同几个人用工分券下注赌博,将自己的工分券输了个精光不说,还擅自抵押了一部分阮小七的工分。 待阮小七回到梁山,得知此事后,苦口婆心劝说无果,气急之下与小五口角,最后撕打起来,被听到动静赶来的牛皋、李逵等人扯开,相关涉事人员已全部禁足,等待徐泽发落。 烂泥扶不上墙! 阮小五上山后的表现,中规中矩都算不上,属于那种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的家伙,参与扫盲学习的积极性和主动性连李逵都不如。 会议第二个议程:安排同舟社扩张事宜。 这件事很突然,虽然徐泽回来之前,社首即将被授官的消息,就随着女直之行的传奇故事传遍了整个梁山,也有一些猜测同舟社会迎来大发展,但徐泽一回山就部署此事,确实让大家有些吃惊,特别是留在山上这部分人,这段时间渐渐适应了朱武的管理节奏,此时才恍然——还是社首行事果决,雷厉风行,自己这些天似乎有些安逸了。 因为康仁的存在,有些事情在会上讲不清,还有些事不能上会讲,所以,才回梁山情况还未完全摸清的徐泽,不可能直接拿出同舟社扩张的具体方案。 徐泽主要强调同舟社下步的发展方向在登州,总社将整体搬迁,梁山这里留一个分社继续经营,搬迁拟分三步进行。 第一步,由徐泽先带人到预定栖息港划定立营区,协调各方关系。 第二步,迁徙部分人员,建设栖息港。 第三步,迁徙剩余人员。 徐泽要求各职司负责人会后列出本职司搬迁计划,包含人员和物资,哪些要带走,哪些要留下,哪些要调整,都要列出具体计划,明日午时前交朱武汇总,后日辰时前形成完整总方案,再交徐泽过目。 散会后,其余人急着回去处理未手头完成的事项后,就赶紧开始列计划,社首的要求严着呢,别同舟社扩张了,自己却因为计划做得不够认真,被撸下来,找谁哭去? 朱武被单独留了下来,额头全是汗。 虽然到梁山后,他就跟着徐泽学了一段时间的管理,但那个时候,徐泽整天忙着商队的事,自己又是眼高手低,觉得好歹有那么长时间的山寨管理经验,管起梁山来不难。 实际上也确实不难,徐泽走之前都安排好了,他只需负责统筹,处理意外情况即可,这段时间的管理效果也很令他满意。 但徐泽回来后,短短几刻钟,仅仅一个短会,没有批评任何一个人,整个同舟社管理层就立即高速运转起来,朱武才恍然发觉,在他接手的三个月里,这帮人从来没有这么高效过。 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可能真把事情办砸了,内心极度惶恐。 “元洪,你看。” 徐泽打开一张地图,道:“我们下步的栖息港选在这里,制定方案时要考虑这几个方面……” 朱武的心思,徐泽大概能猜到,虽然“神机军师”的名号很唬人,但他的专长在算计人心,管理上也就那回事,一个山贼头子而已,小小的少华山都薅了么久才薅拢,还能指望他能把事情办得多漂亮? 吴用和石秀被留在辽国潜伏,王四和郑天寿再次下海,自己手下目前得用之人就这么些,办事能力弱点不要紧,毕竟生而知之的人只存在传说中,只要有想把事情做好的心,并愿意勤奋学习,坚持反思总结,就肯定能不断提高。 交待完搬迁方案的事,徐泽把地图交给朱武,让他慢慢消化,徐泽带上一直默默站在身后的孙石,径自去了书院。 陈淳刚好没课,陪着徐泽在蒋敬的课上旁听了一小会,就散了学。 蒋敬来梁山这段时间,听多了徐泽这个社首的传奇经历,自然多了恭敬和拘束,只聊了一会,徐泽便断定他和旁边陪话的陈淳不是一类人,同样是书生,但在蒋敬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有一颗不安于平凡的心。 从书院出来,徐泽直接回了“社首房”,孙石在书院找到散学的杨喜,直接领了过来,已经等了一小会了。 杨喜知道徐泽找自己要做什么,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杨喜汇报完这段时间山上发生的事。 “很好,以后你直接对石头负责。” “明白!社首!” 第七章 兄弟 送走杨喜后,徐泽又找来牛皋、李逵等人,详细询问了当阮家兄弟闹别扭的具体况,而后,才独自一人来到足室。 阮小七捧着一本《秋左传》,左眼被阮小五打肿还未消,此时正眯着右眼,对着光,津津有味地看着书。 “社首,你回来了!” 见徐泽过来看自己,阮小七急忙起相应,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在闭中,愣了片刻。 “伤在哪儿了?”徐泽关切地问。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五郎怎样?” “他终究是兄长,我怎可能下狠力?” 阮小七放下书,朝徐泽抱拳行礼。 “社首!” “有何想法,直接说吧。” 相处久了,彼此的习惯都熟,见阮小七抱拳,徐泽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人和人不一样,以前小七不懂,现在我知道了,像社首这样的英豪,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有的人——五哥这辈子兴许就这样了,我就不该跟他置气!” “小七跟着社首走了这么远,看也看明白了,这世道是真要乱了,小七猜不出社首的心有多大,但我知道,跟着社首就能做大事。” “做大事就好比大海行船,不借力不使力,随波逐流只有死路一条,行得慢了也可能靠不了岸!社首是真英豪,以后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追随你,也肯定会有人跟不上掉了队,社首你不用分心,只管带好头,一时跟不上的,由我们来拉,哪些不愿跟的,就让他们去吧!” “好!明公开处理完他们几个,你就送五郎回家吧。” 阮小七回家待了一天,然后带着阮小二一同上了山。 徐泽正在修改朱武提前完成的方案——太糙了! 可作和执行弹都不足。对同舟社分批转移后,如何维持梁山已有产业规模和其后发展的设想太理想化;忽略了社员作为“人”的社会属,调整人员只论数量,而没有考虑社员的社会关系…… 问题太多,徐泽没打算直接打回去让朱武重新拟写,既有时间紧迫的关系,更关键的是培养人才如同种庄稼,你自己不愿意下大力,就别抱怨无人可用。朱武资质并不差,但精力没用对地方,徐泽计划自己彻底修改后,再交朱武揣摩完善,相信经过几次手把手的帮教后,朱武应该差不多可以用了。 孙石领阮家兄弟进屋,徐泽放下手中的笔。 “二哥,小七,别站着了,坐!” 阮小二有些拘束,徐泽没穿官袍,但上位者之气已成,要知道这位可是堂堂“太尉”,比知县老爷都大的官!阮小二本不是怕官的人,但他是真的怕了自己无法理解的徐泽。 昨听小七讲了这一路的见闻,初听阮小二还很惊奇,后面就已经神游天外了——毕竟,小七讲的东西早就超越了他的想象力极限,虽然说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和小七的见识已经隔了无数里,终于理解了为何小五会和小七打起来。 而徐泽,就是给小七带来这一神奇变化的人,上山这一路,他问了好几次小七该怎么称呼徐泽,要注意哪些礼节,问的小七都烦了。 “二哥,社首问你话呢!” 兄长进门就发懵,阮小七忍不住扯了把阮小二。 “徐保正,啊不,太尉——” “二哥怎可如此见外!” 徐泽故作不快状,阮小二赶紧打起精神,口称“社首”。 “我适才问二哥,石碣村旁的流民收容点已经改成了作坊,给流民谋生之外,还能适当盈利,我想交给二哥管理,如何?” “社首,这如何使得!我只是一个粗糙渔户——” “如何使不得?这段时间,石碣村众渔户不就是在你的带领下,子好过了很多么?毋须担心,县里的官吏不会来找事,你只需合法经营,按量缴税,就不会有人为难你。” “好吧,我听社首的。” 收容点当初放在石碣村旁边,确实有就近监视阮小二的考虑,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同舟社即将搬迁,留在梁山的力量不足,对周边各方势力,就必须改变策略,由“打压”改为“团结”。 徐泽对梁山分社的要求是进一步转型,直至彻底洗白,行事就不能再向以前那么激烈了,以后收人的要求只能是越来越严,这个流民收容点的管理压力会逐步增大,梁山人手不足,也管不过来,甩给阮小二这个地头蛇,其实是最合适的选择。 “五郎回家后,况怎样?” 昨经过讨论,对几个违规的家伙,除了鞭打一顿外,还视节严重程度,作出了其他处理,驱逐的就有三人。 , “老实了一些,爬在上养伤,跑不了。” 终究是自家兄弟的丑事,阮小二说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二哥,长兄如父,对五郎,你还要多关心啊!” 阮小二重重的点点头,道:“社首放心,我今天上山,就是跟社首做个保证,小五的事,绝不敢再让社首费心!” 阮氏兄弟以前虽然算石碣村渔户中的上等人家,但毕竟收入不稳,三兄弟也都没有精打细算过子的习惯,都是苦哈哈,大哥不说二哥。 彼时,让既没道德表率,又无经济掌控权的阮小二管住阮小五,确实强人所难。 但如今况已经不一样了,阮小二有了弓鱼的进项,浑家张氏又是个会持家的,半年时间过去,已经有了小有积蓄。 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好子就在眼前,阮小二自然也在考虑怎样把家业做大,好子过持久,对遣送回家的阮小五,他是不得不管,也不能不管。 送走阮小二,忙不多时,褚垠又带着金大坚和萧让上了山。 他们两人算是济州城的小能人,业务上多有合作,比较默契,以前也都接过同舟社的一些活,勉强算是熟识,如今徐泽份显赫,派人来请,二人片刻不敢耽误,放下几件手头的事,就跟着褚垠急急忙忙上了山。 徐泽找他们两个来,是为了刻碑的事,这次女直之行,有九名保丁护卫把生命留在了辽国,征得他们家人同意后,徐泽计划组织一个招魂仪式。 徐泽向萧让说了自己要求,然后就让周畀、阮小七等几名亲历者补充完善九人的事迹,当天晚上,萧让写就一篇碑文,徐泽看过,比较满意,稍微改动了几个地方,就交由萧让和金大坚定稿刻字。 …… 两后,天蒙蒙亮,斜风细雨。 康家庄村口,商队年初开始出发的地方。 牺牲保丁的家人面朝北方,轻声呼唤各家故去子弟的名字,北上商队剩余之人则在徐泽的带领下,如当出发一般,肃立其后,中间空余的位置,被九个穿着死者服饰的稻草人替代。 旁边,四名道士敲着钟磬铙钹,嘴里念念有词。 “湛湛青天紫云开,朱李二仙送魂来。 …… 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后面两名道士随即念诵咒语,不停摇动招魂幡。 商队众人跟着高呼:“罗船儿来呀!黄三儿来呀!季田来呀……” 康家庄的村民昨就得了通告——今天大早梁山生魂回山,村民都在家老实待着,不要出门冲撞。 康狸的胆子很大,一直趴在自家漏风的窗檐上,看着村口发呆,天还未大亮,看不真切,但远方隐隐飘来凄凉呼喊还是感染了他。 自己记事至今,家里先后死了四个亲人,从没做过任何法事,都是草草安葬,不知这些没有享受过法事的亲人,在地下是否能安息,他心底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同舟社要是招人的话,自己一定要报名,哪怕是死,也值了。 梁山,码头直至后山,众人列好了队,迎接遗落在外的“亲人”回山,待招魂队伍经过边,再默默跟上。 葬完稻草人,迎接九人令牌进刚刚修建的义烈堂,徐泽在堂前,宣读了萧让起草的《九人义烈记》,随即向所有人发表了一个即兴演讲。 “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为同舟社的义烈招魂,并请他们入义烈堂以飨香火,这是同舟社成立来的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去年的今天,我们还是水泊亡户、乡野流民,食不果腹,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冻饿倒毙之虞。一年不到,我们就衣食无忧,成了周边主户都羡慕不已的体面人!” “这一切的改变,并非老天爷恩赐,也非徐某人施舍。这些,全都是你们自己用双手、用命拼出来的!” ……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为同舟社的一员,为同舟社的壮大而死,就是重于泰山!” “梁山是我们同舟社事业起家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根。” …… “以后,还会在此建一座义烈阁,让所有入阁的义烈永飨香火。” …… 徐泽以“同舟不倒,香火永续”结束了演讲。 众人受到感染,跟着大呼。 “同舟不倒,香火永续!” “同舟不倒,香火永续!” , , , , , , , 支持把本站分享那些需要的小伙伴!找不到书请留言! 第八章 教头 沧州,柴进庄子。 前院一阵闹腾,只因庄主人柴大官人刚刚又结识了一位真好汉——刺配沧州牢城营的东京八十万军都教头林冲转道来此拜访庄主。 柴进携住林冲的手,直请行到厅前,二人再叙礼。 “这是内,娘子,来,见过大官人!” 林冲向柴进介绍自己娘子张氏。 “啊?见过恭人,请恕可适才怠慢之罪!” 刚才在庄外,柴进就已经注意到林冲后的女子,模样依稀可以看出有几分清秀,只是其人着粗布衣裙,连里风吹雨淋,衣裙颇多污损,且不施粉黛,难掩憔悴面容,柴进只当是林冲的婢女,心下还叹“八十万军都教头就是不一样,刺配边州还要带上惯用的婢女”,没想到此女竟然是林冲的娘子,赶紧请罪。 林娘子倒是落落大方,行了个万福,道:“大官人勿要客气。” 林冲也意识自己在庄外忘了介绍自己娘子确实有些不妥,赶紧道:“是人失礼在先,请大官人责罚。” 柴进到底应付了多了这类场面,很快就想到了办法,道:“林教头勿要客气,我观恭人神色疲累,不如由可庄内的健妇领恭人先去客房休息?” “怎敢如此叨扰大官人!” 林冲还谦让,被柴进止住。 送走林娘子,二人来到客厅。 林冲再次郑重施礼,道:“微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 柴进道:“可亦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来踏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 二人又再三谦让,林冲才坐了客席。 两名跟着林冲的押解公人也一并坐下。 两人都是会来事的,在东京城就得了朱贵银钱,又被明确告知会有人“暗直跟随,因此,两人一路上对林冲夫妇都很客气,枷都未让林冲戴,在官道边酒店,几人听了柴进招纳流亡的消息,林冲提出要来拜庄,二人也未阻拦。 柴进唤庄客叫拿酒来。 不多时,数名庄客托出一盘,一盘饼,一壶酒,又一个盘子上叠着一匹布,还有一个盘子托着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 柴进面色不渝,喝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拿回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冲起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够了。” 柴进道:“休如此,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 “大官人,今庄上来了哪位好汉?” 二人正话间,一条大汉从后院大步走了过来,林冲扭头去看,只见那人躯凛凛,相貌堂堂,眼寒星,眉如刷漆,脯横阔,语话轩昂。 林冲为都教头,阅壮士无数,一眼就看出此人手撩,且在柴进家中出入自如,份定然不一般,连忙起,急急躬实礼道:“林冲谨参。” 那人还礼,道:“林冲?大官人快请引荐。” 柴进指着林冲对那壤:“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军都教头林武师林冲。” 又指着那人对林冲道:“这位乃是清河县好汉武松武二郎。” 武松听到对方是“八十万军都教头”,顿时来了兴趣,道:“在下就好比斗,林教头既是八十万军都教头,定是好手段,可否较量一番?” 柴进一听武松这话就皱眉,自从上次得了徐泽、王伦几饶言语,自己对其后投奔自己的武二郎就格外上心,每好酒好伺候着,要这人初入江湖,也算子单纯,不难相处,但唯二点不好,一是好比斗,二是酒后无校 庄内但凡会点功夫的,无不被其比斗过,而且武松下手全没轻重,以至于如今很多庄客们听到武松提及“比斗”二字,腿就打颤。 柴进其实也想看林、武二饶比斗,顺便称量一下林冲的斤两,但那史进、洪安比斗和其后发生的一系列事,给自己留下的心理影至今还未消退,若再斗出个什么岔子,可真就是自己找事了。 庄客棒出果盒酒来,柴进担心武松酒后闹事,但此时却是不能再赶他走,心想着武松酒量很好,让他少喝点,应该不会有事。 柴进起,手执酒杯,道:“二郎勿要心急,林教头远来劳顿,且先吃些酒。” 五人边就着果子喝酒,边聊些江湖见闻。 两个公人自知份尴尬,只管喝酒陪笑,都不插话。 武松出了清河,一路跌跌撞撞跑到沧州,平里讲来讲去的,基本都是他在清河打饶事,自己都烦了,也没啥好讲的。 林冲为体系中人,原本对江湖琐事就不感兴趣,此时见柴进庄上的“贵客”武松都不怎么发话,更是有心藏拙。 只剩下柴进一个人高谈阔论,讲着讲着,就讲到了同舟社过沧州北行之事,林冲当然知道和自己岳父交往甚密的徐泽,只是以往全没在意,此刻听柴进讲起,才知道那人竟然如此奢遮。 貌似徐泽回京后得了恩赏,自己刺配离京那,徐泽还陪着张教头送过自己夫妇二人,自己当时并未注意,现在回想,才记起一干公人对徐泽甚是恭敬,林冲心底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随即接过柴进的话茬,讲了不少自己往与徐泽的交。 二人有了共同的聊话题,聊得入巷,倒是把一旁原本兴致颇高的武松晾了起来,随后,庄客整治好了酒席,几人移座,武松皆只顾独自喝闷酒。 不觉红西沉,一桌酒菜吃得差不多了,柴进、林冲二饶话题已经转移各地名吃和好酒上。 “哐啷!” 忽地听到摔碗声,柴进和林冲扭头,发现不知何时,喝闷酒的武松已有了几分醉意。 “让你们装贵人拿腔作势。” 武松起,一把掀翻酒桌,林冲反应快,及时闪到一边,两个公人和柴进反应慢了半拍,汤油酒水溅了一。 “哈哈哈!” 武松指着柴进脸上的头上的菜叶狂笑。 又指着林冲:“你这厮,都刺配了,还如此拿捏份,一口一个‘都教头’,朝廷啥时改的制——人犯刺配期间还可以做官么?今就让我看看,你这‘八十万军都教头’究竟有几斤几两!” …… 延安北,土门山。 树林内,一名大胡子壮实军汉仰着头,焦急地问树上的人:“楚四,看到没有?” “还没有,俺估摸着还得——苏格,你做甚?这树可受不住你这么大的个子,快下去,快下去!” 宋夏两国持续百年拉锯战,为了防止敌军匿踪潜入或伐木攻城,边境一些重要节点上的很多树木稍大就会被有组织地成批砍伐。土门山就是这样的节点,是以,找到一棵可供攀爬眺望的树都难,也就是楚四子敏捷个子,这棵树才能勉强承受得住。 苏格爬了几下,树就晃得厉害,不得不放弃,骂道:“你他娘的,明知道马不行,还催那么快,怎不摔死你!害洒家也被绊倒,可怜洒家那匹大青骢!” “不催快点?不催快点,吃都吃不到乎的!就哪十二个夏狗,都不够登哥和五哥出汗的。别可怜你那匹杂毛骡子了,等登哥和五哥砍了夏狗,还怕没好马?” “你倒是得轻巧!要是没得马,洒家下次就骑你出阵!” “嘿!回来啦,回来啦!” 楚四在树上稍微一,就跃到地上,随即向山下狂奔。 “有马了,马来了,哈哈!” 王进和韩五浑浴血,带着八匹马和一堆人头回来,苏格和楚四迎了上去。 王进丢给二人各一匹马,顺手摘下楚四的水囊,猛灌几口。 “跑了一个,是个好手,还顺带抢走走了两匹马,你们快走,狗子的大队很快就会来!” “承局!为甚?” 韩五反应很快,没提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的西夏探子,而是追问道:“你不跟俺们一起回去了” “不瞒三位兄弟,我真名王进,本是前司教头,只因恶令帅高俅,才躲到塞门寨避乱。前几,我徒弟已经寻来,为我谋了一个好出处,此番要走了,承蒙诸位兄弟这些时的款待,异又缘再会!” 苏格、楚四愣住,王进这般有本事又低调随和的节级,简直是西军中的一汪清泉,起初众人还极不适应,待相处的久了,才知道这饶可贵,没想到这才相处熟识,竟要走了。 楚四反应快,道:“承局,俺嘴,以往没少损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跟俺一般见识,但俺心里是真服你的!真的!” 苏格一张黑脸涨得发紫,憋出四个字:“洒家也是!” “哈哈,都是生死兄弟,何必客,来山水相逢,再叙兄弟谊!” 王进完,向二人各抛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苏格和楚四立即兴奋的一把抱住,熟练将其的栓在腰上。 “这四颗留给你打点上下。” 王进将挂着剩余四颗人头的战马一并交给韩五。 “兄弟,你知我轻易不理闲事,但血战之谊,听我一句劝——莫要执着于匹夫之勇,吴下阿蒙读书三都能让人刮不相看,闲时多读一些书,莫要误了你这将帅之姿!” 王进完,调转马头,径直奔南而去。 直至王进消失在视线内,韩五才驱马回头,对还愣着的楚四和苏格喊道:“走了,还愣着做甚!” “哎,来了!” 楚四偷偷对苏格道:“嘿嘿,五哥眼红了!” 苏格抹了把脸,骂道:“笑个鸟,洒家也是!” …… ps:政和三年定制,恭人为中散大夫至中大夫之妻封恭人,林娘子是没有这封号的,各位书友就当这是此时惯用的“太尉”“相公”之类的称呼习惯吧。 第九章 登州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徐泽站在之罘山上,视线从已然有些模糊的始皇帝石刻收回,放眼山下的之罘湾。 平静的海面上,阮七、熊蒙和蒋敬正划着三艘船,仔细测量记录湾内水深数据。 徐泽视力甚好,从阮七、熊蒙二人提绳比划的次数,就能看出刚才测量的一片水域水深均在三丈以上。 这里名为之罘湾,是童太尉划给徐泽所部的栖息港,上午徐泽特意寻问了附近老人有关此处的潮汐和季风、雨量等况,现在有了实际水深数据,他已经能够确认,这里确实是一处极佳的自然港,水文条件极好,稍加建设即可使用。 实际上,秋时之罘湾即为诸国五大港口之一,唐代以前,新罗商人、本遣唐使、学问大僧等,大多由之罘湾、登州港等地登陆。 但大宋立国后,由于疆域狭,登州三面环海,直面高丽和辽国,为防辽人和高丽人跨海相击,朝廷乃主动收缩防御。 敕令“客旅商贩不得往高丽、新罗及登、莱州界,违者并徒二年,船物皆没入官”,熙宁后,甚至将京东东路沿海皆划为“海地分,不通舟船往来”。 朝廷只保留登州蓬莱和刘公山两个港口以作军用,放弃了夹在两港之间的之罘湾,并回迁了大部分居户。 百年沧海桑田,之罘湾因为多年未行大船,不能盲目相信古籍介绍,一些基本数据,还是要亲自测量。 不得不承认,童太尉为人大气,只要能为他实心办事,绝对舍得放权,这点比起梁子美相公豪爽太多了——当然,前提是忽略近在咫尺的平海、安海两营水师和宣毅、武卫、威边、安东四营马步军,以及平海、橙海两营弩手这些登州的驻军。 修建码头和营地非一之功,徐泽也不可能一次拿出这么多钱来建设大工程,目前只需圈好地,建起一个框架就校 之罘湾这么优越的地理位置,周边肯定不缺百姓,但失去商业港口地位后,官府又出于防止敌国细渡海和本国百姓私煮海盐等考虑,制定了诸多限制措施,周边百姓面临着和梁山亡户当初一样的窘境——鱼获捞上来,却赚不到钱,哪怕海鱼有盐,晒干后更易保存和运输,但官府怎么会想不到“咸鱼税”? 徐泽在拿出炭笔,对照实际地形,在地图上圈出一个不规则的区域,对负责初期建设的梁义吩咐道:“所有的连接点全部埋上界碑,圈内的百姓听其自便,愿意迁走的,帮他们盖好新房,不愿离去的,我们以后招工、招募水手也都用得着。” “但暂时不要招募他们,我们是外来者,目前人也少,不能只靠官面份压制。先期自己的住的营地必须自己人建,让这些人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是同舟社速度和标准!” “明白!” 梁义望了一眼还沉醉于观摩始皇帝石刻的萧让和金大坚二人,问道:“社首,他们两人如何安排?” 徐泽咧嘴笑道:“你放心大胆的用,他们都是聪明人,愿意抛家弃一路跟我们过来,始皇帝石刻只是个由头,肯定是想作一番事业的,你越压担子,他们反而越高兴,等这边的事做完,我相信他们就会主动接亲眷过来,并请求加入我们同舟社的。” 徐泽又吩咐李逵道:“铁牛,喊阮七、熊蒙上岸。” 今得到的基本况,已经能够徐泽作出正确判断了,具体的水文数据,由蒋敬带着人慢慢测绘,阮七和熊蒙还有另外的事。 …… 登州州治蓬莱县。 安顿了之罘湾初期建设的人员后,徐泽带着阮七、熊蒙和大半个的水营队员返回了蓬莱县。 登州兵马钤辖马政在自己的衙署前,亲自迎接燎门拜见的新任登州刀鱼战棹巡检。 “末将徐泽见过钤辖!” 马政一把抓住徐泽的胳膊,上下打量,赞口不绝。 “哈哈,徐巡检国之俊才,今得见果真不凡,快屋里请!” 徐泽也在打量马政,此人年过四旬,材高大,面相英武,眼神坚定,语声昂然,行动干练,一看就是个极富行动力的人。 二人行到厅内,分宾主坐下。 徐泽拱手行礼,道:“末将出草莽,不知官场规矩,之前心忧公务,直接去了之罘,幸得旁茹拨,方知此行冒失,还望钤辖恕罪!” 马政毫不在意地挥手,道:“徐巡检客气,你我分属不同,本无统属关系,老哥痴长几岁,称你表字如何?” “钤辖抬举,末将岂敢不从!” 下官拜见上官,当然不可能大咧咧的直接敲门,徐泽之前投的拜帖上就有表字信息,自不用再报一次,但马政对自己的明显过了头,徐泽心下思量,对方到底图什么。 “太尉早已下令,着我务必予你部方便,我辈武人,当直来直去,及世若有所需,但无妨!” 徐泽起,再拱手,道:“末将还真有一事想求钤辖——朝廷许我组建水师捉贼,然末将手下只有一些弄船的梁山渔户,海船都不曾摸过。” 马政接话道:“你想借调船熟手?这有何难!要几个?直接!” 果然不似表面这么直爽,都知道抢答啊! 徐泽面露难色,自嘲道:“末将如今连艘海船都没有,如何练?末将的意思是,能否许我部在安海、平海二营随营培训一段时?” 海船与内河湖泊船只的构造和驾船技巧区别很大,阮七和熊蒙在梁山泊驾着船可以随意纵横,但换到大海上,不经过长时间的专门培训,给他们一艘大海船,配上相应的水手,他们就能劈波斩浪,纵横四海? 就算花钱让手下人在民用海船上学习,也受出港时间影响,周期太长,且民用船和战船的区别很大,即使学成了,有了战船,还得花时间再练。 要学,就直接在水师战船上学,别看大宋水师这些年貌似没有啥能拿出手的战绩,但传承自五代的水师,毕竟还是有很多积累数百年的经验,不上传,没人教的外行人是很难参悟的。 当然,阮七和熊蒙都清楚,社首将要派他们到蓬莱和刘公山官军水师的目的,不仅仅是学习驾船这么简单。 马政显然也有这方面的顾虑,是以刚才抢答,此时更是面露难色。 “这?要,都是朝廷官军——” “钤辖放心,我部一应开支自给,另外——” 徐泽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缓缓推向马政。 马政从盒子与桌面的沉重摩擦感,已然猜出盒中之物,将锦盒推了回来,失笑道:“及世,你这可就见外了!罢,此事我了。” “老哥正好有事需向你请教!” 马政拱手道:“登州乃防御重州,直面高丽和辽国东、南两京道,贤弟此番行辽,又经高丽返回,可否为我讲讲两国形?” 大宋朝堂四处漏风,已经结束的同舟社女直之行根本算不上绝密,但朝廷尚未拿出对辽作战方案,马政作为大宋好武将,也不应该对此事过度关心。 徐泽略一思索,大概明了马政的意思,道:“末将行辽时短,走马观花,哪及钤辖常镇登州,了解得更全面?如今辽国局势不明,想来朝廷暂无北向之意。” 见马政颇为失望,徐泽接着道:“但女直之势已成,辽国迟早要乱,末将以为,朝廷若有意北伐,当先与女直人结盟。女直势力遍布辽国东京道,彼辈若有真有实力与辽国争雄,当会先取东京道。届时,登州就可直航女直人之势力。” “女直人起于蛮部,信奉实力为尊,朝廷若想与彼辈结盟,当不会只用文官,必得一了解女直形,且品阶、帅范、姿容皆上上之人,方可震慑蛮人。” 到此处,徐泽放肆地上下打量马政,笑道:“末将浅见,真想不到这满朝将帅,有谁比钤辖更合适!” “哈哈哈!及世果然是我辈中人,我就喜你这爽利子!” 马政听出了徐泽的言外之意,眼前这人虽然官位不高,却是个可以直达听的人物,而且在行女直之事上,有不可替代的话语权。 得了徐泽的“准信”,马政立即化被动为主动,道:“及世来我这里之前,可曾拜会知州王相公?” “不曾。” 徐泽坦言道:“末将不知官场深浅,恐有失礼处,特来钤辖这里先请教!” 马政摇头道:“不妥,你应该先去王相公那里的。不过,也无妨,王相公是太师一脉,你即便去了,他也不会见你,但仍需投帖,不可耽搁,你这就去。” “谢钤辖提点!” 徐泽这次是真心感谢,官场上话只讲三分,马政对自己已经是很实诚了。 “末将去了王相公处投了帖,还要不要去田通判那里?” “不用!通判是个无用酸儒,大权全在王相公之手。” 第十章 布局 徐泽从登州返回时,张教头已经带着锦儿来梁山几日了,史进也在昨天赶了回来,今日便被张教头薅住,以整理屋子为由,使唤史进和锦儿一起做事。 “你们把这桌子挪动到那里。” “不对,别挨墙太近,再过来点!” “哎!我说史大郎,看你平日里舞枪使棒一身的劲儿,怎的今日挪张桌子都脸红脖子粗的?” “俺,俺肚子不舒服!” 史进涨红了脸,捂着肚子就往外跑。 “噗!咯咯——” 身后传来锦儿愉悦的笑声。 徐泽其实早到了,在院子外偷听了一会,听到史进临阵脱逃,赶紧进门,差点和史进撞个满怀。 “怎的?见到啥了?” “哥哥——” 史进见到徐泽,如蒙大赦,立即委屈地喊了声。 徐泽一看这情形,就猜出史进的心思,把他拉到一边。 “锦儿小娘子美不美?” “美!不美,不不,俺不是那意思——” 史进越说越急,一张银盘大脸涨得绯红,额头都冒出了斗大汗珠。 “哈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郎今年已经二十一,该成亲了。” “可是,可是哥哥还没成亲,进怎敢,怎敢?” “有何不可?你莫非觉得以我如今这身家,讨不到好娘子?” “当然不是,俺——” “别俺俺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徐泽“蛮横”地替史进定下人生大事。 “嗯!俺听哥哥的!” “那好,你进屋去回复张教头后,再跟我来。” “俺——” “伯父,大郎随我办事去,晚上让锦儿整治几个好菜,我们来喝酒。” 徐泽无奈,到院门外喊完,就带着史进到了自己的住处。 “师父那边的情况怎样?” “师父看了信,没提梁山,只是问了我们到辽国这一路的情形,师父让我先回延安,让我取了婆婆灵位和家中物事,他说随后就来。” “嗯,估计师父很快就会来了。” 自己这师父行事果断,一旦看明白的事,绝不拖泥带水,说来就肯定会来。 当初,王进得知因为“学使棒”,差点被父亲一棒打死的高俅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还要公报私仇,寻个不参加点卯的错处就要打他军棍,其后又被众牙将劝住,若换别人可能还会心存侥幸,登门道歉什么的,想法子去弥补,但王进却当机立断,回家后,稍作准备就跑路。 徐泽之前在于王进的通信中得知,师父的母亲去年冬天已经过世,此番回山后,孙石就给他书面汇报了史进回山的情况,知道王进很快也会上山,再听史进的回答,越发确定王进心中还是有抱负的。 王进在西军中磋磨大半年,应该看到了不少军中情弊,对比自己这个徒弟的风生水起,何处更适合安身,更益于其一身本事的施展,他应该有很清醒的判断,所以,徐泽派史进去延安时,除了修书一封,就只交代史进照直说。 问了王进的情况,徐泽又问:“村里情况怎样?” “一切顺利,按照哥哥的吩咐,已经和少华山一伙‘干了两场’,动静闹得不小,族里组建的商队也深入到了淮南路,随时可以分批转移族人。” “暂时莫慌,官府里面虽然多的是酒囊饭袋,但明眼人也不少,只是不涉及他们的利益,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管而已,莫要大意!” “明白!” 史进有些兴奋,问道:“哥哥,海外真的有可以立国的大岛?” “那是自然,我们一路去了辽国、高丽,走了几个月,也不过是九州之一角,九州之外,还有若干大洲,可知天下之大,远超你我想象。” 自从见识了还处于村社部落形态的女直人居然可以硬撼高丽,又纵横于辽国东京道后,史进就起了别样心思,自己史姓一族也有几千人,好好操弄操弄,未必就不能做出一番大事来。 当然,史进并没有什么乱世草头王之类的疯狂念头,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他只是觉得跟着无所不能的哥哥徐泽,还让自己的几千族人再窝于华州那地方种地,未免太浪费祖宗传下来的偌大家业。 看着史进一脸憧憬,徐泽心中暗叹,自己给史进画了一个饼,引了一条道,却没告诉他这条道路的凶险。 经历了女直之行后,徐泽的心就硬了不少,有时也会觉得愧对这个绝对信任自己的好兄弟,但没办法,时不我待,女直人已经发动起来了,大宋却仍是一片歌舞升平,自己再不布局,恐怕就失了先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神州沉沦了。 徐泽给史进讲的“海外大岛”就是后世的台湾,虽然史进孤陋寡闻,但海外有大岛还不止一座,并不是只有徐泽才知道的常识,这个世界聪明人何其多,抛开后世知识不论,徐泽能看到的事情,别人同样能看到,甚至看得更远。 坚信“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华夏人,是这这世界最执着于开拓的族群,只要王朝有实力,就会不断的向外扩张,即使扩张到了殖民开发的王朝管理极限边境,也不忘再向更偏远的地方输出华夏价值观,通过天朝朝贡体系,慢慢“教化”蛮族。 但为何上千年来,没有华夏人成规模的殖民开发隔海相望的台湾?反倒是距离更远的南洋诸国和日本、琉球等地更早有华夏人涉足? 首先是台湾海峡水深,途中无法下锚,南北走向速度极快的洋流对渡海非常不利,帆船必须在西风或偏西风天急速航行才有可能抵达对岸,在没有海图,不知对面有大岛的情况下,不可能有疯子去冒这个险。 其次,是岛上湿热的天气导致疟疾和各种瘟疫流行,这才是最可怕的无形杀手,“水土不服”永远是古代移民的最大障碍,也只有史进这样热血又头脑简单的人,才会忽略这个要命的问题。 至于岛上的猎头族野人,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如果能顺利登岛并站稳脚跟,这些凶残且落后的生番,恰是徐泽最需要的血与火——练兵对象。 提点登州刀鱼战棹巡检之下仅有一营五百人的编制,就算为皇帝做私活,朝廷睁只眼闭只眼,自掏腰包再养一倍的兵,也就千人,在四周都有皆有“友军”的情况下,想靠这点力量在即将开启的乱世叱咤风云,显然是不可能的。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梁山、莱芜等地虽然布了局,但不到天下大乱,不能发动,徐泽除了明面上的之罘湾力量和依托吴用布下的暗子,必须要有一处靠近中原,能够沟通南北;面积很大,可以移民练兵的海外飞地。 其实,更靠北方还有一座面积虽小,却更适宜移民的岛屿——耽罗岛,高丽人八年前才刚刚吞并此岛,按理说,应该具备操作的空间。 但经历女直之行,了解了曷懒甸之战的始末,徐泽对高丽这个国家有了新的认识。 曷懒甸作为高丽北方边境之外的化外之地,出兵、运粮皆极不方便的情况下,高丽人都能举国发动,与女直人血战数年;处在其眼皮底下,且已改郡置县的耽罗岛,高丽人又怎会允许其他势力染指? 真要是失了心,去占领耽罗岛,相信女直人肯定会支持徐泽——有疯子招惹高丽,为女直人分担压力,当然要支持! 但,且不说徐泽站在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实力,即便有,也要做好忍受高丽人不死不休的缠战,即使最终打赢了高丽人,也极有可能错过了即将上演的历史大戏。 还有一处——琉球,但其地相对较远,且岛上早有王国,徐泽这点人不一定打得赢,打赢了也很难同化对方。 最后,只能回到台湾上,但台湾也不是那么好开拓的,甚至于此时能不能开拓都是问题,也不知王四和郑天寿两个怎样了,希望他们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 第十一章 疯医 淮南东路泗州州治盱眙县。 “社首,刑场就在前面,俺,俺能不能不去?” “你怕?” “不是!俺,不对,俺是有些怕——” 徐泽在梁山仅仅待了一晚,处理完之罘湾建设的后续事项后,就带着李逵和熟悉两淮地理的王英南下,第一站便是盱眙。 没想到徐泽说了此行要见的人,一向胆大无忌的王矮虎却怂了,反倒让徐泽来了兴致,朝李逵使了个眼色。 “瞧你那怂样,怕个鸟!”李逵一把拽住王英就往刑场走。 自古惯例,处决人犯都是在秋冬进行,即所谓“秋后问斩”。 对此,儒家还有一套理论——“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 其实,根本原因是因为秋后,常年劳碌的百姓才有闲暇观刑,此时处决人犯,才能让更多的人受到“教育”。 但对一些极恶之徒的处决却不在此列,盱眙刑场近日处决的便是此类刑徒,徐泽三人赶到刑场时,现场已经围满了人,站在外围根本看不真切。 徐泽赶时间,没提前拜访本地官员,又未穿官袍,当然不可能有人给他让道,还好有李逵在,让他只管推着王英在前开道,被挤开的人扭头想骂,只看一眼这厮的造型,就老实闭了嘴。 徐泽并未挤到最前面,以其身高优势,稍微靠前的位置就够看清具体情况了。 只见刑台的刑架上绑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不!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只能说是可以看到人形模样的生物。 一具的双臂只剩下主血管相连的少许肌肉,另一具大腿以下则是同样情形,其中一具的胸口已经被剜开一个大洞,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心脏还在缓慢跳动——这就是传说中的凌迟极刑! 两名行刑刽子手旁站着一位精瘦老者,正端着一副画板神情专注地画着什么,两名刽子手则侍立一旁,等待老者画完后,再在其指定的部位,按老者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割出下一刀。 刽子手每割一刀,围观人群就跟着叫好。 王英个子矮,挤在人群中看不到,听着叫好声,忍不住央求李逵举他也看看,待被举起,看到了刑台上的精瘦老者,王英又惊恐莫名,拼命挣扎着要下来。 徐泽拍了拍身旁一位呼喊最为积极的汉子,问道:“敢问兄台,受刑之人是何人?为何要受此极刑?” “受刑的本是夫妻,在孟州十字坡开了家黑店,不知杀了多少过往的无辜旅人——嘿,好!杨太医端是好手段!” 那汉子跟徐泽讲解,还不忘盯着台上叫好。 “孟州官府去年捉拿他二人,走了消息,让这狗男女跑了。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两男女跑哪不好,偏偏要来咱们泗州,还落了网。” “嘿!这两该死鬼,昨日还有劲哭嚎,今日嗓子已经哑了,这天下,也只有有杨太医有这手段,让他们生生受这千刀万剐之痛,还不死,好——” “大哥,那作画的,可是杨太医?” 李逵清楚徐泽来此的目的,心中早有答案,但看到刑台上的一幕,仍不敢置信,不是说“医者仁心”么,这老先生看那两具人体的眼神哪似看活物? 李逵忽地觉得后背发凉,难怪王矮虎这么怕他,乖乖,自己还背着人命,要是落到这杨太医手里,还是别,趁早自己结果了性命为好! “不是杨太医又是谁人?杨太医真是当世华佗,我家老父的肠痈便是太医施刀治好的。” 那汉子自是不知李逵的想法,兀自讲个不停:“嘿嘿,这狗男女虽造了大孽,但在杨太医手下走上这么一遭,能助太医医术再进一层,也算是积德了。” 根据这汉子的讲解,徐泽三人乃知道,这场凌迟之刑已经持续了三日,中间还给人犯喂过汤水,晚上众人休息,人犯要拉回去用药水泡起,杨太医也在台上坚持了三日,白日累了就在旁边椅子上坐片刻,非常辛劳。 徐泽知今日不巧,恐难与杨太医会面,对活片生人的把戏则不感兴趣,便退了出去,寻了住处,安排王英到杨太医宅投贴送信。 前番在东京城,身体已大不如前的太医院丞钱乙看了徐泽辛苦收集的药方后,喟然长叹“天不假年,见方恨晚”,当即命长子抄录了药方,并修书一封,请徐泽将信和药方带给家住盱眙的杨太医。 这位杨太医名杨介,字吉老,出身世医之家,十年前曾为太医。 时,天子赵佶脾胃不适,一众太医秉持“运气巡方”的理念开方用药,久治难愈,最后被反对运气之说的杨介以中汤冰煎治愈,因为此事,杨介在太医院颇受同僚排挤,唯与钱乙交好。 据说此人行事不拘成规,为精进医道,常行仵作、刽子手之事,不计声名,近于疯痴,是以有“疯医”之名。 杨介从太医院早早致仕返乡后,请得知州恩准,凡处决人犯,必剖其胸腹,察验脏腑,整理订正了正益十二经图,撰成《存真环中图》,是钱乙此生唯一佩服的同僚,对他极为推崇。 徐泽吃完晚饭,一小厮就寻到徐泽住宿的酒店,言太医杨介有请。 杨太医宅,书房。 “小子徐泽见过吉老先生!” “修武郎如此客套,可是要折杀老夫啊!” 杨介连日指导施刑,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但回家见到钱乙的私信,立马召来徐泽。 “仲阳兄(钱乙字)近况如何?” “不太好,精力大不如前。” “哎,难怪仲阳兄在信中言及大限,老夫也该回东京看看了。” 杨介稍稍调整情绪,拱手道:“老夫还要感谢你有心收集的药方,另辟蹊径,非常值得研究。” 徐泽赶紧还礼,道:“举手之劳,当不得吉老先生谢。” “修武郎此番找老夫,恐不止送信吧?” “小子被朝廷委以巡海之责,日后必会深入蛮荒海岛,恐彼处多瘴疠和瘟疫,想求吉老先生为小子开几副药方,以护周全。” “哈哈,修武郎莫要羞煞老夫。” 杨介自嘲道:“瘴疠、瘟疫之难,千年以降,无人能解,老夫只是‘疯医’,却不是‘狂医’,这方子,老夫开不了。” 徐泽并未失望,受限于观测手段的不足和理论上的偏向,古人误以为湿热地区高发的恶性疟疾等传染病是因瘴气所至,乃称瘴疠。 莫说此时,数百年后,疟疾都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恐怖疾病,杨介不能治很正常,但若说当世,有谁能破解这个疾病,必“非吉老莫属”——这是钱乙的断言。 “小子斗胆问一句——吉老可曾解剖过瘴疠的尸体?” “有!” 杨介毫不在意的徐泽的直白,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钱乙在信中,可是推崇过徐泽虽不通医理,但常有出人意料却发人深思之语,是以杨介见徐泽此问,马上想到了自己解剖中发现的一些疑点。 “小子只是一些推测,当不得准,胡言之处,望先生勿怪。” “嗯!请讲。” 杨介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疲惫之态一扫而去。 “小子以为,人之所以得病,无外病从口入、病从鼻入、病从体表入三种。” 徐泽一张嘴就是不符合中医理论的外行话,但杨介不以为意,仍是听得很认真。 “瘴疠源于瘴气之说已久,算是‘病从鼻入’,却一直无对症之方,哪可否从‘病从口入’‘病从体表入’入手施治?” 杨介琢磨着徐泽的外行话,猛拍大腿,道:“瘴疠若是源于瘴气,死者气管、肺泡必先受损,若是病从口入,肠胃必有异常,然我解剖所见,尽皆脾大,却少有肺肿,未见肠烂。如此说来,瘴疠病因,当是病入体表所至?” 徐泽点头道:“小子猜测,瘴气多发之地,必是湿热之所,彼处必多——” “蚁虫蛇蚊!” 这句话却是杨介抢答的,其人霍然起身,在屋内转了几圈,越想越兴奋,当即唤来幼子杨绍能,令其备车,准备进京与老友道个别,探讨一下瘴疠之症,然后就直下广南,实地考察研究对症之策。 把杨绍能吓得够呛,苦苦哀求。 徐泽也是被这疯老头吓了一跳,杨介已经七十好几,这要是在广南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吉老先生德高,这些年应有不少如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何不择几名弟子代行其事?” 听了徐泽此言,杨介终于冷静下来,给杨绍能说了几个名字后,又邀徐泽坐下,躬身施礼道:“此事若成,我代天下苍生谢过修武郎!” 徐泽哪敢受这礼,赶紧起身让到一边,又被杨介按住,生生受了其一礼。 “修武郎公务繁忙,老夫年事也已高,难以常听指点,但老夫还有一名弟子,尽得真传,定可佐修武郎成事!还请稍等片刻,我这就修书一封。” 杨介说完就拿墨,徐泽赶紧抢过砚台磨墨。 一刻后,杨介写好信,封好口,交给徐泽。 只见信封上六个字——吾徒道全亲启! 第十二章 南北 明州州治鄞州县。 徐泽、李逵、王英和安道全四人在旅邸住下的第三,收到徐泽留下的暗号,王四就匆匆赶了过来。 “哥哥——” 四个月未见,王四绪明显有些激动,见面就大礼参拜,语带颤音。 “不凡?” 徐泽一把扶起王四,眼前之人面色蜡黄,嘴唇泛白,眼眶下陷,体单薄,较印象中的王四似乎了一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啥要紧事,只是水土不服。去年冬来时,气尚且寒冷,没甚事,了后,不知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上吐下拉,在上躺了好几,俺,俺还以为再见不着——” 到动处,这个一直稳重坚强的汉子眼眶已经湿润,他没告诉徐泽的是,况危急时,自己几度昏迷,期间醒转后,都央人写好了遗书。 “好兄弟,受苦了!” 徐泽一把搂住王四,让这个独在异乡的汉子尽宣泄自己内心压抑的孤独和悲伤。 待王四调整好绪,徐泽才喊住在隔壁的李逵:“铁牛,快去请安大夫来。” 几前,徐泽带着杨介的书信到江宁府招揽安道全,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这安道全就是个官迷,看完杨介的信,知道徐泽的份后,当场就决定抛家弃业,立即收拾行装,准备立即跟着徐泽南下,还是徐泽让他缓一,安顿好家室再走。 安道全跑着过来,认真检查了王四的况,开了药方。 “太尉,王哥肝脾受损,尚留有一些隐疾,但不打紧,只需服用此方,半月内即可痊愈,以后注意饮食,当无大碍。” “有劳无拘兄!” “当不得,当不得。” 安道全很有眼色,知道徐泽和王四应该有要事相商,看完病后,就退了出去,和王英一起上街抓药去了。 “郑寿出海了,估计还得个把月才能返回。” 安道全离开后,王四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李逵,见徐泽没表示,就直接汇报这段时间的任务,郑寿得了徐泽的安排,找了几个信得过的乡人,先与人合伙租船跑商,再单独租船出海,下步已经准备买船了。 “海东大岛有消息了!” “位置在哪儿?” “就在泉州以东,曾有海商遭遇风暴偏离航线,到了那座岛,当地人称‘澎湖’。” 尽管不是台湾,但有这个消息也足以令人振奋了,不过,这个岛被发现也正常,毕竟处在台湾海峡的中间,每年穿行其间的海船那么多,总会有一些船会因为各种意外而偏离航线。 “岛上有多少人?以何为生?” “具体人数不清楚,听岛中立有寨,种棘木作藩篱,外围还有护城沟,有刀矟弓矢剑铍等兵器,以此推算,至少有千人。但岛上不通商贾,百姓除了打鱼,也耕种,只是技法非常落后,听还在刀耕火种,应该养不了太多人。” 徐泽注意到王四这话中的疑点,澎湖列岛本就不大,孤悬海外,资源肯定相对匮乏,若农业上真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阶段,又如何有能力发展出刀矟弓矢剑铍这么丰富的武器技术? 特别是刀矟,可不是青铜时代产物,必得钢铁锻造能力很强了,才具有实用,看来这个岛上,不仅是有土着人这么简单。 “造船厂那边况怎样?” 这才是徐泽交给王四的主要任务,明州有大宋最大的造船基地和众多技术精湛你造船工匠,是京东路不具备的条件。 只要有好船,再加上有好大夫,即便没有台湾的消息,自己也可凭借脑子里的地图登岛,但要是没有好船,再多消息也白搭。 “双桅多桨梁头阔二三丈的海船约三千贯,差不多大的无桨货用船价要少一半,但行远洋多有不便,三桅杆以上的远洋船,动辄四五千贯。而且,几个船厂的生意都很好,有钱也不一定能拿到船。” 这个况徐泽早预料到了,任何时代,海军都是吞金兽,同舟社靠蜂窝煤和肥皂赚了不少钱,女直之行带回的特产变现后也有不少,应该也能买不少船,但账不能这么算。 “船工的招募价钱怎样?” “招募要先给起发钱,白人十六千,梢工十千,招头、碇手六、水手三千;上船后,给米均定每人二升,给钱梢工百文,招头、碇手、水手均是六十文。” “远洋大船多则可乘五六百人,少则百余人,客船船人数与乘船人数约为一比四,战船桨橹多,转向也要更灵活,但船人数更多。” 王四清楚徐泽的要求,所以没讲货船。 李逵自上山后,真实现了自己“不用受官气,四季穿新衣,顿顿吃新米”的梦想,甚至能经常吃到,还有书读,如今也能识文断字,王四开始讲时,李逵还扳着指头算要花多少钱,听到一连串的数字后,直接放弃努力,瞄了眼旁边淡定如初的徐泽,心下暗叹,社首不愧是社首,真是做大事的。 徐泽其实也有些痛,幸好自己手下的巡检司水师由朝廷供给,虽然肯定不能指望拿到全额,但有总比没有好,不然的话,南北同时布局,再多钱也遭不住啊。 不过,这事也不能急,主要是手下可用之人还太少,哪怕是现在很多有钱,能一次买十几艘大海船,也没那么多得用的船工,若是全部雇佣不知根底的外人,肯定会埋下祸根。 而且,自己现在端着之罘湾这颗聚宝盆不用,还在明州花大精力组建海商船队,就太傻了。 徐泽拿出一块令牌交给王四,简单介绍自己授官一事,要求王四考察去过澎湖岛的船工、经验丰富的远洋水手、不如意的造船工匠,只要合适的,都可以送到之罘湾。 还要留心一些讲信义,有野心的海商,能信得过的,就跟他们明之罘湾只需缴纳明州市舶司四成抽成即可出港。 之罘湾确实是个良港,但只做军港的话,是产生不了效益的,即便自己做走私,就算不考虑熟练船工的培养周期和来源这些重要的问题,出港的货物要从何处运进来,沿途的道路需不需要修整,黑白两道的势力需不需要打点,等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 同舟社一家的力量还是太了,只靠自己把之罘湾做起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拉一些人一起做,只要控制好“度”,不要引来强势的大海商,就不要紧。 哪怕声势搞大一点也不要紧,大不了分出一部分利润给马政和童贯就好,实际上,登州的安海、平海二营本就在做这买卖,这也是徐泽要借船训练,马政犹豫的原因之一。 敢做走私的,谁手底下没几个亡命徒,但只要自己能保持绝对的武力优势,这些人就不可能翻起浪,甚至关键时刻,还能为己所用。 当然,指望这些家伙打硬仗是不可能的,但用作疑兵、壮大声势、扰敌人还是好使的。 王四在明州待了几个月,很清楚这中间的道道,海上走私利润之大,让朝廷不得不严刑峻法,一旦抓到,货主、船主、梢工皆斩,其余水手、火儿全都流放三千里。 之罘湾荒废多年,进货渠道不畅,肯定会导致货物成本增加,但彼处紧挨高丽,洋流相对平缓,受风暴影响也,一年内可以多次往返,这中间的账不会有人算不明白。 徐泽没提替换王四的事,也不需要提,王四虽然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但明州这里是同舟社布局很重要的环节,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留在这里,他自己也不会想着回去。 对王四,徐泽不需要用这种手段表达关心。 …… ps:历史记载的宋朝各类战船,造价从几百贯到几千贯不等,非常混乱,既有船只大不一的因素,也有承平百余年通货膨胀,以及战乱时物价失控等原因,只能作为参考,不可照搬,大家就莫要较真了。 第十三章 救母 恩州清河县,武氏兄弟曾经居住的房子内。 一个中年汉子被武松揪住衣襟,汉子即将离地的腿明明抖个不停,却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喊: “武二,你可不得行凶蛮闹,这房子是你家大郎卖给我的,我有房契在手里,所有街坊都可作证,就是去了县衙,也是你没理!” 武松面皮放缓了一些,道:“我兄长恁般老实的人,若不出事,怎会将房子卖于你,而且就算卖了房子,也总得有个去处?你于我,我便放了你!” “你这人怎这般不讲理,你家大郎怕我反悔,拿了钱就走,我若何知道他去了何处?若不是我好心买这房子,让你兄长盘缠都凑够,他如今还在清河受欺——” 汉子急之下漏了话,赶紧闭嘴不语,但他这一举动如何瞒得过武松? “快,是谁欺我兄长?” 汉子言又止,武松挥起拳头,就准备朝这人脸上砸。 “别,别打,我,我,你可不得是我的……” 半刻后,城东街巷,一阵鸡飞狗跳。 “武大虫回来啦,快走啊,快走!” “武二,我只是找大郎讨点汤药费,又不曾动手,你可不能再打我!哎呦,我真不知道啊,别打了,别打了,你找他们,再抓住我不放,他们可就全跑了——” 武松松开手中之人,暴喝一声:“都别跑!” “谁要是敢再跑,可别怪二郎夜里去点你家房子!” “你们都过来!” 一众街坊胆颤心惊地站定,又无意识地聚在一起,似乎想以此驱赶心中对武松的惧怕。 看着畏畏缩缩的众人,武松忽然抱拳,行礼,道:“众位街坊,武二以往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我这里给你们赔礼了,还请原谅则个。” “我兄长为人实诚,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清河,但既然走了,肯定不会再回来。请你们念在街坊一场,给我一个准信——我兄长究竟去了哪里?武二保证这就去寻我兄长,再让诸位为难!” 街坊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心出武大郎的去处,却又不敢。 武大郎被赶跑的事,在场的几乎人人有份,而且那矮矬子走的那可是发了狠话,要让自家兄弟回来寻仇的,谁敢保证武二的保证能做得了数? 武松见众人眼神闪躲,心下猜出事大概来,知道不揪住几个人,不会有人实话,再不犹豫,直接大步向前。 众街坊顿时慌了,想逃,又怕武松真回点自家房子,正惊叫间,忽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武二,我知道你兄长在哪里!” 武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娘扶着不远处街道旁的大树在喘气,兴许是刚跑了一截路,娘俏脸满是绯红,纤细的腰肢与一旁粗大的树干形成鲜明对比,粗布衣衫也难遮住的上围随着喘息起伏。 不待武松开口,远处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传来:“还跑!看我今不打死你这婢!” 那娘顾不得许多,冲了过来,一把拽住武松的胳膊,道:“带我走,我就于你!” …… 徐泽在明州待了三,实地考察了三家船厂,对这个时代造船业的兴旺发达了有了直观的认识。 明州报点早已经在王四的主持下运行起来,但要组建一整支“独立”海商队,光靠王四和郑寿两个骨干还是太单薄,徐泽让王英留下来协助王四。 王英跑大车多年,结交三教九流有一手,经过女直之行的考验,已经勉强可用了,现在正式用人之际,不能太讲究。 而王四如今办事老辣,加上明州这边的办事机构由其一手搭建,就算王英有什么不良企图,他也能轻易收拾,这点倒是不用担心。 徐泽则带着李逵、安道全返回江宁府,准备取了安道全的家眷后,再一起北上。 安道全行事无拘,年少时分流来,留恋花丛;其后为精医道,又常行于山林。其妻刘氏独守空房多年已经习惯,不敢有丝毫怨言。 当徐泽招揽,安道全走就走,一去近十,不得良人音讯,刘氏正在家彷徨之时,忽见安道全返家,喜出望外,准备收拾锅碗,为丈夫准备饮食洗尘。 “莫要忙碌了,如今我已得官人赏识,有了正事,赶紧收拾行李,随我一起走,房子交你兄弟变卖,后把钱给我就校” 良人才回家又要走,但好歹带上自己了,刘氏不敢问具体况,赶紧回房收拾细软。 忽听到自家屋子后面有男子哭泣之声,安道全不解,问刘氏:“何人在我家屋后哭泣?” “是一个江州的艄公,母亲得了背疾,四处求医不得,听人指点,今来到江宁寻良人,奴家不知良人去处,不敢乱指点。” “那人母亲病重,不能再拖,刚才又来了一遍家里,知良人还未回,就奴家一个妇人在,他不敢纠缠,许是想到伤心处,才躲在屋后哭。” 安道全暗想,别人治不好的背疾对自己来的确不算难事,但江州与江宁隔着两路近千里,来回颇耗时不,对方又是一个艄公,能有几多钱?为他迟早还得死的老娘治病,哪有跟着徐太尉谋富贵重要? 这些时,安道全可是见识了徐泽办事的快节奏,全没有一般官饶悠闲和懒散,徐太尉虽然给了两时间收拾家当,但自己如何能这么不识好歹,让太尉老爷空等? 安道全恨不得立即收拾完行李就走,偏偏刘氏是个糯软子,做事慢条斯理,加上外面的哭声阵阵传来,安道全越发不耐,催促刘氏赶紧收拾妥当,了声“明大早乘船北上”,就出了门。 安道全先去了酒店,告知徐泽自家无事,明早就可以启程;随后又到妻兄家,商量典卖房产的事,磨了好一阵嘴皮,讨得一些定金。 在妻兄家吃了饭,安道全带着一酒气回家,远远的就看到自家门前站着一个白净汉子,似乎在等自己。 安道全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关窍,骂了一声“心软误事的婆娘!” 第十四章 绑架 寻安道全为母治病的汉子姓张名顺,年二十八,水性极好,可伏水底数百息而不出,又一身雪样白肉,游水极快,似白条般快捷灵巧,人送外号“浪里白条”。 此人与其兄长张横二人仗着水性好,常年行船于浔阳江上做私渡,遇到不熟悉情况的外地生人渡船,就顺便做一票无本买卖。 张顺扮作行商,夹在一众乘客中,待船行至江心时,张横持刀在手,要求众人出买命钱,张顺故作要钱不要命之徒,被张横丢进水里,再不出来,其余人受到惊吓,赶紧掏钱。 张顺如今年龄渐长,渐渐厌倦这种生活,已起另寻正业之念。 近日老母突发恶疾,寻遍江州,无人能治,受人指点,抱着万一的希望,来了江宁府寻安神医,不想安道全出门好几天,家人也不知其去向。 就在自己已经绝望,准备明日大早再去泗州请安神医的老师时,安神医家室跑来告诉自己,神医已经回来了,请自己在门口侯着。 不想人倒是侯着了,但这神医却全无仁心,百般为难,就是不想跟自己去江州。 “鄙人多年的行医规矩,凡出州行诊,必先付百金预诊金,你既无钱,还是请回吧。江州路远,走得快,兴许还能看上令堂最后两眼,若再多耽搁几日,恐遗憾终生啊!” 张顺好话歹话说尽,见这狗屁神医始终不为所动,知道这事必得再想他法,当场不再犹豫,行了个礼,扭头就走。 安道全的话说得决绝,但心底却是直打鼓,他分明看到了那个江州汉子刚才扭头时眼中乍现的凶光,这人明显不是个好相与的,幸好自己明早就要走,倒不怕他寻仇。 安道全回到家里训斥给自己惹麻烦的浑家不提。 只说张顺先在城内买了一些东西藏好,而后趁着城门未关,出城外寻了一条小船,藏在城北扬子江码头不远处。 下午安道全妻刘氏给他传信时,曾提了一句“明日大早就要乘船北上”,张顺打定主意明日直接在码头劫人,只要上了船,就不怕这无良医者不就范。 等张顺藏好船,江宁城城门已闭,又偷偷从水门潜入,找到自己提前藏好的干爽衣物换上。再回到安道全家,偷听了一会,确定安道全还未离去,才寻了附近一家可以看到安道全家的客栈住下。 次日,张顺早早退了房,来到安家旁藏好,未等多时,果然看到安道全夫妇二人背了包裹出了门,便偷偷的缀了上去。 徐泽习惯早起,带着李逵,脚步都快,等二人过了早,来到码头上时,安道全还未到,徐泽让李逵联系好了船,也不上去,只在码头侯着。 眼见安道全走近了码头,异变突生——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挤开刘氏,夹住安道全就跑。 还未待李逵反应过来,“噗通”一声,那人已经夹着安道全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好贼子!哪里去——” 反应过来的李逵准备冲上去追,被徐泽一把拽住。 “铁牛,想做甚?” 徐泽指了指水中已经露出头并带着安道全飞快向前游动的那人。 “你有他那般好水性?” “俺——” “去,你先上船,通知船家准备启航,我去接安大夫家室上船。” 李逵跑出几步,突然停住。 “社首,为啥不是你直接上船,等着俺接安大夫家室?” “少啰嗦!就你那副尊荣,也不怕吓坏人家!” 等徐泽带着惊魂未定的刘氏上船时,张顺驾着小船已经行远,徐泽乘坐的这艘尽管是小型风帆客船,但在港口内全是进出港船只的情况下,想要追赶上体小灵活的小船却是不可能。 不过,徐泽也不急,他已经从刘氏那里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既然是江州来寻安道全为母治病的,就不怕他跑得脱。人力有穷时,等出了港,拉满风帆,总能追得上。 果然,上了扬子江航道,风帆全开,未行三里,就见着那艘劫了安道全的小船。 安道全起初毫无准备,落水后,灌了半肚子水,上船后,不敢啰嗦,老老实实听张顺吩咐。 张顺已经注意到后面跟随自己的风帆船,他本就没指望靠这条小船划回江州,趁码头船多混乱,掳走安道全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如果有船追上来,就凿沉它,然后才能安心乘坐朔流而上的大船去江州。 见着后面的风帆船逐渐拉近距离,张顺心一横,嘱咐安道全一声“勿要落水”,拿起凿子和锤子就准备跳下水,被安道全一把拽住。 “兄弟,使不得!令堂的病,我治就是,只是那人,你真招惹不起!” “招惹不起也已经招惹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张顺反被安道全的话激起了凶性,眼见就要不管不顾了。 安道全急得满头大汗,想到这几日了解徐泽所谋的片鳞半爪,张顺一个人斗不斗得过徐泽不论,若徐泽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前程尽毁不说,命也铁定保不住。 想到此处,安道全也豁出去了,大声道:“你去吧,等你去了,我就直接跳下去,反正也活不了!” 见前面江心的小船停止前进,徐泽心存警惕,命船家放缓速度,慢慢靠了上去,结果虚惊一场,直到两船靠拢,小船都未有异动。 安道全受惊吓不小,上船后,就与刘氏抱头痛苦。 张顺上船后,朝徐泽噗通跪下。 “小人张顺救母心切,冲撞了太尉大驾,小人愿以命相偿,只请太尉念我一片纯孝之心,允安神医就我母亲一命,小人来生必衔环相报。” 听到“张顺”这个名字,徐泽心下感叹江州帮果然被李俊给带坏了,冷冷道:“我要你一条烂命有何用?” 别听张顺说得情真意切,其实和“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生做牛做马”一个调调,没有丝毫诚意。 严格地讲,今日这事是安道全有错在先,张顺又把“孝”——这个本朝最大的“道义”摆在前面,在双方没有产生不可化解的实质性仇怨之前,还能真杀了他不成? 但要是就这么放了他,这事传扬出去,只会给张顺一个拦官救母的美名,而自己就成了成就张顺美名的背景。 徐泽的话明显只说了半截,但张顺已知道徐泽还是讲江湖道义的,幸好自己信了安道全的话,这险没白冒。 张顺正想着徐泽下句话出后,再恭维几句,就听徐泽道:“本官非冷血之人,救你母亲之事可许,但安大夫已投入本官麾下,你胆敢掳人,还误了本官好大事,此罪必罚!” 第十五章 降龙 江南东路江州城。 徐泽当揭破张顺的心思后,就没有再与其废话,随即和船家重新约好报酬,带着张顺、安道全等人一同乘船朔流而上,直入江州城。 待一行人赶至江州时,张顺母亲已然昏迷三,面皮发黑,口内仅剩一丝两气,势非常危急。 安道全查探了张母的脉象、瞳仁、舌苔等病征,道:“贤昆仲勿虑,令堂脉体无事,躯虽是沉重,大体无妨,不是安某自夸,只十内,保证复旧。” 张顺母疾在背上,不能躺卧,也不能久俯,必得有人不停为其翻。 张顺出外寻医期间,就只能由其兄长张横陪侍,因张顺出外后久久不归,张横夜陪侍,再加母亲病严重,自己却无能为力,急得口舌生疮,食不甘味,见安道全话得肯定,一口气松下,顿觉困意上涌,自寻榻睡去了。 安道全当即开出药方,吩咐张顺前去抓药,待张顺抓药回来,安道全已用艾培引出其母亲体内的毒气,原本发黑的面皮也稍稍恢复正常颜色。 安道全先指导张顺内服之药煎制要诀,自己则亲自捣制外敷之药,待一切忙完,为张母用上内附外敷之药后,其人呼吸似乎也变得有力平缓了些许。 张顺知道好歹,立即下拜,口称“神医”不止。 安道全叹了一口气,道:“你当谢的却不是我,兄弟莫要再糊涂。” 张顺自然知道安道全言语所指,只是徐泽雇船将其送到江州后,直接寻了酒店住下,并没有来自己家中,对方份显赫,也不是自己一介民能够请得动的。 而且,这个自己近十岁的“太尉”气场实在太强了,不仅是官威,张顺还感觉自己在徐泽面前无所遁形,竟隐隐有些怕见徐泽。 徐泽和李逵进江州城后,也没有闲着,二人分头行动,徐泽拿出子许其“便宜行事”的手诏,走官面程序,找江州分管治安的官吏了解况,李逵则专找市井人打探消息,至次下午,已基本掌握了以李俊为首的江州黑恶势力况。 待晚间二人返回酒店准备吃饭时,发现张顺已候在大堂。 因酒店掌柜也不清徐泽、李逵二饶去向,张顺只得每过一会再来一趟,今已经来了三次,正焦急间,见到二人返回,赶紧迎了上去。 徐泽未待张顺开口,问道:“令堂况如何?” 三人还在酒店大堂内,张顺见徐泽未穿官袍,知其不喜高调,低声道:“谢太尉挂怀,病已然稳定,安神医不出十,即能痊愈。” “十?还没吃饭吧?” 徐泽寻了一个厢间坐下,自有堂倌跟过来点菜,李逵跟了徐泽半年,早没帘初饿死鬼投胎的难看吃相,坐下后也不诈唬,静待点菜和上菜。 “我俩远道而来,你是‘地主’,这顿你安排。” 听到徐泽这话,原本还有些拘束的张顺迅速恢复镇定,他当然不会认为徐泽是故意讹自己一顿饭钱,稍稍征求徐泽和李逵的意见后,迅速报出了一串菜名。 徐泽暗暗点头,点菜是一项能力,尤其是请陌生人吃饭,点多少,点哪些菜,很考验一个饶见识和分析判断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能力,有些选择困难者就怕这差事,当一桌人都“随便”时,你就会发现播上没一个菜“随便”。 张顺出贫寒,尽管与其兄常做些无本买卖,但乘私渡的本就不多,真有钱人,有几个会为了一点钱走无安全保障的私渡? 这种消费场所张顺肯定不会常来,其不问堂倌就能报出菜名,讲出特色材特色,明其人有心,善于观察,哪怕是其在等待自己回来期间先打听了播,也同样证明其有心。 且,不怯场,很好地把握了谦恭和主动之间的“度”,还能根据乘船几的有限接触,分析出自己和李逵二饶口味习惯,并做到而不铺张,点材分量不多不少,仅凭这些,就可以看出这人是个可造之材。 酒菜是人际交往的润滑剂,三人边吃边聊,几杯酒下肚,张顺更加放开,回答徐泽的问话之余,还主动谈些江州风物。 徐泽乘机问道:“听闻江州赢三霸’,可否与我讲讲?” 张顺正举起夹材筷子被惊掉,立即起准备磕头认罪,被得了徐泽眼色的李逵按住。 “坐着讲,此处无外人,尽管吧,本官恕你无罪。” 张顺当然不会以为徐泽是无意中听了“江州三霸”的名号,好奇之下,才作为酒桌谈资问自己这么简单。 所谓“江州三霸”在江湖上确实算不的名号,的确可以唬人,但拿到官面上就完全不够看了,黑社会之所以是黑社会,就是因为见不得光,在朝廷大义尚存,官府威信依旧的况下,任何纳入官府重点打击的黑社会组织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眼前之人虽然出江湖,却已然洗白,徐泽的“刀鱼战棹巡检”之职虽然管的是登州海面的巡海捉贼,但只要其人愿意,在官面上随便上几句话,“江州三霸”就得全部变成死王八。 “‘江州三霸’只是江湖匪号,入不得太尉眼。” 张顺还想挽回,抬头见徐泽眼神冰冷,不敢再耍心眼。 “江州揭阳镇、揭阳岭和浔阳江各有一霸,合称三霸。” “揭阳镇上一霸,是穆弘、穆两兄弟,号‘没遮拦’和‘遮拦’,穆家豪富,门下庄客打手颇多,横行乡里,无人敢制,外人要想来揭阳镇营生,必先求得穆家兄弟应方可。” 张顺到底留了一线,没“未求得穆家兄弟应”的人会怎样,又飞快瞄了一眼徐泽,见其面无表,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讲。 “揭阳岭一霸是李俊,乃是扬子江撑船艄公,号混江龙,水极好,善结交,江湖上的朋友都卖他几分面子。还,还和童猛、童威两兄弟做些贩卖私盐的勾当。” “浔阳江一霸就是人兄弟二人,靠私渡讹人钱财过活。” 张顺没有多讲自家的事,倒不是他心存侥幸有意隐瞒。 昨听安道全讲了一些徐泽起家史,虽然安道全自己也不大了解徐泽,但七零八落的消息已经足够令张顺震惊了。 十八岁只上梁山,硬生生把一个匪巢洗白不,还得了朝廷官职,这样的人,要手腕有手腕,要心机有心机,他既然挑明问“江州三霸”,肯定是已经掌握了江州江湖的基本况,尤其是自己弟兄二人有关的事,对方肯定都知道,没必要再多讲。 “揭阳岭不是还有一个催命判官李立么?去了何处?” “去年孟州出了十字坡大案,朝廷严令各州县查处黑店,李立就没了踪影,人实不知。” 江州江湖的事其实与徐泽没什么关系,大宋各地这样的黑社会组织数不胜数,自己不想管,也管不过来。 之所以问张顺,无非是觉得此人可用,有心纳入麾下,但其得先纳上一份投名状,张顺以后再想和江州帮的人裹在一起,就要考虑今“出卖”其他两霸的后果。 徐泽道:“本官公务繁忙,明就走。令堂的病好利落还需一些时,安大夫夫妻二人暂时就留在你家,待令堂病好后,麻烦你护送他们来登州。” 张顺何等聪明人,立刻听出了徐泽言中未尽之意,喜出望外,下拜行礼,道:“谢太尉赏人出路!” 徐泽坦然受了这一礼,待张顺起,道:“令堂病稍安,不可少了照顾,早些回去吧。” 张顺再拜起,心地徒包厢口,转准备回家,忽听徐泽似是随意问了一句:“‘江州三霸’其实只是一霸吧?你去问问混江龙,偷偷摸摸贩卖私盐,一年能得几个钱?” 第十六章 伏虎 徐泽下江南的这段时间,又有两个特别的“新人”先后上了梁山。 先是徐泽的师父王进,其人一贯低调,在延安时就叮嘱送信的史进公开场合不可称自己“师父”,言“徐泽开创基业不易,如今管着这么大一个摊子,便如军中一般,想如臂使指,必得令行止,最忌上下不分,我们师徒要处处带头维护,莫让你兄长为难”。 史进先前已经告诉王进自己认徐泽为兄之事,王进自是清楚二饶实际年龄和拜师先后,当然知道史进被徐泽忽悠,但只是淡然一笑,也不点破。 根据徐泽南下之前的特别安排,负责保丁队常事务的牛皋正式邀请王进和张绍教导保丁。 二位教头不负众望,以其深厚的理论、扎实的功底和丰富的教学经验,为一帮野路子出的保丁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窗外不一样的世界。 后世,有很多人对“八十万军教头”这个“职务”有很深的误解,以为他们是就是教授军中儿郎枪棒弓刀等武艺的高级“武师”,这点其实也没错,却失之于肤浅。 实际上,前司教头最主要的职责是教授各营“训练教授之法”,也就是教别人怎么组织训练,武艺出众只是基本功,还要深入研究技战术合成、教学规律和教学理论等,不然怎么指导别人抓好教学? 而对王进和张绍这类有抱负的教头来,必然会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思考过“新式兵器的出现对战术配合的新要求”“敌我军制变革对未来战争形态的新影响”之类的“前沿理论”,再将这些思考应用到教学实践中,才能让自己的教学更具有生命力。 若是以往,保丁们大多只会对直观的动作技巧更感兴趣,而对没“实际用处”的理论教学嗤之以鼻,但经历九死一生的女直之行,见识了真正的强军,又经过王汰强化训练后,很多人隐隐感觉自己看问题的方式不同了,对于训练和战斗有了更深的认识,已经能够接受更高层次的理论灌输。 如今同舟社扩张在即,很明显,自己这些人只要不犯傻,就有可能当个正规军的节级,将不再是最底层的普通保丁,也非常需要这些理论充实。 因此,课上,教学互动非常积极,很多保丁针对女直之行,提出了很多疑问,也让王进和张绍二人意识到同舟社和军的不同——这是一个昂扬向上的团队。 指导保丁训练之余,王进除了和张绍聊些东京旧事和别后经历外,便不与人多交往,只一个人静心观察梁山的一切,以望能够查漏补缺,协助徐泽打好基础。 另一个来投靠的,是清河县武松,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潘姓娘。 那,潘氏为逃脱主家虐待,横下心寻了清河人都畏之如虎的武松做挡箭牌,言自己知道武大郎的消息,但要武松带她离开清河才肯。 武松被武大郎自带大,格难免受其影响,并不善与人交际,忍不了乡人背地里其兄长矬丑就与人相打,但骨子里还是个守法的,见潘氏主家有契在,武松寻兄心切,没作多想,便把自己在柴进处得来的银钱大半给了其主家,为潘氏赎了。 没想到这娘好大胆子,竟然撒了谎,出了清河后,潘氏直言她根本就不知道武大郎之事,反赖上武松,言“奴家如今无亲无故,你既替奴家赎了,索好人做到底,去哪儿都要带上奴家。” 想那武松虽是清河县人人惧怕的“大虫”,却也是未经儿女之事的场初哥,哪应付得了这一? 偏偏武二惯用处理问题的手段——拳头,面对潘氏梗着脖子,一副要打便打的模样,实在下不了手…… 武松手里不剩几个钱,柴进的庄子因为上回酒后大闹了一场,也没脸再回去了,又带着一个十分惹眼的俏丽娘,能去哪里? 无奈之下,武松想到了柴进和林冲提到的同舟社商队,琢磨着先去梁山寻个正经营生做,想着既然是商队,必然能经常出外,就有机会打探兄长的消息。 更关键的是,进了商队,才有机会甩掉这个沾手就甩不脱的娘了,武松可是听多了话本故事的,行走江湖的好汉,有哪个会带着娘子到处跑的? 到梁山泊后,武松和潘氏二人因为无龋保,按社规要求,必须通过流民营和洼西两重筛选,才能上山。 在流民营吃了一顿炊饼后,武松抱怨炊饼的手艺太不地道,浪费了好好的白面。 做饭的伙夫见武松量雄伟,不敢与他争执,虚心请教做炊饼的诀窍,武松手一摊——我也不会,但我兄长做的炊饼绝不会这么难吃…… 一次就餐意见投诉,引出了同舟社伙食系统的面点大拿武大郎。 待得到消息的武大郎急急忙忙赶到流民营相见,武松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兄长。 武大郎自上梁山后,每只需在伙房侍弄,吃得好,住的好,心更好,还不用受那风吹雨淋之苦,已经养得有些白胖了,脸也长开不少,就连气质也有较大变化,若不是量未变,武松都不敢相认。 武大郎当贪了徐泽的“傻钱”还洋洋自得,不想很快就因这些钱招来祸患,被街坊们“抄”了家,眼看清河县待不下去了,武大郎想起了徐泽给的木牌,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南下梁山。 武大郎贪财归贪财,却不是傻子,出了清河,一路向南,头脑冷静些许后,越想越觉得当初一直给自己钱的“傻商贾”太可疑,这人劲上来,就要上梁山找徐泽大闹一场。 结果,才到洼西,就被张大牛一顿训。 “找社首?社首不在,再,社首神仙般的人物,怎会讹你,你莫不是笑!想上山?先去石碣村流民营老实干活,等着挑选,想惹事,鞭子伺候!” “呃,这确实是同舟社的传信木牌,你可以上山。但俺还得你,看老哥年纪也不了,咋还忒般不识好歹!” “梁山有多好知道不,看见这边等筛选的人没?石碣村那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流民营,多少人排着队要上梁山,你若不是有社首给的木牌,先老老实实在两个营地做一个月的工,再看有没有机会。” “哎,这就来!嘿嘿,刚才喊的是俺浑家,也是社首安排的——上了梁山,啥都有!你在这里歇歇,下午有船来,再安排你上山。” 武大郎带着满腹疑惑上了梁山,然后,就被山上紧张快干,人人有事做的氛围给感染了。 少有学,壮有为,老有养,人人都在忙碌,都很充实,没谁会闲着搬弄是非,也没人会无聊笑他矮矬。 武大郎因为矮的材和鄙琐的外貌受尽冷眼,有一颗格外敏感的心。 当武大郎忙碌了一个早上,做出几笼拿手的炊饼后,没有收到一分钱,但好些人都找到他称赞,褚银更是当场宣布,以后面点这块由武大郎负责。 那一刻,武大郎喜极而泣,终于明白,世上真有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阮二很爽快就答应了武大郎带武松走的请求,武大郎也投桃报李,承诺帮阮二带两个面点徒弟。 实际上,徐泽回梁山后,就专门召见过武大郎,向其介绍了几种面点创意,要求武大郎多带几个徒弟,并把面点的技巧分工和规范化,只保留关键部分的“秘方”,其他的都可以交给徒弟做。 只待新式面点实验成功,就到汪栋酒店开一个专柜,若做得好,再开到合蔡镇、须城、巨野直至东京城,最关键的是——还许其分红。 眼下,武大郎干劲正足,做人也多了两分大气。 见兄长出去片刻就办妥了事,且举止与以往大相径庭,武松也有些懵,这还是自家那个啰哩啰嗦、斤斤计较的兄长么? “二郎,愣着做甚,快随我上山!” “诶,来啦!” 武松回过神,正准备迈步向前,忽然,鼻腔飘进一股熟悉的体香,顿感头皮发麻。 潘氏一颗心全在武松上,武二见自家兄长的事如何瞒得得过她?只是这木头从头至尾就没向武大郎提起自己,眼看他就要跑路,潘氏如何克制得住? 潘氏一把将武松的胳膊拽进自己怀里,踮起脚尖,贴着武松已然红透的耳朵,吐气如兰,轻语道:“好你个武二,是不是想把奴家一人在丢在这里?” 武大郎走了好几步,发觉武松没跟上,回过,就见一材修长的漂亮娘正依偎在自家高大英武的兄弟旁,下午的太阳光正好洒在二人上,直如画中神仙般看着舒服。 “嘿嘿,二郎真是好出息!我这做兄长的,也不能太差劲啊。” 武大郎想到即将开始的面点专柜生意,心中也生出了几分豪气。那娘见到武大回头,连忙放下二郎的胳膊,朝他行了个万福。 “伯伯,咱们家二郎好不晓事,也不与你介绍我!” 第十七章 婚礼 闰四月十三,吉日,宜嫁娶。 梁山上,张灯结彩。 今天是史进和张锦儿锦儿感念张绍养育之恩,又为自己择了一个好夫婿,特意改了姓大喜的日子。 华夏传统婚礼共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阶段,亦称“六礼”,至唐末乱世,一切从简,只剩三步,纳采附问名,纳币附请期,最后亲迎。 史进和张锦儿二人都无直系亲人在世,王进和张绍就是二人最亲的长辈,纳采和纳币自然落到了他们身上。 史进本有族老,且王进至今无妻,本欲拒绝,只是史进坚持,未再推辞。 其实,纳采、纳币基本只是走个过场,主要还是亲迎。 古礼纳采提亲需携活雁为礼,纳征聘礼须用全鹿,后简代以鹿皮,只有少数以布为礼,但宋人务实,婚姻论资财而不问阀阅,聘礼多用财货,以至厚嫁成风。 当今天子崇尚古礼,不仅改易官制,设仆射、太师、太尉、太宰等古制官职,还极力恢复婚姻六礼,并在皇族婚嫁中强力推行,但民间近两百年崇尚简便的习惯难改,也只得由之了。 就在七日前的初六,天子又玩出新花样,下诏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 东京议论纷纷,有人谣传“天子此诏寓意天下无主”,还有人解读“姬者饥也,国朝将用度不足”云云,总之,东京波橘云诡,似乎在酝酿一场动乱,又似乎如天子在位这么多年众多风波中的又一波,徐泽是没看懂,也庆幸自己没有留在那处是非之地。 这些虽不算隐秘却异常敏感的消息,当然都是朱贵打探到后,通过密语传给已经回山的徐泽,大喜的日子,徐泽不想扫兴,并未拿来与熟悉东京局势的王进和张绍二人探讨。 移风易俗说难确实难,说简单也简单。 所谓风俗本身就是依附于其他社会现象而存在的,大的形势变了,风俗自然会变,不然的话,就连天子下诏并身体力行,也难改当今婚俗。 同舟社自组建至今,已有好几对新人成亲,在山上物资相对比较少,贫富差距不太大的情况下,婚礼都比较简单。 梁山位置相对封闭,不宜与外界过多接触,徐泽特意置办了一套花轿、锣鼓、红绸等婚丧嫁娶仪式之物以做公用,省的众人相互攀比。 史进的婚礼,徐泽本不想大办,但老张当初嫁秀娘倾尽家产,再嫁锦儿,接受不了过于寒酸,只是来到梁山后,身上没剩几个钱,不得不腆着脸找徐泽“预支工分”。 徐泽拿这老头没法,送了一对北珠和两匹上等锦缎,又点拨史进偷偷去寻老张送钱送物,才算应付了这事。 亲迎是婚礼的高潮部分,也是后世意义的“婚礼”,进一步细分的话,还可以分为铺房、亲迎、拜舅姑和拜门礼等步骤。 铺房,即在亲迎前三日,男家先给女家送去催妆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靴芴等物,至亲迎前一天,女家派人往男家布置新房,挂幔帐、铺毡褥、陈设嫁妆器具、珠宝首饰动用之物等,心细的人家还会派亲信妇人与从嫁女使,看守房中,不令外人入房,以待新妇。 老张家如今自然没有亲信妇人与从嫁女使,只能临时找人,同舟社生活区也不大,自然也用不着提前一天布置新房,当日提前铺好即可。 随武松上山的潘氏争取到了这事,潘氏长相出众,又在大户人家使唤多年,心细手快,还落落大方,其他人自是难以竞争,也没有人不服,只因潘氏自上山后就进了被服坊,凭着一手精湛的女红,迅速赢得了众人的认可和尊重。 酉时三刻,春风满面的史进骑马在前,身后是六个鼓吹保丁,再后是抬着花轿和箱笼的精壮保丁,从张绍家出,一路吹吹打打,绕生活区一圈后,送进史进家,而后,簇拥着一对新人到了堂前。 陈淳主持婚礼,引导两位新人朝今日喜神所在的东方站定。 “且请拜香案!” “拜诸亲!” 王进作为长辈上坐,徐泽作为兄长陪立一旁,坦然受了两位新人这一礼。 没有敬酒和夫妻对拜,拜诸亲后,即已礼成。 史进在前,手牵顶着红盖头的锦儿,陈淳捧着五谷,念着喜诗,紧跟二人身后进入房中。 两位新人坐床,陈淳拿起五谷,念撒帐词。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 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 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 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 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词念完,陈淳和一直守在房中的潘氏退了出去,将房间留给两位新人。 房间内突然静下来,史进挨着锦儿坐着,呼吸急促,一张银盘大脸涨得通红,双手无意识的在腿上摩挲着。 “咯咯” “娘子,你笑啥?” “良人,你还要等到几时才揭我盖头?” …… 武松上了山才知道同舟社商队已经解散,听说社首马上要带保丁队大部去登州,便争取进了保丁队,保丁队新丁训练安排得很满,潘氏刚进被服坊事也多,二人见面的机会骤然减少,即便见着,也说不上两句话。 武松初时还高兴终于落得耳根清净,没几日就觉得不对味,有训练分心的时候还好些,一旦休息下来,心里就空落落的,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与潘氏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未失眠的他居然连续几晚未睡好。 什长陈达还以为武松病了,跑来嘘寒问暖,搞得武松怪不好意思,倒是过来人牛皋看出了端倪,只是因为不太清楚武松的秉性,暂未点破。 保丁队今日放假,帮史进举办婚礼,但因房子就那么大,不需要所有人都参加。 武松和史进不熟,也不喜热闹,就没有参加亲迎,本想练几动王进前几日教练的长枪静静心,只是越练越发心绪不宁,鬼使神差地,竟然来到史进院门外,院内喜宴正酣,武松不好意思进去,只得在院外徘徊。 “史大郎端是好福气,新娘子忒漂亮,人又勤快,做事又得体,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家能养出这般好的小娘。” “可不是!要是还有这么周正的未嫁小娘,俺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挣一份家当娶回家。” “噗!酒也没喝多,咋就开始说大话呢!没见铺床的潘家小娘子,可有哪点比新娘子差了?你敢在她面前说句话不?” “胡说!俺怎么不敢说,俺上回还说了一句的。” “你是说一句俺,哈哈!” “别闹别闹,社首来敬酒了!” 武松听了众人的酒话,心里越发不舒服,转身想走,就见一身新衣的潘氏早立在自己身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武松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莫名有些心慌。 “你在等我?” “嗯!” 武松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个字,顿觉得心脏剧烈撞击胸膛,似乎要跳出嗓子眼,脸上似火烧一般滚烫,生怕潘氏捉弄取笑自己。 潘氏提起衣裙,原地转了一圈,笑靥如花。 “这身衣服是我这几日缝制的,好看吗?” ???转载请注明出处: 第十八章 灵汐 荒废已久的之罘湾再次建港,受到冲击的不仅有本地的渔户,周边村镇居户也能感受到之罘湾越来越强的影响。 先是一批人来这里画图打桩建房子,并要求划进“军管区”的渔户搬离,这些人家虽不敢和官斗,心里还是憋着火,但看到迁居地建起的明亮房屋后,立即高呼“官老爷真是好”。 随后,“军管区”的房子成片建起,迁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不仅有青壮,还有老弱妇孺。 周边的百姓惊奇的发现,这些人服装统一,不论男女老幼,尽皆整队行进,吃饭、上工、睡觉等都有铃铛做信号,待看的时间久了,才发现不同工种的人,衣着还有区别。 即便事情繁忙,这些人也要上学堂,成年人进“夜校”,少年则要每日读半天书。 有附近的野少年,大着胆子问能不能在学堂外旁听,没想到人家竟然同意了。 这事在周边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大宋朝廷自神宗皇帝起,就不遗余力的建设乡、县、州三级学校,但也仅限于“学校建起,花钱就读”,似这里不仅不要钱,还强制要求读书识字的地方,真是从来都不敢想。 附近的百姓由开始的排斥、警惕、好奇到接纳这群奇怪的人,有人接受雇佣帮同舟社做事,远处的居户也会挑着菜蔬禽蛋来贩卖,不用担心会被恶意杀价,得了钱,顺便买些本地渔户打到的鱼虾带回去。 慢慢的,之罘湾竟形成了一个小型集市。 后来,扩编后的保丁队领了禁军水师服饰,摇身一变,成了官军,又引起不小的恐慌。 百姓们才知道这里真是“军管”,很多人担心这些“突然入住”的兵卒们会扰民,原本来看稀奇的小娘子们也不敢来了。 直到有人从中认出了熟悉的面孔,才知他们还是原来那帮人。 然后,这帮兵卒就颠覆众人的认识——他们不仅不扰民,竟然还经常训练! 虽然看不到军营里的情景,但隔着很远就能听到的呼号声,准确无疑地告诉外面的人,他们的确在训练。 官兵们的营内训练时间其实并不多,一旬只有六个半天,然后安排两到三日在外拉练,剩余的时间总结修整。 随着拉练遍及五十里范围的扇形区域,徐泽在掌握周边地形的同时,周遭的百姓也习惯了这支奇怪部队的存在。 现年五十三岁的乡绅辛介甫对这一变化最为敏锐,只因他便是紧挨之罘湾的两水镇数一数二的地主。 辛介甫祖上出过从六品的侍御史,官场争斗落败后,回登州置产,其后诗书传家。 早年也曾有心求功名,科场连番落败,蹉跎至三十多岁后,才不得不娶妻生子打理家务,其妻亡故后,就一直未曾纳妾,膝下有一子一女。 辛介甫深知自家已两代未有人出仕,家道再难维持,对子辛映安的学业盯得格外紧,为此全家搬到相对幽静的乡下别业居住。 由此,亲眼见证了同舟社到来后的一系列变化,不曾想,带来这些变化的徐泽竟会亲自登门拜访自己。 徐泽是带着武松来的,阮小七跟了自己一段时间,已经脱胎换骨,李逵也有了明显的转变,等发现武松进了保丁队后,徐泽便把武松带在身边。 原著中仅仅是在柴进庄子和宋江相处了一段时日,原本那个只知抡拳头打人的武二就变得心思缜密起来,充分说明其人可塑性极强。 收到门子报信,辛介甫吓得够呛,来不及细想徐泽的来意,提起衣袍就冲出门迎接。 尽管同舟社不曾扰民,但辛介甫打探的消息中,这个徐泽可不了得,集兵、匪、官三者于一身,任何一个身份都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不,不知太尉光临,小老儿惶,惶恐!” 辛介甫面色发白,话都说不匀,也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吓的。 “冒昧打扰,是本官唐突了。” 徐泽毫无作客他人家中的觉悟,边说边大步向院里走,武松紧跟其后,冷着脸,也不说话,看得辛介甫越发胆颤。 进入客厅,宾主落座,徐泽主动发话,道:“本官到任月余,一直忙于公务,未曾得闲拜访诸位乡贤,实在失礼!” 辛介甫赶忙起身施礼,惶恐道:“是小老儿失礼,太尉麾下进驻之罘,方圆百里为之平治,乡梓无不感佩,正待这几日劳军。” “劳军?你们莫非觉得我部近日拉练,是恐吓你等?” 辛介甫快吓跪了,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破家县令、灭门知州”可不是说说而已,以徐泽如今的身份和能量,弄倒家道开始衰败的辛家,真的不费吹灰之力。 徐泽今日上门确实有事找辛介甫,也存了敲打此人之意。 同舟社在之罘湾闹出这么大动静,临县牟平都有人过来联络感情,偏偏挨着最近的辛老财不为所动,这如何能忍? 见辛介甫如此失态,徐泽确定此人只是中人之才,反倒没了火气,不为己甚,道:“今日寻辛员外,其实有一事相求!” “不敢当,太尉请讲!” 见徐泽语气放缓,辛介甫心下略安,连忙以袖擦汗。 “大姑夹河大沙坝那块沙石地是你家的吧?” “是,那块地全是沙石,种不了庄稼,一直荒着。太尉若是想要,我这就去寻地契。” 徐泽确实想要这块地,彼处河流因山体阻挡,形成回旋后,再激流而下,是一处天然的坝体,运用水力的条件很好。 同舟社迁移过来的同时,还招收了一批梁山附近的乡民,尤其是康家庄,报名最为踊跃,最后挑挑拣拣仍增加了五百多人。 这么多人来到相对开放的之罘湾,当然不可能再采取梁山那种封闭的管理模式,更关键的是,同舟社已经洗白,原来那些与朝廷律令相悖的社规都要改。 实际上,来登州后,同舟社就已经放开了工分和银钱兑换。 如何让手下人在相对开放的环境里,保持持久的凝聚力和遵守社规的习惯,是徐泽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徐泽目前的设想,是建工业园区,利用港口优势,购进生丝、棉麻、铁锭等原料,再利用水力机械,完成深加工后卖出,不仅能解决手下人的就业和增收,还可不断吸纳本地劳动力,又可获得剩余价值,还能解决统一管理的难题。 其实,水力机械能量利用率低,输出功率也不稳定,并不适宜精密行业,织布机和水力锻锤的设计也还需完善,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只要选对了方向,群策群力,总能找到解决办法——这一点,在梁山时就多次得到验证。 既然辛老财没有守着那块地不放的意思,徐泽自不会吃相难看的当场索要地契,按市场价公平买卖即可,约好明日蒋敬过来办理买地手续后,徐泽又与辛介甫聊了一会本地风物,谈了一番军民鱼水情后,才起身离开。 送走徐泽,辛介甫回到屋内,惊魂未定,呆坐半晌。 “爹爹,出了何事,如此烦愁?” 说话的是辛介甫的独女辛灵汐,年芳二八,聪明伶俐。 辛介甫心下仍自惴惴,便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女儿从小聪慧,读书天赋比其兄长还要高三分,若是可以科举,定能高中,家中事,但凡拿不定注意的,辛介甫都愿意和女儿商量。 “汐娘,你说这事该咋办?” “女儿以为,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徐巡检行事光明,爹爹何不借这机会,多和他走动呢。” 辛介甫望叹道:“为父就怕这人贪心不足,得陇望蜀啊。” “爹爹,女儿听说徐巡检曾为朝廷出行女直和高丽,历经生死,他的部下进驻之罘湾这么久,也从未扰民,这样的英雄人物,怎会与我家为难?” 辛介甫看着女儿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全是憧憬,暗叹“女大不中留啊”。 第十九章 至性 闰四月二十,大宋皇帝第十九子庆国公赵椿早夭,先后生三女仅得此一子的贤妃崔氏哭得死去活来,天子不忍目睹,追封庆国公为汉王。 四个月后,天子为安抚整日以泪洗面的贤妃,进崔氏为德妃。一年后,淑妃再诞一女,自此以后,天子极少临幸崔氏,当然此是后话,略过不提。 庆国公夭亡三个月后,七月二十二,贵妃刘氏薨,天子神伤,辍朝三日。 福宁殿,天子赵佶凭栏眺望,想起刘贵妃昔日种种好来,情难自己,泪湿双颊,身后两个为天子驱暑打扇的小宫女战战兢兢,目不敢视,杨戬从呆立一旁的宫女托盘中取过湿巾,走上前。 “官家,贵妃薨逝,草木含悲,上天垂泪,不慎湿了圣颜。” 赵佶茫然地接过湿巾,自己擦了脸,随手放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人诉说,道:“月初,太清楼设宴,你还与朕携手,向诸位相公敬酒。” 天子无意识地伸出左手,似是想触摸刘贵妃依稀还在面前的容颜,自然是触了空,手无力地垂下,泪又出。 “初发病时,你对着院中亲手种植的芭蕉树说‘是物长,吾不见矣’,左右皆惊,赶来说于朕,朕还不以为然,认为树木勃发,乃大吉之兆。不想,不想,你竟这么快,这么快就弃朕而去——” 陪侍一旁的几名小宫女受不了天子极度伤感又声情并茂的诉说,也忍不住眼眶发红。 杨戬立在赵佶侧后,由于缺损了身体关键部件,他很难感同官家的很多情绪,但这并不妨碍他正确应对官家的各种情绪状态。 比如现在,就只需安静地站着,等着官家充分宣泄内心的悲伤即可。 陪侍官家多年,他很清楚,官家乃至情至性之人,既有天纵才情,亦有凡尘俗愿。相比传说中的古之圣君,自家的官家才更真实,更受内侍们爱戴。 杨戬非常肯定,官家眼下表现的这种悲,是真的悲,就如当年皇长子亶出生时的喜,是真的喜一样。 这样的悲深入骨髓,劝是劝不了的,只能想办法转移。 作为天子的私奴家臣,杨戬一直都坚信自己的职责就是解决官家的烦恼,至于治国理政?那也要等到自己外放为官后再考虑。 杨戬飞快回顾着这些年官家后宫的变化,以期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案。 天子十七岁大婚,原配王皇后为德州刺史王藻之女,相貌平平,性格恭谨节俭,这样的皇后,神宗皇帝也许会喜欢,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今上欢心,其人最大的功劳,就是生下皇长子亶。 天子即位后,最得宠的是郑、王两贵妃,二位贵妃本是钦圣太后押班宫女,天子尚在潜邸时,每日朝慈德宫,郑、王二押班就奉钦圣之命供侍。 天子登基后,钦圣太后知天子有意郑、王二女,便成全了这好事。 两位贵妃不仅姿容出众,且极善言辞,深得天子欢心,尤其是郑贵妃,好读书,章奏能自制,天子尤爱其才。 即便如此,天子在二位贵妃身上的激情也持续了几年而已,如今郑贵妃得偿所愿,被立为皇后,官家去她那里就更少了。 刘贵妃出身寒微,生的花容月貌,入宫即得到天子宠幸,仅仅年余时间,就由才人连升七级至贵妃。 刘贵妃入宫多年,先后生了三子三女,期间官家又立乔、韦等贵妃,但都不及刘贵妃能得天子独宠,手段自不用说。 其人的厉害之处,不在以色娱人,她对自己的定位应该是官家的道侣。 官家崇道,陪侍官家身边的贵妃和内侍、宫人当然都清楚,但有了当年真宗皇帝的故事在前,众人更清楚,这就是皇帝的一个爱好,一场需要众人陪着一起玩的游戏,没谁会当真,也不敢当真。谁敢真话说官家这些年“亲眼所见”的“神迹”其实根本不存在? 只有刘贵妃一个人,不仅“深信”官家见到的一切,她还善于利用各种条件创造神秘氛围,经常讲一些神神叨叨的话,偏偏有些事后似乎得到应验。 这点就深得官家喜欢,将其引为知己,刘贵妃也把“人生如戏”演绎倒了淋漓尽致,即便临死前,都不忘预言一次,以为官家的人间道国再增一丝神秘气氛。 现在,斯人已去,官家不甚思念,短时间内,又去哪里再找一个聪明伶俐又知分寸的好女子? 关键的一点,同样的招法玩了近十年,官家估计也看腻了,万一画虎不成反类犬怎么办。 杨戬再次梳理思路——官家大婚时,尚在潜邸,王皇后乃宗正指婚,没得选; 随后郑、王二妃善言语,官家某种程度上是被其“吸引”,也有即位后帝位稳固的需要参杂在其中; 而刘贵妃则是善于把握官家心思,将自己扮成知己和道侣赢得欢心。 官家登基这么多年,虽然嫔妃不断增加,但哪个能如刘贵妇这样受宠这么多年?靠她们也排解不了官家的忧伤,毕竟官家喜新厌旧,喜新厌旧?杨戬脑子里突然冒出妃子。 杨戬心里有了头绪,天子也困乏了,待天子睡下,杨戬退出福宁殿,召来一个小内侍,轻声交代。 “你去通知刘才人,今日做好准备,如此如此即可。” 所谓“准备”,自然是受临幸的准备,这点,杨戬并不能作主,但他可以准确判断和引导官家的决定。 刘才人乃酒保家女,出身贫寒,进宫后,侍奉崇恩太后,太后意外宾天,其宫中所有宫女尽皆放归。 刘氏自持姿容才情,不愿归家,出宫后,寄居在内侍何听家中,又通过何听辗转找到杨戬。 杨戬一番考察后,认为刘氏值得投资,找了个时机,向天子进言有女刘氏极美,天子听了后没反对,杨戬便将刘氏召入宫中。 彼时,天子有刘贵妃在,对其余人不甚上心,小刘氏进宫就被天子遗忘了。 杨戬没有放弃,又找到刘贵妃,一番话术后,年岁渐长,已然开始色衰的刘贵妃心动了,以与小刘氏二人同姓为由,收其为养女,并再次将其推荐给天子,得封为才人。 刘才人天资警司,极善迎合,有一手妆扮绝活,且善于制衣,每做一件新衣服,都会立即被人争相仿制,杨戬每次见着刘才人,其装扮都不一样,杨戬认定此女一旦有机缘必可得官家宠爱。 而现在,就是这个好机会。 夜半,天气转凉,天子从梦中哭醒,唤来杨戬。 “摆驾,朕要再见刘贵妃一眼。” 夜已深,刘贵妃停灵宫中,隐隐有哭泣之声传出。 天子如痴如狂,边跑边喊:“爱妃,朕听到了,朕来了——” 进入宫内,赵佶见到刘贵妃的棺椁前,有一宫人正在烧纸,刚才哭泣的正是此女。 “你是何人?为何会夜半在此?” “官家——” 又一次被官家遗忘的刘才人欲言又泣。 杨戬上前,与天子耳语道:“官家,刘才人是贵妃的养女,上月才进宫的。” 天子回过神,想起了这女子是谁,定眼再看,只见此女姿容绝佳,搭配一身孝衣,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一下就拨动了自己的心弦。 “贵妃已去,徒伤无益。夜深了,随朕回宫安歇吧。” 第二十章 邸报 登州,之罘湾。 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的船队结束了为期三日的巡航训练,返港休整。 朝廷编配给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的战船有一大三小,另外,用于各船之间传递信息的艓船自备,目前已经交付的是三艘六百料多橹钻风船。 后世,“料”这个概念已经消失,但不代表这个计量单位落后,恰恰相反,它代表了华夏先人的管理智慧。 对船主个人来讲,是不需要纠结自己船的大小该用什么单位来计量的,管你是“料”还是“石”,自己的船能装多少货物,船主心里都有一本很清晰的账。 但官府不一样,税吏每日面对各种奇形怪状的大小船只,总不能深入船舱内逐一称量所有货物吧? 耽误时间不说,海船内部结构复杂,有多个隔断舱室,更关键的装满货物的船舱内,人能够活动的空间极为有限,基本无法深入其间准确测量。 于是就有了这个“料”计量单位,“料”其实代表容积,一立方丈约为一百料。还有计算公式“料=三段龙骨长*船阔*船深或全长*七成穿阔*船身”。 市舶司规定“力胜者,计所载之多寡,以税其舟;船只力胜若干、墙高若干、船面阔若干、船身长若干,报于市舶司”,税吏只需要核对船只的长、宽、深,就能根据公式,很快算出应征税额。 六百料的钻风船其实并不大,若要远洋航行,载人最多百余;而还配发下来的所谓“大船”,实际也是一千二百料的海鳅船,远洋可载二百人,其实也只能算中型船,相比起徐泽在明州见过的两三千料的远洋大船,完全不够看。 按照朝廷兵制,担负巡海捉贼的刀鱼战棹巡检司要配轻快的刀鱼船,但这种船轻快是轻快,却因为只有五丈长,一丈二阔,最多只能载五十人,且无法远洋航行,被徐泽否定了。 毕竟,对徐泽来说,巡海捉贼只是副业,做好天子和童太尉交办的事才是他的“本职”。 登州这片海域,有安海、平海两营水师就够了,真要较真“捉贼”,至少会有七成被捉的海贼有安海、平海背景,你抓还是不抓? 童贯本对徐泽这胆儿肥的小鬼戒心蛮重,见其选择战船时重“运力”而轻“战力”,反倒放心不少,当即同意了徐泽改换战船的请示。 因建造周期更长,“大船”要到下月才能交付。 其实,徐泽只需稍稍“活动”,就可以提前拿本该交付其他水师的同型号战船,之所以没这么办,倒不是怕同僚告状——大宋各营禁军之间若是一团和气,没些纠纷,你让官家和朝堂诸公如何能放心? 根本原因是缺水手,虽然阮小七和熊蒙各带一队人在安海、平海二营培训了几个月,但在别人的船上跟船和独立操作自己的船是两码事,且人数太少,眼下同时操纵三条小海鳅船都难,更勿论再来一艘大船。 这段时间,同舟社也招募了少量本地水手,毕竟,同舟社起家时间短,底子还薄,船上不比陆上,每艘船都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而同舟社随后又要做的一些隐秘之事,支撑起船队的最初骨架如果不够“纯净可靠”,就会埋下隐患。 这次巡海持续了三日,船队全程由阮小七指挥,徐泽只是在船上安坐,看着众人在阮小七的命令下,由生疏到慢慢熟悉各自战位,单船升帆、调帆、转舵,三船之间通过旗语、灯火指示,完成转向、提速和队形调整等动作,徐泽甚感欣慰。 自己手下这帮“好汉”中,阮小七是成长最快的,一年不到,就已经脱胎换骨,几乎看不到昔日那个跳脱少年的身影,其人学习认真,做事沉稳,隐隐有大将之风。 巡检司衙门。 萧让见徐泽回来,赶紧迎了上来,递过一份邸报。 “朝廷又来邸报了?有何重要消息?” “上月二十二日,贵妃刘氏薨逝,二十四日,复置白州。”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徐泽对萧让的表现比较满意,便聘他担任自己的“机要文字”。 这到不是因为徐泽当了官就臭屁、摆架子,而是因为摊子铺开后,必然会面临的问题。 徐泽的职务决定了他必然会经常出海,朝廷的诏令和邸报、州县来往公文、各色人等的拜帖等事项,都要有人帮他及时处理。 由于路途较远,朝廷到登州的邸报通常要晚十天左右,虽然同舟社还有另一套萧让不知道的情报来源,但基于联络成本和信息传递安全考虑,非重要情报不传,反没有朝廷官方邸报来得频繁。 刘贵妃之死朱贵没专门传递情报,应该是没有发现其中隐情。 徐泽快速看完邸报,还给萧让,他还要留存归档,以便日后随时查询。 “童二走了没有?” “没有,今日又来了四次,问巡检何时返回。” “现在知道急了?若还来,就说我乏了,通知他明日下午再来。” 童二名童猛,绰号翻江蜃,混江龙李俊的铁杆小弟。 几个月前,在江州,收到张顺的传信后,李俊倒是连夜拜见了徐泽,且做足了应有的“诚惶诚恐”,但对改行做海商一事,坦言自己“不知行情,又远离家乡”,婉拒了! 徐泽明白这厮的想法,李俊毕竟是江州的江湖大佬,在本地混得好好的,突然有人要他去一个才开张的港口作海贼,这如何能答应? 之罘湾能有江州这边稳当?谁知道你徐泽安得什么心?即便你确实没恶意,万一你自己都站不稳脚怎么办? 徐泽本就没有招揽李俊之意,派张顺传信,既是顺手而为,也是逼张顺和李俊正式摊牌,所以被李俊拒绝后,徐泽就再没提这件事。 其后,张顺果断说服其母和兄长千里来投,经培训后,徐泽安排张顺随王进、史进等人南下明州。 张横则被留在了之罘湾,其人自知受不了同舟社的严厉社规,自己买了一条小货船,专接短途转货生意,听说做得还不错。 童猛来寻徐泽,是因为李俊遇到了大麻烦。 第二十一章 铁塔 上个月,江州换了新推官,姓梁名扬祖,乃是徐泽“老熟人”——知郓州事梁子美相公的第五子。 梁扬祖是个做实事的,一到江州,就从本司入手,清查江州历年积存大案,不几日,便发现了不少疑点。 若是以往,属僚们多半会跟着吆喝官老爷几声,给足面子,把这事应付过去,便完事了,即便有人涉案,也不会有人真卖死力去抓。 毕竟“流官”是流动的,胥吏却是基本不动,傻子才会为给不了多少实际好处的上官,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人往死里得罪。 但官场永远不缺“聪明人”,很快,就有人联想到了三个月前徐泽来江州,拿着天子手诏查询相关人等信息的情况。 然后,这帮狡猾胥吏立即表现出罕有的正义感和事业心,各自报出一堆有名有姓有违律事实的江湖人物。 江州官府突然开展“依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活动”,祸及一众大鱼小虾。 张横、张顺兄弟因为及早抽身,去了之罘湾,户籍都销了,而且这两兄弟是去寻徐泽做“正经营生”的,自然不会再受牵连,是此次“严打”行动中,唯一未受牵连的江湖名人。 穆弘、穆春及其爪牙被一网打尽后,揭阳镇父老自发前往官衙叩拜梁青天大老爷,众苦主纷纷控诉穆家兄弟恶行,铁证如山,二人也认罪伏法,已被判斩首,只待朝廷复核后便择时问斩。 牺牲手下大半喽啰后,李俊趁着混乱逃脱,随后,又寻到在外贩运私盐的童家兄弟,准备找个地方隐居,避过风头再说。 不想,几人慌不择路,误入另一帮绿林好汉的地盘,起了冲突,李俊、童威为掩护童猛逃脱被擒。 童猛走脱后,想到能救李俊和自家兄长的,唯有张顺,一路寻到了之罘湾后,才知道张顺已不在此处,其母都不知他的去向。 他又不敢去寻张横,担心会被船火儿黑吃黑,万般无计之下,童猛想到了曾对李俊有过招揽之意的徐泽。 只是,巡检徐老爷那日正要巡海,公务如此繁忙,哪有闲心管你什么过江龙和地头蛇打架的这点破事? 所以,童猛就这么被晾了几日。 …… 巡检司衙门外。 童猛突然情怯,之前急着找人救兄长,什么都顾不上。昨日得了萧让的准信,他又一直在想要如何说服徐泽。 此时,快进衙门了,才想到徐泽这人的恐怖来——十九岁的巡检,由黑转白的传奇,挑动辽国内乱的风云人物! 上次徐泽来江州,李俊连夜拜见徐泽回来,除了跟自己两兄弟说张顺跟了一位官老爷,这位官老爷还想让我们几人为他做事外,绝口不提徐泽是怎样的一个人,此时再回想,童猛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顶天立地的李俊哥哥居然怕徐泽! 童猛忐忑不安地进了官衙,还未下拜,就听上首的徐泽道:“别拜了!直接说,你是何人?找本官有何事?” 童猛懵了! 发生了什么? 自己不是和萧让都说了自己的事吗? “小人童猛,江州人氏,来——” “江州?本官听说江州有几个通缉要犯,似乎就有一个叫童猛的,好胆!竟敢跑到本官衙署闹事,铁牛,与我拿下这贼厮!” “冤枉!小人冤枉啊!” 童猛噗通跪下,脑子飞快转动,到底是跟了混江龙李俊多年,不多时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只怪自己心急,全然忘了自己是贼,上面这位却是真的官! “小人姓童,名字是开蒙的蒙,不是威猛的猛。” “起来说话!” “小人与兄长贩货,经过九斗山时被劫,二位兄长为掩护我逃脱,陷于贼人山寨,求巡检老爷为小人作主啊!” “九斗山在何处?” “滁州全椒县境内。” “胡闹!本官乃是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只管巡海捉贼,如何还能捉滁州的山贼!” 童猛??? “你既然找到这里,本官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萧文字,替本官向全椒知县拟书一封,说明其中缘由。” “是!” 童猛终于反应过来:“老爷,怪小人话没说清楚,我兄弟本是从登州往江州贩海货的,这次途经滁州,本是想得了钱买海船的,不想——” “既如此,这事本官可以替你作主!” …… 几日后,滁州全椒县,九斗山。 “牛都头,翻过这个山岗,就能看到贼人的山寨了。” “铁牛,为我披甲!” 铁甲部件多,份量重,披卸皆不便,长途行军中是不可能穿戴的,一般都是战前和战后有人协助披卸。这也是步兵在行军途中,遭遇骑兵突袭容易崩溃的原因之一。 水营按照编制,可配少量铁甲,海上作战,铁甲实用性并不大,还难维护保养,但徐泽没有嫌弃,只要是该配发的武器装备,不管有用没用,能领的全都领。 童猛见牛皋、李逵二人似乎是要与贼人打斗的架势,只觉头皮发麻,加上自己也就三个人,真要攻打贼人的山寨么? 童猛原以为对付这帮难缠的山贼,即便徐泽自持身份不亲自来,怎么着也要安排属下带上百十名精兵过来,没想到竟然只派了两个人,还是两个傻大胆! “都头,我们这是?” “怎么,你怕了?” “不是怕,只是——” “只是个鸟!” 李逵插话道:“俺们是官军,来他山寨讨人,就是给他长脸了,还想怎的?” 童猛不敢说话,等牛皋披甲完毕,老老实实头前带路,未走多远,就被贼人的哨探发现,对方见牛皋、李逵来者不善,转身就跑,牛皋没理哨探,直管大步向前。 见到哨探狼狈逃回,其身后还跟着三个来意不善的人,其中一个还身披铁甲,守门喽啰赶紧关了寨门,并敲锣示警。 “社首说了,要先礼后兵,童二,你去说下俺们的来意!” 童猛得了牛皋的吩咐,提心吊胆地上前喊完话,回来复命。 “都头,现在怎么办?” “讲完礼,咱们就该动兵了,铁牛,借你斧子用用。” 牛皋上山后,就根据徐泽的建议改使铁枪和铁简。 牛皋拿起斧子,选了道旁一棵四围粗的树木,三两下放倒。 寨墙上,一众喽啰看着铁甲人怪异的举动,议论纷纷。 “那人要做甚?” “他在砍树枝,不会是想扛树砸俺们寨门吧?” “这如何能!湿树死沉,那三人又高矮不一,如何扛?即便抱得起,也没劲冲撞,咱们只需守在墙上放石头,保管砸死他们!” “头领们怎么还不来?” 九斗山有两个山贼头领,大头领费保赤须黄发,绰号赤须龙;二头领倪云瘦长短髯,绰号卷毛虎。 此二人颇有眼色,知贼道难持,利用九斗山地跨滁、和两州的便利,在山上种些粮食,也与远近村户交易,平时里只劫独身旅人、小队行商,从不招惹官府和大商贾。 因此,立寨两年,竟未召官府惦记。 那日,听喽啰回报李俊三人身上颇多财货,二人起了贪念,带人劫夺,不想混战中走脱了一人。 费保担心召来祸患,留了一线,没有为难束手就擒的李俊、童威二人,饭菜管够,只是限制行动。 繁忙的大运河不仅沟通了河北至两淮的物产,也为两地之间的各种江湖传闻的传输提供了便利。 梁山渔盗变成官军的传奇故事早就传遍两淮,稍有头脑和抱负的江湖好汉无不以徐泽为榜样,九斗山费保和倪云两个头领也早盼着搭上官府中人的机会。 因此,听守门喽啰回报,前番走脱的那人回来了,还带了两个铁甲官军兵卒后,费保和倪云不仅不慌,还大喜过望,二人拿了兵器,刚跑到寨门,就听喽啰在寨墙上大喊—— “祸事了!三娃,快,快放箭!不好了!头领,快躲开!” 二人刚反应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寨门应声而倒。 尘土飞扬中,一名铁塔般的巨汉踩上砸倒的寨门,丢下手中圆木。 “你们两个,谁是头领?” 第二十二章 备战 冬月初五,东京。 大宋工作狂童贯上午陪天子祭祀太庙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衙署。 属吏非常清楚太尉的习惯,立即端来分类摆放好的待办公文。 童贯先从“军情”一栏看起,拿起最顶上的一份公文。 “?徐泽这娃娃会玩啊!” 童贯给情况特殊的徐泽开了“专线”,要求他所有请示直接上报太尉府,本是出于对徐泽胆大心野容易失控的顾虑,太尉亲自管理,以防意外。 没想到这小家伙到了登州后,除了练兵,就是巡海,唯一出格的事,就是允许一些海商经之罘湾走私高丽。 不过这对普遍参与经营的大宋禁军来说,算事吗?何况,徐泽在给自己的私信中,就明说了走私“征税”所得的分配方案和具体用途。 对这样公忠体国,又能办实事的好下属还能更苛刻吗? 徐泽在这份札子中,总结了近几个月训练和巡海中暴露的问题,从人、装、编制三方面提出改进方案,并对宋辽之间将要发生的大战中,水师的地位和作用提出了自己的构想。 随后,徐泽笔锋一转,说自己麾下水师的训练进度太慢,经不起实战考验,须得采取非常规手段——拉练。 趁着季风拉练至南洋再返回,同时,也兑现当初对官家的承诺。 毕竟,水师成立近半年,虽多次巡还,但始终没有找到海中奇花异石,若还没大动作,就太愧对天子的信任了。 童贯暗自叹息,原本,他是看不上徐泽的——心野胆子肥,做事少有顾忌,这样的人能走多远? 现在,他却有些羡慕徐泽,自己的一生,尤其是前半生,活得很累,要看上位者的脸色,要注意身边人的心态,要善于伪装自己的情绪,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到老了,才想着为自己活一回,论洒脱,自己确实比不了这个年轻人。 回到眼前,这份札子就能看到徐泽想做事的野心和能做事的用心,如对辽作战中运用水师的设想就非常有操作性。 但,这么好的设想用不了,顶多能许几营参战,以作牵制。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不是水师太少,训练不足,不堪一战,而是自己在西军根植十余年,已经和西军不可分割了,灭辽复燕的最大功劳只能是西军的,仅此而已。 童太尉有大志,对麾下有野心又愿意扎实做实事的人向来不吝赏拔,当即提起笔,认真回复了徐泽的公文——同意拉练,计划可放宽,但情况特殊,开拔费就别想了;训练改进方案原则同意,所需经费自筹;对辽作战设想很好,值得深入研究,但要注意保密。 放下札子,童贯快速浏览完其他的公文,心底莫名烦躁。 倒不是这些公文有什么信息惹得童贯心烦,实际上,这些公文大部分都比徐泽那份更有文采,逢迎阿谀之词也多,以往看到这类公文,童贯都是一笑了之。 但现在,对比徐泽的列数据、举实例,一心想把事办好的实诚,这些锦绣文章中,充斥的全是只知钻营、不务实事的油滑,让人格外厌烦。 童太尉其实并不似徐泽想象的那般,他其实很急,灭辽的时机即将出现,大宋却仍是歌舞升平,看不到一丝大战将起的紧张。 徐泽上次在官家面前提到“以大宋之富,若整军经武,随时都可举百万雄师,北伐灭辽”,这话确实非常有有道理,但问题是从神宗皇帝开始朝廷就致力于富国强兵,几十年下来,投入了无数的钱财,换来了什么? 人要有自知之明,舒王和章惇等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更没那本事解决!如其费神费力还不讨好的整军,还不如把这钱省下来,以待将来打仗作赏银。 不仅是整军的问题,处在自己这个位置上,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对上,官家北伐的决心会不会动摇和改变? 对同僚,自己和蔡京相互扶持又互相拆台,恩恩怨怨从未断过,敢不小心? 对下,麾下西军将士出生入死,能不为他们的福祉着想? 就在几天前,童贯便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的身份上奏,陈述陕西诸路试行均籴法的种种弊端。 所谓均籴,即是依家业钱、税钱多寡均敷,强行收籴,朝廷还规定坊郭第六等、乡村第五等以下户免均,官户不得减免,皆购价往往低于市价。 均籴之事本与童贯无关,但蔡京偏要选在自己的陕西试行,指向太明确了,只“官户不得减免”这一条,童贯就不得不争,不然,如何保证麾下弟兄的战心? 童贯在上奏中言“均籴之法,乡村若以田土顷亩均敷,则上等所均斛斗数少,实为优幸;下等均定斛斗数多,不易供办。如以家业钱均,则上等所均斛斗数多,下等人各均定斛斗数少。委是两事利害不同。” 官司打到官家那里,最终只是不了了之。 自己离不开官家,官家也离不开蔡京,这中间的弯弯绕绕,童贯很明白,要想北伐成功,也少不了蔡京的居中调度,自己和蔡京,只能是斗而不破,随时提防。 不仅是蔡京,整个朝堂上下都不对劲。 去年争报祥瑞的风潮,被御史中丞俞栗狠杀一番后,暂时被压下。 然后,各地又开始伪报政绩,动不动就是某州狱空,某县亡户归治。 官家不堪其扰,只得下诏大理寺、开封府不得再上奏狱空,罢除因奏狱空而赐给的恩惠,这事才算平息。 官家这边,也在酝酿大动作。 先是上月十八,在崇政殿检阅新乐器,把古器拿给百官欣赏。 三日后,下诏冬祀大礼及朝拜景灵宫,一律让道士带领仪仗和随从作为前导。 昨日,圣驾朝献景灵宫,一帮道士念着经,敲着法器,在禁从前开道。 那场景,童贯怎么想都觉得荒谬,但熟知官家心思的他,清楚官家这也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北伐做准备。 今日,祭祀太庙,敬献神宗谥号为体元显道法古立宪帝德王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改上哲宗谥号为宪元继道世德扬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 从这两个尊号就可以看到官家绍述父兄之志,不忘恢复汉唐故土的雄心壮志。 这几日连续劳顿,便是精力过人的童太尉也有些乏了,下午忙完公务,回到府内,便早早睡下。 次日,冬至。 正是“三岁一亲郊”的南郊祭天大典之日。 仅祭天用的圜丘之坛就有三层,一层用九九之数,广八十一丈;再层用六九之数,广五十四丈;三层用三九之数,广二十七。三层总高二百七十六尺! 议礼局今年刚制定的明确:皇帝祀昊天上帝,太史设神位版,昊天上帝位于坛上北方南向,席以稿秸;太祖位于坛上东方西向,席以蒲越;天皇大帝、五帝、大明、夜明、北极九位于第一龛;北斗、太一、帝坐、五帝内坐、五星、十二辰、河汉等内官神位五十有四于第二龛;二十八宿等中官神位百五十有九于第三龛;外官神位一百有六于内壝之内;众星三百有六十于内壝之外。 如此隆重的祭天大典,除留少数值守人员外,百官必须参加南郊,禁从护卫等级较行幸金明池琼林苑还要高,百官、禁从、仆役等,加起来超过万数。 这么重大的活动,当然少不得了爱看热闹的东京百姓围观。 出皇城至圜丘的数十里之间,起居幕次,贵家看棚,华彩鳞砌,略无空闲去处,东京市民几乎空巢而出,争相目睹圣驾。 玉辂出南薰门,官家忽然喊停,问左右曰:“玉津园东若有楼台重复,是何处也?” 随驾的童贯心里咯噔一下,官家这又是要玩哪一出啊? 今日执绥官乃是太师蔡京的长子蔡攸,其人立即奏道:“臣见云间楼殿台阁,隐隐数重,既而审视,皆去地数十丈。” 稍顷,天子又问曰:“见人物否?” 蔡攸再奏:“有道流童子持幡节盖,相继而出云间,衣服眉目,历历可识。” 就这样,在东京百姓.、朝廷百官和随驾禁从万目睽睽之下,天子和蔡攸堂而皇之上演了一出“天神降世”的好戏。 南郊祭天大典毕,大赦天下,升端州为兴庆府。 两日后,以天神降世,诏告在位,作。 一个月后,十二月初六,诏天下访求道教仙经。 第二十三章 卖刀 濮州,范县。 去年随同舟社商队一同出行女直的王伦最终未能如愿,只是捞到了一个从九品的范县县尉。 但好歹也是入仕了,王伦并未气馁,上任后就大刀阔斧的做了不少事。 县尉之职,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王伦原本是两京有名的游侠儿,游离于刑律边缘的事没少做过,属于被执法的对象,和两京各县的县尉多有交集。 如今,由被执法者变成执法者,对其中的门道自然格外清楚。王伦上任后,就立即整顿县衙弓手,加大巡察和联防,狠治了一批泼皮无赖。 仅数月,范县治安便为之好转,虽然做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奸邪之人亦难在范县容身。 这一日,王伦如常巡察完城郊各村,回城时,就有人来报,说是在城门外逮住了一个可疑人物。 待走近了,王伦见那人身近六尺,体格魁梧,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相貌特征明显,王伦隐约猜到此人的来历。 当即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城门外逡巡?” 那人语气谦卑,神态却不甚自然,回答道:“回官老爷,小人本是外地行商,只因途中遭贼,丢了本钱,一时没有生计,饿了两日,本想进城谋个营生,临进城又担心无人作保,恐找不到事做,才犹豫不前!” “你本籍何处?行商路线又是何处至何处?何处遭的贼?遭贼后去了哪里?进入范县后,又走了哪些地方?一一与本官道来!” 那汉子没想到这县尉如此厉害,顿时张目结舌,豆大的汗珠渗出。 王伦上前,突然抓住这人的手,一把将其翻开。 “你这手分明是常握刀把的,虎口老茧这么厚,哪个行商整日舞刀?” “罢!” 知道抵赖不过,那汉子反而放下心里的包袱,当即站直了身子,朗声道:“洒家姓杨名志,本是关西人氏,早年曾应过武举,受了殿司制使差遣。” 王伦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问道:“既是殿司制使,为何会流落至此?” “洒家和另外九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时乖运蹇,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 “近日,听闻官家大赦天下,便想进城打探消息是否属实,不想冲撞了县尉。” “可有告身?” “有,不在身上。” “天子确实下了大赦诏,你可以走了。” 杨志拱手行礼,转身就走。 “老爷,怎的就这么放了他?” 问话的是王伦做游侠时的心腹,做官后自然召了过来帮手,这也是王伦能在范县迅速打开局面的原因之一。 “不放,还留他吃饭?走了,回衙。” 王伦混迹东京多年,人面颇广,虽未见过杨志,却是听说过的,此人相貌特征和杨志吻合,自没有再问的必要。 王伦是个勇于任事的人,所以当初才和胆大敢为的徐泽合得来,也最反感杨志这种办砸了事就逃脱的怂货。 再想起在京中听的杨志传闻,听说其人常与没见识的人讲自己是杨令公嫡脉云云。 王伦当时不知真伪,后来行走河东时特意打听过,令公单传嫡孙杨文广膝下确有四子,皆是取名x玉,自是无一人叫杨志的。 而且杨家一直在河东繁衍,何时跑去了关西?这人乱攀祖宗,实是坏英烈名节,着实可恶。 杨志如此行经,当然不得游侠出身的王伦所喜。所以,基本能确认其人身份后,王伦就立即打发他走,实是不想多看此人一眼。 且说杨志被放后,犹不放心,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寻了自己的藏身处,取出往日谋得的金银财货,装了一担子,雇人挑往东京。 范县已靠近京畿路,杨志只选大道走,一路倒也无事。 几日后,二人来到东京,杨志付了挑夫工钱,寻个客店,安歇下来。 随后几日,杨志央人去殿前司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本身官职。 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终于见到都指挥使殿高俅高殿帅。 “制使”是临时为皇帝办差的差遣,并非正式官职,杨志原本的职务是只是从九品的承信郎,和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的地位相差天壤。 二人本不可能有交集,若不是杨志为恢复出身,上下使钱,托了好大一堆人求情,高俅也不会闲着无聊接见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自出了林冲等人“谋逆”一案后,高殿帅就对殿前司各级官吏的管理上心了不少。 本以为杨志托这么多关系来寻自己,定是有什么冤屈,不想,花了大半天,调出杨志的从前的历事文书都看了,还走访了好几个他共事之人,发现这人被夺职根本就没有半点委屈处,实是咎由自取。 浪费了好多时间,做这等没头没脑的事,高太尉甚是恼火,对杨志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当即把杨志文书一笔都批了,将其人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本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却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 满以为财货使尽就可官复原职,不想最后一关碰到高俅软硬不吃的奸贼,杨志心中着实烦恼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 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 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 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 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 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 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喝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 此人正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 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 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 “怎地唤做宝刀?” 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 “你敢剁铜钱么?” “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 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 众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 “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 “我不信!” 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 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 众人又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 杨志志道:“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 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 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支狗来杀与你看。” 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 二人正纠缠不休,忽听一人喊道:“牛二!” 听了这声音,牛二吓得一哆嗦,赶紧换了笑脸。 “张三哥哥,我跟这汉子闹着玩呢!” 张三走上前,闻到牛二满身的酒气。 “刚发的工钱,都买酒了?” 牛二点头哈腰,道:“没有,还留着一些。” “真喜欢这刀?我便出钱买了送你!” “哥哥莫要说笑,就我破屋烂瓦,如何配得起这刀?放家里,平白惹是非。” “惹是非!” 张三勃然大怒,吼道:“你还知道惹是非?!多少人靠着打炭场吃饭,你入了行,还这般无行,是不是要砸了兄弟们的饭碗才好?” 牛二只是勾着头,不敢回嘴,张三见周围都是人,也不好让他太难堪,转身对杨志施礼,道:“汉子,既是祖传之物,怎可轻易变卖?” 杨志叹气道:“只因没了盘缠,寸步难行。” 张三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谈雇佣或者平白给杨志钱是羞辱他,对方应该不会接受。 “我看你似是关中人氏,在下刚好结识一个关中豪客,可否由在下做东,请你二人叙叙乡话?” 杨志知道此人是想帮自己,也不扭捏,接受了张三的邀请。 围观众人见一场将起的凶事就这样化解了,大赞张员外仗义后散去。 牛二混在人群中,想溜。 “牛二!” “欸!哥哥还有什么吩咐?” “天寒了,你去寻李四,拿条羊腿回家炖汤驱驱寒,莫要再到街上闹事了!” “好,我听哥哥的!” 第二十四章 风起 十一月十八,天气晴朗,西北风刚起。 之罘湾码头人头攒动,彩旗招展。 得太尉府批准,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远洋船队今日启航。 十艘海船整齐地停靠在码头边,最醒目的是巡检司的旗舰“梁山号”——三桅四帆十四橹,船长十丈二尺,阔一丈九尺,深九尺,相比旁边的一众海船,明显要大两号。 “梁山号”侧方,是三艘体量相对较小的钻风船,剩余的,则是装满高丽和登州特产的海商船。 巳时二刻,“梁山号”挂起离港信号旗,各船依次回复旗语。 “社首,风向、风速正宜,可启航。” 蒋敬这半年来,多次跟船学习,凭借其扎实的算学功底,一手牵星术已赶积年老船工,此次出航,徐泽特意带上了他,命其为领航员兼测绘员。 确认了各船旗语的阮小七也回过身,汇报道:“各船都已准备完毕,可以启航。” “启航!” 码头上,欢送父兄子弟出海的家属们看着海船一一启航,完成编队,驶出港湾,直至消失在视野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让我们抬高视角,按逆时针方向旋转。 近千里之外的高丽国都开城外,几乎是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远洋船队启航的同一时间,大辽高丽三韩国公王俣也正带着一众大臣,出城欢送出使辽国的使团启程。 去年十月,大辽高丽三韩国公王俣之母病逝,高丽人遣使告于宗主国大辽,辽国朝廷很重视,随即遣专使致祭、起复。 今日,高丽国派出的这支使团,就是为答谢辽朝遣使致祭之情。 实际上,只有使团副使知道,自己还肩负着刺探辽朝形势的绝密任务,以为高丽在即将爆发的辽朝内乱中选边站队提供最后的情报支持。 又两千里之外,辽国东京道宁江州城,年迈的辽国东北路统军使萧乌纳立在城头,目送耶律阿息保出城,直至其人走远,萧乌纳才长叹一声:“多好的国族儿郎啊!” 上个月,缠绵病榻的生女直联盟首领完颜乌雅束终于病故,其弟完颜阿骨打没有按程序先报朝廷同意,就私自继承了辽国朝廷授予的生女直部节度使之位。 北枢密院得到萧乌纳的上奏后,难得行动快速了一次,立即派枢密院侍御耶律阿息保前来处理此事。 萧乌纳早就听说过这位年仅十六岁,便因办事才能出众补为内史的青年才俊。 昨晚的接风宴上,老统军使喝了不少酒后,吐露了东北路的危急形势,坦言耶律阿息保此去危险万分,“劝”其“不要枉费性命”。 阿息保却笑问“统军使何必激我小辈?” 又言“契丹男儿何惧生死!” 其实,萧乌纳是真的不想阿息保去送死,女直人反意早显,他要的是朝廷派来的征讨大军,而不是一个热血忠贞的好后生。 耶律阿息保一行人已经消失在茫茫雪原许久,萧乌纳才转身,向身边的副将下令:“向周边部族发出预备征召令!随时做好女直人叩关的准备!” 按出虎水,耶律阿息保见到了新任的生女直联盟首领完颜阿骨打,阿息保劈头就问:“你的兄长死了,为什么不向朝廷报丧?” 完颜阿骨打怡然不惧,反问:“边境不宁,我族有丧不能凭吊,你们也认为是罪过吗?” 耶律阿息保再问:“尔等私自继承朝廷授予的节度使之职,可知罪?” 完颜阿骨打针锋相对,道:“我祖父乌古乃当年本就没有接受朝廷的印绶,我继承的也只是我女直人自己的都勃极烈之位,何罪之有?” 耶律阿息保怒了,喝道:“强词夺理,就能掩盖尔等目无王法的事实?” 完颜阿骨打怡然不惧,冷哼道:“王法?当年太祖、太宗与我族先祖就有约在先,迁走的熟女直,朝廷任意统辖;生女直之事,我族自为。朝廷蛮横干预我族内部事务,庇护生女直人的叛徒纥石烈阿疏这么多年,可有王法?” 几日后,耶律阿息保一行人返回,还带回了一匹异常雄俊的战马。 “统军使,果如你所料,生女直人的野心极大!这些狗崽子不仅不认错,还向我提纥石烈阿疏之事,居然还想向朝廷讨说法。我猜他们应是还没做好开战准备,不然也不会故意叫嚣,妄想激怒我出昏招。” “这马是完颜乌雅束的坐骑,准备拿去殉葬,我抢了过来,想激怒女直人现在就开战,完颜阿骨打作势拔刀砍我,却被他侄子轻易扯住,狗崽子们近期肯定有大图谋,竟然能忍下这么大的羞辱!” 萧乌纳感叹道:“阿息保,女直人势力已成,多谈无益。你这样的国族才俊不多了,以后再不可这样犯险!” 阿息保没接这话,行礼道:“国事艰难,还请统军使务必保重。我这就回春州,定要说服陛下派大军征讨!” 萧乌纳听了阿息保的表态,松了一口气,道:“放心,只要我这老骨头还在,宁江州绝不会有失!” 二人抱拳道别,耶律阿息保跨上完颜乌雅束的战马,匆匆离去。 上京道,永州广平淀,辽国东捺钵之所。 连续在马上颠簸了十几日的枢密院侍御耶律阿息保从按出虎水完颜部返回,顾不得休息,立即提出面圣请求。 拦住他的宫卫答道:“陛下已经回中京了。” “出了什么事?” 阿息保大急,脱口而出,旋即又觉得自己慌了手脚,一个宫卫岂能知道这个消息。 果然,那宫卫茫然回答不知道。 由不得耶律阿息保不急,野外捺钵再怎么好,生活条件也肯定没法和都城里的皇宫比,但即便如此,圣宗、兴宗、道宗三任皇帝死在捺钵上也不回中京,能够让陛下如此匆忙返回的,必然是大事! 其实,耶律阿息保猜错了。 根本就没出多大的事——几日前,知枢密使事耶律俨(萧奉先为北院枢密使)病重,捺钵条件简陋,无法治疗,皇帝命耶律俨乘小车回中京医治。 随后,皇帝耶律延禧又借探望耶律俨之名,带着一部分宫卫和重臣,跟着回了中京。 耶律俨和耶律阿思二人,是辽道宗耶律洪基留给耶律延禧的顾命老臣,阿思四年前已经故去,目前就只剩下耶律俨一人。 耶律俨是析津人,本姓李,有过目不忘之能,经籍一览成诵,是辽国少有的进士出身官员,早年主政地方时,也干出过一些政绩,且为人廉洁,一芥不取於人,名声颇好。 但他能当枢密使,却是运气使然,道宗晚年倦政,用人不能自择,令所有候选官员各掷骰子,以采胜者官之。 耶律俨运气好,连续三次都是最大点,道宗赞其“上相之徵也”,由此,耶律俨才迁知枢密院事,赐经邦佐运功臣,封越国公。 这人极善伺人主之意,有妻邢氏貌美,常出入禁中,耶律俨便叮嘱其妻“慎勿失上意”,由是权宠益固。 此事传出后,辽国朝野大哗,耶律俨名声尽毁,闻者无不鄙之。 不过,此时,已无人关心耶律俨的名声了。 随着耶律俨的病重,辽国官场早就暗流涌动,在京官员各显神通,只盼着能在即将开始的权力洗牌中,获得更优势的地位。 十一月十七,以三司使虞融为知南院枢密使事,以西南面招讨使萧乐古为南府宰相。 十二月初七,以枢密直学士马人望为参知政事。 马人望是辽国官场少有的正派人物,从未攀附权贵以求上进。 升参知政事后,友人来贺,马人望心忧朝局,竟愀然道:“得勿喜,失勿忧,抗之甚高,挤之必酷。” 医治不死病,中京的太医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拖了一段时日后,耶律俨病故于自己府内,时十二月初九。 耶律俨病重期间,皇帝前往其府探望,问宰相继任人选,耶律俨也许是想到了盛极而衰的家族故事,也许是担心身后名,看了一眼陪侍天子的侄子——当朝参知政事李处温。 李处温是李家的后起之秀,善逢迎取媚,皇帝对其宠信有加。 但这个侄子却是没能力更没人品没底线的家伙,临死之时,耶律俨已然看透,当年,自己为了刑氏之事,毁了一世英名,再不可为私利而铸大错。 李处温满脸期盼的看着叔父,耶律俨却是决绝的闭上了眼睛,再不言语。 耶律俨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侄子的上进,其死后一日,与李家交往甚密的北院枢密使萧奉先就举荐李处温为相。 第二十五章 眺望 徐泽率领的船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远洋船队,船只相对较小不说,船工们也多是只走过几趟高丽的“生手”,缺乏远洋航行的经验。 出发后,靠着季风和洋流的双重加速,仍然要在密州、海州两次补给修整,一路磕磕绊绊,行进近半个月后,才抵达明州。 凭借太尉府开具的公凭,在明州市舶司,商队拿到的优先进港和最优定税价——免税是不可能免税的。 几日后,在明州留下两艘商船,出售了部分货物,再次补给后,船队重新出港。 驶入大洋后,洋面上已有四艘大船等候多时,打着旗语请求加入徐泽的船队。 王四和张顺乘艓船登上“梁山号”旗舰,立即向徐泽汇报情况。 “四艘船一共九百六十人,野港水浅,只能靠小船摆渡,夜里又不能大举灯火,装的物资不够多,只能跑单趟,若找不到落脚地,返程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王四经过大半年的休养,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但吹多了海风的面庞依然很黑。 徐泽点点头,南下船队上的补给物资足够多,只要找到能停靠的岛屿,转过来就可以了。 “属下已经探明澎湖的情况……” 两个月前,王四就掌握了澎湖岛进一步的消息,并向徐泽发去情报,正是掌握了这一情况,徐泽才决定带领船队南下。 张顺兀自不放心,亲自带船去查探了一番。 “……岛上原住民不足两千,长相较明州疍民并无太大差异。筑城的其实不是原住民,而是前朝才迁上岛的唐人后代,还说祖先是汾水人,名施肩吾,中过进士……” 澎湖列岛有人,这一事实应该早就被海商们发现,徐泽甚至怀疑最初在岛上的原住民也是更早时期的中原遗民。 毕竟,这么小的岛屿,靠自然演化,人都可能产生,更没法有社会形态的人类村社。 “澎湖实际有岛数十,只是大多无法住人,主岛地势平坦,无河川山岳,缺灌溉水,土层为红棕壤,很浅,加上海风强劲,五谷难生,其民主要以打鱼为生。” “岛上生活艰辛,遇到过往海商,他们会换一些粮食、布帛和铁器等生活物资,其余商货则不要。” 徐泽频频点头,张顺确实用心,知道自己关注什么,正是因为澎湖列岛不利耕种,难以繁衍,才不为习惯农耕的华夏人所不喜。 “听人讲,澎湖以东确有大岛,很多年以前,曾有人从黑海沟来,语言不通,上岛就杀人,后被岛民赶下海。” “属下本想先去东面探查清楚再返回,但需跨过黑水沟,属下又有一条单船,怕出了意外后,无人向社首汇报澎湖岛的情形,只得返回。” “很好,辛苦了!” 徐泽想到了原剧情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命丧涌金门的事迹,又补充道:“顺而为之,逆莫强求,好好做,你之才,不应止为一斥候!” 张顺听出徐泽的言外之意,激动难抑,就要下拜,被徐泽止住。 张顺的这个消息印证了徐泽的推断——和澎湖列岛一样,以大宋的航海技术,台湾岛是可以通航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被华夏先民忽略了而已。 后世有俗语云渡台“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之说,且不谈其语夸张的成分。 明清以后朝廷禁海,片帆不许下海,偷渡者们只能挤在破旧的木船内横渡海峡,船小条件差,又不熟悉航线,莫说六死,七死、八死都不夸张。 而郑成功抗清失败后,被迫率领二万多人,乘两百余艘大小船只仓皇渡海,其大船各方面条件应该会优于徐泽的船,小船就未必了,在准备不足,气候不利,岛上还有强敌阻挡的情况下,不还是成功登岛了吗? 待张顺与阮小七、蒋敬交接了澎湖航线相关情况后,徐泽让张顺回到自己的船上,而后,船队改变编队序列——张顺带的船打头。 三日后。 “东家,情况不对!” 李俊的船上,领船的老船工向李俊汇报。 “怎么了?” “照这日头,船队怕是到不了泉州——太偏了,要不要通知徐巡检?” 李俊这些时日也学了不少航海知识,当即取来海图,对照太阳高度夹角比划一番,心中已信了老船工的判断。 恰在此时,前船打出保持跟进距离的旗语。 “没事!跟紧了,徐巡检肯定有安排!” 李俊几个月前被牛皋从九斗山救下后,就认了命,和受招安的费保、倪云等九斗山山贼一起去了之罘湾。 李俊原以为自己之前傲气扭捏,落魄后再觍着脸投靠,必会受徐泽羞辱,没想到徐泽不仅没有苛待他,知其差一些本钱买船,还为其担保,找海商们借了钱。 李俊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自知江海有别,特意雇了经验丰富的老船工,还联络上以前的“生意伙伴”,有了官面照应,自然顺风顺水,短短几个月时间,竟然就还清了欠账。 至此时,李俊方知当日徐泽在江州让张顺带的话,真不是羞辱他,比起海商,当初自己贩私盐所得,根本就不够看。 他当然没有膨胀到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凭手段挣来的,当初在江州江湖作为“三霸”之首,他倒是有这种错觉,现在回头再看,江州的江湖事,就是一个笑话。 …… 对大多数人来说,在远离陆地的大海中航行,其实并不是一件富有激情的事情,相反,甚至是很枯燥。 船队的四周全是无边无际的海水,连续航行半旬都看不到其他的任何景色,就连壮丽的日升和日落,看久了也会变得枯燥无比。 不仅枯燥,因为长时间找不到参照物,加上不断变化的风向,潜藏恐怖能量的洋流,还有说来就来的暴风雨,都使得远洋航行危险无比。 有经验的船工可以根据罗盘和简易海图确定航线,再根据太阳和星星的位置变化修正航向,甚至在熟悉的航线,凭借海水颜色、温度和咸度的变化推断自己所在的方位。 康狸暂时还不懂这些,但他觉得没必要气馁,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事,就像不断给自己生活带来希望和巨变,实际年龄却比自己还小两个月的社首做的每件事,自己都看不懂,但他知道只要跟着社首就对了。 而且,康狸也有自己的任务,那就是在旗舰高高的桅栏上,拿着整个同舟社唯二的一支望远镜眺望——自己就是船队的眼睛,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哪怕是一成不变的海水,在他眼里,也能看出不一样的波纹来。 几个月前,借着同舟社扩张的东风,康狸终于如愿的入了社,然后又选进了水营,再当上眺望手,家人也跟着来了登州,都有正经事做,全穿上了新衣,再没饿过肚子,再想曾经的日子,仿佛在梦里。 旧日的“梦”中,家人还在饿肚子的时候,遥望水泊中的梁山,仿佛就是自己心中的圣岛—— 岛?康狸确认了一遍,前方真有岛!随即敲响了铜锣—— …… ps:再次查阅了一些资料,登州仅有刀鱼寨一处军港,仁宗朝,知州郭志高设。 前面的章节已锁,无法修改,特此更正。 第二十六章 奇珍 这是个天赐的补给港——远远的看见澎湖列岛的轮廓后,徐泽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澎湖列岛且,位置处在台湾和福建路中间,是此时航海条件下,小海船渡海的最佳跳板。 列岛环形分布的众多岛屿形成了一个天然港湾,港湾外黑潮引起的海涛澎湃,港湾内却水静如湖,非常适宜泊船修整。 实际上,澎湖正是因此得名。 发现同舟社船队靠近,正在捕鱼的原住民们受到了惊吓,纷纷向岛中央逃去。 稍后,岛民们又在一部分手持兵刃的强人带领下,集合在一起,冲向海滩,准备反击来势汹汹的敌人。 但等岛民们看清了船队“庞大”规模后,立即放弃了无谓的抵抗,一些人聚在一起激烈讨论,更多的人则是看着船队入港,茫然地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 尽管张顺曾经来过一次,但他那次带的只是“小船”,也不敢确定澎湖湾内的具体情况。 在陌生的野港,大型海船船队入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没人敢保证哪处水面下没有暗礁,这也是古代大规模登陆战,大多只能围绕港口城市展开血腥争夺的重要原因之一。 几艘改做测量船的艓船在前引导下,后面的船队缓慢进港。 见到岛上的岛民始终没有表现出对抗的意思,徐泽调整了登陆方案,将原计划的突击抢滩改为武力展示。 第一批登岛的,是甲胄齐全,披挂整齐的巡检司水营官兵。 其后,史家村和少华山混合编成的移民,也在王进和史进的组织下有序登陆。 看到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水营官兵装备齐全,列阵迅速,没有半点嘈杂,只凭各色旗帜和清晰短促有力的口令完成登陆。 期间没有半点嘈杂,整齐而肃穆,配合闪着寒光的刀枪,宣示这批人绝不可挑战。 见此情形,原本还持着简陋武器的岛民赶紧丢下,不知道谁带的头,很快就跪倒一片,不少人嘴里还念念有词,趴伏在地的身子抖个不停。 “都抬起头来!” 徐泽见这些岛民可以“教化”,自然是想尽快收服此地人心,都这么跪着,怎么交流?但要是直接命令他们站起来,恐怕没几个人敢听令,只得先让他们抬头。 好在有人能听懂官话,一些人抬起了头,张顺很快从中找到上次管待他的人,一番说服,喊出来了忐忑不安的岛民首领。 “本官现代表朝廷,授予你海东郡澎湖寨巡检司巡检之职,望你务必严加整饬,替朝廷守好此地。” 徐泽直接丢给对方一个莫名其妙的职务,身边众心腹听了也是一头雾水。 莫说“海东郡”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名称,朝廷也早没有“郡”这一级的行政区划了,但众人大多知徐泽的野心,全都心照不宣。 授官不应该授印么? 其实,徐泽是想给印的,只是刻印是个精细活,在浪涛不绝的大海上做不好。 不过,很快就会有的,萧让虽然被他留在了之罘湾,但金大坚却被带了过来,金印、石印、木印,想要那种都行,要不了两天就可交货。 船队在澎湖待了三日,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是考察各岛上的自然资源,遗憾的是,没有发现徐泽想要的铜、铁、硫、硝等矿产。 不过,张顺却在测量港湾内水深数据时,发现了两株高近五尺的红珊瑚,这倒是意外之喜。 红珊瑚色泽喜庆艳丽,造型卖相极佳,且因为生长极为缓慢,如此高度,只在古书上见过,如今绝对是举世罕见,足以应付赵佶了。 徐泽只取了其中一株,另一株让它继续生长,多一株效果当然更好,但两株都送给赵佶,搞不好哪天就被他败光了,还难得装船。 二是对岛上居民进行编户齐民,既然是“置寨”,当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所谓编户齐民,即凡官府控制的户口都必须按姓名、年龄、籍贯、身份、相貌、财富情况等项目一一载入户籍,被正式编入政府户籍的平民百姓,称为“编户齐民”。 编户齐民是保证赋税、徭役和征兵等官府行政运转的必要前提。 其实,现在的澎湖列岛上的岛民连饭都吃不饱,又远离大陆,赋税、血税都指望不上他们,本不用编户齐民,徐泽之所以要坚持编户,主要还是为了锻炼队伍。 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地盘,不管大小,人多人少,具体生存状态如何,有多大的战争动员潜力等等,都要做到心中有数,小地盘嫌人少没油水不愿编户,等有了大地盘又没经验和能力,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乡绅和胥吏们玩花活。 这事交由蒋敬责任,因为绝大部分岛民不识文字,真要把此事办妥帖,莫说三日,再加三日都未必够。 蒋敬先集合岛上各部头人,教他们用粗细长短不一的树枝表示男女老幼,而后以家庭为单位摆放,统计后,再安排人逐户核对。 岛上封闭的环境和落后的社会组织度,原本连税收都没有,大部分岛民自不会想到现在的编户会对以后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因此,仅用两日就得到了准确数据——列岛共有岛民一千六百七十二人。 三是指导岛民生产和管理。岛上土壤本就贫瘠,耕种技术又落后,产出当然低得惊人,只看岛民们普遍营养不良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生活有多惨。 这样的“负资产”不是徐泽想要的,苍蝇再小也是肉,只要能在台湾站稳脚跟,澎湖列岛以后就是重要的中转站,如何让负资产扭亏为盈,是当前必须紧迫考虑的问题。 好在徐泽为了移民,专门带上了同舟社的“种植专家”——梁忠,在梁山受了徐泽的启发,搞实验田种植并取得一些成效后,梁忠就上了瘾,迁到之罘湾后,他就做了很多种植实验,其中就包括海水种稻——当然失败了。 在尝过岛上的土壤,问了部分岛民本地的降雨情况后,梁忠非常肯定地说岛上虽然土薄,种稻麦得不偿失,但高粱和一些瓜果却是很适宜种植的,请示徐泽后,梁忠留下一些种子,并教岛民种植技巧。 高粱籽其实不仅可以用做禽畜饲料和酿酒,人也可以说吃,当然口感会很差,但对长期吃不饱饭的岛民来说,能饱肚子的食物就是天赐的好东西! 还有捕鱼,因为洋流带来丰富的养料,环礁又利于鱼类躲避天敌,澎湖列岛附近的渔业资源极为丰富,但受限于原始的捕鱼手段,岛民们终日忙碌,所得却很少。 同舟社自然随船带有各类捕鱼工具,连续两日的捕鱼大丰收,不仅教会了一些岛民新捕鱼技巧,更是让全部岛民敞开肚皮吃鱼。 看着这些生产力落后而退回原始社会结构的岛民,因为吃饱了几顿鱼,就对自己这些外来侵略者敬若神明,徐泽内心甚喜,多朴实的子民啊。 必须想尽办法提高岛民的生活水平,让他们吃饱穿暖了,才有更多的时间读书识字,不对不对——同舟社自己的教书先生都不够,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在岛上安排人传播文化知识的。 其实,原始社会是静态社会,受限于生产力低下和认知不足,岛民的生活所需仅限于吃、穿两样,这几天同舟社捕鱼多了后,一些岛民就无所事事,坐在沙滩上晒着太阳看同舟社捕鱼。 让岛民们花更少的时间,产出更多的食物,然后就有更多的时间晒太阳——怎么可能呢? 奴役他们,用皮鞭和棍棒让他们老实做事? 太低端了! 在徐泽的设想中,等台湾通航后,来此歇脚的船只不仅会带来粮食、布帛,还会有各类新奇且有用的生活用品,甚至调料和奢侈品。 想要?交换啊! 什么?咸鱼我们不要,你们可以用手工来换。 不会?没关系,我们安排人来教,包教包会包分配。 原材料太少?这个更好办,我们船上就有。 没钱?要什么钱!先赊给你们,赚了钱再买下一批。 什么,钱多了没用? 知道某某家的儿子没? 赚钱买了一对漂亮的手镯,娶了你们族长的侄女。 不要手镯?没关系,我们还有…… 人类社会就是在不断膨胀的欲望中持续进步的,徐泽要做的,就是引导他们过更好日子的欲望——没错,徐泽就要带着这些岛民走向“幸福”生活,而不是征服和奴役他们。 人,才是构成一切社会财富的基石,只有华夏文明,才能产生“共赢”和“带你致富”之类的政治智慧。 相对而言,西方大航海时代开启的血腥屠杀和奴役,实在不上了台面。 当然,也有西方彼时刚刚脱离野蛮蒙昧,自身软实力不足有关,如果澎湖岛上有数万野蛮彪悍的岛民,徐泽也绝不敢采取现在这种处理方式。 …… ps:曰:“隋开皇中,尝遣虎贲陈棱略澎湖地。其屿屹立巨浸中,环岛三十有六,如排衙。居民以苫茅为庐舍,推年大者为长,畋渔为业。地宜牧牛羊,散食山谷间,各氂耳为记。棱至抚之,未久而去。” 第二十七章 杀鸡 船队出澎湖湾向东,未行多远,就能明显感受船只受到洋流的作用而偏离航线,不得不频繁改变风帆角度和船舵以调整航向。 在徐泽的前世记忆里,澎湖列岛似乎靠近台南方向,与下步的发展战略不利。 徐泽本想利用西北向的斜风,向东北斜向航行,阮小七和蒋敬测算风向和洋流速度后,建议不要这么做。 根据推算的结果,洋流太快,风向也不利,坚持向东北航行的结果,只会被洋流推回,如其费时费力斜向航行,还不如顺风顺水,尽早登岸后,再沿洋流影响较小的海岸线航行,正好一并绘制海图。 徐泽带蒋敬出海的目的,不仅是要他通过牵星术领航,在这点上,船队的几个老船工并不比他差,最重要的是记录航线各种参数,并绘制海图。 有了这些参数和海图,才能为以后往返台湾提供尽可能详细、安全的航线指导,这需要很专业的算学知识做基础,一般人做不来,至少徐泽不会。 事实证明,阮小七和蒋敬的推测是对的,等船队靠岸时,根据测算的数据,已经离开澎湖水平面向南横移了约百里。 因为准备充分,且航行的时间不到两天,也没碰到暴风,船队只是在靠岸的时候,前面引导船触了礁,但不严重,还有水密仓,等靠岸修修还能再用。 最大的问题是黑水沟流速快,浪急船簸,不少人产生了严重的晕船症状,急需靠岸调整。 船队沿着台湾岛西岸寻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一块可以休整的地方,放出去侦查情况的张顺和陈达先后一起乘艓船回到徐泽的旗舰上。 “社首,这一片没有暗礁,可以停船,那处沙滩也正好可以拖船上岸修理。” 二人各有分工,张顺主要探查水情,陈达则带人探查岸上的情况。 “情况不大妙,这里应该有人活动,我们找到这个——” 陈达交给徐泽一支半截的骨质箭矢,虽然是骨质,但绑缚技巧相当成熟。 “水营先上岸,斥候派到到五里以外,其余人寻找立寨位置,伐木准备立寨。打旗语,其余各船做好登陆准备!” 明知此处不安全,但徐泽没得选择,船队之所以寻了大半日才寻到此处,不是因为没有更好的登陆点,恰恰相反,这大半天里,先后发现了两处合适的登陆点,但都有人——而且是赤背纹身,手持标枪、弓箭,看到船队就哇哇叫着冲过来的人。 很明显,这些人语言不通,攻击性极强,虽然徐泽不怕打仗,但现在船队最需要的是休整,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杀戮,在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最好不要与这些人接触。 但船上的生活条件并不好,特别是几艘运送移民的大船,很拥挤,若是今晚不在岸上宿营,一些人的症状很有可能会加重,长期呆在酸臭憋闷的船舱里,搞不好会出现其他的疾病——这是安道全的忠告。 半个时辰后,收到斥候未发现敌情的信号,各船陆续登岸,迅速到达水营指定的区域,伐木、挖沟、立寨,赶在天黑之前,立起了营寨。 徐泽并未按照习惯往营寨几里外派出警戒斥候,相反,所有斥候都收回,只保留了几个简易望楼上的观察哨。 虽然时值腊月,但此地的气候仍有十几度野外仍有少量虫蚁,所以,天色变暗后,营寨的四周就燃起了随船带来的艾草。 尽管杨介宣称已经配制出治疗瘴疠的药方,船上也带了不少,但徐泽不敢赌广南的瘴疠和台湾一样,药方就一定有用。 而且,孤悬海外的岛屿,不仅有瘴疠,也许还有后世不曾知道的各种疾病,小心无大错。 一夜无话,次日早起后,斥候继续派出,一部分人拖船维修,一部分人进一步加固营寨,还有一些人根据昨日斥候的发现,结队出外挖掘野菜,猎取野鹿。 经过一日的休整,众人的状态得到了有效缓解。 至第三日,斥候传回消息,远方发现零散原住民,似乎是对方的斥候。 徐泽只想队伍休整完毕,船修好后就启程,没打算招惹他们,而且本方营寨经过两日的加固,已经不惧这些原住民晚上的袭击,当晚照样收回斥候,在营寨外燃火熏草。 深夜,警戒哨发现黑夜中有人靠近,似是偷瞄船队众人的营寨构造,警戒哨射了一箭,没射中,三个人冲出来抢射偏的箭矢,扭打一团,把警戒哨都看懵了。 直到对方因为靠得太近,被射死一人,剩余两人才仓皇逃走。 第四日,船已经修好,齐力推入海中,众人拔寨离营,按照先民后军的顺序,有序回到船上,正准备启航。 树林中忽然冒出大批原住民,狂叫着冲向沙滩,数量有三千余,见船队离岸甚远,一些人朝船这边仍石块和绑着细绳的标枪,见难以企及,有四个胆大的,抱着浮木就浮水过来,引得岸上的原住民又是一阵狂叫助威。 “真是热情的原住民啊!” 徐泽暗想,随即吩咐道:“抓住那几个家伙!” 阮小七水性一流,但他如今作为旗舰船首,当然不可能亲自做这事,而且旗舰因为船大吃水深,位置也不靠前,抓人也不方便。 旗语刚刚打出,张顺、李俊、童猛、童威四人就跃入水中,不多时,四个下水的原住民被擒到旗舰上,其余几个。 徐泽亲自审问。 “你们是什么人?” “%…&*#@” 几个原住民刚才被灌了一肚子海水,起初还有些萎靡,待回过气来,就开始挣扎,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啥。 徐泽听出他们的语言有些类似后世东南亚一带语系,只是颇有外语天赋的石秀留给吴用了,急切之间和他们交流显然不可能。 而且,很明显,这些原住民嘴里说的,也肯定不是邦交友好之类的话。 好吧,徐泽承认原住民和原住民一样,教化的方式自然要有差别。前几日在澎湖列岛的感慨依然有效,教化蛮人生番,不要拘泥于单一手段嘛。 徐泽朝李逵使了个眼色,李逵冲上来,对着闹得最凶的原住民就是一斧子。 那人的脑袋飞到空中,嘴巴还在张合着,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甲板上被喷了好大一摊血。 徐泽皱起眉头,道:“粗鲁!这几块甲板铁牛你负责擦三日!” 几个原住民被突然出现的情况吓着了,但只是片刻,又开始闹,徐泽又朝武松使了个眼色。 武松上前,一把抄起一个原住民的脚脖子,单手将其倒提着,来到甲板边,干净利落地一刀枭首,待其体内的血喷完,再将尸体仍到水中。 剩余的两个原住民终于被这杀鸡一般的恐怖场面震慑住了,瑟瑟发抖,再不敢叫唤。 “二郎,这两个家伙交给你了,务必在半个月内,教会他们说官话!” “是!” 徐泽扭头,吩咐阮小七:“启航!” …… ps::流求国在泉州之东,有海岛曰彭湖,烟火相望。其国堑栅三重,环以流水,植棘为藩,以刀矟弓矢剑铍为兵器,视月盈亏以纪时。无他奇货,商贾不通,厥土沃壤,无赋敛,有事则均税。旁有毗舍邪国,语言不通,袒裸盱睢,殆非人类。 第二十八章 求见 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并不好走,尤其是最初的一截偏西北方向,逆风逆水,最是难走,极耗时间,好在过了后世的外伞顶洲位置后,海岸线开始偏东,而且远离洋流,船队的速度才逐渐加快。 随着船队不断向北推进,沿岸所见,既有大片的平原,也有起伏的山地,有奔腾的大河,也有安静的小溪,野鹿穿梭林间,飞鸟遍布河泽,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众人越发感叹此岛的广大和荒凉。 期间,也发现了几批原住民,从妆饰纹身看,除了最初的两批和当初袭击船队的部族似乎是一个族群外,其余各部都有差别。 船队甚至还和其中一部完成了交易,这部人的语言中明显带有汉语的痕迹,徐泽分析,应该是中原战乱期间,流落至此,退化回野民的华夏难民。 随着在海上飘的时间逐渐延长,船队里生病的人也越来越多,徐泽不得不命令船队多次靠岸修整,安道全和几个徒弟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随着船队北上,气温也逐步降低到十度以下,倒是没有出现没有瘴疠症状,而且,出海的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治疗也及时,倒是没有出现亡人。 大部分人生病,是因为缺新鲜蔬菜和新鲜的饮用水,以及晕船,缺乏活动等,造成的身体免疫力下降。 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半个多月的航行,船队终于到找到一条宽大的河流入海口,水流平缓,水质很清,徐泽估摸着这就是后世的淡水河——自然条件下,唯一可通航的河流。 对照蒋敬画的海图,位置也和记忆中的淡水河基本吻合。 徐泽下达了转向进入河道的命令,众人看到登陆定居的希望,精神振奋,奋力划橹驱船。 五日后,船队早已下锚,众人正在齐心建设永久营地。 对周边的探索也到了百里以外,期间发现了四个原住民部落,斥候都依照徐泽的命令,只是标注了地图,没有惊动对方。 在台南被抓上船的两个原住民,在武松的一番“认真教导”下,已经学会了官话,审问之后,才知道他们其实不算原住民,也是外来者。 根据其族留传下来的故老传说,该族原本生活遥远的南方大岛,遭遇大洪水,聚居地无法生存,一些人乘坐木筏顺着洋流,一路飘到台湾。 其后,经过很多代人的繁衍,族群逐渐兴盛,已成了台湾岛南部的霸主,并建立自己的国家——毗舍邪,其王自称卑南王。 随着毗舍邪国势力逐渐扩张,已与原本生活在山内的本岛生番产生摩擦,双方互有征伐。 当日,发现同舟社的船队后,其国的祭师通过祈祷,得出这是天神赐予毗舍邪国的神舟,可以带着族人重新回归祖先的故土。 由于国内的勇士大部分在山内和生番打仗,集结花了几天时间,才给了船队众人从容修船的时间。 其国缺铁,只有最勇猛的勇士才有资格配薄铁小刀,临敌用多镖枪,系绳十余丈,为的是投出后及时收回。 因生产力落后,毗舍邪人还不懂造船技术,遇水则缚竹木为筏,急则随便抱块木头泅水而遁,澎湖列岛居民讲的海东入侵者应该就是他们,居然靠木筏渡海,也是无知者无畏! 徐泽推测这帮外来蛮子应该来自于吕宋岛或者马来群岛,不过,这些人来自哪里并不重要,知道岛上有原住民,也有外来者,相互之间还有剧烈的冲突就行了。 徐泽暗自庆幸没有盲目立足台南,不然被这些熟悉地理蛮子缠上,烦都要烦死。 目前这阶段,最主要的敌人还是恶劣的生存环境,趁着冬春季节,烧荒整地,消灭蚊蝇滋生环境,夏季来临后,才可以少一些疾病困扰。 现在移民的人少,还可以靠渔猎应付,但要看长期,只有保证岛上产出的粮食有富裕,才能大批量移民。 徐泽选择的这处定居点位置非常好,若经营得当,容纳数万人都没问题,有淡水河作为作运输通道,日后再要扩张也很方便。 不足旬日的时间,营地内的各种建筑拔地而起,营地周围的烧荒整地也相应展开,只待时节合适,即可春耕,梁忠看见远处仍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因为人手不足暂时不能开发就心痛,催着徐泽赶紧再送人过来。 其实,徐泽也想早点送人过来,只是受限于航海技术,此时渡台受到季节和洋流的影响太大了,一年仅很有限的时间可以利用,且海船投送量有限,急不来。 前几日,蒋敬标绘完海图后,经过一些列计算,提出了一条新航线——从扬子江入海,靠着风力和江流的冲击作用,直驶海东郡,将比走澎湖列岛登陆更方便,也更安全。 其实,后世就有人推算这条航线是古代航海技术下的最优方案,徐泽原本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没有海图的情况,就靠他印象中不靠谱的地理常识,哪敢尝试? 登岛的问题似乎解决了,但回去的时候还是比较麻烦,比如,此时最安全的返回路线反倒是借台湾岛东面的黑潮洋流直入日本后再返程。 还要考虑用什么船送人的问题,不可能每次都由自己护送,太招摇了,再来几次,肯定会捅娄子。 还有澎湖列岛经营和应对毗舍邪国的扩张问题,经营岛北,短期内就顾不上岛南了,但为了今后的发展,彼处也不能放弃。 徐泽心中有一盘很大的棋,下属们却拘于眼界和接触到的信息,考虑的问题只能是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出发,这不能怪他们,因为,徐泽有太多的秘密不能与人分享——穿越者注定是孤独的。 而且,徐泽也不能在岛上常待,他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此地只能委托给部属经营。 开发步入正轨后,徐泽连续几日留在屋内,集中精力制定。 正奋笔疾书间,武松传王进有事求见,来得正好,徐泽本也想找他。 王进进门就问:“及世,海东建郡是不是太急了?” 第二十九章 苗头 王进自上了梁山,逐渐了解到徐泽的野心和基本盘,就多次与张绍探讨,二人得出的最终结论是——同舟社扩张太快,迟早会到朝廷忍耐的极限,乃取祸之道。 因此,当徐泽说要在海外寻一大岛以立身时,他是赞成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岛离中原这么远不说,岛上生活条件如此恶劣,还要在根本就不具备条件的情况下,仓促设郡。 思来想去,王进实在理解不了徐泽布局此地的战略考量,才趁着徐泽一个人在屋内找上他。 “师父别急,你先看看这个。” 徐泽将快完结的递给王进,随即出门,吩咐武松道:“去寻景恒、小七和不凡过来。” 徐泽在这份规划中,不仅明确提出了建郡的设想,设置了军事、经济、民生等多方面指标,还为下步扩张置县预留了空间。 在规划中,徐泽要求海东郡始终开辟一倍劳动人口以上的可种植荒地,并完成相应粮食储备,为后续登岛人员提供必要的生活条件。 同时,还要在岛上伐木烧炭,建起炼铁和造船基地。 从第二年开始,就要通过引诱、战争等手段掠夺周边部族的人口——不是奴役,而是真正的“教化”。 这是徐泽深思熟虑的结果,你不能指望一支对异族只知仇恨和屠杀的军队,去恢复离开中原王朝统治几百年的汉唐故土,要让自己的下属学会用不同的手段“教化”不同的敌人。 对相对温和的部族,可以用粮食、布帛等生活物资,引诱他们为海东郡伐树、种地、挖矿,用先进的生产和优良的生活条件,粉碎这些生番的社会结构,让他们主动来投。 对一些攻击性较强,难以驯服的生番,则鼓励他们去更远的南方,掠夺其他部族的人口,用以交换海东的各种物资。 假如有的部族已经有了贫富差距和族内仇恨,则在打败他们后,赋予底层穷苦部民权力去批斗原本的上层。 而如岛南的毗舍邪国那样实在不可交流的生番,则先打败他们再“教化”,如此还不行,就只留其妇孺,再不行,则只留儿童…… 至四年结束,徐泽要求海东郡人口过万,精兵至少两千。 当然,这么多人口肯定无法靠掠夺获得。实际上,主体民族基数太小,也是重大隐患,徐泽在规划中明说大部分人口来自大宋,通过海船运来。 王进被这份杀气腾腾的规划书吓着了,他倒不是同情那些将要被“教化”的生番,作为纯正的汉人和合格的军士,华夷之辨早就深入他的骨髓,战争必将流血之类的道理也不用再讲,不可教化生番没有人权可言。 他今日来找徐泽,本就是因为无法理解徐泽的急于设郡的想法,但看了这份规划,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急躁! 并不是说四年时间无法实现海东郡万人定居的目标,要说,淡水河沿岸的这片土地,确实较岛上的其他地方更适合移民,只要给足够时间开拓,别说上万人,再多几倍,十几倍都没问题,但问题是,徐泽给的时间太短了。 任何事务,一旦超过了某个临界值,就会产生不可想象的质变。 比如身体孱弱的士子游历天下,少有水土不服死掉的,但大军远距离机动,身体强壮的士卒却是最怕水土不服,其造成的减员,甚至会超过对阵杀敌。 原因便是士子是“游”,时间宽裕,而大军机动,通常却是时间紧迫的。 经过百年的慢慢开拓,可使数百万人安居的蛮荒之地,只给十年时间,就不一定能让十万人住得安全,若只给一年,则肯定会使万余人大量减员。 此时还是冬季,水土不服、瘴疠和其他疾病问题还没显现,但等人数剧烈增加后,不仅是疾病的预防和治疗,还有渡海的安全问题,战争造成的人口减员等等,最终,徐泽需要的上万人,可能就需要两万人、三万人甚至更多的人,拿命来填! 就算狠下心来,不管人命的问题,又哪来的这么多人?华夏人虽然勇于开拓,但也安土重迁,没有相应的危机和足够的动力,谁愿意背井离乡,来这蛮荒之地? 何况,上万人,并不是十来个千人的简单累积,这么多人,如何管理,靠谁管理,怎样征税,如何征兵?还有炼铁、造船的工匠,又从哪里来…… 若不是知道徐泽一贯沉稳,做事向来有章法,王进都怀疑徐泽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由于担心误会了徐泽的想法,王进没有急于发表意见,又认真看了一遍规划,还是没能理解其中深意。 等王进看完,史进、阮小七和王四也都过来了,徐泽让王进将规划传给三人依次观看。 他又拿出一份,让几人传阅,这是徐泽出海前,专门炮制出来的。 该文从辽宋百余年榷场贸易造成的巨大逆差,佛寺泛滥造成辽国官府税收锐减,连年灾害造成的盗匪四起,上层腐化堕落造成社会上下脱节,朝廷军事力量衰弱造成的边疆失控等问题,推断辽国已经病入膏肓。 又从辽国及生女直人的社会结构和战争动员能力,以及辽国东京道的力量对比,分析女直人一旦起兵,将势如破竹,而战场上的失败,必然导致辽国各部族的背离,双方此消彼长之下,徐泽大胆预言辽国必将在十年左右亡国。 这一份满是漏洞的软文放在后世各大论坛上,吸一波粉的同时,也绝对会迎来一顿狂喷,但对付自己手下这帮人却是足够了。 史进、阮小七结合自己在辽国的所见所闻,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王四向来是徐泽说啥都信,统管情报后,也从不对外人透露自己的倾向。 王进虽觉得徐泽的推断过于武断,但没有去过辽国,见三人一副如听真言的表情,也只能选择相信。 待四人将两份文件传阅完,徐泽又让王四介绍两浙路和福建路的形势。 王四在两路经营情报网近一年的时间,已经取得一些成效。 不仅是两路,整个江南都存在很严重的隐患,但有很多只限于他和徐泽掌握,没必要面面俱到,王四主要讲花石纲的问题 自从朱勔在苏州设应奉局,就专事在东南江浙一带搜罗奇花异木,嶙峋美石。 有太湖,灵璧、慈溪、武康诸地之石;两浙花竹、杂木、海错;福建异花、荔枝、龙眼、橄榄;海南椰实;湖湘木竹、文竹;江南诸果,两广异花奇果等。 当然,受危害最重的,还是朱勔所在的两浙路。 其实,这些对“富庶强大”的大宋来说,只要控制住量,都不算事。 但天子对此事的痴迷程度令人难以想象,曾得太湖石,高四丈,载以巨舰,役夫数千人,所经州县,有拆水门﹑桥梁,凿城垣以过,运到东京,天子见之大喜,御笔赐名“卿云万态奇峰”,并悬金带于其上。 为了保障“花石纲”的运输,关系民生之重的漕运都被挤在一边,漕船和大量商船都被强征来运送花石,致使江浙米粮等地米粮卖不出去,小农纷纷破产。 而应奉局在朱勔的主持下,只要听闻哪家有奇石异木,便直接上门强取,若是小盆花草,搬走就搬走了,一般有闲心和实力养花种草的人家,也不差这点钱。 但能够动用纲船运输的花石,又岂能是小件。 花石太大,在家宅内搬不出去怎么办? 直接破屋坏墙! 山野之中的花石不好运输怎么办? 修路搭桥,所经良田直接践踏! 甚至于一些大户人家的随葬花石,也不嫌晦气,直接掘墓取走! 朱勔如此倒行逆施,当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但这人也不傻,先找几个党争失败者踩上一脚,对当朝的实权派则不招惹。 如此一来,有钱没势的聪明人看到了风向,纷纷找朱勔献礼,以求免花石纲之取。然后,又逐步演变成和某家有过节,投告其家有花石…… 应奉局一伙人也与时俱进,不再满足找花石纲。 找到合适的敲诈对象,就带人进其家宅,将重要的生活物什贴上黄封条,说是进贡天子之物,主家必须认真保管,若有半点损坏,就会被治以“大不敬”之罪,轻则罚金,重则坐牢,主家只要不傻,就会乖乖交钱买平安。 两浙的有钱人家整日提心吊胆,朱勔的家资却越发丰厚,据说仅良田就超十万亩,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 福建路因为太师蔡京家乡的缘故,情况稍好一些,但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生存环境本就差,再遇到朝廷恶政,就只能举家逃亡。 随郑天寿下南洋的船上,就有两浙、福建两路出外谋生的难民,随着花石纲愈演愈烈,选择出海的难民必然会越来越多。 只要证明海东郡能够立足,稍稍放出风声,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投靠。 这已经不是愿不愿意拿人命填岛的问题了,而是这些人就剩下烂命一条,不来“近在咫尺”的海东郡,就要去远在天边的南洋诸岛! 当然,若是一些大族被花石纲牵连,而举族渡海,肯定是不会投靠同舟社,甚至还会在站稳脚跟后,与同舟社争夺生存资源,这也越发需要海东郡尽快形成威慑力。 王四的讲解引用了大量的数据和事例,听得王进心惊肉跳,只觉得两路贫者破产,富者破家,再这么下去,移民都无法解决问题,迟早会爆发民乱。 这还没完,王四又在徐泽的要求下,透露一个更隐秘的情报——明教。 第三十章 沉香 两浙路睦州青溪县,方氏漆园。 在州治建德县打探消息的管事王寅回到漆园,立即赶往光明神殿,就见主家侄子方杰守在神殿外。 “教主?”王寅轻声问方杰。 “在祈祷,右使请稍待。” 二人皆是明教骨干,清楚教主的习惯,多年以来,无论风雨,再急的事,都不能动摇教主对大明王寅尊的虔诚。 光明神殿内,明教第二十七代教主方腊跪在大明尊祭坛前,双手合十,满面肃容,口中念念有词: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 做完祈祷,方腊起身,喊道:“进来吧!” 自唐以后,摩尼教的活动就转入地下,自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建神殿做祈祷。 所谓光明神殿,其实只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小房间,方腊在神殿内的祈祷,外间能听个大概,而王寅和方杰的说话声,神殿内的方腊自然也能感知到。 “州府即将来人取我教圣经,请教主速做准备!” 王寅有些急,进门就直接汇报探知的消息。 所谓“圣经”,当然不是后世基督教的,而是明教的经书。 “坐,右使辛苦了。” 头戴乌帽,一身白袍方腊闻言仍是一脸平静,从容不迫,其身心似乎都在刚才祈祷中获得了洗涤,脸上仿佛也能看到是睿智、圣洁的光芒。 王寅见教主不为所动,又强调道:“朝廷再次下敕,要求州府送圣经入藏,黄知州也顶不住,已经安排了办差公人,建德那边我让人做了遮掩,应该能拖两日。” 其实,王寅带回的并非突发消息,去年冬月,南郊祭天大典后,朝廷以天神降临,诏告在位,作,方腊当时就预料到朝廷会有大动作,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朝廷下诏,访求天下道教仙经。 明教本是西方传入的外来教派,乃糅合祆教、基督教及佛教三派的教义为一创建,最初的教义与道教并无关系,但传入中土后,明教又迅速适应华夏百姓的需求,揉入一些道教教义。 明教在华夏站稳脚跟后,数百年间里,多次修改教义,佛道色彩越来越浓。 愚者不知明教真义,常将其与佛道并称。 “勿急,既是朝廷需要,便予他们吧,我教导人向善,若教义能经朝廷扩散,也会为大明尊所喜。” 方腊一脸淡然,全没有王寅的半点急躁。 “教主,近些年,我教又新增了不少教义,若是就这样上交圣经,会不会不妥?” 王寅担心的是教主修改的一些教经条文会引起朝廷不满,如“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便被教主改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明眼人都知道这么一改,释义全变,从强调“法”的平等,到否定其平等,用心如何?很容易被有心人关注和过度解读。 “无妨,二十二代教主时,朝廷也曾下诏集天下道藏,我教就已经上交过一次圣经,此事既有先例,朝廷也一心求取真经,我辈当成此美事。” 方腊说的“先例”,是百年前的真宗朝,官修,也曾两次下敕,命福州献上编修入藏的事。 明教并不是僵化不知变通的宗教,其教原称摩尼教,大宋立国前后,为进一步华夏化,才以教旨代替教主作为教派名称,改称明教。 大宋平定天下后,历代教主为了适应新的形势发展,陆续对明教教义做了一些修改和简化,如将原教义的素食、禁欲改为素食、戒酒、裸葬,并提倡团结互助、教友互为一家,又将一天四次的祈祷简化为一天一次。 如此一来,明教越发“平民化”,始终传播不衰。 见王寅仍自惴惴,方腊安慰道:“右使勿虑,明教传承数百年,虽有前朝毋乙、董乙二人之乱,但大体还是与历代朝廷相善的。” “当今皇帝痴迷道法,当是想取我教教义之长,以补道教之短,且我教向来导人以善,便是有些许教义变化,朝廷也无话可说。” 方腊此言不假,明教教义是以善、恶二元论为基础,将一切现象归纳为善与恶。 善为光明,恶为黑暗,而光明必会战胜黑暗,人类若依宗教之真理与神之志向,终必走向光明、极乐之世界。 而无始以来明暗相交,恶魔恒于暗界,纷扰不息,致今之世界依然善恶混淆,故人当努力向善,以造成光明世界。 王寅接着讲:“属下还探听到一个消息——明州官府正在查探我教分堂的活动规律,似是准备上书取缔。” 方腊终于变了脸色,道:“此事确实失于操切,明州的根基太薄弱,本就不具备大力发展的信徒的条件,大建斋堂,夜聚晓散的做法与我教教义不合,失之于诡,是我错了。” “教主,怎能怪你?” 王寅急道:“这几年,本教扩张太快,信徒中本就是鱼龙混杂,明州名为分堂,实是伪信徒擅借我教名义行事,教主宽宏,才不与其人一般见识。” 方腊颔首,道:“此事确实是个教训,核心教众在精不在多。祸福相依,我们也该借此机会好好整顿教务,此事就有劳右使了。”方腊以手抚胸,向王寅行礼道。 王寅还礼,问:“越州、浙州、台州的分堂是否一并放弃?” “都放弃吧,本就不该设立的。” 方腊已经恢复了淡定从容,这句话不带丝毫烟火气。 王寅感叹道:“如此以来,这几年的辛苦发展的教众,恐怕要失了大半。” 方腊道:“右使不必介怀,明暗相交,善恶相依,我们虽敬奉大明尊,却也不排斥黑暗神。无恶便无善,无暗就无明,善与恶,明与暗,本就相存相依的。” “些许不坚定的教众,去了便去了吧,坚定者,自会始终坚信大明尊。我等为神之使者,当谨记导人向善之责,为天下稳定、百姓安康尽一份力之使命,不可为了一己之私而妄起贪念。” “谨遵教主圣谕!” 方腊接着道:“若朝政清明,举世朗朗,我教就算只剩下几个人,以维系教义传承不灭又何妨?若局势混沌,善恶混淆,民意汹汹,黑暗占据人间,自有千万人等呼唤我教再造光明!” 王寅听了教主这番讲解,心中疑虑尽去,抚胸垂首,以示受教。 方杰匆匆入内,抚胸行礼,道:“教主,应奉局来人,相中了园中的沉香木——” 第三十一章 再造 在“海东郡”待了大半个月,徐泽便准备启程返回大宋。 多线布局,必然要面对这样的问题——总要委托一些人独当一面,幻想所有事情都尽在掌握,是不现实的,也很没效率。 争霸天下也一样,为人主就得有大气魄,事必躬亲,面面俱到是成不了大事。 即便是单纯的打仗,也不可能自己带人从头打到尾,必得有所取舍。 受限于此时海船远程投送能力的低效,想靠海东郡养雄兵数万,然后横扫天下就不要想了,自己的基本盘还是在大陆上。 何况,凭借已经获得的官面身份,自己在登州,能做的事不要太多。 但海东郡独特的地理条件和野蛮落后的社会形态,可以磨砺自己手下这帮好战的部属,锻炼队伍,用好了,还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奇兵作用,布局这里很有必要。 而且,一些在大宋不方便展开的研究和实验,在这里也能少很多顾忌。 这段时日,徐泽主要完善并细化海东郡发展规划,再与王进讨论其中的细节。 王进当日了解到宋、辽即将爆发的大动乱后,知道一旦乱起,莫说几万人,几十万,千百万人流离失所,死于战乱灾荒都可以预见。 由是,王进收起了心中那点“小仁”,一心推行徐泽的海东建郡计划,以待能在即将来临的大动乱中,践行救万民于水火“大仁”的同时,也实践自己的人生抱负。 徐泽原本担心王进带兵会有很强的“大宋”特点,特意给讲解了军纪军规的重要性、军中卫生条例、山地与平原作战的差异、应对小规模骚扰战要诀、“空心大方阵”对抗骑兵等等。 王进很谦虚,将徐泽提出的一些新奇想法都记在本子上,并结合自己从军经历,提出了很多有深度的问题反思。 诸如在无法维持极高士气的情况下,以长枪为主的空心大方阵,其实远没有大宋以弓弩为主的密集方阵好用;面对敌方轻骑骚扰,已方除了要装备强弓劲弩外,还必须有快速机动的反制兵种配合等等。 王进的态度令徐泽汗颜,果然,还是实践出真知,每个时代都有无数的时代精英在寻求时代问题的解决方案。 王进作为理论和实践都丰富的“当代人”,对冷兵器条件下的战争规律和形态变化的认识,远比自己这个后世在网上灌水打嘴仗的家伙要深刻得多。 有这样的好师父,徐泽还有什么好强求和不放心的呢? 知道王进已经充分领会自己的战略意图和近远期目标后,徐泽任命其为海东郡守,史进为海东郡尉,史进还要随自己回去一趟,等回来再正式履职。 留下了李逵、陈达、杨春、杜迁等人,归王进节制。 考虑到执行军纪和组织生产,徐泽还把同舟社的“军法官”周畀、耕作组负责人梁忠等人也留了下来。 同时,徐泽将小半个水营和两艘小海鳅也留在了海东,以组建海东郡水营,任命熊蒙为营正,倪云到登州后,态度积极,对操船也很有悟性,作为副手,配给了熊蒙。 因为熊蒙要执行自己交代的特别任务,徐泽赋予了海东郡水营一定的独立性,非战时和确有需要外,王进也不可随意调动。 征询了阮小七和蒋敬的意见,徐泽放弃了到台湾岛东岸,借洋流北上日本,而后再转回大宋的方案,因为没有这条航线的信息,靠自己脑中不靠谱的天文地理常识,一不小心,飘到了美洲大陆,找谁哭去? 最终,选择的航线,是出淡水河直接西渡,蒋敬根据已有的海图,推算出这条路线最近。 此时已进二月,西风止,东风起,洋流也有衰减,应该会比来时顺利不少。 而且,西岸的对面是大陆,就算有洋流影响,再怎么偏离航线,最终都能成功靠岸,不用担心迷路和得不到补给。 渡海的结果证明了蒋敬推算正确,尽管被洋流推着偏离了不少距离,但五日后,船队仍顺利到达福建路兴化军。 船队先向南,先到紧挨兴化军的泉州,处理了一批在岛上寻得的特产,完成修整补给后,转而北上,到明州后,船队分离,留下原本从明州出发的四艘商船,继续北上。 扬子江畔,通州静海县码头。 徐泽要带着武松、张顺、王英等人转乘内河船,护送红珊瑚和一些花石进京,剩余的船队则由阮小七带回之罘湾,临行前,徐泽特意喊来李俊。 李俊很快就赶了过来,抱拳行礼,道:“小人李俊参见太尉!” 李俊这一路见识了徐泽的野心,说没点想法是假的,同样是混黑道的,别人两年前才起家,如今却已是偌大威风,自己在江州威风了那么多年,如今却混得寄人篱下,这对比也太伤人了。 若说不服气,却是万万不敢的,眼界、能力、手腕和格局,别人都超越自己不知道多远,人和人,没法比! 但是,李俊毕竟是纵横江州江湖多年的大佬,即便落魄,野心还是有的。 这份野心并不是什么“彼可取而代之”之类的想法,而是觉得大丈夫生于世,若只为一富家翁,又有什么意思? 因此,李俊起了进一步投靠徐泽的想法——不是合作关系的海商,而是真正的下属,徐泽既然布局海东,以后肯定要用到很多熟悉水性的人才。 而徐泽是官不是匪,只要他愿意,招揽人才不要太容易,自己想要做一番事业,就不能再守着曾经的江湖大佬身份扭扭捏捏,到头来,只会落在别人背后吃屁! 念头一旦通透,李俊便抓住一切机会,表达自己的臣服。 徐泽当然看到了李俊的这一变化,也很满意——不愧是混江龙,很识时务,拿得起,放得下! “李东家,这趟赚了多少?” “回太尉,添一些钱,就能再买一条船了。” 徐泽公私分明,李俊在海东郡帮同舟社做事,虽然没钱拿,但可以抵税,而且这次转了多个港口,反复倒手,赚得也不少。 “两艘船还是太少了,而且,你的船也太小。” 李俊不清楚徐泽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他现在并不想一门心思赚钱,江州的事情,给他的打击太大了,没有官面照应,赚再多钱有什么用? “太尉,小人——” 徐泽没理会李俊的犹豫,打断他的话,道:“等你有钱又有船,你可以统辖多少亡命徒?” 李俊急了,下拜道:“太尉,小人已经洗心革面了,再不敢做此等违反刑律之事!” “哦,原来是这样?” 徐泽不无遗憾的道:“本官原本有一事想交于李东家这样的豪杰,你既已失雄心,那就罢了,好好在之罘湾行船,本官自会照应你周全。” 李俊何等人?立即听出了徐泽话中的欲擒故纵,当即下拜道:“小人本江州逃犯,落于贼手,若无太尉照应,早死于滁州,更不可能有今日富贵。太尉对小人恩同再造,但有吩咐,小人披肝沥胆,敢有不从!” “好!刚才的话依然作数,好好做,等你有了三艘的大船,本官就予你一项重要任务!” …… 第三十二章 画饼 红珊瑚色彩夺目,造型奇特,本身就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近五尺的高度更是世所罕见,直接进城的话,绝对会吸引无数眼球,引起东京轰动。 考虑到若是应对不当,搞不好会引发市民争相观望,进而造成踩踏事故;而且给天子送花石不是什么体面事,徐泽特意命人做了个大木箱,计划就这么低调运进东京城。 只是,东京城乃首善之地,城门处虽然没有守门卫士,但城门税吏也不可能放任这么大一个木箱入城而不检查,自己八品小官的身份在帝都更是不好使,徐泽慎重考虑后,还是提前派人将此事报于童贯。 童太尉办事妥帖,听了徐泽送来的汇报,担心他虚报,毕竟,珊瑚他见得多了,但高近五尺的红珊瑚却是只在古籍上见过,其人竟亲自出城验货,得知情况属实,又详细询问了徐泽此行的具体情况,童太尉吩咐徐泽及随行人员沐浴更衣,等消息入城。 童贯回城后,直接进宫,将此事禀于天子,天子甚喜,当即定下为迎此“祥瑞”,举办一个入城仪式。 于是,东京城百姓又免费享受了一次朝廷出资请自己看稀罕的娱乐活动,而徐泽则成为了被看的稀罕背景。 折腾了大半日,红珊瑚入宫后,天子特意召见了徐泽,太尉童贯做陪。 “徐卿,此行辛苦了!” 赵佶此言确有几分诚意。 一则见了红珊瑚,天子就被吸引住了,当即命人将此物打磨造型后,再置于自己的寝宫中。 再则,徐泽这些时日海上漂泊,饱受风吹雨打,对比上次面圣,黑瘦了不少。 天子乃感性之人,立即脑补出徐泽泛舟海上,为寻奇珍异宝,赴汤蹈火,九死一生的艰险经历。 “为官家做事,不敢言苦!” “徐卿此行,经受了不少磨难吧?” 童贯很有心,之前只跟天子简单提了几句——这类海上历险的传奇故事,当然要徐泽这个亲历者来讲,才更有感染力。 徐泽自然不可能照直说,毕竟海东郡的事情不可告人,且就算没有海东郡之事,平淡无奇的故事也不会引起天子的兴趣。 在徐泽的讲述中,一部堪比的大海历险记诞生了——英勇无畏的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官兵在巡检徐泽的带领下,战飓风、斗恶浪、斩巨蛟、驱生蛮,即便船毁人亡,也不忘保住奇珍,以献圣天子…… 由于听得太投入,天子赵佶坐起的上半身竟然不知不觉中微微前倾。 徐泽讲完,天子犹不尽兴,叹曰:“朕生而富贵,却不及卿这般行遍天下,踏崇山蹈深海,此实为生平憾事啊!” 徐泽起身,整理衣袍,郑重行礼,道:“官家身荷天下,岂能以身犯险!” “欸!”天子故作不悦,曰:“朕上次还夸你为朴臣,本色不可弃,这才几日,怎就忘了?” “臣须臾不敢忘记圣音教诲,只是臣更清楚,今日富贵全赖官家赏赐,他日王师北向,殄灭辽国,臣若想建功,更需官家恩准。” “哈哈!” 天子抚须大笑,对一旁陪笑的童贯曰:“太尉,你可要记住了,待王师北伐,若是忘了徐卿,你可得吃挂落!” 童贯恭谨答道:“臣,谨记!” 徐泽也连忙行礼,朗声道:“谢官家恩典!” “闻战则喜,徐卿果是我大宋一等一的好男儿!” 天子言及此,话锋一转,曰:“徐卿行辽所做,朕已看两遍,域外奇景仿若亲历,此番是否也要再作一本奇文?” “官家有令,臣敢不从?”徐泽坦然答道:“只是眼下却少捉刀之人——” 天子再次被徐泽的坦率逗笑,扭头曰:“起居郎,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为徐卿捉刀!” “啊!” 一旁正奋笔疾书的起居郎李邦彦呆愣片刻,道:“明日臣还要陪官家踢球,恐时间仓促。” 天子知李邦彦痞赖性子,不以为意,曰:“无妨,明日便由徐卿陪朕踢球,起居郎正好歇歇。” 李邦彦无奈,狠狠地朝徐泽比了个手势,徐泽回以憨笑。 二人的举动落在天子的眼中,再次大笑。 …… 童府书房。 “及世,坐!” 从宫中出来,徐泽直接跟随童贯仪仗回了童府。 童贯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徐泽,今日进宫前,他故意未交待当说不当说之语,就是想看看徐泽的应对,结果很令他满意。 哄天子开心的故事虚实结合,恰到好处,也没提任何过分的要求——说明这娃娃很有眼力,清楚能给他实际好处的人是谁。 “此番你部为寻奇珍,损失不少,有哪些需求,尽管提来!” 童太尉高兴的结果,自然是现场兑现赏格——太尉带领西军征战这么多年,也一直是这么爽利的。 “钻风船太小,不利远洋,我部出海时,还是冬日,几无风暴,尚损失两艘钻风。日后,若遇大战,天候自不可选,这类船只会徒增伤亡,末将恳请太尉再赐大船。” 没错,其实是留在海东郡的两艘小海鳅,徐泽直接报了因不抗风浪而沉没,另两艘船也“损毁严重”。 “可!” “另外,末将水营船种单一,实战中,易为敌所针对,急需丰富。且登州直面北辽,待与辽作战,战船必多损毁,无船坞修船始终是个隐患。末将建议在蓬莱县设船坞,以备战起。” 登州作为三面临海的防御重州,对辽作战的前沿阵地,原本是有船坞和船厂的。 宋辽大战之后,澶渊之盟约定,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创筑城隍,船坞水寨也受到限制,后又高丽断交,登州航运停顿,船厂便彻底荒废,只在蓬莱县保留了一个小型湿船坞。 童贯对徐泽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一则,然已经确定将徐泽的水营作为以后对辽作战的牵制力量,让敌人知道这支水营的存在,以吸引其注意力,就很有必要。 只是,毕竟现在宋辽之间仍是兄弟之盟,朝堂内又有异声,两国未正式开战之前,就不能做得太过招摇。 此时,在登州再建船厂,时机和力度都刚刚好。 没有搞错,徐泽请示的是建船坞,但童太尉当然不会这么小气,要建就直接建船厂!反正日后全取燕云后,登州就成由防御州升为观察州,无论是军用,还是民用,北方该建船厂。 二则,知登州事王师中是蔡京的人,蔡京前段时间刚将了自己一军,搞得自己灰头土脸,来而不往非礼也,朝中不好妄动,徐泽这小鬼头古灵机怪,胆儿又这么肥,那便让你和王师中放对如何? 当然,徐泽在王师中面前肯定不够看,但能搅浑登州这滩水,恶心一下蔡老怪也好。 三则,登州毕竟远在千里之外,靠自己盯着徐泽,实际力有未逮,难免会出疏漏,如这次出海的具体细节,就有颇多可疑之处,童太尉虽然惯于看结果不问过程,却不代表没戒心。 再这么粗放管理,迟早会出乱子。 如其派一个可能会被徐泽拉拢、恐吓甚至直接“落海淹亡”的小官去监督,还不如让王师中多加留意,至少他是徐泽无法拉拢和恐吓的。 所以,徐泽提议不仅要同意,还要将船厂直接设在之罘湾,不如此,如何能吸引辽国注意的同时,也吸引王师中关注? “及世有远见啊,此事我不能独断,过两日才能答复你。另,你部水营因任务特殊,你自己拟个编制,交我审定!” “谢太尉支持,末将必肝脑涂地,以报太尉!” “呵呵,及世今年多大了?” 童贯满脸笑容,话题突然转移到私人问题上,徐泽心里咯噔一下,老童该不会动了与我结亲的想法吧? 童贯虽是宦官,却是有亲族的,自己投靠了他,以后名声就已经难保,再要是结了亲,洗都没法洗!失算了,早知道今日在宫中就求天子为自己指婚的。 此时再想这些无益,徐泽只能老实答道:“末将今年二十。” 童贯追问:“娶妻否?” “尚未。” “既如此,我今日便为你作伐,成全美满姻缘如何?”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童贯摆明了要把自己彻底打上太尉党的标签,已然无法逃避,索性大方一点,争取谋得更大利益。 徐泽抱拳道:“谢太尉成全,只是不知是谁家千金?” “哈哈,这就等不及了?左司员外郎程万里与我有旧,听闻其女聪慧有颜色,可为你良配。” 程小娘子啊?可以有,可以有! 只是原著中,她出场的时间比较晚,此时应该还没到婚嫁年龄吧? 虽说大宋相对于其他朝代,女子晚婚的更多,二十好几,甚至三十岁才嫁人的,也不会有太大的舆论压力,但以“风流双枪将”董平的眼光和条件,当不会对年龄那么大还未嫁人的程小娘子有想法。 “太尉可知程小娘子生辰?” “当年修言为我门馆时所生,应是元符三年吧?” 呃,才十四岁,还没有成年,你这是给我画饼呢! 第三十三章 押司 郓城县。 放衙后,料粮押司宋江对同房贴司张文远道:“文远,今日可有事?” 张文远是个伶俐人,立即听出宋江有相约之意,答道:“并无,押司可有吩咐?” “你我兄弟好些时日不曾宴饮,今日刚好得闲,我做东,一起喝两盅?” 张文远善交际应酬,“上司”有请,当然是高兴应下,道:“前几次都是押司做东,怎敢让押司一再破费,这次该小弟做东!” “诶,这次不去酒楼,你知我前些时日得了外宅,整治得一手好酒菜,便想让你也来品鉴一番,如何?” “那,恭敬不如从命!” 张文远本就没有请客的意思,当即拱手行礼,应下此事,心下猜想,宋江这段时日是不是又遇到什么开心事。 其实,宋江并不是遇到高兴事,想与同僚共谋一醉,他之所以约张文远,是有要事相托。 这段时日,宋押司虽说在人前还是一贯的宠辱不惊,私底下,却常愁眉不展——宋押司遇到了烦心事,还不止一件。 应该说,不仅是现在,而是这几年,宋押司都是烦心事不断。 先是前年出了孟州大案,天子敕令各地严查此类极恶之徒。 去年江州整顿治安行动成效明显,朝廷要求各州县推广其做法。 今年,两浙路又报明教信徒各在所居乡村建立斋堂,鼓动民众,夜聚晓散,不轨意图昭昭,天子震怒,颁下御笔,严加取缔。 三事叠加,朝廷对各地地下势力的打击压制力度前所未有,连带着宋押司庇护下的诸多产业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到手的钱也越发不利索起来。 这种情况下,宋江正在树立的“及时雨”人设都难以维持。 自己这边愈发窘迫,临县那个突然崛起的奢遮人物,却从贼变民,再又变成官的经历,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宋江反复研究这位奢遮人物的起家史后,沮丧地发现,徐泽的成功,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全,自己根本就学不来,更无法复制! 如此年轻的江湖传奇故事,就在自己的眼皮地下发生,深深打击了宋押司的自信心。 当初,徐泽占领梁山又成功洗白,宋江对徐泽还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欣赏。 只是,还未等自己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到了自己只能仰望的高度。 相对于丝毫不顾及脸面,驱使可怜的流民亡户为自己挣钱又卖命,却换得了出身的徐太尉,自己屈意结交黑白两道,花钱买名声,却始终突破不了小吏身份的蝇营狗苟,就显得甚是可笑。 宋押司既不是超脱世俗的圣人,也不是冷血无情的恶魔,他也有七情六欲,只不过比别人隐藏得更深而已。 要当官——这一多年夙愿根本就看不到实现的希望,别人却轻易实现。 如此强烈的对比,由不得宋江不对自己的选择和努力产生怀疑。 当宋押司迷茫时,郓城县惯于为人做媒的王婆找上了他,并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带进了他的生活。 这事还要从去年十一月份说起:从东京瓦子流落至郓城县的阎氏一家,死了老子,剩下母女两人没有营生,生活无着,更没钱送葬,阎婆便央那王婆卖女儿,以过难关。 彼时,同舟社总社已经搬迁,原本被同舟社霸占的一些商业市场和灰色收益得到释放,大宋治安体系学江州的风潮也冷了下来,似乎看到了生活再度回归“正常”的希望,心情尚可的宋押司便予那阎婆一副棺材和十两银子做使用钱,对于买其女婆惜之事,则丝毫未提。 阎婆得了钱和棺材,回家发送老伴了当,兀自余剩下五六两银子,也周旋了一段时日。 只是坐吃山空,纵有金山银海也不够花,近日这钱便已用完,阎婆才又想起了上次只给钱不要人的“傻大户”,又央王婆出面,再寻宋江,定要把此事说成。 宋押司此时正为人生前途而迷茫,哪有心情和钱财给这等不知饱足的人家使,当即就回绝了。 怎当王婆子这撮合山的嘴? 又是“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生活多不便?” 又是“那女子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 又是“从小儿生活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术院不爱她?” …… 宋江动了心,倒不是“那女子长得好模样”,而是宋押司突然觉得,再坚持走江湖大佬的路风险太大不说,收益也太少,是要想办法再寻出路。 这女子要真如王婆所说这般出色,兴许就能着落在她身上,靠其走通东京的关系,说不定哪天便如徐泽这般摇身一变,得了出身? 由是,宋江依允了这事,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楼房,置办些家伙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 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 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 要说这阎婆惜,确实大有姿色。 在宋江眼中,此女—— 花容袅娜,玉质娉婷。 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 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 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 星眼浑如点漆,酥x真似截肪。 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尘寰。 在人生最苦闷迷茫之时,阎婆惜无疑给了宋江身心极大的愉悦,让他暂时忘却了处处皆不顺的烦愁。 但这个时间并不长,仅仅二十天左右。 不仅仅是身体吃不消。 更关键的是,宋江发现自己堕落了,对外界的变化迟钝了很多,曾经的“好兄弟”也慢慢疏离,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徐泽那般好机遇,暂时谋不到出身,就先谋好眼前事,没了“好兄弟”,怎么能做好眼前事? 还有一点,阎婆惜此女是真正的绣花枕头,好看归好看,却没有内涵——好吃懒做,整日只知花钱打扮不说,还出口成脏,且无半点城府。 指望借此女去经营东京的关系,只怕会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宋江是个有大志,又能自制的人,见阎婆惜确实没有可用价值,也就死了这心。 这段时间,原本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的宋江,渐渐来得少了,先是借口公务繁忙一夜不来,后来便三五日,七八日。 婆惜见宋江来得越发不勤快,独守空房,常自抱怨,阎婆也因为少了宋江日常赏钱,心存危机,经常到县衙外寻候宋江,搞得宋押司烦不胜烦。 其实,阎婆惜不是妻也不是妾,只是自己花钱买来的玩物,用得不舒心了,再转手卖了或送人皆可,本朝大贤苏轼和包拯就都做过此等事,不用承担法律责任和道德谴责。 根本就用不着烦恼的。 但宋江不是一般人,转手卖掉阎婆惜,一则得不了几个钱,二则,会坏了自己好不容易立起的“及时雨”人设。 送人也是个精巧活,且不说那阎婆便如牛皮糖般,极为难缠,只说无缘无故送阎婆惜给他人,别人未必会收,即便收了也不会感激自己。 为人精细,每个钱、每份人情都用得恰到好处,必要有更大收获的宋押司,行事怎会如此粗鄙? 后世,曾有某企业老总为急于上位的包养情妇报MBA培训班以解套的故事,宋押司自是不知,但古今之聪明人,破局解困的办法都是相通的。 今日出门前,宋江特意叮嘱阎婆惜整治酒菜,以待来客。 阎婆惜根本就不会厨艺,整治酒菜自然是其母代劳,她只需要对镜整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即可,一如当初在东京瓦子里唱曲一般。 虽说不喜宋江不解风情,但如今吃穿住用全都出自他手,日常使点小性子就算了,这当口上,婆惜得了母亲叮嘱,也不敢胡为。 好不容易捱到宋江放衙时间,打扮停当的阎婆惜听到宋江自楼下唤自己,才不情不愿的下了楼,然后一眼就看呆了。 宋江生得黑矮,且整日忙于公务,不喜娱乐休闲,唯一的兴趣便是耍些枪棒,日常不谈公务便无话说。 而张文远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为人风流倜傥,是郓城县数一数二的雅人,人送外号“小张三”。 这二人站在一起,对比太鲜明了! “三郎,怎的从未听你提及郓城县还有这般出众人物!” 阎婆惜虽和宋江说着话,眼睛却不时瞄向张文远。 “来,都坐下说话。” 宋江安排二人在对面坐下,自己则坐于一旁,介绍道:“这位是我同僚张文远。文远,这位便是我经常向你提起的阎婆惜!” 待二人见礼完,宋江又道:“文远人物风流,最擅品竹调丝,婆惜你不是说每日待在这楼里闷得慌么,我又不会音律,今日便特意请文远来与你解乏。” 说话间,阎婆已端上酒菜,张文远与阎婆惜聊些音律雅事,初时还有些拘谨,酒入饥肠后,便逐渐放开,越聊越投机,宋江则满脸喜悦,频频为二人斟酒。 见二人聊得兴起,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宋江准备寻个由头出外,就听楼外常受自己接济的唐牛儿喊:“押司可在家,有人寻你!” 第三十四章 认栽 唐牛儿行二,卖糟腌为生,还常接一些帮闲活计,郓城县里家长里短的小道消息最是熟悉,但凡和公事有关的消息告诉宋江,都能落得几贯钱赏使,平日里也多得宋江照顾,对其最是死命效力。 宋江听了唐二的喊话,不疑有他,立即告声罪,要阎婆惜务必替自己“款待”好张文远,便离席出了门。 “牛儿,何人寻——” 宋江出门大声问唐牛儿,本以为这厮如往日一般没钱使了,找自己唱双簧,不想唐牛儿旁边一辆豪华马车的帘子掀开,出来一人——真是有人找自己。 “押司,是这位员外找你。” 来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更兼出手大方,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唐牛儿也拘谨了几分。 宋江立即行礼,道:“敢问阁下?” “在下东京同舟打炭场张三张青尽,见过宋押司!” 来人正是原本的“过街老鼠”张三,只是如今家业发达,无人敢再提这一诨号。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张三自结交徐泽后,家业越做越大,管的人也越来越多,已经很有些上位者气质了,加之久居东京,平日里又多结交达官贵人,此时再刻意拿捏,举手投足间,贵气尽显。 宋江没听说过张三,却被其话语中的“同舟”二字给惊住了,此人与自己素不相识,当不可能从东京专程来此寻自己,莫非与同舟社有关? 到底是宋江,心中虽然疑惑,面上却无丝毫变化,当即掏出一些碎银,打发走了唐牛儿。 “张员外,此处不便说话,可否请移贵趾,去那边酒楼一坐?” 宋江拿不定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但自己一直立在这处房宅前,肯定会影响阎婆惜“款待”张文远,便想支开张三说话。 “不必。” 张三轻摆袖袍,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来梁山洽谈生意,偶然听知宋押司最近收了唱曲大家阎婆惜,在下乃是阎大家的拥趸,特意来郓城县,就是想再听一听阎大家妙音,不知押司可否赏个薄面?” 果然! 阎婆惜曲儿确实唱得不错,但若说有多利害,宋江却是不信的,真要是有那本事,她也不用流落到郓城,黏着自己混吃混喝了。 张三来此的动机非常可疑,时机也太巧了,而且此人话语中也毫不遮掩的挑明“梁山”,宋江隐隐猜到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梁山在周边几县安排有探子,宋江能想到,但能从一些蛛丝马迹就探知自己的困境,还在最恰当时机为自己解困。 这,太可怕了! 可是,没有聪明人会花费精力,为了一个无用的人做无用的事。 宋江一直坚持做人的交换原则,他虽是“及时雨”,却从不给人无缘无故的好,也不相信别人会对自己无缘无故的给予。 自己对梁山,或者说,对已经搬迁了的同舟社,能有什么用? 若是两年前,自己确实可以为梁山做不少事,现在的梁山,背靠徐泽这棵大树,还需要宋江做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宋江陷入了自己的悖论中,以至于呆愣当场。 “押司?” “啊!在下失礼了。” 待回过神来,宋江连忙施礼,道:“婆惜便在此屋,只是房中凌乱,还请张员外在外稍待,在下先回屋里整治干净,再请员外入内。” “无妨,有劳押司了。” 屋内,“小张三”张文远与阎婆惜随着曲艺交流的话题深入,已经越坐越近。 一个风流浪荡子,一个久旱盼甘霖,干柴遇烈焰,正是天雷勾地火,若不是守着门的阎婆一直说宋三矮子还在街上未走,二人早已经上楼做成了好事。 宋江匆匆回来时,“小张三”和阎婆惜皆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眼珠子都快烧红了。 “文远,时相公明日要点校六至二十三号钱粮文书,劳烦你现在就回去整理,我稍待也来。” 张文远虽然对宋江的了解失于片面,不知道其人的真正手段,却不是傻子,身为情场浪荡子,今日宋江带他来此处的目的,刚上酒桌他便想清楚了。 只是没料到这黑厮忒般无礼,自己都已经箭在弦上了,你却突然跑回来,赶我回县衙查文书!做人怎么能这样!!! “小张三”张文远恨恨地出了门,就见着还在街上等宋江的张三,猜测此人就是坏了自己好事的贱人,一肚子邪火发泄不得,只想一刀砍了对方。 只是张三一身贵气,还有车夫侍立一旁,张文远自是不敢真去招惹。 张文远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身,快步上前,朝张三躬身行礼。 “在下宋押司同房贴司张文远,贵人可是要寻押司?” “已经见着了。” 张三假装没见着对方从宋江外家中走出来,答道:“在下东京张三张青尽!” “啊——幸会幸会!” 张文远与张三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废话后,落荒而逃。 难怪自己今日运势不利,“小张三”碰到真“张三”,认栽认栽! 屋内,被坏了好事的阎婆惜丝毫没有作贼心虚的觉悟,只待张文远走远,便要破口大骂黑三郎,只是,还未开口,就被宋江带回的消息震懵了。 阎婆惜知道张三的名头,比宋江知道的还多。 若论家资,才起家两年的张三未必能在东京城排上号,但其蜂窝石炭的营生却是家喻户晓,不仅是因为蜂窝石炭生活必需品,更是因此人在收拢东京泼皮做雇工的同时,也没丢下泼皮们以往的业务——帮闲。 同舟打炭场不仅送蜂窝石炭,买菜、倒灰、喊人、送拜帖等等,一条龙服务到家,乐于享受的东京城百姓足不出户就能解决一日所需,由不得张三的名头不响亮。 虽然东京后来又陆续出现了几家打炭场,但始终无法撼动同舟打炭场的龙头地位,张三也顺理成章的被同行推举为行首。 东京,销金窟,不夜城,多么美好的地方! 比起东京的奢靡生活,自己在郓城县这几个月,过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 阎婆惜深知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今日,能不能回东京,就要看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了,当即对宋江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阎婆惜柔声道:“黑三——哥,烦请你跟张行首说一声,奴家补了妆就来。” 说完便匆匆上了楼,还不忘吩咐自己老娘:“娘!还愣着做甚,快收拾屋子!要等三郎哥哥收拾么!” 一刻钟后,面试结束。 有志进军娱乐领域的东京蜂窝石炭同业行会会首张三,对接受面试的唱曲艺人阎婆惜非常满意,当即与其主家宋江交接了卖身典书,承诺回东京后,给阎婆惜包一个勾栏,连捧一个月。 多年“星梦”眼看就要成真的阎婆惜喜极而泣,哭花了刚画好的妆容,当即就收拾行装,计划随张行首返回东京。 到底是夫妻一场,临行前,心情大好的阎婆惜叮嘱宋押司要改善生活,别再吃那些猪狗都不吃的饭食;年纪大了,平日里少耍些枪棒,身体不好也不要讳疾忌医,东京有名医,擅治男性疑难杂症云云。 …… 人去楼空,结果比自己原本计划的还要完美,只是,宋押司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于自己真的不喜这种命运不受掌控的感觉。 第三十五章 失心 马车内多了两个妇人,颇为不便,张三主动到车外与车夫同坐,使得本想乘机与新东家加深感情的阎婆惜未能如愿。 出了郓城县,一路向东,到达梁山水泊边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几人换乘已经了客船,张三体贴的安排阎婆惜母女俩住下了后,又退了出去。 客舱内。 阎婆有些心神不宁,道:“女儿,今日这事怎的觉得不踏实啊。” 婆惜好心情被搅,不悦道:“你做怎么这般鸟乱!张员外你又不是不识,他这般大财主,花钱不就是图个随性?往日在东京瓦子里,唱得好了,不也常有钱多的财主大把大把铜钱撒下来?” 阎婆回嘴道:“你只是在行院里卖唱,又不曾真在瓦子里唱过曲,他如何识得你?” 行院即是妓院,婆惜嫌这婆子又揭自己老底,也来了火气,骂道:“你这老虔婆,这些年卖我赚的钱,够你买多少棺材了?犹不知足!是不是怕老娘遇见贵人发了迹,就一脚蹬了你这老咬虫?” 那婆子受了呛,回骂道:“你这没良心的烂蹄子……” 二人正吵闹间,船身晃动,似是开动了,婆子知自己女儿没心肝的性子,骂也骂她不过,懒得和她一般见识,索性出了客舱,打算寻张三问个明白。 阎婆惜今日各种极端情绪交错,早就乏了,躺下,挨着枕头便睡着,只是未睡多久,便被人喊醒,说是有人落了水,请她去看看。 昏昏沉沉走了出客舱,微弱的灯笼光照下,隐约看见一个婆子湿漉漉的躺在甲板上,全无声息,正是阎婆。 婆惜乍然惊醒,扑上去,抱着婆子又哭又闹。 也不知闹腾了多久,始终没人搭理自己,阎婆惜回过味来,环顾甲板上,几个驾船的船工没一个认识。 寻了一人,问张三张员外在哪儿?那人茫然,说船上根本就没有姓张的客人,问其余人也一样。 阎婆惜这下真急了,就要进客舱逐个房间寻觅,迎头撞上一个小矮子,阎婆惜识得这人是张三的车夫,抓住他,厉声质问:“张三究竟去了哪里?” 那人一把抓住阎婆惜的手,喝道:“张三是谁?你就这样和主家说话么?” 阎婆惜彻底懵了,只觉得睡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全变了。 那人拿起阎婆惜的手,放到鼻下嗅了嗅,一脸的淫笑。 阎婆惜回过神来,抽了手,扫视两眼,见此人五短身材不说,还有一张难看的蛤蟆脸、死鱼眼、塌鼻梁,再配上淫笑,别提多恶心。 “你究竟是谁?” 那人掏出典书,念道:“立出舍书。……人亲母阎氏,今因生计艰难,并无依靠,口食难肚,将独女阎婆惜,生于绍圣二年三月初七辰时三刻,情愿典于符离县东巷平安里人王英为妾,任凭教训。” “倘若山水不测,各从天命,两边情愿,各自无悔,永远存照。丙批当付身价三十贯,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阎婆惜想到了今日张三和黑三换典书的异样,只怪自己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全没留心这典书,现在想来,分明是宋江和张三这两狗贼串通好了害自己母女俩。 阎婆惜长于私娼之家,自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稍稍稳定心神,想到了应对之策。 朝王英行了个万福,换上妩媚笑容,道:“既是主家,还请官人吝惜奴家。” 王英哪能受得了这个?立时丢了魂,直愣愣地盯着阎婆惜,口水都快滴到地上。 阎婆惜趁他愣神,一把抢过卖身典书,边撕扯,边朝上来抢典书的王英狂吐口水,喷了他满头满脸。 “就你这鸟蛤蟆样,也想睡老娘,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 王英抹了把脸上的口水,却不恼怒,贱笑道:“嘿嘿,这野劲,够味,爷爷就喜欢,看你在床上还能有这样野劲不?” 说完,也不管已经扯烂的卖身典书了,直接上来抱阎婆惜。 “够了!” 徐泽带着武松、张顺二人走了出来,王英立即躬身站立,眼珠子却还时不时的在阎婆惜身上瞟来瞟去。 “阎氏,徐某失于管教,让你受惊了!” 徐泽、武松、张顺三人个个相貌英武,若是以往,阎婆惜少不得要调笑一番,但今日受到的刺激太多,老娘还死得不明不白,武松、张顺二人更是没丝毫表情,却是没了那心情。 “你们是什么人?” 徐泽没必要与其绕弯子,大方承认自己身份,道:“某乃登州刀鱼战棹巡检,这几位皆是本官部属。” 阎婆惜见徐泽语气随和,举止彬彬有礼,心下有了计较,行了个万福,哭道:“既是官老爷当面,小女子有冤,你可要为小女子作主啊。” “你有何冤情,尽可说出来,若查而属实,本官自可为你作主。” 阎婆惜手指王英,道:“小女子告这癞蛤蟆和东京城张三,与那郓城县的押司宋江,伪作典书,想要骗人家清白。” “伪作典书?典书在何处?” “啊?已经被我撕了——” “物证既毁,可有人证?” “有,我娘!死了,呜呜呜——” 徐泽又转向王英,问:“阎氏所言之事,可属实?” “回巡检,绝没有!属下实是花钱典买的,现在还被她毁了典书。” 阎婆惜突然想到了一人,道:“还有一人可作证——宋江的同房贴司张文远,今日曾在我家与我单独吃酒,出门时,应是见过张三。” “你一女子,如何识得宋江的同僚,还能与其在家吃酒?” 阎婆惜本就没耐性,被徐泽接二连三诘问,也来了火气,脱口道:“是那黑三宋江带回来的,我怎知?” 徐泽转头,望向正偷瞄阎婆惜的王英,王英会意,答道:“这女子本是宋江养的外宅,张文远是何人,却不知,也未见过。” “胡闹!哪个男子会将自己的同僚带回家,留女眷与其单独吃酒?” 阎婆惜彻底没了耐性,骂道:“老娘怎知那龟儿子安得什么心?就黑三撅起屁股动两下便萎的货,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话从一妙龄美貌女子嘴中说出来,确实够雷人。 尤其是已经娶了亲的武松,刚才见她可怜,还把阎氏与自己身世凄苦的娘子相比,颇为同情她。 此刻,见阎氏恬不知耻的说出张文远之事,还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番糟践自家汉子的话,简直比吃了死老鼠还恶心。 见四人被自己的气势所摄,阎婆惜顿时找到了感觉,接着道:“我那老娘好端端的就落了水,一定也是癞蛤蟆使得坏!” 张顺道:“你娘是我捞上来的,驾船的船工都可作证,并无人推她下水,怎可胡乱冤枉好人?” “好啊,好啊,我知道了,你们分明是合起伙来害我,你这狗官,人模狗样,也不是好东西!” 对嘛,这才是熟悉的阎婆惜,还是这般拎不清! 徐泽咧嘴笑道:“既如此,你有何想法?” 阎婆惜道:“很简单,若要我不去告你等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 徐泽懒得理这失了心智的蠢女人,转而问王英:“这阎氏你还想要?” “社首,没了典书。” “这有何难,你把碎纸拾起,回头让萧让补一张便是。” “谢社——” “且慢,只一点,自此以后,同舟社与你再无瓜葛,你也莫再唤我社首!” 第三十六章 网罗 徐泽此言一出,王英慌了神,噗通跪下,道:“社首,小人万不该色迷心窍,可,乐小人真没这心啊!” 徐泽道:“没这心?你能管住自己裆下那二两肉?” 王英再次瞄了阎婆惜一眼,随即扭过头,咬牙发誓道:“能!俺要是再起这腌臜想法,就切了这一坨!” “武大哥都凭本事起家娶了浑家,俺也要学他,真刀真枪的挣了出身,再明媒正娶一个好浑家!” 武松刚才目睹了王英的丑态,本是极为反感此人,此时见他话语如此决绝,还以自己兄长为榜样,想起兄长这两年的变化,武松再看王英,不觉也顺眼了不少。 徐泽也没想到王英能下这么大的决心,这厮最后瞄向阎婆惜那一眼,分明饱含情欲和不舍,全不似作伪,倒是真性情,此刻能发这么重的誓,也是下了真决心。 “起来吧!” 被晾到一边的阎婆惜突然插嘴道:“这癞蛤蟆的事解决了,是不是该听下我的条件?” “二郎,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需要清醒清醒!” “好!” 片刻后。 “噗通——” …… 徐泽前番乘船送红珊瑚去京城,走的大运河经梁山泊转五丈河的路线,过合蔡镇时,徐泽听了黄季工作汇报后,又抽时间给寿张县料粮押司郑成修书一封。 此次回梁山,徐泽待了两日,既是听取分社负责人田异的工作汇报,也是专等郑成等人。 未时,收到消息的郑成和章元带着几个后生匆匆赶到康家庄,见到在村口亲自迎接自己的徐泽徐太尉老爷,几人当即惶恐下拜。 寿张县原县令苏瑾因任上治理有方,考绩得了一个“上下”,已经履新,徐泽和新任知县没有交情,也不愿招摇,就没去县城找郑成等人。 但身为正八品武官,竟然亲自出村口迎接自己两个小吏,已经超越了正常礼节,由不得郑成和章元二人不惶恐。 徐泽上前扯起郑成和章元,道:“这怎使得?几位哥哥快快请起。” “太尉!” 郑成为人干练,知道徐泽关心什么,起身便谈正事。 “这是犬子实,实儿,快见过太尉。” 一名二十上下的朴实青年出列,准备下拜,被徐泽抓住,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不错!兄长,小弟自认有识人之明,世侄一表人才,将来定能光耀郑家门楣,成就必将在你之上啊!” 得了徐泽的“许诺”,郑成激动莫名,一把拽住还傻站着的儿子,高呼“谢太尉赏识”,又要下拜,被徐泽止住。 徐泽又看向旁边一名长相和章元有七分相似的虎头少年,问:“元兄,这位可是世侄?” “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子,端儿,还不过来拜见太尉。” 前年,被徐泽劫持时,章元本已抱了前程尽毁,只求保命的念头。不想,自己却因为这事得了莫大好处不说,其后更是财源广进。 如今,儿子跟着即将跟着自己的命中贵人身边使唤,就算再不济,也比在家候自己这没卵前途的阙强得多,由不得章元不高兴。 “这几位俊才是?” 郑成连忙介绍:“太尉且听我介绍,这位是……” 与几人一一见礼完毕,徐泽道:“二位兄长远来劳顿,小弟已托康保正备下酒席,咱们边吃边聊。” 郑成、章元二人带着的这些人,就是当日收了徐泽的信后,这段时间专为徐泽网罗的本县人才。 自然不是只知打打杀杀的“好汉”,这种人才同舟社暂时还不缺;也不可能是科举高中的治世之人,徐泽有自知之明,之罘湾这地方庙太小,别人根本就看不上。 徐泽要的是熟悉编户厘田、征粮收税的底层管理人才。 这种人才其实遍地都是——大宋政权运转离不了的各级胥吏,难得是知根知底,愿意为自己尽力,而不是欺上瞒下,糊弄自己的油滑老吏。 徐泽前番致书郑成,言自己治下之罘湾初建,正是百业待兴,急缺刀笔精通、吏道娴熟的人才协助自己管理各项事务,请兄长务必相助云云。 人精郑成当然不会认为徐泽是要劝自己跳槽,其人悟透徐泽的本意后,又去找与徐泽颇有交情的章元,力劝老章和自己一起,将自家最有前途的小子推出来作为榜样,带动县里的有志青年去登州。 郑成这一招确实使得好,毕竟大部分寿张县人对徐泽了解,仅限于知其渔盗起家,前途难明。 而之罘湾更是一个初建港口,自持有才的人,非逼不得已,多半是不愿背井离乡,投奔徐泽这样一个“不靠谱”“没前途”的官员。 但有了在县里最有名望的两个老吏做榜样就不一样了,最终报名的人太多,甚至还有人托关系求人。 郑成知徐泽秉性,在这事上自是不敢造次,亲自把关,认真挑选,对自家小子也反复叮嘱一定要老实本分做事,最终选定的几个人更是人品摆在第一位。 酒桌上,随机考核了几个投奔自己的人才,皆应对自如,徐泽对郑、章二人的明智之举极为满意,谈到梁山同舟社分社的几项新业务进展不甚顺利,“还需二位兄长多多关照”。 郑、章自是知道徐泽此举分明是给自己送钱,更是高兴,当场赌咒发誓,表示梁山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绝不敢让太尉分心”。 一顿酒下来,宾主尽欢,却把真正的东道主——陪酒的康仁喝高了。 康大保正哭着说村里的人心野了,尽想着去之罘湾,自己这保正当得没滋没味,好想跟着徐老爷去之罘湾看家护院…… 当日稍晚,收到消息的汤隆和严冶,也带着这两年网罗的部分冶户赶到梁山。 汤隆黑了不少,他去莱芜监后,有了目标和具体事务操劳,已经极少赌钱,后来听说阮小五赌钱被徐泽赶走后,更是彻底戒了这坏毛病。 毕竟,阮小五回家还能继续打鱼为生,自己要是再回延安,就真得寄人篱下,和讨饭没啥区别了,关键是作为徐泽的兄弟,他也丢不起这人。 第三十七章 共建 几日后,徐泽回到登州之罘湾,立即召集周边村镇的头面人物来自己的官衙开会,协调军民共建事宜。 经过近一年的相处,之罘湾周边百姓已经习惯了同舟社的存在,接受了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这支只训练、不扰民还修路搭桥的“另类”官兵。 巡检司也经常借拉练休息之机,开展极具同舟社特色的各类比赛,周边百姓从最初的看稀奇,到围观加油,再到组队加入,了解越多,越发真心认可这支部队,主动报名参军的人越来越多。 甚至于,一些临近村庄之间起了纠纷,也会寻巡检司出面调解,在巡检司的主持下,两村踢场球、拔次河,当面把话说清楚,就能把可能会不断积累升级,最终演变为大规模械斗的矛盾消于无形。 辛介甫也受到了邀请,由于靠得最近,来得自然最早,本不爱多事的他也转了性子,主动招呼后面来的其他乡绅。 去年,徐泽登门谋取大沙坝那片沙地,他原本还担心其人得陇望蜀,再谋夺他的更多家产,但最终结果还是汐娘说得对。 同舟社不仅没有再谋取其他田产,还加固了大沙坝,修建了水车,开凿了两条引水渠,使得辛家处于下游的一些旱地变成了出产更多的水浇田。 不仅如此,自家原本经常与乡邻起纠纷的田产也少了很多纠纷,辛介甫自然清楚这背后的原因,逢人就说徐泽仁义,自家腰杆硬了不少,对同舟社组织的各项活动,也变得热心起来。 巳时三刻,人到齐后,会议开始。 徐泽没有多废话,直奔主题,宣布了三项重大决定,彻底打乱了之罘湾长久以来的平静。 第一个消息,是同舟社将组建远洋商队,欢迎各位乡绅投资入股。 同舟社不参与远洋商队的直接经营,所有行商、操船人员皆聘请专业人才。 商队实行股份制,入股的乡绅都是股东,成立股东大会。 再选股份最多的八人为执事,成立执事会,负责商队经营活动的管理控制,对股东大会负责并报告工作…… 第一个消息就惊爆全场,之罘湾开港后,一些胆大海商和亡命之徒接连入驻,半年多时间后,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身家不断上涨。 周边的乡绅上户们不差钱,却只能埋在地里。 要么是怕被人惦记不敢露白,要么有心下海,又不熟悉关节,担心其中风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日进斗金干着急。 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只管出钱,不用受那海上风浪颠簸之苦,就能看着财富不断增值,这要是再不投,那就真是傻子了! 而且,第一期股权认筹只有三天,包括却不限于之罘湾附近的整个登州,可以想象,待会议结束后争相认筹的火爆场面。 徐泽没管下面兴奋的众乡绅,接着抛出第二个消息。 二是经太尉府批准,登州刀鱼巡检司编制扩大。 新的大海船即将到编,扩编后的巡检司不仅需要大量熟练船工,还需要通文墨、有胆识的有志青年,欢迎各乡绅族中子弟前来面试。 大宋文教昌盛,知识下沉,但真正的精英人才还是多出自脱产的地主乡绅之家。 每日都为生计奔波劳累的贫苦百姓,不仅没时间安心读书,更没精力思考人生和治国理政之理,真正能走出来的无不是天才,以徐泽目前的实力,还谋不到。 各乡绅族中子弟众多,必然会分远近亲疏,永远都无法让所有人分配到足够的科举资源,总有一些人只能选择为吏,甚至是账房、管事等更低一层的营生。 受限于眼界和胆量,这些乡绅无法猜不到徐泽的真实想法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通过一年的接触,认识到这位官老爷绝对前途远大,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还不主动靠上去? 而且,摆明了,前两个消息是相辅相成的,哪个家族出的子弟更多更优秀,将来在远洋商队中的话语权必然也越重,在场的没有傻子,不会有人真以为投的钱多就有分量。 三是同舟社与周边百姓联系日渐紧密,难免会起冲突和矛盾,为保持之罘湾地区的长久和谐,拟成立一个协调各方关系的组织——共建会。 公建会会首为朱武,表面上与同舟社分离,但乡绅们都不敢当真。 成员包括却不限于各村有名望的乡绅代表,还包括各巡检司招募的水手亲属代表,各村贫户、中户等各阶层的代表。 共建会不仅协调同舟社和周边百姓的关系,还处理成员村社之间的矛盾,协调地主与贫户之间的租佃比率,为贫民提供维权支持等。 登州是防御州,人口比率和土地兼并程度较京畿和江南等地要稍好一些,但依然严重。 而此时有缺乏投资使财富再增值的手段,等同舟社远洋商队分了红,这些手里财富增值后的乡绅会继续扩大投资? 肯定有,但更多的是继续把钱埋在地下,或者用来继续买田买地。 徐泽可不想自己带动这批乡绅先富起来后,反而加剧了本地的社会矛盾,他要的是少数人跟着自己吃肉,其余人也都有汤喝的“共同富裕”。 今后,随着共建会声望的累计和同舟社势力向各村的逐步渗透,徐泽还要通过外包低端加工产业,办厂招工,推行减租减贷定税等手段,逐步限制乡绅,扶助贫民,换取那些如同康狸一家般的“无产阶级”的拥护。 这才是徐泽最终的目的,也是他日后起兵能否迅速站稳脚跟的关键。 靠喂饱乡绅地主,以换取他们的真心支持和拥护? 做梦吧! 一众乡绅中,不乏头脑灵活的聪明人,他们虽然猜不到徐泽的真实意图,但出于阶级本能,仍觉得共建会这种把贫民泥腿子也纳入进来的泛阶级组织极度危险,很有可能会损害自己的利益。 只是,现场的其他人,几乎都陷入了前两条消息的狂热中,就连族中子弟甚少的辛介甫也一脸憧憬进商队分钱的美梦。 而且,徐泽这三条消息一起放出,就是明白无误的阳谋,你可以选择不加入共建会,但很明显,前两条利好消息也注定与你无缘。 更关键的是,随着同舟社的影响进一步扩大,其余乡绅与同舟社利益的逐步捆绑,此时选择退出的乡绅也必将被其他人孤立——乡绅乡绅,没有乡梓支持的乡绅还是乡绅吗? 那些曾经质疑徐巡检渔盗起家的乡绅终于明白了,以此人的手段,渔盗起家丝毫不用吃惊,以后的成就更不敢想象,只希望日后不会为了今日的选择后悔吧? …… 第三十八章 暗子 自共建会成立以后,徐泽已经有段时间没亲自组织巡航训练了。 组建远洋商队,接收新配发的海船和装备,招募、训练水营兵卒,培训、选拔应幕人才,培训共建会骨干等等,事务非常繁忙。 尽管大部分事项只需要指定具体负责人即可,但规范运行、定期听取汇报和督查工作进度,却是不能假手于人的,因此,这段时间,徐泽几乎每日都是忙得脚不点地。 随后,童贯在之罘湾建设大型船厂的提议也得到了朝廷许可,大批工匠从各地陆续赶来。 其中就有一个真定州人氏,姓孟名康,善造大小船只,因身材修长、皮肤白净,人称玉幡竿。 孟康本为明州官办船厂的监造大匠,天子大兴花石纲,大量漕船被征用,造船压力骤增。 一方面工期催得紧,一方面工钱却又经常拖欠,好不容易建好的船只,下水就被神秘的船主高价买走,然后又得加班加点造新船。 种种黑幕和不公,使得这位监造大匠与负责船厂的勾当官几成水火,三天两头发生口角。 造船厂技术主管和行政官员之间的紧张关系,当然瞒不过一直在打官办船厂工匠主意的王四。 但孟康并没有看上徐泽这个没有船厂的小官,其人可不敢相信王四画的饼。 在明州待着确实不顺心,但要是就这么投靠徐泽,没有船厂,不能造船,自己又能有什么价值? 待收到登州开办船厂的确凿消息,受够了气的孟康才下定决心,直接辞职不干了,还顺手挖走一批关系好的工匠,使得船厂差点停产。 那勾当官也因为此事闹大,遮掩不住,受到了惩处。 等以后船厂建成,肯定不可能任由徐泽折腾,朝廷会视规模大小,指定路或州的官员管辖。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徐泽自不会在这上面折腾,但只要船厂在自己的地盘内,就不用担心没有可操作的地方。 这日,徐泽正跟孟康探讨如何增强海船横风、逆风条件下的航行速度和破浪能力,孙石走了过来,静静地立在孟康侧后。 王四到明州主持大局后,徐泽便逐步将情报管理移交给孙石。 孙石越长大越沉闷,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除了看书,就是处理徐泽交办的事项,几无其他爱好。 他就像徐泽的影子,当社首需要时,其人总能在不觉察间出现;事情办完,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只有徐泽知道,孙石其实可以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但同舟社其余人从未听其人发过声——即便睡着。 实际上,很多人都怕这个似乎浑身冒着寒气的少年。 被徐泽激发了设计灵感,满脑子都是新船的孟康转过身,才发现站在自己身侧的孙石,吓了一哆嗦,赶紧离开。 “哪里的消息?” 孙石左手指向北方,右手递过一张纸片,上书两个字“桥头”。 时隔一年多,自己当初在辽国布下的暗子始终没有消息,徐泽差点以为吴用、石秀二人任务失败,都准备启动第二套方案了。 “人在哪里?带路!” 一处不起眼的房屋内,徐泽再次见到了乌程。 “属下乌程、时迁拜见社首!” 时迁?徐泽看向时迁,只见此人约莫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大众脸,除了浓眉鲜眼,身上基本没有一点亮眼的地方,属于丢到人堆就很难再找到的那类人。 徐泽拽起二人,道:“辛苦了!” 尽管对时迁加入同舟社的经历很好奇,但事有轻重缓急。 “北边怎样?” 时迁朝孙石拱手,道:“有劳孙小弟!” 顺着时迁的眼光看向自己的衣襟,孙石突然变色,伸手入暗袋,果然发现一枚蜡丸。 将蜡丸交给徐泽,徐泽确认了其上的特殊印记,捏碎后,展开信纸,略看一眼,又还给孙石——重要情报都是加密传递的,需要用约定的书籍解译。 孙石面色恢复如常,接过信纸,背对乌、时二人坐下,取出书和纸笔,当场转译。 徐泽解释道:“不凡有任务长期在外,你们以后直接向孙石和我负责,情报传递方式为……” 乌程当初从少华山来梁山,直至派往辽国,都未见过孙石。时迁之前更是大宋都没来过,二人自然不知道孙石的身份,只以为是个传话小斯之类的人物。 时迁有意给初次见面社首留下深刻印象,趁着二人进门时,“不经意”碰到孙石,悄然将蜡丸放入孙石的暗袋。 听了徐泽之言,时迁立即明白刚才做了一件大蠢事。 想起乌程反复提醒的“这一行隐蔽为先,越不起眼越好”,自己确实手巧,但对比孙石的“不起眼”就落了下乘,何况这人还是顶头上司,这以后还怎么相处? 徐泽猜到时迁的想法,毕竟还未正式入社,江湖习气重可以理解,乃转移话题道:“你们从北地来,一路吃了不少艰辛吧?” 乌程答道:“有时兄在,并没有遇到危险,只是边境局势紧张,盘查比以往严密了许多,一路躲躲藏藏,绕了不少道,走了快半个多月的时间。” 乌程顺便介绍了时迁的经历。 去年,徐泽安排乌程回燕京潜伏,曾随口提了一句“留意鼓上蚤”。 时迁盗悯忠寺玉带一举成名,却因事后招摇,惹了小人举报,被官府擒获。 幸得乌程协助,才得以逃脱,二人由此成了生死之交。 孙石已经译出报文,交给徐泽,一共是四条消息。 “已入安复军节度使司幕,彼甚谨,未得信重。” “曷苏馆、鸭绿江女直皆有异动,苏州不宁。” “怀化海防驰,有民私渡高丽易货。” “纥石烈余族阴结南江居,欲亡高丽,为辽戍获。” 落款时间为“三月丁丑”。 辽国苏州地理位置和后世的大连基本重合,与登州隔海相望,乘船顺风两日可至,陆上就要难走很多。 考虑到辽国的特殊情况,徐泽对辽国情报网的要求是“单线联络、节点传输,安全第一”。 一份情报走了近两个月才到自己手里,可以想象这一路的艰辛。 靠这种低效的情报传递方式肯定会误事,吴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而且在情报中,给出了破解这一难题的方向。 其实,这一点,吴用又和徐泽想到一块去了。 水营反复巡航,可不仅是训练,还多次进入辽国“领海”,远远的见过一些商船,却是一次都没碰到辽国的巡航船队,当然,自己的船队也没敢太深入。 “乌程,辽国不宁,这次回来,多休息一段时日。时迁,你对同舟社了解还不够,先安排你到水营随营训练一个月,如何?” “谨遵社首安排!” 第三十九章 战起 “聿——” 一身尘土的完颜银术可在村口下马后,就直奔都勃极烈的院子。 院内,完颜阿骨打正带着十几个勃极烈,对着一块土石堆积的宁江州地形模型前研究敌我形势。 见完颜银术可回来,阿骨打立即招呼道:“回来正好,你来!” 银术可走到沙盘前,抓起一小撮豆子,将几个情况不明的区域用豆子逐一注明,又拿掉了原来一些区域多余的豆子。 “这些烽堡的兵力至少一年都没有换过,驻守的狗崽子有气无力,见了我们的人,都不敢出来。” “我们过去这几天,先后有三个部族给送来了信,说是朝廷好几个月没有传来消息,抱怨宁江州动不动就征召部族,他们已经受不了了。” 完颜阿骨打继任都勃极烈之位后的几个月里,虽然明知道辽国不可能作出让步,但他打仍先后派出完颜蒲家奴、完颜习古乃和完颜银术可前往辽国,索要生女直联盟“叛逃”的纥石烈阿疏。 其实,完颜阿骨打并不在意一个没有什么威胁的纥石烈阿疏,他真正的目的,是进一步试探辽国的反应,顺便探查辽国东北路虚实,以为即将起兵后的大战提供情报支撑。 勃极烈们听了完颜银术可的话,再看着沙盘上几颗孤零零的豆子,皆面露喜色。 “好机会啊!都勃极烈,我们可以?” 完颜阿骨打摇头,道:“不,还不够!契丹人还没有折腾够,我们的动员也没有到位,很多人根本就没想清楚为什么要打契丹人,也没想过这场大战要打多大,打多久。” “还有一点:按照东北路现在的局势,只要开战,我们肯定能胜,但女直人少,契丹人多,他们败了还可以再打,我们却不行。” “我们对契丹人不能丝毫留手,胜了就必须一直向南边推进,用一波接一波的猛烈攻势彻底打懵他们。” “马上就要到六月了,天气越来越热,而且越往南越热,我们的人和马越耐不住热。” “但大战一起,我们和辽国的力量对比颠倒过来之前,战斗根本不能停,一停我们就要输,现在这个时间起兵,很不合适!” 众勃极烈听了完颜阿骨打的分析,战略谋划的高度和广度已经远超众人的理解上限,却又深入浅出,自己偏偏能听得懂,都是心服口服。 “都勃极烈是我们女直人最雄健的海东青,看得总比我们更高,也更远,我们永远接受你的指引。” 完颜阿骨打扫视众人,昂声吩咐:“发出大战动员令,各部要派人修整供我们骑兵快速通过的交通要道,在险要处构筑屯兵烽堡,防止契丹人突入,勇士们要整备甲胄武器,随时准备接受征召!” “告诉各部勃堇和部民们,这是女直人和契丹人的生死之战,不胜则亡!” “女直人必须团结起来,一心对抗契丹人。起兵初期,我们力量还弱小时,我允许一些心存疑虑的部族暂时观望,但绝不允许任何人背叛!” 完颜阿骨打说完,便对院外喊道:“带进来!” 几个勇士应声押着三群妇孺进走了来。 完颜阿骨打命各群妇孺中最大的少年出列,走近,问道:“你们是纥石烈银术可、辞里罕和南江居浑都仆速的长子?” 两名年龄稍大的少年吓得瑟瑟发抖,勾着头,不敢看完颜阿骨打,更不敢搭话。 只有最小的那个还算镇定,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完颜阿骨打,答道:“回都勃极烈,我兄长早年得病死了,我是银术可的二子纥石烈仆里略。” 阿骨打慈爱地看着这个半大孩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好孩子,你不该生为纥石烈银术可的儿子——” 呛—— 一片血光中,三个小小的头颅飞起。 “传首各部,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 当初,反对完颜部的纥石烈阿疏兵败,只身“叛逃”辽国,其族被虽被完颜部控制,但族内一直有不服的声音。 三个月前,阿疏的族弟纥石烈银术可、辞里罕觉察到他们的小动作可能已被完颜部觉察,乃阴谋勾结南江居人浑都仆速,打算一起逃亡到高丽。 二人的图谋泄露后,完颜阿骨打命撒喝带兵追捕三人,纥石烈银术可、辞里罕抛妻弃子,仓皇逃跑,因不熟悉路线,被辽国边防部队捕获,南江居浑都仆速见机快,顺利逃脱,撒喝捉拿其妻、子而还。 …… 耶律阿息保再次来到按出虎水完颜部。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生女直人的领地内已经大变模样,不仅是平整的道路和林立的烽堡,还有这些生番们看自己一行人的眼光——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杀心! 正值壮年,胆豪任事的耶律阿息保忽然觉得莫名心累,相对于女直人领地内的肃杀和紧张,大辽却沉疴入骨,始终昏睡不醒。 这段时间,自己多次上书陈述东北路之形势。 结果,该怎样,还是怎样。 不对! 李处温入相后,与萧奉先沆瀣一气,欺上瞒下,朝局更加混沌。 朝廷对女直人的反叛举止,先是派自己去呵斥,几个月后,竟然又主动贴上去承认完颜阿骨打的节度使之位,让人完全看不懂。 后来,探子发现生女直人大筑烽堡,又派耶律捏哥前去恐吓完颜阿骨打“你等有二心了么?修整战具,构筑烽堡,这是打算抗御谁”? 完颜阿骨打却淡然回答“我们在自己的领地里设置险障,当然是保卫自己,又有什么可问的”。 自己这次带着北枢密院的使命而来,还是质问此事。 堂堂大辽,只能靠虚言恫吓羁縻部族,除了让这些反心已定的生番看笑话,还有什么意义? 尽管心中不愿,但见到完颜阿骨打,耶律阿息保却不得不为了大辽的国威,像个傻子一样,厉声喝问彼辈擅自构筑烽堡之事。 完颜阿骨打还是陈词滥调,语气却委婉了不少。 “我们是小邦,侍奉大辽从来不敢有差错。但大辽不但德泽不施,反而包庇我族叛逃小人,究竟有什么意图?只要交出纥石烈阿疏,我们就朝贡如旧!大辽没有丝毫诚意,还指望我们束手就缚?” 耶律阿息保从对方文绉绉的话语中,听出了女直人和自己同样的心态——应付差事。 不同的是,女直人是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连外交辞令都准备妥当了。 回到庆州犊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的阿息保又恢复了斗志,趁防卫疏忽,冲撞圣驾,以自己的前程为代价,面奏东北路已经失控的形势。 辽帝耶律延禧闻之大惊,命萧乌纳征发浑河以北诸军增补东北路统军司。 第四十章 内应 辽国东京道东南,辽、宋、高丽三国都不统属的“公海”洋面。 一艘辽国海商船如往常一样,满载着各种高丽货物,平静地航向辽国苏州。 负责瞭望的水手指着船尾方向,大呼:“老爷,快看!” 高药师定睛观看,有一艘,不对,是两艘海船迅速靠近! 这条航线本就极少看到船,而且,茫茫大海,商船航行全靠风帆,风速一样,船体船型差异又不是太大的情况下,商船的速度都差不多。 能这么快靠近自己商船的,只能是装备了大量桨橹的战船,或是海盗船! “快,开仓,抛货,全速!” 搞清情况后,高药师毫不犹豫地决定短尾求生。 “老爷,来不及了!” 管事曹孝才劝道:“他们太快了!” 确实很快! 这一会功夫,已经能看到对方船上没有旗帜——是海盗船。 “转舵,顺风航行!” 风向为东北风,商船原本斜风航行,顺风的话,很有可能驶入大宋的“领海”,引起两国纠纷,但此时海盗船来势汹汹,高药师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高家是苏州大族,这艘船上不仅有值钱的高丽货物,还有自己的族人——从船首到普通水手,大半都姓高。 高药师可不敢寄希望于海盗们的道义仁慈,而将自己和族人的性命交于贼手,他别无选择。 顺风航行后,双方的距离还在不断缩小,眼见接战不可避免,绝望的高药师只能暗暗祈祷佛祖保佑。 兴许是海盗们划桨累了,也兴许是佛祖真收到了高药师的祈祷,风帆相对较小的海盗船速度开始减慢,没多久,距离再次逐步拉开。 “开仓,抛货!” 水手们刚费神费力拖出部分货物,海盗船就又加速追了上来——海盗们竟然还有余力! 高药师猜出对方应该是有视力极好的瞭望手,看到本方要抛货后,才不顾疲劳赶上,他不敢再抛了,万一最后被追上,没了货物,恼羞成怒的海盗肯定会大开杀戒! 果然,货物回仓后,海盗船再次减速,只是慢慢地缀着商船。 就这样,你追我赶,航行了三个多时辰,仍未甩脱海盗,高药师急得只搓脸。 “老爷,他们要跑了?” 听到曹孝才的提醒,高药师抬起头,看见海盗船果然在转向,心中一口气放下,差点瘫软在甲板上。 “不对!” 高药师很快反应过来,海盗们追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放弃?而且,他们明显没尽全力,似乎,是在特意驱赶自己的商船! “快,转向西北!” 水手们却没有听从家主的吩咐,西北面,视力所及范围内,一支宋国水营船队已经在快速靠近——最大的那艘船上,“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徐”的大旗已经清晰可见! 这一刻,高药师终于明白,这根本就是个圈套,甚至,假若风向有变,还会有更多的海盗船围堵自己。 “降帆,放下武器!” 如此形势,反抗是毫无意义的,对方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肯定不是看上了自己这一船货物,高药师明智的选择了配合。 两刻钟后,高药师和曹孝才登上了徐泽的新旗舰“之罘号”。 面对对张顺“谁是货主”的提问,高药师和曹孝才同时回答“我是”,张顺只得将他们一起带过来。 “高丽人?辽人?”徐泽明知故问。 曹孝才抢答道:“回巡检老爷,小人是辽国苏州的汉人海商高药师,这位是我家管事曹孝才。” “辽国苏州?什么时候开港了?” 曹孝才、高药师无言以对。 “哦,你们是走私海商!为何擅自进入我大宋的海域?” “小人返港途中遭遇海盗,情急之下,误入贵——” “海盗追了你们多久?” 曹孝才没了底气,弱弱地回答:“大半日。” “哈哈哈——” 船上的众官兵都笑了。 徐泽喝道:“大半日?你当本官是傻子么!一群海盗追你们大半日,就是为了送你们来我大宋海域?还是说,你想诬陷本官勾结海盗,迫害异国海商?!” 曹孝才冷汗直冒,五体投地,不敢答话。 “搜身!” 片刻后,时迁在高药师的身上搜到一个锦囊钱袋,当其面打开,发现其中有一蜡丸,交于徐泽。 徐泽捏开蜡丸,略看两眼,交时迁展现给曹孝才、高药师看。 “大宋知登州事王老爷钧见,辽国君昏臣聩,东京道即将大乱,苏州孤悬,境内汉人亟盼王师北伐,我等愿为内应……” 曹孝才目瞪口呆,刚才高药师钱袋中找到蜡丸,他是亲眼所见,绝不可能动手脚,但这封满是漏洞的密信明显是被人栽赃的,嫌疑最大的就是自己跟前这个徐巡检,如何能跟他辩解? 时迁将信还到徐泽手中。 “二位,本官去年曾出使女直及高丽,知道辽东局势危如累卵。我朝也确实早有北伐燕云,迎遗民南归之计。” “只是你等如此行事怎能如此粗糙?你们可知,王知州极力反对北伐。幸好你等遇到本官,这要是送到王知州手里——” 徐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曹孝才和高药师二人一哆嗦。 “让本官猜猜,你等定是见了东京道形势失控,为家族计,拟多头下注,没猜错的话,高丽那边,你们应该也有相应的计划吧。” 高药师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冷汗直冒,徐泽这句话真说中他的心思了。 虽然没想过投靠大宋,但他确实起了万一事有不济,就带族人浮海以渡高丽的打算,之所以花大钱买通驻军走私,就是为了先到高丽熟悉情况,以为日后移民做准备。 徐泽接着讲:“高丽乃弹丸小邦,前些年更与女直人争夺曷懒甸,屠戮对方百姓,若女直人胜,高丽击鼓可下,届时,你等又何处容身?” 曹孝才作为心腹,自然知道家主的计划,现在辽东局势晦暗,高丽也的确不适合容身,能在大宋这里留条退路正求之不得。 关键的,还是想办法先应付过眼前这劫,先将家主送回去再想办法,想来家主也不会怪罪的。 “谢老爷救护,小人回去后,定然为老爷做好内应。” “既如此,这种粗糙之物就不要留着了。” 徐泽将迷信撕掉,曹孝才和高药师刚松一口气,就听徐泽又道:“萧文字,取纸笔来,让高东家重写一封。” 曹孝才??? 按照辽人的语言习惯,重新写完“密信”,又让曹孝才、高药师二人按完手印后,徐泽道:“如此,本官就不留高东家了,请回吧。” 高药师不敢置信徐泽就这么放了自己,赶紧跟着曹孝才准备下船。 “且慢,你这管事很伶俐,暂且留下,方便日后联络。时迁,你随高东家去苏州,务必好好协助高东家,促成此事!” “是!” 第四十一章 起兵 按出虎水完颜部,近支和附庸部族的勃极烈纷纷赶到,传令的勇士们快马穿梭,大战将起的肃杀氛围越来越浓。 奉命前往宁江州“索要阿疏”的使者完颜仆聒剌匆匆返回,向正在和各部勃极烈商议的完颜阿骨打大声禀报:“都勃极烈,辽人征发的兵力太多,我数不过来,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数目。” 有几个勃极烈面露惊恐,完颜阿骨打看在眼里,只当没见,斥责仆聒剌道:“混账!他们才刚刚开始调动军队,哪里能突然聚集这么多人?” 又朝另一人使眼色道:“胡沙补,你再去宁江州——接着索要叛徒阿疏!” “是!” 几日后,剌离水东,完颜阿骨打正带着一众勃极烈现地勘察地形。 前往宁江州打探的胡沙补回报:“契丹人已经在调兵,但还没有完成集结,城里只有四院统军司、宁江州原本驻军以及渤海军,加起来才八百人。” “老家伙萧乌纳亲自接见了我,故意让他孙子披甲站在一旁,吓唬我说‘都说你们要反,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回来的路上,我又碰到来增援的渤海军,他们根本不相信会打仗,还半开玩笑地问我‘听说女直人准备造反,该不会是你们这一部吧’?” 完颜阿骨打转身,对众勃极烈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辽人知道我们将要举兵的消息,生气了,调集了‘这么多’的军队,防备我们去打他们,你们怕不怕?” “不怕,哈哈哈——” “猎熊就要在熊被激怒之前将它打残,犹犹豫豫只会受伤。我准备马上起兵,你们敢不敢追随我?” “敢!” 完颜阿骨打霍然起身,宣布军令—— “婆卢火,你去征集移懒路迪古乃的部族勇士。四天内,务必返回。” “是!” “斡鲁古、阿鲁,你们去安抚斡忽、急赛两路辽籍女直。” “是!” “实不迭,你去完睹路达卢古部,抓捕辽国障鹰官。” “是!” “其余人,各统本部兵马,六天内,到这里会合。” “是!” 打仗和准备打仗是检验部属能力与忠诚的最好试金石。 仅仅三天时间后,相隔并不近的近支亲族——七水完颜部便全族动员,凑齐了四百勇士,在勃堇兼勃极烈完颜娄室的率领下,一路强行军赶到剌离水。 而紧邻的完睹路达鲁古部,在老实交出了辽国障鹰官辞列后,该部勃堇达鲁古实里馆却又耍滑头,派人来询问完颜阿骨打:“听说你要举兵伐辽,我部究竟该服从谁?” 阿骨打没给这个妄图两边押注的邻居好脸色,直截了当地讲:“我完颜部兵虽少,但都是祖父乌古乃时就留下精锐,这些年东征西讨,战无不胜,你们和我部紧邻,本来就应当跟随我,有什么好问的?实在惧怕辽人,你们自己前去投奔他们就是!” 待第四日,甲胄不齐的达鲁古部匆匆赶到剌离水,完颜阿骨打却没有再责怪实里馆,甚至还拨付了两领铁甲给他。 第五日,被寄予厚望,安排去移懒路迪古乃部征兵的婆卢火却姗姗来迟。 完颜阿骨打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引兵而来的婆卢火。 “婆卢火,召兵前,我许你几天返回?” 婆卢火脸上的笑容僵住,艰难答道:“四天。” “什么原因?” “我喝多——不,没原因,事情没办好,我甘愿受罚!” “征兵失期,该怎样处置?” “杖责。” “好!开始吧!” 当着自己才征召的族兵面前,婆卢火脱下皮裤,一声不吭地被杖责至皮开肉绽。 见此情形,几个先来的勃极烈们再不敢诈唬,如达鲁古实里馆之类暗自存了捡便宜心思的家伙更是噤若寒蝉,赶紧收起那点小心思。 九月初十,响应征召的生女直诸部兵马会于剌离水畔。 各部所有战兵加奴隶仆从,一共有二千五百人。 完颜阿骨打斩马祭天,正式宣布起兵。 高台上,完颜阿骨打没有麻烦本该主持这种仪式的部族祭司,亲自撒下马血酒,祭告天地和诸神灵。 “诸神灵及先祖之魂在上,我女直人世事辽国,恪守职责,按期缴纳贡物,多次帮他们平定叛乱。” “但,辽国君昏臣聩,有功不赏,而侵侮有加,奴役我们的族人,庇护我们的叛徒!” “今日,我们便要兴义师,起大兵,问罪于辽,请诸神灵共鉴,请先祖之魂护佑!” 祭祀完毕,完颜阿骨打转身,走到高台边缘,命人将前番杖责婆卢火的带血梃杖交于各勃极烈传视,对众部兵允诺—— “此战,有进无退!” “望你们同心戮力,有功者,奴隶仆从转为平民,平民进为官,已有官身的,按功劳大小再晋升。” “若违备誓言,身死梃下,家小无赦!” …… 宁江州城头,萧乌纳看着城下奔驰呼啸,耀武扬威的女直叛军,一言不发,身后,耶律谢十、大药师奴等将领一再请战。 “谢十,城下有多少人?” 领兵多年的萧乌纳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下面的人数,但还是很冷静地问出这个问题。 耶律谢十肯定答道:“最多不过五百!” “女直人如果动员一半的部族,能够征召多少兵马?” “啊!属下鲁莽!” “再派信使到庆——” “小心!” 趁着城头之人说话分心的时机,城下耀武的女直人骑兵突然射出一箭,只奔萧乌纳面门而来。 “哼!” 萧乌纳一把抓住这支因为隔得太远,已经失去力道的箭矢。 “就凭这帮七尺高土围子也叫城池的蛮子,如何能攻破我宁江州坚城!老夫回城里巡察,你们守好城头,没有急事,不要喊我!” 萧乌纳甩掉箭矢,面色轻松的下了城墙,心里却是愁得不行。 宁江州城目前有守军四千余,既不是完颜仆聒剌说的“太多”数不清,也不是胡沙保说的“才八百”,但其中大多是临时征召的周边部族兵,久不习战阵,相互之间还有矛盾和冲突,守城有余,真要出城野战,胜了还好,一旦败了,后果不堪设想。 连续派出了三波信使,也不知道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还有女直人的主力,又在哪里? 第四十二章 攻防 “我们只在城下留了两百人,但城内的辽狗还是不敢出来,任我们怎么骂,他们就是紧闭城门。” 听了信使的回报,完颜阿骨打对众部道:“辽人怕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他们不敢出来,我们也别在这里干等他们了,宁江州城外这么多的部族,财货、战马、生口任我们去取!” “哈哈哈——” 完颜阿骨打暗地里却松了一口气,女直人才起兵,人数少,士气低,也没有攻打大城的作战经验,攻坚能力其实很弱,刚聚到一起的各部兵之间更缺乏信任和配合,真要顿兵宁江州城外之下,不谈辽国的援军,时间一长,自己就会乱。 虽然制定了西攻东守的策略,但东边不好打,西边第一站宁江州也同样难啃。 完颜阿骨打本打算等各部合训一段时间后再起兵,只是胡沙补私下告诉他宁江州的实际兵力,并说萧乌纳还在不断催促周边部族出兵,越往后拖越危险,被逼无奈之下,他才不得不仓促起兵出战。 原本的计划,是安排人马溺战,诱使守军出城,再发动伏兵打败他们,然后顺势驱赶败兵攻入城内。 没想到萧乌纳这么不好对付,任你再多花样,就是不出城,女直人兵力就算再多一倍,也不敢蚁附攻城,在敌军守城士气未丧之前,蚁附攻城的伤亡交换比,通常是一比一,女直人根本伤不起! 这萧乌纳还真是个老乌龟,老鼠咬乌龟——无处下口。 多想无益,守军不出来也好,正好先掠夺财货提升士气,完颜阿骨打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留下少量部队监视宁江州辽军动态,其余大部则扫荡周边的部族。 宁江州城内。 久候朝廷的援军不至,城外各部族的求援却越来越急,城内的部族征召兵担心外面的亲人,已经很不稳定,再拖下去,搞不好就会发生兵变。 被逼无奈之下,萧乌纳不得不冒险派麾下悍将耶律谢十领兵三千出城,以期牵制女直军,防其继续掳掠周边诸部,为朝廷援军投入战斗争取时间。 耶律谢十随萧乌纳久镇宁江州,清楚女直人的利害,知道凭自己手下这些心思不定的兵马,寻找女直军决战只会是送死。 而且,女直人是造反,跨境来攻城,人生地不熟,还要担心随时会赶来的朝廷大军,完颜阿骨打肯定比自己更急于寻机决战。 基于这点判断,耶律谢十出城十里后,即选择有利地形,构筑工事坚守,以待女直军回击。 次日,得到消息的完颜阿骨打果然收拢所有人马后,赶了过来。 宁江州东,两军对垒。 辽军左翼是四院统军司兵马,中军是宁江州契丹本部军,右翼是渤海军,阵前还有预先设置好的堑壕和拒马。 女直军左翼是七个小部族的合成兵马,中军是完颜本部,右翼则是以完颜娄室为主的亲族部兵。 完颜阿骨打从辽军的布置看出了耶律谢十的意图——妄图以堑壕阻拦正面最精锐的完颜部女直军,再以本部契丹军压制来援的两翼部族军,逼其与女直人各部合成军血战。 这种战术很常见,辽军以往多次用兵基本都这样,两翼的部族兵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完颜阿骨打决定反其道而为之——以最强的本部兵马直取辽军中军,一旦击败契丹人本部,作战欲望不强的两翼部族兵必然会溃败。 “斡本!” “在!” “由你监督填壕队填平堑壕!” “是!” “温迪痕,你带人掩护斡本!” “是!” 女直人才两千五,人数太少,不得不连奴仆都提前解放为战兵,自然不可能组建专门的填壕队,完颜阿骨打说的是驱赶至此的宁江州周边百姓。 完颜斡本带兵压制百姓填土,温迪痕则率队在其后掩护。 长期没有见识战争血腥残酷的辽兵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迟迟不肯朝自己的亲人放箭,耶律谢十无法,只能命令弓箭手先射更远处的温迪痕部。 相比辽军,常年狩猎征战的女直人确实弓强箭准,只是温迪痕部兵力却要比辽人弓箭手少不少,理论上,彼此造成的伤亡其实差不太多。 但双方一阵箭雨相互覆盖后,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很多被箭矢穿透皮甲的女直人一声不吭,忍着疼痛,站直身子,带着扎进肉里的箭矢,继续拉弓放箭。 而辽人中箭后,极少有人能站起,未中箭的人听着身边的战友倒下哀嚎,再看对面敌人的神魔之态,便觉手脚僵硬。 辽兵射出的箭要么偏离,要么无力,更有甚者,还有一些人的箭矢半天搭不上弦,给对面造成的伤害极具下降。 在这种诡异的对抗中,填壕队的百姓看到了生的希望,也加快了速度,主动跑起来,很快就填完了正面堑壕。 堑壕尚未填完,完颜斡本就先返回本队,调整状态,准备出战。 错误估计敌我双方战斗意志的耶律谢十不得不一面调整队形,应对女直人即将发起的正面对决,一面反复催促两翼的部族军出力血战。 被逼急了的渤海军右翼在防御使大药师奴的带领下,向女直军发起猛攻。 女直军左翼的七个小部族本就战斗意志不强,相互之间又没有明确的统属关系,各怀心思,彼此做不到绝对信任,皆不敢死战,面对渤海军的猛攻,只能节节败退。 渤海军一击得逞,一些兵卒已经凿穿女直七部,直抵完颜阿骨打所在的中军。 中军左面部署的是阿骨打同母弟完颜斜也,此人脾气火爆,见此情景,不待阿骨打下令,就斩杀了这些突入过来的渤海兵卒,随后,又带人趁势掩杀过去。 完颜阿骨打坐在战马上扫视整个战场,发现到战机就在眼前,对略作休整的完颜斡本道:“我们女直人训练太少,不习惯阵战,战斗打响后随意变换位置会吃大亏的,斡本,你过去喊你五叔回来!” 随即,完颜阿骨打举起刀,喝令:“中军,随我突进!” 第四十三章 乱战 完颜斡本知道自己五叔的火爆性子,喊肯定是喊不回来的,乃直接驰马至完颜斜也前方导骑的马前,扼住导骑,完颜斜也见斡本挡了道,才气哼哼的打马返回。 渤海郡中,大药师奴见到了完颜斡本突然斜插过来,又带人阵前转向,引起的混乱,趁机指挥人马粘上完颜斜也和斡本等人。 中军对抗中,辽将耶律谢十亲自带队冲杀,悍勇无比,频频拯救面临崩溃的中军防线。 激战中,耶律谢十的战马不慎折断了前蹄,其人被抛飞,紧随其后的护卫赶紧下马来救。 完颜阿骨打一直盯着这个契丹悍将,当即弯弓搭箭,一箭射死赶来救谢十的护卫。 第二箭,再射耶律谢十,又中,耶律谢十身披重甲,只是受伤却未死。 另一身披札甲的护卫骑突前,挡住耶律色实,完颜阿骨打换重箭,引弓又射,箭矢洞穿其人的札甲,当场毙命。 耶律色实趁机拔箭上马,完颜阿骨打驱马追射,箭矢中其背而死。 辽军中军见主将战死,士气大沮,开始逃跑,带动其左翼的四院统军司兵马跟着溃逃。 完颜阿骨打指挥中军掩杀,回望完颜斡本,发现完颜斜也已经追上中军追杀残敌,长子与几名部下却陷入渤海军的包围中。 阿骨打身边只剩下几个护卫,乃摘下头盔,带领护卫绕渤海军阵而走,以吸引渤海兵的注意力,并且专射其军中弓箭手,无不一矢毙命。 见此情景,女直人士气倍增,局部人数占优的渤海军上下骇然,再注意到中军契丹人已然溃败,也开始出现逃亡。 完颜阿骨打收弓,大喝:“杀光他们!” …… 完颜部后方,国相完颜撒改正在收容后续赶来或是打探消息,或是真心相助的零散部兵,听到信使来报:“国相,我们打胜了,辽人十个死了七八个。” 完颜撒改当即大呼:“我们一进入辽国的地盘,就取得这样的大胜,辽国已经不行了,灭亡就从现在开始!” 一众打探消息的族兵也跟着欢呼。 “粘罕、谷神,你们带各部的勇士们去祝贺都勃极烈获胜,还要……” 宁江州城东,看着堆积如山的辽军尸体和各类战利品,前来“贺捷”的各部勇士相互对视,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即皇帝位?才一次战斗胜利而已,就称大号,让人看了笑话!” 完颜阿骨打听了完颜粘罕、谷神两个小辈的“劝进”,暗自摇头。 堂兄撒改这人啊,小心思就是多,自己继位后,辽国不予承认,各部不稳,自己与撒改分治诸部,匹脱水以北自领,来流水附近归撒改,直到七月,辽国任命自己为节度使才结束分治。 结果因为这事,撒改老是担心,一有机会就表忠心,过了啊,咱女直人不玩这一套。 完颜阿骨打对完颜粘罕道:“回去告诉国相,他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安心在家等我大破宁江州城的消息!” 又命令道:“各部分发甲胄,明日攻城!” 女直军经过简单休整,兵临宁江州,伐木填堑,直接攻城。 城中本就兵少,又接收了战败逃回的溃军,士气已丧,女直人的试探攻击,就使得城墙上出现多处守卫缺口。 萧乌纳为整顿士气,不得不组织四百人的敢死队,许以重赏,由自己的嫡孙萧移敌蹇亲自统带,趁女直人攻城正酣之际,自东门出,侧击女直军,却遭到女直人埋伏的兵力拦腰突击,四百人全部阵亡。 目睹了惨烈战斗和移敌蹇身死,萧乌纳率三百骑兵自西城出,只留下几日前增援至此海州刺史高仙寿渤海部和逃回城的大药师奴守城。 次日,女直军主力攻东城墙,完颜娄室绕至防守薄弱的城南,令数名持强弓硬弩者于城下掩护,他带着年仅17岁的儿子活女率先登城。 宁江州城破,高仙寿阵亡,大药师奴被擒。 战后,完颜阿骨打展现了卓越的政治手腕,针对女直人力量弱小的现实,对俘虏和城内平民采取了差别对待。 对给女直军造成最大伤亡的渤海军以尊重,放走大药师奴和其下属梁福、斡答剌三人,还告诉他们女直人与渤海族比契丹人更早生活在这片土地,理应亲如一家,女直人起兵只为推翻契丹人的残暴统治,不会滥及无辜。 而对契丹人,则无论长幼悉数屠杀。 其余除渤海族以外的各族,皆掳为生口。 此战规模虽小,但影响颇大,宁江州的陷落,戳穿了辽国强大表象下的虚弱本质,沉重打击了契丹统治者在辽朝脆弱的种族统治体系中的权威地位。 心思活络的各部族开始各寻出路,一些辽籍女直部族派使来私下联络,送钱送物,以示讨好之意,最早行动的是铁骊部。 大军到达剌离城,完颜阿骨打兑现了自己战前的允诺,不仅论功行赏,还把战争中获取的武器甲胄、金银甲胄、生口奴隶等战利品赐给麾下勇士。 随后,完颜阿骨打班师,临行前,派完颜娄室率偏师招抚宁江州附近的辽籍女直人。 回军按出虎水后,完颜阿骨打深入反思起兵后的第一战,虽然胜了,但仗打得一塌糊涂,从征召部族兵到最后打扫战场,不断出现新问题,他并不满意。 完颜阿骨打借着大胜之威,拿出一部分缴获,利诱各部勃堇和耆老,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后,逐步废除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推行按地域划分的猛安谋克制。 猛安谋克原本是征掠、围猎的需要而设的军事首领,随后发展为固定的军事组织,最初人数不定。 完颜阿骨打规定各路以三百户户为一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一切按照郡县设官的办法,将女直族的村寨组织和猛安谋克相结合,赋予猛安谋克以新的内容,使之成为新的地方行政机关。 作为地方行政机关的猛安谋克,也就由领夫之长变成领户之长,猛安谋克被置于路的管辖范围内。 同时,作为军事组织的猛安谋克也保留了下来,并固定人数,与地方行政组织的猛安谋克区别在于,一个是领夫,一个是领户。 完颜阿骨打将人数不一的小部兵马打散,重新编成猛安谋克,还将投降的辽籍女直也统一编为猛安谋克,并授予在女直人内部平叛、曷懒甸反击高丽人以及宁江州之战中均有出色表现的完颜娄室谋克之职——他也是第一个外系谋克。 自此以后,女直人在完颜阿骨打的带领下,边打仗边编户,越打军队人数越多。 …… 第四十四章 开港 东京城皇城,延福宫。 延福宫是前朝旧宫,本为宴会之所,制不甚广。 太宗时曾想扩建,因百姓群起抵制而放弃。 当今天子即位后,也觉得皇宫太小。 蔡京会上意,召内侍童贯、杨戬、贾详、何听、蓝从熙,讽以禁中逼窄之状,五人听之,乃尽徙内酒坊诸司,又迁二僧寺并军营于他所。 然后,于此处建起了一片建筑,仍称延福宫。 因时督造的五个内侍既有分地,且各出新意,故号“延福五位”。 “五位”既成,楼阁相望,引金水天源河,筑土山其间,奇花异木,怪石寒松,岩壑幽胜,宛若生成。 今年,天子又在延福宫后跨旧城大兴土木,号“延福第六位”。 还把旧城濠外之地疏浚为河,取名景龙江,碧波荡漾,可泛小舟。 景龙江两岸植奇花珍木,逢夏秋之际,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落英缤纷,流水潺潺,置身其中,恍若仙境。 今日,天子便在此赏景作画。 只见画纸上,芙蓉枝头微下垂,枝下锦鸡顾望花间双蝶。 整副画笔力挺拔,色调秀雅,线条工细沉着,秋日清爽宜人之景扑面而来。 童贯立于天子身侧,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官家的题词:“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鷖。甚妙!” “道夫,妙在何处?” 天子起身,放下笔,自有宫女端来金盆,供天子净手。 童贯手指画中锦鸡,道:“头上有冠是文,脚下雄健是武,临敌敢斗是勇,见食呼友是仁,按时报晓是信。‘五德’俱全,天下可安!” “哈哈,知朕者,道夫也!” 天子近日心情很好,佳作频出,童贯趁机进言:“官家,臣乃身残之人,五德缺文,但爪牙锋利,当此辽国将乱之时,却可一用。” 赵佶笑看童贯,曰:“道夫,你的意思,朕已知了,京中尚有一些事需你着办。年后便放你整军备战,如何?” 童贯下拜,道:“谢官家信重!臣定不负圣恩,鞠躬尽瘁,助官家尽复汉唐故土!” “正好,朕刚收到一份奏章,你看看。” 自延福第六位落成后,天子这些时日常驻此处,内侍省便将一应奏章送到这里,以便勤政的天子随时可以批阅。 童贯接过,打开就见的标题,落款是知登州事王师中。 王师中在奏章中,先是大篇幅的赞扬了被天子简拔于草莽的徐泽乃当世英才,不仅练兵得方,还治民有术。 称徐泽到任仅年余时间,便让荒港之罘焕发生机,如今已是巨商云集,货殖四海。 更难得是,徐巡检致力移风易俗,教化有功,登州皆闻“同舟社”“共建会”之名,百姓敦睦,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如今,之罘港欣欣向荣,四方进财,正宜设置市舶司,着路分官亲管。 一则为国增收,不遗余财;二则建议提拔徐泽这个“治世之才”。 童贯暗叹,王师中这奸猾鬼,几个月不动,一动就弄出这么个滑不溜秋的主意,真是好算计啊! 其人明知徐泽如今圣眷正隆,暂时扳不倒,便先将其高高捧起,顺便在官家心中先埋下钉子。 所谓“同舟社”“共建会”,单独拿出来,其实不怎么犯忌讳。 毕竟,大宋边防州县,是鼓励百姓联村结社,以维持边地治安和防敌入寇的,但结合这个“治世之才”的评语,用心就很险恶了。 童贯忽然有些担心,自己一时冲动,促成此事,会不会玩得太大了? 万一徐泽顶不住,被王师中轻易收拾了,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北伐大计? “官家,臣刚才就说了‘五德缺文’,此奏章,臣不敢评判。” 童贯决定以退为进,打算先探探天子的口风。 天子曰:“道夫不必疑虑,徐泽乃朕之朴臣,朕信得过,你只需说说在之罘湾置市舶司一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妥。” 童贯见天子表情依旧,接着说:“一则,王师中有妄测圣意,夸大其词之嫌。之罘港荒废已久,朝廷之前未拨半文以作运营,凭徐泽一人维持,且年余时间,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让荒港恢复几分生机?” “二则,登州直面辽国和高丽,之罘港作军港之用,位置相对隐蔽,若贸然置市舶司,商船云集,鱼龙混杂,恐引起辽国过度反应,我朝尚未做好北伐准备,恐为不妥。” 天子颔首,曰:“道夫言之有理,此事当如何处置?” “臣愚见,当派官员核查之罘港通商详情,若确有结余,可定税额,着徐泽按季缴纳。另,定、雄、沧、登州四防御州紧邻辽国,北伐之计已定,当尽快提升四州为观察州,再择得力人选充任通判。” 天子赞曰:“此皆老成持重之言也。” 几日后,孙石转译了东京传来的秘密情报——关于之罘港设置市舶司一事,已经上朝会讨论,未通过,度支司即将派人来登州核查通商情况。 徐泽对孙石笑道:“这又是何苦呢?直接设置市舶司不是更好嘛,咱该赚得钱又少不了多少,等之罘港兴旺了,以后还不是咱们的产业嘛!” “对了,那个高药师情况怎样?” 孙石做了一个“还好”的手势。 “跟他‘说’,好好听话,下次就可以放他回去。” 当日,曹孝才诈称自己是高药师,徐泽识破却不说破,借机扣下高药师。 家主被扣,自己也留下“通宋铁证”,还有时迁在明,吴用、石秀在暗,“协助”其为大宋效力,曹孝才回到辽国苏州,绝无胆量再玩花样。 有了曹孝才这条暗线,苏州的消息传递就不必再穿州过县大费周章,紧要的情报传递,最快可缩短到三日内,已经具备了时效性。 徐泽正在寻找训练信鸽的好手,尝试建立海东、东京、辽苏州、明州和芝罘湾之间的快速通信。 一旦海上通信通道建立,再扣着高药师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时间长了还可能导致高家出意外,而白白坏了这条线。 五日后,曹孝才返回,接走了高药师,顺便送来了标有吴用暗记的情报——“女直起兵,宁江州陷”。 第四十五章 大军 辽国庆州捺钵。 宁江州失陷的消息传到捺钵,感到事态重大的辽主耶律延禧立即召群臣议事。 一众臣子吵吵嚷嚷,嗓门倒是高,说的话却是屁用没有。 有人认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女直人此战之后,怕不是只剩下几百人,一纸可讨。 有人认为女直人率兽食人,擅起战火,祸乱边地,必会被忠于朝廷的各部族群起而攻之。 还有人质疑这份急报的准确性,认为依托坚城的四千多守军会被两千多的女直人打败,不可思议。 又有人根据江宁州从告急到失守仅有旬日,询问是否有指挥失误或者里通外敌之可能? 眼见这些臣子要将话题引向此战败师失城的萧乌纳身上,皇叔魏王耶律淳赶紧出班。 “陛下,野狼捕鼠尚不敢留余力,不管此战过程怎样,宁江州失陷,东北路局势失控已是事实。臣以为,当趁女直人初叛,人心不稳,势力尚弱,速发大军征讨为妥。” 当年耶律乙辛权势滔天,害死太子和太子妃后,曾提议立道宗的侄子——魏王和鲁斡之子耶律淳为储嗣,道宗都差点答应了。 因为被卷进了这场立嗣风波,耶律延禧嗣位后,耶律淳平日里就韬光养晦,从不参与朝堂争斗,今天实在没办法,不得不站出来。 谁都可以攻击萧乌纳,只有他耶律淳不行,还必须撇清嫌疑——当年立嗣风波,群臣皆莫敢言,只有萧乌纳和萧陶隗二人直谏“舍嫡不立,是将国家拱手让人”。 五年后,道宗出猎,耶律乙辛请留皇孙,道宗准备答应,还是萧乌纳直言“窃闻车驾出游,将留皇孙,苟保护非人,恐有他变,果留,臣请侍左右”。 道宗乃从这件反常的事中发现了不对劲,开始怀疑耶律乙辛,其后不久,就杀了这个乱臣贼子,又令一心护佑的萧乌纳辅导皇太孙燕王耶律延禧。 可这位集立嗣、保驾、帝师的萧乌纳却是纯忠刚直之人,皇帝尚在潜邸之时,他就真的实心眼“辅导”燕王,数次直言忤旨。 耶律延禧嗣位后,佛殿小底王华诬陷萧乌纳“借”走了内府犀角,皇帝问他,萧乌纳梗着脖子说:“臣在先朝,先帝诏许我每天取帑钱十万为零花,臣都没想过取一钱,如今反肯借这破犀角?” 耶律延禧受够了这犟脾气的老家伙,赶他到苦寒北地守边关。 萧乌纳也不气馁,到任后,就深入一线,了解到逐渐失控的东北路局势,又开始不断上书,要皇帝重视女直人崛起的事实,早发大兵瓦解该部,但已经产生逆反心理的耶律延禧却充耳不闻。 皇帝虽然不喜萧乌纳,却知道这老头是真为了他好,绝不可能治罪萧乌纳,真要是由着这帮臣子胡乱攀咬,搞不好就会牵连到自己,是以耶律淳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出班制止众臣拿此事借题发挥。 耶律延禧没心思去猜自己叔叔的想法,听了众臣和耶律淳相互对立的观点,他只觉得越发头大,本能地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北院枢密使萧奉先,萧奉先却没有立即说话。 汉人行宫副部署萧托斯和看到了萧奉先的眼神示意,奏道:“陛下,女直部族虽小,但勇悍而善射。我朝兵马久不训练,骤然遇到强敌,稍有不利,就会导致诸部离心,恐怕会致局势失控啊。臣以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借此机会,动员各道兵马,大军压境,以威势压服女直人。” 萧托斯和说的问题也是耶律延禧所担心的,虽然经过两百年的繁衍,契丹族人口增加了不少,但分置各地,比起其他各族,还是占少数。 一旦战争失利,原本勉强压制的各种矛盾就可能会爆发。 而动用各道的部族兵马,让他们和女直人相互消耗,契丹人坐收渔利,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萧奉先也符合道:“臣同意托斯和的意见,若是为了一个小小的部族叛乱就动用朝廷大军,只能让叛贼以为我们心虚,反而更加猖狂,臣以为,调几部族兵,就足以剿灭女直人了。” 两位重臣都定了调子,其余大臣自不会再跳出来反对,耶律淳也只是为了撇清嫌疑,说完后,见众人不再关注能牵连到自己的萧乌纳,他就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接着装木头人。 耶律延禧见众臣再无异议,准备拍板让萧奉先调兵时,却又头疼安排谁来统兵,犹豫间,想到了萧奉先在女直一事上一直智珠在握,乃决定以其胞弟萧嗣先为帅。 宁江州南,宾州城。 在此集结溃兵死守待援的萧乌纳,终于等来了朝廷发大军平灭女直的诏令。 “差守司空、殿前都检点萧嗣先充东北路都统,静江军萧乌纳副之,发契丹、奚兵、三使兵三千骑,中京路宫分军、土豪二千,别选诸路武勇二千馀人,以中京虞候崔公义充都押官,侍卫控鹤都指挥使、商州刺史邢颖副之?” 萧乌纳生怕有遗漏,想再看一遍,手却不受控制的乱抖。 信使担心这位老臣出状况,上来扶他,被萧乌纳一把掐住两臂,信使被掐得生疼,却不敢喊叫。 萧乌纳情绪失控,边摇信使,边吼道:“真的只有七千混编步骑?” “副都统,其实,其实不止,不止这些。” 见信使冷汗只冒,萧乌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开信使。 “怎么回事,你是说,都统又从哪里召集了大军?” 信使见萧乌纳会错了意,赶紧解释道:“不是大军,是随军家属仆从。” 萧乌纳被这个荒唐的消息惊呆了,失神片刻后,才问:“究竟什么情况?” “朝廷久未征召兵卒打仗,将士无处获取战功。先是中京路土豪,听说女直人胆敢对抗王师,希望能在大战中获得更多功劳,都自愿携家属仆从,组成车队随行。” 萧乌纳注意到“先是”一次,茫然地问:“还有?” “都统见这些土豪的家属车队加入能壮大声势,就鼓励其他各军也携带家属,小人来之前,已经有近两万人了。” 萧乌纳心下冰凉,用七千心思各异的部族兵马对战女直人,就已经是必败之局了,居然还要带上近两倍的家属仆从,这是打仗,还是郊游? “大军要在哪里集结,都统有没有吩咐,要我这副都统做什么?” “都统计划带领大军到出河店扎营,以逸待劳,等女直人过混同江时,半渡而击。请副都统严守宾州,待贼军溃败时,再出击截住贼军去路。” 萧乌纳这些年走遍东北路各地,不用看地图,也知道出河店的位置。 女直人控制的达鲁古部在宾州西北,达鲁古部的再西北,过混同江便是出河店。 这个位置确实不算差,和自己夹击女直的方案也很好,只是凭这群郊游的贵人能成吗? 尽管预料到这战必败,萧乌纳还是尽人事听天命,想再争取一点,哪怕是多杀伤女直人的有生力量也好为下步的平叛减轻压力。 “大军什么时候能到出河店?” “应该就在这一两天。” “快!” 萧乌纳抓住信使的手,急切道:“骑我的马,赶紧回出河店,去截住都统,告诉他,千万不要去出河店!” …… 剌离城。 女直人取得宁江州城后,按出虎水的村庄离前线就有些远了,来回奔波,不利于勇士们保持最佳战斗状态,也容易贻误战机,但宁江州城的位置又过于靠前,且女直人对这种高大的城池缺乏安全感,担心辽国会突然调集军队包围此地。 综合考虑后,完颜阿骨打选择在靠近宁江州城的剌离水畔筑城——其实就是把原本誓师时用到的营寨加固。 考虑到战争期间的内部稳定和防御作战需要,完颜阿骨打在推行猛安谋克制度时并没有搞一刀切,靠近曷懒甸、咸州等地的部族暂时还维持现状。 因此,眼下在剌离城的三千七百人,就是这段时间推行猛安谋克制的最终成果,真要把所有的女直人都编制,人数肯定不止这点。 但部队打乱再整编,官兵之间,兵兵之间,都不是很熟悉,短期内,部队的战斗力是要下降的,完成整训前的这段时间最危险,好在辽人反应迟钝,迟迟不来大军征讨,给了女直人最宝贵的整编整训时间。 太阳正中的时候,达鲁古城派信使来报:“辽人攻打我们的大军先锋已经到达出河店。” 终于来了,完颜阿骨打放下心中的石头,问道:“有多少人?” “不清楚,比宁江州的人只多不少,听他们自己说,一共十万人马,还有人说,皇帝亲自统军。” 信使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完颜阿骨打接着问:“人、马、甲胄的比率是怎样的?” “不到一半的人骑马,穿皮甲的人也不到三成,但他们有很多马车,听说是准备在出河店住下屯田。” “还有没有其他的情况?” “有些马车里面,好像还有女人和孩子,我隔得远,不敢靠近,没看清楚。” “好,辛苦了,你回去告诉实里馆,我马上就到,让他别怕,为我们准备好宿营地就行,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信使出去后,特意被完颜阿骨打喊来听取军情的一众猛安谋克就炸了锅,激烈讨论起来,尽管一些人对“十万”这个数字表示怀疑,但也觉得真实人数比这个数字少不了多少,这个数字对只有三千多人女直军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 大部分的人都不主张打这一仗,提议先退一步,暂避辽军锋芒,待他们锐气消磨过后再反击。 看着这帮猛安脸上写满的惊恐和担忧,完颜阿骨打却没有急着表态,让众人尽情发表自己的意见。 完颜娄室站了出来,说:“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打,还必须马上打!” 几个熟女直整编的猛安,还有些不太适应这个话少又骁勇的谋克,虽然有些不理解完颜娄室的意思,但都不敢再发表意见了。 完颜谷神接着道:“娄室谋克讲得有道理,我们的后面就是按出虎水,退无可退,辽人来了这么多人,要是打下一个村子,就屯田一个村子,我们还能跑到哪里去?进则生退则死!我们没得选,只有跟辽人硬拼一条路!” 完颜粘罕站起来,瞪着众人,道:“要退你们自己退!女直人的勇士,从不会在没有见着敌人前就跑路!” 完颜阿骨打起身,拔刀在手,道:“辽人来一万也好,十万也好。我们都是一样,只要砍倒了最先和我们接阵的这批人,再驱赶着他们背后的懦夫返身冲散践踏自己的阵型!你们有谁担心砍不死五个以上的辽人?” 众人受阿骨打感染,尽皆起身,拔刀,大呼“杀辽狗!” 女直军拔营,赶到达鲁古城的时候,天色已暗。 达鲁古城是个小土围子,这么多人进入其内,很难施展,完颜阿骨打安排在城外立营。 常年与极端恶劣条件作斗争的女直人立营后,并不需要再做饭,就着雪水,吃几块生硬的肉干后,就赶紧睡觉补充体力,以备来日的大战。 主帅完颜阿骨打却睡不着,他还想着达鲁古实里馆等人带来的最新情报,在视线范围之外的混同江对岸,敌人已经聚集了至少一万五千人,后来戒严,不让外人看营地里面的情况,只知道还有人源源不断的入营。 不是每个勇士都能像娄室、挞懒、粘罕和自己的儿子那样,明知道有危险,还能不顾性命放手一搏,听说了辽人有十万,很多人当场就吓白了脸。 他们在害怕! 虽然没人退缩,但大部分的勇士跟来,不是想打仗、敢打仗,而是因为不得不打仗。 自己只有刚刚整训,不到四千的兵马,这仗怎么打? 完颜阿骨打一个人踱步在大帐内,心中各种计较。天寒地冻,帐内的空气却异常沉闷,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二十年前的冬日,似乎也有一晚这么沉闷过,后来…… 完颜阿骨打突然掀开帐帘,对护卫勇士道:“擂鼓!” 咚!咚!咚! 沉寂的营地迅速活了过来,有醒来的勇士因为过度紧张,抄起武器冲就出帐,又被各自小目训斥返回。 “是聚将鼓!” 大帐内。 惯于肃容的完颜阿骨打一反常态的面色潮红,神情亢奋,对众猛安谋克道:“我刚躺下,就感觉有三个人抚着他的头,这一定是诸神灵的启示,我们连夜起兵,肯定能大获全胜,否则,将有灭顶之灾!” 完颜希尹跪下,高呼:“神灵护佑,此战必胜!” 完颜粘罕、完颜娄室和完颜斡本紧跟着跪下,完颜斜也慢了片刻,也跪下,其余的猛安犹豫片刻,也赶紧跪下,跟着高呼。 大帐外,冬寒凛冽,呵气成云,所有人马已经集合完毕。 火把照耀下,勇士们脸上的疲惫、怨气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惊恐、渴望和疑惑,完颜阿骨打知道,猛安们都已经将自己的“梦中受警”之事传给了部下,但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仍然不少。 “辽人的大军就在不足百里混的出河店,他们确实有十万人,但前锋不到一万他,我们现在就出发,天亮前正好突击他们,一人砍死两三个睡着的死猪,有困难吗?” “没有——” 第四十六章 崩坏 拂晓时分,混同江北岸出河店,辽军大营。 望楼上,打盹中被冻醒的警戒哨兵搓了把冻得麻木的脸,看着对面望楼上的哨兵靠着柱子睡得正香,呼噜声清晰可闻,又咧嘴一笑,真羡慕这皮粗肉糙抗得住冻的家伙! 哨兵走到望楼边,解开皮裤,天气太冷,小弟被冻得缩成一坨,死犟着不肯出来,掏摸好一会,才肯听话。 水放出,哨兵舒爽的打了个尿颤,抬眼,忽然愣住。 “敌袭!” 示警的号角音发出没多久就被中断,一支长箭洞穿哨兵口中的号角后,直入其颅内,其人被箭矢的动能带着连退两步,仰面跌下望楼。 冬日草枯,不易绊着马腿,加之地形熟悉,为女直军的夜间奔袭提供了可能,但近百里的强行军下来,跟上来的勇士也只有一千出头。 完颜阿骨打在辽军看不到的土山后勒马,做大战前的最后一次调整,恢复人力和马力,集结部队,待又有两百多人陆续赶到后,完颜阿骨打果断发起“踏冰过河,突袭敌军”的命令。 女直军发起突袭的时间非常好,正是人一天内最好的睡眠时段,很多辽兵在睡梦中被砍断拉绳的帐篷压住,胡乱挣扎又加剧了帐篷的燃烧速度,一时惨叫连连。 女直人毕竟人少,第一波的杀伤实际很有限。 待惊醒的辽人披着衣服,空着手,三三两两晕头晕脑的从各自帐篷中走出,睁开惺忪睡眼,便见到蓬头垢面的女直人如同魔神般,突然驱马冲破寒雾,撞翻砍倒迎面的一切人和物。 人在极度恐惧下会感觉空间变得扭曲,时间流速放慢,外界的声音会消失,突袭的敌人、奔逃的同伴,燃烧的帐篷都如寒雾般变得不真实起来。 短暂而诡异的片刻寂静后,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声音——刀斧入骨声、风吹火爆声、人喊马嘶声、惨叫哀嚎声、惊恐绝望声、疯癫狂吼声…… “啊!怎么了?我在哪?” 大辽守司空、殿前都检点萧嗣先被侍卫从梦中拉醒后,就听到了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的地狱回响,一时还处于迷瞪状态。 “是营啸,太尉,快穿衣!” 营地太大,又有寒雾,两个侍卫其实也不清楚营啸的具体原因,他们不是统帅,打仗的事管不了,保证都统的安全才是当务之急。两人顾不了太多,拉起萧嗣先就急急忙忙给他穿衣。 萧嗣先被侍卫扶出大帐时,已经恢复了些许清醒,他并不是草包,战前的各种舆论宣传和信息遮蔽还是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萧司空甩脱侍卫的搀扶,拔刀砍翻一名鬼叫着蒙头乱撞的辽兵,大喝道:“快!吹号,举旗,聚兵!” 侍卫们慌忙吹响号角,结果,还未等惊慌的辽兵聚拢,女直人的骑兵却带着血腥和杀气先冲了过来。 萧嗣先亡魂皆冒,好在侍卫们提前背好了马,就这上马的一会功夫,六七个忠诚勇武的侍卫就已经身死女直人刀下。 突击到此的,正是完颜娄室和活女父子等人,娄室发现自己逮着大鱼了,当即紧追不放,关键时刻,大风忽起,尘埃眯眼,萧嗣先失去了踪迹。 “回去!” 完颜娄室没有丝毫犹豫,下令道:“收集旗仗后,拖倒大帐,放火!” 漫天尘埃中,几名辽将先后带着少量部属冲到这里,见着燃烧的大帐后,立即放弃了聚众反击的努力,果断打马西去。 萧嗣先一路狂奔近百里,至斡邻泊才停下,准备在此收集溃军,整顿兵马。 来时近两万人,此时聚在此处的,还不及三千,虽然后面还有些人陆续逃来,但看着众人惊魂未定的模样,就知道组织这些人回身反击是别想了,萧嗣先一阵心悸,经此大败,回去后,该如何交差? 萧嗣先很快就不用纠结了,晚饭时分,完颜娄室带着两个猛安追着溃兵,一路掩杀过来,已然破胆的三千辽兵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第一时间选择了上马逃跑。 此战,萧嗣先军一溃再溃,奔逃至马力衰竭方止。 崔公义、邢颖、耶律佛留、萧葛十等领军将领和随队押官等人死于阵上,随军家属、金帛、车马、辎重及甲胄悉为女直人所得。 完颜娄室驱辽军败兵百里,擒两将军,降益改、捺末懒两路。 达鲁古城,完颜阿骨打设宴犒劳大军一日后,忙着整编投降和各路投靠的兵马,同时命完颜粘罕为右翼统率,准备南下咸州,以解东路之危。 回军复命的完颜娄室不顾连战疲乏,再次请战,阿骨打见娄室部战马已疲乏不堪,特拨缴获的三百给他,命其与完颜银术可二人归粘罕节制。 东路,完颜娄室每战摧敌中坚,凡九陷阵,皆力战而出,彻底打出了威名。 咸平城西。 咸州祥稳司统军实娄身后已经只剩几十骑,随着完颜粘罕挥大军南下,特烈战败,辽国、女直两军攻防之势迅速逆转,这已经是大辽在此的最后有生力量了。 实娄的皮帽在激战中已经打飞,髡发光头上,血污和灰土凝结成一团,身上只有一领马甲,露出的皮肤上,到处都是大小伤疤,有些是已愈陈伤,有些是新伤,还在渗血。 对面,同样血染战甲的完颜娄室收刀入鞘,道:“够了,实娄,我敬你是条汉子!投降吧,给你身后的兄弟们留条活路!” “哈哈哈!” 实娄不屑的笑道:“留条活路?宁江州、宾州被屠杀的国族冤魂会信吗?” 完颜娄室无言以对。 实娄脱掉马甲,丢在地上,道:“老子本是杂姓贱民,一路做到统军;而你娄室,贵为部酋,还姓完颜,只因为是外系,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不还是在粘罕之下?老子现在手里也没几个兵,投降了你们,怕是做一个猛安都不可能吧?” 完颜娄室叹息一声,慢慢拔出刀。 “统军!” 耶律实娄回头,发现护送妇孺回中京道的属僚乌里野和底兀那去而复返,实娄从二人坚定的眼神里,看懂了他们的想法。 “好兄弟!” 实娄举起刀。 “咸州祥稳司,跟老子杀蛮子啊!” “杀——” …… 出河店之战后的一个月时间,女直人先后败萧乙薛、特烈等辽国军将,阵斩实娄,下宾、咸、祥三州,铁骊、兀惹等部争相来投。 再次整编后的女直兵力首次超过了万人,实力大进,随着辽人一败再败,“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古语又开始传遍辽国。 辽国泰州,宁静的小村,一些奚人孩子好奇地看着经过此地的败军。 萧嗣先失魂落魄的坐在马上,东北路的形势已经彻底崩坏,自己的罪责不小,就这样回去吗? “司空,我们不能这样回去!” 听到忠心的侍卫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萧嗣先转过头,问:“那该如何?” “我们需要战绩和财货提振士气!” 侍卫们看向奚人孩子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兽性,几个孩子吓着尖叫着逃走—— 几日后,辽国北院枢密使萧奉奏称东征溃败之军沿路抢劫,如果不赦免其罪,恐怕聚众成为祸患。 皇帝耶律延禧深以为然,仅免了此战都统萧嗣先的官身,其下所有人皆既往不咎。 辽国诸军中传言说“力战的会死而且没有功劳,退却的则获得生路还没有罪。” 此后,凡战,兵无斗志,遇敌皆溃。 第四十七章 纠纷 登州之罘。 共建会成立后,就为入会的中下户做了几件实事。 先是秋收,以村为单位组织若干生产互助组,请几位头面乡绅出面,说服各村的上户,拿出自家的耕牛、大车等生产资料,中、下户出力,合理调配各种资源后,秋收比以往更快,也更加顺利。 然后是包税,同舟社安排了一帮年轻先生,和县乡胥吏当面算清共建会覆盖村社的税、粮额度,将各户的收粮征税账目做得明明白白。 结果,大部分人家竟然比以往少交了少许粮税。 甚至一些因病、遭灾的人家,有同村乡亲担保,还可缓交税粮,所缺部分,由共建会补齐,第二年再补上即可。 “大部分人家”以外的,是在征收粮税一事上“吃了亏”的上户,自然不依,有些人便在共建会内闹,提议所有乡绅地主退出共建会。 入会的中、下户见共建会说话算话,在秋收、征税等事上真起到了作用,有了主心骨,自然更不依。 一些激进的下户翻出陈年老账,列举某某曾巧取某户田地,某某曾侵吞村镇公款,某某趁某户受灾恶意退佃,还有人提议清查本村以往的账目,到某上户家去“讨说法”…… 这下,先前闹事的上户反而怕了,又偷偷找到朱武,赌咒发誓自己从未为祸乡里,表示愿意配合共建会工作,并自愿捐献钱粮以济会务运行所需云云。 共建会内部各阶层之间的第一次冲突就有失控的苗头,这不是徐泽想要的结果,不谈此时是否具备开展农民运动的客观条件,就他手下正在逐步形成的利益集团,也不会支持这件事。 开展农民运动需要科学的理论指导和严密高效的组织支持,这些都超越了徐泽的能力范围。 坦白地说,徐泽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了这种人类有史以来最狂暴最彻底的力量。 现在也远没有到天下沸腾的时候,自己要做的是闷声发大财,而不是当出头鸟和倡乱者。 放任这种自己控制不了的力量泛滥,对自己,对参与的百姓,对整个天下,都极不负责任。到头来,害人害己,反会让北方崛起的女直人捡便宜。 主持共建会日常会务的朱武更是一个头两个大,终于明白了徐泽当初培训时反复强调“此乃大杀器”,要他务必“稳控节奏、协调关系、团结各方”。 好在,徐泽早有准备预案,矛盾闹得最凶之时,远洋商队返港,结算获利分红,船队招人、作坊招工、同舟社外包订单等,成功分散了大部分人注意力。 借此机会,朱武约谈了几个上户代表,逼部分佃租过高的地主降低了租率,免除了一些不合理的高利贷,此举,自然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赞扬。 此事过后,中、下户更加积极投身共建会事务,特别是带头“闹事”的那些人,主动充当同舟社眼线,及时反馈乡间的各种消息,并积极送子投军,以求共建会背后的同舟社进一步庇护。 上户乡绅们则在盼着远洋商队分红到手的同时,感慨世风日下,道德沦亡,就连族内本家一些不成器的子弟都变得更不听话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朱武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根据徐泽的要求,修订了共建会议事章程和日常运行规范,尽量确保会内各阶层在这个框架内进行合理适度的斗争,而不是动不动就掀桌子。 …… 两水镇,辛家老宅。 前些时日,辛介甫一家搬回镇上居住。 因为大沙坝改造之事,辛介甫觉得徐泽仁义,在组建远洋商队和共建会之事上颇为卖力。 但随着其子映安入了州学,会内又爆发严重的阶层对抗,一些上户被逼降租,下户们则趾高气扬,他这个积极推进共建会事务的执事夹在中间自然难受。 感受到乡绅们对自己越来越明显的疏远后,这个精明的的小老头果断选择了明哲保身,不顾女儿的反对,推掉了执事职位,搬回镇上居住。 “汐娘,不要担心,为父去两三日便回。” 青阳河下游的一片佃田与临近大户李俭有纠纷,每年的租子都不好收。 今年,辛介甫打算亲自出面,彻底解决这件事。 辛灵汐送出了门,再次挽回道:“爹爹,你既已入了共建会,为何不委托朱会首出面解决这事?” 辛介甫看着女儿,叹气道:“为父当然知道按共建会的办法和佃户们议定佃租更好,更能让家业长久。但乡情难却,没了乡绅们的支持和认同,现在就别想在两水站稳脚。” “那好,爹爹早点回来。” “可是,当初就是这些乡绅和我们家闹纠纷啊”——清楚老父的性格,辛灵汐将这话埋在心里,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 申时,随辛介甫一起收租的田管事鼻青脸肿的跑了回来。 “田叔,不要急,慢慢说。” 尽管心里很急,但辛灵汐仍然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让话都说不利索的田管事喝了水,再慢慢讲。 辛灵汐的镇定感染了田管事,稍喘两口气,终于理顺了头绪。 “李俭几个月前将自己田产投献到巴陵县公名下,顺便把咱们家的那片佃田也都划了过去,老郎君与他理论,这狗贼词穷,就把老郎君扣了起来,要我回来取了地契,再去对质。” “我爹爹怎样?” “还好,郎君是斯文人,没有与他们重话,只是被推搡了几下,并无大碍。” 辛灵汐思考片刻,打定了主意,向田管事行了个万福,道:“田叔受累了,还得有劳田叔为我寻一辆马车来,兄长要在州学安心读书,缓不救急,这事就不要再惊扰他了。” 家中唯一的马车被辛介甫带到了乡下,辛灵汐自己会骑马,但考虑到此事将造成的影响,她决定还是改乘马车。 不多时,田管事雇来了马车,辛灵汐已经换上了兄长的衣衫,束了头发,戴了顶帷帽,登上马车。 “去之罘!” 第四十八章 收拾 之罘湾巡检司衙门后宅。 徐泽接过萧让递上的拜帖,见到一个字迹娟秀的陌生名字。 “辛映安,辛家大少?” 徐泽有些疑惑,自己来之罘湾近两年了,和辛介甫也有不少接触,却从未见过这个书呆子,这有没交情的,天都快黑了,他怎会突然跑来拜访自己? 萧让面色古怪,却没说话。 “带他进来!” 萧让带着一身男装的辛灵汐进了后宅,合上门,退了出去。 “你是何人?” 所谓女扮男装,再怎么装扮,还是有区别的,除非装扮之人长相中性或是太磕碜。 像辛灵汐这种身材玲珑有致,皮肤净白如瓷,眉眼如画的女子更是瞒不住人,徐泽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女子。 辛灵汐抱拳行礼,道:“民女是共建会执事乡绅辛介甫之女,家中突遭变故,不得不行此下策,望太尉恕罪!” 就算此时民风并不保守,但能惊动人家女儿不顾名节私入自己的官衙后宅,这事肯定小不了,而且是迫在眉睫的大祸事,不然这小娘子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自己。 不过,徐泽又不是慈善家,凭什么要管这墙头草般的辛介甫家祸事? “令尊不是生怕沾惹了我这匪盗出身的芝麻小官,自己辞了共建会执事之位么,如何还敢以此职自称?” 辛灵汐坦然答到:“此一时,彼一时,家父往日顾忌乡情,难免会进退失据;如今蒙乱,若能得太尉救护,必会感恩戴德,自此以后,坚定拥护太尉。” 倒是会说话,徐泽却不受这小娘糊弄,道:“你觉得,以令尊软弱摇摆的性子,能坚定几日?” 辛灵汐垂头不语,徐泽这话不好答,也不用回答,他本就没有把话说死。 徐泽无利不起早,别人既然找上门,有求与己,自然不会把话说死,先看看对方开的价码再说。 “先说说是什么事吧,令尊毕竟入了共建会,只要在会务范围内的事,我自会安排人来处理。” 辛介甫被扣的事当然不在共建会会务范围内,但徐泽这句话实际已经放开了口子,冰雪聪明的辛灵汐当即会意。 “我家有田于青阳水下游,曾与该地大户李俭家有纠纷。数月前,李家将田产投献巴陵县公,又霸占了我家田产,家父前去理论,被他们无理扣押。” 这事可以管,同舟社迁至此地近两年,一直在拥政爱民做好事,不曾表现自己强硬的一面,以至于一些人误判了形势,以为自己只是个可以随意揉搓的兵头。 之罘港置市舶司的提议,共建会内部的纠纷等等,何尝不是某些人对自己的试探? 是该借机显露獠牙,做些事立威了! 徐泽有了主意,但对辛介甫这老滑头还是很不满。 “在下只是一个微末武官,这等牵涉皇亲国戚的大案,既不在职责范围内,我也管不了。这样吧,我这就手书一封,请州府王相公明断如何?” 辛灵汐咬了咬嘴唇,道:“太尉,你就不想借此机会,收拾两水镇上户人心么?” “勿要虚言,这事和两水乡绅人心有什么关系?” “若经此事后,家父全心投靠太尉,再以太尉的手段,两水还有哪家上户敢不听从?” “凭什么保证令尊得救后不变卦?” 辛灵汐勾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露出青丝的耳根已然红透,语气却异常坚定:“凭小女!” “你?!” 徐泽听懂了辛灵汐的话,大感震惊,此女不简单啊,有胆有识,还能有如此决断,了不起! “抬起头来——” …… 嘹亮的紧急集合号音响彻之罘湾,正在随营夜校上课的山地营士兵迅速回到营房内,摸黑披挂携装,而后,以一小队为单位,跑步带入校场,再按都分区列队。 得益于经常性的训练演练,八个满编都的人马集结完毕,用时不足一刻。 “今日紧急集合,一、三都表现最好,四都携装不全,七都披挂时未噤声,六都到位最慢!三都留下,其余各都,由各指挥使带回讲评!” 短短两年时间,同舟社旗下军事力量从最初的几十人,到现在明面上的一千二百人,编两营十二都。 徐泽当初在招兵时,就考虑到京东东路、海东郡和辽国苏州全部是临海多山地形的特点,针对未来一段时间的作战需求,特意编制了一个水营和一个山地营。 水营以沿海渔户为募兵对象,山地营则面向整个京东东路募集山民猎户,消息传出后,自然应者如云,其中就有一对登州籍解氏兄弟。 编制有限,徐泽自然不可能来者全收,落选的也没有遣散,而是安排公租房和分工,鼓励其落户之罘。 编制一再扩大的背后,意味者所属人员地位跟着水涨船高,这也是实为厢军编制的巡检司官兵,拿着对比的禁军月供,却能维持极高士气,愿意经受更多训练的原因之一。 当然,维持士气的秘诀包括却不限于提高伙食标准,解决家人生计,教导文化知识,发扬军事民主等。 “三都,目标青阳水下游李庄,出发!” 之罘湾到李庄这一段本就有驿道相连,水营也早修复了周边所有损毁路段,组织多次拉练和夜训后,官兵更是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即便不举火,也不用担心会走失。 三都都头季闯是梁山最早一批保丁,有狠劲,跟随徐泽出行辽国、高丽的“老人”。 迎战马匪时受了伤,肚子开了口,左手少了两根指头,伤愈后,坚决不愿退役,徐泽乃为其改名“闯”。 每次夜训必徒步跟队的徐泽肯定是随队伍出动的,唯一的意外是,出辕门后,一名陌生的骑士跟上了队伍,季闯刚朝那人瞪眼,就被徐泽呵住。 队伍赶到李庄,李俭院中已经息了灯火,显然已经睡下。 “社首,是黑着进,还是白着进?”季闯过来请示徐泽。 徐泽看了一眼不远处下马休息辛灵汐,月光下,这个小娘异常镇定。 “什么黑的白的?我们是官兵,堂堂正正的来,堂堂正正的进!” “是!” 季闯听懂了徐泽的意思,回到队伍,大喝:“举火!” 李俭虽是“大户”,但全家上下加上庄丁都不足三十人,睡得正香时被喊醒,说是大队官兵围住了院子,如何能不惊? 他马上想到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的人马,共建会包税,损害到他的利益,其后又被一些泥腿子首告,再次丢了不少钱财。 李家欺男霸女这么多年,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危机挺过去后,李俭越想越气,乃主动将家产投了来登州置产的宗室,并退出了共建会。 巡检司官兵经常拉练,也数次来过李庄,但从未不扰民,要是他们还好说点,徐泽这狗贼虽然尅毒,但脸面还是要的。 怕的是哪里跑来的过路海盗、土匪,李俭没少跟这些人打过交道,知道其凶残,贸然出去,会不会有危险? 但现实已经由不得李俭多迟疑,外面的叫喊声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李俭披上衣服,跑到院内,就见两个儿子李恭、李益已经带着庄丁持械守在院门后。 “爹,是徐泽!定是这狗官见你退会,才找上门的,来者不善,跟他们拼了!” 第四十九章 狗官 “不得命了!快开门!” 李俭已经透过门缝到了外面的情形,彻底清醒过来,如何敢与这帮如狼似虎的官兵对抗? “小老儿李俭拜见徐太尉。” 门一打开,李俭就拽着两个儿子出门跪拜徐泽,姿态放得极低,民不与官斗,先糊弄过眼前这关再说。 他就不信了,堂堂宗室,还收拾不了这个为祸一方的赤佬。 徐泽没有按照惯例让三人起来说话,问道:“这两个是?” 徐泽态度倨傲,且用“个”而不是“位”,李恭、李益扣在地上的手已经青筋暴起,李俭赶紧按住二人的手。 “哦,是犬子恭、益。” “好名字,勤俭持家富,谦恭收益多!李员外真要是做到了这两句,又怎会有今日之祸啊?” 李俭抬头,无辜地望着徐泽,道:“小人实不懂太尉此言何意?” “有人首告你劫持在来此收租的辛介甫,可有此事?” “误会,此事真是误会,我与辛兄多年交情,他来鄙村收租,一日难成,便住在小老儿家,就在西厢房,小老儿这就去喊他过来。” “不必了。” 徐泽招手,一小队官兵进了院内。 “起来吧。” 李俭年纪不小,跪得久了,起身便觉膝盖无力,差点摔倒,李益赶紧扶住。 没过多久,辛介甫就被救了出来,神色有些憔悴,但衣衫齐整,身上确实没有伤痕。 “谢太尉解救。” 见到徐泽,辛介甫赶紧抱拳行礼,刚才院外那么大的动静,当然惊动了他。 被强行扣留,辛介甫最初确实很愤怒,待被冷静下来,又觉得后怕,这会见到徐泽,心里却只犯嘀咕,这下和徐泽真要扯不脱关系了。 “辛员外,李俭强夺你家田产,还私刑关押你,可有此事?” “确——” 话到嘴边,辛介甫忽然想到晚上李俭备下酒席,与自己讲了一番话。 李俭坦言投靠宗室虽是被逼无耐,但这些皇亲若决意强取豪夺,辛兄你能拿什么阻止? 又说我和你不一样,两个小子皆不成器,肯定守不住这份产业,映安贤侄只要科场高中,要多少家产没有,何不做个人情,舍了这片薄地,结个善缘。 辛介甫并不是没见识的糊涂人,本朝对宗室防范甚严,投靠宗室成不了事,但得罪他们绝对能坏事。 李俭与自家,为了这片经常变化的冲积滩涂,多年来一直有纠纷,但以前自家在官面上还有点人情,李家虽然常有不法,却不敢轻动,如今,却有宗室介入,真有必要为了这些地鱼死网破? 更关键的是,徐泽突然带这么多兵过来,究竟安的什么心? 他一个低阶武将,凭什么斗宗室斗?恐怕是想趁这个机会,收拾退会的李俭,顺便将自己绑上他的大腿,这样以来,还有哪个上户敢闹事? 辛介甫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没有像此时这般转得快过,心里有了结论,改口道:“却是一场误会,李兄今日留——” “爹爹——” 因为担心自己的老父亲关键时刻犯迷糊,辛灵汐才要坚持跟过来,本不想抛头露面,最后还是不得不站出来。 “汐——儿!” 辛介甫只觉得脑子轰得一下仿佛炸开了,逃回家的田显——汐娘——徐泽,再不敢想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田叔跑回家就吐了血,身上还有好多伤,孩儿担心你,才——” 软弱的中小地主阶级果然靠不住,徐泽懒得理辛介甫,直接询问李俭。 “李员外,辛家田管事又是怎么回事?” “这——” 白日的冲突中,田显确实挨了打,两小子下手没有轻重,兴许真把人给打伤了也不好说。 早受够了徐泽嚣张气焰的李恭揶揄道:“徐巡检专管巡海捉贼,莫非还能管乡民田产纠纷?” “不错,本官确实专管巡海捉贼,今日便是疑你家藏匿海贼,行不法之事!季闯,进去搜!” 真要让这帮丘八进门乱搜一通,没事也能搞出事来。 李俭没想到徐泽这么不要脸,赶紧挡住院门,道:“小儿无知,冲撞了太尉,还请太尉看在巴陵县公的面子上莫要计较,打伤田显一事,确实是我等失手,小老儿愿意受罚,明日一早就送去汤药费。” “巴陵县公?人在何处?” 徐泽一脸茫然,问道:“莫非不是海贼,而是县公指使你等打人?” 虽然徐泽的话还是很冲,但语气分明弱了三分,李俭见县公的名头果真能压住这狗官,心下有了主意。 “都怪小老儿之前未说清楚,巴陵县公仁义,知青阳水下游田地常年受灾,便与我家置田,小老儿一家其实是替县公管理这些田产。” 大宋对宗室颇为防范,但混得再差的宗室也是皇亲,税赋优免福利总是有的,卖女儿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置换田产这类的操作就更不用说了。 所谓置田,并不是真的把田换掉,宗室自己的田地不动,置田的民户直接“租佃”自家的田地,把该交给官府的田税作为佃租交给“置田”的宗室即可。 治内突然减少了税赋额度,勤政高效的大宋官府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处理方法也非常简单,将这部分税赋转嫁给其他自耕农即可——前期徐泽让郑实带人核算共建会内各家税额,就发现有这样的问题。 至于官府为什么会给这些贪婪的宗室擦屁股,自然是办法和手段办这些事的宗室,早就和官府沆瀣一气了,这也是李俭一家不怕徐泽的根本原因。 徐泽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该不会虚言糊弄本官吧?” “小老儿怎敢?” 李俭已经放松下来,化被动为主动,道:“太尉远来辛劳,且请屋里坐!益儿,招呼各位军爷。” “不必!”徐泽摆手制止,道:“本官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若你家确与县公置田,这份面子总是要卖的;若胆敢糊弄本官,哼!” 见徐泽色厉内荏,李俭暗自好笑,取出钥匙,吩咐次子李益去取地契。 不大一会,李益回转,李俭将地契交给徐泽,徐泽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两遍,又拉着已经搞清楚情况的辛介甫到一旁,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啥,只见着辛介甫面色不断变幻。 李俭正等得不耐烦,就见徐泽将地契小心折好,收起,大喝:“大胆!竟敢伪造地契,诬陷皇亲,给我拿下!” “你这狗——嗬” “噗——” 性格冲动的李恭还未冲至徐泽跟前,就被季闯一刀砍开喉咙,血飙出好远,辛介甫还震惊于徐泽刚才问汐娘生辰的荒唐事,根本不及反应,被飙了满头满脸。 李恭两手徒劳地想捂住自己的喉管,嘴里嗬嗬不停,身体还凭着惯性跑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恭儿!” 第五十章 国主 十月初二,戌时。 蓬莱县县衙收到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传来的公文——两水镇恶霸李俭勾结海贼,掳掠本镇上户辛介甫。 李俭两子李恭、李益武力对抗上门捉贼的巡检司官兵,被当场正法,李俭被擒,巡检司已查封其家产,请蓬莱县来人处理该案。 这起涉及兵、民、贼的大案惊动了登州知州王师中,指示州、县两级组成办案专班,专案组赶赴案发地后,经多方取证,认定案情有重大疑点,当晚带兵捉贼的巡检徐泽有滥杀无辜、邀功请赏的嫌疑。 办案的官吏不敢擅自处理,只得返回登州向王师中当面汇报案情。 随后,王师中移文之罘港,要徐泽赴蓬莱县,商议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和蓬莱县职权重叠问题,却被告知徐泽已经领兵出港巡海去了。 徐泽这一巡海,便是数日不归。 就在王师中耐性用尽,计划上奏朝廷,带兵强行缉拿徐泽之时,东京太师府传来一封加急密信:两水镇李俭一案另有隐情,已经惊动天子,官家着大宗正严加训诫宗室子弟。 登州要尽管了结此案,勿再生枝节。 密信还提到了另一个消息:知莱州掖县事宗泽将转任登州通判,叮嘱王师中“务要处理好手尾”。 …… “李俭勾结海贼一案”结案后,得救的辛介甫即带着钱粮到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衙门劳军,徐泽留他用饭,一向饮酒颇为节制的辛员外当日却喝多了,留宿衙门后宅,又是吐又是哭,辛灵汐哄了好久才回房睡觉。 次日,辛介甫找到朱武,正式就任共建会执事一职。 辛介甫重新上任后,立即抓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联络共建会下各都保正,现身说法,以之罘湾临海临边,防敌防贼压力大为由,联名上书蓬莱县,请求知县准许各村加强保丁训练。 第二件事,发起召开共建会第一次全体代表会议,本次会议协商通过了等文件,成为了后人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参考文献。 第二件事,带头集资,利用保丁训练后的农闲时间,采取上户出钱,中下户出力的形式,组织挖渠、筑坝、修整道路等公共福利建设。 蓬莱县的批复还未下来,共建会旗下各村的保丁训练就如火如荼展开。 实际上,登州作为边州,保丁训练的水平是要高于梁山所在郓州的。 依托巡检司山地营兵卒为各都保教头,仅一旬时间,便完成了大保分训和都保合训。 而后,共建会又在之罘湾组织了演武和运动会,很多第一次见识之罘湾“繁华”的保丁回到村里后,大肆吹嘘演武、运动会盛况,羡慕运动会上拿奖的幸运儿,回味放开肚皮吃饭的满足。 运动会结束,再组织公共工程建设就要省心得多。 各村能独立完成的工程则放到后面自行组织,需多村合作的大工程,由蒋敬提前算好土方和工程量,任务具体分配到每天各都保,提前保质完成承包量的,还能获得有粮食奖励。 工地上到处可见热火朝天的抢工场面,村民们从没感觉服徭役竟然这么痛快! 众上户虽然在保丁训练和公共建设中“出血”不少,但没人有怨气——也没人敢有怨气,想想李俭一家是怎么被灭的吧。 何况,都是常年和田地打交道的地主,自然明白水利工程接连投入使用,荒地变良田,来年田地减灾增产后,获益最多的是谁,更不论还有更得利的远洋商队分红。 忙碌中,西风再起,之罘湾又组织了一支前往海东郡的小型船队。 徐泽亲自登船送行。 一年多的时间,江州江湖大佬李俊不仅东山再起,聚集了一帮亡命徒,还有了四艘战船——其中一艘是登州战棹巡检司巡海中不慎触沉没的钻风船,而且船体和船帆全部经过之罘港造船厂大匠孟康的改造,更加便于横风破浪。 此刻,李俊豪气满怀,表态道:“社首放心,属下一定替社首好澎湖巡检寨。” “不!已经不是澎湖寨了。” 徐泽从武松手里接过一枚红绸包裹的金印,交给李俊。 李俊打开红绸,翻开金印,就见到“流求国主”四个大字,吓得立马跪地,被徐泽扶起。 李俊脸色苍白,说话都不利索:“社首,属下,属下真不敢有此心!” “诶,不必惊慌!” 徐泽道:“最多半年,我就会安排人手放出海东发现大岛,且岛上有金矿的消息。届时你的压力就大了,澎湖再作为朝廷的巡检寨就不合适了。” 这半年多的时间,王四、张顺又冒险向海东郡送了两批人,其中就包括汤隆带领的冶户和部分造船匠人,但运力实在有限,风险又高,这么下去,四年规划绝对无法完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指望别人都是傻子的人自己就是傻子,海东有大岛的消息迟早会泄露,徐泽需要“发动”民间的力量,让活不下去江南百姓主动去海东“淘金”。 有利益就会有人来谋夺利益,尽管大部分的人会对所谓的海东“金矿”持怀疑观望态度,但总会有人冒险尝试,为了保证海东郡掌握在自己手中,具备“自主权”的“流求国”便应运而生了。 至于,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再驾驭这条“混江龙”? 若是连李俊都驾驭不了,也别争霸了,还是洗洗睡吧! 李俊见徐泽眼神坚定,不敢再让,询问道:“属下该如何做?” “很简单,将澎湖经营成一个自由港,欢迎所有来此中转和交易的船只,若有难民渡海,则将其转送海东郡,对任何觊觎海东或澎湖的大势力,则坚决打击。” “属下担心——” “不要担心,初期不会有太大的势力介入,一两年后,你若还是这几条破船,以后就一直呆在澎湖吧。” “属下明白!” 徐泽拍拍李俊的肩膀,道:“希望几年以后,我还用得上你,好好做,李国主!” “属下一定不会让社首失望!” 徐泽和武松回到码头,李俊看了看手中的金印,豪气万丈。 “启航——” 烽烟四起 第一章 军情 沧州,柴进带着三四十伴当游猎归来。 去年冬,南郊祭天大典后,皇帝大赦天下。 林冲当初被流放本就是一笔糊涂账,未涉十恶不赦之罪,得赦后,柴进又为其活动,补了云翼军押官一职,二人关系由是愈近。 柴进先是受了洪安、武松两个白眼狼的连番打击,后又听说徐泽、王伦等人尽皆授官,加之朝廷连出重拳打击州县黑恶势力,相熟之人多有劝诫,柴进识机,收敛了不少,不敢再公开收留逃亡。 今日天气尚好,柴进静极思动,便到军营叫上林冲一起游猎。 多时不曾有人惊扰,鼠兔稚獾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警惕,一行人颇有所获,申时便往回走。 驱马路过马骝山时,柴进意犹未尽,提议道:“林教头,今日便到山上青龙寺赏菊品酒如何?” 林冲自无不从,答道:“敢不听从大官人吩咐!” 马骝山高仅十余丈,一群人说着话,便到了山上,青龙寺往日多得柴进香火资助,众僧皆熟识,很快,一身素袍的主持净慧就亲自出寺迎接,见着柴进就施礼,道:“大官人多时不踏鄙寺,贫僧还以为往日款待不周,惹恼了大官人!” 柴进坦然受礼,道:“前些时日事务繁忙,不曾来寺进香,今日正好有空,便来还愿。” 随柴进游猎的管事会意,当即掏出银锭,交到净慧主持手上。 净慧将银锭纳入袖中,双手合十,高颂佛号:“阿弥陀佛,大官人一路劳顿,且请到方丈吃茶。” “不必。” 柴进道:“今日我等行猎颇有所获,待会便在观心亭烤肉吃酒,还得麻烦主持准备一些烧烤之物。” 净慧颇有些为难,道:“大官人,鄙寺香火不盛,观心亭多日不曾有香客踏足,恐有辱尊眼。” 柴进主要是见观心亭清静,顺便跟林冲聊些事,道:“无妨,我等出猎,本就带着马扎,倒是让上刹沾染腥膻,颇为失礼。” “岂敢!大官人心诚之至,佛陀早见。贫僧这就去安排,还请大官人稍待。” 沧州地势平坦,马骝山是这一带唯一的小山,位于青龙寺西南的观心亭,是处听松涛观日落的好地方。 只是此亭顶茅草陈旧,亭柱漆落木朽,亭前平台杂草丛生,颇显破败之相。 柴进只带了林冲及三两个伴当,到亭内坐下不多时,两个身着补丁僧袍的比丘便搬来镰刀、木炭、烧烤架、调味料等物,简单清除平台上的杂草后,迅速支起烧烤架。 二人以往应是常做此事,分工明确,动作娴熟,铺开架子,就准备剥兔切肉,被柴进止住,又给了一锭小银,打发他们离开,让几个伴当烤肉。 林冲在京师时,多到大相国寺走动,见的僧人不少,但似青龙寺众僧这般落魄的着实少见,心下感叹还是东京好,就算方外人,日子也能过的更好。 要说僧人寒酸的原因,林冲也是知道一些的——乃今是上一手促成。 当今天子赵佶不仅崇道,还抑佛——道教的最大竞争对手。 先是不遗余力地打压僧尼的社会地位,大观元年,天子诏令“道士序位在僧上,女冠在尼上”,三年后,又诏“士庶拜僧者,论以大不恭”。 再就是限制僧尼发展教徒,大观四年,宣布停发僧牒三年。 僧牒以往可是和盐引一样,能替代货币直接拨付各地的,宁愿不要钱,也要抑佛! 这还不够,又两年后的政和二年,下诏“释教修设水陆及祈禳道场,辄将道教神位相参者,僧尼以违制论;主者知而不举,与同罪”——直接限制佛教的具体业务。 林冲不知道的是,这事的打击力度有多大——除了底蕴深厚的大相国寺庙还能勉力支撑外,其余各寺皆难以维持。 即便是五台山文殊院这类大寺,也是把金主赵员外高高供起,哪怕他介绍的鲁智深两次大闹之后,赵员外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南相国、北五台”的五台山文殊院尚且如此,沧州青龙寺落魄就不必说了。 林冲被勾起东京城的美好回忆,柴进也有心事。 “教头,近日军中可有传闻?” 林冲试探问道:“大官人是问辽国?” 柴进点头,道:“可有消息?” “并无可靠消息,不确切的消息倒是不少,有说女直人已下黄龙府的,也有说辽国起大兵,大败女直人的,还有说女直人根本就没起兵,遣使乞和的。” 柴进有些不死心,问道:“哪个消息可靠一些?” 林冲坦言道:“林冲实是无法辨别。” 柴进叹道:“徐泽、王伦等人去年行辽,当知彼处详情,可惜,自他们回朝后,再无联络。听闻林教头岳父在徐泽处,何不去信打探一二?” “嗯,好。” 离了东京,林冲经历的并非全是惆怅事——少了很多交际应酬,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动静的张氏竟然有喜了,年后就要生产,正好借这件大喜事,给岳父去封信,缓解一下两家之间的尴尬关系。 柴进没注意林冲的情绪变化,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若是辽国大乱而衰,朝廷会不会北伐?” “可能,不会吧?” 林冲实在不敢下定论,先前在殿前司,京营缺编严重,士卒自谋他业的问题司空见惯,他尚且不以为意,到沧州后,才知地处前线的河北诸军问题更严重。 殿前、侍卫各司再怎么差,至少要经常担负行幸护卫的任务,有时也要应付天子的检阅,还能算样子货,看起来人精马壮,好歹可以唬人。 河北军却是连唬人都做不到,自己所在的指挥,马仅几十,人不足两百,且高矮胖瘦不一,身为马军,有些人甚至不能策马奔驰。 而且,平时也很少清点和训练,自己便是想出来就出来,真要靠这些人北伐,如何能成? 柴进见林冲一问三不知,颇有些失望,作为“让国有功”的柴氏后人,他有自己的骄傲和迷茫。 一方面对赵氏谋夺祖宗基业的恨,让他收留逃亡,为的就是利用特殊身份,专给赵氏找不痛快;一方面又放不下高贵出身和优渥生活,真要是举旗作反,却又是万万不敢想的。 随着辽国大乱的迹象越来明显,他也越来越纠结。 一旦辽国大乱,大宋挥师北伐,全取燕云,柴氏将在赵氏的功业光芒笼罩下,再无半点光辉,自己这个前朝宗亲,又将何去何从? 柴进、林冲尽皆无言,听着山下阵阵松涛,忽地远处官道上一匹快马奔驰而过,二人视力皆好,都看出了是朝廷的驿马。 “加急军情?” 第二章 相得 十二月十四,太师蔡京府邸。 虽然天子恩遇,不用参与早朝,但精力充沛、精于养生的太师习惯早起,在院中做完一套五禽戏,至身体发热出汗,放松,闭目慢慢调息。 待蔡京调息完毕,回到廊内,五子蔡鞗已端来脸盆和巾布,小心掸掉蔡京头上的雪花。 “大人,下雪了。” “嗯,今年的雪下得有些晚,恐怕会影响来年的收成啊。去年这个时候,汴河已经冰冻数尺了。” “是啊,大人的担子更重了。” 已经三十有三的蔡鞗早年曾随蔡京几经沉浮,对这些稼穑之事略懂一二。 蔡京躬其身子,让蔡鞗帮忙擦拭后背,道:“为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内亲附百姓,使百官各得任其职。这本就是为父该做的,谈何辛苦。” 蔡鞗边擦,边诚恳答道:“小子受教。” “你啊,安心读书,修身养性,这些遂万物、理百姓之事,由父兄操劳即可。你可是还怪为父应下的亲事?” 蔡鞗擦背的手忽然一滞,随即又反应过来,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小子岂敢怨望?我资质本就不及众兄弟,父亲如此安排极是。” 擦洗完毕,蔡京站直身子,任由蔡鞗为自己加衣,蔡太师生八子而余六,唯老五最是谦恭孝顺。 当年,天子为示恩遇,以最得宠的明达皇后之女以延庆公主指婚蔡家,延庆生于崇宁五年,指婚时,老五就已经二十七岁了,之后要再等十几年,还不能为官一展抱负,对这孩子来说,确实过于残忍。 但没办法,为维系家族荣华,必得应下这门亲事。 总不能让年龄合适的孙子与茂德帝姬成亲吧,哪样的话,自己就比天子高了一辈,这让自己以后如何再见官家? 穿完衣,回到正厅,长子攸、三子翛、四子绦三人皆已为官,不在家吃饭,其中长子攸还有了自己的府邸,已然分家,只剩七子脩和几个孙子侍立一旁,等蔡京、蔡鞗坐下后,再一起吃早饭了。 蔡京从不将国事的艰难带到家里,在孙子们面前,永远是一副慈祥面容。 “都坐,冷不冷?” “祖父都不冷,孙儿也不冷。”最小的孙子抢答道。 “好!吃吧。” 这几日蔡京有些上火,吃得比较清单,早餐只安排了几碟小菜,素饼和白米粥,几个孙子平日里吃惯膏粱,突然换为清淡吃食,自然有些不适应,吃了几口,都不愿意吃,指望着饭后饿了再吃些糕点充饥。 蔡京留意到孙子们的异样,慈爱地问道:“今日怎的胃口都不好?” 长孙答道:“祖父,孙儿们惦记着饭后的课业,不觉得饿。” “哈哈。” 长孙这个谎撒得太不高明,蔡京却不想戳穿它,喝下一口粥,问道:“你们天天吃饭,谁能回答我,吃的白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次孙顺口答道:“我知道,是从石臼里舂成白米的。” 答非所问,但好歹知道米谷之别,蔡京点点头,看向其他几个孙子。 长孙反驳道:“二哥说得不对,我在汴河码头见过,白米是装在草编袋子里倒出来的。” 蔡京拿起一张素饼,对蔡鞗道:“老五,明年开春后,有暇便带几个侄子到城外走走。” “好!” 早饭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蔡京的心态。 吃过饭后,在府内慢走消食后,蔡京回到书房,开始练字——饭可以半日不吃,字不能一日不练,这不仅是陶冶情操,更是蔡京大半生的生活习惯和艺术追求。 一幅字还未练完,宫中来人,通知天子下午将移驾太师府,赐宴。 蔡太师不得暂时停下练字,亲自布置迎驾事宜,待府中众人皆明白各自任务,开始行动后,蔡京再次回到书房,重新写了一幅字,乃是一首七言绝句。 写完后,蔡太师端详再三,只见书法姿媚,气势豪迈,字字笔划轻重不同,起笔落笔遥相辉映,感觉自己的笔力更进一层,心情也恢复圆满状态,蔡京拿出一副画卷,在画上题下这首诗,并附笔“臣京谨题”四字,待画上笔墨干透,又小心收起。 蔡京走出书房,不去管忙碌的众人,只一人在小院内踱步,天子赐宴臣宅,不仅是示以恩宠,还有很明确的政治含义和利益交换,今日官家驾临,又有什么考量呢? 酉时三刻,皇帝踏雪驾临太师府。 蔡京率众子跪迎,天子亲自扶起太师,一路走一路询问老相公近日身体状况,还不忘关注实际年龄比自己大两个月的准驸马蔡鞗。 进入府内,仅留蔡京和内侍李彦三人作陪,天子直接进了书房。 蔡京展开上午收起的画卷,用犀角童子镇纸压好,退后两步,叩拜道:“这是官家赐臣研摩的听琴图,臣一时技痒,在画上题了诗,请官家恕罪!” “元长,你我君臣相得,勿要生分!” 赵佶再次扶起蔡京,随即便被画上的诗词吸引。 吟徵调商灶下桐, 松间疑有入松风; 仰窥低审含情客, 似听无弦一弄中。 天子大喜,曰:“好诗啊!焦尾琴辗转千年,早已不堪抚弄。我琴技尚浅,却是难得嵇中散风入松之妙。能得自然之法,‘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足矣。元长,此画配此诗,妙绝,不枉你我相得多年啊!” 这幅刻画的正是天子抚琴之场景。 天子道冠玄袍,居中端坐,凝神抚琴,前面坐墩上两位纱帽官服臣子对坐聆听,左面绿袍者笼袖仰面,右面红袍者持扇低首,二人悠然入定,仿佛正被这鼓动的琴弦撩动着神思,完全陶醉在琴声之中。 绿袍臣子旁叉手侍立的蓝衫童子则瞪大眼睛,全部注意力都拨弄琴弦的天子所吸引。 构图简净,人物举止形貌刻画生动传神,衣纹线描劲挺略带战笔,树石器具描写工致而毫无呆板,着色浑厚而不失清丽,画面背景简洁,如盖的青松和摇曳的绿竹衬托出庭园高雅脱俗的环境,几案上香烟袅袅的薰炉与玲珑石上栽植着异卉的古鼎,与优雅琴声一道,营造出清幽的氛围,阐释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绝妙意境。 此画是赵佶最喜欢的作品,经常欣赏,只是画上无诗无题,便少了一分意境,今日得蔡京补全,不胜欣喜。 天子当即拿起笔,蔡京会意,赶紧磨墨。 不移时,天子蘸墨,写下题图“听琴图”并书“亓”押。 第三章 扑朔 题完,天子放下笔,随手拿起压在图上的犀角童子镇纸,把玩半晌。 叹曰:“此物造型自然,线条流畅,乃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可惜有缺。” 蔡京解释道:“这镇纸出自广南,臣早年偶得,用了多年,顺手了,一直没舍得换。” 天子赞曰:“大宋在元长的努力下,国库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空了再满,自己的镇纸却是一用但多年,元长不应如此简约!” 蔡京惶恐答道:“为国操劳是臣之本分,官家酬臣以爵禄高位已是厚赏,臣岂敢再有奢求。” 蔡京在天子面前始终谨守本分,皇帝也习惯了,便不再深入这话题。 待笔墨干透,天子令李彦卷起画轴,移驾蔡府宴厅。 一路上,赵佶又对太师府内简单却布局精妙的庭院和各类陈设赞叹不已。 待入宴厅,菜肴刚好上齐。 天子赐宴太师府,当然不是皇帝从皇宫中带菜到蔡府共宴,所谓赐宴,乃是君命臣下共宴,蔡京准备得很简单,三、五精致菜肴,一个小火锅,君臣二人边吃边饮。 天子不说来意,蔡京也不急着问。 官家喜欢让臣子猜测自己的想法,却又不希望被猜中,有些近臣便以此手段博天子欢心,但蔡太师已经不需要使这种小手段了,十多年君臣相得,只要天子觉得时机成熟,想说什么就自是会说的。 果然,酒过三巡,天子放下象牙箸。 “元长,今日刚得边疆急报,你看下。” 李彦从袖中取出急报,打开,递给蔡京,内容很简单,仅十五个字——女直举兵数万,肆虐北地,黄龙府已下。 蔡京面色不改,问道:“官家,此急报恐怕有误吧?” 天子反问:“何以见得?” 自从皇帝有意北伐后,蔡京也是做了不少功课的,面对天子的反问,徐徐分析道:“臣虽不懂兵事,但亦知道黄龙府为辽东重镇,与女直人之间还隔着祥州、宾州、宁江州等城,女直人为蛮部,野战尚可,攻城必弱,怎可能初起兵就攻下这么多城?” 对此事,赵佶也是半信半疑的,去年徐泽带回来的情报就显示女直人人丁稀薄,内部还没有完全整合,初期不可能有这么多兵力。 但身为天子,得到的消息注定是多方面的,童贯就坚信女直人已经拿下黄龙府,不日就要挥师西进,大宋应该尽快准备北伐。 “元长,你是说这则急报当不得真?” 混迹官场多年的蔡太师如何会把话说得这么满,稍作思考后,蔡京答道:“回官家,臣以为,女直人起兵或许为真,辽人败绩亦可能为真,只是情报有所夸大。” “元长此言持重,应是如此。” 赵佶对比蔡京和童贯二人的立场,心下已经认可了蔡京的猜测,但不管如何,辽国和女直人的大战定然已经爆发,辽国即将大乱,大宋北伐也必须提上议事日程,这事就必须麻烦蔡太师了。 天子问:“若我朝举兵五十万全力北伐,需多久可筹全粮草,大战一起,又能支撑多久?” 蔡京早想过这些问题,虽然明知道朝廷不可能抽出五十万的兵力,他却没有急于回答,而是装模作样的算了一会。 答道:“五十万大军北伐,若不能就粮于敌,则需数百万民夫转运,若战线延伸,战局迁延,后方耕种也会受到影响,前方还要持续增加粮草,必得五年以上的筹备方可保证万全。” 天子狡黠笑曰:“若二十万呢?” 蔡京“如释重负”,答道:“一年足矣,若不顾虑西贼趁机作乱,以朝廷之积存,随时可调度大军。” “元长不愧为朕的桑弘羊啊,有元长在,北伐大业可期。” 不世之功在望,天子心情大畅,将蔡京比做桑弘羊,便是自比汉武帝了。 桑弘羊是汉武帝的顾命大臣之一,官至御史大夫,其著、推行算缗、告缗等搜刮民财的经济政策,为大汉组织六十万人屯田戍边防御匈奴。 桑弘羊官运赶不上自己,在理财手段上,蔡京更是看不上这等只知搜刮,不知开源的小手段。 而且,此人因与霍光政见分歧,卷入燕王刘旦和上官桀父子谋反被杀,结局也很不好。 蔡京心里不快,嘴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扫自比汉武的官家兴头。 何况自己年近七十,绝对会走在官家前面,桑弘羊在武帝后不得善终的结局,也肯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谈完正事,心情甚好的天子又询问了蔡鞗近况,提出准备待茂德帝姬满十二岁时,便为她行笄礼。 笄就是束发用的簪子,所谓笄礼,同男子冠礼一样,是将女子头发绾起来,戴上簪子,以示女子成年,已经可以嫁人了。 十二岁太小了,肯定是不能圆房的,但牵涉天家私事,只能全凭天子旨意,蔡京这个做公公的也唯有听从,当即向皇帝谢恩。 天子赐宴蔡京第,尽兴而归。 次日,诏诸路兵应役京师者遣归。 四日后,十二月十八,天子诏广南市舶司岁贡真珠、犀角、象齿。 蔡京则忙着调度各类物资,为即将开始的大战做准备。 其实,也没啥好准备的,大宋的国策本就是守内虚外,四方钱财聚于京师,各路转运司做的就是这等事,一二十万人调动和短期作战所需的钱粮,蔡京确实可以随时调拨。 而且,离真开始打仗还早得很,怎么着也得等到辽国有了确切消息,差不多到了必亡之时才可能举兵北伐。 在这之前,统兵之人还要先拿出调度兵马的方案,童贯是内定的北伐主帅,他至今还都窝在京城没动,自己更是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蔡太师要做的,只是应付战事不利,或战争迁延等意外情况的应急备用方案。 旬日未过,蔡太师惦记一直没动的童太尉动了——不是北边的辽国,而是西边的夏国。 宋、夏边境地带生活着众多的番部,在两国国力消长的不同阶段,这些番部今日叛宋,明日攻夏,朝廷早就习惯了他们的两头倒。 前些年大宋太尉童贯兵压夏国,边疆已多年未闻大警,没想到今年突然出了状况。 四个月前,永兴军路环州定远党项族大首领李阿雅卜密信夏国统军梁多凌说:“我在宋国住了二十七年,知道向边疆运送的粮草都不到位,只给空券。” “现在正是春末秋初,士有饥色,若出兵直捣定远,唾手可得。既得定远,则旁边的十余城寨也可轻易拿下。” “我这些年偷偷的挖了好多大地洞,藏了很多粮食,国相带大兵过来,不用带一斗粮,挖出我窖藏的粮谷就可以了。” 梁多凌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相信了李阿雅卜的鬼话,亲率万余精锐千里奔袭,不想,却扑了空。 梁多凌帅兵围住定远整整七日,李阿雅卜遂才率本部万余人来投,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国相,你来得这么晚,转运使任谅已经知道我们的图谋,调集军队把窖藏的粮谷全运走了。” 劳民伤财,屁没捞到,还要带回去一万多张吃饭的嘴,梁多凌只能仓促退兵,为防宋朝报复,退兵时,又筑城于臧底河。 大宋兵伐辽国的重拳还没蓄力,就被夏国这一计勾拳打闪了腰。 闻讯,天子诏童贯为陕西经略使,厉兵秣马,讨伐贼性难改的夏国。 第四章 退路 辽国,安复军节度使司后宅。 很远就能听到内厅里传出的阵阵女音言笑,传话的小吏犹豫片刻,在门外清了清嗓子。 “老爷,吴先生已经到官衙外。” “带他进来!”节度使的声音传出,然后又降低音调道:“宝贝,你先回房。” “哼!” 传话小吏缩了缩脖子,转身就往前厅走去,暗想坏了事,要是因为这事被节度使的小妾嫉恨上,找谁申冤去。 吴用进得内厅,即躬身施礼,道:“将军,何事传唤令?” “则成,来,看看这个。” 为谨慎起见,吴用潜伏时,就遵照徐泽的指示化名吴令,字则成。 屋内炭火很旺,身体壮士的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披衣敞怀,随意将大手伸进衣襟内,掏摸出一条红色丝巾。 “哈哈哈,不是这个。” 蒲离卜见吴用盯着自己的脖子看,顺手用小妾的丝巾擦去脖子上的胭脂印迹,丢到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吴用。 是近期讨伐叛贼女直人的战报,内容非常离谱——辽国皇帝率十万大军,亲自征讨女直,结果败于出河店。 其后,宾、祥、咸三州易手,铁骊、兀惹等部也跟着叛变辽国,投靠女直。 蒲离卜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捻捏卷曲胡,眼睛余光却在瞟着吴用脸上的表情。 徐泽去年为了说服吴用潜伏辽国,煞费苦心当了一回神棍,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预言”。 吴用其实是半信半疑的,信的是辽国根基已坏,女直人势力已雄,二者必然会爆发冲突,疑的是女直人能够连战连胜,极短的时间内就推翻辽国,取而代之。 “将军,这战报从何处得来?太匪夷所思了!” 蒲离卜有些失望,道:“则成当初来投我时,曾说东京道局势一年内将大坏,女直人一旦叛乱就会失去控制,现在,你的预言已经应验,怎的反而又不信了。你就直说吧,女直人多久能打到苏州来?” 吴用愤然起身,拂袖道:“令是策士,却非是术士!当初断言东京道局势将大坏,乃依据东京道的具体形势得出的结论,却非神鬼之言。将军若要问卦吉凶,怕是找错人了!告辞!” 蒲离卜被吴用喷了一脸,不仅没生气,反而严肃了不少,扯住吴用道:“则成不要生气,是本官怠慢了。” 二人重又坐下,蒲离卜问:“你从哪里看出这份战报有问题?” “一则皇帝御驾亲征,十万大军,兵力必然多路纵深配置。女直人就算再勇悍,战机把握得再好,能以千余人破官军万人,却不可能驱败军百余里,只怕不出五十里,就会被中军迎头痛击,先胜后败!” 蒲离卜点头,道:“有道理!” “二则,战报中言女直人多,言我大辽少,只知统军之人,被俘的军将,其余战死,溃散的军将姓名极少提及。” “且充斥鬼神示警、天地异象、独战千军等无稽之谈。令推断,此战报应为女直人伪造,以鼓舞叛贼士气,恐吓官军意志!” 蒲离卜击掌称赞:“则成说得太好了,哈哈哈!其实,这份奏报确实是女直人的谣言。” 蒲离卜将另一张纸交给吴用,道:“这才是辽阳府传过来的战报,征伐女直人的大军实际只有七千人,你还会觉得东京道继续乱下去么?” 他先前给吴用看的战报确实是女直人传播的谣言,但自辽阳府穿过来的消息也自相矛盾,有说讨伐女直人的兵力是七千的,也有说其实是两万的,甚至还有说萧乌纳战已经死的,他也难以区分这些消息的真实性。 这些混乱战报的背后,折射出朝廷在应对女直人反叛上的应对失措,以至于他这一级别的大员都摸不准前线的详细情况,让他很不安,才会召来一直不怎么信任的吴用分析战情。 蒲离卜出身商贾之家,贪财好色,外表粗放,但也有精细处。 他对来历蹊跷,靠话术引起自己关注的吴用并不信任,甚至还从吴用口音猜测此人有可能是宋人,只是吴用确实有几分才干,对女直人问题看得比自己还透彻,又小有智谋,自己确实用得上这种人,而且,如今东京道形势诡异,给自己多留条退路也更好。 基于这两点考虑,才留了吴用一条性命。 吴用认真对比两条信息后,严肃答道:“将军,朝廷的战报应当有所隐瞒,女直人的谣言也确实夸大其词,但原本只限于东京道北部的叛乱已经蔓延到中部,女直人越闹越强却是事实。” 这点蒲离卜也无法反驳,丢了咸州,女直人便是将一把尖刀扎进了东京道腹地,北边的黄龙府就要面对南北夹击,而南边的辽阳府,也在女直人的奔袭打击范围之内,东京道已经是门户大开,对女直人,由主动压制变成了被动防守。 蒲离卜感慨道:“这东京道局势要乱到什么时候?” 吴用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令听闻将军是北安州人,这些时日,可与家人有通信?” 蒲离卜脸色黯然,这两年来,中京道灾祸不断,盗匪四起,治安极差,皇帝从一开始的努力赈灾,到剿抚并举,再到严刑威众,效果都不怎么好,结果是马匪、流民越治越多。 去年,中京道大族子弟李洪趁机以邪教蛊惑民众为乱,短短数日,就聚万余人,事败被抓后,皇帝亲自下令将其处死,尸体支解后分示五京。 从这件事中,蒲离卜看出了皇帝的雷霆之怒,还有——害怕!堂堂大辽皇帝,已经慌乱到要用这种血腥恐怖的手段震慑自己的子民吗? 蒲离卜很不习惯吴用云里雾里就是不把话讲清楚的坏毛病,直接问:“你的意思是说国内的问题不解决,女直人的叛乱就平不了?” 吴用这两年对辽国的形势做了不少研究,尤其是女直叛乱后,得了蒲离卜的许可,翻阅了一些不涉密级的往年邸报和来往公文,再对比徐泽的“预测”,也能算得上研究辽国和女直问题的专家了。 “令倒是更担心外患会加剧内乱,内乱又会反过来助长外患,大辽恐无宁日,苏州孤悬,将军宜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很中性,不同的背景下会有不同的含义。 至少现在吴用就没有鼓动蒲离卜造反或者投宋什么的想法,以蒲离卜的身份,吴用这个没身份的书生根本就不可能说得动他,至少蒲离卜理解的就是早点准备应对女直人危险。 苏州是辽国的海防要地,中部狭窄处筑有镇东关长城,辽国最大的水师便屯住于此。通往南朝登州的航线上,是连城一线的众多小岛,上面还有水师的前哨。 蒲离卜担心时局变化,却不是太悲观,辽国立国两百年,经历风雨无数,就算要亡,也不可能这么快,而且,有镇东关和水师在侧,进可攻退可守,大不了乘船去南京道,怕什么。 就算局势变得更差,只要北方的东京辽阳府还在,自己也用不着担心女直人南下的问题。 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但等得不耐烦的小妾已经在门外转悠了,蒲离卜起身,对吴用下了逐客令,道:“嗯,今天就到这里吧。” 第五章 时机 登州,之罘湾。 如火如荼的大练兵活动正在进行。 上元节后,徐泽宣布巡检司编制已满,暂时不再召兵,但巡检司每月要进行评比,不合格的个人将会被淘汰,缺额从成绩优异的各村保丁中补入。 不仅个人要评比,“都”也要评比,连续垫底的“都”将会降为工程队。 保丁集训冬天就已经结束,但巡检司招兵的具体标准早就明确了,各村闲逛的人少了,有志进入巡检司的青壮,闲暇时就自己打熬力气,练习刺枪等,以备随时接受巡检司的挑选。 巡检司下的各都更是卯足了劲,主动加班训练,相互比拼,生怕在以后评比中垫底降级,原本整日悠哉的张绍也被一帮都头缠着请教练兵诀窍,再没了往日的清闲。 绷得太紧也不行,徐泽不得不强调正课时间出效率,旬休和每日的夜校学习必须落实,发现违规加练的,直接降级。 他们不知道的是,无论练兵效果多好,徐泽都不会满意。 最终,总会有一些都要降为“工程队”——不想造反的话,巡检司的编制就不能再扩大了,但现在这点人,确实无法满足徐泽的需要,只能用这种办法藏兵于民。 顺便提一下,随着海东郡面积的扩大,与岛上原住民的摩擦不可避免的发生了,王进依据岛上的季节和环境特点,制定了夏守冬攻的战略计划——夏天在丛林里和原住民作战,死于虫叮蛇咬和未知疾病的人会比正常战损多得多。 目前,海东郡和原住民的战争规模还很小,等规模扩大后,徐泽还计划安排之罘和海东两地轮战轮休。 时间进入政和五年后,徐泽就感觉这个世界似乎突然活跃起来。 先是登州通判宗泽到任,这位以刚直善治闻名的五十五岁老官,从三十三岁任大名府馆陶县县尉兼摄县令职事开始,历任衢州龙游、莱州胶水、晋州赵城、莱州掖县等四县事,所至皆称治,却因为个性刚直,二十多年不得提拔。 通判本为“同判”,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也就是说,军、州公务,必须有通判联署才能生效。 朝廷当初本就是为了防止知州之职权重,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况,才设置通判,其职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剌举以闻。是名副其实的“监州”。 所以,宗泽就任后,即便只是日常坐衙,并无越矩之事,但身处登州官场的人,仍然感受平静的水面下即将掀起的波澜。 当然,对徐泽来说,这是件好事,至少在李俭一案中灰头土脸的知州王师中暂时没有多少精力对付自己了。 东京,大宋朝廷在女直人起兵近三个月后,才收到相关消息,而且具体起兵地点、人数、战役等细节全无。 经过辽人以讹传讹,已经完全失真的谣言,也令大宋君臣兴奋不已。 还未等摩拳擦掌的童太尉整军备战,沉寂已久的夏人又莫名其妙地跳出来,在环州突然咬上一口,让即将准备的北伐不得不改为西征。 等朝廷邸报慢悠悠地传到登州时,徐泽已经收到了女直建国的消息。 女直人正月初一建国,完颜阿骨打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金”,理由是辽国用镔铁为国号,但镔铁虽固,最终也会锈蚀,只有金子不变不坏。 从国号就可以看出完颜阿骨打取辽国而代之的野心,即位后,他即率大军南下攻打黄龙府,进军至辽国益州,却发现州内的青壮已经自发前往黄龙府准备抵御野蛮残暴的金人,又收到了辽国皇帝下诏亲征,“率骑二十万、步卒七万戍边”,兵指达鲁古城的消息。 完颜阿骨打急忙留下完颜娄室和银术可与黄龙府守军对峙,自己则掳掠益州内剩余百姓,匆匆回师达鲁古城。 只是,耶律延禧的这次亲征似乎更多的是一种虚言恐吓,完颜阿骨打迟迟没看到“二十七万”敌军,却等来了辽国使者僧家奴带来的求和信——还没开打,大辽皇帝居然就屈尊向叛贼求和!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完颜阿骨打,从这件事中看出了耶律延禧的胆怯和辽国的虚弱,回信要求辽国先归还女直人的叛徒纥石烈阿疏,并将黄龙府迁到外地再谈议和的事。随即,果断出兵,金辽之战再起。 当然,这些细节,徐泽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再次”“御驾亲征”,而且,这次似乎比上次还要多几倍的兵力。 自吴用传回出河店一千女直人大败十万辽军的真相后,徐泽就对辽军的迷之数字不感冒了,后世有个叫横店的地方,每年杀死的倭人数量动辄以亿计,相比之下,出河店的十万辽军确实算不了啥。 只是辽、金两国打的如火如荼,宋朝君臣还在傻呵呵的等边疆传回的各类谣言,自己知道一些细节,却不可能传给他们,只能站干岸,这如何能让一心想搞事的徐泽安心? 徐泽一直想谋取苏州作为跳板,但吴用传回的消息令他些棘手——守军三千,大小战船数十,真要有实力硬吃下苏州守军,然后还能继续在辽东搞事,自己还不如在大宋直接扯旗造反了。 而且,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强取,不然的话,视辽东为禁脔的女直人在统一辽东后,绝对会和自己拼命,这不是徐泽想要的——金人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内的目标都应该是腐朽堕落的辽帝国,而不是自己这个爱好和平的大宋官商。 最好是等辽国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走投无路时,主动来求大宋,可这家伙兵强马壮,还稳得住,至今仍是不急不躁。 在苏州形势发生变化以前,徐泽除了等,就只能练兵,毕竟,解决苏州的问题,最终还是得有强大的武力做支撑。 计划赶不上变化,火热的大练兵不到一个季度就不得不终止。 徐泽做梦也没想到,远在的西南蛮夷叛乱会牵连到驻扎在大宋东北部的自己。 第六章 暴乱 之罘湾,巡检司官衙。 徐泽以下文武齐聚。 萧让宣读朝廷的诏令:“闻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练兵有成,着即日赴京受阅。” 负责远洋商队管理的褚青第一个发问道:“朝廷这个时候突然诏我们进京,会不会有问题?” “不会,上月王知州和宗通判联名上奏了我部训练情况,不算是突然。” 萧让掌管机要文书,用得放心后,徐泽慢慢让他接触一些不太要害的机密情报。 “社首,人都走了的话,之罘湾这边怎么办?” 朱武这段时间干劲正足,突然收到这个消息,有些失了分寸,他和徐泽接触久了,知道在社首面前最好别藏着掖着,有话就说。 徐泽道:“不会全走,水营全部留下,再以工程队为骨干编三个都。共建会该怎样还是怎样,好好做,我们会回来的!” 阮小七听出了徐泽的言外之意,问道:“社首,是不是要打仗?” “是的,年初,泸州长宁军界夷人暴乱,攻陷梅岭堡。蜀地久安,武备废弛,平叛官兵数败于贼手,泸南安抚使已数次向朝廷求援了。” 这些消息都是太尉府传来的,童贯虽然在对夏作战的一线,年后更是领六路边事,西军之权尽握,但他也始终没有放松对徐泽的掌控。 实际上,这次兵力调动虽是蔡京党羽的提议,但也得了童贯的首肯,算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褚青还是有些不放心,接着问:“平叛定乱不是一惯派遣西军么,朝廷为何会突然调动我们?” 牛皋作为代理指挥使,接触的军情比较多,见徐泽示意自己讲,道:“去年,夏贼突然寇边,天子着童太尉统三十万西军,正与夏国大战,上月的邸报还有熙河经略使刘法大败夏右厢军,斩首三千级的消息,西军暂时动不了。” 徐泽补充道:“举国上下,只有京东东路诸军仅次于西军,且蜀地多山,我们山地营专门针对山地作战进行训练,朝廷想到我们也很正常。” 一向稳重少言的梁义突然问道:“社首,我们真要为朝廷卖命?” 徐泽欣慰的朝梁义点点头,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话。 梁义是最早追随徐泽的梁山元老,曾经一直被徐泽委以保丁队副手之任,但在多次行动中,都是安排他留守,不像阮小七、牛皋等人和自己出生入死,早已经是命运相连,无论干啥都不用问,提着脑袋就完了。 徐泽原本担心梁义因此会有想法,没想到他还是初心不改,不错! “我们不是为朝廷卖命,而是为同舟社的将来博出路,就像前年,没有出行女直,我们就不可能走出梁山来到之罘湾一样。” 梁义看懂了徐泽的眼神,坚定答道:“属下明白了!” 见众人再无疑义,徐泽道:“明日各职司完成交接,后日大早开拔。” “平叛一事朝廷并未明旨,暂时不要说。在我回来之前,民事以元洪为主,军事以小七和张老为主,二者相冲突,听孙石的意见。” “明白!” 散会后,阮小七和孙石自觉留了下来。 “水营这次任务用不上,但下步的任务很重,四个都还是太少,这段时日再慢慢招人,今年内编八个都。” “社首,是不是要干他娘的辽人?” 阮小七毕竟还很年轻,在众人面前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私下面对徐泽,却是天性释放。 “嗯,辽人平常又不巡海,造那么多大船闲置着,总不能便宜了金人。但这事急不得,要等待时机,若我们平叛的这段时间,辽国战局出现极大的变化,苏州兵力大幅削弱,你们就尽力配合吴用。” 徐泽决定进京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始终看不到下手辽国苏州的机会,一直练兵却不用兵也不是办法,训练场和杀场是两回事,该见血的时候还是得见血。 虽然在徐泽的前世记忆里,辽国貌似是十年后才灭国,海上之盟也发生在几年以后,近期内,辽国苏州应该不会有大的变局,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要有机会,该出手时就出手! “万一平叛后,朝廷不让你们回登州,要不要?” 徐泽知道阮小七说的什么意思,笑道:“不用!更戍法已废止多年,就算万一有奸臣作梗,也不要紧,我们虽然离开了梁山,分社不还是源源不断的向这边送人送钱嘛!一切以我的命令为准。” “明白!” 送走阮小七后,徐泽又向孙石明确了信息传递和加强之罘湾内部监控的具体要求。 这次出兵平叛,徐泽参考了多方面的信息,毕竟,事关同舟社存亡,肯定不能指望童太尉讲信誉。 这段时间,东京情报站全力运作,发挥了重要作用,朱贵前后传回了十余份情报。 这次兵力调动的事,朝廷早在两个月前就在酝酿。 最初,确实是准备抽调西军的,但对夏战争已经打响,大宋虽说号称三十万,真正的一线作战精锐也仅数万,且分布在上千里的三条战线上,此时要抽出几千平叛精锐来,确实很有困难。 赵佶一直犹豫要不要同时开辟两个战场,但泸州的急奏一封接着一封,任由叛乱持续蔓延,搞不好就会影响到将来的北伐。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才会病急乱投医,接受了召徐泽部进京的提议。 天子并不糊涂,起初是不相信徐泽这支“探险队”能顶用的,特意征求了登州的意见,正为徐泽头痛的王师中当然恨不得让他马上滚蛋再别回来,宗泽为这事还特意来过之罘,看了巡检司官兵的训练后,就回去附署了。 而且,童贯透露,若能得天子赏识,即可获得禁军的正规编制。 有了编制才能配备制式铁甲和弩弓,巡检司有铁甲,却只有少得可怜的四领,弩弓更是一张都不配。 海东郡已经在造铁甲,但质量和产量都非常感人,弩弓更是造不出来,鸟枪换炮的机会就在此一举。 第七章 关胜 次日,同舟社全力开动,做着部队开拔前的各项准备。 时迁也恰好从辽国苏州潜回,送来了辽金之战的最新情报。 自一月份金国再度大发神威,打败辽国的“二十七万”征讨大军,缴获了数千耕具,起兵后就一直极速扩张,已经有些吃撑着了的金国需要休整,以消化胜利果实。 而辽国也遇到了新麻烦——上京道饶州渤海首领古欲等人反叛,打败了当地辽人驻军,还公然自称大王,传檄辽北,动员所有的渤海族人站起来,反抗腐败无能的大辽帝国。 相比起东京道的女直人叛乱的边境外患,腹心之地饶州渤海人的叛乱平定优先级显然更高,辽国不得不暂停对金国的战略攻势,回过身来,集中力量扑灭上京道的内乱。 辽、金都不想和对方再起战火,两国居然就这样诡异的平静了近三个月。 耶律延禧也许是无法承受同时开辟两个战场的压力,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一面派萧谢佛留率军平定渤海人叛乱,一面又遣耶律张家奴等六人挟带国书出使金国,在国书中虚言恫吓,直呼完颜阿骨打姓名,要金国赶紧投降。 完颜阿骨打也怕辽国没完没了的“几十万大军征讨”,正需要时间,便瞌睡遇到枕头,毫不客气就扣下辽国使团中的五人,只让耶律张家奴单独回去,带回去的国书都不用这,直接照抄——耶律延禧小儿,赶紧投降! 一时之间,金、辽两国外交人员相互“严厉谴责”“强烈抗议”“严正交涉”“诉诸武力”不断,嘴仗打得不亦乐乎。 徐泽从这一情报判断,金、辽两国短期内是真不会打仗了,如此以来,自己可以放心去东京城,苏州的形势暂时也不会有变化,再让时迁回去意义也不大,便让他回到巡检司军营新组建的斥候队中,明日一起去京城。 徐泽没有等朝廷的开拔费到位再走,尽管有宗泽在,王师中应该不至于在这事上明着为难,但暗地里做些手脚,也会影响开拔的时间。 大宋正规禁军的开拔一般都是先给钱,再由各“路”划定路线,协调宿营点,既防止军队机动过程中扰民造成百姓恐慌,也防止大军开动后食宿无着。 但徐泽没这些顾虑,同舟商社的业务早已遍及京东两路,有营业网点就有补给。 而朝廷的开拔钱迟给早给,迟早都是要给的,难得奉命“千里突袭东京城”,当然不能浪费这样的好机会。 反正童贯许诺了到东京换装,徐泽又趁机“飘没”一批军械物资,经过长期拉练的部队轻装上阵后,自然是一路狂飙。 由于登州兵马行动过于迅速,以至于徐泽派信使通报所部即将到达京郊时,枢密院还没有协调好具体的宿营地,好一阵忙乱后,才将登州营安排到东郊的宽衣天武军闲置军营。 第二日,同时受诏进京的武卫军齐州第一、二指挥才匆匆到来,同处一个营地内,两个指挥的指挥使关胜和郝思文纳闷登州兵马先到之余,也卯足了劲准备受阅训练。 待第三日,枢密院官吏陪着传令的天子近侍再次来到军营,通知徐泽受阅时间时,竟然发现登州兵马不仅全部安顿到位,还将军营内的校场翻新了,原本随处可见的杂草、垃圾也被清理一空,部队甚至恢复了日常训练! 这件“奇闻”自然被心思剔透的近侍带回宫内,添油加醋的讲给了天子听,赵佶已经习惯了徐泽总能搞新闻的超凡能力,尽管对自己简拔的这个人才暗自得意,脸上却是很淡然,一笑了之。 两日后的检阅,自然是毫无悬念。 天子虽不知兵,但登州营无论是受阅前后默如坚石的队形,受阅时整齐如一的动作,声震云霄的呼号,都令赵佶大为满意,而齐州营则是乏善可陈。 据说,陪天子检阅时满脸喜悦频频点头的高太尉,回去后,却黑着脸把殿前司巡教使臣狠批了一顿。 皇帝心情大好,又令参阅官兵临时增加了射术、角力两个单人表演性质的竞技项目。 徐泽的箭术博得满场喝彩,牛皋、武松两个神力巨汉则毫无悬念地进了角力前三,剩余的一个,则是武卫军齐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关胜。 检阅结束,天子召见了三个营的指挥官徐泽、关胜和郝思文,公布了召几营兵士进京的目的,勉励三人要精诚团结,同讨逆贼,待来日凯旋,再有嘉奖云云。 急事急办,检阅后,朝廷表现了少有的高效率,当日下午就来了诏令。 徐泽不负圣恩,练兵有成,晋为从七品武翼郎,权领登州第二将副将之职。 给予徐泽部宣毅军登州第一、二指挥和澄海弩手登州第一指挥的正式编制,指挥使牛皋、梁义、阮小七全部授予下班袛应。 要求徐泽部三日内完成换装,五日后出发。 …… “关兄,如何还能看得进书!” 今日受阅,登州营大出风头,齐州营则沦为陪衬。 武卫军齐州第二指挥指挥使郝思文心情烦躁,提着酒来找关胜,却发现这位资历、能力都远在自己之上的指挥使居然捧着一本看得津津有味。 “郝兄,坐!” 关胜收起书,接过郝思文的酒坛,放到桌子上,浅笑道:“可是今日受阅,儿郎们做得不好,让你心情烦躁?” 郝思文见到了这份上,关胜还有心情捉弄自己,气道:“不是,儿郎们今日做得非常好,只是气你我一心报国,却被幸进之辈抢了风头!” “郝兄,你真这么看?” “可不是么?你我两营乃国朝初立即已编制的禁军劲旅,与这渔盗出身的登州巡检司为伍同时受阅就已经是莫大耻辱。彼辈不过学了几分京营惯常的杂耍把式,卖弄些花架子,就可得圣上嘉奖,列于你我之上,怎能让我不气!” 关胜将椅子挪到郝思文跟前,与其促膝而坐,语气郑重道:“郝兄,此言差矣!” 第八章 奇闻 大宋官制非常复杂,同职不同级的现象极为普遍,同样是指挥使,有的无品,也有七、八品的高阶指挥使。 郝思文的官阶就比关胜低不少,此番出战,自然以关胜为主。 更重要的是关胜能力全面,不管是个人武艺,还是兵法韬略,都远超齐州同辈人物,是郝思文唯一佩服的同僚,见其如此严肃,他赶紧强自平复心情。 拱手道:“小弟愚昧,还请兄长教我!” 关胜道:“郝兄,你我武人,何以报效朝廷?” 这问题郝思文经常想,脱口就说:“自是赤胆忠心,练就一身本事,舍身杀敌。” 关胜叹息道:“我朝与辽、夏多番大战,舍身杀敌的血性汉子何其多,可我宁愿少些血性汉子,多些能带出盛唐强军的卫公传人——说到底,我辈武人,还是要杀敌制胜,而不是舍身成仁啊!” 郝思文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话语中的不妥,红着脸,道:“思文惭愧!” 关胜拍了拍郝思文的膝盖,道:“我这几日已经打听清楚了,入京受阅的诏令是一起发出的,登州和齐州之间隔着莱、潍、青、淄四州,朝廷快马传诏,登州也最快要比我们晚两日收到诏令,开拔后的行军路线也多了近一倍,可是,他们却比我们早到一日,这意味着什么?” 长途整体快速机动最是考验军队综合能力,所以,运动战只有真正的强军才有资格打,乌合之众若要长时间快速机动,都不需要别人打,自己就能跑散。 对于这一点,郝思文也非常清楚,他和关胜练兵这么久,知道很多时候,不是官长不想行军再快一些,而是超越能力范围的快速行军会直接拖垮部队。 但是,知道归知道,郝思文心里仍有些不好受,道:“我们集结收拢人马,等待相公发放开拔费,就耽误了整整八日时间。” 关胜清楚郝思文的性格,反问道:“莫非登州兵马就不需要集结收拢人马,等待发放开拔费么?而且,就算他们当天收到诏令,次日就开拔,六日时间跨越那么多路程,赶到我们前面,也非常恐怖啊!” 郝思文垂头,道:“小弟知错了!” “今日受阅,你心中不平,没认真看——登州兵马绝非花架子,真要打起仗来,我们两营未必能打得过别人一营,也不知徐副将是如何练就这样的虎狼之师!” 郝思文目瞪口呆,关胜自视甚高,从未听他这么评价过谁,徐泽真有这么厉害? 关胜接着道:“争这些虚头名利有何用?此去数千里平叛乱,最终还是要靠手中刀枪和麾下儿郎说话。” “你我两营说是千人,其实不足七百,兵微将寡,夷人数以万计,又凶残无比,帅臣绝无可能派我们单独行动。若要保命建功,说不定还得落到登州营和徐副将身上。” 关胜起身,提起郝思文送来的酒,拍了拍郝思文的肩膀,道:“走吧,按军阶排,你我也该主动去拜访徐副将。” 关胜在观察徐泽和登州营,徐泽也在观察关胜、郝思文和齐州营,其部较徐泽麾下兵马确实差了不少,但比起登州和郓州几个徐泽见过的禁军,又明显强了很多。 朝廷一共动用了六个指挥平乱,除了京东东路的四个指挥,还有两个指挥的秦风路西军,但这两营要等对夏攻略稍稳再直接开拔至泸州,西军开拔的时间未定,徐泽真正能依靠的京东路四个指挥不足一千五百人。 打仗乃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关胜、郝思文愿意联袂来访,姿态放得足够低,表达了愿意接受调度和配合的诚意,徐泽自然更高兴,当即叫武松喊来牛皋、梁义,几人把酒畅谈,互相请教。 登州营从无到有,虽有王进、张绍教习,但于具体建制之事却是不甚清楚,难得有知情之人愿意讲,从徐泽至武松,皆是有什么问什么,关、郝二人自是有问必答,一顿酒下来,隔阂尽去。 隔日,齐州两营也不训练了,关胜、郝思文带着部队帮登州兵领装备,禁军装备门类众多,被服、武器、甲胄、器械、车骡、旗帜等应有尽有,忙活了一整日,登州营提前完成了换装,两地兵马也在这种互动中建立了初步感情。 头一天在检阅中受到羞辱的齐州兵,第二天竟然帮登州兵领装备,这一“奇闻”也经军器监好事之人传到宫内,再传入天子耳中,赵佶赞道:“没有辜负朕的一番心意啊!” 其后几日,官兵们熟悉手中装备,徐泽则到枢密院领取舆图、制定行军路线办理相关手续,并了解此次暴乱具体情况。 晏州六县,散布着众多黠勇好斗的山都掌夷人羁縻州村,真、仁、神宗三朝都曾闹过事,朝廷花了好大精力才安抚住。 梓州路安抚钤辖贾宗谅见天子有开疆拓土之念,便将歪心思打到已经归化的山都掌夷人身上。 贾宗谅屡屡向山都掌人摊派竹木,搞得怨声载道,去年,还把其大首领卜箇笏等人抓上公堂,诬说有罪,鞭打黥面,剌配充军,卜箇笏更是被当堂打死。 愤怒的山都掌诸夷在哆岗部大首领卜漏的领导下,聚众十万人,趁着上元节官兵防备疏漏,兵出四路,攻陷了梅岭寨,寨主高公老仓皇逃跑,其妻赵氏被掳后,不堪受辱自杀。 赵氏是族姬,濮安懿王的曾孙女,当今天子的近亲堂妹,奏报传到东京后,天子震怒,严令蜀地文武,火速讨平卜漏夷乱。 正在昌州视察的梓州路转运使赵遹得知消息,立即赶至泸州,提点刑狱贾若水也紧随其后到达。 赵遹担心卜漏渡过泸水北上,急忙派贾宗谅率兵赶赴江安,阻挡叛军,同时传令附近州县为官军提供粮饷,召集近处州县巡兵和成都府、利州、夔州等路援兵,与贾宗谅部会和,全部兵力近万人,全由贾宗谅统帅。 贾宗谅成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却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疏于训练的官兵与再次进犯武宁、乐共、梅岭堡等地的叛军仅仅一战,便大败亏输,裨将陈世基、王士杰等人战死。 敌我形势迅速逆转,官兵不得不退守重要城寨。 卜漏则屡战屡胜,志得意满,号令部下四处出击劫掠,蜀地大震。 了解了这次叛乱的经过,徐泽感觉事情相当棘手。 叛乱的虽是羁縻夷部,却是典型的官逼民反,徐泽并不担心对敌乱军,但这种事一味镇压,就会越剿乱军越多,只能剿抚并举。 可是,从情报看,蜀地这帮文武很不靠谱啊,按照大宋惯例,平乱援军是要听当地帅臣指挥的,不会被坑死吧? 第九章 军功 登、齐两州派往蜀地的平叛兵马再次开拔后,关胜、郝思文终于发现两地兵马的差别了。 登州营早已整装待发,自己这边却还在鸡飞狗跳,登州营不仅派人过来协助齐州兵,还将营地内的卫生又收拾了一遍。 二人都是个有抱负的,下定决心要向徐泽好好请教,只是待知道了登州营每月的训练计划后,便觉得做不到——经常训练不是不可能,大宋禁军就认钱,只要钱粮给到位,便是天天训练都行,可钱粮,从哪里来? 行军后的差距更明显,枢密院划定的行军路线,有水路的地方尽量坐船,没水路的地方,如方城山,下船后再换乘,可就这么一截不足百里的距离,登州营也得多等一日——齐州兵士也很纳闷,登州营走得快就算了,怎的好似没几个人晕船? 到襄州再次登岸后,意识到两军全方位的差距,关胜、郝思文二人为了不拖累登州营行军速度,主动提出分兵,徐泽也担心泸州局势恶化,便同意了分兵。 分兵后,登州营速度明显加快,齐州营跟在后面,每天宿营都能从负责接洽的州县官吏嘴中,探知登州营与本方的距离越拉越大,二人只能相视苦笑。 由于是境内行军,安全因素基本不用顾虑,徐泽为了将士们保证体力充足,避免出现水土不服现象,想了不少办法。 步兵长途行军必备的绑腿自不必说,他还坚持派出先遣队,提前联系宿营地待,检查水源,准备柴米酱菜,部队到达后,即可马上扎营,官兵晚上有吃热饭,能泡热水脚。途中的大休息点,也提前备好凉开水和面饼。 登州营的“超常规”快速机动,也令沿途地方官员惊诧不已,尤其是进入蜀地后,得知最先来支援的外地禁军竟然是最远的登州禁军,很多人根本就不敢置信。 本籍泸州的知邻水县县事陈用和便亲往宿营地等待,至晚间,看了一路风尘的登州营快速扎营、做饭,队伍始终有序,明显是强军风采。 知家乡的动乱平息有望,喜极而泣的陈知县立即回到县衙写就公文,次日大早派快马送往泸州沿途州县。 这以后的行军就更加方便了,到昌州时,长途行军原本应该减少的骡马还增加了三成——全是沿途州县免费赠送的。 登州营为了快速行军,掉队近近两成兵力——沿途脚打泡的、得病的、体力跟不上的,这事无法避免,要速度,必然会有掉队,好在是国内行军,掉队官兵都得到了就近州县的妥善安置。 梓州路转运使赵遹已经知道登州营即将到来,特意指示昌州做好迎接准备,并要求徐泽部在昌元县休整两日后,再以良好的状态进入泸州。 看得出,登州营用行动赢得梓州转运使的尊重,还没开战,就得到了这位平叛一线统帅的重视,赵遹此举显然是想借登州营入城稳定泸州人心。 徐泽回之以李,鉴于泸北无动乱的形势,提议本部修整两日后,沿官道连夜行军,至第三日清晨赶至泸州城下。 赵遹当日得知泸南暴乱后,也是由昌州连夜乘马车赶至泸州的,自是知道这一路的凶险,但出于对登州营的考验,竟然答应下来。 清晨,泸州城。 当登州营铿锵的步伐和震天的呼号声唤醒部分还在沉睡的泸州百姓时,早起的百姓却已经震撼于终生难忘的铁甲军入城场景。 登州营的步伐并不快待,行至州衙前,满城百姓都已惊醒,急急出门围观这支兵甲崭新,虎虎生威的官军。 随着前军旗帜挥动,登州营突然由动至静,除了徐泽向官衙前等待的赵遹报告声外,两营六百多官兵再无半点声息。 徐泽声音洪亮,吐词清晰,语速适中,近处的百姓都听到了今日入城的只是先锋,朝廷平叛大军随后就到,顿时欢呼起来,外围的百姓不知状况,交相打听之后,也跟着欢呼,一时全城沸腾。 赵遹虽然有些不满徐泽的擅作主张,但见借援兵入城振奋人心的效果远远超出了预期,也就饶过了徐泽这一回。 几日后,又来了一支约五百人打着登州营旗号的队伍。 掉队的登州营官兵休养后,都陆续跟到了昌元县集结,甚至还多了几百人——热情朴实的蜀人知道了登州营的事迹,不少热血汉子主动要求投军平叛。 本着壮大声威的需要,留守昌元负责收拢掉队人员的胡云将其简单编队后,一同带到了泸州。徐泽自不可能擅自收人,全部交给转运使赵遹另编一营。 …… 罗始党乞古该夷部,正在召开部族会议。 “头领,听说朝廷的平乱大军已经到泸州了,来了两千多人的先锋,后面还有上万大军,都有铁甲钢刀,卜漏肯定打不过朝廷的军队,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我们本来就不想闹事,是哆岗部逼的,我们也没打梅岭寨,好处没捞到多少,要是就这样被朝廷的军队杀了,好不甘心。” “是啊是啊——” “都别吵!” 头领乞古该听得众人刮躁就来气,骂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赵老爷前些日子诚心招降我们,你们觉得卜漏能成事,吵着不愿意去,现在看着官军利害了,又想着投降,你们怎么知道赵老爷还要不要咱们?” “头领,要不我们去乐共城潘老爷那里试一试?” “这倒是个主意,固令,那就你先去问问?” “啊?头人——” 两日后,固令一脸喜悦的回到部族,讲了乐共城潘老爷愿意招降罗始党部,但要部族头人们亲自到乐共城,与潘老爷盟誓以示诚意。 乞古该犹豫再三,挑选了五十个勇猛的部族勇士随行。 乐共城外,兵马监押潘虎亲自出城迎接罗始党部乞古该等一行人,回城后,又当着城内百姓的面,与乞古该置酒为盟。 官衙内,早就杀猪宰羊,备好了酒席,感觉押对了宝的罗始党部众人心喜之下,接受了潘监押的盛情邀请,到官衙吃肉喝酒。 乞古该喝得很高兴,在酒席上大骂卜漏害了所有夷部,表态待自己回去,就联系对朝廷忠心的夷部反水,追随朝廷大军一起剿灭叛贼卜漏。 潘虎却笑道:“乞古该头领,你还是没懂,你们叛乱是为了出口气。我们平叛,却是为了这可遇不可求的军功啊!” 酒精麻痹了乞古该的神经,他有些没反应过来,试探问道:“潘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虎坦诚道:“招抚诸部,保证境内平靖,是相公老爷们要考虑的事。我们这些大老粗,就喜欢实实在在的脑袋!” “啊!” “哐当——” 第十章 虎胆 泸州官衙。 “潘虎龟儿子,坏老夫的苦心布局!” 看着地上一堆死不瞑目的首级,赵遹目眦欲裂。 登州营当日入城的效果非常好,仅过去四五日时间,靠得近的几个暴乱小部族首领得到消息后,就赶紧肉袒入城请降,可以预见,这绝不是第一批,以后来投降的夷部肯定会越来越多。 再过些时日,等齐州营到来后,官兵就可以出泸州,一路向南,招抚各夷,迅速平息事态,甚至不用等西军的援军赶到,自己就能平息此乱。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 可是,现在却因为潘虎的贪功滥杀,使得前面的所有努力尽毁,稍有不慎,泸南局势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潘虎还敢将首级送到自己这里来邀功,真是恬不知耻,狗胆包天! 前有贾宗谅,后有潘虎,蜀地武官怎的尽是这些坏事的狗东西! 受召前来的徐泽被带到官厅时,暴怒中的赵遹正伏案奋笔疾书。 “臣梓州路转运使赵遹奏闻:梓州路安抚钤辖贾宗谅,数科敛夷部竹木,众厌苦之,宗谅更执其首领斗个旁等,诬以罪,杖脊黥配,有死者,夷众忿怒,遂导卜漏入寇,皆宗谅昏妄所致。” “又,乐共城兵马监押潘虎,擅杀来投夷部首领乞古该等人,致罗始党诸族再叛。虽泸南边事,转运司官不当干预,臣不敢坐视……” 赵遹写完投笔,抬头,见徐泽已立在厅外,喊道:“徐副将,入内来!” 登州营这几日也没闲着,每天的训练、巡城都展示着这支军队的与众不同纪律和素质,虽然还没打仗,但城内官民都安心了不少,感觉登州营值得信赖。 所以,在来的路上,徐泽就已经被小吏偷偷告知转运使召见自己的原因。 入到厅内,他就闻到浓重的腥臭味,看着地上的头颅,徐泽皱眉,面露鄙视之色。 赵遹注意到徐泽神色变化,直截了当地问:“乐共城潘虎之事,你已经知道了?” 徐泽也不作伪,坦诚答道:“回相公,略知一二。” 写完密奏,赵遹心态已经平和些许,接着问:“你如何看?” 徐泽昂然答道:“胸无忠义,眼无大局,贪尺寸之功,而毁泸南向好局面者,不治不以正纲纪,不杀不以平民愤!” 徐泽这句话等于自绝于蜀地武官,表明了唯转运使之令行事的坚定态度。 入城后,了解到赵遹在平叛中的所作所为,徐泽认为此人是个有胆有识有担当的人物,作为统帅是够格的,既然认定了,就要站好队。 赵遹身为大宋文官,打心底里看不起一般武夫,但对徐泽这种有能力,还有潜力,更有眼力的武将却是愿意栽培的,当即有了考校徐泽的心思。 “那你认为,该如何擒杀潘虎?” “若只为正纲纪,相公手令一封,传潘虎来泸州,三两衙役即可捉拿此獠,而后上奏朝廷明正典刑即可。” “若为平民愤,则请相公予末将临机决断之权,泽带二三十兵士,入乐共城即可控制局势,再处置此獠。” 赵遹听徐泽最后几字音调变低,道:“徐副将似言犹未尽,有话尽管说!” 徐泽看了眼地下的首级,道:“末将斗胆,潘虎虽然坏了事,但此獠首级却正好可以用来收拾泸南人心。只是,末将身份低微,难孚人望,此事还需得声望卓著的帅臣方可为!” “哈哈哈。” 此子可教!赵遹心情转好,道:“徐副将何须拐弯抹角?本官也正有此意!你可敢与本官往乐共城走一遭?” “荣幸之至!” “你觉得该带多少兵?” “若只为相公安全计,两都即可,人太多,反而可能导致潘虎狗急跳墙!但夷人畏威而不怀德,控制住乐共城后,若要继续招诱夷部,仍得发大兵威慑。” “好!我便予你城中兵马调度之权,明日你便随本官入乐共,擒潘虎!” “得令!” 出了官衙,徐泽即至军营召集兵马,城中不算登州营,原有兵马四千余,徐泽只选一千二百人,要求只有一点——听令!令行便行,令止便止。 蜀地安乐多年,兵不习战,但前番战败就是最好的战争动员,这段时日,城内各部官兵也没少操练。 尤其是有了登州营的示范,城中各部有样学样,打仗行不行还不敢说,但队列纪律较以前有了明显改观,挑选十二个都,再补齐,还是不是太难的。 随后,让登州营一个都带一个半都,进行了两个时辰的突击训练。 次日,乐共城外。 “不知相公远来,虎未能远迎,请恕罪!” 名为“虎”的乐共兵马监押却是一点也不虎,听说转运使赵遹带着两都人马到来,潘虎赶紧出城迎接。 赵遹下马,走至潘虎跟前,神色不变,道:“潘监押尽忠职守,何罪之有?前番斩首之功,本官已快马上奏朝廷,不日将有封赏,还望潘监押整顿部属,再立新功。” 潘虎原本还有些忐忑的一颗心落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单膝跪地,道:“末将定会舍身杀贼,以报相公厚爱!” “起来吧。” 赵遹语气淡然,道:“杀贼可不能只看嘴上承诺,月前,乐共大战,你部可是损失不小的,如今恢复的怎样了?” “末将近日勤于练兵,相公但有令,乐共城随时可以再战。” “随时?哈哈,那好,本官这就去军营,看看你练的好兵!” 赵遹说走就走,潘虎暗自后悔牛皮吹大,却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今日原本计划在城外直接捉拿潘虎,赵遹临时改了主意,徐泽也不劝阻,昂着头,带领两都官兵大摇大摆的进了军营。 城内的军营自没有“大帐”,官厅内,赵遹安坐主位,吩咐道:“把你手下的大小将领都喊过来,让本官见一见!” 两盏茶后,“勤于练兵”的潘监押还没聚齐所属将领,急得满头大汗,赵遹却悠哉悠哉的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潘虎一面应对转运使问话,一面恨不得砍了厅内站没站像的几个兵痞部下。 部下终于到齐,潘虎小人提醒道:“相公,人已经到齐了。” “哦?” 赵遹起身,从侍立一旁的徐泽手中接过一份公文,展开,道:“众将听令!” 潘虎赶紧带头跪下,呼啦啦,后面的大小将领跪了一地。 “乐共城兵马监押潘虎,擅杀来投夷部首领乞古该等五十人,致罗始党诸族再叛,其罪非小!” 潘虎五体投地,抖如筛糠。 “你这——噗!” 一名属将跳将起来,刚喊两字,就被站在厅内的武松一刀枭首,鲜血喷了地上跪着的人满身。 “敢异动者,杀无赦!” 第十一章 平定 潘虎虽然贪功滥杀,却是没胆子造反的,武松当场格杀了一个冲动无脑的家伙,其余人便全萎了。 出厅聚兵后,赵遹又当众宣布的潘虎罪责,表示自己无处置兵马监押之权,只是暂时羁押其人和相关将校,等待朝廷诏令再处置。 但当日协从杀人的士兵亦有罪,念众人抗贼有功,自己出列领十军棍处罚者,可脱罪,侥幸脱罚者,视为潘虎同党。 赵遹这一招针对了胁从士兵的心理,不处罚肯定不行,军法森严,无法度则无军威,且彼辈既有胁从罪责在前,轻轻放过,反而因心中有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搞出大事来。 处罚重了也不行,潘虎虽有贪功之罪,但这种事在大宋官军中太普遍了,即便是西军中也常有此类事发生。 大敌当前,以潘虎徇夷人,本就召将士忌恨,再重罚士卒,搞不好就会酿成兵变。 所以,只能是板子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十军棍的处罚刚刚好。 犯事的士兵看着垂头丧气的潘虎及以下诸将,又在登州营的虎视下,没人敢咋呼,老老实实出列领罚。 两刻钟后,收到信号的牛皋、梁义率大兵入城,接管城防,徐泽当天便将乐共城千余兵士打散,重新整编。 “相公虎胆!” 接管乐共城第一步顺利完成,徐泽不失时机的给赵遹送上一顶高帽——的确有几分真心,毕竟大宋有此胆魄的文官确实是另类。 “虎胆?哈哈,老夫的虎胆,也是借了徐副将的虎威啊!” 经历了此事,二人也能算得上同生共死过,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赵遹在城外见了潘虎怂样,为更快收拾乐共城人心,乃临时改变计划,决定入穴擒虎,他表面镇定,其实也捏了一把汗,毕竟带的人少,又没提前沟通,但见徐泽面无异色,赵遹才下定决心。 此后,徐泽的布置也令他非常满意,不管是厅内的亲卫,还是厅外甲士的布置,都安排的很巧妙,更关键的是徐泽只是很简短的口令,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到位。 令行禁止,还能如臂使指,蜀地若有一两营这样的兵士,泸南形势又何至于此! 赵遹看了看盘子内那颗冲动鬼的首级,道:“明日开始,遣一队士卒,携此首级出城巡村,宣示朝廷抚民之政。” “得令!” 两日后,泸州城来报:齐州两指挥平乱兵马已到。 有登州营珠玉在前,赵遹对“迟迟”赶到的齐州兵马印象很差,若不是徐泽说项,赵遹都不准备调齐州兵至乐共城听用。 随后,有一路转运使亲自坐镇,各地钱粮源源运至乐共,徐泽边组织练兵,边以都为单位,派出部队巡村,既展示武力,震慑左右摇摆的夷人,也借机锻炼整编后的队伍胆量。 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随每日巡村都出动的,还有主要成员包括时迁、蒋敬、解珍、解宝等人在内的登州营斥候队,执行徐泽交代的特别任务。 费了好大功夫才来到乐共城的关胜、郝思文,见徐泽短短时日已得赵遹信重,更是庆幸当初的选择,索性彻底放弃兵权,本部兵马听任徐泽调遣,自己也随时接受临时任务。 二人的付出自然得到了回报,徐泽重点照顾齐州营官兵,制定了专门的训练方案,兵士们训练虽累,可是钱粮有保障,尽管很多课目一时跟不上,但整体素质的飞快提升却是骗不了人的。 另一方面,赵遹的努力也没白费。 周边各夷部陆续来投,最先是几日来一两个村试探,见没有杀头之祸,还能得钱粮赏赐后,来的夷村就逐渐增多了,等朝廷“斩潘虎於市”的诏令到达乐共城,赵遹亲自主持斩刑,并将潘虎首级传诸夷部后,请降的夷部顿时暴增。 顺便说一句,泸南夷部暴乱的罪魁祸首——贾宗谅也以“妄配非辜,致寇丧师,除名为民,编置河外”。 其余众官也有处罚,赵遹与贾若水、王良弼、杨彦章坐佚罚,皆贬秩二等,赵遹降朝散郎,以康师鲁代贾宗谅之职,明确归赵遹节制。 蜀地官场地震中,赵遹明面受罚,却是拿到了平叛的实际指挥权,此后再无人掣肘。 干劲正足的赵遹趁热打铁,做戏做全套,为解除请降的夷部担心,居然屈尊降纡,以一路转运使的身份,与晏州夷人中威望最盛的罗阳夷头领昔博置酒为盟,彻底打消了周边夷部的戒心。 仅仅二十余天时间,乐共城周边诸夷争相请降,计有晏州三县三十五村,罗始党诸族一百三十五村。 乐共城初战告捷,泸东南的形势逆转,徐泽对军队的整编也有了一些效果,赵遹征求徐泽意见后,留下属官和两营土丁继续经营泸东南尚未投附的村族,自己则携大军三千出乐共城,直奔泸西南的长宁军。 一路上,未归降的很多夷部聚集在山上,远远窥伺官军的行军队列。 徐泽只当未见,命令部队张旗帜,奏凯歌,众夷见官兵队伍严整,士气高昂,兵甲齐备,始终不敢有所行动,大军行至长宁,都未遭遇任何意外。 赵遹到长宁后,仍是每日遣人招诱诸部,撒下大把钱粮,先后招降了柯阴、罗碾、五斗、扶莱等县夷贼一千余人。 赵遹故技重施,与贾若水、王良弼、杨彦章等人,分别与请降头领刺猫牲、鸡血,和酒饮誓,诸头领皆称悔过,一心归宋,表态再不为过,共召降乱军首领斗冈等二百四十七人。 见形势不对,最初带头闹事的哆岗夷二十一村也来请降,赵遹竟然也代表皇帝赦免了贼首卜漏等一千余乱军的罪过,照样歃血为盟,犒以酒食,允许他们重操乱前旧业。 没过多久,卜漏的二儿子没邱也来请降,但这小子疑心重,到了城门外还逡巡不前,被带到官厅时,赵遹连徐泽都没通知,只与走马承受丁升卿走形式般轻声细语的训诫一番,便犒以酒食,赐以金彩,甚至没邱不小心露出了衣内利刃,二人也假装没看见。 就这样,登州营一兵未损,震动大宋的泸南夷人暴乱儿戏般的平定了。 第十二章 对策 泸南夷乱平定给人以雷声大雨点小之感,但一直在以练兵为掩护搜集情报的徐泽却知道,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他早就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到平乱诏令的内容,天子在诏令中确实强调了“如已退散著业,或悔过归降,即不得邀求功赏,别致引惹生事,务要边界早获安堵”,但前面“如夷贼尚敢猖獗,出没未已,即仰前去掩杀,不得轻易落贼奸便”这句却被赵遹故意隐匿了。 赵遹此举倒不是为了贪平乱之功请赏,实际上,所有的平乱过程,甚至招降贼首卜漏等人的具体细节,他全写成奏章上报东京,涉及到徐泽参与的事件,他还要徐泽确认无误后附议,以示坦荡。 赵遹之所以要对夷人宽大为怀,甚至对首恶卜漏及其以下双手沾满血腥的哆岗部都既往不咎,是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蜀地的水土天然容易让人安逸,仅仅太平几十年的泸南地区,便已是守具不饬,兵卒不练,马放南山的状态。 在暴乱中多次受到冲击的乐共、长宁两城,都处在众夷部包围中,暴乱一起,就只能孤守待援,泸州城内的官兵,却根本不敢出城。 严格地讲,已经被砍掉脑袋的潘虎,在如此危急形势下,守住了乐共城,还真是有功劳的。 蜀地官军的战力本就堪忧,平叛的主力受损后,更是只能以临时招募的义军、土丁守护通往泸北的隘口,这些人根本就没见过血打过仗,战斗意志及其薄弱,真要遇到贼军大举来寇,完全指望不上。 也幸好夷人只是发泄不满的暴乱,贼人首脑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根本就没想到北向攻破泸州获得武备后,再南下,与其他诸夷会合起兵,真要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别看徐泽在乐共城练兵挺红火,向长宁军机动时声势浩大,震慑群夷,其实全是样子货,和后世大学生军训差不多,远看挺唬人,真要是打仗,谁用谁知道,绝对坑死人。 也就是到了长宁军后,他才有时间慢慢抓实战技能训练,但时间太短,效果相当有限。 而且,实战能力是练不出来的,没见过血打过仗的新兵,永远不可能变成漠视生死的老兵,包括登州营在内的所有官军,都没怎么见过血,真说有多能打,徐泽敢打包票,赵遹也不敢相信。 所以,待诸部乱夷尽皆请降后,赵遹立即分兵重筑梅岭堡、筑坂桥、卓望堡、三头山、宁远寨、烽火台,修复安远、长宁军、武陵县等城寨。 斥候队这段时间也逐步摸清了泸南地形和夷部分布情况,蒋敬在官府抽象派地图的基础上,重新绘制了相对精准的战术地图。 可以说,泸南的夷乱风云到现在不是平息了,而是刚刚开始。 泸南的暴乱夷部全部“请降”后,徐泽随赵遹回到泸州。 前段时间的练兵效果有目共睹,赵遹很高兴,打算让徐泽把泸州所有官兵都轮训一遍,一直对转运使言听计从的徐副将却提出了不同意见,坦言这样做意义不大。 徐泽认为泸南暴乱夷人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戒,还在招降中尝到了甜头,以蛮夷畏威而不怀德的秉性,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如其费神费力训练注定不能攻坚的大部分兵士,还不如强化已经初见成效的整编兵力。 赵遹没有因为徐泽的抗命而生气,反而对其更加欣赏,不再纠结兵士不能战的问题,集中调配钱粮和人力,抢修战争中被毁的城寨堡垒。 在这种紧张气氛下,被分配到各寨堡的未整编兵士也自觉磨砺刀枪。 毕竟,真打起仗来,援兵什么时候到完全没谱,自己手里的家伙才是保命的本钱。 早在长宁军整编的三千余人训练步入正轨后,徐泽就将精力收回到登州营的训练上。 那时,他就从赵遹的招抚政策看出了不妥,意识到真正的平乱尚在后面,而打响第一仗的,必然是实力最强的登州营。 进入蜀地后,他就和牛皋、梁义、关胜、郝思文等人反复研究夷人乱兵特点,改进登州营和齐州营训练方案。 以往,官兵与夷人作战不利,不全自己是疏于训练,士气不高,敌人也有明显的优势,主要有二。 一是环境恶劣,敌情不明。 泸南山谷深险,林密路滑,夷人上下捷倍飞走,来则蜂集蚁聚,去则鸟飞兽散。 官兵与夷人交战,聚则深山不见人,散则处处受袭击,在陌生的地形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这也是后世美军深陷越南泥沼的原因。 二是大宋禁军以强弓硬弩对敌的作战手段在林地内受到极大克制,而夷人善用射程很短的小弩,以毒药泡矢,被射中后处置不及,就有性命之危。 面对这样的敌人,即便一直进行山地战训练的登州营也有些棘手,毕竟,登州山地和泸南山地特征是不一样的。 但,夷人要真是这么难打,也不会上千年来一直被周边的政权爆锤了,一番攻关后,登州营还是找到了克制夷人的办法。 先是安道全得到官兵畏之如蛇蝎的夷人毒矢后,研究十余日,得出此物杀伤力并没有想象中恐怖的结论。 首先,夷人使用毒矢其实是无奈之举,只因小弩力道有限,杀伤力很小,才不得不蘸毒。 其次,毒药采集配置困难,挥发快,又决定了毒矢不可能大规模使用。 再则,毒矢药力远远达不到见血封喉的效果,用猪狗的实验结果表明,毒发时间通常在两刻到半个时辰左右。 剧烈运动会加快毒发,及时清理创口则能缓解毒发症状。 可以说,小弩毒矢确实是山林追逐战量身定做的杀人利器,但真要是阵而战之,用这东西的一方绝对撑不到敌人毒发身亡。 而战法问题上,徐泽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放弃登州营兵甲犀利、训练有素的优势,和夷人打什么山林追逐战? 登州营这段时间主要开展湿滑路段的快速行军和村寨破袭战训练——夷人在树林里再能折腾,也必须以村寨为据点。 以往官兵对夷人村寨信息两眼一抹黑,一直被夷人牵着鼻子走,不输没天理。 现在,徐泽对泸南地形了如指掌,你跑你的,我绝对不追,只打你屯兵屯粮的据点。 泸南夷部虽多,真正铁了心叛乱的却是少数,打掉一个就少一个,夷人不想坐以待毙的话,就只能出林寻机决战,或者占据险要死守,无论如何应对,都是以其劣势对抗官兵的优势。 安道全还配置了毒矢解药,并配发部队,只要不是太倒霉被射中要害,小创口慢药性的毒矢威慑力还不如柴刀强弓。 官兵在抓紧时间修城练兵,一部分夷人却开心地吃着转运使赵老爷送的粮食,连原本种的地都不怎么爱打理了。 第十三章 恨铁 镇溪堡,位于乐共城西南七里处,以盛产井盐闻名。 取盐、煮盐的井户,卖柴为生的夷人,贩盐的外地盐客,寻到商机的各类行商小贩,都为这个偏远小堡注入了无尽活力。 前些时日,夷乱断了来往盐客的道路,镇溪堡的经济受到了重创,但堡内人丁的生命安全并未受到影响,在动乱爆发前,就有常送樵柴来此的夷人隐晦警告堡丁要注意防护。 随后乱起,夷人也没有第一时间攻击镇溪堡,显然,夷人也明白斗争和合作的智慧。 迁延数月的夷乱终于被转运使赵相公平定,钱袋早就饥渴难耐的井户们立即开工复产,得到消息的贩盐客们也迅速赶来取货,乱后的镇溪堡呈现了别样繁荣。 因为人多货少,一些贩盐客和井户争执不休,要求给自己加大出货量。 另一些精明的商人则将注意力打到进堡卖柴的夷人身上,承诺可以收购夷人手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自然也包括在夷乱中抢掠的赃物。 算命先生李残也来到这处机遇与风险并存的漩涡之地,为寻求发财梦又担心生死命的来往商旅卜卦吉凶。 李残本名李粲,出身官宦,早年有志科举,读书颇为勤奋,却因父亲曾在元符末年担任台谏官列籍“元祐党”被除名勒停,编管泸州,自己作为嫡亲子弟也不许进京应考,断了前程。 其父不适应泸州的生活,加之抑郁成疾,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母亲和妹妹本是大户贵女,为了供李粲和幼弟继续学习,替人浆洗衣物换些钱财,指望守得云开见月明,天子解党人禁之后,李粲科举得中,一家人离开这边远之地。 元祐党人之禁后来确实解除了,但李粲却留在了这里——因误食毒蘑菇,全家中毒而亡,仅剩他一人活下来。 此后,中毒眼瞎的李粲便更名为李残,在泸州算卦为生。 “啪嗒嗒!” 硬物落于盘中的响声打乱了李残对往事的追忆,是碎银,还不止一块。 “客官,请问定休咎,还是算前程?” “我想改行,请先生算算,有多大的希望?” 这人说话瓮声瓮气,鼻音很重,身上满是山林的独特味道,是个夷人! 卖柴挣辛苦钱的夷人出手怎会如此阔绰? 李残心中警惕暗生,脸上却无丝毫变化,接着问:“敢问客官,以何为生?” “刀!我的柴刀。” 那夷人说完,站起,打了个唿哨,随即,熙攘的镇溪堡惨叫连连。 “杀人啦” “夷人行凶——啊——” “快关堡门——” “来不及了!快逃——啊——” 刀斧入骨、人体砸地、撞倒杂物、乞求饶命、痛哭尖叫等各种声响,让身处其中的李残不寒而栗。 卦摊前的幌子被一个慌乱逃命的人带倒,随即这人似乎被一刀砍中后背,倒在地上凄厉惨叫着向前趴着,浓重的血腥气直入李残的鼻腔。 一阵摸索声后,起初说话的夷人复又坐下,拉起李残颤抖的左手,将一个温热黏糊的银锭放入其他的手掌上,语气非常平静和诚恳。 “先生,我觉得砍人比砍柴容易。柴很沉,要挑很远才能换点铜板,砍人就不一样,一刀下去,就能找到钱,还很多。” 李残猛然站起,循声将银锭朝那人脸上砸去。 “你们这些蛮夷!不得好——” “噗——” …… “徐副将,相公有请!似乎是夷人又闹事了。” 徐泽越来越得赵遹赏识,一帮有眼色的小吏也对他越发“尊重”起来,不用张口,就主动说明转运使因何事找徐泽。 “有劳了!” 要打仗了! 赵遹应该是想打,只是因为兵力不足,士卒畏战才拿不定注意。 要是不想打,他就不会唤自己,但只喊自己过去,却不是直接调兵,说明他在犹豫,怎样才能说服赵遹呢? 到了官衙,徐泽见梓州路走马承受丁升卿也在。 走马承受全称“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负有监察本路将帅、人事、物情、边防及州郡不法事之责,“事无巨细,皆得按刺”。 其职直接对皇帝负责,每年一次赴阙直达奏事,如有边警急报,还不时驰驿上闻,并许风闻言事。 徐泽知道此事关系太大,即便以赵遹的“虎胆”,也不得不请实丁升卿陪同见证。自己今日的一言一行,肯定会被两位高官写进奏章报给皇帝。 “徐副将,刚接乐共城的急报,昨日夷人重又结集凶徒数千人,经乐共城,攻围镇溪堡,钞略盐客,杀伤取财,出没不止。此事如何处置,我和走马承受想听听你的意见。” 见礼后,赵遹面无表情说出这番话,徐泽知道自己在路上的想法错了,赵遹不仅不想打,还想自己不要趟这浑水,说几句囫囵话就过去,但自己千里来援,又岂是怕事的! “赵帅,丁承受,夷人畏威而不怀德,前番盟誓,口血未干即背,其行卑劣若此,放任此事不管,必使彼辈更加猖狂,其余观望夷部再趁火打劫,泸南局势将再度糜烂!” 丁升卿朝徐泽听得很认真,却不做任何点评,将“路监”的位置摆得很正。 赵遹对徐泽的强出头颇有些失望,道:“我亦想痛荡此无信无义之贼,然蜀地土兵羸弱,即便有徐副将严加训练,依托修复加固的城寨防贼有余,出城克敌则仍是不足。” “晏州六县夷人强壮丁口不减万人,自来号为桀黠,加之今日罪大,必会死战。而罗始党户族一百三十馀村,因潘虎杀降,党固连结,万一响应,即二三万人同为我敌。届时,又如何收拾?” “元丰中,夷部作乱,林广将三万人骑西军精锐讨之。今日若想一举灭敌,所用之兵,即便做不到五万,也不能低于三万。” “而本路土丁、义兵仅有万余,加登、齐四营两千人,也远不足两万。” 说道此处,赵遹已经有些恨铁不成钢了,问道:“敢问徐副将,你可是有撒豆成兵之能,还是会画符念咒之术,能帅此新败惶惶之师,打败占尽地利又桀黠善战的众多夷人?” 第十四章 走马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眼见自己极为看好的徐泽也利令智昏,赵遹确实有些激动了,以至于一连说了这么多话,语虽是质问,关爱挽救之情却是藏不住的。 在大宋做武将,能遇到这样文臣为帅,是福啊! 徐泽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当即向赵遹拱手,道:“谢赵帅呵护,赵帅有所不知,若论善战,末将昔年行辽时,麾下将校亦败过辽人,斗过女直人,虽是不甚熟悉泸南夷人,但若论敢战,登州两营儿郎自是不怵!” 女直人建立金国的消息大宋朝野暂时还不知道,但女直人起兵,并打败辽人的消息已经在大宋传得神乎其神。 女直人是否强于辽人还有待进一步观察,但辽人强于夏人,夏人又强于夷人,却是宋人的共识。 赵遹、丁升卿二人皆知徐泽得官于行辽之功,只是不甚明白具体细节,但满朝文武就徐泽能办成此事,其中凶险自不必说,登州营要真是“败过辽人,斗过女直人”,再打弱上不少的夷人,自不在话下。 精兵和弱旅的区别很明显,登州兵就算因为不熟悉情况,打不赢夷人,也不会如蜀地义兵、土兵一般败了就溃散,应该不至于影响全局。 丁升卿看向徐泽的眼光已多了一些期许。 赵遹修身功夫了得,很快就冷静下来,问:“登州营敢战也能战,本官已知,但你部仅有两营,又如何能解决数万的叛夷?” 徐泽瞄了眼丁升卿,对赵遹道:“赵帅孤身入乐共,片言降夷众,何等豪气!这些功绩,赵帅可以自己否定,末将却不敢苟同! 一顶高帽子送上,赵遹当着丁升卿的面,虽然有些尴尬,却是没有出言呵斥徐泽胡言乱语。 实话说,他也不甘心全盘否认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而且夷部虽畏威而不怀德,但泸州官府的威慑力多少还是有些,只要不乱折腾,镇住大部分夷人不敢说,只是让他们保持观望还是可以的。 徐泽见二人面色均无异常,接着道:“夷狄无常心,贼人得势则随贼人,官府得势则随官府,乃事势之必然。如今夷人再叛,正需迎头痛击,让其知道背誓毁诺的代价,其余观望夷部才会老实,反之,必涨贼势。” “且泸州数千官兵初步编练到位,正需一胜鼓舞士气,让儿郎们看看夷人亦是一个脑袋两支手,砍掉了脑袋照样活不了。有了士气,泸州兵马才可一用。” “待敌我之势此消彼长,赵帅再居中谋划,区别叛服,结其心腹,离其党类,必可再至泸南太平,还能趁此机会,练就一支常驻泸州的能战之兵,岂不强于空待朝廷大军平乱?” 赵遹抚须沉思,他本就是胆大又有担当的人物,泸州叛起当晚,赵遹不顾危险,连夜驱车数十里,直入泸州城。 在朝廷尚未明旨的情况下,又主动揽下平乱重任。 潘虎擅杀降夷,情势万分危急时,又仅带两百人入乐共城军营,擒潘虎,夺兵权。 赵遹之所以阻止徐泽,只是手里无牌,担心其人利令智昏,如贾宗谅、潘虎之辈为军功而妄为。 此时,听徐泽言之凿凿,有条有理,也有些意动,但徐泽的话并不能让他完全放心。 说白了,二人分歧的焦点不是叛乱夷人该不该剿,而是有没有能力剿的问题,说得再好,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打不过,甚至找不到叛夷,就都是白搭。 赵遹实在想不出徐泽的一千人如何能够平叛,直接问道:“徐副将,你似胸有成竹,莫非有平乱妙策?” 徐泽见赵遹已被说动,道:“末将一粗人,哪来的妙策,但前些时日,末将借差遣人手巡村之际,暗自查探了泸南大部分村寨的情况,夷人分布已基本掌握。” 随即,走到堂桌前,收掉茶水,从怀里掏出泸南敌我态势图,平铺在桌面上。 赵遹、丁升卿靠拢过来,立即被这张用彩笔密密麻麻标注了各类符号的地图震惊了。 虽然还有些看不懂这张复杂的地图,但仅凭标注详细的道路和村寨信息,二人就看到了徐泽为此战做了多少细致而全面的准备, “赵帅,丁承受,请看,此处是乐共城,此处是镇溪堡,周边路程半日内,能聚起数千凶徒的夷部,只有上、下落样村、思峨洞三处,上、下落样各数百户,思峨洞倍之——” “等等,为何是半日路程内?”一直没说话的丁升卿问了一个相当外行的问题。 赵遹则注意到徐泽图上的夷人各村寨,都用一种似乎是数字的符号注明了人数,一些符号在其余村寨的注解下反复出现,而且也符合徐泽的介绍,他才有此结论。 徐泽耐心解释道:“承受,现在是月初,山间夜里无光,夏日又多虫蛇,夷人认为官府拿他们没办法,公然行凶打劫,自没必要冒风险赶夜路隐匿行藏。巳时袭镇,必是周边半日内的夷部,如此,贼人满载而回,也不用抹黑赶路。” “原来如此。” 丁升卿又问:“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是末将自己瞎琢磨的数字符号,标注人数,以区分各村寨的规模,这是一,这是二,这是……” “此法甚妙啊!”丁升卿由衷赞道,身为“事无巨细,皆得按刺”的走马承受,他立即意识到徐泽“发明”的这些符号的巨大价值,今日这奏报可要写很长啊。 丁升卿又发现了官方地图上没有的一个细节,问道:“这些曲线又是何意?” “这是等高线,用以记录各地形和地物的高度。” 遇到了好奇宝宝,徐泽担心再这么解释下去,要耽误今日出兵平叛了,抬头,朝赵遹、丁升卿二人拱手道:“地图太小,且表现的图形不够立体,这些时日,末将做了一个沙盘,可否请二位官长移步军营观之?” 赵遹年近六十,视力已经大不如前,正为满图的小字和线条头痛,听到徐泽此语,和丁升卿交流了一下眼神。 “那还等什么?头前带路!” 第十五章 围城 进了军营,徐泽结合直观立体的泸南夷部分布沙盘,讲解完敌我形势和作战方案,赵遹和丁升卿顾虑尽消。 赵遹同意徐泽的方案,但坚决要求带两营兵出击徐泽的计划是只带一营,并严厉批评了徐副将不进献沙盘给帅臣谋划战局的行为,当即命人将沙盘抬到州衙。 两个老头屁颠屁颠地跟着沙盘出了军营,徐泽立即集结部队。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登州营还未到达乐共城,就在半道上截住了武宁寨的快马信使。 见徐泽出示了赵遹的出兵手令,信使赶紧告之自己的任务。 “太尉,武宁寨下有数千贼人聚集,衡守把已经派人去长宁军求援,我是去州城向赵相公报急。” 信使说完,便准备上马继续赶往泸州报急。 “且慢!” 武松跟了徐泽一年多,已经很有默契,立即会意,取出地图,展开,牛皋、梁义也靠了过来。 徐泽指着地图,对信使道:“这里是武宁寨,你现在在这个位置,贼人从哪里来?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几条道路上有没有贼人?” 能被派为信使的,无不是聪明伶俐之辈,这人很快就看懂了地图信息,清楚徐泽问这些信息的目的是为了解武宁寨之围,也不急着去泸州了,一五一十讲完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直到徐泽等人再无疑问,复又上马,疾驰而去。 武宁寨地势险要,是官府楔入泸南夷人聚局地的一把利刃,扼住这此处,分处东西的罗始党和哆岗两大夷部势力就不便呼应,官兵则能从容布置,而夷人的大动向就很难瞒过两处的巡丁。 因寨堡位置狭小,武宁守寨土丁仅有四百。 卜漏的儿子没邱亲率三千余人正在攻寨。 夷人的社会组织度很低,也没什么攻城意识,连最简单的云梯都没准备,纯粹就是欺负守寨土丁人少。 几千夷人按照各自的村寨分区站成若干块,再根据没邱的命令,两百人一队,轮流呼啸着冲到寨墙前射箭、抛石头,以压制寨墙上的守军。 严格地讲,这根本就不是攻城,更类似于后世示威者用石块、燃烧瓶攻击警察和军队,以发泄对政府的不满。 这也是卜漏预谋很久,还趁着上元节官兵防备疏漏,聚众上十万,分兵四路,围攻梅岭堡、乐共城、武宁寨、长宁、江门、安远镇、三山溪等城镇寨堡,最终,却只攻陷了梅岭堡一处的原因之一。 没邱立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各部夷人穿梭向前,豪气顿生。 夷人手中的武器简陋,要想攻城成功,就只能像梅岭堡那样,趁官兵疏忽偷袭,或者像镇溪堡,安排内应抢下城门,但这两种办法都用过了,再不能再用第二次。 他很清楚,今日肯定攻不下武宁寨,甚至明日、后日再来,还是攻不下,但这不重要,只要能够压制守城的官兵,打得他们不敢出来就行。 夷人拿坚城没办法,但打在外运动的官兵却是一点也不费力。 只要打胜几仗,受到鼓舞,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夷人来投靠。 这里,甚至泸州以北的大片土地,本就属于山都掌人。 很多年以前,狡诈的汉人凭借着甲坚刀利,驱赶屠杀自己的族人,抢走了最肥沃的土地,现在还要反客为主,向山都掌人摊派征税。 他和父亲卜漏都不是傻子,知道以夷人的力量,绝无可能赶走凶残狡诈的汉人,即便如此,汉人也必须为自己的狂妄和贪婪付出代价山都掌人可以失去田地,失去家园,甚至失去生命,但即便退入深山,常年与野兽虫蛇为伍,也绝不会屈服! 汉人胆敢奴役山都掌人,就要付出血的代价这就是千年来,山都掌人与汉人杂居又保持独立的生存智慧。 城寨下一阵骚乱,是靠前督战的界岗寨首领蝦奀被流矢射中了胳膊,一群人手忙脚乱的拖拽着蝦奀退了下来。 本来要轮换上前的夷部犹豫了,夷人对城寨的压制顿时衰弱,寨墙上的官兵则趁机放箭,又有人不少中箭。 “还愣着等汉儿的放箭杀光我们的人?” 没邱跳下大石,举起短弓,带头冲了上去,犹豫的夷部见此情形,也激起了凶性,呼啸着跟了上去。 奔跑中,没邱一箭射中一名站直身子射箭的官兵,其余官兵赶紧缩回身子,没邱的神勇振奋了夷人,连绵不绝的攻势再度接上。 没邱却不满意自己的战果,短弓力度太弱,那个中箭的官兵明显受伤很轻,虽然叫的很惨,但退下去时,身体活动自如,完全没有重伤的样子。 待没邱回到指挥位置,却见几个夷部首领擅自离开自己的部族,来看望受伤的蝦奀,气得他只咬牙,却没办法。 他是大首领卜漏的儿子,却不是大首领,即便卜漏亲来,也不能对这些首领呼来喝去,没邱只得也过去看望蝦奀,这样一来,没人督战,攻势又再次中断。 …… “作乱的夷人一共有三部,一部约有两千多,在这里围攻武宁寨;一部约千人,守住乐共城方向的道路;还有一部,只有几十人,占据这个山头,应该是在观望防备长宁军过来的援军。” 武宁寨靠近西北方向驻军更多的长宁军,而登州营又恰巧在路上截住了报急信使,是以,夷人根本就想不到泸州方向会这么快派来援军。 思维上的盲区,让他们虽然布置了近千人,防备乐共城方向的援军,却因看不上力量薄弱的乐共城守军,而忽视了扩大警戒范围。 以至于穿着伪装服的时迁和解氏兄弟侦察完,都没被人发现。 时迁说完,解珍接着道:“夷人只有很少的小弩和短弓,有些人就拿根尖竹,连刀枪都没有,攻城时,一窝蜂冲上去乱丢石头,就他们这样,肯定攻不下武宁寨。” 解宝补充道:“夷人人多,分批攻城,每次只上两百人,其余人就坐在一边休息,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有拿下武宁寨的意思,应该是在等长宁军的赶过来的援军。” 徐泽点点头,三人很称职,打探的敌情很详细,分析也很到位,这帮子夷人不傻啊,居然知道围城打援。 徐泽原本是准备趁着夷人攻城正酣时,发动突袭,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这么懒,演戏都不投入,只有再改作战计划了。 “社首,要不要属下去通知长宁军的援军做好准备?”时迁精力充沛,翻山下来,还有余力。 “不用,从这过去要绕很多路,你未必赶得上。而且秦巡检是个谨慎人,长宁军的官兵训练也不算差,他肯定知道怎么做。” 徐泽起身,命令道:“抓紧时间吃饭,两刻钟后,准备出击。” ???转载请注明出处: 第十六章 屠杀 没邱要在半道上伏击长宁军援军,可是各部的首领都不同意。 说长宁军来不来援军都不知道,而且这边攻城的人少了,武宁寨的官兵就不会去请援军。 再说,伏击要有合适的地形,还要对方队形散乱,警惕性很低,但现在官军被我们打怕了,小心的紧,每次出来都是大队整体慢慢推进,根本就伏击不到。 让一大群人躲在树林里忍受虫叮蛇咬,等官兵来了又没地方展开,还不如就在这里坐着等官兵消耗体力过来,而且,至少这里宽敞,咱们人多的优势也能发挥出来。 尽管觉得这些首领讲的不对,但没邱也没办法,说到底,自己的威望还是不够。 各部首领也不是傻子,让他们做戏,打反击力度有限的武宁寨可以,但打防守严密还可能被反咬一口的大队官军,绝对没人会听他的。 未时将尽,鬼叫了半日的夷人已经有气无力,没邱不得不将攻城人数改成一百二十人一波,再又改成八十人一波,长宁军巡检秦望才带着一千名援军姗姗来迟。 夷人倒是很快集合到一起,但看到官军队形齐整,甲坚刀利,又为了谁打第一阵扯了半天皮,等扯完,官军已经摆好阵型了。 官军占据着西北方位的道路出口,人数虽然较夷人少,但武器要强得多,尤其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列阵起来已经有模有样。 看到官军摆出的乌龟阵,没邱就牙疼,这还怎么打?回头,再看十几个夷人首领,也是同样的眼神。 徐泽已经带着第二指挥完成迂回,在树林中看到聚集在一起的夷人一箭未发,竟然——撤了! 自己谨慎了好半天,结果遇到一群这样的废物,徐泽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忍不住骂道:“艹!你们前段时间是怎么打败贾宗谅的?好歹上去干一仗再撤啊!一都、二都、三都,下去列阵!” 其实,徐泽真错怪夷人了。 夷人的落后的武器装备和组织结构,注定了他们打不赢列阵的官兵,贾宗谅的失败还真是官兵长期不训练后的畏敌情绪,加上指挥失误导致的。 稍加训练的官兵列好阵,不乱跑,凭着强弓硬弩和铁甲,只要不是人数相差太大,脑子稍微正常点的夷人都不会上去硬撼。 徐泽一直以强悍的女直人作为假想敌练兵,才会高估夷人的能力,制订的作战方案偏于保守。 武宁寨位于三座成品字形分布的山体尖部,山下的道路成T型走向,东西两个出口分别通往乐共城和长宁军方向,朝南的出口通往夷人的聚居地。 是以,夷人撤退时队形并未慌乱,可是突然发现归路上已有数百官兵列阵以待,顿时乱作一团,断后的没邱,回头再看东向出口,也隐隐有旗帜挥舞。 看清挡路的官兵约莫三百,西北面的秦望也发现了异常,已经带着官军朝这里压了过来,情急之下,没邱大喊道:“汉狗设了埋伏,要杀光我们,打败他们才有活路!” 归师勿遏,挡住了归路的夷人在被“杀光”的恐惧和愤怒之下,爆发了凶性,哇哇叫着向南边的登州营冲了过去。 尽管预料到今日的情况非常不妙,但没邱并不是太慌。 直接冲击汉人的军阵,肯定会有伤亡,但对方只有三百人,最多放两三轮箭,死百十人,只要近身了,孱弱的汉人就只有被屠杀的分。 而且死一些夷人也未必是坏事,没有仇恨和恐惧,如何鼓动其他的人跟着闹事? 不好,对面的汉人有些不对劲,没有像一般官兵那样隔着百步外就放箭,夷人越冲越近,就快到了小弩、短弓的杀伤范围,对面的汉人才举起弓弩,然后,就听到一阵乱响,道路两边的山上,飞石、檑木齐下。 大批的夷人被砸得骨断筋折,侥幸逃过一劫的夷人又迎来了南面军阵的箭雨覆盖,仅仅只是片刻时间,至少三百的夷人勇士倒在了血泊中。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当场毙命,部分人只是捂着伤口哀嚎不止,甚至还有几个没受伤的幸运儿,刚站起往回跑,就被徐泽、牛皋一一射杀。 “我们中埋伏了!” “没邱,该怎么办?” “不能再打了!” “我们投降吧?” 这点战损对悍不畏死的夷人来说,并不重,可这种一面倒的屠杀太打击士气了。 冷静下来的夷人首领们飞快的交流着意见,没人提议爬山突围,官军既然能能堵住自己的去路,又怎会让你爬山逃脱! 而且,只要投降就有活路,又干嘛要冒险爬山? 没邱心中满是苦涩,动员了这么多人来,还没杀死几个汉人就结束了? 他清楚,以汉人的“仁慈”,投降后肯定没有性命之忧,可一旦投降,自己父子的辛苦谋划就要全部落空了。 随着身后的长宁官军压上来,夷人们放弃了挣扎,全部将武器抛到一边,坐在地上等待官军处罚。 地形狭窄,敌我双方的人数也相差甚大,徐泽没有贸然靠近夷人,而是先命夷人自己将武器收缴,堆在阵前,再令所有首领过来见自己。 “小人们糊涂,冒犯官兵,请官老爷饶恕。” 接受招降和战场投降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钱粮酒肉是别想了,被推举出来的几个首领都清楚这点,一来便跪地求饶。 徐泽不是赵遹,没有随意处置夷人的权力,可这帮夷人过于教化,这么果断就投降,显然是认为汉人软弱好糊弄,就算带回泸州,也会被赵遹放掉,再想找到这么好的机会逮住他们可就难了。 而且,夷乱的根源,是汉夷之间生产资料和社会地位的极度不均所产生的矛盾,只要夷人不愿放弃信仰和“自由”,甘愿接受官府奴役和汉人盘剥,这个矛盾就无法消除。 屁股决定脑袋,徐泽不是种族主义者,但身份决定了他只能站在夷人的对立面。 徐泽坐在马扎上,俯视夷部首领,喝道:“你等誓约未干,便复又为恶,可是觉得朝廷软弱好欺!” 十几个首领身子俯得更低,屁股高高翘起,不敢答话,生怕徐泽一怒之下,直接砍了自己的脑袋。 徐泽起身,拔出剑,道:“本将一向处事公正,你等既然已经投降,本将可作主宽大处置,但胁从勿论,首恶必诛。谁带的头,自己把脖子伸出来!” 众首领吓得直抖,赶紧求饶道:“官老爷,小人们不敢惹事,也是被逼的啊!” “被逼?是谁逼你们?” “没邱,是哆岗部的没邱逼我们的。” “好,你们一人领十把武器回去,用没邱和他随从的首级,证明你们对朝廷的忠心!” 第十七章 连下 泸州城官衙。 自武宁寨报急信使嘴中得知徐泽率兵驰援后,赵遹就有些心神不宁。 以徐泽部的实力,驱赶围攻武宁寨的贼军当没什么困难,赵遹担心的是,徐泽为军功而起贪心追击贼军,手里只有这一支可以依靠的军队,可别出什么乱子啊。 天色已晚,门子来报,长宁军巡检秦望派来信使。 正在焦急踱步的赵遹急道:“快让他进来!” “小人恭贺相公!我军大捷,斩五百七十三级,降贼军二千七百六十四人!” “啊!” 赵遹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斩获! “官军伤亡多少?” “回相公,没有伤亡!” “怎么可能?!” 赵遹怒喝:“你可知谎报军情,该当何罪!” “相公,是真没有伤亡。” 信使一五一十的讲解的战斗经过,死于登州营的攻击和其后伤重不治之人,仅有两百余,大半伤亡反倒是没邱见势不妙,抢先发乱,夷人自相残杀造成的。 来不及感叹徐泽的胆大心细,赵遹又想到另一个紧迫的问题,问道:“徐副将人在何处?” “已经回乐共城了,徐副将着小人上报相公,准备迁投降夷部家小于乐共城东。” 赵遹马上猜到了徐泽有利用这部夷人的想法,打发信使离去后,他找到走马承受丁升卿商量军情,随后,又连夜传召城中诸将。 次日清早,泸州兵马大动,赵遹和丁升卿亲率大军三千七百人赴乐共城增援。 大军走走停停,到乐共城时候,已过午时,赵、丁二人未见到徐泽,守将王正思报告说徐泽大早就统率归降夷人东出,上落样村已下。 “怎会这么快!” 丁升卿有些不敢置信,夷人的村寨不比汉人村落,大部分都依险建在山上,有寨墙、箭楼等防御设施,上山的道路又异常狭窄,大军难以展开,如不能偷袭得逞,就只能靠时间和人命慢慢磨。 王正思答道:“听信使说,徐副将先是派夷部中与上落样村相熟之人,以被官兵追击为名躲入寨中,其后战斗正激烈的时候,突然发难,便轻易夺下夷寨。” 赵遹没心情纠结这些,问道:“徐副将现在何处?” “信使来报时,徐副将已率军转攻下落样村。” 赵遹与丁升卿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顾不得再休息,喊道:“击鼓!” 赵遹、丁升卿再次率大军启程,未行至五里,前方开道的齐州营关胜又带着信使赶来。 “相公,下落样村已下,徐副将正率军前往思峨洞。” 赵遹急问:“我部伤亡如何?” “没有伤亡,徐副将率军赶到下落样前,便命上落样村夷人首领去劝降,言一炷香内不降,寨破后便屠尽下落样村首领全家,夷人见王师军盛,当即便降了。” “哈哈,徐副将用兵不拘一格,仗还能这样打!好!好!好!” 丁升卿越来越有信心了,看来自己昨日要求跟上赵遹的决定是对的,今天这一仗的功劳自己也有一份,只是得赶快点,要是思峨州也被徐泽这胆大包天的家伙轻易拿下,自己辛苦一趟,只喝些汤汤水水也忒没意思了。 赵遹却有些担心,徐泽人数太少,叛服不定的夷人城攻城之际暴起发难可就坏事了。 乃问道:“徐副将是如何处置投降的夷部的?” “回相公,徐副将将夷人分为若干部,登州营官兵最后压阵,中间是武宁寨前反正杀了没邱的诸夷,再前是上落样村投降的夷人。” 赵遹感叹道:“以夷制夷,不错!思峨洞夷人更多,轻易难下,快,加速行军!” 思峨洞寨墙外。 徐泽统率本部加夷人,总兵力超过五千人,已经列阵完毕。 “徐老爷,小人与思峨洞首领有些交情,要不要去劝降?” 昨日投降的夷人首领蝦奀自从被安道全重新处理箭伤后,就一直跟着徐泽跑前跑后,一副狗腿样。 “不用。” 徐泽坐在马上,看了看寨墙上慌乱的夷人,不疾不徐地道:“这寨墙够宽,我们人也多,后面还有援军,不急,慢慢打。” 徐泽根本就没考虑过招降,上、下落样村和思峨洞三位一体,已经招降了两个小村落,若是这个大夷部再投降,那乐共城东南的夷人形势岂不是没什么变化? “传令,准备攻城,若上下落样村攻城不出力,你们就给我上。” 蝦奀立马会意,答道:“请老爷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督战!” 思峨洞攻防战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白热化,上、下落样村的首领都是伶俐人,知道攻城不可避免后,为了证明本部对朝廷的“忠心”,第一波就带头冲锋。 北面寨墙,数千夷人轮番冲击,打得确实热闹,双方受伤的也不少,但因为武器都很简陋,杀伤力有限,死的人并不多,不过这些不重要,徐泽本就没指望他们能攻下,他只要双方打出真火,埋下仇恨就行。 “牛皋,你领两个都,迂回到东寨墙。” “明白!五都,六都,跟我来!” 激烈的战斗过后,连下落样村的首领都负了伤,北面寨墙仍没有被攻破。 徐泽好整以暇,冷冰冰地命令道:“蝦奀,让落样两村休息一下,你带两千人分成四波轮流上!” “是,老爷!” 寨墙上,思峨洞大首领荼槐面无表情的看着寨墙下连绵不绝的攻势。 “阿爹,不能再打了,我们降了吧!” 荼槐的长子木麻看着不断伤亡的族人,心都在滴血。 身旁没有外人,荼槐转过身,苦笑道:“傻小子,你以为我不想投降?可是我们夷人投降的太多太容易,官老爷不相信,也不想让我们投降。” 木麻理解不了这中间的逻辑,问道:“晏州这么多夷人,官府就算要驱赶我们夷人相互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吗?” 荼槐慈爱的摸了摸长子的后脑勺,道:“你还是不懂啊,要想保住我们一家的富贵,就不能吝惜族人的生死,你去准备一下,等会带四百人反冲锋,赶跑了他们再回来!” 攻城战正酣时,思峨洞寨门突然打开,数百人哇哇叫着冲了出来,打了攻城的夷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攻城方毕竟占据人数优势,在预备队冲上后,木麻率领的族人立即陷入缠斗。 荼槐远远的看着儿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颓然的命令道:“东面寨墙不守了,出去救人!” 这种添油战术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激烈而残酷的肉搏战使得双方的死亡人数直线飙升。 就在荼槐犹豫要不要再派出去两百人时,东寨墙在一声巨响中,倒塌好大一截,官兵顺着缺口冲了进来,荼槐看了眼已经不知去向的木麻,扭头大喊。 “快丢下武器,我们投降!” 第十八章 走狗 等赵遹率部赶到思峨洞时,战斗已经结束,只见到血腥的修罗地狱场景。 鲜血染红了北面寨墙前的坡地,顺着小溪留到数里以外,染满血的山坡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吸引无数的蚊蝇来此盛宴。 至少有七百人死在这场持续很短的战斗中,而伤病营中,等待救治的呻吟夷人伤号则更多。 而他们的首领则在徐泽的带领下,兴冲冲的跑来邀功。 赵遹何等聪明人,场面话随口就来。 “尔等迷途知返,本官代表朝廷赦免你们的罪过,愿归化者,战后可迁本部于泸北定居,本人视功绩定朝廷官职;不愿归化,亦可领州。” 在场的众首领此战之后已经自绝于夷人,再无回到过去的可能,而归化代表着族人可以分配到泸北肥美的田地,更关键的是自己可以得官,后代可以读书,再不用待在山中与野兽为伍,真是求之不得。 蝦奀带头参拜,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道:“我,我等愿意,愿意归化,为朝廷尽,尽心剿杀夷贼!” 赵遹面露厌恶之色,好在夷人都跪伏在地,没有看到。 “华夷虽异俗,却皆是朝廷赤子。少数人为贪欲私利蛊惑煽动不明真相的夷人作乱,大部分人却是可以挽救的,尔等既已投诚,当听从军令,心怀怜悯,不可妄造杀孽!” “谨遵老爷教诲!” “你们去吧。” 赵遹摆手道:“徐副将留下。” 徐泽在此战中充分展现了为将者果决、冷血的一面,不仅解了武宁寨之围,还解决上、下落样村和思峨洞三囤的夷人问题,一切都符合他对优秀将领的期待。 赵遹绝非迂腐之人,该杀人的时候绝对不含糊,但徐泽这种以夷制夷,以鲜血和人命为投名状的做法,还是让他有些害怕,驱使叛服不定的夷人如鹰犬,这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吗,怎能如此算透人心? “及世。” 意识到不能再以普通武人下属对待,赵遹不自觉改了对徐泽称呼,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末将以为,当再接再励,简单修整后,统合各部,汇以大军,解决罗始党部问题,彻底稳定乐共城周边局势。” 赵遹点头,示意徐泽继续讲。 “其后,整编归降夷部,打断各部与夷丁之间的联系,永除后患,待练兵有成后,再西出乐共城,边剿边抚,迅速平定泸南夷乱。” 赵遹问:“罗始党夷部众多,当从何处解局?” “末将以为,擒贼先擒王,当挟此大胜之威,兵发失胃部。” “好!” 赵遹彻底放下心来。 “今日已晚,明日便发兵,此战由你全权指挥,本官有幸,亲眼见证我朝又一将星崛起,此战过后,及世必名扬大宋!” 呃,只不过打了几场村级械斗而已,这又不是日本的战国时代,有必要这么夸张么? “末将定不负相公重托。” 当晚,大军宿营思峨洞,从徐泽处了解到荼槐在战斗中的异常表现后,赵遹召见了此人,命其依然统领本部,随王师征讨不臣。 荼槐则痛悔自己前番作恶,万分感谢官军战后救治自己的儿子和族人,赌咒发誓愿为朝廷鹰犬,再不作乱。 罗始党失胃部,是由三个互成犄角的村落构成的大夷部,户数过千,是罗始党诸夷中的巨无霸。 大首领失胃年逾四旬,不仅年富力强,而且颇有谋略,在这次夷人之乱中,失胃一直很低调。 赵遹当然早就注意到他的存在,数次遣人来招降,他都不明确表示,在前段时间的夷乱平定中,他也派儿子去领了钱粮赏赐,回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失胃部已是罗始党诸夷中最强大的存在,但也仅此而已,既然没有统合诸部建立政权的可能,风险和收益又完全不成正,何必再趟这浑水,不管是官府还是哆岗部,他都不选。 但,今日他却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寨墙上,失胃面色铁青,看着村外的大批官兵和夷人。 巳时刚过,官兵和夷人就源源不断来到村外集结,到此时,已不下万数。 而且这些人来了后,丝毫没有派人劝降的意思,砍树的砍树,挖土的挖土,似乎铁了心要把失胃部当成反贼剿灭。 “大首领,怎么办?” “我们要不要派几个人出去谈一谈?” “是啊,大首领,不能再等了!” 族人们的催促让失胃更加心烦,转身下了寨墙,颓然命令道:“开寨门!” 官军的攻城准备尚未完成,失胃就自缚出寨了,大队官兵到来他并不怕,反正官兵不可能常驻此地,总是要回去的,以后这一片,还是自己说了算。 但大批的夷人投靠了官军,砍树挖土比官军还卖力,让他害怕。 一夜之间,这个世界就变了,夷人不再仇视官军,反而抢着给官兵做走狗,仿佛谁晚了,就要失去了主人欢心,夷人什么时候放弃了自己的骄傲? 看着失胃以数十人自缚而出,赵遹满心欢喜,上前亲自扶起失胃。 “大首领深明大义,此举可免上万族人遭受战火,功德无量,朝廷不吝赏赐。” 官兵一改往日的软弱,失胃吃不准赵遹的想法,直接问道:“相公老爷,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还想讨价还价是不是?交出你部中的全部青壮,随我们征讨卜漏,不然就踏平你这寨子!” 当然不能让帅臣赵遹说狠话,徐泽这个武夫就有必要出来唱黑脸了,失胃不认识徐泽,但徐泽身后众首领听到这话后的兴奋表情,却明白无误的告诉失胃,若他不想投降,这些曾经的族人绝对很乐意冲上了咬他。 “徐副将,怎可如此说话!” 赵遹扭头“呵斥”,徐泽却梗着脖子不作答。 失胃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当即命族人放下武器出寨,又排出信使,到周边各部。 下午,共计五十三部罗始党村寨的首领投诚,赵遹代表朝廷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当场授予失胃承信郎之职,许下捕捉夷乱贼首的赏格,令各部回村后各自保守。 失胃则代表诸部感谢朝廷宽宥和赏赐,决定出兵八千,以协王师剿贼。 第十九章 乌龟 东京,太子东宫。 今年二月初五,天子立定王赵桓为皇太子,定王府改为东宫。 前朝一般会建造大型的固定东宫,且官属设置完备,各部门基本与朝廷各机构一一对应,是名符其实的国家第二权力中心。 本朝东宫在设置上就非常的随意,讲求实效,因事而设,随宜而定。 也就是说,只设置相应的东宫官吏,根本就不建“东宫”,哪里是太子,哪里便是东宫。 不仅如此,东宫属官也一削再削,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等机构便不复存在,基本丧失独立运行的能力。 朝廷法度上也将皇太子的职责定义为“视膳问安”,皇太子除了要花大量的时间在资善堂接受教育外,主要任务就是来向天子请安,不再是“第二君”,已经沦为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但当今皇太子却不这么认为,赵桓出于已故王皇后,因为不得宠且早逝的母后,过去的的十五年,这位优柔的少年很少享受到至爱亲情,对外界之事极为敏感,加之少年人特有的青春叛逆,每每常有异人之举。 赵桓立为太子仅两月时间里,便与资善堂讲读多次发生冲突,以至于天子不得不下诏罢讲读官读史。 受教育的时间减少,让皇太子有了更多的时间经营自己的东宫属官。 “最近战事怎样?” 所有少年人都有的热血,在这位皇太子身上一样也有,赵桓开口就问战事。 东宫如今就剩小猫两三只,皇太子本不该过问军国之事,皇帝也不会喜欢对军事兴趣浓厚的儿子,但中书舍人兼太子詹事陈邦光却不想扫了赵桓的兴致。 “北边的辽国,女直人作反之事已经确定,辽人连败两阵,女直人已然不可制。” “西边对夏攻势,自正月熙河经略使刘法斩夏右厢军三千级于古骨龙后,就再无大战。” “西南边蜀地夷人招抚后复又暴乱,登州副将徐泽将两营降万人实为奇闻,但以此看来,蜀地之乱不足为虑,近期内应该可以平定。” 陈邦光的囫囵话引起了皇太子的浓厚兴趣,赵桓问道:“陈詹事,这个登州副将徐泽将两营降万人,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 听了经陈邦光艺术加工的泸南战记,少年皇太子的眼中满是憧憬。 “善!我大宋好男儿就当如此雄姿,驱蛮夷如猪犬!” “殿下!” 陈邦光慎重提醒道:“此语不可说于他人。” “为何不可?” 赵桓有些懵懂地问。 陈邦光躬身行礼,答道:“神宗皇帝登基之初,曾着甲胄向曹太皇和高太后问安,曹太皇言‘天子须着甲时,国事当如何’,殿下万金之躯,日后当继大统,为亿兆臣民之主,此等猎狼逐兔的鹰犬事,自有享朝廷俸禄的武夫为殿下尽忠,殿下却不足为之贺!” 赵桓见陈邦光如此慎重,也赶紧起身回礼,道:“孤年少,谢詹事提点!” 略过此事,赵恒又想到自己老子的爱好,问道:“父皇近日可有新作?” 陈邦光是与皇太子相处日久,知道赵恒提到的“新作”,并非天子极为擅长的绘画和书法作品,而是指劳民伤财的大项土木工程。 天子尤其痴迷此道,去年至今,保和殿、延福宫第六位、神御殿、葆真宫等宫殿便接连落成。 前些时日,官家又嫌城东北的万岁山进度缓慢,命工部侍郎孟揆鸠土功,梁师成主作役。 其后,工地便人流如梭,各类物资进出不停,陈邦光偶然听得其设计,仅宝箓宫以余杭凤凰山为模所筑的土山,最高一峰就有九十尺,整山周十余里! 据闻,其山建成后,开门飞栈,岩穴溪涧悉备。有足容数百人的奇美山洞,昼夜不绝的槛泉泛流,山中还包平地,环以嘉木、清流、巨石、大池,更有各类馆舍台阁。 这类超级大工程,即便以大宋鼎盛的国力,耗尽天下之民夫财力,恐怕也要好几年才能完工。 不过,此事就没必要说于皇太子烦心了,毕竟大宋的皇太子真就是没有实权的摆设,小小的年纪,听了太多这些消息反而不好,现在,是要培养太子心怀天下,辨忠识奸的能力。 陈邦光犹豫片刻,答道:“四日前,官家驾诣景灵宫朝献,还幸秘书省,诏曰‘屋室浅狭,甚非称太平右文之盛,宜重行修展’。” 赵桓一时没理清其中的门道,赞道:“重修秘书省虽有耗费,但改善臣属署政之所,总好过费民力以建殿堂道馆观,父皇此举大善!” 见皇太子误解了天子的本意,陈邦光报以苦笑。 赵桓注意到陈邦光的表情,不悦道:“詹事有言尽管说于孤,何须如此作态!” 陈邦光只得硬着头皮说:“殿下,官家已诏秘书省移於新左藏库。” 赵桓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问:“新左藏库,不是在外城么?怎可让秘书省出内城!” 陈邦光咬了咬牙,定下决心,答道:“上月,杭州观察陈彦言‘明堂基宜正临丙方稍东方,以据福德之地’,秘书省殿在宣德门东,正应了此言。” 赵桓面色难看地问道:“陈彦是老乌龟的人?” “老乌龟”是赵桓私下里对蔡京的称呼,陈邦光劝谏了几次,赵桓似乎听进去了,但一遇到心情不好,就又会脱口而出。 陈邦光默默点头。 赵桓又问:“新建明堂是何规制?” “臣不知,只知官家命太师、鲁国公蔡京为明堂使,宣和殿学士蔡攸讨论指画制度,显谟阁待制蔡绦、蔡翛,殿中监宋昇参详,兴德军留后梁师成为都监,保康军留后童师敏为承受,以开封尹盛章弹压兵匠。” 听了督造的超豪华阵容,赵桓就知道这又是一个超级大工程,乃以拳击案,怒骂:“老乌龟害我赵家!” 赵桓对蔡京的仇恨源于数月前,彼时他刚被立为太子,蔡京献美食,以琉璃酒器罗列宫庭,赵桓不明其意,对众器皿颇为欣赏,还赞其有心。 事后,詹事陈光以商纣象牙箸亡国作比,赵桓才幡然醒悟,怒斥“天子、大臣不闻道义相训太子,反持玩好之具荡吾志!”,又命左右将琉璃酒器全都砸碎。 自此以后,赵桓怎么看蔡京都觉得不顺眼。 大宋毕竟不比大唐,监国沦为吉祥物,皇太子赵桓心情再不好,也只能怒骂以发泄不满,但大宋的相公太师蔡京却是真相公。 三日后,皇帝诏秘书省移于它所,以其地为明堂。 命蔡京为明堂使,开局兴工,即日役万人。 次日,又诏中书舍人陈邦光提举洞霄宫,池州居住。 第二十章 绝户 泸州,乐共城。 失胃如约送来其征召的五十余部共计八千夷人青壮后,乐共城已经有近两万大军,虽然容纳得下,但为安全起见,赵遹还是命大部夷人在城外驻扎。 “徐副将,有此大军,可否立即开始平定泸南夷乱?” 丁升卿被徐泽仅率数百人,两日时间就连降二十部夷人的战绩冲得有些失去方向,只想立即平定夷乱,好挟此大功回京面奏,天子心喜之下,自己肯定能再进一步。 徐泽与赵遹对视一眼,见其回以苦笑,乃对丁升卿抱拳道:“可以!以此法边打边降,驱夷人以杀夷人,短则半月,多则一月,就可平定泸南全境。” 丁升卿喜出望外,还没待他继续问话,徐泽反问道:“承受可想过,待平叛官军撤回各地,少了弹压,这数万血战而存的悍勇夷卒该如何处置?剩余的夷人各部之间因平乱皆留下血仇,以后又会有多少血腥冲突?” “那不——” 丁升卿本想说那不是更好吗?话刚出口又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了嘴。 一则,动乱平定后又再起,是政治污点,哪怕是夷人之间的相互厮杀,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也会被人不断攻讦,若闹得大了,搞不好还会毁掉前程。 二则,泸南地区夷汉杂居,大规模的夷人动乱不可能不波及到汉人身上,甚至有些“聪明”的汉人还会主动为诸部夷人提供铁器、药品等“战略物资”,以换取这些夷人手中的各类战利品,推波助澜之下,动乱很快就会提升烈度。 三则,夷人中也不乏英杰,长时间的混战后,肯定会有英杰人物应运而生,毕竟现在连个松散联盟都没有的夷人闹事,就已经这么麻烦,到时这人凭借强硬手腕一统夷部,再将矛盾源头指向汉人和官府,麻烦可就真大了! 想到此处,丁升卿冷汗涔涔,又想到一个问题,赶紧问道:“如此,前几日投诚的夷部岂不是大麻烦” 毕竟是手握密奏之权的走马承受,徐泽也不敢太欺负丁升卿,赶紧一个高帽子送上,道:“承受思虑周全!末将觉得此事不用太担心,这些夷人毕竟只占少数,赵帅许其归化,便是很好的处理手段。” 徐泽朝赵遹拱手道:“夷人刚刚归化,也得提防二三,末将以为最好将其置于夷汉结合部,只是,此举有损赵帅英名。” “若为朝廷长治久安,本官又何必在乎这点名声?” 赵遹很高兴,他允诺夷人归化时就想到了这点,没想到徐泽这小子主动跳出来揽这黑锅,确实有眼色! 反正直接、间接死在徐屠夫手里的夷人已经过千,以后肯定会更多,再多这口黑锅也算不了啥,自己则不一样,身为儒臣,基本的“仁义”还是要讲的。 这事算是揭过了,丁升卿凉水浇头,又知道以徐泽之才泸南夷乱肯定能平,索性不再问话。 徐泽见赵遹、丁升卿都不说话,主动问道:“正要请示二位官长,这一万五千余投诚夷人当如何处置?” 赵遹知徐泽心中自有丘壑,反问道:“及世有何想法?” “末将以为,兵贵精而不在多。” 赵遹和丁升卿皆点头,深以为然。 当初贾宗谅将近万兵却一败涂地,差点让泸南局势不可收拾,使得赵遹舍面子冒奇险招抚众夷才勉强稳定形势,而徐泽仅几百兵就能降服上万众,这对比不要太明显。 徐泽接着讲:“已进七月,夷人的地虽薄,但亦有收成,若官府抽丁过多,则各部正好以影响秋收为名申请救济,再减掉抽丁所食,必大有积蓄,待夷乱平定,这些部族有丁有粮,恐非泸州幸事。” 赵、丁二人与夷人打交道多年,自是知道蛮夷之人不能出现大灾荒,更不能有余粮,有丁没有粮或者有粮又有丁的夷部,都极度危险,搞不好就会打邻居的歪心思,而且这种混乱只会导致强者恒强,不断兼并的夷部才是大威胁。 就如投降的失胃,明明没什么功劳,赵遹却不得不给他授官,只因为他确实有威胁到官府的实力,失胃部现在就已经这么强大了,若是平乱后再发展,那还得了? 赵遹捻须沉思,片刻后,问道:“及世,你的意思是要将这些夷部遣归?” 徐泽狡黠笑道:“既然吃进嘴里了,怎可轻易吐出?赵帅何不趁此机会,以造夷丁名册为由,清查各部人口田产,完成初步编户,待下步大胜之后,再视情在这些‘诚心归附朝廷’夷部中推行‘改土归流’?” 赵遹与丁升卿对视一眼,笑道:“及世,本官还是小看了你,你之才,为一武夫,可惜了啊!” 相处久了,徐泽也慢慢摸清老赵的脾气,这种不要钱的场面话听听就算了,徐泽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接着讲:“末将愚见,先将这一万五千余夷丁登记造册,再择选三部,大部编为义从后即放归各部种田,待大战起时,依名册征召,义从不需战力强悍,只要能摇旗呐喊壮大声威即可” “另两部合计六千人,择选夷人青壮,全部打散再整编,集中训练一段时间后以战代训。待夷乱平定,留两千人,或分置各县,作为土丁镇守维稳;或移镇他州,与其地官兵换防。剩余的血战精锐,则带至边州,以待北伐。” 辽国大乱在即,天子有意北伐,是大宋官场高层公开的秘密,把这些悍不畏死的夷人精锐消耗在北伐战场上,确实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及世。” 赵遹欲言又止,想了片刻,还是没忍住,语气非常严肃地道:“为将者,若想名传千古,还是要多读些史书啊。” 赵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徐泽却听明白了。 只因有丁升卿在场,赵遹一些话不能讲明,徐泽这些对付夷人的计策环环相扣,阴毒无比,夷人只要进了这个套,就再无挣脱的可能,只能为大宋耗尽血肉。 站在朝廷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好计。 但站在徐泽个人的角度来看,却未必。 年仅二十一岁的武臣,能练兵会打仗,又会治民理财,还能想出这般阴狠的绝户计,太可怕了! 以国朝对武将的防范之深,徐泽如此锋芒毕露,绝难善终。 赵遹是真的欣赏徐泽这个敢打敢拼,又有智慧和担当的小辈,大宋武运不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将星,可别就这么夭折了,所以才劝徐泽要多读史书——史书中这种天才武将却死于政争的故事比比皆是,在大宋做武将,还是要藏拙才行。 徐泽猜出赵遹的想法,却不甚在意。 毕竟,心怀天下的他,根本就没看上大宋这艘破船,更不可能为大宋殉葬,等着朝廷收拾自己,哪得有多蠢! 而且,此战之后,肯定是要进京献俘的,说不定就有人在赵佶面前拱火,建议把自己留在京营,先将毒计献上,谁还有敢建议把自己这等阴狠小人留在天子身侧? 至于以后,相信此战之后,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能施展开拳脚了,还怕你收拾不成? 话虽如此,徐泽对赵遹的回护之情感激还是真实的,乃躬身行礼,道:“末将必不忘赵帅教诲!” 第二十一章 去根 关于投诚夷丁处置问题的秘密会议达成共识后,三人立即分工落实。 赵遹负责调拨整编夷丁所需的钱粮,抽调官吏编造夷丁名册; 徐泽负责对夷丁进行挑选和分组,以及其后的整编和训练; 丁升卿,咳咳,负责监督,并实时向远在东京的天子报告工作进度。 徐泽将自己的“行军书办”蒋敬安插进编造夷丁名册的官吏队伍,美其名曰是跟随学习,实际也确实学到了不少工作经验,真正的任务却是抄录名册副本。 有了名册,徐泽对夷丁的挑选和编组就简单了很多。 虽然向赵遹和丁升卿献了毒计,但他并不想把这些优秀的兵员培养成随意消耗的炮灰,在夷丁的挑选上,就并非以身体强壮作为唯一标准。 一是孤儿优先,夷人村寨生活水平很低,能活下来的孤儿绝对有过人之处,而且孤身一人,更容易与原本的社会关系割裂。 二是社会底层优先,这些人一旦由“万恶的旧社会”进入“团结友爱的军营”,体会到做人的尊重和快乐,再与原本的生活对比,更容易对军队产生依赖心理。 三是为了稳住部族高层,适当招收了少数部族头领子弟,优先选用长子,这些人本是部落头领的继承人,长期服役自然失去了继承部族的权力,只要不傻,为了自己在军中的安全和前途,他们也会极力怂恿家人拥护朝廷改土归流的“好政策”。 夷丁整编成军后,自然不能再使用原本五花八门垃圾的武器,但也不可能照搬禁军标准,徐泽结合蜀地特点,建议暂时只装备白蜡杆短枪、木盾和短弓。 这种配置训练简单,结阵容易,可以有效对抗夷人叛军,却不能对正规禁军构成有力威胁,可以说,是为此战和夷丁身份量身定做。 对这种“有用”还能让人“放心”的装备方案,赵遹自是完全赞同,立即调集物资,不足十天就将武器装备全部配置到位。 在夷丁编制上,徐泽并不想离经叛道,他照搬了大宋禁军的营都两级制,共编十二营六十都。 都以下,只设置了什、伍两级,这相对于采用三人一小队,三小队合一中队,五中队合一大队,两大队合一都的禁军精细编制,实际上是组织结构上的退步。 没办法,对于缺少相应武器和训练,会识字和算术者比率都极低的夷人来说,难以执行的复杂编制,反而会影响战斗力。 不过,即便这种简单的编制,对付组织更为松散的夷人乱军来说也足够了。 夷丁全部打散后,蒋敬按照徐泽交代的原则,“随机”编成什、伍。 什长和伍长由本什、伍自行推举产生,徐泽只需要挑选营正和都头即可,就两条挑选原则。 一是会汉语者优先,能写汉字者必取。 且不说会写汉字的夷人,不管是家庭条件,还是个人悟性,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绝不会是废物。不会说汉字写汉语也不要紧,日后通过学习掌握了相应能力,每月还可以统一申请一次职务调整。 此举就是要树立接受汉化才能有前途的导向,为的是对夷丁去根变种,如此有用的“教化”手段自然得到了赵遹和丁升卿二人的极力支持,夷丁名册编造完毕后,赵遹又特意抽调了一批“教授”,供徐泽差遣。 二是公开选拔,能者必取。 夷丁对组建以后,最初的半旬时间,由登州营出人代理夷丁的都头,这对登州营各级官兵来说也是一次公开选拔,干得好,下步代理夷丁营正;干砸了,就只能回登州营,看着别人风生水起。 半旬过后,各代理都头对自己麾下的夷丁大致有数,根据徐泽的用人标准,各自提供了一份若干人的名单,他却不急于任命。 徐泽要进行公开比试。 夷丁们起初以为是角力之类的“比武”,到了比试这天,才知道比试内容就是前面半旬的队列训练,以及都头的指挥旗语。 只有烂命一条的人最是不惧生死,常年与虫蛇野兽为伍,生活条件恶劣的夷人天然的比生活更为舒适的汉人更凶悍,徐泽不需要再放大这种凶悍,如此选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传递另一个导向——不一定要最强壮,但一定要最听话! 听话守纪,老实训练,叫干啥就干啥的人才会有出路。 对几个首领子弟还是给予了照顾——直接参与比试,若是通不过就不要怨别人,要么留下做什长,要么灰溜溜回家换人;其余人若觉得自己做得更好,也可以现场申请比试资格。 虽然这些都头的位置只是临时的,干不好还会再下去,但大部分部族底层夷丁争取到这个位置后,就暗自定下决心再也不要回到以前的部族生活了。 徐泽向赵遹提出的整训和作战方案,总时间约两个月。 前半个月,让夷丁熟悉金、鼓和旗语、手中武器,习惯编队,基本做到令行禁止。 再利用十天左右的时间,两营一组,轮流下乡“宣传官府抚民善政”,实际就是以短途拉练形式继续练兵,外加骚扰未归顺夷村的秋收——这项任务很重要,夷人的经济基础非常薄弱,缺少粮食,抵抗意志将大幅削弱。 期间若有战机,则以消灭叛军有生力量为主。 拉练结束,整编夷丁休整三天,同时征召完成秋收的夷人义从,再会合官兵,重新编队,而后兵分三路,由东向西一线展开,逐一拔除夷人村寨,彻底平息暴乱。 预计参与平乱的禁军、土丁、义兵、整编夷丁和夷人义从,全部加起来,将超过三万,持续时间约一个月,还有对被征服的夷人的必要救济,平乱所需的消耗将非常惊人。 战前就必须将粮秣、军械等物资筹集转运到位,赵遹自是无法安坐乐共城等待徐泽练兵完成,在整编夷丁编组基本完成,义从遣归各部后,他就和丁升卿带着大部官兵返回了泸州城。 大战将起,利州传来消息,迟迟未到的秦风路参与平乱兵马终于进入蜀地。 第二十二章 败绩 泸南暴乱之初,赵遹曾多次请求朝廷派精兵剿贼。 先是基于百年内的几次平定山都掌暴乱,动用的兵力都在三到五万,以及蜀地兵卒屡败与贼人不堪再用的实际,请求朝廷遣秦凤、泾原、环庆路精兵两万人入蜀平乱。 天子不许,诏复赵遹不要夸大夷乱规模。 赵遹据理力争,陈述泸南危急形势,上奏道:“泸南安静之日久,守具不饬,缘恢展新疆,以控扼城寨,视为近悰。” “一切毁废乐共、长宁城,皆深在夷腹,声援孤绝,贼得以窥。迨其背叛,惟以义军、土丁伏截隘口,彼素未知战,岂能拒捍?” 一句话,蜀地军队不可用,不派西军来,泸南之危难解。 彼时,童贯正统西军攻夏,号称三十万大军。 实际情况是,东路秦凤经略使刘仲武仅领兵“五万”,为偏师。 刘仲武率军出会州,至清水河筑城一座,并安排一千人屯守,然后全军返回会州,再无动作。 童贯亲自统率数万人马为中军,作为疑兵,到兰州后,也一直蹲着不动。 真正的主力是西路熙河经略使刘法率领的“步骑十五万”,出湟州,一战斩夏右厢军三千精锐。 此战之后,受到沉重打击的夏人迅速调整策略,龟缩坚城,依险而守,再不应战。 天子再次收到赵遹的调兵请求时,宋夏之间已数月未有战事,有些拿不定主意,乃派快马征求统率西军的童贯意见——若是可以的话,先派几千人到泸州看看情况。 童贯正为找不到对夏战机,三十万大军只能干耗在边境而烦愁,且身为统帅,必须平衡朝堂和手下武将的关系。 乃行文湟州和会州,建议抽调西路三千、中路二千、东路一千,合计六千人马,先去平定蜀地动乱。 刘仲武很爽快应下了。 打了胜仗的刘法底气正足,根本没给童贯回信,还当着信使一阵猛喷。 说去年陕西诸路试行均籴法,儿郎们的饭碗都让人砸了,童太尉不去据理力争,今年蜀地几个野人闹点屁事,你却急吼吼的从前线抽人,这他娘的到底是西军的统帅,还是蜀军的统帅? 信使回来不敢照直说,但如何瞒得过人老成精的童太尉? 均籴法之事,他上奏了(《备战》一章),还被蔡老怪搞得灰头土脸,不得不发动徐泽这张牌才扳回一局,只是这事没法跟刘法解释。 为了北伐大业成功,对刘法这个西军威望最高,也最能打的老将,除了迁就,还能怎样? 童贯不能说自己其实镇不住西军,只能回奏赵佶:对夏战事吃紧,蜀地小事无虑——硬着头皮将天子的调兵要求顶了回去。 天子不知兵,见知兵也从不跟自己讲价钱的童道夫居然一兵不调,也有些懵,搞不懂蜀、陕两地的具体情况了。 乃诏赵遹:“华夷异俗,皆吾赤子,叛而不讨,何以示威!服而不舍,何以示怀!今招安抚定,各以著业,守奭既固,约束已信,乃复兴数万之师,夫驮百倍,邀功不毛之地,为国家生事於夷狄,杀戮生灵,骚动西土,非计之得也。” 天子在此诏上骂得极狠,已经在怀疑赵遹要求调兵的动机了。 这要是换了司马光之类的“刚直”臣子,说不定就直接撂挑子——你怀疑我,爷不干了! 好在赵遹不是这种人,受了委屈,硬是一声不吭,还照样极力维持蜀地危局。 其后,赵遹打探到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记住了手握重兵不顾蜀地死活的小人童贯。 徐泽率登州营入蜀,振奋人心,整顿败卒,赵遹才能招抚各部,修整城防,挺过最危急的时刻。 然后,武宁寨一战,徐泽变戏法般的逼降数千夷人,又连下三囤,整编夷丁和义从,彻底打开了局面。 手中有兵,心中不慌的老赵又想起了当初童太监令人心寒的操作,君子报仇,也不能太晚。 徐泽提出夷丁整编方案后,赵遹就立即上奏,先重申泸南前期的危急形势,再详尽汇报近期局势变化,拿出平乱方案,保证年内即可平定夷乱,请天子放心。 赵遹在奏章中大肆吹捧徐泽“将两营降万人”的事迹,感谢天子择此良将,称一人可抵两万精锐,只差明说蜀地有徐泽在就行,西军要打大仗,童太尉这么忙,不用再麻烦他们了。 梓州路走马承受丁升卿当然也有专奏,他的奏章更详细,在赵遹讲的基础上,又着重提到了徐泽所献绝户计对夷人的变种去根,盛赞依此法可永致泸南太平,也没忘汇报徐泽“发明”的新式地图、沙盘的妙用等。 反正徐泽的优点和功劳尽力的吹,功劳越大,自己作为皇帝刚刚指定的军前承受,分润的就越多。 至于绝户计之类的毒计,会不会让徐泽在天子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不该自己考虑,也不能顾虑,自己的职责就决定了必须详细如实上报一切。 赵佶对比这段时间蜀地来的奏章和急报,心中对泸南形势也有了几分判断,眼看两千京东路禁军入蜀几月,夷乱便要平灭,而宋夏之战近一年,顿兵数十万,空耗钱粮无数,却数月无功,立时来了气。 天子遣专使至兰州,询问童太尉对夏之战需不需要增兵,若短期内战胜夏国确有困难,就不必勉强,稳住阵线慢慢打,朕再命京东路编练二十万大军,直接从东路北伐。 童贯吓着了,很显然,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令官家非常不满,“编练二十万大军”纯粹是气话,但要是对夏国的攻势迟迟没有进展,天子另选伐辽统帅也不是没可能。 被天子逼急了的童太尉只得派信使去催熙河经略使刘法,“西路军已经修整了大半年,刘太尉是否可以再展虎威,攻略夏人城池?” 刘法一听就来火,指着信使鼻子就骂:“你他娘的还是不是关西人?现在正是秋高马肥,咱们不防着夏狗跑过来打草谷,还要送上门去给他们揍?童太尉不懂这些,你就不知道劝?” 信使苦着脸回了兰州,这回刘法是一句没骂童太尉,可童贯认清了形势,自嘲京师几年的安逸生活,竟然让自己忘了怎么对付这帮军头,活该! 被天子和刘法上下两头挤兑,逼到墙角的童太尉无奈之下,只得命与自己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搭档——刘仲武合泾原、鄜延、环庆、秦凤四路正在休整的禁军,攻击夏国臧底河城。 刘仲武一如既往的不讲价钱,当即应下此任,仓促调兵出战,结果遭遇大败,死者十之四五,西军团灭三个将,全军万余人战死。 危急时刻,童太尉再度展现了自己身为统帅的应有担当——压下战败的事实,不报京师。 经过百年的持续战争,西军早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尽管内部纷争从未断过,但对外却是极为团结,影响西军整体利益的败绩,主帅想瞒,还真能瞒得住,只要钱给到,下面的将校肯定是没人会乱说。 没过两天,夏人挟大胜之威越境,大掠萧关而去。 “赶跑了”夏人,童贯才有精力危机公关,除了想办法填补损失的军队空额,抚恤战亡将士家属,以尽力消除此战不利影响外,两件事最为紧要。 第一件,是当初天子诏京东路四个指挥入蜀时,同时要求西军在合适的时机抽调两个指挥入蜀平乱,童贯觉得一共六个指挥,才两千余人,过于儿戏,顶多是稳住局势,平乱却是远远不够,便一直压着没派。 但现在徐泽已经在泸南打开了局面,眼看决战在即,再不派兵就说不过了。 不如此,如何向外界展示对夏攻略处于优势地位,甚至还有余地支持蜀地平乱? 第二件,自然是想办法收拾屡次甩脸色,以至于逼得自己冒险出击,才召此大败的罪魁祸首——军头刘法! 第二十三章 军议 梓州城军营。 秦凤路入蜀平乱的两个指挥昨日到达后,就安置于此处。 入夜,保捷军凤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张雷进了秦州广锐军第一指挥指挥使王育的屋内,见王育独自一人饮酒,张雷一把抓过酒壶,猛灌一口。 “嘶!泸州也就这酒喝还有劲!” 王育接过酒壶,也不擦壶嘴,对着就是一口。 “怎的?教授还有甚想法不成?” “教授”是张雷的外号,此人乃是西军中的另类。 别人都是自小舞枪弄棒,一门心思学杀敌本领,张雷却偏好读书,还取了个酸溜溜的表字“云之”,乡人讥他“不务正业”,以“教授”戏称,他也不恼。 后来家中遭遇变故,孑然一身的张雷毅然投军,乡人才知张“教授”杀起夏狗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段。 十余年时间过去,张雷靠手中刀枪硬是博了个副指挥使的头衔,前些时日西军臧底河城大败,童太尉抽调各军人手补全损失的三个将,他也跟着水涨船高,转了正。 张雷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支油纸包裹的肥鸡,递给王育,叹气道:“来的晚了,吃冷屁!” “哈哈!” 王育咬下一块鸡肉,含混不清地道:“管他娘的冷屁热屁,赵相公今日不见我们,明日总归得见,阵上见真章的事,还得看俺们关西汉子!” 二人说的是今日入城之事,赵遹没时间召见他们就算了,其余官吏对他们也不甚热情,甚至一些百姓还对兵士们评头论足没见过世面的蜀人! 王育心里明白,嘴上却不饶人,张雷肚子里装着事,酒也喝得不痛快,早早回屋睡了。 次日,又等了一日,并无人召见。 负责接洽的小吏倒是很客气,说赵相公担心秦凤兵马不习蜀地水土,让将士们先好好安歇,养足精神以待大战。 王育嗤之以鼻,才几步路,杀几个野人,休息个甚,晚上又喝了不少酒,张雷却无心思再陪他。 第三日,巳时三刻,终于等到州衙属吏通传速至官厅军议。 二人进了州衙官厅,就见里面已经站了不少武官,似是等了有一会,正在交头接耳说些小话。 王育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最终停留在关胜和牛皋身上,无它,这两人身量雄伟,锐气外露,一看就是阵战厮杀的顶级好手。 张雷则注意到官厅陈设有异,最显眼的是左侧离墙三尺处有个不小的台子,占据了不少空间,使得众人只能站在官厅左侧。 台子上似乎另有架子,因为蒙着灰布,看不清是何物事,而左侧的墙面也用帘布遮了起来,如此神秘,定是非常紧要的东西。 未等多久,赵遹、丁升卿从后堂转入,后面还跟了一个年轻得让人嫉妒的七品武官,张雷猜测这人应该是泸州城内快被捧上了天的登州副将徐泽。 赵遹走到主位落座,丁升卿陪坐,徐泽毫不客气地走到武将首位站定。 张雷不敢多看,赶紧躬身拱手,和众武官一起行礼,道:“末将见过大赵帅、承受!” “让诸位久等了。” 赵遹这段时间连日操劳,相比半年前清瘦了不少,原本很适体的平脚幞头都有些显大了,带在头上直晃,但精神却非常旺盛,坐定后,便直奔主题,安排今日军议的事项。 “徐副将,开始吧!” “是!” 徐泽走到左侧墙面前,两名小吏赶紧拉开帘布,露出其内的一副巨型挂图。 张雷视力甚好,惊奇的发现此物竟然是一副拼接的地图,而且与以往自己见过的地图全然不同,多了很多要素,非常细致。 “这是泸南夷乱态势图。” 徐泽手拿一根竹鞭,对着地图边讲边点。 图上是配有文字的,但比较小也很简略,关键的是一些武将还不识字,不讲的话,他们根本看不懂。 “此处是泸州,这里是乐共城,此处是梅岭堡、水芦毡,这里是长宁军……泸南六县共有夷人七州十九囤二十一洞四十六寨四百一十九村,约有壮丁十三万,……目前的态势是……” “此番共有三万五百四十人参与平乱任务,其中,禁军二十一营含川地禁军五千七百四百八十人,分别配属在泸州十五营……;乡弓手……义兵……” 徐泽讲到此处,王育就已经神游天外。 听这些有鸟用? 对付一帮野人,要什么地图,随便找个向导就行。 俺们西军打仗,哪有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搞再多,攻坚啃骨头还不是靠俺们顶在前面! 你们跟在后面,人再多,也就只是壮些声威而已。 还有什么用处? 嗯,万一吃了败仗,靠你们挡路,能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吧。 “王指挥使,你们远来辛苦,需休整几日?” 王育没想到徐泽这毛头小子竟然当众点自己,只是赵遹、丁升卿在场,却不敢发作,道:“秦州至此本就没几步,且已经休整了两日,不需再休整。” 徐泽追问道:“人不需休整,马也是?” 他并不是故意亮王育的相,制定作战计划必须考虑军队的状态。 广锐军是马军,保捷军是步军,马比人娇贵,马没事,人多半就不会有事,所以徐泽没问和王育一同来的张雷。 王育却被连番发问恼了火,黑着脸,道:“也不需!” “赵帅!” 徐泽转身,直接朝赵遹拱手行礼。 王育心里只骂,他娘的,真是个娃娃,爷爷不就是板个脸么,有必要给帅臣告状? 赵遹起身,拿出一份诏令,当众宣读。 “晏州夷贼自招抚后,辄敢结集背誓,攻犯城堡,比虽屡获级,失利以归,缘出没不定。长宁一带,未得安堵,渝盟犯顺,师出有名。” “可依赵遹所奏,乘时攻讨,除已差京东东路兵马两千外,更秦凤路一千,前去应副。候指挥到,仰本路帅臣选差曾经战阵兵将官,每一千人作一番,管押赴泸南,听候使唤,限五日起发。” “仍以赵遹为泸南招讨统制使,徐泽、王育为同统制,丁升卿军前承受,孙义叟、王良弼应副钱粮,徐泽以下,并听赵遹节制。” “禁乱除暴,事非获已,帝王之师,举必万全。蜀道险阻,利在设伏,閒探蔊导,所宜尽心,毋得轻易堕贼之计。” “其晏州夷贼有胁从之人,如能悔过自新,即许招降,免行诛戮,并与原释,用示不杀之意。” 赵遹练完,坐下,示意徐泽继续。 徐泽道:“撤掉蒙布!” 几个小吏闻声跑了进来,将官厅内台子上的蒙布和架子撤去,露出其下的沙盘,然后小心的退出官厅很远,防止其他人偷听。 除援军外,厅内武官多是蜀人,前段时间平乱中,对泸南的地势多少有些了解,但看平面的地图,却是云里雾里,正脑壳疼,见别人看得认真,又不好意思说看不懂。 现在,换成直观立体的沙盘,很快就能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地形。 王育刚才甩脸色,还以为徐泽受不了激,没料到别人根本就不搭理他,就似重拳打在棉花上好不难受,自知这年轻人不好惹,且在气势上已经输了,不敢再挑衅。 众人安静下来,徐泽道:“下面由我分配作战任务!” “此战,兵分三路,赵帅亲督我部由中路梅岭堡出,命关胜以别部由西路长宁军出,命王育由东路乐共城出,期悉会于晏州轮缚大囤。” “各部兵力分配如下,中路登州二营加整编夷丁加……,共计九千人;西路路齐州二营加……共计七千五百人,东路秦风二营加……共计一万一千人,另有三千人留做机动,由走马承受统领。” “各部兵马三日内到达预定位置集结,于九月十九日辰时统一发动攻击。” “诸位,有无意见?” 王育想问主帅为何不随实力最硬的西军行动,但分配兵力不管是质还是量上,都是东路最强,而且,要清除的目标也最少,没有主帅在,更便于发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把话咽了下去。 “没有!” 第二十四章 不屈 九月十九,泸南大地刀兵再起。 梅岭堡以南十余里的水芦毡囤,是夷人最靠近梅岭堡的据点。 这里原本是个大村寨,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土木结构的一个军事要塞,里面的妇孺早在一个月前就全部迁走,只留下千余青壮。 若是夷部之间的冲突打斗,这么多夷丁绝对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但与外面人山人海的官兵对比,就完全不够看了。 寨墙上,叛乱的夷丁们紧张地看着寨外越聚越多的官兵,不少人身子在颤抖,手里的兵器都有些握不稳。 留守水芦毡囤的首领斗冈发现了夷人的异状,爬上高处,背对官兵随时可能射来的冷箭,声嘶力竭地吼道:“汉人的大军就在那边,你们是不是在害怕?” “几十年前,我比你们还小,在梅岭堡,见过更多的汉人,也很怕,我阿爹放弃了抵抗,汉人控制寨子,就杀了我阿爹,还屠杀了所有的青壮!” “我们的祖先本来生活在泸北的肥沃土地上,千百年以来,一直被汉人驱赶和屠杀。” “百年前,我们丢掉了乐共城。” “几十年前,我们又丢掉了梅岭堡” “今天,我们再退,将会永远失去水芦毡。” “几十年后,我们的子孙就只能在婆然新囤,接着等待汉人的屠杀!” “汉人比我们强,还比我们人多,和汉人作对,永远都不可能赢,但我们不能退!也没有退路,就算是要死,也要用我们的血肉,让汉人知道,夷人不可欺辱!也要为我们的子孙换得活下去的权利!” “告诉我,你们还怕吗?” “不怕!” “不怕!” “不怕——” 远处,徐泽听着远处夷人们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屈呐喊,顿觉自己成了反派,暗叹“去他娘的民族融合!” “大帅!还请明示此战方略!” 赵遹是此战统帅,而且亲临一线,徐泽位置摆得很正,多请示多汇报。 “徐统领,本帅只负责督战,战场临机决断由你来定!”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亲临战阵第一回的赵遹有自知之明,而且,他也确实想看看徐泽这个大宋“将星”的统军谋略。 “末将遵令!” 徐泽转身,立即进入统帅的角色。 “武松!” “属下在!” “喊木麻来见我!” “是!” 武松已经被徐泽外放,最初代理整编夷丁的都头,表现非常出色,他一个都带出了五个都头,徐泽又让他代理夷丁营正,也干得很好。 “老——统领!” 木麻兄弟三人,他是老大,当日被官军救治后,越想越觉得阿爹派他反冲锋的举动可疑,一气之下跑来当了夷丁。 他体格健壮,还会写汉字,在一众夷人都头中很醒目,早就受到了徐泽的关注。 “你去告诉对面,本将敬重你们夷人的血性,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坚守寨墙,我会安排夷丁攻寨,看看你们谁更有血性;要么出寨,和一个登州营对战,无论输赢,本将都可以作主,让他们留在水芦毡。” “是!” 所谓“留在水芦毡”,却不是徐泽能作主的,必得真正的统帅赵遹点头才行,不过,赵遹早就免疫了徐泽这套先斩后奏,只是笑而不语,算是默许了。 水芦毡的位置很好,大战后肯定是要建城寨的,不可能给夷人,但兵者诡道,为了胜利,这种级别的欺诈只是小儿科。 寨墙上,听了叛徒木麻送来的口信,老首领斗冈陷入两难。 从情感上讲,相比起汉人,夷人们更恨做了汉人走狗后,凶残屠杀族人的夷奸。 但从理智上讲,只要汉人一直强大,杀再多的夷奸都没用,若是死的都是夷人,那血岂不是白流了? 虽然怎么做都是必败之局,但若是出寨与汉人对战,连多消耗一点汉人的箭矢都不可能。 斗冈喊来自己的儿子斗柏,颓然道:“等我死了,你就带着族人投降吧。” “阿爹!” “孩子,夷人的血脉和精神还需要传承下去。” 木麻回报夷人答应了出城决战,徐泽点点头,让他归队。 “牛皋!” “属下在!” “一营做好战斗准备,不带弓弩箭矢,披甲!” “明白!” 徐泽此举不是为了虐杀夷人,他没这么变态。 一则,成全夷人们与汉人真刀真枪干一阵的念想,不仅要从肉体上消灭,更要从精神上摧毁他们。 二则,徐泽要用这个机会,检验登州营白刃战练兵效果。 大宋禁军在与辽、夏长期的战争中,结合自身国力强、军力弱、缺骑兵的特点,总结归纳的步兵编制,是以少量铁甲精锐刀枪手配大量弓弩手。 如步兵指挥排列方阵时,以枪刀手分处四面第一列,阵中全部为弓弩手。 这种阵型极度依赖“远程火力输出”,战斗消耗极大,国力相对较弱的辽夏根本玩不起,以后徐泽要私自扩军也玩不起。 满编的步兵指挥,在补给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凭借连绵不绝的箭雨硬撼几倍的敌军。 但对不满编的指挥来说,这种阵型的劣势就非常明显了,随着缺编率上升,火力输出不足,其战斗力就会成几何倍数衰减。 徐泽一开始就没考虑执行这种极度依赖装备和补给的编制,登州营一直是把将女直人作为假想敌,将白刃战作为主要训练内容。 白刃肉搏和拿着弓弩射杀敌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用弓弩射杀的人再多,也远不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更刺激人的神经。 凡是强军,必然不惧白刃战,即便是枪炮普及后也一样。 反之,一些表面很强大的军队,一旦被近身突脸就崩溃,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三则,身后数千夷人对登州营的恐惧和服从,源于当日两山夹道中的滚木落石和弓弩齐射,怕的是徐泽诡计多端和官府的压力,对登州营真正的实力却是不甚了解。 有必要在第一场战斗中,给他们上上课,免得时间长了,有人产生不该有的想法。 水芦毡囤内的夷人出来大半,有一千三百多人,是牛皋部的三倍多,见到官兵未携带弓弩后,斗冈也令夷人丢下了全无用处的小弩和短弓。 双方在寨前的空地上各自列好阵,相聚仅有百余步。 寨前的山坡上,数千官兵和整编夷丁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场不该出现在春秋以后的“公平”阵战。 水芦毡囤寨前的空地有限,而夷人们本就没有什么阵型训练,人数又多,根本无法散开,最终,只能根据战场的地形,站成了不规则的多路纵队。 牛皋则摆出了楔形队形,铁甲刀枪手在外侧,其余皮甲长枪手在里,他则站在最前端的楔尖位置。 两边准备妥当。 徐泽命令:“擂鼓!” 第二十五章 统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仿佛压住了观战官兵和夷丁的呼吸,又仿佛牵引着他们的心跳,一些官兵不自觉握紧了手中刀枪,以至骨节发白。 不少夷丁艰难的吞咽着口水,期望缓解干涩的咽喉。 三声鼓后,牛皋部踏着鼓点起步,而后合着鼓点慢跑、提速、冲锋,远看宣毅军登州第一指挥,仿佛是一个整体在移动、在加速、在蓄力,充满了节奏和张力的美感。 但整营官兵始终一声不吭,又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散发着无尽恐怖气息的魔神,给对面的夷人以极强的压迫感。 不少夷人受不了这种恐怖又压抑的氛围,未走多远就就开始加速狂奔,边跑边放声狂叫,似是要以此驱散心中的压抑和恐惧。 跑出不到二十步,夷人的队形就散乱了。 一些人下意识的往中间挤,以便接阵时能给官兵最前面的那个黑甲巨汉来一下子,另一些人则因为体力不足,相对落了下来,眼看要撞到急于向前的人,后者为了避让,闪向旁边,又挤到其他的人…… 斗冈知道儿子肯定不甘心投降,特意安排斗柏在队伍的最后面压阵。 起跑后,斗柏就不管不顾的往前猛冲,只想赶到最前面,和阿爹并肩战斗,但前面的人实在太多,速度又不一,到处都在挤,根本就无法向前,斗柏只得斜向跑到队列右侧外面,再加速。 眼看就要冲到最前了,却因为只顾猛冲,没注意地面不平,被凸起的石头绊倒。 待摔得七荤八素的斗柏爬起,找对方向时,似乎听到一声巨响,又仿佛看到风化的大石迎击蓄满了力的重锤。 夷人的冲锋队形直接被官兵的铁甲锥子扎散,撞击的片刻时间里,几个身影就被铁塔般的牛皋挑飞撞倒。 而后,官兵冲势不减,一路凿入散乱的夷人阵型中,其后留下一地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号。 赵遹一度忘记了呼吸,感觉到自己的鲜血似乎要沸腾,心下感叹,难怪古人讲究出将入相,指挥战争,看千军万马厮杀也这般动人心魄。 山坡上,观战的官兵心灵剧颤。 这不是战斗, 是屠杀。 不! 不是屠杀! 屠杀不会如此快速高效! 冲锋的夷人, 更像是—— 决绝赴难的朝圣者, 前赴后继地撞向登州营的刀枪。 但,这只是错觉。 还未等到登州营凿穿敌人的纵队,不久前还在高喊着“不怕”的夷人就崩溃了。 对死亡的恐惧和敌我之间的巨大战力差异,战胜了对虚假信念的执着,一些幸存的夷人丢下武器,转身跑向出发的地方,以期逃离这死亡炼狱。 仅仅是一个冲锋,战斗便宣告结束。 牛皋带领部队撤离战场,回到山坡修整,只留下惊恐失魂的夷人和一地尸体。 战斗欲望到顶的斗柏也被一面倒的杀戮惊醒了,随族人抛掉了武器,却没有逃开,待他找到阿爹时,斗冈已经奄奄一息。 斗冈本来处在队列最前正中位置,接阵前被族人挤到一旁,躲过了牛皋的正面攻击,却被斩杀的族人尸体撞倒,随后又遭到踩踏,断掉的肋骨插进肺里,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斗冈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死死的拽住儿子的手。 “活——活着——的夷人——才是——” 是役,登州营阵斩夷人首级二百七十二,伤者倍之。 官兵仅伤五人,全是钝器砸伤,不是没有夷人想过砸这些铁疙瘩的脑壳,只是阵型上的巨大劣势,使得接阵后,本方到处都是人在挤,站都站不稳,只能砸到那里是那里。 徐泽再次请示赵遹后,命官兵进入水芦毡囤,摧毁了所有防御设施,并对夷人伤兵提供了救助。 斗柏没有听从阿爹的安排,他找到赵遹,屈膝跪求带阿爹的遗体回圣地轮缚大囤安葬。 赵遹与徐泽交流眼神后,同意了斗柏的请求,目送其人带着一百多族人和斗冈的尸体离开。 此举倒不是赵遹和徐泽良心发现,或者假仁假义,对战败的敌人给予虚假怜悯。 平乱既是军事仗,更是政治仗。 关键在一个“平”字,要摧毁夷人的斗争意志,确保以后若干年本地区的长久稳定,而不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最多的人。 也许二者可以统一,但更多的时候,一味的烧杀,只会埋下更大的隐患。 徐泽留下少量官兵镇守水芦毡囤,并兑现了战前的诺言,仅仅收缴了夷人的武器和部分储粮,便让剩余夷人继续留在废弃的水芦毡囤生活。 随即,徐泽率部向南推进。 大概是看到了斗柏等人凄惨模样,一路各村寨的夷人放弃了抵抗,官兵推进顺利,时间主要耽误在收缴夷人的武器、部分储粮和拔除防御设施上。 唯一的一场战斗发生在叫做石筍的山间隘口,夷人据险而守,时迁主动请战,趁着官兵在正面攻击吸引注意力,带解珍解宝兄弟从旁边山上搥绳而下,四处放火,守隘夷人大乱,官军趁机攻城,一举拿下石筍。 是日,西路军也旗开得胜,关胜率军夺取五里隘口,获三十八级。 次日,徐泽请示赵遹后,停下稳定控制区域,消除投降夷人的敌对情绪。 同时派遣梁义和归自己统领的思州巡检田祐恭等人,率四百登州兵、一千官兵、两千整编夷丁和二千义从,出击另一个夷人的重要据点——婆然新囤。 待梁义、田祐恭小心翼翼的赶到婆然新囤后,才发现夷人已经放弃了这里,因为走的太匆忙,连带不走的粮食都没来得急烧毁。 为防止夷人回窜,梁义、田祐恭商议后,尽收其囤蓄积器械,焚荡庐舍千馀间而返。 第三日,又遣武松统整编保丁四营二千人,攻击然落囤。 武松从俘虏嘴中得知,镇守然落囤寨的是夷人大首领卜漏的长子得皆,此人异常悍勇,且脾气暴躁,有“猛虎”之称。 武松乃暗藏大部分兵马于寨外,仅率一营搦战,得皆果然中计,率队应战。 交手中,武松一刀快似一刀,一刀重比一刀,得皆仅接了一刀,就心生惧意,勉强接了第二刀,手中武器脱手而出,逃脱不及,被武松一刀砍做两截。 慑于武松神威和跟着杀出来的大队官军,然落囤夷人仅仅伤亡十七人,就选择了投降。 此后,徐泽对比东、西两路军的进展,请示赵遹后,决定稍稍放慢进军速度。 泸州平乱眼看进入尾声,徐泽也在总结这段时日的收获。 最大的收获,无疑是跟着赵遹这个干吏能臣,学了不少路、州一级的行政管理经验,这些是花钱也买不到的金知识,对其日后的发展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其次是统帅能力。 不仅仅是统兵打仗的能力,更关键的是统帅思维。 如安排田祐恭等人率队出击,既有不吝分润功劳给非嫡系部下的胸怀,也有徐泽对战后发展的考虑。 这一战自己已经足够亮眼了,便是再锦上添花,也绝无可能以二十一岁的年龄获得一州兵马大权,甚至还可能因为功劳太大,遭皇帝忌惮而被雪藏。 时刻把自己——朝廷——天子——登州——辽国联系到一起考虑,处理每一件事情都考虑其对全局的影响。 至此刻,徐泽真正找到了“统帅”的角色定位! 第二十六章 夺帅 九月二十二,东路军王育、张雷进兵桃子坎,焚荡贼巢,又攻上、下落潭和梅枝弄村囤,皆焚之。 九月二十三,西路军传来消息,关胜率军猛攻两日要塞梅岭囤不破,乃遣郝思文、刘庆取茅平、梅禄、轮落、穀轮心、大水、梅当等囤,其中茅平、大水、梅当之敌望风而逃。 东路军王育、张雷分兵轻取猫坝、柏岭、乌堀、三洼、落穀等六村,皆焚之。 九月二十四,西路关胜部郝思文、刘庆攻落祐等九村囤,夺隘破夷千余众。 东路王育、张雷分兵,王育搜到四五处空村,皆焚之;张雷破梅轮寨,斩首二百余级。 九月二十五,关胜部苦战五日,终于攻破梅岭囤,斩首三百余级,持续紧张的战斗之后,官军失控,尽取囤中财货而分之,又杀手无寸铁的夷人二十余。 九月二十六,关胜攻荡轮穀囤,受阻,旬日方克。 这段时间,中路军也历大小十三战,取二十余夷人村囤,获首一千八百余级。 …… “他娘的,还真是来得晚,吃冷屁!” 东路,再次合兵。王育见面就抱怨道:“西路军打仗最多,中路军功劳最多,爷爷们的东路军,他娘的,烧房子最多!” 三路平乱大军中,实力最强的东路军兵出乐共城后,竟然一直找不到攻击目标。 散落在晏州六县大山深涧里的众夷部,因为没有发达的道路交通网,很多部族相互之间还处于封闭隔离的状态。 平乱的难点在于无法做到一线平推,必须分兵找寻夷人的村落,然后视交通和战略地位,予以控制或摧毁。 虽然不是每个村落都有军事价值,很多偏僻山沟的小村落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漏掉一两个重要节点的村落也足以致命。 人力不够的话,就无法做到这点,这也是当初赵遹坚持三万人以上方可平叛的依据之一。 至于战斗,倒在其次。 大军压境,除了少数头铁的夷部妄图依险而守外,大部分看到数以千计的官兵,都只能选择投降或溃逃。 东路的王育、张雷部就面临了这样的问题,在其进军路线上,最大也最难打的三个囤,就是上、下落样村和思峨洞,可这些夷部早已被徐泽拿下。 剩余的夷人村寨要么整体转移,要么就剩些老弱,见着官军就磕头,就是想杀良冒功,都找不到合适的脑袋! 从秦凤路千里迢迢赶到泸州,结果诸事不顺,气得王育一路不停地烧房子,所过之处,皆成一片白地。 见张雷不接话,王育想到他刚打了一仗,应该能得到一些消息,问道:“教授,你找到夷人村落转移的原因没?” “找到了。” 张雷笑道:“只是怕你不愿意听。” 王育瞪着眼,问道:“徐泽?” 张雷点头不语。 “究竟什么情况” “我们来泸州之前,徐泽一直在乐共城练兵。” 王育更加疑惑,道:“这事俺知道,练个甚么兵!明明是就是一群命令都听不懂的夷丁,浪费时间练他们有卵球用!” “思峨洞还记得吧?” “嗯” 张雷问道:“老王,让你统帅几千个没训练过的夷人,多长时间能攻下这个寨子?” 王育难以置信,反问道:“徐泽当初用夷人攻下的思峨洞?” 张雷笑而不答。 王育被张雷这副智珠在握的神态搞得心烦,骂道:“有屁快放!这跟东路的夷人跑了有什么关系?” 张雷一脸憧憬地道:“徐泽当日仅以两营登州兵马,驱使数千心怀鬼胎的夷人,一天之内连下三囤,次日又降服五十余夷村,其后就一直在乐共城练兵。然后,然后,东路的夷人就被他吓跑了。” “吓跑了?哈哈哈!” 王育仿佛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骂道:“这姓徐的,究竟是他娘的什么神仙!” 骂完,狠狠地踢向脚前的小石头,没想到这个看着松动的石头竟是生了根的,东路军统领王育意外负伤了! 九月二十九日,赵遹静极思动,以东路军战果极少,且专肆破坏,不利于战后重建为由,前往东路督战,见王育右脚肿坏,不堪行走,乃亲掌东路兵权,遣人送王育回泸州请名医医治。 当日下午,赵遹便率东路军兵临晏州城下。 乱军据城而守,拒不投降。 赵遹亲冒矢石,到城下督战,官兵士气大振,攻击如潮,张雷披双层甲,衔三尺刀,率先登城,连斩十余乱军,一举拿下晏州城。 收到信使来报,徐泽心想老赵你想过统军的瘾就直接说嘛,何必跑到东路军去? 当初安排东路军任务时,徐泽就是考虑到西军远来,特意把任务最轻的东路给他们,没想到这王育、张雷二人为点芝麻小的功劳,成天钻山窝,找没几个夷人的村落有鸟用? 还不如老赵一个文官,执掌兵权后,当天拿下晏州城,明日就直接怼轮缚大囤,多霸气! 东路军要是早这么积极,自己也不用在中路一直磨洋工了。 晏州城。 张雷正在向赵遹详细汇报这段时日的平乱情况。 “大帅!轮缚大囤可围,不可攻。” 赵遹喝着茶,并未惊讶,随意问道:“为何?” “前些时日,王统领和末将见东路夷人极少,曾想过直接突袭轮缚大囤,侦察后,才发现其地异常险要,易守难攻,不得已才又退回来,继续寻找夷村。” 赵遹放下茶盏,道:“接着讲。” 张雷从怀中掏出一张简易图铺开,是当日侦察的轮缚大囤布防草图。 “轮缚大囤建在高数百仞的大山里,晏州六县逃亡的夷部叛军全部聚集于此,人数众多,乱军的营寨以巨石为垒,外设木栅,可以通行的道路上挖了不少内置尖木的陷坑,陷坑之间还设有路障,守备极为充足。” “不拿下营寨,就无法通行,可若官军不能入内,就无法拿下营寨。” “末将用强弩仰射贼军,因寨墙太高,威力大减,而贼军居高临下,投以大石,甲盾不可挡,且叛军善用小弩毒矢,极难防范。” 赵遹思考片刻,道:“明日兵围轮缚大囤!” 第二十七章 妙计 九月三十,赵遹率军至轮缚大囤。 官军立即分兵攻囤,乱军拒斗甚力,部将梁福被飞石砸死,伤者百余。 夜已深,大帐内,赵遹仍枯坐帐下,皱眉苦思破局之法。 轮缚大囤上乱军虽多,但只是乌合之众,难当官兵正面一击,凭险而守有余,反击突围则不足。 按说,山里出产有限,乱军人数又多,只要守住几个出口要道,防止乱军走脱就行。 缺乏补给的乱军很快就会消耗完给养,届时自然会老老实实下山。 但他不是徐泽,不可能优哉游哉,作为平乱统帅,赵遹的压力要大得多。 赵遹之所以来东路夺统兵之权,又催促大军连番攻城拔寨,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两日前,天子御笔送至前线:“览所奏,诸路兵马节次已到军前,尚云受甲,择日进发,未见进讨。兵家所贵神速,今兵留两月,坐耗刍粮,逗留犹豫,不切进兵,非便!” “所虑粮道窘乏,夷贼觇窥益肆猖獗,非计之得。限指挥到,还具已未出师并稽滞因依及夷人动息实状胜负次第,火急逐一条件,入急递奏。” 泸州远离东京,也不知天子是真没有收到泸州连战连捷的奏报,还是故意拿话语激赵遹要更积极更主动。 若是后者,近期内必得有大动作回报皇帝才行。 若是前者,那也是官家怀疑自己逗留不前,才有此御笔斥责。 哪怕蜀地平乱相对于对夏攻略要积极无数倍,他这个主帅也逃不了天子的严厉斥责。 所谓“兵留两月”,并不是皇帝记性不好,不记得泸州在西军兵马后到达后就立即出兵的事实。 这中间还有个典故,神宗时,泸州纳溪寨作乱,官府许以厚利,邀乞第部出兵,平乱后,却背盟毁誓,拒绝兑现承诺。 乞第部求赏无望,决定自取,泸州再乱,且规模更大,泸州官府无力镇压,只能上奏朝廷出兵。 神宗命泾原路总管韩存宝选西军精锐平叛,又调湖北路钤辖彭孙一同出兵。 两位兵马统帅意见不合,神宗弃彭孙而专用韩存宝,结果韩总管基于乞第部作乱有因,朝廷大兵在侧,肯定会主动投降的考虑,兵留两月,并未进剿,坐致夷乱扩大,被神宗论以死刑。 莫说泸南夷乱平定进展极快,就算是真拖延了,赵遹是文官,身份远非韩存宝这个番人出身的武将可比,根本就不担心天子真因为此事杀了自己,但官家以此故事相激,急迫心理可想而知。 战场微操乃是赵家天子的祖传绝学,遇有大战,皇帝不插一手便觉得心里不踏实,赵遹的待遇还算好的,至少没给他发阵图,指望远在东京的皇帝放心不插手是不可能的。 立即如实上奏大军进剿势如破竹的事实是必须的,轮缚大囤要尽快攻破也是必须的,真要是再拖上个把月,不知道天子还会送来什么更难听的话。 次日,徐泽率军赶到轮缚大囤,中、东路军会合,兵势更振,却依然拿山上的敌人没办法。 “大帅,注意身体啊!” 见到赵遹,徐泽便注意到其人浓重的黑眼圈和大眼袋。 “哎,顿兵坚寨,让老夫如何能安心寝食!” 二人关系已经很近了,在徐泽面前,赵遹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绪。 原来是为了这事? 这才困住敌人一天,有什么好急的。 西路军关胜到今天还未攻下荡轮穀囤,也没见他上火啊。 攻城拔寨,轻易可下的,那是需要很多主客观条件的,围城之战,耗时月余都是小儿科,几个月,甚至年余时间都有可能。 徐泽宽慰道:“大帅大可不必为此事烦恼!” 赵遹见徐泽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就来气。 “本官可是清楚地记得,乐共城编练夷丁之前,你说出兵后,一个月左右即可平定动乱。徐统领,现在旬日已过,本官还在等你的破寨妙计啊!” 老赵你这上火很厉害啊,怎么逮谁就找事! 兵凶战危,真不能随便拍胸脯,徐泽实话实说:“末将也无妙计!” 见赵遹盯着自己,补充道:“但破此寨也不难。” 赵遹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计将安出?” “攻城拔寨便入强行入室,门进不了,就进窗,实在不行,掀掉屋顶,推倒墙,也一样,何必纠结于如何破门?” “哈哈哈,有道理!” 赵遹心情大好,这轮缚囤所在的这片大山方圆数十里,乱军虽有数万,但处处设防显然是不可能的,总会有破绽之处,只要找到了,就不怕破不了这寨子。 “好,此事便交于你,速办!” “得令!” 徐泽没有急着离开,补充道:“末将还有一个建议。” “快说!” “中、东两路和机动兵马,共计两万多人,不可于此处空耗钱粮。末将建议分而布之,当乱军出山所有要道,再分若干小部,每日数次大张旗鼓佯攻贼寨,既消耗贼人防守器械,又可疲敌其精神,他日寻得时机主攻,亦能少很多阻力。” 赵遹是真的心情大畅,夸道:“好啊,本官就知道及世必能为我解忧!” 徐泽回到营中,立即找来斥候营代理营正时迁,安排探查轮缚大囤周边破绽之事。 入蜀以后,斥候队屡建奇功,徐泽早就有将其扩编的为营的打算。 练兵和统军这段时日,他利用职务之便,让时迁、解珍、解宝等人深入蜀地土丁和整编夷丁中,寻得善于登山涉水、伪装潜伏和设陷埋卡登手段的好手近两百人,全部充入扩编后的斥候营。 赵遹第一次招抚夷人时,徐泽排出斥候队,主要是对官府控制的各城周边大半日距离地域进行侦察,时间有限,为防止惊动夷人,太深入的地方也不能去,是以没有轮缚大囤的详细信息。 时迁受领任务后,没有急于行动,他先安排斥候营中知道轮缚囤情况的夷丁各自绘制地图,相互对照后,再集中人力重点寻找。 排除了三处可通行却有夷人守护的地段,斥候营就寻到了徐泽需要的目标,时间不到两日。 第二十八章 英雄 “赵帅,就是这处山崖。” 找到可以突破的地段后,徐泽陪着换上普通士卒服饰的赵遹来到现地勘察。 只见此处山崖比旁边的山体还要高出不少,并非光秃秃的一块石壁,下面缓坡处有林木,崖壁上亦有崩石和藤葛,但太陡了,因为陡绝异常,正常人无法攀缘,乱军并没有安排人手在这里守护。 “此崖如此陡峭高绝,真可以攀缘?” 赵遹并非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身体健壮,年轻时也是爬山涉水如履平地的,有些不敢置信。 徐泽朝远处树林中的时迁摆了摆手,时迁立即发出野鸡鸣叫声,片刻后,位于山崖中段的解珍传来回应之声。 赵遹定睛看去,真有一人藏于崖壁的小树上,因位置甚远,兼此人以树枝藤条缠身,刚才竟没有发现。 显然,此处真有人可以攀登! 赵遹立即衡量从此处上去的作战的可能性,问道:“及世,你部之中,能攀上此处绝壁的能有几人?” “惭愧,末将麾下仅有两兄弟有此手段。” 徐泽撒了谎,绝壁攀援一般人的确做不到,但斥候营中藏龙卧虎,都不是一般人,解珍、解宝两兄弟手段高超,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余人稍逊,但也各有手段,可完成此项任务的,数以十计。 他是担心赵遹动了心思,挖他斥候营的人,进了徐某人的碗里,还能让他跑到别人的锅里? “大帅勿虑,此事先登者最难,一旦有人登顶,垂下绳索,后继者难度便直线下降,一晚上攀登千百人不在话下。” 赵遹听徐泽在“千百人”三字上下了重音,知道他的想法,笑道:“好!此事既是你的主意,便由登州兵马来做。” “得令!” 赵遹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攻击?” 徐泽早有准备,脱口答道:“初八夜。” 赵遹有些迷惑,问道:“为何是这一天?” “原因有四,一则,彼时为上弦月,近处可以视物,远处却难辨人影,我部攀援难度将大幅度降低,又不担心远处的贼人寻夜警哨发现。” “二则,这段时日,正好足够官军用各种手段反复骚扰乱军,使其处于疲敝至极之状态,以减少最后攻击的难度。” “三则,夜间攀缘危险极大,为减少无谓的伤亡,末将亦需选一处类似绝壁,在白日里反复操练部属,使众人务必精于此道。” “四则,末将还需寻一批帮手,再增此计几分成功几率!” 赵遹来了兴趣,问道:“什么帮手?” “请许末将卖个关子,几日后,即可让大帅见到。” “哈哈!” 也就徐泽这个武将敢在自己面前埋关子,赵遹很享受这种感觉,摇头笑道:“好,我许了!” 徐泽打蛇随棍上,道:“末将还有一个请求。” “讲!” “末将寻此帮手,需在本地土丁和夷人中招募一些人手,请大帅许末将此项权力。” “可!” 赵遹心情正好,有求必应。 其实,斥候营中就有现成的人才,但眼见大战即将结束,徐泽正打算在各军中挖人,不趁这机会补全手续,拿着尚方宝剑公开招募人手,还等到战后,因为挖人的事与各军扯皮不成? 次日开始,登州营的攀岩训练就如火如荼的展开,不得不承认,任何一项运动都讲究天赋,雄健如熊的牛皋,攀岩却是身轻如燕,而同等体格,力量也差不多的武松却是不擅此道。 徐泽干脆留下八十多个不擅攀岩的官兵和六个整编夷丁营,交由武松统带,并建议赵遹在攻寨时围三缺一,兵力多重配置,让武松留在外围。 几日后,西路军也终于攻破荡轮穀囤,有了上次破梅岭囤攻后官兵屠城取财,自己被赵遹训诫的教训,关胜提前做了布置,倒是没有再出意外。 三路大军会师于轮缚大囤,兵力更加充足,日夜骚扰不停。 人一多就有对比,便是佯攻扰敌,也能让一帮渴望战功换钱的军官绞尽脑汁,什么骂阵、擂鼓、烟熏、放冷箭、半夜驱赶喂了毒的山羊携带鞭炮闯关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轮缚大囤哆岗部大营。 徐泽在水芦毡囤放走的斗柏正等在大营外,这是他这段时日里,第三次见卜漏了。 时间仿佛在他的身上加速了十余倍,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这个曾经热血的夷人青年彻底颓废下来,毫无神色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迷茫。 二十天前,他满怀仇恨,带着阿爹的遗体和一百多败兵来到轮缚大囤安顿后,求见卜漏,提出带一部分敢战的夷人,潜回去破坏水源,骚扰官兵的粮道,在汉人的后方村寨杀人放火等疯狂建议。 卜漏否决了他的建议,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讲:“孩子,我的儿子没邱也死在了汉人的手里,但得皆不还是留在了然落囤?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我们夷人闹事不是为了私利和报仇,而是为了求得生存,你这样做,只会把夷人往死路上逼。” 处于疯狂中的斗柏根本就不信卜漏的鬼话。 不是为了私利? 不是为了私利, 你当初为什么要不计代价攻陷梅岭堡, 难道不是为了那些夺人心魂的金银酒具, 还有天上仙女般的赵姬? 谁不知道,你回来后,三天都没出过屋子! 斗柏虽然没将这些话说出口,但卜漏仍然从他的眼神和嘴角细微动作看到了嘲弄,心虚之下,好久都不愿再见斗柏。 第二次,是官兵第一次围山攻寨,斗柏不顾官军射来的如雨箭矢,拼着受伤,也要抛出石头,砸死了一个督战的武将。 为这事,卜漏见了他,表扬他的勇悍,号召族人向他学习,说了好大一堆场面话。 那时官兵已经兵临城下,封锁了几个重要出口,所有族人都不敢再下山,斗柏也早绝了再出去搞破坏的心思,和卜漏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随后的日子,究竟是过八天,还是十天?他已经不知道了。 开始是晚上睡不好,然后是白天也别想睡,官兵不停地闹,还不能不防,官兵人太多,睡得好,吃得饱,精力充沛,兵甲精良,夷人若是不防备,佯攻就会变成真攻。 以至于一些人养成了官军闹后就能马上睡着的习惯,但随后官兵似乎也发现了这一规律,佯攻一波连着一波…… 山上的生活条件其实很差,有限的几处山泉根本无法满足数万夷人的生活用水。 粮食有限,青菜和肉食缺乏,吃不好,又睡不好,已经有很多人相继生病。 斗柏也整日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频频生出幻觉,眼前反复出现阿爹死前的场景。 那魔神般的官军列队冲锋,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恐惧,那些打死也不愿随自己来轮缚大囤的崩溃族人,这些本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全都回到他的脑子里,反复冲刷他引以为傲的仇恨。 他看到了阿爹又活了过来。 一会骂他虚伪,说你本来就是个懦夫,非要装什么英雄? 一会又拉着他的手,恳求他一定要活下去! 这种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他频临崩溃,开始怀疑一切,怀疑阿爹对他说过的话,怀疑自己曾经的勇敢,怀疑族人们真的能坚持下去,怀疑夷人究竟有没有未来…… “斗柏,斗柏,斗柏!” “啊!我没有——” 斗柏被卜漏的护卫摇醒,好半天才恢复一些神志。 大帐内,一片狼藉。 卜漏似是宿醉刚醒,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臭味,桌上的金银酒器歪倒一片,上面还有不少呕吐物,这些卜漏往日里最珍视的东西,就这样随意的堆放在桌上。 “你找我?” 看到卜漏,斗柏已经清醒了不少,恳求道:“大头领,投降吧!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哈哈哈,投降,还能投降吗?你去问问各部的头领,谁愿意投降?” 卜漏抓起金酒杯,将上面的污秽物小心拂去,饮下所剩不多的一点酒。 “你要不要来一点?” 见斗柏摇头,卜漏惋惜道:“就剩半坛了,官兵天天闹,也就喝酒后能稍微睡安稳点。” 斗柏意识到自己不该来这里,夷人的骄傲——坚毅豪迈的卜漏都颓废成这鬼样子,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死在水芦毡囤寨前的官兵枪下。 至少,那时的自己,满脑子都是夷人的光辉历史和不屈精神,可以死得像个英雄。 斗柏掀开帘子,不辞而别。 “哈哈哈,夷人的英雄——” 第二十九章 浴火 十月初八,夜,月如半镜初升。 西北风略起,天气微凉,正宜安睡。 轮缚大囤营内,寂静如渊。 大营西北侧,无名山崖下。 徐泽率千余名官兵已经等候于此,所有参战的人员除了随身短兵外,背上皆绑缚着一个布袋,不同的是,部分斥候营官兵身上的布袋里面似乎装着活物,兀自动个不停。 崖巅上抛下数十根绳索,按照提前划分的攀岩序列,牛皋带着第一批人先上。 三批人上去后,后面的人将打包好的甲胄、重兵器绑上绳索,由恢复大半体力的第一批人提上去,一切都有条不紊,不疾不徐。 丑时将尽,登州两营加再次扩编后的斥候营参战,共计一千二百七十三名官兵,已经全部攀上崖顶。 众人稍作休息,吃了一点干粮,回复体力,借着微弱的月光,披甲,而后出发,摸到乱军大营约两百步时,山下官兵的佯攻又开始了。 远处似乎能听到闹腾声,靠近登州营官兵这一侧的营地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来乱军这段时间确实疲惫已极,并且已经锻炼出大吵大闹中亦能睡得安稳的能力。 清凉的夜,寂静的半面营地,给人顺势摸过去,就可在不声不响中杀光所有夷人的错觉。 官兵佯攻结束约莫一刻钟后,徐泽小声命令道:“准备物资——” 众人摘下身上的布袋,大部分人布袋里装的是油罐、火炬和涂满膏油的绳索等物,另有百十个取出的活物,则是蜀地山中常见的猕猴——正是徐泽这段时间特意“请来”的“帮手”。 乱军大营并不是正规的军事营地,大略依山势走向和部族组成,分成了若干区域,众结合部均无人警戒,营地内地面都未做平整,杂草丛生,仅仅清除了一些重要结合部的杂草,以作防火。 混乱的布局,偏向的警戒,给斥候悄无声息摸入营内提供了可能。 斥候们将油绳的一部分缠在猕猴身上,另一部分则拖在地上,而后散开,摸进重新归于死寂的乱军大营深处。 不多时,斥候们点燃了猕猴屁股后面拖着的油绳,这些具备初级智慧的可怜生物被放掉后,试图自己解开身上的绳索,慌乱中却被火绳燎到尾巴,而后凄厉尖叫着冲向乱军的营帐,试图从中找到能剪断身后火绳的物品。 极短的时间内,斥候营放出的猕猴就引燃了大量的营帐。 营地外侧,徐泽看到第一座营帐被点燃后,果断下令:“举火!” 山下,早已整装待发的官兵,看到乱军大营内火光四起后,也在关胜、郝思文、张雷、田祐恭、刘庆等将领率领下,向轮缚大囤发动猛烈攻击。 官兵连日不休的骚扰,严重摧残了夷人们的身心,以至于不少人被大火烧身才痛醒,但为时已晚,整个营帐早就着火,只能在挣扎中被大火活活烧死。 侥幸躲过第一劫的夷人昏昏沉沉地跑出营帐时,入眼的除了燃烧的营帐、挣扎的火人、见人就杀的官兵外,还有“拖着烈焰的小鬼”不断将火苗带到更多的营寨,种种恐怖诡异的场景,让很多精神极度衰弱的夷人直接陷入癫狂状态。 庆幸的是,山上的营地并不规则,数万夷人的营地也足够大,不可能靠火猴点燃全部的营帐。 只是,原本利于防守的逼仄陡峭山势,此时就成了吃人的陷阱,不少人在躲避“拖着烈焰的小鬼”时,不慎跌下山崖。 连日的疲劳和突发的大火摧毁了夷人的防守意志,在官兵的猛攻下,得不到有效增援的各个关卡迅速被攻破。 卜漏的反应不算慢,但待他身披重甲,聚集各部头领和精锐夷丁冲到东面最大的关卡时,正赶上关胜率军突入,卜漏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还未等徐泽率人突入大营中央,就已经有两部官兵冲上了山。 出于防御和安全的需要,卜漏将各部头领和精锐夷丁都集中在靠近自己大帐的外侧区域,登州营发起突袭的内侧区域,以老弱妇孺居多。 不欲多造无端杀伤,徐泽下令吹号集结。 斗柏白天见到卜漏后,卸下了自己的心理包袱,晚上睡得特别沉,待到被胡乱奔跑的族人踩醒时,营地内已是一片混乱。 他醒来的比较晚,没有看到“拖着烈焰的小鬼”,看到了也不会太害怕,因为他早就见过更可怕的东西。 “不要乱跑!” 斗柏抓住一个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夷丁,连抽了几耳光,那人才清醒过来。 “想活命,就老实跟着我!” 接连收拢了几十个惊慌失措的夷人,斗柏都吩咐他们抛掉手中所有物品——包括武器和财货,然后将他们带到营地边缘,一侧为崖壁的凸起大石上坐下,等待战斗结束后再向官兵投降。 斗柏选择的这个位置很好,能看到大半个营地,他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冷静地看着下面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杀戮和死亡。 卜漏和一帮夷人头领在营地内左冲右突,实际上根本没有和官兵接战的意思,他们似乎以此举吸引和收拢各自为战的夷丁。 最初攻上山来的官兵,因为人数有限,不敢与卜漏大大队人马接战,而是迅速结成小阵,再会合成大阵,谨慎地缓慢推进,逐步挤压夷人的控制区域。 卜漏在运动中找到了一处官兵的薄弱部位,果断发起猛攻,在战线上撕开一个口子后,头也不回地冲入夜色中。 至此时,那支给斗柏带来无尽梦魇的恐怖军队才悄然进入他的视线,他们依然披着甲,阵着列,踏着火光,驱赶惊慌的族人向营地中央逃窜。 卜漏带走头脑最清醒的那部分夷丁后,营地内拿起武器决然寻找官兵拼命只剩下少数,惊慌乱窜的才是大多数,最先冷静下来的反而是一些妇人,他们搂着惊恐的孩子,逐渐的聚拢在一起坐下,等待未知的命运裁决。 少数夷人终于看清形势,放弃了抵抗,本能的靠近妇孺群,以寻求人多带来的虚假安全,但更多的人仍在无谓的挣扎和乱窜。 随着包围圈越收越紧,倒在官兵刀枪下的夷丁也越来越多,官兵每杀死一个夷丁,就会停下来割掉他们的脑袋,进攻的节奏并不快。 一队官兵经过斗柏所在的大石旁,看到了上面手无寸铁的夷人,有兵士端起弩弓,被同伴制止——这块山石朝外侧倾斜,死掉的夷人会顺势滚下山崖,不值得为这些已经放弃抵抗,还割不到首级的夷人浪费时间和箭矢。 官兵转身离开,劫后余生的夷人才敢呜咽出声。 异变突生,火把光耀下,一个妇人从官兵背后挂着的首级中,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尖叫着跳下大石,冲向那名兵卒。 “噗——” 带队的押官反应过来时,那个妇人已经死在紧张的士卒枪尖下,押官看到死的是一个没法割首级的老妇人,随口骂了一句。 又看向大石,斗柏已经带着夷人们跪伏在地,押官转过身,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战斗进入尾声。 已经获得首级的官兵开始寻找夷人遗落的财物,没有取得首级的官兵,则向已经放弃抵抗的夷人投去不善的眼光。 夷人们读懂了官兵的眼神,一片哭泣哀求声中,几名夷人站起,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决然的冲进身后的大火…… 第三十章 忘年 轮缚大囤之战,官军内外相应,即斩关环城而登,破敌军大营。 贼狼狈遁走,与赴火者相半。 卜漏闻官军已入,擐重甲,从诸酋突围遁。 赵遹命张雷以步骑精甲五千追至山后轮多囤,闻武松已擒卜漏及以下诸首领一十八人。 遹自挥军入贼境,至破晏州,几斩首七千余级,自破晏州至获卜漏,又斩首一万余级,筑以为京观。 而贼之赴火者,莫计其数。 凡胁从者就俘与归。 凡妇女老幼一万馀人,悉纵而驱之山岩阻居。 凡抵命抗拒王师,战败而降者,皆取其强壮,刺“政和畏降”四字于面,各遣归囤。 凡所平州二、县八与攻破六十五村二十囤,以其地之基州头、梅洞、水芦毡、石筍,建置寨堡。 此战拓地环二千余里,皆衍沃宜种植,画其疆亩,募并边之人耕之,使习战守,如西北弓箭社之制,号曰“胜兵”。 自出师迄还,叆不足月,朆皆为尽白。 全军独克,所俘首无噍类,诸夷为之胆落。 十月二十日,诏以晏州夷贼平,曲赦四川,应缘军兴,差使新兵,能戮力攻讨,并别项具功状闻奏,优加补授名目。 诏徽猷阁待制、梓州路转运使赵遹加龙图阁直学士、知熙州、兰湟经略安抚使。 十月二十一日,御笔送达泸州:“晏州夷贼犯顺,王师出征,一举万全,拓地千里,建置五城,悉隶泸州,接连交广,外薄南海,控制十州五十馀县,团纯慈、祥州、长宁军属焉。” “边阃之寄,付畀宜重,可依河东代州置沿边安抚司。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孙羲叟应副钱粮,颇闻宣力,特除集贤殿修撰、知泸州、泸南沿边安抚使。” “各路抽调平乱兵马将领皆有殊功,交接防务后,即归京师,别有犒赏。” …… 十月二十二,天色灰蒙,北风夹杂着寒雨。 本不是远行出门的好天气,但泸州至昌州官道二十里处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却在急急地赶着路。 “聿——” 马车停下,车夫小心请示车内的人:“老爷?” 车帘掀开,一身青袍便服的赵遹看着立在道上的徐泽等人,叹息道:“靠边停下吧。” 徐泽上来牵着赵遹的胳膊,小心地扶他下车,话语却甚是放肆。 “哈哈哈,老赵,昨晚宴会上,你虽然掩饰得好,却还是被我看出端倪,就料到你今天肯定要偷着跑,论兵法,你还是不如我吧?” 赵遹心情低落,对徐泽的痞赖样毫无办法,只能摇头报以苦笑。 道旁凉亭已被时迁带人改造一番,加了临时的“墙壁”,两个火炉早已支起,倒是不冷。 一壶泸州窖酒,几样小菜,徐泽与赵遹相对而座。 徐泽该赵遹酒盅倒上酒,抱怨道:“老赵,再怎么说,我也是你手下第一干将,你要走,谁都可以不知会,却不能不通知我,是吧?” 赵遹叹息一声,道:“你啊!” “别光喝闷酒,吃点菜。” 赵遹两盅酒下肚,放下筷子,感叹道:“老夫此番回京——” “打住打住!你才五十出头,老什么夫!” 徐泽将酒再次满上,道:“不就是准备回京以后,辞官不干嘛,多大点事!” 赵遹盯着徐泽半晌,问:“你都知道了?” 徐泽自饮一盅,道:“嗯,鸟尽弓藏!就你在官家心中那印象,不藏你藏谁?俺便是不读书,也知道这道理。” “你,你——” 赵遹指着徐泽,终是没有问出“你是妖怪吧”。 “我和你不一样,你是文臣,一心做事,问心无愧即可。” 徐泽老气横秋地道:“俺老徐却是渔盗出身,不得不多琢磨事,多琢磨人。别愣着啊,来,再走一盅。” 赵遹自认识徐泽后,这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年轻后生就一再突破他的想象,练兵打仗、治民理财皆精,现在还懂朝堂争斗,能猜透自己的心思,想到前些时日自己对徐泽的“提点”,顿觉好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赵遹是荫补入仕的“杂出身”官员,个性坚毅,勇于任事,不攀附结党,凭着“每任皆治”的扎实政绩,做到主持一路的转运使一职,在如今这种政治环境下,同列者,少之又少。 这次夷乱,他并不在事发地,也没得到圣旨许可,就以转运使的身份,连夜驱车赶至泸州,主动挑起这副完全可以推掉的担子。 其后,又接手贾宗谅、潘虎留下的烂摊子,数次以身犯险,甚至抗旨不遵,多次驳回天子想当然的平乱最高指示,坚持以泸南的实际形势制定计划,终于平定了这场大规模夷人暴乱,作为一个帅臣,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了。 若说他没有名垂青史的功名之心,绝对是假的,但更多的却是济世为民,为治一路长久太平而不惜身的报国情怀。 本来,在徐泽等人的支持配合下,泸南夷乱已经平定,他还打算再镇守此地数年,逐步推行徐泽建议的化夷为汉策略,直至彻底消除泸南夷乱隐患,却没想到天子连一天时间都不想给他。 加龙图阁直学士、知熙州、兰湟经略安抚使? 大宋官员高职低配很正常,由一路转运使改为一州知州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知熙州,谁不知道经历这次平乱请西军兵马事件后,赵遹与统领六路西军的童太尉已经互为仇讎,让自己由转运使改任知州,本就有贬斥之意,还要到熙州,是去那里和童贯唱对台戏? 还有这泸南,徐泽辛苦编练的六千夷丁只准带走一千,留下的五千精锐,将来绝对会成为祸乱之源。 昨日的庆功宴,出了义从,配合官兵平乱的都掌族首领特苗和罗始党族首领失胃也参加了,两个老狐狸皆言哆岗部强壮者悉已斩献,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乞求官府将其送给本部做奴婢,也算是给这些失去了部族的族人一条活路。 得了天子旨意的新任泸州知州、泸南沿边安抚使孙羲叟一口应下。 经此一战,都掌族特苗部和罗始党族失胃部反成了最大的赢家! 自己费尽心神,耗朝廷千万钱粮,殒上万人命才终于平定的泸南夷乱,不过是为十几年,甚至几年后的更大祸乱埋下种子。 这一番辛苦究竟为了谁?! 赵遹之所以大清早就不声不响偷偷的走,就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灰溜溜的模样。 没想到,徐泽这个才结识几个月的属下武将竟然早已看透一切,还不避嫌疑,专程跑这么远来送自己。 正所谓泥泞识马力,患难见人心,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徐泽这份情谊弥足珍贵。 赵遹几杯酒下肚,只觉胸中那股郁郁之气消了大半,自己梓州路一任没有白过,端起酒盅,敬徐泽道:“就亭煮酒古道边,一遇及世便忘年。得遇及世,遹之幸!”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老赵!干!” 赵遹年纪不小了,气结于胸,时间长了搞不好就会折寿,在大宋朝野一片乌烟瘴气的环境下,像赵遹这种有理想有抱负,更有能力和担当的时代精英,绝对是稀有动物,保护他们,人人有责。 “老赵,你这番回去,是准备回乡怡儿弄孙,还是教书授徒?” 赵遹心结解开,说话少了不少顾忌,道:“总得给官家留几分面皮,也许还要再磋磨一些时日吧。” 徐泽早打听到赵遹是东京人氏,调侃道:“东京非养老之地,以后得了闲,来我的之罘,有我罩着,没人能欺负你!” “哈哈!” 赵遹被徐泽逗乐,随即又担心起徐泽的将来。 “及世,不要只记得关心我,你就不担心,自己还能在之罘待几年?” “哈哈哈!” 徐泽起身,道:“你不就是想说狡兔死,走狗烹么?” 赵遹愕然,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徐泽啊! 徐泽继续道:“这不,狡兔还没死嘛,再说,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实在不行,道不同,乘桴浮于海,老徐我可是有船的!” 第三十一章 难赏 大宋皇帝赵佶对泸州的迷之操作,不仅打散了能臣赵遹干事创业的激情,也打乱了徐泽一番布置。 主持泸南平乱的突然赵遹被调离,孙羲叟出任泸州知州、泸南沿边安抚使,对这两个任命,不同的人能解读出不同的结论,但相同的都是赵遹原本执行那一套政策要废止了。 没有官府的保证,得不到相应的政策庇护,原本狂舔徐泽臭脚的夷奸们愁眉苦脸,急着寻找新的主人,而整编夷丁营也思想不稳,很多想走出大山见世面的夷丁也打起了退堂鼓。 好在徐泽当初挑人时就考虑过这方面的因素,问题倒不是太大。 徐泽没有勉强,让夷丁自己选,剩余的五千多整编夷丁中,有八百九十二人愿意追随徐泽远离家乡,而一度扩编到六百多人的斥候营也萎缩到三百七十人。 不过,这并不是坏事,这些愿意随自己走的,都是心思坚定或目标远大之辈,队伍更加纯洁,少了很多隐患。 人数少了,徐泽更容易安置他们的家属,以后起事,也不用顾虑朝廷再拿这些人的家属相要挟。 至于以后泸南会不会乱? 就赵佶这接二连三的骚操作,即便没有金人,大宋的江山很快也会垮掉,到时处处烽火,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泸南? 十月二十四,交接完所有防务,登州营离开战斗了半年的泸州,这次,和地方瓜葛较少的齐州兵马提前两日开拔。 从泸州开始,所过之处,州县官府和百姓都给在平定夷乱中不断创造传奇的登州兵马足够敬意。 慰问的钱财和物资,一律笑纳——徐泽看得很通透,此时禁军的尿性,不公开抢百姓的军队就是仁义之师。 而且,必要的自污还是需要的,就当是提前收取一点日后解救蜀地百姓于水火的回报了。 若想加入登州营,有专人登记其身份信息,发给有编号的令牌,只要其人出蜀地,进入京畿,找到同舟社的营业网点,就能安全的到达之罘湾。 此举也是为了考验参军之人,大军要行进,没时间鉴别这些人参军的动机和决心,判断他们究竟是真想追随登州营,还是一时激情。 但发给木牌的做法就不一样了,这个时代,能为了一个理想,就背井离乡,穿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到数千里之外的登州参军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可造之材。 所以,登州兵马在蜀地内的行军速度,并不快,以至于提前开拔的关胜和郝思文以为登州营是不是走了另一条道路,赶在了他们的前面。 又是襄州境内,二人心心念念的登州兵马终于追了上来,几日后,两地兵马一起抵达东京。 枢密院的小吏安排军营后,只交代兵马需在京师停留数日就走了,期间除了送来登、齐两营在平乱中损耗的军械物资外,一连数天,再未来人。 关胜和郝思文有些忐忑,徐泽却是早就想到了这背后的原因。 关胜、郝思文实际上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无他,功高难赏——徐泽已经是从七品武翼郎,哪怕只是再升半品,也和朝廷赏给赵遹的龙图阁直学士(正七品)平起平坐了。 虽说文武殊途,同品文官远比武官值钱,但徐泽这速度也太快了! 徐泽以后还不知道要打多少仗,就算当今天子能镇得住徐泽,下一位呢,下下一位呢? 毕竟这位“将星”才二十一岁,而大宋皇帝却是短寿者居多,先帝哲宗可是二十四岁就驾崩了的! 天子显然也没有料到,当初简拔于草莽的“朴臣”徐泽,玩笑般的赏了他一个官职,许其建军,如今竟然搞出这般大动静! 若徐泽是个没啥真才实学的幸进小人也罢了,历代皇帝都不会缺这种人,他们依附皇权而存在,虽然平日里作威作福,但只要哪天皇帝用得不开心了,要贬就贬,想杀便杀,不会有丝毫隐患。 但徐泽不一样,若只是会打仗也就无所谓,这样人才西军也不少,关键的是徐泽还会理财治民,更兼阴谋诡计,这样的全面手,对普遍有守迫害妄想症的大宋天子来说,绝对不是极度危险的人物! 就算皇帝没这想法,他身边的臣子也会不断地引导天子往这方面想,在权力和地位面前,什么忠臣、直臣、朴臣都不好使——唯一的办法,就是本着“保护臣子”的态度,不让他有能威胁到皇权的机会。 这就是徐泽献绝户计和自污原因,不然的话,很有可能,这次天子就直接让他到殿前司接受高太尉的领导了。 高层的心态,徐泽能想到,却不想去仔细琢磨,这些人也就那样了,永远转不出权力怪圈,自己犯不着和他们较真。 反正,天子和重臣们再怎么折腾,也就只有有限的几个选项,自己如今羽翼渐满,可以选择的退路不少,再不是当初任人玩弄宰割的小渔盗了,终究是有恃无恐。 徐泽也不会闲着,他有很多事要处理。 先是找到朱贵,处理完这段时间积压的各类情报。 有大宋帝国边打夏、夷两场大仗,边大兴土木,连着上马葆真宫、万岁山、明堂等超级工程,还有役夫数十万大伾山治水。 有东宫詹事陈邦光被贬一事背后的各种传闻。 有宋夏之战对峙冲突紧张之际,夏国派来了使团,请求入贡,朝廷竟然同意了夏人的请求。 有能知人休咎的观妙明真洞微(去年加的封号)王老志暴毙后,天子又寻得能知人祸福嵩山道人王仔昔,也是同样的套路,先安置在太师蔡京府邸,再陛见,封为冲隐处士。 有大宦官杨戬拜彰化军节度使后,建了一个叫“期门”的组织,行各种便宜之事,权力极度膨胀,风头一时无两。 为了解决大宋两面开战,国用不足,葆真宫、万岁山、明堂等工程受到影响的问题,忠于王事的杨戬积极征求期门属吏建议,得小吏杜公才献策,立法索民田契,自甲至乙,乙至丙,辗转究寻,至无可证,则度地所出,以此增立赋租。 这本是各朝立国之初基本都要做的度田之政,真要是做成了,绝对能够清查出大量的隐田,这对大宋挽救财政来说,的确是大功一件。 但问题是杨戬这些人没能力也不胆量动权势人物的利益,便将歪心思打到了穷苦百姓和小地主身上。 这项正在汝州试行的政策,一开始就变形走样了,括废堤、弃堰、荒山、退滩及大河淤流等处,强迫百姓佃种,而且田亩确定后,即便日后遇洪水冲毁,仍不允许核减其亩数,必须足额缴税。 听说,明年就准备在京东两路和两淮推广此政。 这狗太监,还真是“忠于王事,不顾己身”啊! 再就是金人的消息,以密信封存,加了吴用和孙石的特别印记,朱武也没看过。 七月份,金国改革了政治制度。 将军事联盟的贵族议事会改为国论勃极烈制,成为国家的最高统治机构。 国论勃极烈,是女直语名称,由军事联盟议事会转化而来,即国相和官僚相结合的宰相制度,成员主要有皇室,宗室中最有权势和军功最大的家族成员。 初建国论勃极烈以吴乞买为谙班勃极烈(储君),国相撒改为国论勃极烈(宰相),辞不失为阿买勃极烈,斜也为国论昃勃极烈,共四人组成,它成为金政权统治的核心,是国家方针大计的决策机构。 随后,完颜阿骨打又对现有勃极烈进行了调整,以国论勃极烈撒改为国论忽鲁勃极烈,阿离合懑为国论乙室勃极烈,以翰鲁为迭勃极烈,由蒲家奴补国论昃勃极烈,以宗翰为移赍勃极烈。 吴用知道徐泽最在意研究这种政治制度变更的消息,特意认真打听了这些内容,好在金国为了彰显本国的底蕴,大肆宣扬这种高层的结构调整,倒是不难打探到。 一堆女直官职名称和人名让人头大,但徐泽从中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国论勃极烈从四人变成了五人,说明金国的高层问题也很多。 四个“宰相”变成了五个,作为裁决者的皇帝才更容易上下其手。 八月份,沉寂已久的辽金战火再起,成功转化了胜利果实的金国主动出击,不足一月时间,便攻陷了黄龙府。 金人更其名为济州,军队叫“利涉”,乃是纪念过混同江突袭黄龙府时,完颜阿骨打利用提前搭好的暗浮桥,造的涉水渡江神迹。 让徐泽心生感叹,愚昧的族人就是好忽悠。 第三十二章 官反 处理完积压的情报后,徐泽提了一坛玉壶春,径自去了草场巷街赵遹的宅邸。 徐泽刚找到赵宅,就见到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准备进院子,看样貌和赵遹有七分相似。 猜测其人应是赵遹的独子赵永裔,徐泽快步上前,拱手行礼,道:“垂德兄留步!” 赵永裔扭过头,诧异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青年。 “刚才是阁下在喊我?” “正是!” 确定是赵永裔,徐泽也就不用客气了,吩咐道:“在下徐泽,令尊今日等我喝酒,烦请垂德兄通传。” “还请徐兄稍待。” 父亲大人平日里就不甚喜觥筹之事,近日更是心情极差,怎会约人喝酒,还是这么年轻的后生?尽管心中满是疑问,赵永裔还是老实回家告知了父亲。 赵遹正在书房练字,期望压制心中的愤懑,只是越写越烦,正自烦闷间,赵永裔推门而入。 “大人,屋外有人说是你在等他喝酒。” “及世?来人可是姓徐?” 赵遹第一时间想到了徐泽,这个时候,说自己等他喝酒的,只能是徐泽了。 “啊!” 赵永裔没料到父亲竟和徐泽这么默契,以至于惊叫出声。 赵遹看儿子的表情就知道是徐泽无疑了,丢下就笔匆忙跑了出去。 赵永裔上前收起笔,见纸上草书写就—— 自谓颇挺出, 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 行歌非隐沦。 叹息一声,拿起笔,将纸上的字迹小心涂抹掉,再撕碎,丢进纸篓,赵永裔退出书房,见父亲已经拉着徐泽笑着进了客厅。 赵遹笑容满面,仿佛所有烦恼随着徐泽的到来尽消。 “及世,你还真是能掐会算,知道我今日想饮酒!” 徐泽笑道:“不是我会算,而是你本就等着我来陪你饮酒,我哪天来,你哪天便想饮。” “你啊,说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哎——” 赵遹强撑着的笑容垮了下来。 徐泽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兴许若干年后,你再回顾今日之事,却是另一番机缘的开始也未可知。” “机缘?” 赵遹更加迷茫了,自己哪还有什么机缘。 “怎的?你不相信我的判断?” “我信。” 赵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信,徐泽的身上,有很多令他心折的优点,也有很多他看不懂的矛盾,似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最初他以为自己看得懂徐泽,后来似乎看懂了,再后来又看不懂,在懂和不懂之间,他和徐泽的身份关系也在不断调整变化,从最初的可以主宰生死的主帅,到相交莫逆的忘年,再到渴望指明人生航向的导师。 赵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不知不觉间,他与徐泽之间的关系已经颠倒。 “不谈这些扫兴事。” 徐泽拍拍酒坛,道:“我今日登门是恭贺你得偿所愿,无官一身轻的。” 赵遹跟着自嘲道:“好啊,无官一身轻!” 回东京后,赵遹就以身体有病不堪劳顿为由,请求辞去官身,天子先是不许,令其进宫入对,随后赐太学上舍出身,拜兵部尚书。 赵佶这波操作看似是礼遇和重用赵遹,其实根本就不是。 “三舍法”源于熙丰变法,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上等以官,中等免礼部试,下等免解”。 赐太学上舍出身,相当于赐予进士及第出身。 对刚入仕的“无出身”或“杂出身”年轻官员来说,上舍出身的确是恩赐,但对于仕途已经无望,要辞职的赵遹来说,就是明白无误的打脸——你连进士及第出身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跟朕甩脸色! 而将知熙州的任命改为兵部尚书,知道你和童贯不合,偏要让你和他打交道——相对而言,兵部尚书在职司上,比熙州知州跟太尉府的联系还要更紧密。 皇帝登基这么多年,拿捏臣下的手段早就炉火纯青,明知赵、童二人搞不拢,还要强行撮合,并不是犯糊涂,此举就是铁了心逼赵遹辞官,而且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的打脸逼辞! 赵遹当然清楚天子的用心,一再称病,乞请去职,皇帝最终同意了他的请辞,诏赵遹提举嵩山崇福宫——大宋贬斥、致仕官员都会给一个“提举xx宫”之类的寄禄官职,这是传统,无关优容。 是以,这几日赵遹愤懑难抑,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在泸南以身涉险,百般维持,好不容易平定了夷乱,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天子就算不提拔自己,也不该如此恨自己啊。 赵遹回过神,见徐泽已经起身,仿佛自家一样,自顾在春柜中找来酒壶酒盏,正在往酒壶内注酒,赶忙搭手,尴尬道:“今日不巧,内子和小女到大相国寺进香去了,无人做菜。” “无妨,我见垂德兄出了门,应该是去酒楼定制菜肴。我们把话佐酒,边喝边等。” “好!” 待赵永裔提着食盒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喝了不少酒,坚持要徐泽称自己的表字“光勋”。 好在赵遹心中有事,没留儿子陪酒,不然的话,让赵永裔和徐泽这个年纪这么小的“世叔”坐在一起,也太尴尬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赵遹想起十余载寒窗苦读无果,只得凭荫补入仕,勤勤勉勉近三十年,终于做到一路转运使,却因为平叛有功而被天子弃用,何其荒谬!舍身报国而君厌之,何其怪诞! 悲从中来,赵遹彻底撕下面具,问道:“及世,你虽比我小,却比我明白,你说说,老赵我究竟错在哪里?” 徐泽其实也看不懂赵佶这波无脑操作,若说水浒原剧情的主基调是“官逼民反”的话,眼前赵遹这遭遇就是“官家逼官反”啊! 徐泽手指东北皇城方向,道:“要我说,你和那位都有错!” 已经有些酒醉的赵遹竭力坐稳身子,以做侧耳倾听之状。 “你以为你真姓赵,而那位也以为你真的以为自己姓赵。” 徐泽这句话非常饶舌,但赵遹却听懂了,姓赵和姓赵不一样,自己太把朝廷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而那位却最怕臣子以为自己“姓赵”。 赵遹想到泸南夷乱后,天子数次发来无视实情的诏令,自己却为了平乱顺利进行,每次都以实情相对,那时就已经惹恼了皇帝,数次下诏斥责,甚至以韩存宝故事相威胁。 其实,天子的倾向早就很明显了,可惜自己身在局中,自以为为天下事不顾己身,没想到别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在乎的,自己也不懂得在乎。 “哈哈哈——” 笑着笑着,几滴热泪滴在了酒盏里,赵遹赶紧以袖遮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我懂了,不该姓赵!” 第三十三章 切割 寅时。 赵遹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口渴难耐,正想起身,就听妻刘氏道:“渴了?妾身这就给你倒水。” 刘氏申时方才回家,赵遹当时醉意已经很明显了,硬要拉着徐泽再喝,从没见夫君这么失态过的刘氏颇为担心,整晚未睡,一直在给赵遹擦拭,清理呕吐物。 冬日天寒,刘氏担心赵遹醒来口渴,专门在外间的炉子上温着热水——同舟社当初卖炭炉时,特意说明此物不可置于密闭的房间内使用。 “几时了?” 赵遹刚刚醒转,头痛欲裂。 “寅时四刻。” 刘氏端来温水,扶赵遹起来,赵遹一口喝下。 “蜂蜜水?” 蜂蜜水解酒却不解渴,赵遹知是贤妻一片好意,喝完后,又要了一碗白开水,喝下大半,才觉得咽喉好受些许,只是仍然头昏脑胀。 赵遹摸住刘氏的手,感慨到:“有劳爱妻,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老夫老妻,说这些荤话作甚?以后再莫这样喝酒了,那个徐泽年轻体壮,怎能这样欺负你一个糟老头子。” 刘氏待赵遹放下手,拿来热手巾,悉心帮擦去夫君胡子上的水渍。 闪烁的油灯光亮晃的头更晕,赵遹闭上眼,无力地说道:“我听你的,日后再不贪这杯中物。这事不能怪及世,是我自己要喝的,酒入愁肠便会醉,醉一场总好过糊涂一生。” 刘氏放下手巾,坐到床边,问道:“这徐泽究竟是怎样的人,你怎的这样相中他?” 赵遹清楚刘氏性子恬淡,从不管自己交际之事,听出了这话中有蹊跷,睁开眼,惊问道:“我是不是酒后失语了?” 刘氏嗔怪道:“你真不记得?” 赵遹想了一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反倒是头更疼了,皱眉强忍。 刘氏见夫君这样子,又有些心疼,不再为难他,说道:“我和娴娘回到家,你便让我俩与徐泽见礼,后来吃酒,你又问及徐泽是否娶妻。” “啊!” 赵遹暗道自己真是喝多了,怎能如此荒唐,女儿的婚事怎可在酒桌上乱讲。 “徐泽是怎么说的?” “他说酒后谈婚论嫁对娴娘太不尊重,必得等你清醒了再说。”刘氏感叹道:“这孩子倒是明事理的。” 赵遹只觉得头大,自己以后还怎么面对及世。 “嗐——” 昨日喝的酒并不多,赵遹是心里有事,喝得又急,才会醉倒,徐泽年轻身体好,完全没有影响。 吃完早饭,徐泽就安排人去同舟打炭场寻来张三。 “太尉,你找小人?” 张三如今家业越发兴旺,却从没有忘记改变自己一生的贵人,而且徐泽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更是不敢怠慢,收到传唤就立即赶了过来。 “青尽兄,坐!” 徐泽拉着张三坐下,道:“你我兄弟交往这么久,不可生分!” 朝廷关于徐泽和登州营的封赏还未下来,但泸南平夷乱的事迹却已经在东京广为流传。 徐泽率两营降万夷、悬壁突入、猕猴攻敌、火烧连营、牛皋单挑千夷、关胜连破九寨、武松只身擒十八贼酋等传奇故事本身就自带流量,经说书人的艺术加工后,更是神乎其神。 越缺什么就喜欢吹嘘什么,外战不力的大宋太需要泸南这样酣畅淋漓的大胜振奋士气民心了,官府的默许和助推下,徐泽和登州营的名声早就传遍京城。 张三没想到功成名就的徐泽对自己还这么客气,颇有些感动,立即改了称呼,道:“社首寻我有什么事?” “当初由同舟社出资出技术,你们出人出场地组建同舟打炭场,已经过去三年多,打炭场的业务也早就突破了打炭本身,同舟社这三年的所得超过预期很多,实际是我们占了青尽兄的不少便宜。” “社首,话怎能这样讲,我——”张三话未说完,便被徐泽打断。 “青尽兄,且听我说,我们双方这种分配方式是不合理的,你知道我有海港,来钱更快,这打炭场,就交由你独立经营吧。” 张三起身就要下拜,被徐泽制止,急道:“社首,可是张三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社首明言!” 徐泽笑道:“青尽兄,你想岔了。我也不瞒你,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登州兵马的事迹在京城传得太盛,并非好事,以后恐有祸端,你不可再与同舟社牵涉过深。” 张三感到徐泽这话羞辱了自己,气道:“社首拿这些话激我,也忒小看我张三了!” 经过几年的交往,徐泽越发欣赏张三这人,正因此,不想他日后受到自己的牵连,但同舟社要做的事,是不能与外人道的。 “青尽兄,我且问你,若是以后天下有变,你可以愿意离开东京?” 张三愣住了,离开东京?为什么要离开? 他是真的从未想过这问题,这里不仅有他的家,更有他的童年、青春、落魄、梦想和辉煌。 他的一生已经和东京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了,天下有无数个张三,但只有一个东京张青尽,为什么要离开,离开了东京,张三还是张青尽吗? 张三带着一肚子的心思走了,尽管自己和同舟社还有一些隐秘的联系,但明面上的联系的确断了,他不明白徐泽为什么要坚持切割彼此的关系,但他明白自己确实切割不了东京的一切。 未时将尽,估摸着赵遹恢复得差不多了,徐泽再次来到草场巷街。 没有再喝酒,也没提令赵遹尴尬的女儿婚事问题,二人到书房详谈,徐泽以昨日听了赵遹不少故事为由,主动分享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故事。 赵遹以为徐泽要讲自己的家事和梁山故事,徐泽却是只字未提。 讲了遍及京畿、京东、淮南等路的匪患,及其背后的土地兼并、官府治理、朝廷政策等方面的因素,有数据有分析,一听就知道绝不可能是杜撰。 讲了祸及整个江南的花石纲之役,分析了社会各阶层在这场灾难中面临的困境和解脱办法——已经有很多百姓被逼出洋,而潜藏起来的明教却越发壮大。 讲了为满足天子大兴土木的私欲,杨戬不顾国朝两面开战,官兵民反的实际,置稻田务,将大片的百姓私田检括为官田,又将大量的荒田薄地强租给百姓。 讲了女直人的起源,与辽国、高丽的应对措施,以及女直人起兵后数次大败辽军的事实,甚至透露了女直人已经建立名“金”的国家,攻陷辽国重镇黄龙府的惊人消息。 讲了河北武备废弛,耗费巨力挖掘的堰塘好多已经干涸,一些军队的实有数编制甚至仅有编制的三成,而训练情况,更是连蜀地军队都不如。 讲了大宋帝国边打夏、夷两场大仗,边大兴土木,连着上马葆真宫、万岁山、明堂和大丕山治水等超级工程。 泸南动乱,朝廷仅派两千余军队入蜀平乱,而东京各大工地上的工匠却是常年数以十万计,全国忙着往东京输送花石的役夫船工则更多。 …… 直到娴娘推开书房门,赵遹才注意到徐泽早已离开,内心的惊天巨浪却还是一波接着一波。 徐泽今天讲述的内容超越了赵遹的想象极限。 有些是他亲眼所见,徐泽却比自己看得更深;有些只是传言,在徐泽这里却有详细的事件经过;有些自己闻所未闻,徐泽却能如数家珍。 赵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懂徐泽——接受的信息面和看问题的高度完全不一样,自己眼里难以逾越的大山,在徐泽那里可能不过是个小土包。 徐泽没有告诉自己的信息只会更多,赵遹非常肯定,皇城里那位天之子对天下大势的掌握,恐怕也远不及徐泽十一。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怎么能知道这么多!又为什么要告诉这些给自己这个对朝廷心灰意冷的离职官员?他就不担心自己会去天子那里告密么? 有多年实务经验的赵遹很清楚,搜集、分析这么多的信息,究竟需要怎样一个庞大和严密的组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眼界和格局的高低大小,而是出发点的问题了。 徐泽作为一个渔盗出身的武将,究竟还藏着哪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处心积虑地布局天下,究竟是要做什么? 娴娘见父亲刚才分明看到了自己,却又接着愣神,只得提醒道:“爹爹,该吃饭啦!” 赵遹惊醒,脱口问道:“娴娘,你觉得徐泽这人怎样?” 赵竹娴小脸瞬间染上红霞,娇羞道:“爹爹,怎好问女儿这问题!” 第三十四章 先锋 东京城东郊军营。 登州营到达京城的第五天,经过反复研究,朝廷的封赏终于落实下来。 武翼郎、权领登州第二将副将徐泽平乱定策有功,晋为正七品致果校尉,领登州第二将正将之职。 登州第二将共编五个指挥,除已编制的两个山地营和一个水营外,再调武卫军博州第一、二指挥至第二将听用。 宣毅军登州第一指挥指挥使牛皋勇武过人,数历战阵,多有殊功,迁密州胶西县县尉。 宣毅军登州第二指挥副指挥使武松破关斩将,擒获贼酋,有大功,任青州广陵盐务巡检司巡检,晏州出蜀夷丁转为该巡检司巡丁。 朝廷的宣诏使臣刚离开军营,徐泽麾下诸将就闹开了。 牛皋第一个跳出来,扯开嗓门骂道:“朝廷这是不怀好意啊,让俺老牛一个只知道打柴、打仗的粗人当什么县尉,这不是逼着俺犯错嘛。俺不去!朝廷这破官职俺不要了,社首,就让俺留在第二将当个小兵吧。” 武松跟了徐泽一年多,早已不是昔日清河县的冲动少年了,见徐泽不置可否,跟着表明立场道:“朝廷此举明显是要剪除社首的羽翼,我等都不是方面之才,去了新地方,自己做错了反倒是小事,牵扯了社首可就罪大了!” “社首,皇帝是不是受了奸臣的蛊惑?我们才在泸南打了大胜仗,打败了那么多的夷人,朝廷不应该这样对我们啊?” 时迁侠盗出身,身上多少还留有一些江湖气,跟着徐泽的时间也最短,又是辽人,不太清楚大宋朝廷的情况,但他知道徐泽任官的每一步都是皇帝亲自提拔,在他眼里,刚打了大胜仗,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冷落功臣。 梁义看不过,怒道:“什么奸臣!好事全都归于皇帝,坏事就全是奸臣的,奸臣也全是皇帝的臣子!当初朝廷要我们出兵平乱的时候,咱们又不是没想过朝廷会不安好心,都别吵了,社首心里肯定早有计划,不管做什么,我都听社首的!” 武松红着脸,暗自责怪自己白跟了社首这么久,还没梁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赶紧答道:“对,我只听社首的!” 牛皋没想那么多,接着道:“俺嘴巴笨,就是这个理!” 时迁意识刚才说错了话,急得满头大汗,道:“社首,我是逃难的辽人,没人正眼看的偷儿,要不是社首,早死多少回了,更不可能有现在的富贵,我——” “哈哈哈!” 徐泽不介意的挥了挥大手,打断了时迁的表态,笑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不用再讲了,这事要怪就怪伯远!” “俺?” 牛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委屈地问道:“社首,俺怎的错了?” 徐泽笑道:“你还没错?话题都被你带偏了,知不知道?” ??? 牛皋更懵了,挠着头,满脸无辜。 徐泽知道这厮生就一副迷糊脸,实际上比谁都明白,这是配合自己演戏呢。 “我由副将升为正将,是不是升了官?” “是。” “你和二郎各自履新,得了正式官职,算不算光宗耀祖?” “算!” “同舟社在密州和青州本就有网点,你们去了后,能不能保证我们的网点更进一步?” “能!” “把你们弄走,再换一批人进来,之罘湾就会变成别人的之罘湾?” “会!呸!不对,不会!” 徐泽环视四人,接着问:“你们都是我的心腹,当知道徐泽的志向和谋划,你们以为一个小小的之罘湾,够不够我施展拳脚?” “不够!” 徐泽又问牛皋和武松道:“若是打仗,只能选一个先锋,伯远、二郎,你们会不会争着上?”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燃起了斗志,道:“会!” 徐泽笑道:“这不就结了,既然我们迟早要迈出这一步,为何你俩就不能为本帅当好这先锋?” 徐泽第一次提到“本帅”一词,但四人却没注意心思这点,受限于同舟社内分级、分层的保密制度要求,四人都知道徐泽的布局中的一部分,也只知道一部分,但只是这部分信息,也足够让他们为徐泽心怀天下、布局天下的野心、气魄、能力和能量而心折。 特别是经历了这次泸南之行,不仅徐泽进一步蜕化,登州营所有将士的心态也都在蜕化。 从政和三年初入驻之罘湾建军开始,长达两年时间的持续练兵,使得众人多少有些迷茫,这期间除了牛皋儿戏般的剿了一次匪外,几无战斗,众人对登州营的实际战力并无明确的概念。 泸南平灭夷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终于让他们见识到了持久练兵的效果——相比起包括西军在内的其余禁军,登州营的强,是从纪律到士气、再到训练,再到意志的全方位强,彼此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 而登州营的夜校也不仅是识字这么简单,其间夹杂着徐泽大量私货的时政,是讨论发言最积极的课程。 出身贫苦的将士们虽然大多讲不来大道理,但其家庭薄弱的经济基础对政策的变化最为敏锐——朝廷一旦有恶政,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些人家。 一些人原本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没遇到好官,天公又不赏好饭吃,才会一年不如一年,但从大宋的东北走到西南,一路所见都差不多,甚至夷人的暴乱也是因为官逼民反。 这才知道,这个世道本就不会给穷人活路,若说这个世哪里界还有人间乐土,那就只有曾经的梁山和现在的之罘湾了! 从这一刻起,“登州营”作为一个整体诞生了自己的意志——强大登州营可以为自己的利益战胜任何对手,也应该为自己的利益而战。 带给同舟社和登州营这一切变化,并将带来更多变化的灵魂人物就是他们的社首徐泽,只要有社首在,就没有实现不了的目标,已经成为登州营官兵的共识。 牛皋和武松二人单膝跪下。 牛皋道:“末将愿为先锋,为社首夺城拔寨!” 武松道:“末将愿为先锋,为社首开新地打头阵!” 徐泽见牛皋和武松已经领悟自己的心思,扶二人起来, 对牛皋道:“回去后,我会派萧让来协助伯远,合你二人之力,一个小小的胶西县尉应该难不倒伯远吧?” “嘿嘿,俺这下就有信心了。” “二郎,为主管,无非人财二字,若有所需,尽管说,我会让青州网点竭力支持你!” “末将明白!” “你们放心,只要我做的不太过分,在伐辽胜利之前,朝廷不会找你们的事,而且,我们也不需要等到朝廷北伐成功,多则五六年,少则两三年,你们就会重归我的麾下!” 喜欢水浒新秩序水浒新秩序。 第三十五章 显谟 皇城垂拱殿。 天子召新任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入对。 看着陛阶下英姿勃发的徐泽,赵佶有些恍惚,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有些不认识这个年轻的臣子了? “徐卿,朕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卿,离今日还不足三年吧?” 徐泽恭敬答道:“回官家,是两年七个月零九天前,在太尉府。” 皇帝颇有些感慨,曰:“彼时,卿还不过是一个青涩少年,谁能想,仅仅过去两年,卿已成了朕的定乱重将!” 徐泽语气恳切道:“臣唯愿不要这定乱之功!” 赵佶来了兴趣,问:“卿此语何意?” 徐泽拱手道:“只因国朝边境常年不宁,臣才学得这一身本事以杀夏辽蛮胡,但阵上厮杀终是拿命博富贵,稍有不慎,非死即伤,非臣所愿。” “臣愿大宋江山万载,疆域万里,境内再无水旱饥谨,境外亦无蛮胡肆掠,圣天子德布四方,万国来朝。臣只需写几本书,做些小买卖即可安度一生,做个吃喝不愁的米虫,岂不更美?” 徐泽这段话并非全是虚言,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现实不是游戏,只要动乱就会死人,而且是成千上万的死。 泸南的夷人动乱仅仅持续几个月,死于战火兵灾的汉夷百姓就数以万计,轮缚大囤之战结束时,数千夷人毅然蹈火的场景,深深的震撼了徐泽的心灵。 没有谁是天之宠儿,也不会有人甘愿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生存的希望,乱世一起,无论是谁,都只能被乱世裹挟着去拼搏、去竞争、去杀死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混沌的乱世,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就算是手握重兵的军头亦少有善终,这种恐怖和绝望,要远胜于赴火而死的夷人。 这也是历史上,弱宋即便烂透了,仍有大批的人死守着这个国号不放的原因之一——只有这样,上层才能尽可能的保留既得利益,下层也能少经历几年的绝望乱世。 御极十六载的天子自有一套观察人心的手段,徐泽的话中有无真情实感,赵佶还是能分辨的,当即松了一口气。 天子叹曰:“卿之愿,亦朕之愿也!望卿再接再厉,专心练兵,待朝廷挥师北伐,再立新功!” 徐泽注意到了皇帝的情绪变化,答道:“臣必不负官家信任!” 赵佶略作沉吟,想到了前番对徐泽部的处置,还是有些担心这个年轻气盛的臣子会转不过弯,乃转移轻松的话题。 “徐卿这是第三次问对吧?” “是!” 出兵蜀地前,在宽衣天武军军营,检阅完毕时,皇帝曾召见了徐泽和关胜、郝思文,但彼时只是例行公事,并没有与徐泽单独问对。 天子戏谑曰:“刚才卿提到写书,前两次入对,卿的大作和,朕可是一直在拜读。” “去海三百里,有澎湖,其屿屹立巨浸中,环岛三十有六,如排衙……” 见天子即兴背诵了一段原文,徐泽惊道:“陛下竟有过目不忘之能!” “哈哈,卿之奇事经皮猴子的妙笔,朕时常观读之,自是记得一些片段。不知徐卿此番平乱,可有记述?” “有!臣已带来。” 天子甚喜,对内侍李彦曰:“快取来。” 入对之前是要搜身的,徐泽即便拿的是书籍,也不可能带进殿,必须放在外殿。 趁李彦取书的时间,赵佶问:“卿第一本书侧重于趣味,第二本侧重于奇险,这第三本可有侧重?” “回官家,臣这本书侧重于记实,行军打仗涉及机密颇多,恐不能流传。” 李彦一会功夫就取来了书。 “?” 赵佶当即翻看起来。 相较于徐泽的前两本书,枯燥很多,但胜在数据翔实,分析透彻,有夷人历史介绍,有夷汉冲突的根源分析,有大战的具体经过,有大战之后有泸南夷人分布和隐忧。 这本书的作者——当然不是徐泽,乃是蒋敬秉承他的意思所写,实际有两本,交给皇帝的这本删减修改了一些内容,核心思想是官军平乱做了很大努力,但泸南夷乱隐忧依然存在,后期镇守维稳的压力更大。 徐泽虽然打心底里已经放弃了赵佶,但对泸南局势,还是想再努力一下。 赵佶简单翻阅了一些内容,疑惑道:“以徐卿之意,平乱之事只成功了一半,后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一半都说多了,特别是皇帝的无脑操作使得局势更加复杂,但这些事徐泽自然不会记在书中,他又不是真正的“朴臣”。 徐泽严肃以对,答道:“臣以为,夷汉冲突的根源并未消除,只要夷人判断自己有挑战官兵的能力,就肯定会再作乱。” “唔!”天子没继续纠结这问题,问曰:“丁升卿对徐卿制作的地图和沙盘多有推崇,说此两项乃军国利器,徐卿可否为朕说说?” 徐泽笑答:“此乃走马承受抬爱,臣之沙盘和地图制作之法,和模型制作之术类似,皆是利用一定方法,将实际物品弱小至地图或沙盘上……” “目前此法还不成熟,计算高程、坡度等要素的方法并不准确,官家可遣几个算学大家研究此法,定会比臣做得更好。” 天子对这事的兴趣其实不甚浓,听了徐泽介绍后,发现并无特别之处,便略过此节。 “对登州第二将扩编一事,徐卿可有计划?” 登州本来只有一将兵马,所谓“第二将”,本就是为了平乱,随意甩给徐泽的空壳编制,现在五个指挥的兵马也已经安排的满满的,赵佶问的其实不是“计划”,而是“想法”。 徐泽答道:“以臣之年纪,能为正将,必是官家乾纲独断,力排众议之结果,调整部属更是官家对臣的保护。臣唯有一心练兵,待他日北伐燕云,用实实在在的战功回报官家的恩遇!” 天子满意点头,对徐泽的使用上,他确实任性了一回,赵佶相信,以自己的手段,压制这个年轻的边将完全没问题。 至于北伐成功以后的处置,本朝开国时,多少年富力强又有威望的武将,还不是被太祖太宗轻易收拾了? “好好做,待北定燕云,朕希望显谟阁能为卿留一位置!” 显谟阁和景灵宫是大宋存放功臣画像的地方,赵佶这是提前给徐泽许诺了。 “臣必不负官家恩遇信重!” 出了城,徐泽回望东京,垂拱殿内,自己和赵佶都很认真在做戏,但二人都清楚,彼此之间的不信任早就存在了。 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入对了,待日后,再回东京,必是另一身份和心情。 第三十六章 弯路 “徐,徐将军!” 一个有些拘谨的声音打断了徐泽的遐想,扭过头,就见一个背着行囊的陌生年轻人正躬身向自己行礼。 “阁下是?” “小人是东城甲仗库副使凌振,半年前登州兵马来京检阅后换装,在甲仗库有幸得见将军尊容。” 凌振约莫二十四五年纪,个子不高,有些腼腆,态度非常诚恳,似乎有求于己。 轰天雷凌振? 这又不是幻想世界,大宋可没有火炮,更不可能有“能打十四五里远”的神器,这位幻想位面的神人恐怕要失业了。 “凌副使找我有事?” 凌振掏出一支同舟社售卖的单装震天雷,将管口对着远处的一棵大树,做出点火的动作,又比划着火药出管发射的轨迹。 “小人觉得若用铜铁为套,铁丸为子,加大火药的量,将此物扩大若干倍后,当可以用于军阵杀敌。” 人才啊,烟花被自己“发明”出来几年了,整个大宋都将它当成好玩之物,唯有此人觉得这东西还可这样利用。 徐泽不清楚凌振的来意,没有贸然表态,道:“哦,凌副使既有此想法,为何不自己去验证?朝廷重视军工发明,此物若是做成了,当能在战阵上建立奇功,我想官家当不吝一官半职吧?” 凌振苦着脸,老实回答道:“好教将军知道,小人已经验证了,而且有很多次,只是,只是一直没成功,不得已,才来寻将军。” 说话的时间,徐泽已经注意到凌振的手上有火药燎伤的痕迹,颇为破旧的袍服上,也有一些烧穿的小洞。 “为何要找本将,你该不会是觉得本将的同舟社卖震天雷,就能做出其他的东西吧?” 凌振犹豫片刻,心一横,道:“小人虽然实验多次都没成功,却得出了一个结论,朝廷的火药配方和制作工艺,与同舟社完全不一样,用朝廷的火药,最多能做出震天雷,却做不出小人想做的东西。” 徐泽眼中冷芒一闪而逝,问道:“你何时得出这样的结论?” 凌振没注意道徐泽的眼神变化,诚恳答道:“昨日才想明白。” 徐泽追问:“还有哪些人知道这个结论?” 凌振红着脸,答道:“小人这些年的一点积蓄和俸禄全买了火药实验这物事,搞得老婆都没钱娶,一直被同僚笑话,哪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 听凌振这语气,为了造炮混到了这份上,还不死心,这是把投奔自己作为实现梦想的最后一博么? “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回将军,没有了!” “朝廷的火药配方严格保密,本将也不知道,而且同舟社的配方和工艺也有很多问题,正在改进,你既有此意,可愿辞了这甲仗库的职事,随我去登州?” 凌振神情激动,下跪道:“谢将军收留!小人,小人来找将军前,就已经辞了职事。” “好,跟我来。” 徐泽回到军营,给梁义明确次日拔营时间后,立即命时迁进城找朱贵,核实凌振的底细。 由不得他不谨慎,徐泽早就在利用制作烟花爆竹做掩护,偷着进行火药武器的实验。 火药诞生的最早时间已不可考,但不同于后世的偏见,从火药诞生之后,“古人”就一直致力于火药武器的研制和运用。 两百年多前的唐昭宗元年,杨行密率军围攻豫章时,就用火药烧了龙沙门。 大宋更是因为军力不振,极端重视各种高新科技武器的研发,对火药同样有较深的研究,东京的“广备攻城作”下设21个作坊中,就有专门生产火药“火药窖子作”。 而且,研究成果还很丰富,发明的武器就有火箭、火球、蒺藜火球、铁嘴火鹞、霹雳火球、毒药烟球等,徐泽的水营就配有少量火球。 但这些武器对火药的利用,主要是靠“燃烧”“助推”和“烟熏”特性伤敌,并没有用到其“爆炸”特性。 如火箭就是一个冲天炮绑在箭矢上,用于增加箭矢射程。 火球听名字就知道其伤敌原理。 “火炮”则是用投石机抛射燃烧的火药球。 蒺藜火球是一种守城武器,把火药、三枝六首铁刃用纸包裹好,用麻绳从中间穿过,外面放上八枚铁蒺藜,用烧红的铁锥点燃,等燃烧火焰后再施放。 铁嘴火鹞,用木头制作成鹞的形状,头部用铁封住,尾部用干草扎上,把火药装在火鹞尾巴内部。 霹雳火球用于对付敌人挖地道,用干竹子制成,中间装火药,敌人挖地道,就点燃霹雳火球,产生大量烟雾,用以薰烧敌人。 毒药烟球是生化武器,加入了砒霜、麻茹、沥青、狼毒、草乌头、巴豆等配料,据说释放后可以让敌人口鼻流血。 不过徐泽估计直接给人吃下去效果更好,但长期放置再用火药烧灼,又是在空旷的战场上,其杀伤究竟有多厉害,值得思考。 倒不是朝廷不想做出更厉害的火药武器,而是因为此时火药的性能不足以支撑更多的研制方向。 前世徐泽曾在网上看过仁宗朝的官修兵书中关于火炮药球、毒药烟球和蒺藜火球三个火药配方的介绍。 如火炮药球,配方为晋州硫黄十四两,窝黄七两,焰硝二斤半,麻茹一两,乾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竹茹一两,黄丹一两,黄蜡半两,清油一分,桐油半两,松脂十四两,浓油一分——乱七八糟的成分一大堆。 很明显,大宋点歪了火药的科技点,这也是徐泽敢放心做烟花卖的原因——做烟花的火药也故意掺了不少杂质。 朝廷之所以在火药的研制上走了弯路,是因为最早的火药源于方士炼丹中的无意发现,而方士又认为火药的原料合炼易于起火爆炸,炼制时必须根据五行原理“伏火”,即在配方里添加了一些东西,将火药里的火气给慑服。 然后,这一工艺传统就保留下来。 有这么多杂质,性能极差的火药,都能被大宋开发出如此多样的武器,要是让朝廷知道自己有更好的配方,哪还得了! 现在,凌振跑来,说你的配方比朝廷好,徐泽敢不谨慎? 徐泽其实知道火药的最佳配方,但受限于武器材料的不过关,最佳配方未必就是最好配方,而且实验配方和批量化生产,又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他也是借助生产烟花的掩护,实验了好久,才掌握一些数据,但如火炮这类动静太大的实验就只能放在海东岛——经过两年的发展,海东郡终于具备了做一些实验的人力和物力条件。 徐泽可不希望这个节骨眼上,因为这个意外的人物,出什么问题。 第三十七章 自古 登州之罘湾。 赵永裔来这里已经三日了,仍被这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海港震撼着。 这里的一切都不同于大宋其他地方,人更精神,地更干净,百姓和军队的关系更加紧密,就连乡里上户和下户之间似乎也更加和谐,全没有其他地方泾渭分明,相互敌视的感觉。 赵遹被徐泽密集的信息轰炸后,彻底失去了平静的生活,接连失眠了三个晚上,只能放弃无谓的挣扎,与赵永裔详谈了大半日,亲自将独子送到徐泽手里。 尽管没能一举诓来赵遹,但徐泽并不急,赵遹身份特殊,刚刚遭皇帝弃用,被关注度很高,也不适宜马上就来之罘。 他派儿子过来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所谓观察徐泽的具体布局,只不过是为自己多年坚守的忠君报国信念坍塌找个心理安慰而已。 徐泽让赵永裔接替萧让的职司,这点小事对于从小目睹父亲做事的赵永裔来说,根本没多少难度,每天处理完手中之事,还有大量的闲暇时间用于观察之罘。 但今天不行,同舟社各职司负责人都回到之罘,要召开重要会议,他也要列席会议并做记录。 “今天会议共两个议程,一是各职司汇报这段时间工作情况,二是布置下阶段任务目标,下面开始。” 众人早就习惯了徐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风格,迅速进入议程。 朱武率先汇报:“共建会这两年运行良好,已经囊括蓬莱和牟平各大半县,入会民户共计二万五千三百七十八户。” “入会的村社生活条件普遍改善,对没入会的村社影响很明显,文登、黄县和莱州莱阳均有民户请求入会,因社首率大军在外,人力有限,武怕动静过大引起官府关注,未敢同意。” 朱武还未讲完,赵永裔手下的就笔一滞,差点染黑了前面的记录——户数田亩乃一国根基,徐泽竟然在挖官府的根基,而且已经挖了这么多!父亲没说错,这个徐泽不得了! “嗯,你做得很好!” 徐泽看到了赵永裔的反应,却没在意,肯定了朱武的成绩,道:“暂时不要急于发展,但准备工作还是可以先做的,先将各县的入会积极分子集中到之罘湾,组织一个月左右会务发展培训,培训结束,再本着‘自愿’‘自发’的原则,由各地自行吸纳会员。” “原则上,向东,牟平、文登可以连成片,发展直属村社;向西,蓬莱、黄县和莱阳,以当地民户自发结社为主,我们暂时不参与直接管理。” “另外,保丁训练不能放松,这是我们的后备兵员,也是关键时刻民户自保的重要手段,必须抓紧,所有入会村镇必须训到训实。” 随着共建会的业务逐渐拓展,朱武越发认识到这种扎根于最底层的组织,在动员力和组织力上的可怕能量。 开渠、修路等大规模集中使用人力的徭役,即便是官府也非常头痛,宁愿花钱养厢兵,也不敢轻易动员百姓。 但对共建会来说根本不是事,只要道理将明白,上户出钱,下户出力,完全是当成自家的事在干。 目前,共建会的活动半径仅限于之罘湾附近,且积极协助官府催粮缴税,还没有引起登州官府的过度关注,以后动静闹大,再施行社首的田亩清查计划,绝对会被官府和一些享受了特权的上户视为洪水猛兽。 但走上了这条道就没有回头路了,相对于少华山的胡闹,共建会的事务才是真正的挖朝廷墙角,虽然很刺激很有成就感,但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 经过徐泽几年手把手的指导,朱武如今做事也很重视计划,请示道:“社首,有没有具体时限?” 徐泽早就有计划,道:“半年内,之罘以东的牟平、文登两县要全部纳入共建会,一年内,向西一直扩展到莱州境内,主要建立村社互助组,协助官府催粮缴税。一年之后,再协定租税。” “计划不能死板,要有一定的弹性,预防意外情况,依据形势发展而调整。” 朱武恭敬答道:“武明白了!” 清查田亩的计划暂时仅有徐泽和朱武知道,这种利益关天的大事,不到施展前,不能透露。 徐泽估计事情不会照着自己的计划走,登州的问题很多,自己能发现的,通判宗泽应该也能发现,这位老官肯定不会安于现状,迟早会有动作。 但仅仅两步走的计划,也够众人兴奋了。 参会的各职司首脑们都从徐泽的时间安排上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一年之后,同舟社之下的共建会就要逐步取代官府,控制整个登州地区,这是众人期盼已久的计划,自己必须要努力,负责的职司绝不能拖后腿。 褚青汇报商社运行情况,道:“远洋商社自组建以来,已经扩张两次,今年的净收益预计在三十万贯以上。” 说到此处,褚青望了一眼正在记录的赵永裔,见徐没有表示,接着说:“倭国直航海东,和经流求国补给后,再直航南洋的航线都已经顺利开通,暂时挂远洋商队牌子,但收益另算,具体运行情况,我已拟好了报告,请社首过目。” 这两条新航线完成试运行后,分别由褚垠和黄仲负责,先用海东自产的白糖、宝石和鹿皮等特产,换取倭国的硫、铜等矿产,在海东提炼后,部分铸成铜币,交由南洋航线换取象牙、犀角、香料、染料、布匹等特产,再返回倭国和高丽交易。 待航线形成规模后,获利将远超共建会的远洋商队,是以徐泽一开始就将其控制在自己手里。 顺便提两点。 一是熊蒙去年就寻到了琉球群岛,岛上还没有出现徐泽映像中的“三山”王国,正处于互相攻伐吞并的一盘散沙状态,熊蒙提议出兵占领此地。 徐泽考虑到来自朝廷的压力和即将开始的辽国攻略,不能贸然在遥远的海域开辟新战场。 而且,因为文化差异,占领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镇守维稳,才能慢慢同化这些岛民,同舟社的宝贵人力和时间不能浪费在那片岛屿上,由是否决了熊蒙的建议。 但徐泽也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乃授予费保“山南国主”之印,让其带着自己的海盗船队去经营琉球群岛。 给其的任务目标是不求控制全岛,只需暂时能在南岛站稳脚跟,保证海东郡的硝石矿产供应即可。 二是经过几年的经营,郑天寿已经在哥罗富沙建立了一个以宋人移民为主的城寨——天南寨。 遵循徐泽的吩咐,天南寨主要做转口贸易,且所得金银等贵重财货都转回了大宋,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又不炫富,与当地土著暂时还能友好相处。 第三十八章 贼船 同舟社的海外据点已经有了海东郡、琉球国、山南国和天南寨“两国一郡一寨”四处,说出来挺唬人。 其实,除海东郡外,其余三地,暂时都不能给同舟社的发展提供长久的武力支持,甚至于若是徐泽实力不济,还有可能被流求国和山南国两帮成长起来的海盗反噬。 徐泽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还没狂到现在就布局全球,这些海外据点因为距离过远、文化差异很大和人口基数太少的关系,都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迅速消化的。 之所以布局,除了给走途无路的江南百姓一个希望,再就是远洋贸易赚钱的同时,在这些无国家,或有国家,管理体系却很松散的地区,顺手取得补给港,并埋一个楔子而已。 若自己今后能在大陆上成功,取得了天下,有这些据点,有航行于大洋的舰队,再派一支军队和几批儒生,花上若干年功夫,即可让几座岛上的土著归于王化。 即便自己失败了,没能力兼顾这些据点也无所谓,以李俊、郑天寿、费保的手段,至少可以在几座海岛的发展历史上,留下自己名字和事迹,很多年以后,就能给后人留下一个“自古以来”的理由。 徐泽简单看了几眼褚青的报告,指示道:“海东郡的玻璃生产规模还较小,目前先投放辽国、高丽和倭国市场,待流求和海东郡的实力再增长一些,再扩大生产,届时,再开通直航明州和泉州的航线,赚钱将更容易。” “除了玻璃、宝石、白糖这些暴利行业,其余的都减少产出,商社要逐步加大粮食、棉麻和布匹等战略物资的购入。” “钱可以少赚一些,但必须吃饱穿暖,海东郡和之罘湾都要建立粮栈,一年内,在考虑外徕人口的前提下,两地都要储备两到三年所需的粮食等物资。” 褚青激动答道:“属下明白!” 徐泽提到战略物资的储备,野心已经暴露无遗。 褚青想起当初梁山上,父子俩性命难保,惶惶不可终日,得遇徐泽后,才过上安稳日子,其后逐渐见证同舟社的不断强大,自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同舟社里,没有人能比行遍天南海北的他,更清楚徐泽布局四海的魄力有多大,褚青非常确信,以徐泽的布局和谋划,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绝对能带领同舟社闯出一片广阔的天地。 赵永裔握笔的手在颤抖,虽然只能从朱武和褚青的话中听出一鳞半爪,但也足够让他得出结论——父亲最大胆的推测都不及徐泽野心的一半,自己怎么就听信了大人的忽悠,稀里糊涂跑到登州来,这下是真的上了贼船了! 他是不会犯傻跑到官府去告密的,徐泽敢让他列席会议,肯定会有后手,再说自己又有什么动机去告密? 从自己到登州这一刻起,自家就已经和徐泽捆绑到一起,只希望父亲的眼光没有问题了。 还未等赵永裔感慨完,阮小七又接着抛出令他更加震惊的消息——徐泽竟然早已插手辽国的战事! “社首在蜀地平乱的时间比预期稍微长了些,辽国黄龙府攻陷的消息传来,我担心金人一旦南下攻下辽阳府,苏州击鼓可下,便擅自作主,增加了扩编计划,将水营八个都改成了十个都,山地营三个都改成了五个都,请社首责罚!” 这事孙石早就给徐泽汇报过了,并不是阮小七的“擅自作主”,而是张绍、孙石和他三人的共同决定,但毕竟是涉及授权的大事,阮小七知道必须有个交代,决定自己一个人背下这锅。 “出兵平乱前,我就授予你和张老军事主导权,辽、金形势变化太快,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你做的没错,为将者,就该有临机决断的魄力!” 徐泽没有在这事上深入,放权和监督是个永恒的话题,即使通信手段高度发达的后世,也没能很好的解决这问题,此时更不该拿这事小题大做。 “部队扩编以后,训练必须跟上,标准不能丝毫降低,水营的船暂时不能增加,让将士们先克服一下!” “属下明白!” 徐泽看向张绍,张绍笑着摇摇头,很多事情他都私下跟徐泽汇报了,没必要再上会讲。 时迁和梁义也参加了会议,但二人刚回来,情况不太熟,也都是带着耳朵来,只听不说。 “社首,入学的孩童太多,书院的压力太大,小生可是遭不住啊!” 陈淳见没人发言,张口就开始诉苦。 徐泽一直对书院很重视,要钱给钱,要人,嗯,还是给钱,自己去挖人,并且从课程制定到教学实施都会亲自把关,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到书院走一走。 不仅是培养人才的需要,通过几年的运行,少社队这个书院中发起的组织,不仅能在对内监督上起到非常好的作用,而且,少社队成长起来的孩子,对同舟社的向心力,远超其他人。 共建会成立以后,徐泽还指示朱武加强各村合办学校的领导,保证所有适龄儿童都入学暂时是不可能的。 但通过设立奖学金,优等生报送入之罘书院等激励政策,还是能够最大限度的网罗优秀的人才苗子。 陈淳除了任之罘书院祭酒外,还要经常巡察各村合办学校,压力确实有些大,但要说有多累,倒是不至于。 徐泽知道他的小心思——这位痴人是羡慕自己的好友蒋敬跟着徐泽走南闯北,既行万里路长见识,还能学到标绘地图、海图等数学运用的专业知识。 “敦质,书院这摊你一直做得很好,我知道你的想法,但现在没人比你更合适,若你能物色到合适的人选替换,我就让你去海东,主持实验场。” 陈淳喜出望外,道:“社首此言当真!” “当真!” “哈哈,那好,正好肃之兄回来了,社首请批我半月的假,我这就回乡,定要说服我那族兄来之罘,坐馆教书,淳不及族兄十一。” 还能这样坑亲戚? 徐泽严肃问道:“敦质,你可知我之罘书院教书不同他处,必得头脑灵活,认同我们自己编写的教材才行?” 陈淳拍胸脯道:“社首放心,族兄绝非迂腐书生,淳爱好杂学,就是受了族兄的影响,族兄谦谦君子,比我更有定力,也更适合这副担子。” 陈淳是个真正做学问的直性人,他当初被徐泽掳上山,见识了徐泽的“高深学问”后,就留了下来,又从梁山跟到之罘,也是想学更多的学问,强行留他在书院教书,确实为难他了。 徐泽点头道:“好吧,若是还有其他族人想来之罘发展,你也一并都带来吧。” “谢社首关怀!” 第三十九章 天下 会议结束,徐泽留下阮小七、时迁和梁义,交代军队训练和轮战事宜,没见过血的“都”要分批送到海东轮战,正好适当掩饰之罘军队严重超编的事实。 朝廷补充到登州第二将的武卫军博州两个指挥,到现在还在路上,就这行军速度,基本不用指望他们能做什么了,但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徐泽还是会给他们一个机会。 待三人受领任务离去,赵永裔已经整理好的会议记录,交给徐泽。 “垂德!” 徐泽喊住准备退出去的赵永裔,问道:“今日列席会议,有何感想?” 父亲说徐泽用兵,要么不动,动则直切要害,果然没错,这么快就要逼自己表态么? 赵永裔犹豫片刻,拱手问道:“永裔虽然不知徐将军何时开始布局,但有今日之局面,想必登州一地,甚至京东两路都不够将军施展抱负,你是要取赵氏而代之么?” “哈哈哈!” 徐泽没想到赵永裔如此锐气,竟然直截了当问出了这种再无回旋的问题,反问道:“你觉得呢?” 赵永裔已经豁出去了,再不保留,道:“我觉得将军就是有此意!” “眼界还是不够啊!” 徐泽叹道:“若是光勋兄在此,绝对不会问这问题!石头,去取地图来。” 赵永裔见徐泽装老卖老,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暗自吐槽虽然我也这么看,但这话明明就是父亲的猜测。 孙石取来几张地图,徐泽一一展开。 “这是西汉的疆域图,这是东汉的,这张是前朝的。” 这些地图都是徐泽根据前世的记忆画出轮廓,然后交由蒋敬查阅史书古籍校正,且都填上了相应的地名,赵永裔当场就被震撼到了。 “这是本朝的疆域图,这里是辽国,女直人的金国现在势力应该是这一片,这是高丽,这是夏国,这是吐蕃诸部,这是大理,在夏国以西的汉唐故土,还有好多国家。” 没等赵永裔消化完,徐泽又接着展开一张海图,脸不红心不跳的画了几个大饼。 “这是我们现在的所处的之罘湾,这里是山南国,这里是海东郡,这是流求国,这里有天南寨,嗯,都由我掌控。” 徐泽看着目瞪口呆的赵永裔,问道:“垂德,你觉得,这偏居一隅的赵氏弱宋,有什么资格值得我取而代之?” 赵永裔真没想到徐泽的心有这么大,但震惊归震惊,从小跟着赵遹耳濡目染,也不是好糊弄的。 “且不说将军占有的都是远离中土的蛮荒海岛,就算将军真有雄兵数万,又何以取天下守天下?” 赵永裔问到点子上了,平定乱世的开国皇帝,靠的是手中军队和背后的利益集团,打败所有竞争者,让天下人看到结束乱世的希望,他就能得到天下。 而经历了朝不保夕的乱世之后,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想再经历那样的混乱,能够维系天下人安居乐业的政治符号——皇帝就合理合法的拥有天下,哪怕坐在那位置上的,是一个傻子或者只知玩乐的混蛋。 在天下没乱之前,谁要是敢跳出来高喊重定天下,就肯定会被绝大部分的“有识之士”群起而攻之。 因为,你能不能取得天下没有人知道,即使你最终真能成功了,就一定比现在的朝廷更好? 而且,摆在眼前的,因为你搞事导致天下大乱,“有识之士”的利益铁定会受损,不反对你反对谁? 没有“有识之士”支持,你即便能胜一场两场,待地盘扩大,还能靠手下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治理不成? 徐泽戏谑问道:“垂德,你似乎搞错方向了,我何时说过要做倡乱者?” “反倒是从梁山泊到之罘湾,再到泸南,甚至海东郡和天南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安定天下,是让无食者吃饱,让无衣者穿暖,让作乱者授首,若是大宋都是我这等忠贞之士,又哪来什么动乱?” “你!” 赵永裔没想到徐泽如此无耻善辩,一时语塞。 “哈哈哈!” 徐泽走进赵永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光勋兄让你随我来之罘,难道是因为担心自己落魄,找我这个武官帮你谋个出身么?你既然上了同舟社这条船,就没有下去的可能,又何必再纠结?” “你所顾虑者,不过是我徐泽这个人,究竟是个只知祸乱天下的无脑莽夫,还是真能改天换地济世救民的豪杰。” “这个问题,你不用问我,只需走出这道门,看看之罘百姓的生活状态,就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 “这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天下,这对内搜刮无度,对外卑辞厚币的赵宋,远比你想象的更弱!” “但,徐某没兴趣去抢夺,我要做的,只是在这乱世来临之前,打造一个不同于大宋的‘梁山’,待到真正乱起,自会有人请我下山,荡平这浑浊不堪的天下!” 赵永裔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官衙,一个人来到码头,坐在锚墩上,吹着凉飕飕的海风,期望自己的头脑能够冷静下来。 他终于感受到了前些时日父亲的迷茫和痛苦,赵永裔不是五谷不分的膏粱子弟,小时候,赵遹经常带他深入田间地头,了解民生疾苦,对底层百姓的生活状态有很清醒的认识。 所以,来之罘仅几日时间,赵永裔就已经知道这里的百姓究竟处在怎样的生活状态,更知道徐泽的道理无可辩驳。 可更因为这点,让他痛苦——毕竟从出生以来的受到的教育,都在告诉他,太祖终结了混沌不堪的五代末世,历任天子和百官又共同缔造了这士大夫的天堂。 即便强如汉唐,官僚士大夫的生活也远不及本朝安逸,赵永裔曾经生活在这个阶层里,更清楚官僚的本质和顽固。 现在他明白了,徐泽的确没有祸乱天下的想法,因为他的野心更大。这人的可怕之处在于,明明是择人而噬的猛虎,却装成温顺可触的狸猫。 骑墙不会有好结果,徐泽已经在做和朝廷翻脸的准备,自己一家人又该何去何从? 一群之罘书院的高年级学生走了过来,赵永裔认识为首的少年叫杨喜,因为其人经常出入徐泽的官衙。 杨喜径直朝赵永裔走来,行礼道:“赵机要,抱歉,我们需要用训练船。” 赵永裔发现自己坐在了绑缚训练船的锚墩上,尴尬回笑,让到一边。 少年们熟练的放开锚绳,操纵帆船即将离港时,一个少女跑了过来,喊道:“喜子哥,莫离太远,晚上来我家吃饭,杨叔也在!” 站在船上指挥位置的杨喜嗯了一声,少女没听清,又喊:“喜子哥!” 杨喜挥挥手,喊道:“听到了,二丫,你回去吧。” “喜子哥——” 船上,一个顽皮少年学着二丫的声音调侃杨喜,引来一阵哄笑。 杨喜见红着脸的二丫跑远,才扭过头,虎着脸,道:“张荣,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去远洋船队实习了?” 叫张荣的少年却是不怵,回道:“队长,少社队挑人做事向来都是凭本事的,你要是为了二丫取消俺的名额,俺以后可要闹你们洞房的!” 杨喜笑道:“少废话,月底考核见真章!” “好嘞,开船——” 直到训练船消失在视野里,赵永裔才起身,感叹道:“还是少年好啊,心思单纯烦恼少!” 第四十章 内外 家长里短的事最是扯不清。 张绍原本因为林冲乱钻营召来“谋逆”横祸,差点害死自己一家,对这个女婿一肚子意见,又因女儿任性,几乎死了心,干脆认了锦儿,指望由义女婿史进给自己养老送终。 去年底,林冲来信说秀娘有喜,年后生产,老张还端起架子,硬是不回信。 结果,今年初,林冲再次来信,说秀娘已经生了个胖小子,老张有外孙了! 这下,张绍立马放下了矜持,当日就收拾行装,赶到沧州,一住就是个把月。 毕竟是血浓于水,张绍其实早就原谅了秀娘,在沧州享受了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后,连带着对林冲的印象也改了不少。 人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林冲经历了一番磨难,除了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妻小身上外,也会考虑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只是,越想越迷茫。 所以,柴进建议他给岳丈去信时,他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张绍虽然不满林冲的“不务正业”,但对他的一身好本事却是很认可的。 在沧州的这段时间,见识了云翼军沧州驻军的稀烂模样,再对比登州营官兵的昂扬锐气,心下便有了计较。 张绍劝秀娘,趁着林冲还年轻,赶紧换个地方做点正事,留在沧州和柴家那浮浪子掰扯不清,迟早要再惹祸事,登州副将徐泽正是用人之际,林冲去了那里,绝对不会埋没这一身好本事。 秀娘随后便向林冲说了这事,但林冲未置可否。 六月份,天子听从了蔡京的建议,命都水使者孟昌龄调役夫数十万,耗时数月,凿开大伾山,使原本在大伾山回环的黄河水流直通,出现了新情况——黄河直流后,湍激猛暴,遇山稍隘,往往泛溢。 九月下旬,上游连日大雨,黄河再度冲毁了堤坝,处于下游的沧州成了一片汪洋,连林冲所在的军营也被冲毁,沧州大地主柴进更是损失惨重。 好在沧州地势平缓,洪水来了,远远就能看到,军营毕竟还是有人预警的,林冲一家倒是没有被冲走。 待洪水退去,瘟疫又起,林冲只得辞了正忙着兼并无主土地的柴进,投奔远在登州之罘的岳丈张绍。 徐泽回到之罘后,就听张绍说了这事,前两天因公务繁忙,并未接见林冲。 在这个世界摸爬滚打了几年,徐泽早没了当初的愤青和洁癖心理,已经能够心平气和的与林冲交流了,何况本世界里,林冲家庭和美,本人也没多少负面形象。 是以,今日处理完“正事”,徐泽便接见了林冲。 “林教头,一别经年,在之罘住得可还习惯?” 其实,当初在东京,徐泽尽管和林冲见过几次,但彼时二人地位不对等,林冲根本就没拿正眼瞧过徐泽,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此番见面就谈往日交情,也算是给足了林冲面子。 “不想将军竟还记得小人!林冲早就不是教头了,将军请直呼小人姓名吧。” 林冲虽然激动,却没忘记岳丈的嘱咐,知道徐泽最不喜死守着往日身份的人,想在之罘博出身,就必须放下架子主动适应。 徐泽点点头,越缺什么就越吆喝什么,原剧情中,林冲为了体系内的身份,一味退让,最终导致家破人亡,落草为寇后,仍放不下“教头”这个称呼。 但这个世界,他投奔了自己,只要不傻,凭着一身本事和张绍的情面,总能博个更好的出身,自是没有再守着芝麻大“教头”之职的必要。 徐泽刚“教训”完赵永裔,心情正好,道:“我与秀娘姐姐同辈,便呼你林兄吧。” 林冲心里激动,觉得来之罘的选择做对了,嘴上却连称不敢。 对林冲这种被动型性格的下属,直来直去的效果更好,徐泽见他还扭捏,便直接问道:“林兄当知,之罘当前正处于扩张期,处处都缺人,不知你有何想法?” 徐泽这意思是让林冲自己挑选岗位,但林冲摸不准徐泽的心思,恭敬回道:“小人一介白身,不敢托大,任凭将军吩咐,林冲敢不听命。” 徐泽知道让林冲自己选是不可能了,道:“登州第二将建制和训练不同于他处,你在云翼军做的押官,暂时我也授你押官。” “待你熟悉我军中情形后,再来找我,若是能适应,便留在作战部队,若是适应不了,就做回你的老本行——继续当教头吧。” 林冲犹豫片刻,见徐泽有送客之意,还是告辞离去。 徐泽这个安排显然给了林冲不小的心理落差,只是刚才的话已经说出去,不可能反悔,而且,面对高高在上气势十足的徐泽,林冲终究没有胆子讨价还价。 看着林冲稍显落寞的背影,徐泽暗叹,要是告诉林冲自己准备和朝廷翻脸,他是连夜逃走,还是继续跟着自己做“反贼”? 对上位者来说,林冲这种人只要收服了就好用,但其性格中根深蒂固的一些东西还是有些令徐泽不喜。 同舟社不养闲人,任你能力再强,不适应同舟社的规矩,不能在内心认同同舟社的事业,都不是徐泽需要的人才。 林冲有猛将之姿,却把过多的精力花在钻营上,固然和东京及殿前司的浮浪风气有关,但走到哪里,都盯着自己的位子,这点要不得。 虽说林冲如今有妻小牵挂,不至于再像原剧情那般走极端,但要想充分挖掘其潜力,将其改造成可用之才,还是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了。 徐泽回头,对孙石吩咐道:“石头,我已经通知不凡回之罘,你把情报处的业务分割一下,以后,不凡负责对外的情报搜集,你专门负责对内监察和防间。” 孙石很干脆的点头应下。 待同舟社和朝廷分道扬镳后,情报处的压力将骤增,充实人力是必须的,而且,情报特务部门是双刃剑,权力不能太大,内外分离是应有之义。 明州的情报点交由康臻负责,这位康仁族亲经过了几年的考验,已经成为情报处的核心成员。 当然,徐泽也没放松对康臻的防控——所有重要节点的情报站都是两条线,主管向王四负责,副手则对孙石负责。 这种运行状态时间久了肯定会出问题,但徐泽也没打算长期运行,待人力足够后,各站点内、外两块业务最终也是要分家的。 王四回来的当天,东京的朱贵也传回了情报——凌振身份清白,没问题! 两日后,水营副指挥使张顺带着第一批赴海东郡轮战的三个都离港出发,同船的,还有凌振和赵永裔二人。 赵永裔是头一天才下定决心去海东郡的,临行前,还委托徐泽给自己父亲赵遹送了一封信——徐泽做的事业太大,小子拿不定主意,你老人家还是亲自来登州吧。 第四十一章 黄泥 蓬莱县城外,朝廷拨隶给登州第二将的武卫军博州两个指挥终于赶到。 武卫军博州第二指挥指挥使单廷圭忧心忡忡,问同行的第一指挥指挥使魏定国道:“魏兄,我等拨隶登州第二将,既已路过蓬莱,要不要进州衙拜访一下王知州和宗通判?” 魏定国驻马,沉思片刻,道:“两位相公并无召唤,我俩又不熟悉登州的情况,贸然卷入纠纷争斗大不妥。再说,我们到现在才赶到登州,咱们那位‘飞将军’怕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博州在河北路的南线,南面紧挨着的便是京东西路的郓州,州治聊城距离梁山仅三百里,是以魏定国和单廷圭二人对徐泽的事迹不太陌生。 这个渔盗起家的上司飞快崛起的发家史确实让人艳羡,二人却不敢有多余的想法,蜀地平乱的战功可能有虚假鼓吹之嫌,但数千里突进的狂飙之姿却是做不了假的,称呼一声“飞将军”不为过。 单廷圭驱马靠近魏定国,小声问:“可是,朝廷让我们来登州,不就是——” 未等单廷圭说完,魏定国就噗嗤笑道:“老单,你脑子比我好使,怎的看不明白?朝廷是不放心徐将军,可又何曾放心过你我?当兵吃粮,其他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也不能操那份心!有这闲心思,还是早点赶到之罘湾吧。” 单廷圭回身看了看麾下萎靡不振的兵士,苦笑道:“还是魏兄看的明白。” 博州面积虽狭,却有武卫二、振武二、宣毅一共计五个指挥。 因其地并未临边,且处在大名府、郓州和齐州、德州等兵马重州环抱之中,朝廷多次拨隶博州兵马,元丰元年,就曾拨隶两个指挥至其他州军,这些年才补充齐,又拨隶二指挥来登州。 拨隶不比打仗开拔,涉及到的军属安置、营房移交、账目清结等等很多麻烦事,并不是一纸命令就能马上走的。 二人还算干练,但急赶慢赶,到之罘湾时,徐泽已经带着第一指挥、斥候营和新编人马,出外拉练去了。 迎接博州兵马的,是留守大营的第二指挥指挥使梁义。 移交兵册后,辎重入库、官兵入营都有梁义的第二指挥协助,倒是没用多少时间。 营房早已备好,并且是按照两个满编指挥配置,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对于加起来都只有四百余人的博州两个指挥来说,确实非常宽敞。 登州第二将的规矩很多,涉及日常管理、卫生条例和战备等级转换等方面,其实大宋禁军的规矩更多,如军行次第就有十四条规范,行军约束更是多达六十七条。 禁军的规矩虽多,执行却是流于形式,毕竟连最基本的编制都可以堂而皇之的不遵守,就更别提条条框框的规矩了。 但登州第二将执纪却极端严肃,进了营门就别想轻易出去,营内也有兵士专门纠察军纪落实情况,博州兵马初到,给两日适应期,其后就是要动真格的了。 魏定国和单廷圭见入营后,除了熟悉并执行第二将的规矩和作息时间外,暂时并无重要的事,便找到梁义,询问能不能留下副指挥使管理部队,自己去寻在外拉练的徐正将报到。 梁义早得了徐泽的吩咐,知道魏、单二人这是有意回避,放手让自己整顿其手下兵马,也不客气,当即安排属下带二人去寻拉练部队。 …… 文登县城头,寒冷的晨风中,知县刘仁瞻仍是不停的擦着额头的冷汗。 第二将的拉练并未知会官府,半夜里突然杀到文登城下,而后,又无声无息的立营,待消息传到刘仁瞻这里时,城外的官兵营寨已经立好。 大宋禁军从没有这种不吭不哈就兵临城下的情况,来者不善,可若是兵变,这些人来了后就直接攻城,以文登县的微薄兵力,早就一鼓而下了,又为什么聚兵城下,引而不发? 不清楚城外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这波突然冒出来的官兵具体意图,刘仁瞻在投降还是与城俱焚中纠结了半晚。 清晨的寒风夹杂着潮湿的海雾,打湿了他的衣袍,刘知县却不敢回到衙门内安歇,只能一直立在城头。 天色放亮,刘仁瞻已经有些站不稳,想找个地方打会盹,突然听到衙吏喊道。 “老爷,那边来人了。” 解珍来到城门外,高喊:“城上可是文登县刘老爷?” 听到对方尊重的口吻,刘仁瞻顿时松了一口气,回道:“正是本官?你等是哪里来的官兵,为何会夜宿文登县外?” 解珍喊道:“可否放小人上城说话?” 刘仁瞻犹豫片刻,终究没敢开城门,吩咐道:“放吊篮。” 解珍上城后,向刘仁瞻行礼道:“小人登州第二将斥候营都头解珍,见过县尊老爷!” “第二将?” 刘仁瞻稍稍平复心情,真是第二将的话,应该没事,徐泽到登州后,虽然多有逾矩之事,但其部军纪严明,除了去年的李俭疑案,从未听说过有扰民之举。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解珍神态自若,答道:“第二将初建,兵马未经磨合,恐不利于战阵,将军决定亲率官兵拉练——” “将军?”刘仁瞻大惊,问:“徐正将可在城下?” “对,将军着小人问县尊,文登可有匪患,正好借拉练之机,为县尊一并除掉。” 刘仁瞻已经想明白了,这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看来去年盛传的知州王师中和徐泽不睦,还碰一鼻子灰的消息属实了。 这徐泽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自己作为远离州城的边远知县,还能怎样? “快,开城门!” 营寨内,远远的看见城门大开,县衙一帮官吏跑步过来,徐泽回身邀请魏定国和单廷圭。 “随本将去迎接刘县尊!” 单廷圭和魏定国对望一眼,赶紧跟上。 二人心中满是苦涩,昨日傍晚时分,终于追上拉练部队,徐泽对他们还算客气,只是问了两个指挥的具体情况,就没说什么。 结果刚睡下,就被紧急集合弄醒,然后跟着部队一路稀里糊涂的跑到文登县城下立营,这下再去见了刘仁瞻,以后还怎么和朝廷解释? 刘仁瞻见徐泽率领一群军将出营迎接自己,一点自尊心得到满足,赶紧迎上,抱拳行礼。 “不知将军远来,小县有失远迎,请恕罪!” “刘知县客气,是本将未提前知会文登,叨扰了!” 徐泽还礼,又介绍魏定国和单廷圭二人,道:“这是博州来的魏指挥使和单指挥使,两营初到,不熟悉本地地理,本将特意带他们来拜会县尊。” 魏定国和单廷圭差点晕倒,这真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啊! 第四十二章 漩涡 辽国苏州,高药师家宾朋满座,觥筹交错,酒宴正酣。 自搭上徐泽这条线后,高家在辽、宋、高丽三地之间的贸易做的不亦乐乎,生意越发兴旺,对官府的“打点”力度也越来越大,苏州大小官吏对其“慷慨之举”盛赞有加。 今日,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便亲临高家,品酒赏舞。 精致的玻璃酒杯配上透明甘醇的高度酒,令人赏心悦目,酒量甚豪的蒲离卜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些上头了, 手指着厅内众歌女捧衬的绿衣歌姬,道:“这位绿衣歌姬美艳动人,歌舞双绝,本官喜欢,药师可愿不愿意?” 高药师立即为节度使空了的酒杯满上,阿谀道:“小人今日的一切都是节度老爷赏赐,家中的所有都是为老爷准备的,阎氏能被老爷看上,是她的福分。” “哈哈哈,呃——” 蒲离卜打着酒嗝,高兴地拍着高药师的肩膀。 “不错,好好做!” 歌罢舞歇,高家头牌歌姬阎氏得了家主吩咐,上来陪酒。 蒲离卜酒劲上头,嗅着怀里美人体香,所触皆是柔嫩滑腻肌肤,早就心猿意马,仅仅两杯酒下肚,便急不可耐地带着阎氏去了高药师安排的客房。 阎氏即是阎婆惜,当初被张三和王英诓出郓城县后,其母意外落水身亡,心神失控下狗咬吕洞宾,撒泼胡闹,谩骂一片好心的徐泽等人,被武松丢下水。 灌了一肚子凉水后,阎氏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徐泽绝非黑三郎那般能蛮闹的角色,老实跟去了之罘湾。 之后,阎氏在被服坊、纺纱坊做了几个月,都因为吃不了那份苦,不干了,又哭求徐泽,愿意自荐枕席,只要再不做工。 徐泽哪能看上她这身不干事还惹事的皮囊? 知道阎氏确实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徐泽给她指了一条明路——高丽人仰慕大宋文化,若是你品味高一点,寻个高丽豪商做小妾,定然能安享富贵。 阎婆惜动了心,竟然拿出儿时学曲的拼劲,老老实实练了几个月的歌舞和礼仪,虽说仍是半瓢水,但糊弄没见识的外国商人还是足够了。 徐泽没有忽悠阎氏,真托褚青为其寻了个有钱的高丽商人。 阎婆惜终于过上梦想中的好日子,可惜好景不长,高丽商人抱得美人归不久,就因酒色过度一命呜呼,其妻恨阎氏霸宠克夫,欲将其卖做妓女。 恰逢辽国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死了小妾,郁郁寡欢,高药师“偶然”知道了阎氏的消息,便买下了阎氏,带回苏州认真调教,以便适当的时机献给蒲离卜。 只要智商在线,极少有一事无成的废人,只看有没有用对努力的方向,阎氏正经事一样做不成,但以色娱人却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经历了大宋、高丽和辽国三段生活后,这个媚骨天生的女人又多了一些往日不曾有的阅历沉淀,更令人着迷。 蒲离卜第二日就将阎氏带进了自己的节度使司,过上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堕落日子。 贪财好色的蒲离卜不是一个好镇守,却对政治风向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敏感嗅觉,女直人起兵至今,辽国局面的不断崩坏,让他感到恐惧和迷茫。 七月,皇帝为鼓舞士气民心,诈称南朝交割的本年岁币物资为“助军银绢”。 八月,得知女直人再度发兵黄龙府,皇帝竟然停了捺钵,赶至军中,免去耶律斡里朵等人的官职。 萧乌纳、萧嗣先、耶律斡里朵接连败于金人,让皇帝耶律延禧对契丹人的统兵作战能力产生了严重怀疑,遂决定不再听从萧奉先的忽悠,他要弃国族而用汉人! 皇帝选用地位和威望最高的汉人宰相张琳率军东征金国。 张琳只是个老儒生,既无统兵之才,也没胆挑战“凡军国大计,汉人不与”的国法,不敢接受这个荒唐的任命,极力推辞。 但皇帝根本就不想听他的理由,蛮横定下此事——必须统军。 赶鸭子上架的张琳清楚自己使唤不动国族,以“前日之败,失于轻举。若用汉兵二十万分道进讨,无不克者”为由,请求征发二十万汉军。 皇帝这回倒是冷静了一次,只答应征发一半的兵马,诏中京、上京、长春、辽西四路家产在三百贯以上的汉人家庭至少出一人当兵,并且必须自备兵甲,限二十日各赴期会。 但在三百贯以上还有很多层次,有些大户便被勒令出一百兵,甚至二百兵,逼得很多汉人家庭生业荡散,一些小族番部也受到波及,还没开战就已经民怨沸腾,征发的军队也全无战心。 见兵将自备的兵甲质量太差,张琳又打开武库,令汉军自取,但绝大部分人根本就不想打仗,只拿了刀枪和皮甲充数,沉重的铁甲,难以操作的弓弩都没人愿意取。 张琳统率十万军队从剌离水、黄龙府、咸州、好草峪四路进攻金人,结果只有剌离水一路深入金人腹地。 汉军在前,军马稍一接战,就立即退入营寨。 当晚,在后面压阵的都统斡离朵误听传言说汉军已经逃跑了,当即抛下自己统帅的契丹兵和奚族兵,弃营而遁。 第二天早上,众军见没有主将,只得推将作少监武朝彦为都统,再与女直人一战,结果大败——千里迢迢赶到前线,只为给女直人送人头和装备。 儿戏般的任命,儿戏般的收场。 张琳别无他法,老实回朝请罪,皇帝宽大,赦免了张琳的罪责,重新起用被罢免的国舅萧奉先。 八月二十九,诏令以围场使阿不为中军都统,耶律章奴为都监,率番、汉兵十万。 以萧奉先充任御营都统,担任先锋。 其余分五部作为正军,贵族子弟一千人作为硬军,扈从百司作为护卫军,从北出骆驼口。 以都点检萧胡睹姑为都统,枢密直学士柴谊为副统,率领汉军马步军从南出宁江州。 大军从长春州分路进发,发给几个月的军粮,相期一定要剿灭女直人。 结果,大军刚刚开拔,女直人攻陷黄龙府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其后,女直人完颜粘罕、完颜兀术派使者送来书信求和:只要归还金国的叛人阿疏等人,我们就撤兵——说是求和,其实就是故意挑衅! 皇帝被女直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惹毛了,雷霆震怒,下诏“女直作过,大军翦除”。 听说皇帝发“七十万军队”御驾亲征,女直酋首完颜阿骨打吓以刀割面,仰天痛哭说其族人:“当初我们起兵,是苦于契丹残忍,想自己立国。现在辽主亲征,若不能人人拼死作战,就只有一败,如此,还不如你等现在就杀我一族去投降吧!” 可见,皇帝亲征给女直人的压力有多大! 一战而平女直人的机会就在眼前,结果皇帝的车驾还未赶到大战前线,耶律章奴、萧敌里、萧延留三个狗贼却率兵两千,突然返回上京发动政变,企图拥立魏国王耶律淳为帝。 苟了半辈子的魏王不想稀里糊涂成为替罪羊,当面假意说“这又不是小事,皇上自有诸位王子可以立为后继,北、南面大臣不来,而你言及此事,这是为何?” 暗地里,魏王却命护卫扣住前来劝进的萧敌里和萧延留。 皇帝得到耶律章奴谋反的消息,行动可谓迅速。 一面派驸马萧昱领兵前往广平淀保护后妃,这点倒是很对蒲离卜的胃口——好男儿好色就该怜香! 一面又派行宫小底耶律乙信带着御札飞驰上京,警告魏国王耶律淳,希望他好自为之。 老谋深算的耶律淳当即斩下萧敌里和萧延留等人首级,单骑抄小路前往广平淀待罪,皇帝认为耶律淳忠贞不二,赦免了他的罪过,恩遇如初。 鲁莽的耶律章奴政变不成,索性率部攻掠庆、饶、怀、祖等州,结连渤海群盗,人马已经发展到数万人。 这场声势浩大,欲要毕其功于一役的御驾亲征,因为领兵大将的叛乱,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虽然前线的消息还未传来,但蒲离卜已经确信,此战又会是一场大败仗。 不仅如此,从统军大将阴谋作乱可以看出,随着对女直人作战的连续失败,很多人都不看好皇帝的能力,大辽的统治根基已经动摇了。 以辽国如今的纷乱局势,想要短期内平定耶律章奴的叛乱显然是不可能。 大辽虽大,却已经是四处冒烟,蒲离卜从耶律章奴的叛乱中,敏锐的嗅察到危险的气息,从今以后,大辽将真正进入内忧外患交织的时代。 平灭女直人的祸乱暂时不要想了,能稳住国内就算烧高香了! 先有渤海古欲,再有国族耶律章奴,就算章奴之乱平定,下一个又会是谁? 面对这些问题,蒲离卜没有任何办法。 苏州地理位置特殊,又紧挨东京辽阳府,表面安全,实际却处在漩涡边缘,这种打没法打,逃不敢逃,降也不能降的困境,让蒲离卜极为焦虑。 也只有在酒色麻痹中自己,才能暂时忘却这些挥之不去的烦恼。 第四十三章 天赋 海东郡,郡守府。 王进看完手中的信笺,小心叠好,收入信封,交于自己的书办梁不平,小声吩咐道:“不平,去取编户册来。” 转身,对赵永裔道:“赵郡丞,既是社首之令,本官这就将海东郡相关职司移交于你——” “等等!” 赵永裔一脸震惊,顾不得礼仪,打断王进的话,急忙问道:“王郡守,来海东之前,徐将军并未明确在下的职司,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 答话的是亲自送赵永裔、凌振二人来郡守府的张顺。 张顺笑道:“出发前,社首特意交代过,王郡守已经在海东待了两年,最多再待两年,必然是返回之罘的,赵郡丞不仅要佐理郡务,还要尽快挑起海东的重任。” 海东郡的发展已经超过预期,同舟社又面临即将自立的局面,正是用人之际,徐泽当然不可能把有统帅之才的王进一直留在海东。 更关键的是王进老大不小,仍是单身一人,海东这种海外殖民地更是男多女少,总不能让师父单身一辈子吧? 徐泽已经为王进物色好了好人家的女儿,只待他回到之罘,就给操办婚事。 赵永裔心里暗骂,别的盗匪都是绑票勒索,徐泽倒好,把我诓到之罘湾,我惹不起,躲到海东郡来,你又莫名其妙地丢个官帽子给我,也不问下人家到底要不要! 梁不平已经取来编户册,交到赵永裔手里。 王进见赵永裔未再推辞,知其已经默认了徐泽的任命,接着介绍:“海东郡辖一城三寨,有军队一千八百,民户一万二千三百二十七,其中大半为一年内的新徕移民和归化土著,另有羁縻土著村落四十二。” “海东郡民户来自各地,生活习惯差异极大,成分非常复杂,本官不懂民政,一直以来都只能代以军管,积累了不少问题,本官正为此事犯愁,得幸社首派你来。” 王进说完,起身行礼,道:“赵郡丞,海东郡能否长治,就要拜托你了!” “郡守不可,是属下任性了!” 赵永裔赶紧起身回礼,真没料到军汉出身的王进这么谦逊,再不敢耍性子,老实应下了这差事。 其实他在之罘湾就已经在为徐泽做事了,来海东郡,说是继续观察和散心,但上了徐泽的贼船,又哪有再下去的道理? 之所以扭捏,不过是读书人一点微不足道的架子而已。 而王进也是真诚欢迎赵永裔的到来。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王进精于军务,对政务确实不擅长,海东郡人少时,管理问题还不明显,待今年急剧扩张后,就不断出状况,令王进甚是头痛。 虽然,徐泽之前送来不少熟悉编户厘田、征粮收税的底层管理人才,但王进显然缺乏将这些人统合起来的专长,以至于梁不平这个心思花在学武上的普通书生,也能给他支不少事后证明并不高明的点子。 因此,徐泽遣熟悉政务的世家子赵永裔来协助自己,王进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和他详细说明海东郡的具体情况。 张顺见此间事了,便带着凌振去寻汤隆。 汤隆正在实验场试验小炮,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轰隆声响,凌振听到了自己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赶紧加快脚步。 见到张顺和凌振,汤隆大声问:“社首有没有新的指示!” 持续的试炮,使汤隆的听力受到影响,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徐泽对阮小七和张顺说过,待火炮定型并量产后会优先装备水营,因此,他也非常期待这种社首郑重其事提到的利器。 “先看看这炮的威力!” “稍等一下。” 试验的小炮是真的很小,长仅两尺多,管壁非常厚,黑黝黝的,貌不惊人。 汤隆仔细清理干净炮膛后,又反复检查有无裂痕,才将火药倒入炮膛,填实,而后,装入弹丸。 凌振没忍住好奇,开口问道:“既是试验,为何不称量、记录每次的装药量?” 汤隆闻言一愣,上下打量凌振片刻,黑着脸,问:“你是何人?” 张顺介绍道:“凌振,社首派他来协助你试验小炮的。” 汤隆嗯了一声,喊道:“你们靠后点,这家伙性子烈!” 待张顺、凌振二人退后,汤隆点燃引线,也迅速跑开。 十余息后,一声巨响,弹丸带着巨大的动能飞出好远,十余丈外设立的木靶却是根本没挨到。 没打出想要的效果,汤隆骂道:“娘的!尽给爷爷长脸!” 凌振弱弱地问道:“我,我能不能试一试?” 汤隆重重地拍了下凌振消瘦的肩膀,嘿嘿笑道:“去吧,小心点,别炸着自已!” “好的!” 凌振神情激动,话音都兴奋得只颤抖。 但操作小炮时,却又格外冷静细致,装药时,他特意先将火药装入竹筒内,做好印记后,再转入炮膛…… 第一炮,就比汤隆刚才那一下更靠近木靶。 第二炮,调整装药量和炮管的角度,飞出的弹丸擦中木靶一角,碎屑乱飞。 “莫打了,莫打了,再打这炮又得炸了!” 凌振还想再试,汤隆赶紧止住他,赞扬道:“可以啊,比俺老汤强多了!” 凌振腼腆地问道:“以后,是不是可以让我试炮?” 汤隆由打铁转行炼铁,如今又试炮,专业跨度太大,试炮这段时间,还出了不少意外,早就心里发怵,现在有了凌振这个有天赋又不怕死的试炮手,当然乐得让贤。 “放心,以后都由你试,哈哈哈!” 张顺原本还理解不了徐泽对跳邦接舷战不怎么热心,此刻见识了小炮的威力,幻想象着威力更足的大炮又是何等恐怖声威,敏锐的意识到水战模式和指挥方式将会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尽管自己的一身水上功夫将在这种变化中被压制,甚至淘汰,但这种改变水战历史的神器,将率先交给自己和阮小七使用,想到日后自己驾着大船,众炮齐发,撕碎一切敌军战船的场景,就激动不已。 张顺扯着汤隆问:“汤铁正,这炮什么时候能列装水营?” “列装?” 刚才还乐开花的汤隆又黑下脸,叹气道:“别提了,没发现新铁矿之前,想都别想!” “为何?” 张顺大为惊奇,小炮看着挺好用的,再铸大炮,也无非是加大尺寸而已,有何不可? 汤隆两手一摊,道:“第一,是铁质不行,寻了三处矿,品质都很差,练出的铁太脆,装药稍多就炸膛,只敢铸小炮试验。” “第二,是海东郡初建,处处都要用铁,现有的几个矿小,产量低,就算能铸大炮,也铸不了两座,装一艘船都够呛。” “而且,社首特意吩咐过,定型量产之前,只能秘密试验!” 第四十四章 惨败 史进不在海东郡城内,他带着九百人,正在南方执行一年一度的“冬攻计划”。 实际上,因为岛上大部分土著相互之间的封闭状态,无法组织大规模的对抗,又因武器简陋,难以对官兵造成有效杀伤,所谓的冬攻,表述为“大规模捕奴行动”应该更准确一些。 一面倒的战斗使得战线推进很快,如今已经推到了郡城以南四百余里的地域。 王进不放心单独领兵的王进,用了两天时间,与赵永裔详细交接完政务后,留下梁不平和四百人守城,自己则带着五百人,匆匆赶往冬攻作战前线。 岛上大部分地域还处于原始丛林状态,以海东郡有限的人力,只能在两个前沿寨子及郡城之间开通简易的道路。 再往前推进,小股部队可以沿着捕奴通道走,大队人马就只能临时砍开藤蔓开路。 即便前面有史进部已经开好的“通道”,但原始丛林内并不好走,王进为了赶时间,改为乘坐水营的战船。 凌振急着试炮,唯一的小炮经不住折腾,最后还是炸膛了。 凌振暂时没事做,听说要打仗,立即带上剩余的火药,找到张顺,请求跟船,张顺不敢擅自做主,请示了王进才带上他。 顺风顺水,不到三日,王进便赶到史进的大营。 得知王进到来,史进赶紧迎接出寨。 “师父,你怎的来了?” 王进黑着脸,喝道:“叫郡守!” 史进见王进身后都是士卒,赶紧严肃答道:“是,郡守!” “社首安排了赵郡丞协助政务,我不放心你这边,赶过来看看。营中兵马怎么这么少?” 王进刚进营内,就感觉到营内的情况不正常。 “一些原先标记的土著突然迁走了,我派陈达、杨春、杜迁、周畀几人带队去探寻土著们的行踪。” 王进驻足,严肃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 王进警惕心大作,急问:“作战图在哪儿?” 史进也被师父的郑重搞紧张了,连忙答道:“在我的帐内。” “快,带路!” 凡作战,必须先画出作战图,就算画不了精确的地图,简单的草图也必须画——这是徐泽对手下战将的硬性规定,为的就是避免这帮“好汉”出身的将领拍脑壳,轻率作出事关将士生死的作战决定。 他要求部将们在战斗前必须清楚敌我情况、作战目标及作战步骤。 即使因为战斗形势紧张,战机稍纵即逝,一时无法准确掌握敌方的兵力和地理信息,最起码也要清楚本方的情况和目标,不打无准备的糊涂仗。 大帐内,王进看着作战图,面色越来越凝重。 “马上派人召回探寻土著行踪的人马,营内剩余的人员,立即加固营寨!” 史进被王进的严阵以待搞慌了,急问道:“师父,我之前的布置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王进坦白答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土著的动向太可疑,这么多土著村落同时消失,肯定有大问题,等陈达、杨春他们回来,看能不能得到更详细的情况。” 史进布置完王进交代的事项没多久,陈达匆匆返回。 陈达与周畀都发现情况不对劲,不约而同的靠拢,合计彼此掌握后,周畀主张立即返回大营报告情况。 陈达武艺好,跑的又快,一个人先回来了,周畀在后面带着队伍往回赶,回来之前,周畀还派人通知了杨春和杜迁两部赶紧回营。 见到王进和史进,满头大汗的陈达就急忙反映道:“郡守、郡尉,情况很不对。” 王进急问:“发现什么问题了?” “土著们撤离的时间基本统一,从留下灰迹和粪便看,应该就在昨天下午,我和周都头一共寻了五个村子,有一个部落应该是撤到东面高山里了,其余的都是撤到了南面。” “南面?” 王进心中飞快的盘算着,海东岛东高西低,东面丛林中的物产还算丰富,但仅靠采集和狩猎,仍然无法满足过于密集的土著生存所需。 人口较多的土著村落,通常会选择有水且土地肥沃的位置烧荒种地,所以,各村落通常都有相对固定的地盘。 这也是土著们面对海东郡咄咄逼人的攻势,却不选择搬家的原因——好地方通常有别的村落占领,要搬过去,就得打仗。 虽然都是土著,但在土著眼里,其他的部族村落和海东郡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敌人! 东面的高山上,物产相对较少,气温也更冷,大冬天,仓促的转移到高山里,缺衣少食,肯定有一些族人冻饿而死,不到万不得已,没有部落愿意选择这条路。 大部分土著同时主动选择向南迁移,必然要有一个强大的,能统合各部的力量主持才行。 岛南面的毗舍耶国倒是有这种力量,可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未到达这里,且其国和土著不对付,一直在打仗,会突然插手海东郡与土著们的争斗吗? 在海东岛与土著们打仗,除了疾病和虫蛇,最大的难题是岛上极端糟糕的交通状况,以及土著分散居住的状态,大量的时间都耗在了寻路开道上,真要是能把集中土著再打,未必是坏事。 想到此处,王进又突然想到杜迁和杨春二部的位置太突出,必须派人接应才行,急忙问道:“李逵在哪里?” 史进不太确认,答道:“应该是在练字。” 当初徐泽要将李逵留在海东郡,李逵不乐意,被徐泽骂了一顿,发下话,等读书写字超过了史大郎再让你上岸,不然,就一辈子待在岛上! 李逵为了追随徐泽的脚步,发了狠,每日读书写字不停,搞得因为公务繁忙而荒废了学业的史进也压力颇大。 “喊他过来。” 王进对徐泽识人用人的眼光极为佩服,原本坐不住的李逵这两年硬是磨出了几分稳重气度,自己带着这么多人入营,竟然都不见他出来凑热闹。 “哈哈,郡守,你找俺?” 王进正想着李逵,这厮却跳了出来,原来李逵早就发现了营内的动静,早在外面等着王进召唤,连斧头的都提了过来。 “史进、李逵听令!着你二人各领三个都,接应杨春和杜迁!” “末将得令!” 二人带着人离开不到一刻,周畀就带着人安全返回。 史进在半道上碰到了杨春,两部合做一部,再寻杜迁。 李逵出发没多久,就遇到了杜迁派回来的信使,听说杜迁发现异常后,去寻土著的行踪了,李逵赶紧让人回营传信,自己则带着人匆匆去寻杜迁。 杜迁所部不在原本的区域,他们被近千土著缠住,且战且走,已经离开很远,并遭遇了海东建郡以来的最惨重失败——全都百人已经只剩下三十几个,还大半带着伤。 土著门的武器甚是简陋,但草创的海东郡也极缺甲胄弓弩,在丛林中进行残酷的肉搏战,即便官兵有着更好的训练和严密的阵型配合,但在土著人悍不畏死的攻击下,四比一、三比一、二比一、一比一,伤亡交换比不断下降。 若不是处在丛林中,面对是杀红了眼的土著,选择逃跑和投降都绝无生路的话,如此惨重的伤亡率,队伍早应该溃散了。 土著们的伤亡也不小,剩余的人见这些凶悍的异族大半带着伤,肯定走不太远,放松了攻击节奏,只是远远的抽冷子投掷标枪。 杜迁带着剩余的部属,边打边退,寻到了一处山洞,疲惫的众人赶紧进洞,包扎伤口,恢复体力。 洞口并不宽,土著们付出了几条人命后,放弃了进攻,正在砍伐草木,似乎是准备用烟熏死官兵——异族手中的武器太犀利了,土著们不拿到这批武器,都不愿意走,有了这些武器,以后就能多很多选择。 杜迁身上多处负伤,被斩断右手只是草草包扎,还在不断流血。 失血过多,头脑一阵阵眩晕,杜迁艰难地睁开眼睛,道:“兄弟们,对不住,杜迁连累了你们——” “都头,怎能怪你?俺们吃的就是刀口舔血的饭,何况,兄弟们杀的土著早就有赚的了。” “哎——” 杜迁也早发现了土著的异常,还找到他们离开的痕迹,并且派人回营送了信。 但杜迁并没有第一时间撤退,他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他是最早追随徐泽的元老,拿下康善才家的晚上,其人还与徐泽并肩战斗过。 只是,随着同舟社的事业越来越兴旺,入社的人才越来越多,不起眼的杜迁就逐渐落在了后面。 他并非不努力,但人和人之间真的有天赋上的差距,即便是从来没个正形的李逵决心读书后,也很快在识字写字上超过了他。 杜迁并不是不甘心现在的地位,他只是想在自己能做好的事上做出更出色的成绩,以便将来社首开创大事业后,他杜迁的名字能对得起和社首并肩战斗过的经历。 就是这点小心思,让他不愿撤退,坚持追查土著的踪迹,最终发现了毗舍耶人正在统合土著诸部的秘密,但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遭到土著人无休止的缠斗。 眼见着身边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杜迁自责难抑,恨自己的不小心,恨自己若是有李逵那般凶悍或牛皋那样的好身手,绝不会让手下弟兄一个个死去,以至于自己的手被砍断了,都没有太多的伤感。 眼皮越来越沉重,真的好累,看来自己真不适合吃这碗饭,现在右手没了,拿不起刀枪,要是还能活着,就申请回梁山分社,守义烈阁吧。 “咳——咳——” 烟雾飘了进来,伤兵们挣扎着站起,争论要不要趁烟还小赶紧冲出去,有人发现杜迁没动静,赶忙来摇他。 “都头,一定要撑住,千万不能睡啊!” “咳——咳——快突——” 土著们显然听到了山洞内的密集的咳嗽声,发出“嗬嗬、嗬、嗬嗬——”的怪叫声,都挤到了洞口,准备收割最后的胜利果实。 一个没受伤的大个子过来,背起再度昏迷的杜迁,喊道:“不能再等了,突围吧,要死也得死得像个爷们!” 准备必死一博的众人刚要冲出山洞,洞外忽然传来李逵的大嗓门。 “你们这帮兔崽子,尝尝爷爷的板斧!” 第四十五章 应对 事物不是孤立静止的,任何事物的变化,都会引起相关事物跟着变化。 两年前,徐泽基于时下海运投送能力低下,移民速度不可能太快这一事实,做出推断,制定了人口过万、精兵两千的海东郡四年发展规划。 只是,徐泽没有料到,大宋居然会在一年内爆发两场大战,更没料到,国家如此危急的形势下,大宋皇帝陛下居然还敢役使数十万民夫治水,并且,还有心思加快修建宫殿、园林的规模和进度。 大宋本就处于红线运行的财政在掌舵人赵佶的疯狂加速下更加吃紧,朝廷不得不加紧搜刮,本就苦于花石纲之役的江南百姓生活更加艰难,在得知海外有“遍地黄金的大岛”后,安土重迁的汉人竟然爆发了移民热潮。 抱着脱离苦海和一夜暴富的梦想,大批一无所有的江南百姓乘着各种船只偷渡出海,其中的大部分都没能到达彼岸,这些人要么被洋流冲到陌生的海岛,要么葬身鱼腹,只留下了一曲血泪谱就的,供后人铭记这段海东郡开发的历史。 直到王四暗中牵线,让一些海商与流求国主李俊取得联系,包揽偷渡的蛇头业务,更“专业”的航海技术和资本力量介入,这一问题才得到适当的缓解。 因为移民暴增,海东郡的粮食危机和管理问题开始凸显,又迫使原本趋于保守的王进不得不主动挑对土著的战争,频繁出动捕奴队,一方面掠夺土著的粮食以补充损耗,另一方面也用以转移扩张太快产生的各种矛盾。 而岛内土著在装备、组织度和战略战术上全方位的落后,又根本打不过有组织有计划的武装殖民者,节节败退之下,“主动归化”的土著越来越多,有了带队党,捕奴效率变得更快…… 岛南,海东岛土著和毗舍邪人之间原本就处于脆弱平衡状态的拉锯战,也因为后继无力而宣告终结,土著的进攻力度和欲望急剧衰减。 雄才伟略的毗舍邪国卑南王敏锐察觉到这种异常,几经打探,终于搞清了岛北正在发生的巨变,并很快将此事与两年前的“神舟”事件联系到一起。 卑南王从这两件异常事件中嗅到了极度危险,表现出了非凡的政治眼光。 其人力排众议,亲自与败退的山中土著会面,商议停战,并与其中一些部族达成一致对抗岛北侵略者的盟约。 他还说服国中祭师,“预言”岛北来了一群遥远国度的邪恶异族,他们窃取了先祖留在北面的神器,毗舍邪人必须和岛中的土著们联合起来,杀光所有的外岛异族,夺回先祖遗留的神器,如此,才能让毗舍耶人占领全岛。 就这样,在徐泽最初的规划中,原本应该出现在三年以后的海东岛霸权争夺战提前爆发了。 而大战的另一方——史进统帅的武装殖民者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计划中的低烈度扫荡捕奴行动,即将变成奠定海东郡最终归属的大决战。 杜迁带领的第二都付出了巨大伤亡,打探到毗舍邪人已经介入这场大战的消息,为海东郡官兵争取到了宝贵的预警时间。 多处受伤失血过多的杜迁得救后,一直昏迷不醒,整张脸白的可怕,体温极低,生命体征极弱,仍奇迹般地拖回了营地,似乎有什么话想交代。 随营医官仍在努力施救,但众人却不能等着杜迁醒转过来。 战事紧急,必须尽快拿出应对措施,不然二都的牺牲就白浪费了。 王进盯着作战图,神色凝重。 通知海东郡征召青壮加固城防准备作战的信使已经派回,能不能打赢这一仗的关键,还是在这边。 打赢了,才有时间从容部署,为海东郡下步的快速发展提供安全环境,打输了,就只能老实龟缩海东,收缩防线,挺过了土著和毗舍耶人的骚扰,才有机会再反攻。 王进定下决心,回身道:“都说下,这仗该怎么打?” “郡守,属下认为关键还得看敌人有多少人。” 陈达是海东郡一营营正,这几年多次担任先锋和斥候,考虑作战问题先想到对手的情报。 “毗舍耶人即便动员一半剩余土著青壮,至少也有七八千人,加上毗舍耶的军队,估计不会少于万人。官兵虽然勇猛,但甲胄弓弩,肉搏战拼消耗的话,我们这点人肯定不够。” 王进点头肯定道:“地道言之有理!” 这也是他忧愁的,双方武器装备未形成明显代差的情况下,近身肉搏,通常是人多却战力相对较弱的一方的首选战术,即便拼消耗也可把对方拼死,这也是他发现异常后,第一时间就命令扩大加固营寨的原因——尽量避免近身战。 二营营正周畀向来有主见,道:“土著人虽多,却是很多部联合在一起,彼此之间还有嫌隙,纯属乌合之众,填壕助威可以,野地打顺风仗也行,但真要攻城拔寨打硬仗,未必会下死力。” “最主要的还是毗舍耶国的蛮军,击败了他们就好办。毗舍耶国远在三百里以外,以其国的出产,长期围城基本不可能,只要我们据寨严守,要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退,届时再衔尾追击,定能大有斩获。” 周畀的想法和王进不谋而合,虽然残了一个都,但两部兵马合计仍有一千三百多人,守一个小寨还是绰绰有余,防守反击的办法正适合,只是此法过于被动。 更关键的是,他担心防守战时间过久,后方的羁縻土著有了异样心思就麻烦了。 见一惯活跃的三营营正李逵没抢着发言,王进点名道:“李逵,你说下!” 李逵撇嘴道:“要俺说,这打法忒憋屈,不得劲!” 陈达见李逵一棍子扫倒一片,问道:“就这些人,你能有啥好办法?” 李逵反问道:“若只是守住这寨子,七八百人就足够了,咱们有船,干嘛要等着蛮军打累了再反击?” 史进眼前一亮,对啊,可以派人劫蛮军的粮道。 杨春问出了史进的想法:“李营正的意思带人是劫蛮军的粮道?” 张雄提醒道:“蛮军打仗,都是随军带的粮食快吃完了就退走,他们根本没粮道。” 李逵见众人投来期待的眼光,心中暗爽,社首说得得错,还是得读书,咱铁牛读了书,不就更厉害了嘛! 王进知道李逵心性,这是等着众人捧他呢。 不劫粮道,还能玩什么大动作?可是,能分出去的兵力毕竟有限,有想法也白搭,王进突然想到一事,问道:“铁牛,你的意思,是说流求?” 帘门突然被掀开,一个大汉哭着闯了进来。 “郡守,杜都头去了——” 第四十六章 卑鄙 海东军营寨前三里许的林间空地。 一片棕榈、山芎蕉树叶搭建的简易棚屋散落其间,近五千的毗舍邪蛮军扎营于此。 蛮军营地的两侧,两百步外的空地内,还有更多简易窝棚杂乱的分布,那是土著们的“营地”。 卑南王刚刚带着土著酋长和部分蛮军勇士,近距离侦察了海东官兵营地,尽管心里烦愁,但脸上却是信心满满。 “异族的人很少,我们的人很多。” 大部分土著酋长根本就听不懂毗舍耶语,卑南王只得操着不甚熟练的土著语,放慢语速,边讲边比划。 他用一把宝石充当海东郡,一颗槟榔充当海东的军队,用一块石头充当联军,拿起石块,砸在槟榔上,然后一把抓走宝石。 “我们杀了他们,才能,拿走他们的一切。” 众酋长纷纷裂开嘴嗬嗬怪叫,表示听懂了卑南王的意思。 卑南王站起,先指着自己,再指向土著酋长们,用拳头和宝石比划道:“我,和你们,一起上,谁出力最多,谁分到最多!” “嗬嗬!嗬!” 海东军营寨内,王进看着外面越聚越多的土著和蛮军,心情复杂。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统军大战,内心并不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沉稳。 自己若不是徐泽的师父,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指挥这种级别的大战,只有坐到这个位置才明白,为将者,每一个决定,都将决定千万人的生死,这中间是沉甸甸的责任,不容有失。 前天,杜迁死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至死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但他却用自己和同都七十六名兄弟的生命,为全军官兵做了最好的战斗动员。 王进听取了周畀的建议,赶在敌人来临前,举行了向遗体告别仪式。 海东军中,因扩张太快和长期捕奴行动形成的浮躁和轻敌情绪,在仪式中被涤荡干净。 所有人都明白,从此刻开始,海东移民任意凌辱土著的时代结束了,要想真正在这座生活条件恶劣的荒岛上站稳脚,就必须放下浮躁,正视对手,老老实实打赢眼前这一仗再说! 在卑南王的比划和毗舍耶蛮军的示范下,土著人也勉强排好了阵型,人过一万,无边无延,指着海东军营寨大声叫嚷的联军满山遍野都是,声势颇大。 史进当初选择立营的位置非常好,正处在一处小瀑布的旁边,西、北两面是高约四丈的断崖顶部,东面流向断崖的河面,不大的营寨只需要重点防守南面即可。 王进只在不长的寨墙上投入了三百多兵力,小小的营寨,数量不多的守军,给联军一鼓可下的错觉。 第一波攻击很快就开始了。 很窄的攻击正面,当然不可能容得下近万土蛮联军的同时进攻,卑南王只安排的本部五百人和几部土著共计一千五百人——本就是试探攻击。 离着联军的标枪投掷距离还有很远,奔跑在前的联军勇士就突然停下,抱着脚哀嚎,没防住又被后面的勇士冲倒,嚎叫声更惨。 第一波声势不小的试探攻击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尽管伤亡的没多少人。 卑南王看着勇士们收回的奇怪凶器——有4根伸出的铁刺,差不多手指长短,不管怎么丢在地上都有一刺朝上,满地潮湿枯叶的遮盖下,使得这种凶器更加防不甚防。 “狡猾凶残的异族人,竟将天神赐予的神奇坚石做成这种怪东西!” 这种东西对一直赤脚生存的土蛮联军来说,杀伤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脚底的厚厚老茧可以抵消很多伤害,只要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就不用担心脚下这东西,把这些宝贵的铁器收集起来,还可以打造成优良的武器。 只是,海东守军的犀利弓弩不会放任联军这么做。 就刚才一小会,死在王进强弓之下的勇士就有四人,而且专挑毗舍耶人中最凶悍的勇士下手,给了蛮军不小的心理压力。 天色不早,卑南王放弃了再作一次试探攻击的努力,命令联军分散开,砍伐捆扎柴火。 史进感叹道:“这帮蛮子竟然这么快就想到了破解铁蒺藜的法子!这办法虽然笨点,但很有用,第二层的陷坑也白挖了。” “不算百挖,能迟滞敌军的行动就好,本就没指望靠这些杀死所有的敌人。” 王进送了一口气,蛮军的指挥者有脑子是好事——有脑子就会想办法以巧取胜,就能多耗时间,真要是没脑子直接拿人命硬拼,海东守军中的远程武器太少,对敌人的阻碍效果有限,最终就得依托寨墙拼人命,太不划算了。 卑南王本打算利用夜色掩护,用柴火捆铺设了向前两条延伸的“道路”,但看到入夜后,守军在寨前空地燃起篝火,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夜半,从崖壁一侧垂绳而下的三百海东守军在史进、陈达和杨春的率领下,摸到联军左侧的土著军营杀人放火,虽然因为土军分部聚集,窝棚又是湿木鲜叶搭建,不易点燃,杀伤也很有限,但造成的恐慌不小,海东军撤走好久,土著们还在吵嚷不休。 次日,联军再次列阵,声势较头一日弱了不少,尤其是左营土军,精神萎靡,哈欠连天,卑南王暗自后悔不该将营地扎得这么靠前。 联军的携带的粮食有限,一旦吃完,短期内就很难再组织这么大规模的进攻,卑南王不敢再想移营的事,命令联军开始进攻。 最先冲锋的都是背负柴火的勇士,丢下柴火就后撤,后面的人接上,人多力量大,不多功夫,铺设了两条宽约十步的“柴火通道”,一直延伸到守军特意清理光树叶的拒马阵前。 但顺利冲到此处的联军才发现噩梦正式开始,沉重的拒马成S型摆成了迷宫。 联军勇士的标枪在这个距离确实可以抛上寨墙,但寨墙上的墙垛设计承受了大部分攻击,就算恰好投进,也因为高度、距离和角度的原因,很难对守军造成有效杀伤。 而且,高大拒马组成的巷道非常狭窄,期间还有陷坑,且拒马上还交叉绑缚着两头削尖的木棍和竹子,对勇士们抛射标枪的干扰极大。 联军攻击受限,守军却可以居高临下,用随处可见的石头补充远程武器不足的问题,给予土蛮联军惨重的伤亡。 都没能进入第三条拒马巷道,进攻的土蛮联军士气就已经见底,再次退了回去,不同于第一次的是,这次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进攻再次停止,但卑南王不愧为毗舍耶人数百年一出的人杰,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应对之策。 他命联军砍伐树木藤条制作,制作大盾。 因为极度缺乏铁质工具,大盾做得极其粗糙,只是用一些韧性很好的粗树枝和藤条编制而成,称其为“木筏”可能更合适。 一直忙到下午,做足充分准备的土蛮联军再次发动进攻,数人顶着一面木筏大盾,缓慢前进这次没有任何伤亡,就顺利推入第四层巷道。 却发现第五层巷道再次变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且还朝下面挖了一尺,普遍矮个子的联军根本无法再盯着木筏过去。 就在勇士们犹豫者要不要抛弃木筏冲过去时,异变突生,海东军寨门打开,一队官兵手持超长尺寸的长枪冲了出来,而后列阵,隔着两条拒马巷道“刺!抽,刺!抽!刺!” 看着远处的一面倒的屠杀,最强壮的勇士被人杀猪般的弄死,就连个性坚毅的卑南王也一阵心寒,好在有眼色的进攻部队并没有傻子般冲上去拼命,仅仅死了几十人,第三波进攻就宣告结束。 进攻的第二日,联军组织了两次进攻,死的人并不多,但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 晚上,高度戒备的联军并未等来想象中的袭营,但卑南王却彻夜难眠,苦思应对之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毁掉寨前恐怖的拒马阵。 他不是没想过绕开这座营寨,直接突入异族的领地烧杀,但那样做太危险了。 一则不清楚异族领地内的具体情况,即便过去了,也未必能讨到好,而且将这群危险的敌人留在身后,也非常不明智。 二则岛南到岛北,太遥远太陌生了,虽然他骗族人要占领全岛,带的粮食能不能撑到岛北都难说。 卑南王是个睿智的人,非常清楚以毗舍耶人的能力,快速推进没好结果,先打败异族的军队,在这里取得一个据点,再赶着土著向北推进,逐步积压异族人的生存空间,才是最优选择。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跳过这里向北进攻。 第三日,已经下定决心堆人命也要拔掉拒马阵的卑南王,来到阵前,却发现敌军已经主动撤掉了部分拒马,使得原本完整的巷道变成了长短不一交错分布的多截。 这种情况下,再说服属下拼着人命去拔拒马似乎没必要了,也不会有人听从,观察了好久,卑南王还是猜不到异族人到底有什么阴谋,决定再组织一次试探进攻。 连续两天的失败,让土著们回想起了曾经捕奴队肆虐的日子,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前,死活不愿意做无谓的冒险,卑南王无奈,只得安排自己的长子亲自带领本国的勇士上。 一番鼓舞后,勇士们抬着木筏大盾,嚎叫着踏上“柴火大道”,快速冲向敌人的营寨,眼见就要到拒马阵前了,最前的勇士们突然惨叫着抛开木筏,伸手去拔插入脚底的异物,立即遭到寨墙上的弓弩的无情怒射——柴火中竟然偷偷埋设了铁蒺藜。 沉稳睿智的卑南王再难控制,大骂道:“卑鄙的异族人!” 第四十七章 态度 琉球国东岸黑海沟洋面,突然出现十余艘没有悬挂旗帜的大小战船,快速向澎湖列岛靠近。 澎湖岛上,留守的流求国“官兵”一面发出预警信号,动员岛上居民准备抵抗侵略者,一面急忙派出战船阻挡这些来者不善的陌生船只。 “哈哈哈——” 李逵站在大船的船头,眺望彭湖岛上的一片慌乱景象,嘲笑道:“水贼就是水贼,李俊这厮便是当了国主,也就这鸟样!” “哼!” 听到背后的张顺不满,李逵赶紧补充道:“当海盗就算再奢遮,也比不了俺们同舟社的正规水营。” 张顺没理会李逵的吹牛打屁,转身命令旗语手:“升旗!” 流求战船上,眺望手回报道:“将军,好像是登州和海东郡的战船,怎么办?” 童猛也发现了对面的船很眼熟,骂道:“怎么办?赶紧发信号,解除预警,其余船只快快回港,让开水道!” 童猛登上张顺的旗舰,见到李逵和张顺,立即下拜道:“小人童猛,见过两位老爷!” 李逵开口就问:“李俊好大架子!竟敢不来!” 童猛满头大汗,解释道:“国主带船出去做买卖了。” 李俊虽然当了国主,但澎湖列岛资源有限,只在主岛建了一座小船坞用以修船,根本没有造船的条件,要想扩充实力,就只有不断做“买卖”了。 李逵没问什么“买卖”,直接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童猛其实也拿不准李俊回来的具体时间,毕竟大海无边,“买卖”对象又是有人驾驶的海船,但他却不敢挑战李逵的忍耐力,答道:“最多,最多明日就能回来。” 李逵大咧咧地道:“那好,俺们就在船上等他回来。” 当初牛皋和李逵二人打破九斗山的雄姿给童猛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知道这位大爷惹不起,劝了两遍,见李逵根本不听,赶紧回船,亲自带人出海去寻李俊。 还好,童猛的船没行多远,就遇到了“买卖做成”返航的李俊。 听了童猛的讲述,李俊也一头雾水,搞不懂李逵和张顺这是唱哪出,只得急急赶回。 李俊当上国主年余,家业越做越大,气度自生,上船后,抱拳行礼,道:“二位兄弟,今日怎的有空来鄙国?” 张顺没回话,李逵板着脸,道:“俺们只是小小的营正,哪敢与国主殿下称兄道弟?” 李俊立即意识到刚才的态度不妥,李逵和张顺,一个是徐泽曾经的跟班,一个曾是自己的小弟,自己虽没轻视他们,潜意识里却觉得和二人称兄道弟是抬举他们,没想到李逵的心这么细,硬是滴水不漏。 急忙解释道:“小人——” 李逵不想听李俊的辩解,蛮横地挥手打断,喝问:“俺且问你,海东郡的飞鸽传书,你收到没有?” 海东郡和流求国两地是有飞鸽传书的,但信鸽传递信息只是利用鸽子的归巢本能,也就是要将流求养熟了的鸽子带到海东郡,才能让其传递信息回来。 王进和史进战前没都料到战情会急剧变化,根本就没带流求的信鸽,李逵说这话,本来就是诈李俊的。 李俊拿不准自己出海的这两天是否收到了信鸽,但童猛并未告之此事,应该是没有的,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应下。 “小人确实没有收到飞鸽传书!” 李逵见李俊言之凿凿,气哼哼地道:“好了,俺知道了,国主殿下如今身份高贵,只有社首亲自来,才能让你说实话了。” 李俊彻底反应过来,这黑厮今日就是来找茬的,问题的关键也不是出在什么信鸽上,根源还是自己态度。 到流求一年多,自己虽说也托同舟社的商船给徐泽汇报过流求的发展情况,却没想过回登州见徐泽,更没想到海东郡去见王进。 经流求前往海东郡的移民,他也要先过一道手,留下一些急缺的人才,若不是岛上生计困难,他甚至想扣下大半的人。 暗怪自己被人喊多了“国主”,差点忘了真正的斤两,就现在这点实力,连海东郡都打不过,真要把徐泽惹毛了,绝对没好果子吃。 能屈能伸是江湖大佬的必备特质,该伏低做小的时候,千万别犹豫,李俊俯身跪下,颤声道:“小人有罪!” 李逵却没轻易放过他,喝问:“哼!你有什么罪?” “小人罪在目光短浅,不该蜗居流求一地,有负社首厚恩。” 李俊这话是有因由的,徐泽结合海东郡发展超过预期的形势,曾让商队给他传来口信,允许李俊在实力许可的情况下,向海东岛南部发展。 相对于澎湖,占地更广、资源更丰富的海东大岛绝对更有发展前景——只是要时间。 对海盗来说,有人有船有补给,就有一切,李俊做惯了海盗,习惯快速发家的手段,对这种需要长期耕耘,且初期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开发心有顾忌。 更关键的是,海东岛最宜开发的北部地区早被同舟社占领,并且已经站稳脚跟,自己在岛南再怎么折腾,最后也只能为徐泽做嫁衣。 更何况,岛南还有实力强劲的毗舍耶蛮国,当初徐泽都不愿招惹的对象,自己又何苦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收到徐泽的口信后,他就以实力还不够为由,心安理得的说服自己不要去海东岛打生打死。 李俊想明白了,先应付了眼前这次危机,而后就派船骚扰毗舍耶人,只要不登岛定居,问题就不大,手下这帮新募的海盗也确实需要见见血,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李逵跟了徐泽一年多,一些小手段学得有模有样,见李俊说话遮遮掩掩,乃俯低身子,几乎贴上了他的脸,慢悠悠地问:“你真明白了?” 超近距离感受李逵的丑脸怪眼和浓重口气,便是李俊也有些受不了,老实答道:“小人,小人其实还不太明白。” “铁牛。” 张顺毕竟出身江州三霸,曾经与李俊有几分渊源,虽然遇到徐泽后,自己就去了之罘湾,彻底扯下了“江州帮”的标签,但见李逵这般戏弄曾经偶像——名满江湖的混江龙,自己仍是心有戚戚。 张顺打圆场道:“李国主英雄人物,当不会再犯糊涂!直接说这次的任务吧。” 李俊听到张顺在“再犯糊涂”上下了重音,知道其不仅好意解围,还不忘提醒自己不要有多余心思,投去感激的目光,张顺却别过头,不看他。 “哼!今日且看在张营正的面皮上,绕过你这回。” 李逵退后一步,待李俊站起,命令道:“你且回去,最大征召流求兵士,随我等赶往海东岛南,杀光那些听不懂人话的蛮兵!” 第四十八章 神怒 海东岛南部无名荒滩。 直到海东和流求两地合计一千五百名兵士全部顺利登岛,李俊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半。 李逵没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登岛作战,作战任务也非常模糊,李俊也没敢问。 李逵见等岛的流求士兵一个个手软脚软、惊慌失措的样子,毫不客气的批评道:“李国主,你们的军队要多加强训练才行啊。” “小人回去后,一定严加训练!” 在这黑脸杀神面前,李俊不敢解释。 流求国的主力是仅三百人的海盗,打劫商船,逞凶海上确实不怂,但在陌生的海岛登陆,与凶残的蛮人作战,确实心里没底。 更何况,这中间还有大半没经过任何阵仗的征召青壮,纯粹就是凑人头的,能够老实登岛,保持基本阵型,就已经很对得起自己这个国主“御驾亲征”了。 “俺现在就与你说这次作战的任务——突袭毗舍耶国都!” 李逵张口就是惊人之语,见李俊没有被吓着,接着分配任务,道:“你们负责扫荡外围,屏蔽蛮人的消息,掩护俺们突袭,到城下后,只需伐木垒土。消灭蛮兵,攻坚破城的任务由俺们完成。” 登岛后,迟迟没有发现蛮兵,李俊就隐隐猜到岛上情况有变,而且李逵的分配方案对自己也很有利,不用啃骨头还能喝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遵命!” 待李俊回到本部分配完具体任务,李逵喊道:“水卞,带路!” 水卞就是当初被武松调教的两名毗舍耶勇士之一,另一个叫做邓灰,这名字当然不是他们的本名,乃是徐泽亲自赐予,以作为二人最早归化海东郡的奖励。 这两个家伙归化后,极度狂热,工作激情连很多同舟社老人都汗颜,今年突发台风,邓灰为加固粮仓,被吹到倒的树木砸死。 台风过后,王进亲自主持了安葬仪式,并将邓灰的灵位请进了海东郡的义烈阁,水卞还哭得死去活来,只恨死掉的不是自己。 有了熟悉地理的水卞带路,队伍推进很快。 沿途的几个村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流求兵士屠戮一空,抢夺到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各色宝石,李俊老实敬献给李逵,李逵拒绝了,他跟着徐泽这么久,见了大世面,这点东西根本看不上眼。 国内的勇士大半被国王带到北面与异族交战去了,当发现大批的异族突然出现在城外时,毗舍耶国都内的蛮人顿时乱成一片,好在守门的勇士在慌乱中没有忘记关闭城门。 城内,毗舍耶祭师和王后还在为要不要派人征召周边村落的剩余勇士来协助守城而扯皮时,流求国的兵士已经在伐木挖土了。 情势危急,容不得再扯皮,卑南王后果断带上护卫,亲自登上城头抵抗侵略者,在她的号召下,留守的勇士纷纷拿起武器,上城防守,甚至一些健妇也自发的来守城。 毗舍耶人是岛南霸主,整个海东岛南部没有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势力,本身生产力也很落后,所谓的都城,仅是土木结构不足两丈高的寨子,城外连护城河都没有。 李俊心里只埋怨,刚才他就提议李逵趁着城内混乱,直接蚁附登城,拼着伤亡快速拿下这个城池,但李逵不听,眼见着城头上的蛮人越聚越多,再想攻城,难度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倍。 若是两年前,这种直接豪爽的打法李逵绝对喜欢,只是这段时间下来,读的书多了,李逵自诩为智将,信奉“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他不仅要拿下这座城,还要借机震慑所有人。 不管李俊的焦躁,李逵老神在在的看着城上挤满了人,只管催促李俊快些打造攻城器械。 李俊暗骂李逵读书读坏了脑子,要打造攻城器械就打造吧,你不要云梯,不要冲车,打造十几只木驴,莫不是指望着靠木驴掩护,挖穿城墙? 木驴古称轒輼,其实就四轮车,顶上是一排绑缚结实的大木,下面没底,可容十人,人在下面推着车子走,可往来运土填堑,木石所不能伤。 这是一场稀里糊涂的战斗,李俊作为参与者,战前根本就没料到真能这么顺利打到毗舍耶人的都城下,战斗即将开始,他也完全看不懂李逵的战斗准备。 而城墙上的蛮军更加迷糊,这些异族到了后,不攻城,不立寨,却只顾忙着打造一些看不懂的东西,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用于战斗的木驴车不可能讲究什么精巧,一切以粗、大、笨、实,满足战斗需要为标准,推起来很费力,速度自然快不了。 李逵扭头,瞪着自己旁边的凌振道:“今日俺可是全听你的,要是待会破不了城,可别怪俺脾气不好!” 凌振信心满满,答道:“这是社首教我的法子,肯定能成!” 李逵正是因为听了凌振讲了一堆社首如何如何的话,才决定带上他的。 在海东待了两年,铁牛是越来越想回登州了,所有能与社首有联系的人和事,他都觉得亲切。 李逵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凌振肩上,导致后者一个趔趄。 “小子!当年俺在社首跟前使唤的时候,你还在东京听曲逛窑子,要是这事你办偏了,嘿嘿——” 凌振红着脸,边揉肩膀,边小声支吾道:“我,我没逛过窑——” “今日这事要是办好了,哥哥以后请你去!” “不,不逛了——” “哈哈哈!” 战斗开始,李逵披甲执刃,却没有冲锋在一线。 他把自己代入了徐泽的角色,作为主帅,老老实实站在主帅该站的位置。 李逵知道社首很能打,至少自己肯定打不过,但战斗的时候,极少见着社首会冲锋陷阵,原本他还不理解,现在,站在这个位置才知道,这是比冲锋陷阵更高一个层次的享受。 想到社首若是在此,定然会命令“铁牛,一炷香时间,给我拿下城头”! 可惜本营内没有一个适合自己使唤的猛将,哎! 李俊在不远处见着李逵脸上不断变幻的神采,似是进入了某种臆想状态,顿时心下绝望。 在登州就听说过李铁牛上阵就发疯的凶名,看情形,这黑厮的病情分明是加重了啊,自己会不会交待在这里?李俊已经在考虑如何安全返回流求了。 李逵停止臆想,发出攻城命令,九辆木驴并排排开,缓慢起步后,在兵士们的号子声中,逐步加速,冲向城墙。 城上,蛮军们大惊失色,远远的看不清这些怪东西的具体模样和大小,贴近了才知道此物体量很大。 未知让人恐惧,蛮军都不知道这怪模怪样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用途,急的只叫唤,拼命的将手中的标枪、石头、箭矢等武器全部招呼上去,砸得怪物如同刺猬一般,但其移动速度却丝毫不降。 卑南王后急乱之下,命令一队蛮兵借助绳索跳下城头,去攻击这些怪物。 这显然是个愚蠢的决定,十余名最胆豪的蛮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左右木驴内的探出的长枪刺死,城墙上的勇士更加惊慌了。 好在颇有见识的祭师猜到了此物的用途——这是异族人做的攻城器械,目的是让人藏在下面挖城墙! 他大声告诉守城的勇士和健妇们不要害怕,咱们的城墙虽然不高,但够厚,里面还有很多石头,让这些异族慢慢挖,不等他们挖完,王上就会带着大军回来了。 随后,异族的行为也证明的祭师的判断,而且更蠢的是——他们竟然没有直接在城墙上挖,而是隔着城墙还有一步远,就开始挖地面! 放松下来的蛮人开始赞美祭师的睿智,嘲笑异族的愚蠢,没人再提出城反击的事,毕竟城里的勇士不多,城外还有更多凶残的异族正等着他们出城。 祭师却偷偷地告诉王后,异族的工具很犀利,估计最多三天就能挖穿城墙。 我们要在他们晚上休息的时候,派人出去,填平他们挖的洞穴,还要收集足够的油脂,待明天他们再挖城墙时,点燃这些怪物。 战斗并没有向祭师想象的方向发展,先是九辆木驴同时挖掘,不多时,确认了最容易挖掘的两个坑位后,其他的驴车就停止作业,回撤一段距离,再向这两个驴车靠拢,然后开始轮流作业,速度明显加快。 蛮军不敢掉以轻心,并且,因为敌人一直没攻击的缘故,城头上的人越聚越多,有些人甚至根本不是来守城的,只为了看看一看稀奇。 凌振终于等到了土工作业即将完成的信号,带着一队人,钻进了最后一辆木驴,快速的靠前放出信号的木驴。 未过多久,城上的神经紧绷的蛮人突然放声欢呼——城下的怪东西开始后撤了,应该是挖城墙的异族累了。 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异族居然留下了一辆没带走,不确定车下有什么古怪,待异族撤远,确认怪车下确实没人后,王后才命一队勇士出城,准备将这怪东西推进城里研究。 李俊远远的望着李逵,这小半天,除了安排童威赶跑了三波过来看情况的蛮族村勇,自己什么事都没做,李逵这个傻大胆居然都没安排立营的事,眼看着离天黑只有一个时辰了,这厮到底搞得什么鬼? 童威靠了过来,提醒道:“哥哥,木驴回来了。” 李俊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黑厮打的甚主意?” 童威一脸迷糊,他本来就是想问李俊想法的,没想到李大哥也不知道。 “蛮子派人出城了?” 李俊也看到了,这群蛮子应该是要推木驴进城,他已经无力吐槽李逵的乱搞了,只是安静地看着蛮子们的动作。 忽然,靠近木驴的蛮子似乎招惹了什么恐怖的存在,异变突生。 隔着百步远,李俊也能感受到脚底的地面突然摇晃,紧接着就见到远处的木驴和蛮子高高飞起,旁边的城墙迅速扭曲,再高高抬起。 直到此时,李俊才听到似乎来自地底深渊,又似乎直接重击心脏的巨大怒吼声——轰隆—— 天地瞬间为之色变,抬起的城墙在空中断裂、破碎、爆散开。仅仅片刻功夫,原地只剩下浓重的烟尘和破碎的残垣,其上的蛮子似乎也瞬间消失,再不见踪影。 等的就是此刻,李逵高高跃起,大喝:“冲啊!” 第四十九章 上缴 海东岛中部。 残酷的攻城的战已经进入第六天,因为不太宽的攻击正面,每日的攻防战虽然打的激烈,但死伤的联军勇士并不多,加起来也就一千出头。 只是,始终攻不上寨墙,对联军士气的打击太大了。 每当卑南王要放弃时,对面的异族都会做出种种举动,让其相信敌人也在咬牙硬撑,似乎再努力一把,就可以取得成功。 眼见带来的粮食即将消耗完,发了狠的卑南王亲自上阵,终于督率土蛮联军摸上了寨墙,又迅即被赶来的增援官兵驱赶下来。 侥幸活着回来的勇士讲,城寨里还有数不清的异族严阵以待,敌人的兵力根本就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少。 卑南王意识到自己可能掉进了异族人的卑鄙圈套里,再不犹疑,没有通知土著联军,当晚就趁着夜色掩护悄悄撤离——其实土著联军也做着同样的事,这两天已经有四个部落不辞而别了。 当史进和陈达再次带着两百人袭营时,神经高度紧绷的土著直接炸了营。 黑夜中,惊恐的土著不辨方位,边发出凄厉鬼叫边将手中的武器招呼向身边任何活动的物体。 王进意识到战机就在眼前,打开营门,举火出寨,冲击已经乱作一团的土著军队。 崩溃的土著勇士一路向南逃窜,竟然追上了毗舍耶人的提前撤退的军队,然后,又是一场稀里糊涂的混战。 发现逃来的土著溃兵越来越多,已经无法有效掌控部下的卑南王果断下令全军南逃,好在蛮兵比已经奔逃了好远的土著体力更充足,只有等脱离接触后,再考虑后面的事情了。 当晚,海东军驱赶败军狂奔数十里,真正造成的杀伤仅有千余,自相残杀、跌落山崖、误触有毒生物、力竭而死的土蛮联军勇士却不下三千。 天明后,卑南王清点军队,不到三千人,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两百多。 其人正在犹豫要不要杀个回马枪,将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土著人掳回国内做奴隶,以补充本战的损失时,噩耗传来——信使终于送来了异族人围攻国都的消息。 卑南王再不敢耽搁,留下刚刚赶到的两百人继续收拢溃兵,自己则带着两千多军队,匆忙往回赶。 行不到半日,又遇到第二个信使,带来国都当天就被异族人攻陷的恐怖消息! 所有亲临一线的勇士都死了,没有人知道城破的真相,信使综合一部分人的传言,得出结论—— 异族人驱使着高大树木变化的怪兽, 粗暴地啃噬城墙, 勇士们对怪兽的所有攻击都无效。 异族的祭师还祭出先祖遗落的神器, 斩落了太阳, 瞬间摧毁了南面的城墙, 城墙上所有的勇士瞬间化为血沫。 城内的人们听到了深渊恶魔的咆哮, 部分靠近城墙的侥幸未死的族人, 耳鼻流血, 灵魂被深渊恶魔摄走。 …… 刚刚立国的毗舍耶还保留着极强的氏族残余,威望正盛时,军事首领卑南王可以压制大部分反对者,但打了败仗威信受损后,却不能随意处死这个散播恐怖的信使。 信使口才极好,描绘的恐怖画面为其镀上一层神秘光环,其人迅即被大部分蛮兵推举为新祭祀,请求其为迷途的族人指明方向。 新祭祀胡诌只有继续向北,取得了先祖留下其他的神器,才能打败异族。 其实,若不是卑南王长期征战的威望尚存,他更想鼓动族人献祭国王换取恶魔的宽恕,以便自己彻底掌控军队。 但这个野心家只看到了自己对来自南方的异族恐惧,却忽略了败兵也有对北方的恐惧,刚刚经历了败仗的蛮兵都不愿再回去,一时进退维谷。 卑南王意识到自己面临危险,趁着野心家犹疑之机,说服自己的几个心腹,突然发乱杀死了新祭祀。 一番冲突后,卑南王再次了掌控刚满两千人的军队,正为下步的行动烦愁时,第三个信使赶到。 这次来的是个老实本分的族人,他带来了异族人正在屠戮毗舍耶人的情报。 卑南王利用仇恨和与家人重聚的希望,再次聚集了人心,率领剩余的蛮兵赶回国内。 李俊还在驱使部下屠杀毗舍耶人,其实他更想撤回流求国,毗舍耶人不仅穷,还极度凶残,在烧杀的过程中,自己的部下也有损伤。 但他不敢违背李逵的命令,三日前的那场惊天大爆炸,不仅摧毁了毗舍耶人的反抗意志,也粉碎了混江龙引以为傲的野心。 李俊终于明白,自己无论多强大,都如当初在江州一样,徐泽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李逵命令他杀满三天才能撤退,他就只能老老实实杀满三天再走,一个时辰都不敢少。 回家复仇的蛮兵已经进入了本国的“边境”,眼看着家园越来越近,收到的信息越来越多,蛮兵也越来越浮躁,穿过一条峡谷熟悉的时,全没注意峡谷比以往安静了不少。 卑南王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高呼蛮兵们赶紧快速通过。 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身份,峡谷上石木齐下,还有数张强弓对准其人,毗舍耶人的英雄——卑南王就这样窝囊的死在了峡谷内。 山上,看着峡谷外逃掉的大半蛮兵,李逵不无惋惜地道:“可惜了,要是还有火药,在这里埋上几堆,炸他娘的,该多好!” 凌振立马纠正道:“使用火药要讲条件,山崖太硬效果有限,地上可以用,但引线太长要烧很久,很容易被敌人发现,而且,人跑那么快,也,也难炸得着。” “哈哈,俺就是随便说说,你还较真了,要是都让你炸完了,还要俺们干鸟!” 毗舍耶都城的爆炸也震撼了李逵,这以后,就对凌振多了几分敬畏。 他终于理解了徐泽当初为什么反复向众人灌输打仗要动脑子,要不断适应新的敌人和新的战争形态,只知道猛冲的莽夫,迟早会被淘汰。 看着山下死掉的蛮子,李逵暗自庆幸自己读书开了窍,再不是莽夫了。 冲出峡谷的蛮兵才发现卑南王已死,失去了主心骨,很快就再次分裂——这基本是由强人通过战争快速统合的武装集团,在强人死后,必然的结局 一部分人坚持要回去寻仇,另一部分则裹挟着附近的村落的妇孺逃进东面的高山中。 叫嚷着复仇的蛮兵经过几个被毁的村落后,人也越来越少,还没找到李俊的主力,就做了鸟兽散。 提心吊胆的流求官兵始终没有等到蛮兵的反击,最终安全登船,回到了流求。 三日后,李俊再次启航,带着大部分的缴获,亲自前往海东郡上缴。 第五十章 调整 随着同舟社的触角向宋、辽内部逐渐延伸,两国形势的变化也必然会给同舟社的事业带来影响。 大宋,时局变化极大加快同舟社殖民海东岛的速度,提前触发了海东郡与毗舍耶国的大战。 在双方都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冒进的一方遭受了惨重失败,岛上的力量对比至此彻底改变。 辽国,宰相张琳征发汉军伐金已经导致国内民怨沸腾,辽主耶律延禧却不顾这一形势,再度仓促率领十余万大军亲征。 结果,尚未接战,就被反对者的政变打懵,平白给金国送去了“击败辽主七十万人亲征”的战争神话。 辽、金之间攻守易势,辽国内部形势急剧恶化。 登州之罘,第二将官衙,同舟社徐泽以下众军将及职司负责人再次齐聚。 先由王四通报“桥头”传来的情报,而后众人评估辽国形势变化对同舟社事业的影响。 时迁身为辽人,又在苏州待过一段时日,比较认同“桥头”对苏州形势的预判,上次议事被梁义批评后,在语言组织上严肃了不少。 “社首,辽国在几十年前道宗在位时就已经烂了根,现在之所以乱成这样,不过是女直人的反叛戳穿了朝廷烂透了的本质,以后,趁机作乱的人只会更多,辽国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 “嗯。” 见众人跃跃欲试,徐泽泼凉水道:“你们要记住,打仗只是手段,却非我们的目的。” “辽国乱也好,大宋乱也罢,都不过是给我们创造更易起事的机会而已,但真正成事,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一旦开战,靠我们现在这点人手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要不断吸纳新的百姓与我们同舟、共建。” “不管辽、宋,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给治下百姓以安定饱暖的生活,让他们明显感受到在同舟社治下,过得比原本的官府治下更好,他们才会真心拥护和支持我们。” 众人皆以为然,只因为这几年下来,徐泽不仅这样说,也的确是这样做。 不管是梁山,还是之罘,社首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生活就不断变好,对同舟社也真心拥护。 对徐泽的这一观点,就连原本一心祸乱天下的朱武也发自内心的认同。 “社首,辽国形势变化太快,共建会的发展是不是要加快一些?” 朱武的压力很大,一旦开战,共建会就要源源不断地为军队输送粮食和后备兵员,但现在这个规模显然还是有些小。 徐泽道:“速度可以适当放快一些,但不要太急,所有入会的村社必须条件成熟,不成熟的暂时不要发展,宁缺毋滥。” “打仗要用精兵,民政也同样,我们在辽国打开局面之前,登州的动作不宜过大。” 朱武郑重答道:“武明白了!” 褚青没有问商队的发展战略要不要调整,他早就理解了徐泽边扩张边发展的思路,短期内要多购粮米,但长期内,还是以开发海东粮仓和治下地盘为主。 民政上的问题解决,徐泽转而问时迁:“斥候营现在可派多少人?” 时迁知道徐泽问的是派多少人潜伏至辽国苏州,面色有些难堪,道:“斥候营大部分都是蜀人,口音太重,形象也和北人相比差异较大,能满足潜伏条件的仅有十六人。” “差不多了,高药师全族动员,应该不止百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会比我们更急。” 徐泽比时迁更有信心,接着道:“我以前想岔了,这事最主要的是时机,最关键的还是我们手中的力量,指望兵不血刃控制苏州不可能,该打仗的时候,还是得打。正面作战交给战兵解决,你们是奇兵,不可太勉强!” 时迁听懂了徐泽的嘱托,抱拳道:“属下明白!” 时迁由一个入社极晚的辽人提拔为斥候营指挥使,在同舟社内并非没有杂音,时迁非常清楚自己社首对自己信重,每次执行任务都非常拼,徐泽也看在眼里,担心他为了完成任务铤而走险,人才难得,他可不希望轻易损失。 阮小七却有些犯愁,问道:“社首,跨海作战,战船和水营最重要,张顺已经去了海东,要不要召回来?还有海东水营,流求的李俊,要不要也征召?” 山南国的费保刚刚立足,人少船小,过来也帮不了多大的忙,是以阮小七根本没考虑。 徐泽又不是神仙,当然料不到辽、金战争会如此戏剧化发展,更没想到海东的大战会突然爆发,又迅速结束。 总之,计划赶不上变化,万事俱备再摘桃子的好事显然轮不到自己,徐泽对这此也有心理准备, “可以,但海东也在打仗,这事不能仓促,一切以王郡守的意见为主,确实抽不开的的话,就征用远洋商队的商船。” 对苏州作战的时机,是其境内的军队为抗击金人调走大部,防备力量削弱后再里应外合,突然袭击,直接将其水师堵在港内,真正的海战基本不可能爆发。 而且登州营一直是水陆两栖训练都在抓,虽然有侧重,但并不偏科,在如今海战普遍以弓弩对射和跳帮作战为主,山地营即便上了船,战斗力也比宋、辽两国的大部分水营强。 “属下明白!” 梁义更关心问题隐患,问道:“魏定国和单廷圭两人怎么办?” 徐泽不甚在意,道:“接着整编吧,就他们两个人,翻不起多大的浪花来。大宋这么多禁军,总不能都当作敌人,愿意接受整编的,都可以给机会。” 当日,徐泽半夜兵临城下,与文登县官吏“协商向登县共建会发展事宜”,知县刘仁瞻鉴于徐泽恶名在外,连知州王师中都在其手里吃过瘪的事实,果断认怂,高赞共建会利民益官之举,表示一定积极扶持共建会的发展。 徐泽这招杀猴吓鸡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魏定国和单廷圭当即被镇住了。 大宋啥时候出过这么肆无忌惮的武将? 堂堂知县都任徐泽搓揉,自己这小身板还能有什么想法? 二人再不敢想朝廷调其部来登州第二将的含义了,当场赌咒发誓,表示坚决听从正将指挥,绝不敢有二心。 第五十一章 义气 几日前,拉练结束,徐泽返回之罘后,立即检阅了博州兵马,对结果很不满意。 没有上报朝廷批准,徐泽就以博州兵马严重缺编两个指挥加起来才四百一十八人,训练太差为由,将两营合为一营,列第四指挥,再由登州营抽调各级军士,补齐其编制。 单廷圭留任第四指挥指挥使,魏定国则调任第一指挥任指挥使魏定国在第四指挥完成整编前,暂时不履新。 两人都很自觉,不敢把自己指挥使的身份当真,积极协助整编,遇有问题也多问有同舟社身份的副指挥使。 其实,以第二将的标准,博州两营完全可以直接降为工程营,但徐泽考虑到两营兵士远来,心思不定,不宜过分激化矛盾。 而且,宋、辽两国那么多的旧军队,总不能都不给活路吧?正好借这两个指挥的整编积累经验。 日后,即便要清理确实看不上眼的旧军队,也得一步步的来,改造好了才能逐步清理。 直接解散绝对是灾难这些人打仗不行,祸害百姓却是一等一的好手,自古乱军都比山贼、土匪和变民更残暴。 徐泽有言在先:一个季度后,若训练进步不明显,该降级的还是要降级。 博州士兵训练虽然稀拉,却不少,才训练几日,就有人跳出来闹事。 这些人不敢明着攻击徐泽擅自整编禁军的行为,就从以往欠饷到如今生活不习惯一顿乱扯就一个意思,爷爷没吃好,身子骨弱,天天训练吃不消。 “就为这点事?” 徐泽眼神冰冷,对向自己汇报情况的魏定国和单廷圭道:“你们认为此事必须本将出面才能解决?还是觉得应该闹得更大?” 二人魂飞天外,噗通跪倒,头如捣蒜。 徐泽的眼神分明在说,如果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们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这一刻,他们才知道,眼前这个渔盗出身的正将究竟有多么恐怖。 回到营内,魏定国和单廷圭议定处置办法后,命人喊来几个闹得最凶的押官和十将,到自己房内饮酒谈心。 三杯酒下肚,魏定国和单廷圭再次举杯,魏定国道:“朝廷军饷不足,诸军编制越来越小,老哥没本事,弄不到钱,只能吃空饷,这些年愧对诸位兄弟了。” 带头闹事的是个押官,姓周名义,在士卒中颇有威信,其人见二位官长如此客气,道:“魏指挥使,这不能怪你,河北禁军那个指挥不是这样?” “再说,我们博州营在整个河北也算强军,偏偏来了这登州天天尽受气,小人们心里难平啊!” 几个兵士也附和道:“是啊,两位指挥多英雄的人物,也要受这帮京东人欺辱。” “哎!” 魏定国叹气道:“我知你们心意,都是好兄弟,话不多说,喝酒!” 酒杯刚空,单廷圭起身,再次为几位兵士满上,道:“魏兄知诸位兄弟生计困难,和我凑了些钱财。” 单廷圭话音刚落,魏定国就起身走到房角,掀开旗布遮住的木箱整整一箱子铜钱,上面还有一些银锭。 几个兵士喜形于色,周义问:“指挥使,这是何意?” 魏定国搬来钱箱,放到桌旁,拱手道:“这是我和单指挥的一点心意,如今寄人篱下,万事都得仰仗诸位抬举,还请兄弟们给个薄面,训练场上做个样子,帮老哥渡过眼前这难关再说。” 周义拍着胸脯道:“魏指挥、单指挥,请尽管放心,有小人在,保管儿郎们认真训练。” “好!” 魏定国大喜,举起酒杯,道:“且请再饮此杯。” 当场分了钱,又是几杯酒下肚,周义酒劲上头,见两位指挥使始终愁眉不展,知其心事,主动问道:“二位哥哥,可是为了前途担忧?” 魏定国欲言欲止,单廷圭长叹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觉得哥哥们没看明白。” 魏定国放下酒杯,认真倾听,单廷圭问道:“贤弟此话何意?” 周义很满意二人的反应,道:“朝廷安排我们两个指挥来登州,不就是盯着姓徐的嘛?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魏定国心神不宁,道:“贤弟,使不得!你们又不是没见过,登州兵马个个如狼似虎,就我们这四百来人,如何敢强出头?” 周义起身,手按腰胯,气势自雄,道:“这种事如何能大做?徐泽手下兵马虽然凶蛮,却不能时刻带在身边,我们只需找十来个心腹弟兄,趁其不备,将他制住,再检举这狗贼无视朝廷图谋不轨之事,还怕解不了眼前这困境?” 单廷圭欣喜万分,向还在犹豫的魏定国道:“魏兄,当断则断啊!” “哎” 周义行动力极强,当晚,就与几名闹事骨干分头寻找心腹之人,约定明日训练结束,至指挥使房间商议大事。 次日,训练结束,众人如约到来,房内只有魏定国在单廷圭昨日吃坏了肚子,训练期间,就数次跑去公厕。 待众人都进了屋,魏定国满脸疑惑,问道:“诸位兄弟,找我有何事?” 周义很生气,问道:“哥哥莫不是忘了昨日约定?” 魏定国更迷糊了。 “什么约定?” 周义这才注意到魏定国竟然全身披挂整齐,自己这些人却是赤手空拳而来的。 而且,屋内连桌椅都撤干净了,其人突然意识到危机,转身抽出门栓,喝道:“兄弟们,姓魏的要卖咱们,做了这狗贼!” 异变突生,有人跟着周义就往前冲,有人没反应过来愣住当场,还有人想到出门逃跑。 “好胆!” 魏定国大喝一声,拔刀在手,毫无惧色。 不多时, 冲上去的几个兵士倒在血泊里,仅剩周义还在苦苦支撑。 发愣的也反应过来,在屋内寻找可行凶之物。 跑出门的却又退了回来单廷圭已经带着一队披甲登州兵冲了进来。 “放下武器!违者死!” 单廷圭一声喝令之后,屋内的混乱结束了。 周义身上多处刀伤,力竭被擒,其余暴徒也一一就擒。 满身是血的周义,被人按住,仍然挣扎不止,瞪着眼,厉声问魏定国:“为什么?” 魏定国收刀归鞘,满脸愧疚,道:“兄弟,哥哥对不住你了,我必须为这几百号兄弟谋个出路,你去了后,家小我自会替照顾的。” 周义自知必死,又见魏定国拿自家家小相威胁,惨然笑道:“哈哈,哥哥!你真是小人的好哥哥!希望这次你能说话算数!” 十二月初五,因不满朝廷对博州兵马的无端调动,押官周义鼓动十三名兵士阴谋作乱,意欲劫持指挥使魏定国,被当场格杀四人,其余人事败被擒,皆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 情况报到第二将正将徐泽处,徐正将雷霆震怒,免去弹压士卒不力的单廷圭指挥使之职,改任第四指挥副指挥使,原职务由魏定国接任。 暴乱首恶周义对罪行供认不讳,被当众斩首,胁从者发配海东郡劳役五年。 第四指挥全部打散,重新编制,原有各级军吏通过鉴定后再录用,部分身体素质确实跟不上的准许退役,全营课程加大了夜校学习时间 经此事后,重新整编的第四指挥军纪为之一肃,再无敢惹事,随着各项保障措施和军纪落到实处,第四指挥官兵关系逐步正常化。 第五十二章 知恩 纷乱的金国收国元年终于走到了年尾。 不同的人,对于这个时间点的感受,可能截然不同。 对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来说,十二月的前些天最难熬,金国迎来了立国以来的最大军事威胁——辽帝御驾亲征。 扩张正劲的金国只得收缩防线,准备迎接耶律延禧的含恨一击,但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辽国大军,反得到了辽帝因国内政变回军平叛的消息。 完颜阿骨打果断率军追击,在护步答冈“击败辽国七十万大军”,而后招降纳叛,吞并渤海故地五十四州。 金国又一次吃撑着了,再度停下攻势,以消化胜利果实。 对辽国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来说,过年前的一个月时间,是不断传来的坏消息。 耶律章奴叛乱尚未平灭,国内又接二连三传来叛乱的消息,而前线也毫无意外的再遭大败。 每次收到的都是坏消息,整个辽东似乎已经没有一块真正安全的地方,唯有新纳小妾的被窝,才能让他忘却片刻的烦恼。 神秘先生吴令的预言却一一印证,算无遗策的高明形象确立起来。 辽东形势急转直下,蒲离卜意识到不能再犹豫,为了身家性命考虑,同意了吴令的建议,由其组建专门针对各种里通外敌问题的反间司。 蒲离卜最初并不相信来历神秘的吴令,但经过几年的观察,并没有发现这人有什么不妥。 而且相处的时间久了,蒲离卜还发现,这人就像汉人故事中为乱世而生的策士一般,天生就是为人出谋划策的。 每当自己向吴令问得妙计并积极采纳之时,吴令的脸上便能看到极为陶醉的神色。 这种神色蒲离卜很熟悉,就如同自己看着地窖内的财宝,或是最初看到阎氏的感觉很像,都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情感,且毫不掩饰! 蒲离卜断定,吴令和自己就是一类人——很纯粹的人。 由此,其人对吴令越来越信重,并把反间司这么要害的机构交给其管理。 吴令也不负蒲离卜的信重,编制不足百人的反间司半月内就查获了三起与女直人勾结的大案,其中,还有一起涉及军中,让蒲离卜极为震惊和后怕。 一堆人头落地后,苏州境内隐隐有些失控的社会秩序再次稳定下来,代价就是军中人人自危,谈反间司而色变。 而与苏州对海相望的南朝登州之罘湾,潜伏于大宋数年的阴谋家徐泽则一面静待辽国的形势变化,一面有条不紊地调整同舟社各职司进入战备状态。 这段时间,对徐泽来说,是收获的季节。 先是陈淳说到做到,把仙源县的半个家族都搬来了之罘。 面试后,徐泽对其堂兄陈集非常满意,当即授予其书院祭酒之职。 终于卸职的陈淳兴奋得年都不过了,坚持要随远洋商队的船前往海东郡,以便尽快接手新职司。 然后是赋闲在家的赵遹也来了之罘湾,老赵收到儿子的信后,又犹豫了三天,最终还是咬牙带着妻女投奔徐泽而来。 不过这小老头还有些扭捏,安顿家小后,赵遹直接跟徐泽挑明:你嘴巴这么厉害,别想再忽悠我了,我不听! 我人虽然来了,但要自己先看看了这边的情况再说,若是看得不好,我还是会走的。 对于老赵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小心思,徐泽一笑了之,安排孙石陪着他,想去哪里,想看什么,都依他,只需保证其安全即可。 再就是海东郡传来了与毗舍耶人爆发大战的消息,信鸽传递的信息量很有限,王进只说了大战结束,海东郡大胜,张顺、李俊、史进、李逵等人已经启程北上,具体情况要等船队到了才能知道。 受登州营入蜀平乱的感召,蜀地来之罘投军的有志青年也陆续赶到,先后来了三十七人。 其中一名嘉陵人氏引起了徐泽的关注——这人没有编号木牌,还说有事要找徐正将当面讲,负责接洽的张绍不敢擅自作主,报给徐泽处理。 来人带到,徐泽问:“你叫郭盛?” “回将军,正是小人。” “会使方天画戟?” “啊?” 郭盛差点没反应过来,没想到高深莫测的徐将军竟然会问自己这个古怪问题。 “小人会些长枪功夫,方天画戟却只是听说过,并无机缘拜师学到。” 徐泽也觉得搞笑,一个水银贩子,真要是会方天画戟这么演义风的兵器,那画面! 郭盛形象确实很好,身高六尺有余,星眉朗目,站如松柏,一身白袍,给人极其英武干练的之感,形象气质比起郑天寿还要强上不少,若只看外型,也当得起“赛仁贵”的名号。 原剧情中,宋江这人自己虽然黑矮,但对形象高大帅气的好汉都格外照顾——唯一真正当兄弟结交的武松就不说了,铁杆粉丝花荣,还有和郭盛同为其人哼哈二将的吕方,都能让宋江高看一眼。 “你虽是嘉陵人氏,却不在蜀地生活,怎会来之罘湾寻本将?” “小人常年于两京之间贩卖水银,不幸行船中遭遇风浪翻船,折了本,正徬徨无计,见到了出蜀地来之罘湾的老乡,寻思自己一身本事,兴许能挣个前程,便跟了过来。” 徐泽没吭声,很明显,郭盛的话没说完,这家伙不仅形象上佳,还是实力派演员,原剧情中,首次出场时,与吕方的夸张打斗,就成功吸引了宋江注意。 郭盛应该很清楚,只凭外型的话,想在自己这里谋个好出身是不可能的,他要“当面讲”的事肯定不会是毛遂自荐。 徐泽又不是宋江,自己已经够高大帅气了,没必要再找两人做门面。 郭盛犹豫片刻,道:“小人行商京兆府时,曾遭同行诬陷,幸得铁面刚正的六案孔目裴宣秉公处置,救的一条性命,近来听闻裴孔目却被贪官诬陷,刺配沙门岛,想求将军搭救小人的救命恩人。” 徐泽却不信这么巧,你刚翻船,就又打听到裴宣被诬陷的消息? 由是声音冷了两分,问:“裴宣是何时被冤,又何时刺配沙门岛的?” 郭盛做生意几年,走南闯北,颇有眼色,从徐泽的语气变化中,敏锐的觉察到这位将军对自己耐心有限,当即也不敢瞎想了,赶紧实话实说。 “裴孔目三月前被诬陷,定案后,再走到沙门岛,应该是一个月前。” 救命恩人一个月前就到了大宋犯人谈之色变有去无回的沙门岛,你现在才想着找人搭救? 嗯,确实知恩图报啊! 徐泽虽然对善于投机的郭盛第一印象不好,但对裴宣这人还是很有兴趣。 “你既有心投靠,就先留在之罘吧,裴宣本将自会搭救。” 第五十三章 心事 任何一个有远大目标的团体都不会忽视立规矩,但真正难的不在立规矩本身,而是执行规矩的人。 大宋恰恰又是一个律令法规特别多,执行弹性也特别大的王朝,涉及到一些法条的落实和具体案子的处理,不同的人,可能会有截然相反的判词。 历朝历代开国后都有收兵权屠鹰犬之举,虽然失之于酷烈,却也有效避免了很多问题,唯有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并以田宅重禄相诱,走出了另一条路。 不谈其举是否“文明进步”,只说开国皇帝的个人风格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大宋各级官吏更习惯“和稀泥”。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铁面孔目”裴宣更显可贵——不仅是大宋,任何一个朝代,这种能够铁面执纪的法令执行者都是稀缺的人才。 自周畀去了海东郡后,徐泽便感到手下极缺严格执纪的人才,遇到一些疑难事项的裁决,经常需要徐泽亲自定夺才行。 徐泽的确真心想救裴宣,而且立即行动。 这事对郭盛来说非常棘手,但对徐泽来说并没有多难,沙门岛就在登州州治蓬莱县以北,徐泽当即便给登州钤辖马政写了信。 马政心里虽然暗爽王师中被徐泽搞得灰头土脸一事,但也怕了徐泽,不敢再招惹这个无法无天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老弟”,近一年时间都未与徐泽联系。 收到的来信,马政心内五味陈杂。 这位小老弟可太能折腾了,两年多时间,就做到了正将一职!当年,自己还可以居高临下,“赏”徐泽一个面子,现在,对方一封信自己就不敢不重视。 要知道,登州本来只有一将兵马,自己也只能兼任副将,真要打起仗来,第一将的正将只能是知州兼任。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惯着徐泽,不过是为了北伐大业,才会对这位会打仗的徐正将容忍有加,等到日后北伐成功,徐泽绝对没好果子吃。 但人家毕竟还要风光好几年,人和人之间,真的没法比。 徐泽随信还有一批价值不菲的财货,直接送到自己的官衙。 信中,徐泽客套问候之语后就直奔主题——听闻沙门岛口粮不足,常有人犯饿死。 之罘湾新创,极缺各类人才,请哥哥行个方便,随便送十个八个一个月前上岛的京兆府犯人过来,小弟一定好好照料,绝不会有失。 这事其实不在马政的职司范围内,但他手下的安海水师经常巡航于沙门岛附近,岛上又是常年死人,捞走“十个八个”确实做不到,但提一两个不是很敏感的重犯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前朝的刺配之地主要在汉人稀少的西北边陲,为的是充实边地汉人户口。 但人自己长着腿,经常有不满朝廷的犯人逃至塞外投敌,成为威胁边疆安全的危险因子。 朝廷屡受其苦后,就慢慢改为刺配岛上。 大宋有三个刺配犯人的岛屿,分别是沙门岛、还有通州岛和琼州。 以此时的开发度而言,沙门岛其实最宜生存。 沙门岛因为面积不大,且孤悬海上,不宜耕种,供给基本来自陆地上,朝廷原本规定沙门岛的犯人粮食配额是两百人,神宗时,根据形势变化,又增加到了三百。 但大宋刑法重,被刺配到沙门岛的犯人经常多于最大关押量,导致口粮严重不足,历任监押便想尽办法“解决”问题。 仁宗时,京东路转运使王元举就上书讨论刺配沙门岛的弊端,说朝廷一年刺配到沙门岛的犯人有三百人,十年就是三千,现在却只有一百八十人,其余的都死了,希望朝廷能矫正其弊。 王元举这是欺负仁宗性子懦弱又没见识——这些“死掉”的犯人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遇到南郊祭天大典,皇子、公主出生,皇帝登基、太后驾崩之类的大赦被释放了,真正死掉的,根本没那么多。 但神宗时,沙门监押李庆两年多淹死七百犯人的大案,却是真的惊动了天下。 几经整治后,沙门岛明着乱来的少了,但不给饮食、喂锯末、喂鳅鱼、石布袋等阴险招数还有。 马政看完信,命儿子马扩亲自带船去沙门岛一趟,赶紧捞人——万一因为自己行动缓慢,使徐泽想要的人死了,让这位阴险的小老弟惦记上,可就遭透了。 马扩出现的很及时,裴宣饿了整整五日,已经处于昏迷状态。 本来没人为难裴宣,哪知这人不识好歹,竟然自己去找监押田籍,说今年初册立皇太子曾大赦天下,岛上部分犯人也在特赦之列,该放归了。 这田籍也是个人才,居然从之罘湾的发展模式受到了启发,改革了沙门岛监管模式。 他与安海军合作,自己接单子让犯人做手工,交安海军发卖,层层分润下来,赚得也不是太多,这事就没有捅到马政那里。 一年下来,田籍挣了一些钱,也适当改善了犯人的伙食,这会正赚钱开心,每个犯人都是摇钱树,早就不打杀犯人了,但让他放走熟手又不愿意。 见裴宣还算识相,只是私下找自己,田籍本打算饿他几日,杀杀其人的傲气,结果事一多,竟然忘了这茬,若不是马扩提起“一月前上岛、京兆府”犯人,说不定裴宣就真给饿死了。 马扩直接将裴宣送到之罘,徐泽才知道,自己在给这个时代带来变化时,竟然无意中救了很多“本该死掉的”沙门岛犯人,也是唏嘘不已。 裴宣身子还很弱,说话都费力,暂时无法做事,徐泽安排安道全给其医治调养。 腊月二十七,深入之罘各村社和厂矿细心考察一圈的终于赵遹回来了,见到徐泽后,他只问了一句话:“你到底看不看得上我家娴娘?” 次日,张绍登赵家门,替徐泽纳彩。 徐泽巡察各营战备制度落实情况,至晚方回。 辛灵汐知道徐泽会在军营与士兵同食,没有留饭,但提前备好了热水,徐泽放松的泡在浴桶内,任由辛灵汐为自己按头。 徐泽觉察到辛灵汐今日的手法有些乱,睁开眼,问道:“有心事?” 辛灵汐柔柔地说:“快过年了。” 快过年了? 过完年,就又大了一岁。 辛灵汐当年走进徐泽后宅时,仅十七岁,徐泽考虑到这个时代极高的产妇死亡率,一直严格采取措施,承诺待其二十岁后再备孕。 这个时代的生育观是不同于后世的,女人作为妻妾,若不能传宗接代。 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但辛灵汐与徐泽生活得越久,就越迷恋他的一切,她相信徐泽没有骗自己,也一直默默的承受着背后的各种传言。 为此,不知情的辛介甫还很隐晦地探过女儿的口风,被辛灵汐责怪一番。 虽然当初就知道自己基本没有扶为正室的希望,但辛灵汐仍然飞蛾扑火般的走进了徐泽的后宅。 徐泽对聪慧又有主见的辛灵汐也一直很尊重,要娶赵竹娴的事没想瞒她,只是不想这么早摊牌,但还是被她发现了。 看来是不能等到她满二十岁了,这几日好像是辛灵汐的危险期? 呼啦—— 徐泽起身,穿上木屐,接过辛灵汐递来的浴巾,三两下擦干身子,一把横腰抱起柔弱无骨的辛灵汐,大步走向卧室。 “是啊,快过年了!” 歌舞狼烟 第一章 萧墙 正月初一,是普天同庆、阖家欢聚的日子,受汉文化影响极深的辽国同样也过正旦佳节。 辽天庆六年的正月初一,尽管面临北面女直人的巨大压力,东京道辽阳府还是特意下令,准许百姓正旦日纵酒夜饮,以庆祝新的一年。 亥时将尽,东京留守官衙内仍然灯火通明,大辽东京留守萧保先并未与家人团聚。 自女直人起兵后,辽阳府作为镇压女直人的“东线”大本营,虽然也在不断收缩防线,但仍然保持对女直人的压制之态,主要得益于这位国之干臣的竭力维持。 萧保先深谙张弛之道,战时必得强硬,以铁血手段维持城内稳定,但长时间的备战戒严之后,允许百姓适当放松也是必须的。 只是,辽阳府的形势非常不稳定,别人能纵酒狂欢,他这个留守却是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半个时辰前,他刚巡察慰问完城防和各职司值班值守人员,回到官衙,还顾不得休息,处理着这几日的挤压公文。 东京道本是“海东盛国”渤海故地,大氏在此统治两百年,根基极为深厚。 当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力战二十余年才得到其地,为确保渤海国到契丹直接统治的顺利过度,耶律阿保机改渤海国为东丹国,任长子皇太子耶律倍为东丹国王。 这本是个非常英明的决定,却因为阿保机回军途中暴毙,铁血皇后述律平不喜深受汉儒文化影响的长子耶律倍,拒绝了群臣迎立嗣君的建议,改由自己临朝称制一年四个月之久,而后,又逼耶律倍让弟弟耶律德光继位。 耶律倍愠怒之下率数百骑准备南投后唐,被巡逻发现而阻遏,述律太后倒没有怪罪,仍让他回东丹国。 天显三年,辽太宗耶律德光升原渤海国辽阳为南京,命耶律倍从东丹国的都城天福徙居于此,实际就是将他软禁起来。 两年后,被母、弟至亲和国人全都抛弃的耶律倍携带亲从,从苏州镇东关乘船,载书数千卷浮海至登州,投靠了后唐明宗李嗣源,赐名李慕华。 耶律倍流亡出海前,还在镇东关在海边立下一块木牌,上刻:“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以表达自己的满腔悲愤。 之后,东丹国撤销,接着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辽国改幽都府为燕京析津府,辽阳府由南京改为东京,地位进一步下降。 辽国立国之初的一系列政局变动,使得朝廷对东京道渤海故地的消化非常不成功,官府对辽东广大地区的统治基础极为薄弱。 渤海遗民不愿接受契丹落后残暴的统治,一再奋起反抗,先后建立了定安国和兴辽国等反抗政权,虽然都遭到了镇压,且强行迁走大量渤海百姓,但本地反抗的根源并未消除。 辽东长期无序的局面,又为女直人的崛起创造了极佳的条件。 渤海国的建立者渤海高王大祚荣出身靺鞨族,该族分为粟末靺鞨、伯咄部安车骨部、拂涅部、号室部、黑水部、白山部七部。 黑水部便是后来的女直族,大祚荣立国时,黑水部就为渤海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女直人起事后,完颜阿骨打就公开宣传女直人和渤海人是兄弟之族,理应携手推翻辽国的腐朽统治,这一说法是有事实依据的,并非强拉亲戚。 如今大辽风雨飘摇,女直人在侧,城内又多有渤海人,身为东京留守的萧保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极力维持这已经四处漏风的东京道。 “老爷,夜已经深了,城内无事,老爷早些安歇吧。” 忠实的老家仆眼见萧保先仍然在操劳,担心主人的身体,忍不住提醒道。 “什么时间?” 萧保先工作太投入,没有注意更鼓声。 “回老爷,已经子时三刻了。” 萧保先揉了揉发涨的眼睛,起身活动了有些麻木的身体,吩咐道:“打些凉水来,我洗把脸,处理完这些公文再睡。” 老家仆无奈,叹息一声,出门去了。 “留守,不好了!外面发生了兵变,请赶紧做好防备!” 萧保先听出是裨将高永昌的声音,匆忙跑出屋子,却见高永昌领着十余手执利刃的恶少年,朝自己奔来。 异变突生,萧保先边退边大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速速退下!” 高永昌边跑边狞笑道:“我们是渤海人,专为杀你这契丹狗而来!” 高永昌今夜和一帮恶少年喝了不少酒,趁机鼓动这些人跟自己翻越留守官衙围墙,杀留守萧保先,取其钱财而分之。 事发突然,萧保先猝不及防,殒命当场。 随着恶少年们在官衙内分头寻到钱财,高永昌却失去了对这些人的掌控,当即也不留恋,趁乱逃出城外。 天庆五年,皇帝为应付日益猖狂的女直人,曾募渤海武勇马军二千人屯白草谷,备御女真,以高永昌为将,其人出城后,就立即回到白草谷,聚集本部兵马,以作自保。 失去控制的凶徒们从守备衙门开始放火行凶,一起谋财行凶事件迅速演变为无预谋的暴乱,城内神经高度紧张的各家大族为自保,也纷纷聚集私兵,一时之间,城内喊杀之声四起。 辽阳府形势就眼看要失控,关键时刻,两个渤海人担起了维护辽国辽阳府稳定的重任,东京户部使大公鼎主动站出,权行留守事,命副守高清臣迅速集奚、汉两族兵马千余人,准备平叛。 大公鼎则一人单骑至闹事最激烈的街巷中,向百姓晓以祸福,宣示朝廷威望仍在,辽阳府官府运转正常,平乱官兵已经整装待发,尔等各自归家安睡,勿要自误云云。 “大”为渤海王姓,大公鼎进士及第出身,任礼宾使、长春州钱帛都提点、大理寺卿、长宁军节度使、南京副留守等职,为官刚明,在辽阳府极有名望。 正剑拔弩张的各家私兵见大公鼎亲自出面,纷纷都扔下兵器,叩拜道:“只要官府不欺压我们,我们怎敢不听你的命令。” 大公鼎及时果断的处置,使一场即将爆发的变乱迅速平息,为稳定局面,他又宣布戒严,但并未抓捕作乱首恶,以免引起其他人再度紧张。 次日,大公鼎发布缉捕公文,命搜索先前作乱的渤海人,共抓获数十人,当即斩首,以此安抚民心。 只是仓卒之际,抓捕的人中,有不少受到牵连的“无辜”渤海人,稀里糊涂就掉了脑袋,城中渤海人怨声再起。 大公鼎把主要精力放在城内的动乱的平息上,却忽略了城外更大的威胁。 正在白草谷焦急等待消息的高永昌得到城内传来的消息,喜出望外,以朝廷欲要杀尽渤海人为借口,当夜就烧毁营寨,宣布起兵,打出“赶走契丹人,重建渤海国的”旗号,挥兵进攻辽阳城。 初三大早,高永昌所部兵马进抵辽阳府首山门,大公鼎等带领数名渤海高姓贵族入营劝谕。 高永昌看在同族的份上,见了几人,却不接受劝谕,反骂大公鼎等人“屠杀自己族人,甘为契丹奴仆,枉为渤海王姓”。 大公鼎在辽人那里建立的个人威望,在高永昌这里没起到任何作用,只得回城布置城防,好在高永昌人数太少,攻城也不甚激烈。 两日后,深夜,辽阳城中突然举火,高永昌留在城内的打开首山门,高永昌率骑兵突入,与守军展开巷战。 大公鼎、高清臣督军仓促迎战,大败,仅领麾下残兵百馀人,夺西门,出奔广平淀捺钵,至此时,辽帝耶律延禧令大公鼎抚定辽阳的诏令还未送达。 高永昌夺得辽阳后,僭号称帝,建国大元,建元隆基,东京道渤海人纷纷投奔,辽东局势彻底糜烂。 第二章 定策 辽国苏州,安复军节度使司官衙。 高永昌据辽阳城僭越称帝的消息传至苏州,沉湎女色疏于军务的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顿时坐蜡,赶紧派人请来自己最为倚仗的智囊吴令。 吴用刚进官厅,蒲离卜就大礼参拜,语气恳切地道:“先生,还请救我啊!” 吴用也被蒲离卜这手吓着了,赶紧扶起明显慌了神的安复军节度使。 “将军,究竟出了何事?” “辽阳府没了!苏州也快要没了,本官到底该怎么办?” 尽管之前早就对朝廷的一败再败,国内不断变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蒲离卜才发现自己还是措手无策。 “辽阳没了?难道是女直人南下了,怎么可能这么快?!” 蒲离卜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吴用也有些懵。 女直人一直在其西北面集结重兵,以应对辽国大军的连番征讨,对东南面的辽阳府,则一直采取守势。 东京道的辽国守军虽然受到一再战败的影响,战斗意志较弱,但辽东的地形在这里摆着,辽阳府周边州县林立,女直人就算再能打,也要时间逐一拿下周边州县,总不能飞到辽阳城内直接攻陷城池吧? 蒲离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呼几口气,调整情绪,重新组织语言,道:“大年初一的晚上,辽阳府有十几个渤海人趁着酒后翻墙进入留守府,杀死了东京留守萧保先。” “户部使大公鼎平乱中伤及无辜,被渤海裨将高永昌抓住机会,趁机鼓动部下渤海人作乱,率军攻陷了辽阳府。” “这狗贼还大胆称帝,宣布恢复渤海人自己的国家,到处发檄文,听说已经有十几个州县投贼。” “女直人反了,渤海人也跟着反,黄龙府没了,辽阳府也没了,东京道的局势已经彻底乱了,苏州,苏州该怎么办?” 吴用这几年恶补辽国历史和地理,对东京道的形势认识还是比较清醒的,倒没有蒲离卜这么急躁和恐惧。 而且,他还要一些时间评估这件事对同舟社的影响,思考怎样才能从中取利。 吴用问道:“高永昌是什么时候占据辽阳府的?” 蒲离卜答:“初五。” “四天前?此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暂时没有公开,辰州的信使直接报到我这里。” 吴用敏锐的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问:“辰州?意思是辰州还没有丢?” “呃,是的。” 落于贼手的辰州肯定不会给苏州送信,蒲离卜恍然。 想到此处,蒲离卜也安心了一些,辰州是辽阳府南面门户,其南还有宁州、复州、镇海府等州府,然后才是安复军所在的苏州,他是被东京道几日接连丢失十余城的形势搞慌了神,以至于失了分寸。 吴用起身,在屋内踱着步子,不时轻摇两下手中的羽扇。 得到蒲离卜信任后,吴用就命人做了一把鹅毛扇,羽扇儒冠,倒也有几分高人之态,只是看着吴用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让蒲离卜的心又平静不少。 少顷,吴用心中有了计较,重又坐下,问道:“令敢问,将军所虑者为何?” 蒲离卜本就不是将才,这几年耽于酒色,更是消磨完了其人的斗志,所为者无非美人和钱财,所虑者无非失去现在的一切。 当着吴用,蒲离卜也不藏着掖着,道:“本官就担心苏州会乱。” 吴用羽扇指向东面军营方向,问:“将军是担心营中有变?” “对!” 自去年组建反间司后,吴用也逐渐摸清了安复军真正实力,安复军节度使司隶属于南女直汤河司,辖来苏、怀化两县,编制三千兵马。 实际上,长期的和平后,辽国的边防军也开始出现缺编问题,苏州驻军便只剩下两千一百人,女直人攻陷黄龙府后,又从苏州抽调了六百人加强辽阳府防务,如今只剩下一千五百人。 其中,契丹籍兵马只有两百人,另有奚、汉军各四百人,渤海军五百人。 而且,奚族还有部分军队分守海中各岛烽火台,以警戒宋人突然入侵,编制完整的渤海兵马便成了安复军最强大的力量。 去年反间司查处的三起暗通女直大案中,就有一起发生在军中,便是不安分的渤海人所为,现在各州县的渤海人纷纷投向高永昌,苏州又有这么多的渤海军队,这如何能让蒲离卜安心。 吴用轻摇羽扇,道:“令请为将军分析。” 见吴用智珠在握,蒲离卜彻底安下心来,道:“先生请讲!” “以令之浅见,辽东形势已经糜烂,将军在想维持现状,已无可能。所谓穷则变,变则通,当下必须求变,将军以为如何?” 这是一句废话,但对蒲离卜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他所纠结的,正是因为不变就有性命之危,变又担心一无所有,舍不得放不下,便无法看破迷雾。 “是这个理啊,先生继续!” 吴用见蒲离卜这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接着道:“令以为,将军当做近、中、远三点准备。” “先生快讲,快讲!” “近者,当消除安复军内部隐患,免起萧蔷之祸;中者,稳定苏州局势,以观辽阳府形势变化;远者,当谋退身之途。” 大多数人面临困境时,不是想不到破局的办法,而是身在局中,顾虑太多,包袱太重,才会看不清形势。 蒲离卜当前就是这状态,认真思索吴用的话,越品越觉得有道理。 “先生讲的好,快请继续!” “近者,令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请将军弃美人,着戎装,入渤海军营,散钱财施之以恩,朝暮以对同甘共苦结之以义。恩义相结,必能得渤海人死力报效,化危为安,变乱为用。” 蒲离卜瞠目结舌,这招确实好,渤海人虽然频频作乱,但这些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渤海人也不少,真要结以恩义,绝对能得其忠心,奈何自己既没这胆量,也更舍不得钱财美人。 “呃,先生,还是讲中策和下策吧。” “中策,即刻遣精兵五百北上辰州,讨伐逆贼高永昌。” “如何还能派——” 蒲离卜话说到一半,停止了。 “五百?” 不正是渤海军的数量吗? 吴用见蒲离卜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接着讲。 “将军既主动为朝廷解忧,又能将这些心思难定的渤海人礼送出境,苏州可安,想来渤海人也会感激将军。” 蒲离卜觉得此策很对自己的胃口,假如以后渤海人若真成了气候,好歹也会念这点香火情,作为骨子里的生意人,打打杀杀哪有互惠互利好? “中策好!只是,若朝廷追究起来,当如何?” 吴用不以为意,笑道:“如今局势混乱,交通封锁,将军不说,谁知道这五百人是渤海人,还是国族?若将军还不放心,可再派两百人随行。” 蒲离卜点点头,听了上、中两策,知道吴用肚子里确实有货,真能帮自己解决难题,心情大好,好奇心驱使其询问道:“下策呢?” “下策者,请将军先秘密调集兵马,随后以换防名义拆散渤海军,再私下泄露辽阳府已陷之信息,诱使渤海人自己作乱,将军则迅速出兵,杀尽渤海人,永除后患,正好以铁血手段震慑州内心怀不轨者!” 第三章 王驱 “啊,下策不妥,不妥!” 蒲离卜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被吴用阴险毒辣的下策给吓着了。 杀人他不怕,但一下杀这么多渤海人,眼看着大辽就要不行了,万一日后渤海人真得了势,算这些陈年老帐,自己还有活路? “先生,还是请讲中、远之计吧。” 吴用心里鄙视,脸上却更加恭敬,道:“中者,亦有三策。” “上策者,请将军立即上奏朝廷,讲明安复军已经出兵协助辰州稳定形势,并请朝廷再派精兵由苏州登陆,南北两面夹击叛逆,迅速平灭渤海之乱。” “朝廷这个时候怎么抽得出——” 蒲离卜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朝廷这个时候正焦头烂额,确实抽不出兵。 但抽不出兵来才好啊,自己该做的事都做了,朝廷该做的却不做,即便以后真丢了苏州,也不是自己的责任了,这计策妙啊! 吴用见蒲离卜理解了自己的意思,补充没说完的话,道:“无论朝廷是否派兵增援,将军都可以此策鼓舞军民之心,震慑州内宵小之辈。” “好!好!好!” 有了应对危机的办法,蒲离卜心情变好,突然就觉得肚子饿了,唤仆人端来糕点。 蒲离卜拿起糕点,端到吴用跟前,道:“先生请用。” 吴用没吃零食的习惯,婉拒道:“卑职不饿,将军请便。” 蒲离卜边吃边道:“先生接着讲。” “中策者,则请将军拿出钱粮,招募流民转户为军,并抽调军中精干将士,严加训练,以安复军补足兵员缺口,应对下步的危机。” “这?请容我再考虑考虑,先生继续讲下策。” 中策听起来不错,但蒲离卜根本不感兴趣。 一来,苏州本就穷鄙,养兵全靠辽阳府调度钱粮,如今辽阳已失,靠有限的出产养活原本的兵额都不可能,还要募兵就只能自己私人掏钱,可真是要自己的老命了。 二来,朝廷数次大败于女直人,几十万装备齐全的精锐军队都败的一干二净,自己要是头脑发热募千把乞儿军队,吃都可以把安复军吃垮,而且募集的军队还没卵用,上阵就败,自己傻了才会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吴用见蒲离卜不上道,也不恼,接着讲:“下策者,请将军下令,晓谕苏州大户,出钱粮私兵,聚于城中,以备不时之需。” 辽国是直接由部落联盟过渡到大帝国的,虽立国两百年,但治理体系仍然很不完善,官府对民间的掌控力度很弱。 像苏州这种以节度使司代替州府行事职权的“军政府”,对基层的掌控更是有心无力。 在这种形势下,类似高家的各族大户不仅有了生存空间,还与官府相互依存,官府在组织徭役、平定叛乱、管控底层百姓方面,有时候还会反过来有求于大户。 “先生搞错了吧,这应该是上策才对嘛!” 蒲离卜笑开了花,“出钱粮私兵”不仅可以解决城中守备力量不足的问题,关键是“出钱粮”啊! “将军言之有理!” 吴用懒得和这贪婪的蠢货一般见识,补充道:“此上、中、下三策并非孤立,将军可择一而行,亦可同时施行。” “对!有道理!” 屋内的火盆烧得很旺,蒲离卜吃饱了,本就肥硕的身体有些热了,靠在椅背上,掀开衣袍,大手满意地摸着肚皮,心里琢磨着上、下两策一起用,既得朝廷好处,又收大户钱粮。 不对!自己还可以更大胆一点,上、中、下策一起用,得了大户的钱粮和私兵,再向朝廷报个利用官府库存钱粮募兵,哈哈哈,不错、不错,吴先生果真是我的好智囊! “将军?” 吴用见蒲离卜眼神迷离,面带奇怪笑容,不知想些啥,似乎神游天外,乃提醒道。 “啊!” 蒲离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坐直,狠狠地搓了把脸。 “哈哈,听了先生刚才这番话,本官之前的烦恼全消,想到开心事,一时有些走神,让先生见笑,见笑了。” 吴用以扇抚胸,道:“无妨!卑职接着讲?” “嗯,先生请讲。” 吴用接着道:“近、中之计,只能解眼下之危,但以卑职之漏见,高永昌此人空有野心,却无半点大局观,其人据辽阳自为,最终只会为女直人做嫁衣。” “令料定,辽阳府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必为女直人所破,届时,苏州将处虎口之下,将军还是应该早做准备,所谓远计,亦不远矣。” 蒲离卜大惊,问道:“先生,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吴用手中羽扇指向北面,道:“高永昌轻取辽阳府,又收东京道诸州县,看起来势不可挡,其实不过是利用了国朝接连败绩,辽阳直面女直人兵锋,人人自危的形势。” “其人能暂时得势,和渤海人受国族压迫并无多大的影响,反倒是国族宽待渤海族,许其族保留军队,才为今日之祸埋下了隐患。” 吴用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其人生于宋地,昔日并未觉得汉人多有甚好处,在辽国待了几年,才切身体会到契丹以小族立大国的无力。 即便是渤海国这种立国两百年的国家,只要不是蛮荒难以立足之地,一旦被汉人的王朝吞并,最多几十年,就能让其去根忘种。 辽国这种统治种族占人口少数,其余诸部均保留本族军队的情况,更像秦末之时,真正导致天下大乱的,并不是秦国的“暴政”,而是六国故地残留未尽的贵族势力。 高永昌这种打出恢复旧国旗号的人,就好比项羽、赵歇、田荣、韩成、韩广之辈,固然能风光一时,最终却只会为王者驱。 这一历史观当然不是吴用能够想到,徐泽当初与其探讨秦末之乱时,说出这番话可是让他心服口服的。 蒲离卜也被吴用这新颖却无可辩驳的观点折服了,点头道:“有道理。” 吴用接着讲:“高永昌之所以会坏事,原因有三。” “一者,即便其人能赶跑东京道的国族,却依然解决不了女直人威胁的问题,反倒是因其作乱,大幅削弱东京道压制女直人的力量,使得女直人更易拿下辽东。” “二者,高逆窃一城就敢僭号自立,既自绝于辽,令料定其人也必然会狂妄自大,拒绝女直人的招揽。” 说到此处,吴用突然想,若是把高永昌换成徐泽,又会是怎样呢? “三者,辽阳府虽为渤海故地,然此地早就是国族、奚、汉、渤海、女直等族杂居近两百年,国族人占少数,渤海人亦不是多数。” “女直人立国后尚且知道伪称女直与渤海兄弟之族,积极吸纳汉、奚等族,高逆却妄图再以渤海凌诸族,不智若此,真是时无英雄,竟是竖子成名!” 蒲离卜已经目瞪口呆,完全没意识到吴用将自己也骂了,听吴用如此一说,高永昌真的会坏事,女直人南下近在眼前,这如何是好? “先生,莫再卖关子了,快说啊,远计是什么?” 吴用放下羽扇,抚须道:“仍有三策!” 蒲离卜已经麻木了,眼神中充满了渴求。 “上策者,将军提苏州诸军,乘船而上,寻隙破敌一处,而后招揽受高逆作乱而破家之怨民,举义旗,破反贼,成不世之功。” “先生还是饶了我吧!那么多能打的都死了!” 蒲离卜老实答道:“早些年,本官还有一些志向,这几年是看明白了,让我上战场,也是给人送脑袋的命,不了,不了,还是讲中策和下策。” 吴用接着道:“中策者,派心腹之人联络南朝,以苏州之地相投。” “然此策有利有弊,利者,南朝钱粮充盈,将军以国族身份投靠,赏赐必多!” “弊者,南朝虽然一直有北伐之意,但在其未进军前,将军必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论谁最终取得辽阳,都难容将军存在。” 真要投南朝吗,作为契丹人,蒲离卜真迈不过心里这道坎,毕竟这么多年来,南朝一直被本朝压着打的,投南朝,也太掉价了。 吴用注意到蒲离卜的犹疑,本就没指望他立刻做出选择,接着道:“下策者,联络高丽,苏州本为高丽之南苏,彼辈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将军若投,必有所获。” 这个选择也很不高明,高丽人是大辽藩属国,投奔高丽更掉价,而且,高丽国土狭小,曾多次与国朝争夺领土,让其得了苏州,肯定要打仗,搞不好自己就要稀里糊涂死在战场上了。 蒲离卜一时心情大坏,但好歹知道吴用确实给自己指了明路,起身,施礼道:“谢先生为我出谋划策,若以后还能保全富贵,还望先生能继续助我!” 吴用还礼,道:“此乃卑职之责,令岂敢负将军信重。” 当日,蒲离卜以女直人内乱,东京守备萧保先命苏州再调精兵北上,出辽阳平女直为借口,派遣五百本部渤海军北上。 数日后,渤海军行至宁州,欲进城寻求补给,被守军当作辽阳府高逆之奇军,放箭射杀数人,该部立反,祸乱宁州。 第四章 铁军 政和六年正月初六,史进带领下,海东郡联合船队终于安全到达之罘湾。 同船来之罘湾的,除了轮战结束的第二将三个都,李逵统带的海东军第三营也一同乘船来到之罘湾。 回来的人较多,护送船队除张顺和李俊所部的战船之外,海东郡部分战船也被熊蒙带来。 王进让史进给徐泽带来了一封长信,详细汇报了海东岛大战始末、海东前期过速发展埋下的隐患,以及发展规划调整建议。 基于土著联盟被一战打残,再不敢挑衅海东郡,毗舍耶国被灭后,余部已分裂成若干部,为了争夺资源相互征伐,暂时无力也不敢北顾的事实。 王进与赵永裔讨论后,建议调整海东郡发展目标,对今后两年的发展提出了四点建议。 一是调整海东郡官府结构,逐步完善民政体系,建立移民——常驻民过渡的长效机制,做好迎接新的大规模移民潮准备工作。 二是大力开垦荒地,建设水利设施,完善郡城辐射范围内的道路交通网,待海东郡人口突破三万以后,开始置县。 三是羁縻战败土著,对还敢骚扰海东郡扩张的部落,动员羁縻部落讨伐即可,海东郡在未来几年内,尽量不大规模用兵,把主要精力放在解决民生问题上。 王进建议流求国东进,持续骚扰毗舍耶余部,必要时上岸定居,在毗舍耶人的空隙部立足,阻碍其部统合。 四是吸纳流民中的敢战之士,编练成军,严加训练,为同舟社即将开始的大战提供源源不断的兵员。 徐泽回信批准了王进的全部建议,但强调编练军队视实际情况而定,不必勉强。 绝大部分移民是不安于现状的拼搏者,适当征兵,将移民中的不安定因素转化为敢战力量是必须的。 但徐泽不比一般的造反者,他打天下的耐心很足。 在他的计划中,打下一地就治理一地,消化一地,给这一地带来民生福祉,得到当地百姓的真心拥护,而后再继续养兵扩张,以此循环。 在此战略下,同舟社总体上是不会缺兵员的,缺的只会是各种战略资源,比如粮食、布匹,比如打造兵器甲胄和造炮所需的高品质铁矿。 徐泽还批示海东郡在人力分配上,要向实验场适当倾斜。 陈淳带到海东的实验项目很多,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其中就有莱芜监偷偷研制成功的矿渣水泥。 等水泥厂开工后,海东郡的基础建设应该会更快一些,但受限于上游产业——炼铁的产能,要想形成规模,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给王进回了信,徐泽又召见了史进、张顺和李逵三人。 史进补充了一些海东大战的细节。 得知杜迁战死前,曾拖着受伤极重的身体迟迟不肯咽气,最终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徐泽也神伤不已。 回想起当初上梁山后,杜迁是自己“收服”的第一个“梁山好汉”,是与自己并肩战斗过的元老之一,尽管因为天赋和能力的原因,其人渐渐被很多后来者超越,但杜迁一直很勤勉,从未抱怨。 徐泽对杜迁的始终在关注,但与杜迁并没有很深的交往,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硬是以命相报,让他很是感慨,似乎理解了杜迁的想法。 徐泽叹道:“等日后,我们全取了郓州,就把杜迁的骨殖接回来,让他入驻梁山义烈阁吧。” 史进应下此事,牢牢记住。 张顺接着汇报了新型战船在远洋航行上的一些问题,徐泽授权其与孟康直接联系,进一步改进船型。 而后,张顺又提及汤隆和凌振试炮之事,盛赞火炮威力的同时,也惋惜海东铁质普遍较差不宜铸炮。 徐泽知道张顺和阮小七都很期待水营的战船列装大炮,勉励他先练好精兵,大炮会有的。 徐泽对海东铁质较差隐隐有预料,并不是很惊奇,也不甚着急。 经过几年的练兵和实战考验,同舟社旗下兵马不敢说傲视天下,但打败同规模大宋禁军确实很有底气,即便和女直人放对,亦能有一搏之力。 有了一定战力的情况下,徐泽对大炮的渴求没有那么强烈了,反正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只需按部就班继续实验,等有了合适的铁矿,就可以量产了。 没必要为了造炮而倾家荡产,甚至停下打造急需的刀枪和农具,哪怕换取稀缺的铜胚也要强行铸炮,那就本末倒置了。 纵观历史,过度注重装备而忽略战斗意志的军队都难走远,身边就有现成的例子——装备精良的大宋禁军。 大宋实际上是古代中外王朝中,最注重高新尖端武器研发和应用的政权之一。 号称可以连人带马一刀斩为两截的斩马刀,古代中国的铁甲巅峰歩人甲,最大射程三百四十步的神臂弓等,都在精锐禁军中大规模列装,大宋在武备研发上,绝对是认真的。 若不是在配方上走了歪路,被发明火药的方士们带进坑里,徐泽毫不怀疑,提前给出正确的火药配方,两宋绝对能让几百年后才出现的各类火枪火炮提前面世。 甚至于后来让南宋军民谈之色变的金国铁浮图,也不过是金人用上了缴获的大宋歩人甲而已。 但是,即便有着碾压辽、夏、金的武备,大宋禁军打起仗来,仍是一言难尽。 一支军队的战斗风格和作战意志固化,成长历程很关键。 徐泽手下的军队虽然打了不少胜仗,但到目前为止,打的都是弱敌,基本都是靠巧取胜,以力压人,还没有打过一场真正的硬仗。 这对军队的成长其实是不利的,时间久了,很容易让部队养成投机取巧、怕打硬仗的不好习惯,若再提前列装大炮,更容易滋长这种习惯。 徐泽并没有故意拿人命堆出精兵的残酷想法,有炮不用非要用到刀枪肉搏,不是疯子就是傻瓜。 实际上,徐泽一直都很重视军队的装备建设,当初为了换装铁甲弓弩,他可是千里迢迢跑到泸南,去和夷人拼命的。 但他更希望麾下的军队在装备不够精良时,仍有顽强的战斗意志。 他需要的是一支即使没有着甲,也不惧与敌人进行白刃战;哪怕没马,也敢打运动战、歼灭战的敢战铁军。 而不是装备了大量弓弩或者火炮,不断打击溃战,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战败的敌军顺利转进,靠“胜率”聊以自慰的“百战精兵”。 李逵见徐泽情绪不怎么高,猜测社首应该是受到杜迁战死的影响,没敢当面吹嘘自己如何震慑李俊,在毗舍耶国又怎样怎样的伟大战绩。 只是才过一天,这厮就没忍住,私下找到徐泽,提起这两件事。 对于敲打李俊一事,徐泽不置可否。 影响李俊行事的关键,是同舟社和流求国的力量对比,李逵威风是威风,不过狐假虎威而已,李俊需要敲打,但这事可做,却不能鼓励。 对于李逵攻打毗舍耶都城时,采取“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策略,徐泽给予了高度肯定,大赞“铁牛两年不见,当刮目相看”,李逵受到赞扬,顿时笑开了花。 徐泽话锋一转,又对李逵为了搞大动静抖威风震慑敌人和友军,而故意等小半天才攻城的行为提出了严肃批评。 打仗不是儿戏,毗舍耶人是吃亏在没见识上,真要用这种方法对付辽人或女直人,不知道要死几回。 李逵虽然挨了训,心里却更开心,当年自己跟社首身边使唤时,就是这样,错了就直接骂——社首还是没把咱铁牛当外人! …… 第五章 对比 随着海东郡第三营到达之罘湾,不算过段时间还要回去的海东水营和李俊的人马,同舟社的直属军队已有三千三百多人。 第二将再使用朝廷规定的五营编制已经很不合时宜了,徐泽重新明确了编制序列。 调整后的第二将共编制七个指挥,其中陆营五个指挥,斥候营单独编制,指挥使为时迁,其余四个指挥,从第一指挥至第四指挥,指挥使分别是史进、梁义、李逵和魏定国。 水营两个指挥,指挥使分别是阮小七和张顺。 登州第二将的兵马,仅仅从编制上就超过了第一将,实际战力更是碾压,要是现在就突袭蓬莱,肯定能轻易拿下。 但共建会的扩张还未完成,在共建会能够取代官府,实际控制登州的乡村之前,徐泽不准备主动出击。 大宋不比辽国,对内压制的体系非常成熟,仓促起事,就要面对朝廷长期封锁和征讨。 徐泽不怕打仗,不考虑政治上的因素,不去想新扩张地盘的治理问题,打出登州,打到东京城,他都有信心。 但长期的战争,会使大宋民生凋敝,最终让野蛮的金国渔翁得利,损害的是自己同胞的利益,却不是徐泽想要的。 而且,放着辽金大战,不趁着辽东混乱局面去捞一把,偏要在国内和朝廷死掐,就不是徐泽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徐泽需要更多时间培养和积累自己的管理人才,而不会因为打了胜仗扩张后,地盘太大管不过来,不得不让投降的旧时代管理者摘取胜利果实。 那样的话,以后的历史只会记录“XX年,徐氏取代赵氏,建立X朝”,徐泽忙活一场,就为了在中国的王朝史上,增加一个轮回? 要知道管理一州一县,并不是任命一个知州知县这么简单,真正能有效管理这一地的,是各级胥吏和官府管理体系以外的乡绅地主和宗法势力。 共建会? 共建会本身只是根植于农村地区,围绕土地这种生产资料做文章的社团组织,在城里并不好使。 即便在农村,共建会同样不是万能的。 扩张太快,相应的管理人才也会跟不上。 扎根最底层的共建会,也照样会因为缺乏相应的“干部”,被扎根更深的传统势力给吃干抹净。 后世我兔在延安苦练内功,出兵东北时,随军的干部就有整整两万人! 徐泽不敢奢望这个成绩,但以同舟社现在的积累,治理登州都远远不够,更别说打出去。 相对而言,辽国原本的治理体系就低级很多,更适宜做实验田,又是异族控制多年的区域,儒家等传统保守势力的力量要弱很多,工作方法上可以简单粗暴一些,容许更多的试错。 而且,辽国对东京道的控制力极弱,打下一块就能占领一块,屡战屡败的辽国朝廷已经无力再征讨边缘角落新出现的叛贼了。 当然,徐泽会玩得更巧妙,像他这种具备侠义之心,扶危助困的英雄人物,又怎么会在“兄弟之国”危困之时趁火打劫呢? 至于,将来会不会因为扩张地盘,和南下的女直人迎头撞上? 撞上就撞上吧,迟早是要与女直人对上的,早接触总比晚接触好。 接触了肯定会有摩擦,至于大战? 只要有完颜阿骨打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在,他肯定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先北后南,打硬仗练精兵,占据基础薄弱的地区培养自己的管理体系,这就是徐泽的既定战略。 确定了战略,训练任务就要围绕这个这个战略展开。 新编制序列的确立,各指挥的训练激情也进一步激发,训练成绩进步幅度最大的却是去年底重新整编的陆营第四指挥。 第四指挥官兵整编后,才逐渐意识到第二将的与众不同来。 最明显的,就是待遇。 大宋武人地位虽低,但实际上将官们并不差钱,真正差钱的是底层军汉,他们不仅政治地位与刺配犯人同列,不多的收入也经常以各种理由被拖欠。 第二将不仅钱粮足额发放,军属就业、子女入学、伤残救济,还有义烈阁香火供奉等等,从生到死,一系列保障措施全部落到实处,吃饱穿暖、养家糊口已经不是士兵该操心的问题了。 军中流氓习气被大力打击,上下级关系正常化,指挥使都必须与士兵同吃同睡同训练,没有那个军士敢耍特权,“与子同袍”不再是一句空话。 官兵们最初不理解的夜校强制学习,第一课却没教识字,授课的竟然是徐正将本人。 第一课,徐泽没有讲什么民族大义和责任义务之类的大道理,而是用士兵们能理解的语言,讲述了自周以后的各朝军制改革,深入分析改革的原因和影响——包括对底层兵士身份地位的影响。 含魏定国、单廷圭在内的第四指挥官兵们这才知道,本朝的禁军本质上竟然不是“国家”的军队,也终于理解了军中很多“不正常”现象背后的“正常”原因。 徐泽很忙,只能偶尔抽时间上一课,但正将授课从此就成了士兵们最期盼的内容。 第四指挥的各层管理军士来自其他指挥,徐泽并不想长期保持这种状态。 他先明确选拔标准,过年前,按照标准,在原本的博州士兵中公开选拔了所有十将,本月还要重选押官和承局,下月…… 上升通道重新被打通,而且更加透明和公平,努力就能得到回报,一些有能力没路子,长期得不到提拔的士兵喜极而泣——早该来登州啊! 还有军事民主,士兵们对选拔人才、伙食经费、军官管理等方面都有途径公开提意见。 最初的意见收集会徐泽参加了,士兵有意见不敢提,反倒是调拨过来的管理军士带头,然后,士兵们的话匣子打开,就无法收拾。 徐正将真把这些意见记下了,能当场解决的当场解决,当场解决不了的明确整改时限,客观条件制约没法解决的,也说明原因。 而最让士兵们惊奇的,是之罘湾特有的军民关系。 拉练前,都头们会反复强调百姓纪律,出营后,再看不到百姓躲避,训练间隙,各村共建会主动来慰问,即兴进行各种比赛…… 第四指挥的军士从强烈的今昔对比中,体会到当兵的尊严和荣耀,训练激情爆棚,连跟着训练的魏定国和单廷圭都感叹,从军多年,至今日方知道练兵之妙。 登州第二将火热的练兵未持续多久,来自辽国的最新情报中断了练兵计划。 第六章 争战 第二将作战室。 大幅渤海湾地图前,情报处处首王四正在介绍“桥头”传来的最新情报。 “辽国安复军节度使司编制兵马三千人,几次调兵后,实力大减,三天前,又在‘桥头’的建议下,调走了五百战力最强的渤海军。” “现在,安复军辽人战兵实有一千人,大略分驻四处。” “其中,镇东关有汉、奚两族水师共六百人,来苏县有契丹骑兵两百,怀化县有汉兵一百,怀化县南,向蓬莱延伸的海中一线上的四座岛屿上,共有守燧奚人一百。” 诸将听情报中的敌军如此稀少,而且还分散配置,想到即将出兵占领离开中原控制数百年的汉唐故土,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魏定国却是心中惊恐,去年底,被徐泽的威势所慑,其人和单廷圭出于自家性命考虑,痛下杀手,狠心诱杀流放了各自手下的心腹军士。 这以后,二人对上不能得到朝廷信仁,对下也无法再在兵士中拉帮结派,成了只有依靠徐泽才能在军中立足的孤家寡人。 这才被徐泽纳入嫡系,慢慢接触到第二将的一些机密。 前些时日,泛海而来的十六艘大战船和千余精锐兵卒,就已经让魏定国和单廷圭震惊不已了,没想到今天会议的主题更加恐怖。 徐正将竟然要以一将兵马,渡海主动攻击辽国的苏州!大宋多少年没人敢主动出击辽国了? 而且,看这架势,还不是骚扰战,而是打下后就占领不走,他哪里来的底气,怎么敢这样做!!自己究竟是把命卖给了怎样一个可怕的人啊?! 苏州驻守辽军的确少,但辽国又不比大宋,边防军本来就不多,他们靠的是一日千里,动辄聚集十余万的骑兵,万一被缠上怎么办? 魏定国越想越怕,额头已经渗出冷汗。 王四注意到了魏定国的异常,徐泽也早看到了,不在意地笑了笑,示意王四继续。 王四指向地图镇东关位置,道:“苏州周边,最佳登陆地点在辽军的水师营寨,怀化县这两处也可以登陆,但海岸水文不太清楚,要提前派船探查,登陆要慢很多。” “还有一点需要提醒,‘桥头’传回消息,蒲离卜已经在征召两县各大家族的私兵协助防务,具体数量还不清楚。” 王四退下。 李逵来到地图前,他在毗舍耶国“一战成名”,受到了徐泽的表扬,心气正高,道:“打这么少点辽人,还要选什么登陆地点!要俺说,就直接打镇东关,正面干趴辽狗,战后才好收拾人心。” 阮小七有些犯愁,道:“把辽人堵在水寨里固然好,只是一旦交战,敌我战船难免会有损毁,终究是不合算。” 第二将军力虽盛,但为了不引起朝廷过度关注,徐泽有意压制了战船数量和规模。 为了打好这一仗,还要调熊蒙和李俊助战,阮小七一直惦记着镇东关水师,早把他们的战船当成了自己兜里的东西,一艘都不想放过,有了执念,考虑问题就难免患得患失。 张顺补充道:“可是,若从怀化县登陆,辽人提前驾船逃走,或是焚毁战船怎么办?” 水营不比陆营,没船训练都没法开展,大宋水军一个指挥编制是四百人,张顺和阮小七统领实实在在的一千人,相对于普遍缺编的大宋禁军来说,第二将水营完全可以编为三个指挥。 因为没船,只能挤在一个半指挥编制的战船上训练,哥俩别提多憋屈,做梦都想着船。 徐泽见二人为了船都快魔怔了,敲桌子提醒道:“你们两个别管船,此战过后,水营有了更好的立足点,不仅要补充船,还要进一步扩编。现在就一门心思想好怎么打好这一仗!” 阮小七和张顺对望一眼,赶紧藏下心里的小得意,齐道:“明白!” 徐泽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没太在意。 吴用就有专门的夺船计划,但为了调动下属打仗的积极性,徐泽特意指示王四不用讲出来。 史进在之罘待的时间很短,不太清楚两国海面航道的具体情况,提出一个几日都忽视了的问题。 “刚才不凡讲到辽国在海中的四座岛屿上,设有烽燧,我们这么大的船队过去,肯定早就被辽人发现了,想把他们的水师堵在营寨内,怕不容易吧?” 徐泽点点头,答道:“从蓬莱刀鱼寨出发,往北沿着岛链走,要不了多远就会被辽人发现,但我们不用走这条路线,张顺,你给大郎比划一下。” 张顺在地图上比划了几下,史进马上就明白了。 这条航线其实在前年驱赶高药师的商船后,就已经设计好了——先航向高丽方向,再折转向西,可以最大限度的达成突然袭击。 梁义长期被徐泽委以“看家”重任,关心的问题和几人不一样,问道:“社首,需要出动多少兵马?” 徐泽反问道:“你们觉得呢?” 这一战的关键明显是水战,史进不太懂水战没发言,李逵也老实闭了嘴。 阮小七道:“若只是解决敌军的水营,水营两个指挥足够了,控制住敌船后,水营还可以出三到四个都攻城。” 李逵不乐意了,瞪着眼道:“照你的意思,仗都让你水营打完,俺们就看着是吧?” 去年,陆营在泸南一战名震天下,水营却是又老老实实练了一年兵。 虽然水营成军要比陆营更难,但一直以来,要么看着别人打仗,要么送别人去打仗,一直都没机会施展,水营官兵早就憋着一股劲,就想上阵搏一搏了。 阮小七心里想说“也行”,嘴上却不敢,他是知道徐泽最烦属下有点本事就翘尾巴的,只有瞪了回去。 徐泽见魏定国情绪稍稍稳定下来,点名道:“定国,说下你的意见”。 “啊?卑职,卑职——” 魏定国脑子一片空白,哪知道什么意见啊。 李逵见他这副怂样就烦,转过脸瞪魏定国。 魏定国打心底里怕徐泽,却是不虚李逵这丑汉的,被他瞪得心里发毛,话便直接说了出来。 “卑职以为,对辽作战,当用大兵,以扬我军威!” 对付辽人,多用兵就对了,魏定国这句话又怂又废。 徐泽不置可否,接着问:“你们的意见呢?” 梁义一直清楚自己的定位,说话直接得多,道:“我们战船不足,出动人马太多的话,就要征集很多商船,动静太大,恐会惊动朝廷。” “属下的意见是,足量用兵即可,若需留守,义愿留。” 其余人左看看,右看看,都想上阵杀敌,若支持魏定国的意见,显得胆怂怕辽人。 可若是不支持魏定国的意见,搞不好就没机会上阵了,索性都不说话。 徐泽知道众人的小心思,却不挑明。 实话说,这一仗本方做的准备工作有些仓促,除了第二指挥,其余各指挥要么没上过阵,要么人员有重大调整。 相对而言,吴用针对敌人的工作就扎实多了,手段齐出,使了不少阴招,敌人已经被瓦解得差不多了,其实根本用不了多少人。 魏定国虽然胆怯,但用对了一个关键词——“扬威”! 徐泽走到地图前,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杀敌易,收辽人之心难,此战要么不打,打就打下,并在苏州彻底站稳脚跟!” “我命令……” 第七章 刺奸 正月十五,上元日,入夜,月圆。 辽国苏州镇东关水师营寨,望楼上,两个值守的兵士百无聊赖聊些稀奇见闻。 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新兵一脸好奇的问对面老兵:“许叔,听说对砣岛能看到对面宋人的灯市,是不是真的啊?” 老兵看起来有四十好几,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已经颇深。 “阿蛮,俺老许说了半辈子的大话,今天跟你说句实话吧——看灯市?看个球!” “咋了,叔,没灯市?” 看着这个年轻单纯的后生,老许笑道:“对砣岛,对砣岛,对面就是宋人的砣矶岛,隔着他们的蓬莱县,还有好远呢,咱们连砣矶岛都看不清,怎能够看到蓬莱的灯市?” 见阿蛮颇有些失望,老许又补充道:“灯市俺没看到,宋人那边飘过来的飞天灯却是见过。” 能飞上天的灯? 阿蛮兴趣更浓了。 “啥叫飞天灯?” “就是用竹篾和薄纸糊——” 老许话说到一半,就目瞪口呆的看着西北面慢慢飞起的数十个红色光点。 “哇!” 阿蛮也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 夜空下,光点渐渐升高,并随着不是很强的西北风慢慢飞近,阿蛮看清了,真的是飞在天上的灯笼,这就是老许说的飞天灯? 真漂亮啊! 水寨并不是建在水里的营寨,而是倚水而建,官兵平时都是宿营在岸上的。 满天飞灯也惊动了一些在外驻足的官兵,听到惊呼声,屋内的兵士们也纷纷走出屋子,观察这一奇异景象。 水寨今日值守的营官是奚人时荼丹,看着风力作用下,飞天灯飞到了水寨上空,又飞向海面。 时荼丹不比没见识的新兵阿蛮,他很清楚辽人没有放花灯的传统,也很少有人知道飞天灯的制作方法,营地旁边突然出现这么多飞天灯,怎么看都透着古怪,正皱眉思索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反间司查案,速开营门!” 听到营门外这一声喊,时荼丹头皮发麻。 这个去年才成立的部门虽然职微人少,却是节度使以下人人可查的要害职司,一旦被牵涉进了反间司的案子,不死也得脱层皮,谁能不怕? “开门,快开门。” 时荼丹赶紧命卫兵开门,自己也小跑过去迎接。 来人共有十四人,并未下马,领头之人举起手中腰牌展示,道:“我乃反间司刺奸使石秀,谁是营官?” 时荼丹努力调匀呼吸,答道:“下官就是,下官时荼丹,见过贵使。” 石秀居高临下,神态倨傲,继续问道:“汉营官在何处?” “汉营官马棠今天休沐,回来苏城过节了。” “过节?哼!” 石秀语带嘲讽,命令道:“命营中人马速回各屋,无令不得出门,在职管事人等到你帐内听令!” “是!” 时荼丹不敢询问石秀究竟何事,老实传令。 不多时,寨内观灯的兵士全部散尽,各自回屋,时荼丹带着七名属官进了大帐,石秀已带着四名随从候在帐内,其余人则守在帐外。 “人都到齐了?” “没,没到齐,还,还有三个。” 见石秀这阵势,时荼丹心里越发惶恐。 营寨内虽然分成两半,奚、汉分开驻守,但苏州有几百年未经战火,战备制度早就荒废。 虽然辽阳府动乱在前,但事不到头上,根本没人急。 平日里管理本就松散,今天又赶上上元节,正常请假的,私自溜号的,出去了又回来,回来又出去的,不知道有多少人。 事发突然,时荼丹也搞不清楚其他人究竟去了哪里。 石秀不耐烦地道:“那就再等一会,哼!” 又过了好一会,一名军官醉醺醺的撞进帐内。 “不等了!” 石秀道:“本使得到密报,营中有人勾结乱贼,意欲在子时内应外和,夺取营寨,焚毁战船。究竟是谁,自己站出来!” 这谁敢站出来? 水师奚、汉各半,平时就有嫌隙。 这会,帐内众人更是看谁都觉得有问题,为安全起见,均不自觉的离身旁的人远一点。 此时天刚黑不久,离子时尚早,但时荼丹守营有责,却是不敢耽误,吞了吞口水,小心地问:“贵使,消息可属实?” “嗯?” 石秀抚刀,冷眼回望时荼丹,后者心里一突,赶紧补充道:“下官,下官的意思是说,既然是内应外和,总有一些——” 时荼丹突然想起那些营外飞过来的诡异灯火,脸色霎时苍白,立即该了语气,恶狠狠地道:“贵使,必须揪出这狗贼!下官全力配合!” 有了时荼丹的配合,石秀不为己甚,先从这几日出过营的人查起,结果发现基本都出过营,然后,又缩小目标,查今日出营人员。 除了两个还未归队的糊涂蛋,眼前的就剩下那个已经在靠着柱子打鼾的醉鬼。 众人为了洗脱嫌疑,一致认定此人有重大嫌疑。 可怜的醉鬼睡的正香,就被人凉水浇头,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捆住,刚破口大骂,就遭到众人一顿暴揍,老实后,又被七嘴八舌的诱导性的问题搞懵。 倒霉蛋酒鬼显然还有彻底清醒,说话颠三倒四,无法判断其是不是内应。 石秀很有耐性,时荼丹越发焦躁起来,要为乱贼做内应的会不会不是军官,而只是普通士兵? 时荼丹正想着,石秀留在门外的随从又送来一名擅自离队的军官——也喝醉了。 镇东关水寨以东,视线所及以外的海面。 三十余艘大小船只降帆漂浮在水面,操橹的兵士时不时根据船首的命令调整船只的位置,其余时间,则望着船队中央的旗舰,安静的等待进攻的信号。 “发现信号了!” 眺望手赶紧将标记预定信号的悬绳竹筒抛下。 阮小七看了一眼竹筒的样式和眼色,道:“社首,岸上已经做好准备了!” 徐泽平淡的问道:“大潮还有多长时间?” 吴用早就安排人手,几年时间反复收集核对潮汐数据,蒋敬心里有数,答道:“一刻左右。” 算算时间,差不多刚刚好,徐泽道:“好!开始吧!” 阮小七转身,对灯光信号手命令道:“放登陆艇,冲滩小队换乘!” 登陆艇是徐泽特意定制的,船小底浅,不抗风浪,一船仅能乘坐八人,平时是都是悬挂在大船两侧的。 长期的训练,水营官兵早已熟悉这一套程序,很快就换乘完毕。 “出发!” 登陆艇上的水营兵士们有节奏的划着桨,顺着大潮,快速的靠近镇东关水寨。 冲在最前面的,却是张顺率领的两艘中型冲滩船。 靠登陆小艇是没法对岸上的敌军进行“火力压制”的,必须用上这种直接冲上海岸的“一次性”平底船,快速抢占海滩,压制敌军,为后续的登陆小队提供战术支点。 第八章 解救 镇东关辽军水师营寨,大帐内。 反间司刺奸使石秀与两个醉鬼较量了好半天,一直没有审讯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在他气急败坏要动刑时,帐外的敌袭警报却突然响起了。 “敌袭——” “准备迎敌!” 时荼丹慌了神,顾不上审讯内应了,喊完就往外冲,却被门外的反间司人员堵了进来。 石秀冷着脸,喝道:“没查出内应来,谁都不能出去,几个小毛贼而已,只要严守营寨,任他们如何攻得进来!” 时荼丹急的只跳脚,外面的兵士们之前可是被自己要求“无令不得出门”的,现在敌人来袭,有这个糟糕的命令,肯定要出大事! 而且军官都在屋内,就算有部分士兵紧张之下,忘了之前的命令,自发出门迎敌,没军官指挥,也会成为没头苍蝇。 “贵使,兵情紧急,请容许下官先出去调度兵马,解决完了贼人,再回来处理这事,行不行?” 石秀犹豫片刻,向众军官问道:“你们觉得时荼营官会不会是内应?” 众人皆都躲闪,不敢应答,时荼丹大急,吼道:“你们还在想什么!等贼人攻进寨内,脑袋全被砍了,还管得了他娘的谁是内应!” 一人急忙道:“营官不是内应。” “对,营官不是。” “是,营官肯定不是!” 石秀见此情形,大步走到营帐门前,转身道:“你们留在帐内,勿要出去,本使陪营官迎贼!” 时荼丹冲出帐外时,已经晚了,外面早就乱成一团。 但敌人却不是来自营寨门前,而是——海上! 果然有不少兵士慌乱中忘了禁足令,收到警报后,就直接冲出营寨,自发赶去迎敌,但就是这么一会功夫,敌人的先头部队百余人已经抢滩成功。 滩涂上,胆子最壮,冲在最前的士兵被砍杀一空后,后面零散的士兵没有军官弹压,立即一哄而散,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走。 滩涂上的敌军分成两部, 一部立即抢占码头,引导大船入港; 一部继续驱赶溃兵,扩大营内的混乱。 海面上,还有几十只平底小船满载着士兵继续冲滩。 远处,借着满月的光亮,依稀能看到数不清的战船也在快速靠近。 充足的准备,压倒性的兵力,时间点的完美掌控,对潮汐的有效利用,内应的破坏等等,使得这场战斗一开始就结束了,在时荼丹冲出营帐前,战局其实就已经失控,非人力可挽回。 站在场中的时荼丹手脚冰凉,被两名乱跑的溃兵接连撞到,都没有做出反应。 良久,时荼丹才转过身,面对石秀的刀刃,绝望地喊:“是你?你才是内应!” 石秀淡然答道:“看在今晚你极力配合的情况下,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投降,或者死!” 时荼丹颓废地丢掉手中的刀,大喊:“放下武器,全都回屋!” 短暂的战斗结束了。 由于高估了辽军的战备状态和战斗意志,准备过于充分,导致此战的最大损失是两艘底部破洞的冲滩船。 抢滩后,敌人的表现太差劲,几乎是一触即溃。 虽然没能实现打硬仗立头功的愿望,但阮小七和张顺二人都是喜笑颜开——水寨内完好无损的辽军战船被一网打尽,第二将水营终于甩掉船少的帽子了! 按照战前的分工,水营官兵除了最初登岸的部分人控制寨门外,其余人迅速占领泊船区,逐船喝令守船辽兵丢下武器,退出战船,等待处理。 营寨大门再次关闭,混乱中逃走的辽军暂且不管。 等大船靠近码头,成队的披甲官军下船整队,向水营校场开进,不多时,校场上就集中了两营人马,码头上的官军还在源源不断开来。 除了最初抢滩时的有限杀伤,这支不知来自何处的军队装备精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占领营寨后,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使得已经绝望的辽军官兵绷紧的神经稍稍平静些许。 得到徐泽的命令,投降的辽军军官明智的选择了配合,纷纷招呼各自的部属——丢下武器,出屋等待处理。 徐泽看着跪在地上的时荼丹道:“你是营官?” 时荼丹五体投地,不敢看徐泽,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小人。” 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不仅人数多得惊人,而且训练有素,明显不是海盗乱军之流,时荼丹预感到今天自己很有可能因祸得福,从此告别在镇东关担惊受怕的日子。 徐泽问:“营内一共有多少人?” 奚、汉两营有一定的独立性,时荼丹并不清楚汉营的具体人数,只得老实答道:“应该,应该有五百人左右,一些人回家过节了,小人,小人也太不清楚。” 对这种已经吓破胆的降将,没必要再耍威风,徐泽道:“别趴着了,站起来吧!” 时荼丹起身,却勾着头,不敢站直腰。 徐泽问道:“半年前,大宋曾以银绢助北朝军民,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小人知道!” 去年七月,辽国皇帝耶律延禧为鼓舞士气民心,诈称南朝交割的岁币绢帛等物资为大宋对辽国的“助军银绢”,并大肆宣扬。 时荼丹这种级别的军官当然知道这件事,虽然也怀疑其真实性,但影响还是很深刻的。 徐泽接着道:“不要怕,宋辽乃相互扶持百余年的兄弟之邦,本将乃大宋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得皇帝诏令,全权处置辽东事宜。” “近日,听闻贵国内乱再度扩大,辽阳府已经遭贼寇攻陷,苏州军民将受刀兵之灾,本将不避嫌疑,愿出兵帮你等稳定州内,剿灭反贼,还辽东朗朗乾坤,你可愿为本将奔走,以传达我朝善意?” 时荼丹再度跪下,语带哭腔,道:“苏州军民苦盼王师好久了,小人愿为将军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将军,降兵清点完毕,共三百七十七人。” 史进安排控制降兵后,就立即派人来汇报具体人数,除掉战死和逃跑的,这个数字基本和时荼丹提供的数据吻合。 见各营已经集结完毕,徐泽对阮小七道:“水营驻守营寨,控制镇东关,卸运剩余物资,天亮前,镇东关要恢复正常秩序!” “属下明白!” “镇东关”是真的有道关卡,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在被拥立为皇帝的第二年,就选择在苏州两县最狭窄的连接部筑长城建水寨。 辽国以此简单粗暴的手段,隔断了强敌渤海国与唐王朝联系的重要通道,为其后攻灭渤海国,一统辽东奠定了基础。 长期的和平环境,使得这条隔断南北的重要关卡长期不驻军,只以旁边两里外的水寨代为兼顾,蒲离卜真要是在镇东关驻扎三四百人,也够徐泽喝一壶的。 徐泽安排水营控制此处,是为了切断南面怀化县的人员会窜,先集中人手解决了来苏县再说。 徐泽对熊蒙道:“你部人马明日休整一天,晚间再启程返回,海东船厂起步晚,熊蒙你再挑两艘战船带走。” “属下明白!” 又对李俊道:“李国主,流求缺粮,靠买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部明日返回后,要向海东岛南扩张,两年内粮食要自给自足。” “小人谨遵社首之令!” 徐泽回身,对时荼丹道:“时荼详稳,召集你的部属,随本将解救来苏城!” 第九章 城下 来苏县城,安复军节度使司后宅,蒲离卜卧房。 “老爷,老爷快起来!” 房外,仆人怕主人受到惊吓,不敢叫太大声,但屋内的主人鼾声依旧,仆人喊了几声后,不敢再耽搁,咬牙撞开门。 “老爷,贼军攻城啦!” “啊!” 蒲离卜被惊醒,赶紧起身穿衣。 “哪里来的贼军?”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 “老爷,城上不是有人守着嘛。” 半夜里睡得正香被弄醒,阎氏的心情极坏,缠着蒲离卜不愿放,又把气撒在仆人身上,骂道:“你这狗奴,大半夜嚎个什么丧?” 事关身家性命,蒲离卜也不敢再耽搁,好说歹说,把阎氏哄睡下,才出了门。 城南门头上,闻讯先赶到的吴用已经调集了一些大户私兵在守城。 仆人并不是太清楚具体情况,路上根本就没讲清,蒲离卜见面就急问吴用。 “哪里来的贼人,出了什么事?” 吴用推石秀出来,道:“将军,此事刺奸使石秀亲历,让他来讲吧。” 石秀向张顺移交时荼丹等人后,就立即打马返回来苏城。 路熟马又快,反赶在了先前逃出水寨的溃兵前面,凭着蒲离卜亲授的腰牌进了城。 “将军,时荼丹勾结海贼献关,镇东关水营已经陷于贼手!” “啊!” 蒲离卜两眼发黑,差点栽倒。 镇东关水寨是安复军最重要的防御支点,也是眼下驻军最多营寨,若真是时荼丹勾结海贼,二者合兵一处后,靠大户私兵为主要战力的来苏城怕也危险。 待蒲离卜稳定了情绪,石秀才详细讲述了反间司巡察中发现飞天灯异常后,冒险进入军营突击审讯诸军官。 不想贼兵提前出现,时荼丹以据贼为由引贼兵入寨,自己拼死逃回的经历。 听完,蒲离卜急问:“贼军有多少人?” “属下走的匆忙,未看清具体人数,但以战船和最初登陆的贼人看,应该不下千人。” “啊!” 蒲离卜大惊,只觉得手脚冰凉,来苏城怕是真守不住了。 吴用见蒲离卜慌了神,赶紧讲正事道:“将军,因担心溃兵中有贼人细作,卑职擅自做主,将他们挡在城外,请将军责罚!” 蒲离卜伸出头去看城下,但城下黑呼呼的,啥也看不清。 跑到来苏城下的溃兵有五六十人,相对于数量有限的守军来说,溃军的数量已经很不少了,未得将令,守城兵卒自然不敢放他们进城。 急着进城避难溃兵最初只是哭喊哀求,见城上迟迟没有反应,逼急了有些脾气火爆的破口大骂,骂得重了,城上便胡乱放箭,溃兵边跑边骂。 这会,溃兵早折腾累了,天气太冷,跑出一身汗后,一个个冻得不行,只能挤在城根黑暗处相互取暖苦熬。 有眼尖的溃兵注意到蒲离卜探出城头的大脑袋,看到了希望,又开始喊叫哀求。 蒲离卜听到下面人声不少,确信了石秀的说辞,正在犹豫要不要用吊篮拉一两个溃兵上来询问情况,城头一阵惊呼。 只见南面几里外,数不清的火把光亮组成的火龙蜿蜒而来,蒲离卜慌了神,喊道:“快!鸣锣,聚集城中青壮协守城墙!” “且慢!” 吴用急忙制止,走近对蒲离卜,小声道:“将军,不可焦躁,城中守军本来就少,征用大户私兵守城已是无奈之举,若再贸然聚集青壮,扰动全城,万一有贼人趁机作乱,将军以何兵马平乱?” 蒲离卜擦了额头冷汗,道:“幸得先生提醒!” 吴用羽扇指向远方靠近的火把长龙,道:“将军请看,以贼军兵马之盛,若是彼辈偃旗息鼓,尾随溃兵突袭来苏,以城中兵马之稀及战备之松,来苏是否早已陷落?” 蒲离卜当然清楚城中守备的鬼样子,被吴用这个问题搞得有点懵,问道:“那贼军究竟是什么意思?” “以卑职浅见,要么,贼军乃乌合之辈,实际战力有限,但在城中有内应,其用内应轻取镇东关水寨,此番故技重施,妄图虚张声势,逼迫城中自乱,好给内应可乘之机!” “啊!”蒲离卜暗自庆幸,道:“幸亏有先生!” 吴用接着道:“要么,贼军真的实力强劲,且通过时荼丹摸清了城中虚实,自持势大,不屑于再玩花招,要以堂堂之师,逼迫城中兵马投降。” 投降不是不能接受,但想到投降后,豪奢的生活、娇美的小妾都将远离自己而去,蒲离卜又纠结万分,再没心思考虑眼前之事。 一直等到徐泽的大军到达城下,蒲离卜都没有再下达任何命令,其人望着城下越聚越多的兵马,腿肚子都在颤抖。 很显然,贼军不仅势大,而且军容严整,绝不是乌合之众。 时荼丹这狗贼也真的投了贼,还在最前面引领镇东关水师开路,就连原本在城下哀求叫骂的溃兵见到时荼丹本人以后,也放弃了毫无意义的叫喊,回归本队。 见到这些溃兵果然在“演戏”,蒲离卜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又回身对吴用道:“幸得有先生主持城防,现在该怎么办?” “将军勿急,先看贼军动向再说。” 吴用扇指城下。 城下,第二将第一、三、四指挥及斥候营余部已经集结完毕,加上投降的镇东关水师,两千多人各举火把,声势颇大。 史进眼力甚好,已经看到城头上站着的吴用和石秀,心中疑惑,走近徐泽,问:“社首,不是说好了大军一到,就献城投降么?怎么看起来没动静啊?” 城中安排有内应的事,战前徐泽已经给各指挥使说了,但具体细节只说给了史进一人。 倒不是关系亲密就开小灶,徐泽主要是考虑史进接手第一指挥时间短,与部队的磨合度不够,反应又慢,担心他贻误战机。 徐泽心中也满是疑惑,南城头不仅有吴用和石秀二人,还有伪装成高家私兵的斥候营官兵,对付城头上分散开的少数契丹兵,根本就不用费什么功夫。 大军如约而来,在城内掌控全局的吴用却不愿照着剧本走,要么是城中情况有了新变化,要么是吴学究是这段时间的军师瘾没过足,擅自给自己加戏! “嗯,稍安勿躁,城头尽在掌握,不用担心,吴用应该有了更好的谋划,再等等吧。” 徐泽跟史进交代完,又喊:“时荼丹!” “小人在!” 时荼丹小跑过来。 “将军,有什么要小人做的?” “上城劝降,你敢不敢?” 自己“投敌”后,马上又上城劝降,确实有危险,但城中兵马稀少,来苏城又矮小,蒲离卜应该不至于失去理智非要杀自己。 而且,时荼丹还看到了石秀在城上,有他在,自己的危险应该更小。 时荼丹稍作犹豫,坚定答道:“敢!” “好,我的条件是……” 时荼丹出列,来到城下,要求上城与蒲离卜单独说话。 “这狗贼,还有脸来见我,气死本官了!” 蒲离卜虽然气极,却没有失去理智,终究没有胆子命令守卫射杀时荼丹,吴用见蒲离卜已然怯了,吩咐左右放下吊篮,拉时荼丹上城。 时荼丹上城第一句话,就给蒲离卜气笑了。 “恭喜将军,安复军有救啦!” 第十章 图穷 见“辽奸”时荼丹如此恬不知耻,蒲离卜气急,咬牙切齿地道:“听你的意思,本官还要感谢你救护了?” “将军!” 时荼丹向前一步,打算靠近蒲离卜说话,吓得后者接连退好几步。 石秀拔刀止住时荼丹,对其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时荼丹得了石秀“吩咐”,知道形势尽在掌控,小声道:“将军可知,城下是哪里的兵马?” “老子管他——” 见到吴用使来的眼色,蒲离卜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咽下后半截话,调整了情绪,道:“你说,城下究竟是哪里来的兵马?” 时荼丹一副狗腿模样,满脸堆笑道:“将军,城下不是贼军,而是大宋朝廷派来帮助辽人的正规禁军啊。” “啊!” 尽管心中也有这方面的猜想,但真听到这个消息,蒲离卜仍然有些难以置信。 南朝真介入了东京道局势,肯定比流寇贼军要好一些,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获得最大利益? 时荼丹见蒲离卜已经消化了这个消息,接着道:“城下是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徐老爷,得了大宋皇帝陛下的诏令,全权处置东京道事宜。” “徐将军让小人带话,出兵是为了稳定苏州局势,协助安复军剿灭渤海反贼,只要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将军仍是安复军节度使,一应待遇不变。” 蒲离卜一时难以决断,看向吴用,见吴用点头又摇头,蒲离卜更迷糊了,对时荼丹道:“你先回去,事关重大,容本官再考虑考虑。” “徐将军知道将军为难,特意许了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仍不开城,则——” 时荼丹被吊篮放下,蒲离卜却没心思恨这得志小人了,急忙问吴用:“先生似有话要说?” 吴用表情严肃,收起羽扇,拱手行礼,道:“卑职想问,将军欲长享富贵,还是将性命拱手交于他人操弄?” 蒲离卜大惊,急道:“先生,宋军就在城下,形势这么危急,别卖关子了,快教我!” 吴用道:“辽阳府刚陷于高逆之手,我们前脚得到消息,宋军没过几日就兵临城下,时机如此巧,将军就不觉得这事过于蹊跷么?” “不就是时荼丹——” 蒲离卜立即想到时荼丹早就叛变,是他主动联络宋人来攻击苏州城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 时荼丹的确是内应,但内应肯定不止是时荼丹一个人,不然的话,宋军拿下镇东关水寨后,就应该立即轻兵突袭来苏城,而不是慢悠悠走过来。 只有一种可能——城中也有宋军的内应,而且还有实力献城! 蒲离卜感觉全身发麻,只觉得自己的小命已经不保。 “先生,先生快说,我该怎么办?” 吴用依然不慌不忙,道:“将军莫慌,我再问一个问题,将军认为,宋军来苏州,是为了抢完就走,还是占据此地,再剑指辽阳?” 蒲离卜看了一眼城下,天气寒冷,宋军已经分散开来,燃起多处篝火取暖,但散而不乱,自己在城墙上几乎听不到他们讲话吵闹的声音。 “他们真要占据苏州?!” 吴用点头,道:“苏州乃是辽国人的苏州,宋军可以趁我们危困之时轻易攻城,却很难在此站稳脚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会对将军客气。富贵或亡命,全在将军一念之间!” 蒲离卜躬身下拜,道:“先生,要是侥幸活下,蒲离卜愿与先生共富贵!” 吴用见其下定了决心,乃道:“将军如今无非两条路,要么拼,要么降!” 蒲离卜其实只想投降,但见吴用智珠在握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去把握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毕竟,一旦投降,就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任别人搓揉,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自己主宰命运才好。 乃问道:“怎样拼?” 吴用羽扇指向城下,道:“上策者,将军立即召集国族及亲信兵马,趁宋人狂妄麻痹,杀出城去,斩将夺旗,一战稳定人心,而后,清除内奸,整顿州内兵马——” 蒲离卜大脑已经宕机,吴用说起来神色飞扬,他却是听得魂飞天外,且不说接二连三的反叛让他也搞不清究竟哪些是“亲信兵马”。 再说,就城内惶恐不安的这点军队,要是“地妖”耶律休哥再生,或许真能带领他们打败外面的宋军,可自己么? 吴用对自己的话术效果很满意,用羽扇轻轻戳了一下吓呆了的蒲离卜,道:“将军?” “啊!” 蒲离卜回过神,不再管没听进去的上策了,连忙问道:“中策呢?” “城中若有宋军的内应,最有可能便是有钱有粮有私兵的大户,将军若要坚守城池,真正收拢掌控兵力,就必须先清除这些隐患。” 见蒲离卜似有意动,吴用循循善诱道:“请将军现在就召集各户家主来议事,心中有鬼者,必不敢来,将军则立即提兵前去屠尽其满门,而后取其钱财,犒劳守军,鼓舞士气,必可一战!” 蒲离卜脸上神采不断变化,吴用这个计策有一定的可行性,但现在已经兵临城下,还冒险行此计策,他担心自己没这个能力掌控全局,怕是还没有灭掉内应,城就已经丢了。 上、中两策都超越了自己的能力极限,蒲离卜再看一眼城下的宋军,终于认清了形势,自己就是个贪财好色,还没本事的怂货,都到这份上了,还挣扎啥啊,下策也没必要再听了。 “哎!” 蒲离卜认命了,长叹一声,道:“先生还是直接教我该怎么投降吧。” 吴用似乎有些失望,道:“兵马未到,倒戈纳城曰投;兵临城下,束手就擒曰降。” “此时再降,已然失了先机,有些晚了,但生路未绝,只要做得好,还是能安享富贵。若是再行差踏错,怕就有性命之忧了!” 见蒲离卜一副洗耳恭听之态,吴用收起羽扇,郑重道来。 “上策者,能战方能和,请将军亲自坐镇城头,尽散财货于此,以鼓舞士气,而后与宋军堂堂正正打一场。” “要让城下之人知道,咱大辽好男儿城可破,气却不可夺!只有把宋军打疼了,再投降,他们才会给予将军应有的尊重!” 蒲离卜心中发苦,道理自己也知道,可是就城墙上这些心思各异的私兵,几乎没有的城防器械,怎么打? 还有,自己的财货,真的要拿出来分了吗? “先生快讲中策吧。” “中策者,听天由命,即刻打开城门,坦身出降,而后祈祷宋人足够仁慈,任由将军保留财货和美人,或是,给将军一个痛快!” 蒲离卜眼中满是惊恐和纠结,急切道:“下策,快说下策!” “下策者,投其所好,宋人毕竟是外来者,若想真正控制苏州,北上争夺辽阳,仅占领城池还远远不够,握有私兵,随时可能反复的大户就是其最大的阻碍。” “当然,对有兵力雄厚的宋军来说,也不过是多费点事,但宋人好名,轻易不愿招惹此事。将军若愿意代劳,送上投名状,我相信宋军一定会宽待将军。” 蒲离卜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什么投名状?” 吴用面上不见丝毫烟火色,很平淡地道:“屠尽城中大户,向宋人表明将军再无反复之心!” 第十一章 匕见 蒲离卜没有魄力当场采纳吴用的任何计策,他还要再认真想想。 吴用目送着蒲离卜下了城墙,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意识到自己也许只能坐以待毙了,蒲离卜失魂落魄的带着契丹骑兵返回官衙——他要再看一眼阎氏和自己地窖中的财宝,才能作决定。 契丹兵太少,蒲离卜只允许吴用抽出五十人守城,除了南面重点方向留二十人外,其余三面城墙,都只部署了十人,以弹压守城私兵。 剩余的一百五十人,则被他捏在手里,以防万一。 蒲离卜坐在马上,勾着头想着投降的事,突然听到身后骑兵们一阵惊呼。 “火起!” “快!救火!” 官衙突然起火,而且是人为纵火——众人甚至看到了纵火的贼人! 好在蒲离卜赶回及时,火势刚起,贼人明显没经验,点着的位置靠近房屋边缘,官衙内又存有放火的沙子等灭火物事,人多力量大,火势迅速被扑灭。 蒲离卜搂着受到惊吓的阎氏,大喝道:“抓到纵火的贼人没有?” 骑兵将领一脸晦气,道:“贼人身手了得,直接穿墙走瓦,从屋顶上跑的,我们根本追不到。” “走了!” 蒲离卜气急败坏,喝问:“往哪个方向跑的?” “东北方。” “东北方?” 蒲离卜眼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东北方向是城中富人大户的聚居处,这事意味着什么,不用再说了。 “呛——” 蒲离卜放开怀中的阎氏,拔出刀,咬牙切齿地道:“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城东,高家。 高药师在院子内走来走去,焦躁地等待着外间的消息。 自从投靠徐泽以后,其人就一直尽心为同舟社传递情报。 他虽然不知道吴用和石秀的存在,但从徐泽派来的联络人能够在城内合法活动这点上,隐隐猜到城内不止他一个内应,而且活动能量不小。 这使得他更加尽心办事,生怕让徐泽不满意了,直接舍弃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徐泽也给了他足够的回报,不仅让高家家产翻番,高药师的社会活动能力也不断增强,甚至可以送美人给节度使蒲离卜——蒲离卜虽然好色,却非常谨慎,一般的人想接触他都难。 高药师有时甚至会幻想,若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下去,几十年后,不,只要十年,自己的家业又该怎样兴旺?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反间司成立后,接连查处大案,高药师担惊受怕了好些天,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好在反间司的目标明确,只针对与女直人有勾连的人,不管其他“闲事”。 但对这个特务组织的恐怖活动能力,却是没人敢无视。 前番,蒲离卜征集来苏县大户私兵,各家摄于反间司的恐怖声威,极为配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蒲离卜也不敢逼迫过甚,各家出兵多少,基本是按照以往的征税额度来摊派。 高家财大气粗,这两年更是处心积虑的招纳亡命,蓄养死士,抽调私兵后,仍然颇有余力。 按照预先的计划,夹杂了同舟社斥候的高家守城私兵只需趁乱打开城门,放宋军入城即可。 但上城后,才发现城上不仅有契丹兵,还有人人惧怕的反间司,城内更有契丹骑兵巡逻。 来苏城虽然没有护城河,不需要再放吊桥,但沉重的城门可不是拔掉门闩就能轻易拉开的房门,没有足够把握前,城上的私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打仗期间,城内宵禁,高药师不能出门,对外面的事基本一抹黑。 城上究竟什么情况,甚至宋军有没有到达城下,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调集城防好长时间了,仍然没有听到喊杀声,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 高药师既怕没完成好徐泽交代的任务,又担心自己的图谋被发现,契丹骑兵突然杀到,越等心里越焦躁。 楼上,负责眺望的子弟小声喊:“家主,官衙方向好像起火了!” “有多大?!” 高药师意识到可能是另一个内应等不及的大胆行动,只要官衙大乱,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好像,不大。” “好像——有人在救火。” 刚燃起的希望立即被浇灭,高药师的心怦怦乱跳,警觉顿生,今天很不对,这是要出大事了! 高药师冲进到大厅,几十名家族子弟腾地站起。 “家主!” “出了什么事,家主?” 见到子弟们严阵以待,高药师道:“今晚的情况不对劲,都小心点!” “明白!” “锵!锵!锵!” 屋外,突然传来敲锣声。 “锵!锵!锵!街坊们,契丹狗子发了疯,要来杀人了。锵!锵!锵!契丹狗要来杀人了!” 时迁喊了两遍,丢下锣,看了眼远处的契丹骑兵,踩着围墙,迅速跑进高家。 高药师跟在子弟们后面,将要冲出大门时,被围墙上跳下的时迁喊住。 “高东家,多你一个出去,能抵什么事?” 危急时刻,代表徐泽的时迁出现,高药师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差点虚脱,赶忙问:“时将军,小人要如何做?” 蒲离卜带着骑兵刚来到大户集中居住的信仁坊,就见到街巷口,大户们的子弟正在集结,似乎是准备结阵对抗骑兵。 这些贼子,果真早有预谋!蒲离卜气急败坏,命令:“杀光他们,各家的财货任你们自取!” 没有悬念,骑兵很容易就冲开了尚未结阵完毕的大户子弟。 但发现契丹兵真是为了杀人而来,背后就是家人的子弟们明知必死,却又决然的缠上来,更坏的是,各家院子内还不断跑出男丁,甚至还有妇人,汇入杀契丹兵的队伍。 蒲离卜带着十几个骑兵留在后面,看着这些发狂般送死的大户子弟,咒骂道:“该死!你们这些反贼该死,都要死!” 不远处的高家突起火起,火光闪烁下,蒲离卜扭曲的脸突然僵住,转身看了眼远处的南城头,调转马头,不管不顾的打马而去。 信仁坊的喊杀人没能传出多远,但黑夜中,即便在南城墙上,也能清晰看到高家的火光。 城头的高家私兵开骚动,契丹队官持刃呵斥,冷不防被背后的石秀一刀砍断脖子。 “杀契丹狗,开城门!” 蒲离卜纵马回到官衙时,南城门已乱。 找到躲在被窝中瑟瑟发抖的阎氏,蒲离卜急切地道:“快跟我走。” “去哪里?”阎氏有些懵。 “城已经破了,我们逃吧。” 今夜发生的事太多巧合了,蒲离卜虽然搞不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直觉告诉他,自己继续留在城里,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我不走!”阎氏一把甩开蒲离卜的肥手。 情况危急,蒲离卜满头大汗,急道:“为什么?” “跟你逃出去吃风受冻?没钱没地位,老娘凭什么伺候你?” 蒲离卜震惊不已,伸手去抓阎氏,道:“婆惜,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阎婆惜也失了耐心,破口骂道:“拿开你的猪蹄,骚秃子,你莫不是真以为老娘真看得上你。” “你?你!” 蒲离卜从未想过自己疼爱的女人还有这一面,气血上涌,胸口堵得好慌。 “你什么你?快点滚,你的财宝反正也带不走,正好留给老娘再找人!” “啊!” 蒲离卜出离愤怒,拔出腰刀,左手揪住阎氏的头发。 “你弄疼老——嗬” 第十二章 下乘 不防最信任的友军反间司会突然发难,南城头的契丹兵立即陷入绝境,本就实力悬殊的战斗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并很快就结束。 未过多久,来苏城南城门大开,徐泽率登州第二将大军入城。 控制城中心的官衙后,兵马四出,发布安民告示,清理顽抗之敌,抓捕趁机作乱的贼人。 蒲离卜没能走脱,其人刚从地窖中取出金银,就被石秀安排的人堵在官衙内。 不过,徐泽暂时没时间管他。 剩余东西两个城门的接管很顺利,北城门稍有些波折,急于逃窜的契丹骑兵与守城的大户私兵爆发了冲突。 待契丹骑兵余部好不容易杀出城,却被徐泽提前派出,埋伏于城外的第三指挥两个都给堵回,无一逃脱。 作乱和纵火的暴徒不少,均被巡逻官兵抓捕,顽抗者,就地格杀。 寅时将近,纷乱了大半夜的来苏城终于安静下来。 至此时,徐泽方有时间招呼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 “蒲离卜?” 蒲离卜整夜心情激荡起伏,连续出了好几次大汗,杀阎氏时,还不小心喷了自己半身血,再被关在冰冷的房间里大半个时辰,染血的衣衫早结成了冰,冻得嘴唇发乌,浑身无力,跪在地上直哆嗦。 “小,小人,是。” 徐泽对廊下护卫的杨喜吩咐道:“为节度使把火盆挪近些。” 杨喜在书院里的表现一直很突出,实习期间,徐泽便直接安排他担任自己的侍从。 火盆挪近,感受到暖意,蒲离卜才恢复些许活力,几乎与身体一同冻僵硬的脑子也开始活动起来。 兵马进城后,吴用藏身在官衙中,虽然见了徐泽,却不肯公开露面。 徐泽能猜到吴用的大概想法,但有些问题,他打算直接问蒲离卜。 “为何要纵兵屠杀城中大户?” 蒲离卜脑子飞快转动,想起吴令的话,掌控自己生死的人就在眼前,富贵还是死,便在此一博了。 “城中大户有钱粮有私兵,而且极不安分,小人担心他们会影响将军北上剿灭渤海逆贼,赶在大军进城前,为将军除掉这些不安定因素。” 这是主动揽脏活,免得脏了我的手么?果然是吴用的风格。 “这事真是你的本意?” 蒲离卜咽了一口口水,坚定答道:“是小人的本意。” 徐泽抱拳道:“既如此,徐某谢过蒲离卜详稳。” 蒲离卜心里狂喜,但还跪在地上,不好还礼,只得磕头,道:“小人当不得,当不得将军感谢。” “只是。” 徐泽“只是”二字一出,蒲离卜心情瞬间跌倒谷底。 “本将率含仁怀义之师,行解救水火之事,只需堂堂正正行事,即能收拾辽东人心。” “你所行之事失之于诡,反倒落于下乘,陷本将于不义。你既然有意为本将解忧,何不好人做到底,再做一件事——” 好心办烂事,蒲离卜心里一突,却不敢再想,赶紧表态道:“将军尽管吩咐,小人一定拼尽全力。” 徐泽踱步向前,来到蒲离卜跟前,其人衣服上结冰的血块在火盆的烘烤下,早已化冻,散发出阵阵腥臭。 “喜子,你去找一套干净衣衫,让蒲离卜详稳换上。” “蒲离卜,此事既是因你而起,也因你而终吧,本将有意向来苏城百姓释清此事,能否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小人真的是诚心归顺将军,请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一定,一定——” 蒲离卜趴伏于地,身体颤抖不止,想说什么,却发现路已经被自己走绝了,怎么就信了吴令的鬼话? 杨喜已经从后宅取来蒲离卜的衣衫,要为蒲离卜换上。 仿佛是见到了断头饭,蒲离卜恐惧至极,哭道:“将军,将军,小人真是一心想做将军鹰犬啊!” 辽东胡风炽烈,百姓普遍畏威而不怀德,要想迅速掌控苏州民心,对辽国遗民光讲仁义是不行的,该杀就必须杀,不能有丝毫的手软! 从这个意义上讲,吴用主意其实很有针对性,只是,坏在太“馊”了。 但这事还真不能怪在蒲离卜身上,何况,这人留着的用处,远比杀了的用处更大。 见蒲离卜如此没骨头,徐泽也懒得在他身上费时间,道:“既然要做本将的鹰犬,总得穿得体面些,把衣服换上吧,天亮后,本将还要用到你。” 蒲离卜死里逃生,不停磕头,道:“谢谢将军,谢谢将军!” 徐泽挥手,让杨喜带走蒲离卜。 吴用从里间走出,来到徐泽跟前,一言不发的跪伏于地。 徐泽上前扶起吴用,按到椅子上坐定。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吴用面色惨白,今晚他擅自改变夺城计划,本以为借刀杀人,一举解决夺城后隐患的计策极为高明,没想到却是“失之于诡、陷于不义”,差点坏了徐泽的大计,心中惶恐不已。 “社首,属下——” 吴用心中虽千言,话到嘴边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人无完人,这个沉迷于阴谋算计的“天机星”,实际上只跟了徐泽小半年,徐泽对他的影响和改造很不彻底。 当初让吴用在苏州潜伏,也是要用其人善于猜度人心潜布暗局的长处,在异国他乡的龙潭虎穴一呆就是三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 徐泽后退一步,对吴用行礼道:“学究,这几年,辛苦你了!” 吴用想站起还礼,被徐泽按住,而后徐泽自己也坐下,问:“之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全取苏州后,由你署理此地政务,学究为何要放弃此任?” 徐泽任职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后,逐渐有了染指辽国苏州的机会和实力,当时的计划是帮吴用逐步架空蒲离卜,实际掌控苏州,并在适当的时机“投靠”金国,之后再次潜伏。 等女直人与辽国大战中京道,无力东顾时,徐泽再渡海突袭苏州,建立永久防御据点,依托工事与女直人打几场硬战,逼迫其承认自己在苏州的实际控制权。 而后,利用之罘湾——镇东关的港口优势,暗中支持金国内部的各种反对势力不断搞事,让社会体制极其原始的金国疲于应付,等自己在大宋彻底站稳脚跟后,再提兵北伐,直捣黄龙。 所以,徐泽最初给吴用的承诺,就是让其署理苏州政务——以其性格和能力,也是徐泽手下最适宜担当此任的不二人选。 后来,随着对辽、金战局和辽东形势的了解加深,徐泽否定了这个想当然的计划,但对吴用的承诺一直没有变——他确实需要有一个人帮他稳住作为“后方”的苏州。 吴用今晚行借刀杀人计,虽说是把蒲离卜顶在了前面,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后难免会走漏风声,以吴用在苏州士民中留下的恶劣形象,再让其留在苏州主政,就非常不明智了。 从这点上讲,吴用施展借刀杀人计,就相当于主动放弃了到手的“知苏州事”之职,这也是徐泽率兵入城后,他不愿公开露面的原因。 所以,徐泽才有此问。 吴用这会功夫,也大略消化了“失之于诡、陷于不义”八个字的含义,坦诚道:“属下长于谋算,却拙于政略,确实没有方面之才,真要是担任此任,恐误社首大事。” 第十三章 堂堂 早在三年前,吴用就已经清醒认识到自己和徐泽的差距有多远。 在苏州这几年,协助蒲离卜处理了一些政务,又让他明白,自己真的不是这方面的干才。 扬长避短,放弃从政,吴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结果,并非心血来潮临时做的决定。 还有一点原因吴用没说,得到蒲离卜信任后,他阴谋诡计频出,帮助蒲离卜解决实际困难的同时,自己也逐步掌握安复军的一些实权,慢慢架空了蒲离卜。 每次计策得施,看着蒲离卜傻愣愣地朝自己设好的圈套内越钻越深,还真心感谢自己时,吴用都能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这种自我实现般的极度满足感让他不可自拔。 吴用很清楚,徐泽不是没用的蒲离卜,给自己老虎胆,也不敢在社首身上施展这类计策,等回到同舟社,自己这一生估计都没有机会再如此随心所欲了。 来苏城破之前,吴用连施诡计,既是最后的疯狂和自我实现,潜意识里,也未尝没有在自己最擅长的领悟纵情施展,以期得到徐泽的认可的小心思。 虽然不喜吴用这点坏毛病,但对于愿意实心为自己做事的属下,徐泽都是不吝给予耐心的。 “学究,几年未见,你在辽国苏州开创事业,为同舟社大军轻取此地做到了极致,必将在同舟社的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得到徐泽的认可,吴用激动难抑,只觉得这几年的付出没有白费,就要起身施礼,被徐泽止住。 “我也与你说一说同舟社这几年的发展吧。” 隐蔽战线的斗争极其残酷,注定了情报工作只能单向传输。 这几年,徐泽安排的所有联络人都未曾向吴用透露同舟社的具体事项,吴用也很明智的没问。 他虽然能在城上一睹大军盛容,猜到同舟社如今的规模和实力,但对于徐泽已经完成的成就真的不清楚。 甚至于,在徐泽提大军道来苏之前,吴用还在猜测同舟社是否还是原本的那个亦商亦贼的组织扩大了若干倍。 徐泽没有谈眼下军队的具体规模,而是从同舟社搬迁之罘湾说起。 谈到自己这几年身份不断提升,影响力与日俱增,即便是朝廷重犯,也能一封信就轻易救出。 谈到这几年同舟社的经营网点遍及十余个重要路、州,情报网络也随之延伸。 大宋朝堂的大政和秘闻,同舟社能知道;一些朝廷不知道的重要情况,同舟社同样也知道。 谈到布局海外,同舟社旗下已有“两国一郡一寨”,还有数条航线上的大批海船在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 谈到泸南一战,登州兵马名震天下,蜀地有志青年争相来投,就连皇帝也畏惧登州第二将的实力,不得不抽血掺沙子。 谈到共建会已遍及登州大部,扎根社会最基层,挖空朝廷墙角,一旦起事,就可取代官府,对社会进行有效管控。 …… 吴用被徐泽的描述惊呆了,他原以为自己在苏州的布局是同舟社事业最重要的一环,现在才知道,这里确实重要,但也只是其中一环而已,而且,还不是做到最好的一环。 心里有了淡淡落差的同时,吴用也为徐泽开创的事业所震撼,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他终于明白自己和徐泽差距在哪里——不是能力和性格,而是更高层次的眼界和格局! 等吴用差不多消化了自己讲解的内容,徐泽又开始讲这几年大宋的内部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以及百姓们为了寻求解脱的各种努力——落草为寇的、渡海求生的、寻求宗教慰藉的等等。 讲完,徐泽问道:“学究,以同舟社如今的潜力和朝廷之积重难返,你觉得,假以时日,同舟社取代朝廷掌握这天下,难不难?” 吴用无比坚定地答道:“不难!” 徐泽接着问:“那我为何要苦心布局辽国,占领苏州这边角之地?” 吴用本想回答本朝立国先天不足,失了形胜之地燕云十六州,以至于在竞争中处处受制于辽国,布局苏州是为了日后北伐燕云。 但这条似乎又说不过去,且不说占了苏州这边角地,也没法凭此处恢复燕云十六州。 就拿金辽两国形势来说,辽国占有地利,居高临下,俯视女直人,还不是让后者越做越大? 若说为了防止金国日后坐大威胁中原,以同舟社如今有限的实力和大宋争雄都要慎之又慎,现在就直接介入此地,暴露自己的实力,又实在操之过急。 而且,侵略异国,不比割据本国。 前者的维稳支出要比后者多很多,收获却要少更多,尤其是辽、宋经济基础差距明显,若为了获得战争潜力,直接在大宋内部起事,显然要比在辽国搞风搞雨合算太多。 还有,双拳难敌四腿,辽国已经无力东顾,但女直人迟早要南下,同舟社一旦和女直人起了冲突,不论输赢,短期内都难以脱身,又会影响布局中原。 百思不得其解,吴用只能归结于自己的眼光太短,格局太小,看不懂徐泽的操作。 吴用老实回答:“社首,属下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徐泽笑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吴用不信徐泽这话,他知道社首的心中有太多的秘密,只是不与别人说而已。 见吴用满脸期待,徐泽却没有为他解疑释惑,只是强调道:“先北后南,是早就定好的方针。” “我们占领苏州,不仅要控制城池,获得资源,更要取得这一地百姓的真心拥护和支持,如此,我们才能获得更深层次的战争潜力,打开更大的局面。” “百姓都是朴实的,官府好不好,肚子最知道。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全有保证,就是好官府,反之,讲的再多,都是放屁。” “争夺天下,拼的是武力,靠的却是民心,取巧使诈,可以取一城,却不能得一国;能成一时,却不能成一世!” 吴用肃容,拱手道:“属下知错了!” 吴用不比家国情怀很重的赵遹、赵永裔父子,他是真正的阴谋家,更重利益,讲大道理是没用的,也没必要讲。 “至于为何先北后南?” 徐泽道:“自然是北面时局混乱,机遇难得,一旦错过,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而南面,则恰恰相反,越往后,时局只会越混乱,我们的机遇也会更多。” 吴用沉思片刻,结合自己在辽国几年的见闻和徐泽讲的大宋情报,慢慢解开了心中的谜团,道:“属下明白了。” 徐泽看向堂外渐渐变亮的天色,没有再说话。 心里却在想:不,也许你并不明白。 大宋的弱和烂,远超包括吴用在内的所有人想象。 之所以先北后南,除了没有足够的人才接手大宋这个烂摊子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金国会越养越肥,越来越难打,菜包子般的弱宋却是跑不了。 而且,先北后南,也不是闷着头与金国抢地盘,徐泽怎么可能这么蠢呢? 对大宋,不起兵不造反,也不代表什么事都不做。 恰恰相反,朝廷若不找同舟社的麻烦,他便一直闷声发大财,不断挖大宋的墙脚——当前这阶段,这种方式远比直接造反要更稳妥也更高效。 若是朝廷不老实,妄图玩小动作,那就狠狠地打回去,打到他收手为止。 只要有大宋好皇帝赵佶、赵桓两父子在,这天下只可能越来越乱。 最终,当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天下太乱必须收拾,而徐泽又真有能力和野心取代天下,结束这混乱的时局时,自会有大把的聪明人“代表天下士民”来请他出山。 到那时,再起兵,才是负天下之望,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外抗残暴强敌,内除无道昏君,堂堂正正的仁义之师不做,做什么千夫所指的反贼? 第十四章 处刑 “锵!锵!锵!城中动乱已平,每户出一丁,辰时三刻前到官衙前集合,不得携带任何器具。” “锵!锵!锵!每户一丁,辰时三刻前到官衙前集合,不得携带任何器具。” “锵!锵!锵!城中——” 提心吊胆大半夜后,来苏城百姓终于等来了城中动乱已经平定的消息,又要出门。 战乱刚刚结束,没人敢赌占领者的节操,也不敢挑战军法森严。 出门的人心如死灰,仿佛即将上刑场受刑,送别的家人也含泪不舍,却不敢哭出声,生怕引来街巷口的守卫兵士。 有些人家心存顾虑,老人代替壮丁出门,甚至还有一些老妇,心惊肉跳的路过守卫兵士旁时,却没有遭到盘问。 不比大宋京畿周边动辄十万人以上的赤县,辽国气候严寒,农业基础薄弱,各州县人口极少,苏州两县加起来,户仅三千,人口不足两万。 来苏县城作为州治,人口比怀化县多不少,但也不足八千,每户出一丁,并不足以站满官衙前的广场。 守城的大户私兵投降后,全部被收缴武器,集中管理,并未放归,此时也在广场前集合,忐忑不安地等待新官府对他们的处理。 各户代表到齐,尽管心中都是惊疑不定,但周边有着同舟社的兵士持枪肃立一旁,众百姓却是不敢讲话。 辰时三刻,衙门大开,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在一队官兵的簇拥下走出官衙,登上高台,台下顿时一阵骚动。 昨夜,蒲离卜下达的屠杀令导致好几户被灭门,幸存的大户也都遭受惨重伤害,早就被徐泽“接到”了广场前。 众人见蒲离卜毫发无损,疑心其重新掌控了局势,又要继续屠杀自家,个个惶恐不已。 “各位父老,辽阳府失陷于贼人之手,导致苏州也人心惶惶。本官无能,不能为国分忧,反被乱兵裹挟,致使城中失控,百姓罹难。蒲离卜有罪,请各位父老原谅!” 蒲离卜说完便噗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额头在冰冷的地面磕出了血。 台下骚动更大。 普通百姓见高高在上的节度使竟然能低下高贵的头颅,向自己磕头认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户们得到的信息更多,则在心里盘算判断蒲离卜被乱兵裹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蒲离卜起身,不管下面的嘈杂,提高嗓门,道:“幸得忠贞的时荼丹营官代为传递消息,引同舟社兵马入城平定叛乱,解救了下官和一城百姓。” 百姓都是朴实的,节度使遭到乱兵裹挟的消息固然劲爆,但他们更关心自身的安全能否得到保证。 若是蒲离卜没有说谎的话,那昨夜入城的,就是节度使特意请来平叛的救兵,应该不用再担心乱兵为祸了。 大户们更不好忽悠,大部分人都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巧合。 而且,广场边这么多兵甲齐全训练有素的军队,不应该是哪国的正规军吗?这“同舟社”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户们心中虽有疑问,但昨夜才遭乱兵屠戮,元气大伤,也没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质问。 蒲离卜用袖子揩去额头流到眼角的血迹,接着道:“安复军节度使司因昨夜的动乱,编制已残,无法再独立支撑苏州局面。” “辽阳府又陷于贼手,苏州与朝廷的通路断绝,不能请朝廷再派贤才来维持苏州秩序,下官只能委托同舟社代为管理。请苏州的救星——同舟社徐将军训话!” 蒲离卜退下包扎额头,徐泽顶盔掼甲,抚剑登上高台,并不言语,先环视四周。 维持秩序的兵士们立即肃立昂首,百姓们也从徐泽的冷峻中感受到了威严,继而想到了昨夜的刀兵和战火,立时停止交谈,战战兢兢地等待训话。 “诸位,你们应该是第一次听说同舟社和徐某,不要紧,同舟社为定国平乱而来,大辽的动乱不平,同舟社便不会撤出苏州,你们的生活也不会受到叛军、乱贼或女直人的骚扰!” 台下一片寂静,除了极少数头脑非常清醒者,绝大部分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徐泽这段话的深刻含义。 “接手苏州政务之前,本将先要公开处置昨日动乱中的为虐者,带上来!” 一队契丹兵士被押上高台,昨夜,除了死于战乱中的,仍有四十三名契丹兵就擒,全部被押上高台。 徐泽对台下道:“当兵吃粮,守护一方,彼辈忘记职责所在,贪婪无度,裹挟上官,屠戮百姓,该当何罪?” 高药师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喊:“死!杀了他们!” 心怀刻骨之恨的大户们也跟着喊:“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行刑!” 官衙前的高台本就不大,砍头的动作幅度又很大,只能分成两个人一批,慢慢砍。 天气太冷,斩首后喷在地上热血未过多久就开始凝固,为了防止鲜血结冰打滑,每砍三批人后,还要停下来铲血。 这对临刑的契丹兵格外煎熬,哭的骂的,闹的瘫的,丑态毕露。 台下的百姓也从最初从仇恨、狂热到恐惧,毕竟几十个鲜活的汉子被杀猪般接连杀死,哪怕死的是契丹人,也难免会让一些人产生物伤其类的情感。 徐泽不是屠夫,其实,他是想给城中契丹骑兵一条活路的,就算打仗不行,让他们挖矿修渠、养马教学也好。 可惜,被吴用打乱了计划,只能处死不说,昨日战乱中,还死掉了不少宝贵的战马,剩余的不足百匹。 四十三名契丹兵全部被斩首,首级在高台的一角堆成一堆,个个面容狰狞,甚是恐怖。 徐泽再次命令:“带上来!” 第二批上来的只有四人,其中两人并未绑缚,令观刑的百姓无比震惊是他们穿着同舟社军队同样的服饰。 徐泽指着两名被绑缚的士兵道:“这是本将的部属,昨日戒严中,这二人凌辱妇人,按同舟社军纪,当处斩刑。铁牛、罗二,你们自己来!” 犯事的两人正是李逵的属下,罗二是其都头。 第三指挥成军本就晚,李逵带兵又有很鲜明的个人特点,军纪较其他指挥要差不少。 这二人在查封灭门大户家产时,发现了侥幸逃过一劫的孤女,邪念突生,施暴过程中,被巡察的执法队抓个正着。 其实这事动静很小,昨晚又是战乱,到处都在吵闹,基本没人知道,李逵还找过徐泽求过情,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昨晚违反军纪的还有好几个,查封被灭门大户家产、收缴契丹兵战利品的过程中皆有人违反军纪,但性质都不及这二人恶劣,在军队内部处理即可。 登州第二将区别于此时一切军队最大的特点就是纪律性,除非徐泽想放弃同舟社的事业,否则就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 李逵和罗二黑着脸砍掉了两个下属的脑袋,呈给徐泽。 徐泽道:“你二人约束部属不严,才致此事发生,可知该受何种处罚?” “知道!” “开始吧!” 观刑的百姓动容了,这是一支他们从未见过的军队,对违反军纪的自己人都砍,而且,刚刚行刑完的两名军官,也被扒了裤子打屁股! 再看看在寒风中昂然肃立的同舟社兵士,百姓们终于意识到——苏州的天真的变了! 第十五章 善后 杀人不是目的,徐泽也非嗜杀之人。 李逵、罗二受了鞭刑后,紧接着带上台的,是五十余本城百姓。 台下又一阵骚乱,不少人从中看到了夜里“失踪”的亲人,但看着高台角落的一堆人头,只能忍着泪默默等待徐泽裁决。 徐泽道:“这些是昨夜趁火打劫罪责较轻的部分人,其余行凶及顽抗者已被就地格杀。若有行凶未被当场发现者,苦主可上来指认。” 未等多久,一个老妇人爬上了台子,揪住一个人又打又骂——指认此人昨晚为夺钱财杀了自己的儿子。 徐泽又询问了老妇人的街坊,有两人作证确有此事。 行凶之人是个孤身的泼皮,并无家属,确认无误后,徐泽大手一挥,直接砍了。 又等了一会,再没有人指认其余人。 徐泽道:“辽国内乱,民不聊生,我同舟社官兵接受蒲离卜节度使邀请,专为定国平乱而来,接管苏州只为惩凶除恶,并非为了杀戮,台上之人若有家属,可上来相见登记。” 沉默了一小会,终于有人亲情战胜了恐惧,提心吊胆地上台确认自己的亲人,哪怕是台上的亲人即将被砍头,说句话总是好的。 有人开了头,见并无祸事,其余人也逐一上台与亲人相见。 徐泽等众人相见并登记完毕,道:“本将愿与苏州百姓共休息,发落你们这些作乱过的亲人筑城修路以偿罪责,你们可愿相信本将,立即各安其事,恢复城内正常秩序?” 谁不想过安定的日子? 先是几个犯事人的家属跪下称谢,接着其余人也跟着跪下,口称:“谢将军老爷宽仁!” 待众人起身,徐泽接着道:“来苏城池破损,城内脏乱,本将有意整顿,愿务工者,今日午时可来官衙前登记,每日凭工量领取若干钱粮,诸位回家后,请相互转告。” 台下再次传来谢声一片。 徐泽拱手道:“天气严寒,本将就不留诸位乡亲了,请回吧!” 苏州的治理水平很低,即使州治来苏县城也脏得几乎没法下脚,整个城市一股子怪味,天热后搞不好就会传播疾病,徐泽怎能容许自己的治下是这种管理水平? 更关键的是城内家庭贫困无积蓄者,以及昨夜遭灾生活无着者不少,徐泽不可能白养这些人,但也不能放任不管。 正好趁着天寒,组织这些人进行城内民生建设。 这是一举多得的事。 一则,以工代赈,给生活无着者以活路,每日的钱粮虽少,却能保证参与者活命的前提下,再救济一人。 多了也不行,待遇太好,家有余产者也会来抢活干。 二则,通过工薪关系,建立新官府与百姓之间的初步互信,好比商鞅变法的“徒木立信”。 毕竟,身为侵略者,指望几句话就获得百信的认可是不可能的。 三则,美化城市环境,改善民生,既能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收买人心,也能通过明显的城市面貌变化提升新官府形象。 四则,通过强制改变居民随地大小便、乱倒垃圾等“小事”,潜移默化地培养百姓对新官府指令的服从。 召集而来的各户代表各自返回,被徐泽“接来”的大户和各家私兵却不敢走。 徐泽对大户们道:“诸位,我同舟社治下,管理模式不比辽国,不允许有私兵家奴,本官愿意出钱为这些私兵赎身,还他们自由民的身份,不知你等意下如何?” 昨晚刚刚遭受屠戮的大户谁能这么不长眼,敢要徐泽这钱? 高药师道:“同舟社定能保住苏州太平,小人若还不知好歹,妄图保留私兵,岂不是居心不良?” “将军为辽国安靖出力,保我等平安,理应小人们竭力支持,出粮劳军,怎可还要将军破费?” 再铁的头,在昨晚的屠杀中也被砍没了。 高药师带了头,其余几家也老实表态,在蒲离卜时期都没资格跟官府叫板,到这份上了,若还不知道好歹,就真是“居心不良”了。 各家表态后,徐泽便放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徐泽并没有逼迫大户们当场捐粮劳军,这事要靠自觉,而且,以辽国的穷酸样,所谓的大户主要是掌握的人口多。 至于钱? 昨晚,杨喜找到了蒲离卜藏钱的地窖,具体数目还未清点出来,蒲离卜自己说有五十万钱,听起来很多,其实,远不足万贯——这就是蒲离卜身为一州长官,搜刮几年的成果! 徐泽单独留下高药师,道:“药师,以后有何打算?” 高药师果断答道:“小人愿为将军鞍前马后,任听调遣。” 昨夜,高药师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起伏。 先是徐泽率大军攻城,虽说有些不舍赚钱赚到手软的好日子,但几年的内应生涯即将结束,高药师还是更期待安定下来享受生活,再不用担心半夜里反间司敲门的日子。 没想到最后关头飞来横祸,契丹人发疯般的屠戮大户。 绝望之际,时迁又突然出现,救下自己。 虽然自己最终逃过了一劫,但家族被毁,族内子弟死伤大半,空留下钱财和一些少数家人,除了傍紧徐泽,再无选择。 徐泽道:“你可愿屈就我幕中,为一行人?” 行人即是使者,官小不说,还很危险,高药师略有些失望,但若做的好,也很容易扬名,而且形势如此,也容不得自己挑三拣四。 高药师跪地拜谢道:“谢将军赏赐!” “昨夜你家受厄,恐难再经营以往营生,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愿意的话,就让曹孝才带上部分钱财,入股同舟社名下的远洋商社吧。” 高药师不敢再犹豫,答道:“小人这就回去安排!” 昨夜的事情,严格的讲徐泽也有责任,毕竟是他没约束好吴用。 但身为人主,可做错,可改错,就是不能轻易认错。 而且,从主观上讲,徐泽也不会允许辽国这种落后的管理体系长期存在,大户可以有钱甚至有田,却不能有人。 辽国不比大宋,地域广阔,人口稀少,官府控制力较弱,“人”是最重要的资源,“地”远没“人”重要,有人就有“一切”,没人一切皆无。 即便没有吴用的阴谋计策,徐泽也会想办法剥夺大户对人口的占有。 自己治下,人口资源只能归于同舟社占有,这点上,只有步骤和方法的区别,没有任何价钱可讲。 高药师离开后,徐泽回到官厅,蒲离卜还在与蒋敬详细交接苏州军政事务账簿数据。 吴用放弃了执掌苏州的机会,徐泽安排赵遹接手,已经派快船回之罘湾去接了,在其人上任履职之前,该理顺的事也不能耽搁。 徐泽要做的事太多,不可能把精力都耗费在民事上。 来苏县大户私兵的挑选和整编正在进行,虽说“赎为自由民”,但这些人徐泽是不可能轻易放回的。 怀化县和海中四岛的驻防辽军,已经安排时荼丹协助阮小七劝降和收编。 对城外各村寨,则由时迁带人逐一“宣抚”,要求各村头面人物立即进城听令。 吴用手下的反间司已经拆分为军政两部分,分别并入斥候营和情报处,其中的一部分撒到了苏州北面的重要州县。 苏州尚未完全平定,徐泽就已经将眼光放到了苏州以北的广大地区。 第十六章 整编 同舟社挥兵进取苏州,出动本部直系兵马共计六个指挥近三千人。 其后,收编降兵,招募大户私兵和转户壮丁加以整编,又增加了一千二百余人。 适应新的形势变化,徐泽对部队进行了新一轮的改编,这次改编幅度较大,主要有三点变化。 一是规范称呼,所有指挥改为“营”,指挥使改称“营正”。 这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意义重大,大宋的指挥本就是“营”,只是相比之下,“营正”似乎比“指挥使”的称呼降低了档次。 几个指挥使却从中读懂出了徐泽“去大宋化”的意图,这是同舟社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步骤。 而且,随着军队的进一步扩大,迟早还要推出营以上的编制,若是死盯着指挥使的位置和称呼不放,那也太没出息了。 二是开展各营之间军官交流任职,如三营的都头罗二和一营的押官林冲对调。 以陆营为例,来源和成长历程都不同, 以经历多重考验的梁山保丁为骨干的第一、二营, 在海东郡建设中快速成长的第三营, 由河北军整编而来的第四营, 执行特殊任务的斥候营, 各营的兵员构成、装备标准、训练水平、纪律性和作战风格上,都存在明显的差异,统一作战时,必须综合考虑这些因素,相互配合的问题也很大。 组织军官交流任职,就是针对这些现实问题,保证各营纪律性、战斗意志和协调配合一致的实际行动。 同时,也是为了打压军中正在形成的各个山头。 在同舟社,除了徐泽,没有谁是不能替换的,干得不好或是不想干,随时可以将你拿掉。 人才使用上能上也能下,不听差遣想搞事的,先看看自己头够不够铁。 三是实行多样化编制,将营一级定为甲、乙两种。 徐泽把第二将五百人一指挥的大编制定为甲种营,新编辽籍兵马则编为三百人一营的乙种营。 乙种营营以下也没有照搬宋军的编制,而是采用泸南整编夷丁的“都—什—伍”的垂直指挥体系。 包含镇东关水师在内的降兵全部编为四个陆营,营官统一都称营正。 乙种营的装备标准、官兵待遇、营正官阶和晋升空间都要比甲种营差不少,有些类似大宋厢军和禁军的差距,区别只在于乙种营也必须承担战斗任务。 徐泽并不是歧视投靠的辽人,故意把他们编作炮灰部队。 实际上,因为完整获得了安复军武库,同舟社乙种营的装备水平甚至要明显好于辽国的部族军。 而相对于甲种营“差不少”的待遇,也比辽国同阶官兵强一些。 之所以选择小编制,恰恰是依据实际情况做出的最优解。 和当初在泸南整编夷丁一样,装备简陋、训练不足等客观条件,决定了过于复杂的“先进”大编制无法使辽籍整编军获得相应的战斗力。 还会出现一些编制的人员因为缺乏相应装备,在战斗中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情况。 种田必须有条不紊,一个计划管几年,轻易不能更改,但打仗不行,东京道局势数日一变,没人会给同舟社充裕的时间,让你准备好了才打下一仗。 在部队随时都要准备战斗的情况下,低级、简单,便于指挥,能尽快形成一定战斗力的小营编制,才是徐泽需要的好编制 这种“速成”军队战斗力的天花板必然不高,徐泽也给了他们出路——经过血火考验的乙种营可以升为甲种营。 当然,晋升的条件有很多——根本原因是徐泽暂时没法弄到大量甲胄弓弩装备新编军。 与整编泸南夷丁不一样的一点,是苏州的兵员成分更加复杂。 严格的划分,新编军中,渤海、女直、高丽、奚、汉等各族皆有,辽国惯有的做法是依据种族不同,编成不同的军队。 徐泽当然不可能照搬辽国的落后传统,他的办法简单粗暴——不管兵员的民族成分,全部打散混编。 此时的民族本就是伪概念,所谓“民族”,并不存在极强的自我意识。 不论辽、金,还是后来的蒙元,与大宋作战的主力中,都不乏战斗力极强的汉人。 而辽国征伐女直人的数次大战中,最卖力的不是契丹兵,反而是辽系女直和渤海人——都与生女直人同源。 辽国不乏智者,之所以坚持依据民族编制军队,也是由实际情况决定的。 其统治者契丹贵族只占人口的极少数,强化国内各种族的独特性,实际就是承认一些偏远部族首领的特权,以此换取他们对朝廷权威的支持,减少维稳压力。 后世的灯塔国也有类似的操作,不同的是,其统治者人为划分国内各种种群,让他们互掐内耗,以此转移本该针对自己的矛盾。 关于这一点,伟人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论点最有针对性。 除了极少数高高在上的“大户”“头人”“首领”,无论什么种族,他们中的绝大多人都处在社会底层,都有“活下去”“活出人样”的强烈诉求,他们本就是天然的阶级同盟。 辽国所谓的民族,更多的是一些人依据生产方式、生活习惯和居住地不同组成的族群,以对抗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其他族群竞争,获得相对的安全和生存需要。 徐泽暂时无力改变这种现状,但在苏州的大户遭受沉重打击无力反抗的局面下,不趁机清除各族在军中的独特性,赋予各族兵士“公平”的竞争机会,还人为划分各族军队,那就真是脑子坏了。 当然,混编肯定有困难,而且还不少,也会使得军队在一定时间内的战斗力提升缓慢,但徐泽最不怕的就是困难。 部分“少数民族”士兵听不懂汉语口令? 去年在泸南整编夷丁时就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稍加改进就拿来接着可以用。 在初期肯定会造成一定的不便,但到了后期,这些成功掌握汉语的士兵都会是非常好的苗子——不仅仅是当兵,退役后也一样。 风俗习惯差异很大? 不存在的! 苏州地区的各民族长期杂居,彼此之间的差异本就不是很大。 且身处乱世,先“活下去”,再“活出人样”才是绝大部分人的梦想。 没白面就不能吃米饭?没鱼就不能吃肉? 在“活下去”的考验面前,所谓的风俗习惯重要吗?重要吗?重要吗? 徐泽真正要把握的,无非是三点。 一是把民政建设抓紧不放,以今昔的鲜明对比,让治下辽人自己坚定选择,这点已经初具成效,只看转户入伍的士兵日常表现就知道了。 二是保证军法森严,以严明的纪律约束部队,使其即便面对敌人的箭雨和铁骑,也会在接到命令后,义无反顾的冲锋。 其实,在最初同舟社大军入城当众处罚“自己人”时,就给全城百姓留下了同舟社纪律严明的深刻印象,以后所要做的,只是坚持不懈的灌输、强化和奖惩。 三是给予底层士兵看得见、摸得着的上升渠道,这点徐泽更是早就摸索出一整套的制度和办法。 仅仅是入伍头两天的伍、什长推选,便让辽籍贯士兵明白了军中多的是翻身往上爬的机会,前提是听话、敢拼。 辽籍士卒训练激情高涨,就连日常交流中,说的最多的词也变成了“咱们同舟社”。 第十七章 行州 赵遹走马上任不足半月,便将苏州治理的有模有样。 他废除了军政比例畸形的安复军节度使司相关制度,选贤任能,搭建了更适于民生和战争动员的官府体系。 并提出苏州在一年内自给自足,两年内能供给大军钱粮的工作目标。 赵遹边执行徐泽既定的城市民生改造计划,边主持落实“分田到户”政策。 “分田到户”当然不是后世意义上的那种,根据徐泽的授意,赵遹将被灭门大户的田产拿出,分给穷苦转户和接受整编的私兵。 大户私兵不是山里跑出来的野猴子,他们也有家有口,而且绝大部分出自贫苦的转户家庭,这些没地的人家,对拥有“自己的”土地都极度渴求。 分田条件只有一个——在同舟社服满五年兵役,即可获得若干土地的永久所有权。 这项政策并不是徐泽占领苏州后临时起意作出的决定。 早在发展高药师为内应后,徐泽就专门安排人手,对苏州土地和人口构成进行深入调查,并与赵遹、朱武等人反复论证后,才最终确定了这套改革方案。 辽国地广人稀,苏州又不是传统的农耕区,农业基础非常薄弱,驻军消耗的粮食主要靠辽阳府转运。 在安复军节度使司军政府的管理下,来苏县和怀化县官府对农业的投入都极低,使得苏州的土地开发度和农田基础建设水平也很低,境内不仅有大片的荒地,现有土地也相当贫瘠。 辽国“转户”等同于大宋的“客户”,与正户的区别在于是否拥有土地,本就一无所有的穷苦百姓,意味着他们都缺乏提高耕作效率的牛、马、犁、耙等生产资料。 “种田”其实是个技术活,专业性并不低,苏州远离中原,又长期不重视农业生产,境内不论渤海、高丽、女直,还是奚、汉等族的农民,种田技能都已经退化,相当低级。 急切想要获得田地的转户,又因青壮子弟到同舟社服兵役,而缺乏壮劳力…… 综上所述,“分田到户”的转户是既没生产资料,又缺劳作技术和先进经验,甚至壮劳力也不足的家庭,真要把田地分到各户自主经营,其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最初抛出分田政策时,参与议政的高药师是持反对意见的。 高药师很清楚苏州转户们的生存现状,认为的转户们即便分到了田,也未必能养活自己,更不会对出力不讨好的官府心存感激。 直到徐泽解释了这项政策的具体操作,高药师才心悦诚服,对同舟社的未来更增几分信心。 其人立即化被动为主动,积极“劝说”剩余大户们“主动”交出自家已经无力耕种的田地“劳军”。 徐泽没白拿这些人的田地,而是给予大户们以改善其剩余土地水利环境和农庄分红等作为回报。 只是这些毕竟是未来的事,大户们暂时还理解不了徐泽的善意。 赵遹主持的同舟社“分田到户”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官府主导建设若干大农庄——同舟社并不缺乏经营农庄的经验,处于开拓期的海东郡实际上就是集体农庄经营模式。 “分到田”的转户们只拥有账面上的基础田亩数,五年内对“自己的”土地并没有支配权。 官府统一调度人力、牲畜、劳动工具等生产资料,在耕种现有土地的基础上,还组织开垦荒地、兴修水利等基础建设,进一步扩大耕地面积,改善耕地质量,教授推广先进农作技术。 在种田以外,徐泽还要求赵遹通过大农庄制度逐步瓦解苏州农村地区原本的社会关系,建立有辽国特色的改进型共建会组织。 通过这种大规模跨家族协作机制,使新征服地区的百姓迅速适应新官府的管理,建立更加高效的社会管控和动员机制。 第二阶段,五年以后,再将田地分配给转户私有。 分配田地不搞平均主义,子弟参军入庄的转户只拥有少量“基础额度”的田亩数。 官府依据五年时间内的入庄农户劳作表现,及其子弟在军中服役的综合表现,折算成该户人家最终能拿到田亩数量和质量。 后世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是很难理解古时百姓对土地的渴望的,但土地和土地不一样。 要是有人问集体农庄好还是立即分田到户好,绝大部分的大宋客户和辽国转户会给出截然相反的回答。 这是受客观条件影响的,和国家、种族、地域并无太大的关系。 对已经活不下去的苏州转户来说,让自家子弟到军中立即吃饱饭,以后还能得到钱粮和战功赏赐补贴家用。 剩余家人则可以利用官府的牛、犁等生产资料耕种、养肥“自家的”地,更重要的是能在没有收成之前就吃上饭。 而且,自己只要争气,五年内就能通过劳动换得劳动工具和更多更好的土地。 便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好事情啊! 因此,此政策一经公布,就迎来了转户们的积极响应。 原本还有些犹豫,担心北面女直人和渤海人会影响到苏州安全的转户在“吃饱饭”的诱惑下,爆发了极高的生产热情,积极送子参军,报名“分田”。 政治路线一旦确定,干部就是决定因素。 光有好政策还不够,落到实处才是关键。 古往今来,毁在贪官污吏和庸官俗吏手中的好政策数不胜数,更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能将善政变成恶政。 苏州人口虽少,占地却不小,基层管理基础更是薄弱,赵遹为了将这项关乎同舟社立足辽国的关键善政落到实处,做了很多工作。 赵遹到苏州时已经天色已晚,顾不得休息,就连夜交接工作,理清头绪后,又请示徐泽工作目标和具体要求。 除了头三日熟悉政务,在徐泽的人才库中挑选幕僚并分配任务外,其后的大部分时间,赵遹都扑在了田间地头。 至于城中事务,赵遹很果断的倚老卖老,抓了还在城中练兵备战的徐泽当壮丁,请社首协助处理。 对于曾经管理一路治下百万人口的赵遹来讲,苏州的情况尽管特殊,但仅有两万人口的小州,一旦上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即便如此,赵遹仍然坚持深入苏州的每一个村寨,实地考察其地农业基础建设情况,调研以后的施政的百姓基础,论证合村建设农庄的可行性。 赵遹“行州”,也让很多几代人都没见过“县太爷”的朴实乡民们见到了传说中的知州老爷,仅此举动,就让最偏远的乡民们也知道了苏州的天变了,日子有盼头了! 赵遹的行州只进行到大半,就被徐泽召回——要打仗了。 第十八章 大义 回到来苏县城,顾不上休息,赵遹见着徐泽和吴用就问:“社首,是什么情况?” 赵遹是那种要么不干,要干就全力以赴的人。 其人实地考察完之罘湾,确信徐泽真是能成事的豪杰后,就立即敲定了女儿赵竹娴与徐泽的婚事,以彻底断绝自己的后路。 来苏州履职,就一心扑在职司上,用人做事只问本心,毫不在意他人非议。 唯一的变化,就是不再称呼徐泽表字,坚守上下尊卑,这点徐泽也拿他没办法。 “光勋兄,坐!先喝口茶润润喉,此事不急一时,我们慢慢讲!” 赵遹急着赶路,回城后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来开会,嗓子确实有些干涩,接过徐泽递上茶水,一饮而尽。 “向义军顺化城外发现大批贼军聚集,似乎是要攻城,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到了徐泽这层次,早就不会单独从军事上考虑问题。 石秀带人还未行至宁州,就发现贼军向顺化城方向聚集,猜测贼人有攻击顺化城的企图后,他便立即派人传回情报。 徐泽收到情报的第一时间想到召回赵遹——不仅是商议军机,更重要的是如果派兵救援,大军一旦开拔,来苏城内必须要有人坐镇。 毕竟,同舟社针对辽国苏州的所有善政都刚刚开始,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还未到真正出成绩的时候。 虽然经过清洗和整顿,徐泽不担心还有人敢作反,但很多矛盾也只是有大军压制,才没有显现,他可不想,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闹事。 “顺化城?哪里来的乱军?” 赵遹来苏州后,就将苏州周边的地理信息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向义军仅辖顺化城一城,其地在来苏县西北,扼守苏州北向通道,是苏州的北面门户。 向义军兵事直接隶属东京统军司,本是辽国为防备安复军作乱所设,让两“军”彼此牵制。 只有拿下了顺化城,安复军才能顺陆路北上,同样,此地若乱,也势必会影响安复军的安定。 徐泽对吴用道:“参军,你来讲。” “参军”一职,最早源于东汉末三国时期,以“参某某军事“的名义,谓参谋军事。简称“参军“。 晋以后军府和王国始置为官员,沿至隋唐,兼为郡官,本朝取消。 大宋与“参军”职司相近的官职为“书写机宜文字”,其职负责与军事有关的机密事件,包括写奏折、参谋军机、带兵打仗等。 吴用投靠徐泽后,与石秀二人潜伏苏州多年,立下大功,又推掉了知州的重任,徐泽便回报了其人该职务。 之所以没直接授予吴用“书写机宜文字”,是特意以此忠告吴用要多学习,不要指望着守着“参军”这一过时的职务干一辈子。 吴用自徐泽进城后,知道社首的癖好,便将骚包的鹅毛扇收了起来,但说话前,还是习惯性的摇摇手。 “乱军其实是出自安复军,辽阳府高永昌兵变陷城后,蒲离卜出于苏州安全考虑,采用了在下的计策,派其人统辖的五百渤海军北上平乱。” “兵行至宁州时,被当地守军误判为叛军攻击,详稳訾保元率军反叛,因起事仓促,被宁州驻军击败,逃至复州,裹挟了若干百姓,转而攻击顺化城。” “在下猜测,贼军因是‘清楚苏州虚实’,计划攻破顺化城,取得武备,稍作休整后,再占据苏州自立。” 赵遹听完吴用的讲解,心中差不多有了判断,又问徐泽道:“社首可是疑虑苏州安定?” “嗯!” 徐泽坦率地点头承认,他是愿意出兵的,拿下苏州后,自己坐镇来苏练兵备战,就是为了等这样的好机会。 吴用也支持出兵顺化城,建议打败叛军后,顺势拿下向义军,再北望复州怀德军。 他用还建议,采用女直人类似的办法,赋予投降的辽人军头一定特权,以此收编辽人,趁着辽阳府内乱隔绝南北的时机,一统东京道南部诸州,造成割据的既定局面。 徐泽对吴用的建言有些无语,按照吴用的办法,以东京道如今的局势,挥兵北上,和完颜阿骨打一样边打边收编,割据东京道南部确实很有可能。 但同舟社并不是以独立的政治势力亮相辽东,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同舟社还要继续使用“辽国安复军节度使司”的马甲,“辽国”未灭,同舟社扮演的是各地辽军的友军,而不是可以肆无忌惮兼并地盘的第三方势力。 现在连苏州都没消化完,再拿下顺化城,无法快速消化以得到更多的战争潜力,还要背上道义和维稳上的沉重包袱,殊为不智。 再继续北上,收编心思各异的各地辽军,纯粹就是自己找麻烦——光收编军队的军粮消耗,就够徐泽喝一壶,拿宝贵的钱粮养活忠诚度极低的军队,这主意真是够馊的。 但吴用的建议在军中诸将里也有一定的市场,没有武将会拒绝统率更多的军队。 是以,徐泽有些犹豫,想听听赵遹的意见。 赵遹拱手道:“属下以为,社首过虑了。” “苏州虽是辽地,但辽国官府从未对苏州有效治理,社首提大军而来,轻取城池,又提前清理震慑大户豪族,如今已无人敢叛。” “收揽民心之举虽未见大效,但种种举措,实乃本地百姓从未见识之善政,无论站在哪族的角度来看,在同舟社治下,苏州都比安复军治理的要好,无论谁破坏当前稳定局面,都不得人心。” “此时,不仅不要担心打仗会影响治下民心,更要通过战争胜利,拓展苏州向北的安全防线,加深百姓对同舟社的信心!” “且,社首挟定国平乱之大义而来,就更应该对周边各城解难救危,不如此,如何建立‘新安复军’在北面各军辽人中的超然地位,又如何介入平定辽阳府高永昌之乱?” 徐泽由衷赞道:“光勋兄言之有理!” 赵遹从大义和促进苏州稳定的角度支持出兵,站位就比吴用高出了一大截。 大义的概念很虚,对侵略者来说,大义并不重要,但侵略者要想减少阻力,尽快消化占领区域,并实施永久统治,就绝不能忽视大义。 因为高永昌占据北向通道辽阳府,靠南京道的有限水师支援东京道南部地区纯粹是杯水车薪,远不如直接从上京道、中京道直接出兵夹击辽阳合算,辽国朝廷基本放弃了对此地的管控。 东京道南部实际已经成为孤岛,又因为失去东京道统军司的统一调度,各军只能各自为战,外无支援,内有叛乱,各地人心惶惶,军民都极度缺乏安全感。 朝廷已经指望不上了,谁有能力平定周边,带给辽东军民最需要的安全和稳定,谁就占据了大义——关键时刻就能影响人心向背。 徐泽问赵遹:“你需要多少人守城?” 赵遹和徐泽在泸南就已经有了默契,稍加思索,道:“苏州如今最大的隐患在北不在南,在外不在内,一切以社首用兵所需为准,两城只需要留少量兵力即可。” 徐泽主意已定,对门外的杨喜道:“喜子,传令诸将,申时一刻前集合,准备军议!” 第十九章 贼军 “和尚快起来!先把身上的血擦掉,傻小子,你是想把自己冻在城墙根上么?” “这水都浑成什么样子了,还洗什么洗,赶紧换一锅!” “马罕,看看你的刀有多少豁口了,你小子竟然凭着这把烂铁片子砍死了三个贼人!来,用我这把——让你拿着就拿着,别死了!老子还指望你多杀几个贼人!” “你,去看看饭食好了没?做好了就马上送过来,儿郎们趁热吃了,才有劲接着杀贼人。” 顺化城城头,再次打退贼军的进攻后,向义军刺史韩观简单擦掉衣甲上的血肉残渣,顾不得休息,就一边巡城,一边鼓舞士气。 顺化城乃开泰三年以汉户置,经过百年的繁衍,城中人口仍未超过三千,青壮约有八百,是标准的辽国下县。 大宋西北,与夏国交接处,就有很多这样的“城”存在,只是,以顺化城的规模,在大宋,顶多冠以“寨”名, 实际上,其土木结构的城墙,比起大宋关西一般的寨墙也强不了多少。 正因为顺化城人少墙矮,防备力量薄弱,訾保元才会在此死磕。 仅过去一日,贼军就攻上了城头,危急时刻,韩观带着年仅十四岁长子韩惟信增援,才堪堪打退敌人的进攻。 时辰还早,贼军在天黑前很有可能再组织一波攻击,希望能挺过这一波,等到晚上天气转冷,兴许就能迎来转机。 这几日遭遇倒春寒,贼军仓促起事,裹挟的人虽多,御寒物资却不足,在野地里每多呆一日,就多一份危险。 訾保元也很清楚这一点,这也是攻城战从一开始就异常激烈的原因之一。 随着大辽的没落,国内的各种矛盾和问题开始显现。 同在局势混沌的东京道,被抽兵、缺训练、缺钱粮、人心不稳等等,南面安复军曾经面临的所有问题,紧挨的向义军也一样存在。 差别只在于向义军刺史韩观更得军心,且因为城中多是亲戚宗族,与一心想抢粮抢人的訾保元叛军没得谈,只能咬牙打下去。 向义军没有固定兵额,居户耕战一体,城中每个青壮战时都自动转化为战兵,本身足以应付一般的叛乱。 只是辽国数次大败于女直人,多次抽兵,顺化城也被抽走四百人,此时不得不以老弱和健妇协助守城,形势非常危急。 辽初的统治者颇有政治手腕,以契丹官员统领安复军防备南面的宋人,再置汉户顺化城以防备安复军尾大不掉。 这种相互牵制的设计能有效防备彼此起异心,但若是缺少上一级的职司协调,便容易各自为战。 是以,韩观发现贼军有攻城倾向后,根本就没考虑过向安复军派求援信使。 他很清楚,以蒲离卜的个性和安复军少得可怜的兵力,必然不敢来救顺化城。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城中的人本来就少,多一个青壮都是好的。 现在,就要为自己的选择拼命了。 城外乱军营寨。 訾保元对躺在地上乱七八糟的贼军喝道:“起来,起来!都起来!我有话要讲!” 顺化城外的地势起伏不定,贼军立起的简易营寨也不可能专门平整场地,营地内崎岖不平。 待众人集合完毕,訾保元跳上一块大石,看着疲惫的贼军,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气,老子也有!” “老子和你们一样,在安复军待的好好的,稀里糊涂被蒲离卜这狗贼陷害,只因为我们是渤海人,而渤海人高永昌造反当皇帝了!” “他娘的,我们是渤海人怎的了,高永昌当皇帝关老子屁事?” “宁州不也是渤海人,还不是招呼都不打一个,逮着我们就放箭?” “宁州待不住了,只能回安复军,但不拿下顺化城修整补充,我们凭什么打更高大的来苏城?。” “这阵倒春寒,前天晚上,咱们冻死了五个人,昨晚,又冻死了十七个,今天要是不能打破顺化城,晚上还要冻死多少人?” “你们是想冻死在外面,还是破了城,喝酒吃肉玩娘们?” “破城!” “破城!” “破城!” 再次鼓舞士气后,訾保元亲自督战,将全部兵力分为三波,计划接连攻击,务必要一战拿下顺化城。 见城外贼军再次聚集,韩观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怕不怕?” 韩惟信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坚定答道:“跟父亲一起,死也不怕!” 韩观取下自己的头盔,带在儿子的头上。 “我就在你的后面,不要退!” “儿子明白!” 韩观转身,对城下避风的守城兵士们喊道:“都上来,打退了这波进攻,贼军就应该要散了!” 敌对双方的精锐战力都很少,訾保元放弃了多面进攻的尝试,直接将兵力集中在了正面。 连续两日的攻守战,守军的箭矢消耗很大,能开强弓的人更少,有限的箭矢,基本没有起到迟滞贼军攻势的作用。 扛着梯子的第一波贼军很快就攻上了不足两丈的城墙,守军也刀枪齐下,毫不退让。 不断的有人爬上城墙,又不断被打退。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残酷的城头争夺战。 见此情形,訾保元果断改变之前的部署,亲自带人冲上。 訾保元叼着刀,刚爬到一半的梯子,就被一具城上滚落的尸体砸倒,爬起后,再次向上,这次很顺利的爬上了城。 才露头,一名守城健妇尖叫着持枪戳来,訾保元侧身闪过,左手快速抓过枪杆,借着对方慌忙抽枪的力量跳上城,右手握刀向上反撩,一刀便剖开了这妇人的肚腹。 妇人在巨大的疼痛下,失手撒了枪,徒劳地去捂已经流出内脏的伤口。 訾保元没理会这个即将死去的敌人,环顾敌我态势,选定了左边的守军。 踏着粘脚的血浆,小跑过去,接连斩杀三人,成功接应五名贼军登城,在守军防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韩观注意到这边即将失守的危急形势,立即带着机动兵力赶来与之相斗。 贼军凶悍,打开缺口后,顺着梯子爬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守军无路可退,前赴后继。 双方再无保留,刀刀见肉,倒下的人越多,补上来的人就越更。 残酷的以命换命搏杀未持续多久,城下忽然传来惊叫声——韩观循声望去,南面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队近百人骑兵,只奔贼军攻城主力冲杀过来。 其后,是密密麻麻的步兵,也在快步跑向战场。 正在登城的贼军果断撤退,已经攻上城的二十多名贼军急切间很难退下去,便是下了城,敌人的援军还有骑兵,肯定跑不掉,本能的聚到一起,由进攻转为防守。 城内损失惨重,韩观也不愿过度逼迫这帮“穷寇”,双方陷入对峙状态。 即将破城之时前功亏一篑,訾保元心中满是苦涩。 有贼军问:“统军,怎么办?” 訾保元放眼城下,敌人援军出现后,一些人先是本能的逃跑,没跑多远,又大半丢下兵器,坐地投降,只有极少数人钻入山林。 訾保元回头,苦笑道:“怎么办?这时投降,你觉得他们会饶恕咱们吗?” “我觉得会——只要交上你的脑袋!” “你——” “噗——” 第二十章 乱世 顺化城救援战刚开始就结束了,这根本不是徐泽想要的结果。 为了这次难得“大战”和练兵机会,他特意动员了两个甲种营和三个乙种营,加起来近两千兵力。 徐泽的设想是先让甲种营冲阵攻坚,击溃贼军后,再让乙种营追击。 计划中,除了俘虏部分贼军外,将其大部驱赶至北面州县,接着祸乱东京道南部。 为下步安复军介入其间,平灭贼患留下操作空间。 没想到,因为同舟社的声势太大,时机又过于巧合,直接吓得贼军弃械投降。 贼军如此不配合,就连降将时荼丹也气得只骂娘,他是真想打一仗——徐泽当初整编镇东关水师为陆营时就讲过,想回水营,先拿出扎实的战功来。 不仅是时荼丹,贼人们晃动的脑袋在乙种营将士眼中就是移动的田地和赏赐,若不是军法森严,说不定就有人偷偷砍几颗。 城墙上负隅顽抗的贼军突然内讧,杀掉了贼首訾保元。 韩观收下其首级后,保证其余人的安全,贼军便弃械投降,顺化城攻防战宣告终结。 訾保元必须死,韩观需要他的首级安抚死伤惨重的城中百姓。 但对于剩余的贼军,他实际上并没有处理的权力——从看到城下突然杀出的援军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一点。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韩观领军多年,对南面邻居安复军的情况极为熟悉,正因为熟悉,心中才更加疑惑。 援军从南面安复军的防区过来,而顺化城被围这么短时间就能赶来支援的,也只能来自安复军。 只是,自己根本就没向他们求援过,蒲离卜也不可能有这么好心,这支军队的来历实在古怪 援军不仅人数上超过了安复军之前的全部兵额,而且装备标准、作战方式也和安复军不同,甚至对待俘虏、打扫战场的风格大异于辽国的任何军队。 但韩观已经没时间瞎猜这支军队的来历了,他看到援军的“帅旗”朝顺化城方向移动,赶紧吩咐部下打扫城池,救治伤员,自己则急匆匆地赶去迎接顺化城的“救星”。 见到援军统帅不是蒲离卜,而是一个极为年轻的汉人,韩观明智的选择了闭口不问,立即大礼参拜。 “下官向义军刺史韩观拜见将军!” 徐泽没有客套,直接问道:“韩刺史,城中形势怎样,有多少伤员需要急救?” 韩观没想到此人如此“不见外”,愣了片刻,神色黯淡答到道:“凡守城官兵,几乎人人负伤,下官还没有来得及统计。” “那还等什么?” 徐泽扭头吩咐道:“景恒,你带人接管城防,防止漏逃贼人。无拘,赶紧带救护兵进城急救。” “是!” 同舟社军队规模越来越大,徐泽意识到有必要成立专门的后勤保障部门了,这段时间,正在搜罗人才,筹备相应的架构。 韩观眼睁睁看着史进和安道全带人进了城,心中满是悲凉,他很清楚,随着援军入城,立城百余年的顺化城没了,自己却无能为力。 反抗? 拿什么反抗? 莫说自己身在对方军中,实际上已被控制。 这支援军不仅来历古怪,而且主将行事邪性,真把他惹毛了,要杀自己估计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而且,只看这支军队的彪悍之气,即便全胜时期的顺化城也难挡他们全力一击。 现在全城哀鸿一片的情况下,拿什么反抗? 徐泽见韩观明智的选择配合,“征求”其意见,道:“韩刺史,这些贼军你计划如何处置?” 贼军俘虏的人数还在统计,粗略估计不下千人,徐泽也有些头疼。 韩观老实答道:“将军提义师而来,顺化城全城百姓都奈将军所救,贼军也是摄于将军威势而降,下官怎敢僭越?” “好!我们先在此等候贼军俘虏统计的结果。” 顺化城太小,不够容纳大军和俘虏驻扎,徐泽也没打算进城。 他命令兵士们一边收拢俘虏,一边伐木挖土,天色将暗,必须赶紧立起营寨。 贼军散开的面积不大,减少了收拢的工作量,单廷圭很快就统计出了结果。 全部贼军一千二百四十七人,其中四百二十五人轻重伤病号,大部分兼有冻伤。 这也是贼军发现敌人来援后果断投降的原因之一。 连日的疲累使他们的体力严重透支,又缺衣少食,再逃至野外过夜,搞不好就会被直接冻死,还不如投降求条活路。 营中另有六十八名被贼军掳来发泄的妇人。 据说最多时有三百多人,路上逃跑的、被杀的,不堪凌辱自杀的,十余日时间下来,就只剩这些了。 “许叔,快点,你这体力,怕是得退役——啊!” 跑在前面的乙种一营兵士阿蛮从坡上滚下,惊恐大叫,同组担负伐木任务的老许赶紧抓住他。 “怎么了?阿蛮!” “沟,沟里!” 老许安抚住颤抖的阿蛮,爬过小坡,是一条自然形成的山沟,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尸体。 有伤重不治的贼军,有裸死的妇人,还有摔得脑浆迸裂的婴儿,全被随意抛在这处离贼军营地不远处的山沟里。 两只豺狼和正在掏食一具妇人遗体的内脏,见到拿着斧、锯的老许,停下进食,龇牙发出警告。 老许不想惹事,退了两步,两头野兽又开始大快朵颐。 刚才被阿蛮惊叫吓飞的鸦鹊也飞下树枝,继续啄食尸体的眼珠和豺狼吃漏的碎肉。 老许退了回来,扶起阿蛮,指着远处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顺化城城墙,冷静地道:“阿蛮,不要怕,站稳了,这只是开始!” 阿蛮的身体还有些颤抖,疑惑道:“什么,什么开始?” “乱世!这不过是乱世最常见的情景罢了,天下乱的越久,仗打的越多,比这更凄惨更残忍的事还会不断发生。” 老许挺直了腰杆,道:“至少这些尸体还有人专门运到这里,而不是随意抛在路边喂狗,或是煮了吃掉!” “啊!” 少年的阿蛮难以置信,小声问道:“许叔,要是上元夜,我们不投降,会不会也?” “应该不会吧。” 老许拍了拍阿蛮的肩膀,道:“小子,想啥呢?老叔吃这碗饭二十几年,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没见过同舟社这样奇怪的军队。” “老叔敢打赌,那晚要是换成女直人或者贼军来攻打寨子,我们当时会不会死不知道,但水寨肯定是要被烧掉大半。” “这会,我俩这老的老少的少,肯定也早饿的没劲砍树,哪还有力气操这些卵心?” “小子,别愣着了,快来砍树!” 第二十一章 改造 出乎韩观的意料,同舟社营寨立好后,他便被徐泽放归顺化城。 “接管城防”的人马也撤回了城外营寨中,只留下三个医官继续照顾城中的重伤员。 韩观回到城中,才知道自己的长子并没有战死。 韩惟信只是胸口中了刀痛晕过去,被援军的医官救活。 当时形势危急,韩观根本没时间去确认和解救,直到此时才能有空看一眼。 韩惟信还在昏睡中,上半身被白布条裹得像只粽子,看不清伤口的样子,面色虽然苍白,但呼吸还算平和。 医官说没有伤着脏腑,只是失血过多,伤口已经缝合,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好起来,不用太担心。 城内到处都是伤号和死人,为了稳定人心,韩观不敢在儿子的床前流露过多情绪,他还要去安慰其他清醒的伤号。 韩观认定伤重必死的人,竟然也被医官救活了几个,包括肚子破了洞的马和尚。 听说都是“缝合”伤口,他回来太晚,没看到缝合的过程,心中疑惑人又不是布帛,怎么缝? 城外的贼军俘虏中也有很多人负伤,处理了城中的重伤员后,出城的医官就是去救治贼军伤号的。 韩观不明白援军的医官已经很疲惫了,为什么还要去救贼军,但他不敢多问。 他只从忙得脚不点地的三个医官嘴中打听到“同舟社”这一点有用的信息。 结合很多人喊徐泽“社首”,韩观猜测援军来自一个神秘且实力强大的组织。 至于徐泽的姓氏,旗帜上就有,倒是不用打听。 奇怪的军队,神奇的医官,神秘的组织,了解的越多,韩观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次日,前出探查的骑兵确认顺化城周边已经没有敌情了,徐泽立即命大军拔营。 走前,同舟社还顺手将立营的木料送到顺化城前,留给缺乏壮劳力伐木的城中居户。 随后,徐泽带着被贼军掳掠的女子和部分需要跟踪治疗的重伤员,押送一千一零七十三名战俘,返回安复军。 韩惟信和马和尚也在被带走的重伤号之列,出城相送的韩观却不认为徐泽这是扣留人质。 因为没得必要,这支军队如果想要拿下顺化城,根本不用费什么力。 直到同舟社的军队走远,他都没有想明白徐泽为什么要救顺化城,又为什么条件不都提就直接撤军了。 跟着韩观出城的马罕,是少数几个没受伤的兵士,其人不解地问:“老爷,徐将军也是汉人吧,他救了咱们全城的汉人,为什么不进城,让俺们给他磕个头?” “可能是安复军有事,徐将军太忙吧。” 韩观回过身,看着城墙上的“顺化城”三字,想到徐泽昨日念出“向义”“顺化”四字时古怪的语气。 他隐隐猜到徐泽的来历,心中却是暗叹“或许,在徐将军心里,我们还不是汉人吧?” 十余日后,顺化城至来苏县城的官道上。 韩观见着远处官道地势最高处新建起的烽燧,命王罕带着自己的印信前去联系守燧兵卒,请求放行。 守燧兵卒警惕性很高,隔着好远就喝道:“站住,你们什么人?” 王罕高声答道:“小人是向义军刺史韩老爷的随从,这里是印信。” “做什么的?” “徐将军带人救了俺们,老爷带我来谢过徐将军,另外,我们还要看望在来苏城养伤的乡亲,请大哥行个方便。” 等了片刻,出来一人检查了印信,而后朝烽燧内比划了一个手势。 随即,烽燧顶的旗杆上升起一面三角旗,又过了一会,南方两里外官道隘口的关卡上也升起三角旗回应,这名兵士才通知王罕可以通行了。 “老爷,他们这办法好。” 王罕砍人有股子傻劲,对军旅之事却很有灵性,对同舟社的信号传递方式由衷佩服。 “嗯。” 再好的办法,顺化城如今人手不足,也用不了,韩观心中有事,随意应付一声。 昨日,镇海府奚人霞底部派来信使,打听渤海乱兵被剿灭一事,同时送来了辽阳府的最新消息。 皇帝遣萧乙薛和高兴顺招抚高永昌,高逆不从,还分遣军马,加紧收复攻打周边州县,已经攻陷三十余州县,包括紧挨镇海府的穆州。 高逆还肆行掠夺钱粮备战,精于手工的奚人遭受荼毒最甚,霞底部担心镇海府失陷后,自己的部族遭到贼兵屠戮,急忙派人来顺化城寻找退路。 韩观之前得到过徐泽的交代,如实相告叛军被歼灭一事,但对收纳霞底奚部之事,他却不敢擅自作主。 亲自赶往安复军,除了当面向徐泽汇报此事外,也有考察苏州实际情况的想法。 世道这么乱,生存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安复军种种可疑处,重要吗? 只要他们够强大,足以庇护顺化城,就算是土匪又怎样? 关隘前,韩观和王罕再次被核查身份,问明来意后,守隘军官了安排一名士兵给二人带路。 引路的兵士自称康达,说是在顺化城外见过韩刺史,社首料到你们这些时日会来,特意安排其人留在此处负责接洽引路。 韩观对康达却没甚印象,怕有诈,不敢瞎套近乎,乃如实相告。 对方不以为意,领着二人过了关隘,一路南行。 未走多远,见着一队五十人在平整拓宽道路。 韩观发现这些人有些眼熟,扯了扯走在前面的康达,小声道:“康小哥,这些人是不是前些时日被俘的贼军?” 康达应道:“对啊!” 韩观惊道:“为何,为何无人看守?” 康达反问道:“为何要有人看守?” 韩观语塞,王罕性子直,抢道:“这些都是杀人放火的贼人,怎能轻易放过?” 康达答道:“谁说轻易放过了?杀人放火的头目和凶残成性的恶徒鉴别后全杀了,砍了上百人!剩下的这些,也是根据各自的恶行,要服半年到三年不等的劳役。” 怕二人没听懂,康达又补充道:“他们这是在接受劳动改造,俺们社首就是神仙般的人物,他说能改造,就一定能改造!” 王罕不觉得这些坏人轻轻松松地修条路,就能“改造”好,问道:“修路就能把恶人修成好人?” “修路当然不行,但开会可以!” “社首说了,这些贼军的确都有罪,但大部分都是被逼的,要怪就怪这混蛋的世道,世道乱了,不杀人就要被杀,到时候天下小半的人成了杀人魔王,还能都杀了不成?” “都是被乱世逼成这样的苦命人,只要做恶不重,就该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康达继续道:“处决恶人那日,我们先在城外开了‘批判大会’,专门搭了台子,加上被教育的贼军,参加的有上万人,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一辈子都忘不了。” 康达一脸憧憬,韩观、王罕却是越发听的迷糊了,什么“改造”“批判大会”“教育”尽是些古怪的词汇,难以理解。 好在康达很快就回过神,接着讲。 “先是两个妇人上台,讲她们遭贼军欺辱的事,还没讲完,台下的百姓就闹开了,一些人跳起,就要打杀了这些祸害她们的贼军,还是李营正嗓门大才镇住要闹事的人。” “妇人讲完,一个贼军上台忏悔,那人屋子遭贼军烧了,父母体弱,贼军不要,妻儿被裹挟,只有跟着走,不想一家人都死,就只有跟着杀人放火抢东西。” “他杀了两个人,争斗中自己也被砍了一刀,伤不重,但贼军根本没人给他医,拖到顺化城就倒下了,他老婆带着半岁的孩儿找头领给他讨吃的,然后就再没见着过。” “像他这样的贼军还有很多,要不是俺们的医官救治,在顺化城就死了,那贼军愿意受刑,只求自己死之前,亲手砍死一个贼军头领。” “那人讲完,大半受教育的贼军讲哭了,一些心软的百姓也跟着哭。” “有哭得凶的贼军要上台讲他们的被裹挟被欺辱的经历,又讲哭了好些人。” “就连参会的百姓也请求上台讲他们以前遭欺压的事,社首允了,大会硬是开了大半日,若不是要行刑,估计一整日都开不完。” 尽管康达提前做了准备,但批判大会那日的情形很难用言语形容。 作为观众的百姓、受教育的贼军、维持秩序的士兵上万人齐声痛哭落泪的场面,却是只有深处其中,才能真正感受那种震撼。 没切身经历的王罕便不怎么感冒,他更关心杀人的人,问道:“哪些要处决的头目和恶徒哭了没?” “咋能不哭?这些人会前就绑好了,全在台子前跪着听,早就吓哭了。” “开完会,就在台上让受了欺辱的贼军行刑,一人砍一个,有的人一刀下去没砍死,扑上去就撕咬,扯都扯不开。” 韩观被康达描述的情景吓着了,暗自庆幸自己对乡亲还算得上仁义,不然今天来了就别想回去了。 康达手指修路队的中一人道:“他就是其中一个!” 韩观和王罕见那人瘦瘦小小的,一脸老实样,都有些难以置信。 王罕嘴快,问道:“靠他一人也镇不住这么多人啊。” 康达继续卖弄道:“哪需要他镇住?社首给俘虏们分了任务,修路、挖矿、建水利、修港口、筑城寨的都有,刑轻的带刑重的,每天都有工分。” “干得出色能减刑,保证质量提前完工,整队全都减刑,你没见他们多卖力?” 韩观震撼莫名,难怪这些服劳役的贼军不需要人看守,他们自己就是最好的看守啊! 第二十二章 供养 离来苏县城越近,韩观心中的疑惑越深。 即便以耕战为主务的顺化城,农忙时节也很难看到这么多人一起劳动。 开荒的、犁地的、挑粪的、铲草的、撒种的…… 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农人,这还是以防备南朝入侵为第一要务的安复军么? “康小哥,他们都是安复军的农人?” “不全是。” 康达自豪地道:“那些戴着印字草帽的,是俺们同舟社调来的劝农官。” 韩观听出了潜台词——劝农官不是安复军的人,同舟社也是独立于安复军以外的组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同舟社的真实背景到底是什么呢? 他原本猜测所谓的“同舟社”,是南朝为掩盖趁火打劫入侵大辽事实设置的傀儡,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毕竟,以南朝之豪富,就算是整个燕云十六州几百万人也养得起,绝对不会在苏州这里费神费力的辛苦开荒种田。 可若不是南朝,他们又哪里来这么多强悍的汉人军队? 吁—— 一阵竹哨声打乱了韩观的沉思。 哨声后,农人们聚到一起,坐地休息,聚精会神地听那劝农官站着讲些什么,还有人挑着茶桶过来,想喝的人自己去接。 韩观意识到这里的农人竟然是集体劳作,身为刺史,他知道顺化城立城之初也曾集体劳动过,但没过多久就分开了。 王罕不甚清楚百年前的事情,顺化城也要练兵,但仅限于农闲时节和青壮,农忙时却是各顾各家,很好奇安复军农人的生产方式。 “康大哥,怎么安复军的农人也要军管?” 同舟社下派的劝农官实际上也是各村共建会发展的负责人,也要和大宋一样建立保甲和互助组。 但这段时间的任务以准备春耕为主,组织村民训练和学习的任务,只能穿插到日常上工中潜移默化,更谈不上“军管”。 康达笑道:“这哪是军管嘛,俺们同舟社当初军管的时候,可是连服装都是统一的。” 康达回想起同舟社和康家庄合办运动会的场景,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同舟社也是“梁山同舟社”。 那以前,最深的记忆就是“饿”,醒来就饿,睡着了也饿醒,做梦都想吃东西。 自己吃的第一顿饱饭,还是长兄康狸在运动会上赢来的粮食做的,从那以后,家中的日子就慢慢改善了。 长兄如今已是水营的都头,薪水高,补贴足,自己也当了兵,家人又各有工作,自然早就不会饿肚子了。 “没军管,为何他们一起劳作,还有那三个汉子走路,也是有板有眼?” 经王罕提醒,韩观才注意到几个挑粪的汉子卸下粪桶后朝人群走去,三人无意识的走到了一起,每一步的步幅和步速都差不多。 这是经过一段时间的阵列训练后养成的本能,普通百姓极少有这种习惯。 “那几个啊,是俺们同舟社乙种营的兵士,前段时日的训练效果很好,社首给他们分批放了假,估计在家里闲不住,自己到农场帮工吧?” 韩观注意到“农场”一词,确信安复军就是集体劳作。 天下再乱也要吃饭,只要一天不打仗,地就不能一天不种。 顺化城如今很多家庭缺乏青壮劳力,他也想过组织集体劳作,只是这事组织不难,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却难。 韩观问:“既然是农场,为何他们要如此卖力?” “他们都是没有地没牛没耕具的转户,同舟社给他们分配了田地,还借农具和耕牛给他们用,只是很多人不太会种地,便想出了这个合办农场的主意。” “农场只办五年,然后就分到各家,在自家地里干活,不卖力怎么行?” 康达只讲了一些皮毛,实际上,他对“分地到户”的具体操作也不甚熟悉。 他是宋人下户出身,不太理解辽人将土地“寄存”给官府的行为,对农场古怪的运行方式也不甚关心,只是得了徐泽吩咐才提前做了相关功课。 韩观心中还有很多疑惑,但知道不能再多问,自己来安复军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种地”,以现在的顺化城的人力,种地确实比较苦,但都是熟地,终究饿不死。 继续往南,韩观终于见到了“正常的”乡间场景——三三两两的自耕农在周边农场狂热转户的刺激下,也下到自家的地里侍弄几下。 然后又是“不正常”的情况。 一些百人队在乡下训练,村户们却不避着他们,兵士们还带着工具,顺便平整来回的道路。 王罕很好奇兵士们为何要整路。 康达道:“这是社首的要求,部队要对防区地理信息了如指掌,最偏远的村社也必须在一日内能够到达。” 韩观终于明白了为何同舟社敢将战俘“散养”。 分级且给予希望的劳动改造制度, 完善的烽燧信息传递模式, 深入基层的内部管控, 快速到位的道路系统, 再加上强大有力的军队威慑,这些战俘要有多蠢才会想着惹事? 看到此处,韩观已经不再想同舟社的真实背景了。 不管这个神秘组织什么来头,以其展现的严密、强大、自信和包容,在当前混乱的局面下,绝对能给顺化城提供强有力的庇护。 终于到了安复军官衙,韩观却没见着徐泽。 相互见礼后,留守官衙的赵遹道:“社首有回总社了,授权本官署理日常政务,韩刺史有事可以直接讲,若想见节度使,本官也可以安排。” 赵遹虽然衣着朴素,也没摆官架子,但举手投足流露出的儒雅和从容却让韩观很是震惊,便是东京留守司的要员们,也没有眼前这位长史的气场强。 从赵遹的话语中,韩观也听出了蒲离卜还活着,他们连契丹人都能容得下,应该更没必要害自己一个主动投诚的汉人。 “赵长史,下官前来,是要汇报辽阳最新动向,前些时日,皇帝遣人招抚高永昌,逆贼不从,还攻陷了三十余州。” 这些情报赵遹其实已经知道了,但仍听得很认真,韩观也见对方如此神态,索性和盘托出。 “前番安复军救援小城,全歼贼军之事传到镇海府,彼处奚人霞底部遣人相询,可否举族迁来苏州避乱?” 赵遹不动声色地问:“霞底部有多少人?” “应该有九百多人。” 奚人属东胡一支,以游猎、畜牧为主,兼作农耕,善于造车,在辽国诸族中的地位仅次于契丹,属于“有钱”又有地位的种族。 高永昌起事后,为了获得更多渤海人支持,便对奚人大肆屠戮,奚部来投当不会有诈。 九百人的小部族而已,青壮顶天了也就三百百,在苏州根本翻不起浪,可以轻松消化。 前番贼军被俘后,境内渤海青壮偏多,始终是个隐患。 虽然徐泽刻意淡化种族问题,但这问题既然存在,就有起存在的市场,短期内很难消除,正好可以引进部分奚人,稀释其比率。 赵遹略作思考,道:“可以,整个部族集体迁徙,恐途中有意外,你通知他们将物资提前装车,二十四日我们会派水师战船到庄河口接应,超过申时不候。” 徐泽和赵遹讨论过同舟社在辽东的近期目标,得出的结论是以苏州为战略支点,顺化城为防御前沿,基本消化苏州之前,暂不向外扩张。 但辽国的生存策略不比大宋,“高筑墙缓称王”只会招来贪婪的豺狼。 这里的斗争艺术更直接,局势越混乱,越要高调亮出自己的拳头和肌肉,这样才能少很多麻烦。。 大军从陆地上跨州过县展示武力很难,但水师却可以到达辽东南部大部分地方的州县。 放着整个辽东半岛最强大的水师不动,那就太傻了。 韩观没想到这么大事赵遹竟然一口应下,而且还派水师战船一次性帮近千人搬家。 部族搬家可不比军队行军,牛、马、家具,还有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一大堆,没有人会舍得扔掉,需要的运力不小,要用到的船多了去。 赵遹这个长史就可以一口应下,仅此一事,就可以看出安复军的实力有多雄厚。 韩观当即不再犹豫,起身施礼,道: “赵长史,顺化城城前番遭贼军围困,城中损失颇重,如今春耕在即,小城难以兼顾, 可否请贵部出一部兵马接管小城防务,再派劝农官指导本城耕作,小城百姓愿意一心种田,以全力供养大军。” 赵遹爽快应下:“可!” …… 第二十三章 求见 登州蓬莱县两河镇,青阳河下游。 五十六岁的登州通判宗泽手扶铁锹立在一片滩涂上,问陪同的辛介甫。 “辛员外,辛、李两家有纠纷的滩田,就是此处?” 三年前,“李俭通贼”一案上达天听,间接影响到了“四县老令”宗泽的仕途。 其人到任登州后,自然就关注了此案,知道其中一些细节,这次下乡考察,便直接住到了当事人辛介甫家里。 “回相公,正是此处。” 辛介甫担任共建会执事,清楚徐泽迟早要和超出朝廷分道扬镳,从最初的害怕、逃避到认命,再到主动作为,得了充分的磨砺。 几年下来,辛介甫内心坚韧了不少,眼界、格局更非昔日可比,面对没什么架子的登州通判,也能做到不卑不亢了。 宗泽弯腰翻了一锹泥土,捏了一撮,放进嘴里尝了尝。 “啊呸!” 宗泽吐掉嘴中的泥土,问:“这片田出产如何? 辛介甫如实答道:“这里都是上游冲积下来的淤泥,土质比较肥,但是靠海近,海水倒灌,卤有些重,庄稼长势并不怎么好,只能勉强算下上田。” 又伸手比划道:“以往只能种那一片,若不是这几年在上游建水库、沟渠分流了部分水量,这一块常改道的滩地根本没法种。” 宗泽手指远处临海的一片滩涂,问道:“若是把那片滩地全包给你家,按中上田收税,你依不依?” 辛介甫望了宗泽半响,问道:“相公是在说笑么?” 杨戬去年在汝州亲自抓的“稻田务”试点得到天子赞许,已更名为“公田所”,诏令京东两路和淮南两路推广。 在落实朝廷此项诏令上,登州知州王师中和通判宗泽的意见有了分歧,宗泽要求先下乡了解实情后,再决定副署还是上书。 王师中不敢不重视宗泽的意见,这位通判可是大宋官场出了名的敢言刺头。 当初宗泽在殿试时,就不顾字数限制,写下洋洋万余言,力陈时弊,批评朝廷轻信吴处厚的诬陷而放逐宰相蔡确,认为“朋党之祸自此始”。 主考官“以其言直,恐忤旨”,将宗泽置于“末科”,给以“赐同进士出身”。 宗泽任官后,从县尉干起,先后历五县共二十五年,“所至称治”,政绩突出。 却因为这副臭脾气,不断得罪各路神仙,始终不得晋升。 朝廷的诏令必须落实,又臭又硬的宗泽却是靠官威压不住的犟牛。 王师中由是想到了另一个自己不愿招惹的人,心中有了主意。 王知州把之罘湾这几年的发展好的坏的都说了一大堆。 尤其是赞扬共建会抓农村建设很深入,宗通判要了解乡下实情,就直接去之罘湾找共建会,你想要的情况都有! 宗泽是否清楚王师中包藏祸心无人知道,但其人下乡就直接找到辛介甫,显然是另有用意。 情报处早就探知了这一重要信息,辛介甫身份特殊,王四便提前向他传达了这条情报。 是以,宗泽带着儿子宗颖投到辛家下榻之前,辛介甫就已经知道了宗泽此行的目的。 但实际年龄小一岁的“监州”自己不说,他也乐得装糊涂。 “是啊,本官是在说笑,哈哈哈——” 宗泽无心再看滩涂,上了岸,随意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折断几根树枝,刮掉靴子上的污泥,站起,神情再度严肃起来。 “辛员外,麻烦通传,浙东乌伤老儒宗泽求见登州第二将徐将军。” 徐泽已经回到第二将官衙,还知道宗泽就在两水镇,但宗泽一开始并没有明说要见自己。 自第二将组建以后,登州就剩下知州一人可以调度徐泽。 但王师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愿再轻易招惹徐泽这疯狗般的军头。 是以,徐泽在登州的地位很有些超然,根本就无人管束。 而且,单论品级,他也在通判宗泽之上,自然不会跑去见宗泽。 他可是大忙人,要处理的事务多的很。 “京中今日有哪些消息?” 王四很清楚徐泽的习惯,非紧急重要情报,通常都是整理好了,等徐泽回来再当面汇报。 “正月二十三日,因去年泸南大捷,诏转各宰执官一阶,又任命童太尉宣抚河北和陕西诸路。” 徐泽手指敲打着桌面,王四知道徐泽要先理顺这条消息,停了下来。 赵遹去年平乱成功反而去职,朝廷中并非没有杂音,但也没人会为这事触天子的霉头。 只是,春节期间,相互拜年,有人才知道赵遹一家不知去向,遍寻不着,顿时捅了马蜂窝。 毕竟赵遹不是普通人,即便皇帝厌恶其人,也得留些体面,去职就算了,人也不见。 皇城司做什么的? 还是皇城司做了什么? 赵佶也震怒异常,堂堂京师城,重臣一家莫名消失,他作为天子竟然不知道。 而且流言的源头也隐隐指向自己,如何能不恼怒? 天子确实厌烦跟自己唱反调的赵遹,但把这人弄“消失”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还指望着日后北伐燕云成功,让这不听招呼的臣子看下什么才叫赫赫武功! 找了半个多月,始终没有结果,皇帝为平息物议,不得不再提泸南旧事。 给这事重新定性为“大捷”,不知老赵听到这消息要作何想? 至于童贯,从一年前的领六路边事到宣抚六路,军政全抓。 显然是对夏攻略迟迟没有进展,使得天子焦躁,赋予更多权力,也必然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如此也好,自从泸南之战后,徐泽与童贯的关系就极为微妙,回到之罘湾,更是彻底断了联系。 以徐泽如今的地位和声势,再与童贯保持联络,对双方都没有任何好处。 皇帝绝不会容忍领着所有西军的童贯,还能支使京东的大军头徐泽。 童太尉应该也清楚这点,始终没来任何指示,似乎是彻底遗忘了徐泽这人。 至于其人原本撮合徐泽与程万里之女的亲事,自然再无意义。 所以年前赵遹询问徐泽自己女儿意见时,他便爽快应下——毕竟赵、程两家的女儿是不可能做妾的,只能二选一。 徐泽停下手上动作,王四继续道:“本月十二日,设置道学,令道教改隶秘书省。” 有意思! 去年四月,天子搞了一件荒唐事——下诏道箓院,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 曰“朕乃上帝元子,为太霄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遂恳上帝,愿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策朕为教主道君皇帝,止用于教门章疏”。 今年,又置道教学院。 教主道君皇帝的人间道国又更进了一步,可喜可贺啊! 王四补充道:“宣和殿学士蔡攸上奏说‘棣州贡士刘栋蔬食葆神,虚心契道,人之隐奥,洞然照知,处方书符,每有应验’,估计皇帝近期可能又要诏这道士入京。” 徐泽点点头,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这些年,赵佶赐予封号的道士已有七人,蔡京、蔡攸父子二人亲自造势的,就有四个。 更有前年南郊祭天大典时的天神下凡闹剧,若说这三人没有默契,徐泽是绝然不信的。 王四正待汇报两浙明教最近动向,孙石到了门外,比划手势。 “好,不凡,今天暂时先到这里吧。” 徐泽起身,对孙石道:“走,咱们去见见这位宗相公!” 第二十四章 敬酒 “宗相公!” “徐将军!” 去年,为了答复天子调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官兵入泸南平乱的诏令, 宗泽曾“微服私访”深入之罘湾,了解巡检司官兵拉练的真实情况。 其人才出蓬莱,徐泽便知道了这事,只是装作不知罢了,也没有露面,二人并未见面。 所以,这是徐泽第一次见到这位名传后世的“宗爷爷”。 二人相互打量。 徐泽眼中,宗泽身材中等清瘦,耳高于眉,一字眉下的眼神格外坚定,眼袋很大,端正厚实嘴巴下,是被花白胡须隐隐遮住的圆润下巴。 说好听点,这是一个性格刚正坚毅的人物。 说不好听点,就是脾气又臭又硬,极难说服,幸好自己就没打算说服他。 在宗泽眼中,徐泽身量高大,相貌英武,站在那里便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其人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自信和锋锐,举手投足干练而不容人质疑。 这是一个自我意识和掌控欲都很强的人,自己恐怕很难说服他。 宗泽和徐泽,一个是监州官,一个是手握“重兵”的跋扈将领,二人身份特殊,公开见面会惹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宗泽自然不可能亲自到徐泽的官衙拜访,徐泽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来见这位州通判。 于是,登州通判宗泽在行州了解乡情的过程中,和巡查防区的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在一处河堤向阳避风处“巧遇”了。 孙石取来马扎摆好,然后退到一旁,准备热水热食。 远处,还有几名兵士占据重要路口,屏蔽无关人等。 二人见礼完毕,徐泽邀请年长的宗泽入座。 “请!” 宗泽坐下,开门见山道:“下官所来何事,相信徐将军已经知道了吧?” 宗泽是少数几个对武将没太多偏见的大宋文官,与武人交往扑的下身子,对上比自己官阶高的徐泽自称“下官”,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这也是他在原本历史靖康后,能够一人独撑东京留守司,团结并镇住“百余万”溃军、义兵和乱贼的重要原因。 徐泽当然知道宗泽的来意,而且也清楚对方知道自己知道,却是毫不脸红的说了谎。 “不甚了了。” 宗泽放下身段,曲意结交,徐泽却不肯说实话,心里自然有气。 “呵呵,也是,徐将军乃是天子宠臣,大宋有名的飞将军,只要会打仗就行,就能得天家恩宠,哪用管登州小民的疾苦!” 就你这臭脾气,在大宋官场这么多年还没被玩死,也算是奇迹了! 徐泽虽然年轻,城府早已深不见底,哪里会受宗泽这么明显的激将法? 昂声道:“文武殊途,本将乃是武人,只管练兵打仗之事有错?登州民生疾苦自然该宗相公和王知州操心,本将怎敢置喙?” “文武殊途?” 宗泽冷笑道:“那将军名下,管尽登州一切事务的同舟社和共建会又是怎么回事?” 同舟社和共建会在登州声势越闹越大,根本就不可能瞒住有心人,徐泽也没打算瞒。 只是,宗泽想凭此事拿捏自己,也太小看徐某人的脸皮了。 “同舟社确实和本将有关,早在郓州未发迹之前就已有之,便是官家也是许可的,有何不妥?” “至于共建会,本将没记错的话,会首应该是朱武吧,与我何干?” “而且,该会乃是乡民自发结社,并无违反大宋编敕之举吧?” 宗泽没想到徐泽竟然如此大胆和无耻,气道:“诡诈之言,便可欺瞒天下人之眼么?” “啪啪啪!” 徐泽拍掌赞道:“‘四县老令’果真有风骨!竟敢当面呵斥本将!” 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若是打仗,你这直来直去,最多只会激将、诱敌这几招简单把式,在本将手里却是走不过两合的!” 宗泽还待反驳,徐泽却挥手制止,喊孙石道:“石头,差不多了,把饼子拿来,宗相公火气大,别给他吃太烫的东西。” 未时将近,宗泽在两河镇吃过早饭后,就一直在路上奔波,早就饿了,对其行踪了如指掌的徐泽便提前准备了火炉和酒水面饼之物。 孙石端来托盘。 “给!” 徐泽从托盘中夹起一张面饼,递给宗泽,道:“先吃,吃饱了,才有精力和我斗智斗勇!” 宗泽被徐泽这一顿乱拳打懵,这人行事无忌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显然不能再按照之前计划好的说辞打动徐泽,确实需要时间慢慢思考对策。 托盘中还有果酒,徐泽待宗泽吃完半张饼,给他和自己满上一杯,敬道:“这杯,敬你为官二十五载,转任多地,仍旧初心不该,始终为民!” 宗泽有备而来,本打算对徐泽来个当头棒喝,先声夺人,再晓之以理,说服其人配合自己上书朝廷乱政,没想到三两句话就被对方抢了主导权,虽然输了面皮,心中却是服气。 到登州年余时间,宗泽每日坐衙副署公文,基本没有越矩之事。 很多人以为他转了性,但王师中却始终不敢大意,生怕这个“监州”突然给自己憋个大招出来。 实际上,宗泽的确用了大量时间,深入民间,了解登州真实情况。 了解的越多,他越发现登州的治理远远好于想象。 只是,这一切和官府没有任何关系,全是同舟社和共建会的功劳。 由是,他对这两个组织背后的年轻人徐泽是既佩服又忌惮。 共建会究竟要做什么他不知道,但任其发展,朝廷会做什么,他却是很清楚,相信知州王师中比自己更清楚。 一方面,宗泽希望共建会这些惠民利官的事情要多做,让登州百姓和官府能够得到更多的实惠; 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徐泽趁着事情还没闹大,赶紧收手,不要妄图挑战朝廷的忍耐极限。 是以,宗泽才会不避嫌疑,来之罘湾求见徐泽,既为了寻求当前棘手问题的处理意见,也是想借机敲打“挽救”其人。 现在看来,自己太小看这位将军,也太高估自己了。 宗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主导权被抢便被抢吧,只要能解决问题,些许面皮不要也罢。 徐泽为宗泽单独满上酒,道:“这杯,是罚酒,谁给你的胆子来之罘湾捋本将虎须,胆敢拿徐某人当枪使?喝!” 宗泽一张老脸瞬间变红,赶紧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徐泽的话很难听,但按照自己之前的想法,可不就是把对方当枪使了么? 可笑的是,片刻之前,自己还想着“解救”对方,甚至期待对方会感激自己。 待宗泽放下酒杯,徐泽复又满上,道:“这杯,你应该敬我,若想真心求本将办事给主意,就别给我耍心眼,拿出诚意来!” 第二十五章 清君 今日这酒有问题,不同于一般的果酒,后劲很足。 宗泽不胜酒力,急着喝下两杯后,已然有些上头,本不敢再喝,但为了把事情办成,也顾不得太多了,端起酒杯,道: “徐将军,下官鲁莽,竟以鬼蜮伎俩算计将军,将军若有气,尽管朝下官撒便是,但请为一州百姓生计,帮帮下官!” 喝了这么多酒,话还是这么难听! 合着就你是正派,其余人就全是反派了? 徐泽带来的酒和大宋一般的果酒酿法不一样,乃是用高度酒泡制,入口绵软,后劲却很足。 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徐泽有意灌醉宗泽,以方便说话。 只是,若正事还没谈完宗泽就倒下了,就失去了意义。 由是,徐泽也懒得和宗泽计较这些细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宗泽也一口喝干,放下酒杯的时候,手明显有些不听使唤。 徐泽看在眼里,笑道:“哈哈,好!汝霖兄,看在你我同名且喝酒豪爽的份上,本将便让你占点便宜,互以表字相称,如何?” 宗泽已经酒劲上头,脑子有些麻木,也想趁着还清醒,赶紧说完正事,大着舌头道:“便,便听及世之言。” 眼见宗泽已经差不多了,徐泽决定趁热打铁,道:“汝霖兄,你来之罘湾寻我,是为了解决朝廷推广公田所之令吧?” 宗泽正在狂啃面饼,以期压制住狂暴的酒劲,腾不出嘴,只能“嗯嗯”示意。 徐泽语气平淡地道:“这事其实根本用不着汝霖兄操心。” 宗泽没明白徐泽的意思,愣住片刻,一口饼没吞下,差点噎着,孙石赶紧递过水。 咽下饼,宗泽急忙问道:“咳咳!及世此言有何深意?” 徐泽两手一摊,道:“并无深意,就字面意思。” “督导朝廷诏令落实,度田摊税到位,自有一州主官王知州负责;” “至于诏令能否真正落到实处,度田有没有效果,摊税收不收得上去,自有各级胥吏和配合官府收税的共建会该操心。” “你一个副贰官,尽好监州之责就行,朝廷大政也是该你操心的么添什么乱!” 宗泽苦笑道:“我不激你,及世又何必激我?” 呃,头脑还这么清醒,要不要再灌一杯? “好!” 徐泽决定主动出击。 “万事有因才有果,要想解决问题,就必须先了解其因果,你觉得朝廷为何要推广公田所之政?” 宗泽脱口而出,道:“自然是朝中奸臣当道,天子身边有小人作祟!” 徐泽盯着宗泽,笑而不语。 宗泽有些懵,问:“怎么,我言语可有不妥?” 徐泽拿起酒壶,递到宗泽手里,宗泽不知何意,茫然接过。 “宗泽!” 徐泽极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当年,你年三十三岁,早过而立,理应端稳持重,却在殿试时妄言‘朋党之祸自此始’,彼时还可当做年轻气盛,敢于直言。” “其后辗转五县一州,又巡视过御河修建,历经半生,久理庶务,若还是只有这般肤浅见识,怎好意思来寻本将议事——如此愚顽之人,不配于徐某同名称兄!” “喝下这壶酒,本将这就派人送你回去安歇,明日一觉醒来,赶紧回蓬莱官衙,就当没来过之罘湾,继续做你的敢言直臣!” 宗泽脸色瞬间变为酱紫色,看着手中的酒壶,纠结了半响。 突然抱起,猛灌一口,随即将酒壶摔得粉碎,抹去胡子上的酒渍,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喊: “徐将军不用再激下官,下官自然知道这天下祸乱的根源,也知道便是我拼了这条老命顶了今日这份荒唐的诏令,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乱命!” “下官就是一个在州县打滚半辈子的小官,没资格管天家和朝堂上的大事,甚至,对这登州各县的小事,也没将军一句话有用。” “但明知不对就不做,如何对得起朝廷的俸禄和自己的良心? “若是人人都明哲保身,不愿讲实话办实事,都不敢抵抗朝廷乱命,这天下黎民百姓的死活还有谁会管,这大宋的江山还有谁来保?” “啪!啪!” 徐泽心不在焉地击掌两下,揶揄道:“这就是敢言敢当的宗泽宗汝霖?既然已经把话讲出来了,又何必只讲半截话?” “你不敢讲,我来讲!” 徐泽起身,前行几步,背对着宗泽,望着远处连绵的农田和忙碌的农人。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 宗泽霍然惊起,剧烈运动,导致勉强压制的酒劲上涌,头晕脑胀,差点栽倒,赶紧抱住头,再想徐泽的话,却又冷静下来。 徐泽之言虽然悖逆,却是“文韬”中的原话,朝廷都未曾禁止的军事经典,从徐泽嘴中念出,并无不妥。 但徐泽接下的话却宗泽他目瞪口呆。 “大宋富有四海,却接连改盐茶法、铸大钱、度公田,所为者,不就是为了满足某人‘擅天下之利’的放纵么?” “只要这‘擅天下之利者’还在,花石纲就不可能停,宫殿皇庄道观就还要不断地修,朝廷税赋不足以供其挥霍,就不断有忠贞的臣子挖空心思,为他想出新的办法来搜刮民财。” “至于这天下原本可能会在绝望中死去,也可能会死中求活博出一条出路的小民,却因为有你这样讲实话办实事、一心保这大宋江山的忠直臣子在,才能看到希望,而不会铤而走险。” “然后,他们就会在渺茫虚假的希望中苟延残喘,一直不死不活地为‘擅天下之利者’做牛做马!” 宗泽颓然坐下,老泪纵横,明知道徐泽说的是歪歪理,却没心情去驳斥,只因为他很清楚徐泽最后一句话真没说错。 良久,宗泽才起身,朝徐泽深鞠一躬,道:“下官狂悖浅知,自诩敢言敢当,今日方知真的不配与将军同名!” 随即直起身,眼神重又坚定,语气决绝地质问徐泽道:“下官斗胆问一句——将军手握精兵,却有此忧天下之念,是想要清君侧么?” 第二十六章 闹大 “清君侧?” 莫非你这遭老头子也想学古代刺客,在武力超绝的徐某人面前血溅五步么? 徐泽失笑道:“哈哈哈,这只顾私利享受的独夫搅乱的天下,凭什么要徐某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擦屁股?” 酒精麻痹了宗泽的大脑,越要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头就越疼,让他很难想明白徐泽话中的深意。 片刻后,宗泽放弃了无意义的思考。 晃悠悠地向前两步,诚恳地问:“将军既然没有造反之意,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地经营同舟社和共建会之类招忌讳的组织?” 徐泽转身反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宗泽刚走了两步,说话后,又吸了凉气,引动胃中酒液翻滚,呕吐感强烈,不敢张嘴,只是强忍着吐意拱手行礼。 “假话,便是徐某也和你一样,心怀这天下黎民,生怕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管。” “你——” 宗泽被徐泽的话噎得不轻,刚张嘴,胃中一阵翻腾,赶紧弯腰下蹲。 “哇——” 刚吃下去的饼子和着酒液,全吐了出来。 徐泽笑道:“看吧,听自己说过的假话,你都能听吐,可见这话听起来有多恶心。哈哈!” 宗泽接过孙石递上的水和手巾漱口擦嘴,吐出后,胃中好了些许,只是感觉还想吐。 暂时不敢起身,也懒得和徐泽争辩自己不是听话听吐的。 他是看明白了,自己年纪一大把。 喝酒拼不过徐泽,气势上已然输给了对方,就算辩论也不是他的对手。 多做多错,还不如少做。 徐泽既然灌了自己这么多酒,肯定是有话要说的,随他吧。 终于吐得差不多了,在孙石的搀扶下,宗泽回到马扎处坐下,强烈的困倦感涌上头来,只能以手托头,强打精神。 “将军,趁下官还没倒下,有话,就快,快些讲。” 徐泽也看出宗泽的快醉倒了,接着道:“真话么,就是这赵氏的江山很快就要亡了!徐某为了自家和追随者的身家性命计,不得不提前谋划,自己打造一处迎击乱世的避风港。” “大宋要完”“大宋很快就要完”,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很多人私下都说过,也包括宗泽。 所以,他并没有觉得徐泽这段话中有什么不妥,加之头脑昏沉,困倦感越来越强烈,只能极力瞪大眼睛,集中精力听着。 徐泽见宗泽眼神已经有些涣散,趁着其人还未完全醉倒,开始信息轰炸。 “徐某从没有想过要祸乱这天下,甚至还为了天下安定,占据梁山,收拢强人加以约束,使之不再为乱。” “其后,为了这江山稳固,远行万里,历经九死,只为探查邻国即将发生的大乱,以为朝廷及早应对北疆威胁预警。” “再然后,我以又花了两年时间,自掏腰包,把这荒芜的之罘港打造成商旅往来,百姓安居的人间乐土,解决了数万人的生计问题。” “堂堂大宋,养百万雄兵,却对小小夷乱束手无策,竟然要让我着一营巡检兵去送死!临危受命,徐某置生死于度外,入蜀平乱,功成后得到了什么?” “抽血掺沙子,打压防范我都认了,可是,朝廷当初没钱粮调动一两万兵马去平乱,让我等去打生打死,却能一直供养数十万民夫大造宫观园林,何其荒谬!” “经历这么多年后,我已经看明白了,这大宋早就四处漏风,我等越是努力,那位‘擅天下之利者’便越是挥霍我等的努力成果!” “你为官的年限比徐某年龄还长,见过的乱世怪象肯定比我多得多,难道不清楚让这天下混乱至此的,又岂止是某独夫一人?” “清君侧?徐某是如此肤浅愚蠢之人么?” “根子已经烂透的大树,砍掉原来的树枝,再嫁接上新的,就能焕发生机?除了让天下更烂,还能有什么用?” “你自诩清高,把你扶到那个位置上,就能整顿这乱局?” “乱世将临,受苦的只能是天下黎民百姓,但徐某没你这般宽广的胸襟,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能办多大的事。” “天下的事,等徐某以后有能力管的时候再说,当前,在下只管与我同舟共建者……” 次日,宗泽在辛介甫别业客房中醒来。 想起昨日之事,呆呆地望着屋顶发呆半晌,方才长叹一声。 趴在桌上打盹的次子宗颖听到父亲的声音,赶紧过来侍奉宗泽穿衣洗漱。 早饭后,宗泽准备起行。 “辛员外,这几日我父子多有叨扰,谢过!” “相公稍等。” 辛介甫回到屋内,取过一个灰布包裹的书册,道:“社首知道相公放不下,特命在下将这东西交给你。” 宗泽接过书册,慎重问道:“徐将军还有什么交代?” 辛介甫道:“社首说‘不要怕,把事情闹大’!” “有劳辛员外。” 宗泽翻身上了毛驴,道:“告辞!” 出了村,宗泽就在毛驴上打开包裹,拿出书册,只翻了片刻,手就抑制不住的颤抖。 “快!今日就赶回州衙。” 蓬莱县城,知州官衙。 知登州州事王师中见到了一别数日憔悴了不少的通判宗泽。 宗泽一躬到底,道:“王知州,之前下官鲁钝,不恤朝廷深意和上官艰难,请恕罪!政令拿来吧,下官这就附署。” 直到宗泽离开,王师中也没明白这犟牛般的老官儿怎的就转了性。 由于知州和通判的通力合作,以及民间组织共建会全力配合。 登州检括官田和测量荒滩之事,以极快的速度铺开,比其余各州动作快了不少。 为此,知州王师中特意给蔡太师去信一封,汇报登州工作进展。 蔡太师又将登州的情况作为典型报于道君皇帝,天子龙颜大悦,当即发出嘉奖诏令。 数日后,登州通判宗泽公开上书。 言登州检括官田中发现有宗室罔顾国法,侵占官田数百顷,皆不毛之地,岁纳租万余缗,全转嫁到当地百姓身上,请求予以豁免。 政和三年,牵涉军、民、贼等颇多厉害关系的登州“李俭通贼”一案草草结案,很多人都不理解其中的曲折,只有极少数知道此案和宗室强夺民田有关。 没想到时隔三年,京东两路检括官田的关键时刻,其地再次爆出宗室侵占官田一事。 几天前才明发诏令嘉奖登州守臣办事得力的道君皇帝,再次被自家宗亲打脸,心里惦记住了宗泽这个给自己难堪的臣子。 同时,为了天家脸面,责令有司严查宗室。 因为此案,登州检括官田之事不得不暂时搁置。 再次被徐泽搞得灰头土脸的知州王师中恼羞成怒,矛盾焦点直至通判宗泽。 二者之间的明争暗斗开始公开化。 第二十七章 发展 登州,知州王师中与通判宗泽即将上演龙虎斗。 州治所在地的登州和蓬莱县两级官吏,各个提心吊胆,生怕神仙打架,让自己这小鬼遭殃。 而挑起这次争端的幕后黑手徐泽,却早已抽手,继续盘踞之罘湾。 趁着州衙主副官员内斗,无人关注的空挡,大肆展开布局。 第二将官衙,徐泽召集留守各职司负责人开会。 “共建会最近发展到哪一步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共建会的发展也是一样,一再被发展的变化打乱预先的计划。 但越是如此,越要重视计划,调整计划,确保发展方向不失控。 共建会如今的业务越来越精细,管理也越来越规范,具体情况绝非一两句话能说清。 朱武清楚徐泽的习惯,早早准备了簿籍汇总册,当即交给徐泽。 “除蓬莱县周边部分村落暂未发展外,黄县和牟平、文登三县已经覆盖发展,合计户七万二千二百七十三,丁口一十五万三千四百八十四。” 大宋称成年男子为丁口,簿籍册只登记丁口,征丁口赋。 朱武当众也只汇报这些数据,其余的详细数据都记录在簿籍数据汇总册上。 人口数据是国家管理最重要的依据之一,高效的官府不仅要清楚征税对象,还要清楚整个社会的承载能力和人口结构情况。 只粗糙地统计丁口数据,显然会漏掉很多关键信息。 但以此时官府的低效,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尽力,再多就强人所难了。 共建会扎根基层,当然不能和现在的官府一样粗糙低效。 按照徐泽的吩咐,朱武已经在着手人口普查,难点是隐户和流动人口的复核需要人力和时间。 目前估算的结果,包含四个县城的常驻人口在内,登州全州人口应该在四十万左右。 徐泽大略翻看了簿籍汇总册的数据,强调道:“莱州可以慢慢渗透,蓬莱县城这会闹得正欢,他们没精力管县城外了,趁这个机会,共建会把所有村社都覆盖到。” “各地的矿藏数据和从业人口也要统计,所有入社村落的道路必须在一年内贯通。” “明白!” 登州是徐泽起家的最重要基本盘,人口、耕地、矿藏条件等决定战争潜力的重要数据必须尽量详细。 道路则是实施高效管控和部队快速机动的先决条件,优先级必须靠前。 指望道路达到后世“村村通”的标准肯定不现实,但能保证“都”为单位快速机动的土路必须要有。 “共建会光发展单位还不行,关键要看管理,只有入会的村民切身感受到有共建会比没有的时候日子要好过很多,他们才会真心支持,不然就适得其反。” “这其中,人才又最关键,但我们不能指望每个人现在很好,以后也会一直好,监督必须跟上。” “裴宣表现怎样?”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裴宣基本恢复元气,暂时安排给朱武打下手,巡视各村社会规落实。 尽管徐泽对裴宣寄予厚望,但同舟社早已经过了初期起家的阶段,用人不能太任性。 审查、考验、能力鉴定等,该走的程序必须走到。 朱武答道:“很不错,责任心很强,针对巡视中发现的问题,提出了不少改进建议,属下让他进一步加深了解后,再汇总报上来。” 徐泽点点头,道:“好!另外,外派辽国苏州的劝农官短期内不可能返回,其家中要照顾到,补助标准也要适当提高。” “下步随着我们在辽国的地盘扩张,还要外派多批人员,所需协调的人员、农具、种子和资金等,要拿出具体方案,后天未时前交我审核。” 朱武不敢真等到后天方案,想着晚上就加班,明天提前做出来。 “属下明白!” 徐泽看向褚青,问:“粮食采购有没有什么困难?” 褚青答道:“价格还好,花石纲占用了大量漕船和航道,江南的粮食这两年一直在降价,钱的方面不愁。” “最大的问题是海运的时间和海浪风险,短时间内很难运送大量粮食。” 同舟社控制区域内,目前实际不缺粮食,还略有结余。 购买的粮食主要是用于备战,特别是辽国新占领地盘,农业基础太薄弱了。 辽民可以维持半饥半饱不死就行的状态,徐泽要招兵、要训练、要打仗、要体现新官府的优越性,就不能不让人吃饱。 在辽苏州粮食大幅增产之前,只能靠购来的粮食补充。 而且,眼光还不能只看在苏州,随着形势变化,可能还要扩充地盘。 徐泽思考片刻,道:“联系一些大海商,给他们看看我们的玻璃和白糖样品,愿意为同舟社运粮食来之罘港的,除了照价给付外,还按照其运到粮食的多少,分给未来海东郡两项特产的配额。” 白糖和玻璃是暴利产业,受限于产量和海东郡实力,暂时只销售高丽和日本,免得一些人起了贪念强取豪夺。 拿下安复军以后,同舟社的海军力量已经初步成型,不再怕任何海商搞事。 只待海东的产量上来,就能投放国内市场了。 褚青稍一思考,就明白了徐泽这套办法的精妙。 只是,他对徐泽的崇拜早到了骨子里,觉得社首想出什么点子都很正常,没有太望心里去。 直到很多年以后,继承家业的褚垠才发现,自己的父亲错过了为这项划时代改革措施命名的机会。 把白糖和玻璃销售的配额换成熟悉的盐引,再把之罘湾换成山高路远的边境,这就是后世有名的“开中法”。 粮食运输的问题解决了,褚青又担心安全问题来。 毕竟粮食是战略物资,同舟社又有军队,又囤积海量的粮食,想干啥? “社首,这么多粮食运抵之罘湾,会不会引起朝廷的关注,招来祸患?” 徐泽不甚在意,道:“朝廷对之罘湾的关注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点,而且这些海商只要不傻,为了多占玻璃和白糖的配额,也会尽力封锁这些消息。” 褚青终于放下心来,点头退下。 第二十八章 改进 解决完民生和经济问题,接下来就是战备了。 徐泽对第一次列席会议的孟康吩咐道:“孟大匠,这段时间船厂要逐步减少非同舟社的造船订单,好的大木料暂时先存着,留给日后我们造新型战船。” 孟康去年底就已经受了徐泽的感召,秘密加入了同舟社。 朝廷派来之罘湾船厂的勾当只是一个九品小官,根本招架不住徐泽的软硬兼施,早就缴械投降,不理庶务了,船厂实际由孟康说了算。 孟康问:“造几艘” “先造两艘,做训练船吧,待水营反馈意见后再逐步改进船型。” “明白!” 二人讨论的新型战船,其实就是准备搭载火炮的战舰。 水师已有的战船基本都是按照冲撞、射箭、跳帮之类的传统接触战战术思想设计的,和以火炮远程摧毁的“不接触”战术完全不一样。 战术理念不同,船型的差距自然就很大,操作技巧就会有明显的差异。 是以,尽管火炮还在试验,并未定型量产。 但徐泽仍决定把先船造出来,交水营试航和训练,在期使用中逐步完善船型,并积累水营的经验。 只有提前准备妥当,等日后火炮量产后,水师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形成战斗力。 处理完战船的事,徐泽又问张大嫂:“被服坊有没有什么困难?” 被服坊负责人本是梁山的巧手小娘子黄小芸,其人大前年就和水营的熊蒙定了亲。 随后,熊蒙去了海东,因为一直没安定下来,婚事拖了两年多。 直到毗舍耶灭国后,熊蒙带船护送史进、李逵等人北上,才在登州待了一段时日。 徐泽特意抽空给二人举办了婚礼,并未熊蒙取了表字“不昧”。 婚后,黄小芸便随熊蒙了海东郡。 张大嫂是手工坊的总负责人,暂时便兼顾了这块的业务。 张大嫂道:“没困难,只是饰品的编织麻烦点,一开始手法都不怎么熟才费时,现在已经快多了,这个月可以交付。” “好!” 拿下辽国苏州以后,在整编辽籍军队的同时,针对士兵识字率太低,语言沟通有困难等问题,徐泽想了不少办法。 除了大力扫盲,鼓励读书识汉字说汉语外,他还想到了改进军服体系。 招兵可不是把人招到军营训练就完了,军械、被服、生活用品、配套设施都要有。 没上上战场前,军械不足的问题,还可以将就凑合。 军服却是不能将就的,但部队扩编太快,军服一时也难以供应。 从无到有的乙种营军士服装就没有统一,五花八门的,很不利于培养军士的归属感和荣誉感。 即便是朝廷配套发放军服的甲种营,服装的实用性上,也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大宋禁军军服花样虽多,但总体上讲,只是多了窄袖、收腰、紧裤腿等设计,其余方面和民用服装的差异不是太大。 这类军服不便于长途奔袭,去年奔赴泸南平乱,困扰兵士最大的伤病问题,除了脚掌打泡,就是由于军服透气性能差而引起的烧裆和烧背。 而且,禁军军服在战场上的识别度也较低。 高阶还可以从盔甲的精良程度判断,低阶基本看脸,指挥层级一旦断裂,战场上看到的都是生人,就无法有效指挥。 这个问题,对以弓弩阵地战为主要战法的禁军问题不大。 反正禁军不管打谁,都是提前按照编制列好阵,再射箭。 至于行军途中被敌军突袭编制出乱,或者交战中被敌兵突入,战局混乱? 那时的禁军早就崩溃了,能不能识别军阶都没有一点用。 但徐泽对同舟社军队的定位就是即便混编、穿插和白刃战后兵力减员,指挥层级打乱时,仍要能快速形成战斗力,没有很方便的军服标识体系,就很麻烦。 照搬后世的做法是不可能的,如今完全不具备那个条件。 而且,后世的军服体系,也不符合当代人的审美。 徐泽的办法是在改进服装式样、用料的基础上,增加军阶辨识体系。 模仿秦代军服的设计理念,通过头饰、鞋子、盔甲饰物等显著标识来区别不同军阶。 他还计划以后逐步推出军队荣誉体系,现在正在摸索中。 “迁建分坊的事情有没有问题?” 辽苏州的农业基础太薄弱,下限低,上限也有限。 而且,作为港口城市,把所有的人全困在土地上也很不明智。 徐泽在派出劝农官的同时,让手工坊也派出了几个人,实地考察对面的手工发展前景。 和劝农官全是男性不同,手工坊多是女性。 对大多数人来说,拖家带口去辽国发展,确实很有挑战性。 张大嫂有些为难,道:“暂时只说动了大概七成的人。” 徐泽早有预料,鼓励道:“差不多了,先过去把架子搭起来,无非就是发展时间慢一点,我们等得起。” “书院有没有什么困难?” 徐泽问的是继任陈淳的陈集,后者回以微笑并摇头。 陈集是个很实在的人,信奉多做少说。 来之罘湾的时间还太短,没深入了解情况之前,不乱发表意见。 众人领命后,均没有疑惑和补充意见,徐泽宣布散会。 留下了梁义和张绍。 徐泽对张绍道:“同舟社在辽国的战斗暂时停下了,下次战斗何时会打,打多大规模都很难预料,朝廷也迟早会和我们对上,必须预有准备。” “战斗经常化后,以往各营自训自用的模式已经跟不上形势发展了,损耗的战兵要能直接补充,新兵训练就必须要经常化、规范化。” “由你负责,在全军范围内抽调骨干,组建教导营,初期只训练新兵。” “待积累一定经验和人才后,新兵训练营分离出去,教导营则转为训练军士,以后条件具备,还要能够训练军官。” 张绍和徐泽私下的交流很多,清楚他的目标,没在多问,当即答道:“我这就拟订方案。” “别急,还有。” 徐泽继续强调道:“还军队扩编不能停,但训练标准不能降,特别是纪律性方面,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宁愿慢点,也不要急。” 张绍点点头,问道:“经过这几次连续扩张,弓弩甲胄的数量严重不足,新兵营的训练科目要不要调整?” “嗯,这是个大问题,海东已经在实验水力锻甲,但等到量产还要一段时间,我们自制的弓弩费时费力,性能还差,还要慢慢积累经验。” “一段时间内,新兵想要好的弓弩甲胄,只能靠缴获和其他“兄弟部队”少量买卖了。” “训练就以长枪为主,战法以运动奔袭战法为主,不用一次成型,辽东隔得近,以后轮战会经常化,跟着甲种营上阵见了血,都会是好兵。” “比起仓促起事的农民军,我们的装备不是太弱,而是太强了,朝廷没有针对我们之前,训出好兵,又不引起官府的过度关注,才是我们要优先考虑的问题。” 以同舟社目前的兵力和战斗力,迅速拿下登州和莱州不是问题。 取得的两州武备后,部队战斗力又会上升一个档次。 张绍作为新鲜出炉的教导营营正,从自己职司的角度考虑人装结合训练问题。 听了徐泽的要求,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明白!” 第二十九章 调动 组建教导营,需要协调和准备的事很颇多。 张绍受领任务后,就立即起身,去准备拟定方案了,屋内只剩梁义一人留下。 “不辞梁义表字,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同舟社到目前为止,只有王四字不凡、熊蒙字不昧和梁义三人,得了徐泽亲自赐的表字。 梁义虽然为人低调,却是个极明事理的人。 其人非常清楚自己的在徐泽心中的份量,见社首如此慎重,就知道肯定是大事。 “社首尽管直言,义字不辞,就是要为社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徐泽暗道自己想多了,反搞得梁义如此郑重其事。 “史进回来后,海东郡尉之职一直空缺,我想让你接任,有没有什么意见?” 梁义不假思索地道:“什么时候走?” 徐泽很满意梁义的反应,道:“不急,预计在一个月以后,之罘湾这边还有些事,处理完了再说。” “我师父很快也要回来,赵永裔接第二任郡守,他的主要任务是搭建海东民政体系,让海东走上良性发展轨道。” “你将是第三任郡守,在你手里,海东可能会发展成为数以十万计人口的大郡,你的责任很重,三五年不会回来,去的时候,把家人都带上。” “需要哪些部属协助你开展工作,这段时间也可以谋划了,走之前列个名单给我。” 梁义严肃答道:“明白!” 梁义、熊蒙和王四,都是徐泽一手培养起来的“小喽罗”。 三人不仅回报徐泽以忠诚,一切行动都以社首的需要为需要。 而且学习也极为勤奋,成长很快,甚至超过了大部分的“好汉”。 都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人才,能够托付后背的心腹兄弟。 比如夺取辽国苏州的跨海之战,是历史性的对辽“首战”,同舟社其余人都抢着上。 只有梁义主动要求留守,不让社首为选人而为难。 徐泽自然不会让这位明理持重,一直为自己默默稳定后方的老兄弟吃亏。 海东郡经过几年的开发,已经颇具规模,编户人口加上羁縻的部落,有好几万。 随着江南花石纲之役愈演愈烈,渡海求生的百姓越来越多,海东郡的编户人口迟早要超过十万。 海东将要再设县置官,将成为一个真正的“郡”。 届时,梁义这个郡守的含金量,会比赵遹现在这个长史还要足很多。 当然,徐泽安排梁义去海东,也有替换王进、周畀、倪云等人回来的考量。 毕竟,每个人的能力大小和方向还是有差别的。 梁义持重,执行力强,善于防守,但指挥大军协同作战的能力和经验,还是要比王进差不少。 而之罘湾的太平无事只是暂时的假象,没有哪个皇帝会容忍一个地方,出现官府之外的第二官府。 朝廷迟早会针对、打压,甚至出兵强行解决“登州第二将”问题。 而辽国这边的战略发展,已经脱离了徐泽最初制定的方案。 他最初的设想是在苏州打下一块飞地,而后高筑墙缓称王,扇阴风点鬼火,不断跳动辽、金狗咬狗。 同舟社则谁弱就帮谁,让他们一直下去,打出狗脑子为止。 结果,因为高永昌叛乱,入手辽国苏州的机会,提前很长一截时间出现了。 一旦入了这个局,想要再置身事外已然不可能,徐泽预感到,同舟社在辽东南的布局将逐渐脱离自己最初的设想。 随着同舟社在辽东的不断发展,形势将会越来越复杂,死守着最初的计划很不现实,也会导致很多宝贵的机会白白流失。 而因为宗泽跳出来这么一闹,登州乱了套,将同舟社带入发展快车道。 相应的,也会更早的引来朝廷的关注。 若不想陷入宋、辽两头都忙乱的情况,登州就必须留一个防守和开拓能力都具备的将帅之才。 最合适的人选其实是赵遹,但在同舟社未公开举旗造反以前,让他这个大宋的“忠贞之臣”在登州公开露面,确实太强人所难了。 考虑了很久,徐泽才决定让梁义换王进回来。 徐泽继续交代道:“之罘湾这边,你走之前,留守营的训练不能有丝毫放松。” 决定夺取辽国苏州的计划后,徐泽就安排梁义开始着手军队的扩编事宜。 目前,已经以第二营为基础,补充工程营和部分优秀保丁,组建了三个留守营,对外宣称四个营。 徐泽道:“留守营的训练目标,以遭受官府突袭防守并反击为背景,第一将几处禁军驻地的情况都要心中有数,确保可以随时对彼处发动夜战突袭。” “明白!” 正常情况下,实力悬殊且分散驻扎的登州第一将绝不敢主动招惹同舟社的兵马。 而其余路、州的禁军要想远程奔袭登州,也逃不过同舟社的耳目。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世上从不缺乏利令智昏铤而走险之辈,有备无患总是无错的。 辽苏州距离之罘湾很近,就算登州之罘湾有事,带传信和集结,只要坚持两日时间,徐泽就可率大军回身反击。 但梁义更希望留守营能守好之罘湾,让社首安心在辽国拓展,不会因为登州的事而导致辽国的布局前功尽弃。 哪怕很快就要到海东郡任职,他仍是从登州的长久安定思考问题毕竟,同舟社的发展,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的共同事业。 梁义问:“要不要提前接管文登、牟平两县的城防?” 去年底徐泽贴着县城“演练”后,文登和牟平的两个知县都明智的选择了合作。 今年,共建会逐步铺开后,两县官府实际上已经被架空。 徐泽道:“不用,集中力量在重点方向,文登、牟平已经无法对之罘湾构成威胁了,拿下来就是公开做反,平白惹朝廷关注,还要分散我们的兵力。” “蓬莱县城是州治,驻军多,暂时不能动,但阎家口和乳山两处寨子可以动一动了,我让时迁派一个都配合你,解决了这两个寨子,你就海东。” 阎家口寨和乳山寨都在牟平县乳山的对角位置,处于之罘湾东南方位。 锁控入海的五龙河,还是从登州进攻莱州的战略支点。 因五龙河入海口可以作为战船登陆地点,向来有海贼和走私商贩出没其中。 为了防备辽国、高丽迂回登陆和海贼登岸,朝廷在此设置了两个军寨,驻有宣毅军一个指挥。 徐泽在之罘湾建军后,这两个寨子正好可以和西北方位的蓬莱县,对之罘湾形成夹击之势。 一旦开战,必定是要第一时间拔处的。 彼处官兵曾经和同舟社有过矛盾,被教训一顿后,消停了几年,不排除其又会趁乱搞事的可能。 两处驻军的管理很差,不仅自己经营走私,还倒卖配发的军械。 刀枪弩盾和甲胄,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卖,同舟社就从他们手中收了不少“好货”。 给同舟社下手提供了可乘之机,能在拿下蓬莱县之前,不动声色的剪除其羽翼当然更好。 “另外,以都为单位的拉练不要停,所有共建会覆盖到村社都要走遍。” “要让官府和百姓习惯我们的存在,我们长期不露面,有些人反而会作出错误判断。” “明白!” 第三十章 争端 金国,按出虎水,女直人的“龙兴之地”。 尽管已经由部落联盟过渡到早期奴隶制政权整整一年。 但这个新兴国家的各项制度仍然极其不完善。 比如说,皇帝完颜阿骨打仍然居住在祖辈经营了数代的村落里,只是重新命名为“皇帝村”。 同样的,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撒改也居住在原本的村落,更名为“国相村”。 再比如,高丽和大元两国派来使臣觐见金国皇帝陛下。 如此庄重的外交大事,全国上下,居然没有一人想到要先走一个正式的流程,告诉外使们注意哪些礼仪。 须知道,这可是金国立国后,除了因战争交涉的“大契丹国”外,第一批正式“参拜”金国皇帝的“外国使节”。 就这样,没有走任何程序,高丽和大元国的使臣,竟然直接被侍卫领进了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屋内。 在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撒改和移赍勃极烈完颜宗翰的陪同下, 皇帝完颜阿骨打决定先与大元国的使臣挞不野会谈。 挞不野见着完颜阿骨打并没有下跪,而是弯腰行礼。 “大元国使臣挞不野见过金国皇帝!” 坐在完颜阿骨打下首的宗翰霍然起身,怒喝道:“大胆!你们大元国就是用这种礼节拜见皇帝的?” 挞不野没有被完颜宗翰的呵斥吓倒,昂然答道:“你们皇帝自己都说‘女直和渤海是兄弟之族’。” “渤海四百年前就已经建国,你们才建国,就算是兄弟,也该我们渤海人是兄,你们是弟。” “我作为兄长之国的使臣,来见皇帝陛下,许你做弟弟的国家臣子坐着,偏要我兄长之国的臣子下跪?” “哈哈!” 完颜阿骨打挥手止住还想呵斥挞不野的宗翰,道:“有胆色!说吧,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 “我大元皇帝陛下愿意划银州、贵德州以北给金国,以修两国盟好,约定同时向西,合力灭掉残暴的辽国。” 完颜宗翰冷哼道:“说的好轻巧!银州和贵德州以北已经在我们手中,合着你们只出张嘴,就指望着我们为你们牵制辽人是吧?” 挞不野道:“贵德州以南也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力合则强,力分则弱,合力灭辽对两国都有好处,为何不可一直向西?” “好!说的很有道理,我会考虑的。” 完颜阿骨打道:“你先出去吧,等我的消息。” 全程冷眼旁观挞不野拙劣表演的高丽使臣崔欢出列,也是弯腰行礼。 有挞不野之事在先,完颜宗翰再不好发作。 去年金国建元立国后,完颜阿骨打为了稳定后方,曾遣完颜阿只等人出使高丽。 表示愿意与高丽摒弃前嫌,“结为兄弟”之国。 结果,一向视女真为“夷狄”“人面兽心”“贪而多诈”的高丽君臣顿时炸了毛。 不仅不接受这份好意,还“欲斩使者”,闹出好大波折。 完颜宗翰呵斥挞不野,其实也是有意杀一杀崔欢的威风。 但事与愿违,从金国君臣轻率决定同时接见两国使臣之时起,这事就已经办砸了。 “高丽国使臣崔欢见过金国皇帝。” 宗翰在挞不野手里吃了瘪,崔欢出列后,自动换成了完颜撒改问话。 “三韩国公遣贵使来见我国皇帝陛下,也是要求夹击辽国吗?” 完颜撒改的话虽然很客气,但刻意拿辽国藩属身份的“三韩国公”和金国的“皇帝陛下”相对,就是明显贬低“贵使”的份量。 崔欢乃是高丽豪族出身,长相儒雅,说话慢条斯理。 “正要报于陛下和国相,鄙国就在上月,去掉了辽国的‘天庆’年号,金国、高丽已是兄弟之国。” 辽国一再败于金国,甚至被逼无奈之下,数次遣使自己的藩属国高丽,要求其国夹击金人。 如此明显的形势,高丽人怎么可能没有行动呢? 高丽人不仅拒绝了辽人的出兵要求,还断绝上贡。 今年正月初一大朝会,高丽中书门下省官员又向睿宗王俣上奏。 “辽为女真所侵,有危亡之势,所禀正朔不可行。自今公私文字,宜除去‘天庆’年号,但用甲子。” 王俣当即批准了这一奏章,自动取消了所禀辽朝正朔的年号,单方面宣布不再向辽朝称臣。 高丽之所以能在崛起的辽、金鼻子底下不断扩张,国祚绵长,靠得就是这种见风使舵的尖端操作。 完颜阿骨打对这个重名分更重实际利益的邻居也是无奈,道:“贵我两国,结为兄弟,对两国都有好处。” 崔欢从怀里取出一本礼单,交于屋内侍卫,道:“外臣带来一些鄙国特产,恭贺金国连战连捷,国力日盛。” 完颜阿骨打接过礼单,并未打开观看,看着崔欢,等他的下半截话。 崔欢道:“外臣还有一事想问陛下,听闻贵国加古撒喝将军正在进攻保州?” 加古撒喝是鸭绿江女直加古部的军事首领。 生女直联盟取得曷懒甸地区后,就不断向鸭绿江各部女直施压,直至去年才彻底拿下。 投降后的鸭绿江女直诸部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 完颜阿骨打让加古撒喝统领各部,攻击鸭绿江入海口的东部的保州城,以便在战争中逐步完成统合。 只是,鸭绿江女直生产力落后,保州、来远久攻不下。 撒喝无奈,转而攻破更东面的合主、顺化两城,由此惊动了高丽人,鸭绿江对面的高丽守将便。 拿下保州城后,就能对辽阳府完成战略包围。 完颜阿骨打很重视此事,加古撒喝提出增派援兵的请求后,在西线大战紧张的情况下,他仍然接连两次派了千余兵力。 只是保州和西面的来远两城互为犄角,守将抵抗意志坚定,始终攻不下来。 这事并无不可告人,完颜阿骨打道:“确有此事。” 崔欢再度行礼,道:“保州乃是鄙国旧土,可否归还本国?” “还有这事?” 完颜阿骨打从没有听过鸭绿江西面还有高丽的“旧土”,心中满是疑惑,看向完颜撒改,撒改也是一脸茫然。 崔欢道:“国初,鄙国与辽人曾经为了鸭绿江边的领土争端,先后三次大战,持续了二十年。” “战后,辽圣宗划定鸭绿江以东,包括保州在内的数百里地归鄙国,但保州一直未交付。” “为此,鄙国还曾多次与辽国交涉。” 这是国之大事,不能随便答复。 按照金国制度,皇帝要与五个国论勃极烈商议之后才能做出重要决定。 不过,完颜阿骨打如今威望正隆,可以简化一些,但基本的程序还是要走一走。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待我处理完国中之事,再答应你。” 崔欢退了出去。 完颜宗翰一直在领兵,对南面的事比较清楚,道:“耶律延禧派萧韩家奴和张琳讨伐高永昌,人早到了沈州,听说招募了两万多人。” “高永昌应该是仓促起事,顶不住辽人的压力了才派这个挞不野来,指望我们主动出击,为他们分担压力吧?” 完颜阿骨打道:“分担也是应该的,他们不是已经给我们分担了好大的压力嘛?” 宗翰和撒改二人会心一笑。 阿骨打接着道:“派一个谋克向龙化州佯动,高永昌需要时间,我们更需要,帮他一次又何妨?” 完颜宗翰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道:“就凭高永昌这等鼠辈,我们便是帮了,他们也成不了事,干嘛不趁机拿下辽阳府?” “吃不下,我们的人还是太少,光是现在地盘就已经管理不过来了。” 完颜撒改建议道:“陛下,我们的国政要调整了。” 完颜阿骨打道:“嗯,形势变化这么快,不能再慢慢消化这次大战的胜利了。” 撒改又问:“高丽人怎么回复?” 完颜阿骨打叹道:“高丽人啊,总是这么会选择时机!” 以现在金国的实力,打高丽肯定能赢,灭国却难。 现在这种形势下,哪里还敢再招惹这么一个死皮赖脸的对手? 他想起了持续十多年的曷懒甸争夺战。 对高丽这种赖皮狗般的对手,要么不打,打就要打死,打不死就会缠着你一直打,真是让人又恨又气又没办法。 “保州就在那里,我们暂时拿不下,他们也未必能。” “想吃现成的,哪有这种好事?告诉他们,想要保州,自己去取!” 想了想,完颜阿骨打又补充道:“高丽人私自去掉辽国的年号,却又不宣于辽人,多半是在我们和辽国之间两头讨好,真是好谋算!” “告诉撒喝和乌蠢,不要跟高丽合兵攻打保州,高丽人要是果真派兵攻打保州,一定要谨守边备,以防出现两军冲突及一些意外事故。” 完颜宗翰答道:“好,我这就安排!” 大元国和高丽国的使者皆得到金国朝廷的承诺,满意而归。 其后半月不到,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接连发布两条重要诏令。 其一: 自从大败辽兵以来,四面八方来投降的人很多,应当加以优抚。 到现在,契丹、奚、汉、渤海、辽系女直、室韦、达鲁古、兀惹、铁骊各部落官民, 已经投降或者被军队所俘虏,逃跑了而又回来的,不要当成有罪,他们的酋长仍然做官,并且安排他们方便的住处。 其二: 近来年景恶劣,百姓饥寒,因此多数人依附豪门贵族去当奴隶,他们中有犯法的,不要对他们惩办。 卖身为奴的,有的私自订立条约期限,到时拿人对等赎身。 过了期限的,听凭用两个人赎出一人恢复为良民。 如果开始约定用一个人赎的,就照开始的约定办。 第三十一章 镇海 辽国苏州,安复军节度使司衙门。 “小人霞底见过徐将军老爷!” 阮小七亲自带船接霞底部来苏州后,这个奚人首领就懵了圈。 苏州的安全稳定超出了霞底的想象,不说境内的男耕女织, 仅仅是接部族搬家的水师,就让整个镇海府如临大敌,乖乖的放霞底部走人。 安复军管理模式的复杂程度也超出想象。 节度使蒲离卜他没资格见,节度使以下有大权在握的长史他能理解。 但长史之上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徐将军,他就完全搞不明白了。 不明白归不明白,人在屋檐下,多磕头少说话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起来吧,坐!” 杨喜应声搬来一个小方凳。 徐泽的气场比霞底之前见过的赵长史还要强好好多。 霞底起身坐下后,只敢坐上小半边屁股,腰挺的笔直,生怕应对出错招来祸患。 “听赵长史讲,镇海府如今形势很乱,你知道多少?” 霞底之前跟赵遹说过镇海府的情况,但慎重起见,徐泽决定再问一次。 通常,一个人再怎么会说谎,前后两次的回答也会有破绽。 而且,徐泽和赵遹关注点各有侧重,多问一次,了解的信息更全面,更有利于决策。 霞底不确定这位徐老爷想听那部分,只能想到哪讲到哪。 “镇海府只有平南县一个县,具体人数,小人不太清楚,估计快有三万人。” 徐泽有些纳闷,问:“镇海府应该比苏州更冷,只有一县,为何能养这么多人?” “小人,小人——” 霞底只是一个见识不大的小部首领,哪能回答的上来。 正要说不知道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几日部族天天累死累活地开荒。 “应该是镇海府水土更好,小人部族也种地,镇海府水量足,土质也比安复军肥。” 徐泽点点头,应该是这个理由,农业开发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以此时的生产力,靠民间自发的开发,要将绵延数百里的荒地变成适于耕种的农田,通常都是以百年为期。 镇海府虽然只辖一县,却是辽国“五京六府”之一,比军州苏州人口更多,也很正常。 “你知不知道平南铁矿有多少人?” 镇海府有铁矿,而且还是优质的浅表铁矿,正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才让徐泽动了染指其地的心思。 “应该有千多人。” 霞底也拿不定,不敢瞎讲。 “小人的部族离铁矿有些远,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一个汉人村落专门为官府炼铁。” 徐泽心中差不多有了决定,问道:“镇海府有多少驻军?” “听说有一千,但阮营正来接小人部族搬家的时候,镇海府关了城门防守,城墙上的守军很少,估计五百都不到。” 霞底担心情况有变,又补充道:“过了好些天,镇海府应该早就被贼人占了,这数字应该做不了准。” 辽国的常备军本来就很少,多了也养不起。 一般都是要打仗时才临时征召,真正遇到危险,征召两三千人很轻松,防御能力并不差。 镇海府不是辽东的防御重心,兵力这么少很正常。 辽国又不是大宋,即便是大宋,也不可能一个三万人的县养几千兵。 “好,你先回去吧。要抓紧时间开荒,今年能不能吃饱肚子,就看这段时间卖不卖力了。” 霞底有些郁闷的退了回去,其实他更想为同舟社的军队喂马造车。 毕竟,对奚人来说,这些技能比种地更专业。 但现在整个苏州都在开荒养地,明眼人也能看出,辽东都乱了,等仗打起来,粮食最金贵,有再好的手艺,换不来粮食照样要饿死。 徐泽倒是考虑过让奚人发挥专业特长,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 统治异国的传统势力范围,既要大刀阔斧,又要潜移默化,慢不得也急不得。 如霞底类似的部族,苏州还有不少,最基层的社会组织和动员,必须依托其首领,既减弱了官府动员力,也留下动乱的风险和隐患。 其实,即便在大宋,也有很多史家村和康家庄这样宗族势力强大的村庄,官府照样不能有效管控。 想着一来就野蛮拆散他们,只可能把事情搞砸。 当务之急是开荒种粮,实现一年内粮食自足的目标。 等这步走过了,军队多打几仗,彻底稳定人心,建立新官府威慑力后,再逐步对社会结构进行深入的改革。 到那时,拿出丰富的社会分工和其他福利手段,逐步瓦解这些部族,效果要比生硬的人为分割强很多——当然,前提是这些部族足够小,能慢慢消化。 “社首!” 霞底退出后,赵遹和吴用从里间走了出来。 赵遹自从跟徐泽确认了女儿的亲事后,便严守上下之礼,再不称呼徐泽表字,徐泽知其心思,也不勉强。 徐泽问二人道:“这霞底说的话有几分属实?” 吴用潜伏安复军几年,不光收集了苏州的情况,对辽东各地,尤其是辽东南部地区的信息也有很深的了解。 “属下以为,大致可信。” 徐泽看向赵遹,后者抚须点头,示意表示赞成。 “那你们的意思是赞成出兵了,说说理由?” 安复军有辽东南部地图,徐泽嫌其过于粗糙,根据后世的记忆,自己画了一张,又让吴用参照这几年掌握的信息再完善,相对准确很多。 吴用展开地图,道:“根据斥候营传来的情报,镇海府刚刚被高永昌拿下,其城内必然人心不稳,正是混乱之际,此时出兵,占有天时和人和。” “且,辽阳府高永昌手中兵马有限,正全力防备在西、北两面的辽国大军,对南部州县实际无力控制,还要他们出钱粮支援北线,二者之间必有矛盾。” “就算我们兵围镇海,辽阳府也不可能抽出一兵一卒来援,这一仗,我们可以打的很从容,守军却没有希望,很有可能不战而下。” “从地形上看,辽阳府以南形同一个三角锥子,地势上,中部千山山脉从北到南隆起,自然隔绝东西。” “苏州和顺化城处在锥尖位置,我们据有此地,易守却难攻,待金人南下,固然可以少很多压力,但日后想要进取,也会多很多麻烦。” “镇海府处于锥子东部的中段位置,控制此地后,北望穆州,庄河入海口以外,还有岛屿若干,适宜驻泊水师,进而辐射至保州。” “如此以来,锥子的整个东线便尽在同舟社的兵威之下,取一点而得一线,战略上必取。” “即便日后金人南下,我们水师来去自如处处可以用兵,随时能威胁其粮道,以金人有限的兵力,在面对辽人大军和镇海府之间,很容易做出选择。” “只要我们不打辽阳府的主意,金人就不可能和我们硬耗,甚至还会想办法羁縻我们,以腾出兵力和辽人大战。” “而且,镇海府人口相对多,农业基础好,比苏州更易于立足,还有丰富矿产,正是同舟社当前发展的所需。” 徐泽问:“镇海府有庄河向西直通辰州,沿线地势和道路情况如何?” “属下曾经特意寻当地人核实过,庄河流经的高山多在数百丈,未通道路,人能行,大军却难通过,只要在险要处设一巡检寨,可保无虞。” 听完吴用的建议,徐泽又问赵遹道:“光勋兄,你的意见?” 赵遹知道徐泽心中早有定计,征求自己和吴用的意见,既是完善方案,也是考校二人眼光。 “高永昌虽占据辽东大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人军事才能有限,更无半点战略眼光,最终成不了事。” “被辽阳府隔绝的南部各州县自保不能,即便委身投逆,也是被逼无奈。” “同舟社既然打着帮助辽国定国平乱的口号而来,就不能割据苏州一地。” “不管是出于向北拓展安全防线的需要,还是扩大在辽人中的影响力,我们都必须主动出击,与高永昌的贼军真刀真枪打几仗。” “一旦取下镇海府,收复‘失地’,赶跑了高永昌的贼军,对于辽阳府以南坚持不降逆贼的辽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和鼓舞。” “哪怕这些城池不成我们的情,日后金人南下,有这些抵抗力量的的存在,也会让他们多很多波折。” “纷争不断,大战不休的辽国和金国,才符合同舟社的利益。” “好!” 徐泽主意已定,道:“我之前的想法,还是太保守了!” …… 第三十二章 觉悟 十多天前,霞底奚部举族迁徙。 镇海府防御使萧引古得知消息后,担心此举会引起境内其余部族效仿,准备出兵追击。 萧引古还未点齐军队,就听守城官兵来报海上发现大批巨舟。 镇海府名为镇海,乃是因为府治平南县城临海极近,立在城头,可以远观海上浪涛。 数十艘大海船泛海而来,明显超出了接应霞底部所需的运力。 尽管船上依稀可以看到挂着大辽的旗帜,但包括萧引古在内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谁也不能确认这支突然出现的水师是敌是友。 以这支水师展现的力量,如果突袭平南县城,陷落的可能性极大。 好在该部水师只是展示武力,并没有攻城的打算。 在霞底部大部登船,青壮驾着空车一路南行后,仍然停留在海面上的神秘水师派来信使。 那个叫高药师的信使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安复军镇东关水师! 并通报了此行的目的,除了接应迁徙的霞底奚部外,还有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的提议。 鉴于辽阳府陷于高逆之手,被隔绝的南部地区外无支援,内自为战的形势,蒲离卜提议各府州互保,共享情报和人力资源,同抗逆贼。 实话说,萧引古确实有些动心。 安复军虽然船多兵多,但论官阶,自己却在蒲离卜之上,府州互保对自己更有利。 就算拿不到府州互保的指挥权,只要能赶跑高永昌,日后怎么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功劳。 没等到萧引古理顺治下关系,再与苏州派去信使磋商互保细节,高永昌高部将吴撞天就率军自穆州奔袭而来,城中再次大乱。 吴撞天到平南县城下后,立即兵马四出,驱使周边村落百姓填壕攻城。 城中大户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担心守城战时日迁延,又不可能等来朝廷的援军,都不愿出粮出兵协助守城。 萧引古说可以请安复军的援军,之前海上出现的巨舟是他们派来的,但大户们都不愿意听,他们又不傻。 贼军来了,你这个防御使可能当不成,大户却未必受到很大的影响。 援军来了,官老爷倒是没事,但大户肯定受大影响。 安复军战船倒是多,但就算他们真派援军来,能有多少人? 莫要自己这边拼命抵抗,死了一大堆人,援军最后关头赶跑贼军,等他们进城后,就不吃粮犒军了? 贼军进城了也是吃粮,真正算起来,未必就比让安复军来援的结果更差。 好说歹说,大户们就是不支持,萧引古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他虽然是朝廷任命的防御使,可是现在道路隔绝,一味坚持的话,搞不好大户们可能就会绑了他献城,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纳城投降。 吴撞天入城后,就立即裹挟城中破锣户加入贼军,短短两日,便将军队扩充到两千多人。 随即,其人开始将目标瞄准了“献城有功”的大户们,公然勒索钱粮美女和私兵,而且数额巨大。 有大户不满,不过是发了几句恼骚,便被他屠戮满门。 在贼军的恐怖威慑下,便是萧引古这个防御使也被呼来喝去,城中人人自危。 贼首吴撞天则霸占防御使官衙,纵情酒色。 只是,这种好日子也没持续多久。 仅仅几日后,平南县百姓迎来了一月内的第三次兵荒。 同样的城东海面,同样突然出现大船。 而且,这次大船的数量更多,密密麻麻的,看着人发怵。 吴撞天立在城头,心中已经在盘算,究竟是打完一仗再走,还是马上就走。 没错,其人根本就没考虑过据城死守。 吴撞天不是高永昌的嫡系,他本是山中老匪,落草十余年而不被官兵剿灭,靠的就是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能力。 安复军有多少人他不知道,但安复军的任务是什么,他却是清楚的。 能用来守御南朝北侵的军队,就算不是精锐,也肯定比自己手下这帮乌合之众强。 自己的手下虽然也能打仗,对上类似镇海府这种战斗意志不强的地方守备官军绝对不怂。 但与一上来就是安复军这种硬骨头,可真不敢下嘴啃。 吴撞天之前根本没想到东京道乱成这样了,还有官兵敢出城乱跑,才敢放心在平南县城瞎折腾。 但偏偏真有官军敢出城,而且还跑到别的防区找找贼军作战,这样的官军不是硬骨头,谁信? 而且平南县城中已经被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拿什么死守? 搞不好当晚就会被人偷开城门,甚至于,稀里糊涂掉了脑袋都有可能。 但吴撞天并不后悔,高永昌急于扩军,来者不拒,像他这样匪盗出身的贼军将领就有好多。 贼军就要有贼军的觉悟,既然再怎么收买人心也不可能做的比朝廷更好,干嘛不捞一把就走? 积年老匪吴撞天自有一套识人之术,别看高永昌现在闹得起劲,那是兔子的尾巴——长出了。 自己这些投靠高永昌的头目更长不了,辛苦收拾人心有屁用! 所以,吴撞天从一开始就没在乎平南县城中人的想法,打定的便是吃饱捞足就走的主意。 “他们在干啥?” 远远的看见海面上的船队停下后,派出几艘小船一线摆开,划一会停一会,不知道在做什么,吴撞天问身边的萧引古。 “回将军,他们应该是在测量水深,好为大船入港引路。” 镇海府没有水师,自然不会有水寨,海边仅有的一个渔民打渔用的简易码头,又小又旧,输送能力非常有限。 前些时日,奚人迁徙时,便是只把人和家私装上船,青壮则驾着无法通过码头上船的大车自行离开。 吴撞天看着海边的礁石,又看看远处谨慎的安复军水师,小眼珠转了几下,心中有了主意。 “老二,你带新编千人队赶紧出城,去守住码头!老子倒要看看,他们怎么飞上城!” “好勒,小的们,给老子快点!” 看着老二下城安排人手,吴撞天暗自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别看他喊得凶,心中却是根本没指望这批人能成事。 所谓的“新编千人队”,是他勒索的大户私兵组建的千人队。 这帮人是守城最大的隐患,早点支出去,不论胜败,对自己都有好处。 第三十三章 老乡 城中涌出大批贼军,迅速占领并破坏码头。 吴用站在旗舰上,羽扇前指,意气风发地道:“果然不出小生的预料,哈哈,可以进行第二——哇——” 话说到一半,一个浪头打来,强压的晕船症状没控制住,吴用立即趴着船舷呕吐。 而后,又是一个浪头,吴用差点浪掀下船,幸好旁边的阮小七眼疾手快,一把拽住。 阮小七大手拍打着吴用的后背,笑道:“哈哈!吴参军,俺早给你说了,冷天扇扇子得受凉,你就是不听!这下闹肚子了吧?” 经过了同舟社五年的磨砺,阮小七早不是当初梁山泊的热血少年了,统帅水营几年,更是大将气质尽显。 心态强大后,对于曾经试图坑害自己三兄弟却未得逞的吴用,阮小七已经能够用平常心看待了。 甚至三年不见,异国再相遇,阮小七还有心情调侃这个阴招频出的梁山泊边老乡。 “别,别拍,肺都快被你拍出来了。” 吴用吐了后,感觉好了些许,责怪阮小七故意下黑手打自己。 今非昔比,二人经历了这么多后,双方的定位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对阮小七这个炙手可热的小老乡,吴用讨好拉拢都来不及,更不可能还以曾经的心态看待。 吴用站直身子,摇了两下扇子,无视阮小七古怪的眼神,道:“阮营正,贼军已经被吸引出城,可以实施第二步计划了。” 阮小七随手扯过一块擦甲板的抹布,递给吴用。 “把胡子擦一擦!” 随即转身,吩咐旗语手。 “发信号,第二步计划!” “老二”带人出城,占领码头后,敌人的测量船立即退了回去。 守住码头,阻挡安复军大军登岸的计策奏效了。 站在城头的吴撞天还没来得及高兴,敌人的船队就开始调整队形,部分战船升帆后,向北转向。 “不好!” 吴撞天瞬间感到手脚冰凉,敌人摆明了是要沿海岸线北上,寻找新的登陆地点。 他是从穆州北面过来的,当然知道北面貌似有好几处地势平缓的海岸,应该可以登陆。 怎么办? 现在就召集部下赶紧往北撤,也许能赶在敌人前面跑到穆州。 穆州可是“有主”的,虽然是自己人,却未必会放自己进城抢地盘。 当初自己“借兵”南下时就说好的,各人的地盘自己抢,到现在借的兵一直没有还,真要回去,绝对会火并。 而且,敌人的船走得快,坐在船上又不费力,要是提前登岸,截住了一路狂奔的大军,那就真完了。 北面不能去,只能走南面了。 吴撞天问:“安复军有多少兵马?” 萧引古不清楚吴撞天的想法,还以为对方准备再次分兵去北面堵住安复军的船队,要是这样,他当然要支持。 只有贼军再度分兵,力量进一步削弱,自己才有可能趁机献城,萧引古不敢多说,怕吓着吴撞天不敢分兵。 “应该只有一千多?” “嗯?” 吴撞天根本就不相信,虽然隔得远,看不清船上有多少人,但就凭这支水师船队的规模,怎么也不像是千余人的样子。 萧引古见吴撞天不信,赶紧实话实说。 “安复军原本是有三千的兵额,女直人闹事后,辽阳府在各州府抽调了几次兵马,安复军抽调的最多。” “上月从复州到顺化城的渤海军叛乱,就是安复军派出的,听说安复军还协助顺化城打败了叛军,他们肯定也有损失,一千人都未必有。” 他娘的!你哄鬼呢? 安复军刚发生了叛乱,竟然敢跑到镇海府来找老子的晦气? 一千兵不到,除掉守城必须的人马,别说上岸打仗的人,就是驾驶这么多大海船,也得好几百人吧? 萧引古不尽不实的谎言,让吴撞天嗅到了极度危险,其人小眼珠飞快转动,握刀的手紧了又松。 若不是城头上还有不少被收编的官军,贸然杀人殊为不智,吴撞天早就一刀结果了这个不老实的契丹官儿。 喊了一个小头目,吴撞天吩咐道:“你陪防御使老爷守好城头,我这就去安排人打败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蛋!” 吴撞天气哼哼地下了城,又招呼一个小头目。 “官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靠老二那帮人在外面顶不住,你带人把东、北两面城门封死。” “然后,带一些人上城墙,换下咱们的‘老兄弟’来官衙会合,速度要快!” “好勒!” “其余人,跟老子来!” 吴撞天带着自己的心腹手下来到城中大户聚居的坊巷。 官衙里有不少粮食,其中有一部分早就打包装车——吴撞天对外宣称是要送到辽阳敬献大元皇帝,其实是预备自己随时跑路。 但钱财却不多,至少没有达到吴撞天满意的程度。 所以,在弃城逃跑以前,他要再筹备一点“军饷”。 不比苏州破城以前,蒲离卜安排契丹兵屠杀大户的仓促和粗糙,专职盗匪出身的贼军显然更精于此道。 分割包围,堵门拆墙,控制人质再勒索钱财等等,打劫技能几乎点满的贼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把最富有两户洗劫一空。 吴撞天对大户没什么仇恨,愿意配合的,锁在屋子内,反抗的,他才会命令手下杀掉。 他需要钱粮,谁有钱粮就打劫谁,和是不是大户没有关系。 身处乱世,有钱有粮就有兵,有兵又会有更多的钱粮,道理就这么简单。 放过其他大户不动,也只是因为情况危急,时间不允许。 不然的话,吴撞天更想放火焚城,以便裹挟破家后的城中青壮为他运粮填壕。 只要打上几仗,活下来的青壮基本也泯灭人性了,又会是最好的兵员,这种滚雪球搬的“征兵”战术,他最是拿手。 辰州前些时日已经投降,宁州差不多也降了,吴撞天准备攻下顺化城后,裹挟城中百姓,再拿下复州。 有了这一路打仗剩余的“精兵”和钱粮,自己没必要再在复州大开杀戒,可以稍稍收买人心。 等安复军处理完镇海府和顺化城的动乱,自己在复州差不多站稳脚跟了。 安复军节度使只要有脑子,就不至于和自己死磕。 有机会的话,寻求招安,再趁着大元国灭的混乱,拿下以渤海人为主的宁州。 现在时局这么乱,任谁控制了东京道,都要给手中有强兵的自己一个出路。 打定主意,吴撞天便速战速决,抄完家,嫡系人马也聚集完毕,当即赶车出城。 因为视线夹角,直至在吴撞天带人离城走了好远,在码头上督战的“老二”仍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但在海面上的旗舰眺望手,却能凭借着手中的单筒望远镜看得很清楚。 “这么快就跑了?” 阮小七看着手中的信号竹筒,拍着又在呕吐的吴用后背,道:“吴参军,这你就可算漏了吧?” “咳!别,别拍,呕——” 阮小七收起竹筒,吩咐旗语手:“快船北上!其余船只掉头,向南追击贼兵。” 吴用急着一把拽住阮小七的胳膊,道:“别,别追了!呕——” 阮小七不解,问:“为什么?” “追的太紧,贼兵就会直接跑进山里,后面会很难收拾!而且,第三营站着地利,足够收拾他们,我们留下来,更好一些。” “好吧,听你的!” 第三十四章 城乱 水二营旗舰上,眺望手放下信号竹筒。 张顺拿到竹筒,查看后,向徐泽汇报道:“社首,一营的快船追上来了,应该是我们的计策已经奏效。” “船队降帆,等他们上来!” 徐泽感觉有些不妙,水二营特意留在后面的通信船没跟上,却来了水一营的快船,莫非贼军没有向北面来? 出兵前的军议中,吴用分析得到的情报。 认为平南县城内贼兵数量众多,极速扩张后,战斗力应该很弱,守城有余,野战则不足。 同舟社缺乏攻城重武器,强行攻城,损伤将很大。 同时,城内矛盾重重,全靠贼兵武力压制,又有可乘之机。 综合以上分析结论,吴用建议先设计诱使贼人分兵出城,而后逐个击破。 为城中内乱创造条件,再一举拿下城池。 众将基本认同吴用的建议,各抒己见,合力完善了这个方案。 徐泽带领主力乘船向北,并不完全是佯动。 也为了防止贼军北撤与穆州之贼合流,增加下步清缴的难度。 所以船队北上后,速度并不是很慢,还特意留了几条通信快船在后面。 途中,徐泽发现一处不错的沙质浅滩登陆点,只是离平南城的距离不远。 担心大军登陆时,贼兵正好赶到,被半渡而击,才又向北继续航行。 第一营的快船追上旗舰,信使喘着气汇报道:“社首,部分贼军出城,向南面去了!吴参军判断是贼兵的主力弃城逃跑了。” 向南? 徐泽急问:“有多少人?什么时候的事?” “一千人左右,时间在社首离开半个时辰以内。” 城内的贼军估计在三千上下,向南面去的只有三分之一,徐泽越发觉得贼兵头目的狡猾。 “也就是说,贼军逃走的时候,没有通知城外和城上的人?” “应该没有。” 坏事了! “快,转向,回去!” 大军在之前发现的浅滩登陆,整队后赶往平南县。 待徐泽赶到时,城池已经阮小七已经接管了东、北两面的城门。 县城是平南县人自己拿下的,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 最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城墙上的萧引古。 吴撞天命人堵死城门时,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是城上情况复杂,萧引古手里又没有信得过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个发现不妙的是贼军二头领,他跟了吴撞天多年,太清楚大头领的性格了。 安复军船队分兵后,他就预感到情况不妙。 只是,还未等他想出全身而退的办法,战船上的官兵就在吴用的吩咐下,齐声大喊“贼军逃了”! 闻声后,二头领心里更慌,带着几个心腹转身就逃。 旋即,被愤怒的“新编千人队”追上,活活打死。 看到码头上的动乱,东城墙上部分投贼官兵,也在萧引古的带领下反水,与督战贼军厮杀。 “新编千人队”打死二头领后,便散了建制。 本是大户私兵出身的这些人或担心自家,或担心家主家,还没进城就分散成了若干部。 阮小七立即指挥官兵登陆,留下部分人抢修码头,自己则带领两百名官兵入城。 还有部分官兵要操控战船,为水二营返回腾出位置。 更重要的是平南只有简易码头,没有泊船港口,战船又多,不能临岸停靠。 必须要有人留在船上操控,找到合适的地点下锚。 待阮小七跟吴用进城时,城中早就乱成一团,局势已经失控。 有反水的平南县官兵杀贼军的, 有不同分属的贼兵因矛盾互相残杀的, 有贼兵为进入百姓家中避乱而杀人或被杀的, 有散兵自己寻仇家的, 还有趁着混乱搞事的…… 东城墙上的战斗持续时间很短,看到安复军开始登陆后,贼人就一哄而散。 萧引古带人清理掉堵门杂物,引阮小七手下官兵入城。 简单了解安复军的情况后,萧引古带人回到城内,尝试平定城中动乱。 阮小七手中的官兵太少,不敢配合萧引古平乱,和吴用商议后,决定先控制两个城门再说。 吴用带一半人顺着城墙走到东门,移开堵门的杂物,等待徐泽带大军进城。 贼兵入城,官府威信扫地,萧引古的平乱没有成功。 在朝廷已经被隔绝的情况下,没几个人愿意相信萧引古一钱不值的允诺。 反倒是一些大户重新掌握私兵后,趁机收编贼兵,扩充实力。 多年的和平岁月,消磨了很多人的警惕性,却无法抹去潜藏在人心深处的野心和欲望。 吴撞天祸乱城中,原本高高在上的大户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猪羊。 经历了此乱后,大户们终于觉醒,谁也不愿再将手中的兵马交于他人。 乱世迹象已显,手中有兵才有安全感。 安复军最多帮镇海府赶走贼军,他们自己的防区任务更重,不可能留在平南县城内。 乱后的镇海府,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官府什么事。 真正说话管用的,只能是掌控兵马钱粮的大户。 要么一家独大,要么几家联合,能做到哪一步,就看各家的手段了。 因此,萧引古辛苦大半天,才聚集到七八十人。 原本的镇海府官兵要么对官府没信心,要么从贼后跟着作过恶,怕被清算,跑的跑,对抗的对抗,都不愿归队。 镇海府防御使萧引古“收复”官衙后,看着手下这点人,欲哭无泪。 若不是安复军的船队就在海上威慑城中,估计这点人都聚不齐吧? 萧引古心心念念的安复军大军终于赶到北门外,听了吴用城中乱象的介绍,徐泽眉头紧拧。 “社首,属下战前的设想太想当然了,造成城中乱局,此战用有过!” 吴用面色苍白,要俯身下拜,被徐泽拽住。 徐泽对吴用的小心过头有些不爽,批评道:“胡闹!作战方案由你想定,最终计划却是我拍板,你有什么过?” “世上哪有什么完美无缺的方案,预有准备,多套方案灵活变换,临机应变才是常态。” “眼前这种情况,也未必是坏事,多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吴用被徐泽的眼神鼓励,点头退到一边。 城中已经多处起火,徐泽果断下令。 “时荼丹,季闯。” “属下在!” 徐泽道:“待我大军进城后,乙一营接管北城门、乙二营接管南城门,水一营集中力量守东城门,敢冲撞者,杀!” “明白!” 穿过平南县的官道南北走向,再加上其地东面临海,县城便依此客观条件,只设了南、北、东三面城墙。 倒是减少了官兵的防御压力。 随即,徐泽又向其余诸将下令。 “斥候营、乙二营、乙三营,巡逻城内,宣布戒严。三遍锣声后,所有滞留在外者、纵火行凶者、持械对抗者,格杀勿论!” “是!” “其余人,随我进城,接管官衙。” 官衙外,萧引古正带着人,与一帮大户私兵对峙。 两帮人马剑拔弩张,吵闹正凶时,同舟社兵马赶到。 官兵迅速围住对峙双方,喝令对峙缴械投降。 徐泽问:“什么情况?” 吴用之前见过萧引古,为徐泽和萧引古二人相互引荐。 萧引古没听过徐泽的名号,这个时候却不敢多想,放低姿态,三言两句讲清事情缘由。 “徐将军,贼人入城后,将粮草打包转到官衙内,之前贼人逃跑时带走一部分,还剩若干。” “马家认为粮草是之前贼人搜刮自城中大户,理应由各家自行运回。” “下官以为,这批粮草本是官用,理应拿来犒劳援军,恢复城中秩序。所以才起了纠纷。” 同舟社兵马雄壮,闹事的私兵已经缴械,老实蹲到一边。 徐泽扭头,问:“你们谁是主事人?” 一名老者站起,拱手道:“小老儿是马家当代家主马——” 未待其人说完,徐泽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朝一营营正史进使了个眼色。 “聚众持械冲击官衙,抢夺军用物资,是为谋反,杀了!” 第三十五章 刺雪 平南县城以南二十余里,官道隘口前。 吴撞天带着贼军逃到此处,一直都没发现追兵,这才命令众人停下休息。 “老三,你去看下前面的隘口的情况。” “老三”带着人一路往隘口跑,还不停的发着恼骚。 安复军大部分人马乘船去了镇海府,就算在这个隘口提前布置了人马,也不可能太多。 大当家就喜欢瞎谨慎,直接带着人冲就完了,有必要安排自己来探路嘛? 埋伏在隘口处的李逵发现了贼军分兵,命令道:“林冲,带五十人顶上去,给你一柱香时间,守住贼军不要退!” 林冲闷声答道:“得令!” 苦练武技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其人平生两大追求,一是“位子”,二是“武艺”。 但在殿前司,这两个追求是割裂的,矛盾的——再好的武艺也换不来更好的位子。 那时的林冲活得很“充实”,却没有自我。 每日都在各种应酬和准备应酬之间消磨时间, 剩余的,才是习武再习武。 入赤籍近二十年,若问“当兵”是什么感觉? 几年前的林冲是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酒醉时的幻想,还是酒醒后的茫然? 三年前,莫名其妙的涉案,又稀里糊涂的刺配,经历人生巨变,让他有了时间反思自己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 随后,沧州的磋磨,让早过而立之年的他更加茫然,仿佛这一生就要这么磋磨下去。 林冲并不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几年的反思和沉淀,他还是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 即便来到之罘湾后,他仍是懵懂的。 他无法理解徐泽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将军是奇迹般的起家史, 也极端屈辱自己受到的怠慢和轻视, 甚至一度怀疑岳父让他来第二将,就是为了报复自己曾经对张家的伤害。 但入军营没多久,他就淡了这些奇奇怪怪想法。 第二将军法森严,管理正规,训练氛围浓厚。 这里没有赌博、酗酒、打架等乱七八糟的军中恶习, 更不可能有钻营顶替,有的只是训练和作战。 林冲发现,这里竟然可以让自己的两大追求有机统一。 有好武艺,带出好兵,能打硬仗——就能有好位子。 没有应酬,其人唯一的爱好就只剩下研习枪术了。 心无旁骛之下,进境飞速。 如今,他仍然想不明白第二将为什么要来辽国打仗, 但他知道,在这里,自己可以凭借手中长枪,搏出一个未来来! 老三带着一百多人跑到隘口处,就见着林冲一人持枪立在道路中央。 其人身后十余步外,还有几十名服装怪异的官兵,站成三列堵住了隘口。 奇怪的是,官兵的强弩上弦了,却没有端起。 “搞什么鬼?” 贼军没强弩,但有弓,老三就背着一张。 只是他不敢取下来用,其人担心自己还没出手就会被官兵集火射死。 老三猜测对面那个持枪立在道中的家伙,应该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武痴。 莫非以为自己一身武艺,想来个一夫当关,让我们上去单挑? 有病吧! 老子是那么蠢的人么? “你们几个,上去杀了那个傻鸟!” 贼兵也不傻,持枪之人身长体壮、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只看这威猛造型,就知道极不好惹。 说是去“几个”,最终拉拉扯扯的上了十一个人。 贼兵肩并着肩,端着枪磨磨蹭蹭地向林冲走去,眼睛却盯着林冲身后的官兵,生怕这些人突然端起弩怒射。 好在官兵是真的要玩“一夫当关”游戏,自始至终都没发生任何意外。 直到贼兵走到十步以内,林冲才大喝一声,端起长枪迎着贼兵冲来。 未经训练的贼兵在生死关头爆发了超强的配合意识,几乎一起和敌人同时刺出了手中的长枪。 处在队列正中的贼兵看到林冲朝自己的枪尖撞来,兴奋的想大喊,只是还未开口,就感到喉头一堵。 意识消失前,倒霉的贼兵脑中出现了一个想法——这汉的枪,真他娘的长。 林冲的枪不仅长,而且枪法极为飘忽。 与其威猛造型严重不符的是,林冲的枪法动作非常飘逸,并无虎虎生风之感。 举重若轻,刺死敌人而不多用半分力,甚至看不到随后的“拔枪”动作,每一枪之间的衔接非常圆润,没有半点滞涩感。 埋伏在不远处树林中的李逵看呆了,想起牛皋吹嘘的武艺三境界。 初时他还不信,现在才知道,真有人能把武艺打磨得如此神妙。 站在贼兵们的角度,则是恐怖异常。 明明就要挡住敌人的枪了,其枪尖却又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突然刺来。 等发现不妙时,自己的意识也即将消失。 第一次对阵杀敌,林冲心中没有丝毫的紧张。 冲向贼军的那一刻,他的身心就进入了一个奇妙的状态。 仿佛与手中的长枪融为了一体, 感觉似乎置身于漫天飞雪之中, 身心和长枪与天地风雪共鸣, 每刺出一枪, 便是用枪尖刺中飞舞的雪花, 待枪收回, 雪花不散, 再次飘落, 还是那般美! 直到崩溃的贼兵放声喊后扔下长枪逃回, 林冲才从这种忘我状态中醒转过来,看着地上躺着的六具尸体,若有所思。 “他娘的,就你说的邪乎,枪法再厉害有毛用,找十几个弓手,一阵箭雨下去,照样给老子射成筛子!” 听到老三派回的贼兵汇报林冲的神勇,吴撞天张口便骂,心下却安定了不少。 贼兵答道:“可,可是官兵手里也有弓弩,一看就比我们的好。” 吴撞天骂道:“别扯些没卵用的,官兵的弓弩再厉害,也就是几十个人!” 其人吩咐老三探查隘口,打的就是发现不对,自己便带人往西面山里钻的主意。 钻山沟子肯定要跑丢很多人,但只要老兄弟还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总比丢掉小命强。 往回跑?想不都用想! 安复军的官兵说不定已经拿下平南县城,这会应该急着往南赶,回去铁定要一头撞上。 守住隘口官兵的奇怪举动很好理解。 要么是装神弄鬼拖时间, 要么就是他们真没多少人兵力, 或者二者皆有。 官兵肯定预料到自己会带着人往南逃,不然不会在这个位置留人堵住自己。 只是官兵想漏了一点——咱老吴反应快,行动果决,说跑路就跑路,毫不犹豫! 吴撞天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立即命令道:“小的们,都起来,跟老子一起做掉那个傻蛋!” 贼兵呼啦啦的冲到隘口前时,却发现隘口官兵已经列好了阵,黑压压的好几层,至少有上百人。 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吴撞天气急败坏的拔刀大喊:“百把人就敢挡老子的道,想活命的,就给老子冲过去,杀光他们!” “杀啊!” 隘口的横截面很短,站满了就十几个人,前后两排交叉输出,也不过二三十。 相对于上千的贼军来说,官兵的弓弩能造成的杀伤的不会太大。 只要冲过去,就能用人多的优势堆死他们。 顶着官兵的箭雨冲锋,伤亡是肯定的,第一波箭雨就倒下了十几个,很快就是第二波、第三波。 没有第四波,靠上弦缓慢的强弩完成“三段击”的战术是不可能的。 没中箭的贼兵看到了希望,有的加速往前跑,有的边跑放箭扰乱官兵上弦。 眼见着离官兵只有二十余步时,异变突生。 隘口两侧山坡的上冲出大批的官军,夹击冲锋中的贼军。 意识到中了官兵的奸计,终于有狂热冲锋中的贼兵冷静下来。 有人回身寻找大头领,却发现并未冲锋的吴撞天已经带着一众心腹跑掉了。 “投降!我们上当了,快投降!” “狗日的吴撞天跑了,快投降!” 李逵也注意到贼兵的动摇,高喊“投降不杀”。 战斗结束。 狡猾的吴撞天已经追不到了,为防贼军从大山中绕过隘口袭扰顺化城,李逵安排林冲带人回顺化城报信并加强防守,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打扫战场。 第三十六章 配合 镇海府官衙,鲜血遍地,十余具个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院内。 “抱歉,弄脏了你的官衙。” 杀了十余个“为家主报仇”的愚蠢奴才后,徐泽拍了拍已然吓呆的萧引古。 “萧防御,还请示下,接下来该如何办?” 马家的人该死,莫说才杀掉十几个,就是把院内还跪着的那些都杀掉都不为过。 但像徐泽这样轻描淡写就把人杀掉,却让萧引古极度恐惧。 眼前之人比贼首吴撞天还要危险一百倍! “将,将军,下官一,一切都听从将军吩咐。” “嗯?” 徐泽冷眼看着萧引古,道:“若是这样,要你何用?” 噗通—— 萧引古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腿不受控制的跪了下来,头上冷汗直冒,趴在地上的身子颤抖不止。 “下官,下官,下官以为前番贼兵入城,就是因城中大户私心所致。” “今日城中大户又,又聚兵谋反,当,当屠尽其族!” “啊!” 剩余等待处置的私兵一阵惊呼,却不敢站起,个个头如捣蒜,哀求不止。 徐泽嫌这些人闹,喝道:“再吵的,杀了!” 场内顿时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对萧引古“主动”跳出做恶人的识相,徐泽很满意,上前扶起其人,为他戴上掉落在地的官帽。 “哎!萧防御,你身为一地镇守,杀心怎么能这样重?” “朝廷不幸,东京道叛乱接连不止,如今辽阳府已陷,小民心忧自家性命,聚兵自保,其行当责,其情却可恕。” 徐泽朝西北方春州捺钵方向抱拳,接着道:“你等受陛下信重,牧守一方,当胸怀天下,心系百姓,能抚就莫要剿嘛。” 萧引古被徐泽搞得有些懵,却不敢多问,躬身道:“下官谨受教!” 徐泽点点头,对萧引古身后的数十名镇海府“官兵”道:“你等心怀忠义,城危而不忘职责,杀敌而不顾己身,当赏!” “谢老爷赏!” 看着一众喜形于色的“官兵”,徐泽又道:“可是——本将手里没钱。” “城中还有部分人家聚兵自重,不服官府禁令,你等可愿随防御使一起平定城中内乱,‘说服’他们放弃抵抗,并拿出钱粮劳军?” “小人愿意!” 明显是站队的时候,‘官兵们’急忙表态。 至于打仗,看看这位将军老爷带来的精锐兵马,城中哪家大户敢叫板? 就算真有人不识相,敢跳反,哪也是给咱们送功劳啊。 徐泽回身,对仍然跪在地上的百余马家私兵道:“本将念在你等被家主裹挟,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愿随官兵一起,劝服其余各家?” “愿意!” “小人愿意!” 徐泽满意地点点头,对萧引古道:“萧防御,这是你教化有功,镇海府兵民还是愿意为实心做事嘛。” 萧引古再度躬身,道:“谢将军教诲!” “好!景恒,发给他们武器,城中的动乱,该结束了!” 给镇海府“官兵”和马家私兵发放武器,统一编队后,徐泽留下一个都守护官衙。 然后,大军出动,他要开始平定城中动乱了。 得益于城中坊市分离的管理制度,斥候营和乙二营、乙三营巡逻戒严压力少了很多。 杀了一些傻大胆和糊涂蛋后,所有人都根据戒严令,退入了屋内。 尽管城中的动乱的隐患仍然很大,但至少街巷上看不到无关人等了。 除了少数房屋仍在燃烧,不时发出噼啪声外,城中已经基本恢复平静。 徐泽给各营重新分配了任务。 适当减少城门守户兵力,用部分人马分割城中街巷要道。 剩余的精锐兵马,则统一行动。 大军汇聚于大户们居住的坊区前。 徐泽坐在马上,道:“萧防御,本将与城中各家不熟,麻烦你带人通知各家家主来此,协商战后重建事宜。” “时间,就定在未时三刻前吧。” 萧引古不敢犹豫,点了两名信得过的“官兵”,就准备走。 “等等,带上这个。” 徐泽吩咐史进将马家家主的人头交给萧引古。 “若是有些家主偶遇风寒、腿脚不便什么的,就不要勉强了,直接去下一家吧。” 听着徐泽平淡的补充语,萧引古只觉得脊背发寒,赶紧加快脚步。 也许是徐泽的“教诲”让萧引古爆发了超强口才,也许是马家家主“现身说法”感化了众人。 未时二刻还没到,所有家主便来到了大军前。 不对,马家家主只来了一部分。 “诸位,先自我介绍一下,本将是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向义军刺史韩观和镇海府防御使萧引古三位镇守,请来平定各地内乱的大军统帅,你们可以称呼本人为徐将军。” 萧引古陪笑点头,为徐泽的介绍背书。 “本将不喜拐弯抹角,城中动乱能否平定,镇海府能否长久安定,大半要看诸位。” “身处乱世,人如飘萍,若无兵马在手,睡觉也不安心。” “前番,诸位的私兵被吴贼裹挟,便有几家受厄,此时城中再乱,当然不敢将兵马托于他人,这些,本将都理解。” “本将嘴笨,说不来什么大道理——只一点,同舟社控制的区域,不允许有私兵存在。” “诸位要是愿意相信本将,则请交出家中私兵和军械,同舟社保你等平安。” “若是不愿,则请回家后,组织兵马与同舟社决一雌雄!” 有几人没忍住,惊叫出声,徐泽不想听这些人讨价还价,继续道。 “若是不愿交出兵马,本将建议你们可以结成联盟,共同对抗官军。” “最好就在这条街巷上,只要不是据宅死守的,即便战败,本将也只会处置你等家中的成年男丁。” “本将在此等你们两刻钟,要抓紧时间啊!” 嗡—— 都是有眼色的人,没谁真敢回去组织兵马。 片刻前还野心满满的家主们,见到同舟社真正的精锐大军,想起这些时日死在动乱中的人,再想想自己一大家子人,立时就认了怂。 在一个长者的带领下,众人齐齐跪下。 “小人愿遵守国法,全力配合将军平定城中动乱。” “小人愿意……” 待大户交出家中私兵和军械后,徐泽又以各地动乱不止,管理人才奇缺为由,辟除各家优秀子弟。 大户们不敢玩花样,纷纷送来家产继承人。 解决了最大的隐患。 徐泽将官兵分成几组,由之前在官衙中“投靠”的百余人带路,分坊区逐户搜查。 先找出几家能够确定身份的屋主,再核对其他街坊。 凡是与原主对不上号的,不论缘由,先捆了再说。 反抗者,就地格杀。 有本地人“配合”,平乱非常顺利。 在李逵的押送贼军俘虏入城时,城中动乱就已经彻底平定。 第三十七章 表亲 登州牟平县,乳山。 山两侧二位一体的阎家口寨和乳山寨,本是非常红火的军寨。 众多的走私商贩为此处带了别样繁荣,行商、海贼常年穿梭其间,为驻军带来新奇货物和丰厚的“报效”。 繁忙的商路让驻守两寨的宣毅军登州第一指挥,奇迹般地维持了近六成的编制员额多年。 只是这种好日子,随着近今年的之罘湾的兴盛而走向末路。 更优良的港口,更大的吞吐量,更便利的交通条件…… 越来越多的商贩和海贼被吸引到之罘湾,阎家口和乳山两寨极快的衰落下去。 为了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宣毅军登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兼阎家口巡检孙立想了很多办法。 减少抽成以期吸引走私商回头,给兵士放长假以减少开支等等,都难以挽回军寨不断衰落的趋势。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好日子的官兵再过穷日子,自然不依。 打架斗殴,酗酒滋事,找上官扯皮的事屡屡发生。 心气不顺的官兵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官兵心怀怨恨,甚至有人私下使坏搞事。 恐怖的是,两个搞事的士卒第二日就发现——已经死了。 尸体便挂在山寨外二十余步外的大树上。 此事给孙立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他当然知道两个士卒死在谁的手里,但这事根本见不得光。 孙立虽然是正儿八经的指挥使,但无论黑白两道,都玩不过那位渔盗出身,却能上达天听的狠人徐泽。 不解决这事,孙立睡觉都不安稳。 其人委托一个海商从中搭线,调解双方的矛盾。 对方只字未提彼此的矛盾,只是多次夸赞孙指挥手下兵强马壮,军械充足。 孙立会意,从此便与同舟社做上了倒卖军械的生意,对方则回报其开放商路。 然后,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变成了登州第二将。 而宣毅军登州第一指挥的编制则变成了第三指挥,原本的编制让给了第二将。 朝廷这份诏令显然没安好心,但孙立没单独上奏权,只能找自己的上官登州兵马钤辖马政发恼骚。 马政也假模假样的向知州王师中表达将士们的不满。 而后,王知州也走流程般接见了孙立,劝慰一番。 流程走完,各人都安心。 这几年,徐泽一再搅动登州风云,看得孙立心惊肉跳。 一再公然打知州王师中的脸不说,共建会的组织更是遍及全州,就连乳山内的偏僻村社也发展到了。 孙立不知道徐泽要做什么, 但他很清楚,如果徐泽想做点什么,自己绝对会是第一个被做掉的对象。 这事成了他的心病,并多次向马政反映徐泽在登州的异常,马政也答应向知州汇报,但都是泥牛入海。 孙立不知道和徐泽有仇的王知州是不是故意钓鱼,纵容诱使徐正将闹事,然后一举灭掉其人。 但他不想做鱼饵。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哪就走另一条。 得知姑妈家的两个表弟解珍解宝在第二将后,其人就与这家多年不走动的亲戚热络起来,经常托人给姑妈家带礼物。 今日,听说解珍、解宝两兄弟在乳山拉练,孙立专程寻到表弟。 “珍哥儿,多时不见,既然来了乳山,为何不到表哥的寨子坐一坐?” 解珍有些为难:“表哥,不是小弟不来,这不是带着队伍训练嘛,实在走不开,待日后休沐,再来拜访行不行?” 孙立跑这么远,好容易逮着解珍,怎可能这么放弃? “兄弟们也辛苦了,都到阎家口休整休整。” “前些时日,我们自己整了一个球场,没之罘湾的大,但也能勉强用得,正好可以一起踢场球。” 解珍有些犹豫,道:“好吧,表哥且请回去,等我们先把今日的训练科目练完了,自己再来。” 解珍和孙立讲着话,担任副都头的解宝却未搭话,一直带着队伍在训练,根本没打算打理表哥。 孙立虽然知道第二将军纪严格,解珍应该不会食言,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便在山寨专候,珍哥儿可一定要来啊。” “一定。” 孙立回到山寨,左等右等,脖子都等长了。 直到天色将暗,解珍解宝兄弟才带着一都官兵进了阎家口寨。 “哎呀,天不早了,今日的球怕是踢不了了。” 解珍道:“今日的训练的科目有些多,劳表哥久等,弟兄们也乏了,还要埋锅做饭,踢球的事,下次吧。” 孙立早有准备,回来后就命士卒杀猪宰羊,置办酒席。 “来了表哥的寨子,如何还能让弟兄们自己做饭?酒席已经备好,就等你们来” 解珍停住,道:“表哥,不是小弟不通情理,实是第二将军纪森严,野外训练期间严禁饮酒。” “这样,小弟一人陪表哥喝酒,宝哥儿带着其余弟兄就不要喝了,怎样?” 孙立主要是想借酒和解珍说些话,见他这样安排,也只能点头了。 但酒已备好,杀猪时就答应了寨内官兵今晚畅饮,孙立却不敢收回成命,这帮赤佬为了吃喝,可是真的会搞事的。 于是,寨内校场上,二十余张桌子并排摆开。 一边是喝酒划拳,吵闹不休的阎家口守寨禁军, 一边是闷头吃饭,端坐有形的斥候营将士。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双方虽然看不惯对方的言行,但得了长官的吩咐,各吃各的,倒也没人惹事。 屋内,孙立和解珍喝着酒,说些家常往事。 解珍和孙立是关系极近的姑舅表亲,以前两家关系还是很紧的。 后来,孙立发迹后,便渐渐走的少了,但逢年过节的人情面子还在。 解珍解宝捕猎为生,曾在乳山猎到的一只肥獐子。 二人知道表哥就在阎家口寨内当军官,高高兴兴的送来。 刚升指挥使的孙立却不想再招惹这门穷亲戚,婉拒了二人的好意。 解珍解宝性格也傲,受了这顿白眼,当年便不来舅舅家拜年。 今日再见,解珍却是半年不露当年的不快,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孙立越发感慨人的气质和胸怀真的会因际遇而改变。 “哎!” 酒喝得差不多了,孙立一声叹息,而后自己灌下一盏闷酒。 解珍适时地表达自己的疑惑 “表哥何故叹气?” “我叹这一身本事,却只能磋磨在这寨子中,哪及珍哥儿建功泸南来的爽快。” 解珍心里想笑,自己这表哥虽然眼里只有富贵,但账算得比谁都明白。 让他带着乳山两寨这些软脚蟹去平叛?哪还不要了他的命? 虽然根本不信孙立的鬼话,但解珍脸上却无半分怀疑。 “这有何难,听说辽国的女直人作乱,朝廷眼见就要北伐,表哥若是有意,到时请战便是。” …… 第三十八章 换防 解珍的话让孙立有些哭笑不得。 “珍哥儿莫要说笑了,就算朝廷是真的要北伐,除了西军和你们第二将能上阵外,其余的各营便是想上,朝廷就能让你上么?” 除了同舟社,大宋还有闻战则喜的禁军么? 特别是要作战的对象还是大宋一直惧怕的辽人,解珍才不会相信孙立真有胆量参加北伐。 猜不出其人的想法,解珍岔开话题道:“第二将本就辖宣毅军第一、二指挥,和表哥的第三指挥是一奶兄弟,你若是有意,寻咱们徐正将说说情,不就成了?” 话题成功扯到徐泽,孙立决定趁热打铁。 “珍哥儿,你与我说句实话,徐正将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朝廷真的要和辽国打仗了?” 解珍端起酒盏,示意,孙立跟着喝下。 “表哥真想知道?” “那是当然!” “小弟这里确有消息。” 解珍放下酒盏,道:“可表哥不是第二将的人,小弟不能告诉你。” 孙立伸长的脖子僵住了。 “珍哥儿怎的还如此调皮!刚才你不是说宣毅军登州三个指挥是一奶兄弟么,这下又把表哥当外人!” 解珍正欲答话,解宝推门走了进来,孙立听到外面自己的部属闹酒正酣。 解宝是向解珍汇报士卒已经吃了完饭,请示夜间训练之事。 “表哥,今日就到这里吧,小弟任务在身,下次再来叨扰。” 解珍起身,整理衣衫,就准备出去组织官兵夜训。 孙立大急,赶紧扯住解珍,要是让表弟就这么走了,何时才能再找到这样的好机会。 “珍哥儿,宝哥儿,第二将规矩再严也有个通融处,天也有不测风云,训练计划总有调整的时候嘛,今晚调整一下,如何?” 解珍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酒菜,道:“可是,若调整计划,就得借表哥的寨子训练了。” 孙立道:“如此正好,等训练完了,我还要找宝哥儿说说话,你小时候可是常缠着我的。” 其人不是没担心会出意外,只是徐泽这人行事虽然张扬,却不鲁莽。 大宋问题确实很多,但还远未到天下沸腾之时,攻下阎家口寨,就等于公然反叛,徐泽当不会如此不智。 得了孙立的准信,解珍吩咐道:“解副都头,今晚就借表哥的寨子训练,夜训科目改为城寨防守演练。” “得令!” “回来!” 解珍看着呆愣地解宝,呵斥道:“借表哥的寨子训练,谢字都不会说了?” 解宝僵硬的拱手,瓮声瓮气道:“谢过孙指挥使!” 小插曲过去,孙、解二人又饮两盏酒,孙立继续刚才的话题。 “珍哥儿,朝廷是不是真的要和辽国打仗了?” “朝廷?太祖时就设了封桩库,朝廷不是一直都想北伐打辽国么?” 孙立见解珍又开始东扯西拉装迷糊,暗道徐泽真是个坏人,解珍解宝两兄弟以前多实在的人,硬是跟着徐泽学滑头了。 “咳!你知道,表哥不是这意思。” 孙立犹豫片刻,决定还是不要拐弯抹角提辽国的事了。 不然的话,绕一晚上,也未必能绕道自己想说的话题上。 “你在第二将,应该比我更清楚同舟社和共建会做的事,犯不犯朝廷的忌讳先不说,只说将来万一闹起来,登州这一地肯定都不安稳。” “表哥呢,没多大的本事,就想图个安稳,也不想珍哥儿你们出事。” 解珍满脸茫然,道:“表哥,你是不是想多了,什么安不安稳的?若说安稳,有同舟社和共建会在,登州百姓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怎么会不安稳?” 孙立很不适应的解珍现在这种半天没句实话的风格,但话已经说出,今日就必须讲透。 不然等解珍回到之罘湾,不定要闹出什么事。 “珍哥儿,我知道你心里明白,我们两家分属两个将,徐正将又是个一心要做大事的人。” “表哥担心,万一因为共建会犯了忌讳,第二将和第一将打起来,咱们总不能一家人之间开仗吧?” 解珍张大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好半晌,才压低声音道:“表哥的意思,是说,我们社首会带着第二将反朝廷?” 孙立点点头。 解珍起身,一拍大腿,道:“那不更好,这鸟朝廷,就该反了他!” 孙立急道:“珍哥儿,这就是我乱猜的,徐正将这样的大人物做什么,我怎能猜得透。” “表哥就一个想法,你我分属两个将,有什么消息,相互告知一声,总不能让表亲兄弟战场上见。” 屋外,守寨兵卒闹酒生不停,寨子外又传来一阵夜枭声。 解珍听到后,心中安定,道:“表哥早说嘛,若说相互告知消息,小弟还真知道几件朝廷不知道的大事。” 孙立忙问:“什么消息?” “辽国的女直人不仅起事,还建了国,而且渤海人也跟着建了国,辽国已经全乱了,连东京辽阳府都丢啦!” “啊!” 这几个消息确实让孙立震惊到了,解珍都知道这些,徐泽肯定知道的更多。 而且,辽国发生的大事肯定会对登州局势造成极大的影响。 要么,朝廷得知消息后,调第二将北伐,共建会的威胁将自动消失,登州依然太平无事。 要么,徐泽提前发动,控制登州,图谋京东! 孙立突然想到解珍手下兵卒正在进行的“城寨防守演练”,霍然起身,就要冲出门。 但为时已晚,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至少好几百。 闹酒的部属也不闹了,却没有打斗声——肯定是彼此的实力悬殊太大了,没人敢动。 孙立颓然坐下,怔怔地看着解珍,好半晌才道:“珍哥儿,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解珍笑道:“表哥不是说要到战场建功么,现在机会来了。” 阎家口寨“防守演练”非常成功。 直到寨门大开,梁义带着大队人马冲入寨内,喝得醉醺醺的守寨兵卒都没做出任何反应。 很多人还以为这只是友军演练的一部分内容,不少闹酒的士卒嘴里还叼着肉就举手投了降。 孙立在解珍的陪同下,出了屋子。 解珍没带武器,自己这位表哥勇武过人,就算带了刀子也未必打得过。 但孙立是个“明白人”,只要控制住了外间的形势,他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制定今日行动方案的朱会首说的。 梁义是第一次见到孙立:“孙指挥使?” “在下是。” “社首听稳第三指挥的诸位兄弟在乳山驻守经年,非常辛苦,特意安排兄弟的第二指挥兵士来换防。” “但两寨仍归孙指挥使管辖,在下很快就会回之罘湾,不知孙指挥使意下如何?” 孙立犹豫片刻,道:“我要见徐正将。” 第三十九章 知行 镇海府海岸线以东三里的海面,有一座因岛上有细沙与细碎贝壳屑混合而成的白色沙滩得名岛屿——蛤蛎岛。。 岛上沙滩边际的山崖下有天然淡水泉,水质清凉、甘甜,可供饮用。 岛长三里,宽约一里,有淡水有土地,又与大陆隔绝,是非常优良试验场所。 稳定镇海府形势后,徐泽便选在此处建立水师营寨和炼铁炉。 今日,徐泽便在汤隆、严四郎和凌振的陪同下,查看炼铁炉。 “社首,三座炉子都已经烘干,我们人也到齐,可以开工了。” 汤隆气色不大好,但开口的嗓门倒是不小。 炉子是提前到达的严四郎带人建好的,汤隆隔得远,今日才到蛤蛎岛,整个人还没缓过神来。 他得到徐泽传信后,就带着凌振和部分工匠乘船北上镇海府,且直接来了蛤蛎岛,顾不上休息,就准备大干一场。 “不急这几天,等你们休息好了再说,炉子一旦开工就不能停,到时候够你们忙的。” 徐泽自然看出了汤隆的气色不好,资本家也不能这么压榨工人嘛。 再说,炼铁、铸炮是个精细活,没有好状态,是会出事的。 徐泽问严四郎道:“铁矿和石炭筛检的情况怎样?” 严四郎这几年日子过得舒坦,有些富态,但脸仍是那么黑。 “这里的矿石比莱芜还要好,完全可以满足社首铸炮的要求。” 徐泽安排汤隆承买炼铁炉后,起初一直在撒钱积累技术。 从选矿石和选燃料,到建炉子和热风炉,再到温度掌控与调节,加料与出渣,等等,每一步都要有详细的参数和技术分析。 初时,严四郎还不怎么理解,认为这样只出不进的瞎折腾太败家,委婉的劝了汤隆两次。 汤隆得了徐泽的吩咐,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叫严四郎尽管放心,只管挖人积累技术就成。 大把钱财撒下去,效果自然非冶户自发积累可比。 不到一年时间,铁炉的出铁量和品质就远超整个莱芜监。 这下,又吸引了更多的人来炉上“学艺”。 严四郎担心技术泄露,不敢再招人。 徐泽知道后,让他放心招,想学艺可以,自己带一项技艺来交换。 最终,技术泄露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当官后的徐泽直接将这帮人一船拖到海东岛,后来在那边干得还很起劲。 徐泽又问汤隆道:“铁范造锅的技术转型铸炮没问题吧?” 前世看过不少穿越,徐泽自然知道“铁范铸炮法”相对于“泥范铸炮法”,可多次使用,成本低、效率高、质量也相对较好,是了不得的工艺进步。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指示严四郎和汤隆积累铁范造锅技术,并将其作为铸炮的绝密工艺。 “呃——” 汤隆面色有些古怪,欲言又止。 徐泽心中已经猜出七七八八,自己肯定又被穿越带沟里了。 “照直说!是不是不行?” 汤隆点点头,看了眼旁边的凌振,道:“小凌,你跟社首讲。” 起初他都是按照徐泽吩咐用铁范铸炮,结果,炸膛率居高不下。 因为海东铁矿石确实品位不高,汤隆一直以为是矿石的原因,没做他想。 还是凌振和陈淳加入后,才发现其中的不妥。 凌振道:“社首,铁范铸炮效率确实高,但厚质兄和我研究后,发现了不少问题。” “铁范铸炮,铁水的冷却速度更快,铸铁白口化加深,会变得更脆,铸出来的炮就更容易炸膛。” “要保证铁范铸造的炮安全可用,就必须更厚更笨重,使用寿命还短,用这个办法铸岸防炮还勉强,筑造野战炮就太不好用了!” 趁徐泽没注意,汤隆赶紧擦汗。 这小凌可真是个直肠子,说话完全不过脑子,自己都要斟酌语言,他还真“照直说”,不知道这些话是在打社首的脸啊。 徐泽哪能在意这些细节,追问道:“这么说来,还得改用泥范铸炮了?” 凌振一本正经地答道:“泥范铸炮更不可取,一次性,规格难统一,耗时久、成本高,冷却时间不均匀,气孔多,废炮率会更高,而且——” 汤隆见徐泽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赶紧上前,用手指捅了捅凌振。 “说重点!直接讲砂范铸炮。” 徐泽面色难看,和凌振说话直倒是没关系。 之前一直以为铸造的炮容易炸膛,是因为矿石品位低造成的。 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铁矿,才知道最重要的原因出在自以为十拿九稳的“铁范铸炮法”上。 穿越真特么坑人啊! 其实,这只是徐泽要求高,凌振等人也较真的缘故。 “铁范铸炮法”能历史留名,自然有其可行性,相较于泥范铸炮确实是非常大的进步,对初期的火炮来说,也完全够用了。 炸膛率并没有那么可怕,这又不是后世,动辄便是不停的火炮速射。 古代战争都是密集阵型,火炮连轰十余轮,对面都不崩溃,那还是人吗? 凌振道:“砂范铸炮需要先铸出剖开的铁炮模型,然后填满砂子,开箱取出模样以后砂子形成铸模。” “铸模只能一次使用,工艺比泥范要简单,比铁范要复杂,但只要准备好了铁炮模型,就可以快速造模。” “而且此法直接铸造整个炮身,质地均匀,散热性能良好,可以大大提高大炮的发射速度。” 徐泽听出了其中的疑点,道:“铸造出来的炮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凌振答道:“空心,但为了保证大炮的性能,最好要留一部分炮膛慢慢打磨光滑。” 钻炮膛又是一个非常耗时且复杂的工艺过程,这已经有些超越徐泽常识水平了。 军工大事,关系重大,不懂就问。 “用什么钻炮膛?” “可以用水力钻床,为了保持力道均匀,最好在河道上筑坝再开引水渠,控制流速流量,基本就能控制钻床的功率。” 凌振讲到专业知识时,充满自信,完全看不出平日的腼腆模样。 要建水力钻床,就只能选在镇海府的庄河边。 只是打磨炮膛的话,划一片军事禁区,在房子内安装水力钻床,倒是不担心有泄密的风险。 徐泽仍有疑惑,此时可没有各类硬度极高的合金钢。 “钻头用什么做?” 凌振心中有数,道:“就用铁芯,加合着水的细沙慢慢旋磨,耗损有些大,但性能要可靠很多,我们在海东实验过,完全可行。” 听了凌振的介绍,徐泽心中基本有数,知行合一,果然要做了才知道。 人才也很重要,要是没有陈淳和凌振二人琢磨这些,靠自己的瞎“指导”,指不定要走多少弯路。 看着信心满满的凌振,徐泽鼓励道:“好好做,这个时代将因你们而改变!” 第四十章 忘祖 小国高丽取国名于国祚绵延七百年的高句丽。 但实际上,其国至今都没有控制高句丽起家时的地盘。 后世中朝分界的鸭绿江,就全部在辽国东京道的实际控制范围以内。 高丽国土离鸭绿江最近处,是入海口以东的新义州。 新义州以西和鸭绿江以东的区域,是辽国的保州。 保州是仅次于辽阳府和开州的东京道第三大州。 下辖宣州、定远军和来远县二军和一县,置都统军司,还设置有与高丽人互市的榷场。 尽管定远军和宣州因为内应的出卖,已经失陷。 但保州和来远二城被女直人攻击了近三个月,仍未显疲态。 严格地讲,金国东南分路统帅加古撒喝所部对保州城的攻击,根本不能算攻城战或围城战。 而有些类似于当初泸南夷人攻击武宁寨时的骚扰战。 以鸭绿江诸部女直落后的攻城技术和手段,根本没可能在短时间内,强行拿下互为犄角的保州和来远二城。 只是,和泸南夷人不同的是,加古撒喝的背后有金国作支撑,目标明确,也更有耐心。 两城的守军严守不出,女直人便毁坏农田,断绝商路,试图彻底隔绝保州、来远二城与外界的联系。 一天攻不下,那就一月,一月不成,那就一年。 有野战和人数优势的女直人可以边打渔种地,边派出小股部队进行持续的巡戒和骚扰。 断绝来援的守军则只能日复一日的守在城中苦苦煎熬。 北面,定州、宣州已陷于女直人之手。 西面,本该作为支援的后方大本营辽阳府,已经成了渤海人的“大元”。 东面,是高丽的新义州。 南面,越过汪洋大海,靠西有自身难保的东京道南部诸州县,靠南,则是名为盟友,实则一直贼心不忘北侵的南朝。 城内粮食充足,足以吃上大半年,可是,这以后呢? 个性坚毅的保州都统军耶律宁私下里也会为大辽和保州的未来心忧不已。 但只要站到城头,他永远是一副坚忍不拔、乐观豁达的形象,时刻感染着身边的每一名守卒。 巡视一圈后,耶律宁发现了异常。 “有多长时间没看到女直人的巡哨了?” 耶律宁语气平缓,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但北城守将仍是满头大汗,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单膝跪地道:“回都统,属下疏忽,有两个时辰没见着了。” “起来吧,女直人狡猾异常,兴许是他们的诡计也说不准,莫要自责。” “报——” 传令兵急匆匆赶来。 “都统,城东发现高丽人的军队。” 高丽人? 高丽可不比落后的鸭绿江女直,他们是真有攻坚能力的! 耶律宁心中虽急,脸上却无半点慌乱,问道:“有多少人?” 传令兵道:“回都统,只有百余人。” 才百余人?高丽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耶律宁心里判断高丽人的出现和女直人巡哨的消失有某种联系,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 “看来高丽人也想来保州凑热闹,你们说,高丽和女直这两条狗会不会相互咬起来?” “哈哈哈!” 城上众人听了都统这话,本有些慌乱的心立时便平静了下来。 保州城有守军两千余,百余人高丽“大军”当然不可能是来攻城的。 耶律宁不急不赶的来到东城头,发现一个高丽人已经等在城下,请求上城叙话。 东门守将萧近海不敢擅自作主,请示耶律宁。 耶律宁大约猜到高丽人的想法,便让兵卒放下吊篮,拉这人上城。 来人上城后,行礼道:“下官高丽国新义州都兵马录事邵亿,见过都统!” 耶律宁不想多废话,直接问:“说吧,高丽人有什么图谋?” 邵亿并整理衣冠,道:“听闻辽国——” “辽国?!” 耶律宁勃然作色,呵斥道:“高丽国乃我大辽藩属之国,你主三韩国公也是我大辽封臣,你身为下臣,也敢称大辽为‘辽国’?” “都统。” 邵亿并没有被耶律宁的呵斥吓倒,语气平缓,道:“辽国屡败于金国,国势不振,世人皆知。” “我国年初就已经去掉了‘天庆’年号,辽与高丽再无宗藩关系。” “老子杀了你们这些无信小人!” 开骂的并不是耶律宁,而是脾气火爆的东门守将萧近海。 耶律宁止住了持刀欲砍邵亿的萧近海,盯着这位忠心部下的眼睛。 道:“我们契丹人靠弓马起家,不用呈一时义气。” “高丽早年也不服国朝,靠的是圣宗朝的三战之威,才降服此藩。” “今日之辱,记下便是,待我朝实力恢复,我相信,保州将不再是大辽的边州,高丽却未必是国!” 邵亿道:“将军真是好胆魄——” 耶律宁打断邵亿的废话,道:“直接讲,三韩国公派你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其人强调大辽给高丽王的封号“三韩国公”,自针对高丽单方面宣布解除宗藩关系的反击。 邵亿带着任务而来,不想才开始讲话就被轰走,不想再纠结这点细节。 道:“百年前,辽与高丽休战后,贵国圣宗皇帝按照盟约,‘诏取女直鸭绿江东数百里地赐高丽’。” “我国成宗也履行盟约,接受辽国封号,使用‘统和’年号,称臣纳贡,并断绝了同南朝的宗藩关系。” “但贵国其后又背信弃义,两次挑起战乱,夺取了本已交付于我国的鸭绿江以东土地——就是现在的保州,也是我们的义州城。” “现在辽国势微,东京道大半已失,连辽阳府都成了渤海人的大元国。” “保州早成飞地,我国陛下念两国邦交多年,愿意再履百年前之约。” “劝退女直人,收回此地,也免得满城军民遭受战火。” 搞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事! 别人可能不太了解保州的历史,但身为都统的耶律宁怎能不知道? “哈哈哈!” 耶律宁大笑,指着邵亿的鼻子骂道:“果然是数典忘祖的小人,几百年前的祖宗胡乱认,百年前的历史也记不住么?” “那便让我来告诉你原本的历史吧,你要听清了,带回去,告诉你们国人,别再到处丢人现眼!” “你们高丽本是新罗逆贼弓裔建立的国家,随后又被王建篡夺,位置在岛南。” “取名高丽,却与扶余人的在我辽东建立的高句丽,没有半点关系。” “我朝囊括原本高句丽旧地——渤海国后,你们为了向北扩张,绝了与我国的交聘。” “还流放饿死我国使者三十人于荒岛,又大量我国境内招诱渤海遗民,且遣使南朝,试图夹击我朝。” “其后,南朝倒是数次北侵,你们的鼠辈祖先却一直不动,妄想等南北两朝两败俱伤后再捡便宜,哈哈!” “等我朝腾出手,打得你们求饶后,为了长久安宁,圣宗皇帝才赐鸭绿江以东数百里给你们。” “但,这是有条件的,除了称臣纳贡,还必须与南朝断绝关系。” “尔等祖先见利忘义,不仅始终与南朝秘密来往,不愿按时纳贡,还擅自在此地修筑兴化、铁州、通州、龙州、龟州、郭州六城,以防御我朝。” “圣宗为教训你等祖先做人,才又两度发大兵讨伐你们这等无信小国。” “至于保州,乃是开泰三年五月,圣宗诏国舅详稳萧敌烈、东京留守耶律团石等人造浮梁于鸭渌江,又筑城保、宣义、定远等州,为的就是作为随时征法无信之国的前沿阵地。” “这里本就是我们大辽的土地,保州也是辽人自建的城池,跟你们高丽什么鬼义州有个屁的关系!” “回去告诉王俣,保州就在这里,要取,便拿人命来换,耍耍嘴皮子就想取得这一地,做梦吧!” “不管大辽如何衰败,只要我耶律宁在,保州城就是中华之土,尔等数典忘祖无信无义之小人,不配拥有这片土地!” “现在,就给我滚——” 第四十一章 玲珑 拿下镇海府以后,同舟社军队再次扩充,编制序列如下。 辽东共三个将,分别为: 第一将,编二个甲种陆营四个乙种陆营,正将史进,共计二千二百人。 甲种营营正分别是陈达和单廷圭。 第二将,编二个甲种陆营三个乙种陆营,正将李逵,共计一千九百人。 甲种营营正分别是魏定国和季闯。 第三将,编二个甲种水营三个乙种水营,正将阮小七,共计一千九百人。 甲种营营正分别是阮小七和张顺。 登州第四将,编四个甲种陆营,正将王进,共计二千人。 海东郡第五将,编两个甲种陆营两个甲种水营,正将梁义,共计二千人。 另有直属斥候营、教导营、工程营、亲卫队、医护队、演出队及随军幕僚等约一千二百人。 不算正在训练的补充兵,全军共计五将二十五个战兵营,编制员额一万零五百人。 海东郡的二千人距离太远,调动不便,难以应付突发情况。 暂时以维持岛内稳定,防范外部入侵为主,只每年向之罘湾输送一个营作为补充兵,以维持其兵员活力。 登州四个营正在加紧训练,为应付朝廷突然出手,非特殊情况,也不宜大规模调动,只小规模安排到辽东轮战。 同舟社仅仅在辽东,除掉守城的必备兵力,随时可以集中调度使用的兵力,就达到五千人以上。 已经是一支可以左右辽东战局胜负的重要力量。 但多次扩编以后,军队人数急剧增加,战斗力并不会因此而快速成长。 相反,因为装备欠缺,训练不足,人员磨合不够,未经实战考验等问题,短时间内,军队的战斗力反而是下滑的。 因此,拿下镇海府后,同舟社停下了快速扩张的步伐。 除了时迁还带着斥候营在千山山脉中,清剿吴撞天为首的贼军溃兵外,其余各营暂时未受领作战任务。 一方面,军队维稳镇守,配合赵遹加紧推进苏州、顺化城和镇海府的民政改革。 以尽快恢复三地的生产,强化社会治安,改善民生条件,最终反哺军事。 另一方面,利用停战修整的时机,徐泽组织全军整训。 以大战俘虏成军的几个乙种营,是这次整训的重点。 这些家伙打仗不行,杀人放火却是绝对不怂,很多恶事即便没亲自做过,也至少是帮凶和旁观者。 若是按照徐泽刚穿越时的想法,把他们全砍了可能会冤枉,砍一半留一半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让这些人全部“劳改”,或直接放归社会,都会是灾难。 而且,辽东人口本就稀少,生存法则也大异于大宋,更不同于后世。 以杀止杀,成千上万的杀,不仅教育不到其他的人,还会引起整个社会恐慌。 毕竟,没有谁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子。 即便最野蛮的生女直人,也是有爹有娘有亲戚朋友等各类社会关系的大活人。 凡是把他们当猴子,指望杀几只鸡就能永远镇住这些人的狂妄之徒,最终都会自食恶果。 最难征服的就是人心,效果最持久的征服也是人心,在这方面,徐泽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 如火如荼的整训中,徐泽想了很多办法。 上时政课、开大会、听取底层士卒意见、组织军民共建等等。 最受兵士们欢迎的,是徐泽亲自上的大课和“开大会”。 但徐泽很忙,无论是上“政治教育”课还是“开大会”,都要他亲自组织才行。 尤其是“开大会”,效果好是好,但一不留神就容易搞偏方向。 仅仅是兵士们痛恨的对象,就有作乱的女直人、造反的高永昌、欺压自家的辽国官僚和部族首领、临近部族的袭扰和仇杀,等等。 徐泽很清楚,组织这类活动就是在玩引信有问题的炸弹,搞不好就会把自己也炸得粉身碎骨。 若不是形势必须,且目标明确,矛盾集中,这类活动还是尽量少组织为妙。 而且,随着同舟社摊子越铺越大,再靠他一个人亲力亲为,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演出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组建起来的,徐泽预定的演出队队长是乐和。 此人本是登州一个小牢子,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宣毅军登州第三指挥指挥使孙立的小舅子。 当然徐泽选他做演出队队长,和他的身份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乐和确实有这方面的专长。 此人天生聪慧,玲珑心地,诸般乐器学着就会,曲艺功底扎实。 兼长相俊俏,极会说话办事,做事见头知尾,说话如糖似蜜,蓬莱县城中人皆称其“铁叫子”。 早在上次回去处理宗泽来访之事,徐泽就让情报处寻得乐和来之罘湾。 面试后,徐泽非常满意,便将他带来了辽东。 并未安排具体任务,也未做特别说明。 过了整整一旬,徐泽才命杨喜找来乐和。 “随便坐!稍等一会。” 乐和被带到的时候,徐泽正在签署公文,抬头打了个招呼,就又低头忙碌。 其人虽然只是个小牢子,却因为人物伶俐,消息颇为灵通,对徐泽这一号登州的神仙人物自然不陌生。 所以,当初被徐泽问到愿不愿以来第二将谋个差事时,乐和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随后,在其万分震惊中,被带来了陌生的辽东。 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徐泽让其人“随便转转”,他便真的深入辽人之中随便转。 杨喜找到乐和的时候,其人正在农场里,给劝农官打下手,休息时间给农人唱曲,才耽误了不少时间。 处理完公文,徐泽抬头,见乐和坐姿端正,神态自若,心下对其人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段时日,在辽东过的可还习惯?” 乐和拱手道:“回社首,小人过得很充实,每日见着的都是新奇人和事。” “以往,小人总以为辽地荒芜,辽人野蛮蒙昧,真正深入他们之中,才知道他们也是人,也有朴实的一面。” “不错!” 徐泽点头,道:“知道我让你来辽东的目的吧?” 乐和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乃照直说。 “小人猜,社首应该是想用小人 第四十二章 行人 辽国东京道穆州治所会农县。 “啊,海里的大船又来了,快逃——” “还管什么地,小命要紧,快跑啊——” 正是农忙时节,一旬内,海面上第三次出现庞大而陌生的船队。 前两次都是耀武一整日才离开,会农县正在进行的春耕受到了严重影响。 穆州本是渤海国会农郡,辖会农、水歧、顺化和美县四县。 辽国立国之初,耶律阿保机攻下渤海,留太子耶律倍镇守渤海故地,封东丹国王。 阿保机回军途中暴毙,王后述律平坚持要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 述律平和耶律德光为消除隐患,不仅软禁了耶律倍,还数次迁徙东丹国内的大量渤海旧民至他地。 此举在辽东很多地方造成了巨大的统治真空地带。 给一直受到渤海人压制的高丽和女直人趁机崛起提供了机会。 辽东大地其后两百年的历次大战,大都都能追根溯源于这件事。 同时,此举,也使得很多原本繁荣的渤海大郡急剧萎缩,导致之前两百年的开发迅速退化。 穆州便是其一,四县仅剩一县,并从辖四县的观察州,降为隶属于开州的的刺史州。 人口也只剩下三百户,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好容易又增长到近千户。 却因为前番贼军攻城,后又有吴撞天“借兵”,城中人口基本被打回原形。 由是,衰败的会农县对任何成建制的可疑大军都极度紧张,农人们看到海上来的战船就逃。 张顺站在旗舰上,看着岸上奔逃的农人,叹气道:“社首说的对,果然是有实力才有安全感啊。” 随即,张顺又扭头,对准备换乘小船登陆的高药师道:“药师,需不需要我派两个都送你进城。” 高药师信心满满,道:“不用,只要有张营正在海上为下官撑腰,这穆州便可来去自如。” “那好,祝你旗开得胜。” 张顺不再多话,目送高药师还船登岸,回身,命令道:“打旗语——乙二营展开训练。” 会农县的官民隔得远,看不真切,以为连续三次袭扰本地的船队是同一支,其实不然。 水营除了这次护送高药师到穆州与贼军谈判外,还有两个常规任务。 二是由蒋敬负责,进一步测量沿途水文数据,修定完善辽东航线图。 徐泽对水营的要求是尽快掌握辐射范围内所有地点的水文。 何处可以登陆,哪里能够下锚,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暗流,哪里适合伏击,等等,都要做到心中有数。 三是轮番出动甲、乙种营各一个水营,由甲种营带乙种营,展开战术训练。 水营的扩编不同陆营,兵士必得有一定基础才行。 流求国李俊上次被李逵一阵敲打,就收敛了很多。 其后,参与辽国苏州登陆战,见识了同舟社的强大,心中彻底没了想法。 其人回到流求,便按照徐泽的吩咐,登陆海东岛南。 安安心心开荒种地,打毗舍耶人,海盗反成了副业。 收到徐泽的飞鸽传书,他便毫不犹豫就分出了四分之一的船和人交于童猛,会合海东郡的费保,送王进、周畀、汤隆、凌振等人北上。 如果不是徐泽特意要求少带船,李俊还会分出更多。 水营新增的三个乙种营,营正分别是费保、时荼丹和童猛。 都有一定的底子,即便手下骨干相互交流后,进入情况也不慢。 所以,辽东第三将的整训就和陆营两个将有明显的区别——边整训,边外派执行任务。 第三将甲一营的营正可是还有正将阮小七兼起的,三个乙种营营正怎么可能不想这个位置? 三人都是卯足了劲比拼,因此,水营的整训进展也最快。 收到旗语后,时荼丹就立即指挥船队展开各种战术动作,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另一边,已经上岸的高药师虽然嘴上说的豪迈,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担负任务了。 第一次是镇海府接霞底奚部,第二次是前几日到复州联系互保之事。 这两次出行任务虽然不同,但彼时镇海府和复州都在辽国的官府管控下,属于“守序”的友邻阵营。 而且,镇海府河复州两地,都是受到贼人严重威胁,迫切需要支援的情况下,对自己礼遇有加。, 但此时的穆州,还在贼军手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只能凭自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了。 离城还有几十步时,刚收百姓入城匆忙关闭的城门又突然打开,吓了高药师一跳。 城中跑出三人——没有携带兵刃和绳索,高药师安心了。 带头之人见着持节而来的高药师,行礼道: “下官保和军刺史普察奴见过贵使!” 相比大宋,辽国读书人少很多,各地都缺乏精于管理的人才。 女直和渤海人占领城池后,除迁走部分居民以作生口这点有所不同,对待抵抗不强烈的官员上都差不多,一般都不会随意杀害。 只是,高药师没想到面前穿着破皮袄的中年人竟是朝廷任命的刺史,赶忙还礼。 “刺史为何没穿官服。” 普察奴一脸尴尬,道:“下官,下官的官服被贼军抢走了。” 穆州经历吴撞天“借兵”之事后,城中守备力量本就薄弱,同舟社水营有接连来耀武。 贼人首领担心被堵在城里,借口辽阳府兵情紧急,狠狠地搜刮了一笔钱财,昨日便带人跑路了。 听了普察奴的讲述,高药师也松了一口气。 “下官乃是同舟社行人司行人高药师,受社首之命,来穆州联络东京道南部各州府互保事宜。” “啊!高行人请。” “同舟社”“行人司”一连串的奇怪名称把普察奴绕懵了。 他却不敢细问,辽东早就乱了,有兵就是草头王。 像海面上这支船队,船大人多,这么雄壮,不上岸杀人,还派信使来,简直就是“仁王”,还能问啥? 进了城,一副破败模样,就连官衙的门把手也没了,只留下几个小洞。 普察奴见高药师盯着门把手留下的洞看,尴尬解释道:“贼人临走时,把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这门把手是铜质的,也被他们撬走。” 高药师急问:“刺史的印绶还在不在?” “也被抢走——” 普察奴见高药师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赶忙补充道:“但下官的私印,私印还在。” 见穆州上下这副凄惨模样,高药师没了继续盘问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本,交于普察奴。 “这是副本,刺史先看看,若是没有意见的话,待会下官再命人送来正本用印。” 普察奴飞快看完协议副本,上面已有安复军、向义军、镇海府和怀德军的四地官府大印,说明四地皆在这个“同舟社”掌控之中,其实力非同小可。 穆州如今残破不堪,靠农县自身有限的力量,防范女直人或辽阳府的渤海叛军想都别想。 但辽东不仅有叛军,还有各种山贼土匪和溃军,若是没有外力保护,城中官民的人身都难以保全。 辽阳的贼军已经遭遇官军压制,自身难保,穆州没有多少油水,多半也不愿回来了。 是以,这份协议对穆州很有利。 普察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穆州愿意加入互保!” 第四十三章 变了 镇海府官衙。 徐泽将一份名单交道萧引古手里,道:“把这两个打圈的都退回去,告诉他们的家主,不用再送人来了。” 前番,徐泽占领平南县城后,徐泽以同舟社急需各类管理人才为由,辟除各家优秀子弟,城中大户都送来家产继承人。 其后,徐泽亲自考核后,送回去大半。 并且,明言自己不要质子——城中几个土大户而已,根本不够格做同舟社的质子。 其后,这些大户又送来一批。 经过这段时间试用,徐泽决定再次打回两个。 后面还要观察,看这两家究竟是真没人才,还是故意阴奉阳违。 “社首。” 萧引古没有急着走,小心翼翼地问。 “有几户家中有适龄女子,托属下来问,可否送给社首暖脚?” 同舟社军队再次扩编后,徐泽之下多了王进、史进、李逵等五个“将军”。 所有人便统一称呼徐泽为“社首”,包括萧引古这个投靠的契丹人也一样。 “可以!都送到军中。” 徐泽爽快应下,心里想到已经有了身孕的辛灵汐,对侍立一旁的杨喜道。 “喜子,回头找吴参军,让他理一个章程——同舟社和军中,满足什么条件可以成婚。” “仗要打,田要种,造人也不能耽误。” “你小子十几岁都定了亲,吴参军快三十五了,还整日优哉游哉,就从他开始,一年内,必须成亲!” 萧引古担了好大风险,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见徐泽又俯身看批阅公文,不敢再吱声,打声招呼,就准备退出去。 徐泽抬头道:“萧防御!” 萧引古赶紧停下,躬身应道:“属下在!” 徐泽继续低头批阅公文,随意道:“时代变了,若想有个好前程,就安心做事,别再跟那些大户裹在一起。” “属下,明白——” 萧引古一身冷汗湿透后背地退出了徐泽的公房好远才转身,差点撞到回来复命的高药师。 二人见礼时,萧引古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看着萧引古远离的背影,高药师大略猜到其人刚在徐泽那里受了惊吓。 心中感慨在社首地下做事,果真要用心,三心二意可不成。 “药师回来了?进来坐!” 徐泽已经看到了高药师,招呼其进屋,又低头批阅公文。 高药师知道徐泽的习惯,安心等待。 “这三个文件抄送两份,各送之罘湾和安复军。” 徐泽批阅完,交代完杨喜办理,又问高药师:“情况如何?” 高药师取出的正副本,交于徐泽的手中。 “还算顺利,穆州刚遭贼人洗劫一空,连刺史大印都被抢走,正是亟盼我同舟社仁义之师的时候。” 徐泽翻开协议,就看到与苏州安复军节度使、顺化城向义军刺史、镇海府防御使、复州怀德军节度使四个鲜红大印。 唯独穆州保和军刺史签字旁,只有一个普察奴的私人小印和一个鲜红的手掌印。 “不错!” 徐泽心情很好,点头道:“乱世嘛,抢走个大印再正常不过,至少普察奴的脑袋还在就是大好事。” 高药师补充道:“会农县城破败不堪,户仅有四百,人口不足两千,我们要不要拿下?” 徐泽心中早有计较,立即答道:“不用。” 穆州虽然临海,但会农县城离码头却超过五里地,水营优势不便发挥。 而且,该城东北至东京道次府开州仅一百二十里,骑兵大半日便可兵临城下。 莫说此时城中人户稀少,就算户口充足,徐泽宁愿迁部分户口来镇海府,也不愿在彼处驻军。 在同舟社有足够实力与注定要南下的女直人争雄之前,穆州只能作为战略缓冲地带。 其实高药师也有这种忧虑,他的身家性命全系于同舟社上,是真希望同舟社能行稳致远,越做越强。 “还有几个确切消息,首先是闰正月初四,辽帝派萧韩家奴、张琳讨伐高逆。” 同舟社拿下苏州后,高药师就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以“同舟社人”自居,与辽国彻底划清了界限。 徐泽对张琳有印象,问道:“这个张琳就是哪个去年率汉军讨伐女直人,吃了败仗的汉宰相?” 高药师答道:“是的,高逆占领辽阳府五十余州,唯沈州未下,张琳出自沈州大户,且两任东京户部使,在辽阳府颇有人望。” “辽帝正率军与叛贼耶律章奴鏖战,听说又祖州败了一阵,国内再次增兵,朝廷屡战屡败,叛乱反而越平越大。” “几线作战,到处都要用兵,辽帝实在抽不出兵力对付高逆。” “便让张琳至沈州,募因高逆叛乱而破家失业及转户强壮者充军,听说旬日之间,便得兵二万余人。” 石秀那边这段时间也传回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 战乱期间,消息隔绝,各种谣言满天飞,大部分消息都要综合比对才行。 耶律章奴的叛乱严重动摇了辽国在中京道和上京道的统治根基,让耶律延禧不得不仓促平乱。 不然的话,以辽阳府高永昌这种没有根基的突发动乱,很容易就平灭了。 开发更好的辽阳府各州县,人口肯定要比起东京道南部地区要稠密一些,但应该也有限。 张琳却能在旬日内募兵两万,看来高永昌真把辽阳府祸害得不轻啊。 徐泽问:“两军有没有交战?” “贵德州守将反叛依附高永昌,被张琳击败,其后再无消息。” 嗯,看来这个张琳虽不是领兵之才,但学习能力还是蛮强的。 两万新兵在手,即使不进攻,只要勤加训练,持续保持对辽阳府的压力,高永昌应该就会很难受。 消化完这条消息,徐泽道:“接着说。” “高逆叛乱后,就派了使者到女直人那里求援军,女直人虽然答应了,但其后一直没有消息。” “还有,保州不知道什么情况,高逆一直没往那里派人。” 徐泽想到最初确定安排吴用在辽国取得战略支点的时候,想到了几个方案,其中就有保州。 其地远离辽阳府,且南面临海,西北是鸭绿江,东面是高丽。 这样的三角地带,天然就是为阴谋家准备的。 而且,占领保州后,能溯江而上,可攻击范围大大增加。 只是,因为其地离一直不忘北扩的高丽太近,且因鸭绿江通往辽东腹地的原因,易招来女直人疯狂反扑。 综合分析,难以立足,最终被徐泽否定。 但现在保州既然没有被高永昌拿下,那还在辽人手中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若是彼处孤悬,自己凭着手里的“五地互保协议”,作为“友军”,倒是可以考虑过去探探情况。 徐泽收回思绪,道:“好,再辛苦你到保州走一趟。” 第四十四章 没了 “(女)郎在高坡放早牛哎,妹在溪边梳早头哇,郎在高坡招一招手哇,我的哥哥也,妹在溪边点一点头喂喂哟喂”。 “(男)太阳出来红似火哎,晒得阿妹无处躲哇,小郎我心中实难过哇,我的阿妹也,编一顶草帽你戴着喂喂哟喂”。 拿到徐泽亲自撰写的剧本,乐和分男、女两角都尝试唱了一遍,心中满是疑惑。 “社首,这曲子应该对应哪个曲牌?” 徐泽道:“没有曲牌,我唱一遍,你自己再琢磨。” “郎在高坡放早牛哎……” 半曲唱完,乐和已经惊奇不已。 “属下在社首的指引下,原以为自己这些时日的所思所得,足以开创一个新的曲艺流派。” “今日才知,社首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仅仅这唱法就足以开宗立派。” 徐泽摆手笑道:“你这马屁不甚高明,在我面前不用这样,只要一门心思把事情做好就行。” 乐和连续几日跟徐泽深入部队,摸清了他的一些脾气。 知道徐泽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赶紧岔开话题讲正事。 “还请社首为这种新曲艺赐名!” 徐泽没什么取名天赋,道:“就叫戏剧吧。” 乐和记下,又问:“这曲中称呼的用法属下从未听过,不知出自哪里?” 哪里? 那是在遥远未来的某个地方。 徐泽思绪收回,幽幽地道:“同舟社。” “啊,对!同舟社治下内,人不分南北,地不分东西,都是我们同舟人,就该开拓创新,成前人未曾成之事业。” 这机灵鬼,心里明白着,故意给自己捧哏呢。 徐泽想到了另一个喜欢给自己捧哏的下属——满脸憨厚相,实际大智若愚的牛皋。 牛皋和武松到各自履新几个月了,虽说一直书信不断,却终究得很远,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将他们重新收归麾下。 乐和接着往后翻了几页,发现剧本并未写完,只是写了个大概的提纲。 “社首?” 徐泽两手一摊,道:“实在忙不过来,没时间细细推敲这个,后面的内容就交你完善了,前面的内容也不必拘泥,该改就改。” 乐和严肃以对,道:“社首可有哪些交代?” “第一,要贴近生活,让观众一看就能产生代入感。” “服装要生活化,别搞花里胡哨的戏服,平时穿啥就穿啥,唱腔、对白也都要尽量白、实。” 乐和不懂就问:“什么是舞台?” “就是勾栏” “哦。” “第二,剧情要简单,别拐弯抹角,铺垫太多,百姓一时接受不来。” “以本剧为例,第一幕田园美景和恋人情歌,激发观众对美好生活的回忆和向往。” “第二幕,贼人出现,杀人烧房子拉牛抢粮裹挟壮丁,还抢走了男主心爱的未婚妻。” “第三幕,男主半路逃脱,请来同舟社的军队,打死贼人,抢回未婚妻。” “最终,有同舟社在,就能恶有恶报,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第三,人物要脸谱化,不是要化那种乱七八糟的妆,而是在选演员时,就要符合剧情需要。” “坏人就长得要又奸又邪,一看就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蛋,即便走下舞台,让观众看了还想打。” “女主就要长相甜美,声音动听,让人一看,就想起自己年轻时看了一眼便再不能忘记的某个人。” 男主的人选,徐泽没讲,乐和稍微差了一点,不是不够帅,而是太帅了——不够憨厚朴实,不符合男主的人设。 “第四,要强化同舟社,但要淡化敌人,贼人除了不着同舟社的服装,什么衣服都要穿一些。” “女直人的、渤海人的、高丽人的、奚人、汉人的,等等,都要有,但不要太明显。” “最好带个契丹皮帽,披着高丽人的上衣,却踩着渤海人的靴子,贼人嘛,谁都抢,抢到啥就穿啥。” 乐和点点头,徐泽在“去种族化”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当然,这是稳定统治辽东,甚至更大的地盘的必须动作,反正靠煽动民族情绪起家的,都走不远。 “第五,时间不要长,控制在一个时辰以内,剧情要进奏,沉浸感要强烈。” “不要过于追求唱得好不好,戏剧首要目标是吸引人、感染人、打动人,让观众不自觉就把自己联想成舞台上的人物,跟着他们的情绪波动而波动。” 徐泽这几段话中,出现了“剧情”“演员”“男主”“脸谱”“沉浸感”等新词,乐和没有再问,根据语意语境,他已经基本猜到了其含义。 “社首,没了?” “嗯,没了!” 徐泽今天为乐和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无尽广阔的空间和风景,其人正像一块海绵一般疯狂吸取知识的时候,讲解却结束了,意犹未尽,好不难受。 从乐和渴求期盼的眼神中,徐泽想到了后世自己追更自己喜欢时的情景。 补充道:“暂时只这些了,待日后想起来了再慢慢跟你讲。” 乐和很快调整过来,问道:“社首,挑选演员有没有限定何处?” “不用,只要在同舟社治下的地盘内,都任你挑选,包括仍在接受‘改造’的俘虏。” “明白!” 乐和是外乡人氏,因父母双亡,与姐姐二人辗转流落登州,靠卖唱为生,尝尽百般艰辛。 后来,其姐嫁给尚未完全发迹的孙立,乐和凭着这层关系,混到了一个最低贱微末的牢子身份。 而后,孙立死活不愿给他继续活动,这一干就是好几年。 乐和以为这一生再无出头之日,没想到遇到了命中贵人。 徐泽考校他曲艺,并带来辽东时,乐和心内其实是拒绝的。 他虽喜曲艺,但唱曲本是末流,大好男儿若有出路,谁愿意靠卖艺为生? 但经过徐泽的指引,他明白了,曲艺不仅仅是“卖艺”,做得好了,也可堪比读书做官的“教化”之功。 这些时日,他便在绞尽脑汁的想这事,但都只是有一个简单的头绪,还不够系统。 直到今天,徐泽才给他指明了这条将曲艺和教化结合的道路。 心情激荡之下,干劲正足,起身便要回去完善剧本。 “稍等。” 徐泽喊住乐和道:“陪我去看看姐夫。” 第四十五章 少了 数日前,驻守阎家口寨和乳山寨两处的宣毅军登州第三指挥,被“友军”登州第二将强行换防。 随后,遵照徐泽的指示,已经缴械的宣毅军登州第三指挥被打散。 其营编制五百人,实有二百六十九人,分为两部分安置。 军官和敢上战场博富贵的兵士共计一百零三人,被送来辽东; 剩余的,则由梁义带到海东郡打散种田。 指挥使孙立被其表弟解珍带到辽东已经三天了。 先是丢在来苏城,根据徐泽之前的吩咐,解珍让表哥在苏州随便走走。 孙立却担心自己放单后会死得不明不白,整日跟着解珍,寸步不敢离,打死也不愿意一个人出门。 解珍无奈,只能带他来镇海府求见徐泽。 “孙指挥,你想见我?” “末将见,见过徐将军。” 镇海府官衙,孙立终于见到了徐泽,心中却越发忐忑,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啥。 二人之前因为之罘湾开港影响到五龙河线路的走私贸易,曾交过一次手,算是“神交已久”。 但实际上,孙立并没有亲眼见过徐泽,现在见着了,孙立才发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不仅比印象中更年轻,气场也更足。 他先是在镇东关水师营寨,看见了同舟社强大到超越其想象的水师,再随解珍一路北上,穿州过县,全是同舟社的治下州县。 虽然辽东农业开发不足,人口远没登州稠密,但这可都是大宋百余年屡战屡败的辽人地盘啊! 徐泽不仅占了,而且还占得很稳当,沿途百姓都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样子。 这,这,这怎么可能? 究竟是辽人太弱,还是眼前之人太可怕? “孙指挥?” 徐泽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见孙立,却见其人见面就发怔,心下有些不爽。 “你真的就是为了‘见’一下我?” 孙立回过神,伏身下跪,道:“末将仰慕将军已久,早想投靠,只是无缘拜识尊颜,才有近日的误会。” “起来吧!” 以徐泽现在的城府之深,早过了带成见看人的阶段了。 莫说这个还没有机会“出卖师兄”的孙立跪在自己面前,就算是一肚子抱负的及时雨宋江跑来投靠。 他也能平心静气,从利益得失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而不是凭自己的刻板印象和个人好恶去衡量这个人。 “人要向前看,过去的事莫提,只说眼下和今后。直接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徐泽事务繁忙,不想听废话,也没时间陪无关紧要的人吹牛打屁。 说直白点,他不需要所谓的“早想投靠”,他只要“真心认同”和“不想背叛”“不能背叛”“不敢背叛”。 “将军气度恢宏,布局登州时日已久,如今还取得辽地大片土地。” “同舟社治下人口众多,兵精粮足,迟早要全取登州,进而吞吐天下,末将,末将愿为将军前驱。” 这是想纳投名状么? 徐泽问:“孙指挥有什么好想法?” 孙立答道:“末将曾驻守蓬莱刀鱼寨,清楚寨内防务,将军若要攻取蓬莱,末将愿为内应。” 徐泽有些好奇:“你能说服守将反戈?” “末,末将不能。” 孙立老实答道:“但若做内应,趁人不备杀人放火,一定能收获奇效。” “哈哈哈!” 徐泽没了再聊的兴致,道:“徐某若只是要造反,又何须等到今日还迟迟不出手?” 当年,之罘湾初创,徐泽便安排阮小七、熊蒙等人到蓬莱刀鱼寨安海水营。 跟人明说是学习战船驾驶技巧,可阮小七、熊蒙都知道,自己不是专门学开船的。 关于蓬莱的防务信息,孙立知道的东西,徐泽也许掌握的更多,他不知道的,徐泽同样知道。 而且,布局这么久,还要杀人放火去取的话,就太弱了。 “辽国这么多的地方同舟社都已经拿下,一个小小的蓬莱而已,徐某布局多年,要取便堂堂正正去取,何需还用杀人放火之阴谋诡计?” 孙立已经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就又要下跪。 徐泽道:“别怕,我没想杀你。” “阎家口和乳山两寨只是士兵换防,指挥使和巡检寨主还是你。” “好好做,等日后你对同舟社有了深入了解后,再谈‘投靠’之事吧。” “末,末将遵命!” 孙立终是没有胆子再讨价还价。 其实,他这一趟也没白来,看到了同舟社暗中布下了这么大的局面。 除了震撼外,其人心中也确信了徐泽是个真能成大事的人,之前首鼠两端,两面押注的心思也彻底没了。 “乐和,出来吧,你姐夫明日就要回登州了,你领他在镇海府看一看。” “是!” 乐和从后堂走出,扯住已经呆愣当场的孙立就往堂外走。 “姐夫,咱们好久都没有叙旧了……” 待乐和拉着孙立走远,徐泽问杨喜道:“喜子,通知阮小七,安排船护送蒲离卜来镇海府见我。” 蒲离卜献城后,徐泽并没有格外为难他。 最初,因为蒲离卜在来苏城内制造屠杀,存余的大户对其仇恨刻骨。 出于“保护”的目的,徐泽将蒲离卜软禁了一段时日。 收下顺化城后,徐泽担心长期软禁影响身心健康,特意交代韩观为蒲离卜留了一块靠城较近的农田,承诺“田种好了,就给你安排新任务。” 在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下,蒲离卜居然真将农田打理的有模有样。 让全城汉人不禁感慨,原来契丹老爷也是能种田的,而且还可以种的很好。 康狸带人找到蒲离卜的时候,其人正蹲在地上,和两个汉人老农请教种田心得。 水营连续扩编,几年前的小小眺望手康狸也积功做到了都头。 他之前见过两次蒲离卜,被阮小七派来。 再次见面,康狸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衫,瘦了一整圈的中年人了。 “蒲离卜节度,俺们社首有请。” 听了康狸的话,蒲离卜想到这些时日的遭遇。 惊吓、失落、彷徨、辛劳和委屈,各种复杂情绪交织,眼泪瞬间不可抑止地狂飙,全无形象地坐在田埂上痛哭失声。 康狸安静地等着,并没有催促其人。 过了好一会,蒲离卜才止住泪,起身告罪。 “这位小将军,小人,小人失礼了。” “没事,咱们走吧?” “嗯,嗯,小人这就跟小将军走。” 蒲离卜扛起锄头跟着康狸等人便走,走了十余步,想起了什么,向康狸告声罪,又跑了回去。 “蒲离卜谢过两位老丈这段时日的帮助。” 蒲离卜将锄头交给其中一人,朝两位老农行礼,道:“以后要是能回来,我还要看看这块地。” 看着蒲离卜回身跑远的身影,其中一个老农叹道:“哎,又少了一个壮劳力。” 第四十六章 想啥 高药师再次回到镇海府时,徐泽不在官衙内,他正在辽东第二将乙三营检查部队整训情况。 这个营的主体兵员是镇海府被贼人裹挟的青壮,以及部分从穆州带来的贼兵。 这部分人虽然从贼的时间短,没多少机会作恶,但“觉悟”普遍偏低。 在他们眼里,辽国原本的官僚体系和军队就已经烂透,即便是各地的“官军”,和贼军相比,也好不了多少。 吴撞天在镇海府这段时日,确实做了一些恶事。 但贼人不过是把“官兵”那种长期勉强可持续的烂,变成了短期杀鸡取卵式的烂。 至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同舟社,肯定不是官兵,兴许就是另一股更强大的贼军吧。 区别只在于,这些人更会伪装而已。 其实,他们这种思想,在已经和同舟社建立同盟关系的穆州和复州两地官民中,也普遍存在。 对这些人的转化急不得,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行动。 辽东第二将正将李逵是成长速度仅次于阮小七的“好汉”,这些年的变化,同舟社人有目共睹。 但这厮有个坏毛病——处处模仿徐泽,偏偏很多事只能学个皮毛。 徐泽需要经常盯着,免得他突然冒泡。 其人只带了四个亲卫侍从,走路到第二将军营。 营门卫兵知道徐泽的习惯,不敢通传。 今日太阳正好,训练休息时间,李逵学着徐泽的方法,和乙二营的将士座谈。 士卒们围坐成严严实实的几层大圈,李逵就坐在地上,背对着徐泽,说些什么。 众人听得起劲,少数注意到徐泽到来的士卒,见社首打了手势,都不敢吱声。 徐泽随意坐在人群后面,安静地听着李逵吹牛打屁。 “……实娄那小子不识好歹,不问青红皂白就设了埋伏,还要动家伙。” “俺们虽然得了大辽皇帝的秘旨,可这事怎么能公开的讲?” “他娘的,前几日俺老李已经见到了阎罗王,硬是被社首抢了回来,都死过一回的人,还怕个毬!” “……俺老李就是死,也得先掩护社首出了咸平城才行!” “好!” 李逵讲到嗨处,吐沫横飞,士卒们喊好后,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急等他讲下文。 这厮偏偏要回口气,喝水润喉咙,慢慢酝酿情绪。 有士卒性子急,催道:“嗨——将军别喝了,你已经喝两三次水了,再不讲可又要训练了。” 李逵接着讲:“嘿!他娘的,还没等俺老李发威,擒住实娄那小子,突然杀进来了一个搅局的……” “……那马鼻子都顶到俺的脸了,俺老李硬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啊——” 有个辽系女直士兵脑子直,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问:“将尊,骑病纳闷快,你闷就不爬撞刀?” “怕,咋不怕?” “但社首站在前面没退,俺们就算吓尿到裤子里,也不能退不是?” “哈哈哈!” 又有士卒问:“那金国皇帝长啥样?” “那家伙,就一个干瘦老头,骨架倒是不小,比你要高一个头,驼着背。” 李逵摸摸自己的胡子,道:“长得,长得没俺老李威猛,哈哈哈!” “将军,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娘的,这都过点了吧?还不赶紧操课,月底会操,你们要是拿了‘殿’,可别在俺老李——” 李逵拍拍屁股起身,扭头就见着已经站在人群外的徐泽。 “操课,快操课!” 李逵跑到徐泽跟前,傻笑道:“嘿嘿,社首,你啥时候来的。” 徐泽调侃道:“就在‘老李’准备大显神威,单手擒拿实娄祥稳的时候。” “小李!俺是小李,嘿嘿。” 关于同舟社的身份和在辽、金、大元之间扮演的角色,徐泽之前就已经在同舟社内统一了口径。 哪些不该讲,哪些该讲,该怎样讲,都有明确的界限。 李逵跟士卒讲的故事,并不存在泄密的问题,本身也是宣传工作的一部分。 至于同舟社“接受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秘旨调查女直人实力”一事,并不完全是欺诈。 徐泽已经在做这方面的工作了,相信焦头烂额的辽国朝廷收到自己的诚意,肯定愿意为同舟社背书。 “有哪些困难?” 李逵马上严肃起来,答道:“一是识字的人太少,能教人识字的更少。” “二是有些士卒邋遢,不洗澡,半夜醒来怕冷,直接在帐篷外面扯了裤子就撒。” “三是有十几个穆州籍的士卒想把家人接到镇海府来安置。” 徐泽点头,指示道:“识字少的问题不能急,慢慢来,关键是要启发自觉,确实学不进的,不要勉强,但必须会说汉语。” “过段时间,登州会送一批‘小先生’过来,应该能有效缓解这个情况。” “士卒生活习惯的问题,必须改,要加强监督,但你自己首先得带好头,有多久没洗澡了?隔这么远都一股子馊味!” “嘿嘿!” 李逵挠着脑袋道:“俺前天才洗过,这不是天天跟他们一起摸爬滚打,被这帮小子腌入味了嘛。” 徐泽给了李逵一个“你看我信么”的眼神,继续道: “穆州籍将士家属安置的问题,已经在联系,要不了多久,就能让他们团聚。” “嘿,那太好了!” 徐泽又问:“林冲情况怎样?” 林冲上次诱敌立了功,又正好赶上同舟社再次打扩编,升了官——副营正,乙种营的。 李逵答道:“还是往日那般沉闷的样子,平日里除了练兵、习武,很少有其他的事。” “嗯。” 徐泽点点头,指示道:“盯紧点!” 李逵瞪起怪眼道:“社首,是不是这厮?” “想啥呢!” 徐泽批评道:“我是说,林冲虽说有一些毛病,但毕竟是个苗子,你要盯紧点,别让他长歪了。” “好的!俺一定盯得紧紧的,保证让他和俺一样正!” 徐泽见杨喜已经找到军营外,道:“你接着训练,有事的话,再来找我。” “明白!” 李逵见徐泽放下话就自己走了出去,也不相送,回身组织训练去了。 徐泽出了门,问杨喜道:“什么情况?” “高药师回来了,不太顺利!” 第四十七章 回家 见到徐泽回衙,高药师赶紧起身相迎。 “坐下说!” 徐泽坐下,端起茶碗边喝边听高药师讲。 高药师道:“好坏消息都有,好消息是保州和紧挨着的来远两城都还没有陷落,坏消息是金国和女直都已经介入了这两城的争夺。” 徐泽有些不太明白,问:“女直人南线不是还在咸州一线吗,什么时候拓展到保州城附近了?” 相对于大宋来说,辽阳府西北的咸州和和东南角的保州置,就好比一个大宋的太原,一个是广州。 就好比没怎么听说过河北、京东两路有敌情,敌人突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最东南广南,确实有些恐怖。 高药师最初也很纳闷,特意问了耶律宁,才搞清楚具体情况。 “是鸭绿江女直,女直人取得曷懒甸以后,就一直在挤压鸭绿江各部,到去年才完全吞并。” “鸭绿江女直虽然一直有动作,还拿下了几座城,但那个时候辽国接二连三的出大事,无力救援,消息都被辽阳府压下了。” “嗯。” 徐泽点头,确认了这个消息。 军情不透明,“战场迷雾”之类的,在战争中本就很常见。 尤其是一国的军事情报和行政运行体系出问题后,这种现象就会变得特别突出。 徐泽问:“女直人和高丽人同时争夺保州和来远城是怎么回事?” 高药师暗怪自己没说清楚,解释道:“不是两国之间争夺,事情要从近两百年前说起……” “保州都统军耶律宁讲,属下去的时候很巧,正好是女直人撤了,高丽人又没有如约攻城。” “不然的话,要进城恐怕还得费一番周折才行。” 徐泽消化了这个消息,心中颇有些感慨。 自己本来因为担心女直人和高丽人一方的介入,已经放弃了早期谋夺保州城的计划。 没想到峰回路转,又迎来了机会。 女直人和高丽人都如此“谦让”,自己要是还不动手,那就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徐泽记得后世,高丽及其继承者朝鲜,似乎一直是控制鸭绿江及曷懒甸地区的。 这个二皮脸国家,应该是利用了金国扩张和衰落的大好时机,控制了这片形胜之地。 不谈民族情结,仅从日后取得对金国和高丽两国的战略主动权,保州和来远两城都是要争取的。 “对东京道南部互保协议之事,耶律宁是什么意见?” 高药师面色有点难看,道:“耶律宁直言说这是乱臣贼子之协议,乃是要分裂辽国的行径。” “他还说,同舟社要是愿意帮助他们打女直人和高丽人,保州全城军民欢迎,要是图谋保州城,那就打败他再说。” “哈哈,有意思!” 徐泽倒是挺佩服这个耶律宁的气节。 困守飞地,扛着金国和高丽两个国家的围攻,还能对伸出贼手—— 啊呸! 还能对伸出援手的同舟社保持足够的警惕,不受嗟来之食。 这样的臣子,无论哪国,都是值得他人敬佩的。 幸好,辽国像他这样的臣子已经快绝种了。 “你与他还说了哪些?” 高药师连日奔波,虽然非常疲惫,却不沮丧。 是以,徐泽猜测其人应该还是说动了耶律宁。 高药师道:“属下也没说太多,只是如实讲了辽国的形势和同舟社在辽东之地的所作所为。” “耶律宁应该是有些动摇,虽没有承诺什么,但还是收下了两对信鸽,并派人礼送下属出城。” 仅凭一张嘴就想取得保州、来远两城,是不可能的。 但东京道的形势又决定了同舟社现在必须稳住,扎实练兵和深化社会改革,为下步的发展积蓄能量。 徐泽问:“保州城的战备情况怎样?他们能守多久?” “耶律宁说鸭绿江女直根本不会攻城,夸口保州能坚持两年以上。” 高药师答道:“虽然属下觉得其人有故意夸大实力之嫌,但看城内兵民气色,若只是鸭绿江女直攻城的,估计守大半年应当没问题。” “若是高丽人出手,就不太好说了。” 真要是这样,那自己就可以从容布局了。 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要与赵遹、吴用等人商量一番才能再做决定。 徐泽起身,道:“好,这段时日你辛苦了,放你半个月的假,回家好好休息休息,顺便去看下赵长史,将保州的情况也通报给他。” 高药师也确实有些疲乏了,起身道:“谢社首关怀!” 送走高药师,徐泽吩咐杨喜道:“带蒲离卜过来。” “社首,社首,呜呜——” 一别月余后,蒲离卜再次见到徐泽,立即跪伏于地,抱着徐泽的腿喜极而泣。 徐泽暗想这家伙不会“改造”坏了吧? 要是蒲离卜变傻了,可承受不了自己的交代给他的任务啊! “起来吧。” 待蒲离卜终于哭够了,徐泽道:“在顺化城住得可还顺心?” “挺好的,小人已经学会了种地,种的比一些人还要好。” 生怕徐泽不相信,蒲离卜举起右手,发誓道:“真的——” “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得了徐泽的夸奖,蒲离卜笑逐颜开,活像做了好事受到大人表扬的孩子。 徐泽道:“你在苏州待了好几年,想不想北安州的家?” 蒲离卜正在笑的面容瞬间黯淡下来,感觉不妥,又强堆笑容。 “小人在这里待着挺好的,做事卖力,自己养活自己,心里很踏实——” “这样啊——” 徐泽道:“本来有个任务,准备安排你去上京道,顺便回家的,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只能安排萧引古了。” “小人不回家,但小人愿意为社首做事!” 蒲离卜赶紧接过话,道:“是什么事,社首尽管吩咐!” 徐泽取出,交到蒲离卜手里,道:“你先看看。” 蒲离卜的官印早就交给了赵遹,随后,他不是被软禁起来,就是在顺化城老实种田,对外界的信息知道的很少。 同舟社出于稳定内部的考虑,对顺化城百姓宣传了“收复”镇海府之事,但协议上的复州和穆州却未提及。 蒲离卜不怀疑这份协议的真实性,因为同舟社的兵力太雄壮了,莫说五地而已,就算全取整个辽阳府南部都没问题。 “小人要怎么做?”蒲离卜看完协议,抬头问 徐泽道:“很简单,去上京,将这个交给皇帝。” 这个条件实际是没条件,只需要转交协议,主观描述什么的都没限制。 蒲离卜有些迷糊,接着问:“万一皇帝问起来,小人要怎样说?” 不是万一,而是肯定要问。 徐泽似笑非笑地看着蒲离卜,无所谓地道:“随便怎样讲,都行!” 蒲离卜心中犯突,却不敢再问了,收下协议,道:“小人明白了!” 徐泽朝门外的杨喜使了一个眼色,杨喜会意,走开。 未过多久,杨喜带回一个老者。 “老爷——” 正是蒲离卜的忠实家仆,劫后余生再相见,二人又是抱头痛哭。 好一会,待二人情绪稳定下来,杨喜送上一个包裹。 蒲离卜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来苏城破当晚,自己匆匆装上金银和衣物的包裹。 当时慌乱之间,还沾染了一些血迹,此时已经变成乌黑色了。 徐泽道:“打开看看?” 蒲离卜打开,发现少了不少。 当时急着跑路,金银什么的胡乱抓着就装,看起来东西不少,其实价值有限。 此时包裹里除了极少的碎银,其余的都换上了同价值的金子,是以少了很多。 蒲离卜抬起头,满脸疑惑。 徐泽道:“世道纷乱,随身黄白之物太多徒惹祸患。” “你若是不愿去寻皇帝捺钵,直接回大安州老家也行,这些钱财就算是个我给你的安家费了。” 蒲离卜急道:“小人——” 徐泽打断他的辩解,道:“天下大乱,难有安宁处,我又何必勉强你呢?” “去吧,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 第四十八章 利害 同舟社拿下平南县城后,镇海府至苏州之间的航路就已经开通。 但两地的人口都很少,经贸往来不多,目前只有张横一家民用航运船队入驻。 张横前几年在之罘湾跑短途航运,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还在老母和兄弟张顺的轮番劝说下,张横早就娶亲有了后。 加上到登州后就不曾做害人的勾当,算是彻底上岸洗白了。 当然,这也和同舟社治下法纪森严有关,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都规定的明明白白,凡是违反规矩的,都被明正典刑。 这世上从不缺乏利令智昏者,规矩再严,违反规矩的行为也不可能彻底根绝,总有人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但不包括曾被徐泽重点关注的张横。 兄弟张顺如今在同舟社风生水起,自己也小有身家,还要去做那掉头买卖,就真是脑袋被驴踢了。 几年下来,张横丰足的不仅是身家,眼光也长远了很多,明知道苏州至镇海府的航运暂时不赚钱,但哪怕赔钱,也要先投资航线。 因为人少,航船一般三至四天一个来回,特殊情况需用船,要提前预约。 陆路上,吴撞天贼军溃兵还未清除干净,人少一般不敢走。 人多的话,直接预约张氏船队反而更实惠,所以大部分还是会选择坐船。 张氏船队的生意目前虽一般,都也没亏太多,加上其在之罘湾原本的生意,还是有的赚。 若城中人确有大事、急事,等不急航船,还可以到府衙申请驻守蛤蛎岛的水师派快船。 当然,这种事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敢做的。 蒲离卜和高药师离港,自然是安排水师的船只护送。 为了避免刺激和蒲离卜有仇的高药师,徐泽特意安排一艘快船先送走了他。 码头上,徐泽带着萧引古、朱武等人,亲自为蒲离卜送行,把后者感动得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同船到镇东关转乘的孙立也跟着蒲离卜沾了光,徐泽顺便跟他多讲了一句话——“安心做事”。 回去的路上,徐泽单独留下吴用,边走边提起保州之事。 吴用在路上基本消化了徐泽给的信息,回到官衙后,已经有了判断。 “社首,用以为保州必取!” 徐泽心中其实已有了主见,但为人主者,要善于兼听不同人的意见。 好下属都是“用”出来的,哪怕有些人讲得并不高明,但出谋划策多了,其综合能力才会不断提高。 徐泽道:“嗯,说说看。” 吴用抚须道:“原因有三。” “首先是天时。” “女直人急于和辽国争雄,虽然连战连胜,但两国的国力对比并未逆转。” “辽国还可以再败,金国却只要大败一次,就有亡国灭族之危。” “形势如此,保州这种‘边角地’,无人争夺则女直人必取。” “可高丽人有此意,女直人为了不让盟友变成敌人,肯定会选择让出。” “只要女直人不出手,我们就有极大的机会。” “此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取,日后再取,就要难无数倍。” 吴用说的只是同舟社未介入的情况,作为第三方,一旦入局,肯定又会牵动各方利益跟着变化。 当然,现在只谈时机,具体操作层面的动态变化,又是另一码事了。 徐泽点头,示意吴用继续。 吴用接着道:“其次是地利。” “取保州而控鸭绿江,无论是北进,攻取女直人腹地,还是南下控扼高丽北进,避免辽东局势复杂化,都有战略意义。” “且,此地连江接海,可有效发挥我同舟社水师的优势,彻底堵死女直人水师的发展,保障我们控制东京道南部的既定战略。” 这点补充就很有独到之处,看来吴用只要把心思用对了,也是可以做正事的,这几年的积累没有白费。 徐泽鼓励道:“继续!” 吴用接着讲:“最后是人和。” “耶律宁所虑者,不过担心同舟社如高丽人一般,打算巧语骗取两城,而后奴役城中官民。” “但只要站在其人的角度思考,就会明白。” “无论城中如何兵精粮足,只要辽阳府不能收复,保州长期得不到朝廷的支援,陷落只是迟早的事。” “女直人、高丽人和同舟社,三者只能选其一,最多再加一个根本长久不了的渤海人。” “用以为,耶律宁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决断,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所谓“时机未到”。 自然是鸭绿江女直攻城决心不强,保州短期内并无破城的危险; 辽阳府高永昌跳梁小丑难以持久,朝廷“王师”收复失土指日可待; 辽东南各府州名为互保,实则分裂的非法途径,不可能被朝廷承认; 等等。 一旦耶律宁所有的希望均告破灭,所有的坚持都变的没有意义时,便是“时机到来”。 徐泽道:“天时地利人和,确实很有道理,但这些都是同舟社未参与保州争夺时的情况。” “一旦我们参与其中,在高丽人的嘴下抢了保州,会不会被其国惦记上,而后死缠烂打,不死不休?” “再则,女直人会不会识破我们的战略意图,判断同舟社的危险等级要高于辽国,而投入重兵与我们大战?” “或者,会不会因此促进金国和高丽联手,先除掉我们这个搅局者?” 吴用沉思半晌,道:“用以为,社首所虑这三种情况均有很大可能出现,不可不虑。” “但从此事可以看出高丽和金国嫌隙很重,彼此防备,而保州孤悬,守军彷徨无助。” “三者之间信息几无信息交流,就给同舟社留下了很大的操作空间,若用得好了,兴许我们还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 说到点子上了! 徐泽之所以看中保州,就是因为此处的混沌状态便于下手。 混沌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机遇,就看怎么去把握。 “好!” 徐泽赞赏道:“说说你的操作思路。” 吴用拱手道:“属下尚未考虑全面,想到哪儿就讲到哪?” 徐泽伸手道:“讲!” “用以为,此事于同舟社而言,有三利两害。” 第四十九章 进步 吴用起身,侃侃而谈。 “一利者,道义完胜。” “耶律宁若真是忠臣,除了肯定指望不上的辽国朝廷,就只能选择还可以代表东南辽人的同舟社。” “只要我们入局,保州便已经九成在手,取之极易。” “而且,城中辽军稍加整训,又可为我所用,此战,同舟社稳赚不赔。” “难者,只是其后要应对女直人或高丽人的反扑。” 徐泽点头,保州城内军民虽然“顽固”,短时间内难以彻底消化,但以耶律宁为首的这些人,身上有些难能可贵的品质,是徐泽需要的。 一个良性的政权,内部应该是有强烈向心力的,不同地域之间哪怕有隔阂,但在大体上应该是彼此都认同的。 徐泽要建立一个至少囊括辽宋两国等广阔国土的国家,就必须重视这一点。 但宋辽之间的对立太久了,两国百姓的疏离和成见都非常深。 同舟社想建立自己的政权体系,从一开始就想办法消除这种疏离和成见,就像种树一样,最初就要扶正苗子,不能让它长歪了。 有效控制下的之罘湾、海东郡和辽东半岛部分州县,三地之间的交流方式并不正常。 现在的情况是,海东郡已经开始反哺之罘湾了。 而辽东半岛还将在一段时间内,需要之罘湾的持续“帮扶”。 徐泽不是神仙,无论他怎么强调,辽、宋之间的隔阂短期内都难以改变。 宋人看辽人,戴着“蒙昧”“不开化”“落后”等有色眼镜。 而辽人对宋人,也有“自大”“怯懦”“欺软怕硬”等恶劣印象。 即便是徐泽自己,之罘湾新组建的营可以直接给予甲种营编制,辽人却只能凭借血战后的功劳晋级。 一边倒的帮扶,更多时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难以取得持久的效果,甚至还会埋下偏见和矛盾。 徐泽可不希望自己辛苦一场,若干年后,同舟社治下,还存在着明显的“辽地”与“宋地”之间的隔阂。 他不仅需要用之罘湾的“先进”生产力和管理经验,带动“落后”的辽东地区走向富足与安定。 也同样需要用辽人的血性和坚韧来改造满足于安逸,在娱乐中沉沦的宋人。 以此,才能让两地的百姓相互尊重,而不是彼此在偏见中鄙视对方。 可是,目前看来,苏州、顺化城和镇海府三地的辽人,还担不起扭转宋人偏见的这份重任。 实际上,随着辽国的迅速崩溃,大部分的辽人都担不起这份责任。 但坚守不降的保州城内军民却可以! 这种孤军奋战,为了信念而坚守的精神,无论什么年代,不管哪个国家,都是极为难得的精神财富。 不仅屡战屡败的辽国需要,新兴的同舟社利益集团也同样需要。 这也是徐泽要在大宋起事前,坚持先北后南战略的原因之一。 他不知道的是,真实历史线上,保州攻防战的惨烈程度远超其想象。 保州、来远两城在外援断绝,毫无希望的情况下,仍然坚守了一年多。 直到天辅元年的三月,城池即将被金军攻下之时。 绝望的守军才将两城拱手献给高丽——以期挑动金国和高丽的争斗。 实际上,他们差点成功了。 等到金军统帅加古撒喝和阿实等人率军进入保州城时,“高丽兵已在城中”,双方差点大打出手。 吴用趁着徐泽刚才沉思的功夫,也在赶紧组织语言。 思绪收回,徐泽示意吴用继续。 吴用接着道:“二利者,敌明我暗。” “同舟社兼有辽国援军、大宋禁军和独立势力的等选择,在争夺保州的战局中,可以隐真示假,扰乱金国和高丽的判断,获取战略主动权。” 吴用继续道:“三利者,进退自如。” “同舟社占有水师优势,不管是送人送物资进城协助耶律宁守城。” “还是建立水寨,封锁鸭绿江水面,直接出手打击女直人,都能游刃有余。” “就算高丽人入局,缠斗不休,事有不谐,同舟社也可从容而退。” “何况——” 吴用看了一眼徐泽,抚须而笑。 “当年高丽能和女直人争夺曷懒甸十余年,乃是因为女直人只能死守曷懒甸,无法威胁其腹地。” “同舟社这几年与高丽海贸不断,用猜想社首肯定早就安排人手收集其国港口、岛屿、水师等信息。” “真要打起来,我们未必要死守着保州城,完全可以围魏救赵。” “好!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学究的筹谋之术再进一步,可喜可贺!” 徐泽由衷感叹,确实进步明显。 其人已经逐步跳出了“谋人”的战术层面,上升到“谋局”的战略层面了。 吴用心中兴奋难言,脸上却越发严肃,恭敬行礼道:“全赖社首点拨!” “哈哈。” 徐泽摆手道:“咱俩就别相互吹捧了,继续!” 吴用道:“一害者,过早暴露实力。” “以用之浅见,同舟社入局,女直人初时肯定会警惕,甚至要打上几仗。” “其后,意识到和我们相斗损失太大,得不偿失,女直人可能会及时抽身,鼓动高丽人和同舟社持续争斗。” “若同舟社败了,自然万事皆休,可若是快速打服了高丽人,恐怕又会引来女直人的高度警惕。” “所以入局和败敌的时机极为重要,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嗯。” 徐泽点头应道,这点也是他最关注的。 可惜保州城中没有内应,难以及时传递最新消息。 虽然高药师送去了两对信鸽,但那是为了应对危急形势准备的。 信鸽单向传输的特性,决定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上。 耶律宁的人出不来,同舟社的人去得多了,也会引起金国和高丽人的关注。 这种信息不透明的状态格外考验决断力和部队快速反应速度。 “二害者,多线布局,极易失控。” “同舟社如今是占了辽国的地,赶了大元的人,很快又要和高丽、金国较量,南面还有随时可能会动手的朝廷。” “尽管我们一直在利用各方空隙,但多方同时发难的风险始终存在,不得不防。” 这点正是徐泽忧虑的,以同舟社如今的实力,对战任何一方都不怂,怕的就是同时发难。 不过,在这点上,他也早有准备,派蒲离卜回上京道,就是其中一环。 徐泽赞道:“不错!学究深谋远虑,可有应对之策?” 吴用老实答道:“属下目前只有一些粗略的想法,不敢妄言。” “不急。” 徐泽道:“你慢慢想,想出来后,再就攻略保州之事,做一个方案给我。” “我有一个设想,你作为备用子方案,一并完善。” 吴用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社首的“设想”向来都是高屋建瓴,每一颗闲子都有其独到之处,听之受益无穷。 徐泽道:“这个子方案代号‘瞒天过海’……” 四日后,送高药师回苏州的快船带回了赵遹的信件。 赵遹除了在心中详细汇报苏州近期的工作开展情况外,就攻略保州之事,发表了三点意见。 一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当慎”! 三是“保州位置虽好,却是泥沼,下池前需备好出沼之法”。 第五十章 林牙 同舟社的快船护送蒲离卜在辽国中京道隰州州治海滨县上岸后,就撤了回去。 持续的动乱,已经严重影响到大辽帝国腹地的社会治安。 在中京和上京两道盗匪横行的情况下,靠自己主仆二人绝对走不到春州鸭子河泺的春捺钵。 蒲离卜只能先进海滨县城中,寻找平海军刺史,欲借人马护送自己去见皇帝。 花掉一笔令蒲离卜肉痛不已的金银后,才借到六个人。 城中可以护送二人的闲人还有,但人要是再多,就没了愿意借马了。 即便如此,蒲离卜也只是借到了八匹比骡子稍强点的驽马。 这还是置有盐场的“富”州,凑十匹闲置的马都难。 可想而知,持续的战争和接连不断的叛乱,已经严重透支大辽的国力了。 随后,一行八人顺大州河一路北上。 沿途所见,让蒲离卜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 中京道原本就不多的部族更加稀少,偶尔碰到的部民,看人的眼神都交织着警惕和毫不掩饰的贪婪。 到达中兴府时,蒲离卜等人得到三个惊人的消息。 一是侍御司徒托卜嘉等人讨奉旨讨伐耶律章奴,战于祖州,王师大败。 朝廷只能拆西墙补东墙,赶紧又遣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默率诸将讨贼。 二是耶律章奴携大胜之威,招降纳叛,得到了饶州渤海叛军及中京贼人侯概等万余人的支援,实力大涨,数日前又攻陷了高州。 三是皇帝也不在鸭子河捺钵处,听说已经到了中京道的武安州督战平叛。 护送蒲离卜北上的六人畏惧前途危险,闹着要回隰州,死活不愿再陪蒲离卜北上。 蒲离卜无奈,不敢逼迫,只能放几人回滨海。 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 究竟是要冒险继续北上,还是向西回到自己的老家北安州? 蒲离卜犹豫了一整夜后,做出了继续北上的决定。 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起这个怂人冒险的决心,因为可能知道这真相的唯一见证人——陪他北上的老家仆也死了。 死在黄柏岭的山贼袭击上。 贼人出现的很突然,忠心的老家仆一声不吭就背着包裹打马调头,引走了大半的贼人。 蒲离卜年少时也是颇为骁勇的,只是多年的酒色生活消磨了其人的斗志。 但顺化城月余的辛苦劳作,不仅使他黑瘦了不少,也让其人身手恢复了往日敏捷。 危难时刻,蒲离卜在超强求生欲的支配下, 竟然砍死了追上来的贼人,抢到好马后,落荒而逃。 三日后,历经九死,疲惫已极的蒲离卜终于找到了皇帝的宫卫。 行军大帐中。 帝国皇帝耶律延禧脸色铁青的看着宫卫从蒲离卜身上搜出的。 良久,耶律延禧才将这份文件丢给帐内的翰林承旨耶律大石。 “这东西是不是真的?” 耶律大石回应道:“回陛下,臣需要回捺钵,核对以往留存的印签,才能确定协议上的大印是否属实。” 女直人、渤海人的相继叛乱,给辽国带来沉重灾难,也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轨迹。 这个富于激情和幻想的年轻人就是其中之一。 去年,耶律大石终于告别了自己的“青春”。 他不仅蓄起了胡须,还参加了帝国的抡才大典。 一举获得当科七十三名进士中的的头名。 首次任职,便做到辽人称之为“林牙”的翰林学士。 只是,当初那个激情豪迈的年轻人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古板、严肃、勤于王师的“大石林牙”。 “捺钵?” 耶律延禧已经几个月没有回捺钵了。 那里不仅有他全套行政班子,还有他的妻儿,实际就是他的家。 这该死的耶律章奴! 害得朕两个月有家不能回,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泄心头之恨! 平叛事大,捺钵暂时是不能回去了。 耶律大石重任在身,也不能放他回去。 “奉先,你说说看。” 接连的战败,使得皇帝对萧奉先有了一些疏离。 但顾家的耶律延禧,既然无法割舍皇后萧夺里懒和元妃萧贵哥,对二人的兄长萧奉先自然不可能彻底抛弃,仍将其带在身边资政。 “回陛下,此事应该是真的,且不论真假,辽阳府以南有人牵制叛贼,总归是好事。” 萧奉先比几年前憔悴了不少,但说话时,还是神采奕奕,给人以信心满满之感。 也许,正是因为萧奉先的这一特质,才让耶律延禧将其留在身边——在恐惧中长大的耶律阿果此时太需信心了。 耶律延禧不悦,道:“照你这么说,朕还要赏这些胆大包天的乱臣了?” 萧奉先慢条斯理地答道:“臣以为,可以赏。” “嗯?” 耶律延禧瞪着萧奉先,后者不为所动,仍娓娓道来。 “东京道北有女直,中有渤海,皆是乱贼,实际上已经彻底糜烂。” “南面几个守臣虽然胆大妄为,但确实保住了一方平安,还牵制了高逆部分兵力。” “陛下当前只要提大军平灭了耶律章奴的叛乱,再挥师东进,打败女直人和渤海人,互保各州府守臣自会到阵前请罪。” “反之,若耶律章奴短时难平,女直和渤海人又趁机西进,朝廷更需要他们来牵制逆贼。” 女直人叛乱以后,大辽数次聚起平叛大军,又数次稀里糊涂大败,国内反被搞得乌烟瘴气,叛乱越平越乱。 以至于现在只要提到女直人,耶律延禧心中就有些犯怵,赶紧转而问耶律大石。 “大石,你说下!” 耶律大石恭敬答道:“臣以为,枢密使之言总体可取,但有一点不妥。”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东京道因战乱而中断交通,府州互保情出有原,对国也有利,但此风却不可助长。” “陛下当遣心腹之臣为东南宣抚使者,主持此事,既获此利,又免其害!” “心腹之臣?” 耶律延禧心中满是苦涩,自己钦点的平乱都统耶律章奴都能叛乱。 大辽虽大,却尽乱臣贼子。 朕的心腹在哪里?! “东南形势复杂,谁能为此重任?” 耶律大石昂声答道:“陛下若不嫌弃,臣愿意受此重任!” 第五十一章 利用 “你?不行,不行!” 耶律延禧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了耶律大石的自荐。 大石有没有这份忠心他不太清楚。 但这年轻人任官时间短,根本就没有经历地方上的复杂锻炼,历事太少,却未必有这能力。 而且,自己身边可用的人已经这么少了,如何能再放才华横溢的耶律大石走? “若如此,” 耶律大石本就没指望皇帝真会放自己走,接着道:“那臣再推荐一人。” “谁?” 耶律延禧略略有些不喜,这个大石就喜欢借机劝谏。 有话直接说嘛,每次都拐弯抹。 你倒是一副忠臣模样,却搞得我就像是个昏君。 朕像么? 耶律大石道:“臣荐奚六部秃里太尉耶律阿息保。” “哼!这个傻大胆!” 耶律延禧心中更是不喜。 耶律阿息保在辽金两国君臣的印象里,都是出了名的胆子肥。 其人不仅当着女直人的面,在完颜乌雅束的葬礼上,抢夺死去生女直节度使的战马。 回来后,还敢拦大辽皇帝的车驾。 金、辽战争爆发后,别人都不敢出使。 女直人起事前,耶律阿息保多次出使并搞事,已经上了女直人的黑名单,但皇帝有令,他收拾行装就出发。 金人早就看这个傻大胆不爽,一来便扣留他。 结果,耶律阿息保照吃吃,照睡睡,完全没一点害怕的意思。 连在兄长葬礼上拔刀要砍阿息保的完颜阿骨打都拿他没办法。 金国皇帝对部下说起阿息保“这种傻大胆,就算拿刀砍他,他都不怕,有什么办法呢”? 结果,等金人放松警惕了,这个“傻大胆”却暴起发难,杀了人,夺了马,扬长而去。 其后,辽国皇帝迁耶律阿息保迁为都巡捕使。 去年,又命随他随生女直纥石烈部首领阿疏攻讨耶律章奴,加领军卫大将军。 纥石烈阿疏率兵东进,耶律阿息保担心阿疏会直接叛逃回女直人那里,送至军中才回来。 皇帝耶律延禧得知这个情况后,恼怒耶律阿息保的一再专断,命宫卫将其鞭打了三百下。 阿息保命硬,脾气也硬,受刑时硬是一声不吭。 被打晕了,用冰水泼醒,再打,还是不吭一声。 观刑的官吏和兵士都佩服耶律阿息保是条好汉子,下手都留了分寸。 皇帝耶律延禧却是看得心里发寒,等耶律阿息保伤好后,便命他做了奚六部秃里太尉,把这狠人赶得远远的。 现在,耶律大石又提起这个人,皇帝心里如何能喜? “此事,再议吧。奉先?” 见皇帝看向自己,萧奉先心里咯噔一下。 以萧奉先的位高权重,肯定不可能派往东南主持此事。 他只是担心皇帝会再次逼迫自己推荐合适的人选。 在平定女直人叛乱上,萧奉先接连推荐了几个人,都先后捅了大娄子。 皇帝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萧奉先可不希望自己的政治资本再浪费在这件“小事”上。 “陛下!” 萧奉先转移话题,道:“要不要先问一下蒲离卜,了解东南的真实情况再说?” 大辽五京六府,州、军、城一百五十六。 苏州安复军虽是比较特殊的存在,但也只是“比较特殊”而已,并不足以让皇帝格外记挂。 日理万机的耶律延禧想了半天,才想起蒲离卜是哪路神仙。 但被侍卫带到自己面前的这个衣衫破损、满身污垢的“壮汉”。 显然和印象中臃肿“白胖子”蒲离卜对不上号。 耶律延禧为自己的记忆混乱而苦闷,脱口问道:“你是蒲离卜?” “陛下,臣,臣就是蒲离卜啊。” 蒲离卜趴伏于地,哽噎道:“乾统十年,臣赴任安复军。” “陛辞时,陛下还要臣多动少坐,不能再白胖了,臣这些年一直照陛下说的在做啊!” 记忆终于对上了号,耶律延禧起身,走近了定睛再看,果真是蒲离卜。 心中暗自唏嘘,几年时间,蒲离卜瘦了不少,自己的帝国也“瘦”了一大截。 耶律延禧拿起,问道:“这上面的五地真的没有被高永昌贼军控制?” 蒲离卜谨慎答道:“回陛下,穆州和镇海府曾被贼军攻下,后又被安复军夺回。” “还有,保州也没有丢,只是已经被鸭绿江女直人围困,无法交通信息。” 耶律延禧道:“这么说来,东南之事还有转机?” “陛下!” 耶律大石突然发声,道:“臣有一事,想问蒲离卜节度使。” “问吧!” 耶律大石上前几步,盯着蒲离卜的眼睛,问:“节度使,安复军有多少兵马?” 蒲离卜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道:“臣,臣,臣有罪——” “安复军的兵马稀少,控制东南五地的,不是安复军,是,是——” 耶律延禧上前一步,急问:“是谁?” 蒲离卜想起来之前,徐泽那句轻飘飘的“随便怎样讲都行”,豁出去了。 “是同舟社的军队。” “同舟社?” 耶律延禧满头雾水,“同舟社”是个什么鬼东西? 一旁的耶律大石却是心中激起千层浪。 当年看到同舟商社徐泽时,他就觉得此人非同一般,必然是要历史留名的人物。 没想到才三年时间,其人竟然已经敢趁着辽国的内乱,染指东南大地了! “陛下,臣有点印象。” 萧奉先适时站了出来,道:“这个同舟社似乎还和大石林牙有关?” “究竟怎么回事!” 耶律延禧本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被萧奉先的哑谜搞得很有些烦躁。 “陛下,此事确实和臣有些关系。” 耶律大石道:“三年前,臣游历燕京城……” “宋人?南朝也要不顾兄弟之盟,趁火打劫吗?!” 听完耶律大石的讲解,大辽皇帝异常震惊,只觉手脚冰凉。 女直人也好,渤海人也罢,包括耶律章奴之辈,都不过是大辽境内的反叛而已。 大辽幅员万里,常备雄兵二十余万,可征召兵马数倍之。 哪怕是一败再败,只要挺过了眼前的困境,照样可以重新收拾旧河山。 但若是宋人也跟着入局,趁火打劫,那大辽还能撑过眼前吗? “陛下!” “陛下!” 萧奉先和耶律大石见皇帝失态,同时出言提醒道。 大石看了萧奉先一样,示意他说。 “同舟社虽然源于南面,却未必代表南朝,还是先听下蒲离卜怎么说吧?” “嗯,说吧。” 耶律延禧颓然坐下,抓着座椅扶手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蒲离卜一路上早就想好了无数种可能的情况,此时再看皇帝和两位近臣的表现,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陛下,同舟社虽是宋人居多,但与南朝的差异很大,他们……” 听完蒲离卜的描述,耶律延禧心中越发迷糊。 看了看萧奉先和耶律大石,二人皆欲言又止,只是目视蒲离卜。 耶律延禧终于反应过来,对帐外宫卫道:“把蒲离卜带下去,好生看管。” “说吧,你们究竟打的什么哑谜?” “恭喜陛下,东京道局势可解。” 耶律延禧迷惑问道:“什么意思?” 萧奉先道:“东京道最大的祸患是女直人,这些家伙百余年来反叛不断,一旦做大,短时间内难以平定。” 自女直人造反开始,萧奉先都一再根据敌我形势变化,不断改变自己的立场。 从最初的小打小闹,到速战速决,再到大军压境,以及现在的稳扎稳打。 偏偏皇帝就吃他这一套。 或许,在耶律延禧的心里,也经历着同样的认知变化吧。 见皇帝还在认真倾听,萧奉先继续。 “其次是高永昌,虽然打出复渤海人之国的旗号,但朝廷这么多年不断迁进迁出,东京道的渤海人还没有其余四京多,彼辈不足为虑。” “朝廷只要平灭了章奴之叛,高逆只手可灭。” “唯一可虑者,是二贼合流,或是女直人趁机打败高逆,吞并辽阳府,进而全取东京道。” 耶律延禧默默点头,国内的叛乱越来越多,越闹越大。 大辽短期内已经腾不出手对付女直人了,女直人要是执意全取东京道,还真是很容易。 萧奉先继续道:“女直人一旦拿下辽阳府,就必须面对搅局的同舟社,不管其背后有无南朝支持,二者之间必然会有一争。” “朝廷则趁机平定国内,整军经武,待女直人和同舟社斗得你死我活时,再出手擒下两贼。” 打了几年的仗,耶律延禧多少也长进了一些,没有被萧奉先的愿景侃晕。 “要是这个什么同舟社就是南朝派来的怎么办?” “陛下,南朝自立国后,始终对我朝贼心不死,妄想吞并南京道诸州县。” “以南朝的实力,要打仗,不会冒着与女直人冲突的风险,来东京道,而应该直接兵围燕京。” 耶律延禧见耶律大石也点头同意萧奉先的观点,没有再纠结这点。 转而问道:“若是同舟社不与女直人对抗,选择投靠他们,怎么办?” “那就给徐泽一个足够高的官职,让女直人无法收编。” “不妥!” 耶律延禧道:“大石,你说。” 出言阻止的正是耶律大石。 “陛下,臣与徐泽曾相处过一段时日,知此人心志颇高,行事极有章法。” “他若想投靠女直人,朝廷的官禄封号未必有用;他若不想投靠女直,朝廷便是不给官职,他也会照样打女直人。” 耶律延禧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耶律大石道:“臣以为,不管徐泽出于什么目的来东京道,但靠他们这点人却是无法与女直人对抗。” “朝廷若想利用同舟社对抗女直人,又要避免日后尾大不掉,可以不给官职,也可以不给支援,但不能不给大义。” 耶律延禧若有所思:“大义?” 第五十二章 入戏 顺化城以南两里,山谷空地,人山人海。 为了减少施工量和防御难度,辽国的绝大部分城池都建得很小。 城内虽然谈不逼仄,但也很少有能够同时容纳全城百姓活动并通视的宽敞场所。 今日,才忙完春耕的百姓齐聚于城外,是为了观看同舟社演出队送来的“戏剧”。 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前面,人声鼎沸。 百姓们热切交流着“戏剧”究竟是啥? 有没有小曲好听? 这捉贼是捉的哪个贼? 舞台后面,乐和与轮戍顺化城的官兵营正季闯交流着注意事项。 “季营正,可不敢开玩笑,顺化城青壮虽少,百姓遭贼军祸害却不浅,现场要是控制不住,可是真会死人的。” 季闯眼见瞄着正准备上台的男女演员,不耐烦地道:“不消你啰嗦,有社首亲笔批示在这里,哪个混蛋敢不重视?” “还有,你们这么多人,是要挨个登台唱,还是一起上?” “嘿!要说唱曲,还是社首为咱们写的军歌得劲,这些人能唱个啥?” 乐和跟季闯说不拢,担心会出事,又赶紧跑去通知几个反面角色临时改剧本。 “队长,不会再挨打吧?” 说话的萧递延眉骨很高,偏偏秃头无眉,还长着一对三角眼,配上鹰钩鼻,天生就是一副恶人相。 镇海府除了迁走的霞底部,城中还有一些零散奚人,萧递延就是其中之一。 因其“出众”的长相,“有幸”被大户选为私兵,而后又被吴撞天挑进了贼军。 吴撞天突然跑路,城中大乱。 萧递延虽然躲过了最初的混乱,却在其后的全城大索中,因为相貌凶恶给揪了出来。 幸好同舟社虽然杀人多,却不滥杀无辜,萧递延证明身份后,就被放了。 但经历此事后,同舟社不少人对这个形象反差较大的奚人有了印象。 乐和要找天生奸邪之相的演员,才问几个人,就打听到了萧递延。 其后,萧递延顺利进入了演出队。 在镇海府的第一次演出效果非常火爆,火爆到萧递延表演正卖力时,被台下愤怒的观众仍了土块。 “放心,有事我给你挡着!” 乐和的话让萧递延心里更加没底。 但想起在镇海府表演后,徐泽特意上台,见了萧递延。 夸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好演员,要再接再厉,为同舟社的演艺事业做贡献。 虽然听不太懂徐泽的话,但同舟社最大的老爷这么高看自己,他又不愿退缩。 未时一刻,舞台上锣鼓声响起,台下观众讲话的声音逐渐变小。 锣鼓声停。 片刻后,一阵悠扬的奚琴音,迅速将观众从混乱的尘世带进了剧中恬适的田园生活。 奚琴音停。 “郎在高坡放早牛哎,妹在溪边梳早头哇……” 伴着空灵的女声,幕布被慢慢拉开一半,露出一个穿着奚族服装长发及腰的清丽少女。 从未见识过这种艺术形式的顺化城百姓顿时静了下来,全神聆听。 即便再没有艺术细胞的人,也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自己心灵的放松和愉悦。 “太阳出来红似火哎,晒得阿妹无处躲哇……” 另一半幕布也被慢慢拉开,一个英武的渤海“少年郎”登场,牵着一头小号竹篾编织的蒙布假牛走了出来。 原本的设计是要牵真牛的,但舞台太小,实在展不开,只得作罢。 男演员是一个之罘书院在军中实习的学生,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入学年龄”一说,这个少年已经十八岁,比杨喜要大三岁。 乐和组建演出队后,就将自己的位置摆的很正。 有他可以客串的角色才登场,一般都是按角色分配演员,自己则负责协调指挥。 前番在贼军攻城战中受了重伤,被同舟社医官抢回性命的韩惟信和马和尚二人,伤势基本稳定,已经接回了顺化城继续养伤。 韩惟信由自己的父亲韩观陪着在前面看戏。 马和尚是个孤儿,平日里和王罕走的很近,今天也在他的陪同下来看戏。 只是伤势没有痊愈,还不能久站,只能坐着着听。 马和尚扯了扯已经看呆了的王罕。 “罕哥儿,那台上唱曲的女子长的咋样,好看不?” “好看!嘿嘿,贼好看!” 王罕头也不回地应道。 “那你快扶俺起来也瞅一眼呗——” 王罕扶马和尚起身时,男女演员正在眉目传情。 “俺的个乖乖,罕哥儿,等俺伤好了,也要学唱曲,肯定能比那家伙唱得好!” “嘿嘿!俺也是!” 第一幕结束。 短暂的过场休息时间,台下已经议论开了。 很多不再年轻的老人们也在一句“想当年——”后,彼此露出会心一笑。 在这一刻,众人仿佛忘记了辽国持续的动乱,回到了充满幻想的少年时期。 很快,第二幕开始。 过场的奚琴音变得紧张起来。 男、女演员已经退场。 “那里有头牛诶,辽阳府的牛都被兄弟们吃光了,好些时日没有开荤,今日有口福啦!” “哈哈哈,好,俺高永昌就喜欢吃牛肉,快给老子牵回去!” 鉴于辽东敌友不断转化的复杂形势,也为了避免引发过度的民族仇恨,徐泽要求的“强化同舟社,淡化敌人”。 但乐和在编写后续剧本时,参考了部分百姓和士卒的意见,觉得有必要树一个有名有姓的“坏人”来做靶子,这样更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高永昌便“有幸”当了一回反派。 可憎的面貌,嚣张的动作,猖狂的台词。 三个贼兵刚刚登场,就勾起了观众们的不好回忆,瞬间回到动乱的现实。 台下人声迅速变的嘈杂起来。 有人大骂贼兵该死, 有人责怪骂人的人吵着自己听戏, 还有人大吼全都闭嘴, 闹了好一会,堪堪安静下来。 台上,贼兵已经发现了女主。 “东南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子,俺高永昌要了!给老子抢回去!” “打死他!” “快坐下,别挡着!” 台下又是一阵闹腾,等再次安静下来, 台上,男主已经被推下山崖,贼兵扛着被打昏的女主退场。 幕布即将合拢的时候,贼兵猖狂的声音传来—— “听说顺化城的女子更美,等老子拿下了镇海府,再打到顺化城,杀光那里的男人,抢光他们的钱财和女人,所有的小孩都掳回来做奴仆。” “打死他们啊!” 随着这声喊,十余个热血的青壮人站起身就往台。 后面更多的人跟了上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都给我停下!” 关键时刻,季闯跳上台,一声暴喝,镇住了众人。 “干啥呢?有这冲劲给老子去杀真贼人!” 刚才他也有些看呆了,幸好乐和临时改了剧本,将贼兵要在台上讲的台词,调整到了落幕退场时。 不然的话,萧递延等人指不定又要挨砸。 第二幕到第三幕过场的时间稍稍长了些。 待第三幕,男主登场,寻找同舟社。 热血的观众们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听到“同舟社”一词时,莫名地感到心安。 王罕和马和尚连个热血少年刚才也冲动了。 马和尚还因为太激动,跟着往前跑,牵动了没好利落的伤口。 这会疼得冷汗直冒,只能坐在地上闷哼,却死活不愿意回去休息。 “郭盛这龟儿子打仗不行,尽会玩这些花架子!” 台上扮演同舟社军官的,正是投奔同舟社后,就被徐泽晾到一边的“赛仁贵”郭盛。 其人原本在季闯手下待了一段时间,这次大整编被徐泽调走。 直到今日,季闯才知道这家伙进了演出队。 “好啊——” “好——” 同舟社官兵登场,杀死贼兵,救出了女主,台下叫好声一片。 马和尚在王罕的搀扶下,看了看台上谢幕的女演员。 “罕哥儿,俺不想唱曲了,还是等伤养好了,参军去。” “嗯,等你好了,俺陪你一起去!” 第五十三章 主母 在镇海府初演大获成功后,徐泽决定让演出队在同舟社的实际控制区域内巡回演出。 顺化城的再次火爆,让队长乐和更增几分信心。 演出结束,他就集合演出队众人,讨论本次演出过程中的得失,并针对下一站安复军的特点,进一步修订完善剧本。 这其实是徐泽的要求——定制剧本,务必确保每一场演出都能直入人心。 如此以来,众人的工作量就大了不少。 但每个人在演出和参与修改剧本的过程中,逐渐加深对剧本理解,也慢慢体会到徐泽要求的“为同舟社的事业而宣传”这句话的含义。 对“演艺事业”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后,众人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得到极大激发。 演员们综合能力迅速提升,“演出队”作为一个团体也很快形成了凝聚力。 也正因此,后来,以演出队为骨干搭建的“宣传部”才能迅速进入情况。 在调动内部民心的同时,也令各种敌对势力咬牙切齿,并在同舟社的历史上留下自己光辉的一页。 当然,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待众人修改好了剧本,休息一晚,次日重新启程,赶往来苏城。 来苏城的变化很大。 原本随处可见的垃圾被清理一空,取而代之的是遍及全城的公厕和大型垃圾回收点。 出于防火、备战和市容等多重考虑,城内乱搭乱建的建筑都被推倒,重新规划。 扩建后的市政广场已经能够满足近万人的聚会要求了。 演出队终于用上了露天固定舞台。 市政广场扩建时,就已经考虑到大型聚会的需要,专门在靠近官衙的位置,修建了“主席台”。 今日,来苏县百姓齐聚于此,除了观看外,还有一件大事——见证社首徐泽的大婚之礼。 按照原本的计划,婚礼时间定在今年底。 但考虑到辽阳府随时可能会发生的巨变,以及一发牵而全身动的保州变局,徐泽与赵遹认真商议后,决定提前举办。 此举,既是为了稳定赵家,也为了稳住治下军民之心。 有得到,必然要有付出。 徐泽已经贵为人主,直接关系到数万人的富贵和身家性命,他的私事也就不可避免的掺杂了公事。 经常要打仗的情况下,已经二十二岁还未娶妻的社首,会让下属缺乏安全感。 包括还未娶亲的吴用在内,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劝徐泽尽快定下终身大事了。 好在人主很多事可不受世俗约束,赵遹也是通达之人,加上辽地更是民风奔放,婚俗更是大异于宋。 因此,更改婚期的事没有什么阻力,仪式很有些特别。 大早,无父无母的徐泽便骑着马,在史进、孙石、王四三兄弟和杨喜等人的陪同下,领着亲卫队,一路鼓吹地进了赵遹的临时宅邸。 拜见完岳父岳母,走完基本流程,徐泽便扶新娘子赵竹娴上了花轿。 队伍再次启程,一路鼓吹着离开。 屋内,赵遹拥着泪眼婆娑的刘氏。 “当初,这门亲事你也是点头的,今日怎的不开心?” 刘氏擦着泪,哽噎道:“这兵荒马乱的,娴娘的嫁妆都没置办齐全,说嫁就就嫁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舍嘛。” 赵遹抓着爱妻的手,笑道:“你是觉得婚礼有些草率么?今日确实简单了些,但日子还长着呢。” “及世啊,越看越深不可测,也许要不了几年,他还要为娴娘专门举行一个大典,那时,你可别嫌仪式繁琐。” 刘氏娇嗔道:“我自理会得,你们男子在外做大事,我们妇人操持家务,不让你们费心分神就是,说这些作甚?” “哈哈哈——” 赵遹牵着爱妻的手,道:“走吧,我们也看戏去,一会你就又能见到娴娘了。” 为了便于办公,赵遹将宅邸安在了官衙附近,徐泽迎亲的行动他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鼓吹声结束,赵遹赶紧带着刘氏出门。 他不仅要陪刘氏看戏,现场的秩序维护也得亲自看着。 这么大的活动,尽管提前都有安排,但他身为一地镇守,不亲临一线,心里总不踏实。 花轿被直接抬到安复军节度使司官衙后宅。 赵竹娴在史进娘子张锦儿的陪同下,进了房内,很快就换上了一身素色衣衫。 “夫君!” 赵竹娴出来,就见徐泽等在门外,笑吟吟的盯着自己看。 “可是妾身的妆容有哪里不妥?” “没有,很好看,比那日醉眼看了还好看!” 两人还没有正式拜堂,赵竹娴虽然娇羞不已,却仍是大大方方地让徐泽盯着看。 “哈哈,好了。” 徐泽伸出右手,道:“外面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赵竹娴会意,伸出左手,放在徐泽的手掌上。 入手一片温润,徐泽明明感觉到赵竹娴的手因紧张而微微出汗,表面却维持着镇定从容。 “跟为夫来!” 这年头不比明清以后理教大兴之时,没有女子婚后不能抛头露面之说。 便是大宋天子的嫔妃,每年也会多次陪皇帝出宫,与民同乐。 城内的百姓已经齐聚市政广场,正在热烈讨论着今日的大喜事。 过去的三个月里,来苏县的百姓经历了过去几十年都未曾经历的巨变。 不仅是城市的面貌日新月异,就连城外的乡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这变化。 看着城内干净而富有秩序的市容、城外成片的农田、长势喜人的庄稼…… 过着劳者有其食的生活, 还有雄壮威武的同舟社士卒带来的安全感。 没人会再怀疑,在同舟社的庇护下,自己能够过上好日子。 而这一切的希望,全来自于同舟社,全来自于神奇而亲切的社首徐泽。 今天是社首大喜的日子,也是同舟社治下所有百姓大喜的日子。 当徐泽牵着赵竹娴走出官衙时,全城立时沸腾,欢声雷动。 尽管已经安排好了士卒为徐泽排出通道,负责今日安保的单廷圭仍是满头大汗。 生怕哪个冒失的百姓突然冲出来,搅扰了这对新人。 好在,现场虽然热烈,百姓恭谨而守礼,并没有“冒失的百姓”出现。 徐泽牵着已经恢复镇定的赵竹娴,缓步走上主席台,停下,环顾四周。 嘈杂的人声立即停止。 徐泽抬起左手朝人群挥手致意,赵竹娴有样学样,小幅度的挥舞着自己的右手。 现场再次沸腾,不知是谁带头喊出“社首”“主母”。 喊声越来越大,逐渐越统一。 最后,全城上万军民的声音汇聚到一起。 “社首!” “主母!” 人群中,刘氏靠在赵遹的肩上,喜极而泣。 赵遹想到去年徐泽带登州营入泸州城的仪式,安慰着爱妻,半是炫耀半是感叹。 “及世啊,总能玩出新花样!” 第五十四章 家事 演出还没开始,徐泽就炒火了现场氛围。 乐和心理压力极大,生怕社首大婚的好日子,因为演出搞出幺蛾子。 负责现场安保的单廷圭比乐和更紧张,全程都没心思看戏。 演出期间,单营正带着巡逻小队,反复提醒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士一定要打起精神,看着不对劲就准备冲上去。 也许是社首亲自坐镇,的演出火爆来苏城,现场气氛异常热烈,却非常顺利,没出任何意外。 直到全剧圆满落幕,单廷圭和乐和才长舒一口气。 徐泽再次接见了演出队全体队员,对众人这段时日的进步给予了肯定。 指示下一站怀化县演出结束后,要深入乡间巡回演出。 还要抓紧时间开发新的剧目。 待辽东这边的演出结束,将安排演出队到总社控制区去宣传。 “到总社控制区去”,对辽籍演员来说,是去“朝圣”,心中的激动自不用说。 对乐和来讲,同样是“衣锦还乡”,自然也万分期待。 官衙外,几辆马车停好,史进和张锦儿夫妇忙进忙出,指挥众人将嫁妆装入车内。 刘氏拉着赵竹娴的手,说不完的贴心话。 看到徐泽回来,刘氏又强作欢颜,赶紧送女儿上了车。 赵竹娴挥手道别了父母,马车出发。 她要陪徐泽赶往镇东关,而后乘船到达之罘湾——他们将在那里完成拜堂仪式,正式结为夫妻。 之罘湾。 张绍和王进已经张罗好了亲迎相关事项。 高头大马、亲迎花轿和鼓吹乐手早已候在码头。 快船靠岸,鼓吹齐鸣,徐泽牵着赵竹娴下船,直接上了花轿。 众人簇拥着新人,一路吹吹打打,吸引了数不尽的大人小孩。 王四提着一个布袋,装了辽东新开发的奶糖,一人两颗,见者有份。 这种新奇之物一投入市场就供不应求,比单独卖白糖的利润还要翻番,已经成了辽东的拳头产品之一。 花轿离开码头,进入“军管区”,又是万人空巷的场面。 徐泽来之罘湾任刀鱼战棹巡检时,单身一人,没有给自己单独分房,一直住在官衙内。 直到辛灵汐进门,徐泽又经常出外,再住在官衙内确实不方便,才搬了出来。 房子重新装修过,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婚礼由之罘书院祭酒陈集主持。 根据徐泽的要求,仪式从简。 张绍和王进二人作为徐泽的亲长,高高兴兴受了新人的“拜诸亲”之礼。 铺房是手脚麻利的林冲娘子张氏。 当初给史进张锦儿铺床的潘氏已经身怀六甲,即将临产,还远在青州,来不了。 武松只能托自己的兄长武大郎送来贺礼。 牛皋、田异二人的浑家也各自来了之罘湾,送上精心准备的贺礼。 远在京城的朱贵任务特殊,不能轻易离开。 但他早就安排其弟朱富送来贺礼,顺便护送李逵的老母和兄长来了之罘湾。 登州通判宗泽和兵马钤辖马政也收到了徐泽发去的请柬。 公务在身,二人自然不可能来,但也派来了宗颖和马扩随礼。 徐泽并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 但主家无私事。 就如他的大婚本是私事,以徐泽的个性,是不想大肆操办的。 但此事却又是关系到同舟社内部稳定的大事。 同舟社有了主母,无论如何,不能不通知所有的重要核心成员。 好在,经过几年的打拼,徐泽已经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至少,在婚姻大事上,不用听从童贯的拉郎配。 社首的婚宴,没人敢闹酒。 尽管热闹非常,但热闹过后,宋新人入洞房,而后各自回家。 剩余的事,自有张绍和王进打理。 新房内,徐泽摘下赵竹娴的盖头。 烛下看美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别有一番风韵。 “夫君!” 饶是赵竹娴大方娴静,也抵挡不住徐泽如此近的凝视,脸上一片绯红。 徐泽却无半点觉悟,仍盯着赵竹娴的俏脸注视不停。 “娴娘,这几日高兴吗?” “嗯!高兴!” 赵竹娴重重地点头应道:“不仅高兴,还能感受到夫君身上沉甸甸的责任。” “哈哈哈。” 徐泽右手托起赵竹娴的下巴,靠近道:“今日是我俩的大喜事,不要说这些。” “夫君,蜡烛还——唔——” 月色如水照雕床, 红烛影碎解罗裳。 …… 徐泽不喜使唤人,家中仅有一对没了子女的秦姓老夫妇帮忙打理。 辛灵汐有孕在身,上半夜妊娠反应大,睡不踏实,下半夜太累,不小心睡过了时辰。 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急忙穿衣起床,准备下厨做早餐。 进了厨房,才发现大妇赵竹娴已在厨房,正指导老秦浑家在做做饭。 “姐姐,怎能让你下厨?” 辛灵汐赶紧跑过去,要接过赵竹娴的差事。 “妹妹慢点!” 赵竹娴上前迎住辛灵汐,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做饭倒茶这些小事,我在娘家时也做得,现在更能做得。” “夫君单传,偌大家业,就靠我们姐妹为他开枝散叶,你有孕在身,要睡足才行,以后不许起这么早。”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正妻和妾侍虽然都依附于丈夫而存在,但身份根本不对等。 更何况赵家身世显赫,远非辛家的小门小户可比。 辛灵汐很清楚自己和大妇的身份相差天壤。 就算夫君再怎么疼爱,在这个家里,自己也要谨言慎为,不可持宠而娇。 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大妇欺负的准备。 所以,她才不顾身体疲乏,大早起来做饭。 免得妻妾冲突,让夫君徐泽夹在中间难做。 此时,见赵竹娴如此知礼贤淑,饶是辛灵汐性子坚强极有主见,也感动得眼眶发红。 “姐姐——” 赵竹娴起床的动作极轻,但警惕性很强的徐泽仍然感受到了,只是装作不知。 早餐时,安坐一桌,妻妾相敬,各有分工。 自己想为二人盛碗粥,都被赵竹娴挡回。 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徐泽心下感慨这万恶的旧社会啊! “娴娘,昨日随礼的单子你看下,需要怎么回礼,你自己做决定。” 这本是主母该做之事,赵竹娴爽快应道:“嗯,妾身饭后就看。” “汐娘,冠平最近怎样?” “冠平”是辛灵汐兄长辛映安的表字。 辛介甫自从死心塌地留在共建会任执事后,也绝了儿子读书入仕的念头。 去年便让辛映安退了学。 徐泽借演习之机“拿下”文登县,其后就安排辛映安跟着文登县令刘仁瞻学习实务。 辛灵汐道:“兄长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奴家近来也没见过。” “但兄长做事认真,耐得住性子,想来应是公务繁忙,一时不曾得空。” 徐泽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基本算是白手起家。 想要快速布局,就要不拘一格用人才,也包括有裙带关系的人才。 在这方面,徐泽没什么心理负担。 手下可用的行政人才太少,能用、好用就行,哪还自己容得自己挑挑拣拣? 至于风险和隐患? 用没有任何瓜葛的人就没有风险和隐患么? 最关键的还是自己的能力和手段。 “吃完饭后,让老秦给你父亲带个口信,通知冠平回来,过几日随我去辽东。” “嗯!” 辛灵汐心中颇为感动。 徐泽带辛映安到辽东去做事,完全可以直接派人到牟平县传信。 今日故意在饭桌上说起,自然是把这家事和公事挑明。 既对正妻明之以公,又对妾侍视之以私。 好的家庭环境需要每个成员共同创造和维护,妻妾和睦,做夫君的更要做出样子。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相辅相成的,家和才能万事兴。 若是后宅不宁,三天两头“葡萄架子倒了”,也会影响自己做大事。 吃完饭,徐泽起身,出门时,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家里的人是少了一些,老是让她俩忙进忙出也不是办法,要不要弄几个新罗婢?” 第五十五章 国事 赵竹娴新婚,辛灵汐有孕,两人的身体都不大方便,不堪远行。 杨喜也被放了几天假回家团聚,徐泽只带了几名亲卫,便直接去了军营。 师父王进亲自坐镇的军营,徐泽当然有留几分体面,提前派了亲卫通知。 王进正在组织部队训练,得到消息,立即亲自出营迎接。 在王进的陪同下,徐泽与都以上的军官见了面。 都是徐泽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各人的姓名、年龄、癖好等信息,他都能对上号。 一一勉励一番,让众人知道,自己在社首的心中有位置,接着好好干。 视察完各营的训练后,徐泽带着王进回了原本的第二将官衙。 朱武已经被徐泽安排的亲卫寻到,早就候在官衙内。 三人坐定,屏退左右。 徐泽道:“师父、元洪,武二郎和伯远已经好几次写信给我,求总社派人过去。” “后日二人随礼的亲人就要返回,麻烦你们准备一下,给他们各安排两个熟悉军务和政务的干才。” 王进、朱武恭谨应道:“明白!” 武松和牛皋分别到青州和密州任职后,每次写信都会求徐泽派人前去支援。 一方面,人生地不熟,二人管的摊子又大,确实感到手下人才匮乏。 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武松和牛皋的一点小心思。 借此向徐泽表明,自己虽然不在社首身边,但心里一直向着同舟社,随时愿意接受总社的监督和指导。 徐泽这边本就忙于开拓,到处都要用人,一时根本抽不出。 而且,就算知道两人的小心思,自己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 所以,事情才拖了这么久。 徐泽道:“待各营的训练初见成效后,可以考虑开展多营联合演练。” “就以朝廷兵临登州,欲要强行解除‘第二将’的武装,抓捕同舟社和共建会骨干为背景。” 朱武脸色大变,就连一惯冷静的王进脸上也起了波澜。 徐泽看见了二人的表情变化,没做理会,继续讲。 “要立足复杂条件,考虑朝廷水陆并进,多路出击的情况,加强奔袭训练,在运动中逐个击破‘朝廷’的大军。” “共建会要配合演练,你们主要协助军队搜集和屏蔽情报,让朝廷的军队进来也成为聋子和瞎子。” 朱武已经被徐泽描述吓着了,忙问:“社首,是不是辽东形势不妙?” “不是!” 徐泽道:“辽东形势很好,但登州的形势可能会有变化。” “我原本的想法是在辽东取得跳板后,就扎稳脚跟不动,一面练兵一面修筑防御工事。” “等女直人南下,和他们打几场低烈度的硬仗,迫使女直人认清形势。” “选择和相对弱小却啃不动的同舟社合作,转而对付好打,也不能让他们缓过气来的生死大敌辽国死磕。” “而我们则在辽东留少量兵力以作防守防守,集中主要力量在大宋,逐渐布局整个京东东路,必要的时候,和朝廷的军队打几仗。” “只是,现在这个目标要调整了一下了。” 随即,徐泽简单介绍了保州的战略位置和复杂形势。 听了徐泽的描述,即便没有地图,王进和朱武也能想象保州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时机、位置如此好,此地必取!” 王进表态道:“及世,你尽管放心,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朝廷的军队进入登州破坏同舟社的成果。” 徐泽笑道:“师父,你误解了,我不是怕登州有战事,而是担心登州长期没战事,将士们会闲出事。” 王进不知道徐泽从哪里得出“登州长期无战事”结论的,但他知道徐泽肯定是有办法让朝廷跟着同舟社的战略走。 这些年,同舟社的每一个重要发展机遇,都是朝廷给的。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次次都这样,那也太巧合了。 虽然徐泽没有跟王进讲其中的具体操作,但他相信这一切巧合的背后,是徐泽周密严谨的计划。 对这个便宜弟子,王进是真的佩服的五体投地,无话可说。 王进道:“及世,你知道我不擅这些,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徐泽道:“形势变化太快,辽国的战略必须调整,但宋地的发展步骤却没必要做过大改动。” “兵不能常散,也不可久练,长期练而不战,也会把部队拖疲。” “除了适当安排人员到辽东轮战外,还必须给将士们树立一个目标,才能经常保持战斗状态。” 王进听懂了徐泽的意思,知道但仍然有些担心。 “若是练兵的动静搞得太大,会不会让朝廷提前发动?” 徐泽道:“不怕,我自会向天子上书,申请粮饷,以备‘登州第二将’官兵演练对辽作战的战法。” “西军现在正陷在夏国,暂时动不了,只要我们不举反旗,朝廷哪怕是为了安抚我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一夏国战事结束,朝廷腾出手,我也有备用计划。” “而且,军队的动静闹得越大,元洪这边才越好从容布置。” 王进有些好奇“备用计划”,但他清楚同舟社的分级保密规定,不该问的坚决不问。 “明白!” 徐泽转而对朱武道:“共建会按照既定步骤,条件成熟就扩张,不要有顾虑。” “下步除了向莱州发展,登州境内也要进一步深化组织功能,逐步接管官府的权力。” “几个县城我们暂时不取,但组织可以先渗透。” “城里的情况比乡下复杂很多,你先做好调查论证,搞明白后拟一个方案给我。” “等通过了,就先从文登县试点,做得好,再发展牟平和黄县两地。” 朱武起身应道:“明白!” 送走王进和朱武,徐泽见了候在外面的王四。 “又有消息了?” 王四到辽苏州跟徐泽迎亲的时候,就已经汇报了近期的情报。 这次的情报是昨日刚刚得到的,因为不甚紧急,不想打扰徐泽的大婚,就没有及时送上。 接过纸条,徐泽看了下,一共是两条消息。 其一:四月初二,在上清宝箓宫会见林灵素、王仔昔等道士。 其二:四月初八,七十二岁高龄的“无为”宰执何执中以太傅致仕。 徐泽扶额沉思,分析这两条消息背后隐藏的信息。 上清宝箓宫是前些时日才竣工的大型宫殿,其兴建便和林灵素有关。 这个家伙不仅胡诌“天有九霄,而神霄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长子,主南方,号长生大帝君,陛下是也……” 还给天子的近臣大封天官,说蔡京为左元仙伯,王黼为文华吏,蔡攸为园苑宝华吏等等,连正得宠的贵妃小刘氏也是九华玉真安妃。 如此一个胆大包天的神棍,却“帝心独喜其说”,赐其号为通真先生,为他专门修建了上清宝箓宫。 这位教主道君皇帝也真是快要走火入魔了。 眼见大宋是一年比一年更混乱,但在真实历史线上,居然还能撑到十一年后,金国南侵才被灭,也真是祖宗保佑了。 至于何执中的致仕,肯定会影响到蔡京。 毕竟何太傅都退休了,年纪还要大三岁的老太师却赖在这位置上不走,无论如何都说不过。 看来,东京城又在上演一场大戏啊。 朱贵的情报也显示,这段时间知枢密院事郑居中很活跃,常在赵佶面前说蔡京“大兴工役,民不聊生,变乱法度,吏无所师”。 皇帝的想法没人知道,但郑居中却加了太宰。 不过,也别把这郑居中当成啥忠臣,当初蔡京复相就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人所作作为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势。 大宋朝堂充斥的全是郑居中、蔡京、何执中这类人。 确定了想法,徐泽道:“不凡,东京那边要趁着扩新城的机会,多准备几个‘安全屋’,万一情况有变,保住人是第一位!” 王四恭敬答道:“属下这就安排!” 天子这几年狂建宫殿园林后,终于发现一个严重问题——东京城内的位置已经不够用了! 但这个问题拦不到勇于开拓创新的大宋君臣。 二月二十六日,天子诏“广京城”。 京城扩建,各方利益群体都有好处,都开心。 当初,太祖赵匡胤得国后,曾修汴京城,扩张后的城墙曲而宛,远观便如蚯蚓一般。 但最初主持修建的中书令最先献上的工程图,城墙方直,四面皆有门,坊市经纬其间,井井绳列。 赵匡胤看了后大怒,自己取笔涂画,改成了纡曲纵斜状,说“依此修筑”。 天下承平日久,京人罔测圣意,多说城墙不美观。 神宗时,就曾有改建的想法,考虑到宫苑中牧养的猪,及内作坊的搬迁很麻烦,只得作罢,对京城稍加修葺完事。 赵佶比他老子牛,顾虑也少。 这次改建,不仅扩大了规模,而且城墙全部拉直,方方正正,非常美观。 徐泽得到这个消息时非常震惊! 赵大起于军伍,深知城池攻防之道,故意将城墙建成曲形,是为了便于防御。 其后世子孙竟然为了美观,改为不实用的方形。 不知道赵大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要爬出来! 第五十六章 圣旨 蛤蜊岛,白色海滩。 “娴娘,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陪同检查了蛤蜊岛水师营寨,又在海滩上散了一会步,徐泽送赵竹娴上船。 他还要继续检查岛上最机密的炼铁和铸炮基地,不能带上赵竹娴,只能让她先回城。 “我只是陪着夫君走走,哪有你要操心这一大摊子事辛苦。” 赵竹娴为悉心为徐泽整完稍稍有些歪的衣襟,转身,上了快船。 “夫君正事要紧,你去忙吧。” 快船离岸,徐泽挥手道别。 身处乱世,一切从简。 作为势力领袖的徐泽,大婚过后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蜜月”。 半月里,除了仅有的两天,在家里陪同妻妾,享受家庭和美外, 其余大半的时间,徐泽都是带着赵竹娴在登州和辽东各地视察。 稳定了治下人心的同时,也巩固了二人的感情。 徐泽发自内心的感谢赵遹夫妇为自己培养了一个良配。 赵竹娴知书达礼,贤淑温柔,行事极有分层,当得起“履中居顺”之赞。 与妾侍辛灵汐相处融洽,将自家后宅管理的井井有条,让徐泽能够安心做事。 且性子外柔而内韧。 一线视察并不是一件轻松事,除了舟车劳顿,还有紧密的日程安排。 赵竹娴从始至终都没有喊过苦累,还能精心安排好二人的生活起居。 视察中,举止大方得体,一颦一动都符合属下们对“主母”的期待。 就连吴用、朱武和李逵这些坚定的“单身主义者”。 见识了主母风仪后,也对自己的人生追求有了动摇。 不过,这世上还有人比李铁牛更不关心人生大事。 “火炮狂魔”轰天雷凌振便是这样的人。 当初,身为东京甲仗库小吏的凌振,为了改进火药配发,以研制其人设想的大炮,不仅花完了自己的全部俸禄。 连辛苦攒下的“老婆本”都赔得干干净净,走投无路之下,才可怜巴巴地投靠徐泽。 得到徐泽的支持,有了充足的人力和物资供其试验后,凌振就彻底忘记了“老婆本”这回事。 蛤蜊岛上的第一批大炮铸造出来,凌振有事没事就打上几发。 生活在数里外平海县城的百姓,这些时日经常会听到“闷雷声”。 有人依据声音来自蛤蜊岛方向,上面又有同舟社的水师驻扎, 推测专治恶人的同舟社已经能够操纵天雷,即将驭天雷以讨伐逆贼高永昌。 徐泽回来后,驻守的李逵和萧引古分别汇报了这个消息,搞得他哭笑不得。 遇到无法理解的事务,百姓首先不是恐慌,而是联想到同舟社将要惩治坏人。 证明前期的宣传引导有了一定的成效,这是好事, 逐步引导,让百姓慢慢适应即可。 火炮未大规模列装之前,保持适当的神秘性并不是坏事。 没必要,也不能急着将其公之于众。 社首徐泽再次莅临火炮基地,观看了两门新铸火炮的射击演示。 这段时间试炮过足了瘾的凌振非常兴奋,汇报时声音都大了几分。 “社首,我们的思路是对的,这批大炮性均能达到之前的预想,可以列装了。” 终于成功了,徐泽的内心反而有些平静。 “做的很好!你想要什么奖励?” 凌振挠挠头,道:“这一批只是舰炮,社首之前讲过,大炮分很多种,炮弹也有很多类。” “属下这段时间试炮后,有一个猜想,感觉这种武器大规模列装后,将彻底改变以后的战争形态。” “而且,现在大炮的威力还远远不够,就连这两门多次试验改进的舰炮,也有好多地方可以进一步改进。” “属下,属下想请社首批准,让我继续主持研究这些项目。” 对这个研究火炮有瘾的好下属,徐泽除了鼓励,还能怎样? “这事我允了,之前你在东京,为了研究火药配方,赔掉了‘老婆本’,这次我便赏你一个老婆如何?”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要想涤荡乾坤,并吞天下,战争就别指望一两年能结束。 农耕时代,人口就是最重要的战力。 但增加人口的最好办法却不是发动战争圈地盘抢人口,不能真心拥护同舟社的人,越多越是隐患。 要打持久战,治下的物质生产和人口繁衍两手都得抓。 鼓励治下适龄青壮结婚,既是人性,也是为了发展的需要。 之前萧引古拉皮条送了几个大户的女子,徐泽借机让吴用分别列了同舟社成员和军士结婚条件。 除掉已婚的,按贡献和年龄综合排名,凌振正好符合条件,徐泽特意交代给他留了一个。 凌振面露难色,道:“社首,基地内不能来外人,我又不能经常出入,还是,等以后,以后再说吧?” “哈哈哈,好!等你想老婆了,再来找我。” 凌振虽然把深入研究火炮的机会当作了自己的奖励,徐泽却不能也这么看。 回城的途中,他便在思考这事。 厚积而薄发,从政和二年,安排汤隆到莱芜监承买炼铁炉开始, 四年的持续技术积累,终于结出今日的丰硕成果。 这中间不仅仅是凌振一人的功劳,严四郎、汤隆、陈淳等人付出的心血和努力,也同样不少。 还有自己治下的造船大匠孟康、种田能手梁忠等等,都要奖。 名与利都要给,暂时给不了太多的名,那就多给利。 不仅仅解决这些实心办事者的后顾之忧,更是为了激励越来越多的人投身其中。 自然科学体系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但让治下百姓看到投身其中就能得到名利,却是可以在短期内见成效的。 “社首,蒲离卜刚刚回来了。” 刚回到官衙,杨喜就汇报了这个消息。 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泽颇有些意外,问道:“在哪里?” “已经候偏房了。” “带他过来!” “是!” 安排蒲离卜回辽国中京道,纯粹是步闲棋。 虽然该杀人的时候毫不手软,但徐泽并不是嗜杀之人。 像蒲离卜这种没能力、没胆量还没名声的辽国旧官僚,既然当初没有杀,后面就更没有杀的必要。 而且,苏州城破,蒲离卜被抓后,不是被软禁,就是在相对闭塞的顺化城接受“劳动改造”,对同舟社的了解极其有限。 在辽东局势极端复杂,辽国内部又动乱不止的情况下,不管蒲离卜回到中京以后怎么做,对同舟社来说,都不会有坏处。 当初放他走的时候,徐泽赠金送银,是真考虑过其人拿着钱财跑回家做富家翁的可能。 所以,他根本就没指望此步闲棋这么就有结果。 更没想到蒲离卜还能回来,真算得上意外之喜了。 蒲离卜跟着杨喜走了进来,倒头就拜。 “小人恭喜社首,大辽皇帝陛下有旨啦。” 第五十七章 祸心 “北院:王者之师无战,讨叛所以伸威,天子之锡有功,班爵所以厉世……” “蛮虏女直,擅起边衅;蠢兹高逆,乱我东京……” “……同舟社社首徐泽,含仁怀义,壮志激烈……” “虑千里之微,援桴鼓之急……” “探女直虚实,驱高逆贼军……” “爵赏之设,所以劝忠,藩屏之寄,适彰无外……” “可特授镇国军节度使、东南路统军使,行遣一应公事……” “不错!” 徐泽收起圣旨,道:“这圣旨文笔上佳,谁拟的?” 蒲离卜已经得了徐泽的允许,起身坐在了下首,腰杆挺得笔直,恭敬应答: “回社首,是翰林承旨耶律大石。” 没想到竟然是老熟人,而且这么快就混到了翰林承旨之职,厉害啊! 翰林承旨全称“翰林学士承旨”,为翰林学士院主官,掌制、诰、诏、令撰述之事。 无论辽宋,做到了这个职务,基本就是宣告其人已经是宰相的后备人选了。 “哈哈,重德兄官运亨通,文采斐然,可喜可贺啊!” 三年前,徐泽与耶律大石于燕京城前道左相逢,又因“误会”而在草原再遇。 彼时还很年轻热血的耶律大石为徐泽的壮志心折,主动陪同游历辽国中京、上京两道。 靠耶律大石的帮助,同舟社商队一路顺利到达春州。 后因李逵急病,徐泽不得不率商队匆匆南去。 耶律大石明知徐泽来路可疑,甚至已经猜到了商队的去向,仍然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派仆从传递警讯。 三年后,二人又以这种方式进行交流,世事变迁,真是不可琢磨啊。 徐泽道:“说下你回去这些时日的具体情形。” 蒲离卜到现在还是迷糊的。 从徐泽控制来苏城开始,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 辛苦搜刮的钱没了,女人也被亲手杀了,自己居然还学会了种田! 特别是这次回中京道。 下船前,蒲离卜明明早就想好了。 直接一路向西,回北安州躲起来,再不管朝廷和东南路的破事。 但看到了滨海县的衰败模样后,他却又鬼使神差的北上了。 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徐泽交给自己的协议送到皇帝手中。 待耶律大石识破东南路局势,逼蒲离卜说出实情时,其人还抱着难以名言的复杂情绪。 想着万一朝廷打败了女直人,再擒获徐泽,也算是给自己报仇了。 可是,没想到说了真话,朝廷不仅没有怪罪自己丢城失地, 还明发圣旨,公然承认徐泽在东京道南部的所作所为,甚至授以官职。 蒲离卜实在搞不懂这个疯狂的世界,他唯一清楚的,就是上首这个新晋辽国镇国军节度使兼东南路统军使的可怕。 似乎,最初放自己回中京道之前,徐泽就算计到了其后的将要发生的每一步! 以至于其人看到圣旨后,脸上始终笑吟吟的,没有半点惊讶。 在这样可怕的人面前,谁敢说假话? 蒲离卜当即一五一十的讲了自己这些时日的遭遇,不敢有半点隐瞒。 “很好!” 徐泽很满意蒲离卜的态度,对于蒲离卜“出卖”自己一事也没往心里去。 以他的心性,顶多能忽悠耶律延禧,他身边那些狡猾的臣子,没一个是蒲离卜能对付的。 “这段时日来回奔波,让你受累了,想要什么赏赐?” 身为辽国“东南路统军使”,有“行遣一应公事”之权,徐泽是真可以赏赐蒲离卜包括官职在内的一切利益的。 蒲离卜见徐泽不仅没有责怪自己的“出卖”,还要赏赐,如何敢应? “小人不要赏赐,只要能为社首做事就行!” 徐泽却是没有开玩笑,道:“这样吧,前番已经给了金银,这次就赏你一个女子如何?” 正好给凌振拉皮条没成功,便宜蒲离卜得了。 这家伙虽然好色,但对自己的女人还是很体贴的。 当然,遇到阎氏那种拼命作死的,哪也是没啥好说的了。 没想到蒲离卜大急,道:“小人,小人不要女子,小人还是觉得在顺化城种田的日子过得踏实。” 啥情况? 贪财好色的蒲离卜居然连女人都不要了,这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啊! “好吧,你且先下去休息。” 杨喜上来,送蒲离卜到偏房,回来复命。 徐泽道:“喜子,去请赵长史和吴参军来。” 徐泽到苏州举行迎亲前,特意验收了安复军第一阶段开发和政治改革成果, 比预期还要好,徐泽很满意,交代赵遹在处理苏州政务的同时,要兼顾顺化城和镇海府两地。 这几日,赵遹正好在镇海府巡视。 顺便带刘氏过来看看女儿,也算公私兼顾了。 吴用先到。 等赵遹的时间,徐泽聊了一些私事, 批评吴用为事业不顾成家,这次分配大户女子,也将自己摘了出去。 吴用知道徐泽的性子,不敢藏着掖着, 老实回答自己绝不敢违背社首的指示,只是对辽地女子仍心有抵触, 且一旦成亲,难免会和本地大户有瓜葛, 在即将开始的辽东大战中,恐会瞻前顾后,有负社首信重。 徐泽很满意吴用的明智和坦白。 其实他并不是太在意这点。 镇海府只是同舟社大业前进途中的一个小站点而已,军队和幕府人员迟早要离开这里。 待日后再回头,这里所谓的“大户”就是个笑话。 人往高处走,包括他徐泽在内, 在可以选的情况下,没有谁会放弃知书达礼,善相夫教子的大家闺秀不娶, 却偏要娶大字不识,基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家女。 这并不是歧视看不起乡下人,而是赤裸裸的现实。 时代如此,能够从小接受文化学习的男子都少,更勿论女子了。 好女旺三代,像赵竹娴、辛灵汐这样的好女子,农家也有,但终究是少了学问和见识。 寄希望于手下人为了组织的“纯洁”,而放弃自己及子孙后代的长远利益,是不可取、不现实,甚至也非常危险的想法。 即便是后世,很多人自己这一代再怎么吃苦,也要为后代博一个好未来。 身为人主,却强行要求下属娶妻不讲出身,甚至可以要求低出身,绝对会导致部下离心离德。 而且,婚嫁之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 徐泽最初对吴用的要求,就是设定一个条件,达到了可以优先安排结婚。 至于达到条件却还要单着的,即便身为人主,也没道理强行婚配。 吴用心高气傲,看不上这些土大户,徐泽还真不能强行拉郎配。 这个话题聊完,赵遹还没到,徐泽取出辽国朝廷的圣旨,交由吴用先观看。 “社首,什么事?” 赵遹还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还未落座,就问正事。 杨喜口风极紧,即便对方是徐泽的岳丈,路上也不肯吐露丝毫。 “上个月,我派蒲离卜回了中京道,他不仅见了辽帝,还带回了这个。” 吴用已经看完了圣旨,闻言起身,交给赵遹。 赵遹没问徐泽为什么要派蒲离卜回中京道的事,自家姑爷要做的事,大部分他能看明白,也有一些的却是不明白。 凡是不明白的,事后都证明极有长远眼光。 匆匆看完,放下圣旨。 赵遹道:“社首,辽国君臣此举包藏祸心啊!” 第五十八章 大势 徐泽饶有兴趣地问:“为何?” 赵遹道:“东京道局势复杂,金国、大元、高丽及我同舟社皆已染指,无论辽国朝廷承不承认,控制整个东南路也只在同舟社一念之间。” “辽国内部叛乱难平,动荡不止,根本无暇顾及东京道的众多势力。” “即便辽国平定了内乱,短期内也无力收复东京道,甚至于辽攻金守的局势,还会因耶律章奴的叛乱而逆转。” “辽国朝廷这道圣旨将女直人和高永昌一网打尽,却全部算在同舟社身上,用心险恶。” “且,镇国军治在开州,为东京道次府,正位于高永昌和女直人之间,离高丽人也极近,封社首为镇国军节度使,此心极毒!” “辽国朝廷妄图一道圣旨就将同舟社捆绑,为其打生打死,真是好盘算!” 赵遹不是单纯“文官”,他来辽国这么久,早就对东京道的山川地理信息了如指掌,不用看地图,也明白各地的情况。 徐泽与吴用相视一笑,道:“长史有所不知,当年我们和这拟旨之人还有过深入接触。” “甚至于辽国的皇帝都差点见到了,也可以勉强说是‘为他们探查’女直虚实的。” 徐泽随即讲了当年行辽之事,接着道: “咱们这些恶客趁着主家遭贼,不请自来,赶走了贼人,自己却赖着不走。” “主家无奈,只能主动‘承认’我们是被请来的,还委托同舟社替他们看好房子。” “这么实诚的主家,哪里找啊?” “哈哈哈——” 赵遹被徐泽的比方逗笑。 之前他被杨喜匆忙带来,进门就见吴用已在屋内, 担心这个惯于用计弄险的“参军”蛊惑徐泽,才口出危言,提醒徐泽要保持清醒头脑。 此时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论用计识计,十个赵遹也未必赶得上一个徐泽。 赵遹暗自警醒。 嗯,自从及世和娴娘成婚后,自己的心态有了细微的变化,要不得啊! 屋内三人都是聪明人,对此不用多说。 徐泽道:“这道圣旨如何应对?” 吴用见赵遹安静品茶,知道对方是要自己先说。 “属下以为,这道圣旨来得正是时候,有此旨,保州之谋师出有名,东南诸州,取之言顺。” “至于圣旨中包藏的祸心,完全可以不做理会,东京道纷乱,说什么都不重要,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高永昌如今内忧外患,龟缩辽阳,我们不去主动招惹他,他也没胆子分兵南下。” “而以女直人如今的强劲势头,无论有无这道圣旨,都注定会和同舟社有一番较量,不试出彼此的斤两,女直人绝不会甘心让同舟社割据东南。” “唯一可虑者,同舟社藏在暗处,假借安复军的名义,蒙蔽辽、金、大元、高丽四方的图谋落空。” “从今以后,同舟社不得不从幕后走向前台。” “嗯!”赵遹放下茶盏,对吴用这段时间的变化,颇有些意外。 “还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女直人误判形势,与我们打得你死我活,而辽国又迅速平定国内动乱。” “恐会辛苦一场,最终却不得不做胡人的‘忠臣’,导致名利两失,不可不虑。” 赵遹这点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辽国五京道。 南京道是经济重心和人口集中地, 西京和中京两道是契丹人最初起家的基本盘, 上京还有众多骁勇的善战的草原部族。 相对而言,大部是羁縻部族,农业开发甚至比两百年前还要不如的东京道,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古有田单一城复国的传奇,前朝安史之乱乱成哪样,也能平定下来。 女直人如今闹的动静虽大,却只是困于东京道以北。 辽国的形势虽然困难,但只要理顺了国内,再收复东京道不是有可能,而是极有可能。 如果不知道“历史大势”,谁能想到辽国如此不堪一击,一败再败,一直败到国灭? 不对,期间还是大胜过一战的,只是对手是大宋。 但这点,不能讲,也没必要讲。 徐泽是不相信所谓的“历史大势”的,他更相信历史的变迁源于各种力量对比的不断转化,其中也包括同舟社的力量——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赵遹继续道:“二是辽国朝廷这道圣旨明发天下,会不会扩散到大宋,导致朝廷的干预?” 以大宋低效到令人发指的情报收集体系,肯定是不用担心的。 怕就怕在民间自发的信息扩散,包括同舟社内部轮战过程中的泄密问题。 自从同舟社取得辽国苏州后,情报处防奸司的压力就大了不少,孙石已经两次要求增加人手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加强教育和联防外, 专职专司,严防死守必不可少,备用的方案也必须有。 期待别人成为聋子和傻子的人,只会让自己最终变成聋子和傻子。 徐泽道:“正好,吴参军这些时日针对攻略保州,拟定了一个方案。” “虽然因为这道圣旨,部分内容需得重新调整,但总体的应对方向没错,正好请长史一起修订完善。” 密级如此高的方案当然不可能随意摆放,防泄密措施自不用说。 待取来方案,赵遹看后,惊讶不已,看向吴用的眼神已经多了几分钦佩。 “社首,我认为此方案大体不用再变,只有几点需要根据变化的实际进行调整……” 当日,徐泽、赵遹和吴用三人反复推敲方案,至很晚才回。 次日,赵遹又想到一些细节,再找徐泽汇报。 “冠平,这些时日在辽东可还习惯?” 送走赵遹后,徐泽命杨喜找来在镇海府熟悉政务的辛映安。 “回社首,一切都很好。” 辛映安比徐泽小半岁,未经风雨的脸上仍有些许稚气,但做事却是很认真。 “你是汐娘的兄长,注定了无法通过科举入仕,施展平生抱负,可有想法?” 辛映安本就白净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惊道:“社首,映安只是中人之姿,即便通过州学,进了国子监,也难入上舍,如何敢有怨望?” “得社首关照,映安才能有接触庶务的机会,方知道以往十余载寒窗苦读难及一朝实务。” 徐泽真的只是问“想法”而已,并没有吓唬他辛映安的意思。 这便宜大舅子的性格要比他爹强,却又有些不及其妹辛灵汐。 “你这想法不对,读书若无用,我又何苦在各地大办书院、夜校?” 辛映安忐忑应道:“属下知错了。” 毕竟还是以往的相互交流的时间太少。 “今日请你来,有一事想托付于你,过来。” 徐泽拉开墙上的帷幕,露出辽东地图。 “此处是保州……,你可敢接下此任?” 辛映安艰难的咽下口水,道:“属下敢!” 第五十九章 冲突 鸭绿江入海十余里的洋面,同舟社辽东第三将的舰队降帆停留在此。 旗舰上,辛映安见着返回的通信船,对阮小七道:“阮正将,通信船回来了,在下可以换船了吧?” “还要再等一会。” 阮小七对麾下各类船只的性能了如指掌,通信船比预料的时间要早一些时间返回。 带船的康狸是个心细的人,没观察仔细,是不会轻易回来的。 康狸登上旗舰。 “正将,我们发现女直人的巡逻队了。” 阮小七不动声色地问:“有多少人?” 康狸道:“岸上发现了一支六人的骑兵巡逻队,水里还有三艘巡逻小船。” “女直人应该不止这点人,但他们警惕性很高,发现我们后就立即划船追了上来,我们怕耽误事,不敢停留。” “嗯,干得很好。” 阮小七命令旗语手,道:“通知倪云过来。” 考虑到保州随时在发生的变化,为了确保辛映安的安全,徐泽特意交代阮小七带上来了甲乙各一营。 九斗山山贼头领出身的倪云个子不高,身材精瘦,一头卷发。 其人投降徐泽被分到水营后,整日待在船上苦练,全身晒成了酱油色,船上和水下功夫比童猛还要好,完全看不出昔日山贼的模样。 阮小七道:“出发之前,社首有交代,若发现女直人的巡逻队,只要未超过百人,就强行登岸,护送辛家兄弟入城。你敢不敢?” 倪云拍胸脯道:“这有何不敢!” “但末将有一问,若是女直人不退,反冲上来,要不要打?” “见了我们的人不躲,还敢冲上来?” 阮小七笑道:“你说,我们同舟社对付敢于挑衅的敌人该怎么做?” “末将明白!” 倪云转身就准备换乘自己的战舰。 “等等。” 阮小七道:“要注意留活口,我还有用!” “明白!” 乙二营的战船逐渐行远不见。 阮小七对康狸道:“女直人不好对付,你等会留下指挥操船,我带人上岸掩护乙一营。” 康狸急道:“正将!这事应该让属下——” 阮小七呵斥道:“屁话!你上,你见过女直人没有?” “想做营正,也得先把都头当好。别罗嗦,执行命令!” 康狸抱拳道:“属下,明白——” 女直人彪悍,却不鲁莽。 远远的看见第三将乙一营的船队规模后,鸭绿江上巡逻的三支小船就立即靠岸,其上的女直人果断弃船而走。 倪云留下一百人操船,率两百人顺利登岸,而后结成方阵向前推进。 乙种营的训练除了驾船输送陆营和跳帮战外,也涉及到登陆作战。 因此,也有阵型训练,虽然标准没陆营严,但简单的阵型还是会的。 队伍越过靠近鸭绿江的来远城,又抵达东北方位的保州城,直到送辛映安上城,都很顺利。 但再次越过来远城返回时,异变突生。 一支女直骑兵突然杀出,缀上了撤退中的队伍,远远地放箭。 水师有弓弩,但乙种营的弓弩数量和质量都差强人意。 倪云不得不命令弓弩手边还击边撤退。 如此以来,撤退的速度又大减。 “营正,快看!” 在队伍后面压阵的倪云转过身,就见到远处一群女直人跳出树林,正狂奔着冲向靠岸停泊的战船。 留守战船的都头不敢大意,赶紧命水手们起锚离岸。 倪云脑门全是汗,自从他加入同舟社以来,还从未遇到这样危急的情况。 岸边正在集结的女直人约有三百。 应该是附近村落赶来的,手中武器极其简陋,中间还有一些少年和健妇。 很显然,他们不是抢船的。 目的只有一个女直人——堵住乙二营的退路。 怎么办? 结阵靠弓弩死守肯定不行,女直人绝对不止这点人。 随着赶来的女直人越来越多,自己手下这点人只会越来越危险。 直接冲过去也很危险,不打败这些女直人,别想登船。 而且船已离岸,再冒险靠岸接引的话,搞不好就会被随后赶来的女直人趁机夺船。 兵士们也都慌了神。 “营正,怎么办?” “营正——” “慌个毬!” 喊出这声后,倪云感觉自己似乎恢复了些许镇定。 心中飞快想着徐泽一再强调的对女直人作战的注意事项。 “没见着对面还有妇人人和一些毛都没长齐的娃娃?” 倪云继续喊道:“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生蛮子根本不会打仗,他们只是把我们当成狩猎的野兽。” “妄图通过人多恐吓我们,只待我们如野兽般受了惊吓,没头乱窜,他们便趁机杀伤。” “你们看,这帮生蛮子不仅阵型散乱,兵器也没我们的好,还有一些凑数的娃娃和妇人。” “后队继续防备那几个骑兵,其余人按照平日里训练的那般,听我的哨音向前稳步推进。” “这帮生蛮子不退,我们就打到他们撤退为止。” “好!” 士兵们受到了鼓舞,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踩着倪云的哨音,逐渐走稳了步伐。 甚至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走出了比平日里训练还要好些的队形。 战斗一触即发之际,阮小七的率领的甲一营出现了在远处的海面,并快速的接近。 战术灵活机动的女直人毫不犹豫,撒腿就跑,以比出来时更快的速度冲进了树林。 虚惊一场的乙二营也不敢追击,只能保持队形走到岸边。 待加古撒喝率领八百“精锐”赶到预定战场的时候,这支奇怪的敌人已经大半登上了战船,只能驻马而叹。 阿蠢问:“那些人怎么回事?” 加古撒喝见敌人登船后却不离开,只是停在江边,心中也满是疑惑。 其人年近五十,满脸皱纹,腰身都有些佝偻,勇力早不复当年,但鸭绿江女直诸部却愿意服从他的命令,只因他是诸部中少有的智者。 “也许是想和我们谈谈吧?” 加古撒喝道:“谁敢过去?” “我!” “我!” “我!” “好,阿邻你去!” 旗舰上,阮小七见着远处的女直人的动静,颇为玩味地道:“反应不慢嘛!” 随即,对身旁一个女直籍军卒道:“你去,将这个匣子交给他,让他转交完颜撒改。” 第六十章 浑水 辽国朝廷承认徐泽在东南路的实际控制,并授予的镇国军节度使、东南路统军之职者。 可实际上,东南诸州,徐泽只占了小半。 其余大半,不是被贼军占领,就是“自治”状态。 徐泽当然不可能在女直人即将南下的情况下,利令智昏,拿着官印去收复“失地”,行事朝廷赋予的管辖权。 但拿着“行遣一应公事”便宜行事之权不用,那就不是他徐某人了。 收到圣旨后的第二日,同舟社的信使便前往辽东南各州县,广发盖有东南路统军大印的政令。 共有三点。 一是削税赋。 自女直人闹事后,朝廷增加的各类税赋一律废止,以减轻百姓负担,与民休息。 所有州县原本要解送朝廷的税款和物资全部自留,允许用于民生建设,三年内不用再上缴。 二是收流民。 各地官府要为受战乱波及的转户和逃难流民分配田地,并免除三年税赋,以鼓励耕种,尽快恢复东南民生。 若本地官府确有困难,无法分配田地的,不得阻挠境内转户、流民向其他地域迁徙。 三是剿贼寇。 辽阳为乱贼所据后,东南路贼匪四起,严重影响社会治安。 据山立寨,不服王化者是贼; 不听号令,拥兵自重者亦是贼; 擅起兵衅,杀戮百姓者更是贼。 此三贼者,限十日内至镇海府出首,东南统军司可视情赦免部分罪责。 过期不至者,东南路统军司将开出赏格,凡捕获、取级者,皆可至镇海府领赏。 三条政令一出,除了同舟社实际控制的州县外,东南驻地顿时鸡飞狗跳。 其实,不论是高永昌实际控制的辰州、宁州,还是自治的复州、穆州,原本都只是畏惧同舟社的兵锋。 说白了,你有兵,我打不过就投降。 可要是你不驻军,还指望我老老实实出丁出粮,那就免谈。 但现在徐泽抛出这么一个各方都难受的政令,别管合理不合理,他现在就是代表朝廷大义。 以后就算朝廷要清算,也不会清算到自己,但现在不执行,他就可挟大义而来讨伐你。 若是朝廷真丢了东京道也罢,管你政令还是诏令,统统置之不理。 只是,高永昌倒行逆施,怎么看都长出了。 万一朝廷真收复了东京道,之前在东南路统军司手里挂了名和没挂名的,将是两个不同的待遇。 乱世之中,没人会嫌弃退路太多。 于是,没有选择的穆州、复州的镇守官员赶紧起身,亲至镇海府“请罪”。 徐泽则勉励镇守要顾念民生艰难,尽快将善政落到实处,并再次承诺同舟社可以保证为两地提供安全保障。 而辰州、宁州的贼军嘴上喊打喊杀,私下里却默许徐泽的政令扩散。 对境内的流民逃亡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乱世粮食最金贵,一下放走这么多流民,吃也要吃垮镇海府。 站在外人的角度,实在无法理解徐泽吃力不讨好,日后还有极大可能会被辽国朝廷收拾举动。 但站在徐泽的角度,动机其实很简单。 除了持续的吸纳最重要的人口资源外,他就是要搅浑东南路这潭水。 以同舟社目前的实力,要吃下整个辽南,又要染指保州,还想日后与女直人和谐相处。 除非把金国揍成二十年以前的松散女直人联盟状态,显然这点比直接在大宋造反还难得多。 暂时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怎么玩都不心疼。 被他这么一搞,不管日后是辽国收复东京,还是女直人南下,都要面临一个散养惯了的东南路。 继续维持徐泽赋予的宽松政策肯定不行,要想获得战争潜力,就必然要压榨地方。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经历了相对宽松的政策,再接受严酷的管理,旁边又有镇海府这盏明灯,百姓会如何选? 辽东苦寒,农业基础薄弱,粮食是个问题。 但在整个东京道也只有百万人口,东南仅有十余万的情况下,背靠大宋这艘大船,同舟社边开荒种地边买粮,维持几年,完全没问题。 至于流民管理问题。 这点对东南路任何一个州府都是极大的负担,但对于从梁山开始就积累经验的同舟社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何况,相对于中原动辄数以十万甚至百万计的流民,辽地几百、数千的人口流动算得了啥? 在徐泽利用手中权力,将东南路彻底搅乱之前,辽阳府已经乱了。 待在沈州数月的辽国汉宰相张琳练兵有成, 静极思动,展开了对辽阳府叛逆高永昌的反攻。 张琳先是一招“声东击西”。 他本在沈州练兵,却尽起大军,迂回至显州突然发起进攻。 叛军不敌,接连溃退。 高永昌收到前线战报后,一面再次派遣使者,请求金国给予支援, 一面派屯驻沈州对面的叛兵北上,在辽河三乂黎树口抢占要地,防范辽军渡河。 张琳再次玩了个漂亮的“暗渡陈仓”。 他先遣千余老弱羸卒以作疑兵,据河对岸扎营,与叛军对峙,每日演练渡河。 暗地里却以精骑千人返身沈州,悄无声息的渡了河。 叛军连番被牵着鼻子走,一路疲于奔波,仓促迎战。 旬日间,两军接战三十余场,叛军士气低迷,越战越不利,只得退保辽阳府。 张琳驱兵至辽阳城五里处,隔太子河立寨两座。 随即,遣人进城招抚。 至此时,高永昌如何敢投降? 果断的砍了辽军使者。 这一阶段,半路出家的张琳表现出了很强的学习天赋。 无论是练兵,还是防守,抑或进攻,都可圈可点。 若能保持这种状态,彻底平灭高永昌叛军,也不失为一段传奇佳话。 但连战连胜的张琳也许是用计用上了瘾。 也可能是辽国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又有金国大军在侧,大战不敢拖延。 得知高永昌拒绝投降后,张琳决定玩一出“破釜沉舟”。 当晚,他便命令大军准备五日干粮,渡过太子河,一举攻破辽阳城。 第二日,张琳令发安德州义军为先锋,渡河后抢占前沿阵地,再接引大军一起渡河。 先锋才渡部分人马,埋伏于不远处树林的叛军铁骑五百突然杀出。 义军遭受重创,仓惶回撤,大军只得退保旧寨。 河路再次叛军阻断,整整三日不得渡。 后方的粮食也送不上来,辽军干粮即将吃完,军心不稳。 张琳考虑再三,打算先回军沈州,再徐图后举。 夜间移寨时,毫无意外地遭到叛军骑兵尾袭。 辽军阵型大乱,争相奔逃。 最终,一场有组织的撤退变成了无组织赛跑。 强壮者跑得快,得以入城;跑得慢的老幼不是被杀,就是被抓。 经此败,大辽和大元双方的攻守再次易势。 第六十一章 打脸 辽国再次遣使出行金国,送去国书。 国书中言辞极为傲慢,称大辽皇帝亲征耶律章奴大获全胜。 叛党已全部伏诛,饶州渤海之乱平定。 大辽皇帝陛下将挟大胜之威,继续去年未成之征。 这次,将会合镇国军节度使、东南路统军徐泽,同时出兵,南北夹击完颜阿骨打和高永昌。 望二贼速速伏诛,给自己的族人和追随者留条生路。 此事在金国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荡。 耶律章奴的失败太过突然,而这个突然出任东南路统军的神秘人物“徐泽”,却是从没有在辽国朝堂听过其名的神秘人,更是让人莫名其妙。 完颜阿骨打急命侦骑四出,核实辽国国书内容的真假。 又喊来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撒改。 “恐怕辽人送来的消息是真的。” 完颜撒改道:“耶律延禧胆小却又自大,要是国内动乱未平,他绝不敢招惹我们。” 向来从容的完颜阿骨打骂道:“耶律章奴真是草包!” 撒改神色凝重,道:“我们是不是要改变策略了?” “嗯。” 完颜阿骨打道:“等宗翰回来再商量这事。” 阿骨打用人不拘一格,完颜宗翰本名粘罕,小字鸟家奴,是撒改的长子。 父为国相,子为西路军统帅,二人同为五人国论勃极烈之一。 完颜阿骨打此举基本算是兑现了女直起兵前,面对辽国打压,自己对堂兄完颜撒改作出“分国而治”的承诺。 完颜宗翰已经从黄龙府返回了,他是在半路上才遇到皇帝召他回来的信使,之前匆匆赶回,是要带回一个噩耗。 去年底,耶律章奴趁着辽帝亲征之际突然发动叛乱,搞得耶律延禧焦头烂额。 虽然因为准备不足,加上拥立对象耶律淳的出卖,章奴仓促发动的政变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但其人逃离上京后,索性举起叛旗,从上京道一直打到中京道。 不仅多次挫败辽国的平叛大军,还一路招降纳叛,人数越打越多,声势越闹越大。 耶律章奴叛乱虽然只有小半年,但动乱地点却是辽国腹地,骚动两京道。 其人搞出的动静比女直人要大得多,以至于与辽国有瓜葛的各方势力都产生了形势误判。 金国高层认为经此大乱之后,腐朽的辽国已经元气大伤,反攻的时机快要到来了。 为集中力量西进抢夺地盘和人口,完颜阿骨打一面以还没入手的边角地保州安抚蠢蠢欲动的高丽人, 一面又派出起兵后就表现出色的胡沙补带人“出使”大元,给出“联合抗辽”的最终条件—— “同力取辽固可,东京近地,汝辄据之,以僣大号,则不可;若能归款,当授王爵。” 辽阳方面,得知张琳仓促进军的“真实原因”——耶律章奴大闹上京、中京两道,辽国形势危急。 高永昌立即调整部署,展开反攻。 大元铁骑连败辽军,皇帝陛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早忘了自己派人求金国时的小心翼翼。 胡沙补等人却来使,提出“取消帝号、让出东京、授以王爵”的条件,英明神武的高永昌陛下哪里能受金国这种羞辱? 高永昌不仅拒绝了金人的的“好意”,还命人砍了金国使者胡沙补等人,以示大元皇帝之威严不可侵犯之意。 完颜宗翰匆匆返回,就是为了回报这一重大恶性外交事件。 “去辽阳的五人只回来阿斡能一个,胡沙补他们四个都被高永昌杀了!” 完颜阿骨打霍然起身,一脚踢翻面前的案几,拔刀大喝:“高永昌小儿!害我干将,不杀此人,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宗翰急道:“陛下,高永昌该死,但不能因为愤怒而动大兵啊!” 气度过人的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已经恢复了平静,重又坐下,道:“我这哪里是愤怒啊,你看看这个。” 完颜撒改给自己长子递过辽国国书。 宗翰看完大惊,道:“这?狗日的耶律章奴,比蠢猪都不如,怎么能说败就败了?!” 完颜阿骨打询问完颜宗翰的意见。 “正要跟你商量,辽国形势变化这么快,你有什么想法?” 完颜宗翰略作思考,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耶律章奴突然被灭,说明辽国实力还在,西进暂时不可取。” “辽国刚刚平定这么大的叛乱,内部肯定不稳,耶律延禧要真是立刻抽出大军和我们打仗,反倒是好事。” “就怕他稳扎稳打,等我们冒进。” “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西进,但可以——南征。” 完颜宗翰看向完颜阿骨打,目光中满是钦佩. 自己考虑了好大一圈才搞清楚的问题,皇帝却在得到消息的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兄长,你的意见呢?” 完颜撒改犹豫道:“打高永昌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但这个辽国‘东南路统军徐泽’怎么办?” 完颜阿骨打从撒改欲言又止的神态中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兄长,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完颜撒改道:“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在咸平城遇到的那个南朝商队?” 阿骨打记忆力很好,马上反应过来。 “你是说辽国刚任命的‘徐泽’,就是那个南朝商队的首领?” 撒改点头默认。 完颜阿骨打皱眉沉思。 若这个“徐泽”真是南朝人,那形势就复杂了。 究竟是南朝趁辽国动乱,先出兵占领了东京道以南,辽国事后捏着鼻子承认? 还是辽人已经无力平叛,主动请“盟友”出兵? 若是前者,金国和南朝还有合作的可能,不管今后怎样,眼下先解决了辽国再说。 可若是后者,面对这么一个突然入局的庞然大物,刚刚兴起的金国会不会被它一口吞掉? 还有,闹得正欢的耶律章奴突然被灭掉,会不会也是辽国得到了南朝支援的原因? “陛下!” 完颜撒改不知道皇帝心中的想法,他只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犹豫。 “辽阳府的位置太重要了,高永昌又是没脑子的蠢货,这么好的地方,不能再让他糟蹋了。” “不管这个徐泽究竟是不是南朝人,我们都要先拿下辽阳府再说。” 谋定而后动本就不是完颜阿骨打的风格,其人很快就坚定了信心。 管这个“东南路统军徐泽”是什么人,总得先打过一场才知道成色和真假! 完颜阿骨打起身。 “命斡鲁会合蒲察、迪古乃及斡鲁古,统领西南各路军队讨伐高永昌,提他的狗头来见我。” 一日后,金国东南路统帅加古撒喝给皇帝送来一个木匣子。 经完颜撒改鉴定,匣盖上的标识,和三年前的南朝商队一样。 匣子内只有两样东西——一支弩箭和一本书。 这是辽国东南路统军兼镇国军节度使、同舟社社首徐泽送给金国皇帝的打脸—— 不对, 登基礼! 第六十二章 藐视 徐泽和完颜阿骨打,继三年前在咸平城外“堵路示胆”进行第一次“对弈”后,又围绕“保州归属权”,隔空开始了新一局的“对弈”。 这次,同样是徐泽先手,命同舟社水师在保州城下耀武扬威,并送上挑衅意味强烈的贺礼。 只是,相对于第一次骑兵摧锋的霸气姿态,完颜阿骨打这次的应对却要谨慎得多。 “兄长,那本书是什么意思?” 完颜撒改道:“三年前,我接见同舟社商队的人时,徐泽承诺下次再来,会携带大宋朝廷允许出口的各类书籍。” “这本书,我让希尹看过,他说是——据说是南朝一千多年前就有的经典。” 完颜阿骨打神情严肃,道:“麻烦兄长再讲讲当年和这个徐泽有关的事,要尽量详细一点。” 完颜撒改与徐泽的接触也不多,但这个年轻却又狡猾的汉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于至今他仍能记住一些细节。 “这个叫徐泽的年轻人……” 听完堂兄的讲述,完颜阿骨打沉思良久,抽丝剥茧,试图分析这个对手的真正来路和意图。 “这么说来,徐泽三年前来按出虎水时,就已经预料到今后会和我们再次碰头?” 完颜撒改犹豫片刻,承认道:“恐怕,是的。” “可怕又可敬的年轻人啊!” 完颜阿骨打一声感慨,神情越发凝重。 在大军南下的敏感时机,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敌人,会给本就极为复杂的辽阳府局势增加很多变数。 “兄长,你能不能判断同舟社的实力和立场?” 撒改面色更加凝重,摇头道:“之前我们派了勇士教习他们商队训练,看得出来,他们顶多打过山贼马匪,很多打仗的本事都很生疏,除了首领徐泽很狡猾,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同舟社商队离开后,我特意安排希尹搜集了一些南朝的情况,那边不比辽国,政局很稳,朝廷对军队的掌控很紧。” “正常情况下,同舟社这种级别的小商队,绝不可能在三年内就有占领东南路的实力。” “我猜,他们要么是得到了南朝的支援,要么是得到了辽国的默许,或者两种情况都有。” 完颜阿骨打默不作声,又看了一眼匣子中的书册和箭矢。 徐泽送来书籍,显然有履行之前与撒改的约定之意,此举表达同舟社愿与金国合作的诚意。 至于这支箭矢,则是赤裸裸的警告,表达同舟社不再是商队,有作为对手的实力,是应该尊重的势力。 一山难容二虎,东京道这片不大的土地上岂止是二虎? 金、辽、大元和高丽四方的相互争夺,已经非常复杂了。 在完颜斡鲁挥军南下攻打高永昌部,即将决出东京道谁才是唯一虎王的关键时刻, 东南路突然冒出一个不明来路、不清楚底细,不知道实力,甚至立场也非常模糊的同舟社。 站在金国这方,如何能相信他们就是“盟友”? 这种藏头露尾般的家伙不是老虎,但比老虎更可怕。 因为他们是——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这种情况太被动了! 必须改变! “谩都本!” 完颜阿骨打决心已定,喊门口护卫的堂弟入内。 “陛下!” 完颜谩都本年仅十九虽,却已经是军职猛安。 其人从军四年,先后历宁江州、黄龙府等重要战役,是实打实靠战功擢升的年轻宗室。 完颜阿骨打拿起匣子内的箭矢,折成两截,递给完颜谩都本。 “带你的猛安去支援加古撒喝,给徐泽回话——保州可以给高丽人,也可以给他。” “高丽人一直没出兵,我们不管了。” “让他们先打败加古撒喝,证明同舟社真有和我们讨价还价的实力,我们就撤兵,以后再不踏足保州半步!” 镇海府官衙。 徐泽和吴用听完阮小七的汇报,看着送回的断箭。 “有意思,几年过去,完颜阿骨打还是这么喜欢干脆直接的硬碰硬!” 阮小七颇为不屑地道:“生番就是生番,当了皇帝也还是个生番头子!” “嗯?” 随着职位越来越重,阮小七也越发稳重,已经极少口吐狂言。 他今日异常表现,定是有所发现。 徐泽道:“小七,说说你的看法。” 阮小七走到地图前,比划道:“整个东京道,重心在辽阳府,我们控制的东南诸州虽然地穷人少,却可以直接威胁辽阳府。” “而保州只是东京道的边角,对高丽人威胁很大,对辽阳府威胁却极小。” “其地北面受制于鸭绿江女直,东面又有蠢蠢欲动的高丽,我们仓促取之,必然会和高丽人发生冲突,短时间内别想安生。” “对同舟社来说,保州必取,取保州也必须打完女直人,再打高丽人,但不能在保州打!” 吴用捻须,饶有兴趣地看着侃侃而谈的阮小七,频频点头,又与徐泽同样点头相视一笑。 阮小七迎着二人赞许的眼光,信心更足,讲解越发流利。 “属下枉自猜测,社首前番命小七给完颜阿骨打‘送礼’,虽然是在保州旁,也是为了谋取保州,但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在保州才能接触到女直人。” “但这帮生番却以为我们一心要取保州,妄想靠一部杂牌偏师,就把同舟社的主力吸引到保州。” “以便他们能够拿下辽阳府后,立即突袭兵力空虚的东南路,一举全取东京道。” “啪啪啪!” 徐泽击掌赞道:“小七已具统帅眼光,可喜可贺!” 阮小七抱拳行礼,神情严肃道:“属下只是这些时日反复品味,略有所得罢了。” “若无社首教导,小七也许还在梁山泊打渔赌博,为几文钱一顿酒而搏命,哪能有今日见识?” 自然是徐泽无耻剽窃了伟人的思想。 虽然深奥的哲学思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但这本书目前却只允许赵遹、吴用、朱武和几个正将传阅。 徐泽还不许几人做读书笔记,属于同舟社内部的“秘籍宝典”。 真应了“书非借不能读”这句名言,有机会学习的几人如获至宝,细读细品。 而且,还活学活用,将理论结合实践,出口闭口就是“矛盾”,搞得读书天赋稍差的史进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读了本假书。 徐泽道:“不用自谦,这都是你自己勤奋学习、刻苦钻研的结果。” “但对金国和不世出的人杰完颜阿骨打,战略上该要藐视,战术上却必须重视。” 阮小七抱拳应道:“属下明白!” 徐泽有意考验阮小七,问:“那我问你,为何完颜阿骨打会作出如此判断?” 阮小七刚才虽然蔑称完颜阿骨打是“生番头子”,但心里很清楚这人能作为社首重视的对手,绝对当得起“人杰”一词。 “属下以为,当是敌我之间信息不对等。” 想了半晌,阮小七终于想到徐泽经常讲的战场信息屏蔽和探查的重要性。 “我们这几年一直在搜集,研究女直人的消息,对他们的实力变化有很清醒的认识,他们却对同舟社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 “敌明我暗,所以站在女直人这一方,实在没办法拿出更好的对策。” “很好!” 徐泽由衷欣慰,道:“那你觉得,女直人会把重点放在哪个方向?” 阮小七毫不犹豫答道:“肯定是辽阳府方向!” 吴用见徐泽看向自己,补充了一句,道:“但他们绝对不希望同舟社的重点也在辽阳。” 徐泽点点头,道:“完颜阿骨打好歹是金国皇帝,他的面子,我们还是要给的。” “他想同舟社把主力集中到保州,我们总不能爱理不理,水营这段时日就轮番在保州城旁,进行登陆战训练吧。” “哈哈哈!” 第六十三章 重创 为了完成皇帝陛下打纠缠战的嘱托,金国东南路统帅加古撒喝不断减少每日的巡逻人数和频率,示之以弱,生怕吓跑胆小的南蛮子。 同舟社水营开始登陆时,他还很兴奋,只待大队人马登陆,放近了再打。 可敌人登陆后,假模假样的前进十余步又返回船上,几日后,又来。 连续几次,对方倒是搞得很热闹,只是登陆的人少,也没有深入内陆。 初时,他还以为这是敌人的疲兵之计,等女直军队放松警惕后突然袭击。 但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他已经能够确信,同舟社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进行训练。 训练! 完全不把女直人放在眼里的训练! 身为智者,加古撒喝强压住心底的愤怒,努力探寻敌人异常动机背后的真实目的。 在损失了一些抵近观察的勇士后,终于搞清楚了,隔两三日就来保州“训练”的同舟社水师并不是同一支。 加古撒喝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对方的水师很强! 超越想象的强! 人多船大,训练有素,不惧实战! 而且,很明显对方也早发现了自己这方的企图,他们一直在配合自己演戏。 未等他将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汇报给皇帝,按出虎水就传来的最新指示——放弃攻击保州城,收缩防御,抽调兵力支援辽阳战场。 辽阳府。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辽、大元、金国三方接连登台。 都想打败其他入局者,证明自己才是主角。 先是大辽汉宰相张琳闷头练兵数月,战力初成,兵出沈州。 沈州辽军连战连胜,打得大元叛军只能龟缩辽阳城。 眼见平灭叛贼的时机已经到来,辽阳城破在即。 辽军却再次阴沟里翻船,被叛军数百骑兵接连突袭,一路逃回沈州,平叛的大好形势再次葬送。 其实,辽军虽然连败了两阵,但损失并不大,军伍还算齐整。 淘汰了部分老弱后,军队反而显得更精干,整体协调也要更容易。 张琳只待休整一些时日,等军队士气恢复后,再与叛军大战。 大辽、大元双方厉兵秣马,准备再战之际。 辽阳府各地收到了金国西南路统帅完颜斡鲁的檄文。 “准大元国王高永昌状,辽国宰相张琳统领大军来讨伐,伏乞救援。当道於义,即合应援,已约五月二十一日进兵。” 兵法的诡异之处便在于无形无迹,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完颜斡鲁的檄文传达沈州,张琳也紧张了好几日,毕竟女直人介入,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但连续几日探查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女直人会在五月二十一日这一特定时间进攻沈州。 就算要打,以女直人的习惯,直接突袭就完了,干嘛要传檄明确具体时间? 惯于用计的张琳心内有些动摇,与部下讨论后,众人一致得出此事就是高永昌叛军的鬼把戏。 为的便是恐吓迷惑官军,以便为叛军整顿兵马争取时间。 错误的判断导致错误的备战。 辽军基本没有防备东北面的女直军队突袭,却把主要作战方向放在了针对东南大元叛军的进攻上。 直到五月二十一日,探马汇报东北有一支大军掩杀过来。 张琳才急忙整军迎敌,女直人的骑兵迅即杀到。 辽军兵卒见到女直人立即如同老鼠见了猫,竟然当场崩溃,无一人敢于迎敌,都只顾着往城中逃。 女直军队抓住时机,随败军入城,立即抢占城门,屠杀失去战心的辽军如鸡犬。 而辽军统帅张琳果真有眼色,在看见女直军队的第一时间就果断回身。 居然还带领诸多子弟和家属在战乱中全部缒城而出,逃到了辽州,还收拾了少量残军。 至此,大辽作为辽阳府争夺战的参与者已经出局。 另一个参与者大元,却未战先怂。 听说女直人一战便下沈州驱张琳,高永昌“大惧”。 大元皇帝想派上次出使金国有功的挞不野到金军中求饶,挞不野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出使。 高永昌无奈,只能派自己的家奴铎刺入金军大营,“自愿”去僣号,请求对金国称藩。 完颜斡鲁早得了皇帝的命令,必须尽快解决辽阳府的战斗。 以防藏在暗处的同舟社搅局,让叛军获得喘息之机,怎会与得志便猖狂的高永昌再磨叽? 整顿兵马后,完颜斡鲁挥军东进,誓要拿下高永昌的狗头献给皇帝。 被逼到墙角的高永昌彻底没了退路,只能匆忙集结手下的乌合之众,兵出辽阳城。 两军于活水河相遇。 高永昌部叛军赶到时,完颜斡鲁率领的金军已经渡河,正在整队,等待敌人上来。 叛军胆寒,不战而走,金军一路追亡逐北,直接杀到辽阳城下。 第二日,高永昌大概是感觉自己作为皇帝的尊颜不容亵渎。 放着坚固的城墙不守,却尽率其众,出城与金军大战。 结果,毫无意外的大败! 但大元皇帝的“战略目标”却顺利达成——高永昌趁着大战混乱之际,率领自己最精锐的五千骑, 逃了! 高永昌逃离东京城,引发了一系列的恶果。 留在辽阳城中的叛军士兵们为了避免被金兵屠戮,擒获高永昌的妻、子,献城投降。 而一路向东逃到长松的高永昌,也没能继续逃下去。 其部将挞不野反水,率领一些心腹士卒擒获了自己的皇帝高永昌,立即返回辽阳,献给新主子金国军队。 完颜斡鲁没多废话,直接在军中砍下了高永昌的“狗头”,而后立即派人送回按出虎水给皇帝报捷。 几乎在同一时间,温都阿徒罕也在照散城攻破“六万”辽军,辽国短期内再无力反攻东京道。 辽阳府三虎相争,二者出局,虎王之位已定。 直到此时,金国军队最为警惕的“毒蛇”同舟社却始终没有露面。 就在金军统帅完颜斡鲁以为金国受了徐泽的愚弄,同舟社根本没有与金军叫板的本钱时,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 一是在辽阳府及以南地区推广的“善政”受到了抵制,一些已经投降的州县再次反叛。 直到费力平叛后,完颜斡鲁才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在他处无往不利的废除辽国法令、削减税赋、设置猛安谋克的三板斧, 在辽阳府却受到抵制,是因为“辽国东南路统军司”早就给出了更优惠的条件。 徐泽在月余前发布的“削税赋、收流民、剿贼寇”三政,比金人的政策更彻底,也更为饱受战乱之苦的东京道人民欢迎。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两边的条件一对比,谁更值得亲近自不必问。 二是以往大战胜利后,辽籍女直争相来投的局面也没有出现。 除了辽阳府附近几个部族来投靠外,辽南女直大半未动。 多年以前就与按出虎水暗通款曲的曷苏馆女直虽然投靠了,但也扭扭捏捏,不肯派兵南下。 甚至,还有一个两百多人的辽阳府小部族南逃。 其实,逃跑的人各族都有,越往南,逃的人越多。 初略估计,短短三日内南逃的人数已经不下七千。 如不加以控制,这种情况将会愈演愈烈。 东京道最重要的资源——人口,可能要大半跑到同舟社一方。 三是一直没有出现同舟社终于有了消息——前去“接管”穆州的猛安遭受同舟社重创,仅逃回百余人。 完颜斡鲁终于意识到,这个令皇帝陛下异常警惕同舟社,真的非常麻烦。 第六十四章 送死 带军前往穆州会农县“接管”城池的,是渤海人大药师奴。 此人在宁江州战败被俘后,完颜阿骨打亲自劝慰并释放了他。 其后,女直人立国,连战皆胜,东北路形势愈发明朗。 大药师奴率部来投,被完颜阿骨打授予猛安之职。 其部均为渤海人,战力并不弱。 宁江州之战时,更是凿穿女直七部,差点扭转了战局。 此番却败于同舟社,完颜斡鲁实在不能相信大药师奴的汇报。 “照你这样说,你们是在会农县城下,被同等数量的同舟社军队正面打败的?” 大药师奴身上还带着伤,仍在不停地渗着血。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惊吓过度,其人满是血污的脸异常苍白。 “是,是的”。 “为什么会这样?!” 完颜斡鲁愤怒异常,面目狰狞,声音不自觉高了几度。 吓得跪在地上的大药师奴一阵哆嗦,差点晕倒。 “末将,末将带人赶到时,就见着同舟社的军队在会农城前列好了阵。” “敌军人数和我们差不多,全是步兵,我部都是骑兵,末将便想冲阵试一试。” “然后,然后,只一阵,便败了。” 大药师奴眼中全是恐惧,到现在还在忘不了冲锋那一瞬间的密集箭雨覆盖。 其实,大药师奴的战术并没有错,换完颜斡鲁上,多半也会采用这样的战术。 以往金军哪怕面对数量多很多的辽人步兵阵型,也都是率骑兵直接冲阵。 通常情况下,根本不用等到接阵,敌人就已经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自行奔溃。 屡次大胜大元军队的沈州辽军便是这样败的。 有言道,常走夜路终遇鬼。 大药师奴便遇到了头铁不怕骑兵冲阵的同舟社第一将甲一营。 这支资历最老的甲种营,尽管抽调了不少骨干到其他营, 但当年在咸平城外,被完颜阿骨打骑兵冲锋恐吓的屈辱感,却深深地刻在了甲一营的骨子里。 三年磨一剑,就是为了这一日复仇。 更何况,社首就在城墙上看着众人的表现,营正陈达亲自持盾站在最前面,谁还敢给战无不胜的“双一营”丢脸? 因此,展现给穆州官民和大药师奴所部的,就是一场经典的步兵破骑兵战术。 冲锋的过程中,甲一营密集且动能极大的弩矢,就给渤海骑兵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直到结阵前,敌军的阵型仍是纹丝不动,大药师奴心中就已经感到极度不妙。 果真,甲一营的重甲枪盾手不仅成功挡住了渤海骑兵的冲击,还在敌人胆怯撤退时,主动破阵追杀。 若不是同舟社没有安排骑兵衔尾追击,大药师奴部剩下的这百余人可能都回不来。 听了大药师奴的详细讲述,完颜斡鲁知道自己错怪其人了,乃好言劝慰,让他下去养伤。 随后,完颜斡鲁命人带来刚刚出卖了高永昌的渤海叛贼挞不野。 “挞不野,你擒高永昌有功,我准备上报陛下,封你为猛安,兼同知东京留守事。” 挞不野大喜过望,赶紧准备伏身跪谢。 完颜斡鲁止住其人,道:“慢着,以你的功劳和人望,还得再多点功劳,这个职务才安稳。” 眼见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挞不野如何能甘心,立即表态道:“请元帅下令,挞不野绝不推辞。” “很好!” 完颜斡鲁道:“东南路这段时间,一直在招纳流民的事你可知道?” “末将知道,知道一些。” “我需要你带三百人伪装成流民,混入穆州,拿下会农县城,能不能做到?” 挞不野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说“不”,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能!” “好,赶紧去准备吧,若能成功,我就带人来会农县接应,换你回来留守东京!” “末将谢过元帅信任!” 完颜斡鲁虽然让挞不野带三百人偷城,但狡猾的挞不野却不敢真带三百人就南下。 东南地区这段时间搞出那么多动静,身为高永昌亲信的他当然知道一些消息。 这个突然冒出的同舟社实力如何,到现在也没有人真正清楚。 月余前,东南路统军司发布了包括招揽流民在内的三条政令。 就连辽阳府部分州县也受到波及,一些不看好大元政权的流民慢慢向南面州县迁徙。 挞不野曾向高永昌建议派出细作混入流民中,以了解东南局势,为谋夺其地做好准备。 高永昌听取了挞不野的建议,但细作派出后,就再无音讯。 挞不野可不信没细作回来,是因为山高路远,行动不便。 只能说明,东南路有蹊跷。 到南面去危险不小,只是在女直主子面前,自己没资格讲条件,不得不去。 好在受大战影响,南逃的人太多,给混水摸鱼留下了操作空间。 除了部分心腹外,挞不野很谨慎的挑选了辽阳府各地的投降军卒混编。 而后要求他们带上家属,“移镇”穆州——若没有老弱的掩护,全是青壮的队伍估计还没进城,就会被发现不对劲。 一行千余人走到半路,挞不野才说出“实情”——穆州刚刚被辽军占领。 但辽军警惕性很低,只要能混进去,抢了城,各人都有赏。 若是不愿,逃回去的,都将被女直人掳为生口。 没有退路的兵卒和家属们只能听从挞不野的忽悠,继续跟着南下。 警惕性颇高的挞不野发现,途中似乎有敌人的斥候埋伏,可能是发现本方人多,没有露头。 队伍顺利抵达会农县,城门在望,只待守军查验后即可放行,众人松了一口气。 城下走来一个辽籍女直兵,喊道:“根据将军的命令,所有长兵器和弓弩全部集中到那个圈子里,快!” 偷城基本不会携带长兵和弓弩,但为了装的更像仓惶出逃的流民,挞不野特意命手下兵卒带了一些。 此时,看着城上城下敌军密集的弓弩,挞不野不敢耽搁,带头将手中的长枪交了出去。 待众人全部交出了长兵和弓弩,辽籍女直兵又喊:“宣布一条规矩——等待鉴别期间,要保持安静!” “乱跑的、乱喊的、不听招呼的,全部当作奸细,就地处死!” “流民”一阵闹哄。 “哼!” 今日轮值的单廷圭冷着脸,举起手中长枪。 身后严阵以待的第一将甲二营立即举起手中的弓弩,对准了闹哄的流民。 夹杂着家属的千余人,战斗力远比三百人的纯兵卒要弱,没人敢赌敌军的怜悯,队伍迅速安静下来 传令的辽籍女直兵继续道:“现在,所有人按照各自的县、村、里、坊分组,等待鉴别。” “流民”队伍顿时死一般寂静,挞不野额头渗出了豆大汗珠。 之前所做的各种遮掩全没了作用,若要现在就暴起发难,又会遭受一面倒的屠杀。 怎么办? “动作要快!迟疑的,隐瞒不报的,当作奸细重点盘查。” 人群呼啦啦分成了若干小群,之前刻意拉拢的士卒随着自己的亲人全部跑开。 挞不野和其亲信立即被孤立起来,他却不敢动。 毕竟还没偷城,就算被抓,主动招供,也未必会死。 但只要乱动,就凭自己这百十号人,还不够别人一轮弓弩齐射。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挞不野的耳内。 “哈哈哈,挞不野,你这卖主求荣的狗东西,也敢跑到穆州来送死!” 第六十五章 突袭 挞不野,又名大?。 在另一个时空,这个渤海人的故事并这里没有结束。 投降金国后,他随女直人东征西讨,在灭辽、灭宋之战中都立下赫赫战功。 其人死后,还被追赠太师、晋国王,谥杰忠,在中单独立传,是在金国混得最好的渤海人之一。 在这个时空,他却只在历史大潮中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就死在了会农城下。 数日后,挞不野的人头被四名败兵带回了辽阳城。 而作为当事者双方的单廷圭和完颜斡鲁,都不知道历史在这个拐了一个弯。 奉命行事的单廷圭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报功后,就把精力放在流民鉴别分流上。 完颜斡鲁却面临两个艰难的选择。 究竟是趁着现在损失还不大,赶紧“招降”同舟社; 还是不管不顾,集中兵力再打一场,一定要摸清对手的实力? 对同舟社情报搜集的严重不足,让完颜斡鲁很难作出决定。 正纠结时,传令兵送来完颜希尹和完颜谩都本二人领兵同时到来的消息,完颜斡鲁赶紧出迎。 “谩都本、希尹,你们怎么来了?” 完颜希尹接话道:“陛下知道南面情况复杂,特意让我们过来协助迭勃极烈,这边情况怎样?” 金军攻下辽阳府后,完颜阿骨打立即任命完颜斡鲁为南路都统。 “迭勃极烈”则是去年金国高层政治改革,设置“国论勃极烈”之一,当时完颜斡鲁就已经进了“五人常委”。 完颜斡鲁叹气道:“哎,几句话说不清楚,边走我边跟你们讲。” 三人的年龄相差近二十岁,但关系极近,说话要少很多顾忌。 完颜斡鲁和完颜阿骨打同岁,是乌古乃长子劾者的第三子,撒改的三弟。 比斡鲁小十九岁的谩都本则是乌古乃第七子麻颇的长子。 二人与金国皇帝——乌古乃次子劾里钵的次子阿骨打是叔伯兄弟。 完颜希尹比二人要小一辈,是乌古乃第三子劾孙的孙子。 但年龄要比谩都本大四岁,也更加稳重。 其人还是完颜家族的智慧学者,精通契丹和汉人文字,深受皇帝完颜阿骨打信重,斡鲁也愿意听这个堂侄的意见。 走回官厅的路上,完颜斡鲁基本讲完了辽阳府战况,特别是同舟社的种种可疑之处。 三人进入官厅,落座。 完颜谩都本年龄虽小,却颇为稳重,在威势颇重的斡鲁面前,说话有条有理。 “东面的情况也有些不对劲,加古撒喝之前与同舟社的军队交过手……” 完颜希尹道:“这个徐泽藏头露尾,实在太狡猾了!来之前,陛下和国论忽鲁勃极烈都有交代……” 听完二人的转述的情报,完颜斡鲁起身,背着手,在官厅内来回踱着步子。 希尹和谩都本知道迭勃极烈在综合分析这些情报,不敢打扰,老实等着。 良久,完颜斡鲁才思考完,坐下,道:“我先讲,你俩帮我看下有没有问题。” “迭勃极烈请讲!” 完颜斡鲁道:“这个徐泽明明有时间抢占辽阳府以南的所有州府,他却偏偏要求宁州、辰州自治。” “从这点分析,他们手里的兵力应该不够多,估计能动用的常备兵力也就五千左右。再多,靠东南这些人口和土地就很难养活了。” 完颜谩都本问:“他们要真是南朝的军队,背后有南朝补充战兵和粮食怎么办?” 完颜斡鲁点头,道:“确实有这个可能,真要是这样的话,东南的问题,就只能请皇帝陛下亲自出面解决才行了。” “不过,我觉得他们虽然来自南朝,却不大像南朝支持的军队,搞不好就是叛军。” 完颜希尹眼前一亮,南下前,皇帝陛下也有类似的猜疑。 “迭勃极烈,你有证据没有?” 斡鲁摇头道:“没有,纯粹是猜测。” “以南朝的实力,要攻打辽国,从人口多的南京道直接下手要比东京道容易太多。” “就算他们站着东京道,不管和我们要打要和,直接把军队摆开,派来使者,都比这样藏头露尾要好。” “只有想捡便宜,又没实力担风险的叛军,才会这样偷偷摸摸。” 谩都本点头道:“迭勃极烈讲的很有道理!” 见二人再没有疑问,完颜斡鲁道:“从他们故意发布政令搅乱东南路,宁愿自己不得好处,也要让我们难受这件事分析,他们应该是没有实力控制更多的地方。” 完颜希尹点头,道:“嗯,应该是这样,他们怕我们南下,直接跟他们发生冲突,才搞出这么个州县‘自治’,给两方留一个缓冲地带。” 谩都本毕竟阅历有限,对军事以外的东西理解还不够深入,没有插嘴。 完颜斡鲁接着道:“从保州、穆州几次与同舟社军队交战的地点来看,他们作战非常依赖阵型、弓弩和预先设置好的战场。” “而且,这支军队以水军和步兵为主,应该没有骑兵,或者骑兵极少。” “他们的水军数量很多,在三面都是海的东南地区很占便宜,但离了水,就不敢乱动。” “这个徐泽,明明被封为镇国军节度使,前些天辽阳乱成那样,他都不敢来开州,应该是怕没有水军支援和接应,被我们堵在城里。” 这几年一直不断的胜利,让女直人的自信心爆棚。 对骄傲的女直人来说,只要能找准敌人的弱点,就可以打败他。 完颜希尹和谩都本听了完颜斡鲁的分析,感觉很在理。 二人毕竟年轻,看向斡鲁的眼神中,满是建功立业的渴望。 完颜斡鲁知道两个年轻人想的是什么,却苦笑摇头。 徐泽不想打,自己又哪里想打? 辽国耶律章奴的叛乱已经平定,按照金人对辽国君臣的了解,估计新一波的战争动员就很快就要开始。 对上疯狗般辽国皇帝和可以一败再败的辽国,实力还很弱小的金国,全力防守都怕出纰漏,哪里还能再招惹一个不知底细的敌人? 可是,不搞清楚同舟社的实力和目的,自己统帅的南线金军必然会在将来的大战中两面防守,将极为被动,搞不好就要大败一场。 几人正沉默中,传令兵跑进:“迭勃极烈,辰州急报!” 完颜斡鲁忙道:“快,把人带进来!” 信使满头是汗,道:“迭勃极烈,同舟社水军今日凌晨突然出现在辰州,抢走大战船四艘,其余小战船和水寨,全部被敌军烧毁!” 这狗日的徐泽! 这下不用再纠结用什么方式了解同舟社的真正实力和意图了。 完颜斡鲁愤然起身,道:“谩都本,你带来了多少骑兵?” “回迭勃极烈,共有五百!” “你现在就下去准备,带齐骑兵和五天的肉干,随我大军出动,突袭会农县!” 第六十六章 失礼 穆州西北,约二十里处的山间官道。 完颜斡鲁正带着三千骑兵匆忙赶路,远远看见提前派出的探马跑了回来。 “迭勃极烈,前面五里发现了敌军的营寨。” 完颜斡鲁急问:“有多少人?” “看营寨的大小,估计有两千多人。” 完颜斡鲁沉默片刻,道:“大队就地修整,谩都本、希尹,你们跟我来。” 山区不比平原,道路受山地走势影响极大。 以此时辽东人烟稠密和开发度,很多大山都是人迹罕至。 众多大山之间,可供大队骑兵从北面快速进入穆州的通道仅有几条,而且都在此处汇合。 同舟社的营寨就堵在金军的必经之路上,旁边的山上,还有两个扼守要点的小寨。 隔得太远,看不清营寨的防御设施具体情况。 但只凭立营位置选择和布局就可以看出,敌人的准备绝对很充分。 从同舟社的军队敢出城近二十里立寨阻击女直兵马这点来看,其士气和战力也不用说。 虽然女直人上马是骑兵,下马便是步兵,并不畏惧攻城拔寨。 但敌人防备严密,士气高昂。 在力量悬殊不大的情况下,想靠手里的三千人,在几日内攻下这么一个乌龟壳,基本不可能。 完颜斡鲁驻马眺望,面色越来越凝重。 “迭勃极烈,敌人已经提前算准了我们的意图,要不,直接撤兵吧?” 不比辽国可以一再打败仗,人丁稀少的女直人没有资格挥霍宝贵的兵力。 完颜斡鲁是主帅和长辈,因怒兴兵,完颜希尹劝不住, 但要是明知情况不对,还要和同舟社拼命,硬着头皮攻寨,他却是不能不劝。 完颜斡鲁扭头,斜眼看来看希尹,喝道:“小子,是不是担心你斡鲁叔老糊涂了?” 希尹讪讪笑道:“我这不是为了南路战局稳定嘛。” “战局稳定,唉——” 完颜斡鲁长叹一声,道:“南路最大的不稳定,就是那边同舟社的军队。” “不搞清楚他们的实力和动机,辽阳的上万兵马就不敢轻动。” “上万啊,陛下凭借上万兵马就能大败辽人七十万大军,我们却只能窝着辽阳府守城,啥都不敢做。”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让高永昌继续占着辽阳不打。” 年龄最小的完颜谩都本在军略上却颇有天赋,说话也少有顾忌。 “同舟社分兵袭击辰州,水军既然出动,他们就少了最重要的机动力量。” “迭勃极烈抓住时机,率骑兵突袭穆州,本是极高明的。” “只是敌人提前算到了我们要来,这仗还没打就已经输了,迭勃极烈没必要想不开。” “高明个屁啊!” 完颜斡鲁拍了拍谩都本的肩膀,苦笑道:“对面那家伙才是真的高明,一套又一套,硬是算准了我们的每一步,狗日的!” 抛掉虚无缥缈的运气因素不谈,战争是人类发展历程中,最残酷也最公平的竞争。 能够在长期的战争中幸存下来,并走上高位的,都不是易与之辈。 因为长兄完颜撒改一门显赫的原因,完颜斡鲁在历史上的名声黯淡了很多,但也是打老了仗的女直人。 早在十几年前的曷懒甸争夺战中,完颜斡带为统帅,完颜斡鲁就已经和斡赛同为副将。 完颜斡赛因母亲急患重病,匆匆返回按出虎水,斡鲁代将其兵数月,显露了出色的统兵之能。 针对高丽人筑九城避战以消耗女直人的图谋, 斡鲁提议对筑九城与高丽抗,出则战,入则守,表现出其智谋出色的一面。 这么多年下来,其人用兵的手段越发老到。 去年金国高层政治改革,完颜斡鲁就任迭勃极烈,进了“五人常委”班子,靠的就是这些年实打实的战功和统帅能力。 长期居于高位,完颜斡鲁的战略眼光自然要远高于谩都本和希尹二人。 辽国耶律章奴叛乱已经平定,以斡鲁对辽国君臣的了解,金辽之间新的大战即将再起。 金国迫切需要集中力量应对辽国,绝不能将宝贵的兵力陷在辽阳。 这次出兵,完颜斡鲁打定注意,若是能够一战定胜负,重挫同舟社当然最好。 若是不能,最起码也要展现实力,耀武会农城,警告同舟社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的局面,却是连最低目标都无法实现,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派出小队人马,绕开同舟社的营寨,偷袭会农城? 不用想,徐泽这个狡猾的家伙绝不会留下这样的漏洞给自己。 再从辽阳调军队和粮草,强攻敌军营寨? 且不说短时间内能不能攻得下,就算真能,本方也必然损失惨重。 或者,直接撤兵,等以后再来解决同舟社的问题? 也不行!劳师远征,徒劳无功,损伤士气不说,还会助长敌军的嚣张气焰,将致辽南局面更加复杂。 完颜斡鲁是统帅,考虑问题的高度远非谩都本和希尹可比。 南路金军当前最大的战略就是迅速稳定辽阳形势,消化大战胜利果实,以集结更多兵力,应对辽军的征伐。 东南路的同舟社,却是这个战略中的最大变数, 哪怕他们啥也不做,也会逼迫辽阳府留下大量兵力防守。 这对每次大战都拼尽全力的金军来说,将极为不利。 完颜斡鲁看着周边的山势,眉头紧锁,苦苦思索着对策。 “迭勃极烈,敌军营寨来人了!” 听了谩都本的提醒,斡鲁回头,果然见到营寨内出来一名骑兵,直奔自己这边而来。 虽然是前出观察,但完颜斡鲁的身后还有两百骑兵,自然是不怕敌人派来一个“高手”刺杀自己。 骑马到来的是时迁,自同舟社占领辽苏州后,徐泽就开始鼓励属下学习女直语,他是学得最好的一批。 时迁抱拳道:“敢问前方可是完颜斡鲁元帅?” “我就是!” 完颜斡鲁感觉转机就在眼前,心中有了几丝期待。 时迁道:“同舟社徐社首知道元帅来访,特备薄酒,与元帅相商东南路稳定事宜。” 顺着时迁的手指方向,完颜斡鲁见到左前方山坡上,已有两人立在一棵大树下,正朝这边招手。 “好!” “迭勃极烈,不可以!” 完颜斡鲁止主完颜谩都本和希尹二人。 “咱们女直人才发家多长时间,这身子骨就金贵了?乌古乃的子孙,难道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了吗?” 二人脸色涨红,还要再劝。 “希尹,跟我来。谩都本,你把人带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擅自行动!” “迭勃极烈!” “这是军令!” “是!迭勃极烈!” 安全问题,完颜斡鲁不是没考虑过,但屡战屡胜的金国就是他最大的倚仗。 而这么多年来,能在用兵上,让自己束手束脚的,除了皇帝陛下,就只有对面这个徐泽了。 这样的人通常霸气绝伦,要杀就杀,要打就打,不屑于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谋害对手。 三年前,徐泽带商队到按出虎水“访问”时,完颜斡鲁正在西线防备辽人。 二人并未见过面,完颜斡鲁对徐泽充满好奇。 山坡上。 徐泽带着一身布袍的吴用,迎上完颜斡鲁,拱手行礼。 “不知完颜元帅前来,徐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完颜斡鲁还礼。 “出城近二十里远迎都算失礼,要是再隆重,斡鲁恐怕就只能在辽阳城里等徐社首了!” “哈哈哈!” 第六十七章 忍辱 松树下,一张矮几,四个马扎,矮几上的凉菜和酒盏早已备好。 “完颜元帅,请坐!” 矮几上只有酒盏两只,徐泽和完颜斡鲁隔着矮几相对而坐,吴用和完颜希尹均坐在二人侧后。 徐泽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女直语,但仍然安排吴用担任翻译转述。 完颜斡鲁只能听懂有限的几个汉字发音,只能靠完颜希尹翻译,这也是他要带上希尹的原因之一。 徐泽端起酒盏,道:“三年前,徐某拜访贵部,时逢元帅出外,未曾谋面,倒是与令兄相谈甚欢,这盏,为久仰元帅大名,干!” 完颜斡鲁甚是豪爽,仰起脖子就干了盏中酒,这点倒是让徐泽高看了几分。 “哈哈,当年陛下特意派人给我送了一坛同舟社的好酒,我把大半分给了手下勇士们,自己倒是没尝出味,今天正好喝个够!” 女直人虽然困于生产力落后,大部分的人见识都少,却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野人。 长期的战争,使得女直人比宋人更早熟,人老成精的斡鲁表面粗豪,心里却是明镜一般。 三年前,徐泽只是一个被辽国驱逐的异国小商队首领,身份和实力都捏不上筷子。 为了稳定部族内部,完颜斡鲁的同胞大哥撒改确实接见了徐泽,只是,“相谈甚欢”从哪里说起? 完颜斡鲁为徐泽的厚脸皮吃惊不已,足智多谋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身侧的希尹就是一个。 但年轻人脸皮薄,又聪明脸皮还厚的,就太少见了,难怪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气度。 这样的人,绝不能以常理应对! 放下酒盏,完颜斡鲁计划直奔主题,不给徐泽再发挥的机会。 “徐社首,东京道是我女直人的老家,金国已经拿下——” “诶!” 徐泽伸手打断完颜斡鲁的话,提起酒壶,给他满上。 “要说辽东之地,两千年前,周之诸侯国燕就已经拓展到此。” “前番高永昌和张琳对峙的太子河,原名衍水,乃因燕国太子丹之事迹而改此名。” “其后,秦、汉、晋、隋、唐等,诸朝皆在此设立州、郡,派遣流官理民,实施中央统辖。” “两千年以降,辽东大地就一直是中华之土,包括女直人在内,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我华夏之民。” 完颜斡鲁目瞪口呆。 虽然明知道在辽国之前,辽东有渤海国和高句丽,但这两个古老的国家究竟囊括那些地域,他确实搞不清楚。 口口相传的历史都是很短暂的,超过百年就会成为虚无缥缈的传说。 徐泽嘴中蹦出的几千年历史,大大超越了完颜斡鲁的认知,他只能扭头看向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爱学习,这些年收集了一些书籍,汉文的,契丹文的都有。 汉人的书籍自不用讲,契丹人为了证明自己源出正朔,对辽东等地历史上归于华夏的历史也毫不讳言。 完颜希尹见识还不够广,凭借有限的书籍记载,实在无法分辨徐泽话语中的真真假假,只能默默点头。 徐泽端起酒盏,道:“斡鲁元帅,这盏,在下诚心敬你和所有的女直勇士!” 完颜斡鲁茫然端起酒盏,不知道徐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泽继续道:“我敬十几年前,生女直部落联盟尚且弱小时,元帅就和众多女直勇士,与入侵的高丽人殊死搏斗,用你们的热血,保住了曷懒甸这片华夏之土!” “干!” 看着徐泽一干而尽,完颜斡鲁再次干下盏中酒。 他隐隐有些明白徐泽抢占了东南路,又趁乱将手伸到保州的动机。 曷懒甸之争时,完颜斡鲁还很年轻,比希尹、徐泽大不了两岁,那时的他满腔热血,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 赶赴曷懒甸时,完颜斡鲁自然不可能想到什么“华夏之土”,他其实根本就不信徐泽的鬼话。 但当年为了部族保住生存空间的崇高使命感,却驱使着所有的女直人舍命向前。 那时的女直人比现在更不怕死,也更能吃苦和忍耐——哪怕是面对比辽人要敢于死战的高丽人也一样。 现在的同舟社,或许就如当年的生女直联盟一般,明知弱小,也敢当道挡住强大的金国吧? 两盏酒下肚,徐泽放下酒盏,道:“今日,这酒就不再喝了,直接谈正事!” 完颜斡鲁本就拙于言辞,只能无奈接受被徐泽掌控谈话节奏的事实。 “社首,请讲!” 谈判确实需要技巧,但关键还是看时机和实力,同舟社把握了最佳时机,又有一定实力,这才是徐泽的底气所在。 他不想拐弯抹角,直接道:“东南路诸州,同舟社比你们更早涉足,如今已经站稳脚跟,我们没想离开,你们也别过来,若是不听劝告,再来,就别想回去了!” “我金国先后打败辽国——” 插话的是完颜希尹,完颜斡鲁身为统帅,不方便讨价还价,他便跳了出来。 只是,未等其人说完,徐泽便已起身,居高临下,打断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话?” 完颜希尹到底年轻,被徐泽话语所噎,脸色霎时通红。 “哈哈!” 完颜斡鲁也站起身,与徐泽相向而立。 “徐社首好胆量!只是,就凭你手里的这点人,敢不敢和战无不胜的金国正面较量?” “不敢!” 徐泽毫不脸红地承认,随即,指向远处的营寨,道:“就如同元帅现在不敢凭借手中的兵马,硬撼我们的营寨一样!” “而且,同舟社水师所向,东南路处处都在我同舟社军威之下,我为何要以己之短,攻你们之长?” 完颜斡鲁知道言语上不可能占到徐泽的便宜,直接问:“你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 徐泽道:“我们让出穆州,你们让出辰州,双方都不驻军,并在两城开展互市。” “不行!” 完颜斡鲁摇头道:“辰州离中京道太近,就算不防备你们,也要防备辽人的水军偷袭。” 徐泽笑道:“那行!我可以退一步,但辰州驻军不能超过一千,且不可以再建水师。” 完颜斡鲁没纠缠这个问题,有实力才有话语权,金国现在没有水军,在这个问题上没讨论的必要。 “可以,但宁州的驻军同样不能超过一千,你们也不能再召诱辽阳府的流民。” 同舟社现在的水师在东南路就是无敌般的存在,莫说金国暂时没能力在辰州再建水军,就是建了,也是一把火就烧没了的命。 而且,辰州不让建水军,北面耀州就不能么? 金国军队百战百—— 至少在遇到同舟社前,金军是无敌的,没有水军,在陆地上照样打死你! 女直人只信拳头。 今天的屈辱先记下,等解除了辽国的威胁,回头再给你好们看! …… 第六十八章 负重 为了应对女直人南下的巨大压力,也为了集中力量进行控制区社会改革,同舟社之前主动收缩防线,并没有实际控制宁州、复州和穆州。 不过,待与与金人“勘定疆界”后,肯定是要加以调整,逐步剥夺三地自治权的。 实际上,同舟社这段时间疯狂招揽流民,又收下了宁、复两州,已经有些吃撑了。 金国需要抓紧时间备战,同舟社也同样需要时间消化胜利果实。 若不是镇守维稳的需要,徐泽一个都的兵都不想派往宁州。 既为了减轻防守的压力,也好消除金人的戒心,以便他们把更多的兵力抽出来去和辽人拼命。 “没问题!” 徐泽答道:“另外,保州已经归于我东南统军司管辖,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骚扰!”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 说白了,任何协议都建立在双方实力相对平衡的基础上。 南线金军人数虽然不少,但要应对辽军的巨大压力,统治并不稳定。 东南路的同舟社具有随时可以打破区域平衡的力量,才能获得战略主动权,迫使完颜斡鲁不得不屈辱议和。 要是同舟社不去保州,反而长期屯兵东南路,使得金人如芒在背不敢分兵,甚至可能导致南路失利。 金人搞不好就会对东南路采取冒险行动,以期获取战略主动权了。 完颜斡鲁道:“女直人向来说到做到,但高丽人我们管不了。” “哈哈哈!” 徐泽笑道:“只要你们信守诺言,我就替你们挡住北进的高丽人。” “你这话可当真?” “一言为定!” 初步意向已经达成,具体的事项还要等双方派出使者反复磋商才行。 实际上,身为前线统帅的完颜斡鲁只有权宜之计,并无“外交”决策权。 今日的会面,他还得到了一些更重要的情报,急着报给皇帝。 “希望徐社首能讲信用!” 完颜斡鲁准备告辞。 “稍等!” 吴用会意,从旁边树下提来两坛酒,交给完颜希尹。 徐泽道:“贵国立国,徐某没赶上,这酒麻烦元帅转交贵国皇帝陛下,为金国立国贺!” 女直人中,徐泽唯一想与之对饮的,只有完颜阿骨打。 他希望有朝一日,兵临金国皇宫,再和这个时代最强的男人对饮一番。 按出虎水,皇帝村。 金国皇帝和国论忽鲁勃极烈听完颜希尹的汇报。 完颜撒改起身,叩拜行礼。 “陛下,斡鲁身为南线都统,不能准确掌握敌情,指挥严重失误,三次败给小小的同舟社,还跟敌人商议这种协议。” “斡鲁的言行已经大大有损我金国威严,臣请陛下下令,撤掉斡鲁的都统和迭勃极烈职务,并将他抓回来治罪!”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利益争夺,化家为国的女直人同样不能幸免。 去年,最尊贵的国论勃极烈之位由四个增加到了五个,撒改的三弟斡鲁晋为迭勃极烈。 五个国论勃极烈中,“大皇伯”劾者一系有三人位列其中,而且还占了最重要的西、南两路统帅位置。 剩下的国论乙室勃极烈阿离合懑是“八皇叔”,国论昃勃极烈蒲家奴是“三皇叔”劾孙之子。 二人的地位都要弱很多,在军中的势力也远不及“大皇伯”系。 对此,国内已经有很多议论了,源头直指“大皇伯”系的家主完颜撒改,各种攻讦随之而来。 皇帝却一再示以信重,让撒改越发感到身处漩涡之中的无力和恐惧。 所以,今日,完颜撒改才借题发挥,强烈请求皇帝惩治三弟斡鲁,以便把自家摘出去。 完颜阿骨打起身,扶起堂兄。 “兄长快坐,斡鲁用兵老到,一战打败沈州辽军,再战攻下辽阳城,迅速解决了东京问题。” “又果断杀掉高永昌,稳定东南路形势上,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换我在南线,都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皇帝定了调子,希尹又在旁边。 完颜撒改不敢再坚持,只得再次坐下,听皇帝继续讲。 “当年在咸平城外,我就觉得徐泽这个小家伙有些特别。” “没想到,三年过后,我大金立国,一再打败辽国,东京道已经无人能敌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被这个小家伙逼得作出这么大的让步。” “兄长,你说,我像徐泽这个年龄的时候,能不能做到这一步?” 完颜撒改道:“陛下是我女直人最雄壮的海东青,你十岁就能三箭连中空中乱飞的乌鸦,这些年,又统合诸部讨伐叛逆,立国伐辽,功德已超先祖——” “兄长!” 完颜阿骨打有些无奈,打断撒改的话。 “当年长兄曾和你立誓,今天,我再与你重立誓言,我完颜阿骨打——” “陛下!臣,臣知道。” 完颜撒改不敢任由皇帝立誓,赶紧出言制止。 金国皇帝上前,与国论忽鲁勃极烈把手,叹道:“化家为国,最艰难的就是这几步,还请兄长多担当。” 国论勃极烈位置“分配不公”的问题,既有形势使然,也确实是阿骨打故意为之。 不把“让国有功”的大伯一家顶上去,难道要让自己的几个弟弟待在这个位置上? 女直人的底子太薄,扩张太快,已经埋下了太多的隐患。 现在不断扩张,问题还不太明显。 但等扩张的脚步停下,或者自己死了,金国绝对会出大乱子。 没有人是生而知之的圣贤,有了经历,才能领悟。 完颜阿骨打也一样,他以前就看不懂辽国的历史,认为耶律阿保机配不上“太祖”的尊号。 可是,自从金国立国后,遇到的问题越来越多。 他才明白,很多后人眼里很明显的弯路,其实当事人很清楚,只是无力扭转罢了。 比如金国扩张太快,内部权力结构不稳定的问题。 他清楚,撒改也清楚,甚至眼前的小辈希尹同样清楚。 这个问题可以改,但需要很长的时间,还不能经常打仗。 只是战车一旦发动,就再也不能停下来。 不仅吃了大亏的对手辽国不愿收手,国内的各个军功贵族也不愿停手。 他们还盼着不断打胜仗,以扩充手下的兵力和人口。 这一点,就连他这个皇帝也无法阻拦。 金国就是靠这套机制起家。 不改变制度,消除隐患,以后会撑死, 但步子太大,改得太快,就是去送死。 反倒是东南路的那个年轻人,稳扎稳打,知道进退。 硬是耐得住诱惑,始终不对辽阳府伸手。 还善于借势,凭着手中有限的力量,让战无不胜的金国一再吃瘪。 这样的人,才是真的可怕! 可惜,明知道这条毒蛇的恐怖,但与辽国不死不休的时候,绝不能抽出兵力来和它死拼。 或许南面那条癞皮狗,才是它最好的对手吧? 第六十九章 同化 高层内幕,阿骨打和撒改彼此心里清楚就行了。 完颜希尹这个小辈还在旁边听着,再深入就不合适了,皇帝乃转移话题。 “希尹,斡鲁还讲了哪些?” 完颜希尹也是胆颤心惊,以他的身份,听了这些不该听到的隐秘,是祸不是福。 “迭勃极烈推测同舟社的军队应该在六千左右,原因是他们几次打仗的人数都少,而且只敢占领东南路的一部分州县。” “另外,他们的装备非常精良,特别是弓弩很多,东南路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造出来这些东西,迭勃极烈推测这批武器应该来自南朝。” “徐泽说话霸道,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迭勃极烈认为这种人绝不可能屈居人下,综合分析,同舟社很有可能是南朝的叛军,在南朝不能立足,才跑到东南路来。” “迭勃极烈建议,不管同舟社会不会和高丽人争夺保州,等解决了辽国的威胁,一定要抽调兵力,尽快打败同舟社。”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宋太祖的这句名言女直人不知道。 但人性相通,完颜阿骨打自不可能放任东京道始终盘踞着这么一个可恶的敌人。 只是,这事总得解决了辽国的巨大威胁再说。 “嗯,保州可以给他们,但东南路必须收回。” “等腾出手来,就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同舟社!” 完颜阿骨打转而对撒改道:“但在这之前,该谈的还是要谈,多一个盟友总要好过多一个敌人。” “要是他们愿意投降,我可以给他一个猛安,这事就请兄长安排。” “是!” “一个猛安”绝对不可能收买徐泽,但这不是完颜撒改操心的事,他想到了三年前,与徐泽的“约定”。 “陛下,除了划界、通商、约束双方的行为外,耕种技巧和书籍这些,是不是也一并作为和谈的条件?” “可以,兄长自己看着办就行。” 完颜阿骨打这段时间除了研究辽国的兴衰,还了解了不少部族起家的国家历史,对治理国家有了很多反思。 他知道撒改关心的这些事,对国家长久和稳定很重要。 女直人已经建国,不可能一直聚落而居。 “我们女直人渔猎起家,却不能一直靠渔猎治国,我们这几代人生下来就要准备打仗,新出生的宗室子弟还是要读书才行。” “但契丹人和汉人的书不能直接读,我们要有自己的文字。” “希尹,你是年轻一辈中的‘秀才’,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能不能做好?” “能!臣谢陛下恩典。” 完颜希尹跪下谢恩,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作为国人中的“饱学之士”,他当然清楚皇帝给自己的这份荣耀是多么耀眼——为女直人创立文字,足以青史留名! 完颜希尹退下。 完颜阿骨打拿出一份契丹文写就的军事情报,交给完颜撒改。 “兄长,你看看这个。” 情报内容全部是打探的几条辽国诏令。 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得知辽阳府被金国攻下,发了狂,接连发布诏令。 先是全国总动员,命令各路登记兵马,有杂畜十头以上者,均令充为军用。 再是晋魏国王耶律淳为燕国王,任都元帅,准备再派大军平定女直人叛乱。 “陛下,又要打仗了!” “嗯,耶律延禧这条疯狗,硬是不给我们喘气的机会,要打就打吧,大不了再封几个猛安。” 完颜撒改终于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让自己“多担当”,转而又有些担心东南路的形势。 “陛下,要是徐泽得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再出兵袭扰斡鲁?” 完颜阿骨面色凝重,道:“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 镇海府。 收到完颜斡鲁关于皇帝同意和谈,并增加农技、书籍等附加条件的消息, 与赵遹、吴用商议后,徐泽决定派高药师出使辽阳府,尽快敲定此事。 经过几次出使,高药师已经门道颇熟,但这次是面对野蛮而强大的金国女直人,他有些缺乏信心。 “还请社首明示,属下要注意哪些方面?” 徐泽道:“重点是互市,还有农技和书籍,可以优先达成。” “书籍就以朝廷允许出外的书目为主。” “告诉他们,我们不仅愿意提供先进的农技指导,还可以向他们贩卖优良的农具——拿铁矿石来换,甚至可以指导他们兴修水利。” 高药师有些不太理解。 “农技和书籍,不是金人自己提出的条件吗,社首为何?” 徐泽对一旁陪坐的吴用道:“学究,你给药师解释一下。” 吴用道:“北部地区苦寒,多河网沼泽,土地开发严重不足,以农耕为主的汉人难以立足,女直人若是真愿意种田养地,是大件好事。” “等地养肥了,日后,我们收复北疆,移民至此,要少费很多周折。” “而且,女直人改了耕种,少经渔猎,与汉人生活习惯相近,才更容易同化。” 高药师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身为辽地汉人,高药师还比较缺乏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降维打击的系统性、复杂性和全方位性的深刻认识。 不仅是农技,书籍也是一样。 在文化输出上,大宋其实做得很好。 众多经过筛选的“外教版”儒学典籍,就是这个时代最犀利的同化武器。 徐泽补充道:“中间的分寸你灵活把握,金国不缺高瞻远瞩的智者,肯定能看到其中的危害,利益得失让他们自己选。” “也不用纠结疆界划定,以实际控制区为准就行,金人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还兼着镇国军节度使,以后同样需要这个理由用兵辽阳府,更不可能放弃出兵主动权。” “保州也不用刻意提,他们巴不得我们向保州增兵。” 见社首把这次出使任务说得如此轻松,高药师心中有些犯嘀咕,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属下明白!” 好在,这么重大的谈判,不可能一次就成功。 肯定要多跑几趟,等自己到辽阳府先摸摸金人的底再说。 第七十章 引蛇 出乎高药师的意料,辽阳府的谈判很顺利。 金人果然如徐泽所料,没谈疆域划界之事,对高药师带去的农具样品也非常感兴趣, 金人提出用北珠、貂皮、松子等物资换农具,得了徐泽的吩咐,高药师坚持必须要用铁矿石换。 不同于后世的偏见,“渔猎民族”女直人对农耕非常重视。 完颜部最初只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部族,靠先祖完颜绥可带领族人徙居海古水,耕垦树艺,才开始发家。 其部对农耕的重要性认识非常深,对良种、先进耕作技术和农具的期盼程度,甚至还要超过中原一些农民。 以至于出河店和护步达岗两战胜利后,金军“缴获耕具数千以给诸军”,都要大书特书,甚至郑而重之地写入后世史书。 这几年,金国有限的人力物力大多用到国战上了,更加期盼能提高生产效率,节约人力的先进农具和耕作技巧。 其实,金人对能提升农业基础的水利工程也同样期待, 只是因为工程建设要用到大量的人力,有心却无力,只能暂时放弃。 同样道理,用需要不少人力开采的铁矿石换农具,也让金人很纠结。 同舟社方面,经过几年的积累,炼铁技术和水力利用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海东郡、之罘湾和镇海府均有水力锻压机,工作效率远非人力能比。 抛去海运成本,仍然具备“物美价廉”的优势,同样的农具,价钱比辽阳府的铁匠坊自产的还要便宜。 一些水力锻压的先进农具,手工更是难以仿造。 金国正是全民备战的时候,少造几样农具,就能多生产一些刀枪,这个账很好算。 而同舟社这边,效率越高,对原材料的需求就越大。 镇海府的铁矿品位要高于海东、京东等地,但储量不多,当然不可能拿来做农具。 开州铁矿的品位更高,用海东、登州低品位铁矿打制的农具,换取有战略价值的高品位铁矿石,稳赚不赔。 直到回了镇海府,高药师才知道受了极大屈辱的金人能够“爽快”议和的原因。 徐泽给他通报了辽帝任命耶律淳为都元帅,举国大征兵,欲要再战金国的消息。 情报是潜伏在南京析津府的乌程传回的。 辽国朝廷正式“册封”徐泽为东南路统军使兼镇国军节度使后,他便派人到南京道与乌程取得联系。 并且,已经建立了苏州至析津府的商路。 时间持久且面积广泛的战乱,已经严重动摇了辽国在基层的统治。 以往治安状况良好,对外防护严密的南京道,此时也是盗匪横行,走私遍地。 无比吊诡的是,作为走私的其中一方,大宋似乎对辽国正在发生的巨变充耳不闻, 始终歌舞升平,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邻邦战乱的影响。 这样说也不对,大宋天子赵佶除了不断催促毫无进展的对夏攻势外, 前些时日,还诏令“北边帅臣毋生事”。 显然,大宋朝廷通过自己的渠道,已经了解到金辽之争的一些内幕。 只是不能确定战争的具体走向,持重的大宋君臣不想过早与辽人开战。 还有一点让徐泽看不懂,辽国战乱不断,南京道本应该严格管控的粮食和军械却有些失控。 特别是军械,有买进的,也有售出的。 乌程已经联系了几个大商贾,可以为同舟社持续提供竹、木、角、筋等制作角弓的原材料。 甚至于成品也可以售卖,只是价格稍贵。 实在搞不懂其中的原因,徐泽最后只能归结于“乱世”真是不能以常理度之。 所谓乱世,不就是因为什么都乱套了,才是叫乱世吗? 得到了金国紧张备战,以应对辽国更大规模征伐的信息后, 徐泽立即调整战略,大刀阔斧的整合东南路资源。 首先是以演习为由,兵出宁州、复州两地,解除两州的武装。 在同舟社强大军力和朝廷大义威慑下,两城镇守乖乖的交出了手中武力。 但其后的社会改革,因为官员和大户的阳奉阴违,推进并不顺利。 这些人显然错估了形势, 根据情报处提供的名单,同舟社大索全城,抓捕了一批骨干分子——罪名是通敌。 这个罪名真不是捏造的,都是查有实据。 辽阳府多次易手,东南形势混沌的情况下,各家都在寻找出路。 曾经找高永昌的,现在找女直人的,甚至还有联络山中匪盗的等等, 只要是条退路,就不会有人放弃,一抓一个准。 这次,徐泽没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砍掉一大堆脑袋后,两州官民终于意识到同舟社这个外来户的狠辣。 其后,随着同舟社打败了不可一世的金军,还逼着金人签订城下之盟的消息传开, 知道得知同舟社的“强大”超越想象后,两地人心稳定了不少。 毕竟,有强大的军力保证外部安全,能够安稳过日子的情况下,没几个人愿意拿自己的头颅试探同舟社屠刀。 有了苏州、顺化城和镇海府三地的经验,在赵遹的主持下,宁州和复州的社会改革迅速展开。 而徐泽则忙着整编军队,辽东三将再次扩编,各增加一个甲种营,攻击增加一千五百人。 徐泽先合并两个乙种营为一个甲种营,剩余的人员作为骨干,挑选新募流民和收编宁、复两州军队的合格人员,补充原有编制。 剩余的合格人员,则作为工程营,修建码头、烽堡和贯通各地的道路。 同舟社遵守了与金国的约定,仅在宁州驻两个乙种营共计六百人,让辰州辽军安心了不少。 直到得知同舟社已经在保州鸭绿江口正式驻军,并设立水寨,完颜斡鲁才敢全力备战。 本历史时空,有了东南路同舟社这支“友军”,平定内乱后的辽国进攻欲望更加强烈。 而南线金军不仅没能获得东南路的兵力补充,还要留下部分兵力防备居心叵测的徐泽。 双方的实力此消彼长,完颜斡鲁面对的压力极大,容不得其人提高不警惕。 这次整编,水军的变革最大,不仅人数增加,营正也进行了大调整。 正将阮小七去掉兼职,张顺由甲二营营正改任甲一营营正,甲二营、甲三营营正分别是倪云和时荼丹。 之罘湾船厂的新式战船已经定型下水,蛤蜊岛的火炮也开始批量铸造。 为了保证部队有持续的战斗力,目前只列装了甲一营,甲一营原本的战船则移交给甲三营。 张顺带领船队每日忙着进行新式战法战术训练,时荼丹则带人在保州修建水营营寨。 为了“引蛇出洞”,防止同舟社误判而不敢踏足保州,鸭绿江女直人也如约退往内地。 第七十一章 迷茫 攻城数月的鸭绿江女直人无声无息地撤兵了,而且撤得很远。 探子放出去北上数十里,都没有找到女直人的影子。 就在耶律宁满腹疑惑时,时荼丹带着同舟社辽东第三将甲三营来到鸭绿江,开始建立水师营寨。 时荼丹给保州送来同舟社在穆州接连打了三场硬战,逼得金人签订城下之盟的消息——其中就包括金国不得再攻击、骚扰保州的条文。 保州都统军耶律宁当然不信“辽奸”时荼丹“打了三场硬战”的鬼话,但鸭绿江女直撤兵的事实却不容置疑。 女直人退兵一事太过诡异,不查清楚事情真相,耶律宁心里没底,保州也难安。 交代副手萧近海和辛映安加固城防,以应对贼心不死的高丽人后, 耶律宁便寻到水军营寨找时荼丹,要求他派快船带他去见徐泽。 他要趁着高丽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保州暂时比较安全的时机,自己去寻找女直人退兵的真相。 “耶律都统,社首这段时间很忙,应该不在镇海府,有可能是在宁州或者复州整顿兵马,你确定要去?” “去!” 耶律宁没有犹豫,催促道:“你安排快船,我早去早回,应该能赶在高丽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回到保州。” 时荼丹是最早投靠徐泽的辽军将领,当初迫使他投降的,是同舟社的强大军力。 但真正令其死心塌地的,却是徐泽在东南路的社会改革。 东南路在外来者的治理下,不仅迅速稳定,还焕发勃勃生机,一派欣欣向荣的局面。 身处其中的百姓感慨这才是生活,投降的辽军官兵也感触很大。 时荼丹就坚信跟着人杰徐泽,绝对能在乱世中博得富贵。 从此,他便一直告诫自己就是“同舟社的人”,事事争先,表现极为积极。 徐泽自然将这个降将的表现看在眼里,这次整军,就晋升时荼丹为甲种营营正。 还将守护保州,防备高丽、女直人入侵的重任交给他。 时荼丹肩负重任,走之前,徐泽自然有很多交代——也包括对耶律宁的应对。 时荼丹道:“那好,社首特意交代过,若是都统坚持要去东南路,可以走直接乘船到宁州,也可以在镇海府登陆,而后走陆路到宁州。” 耶律宁没想到徐泽有这么大的气魄,居然放心让自己在他的统治腹地随便看,愣了片刻,才道:“那就从镇海府上岸吧。” 徐泽这段时间其实不在宁州,为了整训兵马,也为了推进宁、复两州的社会改革,他一直在带着队伍在两地之间来回奔波。 为了避免引起辰州金军的过度紧张,徐泽还提前给完颜斡鲁打了招呼,说自己要带新兵拉练,贵军不要紧张云云。 但完颜斡鲁如何能不紧张? 两军订立的盟约时,徐泽要求在辰州和穆州两地分别互市。 盟约确定后,同舟社迅速组织商队到达辰州。 金人却嫌穆州太远,又在敌占区,安全没保证,不愿派商队来。 徐泽一面撤回辰州的商队,一面组织拉练,意图再明显不过。 完颜斡鲁对徐泽的无耻一顿大骂后,也只能赶紧派出商队到穆州和同舟社互市,同舟社的“新兵拉练”才结束。 互市后,完颜斡鲁才发现,自己这方并不吃亏。 同舟社的商品中,不仅有盐和先进农具,还提供花钱都很难买到的良种、成衣等等紧俏物资,甚至还出售书籍。 辽国缺钱,造反起家的金国更缺钱,看着很多物资眼馋却消费不起。 不过,同舟社商队很贴心,支持以货易货。 麻烦的只是同舟社指定牛、马、毛皮,甚至是辽国战俘等“货物”。 但总体来说,站在金人这一方,无论如何都不算亏。 完颜斡鲁完全看不懂徐泽的神仙操作,只能归结于汉人贪财,只要有钱赚,什么都能卖。 而在镇海府登陆后,一路走到复州的耶律宁,也完全看不懂东南路的一系列变化。 地还是那些地,道路条件却好了不少, 而且,城池和村落周边已经很少能看到成片的荒地了。 到处都是新开垦的田地,原本的熟地中,庄稼也似乎比其他地方长势更加喜人。 人还是那些人,却完全没了辽人看陌生人惯有的如狼般眼神。 各州府的人口密度,似乎比战前的保州还要大? 军队在乡间穿梭训练,却没有令百姓惊吓到四处奔逃。 这里的生活节奏很快,下地干活的人大多是快步飞奔,但脸上却洋溢着希望的笑容。 各族之间的界限也变得很模糊,经常能看到各族一起耕种的场面。 他甚至还见到了一些少年,对着心仪的异族少女唱什么“太阳出来红似火”。 路过复州德胜县时,守军通知耶律宁直接去复州州治永宁县,社首在那里。 前段时间,徐泽展现酷烈手段,收拾了包括宁、复两州官员在内的“通敌犯”后,就立即对东南路各地的官员进行了调整。 穆州普察奴迁苏州,顺化城韩观迁宁州,萧引古迁复州,苏州蒲离卜迁镇海府,剩余的穆州和顺化城则“自治”。 永宁县城外,耶律宁见到了徐泽, 徐社首正在萧引古的陪同下,检查新建的流民屯垦农场。 得到了吴用安排的“护卫”确认,耶律宁上前行了一个契丹人的军礼。 “末将耶律宁见过徐统军!” 自从收下耶律延禧的圣旨,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徐泽为“统军”。 徐泽还礼,道:“耶律将军,久仰了!” 辽国官制也很混乱,领保州一州兵马的耶律宁为“都统军”,领东南一路的徐泽却是“统军”。 耶律宁徐泽“统军”,却自称“末将”,徐泽自然不好再称呼他为“都统”。 萧引古知道徐泽跟耶律宁有要事相谈,赶紧告罪离开。 “耶律将军,陪我走走?” “统军,请!” 徐泽支开护卫,带着耶律宁走在新开垦的田野间。 时间已经进入六月,辽东的天气却不是很炎热。 二人都是一身粗布衣袍,漫步田野,甚是惬意。 “耶律将军,这一路走来,有很多感想吧?” “的确!统军治下百姓安宁,匪盗绝迹,一派欣欣向荣。” 耶律宁驻足,迷茫地望向远方。 “在这里,几乎看不到战乱的影响,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就好像你们汉人传说中的桃花源。” 耶律宁与徐泽同等身量,海风轻抚,吹起他披散的长发。 不过,与飘逸的造型严重不服的,是其眼神中流露的痛苦和迷茫。 “但是,这里已经不是我们辽国的东南路,我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辽人’了!” 第七十二章 火种 徐泽哂然一笑,道:“哪你为何要来见我?” 耶律宁仍然望着远方,声音有些低沉。 “末将也不知道,从保州出发前,我以为自己明白,但到了复州,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明白。” 耶律宁今年三十有四,早过了冲动急躁的年龄, 而且,人如其名,本就是稳重性子,此时却有些心神不宁。 这段时间,奉徐泽之命“协助”保州军民守城的辛映安,给耶律宁讲了一些同舟社在辽国的所作所为。 起初,耶律宁根本不肯相信。 侵略者不搜刮民脂民膏,居然还在他国控制区内大抓民生建设, 竟然短短几个月就能稳定局面,得到百姓的衷心拥护。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陛下居然会把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生活在这片祖宗之地上的军民,全都拱手送了这个侵略者?! 皇帝陛下虽然治国有些不靠谱,但维护大辽完整统一的决心却是不容置疑的。 看看这些年,大辽与女直、渤海等叛逆不死不休的争斗,就知道皇帝的这份决心有多么坚决。 只是,辛映安带来的圣旨又似乎作不了假。 时荼丹说围攻保州的鸭绿江女直人撤兵,是被同舟社打跑的。 更是刺激了耶律宁,因为这点,他真的信。 在辽国对女直人屡战屡败,甚至一触即溃的情况下, 整个东南路,能逼得女直人撤兵让步的,只可能是外来势力。 说起来很荒谬,偏偏这就是事实, 即便抗金意志最为坚决的耶律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城逼退女直人。 正是这点,让他对徐泽产生了亲近又警惕的的复杂情感。 但是,徐泽一再对飞地保州施以援手的行为,却让他非常不理解。 这块土地太敏感了,多方都在争夺, 同舟社隔得又远,偏偏要插手此处,明显吃力不讨好。 就算自己拱手将保州交给同舟社,他们的所得也要远远少于付出。 耶律宁隐隐感觉徐泽这人很特别,似乎和自己有一些共同语言,并不是只知权力钱财的乱世强人。 所以,他才坚持要来复州,也确实想见见这个自己看不懂的大人物。 徐泽道:“经过平南县城时,吴参军给你讲过同舟社和金人的三次交手吧?” “讲了,统军以几千弱旅,数次战胜叛乱后就没打过败仗的女直人,更是逼得辽阳府上万敌军动弹不得,宁佩服之至!” 这句话,耶律宁是发自内心的。 在镇海府码头上岸后,吴用根据徐泽的交代,邀请他进城,走马观花地看了城内民生情况。 他想了解穆州三战的具体情况,吴用真带他到了作战室。 对照地图,详细讲解了“三战”的经过。 耶律宁不是皇帝身边啥都不知道的昏聩奸臣。 常年驻守边地,还和鸭绿江女直交战数月,对女直人的真正战力最清楚不过。 哪怕是战力相对较弱的鸭绿江女直,攻城确实不行, 但几次野战都让保州守军吃了大亏,以至于耶律宁其后很长时间都不敢派探马出城。 正因为知兵善战,耶律宁才清楚,徐泽能凭手中有限的战力,把女直人逼到这一步,已经做到了目前能做的极限。 作为“辽国东南路统军”,徐泽不仅是称职的, 更是在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众辽国武将陪衬下,徐统军的功绩已经无比耀眼了。 就算徐泽是个来路不明的“外国人”,只凭他打败了女直人,让辽国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也值得国人敬重。 徐泽摇头,道:“打败女直人?我们自始至终都没和女直人正面交战过,不过是杀了几百个不知死活的渤海人而已。” “真正逼迫女直人忍辱和谈的,恰好是你们辽国的大军。” 耶律宁脑子飞快转动,分析徐泽话语中的隐藏信息。 保州长时间被高永昌叛军和女直人封锁消息,早成了信息孤岛。 以至于他连东南路发生的巨变都不知道,更别提国内的问题。 得到的“最近”消息还是耶律章奴的叛乱,皇帝回身平叛。 其后便消息隔绝,国内发生的一切,都没人告诉他。 耶律宁难以置信地问:“统军是说,耶律章奴叛乱已平,皇帝又起大军征伐女直人?!” 徐泽点头道:“听说诸路已经在登记兵马,有杂畜十头以上者均令充为军用。” “都元帅是魏王耶律淳,嗯,现在他已经改为燕王了。” 耶律宁脸色惨白,很久没有回内地了,他已经想象不出国内混乱的现状。 但完颜阿骨打、古欲、高永昌、耶律章奴等人相继叛乱的问题根源,他却知道一些。 一面动乱不止,一面还要不停征兵增税,这就是饮鸩止渴。 就算这一仗真能打败女直人,也会让国家陷入崩溃。 耶律宁犹豫片刻,转身,面向徐泽,单膝跪地。 “统军,末将想借两千,不,借一千兵马,北上抗击女直人!” 徐泽盯着其人的眼睛,问:“你觉得,有意义吗?” 耶律宁被徐泽的反问噎得说不出话来。 “起来吧!” 徐泽转身往回走。 “莫说辽阳府的女直人巴不得我们北上,以便击败同舟社,彻底解除后顾之忧。” “就算你真能用兵如神,带着几千兵马在辽阳杀得七进七出,又有什么用?” “辽国的问题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么?” 徐泽已经走了十余步,耶律宁声嘶力竭地喊道:“可以的!只要大辽的精神不灭,就有救!” “大辽的精神?” 徐泽停下脚步,等耶律宁跟上来。 “从宁江州到沈州,你们一败再败,之前还有实娄至死不降,后面就只有见到女直人就崩溃的张琳,你们大辽还有精神么?” “有!” 耶律宁涨红着脸,坚定地答到:“还有我,耶律宁!” “你?” 徐泽摇头道:“你又何必骗自己呢?” “实话说,我完全不看好大辽,等你们都死了,还有谁记得什么大辽精神?” “同舟社在东南路就这点兵力,除了牵制辽阳府的女直人,还要应付高丽人对保州的窥伺,已经力有未逮,不可能再交给你去无意义的牺牲掉。” 耶律宁张开嘴还想说,徐泽挥手道:“说到底,我不是你这样的辽人,同舟社也没有义务为你的辽国流血。” “我只为同舟社的军民负责,之所以在东南路牵制女直人,也不是因为仇恨,而只是这块土地恰好可供我们立足而已。” “你若觉得回去能起点作用,我可以派船队护送你和一千保州兵回中京道。” 耶律宁话到喉间,却说不出来,眼中满是得痛苦和纠结。 朝廷的复杂形势,他如何不清楚? 辽国的衰败,早在先帝道宗时就已经开始了。 道宗皇帝沉迷狩猎,倦政到靠掷骰子选官,朝政比现在还要混乱。 先帝在位四十六年,国内叛乱和奸臣当道的时间就占了大半。 今上不过是接手了一个早就坏了根基的大辽,女直人的叛乱也不过是扯掉了大辽最后一块遮羞布。 也许, 大辽真的非人力可以挽回了。 耶律宁还在发愣,徐泽已经再度迈开步子。 “回去吧,保州需要你,给你的大辽精神留点火种吧。” “若是大辽能够中兴,保州还是你们大辽的。” “若是大辽真撑不住了,总要,有人将火种传承下去。” 第七十三章 懵了 保州城官衙。 耶律宁的副将萧近海一把抓住辛映安的衣襟,厉声喝问。 “快说,都统是不是被你们下药毒害了?” 昨日,耶律宁回到保州气色就极差。 找几个部将了解了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城中的事务,交代防守重点后,很早便卧床休息了。 今日,从未睡懒床的都统居然没有起床来检查城中防务情况。 意识到不对劲的军官们匆匆跑到官衙,才发现耶律宁浑身滚烫,已然昏迷不醒。 北面的女直人刚撤走,都统就不能理事,东面高丽人居心叵测,江边还有同舟社的水营, 大多数人根本无法判断谁是敌人,谁是友军,城中乱成一团。 保州缺医少药,几个郎中都对耶律宁的病情束手无策,有人便怀疑都统是被人下了毒。 留在城中的辛映安遭了殃,被愤怒的萧近海等人抓住。 辛映安头发散乱,衣衫也被扯破了,甚是狼狈。 起初被兵士们抓住,他确实有些慌乱,待理清头绪后,反而镇定下来。 “萧将军,你认为同舟社要想夺取保州,有必要搞这样做么?” 同舟社的确图谋保州,但做事堂堂正正,并没有藏着掖着,反而对守军提供了很多帮助。 都统昨日回来后就说过,是同舟社在穆州接连打败女直人的军队,逼得他们不得不撤掉围攻保州的兵马。 萧近海性子急躁,却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很快就明白自己错怪了辛映安,赶紧松手赔礼。 “我是粗人,遇到急事就犯浑,冲撞了辛先生,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辛映安和这帮辽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很清楚萧近海的性格,摆摆手,重新束好头发。 萧近海想起这些时日辛映安的表现,随口问了一句。 “都统病倒了,城中没有主心骨,我们都是粗人,实在想不到该办法,保州该怎么办?” 看着萧近海和几个兵士满脸的无助,辛映安边整理衣衫边道:“萧将军再急,也不应该这个时候急急吼吼地来找在下。” “不管都统身体好不好,城都不能丢,人心更不能乱,你这样级别的军官都这样六神无主,谁还能安心守城?” “等都统醒来,保州已经丢了,你拿什么跟都统交代?” 萧近海张大了嘴,意识到自己真犯了大错。 “幸亏先生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辛映安接着道:“至于都统的急病,在下也不懂,但同舟社有很多医术高明的医师。” “我这就飞鸽传书,请他们过来帮忙诊治,总要比你们这样干着急强。” 萧近海听到这个消息,又激动了,上前抓住辛映安的胳膊,单膝跪地道:“还请先生一定要救都统!” 耶律宁病重的消息送到复州,徐泽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派安道全乘船去保州。 安道全不愧“神医”之名。 一番检查后,安神医表示耶律都统乃是劳神费心,之前又积劳成疾所致,实际并无大碍。 只需针灸汤药相配,再安心静养,即能恢复如初。 果然,安道全施治后,耶律宁的病情就迅速好转。 两日后,耶律宁清醒过来,立即召集部属。 得知自己昏迷这些天城中比较稳定,并无敌人攻城,才安心睡下。 前番耶律宁怀着希望到复州去见了徐泽,也确实看到了充满希望的东南路。 只是,这份希望,却和他的大辽没有半点关系。 经过艰苦的思想斗争后,其人终于意识到,以自己有限的能量,不可能直接影响大辽的国运。 跟徐泽就保州的防务问题交换了意见后,耶律宁方才心事重重地返回保州。 得知高丽人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行动,保州城防也得到修复, 即便敌人再度攻城,短期内也不会有大碍。 耶律宁长期绷着的心放松下来,顿时病疴泛起,一卧不起。 安道全这次带了几个医官,征求耶律宁的同意后, 边给其人治病,边指导守军组建医护营,以为即将开始的大战做准备。 其后,耶律宁又修养了大半个月,才彻底恢复。 在士兵面前,他还是一副精力旺盛,斗志满满的形象, 只有身边人才知道,都统从东南路回来后,就沉默了不少,经常一个人发呆。 从耶律宁离开保州,到其人返回大病,直至病愈,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对保州怀有极深执念的高丽人,却没有针对保州的任何行动,让城中军民非常诧异。 实际上,高丽人一直在关注保州的变化。 正是因为关注过度,让高丽人误判了形势。 之前辽国在镇压女直人的行动中表现极为拙劣,女直人越打越强,辽国国内却不断出问题。 高丽君臣以为辽国屡战屡败,大势已去。 本国只需坐山观虎斗,等着女直人和保州守军打得筋疲力尽, 再下场摘桃子,坐收渔翁之利,就可以城池和人心一起收。 只是,谁都没料到徐泽这个搅局者突然加入,一手促成辽阳府形势的急剧变化。 进而,又影响到保州战局,使得高丽君臣的计划全部落空。 几日来一次的高丽新义州的探子发现,持续围攻数月的女直人突然撤了兵,鸭绿江中还出现了挂着辽国旗帜的水军。 毫无疑问,保州得到了辽国朝廷的强有力的支援。 整懵了高丽人充分发挥想象力,推测保州形势变化背后的根源。 得出的结论中,最大的可能就是金人在大战中败给了辽国。 辽国再度雄起,中兴在望! 即将收复失地,甚至,还可能要兵伐背信弃义的高丽国! 原本主张背弃宗主国的臣子顿时落入下风,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 但就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主张投降大辽和投靠宋朝的两派,却又争吵不休。 情报的严重缺失,让高丽小朝堂成了菜市场,相互攻讦,乌烟瘴气。 高丽国主王俣无奈,只能再次派出官员出使金国,以求探寻这一系列诡异事件背后的真实原因。 这一来一回的耽搁,个把月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金人当然不可能讲本国在穆州城吃的大亏,还被迫与同舟社议和的事。 只对高丽使者说辽阳府已下,金国需要收缩兵力,全力做好西征与辽国大战的准备。 但金人透露了保州城的援军并非辽军,而是来自一个叫做“同舟社”的神秘组织。 他们接手保州,是因为得到了辽国皇帝的圣旨。 你们要是不取,等咱们这次打败了辽国再回师,就没你们什么事了。 等高丽人终于搞清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保州早就完成了战后修整。 不仅加固了城防,还在鸭绿江中立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水寨。 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在高丽君臣面前——保州,打还是不打? 第七十四章 匪患 时间进入八月份,徐泽仍没有收到高丽集结大军,北上攻击保州的消息。 但根据海商传来的消息,高丽国内已经在征集粮食、籍点青壮。 百年前大胜辽国并开疆拓土的英雄故事,也在高丽民间开始流传。 看来,这个务实的国家已经抛弃了幻想,在做大战的准备了。 他们所顾虑的,不过是大战开始的时机和借口而已。 高丽人的谨慎和低效,给了同舟社更加从容布局的时间。 眼见与高丽人的大战不可避免,但徐泽并没有过多的担心。 该做的准备早就做好,双方信息掌控和战略战术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使得同舟社的选择远比高丽人要多得多,自然更加从容。 但在同舟社具备灭亡高丽,并彻底消化这个国家的实力之前,双方所谓的“大战”,也不可能大到哪里去。 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棋手,徐泽始终紧盯大战略。 包含“未知世界”在内的整个世界,辽、金、宋三国的形势变化,都是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大事件,也必将改变以后千年的世界格局。 与之相比,对高丽的战略,就只能服从服务于这一大战略。 只有放眼“大局”,把握大方向,才能在“小局”上不走偏。 辽、金、宋三国最近的局势,就是个“乱”字。 隔着最近的金国辽阳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完颜斡鲁这段时日焦头烂额,南线金军被杀不尽的辽阳匪盗缠住,早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金军不知道的是,他们实际上是被徐泽和死掉的高永昌合伙给坑了。 金人一战而下东京,其后仅仅用了数日时间,便占领了辽阳府周边大部分州县。 看起来进展非常顺利,但这一切,却是建立在大元“官兵”放弃抵抗,大量逃散的前提下。 如同吃甘蔗,总是有苦有甜,先吃了甜,就要做好后吃苦的准备。 金军前期进展过于顺利,为其后的东京道局势埋下了重大隐患。 不同于以往辽金之间的战斗,被打败的辽国溃兵要么投降,要么千里迢迢跑回国内。 大元国被灭后,产生了极多的溃兵。 高永昌为了快速扩张,什么人都收,军队成分极为复杂,基本没有军纪可言。 军中老匪成堆,打仗完全不行,眼力劲却好得出奇,看到形势不对就跑路。 金军打败高永昌的“主力”后,这些人更是一哄而散,一点也没有“为国捐躯”的觉悟。 辽阳府东面的山中,很快成了匪巢贼窝。 千人以上的溃军盗匪,一个巴掌数不过来; 百数以上的,更是多不胜数。 最初进山的盗匪,立足未稳,人心惶惶,剿之并不难。 以金军的战力,只要跟着溃兵入山进剿,也就是几回合的问题。 但是,同舟社数次在穆州挫败金军,摆明了就是不给面子、要打仗的姿态。 完颜斡鲁不敢大意,为了全力应付东南路这条能要人命的毒蛇,不得不暂时放任丧家犬般的溃兵到处跑。 由此,金军错过了剿匪的最佳时机,让溃兵在山中站稳了脚跟。 这些溃兵盗匪就是乌合之众,初时根本不敢和金军硬碰硬。 但他们不事生产,为了生存,只能逮着机会就抢。 更令人恼火的,是东南路统军司在这之前,发布了针对性很强的“剿匪令”。 一部分作恶不深的匪盗,受东南路统军司“感召”下山,接受同舟社编户,重新成为了良民。 剩余的,以吴撞天为代表的积年匪盗,则在徐泽授意的斥候营追逐下,全部被驱赶赶到了辽阳府境内。 这些匪盗被剿匪令“净化”后,不仅“组织度”更纯,反抗意志更为坚决。 还接受了斥候营“手把手”的“山地战”教学,脱胎换骨,迅速晋升为“精锐盗匪”。 他们战斗经验更加丰富,打山地战的“本领”更加高强。 其后,“精锐匪盗”再与大元溃兵构成的辽阳群盗合作与兼并中,不断将山地战战术发扬光大。 待完颜斡鲁与徐泽达成盟约,“解决”了东南路的隐患,把注意力收回辽阳府时。 各地已经警讯不断,金军不得不疲于应付,频频发动治安战。 但治安战打响后,战无不胜的金军才发现, 自从在穆州城下连续吃瘪后,本方似乎神功被破了防,面对辽阳城以东的群盗竟然束手无策。 往往是金军一出动,匪盗就满山跑,待其撤回,匪盗又继续猖獗。 仗倒是打得很热闹,却经常连盗匪的毛都捞不到一根。 更有甚者,一些胆大的匪盗还会声东击西,主动骚扰,越玩越大。 金军接连几次治安战不利后,一些不满金人统治的百姓转而投向盗匪。 或是提供粮草,或是通报消息。 匪盗得到了百姓支援,战斗力直线提升,又进一步加大了金军剿匪难度。 发展到最后,百人以下的金军已经轻易不敢出城了。 南线金军虽说人数过万,但真正的女直战兵不足五千。 其余的新附军打顺风战还行,遇到这种没头没脑的治安战就掉链子,甚至还会跟盗匪暗通款曲。 完颜斡鲁应对无力,匆匆交接完工作后,硬着头皮返回按出虎水。 当面向完颜阿骨打汇报辽阳府严峻的治安形势,请求增兵。 当然,这点信息,徐泽不可能知道,他只是得到金军突然向辽阳府增兵两千的消息。 为此,徐泽又指示水师到辰州以西海面,组织了一次“兵力投送演练”。 高药师随水师登陆辰州,强烈谴责南线金军“擅自增兵辽阳”的行为, 扬言金人要是不给说法,同舟社水师就要北上耀州,火烧正在建设的金军水寨! 饶是金军南路统帅完颜斡鲁为人稳重,也被徐泽的无赖行径气得要吐血。 当初的订立的盟约可没有不能“擅自增兵辽阳”这一条,但辽人的攻势即将展开,徐泽就是吃准了金军不可能腾出手来收拾他。 真他娘的是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也恶心人。 拔刀砍坏了一整套名贵的红木桌椅后,完颜斡鲁才稍稍平息心中的无穷怒意。 派人前往辰州,向高药师解释金军增兵的原因, 是为了剿除越来越严重的匪患,还百姓以安宁, 特别强调金军此举,就是学习之前同舟社在东南路的成功做法。 高药师对金军剿匪安民的做法给予了赞扬,表示东南路有丰富的剿匪经验,询问金军军需不要同舟社协助。 金人使者如何敢引狼入室,赶紧婉拒了同舟社的“好意”。 高药师又提出既然贵我两方缺乏互信,不能协同剿匪, 那为了维持彼此的战略互信,金军也不得借剿匪之名,在双方边界处用兵。 否则,同舟社将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 完颜斡鲁为了伐辽大局,不得不再次容忍了徐泽卑鄙无耻的小人讹诈行径。 只是,官衙中刚换的桌椅,又重新换了一套。 其后,得到增援的金军发了狠。 采取山民内迁、分片包干、拉网追捕等手段,历经月余时间,堪堪剿灭部分大股匪盗。 剩余贼人逃到了金人与同舟社势力的结合部,获得了喘息之机。 其后,舔舐伤口,练兵整顿,再下山时,战力再次暴增,又搅得辽阳府鸡犬不宁。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略过不提。 第七十五章 民怨 相对于金军在辽阳府的焦头烂额,辽国境内,征发大军平定女直人叛乱的备战,也是搞得一地鸡毛。 辽帝耶律延禧先是授燕王耶律淳为都元帅,随后又命萧德恭为副元帅,永兴宫使耶律佛顶、延昌宫使萧昂二人并为监军。 严格地讲,这次在统军人选上,耶律延禧的做法已经成熟了很多。 迎合国族“皆称燕王贤而忠,若付以东征,士必乐为用”的呼声,考虑了多方面的利益,至少内部再没听着反对的声音。 人是会成长的,经过几年的战争考验,耶律延禧做事也靠谱了不少。 除了别选燕、云、平路禁军五千人,并“劝谕”三路富民,依等第进献武勇军二千人外。 耶律延禧还授予耶律淳“听辟官属”之权,放手让国人称颂、自己也信任的皇叔任意施为。 耶律淳吸纳了张琳的成功经验,召募辽东逃回的难民,得二万余人,单独组成一军。 大力宣扬因为女直人叛乱,才导致国内混乱,难民流离失所, 要回到家乡,过上平静的生活,就向女直人报以怨恨去,此军因而得名“怨军”。 耶律淳招募怨军,再合三地禁军和武勇军,共得三万人,正在加紧整训,随时准备东征。 不同于以往号称的“六万”“十万”“七十万”,这次辽人直接报出了三万实数,反而更金军紧张。 只是,未等耶律淳率领大军开拔,辽国境内又接二连三出状况。 先是捺钵之地春州渤海二千余户反叛,突然向东面的金国迁徙。 好在东北路统军司反应迅速,整顿兵力追及,尽数俘获而回。 而后,前些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乌古部再次叛乱,短时肯定是没法平定的了。 为了保证耶律淳大军的后勤供给,辽帝诏燕、云、平三路,各保障脚车一千乘,准备随军支遣。 因常年承受战乱之苦,三地民力已疲,就为了这点“小事”,百姓纷纷抱怨,顿时“境内骚然”。 这是个比烂的年代,没有最烂,只有更烂。 苦寒之地的辽、金两国,被持续的战乱拖得筋疲力尽,内部民怨沸腾,动乱不止。 南边数千里之外,相对富庶的大宋,虽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民乱,但问题同样不少。 相对而言,也只是比辽金两国稍好一些而已。 以京东两路和淮南两路为例,今年开始推广“公田所”的政策,取得巨大的“经济效益”。 秋收过后,解送东京的税赋秋粮大增。 四路的百姓则叫苦连天,为了逃避沉重税负,不少家资浅薄的中下户沦为流民。 投奔梁山的流民暴增,同舟分社压力骤增,田异来信说,这种情况估计还会持续,并进一步恶化。 为了不让梁山水泊成为民乱的策源地,同舟社梁山分社负责人田异把大量的精力花费在流民治理上。 三个月之内,梁山分社接连向之罘湾紧急输送了一千多人——超过以往一年的总和。 其实,各地上户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官府为了收税方便,租种荒滩的政令下达时,首先想到的便是钱多人也多的上户。 就连在郓城县人面颇广的“托塔天王”晁盖,也不得不接受一百五十亩荒地的摊牌任务——这还是他的好兄弟宋江在县城上下关照的结果。 若不是这些年好歹积累了一些家资,晁天王也许受不了这鸟气,直接带着人去了之罘湾,投奔名传天下的徐泽了。 其实,宋押司最近也过得很不舒坦。 对其颇为信任的县令时文彬迁职了,新来的县令姓赵,是个想有所作为的世家子,对宋江这些“奸滑胥吏”百般防范。 其人还带来了两个家丁,名为赵能、赵得,均授予县衙“都头”之职。 这二人为赵县令马首是瞻,对宋江这个郓城县“首吏”则处处防范。 本为其人助手的同房贴书张文远,也因为给阎婆惜“解乏”一事交恶, 见着新县令对宋江如此明显的态度,自是上窜下跳,就想搞掉黑三郎。 宋江年龄渐长,一事无成不说,还尽受小人的腌臜气。 但为了极为渺茫的前程,却不得不一忍再忍,养气功夫倒是又精进了几分。 六月十二日,天子下诏“堂吏迁官,至奉直大夫止”。 小吏入流转官的道路又窄了不少! 即便如此,对宋押司来说,仍是做梦都渴盼。 莫说从六品的奉直大夫,就算从八品的承务郎是吏员转官的终点,他也愿意为此奋斗终身! 可是,他现在只是个县吏,连州吏都不是,更莫提遥不可及的堂吏身份。 相对而言,也就曾经搭上徐泽这艘快船的阮氏兄弟,过得稍微惬意一些。 阮小二这几年日子舒坦,身形发福,已经不下水打渔了。 阮小五被兄长管得紧,不敢再赌博了。 为了落实同舟社保密规定,阮小七并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去了辽东,并当上正将的消息。 实际上,随着眼界和格局越来越宽,他与两个兄长的共同语言已经越来越少了。 但即便是在之罘湾,一营指挥使的身份,也让自家两位兄长不敢仰望。 兄弟几人身份地位的巨大反差,时刻都在刺激阮小五。 其人很快就迷上了同舟社的“霸王醉”,而且一喝就醉。 初时,阮小二还约束这个不长进的弟弟。 小五被兄长训斥,老实听着,但回头却又再醉。 阮小二听了小五一次醉酒后的哭诉后,便不再管小五喝酒了。 不比有梁山泊这个“减压阀”的郓、济两州,京东两路其余各州的匪患开始露头。 范县有王伦这个江湖大佬出身的县尉在,巡察有力,治安状况良好,倒是没有多少事。 而民风本就彪悍,曾经出过盗匪挖洞进入知州后宅偷盗财物大案的济南府,则要混乱得多,州县弓手已经平定不了不断冒出的匪患。 州内经历过平定夷人之战考验的两个“王牌”禁军营,也投入到平定匪患中。 关胜、郝思文二人这段时间,一直跟土匪在山里兜圈子,好些时日都没有回家了。 第七十六章 民乱 济南府就是曾经的齐州。 七月,天子下诏,以震武城为震武军。 八月,又改晋州为平阳府,改寿州为寿春府、改齐州为济南府。 其实,这些年,皇帝一直在频繁地更改地名和朝廷官职名称。 六月初四,朝廷颁布中书官制条例。 七月,赵佶又改“走马承受公事”官职为“廉访使者”。 据东京城朱贵传回的消息,天子应该是看到越来越乱的天下局势,想起了早些年孟翊的所献卦象。 孟翊曾言“本朝火德,应中微,有再受命之象,宜更年号、官名,一变世事,以厌当之,不然,期将近,不可忽”。 天子虽然将“妖言惑众”的孟翊编管定州至死,私下里,却在坚定不移地执行他的预言警告。 青州、密州的匪患也非常严重。 徐泽大婚后,命王进、朱武派人前往两地,也有协助武松、牛皋二人平定匪乱,稳定地方的考虑。 两淮地区比起京东,山地相对较少,水运发达,朝廷调集大军更容易。 山贼这个职业很难做大,更难规模化。 走途无路的两淮百姓,大多顺着运河逃往其他地域。 其中,小部分人选择到达之罘湾,还有小部分人远赴海东郡。 随着各项超级工程和各种神殿、宫、观建设的不断上马,大宋对名贵花石草木的需求越来越大,江南的花石纲之役也愈演愈烈。 纯朴的江南百姓除了出海寻找物质上的出路外, 更多的,或者还能勉强支撑,或者已经麻木,对出海心存畏惧,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 据潜入明教分堂的王英汇报,明教在这段时间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但明教不比松散的官府,高层警惕性极高,组织非常严密,对核心弟子的考验极为严格。 自从三年前,出了明州知州上书朝廷,请求取缔明教组织一事后。 明教的活动就更加隐秘,新入教的弟子考察期进一步延长。 王英一直没得到明教高层的信任,掌握的信息很少,只能根据其活动频率和内容,推测出一些皮毛而已。 大宋皇帝似乎也意识到地方上的种种不妙,采取了一系列应对措施。 四月十四,赵佶下诏“天宁节等节及壬戌日,杖刑以下罪允许赎罪”。 四月二十三日,天子又明确拒绝监司、守臣进献的各类稀奇物品。 五月初四,废除锡钱。 六月初八,讯察天下冤假错案。 七月,因修明堂所用巨木,引发沅州土豪黄安俊为首的民变,终于被平定。 赵佶立即下诏,将已经放过一马,逍遥了大半年的宴州夷贼卜漏,与定边军李吪、沅州黄安俊,一并处以死刑,诏函首于甲库。 随后,曲赦黄安俊祸乱的湖北。 软硬兼施,震慑人心,挽救民意,以期解除各地接连冒出的匪患。 八月初一,诏令告诫北边帅臣不要滋生事端。 如此密集的“善政””“仁政”“明政”,却没有让徐泽产生赵佶悬崖勒马,开始重视民生的错觉。 因为,在一堆信息中,还夹杂着几条不同寻常的消息。 先是,次相何执中突然致仕,将首相蔡太师置于极为被动的局面。 待诚惶诚恐的蔡京闭府不出,深刻反省后, 天子一边下诏,许蔡太师三日一造朝,正公相位,通治三省事。 一边又以郑居中为少保、太宰兼门下侍郎,刘正夫为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 以保大军节度使邓洵武为知枢密院事, 以侯蒙为中书侍郎,薛昂为尚书左丞。 其后,皇帝又在诣建隆观后,“顺便”幸蔡京府邸。 一顿搓揉,让蔡太师再次欲仙欲死,老老实实为官家鞠躬尽瘁。 连番操作,展现了赵佶越发炉火纯青的政治手腕。 另一件,则是八月份,天子下诏全国监司、郡守搜求寻访隐逸之士。 即使是离奇神异隐居不出者,也要将其名字全部报于朝廷。 随后,天子诣玉清和阳宫。 敬献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徽号宝册。 诏令洞天福地修建宫观,塑造圣像。 又禁中外不许以龙、天、君、玉、帝、上、圣、皇等为名字。 幸好郑天寿已经跑到麻六甲了,不然的话,他可能得改名郑夭寿了。 看来,在大宋天子的心里,真正能相信的, 始终是自己越发纯熟的政治手腕,以及法力无边的各路神仙! 但朴实的百姓只管肚子饿不饿,才不会去管什么天子的政治手腕。 饿肚子的时候,便是神仙显圣,若是变不出吃食来,也照样能生吞了你。 没得饭吃,不想饿死,就只能去抢——这便是老百姓最能理解的朴素的真理。 夏税过后,京东各地的匪患就已经有抬头之势, 秋粮征收后,这种势头更是愈演愈烈。 密州胶西县官衙,县令时文彬升衙,对几个县吏不止巡察捕捣任务。 “我自到任以来,闻知莱州即墨卧牛山贼盗,拒敌官军,多次跨境打劫。亦恐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 时县令说完,见坐于下首的县尉牛皋似是已经睡着,面色有些不悦。 “牛县尉?” “啊!” 牛皋睁开稀松睡眼。 “时相公讲完了?” 说起牛皋,那也是胶西的传奇人物。 升衙不吭声,收衙不理人,遇乱不怕事,偏偏主管的职司还不出纰漏。 今年,周边匪患猖獗,唯独胶西就没有本籍匪盗。 时文彬本在济州郓城县任职,今年才迁任胶西。 交接时,前任就专门提醒,要想过得安稳,没事就别招惹这个“四不”县尉。 见县尉一张迷糊脸上写满了无辜,时县令无奈,摆手支开了所有衙吏,单独留下牛皋。 “伯远!” 时文彬起身,对牛皋拱手行礼。 牛皋更加迷糊了,看着时文彬,呆呆地问:“时相公这是何意?” 时文彬知道要想使唤动牛皋,就得直来直去,也不兜圈子了。 “本官在郓城时,多闻伯远事迹,迁胶西以来,也多得你维护,方能守好此任。” “最近政事艰难,流民四起,即墨贼人屡屡犯境,扰百姓安宁。” “戢奸禁暴,还胶西以平静,要多劳伯远了。” 牛皋“恍然大悟”,呵呵笑道:“这事怎敢劳时相公费心?给下官一旬时间,敢叫这些贼人再不敢来胶西!” 时文彬却不敢大意,别看这县尉一张迷糊脸,似是人畜无害,但真抖起威风来,没人敢说自己不怕。 几个月前,曾有外来海商与本地商贾因货款起了冲突,双方纠集近百人持械殴斗。 牛皋仅带四名弓手,径直冲入人群中,以水火棍挑飞打斗双方,只手擒拿主事之人,轻易便平息了这场小动乱。 胶西有如此威风的县尉,即墨贼人还敢屡屡犯境,若说没有牛皋的故意纵容,打死时县令也不敢相信。 时文彬一鞠到底,语气诚挚。 “伯远,本官望县郓城未满一任,就迁职上县胶西,名为迁任,实同贬斥。” “今年京东东路各地皆有匪患,若胶西能独得安定,本官此任考绩还有希望,望伯远务必助我!” 牛皋叹气道:“胶西保丁长久不曾操练,恐怕难当此任啊。” 时文彬何等聪明人,立即听懂了牛皋的言外之意。 县尉之职,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县下各村的保丁操练检阅,却是掌握在县令手里的。 这权力要是换成其他人,绝不敢放手。 但时县令在郓城便久闻梁山盗徐泽的传奇事迹,其人到登州后,打知州脸还能安然无恙,更是国朝奇闻。 牛皋出身徐泽麾下,真要搞事,自己这个县令根本就拦不住。 既如此,自己又何必苦费心机呢? “本官只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此事,有劳伯远了!” “好,相公且等我消息!” 第七十七章 山贼 七月二十三日,针对当前严峻的治安形势,胶西县召开了县首脑会。 县令时文彬与县尉牛皋达成了近期开展“剿匪专项行动”的决议。 会后,牛皋回到自己的公房,问正在收办公文的萧让。 “欧鹏、马麟回来没有?” “回来了,已经候在衙外了。” “好,麻烦你带他过来。” 这两人是牛皋到胶西后物色的人才。 欧鹏身材健壮,行步如飞,人称“摩云金翅”, 其人本是守把大江的军士,得罪了上司,流落江湖,遇到了刀法精熟,人称“铁笛仙”的马麟。 二人一见如故,越谈越投机,有了北上合伙占山立寨的想法。 行至胶西,被牛皋百人之中擒事主的雄姿所摄,乃主动投靠。 牛皋正是用人之际,见二人谈吐不凡,小有勇力,便收入麾下。 “太尉!” 欧鹏、马麟带到,恭敬行礼。 “卧牛山情况怎样?” 牛皋所说的“卧牛山”,大部在即墨境内,小部位于胶西、胶水、即墨三县的分界处,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带。 这种跨州地界一旦出现匪患,需要路一级行政机构,协调多方力量才能处理,很难平定。 所以,卧牛山上发现有山贼立寨后,牛皋就非常重视,派出欧鹏、马麟前去打探消息。 欧鹏道:“卧牛山方圆数十里,山寨立于东南面险峰,差不多有千人左右。” “首领李子义,绰号红旗老五,猎户出身,被乡中上户逼迫猎虎不得,家破落草。” “此人擅弓、枪,仇富,对贫穷下户却很好。” “随他上山的,除了部分流民外,还有一些本地下户。” 待欧鹏说完,马麟补充道:“他们几次来胶西,主要是掳掠铁、木、石匠,应该是准备在山中常驻。” 牛皋问:“他们做过几起杀人大案?” 理论上讲,出了人命大案,官府都是要下海捕公文的。 但如今京东东路盗匪四起,官府力量有限, 除了少数恶性灭门案不得不介入外,发生在乡野之间的“小案”,官府一般都管不过来。 像卧牛山这种“三不管”地界的山贼,可能在一地做了很多案子,另两地都不会知道。 欧鹏道:“这段时日,我和马麟兄弟分别走访了胶水、即墨两县,共打听到三起命案,受害者均是乡间上户,加起来有二十一人。” 上户人口多,一户十几口不多,几十口,上百口都有。 三户杀二十一人,应该留下了不少活口,并非嗜杀之辈,但杀孽也相当重了。 “这些被屠戮的上户都是些什么人家?” 欧鹏道:“一家是逼迫李子义猎虎的毛太公,另两家是替官府催税的粮长。” “粮长”非官也不是吏,只是官府指定的催税人。 大宋最初由乡村上户充当里正衙前,负责催税, 后来改为户长,神宗以后就由甲头或大保长负责此任。 担任“粮长”的,的确是上户,而且是最遭被催粮人家恨的上户。 但这些所谓的上户,跟担任保正的真正“上户”比起来,又不够看了。 牛皋挠了挠头,心中有了决断,道:“你们准备一下,明日随我去拜会一下这个红旗老五!” 卧牛山。 听到守门喽啰来报,有三个外乡人来投, 李子义亲自带着一队喽啰,下山见到了牛皋、欧鹏和马麟。 三人均身材健壮之辈,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尤其是牛皋,身姿雄伟,一脸憨厚,想做事的,都喜欢这种属下。 李子义颇有些意外,以自己的声望,应该还做不到吸引如此出众的外地豪杰来投。 “三位壮士非本籍人氏,怎会来我卧牛山?” “啥意思?” 牛皋扭头,一脸迷糊地询问欧鹏。 “俺咋寻思着,李头领不愿收咱们?” 欧鹏揶揄道:“哥哥,兴许是李头领信不过俺们这些外乡人吧?” 马麟也在旁边帮腔。 “俺就说了别来,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吧!” 李子义被当面道破心思,面皮发烫,赶紧解释。 “在下,在下也就是询问一下三位壮士的来意,别无他意。” “早说嘛,害俺还以为今天得饿着肚子回去。” 牛皋道:“俺老牛听到卧牛山这名字,就觉得命中该来这里。” “哈哈,头领要是不嫌弃,就收了俺们,俺给你扛旗冲阵,绝不皱下眉头!” “好!三位,里面请!” 李子义也是个人物,心下虽然仍有些怀疑,但用人哪里能不担风险,小里小气,山寨如何做得大? 进入寨内,牛皋见到演武场上有石锁、枪、刀等,道:“头领,俺听说书人讲,投奔大人物,总得先露两手,不然就没得好位子,今天俺们兄弟也献个丑,怎样?” “好!” 李子义正有此意,道:“三位兄弟,请!” 牛皋吐口唾沫在手,上前拎起两个最大的石锁,双手一振,石锁便呼呼地上下飞舞起来。 沉重的石锁在牛皋手里翻飞如蝶,交缠如梭,竟然耍出了破空声,猛烈的力道感扑面而。 看得李子义大惊,暗想这人要是真心来投,咱可捡到宝了! 众人正看得起劲时,牛皋却丢下石锁,面色不改,气不喘。 “头领,这石锁太飘了,改天有钱了,给俺打一对大铁锤吧。” 李子义心下欢喜,当场应诺:“好!回头就给你做!” 接着,欧鹏、马麟各自表演了自己拿手的枪术和刀技。 有牛皋珠玉在前,二人的表现自然不够惊艳,但也看得一众小喽罗高声叫好。 “哈哈哈,好!” 李子义心情大快,今日山寨添了三名“大将”,日后必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随即,带着三人和四个小喽罗进了聚义厅。 一番谦让,牛皋被李子义拉上第二把交椅。 落座后,牛皋气势大变,从迷糊脸瞬间变身统帅千军的大将。 “哎!李头领,你若只有这点道行,恐怕难当牛某信重啊。” 陪同李子义进厅的小喽啰都是心腹之人,见此情形,立即紧张起来。 四人拔刀,欲要上前,却被刚才演武场上牛皋、欧鹏和马麟三人的威势所摄,犹犹豫豫。 牛皋却是很随意地坐在交椅上,陪坐一旁的欧鹏、马麟二人也全无半点紧张神态。 李子义注意力全在牛皋身上,其人落座变脸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不妙。 暗叹今日遇到高人了,很明显,对方并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 真是要发难的话,刚才进门时就能轻易制住自己。 即便是现在,自己哪怕是有刀在手,也绝不是对方一合之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子义也不纠结了,摆手让几名心腹喽啰退了出去,起身,行礼。 “三位,可否告知小人,你们的真实身份?” “胶西县县尉牛皋!” “啊!” …… 第七十八章 反僧 处于黄河故道下游的青州,集山、河、海、盐于一体。 向来都是多灾多难之地,赋税还重,民风极为彪悍,一惯是京东东路民乱的重灾区。 今年,京东两地的“公田所”新政推广后,在青州百姓中的反弹最重。 一时间,群盗四起,原本比较低调的清风山、桃花山、二龙山把握机遇,扩充实力,屡屡下山打劫。 知州慕容彦达初时不甚在意,只是派出兵马都监黄信带兵前去镇压。 大宋都监分路、州两级。 路级都监,掌管本路禁军的屯戍、训练和边防事务。 州府都监,掌管本州厢军的屯驻、训练、军器和差役等事务。 黄信此人据说“武艺高强,威镇青州”。 为了平定三山匪盗,其人特意给自己取了个很有威慑力的绰号“镇三山”。 名声倒是很响亮,但旗下兵马,却是既不中用,也不中看的厢军,完全不能吓跑“穷凶极恶”的匪盗们。 黄信与清风山山贼的第一战,便一败涂地。 刚接战,厢兵们就被树林内冲出的匪盗吓得四散而逃,黄信本人也差点被抓。 此战,剿匪不成,反给清风山山贼送去“打败官军”的巨大声望和一群劣质兵员。 清风山乘此良机打家劫舍,招兵买马,一时做大。 慕容知州得了教训,终于开始重视这批匪盗。 这次,他派出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秦明前去剿匪。 秦明是武卫军青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因其性如烈火,人称“霹雳火”,也是位“武艺高强”的战将。 其人根据黄信提供的信息,得知清风山不好惹,决定先打二龙山。 山贼们不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的谋逆反贼,对抗官府的意志其实并不强烈。 二龙山山寨头目邓龙得知大名鼎鼎的秦指挥使率兵来讨,未战先怯。 赶紧派出小喽罗求饶,表示愿意接受官府招安。 不料,霹雳火见邓龙这么怂,战斗欲望反而更加强烈。 为免贼人逃脱,秦明立即带上最“精锐”六十人,一路直奔二龙山。 兵贵神速,为了不给贼人准备战斗的机会,秦明到二龙山山下后,就立率部即攻山。 不料这邓龙的确怂得出奇,别人有钱就吃肉,他却是怕官兵来攻,有点钱财就抓山寨防御建设。 其人凭高侍险,在山上设下三关,关上尽摆擂木炮石,周围全布鹿砦。 准备严重不足的霹雳火凭着武勇闷头攻山,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秦明攻打二龙山失败,身受重伤的消息传至青州治所益都县,全州震动。 青州空有武卫五、宣毅一,共计六个营的禁军,理论上有三千人。 但因长年的和平环境,军队战力和战斗意志已经严重退化。 秦明的武卫军第一指挥是青州最精锐的禁军营,也只有两百五十人。 其人仅带六十人突袭山贼,并不完全是托大。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部队训练太少,兵员素质参差不齐。 只有这六十人才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完成突袭战术。 现在,连最勇猛敢战的秦明都受了重伤。 其余各营指挥使立时都怂了,死活不敢出兵。 说白了,当兵吃粮,赚钱养家。 要是能有赏钱拿,遇到的又一冲就散的乌合之众,官兵保准一个比一个“能打敢冲”。 但要都是清风山、二龙山这种必须拼命,甚至拼了命也拿不下的硬骨头, 谁他娘的还会嫌自己命长,去和山贼死磕啊? 反正山贼再凶也只是袭扰乡下,又不敢攻城拔寨, 就算乡下乱成啥样,跟自己有屁的关系? 官兵不敢出动,山贼们连续两战皆胜后,势力大张。 不仅清风山、桃花山、二龙山做大,还冒出了一座新立的对影山山寨,青州形势已然失控。 慕容知州这下真慌了手脚,准备上书请罪,求朝廷派大军入青州平乱。 幕僚提醒他青州还有一支敢打仗的军队——去年到青州后,就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广陵盐务巡检司。 慕容彦达的剿匪命令移送到广陵盐务巡检司时,巡检武松的妻室潘氏正要生产,其人心思不宁,有些犹豫。 王进派来的梁不平建议武松不要急于进军,先以要开拔费的名义缓几日,待恭人生产后,再安心进军。 且,大部分山贼本就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但凡有条出路,也没人愿意一辈子做贼。 正好利用这几日,晓谕各山寨,宣扬巡检在泸南的赫赫战功,劝彼辈限日来投。 武松采纳的梁不平的建议,发出限时招降的告示。 还别说,真有人来投。 最大的一拨,是桃花山近七百人。 其大头领李忠曾做过史进的开手师父,江湖卖艺多年,为人谨慎。 二头领周通是个讲义气、知进退的主,打不过路过的李忠,便将大头领之位让给了对方。 两人稍一打听,就知道武松这人绝对惹不起。 收到告示的第二日,周通便启程,亲自跑到广陵盐务巡检司出首。 第二拨,是对影山两百人。 其首领吕方是潭州人氏,和同舟社的蒋敬算是老乡,原是生药贩子。 世道不宁,朝廷各种过税多如牛毛,什么生意都不好做。 吕方这个外地人毫无悬念地赔了本钱,干脆拉起一批流民,做起了无本买卖。 其人的消息比李忠、周通二人要灵通,知道武松曾跟随过黑道转白的传奇人物徐泽。 自己刚刚拉起队伍,正艰难时,就听说有徐泽旧部招降的好事。 吕方迫不及待地安排小喽啰去出首,自己则约束贼众,等待武松率军过来接收。 第三拨比较特别,仅有一人,也不是山贼。 此人姓王名闻之,乍听这名字像个道士,其实是个僧人。 而且还是个身份颇高的僧人,其人本是二龙山宝珠寺住持,法号空闻。 空闻自幼好学,释道儒经义皆通,很早就名扬青州。 若是年景好,他倒是有可能成为青史留名的高僧大德。 可惜,其人遇到了崇道抑佛的道君皇帝。 随着大宋天子不遗余力地打击佛教,天下众佛寺香火严重萎缩,宝珠寺也难置身事外。 为了宝珠寺的出路问题,空闻和师弟空睹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空睹先发制人,拉拢了一批弟子。 宣扬住持无能,致使众僧饭都吃不饱,想活下去,就得赶走这昏聩的住持! 空闻反应慢了半拍,竟然被座下弟子赶下山。 若是以往,此事直接找僧正司裁决即可。 可如今这天下,各州僧正都和要饭的乞丐没啥区别了,自然没人管宝珠寺的破事。 空闻流落江湖后,初时还坚持守着僧人身份。 只是任你经文释义再好,人人见僧人而远之,也化不到缘。 直到饿得快死,偷吃了半碗狗食保住性命后, 空闻终于顿悟,蓄发装起了道士,改名王闻之。 其实,道君皇帝崇道抑佛,鼓励僧人转为道士,他可以找有司领取渡牒,直接转职的。 但在这之前,王闻之打听到一个消息,让他实在咽不下气。 自己的师弟——新任宝珠寺住持空睹,竟然带领众僧落草为寇了! 空睹已经改了俗名“邓龙”,还给自己取了个绰号“金眼虎“。 其人不仅率众僧徒养发还俗,还占据二龙山打家劫舍,剪径掳财。 如今的宝珠寺乌烟瘴气,早就不是佛门圣地了。 王闻之找到武松,就是要亲自带路,引官兵上山,为师门清理门户! 第七十九章 烂佛 “巡检,前面就是二龙山。” 武松顺着王闻之手指方向看去。 二龙山其实是一条小山脉,横看酷似二龙戏珠造型。 宝珠寺就建在中间形似宝珠的山峰上,因此得名。 此山并不是很高,也无悬崖峭壁之类的险恶地形。 但密林遍山,给人处处都可攀爬、隐藏,能随意出入的感觉。 武松点点头,心中对秦明急着带人攻山有了几分认同。 秦明当时仅带着几十人,遇到这种地形,又担心贼人趁机逃脱。 凭借自己的武勇,直接一鼓作气打上山,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武松问:“宝珠寺可有其他能够出入的道路?” “回巡检,有的,寺内原本香火鼎盛时,后山还有一条道路可以入寺。” 王闻之话到一半,神色暗淡下来,道:“这些年,宝珠寺日渐衰败,香客渐少。” “道路无人维护,早长满了杂木和藤蔓,寻常人难走,就剩一条主道上下山。” 大自然的修复能力极强,没人踩踏维护的山道,三两年就能被树木荆棘遮蔽。 外人不注意查看,很难发现原本的痕迹。 “木麻!” “在!” “你带五、六两都,随王先生绕至后山,隐蔽接近宝珠寺。” “属下明白。” 木麻自从在夷丁队中开阔了眼界,就再看不上思峨洞那点家当。 平乱后,其人便跟着武松一路来了青州。 望山跑死马,武松安排木麻随王闻之迂回后,不再言语,带领兵士闷头赶路。 武松率近九百出蜀夷丁调任广陵盐务巡检后,自知身份特殊,带的兵又多, 若是过于高调,恐不利于徐泽安排的“先锋”任务,乃决定先“潜伏”起来。 其部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军营里练兵,除了惯常的盐务巡查,基本不在青州搞事。 至于广陵盐务中各种徇私舞弊问题,武松只是默默记下,总体上维持原状。 只要做的不是太过火,他都睁只眼闭只眼。 如此低调,使得武松部在青州立足少了很多阻力,也成了“隐形”力量。 以至于青州匪患泛滥时,慕容知州要幕僚提醒,才能想起广陵盐务巡检司这支力量来。 武松这次出兵,只带了本部六百人,另加桃花、对影二山甄别和整编后的山贼三百人。 “周通!” “小人在!” 行至山前,武松喊来周通。 “给邓龙送个信,你敢不敢?” “敢!” 邓龙是个有眼色的,看见官兵的行军队列后,立即打消了下山与之一战的念头。 干脆紧闭山门,等着官兵攻山,以期再打一次成功的防守战。 结果,官兵竟然直接扎营立寨,摆明了一副慢慢耗的姿态,邓龙顿时麻了爪。 山寨聚义厅。 邓龙怒喝被绑缚结实,却不下跪,还四处张望的周通。 “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大王,竟然敢不下跪?” “本大王?” 周通冷笑道:“空睹,你好歹也念了那多年的经?怎的这般没品味?” 宝珠寺以前接待的香客何止万千,邓龙被人当面道破法号,倒是不怎么吃惊,只是好奇这使者的胆量。 “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桃花山小霸王周通!” “周通?!” 邓龙大惊,桃花山周通落草的时间比自己还久。 是青州地面,仅次于清风山大头领燕顺的山贼元老。 “你和官兵一起,莫非投了官府?” “正是!” 周通并不否认。 这年头,能被官府招降,还不被砍脑袋的山贼头领,都是真大佬。 就如同小吏转官,是件很荣耀的事,绝对值得同道们敬佩,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就凭你这破山寨,莫非还想——” 噗通—— 周通话未说完,邓龙就已经跪倒在地了。 “哥哥,相烦也给小人引一条活路则个。” 王闻之带着木麻,还没有绕到后山小路处,邓龙就投了降。 武松担心接收降贼期间,有贼人会趁机逃脱,没有改变最初的计划。 经清点,宝珠寺群贼共计五百三十七人。 人数虽然不多,但因其寨前身是寺院,青壮比率倒是颇高。 待木麻等人从后山钻上来时,众贼已经完成初步编队。 王闻之急着上山,衣衫被树枝荆棘刮破不少,头发上还有不少蛛网、草屑,甚是狼狈。 其人上山后,向武松告声罪,径自去寻寺中各建筑。 王闻之先去了方丈。 所谓方丈,即是一丈四方之室,又称丈室。 邓龙蓄发落草后,嫌方丈狭小,早就搬了出来。 丈室门不知去了哪里,室内全是蛛网,墙皮成片脱落,地板上都长出了蘑菇,一副破败模样。 看了半晌,才能找出一丝夕日生活的痕迹。 “阿弥陀——他娘的!罪过!罪过!” 佛号才诵到一半,王闻之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其人又来到大雄宝殿,这里本是僧众朝暮集中修持的地方,一直有人打扫。 寺院变成贼巢后,邓龙又将此处改成聚义厅。 因为始终有人使用,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倒是没显出多少破败来。 但大殿中供奉的本师释迦牟尼金身惨不忍睹。 佛像身上的金粉全被刮掉不说,肚子上更是破了一个大洞,里面装了几坛酒。 “空睹——” 怒不可遏王闻之冲出大殿,揪住正在协助官兵整训贼众的邓龙。 “你这不肖弟子!” “欺师罔上,强夺住持之位,我且忍了!” “不守清规戒律,率众弟子养发还俗,我也忍了!” “怎奈你竟然还敢据寺为贼,污染圣地,还让寺院破败成这般模样!你如何对得起宝珠寺历代祖师?!” 邓龙见着面目狰狞的王闻之,初时还有些害怕,不敢与之对视。 只是王闻之越骂越来劲,邓龙也火了。 “宝珠寺破败,怪我?!” “我确实是佛门不肖子弟,但我养活了这些人!” “你倒是个‘好住持’,可宝珠寺的香火是在谁手里日渐稀少的?” “天天念经有个鬼用,是能变出金银,还是能变出粮食?” “你问问他们,可愿意再剃度,和你过那稀粥都喝不饱的日子?!” “这种屁用都没有的金身留着做甚?刮掉金粉换些粮食,至少还可以少下山打劫两次,少造几分罪孽!” 邓龙见王闻之神色狼狈,长期压抑的心情得到释放,越说越激动,已然忘了武松就在旁边。 “你再看看他们,都是山下世代耕种的忠厚百姓,也走途无路了!” “日日耕种的农人都要落草求活路,凭什么不稼不穑的僧人就能置身事外?” “你下山那么久,难道就不知道这天下破败什么样子了?” “百姓流离你不心疼,却心疼这鬼用都没有的烂佛像!” “师兄,你心中的慈悲呢?!” 第八十章 吃人魔 在宝珠寺休息一晚后,武松带着重新整编的剿匪大军,向青州匪患的最后一站——清风山进发。 为了防止宝珠寺被歹人占据,再次成为贼窝。 下山前,武松指挥众人拆毁了所有的防御设施——也包括部分佛殿。 被师弟喷个狗血淋头的王闻之禅坐一晚,应该是想明白了什么。 不仅没有站出来阻拦众人,还和师弟邓尤合力推倒了方丈室。 嗯,犯天子禁令,以“龙”为名的二龙山贼首邓龙,已经被武松阵斩当场。 这个邓尤和“金眼虎”邓龙绝无半点关系——武巡检的幕僚王闻之可以作证。 武松出马,一仗未打,令青州官军措手无策的山贼匪患就已经平定大半。 对于这样的结果,武巡检在泸南平定夷人动乱就已经适应了。 其人本就悟性极高,又深受徐泽影响,清楚战术要为战略服务。 站在青州官府的角度,打仗的目的是为了平定匪患,还社会以安定,而不是单纯的杀人。 站在同舟社的角度,落草的山贼,绝大部分是被朝廷恶政所逼, 只要没做大恶,都可以,也应该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然,有“绝大部分”,就会有极少数。 比如说,清风山两位头领。 清风山。 “哥哥,这武松去年在泸州随徐泽平乱,一战擒获夷人首领十八人,端是一条了不得的好汉,我们这点人可拦不住他,要不,咱们也降了吧?” 说话之人乃清风山二头领邓飞,其人因运送花石纲受提调官欺压,一怒之下杀了提调官。 路过清风山时,与下山打劫的燕顺斗个旗鼓相当。 燕大头领起了爱才之心,诚心邀请他留在山寨,做了二头领。 “哎——” 大头领“锦毛虎”燕顺长叹一声,道:“我倒是想学那李忠、周通二人,投他武巡检。” “只是他在之前告示里说的明白,投降后,还是要追查之前所犯过错的。” “我担心你我杀人、吃人肉这事,会被他揪着不放啊!” 听了这话,邓飞泄了气,靠坐在交椅上, 一双红眼无神地仰望屋顶,跟着叹气。 “哎!” 第一次吃的人肉,是被他杀死的提调官,当时纯粹是为了泄愤。 没想到,吃了这一次,竟然再忘不了那绝美的味道。 之所以铁了心待在清风山,除了邓飞为人义气外, 很大一方面,就是因为大头领燕顺也有同样的爱好。 两位志同道合者在吃人这件事上越行越远,还吃出了花样, 人身上哪里的肉最好吃,怎样吃才不浪费,如何烹饪才能保证食材的极鲜味美。 甚至因为吃多了人肉,导致双眼红赤,他还得了个“火眼狻猊”的外号。 邓飞终是不想坐以待毙,稍稍调整思绪后,重新坐稳。 “哥哥,要不,咱们再寻一个安身处吧?” “再等等吧。” 燕顺倒不是舍不得清风山这基处业,他只是没找到更合适的安身处。 “耳听为虚,黄信、秦明好大名声,还不是败在我们清风山和二龙山手里!” “兴许武松这会也败给了邓龙呢,等他拿下了二龙山,咱们再走也不迟!” “嗯,哥哥言之——” “报——” 邓飞话未说完,被伏路小喽罗的报信声打断。 “大头领,山下来了一队官兵!” “怎会这么快!他们有多少人?” “两百人!” 燕顺乃莱州人氏,别号“锦毛虎”。 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青州打劫。 常年做山贼大头领,燕顺自是有几分凶性。 听说武松带的人少,心下猜测,这狗官定是见青州众好汉好欺。 把大半兵力留下看守俘虏,带这么点人就想来剿灭清风山。 “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这武松究竟有没有三头六臂!” 清风山是由多个山头构成的群山,比二龙山更高。 且山中树木稠密,岔道极多。 官兵进剿,最大的困难就是找路。 武松只带来了两百人,就是怕人数太多,吓跑这些贼人。 另外的人,则由几个部下统领,扼守清风山外围的几个路口,以防贼人走脱。 另有一部三百人,由周通带领,在远处潜伏——主要是战后方便抓俘虏。 留下少量山贼守护山寨,燕顺便和邓飞带着近六百人,呼啦啦下了山。 居高临下,视线更好,远远地看到官兵,确实只有两百人的样子。 二人打算故伎重施,当即分了兵。 “巡检,贼人应该是分了兵。” 看着燕顺带人从山上往下冲,已经专心做幕僚的王闻之提醒道。 “嗯!” 武松也看出来了,心里有数。 燕顺率三百人冲到山下,大喝道:“哪里来的官兵,竟——” “刮躁!” 武松懒得跟这吃人的贼人废话,直接举起手中的刀。 身后结阵的夷丁立即端枪,跟着巡检迈开步子行进。 眼见官兵的步伐越走越快,却始终整齐如一,未等大头领下令,贼人们直接放声喊——转身跑了。 尴尬的是,计划中的衔尾追击并没有出现。 贼兵“溃逃”后,官兵便调整步伐,始终不急不躁,按照固定的节奏前进。 甚至走一阵,队形乱了后,还要停下调整。 眼见即将进入伏击地点,官兵的队形还如此严整, 不打乱他们的节奏和阵型,凭自己手中这帮乌合之众,就算再多一倍的人,也未必能啃得动。 燕顺喝令喽啰们停下,简单整队后,迎着官兵冲了过去。 山贼之间的战斗,之所以会出现“斗将”的情形, 就是因为彼辈全是乌合之众,士气极差。 若是吃穿最好、武艺最出众的头领都不身先士卒带头搏命,就别指望猪狗不如的喽啰们给你真打。 燕顺现在就面临这问题。 要想冲乱官兵的阵型,最起码得实打实的冲一阵。 他其实不想和武松单挑,因为对方的造型实在太威武了,只是远远地看着心里就发寒。 但这狗官就在队列最前面,自己要带头冲锋,就必须和他交手。 选无可选,燕顺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铛—— 仅一刀! 燕顺就感觉不妙,暗叫“我命休矣!” 邓飞眼见大头领已经跑到伏击点,却又返身,猜到情况不妙。 此时也顾不了太多,赶紧带着喽啰们冲了出来。 “大头领,我来助——” 话未说完,“锦毛虎”燕顺就已经被武松一刀砍作两截——连声喊都未来得及发出。 邓飞已经不及逃跑,明知抵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哼!” 武松刚才跟燕顺多走了几合,就是怕胜得太快,吓跑了贼人,此时见邓飞也跑了过来,自不会再客气。 一计重刀砸飞邓飞的武器,反手用刀背敲晕其人。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贼人们的战斗意志,其实在接阵的一瞬间就奔溃了。 占人数优势的贼人,却极短的交手时间里,死了近百人,还有几十人倒地哀嚎。 都是长枪捅刺的伤口,估计也难救活。 若不是两拨贼人接连冲阵,导致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推挤,很难返身,估计早就跑散了。 因此听到“缴械不杀”后,都如蒙大赦,赶紧投降。 武松与随后赶来的周通移交了大部贼人,自己则押着小部,继续上山。 清风山山寨聚义厅。 夷丁们抬来了一个凄惨异常的汉子。 此人耳、舌皆被人割掉,两支手腕齐根切断,左右大腿上各剜去了好大一块肉。 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其身上的伤口被人精心包扎过。 喽啰们说,首领要留着他慢慢吃。 武松冷冷地问:“他身上的肉,是被你们吃了的?” 邓飞刚被冷水泼醒,头还有些昏沉,被夷丁连抽两鞭,才彻底清醒。 其人倒也硬气,呸了一声。 “狗官!” 持鞭的夷丁准备再抽,被武松止住。 “为何要吃他的肉?” 邓飞自知难以求活,索性豁出去了。 “这种欺压贫苦百姓的乡间恶霸,为何吃不得?” “你们这些朝廷走狗,是不吃人肉,但你们害死的人还少吗?” “这世道就是这样,有吃人的,就有被吃的,被吃的只是没机会吃人罢了,吃人的早晚也会被别人吃。” “早吃晚吃,总归要吃,哈哈哈!” 戗—— 武松一刀结果了那个“乡间恶霸”的痛苦。 “疯子!” “巡检,让贫——属下度化这恶魔吧?” 跟上山的王闻之请示道。 武松擦干净手中刀,归入鞘中,不置可否,直接走了出去。 “施主,人和畜生不一——” “呸!” “噗!” 王闻之扔掉染血的刀,双手合十。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第八十一章 邦本 攻下清风山,青州境内成规模的匪患已经全部剿灭。 广陵盐务巡检司从出兵,到平定“三山”,所用的时间,还没到一旬。 减掉用在行军和接收整编山贼上的大半时间,真正用于剿匪的,不超过三天。 得到信使的通报,青州各级就军吏闹开了, 多地同时爆发,贼多势众,令青州六营禁军都束手无策的匪患,竟然就这样平定了? 前些时日,青州最勇猛的战将秦明、黄信二人, 先后率军攻打清风山河二龙山,结果均遭惨败。 秦明更是被石头砸掉头盔,脑袋肿得像个西瓜, 虽然大难未死,但到现在还是连话都说不了。 广陵盐务巡检武松却带着一帮甲胄不全的夷丁,短短几日时间,就剿灭的全州山贼? 哄鬼呢! 秦明动不了,以兵马都监黄信为首的军将就跳了出来, 纷纷质疑剿匪进展太快,众人一致认为武松谎报军情, 甚至,还有人怀疑青州山贼跟武松有关, 不然的话,怎会别人平定不了,他一去就轻松解决? 武松手下本就是野蛮的山都掌夷,说不定有些山贼就是他手下假扮的。 众军将纷纷请求知州慕容彦达明察,严惩此奸诈之徒。 慕容知州见众口一词,也分不清谁对谁错,要求武松单独入益都汇报剿匪经过。 消息传到一路赶来的武巡检耳中,其人没有犹豫,命令部队加快行军。 到达州治益都县后,武松立即命令夷丁在南门外,用一堆面目狰狞的山贼人头筑成了京观。 多年的和平环境,青州早就是文恬武嬉,官吏百姓哪见过如此恐怖场景! 一时,全城皆惊,城门紧闭,谣言四起,守军都不敢登城。 慕容知州赶紧带着两个指挥的兵马,胆颤心惊地出城“安抚”“受了委屈”的武巡检。 广陵盐务巡检司多次招降贼人后,加俘虏和整编贼人,总数超过三千人。 全部带上的话,就太过招摇了。 因此,摧毁清风山山寨防御设施后,武松便让木麻带着大队人马直接返回了广陵盐务。 他自己则带着便只带了三个都,押送部分劣迹较重的贼人,到益都县报捷。 眼见青州城严阵以待,众官战战兢兢,知州亲自出城安抚,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武松“诚恳”接受了知州慕容相公的教诲。 命令夷丁并当场撤掉了京观,还与驻军交接了四百余贼人俘虏。 武巡检“以将士们血战方息,戾气过重,恐惊扰城中官民”为由,婉拒了慕容知州“入城劳军”的提议。 慕容彦达也不敢真放这帮凶兵入城,表态赏格和劳军物资随即送到后,武松便带着兵马返回驻地。 剿灭青州匪患,广陵盐务巡检司前后共招降、抓获山贼两千余。 武松挑选了其中五百相对清白的青壮,编为一营,严加整训。 去掉已经移交的贼人,剩余的,全部带回广陵盐务屯田。 经此事后,他预计官府肯定会想办法卡自己的钱粮,只进不出肯定不行。 慕容彦达事后得知,青州匪患剿灭的经过,和广陵盐务巡检武松递交的战报有很大出入——其人竟然擅自招降收纳了大批贼人。 大宋税重法细,被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动辄扯旗立寨,聚众为匪。 为了迅速恢复社会稳定,朝廷历来鼓励地方官府就地招降变民。 武松此举是符合朝廷的剿匪政策的,但坏就坏在其人是“手握重兵”的武将。 在大宋,只有身为帅臣的文官才有临机决定招降处置贼人的权力, 武将未经授权,绝不敢行使这权力。 掌握“重兵”的武松不仅胆敢招降,还擅自整编贼人,大肆扩张实力。 如今,其部的人数已过两千,不是编制数,而是实有数! 兵力远远超过了青州禁军人数的总和,已经尾大不掉了! 究竟是继续养虎为患,听之任之? 还是上奏朝廷,强行解除这帮胆大妄为的“乱兵”? 慕容知州很快就想明白了该如何做。 三日后,其人派人劳军,兑现了之前开出的赏格。 在京东各地除登州外,均有匪情的情况下,青州匪患快速平定,是大大的功劳。 当前最重要的是给自己报功,而不是给朝廷找不痛快。 徐泽率大军控制复州后,同舟社就开通了辽苏州至广陵盐务的走私航线。 广陵盐务巡检司整编山贼的工作基本稳定后,武松便派遣邓尤和李忠,前往辽东汇报青州动态。 打发李忠去寻史进叙旧,徐泽留下赵遹和吴用,研究调整工作计划。 “可惜了国内这么好的形势!” 吴用一脸惋惜,大宋京东两路匪患四起,眼见起事的时机已到。 辽东这边却要应对高丽人的进攻,短期内不能分身,只能坐失良机了。 “吴参军不用可惜。” 赵遹却不认同吴用的看法,道:“年初,朝廷强行推行公田之政,就已经预料到这一步了。” “今时匪患确实不小,但大宋境内的贼情匪患何时停过?” “京东两路匪患看起来颇为凶猛,只是,投贼的几乎全是家资浅薄,难抗天灾人祸的贫民下户。” “真正的上户和读书人,几乎没人投贼。” “这样的民变,只需一道抚民诏令、几营官兵、千余石粮谷,即可轻易平定,不足道。” 吴用略一思索,也明白自己急躁了,起身行礼,诚心受教。 徐泽清楚自己的老丈人,赵遹是文官中的佼佼者,治政理民手段远高于平均水平。 但其人身上同样有这个时代文人的坏毛病,简单点说,就是缺乏“人民史观”。 “长史言之有理,但透过这波匪患,也能发现很多问题。” “投贼的,虽然是易乱也易安的下户流民,但如邓尤这样的僧人,李忠这样的艺人,吕方这样的行商,欧鹏这样的军汉,或投贼,或破产,也不在少数。” “变乱的阶层开始增多,窟窿正在变大,构成大宋的社会基石已经在崩解。”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下户的力量不可轻视,我们真正能控制东南路和登州的,就是这些小民。” “大乱不是一天酿成了,没了底层下户的稳定,处于中层、上层的社会结构迟早也要崩溃。” 赵遹本就不是食古不化之人,跟了徐泽后,更是不断进步,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颇有些不妥。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属下忘本了!” 这段话出自两千年以前的,体现了华夏先祖朴实的民本思想, 但千百年以来,又有几人真正践行呢? 徐泽自然可能和老丈人继续纠结这问题,换了个话题。 “高丽人已经动了,民政这块没问题吧?” 第八十二章 打狗 四日前,高丽人再派使者到保州。 称本国之前多次遣使金国,晓以保州隶属高丽之事,才“劝退”女直人。 又经此战乱,保州人少田荒,迟早会为女直人所取。 为了保州长久安全,使者提议,由新义州迁少量高丽人入保州耕种。 若女直人贼心不死,再来攻城,也好以“高丽人居高丽地”为由,劝退他们。 耶律宁窝着一肚子的火听完使者的话,只一句“等你们杀光了保州辽人,再跟别人谈‘高丽地’去”,就打发了此人。 都到这份上了,高丽人还不放弃“智取”保州的努力。 可惜,他们遇到了油盐不进的耶律宁。 不过,此事的关键,不在于耶律宁如何强硬和坚持。 保州的位置对高丽太重要了,而且战略时机这么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在辽金全力对抗,二者都无力东顾的情况下,高丽人还不能取得保州。 要是等辽金胜负已分,他们再想染指此地,就没有机会了。 相信高丽君臣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能“智取”则智取,不能智取也会强夺。 此举,已经可以视作其国即将出兵保州的信号了。 同舟社自然不能被动等待高丽人出招,一切以本方的战略稳固为首要。 徐泽一惯的观点是军事和民政相辅相成,打仗之前,先问民生。 “没问题!” 赵遹语气肯定,答道:“只要短期内金军不大规模南下,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徐泽笑道:“在外我们和高丽人全面大战之前,金军都不可能南下。” “各地之间的道路已经整修完毕,即便水师抽不开,我们也不怕他们南下。” “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金军南下的压力长期存在也并非坏事。” “外部有压力,才便于我们更快统合东南路的各族百姓,这一点上,我们要感谢女直人!” 赵遹、吴用都是含蓄之人,皆是抚须而笑。 保州城。 “都统,高丽人又来了。” “赶他们——算了,你去请辛参军出面,就说我身体不舒服。” 耶律宁事后知道是辛映安请来安道全救治了自己,并稳定城中秩序后,便学徐泽,任辛映安“参军”一职。 得知保州都统耶律宁身体不适,高丽使者立即表达关心。 “辛参军,耶律都统病体如何,需不需要我高丽名——” 辛映安很不待见这高丽使者的顺杆爬,打断道:“贵使,说正事,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高丽使者被辛映安粗暴地打断讲话,也不气恼,说话仍是慢条斯理。 “之前,保州榷场因战乱停办,现在女直人已经撤兵。陛下为两国商贸正常计,特遣本官来,议定重开榷场之事。” 辛映安冷笑道:“靠孤悬于外的保州一隅之地,如何与你们重开榷场?” “想来你们应该是做好开战准备了,出兵借口什么的,还是等你们打赢了保州以后再找吧。” “如此,也请参军好自为之!” 高丽使者说完,甩袖准备离去。 “且慢!” 高丽使者心中大喜,还以为事情有回旋余地,却听辛映安道。 “保州已归同舟社管辖,回去告诉你们国人,敢出兵挑衅,就要做好承受同舟社怒火的准备!” “同舟社?哼!” 次日,未时探马回报,高丽兵马已从新义州越境。 “终于要来了吗?” 耶律宁戴上头盔,取下墙上的战刀,心中默念。 “就让保州之战,证明辽人的精神仍存吧!” 新义州与保州相对而立,本就隔的不远, 但申时将尽,探马才传来敌军至保州城东十八里处下寨的消息。 原因倒不是高丽军素质堪忧,行军缓慢。 保州土地肥沃,农业相对发达,保州和来远两城鼎盛时,人口两万余。 长期的农业开发,使得乡野间的大片树林极少。 且保州立城的目的就是为了防备高丽人西侵,多年来,守军一直在清理东面的树林。 女直人撤兵后,高丽人迟迟不来攻城, 耶律宁安排守军出城,主动将东面二十里内剩余的树木砍伐一空。 保州城西、北两面倒是还有不少树木,但在保州、来远和水寨三足鼎立的情况下,没有谁会傻到越城伐木。 高丽大军不得不提前在很远的地方伐木,并搬运数里立寨,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体力。 幸好保州地势平缓,不然的话,光是这些沉重的木材搬运都是个大问题。 萧近海带着一队斥候匆匆返回城内,立即上了城墙。 “都统,高丽狗子这次来的人不少!” 高丽人出于给守军施压的考虑,之前对保州探马的阻拦力度很低。 人上一万,无边无延。 准确探查敌军数质量等信息,是一门很专业的技术。 行军中的敌人不仅长宽间距不一,有些人员还会来回穿梭,隔得很远就会被驱逐追杀的探马,想准确查清其人数并不容易。 之前探马就回报敌军多得数不清,萧近海很恼火,把探马骂了一顿后,又亲自出城打探。 耶律宁递上自己的水袋。 “有多少人?” “估计快两万人了!” 见耶律宁面色凝重,萧近海走补充道。 “高丽人大半是伐木修路的民夫,真正的战兵估计只有五千左右。” “五千?” 耶律宁心中暗道:“这应该只是第一拨。” 高丽人选在离城十八里处下寨,隔这么远,是不可能作为攻击前沿的。 伐木运送的路途太远,很耗体力,路线拉得过长,还容易遭敌军突袭。 高丽人隔城这么远立营,明显是打定了逐日推进的主意。 举一国之力攻一地,就是可以这么从容。 不算同舟社增援的八百人,保州如今仅剩保州和来远两城,人口加起来才一万五,战兵仅有两千四。 虽然守城可以动员青壮御敌,情况危急时,更是除了老弱幼小,全部都上城。 但若是没有同舟社背后支持,靠保州一地两城和高丽一国对耗,结果想都不用想。 萧近海道:“都统,高丽军中的民夫很多,今日又是伐木立营疲乏,晚上肯定睡得很死,末将请带几百人偷营!” “算了!高丽人早有防备。” 耶律宁道:“别急,这一战,有的是打狗子的机会!” …… 第八十三章 私心 “城上的人听着,保州本是高丽国土,今日我大军前来接管城池,放弃抵抗,可做顺民。” “城上的人听着……” 城墙上,萧近海看着远处高丽人的喊话,手中的角弓却射不到,气得只跳脚。 “他娘的!有本事你给老子跑近点试试?” 保州经过女直人围城,民心士气已经得到了考验, 但放任敌人喊话,还是会对军心有影响,耶律宁走向同舟社派来协助守城的林冲。 “林营正,这么远,有多大把握?” “回都统,这人骑马跑得快,还不断变换方向,要等时机。” 最近的一次整编,林冲又提职了,出任辽东第二将乙三营营正。 其人归入徐泽麾下大半年,平日里除了练兵、习武,也学着李逵看书学习,进步很大。 独立统带兵马后,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以往很多看不懂的问题,慢慢也能琢磨明白了。 所谓“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经过同舟社内部的竞争和熏陶,林冲的转变很大, 其人粗豪的外表下,已经有了一颗内秀的心,做事沉稳了许多。 “放弃抵抗,可啊——” 利用高丽骑士策马转身的时机,林冲布置在城墙上的三名神臂弓弩手果断扣动扳机,当场射杀此人。 “干他娘的!终于清静了,哈哈哈!” 萧近海满脸艳羡地看着三名弩手轻轻收回弩弓,小心翼翼地取下弦,再将弩机装入弩匣内。 “林营正,这神臂弓能不能借咱也使使?” “萧兄可是为难在下了!” 林冲摇头道:“这几张弩,还是李将军特意从甲一营调拨给我,协助你们守城的,乙三营都没列装,连弩手都是甲一营的,在下也只能用不能管。” 萧近海不屑地道:“你们这军制,又是甲又是乙的,真是麻烦!搞这么多花样,打仗还不是要拿刀砍人!” 听到“外人”说同舟社的不行,林冲立即反驳。 “萧兄此言欠妥,军队不是乌合之众……” 耶律宁对二人的争论充耳不闻,抽出单筒望远镜,看向远处的敌军。 这是徐泽交由林冲带来,送给他的。 只一点要求:城破即毁,不可遗失。 保州城东的原野,没有树木遮掩,视线本就开阔。 秋高气爽,站在城墙上,借助望远镜,可以看得极远。 透过望远镜,远处的敌军已经再次停下,开始扎营。 驻扎保州数年,耶律宁对此地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即便不看提前打好的定位点,他也能一眼就确定敌军下寨的位置,距离城池仍有八里远。 耶律宁眉头紧皱,思考敌军异常举动背后的含义。 高丽军仗着人多,一边伐木修路,一边派人到城下劝降。 但攻城行动非常谨慎,两日两次移营,均只走五里就停下立寨。 敌军每次拔营,都会在原地留下一个小寨,再转运拔营的木材至下一个立寨点扎营。 其民夫也分成两批,部分随大军向前,修路平整营地。 另一部则在军队的护卫下,逐营转运远处砍伐的树木和粮草等物资。 “都统,怎么了?” 萧近海见耶律宁没神色凝重,不再纠缠林冲,走了过来。 耶律宁递过望远镜。 “你看看。” 萧近海透过望远镜,看着远处高丽军营寨忙碌的景象,嘴巴越张越大。 “他娘的,高丽狗子这是仗着人多,打算贴着咱们保州建城啊!” “都统,不能让狗子们这么轻松,咱们得跟他们找点事做!” 所谓的“找点事做”,自然是破坏敌军的营寨,杀伤他们的士兵,打击对手的士气。 但两军之间,是缺少树木遮掩的开阔地形,敌军的行动难以遁形,守军的反制手段也同样受限。 没有成规模的骑兵,白天让步兵在敌军的注视下,行进六里去袭击敌军的营寨,结果想都不用想。 至于晚上? “不行!”耶律宁给了一个很没说服力的理由。 “敌军士气正盛,而且来回十几里,太容易出意外了。” 这什么话?就是因为敌军士气正盛,才要出城打击他们的士气嘛。 心中虽有疑问,但萧近海跟了耶律宁多年,清楚老上官的性子,没有继续追问。 待到下城后,萧近海才靠近耶律宁,小声问:“都统,可是有什么不妥?” 耶律宁摇头,道:“没有。” 刚才在城上,二人身边还有好多守城的士卒,为了避免影响士气,很多话不方便直接讲。 “我只是想到了之前,在永宁县,徐社首跟我讲的一些话。” “社首”这个词从辛映安进城开始,就逐渐被萧近海所熟悉。 “什么话?” 耶律宁深吸一口气,似是放下了什么包袱。 “他讲‘保州是要一次又一次打退高丽人永无休止的进攻,还是要一次打出十年的安定’。” 萧近海摸着自己的光脑门,琢磨这句话。 “都统的意思,是说现在还不能反击高丽人?” 耶律宁道:“不是不能,而是没有意义,高丽人这么谨慎,就算袭营成功,战果也肯定很有限。” “他们背后是整个国家千万人口,哪里会怕这点小消耗?” 道理虽然懂,但萧近海心里仍是没有底。 “可是,我们不出手,高丽人就在这里筑城怎么办?” 耶律宁苦笑道:“他们真要是筑城,也许还是好事了。” “一次打出十年的安定”,萧近海懂。 高丽人就是癞皮狗,不一次把他们彻底打痛,这癞皮狗是真的会接着一次又一次的扑上来乱咬。 就现在进攻的高丽军这点人,即便真能把他们全消灭了,也不会让高丽人感到痛。 从这点上讲,在保州本就人少的情况下,冒着巨大的风险袭营,确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要是任由敌人筑城成功,保州将极为被动,再想打痛敌人,都不一定有机会。 萧近海理解不了都统这几句话的逻辑,张口还想再问,耶律宁已经迈步向官衙走去。 “你去时荼丹那里看看,高丽人有没有水军过来。” 耶律宁无法回答老弟兄的疑问,因为他有自己的私心。 萧近海想着尽快打退高丽人的进攻,而耶律宁则想着尽量多拖住高丽人一些时日。 徐泽对他讲,同舟社早就做好了与高丽人大战的准备, 但这一战牵涉到金、辽、高丽、同舟社等多方利益,出手的时机很重要。 一旦同舟社主力投入战局,与高丽人大战纠缠, 金人就能安心解决辽阳的匪患,进而进攻大辽。 保州这边多顶住高丽一旬,同舟社就能多拖住金人十日,大辽就能安心备战小半月。 耶律宁其实也理解不了徐泽的话,同舟社拖住金人,为大辽争取时间他懂。 但就凭东南路这点人马,如何打败高丽人? 这里又不是远离高丽腹心,沿途全是山地,运粮极为困难的曷懒甸地区。 当年,女直人即便占着地利,仍然打了十几年,才拖垮高丽人。 没有地利,还要牵制辽阳府金人,就同舟社这点实力,哪来的把握打败高丽人? 不过,这些不重要。 在耶律宁内心深处,甚至有些期望同舟社主力不要管保州了, 就让他们一直待在东南路牵制金人。 哪怕是自己最终战死,只要能挽回大辽的国运,他也愿意! 第八十四章 七寸 “老萧你找对人了,我正好有对付高丽人这乌龟战术的办法!” 听完萧近海的抱怨,时荼丹卖弄道。 “你?” 萧近海被耶律宁故意支到水营,正满腹疑惑,见时荼丹好像很有把握,一下来了精神。 “快说,究竟是什么办法?” 时荼丹蹲下,在地上边画边讲。 “这里是保州城,这是我们水营的位置,鸭绿江的走向是这样……” 萧近海越听越来精神,一巴掌拍向时荼丹的肩膀。 “哈哈,时荼可以啊!这一战要是胜了,咱请你喝酒!” 时荼丹“不高兴”了。 “社首派我们来保州,不就是为了打高丽人嘛,分什么你我,太生分了!还有一点,这办法我也不是白说的,咱有条件。” 萧近海立刻警惕起来,道:“什么条件?” “要是开战,我们也得参战,就两百人也行,咱这里还有好东西,一定能让高丽人受用不尽。” “好!我回去就跟都统讲,若是能成,咱两兄弟联手打他狗娘养的!” 徐泽安排时荼丹进驻保州时,其人还激情万丈,幻想着在凭借手上的坚船利器,打得高丽来犯水师船毁人亡。 但高丽人似乎没有向保州派水师的想法,自己在这辛苦这么久,却要做看客,心中郁闷不已。 正烦恼时,萧近海来访,抱怨高丽人的无耻,时荼丹顿时喜出望外。 水上没法建功,岸上可以啊! 只是,之前徐泽有交代,若遇高丽人水师来犯,放手时荼丹自己指挥。 但陆战,水营必须配合守军,由耶律宁统一调度。 所以,才有其人献计献策,还出人出力的积极举动。 萧近海兴冲冲地返回城中,将时荼丹所献计策告之耶律宁。 士气可鼓不可泄。 耶律宁之前见高丽军队过于谨慎,本想将计就计,慢慢与敌军磨,以为大辽争取时间。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打发萧近海去水营询问军情,却问出了破敌之道。 眼见挡不住部属的一心求战,其人只能点头答应。 耶律宁毕竟是有着丰富守城经验的战将,一旦作出决定,就不再纠结,立即论证并完善时荼丹提出的作战计划。 次日,高丽大军再次拔寨。 还是前进五里,至保州城仅三里处下寨。 三里,已经是极近的距离了。 站在城墙上,敌军营寨的规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高丽大军全力戒备,守军人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敌军平整地基,搭建营寨。 营寨建成,高丽人却没有急着攻城,而是继续派人劝降。 这次,他们派了数十人,隔着两百步外集体喊话,让城上的守军只能干瞪眼。 晚间,萧近海领兵出城袭营,敌军果然防备严密。 隔着老远就发出敌袭信号,营地内的敌军反应也很快,迅速集结了数百人出寨反击。 萧近海眼见讨不得好,只能率军返回城中。 天亮后,高丽人还是不攻城。 他们一边派人继续喊话,打击守军意志, 一面指挥民夫在营寨后方的空地取土,然后运入营寨,贴着内墙夯实——高丽人真的要筑城! 再小的城池也不可能一天建成,但高丽人根本不急。 他们有的是人,不仅筑城的人手不缺, 远处还有大量的民夫越过几个小营,向大营不停转运物资。 城墙上的守军看着牙根痒,痛骂高丽狗子无耻,却于事无补。 敌军这种办法看似很笨,却是风险最小,相对投入也不多的选项,而且真的打到了保州守军的“七寸”上。 若是保州背后没有同舟社,在敌军利用人力优势,贴脸建城的情况下,只能靠来远城有限的出产艰难维持,将非常被动。 而敌军则可以变攻城为守城,最终以雄厚的国力拖垮保州,逼得守军只能投降。 只是,同舟社支援保州,并在鸭绿江上建立水寨的消息,就算高丽人探查不到,女直人也会告诉他们。 为什么他们还要采取这种很难见效的行动? 看着敌军营寨中忙碌的高丽人,耶律宁陷入沉思。 其实,指挥这次战役的高丽新义州都兵马录事邵亿也很烦恼。 其人麾下不足五千的军队共来自四地,素质参差不齐,合成训练严重不足。 更关键的是,朝廷上下,对这一战真正敌手同舟社的情报搜集严重不足。 高丽人原本想搭金人的顺风车,浑水摸鱼轻取保州城。 金人容忍了他们的小动作,一边让高丽人“自取”,一边却又命鸭绿江女直诸部持续攻城,可见金人并没有真正放弃拿下保州。 但同舟社入局后,金人居然直接避让。 这说明什么? 要么是这个同舟社很强,打得金人不得不让步。 要么是金人没安好心,故意引同舟社到保州,让两个不好惹的势力持续缠斗。 高丽人君臣可不敢相信金人给出的理由和遮遮掩掩的情报。 经过多日的争论,高丽人对同舟社的来历,有了很多猜测,结论其实和金人大同小异。 但不管是那种猜测,结果都一样——同舟社再不好惹,保州也必须拿下。 高丽朝廷给邵亿的任务,便是摸清同舟社实力,为朝廷攻略保州提供情报支撑。 只是,其人同样有私心。 同舟社的实力要试探,但若以自己打败仗为代价,他却不乐意。 当年,出身坡平尹氏的杰出将领尹瓘率兵北伐曷懒甸,取得多场大胜。 眼见胜利在望,却因为朝堂争斗遗憾撤军,其人也因“劳师无功”而被撤职。 此战成了尹瓘终身的遗憾,其后朝廷屡次请他复职,都被其人拒绝,直至郁郁而终。 邵亿清楚自己才能和声望远不及尹瓘百一,一旦有了“战败”的污点,想复职都难。 高丽朝堂百年来就是这风气,争斗不断,政策时刻都有剧烈震荡的可能。 当政者的承诺再好也没用,试探同舟社实力的任务他必须执行,但前提是自己不能失败。 于是,便有高丽大军这种奇怪的乌龟战术。 好在,这种战术非常有用。 眼见着寨内的“城墙”已过一人高,保州守军的骚扰越来越疲软,紧张多日的邵亿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八十五章 袭营 深秋夜,无月无风。 保州城内,肃杀之气弥漫。 西城内,五百敢死队兵士整装待发。 耶律宁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兵的脸庞,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坚毅。 也许今晚过后,这些熟悉的面容又将要消失很多。 压住心中的不忍,耶律宁台阶,高声大喊。 “儿郎们,大辽不行了!” 此言一出,只有少部分人面色稍有变化,却未出声, 坚守孤城这么久,“大辽”的形象在所有人的心中,已经很模糊了。 众人都安静地听着耶律都统继续训话。 “女直人造反,渤海人叛乱,国族也有人谋逆,大辽是一天不如一天!” “东京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没往保州输送过一石粮食,过年的时候,更是连城都丢了。” “保州被大辽遗弃了一年多,要是没有同舟社的救济,我们已经守不住了。” “也许,朝廷早忘了东京的东面,还有保州、来远两座城池没有失陷。” “还有一群傻子,在这块千里之外的飞地,为朝廷都忘了的国土守边。” “我们孤悬在外,我们誓死不降,我们打跑了女直人,我们还要再打高丽人!” “之前,我虽然不愿意投降女直人,却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带着你们守城。” “直到这几天,我才终于想明白。” “我们为大辽朝廷守这块被遗弃的飞地整整一年,已经够了!” 端起酒碗,耶律宁声调提高三分。 “从今以后,我们不为朝廷,只为大辽曾经的荣耀,为自己和后世子孙不做蛮夷奴仆的尊严而战!” “干!” “干——” 喝过壮行酒后,萧近海带着敢死队出西城门,借着夜色掩护,一路向西。 路过来远城时,城墙上的协助守城的青壮一阵忙碌,紧张地喝问敢死队口令。 耶律宁是个优秀的将领,战前必深思熟虑,但只要作出决定,就全力以赴。 为了集中兵力打赢今晚的一战,耶律宁做了全境总动员。 晚饭后,来远守将常孝孙就根据都统的将令,带着城中主力进了保州城。 为防高丽人的探子冒险越城发现异常,来远城上没有照明,对过往所有的人群都要询问口令。 敢死队答对口令后,才悄然而去。 萧近海带人行至鸭绿江边水营处,同舟社辽东第三将甲三营的战船也早就依次靠岸,做好了接人的准备。 由东北向西南流向的鸭绿江,流经保州北部时,遇到山体阻拦, 折转成东南走向,在此处绕了一个大弧线。 鸭绿江女直人撤兵后,时荼丹考察河流走向,在保州城西河面立寨的同时, 也在城东北的群山外,鸭绿江回旋处建了一座小寨。 平时,水营官兵可依托此处小寨,监视上游的鸭绿江女直,防止其回窜保州; 战时,则可防止敌军占据此处,顺水放火船烧毁下游的大寨。 更巧的是,小寨位置,有一条之前鸭绿江女直南下开辟的山间便道,可直插保州城东。 时荼丹对萧近海提出建议,便是守军出城向西,先入水营, 而后乘船北上折向东面,半夜再从山中通道杀到敌人背后。 高丽军每五里一座营寨的设置,有效的保证了后路安全。 但也容易让他们忽视来自东面的攻击,如此出其不意的进攻方向,定能收获奇效。 耶律宁对时荼丹这个大胆的设想很重视,特意让萧近海带人实地考察了山间便道,确认真能供军队夜间穿插才放心。 针对夜战中士兵容易迷路的问题,他还请教了林冲。 同舟社这些年一直在组织夜战训练,摸索出了不少好办法,都营级军官必须掌握。 寅时将近,七百人的偷营部队,终于摸到高丽人大营的东侧。 高丽军大营有东西两个出口,靠近保州城的西侧是攻击防御方向,防守严密。 营地外还彻夜燃烧数堆篝火,让守军出城偷袭的行动无所遁形。 靠近本方小营的东侧留门,却只是为了方便物资出入, 不是防御重点,夜间是黑漆漆的一片。 毕竟,从二十里外一路转运过来的木材, 当作篝火彻夜燃烧,是很令人心疼的一件事,能少烧一堆是一堆。 而且,短短五里的距离,警戒的哨兵甚至能看到远方小营的灯火。 谁都不会想到敌人这么狡猾,竟然会选择从这个方向发动攻击。 萧近海亲自带着十余人,悄无声息地靠近敌军营寨。 两个高丽哨兵还算尽职,没有打瞌睡, 但也没有认真警戒,东面黑布隆冬的原野,也确实没啥好警戒的。 二人正小声的聊着天。 其中一人抱怨征召前只说要打仗,到这里却是筑城,等城筑成了,肯定还要守很久,家里的地都没人管了。 另一个安慰道这仗打完肯定要死不少辽人,等他们投降后,还要再迁走一大批, 到时候,义州有的是熟地,干脆把家迁过来得了。 两名高丽兵憧憬着未来,全然不知危险已经来临。 直到萧近海等人靠得极近了,二人才察觉到不对,但为时已晚。 二人刚刚发出含混不清的惊叫,就做了箭下亡魂。 寨门大开,袭营的大队人马冲入营内,而后迅速分开。 萧近海带着五百名敢死队兵士,一声不吭地直奔高丽人的中军大帐而去,并随手割断沿途帐篷的缆绳。 后面跟着的两百水营兵,则在时荼丹的指挥下,点燃一个个“蠕动”的帐篷。 高丽人大营东侧主要是民夫和各类物资堆放地。 民夫们的帐篷更大,人数更多,砍倒后,里面的人更难出来。 毫无训练的民夫们遭受突如其来地打击,顿时惊慌失措。 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侥幸躲过了第一波打击。 爬出帐篷后,不是拿起武器反抗,也不是找个地方蹲着, 而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并发出无意识的尖叫, 与燃烧帐着篷下的同伴惨嚎,汇合成一曲地狱回响,迅速将恐惧扩大。 人数太少,水营官兵不可能、也没必要杀死所有的民夫。 他们只是由东向西,点燃所有可燃物,用大火将惊慌失措的民夫向西驱赶即可。 敌军营地内的第一团大火燃起,城墙上的耶律宁就立即发起进攻的信号。 城内早就严整以待的守军立即打开城门,逐批冲出城门,直奔敌军营寨而去。 根本不用举火,高丽军提前燃起的篝火就是最好的照明物。 萧近海率领敢死队直奔中军大帐,最初几乎遇不到什么敌人, 但火光和惨叫声毕竟快过人的奔跑速度,越靠近营地中心,遇到被惊起的高丽人越多。 敢死队只斩杀挡住前路的敌人,对队伍两侧胡乱奔逃的高丽人则不管不顾,始终盯准攻击的主要方向。 邵亿睡得并不沉,营地刚乱不久,他便醒了过来,披甲出帐,迅速判断出是敌人来袭。 虽然搞不明白敌军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营地东面,但不解决这波偷袭者,逃跑都会不安全。 其人立即召集部下,计划反扑袭营的敌军。 只是才聚拢两三百人,萧近海就已经带人杀到。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立即指挥兵士结阵,并分出几人拖着邵亿往东面营寨大门跑。 倒退中的邵亿,看到敌人朝本方兵阵上空扔了几个黑糊糊的东西,而后,又扔出火把。 兵士们尖叫着躲开下落的火把,但火把尚未着地,就“嘭”的一声,地面被点着,剧烈燃烧起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扩大开来。 四散逃开的兵士中,瞬间多了十余人个跳动的“火炬”, 燃烧的地面很快就波及到一些兵士的腿上,随着众人的慌乱奔逃,将这“踩不熄的火焰”带到更多地方。 刚结成的军阵一哄而散,对敌军的阻碍作用,还赶不上辽人自己点燃的大火。 邵亿魂飞胆丧,转身直奔大寨西门而去。 直到此时,大营东侧,远比职业士兵迟钝的民夫,才完全反应过来。 上万民夫在大火和杀戮的驱逐下,歇斯底里的尖叫逃命。 在集体的惶恐中,包括营地中的部分高丽士兵,一些开始还能保持冷静的人,也逐渐被惊慌的气氛包围, 只能盲目的跟着身边的人群狂奔、尖叫,以期减轻自己心中的恐惧, 却在无意中,又将恐惧进一步放大。 邵亿跑到西寨门时,此处已经集结了数百高丽军。 他们是就近休息的士卒,主要是防备保州出城攻寨的辽军。 看着杀神般的萧近海再次追了过来,邵亿已经无法顾忌其他,大叫着“开门,快开门!”。 营寨西门大开,高丽军尚未突围,就被一拥而入的保州守军堵了回来。 林冲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蛇吐信,连续挑飞十余人,直奔披挂极为醒目的邵亿而来。 邵亿大急,高丽语脱口而出:“我投降!别打了!” 林冲听不懂高丽语,还在一个劲地朝前突进,邵亿终于意识到不妥,赶紧换了汉语喊。 “我是高丽新义州都兵马录事邵亿,我投啊——” …… 第八十六章 劳军 出人意料的攻击方向,直捣中军的斩首战术,内外夹击的破敌战法,新式猛火油的首次实战…… 所有手段的综合运用,使得高丽大军的战斗意志,在极短时间内便宣告瓦解。 高丽新义州都兵马录事邵亿放弃抵抗投降的举动,却没有换来保州军的人道对待。 耶律宁亲自引弓,射杀了这个多次出使保州的高丽军官。 战前,他就与参战的各部将统一了作战目标。 鉴于保州人少又缺粮,还要应对高丽人的下一波进攻,不可能收留过多俘虏的客观现实。 耶律宁确定了在大量杀伤敌军之前,坚决不接受高丽人投降的策略。 主帅邵亿被射杀,突围被敌军迎头打回,投降又遭屠戮,背后还有即将到来的营啸民夫狂潮, 眼见这一幕的高丽兵士促手无措,陷入短暂混乱中。 保州军抓住时机,迅速突入营内, 与萧近海率领的敢死队合兵一处,立即展开无情杀戮。 敌人见人就杀,跪地投降了还杀的残酷行为,刺激了三三两两赶到营寨西门的高丽军士兵。 在强烈求生欲望的驱使下,绝望的高丽兵士面露狠戾之色,再次拿起刀枪——返身冲向狂奔而来的民夫。 败兵为了逃命,爆发出强烈的“战斗意志”,将屠刀砍向了自己的同胞。 残酷的屠杀,成功震慑住了狂奔在最前面的高丽民夫。 短暂的混乱后,惊恐万状的民夫们再度转身,推搡踩踏着同胞,朝东面夺命而逃。 时荼丹指挥属下放火烧了东面部分营地后,就赶紧撤了出去。 没办法,无风的夜里,放火烧营并不是一件轻松事。 这一战登场的秘密武器,是同舟社利用炼焦副产品——煤焦油提炼出的猛火油。 这种东西,远比大宋储备的同名物——直接使用的石油性子猛烈得多,可以迅速点燃一切可燃物。 但身处火场之中,随身携带的猛火油也会变得极为危险, 稍有不甚,放火神物就会变成威力极大的燃烧弹。 时荼丹见驱赶民夫,制造恐慌的目的达到,就赶紧退了出来。 水营官兵撤到北面的小山坡上,远远地看着高丽军大营中混乱一片。 发了狠的高丽士兵驱赶着民夫自相践踏,硬是用人命活生生的在火场中踏出了一条通道。 但更多的民夫和士兵,却惨死在踩踏和大火中…… 保州军对敌军造成的直接杀伤估计不超过四千,但战后统计敌军死亡人数却达到了一万三。 除掉逃跑的,高丽人自相残杀者、践踏至死者、赴火而亡者,竟然接近恐怖的万人之数。 林冲带着本部和三百保州守军,合计六百人, 尾随惊恐万状的败军一路向东,连挑高丽人两座小营,杀敌无数。 直至追入高丽新义州境内十余里,方才回军。 并不是害怕新义州守军出城反击, 而是败军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数量有限又分路逃跑的敌军,不值得官兵再费劲追杀。 实际上,为了攻打保州,新义州只留了不足三百的守军,驱败兵以夺城的可行性极大。 但保州实力有限,守城有余,攻敌则力有未逮。 高丽境内也不同于混乱的辽国东京道,立国数百年的政权,向心力很强。 现在的保州,就算能轻易攻下一两座城,也没法守住和治理。 回军途中,杀红了眼的三百保州军,又顺手屠灭了一座道旁的的高丽村庄。 是役,保州都统耶律宁合兵近三千,大败高丽军。 击破敌军大营一座,小营两座, 取首一万二千八百七十四级, 获敌军囤积的军粮甲械等物资无算。 战后,又有部分俘虏因烧伤感染,为节约口粮,一并斩首。 一日后,萧近海押送部分俘虏,将近一万四千首级运送至城东五里处,筑城两座京观,以震慑再次来犯的高丽人。 数日后,保州大捷的战报送至镇海府。 徐泽再三询问相关细节后,才放信使离开。 这一战打得太魔幻了,以至于他也难以置信。 连俘带杀,共计一万七千人! 这些可都是作为人口主力的青壮,几乎是一战就打掉了小半个东南路。 然而,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大胜,彻底打乱了战前的计划。 一旁的吴用见徐泽面色凝重,出言道:“社首,可是忧虑接下来高丽人的应对?” 徐泽点头,应道:“本计划以部分兵力拖住高丽人,打一场小规模的持久战。” “没想到将士们求胜之心如此强烈,这样以来,我们恐怕要提前出兵高丽了。” 金军在辽阳府的剿匪已进入尾声,辽国大军出动的消息也已经传来。 这个时候,同舟社还需要保持对南线金军的持续压力。 吴用对此战有不同意见。 “属下倒是觉得,此战果对高丽人的影响更大。” 徐泽来了兴致,道:“说说看!” 吴用道:“从俘虏提供的信息来看,此战仅抽调北部部分州县的兵民,统兵之人也只是新义州的军官。” “说明高丽人仍很犹豫,应该是顾忌我们同舟社的压力,试探多于真正的进攻。” “打得狠了,确实会让他们警惕,但也会让高丽人更加忌惮,” “眼下,他们更应该调集兵力,以防备保州乘机出兵,骚扰周边才是。” “高丽人下次再出兵,肯定要作更充分的准备,更大范围内的动员,耗时绝对不会短。” “是以,属下认为之前的布局,足以应对此战的影响。” “好!言之有理!” 徐泽赞道,同时也暗自警惕。 这段时间让金人连续吃瘪,自己有点飘了。 妄想一切尽在掌握,这想法很不现实,也很危险。 想清此节,徐泽不再犹豫,迅速作出战略调整。 “传令!” 守在一旁的侍从杨喜立即拿起笔,铺开纸,准备记录。 “其一,秋收结束后,辽东、登州各村保甲训练必须落实,尤其是穆州、辰州两地,合练要大张旗鼓,不必在意金人的抗议。” “过年前,东南路统军司和共建会将派人抽查训练效果,推进不利者,严肃查办!” “其二,两地各营年前重新考核定级,不合格兵员全部调至工程营,所缺兵员由新兵训练营补充。” “各营、都主官督训不利者,降级!” “其三,高丽俘虏分批遣送东南路,原则上,与各地劳动改造营中人犯对调。” “凡自愿入保州者,可减两成改造期。” “若遇大战,协助保州守城有功者,可恢复自由身,并视功劳给予奖励。” “其四,着演出队赴保州劳军,并将其地一年来的事迹编为新剧,而后在东南路巡回演出。” “其五,着行人司向金人通报保州战果,就说同舟社替金国挡住了北侵的高丽人——辽阳府理应出钱出粮,犒劳我军。” 第八十七章 盛世 同舟社使者送来的消息,再一次刷新了完颜斡鲁的“三观”, 其人终于认识到,人的无耻竟然可以没有底线。 再再次砍烂了部分家具后,气急败坏金军南线统军完颜元帅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命人向穆州送去一批牛羊“劳军”。 他不得不如此做。 不仅是保州展现的恐怖战力惊到了金人,也成功达到了激怒高丽人,引二者相斗的目的。 更关键的一点是,辽国耶律淳统帅的大军,已经在赶来辽阳府的路上了。 辽、金大战将起的时候,完颜斡鲁不敢再这个时候出任何意外。 若是不按照徐泽的要求“劳军”,天知道这个一言不合就上房揭瓦的家伙,会采取什么行动? 半月前,大辽燕王耶律淳合“怨军”、武勇军及燕、云、平三路禁军,共计三万人, 在平州誓师,已经开拔,即将杀入辽阳府。 这段时间,同舟社在东南路的就没消停过,变着法子玩花样, 分散了辽阳府的大量人力物力,导致南线金军的备战严重不足。 完颜斡鲁领兵二十年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对将起的大战极度缺乏信心, 让他只能忍辱含垢,尽量不落口实给徐泽,以免同舟社再搞事。 徐泽也一直在关注耶律淳出兵的动向。 不知道原本的历史线上,这位“颇有贤名”皇叔,究竟将此战打成了怎样的结果, 但这个世界,有了同舟社的牵制, 南线金军估计连历史上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 辽军的准备也更加充分,应该可以大展拳脚。 徐泽突然有些担心,会不会玩脱了? 要是耶律淳大发神威,一战阵斩完颜斡鲁,再战大破黄龙府,三战直下按出虎水, 然后大辽中兴,同舟社社首徐泽成了大辽的功臣——那就真是开国际玩笑了。 好在,辽军最终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二十多天后,镇海府。 “他娘的!耶律淳,真是蠢!白瞎了老子给他洗的一手好牌!” 徐泽恼怒地将刚收到的情报砸在案几上, 随即起身,在官厅内踱步,思考这条情报对接下来时局的影响。 杨喜收起案几上散乱的文件,小声问:“社首,要不要请吴参军过来商议军情?” 见杨喜这副小心翼翼地模样,徐泽被自己刚才的失态逗笑了。 “哈哈,不用,忙你的去。此事虽然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这样才是辽军嘛,挺好的!” 刚收到的情报——行军一个多月的辽军,终于“挪”到了东京道境内。 耶律淳统帅大军进至乾州十三山,占据有利地形,建立营寨。 然后, 每日除了加固营寨,还是加固营寨, 连深入辽阳府的探子都不派一个, 真正做到了不动如山! 这个深谙“苟”之道,隐忍了大半辈子的辽国老皇叔,是在等啥呢? 是指望心向故国的辽阳府人民揭竿而起,赶跑金人,喜迎王师? 还是等着东南路的同舟社率师北伐,而后,愉快的接受燕王殿下统领,为辽国的复兴大业抛头颅洒热血? 徐泽在东南路反复折腾,把南线金军折磨得欲仙欲死, 为辽军创造了这么有利的条件,却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这破烂辽国,还真是非人力可以挽回啊! 徐泽不禁感叹这个时代的慢到让人发指的战争节奏。 耶律淳统帅三万辽军,用了一个多月,才从平州慢慢挪到乾州。 辽国国内居然还赞颂声一片,一堆大臣拼命鼓吹燕王殿下知兵持重,预测此战定能功成。 辽帝耶律延禧心喜之下,也顺应民心, 以张琳兵败为由,削夺其官职,将其统辖的沈州残兵,一并交燕王耶律淳统帅。 而在保州吃了老大亏的高丽国,也同样磨磨唧唧。 二十多天过去了,其国还没有出兵保州的意向。 徐泽不知道的是,高丽朝堂已经争论了数个波次了。 先是为谁来承担义州大败的责任吵, 再又为了要不要继续攻打义州的计划辩, 然后又为战争要打多大的规模,派谁领军等问题争。 到目前为止,高丽国对北伐义州的大战,还没进入实质环节。 保州城东,那筑成京观的上万头颅至今没有派军取回。 倒是派去使者,商议过几个被俘将领的赎回问题, 被辛映安天价的赔偿和各种“生活费”给吓着,再没来第二次。 但若真要论慢节奏,对比起宋、夏两国,辽国和高丽又完全不够看了。 就在这个月,以年为单位的宋夏大战回合制游戏,夏国一方终于再落一子。 东京边梁城朱贵传来宋夏之战的最新情报。 夏人使数万骑绕泾原路靖夏城狂奔,践起得“尘起涨天”。 而后,借着烟尘掩护,派人偷偷从护城壕挖掘地道,遣入城中,屠之而去。 这一条满是疑点,颇似后世“小白文”味道的军情战报,却在京城传得有鼻子有眼。 至于事情的真相,估计已随涨天之尘飘散无踪了。 但被此战报提醒的天子赵佶,又想起了在陕西辛苦数年,劳苦功高的童太尉。 立即向兰州派去天使,诏以童贯为开府仪同三司。 前些时候,京东、淮南四路因公田所之政而群起的大小匪患, 也在各地官员的剿抚并举下,迅速平定, 并没有出现吴用满心期盼的“大好形势”。 反倒是,颇有眼色冀州知州适时上奏,言三山段黄河清澈见底。 黄河清,圣人出! 公相蔡京等宰执立即率领群臣上书,乞为皇帝拜表称贺。 在这种大气候下,扰动四路的匪患,连在历史长河中的一点浪花都未激起。 大宋再次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 相信今年的圆丘祭祀昊天上帝, 嗯,根据林灵素的建议, 天子在两月前,就曾诣玉清和阳宫,敬献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徽号宝册了, “昊天上帝”已经变成了“昊天玉皇上帝”, 相信今年的南郊祭天大典,圆丘祭祀昊天玉皇上帝仪式上, 大宋皇帝赵佶可以自豪的向天宣告: “朕受天明命,司牧黎元,罔敢怠荒,而穹昊眷怀,宗社垂祐,四气调豫,百谷顺蕃,政刑交修……” 第八十八章 狗熊 徐泽对这个时代各国官府的组织低效和动员缓慢,已经不报期望了。 时至腊月,焦头烂额的南线金军大略理顺了辽阳府形势。 同舟社如火如荼“冬季大练兵”活动也进入验收环节了。 大辽燕王殿下耶律淳统率的大军,却还在乾州十三山一动不动。 而在保州损失了近两万人的高丽,后续的报复行动也始终不见踪影。 各国的迟钝反应,让徐泽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掉线”了。 被金人打怕了的辽人畏敌如虎,逡巡不前可以理解。 贼心不死,数百年来,一直不忘北扩的高丽人忍气吞声,就让徐泽诧异非常了。 他可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同舟社主力都没有亲自下场,只凭一战的胜利,就能让高丽国如此忌惮。 高丽人异常反应的背后,定然隐藏着同舟社没有掌握的大行动。 情报处全力发动,打探多日,消息陆续传来。 先是辽国传来的消息。 顿兵乾州十三山数月的耶律淳,没有看到期盼中“喜迎王师”的辽阳府百姓,却等来了大军内部的叛乱。 辽帝之前为了补充数次大战损失的兵力,下诏劝谕燕、平、云三地的大户,依等第进献私兵、甲械,组建了二千人员额的武勇军。 这一措施,如果发生在宋地,肯定会被一些士大夫定性为朝廷侵夺百姓私产,自乱秩序的恶政。 但在辽地,并无不妥。 武勇军不比“怨军”,是有明确编制,纳入朝廷“王师”序列的正规军。 大户自愿出兵马,朝廷再依据各家兵马强弱多少授以名爵,可以迅速成军。 此举在辽国历史上有先例,是官民两厢都得利的好事。 为了控制兵权,防止掌兵的大户尾大不掉。 耶律延禧又在各家兵马将校之上,派太常寺少卿武朝彦为管押,代表朝廷掌控武勇军。 只是,坏就坏在用人失误,辽帝亲自选派的武少卿,竟然“政治考察”不过关,存在严重的“思想问题”。 十几日前,武朝彦突然发难,率百余骑径入中军帐,欲取主帅耶律淳的性命。 “苟道”通神的燕王嗅觉异常敏锐,竟然觉察到异常,提前跑到了平州怨军营地躲避。 武朝彦扑空后,为了自保,立即挑唆其余各军一起谋反, 只是各部军官都不看好其人的莽撞举动,皆闭寨不应。 武朝彦自知谋算不成,难有好结果,乃裹挟二千武勇军仓皇南逃。 行不过二十里,其人就被带兵投军的部下——平州大户张关雨所杀。 收到这条消息,徐泽终于搞清楚耶律淳这几个月在做啥了。 这位大辽最富贤名的亲王是在玩火啊! 辽国境内流传的消息是,武朝彦发难,是为了杀主帅耶律淳。 如此荒缪的理由,估计也只有耶律延禧会信。 很明显,大辽燕王殿下这些年以来,一直都没有忘记那个诱人的位置。 掌握三万大军小半年,其人应该做了不少小动作。 磨磨蹭蹭月余才赶到的东京道,越境却不攻敌的奇怪举动,武朝彦事败后南逃而不是向东投金军,等等,所有异常就是明证。 一百多年前,后周的陈桥驿就曾上演过类似的一幕。 只不过,耶律淳太老谋深算了,让很多对其“忠心耿耿”的人实在等不及他黄袍加身的那一天。 武朝彦要么脑子不好使,要么一心为了大辽,已经不能顾忌其他。 竟然忘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耶律章奴率两千军奔数百里,夜入上京临潢府,拥立耶律淳失败,最终身死族灭的惨痛教训。 耶律淳一直以贤明闻名于朝野。 三十年前,若是没有萧乌纳跳出来捣乱,他很可能就取代耶律延禧,被辽道宗列为继承人了。 这些年以来,随着辽国国势日下,群臣中呼唤耶律淳出来,平定叛乱主持大局的声音,越来越高。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耶律淳偌大名声,肯定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徐泽原本对这个威望最重的大辽皇叔颇为忌惮,担心其人真有扭转乾坤之能。 特意放松了对辽阳府金军的牵制,以防玩火烧身。 直到最近,有了机会“近距离”观察,徐泽才慢慢看懂这个“贤王”。 武朝彦被杀,顿兵数月的耶律淳立即召集手下诸将。 宣称自被任命东征,还未战,兵已乱,愧对皇帝信重,欲要杀身报国,以证清白。 次日,耶律淳便率军拔营,自黎树口渡辽水,直入沈州。 沈州已在金人手中数月,早忘了屡战屡败窝囊至极的大辽朝廷, 又远离不安分的东南路,是金人最先建立稳定基层政权的地方。 辽国大军驻兵沈州城下,耶律淳命人射书城中,劝守军开城迎接王师,守军不应。 其人又选精锐士卒蚁附登城,守军矢石如雨,攻城受阻。 随后,探马又报辽阳金人援军即将到来,辽军匆匆撤军,退保辽河。 如此骚操作,辽国国内居然还盛传此战“行虽无得,亦无所失”,皆是燕王统帅之功。 乱世的政治风向如此魔幻,徐泽甚至有点开始同情耶律延禧了, 以其人的天资,在这个位置上一待二十几年,也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数日后,收到的最新消息,让徐泽终于明白,自己还是看错了辽国这帮君臣。 乾州兵乱和沈州攻城受挫的消息传到春州捺钵处,辽帝终于意识到让皇叔长期领兵在外的不妥。 耶律延禧立即下诏,召耶律淳赴阙询问战情。 留北宰相萧德恭、上京路都统耶律余睹、太常衮耶律谛哩姑濠、懿州路都统延庆宫使萧和尚奴等人继续统军。 三万辽军转而屯田辽河,对辽阳府金军改为守势。 徐泽满心以为耶律淳是个谋夺天下的阴谋家, 没想到这家伙天下也想得,风险却一点都不想冒。 牺牲了武朝彦,演了这么一出苦肉戏, 竟然只是为了逃避与金人大战的风险! 全无半点英雄气概! 徐泽只骂自己不该以己度人,高看了天下狗熊! 不过,此时,他已经没有精力再管这个老阴货的奇葩想法了。 因为,高丽人忍气吞声数月后,终于憋出了一个大招——遣使入宋! 第八十九章 目的 登州之罘湾虽然重新开港,但只是作为军港,仅供朝廷的登州第二将水师独立使用,并不对外开放。 高丽的使节团是从明州港登陆的。 外交无小事,当地官员不敢擅自做主,要先报于朝廷。 由此,动静闹得不小,被康臻侦知。 自同舟社插手保州事务开始,徐泽就要求各处情报站点,注意收集与高丽有关的情报。 是以,得知这一情况后,康臻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报于辽东。 辽国,镇海府。 赵遹在乡下巡察,收到消息,已经在赶回的路上。 吴用先到,正与徐泽讨论高丽此举对同舟社的影响。 之前制定的保州谋取计划中,就有应对高丽人出使大宋,寻求天子解决保州归属问题的设想。 因此,对这个“突发情况”,同舟社决策层并不是很意外。 只不过,当初制定计划,设想的是保州经过两轮以上的争夺。 高丽大军接连被同舟社打败,才请求宗主国“主持公道”。 对其他时机,吴用最初也有考虑,但最终都被否决,没有重点考虑。 毕竟,谁也想不到,这个人口数百万,自称“小中华”的高丽国,会如此没有牌面。 挨了一次痛揍后,不想着打回去,而是马上找“大人”。 “社首,此事是属下疏——” “学究,你这坏毛病得改!” 吴用话未说完,就被徐泽打断。 “你是参军,计划由你制定,却是经我拍板的。” “无论对与错,好与坏,一旦决定施行,都不该由你来承担决策的后果,你也承担不起。” “你要做的,是尽量完善计划,并针对突发情况,迅速制定各类应急处置措施。” 吴用愣了片刻,抱拳行礼。 “属下知错了!” 徐泽不想在这事上再纠结,换了个话题。 “针对高丽人此举,学究有什么建议?” 吴用这会已经有了一些思考。 “辽人大军内乱,南线金军压力骤减,须得预防保州再度战起后,高丽人鼓动金国一起出兵谋夺东南路。” 徐泽没有做声,对金国,他从来都没有放松警惕。 镇海府的矿渣水泥生产出来后,就一直用于穆州和宁州的防御工事建设。 其实,吴用更想暗中除掉高丽使者,一了百了。 但使节团人数众多,轻易下不了手。 以徐泽的性格,肯定不屑于做此事。 而且,此举性质也极其恶劣, 一旦败露,影响极坏,还不如直接造反。 见社首不置可否,吴用接着道:“再一个,最大的变数在大宋朝廷这边,社首最好是回之罘湾坐镇。” 这本是应有之义,同舟社虽然在辽东开创了大事业,但根却在登州。 登州无虞,辽东才不怕强敌,登州出了事,靠辽东也独木难支。 而且,前些时日,辛灵汐为徐泽诞下千金。 辽东事务繁忙,他只是在保州之战结束后,回之罘湾陪了几日,就匆匆返回,也需要回去安慰一番。 徐泽更关心高丽此时派使的目的,以及大宋朝廷接下来可能的动作。 只是受限于见识和经历,涉及大宋与高丽外交上的大事,他知之甚少,吴用同样也不怎么了解。 眼见这事上再说下去也难有进展,徐泽转而与吴用研究辽东战略调整问题。 赵遹做事还是风风火火,回城后,直奔官厅,见面就直接发问。 “社首!出了什么大事?” 徐泽介绍了高丽派使大宋一事。 “长史可能预测高丽人此举目的何在?” 赵遹如实应答:“属下不能。” 见徐泽不吱声,赵遹又接着补充。 “以其小国秉性,做什么事都不足为怪。” “但从高丽和大宋各自的利益分析,大略能寻到一些痕迹。” 这一块,确实是吴用的短板,听见赵遹语气坚定,其人来了兴趣,赶紧侧耳倾听。 赵遹继续道:“高丽这些年一方不忘谋夺保州,以蚕食鸭绿江周边土地。” “大宋则一直谋求与女直人、高丽人三方结盟,共同出兵,夹击辽国。” “但此事虽符合大宋和女直人的利益,却有损高丽人的利益。” “是以,这些年以来,大宋君臣明知藩属国高丽与女直人接壤,却没办法取道高丽联络女直。” “因女直之事,高丽对大宋也颇为防范。” “而保州之战,高丽惨败,其国真正忌惮的不是同舟社,而是同舟社作为大宋的一个商社,如何敢介入保州如此复杂的国际争端?” “因此,属下推断,高丽人此举,最大的可能,是打探同舟社与大宋朝廷的关系。” 吴用听明白了,但心中仍有不解,而且,有些问题徐泽作为社首也不方便问,乃主动代劳。 “若只是了解同舟社的信息,使团沿途打听即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吧?” 赵遹摇头,否定了这个问题。 “不可能的。” “一则,蕃使入国门,朝廷必差馆伴使副,同在驿,趋朝,见辞,游宴。” “使团自入境,直至出境,全程由馆伴使陪同监视,路线亦提前规划好,朝廷不许,他们便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二则,同舟社与朝廷关系复杂,即便高丽人通过海商了解到部分信息,也只会更难理清其中曲折。” 吴用又问:“高丽人会不会向朝廷透露同舟社在辽东的存在?” 赵遹略作沉思,道:“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两方之间的信息相互不透明,且高丽对大宋防范颇深,道出实情,对其没有任何好处,反有可能让大宋直接介入辽东。” “对高丽人来说,只要同舟社在辽东的所为,和大宋朝廷没有关系,就可以放心出兵了。” “高丽毕竟是人口数百万的国家,举国之力,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商社?” “等打败了同舟社,他们还可以顺势直取东南路。” “除非其国屡次败于同舟社,确定没有希望再夺保州,甚至还有可能丢掉其他国土,不然的话,高丽人绝不会透露辽东之事,说不定还会帮我们隐瞒。” 赵遹讲得已经很通透了,不仅解答了吴用的疑问, 徐泽也疑虑尽消,乃问起具体操作层面的问题。 “‘藩属国出使,一般要多少时间?” 此事直接关系到与高丽人大战开启的时间,徐泽才有此问。 赵遹知道徐泽的意思,道:“没有具体时间规定,天子若是愿留,数月甚至年余都有。” “藩属国使团入境便受监控,要走也只能一起走,朝廷不会允许他们私自回高丽的。” “好!” 赵遹的分析很有见地,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辽东毕竟隔着几日航程,徐泽还是要赶回登州主持大局才行。 “高丽之事变与不变,对我们的既定战略影响都不大,明日我便返回之罘湾,这边的工作交接一下……” 第九十章 大丰收 政和三年,大宋皇帝赵佶诏颁数年前制定的“宫廷雅乐”于天下。 向宋、辽两国同时称藩的小国高丽,也“有幸”被赐天朝雅乐。 以刑部侍郎枢密院知奏事李资谅为首的高丽使节团,便是以“谢上国赐乐”的名义出行。 不比仓促立国,没有底蕴的金国和大元,大宋文华鼎盛,极重礼仪。 尤其是外交上,容不得有丝毫的差错。 赵佶登基时,辽国在公文中误将宋帝‘嗣位’写为‘登宝位’,大宋便提出强烈抗议。 辽国两个宰相一个御史中丞因为此事赔上前程。 宰相郑颛贬官出颛知兴中府事,韩资让为崇义军节度使, 御史中丞韩君义为广顺军节度使。 这种政治习惯下,大宋对各种外交礼仪的规范自然极为细致。 具体明确到各藩属国的进奉使见辞仪,都有详细的流程。 高丽进奉使见辞仪如下: 见日,使捧表函,引入殿庭,副使随入,西向立,舍人鞠躬,当殿前通高丽国进奉使姓名以下祗候见,引当殿,使稍前跪进表函,俯伏兴讫,归位大起居。 班首出班躬谢起居,归位,再拜,又出班谢面天颜、沿路馆券、都城门外茶酒,归位,再拜,搢笏,舞蹈,俯伏兴,再拜。 舍人宣有敕赐某物兼赐酒食…… 辞日,引使副入殿庭,西向立,舍人揖躬…… 如此复杂而严谨的礼仪场合,高丽使臣与大宋天子之间,不可能有单独接触的机会。 除非皇帝有事召见,使臣就只能与鸿胪寺官员打交道。 李资谅入宋前,打定“见日”仪式后,再找机会向鸿胪寺官员,通过话术套取情报。 没想到这事根本不需他操心,“见日”后,鸿胪寺丞便来传话。 三日后,天子御右文殿,策高丽进士。 其后,设鹿鸣宴,赐高丽正使李资谅同宴。 宗主国大宋策高丽进士,百年来独此一回,绝对是了不得的政治大事件。 鹿鸣宴,因在宴礼上演奏升堂乐而得名,本属于吉礼“乡礼”的范畴。 大宋升格到朝堂宫廷宴礼规制,是殿试文武两榜状元设宴团拜的盛典。 而自己这个藩属国使臣作陪鹿鸣宴,在大宋的外交史上,也从未出现过如此高规格款待外的先例。 此事过于蹊跷,李资谅深知自己没有值得大宋天子如此礼遇的资格,皇帝此举,绝对是有要事相授。 而且,他也隐约猜到了天子的想法。 不过,无所谓,皇帝的想法不重要,听听就完了,只要回了国,天子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能借此良机,实现自己此行的目的,则是求之不得。 崇宁四年,当代高丽国主王俣即位,立即遣使辽国,上表请封。 但对另一个宗主国大宋,却没有及时采取任何行动。 直到五年后的大观四年,大宋才遣使高丽,宣读天子对高丽国主王俣的册封诏书。 使团正使是王襄,副使为张邦昌。 正使王襄宣读“权高丽国王”的册封诏书后, 张邦昌又传下一道密谕,奉劝对方应该珍重宗藩之礼,切勿做天朝恼怒之事。 王俣赶紧解释,希望达成谅解。 并考虑在适当的时机遣使前往汴梁叩见天子,当面致歉。 高丽权臣李资谦利用了这个机会,让自己的弟弟李资谅担当此任。 自睿宗八年开始,李资谅便多次代表高丽,出使宋、辽两国。 其人第一次出使大宋时,童贯刚从辽国带回提议“联女直伐辽”的赵良嗣。 大宋皇帝赵佶正欲用兵辽国,急切要联络对辽作战的关键盟友——女直人。 早在仁宗和神宗时期,大宋朝廷就制订过联合高丽对抗辽国的战略规划,并实现了部分战略目标。 高丽使臣李资谅来得正是时候,天子很快就想到了仁宗、神宗两朝的战略规划。 欲要借道高丽,出钱粮甲械援助女直人, 武装这帮生番,让他们不断给辽国放血。 天子借机召见了高丽使臣李资谅,提出“闻汝国与女直接壤,后岁来朝,可招谕数人偕来”。 彼时,持续十余年的曷懒甸争夺战结束不满三年, 在此战中大放血的高丽人,还未从战争的创伤中走出来, 不管对此战观感如何,对女直人都是又恨又惧。 李资谅之兄李资谦,和崔弘嗣等人,都是高丽朝中的“反战派”。 他们正是利用反对旷日持久的曷懒甸之战,将尹瓘、吴延宠等人拉下马的,才上任的。 其人如何能背弃本方利益集团,为远在天边的大宋做这等毫无益处的事? 李资谅只回了一句“女直人面兽心,夷獠中最贪丑,不可通上国”,便将天子的要求挡了回去。 也正是因为在这事上,受了藩属国使臣的白眼,让赵佶感到非常窝火。 才会在事后默许童贯私自遣徐泽等人行辽的行为,其后又对行辽归来的徐泽高看三分。 时隔四年,辽、金之间的大战规模如此剧烈,辽国国内又如此混乱。 大宋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收到,看来这位天子又动了借道联络女直人的主意。 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已经与女直人接壤的同舟社,和大宋朝廷毫无关系! 至少,同舟社在谋夺辽国土地,又先后与大元、金国、高丽三方交恶一事上,大宋朝廷根本就不知道! 如此以来,自己的使命就轻松完成了! 李资谅出身于勋旧豪族仁川李氏。 这个家族起源于唐朝时是新罗王国的遣唐使,李姓即由唐皇所赐。 其人虽身居刑部侍郎枢密院知奏事之职务,在实务上却并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干。 但政治嗅觉,且精通汉学,极擅奉迎上意, 尤其是在诗词歌赋、音乐绘画、体育健身方面造诣不浅, 是众多外国使臣中,极少能与大宋天子志趣相投的人物。 三日后,睿谋殿。 鹿鸣宴上,李资谅出尽风头, 还应皇帝的要求,当场作了一首诗。 鹿鸣嘉宴会贤良, 仙乐洋洋出洞房。 天上赐花头上艳, 盘中宣橘袖中香。 黄河再报千年瑞, 绿醑轻浮万寿觞。 今日陪臣参盛际, 愿歌天保永无忘。 李资谅诗词水平并不低,故意作这等卖拙邀宠之诗, 恰是此人聪明,为的就是满足天朝上国君臣的心理优越感。 以赵佶的欣赏水准,根本不可能看上此等庸俗不堪的诗作。 然而,天子偏偏“大加称赏”,弄的李资谅本人都颇感诧异。 果然,赞扬后,天子马上道出了自己的真意。 “李卿,你国与辽国和女直人接壤,可知道最新战况?” 果然不出所料! 李资谅暗道只需再确认一下,此行就有了结果,可以提前返回了。 “回陛下,之前下国确实收到女直建国为金的消息。” 赵佶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李资谅也不敢直视天子。 但他仍然从皇帝稍微停顿的手臂动作看出了端倪——过去快两年的消息都不知道? “还听说女直人已攻下辽国东京。” 李资谅特意强调“辽国东京”,而不是“大元国都”。 结果,天子的表现还是一点都不知道,只是无意义的颔首,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李资谅心中已经有了谱,继续道。 “只是,义州尚在辽国手中,其余国境线又属女直人所有,下国消息不通,委实难以判断这消息真假。” 赵佶还是无意义的颔首,一脸的高深莫测。 妥了! 还是一点都不知道! 任务顺利完成,李资谅心情大好,见天子意犹未尽,其人顺便说起百年前的义州归属问题。 赵佶聪慧过人,立即解其意,更是早就期盼高丽出兵辽国了,曰: “辽乃虎狼之邦,义州既归高丽,断无让其常占不还之理,大宋支持你国取之!” 辞日,大宋天子诏“高丽国王”去掉“权”字。 高丽使节升格为“国信“级,位在大宋的另一个藩属国夏国之上, 从今以后,大宋与对辽邦交同归枢密院管理。 李资谅仅仅付出几条过时情报和一首歪诗,都没有做任何实际意义的承诺, 但结果却大出意料, 不仅打探到了同舟社的“真实根底”,还获得高丽外交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 ps::七年,赐以笾豆各十二,簠簋各四,登一,铏二,鼎二,罍洗一,尊二。 铭曰:“惟尔令德孝恭,世称东蕃,有来显相,予一人嘉之。用锡尔宝尊,以宁尔祖考。子子孙孙,其永保之!” 第九十一章 撕脸 大宋帝国一切权力的源头,最终都将指向天子。 所有期望此生有所作为的臣子,为了前程为了抱负,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解读皇帝的一举一动。 数日内,先策高丽进士,后赐高丽使者同鹿鸣宴。 皇帝如此高调而又超越常规的外事活动,自然会引来东京官民的高度关注和热烈讨论。 以至于根本不需要朱贵刻意打听,就能得到很多有用的消息。 包括李资谅那首在内的宴会“密谈”细节, 都流出了宫,在小范围内传开,自然也很快到了徐泽手中。 高丽来使的结果,基本不出赵遹所料, 东京和登州附近的禁军及水师,也无异常调动。 就算大宋与高丽之间有密约,也总会有章可循,只要情报处正常运转,就不用太担心朝廷突然发难。 回登州之前,徐泽已经在反思这段时间的得失。 这一年,同舟社拳打渤海、契丹,脚踢女直、高丽,在辽东基本站稳了脚跟。 徐泽进一步拔高眼界格局的同时,也有些飘了。 当棋手久了,会下意识的把其余对手也看成棋手。 只是,这个时代,很多人身为棋子尚不自知,更多的人,甚至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过于重视大战略,站的角度高,固然更能提纲挈领,看清形势发展的脉络, 但也会浮在表面,失于细节,抬高了眼光。 高看耶律淳的决心和能力,错把狗熊当英雄; 误判高丽人的行动和方向,以为小国也有大格局。 就是因为站的太高,高估了对手,导致自缚手脚。 当戒! 深入反思后,徐泽重新理清了同舟社的发展思路。 他决定等与高丽新的大战结束后,就尽快解决在辽东的利益纠缠,回归在大宋发展的“主线”。 但在此之前,改变同舟社在大宋境内的发展策略却迫在眉睫。 过去的几年,同舟社利用徐泽的官面身份掩护,取得了长足发展。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立场模糊,固然可以黑白两道通吃,但也会束缚手脚。 共建会在莱州的发展便很缓慢,过了与登州接壤的县,就难再深入。 原因很简单,同舟社无法对这种非法组织提供武力支持,原本控制这一块利益的各种势力如何会放手? 这种情况必须尽快改变,不然的话,原本已经发展组织的地方,也会出现反弹。 实际上,徐泽回到登州,就开始着手此事,立即投入到繁忙的公务中。 身处乱世,儿女私情乃是奢侈品,回到之罘湾,徐泽不可能花大量的时间陪辛灵汐。 不过,这个聪慧的女子也已经从最初的失落中走了出来。 对徐泽来说,穿越数百年的时空,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血脉,是件很神奇也很幸福的事。 有限的陪伴家人时间里,徐泽抱着女儿的沉醉表情,就能让辛灵汐彻底安心。 徐泽并没有老实“坐镇”之罘湾,被动等待东京传来高丽使节团的消息。 回到之罘湾三日后,徐泽便亲自组织同舟社登州第四将定级考核。 考核以实兵演习的形式进行, 背景为女直人南下,全取辽国东京道,大量辽军溃兵渡海而来,涌入登州, 导致州治蓬莱县局势失控,“登州第二将”奉朝廷之命,强力介入,解决难民危机。 这是一条非常扯淡的演习理由,徐泽却煞有介事的行文知州衙门——告知演习明日正式举行,通知城中官民勿要紧张云云。 不仅登州第四将官兵全员参加演习,共建会以下各村镇也同时组织保丁大合练。 除了常规队列大比,还有以解决零散溃兵为主的分村镇设卡、封控、搜捕、情报传递等任务。 海面上,还有辽东第三将部分战船,执行封锁海面,攻击作乱辽人战船的任务。 徐泽为了检验登州第四将和共建会这一年的发展成果,应对朝廷可能采取的突然行动, 而兵围蓬莱,耀武州治。 此举,已经形同谋反, 惊得登州唯一没有“沦陷”于同舟社之手的蓬莱县大小官吏瑟瑟发抖。 生怕“登州第二将”假戏真做,致城中军民玉石俱焚。 过去的几年里,徐泽这个莽撞武夫不断逾矩,知州相公王师中只能不断退让。 导致登州出现了极为诡异的政治生态。 一方面“垂拱而治”。 州、县两级官吏不用下乡,也能坐享政绩。 但慢慢的,这些官吏们发现“出不了城”。 就算下到乡下,不仅抖不了威风, 还会被人监视,想去哪里,看什么,必须提前跟共建会联系。 不然的话,总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甚至,黄县、牟平、文登三县,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控制,开始对州衙的指令阳奉阴违。 另一方面,又“政通人和”。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大治”,而是真的大治。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百姓安居乐业,刑事案件一起都没有。 就连席卷整个京东东、西两路的匪盗之患,也和登州没有半点关系。 如此形势下,嗅觉敏锐,又挪不了窝的各级胥吏立即改头换面, 积极响应共建会的号召,不下乡、不扰民、不惹事。 甚至还主动为共建会通报消息,协助处理日常业务等等。 以待登州“变天”后,能在新官府中谋一个饭碗。 而流官们则装起了聋子瞎子。 官老爷们窝在城里赏花品酒,就能坐享辖区“大治”。 只待任期一满,考绩突出,赶紧离开这块是非地。 不是没有忠心大宋的臣子,不少人找到知州王师中反映登州种种异常,尽皆——没有结果。 王知州究竟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但其人连续栽在徐泽手里两次的丑事,却是人人都清楚。 闹得多了后,众人终于发现只要不惹事,就不会有事。 而后,反映问题的人越来越少,登州终于“太平”了。 没想到,徐泽又闹出这么一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知州王师中,只是其人却是铁了心要做顾头不顾腚的鸵鸟,对徐泽的高调行动硬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其人还有心思莅临州学,考察州学生学业,赐酒优等生。 城外,同舟社的军队演习如火如荼,呼号震天响。 城内,王知州置酒高歌,举办了一场诗词年会,端是好城府! 为了演习取得圆满效果,徐泽在之前的公文中, 还“邀请”登州兵马钤辖马政指挥登州第一将,充当蓝军,搞两将对抗演练。 马政魂都快吓飞了,不敢答应徐泽的“邀请”,更不敢不答应, 只得派出自己的长子马扩到“第二将”“观摩学习”,以示诚意。 倒是登州通判宗泽不请自来,出城寻徐泽痛骂。 只是徐社首根本就没时间搭理犟老头,丢了一份演习导调文书让他自己琢磨去。 宗泽虽然骂得凶,却不敢过火,生怕真的逼反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军头。 直到高丽使者“辞日仪”后离京,开始返回高丽, 规模盛大的登州实兵演习才正是结束。 确认了同舟社兵马真的撤回, 之前为演习官兵输送给养的村民,也陆续进城, 贩卖百姓积蓄的柴、菜、鱼、肉等生活物资, 城中官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随即,又愁上心头—— 随着徐泽亲手扯下伪装,被“部下”赶上门来打脸的知州王师中不得不反击了。 究竟是“官大一级”的知州除掉徐泽这个祸患, 还是尾大不掉的徐正将,再次将王知州的脸打得啪啪响? 按照朝廷制度,肯定是莽夫武将徐泽必输, 这种公然搞事的武夫,大宋立国以来,不知杀了多少。 但徐泽偏偏是又莽又善出奇兵的武夫, 过去的三年,他已经成功打了两次王知州的脸, 这次,兴许,还会吧? 没人能预测事情的最终走向。 但登州表面的平静彻底结束了。 处在漩涡中心的蓬莱县,必将迎来剧烈的动荡! 第九十二章 瞒天 以辽国溃兵乱城为背景的实兵演习结束,撤围蓬莱县之前, 徐泽就以朝廷授予的“登州第二将正将”身份上书天子。 在这道洋洋万言的中, 徐正将把自己努力塑造成一副忧国忧民,为了大宋边防安全,不顾己身的忠直之臣形象。 先是几笔带过演习的起因—— 身处边州,受天子“北边帅臣勿生事端”训诫,登州第二将不敢出海生事。 但为了防止辽国形势突然失控,进而影响隔海相望的登州安定,必须预有准备。 目标明确、实兵对抗的演习, 可以检验各级应对准备,积累相关经验, 以防止真有意外,而出现手忙脚乱,甚至不知所措的局面。 并且,大宋军队惧辽已久, 极需提振军心士气,检验部队战斗力,以待北伐。 徐泽坦言,演习就是自己一人想出来的主意, 但事前“征求”了登州知州王师中和兵马钤辖马政的意见。 而且,登州两将兵马“合演”过程中,真的发现了不少问题。 诸如第一将兵马严重缺编、甲胄不全、训练不足、遇事慌乱、防区巡察制度不落实等等, 忧国忧民的徐正将痛心疾首地指出, 登州第一将的问题不是孤例, 去年泸南的夷人动乱,之所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就是因为蜀地长期不练兵,不打仗, 官兵普遍失去作战目标和实战训练的严重后果。 徐泽还强调, 三年前,自己曾出行女直, 深知女直人彪悍异常,极其崇尚武力, 这些生番的生存理念,就是服从强者,欺凌弱者。 对这种部族,道德、仁义和锦绣文章都没有半点用处,只能讲实力。 徐泽大胆预测,以女直人的彪悍善战和辽国的腐朽堕落, 几年时间内,前者就能灭掉后者。 大宋不管是与女直人联手灭辽国,还是扶持辽国对抗女直人, 都必须正视一个问题——练兵。 没有强兵在手,既不能凭实力恢复燕云, 也没办法应对北方新崛起的强大邻居。 现在的问题是,官家诏帅臣勿生事端, 各地就扎实落实圣意,甚至干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不练兵,也不巡防了! 这次演习,在提前通知的情况下, 在演习开始后,登州第一将仍然出现船下不了海,人上不了城等问题, 特别是知州王师中,严重渎职,把演习当儿戏, 军国大事,居然始终不管不问, 不上城“督战”不说,演习期间竟然还率众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此人此行,令所有忠心报国的将士寒心! 若大宋军州处处如此,不用等将来北胡南下,现在就要出大乱子! 开喷之后,徐泽甚至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其人夸下海口,称自己练兵颇有心得, 若天子信任,徐正将愿不避嫌疑,承受骂名, 整顿各地兵马,为大宋练就十万雄兵,以待北伐。 徐泽的这份奏疏送至御前,皇帝惊骇莫名。 没有人是傻子,赵佶更不是。 不管徐泽在奏疏中表现得如何忧国忧民, 但其部兵围州治,守臣和守军不敢出城弹压,却是不争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徐泽竟然还敢上奏此事。 这得有多大的胆子?! 去年泸南夷乱平定后, 赵佶担心徐泽日后尾大不掉,听取了一些重臣的意见, 对血战建功的登州第二将掺沙子换血。 事后,皇帝怕徐泽心存怨恨,陛辞时,特意安抚其人。 没想到,只过去一年的时间, 徐泽不仅重新牢牢掌控了部队,还逼得登州第一将不敢还手。 赵佶非常清楚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是怎样的一个人——能文能武,胆大包天。 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是徐泽不敢做的事! 其人跋扈如此,摆明朝廷治不了他的态度,让赵佶极度恐惧。 究竟是有什么底牌,令徐泽如此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天子心中震怖,却不敢将此事公之于朝堂, 真要由臣子放开讨论,绝对会掀起轩然大波,将自己置于极为被动的局面。 赵佶召来几位重臣,决定先小范围讨论此事。 不知道事出太急,皇帝忘了, 还是故意为之,天子居然没有召在家休养的公相蔡京。 武将带兵闹事,还闹得如此理直气壮,这是要上天了啊?! 新晋少保、太宰兼门下侍郎郑居中抢先开口,弹劾登州知州王师中渎职。 称其人庸碌,出任登州数年,几次捅出好大篓子, 正是因为王师中无能,才致徐泽这类武臣无法无天,闹出如此大的乱子。 王师中昏聩软弱至此,丢尽了国朝士大夫的脸, 不惩办,不以平士心,泄民愤。 至于徐泽,只是个狂妄无脑的莽夫。 换一任强硬敢为的知州,遣三五衙吏,就可轻松捉拿此人。 郑居中此举明显是借机发难,试图继续打击蔡京一系,进一步扩充自己在朝堂的影响力。 天子心如明镜,不置可否。 少宰兼中书侍郎刘正夫时年五十有四,比蔡京小了整整十五岁,但身体极差。 才坐一会,就满头虚汗,只在郑居中发言后,说了三字“臣附议”。 此人能让赵佶记住,是当年蔡王府狱扩大化,涉案人犯不断攀咬,越抓越多,已经刹不住车了。 刘正夫入对,徐引“尺布斗粟”之谣以对。 替天子找到台阶解了围,于是解散其狱,“待蔡王如初”。 赵佶乃谓刘正夫曰:“兄弟之间,人所难言,卿独能及此,后必为公辅”。 实际上,此人并非什么道德君子,恰恰相反,也是个迎时上下,持禄养权之人。 蔡京出相后,刘正夫“欲附翼之”,多次跪舔。 老蔡罢相后,刘正夫又和郑居中暗中助其复相。 因其人与蔡京极其厌恶的刘逵走得极近,使得蔡太师虽赖其助,亦恶之。 但正是因为这点,才让皇帝决定任其为相。 见刘正夫身体确实不适,赵佶赶紧遣人送他回家。 知枢密院事邓洵武见郑居中和刘正夫都坚定倒蔡,皇帝却不表态。 自己不能再附议了,但又不想明确支持蔡京。 乃只论事,不论人。 先说此事终究只是徐泽一面之词,难免失于片面, 最好等其余当事人奏章送到,搞清楚状况,再做讨论。 而且,夏人刚陷泾原路靖夏城, 西军正在全力应对夏国,暂时难以调动大军。 这点正是赵佶担心的。 徐泽是诡计多端还能打硬仗的战将,其部又是经过平夷之战的强军。 真要是逼反了他,极有可能致京东两路糜烂。 稍有不慎,京畿也会动荡。 在没有把握拿下此獠之前,喊打喊杀,绝对是自找麻烦。 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先召宰执重臣,以控制知情范围。 中书侍郎侯蒙是京东东路密州高密人,密州和登州之间,仅隔着一个莱州。 其人更加在乎祖籍的稳定,对徐泽和登州的关注也更多。 侯蒙先是仔细分析徐泽任官以来的所作所为,认为此人虽然胆大妄为,行事无忌。 但也胸怀天下,关心民生,从没有做过残民之事,并非祸乱苍生的残暴之徒。 而后,侯蒙又强调辽国国灭指日可待,大宋北伐在即,境内也不安宁,正是用兵之际。 提议先稳住徐泽,既然他口口声声忧国忧民,那就正好以这点为由钳制此人。 待日后需要平难伐国时,动用大军时,再调徐泽部兵马。 若其人听调,则化害为利,登州危机自除; 若其人抗命,朝廷外挟大义以诛此贼,也能天下人心服口服。 赵佶心下稍安,重新恢复镇定。 尽管没有一个臣子给出立即除掉徐泽的意见, 但众人旗帜鲜明,认定徐泽是逆贼,必须除,这就已经足够了。 身为天子,自带大义。 只要还能牢牢掌控“公道人心”,就不用担心徐泽这类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能成事! 第九十三章 过海 一日后,登州快马急奏送抵东京。 登州知州王师中、通判宗泽、兵马钤辖马政三人同时上奏。 讲的都是登州第二将“兵围蓬莱县”事件,但各有侧重。 知州王师中在奏章中,极力夸大徐泽的胡作非为。 吹嘘乱兵围城的关键时刻,自己镇定自若,才稳定了满城人心。 自称其人早已察觉到徐泽有不轨之意,怎奈此獠极擅迷惑人心,一时抓不到把柄。 州衙还有副贰官宗泽这种老糊涂处处掣肘,让其无法施为。 为了大宋江山永固,王知州只能忍辱含垢,对乱臣贼子示之以弱,终于守到此贼自露反迹。 请求朝廷下旨,许自己临机决断之权, 以将通贼的通判宗泽予以囚禁,再擒获兵贼徐泽献于阙下。 相对于王师中的立场坚定,通判宗泽则是毫无立场。 其人同时弹劾王师中和徐泽二人。 宗通判先是坦率承认自己昏聩,对徐泽看走了眼,把他当成平灭乱贼的英雄,一直缺乏提防和管控。 然后骂徐正将行事鲁莽,肆意妄为,典型的无脑武夫。 把一件本来有益于朝廷的好事,办成了影响很不好的坏事。 不过,宗泽坚持把此次事件定性为“演习”,而不是“兵乱”。 并说了演习前一日,徐泽确实有呈文移送州衙。 但知州王师中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坐看此事发生。 最后,宗泽在奏章中附上自己抄录的徐泽呈文副本和演习导调文书。 徐泽在呈文中,向州衙明确通报了这次演习的背景和实施时间。 的确给了登州衙门“足够”的应对准备时间。 而演习导调文书虽然不符合大宋公文体例,但设想复杂,指导明确。 即便赵佶这个外行,也能看出来,徐泽是真心实意在搞演习。 登州兵马钤辖马政递交的,实际是请罪书。 其人态度非常诚恳,罗列了一大堆登州第一将兵马存在的问题。 说军队仅有编制数的四成,且兵甲不全。 训练极少,一些士卒拆下弩机后,竟然装不上去。 演习前,徐泽给第一将预留了一日“备战”时间, 但王知州没有下令,自己不敢擅自带兵出城。 即便留在蓬莱守城,问题也很多不胜数。 不仅城防设施不全,士气更是低得可怕。 一些士卒听说可能要打仗就腿软,不敢上城,甚至当场尿了裤子。 马政还分析了这些问题的主要原因。 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 对自己的领导责任,丝毫没有推脱。 如实说长期不练兵,问题太多, 就算徐泽多给几天的时间,第一将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军队一直存在的积弊,马政也没有故意夸大, 纯粹就事论事,实心实意分析原因。 除了大宋常谈的军队“老”问题外,对辽作战准备严重不足的问题非常突出。 马政坦言,演习真给自己敲了警钟,看清了第一将的严重问题。 若是徐泽有意谋反,现在的第一将根本不用打,即便据有坚城,也难当第二将全力一击。 并透露演习的头一天,知州王师中曾问过自己,能不能假戏真做。 待第二将围城演习时,第一将突然出城反击,擒杀徐泽。 马政自知两将兵马之间的巨大实力差距,明确拒绝了这条乱命。 最后,其人在诚恳请求朝廷治罪的同时, 还对登州第一将实战训练提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以留给继任者。 将包含徐泽上书在内的四封奏章合到一起看,问题已经很明朗了。 登州的问题很严重,靠当地文武,根本治不了徐泽。 知州王师中很无能,正是其人纵容了徐泽的肆意妄为,才导致登州局势逐步失控。 徐泽很嚣张,但在一些事上也很克制,其人显然特意为朝廷保留了一丝体面。 正因为这一点,才更难处置。 问题的关键,不是这次所谓的“演习”程序合不合规, 而是朝廷对手握强兵的武将徐泽,已经失去掌控! 赵佶再次召来重臣议事。 相比昨日,少了一个身体不适的刘正夫,多了一个老而弥坚的蔡京。 蔡京作为公相,地位最尊崇,不方便先讲话定调子。 郑居中依然对王师中喊打喊杀,却不敢再提换“强硬敢为”人选之事了。 邓洵武还是论事不论人。 对比徐泽和马政二人的奏章,认为大宋军队的问题确实很严重, 若要北伐,必得练兵。 徐泽明显有练兵之才,若能剪除其羽翼,迁其为巡教使臣,未尝不是国朝之福。 正七品的带兵正将,降为不带兵的九品巡教使臣,已经算是表明了态度。 不过,还有一个前提是“若能剪除其羽翼”,实际是说了一句政治正确的废话。 候蒙仍然坚持昨日的意见,先稳住徐泽,日后再调其部平难或者北伐。 三人讲完,蔡京才表态。 只有三点意见。 一是支持问罪王师中,昨日郑太宰似有接任人选,自己没有意见,全力支持。 二是朝廷有把握控制登州局势前,徐泽不宜轻动。 但必须严格控制其部甲械钱粮,并加强第一将的力量。 三是无论练兵,还是打仗,都要准备钱粮。 前些时日,为了平定匪患,损耗已经不少, 大宋虽富,每笔钱却是各有用途,若要增加额外开支, 须得先列出具体计划,再合议其可行性,不能张口就来。 蔡公相“全力支持”,立即把郑居中逼到了墙角。 此一时,彼一时。 昨日不了解登州情况的复杂性,只想着趁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此时已知登州如同烂泥潭般的形势,如何还敢用自己的人? 郑居中眼光游离,看到了一旁正在奋笔疾书的李纲。 此人政和二年进士及第,去年官至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 不久即因议论朝政过失,被罢去谏官职事,改任部员外郎。 李纲倒是个强硬敢为的人才,可惜刚迁起居郎,自己如何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挖天子近臣。 急切间,哪里能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郑居中只能硬着头皮,推荐知郓州事蔡居厚接任。 此人历知沧、陈、齐三州,行政经验极为丰富,且手腕非常强硬。 几月前,京东匪患四起,各地或剿或抚。 唯有蔡居厚,先招降了五百山贼,而后,没有报于朝廷,竟然全部斩杀。 降而又杀,其酷烈手段虽然于个人身名伤害极大,也遭言官弹劾, 但此举震慑作用却是非同一般,郓州境内贼人闻讯大惊,四散而逃。 用其人整饬一团烂泥的登州官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登州只是五等上州,地位远不如三等望州郓州。 郑居中这个推荐,算是把蔡居厚得罪老了。 既然次相提名,公相也“全力支持”。 天子只要结果,自然应允了此事。 只是,带着天子申斥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口谕, 和“以知登州事王师中昏聩颟顸,贬为楚州祭酒,以知郓州事蔡居厚继登州事”诏令的天使刚刚离京。 登州又送来一份知登州王师中事的急奏。 女直人立国为金,已南下攻取辽国东京,斩窃据辽阳府逆贼高永昌。 金国与辽国争战累年,国势愈振,已过辽河之西。 自蓟、复至兴、渖、同、咸等州,悉属金国。 辽之苏州汉儿高药师率其亲属五十余人,以舟浮海,欲趋高丽避乱, 夜中迷航,竟至砣矶岛。 第九十四章 后手 这头,朝廷已经决定追责登州文武官员。 那头,王师中却送来了辽国东京道巨变的确切消息。 事关伐辽图燕大局,作为联络女直人的出发港,登州的稳定压倒一切。 在这种前提下,之前对登州文武的处理办法,就变得不合时宜了。 天子赶紧遣人追回之前的传旨使臣,并再召宰执重臣议事。 蔡京深知天子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北伐大业。 前段时日,自己又因何执中致仕,被皇帝好一番折腾,这个时候自然不能有所顾忌,再惹天子不高兴。 蔡公相立即站出来,旗帜鲜明的表示北伐大业为重。 辽国东京道既然已经被女直人全取,朝廷正宜派人出海,联络这个潜在的盟友。 登州直面辽东,必须保持稳定。 若联金灭辽之计可成,正好可以借机调登州第二将北伐,以化害为利。 郑居中已经贵为次相,再不能像当年那般频繁改变政治立场。 哪怕跟皇帝唱反调,也比做反复小人要强, 明知道说服不了皇帝,也只能在和蔡京唱对台戏这条道上走到黑。 其人也没啥新意,只是把徐泽之前在奏章中提的一些观点拿出来炒剩饭。 郑居中说女直人彪悍异常,这么短的时间,就打得辽人无还手之力,显然要比辽国更不好惹。 而大宋与辽国交战多次,总体处于下风, 日后,大宋若对上比辽人更凶猛的金人,肯定毫无胜算。 此时与金国结盟,无疑与虎谋皮,国家祸变,恐自此事而始。 唇亡齿寒,为了大宋的安全,绝不能联络金国,而应该支持辽国对抗金国。 赵佶被郑居中的乌鸦嘴搞得很不爽,冷着脸不吭声。 好在其余宰执总体上是希望登州稳定的,公相又提前划定了政策界限,皆表示没有异议。 既然要保持登州的稳定,朝廷对王师中的处置就不能过于严厉。 天子决定给此人随便迁了一个下军,算是轻轻放过了。 但之前确定的人选——手腕强硬的蔡居厚显然不再适合继任登州。 老谋深算的蔡京还是推郑居中荐人。 郑太宰无奈,想了一圈,只能推荐登州通判宗泽继任王师中。 论品级,宗泽还差得远,但论资历,却是绰绰有余了。 而且,登州的问题很严重。 一旦解决了徐泽的问题,朝廷腾出手来,其地大小官员都难脱罪责。 把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脾气还犟的老官留在登州背锅, 还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与众宰执商议后,天子向登州、兰州分别发出诏令。 “王师中迁知广德军事,以通判宗泽继登州事。” “召陕西、河北宣抚使、开府仪同三司童贯回京述职。” 遣往登州宣旨的中使,除了带着天子申斥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的口谕外, 还有一条带给新任知州宗泽的口谕:“命中使押辽国亡人高药师入京”。 之罘湾。 不比朝廷的紧张应对,蓬莱演习对同舟社官兵就是一次实战训练。 而且,还因为蓝方反应惨不忍睹,使得很多课目没有达到预计的效果。 演习结束后,官兵撤回营地内,扎实组织演习总结。 徐泽单独找到王进,交代军队下步训练和扩张的问题。 “第四将新增两个营,其中一营用于补齐乳山、阎家口两寨的编制,所缺装备,很快就会到位。” 王进对装备不太关心,以同舟社兵马的训练和士气,即使装备不全,也照样能轻松打败朝廷的军队。 他更关心演习过后的形势变化。 “现在就补齐编制,会不会让朝廷察觉到两寨的异常?” 其人性子谨慎,担心此举会引起朝廷关注。 毕竟,就连大宋最精锐的西军都缺编, 刚刚在“蓬莱演习”中表现一团糟的登州第一将却有满编营,绝对惹人起疑。 而乳山、阎家口两寨是同舟社对抗朝廷进剿大军的杀手锏,能不暴露,最好就别暴露。 “没事。” 徐泽道:“朝廷早对登州起了疑心,经过蓬莱演习后,只是由小疑变成大疑而已。” 王进面色有些难看。 不比朱武、王四、孙石等人对徐泽言听计从, 他作为徐泽的师父,很多时候,还要为自己这个弟子查漏补缺。 演习之前,他曾私下寻徐泽,请他再认真考虑考虑。 徐泽以高丽遣使入宋,同舟社在辽东的布局有可能已经败露, 为避免出现大宋、高丽和金国三国联手,同时钳制同舟社的局面, 必须要化被动为主动,率先发动登州, 既试探朝廷有没有掌握辽东的信息,并借机挣开束缚,为同舟社赢得新的发展空间。 但,真正的原因, 却是在辽东空耗小半年,以耶律淳为代表的辽人的怂包表现刺激了徐泽。 让他意识到,同舟社在再怎么浪费精力,也延缓不了辽国迅速败亡的国运。 既然一切都无法避免,那就索性放开金国这只战争怪兽, 让这个残暴野蛮的奴隶制政权,去摧毁一切陈旧腐朽的势力, 等他们推倒了大辽这栋破屋,将来自己再重建反而更加容易。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再窝在辽东这弹丸之地,必须重新调整在大宋的布局, 以确保同舟社随时都有制衡金国的力量,以及日后消化新占领土地的能力。 只是,有些话,他是没法跟王进讲透的。 “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一点——之前我们在登州的布局太保守,也太取巧了。” “我计划解决了与高丽人的战事,就集中精力解决同舟社定位的问题。” 王进知道徐泽有很多话不方便对自己讲,但心中仍有疑问。 “高丽的问题还没解决,朝廷又盯住了登州,现在改为激进的策略,会不会有些冒险?” 徐泽道:“师父,你可知道,四日前,登州第一将砣矶岛守岛官兵截获了一艘逃避战乱的辽国亡人小船?” 王进立即反应过来,从辽国方向跑到砣矶岛的小船,只能是徐泽提前安排的。 “这是后手?” 徐泽点头,道:“入局保州之前,为了避免同舟社和高丽、女直人鏖战之时,朝廷突然大规模进攻登州,我让吴用制定了一个计划,代号‘瞒天过海’。” 第九十五章 渗透 听完了徐泽所讲的计划,王进仍有些不明白。 “要是朝廷提前从高丽人那里了解了辽东的真实情况,此举会不会弄巧成拙?” “不会。” 徐泽道:“我们入手辽东以后,对当地的掌控比辽人要严密很多,高丽人实际不可能知道辽国东南路的真实情况。” 所谓关心则乱,徐泽静下心来再分析,高丽人还真的不知道东南路的实情。 金国不可能冒着被高丽“小视”的风险,告诉他们战无不胜的金军在辽国东南路,被一支商队逼得没有半点办法。 甚至几战死了不少人,都不敢报复。 这不仅是脸面的问题,更关系到金国的“国运”。 女直人建立的金国和契丹人建立的辽国,本质上讲,并无区别。 二者都是以占人口少数的一族建立大国,都靠强大的武力和野蛮的屠杀镇压诸族。 武力强悍是其“立国之本”,一旦金国承认自己其实是纸老虎,连小小的同舟社都治不了,哪就等着国内外的各种问题集中爆发吧。 就算女直人不管后果乱说,高丽人也无法确认消息的真假。 战争中,两国之间的信息屏蔽很容易。 更何况,此事涉及到同舟社、金国、高丽、大宋四方势力, 没有确认的消息,任何一方都不敢当真。 而且,就算真存在信息泄露的可能。 徐泽也可以通过朝廷对登州官场的调整,逆向推导朝廷有没有掌握辽东的信息。 但这事没必要跟王进讲。 其人是个出色的武将,经过这几年的锻炼,已经初步具备了统帅能力。 但在政治上的短板也很明显,没必要让他多费心。 果然,王进没再纠结这件事,转而分析起这个计划的目标。 “我们已经入手辽东,朝廷一旦和女直人接触,就会发现其中问题。” “所以,这个计划只是为了暂时稳住朝廷,以便集中精力解决高丽人?” 其实远不止这一点,只是还没影的事,就没必要讲出来了。 徐泽点头道:“对!” “战略欺骗不可能一直持续,要抓紧时间布局。” “练兵的同时,你要配合情报处,对登州第一将进行渗透。” “共建会也要向莱州深入发展,军队要配合,这个时候我们越高调,官府越忌惮!” 王进起身,道:“我明白了!” 回到官衙,徐泽召见了褚青和张大嫂二人, 部署调整军械生产、粮食储备、商队运营安全等任务。 三日后,传旨并申斥徐泽的中使来到之罘湾。 徐泽“诚惶诚恐”地表示再不敢鲁莽行事,此事就算揭过了。 按照惯例,徐泽该上的认罪悔过书却没有交。 中使也没问,得了钱,便匆匆离开。 徐泽立即召来朱武。 经过大半年的深入排查,登州各地的人口普查已经结束。 全州共计九万三千一百七十三户,四十一万六千三百二十六人, 加上未列入统计的除蓬莱县城人口,已然超过两年前朝廷的簿籍记录数两成以上。 除了一些依附于上户的隐户被清查出来外, 最主要的就是同舟社入驻,之罘湾开港,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 徐泽对朱武道:“把县级以上的基本数据抄录一份,明日我要拜见新任知州,就把这个作为贺礼吧。” 朱武面露喜色,兴奋地问:“社首,你的意思是?” 县级以上的初略数据无法作为官府收税的依据,但也是共建会辛苦大半年的统计结果。 社首要直接交给“官府”,朱武自然要考虑其隐藏信息。 徐泽见朱武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点头道:“对,经历此事后,共建会已经可以布局蓬莱县城,登州的板块终于补齐了。” 朱武对宗泽的了解不多,但知道这个老官又臭又硬,很不好招惹。 兴奋过后,又有些担心。 “社首,这么做会不会导致官府反弹?” 徐泽微笑道:“放心,我会说服宗知州会支持的。” “登州本就是一个整体,不应该,也不能割裂开来。” “我们目前只做促进民生和社会治理的工作,知州宗相公会支持的。” 共建会目前只是统计人口,理顺社会关系,又不侵夺地方该解押赴京的税赋。 而且,蓬莱县城早就被同舟社渗透成了筛子。 宗泽就算想阻拦,也毫无办法。 更何况,民本思想很重的宗知州,对徐泽的很多施政理念不仅不排斥,还非常欣赏。 徐泽道:“互助组与保甲结合的制度要真正运行起来,让州县官吏和外来者无所遁形。” 这件事一直在做,只是以前注意控制影响,做得很隐蔽。 蓬莱演习过后,同舟社的野心已经展露无疑,行事反而要少很多顾忌。 另一方面,为了应对朝廷日后的反制手段,也必须加强社会管控。 朱武道:“明白!” 徐泽接着道:“莱州共建会的基层组织要强力推进,高丽战事结束前,要完成莱州所有乡村的覆盖。 见朱武欲言又止,徐泽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 “放心,王师中在同舟社手里屡次吃瘪,还差点丢官的教训就在眼前,莱州那几个惯于见风色的官员不敢再闹了。” “就算有人脑袋硬,认死理,非要闹也不要紧,王正将和牛皋会配合你。” “属下明白!” 送走踌躇满志的朱武,王四和孙石入内。 “三件事!” 王、孙二人都是铁杆心腹,徐泽没有必要客套,直奔主题。 “第一件,近期要向江南逐步扩散两个谣言。” “一是登州第二将官军闹事,带头的军将没有受到朝廷惩治,忠于王事的知州王师中反被驱逐。” “这条现在就可以通过来往商队放出。” “二是朝廷得知女直人多次打败辽国,即将增税扩兵,准备北伐。” “这条消息要待朝廷派人出使金国后,从东京城里放出。” 这是王四的业务,其人点头,表示已经理解。 情报处承办的很多事项涉及绝密,一般都不记在本子上。 “第二件,朝廷暂时拿登州没办法,但登州以外的同舟商社可能会遭到打击。” “褚青那边我已经交代过,你们这边也要关注。” “针对商社正当竞争以外的所有异常,都要追根溯源。” “一旦发现有官府势力介入,坚决予以反击,但方案必须提前报我通过。” 徐泽见二人跃跃欲试,警告道:“核心成员必须与商社业务剥离,商社自己能处理的事,严禁插手!” “石头你注意监督!” 孙石默默点头,王四严肃答道:“明白!” “第三件,经过这次演习,登州第一将已经破胆,其各营军官可以开始渗透了。” “朝廷近期应该会调拨一批军械甲胄给第一将,就以帮忙处理‘损旧甲械’为切入点。” “明白!” 第九十六章 合作 第二将兵围蓬莱县城“演习”后,登州官场果然剧烈震荡。 只是,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 主动挑起事端,打上门来,欺负上官的桀骜军头徐泽居然啥事都没有。 而一再被挑衅,相忍为国的“大宋好知州”王师中却被贬斥下军。 不少被前任知州王相公邀请参加过“围城诗会”的读书人,私下感叹国朝养士百余年,居然还能看到武夫凌辱文官的场面。 如此尊卑颠倒,上下失序,真乃国朝之悲,士大夫之辱! 但是,此事并没结束,让这些人更加惊异的还在后面。 仅仅过去几天时间,之前带兵围城的军头徐泽竟然又来了! 这次,其人只带了一队十人的亲卫,如同串门走亲访友般,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进了蓬莱县城。 城门下的守卫兵士近距离接触这个登州最恐怖的军将。 吓得腿都直哆嗦,居然还被徐军头表扬一番,夸他“有进步,能拿稳枪了”。 徐泽进蓬莱,是拜见新任知州宗泽的。 其人进城后,就直接行向知州衙门, 不急不缓,一路上,他还大咧咧的朝途中遇到的百姓挥手致意。 州衙门外, 传话的衙吏满脸惶恐地回话道:“徐太尉,宗相公身体有恙,不便见客,太、太尉请、请回吧。” “哼!上一任王相公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将亲卫留在外面,徐泽一把推开挡道的衙吏,径自走进了州衙。 宗泽正安坐官厅,说不上红光满面,但气色正常,显然没什么病。 几名属僚紧张地立在一旁,见徐泽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各个脸色苍白,想要呵斥其人,又不敢张口。 这些人应该是想到了诸如造反杀头之类的可怕想法,一个个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到登州四年时间,徐泽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 其人进厅后,也不落座,扫视众人一圈后,便背着手,旁若无人地打量起厅内陈设。 宗泽无奈,挥手打发走了几名属僚,厅内只剩宗、徐二人。 “宗相公,末将远来,恭贺上官晋升,你竟然稳坐官厅。” “才升了官就对故人摆官威,我怎么就没有看出你竟然是这种人!” “哼!” 宗泽冷着脸,道:“不请自来的恶客,就不怕本官招人绑了你,押赴东京?” 徐泽自顾坐下,笑道:“若是前任王知州这等没大局观的人在此,便是抬轿子请我,我也不会来。” “得知相公身体有恙,末将心急如焚,擅闯官衙。” “此事末将确实不对,但为此就大动干戈,宗相公也未免太心胸狭小了吧?” 经历围城事件后,蓬莱县军民谈徐泽色变, 虽然还说不上这州城任其人来去自如, 但在朝廷不惜撤换一任知州,也要大事化小, 摆明了安抚登州第二将的情况下,谁也不敢把徐泽怎样。 哪怕有愣头青想做点什么,以徐泽的在登州的长期布局,也未必能做得成。 就算真不惜代价把他绑了,或杀了此人, 由此导致第二将兵变,造成登州甚至京东生民涂炭,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更关键的是,围城演习期间,两将官兵极其鲜明的对比, 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要想过安稳日子,就别招惹这个煞星。 宗泽没理会徐泽这计马屁,盯着他的眼睛。 “围城前,你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现在这一步?” “什么?” 徐泽一脸茫然,道:“末将不知道相公此话何意。”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宗泽不好再追问,毕竟辽国亡人入境的事是绝密。 当时,为防止消息走漏,被徐泽侦之,拿此事做文章, 王师中命马政亲自带着平海水师指挥使呼延庆封锁消息。 王知州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徐泽,宗泽却不这么认为, 第二将兵围蓬莱城后,辽人跟着就飘扬过海而来, 高药师送来辽东巨变的消息,又促使朝廷将登州的“动乱”大事化小, 甚至还让自己这个官场“不动石”,一跃成为知州。 怎么看,他都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中间,有着某种关联。 只是,要说徐泽能操纵这事,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实在想不明白,宗泽只能放弃思考。 之前在两河镇他就知道,斗心眼,自己不是徐泽的对手。 “既然来了,那就把话说清楚,你究竟要做什么?” 徐泽两手一摊,道:“要做什么?上次我就已经讲得很清楚,相公莫非酒醒后,全忘了?” 宗泽神情颓然。 那日酒虽然喝得有点多,但徐泽讲的话,他全记住了。 徐泽当时说赵氏的江山很快就要亡了,他要为追随者打造一处迎击乱世的避风港。 看来,登州就是他选定的避风港。 想到此节,宗泽压低声音,喝道:“你不是在建避风港,你是要将登州所有人都拖入战乱深渊!” 徐泽坐正身子,满脸严肃地看着宗泽。 “所有人?相公怕是连你治下的‘所有人’具体是多少都不清楚吧?” 宗泽神情一怔。 人口、赋税等数据,是主政一方的地方官员必须掌握的数据。 他自然知道治下的有多少人,但那只是官府用来收税的纸面数据。 作为深知大宋基层积弊的“四县老令”,他当然知道这个数据有多不靠谱。 徐泽说他不清楚自己治下有多少人,也没错。 “但我知道!” 眼见宗知州无言以对,低头沉思。 徐泽适时拿出之前让朱武准备好的人口数据册,交到其人手中。 宗泽接过薄薄的册子,茫然地翻开,只看了一眼,手就抑制不住的颤抖。 薄册上仅有一些简单的数据,却透漏出极多的信息。 首先是薄册上的人口总数,已经超越自己知道的全部, 这还不包括未纳入统计的蓬莱县城人口。 统计这些数据,需要极强的组织力。 自古以来,度田查户因为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每次都会杀得人头滚滚。 徐泽却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完成了这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其次,是人口结构和资源、行业等数据分析,超越了这个时代太多, 偏偏又能让他这个老地方官,一眼就看出其中隐含的巨大价值。 秦末群雄逐鹿天下,刘邦率众最先进入咸阳城。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将士们见秦都宫殿巍峨,街市繁华,皆忘乎所以。 连汉高自己都忘了关外的战火,夜宿秦宫,搞得樊哙半夜去闹。 惟有萧何急如星火地赶往秦丞相御史府,让忠实可靠的人将秦朝有关国家户籍、地形、法令等图书档案一一进行清查,分门别类,登记造册,统统收藏起来,留待日后查用。 大国不比可小国,不可能靠事必躬亲来治理。 真正掌控大国,靠的就是这些不能吃喝赏玩的枯燥数据。 而数据的详细和分类合理程度,正是衡量一个政权治理水平的关键指标之一。 仅从这点,就能看出徐泽的治国之才和理政手段的高明,已经超越当代。 最后,除了蓬莱县之外的登州其余三县, 县城和乡村人口数据均有详细的数据。 也就是说,徐泽早就在登州知州衙门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掌控了这三县!!! 宗泽心神巨震,抬起头,颓然地问:“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徐泽反问道:“怎么样,想不想要村户一级更详尽的数据?” 宗泽茫然的点点头。 “哪就补全它!” 这份登州户籍人口数据,唯独少了蓬莱县城一项, 所谓的“补全”,自然是统计州治蓬莱的人口数据——徐泽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的野心了。 宗泽瞬间想明白了这段时间登州发生的所有事,就是徐泽在操纵。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徐泽的从容镇定,已经说明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我也不想让登州变成战乱深渊,这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徐泽的回答,就是明证! 宗泽咬牙道:“要我配合你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的计划。” “不可以!” 徐泽很干脆的摇头拒绝。 “到目前为止,你还不能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出了这个门,所有的话,我都不会认。” “我们还不是志同道合者,只能在一些事上,进行有限地合作。” “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所掌控的秘密,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说完,其人便起身,径自朝官厅外走去。 宗泽追到门外,急问:“真的是你?!” 徐泽回身,看了看官厅大门,撇嘴一笑。 “不要瞎猜,不是我。” 第九十七章 编管 数日后,东京情报站朱贵传来两条消息。 一是天子急召童贯回京述职, 二是高药师随中使直入蔡京府邸。 徐泽综合分析近期所有的消息, 判断出大宋朝廷确实没有从高丽人那里得到任何有关辽国东南路的信息。 保州那边也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预计高丽人的攻势将在上元节之后展开。 春节临近,徐泽计划在之罘湾过完年,就赶到镇海府。 倒不是他留恋宋地繁华,不愿在苦寒的辽东多待。 而是过去的一年,徐泽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辽东, 年节期间,社首亲自坐镇之罘湾, 与民同乐、发放赏赐、慰问孤寡,让治下兵民见到自己的存在,更有利于稳定人心, 也更有利于巩固拓展登州官场巨变后的同舟社战果。 之所以判断高丽人不会在春节期间展开攻势,也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特色——除了少数蛮夷,文明国家,再穷也要过年。 按照路程分析,等高丽使者回到国内,也快过年了。 大年期间,野蛮驱使百姓士兵奔赴己方准备制造的战场,是会激起兵变的。 高丽小朝廷肯定不敢,也不能冒这个巨大的风险。 就算他们敢冒险,备战这么久的保州也足以应付一段时日。 而大宋这边,年节的氛围就更加浓厚了。 东京城中早就张灯结彩,同舟社热卖的烟花鞭炮更是脱销, 众多急着提货的经销商堵门催着发货。 但皇帝和几位重臣今年却没有太多心思关注年节,他们要谋划更重要的事务。 童贯匆匆返回东京后,天子并没有传他述职, 而是令其人与重臣佥议辽国亡人带来的消息。 抛开了“反战”的郑居中,蔡京与童贯再一次达成一致意见。 二人同奏:“国初时,女真常奉贡,而太宗皇帝屡市马,女真其后始绝。今不若降诏,遵故事,以市马为名,令人访其事体虚实如何。” 天子欣然许可,也不顾过年不过年了,立即下诏登州守臣宗泽募选合适人员, 同高药师等人斋市马诏泛海,以往金国探问,其后借机通好女直。 等高药师等人携带诏命到达登州见到宗泽时,徐泽已经到了镇海府。 金国,按出虎水。 经过两年的营建,以按出虎水“皇帝村”为中心, 周长约二十里,分南北两城的金国都城会宁府已经初步完工。 这座都城的格局和大宋东京汴梁刚好相反, 宫殿集中的皇城在南,居民所住的外城则在北。 金国在最初设计时,显然是做了充分考虑。 外城不仅建有坚固高大的城墙,还有瓮城、马面、角楼以及护城河。 赶在年前,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一家搬进了新落成的皇宫中。 其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率群臣尊奉完颜阿骨打帝号为大圣皇帝。 过去的一年里,金军屡战屡胜,多次打败了强大的辽军,已经真正具备大国之气象。 金国君臣经过讨论后,确定新的一年,改年号“收国”为“天辅”。 以此,向外界郑重宣布,金国已经完成最初的奠基, 正式成为了一个稳定而强大的国家。 如同百姓家中,家长过年期间,要准备零食、压岁钱之类, 以满足孩子们的年节幻想,让熊孩子祭祀期间别捣乱一样。 一国之主的皇帝,也是要在春节期间的各类祭祀活动后, 大肆赏赐群臣,以示国泰民安。 但长期的战乱,已经掏空了辽国的家底, 天庆七年的春节,面对一系列祭祀活动,大辽帝国却拿不出这点微不足道的赏赐。 皇帝耶律延禧无奈,不得不下诏, 削减供给厩马的粟米,将之挪出,分给群臣,以作春节赏赐。 立国两百年的泱泱大辽,竟然已经落魄到要挪用畜牲的食料赏赐群臣了!!! 不知道辽国或者依然忠心,或者早就心怀二心的臣子们, 会以何种心态面对这道荒唐却又令人心酸的诏令。 新兴的金国,却是在南线迟迟打不开局面的情况下, 改变策略,厉兵秣马,准备积极准备西征春州。 不过,受限于道路和通信手段的落后,信息传递的低效和滞后不可避免, 等徐泽得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了。 镇海府。 “社首,高丽自春节后,就一直没有传来消息,会不会出了意外?” 上元节过后,仍没有收到高丽人传来的任何消息, 金、辽两国的信息也没有更新,让吴用心中很没谱。 徐泽倒是不怎么在意,决定与高丽大战之前, 同舟社在高丽的船队和产业就已经转移了不少, 水师的巡海也始终没有松懈,相比高丽人只能盯着保州这一个点, 同舟社有高丽漫长的海岸线可以选择,他也没什么要过于担心的。 “不要紧,没有消息,就是最明确的消息。” 徐泽好整以暇,看着墙上的辽东形势图,目光移向高丽沿海。 “没有猜错的话,高丽人的大军应该已经出发了。” “其国花了这么大的精力,应该多少也会掌握一些情报。” “大战在即,封锁港口,频闭消息,以达到发起进攻的突然性,也不足为奇。” 随即,徐泽的眼光,看向了辽东地图的南侧。 “登州,大宋派往‘金国’,联络女直人的使者船应该也已经出发了吧?” 蓬莱北刀鱼寨。 马政、药师等九人,乘坐平海水师的兵船离岸,忐忑不安的向北面海面驶去。 天子诏命宗泽募选合适人员,会同辽人高药师渡海, 以往金国探问,并通好女直人。 若论最“合适”此任的人员,当然是有行女直经历的登州第二将军士莫属。 但有“围城”之事在前,朝廷对徐泽已经极为忌惮。 联络金国这么大的消息,至今都瞒着他,自然不可能再选第二将的人 刚刚上任的宗知州也不熟悉军中情况, 只能任由登州兵马钤辖马政挑选胆壮健卒七名,各授以三班借职。 许诺使金归来,有功再转。 船上,众人不确定能不能等到“有功再转”,各个紧张不已。 过砣矶岛不久,就见到了“金国”巡逻船。 两船相隔甚远,“金人”就一阵叽里呱啦的喊话, 马政、高药师等人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能听得懂! “金人”连喊三遍后,见来人接不上话,引弓就射。 马政亡魂皆冒,亲自操橹,大冬日里居然划出了一身汗。 “金人”在后紧追不舍,马政留了个心眼, 担心因为自己等人的冒失举动,引来宋金两国之间的大战。 不敢原路返回不远处的砣矶岛,而是一路向西南划去, 竟然划入青州广陵盐务巡检司的巡戒区, 被武松部出海的巡逻船所获。 马政害怕天子责罚,谎称自己等人已入辽国苏州界, 但金人不纳,出使之人险为金国巡逻者所杀。 青州知州慕容彦达因平灭匪乱有功,刚刚迁任他地。 接任的崔直躬不敢隐瞒,具奏其事。 大宋通好金国的第一次尝试宣告失败不说,还将如此绝密的行动闹得一路皆知。 连东京城都在盛传“增税伐辽”之事,让朝廷极为被动。 天子震怒, 诏马政责官青州,募选借官的将校,全部编配远恶边州。 七个倒霉鬼,连一个月的新官职俸禄都没领到,就享受了罪官才能受用的“编管”之刑。 第九十八章 报到 实际上,徐泽没有猜错。 高丽针对保州的大战已经进入了具体实施阶段。 为了此次大战,高丽国国主王俣任命宰相金缘为西北面兵马使, 以右散骑常侍崔弘宰为西北面兵马副使。 同时任命两个宰执级官员统帅大军,级别相当高,决心非常大。 高丽在军制上也参考了大宋,各军平时里也是分散驻扎的,战时再征召。 崔弘宰已经前出至盐州,待各路参战的军队集结后,再经龙川入新义州。 金缘则坐镇新安州,掌控全局,并为北征大军转运粮草。 保州城东面城墙。 “高丽国西北面兵马使金讳缘宰相已统帅二十五万大军北上,不日将兵伐义州。” “尔等立即驱逐同舟社援军,主动纳城投降,可从轻发落,迁城中军民异地安置。” “倘若不从,大军所至,全部碾为齑粉。” “高丽国西北面兵马使……” 看着远处数十余名高丽骑士一遍又一遍的喊话,萧近海一口唾沫吐出。 “呸!上次来了两万狗子,老子还没杀过瘾,他娘的又送二十五万来!儿郎们,这次想不想杀个够?” “想!” “来,给老子一起喊,高丽狗,脖子洗干净了再来!” “高丽狗,脖子——洗干净了——再来!” “高丽狗,脖子——洗干净了——再来!” 城墙上的守军人数远比城下的高丽骑士人多,很快就压住了他们的叫喊声。 喊话的目的基本达到,高丽人眼看继续待下去讨不到好,没多犹豫,打转马头,朝新义州奔去。 “哈哈哈!” 待耶律宁带着辛映安、林冲二人到城墙上时,高丽使者已经走远。 萧近海单膝跪地请罪。 “都统,属下擅自作主,赶跑了高丽的使者,他们之前喊话……” “你有什么错?他们自己不讲规矩,我们还跟他们讲个屁的规矩!” 耶律宁对萧近海说完,转而又看向城上的守卒们。 “高丽人贼性不该,跟他们没什么规矩好讲。” “要么,再一次打败他们,要么,等着他们奴役我们,你们选哪一种?” “打败高丽狗!” 萧近海陪几人一起下了城墙。 耶律宁神色有些凝重, 辛映安走近两步,放地声音道:“都统,高丽人此举没安好心!” “嗯!”耶律宁点点头,他知道辛映安这句话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大战期间,双方互派使者。 一般都会要求进城,与对方的负责人面谈,不管话有多重,都能给双方留下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 高丽人此举,名为劝降,实质却是离间。 他们根本就没有跟守军谈判的意思,说明彼辈对此战的准备很有信心。 辛映安到保州接近半年,与这帮辽人接触日久。 彼此都熟悉,做事比以往干练了不少,就连秀气的脸庞多了几分英武。 其人对耶律宁的了解要比跟在后面的林冲更深。 耶律宁明白自己的意思,林冲却未必明白,辛映安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两分。 “都统,高丽人出动二十五万大军,有几分属实?” 耶律宁没有回答这问题,转而询问林冲。 “林营正,你觉得呢?” 林冲对高丽的国力和军制等情况了解不多,不太肯定,换了个角度回答。 “末将不甚知之,想来肯定比上次要多,但二十五万绝对没有,高丽人真要是出动这么多的大军,反而是好事了。” 辛映安从登州州学出来,先后在共建会和文登县就职, 保州之前与女直和高丽人两战后,其人又为保州恢复民生出力不少,积累了一定的政务经验。 但对于军伍之事的了解却不深,天赋也有限,听了林冲此话,颇感疑惑。 “林营正此话何意?” 就这会功夫,林冲已经将之前学到的带兵知识回转了好几遍,见辛映安刨根问底,话不觉就多了些。 “大军出动,转运粮草的民夫数倍之,出动二十五万大军,即便是在国境线上征战,最终征发的人力也会高达百万。” “听说高丽户不足五十万,眼看春耕就要快到了,他们若是还敢如此疯狂的大面积的征召,就是自取灭亡。” “我们只要顶住高丽人一段时日,其国自败。” “而且,保州城也根本容不下这么多的大军。” “高丽人如果出动的军队过多,金国也许担心是针对他们,搞不好就会介入此战。” “想来,高丽人应该不会不智于如此。” 萧近海见林冲抢了风头,接过话茬。 “高丽狗子又想得好处,又不愿出血,白白错过了最有利的出兵时机。” “上次被打疼后,又磨磨蹭蹭这么久,连最佳出兵时间也错过了。” “要我说,就算高丽人真派来二十五,也只是让我们多砍几次罢了,怕个毬!” 结合林冲和萧近海两人的话,辛映安听明白了。 所谓“最有利的出兵时机”, 自然是女直人刚刚撤围那段时间,保州城中军民长期被围困, 尽管抵抗意志依然强烈,但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普遍孱弱。 辛映安自己就也因缺乏肉菜,身体极度不适, 出现皮肤苍白、手脚发麻、四肢乏力等症状,战后调养很久才恢复。 至于“最佳时机”, 则是秋收后春耕前的这段时间, 负责转运粮草的百姓有闲,负重冲阵的军马有膘, 但现在,眼看春耕就快到了,高丽人此时征发大军, 显然是不打算在保州城下慢慢磨。 所以,才会大军尚未到达,就急切地派人来施展离间计。 耶律宁则是没想到这个长相比萧近海还粗豪,平日里话也不多的林营正竟然还有这般见识。 看来,高丽人拙劣的离间计也不用担心了。 “林营正,依你之见,高丽人的军队应该有多少?” 林冲沉思片刻,心中有了大概的推测。 “以末将浅见,高丽人的军队应该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没等耶律宁和辛映安继续发问,林冲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据。 “三万之数,是基于上次保州的战果。” “上次虽然高丽军杂乱,我军也出奇计取巧,但一战而令其全军覆没于保州城下的战果却是实实在在的。” “高丽人肯定不敢再低估保州的实力和决心,少于三万战兵,肯定不敢派。” “五万之数,则是基于春耕在即,转运民夫有限,高丽人更怕引起女直人的误判。” 耶律宁看着侃侃而谈的林冲,心中颇为感慨。 林冲的判断和他不谋而合,但此人年龄虽比自己还长三岁,单独领军时间却不足半年,竟有如此见识,实在了不得。 “林营正,我欲将守护北寨的任务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林冲抱拳,昂声应答:“末将敢不从命!” 上次打败高丽人的进攻后, 耶律宁即利用高丽俘虏和随后赶来的劳教营, 在保州城北,山间通道出口的位置筑一起座军寨,命名为“北寨”。 以与保州、来远、水寨四地构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即便高丽人长期围城,只要水寨不失, 处于中间的来远城也能组织居民耕种。 北寨守备任务极其重要,萧近海性子急躁,不敢放心使用, 耶律宁原本的计划是调来远城守将常孝孙守北寨,让辛映安暂时代理来远城守的。 现在看来,林冲完全可以担当此任。 萧近海见林冲今日不仅抢了风头,还抢了自己预定的位置,急了。 “都统——” “近海!你可是觉得林营正领兵的时间远不及你?” 萧近海不敢在耶律宁面前放肆,只是闷不做声。 林冲本就不是爱惹事的性子,见气氛尴尬,赶紧出言。 “末将从军近二十载,也浑浑噩噩了半生,进了同舟社之后,才有了些许进步,今日这些见识,其实都是社首和李将军教导的。” “同舟社?” 耶律宁想起了上次献袭营之策的时荼丹,在安复军籍籍无名,到同舟社后却是不断进步,又看向萧近海。 “近海,此战过后,你也到东南路,去找徐社首报到!” 第九十九章 成长 鸭绿江出海口东南洋面。 同舟社辽东第三将甲三营旗舰上,瞭望手传来巡哨快船返回的消息。 时荼丹命令旗语手。 “准备作战!” 未过多时,巡哨快船出现在远方海面。 紧接着,三艘高丽战船尾随其后,穷追不舍。 高丽战船也看到了迎面赶来的大批敌船,放弃追逐,仓惶转向。 见敌船落荒而逃,时荼丹又命旗语手。 “转向,返航!” 春节过后,徐泽命时荼丹扩大巡戒范围,这片水域甲三营来了多次,水情很熟。 船队所在位置已经越过无人居住的椵岛(高丽有南、北两个椵岛,此地为北椵岛,即后世的皮岛)。 再往前,就是大和岛、薪岛、炭岛、身弥岛等岛屿构成的弧形岛链。 贸然进入其间,稍不注意,就会被高丽人水师夹击。 所以,眼见高丽战船逃离,时荼丹也不再追击。 他们近期出海巡戒的目的,本就是探查敌情,而不是寻高丽人大战。 今日已经有了重大发现,没有必要再冒险。 “营正,高丽人,的水师已经,开始,向身弥岛集结了。” 哨船跟上旗舰,负责前出探查的都头登上舰,就立即汇报了时荼丹想要的消息。 “别急,慢慢说!” 已经与敌人脱离接触,时荼丹不急,先让属下喘匀了气。 “高丽人千料以上的战船有七艘,其中一艘巨舟,估计有四千料。” 见时荼丹皱眉沉思,这名都头怕自己的情报误导了营正的决策,赶紧补充两句。 “我们隔着远,还没靠近,高丽人就追过来了,属下看得不够详细,他们的战船应该不止这些数。” “很好了!” 让其人返回自己的坐船,时荼丹认真分析这些探知的情报。 海战不比陆战,战船大小和性能,直接影响战术的选择。 更大的战船,意味着更高的船体、更宽阔的主甲板、更大的承载量、更强的抗波性能等等。 巨舟与小海船,上下落差动辄数丈。 站在小船上的弓箭手与巨舟上的敌人对射,是一件非常绝望的事。 但在实际海战中,战船却不是越大越好。 大船虽然有诸多优点,但也有操纵需要的水手多, 转向、变速等战术动作远不及小船灵活等等, 而且,海战的手段也不是只有简单的弓弩对射, 冲撞、火攻、跳帮、投石、拍杆等等,战术战法非常灵活。 所以,因为各国之间多年没有爆发大规模海战, 所建水师战船,主要用于海上巡逻,打击海盗,船型都不大。 各国的主力水师,通常都是千料上下的各类战船混搭。 包括大宋在内,操纵不便,也难以维护的巨舟,均很少列装。 同舟社之前探知的情报,并没有发现高丽人有这么大的战船。 这艘“巨舟”肯定是战前这段时日,紧急改装的货船。 高丽人此举, 要么,是将其作为运兵船使用, 寄希望于一战打败鸭绿江水营,并占据其地,以对保州东西夹击。 要么,幻想以“巨舟”展示本国雄厚国力,威慑同舟社。 若是前者,那高丽人这次集结的水师船队应该没有到齐,还有几天的备战时间。 毕竟,以保州表现出的实力, 一次只投入千余人抢占水营,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若是后者,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四千料左右的大海船,说起来很唬人。 其实,根本算不上这个时代的巨无霸。 同舟社远洋商队就有三艘五千料远洋货船。 而七年前,大宋王襄为首的使团出使高丽,乘坐的“神舟”,就超过了六千料。 时人记载:“巍如山岳,浮动波上,锦帆鹢首,屈服蛟螭”,“丽人迎诏之日,倾国耸观而欢呼嘉叹也”。 时荼丹虽然没见过,但喜欢看书的正将阮小七却跟他讲过。 对他而言,若没有数量众多,功能齐全的大小战船护卫。 让甲三营遇上这种转向不便的大船,不过是靠近了,多丢几罐猛火油的事。 而对已经列装秘密武器和新式战船的甲一营和甲二营来说(高丽人迟迟未发动第二次大战,继甲一营列装火炮后,甲二营也列装部分火炮战船),就更简单了。 不过,这不是时荼丹考虑的重点。 当前,最重要的,是赶紧将最新情报传回镇海府。 这一战,高丽水师集结重兵而来,根本不是甲三营吃得下的。 时荼丹虽然喜功,却不糊涂, 甲三营只是同舟社大战略中的一小环而已,不能因为贪功而坏大事。 上次大战之后,徐泽特意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 在信中,徐泽肯定了时荼丹此战中的亮眼表现, 鼓励他再接再厉,既要遇敌敢战,又能开动脑筋巧战。 承诺待甲二营新式战船列装完毕后,就立即着手为甲三营逐步换装。 在信的末尾部分,徐泽简单概括了同舟社在金、辽、宋、丽之间的微妙平衡。 最后,还明确了下步保州争夺战的总体战略构想。 尽管提醒了大战略,但徐泽并没有捆缚时荼丹的手脚, 强调了一切以实际战场态势为依据,不可拘泥来自镇海府滞后的指挥。 不过,时荼丹还是从徐泽这封言辞恳切的信中, 感受到社首的信任和慎重,有些浮躁心态也迅速冷静下来。 保州大捷后,时荼丹虽然不敢跟正将阮小七,及老资格的甲种营营正张顺相比, 但自认为比起甲二营营正倪云已经超出一大截。 收到徐泽的信后,其人才明白, 自己确实缺乏战略眼光,这将决定自己以后的道路。 此后,时荼丹做事比以前更加沉稳了。 他这样的成长,在同舟社内很普遍。 一支从无到有,由弱变强的大军, 主帅的性格和喜好会决定这支军队的“性格”。 这一点,在同舟社各级将佐中表现尤为明显。 跳脱如阮小七、任性如李逵、阴险如吴用、单纯如史进、好勇如武松、偏执如林冲等等, 聚拢在徐泽周围的“好汉”们,都在不知不觉中, 改掉了一些坏毛病,逐渐成长为另一个模样。 并不是他们接触到徐泽就会迅速成长,恰恰相反,这个过程是非常缓慢的。 阮小七成长最快,也要历经女直之行九死一生,沧海搏浪后,才一宿“顿悟”。 武松天赋极高,也跟着徐泽面命耳提,潜移默化近两年。 李逵外粗内精,对徐泽崇拜到了骨子里,数年过后,照样被打第三次屁股。 吴用、朱武诚心投靠,结果还是被徐泽一晾数年,时不时还需敲打。 而跟不上徐泽步伐,逐渐离开“核心圈”的则更多。 战死的杜迁,执行特殊任务博出位的王英、郑天寿等人,便是这样的例子。 还有精明的阮小二、李俊、费保等人,天赋都不差, 却因为小心思太多,被徐泽“委以重用”——实际就是暂时弃用。 更别说死性难改,管不住自己坏毛病的阮小五,早被徐泽彻底放弃。 身处乱世,作为一方势力领袖,徐泽早就清楚自己的定位, 对众多属下, 人情、义气要讲, 但那是在不伤害同舟社整体利益的前提下, 其核心属下也清楚这一点——迷糊蛋没资格进入核心圈。 社首可以给降将出身的时荼丹信任与耐心, 但时荼营正绝不敢挥霍这份荣耀, 这就是快速成长的诀窍。 第一百章 棘手 林冲和耶律宁都错估了高丽这次军队的总兵力。 高丽国仅动员了战兵两万五千人,只有其国恐吓保州数量的十分之一。 人数虽少于预计,战力却一点也不弱。 高丽先锋军进入保州后,耶律宁就得出了这一结论。 这批高丽军队的素质,明显要优于邵亿统帅的杂牌军。 不仅衣甲更齐整,训练也更有素。 其部没有采用之前邵亿逐步推进的谨慎做法。 而是在新义州提前做好相关准备,将宿营营帐及部分粮草打包装车, 运至保州境后,再砍伐少量木材, 由随军民夫直接运至保州城东五里处取土立营。 耶律宁从高丽军士卒的负重能力、行军齐整程度、扎营立寨速度等表现, 推测出这批人数只有上次一半的先遣敌军,难缠程度却倍之于上回。 高丽军还敢将保州探子放入极近位置,不过,一旦出手,必然死咬不松口。 双方探子试探几次,互有伤亡, 保州付出了十余条人命,才抓住两个活口。 耶律宁严令探马不得抵近敌军骚扰, 连趁敌军初到,立足为稳之时,率军出城打敌人一个下马威的计划,也一并取消。 高丽此次的先锋官是枢密院参议郑思吉,耶律宁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分头审问了探子抓回的敌方士兵,以及之前俘获的高丽军官, 才知道此人并非无名之辈。 郑思吉乃是行伍出身,凭借战功在高丽众军中闯出名声。 此人曾随尹瓘、吴延宠征战曷懒甸,是高丽军中罕有能与女直人硬碰硬的悍将。 当年,高丽战败后,尹瓘、吴延宠等人被免官问责。 郑思吉也受到牵连,闲置多年,是以耶律宁不知其名。 实际上,郑思吉能被任用,还有一番曲折。 去年,高丽第一次北征惨败收场,损失近两万众,北疆告急,国内剧震。 高丽朝廷议论再征义州,国主王俣其实就定下了立即组织精锐大军继续北征的决心。 只是,预订的大军统帅吴延宠却突患重病,卧床不起。 少了这个自己最信任,也最富经验的老帅坐镇军中,王俣一时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 急如星火的高丽第二次北征,由此被搁置。 吴延宠在病床上拖了数月,才一命呜呼。 但作为政治人物,从他病倒不能上朝的那一刻起,其人的政治生命就已经完结。 朝堂各方为了争夺吴延宠死后的权力空白,又是一番激烈争斗。 而高丽国主王俣,也需要在这场人事调整中进一步巩固君权。 在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面前,边地义州的得失,就变得不那么急迫了。 随着吴延宠的病故,尘埃落定, 出使大宋的李资谅也带回了高丽急需的同舟社情报。 北征义州才被再次列入议事日程。 王俣无奈之下,选定金缘和崔弘宰为正副兵马使,并不是因为他们有统帅之才, 而是高丽国内复杂的政治形势下,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勉强让各方达成一致意见。 兵凶战危,金缘和崔弘宰自知不是统兵陷阵之才,也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找了一圈,终于找到能打硬仗的郑思吉, 对其委以“先锋”重任,并赋予其人挑选部分精锐兵马的特权。 郑思吉被闲置多年,对军中情况也不太熟。 不敢信任战备状态更好,但各方插手极深的“西班”和各府州镇军。 只能把宝押在曷懒甸大战中有优异表现,又与各方势力瓜葛不大的新建“别武班”上。 其部兵马虽然只有六千人,但有四成却是抽调自各地的“别武班”。 当年,尹瓘总结了对女直人作战的经验和教训, 认为“贼势倔强难测,宜休徒养士以待后日”,建议组建共计十七万人的“别武班”。 “凡有马者为神骑,无马者为神步、跳荡、梗弓、精弩、发火等军,年二十以上男子,非举子皆神步”。 神骑、神步之类的名字取得很响亮,其实就是临时征召的农兵。 而且,以高丽的国力,也根本无法长期负担这么大范围的征召, 战后,大部分“别武班”都解散为民。 但仍有少量在战争中表现优异的军官和精锐部队被保留下来。 郑思吉打要的就是这些人,事实证明,他选对了。 虽然八年过去,军中真正历经大战的士卒已经不多, 大部分都因年长、伤重等问题退役。 但只要编制未散,一些战斗精神和经验还是会有所传承。 经历过血战考验和洗礼的部队,自然不是邵亿之前临时征召的农兵可比。 郑思吉召集这些人马后,先是在金缘的支持下,补齐了装备。 而后又组织了大半个月的合练,部队的精神面貌和战斗意志就焕然一新。 做足充足准备后,他才率队开拔。 在这之前,郑思吉还询问了很多逃回士卒,关于上次大战的具体情况。 针对保州守军有猛火油这类神物,可在近距离制造巨大伤亡和恐慌这一情报。 其人在选人时,就注意神骑、神步、梗弓、精弩等兵种搭配。 尤其是梗弓、精弩两班,比率近六成, 无论是白日攻城,还是夜间驻营防守,战力都不容小觑。 这一战,对保州守军来说,将会很棘手! 其实,对进攻方来说,也是一样。 高丽人的犹犹豫豫,给了保州长达半年的备战时间, 城防体系得到极大加强,各类设施已经比较完备。 不仅城墙得到增高和加固,城外的护城壕、羊马墙、拒马阵、陷马坑、鹿角木、铁蒺藜等防守手段更是一应俱全。 还有倚险而筑,与保州互为犄角的北寨,让高丽军也无从下口。 实际上,高丽军已经组织了第一次试探攻击,主要是探查保州守军实力, 结果,攻击部队还没有推进到拒马阵前,就匆忙败退。 守军的反击力度并不强,但异常歹毒。 辽人居高临下,视野开阔, 弓箭手又尽是重点照顾高丽军中的军官和敢战军士。 高丽弓弩手虽然也多,但在众多防御设施阻碍下, 人员无法聚集,连引弓动作都不方便, 无法形成箭雨覆盖的前提下,打击力度极其有限, 而由下至上的仰射,大部分箭矢会被城垛遮挡,基本无法对守军构成有效压制。 如果攻城正面投入的兵力过少,会连清理城防设施都无法做到, 而一次性投入过多的话,缺乏重兵掠阵,又会被北面小寨的守军突袭。 战前,高丽推测的保州守军仅有两千余。 若是真的只有这点人,他们肯定不可能分守四地。 大战刚刚开始,郑思吉就陷入了困窘中。 其人才发现,高丽对义州的战争开始这么长时间了, 朝廷内外竟然连保州守军究竟有多少人,都没搞清楚! 第一百零一章 包袱 古往今来,凡在战争中创下名声者,无不有其过人之处。 郑思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当他是个陷阵斩将的悍勇武夫, 但其人悍勇的表象下,却是对战场态势极为敏锐的直觉。 现在,郑思吉的直觉就告诉他, 保州守军的实力被严重低估,凭自己手中这点人, 根本拿不下保州,甚至逼得守军全力防守都做不到。 苦思一晚后, 郑思吉决定还是再做一次试探攻击。 毕竟,其人只是“先锋”,而不是大军统帅, 自己的直觉再怎么灵验,也不能拿直觉去说服金相公和崔相公。 次日巳时,高丽大军再次出动。 这次,目标选在了北面小寨。 同样是大部掠阵,防备守军出城突袭, 小寨规模不大,防御设施也没保州城复杂, 郑思吉只投入了五百人。 实际上,守军反击的力度确实较弱, 甚至于面对高丽军的箭雨压制,寨中守军根本就没有回射。 以至于部分高丽士卒产生了寨中守军极少,根本不敢反击的荒谬想法。 但在本方箭雨停止,高丽军成功靠近,并扶梯登上寨墙时, 守军的反击终于开始——只是一瞬间,就清空了登城的高丽士卒。 唯一逃回性命的士卒,是刚登城就从梯子上滚下来的。 时间很紧,根本没看清。 只知道敌人的寨墙很宽,猜测上面应该修有躲避箭矢的设施, 因为上城后,没有看到守军的尸体。 寨中守军并不少,而且极为冷静, 他们端着长枪,三个人守住一个垛口,呈扇形站立。 看见有人登城,就将手中的长枪同时捅出,锁定来敌可能闪避的方向。 守军出枪时表情非常平和,也不喊叫, 他们不像在杀人,更像是在麻木的进行长枪刺杀训练。 这就是连续两天进攻,付出了近百人的伤亡后,得到的有用信息。 看来,敌军的兵力确实不缺。 靠自己手中这点兵力,蚁附攻城的根本行不通。 至于放弃攀援城墙,直接集结重兵攻击敌人的寨门。 郑思吉看了看寨门前沉重的拒马阵,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连续两日,高丽军试探攻城, 互为犄角的城寨却没有出兵相互支援。 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大军掠阵的缘故, 另一方面,守军显然也在试探攻击方的实力。 比如说,北寨就故意将高丽军放上城墙再打。 郑思吉验证了自己的判断,遂不再犹豫。 其人一面加固营寨,并持续保持对守军的攻击压力。 一面命人快马将义州的复杂情况,报于“靠前指挥”的西北面兵马副使崔弘宰。 高丽盐州。 这个义州东南百里的小州郡,已经变成了繁忙的大军营。 高丽国西北面副兵马使崔弘宰的行辕便设在此处。 收到义州郑思吉的快马急报前,崔弘宰正在为另一封私信而烦恼。 来信之人正是崔弘宰的长兄——当朝平章事崔弘嗣。 当今高丽国主王俣即位时,国内吏治腐败至极,致使民生凋敝, 严重到“流亡相继、十室九空”的恐怖程度。 王俣锐意进取,大力整顿吏治,推进政治改革, 实行殿最考课之法,在一些州县设置“监务”一职,等等。 古代封建政权改革不管何种理由说法,本质其实都是巩固君权,稳定统治。 自然不可避免地会剥夺部分相权,与权臣的利益冲突。 首相崔思诹明面不反对, 私底下却是“不肯轻变祖宗之法,又不肯作为新法,以扰风俗”。 参知政事高令臣则公开反对, 表示“祖宗成宪具在,不可纷更,但守而勿失可也”。 王俣是个有为之君,颇有手腕,见明着反对的声音大,他便迂回。 一是即位十余年,不断提拔新的宰执重臣, 使得小朝廷的宰执超过了十人之数,崔弘宰两兄弟便有幸同朝为相。 这种人事任命并算不惊世骇俗,李资谦李资谅两兄弟也是一门两相。 宰相多了,内耗就多,国君就有了上下其手的机会 二是借鉴大宋“三舍法”的成功经验, 起用宋籍福州人胡宗旦,在国学设立“七斋”。 这一招其实是模仿“海东孔子”之称的崔冲私学“九斋”所设。 正是自崔冲兴私学后,高丽私学日益兴盛,相对的,却是官学的衰落, 进而是文化、政策解释权,由朝廷向私人过渡, 这当然是身为国主的王俣不能容忍的。 崔冲正是当今首相崔思诹的祖父,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常妙, 改革官学,设立“七斋”,自然让崔思诹无话可说。 顺便说一下,崔氏崔冲一脉是高丽最富传奇色彩的家族。 从崔冲开始,到崔思诹,三代皆为宰相, 而这个传奇,在原本的历史位面,还再要持续三代人——整整六代为相! 这可比汉末的袁氏“四世三公”还要传奇得多! 崔氏家族如此煊赫,当然不可能是祖宗积德,家族代代都有冠绝群伦的顶尖人才之类的扯淡理由。 这一现象,只能说明高丽的政治生态畸形,以及阶级固化到何等恐怖的程度。 奋发有为,不愿只做守成之君的王俣,当然不能容忍这种不正常的政治生态继续下去。 所以,其人才会改革,才会不遗余力地巩固君权,打压相权。 而且,他也不会满足于文治,他还要有武功。 王俣即位之初,就展现了极强的开疆扩土欲望。 一方面,多次对辽国提出“归还”义州的申请。 另一方面,又对在曷懒甸扩张的声女直人联盟采取攻势。 尽管这一仗因为各种原因,最终功败垂成,但王俣并没有气馁。 军队不行就组建“别武班”,武将缺乏就开设“武学”。 高丽国学设“七斋”,前六斋教授儒家经典,第七斋却是武学。 在国家最高学府设置武学,简直是对儒学先圣赤裸裸的侮辱! 自乾统九年七月,曷懒甸之战结束,设置七斋以来, 儒臣们就一直在反对,要求废除武学的呼声很高。 但王俣意志坚定,在此事上始终不肯让步, 不仅坚定武学的办学方针不动摇, 还利用各种一切时机,巩固和深化改革。 原本的儒学六斋定员为七十名,因为生源太多,争夺名额的事情时有发生。 武学一斋名额仅有八个,还经常因为“合格生源不足”,而招不满! 这自然是把控朝野权力的儒臣们搞的鬼,国主王俣自然不能容忍。 征伐义州之战准备时间这么长,国内动员如此深入, 王俣如何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就在四日前,高丽国主发布制令—— 欲要对国学学舍进行扩建。 扩建后的儒学六斋定员削减为六十人,而将武学将增加到十七人。 王俣强调: “文武两学,国家教化之根源。” “早降指挥,欲令两学,养育诸生,备将来将相之举。” “而有司各执并论,未有定议,宜速奏定施行。” 王俣此举,自然激起儒臣的强烈抗议。 前方军队在打契丹人,后方朝堂还打“自己人”, 高丽朝堂这段时间忙得是不亦乐乎。 高丽平章事崔弘嗣写信西北面兵马副使崔弘宰,说的就是这事。 崔氏在高丽是顶级豪族,两崔和首相崔思诹本是同宗,但不同脉。 崔弘嗣是个典型的官场两头草,并没有什么不可动摇的政治立场。 其人在信中,除了一堆询问弟弟近况的没营养废话外, 就是再提国学武斋之争, 询问在前线带兵的崔弘宰——此战到底有多大胜算? 假如能够打赢,崔平章自然要坚定地站在国主一边, 如果打不赢,那就赶紧劝陛下三思。 高丽西北面兵马副使崔弘宰放下郑思吉的战报,只觉得心很累。 到现在为止,连同舟社和义州的兵马究竟有多少,都没搞清楚, 朝堂诸公却已经急不可耐的要从这一战的胜负中,寻找另一场战争胜负的筹码。 还没开始,就背上了这么沉重的包袱。 这一战,还怎么打? 第一百零二章 封锁 崔弘宰只是西北面兵马副使,对于郑思吉这份明显请求增兵的战报, 他不能擅自处理,还要将战报转交在新安州的西北面兵马使金缘。 金缘和崔弘宰以宰执之尊,分别出任征义州正副统帅, 但二人都不在义州一线。 崔弘宰在盐州“前线”督战,金缘更是跑到数百里外的新安州“远筹帷幄”。 看起来很荒唐,不过,此举其实是符合高丽宰执领兵传统的。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指望身居高位的相公们提刀上阵,与敌人搏命,是不符合高丽人的传统观念的。 实际上,崔弘宰深入义州仅百里的盐州,已经算得上“亲自上阵”了。 其人再往前,对攻城拔寨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还会分散战将郑思吉的精力,影响大军攻城。 金缘“坐镇”新安州,也不仅仅是为了转运粮草, 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调度水师,把控整个战局。 收到兵马副使崔弘宰转交的义州前线战报,金缘也有些犯愁。 透过郑思吉这份战报,金缘重新认识了这名形象粗犷的部将。 郑思吉在战报中, 详细介绍了辽人在义州构筑的复杂防御体系, 并分析数次攻城战斗的敌我表现, 最终得出结论,认为辽人的兵力被严重低估, 其人推测,保州各城寨的总兵力可能达到五千以上。 在敌方占有地利优势,又拥有完备防御体系的前提下, 仅靠他手中不占优势的六千前锋,根本无法完成攻城拔寨的重任。 甚至于,对守军构成真正的威胁也做不到,还要防备敌军出城突袭。 一句话——人不够,速速增兵,要很多兵! 在金缘心里,并不怎么相信郑思吉关于义州辽军兵力的判断。 辽人怎么可能变出这么多的战兵? 就算真有这么多,也不要紧。 人越多,矛盾越多。 小小的义州突然增加这么多兵,肯定会存在诸如粮食不足、训练不够、甲械缺乏等问题。 靠同舟社一个小商社,绝对背不起这么大一个包袱,仅是粮食一项,就能令他们崩溃。 而且,哪个武将会嫌手里可以支配使用的兵少? 战前拼命夸大敌人的实力,以要求增兵, 若是能打赢,功劳就会显得更大, 万一打败了,多少也能凭此开脱一点的责任。 这一套,金相公三十年前,就已经玩得炉火纯青了。 要不怎么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呢,就算明知郑思吉的小伎俩,金相公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要想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饱,这点道理他还是很明白的。 义州方面,增兵肯定是要增兵,但增多少,却是一个问题。 郑思吉只是冲锋陷阵的战将,其人只需要考虑用多少人打赢义州这一仗就行。 金缘却是贵为当朝宰相,整场战役运筹帷幄的统帅。 二人的眼界和考虑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 站在金缘的角度,不仅要考虑如何打赢义州这一仗, 还要考虑围绕这场战役所牵涉各方的利益争夺——包括朝堂上的利益争夺。 其人确实未经行伍,不懂战阵,但他懂人心。 仅仅对付义州一地的话,把这次征发的大军全部押上,慢慢跟辽人磨,最终肯定能打赢。 但问题哪有那么简单? 此战,不仅仅要打败坚决不肯投降的义州辽人余孽,还要防范一旁虎视眈眈的金国。 如果压在前线的兵太多,影响到金国和高丽边境的力量平衡,金人会不会误判形势,认为高丽别有所图? 万一战事迁延,本国付出巨大伤亡,金军会不会趁机入局,轻取义州? 这点是极有可能的,因为之前高丽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高丽君臣最初议定再征义州时,就一再压缩征发兵力,挑选精兵,以质量换数量。 前线攻城的兵力不能太多,后方用于压阵,防止金军趁机入局的兵力才是重中之重。 这一仗,不仅要考虑军事上的胜负,还要考虑政治上的得失。 最好是一战定胜负, 靠本国强大的实力,震慑国力日盛的金国,警告其国不要试图东向。 若是要付出超量人力物力,拼得巨大伤亡,才能拿下了义州。 于私,将对自己的前程很不利,朝堂中,可有不少人盯着宰相的位置。 当年,曷懒甸之战,尹瓘、吴延宠并没有输,甚至还赢了好几阵,还不是照样去职? 于公,也会让高丽未来在与金国的国境争夺中,处于被动地位。 尽管金国立国以后,完颜阿骨打一再对高丽释放善意, 但高丽人并不相信这帮率兽食人的生番, 甚至还要斩了金国遣来欲结兄弟之好的使者。 直到女直人屡次打败强大的辽国,展现了恐怖的战力, 才让高丽君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采取补救措施。 高丽一面拒绝大辽派使要求夹击金国的诏命, 还不惜背信弃义,单方面断绝与大辽的宗藩关系。 一面又紧急将北部边境防范金人南下的“千里长城”加高了三尺。 说白了, 两国既有积怨很深的历史,又有上犬牙交错的地理边境, 相互之间极度缺乏互信,彼此都在防范对方。 金国担心与辽国大战时,被高丽人抄后路。 高丽也同样害怕崛起的金国突然与辽国停战, 转而出兵东向,拿下实力弱小很多的本国。 在高丽人眼里,心腹大患始终是已经崛起的金国。 而不是亦商亦贼亦军,不伦不类的同舟社。 从这点上讲,义州交给同舟社控制,以换取金、丽之间的战略缓冲, 再靠制度优势,慢慢同化该地,未尝不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但政治上的事不能这么简单。 从同舟社先与金人接触,“截胡”义州开始,这一仗就注定不可避免。 金缘以手扶额,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抛掉这些无意义的想法,认真思考当前战局。 既要防备金军,又要迅速攻破有同舟社支援的义州。 而将有限的兵力全用在攻击正面,显然是不可能达成这一战略的。 因此,金缘一开始就没考虑郑思吉统领能够建功。 大军先锋在正面只是佯攻,以分散辽人的注意力,真正的撒手锏,却是在海上。 此战的关键,就在于“声东击西”。 只有斩断同舟社和义州的联系,才能两面夹击,从容不迫地拿下义州。 金缘起身,唤来幕僚。 “开京的水师还要多久能到身?” “回相公,估计还要四日。” 金源心中默默盘算了各地所需路程,有了定计。 “着崔副使向义州增调兵马四千。” “命椵岛水师三日后开始北上,逐步封锁鸭绿江出海口,不得放过一艘敌船!” 第一百零三章 冒险 金缘所说的“椵岛”,并非身弥岛旁边后世皮岛的北椵岛,而是位于广梁湾的南椵岛。 高丽三面临海,来往海商多,海盗也多,使得该国一直都很重视水师力量建设。 全国自北至南,设有三支水师。 其中,西北兵马使驻地就设在南椵岛上,并且管辖有千余人的水师。 所以, 最初制定作战计划时, 高丽君臣很自然的就考虑到水陆并进,东西夹击义州的方案。 金缘担任北征统帅后,特意安排水师北上,打探同舟社鸭绿江水师的实力。 时荼丹自镇东关水营被袭失擒后,一直很重视营寨的防范,派出的巡哨船从未中断过。 椵岛水师的哨船无法深入,根本搞不清敌军的具体情况。 又怕责罚,只能根据鸭绿江水师巡哨船的密度,推测鸭绿江水师应该有六七百人。 基于这个情报,金源决定征用巨型商船,改为运兵船, 以便可以水师船队可以一次性输送两千以上的兵力。 按照原本的计划, 郑思吉统带的先锋部队先行,猛烈攻城, 吸引守军注意力后,水师再北上,突袭敌军水师。 这一战略的前提,是高丽水师要能对鸭绿江水师形成压倒性优势。 最好能够在海上轻松打败敌军,而后,才能将军队安全的输送至岸上。 只是船队才预置到身弥岛,时荼丹就带着大队战船南下巡戒。 很久没打过仗的椵岛水师见此场面,紧张不已,其部重新评估敌军实力。 认为鸭绿江水师敢派这么多战船主动南下,其部实力定然不凡。 打败他们做得到,但本部的损失肯定也会极大,要加强力量才行。 金缘很重视这个消息,此人虽然第一次统兵,却不糊涂。 海战不比陆战,很难打出一战全歼敌军的战果, 胜负锁定之后,总会有一些船能够逃脱。 水师是这一战的关键, 如果海上不能碾压敌军,保证轻松打赢的话,人数多的优势将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椵岛水师缺乏底气,就不能强求。 要是硬逼着他们拼得惨胜打败鸭绿江水师, 靠剩余的有限战船,就未必能顺利登陆保州西岸了。 这又不是陆地上,运兵船上的人再多,都做不了数。 万一船沉了,全部得喂鱼。 思来想去,金缘只得上报国主,请求再调开京水师参战。 由此,导致前后计划脱节。 大军先锋已经到达义州城下多日,计划中的东西夹击却没有展开。 郑思吉部顿兵坚城,试探多次,毫无战果,还被守军夜间袭击两次。 尽管高丽军反应迅速,辽人并没有能够攻入营内。 但猛火油造成的恐怖威势,还是让士卒们惊惧不已。 人数不占优的高丽先锋部队只得放弃进攻,转而加固营寨,等待增援。 直到盐州人马到达,总兵力接近万人,郑思吉才重新展开攻击。 指挥三千人,分成三批,猛攻北寨。 攻寨人数虽然增加了数倍, 但这次寨墙都没摸上,就被突然杀出的保州守军打乱了阵型。 郑思吉提前布置了数个方阵掠阵, 但迎上前去的方阵仅仅阻挡片刻,在敌军丢出几罐猛火油后,就溃散了。 若不是另外几个方阵接应及时,搞不好就会被反推一波。 己方远程弓弩被出城守军的盾阵克制, 敌方的猛火油对于近距离的集群目标却是近乎无解。 安排勇悍散兵靠近的话,面对盾阵间隙密集的长枪,又会束手无措。 待郑思吉换上重甲,准备领着一小队精锐士卒去硬撼这乌龟阵时,敌军却开始退了——打乱攻城节奏的目标已经达成。 精心准备的攻城行动,再次草草收场,兵力还是太少了! 仗打得这么窝囊,真不能怪郑思吉。 要怪也只能怪高丽君臣,是他们对此战制定了很多苛刻的战略指标。 受限于技术和手段,这个时代的攻城战通常是两个极端。 要么轻易取城,要么就只能陷入旷日持久的围城战。 如徐泽攻来苏城,守军意志薄弱,内部隐患一堆, 敌军一到,城中自乱,很快就献城投降。 或是如顺化城,兵力薄弱,城池矮小, 攻击方不计代价,消耗人命,也能迅速拿下。 而如保州这样,防御体系完备,守军意志坚定的城池,基本不可能短期拿下。 对这类坚城,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切断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长期围困,待其自降。 实在等不及,还有“金木水火土”五招可用。 “金”,是在敌国境内,凭借强大的军力,驱使百姓填壕, 再逼迫投降的新附军蚁附登城,以兵戈和人命,生生毁掉城池。 “木”,是利用数量众多的攻城撞车、投石机等机械,集火攻击,硬砸一段城墙,而后,由缺口突入。 “水”,是在城市周边的河道上游筑坝蓄水,而后,决堤淹城, “火”,是挖掘地道至城墙下,再放火烧掉支撑物,使城墙自己坍塌,而后突入。 “土”,是垒土为山,以巨量的人力,堆积出高于城墙的土山,居高临下的打击守军。 很显然,这些手段都需要一定的条件和大量的人力。 义州靠近江、海,地下水丰富,挖掘地道攻城的战术无法使用, 以鸭绿江的巨大流量,筑坝蓄水是想也别想。 蚁附和垒土的所要消耗的人力,根本不是郑思吉能够承担的。 貌似最可行的打造攻城器械,其实也不现实。 这类器械打造本就最耗人力, 仅仅是将可以制作投石机杠杆的巨木, 就需要从二十余里外运过来,想想就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而大型投石机动辄需要百人,甚至数百人操作释放。 且移动极为不便,夜间还要留人看守, 但对守军来说,只要能接近攻城器械, 一罐猛火油丢过去,就可以让攻击方多日的辛苦,全部化为泡影。 客观条件如此,保州就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牙口再好,也只能慢慢磨。 但金相公给郑思吉的帅令就是猛攻城池,要逼得守军无暇西顾。 靠手里这九千多人,怎么办? 次日,被逼无奈的郑思吉,只能身披重甲,亲率精兵攻打北寨。 其人果真勇悍过人,居然在保州守军出城骚扰前,就一举登上寨墙。 但两息未过,脚跟尚未站稳,就被林冲一枪挑落城下。 主将受伤,高丽先锋军士气为之一沮, 被趁机出城、寨的守军反推一波, 高丽军顿时陷入混乱,伤亡过千,才仓皇退入寨中死守。 义州失利的消息传至盐州时, 开京水师已经北上,大战进入最关键的时刻, 剧烈变化的战局容不得崔弘宰再犹豫, 其人只能冒险统帅剩余的一万大军赶赴义州。 第一百零四章 东进 镇海府码头, 百舰齐聚,千帆尽展, 同舟社出征高丽的水师战船已经全部就位。 徐泽与出城相送的赵遹等人一一道别。 “长史,这段时日,东南路就劳你多费心了。” 赵遹这一年忙于公务,人虽然清瘦了一些, 但气色却是极好,面色红润,声音也更加充满自信。 “社首放心!有我在,管教金人不敢南下。” “嗯!” 对赵遹,徐泽也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转身,看向满脸期盼的李逵。 “铁牛,知道我为什么将你留下吧?” “社首是要俺在这里镇住女直人,让他娘——们不敢南下!” 话刚出嘴,李逵就想到主母还在一旁,赶紧换口。 其人当上正将后,仪容举止注意了不少,穿衣戴帽早有了几分将军气度, 只是皮肤依然很黑,当然,现在也没人敢喊他“黑厮”了。 徐泽语气放缓,声音却低沉严厉了三分。 “打仗我对你放心,就怕没有仗打的时候!金人没有南下前,一切听从长史吩咐!” 见社首如此郑重,李逵赶紧正容,严肃以对。 “属下明白!” 正月份,金国正式改元“天辅”, 随即,组织大军攻击辽国。 北线,国论昊勃极烈完颜斜也率领一万人马, 越过鸭子河,攻入辽国上京道,正式拉开金国反攻辽国战役的大幕。 长期的拉锯战和反复的失败,已经彻底摧毁了辽军的士气, 见到金军“出关”,驻守于帝国春捺钵之地春州的辽东北路诸军竟然不战自溃。 春州周边,女古、皮室四部辽系女直及渤海人全部投降, 完颜斜也顺势挥军西进,轻取泰州。 南线,因同舟社持续捣乱,金军准备严重不足。 对乾州屯田的辽军攻势尚未展开,开州却发生了叛乱, 完颜斡鲁赶紧仓促分兵东线, 急令加古撒喝等人讨平叛乱,生怕“镇国军节度使”徐泽借机生事。 不过,经历了去年年尾的诸多事件后,徐泽已经决定改变策略。 他打算与金国“睦邻友好”, 必要时,甚至可以给金军提供一些援助。 当然,前提是金人“识相”。 对高丽之战,水师是主力, 辽东的两个陆将,正将分别是李逵和史进。 但应对与金军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慢半拍的史进显然不如机灵鬼李逵。 但李逵机灵,却是耐不住性子,就像跟着社首征战。 所以,临战前,徐泽才特意提醒留守的李逵不要生事。 赵竹娴已怀孕数月,一身宽松衣袍将已经有些变形的腰身遮挡严实。 “夫君放心在外征战,妾身等你回来。” 众目睽睽之下, 徐泽上前几步,拥住娇妻, 贴着赵竹娴发烫的耳朵,轻声说:“好!” 随即,转身,步伐坚定地登上旗舰“辽东号”。 “启航!” 这一战的结局, 将决定辽东半岛和高丽国至少数年内的政治格局, 间接影响整个东北亚未来的走向, 事关大局,徐泽必须亲自组织。 好在,高丽人的反应迟钝,给了同舟社充足的备战时间。 处于一线的保州,不仅城防体系得到极大增强。 送去的劳改营也提供了充沛的兵员。 这些人在东南路本就转化得差不多了, 在对自由安定的期盼,对战功的渴望,以及对高丽人蔑视的三重心理叠加下, 爆发了极强的训练激情和战斗欲望,表现甚至比部分保州籍士卒还要积极。 正是对保州坚不可摧的信心, 才能让徐泽可以放心布局,以此地为饵,吸引高丽大军北上。 作为“后方”的东南路, 有混乱的辽阳府作反衬,已经变成了辽东亡人竞相来投的“世外桃源”。 官府对生存环境有组织的大规模开发,与百姓自然发展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在同舟社深入社会最底层的组织强力推进下, 过去一年里,东南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水利工程建设、新开垦农田、道路交通网络等基础建设跨越式发展, 甚至超越了之前百余年时间,本地居民反复进与退的自然发展总和。 但更关键的,是社会治理体系的彻底改造, 相对于早就开发成熟的大宋, 辽东这块“蛮荒之地”,在生产开发显然要吃力很多。 有弊就有利, 这片基本被各类“学派”和“思想”遗忘的土地,更适宜于同舟社这种根治底层的社会组织快速发展。 蒲离卜、普察奴、韩观、萧引古等,被徐泽留下继续任用的辽国官员, 其实只是同舟社政令的执行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实际上,他们所有的决定, 都必须依靠同舟社的基层组织,才能落到实处。 这几人也一直在主动接受,积极学习同舟社的管理理念和先进方法。 当然,这和几人的觉悟高低没有多少关系,纯粹是幸存者偏差。 不仅是同舟社社首徐泽的有意识选择, 同舟社作为一个发展了几年的严密组织,已经开始具备自我意识, 尽管此时还很弱小,但在辽东这片人文荒漠, 它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自主选择需要的人才。 而对于几百年以来,一直挣扎于温饱线以下的绝大部分辽东百姓来说, 能看到希望的“吃饱穿暖”诱惑,和实实在在的安全保障, 比什么“学派”“思想”“种族”和“皇帝”都要靠谱。 哪怕现在同舟社突然退出东南路,辽军渡海而来,或是金军南下, 本地百姓也会用手中的刀枪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 打破种族隔阂,深入村社的互助组和保甲组织,给他们提供了这个能力。 这就是徐泽能够放心离开的底气所在。 而作为“大后方”的登州, 在朝廷的“乱政”和新任知州宗泽的放任下, 官场和驻军正在被同舟社迅速吞噬。 朝廷紧急调拨过来,加强第一将实力的军械甲胄, 也被换了旗号的同舟社登州第四将直接接收。 唯一可能出现变局的地方——大宋朝廷,这段时日,却是一派盛世气象。 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高丽使臣李资谅, 在诗中,都知道赞颂“黄河再报千年瑞”, 其余各国和大宋的各路神仙,又怎么可能反应迟钝? 高丽遣使来朝后, 占城、大食、真腊、大理、夏国、于阗等国相继进贡, 西南茂州夷郅永寿也内附大宋。 天子一高兴,便下诏以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为太尉。 册封大理国主段和誉为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 道君教主皇帝还亲自参与上清宝宫道教法会, 此次法会,与会道士二千多人, 会上,通真先生林灵素讲解道经, 随后,皇帝下诏林灵素告示帝君降临事,改全国天宁万寿观为神霄玉清万寿宫。 情报处搜集的这些情报,显示大宋天子赵佶一切活动都很“正常”。 再次验证了朝廷确实不清楚同舟社的真正实力,也没有半点备战的意思。 而此时, 高丽人的大军主力进入保州,身弥岛水师开始北上, 意图封锁鸭绿江入海口的消息,也送到了徐泽手中。 万事俱备,同舟社主力出动的时机已经成熟, 徐泽才决定挥师东进,在这个中华东北大棋盘中,落下一子。 一战降伏高丽,就在此举! 第一百零五章 水战 保州西南洋面。 高丽联合舰队已经成功封锁了鸭绿江入海口。 五日前,根据西北面兵马使金相公的帅令, 高丽西海道都观察使全光佑率领椵岛水师冒险北上。 期间,高丽椵岛水师与同舟社鸭绿江水师互有攻防, 双方有来有往,相互试探,都不敢尽全力, 磨磨蹭蹭行进了两天,椵岛水师还没有见到鸭绿江。 一直等到增援的开京水师战船赶来,高丽一方战船形成压倒优势后, 全光佑才敢放心北上,敌方似乎也预感到形势不妙, 放弃了继续阻截高丽水师的努力,退回水寨防守。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联合舰队只需调整好航行序列,进入鸭绿江北上, 将龟缩不出的鸭绿江水师战船一网打尽,即可大功告成。 只是,因为战前情报信息搜集严重不足, 高丽军队再一次吃了大苦头。 当初,为了监控退兵的鸭绿江女直人再次南下袭扰保州。 时荼丹选择水营立寨的位置,并不是鸭绿江正入海口, 而是在入海口又向北挪了一段距离。 此时,已经立春,但寒冷的鸭绿江上游还没有解冻, 鸭绿江流量急剧减少,正是一年中的枯水期。 水寨这一段因为靠南,加之海水倒灌,虽然没有封冻,水位却下降得很厉害。 熟悉本地水文的同舟社鸭绿江水师可以放心进出, 两眼一抹黑的高丽联合舰队却是傻了眼—— 这段江面虽宽,水却浅,江底浅滩、礁石遍布, 舰队很多吃水很深的大型战船,在海上是攻敌利器,此时却成了累赘。 全光佑担心大船会触礁和搁浅,不敢将船队一字排开, 可若是循着相对安全的江心溯流而上,航行倒是安全了, 但与敌作战中,本方战船多的优势就没办法发挥出来, 且敌军占据上游,顺流放一批铁索相连的火船下来, 对正呈一路纵队队形航行在江心的庞大船队来说,将是巨大的灾难。 避与不避,船队都要承受惨重的损失。 但高丽北征大军已经开至义州城下,听说连日攻城损失不小, 就连骁勇异常的悍将郑思吉也受了伤, 兵马副使崔弘宰相公已经赶到义州,亲自组织大军攻城。 不谈攻城的兵力损失,仅是每日转运粮草的巨大损耗和人力投入, 都是高丽难以长期承受的沉重负担。 朝廷之所以同意派水师北上,打得就是东西夹击,速战速决的主意。 这让全光佑如何敢上报金缘,提议先回师椵岛,再等时机? 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全光佑在心里,将制定这个鬼作战计划的重臣们骂了一个遍, 虽然他也不太懂打仗,但比起这些重臣来,还是略懂一些。 这帮五谷不分的大老爷们,把打仗当成什么了? 根本就没考虑过实际的天文地理情况,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瞎折腾, 可把自己这些在前线拼死拼活的将帅害惨了! 若是老于用兵的尹文肃公、吴文襄公仍在世, 朝廷绝对不会制定这样粗疏,错漏百出的作战计划。 当然,全光佑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他是绝对不会骂出口的。 毕竟,其人本身也是尹瓘、吴延宠二人倒台的间接受益者, 若不是金缘相公出任西北面兵马使, 也轮不到他全某人拿到统帅联合舰队“奇袭”鸭绿江水师,建立奇功的机会,扬名青史的好机会。 给事中拓俊京和左散骑常侍王字之等人还在朝中, 他们可都是当年跟随尹文肃公远征曷懒甸的宿将, 要是让这两人上位,负责这次北征, 那统帅水师的重任,再怎么轮,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所以,哪怕明知道不可行,他也必须硬着头皮上。 水文不熟,那就安排人手,一段一段江面地测, 实际上,这些工作从一开始进入鸭绿江就在做了。 但进展并不顺利, 鸭绿江水师不敢出海邀战庞大的高丽联合舰队, 但对上江面上的零星测量小船,却是一点也不怂。 他们有专门的平底桨船,载人多、速度快,还不惧浅水。 对着体型小很多的测量船直接冲撞,连箭矢都不用浪费。 联合舰队即使派出大型战船护卫测量船,因为担心敌军火攻,也不敢靠得太近。 如此,又耽误了两日, 直到今天,才勉强推进到靠近敌军水寨的位置。 再往前,鸭绿江水师防备严密,无法测量。 其实,也没必要再测了, 只要能够打赢这场水战,抢占了敌人的营寨,就能从容应对一切, 毕竟是已经进入了枯水季的内河,触礁或者搁浅的战船沉不了, 战后拉进水寨里,稍加修修补补,还可以再用。 午时,西北风止。 全光佑抓住难得的时机,指挥联合舰队循着之前测量好的航道北上。 旗舰上,全光佑看着前后左右百余艘大小战船,豪气顿生。 水战不比陆战,受限于技术和手段,是打不了阵地战的。 不能快速机动的战船,在水面上,只能使用一种战术手段——充当活靶子。 这一战虽然一波三折, 出兵后,反复出现新情况,攻击时间一再拖延,被兵马使金相公反复催了多次。 但只要战略方向没错,这一战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从敌军步步退让,最终只能龟缩营寨内,妄图负隅顽抗的愚蠢行为, 就能看出,鸭绿江水师的统领官是个无胆、无智又无能之辈。 全光佑为之前在椵岛,见到鸭绿江水师的众多战船后,作出错误判断,选择请求增援的行为感到羞耻。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全师压上,歼灭这股傻头傻脑的敌军。 如此,也能少分一些功劳给增援的开京水师。 现在的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只要联合舰队顺利驶入鸭绿江水师的营寨外,就锁定了胜局。 哪怕敌军提前将战船全部撤至营寨内,试图决一死战也没用。 水战最重战船和装备,精兵强将的作用虽然也很大,但远不如陆战中那样夸张。 陆战的时候,少数精兵强将奋勇当先,或许真的能扭转战局, 只要攻其一点,逼的敌人兵溃,形成雪崩之势,那对方再多的兵马也于事无补。 可水战完全不同,船若不如人,兵将们再奋勇也打不赢。 再精锐的水手操作着破小船,被巨舰一撞也要倾覆,船上兵卒尽成鱼鳖之食。 而船又多又强的一方,那怕士卒差一点,也能轻易击败视死如归的百战老兵。 现在得态势,就是高丽水师船多人也多,而且,船还更大更先进。 全光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面对蠢笨且弱小的对手,胜之不武啊。 “命令,船队加速!” 行进至狭窄水道处,全光佑的将令传下不久,就听到前方战船上的士卒一阵惊呼。 “小心,火船!” 第一百零六章 蠢才 鸭绿江水师从上游放下的火船,让高丽联合舰队产生了一阵的慌乱。 但,也仅仅是慌乱了一阵而已。 进入鸭绿江前,全光佑就依据测量的水文数据, 将船队编成三路纵队队形。 为了防止敌军上游放火船,他又将几艘船头包有铁皮的战船, 放在船队的最前面,单独编为一队,足以应对一般的情况。 而敌军无人操纵的火船,缺少风力的推动, 仅靠枯水期的鸭绿江有限流量产生的推力,其漂流速度慢得可以。 高丽人只需要安排部分士卒站在船头上, 用长枪将这些顺江缓慢靠近的火船推到江边,即可消除隐患。 即便火船燃烧速度太快,导致操作失败,最多也只会损失前面的几艘小船。 或者干脆不予理会。 后面距离甚远的舰队主力,基本不会受到干扰。 刚才士卒们惊呼,是因为上游的敌军居然准备了二十余艘小火船。 一般江面上的战斗,很少会准备这么多火船。 说白了,火船战术虽然好用,但限制条件也多。 之所以在古代水战中火船战术一再出现,是有其客观原因的。 首先,此时的船体全为木质,船帆、缆绳等物也都是易燃物, 只要点燃,就很难扑灭。 然后,水战又多发生在港口或江河水道等相对“狭窄”的水域里, 一旦战船起火,极容易在慌乱移动的过程中, 磕碰到本方的其他船只,进而造成更大损失。 但想用好火船战术,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不是随便点着几艘装满可燃物的小船,就能火烧敌方大军。 释放火船的位置选择、风速预先判定、攻击的突然性、敌军的战船密度和队形等等,都很重要,甚至缺一不可。 但最重要的, 却是放火船的一方,必须同时派出战船参战, 利用突然放出的火船突破敌军船队阵型,撕开缺口,制造混乱。 再利用后续的战船上悍不畏死的士卒制造伤亡,扩大敌军的恐慌。 从没有听说只放几艘火船就能打赢一场水战的故事。 而现在,鸭绿江水师的行为就透着一股让人看不懂的傻劲。 如高丽军这样,一旦预有准备,火船再多也没用。 敌军的操作太莫名其妙了,准备了这么多的火船,却没有连在一起放, 而是前一艘放出十余丈后,下一艘才放下来。 已经放出的三艘火船,从远看就像一条冒着烟的火龙。 “真是蠢材!” 全光佑站在船首,指着远处正在被本方士卒推往江边的火船,对身边的部属讲。 “这么多火船,居然不知道连在一起放,这是担心打不过我们,要烧船弃寨逃跑么?” “定然是,我高丽大军一到,同舟社望风丧——观察使快看!” 上游更远处,敌军水寨方向,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真是要烧寨啊!” “哈哈哈!” “嘭——” 众人嘲讽话音未落,被推开还没有推远的火船,突然爆散出好一大团火焰。 推动火船前进的铁头船和其上的士卒瞬间被大火吞噬,看起来恐怖至极。 好在士卒们经历了片刻的慌乱后,就立即跳入冰冷的江水中,以躲避燃烧的火焰。 稍远处,靠得稍近的铁头船上, 几名士兵被爆炸火船火星溅射道,身上也燃起了火苗。 全光佑专门研究过上次大战失败的战报, 知道敌人这种火油的恐怖威力,赶紧下令。 “火油!船队快减速!” 被猛火油波及的铁头船士卒,经历了短暂的慌乱后, 立即裹上提前备好的湿牛皮,身上的火焰很快就熄了。 包括船身上被溅射的火焰,也用这种方法扑灭。 而远处被大火吞噬跳入江中的士卒,也潜游到远处,再次从水中冒出了头。 船队众人为这些勇士逃过一劫而欢呼。 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楚,几人的眉毛胡子头发应该被火焰燎没了。 除此之外,也就是一点惊吓和之后的受冻而已。 “哼!一招好用,就一直用,愚不可及!” 全光佑越发觉得被这个让高度警惕这么久的对手,侮辱了自己的智慧。 看来敌人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 鸭绿江水师应该是知道打不赢,试图用这种笨方式,迟滞本方的行动, 以留足时间,彻底烧毁水寨,免得“资敌”。 真是这样的话,他们的确成功了。 这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出一团大火的火船, 确实会对江面上航行的大船造成威胁。 但全光佑并不在意, 迟滞就迟滞吧,就这么短一截距离, 能逃得了一时,还能逃过一世不成? 水寨没了再建,敌军要是把战船也一起全烧了更好。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就算敌军烧船烧寨的目的,不是为了弃寨上岸,继续龟缩在城里, 而是为了“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也没有任何意义。 实力本就弱小,还玩这些愚蠢的把戏,真是可笑! 似乎是为了验证全光佑的想法, 负责放火船放敌军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傻小子, 明明已经看到火船造成的可笑战果, 却仍是不折不挠的过一段时间,就放一艘火船。 慢慢的,高丽士卒们也发现了其中的规律。 这些火船上的猛火油应该是单独放置的, 只有船上的易燃物烧到一定程度才会爆炸。 但敌人显然还没有彻底掌握这门高深的技术, 有两艘火船还没有飘到高丽的铁头船前,就提前爆炸了。 见到这种情景,全光佑索性命令船队暂时停止前进。 “将士们,我们就在这里,看这帮愚蠢的敌人烧船玩。”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看着上游敌军仍在傻呼呼的放火船, 先是全光佑旗舰上的官兵在笑, 接着靠近的战船士卒跟着笑, 最后这个联合舰队的官兵都笑得前仰后合。 高丽人万万没想到,愚蠢的辽人能愚蠢成这样子, 使得本来万分紧张的战场,竟然出现了欢乐的气氛。 这一仗,还没真正开始,就变得如此诡异可笑。 高丽水师的官兵似乎已经看到了敌军狼狈而逃,本方顺利登岸的场景。 身为联合舰队统领的全光佑在笑过之后, 心里却突然产生了一丝警觉,总觉得哪里不对。 身边的将士见到都观察使眉头紧皱,赶紧止住了笑, 并提醒其他人也收住笑,以免打扰上官的思考。 敌军从最初在海上耀武扬威——步步退缩直到躲入鸭绿江——一再干扰本方测量船——缓慢而无用的火船战术——浓烟不止的水寨——浓烟! 全光佑猛然睁大眼睛,匆忙跑向船尾,看向远处大海的方向。 似乎——并无异常。 “朴梦舟,你赶紧去后面,带十艘战船,守住入海口!” 第一百零七章 争渡 鸭绿江入海口外,西南方向, 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在快速向此处驶来——正是徐泽亲自率领的同舟社辽东第三将。 桅栏上的瞭望手有了新发现,立即放下信息竹筒。 “社首,已经收到时荼丹发出的信号,我们赶来的时间刚刚好!” 阮小七毕竟还年轻,想到即将开启并打赢一场“国战”的第一战, 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跟徐泽汇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 徐泽点点头,抽开手中鸽笼的挡板, 目视着这个信使朝东北方飞去。 收回目光,徐泽走向船头, 阮小七跟在侧后,看着社首高大挺拔的身影,心中升起无穷的信心。 已经能够看到远方的入海口了,徐泽拍了拍船舷,转身。 “此战,是歼灭战,不要走脱了一艘高丽战船!” “属下明白!” 阮小七热血沸腾,转身,对着旗语手,昂声下令。 “加速前进!” 鸭绿江内。 尽管,可视范围内, 不管是上游还是下游,仍然没有发现敌军的船队, 但全光佑心中的焦躁和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今日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敌人的船队? 他们莫非真的胆小如鼠,已经烧寨逃跑了吗? 还是,情报有误,他们远远不止这点人? 远方的河道上,敌军只剩下最后三艘火船,却一直没有释放, 似乎,他们也意识到,这是拖住高丽船队的最后依靠? 或是—— 全光佑正思索间,敌人开始动了, 他们居然准备三艘火船一起释放, 而且,在放船前,还挂上了铁链! 铁链!!! 全光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敌军的统领官也许并不傻, 至少,他知道在狭窄的江面上,用铁链连起来的火船效果会更好。 之前没有连着用,只是他们故意不用而已。 毕竟,锁船用的铁链,不像船上常备的绳索, 一般的小船上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 敌人在这处狭窄的江面上游放火船,也未必是为了烧本方的船队。 甚至,敌军水寨方向还在不停升腾的滚滚浓烟,也透着一股自己不知道的危险! 仅仅片刻功夫,全光佑额头就渗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其人已经顾不得可能会惊到自己的部属,急匆匆地跑向船尾。 远处的入海口——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但朴梦舟带领的分船队也没有赶到出海口。 实际上,他们还在江中艰难地转向。 船身巨大的海船在这里调头,需要很大的回旋空间, 鸭绿江下游其实足够宽,即使三四千料的战船, 也足以在江面上转向——前提是前后左右没有其他战船阻隔。 可并列三排绵延数里的庞大船队,相对狭窄的江面,枯水期浅滩礁石密布的江底。 都让在大海上也属于高难度的船队整体快速调头,变得更加艰难。 全光佑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 难怪始终没有看到敌人的主力舰队, 难怪敌人要烧船烧寨, 他们的水营里一定没有战船了! 敌军所有的主力战船肯定都偷偷撤到了海上, 只等联合舰队进入这片危险水域,就给自己兜尾一击! 全光佑突然抬起右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而后,其人又在部将惊诧注视下,发疯似地冲向船头。 “快!启航,赶紧通过这处狭窄江面!快啊!!快!!!” 中计了! 肯定中计了!! 联合舰队遭遇了几乎不可能遇到的水上伏击战!!! 在这处狭窄的江面,把防守力量薄弱的船尾对着敌军,会发生什么,想都不用想。 只有突破这处要命的狭窄江面,占据前方相对宽敞的河道, 才能让庞大的船队慢慢转身, 而后,占领上游,迎击入海口赶过来的敌军。 甚至,还能借助随时会再起的西北风, 将妄图伏击联合舰队的敌军水师, 消灭在这处他们自己预先设定的狭窄战场里! 上游敌人的火船已经在缓慢靠近,但全光佑已经顾忌不上了。 在河道中,完成整支船队的快速转向,必然会有损失。 但继续待在这处狭窄水道里,只能坐以待毙, 冲过去,才能死里求生。 本方的船多人也多,损失了一些,还能承受得起。 只要取得有利位置,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联合舰队。 在全光佑的疯狂催促下, 高丽水师联合舰队再次起航, 前方,仅剩两艘铁头船上的士卒也意识到了危险, 疯狂划动桨橹,徒劳的想将三艘火船推向江边, 但连在一起的火船,推动难度比单艘可不止多了数倍。 船队已经靠近了, 火船不仅只移动了很小一段距离,还差点将铁头船缠在了中间。 士卒们急得满头大汗,却毫无办法。 “前队冲过去,不要管了!” 全光佑疯狂的嘶吼,整张脸因惊恐紧张而扭曲成完全陌生的模样, 让从未见过都观察使如此失态的部属们胆颤心惊。 “轰——” 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 最后三艘的火船上,敌人准备的猛火油数量比单船上多了数倍不止。 爆炸产生的气浪直接掀翻了铁头船,其上的士卒也被抛到半空, 而后砸向着火的江面,接着沉入水中,生死不知。 船队中,看到这惊骇一幕的高丽士卒, 却没有心情去关心袍泽的生死了,因为更大的危险已经降临。 后面的分船队终于完成了江中调头, 但眺望手也观察到入海口以外,出现了敌军的庞大舰队。 朴梦舟率领分船队迎了上去——他必须为舰队主力争取时间! 示警信号在主船队由后到前迅速传递,也将恐慌带到整个船队。 水手们终于明白了都观察使之前命令的用意,全都疯狂地操纵战船前进。 这种情况下,前面的船必须为身后的战船留下前进的空间, 犹豫不前,就会导致前后相撞,船毁人亡。 船队最前面的水手们,只能迎着火船爆炸产生的燃烧江面冲上去, 毫无悬念的,冲在最前的几艘战船着了火。 水手们一面尝试扑火, 一面还要冒火驾船, 试图冲过这处危险的狭窄河段,以免堵住了后面的战船, 有些船着火面积太大,眼看没法扑救了, 船首只得趁着战船还能操控,指挥水手将船斜向驶入江岸或浅滩,而后跳水求生。 后面的战船则加速追上,填补这个空缺, 以为更后面的船队留出更大的空间, 所有的船都在奋力向前, 所有的人都在争分夺秒, 朴梦舟的分船队力量有限, 不可能缠住敌人很长时间, 这就是一场冲不过去就死的战斗, 冲过去! 必须冲过去!!! …… 第一百零八章 开炮 朴梦舟已经能够大略看清海上敌军水师的规模了, 比预想中的还要庞大! 朴梦舟不是豪族子弟,更无名将之姿, 其人年过五旬,从军三十载,历经四朝,才熬了个椵岛水师的副将一职。 建功立业的雄心早磨没了,安安稳稳的干到致仕,就是他的人生目标, 没想到有一天,还要经历真正的大战, 但他明白一点—— 高丽中、北部的水师船队基本抽空,而且已经全部进入了鸭绿江以内, 如果在这里被敌人摧毁,高丽很有可能会陷入有海无防的危险境地。 而敌军这支水师, 战后却可以靠俘获的战船迅速恢复实力,将会肆掠整个高丽海岸线。 这对三面环海的高丽国来说,将是难以想象的可怕灾难。 高丽作为一个立国两百年的国家, 有着深厚的底蕴,并不惧怕一两次的战败。 这年头的水师专业性,比起武装海商来说,强不了太多, 朝廷只要下定决心,很快就能组建起更加庞大的水师, 但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相对安全的环境。 其人作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将十艘战船排成一字长蛇阵,他指挥最大的一千八百料战船冲在最前。 这种办法面对敌军的庞大船队毫无胜算, 不,本来就不可能有胜算。 而且,这种阵型还会让冲在最前面的战船迅速败亡。 但他没得选择, 出海口的江面非常宽阔,水位也足够深,敌军能够充分发挥船多的优势。 只有利用这种单薄的阵形,不管不顾地冲入敌军船队中, 才有可能给敌人造成一定的混乱和杀伤, 并最大程度拖延对方水师进入鸭绿江中,追上本方水师并进行决战的时间。 不比主将全光佑恐惧中带着三分希望,朴梦舟是绝望中带着最后的一丝倔犟。 刚刚率领十艘战船在江中完成了调头,朴梦舟深知这个战术动作的复杂程度。 即便上游的江面确实比那段狭窄处稍微宽阔不少, 但让整个船队在短时间内都转向,是绝对做不到的。 甚至,都观察使如果头脑还冷静的话,最好别尝试全部转向。 不然的话,会在匆忙中自乱阵脚, 让绝大部分的战船堵在水巷中,进退不得,成为只能挨打的活靶子。 这一战,实际上,已经必输无疑。 朴梦舟要做的,是争取尽量多的时间,让足够多的本方战船转向, 而后,在狭窄的江道中与敌军拼消耗,最好是打残敌方的船队。 只有这样,战后,朝廷才有时间重建海防。 水战类似与骑战,都是在运动中作战,极少有静止不动对拼的情况。 更宽广的水面上,才有更大的回旋空间, 才能与敌人纠缠更久。 “加速!” 朴梦舟喝令后,高丽分船队的士卒们奋力摇动桨橹,迎着敌军船队冲去。 近了, 更近了, 终于能够看清敌军的战船了。 这是一支奇怪的舰队,船只造型大异于一般的水师。 其战船风帆更多也更复杂,船型以尖底为多, 而且,艏艉楼相对于船体来说普遍偏低,船型相对狭长。 敌军显然是发现了高丽分船队的意图, 也派出一支十余艘的船队,呈一字队形迎了上来。 朴梦舟无法理解敌军的奇怪举动, 黄土都快埋到脖子的他,可不相信敌人是尊重自己视死如归的精神, 才派出同等实力的船队和自己“公平决斗”。 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此给属下兵卒们鼓劲。 而且,这样也正好,至少能让自己与敌人周旋更多的时间。 “轰隆隆隆——” 两支分船队尚未接战,背后的巨响带着经久不息的回声,传入朴梦舟的耳中。 其人惊愕地回过身去, 隔得太远,只能看到主力舰队已经乱作一团,却无法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毫无疑问的是敌人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狡猾,主力舰队出了大变故。 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朴梦舟,心态立即乱了。 自己,终究还是什么都挽救不了! 上游, 主力舰队已经有少部分战船逃到了相对宽阔江道。 但主将全光佑的乘坐的旗舰即将冲出危险地段时,发生了恐怖的变故。 船底似乎触碰了什么可怕的存在, 突然高高抬起。 而后一声惊天巨响, 如同九霄神雷天降, 又如同冥河恶龙咆哮。 满载五百多人的巨大旗舰, 仿佛被水神共工抓住了船头, 而后狠狠地掀起, 旗舰在空中就断成了数段,船首部分更是直接爆散开来。 船上包括全光佑在内的官兵, 要么,当场粉身碎骨, 要么,随着碎木江水飞出舱外, 巨量的水体和残余的船身从空中砸入江内,又制造出巨大的水浪, 掀翻了数艘被爆炸抛起大量江水产生吸力拉近的战船, 还有更多的小船, 则在爆炸的第一波水浪中就被摧毁。 直到此时, 爆炸直接伤害范围之外的高丽官兵,还未从灵魂被震离体的恐怖感觉中回过神来。 以至于巨舰砸入水中产生的第二波巨浪袭来时, 绝大部分的士卒还在因为失神,没能做出任何规避动作, 而被巨浪裹挟着冲入冰冷的江水中。 上游,已经整装待发的时荼丹,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弯曲河道旁的树林阻隔,他实际看不到下游的具体情形。 但水雷造成的恐怖声威, 经过山体的层层阻拦反射后,仍然清晰的传到他的耳朵里。 片刻失神后,时荼丹赶紧发令。 “甲三营,出发!” 入海口。 两支分船队终于碰面。 高丽船队在西,同舟社船队在东, 相向并列而行。 朴梦舟没有选择撞击,尽管敌船似乎有这个意图。 因为这样做,起不到拖延敌人的目的, 两船交错而过,距离不足三丈。 敌船明显减速下来。 朴梦舟能清楚看到这艘奇怪战船的左舷,有两排加起来十余个小的窗口, 里面伸出黑黝黝的粗壮铁筒,角度正对本方战船。 仿佛与猛虎对视, 朴梦舟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心悸,本能地觉得些粗铁筒极度危险, “快右转——” 同一时刻,同舟社分船队上,张顺的命令也已发出, “开炮——” …… ps:明朝军事理论家王鸣鹤编纂的中,记述一种触发沉底雷,称为“水底鸣雷”—— 将铁壳雷放入密封的大缸中,沉于水底, 上横连绳索于水面下一二寸处,并与雷体内的发火装置相连, 敌船触之,机落火发,炸毁敌船。 全光佑的旗舰就是触发同舟社凌振设计的“水底鸣雷”爆炸被毁, 不过,他在设计上进行了适当的改进,甲三营布设时也做了调整。 横连绳索置于水面下的位置更深, 高丽联合舰队前面吃水浅的中小型战船可以安全通过,不受影响, 但吃水深的巨舰则必定会触发横绳击发装置,引发爆炸。 第一百零九章 覆没 上游, 高丽联合舰队的旗舰突然爆炸,主将全光佑阵亡, 使得本就慌乱不堪的舰队更加慌乱。 爆炸波及的范围内, 断桅、破帆、残尸、碎木、鲜血撒满江面。 打横搁浅和倾覆的战船堵塞了部分河道, 落入冰水中的众多士卒拼命游向自己最近的战船, 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员基本无人搭理。 惨叫、呼救、祈祷、呻吟等各种声音汇合在一起,更增加了江中的恐怖气愤。 有些冷静的船首,尝试驾驶已经损毁进水的战船靠边,或是搭救落水的兵卒, 但正处于恐惧、狂乱状态之下的士卒们却不愿意听令。 船队一旦失去建制和指挥, 大部分人心里最先冒出的想法就是—— 逃回去! 赶紧逃跑! 一刻也不能停留! 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把水雷和敌人联系在一起, 因为这种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量,已经超越了“人力”的范畴, 属于不能理解、无法抗拒的恐怖存在。 谁都不敢招惹这种存在, 更没人想和都观察使全光佑一样死得尸骨无存, 入海口的敌人再危险,也是有手有脚的“人”。 是人就能对付, 就能在他们手底下逃脱。 实在逃脱不了,还能投降求活命。 总比面对水底恐怖莫测的未知存在要好。 还留在狭窄水道中的战船,为了逃避前方未知的恐惧, 或是紧急停靠, 或是急速转向, 自发而混乱的操作,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碰撞, 越来越多的战船相撞,又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爆炸之前进入宽阔江面的战船相对安全一些, 但这些船的船首却茫然无措, 刚才那恐怖的爆炸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还会不会再爆炸? 继续往前,后面的船跟不上来, 退回去,水道已经被堵大半, 加入混乱碰撞的船队中,也绝对逃不脱。 待着不动还可能没事,瞎动搞不好还会再触发爆炸。 但,待着动也不可能—— 同舟社辽东第三将甲三营水师已经从上游杀了过来, 这些被全光佑刻意放在前面,以消耗敌军的中小型战船, 与甲三营的主力战舰根本不是一个力量等级, 时荼丹直接指挥战船冲向敌军, 船小人也少的高丽人不敢应战,却又无路可逃, 在绝望中被撞翻、拍烂, 失去战心的士卒们要么跳水逃生,要么扔下兵器投降。 崩溃之势不可遏制。 狭窄水道中, 目睹这一幕的高丽人更加慌乱, 争相转向以求逃离,船队彻底失去控制。 船队最后侧的少数小型战船是幸运的,在其他大船还在磕磕碰碰中相互咒骂时, 他们却已经完成了转向,并向外逃出了一段距离, 然后,就看到了这个时空的第一次炮击水战。 出海口。 高丽人高大的船体,毫无防护的直面同舟社的火炮怒射。 甲一营的将士们根本不用提前试炮,都能让每一发炮弹做到成功命中。 当第一发实心炮弹带着极强的动能和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从喷火的铁筒中飞射而出时, 朴梦舟仿佛感觉时间瞬间变慢, 其人甚至能够分辨船舷木屑飞起和船身遭重击而晃动的先后顺序。 朴梦舟终于搞明白了, 半刻前,主力舰队处传来的轰隆巨响究竟是什么, 但,一切都晚了。 战船面对火炮的打击, 和面对弓弩对射、跳帮肉搏、火油燃烧,甚至撞击等攻击手段的感觉完全不同。 仿佛身处滔天巨浪之中, 船身混不受力,只能被动承受火炮的摧毁。 炮击刚刚开始, 高丽人就慌了神,很多士卒没想着控制战船,只顾惊叫乱跑,以期躲避可怕的铁筒, 但船上就这么大,又能跑到哪里去? 张顺的指挥船虽然减速下来,朴梦舟的座船却由于惯性,还在一直向前, 张顺并没有选择齐射,而是从船首至船尾逐炮发射, 在朴梦舟的座船的快移动下,炮弹正好将洞穿的船舷口子越撕越大, 未等十三门火炮逐一发射完, 朴梦舟的座船就已经被彻底撕烂,这个过程,仅仅数息而已。 近身亲历者能够清楚地感觉战船被粗暴洞穿、撕烂,直至毁灭, 完全无法反抗,也逃避不了的绝望。 而在远处,刚刚逃离了一场大恐怖的高丽官兵们, 又亲眼目睹了另一场大恐怖。 因为距离的原因, 这次,他们听到的声势要小很多, 但一击又一击的轰隆声却是更加震慑人的心魂。 同舟社这边,张顺却没精力琢磨敌人的心态变化。 第一艘敌船极短的时间内被毁后, 紧随其后的第二艘已经在紧急向右转向,试图划弧线逃离。 但火炮的射程可不止这么近, 张顺也指挥战船向右偏转,身后的战船也跟着转向, 再开火时,已经有两艘战船上开始可以进行炮击。 毫无悬念,敌军的第二艘战船也迅速被洞穿、进水, 毕竟隔得有远了一些,没有再出现直接爆散般的恐怖场景。 紧接着,又是很短的时间内, 敌人的第三艘战船被击伤失去动力, 见到了前两艘战船的可怖下场, 高丽第三艘战船上的兵卒本是要投降的,只是两支船队相向而行, 炮舰近距离对木质船体的杀伤效率又实在太高了, 根本不及全船兵卒做出反应,敌军的炮弹就已经打了上来。 封建军队,因为组织度低下、训练不足、荣誉感缺失等问题, 面对强敌时,对伤亡率的承受程度之低,是后世有人无法理解的。 目睹前面几艘战船“瞬间”被摧毁, 后面的高丽士卒早已吓破了胆,赶紧降帆停桨下锚, 士卒们丢掉弓弩,跪伏在甲板上,请求投降。 一场战斗结束。 顺带提两句。 张顺和阮小七在摸索新式战船和炮击战术中,总结了很多宝贵的经验。 最大的问题,是火炮发射时巨大的后坐力。 全速航行的炮舰不是不能发射火炮, 但命中率大幅度降低, 且因后坐力和惯性,摆动的大炮,会对操炮的士兵构成极大危险。 再就是选择逐炮发射,而不是威力更大的齐射, 是因为木制船体能够承受的冲击力有限, 众多大炮同时发射,巨大的后坐力会损伤战船, 降低使用寿命,甚至直接导致船体崩解。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凌振正在带人研究给火炮加装后座轨道。 阮小七指挥乙等营的官兵看管投降的敌船—— 战斗彻底结束前,贸然派人接收敌人战船,是不明智的。 张顺则带着炮舰继续北上。 高丽主力舰队仍在狭窄水道中倔犟地相互撞击, 直到上下游的战斗都打完了, 同舟社的战船上来形成合围, 且张顺在途中击毁了一艘不长眼、试图撞上来的高丽战船,近距离展示了火炮的恐怖声威后, 闹剧才宣告结束。 第一百一十章 破城 鸭绿江之战,高丽联合舰队全军覆没,同舟社水师大获全胜。 此战的缴获极为丰富,但赢得太辉煌也是麻烦事。 新的大战即将开始,徐泽不可能在此处留下大量兵力, 以慢慢清理拥堵河道和处置近两千战俘的处理。 不过,战前他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 并提前安排耶律宁在来远城西建好了俘虏营, 暂时,就将高丽人关押在此地, 等战后,再移至之罘湾。 水师官兵是技术兵种,培养周期很长, 还要有一定的天赋,至少不能像吴用这样晕船。 能够转化的高丽人,徐泽都不会放弃。 不能转化的,也不会白养。 等此战彻底结束,同舟社水师还要再度扩张, 届时,会需要大量的低级水手补充。 而堵在狭窄江道中的战船,逐一弄出来确实需要费一些周折, 但也只是费些周折而已。 鸭绿江足够宽,只要没有战斗和被杀的危险, 人人都不慌,有序转向,就算再多一些船,也能出得来。 等这边大战胜利的信息传开, 保州城下的高丽人要考虑的,将不再是如何拿下敌人的城池, 而是怎样安全地撤回去,并守住新义州。 如此,保州之围自解,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理这些船。 至于之前落水或主动弃船逃跑的高丽兵卒, 等他们在寒冷的冰水和淤泥中,挣扎许久爬上岸时, 体力已经消耗大半,很难逃过其后的追捕。 就算有身体素质非常好,成功逃脱了的,也不要紧。 高丽水师联合舰队一战便全军覆没, 而且对敌军几乎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不由“自己人”扩散出去, 如何能让执拗且谜之自信的高丽人,相信如此夸张的战果? 当晚。 高丽北征大军一线统帅崔弘宰就得到了水师兵败的消息。 其人震惊之余,也表现出了过人的胆识和担当。 崔弘宰立即严令部下封锁消息,加强巡戒, 其后坐镇中军帐中,整夜没合眼。 待到天明后,方才击鼓聚将,传达最新战报,部署撤兵事宜。 顿兵坚城多日毫无进展,高丽兵将士气早泄。 突闻如此恐怖的惨败,全都大惊失色,各个吵着赶紧撤军。 眼见士气已崩,为了防止“得到增援”的义州守军衔尾追击, 贵为宰执天官的崔弘宰只能宣布亲自断后。 此举,总算稳住了慌乱不堪的一众武将。 大军编队离营时, 不便带走的部分辎重甲械,全部原封不动的留在营内,甚至不敢放火烧掉。 途中,按照崔弘宰的要求,各军逐次前进,轮换休息,防守极为严密。 好在,崔弘宰部署的一系列措施起到了作用。 直到高丽大军全员撤回到新义州境内,预计中的敌军追击始终没有出现。 士卒们欢呼庆祝,但身为前线统帅崔弘宰反而更加紧张了。 其人想到了前些时日, 同舟社坐视北征大军“围城”多日,始终引而不发, 一旦出手,就全灭机动性最强的本国水师。 敌人没有利用本方撤退,人心惶惶的最佳时机追击, 只能说明——他们有更大的目标! 同舟社的神出鬼没的水师,下一次会出现在哪里? 受伤的郑思吉还要继续养伤,暂时不宜轻动。 崔弘宰却不能还待在新义州,心安理得地等待朝廷的最新旨意了。 即便他只是西北面兵马副使,天塌了还有高个的兵马使金缘顶着。 但高丽朝廷宰执十余人,宰执和宰执不一样, 想在权势地位上更进一步,就必须要有担当和作为。 留下部分兵马加强新义州防御后, 崔弘宰带着大队人马再次出发,赶往盐州。 他要在那里构筑第二道防线,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新危机。 身为宰执重臣,其人的全局眼光还是有一些的。 联合舰队的覆灭,让他感到了危机。 同舟社的强大和狡猾,超越了崔弘宰的想象, 其人预感到一场大危机即将来临。 果然,刚到盐州。 崔弘宰就收到同舟社水师攻破身弥岛云从里的战报。 身弥岛是高丽西北最大的岛屿,云从里是其上的城市。 但因为大战抽兵,以及长期未遭受海上危险的原因, 云从里的驻军仅有三百人,敌军只是在登岛前放了几炮,守军就崩溃了。 同舟社登岛后,并没有做出杀俘虏屠城的举动, 取走部分财货物资,并将官仓和码头上的大小船只付之一炬后, 同舟社水师扬长而去,消失在茫茫大海。 显然,同舟社不会满足这一点利益,他们还要继续搅乱高丽海疆。 崔弘宰不敢在盐州多待,再次分兵,带着一万人向更南面的宣川赶去。 行至途中,更惊人的敌情战报传来。 同舟社正在攻击兵力空虚的新安州, 西北兵马使金缘陷在城中,急调崔副使率军回援。 崔弘宰只得不顾疲惫,带着北征大军匆匆赶到博川。 博川位于大宁江左岸,而新安州则位于大宁江相对的清川江右岸。 两地距离很近,渡过两条江就可以到达。 但问题就出在江上, 崔弘宰担心会被大军同舟社半渡而击,非常犹豫。 新安州的告急文书却是如雪片般飞来, 其人承受不起坐看新安州失陷,宰相金缘被戮的严重后果, 只能急忙搜集民船,仓促渡江。 大军小心翼翼地渡过了大宁江,并没出任何意外。 新安州在望,希望就在眼前, 过清川江时,却被同舟社水师拦腰猛击。 回援的高丽北征军只搜集到很少的民船, 渡江效率很慢,大约过了两千人时。 同舟社的水师突然杀出,直接撞毁大半民船,落水士卒不计其数。 而右岸已经登陆的两千高丽兵, 面对同舟社水师毁天灭地般的炮击,一轮都没撑过,就直接崩溃了。 提前埋伏的史进部又突然杀出,驱赶着败军逃向新安州。 城中守备力量空虚,金缘不敢开城接纳败军入城。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援军如同猪狗般杀死在城下。 胆寒心颤之下,金缘竟然连夜带着心腹亲随弃城而走。 新安州群龙无首,多年积累的社会矛盾爆发,城中大乱, 还是同舟社军队开入城中,才平息动乱。 第一百一十一章 鸡毛 攻破新安州后,徐泽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住了下来。 入城后,同舟社将当初拿下辽国来苏城的事情又做了一遍, 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就迅速稳定了局势。 这个时代,侵略者入城而不杀人放火, 还抓捕杀人放火的贼人,维持城中秩序的, 尽管“有识之士”嗤之以鼻,认为此举不过是伪装, 但对普通百来说,确实超越了认知,只属于传说中的“仁义之师”。 不过,对这次趁乱杀人放火者的处罚上,徐泽明显坐歪了屁股。 只要是原本受了官府和豪族欺压而趁乱报复者, 有街坊邻居愿为其担保的,都可以网开一面, 而不是追求真相,主持公道。 毕竟,这里是高丽统治了多年的腹心地带, 同舟社不可能现在就在此地建立稳固的政权, 徐泽此举,其实别有目的。 军队驻守新安州的这段时间,徐泽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是正视听。 同舟社广发告示,宣传高丽朝廷发动这场不义之战的真相, 说明“爱好和平、维护正义、播撒希望”的同舟社, 只为惩罚无道君臣而来,不伤无辜百姓。 为了宣传同舟社的“仁义”, 徐泽还拿出少量官仓中的钱财,募集百姓, 开展清理垃圾、整顿市容、救助贫民等工作, 做足了要长期驻扎下去的做派。 二是买人心。 既然高丽昏君奸臣发动的对保州之战是不义的, 那为了这次不义之战而搜刮民财,同样是不应该的。 徐泽宣布占领军新官府要主持公道, 不仅废除腐朽的高丽旧官府的不合理捐税, 还要“退还”官府去年因备战而增加的税赋, 并免除贫户的所有积欠—— 当然,只限于新安州一地。 徐泽当场焚毁大批存于官府的地契和高利贷副本, 其后,其人又在深入调查的基础上, 宣布受理城中百姓冤假错案的平冤工作, 并真的公开处理两起积累多年的冤案。 平冤昭雪、为民做主的故事最容易在民间流传,也最为百姓期盼。 短短几日,同舟社大军在高丽平民中的印象就一百八十度转变。 高丽国得国于权臣政变,王族为了合法性,不得不向豪族让渡很多权力。 其后,又为了政权稳固,不断尝试收回这些权力。 高丽王族与豪族之间的利益纠纷,这么多年都没有理清过。 至于二者之外的贱民,基本无人关心。 这是个阶级固化非常严重的社会, 内部矛盾极多,下层百姓基本看不到希望, 但同舟社带来了希望, 给他们打开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新世界。 大批的“无知百姓”被徐泽的一点小恩小惠遮住了眼, 轻易就受到同舟社的“洗脑”。 当然,对那些真正掌控社会舆论的权贵和精英来说, 这点小恩小惠根本不足以打动他们, 甚至,同舟社在新安州的所作所为,还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利益。 这些人始终对这些外来侵略者有着很深的戒备。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们看演出队新戏时真心叫好。 三是运物资。 新安州是高丽北征粮草甲械转运的大本营, 各类准备前运的战备物资堆积如山。 加上崔弘宰遗留在保州城下的物资, 高丽国准备了半年,搜刮的民脂民膏, 除了正常的贪墨和战争消耗外,大半“送”给了同舟社。 徐泽自然不会客气。 他之所以拿出粮食邀买人心,也是因为这里的物资确实太多了, 多到在极短的时间内,靠有限的运力,根本运不完。 破城之前,同舟社旗下的远洋商队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往码头转运物资却需要人力, 徐泽宣布愿意为同舟社向码头转运物资的,可依据运送数量,给予报酬。 已经知道同舟社“仁义”的高丽百姓,自然不会再犹豫,争相来助。 事后,也果真得到了丰厚的报酬。 这场高新安州平民的欢乐盛宴一直持续了十一天。 期间,崔弘宰在博川又集结了一万军队,想要再次渡江。 但其人有心,部下却无胆,都不敢涉水。 崔弘宰无奈,只能努力“威胁贼军侧翼”。 军情如火,但一路逃到西京平壤的金缘已经吓破了胆, 为了减轻自己罪责,极力夸大同舟社的实力, 坚持要等到凑齐三万“剿寇”大军,才敢向新安州移动。 朝廷一再催促,其人才领着一万七千人,磨磨蹭蹭挪到肃川。 没想到,同舟社竟然送给了他夺回失地,洗清罪责的功劳—— 霸占新安州十一日的贼军,终于逃了! 只是,等金缘率王师光复失地后,却笑不起来。 重新回归朝廷治下的新安州,让其人完全认不出来。 不仅仅是比开京还要干净整洁的市容市貌, 更关键的是人也变了, 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没有恭迎王师的欢喜,甚至还有一些人对官军投来敌视的眼光。 金缘搞不懂短短十余日的时间,新安州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 但有人会告诉他, 之前没有走脱的官吏哭丧着脸跑来请罪, 并告诉其人一个不幸的消息—— 原本堆积如山的各类仓库,已经在跑耗子了。 金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这个时代的运力,这帮贼军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难不成城中百姓都投了贼,帮他们运送不成! 来诉苦告状的豪族子弟却告诉他, “金相公猜对了”,城中百姓们确实都投了贼, 甚至还有少数贼骨头为了跟随贼军走,狠心烧了自家的房子。 这些人来寻金缘作主, 除了重新办理“自家”的田产地契, 还将之前“投贼”的贼骨头移交给官府处置。 实际上,在金缘进城前, 这些拥有部曲的豪族,就已经将那些这段时间尾巴翘上天的平民修理了一番, 把他们从同舟社手中取得的粮食,全部收归自家。 这些要移交官府的,只是“罪责”更重的一部分,都将被要求处以极刑, 这些人就是要让全城百姓明白, 新安州的天变不了,官府永远都是和豪族站在一起。 听了众官吏和豪族子弟一番添油加醋得状告后, 金缘彻底懵了, 同舟社的这帮贼寇究竟是要做什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告急 徐泽的同舟社大军驻留新安州多日, 主要是为了迷惑对手,以调动高丽人的军队, 转移缴获的物资只是顺带而为。 至于同舟社在新安州的一系列“仁义之举”和惠民利民措施, 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高丽人民的解放事业”, 其实暗藏了徐泽的一些阳谋, 但对本就矛盾集中的新安州来说, 压抑至极的人心,却在这些高出时代至少一个维度的集中宣传下,已经混乱不堪了。 事后,徐泽拍拍屁股离开,带着大军和一些诚心投靠的“丽奸”,消失在茫茫大海, 却给兴冲冲入城“收复失地”的高丽西北面兵马使金缘留下了一地鸡毛。 金缘能做宰相好几年,胆子是小了些,眼光却是一点也不差, 其人尽管看不懂徐泽的所作所为, 但新安州出了大麻烦却是知道的——很长时间都无法消除的大麻烦! 以往见了贵人只能磕头的贱民们,现在有些竟然敢直视了, 甚至,还有一些人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仇恨, 仅凭这些,就足以让金缘看出问题的严重性。 只是,他现在却没时间关心新安州的人心治理了, 他这个宰相兼任的西北面兵马使,只要能将自己手中丢失的城池收复就行, 至于城中的动乱,自有地方官和各家豪族自己解决, 现在的问题,是这帮贼人去了哪里? 会不会有第二个新安州? 仅仅失陷了一个新安州,又亲自带兵“收复”, 还不至于让自己失去相位, 但要是两个,甚至三个呢? 三日后,无心管理新安州破事的金缘得到了答案—— 同舟社水师继续往南,进了大同江。 贼军炮轰南浦,西京平壤告急! 南浦位于大同江入海口,往上游走,过了松林,就是平壤。 金缘之前为了收复新安州,带走了西京大半驻军, 平壤真的很危险! 丢失新安州后, 金缘之所以在西京磨磨蹭蹭, 是基于同舟社攻下新安州后就赖着不走, 做派和一般的流寇、海贼没有多大的区别。 让其人做出了误判,认为同舟社虽然兵强马壮, 但攻下兵力空虚的新安州,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以其实力,绝不敢再进一步。 当时想着等敌军在城中消磨了锐气,并积累了足够的民怨后, 再集结大军,轻易收复失地。 完全没想到,同舟社的胆子有这么大, 得知平壤告急,其人是彻底慌了神, 将一团乱麻的新安州丢给崔弘宰料理,金缘则带着大军火速赶往平壤。 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这样, 没出事时,都会暗示自己不会出事, 一旦出了事,又幻想到此为止,不会有更大的事, 真等到大事发生了,才手忙脚乱, 不计代价,不考虑后果,只想息事宁人, 现在,金缘就是这样的心理。 等其人火急火燎地赶回平壤, 同舟社却在南浦虚晃一枪, 而后,返身攻打高丽西北兵马使驻地——南椵岛。 鸭绿江水战惨败后, 为了重建全军覆没的椵岛水师,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这半个月的时间,金缘仓促征集了大批民船, 都集中在南浦和椵岛两地改装,全部被同舟社付之一炬。 此战后,高丽西北再无片帆, 北面漫长的海岸线,将任由同舟社肆掠。 可以想象,朝堂对金缘和崔弘宰的弹劾已经堆积如山, 但二人很快就没心思考虑自己的前程了。 更恐怖的消息还在后面—— 数日后, 再次消失不见的敌军终于有了消息, 同舟社水师炮轰觉华岛,开京告急! 收到这个惊人消息,高丽西北面兵马使金缘直接一头栽倒! 金缘中风,无法理事的消息, 相对于被外敌兵临首都开京的灾祸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于对战后必然要承担罪责的金相公来说, 因中风而失去权位,未必不是一种“善终”。 西北面兵马副使崔弘宰仓促接过大军指挥权, 即面临究竟等待开京命令,率军勤王, 还是继续带着大军在西北稳定形势的艰难选择, 崔弘宰的纠结没有几天, 连续数日,开京战报急传—— 之前,联合舰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开京, 高丽国主王俣急令东南面水师北上,与驻扎于觉华岛的开京水师余部会合, 组成新的联合舰队,以拱卫开京,应对突发情况。 其后,得到西京告急的战报, 王俣意识到这是消灭同舟社水师的唯一机会, 又令联合舰队出海,务必要将敌军消灭在大同江内。 等高丽新联合舰队赶到白翎岛时, 才发现同舟社水师已经候在此处, 战船众多的联合舰队没能阻吓到敌人,战斗一触即发。 战力和战术手段不在一个等量级上,这场海战没有丝毫悬念。 新联合舰队几艘寄予厚望的巨舰还没靠近同舟社的战船, 就被敌人的炮火击沉、击伤, 其后,遭遇战变成了追逐战。 同舟社水师追着新联合舰队,一路追赶到江华岛。 越过江华岛,后面就是开京, 退无可退的新联合舰队只得返身, 带着与侵略者同归于尽的决绝,和同舟社水师决战, 然而,勇气可嘉,对战果却是于事无补。 最忠诚勇敢的官兵战死后, 剩余的怯懦者大部分投降, 另有几艘战船丢下开京,仓皇南逃。 江华岛距高丽首都开京仅有几十里。 相距陆地也只有两里,水性好的人浮木即可渡海, 实际上,江华海峡因距离狭窄,又称为“盐河”, 此处虽窄,但水文条件复杂,潮水落差大,多暗礁, 不熟悉水文的外来船只很容易在此触礁。 徐泽的目的是威胁开京,而不是打下开京。 就算想打,现在的实力也未必能打得下, 要是真打下了,对现在的战略也弊大于利。 因此,打败高丽水师后, 徐泽一面安排蒋敬核实投降将官提供的水文信息, 一面率军攻击江华县。 百年前,高丽显宗王询设江华县于岛上,最初为流放犯人之地。 其后,一直没有来自海面的威胁,岛上驻军仅有五百。 新安州沦陷后,高丽给事中拓俊京曾建议往岛上增派守军,以备不测。 但王俣为了稳定开京人心,没有及时采纳。 其后,平壤告急, 王俣在向平壤派出联合舰队的同时,又急命向江华县增派三千守军。 只是,形势变化太快, 出海歼灭同舟社水师的新联合舰队,却被对手撵着打,最终覆灭。 失去了水师的防护,仓促上岛的高丽兵根本没有与同舟社周旋的资本。 这帮隶属于京营的高丽兵马,比起大宋的京营禁军或许要强上一些, 但也改变不了二者同属于“老爷兵”的事实。 在同舟社推着大炮上岸,对着城墙一阵猛轰后, 魂飞魄散的江华县守军就宣告投降,江华岛失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兵变 江华岛一战,三千五百守军近皆投降,给徐泽出了个难题—— 如何处置这么多的战俘! 相对于高丽一国来说,同舟社兵力还是太少了, 为了增加威慑力,拿下新安州后,徐泽还从保州抽调了一千多兵马(之前,“劳改营”守城转为战兵的较多)。 如今,身处敌境,又是在其首都下作战,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徐泽没精力,也不想浪费时间和兵力,慢慢鉴别这么多高丽俘虏。 这个难题,对别的侵略军来说,其实很好处理。 不管是尽数坑之,还是命其屠杀本国平民,交纳投名状后,留做攻城炮灰,都很简单。 但“仁义之师”同舟社军队怎么可能做这么野蛮的事? 徐泽先是命新安州跟来的“丽奸”现身说法,对这些人进行了一番教育, 而后,逐一登记姓名住址等信息,建立俘虏名册。 做完这一切,让他们饱餐一顿后,就安排水师将其全部送到对岸。 当然,放走之前,一些必要的“小手脚”还是要做的。 北岸的高丽城南大营此时已经风声鹤唳,生怕侵略者强行登陆, 水师的战船要护送这些俘虏上岸的话,和打一场登陆战没什么区别。 实际上,用不着那么麻烦。 江华海峡这么短的距离,若不是天寒,会水的都可以直接凫水过去。 先放了几名投降的豪族军官,让他们自己划着小船到对面,跟守军说明情况。 而后,丢下十余艘小船,让高丽兵一趟趟慢慢划就行了。 这些高丽兵历经艰辛登岸后,自然不可能直接回到开京与家人团聚。 毕竟,他们曾被敌军俘获过,大敌当前的情况下,等待鉴别是必经的程序。 实际上,他们一到对面,就被开京城南大营守军集中看押起来。 当然,有根底的豪族子弟是不用等待鉴别的,他们顺利回到了都城。 这些人回城后,没能加强开京的防护, 却将同舟社炮火毁天灭地,人力不可对抗的恐怖传言带到了开京, 很快,就使得开京守军人人惊恐。 比惊恐的底层官兵更混乱的,则是高丽朝堂。 筹备半年,任用两位宰执重臣统兵,聚半国之力征一地的义州之战, 高丽朝廷本是存了必胜的把握, 根本就没考虑过会输,甚至被反攻的可能。 但这场必胜之战, 从先锋郑思吉顿兵多日,身负重伤开始,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联合舰队覆灭于鸭绿江后, 形势更是急转直下,局面逐渐失去控制。 防御薄弱的西北小城身弥岛云从里被贼军攻破, 没能让大部分高丽君臣感到真正的威胁, 但给事中拓俊京敏锐的觉察到这支敌军的不一样, 警告朝廷必须严密防护, 至于如何“严密防护”,其人却闭口不言。 以李资谦、崔弘嗣为首的当权派, 当然不可能听拓俊京的一派胡言, 他们只是将拓俊京的这种行为,当作争权夺利的试探, 一如当年曷懒甸之战不利,自己对尹瓘、吴延宠等人的所作所为一样。 其后,腹心之地的新安州失陷。 才让高丽君臣有了警觉,开始重视起同舟社这伙“流寇”起来。 先是国主王俣严令西北面兵马使金缘, 务必要整顿兵马,火速进军新安州,将贼军消灭在城中。 但已经被同舟社强大军势吓破了胆的金缘, 却死活不愿离开平壤去新安州和贼兵血战。 其人坚持说贼军势众,兵甲精良,言“非三万大军以上不可剿之”。 大难当头,掌握实权的众豪族难得与国主步调一致, 一同向金缘施压,才逼迫其人仓促出兵。 之后,金缘“亲冒矢石”大败贼军,收复新安州的战报送至开京, 一场因战败而即将掀起的“党争”危机,似乎消于无形了。 就连拓俊京也明智的选择退让,不去探寻新安州之战的真相。 但仅仅三日后,同舟社炮轰南浦, 西京平壤告急的文书就送到会庆殿。 这次,高丽朝堂就真正开始乱起来了, 请求速派援军解救平壤的, 要求惩办丧师失地之金缘的, 吵着要临阵换将,择选真正将才的, 认为贼军不过是流寇,主张遣使招安的, 坚持国威不可亵渎,必须调集水师剿灭的, …… 越吵越乱,越乱越吵。 人类所有不可理喻的疯狂行为背后,都有其完整的逻辑和深层动机。 高丽国主王俣就很清楚,自己这帮“战斗欲望”极强的臣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所有看似不可理喻的行为,其实都指向一件事——“党派”利益之争, 一派一旦显出颓势,另一派必然打了鸡血般越战越勇。 高丽朝堂,利益之争高过一切, 至于同舟社流寇? 包括王俣在内的所有人心里, 同舟社水师确实凶悍,应该有能够威胁西京的实力, 但,也仅仅是威胁而已。 新安州的失陷只是个意外——兵力空虚,金缘还弃城而逃。 只要守军意志坚定,守住城池几日, 援军就会不断到来,贼军绝没可能拿下城池。 大敌当前,朝堂上还演绎如此闹剧,倒不是高丽君臣短视。 而是在他们所知道的历史常识里, 还没有一支水师能够跨越重洋,攻破并占领有着重兵防守的异国坚城。 领先时代的技术,与超越历史的战术相配合, 所产生的划时代伟力, 必然是处于旧时代中的各类人无法理解和接受的。 理解不了新战争形态的高丽国主王俣,最终只能做出了错误的决策—— 严令新联合舰队火速增援平壤,务必将贼军剿灭在大同江内。 当然,这一决策,也得到了包括“名将”拓俊京在内的大部分臣子支持。 此令一出,争斗多日的朝堂终于恢复平静——中场暂停。 然后等待着水上大战出了结果后,再进行新一轮更猛烈的争斗。 徐泽自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炮舰亮相的大海战(没有丝毫挑战性的鸭绿江之战被他自动忽略了)上演之时,对手的决策层竟然忙着窝里斗。 就算知道了,他也没兴趣照顾争斗各方的想法。 这一次,撵着高丽新联合舰队穷追猛打的同舟社水师,几乎是随着告急战报同时到达开京边的江华海峡。 本国水师连战连败,敌军已经打到江华岛的消息才传到开京,同舟社的水师就到达了江华岛, 紧接着, 联合舰队再战同舟社水师不利,全军覆没! 贼军登陆江华岛,守军不敌,随即陷落! 敌军这么容易就拿下了江华岛,其实力定然极为恐怖, 有了稳固的后方基地,跨过盐河,攻击开京,只在敌一念之间! 战争局势的急剧变化, 让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高丽君臣们, 就要直面国度被围的最危急局面! 这下,乱作一团的高丽朝堂顿时变得——更乱了。 好在第十六代国主王俣是高丽的有为之君, 危乱之时,其人喝止了这帮令人上火的臣子继续争吵, 急令全国兵马火速进京勤王外, 并任命给事中拓俊京为佥书枢密院事,由其全权主持剿寇事宜。 这位在曷懒甸之战中声名鹊起得“名将”, 虽然多年没有掌兵,但在高丽中上层武将中仍有较高的威望。 只是,拓俊京毕竟是人,而不是能够撒豆成兵的神仙。 其人临危受命,尚未完全掌控京营诸军, 就收到了一个令开城军民绝望的消息—— 城南大营兵变! 第一百一十四章 隐疾 高丽国的君主只是国王,而非皇帝。 按照礼制,其居所应该称为王宫或王城才对。 但实际上,按照高丽礼制,首都被称为“皇都”,王宫被称为“皇城”; 国王的命令称为“诏”,继任人被称为“太子”,国王的母亲被称为“太后”。 国人也不称呼国王为“王”,而称“大王”“陛下”,一些典籍上还写“海东天子”。 这种“外王内帝”的现象,是有历史原因的。 高丽国开创者王建当初发动政变,建立国家时, 正值唐朝灭亡,诸侯混战,神州无主,中原大地一片混乱。 如此良机,是个有野心的人,都会生出别样心思。 自比雄主的王建当然也不会满足于做蜗居半岛一地的“小王”。 从其伪称“海东盛国”高句丽的继承者,取国号为“高丽”,就知道他的勃勃野心。 建国后,王建一度酝酿建号称帝。 虽然,其人之后还是接受了后唐册封的“高丽国王”封号。 但在规制上的一些僭越称谓依然保留了下来,中原混乱多年,也未追究。 而高丽都城开京的起源,则要追朔到四百多年前。 新罗统一三韩,结束“前三国时代”,开始在这里设立松岳郡。 数十年后,又改松岳郡为开城郡。 后来,这里成为了王氏豪族的封地,出身开城王氏的王建夺权建国后,下令定都于此, 并在松岳山南麓山脚下建造宫城和皇城。 最初的开京城周长不足十里,只有一道城墙,防御能力很弱。 敌人只要占领城南制高点——百余丈高的德岩山,城内军民的活动,就尽在敌军掌握。 百年前,为惩罚与大宋阴谋夹击辽国的高丽, 辽圣宗耶律隆绪亲率辽军主力部队南下, 一路摧枯拉朽,攻陷了开城,险些导致高丽亡国。 其后,其国君臣痛定思痛,决定扩建都城。 在显宗王询时,征用民夫三十万人修建外城。 除了北段城墙继续沿用松岳山上的原城墙墙体外, 又将城墙向东南方向延伸,且基本都修建陡峭山脉上, 体现了“凭险据守”的思路。 松岳山横亘于城北,而从城西的蜈蚣山、西南的龙笛山、城南的德岩上、东南的广德山等一直绵延不断的山脉, 把开京从西南到东南几乎一百八十度包裹起来。 两条山脉一南一北,就如同两个半圆形的笼扣,合力将开京夹在中间。 城中心还有三十余丈的子男山作为制高点。 建成后的开京形成了“四重城”规制—— 即外城、内城、皇城和宫城四道环形闭合的城墙,防守能力极大加强。 其中,外城周长二十九万七千步,约合后世六十三公里,共设有二十二道城门。 比几经扩建后的大宋东京城外城墙,还要长一倍不止! 不过,因为开京是山城, 城中的有效利用面积,当然不能与平城的东京相比,居民人口也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正因为如此,开京城中保留了大片的农田和林地, 真遇到大乱,开京不仅有存粮可用,还可边打仗,边在城中种地。 如此依山而建,凭险据守,还能自给自足的“巨城”, 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可能被外来侵略者以强力迅速攻破。 这就是大敌当前,高丽朝堂仍然能争吵不休的“底气”所在。 开京城的唯一命门,就是——人心。 能攻破开京城的,只有开京人。 因此,新任佥书枢密院事拓俊京得知城南大营兵变这一噩耗, 也吓得当场失措,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来,询问兵变的细节。 兵变因仓促派往江华岛的守军引起。 在同舟社大军占领江华岛之前, 为了稳定开京人心,高丽朝廷并没有公开敌军肆掠本国海疆之事。 以至于移防江华县时,好多兵卒以为这只是一次常规军事行动。 纷纷猜测,也许是哪位贵人想在陛下面前邀功,才折腾自己这帮贱卒。 普通百姓一家几人搬个新居, 都要提前准备很长时日,事后还要不少时间,才能适应新生活。 这帮晕头晕脑的兵卒登上江华岛,还没有适应新防区的环境,就被同舟社围了城。 城防设施不全,城内环境也不熟,人心惶惶之下, 他们还“坚守”到同舟社炮轰后才投降,已经对得起朝廷了。 投降后,本来个个惶恐,不知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 幸好“仁义”的同舟社没有任何虐待和侮辱,就释放了他们。 彼时,朝堂上正乱作一团, 三千余守军被放回这么大的事,朝中却无人及时做出明确指示。 城南大营守将只能放走“身家清白”的豪族子弟, 而将没有背景的大部分兵卒集中关押,等待鉴别和处置。 这本是很稳妥的处置办法,但意外就在—— 降卒的军械甲胄和御寒被服等物,在江华岛就被同舟社“收缴”了, 理由也很合理—— 要是什么“处罚”都没有,回去后,你们的国主和贵人们如何相信你们没有投靠同舟社? 而且,风大浪急,划小船过海,难免会被海浪打湿衣服,穿不穿冬衣都不保暖。 万一落水,活动不便,穿着冬衣还会要人命。 这些人上岸时,仅着单衣,之前因为逃离江华岛的兴奋,又一直在奋力划船,都没觉得怎么冷。 上岸后,心情放松下来,又收了汗,才感觉冻得要死。 负责收容败兵的城南大营守将崔直出身海州崔氏,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一方面,狡辩自己没有调拨这么多的御寒物资的权限,需要向上请示; 另一方面,连晚饭都不给他们吃饱。 潮湿寒冷的夜里,被放归的高丽兵卒们又饿又冷,却只能像牲口般挤在一起取暖。 为国“血战”,降后还要逃回的“忠勇将士”,竟然受到奸臣如此慢待, 就连同为京营的袍泽们也看不过去! 当晚,发生了暴乱,崔直被杀,大批底层士卒被裹挟,城南大营失控! 敌军即将攻城的关键时刻,防御的重点部位,却发生了如此大规模的兵变, 对开京防御战来说,可谓是致命一击。 得到消息后,熟悉军中情弊的拓俊京知道时间不等人。 根本不及进宫请示国主王俣,其人当机立断,召集了百余亲随。 准备赶往城南大营,凭借个人的威望,迅速平息动乱,稳定局势。 但等登拓俊京聚齐亲随,走出府邸后才发现, 相比起城南大营兵变的祸患,开京城内的动乱才更要命,稳定城中才是当务之急。 高丽作为立国两百年的王朝,有着完备的战争动员机制和防御体系。 但敌军的战略战术太诡异了,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 就连拓俊京也不得不承认,换他自己指挥北征之战,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为严重的是,朝堂上下,全部误判了同舟社的战略目标。 直到敌军打到江华岛前,都没人想到敌人真敢攻击开京城。 种种误判之下,开战后,高丽军队就一再被同舟社牵着鼻子走。 相对于敌人的战略目标明确,反复调动高丽大军,却是高丽的各种失误。 对新式战术的理解不够,使得各地面对同舟社的“神兵天降”,立即慌了手脚。 特别是开京,守城兵力严重不足,士卒们对即将开始的大战也非常茫然。 而忙于政争、无暇他顾的朝堂上层,谣言四起,极端缓慢低效的战时管控机制等问题。 使得大敌当前,国内长期积累的各类矛盾,在这场兵变的催化下,被释放出来。 城内谣言四起,兵荒马乱。 别有用心的人更是推波助澜,寄希望于动乱,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少数消息灵通的贵人急忙命奴仆收拾行装,准备形势不对就带着部曲逃出城。 还有一些人盼着局势进一步失控,以便趁火打劫,或报复、或破坏、或放纵心中的欲望。 更多的平民则在惊慌中,茫然地等待未知的命运。 风雨欲来,王朝即将倾覆的恐怖阴云已经笼罩全城。 就连高丽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也因为这场突发的兵变,吓出一身病。 正在为王室传承辛苦播种国主王俣,突然听到内侍急呼“城南兵变,城中乱起”, 王俣慌忙起身,仅带少数随从,乘马登上松岳山,以观形势变化。 做大事的关键时刻受到惊吓, 随后又奔波夜寒,冷热交替, 让王俣的身体受到严重影响,落下难言之隐。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投诚 抛开民族情结和主观偏见,以客观的角度审视高丽,就会发现这是个非常神奇的王朝。 这个从前朝新罗开始,就积累了极多社会矛盾的封建政权,国祚却格外绵长。 高丽的立国时间,远比大宋要早, 甚至要追朔到大宋以前的后周、后汉、后晋、后唐,再往前的后梁同期。 没错,就是五代十国“第一代”后梁。 而两宋相继灭亡后,大元都灭国了, 高丽依然存续了二十多年, 国运延续了近五百年! 在高丽存续的几百年里,先后遇到上升期的辽、金、元等国, 不仅没有被灭,居然还能不断开疆拓土,在老虎嘴下夺食。 其国先后称藩于辽、宋、金、元四国, “一国事四主”的名声虽然不好听,实际却是“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 这一切的异常,都集于一国,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原因有多方面,极善于忍耐的高丽百姓,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面。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沉默的开京社会底层,在国乱当头时突然爆发了。 因为上层贵人对底层兵卒的漠视, 导致城南大营兵变,差点让高丽遭受灭国之灾。 这次兵变,真不是徐泽主导的,实际就是一场突发事件。 “为国血战”的江华县守卒回到岸上后, 不仅没有衣穿,连饭也不让吃饱, 这几日来唯一的一顿饱饭,竟然还是同舟社敌人给的, 想想都令人心寒! 最初,只是部分看守士兵同情他们的可怜遭遇, 主动为昔日袍泽送上个人备用的被褥等物资。 只是底层士卒本就身无长物,面对三千多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 少数人的救济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有士卒向军官提议,去求守将老爷, 给放回的士卒发一些斧锯,吃饱饭后, 让他们自己砍伐木材,以抵御夜间的严寒, 不然的话,晚上恐怕会冻死人的。 城南大营守将崔直出身海州崔氏,是首相崔思诹的旁系近支。 此人是文官出身,在这之前一天军中将校都没做过。 王俣政治手腕精熟,深谙帝王制衡之道, 让深得军中将校信任的拓俊京全面负责开京防务, 以崔思诹、崔弘嗣为代表的豪族重臣当然会极力反对, 而且,国乱当头,放任善于治兵的武将领兵, 本身也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必须要有制衡措施才行。 提前任命背景深厚的崔直负责城南大营,就是其中的一环。 崔直能够被国主委以镇守城南大营的重任,当然不是庸碌之辈。 不同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军中底层, 作为首相的近亲,崔直掌握的信息要多得多。 两次义州之战,名为征讨拒绝归还飞地的辽人, 实际却是高丽举一国之力,与保州背后的同舟社较量。 作为主动发起战争的一方,高丽两战皆败。 而这个据说拥有大宋军方背景的神秘商社, 却从北到南,把高丽搅了个底朝天。 更是在开京眼皮底下,连续打败新联合舰队和觉华岛守军。 其部实力究竟如何,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 崔直手里只有八千兵马, 要守住漫长的海岸线,担负防备敌人登陆的重任,本就力有未逮。 现在还多了三千多杀又不能杀,打也不能打的“黑历史”兵卒,必须分兵看守。 他当然知道,被放回的三千多人不可能都是奸细, 但谁敢保证,这中间就没有被同舟社策反的贼骨头! 同舟社究竟有多恐怖,问问新安州的守臣就知道。 金缘中风后,新安州发生的小规模民变已经有了三起,杀一批还有一批。 以往多纯朴的平民百姓,自同舟社住了十几日后,全成了杀不尽的贼骨头! 得知投降的江华岛守军不仅没有被屠杀, 还被同舟社全部放回,甚至还让他们好好吃了一顿饱饭! 要说这中间没阴谋,谁敢信? 为什么不让他们吃饱穿暖? 一方面,崔直确实没能力马上调拨这么多的物资, 另一方面,吃不饱穿不暖,人才不会找事! 现在,名为自己部下,实际却是拓俊京旧部的家伙, 借降兵之事发难,要求自己给他们发放武器,还给他们自由。 真当崔某是啥也不懂的文弱书生? 开京政局如此诡异的时刻,稍有差池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政争面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被逼到墙角的崔直退无可退,只能当机立断,先发制人, 果断命令亲随将几名“挑唆士卒,裹挟上官”的军官全砍了脑袋, 还命人带着这些人头传视全军,意图震慑不轨。 这下,真捅马蜂窝了! 暴怒的军士们冲进中军帐中,打死了崔直和他的亲随。 最有威望,能得士卒信任的军官全被崔直砍了脑袋, 剩余的人,要么是庸碌之辈, 要么本身就是士卒们欲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没人敢出面弹压动乱, 这场没有预谋的兵变爆发后,就以极快的速度扩展到全军。 军中长期积累的怨气找到了突破口, 被杀戮蒙蔽了双眼的兵卒们,疯狂地发泄心中的仇恨, 有人追杀崔直亲随,怕引来城内官兵镇压! 有人虐杀自己的上司,因为其人往日多受欺凌! 有人残杀豪族子弟及其奴仆,谁让他们一直高高在上! 有人袭杀自己的同帐袍泽,只因其人过得处处都比自己好! 有人狂杀所有可疑的对象,因为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他们不想死! 军队一旦失去秩序后,其崩坏速度之快,和产生的破坏力之大,都不可想象。 反倒是这场兵变的起因——三千余被敌人放回,又被自己人关押的江华岛守卒,保持了基本的秩序。 不是这些人不想趁机杀人放火,换谁被如此对待都有火气, 只是饥寒交迫之下,战斗力大损。 为了活命,这些“共过患难”的同袍们只能团结起来, 与另一些同情他们的遭遇的士卒一起,抢到了一些御寒物资后, 生存的问题解决,这些人最先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出路问题。 之前,他们还只是有通贼嫌疑,要被关押等待鉴别, 经历此乱后,即便没有杀人放火, 事后也必然会被朝廷严惩,全部被杀头肯定不可能, 但活罪难逃,全家发配估计免不了。 而外面乱了这么久,开京城里始终没有贵人出来平乱,说明城中也乱了。 这高丽也许真完了,为何不就此投了仁义的同舟社? 实际上,隔着狭窄的“盐河”, 同舟社早就从敌军营寨中杂乱的灯火发现了异常, 徐泽敏锐的感到战机就在眼前,立即组织官兵登船渡海。 还没等投诚的高丽士卒走到海滩边, 徐泽就已经率领大军登陆,并向混乱不堪的城南大营进发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袒右 有了四千带路党的配合, 同舟社大军顺利开进城南大营后,兵变造成的动乱被迅速平定。 除了混乱中被杀以及逃跑的近四千人外,还有三千多人被同舟社控制。 徐泽将这些乱兵聚在一起,之前投诚的四千人则站成两个方队,将他们夹在中间。 从新罗开始,长达数百年的豪族愚民统治,使得高丽底层百姓的知识普及度极低。 跟这些见识不多,又刚刚经历动乱,正惶恐不安的兵卒讲大道理是没用的, 开京城中的敌军随时都会赶来,徐泽也没有时间慢慢“感化”这些人。 高台上,火把照耀下,徐泽发表了简短的讲话。 “开京城中的昏君奸臣无视同舟社的警告,为了私利,擅自发动对保州的不义战争。” “结果,连续两战都被我们挫败,先后打死两万六千多人。” 台下,大部分高丽士卒均显露惊恐之色。 下层士卒对“义”与“不义”并不怎么关心, 他们能够掌握的信息面都极窄,基本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 朝廷两次北征义州,底层士卒是知道的。 后来失败了,朝廷没说。 但他们多少也能猜到,不然的话,敌人怎么会打到开京来? 只是这两战究竟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 没想到竟然死了这么多,整个京营才多少人? 这段话,其实是为了要强化“同舟社不可战胜”的传言。 徐泽手指向两边投诚的高丽兵卒,继续道: “我们为讨伐不义而来,只打昏君奸臣和他们的爪牙。” “其余人,只要不与我们作对,就不会有事!” “愿意投诚的,站在原地不动,不愿投诚,站到后边去!” 这段话,就是要将权贵和底层士卒割裂开来。 这一招,如果高丽上下一心,自然啥用都没有, 但高丽人可能上下一心吗? 果然,所有的人,都站在原地不动。 其实,很多人紧张之下,根本没有深入理解徐泽的话。 但经历了之前的混乱和杀戮, 冷静下来的士卒们都后怕不已,没人想再体验一次。 他们也不需要想, 队列两边的江华县守卒投降后都活下来了,就是最好的榜样。 “按照你们的军律,残杀同袍,投敌叛变都是死罪吧?” 士卒们顿时慌了, 兵乱开始的时候,大部分人还能保持冷静。 杀红眼后,就只剩下“活下去”的信念在支撑, 谁都不想死,才会让可能威胁自己的人去死。 徐泽见恐吓的效果已经达到,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营中动乱那么久,奸臣们却不管你们的死活,但同舟社管!” “不想等到战后被城中贵人老爷们清算的,现在就跟着我,打得他们没法再随意剥夺你们的性命!” “想活下去的,现在就袒露你们的右臂!” 哗啦—— 不多时,所有的高丽人全都袒露自己的右臂。 袒右者,起事之仪。 自比小中华的高丽流传了很多中原故事,有很多人知道这一点。 此时的衣衫不比后世, 脱下来相对简单些,穿起来很麻烦。 袒露右臂后,战时是不可能匆忙穿上的, 以此表示坚决追随,绝不反叛之意。 开京城内。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卒逃到罗城南门外哭叫着喊城, 城内的恐慌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开始纵火了。 拓俊京顾不上罗城城墙了,只得先集中兵卒,对城内实行戒严。 高丽常备兵约为十万,总量比起宋辽少了很多。 但军队人数已经占了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其比率远超宋、辽两个大国。 除了防御重心的西北防线, 还要分置全国五道两界的一百二十八州、四百九十一县, 国都开城仍然保留了三万三千驻军,已经是相当重了。 之前北征义州,西北面兵马使金缘带走了五千精锐, 其后为了救援平壤,剿灭同舟社,水师又带走三千人, 这些人要么死在海战中,要么投降,要么逃跑。 反正已经永远失去了这批战力。 再除掉江华县投降的三千人,开京实际只剩下两万五千兵力。 重点防守方向的城南大营安排了八千,城内还有一万七千兵力。 看起来的确不少, 但去掉任何时间都不能轻动的三千禁卫军,就只剩下一万四千人。 这个时候就看出了超级巨城的弊端了——过长的城墙需要极多的兵力。 就算将一万多人全部放在长达一百二十余里长的外城墙上,一里仅有百人。 哪怕不是防御重点北段城墙可以少一些人,也非常稀少。 正常情况下,开京不会出现这样的窘迫状况。 只要征召豪族部曲和青壮协助守城,轻易可得数万人。 但“正常情况下”,敌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兵临城下。 更不可能都要打仗了,才匆忙换上自己这个当权派敌视的统兵人。 这个时候,最大的威胁,反而不是同舟社和城南大营的乱兵。 开京城内各怀心思的豪族才是真正的动乱之源。 实际上,在同舟社进抵江华岛后,开京就启动了战时机制。 已经征召了两万青壮,协助守城。 此时,军队也留守营区,严阵以待, 只缺一个掌控军队、稳定人心的核心人物。 等拓俊京进入军营,命令驻军开进城中戒严后,开京的秩序才逐渐恢复正常。 这个时候的稳定,只是表面的稳定,最怕反弹。 拓俊京必须继续坐镇城中,不能离开, 只能让自己的部将罗鑫带着两千人火速前往城南大营, 要求其迅速平定兵变,并将剩余人马带回。 拓俊京则单独进宫,找到躲在松岳山上的王俣,汇报今晚城中的详细情况。 城南大营在开京成以南,却不是在城下,隔着开京还三十里。 罗鑫带领的平乱兵马离城南大营还有五里, 就遭遇了埋伏在此的同舟社新附军迎头痛击击。 在“打败贵人的爪牙”和“活下去”的强烈欲望驱使下, 新附军爆发了极强的战斗力, 直接发起白刃战,将平乱兵马打懵。 罗鑫当场战死,剩余的一千六余人全部投降。 被昔日同袍打败后,在“死”还是“活下去”的选择面前, 投降的平乱兵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活下去”。 而后,自己动手,清理了近百“豪族爪牙”, 剩余的一千五百多兵卒,也袒右宣誓, 光荣地加入了同舟社新附军的队伍。 …… ps:王孙贾乃入市中曰:“淖齿乱齐国,杀闵王,欲与我诛者袒右。” 市人从者四百人,与之诛淖齿,刺而杀之。 后因以“袒右”为参加起事的标志。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望也。袒右,称大楚。 颜师古注:“袒右者,脱右肩之衣,当时取异于凡众也。”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附 新安州之战后, 徐泽派辽东第三将乙一营回鸭绿江,换防已经清理完缴获船只的甲三营。 根据社首的指示,时荼丹部还送来林冲、萧近海两部兵马。 除掉入高丽后,连番大战战损的三百多人, 同舟社攻打开京的本部力量,仍有七千多人。 具体编制如下: 辽东第一将三个甲种营和三个乙种营,加强第三将甲一营五百人,合计二千九百人。 辽东第二将乙三营林冲部,加保州抽调兵力,合计一千八百人。 辽东第三将三个甲种营和两个乙种营,合计二千一百人。 斥候营加医护营、亲卫队、演出队等,合计近千人。 另有投降的高丽新联合舰队水师残部一千三百人。 再加上昨晚收编的高丽新附军八千多人。 总兵力已经超过一万七千人,比开京城内的兵马还要多。 战争形势的急剧变化, 不仅让反应迟钝的高丽朝廷措手不及, 也让同舟社的战略受到冲击,徐泽必须对战前制定的计划作出调整了。 出兵前,制定的反攻高丽作战计划,主要分为五步。 第一步,制造假象,将高丽水师调出防备严密的驻守海港。 而后逐个击破,使其处于有海无防的境地。 第二步,夺取并占领重要的港口城市,大张旗鼓地开展反高丽王朝宣传。 迫使高丽集结征集各地的军队,以收复失地。 因为军队的仓促调动,又为同舟社创造新的攻击“弱点”。 第三步,攻下江华岛,兵临开京。 迫使高丽君臣在“灭国”的威胁下, 放弃稳扎稳打,重点防御的战略, 急召全国军队勤王,彻底打乱高丽全国的兵马部署。 第四步,趁高丽人重兵集结开京,各地兵力空虚之际。 同舟社主动撤离江华岛,攻占其余港口城市。 然后,在运动中消灭其紧急回援,已经疲惫至极的勤王兵马。 第五步,征战各地的同时,配合强有力的政治宣传。 将同舟社“仁义无双”,高丽王朝“腐败无能”的种子,撒遍所有占领区。 即便高丽大军跟着同舟社的屁股后面“收复失地”, 也会因为其后的维稳而焦头烂额。 最终,迫使高丽君臣认清“同舟社不可战胜”的形势,主动乞和。 这五步战略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区分,相互转化,又环环相扣。 总体原则是打掉水上力量,运动疲敌歼敌,政宣争取民心。 让高丽的有生力量在反复的被动运动中,彻底拖疲、拖废, 然后被同舟社轻易消灭。 在五步战略之外,徐泽还布置有暗棋。 明暗配合,绝对能把高丽折腾个天翻地覆。 至于灭亡高丽? 徐泽还没有自大到这种地步。 做不做得到是一码事, 更关键的是,这样做不符合同舟社的利益。 高丽这片土地这个很特别, 虽然自汉朝以后,就一直使用汉字作为唯一的书写文字。 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独特语言, 地理上又与中原王朝隔绝,天然上就独立于“中华”之外。 而且其国虽小,韧性却十足, 历史上,多次灭亡,又多次建立起独立的政权。 此时的高丽,远不是五百年以后,被倭人差点灭国的李氏朝鲜可比。 能与上升期倾国而来的辽人连战三场, 一败再败,开京城都被辽人攻破了, 就是不服输,接着再打,一直打到辽人主动让步为止。 又与扩张期的女直人血战十几年,差点将生女直联盟打崩溃。 对付这种有着自己独特文化,又韧性十足“不死小强”般的政权, 一味依靠武力破城灭国, 就算真能做到,也会留下极大的隐患, 日后肯定要花百倍千倍的精力来解决这些隐患。 甚至还有可能因为高昂的维稳成本,拖垮一个欣欣向荣的帝国。 历史位面, “靖康之乱”后, 弱宋被灭,又立即在江南建立小朝廷。 偏安一隅之地的割据政权,尚能够成为中华正朔。 而占领中原,享国一百二十年的金国, 其后千年,甚至连“北朝”的历史定位都得不到。 在没有能力彻底占领并消化一个立国两百多年的稳定政权之前, 贸然击破其国都,俘虏或杀死其国君, 对同舟社不仅没有任好处, 还会在战争中“创造”一大批高丽人的“民族英雄”, 促使其民族意识过早觉醒,人为制造严重的民族对立情绪。 会让同舟社实力增强后,再来消化这片土地变得极为艰难。 徐泽当然不可能脑子一热,为了后世所谓的“民族情节”,作出如此不智之事。 相对而言, 打败其赖以立国的军队,扰乱其民间思想,扶持其上层投降派, 让“腐败无能”的高丽朝廷,变成同舟社的代理人。 将是是付出最少,获利最多,效果最好的消化模式。 若干年后,等同舟社一统天下, 即便不能一纸诏书,就令这个已经堕落的国家献土称臣。 至少,也会减轻极多阻力。 只是,战乱之中的一切形势变化,都不可以“常理”度之。 现在,徐泽带着七千余人的水陆联军。 不仅彻底摧毁了高丽全国的水师力量, 还收纳了近万的新附军。 背上新附军这个包袱后,就能再死守着计划转战他地, 到了这个时候,不攻城也必须攻城了。 不过,徐泽对此倒是无所谓,改计划就改吧。 都已经打到开京城下了, 不放他几炮,怎么能让狂妄自大的高丽君臣迅速看清形势? 昨晚,从投降的罗鑫部得知开京城中防守空虚后, 徐泽就果断命令斥候营先行,史进率两千兵马紧随其后,赶赴开京。 他自己则暂时留下来,带剩余兵力,紧急整编新附军。 刚投降的高丽新附军士气很高, 杀起同胞,尤其是豪族子弟和奴仆来,比同舟社直属军还狠。 但作为军官主力的豪族子弟爪牙被屠戮一空后, 少了承上启下,传达命令,组织指挥部队的中间环节, 新附军组织度又极低, 稍微出点意外,就有可能导致全军崩溃的情况。 时间紧迫,徐泽的整编非常直接简单。 组织结构上,维持高丽原有的军制不变。 大战当前,临时乱变组织结构, 兵卒们根本适应不了,打仗的时候,是会出大乱子的。 至于军官的补充,更简单。 只要亲手杀过豪族子弟爪牙的,都可为底层军士或军官。 而后再相互推举更高一级得军官,一直推选到营级副职, 各营的主官则由徐泽的亲卫出任。 营级主官只是临时任命,副官战后有功者即可转正。 徐泽只是稍微打通了军中的上升通道, 新附军就立即爆发出极强的战斗欲望。 其实,徐泽对他们的战斗力并不是太关心,他更关心这支军队是否“听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谐亡 开京城。 被城中动乱折腾了整整一宿,城墙上的守军已经非常困乏了。 虽然国主之前紧急征召了两万民夫协助守城, 但就算是敌军已经围城的危急情况下,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民夫和士卒全部都放在城墙上。 攻城战不仅比拼攻守双方的人数和战斗力, 还要比拼哪一方能“熬”得更久。 劳逸结合,让守城力量随时保持较好的战斗状态,是合格将帅必须考虑的问题。 通常的做法,是视敌人兵力和攻城强度, 将所有的守城力量分成若干部, 少部分轮替担负瞭望警戒任务,未轮值的,则在城墙下就近的营房内休息。 大部分作为防守力量,分防守重点区域,预置到若干前置防守营地,随时准备登城防守。 还有一部分,是总预备队,由指挥守城的统帅亲自掌控,以应对意外情况。 昨夜,拓俊京先是担心敌军连夜攻城,将部分防守力量也派上了城。 随后,城中出现不稳迹象后,宣布全城戒严。 情况紧急之下,根本不可能考虑得面面俱到, 一些城墙段的防守兵马也被挪用于戒严, 守城的官兵到了后半夜,一直没人替换, 敌军就在几十里外,没人敢放松,只能在城墙上死熬。 而夜间守城,是不可能出现后世影视作品那样情况—— 城墙上,灯火通明, 守卒们手持长枪,一人守住一个垛口,老老实实站着。 黑漆漆的夜里,这种做法毫无意义。 而且,站在垛口边, 不管是士卒打瞌睡坠城,还是被敌军用弓弩射击,都危险无比。 现在,开京城墙上, 就是有限的守卒们聚在一起,躲在城楼内打盹, 还有个别守卒在城墙上小跑着巡逻警戒,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并在寒风中维持身体足够的热力。 时迁率领斥候营,在几名新附军向导的带领下,于拂晓时分摸到开京罗城下。 配备有特殊装备的斥候营,进行过夜间偷城战的专项训练。 时迁找到德岩山段城墙的一薄弱处,悄无声息地爬上城头,而后,接引部下登城。 斥候营训练有素,分工明确,进展很快。 直到拿下两座谯楼和一个城门,彻底控制了德岩山段城墙,守军才被惊动。 此时,已经到了清晨时分, 高丽守军自发组织的反攻被斥候营击退, 但陈达率领第一将甲一营赶到后,立即展开的进攻,也被守军利用谯楼的有利地形阻拦住。 当初,扩建城墙时,王询也考虑过敌军可能会突破某段城墙的情况, 除了二十二座城门楼外, 又根据地形险峻情况,每隔若干步,在城墙上建有一座谯楼。 这些谯楼,战时可供各段守军进行指挥、瞭望、传令,放置器械物资等, 平时则供守城军士巡逻者遮风避雨和短时休息之用。 所以,困乏不已的高丽守卒,躲在此处睡觉是“符合规定”的。 谯楼上有雉堞、瞭望孔等设施,守军躲在上面放箭,能有效压制进攻的敌军。 谯楼下连接城墙的石劵门非常狭窄,仅可以容一人通过。 除非双方士气相差极大,且不惜消耗人命来争夺, 不然的话,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防守设计,基本不可能靠人力突破。 徐泽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出发前,他给时迁和史进等人下达命令时, 就没有勉强,只是要求占领一段城墙,控制住制高点,等待其后的大军入城即可。 眼见攻击受挫,陈达也不勉强,立即调整部署。 巩固已夺取的城墙,并重点加强城门处的防守,以备守军反攻,并等待正将史进率领的后续兵马。 德岩山段城墙失守,罗城严密的防御体系出了一个大缺口,城中兵马大恐, 拓俊京立即召集人马,欲要将这“小股”敌军消灭在城墙上。 只是,未知催生恐惧。 高丽朝廷对同舟社信息搜集不够,战前动员无力的危害出现了。 在底层士卒心里, 依托坚固工事,打击敌人,保护家园,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同舟社神兵天降,就在开京城边,连败高丽军队。 一战覆灭新联合舰队, 再战攻破江华县, 三战踏平城南大营, 四战就直接占领罗城城墙。 更有传说中的“一炮糜烂数十里”的恐怖神器。 让自己去和这样可怕的敌人拼命,却是没几个人敢去。 拓俊京一番威逼利诱,好不容易才聚集了两千人, 德岩山上,史进率领的后续部队却已经赶到, 而且,还带来了两门野战炮。 城墙上众多谯楼和只能供一人通过的石劵门, 既阻挡了攻击方扩大战果,也阻挡了守城方顺着城墙反击敌军。 拓俊京组织这么多人反攻,当然不能走城墙。 只能命部队先走到德岩山下,再从城墙内部的石阶冲上去。 不过,天色已经大亮,城中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德岩山上,居高临下的斥候营早就发现了这么多敌军的调动, 一直等到这些人磨磨蹭蹭走到敬德宫,山上的火炮才开火, 两千人的队伍,行军面拉得很宽大, 炮弹“准确”落入人群, 因为落差达到百丈,炮弹落地时,几乎没有发生横向位移, 砸死了——两个人。 战果虽然很小,但声势极为骇人。 尤其是被砸的人死相极惨,连旁边的兵卒也被溅了一身肉泥。 惊恐至极的士卒们当即一哄而散,丢盔弃甲,狼狈逃回半月城中。 结果,慌乱中自相践踏而死的人,比炮弹砸死的还要多十几倍。 炮声一响,军队溃散。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同舟社的恐怖了,恐慌情绪飞速传播。 罗城已经乱作一团,有些百姓想逃出城, 可城门都已经封闭,不让进也不让出。 半月城内也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拓俊京不得不亲自带人弹压。 就连宫城内,同样是鸡飞狗跳。 国主王俣一身紫色便服冲在前面,身后四名内侍全都背着行囊,疾步快行。 看样子,“海东天子”陛下是准备出城“北巡”了。 国主最亲密之近臣,掌管诏旨制敕与皇宫财政, 负责执掌诏诰、决策政令、辅佐天子的中书舍人金富轼却堵住了殿门。 “大王,欲要去哪里?!” 王俣面无血色,说话也少了往日的底气。 “贼军势大,孤,我要出城避一避——” 纵使国主要弃城而逃,金富轼也不能直接怼他, 其人视线越过王俣,看向其身后的四位内侍,厉声大喝。 “你们这些狗才!欲要挟大王弃国乎?!” “挟”字出口,四个内侍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头如捣蒜。 “相公,金相公饶命啊!” 金富轼出身新罗王室后裔,身材高大,仪容雄伟,此时一身正气,更增几分威仪。 王俣到底是即位十几年的国主,眼见焦急间走不脱,心态反而放稳了一些。 “金卿,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恫吓内侍!” 金富轼知道情况紧急,国主的耐心有限,这个时候说话自不能再遮遮掩掩。 “敢问大王,天下可有比开京更坚固的城池?” 王俣当然知道金富轼这话说得很对, 但这个时候需要的是能打败敌军的精兵强将,而不是这些没用的废话。 “可,再坚固的城池,若是无人能守,又何以御敌?” “大王,臣之言坚固,非城池本身,乃是人心啊。” 金富轼慷慨激昂,声震殿宇。 “高丽十五代先王和大王辛苦积累两百余年,才有如今开京之盛况。” “王室已与开京融为一体,王氏祖宗陵寝自此,民心亦在此。” “开京即是高丽,高丽即是开京。” “大王若弃开京,城中军民将以何信念抗击强敌?” “大王若弃开京,勤王军至,又向何人效忠?” “大王若弃开京,再择何地能为基业?” 王俣对金富轼一躬到底,随即站直身子,神情重又变得坚定。 “孤知错了,立之请放心,孤不走了。” “城在孤在,城亡孤亡!”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名将 “快看,大王上城啦!” “大王上城了!” “大王来了!” 开京城内人心惶惶之时, 高丽国主王俣正装出宫,冒着被炮击的风险,登上内城墙南大门城楼。 百姓们如此激动,人心在此,看来开京真有可能守得住! 王俣暗自庆幸听了中书舍人金富轼的劝告,没有弃城逃跑。 城下的军民知道大王有话要讲,逐渐安静下来。 王俣扶着墙垛,扫视众人,语带悲凉。 “百年前,辽人击破开京,幸臣民不弃,王氏方能复还此地。” “其后,显宗征发三十万民夫建此巨城,就是为了后世子孙后再不用流亡。” 王俣摘下王冠,披散着头发,身旁的内侍赶紧上前接过王冠, 免冠乃是谢罪之意,王俣此举,惊得城墙上下的军民又是一阵惊呼。 “孤德薄能鲜,致使国家遭难,贼军迫城,臣民受厄。” “孤,对不起你们——” 城墙下,军民们已经跪了一片, 低贱的平民何时见过大王如此低姿态? 君辱臣死! 有些感性的百姓已经开始啜泣了。 “大王——” 王俣见时机成熟,拔出佩剑,高举大呼。 “孤,高丽第十六代国主王俣,在此立誓!” “王氏与开京同在,不杀退贼人,绝不后退!” “你们可愿意随孤护卫开京,杀退贼人?” “愿意——” “护开京!杀贼人!” “护开京!杀贼人!” “护开京!杀贼人!” 徐泽率部赶到开京城德岩山城门外时,正听到城中滚滚雷声般的呐喊。 吴用这一路饱受晕船症状折磨,整个人都瘦了几斤, 徐泽本让他留在江华岛调整,其人却坚持要跟着过来。 此时,见身后的新附军隐隐有不稳的趋势, 吴用担心会出意外,乃靠近徐泽。 “社首!” 两人相处几年,已经有了默契,吴用一开口,徐泽就知道他的意思。 他虽然骑马走在前面,但后面的情况一直在关注, 其人神情不变,调转马头。 “成丸!” “属下在!” 成丸是带头投降的江华岛守军副将,新附军中原本军阶最高者。 其人听到徐泽呼唤,赶紧一路小跑过来。 徐泽指了指城中。 “你听到了什么?” 能爬上“高位”者,必有过人之处。 成丸知道徐泽的意思,咬了咬牙,答道: “属下听到王氏要用百姓的血肉,继续维系他们腐朽的统治。” 徐泽点了点头,很满意这个“丽奸”的表现。 “很好,你去跟他们讲讲!” 成丸跑回新附军队伍的前面,放声高喊。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心里在怕!” “怕打不过朝廷的军队!怕城内的家人受乱!怕以后没有出路!” “我也怕,但怕有毬用?!” “现在伸长脖子让贵人们砍,他们就会放过我们的家人?” “不想死,就他娘的打进城去,杀了这帮高高在上的贵人!” “杀——” 徐泽不打算在城墙上再浪费时间,直接带领大军进城。 时迁夺下的城门,在地势甚高的德岩山上。 站在山上,能够看清城中具体情景, 同样的,城中的百姓自然也能清楚看到山上的动态。 城中军民眼见着敌军开进城内,再列着队下山, 这些不声不响的敌人步伐沉稳,不急不赶, 源源不断,仿佛永远走不完一样。 朝廷的军队本来就不多,分守城墙和城中各要点后, 站在半月城南大门处的全部军队, 已经只剩下不足三千人——还包括国主带来的五百禁卫军。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 敌军中的大半,好像还穿着朝廷军队的制式军装, 从贼军控制的城门进来,之前又没有厮杀, 他们肯定不是打败了贼军的勤王军, 勤王军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 莫非是城南大营的官兵,全部投敌了? 他们为什么要投敌? 家人还在城中,如果没有好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投敌? 人是复杂的, 除了极少数脑子一根筋的人, 大部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低贱的高丽平民不会懂什么是政治,但他们懂什么是利益, 片刻前能高喊“护开京杀贼人”的口号,却不影响此刻个个打着小九九。 贼军尚未接战,就将城中军民好不容易才鼓起的一点士气冲去大半。 拓俊京见形势不妙,急劝国主王俣退避。 “大王,快避一避,让臣来挡住这些贼人!” 王俣看着城墙下惶恐的军民,心中一片悲凉。 之前,拓俊京已经跟他商定了此战的方针—— 国主出面鼓舞民心士气后,枢密使立即调整兵力部署, 再顶着敌人的炮火攻击, 打一个反攻,看能不能夺回失守的城墙。 同时,鼓励城墙下的百姓回去后, 动员其他人与贼军进行不死不休的巷战, 要让侵略者没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却没想到贼军这么迅速果断,根本不给己方调整部署的时间。 之前鼓舞士气虽然热闹,其实效果也就那样。 大敌当前,绝大部分百姓都不敢出门, 赶到半月城南城门下听自己讲话的人,仅有城中居民的半成之数。 靠这些人,能做什么? “孤还能避到哪里去?” 王俣最后看了一眼城下的百姓,盯着拓俊京,语气决绝。 “孤哪里也不去!孤的禁卫也交给你,务必赶走这些贼军!” 拓俊京心如死灰,他自认为算得上高丽人的“名将”, 但“名将”不是“神将”。 靠不足三千人的惶惶之军,如何能赶走这么多的敌军? 大王肯定知道他没这能力,之所以下达这样奇怪的命令, 就是要逼着他带领这些军民,去践行他们“护开京杀贼人”的使命。 用这种近乎飞蛾扑火的方式, 让城中军民与侵略者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而后,自发的与贼人血战到底, 以此,方可死中求活,坚持到各地勤王军到达。 拓俊京面色煞白,脑门已经渗出汗珠, 在大王心中,城破了,再多的百姓,也是别人的! 大王这是要把自己逼到与百姓对立的绝路上啊! 只是,此刻却容不得他犹豫了。 没有大王的支持,城中豪族马上就能要自给的命。 慈不掌兵! 其人不再犹豫,立即吩咐属下将百姓强行编伍, 分发武器,准备迎击贼军。 同时,安排心腹去寻罗城各处的守军, 命令他们收缩防御,全部集结到半月城以内,准备应对贼军攻城。 望远镜中,徐泽已经清楚的看到了拓俊京这边的动静。 心中暗骂这帮棒子,狠起来,真他娘的不是人! 当即唤来史进、林冲、成丸等人,交代一番。 同舟社大军行到半山腰时, 半月城南大门处的高丽军民也初步完成了编伍, 排好的阵型很简单——百姓在前,京营守军在后,禁卫最后。 后阵押前阵, 前阵不敢杀敌,敢于逃跑者,后阵杀之; 后阵不愿执刑,禁卫杀之! 编伍后,拓俊京并没有急着命令“大军”开动, 迎着山道仰攻贼军,极为不智, 他命大军就守在此处,以逸待劳,等贼人来攻, 不仅可以消除地形不良影响,城墙上的守军还能提供箭雨支援。 在军民们的惶恐等待中,贼军前锋终于走到山脚处, 然后——停下,开始列阵。 贼军不敢来攻也好,等罗城内的守军全部撤回, 再加上这些人, 半月城内兵力充足,守城也更有把握。 就在拓俊京松了气之时,突然听到山上的贼军喊话。 万余人的齐声喊话,可传遍全城, 但不可能一步到位的。 徐泽安排三批人,逐步“复读扩音”。 “朝中奸臣无视同舟社的警告,擅自发动对义州的不义之战。” 仅仅听了一个开头,拓俊京就脸色大变。 贼人这一招分化瓦解和釜底抽薪,太歹毒了! 直接将大王摘了出去,却突出了奸臣, 谁是奸臣? 谁发动不义之战,谁就是奸臣! 谁逼得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挡住敌人,谁就是奸臣! 刚才,为了避免佯攻敌军,不敢上前。 现在,两军相隔还有两三里, 此刻就是想催动大军上前掩杀,以堵住对方的嘴,都不可能做不到了。 “同舟社为讨伐不义而来,只打奸臣,不伤百姓。” “奸臣还要逼无辜百姓,用血肉保住自己的富贵。” “无关人等,放下武器,各自回家,可保平安!” “冥顽不灵、屠戮百姓者,同舟社必杀之。” “朝中奸臣无视……” 同舟社的喊话内容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真正恐怖的是,万人齐呼的气势,以及夹带其间的开京口音。 列阵的百姓立时慌乱了,开始左右张望。 眼见“大军”开始动摇,站在队列最前面的百姓已经丢下武器逃跑了, 拓俊京却不敢下令让压阵的守军“执行军纪”,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士气已崩, 坚持这么做的话,绝对会激起民变! 拓俊京万般无奈,只能扭头看向城墙上。 不知什么时候,他最信任的大王——已经消失了! “咚!” “拓枢密!” …… 第一百二十章 外戚 开京破城在即,高丽国主欲要驱使百姓与侵略者血战到底, 却被新附军开京口音的喊话攻心瓦解。 但“有为之君”王俣也从只讲“奸臣”,不提“昏君”的喊话中, 听懂了徐泽的“来意”, 并找到了守住开京内城,甚至赶走侵略者的最后机会。 关键时刻,其人毫不犹豫抛弃了自己几天前才委任的佥书枢密院事。 随着负责开京防守战的拓俊京晕厥, 刚刚编伍的“平民军”逃散一空,连带着部分守卒也抛掉武器跑回了家。 这场攻守双方聚集数万大军的大战,在一触即发之时,戏剧性地结束了。 胜利者同舟社社首徐泽占领南侧的罗城, 一面命部分军队在半月城南大门外列阵,并架起野战炮。 一面命令其余军队在罗城中分队巡逻,迅速平息城内的动乱, 由新附军士卒宣传同舟社为“讨伐不义”而来,不伤百姓的政策。 失败者高丽国主王俣则派出使者,乞求议和。 半月城南大门外, 军阵中,徐泽接见了高丽乞和使者。 “高丽刑部尚书李资谅,见过同舟社徐社首!” 李资谅出使大宋收获颇丰,回高丽后即因功转职, 却因为得到同舟社的“错误”情报, 被国主和同僚追责,众人一致推荐其人入贼军中议和。 “刑部尚书?” 徐泽的声调突然拔高,厉声怒喝。 “破城在即,我放王俣一把,他却派个刑部尚书来糊弄老子!蒋敬,开炮!” 徐泽的目标是成规模的建设炮兵部队,靠凌振一个操炮小能手能起多大作用? 因此,铸炮成功后,他就让精通算学的蒋敬会同凌振, 一起研究炮弹运行轨迹的算学规律。 经过长时间的摸索,以及徐泽的“提醒”,还真让二人找到一些门道。 在这之前,蒋敬就已经调整好了六门火炮的射击诸元。 蒋敬保证说三门火炮就能达到效果,徐泽不放心,又增加了三门。 徐泽发令后,其人立即点火。 “轰——轰——轰——” 即使是初代火炮,其威力也不是近距离的木制梁栋能够承受的。 六声轰鸣过后,城门楼上, 早上王俣所站立的位置,已经只剩下了一片瓦砾和漫天灰尘。 几名逃之不及的守卒也被埋在瓦砾之中,生死不知。 城门楼两边内城墙上的高丽守军,都吓得躲在墙垛下祈祷。 刚刚平静下来的半月城内秩序再次失控, 隔着厚厚的城墙,都能听到尖叫哭嚎声,兵荒马乱的场面听声音都能想象出来。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李资谅,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徐泽盛怒之下,一刀砍了自己。 朝堂上下都知道这个贼人头目不好惹,这趟差事不好做, 但谁能想到,徐泽的脾气这么火爆,说开炮就开炮。 “滚回去!” 徐泽的声调已经降了下来,只是语气更加冰冷。 “换个能说上话的过来,老子的耐心有限,叫王俣别再给老子玩花样!” “若是半个时辰内,还看不到你们的诚意,这开京城就不用再姓王了!” 看着李资谅狼狈地逃回半月城内,徐泽轻蔑的笑了笑。 他的确不想现在就灭亡王氏高丽,却不代表高丽君臣就能够以此拿捏自己。 灭国在即,不派王公,不派正牌宰相,派个小小的刑部尚书就想糊弄过去! 真当自己是赵佶这种没头没脑,好糊弄的人么? 幻想通过乞和谈判拖延时间,等到各地勤王兵至,再将同舟社赶下海, 只能说高丽君臣打错了算盘! 三刻钟后, 高丽新的乞和使者再次出城,求见同舟社社首徐泽。 “高丽国议和正使中书侍郎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邵城郡伯李资谦,参见同舟设徐社首!” “高丽国议和副使中书舍人金富轼,参见同舟设徐社首!” 徐泽赶走李资谅,并炮轰南大门后, 王俣大急,与众臣紧急商议后,赶紧派来高规格的和谈使者。 徐泽其实对这两人并不“陌生”, 在组建远洋商队之前,情报处就已经开始收集高丽情报, 开战后,徐泽又找了几个熟悉朝堂的“丽奸”以备咨询, 对其朝堂人事消息不说了如指掌,至少重臣这一级别,都有专门的档案。 “李资谦?之前那个李资谅是你什么人?” 李资谦不清楚徐泽的想法,但此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却是非常忌惮。 贼兵破城在即,为了保住王位,王俣果断抛弃拓俊京。 大臣们看到了国主的果决和疯狂,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借口李资谅误报之事,李资谦就被王俣和其余重臣一起推了出来背锅。 至于副使金富轼,明摆着是王俣派来监视乞和的。 “资谅是下官的季弟。” 徐泽“恍然大悟”,吩咐门外的亲卫。 “把这个什么副使带出去!” 金富轼急道:“社首此举于理不合!” 徐泽嗤之以鼻。 “笑话!我带着这么多人打到你们的国都,是来跟你们讲理的么?” 等金富轼被带走,徐泽站起身,向李资谦走来, 其高大的身影,给了后者极强的压迫感。 “庆源李氏怎会被一再推出来背黑锅?” 李资谦心中大警,对方既然知道“庆源李氏”,对朝堂之事肯定有所了解, 隐瞒没有好处,也隐瞒不住,还不如老实讲。 “舍弟年前曾出使大宋,带回了贵社的错误消息,致本国贸然发动战争。” “原来如此。” 徐泽走到李资谦跟前,见他风貌凝静,仪矩雍容, 面对自己的气势压迫,还能保持表面的镇定,心下对此人高看了两分。 “说下你们国主的诚意。” 李资谦从未见过这样的谈判,有些不太适应, 但他久历官场,经的事多,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 “大王为止戈散马,已将兴起不义之战的门下侍郎金缘下狱,枢密院佥书拓俊京免官。” “就这样?看来这一仗打得稀里糊涂,你们是口服心却不服啊!” 将一个中风患者下狱,再选一个倒霉蛋背锅,这诚意还真是够可以! 徐泽没了兴致,转身,往回走。 “你可以回去了,议和之事,还是等我打败了你们的勤王大军再谈吧。” 李资谦搞不懂徐泽这么折腾的目的是什么,却不敢就这么回去复命, 而且徐泽故意支开金富轼,显然是有话要对自己单独讲, 乃拱手垂头,以作恭敬听命之态。 徐泽走了几步,转身,很满意李资谦的反应。 “李国丈!” 全国都知道自己是当朝国丈,但此时被徐泽单独点出来,肯定别有含义。 李资谦身子猛地一颤,心里陡然紧张起来。 “高丽王族与庆源李氏数代联姻,祸福相连,女婿看不清形势,你这老丈人可要替他掌掌眼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睿君 李资谦被杨喜带了出去,坐于下首一直没吭声的吴用才发话。 “社首,可是要离间高丽君臣?” 为了完善对高丽的作战计划,徐泽也让吴用接触了一些高丽情报。 由是,其人知道李资谦的身份。 “不用。” 徐泽不甚在意,笑道:“依附于王权而存在的外戚而已,起不了什么作用。” “在我们随时可以攻破内城的情况下,没必要在这事上大费周章,顺手而为就行了。” “之后的计划,我有几点意见,你给完善一下。先是……” 徐泽最初确实有利用李资谦的想法,但王俣即位十余年,地位稳固,颇有手腕。 就连李资谦这个“权臣”身份,都是王俣一手竖起来的, 所以,此人此时根本不具备做棋子的资格。 其实,庆源李氏不只是“依附于王权而存在的外戚”这么简单, 这个豪族与高丽王室数代联姻,势力盘根错节。 李资谅出使大宋,得到“错误情报”, 导致高丽朝堂贸然发动对保州的战争,并遭遇惨败,以至于国都被围。 出了这么大的事,其人还没被免官,就可见一斑。 庆源李氏的发迹史,要追朔到三百多年以前的新罗王朝时期, 但真正成为高丽顶级豪门,却是在李资谦祖父李子渊手中。 李子渊科举入仕后,官位一直做到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兼中书令监修国史, 还被封为庆源郡开国公,成为高丽朝廷中的核心人物 其人育有八子三女, 三个女儿全部入宫,都是文宗的妃子。 长女仁睿王后生有三子,即后来的顺宗、宣宗和肃宗。 其后,李子渊长子李頲之女为宣宗之妃, 三子李硕之女为宣宗正妃, 六子李顥之女为顺宗之妃。 庆源李氏通过与不断王室的联姻,一度能够左右高丽的朝政。 只是,这份荣耀与李资谦现在的高位关系并不大。 当年,庆源李氏盛极一时, 李资谦却因为没有科举及第,只封了一个七品閤門祗候。 其人从不起眼的家族子弟,走入高丽朝堂高层,恰好要“感谢”他的堂兄李资义。 李资义是李子渊的长孙,官至中枢院使, 二十三年前,高丽显宗驾崩,子王昱继位。 王昱年幼,且体弱多病,根本无法处理朝政, 由其母思肃王后垂帘听政, 大权在握的李资义见王昱有早夭之相, 乃阴谋扶持自己亲外甥汉山侯王昀上位, 为此,招募私兵,以应不时之需, 不料被鸡林公王颙察觉, 便将消息告知了时任平章事的邵台辅,邵台辅令上将军王国髦带兵护驾。 李资义仓促起事,其私兵不堪一击,失败被杀。 其亲信数十人被杀,另有亲友数十人被流放,家族势力遭受沉重打击。 李资义叛乱失败数月后,献宗王昱便禅位于自己的叔叔鸡林公王颙, 王颙登上了王位,是为高丽肃宗。 肃宗继承王位不久,献宗即“薨于兴盛宫”,年仅十四岁。 彼时,李资谦只是七品小官,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但没过多久,李资谦就被另一件事牵连。 其姐为顺宗王勋的妃子, 王勋死了十多年,李氏正值盛年,哪能忍受这种寂寞? 结果,李氏与宫奴私通之事泄露, 其弟李资谦也遭革职处分,此后,赋闲十余年。 直到当今国主王俣锐意改革,欲要平衡朝堂势力, 决定再选庆源李氏之女为妃,以扶持这股势力分化瓦解其他豪族。 多年来一直倒霉,完全没有根基的李资谦由此被王俣纳入视线。 其人凭借入宫为妃的次女而富贵,一路升到现在的高位。 徐泽的“顺手而为”,却让李资谦困扰不已。 等在院外的金富轼见李资谦这么快也被“赶”了出来,立即迎上。 “邵城伯,如何?” “徐社首让我们先在城内看一看再说。” 李资谦一头雾水,到现在还没有搞懂徐泽的想法, 但时间不等人,先解决眼前事再说。 向金富轼说完,李资谦又朝带自己出来杨喜拱手。 “有劳小兄弟了!” 徐泽当然不可能任由李资谦、金富轼在罗城中慢悠悠地转。 他让杨喜带着二人看了几处地方后,又带了回来。 “时间紧迫,我的条件是……” 李资谦、金富轼得到徐泽开出的条件,急匆匆返回宫城复命。 徐泽给的时间很紧,李资谦不敢耽搁,向王俣拜礼后,直奔主题。 “大王,贼人开出的条件一共有七条。” “第一,请大王下罪己诏,承认高丽对保州发起的不义之战。” “并宣布高丽与同舟社的关系,由战争状态转为和平状态。” 李资谦见国主情绪稳定,表情没有变化,接着道。 “第二,同舟社数战所获战俘甚多,已入同舟社籍,需接家属者,朝廷不得阻拦;愿意返回高丽为民者,朝廷不得追究。” “李卿不用看孤的脸色,接着讲。” 王俣还是一脸平静,情绪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第三,划新安州和江华县为特别行政区,用于安置投诚——投敌的京营兵卒及其家属。” 王俣以手掩面,语带哭音。 “没了新安州,高丽之地由此少了两成,北面百年的开拓岂不是尽皆拱手让人?” “江华县紧邻国都,驻扎贼人,开京以后可有宁日?” 李资谦赶紧补充。 “贼首承诺,若女直人寇边,新安州驻军将北上抗敌。” “只要朝廷不对彼处用兵,新安州绝不骚扰周边。” “江华县也只驻军三千,且不会主动离岛。” 这才三条,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王俣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无力地摆摆手。 “继续吧。” “第四,朝廷需与同舟社商定通商协议,包含进出口货物应缴纳的税率,来往海商违刑处置办法等。” 高丽不是后世的闭关锁国的大清,是开港通商的,靠海港税收所得还不少。 同舟社愿意讲理,总比野蛮抢夺要强,这一条王俣倒是没有意见。 “第五,朝廷向同舟社输送各类匠人三千,以补偿战争损耗。” 三千匠人不是小数目,加上其家属,超过万数。 这个年代没有专业技校,匠人培养基本都是民间自发的,数量增加很难。 陈淳到海东后,主持的很多实验有了结果, 但将这些实验转化为生产,需要大量的专业匠人。 靠同舟社积累太慢了,由是徐泽才专门加上这一条。 同舟社的这一条理由很扯淡, 但高丽主动发起战争,还打输了,就是最扯淡的理由,王俣也无话可说。 “第六,高丽向同舟社支付战争赔偿五百万贯,若朝廷无力一次性支付,可分四年交纳,但需另外增加利息。” 王俣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催道:“最后一条。” “第七,朝廷的水师在大战中尽数覆灭,同舟社愿意‘帮助’高丽再建水师,并‘保护’高丽海域不受外敌侵犯。” “贼首限定午时前给予答复,不然就直接攻城。” 李资谦说完,王俣立即询问金富轼。 “金卿,你的意见呢?” 金富轼知道国主平静的脸色下,是无穷的怒意。 “大王,臣以为,万万不可再起与同舟社大战之念!”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屈伸 这番话要是李资谦说出来,王俣肯定要发火。 但由自己最亲近的臣子金富轼说出来,他就不得不重视了。 “金卿,为何不可?” 金富轼想到徐泽限定午时前等答复,否则就炮轰南大门, 时间不等人,容不得再犹豫,他决定照直说。 “大王,对同舟社这一战,我们绝不可能打得赢!” 金富轼把话说得这么满,等于押上了自己的生前身后名。 以后高丽若是打败了同舟社,再修史,这个忠贞的臣子将被打入“奸臣”一系。 王俣没想到金富轼竟然会这么决绝,深吸几口气,以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金卿,等各地的勤王大军陆续赶到,还不能打赢吗?” 金富轼知道国主已经冷静下来,说话更少了一些顾忌。 “这正是臣担心的。” “同舟社徐社首在和谈前,安排臣与邵城伯观看了罗城的现状。” “其余地方臣不敢说,就臣所见各处,皆秩序井然。” “百姓虽不能说与敌和谐相处,但也全无敌对仇视之感。” “臣本想利用接触降军的机会招安他们,只是,不知同舟社使了何种手段,竟然让这些人这么快就忘了朝廷。” 王俣难以置信,看向李资谦,后者沉默点头,以示金富轼所言无虚。 金富轼接着道:“新安州收复后接连爆发民乱,臣之前以为是贼军留下的细作所为。” “今日看了同舟社所为,才知这事和他们有关,但应该没有细作。” 王俣知道金富轼有很多话要讲,坐正了身子。 “金卿,接着讲,孤都听着。” 金富轼再度施礼,言辞越发恳切。 “大王,这是一支臣从未见过的军队,纪律极为严明,身处敌国,还不扰民。” “就连之前投敌的京营士卒,也被严格约束。” “降军一日不到的时间里,就仿佛,仿佛脱胎换骨般,这种消化整编降敌的手段,闻所未闻。” “大王欲利用和谈拖延时间,以待勤王大军齐聚。” “但在臣看来,同舟社根本不怕拖延,以其军纪和策反手段,再拖上几日,恐罗城大半百姓也要背弃朝廷。” “勤王军中,兵力最集中,战力最强的,是北征义州的大军,但他们之前一直在同舟社手下吃打败仗。” “等北征大军仓促赶到开京,胜率有多大,臣不清楚,若是再败,只怕会很惨。” “臣更担心的是,同舟社不断击败勤王军,又不断整编,反而越打越强。” “届时,大王再想议和,恐怕就不是新安州和江华县岛两地可以安置得下了。” “是以,臣认为,这样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这些道理王俣都懂,但仍有些不甘心。 “那金卿可知道,同舟社明明有攻城的能力,却不攻城?” 金富轼也一直在思考这问题。 “臣想到了去年金国围攻义州数月,突然撤军一事。” 王俣立即想明白了金富轼言中未尽之意。 “莫非,金国也曾被同舟社击败过?!” 这下,就连半天没吭声的李资谦也大吃一惊了,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 金富轼慎重答道:“此事只是臣的推测,大王最好传熟悉军旅之事的大臣咨询。” “速召同知枢密院事王字之进宫!” 等王字之的时间里,王俣安排起身,在殿内踱着步。 李资谦、金富轼安静地坐在一边,不敢打扰大王思考。 王俣天资很高,未等王余之赶到,就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再次回到王位坐下。 “金卿,同舟社全是宋人,占着辽地义州,又先后与金国和我高丽作战,其目的何在?” 金富轼也想不明白,老实作答。 “臣确实不知,但想来应该不是图我高丽之地。” 李资谦终于找到了进言机会。 “大王,臣和中书舍人在敌营中时,徐泽曾支开舍人,与臣单独说了几句话……” 金富轼给他留了几分颜面,没有主动提这事。 李资谦却是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全说了出来。 王俣自然不明白徐泽没头没脑的话,不过,对李资谦他还是“放心”的。 当初选他这一脉联姻,就是看中其人没能力,胆子还小。 “国丈不要多想,孤让你负责议和,就是全权处理此事。你可是猜到了徐泽有什么想法?” 李资谦道:“徐泽野心极大,占领义州之事瞒着大宋。” “且其军队也远远超过了一将的编制,会不会是借地养兵练兵,以待将来?” 李资谦前些年一再被家人连累,心里有了阴影,一有机会,就要将自己摘出去。 这番话重在强调同舟社的所作所为瞒着大宋。 目的自然是将之前李资谅误报敌情的罪责摘掉,以免连累到自己。 王俣没心情琢磨国丈的小心思,但李资谦这话确实也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 “如此说来,同舟社目标并不在辽、金和我国,而是阴养士卒,以待羽翼丰满,再颠覆大宋?” 这么敏感的决策判断,金富轼也不敢轻易表达意见,坚持等到王字之来了再说。 王字之本姓朴氏,其先祖朴儒为高丽开国立下大功劳,被太祖王建赐为国姓。 只是到了他这一代,早就没落了,其人仅以胥吏之职谋生多年。 王字之的发迹还要“感谢”李资谦的堂兄李资义, 当年,李资义仓促发动叛乱,被平章事邵台辅与上将军王国髦联手剿灭, 王字之在平叛中表现积极,得官都校令。 其后,任兵马判官期间,又随中将军尹瓘讨伐女直,立下战功。 战后转任殿中少监,吏部尚书、左散骑常侍等职。 其人从底层一步步做起,任职经历极为丰富。 王俣决定牺牲拓俊京以稳定人心后,又立即擢王字之为同知枢密院事。 大战期间,王字之自不可能休息,很快就被找了过来。 跟早年的经历有关,王字之处事谨慎,但一旦做出判断,就毫不保留。 听完金富轼的推断,王字之沉思少许,有了决断。 “大王,臣认为中书舍人的推断极有道理。” “臣复盘同舟社反攻以来的数次大战,以其部展现的实力,攻破开京并非巧合,在这之前,他们能战胜过金人也不足为奇。” 王俣从王字之的回答中得到了另一条信息——半月城守不住! 失了罗城,半月城守不住。 没有半月城,皇城、宫城更守不住。 掩耳盗铃没有意义,正视现实才有未来, 高丽人的政治智慧中,没有宁折不弯一说,能屈能伸,笑到最后才是王道。 只要同舟社的目标不是高丽,就有再次振作的机会, 甚至还能通过“协助”同舟社谋夺大宋,分得一杯羹也未尝可知。 想通此节,王俣召内侍传话。 “召所有宰执议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和亲 面对破城在即的巨大压力, 以及国主王俣“谁觉得不行,自己去谈”的威胁, 高丽朝廷展现了罕有的高效率,没有再争吵, 半个时辰不到,就通过了接受同舟社所列七条和约的决议。 只是,在和约的具体履行上,首相崔思诹却表达了异议—— 同舟社并非一国,与其签订和约不符外交仪制, 且公然承认败于一家商社之手,也有损高丽的国家形象。 崔思诹最后提醒了一句——福宁宫主已经及笄,值此国乱,理应为国家分忧。 十有五年而笄。 郑玄注:“谓应年许嫁者。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 崔思诹这话的意思,就是建议以联姻之形式落实和约。 表面看是以公主“下嫁”,掩盖高丽被迫割地赔款的事实。 但高丽的形象是保存了些许,王室的威严却大受打击。 这中间,还涉及到二十二年前的王位之争。 当年,盯上病秧子献宗王昱屁股下之王位的, 不仅有其堂舅李资义,还有王叔鸡林公王颙。 最终,王颙棋高一着, 其人借平章事邵台辅和上将军王国髦之手, 除掉了李资义,并最终夺得王位。 王颙即位后,为了永除后患,又杀了已经退位的侄子王昱。 其后,为了巩固王位,掩盖自己“篡逆”的事实, 王颙又大肆封官许愿,先后有数百人因此被超授官职, 就连一些工商皂隶之流,也一跃成为显官。 其中,不乏如王字之这种确实精明强干之人。 换句话说, 王颙也算是打破豪族对人才的垄断,不拘一格用人才。 但自古以来,权力场就是如此—— 自己带头坏规矩,就别指望手下人会守规矩。 国主如此“乱折腾”,高丽的吏治当然大受其害, 等王颙死后,便给继任的儿子留下了“流亡相继、十室九空”的烂摊子。 王俣花费了十多年时间,都没有理顺高丽内部的矛盾。 其人主张保州用兵, 多少也存了一些转移内部矛盾,提升个人威望的动机。 崔思诹建议王室联姻徐泽, 等于是将王颙、王俣父子为了个人私利,向商贾之流出卖高丽利益的事再次摆上了台面。 偏偏在国乱当头,王俣必须借重豪族的支持才能应对接下来的统治危机。 其人只能忍下这口气,派国丈李资谦再次出使,商定“赐婚”之事。 南大门外,同舟社军营大帐。 徐泽颇为意外,这帮高丽人还真是能折腾,议个和都能玩出个花样来。 “和亲?我千里迢迢跑到开京来,就是为了赶着做你高丽王氏的女婿?!” 李资谦学识不高,见徐泽有拒绝之意,急了。 “徐社首,此事与贵我两方而言,都有好处啊!” 徐泽正待恐吓李资谦,骂高丽君臣不要试图挑战自己的忍耐极限, 却见吴用在使眼色,知道其人有话要说,乃让杨喜先将李资谦送出。 “社首,这是大好事啊!” 见吴用兴奋异常,仿佛自己要娶老婆般,徐泽没好气地问。 “我怎么没看出来好在哪里?” 吴用笑道:“属下以为,至少有三点好处。” “说说看!” “其一,社首联姻高丽王室,有利于安定新附军和之前投降的高丽军民之心。” 徐泽点点头,吴用这一点没有说错。 别看同舟社在自鸭绿江之战以后,高歌猛进,无往不利, 甚至还在其国都开京边,招降了近万高丽水陆兵马。 但只管破坏的侵略军,与希望保持长期稳定的统治者是两码事。 而且,同舟社和新附军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固, 徐泽实际是利用双方信息的不对等,逼得这些人只能选择跟着同舟社合作。 的确是合作,同舟社给新附军士卒提供“活下去”的安全保障, 而新附军则回报同舟社摇旗呐喊,壮大声威。 新附军加上家属,有几万人, 若是高丽不投降,随着战争进一步扩大,这个人数还会越滚越多。 登州、辽东和海东三地,都不具备一次性消化这么多“异族”的能力。 而且,也不能把他们带走——留在高丽更有利于同舟社的下一步战略, 只能选择几个地方,让其“自治”。 这中间的风险极高, 毕竟,在没有同舟社军队弹压的情况下, 一边是远在天边,实际上只是“商社”的同舟社, 一边是统治了这片土地两百年,祖祖辈辈都适应了的高丽王室。 只要王俣够聪明,忍过了最初的动荡之后, 再派得力人选到新安州附近的州县,就能慢慢分化瓦解这些“心无所依”的叛贼。 封建制度能够在人类历史上持续几千年,有其深刻原因, 不是徐泽这个穿越者打上几仗,就能够改变的。 讨伐高丽一战,同舟社身份尴尬的问题尽显无疑。 就如同女直人建国一样, 并不是完颜阿骨打想过皇帝瘾, 而是女直人的势力发展到了这一步, 不建国就很难进一步凝聚人心,并招降纳叛。 实际上,同舟社现在的实力,已经隐隐超过了当初的生女直人联盟。 但徐泽要建立的政权,和女直人的落后国家不一样,需要把基础打的更坚实。 若是为了消化这部分新附军而贸然建国,将对同舟社的长远发展战略很不利。 通过联姻,稳定新附军人心,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大部分百姓理解不了有同舟社在,高丽朝廷不敢清算他们的事实, 却能够理解徐泽娶了宫主,身份就不一样,向徐社首效忠,会就更心安。 想明白此节,徐泽示意吴用继续。 “其二,也有利于麻痹高丽君臣之心,让彼辈不至于铤而走险,做出愚蠢之举。” 这一点也好理解, 高丽君臣虽然接受了七条苛刻的议和条件,但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在其国内安插了几处钉子,又掌握了高丽水师的情况下, 徐泽倒是不怕高丽人复仇,他担心的是这个王朝会因此而分裂。 同舟社现在就像后世的列强,高丽就是腐朽的大清。 在同舟社能够取代高丽,统治这片土地之前, 要让高丽王朝成为同舟社的代理人,不断为己方输血, 同舟社就“有义务”维护其“国家统一”和“政局稳定”。 其实,徐泽本就打算一旦收到好处,就积极表态,支持王俣稳定高丽政局。 有什么比联姻,更能体现同舟社社首与高丽王室“一家亲”呢? “其三,有利于同舟社日后插手高丽事务。” 吴用说完即起身,前行三步,下拜。 “待社首日后廓清四海,定鼎九州,更能早日收复这些汉唐旧土,再现我天朝盛世!” 见吴用如此郑重其事,徐泽有些哭笑不得。 开疆拓土很简单, 靠金国和随后的蒙元那套落后的体制,都能轻松实现, 但盛世,哪有那么容易? “起来吧,为了‘天朝盛世’,这门亲事,我应了!” …… ps:福宁宫主为肃宗王颙最小的女儿, 正史上,她生于公元1096年,此时已满21岁。 实际上,福宁宫主在高丽睿宗九年就已经册为公主, 并嫁给了检校户部尚书、柱国王演。 为了剧情需要,将其年龄和婚配情况进行了修改。 高丽睿宗王俣的大女儿承德公主,年龄应该正合适, 但是,徐社首脾气大,让他平白比王俣矮一辈,怕是得罢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助剿 高丽权西北面兵马使崔弘宰率领的三万勤王大军, 刚行至大同江边的松林城,朝廷的诏令就快马送至。 诏令主要传达了三层意思。 一是所有兵马立即返回驻地,严防金人东进和驻地民乱。 并监督勤王民军全部就地遣散,违令者以作乱罪论处。 二是策宫主福宁为公主,实封新安州, 当地驻军须与随后赶至的公主卫队移交防务。 三是西北面兵马使驻地由椵岛移至松林。 诏书上的旨意虽然只有三条,但信息量极大, 崔弘宰接过诏令,就立即询问使者。 “开京究竟出了什么事,王上怎么样?” 传诏的内侍安甫麟与崔弘宰熟识,上前一步,小声道。 “相公,王上很好,朝廷已经与同舟社议和,不用再打仗了。” 关系虽熟,但诸如赔款割地、大王即将下罪己诏之类的事,安甫麟还是不敢说出来, 万一因为自己乱说话,引得大军不稳, 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崔弘宰也没有再为难其人,当即要安排洗尘宴, 但对方却以还要继续传诏,不敢耽搁为由,匆匆离去。 能被安排出外办差的内侍,无不是精明能干之辈。 安甫麟虽然没有告诉崔弘宰开京中的具体情形, 但“王上很好”“不用再打仗了”两点,就已经足够了。 “王上很好”是崔弘宰最关心的, 毕竟,他个人的荣辱富贵全系于王上一身, 只要撑过了这波动乱,西北面兵马使之前的“权”字就可以去掉了。 若是王上“不好”,那搞不好就会有波折, 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朝堂争斗的牺牲品。 至于“不用再打仗了”,则是底下士卒们最关心的。 勤王之事,急如星火, 但今天是接到勤王令的第三天, 自己统帅的大军,才从平壤赶到临近的松林。 不是崔弘宰不急,胆敢延误军机,而是因为大军士气实在低糜。 自征伐义州开始,大军就一直在途中奔波,没有得到及时的休整。 尤其是同舟社反攻高丽后,征北大军更是被反复牵着鼻子跑,士卒们非常疲惫。 更关键的是,每被同舟社调动一次,就要吃一次败仗,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 底层士卒甚至到了谈同舟社色变的程度,掉队逃跑的人越来越多。 实际上,同舟社水师炮轰江华岛, 金缘中风无法理事,崔弘宰接过征北大军指挥权后, 其人就已经在着手率军勤王。 但因为士气低糜的原因,各地分散驻军的准备严重滞后。 正式收到勤王令后, 众将都强调“贼军势众”“征北军是勤王的关键,万不容有失”之类的理由, 反正就是一个意思:要等更多的人壮胆才敢东进。 其实,崔弘宰手下众将的道理并没错。 勤王令一下, 赶不赶得走侵略者暂且不论,国内先乱起来是必然的。 勤王大军中,除了疲于奔命的常备军以外, 还有很多自发勤王的“义军”。 在高丽的政治格局下,能组织大批“义军”的, 基本都是掌握了当地大部分社会资源的各地豪族。 至于这帮人究竟是起兵勤王,还是准备“划地为王”,只有天知道。 能逼得拥有开京三万驻军,数十万百姓的朝廷, 不顾国家动乱的后果,也要急召全国兵马勤王, 只能说明贼军确实势众, 至少不是两万余已经丧胆的征北军能够面对的。 强行带着这些人进京,不是勤王, 而是给敌军送装备和人头,顺带打击其余各路兵马的士气。 实际上,收到勤王令后, 不到两天时间,崔弘宰就完成了开拔, 并走到松林,已经是极高的效率了。 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众将只需要考虑军事上的风险, 但身为统帅,他却必须把政治上的风险摆在首位。 哪怕是在开京城下打了败仗,也比“拥兵自重”“坐视开京沦陷”要好。 幸好,这道及时到来的诏令,解决了军中上下的风险,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肯定也有人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比如各地的“义军”首领。 领兵在外,朝堂的事,崔弘宰管不了,也不敢去管。 这些或为了自保,或是别有目的“义军”,才是他要重点考虑的事。 想通此节后,崔弘宰立即召集众将, 宣布朝廷诏令,安排各军返回驻地的序列, 明确下步督导勤王“义军”遣散的政策限度。 得此好消息,众将士气复振—— 毕竟,动乱刚刚开始,率先组建私兵的人, 都是没什么见识的“小豪”,或者“土豪”, 真正的顶级豪族,是不屑于玩这一套的, 其显赫的门第就是最好的招牌, 真等世道彻底乱了后, 他们只需要登高一呼,必然是“应者云集”。 打击这类跟脚不深,又意图不轨的“义军”, 显然要比去开京,和京营都打不赢的同舟社作战, 风险更小,收益也更多! 当然,众多的勤王义军中,也不乏一些“另类”, 比如“心怀忠义”,毁家纾难的“义士”; 或是极少数身无长物,仅剩“一身抱负”的“壮士”。 这两类人也不用打, 前者看到朝廷诏令,就会自行解除兵马,绝不会作乱。 后者丢一个小官,便能为官军出生入死,正好用以平乱。 北路勤王大军匆匆出发,又急忙赶回之时。 南路却出了一点波折—— 南京勤王兵马“不遵诏令”,竟然“兵围开京”。 国主王俣震怒,“请求”的同舟社兵马助剿, 徐泽派陈达率所部五百人和三千新附军迎敌。 新附军的家人基本都在开京罗城内, 同舟社顺利拿下罗城, 既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也为他找到了“为家人而战”的责任感。 而同舟社一边压制半月城内的朝廷兵马, 一边还将罗城治理的井井有条, 让原本“为活下去而战”的新附军士卒,看到了“活得更好”的希望。 此战,是新附军的正名之战。 其部气势如虹,呐喊之声直入云霄, 将士们个个奋勇争先,攻势如潮, 硬生生将两倍于己的南京勤王兵马打得落花流水, 让“传诏”并随军“督战”的李资谦都看得目瞪口呆, 随后,陈达率军一路驱赶败军至南京城下。 但陈达并没有攻城, 因为南京守臣“得知”统兵武将“抗旨”, 已经捉拿其人,并押出城请罪。 出兵前,陈达得了徐泽吩咐, 表示“同舟社只负责助剿,绝不干涉乃高丽内政”。 这一仗,徐泽重在立威,打的是击溃战, 陈达率部高歌猛进,其实杀伤并不多,留下了很多的溃兵。 考虑到徐泽一再强调要“保持高丽的稳定”, 李资谦代表国主公开宣布二人罪责, 并指定官员收拢溃兵,稳定南京秩序后,随军返回了开京。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事大 等李资谦随陈达回到开京城内时,城中的气氛又变了不少。 在高丽开始履行部分和议条约后, 徐泽撤去了一些半月城南大门的兵马,并搭出了舞台—— 没错,他就是要安排随军的演出队在此演出。 最初,台子是背对着南大门的, 演出的剧目是重新改编,更贴近开京人口味的。 虽然国主已经下了罪己诏,宣布战争结束, 但同舟社的兵马毕竟还没有撤走,战争并没有真正结束。 而南大门正是两军“对垒”之处, 害怕冲突随时会再次爆发,最初来此看戏的人并不多。 不过,各国百姓对精神生活的渴望都一样, 等到这些胆大的人回到家中,添油加醋一番宣传后,场面立即火爆起来。 不断有人涌来,看了上午的一场,还赖着不走,等下午的一场, 来的晚的人靠得太远, 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 只能看别人后脑勺了,仍跟着傻笑。 徐泽干脆组织看戏的人领号, 看过了的人还想再看,就只能在场外了。 场面如此火爆,就连守在半月城上的高丽官兵也忍不住了, 连续听了两天的叫好声, 这些高丽王朝最“忠勇”的兵士开始“抗议”了, 他们找军官抱怨,强烈要求看一场戏, 大王都宣布战争结束了,还守什么城? 实在不行,咱们就放下武器,到罗城看戏去。 事关军心士气,军官不敢遮掩, 层层汇报,直到国主处。 王俣虽然窝在宫城里, 但整个城中的变化却是随时有人汇报到他这里, 徐泽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大军在罗城驻下后, 整顿市容、军民共建的工作做得不亦乐乎, 而有了新附军及其家属的榜样示范,见效甚至比新安州还要快。 对同舟社一套又一套层出不穷的手段,王俣是真怕了, 他终于理解了金富轼“罗城大半百姓也要背弃朝廷”的担忧, 一再催促臣子们赶紧履约,早点送走徐泽这尊瘟神。 唱戏什么的他不懂, 但要是让守城军队真跑到罗城看戏,那这乱子可就真闹大了。 王俣无奈,只能派使臣出城, 找到自己的“妹夫”,商量给半月城军民加演戏剧之事。 徐泽当然是本着同舟社和高丽良性互动的需要,派演出队进半月城演出了。 这里要说明一点, 徐泽虽然答应了和亲,却不认王俣这个大舅子, 因为他已经有正妻赵竹娴了,不可能休妻再娶。 福宁公主是你们高丽人硬塞给我的,只能做小妾。 要是你们看不起我,那就别送了, 反正还没有“收货”开封,也就不存在“退货”扯皮的问题。 高丽大臣一向重面子,张口闭口将礼仪挂在嘴边, 当初,金国遣使高丽, 要求“许我和亲,结为兄弟,以成世世无穷之好”, 高丽众臣“极言不可”,甚至有人主张斩金使以快人心。 监察御使金富仪却提出不同意见, 认为“汉之于匈奴,唐之于突厥,或与之称臣,或下嫁公主,凡可以和亲者无不为之。今大宋与契丹,迭为叔伯兄弟,世世和通于蛮胡之国屈而事之者,乃所谓圣人权以济道保全国家之良策也。” 其人主张接受金朝和亲要求,遭到群臣嘲笑,提议自然未被王俣采纳。 现在,还是这帮臣子,却都装起了傻子, 对于送公主给一个商社首领做小妾这么丢脸的事,全作不知, 反正丢脸的是王室, 要是真傻了,为国家争这口气,搞得徐泽再翻脸, 怕是所有人的里子面子甚至连小命都没有。 金国再厉害,也是远在天边, 徐泽却是已经打进了城,还住了下来, 谁不怕,谁敢“看不起”他? 高丽长期夹在辽、宋两个大国之间,却能够保持一定的外交独立性, 就得得益于其以现实利害为基础,以小事大的“事大主义”, 同舟社虽然还没有立国,却能够灭国, 就凭这一点,将公主送给同舟社社首徐泽做小妾,不寒碜! 高丽国主王俣便是这样完成自我心理建设。 尤其是看过同舟社的新剧后,其人更加肯定了这点想法—— 徐泽绝非池中之物,等其问鼎天下之后, 说不定自己想送他公主做妃子,还要看别人乐意不乐意要呢。 王俣是以爱好文学著称的君主,而且文学造诣相当高, 比起大宋天子赵佶可确实不如,但比后世某位全能老者却是强了太多。 因此,他在看戏的过程中, 是带着艺术鉴赏和帝王评点的心态,得出这番结论的。 演出队在半月城的演出非常成功, 仅仅是一场,便让半月城内叫好声不止, 就连王俣也按赖不住,跑出宫来“与民同乐”。 见演出效果超出预期,高丽国主也亲临现场, 乐和根据之前徐泽的指示,又加演了一场这段时间刚刚排练的剧目。 新剧的背景是随着金国进攻大辽失利,转入战略相持, 金国为了获取更多的战争资源, 悍然发动对高丽的战争,抢人、抢粮、抢土地, 英勇不屈的高丽人民奋起反抗,与野蛮的女直生番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但金人久经战阵,兵强马壮,战力远超高丽,战争打得异常艰苦。 故事便发生在遭金人围困数月的云山城, 因长期围困、外援断绝,城中粮食不足, 男主三兄弟冒险出城,历尽艰辛,终于猎到一头肥鹿, 正待扛回城分给守军时,却被金人抓住。 金人将他们押至城下,要求对城中军民劝降, 并承诺他们劝降成功后,就赏三人官职。 老大来到城下,大喊“坚持住,援军就要到了,金人就快不行了!” 结果,被愤怒的金人杀掉。 换上老二,还是鼓励城中军民,大喊“援军已经到了,金人的末日就在眼前!” 气急败坏的金人又杀了老二, 换上老三,面对两位兄长的遗体,笑着说“我看到了金人的末日!” 就在金人举起刀,把老三也要砍死之时, “爱好和平、维护正义、播撒希望”的同舟社神兵天降, 杀死了所有金人,解救了一城军民。 这个新剧仅有两幕,节奏也很紧张压抑, 不过几个“丽奸”演,一口开京口音,瞬间将观众带入剧情中, 从上一剧目的大团圆到这一幕的深刻沉重,让观众们心情激荡不已。 侵略者编排抵抗侵略的剧目,看似荒诞至极, 但看戏的高丽君臣和军民却一点也没觉得不适。 相对于刚刚接触,就打败本国,且军纪极严的同舟社, 高丽人心目中最可憎、又最可怕的敌人,一直都是率兽食人的女直人。 不仅仅是恐惧于女直人起兵之初,多次屠城的黑历史。 经历了十年的曷懒甸争夺战的人都很清楚, 当年尹文肃公可是几乎将当地的女直人屠戮一空, 高丽人和女直人之间,彼此都是有血海深仇的。 金国崛起后,就成了高丽人的噩梦。 刚刚经历了同舟社攻城的观众们不禁反思, 若这次攻城的是女直人, 开京会怎样,城中军民的结局又会怎样? 就这样,两场剧目, 一场热闹非凡,叫好声不断, 一场气氛压抑,看得人心里只冒凉气。 不知不觉中,绝大部分的人再看同舟社的军队时, 就比之前的敌视、惧怕,多了更多复杂难明的情绪。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纷乱 炮轰开京半月城南大门一旬后, 徐泽带领的同舟社超大型“国事访问团”,圆满结束了高丽之行, 在东道主王俣的“挥泪道别”中,乘船北去。 这次“国事访问”,增进了高丽国与同舟社之间的战略互信, 为日后双方开展更加深入的交流与合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高丽君臣展现了足够的诚意, 特别是国主王俣接受“邀请”,出宫来到罗城同舟社军中,与徐泽密谈后, 同舟社徐社首也主动释放“善意”,修改了之前达成的部分协议, 如将江华县驻军数量由三千人降为两千,战争赔款由五百万贯降为四百万贯, 并且,将同舟社与高丽国的关系调整为“战略同盟”。 当高丽遭受金国、日本等国侵略,或受到海盗骚扰,以其自身力量无法解决时, 同舟社会尽盟友的义务,应邀出兵,帮助高丽赶走侵略者。 鉴于此战之后,高丽王室声势受损,豪族势力开始抬头,王权有再度旁落的危险, 徐泽还承诺,同舟社可以帮王俣秘密编练一支“只忠于国主”的新军, 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应国主之请”出兵,帮助高丽平灭境内的叛乱。 除此之外, 同舟社还会“帮助”高丽开发矿山和无人荒岛、改进生产技术等。 徐泽的“慷慨”和“大度”,把高丽国主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惜,因为接连的备战和战争赔款,高丽已经差不多掏空了家底,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物资以表达谢意。 徐泽当然不可能再向自己的妾兄讨要礼物,还赞叹高丽人文鼎盛,不愧“小中华”之美誉。 王俣则心领神会,表示欲将传承自新罗王朝的王室藏书,全部抄录副本后,送给自己最亲密的“妹夫”。 徐泽并不盲目自大,他相信任何文明都有其鲜明特点,都值得学习、借鉴和对比反思。 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文明,取长补短,博采众家之长,才能让中华文明更加成熟。 由于长期依附于华夏文明,高丽从体量和质量上,都不够看,但也有其可取之处。 高丽之前的新罗延续千年,其国也稳定两百年, 相比于中原百余年就有一次的动荡和浩劫,整个高丽半岛遭受的战乱破坏要少得多。 长期的稳定,使得很多文明成果都以书册的形式保留下来。 这是一笔难以估价的财富——王俣这份礼物确实充满“诚意”。 徐泽当然不能推却王俣的盛情,当即笑纳。 不过,此事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他也不怎么急切。 同舟社大军进抵开京时, 要么隐藏行迹,声东击西, 要么狂飙猛进,直下江华, 除了遭兵灾的部分州县,其余地方的百姓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就开始了全国兵马勤王的动荡。 随后,又因为遣散勤王军的诏书及时下达, 大规模的动荡并没有出现,但小范围的拥兵自重,兵匪勾结问题还是有的, 为了回报王俣的诚意,徐泽决定撤兵的时候,再“帮”他一次。 徐泽要大张旗鼓的再次宣传战争结束,震慑不法,维护高丽社会稳定。 这次撤军,共分为两路三波。 陆路上, 新附军大部护送福宁公主“就藩”新安州。 其部已经换着开京城兵甲库的全新甲械,转职为“公主卫队”。 一路吹吹打打,招摇过市, 所过之处,万人空巷,争相目睹这一“盛事”。 海路上, 先是水师护送远洋商队调拨的商船, 满载着高丽王室送给福宁公主的丰厚“嫁妆”和三千“陪嫁奴仆”, 运至——登州之罘湾。 以后,还会慢慢运送“陪嫁奴仆”的家人。 参与大战的同舟社官兵,则先转至江华岛,而后再分批撤离。 等做完这一切,时间已经进入了四月份。 这段时间,各国也是大事不断。 金国, 北线完颜斜也兵出出河店,拿下春州,泰州后,再无动作。 完颜阿骨打命令部队就地转入防守, 拿下两州后,金军由内线转入外线,防守压力骤增。 金国的底子毕竟还是太薄,又不清楚辽国内部的具体的情况, 担心战线拉得过长,会被辽军拦腰一击翻了盘, 完颜阿骨打要将精力调整到经营内部上, 以逐渐革除部族陋习,慢慢向稳定的国家形态过渡。 不过,对于一个文字都没有的奴隶制国家而言, 这一点显然要比军事上的改革难太多。 上月,完颜阿骨打就在诏令中, 郑而重之地处置违背近亲结婚禁令的人—— “自收宁江州以后,同姓为婚事,杖而离之”。 部族陋习难改,近亲结婚屡禁不止, 逼得大金皇帝不得不下诏“真·棒打鸳鸯”。 建国以后,摊子越铺越大, 原本就很多的内部矛盾,却没有因为建国而变得更少, 甚至,随着新的情况不断出现,新的矛盾也不断积累, 之所以没有爆发, 不过是因为这些问题都掩盖在军事上不断胜利的光芒之下而已。 作为高瞻远瞩的掌舵人, 完颜阿骨打越发感觉到内政比军事更加重要和棘手, 不处理好内政,军事上再多的胜利,打下再大的江山, 最终,都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包括其弟完颜斜也在内的各个军功勋贵,却不会这么认为, 毕竟,金国的体制注定了位置再好,没有相应的战功支撑,也别想服众, 想要更好的位置,必然要追求更多的战功。 完颜斜也便一再汇报上京道兵力空虚,辽军已经丧胆, 建议要么继续西进,突袭临潢府, 要么南下,攻破凤州、乌州, 进而会合南线军,夹击赖在辽河不走的三万辽军。 斜也当然知道兄长不会放他继续进兵, 此举重在表明自己的战功要比完颜斡鲁显赫。 性子稳重的斡鲁自不会犯糊涂,和暗班勃极烈比战功。 实际上,随着徐泽对南线金军的“松绑”, 完颜斡鲁基本整合辽阳府的力量, 并趁着同舟社与高丽大战的时机,会合迪古乃、娄室、婆卢火等部共两万人,逐步挤压辽军的活动半径, 南线的形势已经打开。 只是辽军站有地利,又坚守不出,暂时捕捉不到战机而已。 完颜斡鲁也有意趁着同舟社分身无术之机, 照搬徐泽的痞赖做法,狠狠地敲同舟社一笔竹杠,以报一箭之仇。 可惜,徐泽手把手地教了这么久,他还是没学到精髓。 派往东南路的探子有去无回不说, 藏于南部山中的盗贼也被李逵率兵赶了出来, 又搅得辽阳府鸡犬不宁。 幸好辽军铁了心做缩头乌龟,就是不应战, 不然的话,前线打仗,后方遭贼,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搞不好就会再翻盘。 辽国, 东北统军司不战而溃,丢失春州、泰州两地后, 上京道的防御出现了极大的空档, 为了防备金国下步的行动, 辽国朝廷不得不再次征兵征粮,以补上这个窟窿。 此举,很自然会遭致反弹—— 又又又有人叛乱了。 二月,易州涞水县人董庞儿, 以反抗官府横征暴敛,征兵征粮为名,率千余人暴动。 董庞儿起事后,立即率部四处烧杀抢掠,裹挟青壮为兵, 数日时间就发展到万余人。 好在西京留守萧乙薛和南京统军都监查刺反应迅速,领兵前去镇压。 双方大战于易水,仓促成军的董庞儿部不敌,一战而崩。 一个月后,董庞儿在奉圣州再次聚集近万人——又被萧乙薛统帅的辽击败。 再次失败后, 这个打仗本事全没有,“转进”技术超一流的董庞儿,又一次消失了。 因为战乱导致消息阻隔,这一情报,到上个月才收到。 暂时解决了转进健将董庞儿的问题后, 辽帝耶律延禧才有精力处置之前不战而溃的统军将领—— 诏东北统军司涅里、合鲁、涅哥、虚古等被弃市。 …… ps:董庞儿奉圣州战败,销声匿迹一段时日后, 率余部转战于云州、应州、武州、朔州等地。 后来,还与宋朝取得联系,表示愿助宋反辽。 赵佶大喜,对这个流寇许以燕地王之,并赐名赵翊, 董庞儿上表自号“扶宋破虏大将军董才”。 最后,“扶宋破虏大将军”董庞儿——归附了金国。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约谈 征伐高丽之战持续的时间虽短,但取得的战果辉煌,收获也极为丰富。 随着大批熟练匠人和巨量的战争赔款逐步到位,同舟社必将迎来更加快速的发展期。 进一步巩固和扩大同舟社在高丽的利益, 并推进登州、辽东、高丽,甚至海东四地一体化进程, 是徐泽必须优先解决的问题。 这中间,又涉及到同舟社军队的再次扩张,水师力量的重新设置,四地人力物力财力等资源的优化配置等系统工程。 而做好这一切的前提,是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 除了正忙于开创人间道国的大宋外,能够同时威胁东南路和高丽的金国,便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返回镇海府后,徐泽就一直在考虑解决金国的问题。 四月下旬, 东南路征讨高丽的军队大部返回东南路,辽阳府留守金军的剿匪也进入尾声, 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东南路同舟社兵马突然调整防务, 集结重兵于宁州和穆州两地,摆出一副要攻击辽阳的态势, 惊得正与辽军对峙的南线金军仓促回防。 幸好辽军铁了心就做缩头乌龟, 面对金国明显的兵力变化,连派兵试探胆量都没有, 不然的话,一次重兵突击,可能就要让战线出现重大漏洞的金军全线溃败。 一举突破南线,改变双方攻守之势的大好机会就这样被辽军白白浪费掉了。 气急败坏的完颜斡鲁立即遣使穆州,欲要询问徐泽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完颜斡鲁的使者没能见到徐泽,因为他不在穆州,也不在镇海府。 实际上,徐泽已经提前出发,自己送上门来了。 金国耀州,水军营寨。 同舟社仗着强大的水师, 丝毫不把金军放在眼里,一再逼得南线统帅完颜斡鲁吃瘪, 让金军上下得了“没有水营恐惧症”。 金国的决策层明知道发展水营也不可能是同舟社的对手, 但完全不发展,必然处处受制于人。 耀州临海的水营,就是金人的希望所在。 大半年时间里,要人给人,要物给物, 完颜阿骨打下定了决心, 即使勒紧了裤腰带,也要打造一支——至少可以自保的水营。 只是,水营的建设太难了。 没有什么技术难度的独木舟和小木筏确实很容易造, 但这些东西在海战中只能送人头。 要造真正能打仗的大海船,难度就不止上升了一两个层次, 不仅要非常专业的工匠, 还要木料、漆、胶、桐油等原材料, 仅大船所需的龙骨一项,就有极高的要求。 不是什么木料都可以做龙骨,最好是用柚木,但柚木稀少珍贵,苦寒的北方还没有,只能用其他木料替代。 即便找到替代木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木料的处理。 为了保证战船的强度和耐用性, 造船木料砍伐后,不能淋雨, 去皮后,最好在木料端头涂上清漆。 然后经历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阴干处理,以保证木材内部的水分缓慢而均匀的挥发。 而且,阴干也有技巧,要竖着放置, 如果横着放置,要在木材下面放垫木; 还不能有风吹; 空气湿度也必须合适,湿了干了,都不行。 即便如此,木料阴干也不可能百分百成功,总会有废品。 没有多年的积累,造大船? 徐泽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拉起一支强大的水师, 靠的是大宋朝廷不遗余力的支持, 如果没有朝廷批准建设之罘湾船厂,并在全国征调工匠和原材料, 徐泽就算再怎么会折腾,也只能望洋兴叹。 而金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缺工匠,缺木料,缺技术,什么都缺, 几乎从零开始的水营建设进展极为缓慢, 大半年过去了,仍然只有十余艘训练船, 而且,基本是当初辽民遗留下来的商船,另有数量若干的小渔船。 这样一支可怜兮兮的“水营”,遇到了刚从高丽战场回来的同舟社无敌水师,简直就是羊入狮群。 收到巡哨船报警, 正在训练中的金国水营全员出动, 然后,就看到了一支无比强大的超级舰队, 仿佛遮住了水天一线,铺天盖地而来。 为了金国的荣誉和皇帝的重托, 金军水营猛安只能命令其余船只赶紧撤回水寨内, 自己则带着唯一的一艘“大船”, 前去喝问对方为何要擅自闯入自己的防区。 徐泽命张顺用炮舰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击沉这艘破烂船后, 徐泽却没有命水师乘胜追击,并歼灭其余的金军“战船”, 还让阮小七搭救了几名在海水中挣扎的金人。 给了这几名“幸运儿”一艘救生小船, “去喊完颜斡鲁过来,我只在此等三天,他还不来的话,就全灭耀州水营,再攻打辽阳府。” 鸭绿江之战,众多高丽战船被俘的“盛况”自然被西岸的金军探子侦察到。 完颜斡鲁为此还颇为兴奋, 同舟社能够打败了高丽人的水师,说明他们投入的兵力很多。 胜一次,尝点甜头更好, 这样才能彻底激怒了高丽人,正好让双方死磕, 最好是拖上大半年,甚至一两年, 等南线解决了辽人威胁后,再收拾被高丽人拖疲了的同舟社。 但事态并没有向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同舟社大举增兵宁州和穆州后, 他就知道,那个没脸没皮的男人回来了! 而且——肯定打了胜仗,又要邀功请赏了! 只是,没想到, 徐泽这次更过分,居然直接打上门来! 做了一年的“邻居”,完颜斡鲁自认为还是了解徐泽的为人, 这个可恶的敌人虽然极端无耻,却不卑鄙,自有一股英雄气概。 喊自己见他,安全问题肯定不用担心。 若是避而不见,“攻击辽阳”也绝不会是徐泽的口头威胁。 最终,完颜斡鲁冷着脸登上了徐泽的座船, 并没有暴跳如雷,甚至还非常冷静—— 因为在这之前, 捡了一条性命的水营兵士惊恐地告诉他, 同舟社掌握了雷神的力量, 隔着很远,就用神雷撕碎了他们的战船。 完颜斡鲁对此半信半疑, 信的是他的皇帝完颜阿骨打在出河店和黄龙府两战中,也曾借助风神和水神的力量。 不信的是,徐泽鬼点子特别多, 所谓的“雷神”,肯定是某种金人还不知道的手段。 但他分辨不清徐泽到底是真是假,不得不保留足够的虔诚和谨慎。 上船的时候,完颜斡鲁特意留心看了, 不过,其人本就对战船了解不多, 而这艘用于双方会面的船,又是徐泽特意选择的老式战船, 自然不会有什么发现。 东南风吹拂,海上波浪虽不大, 但随浪起伏的战船,仍然让不习大海的完颜斡鲁缺乏安全感。 徐泽也很“体谅”他,安排其人随自己扶舷站在船头。 这次,没安排翻译, 完颜斡鲁虽然还说不利索,但已经能听懂汉语了。 “斡鲁元帅,这次喊你来,是想向你道别。” 此话大大出乎完颜斡鲁的预料。 自带兵进入辽阳后,徐泽就成了其人的噩梦。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没有徐泽的东南路会怎样。 现在,这个可恶、可怕、又可敬的对手, 却亲口告诉他要走了,心里竟然有些——淡淡的失落? “你,要去,哪里?” 徐泽很满意对方的表情。 没白费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 自己对其人换着花样地调教—— 啊呸,折磨! “自然是去该去的地方,开创更大的事业!”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还是不懂 完颜斡鲁的脸僵住了。 “开创更大的事业”,意思是说东南路这潭水太浅了,不够徐泽施展。 同舟社接壤的各方势力也太弱了,不配做徐泽的对手。 虽然早就隐隐猜到徐泽心气极高,根本没拿自己当作同量级的对手, 但知道归知道,徐泽如此不讲体面,当面狠抽自己的脸, 真的好吗?! “哈哈,不用舍不得,我一时还不会动,总要等这边的事都理顺了才会走。” 徐泽很随意地拍了拍完颜斡鲁的肩膀。 “有些话和你当面讲清楚了,后面才能少很多麻烦,也免得你们总是提心吊胆。” 徐泽的玩笑话却让完颜斡鲁笑不起来,其人与徐泽接触这么久,自然知道在他面前最好别耍心眼,很干脆地问: “什么话?” 徐泽看了看完颜斡鲁因晕船已经开始发白的脸。 “不要再打同舟社的主意!” 完颜斡鲁一脸茫然,道:“我,怎么不懂,社首的意思?” “真不懂?” 徐泽饶有兴趣地盯着完颜斡鲁上下打量,搞得后者极不自在。 “带上来!” 一队士卒应声从船舱内带上来四个五花大绑的囚徒, 被绑之人脸上浮肿,神情萎顿,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 看发型和服饰,不是女直人。 完颜斡鲁不认识,更加茫然了。 徐泽暗叹造化弄人,就连这“老实人”也被自己带出演技了。 “这段时间,东南路抓了不少从辽阳方向过来的探子。” “野性重的,全部当场杀了;老实听话的,留下来有活干。” “还有这些,一直不忘回到辽阳,我便带了过来。” 完颜斡鲁的确不认识这些人, 身为一军统帅,具体安排谁做探子这点“小事”不可能让他亲力亲为。 而且,这个时候,即便知道是自己的人,其人也不能承认了。 “社首莫,要乱说,我,没派人。” “既然元帅不认识——丢了吧!” 随着徐泽一声令下,几名探子被逐一丢下了水—— 没有绑缚大铁球之类的东西——徐泽并不是一个暴虐的人, 被五花大绑后,丢进浪涛不断的海水中, 要是还能自行解开绳索,游到岸上去的, 徐泽自然不会介意饶这人一条性命。 不过,奇迹并没有出现。 因为上甲板至海面的落差,四名探子先后丢入水中后, 除了溅起的水花更大和随后冒出的气泡外, 便如秤砣般直入水底,并没有人能挣扎着露出水面。 完颜斡鲁脸色由白转青,徐泽此举警告的意味如此强烈,他却只能忍着。 徐泽转身,看了看完颜斡鲁额头因为晕船渗出的细汗,决定不再耽搁时间。 “说正事,我准备派个使团,去会宁府见你们的皇帝,你给安排一下!” 见皇帝? 准备做什么! 得知同舟社重兵集结穆州和宁州,完颜斡鲁就猜到高丽败了, 但具体战况如何,却不可能猜得到。 现在,很显然,同舟社不仅赢了,还赢得很辉煌, 以至于徐泽要求见皇帝,肯定不是去要犒劳封赏之类, 这个年轻人确实没脸没皮,但政治眼光和手段却远超自己, 肯定不可能做这种没品的事。 “你们,打赢了,高丽?” “嗯!” 徐泽点头承认。 “至少十年内,你们不用再担心高丽人会来捣乱了!” 完颜斡鲁被徐泽话中隐含的信息震惊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 徐泽从杨喜送过来的托盘中,取出毛巾,递给完颜斡鲁。 “别紧张,擦擦汗!” 完颜斡鲁懒得跟徐泽解释自己是晕船出的汗——因为对方肯定知道这一点。 他娘的,骑马那么颠都没事,这才下海多久,就这样了。 “高丽败了,很惨!国都开京城都被我们攻破了!” “什么?不可能!” 完颜斡鲁惊得手中的毛巾都掉了,同舟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而且,既然攻破了别人的国都, 为什么还要返回东南路,待在高丽那块土地,不比这里陪金国玩更好吗? 徐泽一把抓住掉下来的毛巾,重新递给完颜斡鲁。 “老完颜,睁开眼吧,时代变了,没有什么不可能!” 完颜斡鲁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自从生女直人联盟扩张到曷懒甸地区后,与高丽的接触就多了起来。 这些年,为了战与和,双方多次派使, 其中,有少部分女直使者,是进过开京城的, 返回按出虎水后,便带回了这座城池极度险峻雄伟的传说。 论起防御性来,辽国的上京临潢府,都没法和开京比, 刚刚完工的金国会宁府,与之更是没有可比性, 同舟社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破开京城, 那会宁府在其面前,还不是纸糊的一样! 徐泽见完颜斡鲁被惊呆,招呼杨喜取来一份文件。 “这个,你带回去,交给你们的皇帝看看,他应该非常感兴趣。” 完颜斡鲁接过徐泽递过来的文件,茫然地打开。 完颜希尹的女直文字创立工作还没有结果, 斡鲁能接触到的文字,除了契丹文字,就是汉字。 他知道这上面是汉字,至于写的啥,他就不知道了。 “什么?” “。” 这份协议的名字很古怪,以完颜斡鲁有限的汉语储备,还有些不太理解, 但他还是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 “同盟?” “对!就是同盟。” 明知道对方听得懂,徐泽却又故意补充一句。 “同舟社和高丽结为同盟关系,战略上共进退,一方遭遇第三方袭击,另一方无条件出兵支援。” “这,这怎么可能?!” 完颜斡鲁人老成精,他可不会相信什么“遭遇第三方袭击”“支援”之类的鬼话, 这份协议的潜台词分明是说,一方袭击第三方,另一方也会立即出兵。 同舟社和高丽共同的第三方是谁?! 一个同舟社都这样难缠了,再加一个高丽, 这,这,金国真的要退回按出虎水吗? 不对,徐泽确实有威胁自己的意思, 但他喊自己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威胁而威胁。 完颜斡鲁终于调整好了情绪。 “你们,不是才和,高丽人打,完仗?” “对呀,是才打完。” 见完颜斡鲁仍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徐泽接着道。 “我直接说结果吧,免得你胡思乱想。” “此战的目的是为了惩罚高丽背信弃义,擅自攻击保州的行为。” “同舟社虽然胜了,但我们不取高丽一土,不伤高丽一民。” “高丽人被我们的‘仁义’感化,签署了这份协议,自愿与同舟社进行深入合作。” 完颜斡鲁彻底懵了,以女直人有限的历史和斗争哲学,确实无法理解这种复杂的操作。 徐泽笑问:“还是不懂?” “嗯!” “其实,我一直在教你的,可惜你悟性太差,学不会!”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双赢知道不 徐泽没有骗完颜斡鲁, 过去的一年多,他确实在“教”对方新的战争形态和斗争策略。 但完颜斡鲁学不会,却不是因为悟性差。 而是因为同舟社和金国的战略掌控能力、社会组织度、兵力投送能力、新战争技术和战术思维的革新,等等, 统统都不在一个维度上的情况下, 完颜斡鲁就算再认真“学习”,顶多也只能学个皮毛。 就像高丽因为一系列的形势误判,被同舟社轻易攻破国都, 但就算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只要水师被碾压,照样必输无疑, 顶多能多撑几个月,国都不被人攻破, 但最后全国糜烂,还是得签订城下之盟。 这也是徐泽敢放心“手把手”地“教”金人和高丽人的原因。 因为无论怎么教,他们都只能学到皮毛,而学不到真髓。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这实际上就是阳谋, 一切,都为了日后建立这个世界的“新秩序”做铺垫。 建立新秩序,一定要先建立大一统的国家,再逐步改造社会吗? 其实,并不是。 恰恰相反, 一旦建立地域广阔的国家,由“造反者”变成“统治者”, 工作重心将由“革命”变为“维稳”, 再进行任何社会制度的良性改革, 都必然会侵害包括造反功臣在内的利益既得者, 所受到的阻力将非常大。 反倒是当造反派的时候,要少很多顾忌。 在外部压力始终存在的情况下,内部也更容易“同心同德”。 而世上最积极主动接受改革, 主动接受你的新思想, 主动模仿你的新政策, 主动学习你的新技术, 是谁? 不是自己治下的军民, 恰恰是一直被你折磨和蹂躏,不断受挫折和打击的敌人! 金国就是这样一个“合格”的敌人。 这个由部落联盟直接进入半奴隶,半封建的帝国, 内部的矛盾必然非常多, 只能不断的扩张, 用战争红利来转移矛盾,或者,消灭关注矛盾的人。 显然,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无法解决矛盾,反而会制造更多的矛盾。 而眼皮子底下的同舟社却不杀不抢,社会稳定,百姓安乐, 以一种金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迅速崛起, 更关键的是,在崛起的过程中,还一直修理战无不胜的金军, 这种强烈的反差, 必然会吸引一部分金人中的“精英”分子主动发现同舟社制度的先进性, 转而开始模仿,甚至崇拜同舟社。 当然,任何时代都不乏能看破虚妄,直视本质的智者, 这些人清楚女直人的强悍正是源于“野蛮”,同舟社的一切也学不来, 但真正的智者永远是孤独而不被世人所理解的。 而且,不追赶同舟社的步伐,差距就会越来越大, 要么壮士断腕,内部分裂, 朝着越来越野蛮愚昧方向愈行愈远。 要么奋发图强,虚心学习, 然后变革的步子跨越太大,最终造成社会的混乱和崩溃。 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打击,就是这样全面而无情。 只要同舟社关注于解决自身的矛盾,并不断前进 无论金国怎么做, 最终都只能沦为帮助同舟社扫荡天下的马前卒,或者炮灰。 受限于见识和眼光,完颜斡鲁当然不可能看得穿徐泽的阳谋, 他只是想到,自己这一年多就生活在的徐泽阴影下, 也曾研究和模仿过这个年轻人,只是确实学不会。 越想越模糊,完颜斡鲁干脆放弃了思考。 “为什么?” 迎着完颜斡鲁迷惑的眼神,徐泽笑道: “很简单,你们打辽人太费力,都过去一年了,还窝在辽阳府,我看得都急。” 听徐泽如此讽刺,饶是完颜斡鲁修养再好,也怒从心来,憋了半天女直话脱口而出。 “他娘的,还不是因为你!老子的南线全被你给搅和了!你他娘的打又不打,尽搞这些鬼名堂,谁他娘的受得了!” “哈哈,老完颜,别发火嘛,就算是打架,你现在在我手里怕也撑不过三息。” 完颜斡鲁愣住了。 “你听得懂我们的话?” 徐泽点点头,丢了一个“你也没问”的眼神。 见完颜斡鲁发完火后,脸色更差,担心他一会晕得站都站不稳,徐泽决定早点把正事讲完。 指了指完颜斡鲁手中的协议。 “问下你们的皇帝,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同盟?” 完颜斡鲁难以置信,眼神中满是怀疑。 结盟一词,女直人并不陌生,完颜部就是靠结盟变得越来越强的。 但结盟的前提是双方互相需要,他实在看不懂同舟社需要金国做什么。 “为什么?” 徐泽有些无奈,很想直接跟完颜阿骨打对话,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老完颜,打仗不能解决一切,你是统帅,要多琢磨一些打仗之外的事情才行。” 这话,阿骨打也对自己说过, 完颜斡鲁越发感觉身边这个年轻人的可怕了。 徐泽知道想让对方自己领悟是不可能的了,只得挑明了讲。 “高丽被我拿下后,辽东的政治格局已经彻底改变。” “同舟社对于金国,不再是一个只需要留心防范的势力,而是必须严肃以对的对手。” “我就怕你们分不清轻重,把兵力大半放在防范同舟社上,最后反被辽人给灭了。” “毕竟,要是辽人胜了,咱还站着辽国的地,我这人脸皮又薄,总不能一直赖着不还吧?” 完颜斡鲁没心情听徐泽的俏皮话, 今天得到的信息太多,让他的脑子很有些混沌, 无法分辨徐泽话中的深意,索性放弃了无意义的思考。 “你究竟需要我们做什么?” 见完颜斡鲁终于不再纠结原因,转而关注结果了,徐泽也松了一口气, “成见”太深,讲话费劲啊! “同盟对双方都有利,战略上互信,经济上互惠,政治上互——听不懂?” 嗯,这话说大了。 “我还是说具体事吧。” “第一,等同盟协议达成后,组织一次联合行动,彻底清除双方结合部的匪盗!” 完颜斡鲁终于能听懂了,点头表示赞成。 “第二,双方都减少用于防范对方的兵力,集中精力干大事。” “第三,定期互派使节,一方可能会影响到另一方的战略调整,必须提前告知。” “第四,开展更深入的交流。” “开州的铁矿,鸭绿江沿岸的巨木,上京道的良马等等,我都需要。” “而同舟社不仅能扩大盐、茶等物的销量,还能给你们提供刀枪等兵器。放心,质量只会比你们自产的更好。” “而且,还能派人教习你们文字、耕作、甚至其他的手工技巧。” “你们要是有什么建议,也可以提出来讨论。” 这些协议明显对金国更有利,完颜斡鲁实在理解不了徐泽的目的。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 “这叫互惠双赢!不能理解,只是因为你现在的层次还太低。” 完颜斡鲁自知看不懂徐泽的招数,只有回到会宁府, 当面跟皇帝和大哥请教,看能不能搞清他的意图。 正事谈完,晕船严重的完颜斡鲁急着上岸。 临行前,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你就不怕以后金国强大了,打败你们?” “哈哈哈,打败?等你不晕船了,再想这问题吧。” 徐泽挥手道别。 “还有,别劳民伤财搞什么破烂水师了,这片大洋有同舟社在,没人能翻得起浪!”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时代变了 与同舟社结盟,事关重大, 而且,徐泽讲了很多话,都不适合安排其他人转述, 完颜斡鲁回到辽阳城,匆匆交接完手上的事后,就亲自赶回会宁府传话。 事关机密, 皇帝单独接见了他, 得知同舟社这么快就拿下了高丽,二者还结成同盟的消息, 完颜阿骨打也震惊不已。 其人深知面对与高丽人结盟后的同舟社,现在的金国毫无胜算。 同舟社甚至不用与金军决战, 只需要在金国东、南漫长的边境线上反复出兵骚扰, 就能把疲于应付的金国拖垮。 更令他吃惊的是, 同舟社明明有了左右金国生死的实力, 却要在这个时候选择与本国结盟, 徐泽这种操作,让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驯化海东青的经历。 只有最凶猛的海东青才值得他去驯服, 而那些野性消失了大半的二代海东青, 根本不配继续喂养——都是送给无知的契丹贵人把玩。 难道,在徐泽的眼里, 强悍的金国,只是可以驯服以用于捕猎的海东青? 完颜阿骨打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 实在想不明白徐泽哪里来的如此自信! 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神情,完颜斡鲁赶忙下跪请罪。 “我没能压制住同舟社,让南线失控,请陛下处罚!” 阿骨打上前扶起斡鲁,假作不高兴。 “斡鲁,你变了,以前可不会这样生分!快坐下,跟我讲一讲徐泽的事——尽量详细点。” “自从我们打下辽阳府后……” 完颜斡鲁不敢隐瞒,将自己与徐泽接触的所有细节全讲了出来。 完颜阿骨打听完,叹息一声。 “真是令人敬佩的年轻人啊!” 斡鲁见皇帝神情有些游离,试探着问: “陛下,和同舟社结盟的事?” “结!” 阿骨打笑道:“不结盟,我们难道真要跟同舟社打仗不成?” “再说,结盟对我们这么有利,为什么不结?” 完颜斡鲁一直想不明白徐泽的动机,心中始终不安稳。 “可是,徐泽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 阿骨打不想如实告诉堂弟自己的猜测,身为开创基业的皇帝,他有自己的骄傲。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也许,真的像徐泽说的‘时代变了’,我们老了。” 见斡鲁更加迷茫,完颜阿骨打起身,拉着堂弟往殿外走。 “走,叫上撒改兄长,很久没有出宫打猎,这身子骨也该活动活动了。” “我虽然不明白徐泽的想法,但能感受到他的心态——傲气,非常的傲气!” “哈哈哈,比二十年以前的我还要傲气!有这样的对手,才不枉这一生啊!” 同舟社不是拥有完整主权的国家, 从礼仪上讲,并不具备与金国对等外交的资格。 但刚刚立国的金国没有这么多烂规矩,务实的金人更加重视实力。 实力决定地位。 能打败高丽,还与之结盟, 同舟社的地位,自然就超越了金国一直想结为“兄弟之邦”的高丽。 金国君臣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将对同舟社作为为平等相交的政治势力。 为了表达对同舟社的重视, 完颜阿骨打当机立断, 决定不用徐泽派使来会宁府, 皇帝主动派出了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撒改亲自带队, 一行近五十人使节团——金国立国以来,从未向任何势力派出如此豪华的阵容。 由于双方边境的盗匪没有清理干净, 辽阳府到穆州的山间道路还不安全, 金国使团先到辰州,再由提前赶来的同舟社船队接到镇海府。 此后,这条路线就成为了双方互使的定制。 自政和三年春在按出虎水一别后, 时间已经过去四年多, 徐泽与完颜撒改的身份也对调过来, 其人在官衙中接见了这位女直“老朋友”,一叙别后之情, 但徐泽并没有和完颜撒改谈结盟之事, 这事由他的长史赵遹为代表的幕僚去做——此举符合对等外交的原则。 赵遹的气度风仪折服了完颜撒改等人, 让众人心中那点不快消于无形。 双方在坦诚友好的氛围中, 就同舟社和金国结盟的若干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并缔结了盟约。 严格地讲,二者之间缔约的,只是有限联盟。 其盟约大致如下: 一、双方互相承认对方实际控制区的治理权,保证不主动挑起战争和边界纠纷; 二、同舟社约束高丽,保证其不对金国的边境安全构成威胁,金国也相应减少东部边境的驻军。 三、同舟社保留对辽国外交政策的灵活性和自主权,但不应伤害金国的利益。 四、双方通过军事和外交手段取得的辽国领土,应及时知会另一方,以避免纠纷。 五、全面加强双方的政治和民间文化、经贸交流。 六、严厉打击海上走私行为,同舟社水师有义务保护金国南部海岸线不受海盗骚扰。 七、此协议有效期为五年。 五年内,可根据形势发展,双方协商调整协议的内容。 五年后,可进一步协商是否续签协议。 这份协议对正与辽国全面战争的金国而言,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其国用于防范同舟社和高丽的大部分兵力得以释放, 国家的战争潜力更足,推进了其后的灭辽进程。 但付出的代价也极大。 如在经贸上,全盘同意了徐泽提出的茶马、盐铁、竹木、兵器等交易项目, 还增加了毛皮、人参、兽骨、角筋等物品, 并且,鸭绿江全线独许同舟社商船通行,直入金国腹地进行交易。 甚至由于处于战争中的金国人力严重不足, 开州铁矿交由同舟社自营。 铁矿一百里范围内,金国不得驻军。 在水师的建设上,徐泽作出了重大让步,允许金国保留水师, 但编制人数限定为一个猛安三百人,战船总料数不得超过五千料。 这是一份注定只能保留五年的有限协议, 双方都很清楚,决定协议能否有效执行的, 只能是双方的实力对比。 协议签订后, 金国一面加紧推进政治改革,以进一步增加战争潜力, 一面大规模调动国内兵力,新的金辽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第一百三十章 同舟社大改组 从政和二年,一无所有地来到这方世界开始,到现在,与金国共同平分辽东地盘,结成“同盟”。 徐泽经过了整整五年的积累和发展, 其人领导下的同舟社从无到由,由弱变强, 他也从默默无闻的路人,到受人摆布的棋子,再到决定世界格局的棋手。 不经意间,他已经取得了极为辉煌的成就。 但徐泽没有被现在的成就冲昏头脑,产生挟大胜之威趁机起事,一统天下之内的想法。 恰恰相反,他准备暂时蛰伏。 接连通过军事和外交手段,取得对高丽和金国的巨大胜利后, 同舟社不仅获得了巨量的物资、土地和人力资源, 还拓展了战略空间,东、北两面,至少五年内不用考虑安全威胁。 不利用这一极为难得的机遇埋头种田,积蓄后劲, 反而,好大喜功,盲目搞事,是为不智。 徐泽计划花费两年左右的时间,彻底消化这段时间的胜利果实, 并逐步推进登州、辽东、高丽、海东四地一体化, 以优化配置各类资源,让同舟社由量变突破到质变。 在这之前,最重要的,是对同舟社的改组。 同舟社最初成立时,并没有什么天地异象,更没有设立崇高理想和远大目标, 徐泽设置这个组织的最初目的,就只是作为其人聚敛财富、控制人力的组织和手段。 其后,经过几年的发展,数次调整和扩张, 同舟社又逐步演变成了亦民、亦商、亦军、亦贼、亦官的“五不像”组织。 这种政、军、商、贼、民混沌不分的状态, 让其在局势同样混沌的辽东地区如鱼得水。 但随着同舟社治理范围的不断扩大, 同舟社政商不分,定位模糊的弊病也越来越明显, 以至于不得不分出共建会,并在军队和行政上另行一套。 其最大的问题, 就是很多涉及长远发展的问题,都没有相应的职司来规划和管理, 遇到新问题,都必须徐泽亲力亲为, 他的精力毕竟有限,这个时代的通信条件更是让人抓狂, 事事统抓,必然会有遗漏, 以后摊子越铺越大,事情越来越繁杂,最后就会一件事也抓不住。 而且,治下四地之间的具体事务也缺乏统筹协调, 靠同舟社现在这种状态,只能一地一地的治理, 每开拓一片新的统治区域,更像是开辟“分社”。 这样做的效率很低,隐患也极大, 靠这样的同舟社,绝对无法掌控以后更大的局面。 因此,确定金国开始履约以后,徐泽就开始筹谋对同舟社的改组。 经过和赵遹、王进、张绍、吴用、朱武等人长时间的研究和讨论, 最终确定的同舟社改组方案,调整面非常大,涉及到政、军、商等各方面。 改组后的同舟社,共有两部十四曹一司一室。 明确了军、政分离,政务上,设立社务部。 社务部为同舟社最高权力的执行部门,总揽同舟社一切政务。 部首由徐泽亲自担任。 另设长史一人,由赵遹担任, 处理社务部日常业务,并向部首负责和汇报工作。 社务部共设十一曹,分别是: 吏曹, 曹首由赵遹暂代, 掌管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 户曹, 曹首为朱武, 掌管土地、户籍、赋税等事务。 外曹,曹首为王四, 掌管外交、情报等事务。 财曹, 曹首为蒋敬, 掌管预算、度支、审计等事务。 工曹, 曹首为陈淳, 掌管山泽、考工、奇技、交通、营造等事务。 农曹 曹首为梁忠, 掌管劝农、农技、水利、气象等事务。 商曹, 曹首为褚青, 掌管商业、贸易、投资、运输等事务。 宣曹, 曹首为乐和, 掌管舆论、宣传、统战、仪式庆典等事务。 教曹, 曹首为陈集, 掌管学校、考试、扫盲等事务。 法曹, 曹首为裴宣, 掌管法律、刑狱、治安等事务。 监曹, 曹首孙石, 掌管刺奸、监察等事务。 政务方面的改组方案讨论最多,耗时最久, 赵遹、吴用对“十一曹”的设置和职能,甚至名称都持有不同看法。 比如:徐泽原本想使用“科技”一词, 赵遹提醒说“科”字在前,惯指“科举”之意, 用以指代工匠之技,词意不准,也容易招致非议。 再比如外曹和教曹, 实际是由掌管典章制度﹑祭祀﹑学校﹑科举和接待四方宾客等事之政令的“礼曹”拆分的, 对此,赵遹没有意见, 但他认为教曹的职能被严重弱化,似有不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大事,却没有部门主管,实在说不过。 徐泽诡辩同舟社现在尚未建国,暂时用不着祭祀天地之类“天大的事”, 至于仪式庆典之类,由宣曹掌管即可。 吴用则主张内外分离, 提议在社务部之外,组建专门的“内务部”, 这事徐泽之前有过慎重考虑,后来还是放弃了。 各朝都设有少府、内库之类的职司,掌握着名为皇产的巨量社会资源, 目的是让皇帝不用看臣子的脸色,有钱好办事。 但到了最后, 要么皇帝手里有钱,肆意挥霍,权力膨胀不受节制。 要么成为臣子哭穷卖惨,逼皇家出血的借口。 一旦国家财政出了问题,不是上下一心,想办法开源节流, 而是相互盯着对方的钱袋子使劲薅。 徐泽不想再出现这样的局面,尝试将财政统筹统抓。 反正同舟社在他手里,可塑性很强, 现在这套制度本身也是试行,用的不好,再调整就是。 相对于政务上的分歧较多,军务上的改革推进就顺利很多。 军务上,设立军务部。 部首仍是徐泽兼任。 下设三曹。 兵曹, 曹首为张绍。 掌管军队征集、编制、军械、训练、戎马之政令, 以及军事科研、武将选用、官兵薪给等事务。 兵曹地位尊崇,但没有实际军事指挥权。 战曹, 曹首为吴用, 掌管兵防、边备、作战、兵要地志等事务。 战曹事务繁重,但没有决策权,类似与后世的参谋部。 宪曹, 曹首为周畀, 掌管军纪、军行、军法等事务, 并对兵曹和战曹的履职情况进行监督。 在军务部领导之下, 设置登州、辽东、海东三个军区, 区首分别由王进、史进、梁义担任, 掌管辖区内所有军事力量的训练、管理、保障和战时动员。 各军区之下,再设参军数人和军法官一人, 职司大略参照战曹和宪曹,协助并监督区首开展工作。 各军区还设有供给、工兵、运输、救护等保障部队。 军务部之下,另设置海军司。 司首为阮小七, 在军务部的领导下,主管海军编制、建设和力量部署。 下设黄海、 渤海、 东海, 共三支舰队。 舰首分别是阮小七、张顺和熊蒙。 掌管舰队日常训练、管理和所辖海域的巡防。 徐泽军政一肩挑,难免会有精力不足,甚至疏漏的地方。 为此,又在社务部和军务部之外, 设立秘书室, 室首暂由杨喜代理, 掌管机要、省阅文书﹐传达命令等。 除了改组机构外, 针对各地行政机构设置不合理的问题,徐泽也进行初步调整。 海东郡, 南北各置一州,分别命名为藩州、篱州, 取自贾谊:“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 以示海东为中华之屏障,万世不易之意。 辽东, 来苏、怀化、顺化城三地合为一州, 更名为海连州, 意为辽东与登州隔海相连,永为中华之土。 镇海府与穆州合并,更名为燕州, 以纪念千余年前,春秋之时,燕国首开辽东之举。 宁州与复州合并,更名为复宁州, 以区别大宋已有的宁州和复州两地。 徐泽从来都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人, 他相信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一直在变。 因此,同舟社成立以后, 组织结构和社规从来都没有固定死。 随着人数不断增加,形势不断变化, 其组织结构也不断做出符合形势发展的调整。 这一次改组,同以往的调整相比, 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为了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 但这次的调整,又有明显的不同。 同舟社第一次明确设置了自己的军政运转体系, 军事、政治、外交、经济、农工商、文教等等,无所不包, 此次改组,为以后改社建国迈出了一大步, 徐泽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雄心和壮志。 至于因此而带来各方更多的关注,徐泽并不怎么担心, 毕竟,此时不是元末天下反王遍地, 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必须“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时代。 至少在京东东路, 现在的同舟社,不惧朝廷的征讨。 当然,徐泽不会傻傻地跳出来宣称自己要取赵氏而代之, 高丽的“内帝外王”政策就很有借鉴性, 面对在大宋,同舟社还是以“登州第二将”的面貌示人。 只要朝廷继续掩耳盗铃,徐泽就坚持不懈地挖墙脚, 可以的话,一直到挖空大宋为止! 第一百三十一章 命中注定的大人物 之罘湾开港,同舟社鼓励工商的辐射效应, 再加上近几年共建会在农业基础建设的持续投入, 让登州的人口总数、工商规模、耕地面积、平均亩产和上缴税收等数据逐年增加。 治下安宁,百姓丰足,商贸繁荣, 有上考之喜,无刑讼之忧。 在这种地方任职, 是很多地方官员梦寐以求的“肥缺”和“美差”, 但知登州事宗泽却开心不起来。 登州的确治理得很好, 比他过去二十多年历任的五县治理得还要更好! 可这份功绩和他本人无关, 甚至于治下的很多事,他都插不上手。 他很清楚,在自己掌握的数据之外, 还有一份更真实,更能反映登州这几年建设与发展巨大成就的真实数据, 只是,身为一州长官,他却接触不到。 自从去年底,登州第二将兵围蓬莱演习之后, 徐泽除了那次登门“恭贺”自己升职外,再无动静。 但登州官场却在迅速地“沦陷”, 宗泽越来越感觉自己被所有人孤立起来了。 各县的县令敷衍他,州衙的胥吏捧着他,就连治下的百姓也在防着他! 这是宗泽任官以来,从没有过的经历, 这种被所有人孤立的感觉,格外折磨他的内心。 宗泽生于北宋嘉佑四年, 据传,其母刘氏在宗泽出生前曾梦见天空出现猛烈雷电,有光照耀其身。 天生异象,必有贵人降临——宗泽命中注定是个留名千古的大人物。 宗家虽然贫苦,却是“耕读传家”的八零电子书。 宗泽幼年时,还要随长兄宗沃下地劳作, 农闲则在父、祖的教导下读书识字。 后来,为了躲避瘟疫, 宗家迁居到交通比较便利,商贸、文化较为发达的廿三里镇。 在那里,宗泽的视野扩大了, 耳闻目睹朝廷吏治腐败,国家日乱,逐渐萌发了救国救民的抱负。 不到二十岁的宗泽毅然辞家,外出游学, 历时十余年,就学之地多达数十处。 他不仅悉心求学,刻苦研读经、典, 而且,学以致用,深入社会底层,了解民情, 看清了整顿吏治是解决政治腐败,挽救大宋国运的关键。 元佑六年,宗泽接连通过发解试和省试后, 在殿试时,不顾字数限制的规定,洋洋洒洒写了万余言, 力陈时弊,还批评朝廷轻信吴处厚的诬陷而放逐蔡确, 认为“朋党之祸自此始”。 主考官“以其言直,恐忤旨”, 将宗泽置于“末科”,给以“赐同进士出身”, 从此,开始了他坎坷不平的仕途。 连续多任不得升迁,年龄比他仕龄还短的后辈都和其同列了, 种种羞辱没有击败宗泽,反而让他愈挫愈勇, 没法进入庙堂,谋得高位,以整治吏治,还朗朗乾坤。 那就退而求其次,扎根基层,守一县就治一地, 让治下百姓在自己的治理下,看到大宋的希望。 但转任登州后, 就连这个退而求其次的抱负,也逐渐难以实现了。 这里的一切,都在不断刷新宗泽的“三观”。 作为一个有抱负有良心的士人, 其人不惧同僚排挤,不怕朝廷不识, 哪怕连续二十多年升职无望,五十多岁了还在基层打转, 被人嘲笑为“四县老令”,他都能忍受, 唯独不能忍受的, 是这种被人架起来,只能做“官老爷”的感觉。 更关键的是, 就连他一直都很熟悉的百姓,也不买自己的账, 仿佛, 没有朝廷和官府的登州,会治理的更好? 而他一直坚持整治吏治就可以挽救大宋国运的理念, 在登州快速发展铁的事实面前,就是个笑话! 整个登州,包括他宗泽在内, 没有一个官员是称职的! 所有的官员都在渎职! 所有的官员都在通贼! 所有的官员都不讲实话! 所有的官员都在背叛朝廷! 可任内考绩,却偏偏能成为大宋所有军州中的上上! 对一个以“犟”闻名,过了知天命之年,仍初心不改的“老顽固”来说, 没有什么能比信念的崩塌,更打击人。 进入六月, 各县陆续上报夏税缴纳顺利,并且再创历史新高后, 苦思良久的宗泽决定再一次行州, 以巡察各地秋粮种植情况为由,做最后一次努力。 只是,仅仅看了两个村子后, 宗知州就改变了预定的行州路线——径直前往之罘湾。 登州已经被徐泽经营的如同铁通一般, 宗泽的行踪自然瞒不住其人,就连这个老官的心思也能猜到一二。 在自己的官衙里,徐泽接见了前来“拜会”的知州相公, 他没有客套,开口就问: “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宗泽这半年老了不少,就连眼神也没有以前那样的坚定了。 徐泽追问:“想明白了什么?” “我错了,大宋的百姓越来越艰难!大宋的皇帝却越来欢快!这天下是他赵家的天下,赵氏子孙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一群傻子‘外人’却拼了命地补救,越补他们就越折腾!百姓却在折腾和补救中,始终水生火热,看不到任何希望!这破烂天下,没人能救得了!!!” 宗泽情绪失控,声音越说越大, 说完之后,已是老泪纵横,掩面而泣。 其人的崩溃, 不仅是因为自己被所有人孤立,还与朝政的荒诞离奇有关。 这段时间,朝廷下发的邸报,京中友人传来的书信, 讲的大都是一类事——神道之事。 自林灵素称天子是上帝长子长生大帝君转世下凡后, 皇帝便以此自居,进行了一系列的造神运动。 二月初八,昭告天下通真先生林灵素告示帝君降临事。 二月十三日,天子御笔:“天下天宁万寿观改作神霄玉清万寿宫,如小州军监无道观,以僧寺充,即不得将天庆观改。仍於殿上设长生大帝君、青华帝君圣像。” 二月十七日,林灵素受命于上清宝箓宫宣讲青华帝君夜降宣和殿事,与会道士多达二千余人。 从这以后,每次设大斋,都要费钱数万缗,称为之千道会。 皇帝还下令,举办“千道会”时,官员百姓要入大殿听讲, 天子自己设幄坐在旁边,灵素则高坐主位,使人于下再拜请问。 但讲的也没有什么高明处,反倒是靠戏谑之言哗众取宠。 皇帝还命工部建仁济亭,以供林灵素施符水; 又开神霄宝箓坛,令吏民受神霄秘箓。 三月二十四,御制。 四月初二,天子讽道录院官员曰:“朕乃昊天上帝元子,为大霄帝君,睹中华被金狄之教,焚指炼臂,舍身以求正觉,朕甚闵焉。遂哀恳上帝,愿为人主……卿等可上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 四月初三,应林灵素的要求,下诏改温州为应道军。 四月初八,下诏亲祀明堂。 五月初二,天子驾临玉清和阳宫,敬献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徽号宝册。 五月初四,命蔡攸提举秘书省并左右街道录院。 五月十四,祭地于方泽,降德音于诸路。 五月十六,改玉清和阳宫为玉清神霄宫。 六月初一,因明堂修成,进封蔡京为陈、鲁两国公。 两个月前,大宋多路大旱, 侍御史黄葆光上疏弹劾公相,言“蔡京强悍自专,侈大过制,无君臣之分。郑居中、余深,依违畏避,不能任天下之责,故致此灾。” 天子留中不发。 其后,蔡京寻隙贬黄葆光知昭州立山县。 两国公之封就是皇帝对公相这些年勤勉为国,却被小人“诬陷”的补偿。 蔡京不敢受,天子官其亲属二人。 六月二十五,诏禁巫觋。 天子以释教经六千卷内恶谈毁词,诋谤道、儒二教, 命蔡攸等近臣於道箓院看详取索,焚弃此等伪造经文。 七月初一,天子御笔:“如有僧徒归心道门,愿改作披戴为道士者,许赴辅正亭陈诉,立赐度牒、紫衣。” 七月十四,诏“八宝内增定命宝,今后以九宝为首。” 八月初八,诏明堂并祠五帝。 八月十七,冀州再报三山段黄河清。 九月初六,祀玉皇上帝于明堂,以神宗配享,赦天下。 …… Ps:本卷第二十三章中,摘录史书记载的政和五年赵佶自封“教主道君皇帝”一事, 经反复核对,应是史书谬误。 因为这事很明显是林灵素的风格。 特此更正说明!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谁的天下 哭过之后,宗泽压抑多日的情绪得到释放,心情已经好了些。 但徐泽却没有接纳宗泽,甚至,连安抚这位老人的心思都没有。 “不,你什么都没想明白!” 突然闻听此言,宗泽惊愕地看着徐泽。 后者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嘲讽之意。 “几十年前,旧党老顽固文彦博就曾言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你连文彦博都不如,还想着救天下,你救谁的天下?!” “赵氏确实不咋样,但朋比党争、毁家灭户、克扣军饷,临阵讨赏,败坏这天下秩序的,是赵氏一家么?” “这大宋,从来就不是赵氏的天下!” “而是你们这些文官士大夫和赵氏,以及五代藩镇残余者,共有的天下!” “你连这天下本来的面貌都不知道,难怪当官都当得这么窝囊!” 宗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一介寒门子弟,却能在两浙这种科举强路中杀出重围,靠科举入仕, 其人的智商如何,绝对不用怀疑, 不融于浑浊的官场,处处得罪人,偏偏又能当官二十多年不倒, 说明其人也绝非迂腐不知变通之辈,真要是脑子一根筋,早被人玩熄火了。 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历仕四朝,荐跻二府,七换节钺,出将入相五十年的文忠烈早就给出了答案, 在进入登州以前, 宗泽对这个答案一直深信不已,并以为民请命的士大夫身份为荣。 只是,到登州任职后, 随着对同舟社这个异类的了解越深, 他越能感觉这个组织的一切,都和大宋有着鲜明的对比, 再反思,就越能发现脱胎于五代乱世的大宋种种先天不足,以及后天制度设计上的严重问题。 宗泽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愿面对血淋淋的现实而已, 至于徐泽的话,当然夹带了不少私货,有失偏颇, 但唯有如此,才能振聋发聩,起到当头棒喝的效果,让茫然中的宗泽瞬间清醒。 外忍内忌的赵氏确实扶不起! 临阵讨赏的武夫也粗鄙可恨! 舞文巧法文官士大夫就能好到哪里去? 都是一丘之貉! 都是趴在这个王朝身上追逐利益的吸血者! 都不会真正在意升斗小民的利益! 放任武夫的权力不受节制,便出现了混乱绝望的五代乱世。 矫枉过正,重文轻武,就有了本朝的军力不振,外辱不断。 而且,就算重了文,轻了武, 文官也没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 而自废武功后,大宋的军队,除了不能再像五代末世,动不动就造反外, 其他的问题,比起乱世中的藩镇军队来,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表面上看, 文官士大夫在本朝获得了远超前朝的地位, 甚至将祸乱天下的武夫都彻底踩在了脚下。 实事却非如此。 虽然不懂“利益既得者”这个名词,但身在官场底层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宗泽却能理解其含义。 从利益的角度分析, 谁获利最多,谁就握有真正的权力。 只要看看本朝每年巨额的税收,大头用在了哪上面,就能清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困扰了本朝百余年的“三冗”问题,正是冗官加冗兵之后,产生的冗费。 看清了这个王朝的本质, 再回想起自己这么多年看到的种种怪相,基本都能找到合理的原因了。 这样的大宋,文官得了“权”,武人却掌握了“利”。 吃空饷是为了利, 小小的夏国打了百余年打不下,也是为了利, 甚至临阵杀敌,不得赏银不放箭还是为了利! 没文化的武人粗鄙,做事上不了台面, 有文化的文人争权夺利的恶心吃相,也好不到哪里去。 新、旧党之政争,几十年内朝政反复改来改去,都是为了权与利! 现在这帮臣子陪着皇帝装神弄鬼,同样是为了权与利! 而处在中间的赵官家, 为了江山稳固,一直都在鼓励臣子们争权夺利! 就连“庆历新政”“熙丰变法”,最终的目标也是“富国强兵”,本就没有“民”的什么事! 这样一个奇怪的组合政权, 再怎么变革,都不可能跳出兴兴废废的怪圈。 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 宗泽长叹一声,起身,对徐泽一躬到底。 “宗泽空活半生,今日方知白瞎了这双眼,谢社首点醒!” 宗泽代表着这个时代文官士大夫阶层的良心, 并不完全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利益交换者。 他们有自己的操守和信仰,参加科举固然是为了入仕, 但入仕却不是这些人的终极目标,他们还有治国为民的朴实情怀。 这样的人, 不是吴用、朱武这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读书人”, 也不是赵遹这种看清方向就勇敢去闯的“政治家”, 某种意义上讲, 宗泽就是这个时代虽不反动,却最顽固的文人代表,更像狂热的“殉道者”。 即使改朝换代, 他们也不会因为皇帝由赵氏变成了徐氏, 就改变自己的初衷,主动适应新朝廷的那一套。 争取到这部分人心,并成功改造他们的难度,远较争取其他人更难, 但他们却代表着旧文人的希望, 不仅不能排斥在外,还必须尽最大可能的拉过来。 甚至,谁能争取到这批人的效忠,谁就能真正获得文明传承上的希望。 彻底抛弃旧时代,从零开始,打造一个新时代, 是幼稚、肤浅,甚至极度危险的想法。 任何时代的人,都无法脱离社会现实。 大宋再烂,再不堪,也是生养上亿人百余年的王朝。 即使改朝换代,也改变不了治下这些人曾是“宋人”的现实。 哪怕给徐泽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再搬来后世的全套教材,花上十余年的时间, 培养成百上千,甚至上万的文武全才, 也不可能靠这些人真正治理天下, 反而,会因为他们与社会严重脱轨,水土不服,造成更大的动荡。 不接受旧摊子,改造旧社会,就永远不可能有新秩序。 所以,徐泽才不遗余力的“摧残”宗泽, 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让他意识到自己所坚持的一切,一钱不值, 然后,才能主动反思过往,并开始接受同舟社的新理念。 徐泽不是不想用更温和的办法, 只是其人有自知之明,知道靠嘴巴说服不了宗泽, 身为人主,也最忌黏黏糊糊。 由是,见宗泽醒悟过来,徐泽再问。 “想明白了?” 宗泽眼神重又变得坚定起来。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宗泽起身,朝徐泽再度施礼,随即挺直了腰杆。 “天下纷扰,大变在即。” “朝堂上下醉生梦死,只问鬼神不顾苍生。” “当乱世再起,总要有人对神州亿万蚁民负责。” “观当今之世,唯有社首有此抱负,更有此准备。” “宗泽愿尽绵薄之力,协助社首治一方百姓,保一方平安!” “好!” 徐泽击掌赞道:“有汝霖兄协助,同舟社事业必再上台阶!” 赵遹应声从后堂走出,笑道:“欢迎汝霖兄加入同舟社!” 宗泽大惊,见此人仪容不凡,明显是身居高位者才有的气质—— 同舟社究竟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阁下是?” “在下原梓州路转运使赵遹。” “啊!” …… 第一百三十三章 独立营 高丽与同舟社大战期间, 其国内军队调动频繁, 很多原本被强力压制的矛盾得以暂时松绑。 之后, 又是开京被围,国主急召各地军队勤王,形势混沌, 让一些人看到了“机会”,纷纷制造动乱。 可惜的是,这一战来的慢,去的却极快, 战争结束的时间超过了绝大部分人的预期。 高丽朝廷得以腾出手来,迅速处理内部的隐患。 旋起旋灭的动乱,没能对高丽王朝造成沉重打击, 大量的社会矛盾再次被强力压制,等待将来更猛烈的爆发。 地方平靖,通信恢复, 因大战而中断的各地消息逐步汇总到开京, 其中,就有之前江华岛海战中,新联合舰队之溃逃余部的下落。 高丽南部,勿良郡。 勿良西南部有众多岛屿作为屏障, 让处于群岛环卫的勿良湾不受外海风浪影响,非常适合泊船, 而曲折的出入航道,又使得不熟悉此地水文的外来船只轻易不敢入内, 这种地理特点,就是风帆战船时代的天然军事良港。 实际上,勿良湾曾经就是高丽东南水师的驻地, 只是,现在,风帆云集、桅杆如林的场面早就消失不见了。 就连水师驻扎的营寨,也在两个月前的海贼袭击中,被付之一炬。 勿良湾外最南端的无人小岛。 安甫麟带着两名禁卫和一名熟悉水文的本地渔户, 在这座荒岛上住了整整三日, 依然没有看到任何过往战船的身影。 岛上恶劣的生存环境几乎磨尽了安甫麟的耐心, 其人一巴掌打掉渔户殷勤献上的烤鱼,怒喝道: “都等了三天了,为什么还没有看到船,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身材矮小,浑身黢黑的渔户吓得跪伏在地,拼命的磕头求饶。 “小人,小人真的,真的见过海贼的船回来过,好几次!” “哼!再等一天,要是还看不到海贼的战船,要你——” 安甫麟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几个黑点。 从开京一路护卫安甫麟来此的两名禁卫,也发现了这一情况,皆定睛看去。 “安常侍,应该是他们的船。” “快!快,下去撑船!” 在东南风的吹拂下,岛外的海面并不平静, 渔户的小船载着四人下海,有一定的危险性, 但安甫麟已经顾不上安全了,火急火燎地催促渔户下海。 海面上,本次带队巡海的张荣, 也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这艘小船。 “靠上去!” 张荣的战船来赶来得很及时—— 急于靠上海船的安甫麟协助渔户操舟,导致小船被海浪打翻。 渔户拼命救了安甫麟,两个禁卫却不知去向。 小船的行动异常,明显是奔着自己的船而来, 待被捞起的两人差不多缓过气后,张荣便直奔主题。 “你找我们?” 安甫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帮海贼,见张荣颇为年轻,便道: “这位英雄,可否为我引荐你们的头领?” “有屁快放!再他娘的罗里吧嗦,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安甫麟生怕张荣一生气真把自己给丢进了海里, 不敢再磨蹭了,赶紧道明来意。 “在下奉大王之令,欲与你们头领面谈,面谈招安之事!” 两日后,耽罗岛,同舟社海军独立营营寨。 “招安?” 夏日的午后,甚是闷热。 独立营营正李俊敞胸露怀,黢黑的脸上全是玩味的笑容。 “他们开的什么条件?” 张荣大咧咧地坐下, 咕咚咕咚灌下李俊递过来的凉开水, 喝完,一脸的满足。 此时航海的条件很差, 即便每次出海都带了大量密封在木桶中的凉开水, 但在海上连续漂泊多日后,再怎么密封也没多大的作用, 到最后,那味道,谁喝谁知道。 “给你海阳道罗州府防御使的官职,羡煞兄弟们!” “哈哈哈。” 李俊丝毫不在意小兄弟的调侃,笑道:“这国王忒般舍得下饵,但咱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一个虚职就想咱们给他卖命?” 混江龙有自己的骄傲, 不仅仅是因为当过“国主”,也在于其人本就是心高气傲之辈—— 徐泽麾下诸将中,就李俊最有野心。 四年前, 李俊还在江州混江湖,当大佬的时候,徐泽就曾表达过招揽之意。 只是,那时其人眼皮子浅,加之心高气傲, 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后来, 阴差阳错,误入九斗山费保、倪云的地盘被抓, 得同舟社搭救,到了之罘湾。 但彼时, 徐社首已经看不上混江龙这百十斤肉了, 再然后, 其人又犯迷糊, 被一个小小的“流求国主”给迷花了眼, 对徐泽阳奉阴违,妄图自立。 直到被李逵一顿敲打恐吓, 又在海东之南,见识了同舟社可怕的实力和底蕴, 混江龙李俊终于意识到自己只能“混江”, 而徐泽才是真正遨游四海,吞吐天地的真龙。 其后,被“流放”海东岛南的一年多里, 李俊老老实实地开荒种地、打野人。 用实实在在的行动,证明自己的悔改之意, 终于,等来了社首的再次垂青。 去年,徐泽安排吴用拟定反击高丽的作战计划时, 就决定重新启用李俊这步闲子。 之罘书院的首批毕业生张荣等人, 便是那时被派到篱州的。 起初, 李俊虽然对徐泽心服口服, 但对派来“协助”自己组建水师独立营的“雏儿”张荣, 却持有保留意见。 毕竟, 任谁跟水和船打了半辈子交道后, 来了一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轮的小家伙, “指导”你组建水师,都会觉得别扭! 但是, 张荣用自己的能力,证明李俊看再次走了眼, 不管是选卒、训练、管理、打仗, 还是作战理论教学, 这个小兄弟都展现了其过人的一面, 而且,张荣为人大气,处事果决, 在士卒中威望颇高, 就连李俊手下这帮桀骜不驯的海盗,也没人敢在张荣面前诈唬。 因此,独立水营整训完毕以后, 李俊便诚心实意把张荣请上了副营正的位置, 而且,遇事也必定与其讨论。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星 耽罗岛上的情况比较复杂,张荣担心带安甫麟过来,回产生一些麻烦。 得知其来意后,约定时间再会面,便给了安甫麟一条小船,让其人和渔户自行返回勿良郡。 李俊与张荣相处日久,已经有了默契,根本就没过问对高丽使者的处理一事。 “荣哥儿,高丽人给咱们下了什么饵?” 张荣扯下腰上的汗巾,掸着身上的汗渍。 “说是让咱们移镇勿良郡,高丽朝廷就保障独立营的军饷、军械和战船,并允许咱们在高丽招募补充兵员。” 李俊问:“我们要为他们做什么?” “很简单,就是帮忙守住东南沿海,打击海贼,防止日本趁虚入寇高丽。” 李俊却是不信,这么简单,根本对不起高丽人开出的的好条件。 “怕不止吧?” 张荣收起汗巾,两手一摊,道:“刚接触,总是要相互试探嘛。” “俺寻思着,这些都是虚的,他们最终的目的,估计是想拿咱们当筹码。” “不求咱们真能为高丽拼命打仗,至少可以威胁到黄海舰队,起码能增加他们和同舟社说话的底气。” 李俊笑道:“哈哈,这是好事嘛,一切都在社首的计划中。” 混江龙这个马屁,拍得不甚高明。 徐泽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都算到。 实际上,徐社首的计划一直在调整。 开战后,同舟社水师在鸭绿江中击败高丽联合舰队, 徐泽便调独立营水师北上,下达的任务是缠住高丽东南水师, 以待同舟社主力摧毁开京水师,扫荡高丽西北沿海后, 再南下会合独立营,一举灭掉高丽仅剩的海上力量。 没想到高丽朝廷难得行动果决了一次,直接调东南水师北上,组建新联合舰队。 奉命北上的独立营在勿良湾之外晃了两天,都没见着高丽人的水师, 生性谨慎多疑的李俊担心有诈,备撤到耽罗岛休整,以待时机。 张荣却要坚持进勿良湾,查探情况再说。 其人认为作为偏师的独立营实力并不强,至少不具备和高丽东南水师硬撼的本钱。 敌军若是仍在港内,不可能为了躲避独立营,而不出港巡戒。 看不到巡逻的敌船,只能说明高丽人的水师主力不在此处。 既入虎穴,焉能不得虎子? 张荣坚持要进入勿良湾,看看情况再说。 李俊争执不过,只能分出部分战船给张荣,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荣也是胆大, 由于勿良湾出入通道水文复杂,大船贸然进入容易触礁, 其人仅要了十余艘小型战船,趁着当日大潮的时机,一头扎进勿良湾内—— 要是敌人有埋伏,基本就是有去无回的结局。 结果,张荣赌赢了。 仅剩少量留守小船的高丽东南水师, 见到气势汹汹的敌人,直接弃船而走。 张荣不依不饶,追上岸穷追猛打,杀得高丽人哭爹喊娘。 其后,通过抓获的俘虏得知,高丽东南水师大部北上的消息, 张荣又提出,独立营再出海,肯定不可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到敌军, 而且,不管东南水师无能寻到同舟社水师与否,战果如何,最终,都会回到勿良湾内。 不如玩一把大的—— 守株待兔,直接在勿良湾伏击返回的高丽东南水师。 张荣建议,还是由自己带少量战船,占领高丽东南水师的营寨, 并每日出兵骚扰周边,吸引敌军注意力。 李俊则带领大部,藏于勿良湾外无人群岛构成的水道中。 待敌军仓促回军时,趁机包围,并重创敌军。 李俊再次震惊于这位小兄弟的胆识,安排船只详细测量周边的水文数据, 得出伏击计划可行的结论后,其人也生出了当年混江湖的胆魄和豪气来, 一不做二不休,带领全部战船进入预定战位。 几日后,从江华岛仓惶逃回高丽东南水师余部, 在自己的水寨被神兵天降的敌军伏击,其结果,可想而知—— 胆气已丧的高丽人很快就投了降。 勿良湾水寨被焚,宣告高丽水师彻底覆灭,独立营收编其残部,实力大涨。 战后,徐泽对独立营积极进取,主动作战的态度大加赞赏, 对其部下阶段任务,明确了三条要求: 其一、继续巩固耽罗岛落脚点, 其二、骚扰或控制高丽海洋道, 其三、阻止日本插手高丽之事。 徐泽确实预料到高丽朝廷可能会招安独立营,但未对此作明确的指示。 李俊此时提社首的“计划”,实际是征求张荣的意见。 张荣与李俊接触大半年,自然知道其人的想法。 “我觉得高丽人的招安不用急着回复,总要让他们再跑两趟,表达诚意才行。” “咱们是海贼,胆大心细,轻易不上岸才对嘛。” “好!跟我想到一起了,那就再等等吧。” 张荣能想到的事,混迹江湖多年的李俊更能想到。 故意征求其人的意见,其实也是在考校提挈他。 张荣有能力又有闯劲,还是梁山嫡系,远不是自己这个小心思多的老江湖可比, 日后前途必在自己之上, 因此动了多培养其人,为自己和后代谋出路结善缘的想法。 其实,他不仅和张荣“想到一起”,还想到更多。 虽然招安之事极少有一次就成功的, 不管是相互缺乏信任,还是讨价还价, 都需要双方试探一段几个回合,才能相互放心。 但高丽国主直接派内侍过来,而不是走正常流程,先让勿良郡或者海洋道的官员出面,商谈招安之事, 这中间就有很多门道。 说明其国内形势并不稳,王俣对自己的臣子很不放心。 急切需要更多的筹码,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做了多年的江湖大佬,又当了几年“国主”后,李俊琢磨人的本事比以前更有精进, 但他知道,这些东西不能教张荣——会害了他。 自己更不能显摆这方面, 徐泽是雄主,胸怀远非一般人可比,但也不喜琢磨人多过琢磨事的部下。 李俊深知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机会, 社首让张荣和自己组建独立营,并单独执行任务,便是最后的机会和考验, 要是还不清醒,这辈子就真完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归心 到篱州后,李俊反思过往, 在改造自己的同时,对徐泽的认识也不断拔高再拔高。 也许,正是因为张荣心思单纯, 才能将心思全用在水师和打仗上,并在一众同辈少年中脱颖而出, 最终,被社首选中,派到自己身边也肯定有深意。 一旁的张荣如何知道李俊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其人想到独立营被招安后,要移防勿良,耽罗岛这边的布置就会受影响,乃问李俊: “耽罗岛这边,营正计划怎么办?” 李俊非常清楚徐泽对耽罗岛的重视,徐泽的三条指示也是把耽罗摆在首位,立即严肃起来。 “这事急不得,先筑好城,再慢慢移民。” “我估摸着,中间肯定得折腾几个回合,总得花个一二十年的时间,才能慢慢消化。” “我们只能在这里开个头,保证高丽人没法再回来就行。” “后面的事,社首肯定有安排。” 张荣从梁山书院开始,就偏科严重, 对驾船和水战的兴趣极浓,也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但在民政之事上的见识就差了不少, 他在这方面,确实比不了做了几年“国主”的李俊,见其人已经有了通盘考虑,没再多想。 耽罗岛属于高丽,又不属于高丽, 本地统治者对独立营的态度也颇为暧昧。 此地,不仅是高丽最大的岛屿,而且,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耽罗位于黄海、东海和对马海峡的交叉点, 高丽、日本靠洋流航行至大宋,必经耽罗岛附近。 控制此岛,就能掌握日本和高丽的命运。 并且,此地离大宋非常近——距离长江出海口不足千里。 只有登州到长江出海口的一半! 岛上不仅气候宜人,可利用土地面积也非常大。 徐泽记得世的资料,说耽罗岛可利用的土地达百分之八十, 比韩国最大的平原还大百分之八十。 相对而言,耽罗岛远比海东郡更适宜现在移民。 所以,徐泽早就盯着了这座岛屿,一直搜集耽罗的相关情报, 打定了吃下去就不再吐出来的主意。 耽罗岛古称州胡、东瀛州。 大宋刊印的陈寿版中,就有对州胡的记载—— 州胡在马韩之西海中大岛上,其人差短小,言语不与韩同,皆髡头如鲜卑,但衣韦,好养牛及猪。其衣有上无下,略如裸势。乘船往来,市买韩中。 岛上的耽罗国,历史远比高丽王朝还要久远数百年。 据传,新罗王朝全盛时期, 耽罗岛高乙部的第十五代孙高厚、高清、高李三兄弟渡海, 初泊耽津,随后入朝新罗。 彼时,正好有客星出现,新罗观星台报“异邦神人来朝之征”。 新罗王甚喜,乃封高厚为星主、高清次子为王子、高李为徒内。 又因三人来新罗时的出发点是耽津,赐其国号为“耽罗”。 不过,徐泽并不怎么相信其国来历的传说,因为这些都是耽罗人自己所说, 而且耽罗人的语言和大宋、高丽、日本等地皆不相同。 所谓星主、王子、徒内,当然是转译过来的, 听起来很高大尚,实际也就那么回事, 大略可以理解为国王、将军之类的意思。 高丽太祖王建立国后,欲延续新罗传统,令耽罗称臣,被拒。 其后,王建派高丽大军讨伐,耽罗王高自坚屈服。 十二年前,王俣之父王颙在位时,为彰显武功,以示其得国“顺天应人”。 北面,与女直人争夺曷懒甸地区, 南面,又废耽罗国号,改为耽罗郡。 但岛上星主、王子、徒内的地位皆没有发生变化。 实际上,耽罗就是由藩属国变成了“土司”, 与高丽的关系,由朝贡变成了羁縻。 除了不再称“国”,没有“外交”权外, 其他的权力与义务,基本没有变化, 高丽也没有派军队和官员接管耽罗。 王颙之所以这么做, 除了其得位不正,需要政治声望多过实在利益外, 还有三点主要原因: 一是耽罗历史悠久,语言、文化都与高丽相去甚远; 消化这样的势力,需要做大量而持久的工作,越急越容易出事。 二是岛上人口“众多”,初步估计有数万之“巨”; 相对于高丽的人口总量来说,已经相当多了。 三是“远离”高丽本土。 是真的“很远”, 到海洋道勿良郡有近三百里,且水道曲折,来回需要数日。 到开城的距离——比到大宋还远。 在国内的绝大部分山区都没有开发,豪族占有大量社会资源的情况下, 即便是行事无忌的王颙,也不敢承担耽罗闹独立的风险,直接对其改土归流。 但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 这几年,高丽对耽罗郡的政令明显比以往多了不少, 甚至朝廷的水师战船,也“迷航”靠近过耽罗岛北。 这一系列的变故,当然令耽罗星主非常忌惮。 因此,李俊带人登陆耽罗岛时, 耽罗人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敌对意识, 星主只是遣人来问独立营与高丽是什么关系, 是临时停靠,还是长久驻留。 得知独立营和高丽没有任何关系,并想在岛上驻留一段时间后, 耽罗星主甚至还派来土著,与水师官兵交换生活物资。 很显然,这位“土司”老爷的政治智慧并不低, 可能是打着让独立营与高丽人两败俱伤,耽罗再坐收渔翁之利的美梦。 只是,其人不知道的是,高丽已经没了水师, 短期内,主要矛盾也是国内的动荡,其次才是同舟社的侵略。 至少一二十年内,高丽没精力管这里。 他期待的渔翁之利不会出现, 反而是等独立营筑好了城,后续大规模的移民到来, 土著与移民之间的矛盾就要开始显现了。 在移民还没有达到之前,就要做好应对冲突的各项准备。 有了徐泽的亲自指导,以及治理流求、篱州两地的经验, 李俊也早不是江州那条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混江龙”了。 他很清楚徐泽对治下州县的要求—— 允许对看不清形势的土著打打杀杀, 但不能杀戮太重,也不要留下隐患,最终必须要让百姓归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穿新鞋不走老路 徐泽对耽罗岛的重视程度,从移民的选择上就能看出来。 第一批前往耽罗岛的移民, 并不是被迫渡海求生的江南百姓,而是来自登州的武装殖民团。 从登州向外移民并不是第一次,海东、辽东就有不少登州移民。 但一次性迁徙上千人的,却是第一次。 自徐泽率同舟社扎根之罘湾,建港立寨后, 登州社会稳定,经济越来越繁荣,对外来人口的吸引力与日俱增。 在为登州经济发展注入新活力的同时, 也带来了诸如争夺就业岗位之类的土客矛盾。 有计划地增加投资,扩大就业规模,并转移“过剩”人口,以优化居民结构,是户曹的重点工作之一。 这批移民,实际是编制四百人的“开拓营”和他们的家属, 这些人不仅装备有刀枪弓弩和少量皮甲、大盾, 出发前,还进行了一个月的集中学习和训练。 徐泽的确计划花上十余年的时间,彻底地消化耽罗国, 但不代表他会让移民带着鲜花和礼物,向土著展现同舟社的善意和“无害”。 每个文明族群都有其鲜明的特点,耽罗国也一样。 这个有着悠久历史,且长期统一的海岛小政权, 在长达千年的历史里,除了高丽开国时,王建曾派大军征讨外, 几乎没有遭受外族入侵,也没有侵略任何外族。 岛上最大规模的“战争”,很可能就是一些家族之间的械斗。 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大宋、日本、高丽等国的海商与其交流也不少, 所以,虽然长期蜗居岛上, 但耽罗人相对开放、包容,并不是野蛮不开化的野人。 相较于海东郡原住民, 耽罗岛土著更加温和,是个“爱好和平”的族群。 而且,耽罗岛面积足够大,养育数万本地土著外,再增加一两万移民也没问题。 因此,少量的移民,是可以与耽罗岛土著和谐相处的。 但所有人类文明的发展轨迹都差不多—— 有水有矿有牛羊的好地方,都会被优先开发。 随着移民逐渐增加,移民和土著的定居点必然会交织在一起, 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争水、争地、争资源等矛盾。 徐泽当然不会等到那一天才想办法, 他交给首批移民的任务,除了开荒种田外, 还有向土著传播先进生产技术和劳动工具,并“输送”新奇生活用品的使命。 从这点意义上讲, 同舟社的确带着希望,为了“和平与发展”而来的。 但是,随着耽罗生产技术的跨越式发展,以及生活方式的急速改变, 其内部将会出现各种矛盾和冲突, 耽罗稳定了千年的社会结构将在新的矛盾冲突中逐步瓦解。 为防止个别耽罗“智者”能够看清真相,主动转移矛盾,把冲突引向同舟社。 移民就必须从一开始便展示不惧打仗的实力,震慑这些人不要胡思乱想。 给“开拓营”进行武装,恰恰是为了不打仗,或者最多打几场小仗。 精准把握此间的政策尺度,很考验施政者的水平。 正在耽罗岛筑城的李俊有这个能力,但独立营马上就要被高丽“招安”,并移镇勿良郡了。 而且,暂时代理吏曹业务的赵遹也不赞成使用李俊, 理由是要么统军,要么治民, 想要兼顾,很容易出纰漏,搞不好两头都落不到好。 徐泽知道赵遹没讲实话,他是担心这个当过“国主”的人会尾大不掉。 徐泽其实不怎么担心, 经过几年的连续敲打,李俊长进了不少, 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底线,不会再做蠢事了。 就算其人犯蠢也不怕, 尽管海军中曾与李俊关系密切的将领不少, 但同舟社军队各部之间交流很多, 还有监曹和宪曹共同监督,就连新兵招募和训练都有兵曹统筹, 不可能再出现五代之时的“牙兵”现象,没有人能将队伍单独拉走。 徐泽确定的“瀛州令”是郑实。 郑实是寿张县料粮押司郑成的长子, 四年前, 徐泽建港之罘湾后,又开拓海东郡,手下人才严重不足, 曾要求郑成帮忙网罗熟悉编户厘田、征粮收税的底层管理人才, 郑成便将自己的长子郑实、章元的长子章端等人,送给徐泽使唤。 经过几年的锻炼,这帮青年都有了明显的成长, 共建会的正常运作,海东的快速发展皆有他们的一份力。 对这些愿干事,有闯劲的年轻人,徐泽当然不吝赏拔。 章端已经就任篱州尉,郑实再出任瀛州令, 两个很简单的人事任命,但在同舟社治下的影响极大。 小吏或小吏子弟出身的人,年纪轻轻就走上了县尉、县丞, 甚至县令的“高位”。 这种不经都堂熬资历,就能实现阶层跨越的好事, 在大宋是不可想象的,一旦公开,对人心的震撼效果可想而知。 同舟社现在仅有赵遹、宗泽两个正牌“文官”, 宗泽这个“科场孙山”还在试用考察期,很多机密暂时都没让他接触。 赵遹不得不在很多事上,站在传统文官的角度思考利弊。 对郑实、章端等人的任用,赵遹就持谨慎意见, 提醒徐泽,此举只能应急,不可作为常策, 否则,恐不利于同舟社日后收揽士人之心。 这一点,徐泽当然清楚。 就好比后世,某个行业的准入门槛是985博士, 你却非要另行一套,公开使用蓝翔技校生, 不仅拉低了你的企业形象,还打了所有从业者的脸。 除非你能用远超同行的业绩,证明你的选择没问题, 不然的话,不管是应聘者,还是合作方, 都不可能把你和同行摆上同等地位看待。 但以同舟社目前的“声望”,吸引精英人才来投是想也别想, 总不能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不做事了? 再一个,大宋胥吏上升通道堵塞问题极为严重,已经到了不疏不行的时候。 不解决这问题,即使自己取得了天下, 若干年后,治下还会出现无数个“宋江”。 堂堂穿越者建立的政权,岂能延续这条老路?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英雄所见略同 宗泽虽然认死理,但也是做事果决之人,一旦做出选择,就绝不回头。 回到蓬莱不到不足半月,其人让便让次子宗颖给徐泽送来一个公文袋。 里面装着一份情报和一份厚厚的公文。 第一份情报,是朝廷遣武义大夫马政返回登州,许其便宜行事, 宗泽担心蓬莱有变,赶紧给徐泽送信。 其实,宗泽多虑了。 马政当初面对徐泽的强势,连招架都做不到,现在回来,更做不了什么。 而且,其人这个时候被派回,只能是一件事——联金灭辽。 最晚在政和元年,辽人马植入宋时, 赵佶、童贯二人就已经生出了联金灭辽的想法。 最初,赵佶的想法很简单——吩咐藩属国高丽把这事做了即可。 正好高丽遣使入宋,天子对高丽使者李资谅曰: “闻汝国与女直接壤,后岁来朝,可招谕数人偕来”。 结果,李资谅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还骂“女直人面兽心,夷獠中最贪丑,不可通上国”, 实际上,他就是连带着做事没头没脑的大宋皇帝也一并喷。 吃了这顿瘪后,赵佶消停了一段时间。 童贯却又找到欲要到辽国搞事的徐泽,暗示其人帮朝廷探明辽国东北的情况。 事关机密,加之当时大宋根本没有做好与辽国开战的准备, 而且,童贯对徐泽的能力和运气也没抱多大的希望, 因此,其人没有事先跟天子沟通, 自然就不可能提前授予徐泽一官半职,或是出使信物之类的东西。 导致大宋第一次联络女直人的行动虽然成功,却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成果。 辽国也因为徐泽、完颜阿骨打等人大闹咸州之事,加强了防备。 再想派人出使就更难了,联金灭辽之事就此搁置。 去年底,辽国亡人高药师等欲往高丽避乱,误入登州砣矶岛。 被徐泽逼得险要丢官的登州知州王师中抓住了机会,立即将这一情况上奏天子。 而后,搁置了四年多的联金灭辽计划再次启动。 但,让人极度无语的是, 大宋最有权势的一个半男人前后筹备了六年的大事, 其实——是啥准备都没有做! 马政、高药师等九人奉天子命出海,欲往登州对面的苏州,联络金人。 这个将要决定宋、金、辽三国国运的使团, 居然临时在军营薅了七个傻赤佬,许以官职,就划着船出发了, 而出使最重要的通译、国书、航海路线图等等——统统没有提前准备! 做大事如此儿戏,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使团”半途遭遇“金人”巡哨船,双方语言不通, 一番沟通失败后,“金人”引弓便射, 吓得马政等人仓惶逃遁,直入青州境内,被巡海的广陵盐务巡检司武松部捕获。 由于马政等人来历蹊跷,又闪烁其词, 不明情况的青州安抚使崔直躬只能如实上奏, 消息不慎走漏,东京城谣言四起, 不仅有增税伐辽的谣言,还有金人大败登州水师,兵马钤辖马政被俘的无稽之谈。 伐辽之事尚未开始,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搞得朝廷极为被动,此事再次搁置。 近几个月,朝堂人事变动极大。 少保、太宰郑居中以母忧去位,特进、少宰刘正夫卒, 经常跟公相蔡京唱反调的中书侍郎侯蒙也被罢。 天子以御史中丞王安中为翰林学士。 又借明堂建成推赏赐,加童贯检校少傅,梁师成为检校少保, 宣和殿学士蔡攸、盛章、开封尹王革、显谟阁待制蔡儵、蔡翛,各迁官有差。 恰逢西蕃王子益麻党征降宋, 赵佶由是再次想起了一波三折的联金灭辽, 仍委检校少傅童贯全权负责通好金国之事,监司、帅臣不许干预。 但自徐泽翅膀硬了单飞后,童贯就只能从马政处得知登州有限的消息。 马政责官青州后,更是两眼一抹黑。 其人对宗泽又不放心,只能派人征求前登州知州王师中的意见。 可怜的王知军被公相蔡京抛弃后,正彷徨无依, 收到童贯抛来的橄榄枝,赶紧抓住。 过了大半年,王师中其实也不清楚登州的情形,只能硬着头皮举荐马政, 又说平海水师指挥使呼延庆通晓外语,又博学多闻善于辨谈,也可以委派。 马政虽然关键时刻摆了自己一道, 但不用马政,就只能让徐泽抢了功劳, 王师中当然不愿意让徐泽得好处,他这个举荐也可以理解。 这其中的细节徐泽当然不清楚,但马政的任务却是明白着的 同舟社现在还需要时间完成转型,接着陪他们玩玩吧。 放下第一份情报,徐泽拿起第二份文件。 第二份文书,是关于官员和胥吏使用管理与监督的建议书。 已经写好了两日,宗泽一直在修改,这次一并送来。 其人已经知道同舟社在海外还有庞大的“基业”, 但具体规模和分布情况,却不甚了了, 因此这份建议书主要是立足登州的现状所做。 宗泽并没有泛泛谈治国理政的大道理,而是结合自身丰富的基层任职经历, 客观的评价大宋官吏使用管理制度上的好与坏, 有事例有分析,非常详细,显然做足了功课, 徐泽估计有七八万字,全部用毛笔楷书写就,非常厚的一摞。 在意见书中,宗泽既讲了大宋在官吏制度上的有益探索和成功做法,又讲了一些乱象。 还从制度设计上的漏洞、前朝遗留的历史问题、长期积累的不良风气等方面, 分析这些大宋官场现状背后的根源和危害,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 宗泽认为,大宋官吏使用上的最大问题,不是“冗官”。 真正的“冗余”的,只是大量的荫补入仕者, 特别是荫补后,只领俸禄不做事的官员。 而大宋的基层,恰恰是官员太少,不够用。 尤其是一线亲民官,其实并不轻松, 要处理的事务极为繁重,一般人根本应付不过来。 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在长期的实践中, 很多本该官员亲历亲为的事务,就分给了胥吏和属僚。 由此,又产生了胥吏欺上瞒下,把持地方的各种问题。 宗泽并不认为要继续加强对胥吏的管理, 因为,大宋对胥吏的管理和防范已经足够严,甚至严过了头! 在他看来,不解决官员的问题,就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胥吏的问题。 宗泽还就登州官吏的使用提了不少建议。 其人认为,在同舟社没有起事之前, 朝廷任命得官员与同舟社基层治理体系并行的情况,将长期存在, 没有相应的管理制度配套的话, 既可能会让一些“闲人”瞎搞事,也会导致大量管理力量闲置和浪费。 实际上,宗泽反映的这些问题,徐泽也在关注, 正应了英雄所见略同——真正想干事的人,总能看到问题所在!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新旧 自从在之罘湾见到了“失踪官员”的赵遹, 并逐步了解到同舟社埋于海面之下的冰山轮廓后, 宗泽就被同舟社的庞大布局和徐泽超强的战略定力所折服, 其人深信掌握这个庞大组织的掌舵人,绝不是谋朝篡逆的小人—— 对于一个心怀苍生,布局九州的真豪杰来说, 割据政权大宋最多只能让他顺手为之,真不值得徐泽使用阴谋手段。 垮过了心里这道坎,宗泽仿佛焕发了青春,又有了无穷的工作热情。 快六十岁的人了,比一众衙吏还要有活力。 其人不仅深入治下,督导同舟社的各项政策落到实处, 还将州衙一众属僚、胥吏使唤得团团转。 针对共建会包税之后, 州衙内人浮于事,只坐衙、不下乡的怠政行为, 宗泽推出了与同舟社接轨的考绩评定标准, 明确要求所有“公职人员”每年一评, 不干事、干不好事、不干人事的,不仅会丢饭碗,还会受到严惩。 其实,用不着他吓唬人。 有作为才会有地位, 流官必须依靠胥吏方能治理好地方,才给了他们上下其手的机会。 但同舟社另起炉灶,靠共建会就能把地方治理的很好, 对无法经常迁转的胥吏来说,就是巨大的生存危机。 要么混吃等死,待到同舟社彻底掌控登州后,被扫地出门, 要么主动转变思想和作风,积极按同舟社的要求办事。 对这群奸猾小人”来说, 这个选择,根本就是送分题,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 所以,早在宗泽投靠同舟社之前, 这些胥吏就已经过着升衙摸鱼,收衙便为同舟社奔走的“地下党”生活。 如今,有了知州相公的公开支持, 由地下转为公开,用不着再偷偷摸摸了, 于是,以往欺上瞒下,作威作福的胥吏们, 在徐泽表现得越来越强势后,全都摇身一变, 成了积极响应同舟社号召,心系百姓,服务乡里的“大好人”。 家不在本地,又有任期迁转可期的流官要稍微好过一点, 可以更加从容地处理与同舟社的关系,有政绩的事就干,需要担风险则免谈, 但同舟社大改组以后,这种悠闲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海东、辽东等同舟社“直辖”的地方不论,登州的变化同样很大。 徐泽先排人私下通知各县官员,同舟社近期有重大政策调整, 怕出事,不敢留下的,想办法“礼送出境”。 铁了心留下的官员,则在同舟社治下州郡的“内部任用”。 且任内考绩将采取全新的评判标准, 不仅将三年一评改成了每年“小评”,三年“大评”, 而且,考绩还涉及到社务部之下多曹的具体量化指标。 其实,指标量化再多,落不到实处,都是扯淡。 但同舟社偏偏有能落到实处的办法—— 日常有吏曹、监曹的抽组巡察, 考绩时,还要与治下共建会相互评分。 待到知州宗泽投效后, 同舟社通过知州衙门直接下令就更方便了, 工作任务指向性更加明确,考评反馈也更注重数据说话, 同舟社的总部就设在登州, 上面有垂直指挥,面对面监察,下面有共建会反向监督, 还像以前一样坐在衙门内当老爷是不成的。 必须扑下身子,解实情、做事实, 由此,工作压力倍增。 官不好当,当不好官,好官太难当的感慨越来越多。 但,这些话也只是少数官员私下感慨而已, 谁觉得辛苦,可以不干,下面还有大把的人削尖脑袋想进来。 毕竟,在同舟社治下, 对官员能力的考评摆在首位的是能做事、做好事, 读书确实很重要,同舟社连粗糙军汉都要识字, 但读书不是唯一衡量尺度,任职还要看能力。 比如农曹的曹首梁忠, 满脸风霜,一身粗布衣,双手全是老茧,写诗作赋想也别想, 但别人劝农真有一套,比很多老县令都强,你不得不服。 实际上,“古代”的知识普及程度远非后世, 真正能从读书这条道上走出来的,都是人中龙凤。 任何朝代,没能通过科举的英雄人物不少, 但能通过科举入仕的官员,绝对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 这些人或许是因为环境影响,或许是自甘堕落, 当官后,很大一部分人,逐渐蜕化成酒囊饭袋和贪得无厌的蛀虫。 但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们是时代精英的事实。 当乱世迹象开始显现时, 这些精英远比普通人能更早感知,也更清醒社会的现状, 而后,在绝望而压抑的乱世前兆面前,这些人开始迅速分化。 一部分人变得更加贪得无厌,拼命攫取更多的社会资源, 以期望乱世来临时可以自保; 一部分人疯狂放纵,及时行乐, 今朝有酒今朝醉,麻痹无法改变现实的焦躁内心; 一部分人偏要逆势而为,螳臂挡车,妄图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一部分人欣喜若狂,四处拱火,以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部分人退居山林,悉心教导子弟,不问天下纷争, 只待乱世结束,子弟出山,再延续自己的血脉和思想; 一部分人四处奔走,苦寻明主, 助其早日结束乱世,并成就自身功与名; 而更多的人,则是随波逐流, 在压抑的氛围中,等待乱世降临, 再在绝望中,苦熬乱世结束。 徐泽其实并不关心这些“精英”的想法,他只在意一点—— 如何让这些人为我所用,并按照同舟社的规矩做事。 治理国家需要人才,需要无数的人才。 这么多的人才,全部靠自己培养,根本不现实。 宋、辽、金、高丽、夏国等等,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 它们都是无数个人的集合体。 后世之人,在网上如何调侃大宋的送与怂, 都改变不了这个朝代真实存在,且自己的先祖也是其中一员的事实。 拥有超越历史眼光的穿越者,就算能够改变历史, 给“宋”换一个国号,也改变不了治下之人来自宋朝, 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仍要受到前朝影响的事实。 大宋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宋之前的大唐末世,至少要承担大半的责任, 实际上,换绝大部分人来到五代之末,也未必能比赵匡胤做得更好。 白纸作画当然简单,不管水平有多差,都能作出“画”来, 但改造社会,不可能给你“白纸”。 你认也好,不认也罢, 拿到手中的,只能是经过无数前人填笔的“涂鸦”作品。 掩耳盗铃,幻想着纳入治下的百姓, 马上就能从“宋民”变成“汉民”“唐民”, 连治下的基本情况,真实矛盾都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 最终,就只会越努力,越混乱。 或者彻底推倒再重建, 没有“白纸”,索性全部涂成“黑纸”,然后再用白笔重新作画。 想法确实很好,只是,可能吗? 面对这种一团糟的“涂鸦”, 狂躁、抱怨、咒骂、摔锅都没有任何用。 只能正视现实,静下心来, 先“走进去”,用心感受每一笔的用意, 再“跳出来”,理清整副画的自然脉络。 然后,才能在这副涂鸦上,作出自己的精彩作品。 因此,建立新秩序,就不能不继承旧世界。 无视、打压、否定,甚至是试图肉身消灭旧官僚的做法, 都是不可取,也做不到的, 只能分化、改造、使用并举。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年 穿越者拥有超越时代的眼光,但也不能脱离时代, 只有立足于时代,解析时代矛盾,才能解决这个时代的问题。 所以,穿越者注定是孤独的, 对很多事,徐泽都有深入的思考,却不能一股脑告诉自己的下属, 他只能等待时机成熟后,再逐步将自己的想法放出来。 在徐泽的设想中,未来的同舟社治理体系, “官”与“吏”的界限将会慢慢模糊,“官”也会越来越不好当。 在这点上,必然会遭到很多“有出身者”的抵制——甚至会包括赵遹和宗泽在内。 但事关统治区的长治久安和整个文明的未来,不能为了减轻阻力,就选择妥协让步。 这就体现了造反者的好处——不必太在意既得利益者的态度。 要是顾虑桌上吃饭人的脸色,那还掀什么桌子,造什么反? 正如宗泽所说,大宋做事的官员不是冗余了,而是真的太少。 基层的大量实务,被上升通道极为狭窄的胥吏操纵, 而底层税收和管理,又操于乡绅宗族势力之手。 这些现实矛盾既是极大的隐患,也严重影响国家的组织力和动员能力。 大宋的奠基者们绝对很清楚这一点,只是无能为力。 五代末世,天下征伐不休,饭都吃不饱,读再多书,也挡不住别人一刀,读书人的数量急剧减少。 乱世之中,所有的人都极度缺乏安全感,全被混乱的形势裹挟着拼命狂奔。 任一方的势力领袖都不可能像徐泽这样稳健发育—— 真要这么做,绝对会被自己的部将先造反。 脱胎于这样乱世的大宋本就先天不足,极度缺乏基层管理人员。 而得国过于容易,打天下的进程又与人才培养不配套, 摊子铺得越大,底层缺人管理的问题越突出, 最后,就只能采用这样的粗糙手段来管理国家。 因为依托这些人管理基层, 既可有效解决管理人才不足的问题,还能不发或少发俸禄, 有效缓解了财政困境,能让更多的钱用来扩军打天下。 这本是权宜之计,不能持久。 但随着利益集团形成,又慢慢固化为制度,然后,便积重难返。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就如后世,“免费游戏”才最费钱一样, 国家在管理社会上省了人和钱,百姓就会出更多的钱,遭更多的罪。 就算靠共建会这种组织铺摊子,也不是长久之计。 没有大量的一线“正式官员”管理, 随着时间推移,管辖地域扩大, 一些偏远地区的共建会,也迟早会与宗族势力同流合污, 想想就知道,有人有地有组织还有武装的“变异共建会”会做什么? 所以,将来同舟社建国,需要“官员”的数量,将远超现在的大宋。 涉及到官员的培养、选拔、管理、使用等制度,也必然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 一步到位是绝对不可能的,等同舟社建国都不可能全部到位。 徐泽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也很有耐心。 实际上,相关的工作已经在分步实施了。 第一步,并不是培养尽可能多的官员,而是普及教育——扫盲。 并非所有读书优秀者都能成为合格的管理型人才,更不能让所有读过书的人都去抓管理。 但文盲率过高,再好的政策也很难落到实处——底层官吏可以轻易利用政策信息差欺上瞒下。 所以,改变官吏使用管理制度的第一步,不是改变“官”,而是改变“民”。 制度不是万能的,后世有大统领名“建国”者…… 人是会变的,道德、制度确实能约束人的行为,但效果…… 即使徐泽手把手地教育培养一批官吏,开始可能用的很顺手。 但外放一段时间后,照样会有很多人被腐蚀,变成他们曾经痛恨的样子。 只有大部分的百姓能看懂政令,知道法律常识,不再是官老爷说啥就是啥的愚民了。 道德、制度的作用才会开始显现,施政者的行为才能真正受到一定的约束。 而且,少数人垄断知识后,会失去开脱创新的欲望,让科技与革新失去土壤。 一些人为了获取学术上的地位和衍生的利益, 便会把精力花在反复包装和过度解读“经典”上, 以此,不断拔高“高深知识”的准入门槛,“知识权贵”便应运而生。 不论怎样改朝换代,这些“知识权贵”都能凭借手中掌握的话语权,轻易左右朝政。 然后,进一步强化自己“学派”的地位,以此循环。 只要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泾渭分明,这种现象就无法改变—— 无论这个学派是儒、法、释,还是道、名、墨, 一旦能够垄断话语权,最终都会变成一个样子。 即使掌握了很多“自然科学”的道和墨,也有很多沦为了装神弄鬼的方士。 现在的“儒”真的是孔子师从周公的“儒”么? 在“儒”这层皮下,又何止法、墨、道、释? 只要统治者需要,什么都可以往“儒”这个筐子里面塞,“儒”总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所谓的“儒”,早就变成了以“仁”为核心内涵的“公共关系学”。 所以,穿越者和“儒家”较劲没有任何意义。 没人能抓住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起来,在治下全是孔门弟子的情况下,谁能真正打倒孔老二? 何况,就算真能打倒了孔老二,还有李老大、墨老三…… 或者,搞“百家争鸣”? 思想界混乱不堪,怎么可能做到大一统? 玩什么都没用,先让知识下沉,真正开启民智后,才能再谈其他。 这几年,徐泽一方面努力扩大治下学校规模,让尽可能多的适龄儿童能够上学, 另一方面,依托军队、厂矿、共建会等,大力开办夜校和扫盲班。 办学推广教育的重要性,只要脑子稍微正常点的统治者都知道。 平心而论,在此事上,大宋的努力和成果,都远超前朝。 赵佶、蔡京就一直大力推广乡学、县学、州学、国学四等学府和“三舍制”。 因此,徐泽在治下推广教育,并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事, 甚至,朝廷对此还是鼓励的。 但想把教育办好办出效果,太难了,需要持续投入巨量的人力物力。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不仅是人才培养的周期长,教育事业的成长也急不来。 实际上,同舟社事业草创阶段,事事都要钱,处处都要人,教育推广的进度很缓慢。 因师资力量有限,同舟社最初办学的规模非常小。 只有若干“小学”和一座“书院”,以解决“内部子女”的入学问题。 对辐射周边的村庄,则只能通过设立奖学金、优等生报送入之罘书院等形式吸引人才。 彼时,共建会对治下村庄合办学校的巡察, 其实是形式大于内容,作用非常有限。 远洋商队开始盈利后,各股东在徐泽的授意下,纷纷“慷慨解囊,造福乡里”, 有了钱,方能请到人,这项工作的进度才开始加快。 高丽战争赔款到位后,徐泽又力排众议,划拨了很大一部分,作为教育基金, 用于扩大学校规模,改善教学条件,奖励优秀师生等。 没有公开造反的好处就在于,虽然很难招揽到精英人才,但招募坐馆的“教书匠”却是非常容易。 只要给出的价码合适,大宋多的是科举无望的穷措大赶着来登州—— 然后,被分流到海东、辽东等地教书。 徐泽的要求只一点——别念歪经,按同舟社的教材和课程上课。 第一百四十章 变革的时代 同舟社大改组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各职司逐渐步入正轨。 徐泽也终于能回归“正常”生活,每日多一些时间陪伴妻儿。 不过,应了尺有所短那句老话, 在天下棋局中纵横捭阖的徐泽,带孩子的技能却是还需要再加强。 四个月大的儿子真哥儿被其抱了没一会,就他逗哭了, 倒是已经会说话的女儿晚娘性子乖巧, 安静的躺在徐泽的怀里,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在聊天的父母身上来回打转, 赵竹娴哄睡了真哥儿,笑吟吟地回到院中。 辛灵汐知道主母要讲正事,打算先回屋避一避,被赵竹娴拉住。 “妹妹别走,这事和你也有关系呢。” 徐泽见赵竹娴这么高兴,也来了兴趣。 “什么事?” “昨日刘知县(文登县令刘仁瞻)娘子黄氏向妾身打听开办学校的事,似乎是有些想法。” 徐泽一直坚信健康的社会交往下,才能维持健康向上的人格, 皇宫之中,众妃嫔宫斗之事屡见不鲜, 除了利益诱人心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交际圈子过于狭窄。 囚笼一样的皇宫,养蛊般的妃嫔晋升制度, 会逼得一些本性善良的女子为了生存和利益,而变得嗜血疯狂。 徐泽不敢保证自己始终不变, 但至少现在不会让自己的女人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形同囚禁的生活, 他不仅让二女保留必要的交际圈子,还鼓励她们到书院、厂坊中去兼职管理。 赵竹娴、辛灵汐皆是心灵剔透之人, 知道夫君此举既是照顾她们,也是为了移风易俗,带动治下百姓, 但哪些该做,哪些不能做,自不需要徐泽特别提醒, 而刚过门的王玙(福宁公主)则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暂时只能由赵竹娴带着出门。 徐泽摩挲着晚娘柔嫩的小脸蛋,脑中思索着刘仁瞻的家庭情况。 这个刘知县命歹,连得三个千金,才生下一个儿子, 为了女儿们日后的嫁妆,愁得不行。 “刘世谦(刘仁瞻表字世谦)有意送小女儿来之罘书院上学?” 怀里的女儿突然学话道:“爹爹,上学学。” “好,上学学。” 赵竹娴笑道:“夫君猜错了,不是小女儿,是三个都想来。” 徐泽倒是真有些吃惊了,刘仁瞻的大女儿貌似已经满十五岁了, 虽然现在不似理学大兴后那样讲究男女大防, 但十五岁的少女还跟其他少年一起上学,徐泽也不敢做如此荒唐之事。 要知道,东京城中的赵官家可是在不遗余力地恢复“古礼”, 不仅将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 听说,还让自己的女儿们裹起了小脚。 在移风易俗上,徐泽徐泽更喜欢借力打力,顺势而为, 这种事急不来,步子迈的太大,只会适得其反。 如教育扫盲一事上,徐泽非常重视, “普及”的对象,当然不能只是男子,“能顶半边天”女子也必须纳入进来。 实际上,从梁山书院开始,就一直坚持男女混召的办学方针。 但在具体操作上,徐泽从没有盲目提什么超前的指标。 而是不断依据形势的变化,作出新的调整。 当初在梁山,环境封闭,所有人和事都统筹统抓, 强制要求所有适龄儿童必须入学是可行的,也不用担心有任何阻力。 到之罘湾后,情况复杂了很多, 以同舟社当时的体量,也没有让全部适龄儿童都上学的能力。 再强制要求所有适龄儿童都上学,就不尊重客观现实了。 此时的教育普及计划便改为内外有别,鼓励为主。 通过提供免费午餐,教授实用技能,毕业后优先安置工作等手段, 吸引部分家庭主动送子女入学。 总体来说,效果比较明显, 但女童入学率要明显低于男童,且十二岁以后的女童就读率急剧下降。 之后,共建会创立,百姓被组织起来, 远洋商队组建并开始盈利,之罘湾工商圈的辐射效应逐步显现, 周边百姓的生活水平逐年提升, 一些家庭有的余财,送子女入学的积极性也随之高涨。 而随着同舟社在登州越来越强势,自成一体的形势越来越明显, 用工、招兵、选拔管理层等事务上,坚持识字要求的政策深入人心, 百姓们对普及教育的态度变化就更大了,逐渐由被动变为主动。 在徐泽授意朱武提出“百姓教育百姓办,办好教育为百姓”的口号后, 各村依托共建会集资出力,自发改善教学环境的事情便多了起来。 甚至发生了为争夺师资和合办学校的校址,一些村庄找共建会执委扯皮的事。 这些现象和问题,徐泽都有预料,也乐见其成。 但刘仁瞻送大女儿上学这事,却真的出乎了徐泽预料。 刘知县是个重情顾家的好男人, 黄氏最初没能为老刘家生出儿子,劝刘仁瞻纳妾,被他拒绝了, 其人对子女的教育也很上心,花在家人身上的时间,远比一般文官多。 “刘世谦有什么想法?” “黄氏(刘仁瞻之妻)想托我问下夫君,能不能单独开设女学。” 赵竹娴绞着双手,尽管没给黄氏任何承诺,她还是不想让夫君为难。 见爱妻如此紧张,徐泽忍俊不禁,笑问:“汐娘,你的意见呢?” “啊!” 话题突然引到自己的身上,辛灵汐有些意外,但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 主母是关心则乱,夫君的倾向也一直很明显,其实不用这么小心的。 “这两年登州越来越好,很多殷实人家其实不缺女儿家做事补贴家用。” “两水镇上,就有一些及笄辍学在家的女子,怀念上学的日子,经常邀集同窗们办学会。” “奴家觉得这事应该能办成,多半人家是会赞成的。” 赵竹娴得了辛灵汐的支持,信心更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夫君,满是期待。 徐泽暗自感慨,自己还是不够解放思想,小看了时人对变革的适应能力。 在大宋生活了近六年,他早就抛掉了后世的成见,用自己的眼光审视这个王朝。 这是一个承自开放自信的盛唐和混沌乱世的五代,又经历了百年屈辱的朝代, 无论是传承自民族基因深处的骄傲和五代泯灭一切的乱世绝望,以及屡屡受辱的无力现实深深纠缠, 还是文教经济繁荣冠绝所有朝代与国力日窘开拓无力的矛盾交织, 都迫使这个王朝的编年史上充斥着变与不变,回到过去还是走向未来的思考和争论, 大宋究竟怎么了? 大宋还有没有未来? 大宋出路到底在哪里? 是这个时代的精英必然要思考得三个问题。 这样的大宋, 既有让女儿包小脚的赵佶,也有坚持立再嫁女为皇后的赵恒, 既有卑辞厚币,外忍内忌,百余年被异族压着打的屈辱历史, 也能公开喊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口号。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变革的年代。 怀中的晚娘已经睡着了,徐泽放低声音。 “这个主意很好,我同意了,回头让陈安成(陈集表字安成)和蒋肃之(蒋敬表字肃之)研究具体预算!” 见赵竹娴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徐泽笑道: “在这之前,准备教材,聘请教习,摸底生源的事要先做完,你可忙得过来?” “保证没问题!” 第一百四十一章 马到功成 之罘湾,登州第二将官衙门前。 “下官马政,见过徐将——” “兄长!” 徐泽满脸不悦,语气也非常生硬。 “既然兄长如此见外,今日就当没有见过徐泽,请回吧!” 半年未见,原本英武雄壮,气度不凡的马政已经颓废了不少。 没有光泽的头发配上犹疑的眼神,和之前的登州兵马钤辖简直判若两人。 马政犹豫片刻,艰难地喊道:“及世——” “哈哈,这才是泽的好兄长嘛!” 徐泽上前,一把抓住马政的胳膊,将其带入厅内。 “自兄长走后,这登州能说上话的人都没几个,小弟是闷得紧……” 徐泽在前带路,被其扯着的马政却一阵恍惚。 其人现在的“武义大夫”,是这几年的才改的职称,正七品, 对应旧官西京作坊、东西染院、礼宾使之类的闲职, 与徐泽这种天子都不敢轻易处置的土皇帝完全没法比。 马政心中感慨真是造化弄人,这个当年称一声表字都是抬举对方的年轻人,已经成了自己不敢正视的存在。 如果可以的话,他是真的不想再和这个可怕的年轻人打交道, 但于公于私,自己都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 进入官厅,分宾主坐下, 徐泽没有留人接待,亲自给马政倒上了茶水。 “兄长今日来小弟这里,定是有要事吧?” “咳,不瞒及世,兄弟此来,的确有三件事。” 马政到底是做了多年的登州头面人物,差不多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第一件,是私事。” 马政拱手道:“危难见人心,感谢及世对兄弟家小的关照!” 其人原籍熙州狄道,任官登州兵马钤辖后,妻、子皆随他到任。 年初,马政接到朝廷的秘密任务,走得非常急, 一行人匆匆忙忙出海,又稀里糊涂办砸了皇帝“极为重视”联络金人之事, 天子震怒,将其责官青州安置,其余人则皆编管偏远恶州。 突然遭如此巨变,马政家小生计无着,饱尝人情冷暖。 还是徐泽主动出面,迁其妻及子马扩至之罘湾寓居。 所以,马政上门感谢徐泽,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 “莫说泽与兄长多年的交情,就是子充也与我一见如故。”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能兄长遭难,小弟袖手的,此事休要再提!” 徐泽话说到这份上,马政也不能再客套了。 “哎!是兄弟矫情了!及世公务繁忙,兄弟我长话短说。” “第二件事,乃是公事。” “不敢欺瞒及世,朝廷这次则兄弟回登州,还是为了上次之事?” 徐泽手指北面,问:“兄长说的,莫不是?” 马政盯着徐泽满是惊讶的脸,想找寻一些蛛丝马迹,可惜什么都没发现。 责官青州的大半年里,其人静下心来, 将登州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认真梳理了一遍, 越想越觉得中间所有的异常,都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隐隐指向徐泽, 甚至于,高药师逃亡到登州的时机也太巧了。 只是,这辽国亡人的身份确实又做不了假, 让马政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测——莫非徐泽和对面的有联络? 这次回到登州,更是有种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都变无比陌生。 徐泽究竟要做什么,马政真的想不到, 可他能肯定,徐泽心中的目标, 绝对超越自己想象的极限——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皇帝还在幻想着联络金人灭掉辽国之事, 但在马政看来,真要是与金人结成了同盟, 怕是朝廷这帮大人物们,首先想到的,反而不是灭掉辽国, 而是趁机除去尾大不掉的徐泽! 上次出海联金失败,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打死马政也不会认为徐泽不知道朝廷在做什么,又准备做什么。 实在找不了徐泽的异常,其人决定还是不要浪费无谓的精力了。 “正是出海联络金人之事。” 马政点头,再度拱手,道:“兄弟离开登州大半载,很多情况已经不熟,不得不来请教及世。” 其人刚进入登州境内,徐泽就得到了消息——同行的还有辽国亡人高药师。 “兄长,恕小弟言直,朝廷是在玩火,你既以离开登州,真不该再趟这浑水!” 徐泽这话确实有几分真情在里面,马政一直盯着徐泽的脸在看,心中还是有些感动的,却只能对回以苦笑。 “我知兄弟心意,可朝廷重任在肩,不得不行啊。” 随即,马政又鬼使神差地问:“及世可知,兄弟此行,有无危险?” “哈哈哈,兄长是把小弟当成了能掐会算的神仙了么?” 徐泽没有接话,马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颇有些失落,却听对方补充道: “但小弟可以保证,兄长此行有惊无险,但大宋却危险了!” 马政大惊,急问:“为何?” 徐泽道:“女直人信奉实力,兄长背后是人口过亿,‘雄兵’百万的大宋,能有什么事?倒是朝廷与虎谋皮,祸患就在眼前!” 马政被徐泽这个回答噎着了,除了徐泽手下这帮人,大宋哪来的雄兵? 至于祸患不祸患,马政却不敢管,自己只是个跑腿的,没了马政,还有牛政。 “其实,兄长要是真想稳妥,就让小弟出动手下水师,直接送你到对岸,金人就他娘的贱,不展露可以打趴他们的实力,别想这帮生番跟你好好说话。” “哎,此言,此言,哈哈哈!” 真要放任徐泽这么搞,就算出使成功,自己也要被处罚。 马政只能打个哈哈,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既然话已说开,兄弟索性跟及世借一个人?” “兄长看上了谁?” 马政道:“上次办砸了事,教训很多,其中一项就是没有通译,兄弟想请及世借一个通晓女直语言的人。” “这个简单。” 徐泽当即拍胸脯,起身道:“兄长稍待片刻,小弟这就安排!” 马政赶紧扯住徐泽。 “朝廷这次多许了一些时日容我等准备,不急这一时。” 徐泽坐下,问道:“那好,兄长可还要通晓契丹语的通译?” 马政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如实相告。 “这次,兄弟计划多带一些人,要用水师的战船,精通契丹语的平海军呼延庆也随行。” “如此,小弟就预祝兄长马到功成了!” “谢及世吉言!” 徐泽这句非常应景的俏皮话,却没能让马政高兴起来, 不仅是“与虎谋皮”之事让他心中难安, 其人总觉得此行很不对劲,似有一层看不穿的阴霾。 “兄弟要说的第三件事,又是私事。” “兄长尽管吩咐!” 马政再次看了看徐泽严肃的脸色,下定了决心。 “犬子这段时日得及世照顾,长进不少,兄弟此去金国,前途未卜,可否请及世代为管教?” “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捞到了一条大鱼 两日之后,“朝廷给足了准备时间”的马政趁着秋日的晴好天气, 带着平海军登州第一指挥呼延庆及以下部分官兵,共计八十人, 从蓬莱县北部的刀鱼寨出发,再次启动大宋联络金人的计划。 这次,马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 决定稍稍绕开大宋蓬莱至金国苏州之间,金人防守严密的岛链,靠外海走。 结果,果真比上次顺利——进入“金人”的第二道防线后,才被发现。 相比起马政所坐的战船,“金人”的巡哨船小了太多,人也只有几个。 实力上的明显差距,让“金人”选择了克制,这次他们没有放箭。 问明来意后,“金人”要求宋使座船降帆停在原处, 等待其后的“金国”战船赶到后,引导入港。 远处岛上守燧官兵收到巡哨船的信号,很快就燃起了烽火。 随后,巡哨船撤回岛上。 这下,呼延庆等人尴尬了。 之前为了顺利靠近北岸,隐藏了行踪,故意偏离了岛链, 金人没邀请本方靠岸停泊,马政也不敢让呼延庆驾船过去, 大海之上,风浪不停,水深又没法下锚, 怕等金人赶来后,看不到本方的战船, 导致这次出使就又搞砸,因此,也不敢驾船离开。 幸好战船上有桨橹,只能靠将士们不断催动桨橹,以尽量保持方位不变。 这种轮流划船以保持原位,花不了多少体力, 但漫长的等待,却格外耗费心神。 好在“金人”的行动力超过了马政、呼延庆等人的预期, 本以为要等一整天的时间, 结果,仅仅半日之后,一队“金人”的“引导船”就赶了过来。 眼见“金人”全速赶来,貌似要冲撞本方战船的意思。 呼延庆紧张地道:“太尉,不对劲啊!” 马政也看出了不对劲, 但“金人”的战船足有四艘,又借着西风全帆而来, 本方战船已经降了帆,士卒们轮流操纵桨橹半日,早就乏了, 这会,就是想逃也来不及了。 为了“出使”的任务圆满完成,也不能逃跑,只能硬着头皮等。 好在“金人”的船最终还是减速了,并在不两丈外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们什么人,为何擅闯我们金国的海域?” 听到金人的问话,马政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让负责通译的士兵回话。 “我们是大宋的使者,为了联络贵国而来。” 对面的船迟疑了一会。 “既是使者,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不在我们的防线外驻留,等待放行?” 马政一时语塞,心乱如麻,事情又要办砸了? 对面问话后,即分出了一艘战船,向前划行,似乎是要与宋船并行。 马政赶紧吩咐呼延庆,让士卒们保持克制,等待对方跳帮。 其人预计这次出使将以俘虏的身份开始, 虽然让人难堪,但总比再次空手而回要好。 “这船怎么这么古怪?” “他们要做什么?” “为什么还不靠上来?” 宋船甲板上,士卒们见“金船”打开了船舷上的小窗,议论不停。 相比于士卒们的迷惑,高药师却非常清楚, 其人甚至已经看到了船上时荼丹的光脑门,赶紧抱紧了桅杆。 “日你个先人,玩真的啊!老子要是没死,跟你这王八羔子没——” 高药师的咒骂还没有完,对面船上就已经火光闪耀, 接着就是船身遭受巨力冲撞,船舷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同时,“轰隆”巨响入耳, 炮弹携带的巨大动能, 砸穿船舷后,去势不减,又接着破坏舱内结构, 飞起的木屑还喷了靠近的宋军士卒满脸,疼得这个倒霉蛋厉声惨嚎, 还有两个站在舷边的宋兵直接被掀下了船。 未待船上的宋兵反应过来, 金船一炮接着一炮, 在极短的时间内,开了五炮之后, 时荼丹眼见重创敌船,方才命令炮手停止炮击。 “哈哈哈,打炮就是他娘的爽!” 相比起时荼丹的畅快,宋船上却已经是哀嚎一片了。 马政为了表达联盟诚意,宣扬大宋强大国力, 选择了这艘轻型运兵船,攻防能力都极弱, 在大炮近距离的摧残下,就如同纸糊的一般。 幸好时荼丹收手及时,只开了五炮就停了下来, 但船体仍然破了好大几个洞,已经在倾斜漏水了。 关键时刻,马政的脑子变得清醒无比。 比起“金人”蛮狠无礼,突然攻击“使船”的行为,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有这么可怕的的神兵利器! 难怪辽人会被金人一再打败!难怪徐泽会说“与虎谋皮”。 连夏人都打不死的大宋,真要与这样野蛮而又强横的金国结盟吗? 船上的士卒瞬间慌作一团,各自奔逃、喊叫、跳水求生, 唯有马政一人立在船头,站的笔直, 其人眼睛看着惊慌失措的众人,心里却想到了之前徐泽兵围蓬莱的演习, 当时,城内也与这艘破船一样, 同样的兵荒马乱,同样的束手无策。 其人甚至做好了徐泽举兵造反,自己以身殉国的准备。 但行事无忌的徐泽却有底线,并没有做出破城杀官之类的疯狂举动。 可是,这些一言不合就射箭伤人、开炮毁船的“金人”, 也会像徐泽一样克制么?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无法面对那样的结果。 马政回身,遥望远处早就看不到的海岸线, 苦涩、绝望、眷恋等等,所有复杂的情感, 全都凝结在那双曾经充满睿智和坚定神采的眼睛中。 比起任务再次失败,受到天子重罚更可怕的, 是联盟成功,引狼入室, 让大宋遭遇兵灾,使自己背上遗臭万年的骂名! 船体倾覆时,马政又突然想到了一再主张对金人强硬的徐泽, 也许这个狡猾的“小兄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他总是那样行事无忌,有恃无恐,却又总能逢凶化吉。 扩儿交到他手里,应该是能放心的, 但登州有他在,究竟是祸还是福? 朝廷到底会怎样处置尾大不掉的徐泽, 还会接着派其他人来,继续联络金人吗? 满船慌乱中,船上唯二清醒的的高药师,也早就注意到了马政的异常, 其人要找呼延庆,但已经找不到了, 其余各自逃命的宋兵,根本没人愿意听他这个带来灾祸的辽国亡人吩咐, 都在乱跑,都在急着找东西跳船,谁还管他娘的别人死活啊! 高药师水性本就一般,不敢托大,只得赶紧逃生。 高药师的运气很好,或者说时荼丹也怕搞出大事,早就安排有人盯着他, 其人才跳下水,游不到两丈,就被人捞了起来。 高药师爬山战船,找到时荼丹时,已经没了抽这奚鬼子一顿的冲动。 “快,快派人救那个宋人官员。” “你冷静点!来不及了——” 时荼丹脑门全是汗,他也早就注意到站在船头上的马政,其人一动不动的身姿太引人注目了。 大量的海水涌入船舱内,进一步撕开了炮击制造的破洞, 战船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折为两截,使得两头高高翘起。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 立在船头的马政径直坠入海中—— 如同一截死木头一般,根本没有做出任何挣扎求生的动作。 旋即,残破船体翻滚产生的漩涡,又将其人带入海底更深处。 “哎——” 目睹了这一幕,时荼丹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躲开高药师吃人般的眼神,转身准备返回舱内。 “快看啊,俺捞到了一条大鱼!”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别乱打拳啊 大宋联金使团擅闯“金国”边境,被“金国”镇东关水师全员擒获羁押的消息, 随偷偷潜回之罘湾的高药师,送到了徐泽手里。 本就是计划中的事,但让徐泽大吃一惊的是,“官迷”马政竟然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关键时刻居然会放弃求生,欲要投海殉难, 幸好其人没有着甲,被海水呛晕后, 又随着漩涡带出海面,才被水师官兵打捞上船,救了一条性命。 只是遭遇此难后,马政的言语少了很多, 在狱中也丝毫不提“联金”之事,俨然已经心灰意冷。 徐泽对马政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也没想把他怎么样, 但其子马扩倒是个可塑之才,值得培养。 徐泽决定过一段时间,再去一趟海连州,专门处理此事。 放下马政的事,又处理了一些公务,调整好了心情,徐泽才回到家中。 刚换好袍服,正欲到后院陪下儿、女,却被侍候更衣的赵竹娴拉住,让他坐下。 “夫君,妾身向你请罪。” 徐泽被赵竹娴的一本正经逗乐了。 “娴娘,你这是跟我玩哪出呢?” 赵竹娴却是一脸严肃,道: “前些时日为办书院,小女子夸下海口限期做好准备,现在完成不了,请夫君责罚!” 其实,开办书院的“大事”上,都很简单。 摸底生源分布和数质量情况,有户曹曹首朱武负责; 选定校址,准备教具等事,教曹曹首陈集在把控; 平整场地,改造房屋之事,工曹曹首陈淳自有安排; 以同舟社如今的组织度,这些事基本不用徐泽操心, 所以徐泽把事情吩咐下去后,就做了甩手掌柜, 计划过段时间,再检查工作进度就行。 真正麻烦的,是设置课程,编写教材,聘任教习等事, 毕竟是前无古人的开创之举, 要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 谁都不知道,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赵竹娴这个女院的山长其实只是挂名而已, 她的“主业”是履中居顺,调理阴阳,为徐泽打理后好“后方”, 不可能本末倒置,专管学院那一摊子的事。 跑前跑后,协调各方,处理杂务的,实际上是张欣小丫头。 编写教材,则是登州本地的各大“才女”, 只是,众女限于眼光和格局,做起来颇为吃力, 忙活了小半月,仍然没有摸准方向。 赵竹娴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找夫君“请罪”。 “原来是这事啊,你拖了这么久才找我,该罚!” 徐泽的眼神在妻子身上肆意游动,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赵竹娴知道夫君心思,顿时红了个满脸。 “哈哈!” 徐泽上前,拉住赵竹娴的手。 “走吧,让我看看你们这段时间的辛苦成果。” 这个时代,其实是有专门面对女性“教材”的。 最流行的有和两书。 是东汉女史学家班昭写给其女的教育书。 全书分卑弱、夫妇、敬顺、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等七篇。 为唐代女学士宋若莘撰著。 体例仿效,以前秦太常韦逞之母宋氏代孔子,以曹大家等代颜、闵诸孔门弟子,以问答形式阐述为妇之道。 有立身、学作、学礼、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训男女、营家、待客、柔和、守节等十二篇。 确定要办女学后,徐泽特意找两本书翻看过。 怎么说呢? 徐泽认为自己没资格瞎评论。 以为例,自此书问世后,千年来都是女子教育的经典之作, 原本的历史线上,该书还要影响其后的上千年。 到了后世,女权兴起之后。 此书则成了“男尊女卑”之腐朽封建思想的祸首, 就连该书的著作者班昭也变成了“女子之大贼”。 徐泽始终认为,脱离历史背景去评论人和事,就是耍流氓。 班氏一族,在两汉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出身这样家庭的班昭博学多才、品德俱优。 曾奉旨入东观臧书阁担任史官,续写。 其后又多次被召入宫,为皇后和诸嫔妃讲学,被尊为“大家”。 和帝驾崩,皇后邓绥临朝称制,班昭又曾参与政事。 其人逝世后,临朝称制多年的邓绥都亲自为她素服举哀。 名为教育女儿,其实,是写给宫中诸嫔妃看的。 班昭的本意,是想矫正东汉反复出现的外戚专权问题, 是对大汉历史和国运负责的崇高行为。 班昭的身份,决定了她只能用这种曲折的方式挽救国运,可谓用心良苦。 而有汉一朝,众多临朝称制的太后中, 也唯有班昭亲自教导的邓绥得了“兴灭国,继绝世”之誉。 后世历朝把奉为普通女子教育的经典,关班昭什么事? 对这样一位能力全面,贡献卓著的杰出女性, 徐泽自认为没资格肆意评论其为人和作品。 所以,最初,赵竹娴建议集合登州才女编写教材时,徐泽是点头同意的。 男女有别,他能以男性的视角深入观察这个时代, 却无法做到以女性的视角代入这个时代。 班昭这样的奇女子写出的伟大作品,都能被后人利用,又被更后面的人攻击, 他要是亲自编写女子教材,还不知道会被后世骂成什么样。 徐泽倒是不怕被人骂,不遭人嫉是庸才。 只要实心做事,总要触动某一部分人的利益,必然会被这些人骂。 但自己一个糙汉子,能编写出什么女子适用的好教材嘛。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 徐泽之所以坚持男女混召办学, 是为了开启民智,解放劳动力,而不是为了什么“女权”。 “女权”本身就是个伪概念, 男女身体结构的不同,决定了家庭生活和社会分工上的差异,二者的权利永远都会有区别。 人类一直都很现实,有作为才会有地位,喊口号永远喊不来真正的权利。 人类社会最初就是女性主导的母系氏族, 后来,过渡到父系社会,也不是靠喊“男权”获得的。 身为争霸天下的男性穿越者,在这个时代讲“什么女权”,得有多糊涂?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引来千古第一才女 徐泽和赵竹娴来到书房内,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摞书稿。 逐一翻看了个大概,徐泽暗自摇头。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鼓捣得了,难怪娴娘要找自己请罪。 如果把和,作为此时女子的“思想品德”必修教材的话, 这几摞书稿,则是旨在陶冶情操、培养兴趣爱好为主的选修教材。 感情这帮才女是把女学当成了少女们进行聚会,展示才华,提升品位的诗社了? 徐泽放下书稿,就见赵竹娴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 已经想好的说辞,到了嘴边却变了。 “其实挺好的,只是我一个男子,眼光难免看不准。” “娴娘,闭门造车不行,何不让二丫找一些准备报名的学生,问问她们究竟想学什么?” 这些才女的水平其实并不差,至少,编写的教材比徐泽要专业得多。 赵竹娴跟着徐泽耳闻目睹,眼界自然跟着提升了不少, 她能看出这些教材不太合适,却不知道哪里不好。 徐泽知道,但不方便直接说出来。 她们最大的问题是没摸准方向—— 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办女学,要办怎样的女学,办好女学为了什么。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把女性“人”化,还是“物”化。 也就是说,是把女性视为“劳动者”和“创造者”,还是当成“花瓶”“金丝雀”或生育工具。 大宋是部分尊重女性权利的,刑律就保障女子再嫁,可带走嫁妆的权益。 但钱财毕竟是身外物,这种权利很不靠谱。 一方面使得女儿家的父母倾其所有准备嫁妆, 一方面夫家也很容易通过温情、压迫等手段,“合法”地获得嫁妆转移。 其实,徐泽之所以同意赵竹娴创办女学的建议, 还真就是为女性争取真正的权利——受教育权、劳动权。 只有这两项基本权利得到落实,女性才能有更多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的机会。 女性在学校受到良好教育,开阔视野,掌握了更专业更复杂的生存技能, 然后,才有可能通过社会分工上的贡献,换取女性整体社会地位的相应提高。 再进一步扩大女性在社会分工中的参与度,进而换取更高的社会地位, 以此循环往复,缓慢却有力地走向进步。 人类社会最初由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氏族,遵循的也是这一规律。 生产力进步,让男性从事大体力“劳作”的渔猎和耕种, 获得了远超女性更占优势的采集所得的劳动产品。 男性便逐步获得“男权”,并最终替代女性,主导了社会的发展。 期间,没有运动,没有口号,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就这么简单。 未来,女性再由被男性支配的“附属品”,逐渐走向独立,并获得对等的权力, 也必然遵循这一过程——在社会分工中,证明自己的价值。 只有重大技术革新导致的生产力爆发式增长, 以及持久而强烈度的超大规模战争,导致成年男性劳动者急剧减少, 使得女子不得不走出家庭,广泛承担“本该”男子承担的社会分工, 由此证明女子真的能顶半边天,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获得社会地位上的大提高。 很显然,目前及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事有轻重缓急, 徐泽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闲到为了不可期的女性权利而开设女学。 他的目的始终都是为了开启民智和解放生产力。 开启民智不能只有男性,作为人类第一任老师的母亲其实更重要。 而且,男女受教育程度严重不匹配,也会导致社会的割裂。 封建社会讲究“门当户对”,其中一方面的原因, 就是因为能受良好教育的家庭必然处在差不多的层次。 想象一下,李白、杜甫写出名传千古的诗篇后, 兴冲冲地念给完全不懂诗词的妻、妾听,会是怎样尴尬的场面? 同舟社大力普及教育,新生代的男子受教育率和文化水平将大幅度提高, 而与他们“门当户对”的女性,却很少甚至没机会受教育,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封建时代,让广大女性受学校教育,最大的拦路虎是社会风气, 事实证明, 大宋这些年颠来复去的混乱变革,以及同舟社的长期耕耘, 终于培育出了在登州开办女学的土壤。 万事开头难,还是先解决“有没有”,再解决“好不好”吧。 徐泽相信,只要没人在女学中乱打拳, 这个新生事物最终必然会被人们广泛接受,并慢慢得到普及的。 在解放生产力上,问题则要麻烦一些。 同舟社旗下众多的手工厂坊中,就有大量的女工, 她们从事的其实都是很低端的手工劳动,需要的知识层次并不高, 即便如此,也需要大量有一定学识的管理型岗位。 而且,徐泽也不会让满足于低端产业, 他对改进工艺和技巧设置的奖励非常诱人,使得这些厂坊技术革新很快。 有学识和没学识的女工差距正在慢慢拉开, 这些产业迟早会脱离低端水平,到时又需要更专业的人才。 在可期的未来,华夏也迟早会积累出自己的技术爆发——工业革命。 之后,才能提供大量男女皆能胜任的工作岗位。 尴尬的是,目前徐泽能给一部分女性“平等”参加教育的权利, 却没法给她们提供“平等”的劳动机会—— 这不是靠一己之力就可以立即改变的事实, 更不是争霸天下阶段的势力领袖该优先考虑的问题。 所以,习惯因势利导徐泽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在“势”未成之前,只能适当引导,而后顺其自然, 等积累到一定的阶段,再引导。 张欣是个实诚丫头,对主母交代的任务很上心。 她先制了一份调查问卷,再找到了几个梁山书院的同窗分发下去, 用了五天时间,跑了很多人家,得到了一份比较详实的报告。 学生们反馈的意见五花八门,基本反映了不同阶层对教育的不同需求。 琴棋书画、数算、“小学”知识进阶、实用技能、社交礼仪等等,应有尽有。 有了“答案”,再设置“题目”,就简单了很多, 赵竹娴无师自通,将女学分为若干系, 再分类聘请教习,准备教材,筹办工作终于走上快车道。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同舟社欲要创办女学的消息也逐渐扩散到了登州之外。 这件在州内相对平静的事情,却在登州外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一些自持才学的女子也寄来书信,请求应聘女学教习。 半月后,从青州来了一个徐泽意想不到的人物——被后世誉为“千古第一才女”的李清照。 第一百四十五章 超越时代的传奇 李清照是古今中外都极其罕见的才女, 她擅长书、画,通晓金石,而尤为精通诗词, 因其天赋奇才,独树一格, 被时人誉为“词家一大宗”,后人则誉其为“千古第一才女”。 李清照不仅有才,还是活在当世的“传奇”。 其“奇”,不仅奇在词道上独步当世,流传千古,以巾帼之身力压同期须眉。 更奇在大胆、直爽、我行我素的独立性格,超越了世俗和时代。 其人常有出人意料,甚至令人瞠目结舌之言行。 李清照好酒,而且酒量还不好,几乎逢喝必醉。 身为大家闺秀,关起门来喝醉就算了,她偏偏要写进自己的词中,让天下人都知道。 她还好赌,自称赌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证明专业性,其人还专门写了一本赌博攻略。 书中言“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 其实,这些都是个人爱好,只要不误事、不伤人,也无可厚非。 独立特行的李清照,怎会满足于这些小爱好? 先说其人的婚姻,便没有走当下常规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流程,而是“自由恋爱”。 李清照之父李格非是进士出身,名列苏门“后四学士”, 因文章锦绣,得哲宗赏识,曾官大学正, 后因得罪权相章惇,被贬出外,回京后,又任礼部员外郎—— 官职虽然都不高,却尽皆清贵。 其母王氏也出身名门,颇为知书。 李清照受家庭环境熏陶,自幼就表现出了极高的诗词造诣, 李格非也不是一般人,对女儿的文学爱好非常支持, 李清照每有妙句,他必拿出来交好友传唱。 尚待字闺中,李清照的诗词就已经名动京师,为才子佳人们争相传唱,也让其鲜明的个性为时人所知。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中,那个喝得沉醉误入荷花深处的少女,还算娇憨可爱的话, 中,李清照不惧世俗,大胆活出自我的性子则展露无疑——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的大意是: 从秋千架上下来, 懒洋洋地抚摸自己被秋千绳勒出印子的小手。 薄薄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了。 看到客人进来,赶快害羞地往闺房跑, 却又想再看看这个人, 于是,装样嗅着手里的青梅,回过头来,倚在门边瞅。 一出,就迅速被时人奉为婉约派长短句经典之作, 也把还是未嫁少女的李清照推上了风口浪尖。 在道学先生眼里,这首词太辣眼睛了。 大家闺秀直抒少女思春情怀,简直就是倚门卖笑的娼妓行为, 质疑的、批判的、责骂的,皆有之。 话传到李格非耳中,其人都是一笑了之, 私下里,对女儿的“出格”行为,却没有丝毫限制。 这个时代,这样的奇女子, 绝大部分的人是欣赏不来的,但总有人能欣赏。 时任吏部尚书的赵挺之的第三子赵明诚,就是李清照最狂热的倾慕者。 在他的眼里,李清照这个俏皮、娇憨、洒脱的少女,处处都透着令他着迷的气质。 读了后,赵明诚就感觉自己恋爱了! 其人为了见到心上人,几经周折,走通了李清照从兄李炯的路子, 李炯被赵明诚的诚意打动,答应为他传信。 之后,两个文艺青年便通过书信探讨诗词与人生,逐渐拉近了感情,并相约见上一面。 建中靖国元年的元宵节, 赵明诚与李炯相伴,到大相国寺赏花灯,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李清照, 二人一番深入交流,彼此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第二日,赵明诚便告诉自己的父亲,说昨晚梦中读了一卷书, 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赵挺之进士出身,文字功底自然不差,很快就明白了三哥儿这道字谜的意思。 “言与司合,乃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去头,为夫字。词女夫,这小子想要娶个女词人啊!” 京中年龄合适,门户相当, 又声名在外的女词人,其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赵明诚眼光奇高,一般的女子他根本看不上, 彼时已经二十有一,仍然单身一人。 赵尚书为了三儿子的人生大事也是操碎了心, 见老三终于开了窍,当然喜出望外, 爱子心切的赵挺之毫不在乎他人对李清照的评价,立即托人上李宅求亲。 李格非也是娇养女儿的主,问过李清照的意见后,就爽快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当年,赵明诚便与李清照结为夫妇。 赵家乃是金石之家,藏书巨万,能充分满足文艺女青年的艺术追求。 李清照自己挑选了如意夫君,又在这样宽容优渥的家庭里生活,当然很幸福。 只是,二人结婚的第二年,出了一件大事。 贬官蔡京返回京中,取代曾巩出任右仆射后,立即掀起党争, 李格非名列“元佑党”籍,被罢官赶出京城。 李清照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找到一惯好说话的公公,为自己的父亲求情。 赵挺之此时已经官拜尚书左丞、中书门下侍郎,但权势还远不如蔡京。 更关键的是此次党争的真实原因, 是天子厌烦了一众掣肘的旧臣子,欲要扫清朝堂,自己说了算。 赵挺之本身就是靠打击“元佑党人”上台的, 如何能在此时首鼠两端,为亲家求情? 他深知这个时候不出面还好,一旦出手,肯定救不了李格非, 还要搭上自己,也会牵连李格非加重处罚。 但李清照哪管你什么政治考量,见老赵不愿出手,就来了性子, 一气之下,写下“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 这句诗的意思就是你官已经当这么大了,仍然为了官帽子,连亲情都不顾, 不觉得权位烫手、心寒齿冷么? 要知道这可是大宋,还是新儿媳写出来讽刺挖苦公公的诗词, 轰动效应不要太大! 好在赵挺之父子为人温和,并没有因为此事对李清照生出嫌隙。 更没有因她未给赵家诞下子嗣,而生出让其和离的想法。 但这次媳妇骂公公事件,却让李清照“一战成名”, 其直爽、敢言,无所顾忌的个性传遍京城。 崇宁五年,赵挺之进拜尚书右仆射,与蔡京争权,致后者罢相。 朝廷毁元祐党人碑,大赦天下,除一切党人之禁,叙复元祐党。 李格非与吕希哲、晁补之等人“并令吏部与监庙差遣”。 但好景不长,一年后,天子又请回了蔡京, 赵挺之随之倒台,未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蔡京当然不会因为政敌死了,就忍气吞声, 其人不仅请天子追夺老对手的赠官,还要株连家属。 已经任官的文艺青年赵明诚丢了官,在京城也不能再待了, 只能带着李清照跑到青州“隐居”避难,这一躲,就是十年。 蔡京如今权势滔天,早就没把赵明诚这个老对手家的公子哥放在眼里了。 从大观二年开始,赵明诚便时常出外游玩。 足迹遍及仰天山、灵岩寺、泰山顶等地, 或题名,或拓片,获得了大量的碑文资料。 时人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赵明诚和李清照结婚十余年,没能诞下一男半女,当然有想法。 这几年频频外出游玩,经常数月不归, 一方面的确是致力金石,另一方面则是蓄养外室。 对此事,李清照心知肚明, 而且还在一词中,映射了此事—— “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 这两句词中,用了郑交甫、班婕妤两个典故。 “似愁凝、汉皋解佩”讲的是郑交甫在汉皋台下遇到两位女子, 一番眉目传情之后,两位女子就将自己身上佩戴的珠子赠送给了郑交甫。 “似泪洒、纨扇题诗”则讲的是班昭的姑奶奶, 班家女子多才情,和班昭一样,“班姑奶奶”也是有名的才女, 其人入宫,初得汉成帝宠爱,得封婕妤。 后来,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入宫夺宠,便设计陷害班氏。 为防自己有生命危险,班婕妤恳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 在漫长而寂寞的冷宫生活中,她作了,以感伤自己的身世。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李清照在这首词中连用两个典故,抱怨丈夫另结新欢,冷落自己。 赵明诚当然很清楚妻子的闺怨,只是理想输给了现实,文艺败给了柴米油盐。 就连李清照自己也素面朝天,无心打扮—— “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 但十几年的感情在,赵明诚虽然冷落、疏远李清照, 却始终没有遗弃她,二人因为文学爱好相识, 又因爱好研究金石,早由夫妻变成了“同志”。 这些年,赵明诚经常出外, 留守家中的李清照,除了帮助他整理这些拓片外, 再无它事,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相当枯燥。 登州开设女学,聘任教习的消息传到青州时, 赵明诚正好又一次离家数月,去了仰天山拓片。 静极思动的李清照给丈夫留书一封,雇了车,锁上门,跑了~ 之罘女学还没开学,就来了这样一尊我行我素的大神, 注定会让本就活跃的女学,变得更加活跃。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拿钱办差的武夫 徐泽没在登州。 当日,从蓬莱刀鱼寨出海的大宋使团,共计八十人, 落水失踪了五人,其余七十五人均被救。 因来苏城的监牢关押量有限,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时荼丹留下马政和呼延庆二人被分别羁押, 其余兵卒逐一单独审问,取得口供后,被全部送到瀛州安置。 呼延庆年轻身体好,心态也很稳, 基本没受到什么影响,在牢中该吃吃,该睡睡。 两次被普察奴提审,其人皆坚持称自己等人是奉大宋皇帝之命, 出海寻金人买马,并有要事报于金国皇帝。 但被问及是什么“要事”时,呼延庆却不愿说了,只说正使马政才知道。 马政自那日在海上起了轻生之念后,心就凉了, 面对普察奴的提审,诡称自己等人没有任何任务, 本次出海就是常规的训练而已,只因遭遇风浪迷航,才误入金国海域。 赵佶对联金灭辽之事心心念念,行事却非常黏糊, 同上次一样,这次也没有交付马政等人国书、符节之类的信物。 见呼延庆和马政二人的供词不一,之前又没有搜到证物, 本就是奉命做戏的普察奴也懒得再审,计划将他们关几个月再说。 但几日后,牢卒便跑来汇报——马政开始绝食了。 这要是让马政饿死在牢中,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普察奴不敢耽搁,赶紧将这一情况报给了社首, 徐泽简单交代手中的工作后,就匆忙渡海去了海连州。 因此,当大宋传奇女子李清照来到之罘女学时, 徐社首正在海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治下来了一位特别能搞事的神仙。 来苏城监牢。 马政已经绝食五天了。 其实,头脑昏昏沉沉的,他也不清楚究竟是几天。 饿他并不怕,少年时,马政也是吃过苦头的,饿一两顿是常有的事。 但绝食而死和一般的饥饿,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心中悲凉,生无可恋时, 头晕目眩、肢体麻木、肚内灼烧等感觉,也不是那么难受。 而挺过最初的三天后,身体适应了这种状态, 所有的症状也开始变淡, 除了身体虚弱外,不刻意去想,甚至感觉不到其他异常。 在身体开始虚弱时,灵魂却变得格外空灵。 马政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 有苦练武技,营中大比时的狂傲, 有阵上斩敌,鲜血浇头时的紧张, 有扩儿出生,初为人父时的兴奋, 有官场堕落,忘记初衷后的迷茫, 有再见徐泽,发现异常后的震惊, 只是这种空灵状态持续的时间并不久, 主要是长时间缺乏休息,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 最初是饿得睡不着,后来是不敢睡。 因为每次睡着,都会被牢卒灌水—— 灌糖水,又灌淡盐水,还灌过稀粥。 很明显,牢卒不想让自己死,至少不能死得这么快。 种种异常,进一步加深了马政心中的猜想,也更让他绝望。 想死的办法有很多种,绝食并不是最痛苦的,却是最漫长的死法之一。 之所以选择这种死法,是因为他的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和不甘, 既然没能死在海里,就不应该再快速的死去, 至少,要用自己的死,做点什么。 昏昏沉沉中,马政又想到了当初与徐泽初次见面的情形, 当初就觉得这位小兄弟的不凡,处处透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气质, 时至今日,自己还是看不懂…… 徐泽带着安道全走进监牢中时,马政正好再次昏迷, 两个牢卒急忙上前,准备给马政灌糖水, 徐泽摆摆手,吩咐二人出去,送两碗粥过来。 安道全上前,查探马政的脉相和瞳孔,随即,轻轻扶起其人。 糖水入喉,马政悠悠醒转。 “咳!咳!徐,徐泽——真的是你!” 徐泽点点头。 “对,是我!” 马政的脑子瞬间变的清明,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全理顺了。 难怪徐泽一直有恃无恐,难怪他说自己不该趟这浑水。 其人使劲推开安道全手中的碗,挣扎着坐起,面色狰狞。 “你,你勾结了女直人!咳!咳咳!” “社首没——” “无拘!让我来吧。” “是!” 安道全刚开口就被徐泽打断,赶紧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马政刚才用力过大,脑袋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才稳住没倒, 人已经冷静了些许,但看着徐泽的眼神仍是冰冷。 “你没说错!” 迎着马政仿佛要吃人的眼神,徐泽不在意地道: “我的确和女直人结成了同盟,嗯,可以算是勾结吧。” 徐泽如此干脆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反而让马政有些愣了。 “不相信么?” 徐泽满不在乎地道:“若是几年前,我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跟女直人结盟。” 马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认识的徐泽不会这么简单。 “为什么?” “大宋这帮装神弄鬼的狗屁君臣把天下祸害成什么样了,还需要为什么?” 绝食的虚弱状态降低了马政思考能力,其人已经分不清那个才是真实的徐泽,吼道: “那也不能忘记祖宗!勾结这些贪心不足的蛮夷!” 啪——啪——啪—— 徐泽击掌赞道:“好一个忠肝义胆的武义大夫!那你两次渡海,又是为何而来?” “我——” 马政一时语塞,好一会才嗫嚅道:“朝廷,朝廷——” “我勾结贪心不足的女直人就是忘记祖宗,朝廷派你来,就不是?哈哈哈——” 自知说不过徐泽,马政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只是对方却没有放过其人的意思。 “怎么,你以为这样死了就能做个忠臣,就不用承担勾结女直人灭亡大宋的责任?” “你!” 马政怒从心头起,扭过头, 骂道:“你这贼子!老子就是死了,也不会做引狼入室的事!” 徐泽不怒反喜,揶揄道:“哈哈,好,骂得好!没想到大宋养士百余年,居然还能养出一个忠心不二的武夫!” 马政也豁出去了,接着骂。 “你不用激我!老子就是一个拿钱办差的粗鄙武夫,朝廷要联金灭辽,恢复汉唐故土,我当然要从中奔走,但要是有人引狼入室,老子管他是谁,照样骂他个狗血淋头!”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易安不安的文人 对马政的慷慨陈词,徐泽却是嗤之以鼻。 “联金灭辽?就凭兵不习阵、混乱不堪的大宋,联合这样强大而野蛮的金国,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么?” 马政再次语塞,良久,才叹息一声,艰难地朝徐泽拱手。 “徐社首,马政眼皮浅,看不懂你,也看不到那一天,只想求你两件事!” “讲!” 其人神情悲凉,语声恳切。 “第一件,等我死了,随便你怎么拿我做文章都行,只求你就把我就埋在这里,不要弄回去了——马政辱没先人,没脸再魂归汉地!” “第二件,扩儿是个忠直性子,肯定不会随你投贼的,你要是还念旧情,就,就给他一个痛快吧!” 徐泽也有些动容,上前扶住马政。 “兄长这又是何苦?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想为马家留个后么?” 马政没有多少力气,不想再跟徐泽扯皮了。 “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但若是你和女直人狼狈——结盟,这天下迟早要兵连祸结,将遭灭门之祸的,又何止我马政一家!” 徐泽放开马政,道:“对不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两个请求,我都不会答应你!” 马政的脸僵住了,半晌,才化为苦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你吧——” “哈哈哈,好!” 徐泽站起身,对室外的安道全喊道:“无拘,进来吧,这马政还有救!” 徐泽突然变了话锋,马政目瞪口呆,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道全已经端着粥走了进来,要喂他,其人却还是不张嘴。 “吃吧!你和子充都不用死!” 徐泽笑道:“等将养好了身体,我让人带你看看这片汉唐故土——放心,全是兄弟从女直人嘴下夺来的!” 马政不敢相信徐泽打败金国,并占领辽东之地的事实—— 这比徐泽卖身女直人更匪夷所思。 要了解事情真相,就得走出这监牢,自己去追寻答案。 其人因此也没了必死之心,老老实实地按安道全的建议将养身体。 至于下步如何安排马政,徐泽还没想好。 他现在需要时间,但决定天下形势变化的却不是同舟社, 已经完全代入神仙道长角色的大宋君臣能做出什么事,会做出什么, 完全不能以常理推测,多一些预备方案是必须的。 因此,暂时是不可能放马政回大宋的, 徐泽也没有与呼延庆见面,就让他先在“金人”的监牢里多待一些时日。 处理完马政的事之后,徐泽在东南路转了一圈,并去了一趟保州。 同舟社与金国达成同盟协议后, 王俣依据徐泽的要求,减少了部分北部边境的兵力—— 用以加强开京,巩固王权。 新义州的驻军便减少到只有三百让, 边境重镇,这么一点兵力,其象征性更多于实际意义。 保州与其地相对,两地军民结怨颇深,徐泽当然要多关注。 同舟社大改组,他本计划给耶律宁一个位置, 既是酬功,也是为了宣扬同舟社地无分南北,人无分宋辽的建社理念。 只是,耶律宁拒绝了。 徐泽去保州,除了就保州未来五年的定位和发展, 与耶律宁当面交换意见外,还有继续做其人工作的打算。 其实,这段时日,耶律宁也在反思同舟社的高明之处。 其人清醒意识到辽国在制度设计和立国根基上的先天不足, 大辽能崛起并撑过两百年,已经是各种历史机遇交织的结果, 如今积重难返,灭亡只是时间的问题,真的没法再强求了。 耶律宁对辽国的国运已经死了心,但故国未亡,他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其人全力支持同舟社对保州的民生建设和人才交流, 积极鼓励部下投身同舟社事业,在这个新兴的政权中建功立业。 但自己却不愿离开,他还要为心中的大辽守边。 对这种坚守理想的人,徐泽向来是敬重的, 见耶律宁不为所动,也就熄了再勉强其人的想法。 等徐泽回到之罘湾,已经是十多天后了。 “夫君,女学的事,怕是有些超过预期了。” 徐泽人虽然不在之罘湾,但大小事务都有秘书室汇总,及时报给他。 唯有女学之事,由主母亲自负责,没人会头脑不清醒瞎说话。 所以,他是真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超过预期是好事嘛!” 徐泽还以为是预算超支之类的,女学虽然初创,但预算相对于之罘书院来说,比率其实还很小。 “兴办女学乃开创之举,摸着石头过河的总会有意外,有什么困难,尽管讲!” 赵竹娴边帮徐泽整理衣衫,边道:“没有困难,是这段时日,有大家来登州应聘教习。” 大家?还是女性,大宋有哪些女大家? 徐泽半开玩笑地问:“娴娘,你说的这大家,该不会是李易安吧?” 赵竹娴已经帮徐泽系好了袍带,抬头,迎着徐泽的目光。 “夫君已经知道了?” 真是李清照?! 徐泽吓了一大跳,开什么玩笑! 刚刚起步的之罘女学,还是一棵需要悉心呵护的幼苗。 李清照是谁? 自带话题的超一线流量巨星! 如今的大宋,只要是读书唱词的,就没人不知道李清照。 徐泽到大宋之后,就经常听到其人的各种不同于后世视角的传闻。 比起其人词坛地位更让人“敬仰”的,则是其让时人瞠目的话题性。 不说她早年挖苦公公之事,就是这些年,也是话题不断。 李清照避居青州十年,可不是隐居。 大观元年,蔡京复相,赵挺之下台,随后病逝。 刚刚看到起复希望的晁补之与李格非等人再次被打倒,以党籍罢官归隐。 晁补之在故乡缗城修了“归去来园”, 园中的堂、亭、轩皆以陶渊明中之词语命名,并自号“归来子”。 李清照感其洒脱,乃以“归来堂”名其在青州的书房, 又从中“审容膝之易安”一句中取自号为“易安居士”。 “易安”一点都“不安”。 从李清照以“元祐党人”晁补之为榜样,为自己取号一事, 就能看出,这位姐姐真就是不怕事、怕没事、没事怕的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快把你媳妇领回家 从赵竹娴嘴里,徐泽得知了更多李清照来之罘女学后的事迹。 诸如其人私自离家,仅带了一个侍女; 或是不修妇容,素面待人,行止慵懒随意; 或是席间宴饮酩酊大醉,而后聚众博戏,等等。 这些,徐泽都不甚在意,毕竟这是她的私人行为, 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都不管, 他一个外人,管不了,也管不好,更不能管。 但作为大宋词坛超人气巨星,李清照淡出公众视线十余年后, 一朝复出,当然少不了佳作频出,以此宣泄多年避世的苦闷! 此举,自然又会吸各地仕女云合景从, 让李清照在登州狠圈一波粉的同时, 也把之罘女学的办学方向再次给带偏——真要成诗社了! 其实,徐泽对办诗社没有一点偏见。 他一直都在坚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诗词歌赋是当之无愧的华夏文明瑰宝,是能够穿越千年,古今共赏的艺术形式。 只是,此时不比人人能吃饱饭、人人能读书的幸福后世, 就算徐泽致力于“普及”教育,但此时勉强能普及的,顶多是识字和数算的“小学”阶段。 再往上走的知识进阶,也想普及的话,就不是现在的生产力能够满足的了, 越往后走,必然有更多人会分流,这不是他一个穿越者的意志就可以改变的现实。 诗词歌赋的问题在于,除了极少数天赋奇才者, 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法靠这个混饭吃, 大多数处于温饱线上下的人,根本没法在此道上投入过多精力, 由此,导致这些艺术形式有一定的隐性门槛的,逐渐被“高端化”。 开拓海东、攻破开京、逼得高丽和金国签订城下之盟等高光时刻, 徐泽就曾诗兴大发,真的很想吟诗一首,“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可惜,憋了几天,硬是屁都没憋出一个来。 没办法,这方面真要靠老天爷赏饭吃,羡慕不来。 徐泽办女学的初衷,是开启民智,解放生产力, 教学的对象,是绝大部分“劳动人民”家的女儿。 诗词兴趣班是要保留的, 但“小学”进阶知识、实用技术培训等,才是主流。 要是办成了纯富家才女展示才华的诗社,又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李清照如此高调的行为,也的确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 很多原本打算送女儿入学,以求超脱阶层的父母,逐渐打起来了退堂鼓。 这就是典型的客大欺店,小庙不敢容下大菩萨的道理。 只是现在,到了这一步,徐泽反而不好立即就出面处理此事了。 首先是李清照已经把话题炒起来了,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万人瞩目, 甚至比徐泽这个大宋头号“反骨仔”受到的关注度还要高。 没办法,文艺明星的热度就是比政治人物高,自古皆是如此。 嗯,后世某位建国同志除外。 再则,好男不跟女—— 啊——不对! 徐泽有自知之明,大庭广众之下,他未必辩得过这位才思敏捷的大家。 徐某人平日里装得挺斯文,骨子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粗人。 其人最擅长以势压人,话术打击之类的粗暴手段。 但这种手段,对付起柔弱女子却不好使。 万一李清照受不了打击,哭哭啼啼,甚至做出某些不理智的行为。 那场面,想想都头大~ 而若带着赵竹娴与其私下相见,这“绯闻”怕是很快就能传到大理国去。 李清照这个身份,代表的不仅是本人,她还是“翘家出走”的赵明诚之妻。 这还是大宋,徐泽就算不为自己的脸面考虑,也不能不顾忌李清照的名声。 其人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现在就解决李清照之事的想法。 而是修书一封,派人去青州,寻在外浪荡的赵明诚——赶紧把你媳妇领回家! 女学本来就不是当务之急,办得好固然惊喜,暂时办成了诗社? 就诗社吧—— 正好可以用此事来麻痹大宋君臣,也不算全是坏事。 徐泽是争霸天下的穿越者,要处理的大事多不胜数,不可能在女学一事上操太多心。 何况,当前,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亟待处理。 同舟社改组,并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 各职司的运行情况出现了层次,有高有低。 眼皮子底下的登州还好,靠共建会之前的组织惯性运转,也不会有多大的事。 一海之隔的辽东,运行效果就差得远了。 徐泽之前在辽东所见,皆不甚满意, 少了同舟社原本的一套行政班子压阵, 才过去几个月,很多政策就开始变形走样了。 倒不是有人敢故意唱反调,或者搞阳奉阴违软对抗, 原因是多方面的, 既有这批官员能力的确有限,暂时还适应不了社务部下达的各种政令指标。 也有风俗差异太大,各曹下达政令前,缺乏对辽东实际情况的研究。 既有辽东起步晚,管理基础更薄弱的客观现实, 也有交通和通信手段落后,政策指导、反馈都不及时的原因。 没办法,客观现实如此,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至于距离更远,管理基础也更差的海东郡、瀛州、新安州等地, 就只能通过下达指标性政策,督导各地“自治”了。 针对这一问题,徐泽与赵遹、宗泽等人深入研究后,拿出了三条改进意见: 第一,设立辽东南郡巡察司。 巡察司置监御史一名,属僚若干, 由文登县令刘仁瞻出任首任辽东南监御史,其职缺则由复宁州观察使韩观接替。 监御史主要职责有四点: 一是监督各州县官员履职情况,并反馈各地政令落实上的实际困难; 二是监察官员以权谋私、执法不公、懒政怠政等行为; 三是限制大户发展,打击州县官员与地方大户相互勾结; 四是采集民情风俗,推进辽宋两地民风混同; 其实,设置监御史一职,并非临时起意, 之前同舟社改组时,徐泽就有这方面的想法, 只是彼时,同舟社极度缺乏治理地方官员。 徐泽也不能确定哪些官员会留下来,手下根本就没有合适的人选。 第二,有计划地推进治下各地官吏交流任职。 不仅仅是基层一线的地方官,还包括社务部各曹官员, 条件允许的话,除少数特殊岗位外,其余的最终都要轮岗。 同舟社治下各地基础不一,民风迥异,经济差异极大, 不深入一线了解实情,获取最真实的信息, 就只能坐而论道,闭门造车,所有的政策必然会浮在面上。 这是一项长期的任务,事关同舟社事业的成败,必须坚持。 第三,制定年度发展计划。 各部、曹都要制定,一年、两年和三年的计划全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未变道先变 同舟社的发展策略, 外人看不懂,内部非核心成员也未必能懂。 说韬光养晦吧, 从南到北,由东至西, 所有的政治势力,全部暴揍一顿,真是逮谁咬谁,行事无忌。 说肆无忌惮吧, 明明已经有了拳打金国,脚踢高丽的实力, 面对最怂最弱的大宋, 徐泽却偏偏要闷声发大财,选择猥琐的只挖墙脚不吭声。 在这种形势下, 同舟社未来几年的发展形势其实很难预料,根本没法制定长期的“发展计划”。 如果可以的话,徐泽当然希望能有有长期稳定, 给自己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让同舟社一直挖空整个大宋。 但大宋朝廷那帮神仙大能混蛋归混蛋,却是一点也不傻, 他们迟早会发现徐泽的胆量和贪婪超出想象,靠绥靖买不来平安。 最终,他们将不得不选择对抗和打压。 只是,“神仙”的思维方式和常人完全不一样。 未来的几年,究竟会发生哪些事,谁也预料不到。 因此,徐泽并没有盲目照搬后世的“五年计划”。 也没有因为随时可能会打仗,就稀里糊涂过一天是一天。 实际上,同舟社从成立至今,徐泽就一直坚持边抓建设边扩大地盘的方针, 而且,扩大地盘也是为了抓建设,让治下百姓过得更好。 其实,徐泽并没有指望各部、曹能够一次性就拿出可用的发展计划。 不算之前的改组后的工作磨合期, 他又给了各部曹足足两个月的时间,让众人慢慢准备, 一次不行就多写几次,缺一手资料,不熟悉治下情况, 还可以安排快船送到辽东去调研,务必要做出可用的计划。 制定年度发展计划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临时任务,而是有着极深的战略考量, 但包括赵遹、宗泽、吴用等人在内,没人知道徐泽的真实用意。 中国所处的地理位置过于“优越”,导致“古代”向四边拓展的收益都不大, 甚至,疆域扩张太大后,漫长的供给线,会使得维稳成本大过扩张所得。 这使得历代王朝一旦完成统一,就失去了发展的动力,而将精力放在维稳上。 “量入为出”是王朝管理的常态,甚至是较好的状态, 大部分的时间里,其实是“入不敷出”。 至于制定长远发展计划,要哪玩意干啥? 封建社会讲究的是“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这句话出自大儒董仲舒,有很深刻的哲学内涵。 一个新朝代的君王,受天命统治百姓, 就必须改制,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等, 以体现与腐朽没落的前朝不同。 但治理社会必须遵循的根本大道,是不能改变的。 这一点,其实并不完全是糟粕,在后世也有一定的适用性。 如曾经的超级大国,后来的毛熊, “根本大道”变来变去,受折腾的是普通百姓,得利的是谁? 问题的根源在于此时的生产力不足, 在“天”没变“道”也没变的情况下,天下的百姓“变”多了, 多到开荒、移民都无法解决人多地少,百姓吃不饱的前提下,怎么办? 任何时代都有远超常人的精英,新旧之交的人杰们更是精英中的精英, 并不是后世键政者以为的“古人”如何短视, 实际上,各朝各代的奠基精英们都有极长远的眼光, 也都认真的思考过王朝治乱循环的问题,并且想出了很多的办法。 但都无法突破“生产力不足”这道桎梏, 既然开荒种地的增长速度,永远都不可能赶上百姓的自然繁衍和增长, 生产资料的“发展”有极限,而人的“发展”却没有极限—— 那鼓励发展就是危险的、要命的、自取灭亡的。 这一点,对当前的同舟社也部分适用, 若是没有大量的海外殖民地消化人口过快增长的压力, 仅仅是之罘湾不断增加的外来人口,就能把同舟社撑垮,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 经历了人口锐减的乱世后,那些奠基王朝的人杰们痛定思痛,谋求出路。 但受限于生产力的不足,最终都只能无奈选择设计一个静态的、稳定的、不变的理想社会模型。 没有谁会痴望王朝万载,能维持几百年就行,国祚延续的时间越长,就越成功。 这一点,一直影响到后世, 很多人衡量古代王朝“好不好”,照样会带入这个标准。 因此,在治理国家的精英眼中, 未来的几年,“天”会变吗,还是谁想让“天”变? “天”既然不变,“道”也不会变, 那制定未来几年的“发展计划”,就是极度的“政治不正确”! 这并不是开玩笑,而是一件非常严肃的大事! 当然,同舟社现在还处于造反的阶段,并没有完成大一统, 就需要不断发展,以完成“天变”,进而实现“道变”。 但实现“天变”和“道变”以后呢? 还要走老路么? 实际上,现在的同舟社也解决不了人的发展与生产资料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但徐泽坚信,未来的同舟社一定能。 所以,他让众人拟定发展计划的目的, 根本就不在发展计划本身,其实是为了培养众人制定发展计划的习惯。 在儒家独大,就连同舟社学校的所有教习都是靠儒家经典读出来的情况下, 搞学术辩论没有任何意义,一个人如何能辩得过包括自己下属在内的整个天下? 徐泽也没想用辩论的方式让属下人接受自己的思想, 他更习惯用铁一般的发展事实打脸,并让所有人在潜移默化中接受新的一切。 同舟社上下早就适应了社首爱开会、开短会,要材料、写干货的做法, 就连农曹曹首梁忠,也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出能用的政令了。 再多一个发展计划,众人也能很快适应。 静态模型永远都不可能解决动态问题, 社会是动态发展的,矛盾客观存在, 有矛盾不可怕,可怕的只是闭目塞听,不去寻找解决的办法, 有矛盾就解决矛盾,解决不了矛盾,就改变解决矛盾的方法。 社会便在这种矛盾——解决——再矛盾——再解决的动态循环中,不断前进。 徐泽就是要在漫长的“造反”事业中, 培养众人制定发展计划,养成用发展眼光看问题的习惯, 并最终将这一习惯固化为制度。 待日后“造反”成功, 谁再提“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屁话,谁就会被众人当成异类。 在同舟社各部、曹长官被徐泽的年度发展计划折磨的欲生欲死的时候, 之罘女学也被大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折腾的乌烟瘴气—— 哦,不对! 是歌舞升平,学术氛围日渐浓厚时, 好在,女学名誉山长赵竹娴受折磨的日子终于到头——领人的赵明诚总算来了。 第一百五十章 看把你反的 “赵明诚、李清照要拜访我?他们不老老实实赶回家避乱,还要拜访咱这反贼做甚?” 春节临近,同舟社各部、曹在处理繁重的年终事务的同时, 还要反复完善本职司的长期发展计划,众人都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把关定向的徐泽自然不会轻松,在官衙忙了一整日,晚上回到家, 他就被赵竹娴告知的这个消息给气笑了。 赵明诚夫妇这个时间来“拜访”自己,能有什么好事? 李清照离家出走的时候,赵明诚虽然不在家,但也没有走多远, 他就在青州境内,离家不足百里的仰天山“游玩”, 甚至,妻子李清照翘家的消息,他之后也知道了。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其人竟然没有追到登州接李清照, 直到徐泽措辞严厉的信函送到,他才火急火燎地赶来。 赵明诚前天就到了之罘湾,硬是赖到今日才打招呼登门。 徐泽当然不会认为赵明诚明日来访,是为李清照这段时间在之罘女学的“叨扰”来致歉。 若是如此,赵明诚就应该到之罘湾的当天便过来,而不是磨蹭到今天才发帖。 这个胆小的家伙已经在权臣蔡京处挂了号,前程被毁,躲在青州十年不敢“出山”。 哪来的胆子再来招惹自己这个在天子处挂了号的乱臣贼子,还要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很显然,赵明诚不是上门来致歉的,甚至于他都不是自己想来的。 其人来了之罘湾两天,都没能没能劝李清照回青州, 搞不好就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被老婆拽着到自己这里来搞事的! 有意思,看是把你反的! 赵竹娴见到徐泽嘴角玩味的笑容,就知道夫君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要不,妾身明日回复李大家,说夫君公务繁忙,不便接见他们吧?” 徐泽捧起赵竹娴的小脸,轻轻地揉了揉。 “你啊,做主母不光要柔,该刚的时候就得刚!咱徐某人,何时怯阵过?让她尽管放马过来!” 赵竹娴倒不是不敢“刚”,她只是不想给徐泽惹事。 文人不比政治人物做事有迹可循,任性的文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前朝,诗仙太白可是敢当着玄宗的面,让高力士脱靴,使唤杨贵妃磨墨的。 名声极大,任性更不输太白的李易安见了夫君后,会做什么,谁敢保证? 就连徐泽都不敢和李易安面对面硬顶, 只能采取迂回战术,暗搓搓地喊赵明诚来带人,她就更不好瞎掺和了。 当然,必要的“装糊涂”有助于增进夫妻情感,赵竹娴就深谙此道。 “夫君教训的是,妾身记住了!” 次日申时,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联袂拜访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 “赵公子、李大家,请!” 赵挺之死后,赵明诚已经不是衙内身份, 徐泽这声“公子”来意不善,赵明诚却只能忍着。 “徐将军,赵山长,打扰了!” 赵明诚身材高大,浓眉美髯, 身上既有饱读诗书的飘逸,又有多年避世的沉稳内敛, 以时人的眼光,其英武帅气绝胜一般粗鄙武夫, 就连同舟社社首徐泽——也激赏不已。 李清照负气而来,徐泽本做好了在大门外就被她喷的准备, 没想到其人今日还算安静,甚至,貌似还打扮了一番? 徐泽自然不会盯着别人的老婆直视,何况长得还没自己的妻妾—— 咳!其人的目光仅在李清照身上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眼神, 刚转身让出过道,就听到李清照的声音响起—— “徐将军偌大名号,竟然不敢直视易安么?” 呃—— 你哪里来的自信! 还有,我为什么要看你? 徐泽转过身,看向——赵明诚。 “赵公子,这是你家的规矩?” 赵明诚是从小就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公子哥, 这些年虽然落难,小日子却是依然逍遥, 正常情况下,他的人生和徐泽这种粗鄙武夫绝不会有交集。 别看徐某人还没公开造反, 但以下凌上,逼走知州,朝廷还不敢追究的事,早就享誉海内, 这样的大宋头号跋扈武将,他赵明诚一辈子都不想招惹。 以至于知道老婆跑了,他都不敢追到登州来, 夫妻多年,赵明诚很清楚李清照任性归任性,还是顾家的,在登州散了心,自然就会回去。 只是随后,其人收到徐泽的威胁信,却是不敢不来了。 更没想到李清照在登州待了一段时日,发现此处与他处的种种不同来, 竟然不想走了,还劝丈夫也一起留下来。 赵明诚之前得了徐泽“严令”,如何敢留下来? 只能苦劝妻子赶紧回家,到青州办一所女学,不比这边寄人篱下好…… 李清照何种人?很快就从自己的丈夫行止失常中看出了端倪, 一番旁敲侧击,赵明诚的谎言越扯越多,圆不过来,最终漏了馅。 李清照实在想不到自己辛苦为女学“聚人气”, 某人不领情不说,还使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逼自己走, 也是来了火气,就要打上门来“讨说法”。 赵明诚被妻子逼迫,只能硬着头皮求见徐泽, 打定了进门后就不吭声,让李清照和徐泽放对的主意。 没想到,这会门还没进呢,事情就已经闹僵, 面对徐泽的质问,顿是语无伦次。 “徐,徐将,将军,在下——” 多年夫妻,李清照自不愿赵明诚在外人面前掉面子,一把拉过丈夫。 “亏我之前还当徐将军是个敢为天下先的好男儿,没想到,却是连直面一女子的勇气都没有,不该来,不该来!” “噗嗤——” 眼见形势闹僵,赵竹娴掩嘴笑道: “夫君昨日就说赵公子、李大家不会进屋,我还当是玩笑话,这才来怎的就要走呢?都别站着了,有什么话,还是进屋再讲吧。” 赵明诚、李清照夫妇二人这才进了院子, 徐泽不说话,赵明诚也不敢说,倒是赵竹娴拉着李清照的手有说有笑。 四人进入屋内,分宾主坐下。 徐泽被李清照呛了一回,心中也在检讨——还是大意了, 咱是叱咤风云的造反者,跟这这个纯粹的意气文人抖什么威风嘛? 调整好了心态,徐泽朝李清照拱手道:“李大家,咱是粗人,说不来场面话,你有什么不平,尽管讲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要给我捣乱 粗人?! 粗人能赶走知州,还不受朝廷追究? 并把登州治理得欣欣向荣,受万民敬仰? 还能开天下之先,创办女学? 李清照被徐泽的无赖行径给气乐了,却也只能借坡下驴。 其人毕竟不是政治人物,没有徐泽这么多弯弯肠子。 她今日登门造访,虽是负气而来,实际是有求于人, 自然分得清轻重,刚才在院外与徐泽针锋相对, 是为了出心中不平气,也是为了先声夺人,以获得后面话题的主动权, 既然已经小胜一场,徐泽都服软了,她还真不好一直盛气凌人。 “徐社首,易安自认没做过有损之罘女学的事,为何要赶我走?” “这话从何说起?” 徐泽扭头,看向身旁陪坐的赵竹娴。 “娴娘,可是女学里有人和李大家不和?” 赵竹娴笑道:“夫君哪里话?易安居士乃当世大家,是我辈女子的骄傲,怎会有人与大家不和?” 李清照任性归任性,但她本就是天资极高女子, 如何看不出徐泽、赵竹娴夫妇就是一唱一和地糊弄自己。 只是,从小到大,她过的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日子, 受到的不是追捧就是谦让,哪里见过徐泽这种不要脸皮的“粗人”? 别人夫唱妇和,好不热闹,自己这边却是单打独斗,怎么可能是对手? 李清照无奈,只能扭头,向赵明诚求助, 却见自己的丈夫危襟正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头都不扭一下。 心中气苦,反激起了李清照不服输的性子,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徐社首,易安性直,不喜虚言,今日登门,就是想问一句,若是我和德甫二人落户登州,社首可会为难?” 啥?! 赶都不赶不走了? 你好歹也是大家,能不能有点范儿? 李清照话说到这份上,徐泽还真不好再赶人了。 “赵公子,这是你的意思?” 赵明诚没想到话题突然又引到了自己这里,完全没有准备,顿觉手足无措。 “这——” 李清照赶紧接过话,道:“这是我的主意,也是德甫的意思!” “哈哈哈!” 见赵明诚这副怂样,徐泽想到同舟社至今没几个正儿八经的文人, 这家伙怂不怂不要紧,能用好用就行。 既然赶不走,那干脆就买一送一,把他夫妻二人一起打包留下得了。 “登州一惯包容兼蓄,鼓励徕民,赵公子、李大家愿意落户,是登州之荣,徐某之幸,怎会为难?” 未待喜笑颜开的李清照答话,就听徐泽继续道: “只是,你们要落户登州,就必须守我同舟社的规矩。” 李清照未做它想,立即和男子一般拱手,道:“这是当然,易安自有分寸。” 徐泽没理会李清照的表态,目光转向赵明诚。 “赵公子,你的意见?” 实话说,赵明诚真就是这个时代李清照最合适的丈夫, 这人虽然百般不是,但不说志趣爱好相同,资质也极高,能与李清照在文艺上相互场合。 仅对妻子的包容和谦让这点上,就连徐泽这个自诩致力于女权的穿越者都自愧不如。 其人之前说不过妻子,被李清照硬扯过来,本就没了想法, 此时,见事已谈妥,自不会再起周折。 在妻子的“热切注视”下,赵明诚恢复了往日从容,向徐泽拱手道: “徐将军,在下自是和易安同气连枝,日后,还请多多照顾。” “只是,我夫妻二人于青州居住多年,归来堂中的金石文物和藏书颇多。” “初略估计有数十车,尚需在下回去一些时日,整理好了再带到登州来。” 李清照刚刚露出的笑意面容僵住了,她可太清楚自己丈夫的心性了。 赵明诚肯定会回青州,是不是直接回家整理文物就不得而知了, 但此时在别人家里,却是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使性子。 “德甫,我陪你一起回去吧,早去早回。” 赵明诚一扭头,就见徐泽神情玩味地看着自己,颇有些尴尬。 “如此,甚好,甚好!” 徐泽见赵明诚、李清照二人已经“意见一致”,干脆好人做到底。 “这样吧,途中道路不宁,我派商社协助你们,所有物品打包装箱后,直接走广陵盐务上船,如何?” 李清照立即拱手道:“谢过社首!” 赵明诚刚刚苦着脸想外室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抬手时,妻子已经把话说完,好不尴尬。 “哈哈,德甫,你也不用愁,待你们处理完青州事务,过来后,我正好有要事交于你。” 赵明诚见徐泽改了称呼,自不敢怠慢。 “社首请吩咐!” “同舟社在海外发现一座大岛,岛上有上千年的文明传承,多石人,语言风俗迥异于中土,不知德甫可有兴致前往一探?” 徐泽此问算是挠到赵明诚的痒处了,其人身上虽然有着很多此时文人的坏毛病, 却也是专注的人,骨子里就是一个沉迷金石的专家学者。 金石学以三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偏重于著录和考证文字资料,以证经补史。 赵明诚这些年考证了很多文物资料,所得颇多, 但还限于查漏补缺的“术”这个层面,都是对经史的补充而已。 语言风俗迥异于中土的海外大岛,再怎么考证,都无法证经补史。 却可以另辟蹊径,从另一个源头, 直接考证通用于世的“道”,所得将远非这些年的努力可比! 其人当即来了兴趣,愁眉立展,拱手,诚心谢道:“明诚谢过社首!” 徐泽摆摆手,解决了赵明诚的事,又看向李清照。 “李大家,我为你解决了德甫的后顾之忧,你可满意?” 李清照闻言,居然难得的脸红了, 徐泽话中的“后顾之忧”并不是用错了,而是确有深意。 她坚持要落户登州,既有喜欢登州女学的学术氛围的缘故, 也有丈夫养外室不回家,让她气结,不愿再回那伤心地的原因。 没想到今日拜访徐泽,不仅解决了自己留在登州的问题, 他还把赵明诚安排得明明白白,可不就是帮她解决了“后顾之忧”么? “易安谢过社首!” “莫要急着谢。” 徐泽笑道:“你们夫妇落户登州可以,入学授课也行,但必须答应徐某一件事。” “社首尽管吩咐!” “之罘女学可聘你为教习,诗词、书、画、金石等,你尽可传授,但必须服从女学的课程安排,不要给我捣乱!” …… ps:原本的历史线上,靖康二年三月,赵明诚因奔母丧先南下金陵,任江宁知府。 此时李清照返回青州,整理归来堂中的金石文物,准备与南下的赵明诚会和。 最后经挑选装了十五车,其他没带走的东西便锁在十余间屋子里。 但时局变乱,她离开没多久,青州就发生了兵变,赵家老宅毁于兵祸。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以小道坏大道 唯有至情至性之人,方能成就艺术上的至高境界, 李清照就是天赋奇才又至情至性的传奇人物。 因为徐泽同意留下她和德甫二人,并处理了自己的“后顾之忧”, 李清照刚对“宽宏雅量”的他升起的一丝好感, 立马被又其人的一句“不要给我捣乱”给气得荡然无存。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正想着心事的赵明诚都被李清照的失态吓了一条, 赶紧起身,去扯已经面红耳赤的妻子。 徐泽安坐椅上,见李清照如此失态,不觉好笑,神情淡然地回道: “我说,做教习就要守女学的课程安排,不要给我捣乱!” 作为当世“词家大宗”,易安居士走到哪里不是受人追捧? 即便遭人批评,也是因为看不惯她的任性和惊世骇俗, 而且,能与她对话之人,就算不是才高八斗,说话也很含蓄, 何曾遇到今日这般,几乎是明着说自己教习都做不好,只会捣乱, 这种当面折辱,怎能让心高气傲的易安居士受得了? 李清照脑中瞬间涌出无数个想法,只是似乎都对这军头没有半点用处, 总不能不要“词宗”的名头,和这徐泽当面对骂吧, 就算对骂,也未必骂得过这粗鄙武夫,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她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不该找上门来受对方羞辱的。 只得扭过身去,努力克制眼中的泪水。 夫妻连心,眼见妻子受辱,赵明诚心里自然也不好过, 其人竟然战胜了心中的恐惧,对徐泽拱手道: “可是易安有不妥处,还请社首明言!” 徐泽将桌上的一摞纸质资料拿起,递到赵竹娴手里。 “娴娘,把这个交给李大家。” 接过赵竹娴递过来的这摞纸,李清照下意识地朝徐泽看了一眼, 见他神情严肃,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刚才对自己的“失礼”一般, 其人低头,犹疑地看向手中的资料。 这摞资料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户曹最初的摸底数据,主要是女学的生源数质量分布情况。 第二部分,是张欣等人的问卷,主要是不同阶层的抽样调查,询问对办女学的不同需求。 第三部分,是女学开学以后,对部分未报名潜在生源的回访。 询问未上学的原因,对女学还有哪些意见和建议。 李清照只看了一小会,脸上就挂不住了, 仅仅是纸面上反应的数据,女学流失的生源就去了大半,原因自然和她有关。 一些人家认为诗词不能吃穿,自家女儿也没这方面的天赋; 一些人家觉得女学里富贵人家多,担心女儿上学后受白眼和欺负; 还有一些人家直说女学里氛围不好,担心女儿本事没学到,反学了一身坏毛病,以后嫁人都难。 其实,李清照来之前,还有一个想法——劝徐泽将女红之类的课程移出女学。 开办女学乃千古未有之创举,对提高女子社会地位的作用毋庸置疑,是造福万代之大事。 李清照对提议并主持这项创举的徐泽、赵竹娴夫妇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早就有了拜访徐泽这样“伟男子”的想法, 甚至,还在内心为其人勾勒了一身白袍儒将的形象。 李清照之前认为,在女学中公开教授女红之类的课程, 既降低了女学的格调,也无益于提高女子的地位,是适得其反之举。 现在,看了手中的资料,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基本所有的问题,都指向她这个“罪魁祸首”,徐泽说她捣乱,还真没说错。 自己所谓的“为女学造势”,才真是适得其反。 李清照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徐泽。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徐泽没有给她面子,直愣愣地回了一句: “大家当不会不知晋惠故事吧?” 李清照脸色霎时变白,以她的学识,如何会不知道晋惠帝的典故。 晋惠帝因臣子汇报百姓无粟米充饥,竟然问出“何不食肉糜”,传为千古笑谈。 其人固然痴傻,其举固然荒唐,但其本性却是“善”的。 以其人的认知,既然无粟米充饥,当然要食肉糜,总不能让百姓饿死吧? 说白了,像赵明诚、李清照这样的公子哥与才女, 和普通百姓根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喜与愁,与百姓的喜与愁一直都是不同的概念。 做不到身受,如何能感同? 李清照本性绝对不坏,但她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贴近社会底层过。 不说其人在娘家的衣食无忧和其后嫁入宰相之家的生活豪奢, 就说她“最落魄”的避居青州十余年。 赵家由显贵豪门变成了“普通百姓”,家中的“顶梁柱”赵明诚不当官不做事, 要么常年出外游玩,要么杀鸡宰羊接待友人,还有钱私养外宅。 李清照本人也不耕不织,全部的精力都投到了金石、字画和古玩上。 两人如此“败家”,至今,他们仍有十余套私宅,还有能装数十车的文物和书籍。 生活在这样家庭中的李清照,是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又如何能够理解社会底层少女对人生希望的定义? 实际上,从她的诗词中,就可以看出端倪来。 此时的李清照还没有经历后来国破家亡的苦难,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其早期诗词中充斥的全是少女的无忧无虑,近期则多是惜春怜花、儿女情长、伤春怨别之类的题材。 这种类型在社会上层固然受热捧,但在社会底层,却是欣赏不来的。 李清照毕竟天资超绝,很快就想明白了徐泽话中未尽之意, 再看手中写满字迹的纸张,竟似有千钧之中。 “清照受教了!” 徐泽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接着道:“你可知,这些时日,你以诗词小道,几坏我大道?” “请问社首,易安的诗词为小道,又有何为大道?” 问话的是赵明诚,他不知道李清照手中的资料的内容, 但见一向心高气傲,谁都不服的妻子被徐泽言语打击后,居然垂头受教, 其人心下竟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乃大着胆子问徐泽。 徐泽心中的“大道”非常大,大到超越赵明诚、李清照的想象, 但二人还没有正式加入同舟社,思想认识上的高度也很低, 他自然不可能和盘托出,其人扭头,看向赵竹娴。 “娴娘,你跟德甫和易安居士讲讲。” 赵竹娴虽然也看不懂徐泽的“大道”,但做夫妻这么长时间,对丈夫的抱负还是知道一些的。 “妾身眼皮浅,也不懂夫君的大道,只从同舟社这些年在登州所做的一切推测,我想,夫君的大道至少包括人间再无饥谨,天下再无寒士,人人都能够读书。” “这怎么可能?” 赵明诚被赵竹娴描述的“大道”惊呆了。 其人不比不食人间烟火的李清照,赵挺之过世后,后代自然不能坐吃山空。 仅在青州,赵明诚名下就有众多的田产庄园等产业, 其人管理庞大的家业,对社会底层多少有些接触, 由此,才更能明白徐泽仅十之一二的“大道”有多么宏大,多么“不可能”! 李清照却已经回过神了,比起丈夫的怀疑, 她更相信自己看到的一起,终于明白了登州为何处处与他地不同。 拉了拉惊呆的赵明诚,李清照深鞠一躬。 “清照受教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代天牧民 “大道”与“小道”之争, 对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而言,是足以改变其人生轨迹的大事。 但对以天下为棋的徐泽而言, 只能算其要处理的诸多日常事务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 吩咐商社派人协助二人搬家后,徐泽便将注意力放回到了登州的正事上。 经过同舟社共建会数年的渗透,整个登州实际早就被徐泽拿下, 缺的只是最后一道入城接管仪式而已。 事实证明,这个时代的大部分文官都很“明智”。 一面是群魔乱舞、末日迹象已显的大宋, 一面是欣欣尚荣、正用人之际的同舟社, 尤其是亲眼目睹了在同舟社的组织下,登州数年之间的惊人转变, 没人会怀疑徐泽及其领导下的同舟社,能在乱世中自保。 这是一个很好选择的送分题。 当然,不排除一些人其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担心别人都留下来,自己却要充当忠臣坚持离开, 会被同舟社杀人灭口,而不敢选择离开。 最终的结果是,在宗泽的配合下,登州各县政务的接管非常顺利。 四县的官员无一人表达要走的意思, 甚至,为了自己和同舟社日后都安心, 这些人还纷纷派人回老家,接来自己的家人。 而基本没有升迁和调动可能胥吏们,则为再度找到了“组织”而弹冠相庆。 同舟社接管登州四县后,尽管暂时只调整了知文登县事刘仁瞻一人, 但释放的信息量极大——同舟社在海外还有能够安置升迁县令的地方! 这已经不是在乱世中足以自保的力量,而是足以开创一片新天地的大基业了! 比这份基业更让人惊讶和佩服的,是徐泽的深藏不露和克制—— 这样有雄心、有干才、又有大毅力之人,绝对能在乱世中笑到最后! 为自己在这场前程豪赌押中对了宝的官吏们,事后均是庆幸不已, 相比起开国功臣的诱惑,宗知州逐步推出的全新官吏使用管理办法, 似乎,也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最新公布的, 包括但不限于各级官员会被安排到同舟社海外的州县交流任职。 并且,明确将“改善民生”“普及教育”和“推进扫盲”等事项,作为政绩考评的重要指标。 这一点,在华夏文明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自古以来,天子都是代天牧民,各级官吏则是代天子牧民的合法代表。 在古文中,“牧”也特指统治和管理之意。 人是群居动物,总得需要有一群人,把更多的人组织起来,形成合力, 以维持内部秩序、开展生产协作、应对自然灾害侵袭、对抗外敌侵略等, 组织和管理本身是没错的, 人类文明就是在合作与交流中诞生,又在组织和管理中前进的。 各自为战的动物,个体再强大、再聪明也无法诞生高级文明。 可天生万民,需要一个人来统治、管理他们的理论就很有意思, 这个“牧”字也用得极有灵性。 “牧”者,古字形像为手持棍棒驱赶牲畜, 本义是指放养牲口,引申指放牧的场地、郊外。 虽然古代统治者将其赋予了管理和统治的特定含义, 但其特义与本义之间的联系,是个人都明白,历代统治者自然更清楚。 代天“牧”民的统治者是不会真正关心民生的, 他们嘴中的民生,也只是为了治下之民能够生更多的利, 以供自己挥霍,或用于战争、扩张等, 就是不能用于“发展”——静态的社会,最怕的便是“发展”。 所以,大宋定海神针蔡京提出的“丰亨豫大”之说,鼓励天子有钱赶紧花,可劲造, 并不是蔡公相乱掰,是真有一定的理论依据,并符合历史传统的。 此时的亲民官六大职责便是: 一为先治心,加强个人品德修养; 二为敦教化,维护社会风气; 三为尽地利,发展地方经济; 四为选拔人才; 五为掌管刑讼; 六为均赋役。 唯一勉强能与民生扯得上关系的,便是第三条“尽地利”! 官员代天子牧一地,便“尽”一地之利, 嗯,很生动形象地表达了统治者的心声。 这其实不能怪古代统治者把百姓当牲口, 生产力极端落后的“古代社会”, 统治者提“改善民生”的口号,就是一句不要脸的假话。 在提一句“永不加赋”,就可以视为千古仁政; 没有大规模饥荒和叛乱,就可以视作“盛世”的时代, 说改善民生,不是假话是什么? 所以,徐泽提“普及教育”“推进扫盲”之类,社务部众人都很赞成, 但提到“改善民生”,就有了不同意见。 赵遹赞同提此口号,但不支持明确具体考绩指标; 朱武不敢反驳赵遹的意见,却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疑虑。 现在的同舟社虽然确实不差钱,但坐吃山空可不成, 其人担心日后地盘扩大,百姓增多,行政开支增加, 会出现税收不够用的情况——他的意思,其实是口号都别提。 倒是理想主义泛滥的犟老头宗泽,对徐泽的提议举双手赞成。 对赵遹、朱武的疑虑,徐泽自然不可能和盘托出自己日后的计划, 其人只从藏富于民,扩大同舟社治下战争潜力的角度说服众人, 至于赵遹、朱武心服没有,只有天知道,但这条“试行”条例终究是通过了。 相对于官员以调整“政绩观”为主,吏员则是鼓励“学习进步”。 在的中, 明确提出了表现优异的吏员,可以轮岗他地。 这一条,其实没有任何吸引力。 相对于流官,学识普遍要低一档的吏员, 之所以能熟练操纵本地政务,除了精于事务性工作外, 最主要的就是本乡本土,人情熟。 调到外地,没了亲朋好友帮衬,两眼一抹黑, 不就真成了供上官使唤的仆役之流了? 但,这一条之外,还有一条要人老命的喜讯—— 在同舟社海外之地,表现优异的吏员可以权代官职, 一任考绩优秀后,能够转正! 是个人都明白,这种好事绝对不可能一直有,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必须赶早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突袭,救援 自从登州官吏全员背弃朝廷,投靠同舟社后, 长期笼罩在州治蓬莱县城人心上的战争愁云烟消云散。 登州一体,蓬莱县城虽然失去了原本政治中心的优势,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了之罘湾的支持,经济迅速恢复活力。 南来北往的货物汇集于此,就连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也比以往多了几分。 记忆中那个与“缴税”“加税”紧密结为一体的朝廷,已经渐渐远去, 经历了去年第二将官兵围城演习的混乱和恐慌之后, 绝大部分的蓬莱县百姓,对现下这种安宁而充满希望的生活更加满足。 只是,人性的复杂就在于,任何时间都有人与众不同。 在这一片安宁和希望中,总有人怀念过去的“美好生活”, 并暗搓搓地散布朝廷会回来,还要清算所有人谣言。 当然,在可见的好日子面前,这种言论的市场极其有限。 在同舟社无孔不入的监曹管控下,这些顽固不化者也不敢公开乱讲。 就蓬莱百姓深处熙熙攘攘的街市讨价还价时, 一名浑身染血的传令兵骑马冲入县城内,直奔州衙而去, 打破了所有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街市上的人群迅速混乱起来,各种疑问和谣言迅速传播 出了什么情况,要打仗了吗? 朝廷的军队这么快就来了,杀千刀的朝廷,还让不让人活了? 知州衙门。 知登州事宗泽收到传令兵送达的紧急军情, 立即召来属僚,分置任务。 某人去关闭城门,防备敌军夺城; 某人赶紧前往军营,召集众军; 某人带衙役弓手弹压城中,防止有人趁机作乱。 …… 安排相关事宜后,宗泽又带着同舟社分配的亲兵赶往库房, 随后,直入城北军营击鼓聚将。 尽管知州相公提前派人下达了预先号令, 但训练没素的各营军兵仍是一团糟,自然不可能立即聚齐各营正副指挥。 磨蹭了好半晌,才集合了一部分人, 有的营指挥使来了,副指挥使正带着几个军士下馆子,还在赶回的路上; 有的营副指挥使在,指挥使却不知去向; 甚至有的营正副指挥使都不在,只来一个都虞候应卯。 宗泽冷着脸,却没有死等众将到齐, 见每营至少有一个代表后,其人立即宣布命令: “众将听令,刚接第二将十万火急军情……” 宗知州没有废话,直接宣布了金人攻打之罘港的紧急军情, 命令各营指挥接令后,立即回营召集人马,准备开拔。 排水量不足五千料的金军水营,当然没能力输送大军跨海攻击之罘湾。 很明显,这就是徐泽组织的又一次演习只是比去年更逼真而已。 演习的目标,也不仅仅是检验登州兵马的联动和配合。 这次演习,结合各县乡保丁冬季大检阅的时机, 背景则改成了占领辽东的金人艳羡登州繁华,借口大宋战船擅自入境意欲攻击其国,而悍然发动对登州的突袭。 不过,徐泽这回设定的金军第一攻击目标, 却不是蓬莱县,而是商贸繁荣的之罘港。 红方换成了奉知州之命,救援登州第二将的第一将。 在宗泽的出色表演下,演习的实战氛围极强。 处于“战争迷雾”状态的军汉们,根本无法分辨其中的真假。 军情如火,容不得丝毫耽搁。 宗泽明确聚将鼓后未及时赶来的将领,各营没能按时集结的官兵, 等战后再一一发落,当务之急,就一个要求赶快收拢人员! 诸营务必于一个半时辰内完成战斗准备,然后立即开拔。 故意拖延,延误军机者,军法从事! 知州相公动了真格,第一将官兵可就麻了爪。 不比独立建军的登州第二将,第一将是没有固定“正将”的, 遇到紧急军情,真要打仗的话, 通常由不知兵的知州挂帅正将,略知兵的兵马钤辖领副将之职。 知州是文官,不可能参与驻军的日常管理和训练不同于后世的偏见,大宋禁军是有训练的:月俸五百以上者,皆日习武技;三百以下者,或给役,或习技。至少军制上是这么要求的,明码标价,“合情合理”。 和都监一职一样,大宋也有路分兵马钤辖和州兵马钤辖之别。 路分兵马钤辖上有所隶帅司者,佐帅臣总辖本路军马; 其余诸路,管辖本路不系将禁军屯驻、驻泊、就粮的训练、校阅、赏罚。 并与知州共商,签书行遣军马公事,权力还是比较大的。 相对于路分兵马钤辖的“专职专司”,州兵马钤辖的职责就少了很多, 更类似于知州的“训练参谋”而存在, 对治下各营的管理,更多的是靠个人威望和人情来维系,并无法定的管辖权。 年初马政因办砸联络金国之事被撤职后, 似乎是为了给戴罪立功的马政留个念想,又似乎是不给徐泽腐蚀拉拢掌兵之人的机会, 反正,朝廷之后就没有再向登州任命兵马钤辖。 因此,现在,宗相公下达了措辞极为严厉的将令后, 第一将几个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平海军登州第一将指挥使呼延庆出使金国,副指挥使权代全都傻了眼。 之罘湾究竟是什么情况? 到底是演习,还是真打仗啊? 呼延庆带人去了北面没多久,金人就来了,不会是真的吧? 这金人咋想得,放着好打的第一将不打,打什么第二将? 营兵都撒在外面,一个半时辰的准备时限,人都凑不齐,能做什么? 第二将兵力这么强盛,都被金人打得喊援军,自己带人上去不是送死吗? 没了兵马钤辖,连个和帅臣说话的中间人都没有, 众营指挥们心中忐忑,却没人敢去触知州宗相公的霉头。 大宋文官基本都不会打仗,但手握兵权,还有是独门绝学的, 最喜欢做的,便是在开战前杀几个武将祭旗,以震慑军心士气, 宗相公一看就不好惹,谁他娘会嫌命长, 自己伸长了脖子,去试试知州老爷的刀利不利? 宗泽坐镇营中,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很明显,就是要再次等待官兵集结完毕后,就盯着众人立即开拔。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兵爷爷们 宗相公就在点将台上盯着众将看,这帮丘八不敢露怯,赶紧回营喊人。 一时间,营中兵荒马乱,众将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十张嘴,个个吼声如雷,却让营中更乱, 一面赶紧派人出营寻找在外晃荡的官兵, 一面吼骂在营的士卒立即准备作战物资, 一面还要绞尽脑汁地想,打仗究竟要做他娘的哪些准备…… 宗泽带着一队亲卫,坐在点将台上,黑着脸,看着乱作一团的军营,一言不发。 等限定的时间到了,各营当然不可能完全做好战斗准备, 但有知州相公亲自盯着,登州第一将官兵还真就超常发挥了, 过程虽然鸡飞狗跳,结果竟然准备了个七七八八。 若是没有宗知州身后军容严整的亲兵作对比的话,还真能勉强看得过去。 等队伍聚集,宗泽起身,没有废话, 直接重申之罘港的紧急军情,随后,安排留守人员, 明确带队将官和开进序列及行军纪律,就准备催促部队开拔, 混乱的队列中,有兵士突然嚷道: “相公老爷,这就要上阵去杀金人了,小的们的开拔钱和赏钱总得先发吧?” “是啊,皇帝不遣饿兵,打仗可是卖命的买卖,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知道俺们这命值几个钱不是?” “金人他娘的就不吃饭么,这个时辰了,打个毬的仗!” “是啊,是啊……” 痞惯了的士卒们无所顾忌,不知道怕处,在队列中瞎起哄乱叫嚷, 站在队列前的一众军官们,却是脸都吓白了。 这帮家伙练兵打仗本领稀松,做人做事却是个个猴精。 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之前一两年的时间里,情报处可没少在第一将的军官身上下本钱, 这些人早就在积极“向组织靠拢”了。 登州的形势已经明摆着,第一将迟早要被第二将收编, 同舟社军纪森严,投过去的日子肯定没现在好过, 但在第二将当军官,考虑的问题也要单纯很多, 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今天究竟是要打仗,还是又一次搞演习,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就因为兵卒闹事,稀里糊涂上了同舟社的黑名单,还不得冤死? 让这帮猴崽子们去带兵打仗,救被围的第二将,是想都不敢想, 但打不打仗是一回事,出不出兵又是一回事。 还没开拔就闹事,真不是他们的本意, 天可怜见,他们是真没胆子鼓动这些兵卒闹事啊! “呵呵,将士们为国流血卖命,本官怎会让你们空着手开拔?” 宗泽在基层多年,熟知军中情弊,自然很清楚大宋禁军的死德性, 来军营之前,他先带人去库房,就是准备开拔钱的。 其人话音刚落,便有亲兵将提前带来放在大车中的几箱钱抬出,交给各营指挥分发。 登州第一将编六个营,减去戍守阎家口和乳山两寨的孙立部宣毅军第三指挥, 驻守登州城外军营和水寨的五个营,共编二千三百人。 但各营编制实际上都不足五成,减去呼延庆带走的部分“精锐”和仍未归营的在外人员, 营中已经聚集的人数,还真就是“七七八八”了。 再减去留守水寨和城中,继续收拢未归营人员,以防备金军突袭蓬莱县的人马, 编制两千八百人的登州第一将,在境内能够紧急出动的兵马,也就五百人左右。 嗯,大宋禁军打仗,就是这么魔幻! 当然,这是出营救援友军,必须要有留守城寨的人员, 未能及时归营的官兵,大多也在城中晃荡, 真要是遭到敌军围城,瞬间就可以“变”出一倍多的兵力来。 正常情况下,开拔费是要按编制人数, 交给各营指挥使,由他们带回营中,自己发的。 但今日这情形,宗泽摆明了要按实有人数现场发放, 自然不会有哪个迷糊蛋跳出来,说知州相公这做法不合规矩。 所以,这笔第一将官兵的“卖命钱”,实际也没多少。 钱交到各营指挥手中,又是一阵闹腾。 这要是搁在后世,一箱子钱究竟有多少不清楚, 营中的人又没到齐,该怎么分之类的,还真不好处理。 但禁军持续了两百余年的传统,自然是有“一条龙”的规矩。 指挥使们别的本事可能稀松,但数钱、分钱的本领,绝对不比一般商铺掌柜差。 随便在箱子中扒拉一下,这些家伙心中就有了数,知道大概多少钱, 然后,把钱分成若干份,交到各都都头手中,由他们再往下分。 甚至都不用指挥使们私下交流,五个营级别相同的军士, 最后拿到手的钱,相差绝对不会多于两个铜板。 还有一部分钱,不会发到这些兵士手中, 并不完全是指挥使私吞,没及时赶到的人也有份—— 谁他娘的还没点事,现场的人吃肉,不在的也要喝口汤。 吵嚷过后,落袋为安的军士们笑逐颜开,就连队列似乎也齐整了不少。 宗泽又适时宣布作战纪律——其实就是作战有功者,如何赏赐之类。 官兵们听后,士气愈发高涨,纷纷表态,一定不负相公重托云云。 直到此时,部队才能正式开拔。 被敌军攻击的之罘湾很重要,蓬莱更不容有失,宗泽自是不可能真随众人开拔的。 其人指定了一名老资格的指挥使统领部队,送他们出营后, 便带着剩余兵马返回城中,布置防务。 统军救援第二将的,是武卫军登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刘美, 其人名字秀气,实际却是条昂扬汉子,颇有勇力,在第一将中富有人望。 刘美领军出了营,寻着大道赶路。 蓬莱县下各村的共建会组织,之前也得了宗泽传达的“紧急军情”,各自都行动起来了。 救援的官军行在道上,就看到各村的保丁设卡、巡逻,架势比官军还要扎实。 走了不出二十里地,众士卒就叫苦连天。 没吃饱的、拉肚子的、腿抽筋的、腰酸软的,总之,啥毛病都有, 就一个意思——不愿意继续走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撸草打兔子 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刘美自然清楚手下这帮丘八们的德性,也知道他们不愿意继续赶路的原因。 实际上,他和一众指挥使的心里,也都在犯怵。 今天的事情,透着好大的古怪! 最初,宗泽宣布之罘港遭敌的军情时,一众军官都配合得极好。 传达将令、收拢人员、准备物资都做得像模像样,整个军营慌乱中透着紧张。 乍一看,确实很有大战来临,众军积极准备出征打仗的感觉。 其实,闹着玩的! 毕竟金人攻打之罘港的消息实在蹊跷。 在没有准确海图的情况下,跨海而来的金国大军,能不能找到之罘湾都难说。 顺着两国之间的岛链,直接打到蓬莱县不好吗? 非要跑到更远的地方,打更难打的敌人,有病吧? 而且,同舟社徐社首又是出了名的喜欢搞演习、玩花样。 谁敢肯定,这不是又一次演习呢? 根本就没有人当真,逢场作戏罢了! 糊弄糊弄,搞好了演习,让知州老爷高兴就得了,谁还会当真啊? 但兵马集结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慢慢变了味。 先是宗知州面对兵油子们的临阵讨赏,没有出言斥责不说,还当即发放了赏钱。 若不是真的要打仗,谁会拿钱不当钱,这样乱花? 关键是还能提前准备好赏钱,若不是事情真的紧急,谁会这么利索? 之后,行军的路上,官兵们又见到众村民如临大敌,全都动员起来了。 刘美等人才发现,似乎真的是在打仗了。 而且,打仗的原因之前的宗知州通报的军情中,也明说了—— 金国借口大宋战船擅自入境,意欲攻击其国,而出兵登州! 肯定是马政、呼延庆等人出海,进入金人的防区,就被捕获了。 金人不讲规矩,管你什么使者不使者,非要逼他们供出大宋的虚实。 为了登州的安全,马政、呼延庆只能说谎,把金人诓去找更难打的第二将…… 刘美一番脑补,成功推敲出了事情“真相”。 这下,他就真犯难了。 带着手下这帮兵油子去之罘湾,和第二将都觉得吃力,不得不求援的金人打仗,嫌命长了是吧? 可要是不赶到之罘湾去露个脸,万一这次第二将赶走了金人, 以后,自己这些人,不管是在宗知州这里,还是徐正将那里,都别想讨得好果子吃。 刘美无奈,只能找几个营指挥使合计一番, 将之前暂时未发放的那部分钱,包括自己应得的那份, 全都拿出来,当场发了,再次鼓舞军心士气, 只要众军士走到之罘湾,不求这帮大爷们真能打仗, 就过去喊上几嗓子,助个威,走个形式,便可以顺利转进了。 在刘美再三保证只助威,不打仗后, 这帮兵爷爷才满意地收下钱,再度出发。 然后,又走了不到十里, 在一个叫做刘各庄的大村子旁,兵卒们又不走了—— 肚子饿了! 这回,不是扯理由,是真饿了。 众军汉在营内准备开拔,就折腾了小半日, 出营后,又一路“高强度”行军近三十里,早就遭不住了。 军卒们能坚持走了这么远, 除了赏赐到位,财帛动人心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乃是因为沿途十里地,就这个刘各庄足够大,可以满足所有军士敞开肚皮吃好喝好的要求。 而且,之前在营内,这帮爷爷们之所以能完成知州相公的要求,在一个半时辰内做好“战斗准备”, 就是因为没有携带宿营、野炊的器材和补给品—— 从一开始,这帮家伙就做好了在沿路村庄白吃白喝的打算。 不进村吃饭,士气低不说, 饿着肚子赶到之罘,万一被金人追上来,跑都没劲跑。 要是以往,直接将队伍呼啦开进村子里, 找到保正,一顿敲诈后,保证给你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有劳军钱拿。 但同舟社接管登州这么久,对军队是怎么要求的, 刘美听也听熟了,当然不敢放任兵士们还像以前一样干, 其人派了几个士卒进村,先联络百姓。 村民们对要带兵来解之罘湾之围的官兵很热情, 表示锅碗瓢勺、柴米油盐都可以提供,甚至还可以安排村民帮官兵做饭, 但要按市价付钱——同舟社以往每次演习,都是这么做的。 上阵杀敌,救民水火! 老子提着脑袋来救你们,杀金人,你们不知道感恩不说,还收钱! 就你村中这寒酸样,做出来的饭,也是没油有盐的,你还好意思跟老子收钱? 提什么同舟社,同舟社的事,老子耳朵都快听起茧了,糊弄鬼呢! 天下哪有当兵不拿钱的,同舟社就他娘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感觉受了羞辱的兵油子气不过,撸袖子要打人,却反被保丁们给揍得鼻青脸肿。 这些家伙吃了亏,当然不愿善罢甘休, 逃回到自己的营队后,添油加醋地讲村民们如何如何, 其余众士卒一听,立马火了,提起刀枪就要往村子里冲。 刘美和一众军官的魂都吓飞了,连拉带扯地拽,就差跪下求饶了, 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大部分人, 但混乱中仍有一百多兵卒冲进了村子内。 结果,没过多久, 这帮凶神恶煞的家伙又被训练有素的保丁们给杀了出来…… 第一将救援之罘港的部队行军途中,与村民爆发冲突, 造成了四民保丁受轻伤, 其部官兵的伤亡,则多达二十六人。 随后,又被收到信号,赶来的临近村落保丁合围并缴械。 第一将在演习中的抠脚表现还远不止于此—— 在救援部队被保丁缴械之前约半个时辰, 打着金国旗帜的同舟社渤海舰队乘风扬帆,突然出现在蓬莱县西北面, 径直杀进了“战备状态下”的刀鱼寨,也基本没有遭遇实质性的抵抗! 这次演习,实际是整编第一将的序曲。 也是徐泽给第一将的最后一次机会,但其部素质如此差劲,也是让人大跌眼镜。 使得原本还想给第一将机会的徐泽痛下决心,直接撤销了其部编制。 所有军士全部打散,仅保留了一个乙种营编制。 剩余人员则分别遣送辽东、海东、瀛州、保州等地劳动改造。 这一次演习基本没有起到练兵的作用,还造成了少量的伤亡。 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在其他方面却取得了极好的效果。 一是干脆利落地处理了第一将问题。 这帮人在演习中差劲至极的表现,让包括兵油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没了脾气, 从其后各地反馈的情况看,这部分人的改造态度还算端正。 知耻而后勇,一些吃惯了刀口舔血饭的丘八,改造期满后,再次应征入伍,在其后的统一战争中发挥光和热。 二是检验了共建会与保丁训练结合的成效。 事实证明,武装起来的保丁是可以“正面硬刚”正规禁军的。 大宋百姓本就是吃苦耐劳又敢于造反的矛盾体, 在同舟社的组织下,百姓更敢于用拳头维护自己合法权益。 从这之后,同舟社治下人民,都比周边其他政权下的百姓更加彪悍。 “刘各庄之战”迅速传遍登、莱两州, 不仅大大鼓舞了各村共建会组织保丁训练的热情, 也让莱州一些摇摆的部队和官员看清了形势。 三是进一步巩固了同舟社在登州的统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第一将官兵在演习中恶劣表现,让已经习惯同舟社严明军纪的百姓,再次回到现实, 看清了这个时代军队“应有”的样子。 百姓们之前已经享受到了有同舟社后的丰硕成果和安定生活, 现在又“亲眼见到”同舟社一旁压制,朝廷的军队都有如此恶劣表现, 开始反思若是没有同舟社,官军再次回到登州,会是什么样子之类的问题, 思想上的升华,让大部分百姓更清醒的意识到, 自己的利益已经与同舟社的事业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从而更加主动地为了维护同舟社和自己的利益而战。 同时,徐泽对第一将的简单而“粗暴”的处置, 也有力地震慑了刚刚改头换面的登州官吏, 让他们意识到并不是投靠了同舟社就万事大吉。 要进步,就不能再有以前的各种坏毛病。 以上三点,都是看得见的成效,而在另一个看不见的战场,成效也很明显。 第一将官兵分批遣散后,一批“威胁同舟社稳定”的坏分子相继落网, 法曹专门组织了一次公捕公判,明正典刑。 少部分罪行较轻的,也流放天南寨。 经此事后,同舟社上下为之一肃, 登州的政治板块,也终于补全了。 神国幻灭 第一章 星出西北,主兵 在后世看来,大宋政和七年,是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年份。 最神奇的,当然是尚未建国,仅以商社之姿登临国际政治舞台的同舟社, 在辽东蛰伏一年后,一鸣惊人。 先是以数千兵马,攻破高丽的国都开京, 获得了百年前,大辽出动数十万兵马,先后历经三次大战,都未能获得的实际利益。 随即,又挟大胜之威, 逼迫连番打得辽国节节败退的金国低头,乖乖与同舟社签订了城下之盟。 当然,站在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角度,却不这么认为。 除了年初,两国在春、泰两州,上演了一出金进辽退,没有任何战斗的“大战”外, 从去年六月金国南线军完颜斡鲁部击败张琳,拿下辽阳府开始算起, 一年多的时间里,双方再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大战。 互为仇龇,欲要灭掉对方而后快的金、辽两国,竟然诡异的未停战而停战。 隐藏的虚假和平背后,其实是现实的无奈—— 持续的战争,已经耗尽了两个本就贫穷国家的有限民力, 辽国需要长时间的喘息期稳定内部,以备下次大战。 因为快速扩张而掩盖了很多矛盾的金国,也急需时间整顿内部, 以期顺利完成部族联盟向半奴隶制半封建帝国的过渡。 平定了祸乱上京、中京两道的董庞儿叛乱,并将不战而逃的东北面行军诸将弃市后, 辽帝立即下诏开放帝国诸多围场中的隙地,允许百姓樵采,以示与民休憩。 从七月开始,为了稳定日益混乱的时局, 耶律延禧的捺钵就打破了一季度动一次的传统, 频繁移营,先到秋山,而后转至狘斯那里山, 又至燕地阴凉河,接着前往辋子山,随后又到中京大定府。 耶律延禧的勤政表现,足以令其祖父——怠政皇帝耶律洪基汗颜。 在稳定内部的同时,辽国皇帝还命都元帅耶律淳赴沿边, 会四路兵马,以防女直人秋高马肥后再度兴兵。 金国与同舟社签订屈辱的“同盟”协议,却换取了东、南两线五年宝贵的和平发展时间, 完颜阿骨打先任命完颜斡鲁知东京事,全面住持辽阳府的民生恢复大事。 又命南线清剿盘踞在东京道的辽军余孽,以给辽阳府恢复民生更宽松的外部环境。 完颜斡鲁古奉命,会合迪古乃、娄室、婆卢火等部, 攻打蒺藜山驻守的辽国武勇军和怨军八营。 金军先拿下辽国显州,次攻乾、懿、豪、徽、成、川、惠等州, 大军所向,几无一合之敌。 此战中,这支被耶律延禧寄予厚望,以怨为名的大军,确实充满了怨气, 但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对女直人抱以怨望, 反而是在与金人的大战中一触即败,败后又对本国百姓举起屠刀,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仅有一名原籍铁州的怨军将校稍有亮眼表现,他的名字叫做郭药师。 持续的战争,磨练了很多人,也包括辽国的掌舵人耶律延禧。 这次战败后,其人没有再推过于他人,而是下诏罪己。 随后,派遣夷离毕查剌与大公鼎到诸路募兵。 又以平定董庞儿有功的西京留守萧乙薛为北府宰相, 并以东北路行军都统奚霞末为知奚六部大王事。 从事后的历史进程看,耶律延禧这半年的一系列举动,还是可圈可点的, 但皇帝迟来的振作,换不来早已山河日下的国势。 从几十年前,其祖父耶律洪基长期的怠政和荒唐用人开始, 大辽就已经开始进入灭亡倒计时了。 这一历史进程,非天资绝艳者,难以阻止些许, 更不是资质一般的耶律阿果可以扭转的。 相比起战火纷飞,混乱不堪的北疆,南面的大宋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在通真先生林灵素的主持下,大宋的本土教派道教的传教事业, 取得了道祖后人建立的王朝——李氏大唐都未曾取得了巨大成就, 不仅将外来教派——释教踩在了脚下。 甚至,与一统华夏意识形态千年的儒教,也能平分秋色—— 朝廷不仅广封道教官员, 还在州学、县学中,设置道学课程, 跟别论皇帝亲自出任教主, 道教在大宋已经是真正登堂入室了。 “焚指炼臂,舍身以求正觉”的昊天玉皇上帝之元子长生大帝大霄帝君,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的人间道国已经初具雏形。 就连冀州三山段黄河之水,也知趣的再次清澈见底。 但颇为讽刺的是,在这神迹频现、天地同庆的当口上, 教主道君皇帝的两位妃子宋贵妃和王贵妃却先后薨逝, 宰执何执中、刘正夫也相继去世。 何执中还好说,毕竟已经七十四岁高龄,早过古来稀之年。 但只有五十六岁的刘正夫,怎么看都应该处在宰执重臣的黄金年龄。 而两位贵妃更是正值盛年,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英年早逝。 在重臣、贵妃相继凋零的噩耗之外, 大宋还死了一位神通广大的神仙——冲隐处士、通妙先生王仔昔死在了狱中。 知道内情的,皆言其人倨傲而戆,皇帝待以客礼,其人持宠而娇,遇宦者若僮奴, 又欲群道士宗己,为正得宠的林灵素所忌, 林灵素乃与内侍冯浩诬以言语怨望,将王仔昔囚之东太一宫弄死。 但世人愚昧,怎知道其中曲折? 大宋这几年,神仙大能辈出, 东京城中百姓亲眼见到有封号,受天子师礼代之的就不下十人, 死的稀里糊涂的,这两年便有王老志、王仔昔等人。 飞天遁地、知古通今的神仙都能死,真是让人唏嘘。 一系列的变故,让赵佶的人间道国大业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还不算,又一桩祸事降临。 腊月初一大朝会,天地异象显现——有星如月! 这种突然出现的大亮度星, 当然不是常挂夜空的各种星宿,而是预示灾祸的流星。 五更天,就在一众等待大朝会的臣子注视下, 流星始出,大而赤,去地二丈, 方位西北! 星出西北,主兵!!! 长生大帝赵佶被自己神界之父昊天的一系列示警给吓着了, 赶紧进行各种沟通玉皇上帝的“感天”活动。 先是下诏“湖北民力未舒,胡耳西道可罢进筑”。 又在明堂举行大规模祭祀,赦免全国。 随即放出宫女六十八人。 改地名乃是常规操作,下诏重置醴州,并升石泉县为军。 人事上,当然也要有重大调整。 任命薛昂为特进, 守丧未满三年的郑居中被夺情重新起用。 任命余深为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白时中为中书侍郎。 关键时刻,当然不能没有大宋的定海神针, 天子诏“太师、鲁国公蔡京五日一朝,次赴都堂治事,恩礼宠数,并如旧制”。 第二章 早做决断 登州和莱州同处胶东半岛的突出部,两州山水相连,地理上天然就是一体。 这几年,登州在同舟社的组织下,百业兴盛,经济快速发展。 紧密相连的莱州自然也跟着吃肉喝汤,各行各业都有了较快的发展。 所谓祸福相依,风险与机遇并存。 莱州的官员和百姓们搭上了登州快速发展的顺风车,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好不快活。 但是,当初吞下诱饵有多爽快,上钩后挣脱不得时,就会有多痛苦。 莱州即墨县官衙。 政和八年元日节庆过后,放衙回后堂不久的知县孟侃因不耐其妻聒噪, 再度回到官厅,伏案枯坐,试图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百事皆愁时,便是心爱之人的甜言蜜语传入耳中,也格外烦心。 孟知县现在就是特别痛苦。 前年,因为朝廷的恶政,京东路群盗四起, 即墨县境内也出现了一股头领叫做什么“红旗老五”李子义的匪盗。 说起这股盗匪,甚是蹊跷。 人数并不算太多,最初还做了几起命案,只是未待官府组织人手进山剿灭,这股贼人就销声匿迹了。 几个月后,再出山时,行事方式大变。 贼人从此后很少杀人了,却比杀人更恐怖。 半夜里悄悄地摸进村,绑了某上户一家,连夜把其家中银钱存粮搬个空。 最后,还要一一数落其罪行, 是真的一一数落, 就连某年某月小斗出大斗进,强取某下户之粮几升, 某年某月借修桥之机,侵吞乡人集资款几贯几文, 之类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都给你翻出来, 当面数落,要求上户画押认罚。 并且警告下次再犯,将继续上门连本带利一起罚后,才扬长而去。 稍有点断案常识的都知道,这就是典型的内外勾结案, 不管是几乎连夜搬空的库粮,还是如数家珍的“罪行”, 都只有同村村民参与其中,方能办的这样干净利落。 但当事人不敢指认,官府也拿不到真凭实据,只能不了了之。 这帮贼人可怕之处在于每次作案,挑选的都是民望极差的上户,一逮一个准。 而且每次作案,也是留了一丝底线—— 不杀人不说,还会给主家留下少量的钱粮,让其不至于铤而走险。 县衙迫于压力,选派弓手进山剿匪,结果,贼人没剿灭,官军反被贼人包围缴械。 还是没有多作杀伤,又是一番数落, 带队的班头,其下的弓手,各自犯了什么事,按犯事的轻重打板子画押, 警告下次再来,将加重处罚,必要时,还会上门“劝诫”, 然后,便放走了这些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贼人成了官老爷,县衙官吏反倒成了贼人。 吃了这次大亏,又得了贼人的严厉警告, 县中胥吏们再也不敢招惹卧牛山的贼匪了, 无论知县孟侃如何威逼利诱,全都装哑充楞, 做什么都行,就是不上卧牛山。 孟知县无奈,只能将即墨的情况报到州衙, 彼时,莱州知州龚孝序也正被一摊子事搅得焦头烂额, 根本就不愿管即墨这点迫使,还回信把无能的孟侃羞辱一番。 还真不能怪龚知州脾气不好, 卧牛山这帮贼人疯狂作案,闹得本地乡绅大户人人自危, 偏偏行事极有分寸,不仅做的全是“小案”, 而且既留一线生机,又惩戒恰当,使得事主都不敢出面指认。 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费心费力处理好了没功劳,万一没处理好,徒惹一身大麻烦。 就算要上报朝廷,也因为“事情太小”,都不好报。 官府对卧牛山贼人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 卧牛山“红旗老五”李子义的名头彻底打响, 周边百姓纷纷为其张目,贼人行事更加猖獗。 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政绩和迁转是想也别想了,甚至还会受责罚。 绝望中的孟知县,想到了共建会。 登州共建会背后站着的究竟是谁,想要做什么? 普通百姓可能不太清楚,山水相连的莱州官员却没人会犯糊涂。 所以,当初共建会想莱州发展时,受到了本地官吏的极力抵制。 除了紧挨登州的莱阳被拿下部分乡村外, 其余胶水、即墨、掖县三县,共建会的组织都极难发展。 彼时,同舟社正在开拓辽东, 徐泽不想两头作战,由是,也命共建会放松了对莱州的渗透。 为了政绩和升迁,走投无路的孟知县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派人去登州取经,主动邀请共建会来即墨发展。 而在乡下,在卧牛山“红旗老五”的巨大威胁下, 屁股不干净的上户也急切需要一个组织,来协调自家和下户们之间紧张的关系。 上下一心,喜迎共建会组织向即墨县发展。 由是,共建会竟然以比之罘湾更快的速度覆盖即墨全境。 有组织和没组织就是不一样, 共建会占领即墨后,联村自保卓有成效, 甚至还组织乡民进山剿匪,据说打了好几仗, 首级没看到,但卧牛山匪盗之后再没下山滋扰百姓却是事实。 即墨县遭受匪患数月后,总算再次恢复政通人和的大好局面。 就在孟知县幻想着再坚持一年, 今年考绩只求一个中上,就赶紧拍屁股走人时, 吃下的饵吐不出来,要命的钩子却已经挂上了嘴巴。 昨日,共建会即墨总负责人找到县料粮押司,请其为县尊带话, 说是因贼人猖獗,致使县中主户大减, 去年的秋粮由乡中大户垫付,今年再难维持, 请知县老爷早做决断,尽快调整政策,以吸纳徕民,稳定民生, 不然的话,明年的夏税和秋粮,恐只能完成一半。 这些话,拿去糊弄鬼,鬼都不会信。 卧牛山贼人一不烧杀乡里,二不抢劫小户, 甚至因为匪患原因,胥吏都不敢下乡,百姓受到的滋扰大为减少。 就算有一些上户担心身家性命,转移财产进了城, 也不会影响其在乡下租给他人耕种的田地收成, 即墨的税收受到匪患的影响是肯定的, 只是,绝不可能出现税收减半的问题。 但共建会带话的重点不是这些理由,而是结果——早做决断! 第三章 惊天之变 共建会要自己做什么决断,孟侃心里很清楚, 这就是共建会背后的人物在逼自己站队了。 那个生冷不忌的军头咋就这么能折腾呢? 去年才在登州折腾走了一个知州,这才刚过完年,又把手伸到莱州来。 就不能缓一年,等自己走了,再随你折腾,不行么? 令孟侃稍稍欣慰的是,他并不是唯一需要为共建会之事烦恼的人。 共建会的组织已经遍布整个莱州,甚至还发展到了密州。 包括知莱州事祝孝序在内的莱州所有官员,都面临着和他一样的烦恼。 只是,就算知道别人都和自己一样,与同舟社有利益牵连,这事也不能拿出来与人商讨。 在这种形势下,每个人的选择都似乎有无数种可能, 谁都不敢胡乱猜测别人的选择,都怕被别人抢了先手,就只能尽快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做题人有多痛苦, 出题人—— 呃,出题人徐泽的内心其实并无波澜。 对他而言,当莱州各县决定向共建会敞开怀抱,其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各地官员所做的选择,能改变的,也只是他们个人的命运而已。 随着登州第一将编制撤销,登州政治版图彻底统一后, 临近的莱州便摆上了议事日程—— 处于上升期的政治势力,都是永远不知饱足的饕餮怪兽, 其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狂呼扩张、扩张、再扩张。 欣欣向荣的同舟社自然也是这样,登州彻底掌控后,内部便开始发出扩张的声音。 上升势力的扩张惯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算徐泽也不能强行稳控节奏。 当其人之下的众人,均认定登州一地已经不足以展示同舟社的力量时,这份扩张的力量就必须得到宣泄。 就连宗泽这个“老实人”都主张尽快拿下莱州,以给同舟社更大的施政平台和回旋空间。 事实上,莱州这个瓜确实已经成熟,的确到了采摘的时候了。 徐泽需要选择的,只是在什么时间,以何种姿态接管莱州。 只是,在充满偶然性的真实世界里,没有人能够真正掌控“历史大势”,穿越者也不能。 同舟社即将插手莱州事务的关键时刻,东京城中却出了大变故, 进而牵连到同舟社,让徐泽从容布置,偷偷接管莱州的计划落了空。 上元夜,按照惯例,东京城开放了灯市。 天子也带着正得宠的小刘氏登上宣德门赏灯,与民同乐。 四年前还籍籍无名的刘才人,如今圣眷正隆,已经被封为贤妃。 据闻,皇帝对六官嫔妃罕得当夕,唯有刘贤妃晨昏侍宴,朝夕相亲。 就连尚未完工的艮岳,天子也单辟了一座楼阁, 用以供奉名为九华玉真安妃的刘氏圣像。 这已经是刘贤妃第三次上元夜陪皇帝坐在城头,看着下面熙攘的街市了, 早没了最初的新鲜感,加之此时又有了身孕,确实不耐久坐。 子时未到,小刘氏就呵欠连天。 旁边的天子被刘贤妃感染,也觉得颇为无趣。 乃以给小刘氏提神为名, 命皇城司将原定于后半夜观摩燃放的节目,提前到上半夜。 宣德门下,不仅有无数观灯、看热闹的百姓, 还有众多临时搭建的瓦子、勾栏,以及特许经营的众多小吃、奇货铺子等, 这些人都是提前交足了摊位钱,经营到相应的时辰后,才会撤的。 这个黄金时段,每一刻都是真金白银, 提前燃放烟花,这些人的生意受到影响, 自然不依,吵着闹着就是不愿走。 而观灯的百姓也不爽,虽然烟花都爱看, 但其他的节目也同样精彩,大过年的,出门赏个灯, 还没看过瘾,就被赶来赶去,脾气大的东京百姓自然不依。 不敢明着对抗,就软着来, 这头刚刚清完场,那头便冒出一堆人。 皇城司根本忙不过来,皇帝又派殿前司班直协助, 事实证明,天子手中最得用的两支力量还是信得过的。 殿前司班直和皇城司通力合作,总算赶在子时两刻前, 完成了清场、撤收部分花灯、调整布置烟花等全套流程。 正应了“忙中必出错”这句话, 慌乱布置的烟花,表面看并无异常, 结果,偏偏出了大祸—— 其中一支烟花燃放时突然歪倒, 好巧不巧,其开口方向正对着宣德门楼上! 在城下观看烟花的百姓们看得很真切, 有人事后坚称烟花喷出的位置,离皇帝至少还有一丈远, 但天子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岂是常人可比? 眼见火光直奔面门而来的危急时刻, 赵佶一面高声疾呼“护驾”, 一面展现了其人冠绝东京的蹴鞠绝技, 竟然直接从御座上弹跳而起,并在空中横移尺许, 而后—— 重重地砸在了刘贤妃身上! 政和八年的上元夜,本该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 却因为一支突然歪倒的烟花,蒙上了阴霾, 似乎也预示着大宋“政和盛世”的终结。 天子和刘贤妃双双受到惊吓,迅速转移至宫内, 现场脑子活泛的百姓从这起突发变故中, 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赶紧逃离现场。 片刻前还人山人海,喧嚣不已的宣德门前广场, 人群已经散去大半,留下了一地狼藉。 现场维护秩序的皇城司探子和殿前司官兵大眼瞪小眼—— 该找那只替罪羊? 很显然,那支未固定好的烟花, 不是皇城司探子摆的,就是殿前官兵司摆的, 但办事牢靠的两司官兵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两方的人员眼神交流后,迅速得出了第三种可能—— 这些烟花被人做了手脚! 现场观灯的百姓,都有重大嫌疑,一个都不能走! 掌管殿前司兵马的太尉高俅性子谨慎,担心激起民变, 而且,殿前司主要负责护驾, 这种事不是他能插手的,其人也不敢下此军令。 提举皇城司的杨戬却是个忠于王命,勇于担当的臣子, 威胁圣驾的惊天大案,皇城司是有临机决断之权的。 而且其人还掌管着发号施令的期门,杨戬当即下令抓捕奸人。 好在现场剩余的百姓已经很少,一阵鸡飞狗跳后, 皇城司成功控制了“意图作乱的奸人”。 只待宫中消息传来,再将这些人移交开封府审查。 没过多时,宫中消息传出。 比杨戬、高俅预料的情况还要糟糕—— 天子受到惊吓,回宫后,就卧榻不起,语无伦次。 刘贤妃动了胎气,有流产之相,这个时代,流产很有可能就是一尸两命! 乱子出大了, 光靠眼前被抓的这些倒霉蛋,顶不起这么大的锅, 还得再抓人! 第四章 拔除隐刺 东京皇城,福宁殿。 “啊——” 赵佶再次梦到了当晚火光直射面门的场景,惊坐而起。 “官家!” 内侍李彦赶紧上前,小声地询问。 “官家可是挂念刘淑妃?淑妃已经没事了,这两日都睡得很安稳。” “嗯。” 李彦的应对很出色,赵佶对这个经常猜错自己心思的迷糊内侍很满意。 “朕睡了多久?” “官家睡得不深,满共三刻不到,现在还是午时。” 赵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吩咐道:“去寻杨戬来见朕。” 上元夜的事已经过去数日, 就连天子卧床不起期间,轮宿宫中应对不测的宰执都撤回去了。 皇帝却仍是对外宣称“龙体欠安”,还没有恢复常朝的意思。 当晚之事,经过大理寺开封府的认真调查,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那一支烟花引发的“惊天”大案, 其实就是一起没有任何政治图谋的意外事故。 得知没有刁民要害自己,赵佶的心悸症状当即就好了。 但因为当晚皇帝和臣子们惊慌失措,搞出的一系列麻烦事, 仍需要花一些时间和精力擦屁股,暂时还不能急着恢复常朝。 首先是刘贤妃流产了,死掉的还是个皇子, 贤妃为此也几乎去了半条性命,醒转后伤心不已,哭了好几日。 这件事上,天子倒不怎么忧愁。 赵佶这些年死了不少儿子,但架不住生的更多。 刘贤妃倒是不难安抚,其人独得恩宠数年, 大宋历代皇帝中的播种冠军赵佶也不是白给的, 皇帝与小刘氏通力合作,收获颇丰, 已经成功诞下一子一女。 由是,当天子承诺恢复常朝,就下诏晋小刘氏为淑妃后,其人便消停了, 反劝皇帝注意安歇,少去看她,“待妾身身子恢复,再陪侍官家”云云。 真正的麻烦,是皇城司捅出的篓子。 当晚,勇于任事的杨戬本着宁抓错,不放过的原则, 命令皇城司抓捕了一批没有走脱的现场百姓, 其后还将所有提供烟花的商铺全部查封,并抓捕相关人等。 人抓多了后,又因为相互攀咬, 可疑人员不断增多,“涉案”被捕的人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其实已经变了味—— 受到牵涉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有钱没权的商户, 这些人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牵涉进这桩大案,赶紧花钱消灾。 由是,杨戬竟然利用此事,为皇帝赚了一笔非常丰厚的“汤药费”。 让去年一系列造神运动后,天子迅速瘪下去的钱袋子又充盈起来,赢得龙颜大悦。 心病当用心药,从这点上讲, 杨少保也算是为天子治愈心病做出了重大贡献。 “官家!” 没过多长时间,杨戬赶到了福宁殿。 对亲近臣子,赵佶向来没有架子。 “京中可有新动向?” 杨戬俯身跪倒,泣声道:“臣办事不力,请官家责罚!” 赵佶虽然是个极爱玩乐享受的皇帝, 但政治斗争的智慧一点也不低,只要涉及到自己的位子可能不稳的事件时, 其人的高智商就能在线,甚至连说话做事与平日里都有一些区别。 “快起来!你用心做事,朕怎会怪你,有哪些事?” 杨戬起身,掏出一个小册子,躬身递给天子。 赵佶翻开看了几眼,主要是涉案者的家人找朝臣的活动记录, 所为之事,自然是为了推动开封府尽快放人。 京城中,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七品官, 小有家资者,就算再没有权势,也能与朝臣扯上这样那样的关系。 之前,因为小刘氏流产,天子重病,案情也没有定性,涉案人家只敢私底下活动。 待到轮宿宫中的宰执回到家中,预示着天子病愈, 案子已经水落石出,这些人就开始公开活动了, 可以预见,一旦恢复常朝, 肯定会有大批臣子拿此事做文章,要求天子如何如何。 赵佶很清楚这帮人的德性, 他们的真实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放人,放不放人他们根本不关心, 这些臣子只关心政争和自己的利益,届时朝堂肯定又会热闹非凡! 天子放下小册子,问曰:“这些人家有哪些要求?” “大部分都是请求开封府尽快放人的,也有一些人家当晚遭受了一些损失,想要朝廷给予赔偿,还有,还有要求惩治胡乱下令抓人的奸臣的。” 皇帝不甚在意,这些事其实大多不出他的所料。 教主道君皇帝毕竟登基多年,类似的突发乱局已经处理过多次,经验丰富,很快就有了决断。 放人是必须放的,上千人的关押本就是大难题,时间长了,不定就会意外死掉一大批。 赔钱是想都别想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赔钱, 大部分闹事的百姓也清楚这一点,之所以喊这个口号, 也不过是为了增加压力,迫使朝廷赶快放人。 这一套,朝臣们在政争时用得更纯熟,天子对此中曲折自是熟悉。 惩治奸臣也是不可能的,有昏君才有奸臣, 朕乃神君下凡,英睿圣明,朝中哪有什么奸臣? 为了平息民怨,就只好处置一批办事不力的殿前司班直和皇城司探子了—— 此举绝不是抓替罪羊, 身为朕的亲随,办事如此毛糙,不处理你们,处理谁?! “查到那支烟花是谁摆的没有?” “是金枪班教师徐宁。” 事后查实,出事的那一堆烟花就是金枪班挪动的,徐宁也确实参与其中, 只是没有证据表明就是其人所为,当然,徐宁也拿不出不是自己的证据。 徐宁其实是被当日轮值的金枪班同袍供出来的。 原因也很简单,有上官惦记其祖传宝甲,多次表示愿意高价购买, 徐宁一直不愿出手,这事在金枪班早就传遍。 加之其人平日里常利用职务之便“与人方便”,所得颇丰, 偏又只进不出,甚少请人吃酒,颇受同袍排挤。 由是,“人品不好”,又遭上官惦记, 事发之后,必须要供出一个坏事者时,大部分的人就想到了徐宁。 天子曾对相貌英武的徐宁印象不错, 现在想到此人差点害自己破相,顿时面露厌恶之相, 做事毛糙的徐宁自有有司惩治,不需他费心再问。 “同舟社商社可有动静?” “回官家,还没有。” 东京城中,最大的烟花供应商是同舟社,自然也在被抓之列。 蹊跷的是,这些本籍京中店铺掌柜活计家人急得不行,同舟社却是毫无动静。 以天子对徐泽的了解,这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绝不可能忍气吞声,肯定会有动作。 实际上,同舟社之所以没有急着捞人,是因为根本就不用捞。 早在最初布局东京时,徐泽就坚持明暗两条线独立发展,互不交叉。 泸南平乱,受皇帝猜忌后, 徐泽考虑到随时可能要与朝廷翻脸,更是要求商社也与妥善处理东京的业务。 如今,京中所有挂名“同舟”的店铺,只能算是代理商而已,与同舟社的情报系统也无联系。 自徐泽兵围蓬莱,登州失控后, 徐泽、同舟社这两个词就成了是赵佶心中的隐刺,欲要拔之而后快。 正好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徐泽的反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一并除掉这个刺。 “通知王革,早点结案,除了同舟烟花铺,其余涉案之人都放了吧。” “遵旨!” 第五章 莱州之乱 上元夜之事后,经“忠直”臣子们的不懈努力,大宋皇帝终于作出了重大让步。 正月二十一,天子命开封府释放了大部分涉案者,并当场宣布大赦。 但同舟烟花铺人员不在其列,理由是案情还未调查清楚。 一日后,天子连下两诏。 其一,“应元符末上书邪中等人,亦得准依无过人例”。 其二,“监司辄以禁钱买物为苞苴馈献者,论以大不恭”。 第一条,是恢复了部分“元祐党人”的政治待遇。 从崇宁元年定元佑党籍算起,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很多列籍之人都过世了。 还在世的,就算恢复了政治待遇,仕途上基本也没了指望。 此事其实是形式大于内容,表明皇帝逐步放开党禁的谨慎态度。 严格来讲,元祐党事件其实是五十年前熙宁变法新旧党争的延续。 甚至,再往前二十几年的庆历新政也能追溯到一些根源。 到现在为止,党争仍在延续,而且不断变本加厉,还远远看不到其终结的那一天。 第二条,其始作俑者乃是现任大名府知府的梁子美。 十几年前,梁子美任河北路转运使期间,用税款买“北珠”以献皇帝, 梁子美此举颇遭同僚鄙夷,却得到了天子嘉许,然后,其人便一路青云直上,位列宰执。 其后,各路转运使便争相向皇帝进奉“羡余”, 时至今日,此风越演越烈,已经严重危害到大宋的民生和政治生态。 其危害,比起徐泽记忆中的“生辰纲”,猛烈百倍不止。 天子连下此两道诏令,也算是做出重大让步,很有“诚意”了。 “忠直”臣子们自然见好就收,偃旗息鼓,以等待下次时机。 至于还没有放出的同舟商铺人等,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牵扯到尾大不掉的登州军头徐泽, 大宋文人怎么玩都行,但别沾染军队,不然就是自取灭亡,因此,没有人敢在这事上乱发表意见。 由是,上元夜大抓捕造成的政治风波终于平息,唯一的变局只有同舟社的应对了。 两日后,东京城中的大佬们终于等来京东东路的消息,却不是来自登州徐泽。 莱州知州龚孝序急奏: 卧牛山贼人李子义正月十六日突然下山,围攻即墨县城, 提前埋伏在城中的内应趁乱打开城门,即墨县陷落。 莱州兵马为夺回即墨县城,仓促出战,因兵不习阵,两战皆败,只能退守掖县。 贼人趁机裹挟民壮,再陷莱阳城,莱州连失两城,情况危急! 龚孝序一面行文潍、密、登三州,提醒各州稳控属地边境,防范贼军流窜壮大。 并请求朝廷速派精锐大军入莱,剿灭匪乱。 一面又在急奏中隐晦提到,贼人祸乱境内已有数年, 即墨县数次出兵,一直未能剿灭该贼, 除了卧牛山地形复杂,贼人善于用兵,剿之不易外, 还因为临州官军姑息,故意养寇所致。 忽略掉卧牛山贼人“突然冒出”这点细节, 坦白地讲,龚孝序的应对还是中规中矩的。 而且,李子义部贼军下山的时间是正月十六日, 还提前在即墨城中安排了内应,其部准备攻城的时间只会更早, 绝不可能和东京城中的动乱扯上关系,更不可能与同舟社有联系。 因此,接到莱州急奏后,赵佶和一众重臣都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莱、密两州姑息养贼,致两县陷落的问题,需待平乱后再追究, 京中同舟商铺羁押人员,也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重点问题。 当前最紧迫的事,是迅速控制莱州境内的贼军, 先防止其进一步做大,再想办法剿灭。 “两府”合议的结果,倾向于调登州第二将入莱平乱。 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廷议时建议, 趁平乱之时,密诏其余各部兵马,合围徐泽部,迫其缴械,一并解决登州第二将的问题。 此提议引起了皇帝的兴趣,询问枢密使童贯的意见。 童枢密好歹也是统帅西军打过多年仗的老行伍, 清楚纸上谈兵的危害,当即驳斥了此种想当然的言论。 打仗又不是下棋,就算是下棋,棋子多者都未必能胜。 莱州本就多山,地形复杂,地图上的布阵和实际用兵有极大出入。 徐泽部兵马背倚登州,基本不可能将其真正合围。 再则,登州第二将兵马极其悍勇,战力冠绝京东两路, 就算真能合围,也未必能打得过, 反倒是朝廷仓促出兵,根本没有应对逼反徐泽之后的应对措施, 一旦事又不济,京东路将有糜烂之危。 君臣们扯了一整日皮,朝廷最终定下的决心, 还是要先剿匪,至于徐泽的问题,等平乱后再说。 万一老天开眼,徐泽在平乱中被贼军打死,岂不是皆大欢喜? 朝廷诏令京东各州兵马严守境内,防止贼军流窜。 同时,青、沂两州做好增援潍州和密州的准备。 并调登州第二将入莱,限期两月内剿灭李子义部贼军。 朝廷派入登州调兵的天使刚进入莱州境内就被拦了下来, 龚知州告诉天使,登州兵马已经入境,不用再去登州了。 知登州事宗泽和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联名的出兵上奏,也送到了东京城。 宗泽在奏章中言, 李子义部贼军攻陷莱阳后,频频出兵滋扰四境, 致大量难民涌入登州,使治下即将开始的春耕受到严重影响, 一年之计在于春,为防止动乱导致灾荒,并控制匪患, 宗知州主动拦下责任,擅自安排第二将出兵莱州剿匪,请求朝廷治罪。 随宗泽的奏疏奉上的,还有徐泽上报的第二将出兵作战计划, 包括出兵数量、行军路线、军需供给、作战方针等等, 意思明白着——打钱! 大宋禁军是先拿钱后办事,拿多少钱办多少事。 登州第二将是个另类,但也要吃饭发饷。 他们是先办事后收钱,而且服务质量更可靠,名声当然更好。 不仅如此,贼乱加兵荒之后,登、莱两地的生产铁定要被耽误, 平定贼乱后,曲赦、免税都是必经程序,又要少收很多钱。 少进多出,相比之下,杨戬辛苦收上来的汤药费就不够看了。 不过,赵佶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钱的事了,这事自有公相蔡京操心。 现在的问题是,登州明明可以等到朝廷诏令到达再出兵, 以登州第二将兵力之胜,贼人绝不可能打进登州, 为何要卡在诏令已下,天使尚未到达的时间点擅自越境? 上元节过去这么久,同舟商铺人员被抓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到了登州, 宗泽、徐泽是否已经同流合污? 徐泽擅自出兵,是否是针对同舟商铺之事? 第六章 兵下即墨 登州早就被徐泽经营成铁板一块,朝廷从宗泽奏章中得到的信息,当然是徐泽想让朝廷得到的。 实际上,莱州的匪患并没有那么严重,但“兵灾”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就在十余天前。 彼时,东京上元夜惊变过去还不到四天, 以朝廷的通信手段和禁军感人的战备动员速度, 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千里之外的大军确实不可能做出任何反应。 因此,徐泽擅自出兵,没有针对东京城同舟商铺被封之事, 嗯,确实没有! 让我们把视线重新回到十余天前—— 杨各庄, 是莱州莱阳县的一个小山村。 村人见过数量最多的“军汉”,也就是秋后下乡催粮缴税的县中弓手。 至于弓手并不是真正的军汉这点常识, 对偏远小村的大多数村民来说,就和皇帝不用金锄头一样, 不用金的,难道用玉的?玉锄头可没金的耐造啊! 而自从共建会发展到杨各庄后,下乡的弓手也极少见到了, 周边几村组织保丁联训的“大场面”倒是见过, 但保丁联训的场面再大,也不及眼前这支队伍的规模大。 大早上,同舟社前锋探马提前进村, 传达大军即将通过,村民勿用慌张的消息时, 百年来都未见过大军出动的村人的确慌乱了一阵, 还是在登州集训过的共建会负责人出面稳定了人心。 其人如是说—— “那是咱们的队伍!俺们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辰时二刻,大军前锋开始有秩序的通过村前官道, 并无铁甲辚辚、人吼马嘶的场景, 非遭遇战斗危险的情况下,披甲行军是件很愚蠢的事, 既耗体力,也磨损战甲。 真正的强军,即使在行军中,也不会有多余的口令。 展现在杨各庄村人面前的这支大军便是这样—— 行军队伍沉默如渊,滚滚而来, 眼中所见,耳中能听到的, 只有长枪如林、弓弩如墙、军旗烈烈、脚步铿锵, 即便隔着很远,也能清晰感受到铺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村民们看了小半晌,官道上行进的同舟社大军仍然源源不断, “俺的娘啊,怎么这么多人,还没走完,怕不是有好几千人吧?” “可不止吧?俺觉得至少有上万人?” “咱们的队伍这么多人,会不会跟朝廷打起来?” “莫乱讲,登州都没打仗,莱州兴许——也不会吧?” “怕个毬!就朝廷那帮老爷兵,能跟咱们的队伍比?” “对,对对!说得有理,朝廷这些年做了甚?早该反他娘的了!” “嘘——你娃早上起来还没吃酒糟子呢,说甚酒话,不得命了!” 同样的场景,在同舟社大军途经的各村反复上演, 有人为即将改天换地而狂喜,也有人为兵荒马乱而忧愁。 尽管共建会私底下已经做过思想发动,反复宣传登州的繁荣安定, 但人心哪有那么容易扭转,登州再繁荣,能赶得上东京? 相较于登州什么事都管的共建会,莱州的共建会组织“业务”压缩了很多, 徐泽不喜欢盲目发动群众—— 没有强大武力做支撑时,这样做,就是让无辜的人去送死。 他对莱州的要求就是先铺摊子打基础, 等大军进入,接管城池后,再全面运转。 百姓就是这么朴实,没见到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安全保障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 反倒是大军进入离登州更远的即墨县内后,受到了热烈欢迎, 很多村民提议劳军,被共建会负责人否决了。 大军行止有度,何处休息、哪里就餐都有计划, 若是需要百姓协助,肯定会提前安排的。 但仍有一些狂热的百姓,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了好远一截, 就是为了感受这种雄壮军威给人的安全感。 即墨城南东五里,辟好的主宿营地外,知县孟侃焦急的等待同舟社大军入营。 这次动员辽东、登州两个军区,首批入莱州兵马近六千人, 为了扩大声势,徐泽故意将行军队列拉得很长, 宿营时,也分大小营,分别扎营。 孟侃本来在计划率县中所有官吏在道中相迎的, 但前锋探马传达了徐泽的命令,不准搞大规模迎送! 孟知县不敢违令,只能和县尉二人守在大营辕门外, 心中惴惴,生怕一个招待不周,惹来徐社首不快。 官道上,终于看到大队大军行进扬起的灰尘了。 数千人的行军队列,主帅徐泽当然不可能走在最前面。 待即墨知县和县尉被入营官兵扬起的灰尘搞了个满身尘灰时, 徐社首率领的中军终于来到营外。 “下官知即墨县事孟侃(县尉谭迟),拜见社首!” “劳二位久候!” 徐泽下马,与孟侃、谭迟回礼。 即墨这截官道状况太糟糕了,大军通过,灰尘漫天, 其人在队列中,自然也是一身尘土,搞得狼狈不堪, 心中对这二人的办事能力,又低看了几分。 接过亲卫递来的汗巾,徐泽后退两步, 边抽打身上的尘土,边问:“莱州兵马什么时候到?” 孟侃见到大军的狼狈样,就已经后悔自己忙晕了头, 心中正犯突,听徐泽没有追究的意思,才稳定心神。 “回社首,龚知州已经派人送来公文,州中兵马预计今日酉时前可到。” 徐泽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 同舟社大军入莱州境剿匪的公文是提前一天发出的, 按照莱州兵马的整体素质,真要是能“这么快”赶到的话, 龚孝序的态度就是很端正的了。 “统帅兵马的是何人?” “龚知州自将兵马。” 徐泽点点头,很满意莱州知州龚孝序的态度。 “谭县尉,掖县(莱州州治为掖县)到即墨的道路,你可清楚?” 谭迟终于逮到在徐泽面前露脸的机会,兴奋的声音都在颤抖。 “下官,下官清楚!” “好。” 徐泽扭头,朝正准备入营的季闯喊道: “季闯,不要入营了,你们直接随谭县尉去接一下谭知州!” “明白!” 季闯为人大大咧咧,打仗也有股狠劲,行军却是异常警惕。 即便只有一营兵马,照样分出前锋、本队和后队。 行了约莫十一、二里,前锋报告前面发现了莱州兵马, 其人立即带本队占领有利地形,摆出战斗队形。 龚孝序与季闯部的前锋探马联络上后,就命令部队加速行军, 待看到严阵以待的登州兵马,吓了一跳, 生怕是徐泽给自己使阴招,要在这里把几百莱州兵给吃掉。 季闯只是为了给对方下马威,见莱州兵停下,慌忙整队后, 独自一人上前,与龚孝序见礼。 得知登州兵马比本方更早入营,龚孝序不敢耽搁了, 赶紧命令部队再度启程, 终于在酉时前到达即墨城外军营,见到了徐泽。 第七章 上道知州 莱州的天变了。 从知莱州事龚孝序收到徐泽公文的那一刻,就已经变了。 莱州虽然同样统辖四县,但只是防御级别的六等中州, 地位上,比起已经升为观察州的登州大大不如。 其地夹在登、潍、密三州之间,军事防御上的压力也远不及登州, 由是,朝廷仅在莱州置广捷军一、武卫军二、宣毅军一, 共计四个指挥的禁军,编制人数两千人。 大宋军中普遍存在的缺编问题,在莱州自然也不会例外, 其缺编率,比起边防重地的登州还要稍高一些。 所以当徐泽行文龚孝序,通报同舟社兵马应知即墨县事孟侃的邀请,即将出兵帮其平定境内卧牛山匪患时。 龚知州就知道,吃了朝廷吃同舟社的好日已经到头, 自己再也不能左右逢源,必须表明态度了。 作为知州,他能了解到的登州信息,比孟侃要多得多, 同舟社对其人做的工作,自然也更多, 过年前,他同样收到了“早做决断”的通知。 其人虽然没有如孟侃一般下定决心,孤注一掷投靠同舟社, 但他也没有莱州的情况上奏朝廷,其实就是一种表态。 而促使其人最终做出决断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便是徐泽的公文上,附署了知登州事宗泽的签名和官印。 须知道,宗泽前往登州就任通判之前,就是莱州治所掖县的知县。 这个与他同城共事过的老官究竟有多犟,没人比龚孝序更清楚, 连宗泽这头犟牛都能被徐泽拿下,让其放弃忠义,投靠同舟社, 龚知州实在找不到自己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而在同舟社大军入境的情况下,他也不敢再待价而沽了。 仅仅是徐泽出兵的理由和方向,就令龚孝序自愧不如,使其更没有勇气与徐泽对抗。 同舟社以受孟侃之邀为由,出兵即墨帮助莱州剿匪。 甭管这理由有多不靠谱,他这个知州就不能再死守坚城,待敌自退。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三条: 要么弃城而逃,再等事后被朝廷问罪; 要么出兵即墨,赶走赖在境内不走的同舟社,或者,兵败被擒,甚至被徐泽杀掉; 要么果断投靠同舟社。 明眼人都知道大宋已经不成了,只是没人知道谁能成,更惧怕再来一次五代乱世, 所以,即便知道大宋这颗大树已经枯了心,迟早要倒。 但在找不到新的大树前,只要这颗树还没倒, 上面的猴子们就不会散,因为散了就没别的树能爬了。 连宗泽这种人都能投靠同舟社,兴许这就是一颗新大树? 其人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当日,龚孝序便命令州内各营驻军,紧急召回在外人员,准备开拔, 目标为攻占即墨县城的卧牛山贼人。 在开拔钱直接搬入军营,又明确平定匪患后有赏, 且知州老爷亲自统军的多重激励下, 莱州兵马难得高效了一次,仅仅一天时间,就完成了大部人员的集结。 龚孝序只留下不足百人守城,就带着七百兵马出发了。 其人想的是早一天到达即墨城下,整顿军容, 以给徐泽留一个好印象,在同舟社也能有个好起点。 没想到,一路急赶慢赶,还是落在了登州兵马的后面。 之前,孟侃按照徐泽的要求, 在城外准备了能够容纳一大两小三个营地的场地。 莱州兵马的营地被夹在同舟社大小营地中间, 见识了同舟社营地的严整和盛大军容后, 没有那个莱州兵敢再诈唬,全都按照知州老爷的要求, 在各自指挥使的带领下,老老实实扎营。 龚孝序则直接前往同舟社大营,参见徐泽。 “知莱州事龚孝序,参见社首!” 徐泽对龚孝序的态度很满意,心下对其人少了一重考验。 “龚知州远来辛苦!快随我入营。” 同舟社军队早就立好了营, 中军大帐内,悬挂了提前准备的莱州地形图, 几个战曹参军正和吴用对着地图制作沙盘, 见到徐泽回来,直起身打个招呼,又低头忙碌。 徐泽将龚孝序和吴用二人相互介绍后,就直奔正题,询问龚孝序。 “卧牛山地形复杂,贼人极为狡猾,剿匪难度很大,不知龚知州有何教我?” 龚知州没想到徐泽做事这么干练,一来就出“考题”,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 其人年逾五旬,明经科出身,晋升难度较进士科不止一点半点, 能走上今天的位置,自有其过人之处,当下也不推辞。 “以下官浅见,大军此番剿匪,有三个问题不得不虑。” 龚孝序眼睛有些近视,本准备结合悬挂的地图边指边讲, 只是走近后,才发现这图和朝廷下发的样式不同——根本看不懂。 不过,其人本就只是准备做个样子,没图也一样讲。 “其一,卧牛山地形复杂,贼人数量众多,贸然进入,恐为敌所趁。” “其二,登、莱两州官兵初次接触,号令不一,临战容易自乱阵脚。” “其三,大军聚集于此,州内各地防御空虚,万一贼军脱困,将有境内糜烂之危。” 龚孝序侃侃而谈的三点“问题”,纯粹就是瞎扯淡,一条也站不住脚。 就以“贼人数量众多”这点来说,卧牛山贼人的数量,对即墨县来说,确实是有些多, 但对上同舟社的大军,完全不够看。 徐泽带着这么多人来即墨,也不是真为剿匪而来的, 甚至,卧牛山贼人的来路也颇为可疑。 他这个知州带着莱州禁军来即墨,自然也不可能是为了剿匪。 面对龚孝序的胡说八道,徐泽和吴用却频频点头。 “嗯!很好!龚知州可有破解之法” “有!” 龚孝序见“面试”效果很好,精神也跟足了。 “下官偶得三点愚见!” “请讲!” “其一,凡临阵,号令必一。” “下官实无统兵之才,恐误剿匪大事,恳请社首指挥莱州所有兵马!” 吴用看着这个上道的知州,心中颇为感慨。 他很清楚,社首其实根本就看不上莱州这点人马, 但人马不重要,态度才重要! 这才是人精啊! 以自己这点小智,若不是当年早早投靠社首,哪有机会站在这里! “嗯。” 徐泽也对上道的龚孝序很满意。 “其二,凡阵战,训练必硬!” “莱州诸营编制不全,又久不习阵,必须严加整训,方可一用!” “继续。” “其三,凡破敌,藩篱必牢。” “为防州内兵力空虚,为敌所趁,还请社首派兵,协助莱州四县守城。” “下官也要动员各地共建会,组织乡民联村自保,以防贼人走脱!” “很好!” 龚孝序如此上道,徐泽自不会推辞。 “龚知州大才,将来官位定在州郡之上!” “谢社首垂爱!” 第八章 棋逢对手 密州胶西县。 全县的保丁已经被动员起来,各自结村自保,巡防边界, 以应对隔壁即墨县随时可能会越境而来,祸害乡里的贼人。 卧牛山贼人最初立寨时,可是经常滋扰胶西的,搞得本县乡中上户无不惶恐。 后来,还是县尉牛皋督导各村狠抓保丁训练, 并亲自带人,组织了几次入山“围猎”行动, 才遏制住卧牛山贼人向西发展的态势,其后,便悄无声息。 没想到这帮贼人不吭不哈,消停了不到两年, 竟然就聚集了这么恐怖的能量,一出山便攻占城池。 大宋继承了五代的乱摊子,立国百余年,发生的民乱和匪患以千百计, 但这些民乱大多是占山为王,边种地边做些打家劫舍的买卖。 在皇权不下乡的年代,占山为王和山民结寨自保,本就没有明显的界限。 落草为寇也不在“十恶”之列,是很容易赦免的罪行, 大宋对这方面的政策更是相对宽容。 落草后只要不做大恶,就还有机会重新做人的机会。 遇到年景好,朝廷又大赦时, 主动下山到州县入籍,便能重回官府治下,再做大宋好良民了。 所以,一般即便落了草,也极少有人会做攻城略地,杀官造反的买卖。 而一旦这么做了,基本就断绝了大部分退路, 必然要大乱——只有大乱之后,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现在卧牛山贼人突然下山,攻陷即墨,就是这样的情况。 即墨消息断绝,胶西一日三惊,各种谣言满天飞, “红旗老五李子义”之匪号,已经恐怖到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眼见升迁有望,临县却出这么大的事, 万一贼人流窜入境,几年的辛劳便是鸡飞蛋打。 胶西知县时文彬既想安排县尉牛皋带人堵住贼人入境的通道,御敌于县境之外; 又担心贼军势众,牛皋等人万一有了闪失,胶西县城也遭沦陷; 心中纠结不已,急得饭都吃不下,嘴巴都起了好大两个燎泡。 好在知州罗仲彦明白胶西的重要性,即墨陷落的消息传到密州仅仅三日, 诸城派来的援军就到了胶西。 让人难受的是,密州虽然是下辖五县的节度使上州, 但作为“内地”州郡,此地向来都不是朝廷的防御重点,配置的禁军很少, 只有武卫军三营、宣毅军一营, 共计四个指挥,编制员额两千人,实际嘛…… 罗知州派到胶西的增援兵力只有一个缺编指挥,满打满算两百三十二人。 这么一点兵力,加上临时征召的民壮,守城还凑合, 堵住贼匪出山的道路,是想也别想。 因此,武卫军密州第三指挥接管胶西县城防御任务之后, 县尉牛皋便被“赶”出了城,担负盯防贼军入境的重任。 艺高人胆大的牛县尉自然是无所畏惧, 带着五十名弓手,真就径直前往两县交界处的险要位置——设卡! 对! 不是盯防,就是设卡。 作为徐泽的嫡系,牛皋当然清楚即墨的真实情况,就等着时知县安排自己出城。 这个时代,经常跨州过县的人, 要么是贩货天下的商贾,要么就是纵横江洋的大盗,纯粹的旅人极少。 而且,此时正值即墨“匪乱”,消息灵通的商贾近期内自不敢过境。 能经此处前往即墨方向的,就算不是匪类,也是抱有各种目的之人。 即墨的真实情况岂能为外人知晓? 因此,牛皋本就打定了注意,安排人手在此设卡,以隔绝消息。 卧牛山李子义部已经下山,正在即墨换装,并接受严格整训。 即墨那边有大军管控,胶西这边就要靠牛皋封锁消息了。 在人烟极少的山间险道设卡,自然不可能安排人明晃晃地站着, 这样做的话,便是傻子也知道要绕道了。 牛皋安排的是暗哨,也许是即墨的消息才放出,一连几日,其部都无所得。 午后,百无聊赖的牛县尉躺在草窝子里打着盹,被欧鹏轻轻摇醒。 “太尉,太尉,来人了。” 牛皋翻起身,就见着一个胖大僧人朝这边赶来。 其人身量极大,脚步沉稳有力,腰悬戒刀,手提水磨禅杖。 待走近了,只见此人面园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络腮胡须。 欧鹏小声感叹道:“这僧人好恶的相貌!” 正待起身,却被牛皋扯住。 “你不是他的对手,去前面协助马麟,须得……” 那僧人行色匆匆,警惕性却是极高, 见此处险要,停顿观望了一小会,才接着走。 直到僧人靠近,牛皋才提着铁枪跳了出来,喝道: “那僧人,为何擅闯此地!” 僧人停住脚步,转身,警惕地看着牛皋。 “洒家是行脚僧,天下何处去不得?你是何人,为何要盘问洒家?” 牛皋掏出自己的腰牌,举起。 “胶西县尉牛皋,奉命在此设卡,山前的告示你没看见了没?” “看了!” 僧人大方承认道:“洒家又不识字,看了也不知道说的啥。” 牛皋收起腰牌,向其耐心解释。 “即墨正在闹匪患,打着仗,此路不通,你回去吧。” “好勒,洒家这就走——” “咄!”“看招!” 僧人提起禅杖,身体刚转到一半,忽又转了回来,手中禅杖劈头朝牛皋抡来。 后者早有防范,手中的铁枪也同时送出, 二者的兵器撞击的巨大声响,震得远处设伏的马麟等人都能听到。 “这狗官好大的力气!” 仅仅是一招,两个以神力见长的巨汉均是心中大震—— 平生第一回遇到敌手了! “你这僧人叫什么名号,为何要袭击俺?” 都是力量型,牛皋铁枪比禅杖轻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幸好他早已转型打法了。 趁着问话的时机,牛皋暗中松了松被震得发麻的虎口。 “洒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是大光明顶——咄!” 这僧人甚是滑头,显然见到了牛皋手上的小动作, 趁着说话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功夫,上前一步, 手中禅杖再次抡起,直朝其下半身而来。 牛皋早料到僧人这一招,轻巧跳过。 僧人复又上前一步,手中禅杖再次反抡,牛皋又闪。 僧人却是趁着这两招,与牛皋换了位置,拖着禅杖一溜烟地跑了—— “洒家肚中饿得慌,你便是打赢了,也当不得真好汉,待洒家进山摘些野果吃饱了,再来与你相斗。” 僧人在前面边跑边嘴中兀自说个不停。 牛皋却是不管这些,追着僧人,憨笑道: “嘿嘿,俺多年都不曾碰到能角力的好手,今日既然来了,岂能放你走?” 僧人不敢再说话分神了,闷头向前,牛皋在后,始终不疾不徐缀着追。 僧人跑了里许,满头是汗,始终甩不脱牛皋,心中已经骂翻了。 正犹豫要不要丢掉沉重的禅杖接着逃,就见着前面拐弯隘口处,一队兵士已经手持长枪结好了阵。 “停!嗬——嗬——” 僧人在陡坡处停下,弯腰喘气。 “不打——不打了——,洒家,嗬——洒家认输。” 吃饱睡足的牛皋,比起赶了一路又“没吃饭”的僧人状态要好得多, 其人跑了这么远,仍是气定神完。 “丢下兵器,坐好。” 僧人应声丢了禅杖,又摘下腰刀,突然朝牛皋掷来, 随即,其人纵身一跃,滚下山坡。 “不用送洒家,哈哈哈——” 未滚多久,僧人就被埋在枯叶中的网兜兜起,笑声戛然而止。 “嘿嘿,这贼秃,幸好遇到俺老牛!” 第九章 姓鲁你就鲁 网中的胖大僧人已经被绑缚得结结实实,垂头坐地。 牛皋从其包裹中找到了度牒,打开翻看。 “鲁智深?就连大相国寺的大德也要落草造反么?” 鲁智深脸上有树枝石子划伤的血痕,身上还有枯草败叶,模样甚是狼狈, 其人却没有被牛皋的话吓到,梗着脖子争辩: “休得栽赃!洒家只是个过路的行脚僧人,哪里要造反了?” “擅闯卡点,意欲联络山中贼人,不是造反是啥?” “洒家就是个过路的行脚僧人,联络个甚的贼人?” “行脚僧人?有你这样鲁莽的行脚僧?” 牛皋继续翻找,但包裹中除了一些零碎银子铜钱和换洗衣物外,再无别物。 “俺要不是会几下子,还不被你一禅杖给打出屎来!意图杀官,可不就是造反?” “洒家姓鲁,是有些鲁——” “姓鲁你就鲁莽,那马麟姓马,是不是还能长出个大长屌?” “哈哈哈——” 马麟、欧鹏等人被牛皋逗笑。 牛皋上前,一把提起鲁达,吩咐道:“你们搜下他的身!” 刚才绑缚鲁智深时,就已经搜过一次,未有所得。 但没有搜裆,由是欧鹏、马麟上前,就要来摸鲁智深的裆部。 “你们!休得羞辱人。” 鲁智深真急了,挣扎着喊道:“有种放了洒家,再比斗一场!” “嘿!是不是还得请你吃饱了饭再斗,不然的话,斗赢了也不是真好汉?” “那是当然,不吃饱比——” 牛皋趁其人说话分神,使了个眼色,突然跘腿,使鲁智深身体失去重心。 “搜!” 欧鹏、马麟同时下手, 鲁智深的身体将倒未倒之时,就被二人扯了裤腰带,并扒下裤子。 啪—— 一块木牌掉在了地上。 鲁智深身体一僵,不再挣扎了。 马麟拾起,就要送到牛皋手里。 牛皋眼力颇好,早就看出了木牌上的编号,摇头道: “拿走,骚得慌,赶紧洗洗!” 又对着风中凌乱的鲁智深问道:“咋样?你还有啥好说的?” 听到牛皋的问话,鲁智深刚才已经灰败的面色,反倒又恢复了正常。 “有——” “快说!” “帮洒家把裤子系上,天冷,鸟凉——” “哈哈哈——” 欧鹏等一众人都被这鲁莽而又胆豪的僧人逗得捧腹大笑。 见到木牌,牛皋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也不想羞辱鲁智深。 使了个眼色,欧鹏上来帮鲁智深提上裤子系牢。 牛皋放下鲁智深,抓起一把黄土,使劲搓手。 这僧人,味儿太足! 冲鼻子! 即便他这糙汉子都受不了。 “这木牌咋回事?” “洒家是个行脚僧人——行脚中,捡的。” 牛皋搓干净了手,提起长枪,对准鲁智深。 “俺耐心有限,老老实实讲最后一句话!” 鲁智深从其人眼中看到了杀意,心中知道对方没看玩笑。 “让洒家吃顿饱饭,要死,他娘的也做个饱死鬼!” 牛皋手中长枪送出,即将戳中鲁智深咽喉时,突然喊道:“同舟共建!” 情况突变,鲁智深不及反应,脱口答道:“一带一路!” 牛皋收枪,笑道:“哈哈哈,是条汉子!欧鹏,给鲁大师松绑!” 鲁智深是真饿了,足足吃了小半桶饭,一条烤麂腿, 又喝下半壶酒,才满意地拍拍肚皮。 牛皋已经搞清楚其人此行的目的了,确实是要到登州寻同舟社。 上元夜,东京城中的动乱,鲁智深也是受牵连者之一。 当晚,观灯市时,鲁大师仗着身高体壮,挤了一个好位置。 后来皇城司和殿前司联手清场,鲁智深这暴脾气哪能忍, 不愿走不说,还故意装作不小心,撞了几个抬东西的殿前司班直。 因其相貌凶狠,一看就极不好惹。 班直们怕惊扰了圣驾,明智地选择了没吭声。 其后,烟花失控,城楼上皇帝受惊,刘贤妃被砸,乱作一团的场景。 身高体长,位置又靠前的鲁智深自然都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清场之时,其人最终还是离开了一小会, 他也不确定那几个殿前司班直抬着的,是不是坏了事的烟花。 但还是第一时间选择跑路,回到大相国寺菜园后, 又立即收拾了行装,压在头下,方才敢安睡。 其实,鲁智深撞的那几人,正是殿前司金枪班班直, 他们抬着的,还真就是烟花。 这么大的活动,不提前准备是不成的, 皇城司考虑得很细致,所有烟花都提前装箱码好造型, 以方便转场,结果还是出了事。 但那几个班直平日里关系极好,出事后也立即想到可能是自己闯了祸, 几人迅速结成攻守同盟,连替罪羊——徐宁,都想选了。 他们自然不可能再供出鲁智深,没功劳不说,还会为自己找天大的麻烦。 抓鲁智深,其实是皇城司探子自己的主意。 出事后,皇城司有“聪明人”记起观灯时,有个靠前站着的胖大面恶僧人。 又联想到皇帝和通真先生正在一门心思做的灭佛大业。 正好可以抓住这个僧人,再栽赃富得流油的大相国寺, 既可以让自己大赚一笔,又能讨得官家和通真先生欢心,这买卖怎能错过? 由是,拐了一个大弯,鲁智深还是进入了皇城司的视线。 幸好其人警惕性高,听到动静,就直接越墙而走, 也幸好东京乃是不夜城,不闭城门,由此逃过一劫。 皇城司探子本来就没有真凭实据,这下跑了人,正好大肆勒索大相国寺, 虽然没有邀到功,但钱却是赚了个饱。 鲁智深出城后,想到了张三以前经常提及的同舟社事迹,乃径奔梁山水泊而去。 负责梁山分社的田异已经通过情报渠道,知道了京中消息, 包括同舟社商铺被牵连一事,他都清楚。 其人按照早就制定好应对紧急事件方案, 一方面维持分社的正常运转, 一方面赶紧转移重要人员和资料。 当此危急之时,当然不敢再收如此惹眼的鲁智深。 乃给了鲁大师编号木牌,告知其口令,就匆匆送走其人。 鲁智深先走了北面潍州, 到昌邑后,才发现官军已经设了卡,无法通过。 只能赶到南面碰运气,却被牛皋逮个正着。 第十章 抓住了一个细作 牛皋要做的事极为机密,自然不敢让行事鲁莽的鲁智深留在胶西, 待其吃饱饭后,便安排马麟送他到即墨。 鲁智深赶到即墨时,彼处已经成了一个大兵营。 同舟社的入莱大军、整训的莱州禁军、换装并接受整编的卧牛山山贼, 再加上密州共建会村级组织送来培训的保丁队长,总数不下万人。 大营内外人喊马嘶,火热的训练场面随处可见。 触景生情,鲁智深想起了自己当年在西军中的日子, 对比其京中数年的蹉跎,还是当年在军中砍人喝酒的日子更适合他。 遂起了投军之心,其人欲要求见徐泽,却没能如愿——徐社首并不在即墨。 莱州官军在知州龚孝序的带领下,整体“举义”, 同舟社随之顺利接管了莱州全境,实现了莱州政权的和平交接。 不同于以往兵马易帜、官员投降,就代表控制一地的改朝换代, 同舟社在地方治理上的标准要更高更细,对管理人才的思想觉悟也有更高要求。 大宋朝廷对莱州两眼一抹黑,还幻想着匪患平定后,趁机收拾登州第二将。 殊不知徐泽率大军入莱,就是同舟社在莱州生根发芽,登莱一体化的开始。 徐泽需要深入各县,了解当地最真实的情况, 也需要与各地官员面谈,考察其秉性、能力和对同舟社的认识等, 并适当展示同舟社气吞山河、再塑华夏的底蕴。 此举,既有利于下步同舟社治下人员的优化调配和政策落实, 也有利于进一步稳定莱州人心,加速完成莱州的消化重建。 相对于徐泽正在做的这些大事, 一个避难僧人投军,这点小事真的微不足道——即便此人武勇过人。 当大炮开始列装极度强调组织度和纪律性的同舟社大军之后, 个人武勇的重要性依然存在,但已经被极大的削弱了。 实际上,同舟社已经走上正轨,各司皆有具体人员负责。 即便徐泽在,也不可能抽空接见每一个投靠者。 当然,鲁智深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才出渭州毛糙军汉了。 在东京红尘场中打磨几年后,姓鲁就鲁的鲁大师其实一直在成长。 其人粗豪外表下,掩盖的是看破虚妄审时度势的超强直觉。 正是凭借这一能力, 让他在崇道灭佛的天子脚下吃香喝辣,还能多次逢凶化吉。 就连上元夜捅了“天大”的篓子,也照样能够逃之夭夭。 鲁智深一直以自己的粗中有细而自豪, 自认为有此一身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 直到在胶水县,遇到那个长得一长憨厚迷糊脸, 实际却是功夫不下自己,而且还有一肚子鬼点子的牛县尉后, 鲁大师才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道理。 连牛皋这样扮猪吃虎已入化境的高人, 都要死心塌地为徐泽卖命,他还敢有什么想法? 因此,虽然没能见到徐社首, 但登州军区区首,此次“大战”的副统帅王进要接见自己后, 鲁智深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只要能当军官就行,洒家一身本事,迟早能出头。 “王教头!” “鲁达?” 王进、鲁达二人早年见过两面, 因对方一身好功夫相互佩服的紧,彼此都有印象。 王进是想不到鲁达会出家当僧人, 之所以接见其人,主要还是想详细询问京中情形, 乍见这僧人有些面善,却不敢相认。 而鲁智深则是曾听军中同袍讲过, 王进为了掩护韩五等人突围,鏖战西狗,血洒土门山,已经没了。 到即墨后,虽然得知同舟社统军之人也叫王进,鲁智深也没做他想, 毕竟,大宋人口过亿,王姓又是大姓, “进”字更是常见名,王进、史进、柴进,多不胜数。 随便走几个村子,都能碰到一堆“进”,同名同姓太正常不过了。 因此,鲁智深进帐之前也没想到对方会是熟人。 二人相熟,也就少了很多客套。 王进直奔主题,询问京中情况。 毕竟,情报两条线都是直接对社首负责的, 其余人等,未经许可,都只能获取相应的密级情报。 同舟社兵下莱州这场“大战”,打的是情报战, 真真假假的消息漫天飞,很多事就连本方士卒也不太清楚。 比如,稳定莱州后的后续作战计划,或者说如何收尾之事, 徐泽都以时机不成熟为由,暂未公布,对副统帅王进也只透露了个大概。 王进生来谨慎,便想尽可能的多了解一些情报,以便为大战计划查漏补缺。 鲁智深并非同舟社情报人员,王进此举也不算违规。 大战之时,来自“敌占区”的人员,本就应该多次考察。 几年不见,王进的变化很大, 说话办事更加沉稳,颇有大将风范 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却让鲁智深很有些不适应, 往事说完,鲁大师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想参军的想法。 王进的回答,令其人极为不爽——“进这就安排,请大师略待几日。” 堂堂大军副帅,安排一个熟人进军中,还要“略待几日”! 鲁智深从未听说过这么没有诚意的鬼扯理由。 好在在胶西经历牛皋“教育”一番后, 其人心中虽然有气,脸上却是没有显露。 随后,王进安排兵士带鲁智深寻住处, 那兵士也是没个眼色的,为鲁大师找了一个小帐篷。 将床铺被褥、饭钵毛巾之类的摆好后,也不帮他铺上, 还讲了一大堆军中纪律—— 诸如营中日程安排,吃饭须得自己取餐, 严禁随地大小便,起夜必须对口令, 不得跨营活动,就寝号后严禁喧哗之内,等等, 絮絮叨叨个不停,听得鲁智深恨不得大耳刮子赏那家伙。 兵士走后,鲁智深就后悔了——待在同舟社内,太憋屈了! 这还没参军呢,就这么难受,真要入了伍,还不得憋死。 西军中也是有规矩的,比起同舟社绝不会少, 但千规矩万规矩,实际就一条规矩——能砍人就行! 同舟社却不一样,一条一条,跟你较真。 他进了营,就发现出不去了。 守卫士卒古板的很,管你是谁,没有将令,就不得出营! 不仅如此,帐篷四周,居然闻不到熟悉的屎尿味—— 这种森严、整洁的氛围让他极度不适应。 还有,胶西的牛皋,即墨的王进, 表面对自己还行,但都把自己当外人,一句实诚话都没有。 到现在为止,鲁大师甚至还搞不清楚莱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人躺在帐中,想着心事,结果,错过了饭点。 带他来这里的那个士卒提了饭食过来,又絮絮叨叨讲了一堆。 说是王副帅每日须得轮流到各营中吃饭, 今日正好轮到新兵营,不能不去。 副帅不能陪大师,特意嘱咐他安排好伙食之类,巴拉巴拉不停。 鲁智深闷不做声,快速吃完了这顿没滋没味的饭。 坦白的说,饭菜做的并不差,有菜也有肉, 但肉不是大块肉,还没有酒,让乘兴而来的鲁大师更加失望。 吃完饭后,其人拉开被子,就直接躺下睡了。 夜半时分,被尿憋醒的鲁智深起床,就在帐内撒了尿, 整理好行装,悄无声息地摸出帐篷。 结果,尚未出营,就触碰到了丝线铃铛, 铃声大作,鲁大师撒腿就跑, 但没跑几步,便被角楼上的哨兵用弓弩给射了回来。 当晚轮值巡营的林冲随后带人赶到, 抓住了潜入同舟社大营刺探军情的朝廷细作鲁智深! 第十一章 侠以武犯禁 “没有对他动刑吧?” 鲁智深夜奔之事闹出的动静不小,生性谨慎的王进不敢擅做主张, 只能先将其人扣住,并立即派人报于正在胶水考察的社首。 “没有!副帅特意交代过,要先请示社首。” “嗯,你先回去告诉副帅,集中精力抓莱州和卧牛山兵马整训,这事我会派人处理!” “明白,属下告退!” 待王进派来从传信使者退出去后,徐泽吩咐杨喜去找陪同自己考察的监曹曹首孙石过来。 以他的推测,鲁智深刺探军情这事应该就是一个误会。 登、莱两州又不是大海阻隔的辽东和海东等地, 这里在地理上和大宋不可分割,经济上的交往更是密切, 根本不可能彻底隔绝消息传递,徐泽也从来没有掩耳盗铃的想法。 朝廷要是有意打探登州和莱州的情报,多的是手段。 而且,真要有心打探消息,也不可能派鲁智深这样的粗人。 不过,这事也说不好。 原著里,鲁达揍郑屠之前,还自称“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呢。 朝廷这帮神仙的脑回路和一般人大不相同,真要派个鲁莽僧人过来刺探军情也说不好。 徐泽其实不太在纠结这一点, 说白了,同舟社之所以能够一再打擦边球,反复挑战朝廷的底线, 情报工作的确功不可没,起了极大的作用, 但真正秘诀在于“尾大不掉”和“投鼠忌器”二词。 就像去年,徐泽借演习搞掉王师中这件事, 大宋君臣真就不知道登州的发生了什么事,任由其人在奏章中歪掰么? 王师中之所以会被徐泽搞掉, 根本的原因,乃是因为其人身为帅臣,昏聩无能,还不自知。 不仅压制不住跋扈武将,导致了登州形势失控, 自己还主动作死,变成了登州的最不安定因素。 而朝廷又承受不起逼反徐泽的可怕后果, 二害相权取其轻,处理不了徐泽,就只能拿掉王师中了。 现在也是一样,只待同舟社基本消化了莱州, 朝廷知道,抑或不知道“莱州之战”的真相,重要吗? 只要朝廷没有做好一战剿灭同舟社的准备, 只要徐泽还只是打擦边球, 还没有公开跳反, 还在认这个朝廷, 还在听调为朝廷平乱打仗, 东京那帮神仙也就只能再度自欺欺人,糊弄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 最多也就是多烧几柱香,看能不能请玉皇昊天上帝赐予其无边法力, 而后于千里之外,降下九天神雷,劈死徐泽这个反骨仔。 所以,即便同舟社的情报系统领先朝廷不止一点半点,徐泽也从没有奢望靠情报趟赢。 他始终都只相信实力——让朝廷投鼠忌器,轻易不敢动手的实力。 因此,徐泽其实不太关心鲁智深是否是细作, 他关心的只是怎么处理这个有本事又有性格的“好汉”。 杨喜领着孙石进了门,自己便退了出去。 “石头,即墨刚出了一点小情况,事情是……” 孙石已经年满十九,身形完全长开,但整日依然冷着个脸。 听完描述,孙石果然没有纠结鲁智深作为细作的真假, 其人身上随时准备着炭笔和小本子,立即在本子上写到“如何处理?” 等他来的这会时间,徐泽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 “你马上回即墨,亲自带人处理这件事。” “先彻查鲁智深这一路过来接触过那些人,有没有泄露机密信息。如果没有,就没必要再把他继续关着了。” “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他,明白着告诉鲁智深,只是禁足,待这次行动进入第三阶段,便可以放他出来了,要是再乱跑,军法从事!” “还有,让邓尤陪着他,顺便教他念念经,出家这么多年的僧人,一点本职业务都不懂,太不像话了!” 孙石多年来已经养成了速记的能力,很快便将徐泽的意思记下。 而后,其人犹豫片刻,单独起了一行,写下“这僧很特别?” 很特别? 算是吧。 从某种意义上讲,鲁智深是整部水浒之中,极少数甚至是唯一心怀侠义的好汉。 是真正能够代表“江湖侠义”的人,能不特别吗? 但是,徐泽没有正面回答孙石这问题,而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特别的,鲁智深和张青尽关系很近,咱们念点香火请,顺手而为就行。” 孙石跟徐泽的时间最长,也可以算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唯一的亲人, 很清楚自家哥哥的习惯,知道徐泽言不由衷, 但他本就是极冷的性子,见哥哥不说,自己也不再问。 孙石做事雷厉风行,受领任务后就匆匆出了门。 徐泽没有再传杨喜喊人,而是双手交叠,置于脑后,回忆起自己这几年走过的路。 鲁智深是很多水浒迷心中的大英雄,也包括曾经的徐泽。 六年前,其人带着孙石出延安府,到华州寻史进时, 本可以稍稍拐个弯,顺便拜访一下鲁智深的。 但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徐泽最终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其后,得知鲁智深到了东京,他甚至都没有吩咐朱贵稍加留意此人。 因为,那个时候的徐泽已经清楚了自己的道路, 并清楚鲁智深的道路和自己的不是同一条。 本质上讲,他和鲁智深、宋江等人,各自选择的,是不同的“水浒”。 彼时同舟社家小业小,正是成型的关键阶段,还容不下鲁智深这尊大佛。 没想到,几年后,同舟社已经具备吸纳鲁智深的实力了,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以鲁大师那“爽利”性子, 一旦放开对其的禁足令,怕是马上就会头也不扭地离开。 需要放下手头上的事,赶回即墨县去, 亲自找鲁智深说明情况,再以诚相待,留下他么? 徐泽略皱眉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侠以武犯禁,像鲁智深这种有侠义心肠,又有好身手的“好汉”, 天然就受不了条条框框的约束,注定了与强调组织纪律的同舟社相互排斥。 没出这档子事的话,还可以慢慢转化,有了这个误会,你找他讲什么?他又愿意听什么? 身为统帅万军的副帅,王进不可能丢下部队不管,而陪着鲁大师吃肉喝酒。 而且,同舟社虽不禁酒,但什么时候能喝酒、什么时候不能喝都是有严格规定的。 已经走上正轨的同舟社,招收新兵、提拔军官都有一套严格的流程, 即便以王进的超然身份,这些不在他职责职责范围内的事,也不能擅作主张。 他在鲁智深一事上的所作所为,挑不出半点毛病。 纪律规矩就是同舟社军队克敌制胜的法宝,谁破坏它谁就要受惩罚。 徐泽作为社首,更不能为了某个人而坏规矩,即便这个人曾是他心中的英雄。 所以,他明知道鲁智深极大可能不是细作, 也要先派孙石去调查,以铁证还鲁智深清白,而不是靠自己的威望压下此事。 相对于同舟社耐以生存的纪律规矩,鲁大师个人的一点小委屈算得了啥? 何况这点小委屈,还是他自找的。 鲁智深最终要是愿意留下,徐泽当然高兴。 但他会留下吗? 这个世界,已经被徐泽这个江湖野人完全搅乱了, 没有了“替天行道”的梁山,而只有同舟共建的同舟社。 但在同舟社的控制范围之外,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大宋百姓还需要侠义,还需要哪怕并不存在的“替天行道”。 鲁智深如果坚持要走,也没必要拦,就让他回到江湖,继续他的传奇吧。 第十二章 天下第一人 强扭的瓜不甜,鲁智深也不是可以由他人主宰命运的人。 这事只是一个小插曲,鲁大师有他的江湖,而徐泽则有更多更重要的大事。 只有这些大事都办好了,这世上才不会再有“大事”,百姓也不会再需要以武犯禁的侠者,众多的“侠者”们才会重新选择自己的出路。 心中想法通顺,徐泽收回了思绪,吩咐杨喜喊来外曹曹首王四。 王四到时,见徐泽正在伏案批阅公文,和孙石一样,其人也是徐泽的铁杆,自然用不着客套。 “社首!” 做困难事必有所得,经历六年的磨砺,这个年满二十五的青年已经气度大变。 王四蓄起了胡须,还有了妻儿,早不是当初史家村史进小跟班的模样。 徐泽放下笔,道:“不凡,莱州的情况超过预期,咱们原本的计划要调整了,交给你两件事。” 得益于莱州知州龚孝序的通力配合,“莱州之战”的第一步比原定计划顺利了很多,确实可以着手布局第二步了。 和整天冷着脸的孙石不同,王四笑脸迎人,极具亲和力, 与之相处如沐春风,经常在谈笑间,很多人便稀里糊涂地被他套取了想要的情报。 社首要说正事,王四立即严肃以对。 “社首请吩咐!” “第一件,给朝廷施加压力,要求释放无故被扣押的同舟商铺人员。多找一些官员,人能不能放不放不重要,关键是要把声势造起来。” “第二件,逐步向江南散布莱州匪患的消息,把事态说严重一点,就说朝廷已经调动西军参与平乱。” 王四有些疑惑,问:“朝廷尚未调西军参与平乱,这个消息是不是再缓一缓?” 徐泽笑道:“不用,‘莱州匪患’发生后,朝廷对这次‘匪患’的重视程度严重不足,咱们得给他们提个醒。” “再说,平乱这么大的事,怎么能让大宋最强的西军袖手旁观嘛,也该轮到他们出手了。” 东京城,一派祥和。 大宋朝廷根本就没有出动西军的计划。 接到莱州匪乱的消息后,朝廷最初确实慌乱了一阵,也的确有调西军入京东平乱的建议。 但得知登州第二将出兵后,很快就没人再提这事了。 毕竟,大宋应对内乱的经验非常丰富。 平定内乱打的都是人海战术,一旦出现成规模,靠一地驻军无法解决的内乱, 都是先调动周边诸路、州的禁军,先完成封控包围,限制贼军流窜, 而后,再调精锐兵马,打败贼人主力,擒获或杀死其头目。 剩下的,就是下达特赦诏令,宣布免税之类的后续补救措施了。 一套连环拳下来,平乱的帅臣有战功,参战官兵得赏赐,当地百姓也能获得短暂的喘气之机,部分贼人甚至还能洗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基本就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因此,平乱的关键就是早发现、早应对、早封控。 只要封控及时,乱军基本就是必败之局。 随着登州第二将出兵莱州,密、潍也响应龚孝序的警告,动员官军封控要道的奏报传到东京城后,大宋君臣也就安下心来。 虽然徐泽部桀骜难驯,但战力是毋庸置疑的, 从以往的所作所为来看,其部平乱的决心和战斗精神更是有目共睹。 有登州第二将在,莱州之乱平定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再调西军,时间上来不及,还空耗钱粮。 大宋政权虽然偏居一隅,但置州二百五十四、县一千二百三十四, 人口亿万,国力远迈以往任何一朝, 确实没必要为了被封控于一州之内,仅仅祸乱两县的小匪患,而打乱国家正常的工作节奏。 实际上,这段时间,大宋天子赵佶的心情极好。 一直不听话的登州第二将“乖乖听调”,流血流汗为朝廷剿匪平乱, 再次证明了大宋天威尚存,诸军无不慑服,此事值得高兴。 更高兴的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争气,皇家喜讯连传。 先是继承了今上优良播种能力的皇长子赵桓,与其妃朱氏精诚团结,辛苦耕耘, 诞下了皇长孙,让时年仅三十五岁的赵佶就做上了祖父。 此事本发生在去年底,并不是什么“新闻”, 只因大宋皇脉早夭问题极为普遍, 未能确定新生皇子皇孙可以活下去之前,皇家通常不会大肆操办。 现在几个月过去,皇长孙越长越壮实,明显是一个可以活下来的好苗子。 皇帝大喜,臣子们更喜, 须知大宋立国以来,还是首次出现在位皇帝喜得嫡孙的, 此事的政治意义自不用说,不仅鼓舞民心士气, 更进一步证明了教主道君皇帝乃长生大帝大霄帝君转世的传说, 若不是神君转世,为皇室换了血脉, 如何能够改变大宋王朝百余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子息艰难问题? 由是,公相蔡京领衔,率诸臣为皇家贺, 奏请天子,加皇长孙赵谌为检校少保、常德军节度使,封崇国公。 皇帝欣然应允,同意了诸臣之请, 并御笔一挥,顺便封已故皇兄赵佖之子赵有奕为和义郡王。 但这件事上,翰林学士承旨王黼唱了反调, 其人说蔡京之请,直接封皇孙为公,违背祖制, 是把东宫太子看做皇帝,乃大不敬,请天子治其罪。 正在兴头上的赵佶打了哈哈,没有追究蔡京的罪责,却任命年仅三十九岁的王黼为尚书左丞。 明眼人都能看出,大宋又一颗政治新星已经灼灼升起。 第二件喜事,则是由镇东军节度使、守司空,嘉王赵楷创造。 这位充分继承了天子文艺天分的皇三子,也是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皆有所成的天才。 其人自小聪明伶俐不说,还非常听话争气, 受天子宠爱程度,远超其长兄——叛逆少年赵桓。 今年正是大比之年,皇帝有意让年满十六岁的赵楷下场一试。 乃先命嘉王赵楷登殿赴廷对,这次皇子首秀,自然是妙语连珠,博了个满朝喝彩。 五日后,集英殿策试进士。 化名后“偷偷”参加大比的赵楷,“居然”一路披靡,成功进入了殿试环节, 并靠着“极为耀眼”的发挥,夺得今科进士第一名——状元。 赵楷此举,再为天子夺了一个“第一”, 而且,这个第一,比其皇长兄赵桓那个的更有分量——毕竟是历朝独一份。 如同书押“亓”字一样,此事再次向世人证明了赵佶天下第一人的分量。 当然,天子乃是雅人,通过儿子下场,证明了自己不愧为天下第一人的优良基因就行了, 吃相不能太难看,这个状元之名就不用再霸占着了。 由是,皇帝御笔一挥,擢进士科第二名王昂为魁首 顺便说一句,这个王昂乃是神宗朝著名的“三旨相公”王珪的侄孙。 其人有一个堂妹,刚刚嫁给了一个黄州籍科举牛人。 该大牛上一科进士及第,补为密州教授, 其人嫌弃官小,不做了! 又报名参加了今科岁附贡士院试,取毋过五人的词学兼茂科, 并且再次名列榜上, 其名为秦桧! …… 第十三章 咱不要脸啦 相比两位皇子为自己接连夺得“第一”的喜讯, 登州第二将“血战半月,收复莱阳县城”的消息,就已经没法让天子心中生起半点涟漪了。 见多了大宋武臣做派的皇帝心中门清,徐泽此举不就是邀功请赏嘛。 朕都懂! 武将要钱就好说,就怕不要钱的武将。 要钱? 给! 对富庶远胜历代的大宋来说,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对给钱这事,皇帝就没有往心里去,甩手便交由政事堂议定。 但户部侍郎孟揆却上奏皇帝一个不好的消息——国库又双叒叕快没钱了! 去年一年,大宋造神运动不断,奇观建设不停, 处处都要花钱,处处都要花大钱,国库所剩的确不多。 官家再不想办法,下半年就没米下锅了! 其实,朝廷并不缺登州第二将的赏赐。 相对于大宋用于超级工程的大钱来说,这点钱真的不在一个等量级上。 孟侍郎此举,是未雨绸缪,主要是还在不断加码的超级工程艮岳需要钱,需要无数的钱! 孟揆提议以此次匪患为由,一次性把钱收够,免得后面再折腾。 这类突然就没钱用的事,自今上即位后,已经多次出现,又多次圆满解决。 天子自然知道该如何解决——留着公相蔡京,不就是为大宋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的嘛。 数日后,天子下诏,增诸路酒价。 又曰自朕登基以来,昊天垂佑,风调雨顺, 大宋人丁繁盛,仅新增的皇子皇孙,就已经超过过去百余年之和。 然各路户籍增加极少,定有隐情,命各路廉访使者严查户籍资料,并监督今年版簿定籍。 两道诏令,传达的都是朝廷没钱,赶紧增收以“尽地利”。 第一条是增加商业税,虽然只明确了涨酒价一项, 但善于揣摩上意的地方官吏,凭此就可以扩展到其他行业。 没有朝廷旨意,不能随意增加税收, 但“随行就市”,减少官府收购矿产品的定价,增加加工成品的售价, 或者修改收取租赁房屋摊位的时限,等等,都是可以操作的。 没钱就没政绩,多缴税钱才能升官。 第二条,是要求核实治下人口数量。 大宋确实有隐户,但对比前朝,已经少了不少,能庇护隐户的,无不是一方上户豪强。 再在这上面深入挖掘,阻力极大,收获也不大,纯粹就是吃力不讨好。 但皇帝并没有明确下达度田的诏令,此令其实很灵活。 关键核心还是“钱”,户籍增加了,钱不就多了么? 户籍不能再增加,那增加钱也行,就是不能明确“加税”。 至于如何操作? 这都不懂,还做什么官! 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天下大了,什么人都不缺。 还真就有人不懂,不懂不说,还要上奏。 针对皇帝要求各地增加税收的诏令,淮南转运使张根上奏。 言“东南花石纲之费,官买一竹至费五十缗;本路尚然,它路犹不止此。今不以给苑囿而入诸臣之家,民力之奉,将安所涯!愿示休息之期,以厚幸天下。” 朝廷不是缺钱吗? 把花石纲停了,钱马上就来,增加什么税收! 面对这位臣子赤裸裸地嘲讽打脸,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诏以淮南转运使张根轻躁妄言,落职,监信州酒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矛盾的积累不是一两天的事,这也不是张根第一次跟皇帝唱反调。 其实,相对于其父神宗皇帝谁反对都不行,就是要坚持变法的一意孤行。 今上赵佶更有“明君之风”,更加注重“广开言路”。 他也不是只偏信身边臣子的奸佞之言,其人就曾针对国用益窘,命臣僚条具财计。 大部分臣子都上奏罗列增加税收以尽地利的办法, 但淮南转运使张根这个实心眼,却要闷头进“节用”之说。 其余干了实事还背黑锅的大臣在张根的反衬下,立即成了逢迎上意不恤民情的反派, 自然对这种故作清高、尽扯淡不解决问题的家伙最是忌恨,一时多有弹劾其人者。 要不怎么说教主道君皇帝颇有明君之风呢,“察根之诚,不之罪也”。 张根得了皇帝的信重,自然越发来劲。 随着朝廷投入到艮岳工程中的钱越来越多,工程量越来越大, 往返于运河之中运送竹木花石的纲船就逐渐不够用了。 御前人船所便直接拘占各转运司直达东京的运粮纲船,以应花石之用。 都是朝廷的船,办的也是官家的事,别人都不说,偏偏张根这实心眼又为此事上奏,要求封还。 针对这件事,明君赵佶,当然,还是忍了。 进入直臣角色的张根却越来越过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皇帝的忍耐极限, 这次顶风作案,在朝廷缺钱的当口上,上停花石纲之奏, 就连神君降世的教主道君皇帝,如此好修养的明君也受不了, 下诏落其职——咱脸也不要了,就要钱! 半月后,见各地响应还是不甚强烈,天子再下三诏。 其一,知建昌陈并等改建神霄宫不虔及科决道士,诏并勒停。 其二,诸路选漕臣一员,提举本路神霄宫。 其三,监司、郡守从今以后,必须任满三年才能替代,并且不得通理。 结合之前的两条诏令,朝廷的指向已经很明确了—— 钱必须收上来,不要想着糊弄一年,离任了就可以万事大吉。 该建的工程不可能停,神也必须敬,还必须非常虔诚地敬, 办事不利、瞎扯淡、对神不虔者,尽皆丢官去职, 其余尽心用力办事、诚心敬神者,不要怕没位置,好好干,前程看得见! 刚刚因上元夜之事,风清气正一段时日的大宋朝堂, 因为天子接二连三的收钱举动,又开始闹腾了。 当然,这么多年下来,众人流程早就走熟了——闹归闹,该收的钱不能耽搁。 像张根这种心中没数,演戏演入了戏的家伙,已经快绝种了。 朝堂闹过之后,各监司、郡守坚决拥护朝廷,保证完成“尽地利”目标的表态性奏章也送至东京了。 大宋,还是那个永远都“不差钱”的大宋! 第十四章 剪除叛贼徐泽 在什么都可以用金钱量化的大宋,果然是没有钱不能解决的问题。 “莱州剿匪项目”的“工程进度款”送到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手中后, 其部再次爆发了战斗热情,猛攻窃据即墨县城的李子义部贼人。 双方无日不战,死伤无算,血流漂橹,战斗场面极为惨烈。 官军终于赶在朝廷限定的“项目完工截止时间”的头一日,打败了李子义部贼军,成功收复即墨县城。 但为了完成朝廷下达的任务,登州第二将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其部连续攻坚两个月,部队减员严重,士卒极为疲惫。 攻破即墨县城的最后关头,竟让部分贼人溃围,又窜回至卧牛山中,初略估计约有三四百人。 因未能达成战前预定的作战目标,心感有愧的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上奏请罪。 其人表示此战中,本部虽然作战英勇,但最后未竟全功,有负朝廷厚赏, 自己的那份赏赐便不要了,只要给手下将士们发足钱就行。 徐泽在奏章中特意提醒朝廷不可小觑残余匪众。 其人言李子义部不同于以往见过的任何贼人, 此贼非常擅蛊惑人心,贼军战斗意志极强,战斗力远胜三年前叛乱的泸南夷人。 攻城时,一些贼人身中数刀,仍然死战不退, 伤重力竭后,还要抱着眼前的官军跳城同归于尽。 城破后,为掩护剩余贼军突围,殿后的贼军明知必死,也不投降,竟战至所有人全部倒下。 此战,几乎是以命换命,登州第二将官兵为了朝廷英勇奋战, 虽然完成歼敌大部的任务,但本部也承受了极重伤亡。 登州第二将战损已经过半,剩余官兵几乎人人挂彩, 急需退回驻地休整,已经无力再进山剿匪。 徐泽再三强调,请朝廷一定要重视此股异同寻常的贼军, 赶紧再派西军精锐入卧牛山剿匪,彻底平灭此獠,万不可给贼人留下喘息休养的时间。 徐泽的奏章送至东京后,朝堂自然又是一番讨论。 几乎同时送至的,还有知莱州事龚孝序的奏章,表述的情况和徐泽略有出入, 但对即墨之战的惨烈也予以承认,言登州第二将此战作战极为英雄,死战不退。 双方都杀红了眼,为振奋军纪,徐正将还当场斩杀了攻城不力的指挥使公孙胜。 此战战况极其惨烈,贼军除溃围脱逃者外,所剩仅有伤重昏迷的十二人,其余全部战死。 登州第二将官兵也有重大伤亡,十去三四,所剩有千余人,也多有战伤。 经过讨论,赵佶及一干重臣对这二人的奏章半信半疑。 信的是徐泽部战损严重,至少是进取无力,甚至有自保之危。 不然的话,以其人的贪得无厌,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染指莱州机会。 以至于连朝廷的平乱赏赐都不愿意等了,就要急着赶回去。 不信的是,贼人的战斗力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强, 毕竟,即便是灭国之战的最后时刻,也很少会打的如此惨烈。 刚刚起事的贼人,都是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培养出如此强的归属感? 根据以往的经验,仓促成军的贼人,打顺风仗还行,烧杀抢掠士气高得很。 遇到逆风之局,投降都来不及,基本就是比谁跑得快。 就算李子义此贼善于蛊惑人心,有些小手段,最多也就画符念咒的鬼把戏。 此类手段,蛊惑无知百姓确实好使。 战斗前念一些刀枪不入之类的咒语糊弄人,有时候还真能收获奇功。 但只要战败一次,死了很多人,谎言自破。 就再不能以此掌控人心,战斗力一落千丈是,甚至头领本身都有会被人裹挟。 但真假如何不论,若是登州第二将真有这么大的战损,绝对是件大好事。 似乎可以借助此事,一举解决登州第二将的问题。 门下侍郎薛昂便提议,不要批准徐泽回防驻地的请求, 并立即调动精锐军队入登、莱两地,“协助”登州第二将“继续剿匪”。 针对这个提议,知兵的童贯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此时的军队,能够承受的战损,通常为十之一二,再多就要溃败了。 只有强军硬旅,或者守城战、突围战等特殊时机,方可能承受更重的战损。 登州第二将战损十之三四,仍能不溃,绝对当得起强军之誉。 以其人对徐泽的了解,这娃娃虽然有赌性,打仗也敢拼命。 但很少会做吃亏的事,即墨之战绝不会这么简单。 但不解决登州第二将的问题,自己的北伐大业就会受到影响。 不比其余大臣,在西军待了十几年的童枢密使,太了解大宋这些丘八了,稍微有点实力就翘尾巴, 像登州第二将这种“私军”性质的存在,真正上了战场,自己根本就调不动。 徐泽要是跟西军主力抢功劳还算好,平灭辽国这么大的功劳,分一点出去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怕这小鬼瞎捣蛋,打乱了作战计划,坏了大局才是真麻烦。 出于北伐大业考虑,童贯没有发表意见,算是默认了此事。 赵佶最初是怕徐泽赖在莱州不走,现在见真有机会解决登州第二将的问题,心中也是火热,当即便拍板定下此事。 数日后,朝廷诏令送达京东东路。 其一,登州第二将血战有功,重赏! 所部武将皆转官一阶,士卒每人赏钱百千,有战功者,核实后另赏。 其二,剿灭卧牛山贼人未竟全功,当再接再厉。 所有剿匪兵马不得撤回,登州第二将原地休整,等待朝廷援军。 其三,密州、潍州各出一半禁军,速速剿除卧牛山残贼。 密州兵马从胶西出发,由西向东,潍州兵马先入莱州即墨,再由东向西, 两部限定于四月十六日,同时向卧牛山贼人发起攻击。 这一系列的诏令,涉及到多州兵马调动, 正常情况下,应该指定帅臣在前线统筹大局并督战, 但当前最主要的是稳住徐泽部,至于山中的残余贼寇,派一两营禁军就可轻易平灭。 朝廷怕求功心切的帅臣锐意进取,而搞砸了事,把剿匪的真正目标——登州第二将吓跑。 由是,竟命几州兵马各自为战。 第十五章 一箭三雕 在命密、潍两州兵马合围并清剿卧牛山残余贼寇的同时, 朝廷又下达了两道密令。 其一,着熙河经略使刘法挑选西军精锐一万人,速来东京受阅。 其二,令涟水水军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听从差遣,北上平乱。 朝廷这次的决心很大,计划待刘法统帅率西军精锐赶到京师后, 即当面明确任务,令其再统合京畿、京东、淮南等路兵马,共计五万人, 而后,大军水陆并进,借剿匪之名,一举解除登州第二将的武装。 可以的话,最好活捉徐泽。 此等贼子,如果一刀杀掉,太便宜他了。 待登、莱两州匪患解决,再迁熙河经略使刘法知登州兼京东东路安抚副使,留在登州镇守维稳。 刘法是朝廷宿将,西军第一人,此举,真可谓是牛刀杀鸡! 如此庞大的计划,当然是出自枢密使童贯之手。 而此战的目标,也显然不止卧牛山李子义部贼人和登州第二将徐泽这贼子。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居功自傲,一惯不买童枢密使账的军头刘法! 童贯与刘法二人积怨已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刘法是西军中的元老重将,三十年前就已经闯出了名声。 元佑三年三月,夏人猛攻塞门寨,知寨米赟阵亡。 塞门寨一旦失守,延安府便门户洞开,形势将不可想象。 危急时刻,鄜延路第三将副将刘法领兵猛攻夏国洪州, “斩掳五百余、焚荡族帐万二千、获孳畜铠仗万三千”,一举扭转了战局。 战后,刘法因功由副将升为主将,军阶如京使。 此官职虽然不显,但却是独领一将,从那时起,其人便有独自领兵作战的权力。 其后三十年,刘法凡战必出阵,且皆有斩获, 硬是以夏人的累累尸骨,铸就了自己的赫赫威名。 以至今日,夏军诸将皆畏刘法之勇,莫敢当其锋。 而在大宋西军中,时人论当世名将,也必以刘法为首。 后世史书中留名的种、姚、杨等将门,却正是青黄不接,人才凋零之时。 包括种师道、种师中两兄弟在内的西军“名将”, 尽皆在刘法的耀眼光芒笼罩之下,相形失色。 可以说,刘法就是横亘在宋夏两军之中的擎天之岳, 有刘法在,夏人“莫敢当其锋”,西军诸将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甩脸色。 反过来说,其人要是甩脸,西军任何人也都得受着——当然,也包括统帅西军的童贯。 坦率地说,雅量非常的童枢密使并不会刘法一点臭脾气而恶其人。 军中厮杀汉,谁没点坏毛病? 最初,童贯和刘法并无矛盾。 甚至,二人还有过很多次愉快的合作。 童贯少出开拓熙河有大功的李宪之门,自幼就立下了军中建功的远大理想。 相比于其他贪权敛财的权宦,童贯是一个非常另类的存在。 其人不慕钱财,不惹是非,除了一心为皇帝办差外, 他就只有一个念想——为大宋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以超越少时的偶像李宪。 童贯这人是真有雅量,不仅没有高高在上的坏毛病,还能与粗鄙的武夫打成一片, 与相熟的小兵,其人甚至会讲些荤段子,开些小玩笑。 而且,童贯为人颇有胆识,敢作敢为,勇于担当。 在童枢密使手下领兵,尽管提着脑袋打仗就行,功劳赏赐绝对不用担心。 也不会像文官统兵那样瞎指挥,只要你能打,就放手让你打。 就算战场上敌我悬殊,吃了败仗,也不要怕,主动认错, 童枢密使也能尽力摆平,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砍你脑袋。 这十余年的时间,童贯从监军做到统帅, 靠的正是军中将校的鼎力支持,以及扎扎实实的战功。 随便换一个人,给其同样的机遇,也绝难做到童贯的高度, 还真不完全是运气使然和皇帝滥用私人。 可以说,在大宋体制之下, 童贯的天子私奴身份,以及用人不疑的大气和勇于担责的魄力, 都使其人的统帅能力和眼界格局,超过了九成九以上的文官统帅, 若没有后来的燕云之事,说童贯是大宋顶尖名帅,也是没人敢反驳的。 刘法这类骁勇善战的武将在这样的统帅手下,自然是如鱼得水。 童刘二人最初的合作,也是非常愉快的。 分歧开始于政和元年,在对夏战争中的牛刀小试后,童贯不再满足于这点尺寸之功。 其人以为辽主贺生辰为由,随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使辽,伐辽图燕的决心已经表露无遗。 作为已知世界的两极,大宋伐辽图燕,绝不是宋夏之间的回合制小打小闹可比。 两国只要开战,就是全面战争, 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结局,直到一方彻底倒下为止。 而大战的主力,也只能是大宋禁军中最能攻坚的西军莫属。 这对于已经适应了宋夏之间低烈度、慢节奏战争状态的西军将校来说,将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说白了,百余年的持续战争,早就让“西军”脱离了单纯的军事属性。 变成了诸多利益既得者相互捆绑,有着共同利益诉求的政治团体。 让这个以对夏战争为主要业务的政治团体, 丢下细水长流的夏国稳定业务,转而去做风险极大的辽国一锤子买卖, 有多少人愿意去做这种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的生意? 而且,这单生意做失败了还好说, 即便伤筋动骨,只要“夏人的威胁”还存在,西军就能从头再来。 可一旦做成,大宋就完成了对夏国的战略包围,虚弱的夏人搞不好就直接跪了。 原本做了百年的夏国业务,也可能会变成了一锤子买卖, 这显然不符合“西军利益共同体”的长远利益。 行伍出身的刘法,未必就能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作为西军的领军人物,其人身边必然不会缺人“出谋划策”。 在各种综合意识影响下,刘法或有意,或无意对西军战略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些意见当然有很多会与锐意北伐的童贯背道而驰,双方的分歧和矛盾由此产生, 并随着时间的延长和北伐日程愈近,逐渐扩大。 实际上,童贯是不想和刘法发生冲突的。 他虽然统帅西军,却不属于西军的一员, 童贯和西军之间,本质上讲,只是一种雇佣与合作的关系。 其人并在乎手下将校是否对自己言听计从,也在乎西军是否有自己的利益, 他只在乎在有生之年,出色完成从皇帝手中争取到的灭辽复燕项目。 而西军恰好是这个时代,最能接下这单买卖的“乙方”,仅此而已。 很可惜,“西军利益共同体”对这单业务评估之后,兴致缺缺。 对此,童贯的做法并不是抖威风,使蛮劲, 而是尝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有一定的效果,但也只是有一定的效果而已, 这中间,始终梗着一个叫做刘法的“项目经理”。 童贯做不通刘法的工作,转而去动员赵隆、种师道等人, 但几乎所有西军重将都明确表示反对。 其人与赵隆论及燕云之事,以高官相诱“君能共此,当有殊拜。” 赵隆却答复“隆武夫,岂敢干赏以败祖宗二百年之好?异时起衅,万死不足谢责。” 刘法不表态,任何人都不会支持童贯。 童枢密使无奈,只能迁赵隆知西宁州,随后又迁温州防御使。 其人打算慢慢剪除刘法的羽翼,提拔军中的少壮派,最后再抛开刘法单干。 但刘法的“扯蛋”,远不仅表现在公开表达不同意见上。 三年前,因为李雅阿卜的错误情报,夏国梁多凌统军来攻大宋定远城。 随后,大宋皇帝命童贯统帅全部西军,坚决反击贼心不死的夏人。 刘法在此战中,于古骨龙遭遇夏右厢军主力数万铁骑, 其人毫不畏惧,亲领主力迎战正面。 两军鏖战正酣之时,奉刘法之命的赵隆部奇兵又突然杀出, 攻击夏军侧翼,敌军大败,斩首三千级,为历年来少有之大胜。 打败夏军后,刘法又于古骨龙筑震武军城。 一年后,刘法再次出军,猛攻仁多泉城。 夏军慑于刘法的威名,亲王李察哥部数万人不敢应战, 仁多泉城守军久无援兵,只能投降。 刘法却在夏人降后,下令屠城。 此举不仅没有恐吓到夏人,反激起了彼辈奋死反抗之心。 朝廷以打促和,先压服夏国,使其短期内不要搞事, 再集中精力图谋战辽国的战略图谋由此落空。 短期内,大宋与夏国失去了和谈解决问题的可能, 双方不得不长期屯重兵于边境,不断拼国力消耗。 大宋的国力虽然比起夏国雄厚,但处处用兵也是捉襟见肘。 就在一年前,因为宋夏之战,西军“抽不出”兵力支援泸南的平乱, 不得不抽调厢军性质的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官兵赶赴泸南, 由此给了徐泽一战成名的机会,养出了一个尾大不掉的军头。 还让童枢密使稀里糊涂里结怨了梓州路转运使赵遹。 仁多泉城被屠,童贯初时以为刘法只是贪图战功才下此狠手, 后来,越想越觉得此战从头至尾都充满了疑点。 经过几年的观察,其人总算看明白了—— 刘法等人就是故意违反军纪,以此激怒夏人,并把西军长期拖在对夏战场上。 这帮军头有一个算一个,都只想种铁杆庄稼,年复一年地打夏人。 甚至,还想打了这一代,再打下一代,根本就没人想北伐! 不搬掉刘法这个首号军头,以震慑诸军,北伐大业将遥遥无期! 虽然如此想,但童枢密使做事讲究圆满, 这次令刘法统军平乱,其实还是念了几分旧情,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 第十六章 红五营,出发 事与愿违,童枢密使做事讲究圆满,其结果却偏偏难得圆满。 一惯不卖面子的熙河经略安抚使刘法没有再跟童贯唱反调, 但也没有如期统率大军来东京,而是直接上奏天子,请求致仕——撂挑子不干了! 刘法在奏章中言,自己从军三十八载, 历经大小百余战,身受九九八十一创,无一处伤在后背, 凡战,必搦战夏军之精锐,从不屑于打击弱军。 如今已经年老体衰,不堪长途行军,不能再为官家效力殿前, 只恨朔方未取,夏国难灭,恨不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云云。 这份奏章写得文绉绉的,显然不是出自刘法之手。 其人根本就没有想致仕的意思,名为请辞,满篇却尽是邀功卖劳之言。 就差当着天子的面,质疑童贯这个枢密使苛待功臣, 逼迫其人做一些充门面、抓蟊贼之类的小事,故意用此举羞辱为国卖命的百战老将。 这道赤裸裸打脸的奏章,却没有让童贯产生半点的愤怒情绪。 其人是彻底冷静下来了,亏自己还想着给这赤佬留一些体面,真是可笑至极—— 跟这帮不识好歹的丘八,没有任何感情好谈! 枢密使宽宏大量,主动向天子认错,放弃了继续调刘法入京东东路平乱的想法。 北伐辽国收复燕云、平定京东东路匪患等,都急需中流砥柱般的西军。 天子自然得和稀泥,再三下诏挽留为国奋战,屡立殊功的刘经略。 刘法虽然调不动了,但京东东路的“匪患”还是得平定。 朝廷只能再次下诏,指定陕西诸路各抽调若干精锐兵马,赶赴东京城听令。 并调年近七旬的温州防御使、四厢都指挥使、本道马步副都总管赵隆统帅诸军。 只是,这一去一回,大半月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 原定水陆并进,大军压境,以石击卵的作战计划,实际已经宣告失败,各部之间的配合严重脱节。 卧牛山残匪和真正的作战对象登州第二将,都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对卧牛山残匪,朝廷大佬们其实根本没在意,打残了的贼寇有什么好担心的。 需要在意的,只是“战损严重”的徐泽部,会不会在这段时间闹幺蛾子。 这期间,京东东路就已经传来消息——知莱州事龚孝序上奏,弹劾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 龚知州言潍州禁军入境后,徐泽就以登州第二将战损严重,不堪再战为由, 仓促交接完防务,便违抗朝廷诏令,擅自率部返回登州之罘湾休整。 接到这个消息,赵佶、童贯等人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才符合胆大妄为的徐泽行事作风嘛。 当然,其后又少不得将拒绝带兵入京的刘法痛骂一顿, 此番折腾让徐泽获得了至少一旬的休整时间,真是可恨! 而后,朝廷再次催促抽调的西军各部抓紧时间开拔, 又令京东东路青州、淄州、沂州、济南府、淮阳军等地驻军保持战备状态,随时准备接受朝廷调动,以平灭莱州境内的贼人。 这份莫名其妙的诏令,让京东东路各地驻军有些摸不着头脑, 莱州贼人不是已经打残了么,怎么还要调动大军? 朝廷显然是另有目标,会是谁? 但大宋禁军就是这点好,不问目标只问钱,有钱就能开拔,让打谁就打谁! 四月十五日,莱州。 热闹了三个月的即墨大营终于安静下来, 除了刚入营的潍州四百禁军还需要大加整训外,其余各部都已经做好战斗准备。 营中,同舟社大军已经集结完毕,约一千五百人的李子义部“贼军”,处于大军正中的位置。 从牛皋入寨慑服李子义,到张雄奉徐泽之命率部上山整训,再到即墨换装集训, 这支军队已经一步步转变为完全陌生的模样。 两年时间匆匆而过,不知不觉间,李子义及其部“贼人”, 从只知道仇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山贼,变成了纪律严明、组织严密、目标明确的军队。 李子义和张雄站在队列最前,神情激动——社首即将亲自为他们授旗。 巳时整,徐泽入场,首先检阅了全体官兵。 包含同舟社入莱兵马、莱州、潍州整编禁军、卧牛山营在内的大军,全军八千余人。 这将是改变京东东路政治格局的武装力量,也是同舟社“武装反抗大宋王朝暴政”的开始。 检阅完毕后,徐泽回到高台,接过杨喜送上的旗帜。 “李子义!” “属下在!” “接旗!” 李子义跑步登上检阅台,徐泽抬头仰望迎风招展的旗帜, 这是一面红旗,但旗帜的左上角却是黄色的。 徐泽有些恍惚,这面旗帜终究和心中的那面有所区别。 来到这个世界六年,再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但自己带来了很多改变,一步到位不可能,还是先播下种子吧。 徐泽收回目光,举起旗帜,郑重地对李子义讲: “红色,乃大富大贵之颜色,黄色为升斗小民终日面对黄土之色。” “自古至今,唯有乱世之时,升斗小民方能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类的口号,一旦天下升平,小民仍是毫无话语权的小民。” “这个世道必须要变!小民养活整个天下,亦要在大富大贵者的天下,发出自己的声音!” 军中将士早就习惯了徐泽的随口歪掰,社首说啥就是啥。 找到“革命理想”的李子义,则是对社首言听计从。 “我现正式授予你部此军旗和红五营之编制营号。” “红旗老五李子义,人如此旗,望你手持这面旗帜,为天下小民播撒种子与希望。” 李子义接过徐泽手中的军旗,内心激动无比。 牛皋、张雄等人相继上山,在改变红五营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他红旗老五。 其人转变最大的,是眼界和格局,让他认识到杀富济贫改变不了天下。 这个世道,真正能改变天下的,只能是石破天惊的同舟社,只能是无所不能的徐社首。 为了同舟社第一个获得自己军旗和营号的荣誉,便是让他付出一切也值了。 “属下一定用性命守护这面军旗和红五营的营号!” 李子义扛着军旗回到队列,转身,高高举起。 “红五营,出发!” 第十七章 连战连捷 胶西,卧牛山西麓。 牛皋等人在山中设置的暗哨早就已经撤回了, 但连接密、莱两州的道路上仍是见不到一个行人。 只因武卫军密州第二和第三指挥两日前便在山下扎下了营, 此处将要发生战斗的紧张氛围,是个人都能看的到。 战争状态下,大宋禁军中的丘八们通常不会介意多砍几颗“贼人探子”的首级, 没有谁敢打包票自己的脑袋被砍下来后,和贼人的首级肯定不一样, 自然就不会有人再来这里,赌这些正缺军功的丘八能不能分辨这个问题。 不比朝中大佬们对剿灭卧牛山残匪的乐观态度, 同处京东东路的密州禁军,对登州第二将的实力有更加清醒的认识, 卧牛山贼人能够从登州第二将手底下突围,还打得这支强军战损严重,不敢生出尾随清剿之心。 尚剩下千余人的登州第二将都不敢进山剿匪,却让自己这两营不足五百人去清剿,开什么玩笑? 就算不提登州第二将,他们也能直观衡量卧牛山贼人的真正实力。 前年官府检括公田,各地贼人纷纷占山为王,就已经让他们疲于应付了。 卧牛山贼人不仅占山为王,还能够攻城略地, 这样恐怖的贼人,已经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招惹的存在。 因此,密州官军虽然不敢抗旨不前,但也没有蛮干, 而是打定了稳扎稳打,见势不妙就立即撤军的主意。 四月十六日,是限定出兵剿匪的日子。 密州预置在卧牛山西侧的两营兵马却是磨磨蹭蹭,直到辰时已过,才拔营出发。 统兵的指挥使商定在这个时间点拔营,实际上很有讲究, 想的便是让东面的潍州兵马先进山,最好是等潍州营与贼军接上火,打得难解难分之时, 密州两营官军再趁机杀出,救友军,捡便宜。 要是贼军过于凶猛,本方不是对手,有潍州兵马拖着,自己这边也能从容撤退。 午时将尽,行进了不到二十里的密州官军终于看到了贼军的身影—— 百余个衣衫破烂的贼军慌慌张张地从东面的山道中冲出, 还没有等到紧张不已的密州官军列阵做好战斗准备, 这些如丧家之犬般的贼人便已经仓惶转身,钻进另一条岔道山谷中。 直到此时,才有眼尖的军士发现远处的山头上, 打着潍州禁军旗帜的官军,正在打杀落在后面的贼人。 武卫军密州两个指挥的指挥使张晋、陈前对望一眼, 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懊恼的眼神—— 他娘的,还谨慎个鸟啊,再谨慎就要连汤都喝不上了! 痛打落水狗机会就在眼前,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快追!不要走脱了一个贼人!” 随着各自指挥使的命令下达,片刻前还畏敌不前的官兵们瞬间士气满格, 争抢着尾随贼军,冲进了之前的岔道中。 贼人只有百余人,官军却有近五百,一个人一颗首级都不够分, 跑得慢的,可真就是连汤都喝不到了。 只是,未跑多久,冲在最前面的官军便傻了眼——中埋伏了! 山谷的尽头,数百贼军严阵以待,而且长枪弓弩齐备, 显然,他们就是故意引诱密州官军来这里的。 不仅如此,落在后面的官军也发现了后背被阻, 山谷入口处,又有数百贼军杀了过来, 不用抬头看,也能猜得到两面的山上照样有贼军埋伏的兵马。 仅仅是一刻之间,密州官军爆棚的士气便跌至谷底。 没有人突围,也没有人宁死不屈, 甚至,都没有人尝试阵前喊话,和贼军拉拉关系,看能不能通融则个。 阵型散乱,人数和地形上皆处于劣势,就连兵甲都不比贼人更好。 密州官军很快就作出了明智的选择—— 一名兵士丢下兵器,抱头坐下,众人争相效…… 朝廷寄予厚望的登莱双贼剿灭计划,从一开始便遭遇了重大失败。 四月十六日,武卫军密州第一、第二指挥清剿卧牛山残匪过程中, 指挥使张晋、陈前贪功冒进,致使官军陷入贼军包围, 数百官兵竟然未发一矢,便直接弃械投降。 随后,卧牛山贼人换上官兵的兵甲旗仗, 趁着入夜时分天色昏暗的掩护, 假扮剿匪归来的密州武卫军第一、第二指挥官军,诈开了胶西县城。 胶西县陷落,知县时文彬、县尉牛皋畏敌如虎,相继投贼。 次日,牛皋为博取贼军中的地位, 又出面为贼人募集本县青壮千余人补充贼军,贼势复振。 即墨县。 仅仅用了一日时间, 李子义部便吸收了牛皋亲自训练了一年的部分“保丁”,扩张到三千人。 兵力总数,实际已经超过禁军的一个满编将。 但“红五营”是一个特殊的营号,并不限于“营”一级。 其部仍沿用徐泽授予的编制,既是为了荣誉,也是为了迷惑朝廷兵马。 当然,真正的首领已经换成了牛皋, 对外仍宣称是李子义,内部则称呼牛皋为将军。 其下营正分别是李子义、张雄、欧鹏、马麟等人。 欧鹏正式掌控一营兵马,还有些兴奋,出言道: “将军,我们的进展极快,官府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是不是要扩大战果?” 前年,牛皋借李子义部的威胁,诱使知县时文彬交出保丁组训权。 其后,便在县内以组织保丁训练为名,大肆发展共建会组织,并秘密编练部队。 因此,红五营趁夜拿下胶西县城,包括之后的扩兵, 都在共建会的掩护下,消息封锁得很严, 周边城池的官府在短时间内,确实不及反应。 牛皋还是一脸憨厚样,没有直接回答欧鹏,而是询问红五营的名义当家人李子义。 “老五,你的意见呢?” 李子义猎户出身,最初聚众落草卧牛山, 打得是杀富人救穷人的旗号,单纯为了仇富而仇富。 被牛皋点醒后,其人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开始读书识字, 两年来的成长,也是众人有目共睹,考虑问题已经能跳出战术层面了。 “社首让红五营打头阵,是为了搅乱京东两路的水,以为下步击败官军主力创造机会。因此,属下认为,该出兵,迅速扩大战果,才能吸引朝廷的注意!” 牛皋这几年的胶西县尉也不是白当的, 久居上位,威仪气度已经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听完李子义的意见,其人没有马上表态,而是询问其他几个下属。 “嗯!老五的意见很好,你们觉得下个目标打哪里好?” 马麟小有智谋,在胶西待了几年,对周边的情况很熟,乃先发言道: “高密城防空虚,离胶西也近,只需要去几百人,就可以很轻易拿下。” 经历了六年的磨练,当年经常饿肚子的石门山小喽啰张雄也见识非常,反驳道: “高密没兵,随时可以取,但要是在高密耽误时间,走漏消息的话,诸城就难打了,诸城是州治,打下来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红五营扩张太快,人马隐隐分成卧牛山“老人”和胶西“新人”两个部分, 还没有充分磨合,见张雄反驳,马麟仍坚持自己的意见。 “诸城内还有两个营的官军,恐怕不好打。” 张雄心中早有定计,继续反驳马麟。 “干嘛要蛮着打?咱们就不能趁着官府还没反应过来,再装官兵诈一次城?” 第十八章 一战成名 “哈哈,好!都很好!” 眼见众人讨论的差不多了,牛皋适时收住话题,赞赏道: “你们的见识都比老牛当年强得多,俺决定了——高密要取,诸城也要打!” 李子义若有所思,欧鹏、马麟、张雄等人则是一脸不解。 欧鹏知道牛皋的话没有说完,乃拱手请教。 “将军的意思是两城一起打?” “不!先拿下高密,再打诸城!” 这下,欧鹏、马麟、张雄三人更不解了。 “老五说得对,社首让红五营打头阵,是为了搅浑京东两路的水。” “咱们既然下了山,就不能待在胶西不动,红五营拿下的城池越多,朝廷才会越紧张,京东两路各州的兵马才可能被调动起来,水才能搅浑。”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牛皋体壮,敞衣露怀,其人摸着肚皮,继续循循教导部属。 “红五营要想把京东两路搅个天翻地覆,就不能光想着尽占便宜不出力的好事。” “拿下城池很容易,只要俺们动作够快,再拿三五座城都不是问题。” “但俺们是‘贼军’,除了胶西,其余州县的百姓,短时间内,都不会真正支持咱们,俺们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收揽人心,占再多的城,都没有卵用!” “不打几场硬仗树立俺们的威名,官军不知道红五营的厉害,就不会怕,是人是鬼都想跟咱们比划一下;现在少出了力,以后就得多出力,多死很多人!” 马麟、张雄二人相视默然,皆露惭愧之色,自己的眼界还是不够啊。 “红五营才组建,没有打过硬仗,训练再多,没见过血,都是扯卵。” “俺们就是要趁现在官兵疏忽,兵力分散的好机会,打他几场硬仗,既锻炼队伍,又让京东禁军知道咱们的厉害,一直打得他们见着俺们的旗子腿就哆嗦为止!” 听完牛皋的话,马麟、张雄二人再坐不住,皆起身拱手。 “属下惭愧!” “很好,俺已经有了主意!” 牛皋点点头,起身,李子义、欧鹏也赶紧起身听令。 “张雄,明天你带萧让,领八百人,先给俺拿下高密城。修整一晚后,留三百人给萧让守城,你再带其余人到诸城会合大部队!” “得令!” “老五,明天你和俺一起带两千人,前出至卢水,威胁诸城。” “得令!” “欧鹏,由你负责,今晚就收拢胶西城中工匠,随大营到卢水打造攻城云梯,后天俺们就要攻城。” “得令!” “马麟,由你收拢县中保丁,二丁抽一,后天辰时前,必须赶到卢水大营。” “得令!” 二丁抽一极其罕见,即便牛皋在胶西经营数年,仍有些不放心,补充道: “告诉各村负责人,俺不用他们打仗,到场的保丁只要看俺老牛夺城,扯着嗓子助威就行。” “拿下诸城他们就可以回家,走的时候,自己能挑多少粮就挑多少。” 马麟郑重答道:“属下一定办妥这件事!” 次日后,红五营分兵北上,直趋高密县城。 高密城中仅有临时招募的弓手百余人,兵力极其微弱。 知县事刘高见贼军势众,不敢战,弃城而走,高密县不战而下。 弃城的刘知县并没有能够走脱,其人及一众逃难官民仅跑到卢水河畔,就被红五营探马抓获。 根据牛皋的意见,李子义见了被擒的刘高。 “刘知县,俺们名字相近,你跑这么远,该不是想见俺吧?” 刘高情知高密守不住,不愿投贼污了家门,又下定不了与城谐亡的决心,只能弃城逃跑。 其人本想前往诸城报信,并接受知州的处罚。 没想到最终还是落于贼手,刘高反倒横下心来,梗着脖子闭上眼。 “高有负朝廷信重,本就该死。现又落于你这贼子之手,要杀便杀,休得多言!” “哈哈哈,你让高密城有功,俺怎么能杀你?你走吧!” 存了必死之心的刘高,却稀里糊涂逃得一条性命, 仓惶逃入诸城,并将贼军势众,即将攻城的消息带到彼处。 次日巳时,诸城城头。 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贼军,密州知州罗仲彦头晕目眩,差点跌倒。 身旁的武卫密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巩舜臣赶紧扶住其人。 “相公!” 罗仲彦艰难站稳,转身,一把推倒身后的刘高,喝道: “把投贼的刘高绑了!” 昨日刘高逃入城中,说贼人兵力并不多,只有两千左右,就算高密的贼人赶到,也不会超过三千。 罗仲彦见兵力悬殊并不大,守城的希望很大。 一面紧急求援临近的沂州,一面又征召城中青壮协助守城。 但今日赶到城外的贼人络绎不绝,初略估计,不下万人。 其人乃认定刘高通贼,故意传递错误情报。 刘高被兵士抓住,还要声辩。 “罗相公,下官确无——” 暴脾气的罗仲彦却不想听了,上去就是两耳刮子。 文官不比武将,没有通敌铁证,他不能乱杀刘高,只能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怒和恐惧。 刘高被打,懵了,片刻后涨红了脸。 只是,未待其人发作,就被兵士堵住了嘴。 罗仲彦摆手让兵士带走刘高,转身抓住巩舜臣的胳膊。 “巩指挥,你给我本官说实话,诸城能不能守得住?” “回相公,城中兵马太少,加青壮都不足两千——” 罗知州没有心情听巩指挥罗里吧嗦,粗暴地打断其人解释。 “本官不要听这些,到底守不守得住?” 近距离看着罗仲彦因紧张而扭曲的面孔,巩舜臣咽下一口水, 艰难答道:“能!但还要多招青壮——” “招!要多少,招多少!本官只要守住城!” 巩舜臣不敢再讲价钱,心中正默算着要多少人能守住城, 又不至于因为召的青壮太多,而自乱阵脚。 忽听城外一阵高昂的欢呼声, 其人循声望去,只见城下贼人队列分开,中间走出几队身披重甲的精壮贼人, 这些人还扛着云梯——贼人准备蚁附攻城了。 巩舜臣脸上瞬间失去血色,顾不得城上士卒的士气了。 “相公,快走,这里由末将顶着!” 密州是内地州郡,百余年来从未遭过兵灾战火。 守军很少,城墙既矮,还常年失修,更别指望有防御要塞和核心巨城才有的床子重弩了。 因此,兵力充足的红五营弓弩队在李子义的带领下,轻易便靠近了城墙,并成功压制住了城墙上稀稀拉拉的箭矢。 其后,便是扛着云梯,准备蚁附攻城的精锐突击队。 身披重甲,手持大盾,嘴衔短刃的牛皋冲在队伍最前面, 其强壮的身躯,每跨出一步,都仿佛能够震颤地面,如同一座高大的铁塔在移动,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危急时刻,密州知州罗仲彦根本就没有下城撤走的意思。 负责守城的武将巩舜臣也不敢撤,只能硬着头皮死守。 很明显,人多势众的贼军士气正盛,打定的就是一波便攻破城池的主意。 只有打退这一波进攻,才能再谈其他,而城下那个最显眼的巨汉就是这一波攻击的关键。 巩舜臣趁着贼军云梯搭上城头,箭雨稍作停顿的时机, 选了四名精壮士卒,加上自己,一共五人,守住了牛皋攀援的垛口。 冲在最前面的牛皋也预料到自己上城便会被敌军重点照顾。 其人爬上垛口的时,双腿猛蹬,身体突然向左侧转, 以全身的重量压在大盾上,挡住了左面捅来的三支长枪, 右手前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抓住了两个方向捅来长枪交叉瞬间的时机, 铁钳般巨掌一把握住两支枪杆,用力猛拽,并借力跳上城墙。 枪杆上巨力传来,巩舜臣就知道完了! 其人迅速松开长枪,转而拔刀, 但另一名持枪兵士却仍在下意识的用力抽枪,牛皋借着这兵士抽枪的力道跳上城墙, 再顺势将这名傻愣愣的兵士连人带枪抛下城墙。 牛皋站稳后,嘴中短刃吐出,右手顺势接住。 “啊——哈哈哈!” 一刀劈出, 巩舜臣举刀来挡, 铛—— 巨力传来,巩舜臣手中长刀应声断为两截, 未待其人作出进一步的反应,牛皋手中短刃飞出,直中其面门。 随即,牛皋根本不看中刀的巩舜臣, 身体借着惯性,贴着大盾朝左前翻转,接连撞飞另外三名持枪的士卒。 眼见这贼人神勇的一幕,城上官兵士气大沮,有人开始丢弃兵器,往城下跑了。 城楼下,目睹此情景的罗仲彦双眼赤红,摘下自己头上的铁盔。 “老夫跟你这贼子拼——” 罗仲彦话音未完,便被牛皋抛来的大盾砸倒。 随即,牛皋用脚尖勾起一支长枪,开始横扫这段城墙, 待其余红五营兵士登上城墙时,牛皋已经清理出近三丈宽的城墙。 其人如魔神般的身姿震慑了城上官军,登城的红五营兵士尚不足五十人,这段城墙的守军便投了降。 四月十八日,李子义部贼军聚众上万,陷密州治所诸城县。 武卫军密州第一指挥巩舜臣以下数十名官军阵亡, 在城上督战的知州罗仲彦和高密县知县刘高同时被擒。 贼人三日之内连落三城的消息传出,沂、潍、莱、海等相邻军州巨震,东京骇然! 第十九章 轻易可得十万大军 时间已经进入了五月份,朝廷的平乱大军仍未到位。 实际上,因为刘法“致仕”,导致朝廷信使在途中来回跑了几趟。 让“入东京受阅”的西军精锐晚了半个月,到此时方才开拔。 原计划抽调四个将,一万人的平乱大军,也只动了三个将。 还有一个将未开拔——正是归熙河经略使刘法统辖的湟州兵马。 说是夏人卓啰和南军司有异动,驻军不敢轻动。 但朝廷大佬们已经没有心情再追究夏人“异动”的真相。 相比起夏人不知真假的“异动”,京东贼人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剧动”了。 四月十六日,卧牛山贼人李子义伏击并全灭密州进剿禁军两个营, 随即出山,偷袭胶西县城成功,胶西知县时文彬、县尉牛皋投贼。 贼人在胶西取得补给和兵力补充,实力暴涨,便接着攻城略地。 四月十七日,高密县陷落,知县刘高逃遁。 四月十八日,密州治所诸城县被破,知州罗仲彦被俘。 四月二十二日,贼军北上安丘县,知县孔果臻不知所踪。 城中百姓担心贼人破城后,会有洗劫杀伤, 请求母丧丁忧的安陆县知县陈规代理县令之职,带领恐慌无依的军民守城。 彼时,贼军已在几里之外,形势非常危急。 陈规乃发动所有族人登城,以示与城谐亡之决心。 贼军迫城,见有老弱持械而守, 情知城中军民顽抗意志坚决,竟弃安丘,转而北上潍州。 当然,这些消息,朝廷是不知道的。 朝廷知道的,只是其后潍州被贼人攻下的消息。 潍州是团练使级别的上州,在京东东路一府七州一军中,潍州驻防兵力最少, 治下仅有武卫二和宣毅一,共计三个指挥, 编制一千五百人,实际兵力却只有七百余人。 之前又根据朝廷诏令,抽调大半进入莱州剿匪, 随后就失去了联系,至今还未回到驻地。 治所北海县此时仅剩一个半缺编的指挥,总兵力不足四百人, 城中官员军兵见贼军势大,皆不敢守,弃城而走。 贼军尾随溃逃官军,再陷昌乐县。 至此时,李子义部已经表现出与此时代绝大部分造反贼军不同的特征。 其一,明确提出“减赋减租,重定地产”的口号。 这个口号比起平均地产、不纳皇粮之类的杀伤力小了太多。 甚至,还在某种意义上,保护了动乱中最容易遭到报复的上户。 因此,基本没得到底层百姓的狂热响应。 但贼人也有自己的办法争取民心。 每取一地,他们必根据当地下户申诉, 公开处理一些租佃极重、巧取豪夺、逼迫下户卖儿卖女的上户。 当众列举其“罪行”,逼迫其画押并降租减贷, 对作恶多端,民愤极大者,则处以极刑。 奇特的是,公判之时,贼人竟允许上户自辩。 对恶意诬陷,以为谋夺上户家资的泼皮,也绝不轻饶。 其二,贼人军纪极严,自称“红五营”。 其部不裹挟青壮为贼,也不盲目以俘虏禁军充军。 甚至于对主动投贼者,还要进行甄别考校, 不合格者不取,合格者也要先送胶西县集训之后再用。 其三,贼人造反却不杀官,除非民愤极大者。 也不搞开仓放粮分浮财,以“争取民心”的行动。 更奇怪的是,贼军还竭力维持动乱中的社会秩序, 甚至,还派人劝说准备流亡的百姓回乡,不要放弃耕种。 破城时,更是会抓捕趁乱杀人放火的泼皮浪荡子,并依据情结轻重予以处理。 仅此相互矛盾的三点,就让人极度迷惑。 贼军以“减赋减租,重定地产”为口号,维护社会基本秩序, 分明是有扎根密潍两州,并要建立政权的做派。 但贼军又不分浮财并裹挟青壮,人数一直控制在不算太大的规模。 也没有请各地贤达、读书人出山襄助,以增加本方的“正义性”“合法性”。 仅凭其部现有的兵力,以及可怜的社会支持度,扰乱京东有余, 但绝不可能以此依托密、潍两州,对抗朝廷的镇压大军。 就在各方猜测贼军真实意图时,李子义部又动了。 四月二十五日,贼军两千余人突入青州境内。 青州乃是节度使级的边防望州, 治下有武卫五、青涧二、宣毅一共计八个禁军指挥, 还有不在禁军序列,战力却更甚的广陵盐务巡检司, 青州的真实兵力,实际已经超过了济南府,位居京东东路诸州之首。 因此,尽管贼军占领了紧邻青州的潍州昌乐县,青州知州崔直躬并没有如何紧张。 又因为朝廷之前的诏令是严防贼人流窜,青州诸军战力有限, 其人也不敢命治下军队越境,赶走近在咫尺的贼军。 只是命令分出两个指挥,分别驻守益都县南北的寿光县和临朐县。 三地互为犄角,作出防守之态,期望贼军知难自退。 没想到贼人大胆如斯,竟然真敢越境攻城。 幸好,大部分守军都布置在治所益都县城内, 贼军人数虽众,短时间内想要破益都城却难。 但令青州军民大惊的是,贼军入境后,并未继续向西,以攻击距离昌乐县更近的益都县。 反而转向,往北面移动,意欲攻击寿光县。 寿光县再往北,就是广陵盐务巡检司。 巡检武松与李子义的部下牛皋有旧,三年前,二人都曾为徐泽部下。 知州崔直躬害怕李子义部贼军破寿光县后,再逼降武松部, 若二部合并,则青州危矣,京东将也无任何军州可挡此股贼军! 难怪贼军不扩军,等的就是这批战力! 逼不得已,崔知州只能仓促派出城中六个指挥中的五个, 命武卫军青州第一指挥指挥使秦明为统军,出城追击已入寿光县境内的贼军。 秦明率部匆忙进军,半道上遭贼军伏击,大败。 五个指挥千余人,仅逃回不足百人。 贼军挟大胜之威,继续向北,再破寿光县! 之后,果然进攻广陵盐务巡检司武松部。 关键时刻,武松没有背弃朝廷,反而率部击退贼军, 救下了重伤昏迷的武卫军青州第一指挥指挥使秦明。 贼军进攻青州受挫,退回潍州昌乐县, 召集人马,准备再次攻击青州。 官兵新败,益都县兵力空虚,情况万分危急。 青州知州崔直躬急召广陵盐务巡检司入益都县接管防务,以抗击贼军。 但出人意料的是,贼军又虚晃一枪。 四天后,李子义贼军大部突然出现在密州莒县,包围并吃掉了前出至此的沂州两个指挥。 沂州门户大开! 至此时,贼军已经连续打残莱、密、潍、青四州兵马,并威胁沂州。 一旦让贼人进入山高林密,地形复杂的沂州,平乱难度将倍增。 而沂州临近的兖州、徐州和淮阳军均是大宋生命线——漕运重地。 若任由李子义部继续发展,阻断了漕运运河, 坐拥数十万禁军,人口千万的京畿地区,将会因为缺粮而自乱。 而截断漕运的贼人,将会如隋末瓦岗贼一般,有钱有粮,轻易可得十万大军! 此时,因熙河经略使刘法使性子耽误了宝贵的平乱时机, 朝廷仓促调来平乱的西军才刚刚开拔! …… 第二十章 这就打怕了 卧牛山贼人李子义再次下山后,半月时间内,肆掠密、潍、青三州。 贼军所向披靡,展现了极其恐怖的连续作战和攻坚破城能力。 各州兵马几乎难当贼军一击,京东东路形势急转直下。 而大宋平乱的关键兵马西军精锐却刚刚开拔, 即便朝廷再怎么催促,将士们如何为国不惜体力, 等他们由大宋的最西面走到最东面,至少也要大半个月。 就算其部部署到位后,还会有路途疲劳,水土不服等问题。 并不是大军一到,马上就能开战的。 恰恰相反,人生地不熟,长途行军疲惫之后,即便是“精锐”,战斗力也会严重衰减。 更让人无法预料的是,李子义部贼军在这段时间内,又能发展到多少人? 届时,只凭这几千的疲惫西军和已经被贼军打得胆寒的京东各州兵马, 能否挡住占据复杂地形、人数众多、作战经验丰富的贼人攻击,都值得疑问,更别说打败贼人了。 即便西军将士不愧精锐之名,能够以劣势兵力挡住贼人的攻击,并保持不败。 但只要一日不能打退贼人,漕运一天不能恢复正常, 京畿地区,甚至同样极度依赖漕运补给的河东、河北、陕西等路, 都会因为匮粮而人心不稳,吃不饱饭的百姓会做什么,都不用想! 本就处于民怨火药桶上的大宋各路、州,也会在朝廷无力平叛的形势鼓舞下揭竿而起。, 届时,就不是一个京东匪患了,盛世中的大宋说不定也会瞬间崩溃。 到了这个时候,大宋王朝的决策者们才是真慌了。 “一箭三雕”的美梦已经想都不敢想,一箭双雕都不报指望,就连西面夏国的“异动”也顾不上了, 当下,就只剩下一个想法——尽快、马上、立即平定李子义部贼军。 大宋朝廷在危机面前,爆发出了少有的高效率,经过紧张的合议之后, 天子下诏,遣枢密使童贯为宣抚制置使,温州防御使赵隆为都统制, 统率陕西诸路蕃汉兵和京畿两路、京东两路、河东路、河北路、淮南两路等路兵马,限期讨平京东剧贼。 童制置使做事雷厉风行,上任便开始行动。 当日,由东京城出,传递宣抚制置使紧急帅令的快马便不绝于道。 着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统济南府及青、淄三地兵马, 东出青州,入潍州收复失地,逼贼军回防。 着京东西路各地兵马增援兖、徐两州,严防贼军威胁漕运。 着淮南东路兵马向北集结,威胁莒县之贼, 并做好随时做好增援京东东路淮阳军的准备。 着河北东路增援并戒备棣、滨两州,严防贼军越境向北流窜。 着陕西诸路再抽精锐兵马两万,速至京师听令。 着京畿殿前司捧日、天武、骁骑、神勇、宣武、广勇、广捷等军抽调一百二十个指挥共计六万人,限期集结于陈留、襄邑、应天府等地。 在威胁王朝统治根基的内乱威胁下,大宋几乎举全国之力,以应对一地之乱。 朝廷迅速动员了不下二十万人的平叛兵力,充分展现了大宋不愧历朝“维稳第一名”的深厚底蕴。 也充分证明了京东剧贼李子义无知者无畏, 居然敢作大死,触碰大宋生命线一般的漕运。 身处京东东路的贼人李子义,会知道朝廷的决心良苦用心,并主动束手就擒以求宽恕么? 两日后,宣抚制置使司的帅令尚未传到沂州, 沂州的告急文书就送到了东京:贼军攻破沂州治所临沂县! 临沂城墙高大坚固,武备齐全,易守难攻, 且置武卫三、神锐一、宣毅一五个指挥,相对而言,兵力并不算少。 正常情况下,只要守军士气不泄,即便万余贼军围困,短时也难以攻克。 只要坚持到后续援军到达,反败为胜也未可知。 但之前得知贼军北上潍州,并与重兵防护的青州对峙后, 为了争取战争态势上的主动权,沂州知州派出了两个指挥, 接管沂州东面的门匙之地——“被贼军遗忘”的密州莒县, 不想沂州官军才进莒县城,尚未站稳脚跟。 次日大早,远在青州的贼军主力却“神兵天降”,毫不费力便夺了城。 仅剩三个指挥的沂州守军面对漫山遍野的贼军,本就已经胆寒, 而贼军又在阵中推出一种官兵从未见过的筒壮兵器,一声巨响之后,城门楼便塌掉一角。 如此威势,再加上贼军这段时间连战连捷的光环加成, 胆气早丧的临沂守军直接崩溃,竟放弃了城墙竞相逃跑。 这个时代,落后的道路、通信条件和社会组织度,以及低效的军事情报体系, 造成的战场信息差,是后世人无法想象的。 东京朝廷收到李子义部兵围临沂县消息的两天前, 临沂县的“红五营”就已经再次分兵,即将赶赴新的战场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红五营”纵横莱、密、潍、青、沂五州, 行军数千里,历经大小十余仗, 先后攻破胶西、高密、诸城、北海、昌乐、寿光、昌邑、莒县、临沂九座城池, 密、潍两州,除了一个安丘外,尽皆落入贼手。 如此频繁且高强度的连续作战,远远就超越了这个时代军队战力的极限。 自然也不可能是由山贼、保丁等整编的“红五营”可以一力完成的。 实际上,从牛皋率部攻克诸城后,活跃在京东东路各州县的,就一直有两支“红五营”。 南线,活跃在密州、沂州境内的,是牛皋统帅的“真红五营”。 北线,活跃在潍州、青州境内的,自然是徐泽亲自统率的“假红五营”。 京东两路的地形特点,决定了同舟社兵力投送和朝廷即将展开的反攻战术。 这两路的北面,是已经改道却未完全断流,满是淤泥的黄河故道。 而其中部,地形较西部和东中部,有明显的起伏, 分布着泰山、鲁山、沂山、蒙山、尼山、五莲山等众多山脉。 在众多山脉之间的连接“缝隙”部,南北各有一条官道,连接东京至登州。 正是这种特殊的地形,让地理上紧挨京东西路的济南府,成为了京东东路的治所。 而比济南府更靠东,却被群山隔阻的兖州和徐州,反而划为京东西路。 控制临沂,便能控制西、南两面,由陆路入密、潍、莱、登四州的通道。 而北面的历城、淄川两座城池,也扮演着同样的角色。 因此,当临沂被围并陷落的消息传至东京后,大宋的决策者们是彻底怕了。 照贼军这恐怖的攻坚能力,等不到两批西军精锐到达,京东两路、淮南两路就要彻底糜烂了! 第二十一章 完全乱套 有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在“红五营”的狂飙猛进面前,大宋应对内乱表现出的高效率和大决心,就显得格外无力了。 贼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打残四州禁军,攻破这么多的城池, 且取得了西、南两面打开漕运的“缺口”位置——临沂县。 在贼军表现出的超强战力面前,大宋举一国之力,动员“二十余万”大军,以期一举平灭京东剧贼李子义的计划,实际已经破产了。 且不论减掉实际是用于驻防各地,防止贼人流窜的大部分平乱兵力, 再减掉各军中普遍存在的缺编人数,挤掉这些水分后, 所谓的二十余万平乱大军,最终可以用于正面战场,和贼军拼消耗的真实兵力能有多少? 只说现在,面对贼军的攻必取,战必胜,各地禁军无一合之敌, 除了还在路上的西军,大宋还有几支兵马敢与贼军硬碰硬? 事到如今,就算首批西军星夜兼程,不顾疲劳赶到东京,朝廷也不敢逼迫该部人马立即上阵杀贼了。 贼军已经扩充了人马,首批平乱的西军人数与之相比,就显得不够用了。 靠几千疲惫的西军,打败经历多次血战后进阶的贼军,便是最狂妄的西军将校,也不敢夸海口说自己一定能胜。 反倒是仓促上阵,被打败的可能性很大——不能再给贼人送经验和装备了。 可要是等两批西军到齐再打,贼人早不知道打到了哪里,又发展成多少人了。 当下,临沂陷落后,徐州和淮阳军便在贼军兵锋威胁之下。 慌了神的大宋君臣们这次合议的时间更短,很快就做出了决议。 其一,调集淮南东路、京西北路兵马,火速增援徐州和淮阳军等地,务必确保漕运不失。 其二,继续催促西军兵马参与平乱, 还在路上的第一批人马要加快进度, 尚未开拔的第二批兵马赶紧开拔, 陕西各路还要做好继续抽调第三批兵马平乱的准备。 其三,许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招安贼人之权,且不限招安条件,只求能稳住贼人再说。 其四,派使者从涟水军出海,入之罘湾,催促还在休整的登州第二将赶紧出兵,东出莱州,威胁贼人后路。 很明显,朝廷已经放弃了等西军全部到位后,再集结重兵一举平乱的计划。 转而把最大的希望放在招安上了。 之所以还在催促西军加快行军速度,只是为了应对招安失败,或者招安后贼乱仍有反复的情况。 又或者以招安为借口,拖延时间,等待所有大军集结,预置到位,争取到战略主动,再谈其他。 而催促登州第二将结束休整,再上战场威胁贼军后路, 也只是为了在招安中争取主动权,或者在后续的翻脸中赢得先机。 毕竟,此时不是后世,随便打一个电话,消息就能即时传遍全国的信息时代。 山阻水隔,等朝廷的信使七拐八拐,赶到之罘湾并寻到徐泽时,怕是第一批平乱的西军早就到了东京。 也就是说,朝廷对“还在休整中”的登州第二将,其实也没报多大的希望, 纯粹就是病急乱投医,哪怕多一份渺茫的希望也要争取。 大宋王朝面对内乱,百余年来一直无往不利的“三板斧”,在面对超越时代的军队时,立即现出其其实不过如此的原形。 而身在潍州北海县的假李子义——徐泽,也在为朝廷严重脱节的反应而恼火。 实际上,这一战打到现在,已经彻底脱离了最初的战略规划。 战前,徐泽制定的同舟社扩张计划,大略分为三步: 第一步,红五营起兵,占领莱州即墨、莱阳两县。 为免受战乱波及辖区,登州第二将“被迫”出兵平乱。 大战后,同舟社大军“损伤”严重,不得不退回之罘湾休整。 第一步只存在于战报和奏章上,并没有实际的兵力损耗,只是为了以此战果吸引朝廷的注意。 推动朝廷启动平乱计划,并调西军精锐入京东东路,以荡平“两败俱伤”的“红五营”和同舟社,彻底解除京东隐患。 第二步,等朝廷启动平乱计划,周边各路、州大军调动后,“红五营”再出山,并施展“分身术”。 始终以少量兵力示人,诱导朝廷作出错误判断,妄图围追堵截红五营。 “红五营”则在“高强度连续运动中”,将调动后出现防御缝隙的京东东路禁军挨个修理一遍, 务必要达到京东路禁军以后听到“红五营”之名,腿就哆嗦程度。 第三步,待平乱西军仓促到位,“红五营”再施展“合体术”。 以超越朝廷想象的兵力,一举吃掉大宋朝廷最信赖的力量,实力暴增。 且只要这部西军被吃掉,朝廷短时内将再难抽出大军平乱。 而本就矛盾深重的江南、两淮等地,也会因为京东路的大战鼓舞,趁机搞事。 至此时,大宋烽烟四起,靠朝廷本身的力量,已经很难在短期内平定叛乱了。 同舟社则趁机“休整结束”,西出莱州—— 痛击破坏大宋社会稳定的乱贼! 嗯,没错! 在最初的计划中,同舟社扮演的就是救天下于水火的英雄形象。 尽管要扩张,要在大宋的身上割肉,但徐泽并不想现在这么早就举反旗。 同舟社一直是救民于水火的同舟社,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可惜,如此完美的计划的,却熙河经略使刘法这个坑货给破坏掉了, 不仅赵佶、童贯二人心里将误事的刘法骂了一遍又一遍,徐泽也是对其人恼火得要死! 只存在于战报中烽烟遍地的莱州还好说,生产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甚至由于同舟社接管统治,共建会组织全力发挥作用后,莱州今年的秋粮收成预计还要再增加。 但处于战火中的密、潍、青、沂等州,无论“红五营”如何稳定人心,效果都有限。 其毕竟还是顶着“贼军”的帽子,百姓难以信任,生产自然会受到影响。 要知道,在徐某人心里,一经同舟社染指,这些地方就不可能再真正回归朝廷治下了。 既然是自己的地盘,其人当然希望大战的时间越短越好。 早点结束战争,才能早点恢复正常生产,才能为同舟社日后的经营提供民政支持。 但这场战争何时结束,却不以徐泽的意志为转移。 现在的情况是,因为童贯的一箭三雕之妙计,导致刘法撂挑子, 西军比预定时间晚大半个月才能进场,京东路的局势也彻底脱离了最初的计划, 刀子磨快,开水烧好,待宰的肥猪却没有来,这个年还过不过? 第二十二章 究竟有多少人 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统帅的平乱大军,终于到达青州益都县。 自境内禁军被贼军打残,益都城守备力量空虚,不得不仰仗武松部守城的青州知州崔直躬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漕臣(因转运使司俗称漕司,转运使又称漕臣)吴汝翼的心情却是极为复杂, 完全没有统帅大军,即将平乱定国,建立不朽功勋的喜悦。 吴汝翼是个勇于任事且颇富行动力的官员, 莱州即墨发生匪患后,其人就曾生出了亲自统带齐、淄、青等州兵马平乱的想法。 但还未等吴汝翼做出进一步的动作,登州第二将就已经兵出莱州了。 彼时,朝廷也没有允许其人带兵平乱的诏令,吴汝翼只能作罢。 随后,登州第二将与卧牛山贼人拼了个两败俱伤的消息传到其人耳中。 吴汝翼极为吃惊,特意寻了三年前曾与徐泽一同参与泸南平乱的济南府战将关胜和郝思文二人, 询问徐泽的统兵之才和登州第二将的真实战力。 二人皆言徐泽乃当世名将,武功谋略都在同阶之上; 登州第二将为国之虎贲,战力与西军精锐不相上下。 吴汝翼对关胜和郝思文的说法半信半疑。 信的是徐泽绝非常人。 此人以籍籍无名的渔盗,跃身为掌握实兵的一方军头。 还能驱赶走一任知州,霸占登州,如同府麟折家般威福自专。 而且,朝廷任命的官员不动,地方的税收照交,政策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始终给朝廷一点念想,不至于因为逼到墙角而只能撕破脸。 这样的狠角色绝对又奸又滑,非极为聪明者难成其事。 但说登州第二将战力不下西军精锐,则难免言过其实了。 他们真要有这么厉害,也不可能被刚起事的贼寇打得元气大伤。 只是,其后事态的发展却令其人大跌眼镜。 卧牛山残贼下山后,旬日内便左冲右突,祸乱密、潍两州。 吴汝翼终于意识到自己低看了登州第二将,也低看了李子义部贼人的实力。 从那时起,其人便命治下各州府加强战备,随时准备出征。 但贼军的进展之速,还是超越了他的想象,青、沂两州根本不及反应,便被贼人逐个击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宣抚制置使司命其统率济南府及青、淄三地兵马,入潍州收复失地时, 因为吴漕臣之前的命令,隔得最近的济南府和淄州军队已经完成了动员,不需要再多作准备。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李子义部贼人的实力已经膨胀,即便合三地之力,也有可能打不赢贼人了。 为了增加胜算,或者说,至少不能再让京东东路唯一机动力量被贼人打残, 吴汝翼一次性出动了济南府和淄州二十个指挥共计一万人(编制数), 这么夸张的兵力,当然不可能全是禁军。 济南府有武卫四、宣毅和威边各一,共计六个指挥。 还有崇胜、开远、安武、安平、壮武、奉化、骑射等教阅厢军和拣中厢军(共计八个指挥),全府兵力一共有十四个指挥。 淄州的情况也差不多,有淄州武卫四、宣毅和威边各一的禁军, 另有威勇、忠略、壮城等厢军,全州共计九个指挥。 为了给诸军壮胆,吴漕臣这次是连各地的厢军都出动了。 加上青州剩余的五千兵马(大半为广陵盐务巡检司巡丁和厢军),对外宣称两万都不算太夸张,确实不算不少了。 实际上,登、莱、密、潍、沂等地,也都有数量不少的厢军,甚至,还有缺合格战马的“马军”。 只是“红五营”进展太快,各地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就纷纷易了主。 这些大宋“工程营”还未来得及完成战备转化,就被缴了械。 然后,继续老老实实地为新“官府”做工程。 其实,这买卖也不差,新官府新气象。 “红五营”控制范围内,做事明明白白,钱款直接发到厢兵手中, 比起原本做事弯弯绕绕多的老官府,要靠谱得多。 益都县,青州官衙。 由于对此战信心不足,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召开了作战会议,以征求各方的意见。 有作为才有地位,凭借之前多次平乱中的优异表现,武松也受邀参加了这次高规格的会议。 与会人员,还有青州知州崔直躬,及关胜、郝思文等一干知兵有威望的武将。 “诸位,贼人凶悍异常,朝廷诏令紧迫,大战在即,本官需要知道准确敌情——剧贼李子义手下究竟有多少人?” 尽管对此战缺乏信心,但吴汝翼并没有公开朝廷许他招安李子义之事。 京东东路各州驻军被贼人打破了胆,全靠人多壮胆和赏钱利诱。 他担心一旦讲招安之事,众军将便失去了斗志,再无人愿意进取。 仗打到这份上,贼人气焰正炽,胃口必然极大。 能打方能和,若不能夺回一两座城,打击贼人的气焰,招安之事也无从谈起。 即便真招安了贼人,事后也必然会有反复 战后,自己这个主事者搞不好就要因此吃挂落。 对于漕臣这个问题,最有资格回答的是和红五营交过手的武松, 但当日贼人只出动了部分兵力,武松也没有发言的意思,崔直躬只能先讲了。 “贼人攻打诸城时兵力最多,据说超过了万人,又有流民说大部分都是胶西百姓。” “其后,攻打寿光时,能确认贼人有两千实数。但贼人能攻下临沂如此坚城,其兵力恐怕不下万人。” 崔直躬人如其名,为人方正,说话一板一眼, 只是,说了半天,还是一堆无用的废话, 听得吴汝翼心里更加没底,只能点武松的名。 “武巡检,你说下。” 武松起身,先请罪。 “不敢欺瞒相公,当日贼军见末将所部防守严密,且要攻击其部,乃是主动撤军。” 此事,吴汝翼也知道一些,官军屡战屡败,极需要一场胜利鼓舞士气, 武松部能逼退贼军,也算是“大胜”了,当然要大肆宣扬。 这事即便战后让朝廷知道了,也不能算谎报军功。 “你认为贼军有多少人?” 武松望了一眼知州崔直躬,见后者颔首示意他如实讲。 “回相公,贼军应在万人以上,但精锐兵马应该只有两三千。” 第二十三章 强弩之末——什么来着 吴汝翼自莱州出现匪患,起了统兵之心后,就恶补了不少军事常识。 由是,其人还算清楚禁军的行军速度和持续能力等参数,当下在心里推演贼人这段时间的行军路径。 “武巡检,你确定贼军真有这么强的行军能力?” 根据心中推演的结果,吴汝翼认为根本不可能。 因为如此持久且高强度的行军,即便是大宋最精锐的西军也不可能做得到。 “末将不能肯定,但贼军的行军速度其实不算快,关指挥和郝指挥也清楚这点。” 武松平日里话本就不多,把皮球踢给关胜和郝思文后,再次闭嘴不言。 见漕臣看了过来,关胜赶紧应答。 “回相公,确有其事,当年平定泸南夷乱,登州第二将的行军速度,就比贼人还要快,末将和郝指挥的两营,只一日便被徐将军麾下甩下四十里!” 吴汝翼又看向一旁的郝思文,后者也跟着附和。 这段时日,因军情需要,吴汝翼召唤了关胜好几次,知道其人为人严肃,不喜大言,心下已经认可了关胜的说法。 “天下竟有这般强军,难怪难怪!” 吴汝翼无意识的感叹,却吸引了有心人。 武卫军淄州第一指挥指挥使杜继宗由是道: “相公,贼人的行军速度都快赶上了登州第二将,而且贼人攻下胶西县后,就没有收到登、莱两州的消息,会不会贼人和登州——” “杜指挥慎言!” 眼见杜继宗越说越不像话,关胜赶紧出言制止。 关胜自恃才高,心高气傲,在军略上,能让他折服的人极少。 徐泽就是其中之一,文韬武略、眼光格局皆远超其人,让他打心底里敬仰。 更关键的是,徐泽有一颗“仁心”,泸南平乱最终决战阶段,登州第二将功劳最大,斩获却远没有齐州兵多。 事后,关胜不解,曾问过徐泽,后者反问一句“汉夷相互厮杀了千年,还要再杀多少年”? 此事让他极为震撼,所以,尽管徐泽在登州做了很多悖逆之事, 但在关胜人心里,仍然坚信徐将军是一个心怀天下,能做大事的英雄。 这样的英雄人物,绝不会残民害民。 由是,其人也容不得别人妄言污蔑他心中的英雄形象。 大宋各地兵马之间互不统属,一起平乱,本就有竞争的关系。 杜继宗长相矮壮,面黑皮糙,对卖相极好又得漕臣赏识的关胜很有些不爽, 见其人当众驳斥自己就来气,梗着脖子,正想继续说话,却见转运使面色极为难看,赶紧闭嘴。 吴汝翼也曾有过和杜继宗一样的想法,最终还是被他否决了。 但否决的原因不是其人相信徐泽,而是如今的形势太糟糕, 以朝廷有限的实力,只能集中精力对付其中一方。 就算徐泽和李子义真有某种瓜葛,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谁要是把二者混为一团,让徐泽也掺和进来,这仗就不用打,他这个京东东路转运使可以直接落职了。 大宋文臣对粗鲁武夫印象普遍较差,吴汝翼自不例外, 其人不愿跟粗人杜继宗一般见识,见其老实闭嘴,就岔开了这个话题。 “关指挥,以你之见,贼军有多少人?” “回相公,末将不了解贼军实情,不敢妄断。” 关胜是大宋禁军军官中的另类,不爱钱财,却爱读书, 书读得多了,想法自然也多。 其实,他对贼军的情况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关胜心里也认可武松的说法,但他对武松的动机却持怀疑态度。 只因为贼军的二号人物牛皋让他产生了很多联想。 当年,徐泽手下的牛皋和武松两巨汉可是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的。 这样有本事又曾是徐泽嫡系的人,怎么可能真心投贼? 可若是牛皋投贼是假,那徐泽和武松在这件事上,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但关胜是一个有想法爱装在肚子里的人,即便心中再纠结,其人也不会说出来,便是和他极为亲近的郝思文也不知道他的心思。 济南府与贼人活动的莱、密、潍、青、沂五州山川阻隔,通信断绝。 自己这个转运使都不知道的情报,问一个武夫,也确实是问道于盲了,吴汝翼由是换了个话题。 “朝廷严令本官务必收复失地,逼迫贼军回援,但兵凶战危,贼军势大,如何出兵,诸位可有高见?” 吴汝翼的问题抛出后,杜继宗赶紧抢答。 “回相公,末将觉得刚才武巡检说得很对,贼军正月下山到现在,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就算再会练兵,能从上万人里面挑两三千精锐也就顶天了。” 其人倒不是草包,肚子里的确有货,刚才就在想吴汝翼的问题,只是嘴贱惹恼了漕臣,没逮着机会回答而已。 吴汝翼眼前一亮,对这个粗鄙武夫有了一丝好感,点头示意其人继续讲。 “贼军从拿下胶西县至现在,连番作战快二十天,也到了强弩之末——什么来着。” 杜继宗判断吴汝翼 第二十四章 不如放手一搏 密州安丘县城。 “代理县令”陈规身披甲胄,立在城头,看着远处贼军大营中忙碌不停的贼人,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 安丘县最危急的时刻是十余天前,当时贼人大军迫城,原知县孔果臻却弃城而走。 城池将陷之时,陈规临危受命,被街坊推举出来代理县令。 但彼时城池防御设施年久失修,城内又无能战之军,纵使其人有千般良计,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危急时刻,陈规发动族人全部登城,实际上已经做好了与城谐亡的准备。 没想到,此举竟然“吓走”了汹汹而来的贼军。 贼军退后,陈规力排众议,认为贼军很快还会再来, “上策莫如自治”,指望贼人发善心放弃安丘,还不如自己打败贼人,乃命县人抓紧时间加固城防。 安丘是内陆小城,常年又无战争威胁,护城河、马面、射楼之类的防御设施,自然都没有,现在也来不及开始建。 陈规一面组织百姓抢建羊马墙,设置拒马桩、挖掘内外堑壕等防御设施,一面又命城中的厢军壮城军和县弓手加强训练。 其人坚持“若无反击,势难坚守”,要求守军不仅能守城,关键时刻还敢于出城反击。 待六日后,贼军返回此处时,安丘已经构筑了相对严密的防御体系,再想攻城就难多了。 贼军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期间,除了派人象征性地喊了两次喊话外,就一直没有攻城。 起初,陈规以为贼军是要等后续的人马赶到了再打。 岂料贼军人数一直没有增加不说,还在营寨中组织起训练来。 贼军的营寨扎得很讲究,拒马、堑壕、望楼等设施一应俱全,防守也极为严密。 城中守军本来就少,训练又严重不足,陈规自然不敢派人出城袭扰,攻守双方竟然诡异的“和平相处”了数天。 陈规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城墙上,守城士卒和这个代理县令都混熟了。 “县令老爷,这些贼人是准备做甚?” 说话的守卒姓陈名二驴,但和陈规不是本宗,其人的大名陈敦还是陈规赐的。 “敦啊,贼人仓促成军,不训练,咋能应付日后的官军围剿?” 陈规想着心事,随便拿话敷衍着这个本分的士卒。 “俺咋看着贼人的训练比诸城武卫军还要好?” “呃,这些人,这些人也许是之前投贼的军兵吧?” “难怪,这些狗贼!” 陈敦为人本分,见县令老爷有心事,骂了几句贼人,就不再吭声了。 陈规的话经不起推敲,乃是因为其人心事重重。 造反没多久的贼人最不缺的就是“人”,只要舍得开仓放粮杀大户,随随便便就能裹挟几万人。 用人命来堆,一般防守薄弱的县城都轻易可下。 打过两三场残酷的攻城战,还没死的贼兵就变成了精锐。 靠这套裹挟加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战术滚雪球,远比在营中抓训练强得多。 但这些贼人既不裹挟青壮,又不攻城,似乎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训练给城里军民看的,太不对劲了! 自上次贼军迫城后,安丘与外界的信息交流便断绝了。 陈规只知道贼军之前去了潍州,至于北面的战况怎么样,朝廷的大军有没有打过来, 贼军究竟有多少人,打到了哪里等等信息,他都不知道。 贼军去了潍州几日,又退回安丘,围城而不攻,莫非是打算围城打援? 可是,就算要围城打援,也得围诸城、北海这些州治, 再不济,也要围莒县、昌乐两州交界,又处于交通要道之上的县城才对。 安丘虽然位于潍州和密州的交接处,但不在交通要道,根本没有多强的战略价值。 贼人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城外,“红五营”大营。 徐泽和吴用正在讨论完善下阶段作战方案,杨喜送来最新的情报。 “一万四千人?这本钱下得够大啊。” 徐泽将情报交给吴用,闭上眼,手指敲打着桌面,快速盘算着此战之后将引发的各种链锁反应。 未过多久,其人睁开眼。 “牛皋到了哪里?” “已经到了高密。” 吴用知道社首问牛皋的原因,心中有些犯突。 他本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但跟了徐泽之后,才慢慢了解到自己的渺小。 这些年,随着担起的担子越大,见识的天下英雄越多,越是心生敬畏。 吴用如今做事,比之当年已经谨慎了很多。 徐泽把部分军队调到安丘城外,围而不攻,就是预判朝廷大军会攻击潍州,以抄“红五营”的退路。 才故意隐真示假,将潍州的军队大半抽调到此,以吸引朝廷军队冒进,再一口气吃下这股力量。 现在朝廷的军队真来了,却超出了徐泽和吴用的设想——太多了。 见徐泽坚持要打吴汝翼部的主意,其人心下反有些没底了。 他担心的不是打不赢,而是打赢了之后怎么办。 “社首,真要吃下这么多的朝廷军队?” 徐泽见就怕没事的吴用也知道怕,笑道:“都已经送上门来了,为什么不吃?” 吴用跟了徐泽这几年,自是知道在社首面前不要遮遮掩掩,有话直接说。 “可是,如此以来,朝廷恐怕还要增兵,现在的局面,就已经大大超越我们最初的作战计划了,再超,属下就掌控不了这么大的局面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原本的吴用的知人却不自知,如今已经自知了,还能坦白承认自己当前的能力极限,不硬撑,这点要表扬。 徐泽看向吴用,认真地道:“学究,你要记住一点,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能够绝对掌控的事,前怕狼后怕虎,总想面面俱到,是成不了事的。” “这一战,我们能决定开始,却不能决定不了结尾。最终会打多大,只能由朝廷决定,我们唯一的应对,就是打得朝廷主动求饶!” 吴用沉思片刻,拱手行礼,表示受教,终是没有再劝徐泽。 社首说的很对,自己就是太执着于用计了,但世上之事,哪能尽在掌握? 该放手一搏的时候,就必须放手一搏! 徐泽一旦作出决定,就不再犹豫,吩咐道: “喜子,传军务部各曹首及众将议事!” 第二十五章 关门打狗 安丘城外,同舟社大营大帐。 “接最新情报,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统帅大军一万四千人,已出益都,目标为昌乐县。” 社首通报战情后,诸将纷纷面露兴奋之色,个个摩拳擦掌,闻战则喜。 辽东和高丽军区区首史进和李逵都留在各自辖区,不能轻动, 剩余的战将中,论资排辈,陈达便排在最前,其人率先发言。 “社首,这一仗准备怎么打?” 一战牵涉上万人生死,制定战略战曹曹首吴用面对的压力极大,不得不从多角度考虑战争态势,尤其是政治上的连锁反应。 其人因京东东路战争局势不断升级,导致周密计划可控范围的“地区性动乱”,可能会变成了毫无准备的全局性动乱,甚至同舟社暂时还不想的“改朝换代”而担心。 这帮打了夷人打毗舍耶人、打了辽人又打渤海人,打了高丽人再接着打金人的悍将,却是完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面对又废又弱的大宋军队,诸将就是有绝对的心理优势。 不管对方是一千人,还是一万人,甚至十万人,结果都一样。 他们只关心两件事——敌人在哪里?是狠狠地咬一口,还是一口就咬死? 徐泽没有正面回答陈达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的意见呢?” 季闯跟着徐泽的时间比陈达还长,平日里就最是活跃,立即抢答。 “当然是关门打狗,来多少吃多少!” 周畀专职宪曹后,比以前更沉稳了几分,考虑问题更细一些。 “社首,吴汝翼是不是得到了其他路禁军的增援,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 徐泽点点头,大战将起,能保持清醒头脑,很不错了。 “没有增援,其人统带的,只是济南府和淄州、青州三地的军队。” 萧近海入同舟社后,就换了汉人装束,站在队尾,倒是不怎么起眼。 其人对大宋的军制不太了解,只知道同舟社拿下莱州、潍州等地,一州兵马满打满算就千余人。 而济南和淄、青三地却有上万人,萧近海很是纳闷,小声询问身旁的林冲。 “林营正,这三地的兵马怎么会比咱们打下的几个州多那么多?” 林冲入同舟社的时间比较晚,而且曾经满脑子的升官发财,和军中将校格格不入。 老资格的军官们多不喜林冲这点,都不爱与其人深入交往。 由是,在保州待了几个月的林冲,反倒是跟萧近海这个胡人的关系比较近。 “大宋的军队分为禁军、厢军、乡兵和番军等,禁军……” 这几仗打下来,整编的投降禁军越来越多,考核录用的各级旧军将也逐渐增多。 改编禁军官兵也从原本被边缘化的“个别人”,变成了同舟社大军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身份地位的转变,自然也会导致行为方式的变化, 再军议时,魏定国、单廷圭二人就改变了以往不点名不吭声的习惯,活跃了不少。 魏定国道:“朝廷军队人员构成这么杂,行军队列肯定拉得极长,打败很容易,事后抓俘虏怕是得费很多心。” 徐泽再度点头,魏定国到底是禁军底层走出来的, 其人比原本的梁山“元老”系更清楚大宋军队稀烂样。 京东东路的大军说是一万四千人,实际差不多有七千左右,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了。 以同舟社的战力,打败这支七拼八凑的军队不要太简单, 但这么多人一旦溃败,到处乱跑,就很难抓了。 乱兵流入乡下,造成的危害可比山贼土匪还要大得多,不可不防。 徐泽又看向张绍、时迁、单廷圭等人,皆无异议。 见众人再无意见,徐泽起身,众将尽皆肃立。 “此战为歼灭战,等朝廷军队进入北海县后,再发起攻击,京东东路入州潍兵马,一个都不要走脱!” “我命令!” “时迁部携带三日干粮,利用夜色掩护,运动至昌乐县东南的方山潜藏,战斗发起后,你部立即穿插至乐昌县至益都县交接处要道,阻截敌军增援人马,抓捕溃逃败军!” “末将得令!” “季闯部待大军北上二十里后,你部立即返身突袭安丘城,不求一定可以拿下此城,只要逼退试图尾随我军行动的城中兵马就行!” “属下,明白!” 这么好捡战功的机会飞了,爱热闹的季闯多少有些不乐意, 但其人知道社首最强调什么,虽不乐意,却不敢讨价还价。 “其余诸部,待敌军进入预定战场,即随我直插乐昌县,关门,打狗!” “得令——” 安排完本部人马,徐泽又对正奋笔疾书的杨喜道: “传令!” “王进部预置到胶水县海仓镇,牛皋部预置高密县城,待朝廷军队进入北海后,两部直插北海县城,合围城中敌军!” “明白!” 宣布完命令,徐泽又布置起大战之后的事项。 “兵曹要处理有四件事,其一,辽东、登州两个军区立即再动员,登州第二批‘平乱’兵力四日内预置到即墨县整训,辽东兵马六日内务必到达。” “其二,大战结束后,立即整编所有战俘,准备应对朝廷真正的大军进剿!” “其三,莱州及胶西诸地共建会开始战备动员,保丁要完成编组,做好抽调作战的准备。” “其四,命渤海舰队做好听令突袭河北路沧州的准备;海东舰队做好听令突袭明州的准备!” “得令!” 这一战只能算是开胃菜,打完之后,西军抽调兵马差不多也该到达东京了。 京东东路兵马被歼灭大半,在大宋引起的震荡肯定极大,朝廷届时是骑虎难下,不打也得打了。 只有打赢下一战,“京东东路剿匪战”才有可能真正结束。 其实,此战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难度,难的只是达成目标的手段。 其一,同舟社不能与朝廷公开撕破脸,只能以“红五营”身份下场。 其二,达成恰到好处的扩张效果。 以同舟社的积累,现在控制的地盘就刚刚好,再多就吃撑着了。 流血流汗打下更多的地盘消化不了,还会影响同舟社的长远发展。 战争烈度过大,甚至还有可能导致大宋王朝直接崩盘,中原将沦为战乱深渊,百姓流离,乱世提前将临。 这不是徐泽想要的结果,衰弱而统一的大宋才符合同舟社的利益。 只是大宋君臣面对内乱时的决心和疯狂,徐泽没法想象,也想象不到。 登、莱、密、潍等地的民生必须尽快恢复,这仗就不能长期拖下去。 命渤海舰队准备突袭河北路沧州,海东舰队准备突袭明州,都只能算是最后的保底手段,不得已而为之的底牌之一。 徐泽真不想出这两张牌,但万不得已之时,也只能出了。 只要朝廷还想打,就奉陪到底,继续打,狠狠地打,打到其胆寒为止! 第二十六章 莫大危险 潍州乐昌县。 吴汝翼统帅的三府联军已经顺利“攻下”了乐昌城。 战斗过程乏善可陈。 还没等大军前锋武松部两千人在城下摆好阵势,贼军便开城投了降。 原来,贼军前几日突然抽调走了大部兵马,不知去向。 城中只剩下少量投降贼军的本县弓手,战斗意志极弱。 这些屈身事贼的“义士”见到了王师东进,自然是喜极而泣,立即举义。 而后,这些人又纷纷痛诉贼人这段时间在乐昌城的倒行逆施,以证自身的“清白”。 直到吴汝翼的本队人马进入城中,“义士们”的痛诉仍未结束。 贼人的恶行,简直是简倾东海之水难洗,伐南山之木难焚。 大军统帅吴汝翼对“义士们”的故事不感兴趣,他只关心贼军的动向。 而且,取下乐昌城的过程太顺利,让吴转运使犯了难——下步该怎么办? 是趁热打铁,继续向东进军,以收复潍州治所北海县? 还是见好就收,背靠青州,稳住乐昌县城。 而后,以逸待劳,等待仓促回军的贼人自己来撞个头破血流? 两个选择都好难! 继续进军的话,吴汝翼担心官军“孤军深入”,万一贼军全部压上来,自己就难以脱身了。 可要是见好就收,贼军根本不管潍州这边的官军,而是继续南下,破坏漕运怎么办? 随后的军议中,功劳最大的武松还是很低调,没有主动发表意见。 杜继宗很积极,其人认为贼军投降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就是乌合之众。 打起顺风仗来个个赛大虫,一旦见着官兵势大,不是撒丫子逃跑,就是争着投降。 这种情况老杜见得多了,贼人他娘的就应该是这鸟水平,有什么好犹豫的? 就三个字——接着干! 现在就要趁着贼人没有反应过来,继续进军,不仅要打下北海县,还要抢下更多的城池,一路打到沂州去! 关胜没有就进军方略发表意见,却提出了一个重大疑点——城中的秩序太好了,完全看不出遭过贼的样子。 其人担心贼军有诈,劝转运使慎重考虑。 这一点,吴汝翼也看到了,其人也很疑惑,还特意命幕僚提审了部分贼人。 被审之人都是一头雾水,贼人进城后就稳定秩序,比官府还像官府。 这点表现确实可疑,但他们只是被胁迫者,怎么可能知道贼人的想法? 吴汝翼又点名询问武松的意见,武松说以三州军队的实力,恐不能真正威胁贼军的后路, 唯有打通潍、莱,联系上还在休整的登州第二将,与其联手,方能进退自如。 武松这句话意思就是说在座的都不行,要打贼人,还要看登州第二将。 其人张嘴就打了所有人的脸,但关胜、郝思文也支持其人的意见,倒是没有引起其他人的争吵。 毕竟,兵凶战危,贼人表现出的战斗力也确实骇人。 上阵杀贼就是提着脑袋赚赏银的买卖,没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命长。 这些人大打仗本来就不如登州第二将,打李子义这种又凶又狠的贼人更不如。 不行就不行,一个人怂才叫怂,所有人都怂,那不是怂,叫稳重! 吴汝翼虽然难以权衡,但他其实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朝廷的诏令催得非常紧,就是要进军,必须逼得贼军回身,以缓解徐州和淮阳军的压力。 哪怕北面打烂了,只要漕运不失,朝廷就有很多机会,反之,就危险了。 吴汝翼若是停在乐昌县不动,安稳未必真安稳。 若是小打小闹,贼人不管北线的官兵,而是继续向西、南突进,扰乱了漕运正常运转。 战后,吴汝翼一个“手握上万大军,却坐视贼人肆掠”的罪责,铁定是逃不了。 短暂的军议后,吴转运使终于定下决心——继续进军,拿下北海,再观战局变化。 只是,这次进军的前锋不是武松,改成了立功心切的杜继宗。 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身为帅臣,吴汝翼必须平衡各方面的关系。 万一北海城贼军的战斗意志同样薄弱,取城非常容易,此战的大半功劳都给了武松,那其他人的面子也太难看了。 转运使站的位置很高,对战功看得很淡的武松自无意见,关胜、郝思文等人也没什么想法。 济南府兵马是帅臣手中的核心战力,注定了只能做本队。 淄州兵马改为前锋,青州武松部自然就要殿后了。 吴汝翼还是比较慎重的,他将青州兵马一分为二,由武松暂时带一千五百人留守昌乐城,以为大军保住后路。 剩余的兵力,则由周通和王闻之带领,随大军本队行动。 杜继宗是老行伍,表面粗犷,争功心切,打起仗来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其人行军中警惕性一直很高,光探马就撒出去了六批,最远的离前锋有二十里。 结果,一路有惊无险。 前锋本队还未看到北海县城,探马就传回了贼军弃城而逃的好消息。 如此以来,反倒是把杜继宗给吓着了,生怕贼人有诈,故意在北海诱自己上钩,不敢再走了。 磨蹭了好半天,直到连续三批探马尽皆传回贼人的确逃跑,并打探到贼人逃跑的原因, 其人才命部队加速进军,顺利“收复”北海,白捡了一个大功。 原来,贼人闹了这么久,搞出如此大的阵仗,居然连密州都没有完全拿下。 还有一个安丘县在官军手中,梗在密、潍两州中间,严重威胁贼军的后路。 贼人的大部人马这会正在打安丘县,北海城兵力极少,士气低糜。 得知王师大举东进,已经收复乐昌县城后,北海贼人不敢死守,直接弃城而逃。 杜继宗立即将此喜讯传至还在半路上的本队人马。 打开这层战争迷雾,众将对贼军的真实战力又有了新认识。 关胜当即请战,愿率两千精兵,突袭顿兵安丘城下的贼军。 吴汝翼却不敢冒这个险,死活不同意。 好消息虽然接二连三,但其人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贼军的真实战力究竟如何,还有待进一步验证,但京东东路军队的情况如何,他心里还是明白的。 能打的武松已经留在了乐昌县守后路,再要是去一个能打的关胜。 万一北海情况有变,手中无可用之兵,悔之晚矣! 关胜并不是要抢这个战功,而是官军进军潍州太顺利了,让他心中极度不安,总觉得贼人不会有这么简单,北海好似有什么阴谋在等着官军。 其人请求带两千人突袭乐昌,并不是想打败正在攻城的贼人。 贼人也不傻,官军接连收复两城,就算不跑,也不敢继续攻城了。 关胜此举,主要是查探贼人的布置,以应不测。 万一北海有变,他留在城外,作为机动力量,用处会更大。 进则,打乱贼军布置,甚至还有可能真打一个胜仗来。 退则,保大军全身而退不敢想,但至少可以接应漕臣突围,不至于因为贼军大举攻城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关胜有关胜的警惕,吴汝翼也有吴汝翼的苦衷, 帅臣否决自己的提议后,关胜也没有再坚持。 只是,进北海城时,其人提议自己带两千人在城外再立一营,以与城中大军互为犄角。 吴汝翼对此倒无意见,欣然同意,大手一挥,给了关指挥四个指挥。 嗯,刚好编制两千人。 第二十七章 坏了,大宋要崩 帅臣身边不能没有贴心之人,关胜既然在城外驻守,济南府军中唯二可用的战将郝思文便留在了北海城中守护转运使。 关胜带了两个禁军指挥和两个下位禁军指挥,在离城三里处立营。 情报显示贼军的主力在北海南面的密州安丘县,万一贼军来袭,肯定来自南面或西南面。 关胜便将自己的营寨设在了城池西南角位置,遇有情况时,方便策应城中兵马。 事实证明,关胜的担心是对的——北海果真是贼军设下的陷进! 而且,贼军赶到的速度比其人预料的还要快得多。 酉时一刻,关胜部的营寨尚未完全立起,贼军就杀到了北海城下。 方向却不在南面,而是——东面! 贼人出人意料的攻击方向,导致没有心理准备的城中大军惊恐万状,军心大乱。 也使得设在北海县城西南角的关胜部小营,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 形势危急,暂时没心思纠结贼军为何会出现在东面了。 关胜当机立断,决定趁着贼军长途奔袭,人困马乏之时,率军突袭其部,既试试贼军的成色,也顺便鼓舞城中士气,稳定人心。 实际上,官军连续行军,也是非常疲乏,再加上即将完成扎营,已经有些泄了气。 关胜部的状态,比起“人困马乏”的贼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狭路相逢勇者胜,两部人马此时都疲乏,比的就是决心,谁的决心更大,更主动,谁就更有胜算。 抢的就是时间,仓促之间,关胜只聚拢了六百人,便匆忙出发了。 其人令剩下的四百人准备好了后立即出发,直接在南门外接应本部。 关胜的战术非常正确,出击的决心定的也极为果断。 如果这帮贼人真是起事不足一月的乌合之众,凭借关胜的勇猛,带着六百人,突击刚刚赶到城下的贼人,还真有可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技巧和战术,都只能是个笑话。 关胜的人马刚刚绕到城东侧,就撞上了王进派出迎击其部的一千人。 关指挥使远远地看见贼军装备精良,阵型严密,即便在前进中也能保持基本队形。 很明显,贼军的整体素质超出了本部很多。 其人虽然神勇,却也知道在严密的阵型面前,武勇没有半点价值。 近距离万弩齐发,就算身披三层铁甲,也能给你射成刺猬。 关胜自知不敌,也不勉强,当即率部回身,准备先回小寨固守,等打退了贼人这波进攻,再伺机拆掉营寨回城。 结果,异变突生,南面烟尘大起,又有一支贼人大军直奔小营而来。 此时,小营中的剩余兵马已经按计划出了营,但尚未行至北海城南门处。 眼见贼军势大,带队的指挥使不敢再回小营,情急之下,只能带着剩余的四百人撒丫子朝南门跑去。 城中,杜继宗部本已经按照吴汝翼的要求整装完毕,准备出城接应关胜部,见此情形,也不敢托大,苦求帅臣赶紧关上城门。 吴汝翼虽爱关胜之才,却也知道此时不能有半分犹豫。 其人只能狠心命士卒将刚刚打开的南城门再度关死,并命令登城的士卒放箭,逼城下人马回身,与敌死战。 见此情形,进退失据的关胜,只能返身与贼军死战。 结果,果如其人所料。 两军对垒,阵型散乱的一方试图冲击对方阵型,以求能够打乱对方的阵型,而达到死中求活的目的。 阵型严密的一方自然不会让对方如愿,关胜部尚未靠近,“贼军”就迅速靠拢列阵。 而后,弓弩齐射,仅仅是一阵箭雨,关胜部六百人就去了近百。 之所以只减员这么“一点”人,只不过是阵型的原因,前面的人承受了全部伤害,后面的人还没“轮到”而已。 箭雨过后,原本断后,此时冲锋在最前的指挥使关胜生死不知,其部大溃。 敌人的箭雨还没有停,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坐地投降。 仓促组织起的反攻,还没有对贼军造成任何伤害,就变成了绝命逃亡。 而城中,也是异变突生。 趁着帅臣吴汝翼人在南城门上“督战”的时机,留守东城门的周通突然打开城门,放王进部进城。 关胜一直对武松抱有戒备心理,乐昌县分兵时,其人就劝过吴相公。 但吴汝翼对武松印象很好,关胜的话又不能挑明。 就算挑明了也没用,无论吴汝翼带不带上武松,都是两难之选。 所以,其人最终只能折中,让武松由前锋变成殿后,并将其部一分为二。 进北海县城前,关胜又委婉的提醒吴相公,说周通部没有主将,战斗意志不强,须放在没有敌情的一面防守。 吴汝翼这次听明白了,从善如流,果断将周通部放在“没有敌情”的东面城墙,结果遭了祸事。 城破时刻,原本整装完毕,准备出城接应关胜部的杜继宗倒是条汉子。 其人没有逃跑,而是立即带兵向北,反攻已经进城的王进部。 可惜,其部的战斗力还不如关胜部。 所谓的反击,不过是将城外关胜的故事再重演一遍而已。 最敢打,最能打的倒下后,剩余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见城中大乱,城西的数营官军近水楼台,直接开门逃命,其余的,则自知腿短,纷纷弃械坐地投降。 不过,逃出城的官军也没能跑多远——徐泽亲自统率的本部人马也赶到了城西。 此战,从吴汝翼出兵后,就出了不少小情况,脱离了徐泽战前的设想。 最大的意外,当然是武松部居然被吴汝翼留在了乐昌县。 让之前先取乐昌,断敌后路的方案失去了意义。 徐泽当即率部返身,正好于道上截住了溃逃出城的官兵。 五月初三,童贯、赵隆等人千盼万盼的西军首批平贼兵马终于赶到东京。 未等这批精锐人马洗去风尘,在朝廷精心准备的阅兵式上,振奋一日三惊的东京人心,鼓舞即将奔赴战场的京畿禁军士气, 各地的战报急奏就相继传到东京,让朝廷大佬们失了分寸。 京东东路急奏: 平定李子义贼部的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贪功冒进,误入贼人包围。 全军两万人,仅殿后的广陵盐务巡检武松部退守益都县城,其余诸部,无一得免。 京东东路再无大军可掣肘贼人,形势大坏! 淮南西路无为军急奏: 金牛镇有贼人樊瑞借口朝廷加税无度,鼓动乡人作乱,自号混世魔王。 两日之间,竟聚集千数人。 仓促出兵平乱的奉化军无为第一指挥遭贼人伏击,官军溃败。 贼军声势大涨,随即围攻庐江城,无为军告急! 荆湖北路常德府急奏: 有妖人钟相以左道惑众,自号大圣,言有神灵与天通,能救人疾患; 阴语其徒“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 持此语以动小民,故环数百里间,小民无知者翕然从之,备粮谒相,谓之拜父。 有信徒出首,本府担心激起民变,不敢擅断,伏请天子圣裁。 一个月前还是太平盛世的大宋,竟然直接显现风雨飘摇、国势将崩之象。 让正为北海之战收尾的徐泽也吓了一跳。 黑三郎和方腊都还没出手呢,天下就这么乱了,大宋不会这么快就要完了吧?! 第二十八章 生人没有熟人好打 京东东路的匪患已经失控,淮南西路跟着造反,荆湖北路也在酝酿更大的动荡,各地社会形势相继恶化,大宋仿佛即将分崩离析。 在与童贯、蔡京等人参加的小范围御前会议上,大失分寸的皇帝语出惊人,竟然要求召四方军队入京勤王。 一众臣子大急,苦谏天子无果。 还是枢密使童贯结合京东东路地形特点、周边诸路兵马分布、贼军起兵后的战略等方面详细分析,得出了贼军下步只可能朝西南方向发展。 得知贼人目前不可能向东京发展,京师暂无危险,天子才稍稍宽心。 意识到大宋还没有彻底玩完,赵佶缓过气来,又要修改进剿李子义贼部的计划。 天子要求取消原本多路合围,重点突破的积极进攻策略, 改为消极—— 不对! 改为全面防守! 吴汝翼部兵马的覆灭,让皇帝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险,要是西军和京营兵马在内的进剿大军再败,贼人顺运河直入京师怎么办? 天子的这个提议,倒是没有让诸臣再反对。 实话说,李子义部贼人表现出的战力确实恐怖,也一度把众臣们给打懵了。 但能走上这个位置的,绝非庸人,各自的幕府中也有大把纸上谈兵的好手。 结合官军和贼人这段时间的所有战例来分析,贼军的战术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要凭借其部过人的机动能力,四处放火,逼迫朝廷军队不断调动,以捕捉战机。 官军只要调动,就会出现空档,一旦被贼人寻到,便集结重兵来一下狠的。 朝廷之前就输在太急躁,还没有搞清敌情,便盲目命各地兵马冒进,让贼人抓住了可趁之机。 只要稳住,不慌乱,消极——不对,全面防守,绝对能消灭贼军。 结硬寨打呆仗这套战术,大宋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该战术虽然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说出去有失上国体面,但贵在好用。 是真的很好用! 百余年来,大宋对夏人真正有效的进攻策略,就是堡垒战术。 一直修,不停地修,一年十几城地持续修。 大宋就是这样,凭借雄厚的国力,不断筑城,逼得穷困的夏人无计可施。 夏国只能跟着大宋筑城,结果越筑越穷,越穷越要筑城。 所以,天子这个提议一出来,诸臣不仅不反对,还松了一口气。 毕竟,京东东路的地形摆在那里,官兵打进去难,贼人想攻出来也不容易。 只要不被贼人牵着鼻子走,回到大宋熟悉的战术上,官军就有底气。 不管打不打得赢,先遏制住贼人快速扩张之势,然后,再才能谈其他。 淮南西南、荆湖北路等地的问题已经浮出了水面,不赶紧把这些刚冒出头的问题解决掉,各地就会接二连三爆发叛乱。 东守南攻,等解决了淮南西南和荆湖北路的问题,说不定,京东东路的问题也许就有了转机呢? 赵佶不愧是神君转世的教主道君皇帝,果真有天命在身,竟能心想事成。 淮南西路的问题尚未得到解决,京东东路就真迎来了转机。 当天子命本该参与平定京东东路的西军精锐南下无为军,剿灭混世魔王樊瑞,又诏常德府奇人钟相入京辩法的情报传到北海县时,李子义部贼军刚刚释放了被俘的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 据闻,当日城破之时,面对贼人的屠刀,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不失臣节,毫无惧色,威仪如常。 其人当面怒斥犯上作乱,祸害天下的贼人李子义和牛皋。 二贼为吴相公威仪所慑,竟然伏地痛悔。 言“小人等安敢叛逆圣朝,奈缘积累罪尤,逼得如此。万望相公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 吴转运使见二人心怀赤诚,不似大奸大恶之徒,又感其起兵后确无害民之举,乃承诺回衙后,即奏明天子,请得朝廷宽恕。 言“你等放心!朝廷既已降下宽恩大赦,命本官前来招安,你等又有悔过之意,朝廷定能让你等如愿,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如此,二贼感怀莫名,日日设宴,尽心款待吴汝翼,其拳拳之心天日可见。 待吴相公济南府返回之日,李子义、牛皋再设筵宴送行。 又出金银彩缎之类,专送转运使,为折席之礼。 为确保吴相公途中的安全,二位义士还主动释放了被俘的官军两千人。 当然,被释放官兵的甲械损坏遗失之事,宽宏大量的吴转运使是不会追究的。 昌乐城外,官道边。 牛皋热情地朝远处骑在马上回头的吴汝翼挥了挥手,尽管对方已经看不清其面容了,他仍是一脸憨厚笑容。 一旁的李子义却是不擅此道,努力堆了一会笑,就觉得脸麻。 被释放的官军已经走远,牛皋和李子义才带着部队返回城中。 “将军,这么多人直接放掉可惜了,干嘛不送到海东屯田?” 离城不远,二人都未骑马,牛皋比李子义高一截,要稍稍勾头才能与其对视。 “嘿嘿,社首的心里装着整个天地,老五,你要是能看得懂,就能再进一步。” “俺也不敢瞎猜社首的心思,就俺自己想,主要有几点。” “第一呢,这次抓的人太多,能整训的已经在整训了,工曹再挑走一批,剩下的,基本都是打仗不行还尽扯蛋的赤佬油子。这种货色种个田都得让人看着,不然就要耍滑头,留着作甚?” “第二呢,俺们是要接受朝廷招安的反贼,不能对朝廷没点表示,送这些老爷兵回去,各方的面子才好看嘛。” “第三呢,济南府和淄州两地,同舟社现在还吃不下,俺们不把这帮人送回去,朝廷就得花钱多招兵,对朝廷来说,新兵肯定没有老兵好用。对咱们来讲也一样,生人也没有熟人好打不是?哈哈哈——” 李子义如今也算是天下闻名了,其人能从一个山贼头领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踏实肯学。 “还是将军看的长远,子义受教了!” 牛皋和李子义的关系早就已经很近,拍了拍其人的肩膀。 “别拽文了,俺牙酸,走吧,回去看看关胜这家伙还活着没。” 第二十九章 继续打,不要停 盛世大宋差点被“北海之战”一仗打崩,确实让徐泽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宋若是此时瞬间崩溃,只能便宜众多的野心家,而让天下的百姓遭难。 其实,以同舟社的军制,直接开启统一进程也容易,但徐泽前面几年的谋划就白费了。 同舟社的底子太薄,没有足够的人才储备接管这么大的摊子。 扩张太快埋下的隐患,其后就是花上百年时间,都未必能彻底消除。 百年时间,几代人了,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早来了。 这样的结果,只能给华夏历史增加一个轮回,哪又有什么意义? 完整的大宋再怂再烂,好歹也能给治下大多数百姓提供基本的安全和生存保障。 一旦崩溃,以根植于汉人血脉深处“天不予我我便逆天”的秉性,绝对会是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局面。 届时,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用去想象,北面的辽国就有现成的例子。 处于金辽对峙一线的诸多州县,盗贼蜂起,已经开始掳掠百姓随行,饿即杀之以充食。 除了极少数的变态和蒙昧生番,绝大部分人根本做不出残杀同类以食的行为。 而这种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出的事,能变成人类群体行为,只可能出现在社会秩序奔溃、公共道德急剧下滑的乱世。 还有一个消息,五年前,徐泽带着商队进入辽国临潢府,曾在勒得山旁打了一仗。 彼时跑掉的马匪安生儿、张高儿等人,今年在上京道做出了好大动静,居然“聚众二十万”,肆掠龙化州。 可以预料,生态本就薄弱的辽国上京道,经历这波大规模的匪乱之后,铁定要上演人相食的惨剧。 实际上,开年以来,辽国已经有通、祺、双、辽四州投降金国了。 这些州的军民宁愿投降野蛮落后的金国,也不愿面对人相食的绝望的乱世。 仅仅和女直人打了四年仗,辽国就变成了人间地狱,从来都不缺野心家的中原打上几年,结果只会更可怕。 彻底打烂了的国家,再想重新建起来,就不是“倒退XX年”的问题了。 因此,当被俘的京东路转运使吴汝翼请求面见义军首领,隐晦表示自己有朝廷密令时, 徐泽便命牛皋和张雄二人与其周旋,以给大宋缓口气。 赵佶虽然许了吴汝翼招安李子义部贼军的便宜之权,但是,这位长生大帝君一点诚意都没有。 按照徐泽的授意,张雄狮子大张口,要了京东东路经略安抚使和密、潍、沂三州知州等职务, 吴汝翼竟然只去掉了沂州知州后,就大吹法螺,言圣天子一定会应允云云。 不知道这官儿是真把造反的山贼,当成了啥都见识过的土包子, 还是朝廷急着停战,什么话都敢答应,先胡乱承诺一番,稳住贼人再说。 朝廷有什么阴谋诡计,想都能想得到,但徐泽不在乎,最终还是靠实力说话。 现在的问题是,朝廷想停战,“李子义”部贼人也不能再扩张。 但“红五营”还没有完成“资产转移”—— 不对! 是维护大宋社会安定同舟社还没出场,还没有解救京东东路百姓于水火呢? 怎么能停! 徐泽正在苦思出兵理由,没想到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枕头—— 朝廷催登州第二将出兵的使者终于渡海而来。 这个倒霉的使者从涟水军出海后,就一直不敢靠岸,期间,还遇到了风浪,吃了好大苦头,飘了好几天,才登陆之罘港。 其人根本不清楚这段时日接二连三发生的大事。 既不知道大宋差点被徐泽玩崩的境况,也不了解天子急需停战的最新旨意。 使者上岸后,就一个劲要求面见“在山中训练部队”的徐正将。 徐泽倒是没有让使者久等,收到后方传信后,其人就立即带着亲卫快马回到之罘湾,见到了天使朝散郎田庆。 但对朝廷“赶紧出兵”的要求,徐正将却是没有买账。 言其部“从战场上退下来”不足一个月的时间,休整还不够。 儿郎们的伤都未彻底养好,损坏的甲械没有补充,新招士卒的训练严重不足,之前朝廷说好的赏赐也没有到位等等。 徐泽讲了一大堆实际困难,但话并没有说死。 田庆自然知道这位徐将军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能亮出自己的底牌。 朝廷为了调徐泽出山,还是下了一点本钱的:任徐泽知密州事,田庆已经随身带来了相关文书和印绶。 大宋有以武将出知军州的传统,但多在战乱频仍的边地。 田庆出发时,贼人刚刚攻陷沂州临沂,莱、青、潍、密、沂五州尽遭贼军荼毒。 处于贼人控制区域核心部位的密州,更是其再次下山后最先取得的地盘。 朝廷此举,既有引徐泽和李子义二虎相争之意,也有调徐泽离开登州老巢,方便日后好收拾其人之心。 生性谨慎的徐正将当然不是好忽悠的,即便见到了印绶,其人仍不为所动。 田庆急了,朝廷就开了这个价,他只是个传话的,根本没权力加码。 最终,还是徐泽主动做了让步,请天使给朝廷带话。 其一,徐某向来以天下为己任,朝廷有难,自没有坐视之理。 密州可以去,但登州的兵马要带走大半,毕竟是要打仗的,只有用顺手的人,才有战斗力。 其二,登州第二将官兵老小家业全在登州,等密州安定,会慢慢迁走,登州后继之人不得阻扰。 其三,密州市舶司因战乱已经停了,短期内不可能再开放。 登州第二将有水营,平乱及镇守维稳期间,需要征用胶即湾。 徐泽这些话真真假假,既有自污以迷惑朝廷,也有借战乱之机,合法获取相关利益的考虑。 大宋朝廷再不济,也还占着大义,能合法获取的利益,就不要强取豪夺。 而且,这些话不能诉诸于文字,只能由使者带回去。 不比天子病急乱投医,实际却对登州第二将及时出兵不抱太大的期望, 童枢密使更清楚军中现状,对西军的实际战力有比较直观的了解。 贼军表现出的惊人战力,让童贯没来由的心中没底, 竟然隐隐有些害怕西军会在京东东路栽大跟头。 其人甚至还怀疑徐泽与这个李子义之间有某种联系,毕竟,这其中的疑点太多。 但童枢密使最关心的,是迅速平定京东东路的匪患,尽快恢复社会稳定,不能因此事而影响北伐大业。 至于徐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其人倒不是太关心,反正这小娃满肚子坏水,没人能真正看得懂他。 由是,田庆出发前,童贯对其有交代,务必要说动徐泽出兵。 徐泽承诺出兵后,田庆便急着赶回去,汇报这个“好消息”。 第三十章 好大一个乌龙 从上元夜“烟花惊天案”开始,政和八年的大宋就满是惊恐和转折。 一败再败的京东东路实际上已经被贼人打崩,朝廷短期基本是不可能收拾了。 淮南西路跟着发生民乱,荆湖北路也显露出不稳的迹象, 大宋国内形势急转直下,眼见就要失控的危急时刻,却是否极泰来,各地的好消息接连传入东京。 其一,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以身涉险”,成功招安祸乱一路的剧贼“红旗老五”李子义。 目前,贼军已经约束部众,停止攻城,京东东路动乱暂解。 其二,荆湖北路常德府妖人“大圣”钟相感天子圣德,已经动身前来京师。 其信徒千余人欲要结伴相随,被钟相劝回,当地暂无异常。 其三,淮南西路无为军“混世魔王”樊瑞实力继续扩张,再次击败了进剿的官军,却未能攻破庐江县城。 因畏惧朝廷兵锋,樊瑞部人马散去大半,余部转入巢湖之中为盗。 京东东路的动乱闹得这么大,给大宋各地都敲响了警钟。 淮南西路各地驻军素质比京东东路更差,未经整训,战斗力一时半会不可能上得去。 但朝廷之前再三的战备动员,还是起了一定的效果。 贼人樊瑞起兵后,周边诸州官军反应倒是不慢,很快就布置到位,已经完成了对贼人的合围。 待朝廷进剿大军赶到,便能发力围剿,此贼覆灭只在朝夕。 大宋今年以来,由喜到惊,再由惊到喜,反复折腾好几回, 这种极度惊恐和巨大惊喜相互交叠冲击,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便是不一般的人,也吃不消, 智慧过人的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就感到近日常有心悸之感。 除了几次各地大变,不得不召重臣议事外,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在林灵素和张虚白两位神仙的陪同下,清心养神。 张虚白乃是南阳人,通太乙六壬术,是皇帝近期最为信重的神仙。 天子诏张虚白管太一宫,恩赉无虚日,官其人太虚大夫、金门羽客。 其人出入禁中,与天子终日论道,皇帝心忧天下,以时事相询,张虚白对曰: “朝廷事有宰相在,非予所知。教主乃神君降世,自有天命在身,必能逢凶化吉。” 事实证明,神君降世的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确有天命在身, 张虚白也确是通天彻地,无所不知的神仙。 各地的消息接连汇集到东京,形势一片大好,大宋又挺过了一次极有可能倾覆社稷的巨大政治危机。 天子心情大好,当即出关理事。 诏林灵素为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张虚白为通元冲妙先生。 又颁御制,以青华帝君八月生辰为元成节。 赵佶清心休养一段时日后,自感修为大增,准备再历红尘,以定道行。 乃手敕两浙漕司,以权添酒钱尽给御前工作。 各地形势再次发生变化,使得朝廷之前的应对措施必须作以调整。 经枢密使童贯提议,大宋再次召开了针对京东、淮西和荆北三地问题的御前会议。 其一,研究京东东路李子义、牛皋二贼招安一事。 上次御前会议确定的方针是以静制动,广结硬寨,全面防守, 以求将动乱范围控制在京东东路,再待时机变化。 如今,时机已变,贼人愿意接受招安。 但是,出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朝廷无法兑现之前承诺贼人的招安条件。 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出兵之前,李子义部贼人气焰正盛,一路狂飙,连续破城,刚刚打下沂州临沂县城,严重威胁大宋的漕运干道。 彼时,皇帝心急火燎,只要能止住贼人这种迅猛的势头,什么条件都能答应贼人。 另一方面,平乱大军已在路上,且朝廷的策略,还是先创造条件打败乱贼,再谈其他。 由是,天子许给吴汝翼不设条件的招安权力,根本就没有考虑招安成功的问题——朝廷根本就不想真招安,怕什么招安成功? 说白了,大宋君臣们当时的想法,就是不管贼人谈啥条件,都先应下来,只求先迷惑贼军,暂时控制住奔溃的形势。 等大军到位后,再以“谈不拢”为由,撕破脸继续打。 可是,北海一战,京东东路大军全军覆没,贼军表现出来的恐怖战力吓到了大宋君臣。 以西军有限的兵力,能不能打赢这股贼军两说,刚刚经历了巨大政治危机的大宋,却是不能再轻起战端了。 京东贼人不仅愿意接受招安,还主动释放了几千被俘官兵,善意十足。 朝廷要是食言,必然要承受贼人的怒火,再想招安就难了。 而且,从政治上讲,招安李子义部贼人,对稳定当前形势极为重要。 淮南西路的动乱就明显受了京东东路的影响。 此时,各地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稍微有点火星就容易再燃。 招安若是谈崩,京东东路的贼人若是再闹,无论朝廷大军最终能否平灭此贼,其余诸路要是再跟着出事,怎么办? 事到如今,假招安也只能变成真招安了。 可问题是,之前为了麻痹贼人,朝廷开出的招安口子太大。 即便勇于担责的吴转运使自己作主,砍掉了最要命的沂州知州之职。 一路经略和密、潍两州知州的官职,也根本没法兑现。 大宋虽然有“杀人放火金腰带”,造反好当官的传统,但被招安的叛贼,最多挂个不领兵不就职的低阶散官。 从没有招安后,军队不解散,叛贼头目还能割占数州,为一路大员的先例。 自己能打下多大的地盘,朝廷就封你多大的官职,也太荒唐了! 真要这么做了,岂不是鼓励各地贼人赶紧造反? 招安闹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乌龙,这口锅天子肯定不能背,就只能委屈“擅自作主”的吴汝翼了。 君臣们讨论了半天,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双管齐下。 一面拖时间,继续调动各地军队,完成封堵,以应对贼人翻脸后的更大动乱。 一面卖掉吴汝翼,以期望平息贼人的怒火,让招安继续能谈下去。 就是不知道处理一个转运使级别的高官,能不能平息贼人的怒火? 第三十一章 算计得死死的 京东东路的问题最大,一个处理不好,就能闹“翻天”,讨论的时间最长。 相对而言,荆湖北路和淮南西路的问题,就不是那么严重了,很快就有了决议。 妖人“大圣”钟相的信徒众多,在荆湖北路尤其是常德府影响极大,其人又主动放弃抵抗,决定轻身进京后, 就不能再处理钟相了,至少,在当前严峻微妙的形势下,不能再多一个动乱之地了。 朝廷还必须靠依靠钟相的影响力,来稳定荆湖北路形势。 此人暂时杀不得,也抓不得,更放不得。 等钟相进京后,直接送到公相府中,先考察一番,若是其人确有真才实学,皇帝自不会吝一道官之封。 大宋再增加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也算是天下子民之福。 天子为神君降世的教主道君,大宋道门皆出道君门下,人间的所有神仙,都能在赵佶的道国谋得供奉。 嗯,此举没毛病。 至于淮西贼樊瑞的问题,就更容易处理了。 这贼子取个什么“混世魔王”绰号,一看就知道误判了形势。 显然是看到京东东路官兵一败再败,以为乱世已至,起了不该有的野心,幻想着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结果—— 还真是应者云集!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往往意味着天下崩乱的开始。 时刻高度警惕内部威胁的大宋君臣,最是害怕这一点。 樊瑞这贼子万万留不得,必须弄死,以儆效尤! 其部已经被控制在无为军境内,只待平乱的西军到位后,即可犁庭扫穴,一举荡平贼巢。 待此乱平定,遭受匪患的淮南西路必然要大赦,大部分从贼的百姓,只要不是极恶之徒,都能既往不咎。 但贼首樊瑞不能投降,也不能力竭被俘,再押赴京师受凌迟之刑。 其人只能是冥顽不灵,对抗王师的战斗中无声无息地死掉。 毕竟,相对于樊瑞这种容易平定的小贼,已经没法靠强力平定的剧贼李子义,才是心腹之患。 万一因为樊瑞的问题没处置好,导致京东路李子义兔死狐悲而放弃招安,一条道走到黑,那麻烦可就真大了。 因此,淮西还必须安排精细之人,务必将此事办妥当。 三件事轻重很明显,处置顺序也简单。 荆北钟相最简单,只需等其进京后,控制即可。 在弄死淮西樊瑞,两批抽调西军尽皆到位之前,招安京东李子义之事,则只能再派朝臣前往北海谈判,拖一天是一天。 朝廷的谋划已经尽可能的周密了,但形势再次偏离了大宋君臣们的设想。 五月十七日,由同舟社快船护送的朝散郎田庆终于返回东京, 带回了徐泽同意知密州事,并出兵攻击剧贼李子义的“好消息”! 严格地讲,诱徐泽出兵攻击李子义,并不算是一步坏棋。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不管是徐泽被除掉,还是李子义被打残,对朝廷都有利。 但无论什么计策,都有个“时机”作为前提。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李子义羽翼已丰,时机已经错过了。 登州第二将未必打得过此贼,反倒是激怒贼人报复朝廷的可能性比较大。 而此时,第一批西军正在淮西平乱,第二批刚刚赶到西京。 以徐泽的雷厉风行,其部肯定早已出兵,派人收回成命都来不及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停战下来的京东东路再起战火。 赵佶当场心悸,通元冲妙先生张虚白匆匆进宫,以安天子之心。 而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了大半月的田庆,半点功劳没捞到,就被稀里糊涂免了官。 这事还没完,等京东再度崩坏,其人还不知道要背什么锅。 天子可以“倒下”,童贯等臣子却必须坚持。 之前的之前,赵佶、童贯等人信心满满,幻想借着徐泽、李子义二虎相争,两败俱伤之际, 以数千西军为中坚,京东本地兵马为主体,一举荡平这两个贼子,还京东东路以安定。 但因为刘法的桀骜,计划中最重要的西军没能按时到位,而李子义部贼军却再度出山,一路摧枯拉朽,致京东东路彻底糜烂。 童贯才发现,幸好第一批抽调的西军没能按时到位,不然的话,恐怕连李子义部都打不赢,勿论更狡猾的徐泽。 现在,既然徐泽已经入局,京东必将再起变故, 无论是徐泽吞并李子义,还是李子义干掉徐泽,两贼一旦成为决出胜者,都会实力暴增,沂州以东,将不复朝廷所有。 届时,贼人可以安心向西,朝廷将会遭遇更大的危急! 二虎相争,两败俱伤? 一个多月前,赵佶和童贯等人就已经幻想一次,并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吃足的苦头,现在如何还敢再做这样的梦? 经过“两府”重臣紧张合议,拿出两条应对措施: 其一:令在淮西平乱的第一批西军精锐停止征剿贼人樊瑞,速速赶往往徐州治所彭城县。 令赵隆统率已入京畿的第二批西军精锐,直接进入淮阳军治所下邳县。 其余京营、河东抽调兵马速速前往南京应天府集结。 京东西路抽调十个指挥增援济南府,并进一步加强兖州的防备。 各部到位后,全力防备京东东路的贼人。 其二,令涟水军各水营做好准备,并抽调四营步军, 待徐泽攻下胶西县,在密州取得支点后, 抽调兵马立即北上,“协助”登州第二将守城,以换其部放手鏖战贼军。 第一条策略,是为了应对贼军针对朝廷的“背信弃义”而展开报复行动。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朝廷掌握的情报太少, 仗打到这份上,连贼军究竟有多少人都没搞明白, 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子义部贼军的人数,肯定比登州第二将的兵马多得多。 李子义未必就能打得过有备而来,敢于单独出兵的徐泽, 但一面以少量兵力防守坚城,扛住徐泽的攻城, 一面四处攻伐,以报复朝廷“背信弃义”的兵马,肯定不会缺。 第二条策略,则是针对徐泽出兵后,可能会赖在一地不走,以养寇自重。 或者与贼人狼狈为奸,甚至,故意挤压贼军,迫使李子义攻击朝廷军队。 实际上,派田庆到登州催徐泽出兵之前,童贯就想到这一点。 之所以任徐泽知密州事,看中的正是胶即港便于朝廷水营北上“支援”这一点。 只要徐泽进入密州,便不能再让其人站稳脚跟,把密州变成第二个登州。 徐泽不想马上公开造反的话,就只能选择为朝廷做鹰犬。 唯一要把握的,就是“支援”徐泽的部队态度必须要好,要真诚协助,不能让其人感受到敌意,而选择与李子义合流。 第三十二条 我先上,你们掩护 东京城中的君臣焦急等待了两日后,京东东路的最新消息终于传来了。 知密州事徐泽报捷: 登州第二将奔袭数百里,成功收复——潍州昌邑县! 现正与贼军对峙,贼军势众,其部不敢分兵以进一步扩大战果, 请求朝廷速派大军支援,并建议朝廷从青州、沂州两面出兵,夹击贼人。 徐泽这份捷报,差点让赵佶、童贯等人喷出一口老血。 这贼子! 太他——狡猾了! 说好的知密州事, 说好的征用胶即港, 说好的以天下为己任, 到头来,怎么就变了呢? 做人,还能不能讲点诚信! 放着贼人兵力相对空虚的密州不打,偏要跑去打贼人刚刚重兵集结的潍州。 还要朝廷派军支援,潍州连个港口都没有,怎么支援? 走海路绕一大圈,由情况更复杂的登州登陆么? 现在,该怎么办?! 针对徐泽“求援”,“两府”合议半天,拿出的办法就是——没办法! 不仅是因为徐泽的应对措施太出人意表,让朝廷完全无法下手。 更关键的是潍州山高路远,情况瞬移万变,朝廷的应对严重滞后。 开战以来,朝廷每次的应对措施还没到位,京东东路的形势就已经急剧变化了。 朝廷收到的,永远是已经变化了的消息。 比如这次的信息,就是徐泽自己派船送到河北路滨州, 再由驿马加急转送东京的消息,这一趟就是整整四天。 徐泽和李子义二贼又都是以快打快的高人, 四天的时间,足够这两贼子做出好大事情来, 至少以大宋君臣的战术素养,跟不上这种急速变化的战争形势。 朝廷已经吃够了被贼军反复调动,抽冷子就挨揍的亏,不能再这么被动了。 当然,大宋人才济济,朝廷自然不缺高人。 有人便提议,既然贼军的主力在北线,其南线必然兵力空虚, 官军不如化被动为主动,调集大军进攻南线的临沂。 这个的策略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但还是一厢情愿的纸上谈兵。 朝廷至今为止,都没搞清楚贼军究竟有多少人, 贼人北线确实有重兵,南线却未必空虚。 就算南线兵力空虚,进攻乏力,但依靠坚城防守官军的进攻照样很简单。 即使官军真能成功收复临沂县,贼军一样可以从容北上。 而官军主力想追赶贼军,就只能一座座城的慢慢打, 等朝廷大军打回青州的时候,贼军也许已经在河北转了一个圈,兵力再次暴涨,正率主力南下东京了。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由宣抚制置使童贯亲自出马,赶到徐州督战了。 但童宣抚制置使即便丢下京中的一摊事,现在就赶到徐州,也没用。 最重要的平乱力量西军没有布置到位前,前线除了固守待援,还是固守待援。 两日后,知青州事崔直躬急奏: 李子义以朝廷背信弃义,借招安之机偷袭其部为由,兵围益都县。 贼人抗住徐泽攻击的同时,居然还有余力围城,其主力肯定在北线! 北海之战后,济南府和淄州、青州三地兵力大损,士气极低。 青州一旦陷落,贼人再北上河北路,开阔的河北平原将任由贼军肆掠。 河北禁军的战力一向排在京东之后,根本无法和能击穿京东东路的贼人硬拼, 就算之前的布置全部落实到位了,河北路也难当贼军奋力一击。 李子义北进,东南漕运暂时是安全了,但贼人在河北也能轻易裹挟十万大军。 凭借这些人,贼人就可以直接攻打东京城了! 而贼军若是放弃北进,改向西面的话, 以被释放俘虏为主力的济南府和淄州兵马,也根本不可能挡住贼人的兵锋。 刚刚调动的京东西路援军应该还没开拔,等他们仓促赶到济南府, 将会一头撞上贼人的大军,官军要是再遭大败,那形势就更危险了! 事到如今,童贯再也坐不住了, 请示天子后,即带着自己的幕僚班子,匆匆赶往南京应天府, 以统率部分刚刚汇集于此的京营禁军,再赶到郓州,靠前处置突发情况。 同时,急令第二批西军和尚未到位的各地抽调兵马,火速前往郓州集结。 贼人的主力虽然在北线,但南线还不能放松,第一批抽调西军继续赶往彭城。 真正的原因,还是这部西军连续奔波,已经非常疲惫了,急需休整。 且其部人数太少,即便调到北线,也难当大用。 四日后,童宣抚制置使带着仓促集结的四万大军,才赶到广济军境内, 就收到了益都县城被攻破,武松掩护崔直躬突围至淄州, 贼军一路追击,再围淄州治所淄川的消息。 与此同时,徐泽部猛攻贼军兵临北海县的“捷报”,也转送到童贯手中。 形势危急,童宣抚制置使只能催促疲惫不已的官军加快步伐,继续北上。 待大军赶到郓州,并再度分兵,挑选部分精锐赶赴济南府时, 淄川每日仍是急报不断,但还掌控在官军手中。 童贯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北海之战中,青州好歹还有武松一部保全,比起淄州官军的战损小得多, 贼人能轻易攻下青州,没道理拿不下淄州。 果然,两日后,徐泽部急奏: 贼军回师,击败了登州第二将进攻北海的人马,正在压迫昌邑。 其部出兵后,无日不战,损伤惨重。 至今却未看到朝廷增援的一兵一卒,反倒是贼军的兵力越打越多。 徐泽在奏章中气急败坏地指责朝廷中有奸臣,坐视登州第二将流血, 扬言再看不到援军,就回师登州休整,丢下这烂摊子不管了。 看到这颠倒黑白奏报副本,童贯鼻子都要气歪, 却也只能咬牙忍下,催促大军继续向济南府进发。 进入历城后,总算有好消息传来——贼军久攻淄川不克,撤军了。 青州第一将副将武松率部尾随敌军, 连战皆捷,竟然一路收复益都县。 贼人祸乱京东路以来,官军所有的胜仗全是武松一人打下来的, 即便此人骁勇异常,也太巧了,就连童贯都觉得这个武松有古怪, 但到了这个时候,童贯却没心思去管武松的问题了。 贼人出兵的方向,以及撤兵的时机都非常蹊跷,仿佛就是为了调动官军一般。 童宣抚制置使预感自己似乎受了贼人的愚弄,官军被贼军牵着鼻子走了! 到底是继续向东,与徐泽部夹击贼军, 还是赶紧回师,应对南线可能出现的进攻? 未待童贯作出判断,徐泽再次上了急奏: 贼人大军集结昌邑县,登州第二将不敌,退入莱州境内固守待援! 这道从莱州辗转进入东京,再传到童宣抚制置使手中的急奏, 落款时间为六月初七——五天前! 第三十三章 到底要跟谁打 京东西路,徐州治所彭城县。 “老王,节哀!那个——” 保捷军凤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张雷拍了拍广锐军秦州第一指挥指挥使王育的肩膀。 后者正蹲在地上,搂着自己坐骑的脖子,为它拭去眼角的泪水。 张雷递过一把短刀,催道: “再等就要凉了,快点吧——” 王育闷不做声地拿起短刀,又看了一眼爱马。 随即,干净利落地一刀捅进马脖子下端靠近心脏的位置。 战马因为疼痛,稍稍扭动了一下脖子,就不再动了。 其大大的眼睛中,似乎透着解脱的情感。 垂死状态削弱了这个生灵心脏搏动的力量,喷射出不多的鲜血后, 战马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血液的喷射状态也随之变为慢慢涌出。 四名候在一旁的伙头兵赶紧冲上前,奋力提起马腿,以加快放血。 王育别过头,丢下短刀,气急败坏地骂道: “催!催!催他娘!老子的‘姑娘’都催死了!跑出来个把月,贼毛还没捞到一根,打个毬的仗!” 张雷伸手按住王育的肩膀,却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受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限制,此时千里行军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当年,张雷和王育所率各营兵马入蜀地平乱,时间比现在宽裕多了, 仍有四十多人因“水土不服”先后生病,并且最终死了五人。 这次平叛,他们两营之所以再次被抽中,就是因为经历过长途行军的考验, 比起其他各营,有经验,要更抗造一些。 事实上,相对于其余十三营超过两成的伤病率, 张雷、王育二营伤病不足一成,的确是抗造得多。 正常情况下,由关西进入气候宜人,开发度极高的京东地区, 又不是到蛮荒且热瘴流行的岭南,不可能有这么夸张的伤病率。 西军官兵伤病多的主要原因,当然是朝廷没头没脑的瞎指挥。 从开拔开始,朝廷就在不断催促,越催越急,越急越催。 一面是朝廷疯狂催促行军速度,一面却是相当糟糕的途中保障。 沿途城池的位置是固定的,更快的行军,往往意味着夜间必须露营。 在国内行军,安全问题不大,扎营可以马虎一些。 都是粗糙军汉,疲惫行军一整日后,有个地方躺下就能马上睡得着。 但饮食上将就,造成的问题就要麻烦得多。 沿途州县也尽力供给了粮草,可是,饭菜却必须要下营后,伙头兵们自己做。 因为行军耽误了大量时间,饭菜经常做得半生不熟,还不能不吃。 吃不饱饭,耗损的体力得不到有效补充,身体机能迅速下降,就更容易生病。 这还不算,集结地域和任务目标也在不断地变化。 先是通知到东京城受阅,还没走到,就改成直接去应天府。 才上路,又通知速去下邳县。 刚跑一半,又来急报,赶紧去淮西。 终于跑到淮西了,还没歇口气,急令再来,马上到彭城。 朝廷中的大老爷们嘴巴一张一合,就可以在地图上重新划出一个集结地域。 却不知道靠两条腿行军的小兵们,要多跑多少冤枉路。 实际上,去淮西之前,全军伤病率还控制在一成以内, 预定的开战前休整变成了再度开拔,松下的气再难提起,伤病才开始暴增。 丘八们只认钱,在赏银的激励下,即便得了病,也能咬牙坚持。 不会说话,对钱也没有兴趣的牲口却不行。 本是马军的广锐军秦州第一指挥,因战马急剧减员,实际已经变成了步营。 这一路上,王育双脚磨破了水泡,都舍不得骑他的姑娘。 结果,还是没能保住一条马命。 人、马大量伤病减员,让军中弥漫着颓丧的情绪。 到此时,一仗未打,军士们却已经对这一战满是迷茫。 张雷拾了条板凳,招呼王育,一起背对着正分割马匹的士卒坐下。 张雷摘下酒葫芦,自顾喝下一口。 “来一口?” 接过张雷递来的酒葫芦,王育喝下一口,就将葫芦还了回去。 这酒劲大,听说还是某个老熟人的产业。 “教授,你会不会算卦?” “不会。” 算卦是个技术活,很吃天赋,张雷确实不会。 但他知道王育是有心事想倾诉,问的并不是算卦本身。 “你想算啥?” “算一算我——咱们这一仗,到底要跟谁打?” 王育本来想问自己会不会死在这一仗,话到嘴边,觉得晦气,临时改了嘴。 本朝鼓励武人不读书,军中基本都是粗鲁武夫。 读多了书的张雷在军中很是扎眼,他也清楚这一点,有话也不愿跟同袍深讲。 “罗总管不是说了嘛,打京东贼人李子义,还能是谁?” 王育转过身,盯着张雷问:“你信?” 二人当年在泸南共过生死,关系比较近,但王育恼骚多,城府浅,张雷在他面前很少流露真情。 “怎么问这问题,莫非你有啥发现不成?” “有!” 王育抓过酒葫芦,猛灌一口。 “京东东路有大古怪!” 大古怪? 京东东路当然有大古怪。 匪乱第一次被平定的时候,朝廷为什么要调他们来京东,后来又为什么要增兵? 现在乱成那样了,为什么还没听到登州的消息? 稍微想想,都能发现这古怪。 望着西边的如血残阳,张雷想起了当年的泸南平乱。 他们两营本应该成为平乱主力,却沦落到全程打边鼓。 只因为在他们之前,登州第二将已经做完了大部分的事。 以至于最后合围夷人前,捞不到战功的王育一路烧房子撒气。 其实,不仅是王育,张雷对这个非西军系的徐泽也很不服气。 直到如今,三人有可能走上同一个战场时,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曾经不服的对象,其实没什么了解。 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太多,是他目前还无法触及的层次。 张雷看了看又在灌酒的王育,再次转移了话题。 “今天怎么要说这些?” 王育似乎来酒劲了,咧嘴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教授,你这样活着累不累?整天装那么多心思,万一哪天躺下了,谁知道你想了个啥?” 张雷抓过葫芦,灌下一口。 其人早习惯了同袍故意酸他,自不会纠结王育的这句话。 “京东有大古怪,朝廷里的大老爷不比咱们清楚?这么大的阵仗,我们这些小营官想不想得清楚,有什么用?” 皮球又踢了回来,但王育发完恼骚,心情已经好了很多,望着远处半边落入山中地平线的夕阳,又骂了一句。 “娘的,咱们这些丘八天生就是低贱,为了几贯烂钱,跑细了腿,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个时候敲聚将鼓! 出了什么大事?! 第三十四章 西军出击 沂州下辖五县,贼人之前只占领了州治临沂县一地。 之后,贼军主力便迅速北上,歼灭了贸然东进的京东东路吴汝翼部官军。 再随后,传来吴转运使成功招安李子义的消息。 正是那个时候,赶往下邳县增援的西军三个将,再次被朝廷一道命令改变了方向, 转为赶赴淮西无为军,准备平定“混世魔王”樊瑞部贼人的叛乱。 结果,等这帮苦命的丘八匆匆跑到无为军,还没开战,又传来了京东路急变的消息——接着赶路吧。 直到张雷、王育等人疲惫至极地赶至彭城县,都没有听说过贼人出临沂,再攻占沂州其余县城的战报。 因此,当秦风路兵马副总管罗延寿通报贼军突袭利国监的战情时, 众将的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临沂县和利国监之间,不是还隔着一个承县么? 贼人是怎么无声无息地绕过承县,攻入利国监的? 当然,现在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承县属于沂州五县之一,从地图上的直线距离量算,其实更靠近徐州和淮阳军。 但受道路条件制约,这两个州的军队都难以支援承县。 在临沂被贼人控制的前提下,承县县城里放再多兵马都守不住。 因此,临沂失陷后,这个单纯依靠本地弓手防守的县城,实际就已经被朝廷放弃了。 确定要到京东平乱后,西军将校就听多了贼人攻必取战必胜的故事。 对这样强悍的贼军来说,悄无声息攻下一个兵力空虚的县城,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的关键问题也不是朝廷早就放弃了的沂州承县,而是徐州东北的利国监。 利国监是大宋四大铁监之一,地位极其重要。 全监设有三十六冶,有冶户四千余,规模要远胜兖州的莱芜监。 监内不仅设有管理生产的勾当衙门,还有维护矿区治安的巡检司。 不比兵额不全,光明正大吃空饷的大宋禁军, 日常任务繁重的巡检司,反而维持着较高的兵额。 总数近五百的巡丁,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贼人攻下临沂后,徐州又派出了两个禁军指挥,以加强利国监的武装。 遭遇袭击时,甚至还可武装部分冶户以抵抗贼人,其地防守力量并不弱。 军情传达后,罗延寿与众将就出兵的细节进行了紧急讨论。 第一个问题:出不出兵? 没有讨论的必要。 必须出兵,必须连夜出兵! 聚将之前,知徐州事徐处仁就已经下达了这条措辞严厉的命令。 利国监距离彭城仅有四十里,且有运河、官道通往彼处,位置敏感,交通发达。 贼人一旦在利国监站稳脚跟,居高临下,只需个把时辰,即可兵临彭城。 丢掉了利国监,整个徐州都无安全可言,漕运也必然会被截断。 朝廷之前在京东两路和淮南东路辛苦构筑的防御体系, 也会因利国监的失守,而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无论是徐知州,还是罗副总管,都承担不起利国监陷落的责任。 第二个问题,贼军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动机出兵? 也很容易判断。 朝廷大军挥师北上,即将进入京东东路,与贼军接战的关键时刻, 其南线出动偏师袭击利国监,显然是为了调动朝廷大军,以分担北线的压力。 要是放任贼人的战略意图达成,北线大军就算不来回奔波,也难以安心攻打贼军。 第三个问题,这一仗是否妥帖? 那要看怎么打。 据求援信使带来的情报,袭击利国监的贼人约有三千。 在监内有上千守军配合的情况下,贼军这点人数不算多, 入徐西军再疲惫不堪,也能将这些贼人赶走, 正好以此战的胜利,振奋全军连日奔波后低迷的士气。 因此,众将很快就统一了马上出兵,解救利国监的思想。 第四个问题,出动多少个营,才能打得赢。 入徐西军共有三个将十五个营,编制兵额七千五百人,缺编近两千。 再减掉因伤病掉队或在休养,暂时无法上战场的两成人员,实际只有四千五百人。 若是白天打仗,出多少兵的问题根本不用讨论。 贼人只有三千,还有利国监内的守军拖着。 官军最多出动两千人马,隔着老远,就能靠着西军将士的雄壮军容吓跑贼人。 但夜间作战,视线受到严重削弱。 贼人可没本事凭借官兵手中的火把,分辨赶来增援的官军到底是西军还是厢军。 而西军初来乍到,对彼处地形根本不熟,又是夜间行军,非常危险。 即便安排一个徐州指挥带路,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地势上,利国监又是山地,高于彭城,官军需要从下仰攻贼军,相当不利。 万一派出的人少了,贼军只当是徐州原有守军这种软脚蟹,不管不顾地冲上来,麻烦可就大了。 说白了,战力冠绝大宋的西军,再勇悍,也是人,被砍了脑袋照样会死。 拉开距离,靠严密的阵型,以强弓硬弩和坚甲利刃打击乌合之众,很容易打出夸张的交换比,让贼军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精锐。 但要是被贼人冲入阵中,变成了混战,再是精锐也没用,贼人就算拿根削尖的竹子,照样能捅死人。 这种近身肉搏,以命换命的打法,从来都不是西军的首选战术。 短暂的交流后,众将达成了一致意见。 全军压上,拉开间距,一人双火,假作万人规模,以图吓跑贼军。 没错,就是吓跑,众将根本就没考虑要硬碰硬。 他们只是客军,南线也不是主要战场,主要任务是防守而不是进攻。 本部就这么一点人,为什么要和给口吃的,就能招到兵的贼人拼伤亡? 更关键的问题,是长时间行军后,全军将士的士气和体力都严重下降, 官兵的战斗欲望极低,能不打最好别打。 黑咕隆咚的夜里,一旦与贼人短兵相接,就容易打成众将最不愿意面对的混战。 最后一个问题,行军序列如何安排? 简单的讲,就是谁打头阵。 这一仗既然是驱逐战,那基本就不用考虑首级战功,打头阵不会有更多的功劳。 还因为黑灯瞎火,远距离看不清官军的军容, 纵横京东无敌手的贼军,有极大可能不会因为官军人多就被吓跑。 反倒有可能凭借旺盛的士气,冲上来试试官军的成色再说。 所以,打头阵还有一定的危险性,有可能要打一场小仗,让贼人看看西军老爷们可是能崩掉你们牙的硬骨头。 只有这样,才能让贼军知难而退,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本战的胜利。 所以,前锋必须要安排兵额较全,士气也相对更高的营才行。 很显然,全军这样的营,有且只有两个。 于是,保捷军凤州第一指挥指挥和广锐军秦州第一指挥,很荣幸的受领了这个光荣的任务。 第三十五章 打的就是精锐 徐州利国监。 围攻监堡的贼军和守监官军的战斗还在继续,或者说,战斗状态就没有解除。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贼军到利国监后,就一面安排部分人马“攻城”,一面在监堡前扎下营寨。 “监”是县级单位,但监治和县城有明显的区别。 有四千户冶户的利国监,并不是只有四千以挖矿、冶铁为生的匠人。 这些冶户之中,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确实有很多。 但拖家带口,在矿区落户为生的也同样不少。 利国监三十六冶,其实是分布在面积很广,且不完全连成片的若干矿区内。 出于安全和生活方便考虑,总计过万的冶户又依据各自工作的矿区,居住在若干相对独立的生活区内。 这么多的常驻人口,自然又会带来衣食住行等生活消费市场,相应的商贩和娱乐业自然就会应运而生。 矿监勾当官不仅要想办法扩大生产,增加税收,以尽地利,还要抓好治下治安,严防冶户闹事。 具有一定协作精神和浑身力气的冶户,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要比普通农户难管多了。 大体分散小部合作,彼此又存在利益争夺,矿区最不缺的就是大小社团。 官府力量有限,对这种冶户“自发”组织的社团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要依靠他们管理冶户。 社团做大后,又必然会有利益摩擦。 于是,为争矿而械斗,为抗税而围监治的事,在矿区常有发生。 所以,监治是有围墙的,还有角楼、城墙等防御设施,类似于坞堡。 利国监巡检司巡丁的主要任务,也不是打击盗匪,保护冶户安全。 而是确保监治衙门安全,维持矿区治安,以及镇压冶户反抗。 “李子义”部贼军突入利国监内,就立即堵住了监治的出口。 监治堡垒内实际并没有西军将校估计的“上千守军”,总兵数还不到七百。 逼仄的堡垒内,主要是办公区和仓库,以及官员后宅和驻军的营地,没有多余的场地营建消费和娱乐场所。 这么多军爷们长期驻守这片“荒地”,当然不能天天待在堡垒内大眼瞪小眼。 不读书的丘八业余生活非常单调,随时都可能打仗掉脑袋情况下,隔几天喝个酒,逛个窑子什么缓解压力,军官也是鼓励的。 大战将起,守军明显处于弱势的情况下,这些在外鬼混的军汉,自然不会成为守监的战力。 除非脑子坏了,不然谁会傻呼呼地跑去告诉贼人“俺住里面,劳烦让个路?” 在贼军表现出远胜官军的严整军容,并且自始至终都没扰民后, 被朝廷高额矿税逼得就要破产的冶户们,也没人会分不清自己的屁股坐哪边, 为了只收税不管自己死活的勾当官,而去攻击官军都打不赢的贼军。 恰恰相反,有很大一部分冶户还在心中祈祷待贼军赶紧破堡垒,杀掉勾当官,再烧掉税籍账册。 于是,贼军围攻监治堡垒时,冶户们都没事人般,站得远远的,只是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甚至,还有一些生活不如意的单身冶户主动上前,为贼军指路和提供消息。 冶户们的表现还算“正常”的话,贼军的表现就相当可疑了。 贼军赶到利国监后,就立即攻城。 贼人的攻势极猛,密集的箭雨压得监治城墙上的官兵抬不起头,还有一种威力极大的筒状兵器,直接轰塌了两座角楼。 就在堡内官兵准备开门投降时,贼军却停止了进攻,开始立营了。 似乎,之前的进攻,只是为了警告官军他们是来玩真的。 当然,堡垒内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很快就有人看出了贼军真正意图——围点打援! 但为时已晚,求援的信使已经派出了三波,而贼人则在不断增兵,还前出彻底控制了利国监到彭城的通道。 利国监西南。 出兵前,王育干喝了不少酒,以至于军议时头都有些晕。 此时走出了满身汗,酒劲早过了,但嘴渴得不行。 自己的水袋早喝干了,还喝了一名老兵的半袋水,仍不解渴。 夜里赶路,速度根本快不起来,又渴又累,其人不免有些焦躁,扯住带路的向导。 “还有多远?” “回太尉,不远了,只有十几里。” “到底是十几里?!” “十一二——是十一里半!” “指挥使,前面不对劲!” 及时出现的斥候,为这个惊恐不安的向导解了围。 张雷也看到了匆忙返回的斥候,赶了过来。 “什么情况?” “前面四里,发现了贼军。” 仅凭蛾眉月和星光的“照明”,即便是百里挑一的斥候,最多也就能看到几十步远。 因此,夜间行军,斥候不可能撒出去太远。 口干舌燥的王育急问:“有多少人?” “有很多,小人不知道有多少!” “什么叫不知道有多少,你干什么吃——” “老王,莫急!” 张雷拉过王育,打了个圆场。 斥候都是各营中的精干兵士,个人素质全面且胆大心细者方能胜任。 办事牢靠的斥候不知道贼军的具体人数,肯定有原因。 “回张指挥,贼人没有举火,只点了一些艾草熏虫,小人几兄弟隔得太远,看不清,估摸着贼人至少有两千人以上,究竟有多少,确实不知道。” 张雷立即警惕起来,抓住了一个关键问题。 “你确定贼人列着阵?” “是!小人能确定。而且那片地方很宽,旁边稻田不多,蛙声不太嘈,但听不到贼人讲话,要是没列阵,不可能有这么安静。” “快!都停下,别走了!老王,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贼人明明可以利用夜色掩护,选择有利地形伏击官军, 却偏要选择在宽阔地带列阵,而且还不举火,怎么看都透着大古怪。 王育脾气虽差,但行伍多年,打老了仗,对战斗的直觉相当敏锐。 “教授,你是说贼人料定了徐州会派援军,特意在前面列阵等咱们?” 张雷点点头,肯定地答道:“是的!” “这帮狗日的京东佬,打赢了几次软脚蟹就尾巴翘上天了!你慢慢跟上,老子带几个兄弟过去喊话。他娘的,一帮贼人还敢列阵,挡咱们西军的道,咋不上天呢?!” 王育点了几个人,便跨上在彭城找到的骡子,骂骂咧咧地出发了。 张雷并没有扯他,贼人的举动太异常了。 不排除贼人因为不知道彭城有西军精锐坐镇,提前预置部分人在此处,寄希望吓走增援的官兵。 目的有可能是等天亮后,再从容转移利国监的冶户和物资。 吓走贼人是这一仗确定的策略,张雷也是赞成的。 若是贼军误判目标,把西军当成了列阵就能吓跑的厢军,那王育前去亮明身份威吓贼军,说不定还真能收获奇效。 但张雷不能干等贼人对王育的威吓做出“该有”的反应,还要做一些准备才行。 王育叫他跟上,他却不敢这么冒失,贼人万一没被吓着,反而冲过来,三里地也就半柱香的功夫。 其人立即整队,将两营人马改为战斗队形,以应对贼人可能发起的攻击。 同时,派出信使,将贼人的异常汇报给统帅中军的副总管罗延寿。 后面罗副总管的指示还没有传来,前面随王育去威吓贼军的兵卒,就架着身上插满箭矢的王指挥使跑了回来。 第三十六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社首,要是知道咱们这么大的阵仗,会不会不敢来?” 牛皋问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寂无人声的军阵中,却能传出很远。 这牛伯远,都统帅一军纵横京东东路这么久了,还是习惯装憨扮傻。 当然,徐泽知道这家伙就是故意给自己捧哏,以让众将坚定此战的作战目标。 “不会!” 徐泽只回答了结果,却没有讲原因,而是扭头看向自己右侧的年轻人。 “子充,你给伯远解释下为什么。” “子充”乃是马扩的表字,家中近两年连遭变故,使得他身上的青涩已经尽去。 这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比起三年前送裴宣到之罘湾见徐泽时,沉稳了很多。 去年在来苏县监牢中见了马政后,徐泽就把马扩纳入了亲卫营,带在身边历练。 马政在辽东转了两个月后,申请回了一趟登州,和徐泽谈了半宿。 次日,便带着其妻去了高丽新安州,走得很洒脱。 走之前,只给儿子马扩交待了几句跟着徐社首好好干之类的话,倒是为陪他一起“出使”,又同时被抓的同袍呼延庆说了几句好话。 徐泽也没有一直关着呼延庆的想法,便做了顺水人情,将其人安排到了黄海舰队。 马扩的表情有些挣扎,犹豫了好一会,才艰难地答道:“因为他们是西军!” 众将听了,均是点头认同马扩这句高度概括的话。 萧近海这段时日已经搞清了大宋复杂的军制和派系,听了马扩的话,也心有戚戚。 他想到了当初困守孤城保州,面对女直人的巨大威胁,耶律宁依然拒绝高丽人的招降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因为我们是辽人!” 辽国还在苟延残喘,但对萧近海等效力同舟社军中的辽人来说,已经亡国了。 其人本是个粗线条的契丹人,不会有这么多的感伤,是同舟社改变了他。 萧近海不仅适应了严明的军纪,还在李逵的“教导”下,开始读书识字。 甚至,他还蓄了发,改变装束和生活习惯。 现在,除了口音有些怪异外,外人已经很难看出他的胡人身份了。 “远山,夜间纵马,问题不大吧?” “远山”是萧近海的表字,近海又远山,让这个契丹人彻底远离了勒得山下祖先最熟悉的草原。 这个表字是社首取的,到现在为止,只有他一个“胡人”获得这荣誉,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回社首,这段路很平坦,便是一点月光都没有,问题也不大!” 同舟社已经组建的了骑兵营,资历很浅的萧近海自然不可能是骑兵营营正。 其人只是教头,实际上,骑兵营目前还处在训练阶段,远没达到社首的要求。 徐泽对这支机动力量宝贝得不行,选在平坦开阔地形阻击官军,原因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不想无谓折损骑兵的考虑。 话间,骑在马上的牛皋已经看到远处一条“火龙”向这边移动了。 “嘿,好家伙!彭城里的官军不会都出来了吧?这下好,干翻他们,直接拿下彭城!哈哈哈!” 徐泽站在车上,看清官军的阵型后,果断下令。 “擂鼓!列阵!点篝火!” 之前,官军的斥候隔得太远,根本没看清同舟社军阵中的真实情况。 其实,徐泽并没有命大军之前并没有列阵。 行军到此处,吃过干粮后,徐泽就命令官兵原地休整。 “原地休整”并不是站在原地不动,而是以各自阵列位置适当散开,席地而坐,背靠背休息。 毕竟,打仗不仅要比整体的士气和组织度,还要拼个体的是体力和精气神。 徐泽打定了以逸待劳阻击敌军的主意,自然不会在敌军赶到前,就让将士们列阵浪费体力。 马扩没有说错,收到贼军阻路的消息,罗延寿还犹豫了好久,担心贼人有诈。 但得知前去报番号的王育被贼人射杀后,很多军官就开始鼓噪——必须严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贼人。 朝廷的严令,西军的荣誉,贼人的挑衅,都让统兵的副总管罗延寿别无选择。 但他仍坚持拉开行军队列,一人双火,稳步推进的策略。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其人还是没有放弃吓跑敌军的努力。 可惜,嚣张至极的贼人没有让他如愿。 贼军不仅不撤,还主动在阵前燃起了篝火,以方便官军的斥候能看清他们的阵列。 “回总管,贼人不到三千人,但阵型很严密,兵甲也全。” 听了斥候的汇报,罗延寿心中只骂娘,脸上却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呵呵,这贼人还真他娘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总管,让俺带儿郎们冲一阵,给这帮京东佬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韩二,你狗日的跳个卵,要冲阵也该咱们营冲吧?你个洒家闪开!” “总管,这事得让——” “好啦,好啦,你们都别争了!” 贼军明显有备而来,且已经列好了阵,以其部表现出来的士气和决心。 即便手中握有几千精锐骑兵,也没人敢正面硬冲这样的军阵,何况是连续赶路,士气极度低迷的西军步兵和“马步兵”。 几个心思活嗓门大的指挥使演的一手好戏,已经把士气给调动起来了。 罗延寿见好就收,总不能假戏真做,真让他们去冲阵送死吧。 其人勒转马头回身,对着官兵们喊道: “贼人没见过世面,以为天下的禁军都和京东路的怂货们一个样,敢在咱们跟前列阵,咱们是不是该教教这帮京东佬怎样列阵?!” “哈哈哈——” “好!干他娘的京东佬!” 尽管贼军死活不愿让路,让罗延寿心中惴惴,担心其中有蹊跷而不敢轻易上去。 但贼人在开阔地列阵,明显没有利用夜色掩护伏击官军的想法,官军又不能退,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大宋禁军几十万,论列阵对射,谁能跟甲坚兵利的西军比? 他还就不信了,这帮贼人是铁浇铜筑的不成?! 决心已定,罗延寿立即命兵士踩熄多余的火把,将松散的行军队列调整为紧密的战斗队形,再缓慢向前推进。 既然贼军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教他们知道,不要在西军面前列阵! 第三十七章 银样镴枪头 利国监西南,无名荒地。 两军靠近,借着阵前篝火的光亮,罗延寿都能看清贼军严整的阵型了。 这个距离,神臂弓已经能对无甲者造成有效杀伤了,但罗延寿仍然没有命令部队停下放箭。 贼军的前排都是披甲的枪盾手,防护力很好,现在就放箭纯粹是浪费箭矢。 西军之所以能成为大宋王牌精锐,是经历了无数血战才铸就的。 实际上,西军与夏人百余年的冲突中,打的胜仗远远多于败仗。 而败仗也多是在运动中被突袭,或粮道被断士气低落,长期围城甲械消耗过大等情况才会发生。 只要西军列好了阵,箭矢又充足,不会惧怕任何同等数量的敌人。 现在,全军共列了六个紧密的大方阵,再构成正三角队形,向前缓慢推进。 准备如此充分的情况下,就算最精锐的夏军来一两万人,也不敢与之硬撼。 而愚蠢的贼军居然给了本方充足的准备时间,还想比拼阵战,那就更不用急, 罗延寿命部队慢慢往前推进,准备到最佳射程再开弓,一举击溃贼军。 射箭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极耗体力。 即便是严格训练的精锐士卒,开强弓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操作更复杂的强弩,发射速度还要更慢。 因此,才有弓弩面对骑兵时,“临阵不过三矢”的说法。 精锐部队敢将敌军放近了再打,因为这样才能给对方更有效的杀伤。 而乌合之众通常会因为紧张,在射程外就开始射箭,白白浪费箭矢和体力。 所以,哪怕是同样的人数,装备相同的兵甲,精锐部队也总能轻易打败乌合之众。 罗延寿命部队摆出正三角队形,就是打算利用装备精甲的三角尖端方阵,吸引贼军率先射箭。 官军则顶着没甚杀伤力的箭雨继续前进,并利用贼军弓弩输出的间隙快速变阵。 在承受很少的伤亡后,用一轮近距离攒射,将贼军直接打崩溃。 但两军临阵,即将接战了,他才发现对面的贼军似乎真不是乌合之众。 甚至,面对本方大方阵的迫近,贼军仍是一动不动,似乎比本方还要更像精锐。 罗延寿心中突然极度不安,不敢再执行之前确定的方案了。 “变阵,快,变双层一字阵。” 临战变阵极为危险,本方士卒会因为紧张而混乱,很容易遭敌军冲击。 但身经百战的精锐西军心理素质极好,完成这个战术动作根本不乱。 动作虽然做不到如京营禁军般整齐划一,却胜在不急不赶,始终不乱。 而对面的贼军的阵型,仍是一动不动。 没人因为紧张而开弓放箭,也没有军官大呼小叫竭力压阵。 贼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是一群没有知觉的雕像木偶。 就这样看着他们前进,看着他们变阵,再看着他们继续前进。 似乎,这群贼军就是一群无情的看客,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观看西军拙劣的表演一般。 炎热的夏夜,没有一丝的凉风,四周的虫鸣蛙叫,也仿佛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豆大的汗珠从罗延寿的额头滚入发干的嘴中,不是很咸,而是特别苦! 即便骑在马上,其人仍能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沉重,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噗通乱跳的声音。 就算四十年前第一次上战场时,他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张过。 其人突然有了绝对不可能打赢今天这一仗的恐怖直觉,甚至,还有想命令全军立即转身,不管对面的贼军了,赶紧撤退的冲动!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临阵转身,把防护薄弱的后背交给敌人,就是明明白白的送死。 而且,在这种局面下,全军一旦转身往回撤退,就算贼军不放箭和追杀,军卒们也会因为紧张害怕而争先恐后,不出五十步,撤退就会变成溃败。 这么密集的阵型,一旦溃败,一些紧张过度的士兵,会将手中的刀枪招呼到挡路的同袍身上。 届时,甚至不需要贼军掩杀,兵士们自己就能干掉小半兵马。 处在中军中的主将罗延寿都如此紧张,阵中的士卒更是可想而知。 前排军阵中,已经有士卒因为紧张而发出无意识的尖声惊叫, 惊恐是会传染的,如此诡异而紧张的氛围,惊叫会让全军士气瞬间降至谷底。 恐惧也是不能靠喝骂和命令驱散的,一个不注意就会导致部队崩溃。 好在阵中军官们对得起身经百战的荣誉,危急时刻,有军官带头高唱: “丈夫气力全——” 一些经验丰富的军士跟着唱,很快,就变成了全军大合唱。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弯弓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高亢的歌声瞬间驱散走了紧张和恐惧,有些慌乱的阵列再度整齐,继续缓慢向前。 “不错!” 同舟社军阵中,徐泽由衷赞叹道:“不愧是西军精锐,当得起今日徐某的布置。” 凭借一首,成功驱散了官兵心中的紧张和恐惧。 罗延寿尚未来得及放下心中的不安,贼军军阵中的帅旗开始变动,同时鼓声大鸣。 贼军开始变阵了! 其人的头脑急速运转,分析着贼军的异常举动。 离预定的射击位置还有三十步左右,贼军这么早就开始变阵。 莫非是贼人知道箭阵比不了西军,准备放弃对射,开始突袭? 若是如此,这一战,还有希望! 贼军阵中,部分前排的贼人分向两面,露出他们身后粗重的筒状兵器,并开始点火。 罗延寿突然想到了之前临沂城陷落的荒诞传言,顿时汗毛倒竖。 “合盾!” 这个命令不是出自罗延寿之口,近五千人的大军,六个大方阵,展开的面积非常大。 统帅只能在大方向上把控战局,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只能由各自方阵中的将官临机决断。 这也是考验强军的一个重要指标,仓促组建的乌合之众不仅是缺训练,更缺优秀的军官。 真正上了阵对敌时,能否临机应变,最主要的还是看指挥军阵的军官。 西军迎着贼军的军阵而行,前排的枪盾手不仅身披重甲,还手持着盾牌,以随时为身后的弓弩手遮挡贼人射来的箭雨。 所谓合盾,自然是前排枪盾手合拢盾牌,遮挡敌军的投射武器。 合盾后,前排的遮护面积是要略微小于列阵推进的宽度的。 后排的弓弩手也要跟着向中间靠拢,以避免自己暴露在敌军打击范围内。 这个过程很容易造成混乱,但对身经百战的西军来说,没有半点难度。 西军阵型调整极快,只需要扛住贼人的这波攻击后,就可以继续前进,到达预定地域后,再射击站着不动银样镴枪头的贼军; 或者,用密集的箭矢打退随后发起冲锋的贼军。 但,仅仅几息后,西军将士们就放弃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从同舟社军阵的角度,能够看到携带着巨大动能的铁球粗暴地撕开官军盾阵后,去势不减,继续在军阵中犁出一道道恐怖的血槽。 而处在西军阵中,幸免于难的官兵,则只看到贼军阵中十几门筒状兵器相继闪耀火光, 几乎是瞬间,传来震耳欲聋的怒吼。 紧接着,便是本方密集阵型的仿佛遭受被弹弓击中的西瓜。 盾牌碎片,人体残肢、血肉内脏等等物漫天飞舞。 少数受了伤却没有死掉的士卒,傻傻地看着自己身上残缺的部分,茫然失神。 更多官兵则在短暂的失神后,一股从脚底直升顶门的颤栗感不受抑制地爆发而出。 不知那个兵士发出一声喊,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紧接着,有人丢掉了手中兵刃,转身,推开还在发呆同袍就往回跑。 阵中有军官发现这一幕,打算呵斥阻止这些士卒,但手中的刀刚刚举起,迎上兵士们恐惧与愤怒夹杂的眼神后,却颓然地落在地上。 兵败如山倒。 同舟社的火炮还未完成清膛,西军官兵就已经将后背交给敌人,亡命狂奔了。 第三十八章 宿将陨落 五月二十九,李子义率贼军主力攻破青州治所益都县,青州落于贼手。 五月三十日,贼军大举西进,兵围淄州治所淄川县,济南府告急。 六月初二,淄州被围的战报传至东京,宣抚制置使童贯随即赶至南京应天府督战。 其人收拢各地兵马五万余人分地集结,并亲帅主力北上,以解淄州之围,并伺机打击贼军主力。 六月十二日,童贯统率的平乱大军匆匆赶至济南府历城县,情况却再次发生了变化。 围攻淄州的“红五营”贼军已于数日前撤兵,青州第一将副将武松统率本部兵马尾追贼军,成功收复青州。 详细战报传来,童贯得知贼军回军乃是为了集中力量,解决后顾之忧,并一举击退了收复昌邑城的登州第二将兵马。 其后,李子义部贼军再未向西,去向不明。 此战中,贼军处处料官军之先机,攻其必救,反复调动朝廷大军,始终掌握着战场主动权。 童宣抚制置使预感到贼军击败登州第二将,解决后路威胁后,有可能会再度从南线寻找突破口。 其人顾不得连续行军的劳累,留下一万人加强北线防御后,立即率其余的兵马回身南线。 大军方行至郓州平阴县,就收到了贼军攻克利国监,并肆掠徐州的消息。 童贯不敢耽搁,再次分出五千精锐兵马,命都统制赵隆率领,星夜兼程救援徐州,又命各地再抽调兵马前往彭城。 徐州敌情战报如雪片般飞至东京和宣抚制置使军中: 六月十一日晚,安静了半月的沂州贼军突然兵出临沂县,攻打徐州重地利国监。 驻守彭城中的罗延寿部西军连夜出城救援,遭贼人八万大军伏击。 全军将士毫无畏惧,以一当十,击杀贼人不下两万,终因寡不敌众而遭惨败。 此战中,含秦风路兵马副总管罗延寿在内的指挥使以上军官阵亡九人,全军战死、被俘、失踪者超过四千。 战况之惨烈,竟至利国监至彭城段运河为之堵塞,鲜血染红河水,三日不绝。 逃至彭城之下的败兵不足两百。 深夜中,敌情不明,知徐州事徐处仁不敢打开城门放溃兵入城,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忠勇的西军将士哭求哀嚎中,被贼军骑兵射杀大半。 彭城城墙上数千守军,竟无一营敢出城作战,全都伸长了脖子,战战兢兢地看着贼军骑兵携带缴获的旗仗兵甲绕城耀武。 贼军随后焚烧了彭城段运河码头的货栈,方才扬长而去。 六月十三日,贼军派出两千名兵力,又临彭城,再度绕城耀武, 贼人撤军前,又用火油瓶焚烧了运河中的过往漕船。 六月十四日,贼军派出一千五百名兵力,再临彭城,又一次绕城耀武。 这次,没有焚烧漕船——已经没有任何船只敢在徐州段停留和经过了。 六月十五日,贼军连日迫城,极大的打击了城中军民的守城信心。 知徐州事徐处仁担心城中守军因士气低迷而哗变,乃以重金为赏,派出五个指挥的禁军,预置在城外有利地段,以期吓走贼军。 当日午时,贼军一千步兵如期而至,见官军挡道,不退反进,以少打多,一鼓击溃拦路的官军。 城中守军目睹了贼人如此嚣张的这一幕,肝胆尽丧,不敢按预定计划接应溃军入城,竟眼睁睁地看着贼军再次驱败军绕城耀武! 六月十六日,贼军再再再临彭城…… 六月十七日,都统制赵隆统帅的五千精锐兵马终于赶回徐州。 一路奔波,疲惫至极的回援兵马在沛县留城镇南二十里处遭遇贼军突袭,老将赵隆应对得当,打退了贼军的进攻。 此战中,官军战损近八百,贼军全身而退,具体伤亡不明。 六月十八后,贼军明知彭城中援军已至,仍派出三千兵马,绕城耀武。 赵隆趁贼军行至城西时,一次性派出十五个指挥的兵马,试图驱赶贼军,以鼓舞城中民心士气。 贼军得知官军出城,立即返身迎战,趁官军刚出城还未完成列阵之际,将其一举击溃,并险些突入城中。 彭城城墙上的守军,有幸再再次目睹了贼军驱赶溃军如同猪羊的“盛况”。 连番遭遇贼军耀武羞辱,彭城守军士气降至极点,竟于当晚发生营啸。 虽得赵隆果断处置,迅速平息了事态,但营啸中仍损失兵马数百,军心更是不可再用。 其后数日,贼军视城中守军如无物,每日不定时出现在彭城下耀武。 城中兵马士气全无,赵隆也不敢再派兵出城阻击,只能不断求援。 直至宣抚制置使童贯统率的大军到达彭城,贼军方才撤回利国监休整。 六月二十三日,童贯率一路收拢的五万大军抵达到彭城。 尚未安定城中,就受到了一个重大打击——其人赖以仰仗的老将都统制赵隆病重! 赵隆年过花甲,自迁温州防御使后,身体就大不如前。 这月余时间里,从温州到东京,再从东京到下邳,再到应天府,随后又至济南府,最后还星夜兼程赶至徐州,一直在路上反复奔波。 再加上连遭惨败,竭力维持徐州惨淡的局面,其人的身心状态俱已透支。 与宣抚制置使交接完近段时间的军情,赵隆回到帐中,当晚就一病不起。 三日后,病故于营中。 赵隆为西军宿将,真要论起资历,其人尚在西军头号军头刘法之上。 五十年前,赵隆就从王韶取熙河,随后又从李宪破西市。 其人由一勇敢小卒多年积功,逐渐升为泾原路第四将正将。 平夏川之战,赵隆功劳最多,召诣阙,今上慰劳其人曰“铁山之战,卿力也”。 三年前,刘法西讨,于古骨龙后大战夏国右厢军主力数万铁骑。 关键时刻,赵隆以奇兵袭夏军,一举奠定胜局。 之后,因明确表示反对北伐,与一心灭辽的童贯意见向左。 赵隆被迁温州防御使,龙神卫、捧日天武都指挥使,仍为本道马步副都总管。 这位威望、战功、资历皆为西军上上之选的宿将,没有在对夏战场上马革裹尸,也没能在温州任上终老,却病故在了徐州彭城。 而且,是在遭遇接连惨败以及贼军的反复耀武羞辱后,窝囊地死在床榻之上。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已经看淡了一切的赵隆,给探望自己的童贯提了两条建议。 其一,京东东路贼寇已经坐大,非二十万以上实打实的精锐兵马难平。 其人劝童宣抚制置使一定要顶朝堂的压力,稳扎稳打,再不可操之以急,枉送儿郎性命,而成就贼寇威名。 其二,贼寇不除,国内难安,北伐万万不可取,望宣抚制置使顾念民生艰难,再不可因执念而擅起刀兵。 童贯自不可能和将死之人一般见识,其人“诚恳”地听完赵隆的善言,后者方才放心地闭上了眼。 此役至今,虽然本人从头至尾都没有与贼人接战过, 但宣抚制置使童贯也已经身心俱疲了,这样强大而又狡猾的贼人,其人平生未见。 他哪里还敢再主动攻击贼人,贼人不主动攻击,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北伐? 还是等京东贼乱平定后,再说吧。 可是,赵隆已经没了,自己还能再调谁来打仗? 第三十九章 真·守城 绝大部分人的命运都不受自己掌控,而是被历史大势甚至是小概率事件所左右。 为朝廷辛苦大半月,终于请得登州第二将出兵的田庆,却没有受到应有的待遇。 其人上个月稀里糊涂丢了官,这个月又迷迷糊糊等到时来运转。 田庆不仅复官,还从七品原官朝散郎的基础上升了半级,成了正七品的朝请郎。 朝廷这个时候想起田庆这个倒霉蛋,自然是与京东东路再度急速恶化的形势有关。 之前,搅乱京东东路的剧贼李子义本已被转运使吴汝翼招安。 贼人安定了数日,还释放了被俘的数千官兵,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的诚意满满。 却因为登州第二将突然出兵攻击其部,怀疑朝廷的动机而再次作乱。 贼人再乱之初,赵佶、童贯等人在惊恐彷徨之中,其实还有一丝淡淡地期待。 毕竟,登州第二将的战力摆在那里,只要徐泽愿意尽全力,就算不能一举灭掉贼人,也至少可以有效牵制贼军,让其无法威胁东南漕运。 朝廷之前承诺给徐泽的知密州事,更是深有讲究。 一旦其人入局,进入密州,就再难为害,只能安心做朝廷的鹰犬。 而且,徐泽这个时候出兵,也算是为朝廷解了围。 因为不愿意兑现吴汝翼之前开出的招安条件, 赵佶、童贯等人本就做好了应对贼人翻脸再打的心理准备。 只是,之后的事态发展,完全出乎朝廷大佬们的预料。 先是胆大包天的徐泽狠狠地摆了朝廷一道,竟然擅自改由北线出兵,攻占了潍州昌邑城。 徐泽这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仅让朝廷之前针对其人的布局全部失效, 更是逼得贼人只能向西猛攻更好打的官军,让京东形势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之后的形势发展表明,徐泽明显没有按照朝廷期望的“尽全力”, 甚至,京东东路徐泽、李子义二贼合流的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而红五营贼军回师昌邑,“赶走”登州第二将,解决了“后顾之忧”后。 李子义部贼人全力向西,爆发出的战力更加恐怖。 贼人不仅出兵占领徐州利国监,更是接连打败朝廷的平乱大军,截断了东南漕运。 徐州是极为重要的漕运枢纽,朝廷之前在其地布置兵力并不弱,编制人数近两万。 这么多的驻军,再依托坚城,还有随时可以赶到的增援大军。 便是调西军来攻打,没有十万以上人马围城三月以上,别想破得了。 但贼人一战全歼入徐西军,其后又不断耀武彭城。 朝廷军队虽多,但几次出城与贼军接战,均遭惨败,胆丧之师,人数再多,全无半点用处。 官军只敢龟缩城中,贼人不需占领彭城,也照样截断漕运。 利国监离徐州治所彭城太近,而徐州又离东京不远。 贼人肆掠徐州,自然影响到了京畿地区的安全与稳定。 官兵接连兵败,贼人每日耀武彭城的消息,早就在东京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东京城中谣言四起,粮价一日三调,疯涨不止, 至朝廷出手平抑粮价前,大米竟然一路飙升到每石七贯两百四文的离谱高价。 京城官仓和商贾私仓中的储备粮食并不少,走南阳北上的荆襄漕粮虽然比不了东南漕运的量大,但一直没有断绝过。 正常情况下,徐州刚刚乱起,东南漕运停运的时间不长,是不可能出现这样混乱的情况。 很显然,有人在发国难财,故意哄抬粮价。 这事的处理极为棘手,不仅因为做粮米生意的豪商多与朝臣有盘根错节的官阶。 也因为生存保障极低的小民,容易因谣言惊慌而盲目囤积物资。 尽管公相蔡京想了很多办法,将疯狂上扬的粮价一度打压到了五贯以下, 但一日不解决徐州的问题,以恢复东南漕运,粮价就会再次涨起来。 而且,走南阳北上的荆襄漕粮毕竟量少, 只靠存粮贴补,少进多出,常平仓中的官粮也终有用尽的一天。 等真的没粮食时,就是真正的天下大乱了。 不仅如此,东南漕运不恢复,走徐州入京城的官家花石纲也要断绝, 正进入关键阶段超级工程艮岳将会因此停工。 而京东东路动乱再起,贼人打得官军抬不起头的消息传出后, 也会极大的鼓舞天下各地的反贼,让形势变得更加不可琢磨。 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淮西贼樊瑞便又趁机起事,竟然攻破了巢县,贼势再次大涨。 淮西贼乱有失控的风险,一个不注意就会成为下一个李子义! 这还没完,两浙路也传来多地明教教徒频繁串联,似有异动的奏报。 当地官府担心激化矛盾,引发民乱,给本就焦头烂额的朝廷添乱,竟不敢派人抓捕公开活动的明教妖人。 另有成都府路奏报,去岁刚刚内附的茂州夷至永寿部复叛,祸乱寿宁、延宁两军。 …… 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就矛盾重重的大宋帝国, 在应对京东贼乱中显露颓势后,即将遭受到各种被压制矛盾的反噬。 国家危亡之际,教主道君皇帝和新进京的共济先生钟相“论法”正起劲,修为再次突破在即,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 维持王朝运转的所有压力,全部转到蔡京、童贯等重臣身上。 面对东京城中越来越急的平乱催促诏令,宣抚制置使童贯不得不尽快解决剧贼李子义的问题。 朝廷兵马已经被彻底贼人打怕了,数万兵马猬集徐州,其中大半在彭城,却只能守城不出。 是真的“守城”——城池弓弩射程以外,贼人不时派来“送快递”的斥候,都没人敢出城去驱赶。 这种情况下,想迅速结束贼乱,以恢复漕运,再解决其他问题, 即使手握重兵,童宣抚制置使也不敢使用军事手段,只能考虑招安了。 其人派出亲信,前往利国监与贼人谈判。 “李子义”依然愿意接受招安,但原本提出的要求全部作废。 其人开口就要京东两路经略使和所有州府的知州之职, 另外,朝廷还需承担红五营一百个指挥的武备和军饷。 第四十章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 “李子义”提出的这两个招安要求,童贯自己就否决了。 毫无疑问,直接把这两点要求上报到官家那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获得批准。 好吧,至少是现在这个阶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批准。 其人回想起贼人之前对吴汝翼开出的加码,朝廷当时也是绝不可能答应。 现在在回想,那是多么“合理”的要求啊。 真是, 太可惜了~ 事情已经过去,多想无益,还是得回到眼前。 李子义现在的要求让童贯无法接受,倒不在于官职一项上狮子大开口。 就算朝廷答应了李子义的要求,其人也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的候备官员来,刚造反的贼人能有什么底蕴? 李子义部贼军根本就没办法治理京东两路,最终还是得跟朝廷合作。 到最后,真正能被贼人有效掌控的,最多就是一两个州几个县而已。 何况,京东东路还有另一只伺机而动的大虫。 不管徐泽和李子义之前私底下有怎样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只能是建立在双方力量相对均势的情况下。 此战中,李子义部势力极度扩张,京东东路的力量平衡已经被打破。 这两个贼子肯定要起冲突,以徐泽的奸诈,李子义能否全取京东东路都难说。 真正不能让朝廷接受的,是给贼人武装一百个指挥。 所谓手握利器,杀心自起。 贼人现在就已经这么强了,再给他们武装这么多的战兵,能够掌控的武装力量暴涨后,李子义会做什么? 怕是朝廷刚招安此贼,其人马上就要先向东攻击,以逼降徐泽,再接着西进东京城,直接推翻大宋朝廷,自己做皇帝了。 双方谈了几次,贼人不仅不愿意放低招安要求,居然还随着漕运中断的时日延长,朝廷越来越急的情况下,不断加码。 “李子义”先是提出京东两路因战乱,影响了生产,五年内不上交朝廷任何税收。 接着,又要求朝廷按照大宋的传统,每年再赏红五营五十万贯银帛。 岁币、岁赐、岁赏、岁钱什么的,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就是要打钱! 这还没完,过了两日,贼人又要求将淮南东路的海州和涟水军,也一并纳入他们治下。 原因是朝廷在这两地驻有重兵,严重威胁京东西路“伸出部分”淮阳军的安全。 还没有谈妥招安之事,李子义就已经把京东两路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了。 显然,通过接连几次对官军的大胜,剧贼李子义已经起了不臣之心,开始幻想列土封疆了。 在击败这个贼子,让其人意识到自己能量有限之前,是不可能真正招安李子义的。 尽管童贯是真的没信心打赢这一仗,确实不想再打,但贼人这么胡搞,硬是把他逼到了墙角,不打都不行了。 而且,这几日,天子的御笔接连送至彭城,措辞越发严厉。 童贯哪里不知道皇帝的忍耐极限?再不出兵,自己就要遭殃了! 其人不敢再耽搁,只能硬着头皮进攻占据利国监贼军。 同童抚制置使非常清楚官军士气已丧,不可能和贼人硬拼,他也没想过真要与贼人实打实地打上一仗。 童贯只要求官兵能到利国监去转一圈,烧几间烂房子,威慑一下贼军。 让其不敢再靠近彭城骚扰,以暂时恢复几日的漕运,先给朝廷一个交代再说。 当然,如果能以官军盛大的军容吓退贼军,那就再好不过了。 童宣抚制置使发下重赏,点起大军五万,分成三部,浩浩荡荡便开往利国监。 没想到,尚未接站,贼人隔着很远开了一炮示警,一万前锋便当场吓崩溃了。 败军鬼叫着争相逃路,导致中军也随之奔溃,数万官军一路丢盔弃甲,只恨爷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开战以来,朝廷对贼人最大规模的讨伐刚刚开始,竟然就如此戏剧性的结束了。 贼人未发一矢,便白捡了兵甲数万,俘虏官军近两万人。 还有数千官军在溃逃中被同袍踩踏、砍杀,或跳入运河中淹死。 最终逃入彭城中的官军,经清点,还不到一万八千人。 其余未归营的,则多半流落淮南甚至江南,其中大部成了匪盗,为祸一方。 徐泽也没料到彭城中的官军士气都这么丧了,童贯居然还敢带他们出城作战。 由是,当官军受到惊吓溃败后,其人只是派军队驱散并收拢俘虏。 并特意强调,尽量不做杀伤,也不要追到城下——免得赶跑了童贯。 这一战打到现在这一步,已经该收场了。 剩下的事,交给为心系苍生,朝廷尽心办事的同舟社即可。 再打,大宋可就真要崩溃了! 兵败后的童贯惊恐不已,正考虑连夜丢弃徐州转进时,“李子义”的使者石秀跟着败军屁股后面进了城,要求面见宣抚制置使。 见面后,石秀直接质问童贯为何又擅起刀兵,朝廷的招安还有没有诚意? 童贯是个聪明人,立即从石秀的“责问”中,读懂了贼人还愿意接受招安的心思。 宣抚制置使强调朝廷招安的非常有诚意,愿意坐下来接着谈。 但你们太没诚意,一直狮子大张口,既然谈不拢,就只有打了。 这次五万兵马不行,朝廷就再送—— 不对! 朝廷就再派五十万兵马来接着打,五十五不够,就五百万! 一直打到你们这些贼人知道天威不可逆为止! 石秀没有理会童贯的恐吓,表示既然朝廷有诚意,红五营也不愿再造杀伤,明天就让宣抚制置使看看我们的诚意。 次日,彭城军民有幸目睹了一场千年难得一见的“盛况”。 两万余脱得只剩下兜裆裤的俘虏, 走着整齐的队列,唱着雄壮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彭城前。 嗯,贼首“李子义”表示很 第四十一章 平灭贼人李子义 徐泽一次性释放这么多的俘虏,当然不是为了向朝廷表达什么“诚意”。 真实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留着这些家伙浪费粮食! 利国监日常用粮本是由彭城通过运河转运,非常方便。 徐泽带兵占领此地后,粮食改为经临沂到承县再转运过来,本就极难维持。 而且,不仅自己的军队要吃饭,监内的冶户也不能不给饭吃,即便他们是自己花钱买,或为军队做工相抵,那也得有粮食才行。 虽然同舟社已经在向辽东转移部分利国监熟练冶户,但剩余的吃饭人口仍有很多,压力很大。 战争状态再持续个把月,光吃饭都能吃得徐泽不得不退兵。 另一方面,之前为了应对朝廷的大围剿,北海之战后,同舟社军队急剧扩张,整编了不少俘虏,已经吃得很饱了。 现在抓的这么多俘虏中,有很多西军精锐,对别的军队来说,是极好的整编兵员。 但同舟社更看重军纪,在军队已经吃饱的情况下,对注重经验和胆气,纪律却极差的西军俘虏兴趣缺缺。 若是不顾实际情况,强行把他们整编,搞不好就会因为底子薄,过度扩编,反被这些兵油子带坏了部队的风气。 把他们留着服劳役? 这些只会砍脑壳脾气还大的丘八做事相当毛糙,让他们做事,要花费极大的管理成本,产出还低,远不如报酬更低,更踏实肯干,也更专业敬业的厢军兵卒好用。 因此,除了留下张雷这些的“老熟人”外,徐泽便将其余的俘虏全部放掉,免得浪费粮食。 而且,少了这两万多人回去现身说法,免费宣传“红五营”不可战胜的传说和“优待”俘虏的政策。 以后,更强大的同舟社打败并吸收红五营后,再兵出京东打天下,岂不是要多费很多力气?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缺了这两万精锐兵马的机动力量,朝廷应对全国各地受京东贼乱鼓舞而风起云涌的叛乱,就要吃力很多了。 以大宋的死德行,怕是随时都会崩,这么乖怂的大宋,怎么能不好好呵护? “李子义”的这份诚意确实非常足,只穿兜裆裤的官军不可能携带利刃。 守军连鉴别内应的环节都可以省掉,直接便按照各自之前的编制,将这些人带到军营中再说。 诚意送到后,官贼双方重新坐下,开始富有诚意的谈判。 石秀代表“李子义”,提了四点具体要求。 其一,只要京东东路经略副使一职,但红五营已经占领的几个州朝廷不得驻军。 其二,等红五营为朝廷打败狼子野心徐泽后,登、莱两州也同样参照第一款之条件。 其三,密州胶即港重新开港,税收全归红五营,朝廷的水营不得靠近。 其四,以动乱影响生产为名,曲赦红五营实际控制的沂、密、潍三州,并免税三年。 “李子义”这次没有再提“武装一百个指挥”之类的要求,因为童贯已经提前通过溃败的大军,将相应的兵甲送到他手里了。 相对而言,其人做出的让步比较大,至少朝廷最需要的“面子”给足了。 但童贯依然不能答应,利国监掌握在贼人手中,就如同蛋蛋被人捏—— 不对! 这个比方对宣抚制置使有些不太合适。 反正意思差不多,自己的要害被贼人掌控,时不时给你来一下,这谁受得了? 童贯提出了红五营从利国监以及沂州撤兵的要求, “李子义”也清楚这一点是让朝廷放心招安的关键,并没有一口咬死。 经过双方反复的磋商,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 红五营撤出利国监和承县的兵力,临沂城也只保留两千守军。 作为交换,朝廷出钱帛八百万贯,粮食三百万石用以劳军。 钱粮直接通过海运送到胶即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粮交清就撤军。 在这之前,东南漕运要恢复正常,红五营驻守利国监的兵马不得再前往彭城闹事。 朝廷则以三万人的日常粮食消耗为标准,保障其部粮食供应, 并按天发放红五营大军驻守其地,帮朝廷维护利国监正常秩序的“轮值补助”。 谈妥招安条件后,已经六十四岁高龄的童贯不顾连日疲劳,亲自赶回了东京,面奏天子。 赵佶和重臣们合议后,同意了李子义的所有条件和“劳军”方案。 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这段时日淮西的贼寇做大不说,陕西又出了新情况。 熙河经略使刘法急奏: 夏人从卓啰和南军司出兵五万,越过癿六岭,围攻通远堡。 湟州精锐兵马之前被多次抽调,防区已经出现了多处漏洞,其人只能带两万兵马与夏军周旋。 就算这次能赶走夏人,夏人探知陕西诸路的虚实后,肯定会大举入寇,请朝廷速定东南,让西军儿郎们速回陕西! 刘法这份急奏走的是密奏渠道,并未公开,还没有引起东京军民恐慌。 大宋已经内忧外患,李子义之乱必须马上结束! 这次招安,李子义的表现也有些急,其人明显有稳住朝廷后,再挥师向东,除掉登州第二将,以彻底解除后顾之忧的意思。 尽管登州第二将尾大不掉,动不动就闹事,让赵佶极为忌惮,恨不得徐泽这贼子赶紧去死。 但对朝廷来说,京东两贼相争,远比一贼横行要更加安全。 绝不能让李子义的盘算得逞,此贼一旦统一京东东路,马上就会再闹事。 到那个时候,朝廷恐怕只有封其为王,才能稍稍稳住此贼一旦时日了。 朝廷目前已经无力制衡李子义了,唯一的希望就在徐泽身上。 得赶紧派天使再入登州,通知徐泽早做准备,并赋予其人更大的权力。 以方便徐泽充分调动京东东路的资源,用以对抗实力急剧膨胀后的李子义。 因为东京城中节节攀升的物价过不下去的倒霉蛋田庆,都准备回老家谋生活了,却稀里糊涂地就时来运转,被皇帝再度启用,还升了官,受到了天子的召见。 赵佶给了田庆一项任务: 陪同尚书右丞张邦昌前往登州,再请徐泽出山,命其统帅京东东路兵马,平灭贼人李子义! 第四十二章 究竟守什么 安丘县城。 肆掠京东两路的贼乱持续了两个多月,密、潍、青、沂、徐等州县相继遭贼人荼毒。 处在风暴正中的安丘城,却始终屹立不倒,至今都没有“陷落”。 能有这样的结果,代理县令陈规的功劳确实不小,但真要说起来,主要还是这次的贼乱太古怪。 大宋为了防止内乱,一直执行强干弱枝和守内虚外的政策。 全国大半的钱粮都集中于京畿地区,留给地方上的战略物资极少。 这种政策能有效避免贼人闹事后,夺得一两个重镇就迅速坐大,变得不可收拾的局面,但也让地方上独立应对贼患的能力变得很弱。 以安丘这种小县城的物资储备,根本不可能在四周都是贼人的情况下,撑过两个月。 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只是因为贼人故意放了安丘城中军民一条生路。 最初,知安丘县事孔果臻弃城逃跑时,贼兵本有机会一举攻下安丘。 但已经到了城下的贼军,竟然放弃了攻城,连试探都未做,就直接走了。 陈规还以为是贼人势弱,被自己与城谐亡的决心吓跑了,之后更不敢放松,又整顿城防,编练士卒,防备贼军再度攻城。 其后一旬未过,贼人果然再次围城。 虽然彼时城防已经大大加强,但以贼军的军势,不惜人命的话,攻下来也不难。 古怪的是贼军围了几天,仅在营中训练,自始自终都没有攻城。 只是在撤退时,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将尾随贼军打探敌情的人给赶了回来,还差点夺了城。 但贼人明显没有起杀心,不然的话,出城的两百弓手一个都活不了。 陈规也从这件事上,意识到自己的用兵能力还很嫩,之后好几天,都不敢再派人出城。 因为前知县孔果臻的不作为,贼乱爆发之前,城中完全没有准备。 安丘建在汶水边,城中还有不少水井,不愁水的问题。 粮米有一些储备,省着点,可以支撑月余。 菜蔬在城中的隙地和各家菜园种一些,也能勉强对付。 最麻烦的是柴火,靠各家之前的少量储备,很快就能烧完。 实际上,贼军第一次围城撤退后,陈规在整顿城防的同时,也考虑过派人出城打柴。 只是城中人力有限,到处都要用人,到处都不够用。 而出城采樵要走很远,路途不安全不说,湿柴又死沉,一趟根本就运不了多少,只能放弃这个计划。 其实,柴火虽然麻烦,却不是多大的问题。 真要是遇到贼军长期围城,生命没得保障的时候,生米也能吃,实在不行,还能拆了房屋做柴火。 问题是贼人自第二次撤兵后,就没有再来围过安丘城,后来甚至连游骑都撤了。 虽然还不能确定贼人是真的放弃了安丘,但至少眼前看不到危险,城中百姓的心思就开始活起来了。 要求派人出城打探情况的,抱怨生活不方便的,因贩货、走亲戚等各种原因被困在安丘想走的等等,提意见的人越来越多。 百姓就是这样实在,有危险没官府管的时候,就算请也得请一个官出来管理自己。 等发现没有危险或危险不急迫后,官府还要严管,他们就开始有怨气了。 陈规虽是街坊们推举出来的代理县令,却没有一点临时工该有的觉悟。 还没摸清贼人的底细和套路前,其人坚决不肯放开城防,矛盾由此产生。 只是陈规代理县令后,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威望已经建立,这些人虽然有怨气,却不敢公开反对,最多说些怪话。 几日后,又发生了有一件古怪的事: 城外来了一个叫曹孝才的人,自称是商队掌柜,要求进城见知县。 陈规正苦于对外面的情况两眼一抹黑,明知道此人是贼人的奸细,还是见了他,询问其人的来历。 没想到这个曹孝才明说自己就是贼人派来的,但不是奸细,他真是商队掌柜,来安丘就是询问城中军民需不需要商队代购生活用品。 这段时间见到的怪事太多,陈规也算是有些免疫力了,直接询问询问贼人的动机。 曹孝才也不遮掩,说是贼人担心安丘军民长期困守孤城,会因生活物资匮乏而出现“人道主义危机”,特意派商队来帮安丘。 陈规虽然不懂新词“人道主义危机”是什么意思,但并妨碍他对贼人来意的理解。 安丘城自我封闭这么久后,城中缺柴火、缺肉菜、缺日常用品,更缺外界的消息,完全成了一个孤岛。 城中虽然还没出现什么危机,但人心已经浮动,已经快要关不住了。 说实话,陈规这个时候还真的需要曹孝才的商队。 只是其人处事谨慎,虽然答应了让曹孝才跟安丘做生意,却要求商队不得进城,只能在城外两里处停下易货。 对陈县令的要求,曹孝才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还表示陈县令若是觉得代购不放心的话,也可以自己组建商队到北海县去采购——这也是贼人的意思。 对这个提议,陈规没有当场表态,但其人还是决定等曹孝才回去的时候,安排一个心腹和其人一起去一趟北海。 生意谈妥,陈县令拐弯抹角地打听外界的消息,没想到曹孝才有问必答。 从其人的嘴中,陈规知道了密、潍两州除了安丘,已经全部陷落,沂州治所临沂也落于贼手。 更惊人的是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统带的三州兵马也被灭——安丘真的成了孤岛。 陈规一度怀疑曹孝才故意告诉他假消息,以动摇自己的守城决心。 但三日后,其人派去北海的心腹随商队回到安丘。 不仅确认了京东东路大军被灭的消息——北海还有部分俘虏在整训,还说朝廷主动招安,贼人连部分俘虏都放回去了, 结果天子又调集大军偷袭昌邑县,战乱再起。 他回来的时候,登州第二将的军队已经在北海城外立了营。 官军盘问了商队,得知安丘仍在坚守,商队是为安丘运送生活物资的,徐将军还送了十头肥猪。 眼见登州第二将已经打到北海,安丘很快就要得救了,陈规大受鼓舞。 徐泽之名,陈规早就听过,只是对这个跋扈武将的影响并不怎么好。 虽然固有印象一时难改,但国家危难,还是需要徐泽这种能定国安邦的将领。 只是希望才持续几天,就变成了失望,商队很快便传来了贼军大败登州第二将的消息。 之后,贼人一次又一次打败朝廷大军的消息传到安丘,让陈规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而且,贼人再没攻过安丘城,似乎已经遗忘了这里。 安丘组建的商队,也在贼人的监督下顺利往返于北海,既买进生活用品和原材料,也将城中百姓这段时日的手工卖出去换钱。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生活相对方便一些后,城中百姓再次安稳下来,不那么闹了。 但这种安稳只是一种难以持久的表象,安丘城不能一直做京东东路的孤岛。 贼人占据密、潍几州后,不乱杀人,不抓丁,还减税,城内没危险,城外的百姓也在安居乐业。 既然如此,安丘城中的军民们为什么还要死守这座根本就没人攻打的城池? 其实,陈规自己都在开始怀疑守城的意义。 守城,究竟是守那一道可见城墙,还是守住满城军民不可见的人心? 第四十三章 被命运无情操弄的感觉 政和八年的上半年,大宋的国势如同过山车般的急速狂飙翻转。 天字第一号反贼李子义从卧牛山起兵开始,便展现了不畏强权、敢为天下先的豪气。 初次下山,即连下即墨、莱阳两县,让大宋君臣惊出了一身冷汗。 贼势即将坐大之际,登州第二将果断出击莱州,将李子义部打回山中。 旋起旋灭的贼乱,让绝大部分的人都产生了此贼不过如此的错觉。 就在大宋君臣以为贼乱已经平定,大宋再次恢复太平盛世时,异变再起。 朝廷对平乱有功的登州第二将的赏赐尚未送至莱州,贼人就再次下山。 时隔不足一月,李子义部贼人的改变极大。 首先是改变进攻方向,避开了东面惹不起的登州,而专心向西发展。 其次是改了战术,不再满足于一城一地的攻取,转而占领要津,运动中歼灭官军的有生力量。 最后,还改了名号,自号为“红五营”,以示其与其他贼人的不同。 其后,两月内,红五营接连打残八个州的官兵,击穿京东东、西两路, 还截断了东南漕运,占领了自古以来一直为王霸基业的徐州一角。 这段时间,红五营不仅多次突破朝廷二十余万大军的围追堵截,还累计击败官军十万人以上。 朝廷也由最初的进攻变为防守,再由防守变为死守,完全失去了主动性。 眼见红五营就要击败徐州之官军,再大肆扩张,挥师西进,与大宋主力决战了。 站在有心人的角度,无论如何看,红五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腐朽的大宋王朝掘墓。 但这个突然冒出的山贼势力太急功近利了,看不到半点长远的战略规划。 红五营在军事上打得朝廷抬不起头,展现了气吞山河的气势。 但在政治上的却是旋起骤兴,没有一点点底蕴。 这样的势力乱天下有余,安天下不足。 显然,急剧扩张的红五营就是为王前驱者,绝不可能笑到最后。 大宋王朝这间破屋被如此莽撞地推倒,只会扬起漫天烟尘,除了让推屋者灰头土脸,落个里外不是人外。 也会让躲在这栋破屋之下躲避风吹雨打和野兽侵袭的所有人,失去虽不安全却是唯一的安身之所。 破屋倒下后,将不会是新生,也没有盛世,神州大地即将迎来军阀混战的黑暗末世。 天下剧变在即,风起浪涌,沉渣与金沙俱起。 忧心国运的忠臣义士们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可怕末世,痛心疾首,纷纷声讨李子义的狼子野心,恨不得以身杀贼; 野心家和草头王们,则歌颂李子义的伟大精神,欢呼着拥抱即将到来的乱世,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天下纷争之中搅风搅雨。 不由得他们不急,京东两路的形势变化之快,超过了所有人认知常识,再不下场,搞不好就会没桃子可摘了。 王朝精英们一面享受着大宋的悠闲生活和高福利,一面又抱怨这个王朝的腐朽和堕落,散布着大宋将亡的轻佻言论。 可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做好迎接新王,改朝换代的思想准备。 更关键的是这个骤然兴起,极度缺乏人才的红五营,起事已经半年,却始终没有向他们抛来橄榄枝, 这让历来为争霸天下者必定争夺“人心”的精英们,感受到了被忽视的愤怒。 而红五营恐怖的战力,违反常理的急剧膨胀,全新的斗争手段都让他们迷茫, 所有的未知汇聚在一起,便是对新世界的本能恐惧和抗拒。 只是苦于对这个新兴势力缺乏足够的了解,不知其运作机制和缺点命门, 更畏惧其兵锋无敌,挡者披靡,而不敢选择对抗, 在大宋朝廷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聪明的精英们却选择了谨慎观望。 而占天下人口绝大多数的贫贱小民,也没有为“播撒种子和希望”的先驱者欢呼。 因为红五营从起事之今,表现出的极端克制,让他们颇为失望。 审查冤案确实能够邀买人心,但有冤者永远都是极少数。 既然不能身受,自然无法感同。 小民从生来就是最底层,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力。 一切都可以被肆意剥夺的下户小民,即便被卖到上户人家,也是他们的福分。 真正的底层小民是不会有冤的,绝对不会有! 连真正的权力都没有,生来就是错误的人, 怎么可能有冤情? 又能有什么冤情! 红五营假模假样的减租减利,也不会让他们真正感激。 因为这些政策虽然确实让他们获得了一些利益,但这些利益需要他们用双手去创造,短期内很难看到成果。 而且减租减利实际上也保护了上户的利益,阻止了一些下户借复仇之名,把上户踩在脚下,然后分他们的田产,抢他们的浮财,睡他们的小妾! 红五营不仅带不来马上可以兑现的利益,还改变不了他们生存的现状。 州里的知州在动乱中跑掉了,县里有扒皮之名的知县老爷也被杀掉了, 但衙门中的押司、都头、观察们都还在,各村的保正、保长也没变。 红五营可以不要县令,却没法不依靠这些胥吏来管理一地,更没有足够的人才去接管遍布各地的乡村。 在失去州县官员的监督和统筹后,各地各级的行政运转机构大多失去了往日的统筹,基本是凭着惯性在运转。 这种状态长期下去,绝对要出大乱子。 实际上,红五营控制区内的行政运转效率已经在下滑了。 动乱之初,新的矛盾掩盖了旧的矛盾,或是矛盾的对象被消灭,还能看到欣欣向荣的假象。 但在红五营迟迟不拿出进一步的改进方案,新旧交替的红利也即将吃完后,小民们对这种不安定没希望的状态开始厌倦。 因为,处在“战区”之中,他们还要承受官军打回来祸害乡里的压力。 朝廷指望这些人造贼人的反是不可能的,但贼人指望获得他们的真心支持也同样难。 而在红五营的控制区以外,小民们更是对这些只制造乱世,却不“替天行道”的贼子持有敌意,在心里咒骂这些祸乱天下的贼子。 毕竟,在大宋的日子过得再艰难,也远比命如草芥的乱世要强得多。 如果硬要在跪着生和站着死之间做选择,绝大部分的人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这就是乱世将临的人间百态,荒诞而又真实。 每个人在选择自己“正确”命运的同时,也将乱世的脚步再向前推进一步。 但,当一些人迫不及待做出自己“正确”的选择时, 那个促使他们做出命运选择的红五营,却在势力正盛,明明可以灭国的情况下, 以极快的速度和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战争——红五营接受朝廷招安了! 刚刚形成的乱世狂潮,以比其兴起更快的速度,毫无征兆地突然退去。 让所有迫不及待跳入这狂潮中畅游的野心家们措手不及。 前一刻还是搏击风浪的弄潮儿,做着红五营和朝廷打生打死,自己躲在后面捡漏的春秋大梦。 后一刻就变成了搁浅的鱼虾,只能不甘心的蹦达几下。 要不怎么说,政和八年的大宋国势如同过山车般急速狂飙翻转呢? 这种被命运无情操弄的感觉,真是让人~ 正如后世某位哲人所说: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第四十四章 多了一个道人 “混世魔王”樊瑞就是在乱世狂潮中游得正欢时,突然搁浅的鱼虾之一。 应该说,其人下场的时机刚刚好——如果红五营冲劲再强些的话就更好。 樊瑞起事时,红五营刚刚击败了京东东路转运使吴汝翼统率的两万大军。 李子义此举不仅大大鼓舞天下反贼,更吸引走了朝廷大部分的机动兵力。 京东东路官军节节败退,就是在赤裸裸的告诉野心家们: 看见没,这就是大宋! 一只手就能轻易摁倒的虚弱胖子! 樊瑞就是野心家之一,也的确受到了李子义的鼓舞。 其人自幼便不安分,喜好舞枪弄棒,结交江湖朋友,志向异于乡人。 父母亡故后,樊瑞便卖掉了家中的十余亩薄田,开始闯荡江湖。 这些年,一直行走于两淮和京东各地,在这过程中,其人开阔了眼界,学会了一些江湖骗术。 还结识了项充、李衮二位好汉,有了做事的帮手。 更是见到了大宋君昏臣奸,官府与上户联手欺压百姓,各地早就民怨沸腾了的事实。 由此,樊瑞起了别样心思,一心想在这乱世做出点大事。 其人最初选定的起事地点是芒砀山地区。 此地位于徐州、亳州、单州和应天府四地交界处,是典型的“四不管”地带。 芒砀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二十余座大小山丘构成的复杂地形带,其地方圆数十里,多河、泽、山、石,非常利于隐藏行迹。 千余年前,汉高刘邦放走逃犯后,便是在此处斩白蛇起义的,从风水上讲,这里就是开创基业的潜龙之渊。 可惜,为了应对李子义在京东东路闹出的大动静,朝廷调集各地大军,汇集于应天府和徐州等地。 官府狠抓备战,自然就加强了徐州等地的治安,突如其来的“严打”,让樊瑞还未准备好的“大事”胎死腹中。 不仅如此,其人之前发展的一名起事骨干也因酒醉后闹事,被抓进了大牢。 担心消息走漏,樊瑞匆忙带着剩余的骨干分子,逃到了项充老家庐江县金牛镇。 其人本打算潜藏一段时日,等风声过去,再重新选择起事的时机和地点。 却没想到卧牛山李子义仅仅出山半月,便搅动了天下风云。 就连远在淮西的无为军,也在谣传京东红旗老五的威名了。 恰好有胥吏下乡,清查近期的外来人口。 心中有鬼的樊瑞不敢将命运交于他人掌控,乃抢先一步发难。 借口朝廷加税无度,上户与胥吏勾结盘剥乡里为由,杀死了这个倒霉的胥吏。 又以江湖手段诈称无上仙法,蛊惑数十愚昧乡人听其号令,杀死本村上户,分其浮财,淫其妻女,轻易裹挟了数百人。 到了这个时候,樊瑞已经回不了头了,索性狠下一条心,继续杀上户分浮财,裹挟更多的村民。 两日之间,就聚集了数千人。 还将仓促出兵平乱的奉化军无为第一指挥打败,取得了最关键的兵甲。 兵甲在手,樊瑞雄心自起。 起事前,其人坚信自己会是第二个李子义。 但到了这时,他已经看不上李子义了。 李子义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却叫什么“红五营”? 太没排面了! 一个营头能有多大? 要么就不造反,造反就要当王! “混世魔王”,那也是王! 混世魔王樊瑞信心百倍地带着自己的精兵强将,围攻庐江城。 事实证明,大宋确实是一只手就能摁倒的虚弱胖子,可惜,那只手属于李子义,而不是他樊瑞的。 在庐江城下撞得头破血流后,他才想明白,自己的大腿都没有别人的手腕粗。 其部围攻庐江五日,并且再一次打退官军的救援,但庐江始终不克。 樊瑞心生惧意,匆忙撤入巢湖隐藏。 之前一路裹挟的贼军眼见形势不对,竟在撤退的过程中,散去大半。 这件事给了樊瑞极大的打击,开始重新审视自我。 其人终于意识到,靠裹挟乡民,再多人都成不了大事,乃改变策略,将跟随自己的余部重新整编和训练。 樊瑞的改变,效果是显著的,其后接连打退了本地官军的两次清剿。 但其人毕竟是仓促起事,没有后方,也基本没有迂回空间,随着官府包围圈越缩越小,被灭是可以预见的事。 实际上,得知朝廷派来了西军精锐,即将开始合力围剿时,樊瑞就起了事有不济,便金蝉脱壳,远走他地的想法。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其人的预料。 平乱西军才到达巢县一日,就又匆忙撤走。 似乎,他们跑大老远的,就是为了来这里吓唬自己一番。 随后事情的发展,更加离谱。 官军居然主动放开已经收缩的包围圈,撤到了城内。 其人小心打听数日,才知道原来是之前李子义狗日的怂货要招安,朝廷将本用于平定红五营的西军,调来了无为军打自己。 但不知怎的,李子义突然反悔,跟朝廷再次干起来了,西军又被调了回去。 随着京东两路形势的持续恶化,各种谣言不胫而走。 诸如童贯被李子义打死了,尸体点了天灯,烧了三天三夜不灭啦; 红五营已经攻克南京,打到了京畿,东京马上就要被攻破,大宋要变天啦; 教主道君皇帝危急时刻,请来十万天兵天将,灭掉了李子义大半兵马啦。 等等。 各种雷人的消息都有,基本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京东两路的崩溃,让几乎穷途末路的樊瑞得到了翻身的机会。 这个时候,就体现了闹事前,必须取一个响亮名号的好处了。 名号不仅是代号,还代表着你的志向和目标。 朝廷慌乱不堪,官府加税抽夫摊派,更加激起百姓的反抗。 开始有乡民和江湖豪杰主动来投混世魔“王”了,绰号病大虫的薛永便是其一。 形势一片大好,樊瑞果断上岸招兵买马,并一举击破了巢县县城。 好吧,其实是城中军兵被京东路的贼乱吓着了,部分人弃城逃跑,部分人放弃抵抗投降。 拿下巢湖后,樊瑞有了更大的目标。 几日后,其人再次出兵,拿下了无为军与和州交接处的东关寨。 这下,形势变活了,无为和含山两县皆在其兵锋之下。 数日后,樊瑞攻下无为县。 这个时候,其人有了上万“兵马”,当初撞得头破血流的庐江已经成了其囊中之物。 但樊瑞已经有了初步的战略眼光,开始把视线放在了长江对面的铜陵。 只有打到江对面,才算有了迂回空间,面对朝廷再度征讨时,方能进退自如。 就在其人做着争霸天下的美梦时,后方突然传来了巢县被官军收复的消息。 这批官军明显不同于樊瑞之前较量过的淮南西路兵马,攻坚能力和战斗经验比淮南禁军不知强了多少。 巢县才破两日,东关寨就宣告失守。 而且,这批官军杀性极重。 战死的李衮还好点,只是被砍了脑袋暴尸,力竭被俘的项充则被官军生生剐了。 其实,这也没啥,起事以来,他们自己杀的人中,该杀的,不该杀,究竟死了多少,早就没数了。 混世魔王嘛,不杀人,不杀很多无辜的人,名号岂不是白叫的? 对他们来说,早就已经杀够本了,怎么死,不都是个死? 但官兵不仅杀被抓的头领,连投降的小兵和其近亲属,也一口气砍了好几千人。 似乎,这批官军来到淮南西路,就是为了杀人发泄的。 直到樊瑞隐姓埋名只身逃跑后,才慢慢打听到自己兵败的原因。 京东李子义竟然在打得朝廷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主动与朝廷达成了和解。 由是,朝廷才能抽出精锐兵马,一举攻破了其人的“混世魔国”。 自己连番的起起伏伏,皆因千里外的李子义一念造就。 樊瑞终于意识到,在天下纷争这盘大棋局中,他连做个小棋子的资格都不合格。 其后,江湖再无樊瑞,却多了一个混沌道人。 第四十五章 少了三个和尚 莱阳县,娘娘山清净寺山门。 “师弟今日下山,此去山阻水隔,不知何年何日你我师兄弟才能再见,这串金刚菩提念珠共有一百单八颗,为断除一百单八种烦恼之意,可助你修行,就送予师弟吧。” 送行的“师兄”站在台阶上,慈眉善目,一举一动皆合释礼,显是佛法精深,修为不俗的高僧大德。 但如此符合释教大德形象之人,却是且一身俗家打扮的蓄发者。 要远行的“师弟”身量极其胖大,即便站在台阶下,仍比其师兄高了半指, 且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还蓄有一部络腮胡须,面相甚是凶恶。 但在师兄面前,其人却甚是恭敬。 只见他右手持械,左手单掌施礼,勾头弯腰,以方便让师兄给自己挂上念珠。 这一对造型怪异的师兄弟,正是受徐泽之命,由孙石安排在此修行的邓尤和鲁智深二人。 为鲁智深挂上念珠后,邓尤顺势手抚其顶,宝相庄严。 “智深,此珠本是我宝珠寺历代住持修持之物,如今寺院已经毁在了师兄手中,且邓尤早就破戒还俗,不配再持此物。你虽生就杀相,却有佛缘,他日定能得正果,宝珠寺一脉也算没断传承,善哉,善哉!” 受完礼,鲁智深抬起头,瓮声瓮气地道: “师兄送的这珠子忒般贵重,洒家却没有好东西还礼。” 邓尤摆摆手,不以为意。 “缘起缘灭,皆有定法,你我有缘,这串念珠本就该给你。” 鲁智深心性洒脱,见邓尤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也就不扭捏坚持了。 “师兄保重,洒家走了。” 邓尤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师兄还有一句话相赠,你且记住——世间万相皆由心生,我非我,无我相,无我心,故执念非我念,念既不存,则离一切诸相。” 鲁智深本就是有慧根之人,这段时间又精于修行,大有增益,心中默念两编,记下了邓师兄的话。 “洒家记住了,师兄后会有期!” “去吧,待师弟历尽尘缘,你我自会再见!” 直到鲁智深的身影消失在远方,邓尤方才返身回寺,见到了一身道人打扮的王闻之,立即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师兄,师门念珠已经送走,师弟佛缘已了,可以开戒娶亲了吧。” 王闻之面色甚是难看,有心训斥师弟邓尤,但话到嘴边,却化为一叹。 “哎——你我师兄弟,还有什么面目再谈佛缘,罢了,罢了!” 不谈留在寺内收拾东西,准备各奔东西的王闻之、邓尤两师兄弟的复杂心态。 在莱州的这段时日,鲁智深算是真正体会到“世间万相皆由心生”这句话了。 其人自政和二年因避乱而落发五台山算起,至今,已经整整六年。 但前面六年的佛法修行,都不及这几个月之万一。 当日,鲁智深为避乱,辗转来到京东东路。 在胶西山中,见到独身挡道的牛皋,意欲打倒其人再赶路,不想反被牛皋玩得团团转,又因祸得福,由马麟直接带到即墨军营。 鲁智深见到同舟社军中热闹的场面,想起了当年的军伍生活,起了投靠之心。 没想到那王进却是不冷不热,公事公办,没有给其应有的重视,让他倍感屈辱。 加之其人发现同舟社军纪森严,自己这性子根本就不可能在军中耐不住, 乃准备半夜里搞出一些事后,再不辞而别。 没想到刚出帐篷,就触动了机关,被哨兵的弓弩逼退。 饶是他再如何神勇,在不长眼的弓弩面前,也只能老老实实。 其后,林冲赶来,鲁智深在东京就见过林冲几次, 虽未结交,但对此人的名声多有耳闻,只当他是个一心钻营的花架子软脚蟹。 因此,鲁智深起了挟持林冲,再大闹军营一场,让王进这厮后悔对自己怠慢的念头。 不想林冲竟有一身真本事,手中长枪耍得出神入化,招法看起来威猛无匹,实际却是极为轻巧,刚好克制鲁智深势大力沉的禅杖。 每次禅杖碰到长枪,还没感觉不到一丁点撞击的力量,林冲即已变招, 鲁智深却是力道用老,还要费力收回禅杖,才能应对林冲的长枪。 如此,刚交手几招,鲁智深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是林冲的对手,赶紧认输。 随后,针对其人奸细身份的调查,才让鲁智深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公事公办。 尤其是那个像鬼影一般,总坐在阴暗角落里,始终不发一言盯着自己看的孙石, 即便审讯室内密不透风,非常暖和,鲁智深也能从其满是寒霜的脸上,感受到透骨的寒意。 相对而言,王进之前对他的招待,真可以算是非常热情了。 实际上,被抓起来后,鲁智深就已经后悔自己的行事鲁莽了。 名、号可见人,其人俗名为“达”,法号智深,达人知命,有智且深。 鲁智深性子既达,又有智且深,确实不像表面这般鲁莽没怕处。 真要是没怕处,六年前在渭州以及前不久在东京搞出事后,也不会还没等到官差来抓人,自己就甩开膀子跑路了。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到京东东路后,尽是遇到高人,彻底打灭了鲁智深的傲气。 先是在胶西县,遇到处处把自己克制得死死的牛皋,然后,又在军营中被这个枪法古怪至极的林冲打败。 其人虽然没有和王进交过手,想来也肯定不在林冲之下。 还有一直没见过面,能把这么多高手使得团团转的徐泽,身手肯定更加了得。 可以说,鲁智深此生见过的高手,都没有这几天见到的多。 对他这种以自身能力为傲,天第一,地第二,洒家第三的人来说, 还有什么比随便见到一个人就能轻易收拾自己这件事,更打击人? 细作之事审查结束后,鲁智深被邓尤带走,安置在了清凉寺禁足,便老实了很多。 其人不敢不老实,徐泽有言在先,再乱跑就军法从事。 同舟社的军法如何,鲁智深已经见识过了。 徐泽手下这帮将校全是公事公办的做派,真要再搞事,绝对没人给他求情,其人如何还敢再作大死? 第四十六章 荒诞的世界 徐泽之前有交代,鲁智深禁足期间要参禅念经。 其人初时不耐,鲁大师虽然不敢再惹是生非了,但也不可能坐得住禅,更念不进经。 但教导他的邓尤,可不是一般人。 邓师兄本就是极有慧根的高僧,后来蓄发为山贼头领,再又供职于军中,经历非常丰富。 与其经历刚好相反的鲁智深,江湖经验和人生阅历远非邓尤可比,在师兄面前,仿若三岁小儿,耍不了半点滑头。 邓尤不仅能看透鲁师弟的小心思,还能掐住其人的命门。 徐泽知道鲁智深无酒肉不欢,特意吩咐孙石供给寺中,但同舟社不养闲人,想吃肉喝酒,拿钱财或劳动来换。 吃多少喝多少,则全由邓尤掌控。 想吃肉喝酒? 没问题! 先把院中的那堆柴火劈了,再给师兄背一段。 不会背? 太可惜了! 那么大一锅狗肉,师兄一个人肯定吃不完,怕是要倒掉大半了。 会背啊,那快点,狗肉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如此,鲁智深在军纪、佛法和酒肉的三重加持下,竟然在清凉寺中安心住下,且真的修行起来。 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 在参禅打坐、念经换酒中,数月时间匆匆而过。 得邓尤的“悉心教导”,鲁智深这些时日颇有进益,言行举止渐渐有了些许僧人的模样。 其人浮躁不羁的心,似乎也在佛法的浸润下,渐渐静了下来。 当然——是不可能的! 堂堂鲁大师,岂能为了区区一点酒肉,就出卖自由洒脱的灵魂? 何况,喝个酒,又要劈柴又要背经的,累死累活忙半天,还不能喝个痛快! 娘娘山的层林遮不住他的眼, 清凉寺的山门锁不住他的心。 莱阳县的众生也不明白他对自由的渴望。 生性爽利的鲁大师是关不住的! 清楚这一点的徐泽也没想过真能关住他。 同舟社奉旨平乱,兵入潍州乐昌前,邓尤便按照徐泽之前的吩咐,放开了对鲁智深的禁足,准许其人自行离开。 只是,彼时朝廷正在全力围剿京东乱贼李子义。 从陆路走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官军当做红五营贼人的细作给抓了。 何况,鲁智深本来就是上元夜惊天大案的“通缉犯”,落到官府手中,绝对没好果子吃。 坐大船走海路的话,不论是直下江南,还是北上高丽、辽东,都很方便。 但生来胆子就比天大,说走就走的鲁大师,却对浪起潮涌的大海心怀莫名恐惧,死活不敢上船。 暂时走不了,山上又待不住,鲁智深索性下山,到据说热闹胜东京的之罘湾去“云游”一番。 只是,下山仅仅几天时间,其人就回到了清凉寺。 就像同舟社的军纪和西军中的纪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一样。 同样热闹的之罘湾也与东京完全不一样。 之罘湾热闹中带着秩序、忙碌和进取,与东京的纸醉金迷、穷奢极欲有着本质的区别。 登州的百姓也和别处也完全不一样,有着鲁智深还无法理解的“主人翁精神”。 无论他走到哪里,吃饭、歇脚,都有人盘问他这个佛法不精的酒肉僧。 即便是单纯的走路,道旁乡人们看他的眼神,也和军中斥候有些类似。 在这里,渡牒和光头什么都证明不了,“行脚僧人”的身份也没人会买账。 登州虽然繁华富庶,但百姓为富不仁,对僧道几无敬畏之心,化个缘都要磨唧好半天。 再有钱的百姓也不喜施斋,跑细了腿磨破嘴化个缘,还不如到码头上去扛麻袋来得利索。 之罘没有寺庙可以落脚,投宿旅栈要出示邓尤专门为他开出的传符,退房时,掌柜还要加收被他弄得脏乱不堪的房间清扫费。 就连在酒楼、茶铺中,客人们谈论的话题,不是生意,就是海外奇闻、国家大事,半点都与江湖有关。 这种陌生感让他害怕,是真的害怕。 无知者才无畏,鲁智深无知吗? 其人有智且深,当然会有畏惧! 在鲁智深过去的几十年人生中,很少有害怕的时候,但在从胶西开始,他就在不断地害怕。 这里没有他熟悉的江湖,没有官逼民反的故事,也没有替天行道的好汉。 却有各种他想象不到的奇异之物,还有很多本事远超其人的当世高人,更有让他极不适应却不敢不遵守的各种规矩。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鲁智深极度陌生。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更感觉不到别人对他的需要。 山下的世界,有大恐怖! 鲁智深落发六年,却从未修行过。 在五台山文殊院,他没念过一句经文; 在东京大相国寺,其人也只管吃肉喝酒; 在娘娘山清凉寺,他倒是坐禅念经了,却是为了酒肉,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但在之罘湾的旅栈里,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鲁大师第一次坐禅了。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灵获得宁静。 其人仅仅在之罘湾待了一宿,次日一早就启程,仓惶逃回了娘娘山清凉寺。 因为那里,有一个同样杀人放火的酒肉僧人。 只有和邓师兄待在一起,鲁智深才能感到自己的真实存在。 从这以后,其人才算是真正入了释门,用心潜修。 一直到师兄告诉其人,京东两路的战乱暂时结束,他也没有被朝廷通缉,可以下山历练了。 鲁智深才惊觉,从二月份逃到即墨算起,自己已经在莱州待了快五个月。 这段时间,其人的对佛法的感悟,对人生的思考,超过了过去几十年。 但人行于世间,执念无穷计,念由心生,心不静,念不清。 这段时间,鲁智深虽然努力修行,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的内心真正安静下来。 心不静,才会行事鲁莽,到处惹是生非; 心不静,欣欣向荣的登州也会让他心生恐惧; 心不静,潜藏在心底的杀意便始终挥之不去; 心不静,酒肉的诱惑就能时时让他分神; 心不静,便看不清这世界为实,我亦为实。 心不静的鲁智深便被邓尤赶下了山,去经历红尘历练。 其人先到密州,再经沂州、淮阳军,进入淮南东路。 京东东路境内,战乱短时暂停,却没有半点经历战火的感觉。 到处都是安静祥和,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进入淮南东路,再一路向南的所见所闻,更让鲁大师惊诧。 大战之后,官府不断加税加役,就连五十年前废止的衙前之役也重又摊派。 百姓不堪重负,流民四起,已是群盗遍地。 其人才过三州,就遇到了五伙匪盗。 “贼人”占据的战区之中安居乐业,未接战火的淮南却兵荒马乱,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 第四十七章 那就稳扎稳打吧 之罘湾码头。 尚书右丞张邦昌和朝请郎田庆圆满结束登州之行,登船返回东京,徐泽亲自到码头相送。 张邦昌此行,乃是代表朝廷授予徐泽京东东路经略副使兼知密州事之职,并当面交待了天子口谕,督促出兵的相关事宜。 徐泽拿到了同舟社当前最需要的“大义”——将造反所得的红五营违法资产,转为奉旨管理的合法产业之相关手续。 大宋的官职任免很灵活,并无定级定岗之说,徐泽这种正七品低级官员可权知州事,品级很高的宰执政治斗争落败后,也可权知州事。 不过,二十四岁就权知州事兼经略副使,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这样的官员以后几十年还能怎么升迁? 但朝廷已经没有办法,顾忌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传统和规矩了。 京东之乱暂时是安稳下来了,剧贼李子义在连番打败官军后,居然悬崖勒马,主动乞和。 但此贼愿意接受招安,并不是因为心怀忠义,想在大宋统治体系中谋得一官半职,以为朝廷效力。 而是因为接连大胜后,生出了不臣之心,有了取赵氏而代之的危险想法。 贼人愿意接受招安,只是为了稳住朝廷,以集中兵力与徐泽决战。 等红五营打败徐泽,彻底整合京东路的力量后,必然要再次向西,问鼎东京。 而朝廷之前就已经被李子义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更因为平定叛乱的无力表现,使得原本强力压制的各种矛盾开始反弹,呈现内忧外患的局面。 当此之时,大宋急需徐泽这个强力打手与李子义狗咬狗,以争取宝贵的舔舐伤口时间。 朝廷则腾出手来,先解决各地的动乱,再整合全国力量,以防范李子义的下次作乱。 但大宋禁军已经被红五营打出了心理阴影,即便再怎么准备,也没有丝毫胜算。 可以预见,一旦李子义解决了京东东路的问题,大宋覆亡就只在朝夕之间了。 因此,赵佶明知饮鸩止渴,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扶持徐泽以长期对抗李子义了。 知密州事的任命别有用意,之前徐泽就没上这个当,狠狠地摆了朝廷一道。 因此,赵佶御笔保证了战后三年内,密州不再派驻朝廷军队,以安徐泽之心。 而经略使一职,并不是常置官职,乃为京东东路的动乱状态而特设。 也就是说,朝廷给徐泽的任命只是暂时的。 理论上讲,待京东贼患平灭,社会重新恢复稳定,经略副使的官职还是要收回的。 但红五营的实力已经急剧膨胀,仅凭登州一地之力,徐泽绝对打不赢李子义。 甚至,赵佶也没做徐泽能打败李逆的心理准备,只要他能够拖住那贼子就行。 京东东路实际上已经沦为敌占区和“他国”,祖宗家法、朝廷制度之类的,都不及一只敢咬贼人的狗好用。 京东东路哪怕地打烂了,人死绝了,也比贼人有实力向西争夺天下好。 为了增加徐泽的实力,让其豁出性命跟李子义相斗,朝廷批准徐泽立即组建二十个指挥,兵甲和粮草随后由海运直接送到之罘湾。 赵佶还煞费苦心,特许徐泽在战时行遣一切事务的便宜之权。 也就是说,贼人李子义未被剿灭,至少是其失去反抗能力之前, 京东东路战区以内的官吏任免、物资调配、税收使用等等权力, 都可以凭徐泽自决,事后上奏朝廷报备即可。 唯一一点例外:金课要按时上交朝廷。 登、莱两州是大宋的产金重地,金岁课额占全国总量的九成,天子特别强调两地金课徐泽不能支配,必须上解东京。 赵佶是皇帝中的艺术家,艺术家中的皇帝,名副其实的千古雅人,并非汉灵帝刘宏那种要死了还拼命捞钱的货色。 其人强调登、莱之金课必须上交真不是为了钱,其实是为了各项工程的装点。 实际上,几年前,徐泽带着同舟社刚到登州,就特意到牟平金矿考察过。 其淘金技术比起后世电影常见的木盘淘金,似乎还要先进很多。 乃是把独木剖开,凿成凹槽,即制成木溜槽,由人投沙其中,冲水淘采。 金的比重高于沙土,冲水淘选的过程中便沉积在木溜槽的底部,又受到锯纹等凹痕的阻挡,不会被水冲走,便于采集。 更妙的是这种方法为集体劳作,生产效率较高,产量自然也比较高。 嗯,是“比较高”。 大宋从仁宗皇祜年间,就已确立并一直沿袭下来的课额为: 登州之金三千九百两,莱州之金四千一百五十两。 加起来八千零五十两,这点“小钱”相对于大宋每年的税收,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才说赵佶乃是千古雅人,别人为的是艺术,真不是看中这点黄白之物。 对于天子的高雅艺术追求,徐泽肯定要支持的嘛。 相比之下,赵佶对徐泽开出的条件,比招安李子义的价码还有很大差距。 但在大宋历史上,已经是极其少见了,充分体现了天子对徐泽的信重。 皇帝以国士待徐泽,徐泽当然要国士报之! 谈妥领旨出兵之事后,徐副经略请两位车船劳顿的天使在之罘休息了一晚, 其人连夜制定平贼计划,请张邦昌带回东京,以安天子之心。 “张相公,这是下官昨晚连夜拟定的‘五月平贼’计划,请相公面呈天子,贼人不除,徐泽绝不回师!” 张邦昌有些错愕,没想到徐泽受领任务后,就这么拼。 只是,天子虽未明言,但意思明白着,不想京东之乱这么快就平定。 五个月的时间,内忧外患的大宋朝廷说不定还没缓过气来。 不管是徐泽勇猛无匹,当真打败了李子义, 还是由于出兵过于仓促,被贼军打败, 对尚未做好准备的朝廷来说,都将是灾难。 既然已经形同敌国,那长期对抗,民生凋敝的京东东路才符合朝廷的利益。 “徐经略,天子有言,一切以稳妥为先!邦昌虽不通军略,却也知兵者死生大事,万不可操之过急,切记!切记!” 徐泽自然不想“五月平贼”,五个月的时间哪够同舟社彻底消化已占领的地盘? 但大宋君臣就是这死德性,又要用又要防,哪怕防不住,也要给你扯蛋。 赵佶允许自己在战时行遣一切事务,只是因为朝廷现在完全没法插手这边。 真要是自己接连打败李子义,把贼人按在地面摩擦,朝廷怕是马上就会来送“支援”。 自己毕竟是一方大员,总不能学李子义那种以下犯上的逆贼,公开跳反吧? 既然朝廷怕出事,不愿自己扛着太大压力而冒进失手。 那咱,就稳扎稳打吧~ 第四十八章 为了大宋,徐泽不能败 受京东剧贼李子义接连打败官军的鼓舞,大宋狼烟四起,匪患遍地。 在最危急的时刻,宣抚制置使童贯成功招安了打不赢的大乱贼李子义, 让朝廷终于能够腾出手来,分兵平定相对能够轻易收拾的各地小乱贼。 但京东贼人始终是心腹大患,李子义一日不动,朝廷就一日不得安心。 大宋必须把大量的兵力压在京东前线上,以防备李子义出尔反尔,再度叛乱。 各地的动乱再急,也只能抽调少量兵力。 参与平乱的兵马不足,且之前连番遭遇大败,士气又低。 为了完成朝廷催逼的平乱任务,一线将帅就只能放任官兵大开杀戒,将贼人通过动乱“再分配”的财货,进行“二次再分配”,以鼓舞军心士气。 并企图以此等血腥恐怖的手段,震慑曾经从过贼和正准备从贼的百姓。 至于动乱平定后,朝廷要花多大的精力收揽人心,则不是这些丘八会考虑的问题。 以后的事? 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京东两路捅出了这么大的窟窿,朝廷有没有“以后”都是两说。 好在神恩眷顾的大宋王朝总能逢凶化吉,在君臣们的紧张观望和热切期盼中,京东东路终于大战再起。 当然不是刚接受招安的李子义再次造反,乃是徐泽与李子义二贼之间的战争爆发。 只有这二贼打出真火来,朝廷才能放心抽调更多的兵力用于各地平乱维稳。 这次京东东路归属权之战,进攻的一方却不是大言“五月平贼”的徐副经略使, 而是起兵以后隐隐被徐泽操控,用以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李副经略使。 李子义部红五营贼军在之前与朝廷的大战中,不仅缴获了数量惊人的甲械,还从俘虏中整编了大量优质兵员,又从战后的招安谈判中,获得了海量的钱粮。 在大宋,钱粮就是兵员和战斗力的保证。 有粮就有兵,有钱有战斗力。 有钱有粮又有兵的李子义,终于把目标对准了一直划水摸鱼的徐泽。 养寇自重的贼子徐泽终于遭到了反噬,尝到了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了! 可惜,朝廷大佬们的幸灾乐祸没能持续几天。 红五营对同舟社宣战后,就高歌猛进,战场不断向东推进,徐泽部则节节败退。 一旬不到,李子义部贼军接连攻下即墨、掖县和胶水三县。 莱州仅剩莱阳一县还掌握在“战无不胜”的徐副经略手中。 战争形势不利,徐泽的急奏如雪片般飞向东京。 最初,其人还遮遮掩掩,言敌我双方互有胜负,一切尽在掌握。 登州兵马后发,要打防守反击,初期必须诱敌深入,请朝廷静待佳音。 其后,徐副经略使语气有了变化,强调贼军势众,且不拿人命当回事,以命搏命,本部承受的压力很大。 解释登、莱两州兵马准备不足,之前的作战计划须得调整。 再后来,徐泽明显慌了神,怀疑贼军战力短期内急剧膨胀,中间肯定另有隐情。 其人坦言登州快撑不住了,请朝廷速派援军,速派大批援军! 再再后来,徐泽干脆撕破脸,指责朝廷没有给自己通报真实敌情。 挑明了说敌军不仅势众,而且装备精良,清一色的上位禁军甲械,火力极猛。 其人甚至怀疑朝廷故意武装贼人,就是为了灭掉登州官军。 又恬不知耻地讲朝廷大军与贼人大战时,若无登州兵马在后方牵制大半贼军,让贼人不敢放手施为,早就打到了东京城下。 徐经略副使公然指责朝廷此举短视至极,令忠臣义士寒心,警告登州若败,京东东路将无一兵一卒可为朝廷牵制贼人。 待那时,贼人统合京东东路一地民力,再全力向西,天下还有何人可挡? 随着一道道急奏传到东京,登州局势急转直下的图景展现在了大宋君臣眼前。 实话说,这件事上,朝廷确实做的有些不地道。 之前为了诱使徐泽出兵,赵佶命张邦昌和田庆隐瞒了很多重要信息。 既没有告诉徐泽官军屡战屡败,把贼人养得好肥的真相,也没有说明朝廷为了招安李子义,付出海量钱粮物资的事实。 只是画了好大一个饼,特许徐泽战时行遣一切事务,但那也要登州兵马打败了贼人,收复一城,才能在这一地行遣这些权力。 其实,大宋君臣们的本意,就是让徐泽在权力和利益的诱惑下,头脑发热,透支登、莱两州的战争潜力,以一隅之地对抗坐拥半个京东东路的贼人。 让双方不断拼消耗,最好是彻底打烂整个京东东路。 而朝廷则在这个时间里,迅速平定内乱,再在贼人的外围广修寨堡。 最终,京东东路不管是谁胜谁负,民力耗损殆尽后,威胁性自然就会大降。 任谁凭借民生凋敝的一路民力,都没法和举国之力修寨堡打阵地战的大宋比消耗。 可是,李子义部实力急剧膨胀,登州兵马与之相比确实落后太多。 莱州这么快就沦陷了大半,贼军恐怕马上就要攻入登州境内,登州虽被徐泽经营多年,百姓殷实,民风彪悍,战争潜力巨大。 但以一州之地,对抗精兵强将无数的贼军,恐怕真有快速败亡之危。 这不符合大宋的利益,徐泽可以败,但不能这么快就败。 在朝廷没有剿灭内乱,完成对京东东路的布局,李子义部没有遭遇重大打击实力大减,京东东路没有打烂之前,徐泽不能败! 派兵支援,肯定是不能派兵支援的,官军已经被李子义打怕了,派再多兵马上去也打不过贼人,何况宝贵的兵力还要用于平乱维稳。 而且,李子义、徐泽都是朝廷任命的正牌经略副使。 他们可以狗咬狗,朝廷却不能亲自下场拉偏架。 不然的话,落贼人口实,再找朝廷的茬,麻烦可就大了。 最终,天子拍板,火速支援登州六十个指挥的甲械和相应的粮草。 另外,再给徐泽送些锦缎和瓷器,以示朝廷不忘忠臣之意。 之所以送锦缎和瓷器,是因为这几战打下来,花钱如流水,即便富庶如大宋,暂时也没钱了。 第四十九章 没有荣誉感的废物 朝廷所知道的京东大战,自然是徐泽想让朝廷知道的大战。 实际上,在京东东路,同舟社与红五营的确在进行一场“大战”。 但敌我双方的攻守之势,与朝廷知道的刚好相反。 传到东京的急奏,全是徐泽提前编好,再由留守之罘湾的秘书按时发出。 尽管京东数州早就被红五营拿下,实际也就是在同舟社手中。 身处局中,很多聪明人也能猜到同舟社和红五营之间有某种联系。 但吃相不能太难看,必要的“管辖权更替仪式”必须要走。 不然的话,会为日后的管理埋下很多隐患。 官匪不两立,这种管辖权更替仪式只能是战争形式。 优秀的统帅总能把握稍纵即逝的“战机”,时刻把注意力放在战局变化上。 而不是看菜下饭,朝廷不给好处就不打仗,给多少好处就打多大的仗。 徐泽毫无疑问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优秀统帅之一,所以,在张邦昌、田庆到达登州前十天,他就安排同舟社出兵了。 趁着红五营贼军在徐州与官军对峙的时机,登州兵马再出莱州,直下北海。 贼军此时大部抽调到了沂州南线,北线空虚,守城的贼军见官军盛荣,不敢对抗,立即开城而降。 仅仅用了三日时间,同舟社就收复了潍州全境。 两个月之内,潍州四次易手,局势变化太快,让很多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部分时间里依靠本县弓手防守的昌乐县,就出了点小状况。 弃暗从明的献城义士们喜迎王师,再次上演了痛诉贼军种种罪行的戏码。 义士们的行动成功引起了随营军法官康达的注意,其人非常重视此事,对这些人的口述做了认真的笔录,并第一时间上报给了宪曹曹首周畀。 因义士们反映的情节很严重,周畀不敢擅自作主,又上报给了徐泽。 徐社首翻了翻满是漏洞的供词,当即作出批示: 由法曹、监曹和宪曹组成专班,严查此事,一查到底! 经过数日时间紧张地调查,基本可以确认绝大部分的控诉“罪行”纯属捏造。 乐昌城头的不倒翁们聪明反被聪明误,自有相关法规惩罚他们。 不过,这些供词中,并不全是捕风捉影之词。 诸如有“贼军”借口搜查细作而擅入民宅敲诈主家,或以公务为名向百姓“借东西”不还,又或者肆意打骂有细作嫌疑之人等等问题,就确有其事。 这些问题,相对于其余的贼军,甚至朝廷的官军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 不然怎么叫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不做恶事的贼军,叫什么贼军? 但对同舟社来说,就是大问题。 即使假扮贼军,那也是同舟社的贼军,也要执行同舟社的军纪。 军纪、军魂的塑造需要长时间的坚持,毁掉它,却只需要在一些小事的放任。 在执行军纪上,徐泽一向是从严从重处理的。 这件“小事”闹大,真不怪康达、周畀小题大做,他们就是做这事的,不敢不严。 其实,问题远不止这些,也不光出在乐昌县一地。 同舟社军队这段时间扩张太快,兵员素质参差不齐,军纪整体上是在下降的。 而分散驻扎,以及长时间、高强度的行军和作战任务,也很考验部队的韧性。 就算朝廷在战略上始终处于被制地位,官军一直被牵着鼻子走,战斗力也明显比同舟社要弱很多。 将士们和官军作战时,实际是流汗多,流血相对较少。 但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就算死的人少,那也是死。 大无畏的人永远都是极少数,眷念生而畏惧死才是人之天性。 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压力,有些人逮着机会就想放纵一把, 少数头脑不清晰的军官也对这些行为睁只眼闭只眼,还美其名曰“激励士气”。 军纪松散是一方面,还有因为接连吊锤朝廷的军队,导致官兵信心爆棚,盲目自大的问题。 官兵中,尤其是在一些中高级军官中间,“打到东京去,同舟全天下”的言论,有不小的市场。 受大战胜利的鼓舞,政务系统中,也开始出现一些激进的声音。 与官兵们希望建功沙场,不断扩大地盘和统率兵力的直接粗暴不同。 政务系统一直都因为人才紧缺,任务繁重而压力巨大。 大战胜利后,同舟社实际控制的州县扩张了几倍,这个问题就更加明显了。 面对人才紧缺的压力,有人便建议,是时候提出同舟社的“政治纲领”了。 只有表现出取赵氏而代之的气魄,才能吸引更多优秀的人才来投靠。 就算不建国造反,至少也要开科取士,以缓解人才储备不足的问题。 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势力快速扩张必然会出现的矛盾。 徐泽在开战前就有所预料,并做了相应的准备。 但形势的发展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朝廷一系列拉胯的反应,让徐泽计划中的小范围、高强度的战争设想落空。 战争规模越打越大,并最终将“莱州之战”打成了“京东之战”。 饥肠辘辘的食客已经上了桌,精心准备的饭食却做夹生了,难道就倒掉不吃么? 因此,送走张邦昌、田庆后,徐泽便赶到了北海,集合相关人员,召开了同舟社扩大会议,以解决这些矛盾问题。 京东东路范围内,已经入社的县令以上官员和营正以上军官,全部参加会议。 另有原密州知州罗仲彦、安丘县代理县令陈规、武卫军济南府第一指挥指挥使关胜、保捷军凤州第一指挥指挥使张雷等社外人士,也受徐泽之请,列席了会议。 张雷已经有了投靠之意,罗仲彦、陈规、关胜三人皆有抱负,因不同的原因,还不愿背弃朝廷。 罗仲彦被俘后,拒不愿与牛皋合作,一直关在监牢之中。 直到到会前才带到北海,徐泽见过他后,才决定让其人列席会议。 陈规在安丘守了几十天城,越守越迷糊,得知潍州被“收复”后,自己跑到北海求见了徐泽,结果更加迷糊。 关胜当日身中数矢,重伤昏迷,被救醒后,一直都不搭理牛皋的劝降,却能安心养伤。 同舟社“攻下”北海救下他后,其人提了一个要求——面见徐将军。 得到徐泽的单独接见后,关胜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徐社首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告诉其人“你会明白的”。 三人之前虽然都隐隐猜到同舟社和红五营的关系,但今日在会场里,见到李子义、牛皋等人,心情仍是极其复杂。 也就心中有了计较的张雷要稍稍淡定一些。 当晚,他在前排第二方阵,看清同舟社军阵后,就知道官军要输,却没想到会输得那么难看。 这一仗,西军因为连续奔波,战力严重削弱,又限定在特殊地形,同舟社还运用了威力巨大的新式武器。 尽管输了,却输得稀里糊涂,输得满肚子的不服气。 徐泽接见张雷时,其人以为他欲要借自己之力整编降卒,还想劝说对方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结果,徐泽只是谈了一些泸南旧事,明说暂时不会放他回去。 至于西军降卒,徐社首嗤之以鼻—— 其人于是说:“笑话!我为什么要招降这些没有荣誉感的废物兵油子?” “兵油子”这词,张雷懂。 “荣誉感”这词,他也懂。 但两词组合在一起,其人就不懂了。 “丘八”“赤佬”“贼配军”“粗鄙武夫”才是大宋军人的标签,本就是兵油子。 大宋的军队有什么荣誉感? 要什么荣誉感! 之后,同舟社大军反复打败官军,连番耀武彭城,一炮轰溃数万大军。 用事实告诉张雷,没有荣誉感的军队,人数再多,曾经再强,都是废物。 而徐泽仅用小半日时间,就整训了两万多俘虏,并全部释放的“壮举”,更是震撼其人的灵魂。 张雷终于明白,自己曾经为之骄傲的一切,真的就是一个笑话! 第五十章 沉睡的记忆 由于参加会议的人数实在太多,就连宽敞的潍州衙门官厅也挤不下, 徐泽索性在军营内的校场上,围绕点将台,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扇形会场。 辰时三刻,参会人员到齐,徐泽走上点将台,宣布喜讯。 “诸位,天子已经授予徐泽京东东路经略副使兼知密州事,行遣登、莱、潍、密、沂五州战时一切事务。这一仗,已经结束,同舟社彻底胜了!” 嗡—— 尽管在开战前,众人就坚信同舟社必胜, 之后也确实屡战屡胜,打得朝廷主动求饶。 但站在前台的,毕竟是假扮的红五营,而不是同舟社,二者身份差异很大。 没有朝廷的承认,红五营“非法”所得的利益,就很难全部转到同舟社名下。 没想到朝廷这么贴心,主动送上了同舟社最需要的“大义”。 以同舟社的底蕴,京东东路所有已经占领的州县,将不可能再回到朝廷治下。 众人从社首的嘴中确认了这个好消息,自然格外兴奋。 徐泽双手虚压,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这一战,规模超出了战前的设想,但战果也大大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京东东路的形势已经彻底改变。” 台下,众人消化着徐泽话中的未尽之意。 宗泽的座位紧挨着赵遹,小声询问:“长史,社首是同意开科取士了?” 作为吏曹曹首,人才不足的压力大半压在宗泽肩上, 其实他也倾向于同舟社开科取士,只是觉得时机还未到,不宜操之过急。 而且,此事重大,真要开科的话,社首肯定会提前让吏曹先拿出方案来。 宗泽之前一直没有收到徐泽这方面的指示,才会问赵遹, 后者当然也没听徐泽透漏过一点消息,对此也很吃惊。 而且,开科取士意味者与朝廷争夺统治基础,动静不会比起兵造反小多少, 以徐泽的谨慎,当不会这么鲁莽。 赵遹想不明白其中的疑点,敷衍道:“社首应有深意吧。” 陈达这些年越来越稳重,说话办事和早年已经判若两人,也在问王进类似的问题。 “副帅,社首可有指示?” 王进知道陈达担心什么,但他哪里能看懂徐泽,只能摇头。 “此事我也不知,社首比我们看得都长远,不会受干扰的。” 会场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莽夫,都知道徐泽这句话之后肯定还有很多信息。 尤其是受徐泽影响很深的高层成员,想得更多。 他们长期站在足够高的平台上,视野更开阔, 已经能够结合丰富的工作经历,从理论的角度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 而且,他们也经历过理论上的磨砺,有一定的功底。 被徐泽“创作”出来已经三年,但仍未公开发行。 能够接触到这本只准借阅不许摘抄的“宝典”,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誉。 基本上,拜读过社首亲传“宝典”的人, 无不为之倾倒,恨不得句句刻在心里,事事拿出来对照。 矛盾永远都客观存在,且矛盾不可消灭,只能转化其状态。 这些年以来,同舟社虽然在社首的领导下, 做了很多外人想都不敢想,想也想不到的大事。 但同舟社从来都没有脱离过现实,而是脚踏实地, 始终盯准阶段性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做文章。 从梁山组建开始,同舟社不断成长壮大, 并结合不断壮大的现实,数次进行调整组织,遵循的都是这一规律。 现在,社首亲口承认京东东路的形势彻底改变, 是否意味着,当前面临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 相对应的,始终紧盯主要矛盾解决问题的同舟社,是不是也应该调整工作目标? 如此说来,之前那些激进的呼声得到社首的认可了? 可是,文武官员的建议并不一致,甚至还有些相左,社首会倾向于哪一边? 坐在台上的徐泽,自然看到了众人精彩的表情变化。 “李子义!” “属下在!” 突然被社首点名,李子义赶紧起身,心里莫名有些慌张。 “坐下讲,子义,我且问你,当初你为什么要上山?” “属下就是被毛太公逼迫猎虎,害得家破人亡,活不下去了,才一气之下杀了毛太公一家落草。当时,只想着活下去,哪个逼我活不下去,我就杀了谁!” 徐泽继续问:“现在呢,有什么抱负?” “现在,子义现在就想跟着社首社首打天下。” 这段时间,李子义之名传遍大宋,风头早就压过徐泽,成了大宋头号反贼。 但其人在同舟社内部资历很浅,根本撑不起这么大的名声, 名声越大,他反而越发谨慎,说话多了一些顾虑。 李子义见社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心中一慌,接着道: “还有,还有就是娶几房妻妾,置一份大大的家业,传下去。” 徐泽点点头,李子义有心事,他很清楚。 换任何一个人背负了超越自己能力和贡献太多的名声,都难以安宁。 徐泽最初的没想中,就没有想过让李子义背这么重的包袱, 因为这对他本人不好,对同舟社也同样不利。 只是大宋脱节又不断加注的应对措施,推动战争形势不断升级, 让徐泽不得不借“李子义”之名,将事情越闹越大。 但这事靠时间就能慢慢化解,没必要过度在意,越在意,李子义的压力越大。 “康狸,你说下!” “俺兄妹八个,饿死、病死了五个,梁山办运动会,俺爬杆得头赏奖了三石粮,一家人吃了第一顿饱饭,从那以后,俺就下定决心,要上梁山,这辈子再不饿饭!” 康狸的话更朴实,唤醒了众人沉睡的记忆。 张雄便想起了当年“一顿八碗饭一碗肉”的怨念,褚青则记起了徐泽上山前惶惶不可终日日的生活,而宗泽,也在怀念了幼时与随长兄下地劳作的日子…… 时间过得太快,同舟社的步伐更快, 在匆匆追赶同舟社的步伐中,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初衷和走过的道路。 康狸接着讲自己的抱负。 “俺现在就想着有一天,能带一支舰队,为社首征战四海。” “好!” 第五十一章 从龙之功 徐泽没有再问其他的人,因为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 康狸的回答稍微靠谱点,李子义则明显带着自污藏拙的味道。 人心是会不断变化的,人性更是极其复杂的。 绝大部分的聪明人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很多想法本来就是不能公之于众的,其中也包括他徐泽。 “你们愿意跟着我,是相信徐泽能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里,带你们保全性命,并且再进一步,既富且贵,博一个好出身。” 大宋百余年的内忧外患和变法图强的现实,让义利统一,谋求功利的实用思想有了很大的市场。 时人并不讳言自己的功利之心,宋押司经常挂在嘴边的“博得个封妻荫子”,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让某个人当众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有些难, 但如果所有人都有小心思,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露了。 所以,徐泽的话说完后,相对含蓄的文官只是微微颔首, 武将们则已经喜形于色,期待着社首接下来的讲话了。 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中,徐泽起身,走向台前。 “诸位尽管放心,同舟社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以后必然是要建国的。待同舟社事业成功,在座的,都少不了一份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 所有人全部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徐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终于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了! 对一心想要博取“从龙之功”的人来说,确认了社首的抱负,自然是兴奋不已; 以同舟社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担心社首大胜后忘乎所以的人,则是心如火燎; 而罗仲彦、陈规、关胜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社外人士,却是面如死灰。 造反的人不可怕,大宋立国这么多年,造反就没停过,但是,谁成事了? 可怕的是徐泽这种明明有造反的能量,还要藏头露尾,真能造反成功的枭雄。 以同舟社展现的可怕力量,若是徐泽公开举起反旗,大宋还有谁能阻拦他的步伐? 徐泽站在台前,将众人的神情变化尽收其眼底。 统一思想太难了,靠一个人的能力,统一整个组织的思想更难。 “老五当初只想活下去,现在闯出名声了,就想娶几房妻妾,置一份大大的家业;康狸最初也只想再不饿饭,现在就知道‘要官’了,还想着带一支舰队征战四海。” “哈哈——” 众武将当然知道社首是故意调侃二人,至少现在的同舟社内,还没人敢公开要官。 “每个人的抱负,都会随着身份和地位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做人下人时,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变成人上人;等做了人上人,又想当更大的官;官当大了,还想封妻荫子;封妻荫子了,再想公侯百代,与国休戚。” 静! 更静了! 因为,徐泽赤裸裸地讲出了大部分人心中的真实想法, 提着脑袋造反,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做人上人么? 但社首这话明显只说了半截,很不对味。 是哪里错了? “宗曹首,自秦汉以来,哪朝比本朝更安定?” 宗泽饱读诗书,这个问题自不用多想。 “回社首,并无!” 徐泽目视其余人,众人皆认可宗泽这个答案。 不同于后世的偏见,宋人的确羞愧于大宋富庶远迈前朝, 却始终打不赢夏、辽两国的窝囊,也怀念前朝的强大。 但为了怀念前朝的好而否定本朝成就的思想,在大宋是非主流。 对时人来说,大宋就算再弱,也远胜于之前任何一朝。 没错,宋人以宋的弱为耻,却以身为宋人为荣,基本没人想回到过去。 大宋立国之后的确是内乱外扰不断,但又比起之前的任何一朝都要更“安定”。 宋之前,国势最盛者,莫过于汉、唐。 汉高祖刘邦仅用了七年就统一天下,却是一直到死都没能解决内外之乱。 其后,大汉仅仅与民休养了几十年, 就因汉武帝穷兵黩武,耗尽天下民力,致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其后虽有昭宣中兴,但也改变不了汉武帝死后仅仅几十年,大汉就被莽新取代而灭亡的国运。 至于再之后光武刘秀用十四年建立的东汉,那已经是另一个朝代了。 之所以还叫汉,不过是因为其皇帝还姓刘, 与之前的大汉皇帝能攀得上亲戚,且能以这个名号迅速安定海内而已 东汉相对于西汉,不仅构成政权的统治根基发生了变化,国策也跟着改变,还为其后千年的门阀世族政治埋下了祸根。 唐高祖李渊同样是用七年时间久统一了天下,建立了盛唐。 这个王朝国势更强,动乱也更大。 其存续的近三百年间,有一大半时间,都处在政变和军阀混战中。 以至于后世很多人误以为安史之乱之后,强盛的大唐就直接进入了晚唐。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强盛却又极度动荡的大唐,便是富庶而又孱弱的大宋的因。 宋朝就是吸取了大唐的历史教训,矫枉过正,自废武功,才搞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 大宋虽然只是孱弱的割据政权,内部还动乱不断, 但基本都是小乱,从来都没有波及半个国家的大乱。 还养活了远胜汉唐的人口的,孕育了繁荣的经济和文化,时人有足够的骄傲认为本朝就好。 “安定远胜任何一朝的大宋,都逃不脱百余年便要面临灭亡的国运。诸位是否想过,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才能让你们和你们的后代,即便不能公侯百代,至少也不用担心百余年就要承受一次的离乱之苦?” 二十年后的事,很多人都难以预料,甚至是无法想象,更何况是百余年后的隐忧或福报。 但徐泽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给众人灌鸡汤。 他始终相信,人性是逐利的。 没甚营养的鸡汤话可以鼓舞一时的士气,却诓骗不了真正的聪明人, 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利益和长久可期的希望,谁会真正把命卖给你? 至少,以他自己的的嘴皮子,给人灌鸡汤,远不如分析利益得失来得利索。 第五十二章 汤武还是黄巢 徐泽的利益分析还没开始,列席会议的原密州知州罗仲彦却抢先发了言。 “徐社首,同舟社莫非就有办法避免‘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的情况?” “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这句话,出自。 本朝宋祁、欧阳修、范镇、吕夏卿等人合撰的中,也引用了这句。 宋人在史学上的成就极高,能成为华夏封建时代治史的鼎盛期,很大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大宋的精英分子们试图以史为鉴, 在过去与现在的对话中,探寻治国理政的真理,解析曾经出现的深坑和“雷区”,以期既能再度开创盛世,又可避免五代历史的重演。 历史其实是在不断重新构建的过程,不容割断,空中建不起楼阁,没有传承就不会有现在和未来,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虽然在原本的历史线上,大宋最终没能成功,但无论其勇于改革,还是精于探索,却是值得赞扬的。 大宋治史上的极高成就,让之后的千年都能受用不尽。 从真正开始大一统的秦、汉算起,至今仅仅千余年的“华夏帝国”,还很年轻。 华夏人还没有经过后世万邦来踩的老大帝国悲哀,此时思想上的反思深度也远远不够。 华夏的历代精英们虽然对王朝“其兴也悖其亡也忽”的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 但绝大部分的人还没能明白这是“避免不了”的“历史周期律”,基本还停留在圣人出天下安,桀、纣生世间乱的高度。 以这个观念来看,很多事就无法找到准确的答案。 比如现在的大宋官家,行事确实荒唐,但赵佶比之夏桀、商纣如何? 至少现在看来,其人要远胜于二者。 赵佶不是桀、纣,大宋的富足稳定也远胜夏、商,为什么会灭亡? 即便当今天子不行,等下任天子振作了,这个王朝照样能够中兴。 既然王朝不会灭亡,就算混乱一段时间,也还有机会中兴,哪为什么要造反? 黑暗绝望的五代乱世即便已经过去百余年,也仍是宋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因为见识过真正的黑暗,宋人才会格外珍惜光明,哪怕现在不那么光明了,但昏暗也好过黑暗。 自古以来,以吊民伐罪之名,行窃国弄权之实的阴谋家多了去。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成功了,天下重又快速安定下来,才是“汤武革命”。 失败了,则是祸乱天下,开启乱世的“黄巢之乱”。 所以,即便大宋朝廷烂透了,也没人期望改朝换代。 因为,相对于大宋的腐朽堕落,时人更怕再次经历黑暗绝望的乱世。 迎着罗仲彦倔犟的眼神,徐泽很果断地答道: “不能!” 罗仲彦并不是赵遹那种能臣干吏,也不是宗泽这等只忠于心中社稷的理想主义者。 其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忠”,但他的忠是忠于大宋。 他的这句问话,既可以理解为询问徐泽是否有安天下的能力,也可以理解为劝告徐泽如果做不了“革命”的“汤武”,就别做祸乱天下的“黄巢”。 换成几年前的徐泽,根本就不会浪费时间搭理这种脑壳坏掉的人。 但随着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越深入,站的角度越高,看的越透, 徐泽就越能够理解处于时代之中各类人的无力和无奈。 其人完全可以将当初说服宗泽的一套歪歪理稍加修改,再说一遍。 告诉罗仲彦,就算没有他徐泽,没有正在崛起的金人,已经乱到了根的大宋也必然会灭亡。 而他徐泽,就是“革命”的“汤武”,就是能带领大部分人,提前结束这乱世的豪杰。 但徐泽不想忽悠罗仲彦,更不想欺骗自己,才会干脆地回答“不能”。 因为,同舟社已经发展到了必须面对这个问题的一步了,这是没法回避的事情。 徐泽的记忆中,后世,黄炎培也问过伟人类似的问题。 当时,抗日战争还未结束,中国的革命尚未看到全面胜利的曙光。 已经六十八岁的黄炎培,经历了光绪、宣统、北洋政府、南京国府等年间的历史洪流,阅历极为丰富,可他从来没见过有什么长久的事情。 其人感慨:“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 “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 “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 黄炎培认为,任何一个积极向上的组织,创业初期的条件都很艰苦,又有很多内外的压力,一有不甚,就是败亡的结局。 因此,组织中的成员不敢不谨慎,不敢不用心,不敢不努力。 但是创业成功之后,创始者功成名就,要享受荣华富贵了,再也没有努力奋斗干事业的雄心和忍耐精神。 而且,作为致力于夺取政权的组织,一旦坐了江山,就不再是以前那种好调头的小船, 这个时候,组织要应付的事情特别多,内外环境也特别复杂,此消彼长之下,组织的生命力也就到头了。 对于黄炎培这个问题,伟人肃然作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今时不同后世,自然不能照搬伟人给出的答案。 而且,彼时的伟人虽然向黄炎培给出了自信且响亮的回答。 十四后,更是壮志满怀地写下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诗篇。 但三十年后,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伟人却写下了: 当年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 第五十三章 平生第一顿饱饭 环顾当今天下,同舟社已经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强敌了。 一个组织尚处在创业阶段,就没有了很强的外部压力,这是幸运,更是不幸。 内部所有激进和浮躁的声音,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利益。 既然同舟社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就不应该继续窝在京东东路,而应该吊民伐罪,推翻腐朽昏暗的赵氏大宋,建立新的徐氏王朝。 只有这样,社中文武才能走上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多的利益。 这是人性本能和社会运动的普遍规律,无关人心的好与坏。 外部的压力小于组织扩张的动能,富有生命力的组织必然会自发地扩张、扩张、再扩张。 即便社中最富社稷苍生情怀的宗泽因为担心同舟社操之过急,会有中途夭折的风险,不希望扩张太快。 但另一方面,他又矛盾的希望同舟社能者多劳,尽早取得大宋江山,接替赵氏统御万民,以此,让天下的百姓少受折腾,早点在同舟社治下过上好日子。 殊不知,徐泽正是为了让天下百姓尽量少受折腾的,才更加不敢激进。 因为,同舟社现在这艘船还很小,容不下更多的人。 而这艘小船之所以划得最快,不过是因为其余的船都在原地打转,甚至漏水下沉,同舟社这艘暂时不漏且一直前进而已。 所谓全靠同行衬托,不外如此。 实际上,同舟社现在的控制区内也有隐患,而且不止一点两点。 之所以没有爆发强烈的矛盾冲突,只不过是因为还有快速扩张和连续胜利的红利,让这些矛盾暂时转移而已。 好心办烂事的教训多了去,做大事最重要的就是头脑清醒,时刻把控住节奏,不被胜利冲昏头脑。 相比起伟人的胸怀、魄力和能力,徐泽认为自己提鞋都不配,他只不过是遇到了一个更容易做事的年代。 连伟人都能生出“忍将夙愿,付与东流”感慨的事,他敢托大? 盲目扩张,超载的结果,只能是让这艘小船和船上的人一起沉没。 “列席区”单独设置,且社首行事必有深意,也没有因言罪人的习惯,因此罗仲彦的话说出后,众人虽是震惊,却未出言阻止。 罗知州张嘴便将徐泽“问倒”,决定穷追猛打。 “徐社首既无安天下之能,为何要行乱天下之事?” 负责组织会议的杨喜见罗仲彦不依不饶,赶紧起身去扯其人,被徐泽摆手制止。 有些话,他不方便直接讲出来,反倒是罗仲彦这问题提的时机正合适。 今天安排这些社外人士列席会议,本就有这方面的考虑。 “罗知州,你从诸城一路走过来,各地乱了没有?” 罗仲彦被放出来后,就直接带来了北海,走马观花,确实没有看见贼乱之后“该有”的惨状,但其人却没有被徐泽牵着鼻子走。 “密、潍两州是没有乱,可天下却会因为京东东路的问题而大乱。” 台下众人或对罗仲彦怒目以视,或如视傻子,或若有所思,精彩的表现尽入徐泽眼帘。 “且不说这大宋究竟是谁扰乱的,天下士民心中自有杆秤。只说徐某,这不是已经受了皇命出兵,即将平定乱贼李子义么?” “你——” 会议时间有限,眼见罗仲彦被气得花白的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将要失去理智,徐泽不想被他带偏了会议节奏,乃主动出击。 “好了!既然说到天下动乱,我且问罗知州,密州的户数你可清楚?” 人是构成天下的根本,户籍是国家治理最重要的数据,这个数据罗仲彦当然记得。 如此场合,徐泽突然抛出这个问题,肯定有深意,罗仲彦立即冷静下来。 “政和六年造籍,密州共有户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五十七。” 徐泽又问:“国朝之初的数据是多少?至今增加了多少倍?” 罗仲彦:? 没等其人回答,徐泽又接着问。 “密州的耕地从国初至现在又增加了多少?” 罗仲彦:?? 徐泽再问:“密州如今一至三等上户有多少,户籍占比是多少?占地的比率又是多少?无地者又有多少?” 罗仲彦:??? 其人作为一州知州,虽说不上日理万机,但公务属实繁忙,很多事务需要属僚协助才能顺畅。 即便单业务更精熟的属僚要了解具体数据,也要对照簿籍查看,任谁也没这么好的脑子,事事都掌握的那么清楚。 罗仲彦被关了这么久,还能一口答上户数,已经很不错了。 徐泽自然知道其人答不上这些数据,乃点朱武的名。 “朱曹首,你来替罗知州回答。” “是!密州并无国初时的详细簿籍,属下参考,密州户为五万零四百五十一,一百四十年间约增加二点八五倍。” 朱武虽号神机军师,也做不到过目不忘。 他之所以能回答上来,自然是会前就得了徐泽的吩咐,特意做了一些的准备。 徐泽本计划做会上专门安排朱武针对人口问题发言的,没想到罗仲彦会突然发难,正好用上了。 “耕地面积数据有部分缺失,只能根据以往的一些典籍大略估算,增加了大约六点五成。” 京东东路是梁、唐、晋、汉、周五国的基本盘,频繁的改朝换代和异族入侵,底层百姓的生存保障极差,造成人口锐减。 大宋立国后,密州再未遭受大的战火,人口繁衍增长幅度较大。 但新开垦土地的数量,却远少于这个人口增长的比率。 并不是亲民官渎职懒政,劝农不力,而是密州的土地就这么多,再怎么努力开垦也有限度。 密州的情况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全国的情况并不相同。 频繁战乱的地区安结束混乱状态,除了地多人少对新生人口的需求更大外,长期战乱也会导致隐户、逃户、流民增多,造成簿籍人口锐减的情况。 一旦安定下来,这部分逃籍人口重新入籍,自然会再短期内导致人口暴增,长期来看人口增长的比率也要比少经战乱的地区更大一些。 因战乱而抛荒的土地被重新开垦,增加的面积相应也更多,但对比一些边疆地区,这个增加的幅度又要少一些。 通过核查官方公布的数据,以及外曹打探的消息,大宋从太平兴国至今一百四十年间,人口大约增长了两点六五倍左右,新垦土地增加不到七成。 几个数据报出后,罗仲彦已经目瞪口呆了,土地和人口增长的幅度相差近四倍,这意味着什么? 朱武却没有结束,继续报出更惊人的数据。 “政和六年造籍,密州上户共计一万二千八百九十三户,占总户数比率不足百分之九,占地约为百分之七十一,无田地或田地不足以糊口之户,约有百分之八十三。” 台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思考社首抛出这些问题的深意。 密州的土地兼并情况还算是好的,江南、京畿等地,土地兼并的情况还要更严重。 大宋人口过亿,有多少人因为没有田地或田地不足以糊口,而长期吃不饱饭。 康狸因为平生吃了第一顿饱饭,就不顾生死的上梁山跟徐泽造反。 全国又有多少康狸这样的百姓,等着某人给一顿饱饭就豁出性命! 第五十四章 活万民者王天下 罗仲彦长期任职在一线,当然明白徐泽问这些话的意思,但其人却不是这么好忽悠的。 “徐社首是想说户口增长与粮食增产之间的矛盾,按你的说法,户口增长无极限,而耕地增加有极限,再如何精耕细作也养不活更多的户口。” “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我虽记不住具体数据,却是知道近十几年来,每次造籍,户、口增长的幅度都极小,甚至还有一些州县减少了户数。” 罗仲彦所说的这些,其实是王朝常态。 战乱结束后,社会资源被重新分配,吏治也要清明些许,绝大部分的百姓辛勤付出后就能吃上饭,人口增长率便会高于平均值。 其后,王朝行政效率下降,社会阶层慢慢固化,“穷不过三代”现象开始加剧,人口增长就会适当放缓。 但这十几年,在籍人口增长变缓甚至减少的主要原因,却不在此列。 “罗知州,当今天子登基以后,在籍人口减少的原因,你真不知道么?” “在籍人口”四字徐泽加了重音,人口增长的幅度也许真变缓了,却未必是簿籍数据反映出的那么明显的放缓。 比实际增长的人口可能更多这件事更可怕的,是这部分未在籍人口的去向——隐户、流民、山贼! 罗仲彦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其人如何想不明白徐泽的言中未尽之意,却仍不想放弃,嘴角不受控制地哆嗦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话来。 “纵观古今,没有任何一朝能比本朝养活更多的百姓,莫非徐社首的同舟社就能做得更好?” 这句话的确是大实话,抛开农业技术进步和种子改良等因素造成人口增长的主因。 只谈大宋在保障少地、无地百姓生存,以控制人口减少方面的努力,确实做得非常出色了,其努力包括且不限于: 建立田底和田面相分离的永佃制度,以契约方式明确佃农有着对佃耕土地的永久使用权,使无地百姓能依靠佃种生存; 放开人口流动限制,鼓励城市手工业、商业和娱乐业发展,以吸纳无地者从业; 顶住特权阶层压力,屡次推广梯级纳税的方田均税法,打击隐田逃税现象,增加上户和特权阶层的税收,以减轻下户负担; 推广“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等全国性的福利制度,以救济生存能力弱的社会个体; 甚至,还不惜牺牲军队战斗力为代价,大规模吸纳流民,组建工程营性质的厢军; 等等。 在为赤贫者解决生路上的努力成果,不仅是“纵观古今”,还包括其后几百年的华夏封建王朝在内,都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够超越大宋。 虽然大宋这么做的初衷并非为了救济百姓,而是为了断绝大规模流民造反的基础,但不可否认,这些政策确实给了不少百姓活路,也的确超越了任何王朝。 徐泽自认为同舟社现在就做不到这么多,至少,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牺牲军队战斗力为代价,大规模组建工程营。 所以,其人很果断地答道:“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所以我才不得不借子义红五营之名闹事,也只敢闹到这一步。” 徐泽坦率承认红五营就是同舟社,自己就是“李子义”,却没有给出同舟社养活百姓的办法。 但罗仲彦却从徐泽两个响亮的“不能”中,看到了他的真诚态度。 其人虽然忠于大宋,却非痴愚盲忠之人,现年六十有五的罗仲彦,经历了仁、英、神、哲和今上五朝,已经步入晚年,早就看透了世间一切。 大宋究竟是怎样的现状,其人的眼睛还没瞎,自然看得到。 同舟社的崛起之势如此强劲,王师中阻止不了,吴汝翼阻止不了,童贯阻止不了,再加上不断使反劲的今上,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即将告老的知州又能做什么?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者,绝非英雄,徒惹人笑而已。 当日城破之时,他没能死在贼人手里,醒后便一直大骂牛皋,只求早死,免得毁了自己一世英名。 贼人既不杀他也不放他,让其人意识到这些贼人有蹊跷,才留下有用之身,一定要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再后来,罗仲彦被辗转送到徐泽处,得知京东两路动乱的惊天内幕,乃以言语激怒徐泽,想让其背负亲手杀掉自己的骂名,也让自己保持身后名。 徐泽当日很冷静,不仅没有被他激怒,还邀请其人列席会议,这才真让罗仲彦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真的不简单。 今日,徐泽没有给他肯定的回答,反而更让其人欣赏。 为人主者,最需要的不是聪明,处处都能想在臣子前面君主太可怕。 像商纣王帝辛、隋炀帝杨广,还有今上,哪个不是绝顶聪明之人? 却正是因为他们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国力鼎盛的王朝才会在他们的手底下生生玩崩。 人主最需要的品质,是敬畏。 敬畏天威不可测,敬畏苍生不可欺,敬畏人心不可知,敬畏自身不可为。 心怀敬畏者,坦言不足者,虚心纳谏者,方是真人主。 想通此节,罗仲彦整理衣冠,郑重行礼。 “望社首莫忘今日两个‘不能’,慎思、笃行,早日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 徐泽正容还礼,道:“邦之兄大可拭目以待!” 靠罗仲彦最近的关胜、张雷天资虽高,但毕竟年纪较轻,阅历、见识都远非其人能比,还在反思罗、徐二人刚才的对话。 而心忧同舟社会被激进的呼声带偏的王进、宗泽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社首一如既往的实事求是,同舟社的大业不会偏。 还有一些反应不是太灵敏的人,则有些茫然,不明白话题怎么就戛然而止了。 徐泽的确还有一些观念没有引申,但罗仲彦又不是他请来的“托”,哪能你想演什么就演什么。 没有“托”,就不能表演了么? “元则兄,邦之兄的意思你可懂了?” 没想到话题突然引导自己身上,陈规有些措手不及,赶紧起身行礼。 其人时年四十有六,比之罗仲彦年轻了不少,但明法科出身限制了他的晋升速度和最终成就,仕途一直不怎么顺。 陈规虽有忠义之心,却也没法如罗仲彦这般黄土埋到脖子的老者洒脱。 今日,同舟社掌控之下的京东东路诸州县文武到齐,这就是一种力量展示。 见识了同舟社的强大,再对比大宋的没落,还有安丘城中的家族。 陈规终究难绝功利之心,话中便多了一丝难名的复杂情绪。 “规愚钝,猜测罗知州的意思是能活天下万民者,方可为天下王?” 第五十五章 担不起这份责任 “哈哈哈,活万民者为天下王!邦之兄的意思明明是不能活万民者不配为天下王吧?元则兄放心,同舟社一直做的都是活民之事,不用拐弯抹角提醒我。” 陈规没有再解释,只是拱手行礼,以示心中无愧。 徐泽其实并没有责怪陈规的意思,这句话本就是他自己想说的。 其人环视台下,迎着同舟社众人的目光,昂声道: “海东郡自政和三年建郡开始,经营了快六年,即便加上归化的生番,人口仍只有十余万,每年还有数以千计的登岛百姓死于各种疾病,而大宋人口亿万,每年要新增多少,需要多少个海东郡才能填这个窟窿?” 之前叫嚷着扩张的军官们已经明白了徐泽的意思,皆不敢再看社首的眼睛。 “土地的增加有极限,人口的增加却无极限,你们以为同舟社是能不断变出可耕种的土地,还是能令粮食不断增加亩产?” “大宋的确是不行了,不仅仅是因为东京城赵官家的折腾,搞得不行的!还有吃饭的压力,即便没有赵官家,最多三四十年一两代人,这天下照样会因为很多人吃不上饭而崩溃。” “解决不了饿肚子的问题,便是圣君再生,百姓也不会买你的账!” “现在就‘打到东京去,同舟全天下’,谁来告诉我,你是有办法解决天下这么多人吃饭的问题?还是想解决掉这么多吃饭的人?” 这些年,同舟社从无到有,由弱变强,靠的是徐泽的坚强领导。 没有徐泽,就没有同舟社。 没有同舟社,所有人就只能在混乱的大宋里苦苦挣扎。 众人从未见过社首如此严厉,一时噤若寒蝉。 被少子化问题困扰的后世人,对“放开肚皮”生育的结果,已经没有那么直观的认识了。 在没有成熟避孕手段的时代,一对夫妻生下并养活两三个子女基本是常态。 本身体质足够好,家境也不算太差的,养活八九个,甚至上十个的都有。 以大宋上亿的人口基数,即便是百分之零点七、八的人口增长率,时间长了,也是极为恐怖的事。 更恐怖的是现在少了后世才有的优良粮种和化肥,粮食的产量与后世相比相差以数量级算。 大宋的人口已经快要达到当前农业技术下,这片土地传统农耕区能够承载的极限。 这些“多出来”的人口,要么以移民的方式被消化,要么就只能以战争的形式被消灭。 这一点,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因为,再坚强的意志,也不能替代粮食填报肚子。 其实,人口的增长并不是真的没有限度。 真正吃不饱饭的赤贫家庭,基本都难逃“穷不过三代”的命运。 在大宋,这样的人家,哪怕全家一起饿死,也就死了,绝不会造成社会动荡。 问题的关键,是华夏百姓耐以生存的稻、麦、粟等粮食作物受水热等条件影响明显,很容易因自然灾害减产甚至绝收。 当人口密度非常大,土地资源又高度集中时, 一旦遇到大面积的灾荒,官府又赈济不及时的话,便会有大批流民产生。 就如“医疗挤兑”一样,流民真正的危害,也不在于他们吃饭本身,而是其流动性。 大量流民失控之后,会是怎样的后果? 即便尚未产生流民,仅仅超过官府安置极限的赤贫人口是什么? 是助力! 当他们面对即将饿死的危险时,谁给他们饭吃,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就是谁的助力。 更是沉重的负担! 不论谁当政,只要不能继续满足他们吃饱饭的要求,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华夏百姓一直都是这么朴实,也一直都是这么“认死理”! 收复燕云、恢复汉唐旧土的口号再美妙,也抵不上一顿饱饭更让百姓心里踏实。 赵氏大宋给了无地、少地者活下去的希望,曾经盛极一时的李氏大唐便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再不被宋人惦记。 徐氏同舟社如果解决不了更多人吃饭的问题,改变不了在大宋治下艰难求活的生存现状,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再造你的反! 这就是困扰华夏先民千年的王朝治乱循环之秘,也是徐泽要面对的终极问题。 王朝治乱循环从来都不是单一问题,而是极复杂的系统。 它既是社会管理的循环,政权存续的时间越长,行政效率越低,若无大毅力大智慧者为帝国刮骨疗毒、去腐生肌,最终就只能走向“其亡也忽”的结局。 也是经济管理的循环,帝国的特权阶层只会越来越多,税基人口比率越来越少,开支持续超过了税收,长期入不敷出,必然引发内乱。 还是社会资源的循环,特权阶层可以利用先天优势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资源不断集中的结果,便是越来越多的人沦为吃不上饭的流民,最终只能造反。 更是人口的循环,人口的增加远远超过粮食的增产,越来越多的人吃不饱饭,便会爆发持久的动乱,直至死的人太多,重又变成地多人少为止。 这就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治乱循环的“历史周期率”。 后人不比前人更聪明,后人能够想到的招数,前人早就想到过,甚至都用烂了。 比如移民垦边。 勇于探索的华夏先民从走出黄土高原的轩辕部落开始,就一直在不停地扩张和垦边,历史上所有的王朝,都用过移民垦边这一招。 不说瘴疫流行,必须拿人命去填的海东和其他化外之地,只说便于开拓,也更利于生产的西域。 汉、唐都曾开过西域,就算对外开拓相对无力的大宋,也曾设置过陇右都护府。 结果,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耸立在塔里木盆地的汉代疏勒古址可以作证,遗落在极西之地的唐代碎叶城遗迹可以作证。 封建王朝的管理有极限,开拓边地最终还是要靠相应的生产力做支撑。 交通、通信和管理手段达不到条件时,盲目移民,收效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一旦王朝势弱,这些新拓之地的移民也大多会“落入胡尘里”。 而且,每片土地能够承载的人口终究是有限度的,移民还有与原住民的矛盾问题。 对原住民种族灭绝么? 有着存亡继绝传统的华夏人,做不出这等恶行。 就算不顾身后名,真要这么做,也没那么容易,持续了千年的汉夷之争就是最鲜活的例子。 眼见冷了场,赵遹适时站了出来,缓解气氛。 “社首,真的没有办法?” “没有!” 徐泽再次环视台下,字字撞击众人的心脏。 “至少现在的同舟社,还担不起这份沉重的责任。” 第五十六章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赵遹神情严肃,他注意到徐泽话中的重点——“现在的同舟社”。 “社首的意思,是同舟社还需要改进?” 此战之后,同舟社在大宋境内的实际控制区域扩大了数倍,斗争形势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相应的组织结构当然需要跟着改进。 但同舟社早过了草创阶段,如今盘子做大,即使小范围的微调,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正常的程序应该先交由相关部曹反复论证,确定可行性后,还要拿出人选调配方案,才能正式宣布。 现在是同舟社扩大会议,参会的不仅有很多刚入社的官僚,还有未入社的罗仲彦、陈规等人。 人多嘴杂,每个人的利益诉求都不尽相同,贸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拿出来讨论,会有什么结果? 徐泽明白赵遹的担心,向他回了一个“我懂”的表情,随即转向众人。 “诸位,虽然现在的同舟社还不能解决大宋的问题,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肯定能,因为,同舟社从成立开始就在不断解决问题中成长壮大。” “在座的,仅有褚曹首一人是同舟社组建至今的元老,你们可能还不清楚同舟社当初的艰难和目标了。” “六年前,在梁山组建同舟社时,男女老幼所有人加起来,一共才一百二十九。” 徐泽的话语低沉而富有感染力,带着众人穿越时空,追寻那遥远的“传说”。 除了战死于海东的杜迁等人,以及更早时阴谋作乱被处死的杨大力、孙有德外,最初上山的大部分人都还在,并没有人根据当年的约定,五年之期期满后离开。 但真正能跟上徐泽步伐,只有寥寥几人,今天参会的,便只剩下褚青一个了。 同舟社这六年从无到有,再到似乎可以改天换地,经历了很多的事,与当初梁山的渔盗小团伙已经相差天壤了。 以至于在很多社员心中,当初梁山的故事,都成了遥远的传说。 “同舟社并不是生来就强大的,当初的同舟社没人、没钱,也没有强大的军队,更没有同舟天下的志向。” “有的,只是一群吃不饱饭的渔盗,以及在这昏乱的世道之中抱团求活的信念,在这一点上,同李子义和康狸当初上山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上梁山之前,尚未组建同舟社时,徐泽就已经有模糊的目标,但他没有说实话,也不愿意讲实话。 同舟社要想避免人亡政息的结局,就必须有自我认知和净化的能力,而不是必须依靠他这样一个全知全能的先知一直引路。 “后来,我们卖鱼卖炭,赚到了钱,又开始遭人惦记,梁山待不住了,才不得不下山,与朝廷合作,到辽国去寻女直人的消息。” 这段经历参与的人就多了很多,且活到现在的,大多成了中高层军官,当年的故事早就通过他们的嘴,在军中传得神乎其神了。 “正是那个时候,我们意识辽国刀兵已起,乱世将临,大宋却靠不住,天下动乱的时候只能靠我们自己。于是,我们来到了之罘湾,开辟了海东郡。” “这个时候,我们的目标是建设一个能在乱世来临后的避风港,还是为了活下去。” 这段经历参与的人就更多了,“传说”变成了亲身经历,代入感迅速提升。 虽然只有五年时间,但对比之罘湾这几年的变化,竟颇有沧海桑田之感。 而那些刚入社或还未入社之人,则对“海东郡”这个全然陌生的地名更感兴趣。 “再后来,我们奉命入蜀,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平定了泸南夷人叛乱,却遭到朝廷猜忌肢解。” “而在万里行军中,我们看到了大宋更多的问题,意识到真等乱世来临,仅靠手中的千余人,根本无以自保。” 关胜以友军的身份亲历了此事,茫然回首,自己到现在还在纠结朝廷和所谓的忠义,而徐泽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放眼天下,关注苍生了。 “这之后,我们创立共建会,又组建远洋商队,将同舟社和登州百姓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得到了士民的支持,才在登州彻底站稳了脚跟。” 徐泽这话说的很隐晦,但在座之人都听懂了,他讲的正是当年赶走王师中之事。 身处大宋官场之中,特别是本在京东东路任职的诸多官员,没人不知道这件事。 之前他们还以为影响极其恶劣的登州文武斗,是王师中和徐泽二人因私愤斗智斗勇,只因能力高下才分出胜负。 彼时,他们虽然对徐泽以下克上、以武凌文的跋扈行为深恶痛绝,但对落败的王师中也照样鄙夷,认为其人昏聩无能,给大宋官员丢了脸。 现在方才知道,这根本就是格局和层次上的差距,非能力可以弥补,就算换成自己,也照样斗不过徐泽。 陈规想到了自己终究守不住的安丘城,罗仲彦也不禁在心中感叹了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再之后,辽国剧变,同舟社入局,相继打败辽人、渤海人、金人和高丽人,在血战中练就了一支铁血强军,这才有了如今所向披靡,视朝廷军队如无物。” “徐——将军,这是真的?” 关胜的伤还没有好利落,听到徐泽这话,霍然站起,牵动了伤口,疼得差点栽倒,张雷赶紧扶住他。 由不得关胜不震惊,不仅是他,所有初次得知这个消息的人,都是震惊!震惊!!震惊!!! 徐泽短短的一句话中蕴含了太多的信息,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象极限。 辽国是什么? 辽国是大宋百余年以来的耻辱,是大宋数代军民挥之不去的噩梦! 哪怕辽国已经不行了,朝廷也只敢要寄希望于同金人联手,才敢夹击这个死敌。 因为大宋实在没有单独面对辽国的勇气,哪怕是即将灭亡的辽国。 而同舟社不仅打败了辽人,还连渤海人、金人和高丽人依次打了一个遍! 难道不应该是联合后面三者,才能一起对抗强大的辽国么? 徐泽笑道:“关指挥该不会以为我们只是在泸南山中砍了一些无马无甲的夷人,就能铸就如此强军吧?” 第五十七章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关胜看向同舟社彪悍外露于形的一众武将,再看向自己身旁的张雷,终于想明白了这一战中同舟社所向披靡,却又多次释放的官军俘虏的异常。 也是,接连打败了这么多强敌的同舟社,如何还能看得上干啥啥不行的大宋禁军? 可笑自己还觉得跟着同舟社污了自己的声名,一门心思要当赵氏忠臣,迟迟不愿投靠。 殊不知徐社首麾下人才济济,就是因为念旧情,才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赵氏大宋连即将亡国的辽国都不敢打,拿什么对抗如此强大的同舟社? 竭力维持京东东路危局的转运使吴汝翼已经被朝廷免职,就为了讨好逆贼李子义。 等自己的伤养好了,还要回济南府,再为这样的大宋继续打根本就打不赢的仗么? 见关胜陷入沉思并颓然坐下,徐泽接上之前的话题。 “这些年,同舟社能从弱到强,不断战胜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打败一个又一个强大的敌人,靠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要是让台下的同舟社众人回答,十有八九会是“社首的英明领导”,徐泽当然不想听没啥实际意义的马屁,所以,这句话是自问自答。 “靠的是同舟社上下始终一心——一颗在乱世求活的心!正是有了这颗心,我们才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但是,现在不行了!因为轻易打败了朝廷,我们中有不少人看到了自己的强大,就不再满足活下去,开始有了更大的目标了。” “想要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有没有?” “想要置办家业换老婆的,有没有?” “想要当大官发大财的,有没有?” 台下,众人屏住呼吸,除了如同宗泽这般少数的心怀坦荡者,大部分人都不敢迎上社首的目光。 因为三个“有没有”,确实有! “才打了几场胜仗,打败了早就腐朽透顶,不堪一击的朝廷军队,我们中间就有很多人开始飘飘然,目空一切了。” “才吃了几天饱饭,我们中间就有很多人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跟着同舟社造反,就想当人上人,把和自己一样出身的人踩在脚底下了。” “才取下几个州半个路,连天下到底有多大,需要多少人才能治理好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就幻想着打下整个天下,封侯拜将了。” “若都是这样的想法,就算同舟社取得了天下,我们和赵宋王朝又有什么区别?” “不对!赵宋太弱,怕外敌更怕内贼,还会千方百计地给百姓谋出路,免得他们造反。而同舟社很强,我们不怕百姓造反,连出路都可以不给他们!” “社首!” 牛皋腾地站起,黑漆般的脸庞因充血而变得乌黑。 “俺们只听社首的,社首说怎么办,俺们就怎么办!哪个秃孙要敢乱嚼舌根,俺老牛给他揍出屎来!” 陈达、季闯等人也接连站了起来。 “是啊,俺们全听社首的!” “我们——” “胡闹!” 眼见所有的军官都要站起来,就连相对含蓄的文官们也在左右观望,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表态,周畀厉声呵斥道: “同舟社啥时候变成了江湖帮会,社首的命令什么时候需要你们表态才能通过?” “社首,俺——” 徐泽抬手制止了牛皋的解释,朝周畀欣慰地点了点头。 周畀说的没错,以徐泽的威望,在同舟社内就是一言九鼎的存在,根本就不屑于玩这些江湖伎俩,也不能玩这些手段。 同舟社从组建开始,就一直注重建章立制,现在已经走上了正轨,更不允许这些江湖风气有市场。 “都坐下!” 徐泽要的只是触及灵魂的教育效果,自然不会对牛皋这个捧哏的上纲上线。 “力合则强,力分则弱。你们说,失去了目标,没有凝聚力的同舟社还能一直打胜仗,一直强下去吗?” 气氛已经调动起来,没有傻子会在这个时候犯迷糊,众人都扯着嗓子喊道:“不能!” “如此腐朽堕落的大宋王朝,配做我们的对手,让我们以打败朝廷的军队为荣吗?” “不能!” “我们中很多人有这样或那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不能全怪你们自己,因为同舟社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定的太低了。” “我们的眼里只看到了积弱的大宋、将亡的辽国、起家的金国、弱小的高丽,才会自高自大,以为同舟社所向无敌,满足于低层次的功劳。” “孙武子云: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我们的目标定得太低,才会刚有点成绩就出问题。” “当今之世,正值千年未有之变局,同舟社既然抢得先机,就应该志存高远,创前人未创之事业。这样才对得起同舟之名,才能让我们名传千古,永垂不朽!” 宗泽激动得涨红了脸,颤抖地问:“社首,我们真的可以做到?” “可以!” 徐泽斩钉截铁地答道:“但我们不能只满足于‘活下去’这么浅层次的目标!” “社首!” “社首——” 没人敢再诈唬了,但众人的眼神中,全是对高层次目标的渴望。 人都是有更高层次精神追求的,能进入会场的人,早已经脱离了“活着”的层次,才会有奢靡享受、权力与利益等“更高层次”的需求。 至少一千五百年以前,就认识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的华夏子民来说,对照“三不朽”,这些“更高层次”的需求就完全不够看了。 立德太虚,立言太难,唯有紧紧追随社首的脚步,在“千年未有之变局”中立功有可能实现。 为什么要拼命扩展家业,还不是想着死后血脉不断,自己继续享受香火供奉。 可家族的香火再鼎盛,能与国家的祭祀,受万民膜拜的香火比? 想想五年前就立于梁上的义烈阁,再想想麒麟阁十一功臣、云台二十八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谁能不热心? “杨喜,迎旗!” 徐泽话音刚落,杨喜带着四名亲卫跑上点将台,将一面大旗竖起并展开。 这是一面黄色的大旗,随着旗帜慢慢展开,露出了上面的大字。 乃是萧让模仿颜真卿的字迹,字体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气概凛然。 但比字迹更吸引人的,是其文,共有一百单八字,内容为: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众军官有的兴奋,有的还不明所以。 文官的反应则更加丰富,罗仲彦、陈规目瞪口呆,宗泽的身体因兴奋而不受控制地颤栗,赵遹则脸色煞白,站立不稳。 徐泽转身,面对大旗,准备领读。 “社首,不可——” 第五十八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密州治所诸城官衙,同舟社总社办公地点已经移到了这里。 官衙大院门内的照壁更换了内容,朝外的一面,是“天下为公”四个遒劲的大字。 背面还未完工,金大坚正在刻印的,是徐泽当日带领众人诵读的内容。 北海之事已经过去了旬日时间。 当日,徐泽即将领读“大道之行”篇时,被赵遹打断。 一惯从容的赵长史竟然大失分寸,痛哭失声,苦苦哀求社首以同舟社大业为重,切勿行此荒唐之举。 稍后反应过来的王进也喊出声,虽未明言劝阻,但看向徐泽眼神的中,也满是无奈和劝止。 就连原本兴奋不已的宗泽也醒悟过来,满脸纠结,最后还是选择和赵遹站在一起,劝徐泽慎重考虑。 军官们的反应倒是“镇定”一些,刚刚被周畀敲打一顿然没人敢向社首“逼宫”,但也没人敢站出来呵斥赵遹等人。 众人的表现基本没出徐泽的预料,他能做出此事,自然有后手,不会使之半途而废。 站在不显眼角落里的监曹曹首孙石也默默记下了所有人的表现,事后再交给社首。 最终,由徐泽领读,其余人对着旗帜跟诵改进版的仪式顺利完成。 诵读完毕后,众人又在社首的提议下,在旗帜反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其中,还包括与会的罗仲彦、陈规、关胜、张雷等社外人士。 不对,他们当时已经决定加入同舟社了。 那面杏黄旗已经送到辽东,待史进、刘仁瞻等人签完名,还要送到高丽、海东等地,并最终作为历史文物妥善收藏。 旗帜不耐久存,徐泽又指示金大坚刻碑以做备份。 但这事还需一段时日,不仅要等旗帜回来,金大坚还要负责同舟社治下所有官衙照壁的制作。 后来,杏黄旗回到诸城的时候,还出了一点小情况。 彼时,北海之事已经传开,在之罘女学担任教习的李清照跑到了诸城,觍着脸要求在旗面署上自己的名字。 她还上纲上线,说此等千年未有之盛举,怎能没有女子参与其中,待千年之后,后人如何看之类的,巴拉巴拉好一大堆。 当然,李清照也不光是耍赖,其人还带来了两首歌颂这一盛事的长短句作为贺礼。 对这位大姐不要脸的要求,徐泽当然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此面旗帜之所以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众人产出如此剧烈的反应,当然是因为旗帜上面所书的内容。 实际上,这些内容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出现在经典中,徐泽不过是做了很小范围的修改而已。 原名的名篇虽然为历朝文人所传唱和歌颂,但除了李清照这种生活在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外,极少会有傻子把文中的描述的理想社会当真。 即便是宗泽,也早明白文中的世界至少不可能出现在当世。 其人要是真信了这些空想,也不可能融于俗世,连任四县都能所任皆治了。 真正让他们激动的,是徐泽在明确提出今后将会建国,并说“活下去”的层次太低后,迎出这面大旗,而旗面上的“大同”呼应了同舟社的“同”。 至于“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社会治理模式,他们虽然心向往之,却不敢相信,更害怕社首会相信。 因为数千年以来,勇于实践的华夏先民早就实验了各种能想到的社会模型。 其中,自然不会缺少“天下为公”“选贤与能”。 不提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并无详实文字可考的上古圣王事迹。 便是天下一统的秦汉之后,仍然有这样的社会实验——这位勇于探索的政治家叫做王莽! 通过“选贤与能”走上君位的伟大先行者王莽,用自己的头颅告诉后来者——千万别再尝试“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空想! 其实,王莽新政的出发点究竟是后世意义的“天下为公”,还是借新政之名,复古三代之政,都有很多疑点。 徐泽不是专家,无法给出准确判断。 时人的观点,多是认为王莽实为复古,而非“新”政。 但众人又不是徐泽肚子里的蛔虫,谁能确定社首和王莽想的就不是一回事? 而且,一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时期,“公”的含义也九百年后有很大的差异。 既有先公、爵称、王臣、祖考等意;也为诸侯之称,如公室、公田;还引申为公共之意,如公宫。 纠结大道为公的“公”是什么具体含义,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因为,描述的大同社会,本身就和中的神奇小村一样,都是严重脱离社会现实的空想,并不具备可操作性。 不同的是,桃花源这种小国寡民的社会模型,华夏历史上曾无数次的在偏远地区出现过。 只不过其真实形态与陶渊明幻想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宝相庄严的得道高僧和满身异味的鲁智深一样,远看都是大和尚,近看完全不一样。 而大同社会,在不可确定具体时间的未来,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的修养到达相当高的境界。 也许,可以实现。 至于实现的方法和过程,满篇空想的并没有给出一点可操作的地方。 天下大同就是同舟社的最终奋斗目标,至于这个目标达成的时限,徐泽给出的答案是“千年以后吧”。 能够预测二十年后之事的,都是天下少有的奇才。 千年之后的事,谁能知道? 这世上可有千年不倒的王朝? 同舟社真要能坚持千年,赵遹还不得做梦都要笑醒? 但其人显然没有被徐泽忽悠住,坚持要社首慎重考虑。 他的命运已经与同舟社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徐泽一旦行差踏错,赵家也要跟着万劫不复,由不得他不紧张。 徐泽也不敢做同舟社能存续千年的春秋大梦,跨越近千年时空的后世都不敢奢谈天下大同,此时更不敢谈。 一代人解决一代事,历史虽然会在某些时间循环甚至倒退,但终究是要螺旋式上升的。 偃苗助长,人为促使历史直线上升,只会升得越高,摔得越重。 徐泽清楚自己所处的是怎样的时代,也清楚自己所领导的是怎样的团队,更清楚自己的能力极限,他根本就没敢奢望同舟社真能在很多年后创造“大同”。 其人只想给后人留下一个可供借鉴的社会模型: 坚持以大道为公、建设大同为立国根基的同舟社,创造了华夏历史上最鼎盛的王朝,解决了很多前人没能解决的问题,并开创了远超历代的盛世。 证明这条路走得通,而且,比其他的路更有力量。 如此,足矣! 江山代有才人出,要相信后人的智慧不会在前人之下。 更要相信华夏文明的韧性和传承能力,即便一时的低谷,也总能从过去的历史中吸取养肥,迅速成长。 即便原本的历史线,经历了百年屈辱的华夏,不也浴火重生,坚定地走向复兴了吗? 所以,当日徐泽当场给了赵遹和所有期盼“从龙之功”者以承诺: 同舟社绝不会复古,但人要有理想,国家也要有,我们的政权发展到最高阶段后便是天下大同。 但在这之前,同舟社至少还要经历初级和中级两个漫长的阶段。 而初级阶段,仍是封建王朝。 第五十九章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虽然确定了同舟社今后建立政权的初级阶段仍是封建王朝,且这个“今后”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王朝鼎革,新旧之间必然要有鲜明的对比,不然如何发动百姓,赢得民心? 同舟社不能只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最高理想,还要有具体可操作的初级阶段。 先确定大同社会封建阶段的基本轮廓,才能把众人统合到一面旗帜下,重新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空中建不起楼阁,历史也只有在传承、扬弃与创新中方能不断前进。 在架构初级阶段的政权体系之前,必须对同舟社将接管基本盘之一的大宋,先做足够的解析。 关于这一点,后世有无数的研究成果,可供徐泽借鉴,却不能给出标准答案,甚至有很多研究成果还是相互矛盾的。 而处在时代之中的英杰们,比起后世之人来,认识要加直观复杂,也更加贴近实际。 但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即便让大宋定海神针蔡公相来回答,他也肯定不能回答得全。 徐泽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复杂,他只抓核心问题,提纲挈领就足够了,手下这么多人才,总要让他们发挥作用才行。 当前要优先考虑的,是在符合众人既得利益的基础上,解决同舟社为谁而建的问题。 对! 前提必须是在“符合同舟社既得利益的基础上”,在这个问题上容不得半点含糊。 哪怕徐泽一直在造同舟社自己的反,那也只能暗搓搓地搞。 不然的话,真以为别人提着脑袋跟你造反,就是因为你比其他人更有魅力? 明目张胆地造自己的反,可知道王莽是如何失败的? 回到大宋的问题上,赵氏立国之初,尤其是太宗即位后,为了稳定统治,向文官阶层让渡了很多权力,造成了“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假象。 柔弱好欺的赵祯在位期间,大宋文官也确实充分体会到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快乐。 但正是这个史书上大书特书“仁宗盛治”时期,帝国的问题愈发深重,窘迫到了赵祯死后几年,赵顼即位时,不变法都不行的程度。 也正是这个时期,西边的夏国也被玩蹦,李元昊称帝,还留下了“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的夏人笑谈。 赵祯驾崩后,臣子们非常爽快地给了其人“仁宗”的庙号,以鼓励赵氏子孙继续学习这位窝囊了一辈子的“好皇帝”。 可惜,其后相继即位的赵曙、赵顼、赵煦都极不好忽悠,当今官家赵佶更是玩弄权术的好手。 经过这么多年的改革和政争,不知不觉间,大部分权力又集中到了天子手中。 看看公相蔡京这些年四起四落,表面再风光,还不是得为了皇帝鞠躬尽瘁,受尽骂名,更别论天子广造宫观和园林,却无人能制的权力任性。 受约束的君权软弱可欺,不受约束的君权肆意妄为,都不能让国家强大。 归根结底,还是大宋的立国方针出了问题。 强干弱枝和守内虚外,有没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 但没有守内虚外的大唐同样有不少问题,王朝末年的混乱还更恐怖。 相对而言,大宋吸取前朝教训后,建立的政体反而更加成熟,也更加稳定。 出路究竟在哪里? 徐泽的回答是“天下为公”。 国家若只是为了稳定而稳定,就会陷入把百姓当贼来防,无法得到百姓真正拥护和支持。 而其余的利益既得者也只会一面抱怨大宋的软弱,一面拼命地在大宋身上薅羊毛。 徐泽明确解释“天下为公”是公共的共,而非公室的公后,赵遹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一点并不被时人所排斥。 实际上,“天下为公”的观点一点都不激进,比这更激进得多的都有。 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 两百多年后,明太祖朱元璋辑,便删掉了这句。 但在大宋,这句话却是一点都不犯忌讳的。 自秦汉以降,孟子的地位提升最快的朝代,恰是大宋。 宋神宗熙宁四年,一书首次被列入科举考试科目之中。 元丰六年,孟子首次被官方追封为“邹国公”。 翌年,孟子又被批准配享孔庙。 这之后,一书才正式升格为儒家经典。 所以,徐泽提出以“天下为公”解决同舟社为谁而建的问题时,没人反对。 实际上,同舟社从成立开始,就一直致力于民生。 不仅解决治下百姓吃饱的问题,还在吃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有了受教育的机会,还能获得更多的出路。 同舟社旗下的共建会更是扎根最底层,始终统合公共力量。 众人对这一点早已适应,差的只是捅破最后一层纸。 至于一些儒学功底很扎实的文官,也不会纠结这个问题。 打天下可以依靠武将,治理天下最终还是要靠文官。 王朝再如何鼎革,只要拿到了话语解释权,很多事情都只是个形式而已。 儒家早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学派,已经融合了太多的东西,总能变成你需要的样子。 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论点能被时人接受且赞扬,其实源头还在“民”的释义上。 士大夫嘴中“民”的定义,与后世“人民”的概念是两码事。 当初,众文官拿这个论点忽悠柔弱好欺的赵祯,简直不要太爽。 旨在打击隐田逃税,确立梯级纳税办法,以减轻下户负担的良法方田均税法,为何会受到很多人的抵制? 就是因为其法“与民争利”! 而赵遹更关心的,是同舟社的稳定和徐、赵两家的安危与富贵。 至于“天下为公”这套理论,他并不是不相信。 因为相不相信不重要,短期内都不可能将其变成现实。 也不是担心理论不成熟,漏洞太多,操作中容易翻船。 因为天下大同根本就是空想,没有具体操作性的理论怎么可能有漏洞? 光是完善这套理论就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在这之前,同舟社只能按照社首的指引,继续坚定走现在这条道路。 赵遹冷静下来后,就明白了自己是关心则乱,要是会前徐泽跟他商量此事,绝对不至于搞出这么大的乱子。 但社首故意不提前商量,显然是另有图谋。 当年在泸南时,赵遹就已经知道论谋略玩心眼,他绝不是自己这个乘龙快婿的对手。 其实,徐泽确实是有不少想法,但主要的还是为了解决同舟社理想和目标的问题。 后世,最初提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伟大目标时,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 结果,才过几十年,就发现这个目标太小了! 理想必须有,说不定哪天就实现了呢? 第六十章 成了摆设 “汝霖兄,就按照这个方案执行吧。” 宗泽从徐泽的手中接过小册子,翻开看了一眼,社首并没有做任何调整,其人起身,准备离开。 “好,我这就安排他们进行交接!” 徐泽抬手,扯住宗泽。 “且坐下,这事不急,一旬时间内全部调整到位就行。” 徐泽交到宗泽的手中的,是县一级官员调整方案。 在这之前,同舟社治下州级以上官员已经调整到位。 赵遹在北海扩大会议上当众表达了自己与社首政见不合,事后深感不安,数次在公开场合请求去职。 徐泽再三挽留不住,只能将其人调到辽东,接替刘仁瞻出任监御史,赵遹的长史之职则由宗泽暂时代理。 同时调整的还有登州军区区首王进,流程和赵遹基本差不多,也是主动请辞,其人两日前就动身前往高丽,接替李逵。 另外,时荼丹也已经奉徐泽之命前往江华岛,接替的阮小七执掌调整后的黄海舰队。 王进虽然被免掉了登州军区首的职务,但调整后的黄海舰队仍归其人节制。 与王进、时荼丹完成交接后,李逵、阮小七二人将直接来诸城,受领新的任务。 州一级官员调整面很大:龚孝序出知登州事,罗仲彦改知莱州事,刘仁瞻接替罗仲彦知密州事,知胶西县事时文彬迁知潍州事。 另有安丘县假县令陈规出知临沂县事。 沂州五县他,红五营目前只驻军一县,因此未设知州。 可治所临沂县在红五营手中,其余承县、费县、新泰、沂水四县,朝廷都不敢插手。 与当初的安丘县情况类似,其余四县不想做孤岛的话,迟早是要向红五营输诚的。 所以,陈规比其他县令先一步调整到位,也算是预定了一个知州的位置,此时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 待宗泽重又坐下,徐泽询问道: “汝霖兄,你执掌吏曹这段时间,有没有觉得这个部门的职责设置不妥,需要做些调整?” 赵遹离职太匆忙,宗泽虽然代理了长史之职,原任的吏曹曹首因暂时无合适人选,仍在兼任,可谓为尊权重。 特别是吏曹掌管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职权既重,事务也非常敏感。 但实际上,这些权力是不可能真正放手交给宗泽的。 比如,这份县一级官员调整方案,就是赶在赵遹离任前便集体研究确定的,宗泽只是参与了徐泽和赵遹的讨论,发表的意见并不多。 此外,徐泽还征求了龚孝序、罗仲彦等人的意见,才确定下来最终方案。 其实,以同舟社现在的运行模式,宗泽这个吏曹曹首的职权已经被严重打压了。 其人也清楚这一点,办事非常谨慎,升官后,其犟脾气反而改了不少。 宗泽为人犟,乃是持才傲物,看不上庸碌之人指手画脚,掣肘自己做事。 并非因为其人性格孤傲不合群,遇人就犟。 在英明强势的社首徐泽面前,宗泽更不敢犟。 天下为公与权力集中统一,二者并不矛盾。 甚至,以同舟社成员的驳杂,若是没有一个英明而强势的社首行使集中统一的权力,这个组织当初都不可能走出水泊中的梁山。 正如周畀所说,以徐泽的威望,无论宣布什么命令,都不需要下属表态。 赵遹、王进二人同时去职,对同舟社文武官员的震慑非常大。 不仅是因为二人的功劳、能力俱在众人之上,而且,他们还与社首关系极亲。 一个是岳父,一个是师父,都是“半父”,社首说拿掉就拿掉,其他人谁还敢再造次? 不过,此事并非徐泽本意,虽然他的确有整顿同舟社作风的思考,但真没想过一次性拿掉赵遹和王进两人。 当日之事,纯属巧合。 二人明白自己关键时刻站错队,主动请求惩罚,本就是为了同舟社的长远发展,徐泽也不能因亲情而废公事。 宗泽并不是一个政治嗅觉敏锐的人,其人大量的时间用在琢磨事上,极少琢磨人,才使得仕途始终不顺。 当日,宗泽了解到社首有建设“大同社会”的远大理想时,就忘乎所以,激动得浑身颤栗。 但见到赵遹的异常后,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甚至有可能危及同舟社的事业后, 宗泽又冷静下来,并选择站到了赵遹一方,劝说社首慎重考虑。 事后,他才想明白其中曲折。 因为自己当时的表态支持,才让赵遹不得不走——这同样是为了同舟社的长久和稳定。 经历此事之后,年近六旬的宗泽再度审视多年的仕途,获得了很多以往不曾去想的深刻感悟。 比如这件事上,社首没错,赵遹没错,王进也没错,他宗泽同样没错,但一堆的没错汇集在一起偏偏有错误,就必须有人来承担这错误。 赵遹去辽东了,走之前,推他上来。 宗泽得到了很多人渴盼的“长史”之位,却没有感受到名位的力量,而是沉甸甸的责任。 人性的复杂,在于你永远无法把控其他人的思想,不是你掌握了某种先进理论,或是拥有更高的权位,就能把控一切的。 英杰之所以是英杰,就是哪怕别人都懂的道理,却只有在他们手里,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 同舟社现在的一切来之不易,更高的位子,不仅仅是更大的权力,还有是更多的责任。 社首为了这份责任,同时“驱逐”两个半父。 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宗泽来说,为了这份责任,还能有什么高傲不能放下? “社首,下官以为,吏曹职多而权重,当作分解。” 徐泽望了一眼宗泽,长叹一声。 “还是不够解放思想啊!” 宗泽:“?” “汝霖兄,同舟社现在人才匮乏,处处都要用人,仓促之间哪里去寻合适的人选,接替这份分解的权责。” 宗泽满脸羞愧,拱手道:“属下惭愧!” 徐泽知道宗泽想岔了,不再勉强其人。 “我的意思是说,以同舟社现在的规模和运行模式,你有没有觉得觉得吏曹成了摆设?” 第六十一章 建社方针一旦确定 吏曹在制度设计上不仅不是摆设,反而是职多又权重的要害部门。 现在有徐泽在,同舟社也是从无到有,大部分的人才都由社首亲自把关,才会显得吏曹可有可无。 但以后摊子铺开,继任者直接接手一个庞大的国家,若是没有一个专业部门统筹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肯定是出乱子的。 这个部门若是职权太重,曹首又与长史沆瀣一气,再遇到一个能力跟不上的社首,问题就会很大,以至于宗泽自己都认为需要对其进行分解。 可是,职多权重是一码事,具体运行却是另外一回事。 之前,宗泽兼知登州事,精力主要放在登州的行政管理上,现在又代理长史,要处理繁重的社务。 其人大量的精力都放在兼职上,对比之下,吏曹的主业确实荒废了不少,让人感觉成了摆设。 造成这种不正常现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既有同舟社尚未完全走上正轨,人才匮乏,身兼多职,严重分散了宗泽的精力,使得主业荒废。 也有徐泽这个威望极高的社首在上面压着,使得吏曹的很多职权被侵夺。 管理的核心是人、财、物和信息,除了信息一项宗泽是进入同舟社才有深刻感悟外,其余三项其人早在多年仕途中就有了清晰的认识。 但管理的目的是为了组织的高效运转,而不是为了管理而管理,为了位置而争权。 徐泽英明强干,暂时不愿放手对“人”的把控,同舟社的摊子又只有这么大,社首完全可以兼顾得上。 有理想有抱负的宗曹首又有很多必须要做的具体事务,当然不会不识相的非要按责履职,吵着要求社首把吏曹的权力还给自己。 “社首,你该不会是想撤掉吏曹吧?” 吏曹在徐泽的手下是摆设,但以后同舟社摊子铺大,没有这个部门可不行,宗泽不觉得徐泽会有这个想法,语气很有些不确定。 “当然不会,我的意思是说,吏曹还应该要增加一些经常性的事务才行。” 已经权重位尊的吏曹还要增加职责,宗泽实在跟不上徐泽的思路,只能拱手道:“还请社首明示。” 徐泽道:“我计划待各县乡共建会铺开并运转稳定后,分三批组织州、县两级官员培训班,地点就定在诸城,每批的时间为半个月。” 宗泽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因为社首这个决定确实打破常规了。 其实,同舟社内的公职人员培训并不是新鲜事。 在他之前,张绍就受领了筹备营以上军官分批轮训的任务。 再比如各村的共建会负责人,虽然不领俸禄,不算公职人员,但也必须经过培训才能上岗,若是任期考评不达标的,还要进行回炉再训。 但正式官员的在职培训,以前却是从未进行过。 实际上,官员在职培训便是在华夏历朝历代中,也极为少见。 文华鼎盛的汉人王朝更习惯通过各种考试,选拔现成的精英人才管理国家。 至于在职培训,困难太多。 仅仅是一个谁来培训的问题,就开不得半点玩笑。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封建王朝的官员,所有的权力来自于至高无上的皇帝,服务的对象也只能是皇帝。 官员在职培训只能由皇帝亲自组织,换其他人来做这事,基本就是预告换皇帝。 但皇帝能有这么丰富的知识储备,教授从亿万人之中层层选拔上来的精英么? 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历代王朝基本没有官员在职培训。 苦读诗书多年的士子们通过纶才大典,进入国家的人才储备库。 再由吏部、礼部等部门对其进行很短时间的岗前培训后,就能安排到相应的部门实习候阙。 等这些人出职地方后,终其一生,基本不会再有任何职业培训。 朝廷最多也就通过诏令的形式,规范各级官员职责范围和相应工作方法,或是明确某阶段的具体工作事项。 反倒是一些胡人政权,因为人才稀缺,甚至由于很多官员不识字,导致政令无法正常下达,其统治者才会规定官员要进行在职培训。 不过,这种培训的效率并不高,目标要求也非常低。 如前秦苻坚便下诏要求太子以及高级官员的后代必须“就学受业”,规定每二十名官员配备一个讲解经书的老师,以“教读音句”。 苻坚确定的这个“就学受业”标准,便是放在同舟社的小学中都嫌低级。 宗泽对这个官员培训班的办学方针有些迷茫,培训什么,由谁来培训? “社首,办培训班有哪些要求?” 徐泽心中早有计较,此事虽然由吏曹来承办,宗泽也非常敬业,但毕竟是之前的历史没有任何可借鉴的经验,甩手给宗泽,最终肯定办不好。 他不仅要亲自授课,还要对整个方案进行明确——此事上,宗泽还是具体承办。 “建社方针一旦确定,官吏就是决定性因素。同舟社欲要开创前人未创之事业,就必须先培训前人未有之官员队伍……” 一副大同社会初级阶段的蓝图在徐泽的叙述中,渐渐展露出其绚烂的一角。 宗泽不自觉间握紧了拳头,他已经被社首彻底震撼了、打动了、征服了。 北海之事,社首确实没有错,赵遹错了、王进错了,他宗泽也错了。 天下大同,同舟社的创始者们确实不可能看得到。 但在社首的领导下,大同社会的初级阶段完全可以做得到——这绝不是一个仅为了争取人心喊出的空洞口号,而是有切实可行的步骤和方法。 被鸡汤灌的饱饱的宗泽兴奋地回到自己的官署,处理社首交待的任务。 徐泽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带队伍哪有那么容易? 这世上,能有几个喜欢喝鸡汤的宗泽? 连老丈人赵遹和亲师父王进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抱负,如何能指望搞一期培训,就可以把其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给掰过来? 不过,万事开头难。 只要开了头,终究会不断前进的,哪怕是缓慢的,甚至螺旋式的前进,不也是前进么? 第六十二章 其乐无穷 在北海召开的扩大会议上,徐泽并没有讲实话。 大宋的各种问题确实很严重,但并没有严重到他讲的那么无解状态。 比如人口总量上,大宋人口虽然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数值,可离这片土地的承载极限尚有一段距离。 且大宋能养活超越历朝的人口,的确有政策方面的原因,也有农业技术的发展进步,还有农业重心不断南移等因素的综合影响。 但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比粟、麦等华夏传统粮种产量更高的占城稻在整个大宋南北得到推广种植。 就如同后世明、清两朝人口能超越历代并不断增长,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什么活民善政,而是得益于来自新大陆的各种良种在境内大力推广一样。 原本的历史线,南渡的赵宋小朝廷仅凭借半壁江山养了活大几千万的人口,也极少发生饥荒,可谓潜力巨大。 等同舟社以后收复燕云,再重开西域,并开发江南,获得更多的可耕种土地后,发展潜力就更大了。 徐泽相信,同舟社肯定能在人口增长达到极限之前,寻找到更进一步的解决方案。 但难的是官府想开发偏僻蛮荒之地,不是一道政令就能行的,需要很多主客观条件综合作用才行。 永远不要高估各级官吏的道德操守,朝廷大规模强制移民,造成的危害,比起一场高烈度的战争而言,并不会小多少。 而且,华夏人深入骨髓的故土情结,哪怕面对可能饿死的风险,也难舍故土。 更勿论背井离乡,去疫瘴横行之地,面对未知的疾疫威胁,并与蛮夷生番争夺并开发新土地了。 江南花石纲之役祸患如此深,愿意出海求生的百姓却仍是如此少,便是明证。 不过,话术嘛,不适当夸大,如何能增加讲话的效果,达到想要达到目的? 大宋其实有机会解决自己的问题,不管是庆历新政,还是熙丰变法,都有很强的针对性,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甚至,还因此开启了党争,在某种程度上,把国家推入到了更加混乱的局面。 庆历新政为何要把澄清吏治摆在首位? 确实有很多利国立民的善法的熙丰变法,又为何会以失败收场? 问题都出在人——吏治上! 不解决官吏队伍的“思想”问题,再多的伟大设想都只能成为空谈。 这些“思想”问题,又有其宿主各自背后的利益所引导。 大宋众多官员一方面享受着远超历朝的高福利,一方面还占着广阔的田地,经营着大量的商铺,如何可能为了赵氏牺牲自己的利益? 不排除有一些官员,会为了国家的富强,而牺牲自己的“合法利益”。 但这些可以为了理想而献身的人,永远都是极少数。 至少,徐泽自己就做不到这一点。 即便必须要为理想而献身,那也必须是他自己的理想,而不是某人强加给他的理想。 人性就是如此,每个时代都有其鲜明的特点,是不可复制,也不能复制的。 原本的历史线,七百多年后,老大的中华帝国一再败于蛮夷之手,辉煌数千年的华夏到了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救亡图存成了时代主旋律。 持续百余年救亡图存的历史大背景,才能诞生众多为了各自理想而献身的伟大人物。 不是有了先进理论才救亡图存,而是在找到先进理论前,就已经救亡图存了。 无数为理想而献身的伟大人物经历了无数失败之后,才选择了先进理论武装的先进组织,实现救亡图存并走向复兴的历史转折。 而现在的大宋有什么? 人人为己的现实! 纸醉金迷的东京! 浮云盛世的虚幻! 恢复燕云的迷梦! 人间道国的荒唐! 即便国破之后,再建小朝廷,仍有暖风吹得游人醉的“临安”! 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掌握了先进理论的穿越者,就能为所欲为? 做啥春秋大梦呢! 大宋并不是生来就等死的腐朽政权,它也曾努力过,而且一直在努力。 一个健康而强有力的政权,有的是办法通过税收、刑罚、奖惩、改革等手段“损有余而补不足”。 只要社会资源的总量没有减少,国家完全可以合理利用综合手段调配资源,以重新维持社会平衡。 这些道理,后人知道,时人当然也知道,大宋的历代精英们更是明白这一点。 大宋在仁宗赵祯朝,就已经到了“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伪冒,习以成俗”的地步,有识之士都意识到这样不行,必须改革。 从庆历新政至今,大宋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变法,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 但都败于吏治,得国不正,管理上就始终放不可手脚。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士大夫的朝代,在吏治上能如何振作? 有谁能在组织力本就薄弱的情况下,靠支持自己的力量,整治支持自己的力量? 而解决不了管理上的循环,就永远不可能解决经济与社会资源的循环,这样的大宋,即便不亡于异族,不亡于人口的循环,也会亡于经济的循环。 靠道德约束官员? 此时尚未经历很多变乱污染,道德的约束力还是有一些的。 但也只是“有一些”而已,靠道德约束文人,只是一个美好的梦而已。 要不了几百年,还会生出水太凉、头皮痒的怪胎。 以酷刑杀戮,剥皮揎草,也永远都杀不尽天下贪官。 最终要标本兼治,综合施策。 思想和利益上的问题,只能靠思想和利益上的方法来解决。 但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最难改造的,恰是人的思想。 相比之下,灌道德鸡汤引导,或以酷刑杀戮震慑,反而要简单得多。 徐泽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他也没狂妄到认为自己能真正改造时人的思想。 其人的优势在于,他是正处于勃勃生机阶段的造反派领袖,根本就不需要刻意去改造部属的思想。 他只需要把最难吃的思想药丸裹在利益蜜糖中,喂给愿博从龙之功者吃下就行。 这种机会也只有立国之前才能有,真等到天下底定,利益格局基本划分,再做就更难了。 所以,留给徐泽的时间并不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不惜在北海会议上威逼利诱,并在会后拿掉赵遹和王进。 大同社会能实现么? 徐泽不知道,千年以后的事,能“预料到”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心怀叵测的神棍。 即便能实现,也不是在同舟社手里。 先天不足的同舟社承担不起这么伟大的历史使命,徐泽对同舟社的定位即是能完成几百年的传承就足矣。 后来事,自有后来人。 但这些,都是不能与人分享的,包括赵遹、王进和宗泽,也包括自己的妻妾。 身处高位,能阅世人无法阅之风景,也必然要承受世人所不能承受之高处寒。 孤独么? 寒冷么? 都是自找的! 当然,徐泽是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的。 或者说,有这些想法的穿越者,根本就不会选择这条道路。 所有人的行为,必然能找到相应的动机支撑。 支撑徐泽的,自有一套理论——立泽福万世之志,破最困难之局,开前人未有之业,其乐无穷! 第六十三章 时代逆流 东京城。 兵荒马乱的日子早就结束了,但高企不下的粮价始终没有回落到年初的时价。 当今赵官家登基以后,粮价就从先帝哲宗元祐年间每石百余文开始不算缓慢且稳定的持续上涨。 到六年前的政和二年,徐泽上梁山时,就已经涨到六百文每石。 实际上,不仅是粮价,所有的物价都在上涨。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东京城中的百姓虽然苦于越勤奋、越穷困的无奈现实,但日子还能勉强过得下去。 毕竟,东京城中接连上马的超级工程,在消耗帝国海量钱粮的同时,也创造了众多的就业机会,构建了京城虚假的盛世繁荣。 这些超级工程随便漏点工段出来,提供的钱粮就能养活很多的百姓。 但今年的粮价上涨幅度实在太大,已经超过了很多普通人家的承受能力。 即便不普通的官宦之家,若没有特别手段,也在艰难维持。 年初还是在每石一贯零二十文的基础上缓慢增长的粮价,到徐州遭贼,东南漕运中断后,就一日三涨。 数日时间,便涨到每石七贯两百四文的恐怖高价,还有市无价,不抢都别想买得到。 尽管朝廷及时出手止住了粮价猛烈上涨的趋势,但也只能控制在五贯上下波动。 再之后,东南漕运恢复,大批漕粮入京,粮价才真正开始回落。 不过,最终也只到达两贯左右,便没有往下再回落了。 乱世将临,粮价就是一切物价的参照。 收入不涨,或涨得很少的情况下,物价翻番造成的后果,必然是消费欲望的持续低迷。 主要靠服务业支撑的东京城,经济活力已经明显下降。 当然,这种“明显”的下降,在不同人的感知中也是不同的。 住在皇城之中,只需要吸收日月之精天地之灵就能增进修为的神君教主道君皇帝赵佶,是看不到的; 住在内城之中,钟鸣鼎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达官贵人们,也是感受不到的; 各大瓦子之中,当红名角,或是台下为名角豪掷千金的恩客,自是不会在意的。 但以服务大众,主打蜂窝石炭,代办买菜、倒灰、喊人、送拜帖等业务的东京蜂窝石炭同业行会会首张三却是有极深的感受。 就在半年之前,谁也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莱州卧牛山贼人,会与东京城石炭同业行会的众多雇工有什么联系。 但京东大乱之后,这种毫无关联的关系,便迅速紧密起来。 先是为了平叛,京营兵马集结,很多雇工才意识到自己拥有兵籍,哭着脸回到军营应卯,然后又稀里糊涂开往京东前线平乱。 以跑腿为特色业务的张氏蜂窝石炭场顿时陷入用工荒,雇工人数减少,城外很多厢坊的需求便不能及时送达。 张三开业六年以来,第一次成规模收缩业务。 好在其他的竞争者便是想趁机吃下张氏蜂窝石炭场吐出的市场份额,也受限于同样的难题,都缺人的情况下,都只能看着市场萎缩。 不过,因缺人而收缩市场的持续时间不算太长。 很快,京东贼人失控,漕运受到严重威胁的消息传到京城,开启了物价飞速上涨的时期。 蜂窝石炭当然也在跟着涨,但上涨的幅度并不大,而且相对于粮价的“实时性”,蜂窝石炭价格上涨更滞后。 不能不涨,上游的煤炭在上涨,雇工的工资也在涨,而且不仅是涨工资,还得预支工资才行。 底层百姓,大多是寅吃卯粮,且大半的钱都花在吃饭上。 粮价连翻数倍,这些人靠手中有限的“积蓄”,根本就吃不饱肚子。 过街老鼠张三虽然已经成了打炭张家张员外,但他一直都没有脱离底层,很清楚手下雇工的生活形态。 尽管因为艮岳工程暂时停工,大量工匠失去工作,急需吃饭养家,这些人力涌入东京城各行各业,急剧冲击本就惨淡的劳动力市场。 很多行业都毫不犹豫地裁员,以更换工资要求更低的人手。 张氏打炭场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但犹豫很久后,张三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其人很清楚,自己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 “义气张员外”的名声不是白叫的,享受了这个名声带来的好处,就必须要承担维持这个名声付出的成本。 因此,在东京城众行业裁员浪潮中,便有了张氏打炭场这股坚决不裁员的逆流。 随着京东大战的持续和东京粮价不断刷新记录,“义气张员外”的名声也越发响亮。 但在东京城一片萧条与发国难财的“主旋律”中,张三的坚持显然难以持久。 实际上,若是京东战乱再持续一个月,他也必须改变策略,以应对时局变化了。 好在,大宋不愧为神眷之国,每逢危急,必能逢凶化吉。 其后的一个月内,好消息接连传来。 其一,贼人李子义接受招安后,京东前线官军分兵,直插淮南西路。 三战三捷,累计斩杀贼军总计六千三百六十一人,贼首樊瑞兵败畏惧天威,兵败之时,纵火自焚,淮南贼患平定。 其二,夏人久攻通远堡不克,又被熙河路经略使刘法以精兵断绝粮道,已经撤兵,西北边境再度恢复和平。 其三,京东东路李子义部在打下莱阳后,攻势终于受阻。 得到朝廷甲械支援的登州在徐泽的组织下,三丁抽一,疯狂爆兵,以应对抗咄咄逼人的红五营贼军。 徐泽统帅本部兵马于蹲狗山大败贼军一部,斩首二千四百七十三级。 岌岌可危的登州形势终于稳住,京东二贼开始进入最残酷的战争拉锯阶段。 其四,两浙路明教串联活动停止,再次转入地下,各州县暂未发现妖人聚众作乱的迹象。 风雨飘摇的大宋再次挺过了一场政权覆亡的大劫,欲要振奋的天子接连下诏,整顿国内,以刺激持续低迷的民心和经济形势。 七月十三日,因淮南西路盗贼平定,曲赦贼乱波及各州。 七月十四日,天子下诏讯察囚犯罪状。 七月十六日,以平定京东贼乱有功,加童贯为太保。 七月十九日,因西边各地献上捷报,曲赦陕西诸路。 为鼓舞民心士气,朝廷又以西师有功,大加封赏,加蔡京恩,官其一子。 郑居中为少傅,余深为少保,邓洵武为特进,进执政官一等。 七月二十二日,遣廉访使者六人振济东南诸路水灾。 七月二十四日,下诏颁布御注。 七月二十五日,升兖州为袭庆府。 七月二十八日,昭告天下,从八月份开始,改元重和。 八月初三,停工“许久”的艮岳工程再度开工,东京城再度恢复欣欣向荣的盛世局面。 第六十四章 就要改军制了 并不是后世的军队才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宋的军队同样有“三令五申”,而且还颇为严格。 一令:观敌人之谋,视道路之便,知生死之地。 二令:听金鼓,视旌旗,以齐其耳目。 三令:举斧越,以宜其刑赏。 一申:中赏罚,以一其心。 二申:视分合,以一其途。 三申:昼战,戒旌旗。 四申:夜战,听火鼓。 五申:听令不恭,视之以斧越 至于执行效果,就是没效果。 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的问题。 再好的政治路线,不先解决“干部”这个决定因素都没用。 因此,北海会议之后,徐泽便军政两条线错开组织轮训。 诸城军营,根据兵曹的通知,参加第一批轮训的军官已经陆续到达。 这次轮训的受训面很广,不仅各战兵营营正、副营正、军法官以及营以上军官要分批受训,演出队、医护营、工程营等辅助营主官也要一个不落。 应战争形势的需要,同舟社的军事力量经过多次扩张,早不是两年前的登州第二将区区两三千人可比。 不算海东郡兵马、新安州高丽营,以及未列编保丁,同舟社的兵马总数就已经超过三万五千人。 这么大的摊子,又分散驻扎在宋、辽、高丽三国数地,仅是把这些人集合起来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而且,军官要参加集训,各任务分队的日常战备、训练和管理也不能落下,所有这些,都必得提前统筹。 为此,兵曹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拟定了详细的计划,并结合军官调动和部分兵马调整,统筹安排各地军官集训的批次和报到时间,确保社首要求的集训人员全覆盖。 第一批参加轮训的,主要是宪曹系统的军法官。 杨喜最先到军营,帮张绍打下手,做了不少事。 参训的军法官见到忙进忙出的杨喜,都有些纳闷,得知其人已经外放为军法官更是好奇。 但众人在他这个社首曾经的“大秘”面前多少有些放不开,生怕言多必失,一不小心就被杨喜直接捅到社首那里。 倒是康达得知杨喜和自己走上了同一条战线颇为高兴。 杨喜幼年时随父亲杨老实在康家村住过数年,二人曾经都是最底层的穷苦人,物以类聚,从小到大关系一直都不错。 “喜子,你知不知道——” 康达许是兴奋过度,声音有些大,杨喜赶紧打断其人。 “达哥,我有字了,‘不忧’——社首赐的!” “好,俺的不忧老弟!” 康达是个机灵人,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冒失,立即放低了音量。 “这次集训,是不是社首亲自上课?俺好久都没听说社首上过课了,好怀念啊!” 徐泽其实有跟部分官兵上过课,只是没到康达所在的部队上课而已。 现在的同舟社,已经不是当年在梁山和之罘湾闭门苦练内功的小打小闹了,治下地域越来越广,队伍越来越大。 几万人,聚在一起数量惊人,撒出去更是到处都是,徐泽便是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而且,同舟社的事务可不仅仅只有军事,军事只占其中不大的一部分,社首每天的行程安排有多忙,没人比杨喜更清楚。 “社首应该是要上课的,这么多中高级军官,社首不亲自讲课,谁敢讲?” 杨喜刚被外放,又协助张绍做集训前准备,是清楚轮训的具体细节的。 但在徐泽身边工作了几年,让他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从不跟任何透露社首的任何私人信息。 康达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随口问了一句,便将话题转到其他方面。 “喜——不忧,是不是轮训结束以后,就要改军制了?” 其实,徐泽早就在调整军官了,王进、李逵、阮小七、时荼丹等人调动,造成的动静可不小。 杨喜接受这期轮训后,也要去江华岛,替换下一批参训的军官。 但康达问的并不是这件事。 徐州之战中,火炮正式亮相,给了朝廷军队极大的心理威慑。 以大宋对高新技术武器的重视程度,禁军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列装这种新式武器。 社首有意根据敌我双方都列装火炮之后新的战争形态调整部队编制,并结合同舟社兵力扩张,调整力量部署。 为此,社首还特意到部队摸过底,征求过部分官兵的意见。 杨喜作为身边人,当然知道一些,不过此事尚未形成最终方案,更不可能公开,其人立即警觉起来,声音严肃了三分。 “你哪里听到这些消息的?” “干啥!” 康达被杨喜突然较真的态度吓了一跳。 “你小子这眼神啥意思?咱们就是干这事的,哪里敢乱嚼舌头,没人泄露消息,是俺自己猜的。” 见杨喜还是满脸的不信,康达急了。 “真是俺自己乱猜的,以前社首上课的时候,就经常讲时移世易,做事不能生搬硬套。俺想着现在同舟社的形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原本的那套军制已经有些不好用了,才猜社首会再改军制。咱兄弟关系近,我才跟你说,你去咱们营问一问,俺康达啥时候大嘴巴过?” 康达说的确实在理,社首这么多年一直坚持授人以渔,传授部属认识世界的方法多于教授做事的方法。 人的悟性有高低,对这些高深的东西,有人能够领悟,更多的人则只能摸着皮毛。 康达能凭借社首传授的方法,猜测军制将会调整,怕是传到社首耳中,他也会高兴的。 想通此节,杨喜拱手道:“是我错怪达哥了!” “你这几年变了太多,完全没有早几年在书院里的活跃,这个样子在军营里可不讨喜。” 二人关系确实近,康达自不会在意杨喜的“冒犯”,反而语重心长的教导起他来。 “咱们这行本就讨人厌,你要是还天天冷着个脸,要不了几天,就会被这一个营兄弟给孤立起来,想听句实话都没人跟你说。” 杨喜在徐泽身边工作惯了,刚刚外放,确实有些彷徨,其人颇有些感动,拉着康达的手。 “达哥,俺知道了。” 第六十五章 不忧有忧 杨喜其实不想离开社首身边的工作,原因倒不是怕吃苦。 他的性子本就不是外向活泼的类型,甚至颇有些敏感而阴郁。 曾经的杨喜,对整个世界包括自己的出身都充满了仇恨,那是自记事起就挥之不去的饥饿和歧视刻进骨子里的最后倔犟。 但这种仇恨只能埋藏在心底,对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来说,仇恨本就是一种极端奢侈的情感。 真正的底层,除了仇恨自己的出身外,没资格也绝不能仇恨任何人,除非是不想活了。 杨喜到现在都经常会想,若是没有社首,没有同舟社,自己父子二人能不能活过政和二年的冬天? 他的人生,从那个夏日的一顿饭、一件短褐、一次对话而彻底改变。 当晚,徐泽和杨老实说话时,刚刚得了“新衣”的杨喜因为兴奋并没有睡死,父亲的哭泣声惊醒了他。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明白很多事,有很多心思了。 从杨老实断断续续地哭诉中,杨喜知道了父亲刻意隐瞒的很多事情。 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仿佛熟睡了而没有听到这一切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懵懂中,只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些改变,不能再重复父祖辈的悲苦命运了。 其后,杨老实没有选择跟徐泽第一批上梁山,杨喜却没有再怨恨自己的父亲。 因为他已经明白,这没有任何意义,仇恨带不来任何改变,只有行动才行。 社首给他绝望的人生带来了希望,懵懂的少年也抓住了这份希望,其后的六年,他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 尤其是在书院中,杨喜处处争先,既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是为了报答给他带来希望的社首。 如今,六年过去,曾经如影随形的饥饿和歧视早就成了尘封的记忆,那个敏感阴郁的少年也变得自信和开朗了起来。 从之罘书院毕业后,杨喜凭借自己过人的努力,获得了在社首身边工作的机会。 这在外人看来,是莫大的机缘,是绝佳的近水楼台,是很多人非常期盼而不得的幸进机会。 但杨喜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书院的几年学习,他又成长了不少。 再没有饥馑之忧和被人歧视的负面情绪后,其人不再只关心自己的命运,开始有了更宽广的视野。 杨喜认识到天下有无数个过去的杨老实和杨喜,还活在没有希望的世界里。 意识到只有社首能救这个天下,救无数个曾经的自己。 他只想走近社首,为社首分担一些工作压力,让社首有更多的精力救更多的人。 随着对社首了解的越多,杨喜就越发崇拜社首的一切。 没人能知道社首的心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因为没人能真正理解社首心中的宏伟目标,包括他在内。 虽然社首从未向人提起过,可杨喜非常肯定,社首的心中肯定有更远大的目标。 社首为人气高志大,做事大刀阔斧,用兵更是大道无形。 但社首实际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不着痕迹地引导同舟社的发展,极少会刻意雕琢,更不会强势推动某件事。 唯一的例外,就是北海会议的那场争论。 受命带人偷着做那面杏黄旗时,杨喜就意识到此事必然掀起一场风浪,但他没想到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浪。 批准赵长史和王区首的请辞后,已经许久没有摸枪的社首在院中练出了一身大汗,又洗漱一番,才重新回到官衙办公。 这是杨喜跟了社首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见到社首的枪术,果然如传说那般精湛。 不过,他关注的重点却是社首的心事。 但社首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很快就询问杨喜外放的打算,他还有些迷糊。 这些年,社首身边的侍从和秘书外放了一茬又一茬,军政两条线都有。 杨喜知道自己迟早也是要外放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还没有学到社首本事之万一,就要离开了,实在是舍不得。 最终,还是社首为他挑选的宪曹这条线,并赐他表字“不忧”。 临别时,杨喜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社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赵长史和王区首?” 也许是因为其人要外放,社首那日的话多了一些,语重心长的话语犹在耳边。 “不忧,你要记住,没有谁是全知全能的神,妄图掌控一切,最终只能是一切都不能掌控。” “欲速则不达,骤进祗取亡。对同舟社来说,有些波折其实是好事,一帆风顺只会让人麻痹,这方面,赵长史和王区首都明白,他们自请去职,既是为了同舟社的后路,也是为了同舟社的未来。” “一口吃不成胖子,天下不可能在一代人手里就彻底改变,哪怕是初级阶段的大同,也不可能是凭我一己之力就能做到的。” “更多的人行动起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才能看到希望,让你们的出去做事,就是为了维持组织的活力,播撒更多的希望。” 社首为杨喜取字“不忧”,是因为这个少年虽然名喜,却有太多的忧。 他虽然没有孙石那么整日冷着冷,却也是心事多多,总担心自己的小事没做好,影响社首的大事。 离开了社首的羽翼之后,其人才意识到,在社首身边做事是多么的单纯。 杨喜在书院做过几年的少社队长,深知这些小少年们对同舟社的狂热。 在社首身边工作时,曾幻想过,若是从书院开始抓起,培养成千上万像他这样信念坚定的少社队员,然后接管军政要务,是不是就能一代人便改变天下。 现在才知道,这种想法有多么幼稚可笑。 没有谁能真正脱离原本的社会关系,也没有谁是没有情感的圣人。 这个世界无处不充斥着复杂的人心和利益,即便是本应铁面无私的军法官也各有心思。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往日极力跟他拉关系,以求接近社首的很多人,现在却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也包括一些书院中的同窗。 这或许就是社首认为“天下不可能在一代人手里就彻底改变”的原因之一吧? 第六十六章 军队的兽性 第一批轮训的军官全部赶在预定时间前报到,张绍组织召开了轮训开班仪式,众军官翘首以待的社首徐泽果真出席了会议。 不过,开班式的议程很简单,仅有兵曹曹首张绍宣布集训日程安排,以及宪曹曹首周畀明确集训期间纪律两个议程。 康达心心念念的社首却没有发表讲话,而是给集训的每名军官发了三张竹纸。 徐泽给受训学员出了三个问题,要求现场作答。 其一,横扫天下,开创历朝未有之疆域的强大唐军,为何频繁参与政变,并最终在军阀混战中毁掉了鼎盛一时的大唐? 其二,大宋仅用十余万禁军就能一统宇内,平灭十国,为何现在二十余万装备精良的禁军,却不能给同舟社以有效的杀伤? 其三,军官轮训为何要从宪曹系统开始? 前两个问题,宋人其实有很多研究,也传下了不少名篇,众人或多或少都接触过。 社首也没有限定答题范围,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围绕本职工作来谈,自己答的再差,也比“抄答案”要好。 杨喜没有军法官的工作经验,只能结合自己在社首身边的工作经历和所思所想答题。 他先想到了众人都有私心,而手握有兵权之人更容易放纵欲望,骄兵悍将若无人能制,就会想着制人,必须要靠严格的制度来约束他们。 随即,他又想到大宋在这方面实际上已经做了很多的努力,甚至矫枉过正,严重牺牲了军队的战斗力,使得本朝屡屡受外敌欺辱。 能不能找到一个平衡点,既维持军队战斗力不失,又保证手握重兵的军官不能胡作非为? 社首的意思显然是要在宪曹系统上做文章,但杨喜现在已经不像刚出书院时那般稚嫩了。 他已经看到了人性的复杂,更想明白了同舟社的大军现在之所以能执行严格的军纪,靠的其实并不是宪曹系统,而是社首的人格魅力和长期积累的巨大威望。 有社首在,肯定不用担心任何掌兵之人敢造反,哪怕社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要他站出来,身后马上就能聚集千军万马。 但等到社首等百年之后,同舟社的摊子早不知道有多大了,仅靠一个单薄的宪曹,真能管得住历经血战的虎狼之师? 如何保证远在万里之遥的驻军军法官认真履职,而不是受战将的威逼利诱,或者二人干脆沆瀣一气? 越想越迷茫,杨喜为自己能看到问题,却想不出答案而沮丧。 这个时候,他才越发明白,社首当年像他这个年龄就带着王四一人到梁山泊,并开创了这么大的局面,是多么的艰难。 杨喜还想到了曾经阴郁的自己和懦弱麻木的父亲,社首又是怎样把一支人心各异的队伍带出来呢? 直到不少人已经答了大半题,杨喜才停止思考,奋笔疾书。 得益于在社首身边工作练就的快笔,杨喜终于在规定时间结束之前答完了题。 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却不知所谓,交上去后,心里甚是忐忑。 其后,轮训正式开始。 次日的课上,社首并没有公布众人昨日的答卷,也未对此事做任何评价,而是直接上课。 社首并没有讲军法官工作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开展军法工作之类枯燥的课题,而是跳出事务性的工作,讲解规律性的知识。 杨喜早就意识到盯住问题寻找不到解决方案时,不防抬高视野,以更全面地分析问题,跳过现象追根溯源,兴许能找到问题的解决方案。 这或许就是社首与众不同,总能超越其他人的原因吧? 第一课,是军队的起源与演进。 在社首叙述中,军队并不是开天辟地就有的。 最初的人类社会早期,聚群而居,力弱者采集,力强者渔猎。 部落的收获基本靠天收,打到了猎物族人就能吃顿饱的,打不到猎,便只能吃点果子充饥,食物仅能维持部族勉强繁衍。 这个时候,人类主要是同自然争斗,面对的敌人主要是极端天候和各种野兽,还没有军队,只有狩猎小队。 有些野兽虽然凶猛,但智慧有限,不需要太专业的战斗技巧。 部族之间也极少有剧烈冲突,因为冲突带不来收益,还有可能会造成双方人员的重大伤亡。 这种早期的人类形态离同舟社其实并不遥远,海东郡的东部高山之中,仍有一些“与世无争”的蒙昧生番。 后来,人类学会了耕种和畜牧养殖,部族的收入变得稳定起来,慢慢有了积余,部族之间也开始有了贫富分化。 或是富有的部族为了奴役人口,或是贫穷的部族为了掠夺食物,部族之间的争斗开始频繁起来。 在争斗中,各部族的首领和智者发现,与人斗和与兽斗是两码事,靠人海战术一窝蜂上,已经无法应对越来越频繁的部落冲突了。 于是,一些部落开始有了更细致的分工、更强大的杀人工具和更专业的杀人技巧,为了杀人而生的军队便诞生了。 早期的军队为了自己和部族的生死存亡而战,胜者通吃,败者不死也要沦为奴隶,作战极为野蛮,战斗力也极为凶悍。 曾经盘踞海东岛西的各部生番便有这样的军队,百年前的生女直各部也是这种状态。 再后来,大鱼吃小鱼,部族之间不断联盟或者吞并,最终产生了国家。 这个时期的军队,在频繁的战阵厮杀中练就了高超的战争技巧,又通过不断的战争缴获维持了极高的士气,是最野蛮,最富有侵略性的阶段。 曾经横扫海东岛南的毗舍耶国和现在正在扩张的金国,都处在这个阶段。 这就是为什么社首坚持自己建设军队,且在尚且弱小时就坚决打击金国的原因之一——不打痛金人,金人就会来打同舟社。 举了金国的例子后,徐泽又列举了曾经横扫六合的大秦,以及现在强势崛起的同舟社,也存有类似的“血脉”。 二者虽然组织形态不同,比之金国的军队要更“高级”一些,但都是侵略性极强,不断扩张的战争怪兽! 第六十七章 第四个问题 众人即便都明白社首故意将同舟社与野蛮的金国相提并论,就是为了刺激自己这些人正视问题。 心中仍然有些不舒服,却不敢反驳,而社首紧接着的剖析,更是让他们无法反驳。 同舟社的官兵同样有私心,抛开更严格的军纪和更先进的作战理念不谈,官兵们虽然不是为了获得奴隶和缴获而作战,却也是为了军功和个人的荣华富贵。 同舟社的军队同样会受官兵本能的驱使,一级推一级,层层推动,发出扩张的呼声。 这样的军队,在英明的领袖带领下,可以不断创造辉煌的战绩,横扫八荒六合。 可一旦向外扩张到了生产力的极限,内部又无法满足骄兵悍将对军功的渴望时,怪兽就会开始向内啃噬自己的肌体。 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唐便是如此。 本质上讲,唐王朝初期的频繁政变和后期的军阀混战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强大的军队失去目标后,对内的反噬。 这些剖析夹杂着不少私货,有失偏颇,当然是徐泽故意为之的。 说话要看对象,对于以执行军法为主要职责的军法官们来说,这种话题恰恰能引起他们的共鸣。 众人越想越觉得社首说得有理,同舟社军队之所以与其他军队看起来不一样,并不是这支军队不一样,而是领导这支军队的社首不一样。 若是没有社首的存在,同舟社的军队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会如现在这般一直执行严格的军纪么? 若是社首的几个儿子争位,军队是否会牵涉其中? 若有人要克扣官兵的待遇,是否会有人起来闹事? 徐泽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杨喜能意识到的问题,他当然也能意识到。 同舟社的军队虽然表现出了“近代军队”的很多特征,但本质上讲,仍是将领加士兵捆绑形式的封建主义军队。 所以,当全军的纪律建设达到一定层次后,他就转变了目标,宪曹必须要转型。 因为,封建主义的军队,再如何强调纪律都只能起一时的效果。 这种军队的约束力是分级的,好与坏主要取决于军官的个人能力。 等他不在之后,这支军队退化是迟早的事。 见众人差不多消化了刚才的讲解,徐泽继续。 早期国家建立后,战争形态已经与之前的部族争斗大不相同。 在频繁的战争中,作战勇猛的军人可以得到大量的俘获,已经彻底脱产,成为了不耕不种的军功贵族。 军队的专业性越来越高,有了必须长期训练才能精熟的车兵、弓手等专业兵种,昂贵的战车、兵甲更不是普通人能够负担的天价开支。 当“兵”打仗不是负担,而是特权——属于“士”阶层的特权,战争的荣耀和俘获也基本属于职业化的军功贵族。 军功贵族们一方面不断鼓动国家发动对外战争,以获取更多的俘获,满足自己的贪欲。 一方面又私藏自己的杀人技巧和战争经验,将其总结为系统的战争理论并传给子孙后代,以维持自己“高贵的血脉”。 这个阶段,因为生产力相对低下,国家能够直接管控的范围很小。 大部分国家的收入只能维持少量的常备军,打仗主要依靠脱产的军功贵族。 而作为回报,国家则分封给各军事贵族大量暂时无法有效治理的土地和人口,以保障其专心训练,遇到战争时响应征召,此即为封建征兵制。 由于每个国家的土地和人口都有限度,为了追求更多的利益,必然要发动更多的战争。 随着国家之间的战争持续时间越来越长,战争的烈度不断加剧,战争的规模越打越大,战争的目的也越来越倾向于灭亡对方。 到了这个时候,封建征兵制因为层层分封严重损耗国家的组织力,已经越来越不能满足新的战争形态需要。 在灭国的巨大压力下,各国除了尽可能扩大征兵范围外,还广泛采用募兵制,魏国的武卒、齐国技击、赵国异服等,都是其中的代表。 这个阶段,是军事思想和军制变革迸发的时代,涌现出了众多的军事大家。 但本质上讲,所有的人和事,都服务于一个目的——更有效的杀人! 都是为了集中资源,进行更深入更彻底的战争动员,把更多的人力和物力送上战场,去杀死敌人,或者,毁灭自己。 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让所有参战的势力都失去了理智,忘记了初衷,只想灭亡对方,最起码也要不被对方灭亡。 募兵的发展,使得作战主力由高度职业化的“昂贵”车兵向更“廉价”的步兵转化,作战不再是贵族的“特权”,而逐渐变成了其他人也能参与其中的“生意”。 但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国家其实不可能全部承担募兵的重负。 需要长期训练的军事贵族和需要大量钱财的雇佣兵,都不能满足剧烈的战争消耗。 于是,又诞生战争动员的终极形态——役兵制。 所谓役兵,即是劳役、兵役相结合,在役为兵,役罢则为农。 作战任务转了一圈后,终于由贵族手中的“特权”,回到了普通人手里,变成了世代背负的“义务”。 秦国完成商鞅变法,最早建立了耕战一体的役兵制。 自此,战争真正失控,进入了“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阶段,彻底变成了“率土地而食人肉”。 秦汉以后,不管是汉末广泛流行的私兵,还是起于北魏的府兵,抑或唐末至今大行其道的亲军,都没有跳出这个大圈子,皆是征兵、募兵、役兵三种形式之间变化和组合,反复做文章,实际却是万变不离其宗。 社首的授课戛然而止,留给众人无尽的想象。 为很多人着迷的战争史就这样被社首扯下了遮羞布。 原来,一切高深的军制就是这样简单,一切的复杂变化都是为了利益,一切强大的军队都是为了杀人。 难怪很多曾经盛极一时的军队,最终会失去战斗力——还是为了利益。 要么得到的利益太多而腐化,手越深越长,最终变了味; 要么因为失去利益保障,而丧失征战的动力。 杨喜又想到了社首布置的三个“为何”,社首的授课到一半时,他似乎触摸到了什么,偏偏听完后,又更加迷茫了。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状态,能到这一步的,都不简单,自然会带着脑子上课。 在众人期盼中,徐泽却直接宣布下课,并布置了今日的思考题—— 如何才能让军队维持严明军纪和强大战斗力的统一,而不是因人而废? 第六十八章 从哪里来 军官轮训队名为“轮训”,可训练并不多,反倒是用在学习、讨论和撰写学习心得上的时间不少。 这种安排实际上比单纯的训练更“磨人”,因为训练的累只是一时,而听课时要全神贯注,课后的讨论和心得更是要挖空心思。 为了节约时间,轮训开始后,徐泽便将办公地点搬到了军营内,即便如此,除了吃饭、授课和几次大讨论外,众人也很难见到社首。 徐泽其实很希望能像当年一样,亲自组织众人讨论,以促进众人消化授课内容,并更加真实的掌握官兵思想动态。 可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同舟社如今的局面早非梁山和之罘湾时代可比,统缆一切工作的社首非常繁忙。 徐泽即便待在军营内,也没法与众人一同作息。 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处理公务,制定各类工作计划,指导秘书们根据自己提供的大纲编写各种教材,等等。 除了一些重要的讨论亲自组织外,徐泽只能选择出思考题“折磨”受训学员。 在第一课中,徐泽赤裸裸地揭露了自古以来所有军队的特性——杀人。 更强的军队,其实就是更有效率的杀人组织,就连最差的军队也精于“本职”——在战场上表现再差劲,也不影响他们杀普通人时的狠辣。 课后,徐泽布置了一道近乎无解的思考题,确实拦住了所有人。 康达想从杨喜这里获得灵感,但杨喜自己也很迷茫。 别看军中厮杀汉个个五大三粗,但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想法,没人会是傻子,真傻子当不了统帅。 要么如大宋这样打压军汉的社会地位,限定军将的权力,掣肘军队的作战。 结果,只是让军队造反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却也严重削弱了军队战斗力,严明军纪更是无从谈起。 要么就如大唐那样充分放权,刺激军士的欲望,释放军队的野性,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如此以来,似乎又回到了开班式的三个问题上。 其实,几个问题看似一样,但还是有不同的。 问题即是方向,社首在问题中已经给出了提示,只是众人还抓不住关键。 轮训期间,作息时间一如一线部队,熄灯后,答题就只能在课堂内进行。 结果,当晚,课堂内的灯亮到了很晚,所有人都为了答题而绞尽脑汁。 次日大早,睡眠不足的集训学员被紧急集合的号音吹醒。 这种“突袭”对于众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迅速集结完毕后,队伍被周畀直接带出了营。 军营以东三里地,一片成熟的稻田里。 早起抢农时的农人已经在田里忙出一身汗了,社首正带着两名亲卫在其中一块稻田中割稻子。 学员们皆有眼色,赶紧起卷裤腿下田干活。 农活熟练的拿起竹篓中的镰刀便割稻子,不精此道的则围着稻簟脱粒。 社首所在的稻田并不大,七十多人的队伍在这块小田里根本展不开。 徐泽对这一片仿佛很熟,当即分派任务。 邓尤带四个人,去田石牛家帮忙,就是那边两个人割稻子的那家; 康达带五个人,去周犊子家帮忙,打光背的那个就是; 马扩你们几个手生的,别在这里耗着了,去那边给田进益家拾穗去; …… 前段时间,拓州县的共建会组织同步铺开,尽管同舟社之前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徐泽仍是很不放心。 登、莱两州的共建会是在长时间的渗透后,逐步搭建起来,有非常稳固的群众基础。 这是个绝大部分百姓终其一生都不出十里活动范围的时代,登、莱两州共建会闹得再红火,也只限于这两州八县范围之内。 哪怕是隔得最近潍州百姓,即便是听过了同舟社、共建会的传说,也没人会当真。 战争形势的剧烈变化,让群众基础还没成熟的密、潍、沂、青四州落入同舟社的掌控,快速铺开的共建会一步到位是绝对不可能的,中间肯定会有反复。 扎根最基层的组织也最容易变形走样,即便是后世党坚强领导下的各地村委会,都没法做到一步到位,徐泽更不敢做这种美梦。 说白了,再好的制度也要靠人来落实,抓不住“人”这个关键因素,什么“会”“社”,什么章程和制度都不好使。 共建会这种基层组织只能使用各村的人,空降是不可能的,同舟社也没那么多的候备骨干。 而共建会又是同舟社下步社会改革的关键一环,基础没打牢,再好的政策也会在落实的过程中被人篡改,让善法变成恶政。 因此,徐泽在各地共建会组织建立过程中,不仅命吏曹、户曹和监曹组织督查,他还亲自抽查了部分村级共建会。 这个叫做田各庄的小村子便是他抽查的村庄之一。 因此,徐泽知道这片稻田属于叫做田赶驴的四等户。 田赶驴有两个成年了的儿子,一个两年前匪患中下落不明,另一个年初得绞肠沙没了,其人前些时日也摔断了腿,还是医护营给正的骨,到现在仍没有好利落,暂时下不了地。 赶驴家缺劳力,村里共建会组织的生产互助组承诺给他家收稻子,但要等到忙完了其他人家才能来,徐泽得知这一情况后,特意安排了这次收割。 待田赶驴的浑家李氏听日说有三位军爷在给自家收稻子,急忙洗碗烧水,提着水壶赶来时,徐泽已经带人收割完毕,上了田埂。 李氏认出了徐泽,感动得眼泪哗哗地流,想磕头被徐泽阻止,嘴里菩萨长佛爷短的一直不停。 忙了一大早,确实也有些渴了,但李氏带来这个水壶显然不够众人分。 徐泽接过李氏递来的水碗,喝了一口后,交给学员们传递,一圈下来,还剩小半壶。 直至此时,东面的小山上,红日方才冉冉升起。 留下两名亲卫帮李氏将收好的谷子挑回家晾晒后,徐泽带着一群卷着裤腿赤着脚的集训学员,背对朝阳赶回军营,留下一路的歌声。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第六十九章 到哪里去 徐泽带人回到军营时,早饭时间已近。 众人洗漱完毕,列队进入饭堂时,发现战曹曹首吴用带着几名参军,还有代理长史宗泽也带着社务部一众曹首,已经候在堂内了。 下一步的社会改革需要多部门协作,与军官轮训穿插进行的官员轮训也需要宗泽等人提前准备。 徐泽公务繁忙,分身乏术,有些重要的大课,他便拉上众人一起旁听。 上午的授课,徐泽先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支超越古今的传奇军队故事。 这支军队隶属于类似同舟社,同样是为了天下大同而努力奋斗的伟大组织。 这支军队并非为了杀人而组建,而是带着救亡图存与文明复兴的崇高使命诞生。 这支军队既是为了摧毁旧社会而战,也是建立新秩序而战。 他们当兵并不是为了钱财,至少,他们得到的钱财完全不够他们付出的代价; 他们缺衣少食,甚至因为吃不上食盐而熬很苦还有毒的硝盐吃,仍能坚持每日“四操三讲”; 他们装备奇缺,人数很少,却能一再打败装备精良、数量庞大的朝廷军队。 后来,这支军队反“围剿”失败,为了摆脱朝廷数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被迫战略转移,进行远征。 在两年时间内,这支传奇军队进行了近四百次的战斗,攻占七百余座县城,翻越了十八座大山,跨过了二十四条大河,走过了荒草地,翻过了大雪山,行程近二万五千里。 他们还创造了大雨天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昼夜奔袭近二百四十里,并击败倚险而守之敌军的奇迹。 讲到兴起,徐泽还赋诗一首: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社务部众官员和受训的学员近皆目瞪口呆,尤其是军官们,受到的震撼更加强烈。 身在军中,他们更明白同舟社军队的各项极限参数。 同舟社在梁山组建之初,社员们确实吃了一些苦。 但相对于此时的大部分百姓来说,饭管饱,还经常有鱼、肉的生活就是过年! 为了这种天天过年的好生活,吃点苦算得了啥?! 何况,所谓的“吃苦”,比起百姓们的日常劳作,也苦不到哪里去。 后来,之罘湾开港,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组建,官兵们的日子过得更是要好得多。 坦白地说,同舟社的军队虽然训练不含糊,凭借着诞生后屡次击败强敌的赫赫战功,确实有资格傲世已知世界的任何“强军”。 但这支军队从最初组建开始,就是一支注重装备和保障的武装。 换句话说,就是从来没有真正吃过苦的军队! 与社首故事中那支拖不垮、打不烂的传奇军队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仅仅是遭遇缺衣少食,吃不上盐这一点,就能令同舟社的军队编制员额大幅缩水,战斗力大减。 兴许,在社首的人格魅力感召下,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但也仅仅是一段时间而已。 更勿论在这样的条件下,还可以编制不散,在不断的战斗中,创造远征二万五千里的传奇。 这也是徐泽坚持认为同舟社先天不足,无法真正完成天下大同的原因之一。 同舟社在他羽翼下规避了很多风险,成长过于顺利,且成员构成太复杂了,根本就承担不起这么伟大的历史使命。 “社,社首,‘红军’是真的吗?” 康达举手,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想说的话。 “真的!” 社首肯定的回答,成功勾起了所有人继续探究的兴致。 “社首,后来呢?” “后来,这支军队不断传承,打败了一个又一个的强敌,建立了自己的国家,还打败了如同辽国最鼎盛时那般强大国家纠结的十几个国家联盟。” 众人被社首的描绘的伟大军队震惊了,一惯话少的马扩也忍不住发问。 “社首,你说的这支军队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们没听说过很正常,因为这支军队在——我的梦里。” 徐泽的回答自相矛盾,但他的眼神和那首七律却骗不了人——故事是真的。 可是,真有如此传奇的话,是绝不可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就算过去再长的时间,也都会被历史所铭记。 大宋继承了大唐的很多传统,虽然屡败于强敌,但宋人骨子里仍是骄傲的、自信的、开放的,对已知世界的了解也是积极的、主动的。 不应该出现社首如数家珍,而他们全然不知道的情况。 所以,这个类似同舟社的伟大组织和传奇军队,还真有可能出现在社首的梦中。 至于徐泽,则有更多的想法。 真假重要吗? 自己还能回去么? 并不是有了伟大的理论,就一定能有伟大的实践,再伟大的理论,也必须与实际相结合才能产生威力。 在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时空,伟人的思想早就传遍了全球,也没有哪个组织能复制出第二支传奇的军队。 后世能有那支传奇的军队,乃是因为有着深厚文化传承的华夏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百年屈辱,受尽了各种蛮夷欺负。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华夏人基因血脉深处的不屈和骄傲被唤醒,一代代先烈前仆后继,尝试了几乎所有救亡图存的道路,结果,都失败了。 华夏有谁能救? 华夏到底有没有救? 华夏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经历了最深沉的绝望,才能迸发出最彻底的革命力量。 这支在苦难中诞生,为了结束苦难、复兴华夏而战的伟大组织和传奇军队,注定无法在其他任何时代,被任何人所复制。 自然,也包括他徐泽! 当然,这些话徐泽是不会讲的。 作为势力领袖,任何时间都要积极向上,以自身由内到外的信心,给每一个人以力量。 虽然复制不了,但他仍希望能从这个伟大组织和传奇军队的经验中,获得启发和力量,改造手中的同舟社,进而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秩序。 杨喜跟在徐泽身边的时间远比其他同袍要久,能够分辨社首的话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甚至非常期待同舟社也能建设一支这样的传奇军队,因为这支军队恰好是能够超脱四个死结般思考题的存在。 “社首,我们也能成为这样的军队么?” 徐泽环视众人。 “你们想不想?” “想!” 并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有崇高理想的,但,哪怕只是为了自己免受“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为了后世子孙免受百余年一次的离乱,他们也愿意同舟社的军队能打开死结。 “好!” 徐泽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六个大字—— 根基、信仰、使命! 第七十章 天下人的天下 为期半个月的第一期军官轮训圆满结业了。 这次集训的时间虽短,内容却非常丰富,授课、讨论、心得和社会实践等等,内容安排得非常紧凑,效果也非常明显。 徐泽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都能从授课内容上感觉到即将进行的军制改革,宪曹系统的职能地位将获得大提升。厽厼 其实,按照徐泽对军法官的新职责定位,仅仅半个月的集训根本就不够。 要想达到他需要的效果,至少得要三个月以上的时间。 但同舟社的摊子已经铺开,事事随心是不可能的。 不仅军法官队伍要集训,其他的军官和州县官员,甚至胥吏都要分批轮训。 还有共建会的发展也进入了关键阶段,不能有丝毫的大意。 待共建会全面铺开,运转良好后,同舟社治下各州县的社会改革也要相继展开。 拖得太久,让百姓失去了期盼感后,还得再花大精力重新动员。 徐泽就一个人,再怎么统筹安排,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 即便不眠不休,也不可能一人做三人的事,他没时间和精力在这事上慢慢耗。 因此,尽管集训学员们纷纷表示这次的集训很有效果,自己收获满满,半个月的时间不够解渴,他也只能如期结束集训了。 从学员们上交的课后思考题来看,每个人都有进步,但进步的幅度明显拉开了层次。 这是没办法的事,人与人真的不一样。 有的人悟性高,有的人接受慢,有的人偏向于学习提高,有的人更容易在实践中突破。 这个变革的大时代里,处处都充满着机遇。 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千帆竟发,勇进者胜。 徐泽清楚自己的定位,这些事亲力亲为是必须的。 毕竟要开创前人未有之局面,不亲自动手,指望手下这帮生在旧世界,从未见过“前人未有之局面”的部属瞎蒙,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开好了头、引进了门、领好了路后,就没必要再一直带出山。 人都是有自己思想的,闭门造车,是永远不可能培养出领先时代,又能紧密结合现实需要的实用人才。 即便最听话的孙石,当初不也是生怕被甩掉,非要跟着自己离开延安,远行千里么。 保姆式方法培养出的人才,是经不住各种风险与诱惑的洗礼和考验的。 作为势力领袖,最关键的,是要用好权力和政策杠杆,合理调配各种人才和资源。 建立一套完善的人才选拔、使用、晋升和淘汰的机制,以此指明方向,让越来越多的人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去奋斗、去拼搏。 当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并朝一个方向行动起来后,就能逐渐形成无可阻挡的历史大势。 话虽如此,为了宪曹这根幼苗能够茁壮成长,徐泽还是费了不少心。 除了全程蹲住轮训队,集中精力办集训外,集训结束时,他还为每名集训学员发了厚厚的一本。 共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重新整理的授课提纲,主要是去掉了一些私货性质的叙述,更加简洁,也更加严谨。 其中,开篇便是徐泽当日给文武官员上的大课。 第二部分,是优秀学员课后思考题汇编,并附上了徐泽的亲笔点评。 第三部分,则是军中授课的方法与技巧指导,这些也不完全是徐泽的经验总结,还有不少是在集训中,学员们自己讨论得出的结论,实践性很强。 没错,在徐泽的构想中,同军下步将在军中开展荣誉观教育。 实际上,同舟社从组建军队开始,徐泽就已经在进行这方面的努力,同军能有强大的战斗力,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只是受各种条件制约,没能将其固化为制度而已。 尤其是同舟社地盘不断拓展,军队多次扩张后,驻地分散,这个传统便难以维持了。 部队全靠各级军官自发的教育,时间长了,肯定要退回其他军队的老路。 这也是杨喜等人认为同军和历朝出现的强军,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的原因之一。 这次集训后,徐泽便指示兵曹发布军令,给宪曹系统增加了新的职司。 教化之职,要求组织者有很强的亲和力,以做到润物细无声;而军法的严肃性,又需要掌军法之权者公正执法、铁面无私,二种品质很难在一个人身上做到完美融合。 幸好,同舟社现在尚处在创业阶段,军队分散驻扎的时间并不长,凭借着徐泽之前打下的基础,很多良好的制度还在依靠惯性运转。 现阶段军法工作要求虽严,任务却不重,让军法官们身兼两职,短期内是可行的。 所以,现行的军中三曹制度注定只是一个过渡。 在徐泽计划中,待时机成熟,还要再改革的。 另外,在荣誉教化工作取得阶段性时效之前,京东东路各地的驻军实行轮戍制,以方便徐泽随时掌控部队情况。 辽东、高丽等地因为距离更远,情况更复杂,轮戍的周期更长。 因此,徐泽特意留下了要去这两地替换待调整军官的马扩、杨喜当面交待相关事项,并为他们送行。 “来,这个拿着。” 徐泽交给马扩和杨喜的,是二人之前的答题。 两个年轻人都是心思敏感之人,都曾饱尝人情冷暖,又都有各自的抱负和思想。 不同的是,马扩来到徐泽身边后,所接受的一切都背离自己曾受到的教育。 而杨喜离开徐泽后,意识到世界的复杂,担心同舟社的未来。 集训中,他们在答题融入了自己很多的思考和迷茫,都很深入,但不适宜随指导案下发,徐泽特意扣下,并做了长篇点评,单独交给二人。 “社首?” 两个年轻人经过这段时间的集训已经脱胎换骨,但仍有些迷茫,这恰是徐泽欣赏的地方。 这样的人,改变很难,但只要真正坚定了理想,将很难再被其他人动摇。 人性的复杂其实远超杨喜和马扩二人的想象,但对志在开创开前人未有之局面的徐泽来说,根本就不是事。 没有了复杂的人性,那还叫人类社会? 良性的社会既需要个体牺牲自己的利益以促进社会发展,同时,发展了的社会也要为其成员反馈更丰富的物质文化成果,二者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都是没有思想,指哪就打哪的“机器人”,这样的社会还有什么活力? 还要高瞻远瞩,指引方向的人杰做什么?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思想不统一,那便统一思想。 “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才是社会的真实,改造天下其实就是改造人心,绝不是轻轻松松、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 “但人心也没那么复杂,性相近,习相远,改变人心先从环境开始,积跬步、小流,终能至千里、成江海。” “一个人改变不了时代,做得再好,也难逃人亡政息的结局。这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最终还是要靠天下人来改变。” “你们就是种子,就是希望,去吧,天下会在你们手中看到改变!” 第七十一章 做事莫做梦 第一期军官轮训结束后,第二批轮训人员还有几天才报到。 徐泽抽空去了一趟沂州,抽查临沂和沂水两县部分村社共建会的发展情况。 总体来说,沂州的情况要比轮训前的潍州好一些。 任何政策在各地落实的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差异。厽厼 两州共建会发展出现的差距,既与陈规、时文彬两个知州能力强弱和做事风格不同有关,也有两州实际情况有差异的原因。 陈规为人务实,做事雷厉风行,能深入一线,扑的下身子。 其人到临沂交接工作后,就立即冒险前往费县和新泰县两地。 两县长期与朝廷失去联系,已经成了乱世中的孤岛,正是人心惶惶之时,本就有放弃的打算了。 陈规又以安丘的经历和同舟社治下安稳说服城中军民,轻易拿下这两城。 之后得到消息的沂水知县也跑临沂报到,加上徐泽之前吞下就没有真正吐出来的承县,沂州五县全部归于同舟社治下。 陈规到任后不到十天时间,便完成了从知临沂县事到知沂州事的职务晋升。 其后,境内的共建会发展他也没当甩手掌柜。 陈规不仅极力配合,还亲自带人深入各村督导。 由此,沂州共建会的起步时间虽然比潍州慢了一些,但根基反而更扎实。 其实,陈规在沂州进展这么顺利,并不完全是其人的功劳。 在之前的京东大战中,沂州虽然没有发生实际意义的战斗,但红五营在临近的利国监接连打败朝廷几十万大军的传闻却是传遍境内,极大的震慑了沂州人心。 加之其地处于对抗朝廷的最前沿,徐泽在管理人才的配备上,向沂州也有所倾斜,所以,其地虽然拿下的时间相对较短,但总体情况远比朝廷了解的要稳定。 不过,审时度势推进工作落实本就是一个优秀官员的必备素养,从这点上讲,陈规也算是个不错的官员。 时文彬则是典型的老派官僚,琢磨人多过琢磨事,习惯一级抓一级地落实工作,换句话说,就是深入基层不够。 他当然清楚自己为什么能“捡”一个知州,到任后一直很谨慎,把大量的精力放在官吏作风治理上,将管好队伍不惹事的态度摆得很正。 没了州、县两级衙门的官老爷们掣肘,潍州境内共建会的发展很迅猛。 但正因为发展过快,导致鱼龙混杂,一些地方的宗族势力插手其中,埋下了隐患,以后肯定要做更多的工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摊子铺太快的必然结果,徐泽早有预料。 沂州即便有陈规亲自督导,也有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好一些”而已。 时文彬的治政能力离一个“好”知州的要求确实还有差距,但其人也算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在做事。 以他做事的风格,真让其人带人下乡督办,未必就能摸准基层的实情,反而还会劳民伤财,扰乱地方。 相对而言,时文彬在这个时代的基层官僚中,无论是做事能力,还是敬业精神,都可以列入中上层。 徐泽任其人为知州,还真不完全是为了酬谢其人献城之功,主要还是办事能力方面的思考,相对而言,功劳更大的即墨知县孟侃就没这待遇。 时代就是如此,再不好用的行政队伍,也是目前勉强能拿得出手的行政队伍,不好用也得用。 让这些在大宋官场逍遥自在惯了的官老爷们,马上就适应同舟社深入细致的工作作风,是不可能的,必须要给他们一段时间的适应期。 而官员轮训则是缩短时间,加快这一过程的有效手段。 边用边训边改,积小变为大变,再随着自己培养的人才逐渐充斥各个战线,慢慢扭转官场风气。 至于彻底改变官场作风,建设高效运转,大公无私的官僚队伍? 做啥美梦呢?! 徐社首可是明确说了,真正的天下大同,要等千年以后的! 徐泽结束临沂之行,回到诸城官衙时,天色已经昏暗,朱提赶紧提着灯笼迎上。 “社首!” “这两日有什么情况?” “辽东六个营的轮戍官兵已经到了诸城,另外,宗长史和朱曹首上交了社首要的材料,都已经放在案几上了。” “好!” 徐泽大步走入官厅,直奔桌案而去。 朱提知道社首的习惯,赶紧去吩咐后厨给误了饭点的社首和亲卫准备饭食。 杨喜外放后,秘书室室首由朱提接任。 他也是当年在梁山便入了书院的少年,比杨喜晚一届,毕业后,还到蓬莱县衙历练过一段时间。 从梁山书院、之罘书院走出来的少年,只要天资不算太差,都在同舟社治下谋得一个不错的出路。 像秘书处这类级别虽低,却能经常接近社首的要害岗位,更是优先从他们中选人。 这就是一种导向——同舟社培养、使用自己体系人才的导向。 之罘书院已经扩大了数次,但仍不能满足同舟社迅猛发展的需要。 同舟社拿下密州后,工程营就着手建设书院,以用于转移部分之罘书院的师生,诸城书院计划规模可容纳三千师生,并分出了中学和大学两部。 随着同舟社取代赵宋重定天下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已经有越来越多立志科举的人才转而投入书院。 朱提的名字还有些来历,当年,其母临产时,嘴中寡淡,特别想吃炖猪蹄。 朱家原本有四十余亩薄田,不算赤贫,但其祖年前病亡花了不少钱,也没有积蓄了。 此时正值青黄不接的早春,其父为了给浑家养身体,只能去寻村中的保正借高利贷,又进城买了一个小猪蹄回家熬汤。 结果当年遇到旱灾,家中出产大减,高利贷没能按时还完。 之后利滚利,逐年累计,越来越多,田产全部卖光了,只能流落到梁山水泊。 朱父便给儿子取名朱蹄,以提醒后世子孙不要忘记这件事的教训。 直到朱蹄上了书院后,才改成了现在名字。 徐泽坐到案几旁,翻看二人送来的两份材料。 一份为,乃宗泽撰; 一份为,是朱武所写。 第七十二章 大同说对谁说 《大同说》和《京东东路密、潍、青、沂四州共建会发展报告》都是宗泽和朱武二人根据徐泽的指导,经过近一个月的准备才写出的材料,加起来分量不少。 朱提送来饭食时,社首还在翻看宗长史的《大同说》。 “到几时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徐泽看得很认真,通览一遍后,还认真修改,已然忘记了具体时间。 “社首,戌时四刻刚过。” 徐泽扒了一口饭,边看材料边问:“长史没有出城吧?” “没有。” “那好,去请他过来。” 《大同说》是一篇阐述社会发展道路和大同社会基本特征的文章。 《大同说》开篇描述了无天子无官府的远古社会形态。 不同于儒家的宣传,徐泽(宗泽秉承徐泽之意所作)在文中明确指出这样的社会并不美好,根本就不值得怀念。 这个时期,人类茹毛饮血,生活质量——活下去都要靠运气的时代,谈什么生活质量? 为了生存,所有的人都必须团结,必须劳动,必须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但就算再努力,靠原始的狩猎和采集,所得依然极少,饥饱无凭,极少有人能活到自然老死。 若是有人不信,可以自行前往海东大岛,真实体验一下原始生番的生活状态。 后来,人类驯化了各种作物和禽兽,发明了众多的工具,生产大进步,部族慢慢有了积余,生活才开始改善。 人类之所以能战胜各种自然风险挑战,最大的原因就是有严密的社会组织——即便在人类社会早期也存在。 有了积余后,族人将自己劳动所得的一部分用以供养脱产的首领和祭祀,首领、祭祀则回报族人公共服务的产品——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组织族人开垦荒山、驱逐野兽、治理洪水,以改造生存环境,让大部分人的生活越来越好。 做得好的首领得到拥护,做得不好的首领必须引咎辞职,是为选贤任能。 其后,生产力再度发展,部族逐渐扩大,变成了国家。 再靠首领、祭祀已经管不过来了,于是有了国主和各级官吏(封君)。 国主的交接有多种方式,有的仍在坚持选贤任能,有的兄终弟及,有的父子相承,历史选择了最稳定的形式——父子相承。 以后还会回到更有效率的传承方式——选贤任能。 但这要社会高度发展,百姓普遍受到良好教育,认知能力极大提高,且信息相对透明的未来社会才行。 人类社会的演进并不平衡,也不具有唯一性,实际上,有很多个方向。 时至今日,仍有很多政权采取其他的传承方式。 比如契丹人立国之前的大贺氏族联盟,就是每隔三年,在八个联盟部族中选一人作为联盟首领——典型的选贤任能; 而正在与辽国大战的金国政权,则是兄终弟及(其实大宋立国之初也是这种现象,并留下了“金匮之盟”悬案)。 但不管社会处在哪个阶段,使用哪种交接方式,都改变不了政权的本质: 百姓以钱粮、徭役等方式供养国家和官府,国家则提供安全、生存、文化、教育、卫生等各种公共服务产品。 判断国家(王朝)的文明程度,主要看其提供的公共服务产品种类和数量。 以这条标准来衡量,华夏自有文字可考的周朝开始,国家的组织形式一直在进步,惠及的百姓越来越多,为纳税百姓提供的服务产品也越来越齐全。 但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期间也有一些倒行逆施的政权——都没有长久的国祚。 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千年以后,大同可期。 大同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消费资料按需分配;社会关系高度和谐,人们的道德水平极大提高;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 …… 徐泽在《大同说》中隐约提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联系,这就是为什么同时期的游牧、渔猎政权,组织形态与华夏不同的主要原因,而不是什么“教化”。 但他没有提阶级论,因为这是徐泽和他的同舟社驾驭不了的力量,也是在这个时代注定会被封杀的理论。 传播不了的理论,写得再深刻,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在《大同说》中,徐泽贴心地为大宋解决了立国合法性的问题——结束乱世,建立了自古以来提供最多公共服务产品的王朝。 这一点即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听得懂,比玄之又玄的五德循环理论靠谱多了。 但赵佶等人绝不会感激他,因为大宋立国已经百余年,有没有这套理论,赵氏的地位其他人暂时都无法撼动,立国合法性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此文在给予合法性的同时,也给现在的大宋判了死刑。 大宋已经堕落,百姓上交的税收越来越多,官府提供的公共服务却越来越少,绝大部分的钱财被赵氏和各级官吏用于挥霍。 这样的天子和官府以前之所以没被淘汰,只是缺一个更“先进”的能提供更多公共服务的政权取代它。 等同舟社理清京东东路局势后,就会向世人展示一个足以取代大宋的新政权,便要开启大宋灭亡的倒计时。 大宋王朝还有一个办法避免被淘汰的历史命运——进行更加彻底的社会改革。 可惜,庆历新政、熙丰变法、元祐更化、绍圣绍述,直至当今赵官家的绍述新法,反反复复的折腾,已经让世人看到了这个得国不正的王朝多么无力。 不管出于何种初衷,因为什么原因,大宋所有的改革最终都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这是一个注定没法自我革新的腐朽政权! 更关键的一点,《大同说》虽然没有明确否定“君权神授”理论,却将国家和君主的权力来源赤裸裸地展现在人前。 君权非神授,而是人授! 皇帝并不是代天牧民,而是人民选皇帝以斗天! 可以想象,这本书一旦为天下人认可,就是大宋轰然倒塌之时。 赵佶花费十余年时间苦心搭建的人间道国,也将变成一个笑话。 就连早已经变种,以服务封建统治为主业的儒家理论,其地位也在这篇文章面前,变得岌岌可危。 第七十三章 把水搅浑好摸鱼 收到徐泽的传唤后,宗泽立即赶了过来。 厽厼。正所谓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宗泽早过了睡不醒的年龄,加之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更不可能这么早就上床睡觉。 “汝霖兄,坐!” 徐泽将交给宗泽,后者打开,发现上面有不少圈改的地方。 “这篇文章总体上很不错,该讲的事基本都讲到了,但有两点还可以改进一下。” 时间不早,徐泽就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讲问题,宗泽也是个做实事的人,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其一,用词过于考究,不利于传播。” “白乐天写诗尚要讲究老妪能解,这篇文章虽然面对读书人,但最终还是要让全天下的普通百姓听到的,我们就要说他们能听得懂的话。 “这本游记你拿回去研究一下,对你应该有帮助。” 宗泽接过社首交过来的书,封面上写着。 正是五年前行辽途中,徐泽安排闻焕章写的书稿,有了专门的秘书室后,他又命人将其整理出来,并刊印成册。 徐泽继续道:“我们不是做学问,而是在造反,不仅要造他赵官家的反,还要造天下读书人的反。” “我们的很多观念虽然包装了孔孟之道,可毕竟似是而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让儒家理论出现裂痕,会让很多人丢饭碗的。” “不要指望天下的读书人会支持我们,至少不能指望他们中的大部分会支持我们,因为即便不提政治理念的冲突,我们也是在挖读书人的根,他们不可能会感激我们。” “同舟社的目标,是人人都能读书,读书人多了,便不再是宝,社会地位就会急剧下降,内部竞争就会更激烈,再不能高高在上。仅凭这一点,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会害怕我们、敌视我们、诋毁我们。” “同舟社的天下,只能依靠与我们同舟者共同建设,他们才是我们的根基。对和我们不一条心的人,不要抱任何的幻想!” “开创前人未有之大局面,必然要承受前人未有之大压力,‘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没有这等大决心和大毅力,做不了大事情!” 宗泽频频点头,徐泽的意思他听明白了,就像那日社首所授的大课一样,认清自己的根基所在,始终盯着根基做文章。 读多了圣贤书的读书人,不是同舟社的根基所在,没有花大精力争取的必要,在取得天下之前,也很难获得他们的真心支持。 其实宗泽并没有堆砌辞藻以争取读书人的想法,只是写多了锦绣文章,习惯了而已,但他也没跟徐泽解释这点误会,因为没有必要。 “其二,建设大同目前还只有一个初步的方案,靠你我两人闭门造车,有疏漏是正常的,不要想着面面俱到。文章中适当夸大一点不要紧,放开你的想象,能把大同描述的多好就写多好。” 宗泽有些懵,他还是不太明白徐泽的操作套路,说大话他不是不会,但若是被人轻易戳穿,那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疏漏太多,贸然发出去,会不会让这些人抓到了漏洞,攻讦我们?” 徐泽笑道:“有些疏漏不是坏事,不然的话,你把事做得太完美了,别人怎么能插得上嘴?” “有争论才有流——热度嘛,不要怕别人讲怪话,天塌不下来。” “理不辩不明,他们辩论就是替我们免费宣传,辩着辩着,我们的事业就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理论也能在辩论中得到完善。” “而且,这不是我们的主战场,不要指望真能辩赢他们,笔掌握在他们手里,东京的赵官家能开党禁,却禁不了舆论,我们更不能,辩赢他们根本就不现实。” “靠嘴皮子永远得不到天下,只有刀枪才行!我们的天下最终还是要靠将士们的刀枪砍出来,靠百姓们的双手建起来。” 宗泽终于理解社首的意思了,重重地点头道:“明白!” 徐泽想起一事,交代道:“这篇文章投出去轰动太大,不能署你我之名,确立了国家必须以德取胜的立国根基,就署名为‘德立’吧!” 宗泽得到徐泽的鼓舞,重又干劲十足地回去改稿子了。 徐泽没有忽悠他,刊印给读书人看,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既钓认同同舟社理念的人才,也钓不自量力的小丑。 待漏洞版的刊印并通过秘密渠道发送出去后,徐泽还会安排外曹跟踪收集那些嗓门最响亮、辩得越起劲的大儒文章。 等同舟社建立稳固的政权后,再用这些文章打他们自己的脸! 不过,徐泽虽然给宗泽郑重其事的交代此事,但他并不打算靠一篇描述美好愿景的就能赢得天下。 立国近一百五十年的赵宋内部虽然混乱,但在恩养士大夫上,真的是超越了历朝。 天下的读书人聪明着呢,别看他们满嘴仁义道德,最终还是要看实际利益。 你同舟社治理下的天下再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同舟社的新朝廷不仅不给他们好出路,不给他们不做实事就能优哉游哉享受的好位子,还要降低读书人的地位,别人凭什么支持你?! 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打天下最终还是得靠枪杆子说话。 徐泽虽然一直在做争取“民心”的工作,却从没有想过真就争取到此时的“民心”。 说实话,真要是这些“代表民心”的士子现在就争相来投,他还不愿意收呢。 以同舟社的体制和当前体量,贸然招揽旧人才,确实可以让局面一时红火,最终却会毁掉自己的根基。 费劲巴拉地弄一群面和心离的人才给自己添乱,还不如老老实实苦练内功。 徐泽之所以现在就要放出,当然是为了搅混水。 既搅浑大宋的水,也搅浑自己治下的水。 大宋从庆历新政开始,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党争,内部已经够混乱到赵佶开党禁求安定的程度。 但人心是禁不住的,“元祐党人”虽不在朝堂,却仍有极强的影响力,以至于赵佶始终不敢彻底放开党禁。 在这种混乱的时局下,再多一个以“天下大同”为终极目标的思想传播,也就是让水更浑点而已,总比等同舟社打下大宋后再统一思想要好。 对同舟社而言,也很有实际意义。 当初拿下京东东路六州的动作太快,很多世家大族不及反应就变了天。 到目前为止,同舟社虽然没有侵夺他们的核心利益,但也没有请他们子弟出山做事的意思。 徐泽确实需要人才,而且不论出身。 只要真能做事的人才,他也不会因为对方出身大族就故意不用。 但这些人才指望徐泽去“请”他们出山是不可能的,同舟社的制度摆在这里,真想做事的,自己上门来应聘。 这些人目前还在观望,还在衡量同舟社是否真有并吞天下的底蕴,但也有人开始行动了,越建越大的书院便是明证。 趁着同舟社现在的控制区域还小,内部投机分子不多的时机,让这些人在浑水中的人自己跳出来,总要好过让他们混进革命队伍后再刮骨疗毒要好。 第七十四章 造反不是请客吃饭 宗泽离开后,天色已晚。 徐泽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五代史记》才睡。 局面越大,越需要学习,经史子集都要涉猎——这是徐泽这几年的深切感受。 次日早饭后,朱武得到朱提的传信,直接来徐泽的官衙。 “元洪,这份报告我已经看过了,说下你自己的意见。” 这份调查报告 第七十五章 铁牛思春 诸城军营内,传出了清脆悠扬的女声独唱: 青阳河水清又清, 我绣毡笠送同军。 军爱民来民拥军, 厽厼厽厼。军民团结一家亲。 …… 第二期军官轮训已经开始,集训学员正在欣赏演出队最近排练的新剧。 这曲剧目取材于今年初,同军大部离开之罘前往莱州“平定李子义匪乱”,途径青阳河畔的两水镇时,得知消息的镇上百姓倾巢而出,母送子、妻送夫、儿送父、小娘送情郎的感人场景。 在场的军官,有不少人都亲身经历了此事,感触格外深,尽皆被歌声带到了难忘的之罘——同军正式组建的地方。 “铁牛,你这厮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想婆娘了吧?” 当年,李逵未去海东郡磨砺之前,性子还不够沉稳。 只要背着社首,便控制不住耍点小聪明,但其人也不敢做的过火,因为同舟社多的是能收拾他的人。 除了动不动就跟他讲社规的“冷面虎”周畀外,李逵最怕的人就是牛皋。 因为无论是装憨扮傻,还是斗小心眼,他都在牛皋面前讨不了半点巧,每次反被牛皋耍得团团转。 社首似乎是故意针对李逵,偏偏经常安排周畀、牛皋二人带他一起执行任务,时间久了,竟然培养出了感情,反比其他人走得更近。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经历的事多了,李逵也成长了不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控制不住自己小性子的李铁牛了。 “还别说,俺还真有些想了,哈哈!” 李逵从高丽回来后,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两年,同舟社局面做大,吴用、阮小七等单身汉身价越发高涨,耐不住主动为之做媒的人越来越多,相继成了亲。 这下,同级别的军官中,就剩下李逵一人还单着了。 平时在军营内还好,一堆的事忙不完,到了晚上,挨着床就能马上睡得着,啥烦恼也没有。 但遇到休沐,想喝顿酒放松一下,都难找到合适的人。 而且,就算聚到了人,别人都成家了,话题聊开也很容易把他晾到一边,爱热闹的李逵突然有了被世界孤立的感觉。 这人只要动了娶亲的心思,便是再刚直的汉子,遇到心仪的小娘子,也会怦然心动,喜行溢于言表。 见坐在前面的社首扭过头来,二人赶紧噤声。 “铁牛,你这是相中了哪家的小娘子?正好人多热闹,待轮训结束,就把事办了吧。” 徐泽没有想李逵会不会做出强抢民女之类狗屁倒灶的事,倒不是信任他做不出来,而是这方面自有监曹和宪曹盯着,不用他这个社首事事操心。 这年代身份地位就是最好的“名片”,李逵如今地位非同一般,自然也少不了有人给他做媒,可惜这厮以前根本没这想法,都给推掉了。 “啊!还没得相中的!社首,能不能给几天假,等俺寻到了合适的小娘,再让大伙一起好生热闹?” “可以!轮训结束,还有几天时间才开始第三批轮训,你不用走了,等着纳采。若是第三批开始前还没办好,就留在教导营慢慢办这事。” “啊!那俺还是不要讨老婆了。” “哈哈——” 舞台上正好场景转换,众人笑过,赶紧专心看戏。 新剧目主要展现同舟社入驻之罘湾后,百姓生活质量极大提高和社会建设取得的巨大成就,歌颂这些年登州军民共建的鱼水情。 徐泽安排演出队编练这个剧目,当然不是无聊要让人唱赞歌拍自己的马屁,而是有深层次的考虑。 新剧旨在向新纳入治下的百姓宣传同舟社的深厚根基,描绘在同舟社治下的美好生活,以为下步的社会改革制造舆论。 而在这之前,演出队已经到登州各地巡回演出过了,为的就是给登州即将进行的税法改革试点造势。 而把试演放在军营中,也是因为徐泽的慎重考虑。 第二和第三批轮训军官,是各将、营的正、副掌兵官混训。 同军自成立后,数次大扩编,除了吸纳、改造投降军官外,更注重本系统军官的培养,各级副职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副职不副,随时都能转为正职。 他们不仅要配合正职开展工作,正职缺位时要随时能顶得上,扩编时,才会优先考虑。 因此,徐泽特意将二者安排在一起混训,进一步加大各将军官的相互交流,并不遗余力的削除山头。 打仗之人,骨子里多有一股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傲气,做事更习惯直来直去,集训的方法也要有所区别, 让这些带兵打仗的好手放下刀枪拿起笔,写学习心得不是不行,但不能太多,多了会适得其反。 在集训课目的设置上就与第一期有了明显的区别,理论思考的环节很少,而注重以更形象的方式,传达新军制对各级军官能力素质的新要求。 如开训后的第一课,还是大课,不过,相对于第一期,更侧重于“使命”上的具体要求讲解。 带兵打仗的战将,头脑必须清醒,要知道吃谁的饭,为谁打仗,但真正检验其能力素质的主要指标,还是看敢打仗、打得赢的本事。 开班式上,徐泽同样留下了思考题,但只有一道: 敌我双方均列装火炮的情况下,如何改进军制,以应对新的战争形态需要,又能保持对旧有战争形态的压制效果? 同军的编制参照大宋禁军,都是少量枪盾手加大量弓弩手编成。 这种编制,在应对组织度低、甲械稀少的山贼和“义军”时,可谓无往而不利。 但应对骑兵为主的金、辽两国兵马时,就存在输出有余却机动不足的问题,作战方式也比较呆板,难以适应战曹设想中以后的多目标作战形势。 火炮列装后,编制的问题更突出。 须知道,火炮在试炮时一个人也能操作,但为了保障作战时快速输出、战场转换等任务需要,必须固定相应的炮组。 一个炮组动辄五、六人,炮越大人越多,这些人都要占用原本的编制,造成更多的问题。 在这种形势下,即便作战对象不列装火炮,同军的编制也需要做出调整。 在徐泽的带动下,同军军官早就习惯了发现问题、分析原因、解决问题再建立制度的建军模式。 比起第一期集训学员做思考题的痛苦纠结,第二期轮训学员的表现就要积极踊跃得多,并且颇有深度。 不仅有重定营一级编制的合理化意见,还有禁军都-营-将编制不能适应新战争形态需求的思考。 这些问题,徐泽都有比较深入的思考。 徐泽本就计划待三期轮训结束后,便全面调整编制,以彻底脱离宋军这种上下脱节、指挥不畅的别扭兵制。 第七十六章 同舟社的根基 自从同军大部西出,参与平定莱州贼人李子义之乱后,热闹非常的之罘军营就冷清了几分。 但港内往来的各式海船却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甚至还因同舟社的事业做大,更比往年繁忙了几分。 为了保持之罘港的有序运转,同舟社搬至密州诸城时,徐泽专门在此留下了足够的行政班子,共建会登州分社也设在这里。 辛氏新宅书房。 须发花白的辛介甫正手捧着一本,逐字逐句地研读。攫欝攫欝 徐泽的事业越做越大,一对儿女跟着沾光,人遇喜事精神爽,年近六旬的辛介甫反比六年前还要精神几分。 “老爷?” 听出房外是田管事的声音,辛介甫随口应了一句。 “进来吧。” 田管事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家主正在看书,乃立在门边,没吭声。 主仆相处多年,二人已经颇有默契了,辛介甫仍看着手中的小册子,头也没抬。 “又是哪家来找我?” “回老爷,是镇上的黄家。” 辛家押对了宝,在登州地位超远。 为主家勤勉做事的田管事一家虽然谈不上鸡犬升天,但也是水涨船高,日子越发过得红火。 田管事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家的一切来自哪里,伺候辛介甫越发谨慎。 “黄德?” 辛介甫踌躇片刻,道:“领他到客厅吧。” 待田管事出了门,辛介甫放下,起身,叹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躲不开啊!” 黄德跟着田管事刚进辛家二重,就见辛介甫已经迎在门外,赶紧快步上前。 “辛老爷,这怎使得!” “诶!物生兄与我自幼相交,何必如此见外?快屋里请!” 辛介甫执着黄德的手,并肩走进了客厅,又分宾主落座。 二人如今身份相差天壤,辛介甫虽然说了不要见外,但黄德有求于人,却不敢造次,坐定后,赶紧道明来意。 “正诚兄百忙,德今日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自赶赴诸城受领任务回来后,登门求情说项人就没停过,辛介甫一律以身体不适为由给推了,结果到绕了一圈,他们竟然请动了黄德这本分人。 “钱财迷人眼啊!” 辛介甫在心内暗叹一身,抬手道:“物生兄但说无妨。” 黄德没注意到辛介甫细微的情绪变化,即便是注意到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德听人说,同舟社有意在登州变更税法,此事可当真?” 辛介甫面色一滞,前些时日,登州共建分会五名执委赴诸城,便是受领这项任务。 因此事非同小可,徐泽特意给了众人一旬的准备时间。 当时就有下户执委担心准备的时间太长,会走漏消息,导致事情难办。 社首未置可否,具体督办此事的朱会首在事后说了一番话,却让辛介甫胆寒。 “赵宋朝廷屡次变法为什么会败?若是天下的上户都只进不出,下户越来越窘迫,这天下变与不变,又有什么区别?不破家死人的改朝换代,叫什么改朝换代?” 儿子映安出仕后,辛介甫就在女儿的劝说下,逐渐处理了家中大半田产。 其人如今虽然还是上户执委,家资却跟田产关联不大了,同舟社改革税法,对他个人的侵害并不大。 自从坚定跟徐泽走后,辛介甫就没有再摇摆过,也打心底里认同朱武的意见。 但他从诸城回来以后,仍是杜门不出,打定主意不沾染此事。 辛介甫一直坚持与人为善,当年李俭那样害他,他都准备向徐泽求情的。 让他替登州这帮上户说话不可能,可要是亲自参与此事,仍有些不忍,没想到自己不找事,事还是找上了自己。 “确有此事!物生兄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黄德当然不可能回答辛介甫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其人。 “正诚兄,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么?” 二人都没有挑明,但皆知道对方话中所指。 辛介甫终究是难以放下多年交情,劝道:“物生兄,远洋商社的分红一年比一年多,同舟社又鼓励工、商,何必把眼光放在田亩上?” 黄德暗自气闷,有谁会嫌的钱少? 置家兴业就如同逆水行舟,登州在快速发展,惠及的人家很多。 你的家业在涨,别人也再涨,谁家涨得慢,谁就落在了后面。 他也想在远洋商社中占更多的份额拿更多的分红,可这显然不现实,放出的份额就这么大,你多占一点,必然就有人少占一点,谁愿意退出? 同舟社确实鼓励工商,登州改办工、商的人也的确不少,但工、商是那么好做的么? 不可否认,登州这几年投身工、商赚了大钱的有不少,但亏了的更多。 而且,不管是谁,但凡赚了钱的,首先想到的,都是买田置地。 千年以来,置业兴家,首选都是买地。 土地不仅是一种可保值的商品,更是能不断出产值的聚宝盆。 登州这几年因为百姓收入普遍增加,购田置地的热情高涨,因而推高了土地交易价格,进一步验证了买地置业的合理性,有钱人更是想尽办法买地,又进一步推高了土地价格…… 若不是同舟社以战时管控为由,严禁登州百姓前往莱州以西州县地置地,手中掌握着大量钱财的登州籍富户早就跟着军队去买这几州的“便宜”地了。 他倒是有女儿,可惜当初没眼光,现在却是晚了,莫说送给徐泽,便是送给其直接下属做小妾别人都看不上。 自己这位老友祖坟埋得好,生了个好女儿,只要抱紧了徐泽的大腿就能富贵长存,已经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哪知道普通人家的烦恼? “正诚兄,你也知道,自同舟社入驻登州以来,我们一直都是极力支持的,登州百姓早就与同舟社融为一体了,同舟社事业做大,咱们高兴,同舟社若是不顺,咱们也没好果子吃。” 辛介甫频频点头,正为老友这份见识而高兴,却听黄德话锋一转。 “同舟社如今刚刚有了起色,千万出不得任何差错,可不能再走朝廷的老路啊!” 第七十七章 为了登州为了同舟社 黄德所说的“再走朝廷的老路”,其实就是计划在登州变更税法试点之事。 徐泽并没有另行一套,参照后世“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之类的“成功做法”,因为时机还不成熟,同舟社暂时不具备落实这些政策的条件。攫欝攫欝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步子迈得太大,不仅是会扯到蛋的问题。 幻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是不现实的,把所有人都一网捞干净,只会造成一种结果——所有人都选择对抗。 没人做事,再好的政策落不了地,也会变成一张废纸。 黄德得到的消息,是同舟社又要施行朝廷已经废止的方田均税法,所以,他才有这一说。 方田均税法属于熙丰变法中的一项内容,但此法并不完全是主持变法的王安石首创。 早在仁宗景祐年间,大理寺郭谘便首创了旨在打击隐田逃税的千步方田法,并在洛州肥乡县试行。 结果,仅这一县之地便免除无地而有租税者四百家,纠正有地而无租税者一百家,收逃漏税款八十万。 熙宁五年,司农寺根据王安石的提议,制定,该条约分“方田”与“均税”两个部分。 “方田”是每年九月由县长举办土地丈量,按土壤肥瘠定为五等,“均税”是以“方田”丈量的结果为依据,制定税数。 是年,此法在京东、河北、陕西、河东等五路推行,清丈了二百四十八万四千三百四十九顷田地,占当时全国征税田亩的百分之五十四。 此法沉重打击了隐田逃税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在短时间内大幅增加了国家赋税收入。 后来却因清丈繁难,滋弊颇多,加之豪强地主极力反对而废止。 赵佶登基以后,为了增收,又在蔡京的主持下,数次启、罢方田均税法。 实际上,徐泽为没有完全照搬方田均税法,他将此法中做了两点修改。 第一点是“倒退”,将过于繁杂“十等田”定税,重新改为五等。 大宋将五等改十等,是为了多收税。 结果一些官吏为了多收税出政绩,故意将一些地的等级上浮一两等,而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当然不可能是豪富之家,由此造成很多问题,朝廷多得的税钱远不够弥补其造成的危害。 徐泽复行此法,主要是为了打击隐田逃税,抑制兼并之趋势,并没想要这些“小钱”敲骨吸髓。 大宋在丰富税种上做了很多尝试,打了一个比较好的基础。 虽然大宋此举主观上就是为了从百姓身上刮钱,刮更多的钱。 但客观上,的确丰富了王朝的税收体系,不至于一旦遇到危机,就逮着农税这支瘦羊死薅。 在徐泽的构想中,未来同舟社对工、商的投入和产出会越来越大,国家将逐步削减农税,促进农民增收,以增强农民消费能力,使国内市场良性循环。 在航海技术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华夏区内部市场的吞吐量是远大于已知世界的消费总和的,必须优先盘活内部市场。 第二点,则是创新和嫁接,依据田主拥有土地的等级和多寡,制定不同的税收征收比率,田越多,征税比率越大。 传统农业,其实是一项风险很高的产业,极易受到各种自然灾害的影响而减产甚至绝收。 豪强富户之所以能够不断兼并,田地越来越多,并不是他们更善于经营,而是因为其有钱有势,能通过各种手段免税或偷税,并有足够的积蓄抵御很多小民抵御不了的风险。 遇到灾荒之年,破产的小民以田产投托豪强求生,官府一般会睁只眼闭只眼,不然的话,光靠官府一力赈灾,只能是杯水车薪。 徐泽一方面让隐田显形,一方面又梯级征税,摆明了就是要拉拢中小地主以下的阶级,朝死里整大地主豪强。 但这一点“创新”上,之前的培训中,徐泽并没有明确告知。 因此,辛介甫听了黄德的话后,有些错愕,拱手道:“物生兄,何出此言?” 见老友装糊涂,黄德只能把话挑明。 “正诚兄,你如今很久不经稼穑,可当年李俭与你为了几亩荒滩起冲突的事,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当年辛、李二家起冲突的荒滩其实不止“几亩”,但黄德这话的重点不在这上面,他是提醒辛介甫莫要忘记土地是百姓的命根子。 任何人想在土地上做文章,不管哪一部分百姓得了利,最终都会侵害另一部分百姓的利益。 当年的李俭和辛介甫为了“几亩荒滩”起冲突,同舟社如今改变税法,损害的可不是一家两家的利益,就不担心起冲突? 辛介甫知道黄德话中未尽之意,但屁股决定思路,其人的利益已经与徐泽捆绑到了一起,眼界和格局自然不是还盯着“几亩荒滩”的黄德可比。 “哎!物生兄的意思,我何尝不知,但你也是爱读书之人,当知道自秦汉以来,富者阡陌纵横贫者无立锥之地,土地兼并严重的后果。” 黄德没想到辛介甫会给自己扣这么大一个帽子,心下也有些不舒服,立时板起了脸。 “正诚兄,就我家那点薄地,如何担得起‘土地兼并严重’之语?再说,我一不强取,二不豪夺,这些地全是我黄氏先人数代辛苦经营积累的结果,便是大宋朝廷,也不能平白夺了去吧?” 见黄德已经铁了心,辛介甫又想起朱曹首的话“若是天下的上户都只进不出,下户越来越窘迫,这天下变与不变,又有什么区别”? 登州虽然没有出现下户越来越窘迫的情况,绝大多数的上户却是真的只进不出,有钱就置地,地多了钱更多,然后又买更多的地。 他听从了汐娘的劝说出售田地时,消息才放出,当日就有一堆的人上门抢着要接手,甚至为了买到地,还竞相加价。 可想而知,这些手中有了闲钱的上户们,对土地有多贪婪。 这种现象若是扩展到同舟社治下的其他区域,这天下变了不是与不变没有区别,而是会变得更差。 攫欝攫欝。哪怕只看登州,之所以没有出现下户越来越窘迫的情况,也不是因为登州就是风水宝地,百姓不耕不种就能吃饱喝足。 而是因为同舟社这些年不断扩张,一直在向外吸血,创造了很多就业的机会,才让少地无地的百姓能够活下去,随着同舟社征服天下的步伐越来越大,这种利好只会越来越少,最终肯定要消失。 毕竟,同舟社是天下的同舟社,不是登州的同舟社,绝不可能为了一州而牺牲全国的利益,这种情况必须要变! 黄德见辛介甫陷入沉思,还当他是被自己说动了,赶紧趁热打铁。 “正诚兄,同舟社有如今局面不易,这更改税法,乃是自毁根基之举啊!咱们看着急,却在徐社首面前说不上话。正诚兄你身份尊贵,为了登州百姓,为了同舟社的未来,你可不能——” “物生兄!” 眼见黄德已经入了戏,越说越来激动,辛介甫突然失去了再劝他的兴致,打断道:“若论身份尊贵,我比之赵光勋如何?” 第七十八章 不死绝如何安心 “老爷。” 田管事领着黄德出了院门,返回客厅时,见辛介甫还坐在桌旁发呆,赶紧小声提醒。 “物生走了?” “已经走了。” 辛介甫回过神来,询问道:“老田,你家现在有多少地?” “回老爷,不多,只有九十三亩七分。” 辛介甫有些纳闷,前年处理家中的田地时,他可是“卖”了五十亩好田给田管事的,怎么还只有这点地? 田管事看到了主家的吃惊表情,赶紧补充道:“钱还有一些,但登州已经买不到地了。同舟社越做越大,小栓读书也还灵醒,俺想着以后兴许有个盼头,买地的心就不那么热切了。” “嗯,还是你看得明白啊!” 辛介甫点点头,又开始发呆。 “老爷?” 田管事欲言又止,辛介甫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其人是在回想当年和李俭为了荒滩所起的纠纷。 田地啊,哪怕是荒田,也有这么大的魔力。 它能能怯懦之人忘记恐惧,让本分之人变得贪婪,让富足之人彻底疯狂! 想通了心思,辛介甫摆手道: “去吧,人心不足蛇吞象,事到如今,我也没得选了,终究是要面对的,哎!” 不谈出了门七拐八拐,明明很近却走了好半天才磨到军营的田管事。 黄德出了辛家后,先是径直朝两水镇而去,确认没人跟踪后,又于半路换成了马车,并返回之罘湾。 马车停在了四海商会会馆的后门处,黄德下车,抓住门环一长三短的扣了两次,门才打开一个小缝,确认黄德的身份后,门子直接领他进了门。 客厅内的九个人已经等得有些焦了,见黄德进门,立时就有人问。 “黄员外,情况如何?” 黄德皱着眉头,摇头道:“事情基本可以确认了,只是任我嘴巴说破,正诚也不愿出面说话。” “辛介甫这狗贼,从他前年卖地开始,就已经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了,我都说了不要找这狗贼,你们非不听,上门找气受!” 黄德辛苦一场,还落个里外不是人,面色有些难堪,又不好发作,只能看向堂中的四海商会会首余四海。 余四海也颇有些烦躁,止住了钱承恭的恼骚。 “钱员外!此事休论,说正事,诸位,还是说正事吧。” 屋内众人尽皆皱眉,他们虽然聚集于四海会馆,心中也有些隐约的想法,但要问他们到底想怎么样,还真没想好。 同舟社太强大,而他们在同舟社治下当久了太平顺民,已经有些不习惯这样剧烈的冲突和矛盾了。 没有谁天生反骨,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搞事情。 最初,改税法的消息流出来时,他们并不相信,因为消息过于离谱。 毕竟,同舟社家大业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基本不靠农税吃饭,和他们这些掌控大量土地的乡绅并无直接的利害冲突。 而且,徐泽虽然为人霸道,但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其人掌控登州这几年,除了李俭一家外,就没做过赶尽杀绝之事,登州上下有钱一起赚,合力向外,军民关系一直很和谐。 如今,同舟社大军西进潍州,正是争夺天下,需要集中人力的时候,任谁也想不到徐泽会在这个时候拿登州开刀,自乱阵脚有什么好处? 若是把这一屋子人的家产都抄没了,确实能得不少钱财,但所得也远不及前方攻下几个州县多,还会造成后方动荡,怎么算也是一笔亏本账啊。 “诸位,会不会是同舟社在前方打了败仗,想要钱财,才故意放出这种消息,逼咱们纳捐?” “胡扯!打了败仗也不能自乱阵脚啊,要说纳捐,咱们也不会皱眉头,手头再紧,凑一凑,几千上万贯还不是很容易就凑到?” “要是几千上万贯根本不够同舟社开支呢?这段时间从登州抽走的兵马有多少?” 这等大军调动的事,外行看热闹,只知道乌泱泱的一堆人,究竟有多少,普通百姓很难摸到方向。 但屋内之人皆是来自登州四县的乡绅,族中子弟不乏在军中和官府中当差的,消息还算灵通。 以前没往这方面想,才忽略了这些消息,此时有心,稍一核对,就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大半年以来,登州兵马进进出出,走得多,回来的少,离开登州的兵马至少有一万五千人! 众人相视,尽皆骇然。 莫非前方真的吃紧,已经严重到要后方杀鸡取卵的地步了? “不对!同舟社若是真打得如此艰难,怎么可能这么久了,登州一点都不见乱,来往的海商也没见减少?” 钱承恭看着再次犹疑的众人,冷哼一声,不屑地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同舟社有没有打败仗!徐泽这些年做的事,哪件符合常理过?你们按常理推测来推测去,有什么用!” “哪你说要怎样?” “怎样!各回各家,洗干净了,拱手把地交给同舟社就完了!” 这段时间,众乡绅们得到的消息不止一条,条条都骇人听闻。 有些还是坐而论道,比如说徐泽在北海会议上与罗仲彦的对话;有些则是指向明确,谣传徐泽提出天下为公,同舟社所谓的“均税”只是幌子,目的其实是要“均田”。 但无论那条消息,指向都很明确,就是同舟社有意解决土地兼并严重的问题。 至于如何解决,这还用问么? 自秦汉以来,每次改朝换代是如何解决的? 钱承恭说的就是气话反话,正如黄德所说,各家的田地都是“数代辛苦经营积累的结果”,凭什么要交给同舟社? “余会首?” 众人心中惶恐,却没人愿做这出头鸟。 毕竟,都是有家有业之人,不到最危急的时刻,谁也不可能豁出去。 同舟社这些年战无不胜,威慑力十足,没人敢跳,家中的田地确实舍不得,但性命同样舍不得啊。 余四海面色阴沉,眼光扫过催他拿主意的众人。 今天的聚会,他的确是发起人,但起因复杂。 主要是抱团取暖,展示己方的力量,给同舟社施加压力,让徐泽见好就收,给彼此都留些颜面,以维持斗而不破的合作关系。 毕竟,自古以来,改朝换代可以没有泥腿子,却不能没有豪强大族的支持。 就算真要杀鸡吓猴,那也有个分寸,哪有不分青红皂白,所有大户一网打尽的道理? 何况,这里还是登州,同舟社起家的根基之地! “诸位,要不我们退一步,找龚相公主动出让部分田地?” 在场之人个个家大业大,皆是很难下定决心,众人正犹疑时,忽听钱承恭的声音又悠悠响起。 “糊涂!退一步?当年让国的柴宗训和赵德昭结果如何了?” 第七十九章 真是天意啊 柴宗训就是后周恭帝,其人禅位给赵匡胤之后十余年才死,似乎后周恭帝的死和宋太祖无关。 攫欝攫欝。但柴宗训终年仅十八岁,宋廷还借此机会断了后周之嗣八十多年,直至仁宗朝时,才立其旁系后人承嗣,此事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赵德昭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次子,太宗即位时,其人早已成年。 中间留下了很多曲折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绝非空穴来风。 其后,赵光义为彰显武功,稳固帝位,率军北伐,有资格窥视大宝的弟弟和侄子一并随军,也包括赵德昭随军。 宋军攻克太原,灭了北汉,赵光义未及时行赏,便又挥师东进,攻打辽国。 结果,宋军在幽州遭遇大败,军中夜惊,众将找不到皇帝赵光义,有人便谋议立赵德昭为天子,其人拒不敢受。 回京后,赵光义因为北伐失利,拖了很久都没有给太原之战的功臣行赏。 赵德昭跑去跟太宗论说此事,赵光义大怒曰:“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 赵德昭受此惊吓,退朝后便自刎而亡。 结果,他一死,赵光义就宴赏群臣,其意昭然若揭。 众人被钱承恭这句话惊吓,心中更加忐忑。 黄德却很是不喜此人的阴阳怪调,辩道:“岂能以天家事枉测人心?徐泽行事虽然无忌,但分寸还是有的,当不至于此!” “当不至于此?!” 钱承恭丝毫没有给黄德面子,驳斥道:“当年王师中也以为徐泽‘当不至于此’,结果呢?” “徐泽这些年在登州做了什么,我们是跟着同舟社赚了一点小钱,但我们也是出了本钱的,所得加起来有没有同舟社的零头?就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 “即便如此,这贼子还要敲骨吸髓,又盯上我们的田地,今天要我们的地,我们交了;明天再逼我们纳捐,你们交还是不交?” “这些地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交出去了,你们真就能忍下这口气?就算你们能忍,你们的子孙后代也能忍?” “就算徐泽要脸,收了地后就放过咱们,不再为难。但那些占地咱们地的泥腿子们,没见着咱们一家全部死绝,能不能睡得着?” 钱承恭一番诛心之言,让众人尽皆的心进皆大乱,顿觉大祸临头。 真正的良善之家,是不可能做出这么大家业的,谁能拍胸脯说自家真没做过一点昧良心的事?钱承恭讲的这些套路,哪个不熟? 别看那群泥腿子平日里老实巴交,真给了他们占好处的机会,可狠着呢! 少了可以不断生钱的田地,坐吃山空,如何能保证现在的地位? 没了地位,如何保障自身的安全? “余会首,拿个主意吧!” “会首,不能再犹豫了!” “是啊,余会首!”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同舟社做了初一,就莫怪自己这些人做十五! 余四海也是果决之人,事情到了这一步,知道再犹豫自己就有危险了,但即便决定要搞事,也不能受情绪支配而盲目发动,没有把握的事宁可不做。 “诸位,且不论同舟社的军队在潍州究竟如何,你们可清楚登州现在有多少兵马?” 众人七嘴八舌,一番合计,得出了大略的数据: 之罘应该还有两营,蓬莱一个半营,黄县半个营,乳山和阎家口一个营,共计五个营,其中至少有两个是还没成型的新兵营。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这些地主乡绅能觊觎的力量。 徐泽控制登州后,共建会对基层掌控很严,众富户为了配合同舟社,各自削减了自家的家丁护院数量,只靠自己手中的力量,很有可能庄子都出不了。 正是因为手中信得过的力量太少,他们集会都不敢在自己的庄内,而是冒险选在之罘衙门的眼皮底下。 但登州有一点好,就是民风彪悍,兵员不愁。 同舟社掌控基层才几年的时间,对百姓的发动也不够彻底,而且百姓大多愚昧,对乡里乡亲,平日里好说话的乡绅,也保持着足够的的尊敬。 只要发动成功,再通过朝廷大义、宗泽羁绊、杀官造反、分发钱财、恐吓欺骗、允诺许愿等手段裹挟各村的保丁,很快就能得数万能战之兵,说不定还真能跟徐泽这贼子拼一场。 控制之罘港后,再派人出海,联络朝廷夹击同舟社,打不打得赢不敢说,至少徐泽想打回来的可能性就无限降低了。 关键的问题,如何发动? 没有第一步,后面再多想法都扯淡,这也是徐泽敢于从登州抽调大量兵力的原因。 最后,还是黄德想起了一件事,原宣毅军登州第三指挥指挥使孙立投靠徐泽以后,一直不得重用。 同舟社数次打仗和扩编都没有轮到孙立,其人至今仍是个营正,很多人戏称孙立“三十而立”,说是他做营正能做三十年。 正是因为这个“三十而立”,让孙立在登州“小有名气”,黄德便是听本宗当兵的小辈提起过此事。 只要能争取到孙立,以无备算有备,里外夹击,还真有可能拿下之罘军营。 取得武备后,再一路裹挟丁壮,控制登州当不是难事。 问题是如何联络孙立? 同舟社军纪严格,即便是营官,也不能随意出营。 孙立家在蓬莱县城,若是时间不急,倒是可以等到孙立休沐时再联络其人,可现在能不急么? 而且,谁能保证联络上了,就一定能说反此人,万一孙立当场翻脸怎么办? 这下,黄德也没有主意了。 毕竟,众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一方顶级富户,跟这些低贱的丘八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基本不可能有什么交际。 他们虽恨同舟社压制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捆住了自己拼命捞钱的手脚,但没下定决心造反之前,谁会有闲心思打听这些烂丘八的破事? 无处下手,众人正要放弃这个计划时,在门外放风的余四海心腹邹渊大着胆子跑了进来,透露了一个消息,为众人解决了大问题。 原来,孙立还有一个弟弟名叫孙新,娶了好生孔武的顾氏为妻。 夫妻二人在蓬莱县东门外十里牌开酒店,实际上却是以此为掩护,做些杀牛开赌的买卖,进账不算少。 邹渊好堵,曾经是孙新酒楼的常客,因此熟知一些细节。 徐泽接管登州后,加强了社会治安,孙新两口子的违法买卖不能再做,原本的酒店终日只有三三两两的寡客,日子过得好生艰难。 众人眼前一亮,都已经准备放弃了,没想到孙立还有做这种勾当的弟弟,这真是天意啊! 第八十章 自作孽不可活 之罘军营。 “找孙营正啦?你是他什么人?” “俺是孙立的兄弟孙新,俺浑家得了急病,麻烦这位兄弟给俺兄长带个口信。” “好,你就在那儿等着,别动啊!” 徐泽最先建设之罘港时,就考虑到了军、民两港相互独立的问题,军营直接建在军港边,水陆两营合用一个大院子。 同舟社入登州时人力有限,军营建设比较简陋。 后来两次改建,已经大变样,院中还有院,从外面已经无法看清营内的情况了。 来往登州的辽东兵马皆是乘船直接进入军营,所以,余四海、黄德等人其实也拿不准营中究竟有多少人,全凭一些零碎的消息加以推测。 营内空间虽大,陆营的位置却是靠近营门的,好传信的兵士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孙立,但孙立即便是营正,出营门也要履行相应的请假手续,耽误了一些时间。 孙新在门外已经等得心焦,转个不停,孙立终于一路小跑出来。 “兄弟,婶子害甚么病?” 孙立淡黄面皮,落腮胡须,身长体壮,与瘦弱白净的孙新对比鲜明,营门警戒的兵士皆好奇的看着这对兄弟。 孙新如何敢在这里讲真话,乃答道:“她害的症候甚是蹊跷,请哥哥随我边走边说话。” 孙新浑家顾氏身壮体健,平日里就没犯过什么病,孙立心中本就疑惑,此时见弟弟模样蹊跷,已有几分猜测,也不多话,跟着孙新走开。 “都头,这人真是孙营正的兄弟?” “咋啦?一个槽子里的猪崽还有抢食长得壮的呢,孙营正这体格一看就是胃口好的。” “嘿嘿——” 今日负责轮值之罘军营大院警戒任务的都,都头是前年顺化城保卫战中肚子破了洞的民勇马和尚。 这个命大的傻小子养好伤后,就跟着王罕一同投了军。 二人都是天生的好战士,平时训练一丝不苟,打起仗来舍生忘死,在军中很快就出了头。 又赶上同舟社同军不断扩编的好时候,王罕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副营正,调到了青州武松麾下听令。 马和尚人有些憨,识字费尽,只做到了都头。 但其人为人大气,打仗敢拼,麾下兵士皆喜欢他这个“憨都头”,时间久了,也都有股憨劲。 营门轮值,不仅是警戒,也要形象展示,几名兵士不敢闹得过分,目送巡营的马都头离开后,又老老实实站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请假外出的孙立又黑着脸赶了回来,随口对关心自家事的哨兵抱怨道弟弟不成器,没了进项就诳他出营讨钱花。 家长里短的事外人不好纠缠,哨兵也只是随口问问,便没当回事,孙立进营后却脚步加快,只奔军衙而去。 “禀朱曹首,他们已经行动了,跟末将约定明日亥时进行叛乱,具体的计划是……” 坐镇军衙的,正是徐泽授命督办登州税法改革之事的朱武。 两天前,辛介甫派田管事到军营通风报信,他就已经确认这些豪富大地主绝不愿放弃既得利益。 这段时间,登州表面风平浪静,实际却是内紧外松,仅在之罘军营内,朱武就布置了八个营。 他的决心很大,务必要荡平登州的豪强大户,一举解决内部隐患,震慑不法。 “好!孙营正果然没让社首失望!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们已经给了这帮人机会,他们还要如此做,可就怪不了朱某无情了!” 朱武说完,转身对身旁的军将道:“李正将,你有何意见?” “哼!这帮杂毛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害得俺都没时间讨老婆,真他娘的!” 同军内姓李的正将,目前有且只有一人,正是刚集完训,就受命秘密潜入之罘军营,协助朱武改革税法的李逵,其人骂完,又问孙立: “孙营正,你兄弟一家都在贼人的手中,要不要提前出动斥候营,将他们先救出来?” 孙立最初被表弟解珍解宝“出卖”以后,一直不相信徐泽会信任自己,始终保有戒心,做事虽然谨慎,却没有真正心入同军。 同舟社彻底掌控登州后,孙立营换防之罘湾,融入大部队后,才慢慢了解到徐泽的大格局,明白自己的浅薄。 其人才逐渐对同舟社有了归属感,开始用心做事,还警告弟弟孙新安分做人,不可再惹事。 只是苦于之前表现消极,错失了先机,几次大战都没机会上,一直没有逮着立功表现的机会。 此番登州豪富大户病急乱投医,寻到孙新夫妇一家,以金钱利诱和人身威胁胁迫孙新为他们搭线。 这等掉脑袋的买卖,大户们自不会亲自出头,所有事情均是余四海的心腹邹渊包办。 其人不仅扣下了孙新家小,还一路安排有人跟踪监控。 孙新是老江湖,当然清楚这一点,在军营外不敢跟兄长明说,但在路上却说了些兄弟二人才懂的暗语,让孙立提前有了防备。 且不说孙立完全没有反叛同舟社的胆量,就算有,以同舟社的军制,其人也一不可能拉走一兵一卒,除非脑子坏掉了,不然绝不可能做这等十死无生的亏本买卖。 因此,孙立被弟弟带到酒楼见到了邹渊后,其人先是装作茫然,得知要做之事后更是大惊,起身便欲逃离,被孙新一把抱住。 坐下后,任对方好话说尽,孙立也死活不从。 直到邹渊拿出“诚意”,做出事成后任孙立掌控登州三成兵马,并向朝廷为请功的承诺,孙新也在一旁苦劝,请兄长为一家人的富贵考虑。 孙立才勉强点头,但要求起事成功后,作战计划必须听自己的,不然根本应付不了徐泽抽调的回师兵马,还要求孙新留下协助自己。 对方口头上答应得很爽快,但对孙立保留了足够的警惕,只说了大略的方案,也不然放孙新离开,又磨了好久才让孙立“就范”。 孙立如此卖力表演,自然是为了在此事中挣个头彩,捞个大功,怎么可能为了弟弟一家而冒行动泄露的风险? 所谓富贵险中求,没有过人之处,如何证明自己对同舟社的忠诚? “回李将军,别看末将兄弟瘦弱,也有一身本事,寻常几个蟊贼近他不得,弟媳的身手更胜他不少,贼人扣下他们,却是自讨苦吃。” “哈哈哈,那本将就放心了,朱曹首,灭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而已,军队绝对没有问题,你尽管下令吧!” 朱武到登州后,秘密潜伏好几天,可不是啥事不做的,改做的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既然对方硬要一头扎进网中,那也只能收网捞鱼了。 “这一战,主要是引蛇出洞,计划如下……” 第八十一章 为啥要造反 四海商会会馆,天色刚黑就早早关闭了大门。 后院中,护院们已经尽皆手持兵器,严阵以待。攫欝攫欝 黑暗中,众人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皆能感受身旁之人呼吸的沉重。 余四海站在桌子上,伸长了脖子看向远方没有丝毫动静的之罘军营。 造反是杀头买卖,造已经造反的同舟社的反更是九死一生,由不得余四海不紧张,其人甚至忘记了刚才的更鼓声。 “邹润,到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已经过了戌时两刻。” “嗯,你再去客厅看看陈老爷和李老爷可还安稳。” “是,老爷!” 约定起事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但余四海却不想按照“原计划”执行,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让邹渊告诉孙立真正的计划。 不同于其他“数代辛苦经营积累的”乡绅,余四海的家族真正发家只有两代。 其祖是之罘本地的小地主,至其父继承家产后,一面经营官场保护伞,一面兼营走海贩私。 其人颇知进退,做了几笔买卖后就及时收了手,开始置地买田,传至余四海手中时,已经小有田产。 徐泽开发之罘湾,重建海港,并鼓励海商,余四海抓住这个机遇,重操父业,所得甚丰。 后来,同舟社开拓海外,为防消息走脱,逐渐加强了对之罘港的管控,余家的灰色生意越来越难做。 余四海只能将海船投托到远洋商社,彻底转型,专心打理商铺,广购田地。 几年下来,刚刚把手中的大部分钱财换成了土地,成了登州一方头面人物。 却没想到徐泽又玩这么一出税法改革,吃相如此难看,当真是天下罕见! 但登州早成了同舟社的登州,胳膊拧不过大腿,小盗余四海在大盗徐泽面前根本就不够看,其人便是有想法也不敢造次。 税改的消息暴出来了好几日,各家大地主抱怨不断,却都不愿挑头跟同舟社闹,就等着有一个傻子跳出来主持此事。 余四海当然不是傻子,但还是选择了挑头,自然有其苦衷。 余家的地虽多,但起家太晚缺乏底蕴,身上还不干净,一直融不进登州的大户圈子。 徐泽又不断收紧对大户的政策,让余四海看到了危机。 其人担心徐泽若是想杀鸡吓猴震慑登州大户的话,孤立无援的自己无疑是那只最显眼的鸡。 既然这样,还不如死中求活,博一把大的。 其人毕竟做过小海贼,比这些真正的土财主,更能理解大海贼的想法。 余四海计划挑头带动众人,以谈判的形势跟徐泽直接对话后,就马上卖掉这些大户做投名状,换取自己后半辈子的富贵。 但这些老狐狸也没一个好惹,硬是步步紧逼,让余四海的计划脱节,使其人彻底没了退路。 余四海到底是兼营海贼的狠人,既然没法退,索性裹挟着所有人歃血为盟,还以协助自己发动叛乱为由,扣下有给同舟社通风报信可能的陈、李两家家主。 事关身家性命,其他的大户也顾不上什么往日情面了,尽皆站在余四海一面,让其人做了名副其实的话事人。 余四海敢于挑头,当然不可能全无准备,完全拼运气。 其父子两代兼营走私海商,除了官面上的打点,自然得随时豢养一帮亡命徒以供他们驱使才行。 邹渊、邹润叔侄就是余家的白手套,需要下海时便带上他们,不用时,则留在登云山打家劫舍。 二人做惯了山贼,本已经有些失控,欲要自立。 结果同舟社崛起,登州江湖势力被徐泽一扫而空。 各地的山贼要么被剿灭,要么被整编,要么赶在同舟社下手前跑路。 邹渊、邹闰二人也不能幸免,登云山呆不下去了,只能回余四海身边充作护院,自此才死心跟随。 邹润确认了屋内并无异常,回到院中向余四海复命。 “老爷,陈老爷和李老爷很安稳。” “好。” 余四海已经看向南侧的街巷了。 之罘湾开港开始,徐泽便严禁乱搭乱建,所有房屋皆有同舟社统一规划,房屋布局整齐,街道横平竖直,即便是夜间,站在院内,也能看到街巷尽头的灯笼光亮。 家主没有说话的意思,护院头领邹渊也全神关注盯着大门,众人都不敢吭声,院内气氛。 忽然,街巷南侧火光闪亮,正是李氏布庄的方位。 黄四得手了! 之罘军营,李逵也在盯着远处的街巷。 朱武安静地立在李逵身侧,看着星光下其人凝重的脸庞——这种神情极少出现李铁牛的脸上。 “铁牛,在想啥?” 李逵并没有回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 “朱曹首,你说这些贼子明知道只要交出一些地,就能照样活得很好,为啥非要拼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造反?” 朱武长吁了一口气,他也有些迷茫。 “谁知道呢,东京城的赵官家那么聪明,不还是尽做荒唐事?还有朝堂诸公,不管未发迹前多有抱负,进了朝堂不也是只知道争权夺利?” 朱武心里想到了赵遹、王进去职,但这事知道就行,却是不能说出来。 李逵挑起了话头后,却又闭口不言,仿佛刚才的问话只是朱武的错觉一般。 朱武见李逵不吭声,担心言多有失,也不敢再言。 远方,火光大起。 “哼!脑子长他们脖子上,俺们抠破脑壳也想不明白,还不如让俺告诉他们为啥不能造反!” 李氏布庄的大火已经失去控制,隔着很远的四海会馆内,借着闪烁的火光,都能看清院内众人的紧张的脸庞。 大火燃烧处,求救声、抢夺声,泼水声、火爆声等,也尽皆传入众人的耳中。 火起未久,一条火龙出了军营,应是到街上维持秩序并救火的军士。 但未行进多久,军营中跟着火起,出营的火龙转身入营,藏在靠近军营民房中的万胡也发来信号,邹渊都能隐约听到军营方向传来的喊杀声了。 “老爷?” “再等一会。” 黑夜中被惊起的人越来越多,军营中的火光也越来越大了。 余四海终于下定决心,面容狰狞地下令道:“冲进军营,杀光顽抗的官兵!” 第八十二章 王朝的生命力 诸城。 同舟社第一批州、县级官员轮训已经开训,并进行了小半时间。 能出职地方,且“自愿”投靠同舟社的各级文官,思想要比一般军官更复杂,靠一两次短期轮训基本不可能变大部分人的思想,也没必要下大功夫去转变他们。 实际上,文官们的受训表现远比军官更“积极”,轮训效果也更好。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现象,越复杂的人越会伪装,这些人就算再不认同徐泽的思想,为了日后的富贵,也能“如饥似渴”的主动学习,还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徐泽的授课也很灵活,今日,便没有按计划上课,而是先通报了一则消息。 知登州事龚孝序急报: 余四海等九家大户阴谋叛乱,一日内平定,各地官兵共计擒杀参与叛乱者及其党羽一千三百六十四人。 情报越短,隐藏的信息越多。 登州是同舟社真正起家的地方,是百姓梦想中的圣地,官员镀金的宝地,同舟社基层组织最健全的地方,还能发生叛乱? “各地”就是说不止一地,擒杀千余人的叛乱也绝不是小乱,若不是控制及时,两三日就能轻易裹挟几万人,什么事有如此大的魔力,让这么多的人铤而走险? 多地联动的大规模叛乱一日之内便轻易平定,是龚孝序谎报,还是另有隐情? 更令人吃惊的,是社首通报此则消息的语气——非常平淡! 众人心中满是疑惑,纷纷看向参训的登州官员。 几名登州官员确实知道一些,毕竟,集训之前,税改的风声闹得很大,治下头面人物多有拐弯抹角找他们这些父母官打听消息。 此时几人却不敢有任何表示,各自心中惴惴,脑子里全是自己有没有说过不该说的话,会不会被这事牵连之类的想法。 徐泽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却没有继续深入这话题,平灭几家大户造反这点“小事”没什么好炫耀的。 事发前,徐泽就有所预料,不然也不会命朱武和李逵亲自坐镇,还秘密增兵数千了,可他的本意并不是想逼反这些人。 造反不是请客吃饭,该使用暴力时绝不能有妇人之仁,不然的话,遗祸无穷,会让更多的人遭殃。 但造反并不是只有暴力一种手段,更不能只有这一种手段。 莫说杀尽天下大户不现实,就算真能杀光,要不了几年,还会再冒出一批,接着杀么? “诸位,登州之事等有了详细报告再议,上午的课程调整一下,组织讨论,议题为商鞅变法为什么能成功,赵宋的屡次变法为什么一再失败?” 社首的意思是要现场作答,众人不敢再分心,赶紧全速开动脑筋。 这两个问题,时人早有思考,也留下了不少雄论,但没人敢照搬——社首这些年可是一直都没有停止读书学习的。 “孟知县,说下你的意见。” 之前的京东路大战中,最先投靠的孟侃因为“大功劳”保住了性命和官帽,职位也由知即墨县事改为知安丘县事。 安丘是五等望县,比起八等中县的即墨高出了整整三档,也算是酬功升迁了。 不过,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隔壁胶西县在他后面投靠的知县时文彬都做了知州,就连其人接任安丘的上任假县令陈规也成了真知州,孟侃这个望县知县之位便没有那么诱人了。 但其人自家知道自家事,愉快的接受了这个任命,不敢有半点想法。 其实,徐泽之所以调走孟侃,倒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酬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即墨、胶西两县平分胶即湾,位置非常重要,是他下步将要重点突破的方向之一,以孟侃的能力治理此地,有些“小材大用”。 “下官,下官以为,商鞅变法之所以能成功,主要是秦孝公全力支持,对商鞅言听计从,再则,徒木立信让百姓信服,而且,变法持续时间长,使新法有足够的时间固化。” “赵宋变法失败的原因,在上,政争不断,朝令夕改;在下,吏治腐败,奸吏害民。” 孟侃本就缺乏急智,还没想清楚被徐泽点名,脑子有些懵,边想边答,答完时,脑门已经全是汗。 “嗯。” 徐泽点点头,示意孟侃坐下,接着点道:“萧知县。” 萧让几年前还是一个卖字为生的落魄书生,若是没有徐泽的简拔,其人最好的前途可能就是得某位贵人的赏识,做一门馆先生。 短短五年时间,能成为一任知县,对他来说,既是知遇之恩,更是无形的压力和鞭策。 为了做好本职,萧让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实务和学习上,原本的临字功底因为摸得少,反倒有些退步了。 但其人毕竟是政史功底浅薄,一时也想不到更深的层次,只好结合孟侃的回答提出自己的反思。 “下官实未考虑周全,仅有两点愚见。以熙丰变法论,神宗皇帝的决心至少不下秦孝公,只是国内情况更复杂而已;再则,秦汉之风不同当代,徒木立信的做法恐怕也不适用。” 萧让的观点没错,讨论任何政策的得失必须结合当时的实际,不然就失去意义。 战国之时的情况和当下完全不一样,孟侃将两件事割裂开来比较,本就有失公允。 熙丰变法就是后世讲的“王安石变法”,但时人多不这样称呼。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次变法虽然最初由王安石提议并主导,可王安石真正主持变法的时间只有五年。 神宗皇帝赵顼虽然秉持祖宗传下的异论相搅,一直没有彻底禁止扯后腿的旧党,但推行新法却不遗余力,即便王安石两次罢去相位的十余年时间里,改革也在不断深入。 在历史上,还有一位决心更大的改革家——王莽。 其人以皇帝身份亲自主持变法,时间也不短,而且一直变到亡国,决心更大。 孟侃和萧让的回答,给了不少缓冲时间,众人基本有了自己的答案,皆踊跃发言。 有人旁征博引,分析很有深度; 有人就事论事,比起孟侃略强; 还有些人话中有话,借机劝谏; 徐泽都未置可否,还不断拓展话题,把讨论引向深入。 众人也在社首的频频点头中,越讲越利索。 一旁的朱提和另两名秘书则运笔不停,快速记下众人的发言。 轮训既是统一思想,改进工作作风的必要步骤,还是徐泽深入了解下属官员思想和能力的有效手段。 对军官,徐泽更注重命令和灌输,对文官,他则多倾听和引导。 思想在碰撞中升华,上午便在讨论中一晃而过。 一些人才想起登州叛乱之事,只是社首不提,他们也不敢乱议论。 下午,徐泽上新课: 第八十三章 这江山跑不掉 一课中,徐泽以全新的角度分析了历朝的兴衰——皆离不了“流动”二字。 以秦王朝为例,让秦国强大最主要的政策,不是成丁必须服役的役兵制,而是耕战受爵确认的社会“流动”性。 攫欝攫欝。种田种得好,砍脑袋砍得多,自己的阶层就能往上跃升,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 对秦兵来说,敌人脖子上长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脑袋,而是自己的爵位和赏赐! 赏使之忘死,威使之苦生的诱惑和压力双重作用下,秦兵才能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变成了为“流动”而疯狂的野兽。 大秦一统后,为什么很快不行了? 还是“流动”! 耕战受爵流动的弊病就在于都向上,谁向下? 统一天下过程的太快,老秦人不仅打累了,也吃完了最大的饼,逐渐流不动,没动力了! 而原本腐化堕落的六国贵族被打落尘埃后,却又爆发了“流动”的动力。 于是,天下就乱了。 当前,赵宋也存在严重的阶层流动困难。 一面是基层缺官吏,一面是越来越多的荫补官员领俸禄却不做事。 就算党争不休,落败的党派官员照样阡陌相连,即便不贵了,也能极富。 而尚未上岸的芸芸众生,却还在苦苦挣扎。 科举难,进士及第后升官依然难; 做吏难,熬白了头发也得不到迁转; 当兵难,砍脑袋不如做副业,打胜仗不如吃空饷; 百业都难,干一行亏一行,行行都亏本,行行都没有出路; 都想做人上人,上去了就不想下来; 即便下来了,广蓄田宅,照样能富贵数代,还想再上去; 都在上面,都争着到上面,都不管下面,等下面崩了,上面还会安稳? 课上完后,徐泽没有再布置思考题,而是带着一众官员出了军营,徒步走到田各庄看望还在养伤的田赶驴。 轮训期间,当然不可能穿赵宋那种必须讲究仪度,行动不便的官袍。 但众官即便都穿着便服,个个皮肤白净,气度不凡,也是惊呆了一路乡人。 这次行动是“突然袭击”,这么多大老爷一起下乡巡视,可是乡中百姓几辈子都没见过的大新闻。 不仅是田赶驴一家措手不及,村里的共建会负责人和保正等人也慌做一团。 还有一些百姓想看稀奇又不敢上前,徐泽吩咐亲卫不要拦,就让他们跟着。 田赶驴两口子都是勤快人,家中收拾得还算干净,屋内并没有太难闻的味道。 但无论是塞在墙缝间用以挡风的稻草,抑或是床上单薄破旧的被褥,还是锅内正煮着的野菜配杂粮糊糊,都能看出这户人家正在艰难维持。 屋内太狭小,转都转不开,徐泽只带着这批轮训的三名知州入了屋内,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便让亲卫放下米、油等慰问品。 出了门,他又带着众知州、知县在村中转了一圈。 还在村中的大古树下,与一些胆大跟随的村民座谈,唠了大半个时辰的家常。 最后,赶在天黑前回到军营。 这既是一场政治作秀,也是一堂实实在在的授课。 来回的途中,徐泽还指着路边的不规则田地,就土地丈量、贫瘠划分、耕作常识等问题,考校部分官员,有的官员张口结舌,有的对答如流,高下立判。 赵宋官员下乡,根据不同的品级,有不同的仪仗。 这不仅是为了体现官府威仪,也是为了确保官员自身的安全。 所谓“白龙鱼服,见困豫且”,说的就是贵人微服而行,易遭危险,如白龙化鱼在渊中游,易为渔者所捕。 在皇权不下乡的时代,地方治安极乱,城池以外,就可以算得上法外之地。 没有足够的武力和威慑维持官员的威风,一些小蟊贼脑子一热,便敢朝官员下手。 所以,动不动就微服私访的,不是会坏事,就是想坏事。 即便是在同舟社治下,一些共建会根基不牢的地方,徐泽也不可能搞什么微服私访。 徐泽这次政治作秀和以身示范,就是向官员们传达一些信号,至于要传达什么,自不用他多讲。 身居上位者,一举一动都会被属下格外关注和解读。 谁能解读出更多的信息,谁就能获得更多的主动,并在与同僚的激烈竞争中积累更多优势,以换得关键时刻的晋升机会。 这与品性无关,乃是官僚本能。 只要各级官僚的权力来自“上面”,这种风气就无法避免。 已经具备吞吐天下之势的同舟社,也不缺这种问题,甚至更“严重”。 上升期的势力,每一刻都可能出现机遇。 谁不想在徐泽感兴趣的方面努力,以博取社首的好印象,以待时机来临之时,青云直上? 徐泽当然清楚手下这帮旧官僚的死德性,但他并不急,因为急也没用。 官僚作风的转变是一件艰巨的大工程,需要持久用力,久久为功。 慢不得也急不得,上位者越急,下面的人越给你做表面文章糊弄你。 而且,这种风气也不完全是坏事,用得好了,就能事半功倍。 在轮训课程的安排上,徐泽便少了很多灌输,给了不少“留白”,让这些精明的官僚自己去关注,去解读,去脑补——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主动学习。 一天之内,社首先通报登州叛乱的消息,接着组织改革成败的原因教训大讨论,其后又是的授课,最后,还深入田野乡间与百姓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州之地的大户豪强勾结作反,官兵一次性擒杀千余人的叛乱,无论在哪一朝,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在社首的心里,似乎这件“了不得的大事”与这一日的轮训安排相比,与劝农生产相比,甚至与一家破落下户的生活希望相比,就是一件不值一提小事。 尽管徐泽没有就登州之事发表任何意见,但精明的官老爷们早就主动开动脑子,从这一整天接连发生的事情中,解读出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徐泽虽然一直认为人性极端复杂,但他也始终相信人性积极“向上”的一面。 即便为了整治吏治而花费大力气举办官员轮训,徐泽也没有培训结束这些旧官员就能脱胎换骨跟上自己脚步的想法。 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千帆竞发勇进者胜。 谁的悟性更高,谁的行动更果决,谁就有青云直上的机会。 谁跟不上,谁就等着出局。 这天下,顽固反动的官吏的确不少,但积极“追求进步”的官员更多。 又想快速打下江山,又想治理好,确实很难, 但这江山有赵氏帮自己看着,又跑不掉。 大不了晚一点出京东,一年不行,就两年,徐泽耗的起! 第八十四章 乱世当用重典 徐泽的确稳得住,直到第一批州、县级官员轮训结束,他才通报了登州大户叛乱的具体情况。 这次叛乱的起因,是即将开始的税法改革试点损害了部分人的利益,这些人相互串联,并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发动叛乱。攫欝攫欝 叛乱的目地是推翻同舟社在登州的统治,建立大户们自己主导的政权体系。 嗯,他们的供词上就是这么说的。 贼人相互勾结,各出人手,预置了近五百人于之罘湾多处民宅之中。 入夜后,又先放火,以吸引官兵注意力,计划多点发动,打赶出军营救火的官兵一个措手不急。 怎奈驻之罘官兵战备意识强,反应迅速,救火还携带武器,而且第一时间控制现场。 官兵不仅扑灭了火势,还挫败了贼人的袭击,当场击杀了大部分的叛乱人员,并封锁了叛乱区域。 收到之罘急报后,知登州事龚孝序行动果决,立即宣布登州进入戒备状态,并亲自带领蓬莱县驻守的官军出营抓捕叛乱人员,仅用一天时间就彻底平定了全境叛乱。 徐泽刻意隐瞒了自己预置数营兵力于登州各地,以及贼人寻孙立为“内应”反被朱武、李逵等人利用这些事。 尽管此举确实达到了吸引贼人自己暴露叛乱行径,促使其集中骨干力量,以方便官军一网打尽之目的,有效控制了叛乱波范围和规模,将叛乱造成的破坏减少到最小程度。 但此种手段偏于阴谋算计,不能鼓励其他官员效仿。 徐泽没有精神洁癖,并不在乎什么阴谋阳谋,与敌争斗中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取天下的过程要王霸相杂,尽量少用诡道。 阴谋诡计虽然好用,但用多了,会为日后治理天下埋下很多隐患。 对叛乱人员的处置,经监曹曹首孙石核定,法曹曹首裴宣裁决,判处如下: 余四海、钱承恭、黄德三人为骨干分子,煽动叛乱,冲击军营,本族参与叛乱者众,罪大恶极,皆夷三族; 其余胁从叛乱的四家,阴备兵甲,但尚未发动即被缴械,诛家主及参与之罘叛乱者,籍没其家产,剩余直系亲属尽皆流放海东郡。 李、陈两家家主被余四海绑架,但部分护院参与之罘叛乱,叛乱者诛,家主坐监,并罚没部分家产。 徐泽收到裴宣的判处意见后,动用社首掌握的赦免权,免除了对李、陈两家家主的处罚。 二人感恩戴德,皆表态积极支持税改,并受知登州事龚孝序之邀,配合官府“讨论”税法改革相关条款,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 对于叛乱骨干余、黄、钱三家的判决,裴宣秉承了徐泽之前有交代,重典当用,但勿要滥用。 后世已经没了夷族之刑,此刑即指一人犯罪,诛灭亲族,一般有夷三族、五族、七族和九族,夷三族是最轻的处罚。 赵宋上承混乱黑暗的五代乱世,立国时,社会治安极其混乱,为了震慑不法,滥用了很多野蛮酷刑。 比如,沿用后晋天福年间创立的刺配刑,对某些重犯实行“决杖,黥面,配役”的刑罚,将杖背、刺面、配役三刑施于一人之身。 此刑名义上是宽贷死罪的轻刑措施,实质却是汉代就已经废除的肉刑复活。 规定的死刑有绞、斩两种形式,后又以附敕形式准用唐德宗建中三年以来施行的“决重杖一顿处死”。 因国内矛盾众多,民怨深重,为震慑人心,镇压民众反抗,赵宋又于法外施用了腰斩、凌迟、枭首、肢解、磔刑、夷族等酷刑。 徐泽并非嗜杀之人,自掌兵以来,一直慎用武力和重刑。 以徐泽的本心,其实并不想施用夷族这等酷烈手段。 但乱世当用重典,同舟社虽掌管登州数年,很多百姓对刑罚的认知却还停留在赵宋,不施用重刑难以震慑人心。 若不能一次性达到震慑效果,搞不好以后还会人以身试法,会死更多的人。 夷一族是为震百族,怀小仁只会害大仁。 徐泽并没有通报登州税法改革试点的具体内容,一众官员也没有追问,因为没有问的必要。 经过这段时间的轮训,他们已经明白,同舟社不同于以往改朝换代的任何政治势力,真正的根基在底层,现阶段的目标就是解决治下社会阶层上下流通不畅的问题。 不仅要重新打通由下到上的晋升通道,还要确保这条通道长期畅通,就必须由上有下流通,以达到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目的。 税法改革只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事实证明,这一手段很多人并不认同,作为同舟社“根基之地”的登州改革还没开始便发生叛乱,就是明证。 但徐泽不在乎社会上层的认同——这是造反派和改革派的本质区别,同舟社治下,徐泽有信心也有实力镇压所有叛乱。 正如其人对朱武所说那样:同舟社可以选择造反的方式是温和还是暴烈,被造反者却没权力讨价还价,要么主动配合,要么接受毁灭。 如果温和手段达不到目的,那就使用暴烈手段。 对此,徐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各州、县官员最需要关心的也不是税法改革的内容,而是自己治下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税法改革前的相关准备工作——这就是青云直上的密码。 同舟社这条能渡乱世苦海的快船队不好上,同样难下。 而为船队指引航向的徐泽,心中只有彼岸,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这些官员上船之后,身家性命就已经与同舟社的事业紧紧捆绑,不想沉沦苦海,就只有抓紧跟牢,拼命划桨。 当然,为了防止某些为了政绩而头脑发热的家伙胡搞,基本的政策界限必须划死。 徐泽明确强调,当前各地的重点任务是扎实打基础,在上抓吏治,在下抓共建会。 至于改革如何推进,自有社务部统筹,不是各地官员需要考虑的问题。 同舟社的天下,堂堂正正取,辖区一旦有民乱苗头,必须第一时间上报,蓄意激化矛盾的,严惩不贷! 徐泽虽然不惧怕治下的豪强富户发动叛乱,却不是真想看到他们都叛乱。 动乱意味着死人,意味着破坏,尤其是在一些共建会力量薄弱的地区,动乱一起,短期难平,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而且,不是所有的豪强富户都是“坏人”,或者冥顽不化要财不要命的守财奴。 徐泽的新秩序里,并不存在谁弱谁正义,谁强谁该死的逻辑。 他是要社会恢复流动,也不介意动用铁腕,但不是野蛮粗暴的对上层割韭菜。 所有的手段要始终围绕目的来进行,而不能为了手段而忘记目的。 第八十五章 人性之战的突破口 待轮训结束的官员返回各自辖区时,登州的社会秩序早已经恢复正常了。 攫欝攫欝。实际上,除了叛乱人员在之罘湾发动“突袭”造成少量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外,其余几家还在观望消息的豪强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就没出过自家的庄子。 这次叛乱的动静虽不小,但造成的动荡很有限,叛乱发生后仅三日,龚孝序便宣布解除登州的紧急状态。 当然,解除紧急状态只是相对于民间而言的。 该调动的军队三天内就已经全部调整到位了,至于之后野外训练密度加大,跟叛乱之事无关,那是军队正常的训练计划。 总之,内紧外松,始终把风险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同时,龚孝序还将余四海、钱承恭、黄德等人的罪行公诸于众,引得社会各界对这些破坏登州安定团结局面的老鼠屎一致声讨。 叛乱虽然被迅速平定,但彼时还没有正式结案。 有利益关联的人不赶紧跳出来落井下石与叛贼划清界限,难道还要等某个丧心病狂的贼子攀咬自己? 龚孝序乃心思剔透之人,当然清楚治下这些人的小心思,但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社首之前反复交代,做事要会抓主要矛盾,做大事更要始终抓住主要矛盾。 叛乱案确实要彻查,以尽快消除隐患,但此事不宜扩大,当前的主要矛盾是改革,而不是审案。 审案确实可以推进税改,却不能全靠审案来落实税改,做过了只会适得其反。 在税改中利益受损的大户不管有没有涉案,都不会感激同舟社,他们始终都是无法消除的不稳定因素。 办一起大案确实能震慑更多的人,减少改革的很多阻力,但改革最终还是要看成绩,而不是看杀人。 只有税改能取得成果,让占人数大部分的普通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等他们都真心拥护官府了,剩余的大户就算再不满也跳不起来。 因此,确认境内基本稳定后,龚知州便宣布了税法改革的相关政策。 令人吃惊的是,落地的政策与之前的谣传大相径庭。 这次税法改革的主要目标并非大户,至少,不是专门针对他们。 改革的对象——所谓的“利益既得者”从来都不是某一个特定不变的群体。 这个群体随时都可能转化,甚至在改革的过程中,部分改革者本身也会成为“利益既得者”。 改革是利益再分配,是虎口夺食,是人性与人性的较量。 不是有好政策就一定能有好结果,在这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中,不讲策略和技巧,只会一败涂地。 所以,绝大部分改革政策落地,都不可能一步到位,尤其是首战突破口选择上,更是非常关键。 龚孝序选定的突破口,是清查被民户侵占的官田。 赵宋并不是所有田地都归百姓私有,国家一直都有数量庞大的官田,天下最大的地主其实就是赵官家。 这些官田来源多种多样,既有继承自前代的田产,也有通过组织军队或招募客户、流民开垦的荒田,还有收归国有的逃田、绝户田和罚没田,而组织修圩和废湖泊、陂塘等工程,更是能获得大量的官田。 即便经常有地方官员和民户通过冒佃、盗耕、收买等手段不断蚕食官田,但私田转为官田的进程也始终没有中断过,二者对流的状态下,赵宋的官田数量并不少。 税改之前,徐泽就充分考虑到各种情况,其中就包括大户的反叛,但不论大户叛与不叛,他都没又想过直接打土豪、分田地。 若是有大户不长眼,硬要反叛,当然要毫不留情地毁灭之,并没收其家产; 但若是大户们很苟,始终不反叛,同舟社就打上门去明着抢地,这样做与匪寇何异? 土豪之所以“豪”,可不是因为有钱了才“豪”,大多数情况下,是“豪”了才有钱。 又“豪”又有钱的土豪又不是自己种的庄稼,你想割就任你随便割? 相比起赵宋,同舟社的社会组织确实更加深入基层,但再深入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同舟社的各级官吏和共建会骨干都是活生生的人,没有谁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都有各自割舍不断的社会关系。 他们有的和本地豪强沾亲带故,有的本身就是豪强子弟,即便没什么根基的底层,也幻想着做豪强。 靠这些人,打土豪,做梦呢! 打土豪、分田地并不是简单的裹挟百姓分浮财,而是一门非常专业的技术活。 它不仅需要严密的组织保证,还需要相应的理论支撑。 很明显,现阶段的同舟社还没能掌握这门高深技术的精髓,盲目操作的话,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 所以,即便造反是改天换地,是利益再分配,是随时都可以掀桌子翻脸的夺权行动,但光破坏一个旧世界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建设一个新世界。 想要成功打下江山并牢牢守住,就不能一味使用暴烈手段。 要始终紧盯主要矛盾,合理运用多种手段,而不能因为造反就放任暴烈,更不能为了暴烈而暴烈。 治下私田快速兼并之势必须抑制,隐田偷税的现象也必须严厉打击,但此事不能急躁,急躁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问题更复杂。 税法改革只是手段,最终目标是“人心”,而实现这一目的的途径是土地改革,税改只是土地改革的配套手段。 要完成土地改革,最首要的问题,是官府手中要有地,要有大量可供分配的耕地。 先把赵宋朝廷名下的官田拿到手中,以盘活当前局面,再通过税收杠杆不断逼迫大户放血,就能促使土地兼并的持续逆向流动。 这种方法,要远比直接进行高风险、难掌控、强对抗的打土豪行动稳妥得多。 不过,显而易见,有胆量又有能力勾结官吏做手脚,将官田转为私田的,绝不可能是普通民户,所以,这项政策最终还是要落到一些豪强地主的头上。 但转了一圈后,性质已经不一样了。 打土豪是以强硬手段剥夺豪强“数代辛苦经营积累”的“合法财产”,没有阶级论支撑,此种行为就是标准的以强权夺私产贼寇行为。 豪强们只要不采取过激手段对抗,就能合情合理又合法地硬顶软抗。 而清理官田则是手握大义,变“私”为“公”,变非法为合法。 即便是在赵宋治下,侵占官田也是能治罪的,只是赵宋吏治腐败,各种食利阶层盘根错节,治理太难而已。 赵宋解决不了的问题,同舟社来解决,这就是历史负责的态度! 第八十六章 天下为公不是空 追查官田去向并不是无限度追查,因为这样做既没必要,也不现实。 徐泽给出的时间界限是靖中建国元年(公元1101年),并划出了三条红线。 靖中建国元年之前,侵占官田的,既往不咎,手续不健全的田主到官府办理了相关手续,即可正式合法拥有田面(土地使用权)。 在这之后侵占的,限定五天时间内主动出首,官府收回田面和田底(土地所有权),对占田者则免予处罚,本年的土地出产仍归占田者所有; 冥顽不灵,心存侥幸者,一经查出,家主坐监,并补交侵占官田时段内田地出产所得,再罚处同等数量的钱粮。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若是让赵宋朝廷来办此事,要么办不下,要么恨不得敲骨吸髓,哪像同舟社这么仁义? 这一阶段,主要是对照历年簿籍账册和共建会反馈的情况进行清查,因为不涉及到清查隐田隐户,且同舟社行动有理有据有度,受到的阻力很小。 大量侵占官田的民户赶在限定时限前,来到官府出首,具结悔过,办理相关手续。 但仍有五家心存侥幸的“地主”未按时出首,对这种不见棺材不下泪的家伙,自然没有什么情面可言。 清查的结果不出徐泽意外,侵占赵宋官田最多的,并不是本地地主,反而是赵宋宗室和一些势力连路跨州的大地主。 “连路跨州”并不是说某地主的地横连数州,这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能的。 大地主土地的来源主要是通过“巧取”,很少会撕破脸“豪夺”,除非不想要家声和长久富贵了。 华夏人难离故土,就算天灾人祸导致百姓大面积逃荒后,仍会有很多百姓陆续返回家乡生活,小田主们对土地的眷恋比地主更甚。 因此,即便是不立田制的赵宋,大地主们也很难取得大片“阡陌相连”的耕地,通常是某县有一个大庄子,另一县又有若干小庄子。 而且,任何一地的土地兼并在某一阶段都有上限,不可能全部归某家或者某几家地主所有,任何朝代的朝廷都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为了满足家业不断扩张的需要,这些大地主们通常会在本地暂时没有兼并空间后,转向其他州、县置地。 比如祖籍密州诸城的赵明诚夫妇,便在青州拥有大量的产业。 这种置地办法,并不是派家族子弟或者奴仆之流亲自操作,如此做的风险太大,吃相难看,还不好操作。 通常是寻找当地“代理人”出面即可,比如四年前被徐泽灭门的李俭一家。 五家未按时出首的“地主”,除了一家头铁的本地真地主外,其余四家都是这样的代理人,背后都是极硬的“关系”。 这些家伙未必是错判了同舟社的政策力度,也有可能是身不由己。 但徐泽没兴趣考虑他们的想法,对合法经营的真地主,他还要讲究体面,对这些假地主则是没什么好谈的。 徐社首连赵宋官家的“合法”江山都预订了,还会顾忌什么猫猫狗狗的“非法”田产? 因此,龚孝序关于登州税法改革试点第一阶段成果汇报送至诸城后,徐泽立即做出批示:一视同仁,严查速办! 有三家假地主没能力赔付判罚钱粮,龚孝序乃判没收其“私人”地产以冲抵的处罚。 紧接着进行税改试点第二阶段——度田。 所谓度田,并不是字面意义的丈量土地,还包括土地评级、户口核实,其目的是为了清查隐田隐户造成的偷税逃税现象,增加国家税收。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项工作无论在哪一朝,都会遭受极强的阻力。 就算皇帝强行推行,很多与豪强勾结的官吏也会在政策实施过程中,弄虚作假,转移矛盾,把政策搞臭,让事情办砸。 但同舟社这几年依托共建会已经做了大量细致且富有成效的工作,实际已经掌握大量数据,再加上之前连续两批人的处罚震慑,这一步改革反而没起什么波澜。 甚至,在之前清查官田的过程中,就有一些灵醒的地主主动交代了自家隐田偷税的事实。 对此,龚孝序的处理也是参照官田清查的政策:主动交代不罚,隐瞒不报严惩。 稍微复杂的土地评级,因为有共建会的参与,问题也不大,但也不是没有波折。 期间,就暴出了两起田主收买办事吏员违规评级的问题。 涉案的田主和吏员自然都要接受惩罚,尤其是不长眼的吏员,直接流放海东郡。 收到这个消息,徐泽立即做出“通报全境”的批示。 对这件事,他一点都不意外。 吏治整顿是长期且艰巨的工程,而且不会有完成时,永远都是进行时。 区别于赵宋“尽地利”多收税的方田均税法,徐泽改革税法,并不是为了尽可能多的收税。 土地的肥瘠程度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田主舍得投入,长期养田,下田也能变上田; 遭遇海水倒灌、风沙侵袭,上田也可能变下田。 徐泽在税改中,明文规定土地评级结合簿籍修订,四年一评。 凡两次评级时,田等提升的,前两年仍按之前的田等收税,以此鼓励田主加大投入,提升现有土地的潜力。 税改第二阶段,是为了彻底摸清治下人口和田地归属情况(共建会之前对一些大地主的情况掌握有限),以为授田打基础。 这一阶段结束后,同舟社已经掌握了大量的官田,具备授田条件了。 第三阶段的授田,徐泽并没有盲目的直接授田到户。 同舟社治下不养闲人,少地的主户和无地的客户也不具有天然的“正义性”。 第八十七章 税改初见成效 徐泽的目标,是通过清田、收田、度田、授田的流程,配合田底、田面权分离的永佃制度,逐步实现大部分土地资源的国有化。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绝不可能一撮而就,徐泽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也稳得住。攫欝攫欝 实际上,赵宋原本的官田也是有部分交由农民永佃的,同舟社的做法与赵宋一致,只是换了“东家”而已,百姓对此很容易接受。 而且,赵宋官田永佃权还可以转让和出售,“虽名立价交佃,其实便如典卖己物”,就是老佃户明码标价,将佃种权转让给新佃户承佃。 既然田面可以如同完整所有权的土地一样转让和交易,自然就会产生其他的经济形态,比如包佃。 所谓包佃,即某人从官府那里承包土地的租佃权,再把土地转租给其他农户耕种,简单点说,这人就是“二地主”。 这种情况还不少,甚至为了在官府手中拿到包佃权,准“二地主”们还要相互竞争,送钱拼关系。 之所以会出现这么火爆的情况,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百姓不管佃种官田还是民田,都要缴纳佃租。 而田租是要远高于朝廷田税的,这才是赵宋不遗余力增加官田的动力所在,徐泽也没打算改变这一现状。 任何政策的实施都要讲究投入和产出比,若是没有好处,政策的执行就会大打折扣,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荒废。 维持正向的投出比,有利于保证政策长期贯彻执行,防止人亡政息。 不过,他还是做了适当改进,说来也简单,就是减少部分官田地租。 此举既是为了减轻佃农负担,增加其积蓄和消费能力,进一步盘活国内市场,也旨在打击土地兼并。 地主也是要种地的,大批小地主都会亲自耕种,他们可以算是勤劳致富的代表。 但大地主已经脱离了劳动,全靠佃农耕作收租获利。 此时的佃农不比隋唐以前的徒附,人身相对自由,和地主之间并不存在严重的人身依附关系。 官府的佃租更少,佃农又不是傻子,当然会做出合理的选择。 没人佃种自家土地,小地主受到的影响很少,大地主却不行,只能跟着减少地租,以保证继续经营。 这就是同舟社必须掌握大量公产的原因之一,手中没有大量官田,靠行政命令强迫地主降租,难度大、效果差,还容易反弹。 同舟社拥有官田的田底,调整“自己的”地租天经地义,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而地主跟着调整地租后,其收益就会相应减少,再遇到突发的自然灾害,破产的几率便会大增。 另一方面,在同舟社的治下,隐田偷税的难度骤增,其中的风险也更是承受不起。 种种因素综合作用下,地主兼并土地的热情就会急剧下降。 以此,便可逐步实现土地资源的逆流动。 徐泽并没有想把事情做绝,此项政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打击土地兼并的主力——大地主。 但对代表此时先进生产力的小地主则轻轻放过,对自耕农更是没什么影响,再配合其他优惠政策,必然能鼓励小地主和自耕农勤劳致富。 即便是近千年后的新华夏改革开放初期,家庭式劳作仍是农耕的最优解。 所以,在同舟社治下,保留大量自耕农是必须长期坚持的国家大政。 衡量任何经营方式先进与否,主要看其是否能合理利用社会资源,能否达到当前生产力条件下的资源最佳配置,以取得最大的经济效益。 其中一项重要标志就是劳动者能否与生产资料自由结合,更自由的供需关系,才有更强的经济活力。 不管是发展农业,还是鼓励工商,都需要相对灵活的户籍制度相配合。 所以,同舟社还继承了赵宋相对宽松的户籍制度部分条款。 徐泽虽然计划将土地逐步收归国有,却不希望把大部分人都束缚在土地上。 这方面,赵宋已经做了很好的探索,且积累了不少经验,没必要因为改朝换代,就故意开历史倒车。 同舟社治下的人口同样可以自由流动,但每个人入学前,必须到官府建立户籍资料,不然的话,无法享受国家关于入学、授田等方面的福利。 徐泽的最终目标是建立类似后世的身份证制度,只是受很多条件的制约,暂时还做不到这一步。 至此为止,登州农业税法改革暂时告一段落。 所有改革政策落地后,知登州事龚孝序根基同舟社社首徐泽的批示,宣布了最后一项政策调整:全州所有田地减两成农税。 堪比上古治世的清廉吏治,数年持续投入农业基础建设的作用发挥,还有鼓励养田的制度等等, 这一系列的利好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在同舟社治下种田的合法所得,要远高于赵宋境内。 现在又简单粗暴的直接降低税率,自然获得了登州各阶层的一直赞扬和真心支持。 要知道,赵宋立国以来,少数税种确实有减少和废除,但总体上讲,名目繁多的各种苛捐杂税是只增不减的,同舟社这一步,就走在了前面,争取到了人心。 不谈受益最大的自耕农和小地主们,就连之前被迫随同舟社降低地租的中地主,也发自内心地看好同舟社。 不过,只有徐泽自己清楚,登州税法改革试点只是初改。 在试点过程中出现的很多新情况,促使徐泽调整了最初的试点计划,好多设想中的政策他都没有放出来。 比如说之前设想的根据田地多寡梯次征税,他便计划放到京东路税改全部到位后再说。 仅仅两成的降税也不是他的目标,但所有利好没必要一次性放出来,这本就是下阶段继续深化改革的筹码之一。 而且,到目前为止,也只是做了部分上篇文章而已,税法改革是一个配套的复杂工程,可不仅仅是农税改革一项。 同舟社降税、减租和持续进行基础建设、建立生产合作组织、整顿吏治等等措施,都会引导农业产出快速增长。 徐泽将利用这一波改革带来的红利,加速同舟社的政权建设,将组织体系向基层进一步延伸。 另一方面,防止谷贱伤农,增产不增收的问题,以及引导社会各阶层增收后的资金走向,调整治下产业结构和规模等等,都是他更需关注并认真做好的下篇文章。 可以说,同舟社的社会改革才刚开了一个头,立志开创前人未有之局面的徐泽,绝不会满足于一点小小的改变,他的道路还很长。 第八十八章 京东辽东一体化 登州大户余四海等人反叛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们在远洋商社中的股份自然也被同舟社掌控。 徐泽并没有捏着这些股份不放的意思,随即就命商曹放出消息,同舟社将面向治下所有州县配售远洋商社股份,需要者限时到诸城申请。 远洋商社这几年不断做大,其股份对很多人都有很强的吸引力。攫欝攫欝 不过,真要在全境配售,不断稀释之下,就不是那么诱人了。 但不管是出于投资生意,让死钱变活钱;还是投资人情,避免被同舟社当作不识相的顽固分子清算,各州县的头面人物都不敢不重视此事,皆派了人到诸城。 股份认购采取竞价的形式进行,参与者认购热情很高,头脑却没有发热,竞价还算理智。 对此,主持此事的褚青早有预料,股份认购本就不是当日的重点。 远洋商社股份认购会议结束,褚青即宣布了另一条重磅消息:同舟社银行组建。 蜀地早年有专门为携带巨款不便的商人经营现金保管业务的“交子铺户”,赵宋境内兼营钱币和金银互兑业务的金银铺坊就更多了。 只是,不管是“交子铺户”,还是兼营兑换业务的金银铺坊,业务都比较单一,且交易中都是要收取一定数量的保管费或交易费。 同舟银行却是集储蓄、兑换、放款、汇款等业务于一体,而且储蓄有利息,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创举,消息一出,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强烈关注。 赵宋虽然不限工商,可实际上很多生意有明确或者隐形的门槛,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没那个资格贸然一头扎进去,不是吃亏赔本,就是吃官司赔人。 相对于门路更多的城市户,信息落后,交通不便的乡村户赚钱的手段更少,通常只有买地、放高利贷等寥寥几种。 放高利贷确实赚钱,但能做这个的都不是普通人。 任何时代都不缺借钱不还的烂人,或者本分人家借钱后破产,狠下心来要求拿家产甚至家人抵债的事,也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出来。 实际上,此时普通百姓信奉的是财不露白,大部分人家有了很多钱后,若是买不到好地,多半就会挖个地窖藏起来。 华夏人对藏钱的执着简直入魔,钱多了要挖地窖藏,建新房要匣钱镇邪,埋死人也要有钱陪葬…… 而且,华夏地区物产虽丰,铜矿却不多,还受限于冶炼技术,产能终究有限,不是增加了人力就能增产。 何况,铜炼出来也不能只铸钱,水器、乐器、铜镜、玺印与符节、佛像之类,都要用到铜,缺口非常大。 还有,整个华夏文明圈之内的国家几乎都用天朝的铸币,还特别喜欢用,即便朝廷严令禁止钱币外运,仍无法阻止一些海商为了利益,将铜币一船船地往外运。 这就是包括赵宋在内,很多王朝只要经济景气,就会发生的“钱荒”问题的根源。 朝廷常年开足马力铸币,可无论怎么铸,都不够市场流通之用。 最后,不得不使用沉重不便的铁钱,或者用夹锡钱、铸小钱、当大钱充做足额钱使用,再或者,朝廷明文规定“短陌”“省陌”。 “陌”通“佰”和“百”。 钱币交易中每贯钱十足支付一千文,每百文一枚不短缺,谓之“足陌”。 “短陌”出自葛洪的“取人长钱,还人短陌”,意与“足陌”相对。 以不足一百之数充作百文行使,俗称“短陌”,一般短陌定数以八十文为陌。 “省陌”比“短陌”更进一层,是以不足短陌定数之钱充作百文使用。 省陌初以七十七文为百,后更为减至七十文以至六十文甚至更少为“陌”。 赵宋官用“省陌”为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鱼肉菜七十二,珠珍、雇婢妮、买虫蚁六十八,文字五十六等等。 不管是使用夹锡钱、铸小钱、当大钱,还是“短陌”和“省陌”,实质都是金钱交易中官府对百姓的盘剥,是透支官府信用的做法。 徐泽相信日后同舟社一统天下后,经济总量肯定要比赵宋大得多。 换句话说,也就是需要发行的“钱”要多得多,但铜矿就这么多,不会因为同舟社换了赵宋坐天下,就能把铁变成铜。 不在取得天下之前,解决钱荒的问题,难道还要等到那个时候,再用这些传统招数透支新政府的信用? 靠行政手段,严查百姓窖藏钱币或者向外国走私钱币? 信不信,朝廷诏令一下,窖藏的、走私的反而更多! 同舟银行的开设,是徐泽解决钱荒问题的第一步。 首任行长是曹孝才,三年前,在海上初次见到这个精明强干有担当的辽人时,徐泽就有了深刻的印象,其后的几年时间,一直在考察和培养其人。 褚青公布消息后,就由曹孝才介绍银行相关业务。 大户们对本身有需求的银行储蓄、汇款业务兴趣浓厚,对放款业务却心怀疑虑。 赵宋熙丰变法的青苗法为什么会失败? 除了官吏为了政绩,摊派放款瞎搞以外,一个重要原因是朝廷“低利率”的青苗贷,影响了民间高利贷者的饭碗。 这些人担心同舟银行的放款,会如青苗贷一样,由官府强行摊派,“与民争利”。 以同舟社的组织度,若是降低利率,再依托共建会放款,他们这些人手中的高利贷以后还能放得出去? 曹孝才明确回复同舟银行是自主运营的商业机构,不会与同舟社行政系统捆绑。 储蓄任凭储户自愿,放款需要审核资质,不是你想要就能给你能放款的,更不可能摊派放款。 曹行长的一番解释,打消了大户们的顾虑。 徐泽的目标,是要横扫民间高利贷者,至少要铲除他们合法存在的土壤,但这个艰巨的任务,显然不是起步阶段的同舟银行能够完成的。 因此,徐泽才授意曹孝才和褚青二人制定分阶段的发展战略,先减少阻力铺开摊子,掌握金融命脉再说。 攫欝攫欝。在场之人无不是脑子活络者,都能看到银行的美好前景,很快就有人想到比储蓄更好的生钱点子。 有大户询问褚青,既然同舟银行是自主运营的商业机构,民户能否入股,或者更进一步,干脆自办或集资办银行? 其实,开设银行并非徐泽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之所以到现在才放出来,是有多方面的考虑。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要遵循其客观规律,比如银行所需的专业人才培养,就不可能一蹴而就。 而且,银行做起来难,模仿起来却很容易。 金融体系是国家政权的命脉,出任何差错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更不可能容忍他人插手。 但同舟社之前只是困于登州一隅的区域性政权,没有极其雄厚的资本,以及极强的威慑力之前,如何能防止其他势力插手其中,甚至反客为主? 褚青得徐泽的授意,并没有把话说死。 其人坦言银行是新生事物,具体如何运营,怎样管理尚需认真探索,为治下社会稳定计,同舟社暂时不会放开民间银行的限制。 大户们虽然眼热这种能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但正因为太赚钱,反而更谨慎,才会询问褚青的意见。 自古以来,真正暴利又涉及国计民生的行业无不是官营,官府没放开限制前,贸然插手其中,嫌命长了不是 得到了准确的答复,众大户反而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回了储蓄和放款的具体款项上,曹孝才之前就做足了准备,拿出两张大表,对着表给众人分析。 同舟银行的储蓄利率分活期和死期两种,死期又分几个档次,即便最高的二十年死期的利率都不算太高,但再不高,也比把钱放地窖中藏起来发霉要强得多。 当即有大户表示愿意储蓄,有人带了头,其余人哪怕是为了表达对同舟社的拥护和支持,也必须表达储蓄的积极性嘛。 而放款除了需要相应的抵押和共建会作保以外,还有政策倾斜。 如开荒、养田,购置牛、骡和农业机械等,便比房屋翻新、投资经营更容易申请放款。 但也有一些经营性项目例外,贷款更容易申请,而且在活动期间,兑换、汇款还有一定的折扣优惠,立即让众大户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些项目,表上并没有特别没有注明,只有褚青和曹孝才知道,这些项目都服务于同舟社的一个计划:京东-辽东一体化战略。 第八十九章 八星绝汉曰天横 辽东燕州(镇海府与穆州两地合并,徐泽更其名为燕州,以纪念春秋之时燕国首开辽东之举)。 纳入同舟社治下后,燕州因其处于保州(开州)-辽东-登州中转枢纽的绝佳位置,迎来了历史上从未有过快速发展期。 两年多的时间,州治平南县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 为了迎接南来北往的各式海船,原本只供渔船出海的简易小码头也改建了两次,码头边不仅建有连排的转运货栈,还有一家名为“临海阁”的五层酒楼。 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两个身材相差颇大的“东家”正相互见礼。 “武东家,幸会幸会!” “张东家,久仰久仰!” 身材相对高大的,乃是张氏航运社的东家张横,生得矮胖的则是武氏面业的东家武大郎。 身为江州一霸的张横,当年在江州浔阳江做私渡勾当时,凭着“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的凶神恶煞样,钢刀在手,再喊一句“却是要‘板刀面’和还是‘馄饨’”,多半时间不需要动家伙,就能把买卖做成。 后来,因缘际会,其弟张顺被徐泽收编,张横独木难支,也跟着来到了之罘湾。 其人知道徐泽治下法令森严,再不敢做“板刀面”和“馄饨”的买卖,又适应不了军中严格的纪律,只能买船运货,合法经营。 后世有位哲人曾言“站在风口上,猪都可以飞起来”。 这几年,同舟社事业腾飞,紧跟同舟社开拓的张横也赚得盆满钵满,不仅事业兴旺,还娶妻生子,家庭和美。 张横飞起来后,并没有飘,甚至还有了沉淀和反思,做人做事与以往已经大不相同。 自杀人越货的江州船火儿成了合法经营的登州张东家后,张横接人待物便一团和气,加之人到中年,身材发福,人送外号“笑面佛”。 尤其是这一年多,登-燕航线出现几家竞争对手后,笑面佛张横待人就更加热情了。 两年前无人问津的“偏远”航线,如今竞争却这么激烈,自有其原因。 一方面,因为这条航线是同舟社现阶段内部最重要也最繁忙的商贸线路; 另一方面,乃是徐泽一惯的观念,任何行业都必须有竞争,不得垄断。 这种形势下,由不得张横接人待物越发真诚,“笑面佛”的名声越传越响。 所以,初次出海来燕州开拓事业的武大郎对张横之名是真的“久仰”,而张横也确实“幸会”对方,二人并非全是客套。 如今,张氏航运社二十余艘客、货船,作为东家的张横当然不可能再下海亲自操船。 他的精力已经放在了岸上,主要是结交过往豪客,拓展业务面。 行业竞争压力大,歪门邪道不能玩,张横又不愿降低船票价格,便在改进客船舒适度、提升服务质量上做文章,以求把每个生客都变成熟客、常客。 武大郎初次到辽东,两眼一抹黑,也急需要一个地头蛇帮忙介绍本地情况。 所以,当船工向张横汇报了武大郎的来历后,张横当即决定亲自接待其人。 二人各取所需,这对天南海北,原本命运不搭线的奇怪人物便走到了一起。 “武东家,这边请。” 张横带路,拉着武大郎一路直往临海阁而去。 “武东家初来,想来对辽东不慎了解,有事尽管吩咐小弟。” “岂敢岂敢。” 同张横类似,居移气养移体,随着事业越做越大,武大郎也早非当年清河那个占三两铜板小便宜就被人诓的穷挫汉了,待人接物自有一番气度。 二人边走边聊,叙过年齿,武大郎面相虽老,实际年龄却比张横还要小一岁。 为了避免尴尬,二人乃互称表字,两人原本都是低贱的底层汉子,表字当然也是发迹后才取的。 “中绳(武大郎名植,表字中绳,取自《劝学》木直中绳)兄,请!” 上了临海阁酒楼,张横特意寻了五楼靠海临窗的位置,依窗远眺,海面上来往的船只尽收眼底。 更远处,白色沙滩的蛤蜊岛也依稀可见。 这座岛屿本是同舟社的炼铁和铸炮基地,同舟社与金国签订“同盟”协议,取得开州铁矿的控制权后,便搬迁到了那里。 徐泽不仅在彼处留下了两个营的驻军,还构筑了永久工事,再依托鸭绿江船运的快速投送能力,是打定注意不会把开州铁矿还给金国了。 气度和营养的改变让武大郎不再面丑,但是已经长矮的身材却是没法再长高。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其人对这种登高远望,一览众生矮的感觉颇为享受,对选定如此好位置的张横更亲近了几分,也就不再客套。 “我这次来辽东,是想把武氏面业的分店开遍各地,绝汉兄人面熟,兄弟以后少不得要叨扰了!” “绝汉”乃是张横表字,从杀人越货的亡命徒到成功的商贾,其人感觉自己这大半生颇为传奇,仿佛上天注定,请了几个人,最终为自己取了这个字。 绝汉者,出自《前汉·天文志》“王梁之旁有八星绝汉,曰天横”。 “诶!中绳何必见外,要说这辽东各地,风土人情与河北、京东确实相差很大……” 同舟社取得京东东路大部州县后,治下商贾在赵宋境内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一方面,是胶即港重新开港,航程缩短,南来北往的海运走私商船络绎不绝,大宗交易越发红火。 第九十章 即将起飞的武大 武大郎确实找对了人,张横迫于经营压力,这两年一直待在辽东维持生意,稔熟各地情况,是一个非常称职的活地图。 攫欝攫。张横有意拓展业务,刻意接触南来北往的商贾游人,对这些人的需求自是比较清楚,交谈中便投其所好。 其人不仅对辽东各地的交通、客流等经济情况了如指掌,还对各地风土人情、特色产业也如数家珍。 甚至,张横还猜到武大郎远来,身上现金不会太多,贴心的为他指明同舟银行辽东各分行所在位置。 武大郎做了几年生意,早就历练出来了,这些信息即便张横不告知,他稍一打听也不难掌握,但身在异乡,难得的是对方这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热情。 有了张横这番介绍,武大郎对开拓辽东一事心中已经有了谱,暗想自己是来对了,与对方的关系也迅速拉近。 饭毕,张横去会账,武大郎便没有抢着要自己结,其人这几年生意做大,眼界随之开阔,做人做事再不如原本那般小家子气,行止早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一顿酒吃下来,武大郎已经坚定了与张横加深交往的想法。 两人的兄弟都在军中,平日里结交却不多,也不方便交往过密,自己这做兄长的在生意上交往却是不过分,以后多的是礼尚往来,不急这一次。 其实,武松和张顺对自家兄长做生意虽不反对,但都强调不要打自己的名号。 二人皆清楚社首的要求,不敢在这事上有丝毫的情面。 武大郎来陌生的辽东开辟新市场,当然不可能只身一人,他还带了六个准备做分店掌柜的徒弟。 其人担心辽东物产稀缺,随身带了一些开店所需的物事,大包小包的一大堆。 张横之前已经安排自家伙计陪他们在吃饭,二人吃完酒,回到张氏航运社时,众人也都吃完了饭,已经在商社外候着了。 辞别张横,武大郎由其伙计陪着,入城寻了落脚客栈放下随身物事,又去客流密集的几条街道踩点。 忙到此时,天色已晚,众人之前连续乘船,颇为劳累,乃回到客栈下榻休息。 次日早饭过后,武大郎带着徒弟就昨日有意向的几处位置,分头上门找房主谈门面购买或租赁之事宜。 事情很顺利,有两处的房主有出售意向,武大郎综合比对后,选定了城东的那处房产。 其人来辽东前,因不大清楚本地的经济情况,不好估算开店所需开支,特意多准备了一些钱。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钱多了放在身上不方便也不安全。 从京东路出发前,武大郎便在诸城同舟银行兑换了几张银票,随身只带了很少的散碎银子和铜钱,供坐船和途中宿食用。 事情既然有了眉目,武大郎性子急,便不再耽搁,赶紧到同舟银行平南县分行换了钱,随即与房主谈妥购房事宜后,趁热打铁,当日又到官府办理了房产过户和营业执照。 武大郎这几年追随同舟社的脚步,开了不少分店,早就习惯了开店前先办执照的流程,这不仅是同舟社的制度要求,也是法律保障。 万一以后与街坊起了纠纷,或者有不长眼的泼皮借口在面点中吃到苍蝇老鼠之类的东西闹事,都可以请当地官府出面主持公道。 赵宋境内经济发展严重不平衡,全国的物资和商品向少数城市和地区过度集中,各地都有很多排他性质的行会组织,严重影响全域经济的良性发展。 虽然京东东路不在这“少数城市和地区”之列,行会势力相对薄弱,辽东更是几无行会组织。 但徐泽始终没有掉以轻心,从主持开发之罘湾开始,他就一直不遗余力地铲除行会势力壮大的土壤。 同舟社大改组后,商曹也一直秉承社首的指示,制定“大调控”和“大市场”战略。 一方面,通过官府政策引导,取代行会组织的作用,以“有形的手”对治下经济宏观调控,避免资本的无序竞争; 另一方面,又开放市场,减少官府对市场的过度盘剥,以“无形的手”进行经济基础性调节。 同舟社治下各地市场相互开放,城内不设行会,沿途不设厘卡,并严厉打击敲诈勒索商贾的行为,创造如此宽松环境的结果,自然是同舟社治下经济比之赵宋更有活力。 若是在赵宋治下,像武大郎这样的外乡人跑到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店,仅仅各种保护费都能收得你怀疑人生。 武大郎在平南县待了六天,第一家分店正式开张后,其人便带着剩余的徒弟赶往下一站保州。 同舟社京东-辽东一体化发展大战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仅让大量的京东人跑到辽地寻求商机,辽东人来京东发展的也不少。 无数像武大郎这样的人乘坐海船南下北上,追逐自己的发财梦。 对这些大胆抓住商机的商贾来说,这又是一次能够“站在风口上”的莫大机缘,但对这一战略的决策者徐泽来说,这不过是同舟社大战略中的很小一环而已。 京东-辽东一体化不仅是经济的一体化,更是政治、文化等社会全面发展的一体化,而且,也不只限于京东和辽东两地。 享受同舟社优惠政策的行业不仅有特色餐饮,还有服装、建筑、文娱、畜牧等行业。 武大郎在徐泽的“指导”下,开发出的各种新式面点,配合辽东的奶、海东郡的糖,已经在京东地区展现了其极强的适应性,受到很多人的追捧。 相信要不了多久,高丽、金国的贵人们也将以能吃到武氏面点为荣,武大郎已经“站在风口上”,即将起飞了。 在徐泽的构想里,同舟社将用一两代人的时间,逐渐缩小辽地以至金国、高丽等地区在语言、饮食、生活习惯等方面与宋地的差距。 若干年后,同舟社治下的百姓,说这一样的话,吃着同样的美食,欣赏相同的剧目,文化上才能逐渐趋同,这才是真正的一体化。 第九十一章 四大改革目标 京东大战期间,为了适应规模不断扩大的战争需要,同舟社军队大扩编,由战前的万余人暴增到战后三万多。 历次整编,都有大批旧军队官兵被淘汰,其中大部分以表明红五营接受朝廷招安诚意为由,还给了赵宋朝廷。攫欝攫 即便如此,剩余的人数依然不少,再加上京东各地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同军接收的厢军,总数有上万之众。 这么多的旧军队官兵就算再拉垮,也是活生生的人,是可改造的对象,就不能不给他们活路。 同舟社的使命是摧毁旧世界,更是建设新世界,建设一个人人都有饭吃的新世界,只要愿意为新世界尽力的,徐泽都不会放弃。 所以,这些厢军愿意老实做事后,徐泽便安排工曹将其中专业精湛的工匠挑出,剩余的人则分成若干工程营,担负军粮运输、道路铺设、工程营建等任务。 事实证明,只要粮饷给足,又不用打仗的话,赵宋的厢军远比禁军更好用。 大半年以来,同舟社治下京东各地交通状况得到极大改善,便少不了这些厢军的功劳。 只是,这些做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徐泽不可能也从来没有想过一直养这么多不能打仗的“军队”。 世界上没有废人,只看有没有用对地方,必须为这些人以及日后整编剩余的军队谋得正确的出路。 另一方面,虽然徐泽对同军的改造目标是不再以杀人为目的,但实现天下大同的过程中,需要同军以杀人为手段打败所有的敌人,二者并不矛盾。 同军的属性和使命,决定了脱胎于赵宋的原军制越来越制约军队的发展,这种现状也必须改变。 这些问题若不能及时解决,将会为日后同舟社的政权和军队建设埋下重大隐患。 徐泽对这些问题早就有思考,且一直在行动,前期组织的三批营以上军官覆盖式轮训,就是其中的步骤之一。 实际上,大战结束前,徐泽就已经有了进一步改革同舟社的初步设想。 这次改革以军队的调整为主,同时涉及政务调整,主要为了达成四大目标: 其一,优化中央-地方行政体系,进一步加强同舟社对诸多海外领地的控制力和同化速度。 其二,建立军队信仰和荣誉体系,加强对军队的掌控,尝试对军队去封建化,建立一支为了天下大同之使命而战的全新军队; 其三,设立全新编制,以适应火炮列装后新战争形态的作战需求,为下步更大规模的作战任务提供战力支撑。 其四,裁剪军队员额,彻底解决赵宋遗留的厢军问题,把军费用在更新装备、改善官兵福利等该用的方面。 为了达成这四个目标,徐泽不仅安排相关职司研讨,拿出相应的改革意见。 自己也深入军中和民间,做了大量且细致的调研。 在三期军官轮训之后,他又利用近两个月的时间,对全军进行轮戍换装和整训,以统一标准。 改革后的同军军制如下: 军务部三曹的设置不变。 从上次同舟社大改组至今的运行情况看,兵曹、战曹职能发挥较好,基本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暂时不作调整。 宪曹主司教化之职,因社务部已有教曹,乃改其名为政曹。 政者,政治、权柄、政令之义。 徐泽并没有明确宪曹改名的原因,但由“宪”变“政”,足以让众人明白军务部三曹“两大一小”的局面已经改变。 如此以来,兵曹掌管军队征集、编制、军械、训练、戎马之政令以及军事科研、武将选用、官兵薪给等事务,地位略高于战曹和政曹,是纯粹的“机关”,没有实际军事指挥权。 战曹掌管兵防、边备、作战、兵要地志等事务,掌军机之要,战曹指导下的各参军协助掌兵官打仗,事务繁重,但没有军事决策权。 政曹原本的军纪、军行、军法之职由其下的宪司履行,主业改为军中教化,但不干涉行军打仗,且能对兵曹和战曹履职情况进行监督。 军务部之下,原本的登州、辽东、海东三个军区全部撤销。 辽东置巡抚衙门,赵遹为首任辽东巡抚使。 “巡抚”一职并非起于原本历史线上的明、清两朝,实际上此职早已有之。 南北朝时,北魏骁将来大千随太武帝北伐,大败柔然之后,太武帝以其多有战功且熟悉北境险要,遂诏大千“巡抚六镇,以防寇虏”,但此“巡抚”并非正式职官。 唐代开始将巡抚使制度化,并且作为使职官正式存在,狄仁杰就曾以冬官侍郎任江南巡抚使,但有唐一朝,巡抚使并不常设。 宋承唐制度,又因雍熙北伐失败,为防内部“奸邪无状”,频繁派遣巡抚使,其职主要是问民疾苦、疏理滞狱,要求“但有所闻,皆达天听”。 徐泽任命赵遹的这个巡抚使显然跟赵宋不一样,不仅掌行政、监察、司法等权力,还加“提督军务”衔,军政一把抓,权力很大,对辽东所有事务负责。 此举,并非徐泽对“流放”的赵遹进行妥协或安慰,而是形势发展的必然。 辽东本是化外之地,同舟社对该地的改造力度虽大,但时间太短,很多传统习惯根本不及扭转。 而且,同舟社底蕴不足,人才匮乏,辽东又情况特殊,盲目派汉地官员到彼处,搞不好就会坏事,只能多用旧官,靠他们跟上同舟社的快速发展确实有些困难。 自徐泽回到之罘湾后,辽东的治理水平就一直在下滑,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辽东设置监御史一职。 京东之战结束,同舟社总部由之罘湾迁到诸城,对辽东的掌控和指导力度变得更弱。 以后,随着统一战争进程逐步深入,总部还会继续向内地迁移,再靠一个单薄的监御史对辽东各州的行政事务进行监察,已经无法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了。 作为日后攻击金国,夺取辽地和同化高丽的桥头堡,辽东的建设速度必须加快,设置辽东巡抚使是必然之举,也是京东-辽东一体化战略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九十二章 高丽之变 辽东因形势变化而调整行政机构,与之隔海向望的高丽这一年多来,形势变化也极大,同样要做出相应的政策调整。 高丽战败于同舟社,国内一片混乱,各地相继出现民变,大部分手握重兵的豪族却观望时局,不听国主调遣。 若是同舟社继续进攻,高丽很有可能就此陷入长期分裂,或者在一段时间的混乱后,王氏政权被某个豪族所取代。 这当然不符合同舟社的利益,所以,战后徐泽才会全力“支持”高丽国主王俣镇压国内反对势力。 王俣不愧为有作为的国主,充分利用与同舟社结盟的机会,挟洋自重,逐步稳定国内形势。 又将金国边境撤回的兵马严加整训,拉打结合,竟然逐慑服了部分豪族,眼看就要获得完整的王权了。 权力斗争是残酷的,一旦王权彻底压服豪权,必然会有一部分豪族被血洗,以腾出其掌控的资源,供国主收买人心,推进国内改革。 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灭族的威胁下,部分豪族将目光投向了高丽的侵略——咳咳,高丽的保护者。 前段时间,已经有不少预感到危机的豪族派出使者求见王进,希望同舟社出手干预残暴昏君对国内平民的迫害。 对高丽国内的形势变化,徐泽也洞若观火,且留有后手,王进临行前,他就有专门的交代——同舟社以信义为重,坚定维护高丽主权完整。 王进不同意这些豪族的“不义”之情,这些人绝望之下,又恳请战败后允许自家子弟到同舟社治下政治避乱。 收到王进的传信,徐泽果断拒绝了高丽豪族政治避乱的请求。 同舟社乃仁义之组织,可以跨洋征讨不义,可以支持国主平灭不臣,可以为了百姓伸张正义,却不能随便粗暴干涉高丽内政,更不能包庇以下犯上的豪族。 对于这些豪族的担忧,徐泽只能深表遗憾,爱莫能助了——要想活命,硬着头皮刚正面啊,还没开打就考虑退路,同舟社养这种废物做甚! 不过,事情就是这么巧,眼见高丽国内政治平衡就要严重失衡之际,其国东南接连发生冲突,吸引了君臣们的注意力。 其一,高丽海阳道罗州府五品防御使李俊急报: 日本有向对马岛增军的迹象,且其国水军频繁靠近巡航的高丽东南水师,挑起双方大战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请国主速作决断。 其二,许久不通信息的耽罗郡星主偷偷遣使,送来彼处的情况: 耽罗以东千里海域有夷邦北山国,其国剧贼费保趁高丽国内动荡无暇东顾之际侵占耽罗郡,并实行惨无人道的殖民统治,耽罗郡被海贼隔绝,长时间不能朝贡。 岛内臣民苦海贼久矣,亟盼王师临岛,驱逐蛮夷,让耽罗百姓早归王化。 两个消息送来,高丽君臣震惊不已。 耽罗郡的问题还好说,一个蛮夷海贼而已,又不得耽罗人心,只要理清了国内,再整顿水师,提兵渡海,轻易可平。 日本的体量比起高丽大不了多少,一旦登陆高丽,双方的大战将更加残酷。 且日本要长久占领高丽,绝不可能像同舟社这么从容,平民百姓兴许还有活路,但不管是王族还是豪族必然要被血洗,不然的话,以日本的体量,没法消化高丽。 高丽之前与同舟社的大战中,水师尽皆覆灭,不得不招安海贼李俊部充作水师救急。 王俣很清楚李俊的这支水师就是充门面的,绝对不能指望他们对抗日本水军,真要逼着李俊上阵,搞不好就会遭其反戈一击。 到了这个时候,王俣也只能调整战略了。 一方面,停止“削藩”,以集合国内力量,应对日本人可能的侵略。 但也不能轻易放过那些不听话的豪族,就以对抗日军侵略的借口,调他们的军队南下。 另一方面,请同舟社履行盟约,替高丽挡住有渡海侵略高丽意图的日本人。 以王俣对徐泽了解,徐社首虽然在战场上咄咄逼人,但同舟社与高丽的交往中,一直信守承诺,颇有底线,其人自信能够说服同舟社出兵。 为此,王俣亲自约见了王进,二人进行了密谈。 听了高丽国主的请求,王进很为难,表示根据盟约,同舟社确实有义务打击日本的侵略,保障高丽的安全。 但很不巧,同舟社正在与贼军进行大战,本土急需用兵,暂时无法抽调大军渡海支援高丽。 仅靠留守江华岛的兵力,既要协助贵国守护开京,又要打击东南面的日本水军,恐怕力有未逮,两头无法兼顾。 王俣敏锐地意识这是将同舟社送离开京,逐渐恢复高丽主权的绝佳时机,立即展开高超的话术。 其人坦言高丽东南不仅有日本人的侵略威胁,最南端的岛屿耽罗也被海贼侵占,如今正是内忧外患之时,下国实在无力应对时局恶化,恳请同舟社施以援手。 王进耳根子软,是个好说话的人,经不住王俣的苦苦哀求,语气有些松动。 王俣见事情有可为,赶紧加码,允诺驻守江华岛的同舟社海军可移镇耽罗郡,以就近用兵,既打击北山海贼,又威慑日本水军。 高丽愿意付出相应的移镇费用,并将耽罗郡暂借给同舟社使用。 兹事体大,王进不敢擅作主张,乃传信诸城,请社首定夺。 徐泽很快就作出指示:高丽有难,同舟社必须履行盟友的义务。 江华岛只保留五百驻军,以应对开京可能出现的变局,其余人马及全部海军移镇耽罗岛。 同舟社驻高丽海军开赴耽罗岛,驱逐北山国海贼费保,凭着王俣的授权,正式合法接管耽罗郡。 随后,日本水军也被同舟社海军的雄威所慑,主动请罪,退回其国用于扩张的兵力。 高丽最终虚惊一场,但豪族势力却获得了喘息了之机,并看到了国主削藩的决心,原本倒向国主的势力也相继反水,双方攻守再次易势。 为了加强自身力量,也防止出现与同舟社可能的冲突,王俣急调东南水师移镇开京。 对王俣的小动作,徐泽假装不知,反正左手倒右手,还是自己的。 而且,以同舟社在江华岛上构筑的工事,凭五百人就足以抵挡渡海而来的高丽大军月余时间。 至此,驻高丽同舟社力量的任务,由监督高丽履行盟约变成了督察周边各政权。 原本设置于江华岛的临时机构,已经无法承担如此重任。 徐泽乃设黄海都护府,王进为首任都护。 都护者,抚慰诸藩,辑宁外寇。 凡对周边高丽、日本、北山等政权之抚慰、征讨、叙功、罚过事宜,皆归黄海都护府所统。 第九十三章 四大舰队和四级编制 在对辽东、高丽两地管理机构作出调整的同时,徐泽也调整了海东的行政机构。 海东孤悬于外,不论是消息传递,还是派兵增援,都非常难。攫欝攫 初期因为人少,形势也相对简单,任务以占领据点、羁縻土著、逐步开发为主。 徐泽虽置海东郡,但实际并没想过控制全岛,因为在这之前,既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必要。 以海东岛的面积和复杂地形,“一郡两州”已经是之前同舟社能够控制的极限了。 同舟社最初开拓海东之时,人力和物力都极其有限,只能在岛北建立一个据点。 其后,随着渡海的百姓越来越多,再加上岛内归化的土著,海东郡才有实力向南拓展,并一战击败尚处在原始状态的毗舍耶国,在岛南建立据点。 再之后,徐泽分置藩州和篱州,完成对海东的初步布局。 “一郡两州”说出去很唬人,实际控制区域却是非常有限,对两州直接管辖区域以外的土著只能羁縻。 今年开始,随着赵宋国内的形势持续恶化,江南已经开始有家族渡海求生,弱势的选择在藩州、篱州落户,强势的的则另选无人区域垦殖。 这个消息引起了徐泽的高度重视,海东足够大,更处于蛮荒状态,他并不介意与人共同开发,但前提是海东岛是同舟社的海东岛。 京东大战之后,徐泽数次充实海东人力,让藩、篱两州的辐射范围进一步扩大。 置海东总督,就是正式确立同舟社对海东全岛管辖权。 督者,本义察看,引申为督促、监视、监督、统领之义。 总督乃是军政一手抓的行政长官,徐泽之意,就是正式授予梁义全权处置海东事务的权力,以应对岛上快速变化的形势。 随着辽东巡抚府、黄海都护府和海东总督府的设置,徐泽对海军司下设的舰队也做了调整,在原本黄海、渤海、东海三支舰队的基础上,再增加一支靖海舰队。 四支舰队的分别部属如下: 靖海舰队。 驻地胶即港,为同舟社总部直属,舰首阮小七。 主要任务为巡护京东东路东南洋面,监控赵宋涟水军水师。 渤海舰队。 驻地海连州镇东关,隶属于辽东巡抚府,舰首张顺。 主要任务是巡护渤海洋面,监控金国、辽国及赵宋沿海船只,封锁金、辽两国与赵宋之间的海上联系。 黄海舰队。 驻地由江华岛移至耽罗岛,隶属于黄海都护府,舰首时荼丹。 主要任务为监护高丽、日本以及琉球群岛北岛,维护同舟社在三地的利益; 东海舰队。 驻地海东郡藩州,隶属于海东总督府,舰首熊蒙。 主要任务为巡护海东周边洋面,监控赵宋明州水师。 另外,同舟社下辖的两块飞地天南寨和山南国也各有拓展。 郑天寿在麻六甲天南寨经营转口贸易数年,颇有收获。 不仅辗转送来了三匹阿拉伯种马,还为搜集了一批外域书籍和一个翻译,其中就有徐泽最想要的。 经过数年的发展,天南寨也变成了天南城。 为了此事,还与当地土著爆发过冲突,数千土著围住了正在扩建中的天南城。 结果,发起围攻的土著头人被寨墙上的四门火炮集火轰击,当场成为一摊肉泥。 目睹如此恐怖的一幕,土著兵卒疑是异族操纵神雷伐世,竟吓得跪地求饶。 经此一战,天南城控制的范围增大数倍,郑天寿已经管辖不过来了,请求总部派人支援。 徐泽乃将京东之战中两次被抓的原高密知县刘高发配彼处,协助郑天寿治理地方,并指示郑天寿暂时已稳固统治为主,不要再盲目扩张。 而被徐泽授予的“山南国主”费保,比起已经“逊位”的李俊野心要小得多,头脑也更清醒,知道该背靠谁,一直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正,请示汇报做的及时,得到的支援自然多。 同舟社海军更新换代,淘汰的老式战船,送了不少给山南国。 一些打仗悍勇但受不了同军严格军纪约束,又不愿种田只想刀口舔血的战俘,徐泽也慷慨送给费保调教。 琉球岛上的土著势力本就是一盘散沙状态,生产力也非常落后,更谈不上什么强大军队,根本挡不住费保的侵略。 其人已经琉球群岛南岛站稳了脚跟,正在向中部群岛扩张。 之前,耽罗郡星主上报给王俣的剧贼费保占据耽罗岛之事,自然是子虚乌有。 同舟社现阶段没法兼顾更多的方向,摊子铺得太大未也必是好事。 对这两块飞地,徐泽并没有太关注,只要他们不脱离掌控就行。 相对于海外力量主要从“大面”上全局性的调整,徐泽对军队的调整则由大到小,更加全面。 陆军的所有编制层级基本推倒了重建。 最低一级编制由“都”改为“队”,掌兵官为“队将”。 其中枪盾手二十人,长枪手六十人,弓弩手三十人,一队共计一百一十人。 “队”可在具体战斗中,执行剿匪、追击、设卡、阻截等简单的分项任务。 队以下战斗小队和指挥排面的什,由各队自行划分,不列入编制。 四个队再加四个轻炮组,合为一个新型“营”,掌兵官仍为“营正”,一营共计四百六十人。 营是基本作战单元,可在具体战役中执行大部分的战斗任务。 赵宋军队的营级编制,是以少量枪盾手配大量强弓硬弩,输出火力足,但对地形、阵型和后勤要求都比较高,而且偏于防守,难以持久作战。 徐泽对队、旅一级编制的更改,彻底打破了赵宋军队阵地战的战法,战法更加灵活,也更突出进攻性。 敌军不管是弓弩为主的兵种,还是骑兵,如果结成严密阵型,会被火炮轰散;不结阵的话,又根本打不过本方密集的长枪弓弩阵。 攫欝攫。五个普战营加一个重炮营、一个工兵营、一个辎重营,合为一个“师”,再加师机关和直属分队,编制员额四千人。 “师”并非是源于后世的概念,古已有之,周朝兵制就分为军、师、旅、卒、两、伍六等。 同军在师以上也有“军”一级编制,只是目前规模有限,军级编制暂时空缺。 工兵营和辎重营虽然作为辅兵,但并不是类似赵宋厢军的存在,实际上,辅兵的训练要求比起战兵来也一点不差。 徐泽在建军之初就将奔袭战作为军队的主要战法之一进行训练,能跑能打就是同军的特色,战兵如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辅兵更该如此。 大军奔袭,辅兵不仅要及时跟上,还要运送沉重的物资,并且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都需要做在前面,都对辅兵提出非常专业和严格的要求。 师是完整的独立作战单元,对比赵宋的军队,即使不考虑缺编,仅从人数上,同军一师也抵赵宋两将。 毫无疑问,徐泽设置的师级编制,用来对付弱小的赵宋禁军太欺负人,其目的就是用于未来对金军作战的需要。 徐泽对满编师的要求是可以硬撼两到三倍的精锐骑兵冲锋,扛住对方的攻击并在没有增援的情况下将之击溃,还能持续追击。 配合宪曹改革,师、营一级军法官统一改名为士师,并逐步推广到队一级。 为区别各级的称呼,分别在职务前冠以级别,如师士师、营士师。 士师并非徐泽的“发明”,同样是古职,“士师之职,掌国之五禁之灋,以左右刑罚:一曰宫禁,二曰官禁,三曰国禁,四曰野禁,五曰军禁。”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榜样,众多之意。 军法官原本的职司正合“士师”古义,也符合“师”之意。 士师掌教化和禁令刑狱,为将佐官,需监督掌兵官履职,但不能干涉作战指挥。 海军编制略微特殊,以舰船上的编制员额为最小作战单元,但每级同样要设士师一职。 部队全员换装和重新整编后,是紧张的合成训练,而编余军队则全部转型。 主要有三个去向: 其一,民用专业工程队。 同舟社治下众多的道路、水库、沟渠等基础建设一两年不可能完工,足够这些工程队彻底转自负盈亏的民用工程队。 其二,地方巡捕治安分队。 赵宋治下是由治安分队的,但有编制衙役极少,根本无法满足公务需要,只能以不占编制的弓手充任,官府省了钱,百姓就遭殃。 同舟社在法曹之下设各级巡捕,统一编制、装备和任务,严格队伍管理,吃皇粮就要干人事。 其三,银行、邮政、物流等官营事业单位。 徐泽不仅鼓励各行各业良性竞争,打击垄断,在关系国计民生的事业上,还必须保证国有单位占主导地位。 这些单位都需要用到很多人,而且,还都是盈利性的机构,运营良好后,不仅不是负担,还是创税大户。 第九十四章 诛国贼安天下 赵宋东京城新郑街。 “回避!”攫欝攫 “肃静!” 又是一年春来到,今年的东京城却比往年明显萧条了不少,从街上来往的人群就能看出,依然熙熙攘攘,但已经没有往年的摩肩擦踵之感了。 即将前往熙河的太傅童贯一阵恍惚,感觉即便没有元随开道,自己也能顺利通过不算拥挤的人群。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依制,宰执重臣出行,必须由元随开道护卫,童贯身为太傅,护卫等级最高,足有一百人。 赵宋如今风雨飘摇,内部隐患深重,很多被压制的矛盾开始反弹。 有不少人看不到希望,更解决不了问题,便以戾气鼓动民心,动辄就喊打喊杀。 这种情况下,重臣出门不带元随,很可能就有危险。 要知道,东京可是已经有人喊出“诛国贼、安天下”了,他和公相蔡京更是众人嘴中的贼首。 可笑! 蔡京确实是贼,老贼! 老而不死是为贼嘛。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孔夫子与原壤是好友,二人在一起的言行才能如此随意和调侃。 童贯和蔡京的关系远不如孔夫子与原壤那般好,但二人彼此争斗又相互扶持了近二十年,亦敌亦友,相互之间已经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当此国难之时,童贯越发能够确信,这赵宋天下若是没有他和蔡老贼两人竭力维持,会是什么样子? 去年的京东之战打得稀里糊涂,到现在童贯还心有余悸。 若是李子义此贼不愿接受招安,如今的东京城是不是已经姓李了? 最后,朝廷虽然成功招安了此贼,但这中间的波折和蹊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表面上看官兵不胜而胜,贼军不败而败,实际的情况却是刚好相反。 这一战的疑点太多,不管是贼人连续攻坚的恐怖能力,还是战场敌情侦察屏蔽的高超手段,都超越了认知常识,怎么看都不对劲。 战后,大宋境内开始出现的邪书更是离谱。 “天下大同”并不是邪说,儒家也追求这种理想的社会状态。 所以最初,朝廷并没有对这本满是漏洞的小册引起足够的关注,放任民间讨论和批驳。 结果越讨论越发现其中很多观念似乎有道理,其后放出的一些新观念反而让儒家的一些理论站不住脚。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才慌了,宣布封禁此书。 不禁还好,一禁反引起更多人的好奇,结果传得更快了。 还有谣言说李子义就是徐泽,二贼其实就是一贼,京东东路现在根本就没打仗,也是同舟社故意放出来的,因为京东东路也在流传。 童贯最初也吃了一惊,差点就信以为真,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这则谣言似乎能解释李子义贼部叛乱中的某些蹊跷,却又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若是李子义就是徐泽,以其部的战力,加上这等歪理邪说,又有稳固的后方,还需要接受朝廷的招安么? 哪怕贼人不进攻朝廷军队,只要不解除战争状态,仅仅是中断漕运,就能让大宋崩溃,然后,坐京东望天下即可。 李子义气焰正盛之时,突然接受招安,只能是回身解决徐泽以稳固后方这个解释最合理。 不然的话,二贼实为一人,故意作戏放朝廷一马,给大宋续命?! 天下有这么荒唐的事? 有么?! 招安后,徐泽终于参战,与李子义争夺京东东路,从战报反馈的信息来看,战局正成胶着状态。 二贼都全力动员,打出了真火,京东东路已经沦为一片混乱的战区,生产基本是不用指望了。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大宋这栋破房子四处漏风,还是先补好漏洞再说吧。 京东二贼的大战,朝廷也不敢看笑话,反而严阵以待,生怕贼人回身。 以李子义和徐泽的猖狂,极有可能在战争无法取得突破时,转身寻朝廷的晦气,在大宋身上吸血挖肉,以求获得战争的优势。 到那时,朝廷再拿什么抵挡贼人? 西军么? 天子和重臣的意思是调更多西军入京东常驻,可西军“胜”了一场,得了赏赐犹不知足,三天两头的警讯断,让童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当然,天子并没有把全部的希望放在已经堕落的西军身上。 这半年来,皇帝接连下诏,安定天下人心的同时,又进行了一系列“厌当”活动。 去年九月十八日,采纳蔡京的请求,辑集古今道教事为纪志,赐名为。 九月二十二日,诏“视中大夫林灵素,视中奉大夫张虚白,并特授本品真官。” 十月二十一日,改兴庆军为肇庆府。 十月二十六日,设置道官二十六等,道职八等。 十一月初一,宣布次年改元宣和,大赦全国。 十一月二十一日,升梓州为潼川府。 十二月初一,恢复京西钱监。 十二月十二日,设置裕民局,掌讨论振兵裕民之法。 两个月后,又罢掉。 半年期间,天子放出七十八名宫女。 台州黄岩县还上报了一起祥瑞:治下民户一胎产四子。 今年正月初一大朝会,太阳下又出现五色祥云。 正月初八,根据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的建议,天子下诏:“佛改号大觉金仙,其余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改易服饰,称姓氏。寺为宫,院为观。” 随即,又连批御笔“僧已降诏,改为德士,所有僧录司可改作德士司,左右街道录院可改作道德院。德士司隶属道德院,蔡攸通行提举。天下州府僧正司可并为德士司。” “天下僧尼已改宫观,其铜钹、铜像、塔等,按,钹乃黄帝战蚩尤之兵器,胡人之凶具,中国自不合用。可通行天下,应僧尼寺院并士庶之家,于逐路已改宫观监司处,限十日送纳,不得隐匿毁弃,类聚斤重,具数奏闻。” 到了童贯这个层次,已经能够看明白很多事情,表面看官家是崇道抑佛,其实还有深意。 三武灭佛,都不是单纯的信仰之争,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之争。 这次收缴的佛教金、铜之器数量惊人,大大缓解了因战争而几近枯竭的帝国财政。 结果,为了这事,皇太子竟然上殿与官家争辩。 官家便令胡僧一立藏十二人,并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人入殿,与林灵素斗法。 结果,众僧皆输,情愿戴冠执简。 太子还要乞赎众僧之罪。 天子下旨:胡僧放逐;道坚係中国人,送开封府刺面决配,於开宝寺前令众。 正月十八日,改湟州为乐州。 正月二十八日,皇帝亲耕籍田,以示奉祀宗庙和劝农之意。 二月初四,正式改元宣和。并改宣和殿为保和殿。 跟随天子多年的童贯很清楚,天子密集的“厌当”之举,其实是真的有没底气了。 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天子就曾下诏:“周柴氏后已封崇义公,复立恭帝后为宣义郎,监周陵庙,世世为国三恪。” 这道诏令明为优容前朝国君柴氏后人,可童太傅却是隐隐觉得这是天子在为自己寻后路…… “诛国贼、安天——” 第九十五章 五年又五年 “属下失职,请相公责罚!” 王汰单膝跪地,满脸自责。 刚才虽然及时止住了闹事者,但街上闲人众多,消息必然是要传出去的,正好又赶上恩相出外的节骨眼上,影响太恶劣了。 童贯戎马半生,一直保持着军中本色,不喜乘坐马车,出门都是骑马。 其人本就生得高大,所乘又是高肩大马,所以刚才的骚乱尽皆收入他的眼底。 并没有什么忠良舍身刺杀国贼的戏码,这起突发事件根本就是一个提着酒葫芦站都站不稳的醉鬼胡乱喊话而已。攫欝攫 自己的元随反应也极其迅速,未等醉鬼喊完话,便将其人放倒。 整件事发生到结束也就几息时间而已,新郑街上来往的市人甚至有不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已经将控制得极好了,真不能怪王汰。 “起来吧,日头不早了,继续赶路。” 童太傅雅量非常,根本就没有被这起突发事件影响到自己的心情。 诛国贼? 自己是国贼吗? 不被人妒是庸才! 只要做事就要担责,就会被人骂。 担子越重,管的事越大,越难做到人人都满意,越会被更多的人骂。 解决不了问题,就走极端解决人的,都是极端短视的蠢材行为! 要是杀了某个人就能让这天下恢复太平盛世,那这个盛世未免也太廉价了。 这天下想诛童某的人,何止一个两个? 要是见一个,就烦闷一次,那还做不做事了? 京城乃首善之地,又是靠近顺天门的繁忙部位,皇城司安排的探子很多,很快就赶来一人,处理善后事宜。 王汰留下与其交接了闹事的醉鬼,赶紧跟上太傅的元随队伍。 童贯刚出城门,便见金明池旁边有一高鼻尖脸的绿袍官员恭敬地站在道旁。 “去,喊他过来。” 队伍并未停顿,童贯唤了一位元随,去喊那侯着他的官员。 “良嗣,你在此专候本官,所为何事?” 此人正是提点万寿观直龙图阁学士加右文殿修撰赵良嗣,只是与七年前相比,其人两鬓斑白,颇有些老态,童贯记得赵良嗣年龄尚不足四十的。 “下官听说媪相即将出征,特来送行,祝媪相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去年,因平定京东叛乱并招安李子义有大功,天子屡次加封主持此战的童贯,先加是少傅,随即又加太傅,并封泾国公。 在世国公! 童贯的成就早已超越了本朝所有宦官和绝大部分的文官,官场中人便敬称其人为“媪相”,以与蔡京为“公相”相对应。 “良嗣,在本官面前,不需遮遮掩掩,有话直说!” 童贯在一众元随中间,与赵良嗣隔得还有好远,后者自不可能说什么悄悄话,再次拱手道。 “实无要事,下官在此等候,专为恭祝媪相。” “哈哈哈,夏人乃是纤芥之疾,平之易尔,良嗣不用担心,在城内静待佳音吧!” 道上人杂,赵良嗣不愿说实话,童贯又有要事在身,还要赶路,便将他打发了。 生性机巧又人老成精的童太傅,自然知道赵良嗣在此专侯自己所为何事。 自从京东路形势恶化后,大宋内忧大于外患,就没人敢再提北伐之事。 赵良嗣这个为了灭辽而逃到大宋的辽人,也就失去了“本职”,莫说见到天子,就连求见童贯都难,其人才会在路边等候。 他找自己,只可能为一件事——联金灭辽之事。 去年底,通过辽国亡人传来的消息,已经能够确认辽、金两国攻守易势,金国灭辽可期。 天子也非常想借此良机北伐——这已经不是完成祖宗夙愿,成就不世之功的问题了。 大宋如今内忧不断四处冒烟,靠以往惯用的办法已经快要压制不住各种矛盾,必须想办法转移民众注意力,为积累的矛盾寻求突破口。 本来,京东大战是个不错的突破口,乱贼不仅能转移矛盾,贼人为了站稳脚跟,必然会扫荡京东陈腐势力。 朝廷只要能迅速平定贼乱,就能震慑天下人心,再收回一个相对“干净”的京东东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这贼人实在太硬了,不仅啃不动,还崩掉了牙,好在最后还是保住了体面。 为了掩盖朝廷的虚弱本质,接下来的淮南西路平叛中,就不得不放任官兵以屠杀恐吓百姓。 之后,两浙路的明教串联又随即转入地下,天子和重臣虽然明知道彼处是下一个祸害,也想调更多西军到淮南,既防备京东贼人再度闹事,也好对江南用兵。 可熙河接连不断传来警讯,今日三万夏人寇边,明日十大番部东逃,后日又是夏国筑某某城。 反正就一个意思,夏人不宁,西军压力巨大,不仅派不出兵,还要请求朝廷再出钱财甲械支援陕西诸路。 西军养寇自重,拿夏国问题影响朝政的小动作并非现在才出现,早就有征兆,只是以前做得没有这么明目张胆而已。 这个问题不解决,京东问题、两浙问题,其他的任何问题都无从谈起。 以当下这种形势,哪怕金国就快要灭掉辽国,京东贼人也两败俱伤再不敢闹了,朝廷想北伐,也没有军队可用。 朝廷只有将西军这个撒手锏切实掌握在手中,才有可能盘活全国这盘棋。 至于这棋盘中最不稳定的那格——京东东路。 徐泽应该能胜,而且是惨胜,惨胜后的徐泽,正好可以安排其部北伐,这才是符合朝廷利益的最优解。 童贯在军中多年,对战争的理解超越了很多人。 李子义挟大胜之威突袭莱州,都没能一举解决徐泽,还让战争陷入僵持状态,那就只能说明其人的底蕴比不了徐泽,被赶回密州的可能性极大。 朝廷最要担心的就是此贼打不赢徐泽后,狗急跳墙,干脆一门心思向西——这更需要朝廷手中有过硬的武力。 这就是让天子下定决心,遣童太傅亲自赶赴陕西,务必要解决西军调不动问题的根源所在。 至于赵良嗣心心念念的北伐辽国? 自己又何尝不想! 五年啊! 从政和元年算起,两个五年都快过去。 自己也六十满五了,何时,才能看到希望? 第九十六章 帝王之路 宣和元年二月二十八日,辽东巡检司海连州镇东关码头。 暂时没揽到活计的扛包汉子们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家常。 “来活计了!” 有船靠岸,一名年轻汉子迈开腿就准备跑上去接包,却被同伴扯住衣袄,汉子有些恼怒,回头喊道: “老许你扯俺做甚?这趟轮到俺了!” “哈哈——” 汉子的话,引来同伴一阵哄笑。 “二狗,你刚上码头,别光想着抢活计,眼睛放尖一点,这是官府的快船,没活计的,别浪费脚力。” 名叫二狗的汉子见众人表情不似作伪,冷静下来,回头,便见船上下来的十几仪表不俗,确实是官人打扮,携带的行李也都有随从搬运。 晦气!果真是抢不到活计。 其人倒是实诚,知道自己错怪了好人,立马换了笑脸,向之前扯他的汉子请教。 “许叔,这中间有啥讲究,教教俺呗?” “要说咱们在码头上扛活计啊,讲究可就多了,得有眼色——” 不远处,官船上下来十几个人,领头的两人格外醒目。 走在最前面的人文士打扮,样貌却似豪商,长相颇为富态。 另一名着同军军服之人身量极大,细细三柳髭髯,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卖相极佳。 此人生的伟岸,但无半分傲气,上岸后就一直跟在文士侧后半步。 “高司首,社首当年率部到辽东开拓基业,登陆的地点不在此处吧?” 回话的是同舟社外曹行人司司首高药师,而问话之人则是陪同他,即将出行金国的关胜。 “关师正果然善于观察,此处是民港,当年还是一片荒滩。社首率率大军登陆的地方,是那边的军港。” 高药师去年就已经正式入籍登州,全家搬到了之罘湾,此时触景生情,回想往事,仿若隔世,其人手指镇东关周边新建的民宅和工坊,颇有些感慨。 “三年前,逆贼高永昌窃据辽阳府,辽东南路人心惶惶,眼见就有陷落的危险,正是社首率兵解来苏县之乱,才开启了辽东如今的兴盛场面。当年的来苏县城也只有八千人,才过去三年的时间,如今光镇东关就差不多有这个数了。” 关胜心思重,只是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三年前”,他想起了自己这三年前与徐泽同赴泸南平叛之事,以及这三年的磋磨,没再吭声。 关胜并不是“师正”,即便其人原本的官阶超过了所有的战俘,在整训中表现也非常积极。 但同舟社人才使用和提拔有严格的制度和程序,不可能看人下菜,因为你名声大,曾经与社首有交情,就超拔任用,其人最终定下的级别是副师正——在史进之下。 对于这个任命,关胜却是没有半点想法,甚至觉得自己目前还担不起这份重任。 徐泽很是欣赏其人的谦虚和沉稳,这次安排行人司出行金国,就特意让关胜作为副使随行。 按照惯例,同舟社向金国派遣使节,都是走海路直接到辰州登陆。 但那是常规互使的路线,同、金双方有协议,一方临时派遣使节,要提前告知,以方便对方做好准备,这一来一回就需要不少时间。 这件事徐泽便没有直接安排,而是让辽东巡抚使赵遹全权代办。 关胜的任职命令在辽东,正好让他顺便了解一些辽东的情况。 另一方面,这次改革的调整面颇大,还有不少事需向正在海连州巡视的赵遹做以说明,徐泽才安排二人先到来苏县拜会赵遹。 赵遹很快就接见了二人,看了高药师转交的徐泽亲笔信,含笑看完,未置可否。 对二人的新任务,则表示马上安排,全力配合。 徐泽与赵遹的关系,非常复杂,二人原本是上下级,其后成为知己,再又变成翁婿,并隐隐成为君臣。 赵遹尽管知道徐泽志向远大,能力拔群,但站在长辈和过来人的角度,很多事难免要多操一心,这方面,徐泽的师父王进也差不多。 徐泽对二人也非常尊敬,虽说不上言听计从,但逢大事,必然先征求他们的意见,把二人抬得很高。 但当日在北海会议上,一惯先商量再办事的徐泽却绕过赵遹,突然放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招。 赵遹不知就里,情急之下跳出来阻止,被徐泽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给绕进去又绕出来。 事后,针对这桩乌龙事件,徐泽没有向赵遹做出任何说明,更没有登门道歉的举动。 前后落差太大,赵遹既恼且羞,在诸城呆得实在没滋没味,为了维护同舟社的“精诚团结”,只能主动申请来辽东。 徐泽虽然再三劝留,但都只是表面文章,并没有多少真意。 因此,赵遹到辽东后,心里仍是有些不舒服的。 之后,徐泽也没有安慰他,但京东社会改革的每一步,都及时向赵遹做了通报。 经过这几个月的沉淀,赵遹也终于冷静下来。 当年在泸州其人便明白,无论行军打仗,还是算计人心,自己都不是徐泽的对手。 此时,赵遹彻底抛开老上司、知己、岳父等身份,以旁观者的角度,冷静观察徐泽主导的社会改革,方能看到很多以往不曾发现的精妙。 其人这才发现,社首不仅治军打仗冠绝当世,就连他引以为豪的施政之术上,也甩了自己好几条街。 徐泽的改革措施举棋若定,不急不缓,虚虚实实,环环相扣。 每一步貌似能让人看到社首的目的,但每一步都不是目的,每一步都精妙绝伦,每一步都叹为观止。 以至于到现在,赵遹唯一能确定的是社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有多大,究竟是怎样的布局,就连他也看不清楚,更无法理解。 回首往事,赵遹才惊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跟上徐泽的步伐,由此才会导致二人渐行渐远。 他还在原地踏步,而那个当年称他大帅,后来成为自己乘龙快婿的年轻人,已经成长到了他无法仰望的高度。 这种结论,让他害怕,也让他期待。 因为,徐泽的所有变化,正是他期待的方向——帝王。 第九十七章 看不懂的对手 优秀的势力领袖未必就能亲自上阵杀敌,但一定具有高超的战略眼光,才能在纷繁复杂的时局中抽丝剥茧,为自身势力指引破局解困的正确方向。 立国后就一再打败强大对手的金国,很大一方面便得益于有一位二者兼备的好领袖——完颜阿骨打。 但在辽东大地所向无敌战无不胜的金国,却遇到了野蛮介入辽东事务的同舟社。 徐泽率同舟社登陆辽东之后,就展示了其无所顾忌的一面,将辽国、大元、高丽这些所有接壤的实力全都修理一遍,更是丝毫不给金国面子,接连虎口夺食。 金国军事贵族们对这个不讲规矩、毫无脸皮的对手是又恨又敬。 完颜阿骨打也从最初的轻视到平视,再到重视,并放下无谓的愤怒和仇恨,接受了徐泽发出的同盟邀请。 稳定东、南两个方向后,完颜阿骨打又力排众议,压制住了国内集中兵力攻打辽国的呼声,冷静分析国内外形势,调整了一系列对外对内政策。 对同舟社,完颜阿骨打利用结盟的优惠条件,加强双方交往,逐渐增强本国国力。 一直到现在,其人都还是看不懂徐泽给出的结盟条件。 虽然在限制水军上同舟社的强势让金国上下倍感屈辱,但总体上讲,结盟对金国的确很有利。 本国暂时用不上的很多物资,或者短期内没法开发的资源,都能在互市中变现成金国急需的盐、茶、布帛和生产工具等,甚至还能交换到少量的兵器和粮食。 而且,同舟社在交易中明码标价,没有缺斤短两的欺诈行为,派人指导农技生产也不遗余力。 其行为相比起生女直联盟各部落之间敝帚自珍,相互进行的技术封锁来说,简直比辽人信奉的菩萨还要更像菩萨。 起初,负责此事的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撒改留了一个心眼,担心同舟社使坏,只安排了很少的田地验证同舟社提供的技术。 结果,下半年收获后,他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便推胸顿足,骂自己糊涂,因为没有及时推广先进技术,这一年少收了多少粮食。 对徐泽魔幻般的操作,即便是金国公认最聪慧的阿骨打和撒改,也无法真正理解,只能归结于汉人独特的他们还不曾掌握的某种思维方式。 对高丽,完颜阿骨打则展示互不侵犯的诚意,主动减少边境驻军,推进双方战略互信。 期间,他还两次派出使臣,向高丽通报本国最新的国情进展。 借展示实力之机,绕过同舟社,直接与高丽结盟,寻求解决双方共同敌人——同舟社的可能性。 高丽虽然接受了金国的善意,也愿意与金国结盟,却只想维持之前同舟社构建的三方同盟基本框架,不敢达成书面文书,更不敢针对同舟社玩任何小动作。 对此,完颜阿骨打倒是看得很开。 他的目的本就是维持金、丽双方互不侵犯的态势,顺便从侧面探查同舟社的底。 至于针对同舟社,其人现在倒是没有太强烈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维持与同舟社的战略同盟关系,远比战争状态更划算。 而且,辽东有金国、辽国和同舟社三方势力就已经够混乱的了,高丽被同舟社一战打怕,不敢再下水,这样的结果更好。 对辽国,完颜阿骨打改变了一味军事打击的粗暴做法,转而谋求以外交手段获取更多的利益。 天辅元年,阿骨打被群臣上尊号大圣皇帝后,采纳杨朴的谋略,以自古英雄开国或者受禅即位,必定先求得大国封册为由,遣使者到辽国请封。 辽国之前被金国按着一顿爆锤,输得毫无体面,又被接二连三的叛乱搞得焦头烂额,眼见国内一片混乱之际,金国却突然议和请求册封。 耶律延禧也被对手的迷之操作搞懵了,召南北面大臣商讨许久,也没得出一个靠谱的结果。 有人认为完颜阿骨打此举就是想迷惑大辽,好让王师放松戒备,方便其刺探国内虚实,以备再战; 有人嗤笑女直蛮子就是没有底蕴,越打越没信心,担心没有上国册封,得国不正,国祚难以长久; 有人指出,这应该是朝廷之前的策略奏效,同舟社或高丽有动作了,女直人应付不了两线甚至三线作战的局面,只有先稳住大辽以解决后路威胁; 还有人分析女直人叛乱以后,不断攻城略地,已经扩张到了极限吃撑了,此举兴许是他们缓兵之计,为的是解决其内部隐患。 耶律延禧无法在这些都有看似道理的消息中间做出抉择,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辽国也急需休整,不能再打了。 于是,两个之前还打生打死的国家,在小打小闹一年后,居然诡异的议和了。 先是辽国派使臣耶律奴哥到金国谈册封之事,完颜阿骨打却之口不提请封之事,只让耶律奴哥带了回信。 这次的回信中,其人没有直接称呼耶律延禧的名字,算是给了辽国皇帝一点面子,但信中的内容却极为傲慢。 大意是:辽帝如能以兄长之礼事奉朕,每年贡献土产,退还我国的上京、中京、兴中府三路之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人质;归还我国使者及信符原件,以及宋、夏、高丽与我国往来之书信诏书、表牒,则可以按约行事。 得益于金、辽两国前两年的国书骂战事件,耶律延禧已经对完颜阿骨打的“没素质”有心理准备,倒是没有被其人这一手给搞出神经质来。 双方很有默契的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彼此都想拖时间,使臣四次往返于两国之间,打了不少口水仗。 结果,议和请封整整磨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在今年三月,谈妥此事。 辽国派知右夷离毕事萧习泥烈等人入金,册立完颜阿骨打为帝。 而在这段时间里,辽国终于能腾出手来,杀死了祸乱龙化州的安生儿,其余部却在张高儿的带领下,逃到懿州,投奔另一个贼头霍六哥。 合兵后的贼人势力大涨,一举攻陷海北州,并进军义州,又搅得上京道天翻地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辽很荣幸的再出了一个“皇帝”:中京贼人张撒八引诱射粮军反叛,僭号称帝。 幸好南面军帅耶律余睹出手果断,擒获此贼,平灭了此乱。 但辽国也在接连不断的内乱中耗尽了国力,惨剧不断。 去年年前,东路诸州盗贼蜂起,掳掠百姓随身携带,饿即杀之以充食。 年中,龙化州等地经安生儿等人来回肆掠,成为一片白地。 年尾,山前诸路发生大饥荒,乾、显、宜、锦、兴中等路一斗粟价值数匹细绢,百姓削榆树皮为食,接着又出现了人相食的惨象。 在接连不断的乱情急奏中,年迈的副元帅萧乌纳与世长辞。 这位金国皇帝耶律延禧的最忠心的臣子,屡屡在耶律延禧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即便几名至亲骨肉为了国家先后捐躯,也从没有退缩过。 他这一生,见证了先帝的昏聩,见证宣懿皇后、昭怀太子等人的被害,见证了耶律乙辛的覆灭,见证了阿果的叛逆和成长。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见证辽国在阿果手中走向复兴,含恨而终,至死不肯瞑目。 第九十八章 稀里糊涂的战争 白高大夏国腹地,朔方。 三月的朔方依然有些寒冷,但河泊开始解冻,草地已经返青,正是“塞上江南”一年最好时节的开始。 往年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牧民骑着马儿唱着民谣,驱赶关了一冬已经有些脱膘的牛羊出来撒欢的场景,今年却被令一番景象所取代。 遍地的牛羊消失了,“纯朴欢乐”的牧民也不见了,清晨的薄雾中,随处可见一群群的宋国军士。 之所以是“一群群”,而不是“一队队”,自然是因为这些军士遭遇意外情况,受到惊吓,仓惶逃路,再也无法维持基本的行军队形了。 宋兵数量庞大,溃兵虽然慌不择路,但逃跑的总体方位却是明确的,都是向西。 因此,如果能够穿透薄雾,从远处看的话,居然还像建制完整的军队。 实际上,经过多年的残酷战争锤炼,西军早就练出了能打也能跑的高超本领。 他们即便是溃逃中也能保持一定的战力,只要统兵将领站出来,还是能够与敌进行缠斗的。 溃兵逃跑的方向之所以一致,自是因为西面是半月前他们出兵的地方——宋国的乐州(原秦凤路湟州)。 二十三年前(公元1096年),宋、夏两国发生了一场超大规模的战役——第二次平夏城之战。 此战打了整整三年,夏国遭遇重挫,“夏自平夏之败,不复能军,屡请命乞和”。 彼时,辽国为了自身安全,出面干预,年轻的哲宗皇帝“亦为之寝兵”,表现了极强胜战决心。 最终,宋军不仅击溃了夏国梁太后亲自统帅倾国而来的“百万”大军,还在泾原和熙河两路构筑了三座重要的军事堡寨。 凭借此战取得的军事要点,宋国重新确认了从兰州经黄河到会州,再沿天都山北峦穿过没烟峡,最后抵达平夏城的统治,取得了两国交战的战略主动权。 从此,宋夏两国攻守之势彻底扭转。 宋国依托这几个军事要点步步为营,逐步蚕食夏国国土,并在十年前最终完成横山地区攻略,夏国失去了防御宋国的最后屏障,只能苟延残喘,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种形势下,宋国只需要采取守势,就能生生拖垮夏国,根本不需要再进行任何军事冒险。 所以,这次由宋国乐州方向发起的春季攻势,是一起完全没有必要,甚至极其荒谬的军事行动。 正因为荒谬,才让夏国毫无防备,以至于开战初期,宋军突飞猛进,轻易就打到了夏国腹地来。 这一战,不仅把夏人打懵,宋军的底层军汉们也打得稀里糊涂。 据说此战的原因是去年夏狗的频繁骚扰惹恼了官家,专门派童太傅到泾原路,亲自统大军对付夏狗。 朝廷这次的决心很大,不仅乐州刘太尉出兵了,听说兰州、会州、环州、延安府、绥德军等方面全都有出兵,大宋这架势是要一举荡平夏国。 灭夏啊! 上两辈的老西军将士,听到这个词可能还会充满激情,可这一辈军汉已经快没有这个概念了。 失去了战略主动权的夏人这二十年来一直处于守势,就没有再攻进大宋腹地之内过。 年轻一代西军将士对夏人的残忍和无耻,只来自于长辈老兵的故事中,对他们来说,杀不尽的夏狗才是好夏狗。 若是夏国就这样灭掉了,延夏诸路不就成了大宋腹地?大部分背靠本乡本土作战的西军将要何去何从? 而且,此战前朝廷出于保密考虑,担心被夏狗的探子提前探知,直到战前才进行了简单的动员。 灭国之战真的有这么简单,这么儿戏么? 朝堂上大老爷门的想法,军汉们不懂; 能不能灭掉夏国,他们不知道,虽然心里的确不大愿意,但这种事他们操心了也没用; 他们只关心赏赐能不能到位,还有自身的安全有没有保障,赏赐再好也要有命花不是? 刘法刘经略相公是什么人? 威振夏国的名将,西军之脊! 以刘相公那火爆脾气,这一仗要是不能打,他会出兵? 没人知道刘相公是怎样想的,但乐州的两万大军却在他的率领下,顺利推进到了夏人的统安城下。 结果,在这里,宋人遭遇了夏国晋王李察哥带领的数倍敌军阻击,双方展开了此战开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战。 宋军稀里糊涂地出兵,稀里糊涂地接连胜利,稀里糊涂地遭遇重兵阻击,这一仗打得是真正的稀里糊涂。 而夏人却非常清楚,这一仗要是再败,夏国就真有覆亡之危了。 双方士气和将领的作战决心完全不同,战果便可想而知。 李察哥是刘法的老对手,宋军越境刚越境,他就得到了消息,故意引诱刘法到此处,准备当然很充分。 其人将夏军列为三阵,以严密阵型阻挡刘法的前军,又派出一支精锐骑兵,翻山越岭,绕到宋军背后进行夹击。 双方激战长达七个时辰,从清晨打到夜幕,宋军前军杨惟忠、后军焦安节、左军朱定国相继战败。 刘经略只好组织仅剩的中军和右军进行决死反击,终因兵力悬殊而失败,其人只能乘着夜色掩护撤军。 刘法不愧名将之名,即便遭遇大败,仍能维持军阵不散,并分出断后部队,有序组织撤退。 结果,撤退了七十里左右,已经到了清晨时分,欲要通过珠固峡时,被夏军绕道追击的部队发现并包围,宋军顿时乱成一团。 道理谁都知道,但大难临头,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持清醒头脑。 薄雾之中,前方的珠固峡似是择人而噬的凶兽之口,后方夏狗的喊杀声不绝,本就惶恐不已的宋军士卒更加慌乱,原本就极力维持的队形顿时全乱。 薄雾中,大军崩溃,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绝大部分的人都失去了冷静,四散乱跑。 “都他娘的别跑了,想活命的,快到老子这里来!” 一片慌乱之中,借调乐州的延安府武卫军第三指挥都头韩五的大嗓门穿透薄雾,清晰传入人耳中,众军士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赶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五哥,咋办?” 苏格带着十几个部属最先跑了过来,其人身为枪盾手,体格雄壮,跑路中盔甲跑散了,早不知丢到了哪里,整个人身上还蒸腾着热气。 “就你一个?楚四呢?死在哪里了?” “五哥,五哥,俺还活着,哈哈,苏格不死,俺咋死得了!” 就这一会功夫,约莫有四十人循声跑了过来,韩五骑在马上,环视众人。 “这里离乐州还有好几百里,像你们这样乱毬跑,一个都别想回去!” “五哥,你说吧,咋办,俺们都听你的!” “对,俺们都听五哥的!” 韩五跳下马,拔刀大喝。 “咋办?有卵子的,就跟着俺,杀回去!” 第九十九章 要这等废物作甚 正所谓危难之时显英雄,英雄豪杰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既体现在天赋和日常细节上的与众不同,更体现在关键时刻的能为人之不能为上。 当数千陷入绝地的宋军慌乱逃命之时,韩五这名小小的都头却不以位卑,挺身而出,自发聚集了数十仓惶无助的败兵,欲要逆流冲击夏人军阵。 这,怎么可能?! 以宋军士卒此时的士气和体力状态,靠这几十号人,根本就不够夏军一个反冲锋的。 因此,听到韩五喊出“杀回去”时,楚四赶紧接腔反问。 “五哥,咱们真要一路杀回乐州去?” “楚四,你娃怕了?怂货就站到老子后面,洒家没死,你娃肯定死不了!” “去,去,去!你那么大一个块头挡在前面,俺还砍个毬的狗子!” “不怕就闭上鸟嘴,听五哥说话,跟着五哥,啥时候吃过亏!” 楚四和苏格二人的对骂,化解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当年,王进离开延安时,曾劝韩五多读书,莫要误了“将帅之姿”,其人能被见多识广的王进如此高看,自然不会这么简单。 见众人稍稍冷静下来,韩五道:“是要杀回去乐州去,但靠咱们这些人还不够,俺要先杀回阵中,去寻经略相公,有相公在,狗子来的人再多,咱们也不怕!” 刘法确实是西军将士心中的擎天之岳,哪怕刚刚吃了败仗,仓惶逃跑的败军听到“经略相公”四字,也感觉身上来了力气。 昨日打了一整天都没打赢,跑了一晚后,军士们有饿有累,战斗力大减,这种状态下,刘法也没办法带着宋军反败为胜。 但只要有经略相公在,众兄弟有了主心骨,不到处乱跑,一心出重围,让大部分人回到乐州却是不难。 聚在韩五身边的,基本都是本指挥的兄弟,众人皆知他勇猛异常,向来敢冲阵在前,战场上也绝不会抛下兄弟。 韩五此计明白着要死中求活,反让众人安心,跟着他兴许能博出一条生路,总比乱糟糟地乱跑,把小命交给夏狗要靠谱一些,想通此节,众人纷纷表示愿意跟随。 人心极度复杂,在这种全员崩溃的情况下,看着四周到处乱跑的同袍,勇士也会变成只知逃命的懦夫。 而受人正面激励,很多一心只想逃命的懦夫,也有可能变成舍生忘死的勇士。 韩五知道这种激励不能持久,见众人热血上头便不再犹豫,带领这几十人,逆着乱跑的溃军,回身一头扎入敌阵之中。 对数以千计行军面拉得很开的部队实施包围,是一个非常困难的战术动作,需要很多主客观条件综合作用,才有可能实现这一战术目标。 而且,包围也不可能是真的将敌军围成一团,水泄不通,让其无路可逃。 敌军又不是傻子,你想围就给你围?那么宽的战斗面,要多少人才能围得住。 其实,所谓的“包围”,是相对于大部队整体而言的。 发起攻击的一方只需要在预定战场内,堵住几个重要的路口,让敌军失去整体机动迂回的可能,就算完成了包围。 尔后,便可以凭借对战场的掌控权,选择敌军防守薄弱的位置,派出精锐部队穿插分割疲惫且混乱的敌军。 这种情况下,敌军若是收缩阵型,严防死守,攻击方则不断缩小“包围圈”,直至形成真正的包围态势。 被围困方若是盲目突围,又会受地形限制,在战场局部形成以少打多的不利态势。 至于官兵化整为零,从一些大部队无法顺利通过,也没有严密封锁的复杂地形逃跑? 身在敌境,没了严密组织,也缺乏给养的小股人群,那还叫部队? 真当血性十足的夏国牧民很纯朴么? 实际上,刘法部宋军的战力是要强于夏军的,刘法能以弱势兵力扛住敌军,并在战斗一整日,还能趁着夜间从容撤军就是明证。 此时,只要有人能及时站出来集合敢战的士兵,朝一个方向猛攻,还是很容易突围的。 但人性如此,再是精锐的部队,连续作战行军一天一夜后,再落入敌军包围中,也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混乱状态。 尤其是主帅与部队失去联系的情况下,混乱持续的时间还会更久,部队也越危险。 因此,韩五带人返身突入夏军以寻找刘法的做法是正确的。 其人凭借敏锐的战场洞察力,选择的突击部位非常巧,不仅成功突入夏军阵中,还吸引了部分苦战的宋军跟随。 结果,韩五带人跑了一路,除掉战损的人数外,还也只增加了三十多人。 但令人沮丧的是,到了众人印象中刘法所在的位置,却没有寻到经略相公。 处于敌阵之中,每多待一刻,都意味着莫大的危险,众人正心急时,眼尖的楚四看到了一个仓惶跑路的军汉,赶紧将其拦下。 这人据说是东京来的,借着着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了刘经略,凭着一手好武艺兼嘴皮利落,得了经略相公赏识,做了亲卫。 其人身近六尺,体格魁梧,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相貌特征非常明显,所以楚四印象非常深刻。 “兄弟,经略相公在哪里?” 那汉跑路中被楚四拦住,本来要发作,却见雾中又陆续走出不少人,瞬间换了表情。 “你们来得正好,相公在那边,被狗子缠上了,洒家就是来搬救兵的,你们快去!” 楚四情知军情如火,不敢耽搁,赶紧向韩五复命。 韩五已经听到这边的动静,返身上马,带着众人就望那汉子指引的方向杀去。 “五哥,为啥不带上那汉子?万一他骗咱们咋办?再说这人身手的确了得,总归是个帮手。” 青面汉子体貌特征醒目,又加之骤然“幸进”,在军中“名气”不小,楚四识得,苏格也识得,韩五照样识得。 苏格回头见那青面汉子没有跟上,反而隐入雾中,有些不放心,赶紧追上韩五问。 韩五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不屑地道:“哼,就凭他?敢!一个丢掉主帅跑路的缩卵货,要这等废物做甚!” 第一百章 世忠字良臣 韩五和逃走的那青面汉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只是单纯看不惯对方的行为而已。 西军以前的确是刀口舔血各凭真本事博富贵,但百余年的持续战争,早就让这支敢战之军退化成了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在这等阶层固化严重的军队中,若不是出身将门,就只有如这青面汉子这般,舍了面皮和兄弟,嘴皮子利落点,投靠某位太尉或者相公门下,从亲卫开始做起。 这等事韩五做不来,但他并不排斥,各凭本事吃饭而已。 他只是看不惯此人跟着主帅吃香喝辣,平日在底层军汉面前人模狗样,一旦遭遇危机就马上显出原形,不顾自身职责,跑路比谁都快。 反倒是自己这等在主帅心中没有半点印象,也没享受过主帅一天恩惠的大头兵,还豁出性命去救,这让他心里如何能平衡? 韩五吃亏出身普通农户之家,上边没人照应,在军中一直很不顺心。 其人十四年前尚未及冠,就以“敢勇”响应乡州招募,编入延安府军籍,不久就因挽强驰射时表现突出,勇冠三军。 十几年下来,究竟砍了多少夏狗脑壳,韩五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就连夏人的驸马都俘获过,却始终难得升迁,至今只能博个都头。 打仗再勇悍也没用,砍的狗子脑壳要么被人生生夺去,要么报上去后就没了消息。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聪明人劝韩五寻个赏识其人的太尉拜个义父什么的。 可韩五心高气傲,做不出这等没面皮的事,总想凭自己一身好本事,终究能在军中混出个人样来。 但是年龄渐长,转眼就快三十的人了,仍是在底层摸爬滚打,而同期功劳不及自己十一的最差也混了个指挥使,让韩五心中越发有些焦躁。 其人这几年又听了王进的话,开始看书识字,不似当年那般气盛,再看待问题不免掺杂了不少异样心思。 韩五此番带人逆流寻刘法,既有带众人逃出生天的公心,也有借机搭上刘法这条线,赌一把富贵的私心。 所以,其人见到逃跑的青面汉子时,更激起了心中的不服气,话也冲了几分。 苏格见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楚四在一旁咧嘴怪笑,二人边走边打闹,却不敢搞出大动静。 众人根据青面汉的指引,一路急赶,终于寻到了刘法。 刘经略正被几十名夏狗缠上,身边的亲卫已经尽皆倒下,就剩他一人还在苦苦支撑。 夏人从他身上的战甲判断捡到了大鱼,显然是想抓活的,只是围着对峙,没有痛下杀手。 薄雾遮挡了双方的视线,待发现彼此时,已经极近了。 韩五骑在马上,已经换上长枪,冲在最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突入敌军之中。 夏人不及反应,被韩五左冲右突,几息时间便挑飞了数人。 苏格、楚四等也带着人冲上,夏人见韩五勇悍异常,宋军救兵又多,放声喊,逃得一干二净。 韩五翻身下马,下拜道:“小人韩五来迟,请相公恕罪!” “哈哈哈,不迟,不迟,刚刚好!” 刘法得救,本想当场赏赐韩五,在身上摸索一番,发现钱财都在亲卫身上,虽然战场混乱,走丢了几个亲卫,但大部分还算尽职,都战死在这附近。 只是,再到死人身上摸财物赏给对方也太侮辱人了,没有钱财,其人只能空口许诺。 “韩五!你救了老夫一条性命,来日不死,定有厚报!” 韩五情知自己赌对了,赶紧道:“小人没有救相公,而是寻相公救这几千号兄弟!” “哈哈哈,好,好!” 一会功夫,刘法之前的颓废一扫而尽,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与从容。 韩五担心夏人的大队人马很快就到,不敢耽搁,牵来自己的战马。 “请相公上马,带弟兄们杀回乐州!” 刘法上了马,心中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军汉越发赏识,边走边问。 “韩五啊,回乐州尚早,老夫先赐你一个名字如何?” 韩五本就是极为聪明的人,马上就听出了刘法的言外之意。 上位者对下级赐名赐字乃是表达亲近赏识之意,关系不到一定的层次,想求人赐名都是极端冒失的行为。 见刘经略兴致正高,苏格、楚四就跟在旁边,韩五拉上二人,一起请赐。 “这是小人的兄弟苏格、楚四,都是过命的交情,此番能杀到这里,也多亏两位兄弟,请相公一并赐名赐字。” 刘法的眉头不经意的皱了一下,对韩五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有些不喜,但见对方面色正常,刚才喊话的声音也有些大,心中突然明了一些韩五的想法。 其人出身将门,又做了多年的经略使,并不是不通诗书的文盲,赐名赐字这点小事对刘法来说并不太难,只是心中有事,犹豫了片刻。 这次出兵攻打夏国,全程都极为儿戏,刘法身为百战名将,自然知道其中的风险,其人本是百般不愿,但天子派童贯亲入乐州相逼,他是不得不出。 结果,遭遇此等惨败,此番即便能够平安回到乐州,恐怕也难辞其咎,朝廷说不定早就等着自己这一败了。 刘法纵横军中数十载,早就看明白了西军和朝廷的复杂关系,自是不虚朝廷会如何治自己的罪。 说白了,天子和朝廷也必须留些情面,不能做的太难堪,但前提是自己不能做的太过火,该低头时就必须低头。 要不是前两年自己没把握好分寸,玩过了,也不会惹得天子震怒,专门派童贯来乐州逼自己仓促出征了。 但老刘是什么人,如何能轻易低头? 想通此节,刘法给三人赐名赐字时,便多了一些小心思。 “韩五,我便赐你名世忠,字良臣,如何?” 韩五从此有了名和字,当即下拜,昂声道: “世忠谢相公赐!” “苏格,我便赐你字连云如何?” 苏格、楚四二人跟是韩世忠多年,也是有样学样,昂声作答。 “小人谢相公赐字!” “楚四,我赐你名钰,字国璋如何?” “小人谢相公赐字!” 第一百零一章 大捷要大赏 薄雾让士气本就低迷的宋军看不到本方将帅的旗帜而更加混乱。 其实,组织度更低的夏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的话,刘法这条大鱼也不会只被几十人围住了。 但随着赶来的夏军越来越多,他们的阵型已经在不断收缩,军阵不断加厚,冲阵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刘法年逾六旬,这个年龄还在军中混的,绝不会是普通的“老兵”,其人即便不披甲,也极为醒目。 带着这么醒目的目标,再靠手中这点人已经很难冲出去了,韩五担心人少会陷在阵中。 其人故意拉上苏格、楚四请刘法取名字,既是顺便利用经略相公的人情,将好兄弟一并拉入主帅的嫡系队伍,也是为了搞出一番热闹动静,好吸引其余兵卒。 薄雾中,声音穿透力不弱,很快就引来了周边的逃亡士卒,见到主帅之后,渐渐越聚越多,有了三两百人。 韩五不敢再等,立即对这些人进行编伍,夏人当然也会被这边的动静吸引。 果然,一支夏人骑兵冲至,直奔骑在马上的刘法而来。 “相公快走!” 韩世忠边喊边带人冲上去阻拦敌军。 刘法自知军情万变,自己留下帮不上忙,还会拖累韩世忠,也不犹豫,迅速带人撤入雾中。 等浑身浴血的韩世忠打退夏人,寻着刘法逃跑的方向追去时,只看到之前跟着刘相公逃跑的士卒正一副如丧考妣样。 其人抓住一名士卒的衣襟就问。 “相公呢?” “相公,相公不见了,呜——” 一个大活人不见了? 自己到手的富贵不见了! 韩世忠怒不可遏,暴喝道:“在哪里不见的?!” “俺,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韩世忠丢下此人,看向其他人。 “你们呢?也不知道!” 此地地形复杂,又有薄雾,视线本就不好,他们没跑多久,就遇到了夏人另一个军阵,赶紧回头。 战场情况极度混乱,等众人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寻不到经略相公了。 众兵士目光闪躲,都不敢看韩世忠。 “相公!相公——” 雾中传来一人的呼唤声,韩世忠听出是熙河猛将翟进的大嗓门,赶紧回应。 翟进有自己的将旗,在军中又有威名,召集人马的效率远飞韩世忠强能比,就这会功夫已经汇集了上千人马。 其人得到了韩世忠等人提供的消息,立即带领部下数次冲入夏人军阵中,到处寻找刘法,却始终没有找到。 太阳出来,薄雾渐渐散去,战场变得透明,便于宋军的突围,也便于夏人的围困。 夏人汇聚的部队越来越多,宋军伤亡越来越大,再耗下去就要全部交代在这里了,翟进不敢再冲,只能带着韩世忠等人突围而去。 巳时,和煦的阳光和春风早就扫去了珠固峡前的薄雾,夏军军士也完成了战场的打扫。 夏国晋王李察哥坐在一匹雄健的青唐马上,沉着脸听众军士汇报战场打扫的情况。 这位夏惠宗李秉常的儿子,当今国主李乾顺的弟弟,凭借自己过人的谋略和勇力,长期掌握兵权,多有战功,是维持夏国颓废国势的顶梁柱。 可是作为顶梁柱要承受的压力,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这一战夏人的确赢了,但赢得很惨,不说统安城下的苦战,便是今日宋军的突围,就对夏军造成了很大的杀伤。 又是在内线作战,宋军入境后可不是来观光的,一路的烧杀,比当年夏人做的还要狠。 毕竟宋人还有城池寨堡可以躲避,夏人却只有自己的木屋和帐篷。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如果不能一举击倒对手,就要逮着机会便给对方放血。 这一点,并不存在什么正义与邪恶,夏、宋之间所做的事,从本质上讲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夏国属于血更少的一方而已。 本国的战略弱势始终没有改变,失去了横山之中诸多番部的人口补充,儿郎们每战死一批,都要好多年才能补充回来。 战场打扫的结果,都是一些枯燥的数据,李察哥心不在焉地听着。 宋人人多,死了一万还有十万,死了十万还有百万、千万。 夏人却不行,李察哥更希望把这些数据换成此战之中死去的儿郎们活下来。 忽然,队列后一面一阵骚乱,有亲卫赶紧出去查看情况。 不大一会,那亲卫领着一名别瞻军士兵走了进来,其人手里还提着一颗首级。 李察哥一眼就认出这首级的主人,正是打了多年仗的老对手——刘法! “你在哪里发现刘将军的?” 那名士兵听到晋王敬称手中的首级为“刘将军”,本来高高兴兴求赏赐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回王爷,小人,小人在山崖下发现的这人,双腿都断了,动,动不得。看到小人,他还说了一些话,但小人听不懂。后来,后来他就丢掉了枪,指着自己的脖子,让小人割——” “拿来吧!” 李察哥抬手,止住那别瞻军士兵的讲话。 亲卫会意,给了赏钱,那人送上刘法的首级,千恩万谢地离开。 接过亲卫递来的首级,李察哥见刘法面容平静的首级,叹息道: “刘将军生前在古骨龙和仁多泉数次大败我国大军,连我都要避他锋芒,这种天生的神将,没有死在战阵厮杀中,却被一个别瞻军小兵枭首,他失在恃胜轻出,不可不戒!” 珠固峡战场打扫完之后,李察哥没有追击逃走的宋将翟进所率败军,却乘胜兵围震武军城。 震武城筑在山峡中,因地处偏僻,隔得最近的熙河、秦凤两路都不能及时接应,自城筑三年时间,两任知军李明、孟清皆为夏人所杀。 这次也同样,未等刘仲武、何灌等人率援军赶到,震武城便被夏军攻破。 夏军在震武城洗劫一番后,有部下建议毁掉此城。 李察哥却道:“留着吧,正好当作宋国的病块,也该轮到我们给宋国放血了!” 旬日后,陕西诸路宣抚使司以西军大捷,败夏人大军数万上报。 捷报传至东京,天子大悦,赏熙河第一将正将翟进等数百人。 受此激励,西军士气复振! 第一百零二章 有盟友还想什么后路 诸城。 徐泽放下东京朱贵传来的宋夏之战情报。 “朱提,让林完过来。” 林完,福州人氏,福建路乃是科举强路,内部竞争的压力极大,历来有本州取解试比礼部省试“更难过”的传统。 其人学成后,为了富贵另辟蹊径,渡海参加高丽科举,结果甲科及第。 同舟社与高丽结成“同盟”并对其实施“保护”后,徐泽不仅在高丽的经济上吸血,还截夺其人才。 只要有真本事又想做事的,无论入丽宋籍士人,还是高丽原籍学子,他都要。 这些人的“忠诚度”存疑,当然不能信用大用,但同舟社人才匮乏,也就不怎么挑挑拣拣了,只要这类人能急用,并且好用就行。 特别是入丽宋籍士人,赵宋竞争激烈,他们便到高丽寻求出路,是真正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高丽被更厉害的同舟社征服,而这个征服者不仅是华夏正朔,还吊锤辽东三大势力,并把赵宋朝廷耍得团团转。 无论从哪方面看,同舟社都是比高丽强无数倍的选择。 因此,这些人一旦看清了形势,工作热情都非常高,堪比同舟社书院自己培养的人才。 林完先是在辽东监御史司试用一段时间,刘仁瞻和赵遹都对其比较满意,徐泽知其文采飞扬,做事干练,便将他调到秘书室,担任文秘工作。 林完很快就被朱提带到,恭敬行礼。 “社首!” “林秘书可知赵宋熙河经略使刘法故事?” “属下略知。” 以前的林完一心只读圣贤书,当然不可能对远在天边的西军军头有什么兴趣。 入职同舟社后,其人明白了自己的目标,揣摩社首关注的重点,就恶补相关知识,以备社首咨用。 真正的聪明人其实大多如此,都不会坐等机遇降临,而是不断充实自己满足机遇所需的能力。 徐泽点点头,林完回答“略知”,肯定不是略为知道。 “你看看这个。” 朱提接过社首递来的情报,转交给林完。 情报上显示的内容不多,主要是讲了赵宋掩盖了统安城之战宋军惨败,西军报捷,而朝廷大封之事。 至于刘法的死,却无人提起,并有传言指责其违反“节制”,轻率冒进。 林完有些拿不准社首的意思,也不敢瞎猜,乃主动询问。 “社首?” 自古以来,谁都清楚办学培养人才的重要性,但真能批量培养顶尖人才的机构却很少。 从梁山书院到之罘书院,再到诸城书院,同舟社办学的规模越来越大,专业也越分越细。 但不管是哪个“学院”,能够批量培养专业技术型人才,却没法教出大批的实用性管理人才。 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让徐泽丢掉手中的事务,亲自担任书院的专职山长,也做不到这一点。 如同杨喜的苦恼一般,相对单纯的书院是没法批量培养真正的管理型人才的,如果有一天它能完成这个使命,那也就代表着它作为“书院”的使命终结了。 所以,徐泽的高阶人才储备库不在书院,而是侍从和秘书室,能够近身接触社首的每个人本身就是足够优秀又积极向上的。 而徐泽也愿意在他们身上花费更多的精力点拨、教育和引导。 “此事你如何看?” “属下以为朔方之战颇多蹊跷,刘经略之死疑点不少。” “好!” 徐泽点头,对林完的机灵颇为欣赏。 “英雄未死于阵战,却死于小人之手,此乃西军之殇,赵宋之殇。便以赵宋臣子的身份,写一篇《吊国殇文》,以祭奠刘经略在天之灵吧。” “属下明白!” 林完退下,徐泽又安排王四来见自己。 “社首。” “明教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还没有,这半年明教至少又换了两个护法,应该是为了去年盲动作出的调整,现在他们藏得更深,消息更难打探了。” “老狐狸!” 去年同舟社与赵宋京东大战期间,全国一片躁动,自然少不了深受花石纲之害的江南地区。 明教也密集密串联,准备起事,导致其最终偃旗息鼓的原因,徐泽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客观条件不成熟。 明教的根基主要是受花石纲祸害的江南百姓,但李子义红五营部推进到徐州,阻断东南漕运后,江南花石纲实际就停了。 其后,即便恢复了漕运,朝廷也优先运送粮食,反带着江南的粮价涨了一波。 江南是粮食外销区,粮价上涨就意味着增收,就意味着生活还有希望。 百姓就是这么实在,绝望之中看到一点希望就不愿铤而走险。 其二,主观准备不足。 方腊以明教起家,摊子铺得很大,看起来非常红火,但明教一直都没有掌握自己的武装,盲目起事,成功的几率太小。 而摊子铺得太大,起事要做的准备就格外多,拖延的时间也格外长。 其三,目标发生了变化。 徐泽认为方腊是被形势推着走,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很明确的奋斗目标,不然的话,也忍耐不了这么多年; 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也能得出这个结论,其人经营教派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推进其教派政权化。 既无组织调整,也无人才培养,更无军队组建,完全是等着朝廷不断犯错误,以给其创造条件。 京东李子义和淮西樊瑞截然不同的结局,应该是给其人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的心态有了某种变化。 而部分流落江南的败兵加入明教,也必然会对该组织产生相应的影响,让方腊越发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徐泽一直在向江南输送“赵宋就要完了”的信息,就是希望方腊能早点起事,以分担赵宋朝廷对同舟社的关注。 结果,事实证明,指望这躲在暗处惯了的老狐狸,还不如指望行动力更强的樊瑞靠谱。 “朔方之事,赵宋处理的太平静了,不能就这样过去。” 徐泽放下明教之事,向王四作出指示。 “不管刘法有无过错,都改变不了其人为国捐躯的事实,死在战场上的英灵无人祭奠,反要承受丧师之辱,这世道不对!” “赵宋无人管这事,我们却不能坐视,我已经命人在写悼文,外曹做好准备,随后在东京、京东西路和江南大力展开宣传,务必要让天下人知道此事。” “为国捐躯的英灵,理应享受应有的荣誉!” 王四跟了徐泽这么多年,很清楚社首的真实目的,没有再问。 “明白!” 处理了“南边”之事,徐泽又将眼光放在“北边”。 “高药师和关胜回来没有?” 二人上个月就到了辽东,赵遹当即向金国传递了本方派使的信息。 完颜阿骨打显然有所顾虑,磨了好长时间,才通知同舟社使团北上,因此,高药师等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金国去年一整年都在为受封之事跟辽国扯皮,应该是怕我们坏了金国的事。” “哼!” 徐泽不屑地道:“同舟社的粮食是好吃的?同盟了这么久,尽磨嘴皮子不干仗,我要他们做甚!” “完颜阿骨打也是糊涂,蛮部起家的国家,靠他一个人再怎么整顿有屁用!蛮子就要发挥蛮子的优势,接着干就完了!” “至于整顿?有好盟友同舟社在,还怕死了没人帮他整顿金国不成!” 第一百零三章 铁浮图 金国国都会宁府。 攫欝攫。同舟社的使者高药师和关胜二人早就见过了皇帝完颜阿骨打,并且已经束了会宁之行,正在赶回诸城的路上。 而金国皇帝却在为辽国和同舟社相继送来的“大礼包”烦愁,因为二者的行动都让他靠“外交取胜”的想法落了空。 完颜阿骨打不愧为女直人不世出的英雄人物,先天底子和后天学习能力都远非其他族人可比。 同样是金国少有的人杰,迭勃极烈、南路军统帅完颜斡鲁在辽阳府,被徐泽“耳提面命”那么久,硬是领悟不了徐泽各种手段的真髓。 完颜斡鲁和徐泽交锋年余时间,没有讨到半点好,一再被牵着鼻子走,愁得头发都白了大半。 而完颜阿骨打却能从金国与同舟社的外交上,却能领悟很多高超手段,并学以致用。 去年一年,金国频繁向辽国派遣使臣,可不仅仅是为了请求辽国册封一事。 使者完颜胡突衮带着皇帝的秘密使命,出使的过程中,小动作不断,收获也非常大。 正月,辽国保安军节度使张崇以双州二百户降于金国,完颜阿骨打将他们安置于新攻下的泰州居住。 六月,辽国通、祺、双、辽四州百姓八百余户金国,这次因为人数太多,阿骨打将他们打散,分别安置在各部,选择土地肥沃的地方,专门为女直人耕种。 八月,辽将霍石、韩庆和来投,阿骨打任命二人为谋克。 随后,九百奚部萧宝、乙辛,北部讹里野,汉人王六儿、王伯龙,契丹的特末、高从等十五人人率所辖民户来投,皆分别择地安置。 九月,龙化州辽将张应古等四人率部来投,阿骨打任命张应古、刘仲良二人为谋克。 随后,懿州节度使刘宏带着治下三千户,连同抓来的辽国迎送宾客的小官一起来投,完颜阿骨打也任命他为谋克。 十月,咸州都统司上报,辽国汉人李孝功、渤海的二哥率众来投,同样封为谋克,继续统领他们各自带来的部众。 …… 金国暂时收起了自己的尖牙利爪,却更让辽国胆寒,也让周边势力看清了其作为一个新崛起势力的强大号召力。 只知道打仗和劫掠的蛮族不可怕,打仗就会死人,就有埋下仇恨,就能利用仇恨唤起底层人民的同仇敌忾之心。 善于审时度势,会巧妙运用多种手段以追求国家利益的蛮族才可怕。 而金国,正是这样既有蛮横武力,又有狡猾头脑的可怕存在。 只是,假如,要是,没有另一个更蛮横也更狡猾的同舟社作为邻居的话,金国所做的这一切就更完美了。 金国取得的一切成就,在同舟社的对比下,尽皆显得黯然失色。 两个政治势力领袖完颜阿骨打与徐泽的交锋,最早可以追朔到辽国田庆三年的春天,但六年过去了,完颜阿骨打连对手究竟来自哪里,有哪些底牌,又想做什么等等问题,统统都没搞清楚。 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徐泽,仿佛就是上天派下来专门克制金国的。 在陆地上战无不胜的金国大军,面对曾经弱小的同舟社都使不上劲,几次交锋下来,金国不仅没讨到半点好,还吃了好大的亏。 更别说三年过去,现在实力早不知增长到哪一步的同舟社了。 而在金国相对滞后的海面力量上,自盟友同舟社“送”了三艘“最新战船”作为新年贺礼后,强硬如完颜阿骨打也放弃了挣扎。 没办法,同舟社看不上眼的破烂旧船,也比他们自己花费极多人力物力打造的战船更大更好用。 徐泽还承诺,只要金国信守盟约,就可以每隔五年以旧换新,向同舟社申请一批“最新战船”。 还有对金国极为有利的互市,更让完颜阿骨打看不懂。 女直人有句老话叫“黑瞎子不会给人种地”,同舟社可比黑瞎子还要凶残百倍,绝不会这么“无私”地帮助金国。 完颜阿骨打越来越感觉金国陷入了徐泽的圈套之中,只是这个圈套是—— “父皇,同舟社的铁甲真是好,儿子穿上这身甲,感觉一个人打上百个契丹狗子都能稳赢,哈哈哈!” 金国立国未久,部落残余还很浓厚,即便是在皇宫之中,也没有多少禁令,诸皇子们还能独自一人随意出入宫禁。 完颜阿骨打看到四子兀住穿着一身同舟社提供的铁甲样品,心中有些不喜。 “兀术,今天没有看书?” “看过了,真看过了!不信,儿子背给父皇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好了,坐过来,我问你,同舟社为什么要卖这么好的铁甲给咱们?” 这次高药师率使团来会宁,只谈了一件事:同舟社在去年的大战中,获得了很多做工精良的甲械,本着好东西不独享的原则,愿意“分”一些给盟友。 他们还随身带了一些样品,其中就有强弩和铁甲,完颜阿骨打亲自检查过,都是做工非常精良的装备,至少比他们自己的战甲更好——就像徐泽“送给”他的“最新战船”一样。 “父皇,他们不就是想让咱们打辽狗嘛,这事简单,有没有同舟,咱们都得打辽狗,还有,耶律延禧那狗日的又在国书上耍花——” “兀术!你要记住,耶律延禧曾经是我们的皇帝,我可以骂他,鼓舞军心的时候你也可以骂他,但平日里,要给他尊重!” “这种没卵子的狗有什么——” “你嘟囔啥呢?给我坐近一点!” “没,没说啥,我说父皇说的对,儿子都记着呢。” 对一门心思只想打仗的四儿子,阿骨打很是伤脑筋。 兀术是个打仗的好苗子,但耐不住性子,赶智谋双全的二儿子斡离不还差得远。 在很多底层族人心里,认为战无不胜的大圣皇帝一直与他们同在,随时都在征战。 但完颜阿骨打自己清楚,自从四年前亲征黄龙府之战后,他就极少出会宁府,更没有亲自上过一次阵。 多年的生死搏杀严重透支了完颜阿骨打的身体,如今才五十一岁,他就畏寒怕热,听力也不如以前了。 自觉上天留给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完颜阿骨打想到南边那个可怕又可敬的对手,年轻一代里,还有谁能在徐泽手里走上半合? “兀术,我们会不会把最好的战马卖给同舟社?” “那当然不——” 完颜兀术本想从要钱不要命的同舟社手里换得足够的铁甲后,专门组建一支精锐重甲骑兵,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铁浮图”。 只是,听了父皇的话,再看看身上的铁甲,瞬间觉得不那么期待了。 第一百零四章 拳怕少壮 “父皇,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南蛮子——” “兀术!以后不准这么称呼他们!同舟社不仅是我们应该尊重的盟友,还是必须敬畏的对手!只有足够的尊敬和重视,我们才有可能打败他们,至少,不被他们消灭。” 完颜阿骨打说是要打败同舟社,但他自己都缺乏底气,甚至期望“不被消灭”。 兀术从没有见过豪情万丈的父亲有如此脆弱消极的一面,赶紧坐正,不敢再吊儿郎当。 阿骨打见四子难得正经一回,加上因为担心自己坚持不了几年,今天的心事不少,话便多了一些。攫欝攫 “兀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顶住你几个叔伯和堂兄的压力,这一年多来都没有再对辽国大规模用兵?” 实际上,不止一年多,自前年正月兀住的五叔国论昊勃极烈斜也率一万人马西出,未打一仗便轻取泰州算起,金国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对辽国发起大规模攻势了。 如果从堂叔迭勃极烈完颜斡鲁占据辽阳府算起,这个时间还要再往前推小半年。 急剧扩张期的金国,在猛安谋克制度的刺激下,所有军功贵族都在为了最重要的战争资源——生口而疯狂。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猛安谋克制度就有些类似后世的传销组织,只有扩张、扩张、再扩张,这种制度才具有生命力,没有新“下线”的传销组织如何生存? 只有通过不断发动对外战争,掠夺更多的生口,小头领才有可能变成猛安,猛安才有可能变成谋克,谋克才有可能变成万户。 因此,长期休兵不发动大战的结果,就是引得内部不满声一片。 这些人不敢公开违抗威望卓著的皇帝诏令,就将主意打到主动请降的辽民身上。 去年七月十六日,完颜阿骨打便下了一道诏令给达鲁古部勃堇达鲁古辞列,说“凡是新来投降归附的百姓,要好好收留安抚。来的人分别让他们选择方便的地方安居,发给官粮,不要动不动就去打扰他们。” 阿骨打的话说得很委婉,实际并不是“打扰”这么简单,对这些贵族来说,主动来降的辽人是好生口,打败了才降的是坏生口,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全是生口。 兀术毕竟年轻,也不理解父亲的苦衷,他原本以为父亲是担心这些贵族拥有的生口多了,打仗的积极性会下降,甚至可能出现不听调遣的情况。 但此时见到父亲一脸严肃,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肤浅,不敢乱说,只能老实作答。 “儿子还没有想清楚。” 人的身体一旦开始衰老,心灵就容易变得感性,英雄人物比普通人更能忍耐和隐藏,但也要看面对谁,见儿子一副受教的样子,阿骨打欣慰地点点头。 “兀术啊,你说围猎最重要的是什么?” 完颜兀术性子是有些急躁,却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不然,阿骨打也不会这么有耐心教他了。 “父皇是说和辽国打仗,就像围猎一样,要做足准备,要么不打,要打就一个不漏?” 阿骨打要说的其实不是这意思,但难得兀术静下心来思考问题,其人仍是点头鼓励道:“说得不错!” “咱们之前虽然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了辽国,但打的基本是防守反击和短线作战,就好比用夹子和陷进捕捉野兽。” “拿下东京道后,再攻打上京道,形势就不一样了,必须打远距离奔袭战,原来的战术就不好用了。” “嗯!” 兀术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辽人都是见到金国大军就撅起屁股跑路的傻狍子,打他们要什么战术?他们跑一百里是追,跑一千里还是追,追到他们没体力再跑,没地方再去,不就行了? 知子莫若父,完颜阿骨打从兀术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屑,心中一阵无奈。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迪古乃和娄室?” 他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去年二月份,辽国派使臣耶律奴哥等人来会宁议和,双方事实上已经停战,统兵的迪古乃、娄室二人赶回来看望皇帝。 完颜阿骨打震怒异常,将二人打了一顿棍子。 这事兀术亲眼见证过,当然忘不了。 “当时辽主就在中京督战,父皇是担心辽军以和谈作掩护,突袭我们。” 兀术回答的就是父亲在行刑前,亲口说出的理由,规规矩矩的“标准答案”。 阿骨打伸出大手,摸了摸兀术的额头。 “傻孩子,那我问你,辽主这些年,除了在中京,其他的时间在哪里?” “上——” 兀术张口刚说一个字,就愣住了。 辽主四季捺钵,在中京道待的时间极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京道和南京道,南北两处的捺钵地点,距离迪古乃和娄室二人的防区都要比中京道近得多。 阿骨打见儿子终于有些明悟,又问:“斡鲁古这件事,你怎么看?” 这事同样发生在去年二月,劾里保、双古等人向皇帝告状,说咸州都统斡鲁古知道辽主在中京,却不去征讨,粮草丰足也不以实相告,攻打显州时所缴获的人口、财物、牲畜多数自己拿去了。 阿骨打命令完颜阇哥代理都统并查问此事,斡鲁古因此降为谋克。 前面挨打的迪古乃和娄室,以及这个斡鲁古,都是父皇的嫡系,咸州处在辽阳和会宁中间,位置也非常重要。 娄室挨打半个月后,报告说黄龙府地方偏僻并且非常遥远,应当派重军把守,父皇便命娄室为万户,节制各路谋克,镇守黄龙府。 兀术突然意识到这中间有很多秘密,不是自己能够插嘴的,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阿骨打接着问:“典雇良人诏和匹里水路的事,你还记得不?” 去年六月的时候,阿骨打针对国内积习难改的问题,下诏禁止贵族凌辱虐待典卖自身或雇佣来的平民奴仆,以及加倍索取赎身钱物的行为。 一个月后,他又下诏说:“匹里水路的完颜术里古、渤海大家奴等六谋克的人民贫乏,往年总要吃官粮救济,还要专门安置到可以打鱼打猎的地方。现在经过的时间这么久了,是丰收了还是减产了,你们可以把这些具体数目如实报来让我知道。”攫欝攫 兀术脑子里一片混沌,无助地看向阿骨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已经不似曾经那般雄健,就连两鬓的头发白了好多。 “扶我起来。” 完颜阿骨打坐得久了,想起来活动活动,却发现腿有些无力。 “父皇!” “声音小点!” 完颜阿骨打看了看殿外的侍卫,轻声训斥道:“叫什么叫!我一两年时间还死不了。” 起身后,在殿内活动了好一会,阿骨打才感觉重新获得了对双腿的控制权,心中一阵感慨,这天下真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包括自己的身体,还有这正在崛起的国家,表面看起来都和正常的没两样,但骨子里却是这样那样的问题。 曾经的他豪情万丈,以为自己的金国必然会把辽国擦在泥里蹂躏,但见识过同舟社徐泽的种种手段后,他却开始怀疑这一切了。 金国—— 不! 原本的生女直联盟就有很多问题,阿骨打曾以为建国就能消除这些问题,没想到建国后,这些问题更严重。 尤其是与同舟社频繁互使、互市后,对同舟社的组织结构有了更深了解,对比之下,这些问题便更加显眼。 这就是落后势力崛起的悲哀,只打仗什么都好说,但一停下来,各种问题就不断出现。 越是这样,越不能只想着打仗,不然的话,辛苦一场,最终全送给南边的年轻人。 年轻,就是好啊,若是能年轻二十岁,完颜阿骨打也没今天这么多感触了。 但阿骨打还是阿骨打,哪怕明知时日无多,仍要努力争取,只要不放弃,这天下就没人能击败自己! “兀术,备马,今天陪我去打猎!” 第一百零五章 怎么能撂挑子呢 同军编制体制改革落地,三期官员轮训也早就结束,其后的吏员分批轮训,徐泽便没有再亲力亲为,而是交给吏曹组织,他只参加开班式并适时检查轮训效果。 这段时间,经过登州和莱州相继的试点,同舟社社会改革的步骤和方法已经基本成型,等各地吏治整顿和共建会铺开后,就可以参照执行了。 但吏治整顿是一个长期且反复的过程,官员轮训的效果也有一定的“有效期”,一劳永逸的思想改造是不现实的。 在没有形成具有同舟社特色的官场风气之前,都不能掉以轻心。 因此,这段时间,徐泽便将精力转移到了各地的巡视上。 当高药师带领的使团返回诸城的时候,徐泽到了此次巡视的最后一站——青州,高药师跟关胜只能再次启程。 在知青州事崔直躬等官吏的陪同下,徐泽抽查了几个村子的共建会发展情况,随后,又前往广陵盐务实地调研。 “京东大战”差点让赵宋这栋破房子轰然倒塌,远在东京城中君臣们胆颤心惊,茫然无措,失去了对战局的有效掌控。 而如崔直躬这些身在战区内的官员,则更能感受身处惊涛骇浪之中无力,其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武松胁迫,政令出不了官衙。 后来,徐泽组织官员“轮训”,崔直躬为第一批受训学员。 其人被得知要被送到诸城,以为贼人李子义要逼他对抗朝廷,临行前与妻小诀别,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没想到,在诸城见到了徐泽,更吃惊的是真办轮训,而且还办得很成功,至少崔直躬自己感觉到受益匪浅。 其实,半个多月的培训对浑身是心眼的官员来说,思想改造的效果微乎其微。 最重要的收获,是让他们看到了徐泽包容天下的气魄和能力,坚定了跟着社首走的信心。 相对于一众精明的同僚,胆小怕事的崔直躬更像“本分人”。 其人确定自己没得选后,就积极主动配合同舟社各项政策落实,青州在他的主持下,共建会发展还要好于潍州。 徐泽对他这种表现自然看在眼里,在青州考察的几日,便让其人作陪,以方便一路上耳提面命。 二人从广陵盐务出来的时候,就见到高药师和关胜赶了过来。 徐泽朝高药师和关胜点点头,示意让他们稍等,转身跟崔直躬强调盐场调整生产方式的事。 “崔知州,煮盐改晒盐,用人更少,耗损大减,成本降低,是生产大进步,但也会导致一大批人失去生计,这些人有多少,该何去何从,你可有通盘计划?” 赵宋是煮海为盐,成本很高。 掌控辽东后,徐泽便安排人手在海连州试验海水晒盐,已经掌握了一整套完整方法和流程,随时都可指导青州改进。 但任何改革都是利益之争,会让很多人丢饭碗,徐泽才会特意来广陵盐务实地调研。 “社首容禀,广陵盐务共有盐丁……” 崔直躬明显做了不少功课,对广陵盐务的情况掌握非常详细,改革应对措施也让徐泽比较满意。 “很好,崔知州有心了,放手好好干!” 得了社首的赞扬,崔直躬干劲更足,其人知道高药师二人还有要事,告身罪,退到了后面。 徐泽巡视各地,自然是带着亲卫队,按照原本的计划,检查完广陵盐务就要回寿光县衙,他便喊上高药师和关胜,边走边聊。 “情况如何?” 高药师摇头,面色不大好看。 “还没谈妥,但他们话也有把话说死,而且,样品也收下了。” “呵呵,收下就好!” 徐泽对此行的结果早有预料,以完颜阿骨打的心性,怎么可能会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 再说,徐泽的本意就不是卖甲械这么简单。 同舟社可以批量出手精甲强弩这件事本身就是很好的力量展示,必然要逼着完颜阿骨打调整金国的战略。 “完颜阿骨打最近的情况怎样?” “看起来挺精神。” 高药师想起一个细节,又补充道:“金主见我们的时候,好像是要去郊外打猎,带着头盔披着甲,只是远远的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带人出了城。” 徐泽也敏锐地意识到高药师说的这点异常情况,问道:“你是说完颜阿骨打在故意掩盖什么?” 实力决定地位,同舟社虽然还没建国,但通过一系列斗争,彻底“折服”了金人,因此,二者之间的外交级别是国信级。 以往,完颜阿骨打都是在自己的宫殿内接见同舟社使者,以示郑重。 就算行程上本来就安排好了出猎,顺便邀上高药师和关胜二人,边打猎边说事也不耽误,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这么无礼。 “属下怀疑金主可能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 高药师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毕竟两国相交,利益为先,即便是“盟友”,该隐真示假时也不含糊,不能因为没确认的情报误导社首的判断。 关胜补充道:“金主的双腿似乎没有多少力量,踩在马蹬上感觉有些飘,但隔得太远,末将不敢确认。” 徐泽心里咯噔一下,完颜阿骨打该不会真病得非常严重了吧? 金国现在看似烈火烹油,把辽国按在地上摩擦,可内部问题一大堆。 本质上讲,女直人虽然建了国,可这个国家只是一个大号的部落联盟,不铲除严重的部落残余,推进国家的转型,国运就别想长久。 完颜阿骨打肯定知道这一点,不然的话,也不会在辽国这内部叛乱不断焦头烂额的情况下,“放过”对手一把,这么久都不出兵,而把精力用在整顿内部上。 徐泽当然不希望金国顺利完成转型,建成一个真正的强国,所以,才会派高药师他们到金国去施加压力。 但也不能太弱了,以金国目前的组织结构,若是完颜阿骨打这个最重要的掌舵人突然死了,金国能不能担负起扫荡辽国的使命都不好说。 任务都没完成呢,怎么能就这样不负责任的撂挑子? 要不要派安道全过去给完颜阿骨打看下病? 第一百零六章 兵临城下 徐泽很快就释然了,莫说以完颜阿骨打的枭雄本性,自己派个“神医”过去,别人愿不愿意相信是一回事,就算相信了,又能怎样,又需要怎样? 这个世界早就被他改的面目全非了,有没有完颜阿骨打,金国能不能灭掉辽国,有那么重要吗? 无非就是有野蛮落后的金国灭掉辽国以后,文明进步的同舟社再北伐,就更容易收获辽地人心一些罢了。 没有他们为王前驱,替自己的大业抛头颅洒热血,同舟社就打不下辽国,收拾不了辽地人心了? 攫欝攫。“接着讲,还有哪些消息?” “辽帝已经册封金国国主,就在我们去赶去会宁府之前,金主估计是担心同舟社会从中作梗,才让我们在辽东等了大半月。” 高药师边讲边掏出一份文书,由亲卫转交给徐泽。 “但辽主没有册他们为‘大金’,而是改其国号为‘东怀’,听说金主为此大怒,拒绝了册书,还差点腰斩了辽国使副。我们返回之前,金国国论忽鲁勃极烈抄录了两国来往国书的副本给属下带了回来。” 徐泽接过文书,看了几眼,心里就乐了。 要说金国的国书还算有“诚意”,主要向辽国求了十件事。 一是徽号大圣大明,二是国号大金,三至五是要求玉辂、衮冕、玉刻御前之宝等天子专用之物,六是以兄弟通问,七是生辰、正旦遣使,八是岁输银绢二十五万匹、两,九是割辽东长春路,十是送还叛逃辽地的女直部落首领阿鹘产和赵三。 金国君臣显然知道辽、宋两国的盟约,比如“以兄弟通问以及生辰、正旦遣使”就是比照宋、辽两国的传统,至于“银绢二十五万匹、两”,正好是赵宋给辽国岁币的一半,而长春路大半已在金国掌控之中,真要说起来,这些条件其实都不算太过分。 至于徽号、御宝和外交级别之类的,关乎国家颜面,说重要确实重要,但辽国都已经被金国暴揍成啥样了,里子早就输得光光的了,还有什么面子好给的? 金国开出的这些条件如此“优惠”,要是换成对方是赵宋,没准就高高兴兴的答应了。 但辽国与赵宋通好多年,显然没有学会老对手的生存哲学和政治智慧。 耶律延禧派出了庞大的使团,也准备了各种御宝,却又不痛不快地改了国号,并在册文上做了手脚: “朕对天地之闳休,荷祖宗之丕业,九州四海,咸在统临……。碧云袤野,固须挺於渠材;……载念遥芬,宜膺多戩……以大圣大明犯阿保机号,改为至圣至明而已,馀悉从之。” 辽国君臣丢了里子,却死活不愿意放下面子,故意在国号、国书上做文章恶心人。 “东怀”暗含怀其德之意,不是大国该有的国号,而册书中既没有承认金国为兄,又多用“遥芬”“多戩”等意义不明之词,彤矢象辂,讲的也是诸侯事;“渠材”二字,意义尤为轻侮。 完颜阿骨打回复耶律延禧的国书就要直接很多,气愤恼怒之意充斥字里行间: “册文詈我,我不能晓。徽号、国号、玉辂、御宝,我自有之,须称我大金国皇帝兄;即已能从我,今秋至军前,不然,我提兵取上京矣。” 很明显,金、辽两国都清楚对方没有真正和谈的意思,至少是不相信对方会善罢甘休。 果真是弱国无外交,在这事上,耶律延禧无论如何做,完颜阿骨打都能挑出一堆的毛病,还能借此打击辽国的民心士气。 其人让完颜撒改转交国书副本给徐泽,也是委婉的告诉盟友不要急,辽国没有议和诚意,金国必将再度伐辽,贵方答应的军事援助计划也可以兑现了。 而且,完颜阿骨打还明确回复了徐泽出兵攻打辽国的时间,“今秋至军前”,耶律延禧可能不要脸的跑到金国“军前”么? 既然不能,那肯定还是要打,看来,两国交兵就在几个月后的秋天了。 “老狐狸!不付出一点代价,就想逼乱辽国,还想稳定自己国内,又想白吃老子的甲械,贪这么多的好处,怎么不噎死你?!” 徐泽心中暗骂完颜阿骨打的无耻,脸上却不见半点波澜,转手将文书交给亲卫保管,对高药师道:“高司首,此番辛苦了!” 高药师也是伶俐人,见社首单独慰问自己,却没有提一同出使的关胜,肯定是还有话向后者单独交代,赶紧告退。 “任之,辽东师组建以后一直没有进行大规模合练,你回去后,配合景恒组织一次演习吧。” “就以辽国大举反攻辽阳府,完颜斡鲁部金军不敌,溃兵入境,扰乱了辽东的治安为背景,渤海舰队会配合你们。嗯,请赵巡抚提前三天向完颜斡鲁行文,对盟友要尊重,我们不搞突然袭击。” 徐泽的意思也很明白,赵宋尊辽国为兄,金国又要求辽国尊自己为兄,同舟社不讲究这些虚礼,更不需要蛮夷尊自己为兄来抬身价。 但金国的行动必须要受同舟社的掌控,你想啥时候出兵就啥时候出兵? 我同意了才算! 攫欝攫。“得令!末将这就赶回去。” 这次出使,让关胜大开眼界,也坚定了干一番事业的决心。 之前听说同舟社横行辽东,脚踢辽国,拳打金国,其人还有些难以置信。 此番见识了金国国主对同舟社的小心应对后,关胜才知道传言不虚。 难怪当年社首率登州兵马泸南平乱时,会不在乎首级战功,最后的决战阶段,就登州兵马杀伤最少。 有了辽东的局面,泸南夷人真就不够看了。 身为武人,最高的目标和功劳是什么?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驱蛮夷万里,灭胡国无数,才是大丈夫该为! 关胜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到辽东,投身火热的军营,去向野蛮的金人展示同舟社的力量了。 “不急这两天,你回来的正好,有个老熟人,一并见一见。” 两日后,淄州。 知青州事崔直躬移文淄州知州孙佐名,言李子义部贼人与登州兵马相持不利,恐有回身再击青、淄之虞,建议两州兵马进行合练,以应不时之需。 公文至淄州治所淄川州衙时,青州兵马就已经进入淄州境内的金岭镇了。 孙佐名不敢出面,只能一面向济南府的转运使告急,一面遣副将杜继宗带着麾下兵马火速赶往金岭镇了解情况。 杜继宗在北海之战中,带兵反击入城的王进部,其部被当场击溃,他的运气比关胜要好些,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徐泽当时没有染指淄州的打算,便将淄州剩余兵马连同杜继宗一并放回。 金岭镇以西,匆匆赶到得杜继宗见着军容严整的青州兵马,心都凉了半截。 对方不仅是人多得出奇,而且甲械齐全,阵型严密,数千人纹丝不动。 之前得到探马来报,其人还不敢相信,没想到亲眼看到的情况更加震撼。 杜继宗没来由的想到了打得官军狼奔豕突的红五营兵马。 “杜将军,既然来了,何不过来一叙?” 武松单骑出阵,朝着杜继宗发出邀请。 “他娘的,怕个毬,要死卵朝天。” 双方的大几千官兵看着,又不是真的敌对双方打仗,杜继宗也是个胆混的,心中暗骂一句就出了阵。 “武将军,你找俺有啥事?” “不是我找你,这次约杜将军来,是要给你介绍一个大人物。” 武松带着杜继宗就往回走。 “谁?——关胜!” 杜继宗已经看到关胜了,但关胜明显不在“主位”,其人旁边还有一个更显眼的人物。 “杜兄,正式跟你介绍,这是我们同舟社徐社首!” 第一百零七章 能不能解洒家这个愁 婺州兰溪县。 来了一个神情恍惚的僧人,若是熟识的人见了,自然认得,其人正是去年离开京东东路的鲁智深,只是,此时模样已经大变。 一身的直缀污旧不堪,头皮上也长出了半寸长的短发,就连前几年在东京城养的一身膘,已经在几个月的奔波中消耗的差不多了。 鲁大师搞出这副凄惨模样,倒不是因为无处容身而落魄如此。 其人本就是性直洒脱的豪客,去年跟邓师兄修行小半年,可不光是念经的,多少也学了有些劫富济贫的道理。攫欝攫 这一路上是有些时日顶多错过了宿头,不得不风餐露宿,大部分的时间却是不会亏待自己,日子过得还算自在。 只是,因为其人性子鲁莽,这大半年换了五处安身之地。 要么是因为僧人身份被嫌弃与人纠纷,要么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搞出了大事,不得不转铺盖走人。 上个月在洪州,鲁智深见到有债主逼还不起贷的下户以女儿抵债,其人看不过眼,上去“劝说”。 混乱中,鲁智深失手打死了催款的上户,吓得那下户拉着女儿当场就投了江。 鲁大师不会水,眼睁睁地看着那两父女消失在江涛之中。 本为救人,结果因为自己的鲁莽,害了三条人命,这事对鲁智深的打击极大。 其人一路逃到婺州,仍是失魂落魄,全没心思打理自身,才搞得像叫花子一般。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施主魂不守舍,正需光明,可愿随我皈依大明尊?” 鲁智深心事重重,正游魂般走在街上,忽然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突,赶紧回身。 没有人! “咳,施主,请低头!” 鲁智深勾下头,见跟自己说话之人着白衣戴乌帽,五短身材,只因双方身高相差太大,又隔得近,加之鲁智深心魂失守,没注意声音的方位,适才竟然没有发现。 “你喊洒家‘施主’?没见着洒家是个行脚僧人?” 那“矮人”近距离感受鲁智深的压迫感,却仍是侃侃而谈: “大明尊乃世间一切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之化身,可化神佛,可解百愁,可为——” 这人蛤蟆大脸,死鱼眼、塌鼻梁,嘴上还有两簇八字短须,说话之时,模样甚是滑稽。 鲁智深之前被人撞破心事,以为遇到能解吉凶因果的高人,确实有心想让对方为自己指点迷津,哪知是这等货色,顿时没了兴趣,若是以前,少不得赏他一顿老拳。 只是自洪州之事后,其人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不可鲁莽,由是,未待那“矮人”说完,就转身走开。 那人仍不死心,跟在背后,嘴里兀自念念有词。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鲁智深再次被“矮人”触动心事,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子。 “等等,你刚才说啥。” 那“矮人”眼见有戏,赶紧靠了上来。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不是这一句,上一句,你们那个什么尊可解什么?” “可解百愁,可为——” “洒家肚子饿了,想吃肉喝酒,腰包里没钱,你这什么尊能不能解洒家这个愁?” “呃,能!” 鲁智深跟着那“矮人”进了最近的酒馆,路上知道此人姓王名英,早年行走江湖,命运多舛,见多了黑暗,自皈依大明尊后,方知光明世界云云。 嗯,并非同名同姓同身材之人,此人正是当年奉徐泽之命打入明教内部的王英。 这几年,凭借着对大明尊的虔诚,以及早年走南闯北的过人见识,王英终于进入了明教的中层,成为一名兰溪县的法堂主。 其人长年从事暗线,行事必须小心再小心,倒是练就了一双识人的好眼光。 这段时日,明教私底下动作频繁,王英自觉势孤,难成大事,见到鲁智深失魂落魄的神态,便起了收复此人以做强力打手的想法。 到了酒馆之中,点了酒肉,鲁智深却只顾吃肉喝酒,不发一言。 王英说了小会话后,见对方始终不答话,也看出来了,这胖大僧人对他的大明尊没有半点兴趣,纯粹就是把他当成了有钱没处花的傻子。 只是鲁智深生的高大,手中禅杖也非常人能够使得动,一看就极不好惹,王英就算再心疼钱,也不敢发作。 二人相对无言,吃着闷酒,厢间内顿时落针可闻。 “……军容精采轻裘出,士气飞扬免胃呼。磷照伏尸魂惨淡,风吹大矗血模糊……” 王英之前为了方便说话,特意选了个厢间,但县城小酒馆,档次就那样,隔音效果很差劲,都说话时还感觉不到,喝闷酒的话,隔壁的声音就能一字不漏地进入耳中。 鲁智深本意是敲这聒噪的滑稽矮人一顿酒肉,只想快点吃饱喝足就闪人,自没心思听隔壁拽什么酸文,只是正吃着,忽听到一个声音感叹道: “想刘经略纵横熙河三十余载,百战百胜、威震西陲的一代名将,却是这么一个死法,真是令人唏嘘啊。” “可不是,统安城之战疑点如此之多,朝廷不仅一反常态大肆封赏,却指责刘经略不受节制,恃胜轻出,让血战而亡的英灵承担败军丧师之罪,哎,这世道!” 之前念诗的声音又接话道:“哎,英雄未死于阵战,却死于小人之手,此真乃西军之殇,赵宋之殇。” 似乎是第三人劝道:“算了,二位兄台,赵官家都不管的事,我等瞎操个什么心,喝酒喝酒!” 隔壁几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鲁智深的耳中,勾起了其人很多尘封的记忆。 西军有刘法和刘仲武两个刘经略,都威震西陲数十年,隔壁之人为亡者讳,没说名字。 鲁智深想到了自己早年还叫俗名鲁达之时,刘法曾点拨过自己,又将他推荐到种家门下…… 若是以往,鲁智深肯定要到隔壁去问个究竟。 只是,其人现在满肚子心事,全然没了往日的冲动。 十几年就这样匆匆而过,当年的刘将军早就成了刘经略,自己却从武将混成了僧人,又从僧人混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过去了,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反了这世道 酒量甚豪的鲁智深并没有喝多少酒,却醉了,出门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但其人并没有借酒闹事,始终都很平静,平静地吃肉,平静地喝酒,平静地出了门。 王英会完账,想起这顿酒钱,犹有些不甘心,跟在鲁智深后面,嘴中念念不停。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攫欝攫 鲁智深停了脚步,两滴清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跟着喃喃道: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皆归尘土,哈哈哈,皆归尘土!” 王英见自己似乎说动了鲁智深,赶紧跟上,打算趁热打铁,说服这强壮而又失魂的僧人。 鲁智深也不擦脸,回身对着王英,立掌正容道: “阿弥陀佛,贫僧谢施主指点迷津!” 说完,其人便又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施——那个,大师!” 王英知道不能再纠缠了,其人也看得明白,既然留不住,那就当交个江湖朋友好了。 “大师,山高路长,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鲁智深摆摆手,却没有回头让对方再看自己的狼狈模样,今日这些酒,对他来说,远远不够量,但接连遭受心理打击,让他的情绪极度低落。 有酒有肉就不愁的鲁达即使削发为僧,也没有改过半点心性,一直活得很自我。 直到进了京东东路,在莱阳清凉寺中,他才开始思考人生,但那时的他依然“初心不改”。 出了京东东路以后的这段时间里,经历了太多以前从未经历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反思过往。 在泗州,他杖下留情,只对一个剪径的强人略施惩戒,打断了对方的双腿,随后,却不敢对视那人一家老小痛苦的眼神; 在扬州,他借宿残破的寺庙,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僧不愿予他吃食,其人一怒之下抢走了正煮着米饭的铁锅,待他吃完,却发现三个老僧尽皆上吊身亡; 在太平州,他见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妇头饰的赌徒,其人气愤不过,上去痛揍赌徒一顿,却又被那妇人骂他多管闲事; 在洪州…… 甚至,多年以前,在渭州,金氏父女的事情也透着诸多蹊跷,至少郑屠罪不至死,自己不仅害了一条人命,也搭上了自己的前程。 而今天,从不相干的人嘴中听说了老刘经略相公的死讯,他却没脸冲到隔壁厢间去问具体的情况。 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鲁智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怀疑过自己的人生。 回想前尘往事,自己的这一生所有命运的转变,皆离不开“爱管闲事”和“鲁莽”两点。 可是,如今这江湖也变了,不是他想象的样子,自己管的闲事真成了闲事,救了几个人,却害了更多的人。 是自己变了,还是这个世道变了? 其人醉醺醺的出了城,进了乡野,被山风一吹,酒劲上头,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栽倒在一个草垛中。 醉酒后的鲁智深睡得并不安稳,极少做梦的他居然做梦了。 在梦中,他回到了莱阳县娘娘山的清凉寺,又过上了劈柴念经无忧无虑的安稳日子。 禅房内,鲁智深与邓尤相对而座。 “师兄,洒家想活得洒脱却不得洒脱,想救人偏偏会害人,究竟为什么?” “智深,你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不对,师兄不要诓洒家,有好几件事本来可以不用那样的,就是洒家害了他们。” “智深,你既不欺世,又如何做得到欺心?你可以事后后悔,但再到遇事,你能不管么?” “洒家——可是,师兄,这样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你自己清楚,你自己清楚,自己清楚——” “他娘的,烦死了,滚开!” 一顿喝骂声吵醒了鲁智深的禅梦,其人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酒劲倒是醒了一些,头仍有些疼。 外面吵闹不停,鲁智深窝在草堆中,差不多听出来了,似乎是官差在拉丁抓夫,这家人不愿意,双方因此纠缠不休。 若是以往,鲁大师早就路见不平冲出去便干了,可经历的事多了后,他再不敢这么鲁莽了。 自己跑出去赶跑了官差拍拍屁股就走倒是痛快了,但人家这一家子有老有小,却是不可能走得脱,自己还能护着这家人一辈子不成? 再说,别人凭什么要你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僧人护着? 鲁智深趟在草垛中,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鲁莽管闲事,不要再害人害己了! “让你们去修水闸,那是荫庇子孙后代积功积德的好事,嚎,嚎个甚!” “老爷使不得啊,我们出钱,出免役钱啊!” “谁他娘的要你们这点烂钱!死开,别挡道!” “罗道湾鬼门关,十人去了一人还,这罗道湾水闸修了塌,塌了修,都死好那么多人了,官府为什么不管,为什么还要修?” “老子就是一个跑腿挨骂,上下受气的小吏,知州相公的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别磨蹭了,快收拾东西上路,兄弟几个还要等着去下一家!” 外面的吵闹令鲁智深心烦意燥,再无心思睡觉,其人坐正身子,手握金刚菩提念珠,嘴中念念有词。 “世间万相皆由心生,我非我,无我相,无我心,故执念非我念,念既不存,则离一切诸相。” “苍天啊,你睁开眼吧!看看这是什么世道!” “哼!什么世道?赵家的世道!怨天也没用,赵官家就是天上的长生大神君降世的,地上的事他管,天上的事他家也管,别嚎了,赶紧上路!” “横竖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反他娘啊——” “反你娘!” “三郎!” “爹爹!” “老妇我跟你们拼啊——” 鲁智深再也坐不住了,拖着禅杖就跳出了草垛。 其人顶着一身的草屑,黑着脸直冲向正在发生凶案的农户家中。 “反,反了这世道!” 未过多久,片刻前还吵闹不休的农家小院只剩下一地狼藉。 鲁智深看着满地的尸体,瘫坐在地,心如刀绞,平生第一次路见不平犹豫半刻,却晚了,什么都晚了。 一个半大少年满脸血污地站在他的身旁,不哭也不闹,他就是这家仅剩的独苗,这一刻,他成长了。 次日,几座新坟前,少年向亲人磕了头,又转身向鲁智深磕头。 “请大师傅收留。” 鲁智深为难了,自己都不知道要去何处安身,带上这半大少年,又能去哪里? “娃,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去处没?” “我听爹爹讲,西边二十里,有座灵山,山上有两个山大王叫朱言和吴邦。” “西边,灵山?” …… ps:婺州灵山贼朱言吴邦是历史记载,并非杜撰。 第一百零九章 抄他后路 淄州陷落了,毫无征兆。 当杜继宗亲自带兵冲进知州衙门的那一刻,孙佐名就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是,对这武夫的作乱行为,其人却不敢呵斥半句, 杜继宗为人虽然粗鲁,平日里却是守规矩的,正常情况下,借他两个胆子,其人也不敢带兵冲击州衙。 但这事还是发生了,就发生在金岭镇两州兵马“合练”刚结束的当口上,只能是一个原因—— 攫欝攫。青州早就陷落了,某种强大的存在,让杜继宗选择了背弃朝廷。 而且,京东东路的确有这么强大的存在,大半个京东东路都落在了神秘的山贼副经略李子义手中,再多一个淄州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杜,杜将军,本官一向不曾苛待你,可否说一下,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杜继宗当然不可能带着自己的兵回来,其人的部属都被带到青州接受整编了,官厅内外全是同舟社的士兵。 莫说杜继宗本就与孙佐名没有多少交情,就算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如何敢乱嚼舌头? “孙相公,末将也是奉命行事,你且放宽心,咱们还是安心等经略相公吧。” 经略相公?果然没猜错。 京东东路有两个“经略相公”,这个时候能赶过来的只能是李子义了,可是红五营贼军不是正在登州打仗么?李子义跑到淄州有什么事,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没等孙佐名完成对拜见“山贼经略”心理建设,一阵脚步声传来,徐泽带着四名亲兵进了官厅,孙佐名赶紧闪到旁边,躬身迎接。 徐泽路过其人身旁,未做停留,直奔大堂书案而去。 “下官,下官孙佐名拜见李经略。” 徐泽刚转身坐定,就见孙佐名噗通跪倒,大礼参拜。 此时尚未经过蒙元和满清对文人脊梁的摧折,官员常朝面见皇帝都不流行跪拜之礼,仅有大朝会时,才“朝堂行私礼,跪拜”。 至于官员之间行礼,一般都是行揖礼或叉手礼。 徐泽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赵宋文官如此“放得下身段”,立即勾起了他某些后世的记忆,心中顿时不悦。 背上没脊梁,膝下没骨头的官员太平时节可能还看不出来,战争状态绝对会坏事。 心中不耐,徐泽的声音便生硬了三分。 “本官徐泽!” “啊!” 孙佐名既为自己闹出这个大乌龙不知如何收场而懊恼,又为徐泽突然出现在此处而震惊,脑子内一片浆糊,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能拼命磕头,以求对方宽恕。 “孙知州。” “下,下官在。” 徐泽如今的城府早不是刚穿越时那么肤浅了,哪怕对方是只会磕头的废物,也要先利用再扔,自不会无缘无故的和孙佐名较什么劲,语气放缓了一些。 “起来说话吧。” 孙佐名犹豫片刻,有些不敢起身,但徐泽说完就不再吭声,其人担心一再跪着反会激怒对方,赶紧爬了起来。 徐泽见孙佐名这副没用的样子,估计再吓一会,还不知做出什么丑态,乃直接讲明了自己的意思。 “本官受朝廷重托平灭李子义部贼军,目前已经稳定住了登州形势,只是苦于贼人占了先机,莱州方向始终打不开局面,不知孙知州有何教我?” 孙佐名目瞪口呆,要是徐经略问起民政来,他还能凑活提点建议,至于军略,则是一窍不通。 他哪里明白徐泽徐泽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万一说错了怎么办?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想透此节,其人决定如实回答。 “徐相公,下官,下官实不通军略。” 孙佐名勾着头说完话,一直没听到上首有任何回应,只能艰难抬起头,就见徐泽面色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 “孙知州,你不通军略又不学,李贼祸乱京东东路一年多,去年也曾兵临淄川城下,若是杜将军不幸没于战阵,贼人再围淄川,你当以何自处?” “下,下,下官——” 孙佐名结巴半晌,始终搭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急得满头大汗,想下跪又怕惹徐泽发脾气,只能杵在堂中。 没骨气,还没能力! 徐泽没了耐心,看向站在一旁的杜继宗道。 “杜将军,朝廷重任在肩,孙知州不懂军略,你身为本州首将,负有参谋建议之责,须得多提醒才是啊。” “末将明白!俺一定记得提醒孙知州。” “嗯,好。还是刚才的问题,不知杜将军可有高见?” 杜继宗是个粗人不假,但粗不代表傻,真要是傻子,也走不到如今这位置上来。 之前在金岭镇见到了大军之中的徐泽,其人就想明白了京东路大战的很多疑点,更看清楚了徐泽吞食天下的野心和能力。 对比朝廷的糊涂应对和处处挨打,杜继宗很快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带兵冲击知州衙门就是他自己主动请来的任务。 他也清楚,及时投靠徐泽这种枭雄没错,但自己要是只会出卖朝廷和上官,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赏识。 “俺觉得贼人重兵压在莱州,密、潍两州肯定空虚,以末将和武将军等人的微、微什么来着的本事,统领淄州和青州两州的兵马,肯定打不过贼人,但要是经略相公亲自统帅,抄贼军的后路,一定能杀得那李子义狗——” 杜继宗本想骂李子义狗日的,突然想到李子义就是徐泽,赶紧改口。 “杀得李子义够不着东南西北!” “哈哈哈,杜将军高看本官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青、淄两州兵马训练不足,贸然敌对贼人的百战之师,岂不是让将士们枉送性命,总得严加整训才行!” “经略相公教训得是,俺觉得正是这个理!” 徐泽面向仍在不停淌汗的孙佐名,问道:“孙知州,你意下如何?” “下,下官一切都听徐相公的。” 这软蛋! 真是无用透顶了。 徐泽招招手,两名亲卫走了进来,孙佐名吓得腿一软,差点跌倒。 “孙知州下去歇息吧,淄州之事,日后还需你多操劳才是!” “下,下官呜呜——” 第一百一十章 尽取京东东路 自杜继宗带人冲击州衙后,孙佐名因为担心自己的前途和小命随时不保,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 错把徐泽当李子义后,孙佐名更是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徐泽招亲卫进来,其人怀疑是要拿下自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此刻听出徐经略话中之意,确定自己暂时不会有事了,本想说些谢过徐经略关心之类的场面话,只是精神松懈下来,身体便不受控制的瘫倒在地,竟然毫无形象的大哭失声。 徐泽已经调整了心态,见到其人的窝囊模样,反倒释然了,这才是赵宋官员“正常的”表现嘛。 若不是有很多包括皇帝在内的怂货,赵宋如何可能灭得那么快,其后又被金人搜山检海? 徐泽有些厌恶地摆摆手,两名亲卫架起孙佐名,便将他拖了出去。 淄州刚刚入手,还需要稳定一段时日,以完成政权平稳过渡,暂时不宜大动。 总不能因为别人有一些自己不喜欢的行为,比如脚板疼站不住只能多跪,或是走路先迈右脚之类的扯蛋理由,就随便处置人吧? 同舟社最讲秩序和规矩,又不是山贼土匪,咋能这么任性呢? “传众将进来。” 徐泽出兵淄州之前,自然提前做了功课,知道孙佐名的一些情况,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并没有凭主观偏见用人的坏习惯,才会给对方一个机会。 没有带众将一起入厅,就是为了给孙佐名一点面子,没想到这人太怂包,白浪费时间。 吴用、武松、郝思文、季闯、周通、木麻等人鱼贯入内,关胜不在,降杜继宗后,就安排他赶回辽东筹备对金演习之事了。 “诸位,孙知州刚刚授权杜将军全力配合我等对贼人用兵,淄州已定,说说下步的策略吧。” 这么大的军事行动,徐泽当然不可能儿戏般的到了淄州才研究“下步的策略”,出兵前,战曹就已经拿出具体的方案,此举是考校诸将前段时日轮训后的进步情况。 季闯抢先发言道:“属下认为,青、淄两州的兵马在之前的大战中,都被贼人击败过,仓促拉上战场,恐怕会出意外,没有三个月以上的整训,恐怕用不上。” 厅内没有外人,都知道季闯嘴中的敌人肯定不是“李子义”。 而且,真正的淄州兵马早就拉到青州,并已经开始接受整训了,他说这话,乃是因为有自己的小想法。 淄州兵马虽然换了血,但文武众官暂时没有调整,以社首的做法,杜继宗这个降将自然要配个“副手”,季闯是盯着了这个位置。 其他几人,要么不需要盯着位置,要么还不够格,自不会和他争淄州兵马整训的问题。 众将进来前,杜继宗本想回避,被徐泽留了下来——既然入了同舟社,自然不会再拿他当外人。 其人本就性急,又有意表现,见季闯开了头,立即接过话头。 “青、淄两州和济南府三地一体,不管是对付贼人,还是防范朝廷——背后使坏,还是尽快拿下济南府为好。” 杜继宗刚投靠徐泽,还不适应这种既当反贼又做官兵的两面光做法,直接就提到了徐泽的真实目标朝廷,话刚出嘴又觉得不合适,偷瞄徐经略,倒是没变脸色,才松了一口气。 厅中之人,就郝思文出自济南府,只是其人向无急智,本没计划主动发言,但杜继宗既然提到了济南府,他也只能赶紧表态了。 “济南府兵马虽多,但前番潍州之战中已经丧胆,加之关副师正反正,军心肯定不稳,社首若是有意取济南府,属下愿为说客。” “嗯。” 徐泽点点头,示意听进了郝思文的意见,却没有表态。 剩余的几人,除了之前制定进攻战略的战曹曹首吴用不方便发言外,其余之人多出自武松部,武师正没表态之前,他们均不好抢先发言。 “社首,属下有个疑问。” “讲!” “我们下步的突破方向在哪里?” 武松到底是在青州历练几年,眼光已经远远超过季闯、郝思文等人,看问题已经能跳出战术层面,上升到了战略的高度。 京东东路的位置和地形特点,限制了赵宋朝廷对同舟社用兵,但也限制了同舟社向外发展。 实际上,以同舟社如今的实力,不管是向西直接攻入东京,还是南下控制粮赋重地江南,抑或北上拿下河北平原,向那个方向发展都无所谓,反正赵宋朝廷送多少兵马来都打不赢。 但徐泽要稳步取得整个天下,而不是一锤子砸烂了再慢慢拼凑成一整块。 “天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两个字,其代表的是亿万百姓,砸烂了再拼就意味着千万黎民的死伤。 另一方面,这些百姓都是有血有肉有不同利益诉求的群体,不是你想一统天下,别人就愿意死命追随的。 登州被徐泽经营了那么久,尚有余四海等人之叛,可见人心如此,不经暴力涤荡,难以廓清四海。 问题的关键是赵宋太脆弱,稍不注意就玩坏了。 所以,突破的方向非常关键——既保证同舟社稳步铺摊子,又能赵宋这面旗帜暂时不倒,并不断聚集反对势力,让同舟社毫不留情的作为敌对矛盾去消灭。 “二郎有什么建议?” 武松跟在徐泽身边做亲卫的时间不短,非常清楚社首有丘壑,要么不动,一旦发动,必有后手,根本就不会等到要打仗了,才问计于人。 “属下以为,淄州既下,济南府必取,只要将济南府掌在手中,日后不管是西进,还是北上,都要从容很多。” 徐泽点点头,照样未置可否,看向木麻。 木麻随武松到青州生活了六年,早就褪去了当年的青涩,言谈举止全然看不出半点夷人的痕迹。 其人自知道了社首心中的大天地后,就对大宋的河山地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着早日能打回泸南,“解放”族人(衣锦还乡)。 武松的话没说透,但木麻仍是猜到了一些,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河北全是平原,若是先取河北,会不会太被动?” 周通见社首又看向自己,接着木麻的话道: “我觉得打哪里都一样,但同舟社和山寨土匪不一样,打一处要安稳一处。” 徐泽很欣慰这些部将的巨大进步,之前制定同舟社突破战略时,吴用就纠结了很久,反倒是这些直来直去的军官们看得更通透。 “郝营正!” “末将在!” “给你四日时间,说服济南府兵马来淄州参加平贼合练,你可有信心?” “有!” 三日后,济南府兵马东出淄州接受整编,同时,武松带兵入历城接受城池。 至此,除淮阳军外的京东东路之地,尽皆纳入同舟社掌控之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山乱 五月初一,东京城出了一件奇事。 有一家茶肆的伙计大清早醒来,睁开朦胧睡眼,就见到一只似狗非狗的生物蹲在自己的床榻不远处。 攫欝攫。其人尚未完全睡醒,迷迷糊糊爬了起来,走进了那生物查看。 只见那东西体黑有苍鳞,长着一个驴脑袋,两颊像鱼一样,头上的眼色正绿,顶上有角,座极长,于其际始分两歧,有声如牛。 正是传说中的龙! 这伙计彻底被吓醒,惊叫着跑了出去。 茶肆隔壁军器作坊有几个做工的士兵循声赶了过来,见到这异常生物,几人相顾而视,会心一笑。 几个傻大胆未请示上官,便将这似狗似龙的怪物抓了回去。 然后,杀掉——吃了! 大宋人天生对一切稀奇之物充满好奇之心,茶肆发现龙的消息不胫而走后,特意跑到茶肆来看稀奇的人越来越多,但那龙已经不见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东京百姓自是脏话连篇,将那发了癔症的乱叨叨的茶肆伙计狠狠地一通骂,那倒霉蛋兀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真见到了龙。 却不知隔壁军器监里,几名吃了“龙肉”的士兵,正拍着肚子抱怨天气太热,吃了狗肉燥得慌,晚上还得破费钱财再去甜水巷去火。 这事只是传为一时笑谈,神仙遍地走祥瑞真就多如狗的东京百姓啥没见过? 惊了骂了笑了闹了过后,也没几个人将这事记在心上。 至于甜水巷中传出“吃了龙肉金枪不倒”“一夜御九女”之类的无稽之谈,更是没人当回事。 结果几日后,东京大雨如注,连下数日,自西北牟驼冈连万胜门外马监,居民尽没。 宰执相率出城郭视察水情时,大水已破汴河堤。 情况危急,自内侍以下直至役夫尽皆担草运土障之,仍不能约束水势,反而越涨越大。 期间,黄昏时分,西北有赤气亘天,方起时折裂,有声,然后大发。 后数日,又作声益大格格,且久,其发更猛,其中又间以白黑二气。 赤气多自西北,俄又东北,又延及东南,其声亦不绝,迨晓乃止。 天灾、异象再加上之前的降龙被吃的传闻,有人趁机造谣说前番龙现,此时水大水犯都城,定是那被吃掉的神龙在复仇。 东京城中谣言四起,天子甚惧,诏户部侍郎唐恪决汴南河以护宫城者。 唐恪不敢领命,上奏:“水涨而决,是无可奈何。今决而浸之,是为弃民,臣不敢从!” 结果,城南居民冢墓俱被洪水浸泡,还泡坏了天子数月前藉田亲耕的庄稼。 至此,水势愈猛,直冒东京安上和南薰两大城门。 天子无奈,又诏府界监司募人决水下流,遂由五丈河出,大水一路东去,下通梁山泊,乃平。 大洪水尚未退去时,天子忧心如焚,也不能寝,亲近之臣无不小心侍奉。 不想,赵佶身边却跳出来一个二五仔,欲要趁机搞事。 起居郎李纲上: “国家都汴百六十载,未尝有变。今城面巨浸,湍悍峻激,东南而流,其势未艾,或淹旬时,因以风雨,不可不虑。夫变不虚生,必有感召之灾;灾非易奭,必有消弭之策。望陛下断自宸衷,诏廷臣各具所见而采行其说,济危图安,以答天戒。” 赵佶看到此疏,气就不打一处来。 身为亲信近臣,李纲不帮忙还捣乱。 水都淹到城门了,这个时候“诏廷臣各具所见”,能具什么“所见”? 以朝堂众臣的死德性,除了相互攻讦尽扯蛋,还能干什么正事? 天子怒李纲迂腐不晓世事,斥其人归家闭户反思。 李纲却不识好歹,乞直前奏事,以尽其愚妄无知之言。 皇帝彻底失望,乃诏:“都城外积水,缘有司失职,堤防不修,即非灾异,忠言谠论,未始不求,岂假天灾!” 随后,又降诏“纲挟奸卖,直送吏部与监当”。 没过几日,又降李纲一官,发配沙县监税。 待大洪水有退去之势,之前不愿治水的唐恪却乘小舟观察洪水之势。 刚好皇帝登楼远望,问左右,远方小舟上是何人,对曰户部侍郎唐恪。 未过多久,洪水退,天子召唐恪入对。 赵佶劳唐恪之功曰:“宗社获安,卿之功也。” 唐恪从怀中掏出疏,对答:“水阴类也,至犯城阙,天其或者以阴盛之渐警告陛下乎?愿垂意於驭臣邻,远女宠,去小人,备夷狄,以益谨天戒。” 天子心情正好,嘉纳其言,一时传为仁君名臣之美谈。 东京城的水患终于退去,清淤赈济,寻访民间疾苦之事,自不用皇帝亲自操心。 至于大水一路东去,造成的灾害,更没精力去想。 天子很快就被一封尚书右丞张邦昌转交的密奏给整懵了。 赵宋朝廷寄予厚望的徐泽独扛李子义部贼军大半年后,突然抛下本部兵马,出现在了贼军的后背,并迅速控制青州、淄州和济南府三地。 因为事发突然,且同舟社一路“和平接收”各州府,没有兵荒马乱,自然不会造成社会动荡,一切都很平稳,外人甚至不知这三地已经变了天。 直到知密州事兼京东东路经略副使徐泽的密奏送到东京,赵佶才知道京东东路彻底完了。 在这份密奏中,徐泽先用大段篇幅描述了苦抗贼军的登州惨状:民生凋敝,百业荒废,“生民尽去十之二三”,社会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大半年过去,登州始终看不到一兵一卒的增援,也没听到朝廷出击贼人的消息,已经顶不住了。 攫欝攫。危急时刻,徐泽只能冒险渡海,只身前往青州、淄州和济南府,动用朝廷授予“行遣一切事物”的经略之权,劝说三地兵马合击贼军。 幸赖三地文武守忠义,识大体,还认自己这个朝廷任命的正牌经略副使,主动交出军政大权,全力配合自己平灭贼人。 在密奏的最后部分,徐泽列举了李子义起兵以后,每每料朝廷先机,一再调动朝廷兵马等异常之举。 其人大胆推测朝廷中肯定有奸臣勾结贼人,通风报信,蒙蔽圣听,陷害忠良,坐视自己以一州之力与贼人打生打死。 徐泽坦言为防止走漏消息,让贼人有了准备,不得不先斩后奏,密奏传至东京时,他已统率三地兵马入潍州抄敌后路了。 徐泽除了劝天子一定要揪出朝中奸臣外,还提醒朝廷速速调拨三地兵马后续所需的甲械、粮草和赏银,万勿让忠勇的将士寒心。 随密奏送来的,还有三地文武官员的签字和用印,以示徐泽确实是按朝廷给予的合法权力调动兵马,并无逾矩之处。 这份密奏都是先送至尚书右丞张邦昌手中再转交天子的,落款时间是四月初一——因徐泽故意拖延,加上洪水阻城,耽误了整整一个半月! 赵佶看完密奏,只觉手脚冰凉。 因刘法之死造成的被动局面还没有完全消除,西军军心未定,东京城又遇如此大洪水,京东东路更是彻底失去了控制。 莫非真是天要亡赵? 朕敬天何其诚,为何会这样? 怎么办? 该怎么办?! “童贯在哪里?” “回官家,泾国公还在兰州督军攻打震武城。” “快,快召童贯带兵回来!” “官家,西军尚未安定——” “混蛋!等西军安定了,朕的江山也早没了!” “是!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李彦急匆匆倒着退出福宁殿,出门就甩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暗恨自己得意忘形,多嘴惹祸。 就听天子朝另一名内侍发话。 “传蔡京、郑居中、王黼速速进宫。”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时若遂凌云志 东京城的特大洪水终于退了,但大水东去直入梁山水泊,这一路遭灾的百姓可不少。 处于天子脚下的东京城百姓遭了灾还有可能享受到官府的赈济,远离京城的其他百姓基本不要指望这种政策优惠。 并不是朝廷不管,实际上,只要王朝治理体系没有瘫痪,天灾发生后,一般的朝廷第一时间都会想到赈灾。攫欝攫 因为这不仅是“民生”的问题,一个不注意,还会演变成为颠覆王朝的民乱,没有哪个王朝敢不重视。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赵宋这种强力不够的王朝,更是上下脱节,再好的政策也会变形走样。 天灾虽是灾,却也是地主们渴盼的土地兼并绝好时机,如果官府的赈济能及时到位,百姓能顺利度过难关,他们还怎么兼并土地? 朝廷要求受灾地区的官府赈灾,与地主勾结的基层官吏当然不敢不落实朝廷善政。 但调查真实灾情需不需要时间?调拨粮食需不需要时间?确定如何分配需不要论证? 等这一圈磨下来,遭灾的百姓肠子都饿得打了结,早跑的差不多了。 这次灾情的终点——梁山水泊周边,自然也出现了大批的逃灾者。 石碣村。 阮氏兄弟、妯娌正在收拾行装。 “五郎,婶子,收拾收拾得了,小七这些年挣下好大家业,又不差恁点钱,还怕养不活你一家?” “二哥,你真不和俺一起去?” “这边还有一大摊子事,俺哪里走的开?” “可是俺,小七,唉!” 说话的,正是阮小二和阮小五两兄弟。 阮小七发迹后,虽然与两个兄长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平日里联络不多,但毕竟血浓于水,该尽的义务却是没有落下。 前年,阮小七成亲前,特意请假,回了一趟石碣村,接老娘跟自己去享福,还打算劝两个兄长一起去之罘湾发展。 因为前些年在梁山时两兄弟打架的事,阮小五颇有些扭捏,得到小七要回来的消息就躲了起来,不肯见自家兄弟。 五哥不见了,二哥一家走不开,阮小七时间有限,不可能一直待着家里耗着,只能单独接走了老娘。 实际上,阮小五不是不想见小七,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仅是他,兄长阮小二也是。 几年不见,小七完全变了样。 其实,身形样貌变化倒不是很大,任外人看到了,还是能一眼认出。 可是,日常相处才知道,小七是那种由内到外的气质大变,就连谈吐也大不同以往。 尽管阮小七刻意在兄长面前卖乖,家中的饭食也半点不挑,但阮小二仍觉得这不是他熟悉的兄弟,其人明白小七已经和自己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直到阮小七接走了老娘,阮小五才灰溜溜回到家,他其实远远的偷瞄过小七,受到的刺激比二哥还要强烈。 其人回来的时候,已是一身酒气,当时还算清醒,知道回家,但躺下后就人事不省,足足睡了两天才下床。 阮小二管得紧了后,小五好赌的习惯早几年就戒了。 这次大醉后,连酗酒的毛病也一并改了,从此老老实实打鱼,老老实实过安稳日子,去年还在二哥的张罗下娶了亲。 “当年的事过去那么久了,一奶兄弟,小七还能不认你这兄长不成,倒是你去了那边,可不能再犯浑给小七找事,找个正经事做,好好过日子。” “俺理会得,哪里还敢给自家兄弟惹事!二哥,小七现在是比知州老爷还大的官,听说富贵人家要有好家风才能长久,你说俺们现在算不算富贵人家了?” 富贵人家?阮小二有些迷茫。 若是按照七八年以前自己的见识,莫说如今的阮家,早几年也能算富贵人家了。 但他自己不敢作威作福,也没在小七身上看到半点富贵人家才有的“贵气”,他也不能确定自家算不算富贵人家。 同舟社的发展太传奇,他却从来都没有真正进入这个传奇之中,如何能够看得懂? “算是吧。” 阮小二不太确定,小五和浑家已经收拾妥当,乃送二人出门。 “梁山送人的队伍快出发了,你们路上小心,安顿好了就给我回个信。” “二哥、二嫂保重。” 同一时间,郓城县的一对兄弟也在商量家族的长久富贵大事。 “四郎,最近风声不太对,衙门公务繁忙,我走不开,家中的事有劳你费心了。” “兄长说哪里话?若是没有你在衙门中顶着,哪有家里的富贵。” 富贵么? 那黑矮“兄长”面露苦笑,却没跟自家兄弟说丧气话。 “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乡亲遭灾,为兄身份尴尬,不能做放粮施粥的事,以免遭人攻讦,但该接济的还是要接济。” “嗯,我理会的。” “还有,家中的田地已经够多了,不要再买地,若是有人家揭不开锅,实在要卖地的话,借些钱财让他们解困,地就不要了。” 一奶兄弟,“四郎”见兄长今日话格外多,自然知道他有心事。 “兄长可是担心济州有变?” 黑矮兄长点点头,没有再吭声。 “听说那边胥吏也能为官,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知道这天迟早要变,兄长恁大本事,为啥不干脆舍了郓城的家业,去哪边?” 其人没提“那边”是哪里,但黑矮兄长自知其意,其人再度苦笑。 “背着‘孝义黑三郎’的名声,你让我如何选?” 其人正是京东江湖有名的孝义黑三郎宋江,二人嘴中的“那边”,自然是形势诡异的京东东路那边。 不过,宋江并没有跟自己的兄弟说实话,他之所以不去东面投靠徐泽或李子义,并不是什么因为什么“孝义”。 其人是个很功利的人,谋个出身以封妻荫子是已经刻入他骨髓深处的执念。 宋江并不介意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但做人要有底线,他的底线就在“孝义”二字,不能毫无脸皮,卖给东家又卖给西家。 京东东路的形势变化太剧烈,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朝廷大佬都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更别提他这样的底层小吏。 但他认准了一点,大宋立国以来,没有成事的山贼和军阀。 同舟社和红五营再能折腾,还能比得过大宋朝廷? 何况二者还处于敌对状态,已经势同水火,打生打死,究竟谁能取胜都不好说。 他虽然自傲,却也有自知,明白自己并非治世之才,无论投靠那边,都无法取到决定胜负局的作用,这样的“人才”,到那边都不可能受重用。 即便去了登州,说什么?自己曾经和徐泽有一面之缘? 就算再落魄,胸怀凌云之志的宋江也有自己的骄傲,岂能随便舍了这清白之身?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兵下淮南 淮南东路涟水军,水军营寨。 营中热闹非常,一些惯常在外嫖宿不归,或是赌钱走货的“关系户”,也早早赶回营中。 之所以这么热闹,其实也没甚大事,只因到了发饷的日子。 攫欝攫。赵宋军队军纪虽然烂,但发饷的规矩从来没有含糊过,除了一些将门子弟或是关系极硬者,其余人要想领钱,就必须自个回营,找人代领的规矩是不存在的。 每月难得的一次大集合,营官少不了借机点名,开展一些吃饷不忘忠君之类的教育,跟这些丘八们念念经,别真玩忘了自身的职责。 这也是军队虽然“散养”,但关键时刻还是能找到人的原因之一。 丘八们多半也会识趣的配合营官喊些惠而不费的口号——当然,前提是饷银发足,不然的话,什么滥骂都能让你听到。 京东东路李子义贼人闹事后,朝廷军队一败再败,数十万军队被贼人耍得团团转,虽然真正死的人并不多,但毕竟是死了人。 往常当兵吃粮,按时点卯就能拿钱的轻松买卖,战事一起也变得危险了,直面贼军的禁军兵卒全都愁得不行,生怕轮到自己上战场。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人忧愁必然有人欢喜,涟水军水营,便是这场危机中的赢家之一。 国难当头,就算再缺钱,赵官家和朝堂相公们也不敢在将士们的饷银上做文章,水营官兵不仅能每月足额领到饷银,还增加了不少新战船。 更关键的一点是,贼人刚刚起事,还没听说过有水军,而且水军不比陆营,不是想组建就能组建的。 水军官兵就是拿钱多还不用出力,就算真要上战场,也不担心挨打的好差事。 即便如此,训练还是要开展的。 毕竟朝廷之前就几次发来诏令,要求涟水军做好出战的准备,万一真要上战场,新船都开不走,那笑话可就闹大了。 涟水水军部将高塍比普通士卒知道的信息更多,却不敢告诉部属作战目标有可能不是李子义部贼军。 要是让这帮家伙知道自己也许会打和有水营还很能打的登州兵作战,说不定就直接撂挑子了,既然不能说出来,小命又要紧,就只能在训练上抓紧了。 吃过早饭,饷银全部发放到位,官兵各自登船,准备合练。 水营的日常训练不多,但也是有的,只是平常人到不齐,很多合成科目没法开展,营官便将每月发饷的日子定为合练日。 官兵们对此也无意见。 嗯,没谁会对合练结束就发放的特别补助有意见。 这也是李子义之乱后朝廷增加的,不然怎么说涟水军是这场危机中的赢家之一呢? 全员出动的合练,当然不可能在狭窄的水寨内进行。 当然,所谓的合练也没有设置太难的科目。 毕竟,作战对象没有水营,水军的主要任务就是运兵,出海一圈,能完成编队航行,途中不出意外,就足够了。 今日天气晴好,东南风速平缓,海浪很小,水军出寨后,一切都很顺利。 一如既往,只要回到水寨,发了钱,丘八们就能轮流放几天假,到营寨周边的各大销金窟中,去把自己的卖命钱换成另一种对人生的感悟。 “将军,快看!” 旗舰上,瞭望手发出了警告声。 其实,不用他警告,船队之人也能看到远方洋面的陌生舰船。 出现在视线中的船队即便斜风情况下,速度也极快,瞭望手发出警告未过多久,就能看到他们的大致样貌了。 而且,这些船的目标非常明确,由东北直插向西南方位——正是涟水水军的归路。 高塍很快就做出了判断:这些绝不可能是迷航的商船。 “敌袭!” 短暂的慌乱后,高塍看清了对方一共只有六艘战船,尽管其速度让他有些吃惊,但本方的船要比对方多得多,战力应该也更强,其人倒是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这个时候,再去纠结这些战船来自哪里,为什么要“挡道”之类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水军作战,比的主要是哪方的船更大船更多,既然对方气势汹汹而来,摆明要断官兵后路的意思,那就算再不想打仗,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高塍很快就作出了“最合理”的选择:命官军战船编队靠拢,成一字阵型逼近敌军。 大海之上,洋面开阔,这种阵型能够充分发挥本方船多的优势。 轻快的小船先上去缠着敌方,大船则冲过去撞击或接战,只要双方纠缠在一起,人多船多的一方就能稳胜。 水军官兵这几个月的训练也不是白给的,尽管调整队形的过程中有些慌乱,最终还是顺利完成了编队调整。 敌军的目标是为了“挡道”,两支舰队航线的角度很大,相距很远,给官军调整队形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直到官军战船编队调整到位,对方才堪堪到达预定位置,并摆出了奇怪的一字长蛇阵——蛇身横向面对本方船队。 敌方本就船少,还摆出这种单薄挨打的阵型,莫非有什么蹊跷? 高塍反倒有些犹豫了,不敢命船队靠前。 要不要先派几艘小船靠过去看看情况? 未待其人作出抉择,瞭望手就再次发出警告。 还是东北方位,出现了敌人的庞大舰队。 是真的庞大,仅从刚刚进入视野的桅杆数,就能判断对方的舰队要远远超过官军。 攫欝攫。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冲过去! 大洋之中作战,一旦落败,极大的可能性就是死亡。 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战胜方应该救援敌军落水兵卒的传统,哪怕要输,上了岸也有条生路,在海里则是完全把命交到对方手里。 其余战船上的水军军卒显然也看到了远方骇人的场景,风向未变,官军战船逆风而行,早就降了帆,将士们催动桨橹,拼命向前。 终于靠近了之前挡道的敌军战船,这些敌船因为要“停在”海面上,也早降了帆,而且,仍是侧面对准全速而来的官军战船。 高塍搞不懂这些敌人在玩什么鬼把戏,但现在没时间犹豫了,赶紧回到水寨,再依据有利地形打反击也好,上岸逃命也罢,都比呆在大洋之上要好。 其人果断命令几艘大型战船直接冲过去,计划以尖锐的撞角撕烂这些不自量力的“挡道”敌船。 对其余小船,他则未作指示,高塍很清楚属下兵士的心思,这个时候指望他们作战是不现实的。 就让他们从敌船前后的间隙中间穿过去,以最快的时间回到“安全的”水寨便可以了。 已经能看清敌方战船的奇怪构造,他们要是还不动,就无法避免遭受撞击的命运了。 忽然,敌船火光闪耀,接着巨响声不断。 几艘妄图撞击敌船的官船如遭重锤,木质的船头顿时被撕开好大几个窟窿,船速也迅速下降。 还有一些火炮中发射的是链弹,或是击断了桅杆,或是将站在船上的官兵扫为两截,这些倒霉鬼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被何种恐怖的力量摧残—— 仅仅是近距离感受了一轮惊天动地的炮击,已然丧胆的涟水水军官兵便陷入瘫痪状态。 打不过还跑不赢,未等敌方夹击的船队赶到,大部分官军战船便选择了投降。 第一百一十四章 明州来的增援 针对涟水军的海战,徐泽并没有参与,他还在济南府亲自督导济南和淄州两地的社会改革。 这是阮小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独立指挥海战,基本达成了战前制定的作战目标,但战斗过程与战前制定的计划还是有很大的出入。 攫欝攫。同舟社对赵宋陆上力量的监控很有效,但相对“封闭”的水上力量不是那么好渗透的。 阮小七原本的计划是直入涟水军水寨,将其水军堵在营寨中全歼,在海面上碰到全员合练的敌军纯属巧合。 不过,这无伤结局,双方的舰队规模、作战理念、战斗意志和战斗能力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 无论是发生在洋面之上,还是水寨之中,都改变不了涟水官军必败的结局。 战斗胜利后,阮小七留下一支分舰队,顺涟水河直入涟水县。 海面上的战斗结束太快,涟水县根本就没人知道这支奇怪的舰队是来者不善的敌人。 直到炮击结束,依河而建的涟水县城门都没有来得及关上。 幸好阮小七的命令只是武装威慑,而不是占领此地。 分舰队对着县城一顿炮轰示威,并摧毁了河道中停留的几艘大船后,才扬长而去。 远离红五营控制区的涟水县军民全程惊骇地望着敌人大摇大摆地来,耀武扬威地走,才真正意识到李子义红五营贼军离自己这么近。 与此同时,阮小七的主力舰队则载着魏定国统帅的第四师北上海州。 海州地处淮南东路东北角的突出部位,右靠黄海,左临京东东路沂州和淮阳军,上接密州,下连涟水军,地理位置非常特殊。 境内山海齐观,平原、大海、高山齐全,河湖、丘陵、滩涂、湿地、海岛俱备,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形如一只飞向海洋的彩蝶。 后世,海州治所朐山县和东面的东海两县已经连为一体,此时却是夹海相望,两县之间形成了绝佳的黄金水道,南来北往的近海商船必经此处,域内经济较为发达。 知海州事张叔夜是赵宋少有通军事的文臣,其人少时喜论兵法,后以荫补入仕,被任命为兰州录事参军。 兰州地处宋夏边境,依靠黄河天堑自固,但每年黄河有长时间的封冻期,河面结冰可以跑马,苦寒的天气里,戍边士卒几个月武器不敢离身。 张叔夜建议说:“这不是上策,不找险要地势防守,却让敌人逼近黄河,我方就危险了。” 其人通过查探,发现了有个叫天都的地方,介于五路之间,夏人每次入寇,必先在此处集合。 张叔夜建议夺取该地,朝廷采纳,成功后在此筑城西安州,从这之后,兰州再没有遭受夏人袭扰之苦。 贼人李子义起兵后,朝廷重点加强漕运枢纽沿线的防护同时,也在海州增加了四营战兵。 张叔夜原知济州,因调度有方,州内战备状态良好,得到一线督战的童贯赏识,战后,便提议其人迁知相对薄弱的海州。 张叔夜到任后,就亲自深入一线走访,最终在沂、密两州与海州的交界处选定并构筑了三处堡寨,以防备贼军从西、北方杀入。 张知州深知本地禁军的战力羸弱,除了经常突击检查慰问各地驻军,以督促其落实战备和训练外,还加强了保甲乡兵训练。 正常情况下,贼军若想攻入海州,就算拦不住,至少也能给予其重创,绝不可能如京东各州那么简单。 今日,张叔夜便刚视察完夹山寨,返回朐山县时,时间已到酉时。 海面上,一直庞大的舰队已经下锚,众多的兵士有序下船,正在海滩上集结。 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当然是奉命攻取海州的同军第四师。 为了达成这次战斗的突然性,靖海舰队从胶即港出海后,就直插涟水军,走的是远离海岸线的深海航线。 因此,舰队再度北上,到达海州境内时,居然没有引起任何惊慌,阮小七乃提前派出哨船,向朐山县通报有大军到达,请官府出面清理海滩,准备宿营营地。 舰队到达,靠岸后登陆也有条不紊,因此,城中军民皆未生疑。 朐山县临海,见识到这支军队的威武和有序后,渐渐的有不少百姓出城看热闹。 待张叔夜回到朐山时,就看到这副“万人空巷迎敌军”的诡异场景。 张知州见城外秩序井然,也未起疑,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这是哪里来的军队,好生威武!” “回张相公,是奉命北上的明州水师,说是京东贼人不稳,朝廷调他们来,增加海州防务。” 正在城外维持秩序的朐山黄知县见到知州回城,赶紧迎上。 前生作恶,今生附郭。 摊上了张叔夜这种干练的知州,什么事都要给你插上一脚,附郭知县那是半点权利没有,俗务还格外繁忙,其人只得小心应对。 不比不通军事的黄知县,张叔夜却是熟于军务。 赵宋因为防务的重心偏移,全国八成以上的禁军集中于京畿和宋夏、宋辽边境各路州,江南兵额本就很少,且缺编严重,军士的甲械更没法与这些地方比。 其人虽然不清楚明州的具体兵额,却可以断定整个两浙路都没有这么多装备精良的禁军。 更关键的是浙人中身形高大者也有,可如眼前这支军队这般整体高大的,绝无可能。 张叔夜疑心大起,赶紧问道:“他们可曾出示了调动文书?” 攫欝攫。黄知县不敢隐瞒,老实答道:“阮将军有文书,但,但他说要亲自交于知州相公。” 坏了! 张叔夜面色大变,虽然他还不敢确认这支军队就是贼军,但至少其来路存疑,绝不可能是明州来的禁军。 更可怕的是,这会城外百姓聚集这么多,守军也全在营中,还没有调到城上,此时便是立即疏散百姓,调集大军入城都来不及了。 “相公,可是有不妥?” 黄知县的注意力全放在张叔夜身上,看到知州变了脸,情知定是自己做错了事,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胡闹!既是朝廷派来加强本州防务的军队,你不令驻军腾出营地,准备饭食,却让这么多百姓在城外围观,成何体统!” 张叔夜到底是久经官场,通晓人性,这个时候,就算明知道海滩上正在集结的是贼军,也决不能慌乱,胡乱宣布贼军临城的消息。 不然的话,光是城门外这些看热闹的百姓惊恐之下,拥挤踩踏,也会造成大量伤亡。 而且,士气低落的禁军官兵得到这个消息,怕是更不敢出营守城。 必须先稳住形势,希望这些人真是朝廷调来的援军,或者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先把百姓诓进城中,再做理会吧。 对于张叔夜的没事找茬,黄知县心里骂翻了,他一个附郭知县,敢命令驻军腾营寨? 其人嘴上却不敢有半点表示,赶紧命两班班头带弓手驱赶百姓进城。 城门口人来人往,有人得到消息晚,正往外面赶,有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想看热闹不愿走。 班头弓手们因为有知州相公盯着,也不敢动手打人骂人,只能以言语劝说,忙活了好一会,百姓才开始返回城中。 张叔夜刚松一口气,转身,就见到海滩上的军队已经列着整齐的队形,径直朝朐山县城走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不留神就给你捅破天 贼军全灭涟水水军,炮轰涟水县城,随后又攻破海州朐山、东海县城的消息传到东京时,朝廷都没来得及就徐泽“强占”济南府等三州府之事作出决议。 赵佶被这个消息吓得当场昏厥,就连仙法通天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也没法让天子恢复镇静,国家危亡的大事只能委托几个臣子商议。攫欝攫 而此时,传召泾国公太傅童贯回京的天使尚未走到兰州。 蔡京、郑居中、王黼等天子信重的大臣或不善于军事,或别有心思,根本没人能拍板确定对此二贼的处置意见,廷议一度陷入中断。 整整三日过去,宰执重臣们讨论来讨论去,始终没能拿出针对京东二贼的有效措施。 或者说,在手中没有可战之兵,又无合适统兵大将的情况下,换谁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当然,这些人好歹也是人尖中的人尖,即便不通军务,可做事的基本程序还是相通的。 经过三天的讨论,宰执们至少统一了要迅速加强京畿和东南漕运沿线防务的意见,以防备贼军再次截断漕运或者直接攻入东京。 至于怎么加强防务,以少傅之职权领枢密院,主持军事的郑居中表示这事, 嗯, 可以, 或者, 应该, 总之, 就按之前的既定方针办吧。 为了稳妥起见,需要调整的防务,还是等媪相童贯带回西军精精锐后再做定夺。 这三日时间也没白耗,皇帝的状态终于好了一些,可以勉强理事了,而前线传来了不少消息,让形势逐渐明朗。 其中,最重要的两条消息是徐泽和李子义安排人送给朝廷的。 知密州事兼京东东路经略副使徐泽上奏,其人已统率济南府、淄州和青州三地兵马东出青州,突袭潍州之敌。 红五营贼军主力压在莱州,不防后路被袭,徐泽两日破三城,全取潍州。 李子义得知后路被抄,大失分寸,匆忙回事,徐泽以逸待劳,于胶水击破半渡的贼军。 随后,官军一路追入莱州,先后收复掖县和莱阳县,打通了直入登州的陆上通道。 贼军连战皆败,损兵折将,只能匆匆退守胶水和即墨两县。 登州之危暂解,徐泽在掖县整顿兵马,计划随后进取胶水县,李子义部贼军灭亡指日可待。 徐泽在奏章中还请求朝廷速调兵马由南线出兵,夹击沂州之贼,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 李子义在徐泽奏报的两日后,通过释放的海州俘虏向朝廷传达了自己的要求。 其人首先通报了其部占领朐山县后,两日时间里又先后攻下了东海和怀仁两县,拔掉三处堡寨,打通了密、沂两州与海州的通道,且已经兵围沭阳。 以贼军的攻坚能力,估计朝廷收到信息时,沭阳县早沦陷了,也就是说贼军此时已经全取海州。 李子义扬言此举就是为了报复朝廷背信弃义,惩罚公然“借兵”给反贼徐泽抄自己后路的行为。 不过,也许是因为刚刚遭遇大败的原因,李子义的语气远没有以往那般猖狂。 其人承认之前误判了徐泽的能力和同舟社的底蕴,坦然接受自己的确打不过徐泽的现实,“请求”朝廷出面调解二者之间的利益分配。 为了增强“说服力”,李子义威胁说拿下海州只是第一步,若是朝廷不能给出明确答复,或者继续支持同舟社反贼进攻本部。 其人将与徐泽讲和,主动让出京东东路,而后,率主力南下击穿淮南东路直下江南,在那里再建立稳固的基业。 李子义祸乱京东一年多,从来都没有把朝廷放在眼里,此番终于肯“低下头”,请朝廷为其裁决了,皇帝和重臣们人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堂堂的大宋朝廷,在自己的国土上,居然要作为“中间人”,调解国内军头和贼人的关系,这都是什么事! 御前会议上,当着皇帝的面,郑居中没法再打哈哈了,硬着头皮提了一个建议: 下旨命徐泽停止攻击李子义部,并明确划定二者的势力范围,要求李子义从海州退回京东东路。 这个天才般的设想当即引得少宰王黼反驳,骂其人不能为天子分忧,妄为宰执。 王黼时年四十,长得金发金眼,嘴巴巨大,目光炯炯,颇有口才,善巧言献媚。 其人崇宁年间进士及第,因何执中推荐而任校书郎,迁左司谏后,上疏论奏何执中的二十条罪状,以讨好蔡京,骤升至翰林学士。 王黼深谙多头押宝之道,暗地里又与处处和蔡京作对的郑居中交好,由此惹恼了蔡京。 去年,京东之乱导致国库枯竭,国家财用极度困难,蔡京便举王黼任户部尚书,想以此找他的麻烦。 后来,参与平叛的京营禁军返京,没能如期得到犒赏,便到左藏库鼓噪闹事。 危急时刻,王黼亲往诸军营前张贴大榜,保证某月某日犒赏他们,众人读榜后都散去了,随后,其人又将此事报于天子。 蔡京担心禁军不稳,不敢再让王黼留在户部,遂举其人为翰林学士承旨。 今年,王黼又任特进、少宰,其人由通议大夫超升八阶被任命为宰相,开大宋之先河。 这个时候,王黼突然跳出来和郑居中作对,手法和当年郑居中位列宰执后就立即与蔡京作对一个套路。 果然,当皇帝询问王黼的意见时,其人便以“不熟悉军务”为由给搪塞了过去。 皮球踢到了年过七十有二的蔡京这里,公相也没有好的办法,但其人纵横朝堂这么多年,自不是郑居中、王黼这等只会拆台不干实事的草包可比。 蔡京提出解铃还须系铃人,京东之事的关键在于更强势的一方徐泽,且相比于李子义,徐泽毕竟还是规规矩矩的大宋臣子,行事更讲规矩一些,何不派大臣前去先探探其人的口风呢。 这话也就蔡京能说,说是派天使探口风,实际却是让天子屈尊降贵,向臣子求饶,等于当面驳天子的面子。 赵佶倒是不在乎这点面子,或者说,在乎了也没用。 他是真希望自己这个天子可以划定徐泽和李子义两个京东东路经略副使的“势力范围”,但显而易见,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极不好惹。 不管哪一个获得优势地位,都不会轻易放过对方,更不会把朝廷放在眼里。 弱势的那一方表面上求朝廷调解,实际却是要从朝廷这里找“添头”,寄希望重新达到势力平衡。 二者都被困在京东东路时,朝廷还能自己糊弄自己,幻想两贼相斗,两败俱伤后,朝廷再收拾残局。 现在全跑出来了,一不留神就给你捅破天,除了舍掉面子不要,还能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还打个毬的仗 京东形势突变,关键时刻,赵宋朝廷束手无策,只能派出天使,寻战争的参与方——京东东路经略副使徐泽商议解决之道。 尚书右丞张邦昌因前番出使,熟悉京东事,且之前徐泽通过其人上过密奏,显然能得徐泽的信任,教主道君赵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由张邦昌承其差事。攫欝攫 副使的人选,两次前往登州的田庆已经出职荆湖路,来不及喊回来了。 乃改为知西上閤门事高世则,此人是英宗后高氏之族人,能得皇帝信重,任务主要是监视正使。 张邦昌赶到济南府与郓州交界的长清县境内,就被设卡的兵士拦了下来。 高世则上前说明了二人来京东东路的任务,负责设卡的都头将他们领到后方的一处军营中,叮嘱二人耐心等待经略相公的消息。 等了三日,始终没有进一步的消息,门外警戒的士兵不断在换,而且都不说话,二人实际被软禁起来了。 李子义部贼军战力极强,行事肆无忌惮,多等一日都意味着形势可能会失控,出发前天子更是催得甚急,万一误了大事怎么办? 两位天使心急如焚,一再催促,警戒的士兵都是一句“不知道”打发,张邦昌心急上火,嘴上起了好大的燎泡,连饭都吃不下。 其实,徐泽仍在济南府督导社会改革,但之前报给朝廷的的密奏,他正在前方督战,总不能这么快就飞回济南府吧? 所以,张相公就算吃不下饭,也得再等。 顺便说一下,沉寂许久的“北边”也开始热闹起来了。 在赵遹发出“诚挚邀请”,请完颜斡鲁率辽阳府金军与同军举行联合军事演习后,看清形势的完颜阿骨打终于放弃幻想,积极响应盟友的动作了。 一个月内,金国密集发出战争动员信号。 完颜阿骨打先是派遣乌林答赞谟前往辽国,指责册书中没有“兄事”之语,不称“大金”而称“东怀”,乃是小邦可以德怀柔之义;又册文中有“渠材”二字,用语极为轻慢;且与封册之正仪体式相差太远等问题。 要求辽国必须不打折扣的落实金国之前提出的十点要求,不然的话,就发大兵伐辽。 半个月后,完颜阿骨打以辽国册礼使没有按约定期限到来为由,诏令各路兵马过江屯扎驻守。 又一旬后,他又命咸州路统军司整顿军队,修理兵器,马上汇报部队的备战情况。 强调“辽国军队屡次失败,派遣使者来求和。结果只是拖延时间,欺骗我们老实守信用,我们的耐心已经用完,是时候惩罚傲慢的辽人了。” 这段时日,辽国国内也不安生。 阻卜补疏只等人反叛,拘执招讨使耶律斡里朵、都监萧斜里得等人战死。 日薄西山的辽国墙倒众人推,一乱未平一乱又起,破烂的江山是糊都糊不拢了。 当此之时,金国却发出了开战的威胁,耶律延禧当然不敢应战,接连向金国派出使者,以求能再拖延数月的时间。 可使者走到半路,就被驻守黄龙府的完颜娄室所部拦了下来。 两国之间的外交通道断绝,是个傻子也能看出金国即将开战的决心。 辽国却因为接连不断的叛乱耗尽了国力,也严重分散了本就不多的驻军,连集结兵马应对金国的大规模入侵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战争来临。 收到消息后,徐泽对完颜阿骨打的行动力表示赞赏,当即遣关胜、马扩等人带船向金国送过去一批甲械,并安排关、马二人暂时留在金国,前线观摩金辽两国大战。 即便金国这种全民皆兵的猛安谋克兵制,要开启一场国战,也不是说打就能马上开打的,至少要经过数月的精心准备。 但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就连完颜阿骨打这个皇帝也不能轻易让他停下来。 所以,徐泽未等金国开战,便“预支”一批甲械,他根本没想过完颜阿骨打会毁约。 盟友嘛,不能相互信任,彼此扶持,精诚团结叫什么盟友? 处理完手中事务,徐泽才前往长清县,见以往风姿耀人的张邦昌形容枯槁,也吓了一条。 “张相公,为何如此憔悴?” 张邦昌在这里空耗了四日,哪里还有心情跟徐泽扯这些有的没的?也顾不得副使高世则在旁看着,当即郑重地行了一个揖礼。 “徐经略,还请救天下苍生啊!” 徐泽明知道张邦昌为何如此失态,却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相公何出此言?” 张邦昌从东京一路急赶,好不容易到了长清县,却被软禁好几天,分寸大乱,也顾不上什么场面话了。 “徐经略,本官奉天子之命,专为京东息兵,解天下苍生于水火而来,不知经略可否领命?” 徐泽笑脸立时变冷,语气也变得硬邦邦。 “息兵?!祸乱京东的贼人朝廷治不了本官来治,结果登州穷尽一地民力苦苦支撑大半年,不见朝廷半一兵一卒的支援。” “如今,本官冒着巨大风险,调动济南府等地兵力,好不容易打了一个反击,贼人不敌,你却跑来要求息兵,合着到处杀人放火的李子义是忠臣,殚精竭虑为了朝廷出生入死的徐泽倒成了反贼?!” 张邦昌面色很难看,情知自己被关了几日昏了头,可朝廷诸公本就是没有办法才派自己来寻徐泽,要不要把话挑明? 其人望了望一同前来的副使高世则,后者会意,道:“相公,尽管说吧。” 二人同处一屋,被连续关了几天,自然不会大眼瞪小眼,对出使可能出现的情况,倒是统一了不少意见。 话到这份上了,张邦昌是真没得选,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的太多了,这趟要是没有结果,局势还不知道要到哪一步。 “徐经略,李子义已经出京东东路了,这事你可知道?” “出京东东路,到哪里了?” “半月前,李子义击败涟水水军,随后又攻陷海州,贼人还说,若不息兵,则继续向南进攻。” 徐泽“愕然”,好几息后,才回过神来。 “击败涟水水军,李子义起事才一年,哪来这么强大的水军?” 闻听此言,张邦昌也是震惊不已。 其人虽不懂军事,却也觉得徐泽说的有理,水军大船需要极其专业的技术积累,贼军控制区内又没有大型船厂,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出一支庞大的水军? “这,本官实属不知,淮阳军、海州、涟水军等地上奏朝廷的急报,都证实了以上消息。” 徐泽的脸色变了又变,愤然骂道:“我就说朝廷内有奸臣!居然还能让贼人在眼皮子地下发展出一支实力强劲的水军来,这还打个毬的仗!” 第一百一十七章 讲好条件再开战 收到天子加急传召时,童贯正在前线督导对夏人占领的震武军城攻略。 相对于京东东路的祸起肘腋,夏国边界的“纤芥之疾”已经不足轻重了。 童贯与秦凤经略使刘仲武匆匆交接了军务,当日就带着人撤了下来。 天子要求童贯带精锐兵马入京,但军队越多,走的越慢。攫欝攫 而且,去年大战的教训就在眼前,京东之事不是几万疲惫之军能够解决的。 为了赶时间,童贯只带了五百精锐兵马便上了路,其人六十好几的人了,日夜兼程,到东京时,整个人都累脱了型。 简单洗去风尘后,童贯立即进宫面圣。 到底是精通军略的重臣,了解到京东变局的详细情况,童贯立即就抓住了其中的疑点,提出了徐泽同样的疑问:贼人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装备一支强大的水军? 童太傅虽不敢肯定,可答案却隐隐指向京东路唯一的船厂所在地——徐泽控制下的之罘湾。 可如此一来,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 莫非真如谣传,李子义就是徐泽,京东东路发生的一切都是徐泽演的戏? 赵佶不敢相信这一点,这个谣言童贯知道,他当然也知道,但其中的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徐泽真是李子义,还不早率军打到东京了? 君臣们研究的最终结果,徐泽和李子义是敌是友抑或亦敌亦友值得商榷,但二者肯定不是一个人。 最大的可能是徐泽与李子义二贼再次结成了攻守同盟,做戏对抗朝廷。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解决京东危机,让李子义赶快收手。 朝廷的困难在于掌握的兵马虽多,却多而无用。 让禁军依托坚城死守还能有点士气,出城与贼军对战,就连西军都没底气。 可贼军掌握着威力惊人的火炮,在这种武器面前,坚城硬寨的作用依然存在,但已经被极大削弱了。 童贯对这种新式武器的恐怖威力印象极深,去年的大战尚未结束,其人就专门向皇帝汇报了火炮一事,建议朝廷立即研制这种新武器。 天子很重视,当即就命令军器监组建神机坊,专门研制这种超强威力的火器。 以赵宋深厚的技术积累和国力,全力投入某个确定方向的武器研究,简直不要太简单。 仅仅两个月,神机坊就做出了可以使用的成品。 童贯安排几个亲历过红五营炮击的西军将校观摩火炮试射后,却说这东西样子很像,但不管是射程还是威力,都远不及红五营的火炮。 天子日理万机,当然不可能亲自过问神机坊的事,火炮研制一直由童贯在跟踪。 童太傅是个务实而且非常执着的人,威力不行就重做,一定要做出满意的火炮来。 此后半年,神机坊陆续改进了四次工艺,总算做出了基本能用的火炮。 童贯乃秉明天子,赵佶命殿前司组建神机营——威力最强大的武器,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中。 神机营的训练效果如何,童贯自是不知。 其人后来问过一次,殿帅高俅仅说了六个字“很好,威力极大”。 实际情况却是神机营的操炮训练仅仅进行了几天时间,其后就再没训练过,耗费巨资铸造的火炮全部推进库房吃灰了。 主要原因有两点: 一是神机坊铸造的火炮非常笨重,一门炮要十几个人才能勉强操控,一天的训练下来能累死牛。 二是这种笨重的武器还极不安全,最后的一次训练中,就有一门炮炸了膛,导致七人受伤,其中两人伤重不治而亡。 这之后,神机营官兵打死都不愿碰这种还没打到敌人就干死自己人的凶器。 炸膛的原因也很简单。 神机坊只管造炮,发射炮弹用的火药却由广备攻城作之下的火药窖子作提供。 赵宋这些年在火药配方的改进上很是下了一些功夫,研制出了不少绝密的火药配方,威力较之早年已有了较大的进步。 虽然跟同舟社的火药相比仍差得远,但也不是当初的东城甲仗库副使凌振能弄到的火药那么低级。 神机坊铸造的火炮打不远,赖火药窖子作提供的火药不行? 信不信下次直接给你送一堆炭粉来! 毕竟后者成立的时间更久,占有的资源更多,说话的嗓门也更大。 铸炮的不懂火药,更不能让他们懂火药,既然火药没问题,那就只能在火炮本身进行改进了。 为了完成童太傅对射程和威力的要求,神机坊只能不断增加火炮的口径和发射装药量,所以火炮越铸越笨重,承受的膛压也越来越大。 神机坊在这条歪路上走到底,到神机营手中的火炮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 在天子的诸多亲信中,高俅存在感最弱,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其人一直信奉与人为善。 高太尉明知道神机坊造的火炮根本就不实用,但因为此事全程由童贯监督,其人便选择了只说好话不得罪人。 童贯自然清楚火炮就算再改进,也只可能由殿前司使用,高太尉既然如此说,他要是还盯着这件事不放,传到了天子那里,也会对他的动机起疑。 再一个困难,即便没了刘法,朝廷寄予厚望的西军也不是想调就立即能调到位的。 宋、夏战事正酣,当然不能按天子所说的什么都不管,将西军全部撤到东京来。 西军之所以叫“西军”,不仅仅是因为其用于西线的对夏作战,更因为其中绝大部分是征本籍守本土的秦陇汉子。 真要置正在发生的宋夏战争于不顾,而撤去大部分兵马,就算以童太傅在西军中长期积累的威望,也不敢做如此疯狂的事。 童贯虽然回来之前就安排好了抽兵方案,但等三批共计五万人的西军全部抽调到位,也至少要在三个月后了。 所以,赵宋在世军神童贯面对京东的危急局面,也同样没招。 去年的京东之战,已经让童贯打出了心理阴影,就算这五万西军现在能全部到位,重点防守一些关键节点他还有点信心,进攻贼军却是真没有半点底气。 问题又回到了之前蔡京的建议——还是要等徐泽的回复。 好在次日张邦昌、高世则二人就回到了东京城,带回了徐泽开出的条件。 共有三条: 其一,揪出朝中的奸臣,断绝反贼李子义暗中得到的援助; 其二,集结重兵于京东西路和淮南东路,堵住贼人的出路,然后南北夹击,务必一举歼灭李子义部贼军; 其三,请天子授权,允许徐泽招降贼军。 为了维持京东路力量平衡,让朝廷安心,徐泽还提出了这些招降贼军的去向——全部安置在河北东、西两路,以待日后北伐。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打都不行 张邦昌、高世则还汇报了此行在长清县见到的种种异常,但天子已经没兴趣了解这些了。 徐泽提出了三点要求,真实目标却是最后一条。攫欝攫 揪出朝中的奸臣想也别想,道君教主皇帝乃圣天子,朝中没有奸臣! 于京东西路和淮南东路两路堵截贼人也不用再提,朝廷早就在做了。 徐泽的真正目标是要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 还没有打败李子义,徐泽就公然索要战后的封赏,这贼子终于撕破了伪装,毫不掩饰其狼子野心了。 其人口吻如此笃定,显然是与李子义有着极深的关联,至少,他有信心控制后者。 绝不能答应这贼子! 天子是不想答应。 河北两路统辖范围极广,而且位置极为敏感。 河北东路辖三府十一州五军五十七县,其中就包括北京大名府;河北西路辖四府九州六军六十五县,辖下卫州更是顶在了京畿路开封府的北边。 要是答应了徐泽如此无礼的要求,一旦其人哪天想坐龙椅,出了卫州,拿下酸枣,就可以直接到东京城下了。 蔡京、郑居中等重臣则是不敢答应。 这本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买卖,徐泽要两路,怎么可能两路都给他? 其实,把徐泽从山川纵横易守难攻的京东东路,迁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河北两路,未尝不是一步好棋。 但以徐泽的狡猾,河北两路他要,已经吃下去的京东路也肯定不会吐出来。 还有一点,万一这贼子占据河北两路后,引诱走投无路的辽人或是打败辽国的金国入侵大宋怎么办? 而在军事上最有发言权的童贯,则是想都没想。 徐泽要是真愿意带着整编自贼人的精锐兵马北伐,收复燕云搞不好还真有希望。 但这样的北伐,和他童贯又有多大的关系? 既然谈不拢,那就放弃幻想,准备打仗吧! 朝廷应付一个李子义就已经焦头烂额,的确承担不起逼反徐泽的严重后果。 但这贼子在京东东路折腾了这么多年,却始终躲在暗处,显然没胆量公开跳反。 朝廷大义在手,怕真反贼李子义,却不怕没胆量举反旗的徐泽。 这贼子若是真敢举起反旗,必然要遭天下士民的口诛笔伐,经营多年的形象尽毁,看他还能怎么办? 确定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后,朝廷就立即传诏京东西路、淮南东路等地兵马,务必加强戒备,严守防区。 似乎猜到了朝廷根本就没有兑现“停战条件”的想法,张邦昌、高世则回京的第三日,楚州便传来了急奏: 李子义部贼人借口朝廷继续鼓动徐泽部夺取莱阳县,没有息兵的诚意为由,派兵骚扰楚州盐城。 盐城的历史可追朔到汉武帝时期的盐渎县,“渎”就是运盐之河的意思。 东晋安帝义熙七年更名为盐城县,乃是以“环城皆盐场”而得名,其地河道纵横,难以大规模用兵。 赵宋在西、北边境大规模屯兵后,去年又开始在京东路屯兵,军队虽多,却是没办法做到处处都设防。 因此,盐城的所有驻军便只是新兴场的一个盐务巡检司两百来人。 贼军登岸后,并未赶往盐城,而是直接击溃了巡检司盐丁,将新兴场库存的海盐搬运一空后扬长而去。 赵宋泰半食盐出自淮南各盐场,由海州往南,新兴场、五佑场、丰利场、石港场等盐场全在海边,而且,驻军都有限。 贼人根本就不用占领这几地,只需要用海船载兵来回骚扰,让各大盐场的生产无法正常进行,赵宋就得陷入“盐荒”。 怎么办? …… 徐泽一惯讲究不打无准备之仗,战前的准备越充分,战斗过程中才能越从容。 攻取海州之战虽由阮小七全权负责,但战前的计划拟定,徐泽却是亲自审定过的,自然清楚知海州州事张叔夜的资料。 其人特意交代阮小七和魏定国二人,若能活捉张叔夜,立即送到诸城。 当日,因为同军出其不意的出兵方向,朐山县军民根本不及反应,就被魏定国率军堵在了城里。 “和平交接”后,张叔夜见同军军纪森严,接管城池的手段娴熟,甚至还随军带来了几个做民政管理的官吏,占领城池的过程比大宋军队移防还要正规有序。 贼军准备如此充分,文武两手都这么精干,张叔夜自知输得不冤,心中对这支贼军的背景更加充满了好奇。 之后,其人随护卫的军士北上,也就没闹什么情绪。 在诸城,张叔夜见到了宗泽等人,了解到同舟社这么多年的布局,深深震撼之余,已经对徐泽有了不同的观感,但仍要坚持看到社首本人才决定是否投靠。 徐泽也有意和这个干吏见上一面,处理完朝廷来使之事后,就立即赶往诸城。 二人深谈半晚后,张叔夜心悦诚服,愿意追随,徐泽乃带着其人回到海州,亲自指挥下步攻略。 嗯,徐社首虽与朝廷虚与委蛇,但根本就没有靠谈判取胜的想法。 对赵宋,就要敲打,不打不长记性。 还要反复敲打,打到他们彻底认清形势为止。 只是仅派人淮南几大盐场肆掠,恐怕还不能达成这一战略目标,至少,不能让赵宋君臣迅速屈服。 因此,徐泽又选定了一处突破口——沭水。 沭阳本得名于“沭水之阳”,沭水源自沂山南麓,同沂水平行南流,过沂水、临沂、下邳、宿迁三县,汇入泗水再入淮河。 以此时的生产力和军事技术,大部分的山脉都是大军不可逾越的屏障,而宽大的河流既是屏障也是运输线。 所以,自古以来,大部分的地方都以山、水的自然阻隔划分行政区。 徐泽现在所站的位置,正好是沭水构成沂州、淮阳军和海州三地交界处,其人手指河对岸,意气风发。 “彼处地理位置极佳,土地肥沃,灌溉方便,我有意在那里筑城一座,以沟通海州和沂州、淮阳军,同时大力修筑道路,使三地互通有无,促进民生,张知州意下如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半天一座桥 徐泽指向的位置,正是后世新沂市的大略方位,精于山川地理的张叔夜当然能看出此处的战略价值。 在这个三州交接的位置筑城,再跟上道路建设,不仅能让三地互通有无,更让彼此连为一体。攫欝攫 但天下的聪明人何其多,徐社首能看到的好地方,肯定早就有人看到,赵宋朝廷之所以放弃这么好的地方不设县加强管理,自有其原因。 沭水四季流量变化大,官府对其治理又很不够,导致洪水经常泛滥,冲毁周边。 所以,徐泽说这里“灌溉方便”,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看中此地的,不是暂时无法兑现的经济和社会效益,而是战略价值。 在完成对沭水的有效治理前,往此地迁民垦殖,建县设官做不到,却不代表不能择一地势较高处修筑军事堡寨。 只是,真要在这里修筑堡寨的话,朝廷怕是要极度紧张,立即派兵来攻打了。 毕竟同舟社占着远离下邳的临沂,朝廷还能装糊涂,安慰自己贼人一时过不来。 临沂离淮阳军治所下邳甚远,两地虽有沂水相连,但朝廷之前在河畔构筑了几座堡寨,“足以”控制大军快速南下。 若是社首提议的此城筑成,则朝廷之前在两地边界处构筑的防御体系将失去作用。 淮阳军治所下邳也将如去年京东大战中的彭城一样,直接暴露在同军兵锋之下。 张叔夜刚刚加入同舟社,还不清楚徐泽的具体战略步骤。 其人觉得在此筑城固然有奇效,但筑城之后还要再面对四面环水,易守难攻的下邳。 相比直接率军南下夺取涟水军,进而威胁近在咫尺的楚州山阳县这个漕运要点来说,显得有些不合算。 “社首,在如此紧要的位置筑城,朝廷怕是要大动干戈了,为何不直下涟水军再取山阳县?” 到底是刚刚投靠同舟社,张叔夜对“赵宋”的情感仍然很复杂,话中便多了一些试探。 徐泽欣赏张叔夜的才干,为了折服其人,之前在诸城抖了不少“料”。 但张叔夜尚处在考察期,徐泽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既要让赵宋朝廷屈服,又不能将其一下子打崩的大战略。 而且,徐泽还有些担心同舟社若在淮南投入过多的力量,又彻底阻断了东南漕运,让赵宋朝廷看不到希望,保不准就有哪个疯狂的家伙提出掘黄河以淹敌的建议。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赵宋“以水阻敌”是有前科的,这个传统甚至可以追朔到仁宗朝。 过去百年期间,原本东流的黄河在赵宋朝廷的强力干预下,生生改道北流了,为的就是阻截可能南下的辽人。 赵宋历史上有名的“三易回河”中的第二次,便影响到了京东西路的梁山泊和淮南东路的淮河下游。 熙宁十年五月,荥泽河堤急,诏判都水监俞光往治之。 是岁七月,河复溢卫州王供及汲县上下埽、怀州黄沁、滑州韩村; 已丑,遂大决于澶州曹村,澶渊北流断绝,河道南徙,东汇于梁山、张泽泺,分为二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凡灌郡县四十五,而濮、齐、郓、徐尤甚,坏田逾三十万顷。 这次决堤使得河北水系被破坏,黄河乱流制造了庞大的黄泛区,彼处大河行流散漫,河内殊无紧流,旋生滩碛,动辄就发生水患。 四年前,林冲便是因为黄河决堤形成的洪灾,在沧州待不下去了才来之罘湾投奔徐泽。 神宗朝的这次回河,还使得南清河带着大量的泥沙南下,让原本相对稳定的淮河失去控制,之后淮河洪水发生的频率和危害程度便骤增。 这就是赵宋留给其后金、元、明、清四个王朝大几百年享用不尽的“遗产”,也是同舟社日后不得不面对的大难题。 自古以来,治水都是举国之力才能为的大事,而且稍有不甚就会导致民怨沸腾,政权覆灭。 以同舟社现在的实力和地盘,徐泽当然不可能分不清轻重,做这等没头没脑的事,但也不能全无准备。 过去的几年,他一直在占领区内大力推进水利工程,既是提升农业基础建设水平的需要,也是为解决这一难题积累人才和经验。 但这些事就没必要对张叔夜讲了,徐泽做事向来都是藏头露尾,让人难窥其全貌。 “淮阳军本就隶属于京东东路,‘李子义’既为经略副使,在淮阳军筑城以沟通三地,乃职责所在。取海州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岂能舍近求远,再下涟水军和楚州,扰乱民生?” 张叔夜入社的时间太短,还没有适应徐泽说话的风格,猜不出社首的心思,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说话。 徐泽转身,吩咐道:“开始吧!” 听到命令,李忠所在的工兵营立即出动,开始架设浮桥。 在此筑城这么大的事,当然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自去年与赵宋朝廷达成停战协议后,徐泽就命时迁亲自带人测绘这一带的地形,并走访了周边百姓,询问沭水水文数据后,才确定最终的筑城地点。 以三师的战力,渡过不算太宽的沭水立营筑城,并不是多难的事。 但徐泽仍很重视,亲往一线查看,给了三师工兵营极大的压力。 架设浮桥前几天,李忠用小船带着丝绳在河面上往返丈量十余次,反复确认架桥处河面的准确宽度。 又于上游准备平底沙船二十余艘,载巨竹运至此处试架浮桥, 架桥时,先在河岸把每三艘联成一段一段的浮桥单元,然后衔尾运至河中,逐一拼接成桥。 这样能使众多人员同时操作,而且大量作业在河岸进行,更快捷更安全。 考虑到现在是夏日,上游随时都可能涨水,李忠除了在两岸打桩固定浮桥外,还加用了六个大铁锚,将浮桥固定在河中。 浮桥的中断,考虑到河水急流,乃用筏替舟,以减少迎水面,降低桥身受到的水压。 因为海州的“意外”陷落,淮阳军知军担心派的兵少了不够红五营吃,派得多了又担心下邳、宿迁守不住,其人不敢担责,只维持之前的兵力部署,没做任何调整。 所以,这一片平日里几乎没有宋军来此巡逻。 即便如此,李忠也不敢有半点含糊,严格落实桥面铺沙、上游设置铁索等手段,以达到防火攻、防撞击的要求。 在社首和张知州的见证下,工程营仅仅用了两个时辰便架设完了浮桥。 整个过程快速又有序,一如之前四师占领朐山的“战斗”一样。 晚饭前,三师就已经在河对岸筑起了坚固的营寨。 待淮阳军驻军的巡逻分队发现此处异常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第一百二十章 怕俺吃了你 贼人选在沂州、海州、淮阳军三地交界处筑城,立即让淮阳军陷入被动局面。 为了防止贼军来自沂州方向的进攻,知淮阳军事宋昌去年就组织人力在淮阳北面艾山一线构筑了三处堡寨,其方位均在沭阴城的西北面。 但红五营贼军却先入淮南海州,随即又在淮阳军内线筑城,如此一来,官军在北面的三座堡寨顿时成了飞地,供给和安全都成了问题。 宋知军性格保守,不敢根据淮南东路的形势变化及时调整战略,却不是不晓得利害之人。 对贼军占领海州后的反应不及时还情有可原,可要是眼睁睁地看着贼军在自己治下筑城而不管不顾,战后绝不可能逃脱朝廷的制裁。 因此,即使明知道去年的京东大战中,官军已经被贼人打破了胆子,但守土有责,宋昌也只能硬着头皮亲率大军出城,指望趁敌刚刚筑城,立足未稳之时将其驱离。 可等官军胆颤心惊地赶至贼军下寨处时,才发现对方已经背对坚固的营寨列好了阵,正等着他们的到来。 在贼军阵后,民夫们依然在筑城不停,似乎根本没受到官军来袭的惊扰。 更远处的沭水上,大量的筑城物资则通过浮桥源源不断不断地运到河的这一面。 贼军虽然只有千余人,但甲胄齐全,队列整齐,还有传说中一炮糜烂数十里的神器。 宋知军提大军气势汹汹地杀来,可贼军却半点不配合,显然不惧官军的进攻,更不可能因为官军有三千人就被吓跑。 反倒是官军担心贼军的火炮轰击,隔着三里外就停了下来列阵,再不敢上前。 宋昌顿时陷入两难,是灰溜溜地撤退,还是借着人多冒险发动对贼人的攻击? 同军这边,负责筑城工作的是三师副师正李武。 李武即李子义,“红五营李子义”的威名传遍天下后,其人私下找了徐泽请求改名。 正所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改名之事非同小可,其人能定下这么大的决心,显然是做了很深的思想斗争。 名望名望,有名就有望,但名位不符,功劳赶不上名声却是祸患。 徐泽知李子义是怕自己消受不起偌大的名声,也就没再勉强他,乃更其名为“武”,表字“子义”。 红旗老五李子义,改了名也还是李武李子义。 社首坚持称自己表字为“子义”不能拒绝,但李武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以让其他人称呼。 也不知道他在那本闲书上看到一句“草随风动”,感叹自己的命运在同舟社大业中,就如同风中之草。 枯草凭借风力能上九天,可即便上了天,草还是草,其人乃给自己取了一个“随风”的号,以警告自己不要忘了根本。 李武见下邳官军到来后,畏缩不前,情知官军没有胆子来进攻,乃单骑出阵喊话。 “你们来个又不打,杵在那边又不走,还等着俺们打几炮送你们走不成?” 官军被贼人的狂妄激起了一阵骚乱,嗡嗡地骂个没完,却没人敢请命出阵。 见官军如此怂样,李子义更来劲了,轻蔑地喊道: “来个有卵子的,到爷爷这里说话!” 越是不敢打,气势上越不能丢分,见贼人如此嚣张,阵中的军官就闹开了,纷纷大骂贼人不知死活,吵着请宋相公发令,全军压上去,干死这些不知死活的贼人。 军官们喊得起劲,宋知军却不敢当真。 别看官军人多,可真要开战,怕是贼军炮声一响,就要撒丫子往回跑了。 宋昌作为知军,自是清楚去年京东大战始末的,因为政治上的顾虑,徐州官军多次仓促上阵而接连大败的教训太深刻了。 不能上就别硬着头皮死撑,哪怕被贼人吓跑,也比接战后溃败要好得多。 但贼人的喊话,却让他看到了逃跑和溃败两个选项外的第三种可能。 “程指挥使,你去!” 宋昌点了武卫军淮阳军第一指挥指挥使程阔的名,后者心里咒骂不停,脸上却不敢有半点表示。 “得令!” 程阔出列,迎上李武,隔着后者有五十步左右,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可否通报姓——” 李武提枪,打断对方的喊话。 “聒噪!问姓名干啥,你还想跟俺攀亲戚不成?还有,你隔那么远,是不是怕俺吃了你?走近一点,俺有话要说。” 去年,童贯亲率二十万大军剿匪,却被贼人一再打败,先后有数万官兵被擒又被释放回来。 这些俘虏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除了拼命夸大贼军火炮的威力外,还极力渲染贼军的武勇。 恨不得把贼人说得个个三头六臂,身高七尺,腰围七尺,拳头能开山,胳膊上能跑马。 反正就一个意思:干不过贼人不能怪自己,换谁上都干不过。 谣言对下层军汉的杀伤力极强,程阔这种级别的军官当然不会信这些无稽之谈,但也同样怕,毕竟他们的命更贵。 其人闻听李武此言,脸都吓白了,却不敢不听话,只能硬着头皮靠了上来。 程阔背对官军大阵,官兵看不到他的身前动作,其人自觉行揖礼动作太大,乃向李武行了个叉手礼。 “好汉,你唤小人来有什么事?” 李武被他的怂样逗笑了。 “哈哈哈,想不想做一笔买卖?” 程阔心里一突,他确实对眼前这贼人怕得要死,可家小带不走,让他投降做内应还真没想好。 “好汉,莫不是要小人献城?小人只是一个都头,济不得事啊。” 李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手中长枪直指对方身上的铁甲。 “你他娘的糊弄谁呢?就这身铁甲,是都头能穿的么?” “呃,小,小人——” 李武打断程阔的辩解,道:“别他娘的的废话,老子喊你过来,是要送你一份功劳,听好了……” 程阔提心吊胆出阵,又稀里糊涂回到阵中向宋知军复命。 “相公!” “那贼人跟你说了什么?” 程阔欲言又止,目视宋知军左右,眼神闪烁。 宋昌知道其人肯定有话不方便当着众将讲,来斥退左右,让程阔近身说。 程阔小声道:“贼人让我告诉相公,他们除了在这里筑城外,还在北面三十里处同时修筑了一座城,两城修筑后,临沂至此三城连作一线。贼人还说,还说——” 宋知军被程指挥的吞吞吐吐搞得心烦气躁,喝道:“照贼人的原话讲,一字不漏!” “贼人说,他们明天就有兵马来增援,让我告诉相公,要是真想打仗的话,现在就打,别磨磨蹭蹭。” “他还说不想打的话,就别赖在这里,再不走他们可要开炮了。” 贼人如此猖狂,让宋昌倍感羞耻,却不敢义气用事。 因为,贼人说得的确对,莫说他只带了三千人,根本打不赢。 去年童太傅还带了五万人,结果—— 宋昌心中纠结,乃询问程阔:“你怎么看?” 知军没有问打还是不打,摆明了就是想撤军,只是放不下脸面,更怕朝廷日后追究,就想着诳自己这大老粗,程阔心中有气,却只能老实答话。 “末将以为,贼人在这里筑城,艾山的寨子内军心肯定不稳。相公不顾安危出城,巡视堡寨,将士们肯定效命。” “程指挥此策,甚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下棋局 朐山县码头,海州文武在张叔夜的带领下目送社首乘船离开。 徐泽在海州前后待了一个月时间,主要精力放在官吏考校调整和督导共建会组织建设上,对一线正在发生的“大战”反而关注甚少。 实际上,这段时日同舟社与赵宋之间,基本没有什么大的战事。 “魏师正,社首用兵都是如此精妙么?” 张叔夜的话说的很委婉,他其实是想问同军搞出这么的大动静后,却又偃旗息鼓,不对朝廷大规模用兵,给人以虎头蛇尾之感。攫欝攫 其人这段时日跟着徐泽接受耳提面命,于民政上受益颇多,但在他兴趣颇浓的兵事上,却看不明白同军在海州和淮阳军的无所作为。 社首就淮南的奇怪用兵方略,魏定国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他出身旧军官,坐了几年冷板凳,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对张叔夜的主动示好却不敢太亲近,乃敷衍其人。 “社首的目光一直放在天下大棋局上,眼界和格局远超我这样的粗鄙武夫,我也无法真正领悟社首用兵的奥妙。” 其实,徐泽离开前,对魏定国就有交代,保持对涟水军的压力,慢慢渗透即可,不要急着攻城略地。 对驻守东海县的分舰队营正康狸,社首也有明确指示:保持对淮南各大盐场的连续骚扰,阻止其恢复生产。 但海军的任务并未公开,徐泽没让张叔夜知道其动向,后者自然不敢过问。 取下海州后,淮南东路虽然没有大的战事,社首的战略目标却一直没有变过。 只是,魏定国不可能与投降不久的张叔夜细讲这些事。 看着远方洋面消失在视野中的海船,张叔夜回过身,心中还在暗念:“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啊。” 不能怪知兵的张叔夜都看不懂徐泽的战术,这一战,从同军下海州后,赵宋朝廷和同舟社的见招拆招都超乎了常理,让局内人越看越迷糊。 赵宋政权脱胎于五代的节度使制度,各地行政机构的权力并不完整,本朝又苦于开拓无能,加之内部矛盾深重,乃执行强干弱枝和守内虚外的政策。 各地官府在应对小规模民变时反应极其灵敏高效,但面对同舟社这样祸乱数路又非常能打的强力反贼则非常无力。 没有朝廷临时授权的宣抚制置使之类的大臣坐镇的话,就没有任何人能有权力协调数路兵马以应对强贼,应对大乱时,赵宋的国家体制就显得格外笨拙。 今年,剧贼“李子义”再出京东东路后,短短的一个月内接连搞出好大动静。 先灭涟水水军,紧接着炮轰涟水县城,随后又北上拿下整个海州,接着骚扰沿海盐场,同时,还在淮阳军筑城,威胁东南漕运。 贼军如此密集且嚣张的动作,赵宋朝廷的反应却非常奇怪,除了持续增兵京畿及京东西路,并命各地严防死守外,再没有其他的大动作。 赵佶、童贯等人似乎是吸取了去年朝廷兵马被贼人反复调动,结果一再吃败仗的惨痛教训,准备集齐足量兵力后,再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荡平京东乱贼; 抑或是各地的堡寨建设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让赵宋有信心以逸待劳,通过坚城险寨不断消耗贼军的有生力量。 又似乎是去年战后,朝廷痛定思痛,优先运输漕粮,东京城大半年囤积的粮食足够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赵佶等人仿佛打定了注意,就依托城寨堡垒死守,等待站在李子义背后的徐泽忍不住跳出来,主动暴露其狼子野心,朝廷再传诏天下,共讨此逆贼。 总之,与去年的慌乱相比,赵宋朝廷这次应对京东变局的表现相当稳重,并没有出现胡乱下令,反复催促平乱大军不断赶路的慌乱现象。 同舟社调动赵宋兵马来回奔波以创造战机打一个大胜仗,逼朝廷认清现实的战略设想落空了。 但徐泽并没有因为对手脱节的反应而盲目改变之前的方略主动进攻宋军严密防守的各堡寨。 实际上,同舟社开始修筑沭阴城后,徐泽的所作所为,更让赵宋朝廷摸不准方向。 原本确定此战的重点突破方向——淮阳军上,徐泽根本就没有往补给不怎么方便的沭阴方向再增兵。 而负责筑城的李武真就是一门心思筑城,始终没有出兵骚扰几十里外的漕运干线,甚至,对宋昌安排人力于沭阴城南面十五里外紧急抢筑的城寨也视而不见。 双方处于一种诡异的默契状态,以至于知淮阳军事宋朝一面不断告急,请求朝廷支援,一面又反复报功,宣称其部多次挡住了贼人的猛烈攻击。 道君教主皇帝明知道宋知军的奏报有问题,但为了鼓励赵宋民心士气,竟然承认了其人的报捷,并下诏要求淮阳军上报功赏名单。 之后,朝廷还真照名单落实了封赏,淮阳军诸将平白捡了不少好处,以至于带兵巡逻时,远远地看到忙于筑城的贼人,都觉得亲切。 而淮南诸盐场生产停顿后,赵宋境内盐价上扬,心怀苍生的徐泽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还将同舟社之前囤积的大量晒海盐出售给各路走私商。 为了保证数量庞大的海盐顺利进入销售渠道,徐泽鼓励海商们直接跟赵宋官府合作,交够规定的税额再走正规渠道流通,尽量不走私。 赵宋朝廷正苦于盐荒之灾,又为少了大批盐税的钱款而犯愁,能有这等好事,当然是捏着鼻子认了。 同舟社提供的晒盐价格要远低于各盐场的煮盐,即便按照规定向官府交纳足额的盐税后,走私商们依然有很大的利润,积极性自然极高。 为了打压盐价,徐泽明确要求这些包销商必须按照指导价出售。 若是看不到其包销地区的盐价下跌,则中断交易,并将包销商该列入黑名单,以后别想再与同舟社有任何生意往来。 攫欝攫。结果,战乱中的赵宋再次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各大海盐场相继停产,即将出现盐荒之际,一路上扬的盐价居然开始不断下跌,甚至跌破了原价。 而因为盐价下跌,百姓的购买欲望上涨,原本寡淡的食物可以多加盐,赵宋的盐税居然还有增加。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预料中的盐荒没能发生,普通百姓能够少花钱就吃上“平价盐”,参与私盐贸易的商人和官吏们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而绑定在煮盐利益链上的诸多食利者,以及预计到盐荒而恶意囤积海盐的豪商们,却是欲哭无泪。 至于那些迟迟看不到复工希望的盐户们,迫于生计不得不另谋活路,甚至还有部分人在有心人的鼓动下,铤而走险,化身山贼海匪,以更激进的方式谋生。 直至徐泽出手击败了“红五营”的水军,淮南诸盐场才恢复了生产。 但遭此难后,不管是煮盐的盐户,还是煮盐的销售额和销售渠道,都遭到了极大的破坏。 更因为大量“正规”走私晒盐的存在,使得淮南诸盐场规模严重萎缩,再难恢复往昔盛景。 不过,徐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可不仅仅是为了倾销积压的晒盐,顺便摧毁历史悠久盘根错节的煮盐利益集团。 正如魏定国所说,社首的目光始终放在天下大棋局上,他回诸城,既是统筹同舟社工作,也是就近等待朝廷的使者。 徐泽预计,用不了多久,赵宋朝廷就要请他出山。 不是为了明显被其人操纵的京东东路剧贼李子义。 而是,江南就要乱了!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同说指引方腊 婺州兰溪县。 生就滑稽样的王英此时却无半点滑稽,其人轻抚着怀中熟睡的幼儿,眼中满含柔情,许久,才狠心将其交给对面的汉子。攫欝攫 “王英兄弟,你这是要做啥?” “两浙路马上就要乱了,没地方能安生,俺这些年就得了这一个独苗,放心不下,麻烦兄弟带回去。” “你不走么?” “不,不走了!” “明教这帮家伙根本成不了事,你究竟是为了啥?” 王英初时还有些迷茫,说出这“不走了”时却无比坚定。 “俺糊里糊涂过了大半辈子,遇到社首才知道人要活的像个人样,不做出一点事来,死也不安。” “那,好吧,我要把娃交给谁?” “给王曹首吧,都姓王,曹首不会亏待他的。” “要不要我给社首带几句话?” “不用了,社首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什么都知道,他会知道俺想啥的。” “那我走了。” “嗯——等等。” 那人抱着孩子转身正要离去,却又被王英喊住,只见他从衣襟内扯出一个鹰嘴吊坠,递给前者。 “若是俺回不去,麻烦你请王曹首以后告诉俺儿子,他老子活的也像个人!” “嗯,我会的。兄弟,保重!” 紧邻兰溪县的睦州,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也正在发生。 睦州青溪县,方氏漆园。 园主方腊今日刚刚宰牛滤酒,慰劳辛苦了一季的本园雇工和附近生活无依的下户,酒席直至天黑才结束,众人却未就此离场。 酒酣肉饱之后,方腊将众人留了下来,他有话要讲。 一些人似乎对今夜之事早有预料,眼神中满是期待; 另一些人则紧张地看着园主拂去杯盘,跳上酒桌。 “天下、国、家,本同一理。” 方腊此话一出,人群迅速安静,园内早就燃起的几处篝火光亮驱走了夜的漆黑,蛙虫惊鸟的叫声此刻似乎也静了下来。 “假如有一家人,做儿子和弟弟的终年耕田织布,劳累辛苦没有一日得闲,略微有点粮食布帛,父亲、哥哥全拿去挥霍浪费了。” “稍不如意,还要被鞭子竹板抽打虐待,折磨到死也毫不怜悯。你们说,这种生活能甘心忍受吗?” 人群之中的方杰等人立即高呼。 “不能!” 酒劲上来的众人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跟着大喊。 “不能!” 方腊环顾众人,接着侃侃而谈。 “父兄即便挥霍浪费剩下的,也不愿还给我们,而把把它全部拿去奉献给仇人。仇人依靠我们的物资变得更富,转而又侵夺欺侮我们,父兄就让子弟去对付他们。” “子弟的力量要是支持不了,责惩就会随之而来。然而,我们每年奉献给仇人的东西,却从来不会因为受了仇人的侵侮而免去。你们说,这种生活能安心忍受吗?” 人群中的王寅立即大喊:“哪有这种道理!” 群情激愤,跟着叫嚷。 “对!哪有这样的道理!” “现在赋税和劳役这样繁重,官吏掠夺勒索,农养业所得不够生活所需,我们这些人所赖以活命的只剩下漆楮竹木这些土生土长的东西了,又被官府用花石纲等各种名目的赋税科条全部征取去了,不给我们留下一丁点儿。” 方腊已经进入状态,说着说着流出了眼泪,从怀中掏出的小册子,高高举起。 “这本书叫,如今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很多人都觉得有道理,你们中间有哪些人听过。” “我听过!” “我也听过,确实很有道理!” “对,我们村的措大也讲这本书!” 方腊收回,接着对众人讲。 “书上讲百姓选官,拿出钱财供奉他们,是希望他们服务于民,可现在的官府不仅不服务百姓,还把搜刮的钱财用在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等事上,每年贿赂西、北二虏的银绢,更是要用百万数字来计算,这些都是我们东南百姓的脂膏和血汗啊!” “西、北二虏得到这些搜刮的财宝,更加轻视我们,年年侵扰不止。朝廷给仇敌的奉献从不敢废除,宰执们还沾沾自喜,认为这是安定边疆的长远策略。” “唯独我们百姓一年到头辛苦劳累,妻儿受冻挨饿,想吃一天饱饭也不可得,这种日子公不公平?” “不公平!” “听说东京被神龙降下的大水淹没个把月,死伤无数;京东好汉李子义也再次起兵,打得官军丢盔弃甲;天意和人心都不在朝廷的一边,你们说,这怨谁?” “怨他娘的朝廷!” “怨他娘的狗官!” “怨他娘的造作局!” 见人心已经被挑动起来,方腊嘴中不断蹦出诱惑的话语。 “三十年来,元老旧臣降职的降职,死的死,几乎没剩下的,现在当权的都是些卑劣龌龊、奸邪谄媚的家伙,只知道用歌舞女色、营造宫室花园来迷乱蛊惑皇上罢了,国家大事完全不关心。” “京城以外的地方官吏,也都贪污奢侈成风,不把地方上的政事当回事。东南百姓被剥削已经很久了!近年来花石纲的侵扰,特别不能令人忍受。” “如今,京东淮南已乱,只要我们再主持正义发动起义,各地必定闻风响应;几天工夫就可聚众万人。那些昏庸无用的地方官也不敢上报朝廷,只会想办法招抚我们。我们正好将计就计,拖上一两个月,江南各地就可以全部攻下来。” “朝廷这会正在京东和淮南跟李子义大战,根本就没时间管我们这里,等他们分出了胜负,我们都已经一统江南,正好北伐了。” “而且,只要我们占领了江南,朝廷军费粮草都无法筹集齐全,只能向中原各地的百姓残酷榨取,这样一来,又会激起更多的反抗。西、北两边的外敌知道了,也会乘机来进攻。” “腐败无能的朝廷受到内外夹击,即使是伊尹和吕尚这样的能臣复生,面对这样的时局,也没有半点办法。” “我们起事后暂时不北上,只以长江为界,守住江南,减轻劳役和赋税,让百姓安生,天下四方哪个不会恭恭敬敬地来朝拜我们十年之内,就能挥师北伐,一统天下了!” 听到教主口出豪言,人群中的明教教众自然壮志满怀,恨不得马上就建国。 但片刻前已经头脑发热的普通百姓却有些懵,不是诉苦和报团反对官府么,怎么就变成了建国北伐,这要死多少人?自己还有没有命活到哪一天? 方腊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中,抛下一句狠话。 “这么多人在这里聚会,消息绝对会走漏,明天一早官府就能知道咱们今晚的事,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官府抓走,然后白白地死在贪官手里。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反了他娘的!” “反了!” “反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就两个字——扯蛋 明教教主方腊起事预谋已久,而且早有征兆。 京东剧贼李子义下海州的消息刚刚传到江南,睦州、杭州、婺州等地就开始有谣传朝廷即将加税征粮。 随后,清溪县又传出“十千加一点,月昔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的童谣谶语。攫欝攫 十千隐寓“万”字,加一点便成“方”字,月昔二字合为“腊”,“称尊”其意自明,“浙水”“吴兴”更是连地名都指出来了。 这要是在风声鹤唳的京畿地区,方腊早就被抓了,便是有十个脑袋也被人砍没了。 但百余年未遭战火的两浙路文恬武嬉,造反意味如此强烈的谶语在流传近月,官府竟然没人知道,或者有人知道却因为眼前严峻的形势,不敢“激化矛盾”。 赵宋这些年对江南的盘剥压迫一年重过一年,社会底层已经如一堆干柴,就差有人来点燃了。 方腊虽然经营明教多年,却通过李子义和樊瑞二人的正反两面经验教训,认识到教派的力量不足以自持。 起事后,其人撕破伪装,立即带领贼军焚毁周边百姓的房屋,抢掠金帛子女,以此裹挟良民为兵,队伍急剧壮大, 但因为人太多,很多人相互都不认识,根本管不过来。 方腊乃以头巾作为区别,自红巾往上,将部众分为六等,以方便一级管理一级。 但此时人数虽众,却因为刚刚起事,削木为兵,没有弓矢、甲胄等军械,没法面对官军的进剿。 方腊再次抛开明教教义,以鬼神诡秘事相扇诱。 前朝唐高宗永徽年间,曾有女子陈硕真据睦州叛乱,自称“文佳皇帝”。 其人虽然最终失败,但睦州却留下了天子台、万年楼等传说,乃是有“王气”的地方。 方腊假托得到了上天赐予的符牒等物,并说前朝陈硕真之所以没能成事,是因为睦州的“王气”乃是阳性,和陈硕真的女子身份相斥,言外之意自是说这道“王气”会在自己的身上应验。 多管齐下,又有明教弟子鼓动,方腊很快就将贼军人心捏拢,其人乃将他们编成部伍,安排京东大战中流落江南的乱军教众对他们进行整训,以应对官兵进剿。 清溪县发生贼乱的消息传到两浙路首府杭州,对本路兵事有责的知杭州事赵霆大惊。 其人立即遣两浙兵马都监蔡遵率一个指挥的禁军,三个指挥的厢军和若干乡兵弓手,号五千人,星夜前往清溪讨伐逆贼。 官军刚出营门,消息便被城中的明教教众传了出去,等他们疲惫行军了一整夜,到达清溪县息坑时,正好碰上了方腊叛众的前队。 贼军见官军势众,立即返身逃入山林。 蔡遵担心有诈,不敢追击。 但随征的宣毅军杭州第一指挥指挥使颜坦却担心跑了眼见到手的战功,说乌合之众的贼人本就如此,坚持要追。 蔡都监本无统兵之才,见颜指挥使信心满满,只能放手任他施为。 结果,贼人果真是乌合之众,顾头不顾腚,跑得贼快。 颜坦率麾下两百余禁军一路狂追数里,误入山谷之中贼人的包围圈,贼人人多,又居高临下,木石齐发,官军的追杀变成了被屠杀,战斗毫无悬念。 打掉官军最“精锐”的禁军营,并取得关键的武备后,贼军整顿兵马,冲出山林,杀向官军。 仍在息坑焦急等待颜坦消息的蔡遵见贼人漫山遍野,气势骇人,当即吓得返身就逃,带动讨贼官军当场崩溃。 蔡遵多年养尊处优,身体肥硕,骑的骡马不堪重负,仅仅逃出里许,便被追来的王寅斩落马下。 此战,“五千”杭州官军一战而溃,除了极少数人天生长腿者跑掉外,绝大部分不是投降,就是被贼军所杀。 见识了官军如此稀烂模样,方腊信心倍增,整顿人马,围攻清溪县城。 清溪县没有驻军,知县得知方腊起事后,就立即召本地弓手守城。 这些人见到贼人提着官军首级而来的贼人,已经胆寒,城中明教教众又趁机纵火,弓手乱作一团,丢掉武器便往家里跑。 清溪陷落,方腊取得了第一座城池,乃杀县令祭旗,祭告天地。 其人自称圣公,建元永乐,设官置吏,整军备战,并传檄四方,号召天下志士共举义旗,以讨昏庸无道的大宋。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隔壁紧邻睦州的婺州兰溪县的灵山山寨上。 两个月前,鲁智深出手打死了祸害民家的几名胥吏后,就带着那孩子上了灵山。 朱言正苦于看不到出路,又震惊于鲁智深的雄壮威武和武力高强,诚心让出大头领之位,想请鲁智深领导山寨。 只是鲁大师接连遭逢大变,只想暂居山寨一段时日再寻出路,坚决不受,但承诺山寨有难,绝不会袖手。 如此一来,朱言、吴邦二人反而更加敬重鲁智深的义气,把他当成“太上头领”,好酒好肉伺候着,遇事也必与其商量。 鲁智深信奉别人敬自己一尺,自己必还人一丈的人生信条,自不能白吃白喝。 其人见山寨规矩废弛,小喽啰完全不懂战阵技巧,真要遇到官军来剿,只能凑数送死,乃建议对他们进行整训,朱言自是极为高兴,全力支持。 鲁智深曾为西军军官,又在京东东路见识过真正的强军,对训练重要性的理解远非朱言、吴邦二人可比。 其人武力高强,天生自带杀气,训练只有两三百人的灵山寨自然没有什么难度,仅仅用了月余时间,他便将一帮山贼训的有模有样。 手中掌握的力量明星增强,朱言、吴邦在对鲁智深更加敬重的同时,也生出了在这乱世做一番事的别样心思。 攫欝攫。因此,得知邻州清溪县方腊搞出如此大的动静,二人便寻鲁智深商议山寨的出路。 听完朱言、吴邦的叙述,鲁智深却不怎么看好方腊。 “你们觉得这方腊能成事?” “应该能成。” “洒家怎么没看出来?” 方腊发给广大“志士”的讨宋檄文实际就是他起事前演讲的部分内容,朱言看过,现学现卖,结合自己的理解,讲了五条理由。 “第一呢,明教这些年暗中发展了很多信众,但外人一直不知道谁是教主,直到方腊起事,我们才弄明白,可以看出他们组织很严。” “组织”一词,自然也是鲁智深从邓龙那里学到,又教给朱言的。 “第二呢,听说方腊得到了老天爷赐的符牒,有‘王气’,百姓就信这个。” “第三呢,两浙路的军队废得很,根本不禁打。” “第四呢,朝廷把江南祸害得太惨,就差一个人带头,这才几天功夫,方腊就聚集了几万人,给他几个月,还不能占了整个江南?” “第五呢,京东淮南的李子义正在大闹,朝廷全部精力都在那边,根本顾不上这里,靠江南的豆腐兵,济甚么事?” 鲁智深没来由的想起了在登州的见闻,对比两浙路的兵荒马乱,越发不看好方腊,他连京东究竟是谁的地盘都不知道,还想着李子义给他挡官兵! “你们真愿听洒家的?” 朱言急道:“我们不听大师,还能听谁的?” “你讲了半天,扯这么多理由,要洒家讲,就两个字——扯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智深不鲁 朱言就是个半辈子没出过婺州的土贼,让他想出方腊能成事的五条理由,就已经够为难他的,却被鲁智深一口否定,其人顿时迷糊了。 “大师,为什么?” 攫欝攫。鲁智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其人。 “为什么?你说你们为啥落草,百姓为啥要跟着方腊造反?” 朱言不理解鲁智深为啥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实作答。 “我是爷娘被村里的上户逼债害死,砍了他一家后就拉队伍上了山;吴邦兄弟因为花石纲破家才来灵山;跟着方腊造反的百姓各有各的难处,想来都是活不下去吧?” 鲁智深接着问:“你说那么多,就一个意思——活不下去了才落草造反,那你说,方腊这些年可曾救活过一家百姓?” 朱言愕然,以前没想过这些问题,就全想也想不明白,总觉得世道不平,各有各的血海深仇。 没想到鲁大师一句话就点透,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一句话——过不下去了! 要说方腊救活过谁,那还真没有,甚至方腊起事前,他都没听说过这人的突出事迹。 一县之隔的朱言以前不知道方腊很正常,毕竟,自毋乙叛乱之后,彼时还称摩尼教的明教便被官府列入重点打击的邪教,从那以后就转入了地下。 明教教徒还有可能做些施粥行善的事,但方腊作为深藏在暗处的教主,生怕引起官府的注意,哪里敢做这些事? “你们说这方腊靠装神弄鬼起家,还能靠画符念咒让百姓填饱肚子不成?” “呃……” “刚起事就称建元圣公,封官建宫殿,这样的家伙有什么大志向?” “……” “还有,造了反不想着练强军打天下,尽想着别人替他挡住朝廷的征讨,自己躲在后面白捡好处,李子义的好处要是有这么好捡,去年淮西的樊瑞怎么会死掉?” 即便沦落为山贼土匪,也没人想过一辈子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在这个看不到出路的乱世,能看清大势的人永远都是极少数。 这也是朱言和吴邦诚心侍奉鲁智深的原因之一,鲁大师说话虽然糙,但总能直指问题关键,让他们有拨云见日之感。 其实,鲁智深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深,他只是见多了天下的不正常,才会不自觉的把各种“不正常”拿出来对比。 当然,也包括京东路的各种不正常,彼时觉得不正常,现在却有些向往。 听了鲁智深的话,朱言有了主意,但还是出于习惯,先征求他的意见。 “大师,那我们不下山了?” “为啥不下山?” “啊?” “啊什么啊!山下都乱成啥样子了,官兵迟早要来进剿,不下去,一直待在山上等死?咱们也下山!” 鲁智深虽然主张下山“响应”方腊的“起义”,但“下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鲁大师改掉了鲁莽的坏毛病,还真是有智且深。 当即跟朱言、吴邦讲明“下山”不同于以往打劫的一锤子买卖,总要精心准备一番才成,而且,现在的时机也不成熟。 其人所说的时机不成熟,自然是方腊目前搞出的动静还太小,吸引官府的注意力不够,形势还不明朗。 灵山贼若是仓促下山,搞不好就会遭到官军的重点打击,白白为方腊分担官府的压力。 而作为乱世枭雄,方腊虽然听从了王寅等人的建议,占领清溪县后,就发出了讨宋檄文,但其人却没有指望靠这檄文就能引出各路“友军”。 在兰溪县进一步整顿兵马后,方腊率众出城,顺新安江东进,兵锋直指睦州治所建德县。 此时,贼人全灭两浙兵马都监蔡遵所率“五千”官兵的消息早就传遍了睦州六县,各地人心晃晃,谣言四起。 知州张徽言毫无担当,不仅不敢弹压建德城中的各种谣言,还提前备好马车和细软,听到贼人已经临城,其人就立即弃城而逃。 危急时刻,通判叶居不忘职责,仓促组织官兵和弓手、民壮上城死守。 赵宋守内虚外,大量兵力集中于京畿和西、北边境,江南、蜀地等赵宋立国后的新拓展之地兵额稀少。 整个睦州六县只有山场斫军和崇节军各一个营。 战前,怕死的张徽言收缩兵力于建德城中,又招募了不少弓手。 但两营兵马缺编严重,兵甲不修,全部守城力量加起来只有千余人,而且士气极其低下,贼人仅仅一波蚁附,便攻下了建德。 叶居被贼人砍成了肉泥,近千名“官兵”因为“顽抗义师”,也都做了刀下之鬼。 向东打下建德县后,方腊又遣王寅领一万“兵马”西向攻打紧邻兰溪县的歙州,命方杰率一万“兵马”南攻打衢州。 歙州的兵备情况与睦州如出一辙,全州六县仅有拣中骑射和忠节两营厢军,根本不足以抗贼。 得知贼人大军攻城,部将提议弃守转进,知歙州事郭师中守土有责,坚决不同意,守军担心贼人破城后遭到屠戮,竟作乱杀死郭师中投贼。 其后,王寅率军继续向西,扫荡已经无兵防守的休宁、黟县等县。 南面,方杰也攻陷了衢州治所西安县,杀知州彭汝方。 而方腊则顺浙水北上,轻易拿下桐庐县、新城县和富阳县,兵锋直指杭州治所钱塘县。 杭州的主要兵马前番已经被蔡遵折在兰溪息坑,城中人心早就不稳。 知杭州事赵霆登城眺望漫山遍野的贼军,心生惧意,当即回到官衙,也不通知其他人,收拾细软,乔装改扮之后,带上一妻一妾,弃城而走。 等杭州置制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等人赶往匆匆知州衙门时,已经不见赵知州的人影,慌忙退出衙门,欲要上城坚守。 但为时已晚,城墙上的守军本就士气低下,又迟迟不见上官登城鼓舞士气,战斗意志极其薄弱,被贼人一鼓而下。 二人逃之不及,被一拥而入的贼军当场擒获。攫欝攫 廉访使赵约才上任不久,名声不显,被擒后,方腊将这狗官一刀枭首了事,倒是落了个痛快。 置制使陈建这些年为花石纲之事出力不少,招了不少民怨,想死却没那么容易。 嗯,方腊为了迎合江南百姓对花石纲之祸的痛恨之心,再次将赖以起家的明教丢到一边,打出了“申天讨,诛朱勔”的大旗。 其人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陈建这种与朱勔牵涉很深的人,控制城中秩序后,方腊召集钱塘县百姓,当众列举陈建、陈光的罪行,并将二人零刀细剐,以惩其罪。 剐刑只持续了半天,倒不是方腊心生怜悯,不想让“二陈”多受残忍的酷刑,而是起事时间太短,他还没招募到善于此刑的专业人士。 生剐陈建和陈光,也不仅仅是为了平民愤,收揽人心。 毕竟钱塘城中,真正与这二人有仇的人微乎其微,真正的底层,生活中和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基本不可能有交集。 至此时,方腊已经基本打开了局面,但他也面临着历史上无数“起义者”初期常见的困境——得不到王朝精英分子的支持。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门迎圣——僧 承接五代的赵宋基本盘在中原和关中地区,北伐燕云失败,兼夏人立国后的持续战争,使得失去山川之险离边境过近的核心地带常年受到夏、辽两国严重威胁。 为此,赵宋不得不在西、北两面常年驻守重兵,甚至不惜改黄河之流向,也要以水阻敌。 屯兵是要耗费钱粮的,而且需要巨量的钱粮。 攫欝攫。传统的中原和关中产粮重地却因为御敌的需要,大量修建堰塘、烽堡等设施,加上水土流失,黄河泛滥等原因,农业基础持续衰退,根本不能满足屯兵所需。 如此一来,这些钱粮就只能来自江南、蜀地等大宋立国后的“新征服地区”。 百余年以来,赵宋不断在江南地区吸血,国家的重心却始终在西、北两面,由此积累了深重的社会矛盾。 赵宋自仁宗朝就开始的“党争”,其实根本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党”,自始至终都是利益之争。 表面是“新党”与“旧党”之争,深层次却是“南党”与“北党”对朝政话语权的争夺。 一方面是通过党争胜利,江南各地出身的士子占据了朝堂越来越多的位置;另一方面则是压榨江南以补西、北的基本国策百余年未变,且愈来愈烈。 面对这种矛盾,江南的地主士绅阶层越来越不满足现状,要么争取赋税上削减,要么进一步增加朝堂话语权。 或者,二者兼得。 因此,以“申天讨,诛朱勔”为旗帜,旨在实现江南独立的方腊叛乱行动,并未遭到两浙路地主阶层的对抗。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还默许、掩护方腊的胡搞,借此发出“江南的声音”。 不然的话,两浙路各州县的官兵就算再孱弱,随便来几家大地主毁家纾难,拿出部分钱财招募民壮,还能让刚刚起事的贼人进展这么顺利? 两浙地主阶层虽然默许方腊的叛乱,但也同样不看好这个土包子的前景,或者说,方腊本来就是被他们利用来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猴子。 方腊建立政权,设官置吏后,自然也下过“求贤令”,但根本就没有些精英人才投靠,这些人全在看戏。 不仅是看戏,还是冷脸看戏,连鼓掌喝彩都欠奉。 就在五天前,西路军王寅遣休宁籍部将俞道安攻破休宁县城。 守城不退的知休宁县事麴嗣复被俘后一直大骂“反贼”,只求速死。 麴嗣复是两浙地区少有的“好官”,其人为政清廉,到任休宁后,做了不少实事,就连方腊也知道他的名声,要求俞道安务必劝降此人。 对贼军的劝降,麴嗣复不为动摇,反招降俞道安。 “麴某食朝廷俸禄,落入反贼之手,有死而已。老夫倒要劝你们一句——自古谋反岂能长久?你等当去逆从顺,归附朝廷,怎么反逼我从贼呢” 俞道安也不为之恼,见招拆招。 “官府逼得我们活不下去了,自古以来,官逼民反,你难道不知这句话吗” 麴嗣复为官不贪不占,可以问心无愧,但朝廷对江南的祸害他却没法掩耳盗铃,在铁的事实面前,其人自知说不过俞道安,索性闭上了眼睛。 “废话少说,要杀要剐,随便吧!” 俞道安之前得了方腊的命令,不敢对麴嗣复用强,更怕其人死在自己手里,只能说了一番义军不滥杀的话,便将他给放了。 这一情况报到彼时正在进攻富阳县的方腊处,其人立即将俞道安义释麴嗣复之事被拿出来大肆宣扬,以示自己举义军诛朱勔,只杀贪官,不害好人。 效果—— 就是没效果。 麴嗣复跑到歙州北面的宣州旌德县后,就停了下来,鼓动当地百姓联村对抗贼人。 而方腊取得这么多城池,却始终得不到精英文人的投靠,手中没有行政人才,既无法深入发动百姓,也没法对取得的城池有效管理。 “义军”取得杭州后,所有的士绅依然冷脸看戏。 经营明教多年,方腊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 这种得不到人才的现状必须尽快改变,不然的话,摊子越大,问题越多,持续下去,他的大业随时都有崩盘的危险。 对未来的焦虑让方腊失去了耐心和冷静,剐杀陈建、陈光二人就是其人对两浙官吏、士绅的宣言—— 施王道你们不配合,那就别怪我行霸道! 陈建、陈光被剐后,方腊又借口城中部分士绅与朱勔勾结,祸害乡里,主持对他们的恶性进行清算。 可惜,其人高估了自己的组织能力,又低估了“义军”的盲目性。 前朝闻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曾夸“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馀杭尽不如”,到本朝杭州更是繁华。 从兰溪山中的出来的“义军”本就军纪不立,又被钱塘县的繁华所迷,进城后已经发生了不少恶性案件。 圣公对部分士绅政治清算的决定,很快就变成了对有钱人家的抢劫,随后,又因为遇到反抗而变成杀人夺财。 方腊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办法控制被钱财和杀戮欲望支配的部下了。 事已至此,其人索性下令屠城。 至少,他作为统帅,还能通过有组织的屠城,“合法”拿到部分钱财,以用于下步的施政。 连续六日的纵火屠城中,钱塘百姓死者不可计。 贼军凡得官吏,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 方腊攻陷杭州的消息传出,两浙路诸州大惊,各地人心浮动,方腊之前发出的讨宋檄文终于发挥作用了。 郯县仇道人、仙居吕师囊、苏州石生、归安陆行儿等人纷纷举起“申天讨,诛朱勔”的大旗,起兵呼应方腊,向各地官府发起猛烈攻击。攫欝攫 兰溪县城。 王英等四名明教教徒困守于一民家小院之中。 他们是被教主放弃的牺牲品,或者说,他们的教主自始至终之中就没有想到他们。 “十千加一点,月昔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的谶语开始散布后,方腊就指示各地法堂主准备起事。 王英不是本乡人,且当上法堂主不久,又想做大事,不免有些急切,甚至干出当街发展鲁智深做教主的蠢事。 方腊攻下睦州建德县后,紧挨建德的兰溪县很有可能成为圣公的攻击目标。 为此,王英抓紧串联,想着方腊攻城时,好做内应。 哪知,圣公建德略做调整后,就一路北上,没派一兵一卒东向。 王英急于发展教徒,考察自然不够,教徒素质参差不齐。 方腊迟迟不来,有教徒遭不住整日担惊受怕,偷偷跑到官府出首。 幸好王英警觉,发现不对劲后,抢先发动,但毕竟寡不敌众,被县兵一路赶到这处小院中,起事的十六个人也只剩下了眼前这些。 县兵的士气本也不高,见王英凶悍,都不愿上前,只是围着院子喊话,希望贼人放弃抵抗。 王英浑身浴血,情知今日难以善了,又担心剩下的几人会动摇,乃以言语相激。 “诸位兄弟,是俺仓促起事,连累了你们。外面那狗官说了只诛首恶,你们还有家小,就把俺绑了送出去,兴许能落个清白,总好过都交代在这里!” “法堂主忒般义气,我们怎么能做这等没良心的事,要死就一起死,怕个鸟,就官兵那怂样,谁死还说不定呢。” “对,要死一起死,死了也要拉几个官兵垫背!” “是啊,是啊!” “好!都是好兄弟,既然这——官兵?” 众人正相互感动间,外面的官兵却停止了喊话,貌似——跑了?! 王英担心有诈,等了好几息,才趴到门缝处向外看,官兵果真撤了,远处的喊杀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兄弟们,圣公来啦!快迎圣公!” 王英喊完,便拔掉门栓,冲了出去,拐过巷角,就见到一帮人正在追杀逃跑的官兵。 领头的,却不是他们的圣公方腊,而是几个月前有与王英一顿酒肉之情的僧人鲁智深。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徐泽不出如苍生何 河北路棣州,商河县太平镇。 知棣州事姜刚之正陪同同舟社社首徐泽巡视黄河故道。 “姜知州,道洽政治,泽润生民。政、治如何,终究要看生民是否受益,深入底层的共建会建设乃是落实诸般善政的重中之重,需得你多费心了。” “道洽政治,泽润生民”出自,大意是:治国之道正确了,政治就能治理得好;恩泽散播开来,民众就能安居乐业。 徐泽这些年博览群书,以取百家之长,学的越多,就越能感受华夏文化的深厚底蕴,越能从这些历史沉淀中寻找更契合时代特点的破局之道。攫欝攫 “下官谨记社首教诲!” 这大半旬的时间里,姜刚之跟随徐泽走遍棣州各地,早就被社首的高远格局和博大胸怀所折服,特意带着小册子和炭笔,以随时记录徐泽交代的重要事项。 “等秋收结束,你的工作重点转为督促各县乡农田基础建设,具体设计、用工和所需钱粮等数据,都要先统计好,至少提前一个月报计划给农曹审核。” “明白!” 徐泽看着已经化为稻田的黄河故道,又道: “百年来,黄河屡次改道,棣州数遭水患,你为父母官,此事不可不预,淤积沟渠要疏通,百姓建房勿选洼地,若遇水灾,每县乡皆要有避难场所,并提前告之百姓。” 姜刚之听出了徐泽话中未尽之意,只是其人投身同舟社不久,还不习惯以极端恶意推测朝廷。 “社首,朝廷,朝廷当不至于吧?” 徐泽没跟姜刚之多纠缠这事,赵宋如今阵脚已乱,谁知道朝堂里的那帮神仙会做什么蠢事? “我也希望不至于,有备无患吧,没有人祸,也要防天灾。” “下官谨记!” 徐泽回身招了招手,亲卫立即牵来马。 “好了,天使估计马上就要来了,我这就回去,棣州之事有劳姜知州了。” “恭送社首!” 徐泽这次是从青州博兴县进入河北路宾州渤海县,而后一路巡视到棣州的。 其人说天使要来京东,实际上是朝廷这段时间的第三次遣使。 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京东淮南形势反复变幻,赵宋朝廷与徐泽进行了三个回合的较量。 第一回合,徐泽出其不意的现身李子义后背出奇兵,打开了京东局面,并逼迫后者向淮南方向破局。 李子义派兵占领海州,又在淮阳军内线筑城后,就持续骚扰淮南诸盐场,以威胁朝廷向徐泽施压。 赵佶派张邦昌出使,调解双方争端失败,索性撂挑子不管,摆出一副管不了,你有本事就造反的姿态,坐看贼人自败。 而徐泽因为得不到朝廷进一步的支持,在收复安丘、胶水两县,战线拉开后,只能暂停对红五营的进攻,集中精力恢复被贼人荼毒的各地民生。 如此一来,朝廷掌握大义,同舟社与红五营则相互牵制,三者之间再次达成形式上的脆弱平衡。 这一阶段,李子义部贼军凭空出现的水军让赵宋失了分寸,导致涟水水军被灭,海州又迅速陷落,淮南诸盐场生产停顿。 但其陆营迟迟没能拿下淮阳军的防线,战力下滑之速,却是大大出乎赵宋君臣的预料。 童贯等人分析之后,认为原因至少有三。 其一,贼军从山中进入州县,见到花花世界,迅速堕落,军纪不存,作战欲望急剧衰退; 其二,贼军精锐兵马在之前与徐泽的大战中消耗殆尽; 其三,李子义为了跑路方便,把剩余的精锐调入了水军之中; 这一回合,徐泽养寇自重,漫天要价,抛出了赵佶根本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赵佶则吸取去年的教训,以不变应万变,反而掌握了京东二贼更多的情报。 第二回合,随着宋夏之战结束,各地抽调的兵马逐批抵京,赵佶的底气越来越足,乃派张邦昌入京东再谈判。 朝廷开出的加码是迁徐泽知河间府,统永宁军、深州、冀州、永静军,辖一府两州两军,与徐泽之前要求的两路七府二十州十一军相去甚远。 而且,这五地皆在河北两路的中心部位,与京东之地也不接壤,徐泽当然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 但在得知赵宋境内盐价上扬后,徐泽又主动为朝廷解忧,出售大批低价盐,帮赵宋稳定了盐价和人心,让李子义通过海盐要挟朝廷的阴险图谋落空。 双方相互试探,皆释放了善意,虽然没有形成任何协议,但就平灭李子义之事勉强达成了共识。 当然,以上全是赵宋朝廷视角看到的内容,真实的情况自不是如此。 实际上,徐泽的关注点不在淮南,而在河北和江南。 早在去年,稳定京东诸州后,其人就通过尚在“朝廷掌控之下”的青州,向接壤的河北东路宾州渗透,随后,又延伸到棣州和德州。 具体做法与当初的莱州基本差不多,这三个边缘州面对同舟社已经成熟的渗透手段,几无招架之功。 徐泽公开取得济南府、淄州和青州后,又借练兵为名,陈兵宾、棣、德三州边境。 在同舟社软硬两方面的强大攻势下,河北东路三州毫无悬念的落入徐泽袋中。 所以,从一开始,其人就做好了朝廷允许就明取,朝廷不同意也要暗夺的准备。 淮南的紧张局势,不过是掩盖徐泽取得济南府和淄、青、宾、棣、德六地的幌子。 而来回谈判的折腾,自是为了留足时间以初步消化这几地。 第三回合,两浙路动乱,赵宋钱粮重地的江南即将失去掌控,扰乱了整个天下。 最初,方腊刚刚聚众叛乱,知杭州事赵霆派兵马都监蔡遵率兵镇压的同时,就上报了本路的贼患。 但彼时张邦昌正在京东与徐泽进行第二轮谈判,赵佶担心京东二贼知悉江南贼乱后更加猖狂,甚至南北呼应,彻底掀翻大宋。 形势危急,朝廷双拳难敌四腿,只能一面按住消息不发,一面暗中调遣周边各路州兵马日夜兼程赶赴两浙,以期迅速平灭贼乱。 只是,民怨深重的江南早就成了一堆干柴,遇到方腊叛乱燃起的烈焰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没有精锐兵马作为中坚突破力量,仅靠江南各地孱弱的驻军平叛,只能是给贼人不断送军械和人头。 这段时间,两浙路急报频传,赵佶尚还没有来得及定下决心,方腊就相继攻破了睦州、歙州、杭州、衢州、婺州和处州等六州数十县。 到了这个时候,江南贼乱的消息已经掩盖不住了,就连京畿地区都谣言四起,与江南海商有私盐贸易的徐泽肯定也得到了消息。 朝廷别无选择,只能三派天使入京东东路,务必说动徐泽率军南下两浙路平乱! 第一百二十七章 饮鸩止渴 腐败无能的赵宋王朝内部反叛基本就没中断过,但之前从未出现因为皇帝不断作死,亲手培养出徐泽、李子义和方腊三大反贼同时作乱的情况。 三贼之中,徐泽实力最强,李子义次之,方腊最次,但论危害程度,却刚好相反。 徐泽虽然已经形同晚唐藩镇,据京东东路而自专,但其人一直都没有喊出反叛的口号,更是以赵宋平叛急先锋的面目示人。 李子义是天下皆知可知小儿夜啼的剧贼,还多次击败过朝廷的大军,可此贼始终都没有越过最后一道线,叛乱之后还认赵宋的法理,得了里子还记得把面子还给朝廷。 而方腊则完全不同,这贼子刚刚造反只有几千人的时候,就设官置吏,称公建元,公开提出划江而治的口号。 此贼实力最弱,头却最铁,摆明了与赵宋有你无我,绝不会与朝廷妥协。攫欝攫 这种缺少弹性的做法虽然短视,但孤注一掷反而更能聚集亡命徒,贼军的行动也更疯狂,对社会的破坏将更大。 若不能迅速平灭两浙路之乱,失去江南的财赋供养,矛盾深重的赵宋帝国随时都可能崩解。 但京东二贼祸生肘腋,卡住了淮南要地,还随时可以西向东京,将朝廷大半的机动兵马牵制在了江北不敢妄动。 不先解决掉京东贼人,朝廷就不能调精兵强将下江南平灭方腊之乱。 但京东二贼又臭又硬,不进攻官军都是万幸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达成战略平衡,这个时候如何敢再招惹他们? 国家危难,社稷存亡之秋,就连一惯只顾玩乐的天子赵佶也收敛了不少,接受了公相蔡京的建议,开始振作朝政。 先是将最富神通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流放岷州,理由是“恣横不悛,道遇皇太子,弗敛避”。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这位神仙最近仙法屡屡失灵,已经不得天子宠幸了。 几个月前的东京大洪水,赵佶遣林灵素做法厌胜。 其人刚带领徒弟登上虚城,就被担草运土的役夫发现,并争相拿着棒子狠揍,林灵素最终逃脱,其弟子却被活活打死了好几个。 从那时起,不仅不能帮天子显神迹稳人心,还成了影响道君教主皇帝形象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就已经注定要被天子抛弃了。 随后,赵佶下诏将年初以硃勔花石纲害民进诗讽谏,而被放归原籍的太学生邓肃召回,并恢复其学籍。 借此表示自己正视问题,欲要恢复太平的决心。 紧接着天子又下罪己诏,命撤销造作局,废除花石纲,贬黜朱勔父子弟等所有有官身之人。 并宣布免除两浙路贼乱各州县三年田赋,以收拾江南各地人心,瓦解贼人斗志。 做足这一切之后,赵佶又以“大义”相挟,遣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王黼带尚书左丞张邦昌等人入京东路,请赵宋“平乱急先锋”徐泽出山定乱。 但令赵宋君臣意外的是,王黼、张邦昌等人刚行至郓州,尚未进入徐泽的地盘,徐泽的急奏就送到了东京城。 知密州事兼京东东路经略副使徐泽奏: 上个月,其人就已经知悉两浙路之乱,深知江南若失,大宋就有覆亡的危险。 身为手握重兵的守臣,徐泽时刻不敢忘记为天下致太平的初衷,有心平灭江南之乱,以为朝廷分忧。 但因为朝中有奸臣,为了防止消息被奸臣泄露,徐泽只能暗中布置。 其人偷偷调动水陆大军,一路直下诸城,一路突袭即墨,成功将红五营水军全歼于胶即港,又攻下诸城、即墨、胶西、高密等县。 官兵一路势如破竹,李子义见大势已去,主动退出莒县的兵马,保留守海州和沂州两地,请求投降。 为天下苍生计,徐泽同意了李子义的请降。 其人请求朝廷允许他亲率包含李子义残部在内的京东兵马,立即南下平灭祸乱江南的贼人方腊,还天下以太平。 令赵佶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的京东剧贼李子义就这样被徐泽打服了!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唯一能解当前死局的最佳办法。 但为什么是徐泽主动出兵? 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灭掉了李子义? 为什么要救大宋? 为什么时机会这么巧? 也许徐泽在奏章中强调的“荼毒百姓者必诛”这句话可以勉强解释其行为动机。 但在天下和权势面前,什么都不是的底层百姓,不就是用来欺骗和消耗的最廉价之物么? 赵宋君臣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徐泽的神仙操作,不明白其人为什么做了大宋最大的乱贼,还如此热衷平灭天下的乱贼。 但形势危急,已经容不得他们多想了。 就算明知道是鸩酒,也要先喝下止眼前之渴,再考虑其他。 毕竟没了江南,朝廷必亡; 稳定了江南,就算把河北丢给徐泽,朝廷至少还能凭借江南苟延残喘。 不知道徐泽如此积极主动地为朝廷分忧,究竟是有什么图谋? 只是现在想这些也没意义了,按脚程算,王黼等人已经到了郓州,即将进入京东东路,赵佶就算后悔也追不回来了。 令王黼、张邦昌等人意外的是,谈判非常顺利。 徐泽没有漫天要价,直接开出自己的条件。 其一,兵贵神速。 朝廷命令一到,同舟社立即发一万大军入两浙路平叛。 路线为由沂州进入淮阳军,而后顺运河官道直下扬州,通过瓜州渡过江,朝廷须得提前准备大军途中食宿和渡江所需船只。 其二,兵无常势。 同舟社保证从出兵开始,两个月内平定叛乱。 但两浙路地形和动乱起因都很复杂,从何处发起攻击,运用何种战术,朝廷不得干涉,并许同舟社剿抚并举,动乱平定后,不得对投降的贼军再清算。 其三,君无虚言。 战后,朝廷须得任命徐泽为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宣抚使,统揽两路军务。 徐泽直接挑明,自己到任河北后,会整编所有荒废军旅,苦练精兵,以备北伐,朝廷要负责接收非本籍的裁汰兵员,并提供整编所需的甲械和钱粮。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荼毒百姓者必诛 南下平乱并不是徐泽突然心血来潮,其人收到方腊起事的消息比朝廷更早,从那时开始,他便调整了同军在各地兵力部署,以做好随时平叛的准备。 针对方腊活动核心区山多林密的特点,徐泽还将参与平叛的兵马拉到沂州的山中进行针对性训练。 王黼、张邦昌进入京东后,平乱部队就奉命到各预定集结地调整待命,只等朝廷的回复送到后,就立即出兵。 至于赵宋朝廷会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徐泽相信他们现在已经没得选了,但待江南动乱平定后,肯定会折腾。 实际上,徐泽也没指望赵宋君臣会老老实实履约,提前布局河北东路德、棣、宾三州,就是其人基于对赵宋君臣品性的深刻认识。 送走天使后,徐泽就立即返回诸城,召开平乱动员会。 目的是进一步统一思想认识,调整工作重心,为获取平定江南之乱的最大利益做足准备。 会议首先由外曹曹首王四通报两浙路乱情。 并不是简单的事件经过,而是包括事件起因和发展、明教前些年的暗中发展、两浙路深重的社会矛盾等详情在内的细致情报。 早在梁山时期,徐泽就命王四前往明州,建立情报站点。 前后近八年的时间里,明州情报站一直按照徐泽的吩咐,有针对性地搜集两浙路情报。 可以说,方腊虽是本地人,但没有掌握科学的研究方法,其人在对两浙路各种社会矛盾分析的深入程度,还比不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徐泽。 外曹和监曹是同舟社最神秘的两大部门,虽置于社务部之下,但都只对社首一人负责,包括长史宗泽在内的其余人对这两大情报部门的了解都很有限。 王四对方腊之乱的情报掌握如此深入,让众人终于意识到情报机构的可怕。 有人不经意地看向坐在角落中永远都不吭声的监曹曹首孙石,联想到前些时日被法曹处理的几名官吏,顿觉心头一紧。 战情通报本身不需要这么详细,王四之所以说这么多,自然是徐泽故意让他透露的。 此举既有敲山震虎之意,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社首,方腊伪以《大同说》反朝廷暴政起兵,他还提出轻徭薄赋,以宽民力的口号,很有迷惑性。同军南下平叛,是不是要配合内外宣传?” 率先发言的宣曹曹首乐和,这个伶俐人很快就想到了跟自身职责有关的问题。 徐泽很欣赏主动开动脑筋谋划工作的下属。 “说说你的意见。” “属下认为,方腊虽以反朝廷暴政为由起兵,但他起兵后,除了制造混乱和杀戮外,丝毫没做出兑现自己口号的行动,还屠钱塘县城六日!” 见社首频频点头,乐和心中更加有底,接着道: “方腊的所作所为与自己的口号严重相背,还曲解《大同说》的理念,与我们同舟社的建社方针完全不同,必须对其严厉批驳,让军民知道同舟社和方腊的乱军不一样。” “嗯!” 徐泽点点头,乐和出身低微,学识有限,能看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宗泽的反应要慢一些,但他跟了徐泽这么久,更亲自起草《大同说》,由是想得更深,听了乐和之言,顿时恍然大悟。 “社首,此举是为了争夺‘大义’?!” “对!” 见还有部分人听不懂宗泽与自己的哑谜,一脸茫然,徐泽乃道: “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同舟社孕育于大宋体系内,在徐泽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一直都在闷声挖赵宋的墙脚。 这种操作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也有坏处,最大的问题,就是“得国不正”。 这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面子问题,而是极为核心的立国根基大问题。 得国正的王朝,既可以毫不手软的清算前朝利益集团,以实现社会财物更彻底的再分配,进而获得更多的税基人口,让国祚更加绵长。 也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正视前朝的经验和教训,而不是故意歪曲丑化前朝历史,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 这一点非常关键,历史其实是不断重新构建的过程。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正视历史,才能从历史中吸取各种经验和教训。 而那些得国不正的王朝,拼命歪曲前朝,得利一时,却遗祸千秋万代。 这个世界已经被徐泽改的面目全非,在金国基本不可能南下灭宋的情况下,如何让世人相信同舟社就是挽狂澜、扶天倾的救星,而不是不断制造混乱的军阀投机者? 宗泽也一直都在为同舟社造反的法理而烦愁,毕竟赵宋朝廷对徐泽不曾“亏欠”。 若是同舟社就这样造反且成功了,那在徐氏新王朝里,如何让众多的野心家们放弃走同样道路的幻想? “同舟社以实现天下大同为纲领,谁与大同的目标背道而驰,谁就是我们同舟社的敌人。” 宗泽的话没说透,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透的,很多事都要看悟性,能明白当即明白,不明白的还需要再提高觉悟。 “俺明白了!” 李逵猛拍大腿,接过话茬。 “这天下迟早是同舟社的,俺们现在管不过来,暂时借给朝廷管,但也不能任他们乱搞。朝廷让百姓活不下去,俺们就造反;方腊作乱反而让更百姓活不下,俺们也要灭他们;谁不干人事,谁祸害天下,同舟社就灭谁!” 李逵的话更糙,但道理却更直白,众人基本都听懂了,效果达到,徐泽也就不再浪费时间。 “对!朝廷的调兵诏书马上就要来,现将相关事项作以明确。” “政事上主要是两点,其一,京东东路及海州的社会改革不要停,监曹要加强监督,上户的合法权益我们也要保护,但故意对抗者坚决打击,绝不手软!” “其二,德州、棣州和宾州的水利建设农曹要深入一线指导,共建会的发展要加强指导,还要向西面的博州、恩州和北面的永静军、沧州逐步渗透。” “江南之乱一旦平定,我们与朝廷的斗争形势将发生极大变化,现在就要做好相关准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用血肉铸就新的长城 会议结束后,徐泽留下了宗泽、王四、孙石、裴宣和李逵,交代相关事项。 “这次我带大军南下,朝廷肯定会有小动作,外曹和监曹要加强戒备,一有苗头,就要斩断朝廷伸来的爪子!”攫欝攫 “属下明白!” 徐泽点点头,看向裴宣二人。 “法曹有了专门的执法队伍,就要发挥作用,日常治安巡察还要进一步加强,但不能乱执法,你们必须置于监曹和共建会的双重监督之下。” 法曹之下的巡捕司成立以后,各地有了专业的执法队伍,治安效率明显提升。 但毕竟是新组建的部门,且人员构成复杂,在执法过程中出了不少问题,裴宣前段时间就清理出了不少人。 “是,社首!” “铁牛,这次南下,特意把你留下来,知道为什么吗?” 李逵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任性爱惹事的铁牛了,立即站正,答道: “社首是要俺配合长史推进社会改革?” “对!” 自年初成亲后,李逵越发稳重了,徐泽欣慰地点点头,转向宗泽。 “长史,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宗泽汗湿后背,同舟社在登州、莱州两地的社会改革试点可都是杀的人头滚滚,人性如此,利益之争就是这么血淋淋。 社首率大军南下,却留下有杀神之称的李逵,社首是真准备对京东东路进行“深入”的社会改革啊。 “明白。” 徐泽知道宗泽是个有决心的人,但也富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做事有自己的底线,不比为了前程下得了狠手的龚孝序,乃补充道: “同舟社在京东东路的发展过于顺利,掩盖了很多的矛盾,此战之后,总部很快就会离开诸城。江山要逆取而顺守,不在总部离开之前解决积累的矛盾,以后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徐泽话中的“江山要逆取而顺守”引自,原话是“且汤武逆而以取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 凭借武力夺取国家政权,从正统的立场来看是不合法的,所以“逆取”。而成功后,为了国祚长久,就必须推行各种安抚民心的政策,谓之“顺守”。 逆取的过程中必然要打破坛坛罐罐,可以少很多顾忌;而天下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顺守阶段,则最忌讳乱折腾。 从这点意义上讲,同舟社总部离开京东东路之前,不进行深入的社会改革,以后,各种利益盘根错节,极大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也是徐泽坚持要为赵宋“分忧”,并亲自带走部分主力南下平乱的原因之一。 有他在这里镇着,各路牛鬼蛇神都不敢公开活动,矛盾一再压制和积累,总有一天会爆发。 在乱世重新构建一个新秩序,绝不是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更不能一股脑的杀杀杀。 当初的登州第一将官兵整个烂透了,徐泽都能给他们一次机会,没有以个人好恶随便决定他们的命运的。 这次他带兵南下,同样是给治下潜藏的反对势力机会,让所有人自己选择命运。 看得清形势,积极向同舟社靠拢的,徐泽不吝给其做事的机会。 敢于逆潮流而动的,等到刀斧临身时,也就不要再怨天尤人了。 宗泽终于下定了决心,长揖到底。 “下官一定不负社首重托!” 徐泽面色不变,向孙石、李逵等人吩咐道: “石头、铁牛、裴宣,你们要竭力配合长史!” “是!” 看到三人或兴奋或木然的脸,宗泽心里一突,想到徐泽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要想江山永固,就必须以血肉铸就新的长城! 真实的世界里,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周围的环境紧密相连。 新旧之交的京东东路少了徐泽的亲自镇压,不愿失去各自利益的人必然会利用这个难得的时机,做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命运抉择。 而远在千里之外东京城中的道君教主皇帝赵佶,也因为徐泽痛快地答应出兵,陷入艰难的抉择中。 徐泽选择出兵帮助朝廷的时机和路数,怎么这么像去年李子义战胜朝廷大军后突然选择招安一样,莫非这二者真的是一个人? 去年的京东大战中,贼人出动的精锐兵马每次都只有几千,这次徐泽却要亲率一万大军南下,他如此积极地帮朝廷渡过难关,究竟有什么图谋? 徐泽带这么多的军队南下,会不会在途中突然袭击并拿下淮南东路? 还有,这贼子要是平定了两浙路,就据江南自专,赖着不走,怎么办? 赵佶为自己只能以贼制贼,朝廷却制不了贼而忧愁,但江南的形势一天比一天恶化,是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帝与重臣们研究了大半夜,只能选择答应徐泽的条件,先解决了迫在眉睫的江南危机再说其他。 次日大早,任命徐泽为京东东路、河北东路宣抚使和平定两浙路叛乱的诏书,就火速送往京东东路。 但为了防止徐泽出兵后在途中胡作非为,或据江南而自守,赵佶又决定另遣童贯、谭稹为正副宣抚制置使,率朝廷大军随京东兵马同行,一起平乱。 赵宋与夏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之前为了应对京东局势恶化,分批调动的西军也到了三万余人。 而徐泽统大军南下后,朝廷的对京东的防御压力大减,又能抽出更多的兵马。 因此,为了确保朝廷大军对京东兵马的绝对压制,天子调集了秦风诸路、河东、京畿等路兵马,共计十五万,务必要一举平定两浙路之乱,保证赵宋粮草供给的安全。 之前为了防备京东贼人为祸,这些军队本就在京畿和京东、淮南等地集结,调动起来到是比以往方便了不少。 仅仅准备了五日时间,前锋三万大军便在谭稹统领下,到达淮阳军下邳县城,准备会合徐泽统,就立即南下。 京东兵马反应极其迅速,当日就到达了下邳城,但带队的却不是徐泽,统帅第三师南下的牛皋为了谭副宣抚制置使解了惑。 “军情如火,社首已经先行一步,带人走水路直下江南了。” 第一百三十章 顽抗义军者必惩 两浙路,秀州治所嘉兴县。 “元帅,那狗官又上城了,让我上去射死他!” 见到秀州知州王子武再次上城鼓舞巡城鼓舞士气,城下的义军头目庞万春立即向北路军元帅方七佛请命。 方七佛的眼力比起有神射之称的庞万春差不了多少,自然也注意到城墙上的动静,其人看了看城墙上警惕的官兵,摇了摇头。 “算了,官兵站在城墙上,弓弩射得更远,不能再折损老兄弟了。” 攫欝攫。“可是,元帅,我们已经在嘉兴城下——” “我知道,急什么急!这狗官的小命先存着,老子带了这么多的人过来,还怕攻不下这座破城!” 方七佛打断了庞万春的话,他话说得很硬,其实心里也有些毛糙了。 其人引大军前来,结果打了整整四天,还拿不下嘉兴县,方七佛心里也有些焦急,但急也没用,“义军”士气虽高却难维持,强要蚁附攻城,死的人多了,士气会狂降。 圣公起事已经三个多月,取下杭州之后,就回到清溪县集中精力治理越来越乱的“国政”了,前线打仗的事,基本丢给了方七佛、方杰、王寅这些“元帅”。 方腊当初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了六个州,其后一个月,坐拥六州的“义军”却只拿下了一个越州,还是从婺州出发的鲁智深、王英部“偏师”。 不是方腊不想继续攻城拔寨,而是他遇到了大麻烦,没办法再如起事之处那般狂飙猛进了。 如同滚雪球下山一般,初时还可以轻易控制,到后来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任何试图为其降速的人都会被其无情碾压。 任何事物急剧发展都会有弊端,方腊领导的“义军”在三个月的时间里,由最初临时拼凑的千余人到后来的数十万,扩张之速,世所罕见,问题自然一大堆。 其中,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组织度低,军纪极差,若是找不到某部“兵马”的头目,就是其“上上级”也很难对其有效管理。 方腊领导明教这么多年,并不是不清楚这些问题的危害,他也想过整顿军纪,加强组织建设,但都因为缺“人”越整越难,而不得不放弃。 甚至,因为“义军”结构松散、组织度低、军纪极差的问题,到现在为止,其人都不清楚自己的“永乐”政权治下究竟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兵马”。 圣公方腊领导的明教“起义”,至今为止,都没能给深受朝廷暴政的百姓带来光明,却带着他们一起释放人性中的极恶,让本就昏暗的两浙路越来越黑暗。 为了仇恨,为了财富,甚至只是为了放纵内心潜藏的情欲和破坏欲,每天都有人在纵恶作案,每天都有人醉生忘死,每天都有有罪或无辜的人受到“净化”。 这种混乱状态对各地社会秩序造成了极大的破坏,首当其冲是生存艰难的下户,但上户看不到社会秩序恢复的可能也开始厌倦,原本只是中立观望的士绅地主们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倒向了官府一方。 方腊率众屠钱塘城,展现自己的“霸道”之后,不仅没能获得社会精英的投靠,反而将这些人推到了更坚定的对立面。 就在上个月,永乐政权之下的祁门、常山、龙泉等县,因为本地上户的鼓动先后发生了叛乱。 而朝廷一方,在天子下诏砍了几个贻误战机或弃城而走的武将,并将其家眷没入教坊司后,各地官员终于意识到自身职责所在,再不敢有半点大意。 各地对方腊放弃了幻想的士绅纷纷们捐款纳粮,积极支持官府备战。 官府则一面征集青壮紧急编练,一面修缮城防设施,一面还加强境内治安,严厉打击明教活动。 此消彼长之下,“义军”攻城略地受到的阻碍便大大增加。 起事之初,只要组织万余手握锄头棍棒的“义军”,站在城下喊几声官兵就弃守而逃的情况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了,每一座城池,甚至坞堡,都要拿人命去填。 方七佛便是引六万“大军”,将嘉兴县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是换成两个月前,守军见到这么多敌人,早就跑掉了。 但如今秀州守军死不投降,知州王子武更是不顾危险,每天都上城鼓舞士气。 “义军”缺少攻坚手段,面对这种人力充足的“坚固”城池,劝降、蚁附、冲车等方法用尽,守军都坚决反击,便束手无策了。 顿兵坚城,对士气的打击极大,而且大军在外极难约束,每天都有头目自行带人离开“筹集粮草”,又不断有人来投靠圣公。 身为“元帅”,方七佛不仅要承受攻城不利的压力,还要想办法维持越来越差的军纪,每在嘉兴城下多待一天,都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都说说,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元帅发了话,众头目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意见。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集众人之长,还真找到了破局的办法。 说来也简单,方七佛之所以会陷入困境,乃是之前是急于求成,幻想秀州诸县的官兵和其他州县一样不敢抵抗“义军”,没有做好长期围城的准备才陷入被动。 既然取巧不行,那就用笨方法,方七佛结合众人的建议,对攻城方案作出了调整。 其人除了留下断绝城中守军与外界联系的必要兵马外,再将其余人马编成六队,昼夜掘土不停,一面垒土为山,一面以垒土为掩护挖掘地道。 这种战术,基本是为攻守双方人数悬殊,守军又意志坚定时的“标配”战术,“义军”人数多的优势能得到充分发挥,官军龟缩不出,城破是迟早的事。 但这种战术也不是没有风险,主要有两点: 一是六万人的大军人吃马嚼,后勤保障的压力极大,好在两浙路不缺粮,暂时还承担得起。 二是须得提防朝廷派来的援军,掘土极耗体力,疲惫的大军很容易被援军击溃。 幸好当前形势下,朝廷被京东李子义死死牵扯住,根本就派不出援军。 至于江南各地的援军,方七佛倒是希望他们能过来,围城打援,集中优势消灭官军的有生力量,可要比一座座城的逐渐拔除要简单得多。 自各地上户看清“义军”的所作所为选择对立后,方腊收到的江北消息就越来越少,以至断绝。 其人只能根据朝廷越开越高的招安条件,做出朝廷大军被李子义死死拖住无法抽调精锐兵南下的判断。 决心已定,方七佛对众头目宣布作战方案,为鼓舞士气,其人许诺道: “攻破嘉兴后,王子武以下所有狗官全部点天灯,屠城六天不封刀!以后,所有顽抗圣公大军的城池都要受到惩罚!” 第一百三十一章 苏州是谁的天下 苏州治所吴县。 有“飞将军”之称的徐泽一旦确定出兵,自然不会再等拖拖拉拉的朝廷兵马。 宣抚制置副使谭稹到达下邳之前,徐泽就已经亲率大军从胶即港出发并远航数千里,到达苏州了。 直到同军进入吴县境内,朝廷调京东兵马南下平叛,要求两浙路各地搞好配合和防范的诏令还没有送到苏州。 验证了同军使者送来的朝廷调兵公文,苦盼平叛王师已久的知苏州事赵霖亲率治下文武出城,迎接解救两浙路官民于水火的徐宣抚使大军,并邀请其人进城宴饮洗尘。攫欝攫 徐泽带兵到两浙路是来打仗的,而且打完仗就要马上回去,哪有心情和时间跟这帮家伙推杯换盏交流感情? “赵知州,军情紧急,宴饮之事还是等本官破贼之后再说吧。本官就三个问题,秀州之敌有多少?吴县城中有多少守军?其中有多少可随我大军调用?” 赵宋朝廷出于种种顾虑,从没有公开宣称徐泽是反贼之事。 因此,赵霖虽然听过徐泽的一些事迹,顶多是印象不好,却没有往其他方面想。 此时见徐泽带来百战精锐,又见其人如此雷厉风行,显然是真想打仗的统帅,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秀州的贼军非常多,漫山遍野,下官,下官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听,听说至少有十万人。” 战阵搏杀不是数字游戏,并不是带的兵越多越好,人越多后勤压力越大。 而且是人就会有想法,兵力超过一定的数量,管理难度就会成指数级增长。 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能将多少兵”来衡量名将的水平,水平越高,能“将”的兵越多。 秀州水网纵横,围攻一个州治县城,以贼军的组织度和将领能力,带几万人封控周边,防范朝廷的援军是可能的。 但超过十万人,连下营的地方都是大问题,更别提对这些人进行有效管理了。 这不是小问题,夜间随便哪个家伙因梦魇鬼叫几声,管理松散的“大军”都能发生营啸。 除非贼军带兵之人脑子里有虫,不然的话,绝对做不出这种蠢事。 站在官军这边,秀州治所嘉兴县被围数日,一旦陷落,紧挨着秀州的苏州吴兴县就首当其冲。 就是“十千加一点,月昔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谶语中的吴兴县,而且的确有明教教众在作乱。 贼军起事可是打着“申天讨,诛朱勔”旗号的,一旦攻下秀州,由吴兴县明教教众带路,顺势攻下苏州是必然的选择。 情况如此危急之下,身为苏州知州的赵霖却连秀州贼军的具体情况都不清楚,徐泽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对这草包知州的回答很不满意。 前者见到徐泽的反应,对这位宣抚使的性格又多了一点认识,赶紧接话补充。 “苏州本有宣毅一个指挥的禁军,崇节和清务各一个指挥的厢军。实有,实有兵员六百余,贼乱之后的这段时间,又招募了两千多,合为三千人。” 三千人? 不算少,已经够用了。 徐泽这次带上了加强两个营的二师,另加直属亲兵,总兵力近六千人,以同军的战力,破贼军绰绰有余。 但打败敌军之后,还要派兵分守各地,以恢复社会秩序,如此一来就不够了。 而且,朝廷大军随后就到,徐泽自然不可能将本部人马分散开来为赵宋守城。 所以,其人才会还没进城就问吴县的兵力情况。 留一千人守城,带走两千,打了几仗之后,又可从俘虏中整编士卒守城,足够用到朝廷兵马过来接收了。 赵霖不知道徐泽的想法,继续道:“只是,只是守城尚可,出城浪战,下官担心恐,恐力有未逮。” 徐泽没有理会赵霖的借口,直接说明自己的要求。 “本官不需要这些人攻城对敌,只需要用他们守城即可,你可以给我多少人?” 赵霖没想到徐泽逮着一个问题就不放,可他虽是知州,苏州的事却做不了住,这些兵马他也没权作主。 “可以出两百——” “嗯?” 眼见徐泽突然脸色当即变冷,赵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赶紧改口。 “可,可以出四,四百,四百人,徐宣抚,不,不要逼下官,真,真不能再,再多了。” 徐泽面色更冷,没有理会边说话边给自己使“见好就收”眼色的赵霖。 “为何不能再多,莫非你还担心本官麾下的兵马打不赢贼军不成?” 徐泽咄咄逼人,赵霖则苦着脸,呐呐不言。 “哼!地道,进城!老子倒是要看看这吴县城中,有他娘的什么蹊跷!” “是!三营接管西、北两个城门;四营接管东、南两个城门……” 二师的行动非常迅速,陈达的命令刚刚下达,各营就立即入城,直接登城接管城防,毫不拖泥带水。 赵霖的额头已经滚落汗珠,没想到徐泽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赶紧道出实情,以免闹出更大的事来。 “好教宣抚相公知道,吴县城中的兵马大半在庆远军承宣使府上听用,下官是担心徐宣抚不慎起了冲突,自误——” “庆远军承宣使?” 徐泽颇有些纳闷,打断了赵霖的话,庆远军承宣使是赵佶之前封朱勔的官职。 “朱勔?他一个无权无责的虚职承宣使,是谁给他的用兵权限?” 赵霖瞠目结舌,朱勔的确是无权无责的虚职承宣使,但他为天子经办花石纲,深得宠幸,在整个江南权势滔天,谁人不知他的威风? 朱勔家正对孙老桥,其人想扩张家宅,便宣称朝廷要将桥两头的土地房屋都“买下来”赏赐给朱家,限这片区域内的数百居户五天内全部搬离。 能住在孙老桥朱家附近的,大半是富户之家,皆颇有家业,当然不愿意走,而且五天之内搬到哪里去? 朱勔却不管,“命令”一下,州官赵霖只得乖乖给他擦屁股,赶紧安排衙役州兵催逼驱赶,不到五天,便将这些人全部驱离。 根据天子诏令,吴县建有神霄殿,监司和州县官员每月初和月半都要到殿庭下跪拜,不虔诚者还要受罚。 每逢这个时候,朱勔便命卫士前来,拜神的官员知其意,争相拜揖,递上名帖“求见”朱相公。 徐泽听了官职就能张口说出朱勔的名字,显然知道其人的事迹,不断没有被威慑住,还出口不善,其意自明。 赵霖还没想透其中的危险信号,就听徐泽吐出更恐怖的话来。 “我记得官家上个月才下诏免去了朱勔父兄子侄等人的官职,为何免官之人还能用兵?贼人就在邻近的秀州肆掠,堂堂的苏州知州却调不动兵,莫非这苏州不是赵家的天下?!”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诛灭反贼朱勔 赵霖脑子一片混沌,汗如雨下,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硬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下,下官,下官——” 攫欝攫。乱世之中,朝不保夕。 两浙路乱了这么久,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已经渐渐看到了乱世的真实面貌。 徐泽和赵霖没有上下级关系,就算有,以大宋的体制,也没有随便处置其人的权力。 要是在承平之时,赵霖理都不用理会徐泽这等外来的草寇宣抚使。 但现在毕竟不是承平时节,而是乱世,手握重兵又不讲规矩的武夫给你扣帽子,你还敢狡辩,拿脑袋狡辩么? 而且,赵霖自己的身上本就不干净,其人这几年在苏州一味迎合朱勔,做了不少昧良心害百姓的恶事,说话确实没有底气。 去年冬日,为了政绩,赵霖就命官吏强行驱使百姓截江修建三十六道水闸,彼时正逢极寒天气,服役而死的人堆积重叠。 结果,等到今年夏日江中涨水,这些违背规律的形象工程又尽皆被大水冲垮,因此造成的水灾又死了不少人。 徐泽命外曹在两浙路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清楚其人的根底。 像赵霖这种一身都是屎的污吏狗官,真要找问题治他的罪,简直不要太简单,一找一大堆,条条都能治他的罪。 但徐泽又不是赵宋朝廷派来查案的钦差,哪里会需要搜到证据再拿人? 见这草包到了这份上,竟然还没看清形势,还想挣扎,徐泽决定不再绕弯子了,乃直击其要害。 “还是说朱勔被免官后,对天子心存怨望,假借民乱,私蓄兵马,赵知州与朱氏沆瀣一气,相互勾结,意图不轨?!” 赵霖身体抖如筛糠,膝盖发软,彻底失去支撑的勇气,噗通一声跪伏在地。 徐泽这一问太歹毒了,赵霖心知自己的小命就捏在对方手里,对方随便编织一个兵乱之类的故事,就能轻易弄死自己。 而且,还能顺便把自己的名声给弄臭,只要与“朱勔谋反”之事挂钩,就连朝廷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关下官的事啊,是朱勔,朱勔这贼子,这贼子要造反!” “哈哈哈,好!赵知州真不愧是朝廷的坚贞好臣子,你可愿意随本官入城,擒拿叛贼朱勔?” 赵霖已经被徐泽逼得没有了退路,就算朝廷事后要清算,那也比现在就死在徐泽手里要好。 “下官愿意!” “好!进城!” 城内,苏州官衙外。 之前在城墙上的守军已经全部被二师官兵驱至官衙前,只有三百多人——这就是堂堂苏州知州赵霖能够直接掌握的武装了。 朝廷来平叛的兵马进城后,就直接接管防务,并将所有守城官兵驱至此处,这些人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皆是心中忐忑,眼巴巴地看着知州赵霖跟着徐泽到来。 “赵知州,请吧!” 赵霖也彻底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有半点的犹豫了。 一不做二不休,做就做绝,彻底把朱勔一系一网打尽,以此博个大宋忠贞好臣子的名声,事后就算天子找自己算账也要顾忌影响,总比稀里糊涂死在徐泽手里好。 “贼子朱勔祸乱江南,又私养兵卒,意图不轨!” 哄—— 赵霖此话一出,忐忑不安的官军士卒顿时懵了,知州老爷不是朱大老爷的头号狗腿么? 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等话? 苏州的天要变了啊! 赵霖没有理会众人的不解,继续道: “睦州贼人方腊造反,就是因为朱勔假传天子诏书为祸所致,朝廷遣徐宣抚相公来苏州正是为了处理此事,你等可愿意随本官擒拿逆贼,以谢天下。” 台阶上是因亢奋而面红耳赤的赵知州,周围又都是虎视眈眈的同军士卒,是个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了。 “愿意——” 孙老桥朱宅前。 朱勔的家宅占地极广,二师官兵甚至不能将其团团为主,为安全起见,陈达只命部队占据前后门及几个通道出口。 守护朱宅的兵卒也早发现了这批来者不善的官军,只是因为二师入城时并没有厮杀,他们也搞不准这些官军为何会突然围住朱宅,不敢妄动。 赵霖跟着徐泽到达朱宅前,不待徐泽吩咐,就主动上前喊话。 赵知州就算平日里在朱勔的面前表现再狗腿,那也是负有统兵之职的朝廷正牌知州,是这些护院兵卒的正儿八经的上官。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有一些护院放下武器,走了出来。 关键时刻,朱宅内冲出一名着绯色官服的官员。 “本官命你们都退回来,赵霖投贼,背叛朝廷,绝不会有好结果,赶紧杀了他!” 朱宅的护院兵卒本就是七拼八凑的杂牌军,哪里见过同军这样彪悍又装备精良的官军? 杀过去? 开什么玩笑! 护院兵卒全都杵在当场,没人再往同军这边跑,但也没人敢真杀过来。 徐泽没料到双方实力对比如此明显的情况下,还有人敢跳,也是好笑。 “这家伙是何人?” “回相公,这贼子是两浙路发运使卢宗原!” 卢宗原本是歙州知州,为官一任,刮尽地皮后,将大半钱财送于朱勔,得到后者在天子面前的美言,才做了两浙路发运使这等美差。 方腊率兵围攻杭州钱塘县之前,卢宗原意识到形势不妙,提前跑到了秀州,随后又跑到苏州,躲进了朱勔家中。 外曹之前掌握的情报中,便有此人,是以徐泽知道其“名声”,只是对不上号。 “哦,原来是这家伙,秦明!” “属下在!” “去拿下这呆鸟!” “得令!” 秦明两次重伤都被武松所救,其后投靠了武松,诸城再整编,徐泽便将秦明调到了陈达麾下听用。 在同军官兵的气势威慑下,朱宅护卫虽投降,可已经胆寒。 秦明带着两百人冲入护卫之中,竟然无人敢于阻拦,眼睁睁地看着秦明把卢宗原带走。 “卢宗原?” 卢宗原早没了之前的颐指气使,正在秦明的大手之下瑟瑟发抖,满脸灰败之色。 他是被朱勔赶出来镇场子的,出来前真没想到这批官兵如此狂傲,全不把他这身官服放在眼里。 “下官,下官在。” “朱勔假借民乱私蓄兵马,意欲谋反,你可愿意帮助本官捉拿此贼?” “下,下官愿意,下官这就说服护院官兵弃械,并捉拿朱贼!” “诶~” 徐泽上前,取下卢宗原头上的直脚幞头,交给赵霖,又后退一步。 “不用这么麻烦,有你这颗头颅就够了!” “下官——” “噗——” “啊——” 卢宗原的刚刚出口,便被领会了徐泽之意的秦明一刀枭首,鲜血喷了赵霖满头满脸,吓得后者瘫坐在地。 “朱勔假借民乱私蓄兵马,意图谋反,弃械投降者,免死!顽抗者,杀无赦!”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本官京东东路徐泽 后世曾有“对后周柴氏家族不得加刑;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的赵宋祖训誓碑谣传。 徐泽到这个世界后,并没有听过赵宋有“不杀士大夫”的明文规定,倒是知道了另一则传闻。 神宗时,皇帝赵顼以陕西用兵失利,内批出令斩一漕官。 攫欝攫。次日,宰相蔡确奏事,皇帝问:“昨天朕批出斩某人,今天落实了没有?” 蔡确却答:“正准备向陛下奏知此事。” 皇帝是聪明人,知道蔡确这是要硬抗此事,只能自己找台阶,不悦地问:“此人有何可疑处?” 蔡确没有说这漕臣之罪是否可疑,而是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 赵顼强压心头怒意,沉吟许久,才说道:“可与刺面配远恶处。” 门下侍郎章惇立即答道:“如此即不若杀之。” 赵顼不解,问道:“何故?” 章惇对曰:“士可杀不可辱。” 皇帝脾气也上来了,声色俱厉地怒喝道:“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章惇不仅不惧,还顶了回去。 “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为一死罪漕官,众宰执竟然公开硬顶天子的决定,甚至不惜当面训斥皇帝! 所谓的“不杀士大夫”,虽无明文,却比明文更管用,因为这是得国不正的赵宋皇帝向士大夫阶层妥协的产物。 即便以神宗赵顼的强势,也只能忍无可忍还要再忍,这就是得国不正的悲哀。 而徐泽则没有这些顾虑,赵宋要不是有这狗屁的“不杀士大夫”传统,又如何会出现一代代人杰都革除不了的各种弊病? 发运使级别的高官卢宗原如杀鸡子般轻易宰掉,被喷了一身血的赵霖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 其人惊魂之余,对徐泽的疯狂妄为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更为自己明智投靠保住了一条狗命而暗自庆幸。 至于日后朝廷的清算,那也要等以后再说,挺不过眼前这关,还谈什么以后? 而在一旁目睹了这恐怖一幕的苏州官兵,立即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本就没有斗志的朱家外围护院兵卒当即反正,之前跟随赵霖前来的几百苏州官军更是奋勇当先,高呼着杀进朱宅。 徐泽并没有命二师官兵直接攻入朱勔宅中,这种级别的战斗根本用不上同军亲自操刀,而且,他还需要借此时机“整编”苏州兵马。 二师官兵大部分仍然留在外面封控路口,徐泽只命两个营为反正的苏州兵马“压阵”。 朱宅内的战斗,或者说屠杀,很快就结束了。 除了少数无头苍蝇般乱跑挡了路而被当场格杀的倒霉蛋外,绝大部分的护院兵卒都识时务的反了正。 朱冲、朱勔带着几百心腹兵卒退到了守备社首最齐全的仓院区,意图顽抗。 朱家的宅院占地极广,徐泽带着赵霖走在后面,比起前面“勇猛作战”的苏州官兵晚了小半刻。 见社首到来,秦明赶紧跑来请示。 “贼人封死了院门,还请社首示下。” 秦明绰号“霹雳火”,本是急躁的性子,但几次因为急躁而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的经历给了其人很大的教训,加入同舟社后,做事更是稳重了不少。 徐泽见多识广,也不禁为朱宅堂皇与精致完美融合的格局而震惊。 从大门入内,整整九进,每进都套着数个别院,园林假山、小桥流水与雕梁画栋交织,一切都穷尽人类之想象极限,无不是江南的民脂民膏所汇聚。 徐泽至今没进过赵宋的皇宫,想来和朱勔的宅院相比,富丽堂皇可能有过之,但精巧别致却未必能比得上这里。 秦明正是担心毁掉了宅院内的设置,才特意等到徐泽来了才请示下步方略。 “喊话没有?” “末将命人喊了,但没人应。” “那还等什么?开炮!” 这次平乱,考虑到要在山中作战,二师只携带了部分轻炮和山炮,行军的过程中,都用蒙布遮挡。 是以苏州反正官兵都好奇这些被遮挡的神秘武器,在院中近距离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种神器的怒吼,自是震骇莫名。 更令人恐惧的其威力,四门火炮的一轮炮击后,朱宅仓院区的院墙应声倒下一大段,露出其后狼藉凄惨的景象。 反正官兵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放声喊,冲进院中,一顿毫不留情地砍杀…… 朱勔被两名兵士抓住,衣衫散乱,幞头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灰头土脸,说不出的狼狈,但其人仍不愿屈服,挣扎着朝徐泽怒吼。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家,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徐泽摆了摆手,示意两名兵士放开朱勔。 “本官京东东路徐泽!” 朱勔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不比见识少的赵霖,权势滔天的朱勔信息也更加灵通,其人对徐泽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因为生意上的往来,他对京东东路的了解比皇帝还要多一点。 正因为如此,其人听到“徐泽”二字时,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朱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仍不敢相信京东东路的徐泽会跑这么远来与自己为难。 “你,你为什么要来苏州抓我?” 徐泽正把玩着兵士刚从朱冲手中没收的玉如意,随手丢给赵霖,拍了拍手。 “本官并没有想过要抓你,只是你不知死活,挡住了本官的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朱勔起初还以为自己无意中得罪了徐泽,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么简单。 就如同一支挡道的狗,被人随意踢了一脚一般,仅此而已! 自己追求了大半辈子的富贵权势,在这军头手里,竟然什么都不值。 “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徐泽打量朱勔,语气玩味。 “什么都可以?” “都可以!只要——” “留点体面吧!” 徐泽的冰冷地话语打破了朱勔的幻想,其人面色煞白,瘫坐在地。 看了看不远处仓院中正坐在地上小声抽泣的朱氏一门老小,徐泽接着冷冰冰地道: “朱勔,你风光了这么多年,注定是要史书留名的,应该有点见识,莫非真不知道从本官带兵围住这宅院开始,你一家老小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么?”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最大的收获 “赵知州果然是生花妙笔,这封奏章写得不错,本官很满意!” 徐泽提笔在奏章上署名并盖上官印,还给赵霖,后者小心翼翼地接过奏章,又当着徐泽的面联名画押。 昨日,徐泽将朱勔单独带离朱宅之前,交给知苏州事赵霖几项任务,其中就包括由其执笔,向朝廷联名上奏贼人朱勔据兵叛乱之事。 在这封急奏中,赵霖除了列举朱勔暗藏兵甲、私养军士、对抗王师、服饰器用僭越、视朝廷官员军将如奴仆等谋反的确凿证据外,攫欝攫 还就朱勔发动叛乱的动机、过程以及叛乱失败后全家七十四口受戮等情况作了详细说明。 并特别着墨朱勔发动叛乱前,担心声望不够,欲要裹挟两浙路发运使卢宗原,后者知逆贼反意,大义凛然,破口大骂,朱勔恼羞成怒,竟然虐杀了卢发运使。 赵霖为人贪鄙不假,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及第出身,写的一手锦绣好文章。 朱勔的反迹、卢宗原的坚贞、赵霖的隐忍、徐泽的果敢,等等,在其生花妙笔下皆跃然纸上,完全达到了徐泽想要的结果,其人对他的表扬倒是真心的。 赵霖昨晚又是主持对朱勔抄家,又是赶奏章,熬了一整夜,顶着一对黑眼圈,但精神却有些病态的亢奋。 待吹干墨迹,赵霖小心地收起奏章,又从怀中摸出一本礼单,恭敬地交给徐泽。 “还请相公过目。” 徐泽翻开,大略看了一下,都是一些金银珠玉之类的贵重物品,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些东西应该出自朱勔的家中。 正如徐泽昨日对朱勔来说,他来江南是要打击祸国殃民的方腊,为天下制定“荼毒百姓者必诛”的“同舟社秩序”,而不是为了收拾某个人。 徐泽的目标始终盯着整个天下的出路,相对而言,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包括赵宋皇帝赵佶在内,还没有谁值得徐泽特意去打击。 朱勔不过是恰好挡了道,影响到徐泽做事才顺手而为,真的是“仅此而已”。 其人搜刮江南十几年,积累的家产数量惊人,只不过这些家产多是田产、房宅之类的不动产。 仅田产一项,就有近三十万亩,确实是数量惊人,但这些不动产看得见,带不走,就算徐泽想将它们分给苏州百姓,时间上也来不及。 剩余的金银玉器和字画古玩之类虽也不少,但相对于同舟社庞大的资产来说,就不够看了,徐泽对这些东西也不怎么感冒,抄家之事顺手就甩给了赵霖。 赵知州是个伶俐人,这份礼单就是他的心意,礼单上的物资他已经让随徐泽出征的兵士直接送入了营中。 “昨日本官不是已经说了吗,抄家之事,任由赵知州主持,你这又是何意?” 徐泽并非不爱“财”,但他看中的“财宝”却不在朱勔宅院中,昨日的确说了朱家财货由赵霖自己支配。 “回相公,朱家的钱财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是,是下官这些年搜刮,搜刮所得。下官,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只要徐某能做到,尽量满足。” 徐泽一惯不以主观偏见看人,即便面对贪鄙的赵霖,他也能平心静气说话,对方如此扭捏,肯定有为难处。 “快抱四哥儿过来。” 一名奴仆应声抱过来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熟睡小儿,许是刚哭过,脸上还挂着泪痕。 徐泽久经世事,如何不明白赵霖的心意,但仍问了一句。 “赵知州,这是何意?” 赵霖不顾周围都是等待出征的兵士,噗通跪倒。 “朱勔是天子亲信,卢宗原是绯紫重臣,下官亲手操纵此事,终究难逃一死,之前糊涂,还有幻想,但昨日亲眼看到了朱氏一门遭戮之凄惨,方知人在做,天在看,贪的再多,终究要还的。” “霖苦读诗书二十三载,一朝及第,晋身宦海,自此沉沦,现在方悔已经晚了,也无颜苟活,只求相公念在霖做了一点微末之事的情分上,帮下官保留一丝血脉。” 朱勔经营江南十几年,党羽众多,昨日仓促之间根本做不到一网打尽,徐泽也没有替朝廷擦干净屁股的想法,所以,事情做得相当毛糙。 不管赵霖在奏章上写得如何好,都掩盖不了卢宗原及朱勔一家横遭屠戮的事实,更关键的是此举赤裸裸地坏了赵宋“不杀士大夫”的传统。 手握重兵的军头徐泽没人敢惹,“主持”此事的苏州知州赵霖便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皇帝也许还要顾忌脸面和传统,不敢做得太过分,但为自身利益而抱团的赵宋士大夫们肯定是要对“坏规矩”的赵霖赶尽杀绝以儆效尤。 徐泽昨日让赵霖主持抄家,本身就没安好心,算是提前给他支付了买命钱。 贪财恋权者因权财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没想到这人还不算糊涂,才过一夜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好!本官答应你!” 赵霖再拜,已经泣不成声。 “下官谢过相公大恩!” 进城时,徐泽带来的队伍全部加起来,尚不足六千人人,出城时,却有一万多,还分成了两批。 徐泽亲自统帅大队兵马南下以解秀州嘉兴之围,代表天下黎民,惩处破坏江南安定屠城戮民的方腊贼军。 另一部有三千余人,由一营官兵护送至长江岸边,靖海舰队和远洋商队的大船早就停在了那里,等待他们上船。 崇宁初年,天子赵佶命童贯聚全国能工巧匠数千人,于苏州和杭州两地设造作局,为皇室制造奢侈品,所需物料全向民间征敛。 方腊造反后,赵佶为了平息民怨,诏令关掉了两地的造作局,但这些工匠却没有遣散,显然有意等民乱平定后再开工。 忧国忧民的徐宣抚使在灭掉祸国殃民的朱勔一家后,得知造作局之事,当然不能再留这些工匠助纣为虐。 这些人将送至海东、京东和辽东等地,接受三年的“劳动改造”,这就是徐泽苏州之行看得见的最大收获。 相对于全国各行各业顶尖的匠人,朱勔辛辛苦苦搜刮的那点家资,徐泽是真看不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旗帜要倒了 嘉兴县城。 方七佛当日作出掘地道和垒土同时进行的攻城战术失败了。 嘉兴地区地下水丰富,在这种地质上挖地道根本行不通。 攫欝攫。但取土垒山却是可行的,而且也不复杂。 城墙上的守军远远地看着贼人垒起一座土山,然后一天天逐步向城墙推进,强弓硬弩砲车等反攻城器械对这种无赖般的战术全无办法。 到现在,贼人垒起的土山距离城头已经到了只有十余丈的危险距离了。 站在土山上的贼人居高临下,就能对城墙上的守军形成有效压制,守军反击都非常危险,只能绝望地等待土山更近贼人直接跃上城墙的破城时刻。 知秀州事王子武刚才又冒险上了一次城,很快就被垒土的贼军发现,并招弓手射了下来。 其人身穿重甲,又被兵士严密防护,倒是没受伤,但对士气打击很大。 王子武心中焦急不已,脸上却不能有任何表示,守城最需要坚定的意志,身为守臣,无论何时都不能在兵士面前流露半分的颓废。 嘉兴城中并不安宁,意图内应作乱的明教教众就被杀了两批百多人,若不是方腊在钱塘做出屠城的蠢事逼得全城军民不敢投降,嘉兴县也许早就陷落了。 连日的疲惫,让很多人心理处于崩溃的边缘,陪同知州巡城的指挥使钱振一把拔掉卡在甲叶缝隙处的箭矢丢在地上。 “相公,朝廷的援军真能打过来?” 吴兴县一旬前曾有明教教众作乱,贼军方七佛选择这个时机出兵秀州,就是有打通两地之间的通道,再由吴兴教众引路,一举攻下苏州的想法。 之前,守卒报告北面吴兴方向有贼人溃兵逃来,攻城贼人随即加强了北面的兵力,王子武判断朝廷的援军到了,刚才登城,就是为了确认敌情,好做呼应。 钱振平日里对王子武极为恭敬,在他面前,压力颇大的王知州便少了不少伪装。 “应该,能吧?” 这本是一个好消息,嘉兴城最多还能坚持一两天,当然盼着援军赶紧到来。 但朝廷军队孱弱,守在坚城之内都打不过狂热的贼人,出城浪战更危险,所以钱振才有此问,而王子武的话也没多少底气。 城外,方七佛连问了几个吴兴县逃过来的教众,才搞清楚贼人的具体人数。 只有几千人! 在两浙路官军所向皆逃的情况下,哪里来的官军有这么大的狗胆,竟然几千人就来捋“义军”的虎须! 这批官军很是蹊跷,击溃仅有几百人的明教教众后,居然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始终保持队形不散,一路走了过来。 由是,溃败的明教教众才能一路“安全”地逃至嘉兴县。 方七佛想了小半天,也没想明白这支官军的战术和如此做的底气所在,但也不需要想明白。 嘉兴县周边地势平坦,没地方打伏击,而官军一路大咧咧的走过来,“义军”人多,也用不着打伏击。 方七佛在城北方向的战场聚集了近四万人,打定了主意,不管官军是什么想法,正面打败他们就是! “元帅,认出来了,这狗贼是卢宗原!” 逃回来的明教教众中有一些曾力竭被俘,官军也放掉了,还让他们带来了一颗首级,却没告诉这首级是谁的。 方七佛从保养良好的面部皮肤和牙齿,判断这颗首级的主人非富即贵。 但人靠衣装,被石灰腌渍的头颅已经有些变形,“义军”中大部分人也极少有机会接触“大人物”,他让亲信带着首级在营中转了好一会,才找到认识这头颅的人。 方七佛看着多了几处牙印,少了两块肉的模糊首级,颇有些纳闷。 “卢宗原!真是卢宗原?!” “回元帅,真的是卢宗原,小人一家都是他害死的,化成灰都认得!” 方七佛虽然没见过卢宗原,却知道他的“大名”。 整个两浙路,除了朱勔,就这卢宗原的“名气”最大,如何能不认得! 这批官军还没赶到,就送来了这么大一份“厚礼”,太蹊跷了啊! 确认了这颗首级的主人后,跟在方七佛身后的头目庞万春顿时来了兴致,满脸期盼地。 “元帅,官军砍了卢宗原,会不会真的带朱勔过来?” 方七佛心中正烦躁,被庞万春如此一问,来了气,骂道: “这狗日官军行事邪性,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 官军释放几个被俘教众时,除了让他们带回来卢宗原的首级,还让他们带回了一句话。 徐泽要求“义军”在城北列阵,老实等待官军过来。 开战前,官军还会把江南百姓恨之入骨的朱勔移交给“义军”。 方七佛之前看不懂如此诡异的行事风格,以为这些官军欺骗自己,对此嗤之以鼻。 现在,确认了被杀的就是卢宗原,连这种级别的朝廷高官都能砍掉脑壳,对方还真有可能把朱勔带过来。 只是,官军真要是带来了朱勔,“义军”该怎么办? 方七佛身为被方腊信任的“义军元帅”,不仅仅因为他是圣公的侄子,更在于其人比起庞万春这些人来有统帅之才,看问题要更深远一些。 圣公起事,打的就是“申天讨,诛朱勔”的旗号。 但和卢宗原一样,朱勔长啥样,方七佛没见过,圣公同样没打过交道。 说白了,朱勔是谁,做了什么恶事,都不重要,圣公也半点不关心。 圣公之所以用“申天讨,诛朱勔”做旗号,只不过是因为喊出“诛朱勔”最能凝聚江南人心。 而且这面“旗帜”还是活的,绝不会老老实实的等死,他会自己跑,这样一来,圣公的大业才能不断继续下去。 才能驱使各怀心思的“义军”打下睦州打杭州,打下杭州又继续打秀州,之后才还能一路追着朱勔,打下苏州、常州、润州、江宁府…… 结果,秀州城都没有被“义军”攻破,官军自己就杀了两浙路发运使卢宗原,还要把祸乱江南的朱勔交给“义军”处理。 会跑的“旗帜”突然就跑到了自己手里送死。 没了旗帜,秀州还要不要继续打? 苏州呢? 圣公的大业怎么办?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沐猴而冠 仅仅四千余人的官军分成八个方阵,再合成的一个“闩”字型大阵。 以如此单薄的阵型面对近四万的“义军”大阵,无论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 若不是大小头目都想确认了官军送来的朱勔再打,方七佛早就命“义军”一拥而上了。 没办法,急剧膨胀的“义军”从来都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众多头目自己带兵加盟组成的“申天讨,诛朱勔”者联盟。攫欝攫 虽然这面旗帜也无法真统一所有人的思想,比如起兵后就一路向东攻入越州的鲁智深、王英等人便认为杀朱勔的重要性不及抢地盘。 现在,就连这面旗帜也要保不住了,让率大军一路“北伐”的方七佛如何不恨? 因此,当吕师囊、陈十四等人提出这些官军有没有可能是来投靠义军时,方七佛毫不犹豫就否定了。 就算他们真要投靠义军,也必须狠狠地打一顿出了心头之恨再说。 好在这些官军头就是铁,这么少的人,竟然还敢一步步走进“义军”的半弧形大阵中。 临到要开战了,方七佛突然有些欣赏官兵中的统兵的武将,暗想待到战斗结束,这个姓徐的家伙还没死的话,就招降此人。 “停!立阵!” 随着中军大纛停止,整个方阵也迅速停了下来。 官兵们开始按照平日的训练推出火炮,弓弩手和长枪手、枪盾手依次交换位置,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组成了严密的阵型。 即便面对十余倍数量的庞大敌军,同军官兵也有条不紊,毫不慌乱,八个小方阵几乎同时完成立阵动作。 对面的贼军显然也被同军这极具军事美感的动作震惊了,队伍中一阵骚乱。 要知道,他们为了震慑官军,之前可是在各自头目的吼骂下,排了小半个时辰阵型,才勉强有个站样。 但这些官军却在运动中变阵,还能做得这么整齐,停下后更是纹丝不动。 都是上过战阵杀过人的“军队”,就凭这套临阵不乱的动作,谁强谁弱,两边“兵卒”的心中都有本账。 “官军就这鸟样,会摆阵型有毬用,一会照样被我们打得哭爷喊娘,哈哈哈——” 归安“义军”头目陆行儿见本方兵卒有些慌乱,赶紧说了一句自认为霸气的话鼓舞士气。 可惜,应之寥寥。 都不是傻子,官兵确实人少,但甲胄齐全,训练有素,长枪如林,弓弩如墙的场景太摄人心魂了。 还有那些有黑黝黝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铁家伙,一看就极不好惹。 加上还在围城的“义军”,总数六万多,是这些官军的十几倍,打败他们肯定没问题。 但能看清楚官军阵型的,基本都在前几排,这些人必然是要与官军搏杀的。 要死多少人,才能打败这些官军? 自己会不会是死掉的那个? 真希望这批官军是来投降的,这样就不用打死打活了。 可惜,看这阵势,明显不是。 “秦明!” “末将在!” 同军阵中,骑在马上的徐泽见贼军这么久还没反应,就知道他们对自己“做好事”送卢宗原人头和朱勔的行为肯定有“误解”。 “这些贼人不懂规矩,也不派个人过来接人,你敢不敢送朱勔过去?” “有何不敢?” “好!” 徐泽命亲卫牵过来一匹青骢马和一匹骡马。 “骑这匹马过去。” “谢社首赐马!” 来水网纵横和山岭交替的江南地区平乱,一路又是坐船,战马基本用不上,还要花大精力照管,徐泽便没有带战马,只让辎重营带了一些骡子。 这匹马是在朱勔家中抄出来的,这家伙养了好几匹骏马,全都是良种,个个膘肥体壮,卖相真是一等一。 但这些马被养得太肥太娇惯,已经废了,根本做不得战马,徐泽索性全带了过来。 秦明跨上马,伸出大手就要抓起神情萎顿的朱勔,没想到一直呆滞的后者却梗着脖子不愿走。 “徐相公,能,能不能,给小人一个痛快?” 昨日,徐泽还担心朱勔绝望之下会自杀,特意安排了兵士轮流看守,没想到这家伙的求生欲如此强烈,一直拖到现在,死到临头了,才想求个痛快。 见徐泽冷着脸不吭声,已经被秦明抓上骡马背上的朱勔兀自挣扎不停。 “相公,小人认罪悔过书都写了,就求一个痛快啊,给个痛快啊,呜——” 昨晚,徐泽带走朱勔后,便给了他纸和笔、墨,让其人写认罪悔过书。 徐泽要求朱勔,除了他自己祸害百姓的事外,重点交代其人这些年为皇帝赵佶做的破事。 但有一点要求:一五一十的如实写,不要编造。 就赵佶这些年做的荒唐事,天怒人怨,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抹黑他,徐泽也不屑于故意抹黑。 朱勔一直都在写认罪悔过书,整晚都没睡。 今日启程后,其人在行军的路上,又记起了一些遗忘的细节,居然还请求徐泽允许他在悔过书上添笔。 如此在强烈求生欲,也真是没谁了。 “好吧,我答应你!秦明,等会让贼军见过朱勔后,就给他一个痛快吧。” “明白!” 朱勔爬趴在骡马上,手脚都被绑缚着,行不了礼,只能拼命昂起头。 “相公仁义,大恩大德,小人来生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徐泽并非伪善之人,该杀人时绝不手软。 这些年来,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早就过万了,但其人毕竟来自后世,有自己的底线,对于虐杀之事没有半点兴趣。 所以,当年在泗州找杨介,李逵、王英注意力在凌迟之刑上,他却只是确认了杨介的身份后,就带着二人离开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徐泽对此时的生存法则有清醒的认识,比如对朱勔一家的处置上,依据其本心,没打算赶尽杀绝,但时俗就是如此,斩草必须除根。 之所以答应给朱勔一个痛快,自是他本来就没有将其交给贼军杀死的想法。攫欝攫 青骢马颇为雄健,驮着一身铁甲的秦明竟然不显累赘,倒是驮着朱勔的骡马影响了速度。 四万人的大阵极其宽阔,自不可能让秦明绕阵而走,其人带着朱勔,直奔贼寇中军而去。 到了阵前十步,秦明一把抓起朱勔,对着方七佛等头目大喊。 “他就是朱勔,来个有胆的,接过去!” 贼军起事这么长时间,大头目们也尽皆弄到了马,但没有秦明胯下的青骢马雄健,眼见这狗官军如此嚣张,阵中顿时一阵闹腾,众头目正纷纷请战间,忽听到元帅方七佛一声冷哼。 “哼!你说他是朱勔,就是朱勔,咋不说他是皇帝呢?笑话!” “哈哈哈!” 能做上贼军头目的,基本没有简单人,就算反应慢点,这段时间他们也回过味来。 反抗朝廷的“旗帜”落到了方腊手中,他们不爽;可要是没有了“旗帜”,他们也危险。 正是这种矛盾心理,让他们选择了观望,听到方七佛如此绝妙应对,皆跟着哄笑。 “哈哈哈!” 另一个笑声虽不大,却让众头目止住了笑,因为笑的人正是秦明手中的朱勔。 “老子就在眼前,你们却不敢承认,居然还有脸打出诛朱某的旗号,就你们这些沐猴而冠的贼子,有什么资格杀老子!哈哈哈!秦将军,来吧!” 噗—— 第一百三十七章 血染嘉兴 趁着贼人心魂被朱勔笑骂所慑,秦明果断将朱勔枭首,顺手抛入敌军阵中。 攫欝攫。随即一刀插入骡马屁股上,骡马吃痛,惊叫着冲向敌军,引起一阵慌乱。 待到方七佛等人反应过来时,那胆子比马毬蛋还大的官军武将已经调转马身,狂奔而去了。 “放箭,快放箭!” “杀了这狗日的!” “杀啊——” 大战将起的战场上,真正能保持冷静的永远都是极少数。 受到羞辱的“义军”元帅方七佛喊出的命令是“放箭”,可其他的头领在慌乱中却喊出了乱七八糟的各种口令。 然后—— 本就极度紧张的“义军兵卒”们立时乱了套,放箭的放箭,躲闪的躲闪,冲锋的冲锋,几乎全凭瞬间的本能驱动,在众多的命令中选出最“合理”的一个执行。 在如此紧张而混乱的情况下,一旦有人带头冲锋,其余的人多半也会跟着下意识的呐喊和冲锋。 贼军兵甲不全,旗令不识,基层军官极度缺乏,训练更是无从谈起,打仗全凭血勇之气,指望令行禁止本就不现实。 见已经有这么多人冲了出去,追赶那官军武将,方七佛情知气可鼓不可泄,索性命令第一阵列全部压上。 几万人的大阵,当然不可能列成单纯的“一层”阵型。 方七佛将大军分为前、中、后,整整布置了三大阵列,直面官军的前军阵列人数其实只有万余人。 其人虽被秦明和死鬼朱勔接连羞辱搞得有些恼怒,但毕竟是方腊信重的元帅,行军打仗的“经验”自然不缺。 方七佛见到徐泽的兵马始终不为所动,心下莫名有些担心,终究没敢全军压上。 前军冲锋后,其人就退到后面中军阵中,命后两阵列匀速前进,慢慢跟上。 秦明堪堪跑到同军阵前,胯下的青骢马就一声悲鸣,倒地不起。 贼人毕竟人多,慌乱之中,还是有不少箭矢射中马臀的,又一路狂奔,失血不少,撑到阵前终于撑不住了。 秦明情知这马没救,一阵肉痛,在两名出阵协助的社首亲兵帮助下,赶紧爬起身。 “社首,明幸不辱命!只是社首才赐的马——” 贼军迅速靠近,很快就要接战了,徐泽在阵中,自不能轻动,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哈哈哈,马没了再送你一匹,人没事就好!” 秦明背上也插了不少箭矢,兀自强撑着。 “这些小伤,末将扛得起,根本不碍——” 话未说完,其人便一头栽倒在徐泽亲兵的怀中。 “无拘,快!” 安道全将受伤的秦明拉入阵中紧急救护,贼军队伍已经越冲越近了。 贼军因为之前呈半弧形列阵的缘故,原本就有些紧密的阵型在冲锋中变得更紧密。 以至于一些试图在冲锋中呈仰角放箭的贼军兵卒,被后面和左右的人不断冲撞差点跌倒,而不得不停下这个没用还极度危险的动作。 贼军越冲越近,已经只有百余步了,但社首仍没下达开火的命令,众人也皆安静地等待。 站在阵列左侧外围的“憨队正”马和尚整张脸因为兴奋都在不自觉的颤抖。 同军打了这么久的仗,一直都没有多少机会进行肉搏战,让他这个长枪手出身的队正几乎无用武之地。 再不捅几个人,等以后升到了营正,就更没有机会亲自提枪上阵捅人了。 凭借一些简单的参照物,迅速判断陌生战场上的敌我距离,是官兵训练有素的基本指标之一。 马和尚虽憨,却是天生的战士,这些技能比常人更熟练。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二十步!! 九十步!!! 越来越近了,兴奋的马和尚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就要有机会捅人了! 方腊军中军阵中。 贼军元帅方七佛骑在马上,跟随“中军”阵列缓慢推进。 因为前方阵列挥舞的旗帜和各类武器的遮挡干扰,视线并不太好,其人勉强能看清前军前面的官军仍是纹丝不动。 官军的异常举动,让方七佛心中的不安感迅速加剧。 而随前军阵列冲锋的庞万春虽是“神射手”,却没有尝试放箭,因为他清楚在这样混乱的战场停下来,被自己人踩死的机率要远大于自己射死敌人。 其人的好视力全用在了敌人身上,已经能清楚的看到对面官军的面部表情——不是惊慌、害怕,而是兴奋! 仿佛精明的猎人看到野兽冲入陷阱时的兴奋,老练的渔翁的看到鱼儿自投罗网般的开心,这种感觉让他心悸。 上万人的集体冲锋和呐喊声是极大的,大到一些挤倒的倒霉蛋被踩死之前发出的惨嚎声都没几个人能分辩得出来。 大到对面的官军终于开始展开进攻,发出“开火”的命令,庞万春能清楚的看到官军奇怪的命令嘴型,却听不到一丝命令之声。 随着同军阵中数支烟花腾空而起,数十门火炮也相继发出怒吼。 冲锋中的贼军,如同飞起的巨石遭到重锤猛击,顿时崩裂四散。 眼见着身旁片刻前还呐喊冲锋的同伴,瞬间变成了一堆残肢碎肉。 有胆小的贼人开始转身逃窜,却又被后面没反应过来的贼人撞到,然后,又被无数的脚踩成一摊死肉。 被官府和方腊反复折腾到只剩下烂命一条的贼军“兵士”,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赵宋禁军可比。 几十门发射速度相对缓慢的火炮,相对于上万冲锋的贼人来说,仅仅只有一轮的齐射,造成的威慑力,还远远不能让这些或麻木或亢奋的贼军彻底清醒过来。 即便有很多同伴惨死在敌人的炮火轰击之下,但更多的人仍在麻木的继续冲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攫欝攫 既然人活在这世上,一直都是在受苦,又怎么会惧怕死亡? 冲过去,砍死这些狗腿子官军,自己就能活下去! 就能接着杀尽天下的狗官和他们的狗腿子! 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杀完所有人,这天下就是圣公的! 杀! 杀!! 杀!!! 可惜,精神上的自我催眠,无法变成刀枪箭弩对敌人进行杀戮,也变不成甲胄盾牌对自己进行防护。 紧接着炮击之后,是连续数轮的弓弩射击。 其威力和声势自然比不了火炮的怒吼,但对于少甲少盾的“义军”来说,其杀伤效果却更甚。 近距离被弓弩收割的“义军”成片倒下,仿佛起事前,他们亲手收割的自家占城稻一样。 这一轮打击,终于让狂热的“义军”兵卒冷静下来,开始有更多的人返身逃跑,前军的阵列终于混乱起来。 “元帅,不能再犹豫了,中军和后军也压上吧!官军的武器再厉害,也只有这一点人,我们打得过!” 方七佛确实有些犹豫,他担心的是官军不止“这一点人”。 接战前,官军阵中腾空升起烟花后,其后方数里外,没过几息时间,就有烟花跟着升空,随后又有灰尘扬起,很明显,官军也有接应的后备兵力。 官军阵后方的扬尘越来越大,并在快速靠近。 方七佛正在犹豫敌人是疑兵之计,还是真有大批人马,就听到又一阵火炮齐鸣。 紧接着,已经频临崩溃的前军终于炸了锅,剩余的“义军”鬼哭狼嚎的往回逃。 “快撤!”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军冲突 起兵后就一直战无不胜、攻城必破的辉煌战绩,让方腊军维持了极高的士气。 至少,这帮甲械稀缺的“义军”居然能近距离承受了两轮炮击才崩溃,比起去年京东大战中装备精良的西军一轮就崩的战绩强了一大截。 马和尚在随后的追击中捅人捅到手软,但遗憾的是,这些被他捅倒的贼军尽皆后背朝向其人。 从头至尾都没人转身反击,让他一身武勇没有半点用上,少了很多成就感。 战前,徐泽考虑到七拼八凑的苏州兵没上过战场,怕他们关键时刻会坏事,便让陈达带一个营留在后面管理这帮“软脚蟹”。 根据社首的命令,陈达先组织这些人砍伐树枝,收到信号后,就立即带着他们拖动树枝制造烟尘,并一路奔入战场。 等到满面汗灰泥垢的两千苏州兵赶到嘉兴城边时,视野尽头还能看到同军将士在追击敌军,核心战场的战斗却已经结束,他们只需要做打扫战场的轻松活计。 即便如此,哪怕两天前他们中的部分人才在朱勔宅邸见过死尸和鲜血,但身处到处都是死尸和鲜血的战场,有些“雏儿”仍是吐的一塌糊涂。 毕竟,死尸和漫山遍野的死尸不一样,鲜血和血流成河的场景也不一样。 而四千打十万(苏州兵一直以为贼军有十万)的战绩也确实太过骇人,从这一刻开始,同军官兵一个能打一百个还不喘气的恐怖传说就在江南各地流传开来。 “扛得起”的秦明已经醒转过来,甚至还能骑马,看起来好像真的“不碍事”。 躺在数万人大型战场上,第一时间就死透了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则是缺胳膊少腿或者肠穿肚烂的倒霉蛋。 这些人一时死不了,却只能痛苦哀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逐渐流逝光。 但他们今天运气好,遇到了管杀管埋还管救的同军官兵。 实际上,安道全已经带着医护营的官兵在救治敌我双方的伤员了。 结果,因为救治伤员的事,还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事情的起因是贼军溃退后,知秀州事王子武带部分守城官兵出城,向解救全城百姓的同军致谢,并帮忙打扫战场。 在这些守军眼里,可没有什么死尸和伤员的区别。 无论死掉的贼人,还是暂时没死透的贼人,都是要砍脑袋才能让他们安心的敌人。 这边同军官兵正在忙着寻找伤员救人,那边秀州兵却拼命砍脑壳,同军将士哪受得了这个? 打扫战场的营正一声令下,当场便将这些打仗没卵用,砍头贼顺手的家伙缴了械。 “徐相公,此事真是误会,都是下官失于管教。” 王子武满头都是汗,这批京东兵做事邪性,让他后怕不已。 刚才,双方发生冲突的过程中,有几名秀州兵士拒不缴械,被同军一名军官下令当场射杀。 王子武毫不怀疑,若不是之前的战斗震慑作用明显,这些不知死活的秀州兵再犟一会,同军可能就直接杀进了嘉兴城。 徐泽确实有些不喜,这一仗全是同军打的,秀州兵只负责看戏,战后还想在老虎嘴里夺食,将这些人头作为军功么? 如此,也太不智了! 尽管心中不悦,但如今的徐泽城府极深,脸上不露丝毫不悦。 “王知州,秀州兵士为何如此热衷首级?” 王子武见徐泽没有发怒,赶紧用袖子擦了一把汗。 “这事全怨下官,是下官下令,让他们斩掉贼人的首级,以筑成京观,震慑从贼之人。” “哦?莫非嘉兴城中还有贼人?要不要本官率军进城帮忙剿灭?” “啊!下官,下官——” 王子武到底不是赵霖,虽然心中极度惶恐,生怕徐泽真带兵冲进城中大杀一通,却做不出当众下跪的举动来,嗫嚅了半天,终是说不出话来。 实话说,徐泽对这个能守住嘉兴城这么久的王子武还是有点欣赏的。 再说,他又不是地方长官,在两浙路更不可能久留,见其人失态,不为己甚,摆了摆手。 “王知州,两浙路爆发如此大规模的民乱,原因出在哪里,你真的不清楚么?” 王子武已经冷静下来,他当然知道徐泽这问题的原因,但他一个知州,哪里管得了朝廷的大政? 别看天子又是下罪己诏,又是停造作局,又是免朱勔一家官职,但等到战后,要不了多久,一切还会如常(王子武还不知道朱勔被杀一事)。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在徐泽的面前提了,王子武本就不是喜欢狡辩的人。 “下官惭愧!” 徐泽当然明白江南的情况,别看他杀掉了朱勔一家, 但只要赵宋王朝还要在西、北方向大量屯兵, 只要关中和河北平原传统粮仓还不能恢复正常生产, 只要皇帝、士大夫等众多的食利者还要继续享受, 只要…… 只要这些情况没有改变,作为赵宋钱袋子和粮仓的江南地区就必然要遭受残酷的压榨。 没有朱勔,还会有刘勔、杨勔。 没有这些“勔”为赵宋鞠躬尽瘁,哪能有这么多的钱粮供应这个腐朽的王朝肆意挥霍? 徐泽可以借着平乱之机,把江南搅个天翻地覆,杀得贪官污吏人头滚滚,但在同舟社有实力直接据江南为己有并消化此地之前,也无法改变这一现状。 官绅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水太深了,比中原更难改造,现在的同舟社还没有能力开辟这么大的战场。 而北面,也更需要同舟社顶着,不然金军南下,历史又得重演。 相对于自己在北面的发展,江南地区,像王子武这类尽职的官员反倒是艰难维持。 想到此处,徐泽语气缓和了不少。 “世道不宁,生民艰难,王知州为一方父母,当给其生,而不是让其惧死。” “下官,下官——” 徐泽再次摆手,打断了王子武要说的话。 “再说,靠城池这么近的战场死了这么多人,不想着赶紧救治伤员,处理死者,还在此地筑京观,你就不担心战后尸水渗入地下,进入城中水井,引起瘟疫么?” 王子武退后一步,长揖一礼。 “子武受教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渡江渡江 嘉兴之战后,方腊势力由骤然兴起转为迅速衰落,已经从积极进攻转为消极防守,失去了扩张性,等待他们的,只有败亡一途。 但徐泽并没有急着挥军南下继续追击已然丧胆的贼军,而是留在嘉兴县城中休整,这一待就是整整三天。 平灭贼乱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徐泽还慢条斯理的待在嘉兴县不动,自然是有其深入思考。 其一,同军官兵从京东东路出发后,就一路不停地乘船、行军、作战,至此时已经很疲惫了。攫欝攫 待进入杭州之后,由于地形变化,还要进山作战,必须提前休整以恢复战力,防止出现“水土不服”造成的大量非战斗减员。 其二、徐泽率大军下江南,不仅仅是为了教训起事后就荼毒百姓的方腊,更是为了给江南百姓带来全新的同舟社秩序。 而战场打扫、伤员急救、帮助嘉兴县恢复秩序等等极具同舟社特色的系列活动,都需要时间。 其三、组织度很差的贼军取下某一地后,通常不会全部窝在城中,还有大量的小股部队散落村镇之中为祸。 同军兵力太少,不可能分散开来平叛,官军若是进展太快,这些贼军来不及清剿,会留下大隐患。 徐泽需要贼军利用这段时间,主动收拢兵力,集结大军对抗天兵,以方便同军官兵一战将他们打垮。 其四、徐泽南下后,才下苏、秀两州,就已经搞出了这么多事,但他的本意从来都不是把两浙路彻底搞乱,恰恰相反,其人是要给江南带来安定的。 徐泽需要卡准时间,让宣抚制置使童贯统率大军跟在自己的后面,并且尽好“宣抚”之责,不断帮同军“擦屁股”。 军队休整期间,徐泽不顾知秀州事王子武的强烈抗议,坚持让本部兵马入城并接管嘉兴县城防。 随后,通过对秀州官兵进行简单整训,组织城内外卫生清扫、重新整顿城中秩序等行动,向嘉兴军民展示了战场杀神完全不同的形象,直观展示了什么叫做“同舟社秩序”。 而在长江以北,尽管童贯得知徐泽提前出兵后,就立即火急火燎率大军南下。 但以朝廷兵马令人无语的行军速度,等他们慢吞吞地赶到秀州时,徐泽早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赵宋君臣既想驱使战力强横的京东兵马为朝廷流血流汗,又害怕徐泽趁机占据江南做第二个方腊。 为此,赵佶调动了整整十五万大军,以“协助”徐泽平乱,真是煞费苦心。 但等到下邳做足“万全准备”的宣抚制置副使谭稹临要出兵时,才从牛皋嘴中得知“飞将军”徐泽心忧江南,救急如救火,已经率军飞奔两浙路了。 徐泽不等拖拖拉拉的朝廷大军就提前出发,顿时打乱了朝廷之前定下的“周密”计划。 谭稹惊慌之下,一面遣人向尚在应天府的童贯传信,一面率前军赶紧出发,追赶已经到了江南的徐泽部。 出于对京东兵马的不信任,谭稹不敢将同行的同军二师牛皋部放在后队位置,其人要求牛皋部编入朝廷大军序列,走在中间。 可牛皋死活不同意,扬言朝廷要是如此防备京东兵马,他就不打仗了,马上带兵回密州诸城。 宣抚制置副使若是坚持不放,那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开干就是。 徐泽已经在江南搅风搅雨了,谭稹这个时候哪里还敢在京东兵马的“家门口”逼反牛皋? 后队、中军都不能放,那只能命同军二师为大军前锋了。 朝廷平乱大军数量庞大,当然不可能乘坐行动迟缓、也不方便运兵的漕船,所以,谭稹部大半官兵也是要靠脚板走路的。 只是,大军才行进一日,走在最前面的牛皋部就失去了联系——根本追不上。 徐泽和牛皋两部相继失去控制,再让二者合兵,恐怕江南真的要姓徐了。 谭稹大急,赶紧派快马前往扬州瓜州渡,并通知一路的州县不得给牛皋部提供给养。 还严令瓜州守渡官兵将渡船驶到对岸京口镇,必须等到朝廷大军到来后,才能引牛皋部兵马渡江。 同时,其人又分出一万兵马去追牛皋部——自然还是追不上。 途中州县不提供给养的办法也完全没用,以京东兵马的速度,凭借自带的干粮就足以走到瓜州镇。 而且,他们还提前派有前队,沿途自掏腰包采购菜蔬,对这种民间纯商业活动,执行力弱的各地官府自然是毫无办法。 结果,才过两天时间,同军二师就走了朝廷官军差不多四天的路程。 这还怎么追? 宣抚制置副使绝望之下,只能命令部队重新整顿,按照正常的节奏走。 其人算是认命了,万一徐泽下定决心打下江南自立,他带领的三万前队兵马就是徐泽的“开胃菜”。 一旦过江,必然会遭到徐泽军的迎头痛击,这种威胁的可能性极大,容不得他不小心。 江南反正已经乱了这么久,不急这几天,倒是前军要是因为着急追赶牛皋吃了败仗,罪过可就全在他身上了。 等宣抚制置副使谭稹率三万大军赶到瓜州,就见守渡的广济军指挥使跪在地上——牛皋早过江了! 之前他们已经听令将渡船开到了江对岸,但同舟社的水军早就等在了京口镇,而且见到渡船二话不说就开炮。 打烂了四艘渡船后,对方才警告他们赶紧把船开回对岸,准备接应平乱大军渡江,再敢耍花样,全部打沉了喂鱼。 面对嚣张跋扈的同舟社水军,以摆渡为主业的广济军军士如何敢说个“不”字? 至于牛皋部渡江的时间——五天前。 受同舟社兵马连番折腾,谭稹已经不敢单独统前军过江了,必须等到宣抚制置使统帅的大军主力到达。 但谭稹想在瓜州等大军到来,有人却不想让他等。 才过了一日,知苏州事赵霖的急奏送到朝廷,副本又通过童贯转到了谭稹手中,同时送达的,还有天子的口谕: 渡江!渡江!!快渡江!!! 再不渡江,朕的心腹就要被徐泽杀光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你叫韩世忠 收到天子措辞极为急迫的口谕,谭稹赶紧命麾下大将王禀立即率兵渡江。 王禀统率六千兵马,提心吊胆地穿过润州,一直行至常州晋陵县,都没有发现同舟社暗藏的兵马。 询问了沿途州县长官,皆说京东兵马入境后并未停留,一路向向东赶路。 其实,这段时间,徐泽久候朝廷兵马不至,还多次行文,催促童贯和谭稹赶紧带人过来接收城池。 但谭稹却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带精锐兵马踏进徐泽的“包围圈”,又磨磨蹭蹭了几天,等到童贯率大军渡江,两部兵马会合,其人才敢重新出发。 牛皋率部渡过长江时,知秀州事王子武正心情复杂地送走同舟社大军。 在秀州休整完毕后,徐泽说话算话,将焕然一新的嘉兴城还给了王子武。 唯一的要求,是招募五百秀州籍巧匠,随大军“打造攻城器械”。 之前的战斗中,王子武隔着太远,没有看到同舟社火炮发射的震撼场景。 但火炮齐射的恐怖声威,早就穿过人声鼎沸的战场,传入嘉兴城中,很多人都对这种闷雷般的声响记忆犹新。 王子武搞不懂徐泽既然有如此声威的武器,为什么还要招募工匠随军“打造攻城器械”。 但他不敢问,徐泽率军驻守嘉兴城中这几天,狠抓市容和治安,可是收拾了不少人。 其霸道作风和铁血手段给王知州留下了深刻印象,王子武可不想因为自己多嘴,让徐泽干脆留下不走了。 由秀州嘉兴县至杭州钱塘县,途中有崇德县、长安镇、盐官县、临平镇和赤岸口镇两县三镇。 徐泽本做好了至少要攻一县拔一镇的准备,但方腊军在嘉兴县一战中就已经破胆,沿途城镇所放的驻守兵马大半望风而逃。 只有临近钱塘县的赤岸口镇中五千贼军没有逃跑,这些贼军见到王师抵达后,立即打开寨门,直接出寨投降了。 徐泽很快就明白了他们投降的原因:这些贼军被抛弃了。 大军离开赤岸口镇,继续南下,行不到二十里,就见到了钱塘、仁和方向的滚滚浓烟。 方腊贼军在嘉兴城外大败,之前连番大胜攀升至极点的士气直接降至底点。 驻守杭州的贼军得知官军即将到达,竟然鼓不起半点作战的勇气,将城中的官舍、府库和民居放了一把火后,带着俘获和财宝一路逃回了睦州。 贼人临走前放的这把大火一直烧到次日未时,才被徐泽所部官兵用隔绝火场的办法堪堪扑灭。 钱塘、仁和两县之前遭方腊军屠城六日,此时再遭大火,城中百姓十不存一,急需官府抚慰赈济。 三师随后也赶到了杭州,两个师加上经过整训的苏州兵马,以及投降和被俘养伤的贼军,总数近两万人,本就消耗巨大。 刚刚经历战火的秀州作为“后方”,保障压力极大,知州王子武叫苦不迭。 战线越往前延伸,后勤保障的压力越大,徐泽综合考虑,放弃了继续向南追击方腊贼军的作战目标。 宣抚制置使童贯还在路上,徐泽便当仁不让的代行其职,留在了杭州,帮助钱塘、仁和两县残余百姓重建家园。 同军进入两浙路以后,只是在嘉兴城外打了一场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此后,双方再无一兵一卒的对决。 主力尚存,圣公方腊也还活着,但贼军已经失去了目标和斗志。 而对同舟社来说,真正的大战在嘉兴城外贼军溃败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这些苟活一天是一天的破胆贼军,不值得徐泽再浪费精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江南的人心。 徐泽留在杭州全力组织残余百姓重建家园,并继续整训苏州籍官兵,改造投降贼军的活动也没落下。 这一待,就是了整整十天。 期间,童贯率领的“十五万大军”早就到了杭州。 也许是意识到徐泽就是李子义,京东东路的一切全是徐泽的阴谋,童贯不知从何时开始,对徐泽的心理优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 其人也和自己的副手谭稹一样,患有严重的受迫害妄想症,总觉得徐泽留在杭州不动肯定有什么阴谋。 或许是与方腊联手,等待朝廷大军自投罗网,而后一举歼灭,以与朝廷划江而治。 或许是看中杭州水、陆皆宜的战场优势,提前部署水军,给仓促到来的官军重击。 或是…… 二人在孙老桥朱宅见识了朱勔一家被灭后的破败,均感到不寒而栗。 而原本贪财好利的知苏州事赵霖竟然转性做起了忠贞烈臣,对他们这些狗宦官不假颜色,更是让人无比诡异。 即便手握重兵,面对徐泽这种危险分子,童贯仍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必须保持一个州以上的安全距离,绝不能直接与徐泽接触! 眼见童贯过江后就一直待在吴县城中死活不愿意挪窝,而秀州一地供给能力实在有限,徐泽乃行文苏州,要求宣抚制置使赶紧送钱粮过来劳军抚民。 童贯很利索就派人利索送来了钱粮,却又催促徐泽赶紧出兵,荡平贼巢。 意思很明白:钱粮我给,但你赶紧出力啊!这仗你自己看着打就行,咱家就咱家年龄大,就不上前线了。 徐泽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出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当年豪气干云的童太尉已经变成了太傅,胆子却越发变小了。 但他对童太傅的心理健康不怎么关心,反倒是对押运粮草来杭州的西军副指挥使产生了浓厚兴趣。 站在徐泽面前的军官约莫三十,风骨伟岸,肩阔臂长,目瞬如电,一看就是战阵搏杀的顶尖好手。 “你叫韩世忠?” “回宣抚相公,正是末将。” “韩指挥哪里人?” 韩世忠对鼎鼎大名的徐泽当然不陌生,没想到这位威震大宋的宣抚使相公竟然对自己如此热情。 “末将延安府人氏。” “哦,本官自幼生于延安府,父兄也都在军中,怎的从未听过韩指挥的大名?” “好教宣抚相公知道,末将今年才改名,以前叫韩五。” “原来如此,韩指挥有没有兴趣来本官军中屈就?” 第一百四十章 你还想白嫖 苏州吴县。 从大帐复命出来,一直回到自己的营中,韩世忠仍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的。 “五哥,洒家咋觉得你的样子很不对劲。” “老子哪里不对——” 话一出口,韩世忠便觉得自己的声调确实太高了,赶紧闭嘴,看向被自己大嗓门震得发呆的苏格和楚国璋二人。 “俺的样子真的不对劲?” 苏格、楚国璋二人同时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你的确不对劲”。 苏大个子到江南后水土不服,拉了好几天肚子,前几天才好利落,这次押运粮草的任务韩世忠便没带上他,相熟的人隔了几日后再相见,很容易就会发现异常。 “国璋,你跟着俺走了一路,咋不提醒呢?” 当日在珠固峡,刘法给楚四赐名“钰”字“国璋”后,很快就殒命了,韩、苏、楚三人读书都不多,根本不清楚刘法赐的“yù”是哪个字。 苏格这大嗓门动不动就喊楚四叫作“玉儿”,搞得他烦不胜烦,索性将“国璋”作为名,不要字了。 “俺提醒了,反被五哥骂毬一顿。” 韩世忠想起回来的路上,楚四取笑自己心不在焉肯定是想婆娘,确实被他骂了一顿。 “他娘的,邪性!” 韩世忠骂完,头也不回地出了营。 “五哥,哪里去啊?” “老子上火,找个姐儿消消火,你是不是还想跟着俺白嫖?” 营妓之设,始于春秋时代越国,历汉魏六朝、唐、宋而不衰。 各朝热衷于在军中设置营妓,既是维持军心的需要,也是回收军费的一个好手段。 对朝生夕死,脑袋憋在裤腰带上的粗鲁军汉来说,战前找营妓慰藉一番,便是死了也是爽过才死的。 “嘿嘿,俺就说五哥是想婆娘,他还嘴硬。” “你想婆娘,眼神是这样的?” “不这样,是哪样?” “这样。” “哈哈哈!” “好你个楚四………” 韩世忠确实有心事,当然不是“想婆娘”,而是前几天在杭州,徐泽突如其来的招揽,让他一直想不明白。 十几年前,曾有算命先生见到韩世忠的相貌,惊叹他面相非常,将来一定位列三公。 那会尚是延安恶少年的泼韩五要名没名,要望没望,哪经得起他人如此调侃自己,撸起袖子“痛殴之”。 后来,其人参了军,历经战阵,杀了多少夏人他自己都快记不住了,多年过去,却经常在梦中想起那个被自己痛殴的算命先生。 韩世忠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他韩五就算不能位列三公,至少也不会平凡一辈子。 生死搏杀的战场,是最讲“命运”的地方。 威震宋夏两国几十年的刘法屈辱的死在小兵手中,而他韩世忠刚当兵就能在蒿平岭之战中阵斩夏国驸马兀哆。 如雨的箭矢和飞石仿佛长着眼睛,前后左右的人都死绝了,偏偏站在最中间的他能活下来,这不是“命运”,是什么? 当然,让韩世忠相信自己命中注定不平凡的,并不是玄而又玄的战场存活概率。 而是其人对战斗超乎异常的直觉和领悟能力。 读书很少的韩世忠说不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之类的话语来,但并不影响他处身混乱的战场中,总能凭借敏锐的直觉,轻易发现每个薄弱环节,穿梭其中而游刃有余。 这种直觉玄而又玄,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领悟,更无法用文字来表述。 就好比当年在蒿平岭,夏狗兀哆躲在百多人的军阵中,韩五只看一眼,就认定了兀哆是条大鱼,该杀掉他。 而杀向此人的途中,哪些人不好惹,哪些人是自己一刀就能剁的货,还有哪些家伙只要见到同伴被杀肯定会逃,只在电花火石间,他就作出了准确的判断。 这种直觉从来就没有失灵过,他韩五,天生就是吃刀口舔血这碗饭的。 可惜,这碗饭吃到嘴里太难了。 其人从军整整十五年,砍了不知道多少夏人的脑袋,就因为没有好出身,砍夏人再多,也只能博了个押官,“上面”没人,始终出不了头。 后来的都头、包括现在的副指挥使,都跟砍人没关系,而是西军遭遇大战损后紧急补充,捡到的! 战阵搏杀砍脑袋,不如部队战败再补充升官快,真是他娘的荒谬! 在珠固峡,韩五带人搏命救下刘法,本以为可以就此攀上高枝,从此飞黄腾达,但到手的“富贵”还没捂热,又飞了! 辛苦一场,只得了个没半点卵用的“世忠”“良臣”名字。 这,也许就是命吧? 本来已经认命了的韩世忠,却被一个从未谋面的大人物再次勾起飞黄腾达的念想。 这次向杭州驻守的京东兵马押运粮草差事,西军中一堆平日里胆大包天的指挥使都怕徐泽,不敢送,推来推去,最终推到韩世忠这个副指挥使身上。 其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威震大宋的徐宣抚使会高看自己,还主动出言招揽,这如何不让他震惊? 韩世忠甚至怀疑宣抚相公是故意调侃自己,一如当年的算命先生一般,只是这个人,他绝对不敢“痛殴之”。 出于种种顾虑,韩世忠没有答应徐泽的招揽,对方也没为难他,只是笑了笑。 “以后遇到我同舟社的兵马,别死了!” 徐宣抚使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很平和,脸上也带着笑,丝毫没有让韩世忠难堪。 而且,直面强敌,搏杀战阵乃是身为猛将的荣耀,而“别死了”则是祝福。 韩世忠与徐泽接触的时间很短,只觉得这个“延安老乡”为人很谦和,浑身透着一股难言的自信,所说的话给人不可置疑的霸气,特别是让他带回给童贯的话。 “叫宣抚制置使别在苏州磨蹭了,赶紧过来,我最多再等他五天,过期不至的后果,他知道的。” 韩世忠当然不敢跟童贯照直说这些话,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机会面见宣抚制置使。 给他下达押运粮草命令的是鄜延路总管、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回来复命当然也要找刘总管。 至于刘总管怎么跟童太傅传徐宣抚的话,韩世忠就不知道了,但他预计最迟明天,大军就要再度开拔。 果然,此日一早,宣抚制置使传下帅令,朝廷大军再度开拔。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人间永乐 睦州兰溪县。 从跟随圣公大军攻入建德县算起,庞万春离开兰溪县还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再回到这里,却找不到熟悉的地方了。 城外已经变成了一个繁忙的大工地,到处都是修造“宫殿”和园林的匠人。 真正的宫殿,仅是夯土筑基都要好几个月,起事才几个月的永乐政权当然没条件修真正的宫殿。 但前线战局失利,官军随时都可能攻进睦州的情况下,方腊已然等不及了。 “义军”攻下杭州后,他便带着屠城所得的金银珠宝和庞大的“宫女”队伍回到了兰溪,将县城中的百姓驱逐一空,作为自己的临时皇宫。 如今,杭州已经落入官军手中十几天了,方腊还在自己的皇宫里日夜操劳,对近在咫尺的杭州始终没有做出反攻的尝试。 圣公并不是不想反攻,而是不敢反攻。 势力最盛时,他不知道自己永乐政权究竟有多少大军。 接连遭受官军重创,实力大损后,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大军。 这不能怪方腊没能力,任谁掌握着一支随时可以来,随时也能走,不领饷也不要粮,一切都靠自己抢的军队,照样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部下”。 方腊不仅是对“人”失去了控制,对“地”的掌控也同样弱。 鲁智深、王英占据越州后,就断绝了联系。 仍掌握在方腊亲信手中的歙州、衢州、婺州和处州四州,也的确是“掌握在亲信手中”。 圣公从这几地基本调不了兵,更不想调兵,每多调入一个人,就意味多一张嘴吃饭,也意味着少一个人在外围分担官军的进攻压力。 方腊现在大略能搞清楚的,只剩下了自己宫中还在不断增加的宫女数,以及从各地陆续返回的“老兄弟”——这才是他唯一能够信任的力量。 因此,得知庞万春从杭州带回八百铁杆教众后,日理万机的圣公便立即命女官带庞万春进宫觐见。 庞万春出身猎户,自幼便表现出极高的射箭天赋,成年后,更是练就了一身连珠箭和百步穿杨的神技。 可惜,世道不公,官绅联手欺压,庞万春空有有一身好本事,也照样要为吃饱肚子犯愁。 方腊有心起事,自然要多招奇人异士,号“小养由基”的庞万春就是最早纳入其人视线的必招人选。 一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套路下来,落魄中的庞万春便被方腊的“信义”感召,甘愿为其驱使。 其后,方腊又将其人引入明教,得教义感化,庞万春更是死心塌地。 夺取兰溪、建德、桐庐、新城、富阳、钱塘等城的战斗,庞万春都有突出表现。 甲械严重不足的“义军”能够接连攻城拔寨,多得益于其人手中弓箭对城墙上官军的有力威慑。 自己的大业,“小养由基”功不可没,其人能回来,方腊当然高兴。 “万春,你伤在了哪里?” 圣公完全变了,出入都有宫女开道,一举一动皆有人服侍,而且穿戴也和以往完全不一样。 头戴一顶冲天转角明金啐头,身穿一领日月云肩九龙砅袍,腰系一条金镶宝嵌玲珑玉带,足穿一对双金显缝云根朝靴。 虽然这些服饰庞万春都说不上名字,但并不影响他能看出其富贵不凡。 许是为国事操劳过度,圣公的面色少了往日的红润,配着黑重的眼圈,更显苍白。 “一点小伤而已,不敢劳圣公过问。” 庞万春受的并不是“一点小伤”,嘉兴城外的大战中,其人被同军的强弩射中胳膊,自始至终都没能发挥他那出神入化的箭术。 其后,大军溃败,逃跑的过程中,受伤后运动不便的庞万春又被同伴挤到、踩踏,肋骨断了几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支撑他活下来的信念,就包括再见到圣公,一定要见到天下“永乐”。 现在挣扎着回来,见到了圣公,他却有些动摇了,话中多了一些淡淡的疏离。 方腊没有感受到庞万春轻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他现在也没心思关注这个。 “杭州的官军究竟有多少人?” 从秀州到杭州,徐泽都没有在俘虏面前隐瞒自己的军力,由是庞万春能知道个大概。 “最开始只有几千人,应该不超过八千,后来又来了五千左右,再加上赤岸口和越州投降的败类,应该超过了两万,具体的数目,属下也不清楚。” 两万大军,其中包括一万三千左右装备精良的官军,在地势相对平坦的秀州和杭州,是非常可怕的力量。 但进了遍地是山,地形复杂的睦州,带着小半不能信任的俘虏军,再面对自己的“几十万大军”,官军这点人就显得不够了。 得到这个好消息,方腊呢喃道:“只有两万啊,那就好,那就好……” 圣公这副模样让庞万春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在他的印象中,圣公从来没有如此失魂落魄过。 “圣公——” 庞万春的声音不大,没能打断圣公的无意识呢喃,其人突然有些索然无味了。 当日,他躺在冰冷的战场上,差点被秀州兵砍了脑袋。 同军官兵不惜杀死友军,也要救护他们这些贼军伤员的行为,极大震撼了他。 其后,同军移营,从秀州到杭州,也没抛下他们这些顽固的贼军伤员。 而在杭州的这段时间,同军整编投降军卒,帮助百姓重建家园的行动,同样没瞒着他们。 后来,不少伤势较轻的贼军良心发现,主动参与了百姓的战后重建。 同军仿佛就是不属于这世间的军队,一切的一切,都颠覆其他人的固有印象。 在同军伤兵营的每一天,庞万春都在刷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比如同军演出队的新剧《花石泪》《拉役夫》就让他明白了很多道理。 这世道太乱了,必须要反! 但只知道杀人放火裹挟百姓,攻城拔寨杀贪官污吏的造反没有半点用处,还会害了更多和自己一样出身的穷苦人。 只有建设一支和同军一样,有严格军纪,真心为百姓做实事的军队,才能让这世道回归清明,才有可能建成“永乐”盛世。 让庞万春疑惑的是,对他们做这些宣传的,却是自称同军,实际还是朝廷官军的敌人。 其人不懂为什么这支官军会如此与众不同,但他知道无所不能的圣公肯定知道。 所以,徐泽释放不愿跟随同军的伤员和俘虏离开时,伤还没有好利落的庞万春便坚持要走,他要找圣公寻求答案。 他还想告诉圣公打败朝廷大军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把同军在秀州和杭州做的事,照着做一小半就够了。 但回到清溪后的所见所闻,又让庞万春逐渐冷静下来。 其人看了看方腊身上的日月云肩九龙砅袍,暗想圣公的“永乐”或许就在这宫殿之中吧? 这会工夫,方腊也已经清醒过来,突然觉得有些困乏了,打算快点结束和庞万春的话题。 “万春,你来见朕,有什么事?” “属下想起以前在歙州山中打猎的日子,想带一些人回山里打官军。” 庞万春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回山里打个屁的官军啊? 但他的话触动了方腊,实际上,其人在清溪县的山中也准备了后路。 “好吧,各营的人你自己挑,准备好了再来找我。” “微臣谢过圣公!” 第一百四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在徐泽的威胁下,驻留苏州多日的童贯只能带着朝廷大军拔营南下。 但到秀州后,宣抚制置使却又再度停了下来。 尽管负责转运粮草的知秀州事王子武再三确认徐泽部两天前就已经拔营,攻入越州境内了。 但童贯仍不放心,其人又遣刘延庆部为前锋,先入杭州为大军打探情况。 韩世忠因为之前押运粮草到过杭州,这次“很荣幸”的又被选为前锋的前锋。 其人率两百士兵刚到赤岸口镇,就从本地再度变差的社会治安作出了判断——京东兵马确实走了。 得到消息,刘延庆率部进入钱塘县城,再次确认京东兵马的确去了越州,杭州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到了这一步,童宣抚制置使乃命副手谭稹带三万兵马进入杭州驻守,为安全起见,其人则统率大部人马留在秀州,以应不测。 战前作为“压阵”的朝廷官军终于顶到了前线,但由于徐泽的军队还在越州剿匪,让童贯、谭稹等人如芒在背,时刻不敢放松。 朝廷大军空耗杭、秀两州,主要防御方向放在了东面的越州,对南面的婺州、睦州贼军的清剿自然无法进行。 不然的话,官军进了睦州山中,与方腊贼军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徐泽又突然从后背杀出,可就悔之晚矣。 如此一来,倒是让庞万春带着部分还没有失掉本色的贼军进入了歙州山中顺利站稳了脚,也让圣公方腊的后宫更加“永乐”。 而在越州,徐泽也没闲着,他是真的在剿匪。 鲁智深、王英、朱言、吴邦等人皆无治政之才,率军占领越州后,本地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几个歪瓜裂枣,仅能维持州内社会秩序不崩溃。 所以,鲁智深虽然让朱言、吴邦约束贼军,没有对越州大肆破坏,但本地的社会秩序还是非常混乱。 徐泽命牛皋率部取下越州治所后,就立即着手本地社会秩序的整顿恢复。 另外,他也安排了牛皋整顿兵马,准备进山剿匪。 但不是剿灭鲁智深、王英部贼军,而是占据剡县拒绝投降的仇道人贼寇团伙。 当初在灵山,鲁智深给朱言、吴邦二人制定的策略就是走精兵路线,尽量不裹挟青壮,并且远离方腊的主力,以方便下步转移。 他的本意是向东寻到靠海的港口,再坐船北上,远遁京东东路。 想来想去,鲁智深还是觉得这昏暗的世道下,只有徐泽治下的京东东路才是人间乐土。 虽然鲁大师仍然害怕潮起潮涌的大海,但如今形势不一样,留在两浙路就是等死,晕船总比死在官军的围剿中要好。 在兰溪县,鲁智深救下了有一顿酒肉之缘的王英,后者也有意率军向明州方向突破。 双方一拍即合,定下了先取婺州,再占越州,最后拿下明州的策略。 只是乱世之中,刀兵一起,既有害怕祸乱逃避兵荒者,也有主动“投军”以发泄心中仇恨者,起事后的贼军人数是很难精确控制的。 尽管一再严格控制“征兵”的条件,但等鲁智深率众打到越州时,队伍仍然膨胀到了近万人。 这下,鲁智深为难了,带着这么多人跑路,急切间哪里去寻这么多的大海船? 可若是丢下他们,自己又不忍,两相为难之下,只能在越州耗着。 后来,徐泽带兵控制杭州之后,派牛皋率部入越州“剿匪”,王英这才公开身份。 鲁智深这一年多,由京东东路到两浙路,经历了这么多世事磨练,终于超脱心魔,达到了“念既不存,则离一切诸相”的境界。 相隔一年多,鲁大师再见到当初让自己处处吃瘪的牛皋,竟然有了亲切之感,当场就爽快的交出“军权”。 至于朱言和吴邦两个土贼,投靠“明主”洗白身份的大好时机就在眼前,还犹豫个甚! 贼军头领的问题解决了,贼众的处理就比较简单了。 得到徐泽的授意,牛皋当众宣布: 对圣公方腊还抱有期待,幻想人间“永乐”的明教教众,不用勉强,领了途中干粮,就可以直接走。 厌倦了打打杀杀,想老老实实种田的,杭州被杀了那么多人,有的是土地,社首之前也拿到了临机招抚贼军的权力,直接安置在钱塘、仁和两县。 剩下的人,只要身体合格,就全部整编。 结果,走掉的人还不少,有两千四百多人。 这些并非都是被方腊神神鬼鬼那一套洗脑的明教教众,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只是从心底排斥“官军”,不相信牛皋给他们的承诺能兑现。 徐泽没有勉强这些人,特意安排军队全程“护送”他们进入婺州或睦洲。 至于这些人之后的命运会如何,徐泽不知道,也不甚关心。 徐泽估计方腊兴起的这次大乱,两浙路最终的伤亡数绝对要超过百万。 乱世就是这样,人命变得一文不值,史书也只会以“戕平民X百万”的极简笔墨描写这场人世浩劫。 这些一心要回到方腊占领区的人,也许会变成史书上一个单纯的数字,也许,连数字都不是。 路都是自己选的,外人没法替他们作决定。 反倒是秀州城下受伤后被救活的大半贼军不愿意走,坚定表示要跟着仁义的同军,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就是不愿再回去。 杭州赤岸口投降并接受整编的贼军,走的也是同样流程。 最终,愿意接受同军整训的贼军有八千之众。 这么多人,徐泽当然不可能把他们带回京东。 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把这些故土难离的“南人”带到北方。 但同军不可能在江南久留,而会稽、山阴、钱塘、仁和之类的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的州治县城,朝廷肯定要收回。 徐泽选定的安置地由两处,其中一处便是靠近四明山的越州剡县。 不过,此地现在还被响应方腊起兵的仇道人占领,此贼头还很铁,拒绝王师招安。 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只有吃罚酒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罡大聚义 占领剡县的仇道人本是四明山中修行的老道,起事后自己取了个诨号“五雷神君”,真名已经无人知晓。 据说,其人还与死在流放岷州途中的温州籍林灵素颇有渊源,因为这层关系,仇道人这些年一直被剡县官员奉为座上宾。 乱世来临,龙蛇并起。 到方腊起兵后一路摧枯拉朽,让很多野心家看到了到机会,早就有在乱世做一番大事业心思的仇道人也在其列。 其人先是寻到一批泼皮,许以厚利,然后利用经常出入官员家宅的机会,绑架县令,其弟子则乘机与众泼皮大声鼓噪,吓走惊慌失措的县兵,一举夺取了县城。 随后,仇道人的做法与方腊如出一辙,通过焚庐破家分浮财等手段,裹挟了数千青壮,自立一军,号为“五雷军”。 鲁智深率军占领会稽、山阴两县后,曾与向三界镇扩张的仇道人部贼军干过一仗。 纯乌合之众的“五雷军”,自然没法与“严格挑选”又转战两州作战经验丰富的鲁智深部相提并论。 “五雷军”大败而归,回到剡县时,其部只剩下了两千人不到。 此战让剡县贼人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做贼也是要讲“前途”的,连同行都打不过的“神雷军”自然留不住人,每天都有人逃跑。 为了稳定军心,仇道人绞尽脑汁,还真让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其人诡称自己于梦中得授天书,而且,还当众拿出一本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金色“古蝌蚪文字”“天书”。 仇道人依据“天书记载”,当众表演了诸如油炸厉鬼、白纸血印、手指自燃之类的的“仙法”,立即糊弄了一些人。 随后,其人又依据“天书指引”,举行了一个大聚义仪式,将自己和座下弟子鲍旭、郁保四等三十六人封为天罡三十六星君,各有排位和诨号。 小喽啰们被仇道人如此一忽悠,顿觉得自己的队伍受上天眷顾,大有前途,士气复振。 其后,这位天魁星五雷神君仇道人便在剡县闭关苦练内功,每日教导部下依据天书摆练阵法,并传授“天书记载”的刀枪不入仙法。 “五雷军”进阶为“天罡军”,名声越传越玄乎,居然引得周边的无知百姓争相投靠。 待到牛皋奉徐泽之命入越州接管各县时,仇道人又拉起了一支近五千人的队伍,野心再度膨胀,将派来劝降的使者赶了出去。 对这种不知道自己斤两的神棍野心家,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收到消息后,徐泽当即指示牛皋灭掉“天罡军”。 以同军的战力,最多出动三个队,就能轻易灭掉这种舞台小丑般的“军队”。 但出于“废物利用”的考虑,徐泽要求牛皋完成鲁智深部的初步整训后,由鲁智深自己带人解决“天罡军”。 如此做并不是徐泽有什么“和尚打道士”之类的癖好,其实是有慎重考虑的。 之前,徐泽找鲁智深谈过,直截了当地讲自己想在越州和明州留下两支队伍,作为同舟社日后攻略江南的楔子。 鲁智深早就被徐泽的手段折服了,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毫不犹豫就作出留在越州的决定。 徐泽计划留在越、明两州的队伍,当然只能是出自本地的整编贼军。 赵佶授权徐泽自主招抚贼军,就已经做好了这贼子在江南安插钉子的心理准备,但徐泽也不能做得太过火。 就如同放弃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的杭州和越州治所,偏要选在剡县这个“内陆”山地位置安置一样。 与赵宋朝廷打交道,像方腊这样不留弹性的做法注定是要失败的。 留下的军队装备还不能太精良,更不能有极强的攻坚破城能力,不然的话,才剿灭方腊,又留下徐泽的强力钉子,朝廷绝对不会坐视。 所以,对鲁智深、王英部进行简单整训,并更新部分装备就已经是极限了。 之后的建设,就只能靠鲁智深、王英和军队自身了。 鲁智深要想拿下剡县并在此地站稳脚跟,就不能假借同军的虎威,这一战必须靠他自己打,还要打得干净利落,以震慑本地人心。 包括作战计划徐泽都没插手,放手由鲁大师自己制定,他只派了牛皋带两营官兵为其掠阵。 攻打剡县前,鲁智深先派人向仇道人下了战书。 约定双方对战的时间和地点,甚至还透露了本方参战的人数。 三日后,剡县城北,曹娥江畔,山野间的平川旷野之地。 本部官兵都列好了阵有小半个时辰了,仇道人的“天罡军”却仍未出现,朱言小声地问: “大师,剡县的贼人怕不是已经跑了吧?” 时隔多年,鲁智深再领“正规军”,虽未脱下僧袍,却披上了一身铁甲,光头上顶个头盔,竟然有些不适应,将之摘了下来,摸着脑门道: “跑得了道人跑不了观,再等两刻——” 二人正说话间,就听一阵鼓响,从后山飞奔出一彪贼军来。 只见前一队贼兵是红旗,第二队杂彩旗,第三队青旗,第四队又是杂彩旗。 随即山西面也跑出一路人马,前一队是杂彩旗,第二队白旗,第三队又是杂彩旗,第四队皂旗。 这些贼军出阵后,也不停下,而是扛着旗帜不断穿梭,还呼喝有声。 隔着两三里的山上,掠阵的马麟实在看不懂贼军的做法,靠近牛皋,问: “师正,这帮贼人玩甚花样?” “俺看啦,定是这什么狗屁五雷神君在布置的法阵,兴许一会还有降天雷,你们信不信?” “不信,哈哈哈——” 徐泽一手组建的同军士卒虽然不排斥鬼神,却也不怕装神弄鬼的敌人,但鲁智深这边就不一样了。 本就是搭方腊的顺风车起家,部众多少会受到神神鬼鬼的影响,见到敌军的蹊跷,队伍里已经有些骚动了。 朱言毕竟见识短,看到“天罡军”这架势,也有些懵。 “大师,这仇道人怕不是真的会阵法吧?” “嗯,不错,这就是阵法,洒家以前在军中就见过,还最会破这种阵法。” 鲁智深的嗓门本就大,为鼓舞士气,又刻意加大音量,兵士听了,顿时安静下来。 朱言当他真的会破阵,立即来了信心。 “大师,这阵有什么讲究?” 鲁智深带上头盔,系好缨带,才提起禅杖,指着贼军大阵。 “你们看,这阵法叫做杂旗乱跑阵,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旗子杂七杂八,看得人眼花,跑起来就更让人眼花,破阵的办法也很简单——砍死他们就行了,跟我杀啊!” 后世传闻,剡县之战,仇道人摆下失传已久的九宫八卦阵,却被鲁智深找准阵眼,一击即破,仇道人以下三十六天罡星君大半归位。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又要出大事了 同军离开杭州后,不进入方腊部贼军主力的老巢睦州,反追着贼军的偏师一头扎入越州。 徐泽此举,让童贯带朝廷大军“压阵”,坐看徐泽和方腊两败俱伤,然后再收拾残局的美梦破产。 不过,同军在紧挨杭州的越州活动,极大牵制了朝廷大军精力的同时,也限制了自身的机动空间。 尽管徐泽率军下江南走的是海运,但童贯并不认为其部回去还能再走海运。 毕竟,即便以赵宋的雄厚国力,在没有大型码头的越州,也很难在短时间招募到足够的海船,以让上万大军连带辎重完成数千里的海运转移。 徐泽最终还是要从越州出来,并在朝廷大军的“协助”下进入睦州,继续与贼军的主力作战。 所以,童贯虽然恼火徐泽到越州后进展缓慢,但其人并不急,反巴不得徐泽在越州待上大半年。 徐泽对朝廷的最大威胁是他掌控下的京东东路,丢掉了京东的徐泽便是没牙老虎,这贼子在越州耗着更好,朝廷正好趁机解决京东问题了。 可惜,徐泽再次让他失望了,未过多久,越州传来消息: 京东兵马击败方腊部偏师,贼军头目鲁智深接受招安,但另一贼头王英却率众击破余姚县,进入了明州境内。 徐泽已统本部兵马尾随贼军追入明州继续歼敌,请求宣抚制置使派大军接管越州,防止贼人回窜。 熟悉且令人作呕的套路,勾起了宣抚制置使的灰色记忆。 去年的京东大战中,朝廷每次催促登州兵马出力,徐泽这贼子都会请求朝廷支援。 结果,一直在“求援”的徐泽七弄八不弄,就占了整个京东东路,而一直被求援的朝廷大军,却被“李子义”部贼军打得好惨好惨。 以至于现在只要收到徐泽的“求援”,童贯就会心里犯突,忍不住想是不是又要出大事了? 不能怪童贯多疑,见识过徐泽进入两浙路之后的一系列手段,其人是越来越能确认京东东路的乱局全由这贼子在操纵。 可即便如此,对徐泽的“求援”,童贯还是不能置之不理。 这贼子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一套蛊惑人心的邪门手段,无论走到那里,都能在该地打下极具其个人特色的标签。 要是徐泽像方腊那样,到处裹挟无知百姓,肆意破坏社会秩序,还好说一点。 贼军造成的破坏越大,朝廷就越容易通过减免税收、赦免贼众等手段收拾人心。 甚至,由于贼人起事后的疯狂“复仇”行动,还能消灭一部分食利者,为朝廷减轻负担。 一家一姓的天子必须依靠百家姓的官吏才能对天下实施有效管理,但二者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反倒是只希望活下去的百姓,与希望百姓有活下去的希望而不至于颠覆自己江山的天子才是天然的“利益同盟”。 当然,这种想法也只有童贯、谭稹这类天子私奴家臣才会有,正直的士大夫肯定要对此谬论严加驳斥的,就如同他们正在驳斥的《大同说》邪说一样。 可惜,徐泽不是方腊,这贼子简直——不像贼子! 其人这次带军南下,一路上的表现,反而比朝廷的大军更像王师。 并不是字面意义的“王师”,而是真正的王者之师。 徐泽在苏州、秀州和杭州待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二十天,却将三州人心收拾了大半,连市容市貌都焕然一新。 就拿诛灭朱勔一家来说,徐泽虽然忤逆了天子圣意,但做得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且,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看,徐泽这一路的所作所为,都是为赵氏江山而不计个人荣辱得失。 对于徐泽狠杀不法、抚顺民心的手段,天子就算心中忌惮得要死,嘴上还不能不加以表扬。 就如同知苏州事赵霖家“突发大火”,全家死于非命,天子立即下诏追其美谥,并对赵知州出仕以来“多有政声,政绩斐然”的事迹大加赞颂一样。 平定两浙路之乱,不仅要打好“军事仗”,更要打好“政治仗”和“人心仗”。 这也是童贯“制置使”之职前,要冠“宣抚”之责的原因,朝廷又不是土匪山寨,真抛弃人心不要了,马上就能倒台。 童太傅到江南后,虽然没有率兵攻打贼人,甚至没有到靠近贼人的杭州来,却并非不履职。 实际上,无论是在苏州,还是秀州,他都在极力尽好自己的“宣抚”之职。 不仅要履职,还要做得比徐泽更好。 尽管从目前来看,这个目标根本无法实现,但做不做得到是一码事,做不做又是另一码事。 两浙路因为朝廷的恶政而陷入混乱,给了野心家方腊起事的借口,但此贼并没有兑现自己许诺的能力,他唯一能做的,是给百姓带来更深的绝望。 和方腊的只知破坏相比,知错能改的朝廷显然更得人心,原本朝廷和方腊二者之间只需要比烂就行了。 结果,徐泽入局后不仅赶跑了方腊,还杀掉了方腊和朝廷都杀不掉的朱勔,更为两浙路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 天子要是有徐泽这手段,该多—— 咳,咳。 为了大宋殚精竭虑的童太傅只能放弃幻想,继续为赵氏江山鞠躬尽瘁。 确认京东兵马的确追击贼军进入明州境内后,童贯又派大将王禀统帅五千兵马入越州,占据越州入杭的重要节点萧山县。 此举既是代表朝廷正式接管越州,恢复地方行政,收揽人心的需要,也是为了拓展安全范围,增加示警距离,预防徐泽突然回军袭击朝廷大军。 同是,进一步挤压徐泽部的迂回空间,警告其人差不多就行了,早点灭掉这个什么贼人王英,赶紧带兵回杭州,继续做没做完的平贼大事。 平定两浙路之乱的实际统帅童贯既要扛着天子不断催促的压力,又要让徐泽做事还不闹事,顾虑重重之下,不免有些缩手缩脚。 而这次平叛的绝对主力,天子钦定的头号打手徐泽却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其人所有的行动皆遵循既定战略。 以徐泽的手段,当然不可能让早就接受整编的王英部贼军再次逃脱,并祸乱明州。 实际上,在鲁智深拿下剡县的同时,徐泽就已经亲率本部兵马进入了明州境内,直接以“宣抚”之职接管了地方军政大权,自始至终都没有“追击贼军”的戏码。 而明州官府之所以没有及时派人联系宣抚制置使,向其汇报徐泽“强占”明州的实情,自是因为他们没法汇报。 徐泽率军由陆路沿慈溪进入鄞县的同时,之前停泊在越州纂风镇港口的靖海舰队分舰队就驶入了明州定海海港,并接管了海港防务。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同舟社不做烂尾事 明州定海港。 洋面上千帆尽展,巨艟连天,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同舟社联合舰队驶离港口,扬帆北去,让紧张了多日的明州官场终于松了一口气。 “相公,徐宣抚已经离开了,要不要马上派人给朝廷和宣抚制置使送信?” 知明州事郭易简目光仍聚焦在逐渐远去的联合舰队上,摇了摇头。 “不用了,明天牛将军就要启程去杭州,还是确定牛将军拔营后,再送信吧。” 明州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太多了,肯定是瞒不住的,属僚仍有些不放心,继续进言。 “可是——” “嗯?” 郭易简扭过头,冷眼看着自己的属僚,抬手指着洋面方向。 “还没看明白么?面对布局天下的王者,你我这样的小棋子有什么资格掺和其中?天子连朱勔都保不住,会保我,还是保你?” 后者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好一会,才长揖一礼。 “下官驽钝,谢相公指教。” 出乎宣抚制置使童贯的意料,徐泽处理完明州之事后,并没有率兵返回杭州继续剿除贼军,而是直接登船离开明州,回京东东路了。 徐泽走的很干脆,不带半点犹豫,却带走了明州的人心。 十日前,徐泽率水陆大军同时抵达明州,就立即封锁了明州与朝廷的海陆交通。 其后的十天时间里,徐泽主要做了三件事。 其一,以“空耗钱粮,毫无战备意识”为由,接管明州各县防务,将本地禁军、水营、厢军、县兵等所有兵马集中到鄞县进行“整训”。 其二,以明教乱党活动猖獗致使明州社会秩序混乱为由,行使“宣抚”之权,打击明教余孽,整顿境内社会秩序,规范各县市容市貌。 其三,实地考察昌国县,将之前招降的越州贼军王英部三千人安置到昌国县“屯田恕罪”。 除此之外,还有登州之罘湾造船厂大匠孟康到明州各船厂“交流经验”,随后带走部分工匠一事。 只是几家船厂的知名大匠都“自愿”追随徐泽的船队北上,同时还卷走了部分重要图纸,让这些诸船厂直接陷入停产状态,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小事。 不过,这件事属于“民事”,徐泽自始至终都未参与其中,却不能算到徐宣抚使的头上去。 徐泽一到明州就极为霸道地接管军政大权,并强力整顿地方,让本就因方腊之乱而风声鹤唳的明州文武变得更加敏感。 两浙路发生动乱,朝廷却因为京东之事,迟迟不能派遣大军过江平乱,致使原本轻易能平的方腊贼军不断坐大。 拖了几个月后,朝廷派来平乱的兵马却不是以往常用的西军,而是去年才刚刚发生动乱的京东兵马。 更蹊跷的是徐泽到江南后做出的第一件大事,不是与贼人作战,而是带兵屠了天子的宠臣朱勔满门。 随后,其部虽然在秀州的确大胜了贼军一场,很快又因为处置贼军伤员的问题,杀戮秀州兵士。 再之后,徐泽在杭州一待就是一旬,不仅不乘胜追击士气已经大丧的贼军,还大肆邀买人心。 以至于其人到明州时,不仅带着平乱的大军,还有大批自愿追随的百姓。 大宋立国百余年,有哪个统兵将帅敢做这等事? 善于观测风向的官吏们嗅到了改朝换代的味道,纷纷私下向徐泽投诚。 也有一些忠心大宋的头铁官员,都毫无例外的牵涉到了朱勔同党案之中。 更让人吃惊的走之前向郭易简干净利落地移交了军政大权。 仅仅十日时间,明州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整训军伍的效果非常突出,但有军纪严密的同军队伍珠玉在前,给众人的感觉还不明显,政务在徐泽手中实现巨大转变,才让人更加震惊。 焕然一新的市容市貌倒是其次,打击明教余孽,整顿社会秩序的治安行动简直匪夷所思。 哪处是明教的据点,具体有多少教众;某县泼皮团伙以谁为尊,又受谁的保护;何人是反贼朱勔的同党,至今都没到衙门出首;等等。 消息绝对准确,一抓一个准。 郭易简这个正牌知州还算是比较尽职的,但有些事情知道却没有徐泽知道得详细,有些则是半点不知。 来自京东东路的徐宣抚使居然比知明州事郭易简更清楚治下的情况,甚至到了“明察秋毫”的程度,如何不让郭知州胆寒? 郭易简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认为徐泽有卜卦算命的神仙之能。 最大的可能,就是徐泽在明州布局了一个庞大且效率极高的情报网,这个情报网既能为其搜集各种情报,也能随时取他郭某人的项上人头。 而整训后精神样貌大变的本地兵马,还有昌国县岛上“屯田恕罪”的三千受招安贼军,也会让朝廷投鼠忌器。 这之后,郭知州看谁都觉得像徐泽布置的暗子。 就好比刚才,人心隔肚皮,郭易简就不清楚自己这个精明的属僚究竟是“好心提醒”,还是“恶意试探”,他不敢赌,只能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 见识了徐泽的手段,郭知州很自然就联想到朝廷一直讳若莫深的京东之乱,以及天子绝对亲信的朱勔之死,还有同舟社联合舰队驶入定海港时连天遮海的盛大景象,都让其人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乱世真的来了,相对于已经授首的朱勔,他一个小小的知州,有什么好纠结的? 尽管徐泽走之前没有交代其人需要为同舟社做什么,但精明的郭易简却清楚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不负徐宣抚的信任。 所以,奏章还是要写的,明州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不及时将“真实情况”上奏朝廷反而有问题,但什么时候上报就很有讲究。 不谈经历此事之后,相互提防,争相出卖朝廷利益的明州文武官员。 徐泽走之前,还让三师官兵在定海换装,带走了部分辅兵和基本用不上的炮手,只留下两千战兵给牛皋继续平叛。 徐泽答应赵宋朝廷要平定方腊之乱,就肯定要做到位,讲信誉的同舟社从不会做有头无尾的烂尾工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后方起火 通过参与平定方腊之乱,同舟社除了收获看不见摸不着的两浙路“人心”外,还有实实在在的“人力”。 苏州造作局的三千多顶尖工匠被徐泽以“专奉皇家,劳民伤财”为由,整体打包转移,由护送大军南下的靖海舰队送至密州胶即港,再由商船转送辽东、海东等地。 离开苏州后,同军先后拿下秀、杭、越、明四州,每取一地,徐泽都要耗费时日整顿地方。 此举表面是其履行“宣抚”之职,为赵宋朝廷整顿各地社会秩序,安抚因叛乱而与朝廷离德的各地人心,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实际上,徐泽却是借机宣传同舟社的治政理念,播撒《大同说》真正的核心要义,向百姓直观展示全新的社会治理形态。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历经苦难的两浙路百姓在朝廷、方腊和同舟社三方之间进行对比,很容易就得出谁优谁劣的结论。 同军前往越州时,一些经历了绝望又看到了希望的杭州百姓便毅然抛下世代耕耘的土地,请求徐泽带上他们。 最终,徐泽离开明州定海港时,除了返回京东的平乱大军外,还有数千自发跟随的杭州百姓,以及之前从秀、越、明三州搜集的工匠,总人数超过两万。 同时安排这么多人跨海远航,以及其后的安家置业,是一个大工程。 为了做好此事,在越州时,徐泽便发布了命令,让相关职司提前做好安置准备。 并要求靖海、黄海、东海三大舰队和远洋商社均抽调若干舰船,预定时间里赶到定海港集结。 实际上,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不方便运人的战船,挤一挤的话,仅仅靖海和黄海两个舰队就能满足运力所需。 徐泽坚持调动三大舰队,自有其考虑。 对各怀心思的明州文官官员来说,超大规模的联合舰队入港,就是同舟社赤裸裸的实力展示。 随时能远程投送数万大军的舰队,对明州这种港口州郡意味着什么,是个聪明人就能明白。 而对自身而言,自前年同舟社大改组成立三大舰队,其后又扩张到四大舰队后,海军还从未进行过多舰队联合行动,这是第一次,以后还有很多次。 定海港以东洋面。 靖海舰队旗舰上,徐泽向辞行的新任东海舰队舰首康狸训话。 “康狸,东海舰队近期的工作重点是接应渡海百姓,你明白吗?” 康狸的梦想就是有生之年统率一支舰队为社首打天下,没想到这个梦想这么快就实现了,心中很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 “末将明白!” 海东开郡已经七年,东海舰队舰首熊蒙也在条件艰苦的海东郡待了整整七年,非常辛苦,是该让他回到总社了。 借这次联合行动之机,徐泽便将东海舰队一分为二,大部分随大军回胶即港整编,小部分由康狸带回海东郡重新整训。 当然,为了保证海东舰队的战力,康狸此行也带走了部分原属他统辖的靖海舰队战船和官兵。 徐泽此举,既是为了削除一直“自建自管”的东海舰队山头,也是为了应对新的战争形势需要。 同舟社如今虽然有四大舰队,但各舰队的实力并不均衡。 成立时间最早的东海舰队规模反而最小,也没有装备最新式的炮舰。 而且,这么多年以来,东海舰队只打击过一些不长眼的海盗,一直都没有经历大规模海战的考验,对新型炮舰战术的运用更是无从谈起。 这次两浙路平乱,徐泽成功取得了明州定海港的“实际”控制权,海军诸舰队的活动半径大大拓展。 东海舰队也从“东海郡的舰队”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东海舰队”,规模要扩大,作战任务也要拓展。 一直窝在东海郡的舰队原班人马承担不起如此重大的任务,调整是必然的。 而且熊蒙在东海待了七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其中就包括因恶劣的岛上生存环境而相继夭折的两个幼儿。 这个踏实的老兄弟没有提任何条件,但徐泽却不会忘记,康狸虽然升了舰队舰首,但短期内也不可能“为社首打天下”。 “舰队的整训以三至五年为限,不要急,我们不会这么快再下江南的。” 康狸从梁山就一直开始就加入了同舟社,自然知道社首做事从不急于求成,点头继续倾听。 “让你带到海东的船匠主要是扩建修船厂,目前以修船和造小船为主,三五年内不要指望造大船,海东郡还不具备这个条件。” 康狸知道自己的任务,也知道短期内东海舰队不可能发挥大作用,但心里仍有些期待。 “社首,东海舰队需要多久成型?” “至少五年以后,我会逐步为东海舰队配齐舰船的。在这之前,要多进行渡海训练,东海的水文条件和渤海、黄海不一样,不能照搬现有的经验。” “末将明白!” 康狸带着重新组建的东海舰队调头,向东南方驶去,徐泽收回目光。 “转向,京东东路的动乱是该结束了!” 没错,两浙路方腊之乱尚未平定徐泽就急着赶回,乃是因为京东东路爆发了叛乱。 数日后,秀州治所嘉兴县。 驻守越州萧山县的婺州观察使步军都虞候王禀急报: 京东平叛兵马副将牛皋受徐泽之命,率两千兵马进入越州,请求归建。 随急报送来的,还有京东东路河北东路宣抚使徐泽上报宣抚制置使童贯的公文。 在这份公文中,徐泽一五一十的汇报了自己统军南下以来的功绩。 包括且不限于在苏州铲除叛贼朱勔,在秀州击败方七佛贼军,在越州招安鲁智深和王英,以及整顿整顿秀、杭、越、明四州社会秩序,帮助百姓进行战后重建等。 无论军事行动,还是抚民之举,都要消耗巨量的钱财。 有些是宣抚制置使遣人押送给京东兵马的,有些就近取自各州县官仓,有些则是由京东大军自筹。 其人专门列了一个钱粮收支明目,帐做的很明白,意思也很明白——提醒朝廷赶紧将之前“垫支”的钱粮补给自己。 徐泽还特别说明了鲁智深、王英部贼军招安得非常困难,其人以自己的信誉向二贼做过保证,才将他们分置于越、明两州。 若朝廷觉得此安置办法不妥,切勿盲目行动,徐泽愿在京东东路事了之后,将鲁智深、王英二部分批接到同舟社治下,绝不会让朝廷为难。 公文的最后,徐泽才用一句话阐述了其人仓促回军京东的原因: 沂州大户祝朝奉、李应等人顽抗官府推行的税法改革,裹挟无知百姓作乱,已经波及数州,贼军发展到数万人,京东东路大乱!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十二道金牌急诏 丢下王禀送来的急报,向来沉稳镇静的童贯在官厅内踱着步子,以平复自己烦躁的心情。 徐泽带兵南下后,从头至尾只与贼军进行了一场大战,之后的大半精力全用在整顿社会秩序上。 不可否认,嘉兴县一战的确打废了贼军,之后,贼人便收缩防御不敢进取。 方腊之乱实际已经到了尾声,只待朝廷大军到位,就能顺利收场。 也不可否认徐泽整顿社会秩序效果确实非常明显,甚至比很多号称能臣干吏的文官都出色。 但正因为其人做得太出色,让朝廷平乱以后恢复两浙路的税收变得更加困难。 这贼子搅乱了两浙路人心,拍拍屁股跑回了京东东路,却把烂摊子留给了自己。 朝廷水泼不进的京东东路居然会发生波及数州的大叛乱! 这种蹩脚的理由,还不如已经被夏人割掉脑袋的刘法做的体面,咱家会信? 但徐泽不是刘法,只有其人带兵离开了京东东路,朝廷才敢调大军南下,“协助”京东兵马平定方腊之乱。 现在,这贼子却毫无征兆地带回大半兵马,要不要赶紧率大军直接回去? 绝对不行! 方腊虽然暂时不敢进取,但实力却未大损,要是放过了此贼,此消彼长之下,江南就彻底丢了。 这消息还不能告诉天子,不然以皇帝的急性子,恐怕就要一天连发十二面金牌,急诏大军北上过江了。 童贯随即又想到徐泽部将牛皋统帅的两千兵马,这贼子跑了,却留下了一部兵马,是什么意思? 实话说,徐泽不走的话,童贯也很为难。 指望这小狐狸老老实实为朝廷打生打死是不现实的,反倒会让自己束手束脚,留下一将兵马正好。 想透其中关节,童贯坐回帅位,又将徐泽的公文仔细看了一遍,起身道: “传我帅令,全军明日拔营,准备南下平乱!” 京东东路的确发生了叛乱,还不止一处,说“祸乱数州”并不为过。 原因也的确是大户顽抗官府推行的税法改革,严格的讲,徐泽并没有骗童贯。 徐泽带兵南下后,同舟社长史宗泽便按照社首的交代,陆续颁布相关税法改革令。 其中,就有“地越多税越重”的梯级税法。 毫无疑问,此等“恶法”立即遭到了各州大地主的强烈抵制。 之前的清田、度田等政策,就已经让大地主们少了很多隐田、隐户,损失相当惨重。 人在屠刀下,不敢不低头,同舟社手握法度屠刀,就算请来天子“主持公道”,也讨不到半点好。 梯级税法却没有任何传统,大宋都没这么做过。 任何政权的兴盛都是有时限的,只要田地还在手中,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最多熬过一二十年,同舟社肯定会走上大宋的老路,到那时再兴家置业不晚。 但梯级税法一旦落地,家业再难维持,等不到同舟社走下坡路,自家的土地就要散去大半,这如何能忍! 这些人各有门路,皆找到本地官府表达自己的“合理诉求”,希望赵长史能以民生艰难为念,收回成命。 “犟老官”宗泽的名声可不是白得的,其人一旦做出决定,自然就会铁腕推进,丝毫不为这些大户的呼声所动摇。 双方没了回旋余地,官府之前又通过度田摸清了大户们的田亩数据,若不反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业不断缩水。 一些被利益熏坏头脑的大户趁着徐泽统帅大军在外的绝佳时机,相互串联“起义兵、抗暴政”。 就如后世诸多龙头企业一旦“引领行业发展方向”后,必然要侵夺中下层企业的发展空间一样。 大地主和中小地主都是地主,但二者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甚至,其阶级内部的竞争还要更加残酷。 大地主对小地主手里肥沃土地的兼并热情,可比下户那三五亩薄田更高。 而同舟社颁布的梯级税法旨在打击大地主,对中小地主的影响极小,甚至因为限制了大地主的扩张性,对他们来说还是利好。 如此一来,大地主被孤立,发起的叛乱规模就很有限了,以同舟社对京东东路的经营,当然不可能发展到连州跨县的大规模叛乱这一步。 一切皆在徐泽预料之中,其结果自然就是注定的了。 大部分地主的暴力行动还在串联动员阶段,就被本地巡捕房掌握并捣毁。 真正动用军队镇压的,也就祝朝奉、李应二人联合发起的叛乱,其规模也不到三千人。 两家家主歃血为盟的仪式正进行到一半,提前掌握情况的同军官兵就已经杀到。 大部分被蒙蔽的佃户当即反水,剩余六百余以家族子弟和家丁护院为主的顽固分子则负隅顽抗。 但是,仓促起事,拿着简单的武器地主武装,面对同军的百战精锐,根本就谈不上战斗,不过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而已。 至消息传到正在两浙路整顿明州军政的徐泽手中时,京东东路明面上的叛乱均被镇压了下去。 被利益冲昏头脑的大地主们用自己的头颅和整个家族的命运,筑牢了同舟社政权血肉长城的地基。 而真正跨州连路“耕读传家”的超级大地主,基本都选择了观望,并没有急着下场,他们还在等待同舟社进一步的行动。 徐泽处理完明州事务后就立即返回密州,也是出于多重考虑。 从自身需要来讲,几个重要的法令需要社首亲自颁布,以进一步深化改革,增强同舟社政权稳固性。 待稳定京东东路后,河北东路的攻略也要及时展开,以天下为己任的徐泽向来都是这么主动,不会被动地等待朝廷出招。 从江南战事而言,徐泽此行的收获基本拿到了手,再留在两浙路并不能获得更多。 还会因为徐泽的存在,让童贯畏首畏尾,影响朝廷大军对贼军的镇压行动。 同舟社的天下自己取,不需要任何性质的“盟友”,更不需要只知破坏,不事生产的贼军盟友。 尽早平定叛乱,恢复两浙路社会秩序,既是赵宋朝廷维持稳固统治的需要,也符合同舟社的长远利益。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两场大战 待徐泽统帅大军回到诸城时,京东东路的动荡已经彻底平息。 除了极少数自持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官绅找到社首,状告长史宗泽擅权致治下民乱、李逵擅杀灭多家大户满门外,其余人都明智的选择了闭口不言。 这些告状者并非都是恶意的“反面派”,因个人的身份不同,其目的也各异。 或是因为利益相关,不得不跳出来,不能不跳出来,不敢不跳出来; 或是为了邀名逐利,以引起徐泽的注意,好在欣欣向荣的同舟社中博取一个好位置; 或是持身以正,忧国忧民,真的为了同舟社的长治久安建言。 对所有状告,徐都选择了“留中不发”。 同舟社尚未建国,徐泽也不是皇帝,但在同舟社管辖范围内,他已经是一言九鼎般的存在,任何动作都会被很多人深入解读。 “留中不发”并不是对此事不管不顾,其本身就代表社首清晰的态度,懂的人自然懂。 经历此次大乱之后,京东社会氛围也没有平乱之前那么“和谐”了。 一些底层百姓变得更激进,而没有参与叛乱的大部分豪族大户则变得更谨慎。 这一点很正常,徐泽也早有预料。 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是更深的暗流,何时才会再爆发,或是在潜藏中被消灭,就看他的手段了。 详细了解各地叛乱始末,并处理完这段时日积压的政务后,徐泽就离开了诸城。 到各地检查随大军北上的杭州百姓生活状况,顺便考察各地的共建会建设和税改落实情况,同行的演出队也带来了新排练的节目。 社首仿佛根本不在意大户叛乱和平乱之事,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没有意见本身就是意见。 检查的途中,徐泽陆续颁布了三条“社首令”: 其一,“处罚令”。 京东东路规模庞大的抗税叛乱,也有不少官吏牵涉其中。 有些与大户利益相连,或是大户家族子弟,而受到叛乱的大户牵连; 有些则是看不清形势,两头押宝,为大户通风报信,奔走呼号; 有些“心怀忠义”,不忘旧主,身在徐营心在赵…… 不教而诛是为虐,徐泽虽是逆取天下的造反者,却一直很讲“规矩”。 打天下的关键时刻,徐泽不惜利用战略欺骗也要争取时间,举办官吏轮训、组织巡视巡察,改革考绩目标等等,以整顿吏治,取得的效果也是巨大的。 这种情况下,还有人看不清形势,逆潮流而动,就怨不得他人了。 所有牵涉叛乱的官吏,无论文武,皆由法曹和监曹依据相关法度处罚。 同舟社的根基不在士大夫,也没有“不杀士大夫”的“好传统”。 不想妄丢前程和性命,就要积极适应同舟社新的生存法则,活在新世界,还想延续老传统,谈都别谈! 其二,“减税令”。 在赵宋高额的税收基础上,同舟社治下所有田税削减三成,以后还要逐步论证削减相应的钱、役、献、捐等不合理税种。 此令惠及包含官田佃户到大地主在内的所有阶层,以占据道义制高点,为的还是进一步强力推进梯级税制。 减税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藏富于民”,历史上所有执行藏富于民政策的朝代,最终富了的都是极少数人。 而财富过度集中,官府通过税收得到的财富越来越少,没办法实现社会资源的再分配,王朝便会逐渐走向死亡。 “减税”的最终目的恰恰是通过减掉不合理的朝廷实际也收不到手苛捐杂税,为中下层百姓增收,扩大内部消费市场,增加工作岗位和税种,增强社会经济活力创造条件,从而做大经济总量,以创造更多的税基点。 而对各行业龙头和掌握社会财富的上层,则要通过梯级税制收取更多赋税,并限制其发展。 以此,双管齐下,不断增加政府总收入。 只有掌控更多资源的政府,才能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社会再分配中,从而达到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目的。 财富只会追逐更多的财富,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 指望藏富于民富起来的富豪们“自觉投身公益事业”,或许某些个体可能做得到,但就整个富豪阶层来说,绝不可能。 税收和再分配是延续王朝命脉的最重要手段之一,绝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其三,“重商令”。 相对于农税“一刀切”的总体减三成,工商层面的税种和税率调整就要复杂得多,但总体上也降了大约一成半。 追求更多社会财富,向往更加美好的生活,是深藏在人性中的本能。 旧体制下,百姓有钱后,除了购买土地扩大生产外,基本没有更好更稳定的盈利兴家手段了。 社会各阶层有了钱就置地,地多了更有钱,有钱再买地,以此循环,成了死结。 打破这种死循环,不能野蛮的杀杀杀,更不能只限制不引流。 不然的话,掌握大量闲置资金的豪族大户出于种种顾虑,也会不断挖地窖藏钱。 哪怕同舟社有银行,还给利息,但你总不能强制别人都存钱吧? 这种情况下,整个社会的经济活力会急剧衰退,造成更多的社会问题。 重视工商,引导社会财富投向多元化,当然不能只体现在在减税这种低层次上。 相应的政策配套,管理和服务机构建设,以及扩大工商者正当的社会权益等等。 但这些政策,徐泽没有打算一步到位,甚至很多权益也不会主动放出。 他不喜欢无缘无故的给予,同舟社的政策肯定有“阶级”偏向,但不管哪个社会阶层,自己的权益都要自己去争取,前提是在同舟社的规则之下。 违者,祝朝奉、李应两家的下场便是榜样! 这是一场事关政权根基的大战,徐泽表面云淡风轻,实际却是丝毫也不敢放松。 尽管相对于赵宋政权来说,同舟社的根基已经非常牢固了,但相对于开创前人未有之局面的徐泽来说,这个根基还远远不够。 而在两浙路,另一场大战也已经开始。 少了徐泽这个不断搞事的大反贼如山般的压力,轻装上阵的朝廷大军终于在可以展开对贼军的大规模清剿。 童贯到达杭州,指挥朝廷大军同时展开对歙州、睦州、婺州三个方向贼军的进攻。 赵宋朝廷为了“协助”京东兵马平乱,精心抽调各地精兵强将。 天子命童贯为并、淮、荆、浙诸路宣抚制置使,谭稹副之; 婺州观察使步军都虞候王禀为统制; 鄜延路总管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都统诸路兵马; 其中,杨惟忠、辛兴宗统熙河兵,刘镇统泾原兵,杨世可、赵明统环庆兵,黄迪统鄜延兵,马公直领秦凤兵,翼统领河东兵; 加上京畿禁军、东南第一将与第七将等江南兵马,总兵力近二十万,可谓精兵强将云集。 为确保万无一失,童贯明确宣、池、饶、信、建、温、台、越等州兵马八万外围封控,防止贼军走脱。 主攻方向睦州置兵力四万人,还包括同军二师牛皋部; 歙州、婺州为偏师,各两万人; 宣抚制置使童贯亲率四万兵马为机动兵力,随时准备增援。 各部预置到位后,同时发起进攻,务必要一举荡平贼军以绝后患。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神国幻灭 朝廷厉兵秣马,磨刀霍霍之时,方腊也在他的皇宫中征战不止。 方腊起兵后,势力最鼎盛时,曾“控制”睦、歙、婺、衢、处、杭、秀、越等八州数十县,总“兵力”数十万人。 之后,贼军方七佛部在秀州嘉兴城下遭遇远道而来的京东兵马痛击,一战大败,方腊势力从此由盛转衰。 贼军虽然大败而回,但京东兵马统帅徐泽是个很特别的人,其人追求挽救人心的“精神攻击”,而非战阵屠杀的“物理毁灭”。 嘉兴一战,同军在社首的命令下,没有多作杀伤,阵斩加俘获还不到九千人。 其后,徐泽统大军入杭州,除赤岸口镇五千贼军投降外,其余大部贼人皆望风而逃,均不敢与官军接战。 再之后,同军攻入越州和明州,“击败”并收编的,也是未纳入方腊嫡系的外系兵马。 总体来说,至朝廷大军从杭州开拔,发起总攻之前,方腊军的实力基本没有遭受大的损失。 贼军还因为收缩防御,而使得兵力更加集中,且由于据守地理环境更加熟悉的山地,使得朝廷平乱的难度直线上升。 战斗前的动员中,童贯一再要求诸将以稳妥为先,逐步推进,不可浪战,若遇难打的战斗,交由京东兵马牛皋部解决。 但大军展开后,战斗—— 几乎没有战斗! 被方腊裹挟的大部分贼众本就是房屋被毁粮食遭夺,自己也不得不“参军”的穷苦百姓。 永乐政权扩张时期,方腊多少还会发一点粮食,让这些“兵卒”勉强吃饱,以驱使这些他们为自己填壕攻城壮大声威。 秀州之败、杭州再撤后,贼军的防御圈不断收缩,已经用不上这么多“军队”了。 经过之前的失败,方七佛等贼军将帅也明白了兵多无用的道理,除了留下一定数量的嫡系人马外,其余贼众基本处于散养状态。 更关键的是徐泽占领杭州后,朝廷兵马迟迟都不进山围剿,贼军之前抢掠的粮食迟早要吃完,所有聪明人都知道不能再“白养”这么多打不了仗的“军队”。 圣公都在清溪大造宫殿了,各州县的贼军将帅们自然有样学样。 他们或醉生梦死,驱使治下百姓做牛做马;或积极备战,组织手下贼众四处“征集军粮”。 随着时间推移,整个贼占区不仅没有恢复社会秩序,反而变得更加混乱。 除了藏在歙州山中的庞万春等人外,绝大部分贼帅在秀州之败以后,甚至在这之前,就丧失了进取的动力。 这些人的躯体还活着,但他们的灵魂却早已死去了。 而那些原本朴实又极能忍耐的普通百姓,在看清了方腊向他们许诺的“永乐”世界后,也更加绝望。 轰轰烈烈的两浙路底层百姓“大起义”,从方腊带人烧毁他们的房屋,抢走他们的钱粮和女子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留给这些作为消耗品而存在的普通喽啰的,只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之类的口号,让他们原本就很麻木的灵魂还能更加麻木。 空中建不起楼阁,人间也不可能有永远快乐的神国。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恶意的欺骗。 神国幻灭之后,是最深沉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麻木。 提心吊胆的朝廷兵将攻入贼军势力范围后,却意外地发现已方基本没有遇到抵抗! 城镇、坞堡等要点之中的驻守贼军并不多。 而且,他们基本是看到朝廷大军到来就马上投降。 乡野之间,则到处可见刮树皮、挖野菜充饥的贱民。 看到朝廷兵马路过,这些人也不知道避让,没有半点神采的双眼麻木地看向前来救民于水火的王师。 从秦凤、从熙河、从泾原、从鄜延、从环庆、从河东、从京畿…… 从全国各地汇聚到两浙路的平叛官兵怀揣着砍脑袋换富贵的梦想,又承受着被贼人砍掉脑袋丢性命的折磨这么久,居然就要这么操蛋地结束了么? 一线平乱的将士们相互进行简单的交流眼神后,很快就从彼此的表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两浙路这帮贼人真他娘的狡猾,得势就疯狂,失势就装怂。 老子冒着水土不服的风险,跑这么远来打仗,你们却一个个装死,他娘的专门消遣爷爷们么? 拿个小锄挖野菜就想冒充良民,等官兵一走又马上杀官造反,他娘的想得倒是美! 所有的人都是贼! 所有的脑袋都是赏钱! 所有的贼骨头都他娘的该死! 杀戮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 起初还有官兵能保持冷静和良知,但未过多久也都屈从于贪婪的本性。 而“贼人”一方,即便是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也有挣扎求生的本能。 在杀戮与反抗中,两浙路的“平叛之战”终于像那么回事了。 各路兵马大获丰收,不断汇报取得了多少首级,战果不断刷新将帅们对贼军数量的认识。 以至于宣抚制置使童贯不得下令:所有首级必须验明身份,老的、小的、女的,都不能作数! 官军在两浙路诸州县无差别的杀戮制造了严重的官民仇恨和对立。 待到宣抚制置使确认动乱基本平定统率大军返回时,还不得不留下近四万人的大军镇守维稳。 直到三年多后,方腊之乱才“彻底平定”。 朝廷公布的数据是:腊之起,破八州六十三县,戕平民二百万,所掠妇女自贼洞逃出,裸而缢于林中者,由汤岩、岭八十五里间,九村山谷相望。 这场杀戮中唯一的例外,就是牛皋率领的京东兵马。 这是一支“名不副实”的强军。 总攻发起后,京东兵从头至尾就没砍过几颗脑袋,反倒是收拢了上万人的“俘虏”。 在这场首级功赏的盛宴中,很多人因为疯狂而忘记了自己的目标。 以至于清溪县被“攻下”后,急于争抢方腊永乐“皇宫”中财宝的官兵,过了好久才发现此战最重要的功劳——方腊不见了! 唯有从军十几年,战阵搏杀无数次却始终不得出头的韩世忠,在强烈功利心的驱使下,没有忘记自己博富贵的初衷。 韩世忠携心腹兄弟十几人,渡险数里,直入方腊藏身的梓桐石穴,又当场格杀数十人,擒方腊及其妻邵、子毫、伪相方肥等五十二人以出。 当满怀丰收喜悦的韩世忠走出山洞时,就见到忠州防御使辛兴宗正领着几百兵等在洞外。 “哈哈哈,哪个谁,做得不错!好了,把这些贼人交给本官,你们他娘的可以给老子夹着卵蛋滚了!” …… 收拾河山 第一章 治水先治人 时间进入宣和二年的正月。 去年京东东路发生的动乱早就平息,社会秩序也稳定下来了,同舟社总部暂时还没有搬迁,但社首已经赶到了河北东路的“新战场”。 沧州清池县。 徐泽正与知沧州事彭如圭骑着马巡堤,查探沿途的情况。 “彭知州,以往每年凌汛,此处黄河段的水位要到何处?” 彭如圭和宗泽同年,但身体却远不及宗长史,徐泽特意让亲卫准备了一匹性子温顺的骡马供其骑乘。 “最高时离堤顶一丈零六寸,前面长芦镇有记录历年数据的水则碑。” 沧州是“黄泛区”,大小洪灾常年不断,知州彭如圭在防汛上投入的精力显然很多,一口就答上了宣抚使的提问,随即又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 “只是,这几年屡屡溃堤,河道变更很大,这些数据基本没有参考价值。” 见彭如圭不时捶腰,徐泽知其人不耐久骑,下了马。 立时有亲卫过来接过缰绳,牵走了马。 徐泽看着不远处的长芦镇,面色颇有些凝重。 沧州他来过,不算陌生,但几年过去,记忆中的很多事物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本官当年出行辽东,曾途经本地,长芦镇应该不在此处,人口也比当下稠密不少,不曾想沧州如今却越发凋敝。” 彭如圭跟着长叹一声。 “是天灾。政和五年十月,黄河决冀州枣强埽,随后淹沧州,民户逃亡大半;政和七年,河间府、沧州段河堤大决,清池城不没者三版,接连大水,沧州元气大伤啊!” 这两件事徐泽都知道。 政和五年的决堤发生在冀州,隔着河间府、永静军两地,洪水到达沧州时,已经平缓了很多,但也产生了大量流民。 林冲便是因为受了灾,一家人在沧州待不下去了,才跑到之罘湾投奔彼时还是登州第二将副将的徐泽。 而政和七年的这次决堤,决口大,洪水来势凶猛,河间府、永静军、沧州、清州、霸州、莫州、信安军等府军均受洪水摧残,百姓死伤无数,朝廷公布的数据是“民死者百余万”。 尚未结束的两浙路兵灾,徐泽估计最终死亡民众至少百万,河北东路一次水患,也是百余万。 史官只记下了冰冷的数据,消失的却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命。 “生民艰难,生于河北更艰难啊!” “是啊,崇宁元年,沧州在籍户数为六万五千八百五十一,两年前再造册,却只剩下了一万八千七百三十四,生民何其艰难。” 沧州是河北两路地域最广的州,管辖面积比起河间、大名等府还要大得多,而且是适于耕种的平原地区,但在籍人口却少得令人发指。 须知道,多山少地面积还狭小很多的登州,上次统计的户数就有十二万一千二百七十三,是沧州的六倍多! 以华夏人对土地的执着,若不是沧州水灾连年,怎会让这片膏腴之地“白白闲置”? “本官有志于束缚黄河之害,不知彭知州有何教我?” 彭如圭祖辈少有高寿者,其人指不定哪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早看开了世间万事,徐泽有心请教,其人也就放开了讲。 “黄河之水奔流澎湃,非人力可约束,敬天明德顺应自然方是大道,这水治不得,越治越坏事!” 不怪彭如圭小题大做,对徐泽如此苦心劝谏,他说这话是有时代背景的。 动辄就泛滥的黄河是宋人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比泛滥的黄河更让赵宋君臣害怕的,则是随时可覆灭赵家王朝的辽国铁骑。 赵宋君臣惧辽入骨,又没有燕云十六州等形胜之地抵挡游牧政权,黄河便是赵宋阻挡强敌辽国的唯一天然屏障。 尽管历史上的辽国南下,黄河都没起到什么作用。 很多人也都知道冬天结冰的黄河基本起不到阻敌作用,但有总比没有更好,心理倚仗也是倚仗不是? 可是后来,这个心理倚仗也要消失了。 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著作佐郎李垂通过观察发现黄河有向北改道的趋势。 要是黄河北流进入辽国境内,那赵宋阻止辽军的天然屏障要消失不说,辽国还多了一条南下直入开封的宽阔水道,这还得了! 李垂根据自己的推断结果,向真宗皇帝上《导河形胜书》。 其人提出开挖六条导洪入海的河流,引导本要北流的黄河东流,以促进两岸农业大发展,还能阻止辽国南下,一举多得,计划完美无缺。 但李垂刻意淡化了一点:黄河之所以会改道向北流,乃是因为北边地势低而东面地势高,以彼时的生产力,幻想约束黄河之水逆地势而行是多么的不靠谱。 赵宋朝廷还真就李垂提出的构想进行了研讨、预算,确定需“筑堤七百里,役夫二十一万七千,工至四十日,颇为烦费”。 曾被寇准“孤注一掷”的真宗皇帝也被庞大的工程量吓到,否定了李垂这个异想天开的设想。 但三十六年后,黄河澶州商胡口决堤,河水真的改道向北流了。 面对辽国随时都能南下的巨大危机,惧辽入骨的赵宋君臣重新拾起李垂的计划。 仁宗、神宗、哲宗三朝五十多年间,赵宋朝廷先后三次强行约束已经向北流的黄河,妄图让其改道为继续东流。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三易回河”大事件。 违背自然规律和彼时的生产力的盲目行动,结果可想而知: 三次皆回河都失败了,而且,每次都引发超级大洪水。 如此一番乱折腾,不仅没有防住北方强邻,还将勉强可治的黄河变得没法治。 传统的中原粮仓,也折腾成了活下去都要靠运气的“黄泛区”。 所以,时人对约束黄河之水的行为,皆抱着恐惧和排斥心理。 已经看淡生死的彭如圭劝谏徐泽,就是不希望他再逆天而行,造成更大的灾难。 河堤下,林冲已经带着柴进回来复命了。 徐泽朝二人点头,示意他们稍等,随即转向彭如圭,语气坚定地道: “不!远在数千年前的上古,大禹就统彼时还很少的华夏子民,成功治理了同样泛滥的黄河之水。可见黄河不是不能治,而是不能乱治。赵宋几十年来之所以治水失败,原因也不在治水,而是幻想以水治人!” “黄河是华夏文明之河,一直都没有完成大一统的赵宋王朝囿于割据,还想将这条孕育了华夏文明的母亲河也困于自己的小格局内,当然会失败!” “黄河能治且一定能治好,但治水之前先治人,治黄河之前,先收拾这旧河山!” 第二章 天潢贵胄柴庄主 河堤上,徐泽侃侃而谈,年过花甲的彭知州则一副虚心受教之态。 河堤下,林冲和柴进被社首的亲卫拦下。 林冲本来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又因为其人早年的经历,同军中相同级别的军官大多不爱与他打交道,能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林冲也越来越沉默。 见带自己过来的林营正站得笔直不说话,受邀前来的柴进心下更是忐忑。 政和三年的早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徐泽带着同舟商队欲要远行辽国,经沧州离境,曾到柴进的庄子里拜访过,并请其人为商队出境提供方便。 彼时,徐泽一口一个“柴庄主”,让听惯了“柴大官人”的柴进心中颇为不喜。 七年时间匆匆而过,当年的“徐社首”如今还是“徐社首”。 但当年只是几十人小商队的同舟社,已经成长为坐拥两路,就连赵宋朝廷都不敢正面对抗的恐怖存在。 而当年只是小商队掌柜的徐泽,更是变成了位比宰执,宣抚两路的宣抚使。 他这个“柴庄主”也还是“柴庄主”,还就真是“庄主”。 即便这些年因为沧州接连遭受洪灾,百姓不断流亡,土地兼并比起其他军州要容易得多,使得柴进名下的田产越来越多。 但因为常年洪涝,田地出产一年不如一年,佃户越来越少,没有了人耕耘,田产再多又有什么用? 徐泽与彭如圭已经说完了话,亲自送身体不大好的老知州下了堤,并安排亲卫先送他回清池后,才转身迎上柴进。 “柴庄主,泽今日邀请你来,是有几件事相询。” 故人相见,徐泽并没有因为自己地位的变化而拿捏身份,其人对柴进的的称呼和态度还是一如当年。 但站在柴进的角度,感觉却是完全不一样。 徐社首的气场太强了,举手投足都给人掌控一切的强烈自信,虽在故人面前以本名谦称,但还是给了柴进极强的压迫感。 只是,天潢贵胄的身份却让他放不下自己的骄傲,其人不自觉挺直了腰杆,故作镇定道: “社首尽管直言,进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请!” 徐泽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很满,带彭如圭巡堤的同时,顺路安排林冲去请柴进过来就是为了赶时间。 其人今天还要赶去乾符寨视察军情,便邀请柴进一同骑马,边走边聊。 “柴庄主身在边地却心忧天下,这些年不断招纳流亡,结交过路好汉,所为者何?” 柴进刚跨上马,听到徐泽这个问题,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差点被吓得跌落马下。 徐泽与他以故人身份见礼,可这位徐社首虽是赵宋的头号大反贼,却也是京东东路河北东路宣抚使这样级别的高官。 要是自己无意中惹到了徐泽,这人随便找个由头,把他柴进当作“反贼”说杀也就杀了。 并非是柴进胡思乱想,而是几个月前的苏州朱勔之死轰动太大了。 柴进虽然在江湖上有点小名望,在沧州地界也有一定的根基,但除了前朝天潢贵胄的尴尬身份外,不管哪个方面都没法与天子宠臣的朱勔相提并论。 至今天子都不敢对杀了朱勔一家的徐泽做出任何惩罚,面对这样的恐怖人物,谁能不怕? “进实是仰慕天下好汉,见不得——” 二人骑在马上,后面有林冲及一众亲卫跟随,速度并不快,徐泽扭头看着强作镇定的柴进,笑而不语。 看着徐泽满是戏谑的笑容,柴进突然意识到在这等英豪面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实在可笑。 其人咬了咬牙,改口道:“实是,实是赵氏谋夺我柴家基业还伪作善人,我身为柴氏子孙,心有不平,就看不得赵氏好,就想给赵氏找事!” 彻底私下伪装,说出了潜藏心底多年的话,柴进顿觉一阵轻松。 “哈哈哈,好!这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徐泽赞扬完,话锋一转,问道:“柴庄主辛苦经营这么多年,有多少心腹可用?” 曾经,柴进以为自己能看懂徐泽,也以应对江湖好汉的做派接待过徐泽,结果搞得自己很没面子。 而徐泽回到国内,成名后的所作所为,就更让柴进看不懂。 其人一面拥兵自重,肆意杀戮天子宠臣,一面又打击江湖势力,甚至亲自带兵剿灭本应该作为盟友的明教方腊“起义”。 徐泽行事诡异,亦正亦邪,柴进摸不准徐泽的立场,不敢乱说话。 “泽早有匡扶天下之志,庄主既有意与赵宋为难,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若是早些年,徐泽的话肯定能让柴进激动不已,并立即出钱出物资助对方,只要不出力,什么都行。 只是这些年接连遭遇挫折,其人也长进了不少,早不是当年那般没有自知之明了。 柴进坐在马上,侧身面对徐泽,眼睛余光看到了侧后方一直不吭声的林冲。 当年,此人落魄时曾到庄上拜访自己,其后又自己多得资助,才在军中谋得了押官的差事。 后来,林冲去了登州,自此音讯全无,今日奉徐泽之命去庄上邀请自己也是没句实诚话。 其人又想到洪安、武松等这些年自己刻意结交的好汉,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柴进顿时有了深深的挫败感。 徐泽口中的“匡扶天下”肯定不是在赵宋出将入相,其人的心太大了,大到柴进根本看不懂,以自己的斤两,哪有资格跟这样的危险人物结交? 其人自幼衣食无忧,从未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做事才会浮于面上,却并非天资鲁钝之人。 四十而不惑,柴进今年已经四十有二,这些年接连遭遇挫折,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成长? 柴进终于明白了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招揽笼络人才的手段,更没有做好与赵氏决裂,或者说与现在优渥生活决裂的思想准备。 想到此处,其人内心索然,语气也冷淡了几分,向徐泽拱手道: “进只是一乡下土庄主,仅在沧州有些微薄人望,哪有什么心腹之人?进在此一方逍遥尚可,想做大事却是徒惹人笑,当不得社首如此看重。” 第三章 拿火山做火盆 相比起多年前的“井底之蛙”,现在的柴进确实长进了。 徐泽点点头,能看得清形势是好事,自己也可以少费一些周章了。 他没有骗柴进,安排林冲喊其人前来,当然不是和这个没多深交情的故人叙旧,而是确实想请对方“助自己一臂之力”。 但徐泽不是要借柴进“后周皇裔”的名望与之结盟,在推翻赵宋暴政一事上,理念和根基完全不同的同舟社不需要和任何势力结盟。 行动力和活动能量远胜于柴进的方腊、樊瑞等人,徐泽都要打击,更别提这位只是单纯以给赵宋找不痛快而让自己痛快的主儿。 “庄主不可自弃,泽今日找庄主来,正是想请庄主帮我稳定沧州。” 稳定沧州? 柴进自认为搞乱沧州还能勉强做得到,让他稳定沧州,真是强人所难了。 但在强势的徐泽面前,他却不敢有半点不耐,更不敢出言拒绝。 “还请社首示下。” “当年女直人反叛辽国,沧州为防范两国边民私自出入境所设的‘九寨十八社’,如今可还听从庄主的号令?” 所谓“九寨十八社”,并非沧州独有的社会组织,而是赵宋河北、河东、陕西等边地路州普遍存在的民间团体“弓箭社”。 尤其是河北东西两路,因为种种原因,禁军荒废,缺额越来越大,兵力稀少到了黄河封冻期的正常轮值巡逻任务都难以担负的程度。 针对这种现状,朝廷除了数次下诏,扩编越补洞越大的河北禁军外,还推广了陕西诸路的成熟做法,广招乡兵。 这些乡兵,大部分都是以“弓箭社”的形式存在。 根基不在社会底层的赵宋朝廷对弓箭社既用且防,使得这种组织训练严重不足,兵器也要乡民自备,靠他们对付偷越边境小商队勉强可用,真要指望弓箭社应对辽国入侵就纯粹扯蛋了。 但赵宋军纪涣散,在军费上的投入越大,喝兵血吃空饷的就越多,边防力量越发不够用。 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不花钱还让自己能得功劳厚赏的弓箭社就成了守臣之首选,“邀功生事,惟以入社之民众多为功”。 边地百姓生活本就艰辛,既要种地缴税,还要自己掏钱买兵器,并免费为朝廷备寇,当然不乐意。 而且,河北不是陕西、河东,延夏国诸路的弓箭社的确厉害,是因为早些年夏人经常跨境“打草谷”,百姓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武装自己打死这些豺狼。 宋辽之间和平相处百余年,河北没有迫在眉睫的威胁,拿饷银的禁军都荒废了,不拿饷的弓箭社会做什么? “民不堪其劳,则老弱转徙道路,强壮起为盗贼”。 本为备寇的弓箭社,最后基本沦为了半民半匪的组织,一心想给赵氏找事的柴进才会把手伸进这个组织之中。 但要说他能号令“九寨十八社”就有些扯了,弓箭社需要柴进的钱粮,柴进也需要弓箭社扩大自己的影响,双方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不过,柴进摸不准徐泽想法,也不愿讲实话。 “沧州这几年频频遭受水患,乡民流亡,各地弓箭社难以维持,早没了‘九寨十八社’,仅剩的一些弓箭社只能做一些小事,社首若有需要,尽管吩咐进小可即可。” 尽管吩咐? 徐泽有些好笑,刚觉得这家伙有些长进,这就又翘尾巴了? 同舟社的政权直达底层,军令、政令统一,用不上,也决不允许乡绅代行底层行政权力,弓箭社这种半民半匪的组织也必须取缔。 徐泽手握“宣抚”之权,又有强兵在手,要取缔已经变质的弓箭社,只需下一道命令即可,根本就不怎么费事。 在这件事上,柴进还真没什么值得徐泽吩咐的。 “这几年沧州连遭水患,柴庄主行善积德,救济了不少乡民吧?” 徐泽放下弓箭社之事,话题突然转到水患上,柴进更加摸不准他的想法。 “小可家业有限,其实没做多少事,只是出钱买了一些流亡乡民的田地,让他们好有盘缠离乡。” 柴进没有骗徐泽,这些年来,他结交的过路好汉不少,还真没怎么救济过穷苦的乡民。 在一年难遇到几个的“好汉”身上花的钱虽多,还多是一锤子买卖,就算有人在庄上住下,也不可能住一辈子。 而救济单个乡民确实花不了多少钱,但这些人多如蚁虫还落地生根,救了这个救不救那个?帮了今日还帮不帮来日? 博名声也是要讲成本的,柴家钱财虽多,也不是大水冲来的,怎么可能花在这些没有什么见识,举止粗鲁的愚民蠢夫身上? 再则,柴进很早以前就隐隐明白一个道理: 没有柴氏祖宗奠定的基业,就没有赵氏如今的江山;但若是赵氏倒台,柴氏也肯定不可能再恢复后周江山,柴氏和赵氏就是一对恩怨纠缠不休的冤家。 自己可以给赵氏找事,让东京城中的赵官家不痛快,但一定不能给这江山找事,赵氏江山倒了,柴氏也会输得干干净净。 “如此说来,沧州之地,怕不是已有大半落在了庄主名下?” 徐泽这句话,是真问到了柴进痒痒肉上。 别看柴进结交流亡,花钱如流水,但这些年,其人名下的田产却不断增加。 只要赵氏不倒,沧州柴氏的土地就是可以世代相传,哪怕出产再少,那也是真金白银都不一定换得来的大片土地——这才是柴家维持富贵的根本。 “说来惭愧,小可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田产确实增加了不少,但若说占沧州大半,却是万万不到,还不到三成。” 不到三成,意思是说非常接近了。 三成也非常恐怖! 须知,任何一地的土地资源都不可能集中到某一家地主名下,除了其他竞争的地主外,还有大量的官田,以及个体虽少基数却庞大的自耕农。 也只有沧州这种常年泡在洪水之中的边防州,才有可能出现这种土地过度集中于某一家的情况。 这个公子哥,都坐在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了,还以为自个找到了一个取暖的大火盆呢。 第四章 屁股决定思路 “庄主可听说过《大同说》?” “听说过,但只是略知而已。” 柴进没讲实话,其人不仅听过《大同说》,还特意让人找过这本赵宋有名的禁书。 只是,找到后,还没看完就将其付之一炬——满纸蛊惑人心的荒谬言论! 公子哥柴进虽然学识不深,看不懂《大同说》真正的内涵,但也本能地感觉这本书中的观点对身为前朝贵胄的柴氏极不友善。 徐泽从柴进的表情看出了其人的真实想法。 屁股决定思路,柴进的出身注定了他会排斥这本书,这也反映了其人并不是真傻,至少还明白自己的屁股该坐那边。 “庄主可知秦、汉、魏、晋直至五代到赵宋,最多几百年便会天下纷乱王朝鼎革,原因是什么?” 柴进一脸茫然,被徐泽问倒了。 作为时刻不忘赵氏谋夺了自家江山的柴氏子孙,他当然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徐泽自然知道柴进想不明白,他要是能想明白这问题,也就不会做出边吃赵家饭边找赵家茬的蠢事了,其人又换了个话题。 “有一大族分成若干宗,大宗掌握田地家产,支配小宗从事各业,并公正分配族产所出,让所有族人都能活下去。” “大宗”与“小宗”之言,让柴进想到了柴氏房州和沧州两宗嫡脉之争,面上有些难堪,又不敢朝徐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下去。 “后来,宗族不断繁衍,家产却增加有限,大宗已经无法照顾到所有族人了,引起了很多族人的不满,又有小宗善于经营,家产渐渐超过大宗,会发生什么?” “主宗之争?” 听到柴进这个回答,徐泽笑看其人,过了好几息,柴进都被徐泽看得遍体发寒了,才听徐泽继续道: “若是大宗掌握军队,并认为所有家产都必须交由大宗统一支配的传统不能变,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还用说么? 柴进只是没有遭受过社会毒打,并不是真的傻。 而且,柴氏本就有主脉之争,稍一想就明白了这问题的答案。 再将徐泽提的所有问题串在一起,柴进便隐隐发现其中的不对劲,徐社首这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柴进坐在马上,沉思半响,方抬起头,向徐泽拱手道: “徐社首,进生于乡下,大半生都没有走出沧州地界,见识浅薄,不辨危、机,还请社首位小可指点迷津。” …… 柴进满怀憧憬而来,又带着一腔的悲愤回去了。 “林营正!” “末将在!” “当年你刺配沧州,颇得柴庄主照顾吧?” “当年柴庄主确实资助过冲,只是末将与柴庄主——” 徐泽脸上的笑容很古怪,抬手打断了林冲的解释,本来没想让他领这差事的,现在看来,其人倒是正合适。 “柴庄主家大业大,仓促之间搬家,困难肯定不少,你带两队兵马去协助他吧。” “末将,得令!” 柴进要搬家了,非常仓促。 实际上,就是刚刚见了徐泽之后,其人才定下的决心。 没错,的确是徐泽指点迷津,“帮”柴进定下的决心。 沧州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柴进,这位公子哥“主动”抛售田产,迁至登州做寓公,便是“帮”徐泽稳定了沧州。 徐泽此举并非绝情无义,恩将仇报。 恰恰相反,其人正是念了七年前的一点交情,才给了柴进自己选择命运的机会。 就算去年赵佶煞费苦心地下诏“周柴氏后已封崇义公,复立恭帝后为宣义郎,监周陵庙,世世为国三恪”,徐泽也丝毫不为所动。 同舟社的天下要想长治久安,就必须拿赵宋庞大且贪婪的食利阶层开刀。 其中,最大的食利者——“前朝”皇族赵氏必然要被剥夺所有特权。 而作为前前朝皇族的柴氏,在同舟社新政权内,更不可能有任何特权。 沧州柴氏这些年能聚攒起的庞大家产,靠得是软弱的赵宋王朝赐予的特权和纵容,和勤劳致富、善于经营没有半点关系。 以柴进的任性妄为,换成普通的地主,家产早就折腾干净了。 就他干的招募流亡,结交匪类的破事,换成普通人,也早被官府盯上,指不定哪天就破家灭族了,哪里还能有今日的富贵? 同舟社治下,不允许有法外之地和法外之人,这个问题不容丝毫妥协。 亲如兄弟的史进不行,更进一步的师父王进也不行,之前仅有一面之缘的柴进更不行。 等沧州稳定下来,各项社会改革铺开,必然要“侵夺”本地最大的地主柴氏之利益。 以柴进的不自知,极大可能会在这期间尝试挑战同舟社的法规,为自己招来破家灭门之祸。 到了那个时候,这方世界可没有什么梁山好汉能来救他。 徐泽亲自召来柴进面谈,正是因为念旧情,给这个还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公子哥一个机会,饱含徐社首真诚的善意。 至于柴进能不能理解,徐泽倒不是太在乎,自己问心无愧即可。 其人能理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执迷不悟,革旧鼎新的同舟社自不会对这个旧得不能再旧的“天潢贵胄”网开一面。 徐泽给了柴进三个选择。 其一,主动“抛售”名下耕地、田庄、山场等家产,迁往同舟社治下的京东东路定居,等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再开始新生活; 其二,死守着“辛苦经营得来”的田产不放,等待同舟社社改政策落地,失去各种特权保护后,被其他合法经营的地主挤兑到破产; 其三,利用柴家在沧州的“巨大影响力”,选择暴力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将倒行逆施的同舟社赶出沧州去。 其实,还有第四条选择:拿出传说中的丹书铁券找徐泽理论。 只是,连赵宋王朝都要推翻的徐泽,如何会认赵氏赐给柴氏的旧物件? 真要有的话,还不如当作文物留给后世子孙,若干年后,兴许还能卖个好价钱。 很明显,干大事珍惜身的柴进没得选,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后,其人选择了出售家产。 柴进名下的田产数量惊人,仓促之间哪能寻到合适的下家接手? 再说,赶走了柴地主,换成曹地主,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柴进的这些田产只能卖给同舟社。 至于价格,徐泽没打算坑柴进。 但沧州差劲的位置和常年受洪涝灾害的恶劣自然环境,注定了地卖不起价,更何况,“批发”和“零售”价钱自来都不一样。 而且,徐泽也不会支付柴进现钱,没谁能随身携带这么多现钱,且路途遥远,让柴进带这么多钱赶路,既不方便也不安全。 于是,柴进有幸成为了同舟银行的头号储户,还收到行长曹孝才亲自送的锦旗一面。 第五章 跟着好人学好人 一举拿掉最不稳定的因素,又有了“柴大官人”的“竭力配合”,同舟社对沧州的接手和治理非常顺利。 等出行金国“督战”的关胜和马扩回来复命时,沧州禁军的整编已经基本完成,度田和授田也进行了大半,基本没遇到什么阻碍。 “任之,跟我说下金、辽两国之战的详细情况。” “是!” 作战室内,关胜对着大幅地图,向社首讲解道金辽大战的细节。 “金主两个月前就集结人马于浑河,并带上了末将、子充和辽使习泥烈……” 沉寂多时的金辽两国终于再次爆发大战了,完颜阿骨打亲率大军伐辽。 金国这次的目标,直指辽国上京临潢府。 上京临潢府是辽国五京中的第一座,也是五京之中唯一位于契丹兴起之地的都城,见证了整个辽朝乃至契丹民族的兴衰荣辱。 完颜阿骨打攻上京城一战,与以往的大战有明显的区别。 其人集结重兵于浑河西岸后,立即派完颜宗雄带先锋部队奔赴上京。 并安排投降的辽人马乙带着自己的劝降诏书同行,以瓦解临潢府守军的战斗意志。 几日后,完颜阿骨打率金军主力抵达上京,没有急着开打,而是再次对城中军民进行招降。 其人先讲“辽主失道,上下同怨”,强调辽国在耶律延禧的统治下,暗无天日,毫无X权可言。 这句话很有针对性,辽国这段时间,阻卜补疏只等人的叛乱已经失控,国内也变得更乱。 两个月前,耶律延禧下诏,要求百姓拥有马群者,十匹中抽取一匹供给东路军,激起一片咒怨之声。 一个月后,耶律陈图奴等二十余名辽国贵族以皇帝失道谋反,事败被诛。 事到如今,是个人都能看出辽国灭亡在即,所有人都焦虑不安,可以想象,叛乱、投敌和谋反将不会终结,直至辽国彻底灭亡。 完颜阿骨打随即强调自己兴兵以来,“所过城邑负固不服者即攻拔之,降者抚恤之”,要想保住性命,就别挣扎了。 又说金辽两国和好之事,耶律延禧“反复见欺”,“朕不欲天下生灵久罹涂炭,遂决策进讨”,金国大兵是来解放你们的,快开城迎接自由吧。 最后,其人强调先前遣完颜宗雄招谕,此番又亲自招降,是“重以吊伐之义,不欲残民,故开示明诏,谕以祸福,其审图之”,别执迷不悟了,是福是祸自己选。 辽国人心早散得差不多了,完颜阿骨打这一番戏做足,更是使得临潢府守军士气狂跌。 但他亲自临城招降之后,却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又等了两天,让城中军民看到城外不断汇集而来的金国大军,放弃固守待援的错误想法。 两日后,完颜阿骨打让同舟社使者关胜、马扩和及辽国使者习泥烈跟在自己身边,见证金国攻下上京临潢府的高光时刻。 战前,意气风发的完颜阿骨打骄傲地对三人宣告:“你们可以看下我怎样用兵,来卜算此战失败还是成功!” 金军清晨起床,吃过早饭后,即拔营列阵。 完颜阿骨打亲临一线,指挥各军列阵呼喊着口号前进,声势如雷,其架势,简直比赵宋禁军还要更“正规”。 当然,其战果也比赵宋禁军更好看。 辽国最重要的上京防守战,在外无援军,内无必守之心的情况下,从一开始就变成了金军“实力秀”。 失去了荣誉和胆气的辽军,自然守不住满载契丹人历史与骄傲的坚城。 不到巳时,金军咸州都统完颜阇母便率领部下先登,攻克了外城。 小半年以前,金国断绝与辽国的外交关系,并频繁调动各地兵力,两国再次开战的气氛就已经很浓了。 但民力已疲的辽国备战乏力,抽调马匹都能引来谋反,处于金国兵锋威胁下的上京临潢府一直都没有得到有效增援。 守到至这个时候,上京留守耶律挞不野也算仁至义尽,完成了自己对辽国的使命。 见外城以破,其人果断打开内城门投降。 在同舟社和辽国使者的见证下,完颜阿骨打率军进城,稳定城中秩序后,兑现了自己战前的劝降词,下诏赦免上京官民。 随即,又派人诏谕在庆州的辽国副统耶律余睹早点放弃抵抗。 但此人是个硬骨头,不仅不投降,还在辽河袭击了金军的班师殿后部队完颜阇母部,金国骁将完颜特虎战死。 “这个时节,刚打完胜仗的金军为什么要班师?” 徐泽敏锐地抓住了关胜话中的疑点。 不比生于温暖地带怕冷的宋人,天气严寒对金军作战的影响很小,反倒是入夏以后,天气变热,会导致金军的战斗力下降。 完颜阿骨打不趁着漫长的冬季攻城略地,却在取下上京后,班师回朝,有蹊跷啊! 关胜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金主说是两国交战经年,民力疲敝至极,春耕在即,愿与两国百姓休憩。” 他娘的! 这老狐狸,尽不学好,官面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徐泽当然不信完颜阿骨打的鬼话,这家伙的学习能力和他堂弟完颜斡鲁不可同日而语,这些年可从自己手下学到了不少本事。 “你们觉得是什么原因?” “末将猜测,金主此举或许与魏武退兵公孙康反除袁氏兄弟异曲同工。” “你是说耶律余睹?” “是!” 魏武帝即曹操,三郡乌丸被曹操攻破后,袁尚、袁熙兄弟逃到辽东投奔公孙康。 有人劝曹操乘胜进攻辽东,曹操却不以为然,说我不用派兵,公孙康就会把他们的脑袋送来。 后来,事情果然如曹操所料,二袁的脑袋没过多久就被公孙康派人送来了。 关胜这个比方不太契合,但意思基本差不多。 上京临潢府毕竟不比东京辽阳府,对辽人的政治意义更重。 东京辽阳府陷落,不过是辽国诸多军事失败中的又一次;而上京临潢府陷落,则意味着辽国灭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不过,辽国毕竟是立国两百年的王朝,还是有其底蕴的。 板荡见忠臣,在救亡图存的旗帜下,还是能聚集一批如耶律宁、耶律余睹这样的大辽精神守护者。 只是,国运到头的辽国已经非人力可挽回。 越有人想救亡,就越有人要折腾,王朝灭亡之前,忠臣未死于战阵,而死于小人之手的故事简直不要太多。 完颜阿骨打此举,应该是想借辽人之手除掉耶律余睹,彻底打断辽国的脊梁,为日后消化辽国地盘减少阻力。 这厮如此无耻,怎么越来越像某人? 第六章 向朝廷讨说法 “不对!金国借辽人之手除掉耶律余睹确实有可能,但完颜阿骨打如此豪杰人物,应该不至于将胜利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对手的犯错上,肯定还有其他的事。” “社首明见万里,子充也有这样的猜测。” 关胜颜重性谨,即便是在最熟识的同袍面前也是端端正正,很少会与人开玩笑。 其人投靠同舟社后,受徐泽的信重,任职辽东并到金国出使两趟,视野不断拓展,见识了更宽广的天地,有了更远大的目标,习惯也有了一些转变。 如今,关胜的话也比以往多了一些,汇报情况之余,竟然还能顺势送社首一个马屁。 对此,徐泽一笑了之,看向马扩。 “属下猜测,金国内部应该出现了动荡。” “说说看。” “从临潢府返回时,金主说是要让我们见识一下上京道的风光,没有安排走去时的老路,改由泰州直入通州,而且,回来的时候辽阳府的兵马也比以往稀少了很多。” “不错!” 徐泽点点头,同意马扩的判断。 金国起于原始部落联盟,根基本就浅薄,立国后快速扩张,才掩盖了很多内部矛盾。 前两年,完颜阿骨打数次压下国内大举进攻灭掉辽国的呼声,就是为了集中精力弥合内部矛盾,以抓紧时间推进国家转型。 但金国毕竟起于蛮部,基础太过薄弱,整顿的效果都很一般。 这次出兵伐辽的时机也不够成熟,完全是被徐泽赶鸭子上架。 这种情况下,金国内部出了事很正常,不出事才有鬼。 徐泽对金国内部的动荡倒不是太关心,要的就是他们边打仗边出事,内部一团和谐,哪还是蛮部起家的金国么? 而且,以双方的交流密度和深度,金国再怎么防范,这种级别的动荡也别想瞒得住,外曹迟早能打听得到。 “你们这次随金军出征这么久,有哪些收获?” 二人这一趟收获确实很多大感悟颇多,还是关胜先回答。 “最大的收获,是彻底改变了末将对金人的偏见。” “嗯。” 绝大部分宋人对辽人都有偏见,勿论更偏僻落后的金人,关胜能坦率承认这点就很不错。 “接着说!” “金人野蛮却不蒙昧,战争中学习战争的能力极强,拿到我们提供的兵甲不足两月,就能探索出新战法……” 这点徐泽早就知道,而且,这也不是金人才有的“特性”,船小好调头,兴盛的蛮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能力一般都不会差。 “完颜阿骨打呢?” “末将浅薄,只以此战而论,其人极善创造时机,趁隙而入。” 其实,相对于用兵手段,完颜阿骨打的战略眼光、人格魅力和御下手段更让关胜吃惊,但为人臣子,当着主君的面肆意评价另一位主君乃是大忌。 而且,若要对比起来,关胜又觉得社首超越了金主一大截,整个金国都是社首布下的一步棋子,更让他不敢在徐泽面前乱言。 “完颜阿骨打的身体状况如何?” “比起上次出使时看起来要好一些,但金主每日露面的时间并不多,末将不敢妄断。” “嗯。” 金国灭辽是同舟社的大战略中的重要一环,要是没了完颜阿骨打这个极富战略眼光的掌舵人,靠那帮短视的女直军事贵族,自己就要多操很多心。 “子充?” 马扩比关胜年轻不少,说话就要少很多顾忌。 “金主非常注重建章立制,用在整顿内部上的精力比打仗更多。出征前,金国刚刚颁布自己的文字,属下特意抄录了一份,请社首过目。” 接过马扩递上的小册子,徐泽翻开看了两眼,乐了。 这不就是汉字的改笔么? 马扩本就有一定的语言天赋,又知道社首比金主更注重建章立制,特意在女直字上投入了不少精力,社首边翻看,他就边讲解。 “女直文字由完颜希尹、完颜宗雄、宗干等人所创,参照“六书”理论,仿汉字楷书,因契丹字制度,多用转注、假借、指事等方式构成,有少量的象形字和会意字,几无形声字……” 听完马扩的讲解,徐泽才发现女直文字并不是汉字改笔这么简单,而是有一套虽然还不严谨但已经颇为系统的造字规则。 且其文字笔画多在十划以下,更便于学习和传播,这一点就比起同样源自汉字改笔,但笔划更繁杂的夏国文字要强得多。 文字是记录表达信息的方式和工具,更是文明传承的重要载体。 独特的文明不一定有独特的文字,但有独特文字的文明肯定是独特的文明。 换句话说,就是有自己文字的文明更难同化。 同舟社现在的能力有限,还无法消化金、辽这么庞大的地域,但以后迟早是要消化的,在这之前,就必须不遗余力地对他们“去独特化”。 完颜希尹搞出来的本族文字很像汉字这一点就不错,但费神费力重新搞出一套造字规则就走上了歪门邪道了。 必须给他纠正过来! 不过,造字这么大的事,只能出自完颜阿骨打的授意,以其人的高瞻远瞩,很不好忽悠啊。 “女直人这套文字创制太仓促,很不严谨,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社首的意思是?” “车同轨书同文交流起来才能没障碍,作为文字体系更成熟的盟友,我们有义务帮扶金国,让女直人早日结束野蛮不通教化的状态。” 马扩立即理解了社首的真实意图,只是以自己这点水平,怕是完成不了如此艰巨的任务。 “社首,以扩之才,此事恐怕力有不逮。” “不要急,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回去了,我让赵明诚和林完协助你,整理一套女直文的改进方案来。” 精于金石学的赵明诚在“多石人”的耽罗岛考察了一年多,收获颇多,前段时间回到了诸城,还向徐泽提供了一份考察报告,之后便被安排在诸城院教学。 林完功底扎实,又在高丽生活过一段时间,颇有语言天赋,悟性也高。 再加上马扩和徐泽,合五人之长,鼓捣鼓捣,应该能搞出一套令女直人满意的改进方案来。 见社首决心已定,马扩起身答道:“属下领命!” 关胜跟着起身,徐泽喊住了他。 “任之也不用回辽东了,金人已经取下上京,辽国要不了几年就会国灭,我们的计划也必须抓紧了,待沧州稳定下来,我们就要向朝廷讨说法。” “补充兵已经训练完毕,部队即将再次扩张,由你独领一师。” 关胜有些错愕,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受到重任了。 “末将遵命!” 没错,聪慧睿智的赵宋皇帝赵佶陛下又搞事了。 在徐泽率军打败方腊贼军,为朝廷全力恢复杭州社会秩序期间, 天子以河北东路州府过多,地域太广,不便管理为由,下诏拆分原本的河北东路为大名路、河间路和河北东路三路。 拆分后的新河北东路仅剩下滨州、棣州和沧州三地,管辖范围极大缩水。 徐泽当然早就知道这一情况,但由于朝廷大军在两浙路的无差别杀戮,造成了原定“两月内平定”的方腊之乱多拖了很长一段时间。 徐泽当然不能不顾国家大局胡搞,直到牛皋率部即将回到京东东路,他才决定向朝廷“讨说法”。 第七章 惩罚无信之战 诸城,军务部战曹作战室。 确定要向朝廷“讨说法”,徐泽便集合师以上军官开会研究对宋廷作战方案。 会议首先由战曹曹首吴用汇报作战构想。 “朝廷言而无信,一面驱使同舟社兵马平定两浙路贼乱,一面又将战前承诺的河北东路暗自拆分。只有对赵宋朝廷作出惩罚,我们才能接收整个河北东路。” “此战的突破方向有三点设想,其一,由沧州长芦镇渡河,而后长驱直入,拿下河间府,再守北击南,击溃朝廷北上的大军后,逐一掌控各州。” “其二,由济南府出兵,经东平府、博州攻入大名府,而后,应对朝廷自西、北、南三个方向的兵马。” “其三,由沭阴城出兵,围困淮阳军下邳县城,打击朝廷随后派来的救援兵马,并阻断漕运,逼朝廷就范。” 很明显,三个方向各有优劣,众将听得很认真,没人提问。 徐泽点头,示意吴用继续。 “河间府方向的优点是出兵距离短,我军提前在沧州集结,并在境内越过黄河后,一路直至河间县皆无山川阻隔,可以快速达成战术目标。” “缺点是距离东京城较远,对朝廷构成的威胁不够紧迫,敌方未必会仓促派遣援军北上。我们取得河间县后,还需逐个占领各军州,对各地生产破坏较大,而且我部兵力有限,战线若是拉得过长,有可能会被朝廷兵马突破。” “大名府方向的优点是直击要害,拿下大名就可威胁京畿,只要打败了敌方主力,朝廷必然认输,我们就可以顺利接收其余各府州。” “缺点是位置过于紧要,朝廷在周边驻有重兵,能很快做出反应。我们为了确保侧翼安全,进攻大名府之前还必须先拿下东平府,战事容易迁延,战争的烈度也不好把握。” “淮阳军方向的优点是守军战斗意志薄弱,我军可以轻易推进至下邳城下,只需再击败朝廷的援军,就能达成战略目的。” “缺点是指北打南,事后还得重新收拾河北东路的人心,也容易因为漕运中断,导致两浙路动乱死灰复燃。” 吴用是倾向于出兵下邳方向的,其人的精力基本用在了军略上,对民政之事考虑甚少,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徐泽的原话。 “要俺说,打就打最强的大名府方向!” 李逵抢先发言道:“朝廷这帮家伙都是属狗的,不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就会三天两头给俺们找事。” 陈达其实也认同李逵的观点,但自当年在史家村外被徐泽打败后,其人在社首面前一直谨小慎微,性子倒是越发沉稳下来,考虑的问题更多些。 “吴曹首,三个方向面对的朝廷兵马各有多少?” 吴用看向社首,徐泽点点头,示意他照直讲。 “平灭两浙路之乱的朝廷兵马已经返回,正在京畿和应天府等地休整,这是朝廷最大的机动兵力。” “河间府方向,我军第一时间最多面对二十个指挥的缺编禁军守城,其后的主要困难在分兵接收各地上。” “大名府方向,为确保侧翼安全,最好先占领东平府,待我军攻入大名县城下时,预计要面对至少三万守军和二十万以上的朝廷来援兵马,其中有四万左右的西军。” “下邳方向,情况与大名府差不多,不过淮阳驻军全无战心,我军可以顺利推进至下邳城下慢慢建立坚固营寨,而后以逸待劳,击破远来的朝廷援军。” 徐泽带兵南下平乱以前,考虑到对河北东路的接收,当时就部署了扩军一事,在原本九个师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三个师。 新编第十师师正季闯正是意气风发,故作轻松地道: “二十万?朝廷这次能动用的兵马和前年京东大战时的总数差不多嘛,俺们的实力却是涨了不少。” 牛皋在两浙路和朝廷兵马一同平乱几个月,更清楚现在的情况。 “不一样,前年的京东大战,朝廷的战略是对我们进行围剿,兵力虽然多,但大半放在周边封锁上,真正的机动兵力并不多,而且吃亏在对我们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一直做出错误判断,又一直在被远距离调动,拖都拖疲了,从头至尾就没有正儿八经打过一仗。” “这一次,是我们进攻,朝廷防守,由北到南沧州至海州,都要留足兵马,防止内乱,出兵路线也要防备朝廷攻打侧翼,双方的攻守态势就调了个。” 季闯很快就想明白了牛皋的话,大方承认道:“是俺想岔了。” 拿下济南府后,武松的六师一直在济南府整训,非常清楚社首早就做好了武力攻取河北东路的准备。 若论时机的话,趁着去年下半年朝廷大军在两浙路平叛未归,直接接管河北东路,造成既定事实,无疑比现在更合适。 但社首回来后,就一直隐忍到现在,显然有更深的考虑。 考虑清楚其中的细节后,武松询问道: “社首,这一战后,我们要不要建国?” 徐泽反问道:“你的意见呢?” “属下认为,在全取河北两路之前,维持宋臣的身份对我们更有利,也有利于其他路州的稳定。” 徐泽未置可否,接着询问其他人,诸将一一发言,基本赞成武松的意见。 严格地讲,这是以同舟社身份与赵宋朝廷的第一次对决。 诸将对这一战都充满期待,但已经不似当年北海会议上那般急于封侯拜将了。 经过徐泽这几年的教导,众人已经明白,打胜仗和打天下是两码事,打天下和治天下更是两码事。 以社首的高瞻远瞩,率领同舟社取得天下毫无悬念,但节奏上不能乱。 要想日后长久的富贵,就不能在这事上犯迷糊 众将考虑的没错,这一战,徐泽还是要手握“大义”,争取主动。 同舟社自组建自己的军队后,就一直以维护天下长治久安为目标。 这几年,徐泽先后率兵平灭泸南夷乱、京东李子义之乱和两浙路方腊之乱,朝廷却言而无信,做出战前封官战后拆路的蠢事。 徐泽就是故意等朝廷兵马回军京畿做好战争准备才出兵。 之前选择隐忍,除了不想牵扯朝廷精力,导致两浙路动乱平定前功尽弃外,还有三点考虑。 其一,与准备充分的赵宋军队堂堂正正打一场,向天下正式宣告同舟社势力的强势崛起; 其二,通过战争胜利,震慑各地守旧势力,为日后接收各地后的社会改革创造条件。 其三,一战打灭赵宋的胆气,确立同舟社主导的同—宋合作新模式。 此战之后,同舟社无论是否建国,赵宋君臣都要适应一个凌驾于朝廷之上的政权存在,还要努力守好同舟社暂时无法治理的大片国土。 徐泽起身,走向地图,诸将均起身肃立。 “此战的目的是逼迫赵宋朝廷认清现实,移交整个河北东路的管辖权,并为之前的无信行为付出代价。” “主攻方向为大名府,作战目标是通过以少胜多的阵战,彻底打灭赵宋军队的士气,种下‘不可与同舟社敌’的魔障……” 第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预告:这一章和下一章主要是朝廷最近发生的大事,影响下步剧情。 …… 东京城,鲁国公府鸣鸾堂。 道君教主皇帝幸道德院观看了金芝之后,即乘小辇至鲁国公府,赐蔡京酒。 这件事并不是叫做赵佶和蔡京的两个普通人下班后,聚在一起喝小酒这么简单。 政治人物的一举一动都有着很极深的含义,都会被有心人深入解读,更何况是帝国皇帝赐宴公相府这件政治意义非凡的事。 须知道,就在五日前,天子才曲宴蔡京于保和新殿。 宴后,过玉真轩,蔡京等人请见安妃,天子许之。 其后,蔡京作“记”以进献皇帝。 “记”中有“保和新殿丽秋晖,诏许尘凡到绮闱”“玉真轩槛暖如春,只见丹青不见人;月里姮娥终有恨,鉴中姑射未应真”等诗。 天子大加赞赏,并将之公诸于众,以表明自己与公相君臣相得。 此举自然又惹得很多不能与天子相得的臣子眼红非议,两为开封府尹的户部侍郎聂昌便向天子进言,说了一堆公相如何如何之语。 聂昌与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王黼的关系极近,并经常为后者出谋划策。 王黼这段时间正得宠,跳得很欢乐,一直想取蔡京而代之。 得知聂昌向天子进言的消息后,鲁国公惶恐地向皇帝请罪。 天子却拿着其人之前所进的诗,曰:“因卿有诗,况姻家,自当相见。” 结果,两日后,聂昌以徽猷阁待制出知德安府。 这一系列的事件都传递着强烈的信号,是个让都能看出来,公相虽老,圣眷却不衰;王黼虽得宠,却仍然无法完全取代鲁国公的位置。 蔡京贪图富贵权势,恋栈相位不假,却不是没有见识的糊涂人,其人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有多烫屁股。 这些年来天子对蔡氏一门宠幸有加,赐官不断,蔡京的儿子蔡攸、蔡儵、蔡翛和蔡攸之子蔡行,皆为大学士,加上其人自己,一门六学士。 如此恩遇,旷古少有。 就连鲁国公没有出身的第五子蔡鞗也官至宣和殿待制,去年底尚茂德帝姬,做公公的蔡京请免帝姬见舅姑行盥馈之礼,诏不允; 蔡京自己位极人臣,家族煊赫已极,家人厮养亦居大官,媵妾也能封夫人。。 这已经不是大恩,而是偿还不起的重债! 《易·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 能从易经中整理出“丰亨豫大”理论的蔡京,易学功底自然不差,对上面这句话当然不会陌生。 蔡京恋栈权位也爱惜自己的性命,实际上,其人这几年已经数次向天子提出致仕的请求了。 只是,均被皇帝驳回。 赵佶是真的离不开蔡京的辅佐。 前些年,他需要蔡京整顿国政,搜刮钱财以支持自己亲自设计的各种超级工程。 而前年京东大战之后,夏人又乱,接着又是江南方腊,大宋频繁用兵,财政一再吃紧,离了蔡京,还真没人能理顺这一团乱麻的帝国财政。 还有,尚未完工的艮岳因为没有江南输送来的工料,已经处于半停工状态很久了,工部侍郎孟揆多次奏请天子将此工程将就完工。 但身为顶级艺术家的赵佶不是普通人,在他的字典里,就没有“将就”一词,不做则以,要做就必须完美! 几日前,天子下诏恢复应奉局,命王黼和梁师成主管,但没了朱勔,诸事不便。 再要是没了定海神针蔡公相,道君教主皇帝的伟大作品不就真要将就了?! 只是这偌大的帝国,上亿的人口,真正能够领会天子对艺术极致追求的人,却是那么少。 举国之内,绝大部分的人,包括那些所谓的忠贞臣子,不仅不体谅天子,还尽扯蛋。 尤其是这两年,国势越危急,各种歪门邪道就越多,流言蜚语、人身污蔑已经不算什么了,有人开始使用极端手段。 连太傅童贯都遭到过“当街行刺”,蔡京自然也收到过各种威胁。 去年京东东路再次爆发危机,年已七十二岁的老国公为国事忧劳成疾,卧床不起。 俗语云“七十二、八十三,神仙难过鬼门关”。 赵佶是真的担心蔡京没了,特命道德院于龙德太一宫设普天大醮,并亲制青词,随后亲临醮筵,别制密词,再亲手焚奏。 公相重病,天子心忧如焚,众官却弹冠相庆,诅咒蔡京必死。 但也有人唱“反调”,言“怎么能死?彼败坏国家至此,若使宴然死牖下,备极哀荣,还有天道么!” 当然,这些话天子是听不到的,当事人蔡京却能听到——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这老贼要是能被气死更好。 肚中能行船的真宰相蔡京却让这些人失望了,没过多久,七十二岁高龄的蔡京竟然挺过了鬼门关! 还有一事,鲁国公很重视子孙们的教育,特意延请怀安名士张觷教授家中子弟。 张觷的确有才华,做事也较真,但蔡门子弟素来贵倨,对先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上个月,有次课上张觷突然问了学生们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们想不想学逃跑的本事?” 蔡氏子弟被先生的问题整懵了,对以“为什么要学逃跑?” 张觷道:“天下事都被你们的祖父败坏完了,祸乱旦夕将至。等到乱起,必先从你们家开始。你们这么多人,也只有会逃跑的才能勉强保命。” 出生后就没受过惊吓的蔡氏子孙闻听此言,尽皆大骇,奔告于蔡京。 要不怎么说蔡京是真宰相呢,其人收到子弟们的告状,不仅没有给张觷小鞋穿,还屈尊降贵,诚心向张觷问计。 张觷也见好就收,劝以亟引海内知名士。 老国公又再三恳请张觷明言,其人乃推荐“程门立雪”主人公的杨时。 杨时是旧党,年龄比蔡京还大,老国公也不含糊,亲自出面将其请到府上供起。 鲁国公想保全家族,安享晚年,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世间万事偏不能遂人心愿。 去年一年,天子四幸鸣鸾堂,再加上之前的两次,这已经是天子第七次赐幸鲁国公府了,且每次都是轻车小辇,命坐,赐酒,略用家人礼,可谓极尽恩宠。 人老成精的蔡京哪里不知道,天子这是要他为赵氏鞠躬后瘁死而后已啊! 雷霆雨露均是天恩,道君教主如此盛恩,鲁国公能拒绝么,敢拒绝么? 因此,今日的鲁国公府“家宴”又是其乐融融,君臣相得。 仅饮了半盏酒的鲁国公却有了醉意,激动地对天子拜道: “昔人三顾堂,成已大幸,其千载荣遇。鸣鸾固卑,且家素窭无具,愿留少顷,使得伸尊奉意。” 皇帝则拉着老国公的手,曰:“为卿从容。” 第九章 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 酒宴后,蔡京拿出早就作好的《鸣鸾记》,进献给皇帝。 天子当即认真拜读,读到“主妇上寿,请酬而肯从;稚子牵衣,挽留而不郤”“轻车小辇,七赐临幸”时,拍案叫好。 “元长此文,甚得我心!李彦。” “官家。” “将《鸣鸾记》刊于邸报,传之四方,定要天下人皆知我与元长相得如斯。” “奴婢遵命!” 天子已经乘坐小辇出了门,出屋相送的老国公酒也醒了,却还站在门外,久久不回。 蔡鞗担心老父的身体,小声喊道:“大人,天寒了,进屋吧。” 蔡京终于回过神来。 “五郎,居安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居安”是蔡京长子蔡攸的表字,颇得天子信重。 但老国公一直觉得长子的做法上不了台面,蔡攸也是有脾气的,被老父教训得多了便不耐烦,几年前就分家别居了。 “儿子也多时没有见过长兄了。” 蔡京非常清楚老五的性格,知道他肯定清楚长子的动向,只是故意瞒着自己,其实也不用问,他都知道长子会做什么。 “这逆子!” 外人能看到的事,大部分都是当事人想让外人看到的。 就像表面与皇帝最为相得的臣子蔡京,实际却是用天子尽手段才能勉强稳住其心,“七幸鸣鸾”才堪堪让其鞠躬尽瘁的老滑头。 相对而言,蔡京的长子蔡攸反而与天子更加相得。 蔡攸能得赵佶信重,其实与其父蔡京得势关系并不太大。 实际上,蔡攸比其父还要更早进入皇帝的视线。 哲宗元符年间,蔡攸监在京裁造院。 彼时尚为端王的赵佶每次退朝,蔡攸都“适趋局,遇诸涂,必下马拱立”。 赵佶很好奇,问左右,才知道这人叫蔡攸,由是对这个“有心人”有了极好的印象,待赵佶即位后,便开始任用蔡攸。 崇宁三年,赐鸿胪丞蔡攸进士出身,拜秘书郎。 至三年前,蔡攸就以宣和殿大学士提举秘书省,并道德院。 在人神同国的赵宋,提举道德院替天子管理神国诸事的蔡攸,并不比为皇帝执掌人国事的自家老子差。 几天前,天子又以蔡攸为开府仪同三司,权位更进一步。 蔡攸能得皇帝如此宠幸,自有常人所不及的本事。 正如后世言“有钱人的烦恼”一样,天家亦有烦恼,人神共主的道君教主皇帝更是高处不胜寒,也渴望“常人的生活和情感”。 赵佶命仿照江浙一带的白屋,在皇家苑囿建设村居和野店,又聚集珍禽异兽充实其中,以供自己时不时去体验一把民间生活。 这些仅供天子游玩的景观房当然不可能住人,每到夜深人静之时,野兽穿白墙,禽鸟啼四方,宛若山野孤村之游鬼,知道这事的人都说此乃不祥之兆。 极擅谄媚逢的蔡攸准确把握了天子的心态,其人进见皇帝时,或涂青抹红,或动如小丑,且常口吐市井淫媟谑浪之语,由此竟然颇得天子之心。 早年,赵佶还不似现在这般经常出入皇宫,蔡攸乃劝天子。 “所谓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几何,岂徒自劳苦?” 皇帝以为大善,积极采纳蔡攸之言,遂微行都市。 日理万机的天子好不容易出宫微服私行了,当然不能只去鲁国公府上喝实际上并不怎么开心的酒,东京城中这么多妓馆、酒肆,怎么的也得体验一下生活不是? 前段时间,京东东路、两浙路之乱相继平定,最令天子忌惮的徐泽也老老实实到沧州巡堤种田了,憋了许久的赵佶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乃频繁出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天子经常微行都市,自然会有风言风语,好在这些年众臣子已经被皇帝轮番收拾了个遍,皆莫敢言。 但这次却是赵佶自己将“七赐临幸”的《鸣鸾记》刊于邸报,顿时搞得满城风雨。 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臣子多了,总有头铁的家伙。 两日后,秘书省正字曹辅上表,言天子微行之失。 其人表上言“……下游民间之坊市,宿於娼馆……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尊为天子……听信匹夫之谗邪,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皆曰异服微行,宿於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 好长时间没见到这样“忠直”的臣子了,赵佶当即降敕令曹辅赴都堂问状。 太宰余深为蔡京一系,平日里已经很少发声了,有意做个和事佬,呵斥曹辅:“你一个小臣也僭言朝廷大事!” 曹辅回道:“大臣都不说,只有我这小官说了。” 余深再问:“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动息?” 曹辅乃引《鸣鸾记》“轻车小辇,七赐临幸”之语为证。 余深又责怪曹辅表上不知轻重:“如言胡虏起於轸下”, 曹辅也不是傻子,见好就收,坦言:“小臣言不激切,无以感悟至尊”。 到此为止,各退一步,只要曹辅再上一表承认自己的错误,天子则冠宏大量放过其人,不失为朝堂美谈。 但少宰王黼正盯着蔡京的位置,好不容易有了攀咬的机会,当然不想放过,立即接过话茬,语气不善地问:“你说的事可有真凭实据?” 曹辅与王黼是同科进士,本就看不惯他得志就猖狂的小人之态,问怼了回去:“兹事里巷细民无人不知,相公当国,却偏不知道!连这都不知道,焉用彼相?” 王黼被怼,心怀怨恨,又唤堂吏上来,要求其继续逼问曹辅。 曹辅却只有一句话“区区之心,一无所求,爱君而已。” 事情报到皇帝处,赵佶令将曹辅送远小军州监当酒税,随即又将其编管郴州。 不过,经历此事后,皇帝还是低调了两天,倒不是因为曹辅的上表劝谏,而是事情正在风口上,万金之躯,轻车小辇出门确实有危险。 如此,忍到第三日,茶饭不香,神思不属。 入夜后,天子命内侍备小辇出宫,到了一家民宅。 只见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上书“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 身着便袍的天子下了小辇,毫不犹豫地进入民宅,李彦与另一名内侍则守在屋外把风。 不多时,曲乐响起,婉转轻妙女子唱腔传入李彦耳中: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 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 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三更时分。 小辇回到宫中,本欲睡个回笼觉的天子却被一份急奏惊得睡意全无。 知大名府事梁子美急奏: 二月十五日,徐泽将带大军入大名府接管河北东路! 第十章 举国全战 密州诸城县,田各庄。 “当家的,等一下,把这些都带上。” 曾经的“困难户”田赶驴摔断的腿早好了,其人刚在院中将驴车上的行李绑缚好,浑家李氏又从屋内提出一篓新布鞋来。 “俺只是去一趟大名府,最多两个月就回来了,你给带这么多鞋子咋穿得了?” “这些是送给同舟社的,要是没有同舟社,你都用不上这些鞋子了,俺们这一家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李氏是个感性的人,说着话眼圈就红了。 当年,田赶驴摔断了腿,生活无依,最困难的时候,是同舟社的军医为他正的骨。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社首亲自帮他收稻子,又到家中慰问,此举彻底感动了这个老实人,对社首说了很多心里话。 田赶驴向徐泽透露了一个秘密:自己的二儿子田二驴不安分,跟着邻村的好汉做了“大事”,跑到青州做山贼去了。 徐泽专门安排武松去找田家独苗,废了好大劲才找到。 原来,田二驴跑到了桃花山投靠了周通,因不想辱没先人,用了花名,之前就整编进了队伍。 当时青州的还处于“暗线”,田二驴这种级别的士兵不了解实情,担心身份暴露,不肯说实话。 武松又从其邻村“好汉”排查,才找到这小子。 根据同军的政策,田赶驴家这种情况是不用服役的,田二驴被勒令退伍回到家中。 这小子在外面野惯了,回家呆不住,成亲后,就跟人行商,后来又单干,还跑到了辽东贩皮货,赚了不少钱。 几年下来,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不仅建起了新房子,置办了驴车等家当,还成了村里共建会积极分子。 院外传来了呼喊声,村里的“支前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木讷的田赶驴赶紧装上鞋子,重新绑好车子。 临到要出发了,李氏犹不放心,嘱咐田赶驴。 “二哥跟你说的几个人你记住名字没?” 李氏说的是田二驴军中的袍泽,二驴不想离开队伍,回到家也经常跟父母讲起军中的事,是以田赶驴和李氏都记得了。 同舟社的军队这几年数次整编,变动很大,田二驴原本同一个都的兄弟各有前程,又受限于军中纪律,不能随便透露行踪,二驴也不清楚他们各自的师、营。 “俺都记在心底呢,哪能忘得了?” “哪你跟俺说说。” “方进、彭木鱼……” “好,队伍快出发了,当家的快走吧。” “诶!” 田赶驴出了门,就见着另外几名“支前”村民已经候在路上了,赶紧跟上。 这些“支前”民夫都是根据同舟社动员令,从各村的共建会积极分子中产生,并不是想参加就能参加的。 几人出了村,去往县城的路上,不断有各村的“支前队”汇入队伍,人数越来越多,一路上人喊驴叫,好不热闹。 各村的保丁队也都行动起来了,协助巡捕司维持地方治安,沿途都能见到设卡警戒,巡逻地方的保丁。 一些重要的道路节点,有共建会的人登记不断壮大的“支前队”人数,并对他们进行编伍,建立名册,再发给相应的号牌,明确下一站的路线、任务和联络人。 途中各休息点的食宿、开水和简单疾病救治、车辆修理等等,都由共建会承担。 “支前”民夫出门在外,只需要考虑一件事——如何把分配给自己的物资输送任务完成好。 而在各村中,聚在一起制作同军新式军服外包订单的巧妇们,聊天的话题也和战争有关。 这一战胜利后,朝廷还会不会再打,同舟社什么时候建国,自家在军中的小子能不能算是从龙了之类的话题热度经久不衰。 …… 同舟社和赵宋朝廷围绕河北东路归属权的争夺战还没开始,双方对战争的准备就已经拉开了距离。 天子趁着徐泽在两浙路平乱作出拆分河北东路的决定时,绝对想不到一直“不敢”公开反叛的徐泽会公然进军大名府。 为了震慑赵宋君臣,徐泽特意给赵佶留足了半个月的备战时间。 但消息确认后,赵佶等人首先想到的却不是打仗,而是立即遣使与徐泽谈判,其人还幻想着徐泽也许又在玩漫天要价落地换钱的戏码。 当然,向来忧患意识极强的赵宋君臣肯定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徐泽的冷静上。 如果这贼子坚持要带兵进入大名府,怎么办? 不打肯定不行,朝廷一旦向地方军头低了头,很快就会失去对地方的控制。 要打的话,京畿现在就有刚从两浙路平乱回来的大军,徐泽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还坚持进军大名府,显然不把朝廷大军放在眼里。 朝廷万一败了,徐泽再顺势带兵进入东京怎么办? 争论了一整天,只确定了必须要打,赵佶、童贯等人又为打多大的规模而纠结。 人少了打不赢,都压上去的话,万一败了又更危险。 而且,徐泽行事太诡异,一直到要开战了,赵佶依然搞不懂这贼子在想什么。 正常情况下,就算要“叛乱”,也得先发动舆论攻势,宣扬朝政昏暗,君昏臣奸之类谣言的,再打出“清君侧”之类的旗号才更有号召力。 都没有! 徐泽从两浙路回来后,老老实实接手了仅有三个州的新“河北东路”,还扎扎实实地进行三州的社会改革,自始自终都非常平静,完全看不出要发动叛乱的样子。 但其人一出手,就直接宣布要带兵接收大名府,这种做法太直接太粗糙了,完全不像徐泽以往的风格。 赵佶等人不知道的是,徐泽不仅做好了这一战的准备,而且还非常彻底。 徐泽在发出同舟社总动员令中,明确此战是同舟社以政治势力形态在赵宋境内的正式亮相之战,是同舟社今后建国的筑基之战。 提前下“战书”,并以堂堂正正之战击败了朝廷大军,同舟社才能获得与赵宋“平等对话”的权力,并为日后夺取天下奠定基础。 京东东路、河北东路的归属权将再无疑义,朝廷的军队再不可能回来,同舟社政策改革才能进一步深化,社会生产才能快速恢复…… 总动员令不仅对已经稳固的京东东路发布,海东总督府、黄海都护府、辽东巡抚府、海州和沧、德、棣、滨州等地也全部动员起来了。 各地位置不同,任务也不一样,或进行兵力增援,或搞好物资投送,或针对战事迁延开辟新战场,或调配人才治理战后取得的新州县,或…… 对同舟社来说,这一战虽然只争夺大名府,但也是国战! 第十一章 兵下博州 徐泽给赵宋朝廷预留了半个月的备战时间,表面上看非常充足。 但相对于此时的信息传递速度、朝廷反应时间以及兵马的集结效率而言,实际非常仓促。 赵佶收到梁子美急奏时,时间已经是二月初二的三更天——还有十四天不到。 其人立即做出了应对危机的最快反应:一面召宰执研究对策,调整兵力部署;一面立即遣使谈判,劝说徐泽保持克制。 朝廷派往京东东路谈判的天使依然是尚书左丞张邦昌和知西上閤门事高世则高世则。 东京距诸城路途遥远,正常情况下,来回一趟就要小半个月,再加上之前大名府向东京送信耽误的时间,万一谈判失败,也许不等天使返回东京,就已经开战了。 受领任务后,张邦昌和高世则来不及向家人告别就立即出发,二人均携双马,逢驿站就换,昼夜兼程。 二人毕竟生于富贵,不是久经战阵的武夫,稗下肉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才到濮州,就磨烂了大腿,裤子上全是血。 心急如焚的天使只能将自己绑在马上,咬牙继续赶路,终于在二月四日晚见到了徐泽。 之所以能这么快,并不是张邦昌和高世则骑术高超,坐骑皆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只是因为徐泽已经坐镇济南府进行战斗准备了。 张邦昌带来了天子的旨意:朝廷正式移交大名府、开德府和博州以外的河北东路所有府州管辖权,前提是同舟社马上退兵。 徐泽表示兹事体大,他需先与部下商议后再作决定,天使远来,先请休息一夜,次日大早就给二位回复。 张邦昌和高世则两天一夜没合眼,身体已经快要散了架,腿上的伤更是动一下就撕心裂肺地疼,也确实扛不住了,见徐泽给了话也就放松了心态,挨着床就睡着了。 次日大早,住在军营之中的二人被战鼓和战马嘶鸣声吵醒,走出门即看到了令他们震惊的一幕: 校场上军列齐整,长枪如林,战马如龙,杀气弥漫,同舟社大军已经整装待发,徐泽正在点将台上主持誓师仪式。 高世则几欲出身,都被“护卫”阻止,张邦昌则吓得浑身发抖,不敢上前制止。 一则有伤在身,旁边又有兵士“护卫”,根本无法上前;二则徐泽既然铁了心要“造反”,自己跑过去岂不是送给他祭旗? 不多时,仪式结束,大军有序出营,徐泽也来到两位天使身旁,无视高世则的横眉冷对,对仍在瑟瑟发抖的张邦昌道: “二位身体有伤,暂时无法骑马,急也没用,我让人送你们一程。至于大名府的与河北东路的归属权问题,朝廷背信弃义在先,没有资格再跟我谈判,本月十五日前撤出大名府兵马并向同舟社移交河北东路管辖权,或者等同舟社武力接收!” 徐泽所谓的“送一程”,实际上就是让张邦昌和高世则见证同军对大名府外围州县的清理之战,此时,离徐泽通知的“大名府归属权争夺战”发起时间还有十天。 同军六师师正武松率六师、七师从济南府、东平府、博州三地的交界处军营出发,直入博州治所聊城。 令张邦昌和高世则绝望的是,同军一路上都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去年,济南府落入徐泽手中后,朝廷就立即在东平府、博州和德州等地与济南府的交界处抢筑烽堡。 靠这些尚未完工的烽堡和有限的守军阻挡强悍的同军肯定不行,朝廷也没指望他们真能阻挡住同军,只需要迟滞对方行动,并及时发出敌袭信号就行。 但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行动,沿途烽堡中的守军均望风而降。 不对! 因为周通提前率队前出,沿途宣告同舟社接管博州的消息,实际上,跟在后面的张邦昌根本就没看到守军“望风而降”的景象。 等武松率前锋主力赶到各烽堡边时,坐在骡车上的张邦昌和高世则只看到守军早就卸掉兵甲,打包放到一边,等同军接收,自己则动手拆除烽堡的防御设施,正忙得热火朝天。 甚至,沿途的村社中也见不到百姓惊慌失措逃避兵荒的场景。 大部分的百姓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出屋观望路过的同军,并不时发出欢呼声。 而在同军预定的休息点,也早有周通留下的兵士和拿着令牌的百姓提前烧好了开水,慰问同军将士。 至此时,张邦昌哪里还看不出来——博州早就陷落了! 事实上,果如其人所料,当队伍行至博州治所聊城县城东时,远远地就能看到知州率城中文武候在了城外,迎接同舟社大军到来。 博州提前落入同舟社手中毫不意外。 当邻近的济南府和德州相继被同舟社控制后,无孔不入的共建会组织便迅速在博州四县铺开。 而单廷圭带人潜回聊城军营,以自己和魏定国的亲身经历献身劝降后, 一边是懦弱没用的朝廷,一边是蒸蒸日上的同舟社,博州禁军很快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自副将张清以下,龚旺、丁得孙等指挥使尽皆投靠同舟社。 二月初五,同军六师师正武松率前锋九千人西出济南府,进入博州境内,聊城文武出降,博州陷落。 当心寒胆丧的张邦昌和高世则忍着伤痛赶回东京时,朝廷却还没有完成兵力调动。 确定与同舟社的战争不可避免后,赵佶只能发出准备打仗的诏令。 诏令各地京畿周边的驻军开始集结,迅速前往相州、大名府、安利军、开德府、东平府、濮州、博州等地御敌。 但才回到京畿休整的官军却不干了。 啥? 又要打仗了! 爷爷们拼着感染瘴疠的风险,到两浙路刚打完方腊没多久,回来还没休息几天就又要打仗! 不说这来回的折腾,有多少兄弟因为“水土不服”被折腾得要死不活,再次赶路哪有动力? 关键是之前两浙路平乱的赏银还有部分没有兑现,这帮丘八可不管自己在哪里,当兵吃粮,打仗领赏,天经地义! 更别说,现在还要跟凶狠的京东兵打。 不行! 得加钱! 第十二章 张清论战 赵宋朝廷因为平乱将士的赏钱被拖欠问题,迟迟没能完成调兵遣将。 博州却已易帜,徐泽轻取聊城,同舟社大军直接推进到了大名府的“大门口”。 消息传到东京城中,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道君教主皇帝也顾不得心疼钱了,赶紧砸锅卖铁凑齐钱,求这帮兵大爷们赶紧上战场。 但这一耽搁,大名府周边的形势早就发生了变化。 武松拿下博州的当日,徐泽统率的大军就赶到聊城,立即召集包含博州降将张清、龚旺、丁得孙等人在内的作战会议。 “博州已下,离大名府约定的交接时间尚早,接下来的突破方向在哪里,张副将可有教我?” 博州副将张清时年三十有六,本是殿前司骁雄军第三指挥指挥使。 同是禁军指挥使,在赵宋皇帝亲军的殿前司供职,级别是要高于各地禁军同袍的,殿前司指挥使下放的话,一般会授各州兵马都监、钤辖之类相对清闲又实惠的官职。 五年前,朝廷为补足登州第二将编制,拨隶武卫军博州第一、二指挥入登州听用,随后又重新组建新的指挥。 恰好有人盯上了张清的位置,一番活动之后,将他挤出了殿前司,“发配”到博州成了副将。 张清倒是好心态,到博州后,迅速认清身份,转变角色,安心做好本职,很快就笼络住了龚旺、丁得孙等指挥使。 是以博州禁军以张清马首是瞻,之前单廷圭潜入聊城,说服张清后,其余军官便跟着表了态。 徐泽点了名,张清立即应声,走到地图前,侃侃而谈。 “博州夹在大名府、东昌府、济南府、德州和恩州五地之间,地形狭长,境内无山川大河相阻,朝廷随时可以从东西南北四面出击博州,于我军非常不利,须得再取他地以为屏障,方能打开局面。” 博州大略是元代以后的东昌府,南北长而东西窄,形状犹如猪腰子。 去掉北段张清还不知道已经落入同舟社掌控的德州,东面的济南府也只与博州半面接壤,是以博州是真的被朝廷兵马四面环绕,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出兵聊城。 这也是战前的作战会议上,吴用说取大名府前必先取东平府的原因所在,博州这种地形天然只能做缓冲,而无法作为战略要地。 徐泽点点头,示意张清继续。 “北面恩州和德州都无地势,且拿下后,我军与朝廷的朝廷的接触面积更大,更容易被逐个击破,只有南面东平府有济水梁山泊为屏障,此战必取。” 地理特点决定了取大名府先下东平府,这是基本常识。 赵宋朝廷也知道这一点,之前便由东至西再转向北,在东平府界首镇、傅家岸镇、但欢阵至博州广平镇、夹滩镇、固河镇的“L”形地带构筑了大量的烽堡。 正常情况下,从济南府出发的同舟社大军,无论西进攻击博州,还是南下攻击东平府,都要先耗时费力啃下这些坚固的烽堡。 其后,有了充分准备的两地兵马又可依托坚城拖住同军,另一部则可威胁同军的补给线。 再加上坚固且驻有重兵的大名府,三地互为犄角,均能快速支援,有效阻击同舟社快速西进的步伐。 但同舟社却不攻坚城,而攻“人心”,出人意料地接管了博州,朝廷之前的经营就全部失效,只要再在东平府取得支撑要点,大名府就彻底敞开了大门。 “不错!继续讲。” “东平府之前为了防备我大军由济南府入境,防守方向放在西北一线,驻军主要集中在平阴县和治所须城县两地,处在两地中间的东阿县却防守空虚。” 吴用含笑看向徐泽,张清的观点与之前吴用制定的战术不谋而合。 “取得东阿县,控制济水,就能截断须城和平阴之间的联系,朝廷之间依托平阴县构筑的烽堡群将全部失效,只要做出攻击济水之态,则须城守军必然要冒险出兵救援,我军正好可以围点打援,快速解决须城之敌。” 张清之前显然做了不少功课,确实是个务实的将领。 徐泽点头肯定了其人的战术,随即抛出一系列的问题。 “由聊城到东阿的道路情况如何?期间可有朝廷驻军?东阿西侧的济水宽度、深度和流速是多少?此时有无封冻?” “聊城到东阿一线,有王馆镇、关山镇,道路可并行马车,沿途并无驻军,至于济水的具体情况——” 张清面色有些尴尬,但很快就又调整好了情绪,坦言道:“济水的具体情况末将不太清楚,不敢妄论。” “很好!” 徐泽很满意张清的态度,带头鼓掌,众将也跟着鼓掌,搞得张清、龚旺、丁得孙等博州将领颇不好意思。 本为郓州的东平府去年才更名,徐泽当年就在此地起家,对这里的一山一水都了如指掌,远比张清更清楚,根本就用不上后者再做介绍。 徐泽此举,其实是给张清创造迅速融入同军体系的机会。 任何团体成长到一定阶段并形成自我意识后,都很容易排外,而同军这种战力远超赵宋禁军的存在,更是打心底里看不起禁军官兵。 张清、龚旺、丁得孙等博州将领刚刚投靠同军,之前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想得到同军将领的认可和尊重,几无可能。 至于为什么要格外给张清机会,自然是之前的情报显示此人确实是个可造之才。 还有一点,此战之后,同舟社接管整个河北东路,将要整编大批的旧军队,对这些人不能一棒子全打死。 张清就是徐泽准备树立的榜样,要让所有所有人看到同军的吸引力和向心力,看到徐社首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博大胸怀。 当然,张清要想博得重用,仅靠献城之功和耍嘴皮子还远远不够。 见徐社首来到地图前,张清自觉退回队列中。 “下面,我宣布下阶段作战任务。” “牛皋!” “属下在!” “你率三师,协助博州兵直取莘县,而后继续向南,拿下阳谷和朝城两县后,大军屯驻阳谷,准备应对朝廷大军的反扑。” “得令!” 第十三章 三面开花 要搞清楚徐泽安排牛皋率本部人马“协助博州兵”攻取莘县、阳谷和朝城三地举动背后的玄机,首先得搞清楚这三个县的具体地理位置。 莘县在大名府的东南角,阳谷县在东平府的西北角,朝城县则在开德府的东北角,巧的是三个县差不多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彼此之间的距离都只有五十里左右。 而且,阳谷县和朝城县再往南不足百里,就是濮州的范县,且朝廷由京畿进入东平府治所须城的官道也在阳谷县以南六十里左右的位置。 很明显,这是一处地理位置极端重要的三角地带,控制了这三个县,就能有效威胁大名府、开德府、东平府和濮州四地,截断朝廷增援东平府的通道,并从侧翼掩护博州方向的主力。 某种意义上讲,在同军对大名府的攻略上,莘县、阳谷、朝城的战略位置比东平府治所须城更加重要,是以徐泽特意派遣最能打的下属牛皋带博州兵控制这三县。 因为同军毫无征兆地快速拿下了博州,处于“外线”的莘县、阳谷和朝城几无兵力防守。 以牛皋对战场的敏锐把握能力,拿下这三个县基本不用费劲,难的是等朝廷大军到达后的防守,徐泽能看这三县的战略地位,朝廷同样能看到,必然要派大军来争夺。 徐泽特意交代牛皋“大军屯驻阳谷”,就是逼迫投降的博州兵顶在“前面”的莘县和朝城,以血战证明自己的价值。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 大战在即,徐泽没时间慢慢整编博州兵马,也不可能冒着战事不利后方起火的风险,把他们送到“内地”守城。 既然张清等人选择了临阵投降,那就要接受同舟社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对他们进行“整编”结果。 实际上,这个“残酷”也只是相对于同军以往的事迹而言。 以此时的传统,临阵投降的军队,通常会被受降者解除原有装备,仅配以滥制兵甲,还要进行死亡率极高的填壕攻城战斗,流尽鲜血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 而博州兵马据守莘县、朝城两地,有同舟社大军在侧压阵,本身的兵甲也没解除,战斗力和安全系数都有保障,再怎么说,守城的危险都要远小于填壕攻城。 相对而言,徐泽此举,恰是非常仁义。 而且,要是不能信任他们这些刚刚投靠的“敌军”,如何能将这么重要的城池交给他们防守? 由是,张清、龚旺、丁得孙等将领激动不已,立即行礼道:“末将遵命!” 见几人均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徐泽颔首,继续布置作战行动。 “武松!” “末将在!” “由你统六师,进取东阿县,若能顺势取下须城则取;若不能,不需勉强,控制东阿即可。待击败东平府援军后,留两个营驻守,其余兵马回身参与大名府会战。” “明白!” 须城被济水、汶水和梁山水泊相隔,在城中守军充足的情况下,同军想拿下须城的确不那么容易。 但只要西面的阳谷县还控制在牛皋手中,朝廷援军就过不来,东阿县又被占领的话,须城的宋军就翻不起浪来。 只待解决了大名府之局,东平府旦夕可下,所以徐泽的确不急。 “陈达!” “属下在!” “你统二师,驻守聊城,为大军保障粮道安全。” “属下一定不负社首重托!” “其余各部,明日一早随我兵出堂邑,直取冠氏!” “属下得令!” 赵宋京畿兵马因为拖欠赏钱问题至今还没有完成开拔,处于同军兵锋威胁之下的大名府、东平府和开德府等地自然也不可能得到增援。 之前,徐泽行文大名府,摆明车马要武力夺城后,大名府、东平府和开德府等地的只能暂时将有限的兵力收缩,部署在拦截同军东来的堡垒城寨之中。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同舟社兵马从济南府出兵,先攻击东平府或博州的基础上。 现在,徐泽却以人心争夺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突入到了博州境内,完全打乱了各地之前的部署。 同军从聊城出击,向南面突入东平府薄弱的“腰部”位置,立即使得原本防守严密的东平府出现了巨大的防御漏洞。 牛皋、武松两部万余人同时进入东平府境内,向东阿、阳谷两县进军的消息传至须城,顿时让知东平府事程万里傻了眼。 当一路狂飙的同军二师由王馆镇过关山镇再抵达济水吾山段,工兵营的浮桥都已经架设成功了,须城方向的宋军救援部队却还路上,一直没看到人影。 而大名府方向,原本负责为大军探路骑兵营也一路畅通无阻,一直突入到大名府冠氏县城下,惊慌失措的守军甚至都来不及关上城门。 骑兵营营正萧近海抓住战机,立即突入城中,近两千守军当场崩溃哭爷喊娘,穿城而逃。 萧近海分出一队兵力控制东城门,自己则率其余人马追击仓皇而逃的宋军,扩大他们的慌乱,彻底打断他们的建制。 秉承徐泽的指示,骑兵营以打击敌军士气为先,制造的混乱虽然恐怖,但并没有对这些抱头鼠窜的家伙赶尽杀绝。 倒是一些宋军士兵惊慌之下,从城墙直接跃下,并在逃跑的过程中相互推搡甚至动刀子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等到李逵率前锋赶到冠氏县接管城防时,才知道萧近海留下大半兵马巡戒府库,自己则带着一百人驱赶仓惶逃跑的宋军,让他们将恐惧带到更西面的馆陶县。 最后,其人还在馆陶城下砍杀了近三百已经力竭的宋军方才撤回,完全不把城上紧张的守军放在眼里。 馆陶县置县最早可追朔到西汉初年,是大名府北面的门户,位置非常重要。 其西面是十里左右,是永济渠,再往西十里,则是被赵宋朝廷“三易回河”搞到了此地的黄河干道。 控制了馆陶,就控制了北面进入大名府的水陆通道。 是以,知大名府事梁子美之前在此地布置了五千兵马,但同军进展太快,馆陶的情况比起冠氏也好不了多少。 敌军远在济南府的情况下,傻子才会全时戒备守在城墙上吹风受冻。 丘八们虽然不懂啥高雅情趣,却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打仗的时候,吃喝嫖赌的娱乐便是皇帝也不能管。 所以,当萧近海驱赶败军到达馆陶城下时,幸好还有老实值守城门的兵士,但这些人加起来还不到二十,第一时间只能是禁闭城门,阻止败军入城。 随后,收到敌情,第一批出营乱糟糟上了城防守的近千守军,就被区区一百骑兵吓得趴在城垛上,眼睁睁地看着萧近海等人砍杀哭喊求饶的同袍。 第十四章 英雄双枪将 东平府东阿县城。 直到六师官兵全员渡过济水,抵达东阿城下,并摆好了攻城的架势,须城方向的救援宋军才终于赶到。 其实,东阿兵力稀少,仅有几百名临时征集的县弓手在守城,根本挡不住同军哪怕一个营的攻击,更不敢出城反击强悍的同军。 武松完全可以以少量兵力拖住东阿守军,自己则亲率大部人马截击行军中的须城援军。 只是如此以来,来援宋军遭到攻击后,很容易就缩了回去,后面再进取须城就要麻烦很多。 尽管出兵前社首要求其人须城能取则取不能取不要勉强,但武松还是想拿下须城,为进攻大名府的大军解决来自侧翼的威胁。 东阿城南,同军与宋军对垒。 宋军中军大旗上书“东平府兵马都监董”,战前的情况通报有东平府各文武的详细情报,是以周通等营官都知道宋军领兵之人正是东平府兵马都监董平。 只见其人身高六尺,青袍银甲,朗眉星目白面皮,端是一副好皮囊。 “他娘的,难怪这厮会叫‘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老子要是有他这等卖相,当年也不用落草桃花山了!” 木麻跟周通相处几年,已经颇为熟悉很熟了,扭头看了看周通满是坑洼的脸,不屑地道: “卖相好有啥子用,一炮子打下去,照样死个稀巴烂。” 武松听着几个营正小声议论,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宋军列阵。 正规军很容易就从旗帜和阵列看出具体人数,宋军一共有十八面指挥使旗帜,理论兵力有九千人,一般号称一两万不算过分。 实际嘛,总人数并不比六师多多少。 须城来援宋军的行军速度确实不快,但这个“不快”也只是相对于同军而言的。 从消息传递和出兵的时间上计算,董平率部来援的东阿途中绝对没有玩花巧,比起宋军的正常行军速度还要快上些许。 由此可以看出,董平无论是约束部伍还是作战决心都不差,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京东大战之后,还有如此胆识又有能力的对手已经不多了,武松打心底高看了董平几分,没有趁对方变阵的混乱时机下达攻击命令。 “王罕!” “末将在!” “过去喊话,愿意投降献城的话,我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得令!” 王罕骑着马越众而出,来到宋军阵前,大喊:“我军早就军拿下了博州、濮州和大名府,须城已经成了孤城,速速投降,可保——” 咻—— “哼!” 王罕一把抓住迎面飞来的箭矢,丢在了地上。 “速速投降,可保平安!” 咻咻咻! 回答他的,是接连的破空声。 王罕手中抓着一支箭矢,背上还插着三支回到阵中,向武松复命。 “师正,这帮官兵——” “我知道了,伤势如何?” “不碍事,隔得远,没透甲,只是在后背,末将取不着。” “好,归阵!” 既然董平自视甚高,不愿与同军对话,那也就没啥好说的了。 武松拔出刀,对传令兵道:。 “炮营准备,开火!” 轰—— 密集阵型遭受同军重炮营的轰击,其杀伤效果远非营属轻炮组可比。 仅仅是一轮炮击,原本士气高昂拒绝答话的宋军当场崩溃,哭爷喊娘地抱头就跑。 “他娘的!白生了这副好相貌,原来是个愣头傻蛋!” 周通嘴里骂着董平,眼睛却始终盯着武松的将旗。 武松本就生的高大,坐在马上更是高出旁人不少,其人盯着宋军逃窜的队形看了好几息,终于确定了敌方真是被一轮炮击给打崩了才下令。 “一二三营,追击!” 须城宋军与同军六师的差距是全方位的,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战斗意志上,更体现在体力上,在追击中更是明显。 一路从须城奔袭数十里赶到东阿城下,来援宋军已经差不多力竭了,溃逃时的仓惶狂奔又极耗体力,只跑出了几里地,便被六师官兵缴械—— 打不过又跑不赢,不缴械投降还等死么? 董平倒是条汉子,自知跑不脱时,索性组织了十几个人迎着追击的同军反杀过来。 可惜,同军追击败军颇有经验,追击之中也保持着以什伍为最小单位的基本队形,见到有人竟敢反冲锋,自然是立即结阵。 仓促之间,同军只集结了几个小队三四十人,但严密的阵型也不是董平临时拼凑的十几人可以撼动的。 这边的异动又吸引了更多的同军官兵,人越聚越多,之前凭着血勇聚拢的宋军却越来越少。 董平手中的双枪上下翻飞,却始终无法突破同军小小的军阵,未待周通带人赶到,董平就被众兵士的长枪阵给挑翻在地,幸亏其人身着重甲,受伤倒是不重。 东阿,目睹重炮营神威和援军败绩的守军也打开城门投了降。 天色不早,连日行军也确实疲乏,武松命令部队进城休整。 酉时四刻,周通带着俘虏回到城中,武松提审了令自己看不懂的董平。 董平已经被五花大绑,头盔也在战斗中被挑落,披头散发,满脸泥垢,全没了之前的“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形象。 武松见董平如此模样,向周通摆手道: “松绑。” 董平被捆了好一会,手脚已经有些发麻,松绑后稍稍活动,便向徐泽拱手行了个礼,本想说些场面话,但败兵之将,终是无脸说出口。 武松坐在上首,先打破了冷场,问道: “董都监,你既然没有打败我军的办法,为何要让麾下将士白白送死?” “我——” 董平白净的脸皮霎时涨红,犹豫片刻才道: “耳听为虚,外人传得再神乎,那也是一双胳膊两条腿,都是京东兵马,我以为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武松没料到对方竟如此自负,西军都被打怕了,轻易不敢与同军对战,就这董平偏偏不信邪,不看彼此实力差距就硬着头皮上,亏了自己之前还当他是个人才。 “既然都是京东兵马,你可愿协助本将拿下须城?” 董平心灵机巧,哪里还听不出武松言外之意,暗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赶紧行礼道: “小将愿意!” 第十五章 风流万户侯 前年京东大战之后,赵宋在西面夏国和北面辽国的威胁外,又增加了距离更近,威胁更大的京东东路。 为了应对严峻的形势,朝廷除了临时抽调抽调精锐禁军守御河北东路、京东西路和淮南东路要地外,还在这三路大量招募效用士。 所谓效用士,即常说的“勇敢”“效用”,以武勇者自愿应募从军,朝廷发给钱、粮、战马、兵器和甲胄,平时居家参加教习,战时则征发从军。 效用士实际还是乡兵,但“不刺手”,不设军营,相比禁军、厢军更自由,且在本土作战、抵御外侮上,战斗意志甚至比正规禁军还要强一些。 这也是时隔两年,同军再出京东东路后,赵宋各州兵马大幅膨胀,动辄几千上万的主要原因。 据董平交代,东平府共有兵马一万一千人,须城有七千,其人带出来五千,城中还有两千左右。 次日大早,吃过早饭后,大军拔营,继续南下攻打东平府治所须城县。 东阿城之战,俘虏加降兵,共计四千三百余人,武松留下一个营和一千俘虏进行整编,其余全部带往须城。 人的天赋差异极大,昨日溃败的宋兵中便有少许天生长腿者,即便同军将士的好体力也追之不及,让他们一路跑回了须城。 知州程万里不通军略,确认了董平战败的消息和这些溃兵的身份后,就直接放他们回了军营。 溃兵的回归,让须城守军多了宝贵的一夜守城准备时间;但也带回了同军火炮毁天灭地,非人力可以阻挡的恐怖消息,让城中本就慌乱的人心变得更加惊恐。 是以武松率大军到达城下时,须城虽然完成了守城的动员,但城墙上的守军看到同军军容,个个面如死灰,枪都握不稳。 临到攻城前,武松又喊来董平,询问攻城之事。 “董都监,你有多大把握?” “小将以人头担保,肯定能一击即破!” 昨日董平决定协助武松拿下须城后,立功心切,提出由自己带兵连夜返回须城,诈开城门,献城同舟社。 只是,武松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 董平以为是武松不信任自己,乃讲明此策的可行性。 其一,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这种贪官死了就是对百姓最好的交代。 其二,董某在东平府军中颇有人望,又刚刚战败,城中尚不知道具体情况,诈城成功可能性百分百。 其三,此战投降的官兵不少,有些人如小将这样仰慕同军,也有些不忘朝廷,须得让他们纳上投名状,才方便日后掌控。 但武松还是不为所动,没有答应其人,原因也很简单。 首先,他对董平的人品信不过。 战前,外曹通报的须城信息中,知州程万里和都监董平二人是重点。 程知州出自童贯门下门馆先生这点确实不假,但这个出身与其能力品行有必然的联系么?严格的讲,社首还出自童贯门下呢! 就算有联系,就不允许别人改过自新么? 武松麾下,周通出身山贼,王闻之是僧人,木麻是夷人,王罕是辽人,他本人当年也是人憎狗嫌的恶少年呢! 如今不都是极好的军官? 外曹的情报恰好显示程万里为政东平府以来,虽算不上能臣干吏,但也绝不是贪官污吏,其人还真没有残民害民之举。 董平以出身定人好坏,出发点本就可疑,理由更站不住脚,武松怀疑其人别有用心。 其次,以须城宋军表现出的战术素养,等六师攻城,估计用不了重炮营一轮炮击就降了,正面攻击就可以轻易拿下的城池,干嘛还要放董平回去节外生枝? 武松受徐泽的影响很深,能堂堂正正打赢的仗,就不屑于使用阴谋诡计。 而且,他更担心董平确实是投靠后立功心切,真诈开城门后,在城中大杀一通,可就坏大事了。 武松非常清楚社首对军纪的重视,从聊城出发前,社首还反复强调一定要严格落实军纪,并提醒要注意董平。 自同军建军以来,攻必克战必胜,却从没有做过诈城后杀人放火的恶事,可不能让这董平坏了同军的名声。 “士师,你再跟董都监讲一下同军的攻城纪律!” “是!” 王闻之昨晚就已经跟董平念了不少“经”了,攻城即将开始,其人直奔主题,重点强调破城后的“八个不得”。 武松交给董平的任务是率本部人马蚁附攻城,他之所以这么做,乃是和徐泽逼博州兵马守莘县、朝城两地异曲同工。 董平昨日说的三点理由中有一点很对——俘虏必须纳上投名状。 等须城拿下后,武松要带大部兵马随社首攻打大名府,只可能留少量兵力弹压,守城的主力还是降军。 为了确保留在须城的守军老实守城不要搞事,让他们攻城打出真火来就是必须的。 同军压阵,投降的三千余宋军顶在前面。 须城原本是有护城河的,可百余年的和平时光里,“无用”的护城河一直没人管理,淤积颇为严重,成了臭水沟。 护城河变成了夏日滋生蚊蝇,冬日又常有人不慎滑入其中溺毙的“害民河”,最后竟然被前几任官府自己安排人填平了。 被营属轻炮轰击一轮后,剩余的守军贴在墙垛瑟瑟发抖,扛着梯子的降军轻易就冲到了城墙下。 战斗过程乏善可陈,无非就是攻守双方的人命交换,比炮击更打击士气的是昔日同袍杀上城墙,并向自己举起屠刀。 包含董平亲自杀死的三名守军在内,攻守双方总计没死到三百人,守军就投了降。 北城门打开,六师各营立即冲进城中,按照之前的分工接管城防。 “董平呢?” 最先冲进城中的是周通的二营,师正特意交代其人接管官衙府库,并盯住董平,结果进城后果然没见到其人。 周通问了几个人,才知道守军投降后,董平就趁着城门未开的时机,带人杀向了官衙。 等周通着二营官兵冲到官衙时,院内已经是一片血腥。 第十六章 武人的荣誉 等周通带人冲进官衙时,院内已经是一片血腥,后宅传来董平几近癫狂的声音。 “没想到吧,老狗,你也有今天,跪下来求我,兴许我会饶你狗命!” 面对董平滴血的短枪,程万里自知今日必死,面如死灰,浑身抖个不停,却仍是梗着脖子横眉冷对。 “呸!武夫,果真的粗鄙武夫!老夫会在地下等着你!” “哈哈哈,死到临头还嘴——” “董平!住手!” 须城周边特殊的地理环境,守军战败投降后,几乎没人出城逃跑。 六师官兵接管城池,稳定城中秩序的工作很顺利,确认须城不会再有反复后,武松来到官衙,提审董平。 “董平,你这是为何?” “程万里这狗官自己做了狗跪舔宦官童贯却看不上武人,嘴上说得很好,私底下却视我等如奴仆贱役之流,不杀这等狗官,小将心中恶气难出。” 武松当然不能只听董平一面之词,又看向程万里。 “程知州,是这样的么?” 程万里确实打心底看不起武夫,不仅是他,整个赵宋能看得起粗鄙武夫的文官也是凤毛麟角。 但此时好不容易从董平这武夫的枪下死里逃生,他如何还敢在武松这反贼的面前表现自己的不屑? “董平觊觎小女姿容,数次以守城之事相胁,要本官将小女许配给他,本官不喜其为人,婉言拒绝,这贼子便怀恨在心,挟私报复。” 武松成亲已经六年,与妻潘氏一直琴瑟和鸣,最是看不惯在男女之事上放荡无耻之人,闻听程万里之言,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董平,可有此事?” 董平好歹也是东平府武官第一人,自称“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自是有性格的,见程万里揭了老底,索性大方认了下来。 “小将并未娶妻,人才地位也都是一等一,如何与他家女儿做不得姻缘,这狗官分明就是看不上我等武人。” 其人不愧是心灵机巧之人,虽然认了自己的“罪行”,却再次将矛盾转移到文人看不起武夫这件事上,以激起武松等人对程万里的反感。 武松却对他这身好皮囊没了耐心,抬头询问周通。 “周通,当初你落草桃花山,可做过这等说亲不成就杀人满门的事?” 周通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答道: “盗亦有道,俺要是做了这等不要面皮没良心的事,以后做不做贼了?” 董平白净的脸霎时通红,想争辩却又迎上武松冰冷的眼神,只能跪在地上,勾头不吭声。 武松继续问:“那你说说,文官为何看不起咱们武人?” 周通以前也不会考虑这些问题,但徐泽组织的军官轮训就有专门的授课,其人深受教育,记得很清楚。 “社首讲过‘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武人让人看不起,就是因为董平这样的武人先作贱咱们武人的名声!”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确实是徐泽“讲过的”话,却不是徐泽的“名言”,而是出自《孟子·离娄上》。 粗鄙武夫还知邹国公之言,程万里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通,后者却清楚师正让自己发言的目的,继续侃侃而谈。 “社首还讲过,上古之时,并无文武之分,直至秦汉,出将入相也是常态,现在很少有这种情况,并非文贵而武贱,只不过是分工越来越细,很多事努力钻研一生也未必能专精,文武才开始分野。” “文人能得人崇敬,也不是因为他们读的圣贤书多,而是他们能把国家治理好,让百姓安居乐业;但外御强敌、内安百姓,守护华夏文明之火的重任,还是要靠我等武人。” “荣誉来自需要,赵宋武人不受人待见,只是因为该做的事没做好,还祸害百姓;现在文人也没能把这国家治理好,让天下如此混乱,照样会让百姓看不起!” 周通将文武相提并论,让身为文官的程万里心下颇不舒服,想驳斥其荒谬言论,其人之言却又逻辑严密,自己未必能说得过,更何况现下小命还捏在别人手中。 而且,很明显,这些道理绝不是出身山贼的周通能够想得到,只能出自徐泽。 徐泽! 程万里徐泽这名字当然很熟悉,这份熟悉甚至可以追朔到政和四年。 那时他还不是知府,徐泽也只是一个新进幸臣,彼时的童太尉有意让程、徐两家联姻,以套牢徐泽,这事程万里不敢反抗,却也倍感屈辱。 没想到六年过去,世事变迁,当年自己看不起的幸进武夫却已经变得如此可怕。 造反的武夫不可怕,可怕的是其山贼出身的下属都能说出自己反驳不了的话! 武松没理会脸色不断变化的程万里,他的心里始终装着大名府方向的主战场,东平府的事务始终得服务于大名府方向。 “董平,你可知错?” “小将知错了!” 武松和周通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董平如何知道今天自己是真栽了,人在屋檐下,就得果断低头。 “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以私心挑起文武之争,差点毁了同舟社的大好局面。” 这机灵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心存幻想,试图转移矛盾,减轻自己受到的处罚。 武松却懒得和其争辩,对师士师王闻之道。 “士师,宣布吧!” “董平既已投身同军,当遵守军纪,破城之后,其人不顾守军已经弃械之事实,擅杀程家一十二口,依照军纪,当斩!” “啊!小将愿意将功赎罪,请将军再给小将一次机会!” “不用了,军纪是同军生存之根本,你能用自己的首级震慑军纪,就是最好的功劳,带走!” “将军,小将哇——” 周通嫌他聒噪,猛地一刀背拍在其人的嘴上,几颗牙齿蹦了出来,呆愣中的董平被两名兵士拖了出去。 一声惨叫,片刻功夫,首级献上。 见到董平面目狰狞的首级,程万里瑟瑟发抖,他是真没没想到董平会死在他们“自己人”手中,这帮反贼太恐怖了! “程知州。” “啊!下官在。” “董平违反军纪之事,还需你出具证词,可有困难?” “没有没有。” 第十七章 打还是不打 大名府官衙。 “第几批了?” 知大名府事梁子美靠坐在椅背上,微闭着双眼,漫不经心地询问前来汇报敌情的兵马都监闻达。 “回相公,已经第六批了。” 同军骑兵耀武城下并肆意砍杀袍泽,给了馆陶县守军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守将在四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接连派出六批使者向梁知府求援。 “这才过多久,都六批了,够急的啊?” 与八年前知郓州时相比,梁子美明显苍老了许多,须发皆白,厚重的眼袋更是无力的垂拉着,但气度却越发深沉如渊了。 “有谁愿意出兵去救援?” “这——” 闻达欲言又止。 “嗯?” 梁子美慢慢睁开双眼,面露嘲嘲弄之色。 “呵呵,平日里一个个胸脯擂得震天响,真需要报效朝廷时,就不行了?” “贼军进军太快,儿郎们应对不及——” 闻达有心解释,却没有底气,越说声音越小。 “让王定去吧,带四个营,不求他血战击退贼军,只要能守住三天就成。” 被知府相公说中心事,闻达面色有些难堪。 “相公——” 梁子美抬起枯瘦的右手,摆了摆。 “左右都是一样,缩在大名城内,也不过是晚几天而已,去吧。” 知府相公说完又闭上了双眼养神,闻达赶紧行礼告退。 侍立在梁子美身后的梁竫担心祖父着凉,小声喊道: “大父。” “嗯?” “要不,孙儿扶您上床?” “不了。” 梁子美睁开眼,伸出右手。 “扶我起来,出去走走吧。等哪天这眼睛一闭啊,有的是时间睡咯。” 贼军即将大军压城,祖父却妄谈生死,梁竫深感不吉利,赶紧接话。 “大父身体康健,期颐可望。” 《礼记·曲礼上》“百年曰期、颐”,听了八孙儿的吉利话,梁子美笑着摇了摇头。 “期颐就算了,若是能早两年致使,老夫这身子骨活到耄耋倒是不难,如今嘛,活不到咯——” 梁子美自政和六年出知大名府,至今整整四年,大宋帝国风雨飘摇,身为北京大名府长官的梁子美自然跟着百事操劳,繁重的公务严重透支了他的身体。 其人几次上书天子,请求致仕,皇帝却再三挽留。 如他这般已经年满七十四周岁还不能致仕的老知府确实不多,但六十好几了还在各地军发挥余热的守臣却大有人在。 朝堂上也一样,当年那个只顾钻营揽权的蔡元长,如今也应该尝到了上得去下不来的苦头了吧? 这种现象要是放在六十年前的仁宗朝简直不可想象,如今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大宋这几十年来党争不断,来来回回地折腾,今上即位后又开党禁,不仅败坏了官场风气,更使得行政人才严重断层。 一线守臣青黄不接,老的老小的小,经验丰富又能做事的梁子美便如一头老黄牛,哪怕是即将倒毙了,也得先给朝廷犁完最后一亩地才能倒。 祖父生性豁达,看透生死,梁竫却为眼下的时局和家族未来担心不已,还欲再劝慰祖父。 “大父,梁家可少不了——” 噗~ 一个不合适宜的响屁声打断了梁竫的话,须发皆白的老知府却是半点也没觉得尴尬,对孙儿自嘲道: “老咯就得服老,连个屁都夹不住,还奢望什么期颐,哈哈哈——” 不比孙儿辈的忐忑,梁子美是真的看透了生死和世事,也包括眼前的大名府危机和梁氏一族的未来。 正如他对闻达所说“不过是晚几天而已”,其人非常清楚在徐泽的大军面前,大名府守不住。 原因却不是徐泽的军队太能打,而是这大宋真的老了。 就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一样,先天不足的大宋王朝过早地迎来了自己衰老期。 虽然不甘,但这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 老了就要服老,苟延残喘徒惹人笑。 大宋将亡这件事对享受管了的赵氏和众多与国同休的大族来说固然是覆巢之灾,但对立足实干的须城梁氏来说却未必是坏事。 “向前看!” 走到院中,梁子美轻轻推开梁竫的手,迷眼指着远处夕阳的余晖。 “王朝会亡,这天下却不会亡,再如何改朝换代,还是要有人做事的,有这份闲心操心朝廷的事,还是想想如何解决这天下的问题吧。” 赵宋王朝确实老了,从馆陶县守军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 自萧近海率一百名骑兵耀武馆陶县城之后,同军又陆陆续续派来了几波探子。 每次来的人都不多,但每次都能搞得满城皆惊。 馆陶县守将周瑾始终紧闭城门,连派人赶走仅有几十人的敌军探子的努力都未尝试。 真实的世界,能攀上做实事的高位者没有真正的傻子。 大名城中的老知府都能看到馆陶守不住,一线守城的周瑾自然更清楚这一点。 但馆陶县城即便在自己手中丢失,也要在面子上看得过去。 敌军人太多,敌军太凶猛,敌将太狡猾,有的是理由。 但若是让援军也掺和进来,最好是援军将领级别比自己高,顺便移交防务,城池丢不丢,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因此,在敌军出现在城下之后,周瑾便不停派出信使汇报馆陶城的危急形势。 而在馆陶县东南方十里外扎营的同军前锋李逵部,也在为大名府方向迟迟不来的援军而烦躁。 以馆陶县守军的战斗意志,己方一战可破,拿下了馆陶,下一站就是大名县城了。 这一战,徐泽明着对梁子美说自己要带兵取大名府。 但李逵很清楚,社首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大名城,而是赵宋朝廷的军队。 只有一战狠狠地教训了赵宋朝廷,把官军打出心理阴影,同军才能从容布局河北东路,免得不知自己斤两朝廷再跳出来搞事。 但尺度必须把握好,万一进展太快,这皇帝老儿直接投降了怎么办? “师正,发现大名府方向的援军。” 听到这个情报,李逵立即来了精神。 “有多少?” “四个指挥,千余人。” “他娘的!就这点人,塞牙缝都不够,梁子美这老官儿忒不实诚。” “师正,还打不打?” “蚊子腿再细也是肉!怎么不打?打!” 第十八章 大名城下 馆陶县以南。 当大名府首将王定带着四个营“两千兵”,磨磨蹭蹭走到馆陶县城约莫四里地时,同军三师李逵部突然从东面杀来。 王定还算镇定,一面组织援军背城列阵缓缓后退,一面令城中守军速开城门接引守军。 可惜,这种常规战术显然无法应对“非常规”的同军。 为了快速穿插,李逵只带来了三个战营,携带六门营属轻炮,即便是如此单薄火力,接阵后的一轮轰击就让大名府援军当场崩溃。 “安全”的馆陶县城近在咫尺,溃军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赶紧入城躲避。 而之前周瑾的“坚守战术”,又使得馆陶守军士气跌至底点,被其人驱使出城接应援军的官兵本就一百个不愿,结果出城仅里许就遭到溃军的冲击,当即也乱了套。 初时还有指挥使试图约束部伍,喝令溃兵停下并返身列阵,然后整体保持阵型缓慢撤入城中。 但之前的炮击中,援军带队将领王定好巧不巧被一发炮弹砸爆了头,当场就死透了,正是将官的恐怖死相让大名援军当场崩溃。 没了将官又被恐惧支配的士兵哪里还能约束得住? 慌乱逃命的溃兵不管不顾,直冲救援本方的守军军阵而来。 出城接应的指挥使正犹豫要不要下令射杀这些溃兵,惊恐的溃兵却先发制人,将与同军战前上弦却没来得及射出的箭矢倾泻到挡道者身上。 两批宋军自相残杀又迅即崩溃的“惊人”表现,让追击溃军的同军将士大开眼界。 而馆陶城墙上目睹这一幕的守军更是当场崩溃,未待凶神恶煞的同军将士靠近,便径自抛弃兵甲,跑下城墙,躲进城内民宅之中。 “他娘的!晦气,打的是甚鸟仗!” 预定的围城打援变成了援军和城池一起崩溃,李逵也是郁闷至极,但馆陶城中秩序已经大乱,到了这个时候,不进城也得进城了。 次日,徐泽率主力赶到馆陶。 城中秩序已经基本恢复,躲藏起来的宋军散兵也尽皆被清除出来并登记造册。 对宋军的拉胯表现,徐泽早有心理准备,倒是没有半点烦躁。 其人甚至在安排张雷献身说法,对冠氏、馆陶两县俘虏开展同舟社政策宣传后,又亲自对他们进行“武人荣誉观”教育。 这些被禁军坏风气严重污染的丘八当然听不懂什么“荣誉、责任、国家”之类的高调理论,徐泽也不会讲这些不接地气的大话。 当兵吃粮,是单纯“卖命”,还是有更高的责任? 若是大宋遭受北虏侵略,谁来保护你们的父母和妻儿? 同样是人,为啥你们就不能直面同军,像个爷们一样干一场? 用这些最粗鲁的武夫都能听懂的简单问题,直击降军官兵的灵魂。 倒不是因为朝廷兵马迟迟未至而让徐泽闲得慌,拿这些俘虏寻优越感,他还没这么无聊。 此战之后,河北东路将有大批的旧军队要改造。 这项工作并不一定要等到战后再进行,趁着战时,将思想改造和心理战结合起来,效果会更好。 稀里糊涂败了不会让人绝望,绝望的是知道差距在哪里却仍然无法比拼的失败。 而大名城中,人心也已经不稳了。 王定带兵增援馆陶县后一直没有消息传回,大名府城内各种谣言满天飞,兵马都监闻达只得亲自坐镇营中,调度兵马以防意外。 知府梁子美年老体衰,经不起战事折腾,却是大名城军民的主心骨,非紧急情况,闻达不敢打扰梁相公,大小事都得他自己担着。 朝廷的大军一直没有动静,以城中的有限兵力注定打不赢这一仗,其人本就有些上火,偏偏一众部将还不让他省心。 “都监,要不要派探子到馆陶看下情况?” 闻达扭头,语气生硬地对这建言的部将回道: “你想了解啥情况?馆陶要是丢了,你是能带兵收回来,还是赶紧逃跑?” 那部将被闻达之言所怼,结结巴巴地道: “末,末将,末将怎敢?” “好了。” 闻达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大战将起,守城全靠这帮部下卖命,他可不敢真伤了他们的心。 “贼军势大,当避其锋芒,我们的任务是守好大名城不丢,勿要节外生枝,其他的事,还是等朝廷大军到了再说吧。” 大名城中人心浮动之时,朝廷大军的消息终于送来。 太师、泾河公童贯亲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平灭贼乱,前锋统制王禀部三万兵马已过开德府卫南县。 闻达亲自跑到知府官衙,将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告知梁子美相公。 “嗯,知道了。” 老知府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万事不慌的形象。 “来了就好啊,早点打完仗,春耕还赶得上。” 闻达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接了句“相公说的是。” 梁子美当然看出了闻达的言不由衷,眼角斜上翻。 “别看徐泽闹得欢,河北东路是啥地方?百姓终究是要吃饭的,给不了饭吃,再能折腾也没用。” “相公,说的是!” “什么声音?” 梁子美年龄虽老,却仍是耳聪目明,听到城外似有歌声传来。 很快就有报信的军士为梁知府、闻都监解了困惑。 “报——相公、都监,周副将回来了!” 周副将即是馆陶守将周瑾,其人“回来了”,也就是说馆陶县丢了,可这歌声又是怎么回事? 闻达与梁竫搀扶着梁子美上了城墙,就见到六千余宋军俘虏正在城门外整齐的列着阵,除了没着甲携兵,就如同接受检阅的京营禁军一般。 这次的人少了很多,又是黄河都没有解冻的早春,徐泽没让俘虏脱掉御寒的衣服,比起前年彭城送俘的震撼效果差了不少。 当然,“护送”俘虏回来的张雷才会如此想,其人前年在利国监送走被俘的西军同袍,现在又送大名府败军,心中颇多感慨。 但对于从没有见过彭城盛况的大名府官兵来说,效果还是很好的。 “好了,梁相公在看你们呢,再唱一遍。君不见,开始——”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这曲儿不错!” 城门楼上,梁子美手扶墙垛,看着城下卖力唱歌的宋军。 “很不错!知耻而后勇,军心可用啊!待他们回城了,定要教会其他将士。” 闻达望着俘虏阵后正转身有序离开的同军队伍,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相公说的是。” 带队返回馆陶的张雷也想着心思,暗自嘀咕: “多好的一首曲子,浪费了啊!” 第十九章 退路和死路 开德府朝城县,西城门楼上。 “……张太尉,只要你打开城门,此战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可官升两阶,京中和州郡空缺官职二者选一,若有战功……。” 童太师派来朝城劝降的御武校尉黄审廷口才甚好,一番话说得张清身旁的丁得孙都睁大了眼。 “黄校尉,可曾婚配?” 说客是个危险差事,异常考验做说客之人的综合素质,黄审廷便精通此道,其人说话时一直在观察张清和丁得孙的神情变化。 相对于丁得孙的明显被说动,张清则始终一脸平静,黄审廷满以为其人就算不给自己准确的回复,也会问其他的招降细节,没想到却是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句话。 “回张太尉,小将已经成亲。” “可有子嗣?” 这句话更不相干,但为了此行的任务,黄校尉还是忍了。 “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张清点了点头,起身走进黄审廷。 “那就好!” 锵—— “将军不可——” 呃——嗬—— 张清拔刀出手的动作非常果断,丁得孙的话刚出口,张清的刀刃就划过了黄审廷的咽喉。 看着血泊中徒劳捂着颈脖伤口的黄审廷,丁得孙情绪有些失控,对张清抱怨道: “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就不能给全城这么多的兄弟留一条退路么?” 张清一脚踩住黄审廷的肩膀,用刀拨开其人已经无力的手。 咔嚓! “退路一直都有,只要你们想要。” 用刀尖挑起黄审廷的头颅交到左手上,张清走向墙垛边,看了看,将其丢了下去。 城下,两名焦急等待的宋兵吃了一惊,随即跑上前,抓起黄审廷的头颅就没命地往回跑。 张清平静地做完这些动作,才转过身,对丁得孙道: “无非就是一个从八品的御武校尉,杀了就杀了,你们真想要退路的话,取了张某这颗项上人头,随时都可以——” 啪——噗通—— 张清的话未说完,丁得孙便丢掉手上的长枪,跪倒在地。 “末将糊涂!请将军责罚!” “得孙,你没错。国朝武人地位低下,吃上这碗饭本就没有什么前途,再不留条退路,哪天死了都没人给我们收尸。” 张清边说话边在黄审廷身上擦掉刀上的血迹,归鞘,而后上前扶起丁得孙,拉其人走向墙垛边,看着远处游弋的朝廷探子。 “人这一生可以有很多选择,但关键的选择只有几步,现在就是关键的时候。守住了朝城,就能换来你我至少三代人的富贵,葬送了这次机会,这一生都别想再有。” 相对于其他的禁军指挥使,丁得孙更像个实诚人,其人平日里都在张清面前藏不住话,见副将说了实心话,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这些事末将都理会得,末将就是担心将士们会有其他的想法。”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京东、京畿禁军身上有的臭毛病,河北禁军照样有,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甚之。 决定军队具体任务和方向的是军官,但真正要做成事还是要靠底层士卒。 要是把这些丘八们逼狠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更何况城外就是朝廷即将到来的大军,在这个时候“弃暗投明”杀死叛将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正是怕将士们有啥想法,才更不能留退路,所有的退路都是给自己预留的死路,要么博一把富贵,要么就当之前死在了聊城!” 看着张清坚定的眼神,丁得孙知道副将心意已决,心中暗叹一口气。 “末将明白了!” 终于说服了这个得力部下,张清转身对亲卫喊道: “擂鼓,聚兵!” 朝城的位置如此特殊,朝廷大军进入开德府后,肯定要分兵来取。 所以,自三日前张清率博州兵拿下朝城后,就一直在做清理障碍、修补城墙、挖掘陷坑、打造拒马、编练青壮等守城准备,官兵战备意识还算强,除了城墙上不能撤下来的瞭望手,其余近两千官兵都按时赶了过来。 非军事用途的小县城没有合适的聚兵场所,将士们站立的位置是前天才推倒清理出的一片空地,地面并不规则平整,人也有些挤。 张清本就高大,又站在一个石墩子上,所有的人便能看清他的相貌。 “兄弟们,朝廷的军队已经进了大名府,听说有四十万。” 嗡—— 对大部分没读过书的粗鲁兵士来说,“万”以上的概念已经超过了他们理解的极限,何况是“四十万”! 张清一直平静地看着交头接耳的士兵,等他们差不多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才继续自己的演讲。 “朝廷大军的目标是大名府的同军,不可能派主力来对付我们。” 士卒们放松了不少,以他们的见识,还无法理解朝城、莘县和阳谷“铁三角”的重要意义,只知道朝城是开德府东北角的偏远小县。 “但肯定不会不管,我估计至少会派两三万人过来收拾我们。” 又开始交头接耳了,两三万人也是了不得的概念。 各种兵书战策、战略战术是一定级别的战将才需要学习掌握的知识,对底层士卒来说,打仗其实没那么复杂。 在士气和装备差不多的情况下,打仗就是杀人和被杀,单纯的堆人命,人多的一方更容易赢,人少的一方更容易输。 博州兵刚刚占领一个陌生的县城,城内本就不稳,城防设施也不全,再要面对十几倍的敌人,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张清始终冷静地看着士卒们丰富的表情变化,一直等到众人再度安静下来,才继续讲。 “朝廷知道我们打不赢,专门派来了说客劝降,说是投降,就能赦免我们的罪过,但是,被我杀了!” 轰—— 仿佛捅了马蜂窝,士卒们顿时炸了锅,张清都能清楚听到一些士卒们的谩骂自己了,丁得孙握枪的手心全是汗,却不敢出言呵斥放肆的士卒。 这个时候,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激起兵变,他一个人就算再武勇,能打得过几个暴怒的丘八? 张清仍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士卒们的声音再度小了下来。 “你们是愿意做一辈子的孬种,还是豁出性命搏一把富贵?” 第二十章 将门雄豪 “太尉,兄弟们眼皮子浅,就认现钱,不懂那些虚的,现在半文钱都没见着,你这是给咱们唱曲儿呢,没钱讲个鸟富贵?” “就算有富贵,也要有命花不是?” “是啊是啊!就是跟着赵官家打仗,也不曾空口让咱们卖命。” 面对士卒们的鼓噪,张清还是一脸平静,并没有急着争辩,众兵士喊了一会,觉得无趣,又渐渐静了下来。 “我说的‘富贵’不是几贯钱就能打发的卖命钱,而是能泽福子孙后代的真富贵。” 士卒们没再吵了,但还是一脸“你哄鬼呢”的表情。 “前年京东李子义闹事,朝廷几十万大军被打得节节败退,这事你们不会忘记吧?” 河北东路紧邻京东东路,李子义在北海灭掉吴汝翼统率的京东兵马时,河北东路诸军也紧张的不行,当然不可能忘记这事。 “去年,李子义再乱,两浙路方腊又叛,朝廷空有百万大军却束手无策,是谁带兵剿灭的?休说朝廷的四十万人马究竟有多少,就算真有四十万,能打得过同军?” 兵卒们虽然粗鲁却不傻,同舟社这几年强势崛起,不仅打遍天下无敌手,铺遍博州的共建会生命力有多强,处在社会底层的他们比一些官老爷感受还要深。 同舟社吞并天下之势已成,朝廷肯定打不赢同舟社,但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咱们都知道,但咱们投了同军,徐社首不还是把咱们赶出了博州,咱们倒是想给同舟社卖命,可别人信不过咱们啊!” “是啊是啊!” 张清从殿前司到博州,之所以能快速在军中博得人望,主要得益于其人扑得下身子,士卒们的情绪变化全在他的眼中。 博州兵不得徐泽信任的原因也很简单:没有值得别人信任的本钱。 只是这些话就没必要跟士卒们讲,道理他们都懂,不然的话,刚才就不是鼓噪这么简单了。 “你们说,要是咱们把朝城献给朝廷,对同舟社有没有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 朝城在同舟社手中可以威胁朝廷的军队,但交回到朝廷手中,却没法反过来威胁同舟社。 士卒们心里明白着,朝廷靠两三万人的偏师,打他们没问题,但想打后面阳谷县牛皋部就别想了,拿不下阳谷县,南线的形势还是打不开。 “要是咱们献了朝城和莘县,朝廷会怎么处置我们?” 这还用问? 当然是驱使咱们打阳—— 打阳谷县的同军? 人都死完了,看能不能摸上城墙根? 一些反应快的兵卒已经变了脸色,反应慢点的也赶紧询问答案,兵卒们很快就没了之前的嚣张,全都只吸凉气。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张清提高音量。 “你们说,是守住朝城打朝廷军队活命的机会大,还是被朝廷大军逼着填壕打阳谷县活命的机会大?” “咱们见识浅,要怎么办,太尉说个章程,兄弟们豁出性命也跟着太尉博这一回!” “对!太尉,咱们都听你的!” 张清跳下石墩,走进士卒中间。 “我也没什么好章程,朝廷被同军打怕了,就想找咱们的晦气,咱们偏要守住朝城,打他个满地找牙,让朝廷知道,同军惹不起,咱们博州兵也同样是好汉!我相信这一仗打好了,就有真富贵!” “好,干他娘的!” 张清完成战前动员的时候,赵宋朝廷收复朝城的大军也已经到了城西南十里以内。 率领偏师的鄜延路总管、泰宁军、和保信军节度使都统制刘延庆看着黄审廷脏兮兮的首级,脸色铁青,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狗日的!” 确定要北上打击同军后,童贯就与一众统兵将领反复研究了大名府周边的地形和同军以往的战法。 同军占据朝城、莘县、阳谷三地,再延伸至聊城、馆陶一线,就是一个“双头蛇”结构,再配合同军超快的行军速度,随时都可以切换主攻方向,让进入大名府的朝廷大军顾此失彼。 这种情况与前年的京东大战如出一辙,甚至更危险,毕竟当年就算打不赢,还可以步步为营,但同军只要从朝城向西,拿下南乐县,就能切断朝廷大军的后路。 所以,得知朝城陷落后,童贯就立即派刘延庆统带偏师四万进入朝臣西南的观城县,务必要拿下朝、莘、阳三地。 三城互为犄角,距离又近,非常难缠。 最有希望突破只能是最“外围”的朝城,最大的难度就是阳谷县很快就能过来支援的援军,注定只能智取,不能强夺,以朝廷大义招降就是最靠谱的手段。 刘延庆也没奢望一次就能招降成功,这种事一般都要来回折腾几次,反复讨价还价,却没想到张清这么果决,根本就不给谈判的机会。 “太尉,要不,咱们撤回观城再作计较吧?” 刘延庆本有退兵的打算,被部将说中了心思,反倒有些挂不住了。 “撤回去!回去了啥时候再来?” “过几天——” 部将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刘延庆打断。 “少给老子扯驴球蛋!官家会给咱们几天?还是太师能给许咱们等几天?尽扯些没球用的,你要是能去朝城劝张清这狗日的献城,还用老子来回跑?” 刘延庆出身将门,雄豪有勇,颇得部属之心,其人御下的秘诀就是对“宽纵”二字,能与下属打成一片,部将挨了都统制的骂也不慌张,还敢接话。 “末将嘴皮子还没黄审廷好使,去了也办不成事,要是再被贼人砍了脑袋,还凭白长他们威风,去不得去不——咦!末将突然觉得这朝城搞不好能打得下。” “有屁快放!是怎样个打法?” “太尉你看,博州兵投了贼,徐泽却将他们放到朝城,是不是有蹊跷?” “啥意思,你是说徐泽故意把他们放在朝城消耗?” “肯定是的,而且,朝城内贼军的军心也不稳,逼得张清只能杀使者以震慑人心。朝城被打,阳谷的贼军肯定要救援,但动作应该不会快,只要我们果断一点,就有可能把朝城拿下来。” “有道理!” 第二十一章 夺城夜战 深夜,朝城内外灯火通明。 城内,除了留少部分守军在城墙上监视敌军动向外,其余大部分守军则裹着被子缩在城墙根睡觉以保存体力。 城外,烧起了无数堆噼啪作响的篝火,闪烁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篝火旁,宋军席地而坐,也裹着被子相互靠着背睡觉,为即将开始的攻城蓄积体力,随军的工匠则忙碌不停,正在打造各种器械。 城墙上,巡城的张清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平静如初。 朝廷大军一反常态,居然赶在入夜后,突然顺着官道奔袭至朝城城下。 而且,宋军靠近朝城后,也没有按照惯例第一时间伐木立寨,而是直接在城下打造木驴、撞车和登城梯等攻城器械。 很明显,自己之前的行动成功激怒了敌人,等这些器械打造成功,宋军就要全力攻城,但朝城的防守准备还严重不足。 博州兵虽然被张清鼓起了士气,可战斗意志和作战能力都堪忧,而且,人也太少,面对十余倍于己的朝廷精锐兵马果决的进攻,恐怕会凶多吉少。 从西面城墙巡过来的丁得孙也早看出了形势不对,忧心忡忡地找到张清。 “将军,再派一批人去请牛师正出兵吧?” “不用,派了两批就已经够了,官军现在将城团团围住,不要让兄弟们枉费性命。牛师正肯定会及时赶来,不用再催。” 发现朝廷大军出现时就派了一批,其后,敌军直奔城下,做出一副要攻城的架势,张清赶忙又派了一批。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牛师正能不能及时赶到,这一仗都必须打,还要打赢,只有打好了这一仗,以后的同舟社才能有咱们博州兵的一席之地。” 看着张清坚定的眼神,丁得孙咬了咬牙。 “他娘的,为了富贵,拼了!” 刘延庆听取了部将的意见,定下的这个战术非常有针对性。 若是大名县这样的大城,拿这些紧急打造的简陋攻城器械破城简直是开玩笑,但朝城矮小,张清率军拿下博州也才三天,能做的防御准备当然极其有限。 靠这些有限的防御设施对付不善攻城的胡人,或许可以耗一段时间,但对付守城攻城经验都极为丰富的赵宋禁军,就有些为难人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官军的攻城决心,也就是如何能让将士效死力。 换成一般的将领或许有点难,但深得部属之心的刘太尉自有一套激励官兵士气的方法,只要其人定下决心,就不怕调动不了官兵的攻城积极性。 待攻城器械打造得差不多了,刘延庆集合麾下众将,部属攻城战略。 “长话短说,贼人占了朝城、莘县和阳谷县三地,其中,阳谷县的贼军实力最强,莘县最弱,咱们打朝城,莘县不敢动,只要防住阳谷的贼军就行。” “咱们差不多戌时五刻到的城下,贼军顶多提前一两刻,发现咱们的火把光后就派人求援,来回百把里,这大晚上的,路上乌漆麻黑走不快,就算阳谷县的贼人收到消息就连夜出军,走到这里最快也要到天亮以后了。” “咱们就是打这个时间差,在贼人援军赶到前拿下朝城!要是贼军不识相,援军还敢来,咱们已经在城里休息好了,再打他娘的。” 刘延庆的部将中,少部分参加过前年的京东大战,大部分参加过去年的两浙路平乱,都对贼军超越常理的行军速度记忆犹新,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太尉,要是贼人晚上行军也跑得快,咱们还没攻下城,他们就跑来了咋办?” “咋办!” 刘延庆眼睛圆瞪,故作生气地道: “老子特意选在半夜攻城,就是要你们她娘的下死力,就这驴球蛋大的小城,你们要是拖上几个时辰,贼军肯定要赶来嘛。” 部将们都清楚刘延庆的性子,有啥说啥,太尉绝对不会生气。 “让儿郎们连夜攻城,怕是不好鼓动啊!” 打仗虽是武将指挥,但真正卖命的却是底层低阶将士,想鼓动他们也很简单——拿钱就行。 “现钱老子也没有,告诉儿郎们,等破了城再赶走贼军的援军后,任你们搜捕城中的贼军两天!” 众将对“搜捕城中的贼军”的行动门清,为难之色一扫而空。 为了确保将士效命,刘延庆又加了一个筹码。 “老子这就去城东面,为你们挡住阳谷方向的贼军,这样可以了吧?” “怎能让太尉亲自涉险!这事该洒家去做。” “凭啥你去,要去也该俺——” 刘延庆大手一挥,打断众将的瞎扯淡。 “少扯他娘的驴球蛋,就这样,你们要是有这心,就给老子下死力,快点打下朝城比啥都强。” “末将定不负太尉重托!” “好了,喊儿郎们起来撒尿喝水活动身体,两刻以后,听中军鼓令,四面一起攻城。” “得令!” 城墙上,巡城的士卒也看到了城外敌军的动静,赶紧向各自的长官汇报,并安排人手叫醒睡得正迷糊的同袍。 宋军仗着二十余倍于博州兵的人马,选择四面同时攻城,其实也有侧重。 从提前分配的兵力和打造的攻城器械就能看得出来,重点突破方向是南面。 但守军没得选,朝城相对于数万人的宋军来说确实是小城。 但相对于不到两千人的博州兵,则很有些大,减去必备的预备队,分到每面城墙上的守军不足四百,守将还要再从其中抽出一小部分作为本面城墙的预备队。 张清重点放在压力最大的南城墙,总预备队也预置在靠近城南的位置。 真要开战了,他才知道维持表面的平静也很难,胜败在此一举,希望将士们能抗得过第一波攻击。 博州兵虽然叫得凶,但基本没见过血,最容易崩的就是第一波攻击。 “咚!咚!咚!咚咚……” 攻城鼓令发出,却没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跟着响起。 最先靠近的是宋军的弓弩队,而且,每个方向都分成了数队,交替向前滚动抛射,向城墙上连绵不绝地倾泻着箭雨。 待到守军勉强能反击时,宋军的登乘梯已经搭上了城墙。 第二十二章 捐甲冲阵 朝城攻防战,进攻方宋军最大的优势就是人多,防守方博州兵人少,却占有城墙的优势。 于双方而言,此战胜败关键的在于时间。 守方争取到了时间,就能等来阳谷县同军的强力增援; 而攻方也只有快速拿下朝城,才有机会入城休整,以接着迎击远道而来的贼军。 固定且狭小的战场空间,急迫的时间限制,简单的攻城器械,使得这一战毫无技术可言,攻防战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宋军在各级军官的严令驱使下,动了真格,仗着人多甲坚盾厚,第一波试探攻击就攻上了南面城墙。 而手瘫脚软的博州“雏儿”兵们也在同袍接连战死的刺激下,唤醒了潜藏内心深处的凶性。 支撑他们作战的信念,从最初博富贵的幻想,到不敢面对填壕攻城命运的恐惧,再到为同袍报仇的热血,到最后只是单纯杀死敌人活下去的麻木,博州兵在战斗中快速地成长着。 在生与死大半靠运气的玄学战场上,抛掉私心杂念,战斗反而变得更简单。 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这就是战斗的本质。 反倒是张清、丁得孙等军官们分心多,他们不仅要掌控战局,随时指挥预备队填补缺口,必要的时候,还要亲自上前搏杀,救下某个陷入颓势的士兵。 再次打退了敌军新一波的攻击后,张清扯住一具尸体的手。 “都来搭把手,快把这些尸体挪开,地上的血也要擦干净。” 一波攻击结束后,城墙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肢、内脏和鲜血,让城墙顶面变得极度黏滑,不及时清理的话,关键的时刻就可能变成致命的危险。 初时,守军还砍掉敌军的脑袋,再将尸体丢到城下,以期给宋军攻城制造障碍。 但剧烈的战斗极度消耗体力和心神,很快就让他们就放弃了这个毫无意义还浪费体力的动作。 宋军仗着人多,每波攻势之间的间隔都很短,守军必须有效利用有限间隔的时间补充箭矢,更换坏掉的武器,以及恢复体力。 但敌军这一波退下后,休息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给了守军更多的休整时间。 挪完尸体,张清就注意到宋军已经在挑选身形彪悍的军士,并为他们披上双层战甲——这是准备选锋攻城! 要结束了么? 承受剧烈损耗的博州兵减员严重,剩下的体力也耗损极大,再对上宋军精选的选锋,十有八九会守不住。 太可惜了! 经此一战,博州兵已经脱胎换骨,再加以整训补充,也会是一支劲旅。 前提是打退敌军的进攻,可惜,已经做不到了。 张清拿着一块从敌军尸体上撕下的袍布,边擦拭战甲上黏糊的鲜血,边走进一名坐在墙垛下发呆的老兵油子。 “重九,要不要紧?” “嘿!俺这条命是将军救下的,肯定死不了。” 叫范重九的兵油子就是之前战斗动员时,在队伍中叫得最欢的那个。 刚才的战斗中,范重九被三个宋军围攻,长枪也被砍断,形势万分危急。 张清发现后,来不及调动预备队,就自己冲了上去。 奔跑中,张清射死了其中一人,再开弓时,不堪重负的弓弦却被拉断了,其人果断甩出断弓,干扰了正刺向范重九的另一人。 刚刚拔出刀,斜刺里又冲来两个宋军,张清手起刀落,杀了其中一人,砍中第二人时,刀却卡在了骨头内,一时拔不出。 危急时刻,张清赤手冲到范重九身边,一把夺过宋兵砍来的短刃,并将其撞下城墙,再顺势配合范重九将剩余的宋兵砍死。 张清记得范重九之前被围攻时受了伤,仍不放心,揭开范重九的战甲,检查伤口。 其人伤到了肋下,幸运的是斜刺伤,伤口很长,但没有开肠破肚,不出意外的话,能活下去。 张清的动作虽然很轻,却仍让范重九疼得满脸豆大汗珠。 “将军,打完了这一仗,咱们也就正式加入同军了吧?” “嗯!” 张清撕掉自己的袍布,小心地为范重九缠上伤口,点头应付了一声,心里却想着“那也得等打退了敌人才行”。 “刚才真的快要死了俺才知道,其实俺不想要富贵也不要钱,脑袋没了,再多的富贵有啥用?” 张清正在系布条的手顿住了,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一战或许无法避免,可若不是他想着自己的富贵,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 比如,在杀死官军派来的说客后,就立即派人将头颅送给阳谷县…… “你想要啥?” “俺还没想明白。” 张清系好布条,站起身,拍了拍范重九的肩膀。 “活下去,慢慢想。” “嗯!” 张清刚巡到城墙东南角,战斗就再次爆发了。 最先出现危机的是东面,很快南面也被宋军攻了上来,紧接着西面也发出告急信号。 总预备队已经用上了,却堵不住越来越多的宋军。 答应“活下去”的兵油子范重九已经抱着一个凶悍的宋军跳下了城墙,就连身披战甲的张清也被砍中数刀摇摇欲坠。 朝城即将陷落的时刻,宋军却突然退了。 正在城东督战的都统制刘延庆听到探子报发现贼人援军时,还有些懵。 贼军的速度太快了! 不怪刘延庆会反应不及,牛皋接到求援后,就从宋军攻城的时间选择上猜到了刘延庆的意图,其人 立即带上四个战营出发。 为了赶时间,牛师正命令官兵不带火炮,除了身材雄壮的枪盾手,其余人都不着甲。 离朝城还有十里左右,援军就熄灭了火把,摸黑悄悄靠近。 因此,待到宋军探子发现牛皋部援军时,双方已经极尽。 处在亮处的宋军尚未完成集结组阵,裸甲举着大盾的牛皋就率领同军将士冲破夜幕,迎着稀稀拉拉的箭矢,一声不吭地直杀过来。 《战国策》形象生动地描述了秦军的英勇无畏:山东之卒,被甲冒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基本不读书的宋军士卒们自然极少有人知道《战国策》的原话,但人类对英勇和恐惧的情感是千古相通的。 两军靠得近了,宋军士卒借着火光,能够清楚的看到一些身上插着箭矢的同军士兵仍是一声不吭,向着已方无畏冲锋。 此情此景,令本就对同军极为恐惧的宋军士卒胆寒。 两军尚未结阵,宋军便崩溃了。 最先逃跑的是表态要为部属“挡住阳谷方向贼军”的都统制刘延庆。 随着刘太尉的亲兵队溃逃,其余各部跟着倒卷,一发而不可收拾。 南城墙上,韩世忠一刀劈死与苏格纠缠的博州兵,拉起还要补刀的后者。 “败了,快撤!” 第二十三章 真要造反 打仗是刀刀见肉的体力活,但战争却是门高深的艺术,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摸到这门艺术真正的门槛。 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在无数次的战斗中活下来,除了玄之又玄的战场存活率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手与其处于同一层次或者更低。 有些人却能凭借对战争艺术的深刻理解或与生俱来的天赋,把握稍纵即逝的战机,既可达成超乎寻常的战果,也可逢凶化吉,百战得生。 就比如得知朝城被围的消息后,牛皋便果断抛弃火炮,率军连夜奔袭,随后捐甲冲阵,一举打崩占据极大优势的宋军; 又比如在城墙上战斗正酣的韩世忠能敏锐发现危险,还能临危不乱,拉上同袍从守军和援军的夹击中逃出生天。 正是因为战争中处处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才使得很多战斗无法以简单的数字模型进行推演。 就像赵宋早就形成共识“北兵”之中最孱弱的河北兵,面对朝廷精锐兵马的突袭居然没崩,还能依靠简单的防御工事,挡住敌人连续四波的激烈进攻。 而建制尚全的宋军甚至都没有和同军接阵,就因为主将率先逃跑而导致全军崩溃,更是让人唏嘘不已。 朝城之战,宋军即将胜利的时刻遭遇失败,鄜延路总管、泰宁军、保信军节度使都统制刘延庆统率的四万大军被同军三师师正牛皋率领的四个未满编营狂追二十里。 真正死于同军刀枪之下的宋军不足三千,其余大部分都是在逃跑中被同袍踩踏、砍杀或者失足跌入池塘、河流中淹死。 直到次日巳时,陆续回到观城的宋军总数仍不足七千。 最先逃回城的刘延庆却不敢再等了,其人留下一千“精锐兵马”继续收拢溃军,自己则带着其他人一路向西南濮阳县方向狂奔。 打仗经验极为丰富的刘延庆对危险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他的选择非常明智。 其部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处理完朝城事务,确认受伤的张清没有生命危险后,牛皋就带着已经跟上来的重炮营兵临观城。 只是,从头天晚上就开始行军,辛苦走了近百里的重炮营注定没机会建功了。 发现同军追上来后,收拢了几百溃兵的观城留守宋将也果断弃城逃跑。 朝廷为了夺取朝城、莘县、阳谷三县,向靠近前线的观城转运了大量大量粮秣、兵甲,都在这两次仓惶溃逃中丢了个干干净净。 刘延庆带领的本部人马从观城出发,前往几十里外的朝城,经历连夜大战后,又一路跑回观城,随后,休整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能再次启程并狂奔百余里。 一直逃到开德府治所濮阳县时,居然还有近四千人跟上了队伍。 铁的事实再次证明,赵宋禁军并不是没有战斗力,至少在“行军能力”一项上,绝对当得起“精锐”之称号。 再三确认牛皋部没有追到濮阳来,刘总管才急忙派出信使前往大名府,向童太师汇报贼军主力出现在开德府,自己已经退守濮阳县为大军保住退路的重大消息。 大名府。 派张雷送完俘虏的次日,徐泽就统率大军由馆陶县进抵大名县境内,并在城东十里处的马陵道口镇扎营。 随后,自然是同军的保留节目。 徐泽每日分早、中、晚三次,轮流派出各师绕大名城“巡城”。 期间,攻守双方几日时间内都未向对方发射一矢。 同军是不需要再展示武力,守军则是士气已丧,守在城墙上都战战兢兢,除了老神在在的知府梁相公外,个个都感觉天快塌了,根本不敢挑衅。 待到童贯率领朝廷大军进入了大名县境内时,同军各师已将大名城周边的地形摸了个透。 童太师虽然带来了“四十万大军”,却不敢进大名县城内,更不敢到城东扎营与马陵道口镇的徐泽部对峙,而是将大军驻扎于大名县城西南二十里地的南乐镇。 其后,童太师除了派信使与城中取得联系外,再无动静。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童贯已经与徐泽取得了联系。 同军的战斗力究竟有多强童太师不太清楚,但徐泽有多狡猾他却是深有体会。 所以,从一开始,童贯就没打算和徐泽硬碰硬。 既然徐宣抚使还是大宋臣子,没有公开造反,那这事就有得谈。 马陵道口镇,同军军营大帐。 “太师遣小人来,就是想问徐相公究竟要什么条件?” 童贯向同军派出的信使,正是七年前监视徐泽前往辽东联络女直人的童府家将王汰王楚山。 “笑话,童太师自己都没想明白能给我什么,派你来做甚!” 当年北行途中,王汰可没少受过徐泽的折腾,早知道徐社首的强势,此时被他拿话语挤兑,倒是镇定得很。 “徐相公,俺是粗人,说不来场面话,只知道这天下终究是赵官家的,你是大宋臣子,做事还得讲些体面。见好就收,对朝廷,对太师,对你,都好。” 徐泽本就比王汰高小半头,后者又弓着背,更显身高差距。 其人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汰,也不回话,只是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戏谑之色。 “徐相公,可是汰说的话有不妥?” “没有,你的话没问题,但有一点你搞错了。我要是说我不想造反,怕是连赵官家都不会相信,既然这样,还谈什么‘大宋臣子’?” “你?!” 王汰没想到徐泽已经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随即又想到太师到南乐镇后,就命大军每日修筑防御工事不停,显然是对徐泽极为忌惮。 莫非太师心里也明白徐泽真要造反? 只是一小会,王汰头上就出了一层白毛细汗,他想到了即将出现的种种可怕情景,赶紧抛开杂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徐相公,你既然见了小人,总不能让俺就这样回去复命吧?” “好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也不为难你。就两点:其一,天子受奸臣蛊惑,出尔反尔,寒了功臣之心;其二,太师一直想北伐,我也一样,西军靠不住,我练兵的能力你们也都看得到。” 第二十四章 换个能说话的来 大名县南乐镇,宋军大营。 “他还说了哪些话?” “临走的时候,徐泽还问了一句‘听说天子曾经许诺复燕云者王,是不是真有这一回事’?” 哐当当—— “贼子欺人太甚!” 童贯腾地站起,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拂到地上。 从未见过太师如此愤怒的王汰跪伏在地,噤若寒蝉。 不怪童贯情绪失控。 就在半个月前,朝廷通过民间走私商队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金军大举西进,攻下了辽国上京临潢府。 宋辽交往多年,童贯自然清楚临潢府的政治地位何等重要,更让人吃惊的是此战中,辽国始终没有向政治地位如此重要的临潢府派出任何援军。 再结合之前得到各种叛乱和谋反的消息,无论从哪方面看,辽国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 这个时候,大宋只需指定一个可靠的帅臣,提大军北上,就可以轻易接收燕云十六州,完成祖宗未尽之伟业。 这本该是他童贯的荣耀,是他这一生最辉煌的顶点,但这一切,全让徐泽这小子给毁了! 政和六年,天子派登州兵马钤辖马政带人出海,联络正与辽国战事胶着的金国,计划与金人结盟后,南北夹击共同灭辽。 结果马政办事不力,被金人的巡海兵卒赶了回来,还因为知青州事崔直躬的奏章闹出轩然大波受到天子责罚。 一年之后,天子再派马政出海,结果其人离开登州后就音信全无,再之后,登州陷于徐泽之手。 所以,至今朝廷都没能跟金人取得正式联系。 马政两次出海都出意外,再结合徐泽在登州起家,拥有可以远洋航行的水军,怎么看都觉得这件事上有蹊跷。 现在,金人占尽优势,连临潢府都已经拿下,朝廷再想与之结盟千难万难。 没有提前与金人就灭辽之事达成联盟便贸然北上,搞不好就会与金军发生冲突甚至大战。 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是徐泽梗在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乃大宋心腹之患,不解决掉这贼子,朝廷也不可能大举北伐。 徐泽让王汰带回的两个条件,童太师一条都不相信——这小贼从来就没有一句实诚话! 童贯不知道徐泽会不会真的北伐,他只知道这贼子仿若一直不想让自己主导北伐,不想让自己取得收复燕云的不世之功! 徐泽不仅不让自己北伐,还尽说风凉话,让童太师如何忍得住! 好半响,童贯才平复心情,看了看跪在地上被溅了一身茶水的王汰。 “起来说话,你说徐泽到底是想北伐,还是要造反?” 王汰刚才被吓得不轻,这会如何敢乱说话? “徐泽行事蹊跷,属下看不懂。” 童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也越来越看不懂徐泽了。 所谓手握利刃,杀心自起。 徐泽掌握着一支朝廷都不敢正面硬撼的强大军队,正如其人所言,若说他不会造反,天子都不会相信。 但要造反的话,出京东东路,无论是向西攻入东京,取得号令天下的大义,还是向南借平乱之机占领江南,获得用之不竭的钱粮,都有极大的成功希望。 徐泽不向西,不向南,却偏偏要向北,占领既无险可守,又无强兵可用,还缺钱粮的河北,更要直接面对大宋举国之力都不敢面对的辽国铁骑,究竟图什么? “好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接着跟徐泽谈。” “属下告退。” 与徐泽的谈判,牵涉到太多的利益,绝不可能一次就成功。 而且,这种级别的谈判,也不是王汰这种身份的人可以办成的。 童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反复谈判的准备,但其人也不敢将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谈判上。 毕竟,徐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所求必然极大,开出的条件绝对是他这个太师无法答应的,甚至,天子也不可能满足他。 再则,徐泽视朝廷大军如无物,即便童贯亲率大军驻扎在南乐镇,其人仍派同军每日“巡城”。 宋军统制王禀提议趁同军行至大名城西面时,集中优势兵力,与城中兵马内外夹击,一举吃掉这股贼军,再击退仓促救援的贼军主力。 对这个提议,童贯却不敢认同。 王禀在去年平灭方腊之乱中表现突出,是一员难得的战将,但其人却没有参与前年的京东大战,没见识过京东兵马的彪悍,不知道徐泽的厉害。 前年的京东动乱,战局烈度虽然不大,童贯却被打出了心理阴影,丧失了与徐泽正面对决的信心和勇气。 且不说打不打得赢“巡城”的同军两说,就算能打赢,现在徐泽还没有公开举起反旗,尚属于“朝廷的兵马”,真逼反了他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次日午间,同军再次执行“巡城”任务。 至大名府西南角时,带队的李逵组织两个师的重炮营对着南乐镇方向的树林进行了一轮齐射,当场打死数名藏在林间的宋军探马。 隆隆炮声穿过空旷的平原,直入十余里外的宋军大营,更是惊得大名县城墙上的守军面如土色。 晚间,王汰奉童贯之命,再次到达马陵道口镇同军大营求见徐泽,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换个能说话的来!” 这就是王汰来回跑了几十里路得到的唯一答复。 童太师带这一群粗鲁军汉出来打仗,除了他自己,还有哪几个人“能说话”? 考虑再三,其人只能派出职级相对较高的王禀。 王禀出身行伍,时年四十九岁,以他的出身和年龄,能做到现在的官职,在大宋军中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存在,自有一股傲气。 去年平灭方腊之乱,风头最劲的就是徐泽的京东兵。 但王禀一直没有在战场上与京东兵接触过,最后的总攻阶段,他统偏师从东面进攻婺州,而在中路的牛皋部则全程没有一点亮眼表现。 除了传得神乎其神的嘉兴之战,王禀一直都没有机会见识京东兵在战场上的表现,心里对同军多少有些“确实厉害,但也未必厉害到没边”之类的想法。 因此,从太师处接到任务后,其人就带了四名亲兵果断出营,前往三十余里外的同军大营。 第二十五章 (二合一)黄河浊浪洗冤魂 “停下,做什么的?” 离马陵道口镇尚有六里左右,王禀就被同军斥候截住。 “本官婺州观察使王禀,奉太师之命,要见你们徐宣抚,劳烦放行。” 这些同军斥候却不管对方是什么观察使、节度使,举起了手中的弓弩。 “放下手中兵器,下马,到那里靠边站好!” “我们太尉是童太师——” 嘣咻—— 箭矢擦着其中一名亲卫的脸庞飞过。 “少他娘的废话,不想死就照做!” “太尉!” 四名亲兵也是见杀过人见了血的,对面的同军斥候如此嚣张,他们哪里忍得了,立即拔刀在手。 “不要躁动,照他们说的做。” 王禀抬手阻止了四人,他来马陵道口镇是要找徐泽谈判完成太师交代的任务,并不是为了打仗。 而且,自己这边只有携带短刃的五个人,纵使百里挑一,也打不赢全副武装的三十人同军斥候队。 现在刚到酉时,离情报显示的同军每日下午“巡城”的时间稍早了一些,王禀有些好奇他们的斥候是不是一直都这么警惕。 “本官什么时候能见到徐宣抚?” 斥候小队已经牵走了王禀等人战马和武器,见几人还配合,带队的小队正说话客气了几分。 “这个你问俺也没用,待会见到了俺们师正,他自会说于你。” 同军的编制结构和禁军大不相同,即便是王禀这种级别的将领也不甚了解,对方明显不愿多说话,他也就不再问了,站在路边耐心等待。 好在未等多久,李逵就带着先锋部队赶了过来。 “俺们师正就在队伍里,胡三亩,你带这位长官过去。诶!你们几个别动,就在这里等着!” 亲卫被扣下,王禀跟着叫胡三亩的士兵去见李逵,越走其人越心惊。 同军的装束明显不像是要去“巡城”,更像是准备——奔袭。 而且,眼力所及范围内的同军至少有上万人,大军后面扬起的烟尘,比这个数还要超过这个数目,照这个规模看,同军应该是全军出动! 徐泽要做什么?! 王禀心中警兆大生,跟着胡三亩路过一名骑士身旁时,突然暴起发难,将那人拽下战马,并骑了上去,赶马朝南乐镇方向狂奔。 咻~咻~~咻。 不想这匹战马颇通人性,听到主人的口哨声后,人立而起,随即又跑了回来。 “他娘的,差点载在这老货手里。” “哈哈哈——” 王禀眼见形势不对跳下了马,但还是跑不过如狼似虎的同军官兵,没多久就被抓了起来,其人的四名亲卫也在混乱中被斥候小队杀死两人,重伤一人,轻伤控制一人。 五花大绑的王禀被送到了李逵跟前,问明身份后,李师正倒是没有为难王统制,迅即将他转到中军交给社首徐泽。 “徐宣抚,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禀满脸尘灰,头发也被扯散了,狼狈不堪,梗着脖子质问徐泽。 “做什么?王汰级别不够,换了王统制,就能解决河北东路的行政区划问题?童太师办事黏糊,尽派一些说不上话的人来,那我只能自己去找他了!” 王禀在军中的职位虽不算低,但在河北东路行政区划问题上确实“说不上话”。 可徐泽要去找童太师,是什么意思? “给王统制松绑。” 王禀知道自己今日是没法再逃了,松绑后,老实骑上亲卫牵来的驽马,跟着徐泽一同前去南乐镇。 “王统制,你看我军军容如何?” 京东兵马确实是强军,仅从严整的行军队列和高效的命令传递等细节就能看出来,但骑马跟在徐泽亲卫队中的王禀已经没心思关注这些了。 “徐宣抚,太师统率四十万大军屯驻南乐,大名县城中还有数万兵马,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万万不可自误啊!” “哦?到哪一步?” “大宋恩养天下百姓一百六十年,岂是——” 徐泽扭头看向王禀,满面春风,但说的话却让后者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你是担心我会打不赢朝廷大军,还是担心童太师会弃师逃遁?” 王禀:? 他的确被问住了,王禀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只知道朝廷败不得。 童太师在离东京这么近的地方,聚集了这么多精锐兵马,若是还败了,徐泽就可以直下东京,威逼天子了。 尽管朝廷的兵马比同军多很多,可知兵的王禀却是没有底气。 原因倒不是同军行军中表现出的强军之姿,而是这支军队的统帅表现出的云淡风轻。 徐泽给他的感觉不像去打仗,更像是去寻许久没有见面的故人叙旧。 憋了半天,王禀说出了一句自己从没想过的话。 “徐宣抚,还请以天下百姓为念。” 侧前方的徐泽脸上似乎还挂着笑,却没有回头。 “去年平定两浙路之乱,王统制麾下的将士阵斩有多少?” 王禀被徐泽的问话噎住了,方腊之乱最终的清剿阶段,贼军胆气已丧,四散而逃,就算有小股贼军反击,也只是乱糟糟的胡杀一通,没有“阵”,哪里来的“阵斩”? 身为一线统帅,他当然清楚战后堆积如山的首级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些首级中肯定有很多作恶多端的贼人,但更多的却是本可以免于一死的百姓。 “王统制,你也是久经战阵的老行伍了,当知道打仗乃是死生大事,要么不为,一旦作出决定,就必然全力以赴,事到临头,何必再纠结?” 作为出色的战将,王禀当然也具备杀伐果断的性格,只是涉及朝廷大军,其人却还想再努力一次。 “可是——” “放心,我带大军前去南乐镇,只是为了寻太师说话,一举解决河东东路行政区划的问题,并没有想打仗。” 带着几万全副武装的大军,杀气腾腾地直扑朝廷大军的营地,却说不想打仗,你糊弄鬼呢? 难怪童太师会说“徐泽这贼子满嘴鬼话,和他讲话要留一百个心眼”。 仿佛猜到了王禀的心思,骑马在前的徐泽仰头笑问。 “你不信?” “不!末将倒是希望徐宣抚带着如此雄壮的大军前去南乐镇,真的是寻太师说话。” “哈哈哈,我可以告诉你,是真的,但是,你不会希望的。” 王禀咀嚼着徐泽的话,徐泽带大军前去南乐镇,却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专寻太师,自己还“不会希望”? 其人到底是久经战阵的老将,结合战前双方的战略部署,再对照徐泽的话,没过多长时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刘总管?!” 徐泽扭头,看着王禀满是震惊的脸,点了点头,是个不错的战将,这么快就能跳出大名府的框架分析整个战局。 悟性不错! “他没事,应该还活着,估计跑到了濮阳县,观城却丢了。” “这,这,怎,怎么可能?” 王禀不敢相信,四万大军,就算攻不下朝城,守住观城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任务。 怎么可能丢了? 还这么快! “另外,南乐县也落到了我们手里,就在今天。我急着去寻童太师,就是担心他忙着跑路而忘记了来大名府要做的事。” 王禀如坠冰窖,身体僵直,差点从马上坠下。 其人已经能够想象太师收到这些消息后的震惊了,以朝廷军队的士气,一旦得知后路被断,会发生什么都不用想。 离南乐镇约五里左右,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嘭—— 前锋方向,几束烟花带着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着划过夜幕,到了哨音渐低时,嘭的一声炸开,华丽炫目。 王禀却没心情欣赏美丽的烟花了,这定是同军前锋发现与朝廷大军接上了阵,向中军发出的信号。 果然,收到信号后,徐泽果断下令。 “加速前进!” 南乐镇,宋军大营。 李逵统率的前锋已经到了大营前,但并没有和宋军交手。 实际上,进入宋军大营中的前锋,只看到了营中大量武人看管的战马和堆积如山的军储,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对手 在同军到达前,南乐镇大营就已经乱了。 从同军三师出现在南乐县城东南到陷落,只有小半个时辰,五千守军面对重炮怒吼,一轮轰击还没能扛过就弃城而走。 童太师收到贼军兵围南乐县的消息,就立即调兵遣将。 结果,派往南面去救援的人马尚未出营,南乐县宣告陷落的消息就送到了大营之中。 数十万朝廷大军落入了数万同舟社贼军的包围之中! 形势万分危急!! 必须突围!!! 马上!!!! 惊恐万状的宋军众将失去了理智,纷纷建议赶紧撤。 至于撤退的方向,东、北、南三面都被同军控制,只能走西面。 南乐镇就是背靠黄河而建,而且河面尚未解冻,可供大军通过。 童贯到底是掌军多年统帅,虽然也慌,却没有乱。 今年比起以往稍微冷一些,黄河虽然还没有解冻,但河面冰层并不结实,其人担心冰不够厚,过不得大军,十余万人仓促过河会有危险。 人还好说,散开点,慢慢走,总能过得去,关键是火炮。 战前,为了增加胜算,童贯特意向天子申请了大宋重器——殿前司掌控的神火营。 这些铁疙瘩虽然比同舟社的重炮还要重很多,携带也极为不便,却是天子的秘密武器,更是宋军克制同军的法宝,绝不容许有失,必须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童太师担心神火炮过不了河,无法向天子交代。 危急时刻,有部将想出了一个点子:征集附近百姓的木门、床板、被褥、柴草等物,铺在冰面上,再让大军通过。 童贯从善如流,采纳了这个好建议。 一阵鸡飞狗跳和若干流血冲突过后,宋军征集到了足量的大军过河物资和军士们最喜欢的钱帛。 办事谨慎的童太师犹不放心,特意先安排了两门神火炮一起过河,以试验铺设木板后的河冰抗压性。 结果,“木板桥”顺利通过试验。 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童贯带着部分将校先过了河,再让神火营慢慢过。 就在一切进展顺利时,营外的探马发现了同军前锋的踪迹。 消息传到大堤上,在各自将官的弹压下,宋军初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但同军行军速度太快,而神火营的过河速度又实在太慢,每多耽误一息,敌人就靠近数步,这种煎熬是个人都难以忍受。 夜间照明不良,大军挤在数里宽的河堤上,谁也看不清谁,有人开始不顾将官呵斥,私自上了冰面。 然后,更多的人跟上。 再然后,之前呵斥士卒的将官也脱下战甲上了冰面。 黄河足够长,处处都能踏冰过河,但敌人就在身后的危急情况下,没人会傻着穿越乱糟糟且宽达数里的大军横截面,再寻找没人的地方再过河。 冰面上的人越来越多,终于超过其承载负荷。 当第一声“吱——嚓”声发出时,很多人就已经预感到不妙。 如果是单个人踏冰,尚可通过坐下或躺下,滑过冰面,以避免冰层破裂。 但成千上万的人同时过河,却是无法冷静下来。 更慌的脚步,换来更大的裂缝。 河冰迅速破裂,不断发出嘎嚓之声,而冰面上的宋军也彻底失去了冷静,争相逃跑…… 李逵带着前锋上堤时,便是这场惨剧的最高潮。 很多人明明知道冰面已破,渡河有极大几率会死,留在堤坝上当俘虏兴许还能活。 但人这种生物极端复杂,遇到危险时,恐惧也会传染并不断放大。 在其他人前赴后继渡河的情况下,剩余的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哭喊者冲进冰冷地黄河之中。 当徐泽带着王禀到达南乐镇黄河东岸大堤时,已经看不到数万人因冰面破裂而疯狂争渡的悲惨场面。 破冰间隙处,仍有一些即将冻僵的人体还在缓慢挣扎,然后下沉,再上浮—— 待到天明后,他们的尸体将与这几十里范围的河面重新冻结为一体。 只到春暖花开,彻底解冻后,再随凌汛,冲到下游的冀州、河间府等地。 大堤上,同军将士看着这一幕,尽皆默然。 除了偶尔的战马响鼻声,就只剩下了王闻之的诵经声在回荡。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 第二十六章 天下板荡见忠臣 仓惶逃跑的宋军遗弃了大量的物资,从南乐镇大营直至黄河大堤上,随处可见宋军的辎重和甲械。 收拢这些物资需要时间,遭洗劫的镇民需要救济,被俘的宋军也要妥善安置,众多的事情积在一起,拖累了同军进一步的行动,徐泽决定当晚就留驻宋军留下的营中。 “社首,被俘的宋军计有一万二千四百六十一人,有三千七百余带伤或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估计有一千左右挺不过今晚,属下已经将他们分别安置在两个营地了。” 战阵搏杀的尸山血海是一回事,上十万人受到惊吓而愚蠢赴死的行为又是一回事。 物伤其类,宋军落入冰冷黄河中惨死的一幕,给了同军官兵极大的心理刺激,就连受命安置俘虏的陈达也有些情绪低落。 “尽力救治吧,能活一个是一个,顺便带王禀过来。” “属下明白!” 陈达退出大帐,徐泽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童贯赶在同军到来前“果断”跑过河,倒是落得个干净,却甩给了徐泽一个烂摊子,完全打乱了同舟社之前的部署。 现在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打仗,而是稳定人心了,必须防止惊慌失措的赵宋君臣再出昏招,导致国家突然崩溃而让生民遭劫。 “着宣曹针对此事进行宣传,要让河北军民了解朝廷军队有多弱。” 朱提头也不抬,快速记下社首的话。 “着政曹战后组织专项教育,引导官兵开展讨论,正确认识此事。” “着吏曹和户曹重新拟定计划,原本只接收河北东路的构想已经跟不上形势发展了,赵宋如此无能,我们必须加快动作。” “着外曹发动京中……” 王禀被带到大帐中时,徐泽已经安排完了各项任务,正在核实朱提草拟的命令。 “徐相公!” 即便认识到朝廷已经败了,徐泽崛起之势不可抵挡,王禀还是想为朝廷做一些补救,对徐泽的称呼中多了一些难明的意味。 徐泽示意其人先坐会,他还要确认了所有命令并签字。 因为童贯指派与徐泽谈判的任务,王禀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过河之劫。 作为“本该”死在河中的宋军一员,其人受到的刺激比起同军官兵更大,当场就跌坐在大堤上无声垂泪。 但王禀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收拢俘虏后,徐泽便安排他去了伤病营,协助陈达、安道全安抚被救的宋兵。 “王统制,长话短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王禀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打算与徐泽虚与委蛇,表情却异常坚决。 国家危亡,活下去比一死百了更艰难,身在敌营,辱骂敌酋只求速死而不管天下纷乱的混账事他做不出来,只要没死,就不能轻易放弃。 “徐相公,若是为朝廷做事,末将责无旁贷,若是——” 徐泽放下笔,起身走向王禀。 “你放心,本官不会为难你的,喊你来就是想请你为朝廷做事。” 尽管想不明白徐泽打的什么主意,但王禀确认自己还没糊涂,有判断能力,无论徐泽说什么,先听了再说。 “还请相公吩咐。” “童太师仓促过河,留下来的众军将说法不一,有人说过河的官兵有数万人,也有人说只有几千,你觉得有多少?” “末将认为至少有五万人过了河。” 朝廷最大的机动力量,最精锐的兵马都被童太师带来了大名府。 结果,未战而崩,天下已经没有人能够挡住徐泽进京的步伐了。 在这种形势下,王禀不得不睁眼说瞎话,哪怕知道这样没什么用,他也得努力。 徐泽没有计较这些,接着说: “对我同舟社而言,这样不敢打仗的军队,五千、五万,或是五十万,有什么区别么?” 王禀默然无语,军队是用来打仗的,能打就是能打,不能打就是不能打,再能狡辩也改变不了禁军已经废了的事实。 他在伤病营问过不少人,基本能够确认顺利过河的人在一到三万之间,再考虑到过河后的溃逃,童太师顶天了也只能约束万把人的军卒。 “你认为童太师过河后,去了哪里?” “太师当然是立即带兵回东——” 徐泽打断了王禀的话。 “童贯这个时候急着回东京,是想等愤怒的朝臣们逼天子砍了他的脑袋么?” 王禀再次被徐泽噎得哑口无言,他已经能够可以想象消息传到开封府后,会是怎样的混乱场面。 徐泽见其人已经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决定不再兜圈子。 “东京不能乱,我要你带三万忠于朝廷的精锐兵马回开封府稳定形势,抵挡无法无天的逆臣徐泽进京!” 功高莫过于救驾,这个时候带三万人进京,还守住了开封府,至少得封侯拜相。 王禀真被徐泽的话给惊住了,不明白他一个反贼,都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送自己这泼天的大功劳。 随即,其人又醒悟过来,现在哪里来的三万大军? 电花火石间,王禀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徐泽要他带着伪装成朝廷兵马的同军进京,而后一举颠覆朝廷! 真是好算计!!! 王禀怒目以视,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你死了这心吧,我是不会受你摆布的!” 徐泽何等人物?立即就想明白了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呵呵,在王统制眼中,本官就这点格局么?” 王禀仍是热血冲头的状态,针锋相对。 “难道不是么?” “除了河堤上被俘的一万官兵外,天亮后我再给你补充两万人。你放心,全部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兵马,回开封府以后,你的行动我也不会做任何干涉,全由你自己作主。” 再补充两万人,哪里有—— 确实有! 王禀的脸色瞬间变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却猜不透徐泽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 “下午你不是才对本官说要‘以天下百姓为念’么,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话?” 王禀仍是不敢相信,这真的是逆贼徐泽? 朱提已经拿来王禀的战甲,徐泽推到其人手中。 “你放心,东京我早晚会去的,但不是现在,你先回去,为我好好守住天下百姓!” 第二十七章 不革旧何以鼎新 天亮后,徐泽率大军拔营,前往大名县城。 同军昨日大张旗鼓直奔南乐镇大营,大名府兵马都监闻达就意识到事情不妙,曾带了一万人马出城,计划尾随同军并见机行事。 结果,其部才出城就被同军后卫武松部阻截,差点被打崩。 幸好敌方打散了守军后就没有再追击,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南乐镇肯定是出大事了! 但一直等到天亮,大名守军都没得到南乐镇方向传来的半点消息,直到见着同军再次返回,看着城外敌人的盛大军容,闻达就明白了大名城陷落只在今日。 徐泽骑在马上,对准备入城的王禀道: “王统制,有劳了!” 王禀重新披上了战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身上看不到半点昨夜的颓废。 “徐相公就不担心末将进城后,鼓动大名兵马据城死守?” 徐泽并不在意王禀激自己的话,人力有时而穷,王朝之所以会灭亡,是因为烂了根基,并不是一两个英雄人物瞬间的高光之举就能扭转的。 “我相信你有这决心,很可惜大名城中军民却没这想法。而且,若是开封府没了,要这大名府又有何用?” 闻听此言,王禀不再说话,朝徐泽拱了拱手,转身,直奔城上垂下的箩筐而去。 看着其人坚定的背影,陈达由衷赞扬道: “是条汉子!” 李逵却是一脸不屑。 “有啥用?” 徐泽脸上还带着笑,接过二人的话。 “对赵宋来说确实没什么用,但对这天下来说还是有些用的。” “俺就觉得该是社首这理。” “噗嗤——” 两刻钟后,大名府守城兵士解下兵甲下城,南城门大开。 闻达跟着王禀,领大名府文武出城迎降。 徐泽在迎降队伍中没见着梁子美,以这老官儿的心性,当不会为赵宋殉葬吧? 何况,赵宋还没亡呢。 “梁知府在为何没来?” 闻达很是紧张,其实他更想真投了徐泽就不走了,这种降了又不真降的状态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但在王禀的面前却不敢有半点表现。 “梁相公身体不适,在衙中专候宣抚相公。” 徐泽没追究这点细节,时间紧急,每多耽误一个时辰,东京城中的赵宋朝廷就会多一份混乱,谁都不敢瞎猜那帮神仙会做什么蠢事,必须尽快稳住形势。 “五师接管城门,四师接管官衙和府库,六师和七师由武松负责‘护送’受降官军前往开德府,八师……” 同军的行动非常快,接管城池更是经验丰富,两军交接过程中并没有出什么意外。 反倒是对降军点卯编队花了不少时间,原因主要是宋军普遍存在的缺编问题。 拿着名册对不着人再正常不过,大名城中又收纳了不少冠氏和馆陶的溃军,导致闻达这个兵马都监自己都不清楚手下的具体人数。 等降军出城的时间里,徐泽带着四个师一直候在城外。 受降的王禀、闻达二人被他留了下来,其余文武降官则随同军进城交接防务。 徐泽除了询问闻达守军的相关情况外,还就兵马整训、途中纪律、下步战略目标等事项向王禀提了不少要求。 若是抛开双方对立的身份,站在王禀和闻达二人的角度,甚至能得出这些事项完全是上级对下级公心教导的结论。 实际上,徐泽还真是出于对天下的公心。 待到降军将兵甲打包,并在武松部的“护送”下出城后,徐泽还亲自与二人送行。 王禀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中,临近要出发了,心情还极度复杂。 徐泽的所作所为让人看不懂,了解的越多,王禀对这个大宋头号逆臣就越迷惑,若不刻意去想,其人甚至会忘记徐泽的逆贼身份。 队伍准备完毕,王禀跨上战马,向徐泽行礼告辞。 “徐宣抚,末将走了,今日之事,来日定当有报。” 徐泽不以为忤,对其人语重心长地道: “记住,本官放你们回去,是为了维持天下秩序,制止野心家趁机为祸,若是让本官知道你们麾下再有残民害民之举,定当严惩!” 闻达还在身旁,王禀本想说些场面话,只是话到嘴边却变了调。 “请宣抚相公放心,末将必不负天下!” “去吧,下次战场上见!” “战场上见!” 目送着王禀带着“东京乱局应急处置部队”远离,徐泽才勒转马头。 “进城!” 大名府官衙后院。 二师虽然接管的府衙,但对后院之中的梁子美却不敢打扰。 社首摆明了要见其人,他可不敢先掺和一脚导致坏了事。 关键的是这位老官儿七十好几的人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赖在自己身上怎么办。 因此,当徐泽带着亲卫来到后院时,院中还是一片静谧,仿佛城中的治理权更替跟梁子美这知府没半点关系一般。 徐泽进后院后的动作很快,直奔客厅而来,却见梁子美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打盹,身上还披着一条毛毯,呼噜声都传到了厅外。 “大父,徐宣抚来了,大父,大父。” 梁竫见徐泽进屋,喊了好几声,才喊醒自己的祖父。 梁子美确实睡着了,醒来后,顺手用袖子揩去嘴角的口水,定了定神,才发现徐泽已经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徐宣抚?” “正是徐某。” “抱歉,人到了年纪坐不住,本来是要等你的,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劳府君久候了。” 梁子美将桌上提前备好的几本簿册推到徐泽面前。 “这是老夫记的私账,和徐相公通过共建会掌握的详细数据肯定没法比,但终归能助徐宣抚早几日掌控大名府也是好的。” 徐泽随手翻开了一本,发现里面记有各类数据,分门别类也很特别,其间还穿插了不少梁子美的治政心得。 “老府君有心了!” “应当的,且听我为宣抚使一一道来,这本是……” 未时三刻,一辆外观非常普通的马车出了大名县城,向着东平府方向驶去。 卸下公事的梁子美一身轻松,毫无形象地躺在车厢里。 “终于致仕咯!” 梁竫却没有祖父的畅快心情,其人眉头紧锁,想着很多心事。 “大父,须城被徐泽的部下拿下了,眼见着同舟社已与朝廷互为仇雠,在各地为官的叔伯和兄长们怎么办?” “呵,你想怎么办?” “孙儿想,是不是想办法给他们带个信?” “带信?说啥?” 梁竫不敢讲,也不知道讲啥好,梁子美却随口道出他的心事。 “是讲赶紧从龙,与同舟社暗通款曲,协助徐泽夺取天下;还是与我这老贼划清界限,以得朝廷信任?” “孙儿,孙儿——” “竫哥儿,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徐泽是何等英豪,其人可借梁氏之力,却绝不会允许梁氏数十人同朝为官的富贵在新朝还能再进一步。” “啊!哪大父为何——” “为何?梁氏受大宋恩泽这么多年,该还的时候就必须得还,只有还了赵氏的恩,才能端上徐氏的碗。” “既如此,大父又何必?” “老夫这等老官儿致仕了,才能让年轻人上来。这王朝也是一样,革旧方能鼎新。梁氏与朝廷纠葛太深,只进不出,还想在新朝有机会?” “孙儿还是有些不懂。” “呵呵,以后你会懂的。” 第二十八章 乱世必生的名将 为了应对童贯仓惶逃跑之后可能出现的东京乱局,早间从南乐镇大营开拔时,徐泽便命时迁、关胜各率本师人马南下增援在南乐县的牛皋部。 他给牛皋的最新命令是统帅三个师沿南乐县、清丰县、濮阳县、卫南县一线向南推进,威逼开封府,并接管各地州县,防止出现混乱。 牛皋部大军快速南下,必然会留下大片的防御空档。 因此,让王禀统三万宋军随王禀进京“护驾”时,徐泽才会特意安排武松带两个师“护送”,并要求南下宋军的兵甲必须全部打包。 王禀是个优秀的将领,清楚当前的形势,更明白自己的重点任务是什么,路上一直都很配合,没有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只是在到达清丰县后,出了意外。 奉牛皋之命留守清丰县的龚旺向武松汇报,之前留守濮阳县的宋军偏师刘延庆部再次逃跑了。 正常情况下,南乐镇宋军溃败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濮阳县。 但刘延庆是个非常出色的将领,其人仅仅凭借同军增加的斥候密度,就做出了事情有变留在濮阳不安全的判断,竟然又赶在牛皋率军到达前果断逃跑。 此事再次说明了一点:某些人真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危险感知能力和善跑天赋,总能在危险来临的前一刻逃之夭夭。 须知道刘延庆不是一个人,他之前曾统率四万精锐兵马,这么快就败下阵来,这件事一旦传到东京,造成的轰动效果绝对会非常大。 一面是童贯率领的主力音讯全无,一面是刘延庆率领的偏师被叛军打败并一路跑回开封府,以赵宋朝廷应对军事危机时的惊慌,绝对会出大乱子。 得知这个消息,王禀心态大乱,不敢再随大队人马缓慢南下了,其人当即请求武松许他统部分精锐尽快南下。 武松也知事态严重,立即遣人向徐泽汇报这一新情况,并将宋军分成两部。 六千精选兵马交由王禀统率,在周通部的“护送”下急速向南进入开封府,其余兵马则由闻达统率跟随其后继续南下。 王禀心忧东京局势,一路急赶至滑州境内,直至见到进驻韦城的牛皋,其人都没能追上“长跑健将”刘延庆。 一旦让刘延庆带兵入京,朝廷必然会出大变故,王禀心忧如焚,动了再次分兵的念头。 “祸事了!牛将军,麻烦你替我收拢照管这些人,本将——” 牛皋很清楚王禀的想法,未等其人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王统制,恕俺直言,俺都追不上的人,你更追不上。俺估摸着,开封府应该已经乱了,靠你手中这四千走路都打瞌睡的兵马,回到东京只会坏事。” 牛皋没说错,王禀之前不顾疲劳,急着赶路,“精选”的六千宋军一路竟然跑掉了小三成,到韦城时只剩下了四千三百人。 王禀还想再分兵,带这么一点人回到开封府,不仅稳定不了局势,还会制造更大的恐慌。 敌人影子都没见到就一再跑路的刘延庆并不是傻子。 恰恰相反,其人对局势有着很清醒的认识,甚至可以说,这类人就是天生为乱世而生的保命专家。 刘延庆非常清楚同军一旦南下,大宋王朝将有倾覆之危,身为统兵将帅,自己手底下掌握的兵士才是保性命换富贵的本钱。 只是,其人之前连番仓惶逃跑,到濮阳时身边仅剩四千从东京带出来的兵马,加上其后陆陆续续逃过来的几百人,总数仍不及五千。 带着四千多惊乱之军回到东京,啥事都做不了,还有极大可能会被愤怒的天子砍了脑袋。 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没有兵那就自己“征兵”。 刘延庆决定逃跑时,便以“十万叛军南下,宋室将倾,进京揽勤王保驾天功”为借口,分兵四出,将濮阳、卫南、白马、胙城等地的禁军、厢军、乡兵等所有能带走的“兵马”搜刮一空。 待刘延庆进入开封府时,麾下竟然又聚集了两万多人,对外号称五万。 刘这点人虽然不中用也不中看,却是东京急切间最强大的武力倚仗,至少保住其人的性命是足够了。 赵宋内部矛盾深重,早就民怨沸腾,各地全靠衙役、军队、弓手等暴力弹压才勉强不至于发生暴动。 弹压地方的力量突然被刘延庆抽走,原本勉强压制的矛盾便会弹,一些平日里作恶的官员见势不妙也跟着逃跑,如此一来,地方管理更加失去约束。 先得知这些消息的豪族大户出于自保以各种形式聚兵,而早就不安分的泼皮游侠们盼的就是这一刻…… 刘延庆的不负责任的抽兵行动,使得失去弹压的开德府和滑州两地社会秩序迅速崩溃。 牛皋部大军南下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就有十几个“好汉”领着各自的“队伍”投奔改朝换代的“仁义之师”,趁机“起义”“替天行道”的“好汉”则更多。 沿途各县城中都出现了杀人放火、抢劫民财、冲击官衙的恶性案件,而乡野之间逃避战乱的百姓也不绝于道。 开德府、滑州两地社会秩序急速崩溃的结果,就是让紧随刘延庆身后的牛皋“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整顿各地社会秩序。 从某种意义上讲,此举成功拖住了叛军前锋快速南下的步伐,刘延庆确实是挽救赵宋危亡的大功臣。 即便以牛皋的胆大,推进到韦城也不敢再南下了。 这一路下来,其人总算是彻底明白了当年北海会议上,社首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阻止众人“同舟全天下”。 仅仅是一府一州的失控就如此棘手,真要是改朝换代,该有多大的动乱! 不过,以上只是牛皋的视角,王禀自不会关注这些,他的注意力全在东京。 “那该怎么办?!” “等!左右不过是晚一两天的事,你手里没人,回去能做甚?” 王禀稍一想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真要是按照之前的想法,带着疲惫兵马回到东京,没有遇到刘延庆还好,遇到了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嗐!” 第二十九章 天子玉符落臣牙 牛皋没有说错,东京开封府已经乱了。 随刘延庆带“五万大军”退守开封府的,还有大名府、开德府尽皆失守,叛军已经兵临滑州韦城,即将进京作乱的恐怖消息。 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赵宋王朝迎来了立国一百六十年以来最大的军事和政治危机。 韦城的地理位置非同一般,其地紧贴京畿路,与东京城之间只隔着长垣、封丘两县,距离仅有两百里,骑兵可朝发夕至,叛军占据韦城和兵围东京几无区别。 赵宋执行强干弱枝的政策,京畿各地并不是没有兵,恰恰相反,京畿有兵,而且还有很多。 按照赵宋兵制,不算用作仪卫的殿前诸班和御龙诸直,仅驻守东京城的殿前司骑、步诸军就有二百四十八个指挥,只看账面数据至少有十多万人。 但这些只是兵制数,登基已经二十年深知王朝积弊的赵佶当然不会傻愣愣地问太尉高俅殿前司还剩多少人。 而且,问了也没用。 前番为了震慑徐泽,童贯北上大名府的时候带走了不少东京和京畿兵马,以壮声威。 如今,北上的“四十万大军”音讯全无,而叛军却打到了韦城,怎么看都是凶多吉少。 “四十万”最精锐大军都打不赢的仗,换上仓促聚拢起来的几万未加整训的惊慌之兵能顶什么事? 向来都缺乏安全感的天子彻底慌了,急招宰执进宫议事。 待蔡京、王黼、余深、郑居中等人匆匆赶到宫内时,只见到处都是乱窜的内侍和宫女,大呼小叫之声此起彼伏,不想皇城中竟然比起风声鹤唳的内城还要乱。 蔡京年纪大,又连日操劳,身体有些虚弱,几乎由两个内侍架着进的宫,没精力管这些乱跑的宫人; 王黼、郑居中两位相公表面镇定,实际上内心比起宫人们还要慌乱,更不可能喝止他们; 反倒是一惯滑头的余深见状大声呼喝,逮住几个宫人骂了一顿,方才止住着这狼入羊群般的惊慌之状。 但也只是管了片刻,待几位相公走过后,这些宫人们又开始乱窜。 四位宰执进入崇政殿,就见着今日轮值宰执的中书侍郎冯熙载已率尚书左丞张邦昌、尚书右丞王安中、御史中丞陈过庭、翰林学士李邦彦等人候在外面的偏殿。 蔡京自己体虚,更担心以往遇到大事就心悸的天子又会人事不省,丢下烂摊子不管了,因此见到冯熙载就问龙体康健情况。 “官家如何?” 冯熙载面色有些纠结,回答道: “还好,国公进去就知道了。” 赵佶的情况果然“还好”,非常清醒,甚至表现出了少有的果决,见重臣到齐,皇帝立即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的旨意。 “诸卿,朕有意除皇太子开封府尹,并令诸皇子分居各路州,速速拟旨吧。” 闻听天子此言,众臣顿时面色苍白,只因天子这话之中包含的信息太吓人。 令诸皇子分居各路州还好说一点,属于常规应急措施。 毕竟叛军即将攻入都城,把皇裔派出去分守四方,既可防止皇脉被攻破东京的叛军一网打尽,也能表明朝廷不死不休的决心,可令叛臣有所忌惮。 但除皇太子为开封府尹的政治意义就太不一般了。 在场的无不是人精,当即听出了皇帝有大乱临头安排皇太子监国,然后自己跑路的想法。 问题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太子一旦监国掌握权柄,必然要拿旧臣开刀以收拾士气民心。 冯熙载、张邦昌、王安中、陈过庭等人还好说一点,资历、名望皆有,也不得天子格外信重,皇太子即便登基,也不会过分为难他们。 而蔡京、余深却与皇太子赵桓有怨,王黼、郑居中、李邦彦这些显贵更是荣华只系于今上一身,皇帝仓促出逃,他们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过蔡京、王黼、李邦彦等人或是天子信用的元老,或是身边得用的宠臣,天子即便要走,也不可能一个人跑路,多半会带上他们。 但以少傅权领枢密院的郑居中掌管军事,当此之时,必然是要主持东京防务的,肯定跑不了,其人顿时慌了。 “官家,不可弃天下臣民——啊” 赵佶确实担心个人的万金之躯,欲要弃天下臣民与不顾,但毕竟此事还没做出来。 郑居中却因心忧自己的富贵和小命而口不择言,说出了皇帝想做却还未做的事,令极力压制内心恐惧和慌乱的赵佶当场爆发,随手抓起一块玉符就砸了出去。 道君教主皇帝所触之事无不精通的运动天赋可不是盖的,瞄得准力道足,玉符准确命中郑少傅正说话的嘴,当即打落了两颗门牙。 郑居中被打醒,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趴伏在地,抖如筛糠。 其他宰执虽然看不惯郑居中的窝囊样,但这里毕竟是赵宋朝廷,皇帝当着众臣的面打掉了权枢密使的牙,成何体统! 眼见宰执们投来不善的眼光,赵佶也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失了分寸,赶紧补救。 “李彦,快带少傅去偏殿,让御医好生照看。” “岑,岑不耐四,色官噶!” 这一小会功夫,郑居中的嘴巴已经肿了起来,又被砸掉了牙,再加上内心惊恐,说话都不利索了。 蔡京看着被扶出去的郑居中,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暗叹一声,站了出来。 “官家,徐泽自兵出京东东路后,可有上奏?” 徐泽都已经发动叛军打败了朝廷的大军,兵临京畿边界了,还有什么上奏? 鲁国公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换个人说这话,说不定赵佶又要发火了。 但教主道君皇帝深知公相不会无的放矢,话中定有所指。 其人毕竟智慧远迈常人,很快就想明白了蔡京的意思。 徐泽出兵前虽然没有上奏,却明确告知梁子美自己“二月十五日将带大军入大名府接管河北东路”,其后也没有发出“讨宋檄文”或是“清君侧”之类的政治宣言。 之前,赵佶心态大乱,一直看不懂徐泽此举的动机,现在听了蔡京之言,方才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公相是说徐泽不会进京?” 第三十章 教主道君见上帝 蔡京又不是徐泽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那贼子会如何做,这个时候把话说得太满,万一猜错了怎么办? “臣不敢妄断,但以京东兵马的行军能力,徐泽若要进京,只怕此刻早已经过了陈桥镇。” 陈桥镇在开封府东北方位,乃是由北面滑州韦城进入东京城的必经之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故事便发生在此地。 赵佶确实不通军事,但也是顶尖的聪明人,稍微一想就理顺了其中的关键要素。 前年的京东大战中,京东兵最令朝廷恐惧的就是其超乎寻常的快速行军和连续攻坚能力,是真的不动则已,动若雷霆。 徐泽若有意进京,最大的可能就是跟随刘延庆部的脚后跟,驱败兵直接攻入东京城下,没有理由到了开封府的边界却停下来。 虽然现在还不能确认叛军留在滑州是停下来不继续南下,但至少陈桥镇以北的长垣、封丘两县确实没有送来叛军进一步的消息。 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赵佶稍稍稳定了心神,随即又想到了前年京东大战期间的担惊受怕,现在最大的问题的是朝廷没有能够阻挡徐泽的大军。 叛军已经控制滑州,情况危急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打不赢说什么都没用,进不进京只在徐泽一念之间,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滑州落入徐泽之守,东京随时都有倾覆之危,朕岂能将祖宗江山系于叛贼一念之间?不行!还是得早做安排。” 蔡京也恼火朝廷这些年来花钱不断却始终练不出强军,甚至现在连弱军都没拿不出来的窘境,但其人毕竟比皇帝多几分清醒。 “臣敢问官家,若要行幸,欲要前往何处?” 当然是江—— 赵佶被蔡京这句话问倒了。 该往哪里去? 其人生出让太子监国之意,并不是因为这皇帝做得没滋没味,早就想退休以寄情山水,彻底抛弃权势,体验自己“一直向往的民家生活”。 若真是如此,只要下一道退位诏书,自然哪里都能去得。 可是,赵佶此举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国事糜烂,大敌当前,以其人的能力已经搞不定这个烂摊子了,才决定临乱撂挑子跑路,并推自己的儿子上来顶包。 若是皇太子赵桓挡住了徐泽,成功解除东京危机,自己这正牌皇帝还是要回来继续为赵氏江山做贡献的。 如此一来,可去的地方就太少了,行幸之地至少要满足三个条件。 其一,要有地势之险,能够挡住叛军的追捕。 不能前脚辛苦跑路,后脚就被叛军抓住,要是那样,还不如就留在东京。 其二,要有交通之便,能够很快捷地传递消息。 不然的话,皇太子在东京挡住了叛军,获得巨大的政治威望。 皇帝却因为隔得太远或交通不便,来不及赶回来,让太子监国变成了正式即位,皇帝做成了太上皇,那也太亏了。 其三,要有财赋之盛,能够供养行在开支。 天子行幸,并不是赵佶一个人跑路这么简单,随行的禁卫、宫人、官员、杂役数以万计,日常开支远超数万的普通军队,一般的地方根本负担不起。 行幸之地选在财赋重地,也不光是为了跑路在外的天子吃好玩好,还有很重要的政治考量。 天无二日,监国的皇太子一旦做得比皇帝还好,在外的天子如何才能在战争结束时顺利回归中枢,再掌大宝? 答案很简单:一手握重兵,一手控财赋。 如此以来,可选的位置就非常有限了。 首选江南,但方腊年前才被剐,两浙路的动乱远未平息,现在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以赵佶的“巨大声望”,去了江南,只怕会让形势变得更复杂。 次选蜀地,彼处安全是有保障,但交通不便,难进更难出,一旦去了蜀地,这江山基本就与赵佶再见了。 其余汉中、两淮、南阳之地就不用说了,缺点更明显,不是没钱,就是在徐泽的眼皮子底下,选都不用选。 赵佶琢磨着公相的话语,脸色不断变幻。 就在众臣以为皇帝要下定决心时,其人突然大叫一声,直挺挺倒下。 “官家!” “官家!” “快召御医!” “御医,快!” 大敌当前,正需要拿主意的时候,天子却突然昏倒了,任由忠贞的臣子们如何叫唤,皇帝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这些年来天子遇到大事就容易心悸,内侍和御医都有了经验,之前也安排了御医候在偏殿。 听到召唤,立时进来四个御医,轮流为天子把脉、诊断,个个面色严肃,诊断之语也是云山雾罩,没句准话,让众宰执更烦躁。 好在公相蔡京多次经历类似的事,经验丰富,及时站了出来。 “诸位,官家需移寝宫静养,跟随的人不宜太多,先由本官、王少傅和李翰林陪侍,随后再安排诸位轮值,如何?”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之前的戏也做的差不多了,见鲁国公拿了主意,自无不可。 “谨遵公相吩咐!” 天子寝宫福宁殿。 赵佶仍然昏迷不醒,王黼和李邦彦平日里陪天子玩耍倒是一个比一个拿手,遇到这种国家危亡的大事,也是手脚发麻,蔡京当仁不让地走向御塌边坐下。 “官家,臣以为,既然不能仓促行幸,就只有立足东京多手准备了。” 鲁国公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似乎认定天子听得到自己的话语一般。 “为今之计,还是要赶紧派人北上,了解大名府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寻找童太师的去向,并与徐泽取得联系,询问其人究竟要做什么。” 御塌上,天子仍然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变化。 “其次,开封府兵马唯刘延庆部最多,全部留在封丘,是否太远,万一叛军南下,东京城急切之间哪里能再召集数万兵将。” 蔡京说完,看向王黼和李邦彦,二人尽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东京形势危急,诏各地兵马勤王是应有之义,只是缓不救急;诸大王出外,就于何地,是否有行遣便宜之权?一切都需官家圣断啊!” 赵佶突然醒来,直挺挺地坐起。 “朕见到昊天玉皇上帝——” 第三十一章 英雄归来 国难当头,数次出使同舟社的尚书左丞张邦昌再次临危受命,北上联系叛将徐泽。 其人十天因前骑马磨烂的大腿刚刚有些好转,又忍痛跨马,再次磨出一裤子血。 刚进入滑州境内,就被一队兵士扣了下来,随后安排使团住到一间独立民宅之中。 张邦昌每次到同舟社掌控的地域都会被扣,然后等待徐泽进一步的命令再决定其接下来的行程,其人对这套流程已经习惯,倒是没有吃惊。 结果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天。 这次可不比去年入京东请徐泽出山平灭方腊之乱,当时的形势也危急,但和现在相比就没有可比性了。 如今的形势下,两天的时间都足够改朝换代了,等使团被放出来,是不是要直接拜见新天子? 张邦昌多次提出抗议,要求放自己等人出来去见徐泽。 但看管使团的队正是个实心眼,从头至尾就一句话“俺不知道,俺的任务就看着你们”。 眼见出使任务可能会失败,大宋即将覆亡,张邦昌心忧如焚,因之前连番劳累,大腿上的旧创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着急上火,其人竟然直接病倒,高烧不退。 幸好随徐泽南下的安道全及时赶到,为其施针下药,才保住了张邦昌的一条性命。 徐泽其实早就到了韦城,得知刘延庆再次逃脱并快速向南进入开封府后,他就赶紧处理完大名府诸事并立即率部南下。 其人之所以要让张邦昌在韦城等两天,倒不是为了故意制造紧张氛围好在与朝廷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以如今的形势,同舟社根本用不着这样。 主要原因是配属给王禀进京勤王的大名府兵马行动迟缓,耽误了时间。 实话说,出兵前,徐泽就对赵宋的弱和烂已经有很深的认识,但真没想到会烂弱到这种层次。 童贯统率“数十万”大军北上,与同军还没开打就直接崩溃的操作也太逆天了。 这样说崩就崩的赵宋,让意图“维护稳定”的徐泽万分无奈。 无能的赵宋必然要退出历史舞台,但在其被同舟社取代之前,还得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能随便撂挑子说崩溃就崩溃。 徐泽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还算忠心王事又有能力的王禀,当然要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平叛统制王禀的英雄事迹: 王禀受童太师之命前往马陵道口镇与徐泽谈判,途中发现叛军异动,果断改变方向,进入大名城,并说服守军听其调遣。 南乐镇“之战”,朝廷大军不战自溃,同军抓获大量俘虏,志得意满的徐泽无视大名城仍未被攻克的实际,立即分兵南下,意欲威逼东京。 探知这一情况,王禀果断抓住战机,率大名府兵马突袭押送俘虏的同军后队,成功解救大部分被俘将士。 随后,王统制又抓住叛军南下的空挡,且战且走,一路南下,突破叛军数道防线。 徐泽部叛军之所以到了京畿边却停顿不前,并拒绝接见天使,就是因为后路起火,其人需要调集大军围堵王禀部。 但战略上的短视导致战术上的被动,注定了贼子的企图必然失败。 至今日,英勇善战的王统制已经甩掉叛军的围追堵截,由胙城进入开封府酸枣县,成功带回了两万历经血战的大军,这正是朝廷当下最急需的精锐力量。 徐泽原本答应给王禀三万人,但长跑名将刘延庆的快速转进打乱了之前的计划,在快速奔袭且途中接连大战的情况下,王禀还能带回三万人就太离谱了。 其人相信这个传奇很快就能传遍赵宋朝野,真实性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急需这样的英雄故事稳定民心士气。 就像开战后就一路溃逃的刘延庆不仅没被追责,还被朝廷任命为四壁守御使一样,为朝廷带来希望和底气的王统制也必然要平步青云。 摄于王禀敢战能战的威名,徐泽终于认清了自己底蕴不足的现实,放弃了观兵东京城下威逼朝廷的想法,转而寻求以谈判手段获得更大的利益。 张邦昌拖着病体与徐泽谈判的同时,东京城中,朝廷正在举行迎接率部转战数百里归来的王统制的入城仪式。 东京百姓欢声雷动,喜迎英雄归来,仿佛危机成功解除,贼首徐泽已经授首一般。 道君教主皇帝有些病态亢奋,接见王禀时,两次提到“昊天玉皇上帝诏谕朕,大宋江山还有三百年国运,朕顺天应人,必不被天帝弃”之语。 天子的吉庆之语自然博得众臣的一致附和,皆颂大宋千秋万载,国运不衰。 至于自叛军南下后,皇帝在“跑与不跑”问题反复纠结接连数日癫狂胡为的事,聪明的大臣们自然是选择性遗忘了。 王禀生怕天子头脑发热,当面配合皇帝演戏鼓舞士气,大讲自己的英勇善战。 私下里却不敢隐瞒,“如实”讲述了南乐镇大败的真相,以及自己率部南遁途中的狼狈不堪和种种巧合,坦言同军战力彪悍,朝廷兵马无法与其野战。 王禀此举反而赢得了教主道君皇帝的好感,视其为忠直有担当的好臣子。 虽然不知具体实情,但包含四壁守御使刘延庆在内的众多官员都对王禀的传奇故事持怀疑态度,若叛军这么好突破,童太师也不会至今下落不明了。 但经历一系列的磨难之后,侍天至诚的长生大帝君赵佶终于感动了自己在天界的父亲昊天玉皇上帝,被赐予沟通天地的能力。 臣子们王禀率军突围中的“巧合”越多,天子就越发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天父昊天已经指引了所有的一切。 王禀突围途中的种种巧合恰好是昊天显圣,蒙蔽了徐泽小儿,使其昏招迭出。 天子委王禀以都统制,令其统东京城外现有兵马驻守阳武、酸枣、长垣、封丘一线,以阻挡叛军南下。 一日后,大病未愈的张邦昌匆匆赶回东京城,带回了昊天玉皇大帝进一步显圣的明证: 贼首徐泽表示无意进京冒犯圣天子,同意听从朝廷旨意撤兵。 第三十二章 家传绝学 想让已经打到开封府仅一日路程的叛军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撤兵,当然不是已经病倒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张邦昌一人之力能谈妥的。 实际上,徐泽根本就没有与张邦昌“谈”,其人甚至见都没有见朝廷“故意派来传染恶性疾病”的天使。 徐泽直接让安道全向张邦昌转述自己的撤兵条件后,就将使团赶回了东京,其人对朝廷的要求包括且不限于割地赔款—— 咳咳! 一心为了赵氏社稷江山的徐宣抚使重申,自己愿挑重担,为大宋整顿河北东、西两路和京东东路兵马,以北伐燕云,成祖宗未竟之业。 为了保证北伐成功,朝廷需特许徐泽自主支配三路财政,并举全国之力筹备北伐所需的钱粮和物资。 天子要以诏令形式正式承认徐泽的以上权力,并明确同舟社包含实际控制区在内的管辖权,允许徐泽在辖区内自主招揽所需人才,进行相关的社会改革等等。 同舟社还没有建国,但朝廷若是答应了徐泽的这些条款,实际就是将河北和京东东路变成了国中之国。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朝廷的军队打不过同舟社,无论是否同意,都无法从徐泽手中收回这三路。 同意了这些条件,至少还能换来苟延残喘的宝贵时间,甚至还能等待时机一举讨平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的叛军; 要是不同意,惹毛了徐泽,其人干脆举起反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灭了赵氏,整个江山都没了,还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尽管如此,天子还是没有同意徐泽的“请求”。 长生大帝赵佶可是有昊天父亲在天上支持—— 好吧,真实的情况是徐泽给出的条件太苛刻了。 已经丢掉的东平府就算了,毕竟其地与东京之间还隔着濮州和兴仁府,被徐泽掌控的滑州以及河北西路的卫州、安利军等地,可是顶在了开封府的脑门上。 以徐泽的肆意妄为和其部的强悍战力,动不动就陈兵开封边界,来个演习什么的,那在东京城中的皇帝还做得有什么滋味? 因此,朝廷不得不再派天使与徐泽谈判,以尽力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实际上,徐泽也没把话说死。 他让病情张邦昌带回撤兵条件时,就做好了继续谈判的准备,并且明言在先,朝廷若真有谈判诚意,就派宰相和亲王来韦城谈。 张邦昌虽然被安道全施了药,病情有所好转,但连番折腾,元气大伤,强撑着向天子复命后就卧床不起,真的没法再出使了。 大名府之战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朝廷背信弃义,违背去年请京东兵马平灭两浙路方腊之乱时的承诺,暗地里分割河北东路所致。 到了这个时候,天子如何敢再耍花样? 张邦昌不能出使,就只能派级别更高还曾出使过京东东路的少宰王黼为正使,至于副使,也选无可选。 赵佶这些年辛苦耕耘,收获颇丰,到目前为止,先后诞下了二十八位皇子,但已经封为亲王的只有皇三子郓王赵楷、皇五子肃王赵枢、皇六子景王赵杞、皇七子济王赵栩等四人。 三天前,确定让诸皇子分遣各路州后,其他的皇子都被当即赶了出了东京城,只有最得天子宠爱的郓王赵楷却被赵佶单独留了下来,其人计划万不得已时,再带着老三一起跑路。 之后,进京勤王的兵马越来越多,徐泽也待在了滑州不再南下。 局势稍稍缓和,天子更舍不得让郓王出外,如此一来,留在京城之中的亲王就只剩下赵楷一人了。 尽管天子万般不舍,但为了自己的江山,也只能忍泪将哭得死去活来的皇三子送出皇宫了。 如丧考妣的郓王跟着王黼到了韦城的同军大营,见到了传说中“身高八尺,腰围八尺,力能扛鼎,生撕虎罴”的贼首徐泽。 令赵楷吃惊的是,贼首不仅没有搞过刀斧阵之类的手段威吓其人,反而将正使王黼晾到一边,关心起他的身体健康来。 “郓王气色不佳,莫非患有疾疫?无拘,给郓王看看。” “是!” “啊!孤没事,没事!” 站在大营中的赵楷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说话嗓音干哑,气色确实很差。 徐泽大略猜出这个遗传了赵佶大半长相、天分和性格的郓王是惊吓过度,但他要求派赵佶亲王来谈判是为了防止赵宋君臣再跟他扯蛋,却没想过把人家的儿子给吓死。 这样做对不仅他没有半点好处,还平白背负恶名,若是再让赵臣子生出什么“臣子恨何时灭”的集体情感来,就太不合算了。 安道全医术高超,一眼就看出了赵楷是怎么回事,仍不由分说地拉起其人的袖子,为他把脉。 赵楷生于帝王之家,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敌营,本就惊慌至极。 安道全冰冷干瘦的手搭上他的手腕,仿若被吐杏的毒蛇缠着,其人顿时身体僵直,牙关紧咬,就要施展家传绝学。 “殿下若是晕厥,草民只有用金针刺穴来唤醒殿下了。” 听到安道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话语,赵楷惊出一身冷汗,竟然强打起精神,镇定下来。 “殿下是否有头晕耳鸣、腰膝酸软之感?” 赵楷惊问:“郎中为何知道?” 安道全收回搭在赵楷手腕上的手,道: “病有奔豚,吐脓,惊怖,火邪,皆从惊发得之。恐则气下,惊则气散,恐惧伤肾。” 赵楷天资聪慧,很快就听懂了安道全的话,对照自己的症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可要紧?” “无妨,殿下身子骨好,安心静养即可,若是不放心,草民还有个方子。” 身在敌营,赵楷饭都不敢乱吃,更别说吃药了,又担心自己的身体会落下病根,正犹豫间,就听徐泽发了话。 “无拘,既然郓王没有大碍,此事稍后再议吧。” “是!” 安道全应声退下。 徐泽的一句话,又将赵楷的心更搞乱了。 “郓王既然入了我同军大营,可愿陪本帅北伐燕云,成就祖宗未竟之伟业?” 第三十三章 翻手为云 赵楷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脏,被徐泽这个问题又刺激得怦怦乱跳。 倒不完全是吓得,其人还有某些不可为人道的想法。 因为父皇薄情,致生母王皇后早死,自小得不到正常关爱的皇长子赵恒性格偏执,处处喜欢与天子拗着干,赵佶也非常头疼这个能力平庸又极为叛逆的长子。 各方面都得自己真传的皇三子赵楷便成了赵佶的心头肉,出于极其复杂的心理,天子这些年来没有少为皇三子站台,替赵楷扬名造势。 这种形势下,处处都比皇兄更优秀的赵楷自然会生出“孤为什么不能”的野心。 但天家无私事,天子就算再轻佻,也不敢在继承人之事上胡搞,最终还是立了皇长子赵桓为太子。 但天子春秋鼎盛,只要太子赵桓一日没有即位,最得皇帝宠爱的皇三子赵楷就还有机会。 郓王是极类天子的风流雅人,当然不会对血腥野蛮的打仗感兴趣,但不喜欢打仗不代表不喜欢打仗的产品——军功。 若是真能成就祖宗未竟之业,那与他仅有两步之遥的大位就能再进一步了,干啥啥不行的皇兄将再无资格继承大宝。 徐泽的建议是真的让赵楷动心了,当场就想应下这天赐良机。 只是其人天资聪颖,反应极快,马上就想到了更多。 徐泽可不是大宋忠臣,这反贼究竟有什么阴谋? 赵楷再不懂军事,也知道北伐不可能今天说了明天就能出兵,必然要准备很长的时间,自己莫非要一直被囚在这冰冷的军营中? 而且,兵凶战危,万一在阵上有个三长两短,找谁哭去? 郓王再看向徐泽的笑脸,越看越觉得其人有莫大的阴谋。 心态大乱,赵楷只想陪早点完成谈判,就赶紧回到东京皇城找自己的老子哭诉心中委屈,哪里敢在徐泽手里多待? “啊!孤,孤,孤不通军伍,不敢耽误宣抚使北伐大事。” 徐泽本就无意让赵氏任何人沾染北伐之功,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某些猜测。 现在,从赵楷瞬间不断变幻的脸上,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听闻郓王曾化名夺魁上一科,本官乃是粗人,平生最遗憾的就是平定天下却不能歌以咏志,可否请殿下赐词一首以助军威?” “孤——” 赵楷快被折腾哭了,看向进了大帐就被徐泽晾到一边的王黼。 王黼倒是想说话,但几次要张口为郓王解围,都被立在帐中的徐泽亲卫怒目以视,到嘴边的话又吓得咽了回去。 “孤不善诗词,恐难如宣抚使之言。” “不急,殿下回京之前作好就行。带郓王下去休息。” 赵楷听出了徐泽的言外之意,要是作不出好诗词,这贼首怕是不会放自己回去了,苦着脸跟徐泽的亲卫出了大帐。 徐泽当然不会闲着无聊找什么狗屁“状元皇子”要赠诗,此举自有多重考虑,就让赵楷自己慢慢琢磨吧。 赵楷被带了出去,大帐中只剩下王黼一名使者,徐泽也就不用拐弯抹角了。 “王相公,咱们把话说敞亮些吧,天子派你来谈判,给了你什么底价?” 底价? 王黼没想到徐泽一开口就问出了这个问题,底都透露给了你,哪还怎么谈判? “哼!国之大事,天子怎可能许本相擅自作主,你休要作势讹诈本相!” 看着强自镇定的王黼,徐泽笑了笑,从案几上抽出一个小册子,丢在地上。 王黼心知这册子中记录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站在帐中犹豫了半晌,见徐泽始终坐在帅椅上盯着自己不动,最终还是弯腰拾起了这本小册子。 小册上分门别类地记录了各类信息,比如长春方坊平安里房宅一套,住户李氏,何时入住、平日里的生活轨迹等等,诸如此类的细节。 外人看了肯定一头雾水,但王黼却非常清楚。 这个李氏乃是徽猷阁待制邓之纲的小妾,王黼与其有染,三个月前便寻了个由头将邓之纲流放岭南,以方便自己长期占有李氏。 此事终究做得不够体面,他便暂时将李氏安置在外,计划等风声过后,再接到自己府上。 要说王黼身为圣眷正隆的宰相,做了就做了,这事就算闹大,顶多丢些面皮,以如今大宋官场的昏暗,根本算不得多大的事。 但最恐怖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徐泽为何能知道这么多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人能这么容易搜集自己的阴私,也能轻易致自己于死地! 王黼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声色俱厉地喝问: “徐泽,你究竟什么意思!” 徐泽还是满脸堆笑地看着王黼。 “莫急,接着往后面看。” 小册子的后面部分,记录的是王黼提举应奉局以来,各地供奉给皇帝的珍品。 虽然因为两浙路方腊之乱,导致两浙路花石纲中断了一段时间,但其余地方的花石纲和各种贡品却源源不断地送往东京。 这些物资经王黼这个应奉局提举过手,大量的好东西便被他私自截流。 之前有朱勔与皇帝“对帐”,其人还做得比较小心,朱勔死后,王黼则是狮子大开口,十成珍品自己就要贪墨九成。 虽然小册子上记录的数据不太准确,但有几笔账却是有时、地、人、物和事情经过的详细记述,关键是确有其事。 “啊!这?这!谁如此恶毒编织此事,纯粹是恶意污蔑!本相绝不可能做此等事!” 徐泽没理会王黼的硬撑,只是看着其人,笑而不语,一直笑得后者遍体生寒。 王黼身体逐渐僵硬,脸上已经出了一层白毛细汗,声音干涩地问: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啪——啪——啪—— 徐泽击掌赞叹,意味深长地反问王少宰。 “聪明!你觉得我需要什么?” 王黼能超晋八阶,四十出头就能做到少宰这样的一品顶级高官,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爬上去的,至少智商绝对不用怀疑,当然能听懂徐泽的话。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宋已经不行了,身为少宰的王黼自然更能看得到。 既然世袭的赵氏子孙都可以为了自己的富贵和安全而出卖大宋的利益,他一个外姓委任制的宰相又有什么心理负担! “你能给我什么?” 徐泽收住笑,平淡的话语彻底击碎了王少宰的幻想。 “不,你应该问我能剥夺你什么!” 王黼看着徐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脸,没来由地突然想到了一家满门被灭的朱勔,暗骂自己真是昏了头,居然还想跟这魔头要好处! 对面是谁? 大宋最大的反贼! 杀士大夫如宰鸡屠狗的徐屠夫! 莫说这小册子上的“罪证”到了皇帝那里也都讨不到好,就算没有罪证,真要把这屠夫惹毛了,杀你需要理由么? 需要么? “天子是许了我一些条件……” 第三十四章 覆手为雨 在少宰王黼被贼首徐泽凌迫的三天前,赵宋的另一位重臣也遭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河北西路信德府尧山县很不幸地迎来了一群快要沦落为匪寇的溃军。 仅仅是过了一晚,城中就有六家大户被朝廷大军“借粮”。 乱世之中,有枪就是草头王。 大宋还没有亡,河北西路也没有乱,但任谁见到堂堂太师率领的“朝廷大军”兵甲不全,官兵面上疲惫、惊恐和戾气交织,也知道忤逆了他们,马上就是乱世。 好在被“借粮”的几家家主都非常识时务,积极配合,笑脸相送,倒是没有出现刀兵相见,家破人亡的恶性事件。 正常情况下,这种过境溃军不可能久留,最多住上一两晚就会走,真没必要为了身外物招惹这些过路神仙。 实际上,溃军确实没想在尧山常驻,次日一早就收拾好行装,只待早饭再次拔营,送走了这批瘟神,折腾了一宿的尧山将再次恢复平静。 忠州防御使辛兴宗刚把一包首饰装进鞍袋中,辛道宗就闯了进院中。 “二兄,那老阉货不愿走!” 辛兴宗抄起马鞭就向自己的四弟抽去,低声喝骂。 “嘴巴放干净一点!太师可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咱家老子当年都要听他调遣的。” 辛道宗一把抓过兄长的鞭子,嬉皮笑脸地道: “嘿嘿,这院子里不就是咱两兄弟嘛,怕啥?” “哪也不行!现在形势还不明了,留着他还有大用,要是出点意外,咱们再到哪里去寻个太师来?” “好好好,我听二兄的就是,现在咋办?” 辛兴宗没有回答四弟的提问,反问了一个问题。 “杨总管是什么意思?” “那老狐狸怎么可能有准信,让我问二兄呢。” 二人说的“杨总管”乃是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兼知怀德军事,怀德军都总管杨炯,字惟忠,也是当前除了童贯以外职位最高者。 辛兴宗的职务虽然不算高,但其人是前湟州知州辛叔献的次子,三个弟弟企宗、道宗、永宗,以及堂兄弟彦宗、庆宗等皆在军中为将,势力不小。 这次兵败,随征的兴宗、道宗和庆宗三兄弟逃跑时竟然一个不落,在溃军中颇有话语权,杨炯才会征求他的意见。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劝劝太师。” 辛兴宗向有主见,丢下四弟就出门去寻童贯的住处。 当日,童贯屯“数十万大军”于南乐镇,因后路被截,同军将至,极端恐惧之下,官兵竟然失去控制,争相奔走,大半人马折在了黄河中。 彼时,过河的官兵本有数万,但童贯以下将帅尽皆胆丧,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赶紧跑路,跑得离同军越远越好。 败军跑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未时,所有人又饿又累,实在跑不动了,童贯才清醒过来,急忙命人清点手下兵马。 清点的结果让他欲哭无泪,跟上其人的兵士仅剩四千余,到了这个时候,童太师才知道大祸临头——该如何向天子交代?! 其实,彼时若能定下决心留在原地,并派人四下收拢溃兵,至少能得万余人。 但夜渡黄河的恐怖场景还历历在目,众人皆已丧胆,谁还敢留下来面对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同军? 再说,几十万龙精虎猛的大军都败得稀里糊涂,冒着奇险收拢仅仅万余胆气已丧的溃兵又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徐泽都不用派大队人马来,哪怕只是一两千人的偏师跟上败军,就能将这群惊弓之鸟屠杀干净。 不敢留下,就只能吃了饭继续跑路了,但众人很快又为往哪里跑的问题犯了难。 童贯虽然害怕天子责罚,却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计划先向西到相州,再往南,走卫州进入开封府,一路收集各地兵马进京勤王。 但随征的武将们却苦苦劝谏太师,说相州、卫州兵马稀少,难挡叛军偏师一击。 为今之计,只有先往真定府,以观徐泽动向,若形势危急,再入太原府,调集河东、陕西诸路兵马南下,方可有所作为。 南面的东京危在旦夕,众将却提议北上调集根本就赶不上东京之变的军队,这个建议是典型的南辕北辙,但这些人出这个主意绝对不是因为犯蠢。 很关键的一个问题:徐泽打败朝廷大军后,将会做什么? 南乐镇大败以后,朝廷在大名府以南已无雄兵可以阻挡徐泽进京的步伐,哪怕是脑子不怎么灵光的人也知道,徐泽下步必然要率大军进京。 而兵力空虚,疏于防御的东京遭遇同军这种行军速度极快,攻坚能力极强的军队,又会发生什么? 童贯自幼进宫,见多了人情冷暖,其后又统军多年,见识了太多野心辈,非常清楚徐泽若是就此进京的严重后果。 身为叛臣的徐泽此时就攻下东京城,并将宋室一网打尽,绝不可能就此坐天下,反而是乱天下的开始。 别的地方勿论,据有山川之险的河东、陕西、蜀地、江南等地守将肯定要打着为大宋尽忠的名义,行割据地方之实。 诸将“有所作为”云云,也不是真的要统军南下,而是想借之前皇帝授予童贯宣抚两河、陕西的职责,“合法”割据河东和陕西,就是明目张胆地裹挟童太师。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 首先的一点,同军太可怕了,没人敢再回去送死。 朝廷若是挺过了眼前这场危机,肯定要找人承担败军丧师致东京于险地的罪责,有谁能比关键时刻远遁他地的统帅童太师更合适呢? 不过,如今的形势,大宋有极大可能会灭亡。 瓜分大宋遗产的时候,又有谁能比童贯更适合做招牌和傀儡? 其人最多不过是借诸将之间的矛盾保住性命,就算为了身后事,本就没几年好活的童贯也不会做无谓的挣扎。 没办法,不比乱世可以拥兵自重的武夫,身为天子私奴家臣,去了根又垂垂老矣的童贯天然不具有在乱世割据的可能性。 宦官的一切权力都来自于皇帝,若是授予其权力的主子没了,或是失去号令天下的威望,身在边地的宦官就只能任人宰割。 因此,尽管心里很清楚部将们的想法,但兵败之后,威望尽失,童贯别无选择,只能被部下裹挟着一路跑到信德府尧山县。 待辛兴宗先找杨炯、赵明、刘镇等人交流了意见,再一起去苦劝太师继续上路时, 童贯却要坚持在尧山继续等一等,原因这里距离大名府不远不近,安全有一定的保障,等确认了徐泽的消息再走。 其人毕竟统军多年,对众将的秉性摸得还算透,众人各有想法,最后只能折中:只等一天。 童太师之所以要留下来,并不是有什么绝死反击的手段,而是借此机会,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能随意让人揉搓。 但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其人这一等,还真等来了转机。 当日上午,受徐泽之命的石秀终于追上了童太师率领的败兵。 得知徐泽遣使来寻自己,童贯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有救了。 诸将裹挟童贯,也只是为了增加即将开启的乱世筹码,却没人敢与是否决定开启乱世的徐泽公然对抗。 因此,石秀一行顺利见到了童太师,其人张口就问: “太师一路跑到尧山,莫不是不想回东京了?” 第三十五章 好汉终结者 宣和初,围绕河北东路行政区划问题产生的纠纷,同舟社对赵宋朝廷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开局,又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由于很多第一手史料呈现的矛盾结果,让后世之人研究这段历史时经常一头雾水。 比如童贯统率的朝廷“几十万大军”神奇失踪,又突然出现; 又如王禀统率的大名府弱兵居然能够穿越同军的重重阻截,顺利进入了开封府; 还有徐泽都已经率兵打到了开封府边界,只差临门一脚时,却顿兵不前,频频出现战略和战术上的错漏,完全不符合其人一惯高瞻远瞩、用兵如神的形象。 众多的疑点有待后人慢慢考证,而处在历史漩涡之中的当事者们,也对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极度迷茫。 东京城中,随着就近路州的勤王兵马先后到来,加上刘延庆、王禀等人带回的“精锐”,东京内外的赵宋兵马已经超过十万之数,让君臣们安心了不少。 但手中兵马虽多,士气却十分低下,靠这些人困守坚城都未必够,越境攻贼更是不敢想象。 何况还有宰相和天子最宠爱的皇子滞留在敌营之中,投鼠忌器,自是没人敢在这时候不识时务地提出反攻贼军的想法。 更严重的问题是勤王诏一出,国家进入极端紧急的战时状态,所有的工作都向勤王让步,致使本就混乱的地方立即陷入一团糟。 刚刚勉强压制住的两浙路再传警讯,徽州又冒出一支神出鬼没的“不平军”。 而其余各路州,诸如光州王庆、江州李立、亳州石勇、蕲州韩伯龙等多如牛毛的小盗匪们也嗅到了乱世已至的气息,纷纷迫不及待地开始兴风作浪。 这些纤芥之疾还好说,朝廷只要能腾出手来,数营兵马可灭。 但在众多的小乱掩盖下,赵宋又出现了一处即将爆发大动乱的隐患。 前些年因妖言惑众而被请到东京论法的钟相一直很本分,受到了天子以师礼待之,由此声名鹊起。 其人留在荆湖北路的教徒也跟着沾光,经过几年的发展,教众不断壮大,因没有教主主持,又开始分裂,出现不稳迹象。 还有,之前因为王朝灭亡在即,什么都顾不上了,才发布杀敌一千不可能,自损八百再立竿见影的勤王诏,导致各地土豪拥兵自重。 现在形势逐渐明朗,徐泽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叛军入滑州,竟然真的只是为了向暗地里分割河北东路的朝廷行为讨说法,而不是为了赵氏的万里江山! 看不看得懂贼首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行为暂且不论,既然这江山还不会丢,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享乐,赵宋君臣也不能放任各地的动乱继续扩大。 为了防止荆湖北路出现动荡,天子甚至已经放钟相回去安抚教众。 尽快结束与徐泽的谈判,赶紧恢复社会正常秩序便成了当前最紧要的大事。 但在敌营之中日盼夜盼谈,只想结束谈判赶紧回京的郓王赵楷却没能如愿,因为徐泽的漫天要价,使得谈判陷入僵局。 可怜的郓王殿下每日担惊受怕之余,还要搜肠刮肚为贼首写诗“以壮军威”,偏偏徐泽格外挑剔,赵楷写了好几首自认为不错的小词,都不能令对方满意。 而少宰王黼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违抗天子“只要撤兵,什么都好谈”的密令,身在贼营,威武不能屈,据理力争,坚持要为赵宋保住尽可能多的利益。 打破僵局,决定胜负手的是太师童贯率领的转进千里由河北西路的相州进入安利军突然出现在叛军后背的朝廷大军。 失掉先机,又腹背受敌,晕头晕脑的徐泽只能饮恨韦城,向朝廷作出巨大让步,仓促结束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兵变。 最终,朝廷与徐泽达成的协议包含且不限于以下几点: 其一,同军退出滑州,并打散叛军安置于河北东、西两路除了怀州、卫州、安利军在内的其余各地; 其二,徐泽为朝廷整顿河北东、西两路兵马,以待日后北伐赎罪; 其三,同舟社替朝廷安抚受战争惊扰的各州县百姓,以实际行动表明悔过之心。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协议,至于私底下有哪些具体内容,自不为人知。 赵宋头号反贼徐泽没头没脑的叛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这贼子倒是得到了圣天子的特赦宽容,但其人极端轻率不负责任的行为却是又害得一大批“好汉”掉了脑袋。 从此,徐泽便上了各路“好汉”们的黑名单,靠这狗贼扰乱天下以便自己浑水摸鱼,是想也别想。 要造反,远离没有担当的怂货徐泽——这是樊瑞、方腊、王庆、李立等人用自己人头换来的血淋淋教训! 经历了这次巨大的政治危机,大宋朝廷也终于意识到自身的一系列问题,天子再降罪己诏,公开承认自己这些年的倒行逆施,以争取人心。 而在与叛军的谈判中,极为高光表现的王黼也受到了教主道君皇帝的重用。 二月二十七至三月初四不到一旬时间内,天子连下数诏,对地方和朝堂格局进行了重大调整。 诏“诸地交界处群盗啸聚,添置武臣提刑、路分都监各一员。” 升陈州为淮宁府、襄州为襄阳府、庆州为庆阳府、宁州为兴宁府、宜州为庆远府、光州为光山府,改均州为武当军、熙河兰湟路为熙河兰廓路。 准公相蔡京致仕,暂留东京,以备资政; 准知大名府事宁远军节度使梁子美致仕; 余深罢太宰兼门下侍郎,仍为少傅,授镇西军节度使,知福州。 中书侍郎冯熙载罢知亳州; 以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王黼为少保、太宰兼门下侍郎; 以太师童贯领枢密院事; 以尚书左丞张邦昌为中书侍郎; 以内侍检校少保梁师成为太尉; 以尚书右丞王安中为尚书左丞; 以翰林学士承旨李邦彦为尚书右丞。 另有特进、少保中书侍郎邓洵武因病卒; 少傅权枢密院事郑居中卒。 邓洵武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死了还算正常,郑居中的死却充满了疑点。 朝廷虽对其人备极哀荣,却对死因讳若莫深。 民间有谣传,这几年朝廷在京东、河北战事上频频失利,乃是朝廷有内奸。 经此调整后,蔡京一系受到沉重打击,年仅四十一岁的王黼成为首相,大权独揽。 而这位年轻的首相也不负众望,在天子的支持下,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社会政策调整。 诸如罢方田,毁辟雍医、算、道学,合并修会要、六典各机构,裁汰冗官,对远郡使、横班官的俸禄减半,茶盐钞法不再比较,对富户的科抑一律蠲除等。 王太宰这一系列政策调整,客观上讲,有部分是利国利民之举,有一些则纯粹是“利民”而不利国,属于开倒车的行为。 但赵宋王朝已经在接连的叛乱中大伤元气,急需巩固帝国传统的统治“根基”。 王黼的主持政策调整“顺应民心”,稳住了即将分崩离析的天下,让赵宋恢复了些许元气,也算是给赵宋续命了。 由此,朝堂上下赞扬一片,皆称王黼为“贤相”。 第三十六章 再启新征程 河北东路清州苑桥镇外,同军营地。 清晨的雨幕下,众多布局规整的军帐别具美感,仿若是破土而出的蘑菇,满是春天的气息。 当然,这是站在镇上居户的视角——如果他们在忙碌的生活之余,还有闲情雅致欣赏这一美景的话。 站在营中军士和随员的角度则是另一番感受,连绵不绝的春雨对行军、立营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住在遍地泥泞的营地中也是极其糟糕的体验。 但基本没人叫苦,相对于随时会死人的打仗,这本就是小儿科,更何况社首就在营中。 即便两里外的苑桥镇备好了房屋,但社首仍然坚持与所有人一同行军,一样吃食,一起住帐篷。 营寨大帐内,徐泽负手而立,望着帐外下了一夜仍没有停歇的雨水,想着大名府大战之后的事情。 赵宋朝廷在大名府之战中极度窝囊的表现,导致战争结果大大超出了徐泽的预期。 也让其人意识到必须加快征服天下的进程,由此修改了当初拟定的战后只取河北东路和东平府的计划,新计划增加了河北西路。 但拥有八府十八州十军总计百余县的新占领区,却不是底蕴尚且浅薄的同舟社能一口吃下的。 最大的问题是同舟社没有这么多的后备官员同时替换新占领区的旧官僚。 若是只维持赵宋落后的治理模式,换一家一姓坐天下,当然不用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 但要想革除百年积弊,让不断扩张的同舟社始终保持“先进性”,在这个问题上就不能有丝毫的将就。 而且,河北路的情况不一样,再照搬京东东路的做法组织几期官员轮训也不现实。 从京东东路的实际情况来看,官员轮训的效果确实有,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以后,同舟社征服天下的步子会越迈越大,还会出现多面开花,同时推进的情况。 每占领一地就由社首亲自组织该地官员轮训显然不可取,就算把徐泽分成两半也做不到。 还有遍及河北两路,实际兵额很少,编制却很大的旧军队处理上,也不适合照搬京东东路集中整训的做法。 再一个,春耕在即,各地人心思定,同舟社刚刚取得两路的合法治理权,也不宜马上大动干戈。 综合以上因素,徐泽只对几个重要府州做了调整,其他各地基本维持现状。 他明确要求分置各地的下属暂时以清剿溃兵匪盗、稳定治下人心为主,在摸清驻地实情之前,不要盲目推行社会改革。 至于他这个社首,也有任务。 将同舟社总部搬迁至大名府后,徐泽便带着庞大的护卫和随员团,开始“出巡”各地。 出巡当然不是游山玩水,更不是没事瞎显摆,徐泽此举类似于秦始皇平定六国后的做法,有着明显的政治目的。 此时不比后世资讯发达的时代,信息传递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一些偏远城寨中的守军战后这么久,甚至还不知道之前差点就改朝换代的天大事。 所以,借出巡之机,彰显武力,宣扬同舟社对河北东、西两路的合法治理权,实地考察官员履职和地方治理情况,并手把手的传授同舟社的治理理念就非常有必要。 徐泽选择的首次出巡路线,是从大名府出发,沿黄河大堤,经铭州、冀州、河间府、至清州的宋、辽边境,再转而向西,巡察边境各军州。 将首发路线选在沿黄河大堤,也有其深入思考。 黄河因为流量大,泥沙多,河道容易淤积,改道、决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华夏文明的多次兴与衰都和这条母亲河的变迁息息相关。 自赵宋立国以前,黄河就有泛滥之势,每隔两到三年就要决溢一次。 不过,初时的决溢相对而言也多不是大灾,造成的危害尚在可承受范围内。 赵宋三易回河的来回折腾才让黄河真正失去约束,变得狂暴异常,动辄造成数以万计甚至百万计死伤的大洪灾。 徐泽没狂妄到以为凭借现在同舟社的实力就能治理黄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暂时治理不了却不代表什么事都不做,逐步建立全流域洪峰数据库,加固易溃堤段,疏通分洪沟渠,建立应急避难机制等等,可做的事多了。 总之,同舟社治下,即便真是天灾,也要把百姓的伤亡和损失降到最低。 出于对赵宋基层行政能力的严重不信任,徐泽认为很有必要现地考察,摸清实情。 这一路巡来,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少重大隐患。 在恩州清河埽和冀州信都埽,徐泽就发现了两处被河水侵蚀严重的堤坝。 实际上,这两处河堤去年就先后出现了险情,巡堤的厢军兵士也报了上去。 州、县官员不敢隐瞒,层层上报,到了朝廷却杳无音讯。 原因也很简单:没钱。 赵宋虽然行政效率低下,但做事却极讲究成本支出。 每年治河、护堤的钱款都有定额,不可能哪个州县随便打个报告,说我这里XX埽河段有溃堤风险,朝廷就马上拨钱给你。 三易回河后,黄河几乎每一两年就要溃堤一次。 此处不溃就是彼处溃,治了上一埽,还有下一埽,处处都治,哪有那么多的钱和人力? 最终的结果就是朝廷基本放弃了修堤护坝,把人力物力放在洪峰过后的堵塞决口上。 至于溃堤造成的百姓流离和伤亡,天灾莫怨朝廷! “社首。” 披着蓑衣的安道全走了过来,打断了徐泽的沉思,他来向社首泽汇报伤病情况。 人吃五谷杂粮,每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人会生病。 这可是患场小感冒都有极大可能要人性命的落后时代,军队集中居住,更容易爆发疾疫,防疫工作是重中之重。 因此,徐泽要求建立伤病日报告制度。 医官必须每日统计汇总伤病情况,以供统帅决策之用。 “今天又多了四名发烧的随员,我已经将他们都隔离起来了,另有三人昨日病愈,再观察一日,便可以放回。” “赵楷情况怎样?” 赵佶最宠爱的儿子赵楷深感大宋军队羸弱,诚意到强大的同军中学习取经。 咳咳! 实际情况是根据之前双方达成的协议,赵宋需要分期向河北路转运各类物资。 在所有物资到位之前,赵楷需要留下来做“联络人”,而徐泽则有义务教育“喜爱军旅”的郓王殿下熟悉军旅生活,了解民间疾苦,并督促他的学习。 “好了不少,最多两天就能痊愈,昨日还写了一首小词,托我交给社首。” 徐泽接过安道全递来的纸片,只见上面瘦劲的字体写着: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白沟河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东京无此声。 “呵呵,这才多长时间,就想家了?” 第三十七章 想北伐就别做梦 考察完黄河提防,徐泽又沿信安军、霸州、保定军、雄州一路向西,实地考察边境各城寨驻军情况。 今日,其人就在知雄州事和诜的陪同下,到了雄州白沟驿。 白沟驿位于南北走向的刘李河与东西走向的白沟交界处,乃是宋辽使节过境的指定驿馆,两国皆修有通往此处的官道。 当年,宋辽两国达成“澶渊之盟”,为了彼此的战略互信,盟约中明确限制了赵宋在北部边境建设寨堡和屯兵的数量。 为弥补防御上的先天弱势,防范随时都能南下的辽国铁骑,宋人又挖空心思在不违背澶渊之盟的前提下加强边防。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最终构筑了一条自边吴淀至泥沽海口,绵亘七州军,屈曲九百里,深不可舟行,浅不可徒涉的塘泊防线。 而在缺水无法挖塘泊的地方,则广植榆柳等树木,形成中通一径,仅能容一骑的“榆塞”。 赵宋这么搞,自然使得北疆各军州的道路情况极为糟糕,小股走私商队出入还好说,大规模行军能选择的路线便少之又少。 有官道相连的白沟驿就成了南下北上的最佳路径点,两国战与和的很多故事便发生在此处。 如果同舟社现在就要出兵北伐,最好的出兵路线也只能选在白沟驿。 “和知州,你知雄州已经三任,精熟边情,北伐之事可有教我?” 赵宋武臣说话多直来直去,以河北路第三将副将身份知雄州事的和诜也不例外。 “这就要看相公以哪种身份北伐了。” 年已六十三岁的和知州态度很端正,徐泽对这个直爽的老将印象还好,笑问: “有什么区别?” “辽国近几年对金人连战皆败,其国的人心早乱了,内部反叛不断,很多地方已经开始吃人了,这样的国家取之易如反掌。” 和诜本籍濮州鄄城,其父和斌选隶散直,为德顺军指挥使,曾随狄青南征。 其人以荫补出身,建功立业之心极强,早年没有用兵机会,便将精力放在军器上。 十年前,和诜曾进献射程远超神臂弓的强弩,据说能破坚于三百步外,号“凤凰弓”。 不过此等神器赵宋军中并未普及,徐泽估计多半是工序复杂、维护困难等原因,须知武器越是傻大笨粗越好普及,并不是越精细越好。 和诜出知雄州的时间只比徐泽出行辽国晚三个月,那时候辽国就已经风雨飘摇了,而赵宋皇帝赵佶也早有意北伐,适逢其会的和诜自然非常希望参与收复燕云的伟业。 只是,这一等就是七年时间,不比有大量时间可以消磨的年轻人,和诜身体再好也不敢奢望自己年近七旬还能上阵,有生之年参与北伐便成了他的执念。 因此,当朝廷北伐的计划因种种原因被无限期推迟后,即便清楚徐泽就是大反贼,但只要其人真心北伐,和诜也愿意为徐泽驱使,并极力鼓动他早日出兵。 “相公若代表朝廷,只需提十万雄兵北上,再请动天子降下圣旨,许辽地豪杰以燕京来献者除节度使,即可兵不血刃恢复燕云。” 徐泽不置可否,示意和诜继续。 “相公若以同舟社社首身份北伐,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大义,辽民难以归附,需要新城、逐州、良乡、析津一路苦战,才能取得燕京,其他各州也一样,需要多少兵力,下官不好说。” 和诜虽然说了两点意见,但取舍偏向非常明显,自是期待徐泽选择前者。 辽国的衰弱太明显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不北伐,更待何时? 而且,其人也有私心。 朝廷制不住徐泽,以后其人是自立还是割据,他估计是看不到了,能以宋臣的身份完成北伐,当然比叛臣之臣的身份要好。 徐泽却有些失望,他从清州一路过来,信安军、霸州、保定军的榆塞树木老化无人补种、溏泊淤积干涸、屯田荒芜、武备废弛等问题很严重,也就雄州的情况好于三地。 他原以为和诜是个头脑清醒、有抱负的官员,知雄州这么多年,又有志北伐,必然对辽地的情况很熟悉,没想到还是如此主观臆断。 “在本官看来,两种身份并无本质区别。” 和诜见徐泽面色未变,语气却平淡了两分,知道自己的意见并不为对方采纳,要想参与北伐就必须摆正位置,尽力争取徐泽的好感。 “请相公示下!” “辽宋相交一百六十年,虽从澶渊结为兄弟之盟后再无大战,但两国军民一直互为仇寇,无论辽国是否衰败,人心有多乱,宋人北上就是侵略,无论打什么旗号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和诜一时无法接受这观念,争辩道:“辽地还有那么多心向故土的汉人。” “汉人?耶律隆运曾经也是汉人!” 耶律隆运就是韩德让,如此鼎鼎大名的人物,和诜当然知道,未等其人组织语言继续争辩,徐泽接着道: “而且,也没什么‘心向故土’,赵宋立国之前燕云十六州就已经丢了,上面生活的百姓从没有享受过一天赵官家的恩泽,倒是赶跑过一位坐驴车的赵官家。” 和诜虽然也暗爽“坐驴车的赵官家”,却不敢挂在嘴上讲,其人意识到自己刚才急了,赶紧调整心绪,意图换个方式说服徐泽。 “不敢欺瞒相公,辽国近年曾有流民南下白沟驿,只是朝廷诏令严守边防,被我们驱离了,下官还是认为北伐肯定能争取到民心。” 越老越固执,这死脑筋! 和诜执迷不悟,徐泽倒是没怎么生气,甚至有些想笑。 身为武夫,没读多少书啊,怎么就被忽悠瘸了? “我且问你,若是易地而处。赵宋皇帝倒行逆施,方腊又趁机祸乱中原,致河北民不聊生赤地千里,辽国汉人举义旗南下吊民伐罪,你是喜迎义师,还是痛击贼寇?” “哪还用问!当然是痛击——” 话还没说完,和诜就意识到自己的确错了。 “相公,这?” “想不明白?” “嗯。” “很简单,北伐本就是背盟毁约趁火打劫的不义之举,做了窑姐还想立牌坊,哪有这么好的事?想北伐就硬干,别做白日梦!” 第三十八章 缺编问题的根源 和诜是个务实的人,建议虽然被徐泽否定了,但徐宣抚说得有理,其人就能听进去,当即长揖一礼。 “下官见识短,也知道相公说得对,只是不知道原因在哪里,还请相公直言。” 时间不早,还要赶往下一处据点,徐泽邀和诜上马,边走边讲。 “和知州,不谈什么汉人、契丹人和根本就不存在的大义,就说辽人什么情况下才能向我们投降?” 徐泽这个问题难住了和诜,因为事实胜于雄辩。 赵宋立国以来,宋辽两国数次大战,双方互有胜负,被生擒而投降辽国的宋将不少,但反过来投降赵宋的辽将却极少。 后世杨家将的故事之所以会能广为流传,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非常稀缺,才会成为传奇。 要讲辽将不愿降宋的具体原因,太多了。 诸如赵宋武人地位低下、宋人打不过辽人让人看不起等等,一讲一大堆。 “相公的意思是,不管如何,都必须堂堂正正的打败辽人,才能让他们归心?” 和诜沉思了好一会,才得到这个答案,但说得还是没有底气,毕竟宋辽之争中,被生擒却坚决不降的辽将多了去。 徐泽没有正面回到他,而是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辽人接连败于金人之手,近些年内忧外患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主要原因? 接连不断的天灾,还是君昏臣奸朝政混乱,抑或金人的强势崛起? 和诜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是做了七年知州的人,对辽国的情况知道一些,考虑问题也不会太简单。 这个问题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似乎都能说的过,但这些答案与徐泽的刚才的话似乎又搭不上边。 “下官以为,主要原因还是辽国朝政混乱,致使金人坐大。” 徐泽不置可否,看着满头白发的老将,问道: “本官早年曾出行辽国联络女直人之事,和知州应该知道吧?” 随着徐泽不断搅动赵宋风云,其人当年的事迹早就成为了广为人知的传奇,和诜当然也知道。 “下官略略知道一些。” “辽国道宗晚年时朝政确实混乱,但耶律延禧即位后,比起他祖父晚年的表现还是强了不少,以其人对国政的用心来说,比起咱们的赵官家更是强上不少。” “这!这——” 和诜难以接受徐泽这个论调,却又实在无法反驳。 他对辽国的朝政知之不深,但本国教主道君皇帝的荒唐和朝政的混乱,却是无法自欺欺人的。 若不是眼前这位大反贼这些年来一直南征北战,为大宋平定了众多的叛乱,甚至起兵后还及时收手,为朝廷保留颜面和元气,大宋会乱成什么样子? 徐泽见和诜心有所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既不是天灾,也不是人祸,而是辽国的军队不能打了,就这么简单。” “啊?” 和诜被徐泽的话给镇住了。 徐泽这个答案当然取了巧,但辽国这种野蛮国家,还真是这样。 只要有强军在手,有矛盾便解决矛盾,实在解决不了矛盾,也能靠强悍的军队解决有矛盾的人,只要辽国的军队还能打,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见和诜似乎听懂了自己的话,徐泽仿佛绕口令般接着讲。 “其实,军队不能打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就包括朝政混乱和吃不饱饭,也可以说是天灾和人祸。” “下官似乎懂了一些,可这不正是我们北伐的大好时机吗?” 和诜之前想的辽国人心乱了,不想打。 但不想打不代表不能打,所以,其人主张要抓住大义,吊民伐罪,尽量瓦解辽人的斗志,以避免打仗。 现在徐泽却说辽国的军队不能打了,这不更好! 徐泽看着和诜笑而不语,后者一头雾水。 “哎!相公别逗下官了,还请直说吧。” “你觉得辽国存在的问题,在赵宋又如何?” 和诜当然知道大宋的军队不管什么时候都打不赢辽人。 可徐泽若是要北伐,必然以他自己的军队为主,这可是一支能打的军队。 “以相公的练兵手段,再整顿河北兵马,下官不认为还拿不下燕云。” 徐泽暗自摇头,这赵宋,皇帝打仗发阵图,文官打仗瞎指挥,就连最专业的武将打仗也这么儿戏么? “和知州,你且告诉我,灭国之战,打的是什么?” 和诜试探的回答道:“人心?” 他其实不想这么回答,打仗么,想那么复杂做甚? 咱们武夫就是负责攻城拔寨,打下地盘交给文官治理就完了,只问打不打得赢,其他的事,都不是武夫该考虑的问题。 答案当然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心,徐泽也不想再继续绕圈子了。 “不对,是国力!” 和诜更懵了,国力是甚东西? 论国力,任何时期的大宋都要远远超过同阶段的辽国。 可是,结果呢? 国力远胜的大宋不仅打不过辽国,甚至连更弱的夏国也打不过。 徐泽看出了和诜一脸的不认同,问了一个和诜反复考虑过的问题。 “河北驻军的缺编问题,为何会越整治窟窿越大?” “还不是没钱粮闹——” 话未说完,和诜突然有些明悟了。 其人将徐泽所有的问题串起来,隐隐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任何事物的出现必有因果,河北兵制不振,越整顿越缺编的反常当然也有原因。 这个原因却不是表面贪污腐败、层层盘剥喝兵血,真要是如此,那统兵越多的武将岂不是能吃更多的空饷而变得更富有? 可事实上,赵宋高阶武将的确不差钱,但也没见着谁富得流油,反倒是很多武将还要通过放任甚至亲自参与走私贸易补贴军用。 宋初名将曹翰“曾因国难披金甲,不为家贫卖宝刀”的诗句虽有调侃意味,但也从侧面反映了赵宋武将就算做到顶,也不怎么富,还要考虑“卖宝刀”。 和诜知雄州多年,手下有兵,又一直想着北伐,却受制于缺编和训练严重不足,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困难。 河北军队缺编问题的根源其实很简单,就是吃饭问题。 没饭吃,谁也养不了军队。 第三十九章 足兵足食再灭辽 河北路驻军吃不饱饭的问题早在国初就已经出现,其后,随着驻军越来越多,这个问题也越突出。 宋仁宗皇祐元年,户部副使包拯论御边之策时言“河北屯兵无虑三十万”,再加上没列入兵籍的乡兵,数字非常恐怖。 只以三十万算,每年需刍粮一千零二十万才能满足兵食所求,但整个河北路赋税收入加起来才勉强达到所需刍粮的十分之三。 这么大的缺口,怎么办? 除了朝廷从江南转运漕粮外,还有和籴、入中等手段获得军粮。 不过,这些手段只能作为补充,且不管哪种方式,都要大量的钱,还存在运输消耗和行政腐败造成的损失问题,损耗的比率还很惊人。 驻军越多,消耗越大,即便以赵宋之富庶,也难以长期承担。 要想士兵足食,最有效的办法其实是开辟军屯。 河北屯田始自宋太宗时雄州团练使何承矩,其人任职期间,自顺安以东濒海,广袤数百里“悉为稻田”。 澶渊之盟后,朝廷又诏定、保、雄、莫、霸诸州及顺安、平戍、信安等军,凡知州、军,皆兼制置辖区屯田事。 正是这一措施,才保障了河北路当初能养活数十万大军。 军屯之制起于西汉,后被历代延续。 这一制度对于免去百姓负担与转运粮草的困难,在一定时期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但也只是“一定时期”。 因为,从本质上讲,军屯就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先进制度。 徐泽当年在辽东搞更先进的集体大农庄,都要设定五年之期,因为集体农庄很难长期经营。 而军队严格的等级制度和屯田产出分配的封闭性,注定了这种制度只能作为短期的应急手段,时间久了必然会出各种问题。 河北路军队缺编的问题就出在这里。 由于种种问题,屯田越久,士兵种田的积极性就越低。 军屯产出越来越少,已经不能满足驻军吃饱饭的要求了,怎么办? 很简单,把屯田“租”给驻地周边的“百姓”耕种,军队由种田改为收租,集中精力安心练兵打仗,完美! 怎么可能呢? 能“租种”大片军屯土地的,自然不可能是一般人,而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也会默许甚至鼓励“百姓”侵占屯田。 如此一来,地一旦“租”出去就再难收得回,由此军屯之地越来越少,粮食越来越不够吃。 而且,不仅是军屯土地流失、产出变少的问题。 随着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隐田隐户越来越多,税基人口越来越少,河北两路的税收也跟着严重萎缩。 还有,三易回河造成的河北人口大量减员,以及大片利于耕种的良田变成黄泛区。 再加上王朝进入末年,朝政混乱,造成的军费移支、漕粮调度不力、层级腐败等诸多问题。 等等。 所有问题堆积的结果,就是原本以各种渠道供给军队的粮食都急剧减少,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养不活那么多的人,不缺编还能怎么办? 受限于出身和地位,和诜当然不可能想得这么全,但只对比雄州一地历年的数据,军粮越来越少的事实他这个知州却是非常清楚的。 “相公,下官明白了,要想拿下燕云,就必须抛掉幻想,以硬仗彻底打服辽人,还得有足够的粮食养河北和燕云之兵。” 徐泽点点头。 “对!要想真正收复燕云,不仅要彻底打服辽人,养活新附之民。而且,这些养兵样民之粮最好出自本地,至少,要大半出自本地。” “这,这怎么可能?!” 和诜被徐泽的话再次震惊住了,河北农业基础最好的时候,都只能供给驻军十分之三的军粮,现在河北驻军早没三十万了,但能供应的军粮也更少,仍是大半需要朝廷供给。 真要北伐的话,也必须要靠朝廷转运粮草。 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通过军事扩张可以快速取得广阔的国土,但将新占领地区的战争潜力充分挖掘出来却需要时间。 即便为野蛮扩张量身定做的“猛安谋克制”,也没法让金国做到拿下一地就马上获得大量兵员和粮草,所以完颜阿骨打每打一场大仗,都要休整几年以转化战争潜力。 辽国的燕云十六州已经被多年的战争严重破坏,生产急剧衰退,一旦时间内就是拖累中原的“负资产”。 而且,向这些地方转运粮食的路程更远,困难也更多。 “不!有可能,而且必须能!” 徐泽给出了自己坚定的回答,并对仍有些不解的和诜图穷匕见。 “不然的话,你以为朝廷会冒着压迫河北以南各地造反的风险,拼命搜刮钱粮,并千里转运河北、燕云,供我这个反贼开疆辟土,立国兴业么?” “相公!你?” 和诜早就接受了徐泽的反贼身份,但对方一直没有跟朝廷彻底撕破脸,导致和诜产生了以宋臣身份完成北伐的幻想。 “和知州,你不会不知道造反这条路一旦迈出第一步,就没法再回头吧?” 和诜苦笑,自己都已经六十好几,没几年好活了,也愿意配合徐泽的北伐,何苦要逼自己表态呢。 “相公一心恢复燕云,下官愿意追随,可是为什么就不能跟朝廷合作,减少阻力,尽早北伐呢?” “因为我不需要一个得了又失的燕云十六州。” 得了又失? 和诜很快就想明白了徐泽的意思,徐相公应该是担心与金国起争端。 “金人立国才几年时间,肯定没法吃下整个辽国,我们可以先与金人结盟,约定彼此的战线。” “呵呵,当年,秦出关中平灭五国,齐国选择与秦国结盟时,也是这样想的。” 金国和同舟社之间必有一战,这是双方签订了任何形式的盟约都无法避免战争,也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原因很简单,建国后就一直战无不胜的扩张惯性不是那么容易刹车的,新兴的金国军功贵族没吃饱,他们会不断推动新的战争。 更何况还有扩张太快掩盖的大量内部矛盾,以金国落后的体制根本没法解决这些矛盾,最好也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对外战争。 而徐泽之所以要花大量时间出巡各地,并尽量争取和诜这类真心北伐者的全力支持,就是希望尽快统合河北路的力量。 同舟社一旦取得燕云,处于燕云十六州和京东东路之间的河北路地位就凸显出来了,一个稳定而富有活力的河北路才能担负起连接南北的重任。 同舟社打败朝廷军队,以小吞大,完成河北两路治理权的平稳接收只是第一步。 对积弊深重的河北路进行深入改革,并跟上相应的经济建设,保证以己之力就能足兵足食才是关键步骤,只有做好了这一切,才能再谈北伐之事。 同舟社北伐确实可以压榨一群怂包当家的赵宋,获取一定量的钱粮。 但绝对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不然的话,以赵宋的尿性,随便激起几起平灭不了的民乱,自己都没了粮草怎么办? 即便没有内乱,同舟社和金国开战之后,赵宋抓住时机,来个联金灭同如何? 和诜的脸色不断变化,好半响终于下定决心,跳下马,就在道上大礼参拜。 “末将和诜,拜见社首!” 第四十章 杀人诛心 河北西路中山府(原定州,政和三年升为中山府)。 徐泽在河北两路转了半大半圈,各地长官得到消息后,尽皆提前侯于边界之县等待宣抚使巡游的队伍,但到了中山府却出了意外。 一直等到出巡队伍从中山府最东面的属县望都出发,走了大半程,离府治安喜县只有十里时,知安喜县事邓敬源才独自一人迎上徐泽,忐忑不安地向其解释知真定府事陈遘没出城迎接的原因。 “陈知府说,说——” “一字不漏,照直说!本官不会迁怒于你。” 邓敬源咬咬牙,说出了陈遘的原话。 “陈知府说‘天子凌而割两河,主辱臣死,遘深受国恩,岂可当卖国家为囚孥乎’。” “如此说来,陈遘是铁了心要拒我这反贼入城了!” 邓敬源担心徐泽因怒兴兵,坏了一城百姓,犹豫片刻,谏言道: “王者当以仁义取天下,还请徐社首三思而行。” 徐泽其实根本就没有发怒,因为这样的事迟早是要面对的。 赵宋养士一百六十年,有愿意为国殉难的忠臣很正常,没有才是意外。 同舟社从拿下登州开始,一直到取下河北两路,拿下了这么多地方,才出现一个头铁的陈遘,已经是大大出乎徐泽的预料了。 “放心!同舟社不做残民害民之事。” 邓敬源没有听出徐泽的潜台词,松了一口气,长揖到底。 “下官代安喜县全城百姓,谢过徐社首!” 徐泽既然已经取得河北两路的合法治理权,当然不想再起战火,但不愿打仗并不代表他会放过陈遘。 站在赵宋君臣的角度,陈遘毫无疑问是忠臣。 忠臣义士徐泽自然敬佩,换个身份,其人说不定还要大肆宣扬陈遘的忠贞行为。 但屁股决定立场,既然对方要站到同舟社的对立面,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中山府必须拿下,陈遘也必须严惩! 这不是什么面子胸怀之类的小问题,而是事关同舟社事业成败的原则大事。 不拿下中山府,就不可能统一河北两路军令、政令。 不惩处公开拒绝社首入城的陈遘,同舟社就别想在河北两路强力推行损害现有统治阶层利益的社会改革。 待邓敬源退下,徐泽又安排亲卫唤来赵楷。 赵楷的身份是确保赵佶老实履约的质子,但徐泽觉得把他养在后方既不放心,也过于浪费,便将其人编入随员队伍。 并不是挂名的随员,而是真要随徐泽深入城寨了解底层军汉真实生活状态,下到田间掌握民生疾苦的真随员,这本就是他作为赵氏子孙该尽的本分。 当然,赵楷作为随员,自然不可能再有锦衣玉食,生活起居一应标准皆同其他随员。 其人前段时间得病,就是因为适应不了粗茶淡饭,加之连日陪徐泽下乡辛劳所致。 “郓王,知中山府事陈遘据城自立,拒绝王师入城,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 “小,小王认为,此事全由徐宣抚作主。” 赵楷自上次病愈后,再不敢抱怨随营生活条件差了,胆子也越发变小,每次跟徐泽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全由我作主?那好,你是天子最宠爱的亲王,想来陈遘应该会听你的话,就请你进城劝——” 赵楷大惊,未等徐泽说完,就连连摆手,惊叫道: “不,不可啊!” 徐泽立即板起脸,不悦地道: “郓王,只是让你跑个腿而已,又没什么风险。安喜城中可是有数万百姓,皆是你赵氏子民,须知战端一起,死伤无算。你身为享受亿万百姓供养的赵氏子孙,就忍心他们因为某人的愚行而卷入战火?” 陈遘若是能打败徐泽,赵楷当然愿意进城鼓舞军心,顺便脱离徐泽的魔爪。 可现在的问题摆明了是这陈知府犯蠢,还要拉上满城百姓,形势如此危险,他哪里还敢进城劝降? 赵楷说不过徐泽,更不敢与其人狡辩,只能一个劲地求饶。 “小王,小王没胆,不敢进城。” 见其人这般无胆,徐泽摆手道: “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愿进城,那写一封劝降信,不为难吧?” 赵楷心知自己上当了,这贼子早就想好了要让自己写信,却先以进城劝降相激,此时却不敢再改口了。 “不,不为难,还请徐宣抚明言,小王该如何写?” 上道! 徐泽对赵楷这段时间的明显“进步”很满意。 “昨日你随我探访乡间,有乡民反应官府二十年来屡增税钱,其中就有新增的‘经制钱’一项,可还记得?” 赵楷最怕的就是随徐泽走访民家,一路劳累不说,乡民一旦打开话匣子,说的几乎全是抱怨朝廷的话,更有甚者说到激动处还出口成脏,让他这个作为“普通随员”的亲王极度难堪。 “小王记得。” “经制钱即是由这个陈遘陈知府首创。” “啊!” 所谓经制,本义是治国的制度。 陈遘以筹措军政费用为由,以商贾为课税主体,包含卖酒、鬻糟、商税、牙税、契税、头子钱、楼店钱等,每贯增收20文以充经制之用,故取名“经制钱”。 此税一出,自然引得一片怨声载道。 实际上,封建王朝国家有难,加税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不加商税就得加农税,总得加才行。 这事真要说起来,锅还是得让赵佶来背。 其人登基这些年来,赵宋不断增加税钱,“经制钱”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正是这位教主道君皇帝将天下搅得一团糟,导致国家财政开支不断增加,才逼得下面的臣子挖空心思增加各种苛捐杂税。 没有陈遘,也会有辛遘,总要有人为赵佶的胡搞擦屁股才行。 随意增加杂税最大的问题,还不在增加的这点税钱本身,而是给了具体收税的底层官吏和上户上下其手的机会,百姓最终要付出的税钱将成倍增加。 不过,徐泽喊赵楷来,并不是跟他讨论加税的锅该谁背的问题。 “这劝降书该如何写,你可想明白了?” “小王想明白了。” 赵楷咬牙切齿,情绪有些激动,说话都利索了。 “正是陈遘这等欺世盗名之徒胡作非为,才坏了我赵氏江山,小王定要骂得这贼子主动授首。” “很好!” ???转载请注明出处: 第四十一章 赵宋不配有忠臣 拒徐泽入城的陈遘字亨伯,有文武才,进士及第出身,为官以来,多有政声,并非脑子坏掉的迂臣。 其人初为莘县、雍丘县令,以政绩升广西转运判官,因忤蔡京罢归,旋知商州、兴元府,擢给事中,又外任河北、淮南转运使,去年底知中山府事。 原本历史线上,陈遘死于坚决抗金,是河北路仅有的抗金高官,事迹名传千古,是亡于北宋社稷的少有儒臣之一。 其人出职州郡二十年,先后推荐王安中、吕颐浩、张悫、谢克家、何铸等人,后皆至公辅,其长子出职淮南,弟弟陈适也官至光禄卿。 即便以如今这条时间线掌握的情报来看,陈遘也毫无疑问是赵宋大大的忠臣,另一方面也是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旧食利者。 同舟社包容并蓄,徐泽也敬重忠臣,如宗泽、罗仲彦、陈规、耶律宁、关胜等,只要有可能,徐泽都会尽力去做他们的转化工作。 但对于打击屁股坐得正的旧食利者,徐泽毫无思想负担。 国运能达到百年以上的王朝之所以会走向衰亡,当然离不开天灾、人祸等偶然性的内外因素。 但最本质的原因,却是寄生于王朝肌体上的食利阶层吸干了王朝的血,让其失去了生命力。 如同其他任何生命体一样,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料有限的情况下,不革旧,便无以鼎新。 新王朝只有浇够了旧王朝食利阶层血肉做成的养料,才能有更旺盛的生命力。 新旧交替,不对守旧势力进行残酷无情的打击,清算其通过特权攫取的不当利益,就无以让新王朝获得足够的行政资本。 随着时间的推移,未得到清除的旧食利者还会与新政权结合,然后利用他们的资源优势,继续维持百年甚至千年的门楣不倒,以世世代代残酷压榨被统治者。 陈遘既然铁了心要与同舟社为敌,并为旧朝殉难,那就成全他! 但在这之前,必须搞臭他,让其人想做忠臣都不得。 杀人诛心,腐烂透顶的赵宋不配有忠臣,同舟社也不需要一心忠于赵宋的愚臣。 大车上,赵楷手持毛笔,酝酿着自己的情绪。 其人为质子这段时日,受到的惊吓、艰辛和苦难,比起过去的十九年总和还要多无数倍。 前段时日,赵楷在河间府病倒,因担心安道全下毒,拒绝喝黑乎乎的中药,又知道徐泽不可能放自己回东京,便恳请留在条件相对较好的河间府休养。 但这个卑微的请求却被徐泽毫不留情地拒拒绝了,这贼子还让安道全带话,若是不想吃药,就趁着还清醒写好遗书,不要留下遗憾。 赵楷毫不怀疑,真惹恼了徐泽的话,其人杀自己就如同杀鸡一般,绝不会留情。 这之后,赵楷在徐泽面前便谨小慎微,生怕一个应对不力就为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今日,其人又差点被陈遘连累。 要真是被徐泽逼着入城劝降,以陈遘这欺世盗名之徒的秉性,十有八九会胁迫自己妖惑人心坚决抵抗徐泽。 徐泽是谁? 岂是好相与的! 届时,这贼子必然会指挥麾下的虎狼之士血洗安喜县。 最后,陈遘倒是成全了他的忠义好名声,自己却要与城中百姓玉石俱焚。 念及此处,赵楷这段时日受到的所有困难和委屈全都迸发出来,迅速陷入了极度悲愤的状态。 在赵楷的内心里,欺世盗名的陈遘已与聚兵造反的徐泽完美融合,都是要弄死自己、毁掉赵氏江山的极恶贼子。 其人得乃父赵佶真传,的确有几分才能,这段时日又在徐泽的“敦敦教诲”下,长进很大,情绪所至,挥笔即就,不多时便写出了一封措辞极其犀利的劝降书。 拿到劝降书,徐泽前前后后认真看了两遍,非常满意。 此文感情浓烈,字字诛心,可比赵楷这段时间被逼着创作的“军旅诗”强太多了。 “非常好!” 获得了得到了徐泽的赞扬,赵楷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很狗腿的笑容。 “我很满意,誊抄一份,用印吧。” 赵楷不敢耽误,立即誊抄好,并将两份劝降书一起交给徐泽。 “朱提,将此文连带郓王近日的诗词一并转交东京,郓王有如此大的长进,官家看了肯定欣喜,定会将此文会登于下一期的邸报,以让天下尽知。” “是!” “带邓知县过来。” 邓敬源就跟在徐泽的亲卫队伍后面,很快便赶了过来。 “劳烦邓知县回城一趟,将郓王的亲笔信带给陈遘。” “啊,郓王?” 邓知县大吃一惊,其人刚才就已经注意到面相不凡的赵楷,但金枝玉叶的郓王却穿着普通随员服饰,又对徐泽极为恭敬,却是大大出乎其人的预料。 徐泽给了邓敬源一匹马,让其人早点回安喜县劝降冥顽不宁的知府陈遘,徐泽给出的时限是两个时辰。 “喊关师正过来。” 同舟社以小吞大,拿下河北东、西两路,官员一时无法全部调整,驻军也不宜轻动,但为了快速消化两地,徐泽仍对两路事务做了适当调整。 在军事上,主要在河北两路划分三大防区。 令牛皋领四个师驻同舟社总部所在地大名府,负责监控东京宋军动向,并对相、磁、铭、恩、冀、博等州和开德府的旧军队进行整编; 令李逵领两个师驻真定府,负责监控河东宋军和辽国西京道军队动向,并对庆源府、信德府、中山府以及祁州、深州等地旧军队进行整编; 令武松领两个师驻河间府,负责监控辽国南京道军队动向,并对保、莫、雄、霸、清等州以及广信、安肃、永宁、顺安、永静、保定、信安军等地旧军队进行整编。 另有陈达领一个师,驻东平府,负责监控济州、濮州方向宋军,并为共建会向济、濮、兖三州渗透提供武力支撑。 这次出巡,徐泽除了自己的亲卫队和其他随员,便带上了在大名府之战中没有机会发力的关胜师。 收到传令,关胜很快就赶了过来, “社首!” “加速行军,到达安喜县后,立即做好攻城准备。” “遵命!” 关胜虽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果断领命,立即回到后队,安排了行军和随后的攻城事宜,其人才又赶到徐泽身旁。 “社首,安喜县城池高大,易守难攻,是否传信请李师正派重炮营协助?” 河北两路北界各地道路状况都很差,出巡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打仗,徐泽便命关胜不带重炮营,是以攻坚能力有限。 “不用,河北两路尽皆投诚,唯独中山府顽抗,陈遘逆大势而为,必不得人心,岂能挡我大军一击?” 第四十二章 安喜事变 徐泽的预料不差,安喜县城中已经乱了。 一个月前,朝廷派遣天使传诏各大州府,明确同舟社全面接管河北两路之事时,心怀忠义受朝廷之命的陈知府虽然痛哭失声,却没有公然抗旨。 随后,同舟社李逵率大军西进真定府,并传信中山等州府,要求各地驻军严守防区,约束兵马,未得将令不得擅自调动时,也没见着掌中山府军权的陈知府起义兵驱贼人。 再然后,归中山府统辖的保、深、祁三州和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四军纷纷落实同舟社新政,铺开共建会组织时,领安抚使之职的陈遘同样没有勒令各地停止附逆行为。 现在,同舟社社首徐泽带着大军即将兵临安喜城下时,陈知府却突然要求既无精兵也没有强将的驻军立即上城,顽抗战无不胜的同军! 安喜城中,仅有兵甲不全的三千兵马,城防设施也不完善,拿什么抵挡如狼似虎的同军将士? 更关键的是,安喜城中军民为什么要抵挡战无不胜的同军? 处于帝国政治中心的开封府,生活安逸的东京百姓追求天子城下的优越感,会本能地反感一切破坏赵宋社会稳定的作乱行为。 而处于一马平川的河北之地,百余年以来一直生活在北面邻居的兵锋威胁之下的百姓,世代为了备御辽寇付出巨大牺牲。 辽国兴盛时,河北百姓怕辽人入寇,繁重的劳作之后,仍要参与弓箭社备寇,即便夜深也不能安寝; 辽国衰败时,河北百姓同样惧怕辽地的战火烧到境内。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朝廷军队衰弱成什么样子了,靠这样的弱军真能抵挡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辽地南下军队? 朝廷对外开拓无力,西、北屡屡遭受外敌侵扰,边境百姓始终缺乏安全感,迫切需要能战胜一切外敌的强大军队来保护他们。 现在,强大的同舟社即将和平接收中山,结束世世代代闻辽夜惊的时刻,知府相公却命令关闭城门,要众人上城御敌,拒绝同舟社大军入城。 干什么! 朝廷都已经明确下旨,移交包括中山府在内的河北两路,某个永州人却要以所谓的“忠义”绑架安喜百姓,为其名声殉难。 凭什么! 天子没有赐予他权力,百姓没有拥护其决定,就连城中文武也没有几个人支持他的疯狂,其人却还要一意孤行! 为什么! 民智未开,赵宋一百多年统治的余威也尚存,此时还不是能喊出驱逐独夫民贼口号的时代,但陈遘强以自己的“忠义”为城中军民的“忠义”,却是没人能够理解。 身处官衙之中,陈遘也能感受到汹汹民意,但其人却并不为之所动。 愚民越是短视,越是只知眼前之利,惧刀兵之灾,就越需要有人来教会他们识大义,唤醒他们知荣辱。 徐泽趁大宋危难起事,仗着兵甲犀利,威逼东京凌迫天子,毁祖宗制度,荼毒数路百姓,当下确实无人制得了他,却不代表没人想制他。 大宋养士一百六十年,统生民亿万,拥有大义和无穷的战争潜力。 只要唤起了士心民心,人人皆以徐逆为敌,让其千夫所指,还怕没人能制得了他? 大宋君臣贪于安逸太久,太多人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看不清徐逆的狼子野心,幻想着过一天是一天,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如果必须以血与火才能唤醒他们,那就以陈遘始! 陈知府被自己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所催眠,不顾属下文武的强烈反对,严令中山府兵马总管何正远尽括城中兵击贼。 何总管两次向知府转达底层将士的心声,恳请陈相公收回成命,勿要致一城军民于险境,皆被陈遘声色俱厉地驳回。 待邓敬源回到安喜县城时,城墙上的守军还未完全部署到位,也没有看到统兵的兵马总管何正远。 夹在知府和众军将之间,里外不是人的何总管被逼无奈,只能三进府衙,请求知府相公以民心为公心,不要顽抗徐泽的大军。 因知府陈遘之命,城门已经紧闭。 邓敬源刚被守城将士用吊篮拉到到城墙上,就遭众人围住。 “邓相公,徐相公怎么说?” “知县老爷,徐相公知不知道咱们安喜城中的情况?” “邓老爷——” 民意汹汹,邓敬源不敢拂逆众意,向众人拱手道。 “诸位,诸位尽管放心,本官已经转达了诸位的意思,徐相公也承诺了‘同舟社不做残民害民之事’,安喜县没事了。” “好啊!那就好!” “太好了!” “好什么好?知府老爷一直不肯松口,咱们还要守城,哪里好了?!” 众人正欢欣雀跃间,就被一名头脑还清醒的老兵泼了凉水,顿时沮丧异常。 他们只是奉命守城的小卒子,真正决定满城军民命运的却是府衙之中的陈相公,城中人心各异,就算他们想投降,也未必能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邓相公回来得正好,求你劝劝知府老爷吧。” “是啊,邓老爷去求求——” 守城官兵全无战心,城墙上的气氛很诡异,随时都有发生兵变的可能,同舟社大军很快也会到达城下。 邓敬源怀里还揣着郓王亲笔劝降书,担负着劝降陈知府,和平解决中山府问题的重任,更是不敢耽搁。 “诸位,本官带回了徐相公的善意,就是要去说服陈相公的,但你们得先放开路啊。” “哎呀!咋忘了这茬,邓相公快请。” “哈哈哈!” 看着城墙全无战心的官兵,再想想正在快速靠近的同舟社大军,邓敬源暗叹一声,加紧步伐,向府衙赶去。 刚进府衙前院,邓敬源就见到一具无头尸身,其人从尸身上的官袍和体型,认出了地上死掉的正是中山府兵马总管何正远。 官厅内,数名知府亲卫倒于血泊之中,还没断气。 “坏事了!” 邓敬源心中恐惧异常,只想赶紧逃出这血腥之地。 但身上还背负着徐泽交给的使命,其人却是不敢跑,大着胆子扶起一名还没有断气的亲卫。 “是谁?谁干的!” “沙,沙振——” 第四十三 一个英雄没了 沙振是中山府步军都虞候,素有勇名,在军中颇有威望,也是安喜县城中级别仅次于何正远的战将。 被将士们催逼不过,中山府兵马总管何正远到府衙欲要求见陈知府时,便带上了沙振和其余几个主动请求跟随的官兵。 徐泽打败了朝廷的军队,却没有打出造反的旗号,陈遘也只是拒绝非正常任命的宣抚使徐泽入城,同样没有要造反的意思。 大宋立朝一百六十年的威望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不是说跨过就能跨过的。 只要大宋朝廷还没倒,何正远以下的全城军民就必须认陈遘这个正牌知府,就得老老实实地维持基本的规矩不能逾越。 府衙重地,未得传唤不得入内。 何正远等了好一会,才得到陈知府的传唤,至于沙振等人,则老实留在府衙外面等待消息。 何总管进入官厅,两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早有杀身成仁之心的陈知府喝令亲卫推到前院斩首。 陈遘与何正远既无公仇,也没有私恨,怪就怪此獠不识朝廷大义,只顾个人私利。 因众将不听调遣,一再违抗自己之意,陈知府本就动了杀心,得知何正远竟然带着兵士“围困府衙”欲要胁迫自己投降,其人更不可能饶了他。 陈遘之意是要杀何正远以震慑诸军士,以示自己与城偕亡,与贼势不两立之决心,警醒满城军民不要有幻想,不抗贼就去死。 没想到此举捅了马蜂窝,见到何正远的人头,沙振等人不仅没有被知府老爷的伟大决心所感动,反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冲入府衙,见人就砍。 邓敬源匆忙跑到后院时,陈遘之次子陈锡、妾侍定奴以下十六人已经尽皆被暴怒的沙振等人手刃当场。 “刀下留人!” 陈遘早就被叛军抓住,但沙振难解心头之恨,留了陈遘性命,想的就是当着其人的面杀了他全家老小,最后再杀这个把将士们当奴才的狗官。 满脸血腥的沙振正揪住了兀自谩骂不止的陈遘准备下刀,就见到匆忙跑进来的邓敬源大喊其“刀下留人”。 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知府一家的沙振,哪里还怕再杀一个知县做添头? 其人当即举滴血的长刀,指向邓敬源。 “邓知县,你也想陪这老狗?” 邓敬源早就被血腥的场面吓得腿肚子直抖了,但有徐泽交代的任务在身,其人只能硬着头皮死扛,赶紧掏出赵楷的劝降书。 “徐相公有令,要我劝降陈遘,这是郓王写给陈知府的信,在他看完劝降书之前,还不能死。” 沙振暴怒之下发动兵变,杀了知府满门,但仍保留着一丝理智。 其人杀人喊出的口号是为何总管报仇,但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求活,打同军必死,不打同军也会死在知府手里,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杀了这狗官求活。 这个时候,皇帝老子的话都可以不听,却不能不听徐泽的话,因为后者是真能决定他的生死,跑都跑不了。 “哼!老贼你命好,狗命又可以寄存片刻了!” “郓王?” 陈遘就算早存死志,也被邓敬源带来的消息震住了,郓王怎么会跑到中山府来,还写劝降书给自己? 沙振嘴上说着暂时寄存下陈遘,却不敢真放了他。 谁知道城中还有没有这老狗的同党,万一邓敬源与人里应外合,抢了陈遘就跑,自己可就要马上身首异处了。 邓敬源见沙振没有放开陈遘的意思,只能拖着吓得僵硬的双腿,走近沙振,将赵楷的劝降书展开,就这样拿给陈遘看。 才看几个几行,陈遘就浑身颤抖不止,面露病态的潮红之色,待看完全篇,其人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大笑失声。 “哈哈,败坏赵氏江山,天地不容!陈遘你欺世盗名,天下之人皆愿生啖你肉。哈哈哈!陈遘啊陈遘,欺世盗名败坏赵氏江山的陈搆,赵氏的江山啊!哈哈哈啊——” “留心!” 噗—— 沙振识字,也被劝降书上的劲瘦字体和雄论好文给震惊了。 赵氏子孙以如此犀利的笔锋骂为了自家江山不顾己身的忠臣,多么荒唐! 待到邓敬源发出警讯时,陈遘已经借着癫狂发笑,挣脱沙振的控制,撞上了其人手中的刀刃上。 “哎!” 等关胜带兵抵达安喜县时,沙振、邓敬源已经率城中文武候在了城外,喜迎同舟社大军接管城池。 没有见到知中山府事陈遘,关胜立即询问其人的下落。 “陈知府在何处?” 徐泽还在后面赶路,沙振摸不准关胜的脾气,不敢讲真话。 “回关师正,陈遘以己私利裹挟城中军民对抗王师,擅杀直言劝谏的兵马总管何正远,由此激起兵变,已经被死于乱军之中,末将统兵不力,恳请师正责罚。” 一切如社首所料,逆大势而为的陈遘果然不得人心。 关胜跟陈遘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复杂情感,当即进城接管城池,并派人向社首传回安喜县已下的消息。 中山府衙。 从郓王亲笔劝降书上,沙振也看出徐泽留着陈遘“有用”。 因此,陈遘自杀,其人听从了邓敬源的建议,没敢破坏凶案现场。 其后,出衙门控制城中秩序时,就安排人手封闭了官衙。 等徐泽带着沙振、邓敬源等人进入中山府衙时,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大半,但各处尸体尽皆保持着原样,基本能够还原凶案发生的场景。 那份被陈遘喷洒大半的劝降书,也摊放在其人尸身旁的方凳上,用镇纸押着。 纸角随风吹起,卷打镇纸,发出啪嗒声,似乎是陈遘控诉自己的不甘与冤屈。 徐泽自进入府衙后就面沉如水,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让中山府步军都虞候沙振非常害怕。 待到徐泽拿起喷洒了陈遘热血的劝降书默读时,沙振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跪倒在地。 其人向徐社首老实承认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的杀人动机,所有细节都不敢有丝毫隐瞒。 徐泽的心确实有些沉重,却不是为了陈遘的死。 因为,赵楷写下这份足以流传千古的劝降书时,陈遘实际上就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被他彻底改变,有了同舟社的存在,大概率不会再有金军南下,也就不再需要以自己和他人之血唤醒民心的英雄。 甚至,“英雄”一词本身也要在同舟社的体系下重新定义。 当记忆中的一切与今生的现实交织,并产生民族、文化等概念都无法解决的矛盾时,不防以阶级的观点来重塑自己坚强的内心。 时代变了,原本由腐朽旧势力书写的“将来历史”,也将由同舟社重新书写。 “起来吧,一个欺世盗名之徒而已,死了就死了。” 第四十四章 攻略河东 知中山府事陈遘拒绝向徐泽献城而导致的兵变,因关胜率部及时赶到而控制住城中形势,并没有形成大的动乱。 但为了中山府的稳定,徐泽依然在安喜、唐县等地多待了几日。 期间,除了接见府衙剩余文武及各县长官外,徐社首还实地考察了捉马口铺、花塔子铺、石门铺、三会口铺和军城寨等要塞。 正所谓不破不立,混乱过后必然迎来新的秩序。 欲要裹挟全城百姓殉难的“欺世盗名之徒”陈遘死后,中山府的反同舟社势力在沙振兵变和其后的审查中被涤荡一空,同舟社对中山府的治理反较其余府州容易了许多。 经过几日的考察,徐泽也改变了立即由京东东路调用惯了的“老人”知中山府的主意,改为任命邓敬源权知中山府事。 当徐泽结束中山之行,带着中山府步军都虞候沙振等人进入真定府时,李逵已经基本控制真定府、庆源府、信德府等地。 “社首,几个府州的情况基本摸清了,俺准备这段时间就着手整编旧军队。” 李逵头脑好使,虽然还没有拿出具体的计划书,但徐泽知道他已经有初步成熟的想法了。 “嗯,说说你的意见。” “俺是这样想的,第一步,集中真定府和中山府两地的机动兵马到真定县,全部打散再整编。” “第二步,组织已整编的两个府各营兵马轮戍,替下各寨堡、军铺中的其余驻军,再集中进行整训。” “第三步,待兵力最多的真定和中山两府整编完毕后,再依据更戍法,组织其余各府州的驻军更戍整编。” “第四步,等整编基本完成,再以师、营为单位,组织大规模拉练,检验整编之后的训练效果。” 同舟社治理体系不同于赵宋,管理要求更高,各项指标也更具体,注定了同舟社对新领地的接管不能盲目铺摊子。 无论民事、政事、军事,都要区分轻重缓急逐步推进,涉及到具体事务的改革,也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要因时因地而异,满足条件才能进行。 李逵很好地把握了“循序渐进”这一点,思路总体是对的,徐泽点点头。 “整个整编计划执行下来,大概要多少时间?” “六到七个月。” 六、七个月以后又是冬天农闲时间,正好可以组织部队拉练,威慑河东宋军,李逵对时间点的把握也刚刚好。 “各地驻军的编制数、具体数、分布情况以及整编裁汰人员的安置去向,你可有腹案?” “已经有了,俺正在编制计划,明天就能可以交给社首。” 李逵头脑聪明,也下得了功夫学习,在同层次人中进步稳居前三。 但其人制定的军事计划有很强的个人风格,简而言之就是缺乏细节,大部分靠临场发挥,很容易出纰漏,徐泽当然不会纵容他这种风格。 “这事不急,我还要带詹知府考察各县,至少要在真定府待六天,四天内,拿出完整的整编计划给我。” 徐泽特意在“完整的”三字上下了重音,李逵顿时变了苦脸。 “俺知道了。” 这厮大事上明明很清醒,却爱揣着明白装糊涂,需要时不时敲打一下。 但徐泽更习惯给他“压担子”,其人有了目标,就会自己教育自己。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放到真定府?” 果然,正为制定“完成的”整编计划犯愁的李逵听到社首的话,顿时来了精神。 “社首是想让俺进取河东。” “嗯,但不是现在,河北两路我们已经吃得够饱了,彻底消化河北之前,我们没精力在吃下河东。” 徐泽没有跟李逵明言,河东最大的问题其实不在如何攻取,而在要不要攻取。 彻底消化河北两路之前,同舟社的确没有精力攻取河东,但消化之后,也不会有精力立即进取河东。 辽金战争形势不断剧烈变化,时间不等人,待同舟社消化河北后,最优先的攻略目标只能是燕云地区。 一旦拿下燕云十六州,再正面击败金国,稳固了北方防线,同舟社就可以坐北望南,一路平推吞并天下。 按照华夏以往的争霸惯例,届时的同舟社已经取得“正朔”,已经可以号令天下了。 正常情况下,到了那个时候,通过谈判就能轻易拿下河东,并不一定要诉诸于战争,即使要打仗,也不会打太大。 但对河东、陕西等地,徐泽却不想“传檄而定”。 有付出才有回报,现在赢得太简单,就会给将来埋下隐患。 河北两路虽然一直与河东并称“两河”,但两地实际上区别很大。 河东路的最东部是从东北方向延绵而来又向南延伸的太行山脉,西部是由北往南的吕梁山脉,被誉为“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 在这两条山脉之间是一连串从东北向西南伸展的断陷盆地,这些山脉及众多盆地使河东路形成了“两山夹一川”的独特地貌。 而环护着这两山一川的即是从天而来奔腾汹涌的母亲河——黄河。 如此地理结构,使得河东西边以黄河跟陕西诸路相隔,东边以太行山跟河北、京畿分界,造就了独特的文化圈。 这种独特的地形结构,使得历史上就算河东路之地被人为分割开,也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就又形成了一个大单元。 正是由于河东“表里山河”的独特地貌,才使得其地成了上朔两千年前的春秋晋国,下接九百年后的新华夏山西省,数千年来惟一没有大变化的行政区。 外有天险作屏障,内有盆地为良田,注定了河东有很强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甚至能让无孔不入的共建会也折戟沉沙。 即便是后世,这个地域的基层政权建设,也非常难。 不经历战争涤荡,清除其境内的顽固势力,就难以推行同舟社的新政。 “河东之地表里山河,太行八陉易守难攻,也极难渗透,取河东路的战略和京东、河北等地完全不同,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成,你要做好长期攻略的准备。” 第四十五章 世间再无X家军 同舟社高层都知道社首有北伐之意,但徐泽并没有公开北伐的时间表,是以众人对同舟社下步攻略的具体步骤还存在一些分歧。 听社首强调“长期战略”,李逵有了某些明悟。 “社首,是不是河北路稳定下来后,就要北伐?” “嗯。” 徐泽没有否认李逵的提问,其人作为一线统帅,必须要有全局眼光,河东路战略也必须为同舟社大战略服务。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且,要想猎犬卖力捕兔,就不能让它们吃太饱,完颜部那些蛮子更不能养得太肥。” “那俺,那俺赶不上北伐了?” “这么想北伐?当年差点冻死的事,才几年就忘了?” “嘿嘿,俺皮糙,不——” 话未说完,李逵就见徐泽的嘴角开始上翘,这是要收拾自己了。 社首骂他不怕,要是笑着收拾他准没好事,其人赶紧收住话。 “俺不北伐了,就听社首的安排,老老实实守住真定府攻略河东。” 铁牛见机快,及时改口,徐泽不为己甚,放下了收拾这厮的话。 “好,你说下河东的重要性在哪?” 真定府的地理位置摆在这里,换成任何人统兵到真定,都会很自然地想到西面河东路的处置问题,李逵作为同舟社“西北方面军”统帅,自然早有思考。 “河东卡在辽国大同府和陕西各路的中间,又占有关山险要,只有拿下河东路,咱们才能把燕云十六州和关西的险要地方连成一片,防御体系才算完整。以后,俺们不管是攻宋、攻夏,还是攻金,才能占据主动。” 李逵这些年本就长进不少,又喜欢模仿徐泽,只要谈到战略战术,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习惯性的口语都少了很多。 其人没提辽国,反而说还没进入辽国西京道的金国,在同舟社高层眼中,辽国虽然还没有亡国,但已经形态灭亡了。 未来的北疆,不会再有“辽国”,只有同舟社和金国两大势力,顶多再增加不知死活的夏国和赵宋。 “嗯。” 徐泽未置可否,这些都是常识性的问题,到了李逵这种级别还不知道就别混了,其人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觉得取河东是直接强攻好,还是如河北两路一样,狠狠打一仗,然后逼迫朝廷割地智取好?” 李逵却没有被社首的问题给绕进去,毫不犹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俺觉得都一样,不管朝廷割不割地,河东都得打。” 说到点子上了! 看来铁牛确实在河东问题上下了功夫,徐泽来了兴致。 “说说看。” “河东不比河北,不光是地势险要,还有将门,这些家伙在河东作威作福两百年了,咱们容不下他们,他们也不可能老实认栽,不把他们打残,朝廷的圣旨都不好使。” “好!” 李逵能有这点认识,他就放心了。 战略上看准了方向,战术上就算有些许的小问题,也能有容错的机会。 河东路确实与河北路不一样,除了地理上的先天独立性,还有人文上的相对孤立性,注定了只能“强攻”,没法“智取”。 赵宋并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国家。 这种“不完整”不仅是国家没有完成形式上的统一,还表现在其政权组织形势上的不完整。 赵宋王朝实际上是由皇室、文官士大夫、军中将门等势力构成的利益集体。 其立国一百六十年以来,几乎所有的政治改革,都因重订利益分配而始,又因新的“分配协议”无法达成各方共识而草草收场。 在赵宋国内的不同地域,各种利益集团之间的力量对比也有较大差异。 京畿、京东、京西等“京”字头之地,皇权占有优势地位;江南的诸多科举强路,则是文官士大夫嗓门最响;而河东、陕西等,又不一样。 陕西诸路仅仅与夏人拉锯百年,就能生出“西军利益共同体”这样的怪胎。 而早在五代就开始作为抗辽前线,其后两百年间又一直作为伐夏堡垒的河东路,则是名符其实的“将门自留地”。 毫无疑问,以赵宋在军事上的孱弱,面对辽、夏两大“强敌”还能维持一百六十多年的国运,河东、陕西数路的杨、折、种、姚等诸多将门功不可没。 在抵抗外敌侵略、保障边地百姓生命财产安全和维护王朝统治上,这些将门是有巨大贡献的,也做出了极大的牺牲。 但无论河东的杨家将、折家将,还是陕西的种家军、姚家军,本质上讲,这些将门与赵宋之间,一直都是“朝廷提供钱粮,将门提供安全屏障”的合作关系。 河东尤为明显,自五代始,至历史上的北宋终至后一段时间,河东路都是“河东人的河东”。 如果不谈所谓的“大义”,河东、陕西诸将门在原本历史线金国灭宋后,还要坚持抗金,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新兴的金国不允许还有“将门”这种怪胎存在。 或者说,金人给不了宋人曾经给他们的优厚条件不说,还要剥夺其原本就拥有的利益,双方的矛盾因此而爆发。 同样,徐泽建立的新政权将有很大的疆域,愿意吸收一切为国拓边和戍边者。 但在同舟社治下,只有同军,没有“X家将”“X家军”,同舟社不需要任何将门。 徐泽努力建设的新秩序,就是要打破“世代XX”的阶层固化。 至少,也要向这方面努力,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 孱弱的赵宋一旦谢幕,“世代为国戍边”的将门也必须接受新的命运安排。 不管这个“X家将”“X家军”姓杨、折、种、姚,还是姓岳、韩、张、刘、吴,等等,命运都一样。 要么老实交出军权,乖乖接受整编,留下少量将校继续为国征战。 要么顽抗王师,然后被同军击败,最终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同舟社未来的历史可以给他们立“传”,但绝对不可能给其“世家”的待遇。 这是原则性问题,是同军建军之初就被徐泽深深印刻的政策底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从这点上讲,“不给人活路”的同舟社比鼓励抢人抢地盘的金国还要令诸多将门忌惮,在没有强大外敌的威胁下,双方基本没有共同利益,注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即便赵宋灭亡,河东、陕西等赵宋“强军产地”也没法“和平解放”,这就是徐泽下定决心要武力征服河东路的主要原因。 当然,现在河北两路才开始着手消化,燕云更是还处于混乱的辽国之下,远没到武力攻伐河东的时候。 “不用急,慢慢做,一年内给我攻略河东的方案就行,记住,是完整的!” “啊!好的。” 第四十六章 废物换人才 宣和二年五月,大名府治所。 徐泽结束了为期两个多月的出巡,回到同舟社总部,就立即签署了几项重要的人事任命。 以辽东巡抚使赵遹转任京东巡抚使; 以知登州府事龚孝序出任辽东巡抚使; 以知真定府事詹度知大名府事; 以知海州事张叔夜知真定府事; 以知东平府事程万里知河间府事; 以知密州事刘仁瞻知开德府事; 以知沂州事陈规知信德府事; 以知青州事时崔直躬东平府事; 以知相州事韩肖胄知沧州事; 以知即墨县事赵永裔知相州事…… 京东巡抚司是新组建的职司,到目前为止,同舟社在京东东路还缺淮阳军一地,而京东西路更是只拿下了一个东平府,并没有获得完整的京东路治理权。 徐泽设置京东巡抚司明确的管辖范围除京东东路各地外,还囊括海州和东平府两地。 但明眼人都知道,京东两路都是徐泽的囊中物,迟早要被同舟社吞下去。 在辽东磨砺了两年,重新回到中原的赵遹,眼见着徐泽将事业再次做大,并已经着手收拾天下,也彻底放下包袱,摆正了自己的身份,一心做事了。 其人先得到社首的准许,赶到大名府,与徐泽深入交换了意见后,愉快地回到京东路就任。 除了这一系列的任命外,徐泽还驱逐—— 咳! 河北东西路、京东东路宣抚使徐泽在自己的辖区转了一圈后,自觉治下英才荟萃,乃向天子上奏,举荐知河间府事范致虚,提点河北西路刑狱公事刘豫、知陈州事邓洵仁、知淄州事孙佐名等“治郡有方”的地方官员一十八人,以尽帅臣为国荐才之责。 徐泽当然不会好心为赵佶推荐英才,实际上,这些家伙全都是他亲自考核过后,认定不可雕的“朽木”、影响政治生态的“毒木”、混吃等死的“废木”。 如范致虚,其人是哲宗元佑三年进士,人物风流,好清谈,出仕以来,皆任亲要之职,曾官至尚书左丞,在士林中颇有贤名。 前几年蜀地、陕西、京东等路屡屡用兵,国家财政不堪重负,天子为此事心忧,召重臣献策。 其余臣工或献用兵破敌的妙计,或进增加财政收入之救时之法,或谏削减一些非必要开支的忠言。 轮到颇有贤名的范致虚,这位清闲惯的了官老爷哪里有什么好办法? 其人只能大谈用兵不详,圣天子当以德治天下之类的扯蛋话,把急于解决难题的赵佶气得够呛,乃落其职,改知河间府。 范致虚到任河间府后,痛定思痛,转而“务实”,专投天子所好,大肆营饬道宇,拜神求仙,搞得地方乌烟瘴气。 徐泽在河间府考察期间,范致虚也是摆出一副天子之旨不抗,反贼之话不听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倒是颇有气节,当时就被徐泽撸了。 刘豫是元符年间进士,与“颇有贤名”的范致虚相反,据说自幼缺乏教养和德行,其人任殿中侍御史时,还被谏官揭露他读书时偷同窗白金盂和纱衣的老底。 为此,赵佶专门下过诏,要求众官不要再追究此事。 要说刘豫在提点河北西路刑狱公事任上做了啥天怒人怨或荒唐的事,还真没有。 实际上,徐泽与刘豫见都没见过面。 但架不住此人在后世留下的名声太响亮,徐泽就算再孤陋寡闻,也知道他是对大金国“世修子礼”的大齐皇帝。 还有邓洵仁,乃是刚刚死掉的宰相邓洵武的长兄。 其父是神宗朝出了名的小人邓绾,人品恶劣,两面三刀,曾有“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的“豪言壮语”。 不过,徐泽驱逐邓洵仁,与其先父没有半点关系,而是因为其人德性与范致虚差不多,都是正事不干尽扯蛋的货色。 这位老爷知陈州事任上,主要做了两件让教主道君皇帝印象深刻的事。 其一,奏乞选择数十部,先次镂板,颁之州郡。 皇帝很重视,命道录院看祥,取旨施行, 其二,乞禁士庶妇女辄入僧寺。 皇帝依然很重视,诏令吏部申明行下。 而当初差点被徐泽吓尿了孙佐名更是尸位素餐,不懂不会也不学,诸事全赖属僚处理,且胆小如鼠,没有半点担当。 实际上,孙佐名的知淄州事的职务早就被徐泽撸掉了。 幸好其人还有点才艺,能作一手好画,被免官之后,自力更生,总算没有饿死。 徐泽其实对手下人才并没有德才兼备、大公无私之类超出实际的要求。 不懂愿意学的,有坏毛病愿意改的,能力弱愿意踏实干的,他都会给机会。 没办法,任何时代都稀缺真正的精英人才,责全求备是做不好事的。 但他的宽容绝不会给范致虚、刘豫、邓洵仁、孙佐名这类货色。 之所以没对这些人进行严厉惩处,乃是徐泽对改变官场风气一事上也是执行分步走的策略,指望一步到位,只能自欺欺人。 而且,这些人的政治生命虽然被徐泽判了死刑,但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针对徐泽的上奏,东京的赵宋朝廷很快就有了回应,天子全盘接受了徐泽的推荐,并授范致虚、刘豫、邓洵仁等人以新职。 又根据徐宣抚使的“请求”,诏知秀州事王子武、提举京东西路常平司梁扬祖,知钱塘县事何铸等官员补充河北两路和京东东路的官员空额。 没错,徐泽拿这些废物,换了一批自己急需又能用的官员——这也是同舟社与朝廷达成协议之一。 去年,徐泽率军平定两浙路叛乱,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当地官员,主要有王子武和何铸二人。 王子武有能力也有担当,是个不错的官员。 何铸是政和五年的进士,能力赶不上王子武,但为人光明磊落,做事一板一眼,是个品性刚直之人,在杭州灾后重建中很是勤勉。 梁扬祖则是梁子美的第五子,不过,徐泽之所以点名要他,倒不是为了照顾梁子美的“关系”。 而是以赵宋如今的混乱官场,做事干练,又愿意为同舟社做事,且朝廷还能放手的中低阶官员真不好找。 再说,有这么多“更换指标”,总不能浪费吧? 第四十七章 同军随时听调 赵宋朝廷针同舟社治下官员的任免表现出了少有的高效率,不足半月时间就全部调整到位了。 赵佶之所以将此事办得如此爽快,除了怕没及时满足徐泽的要求而导致这贼子借机生事外,更担心自己的傻儿子再搞出大事来。 大宋忠臣陈遘誓死不事贼的行为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还被天子最宠爱的儿子以一封劝降书逼得自尽,死后更要承受不白之冤。 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本就不得人心的赵氏将更加声名狼藉。 但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明知道陈遘之死是怎么回事的赵佶也只能按照贼子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将劝降书刊于邸报之上,以供天下人唾弃。 天子没有错,皇子也不能有错,那错的,就只能是欺世盗名的陈遘了。 反正,大宋这些年的荒唐事多了去,不在乎再多这一件! 果然,劝降书一经刊行后,立即召来舆论哗然,质疑的、鸣冤的、批驳的,各种声音都有。 朝堂之上还好点,战后重臣大洗牌,以及之后诸司人员变动,腾出了大量的官位,大批“想干事不扯蛋”的官员顶了上来。 在贤相王黼的率领下,众臣齐心为大宋的中兴大业而奋斗,没几个人会去关心一个违抗圣旨的死人。 民间却暗流涌动,被强力压制的社会矛盾经过充分发酵,通过此事找到了宣泄口。 大宋为什么会如此弱? 谁一手养肥了徐泽这个大贼子? 大宋各地这些年的混乱又是谁造成的? 以往遇到政治危机,臣民们的情绪宣泄对象多集火于大奸贼蔡京等臣子。 现在,贤相王黼执政,众正盈朝,天下人正在大唱赞歌的时候,还出现这样的荒唐事,再盯着办事的臣子骂就说不过了。 天子不敢骂,皇子也不能骂,那骂大宋的制度出了问题,总可以吧? 民情汹汹,普通人只能骂几句便过去了,但人与人相互关联,百姓的骂声最终也会影响到其他的群体。 年轻冲动的太学生便受到了影响,有太学生跟着起哄,并相互串联,准备前往宣德门敲登闻鼓。 宋制:闕左悬登闻鼓以达冤人。 臣民有谏议或冤情击登闻鼓,天子就必须做出正面回应。 太学生们一旦敲响了登闻鼓,要么保儿子,要么保民心,天子只能二选一,不可能还有其他选择。 危急时刻,太学学正秦桧站了出来,此人确实好口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慑之以法,愣是劝住了冲动的太学生们,避免了一起恶性政治事件的发生。 此事报于阙下,教主道君皇帝吓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对忠心又干练的秦桧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事态稍稍平息,为了博取直名的侍御史吕安捷却抓住机会,跳了出来,上本弹劾郓王赵楷轻言国事,诬陷忠良。 然后,求名的吕御史得了名,天子下诏发配其人到广南西路朱崖军监酒税。 朱崖军在琼州岛的最南端,也是大宋的的最南端。 由吕安捷的遭遇可知,天子是真动了雷霆之怒。 赵佶毕竟是御极二十载的皇帝,也是自太祖、太宗之后,君权最重的天子,一旦动了真怒撕破脸皮,臣子们也不敢再闹了,事态终于平息。 经历此事,教主道君皇帝也后怕不已,生怕皇三子再受徐泽唆使,又做出什么蠢事来。 之后,赵佶数次派人前往河北,表达思子之情,恳请徐泽放赵楷回京。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徐泽上奏的“京东、河北官员调整计划”才得以顺利通过。 天子对同舟社如此厚爱,深明大义的徐宣抚使自然要投桃报李,欣然同意郓王回京。 因当初约定的质子期限还没到,赵宋分批转运河北的物资也有部分没有转交,皇帝知趣的送来皇五子赵枢替换皇三子赵楷。 “殿下!” 时隔数月,已经升任中书侍郎的张邦昌再次见到三皇子郓王时,差点没认出来。 眼前之人眉宇相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脸晒黑了人也瘦了,且皮肤粗糙,眼神闪烁,全没有往日雍容华贵的皇子风采。 “张相公,呜——” 赵楷这段时日吃不好睡不香,在徐泽的魔爪之下倍受煎熬,度日如年,做梦都想回东京。 终于等到了自家老爹派宰相来捞自己了,其人情绪失控,竟然当堂号啕大哭,连带着张邦昌身旁的肃王赵枢、内侍李彦等人也跟着落泪。 “咳!郓王如此情深,该不会是舍不得离开河北吧?若是如此,本官可以奏请天子,让郓王留下。” 徐泽的话语一出,正在痛哭的赵楷顿时如听魔音,脸上还挂着泪,却瞬间止住了哭,下意识地望着徐泽,露出一个含泪的笑容。 “徐宣抚,小王这是高兴,啊!不对,小王是伤心,不不,小王是——” 紧张之下,赵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越解释越觉得不对,急得满头大汗,幸好徐泽及时发话,打断了其人的出丑。 “罢了罢了,官家舐犊情深,郓王归家心切,此乃天伦人情,本官也不好挽留,这就跟张相公回去吧。” “谢徐宣抚!” 赵楷终于调整好了情绪,随即又向替换自己作为质子的皇五子赵枢行礼。 “五弟,有劳你了!” 其人自幼得宠,跟诸多兄弟感情其实并不深,出自宫女的异母弟赵枢在诸多皇子中的存在感更是弱。 此刻,赵楷却与替自己为质的五弟赵枢有了一点血脉相通的感觉。 “皇兄——” 赵枢极力克制,仍是不争气地落下了眼泪,赵楷不敢再留,转身面向徐泽,准备等后者提完要求后,就跟着张邦昌赶着离开。 徐泽比赵楷大不到十岁,却是个很好的“长者”,平日里就算再忙,其人也会隔几天抽点时间检查赵楷的新诗词和画作。 “郓王回到东京后,学业不可耽搁,就每月一首新词,作好了寄给本官拜读,如何?” “啊!小王记得!” 赵楷确实有几分才干,但生于天家,高高在上,天然缺乏对底层士卒和普通百姓的情感认同,根本写不出徐泽想要的诗词。 偏偏这贼子极度热心,要求每日都有新词,隔几日还点评一次。 是真点评! 徐泽虽然不会写诗作词,却是见过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且有非常丰富的生活经历,每次的点评都言之有物,让赵楷羞愧难当。 通过这种“一对一教学”,郓王殿下这段时日终于认清了自己诗词的真实水平,越写越难受。 没想到徐泽还有如此过分的要求,就算回到东京都不放过自己,但赵楷人在魔爪之下,却不敢有半点为难,只是心里暗自发誓,回去以后再不作词。 “如此就好,郓王身份尊贵,当不会食言吧?” “小王岂敢,一定记得!” 抛下心中咒骂不停的赵楷,徐泽看向张邦昌。 “张相公,听闻官家又重启了花石纲,大宋前些年就因此时耗尽了民力民心,致如今风雨飘摇,你贵为宰执,可要规劝天子为大宋保留元气啊。” 徐泽济南府誓师的一幕,已经在张邦昌心中留下了阴影,其人不敢拂逆徐泽的意思,只能老实应答。 “邦昌不敢忘职。” “听说京西、淮西等地又起匪患,小患不除易致大乱,朝廷若平定不了,不要勉强,同军随时听调。” “啊!邦昌记得。” 第四十八章 驻军整编计划 绝大部分团体之中,主动谋事、想事、做事的人其实是少数,尽扯蛋不干正事的也是少数,随大流只做事不谋事的才是主流。 优秀的团体里主动做事的人相对多一点,扯蛋的人要少一点,随大流的就会积极一点,而糟糕的团体则刚好相反。 徐泽在河北两路出巡一圈后,立即驱逐范致虚、邓洵仁、刘豫等朽官,又走朝廷渠道调来一批想做事能做事的年轻官员,立即为河北两路官场注入了活力。 同时,其人指示还吏曹调整了部分官员考绩指标,使之更契合河北的实际。 如此以来,河北两路疲沓的官场风气为之一转,初步具备了落实同舟社新政策的吏治基础。 在此基础上,徐泽才命令培训完毕的共建会骨干返回各地建设基层组织。 磨刀不误砍柴工,河北两路共建会起步时间虽然晚了一些,但进展并不慢。 实际上,这个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 同舟社在河北两路还没有正式进入社会改革阶段,仅仅是结合夏税收缴对各地人口和账面田产进行核查,就因为侵犯了部分地主的潜在利益而遭到抵制。 这些人自然不敢明着对抗,但散播谣言,背地里说坏话等手段却驾轻就熟。 “祖祖辈辈没搞共建会,也照样种田照样吃饭,乡里乡亲,谁不识得谁,干嘛要入这个会?” “造反也得吃饭,同舟社进了河北不还是要收粮,入会有什么好?等以后共建会拿着册子收粮拉夫的时候,有你们后悔的!” “什么共建会,分明就是砍脑壳会,朝廷打回来,入会的个个要砍脑壳。” 乡村是宗法社会,大部分村子都和史家村、康家庄差不多,地主和佃户多有亲戚甚至血缘关系,基本是斩不断理还乱。 上户对下户的打压,地主对佃户的剥削,赤裸裸地来的并不多,大多手段隐蔽,且符合此时的刑律人情。 乡绅们也不是只进不出的,铺桥修路、救济孤寡之类的公益上同样没少做,这让他们多了一层伪善的外衣,说话也更有煽动性。 这就是同舟社以小吞大,一次性接手百余县的弊端,缺少大范围战争对反对势力的涤荡和震慑,底层组织的建设就缺少一些“战斗力”。 好在徐泽早有准备,朝廷转运河北的物资分配到各府州后,他便拿出部分钱粮,作为官府补贴,用于各地共建会组织的农业基础、水利工程、道路管网等项目建设。 加入共建会的百姓通过务工,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基础设施也在日新月异,朴实的百姓对这个全新组织的认同度也迅速提高,渐渐愿意讲真话了。 法曹则趁机入手,狠狠惩治了一批劣迹斑斑,民怨极重的上户,进一步赢得民心的同时,也展露了同舟社随时都能掀桌子的反贼属性,有效震慑了反对势力。 随着管理的触角逐渐延伸至社会最底层,各地的情况逐渐清晰起来,同舟社终于实现了对河北两路的名义掌控到有效管理管理的过渡。 各地步入正轨后,徐泽暂时没有出巡计划,而是留在大名府,除了处理日益繁重的公务外,主要是集中精力举办军官轮训。 牛皋、李逵、武松各自负责方向的旧军队整编计划已经通过审核,正逐步展开整编。 当然不可能如李逵初步计划中的“一条龙”形式,由他们整编到底。 士卒整训由各军教导营自行组织,但营以上军官必须集中到大名府,接受社首亲自组织的轮训。 此举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在扩编过程中出现军队私有化和上下级人身依附问题,还有军队战斗力方面的深远考虑。 徐泽计划整训之后的各部队更戍,也要跨“军区”调动。 并且,不会继续维持赵宋这种撒胡椒面的做法,搞得到处都有军队,结果到处都不能打。 这种力量分散的驻军模式,明面上是让各军分散就食,以减少粮草转运的损耗和国家军费负担。 真正的原因所有人都清楚,就是怕军队造反。 赵宋除了京畿集中驻守皇帝的“亲卫兵马”殿前司外,各地都有军队,以相互制衡。 而且,一个“军”之下的各指挥还要分置全国,各路州的“将”也是由各军不同的指挥混编,导致军队组织体系非常混乱。 即便要打仗了,临时组建军队大编制,也不可能出现某军都指挥使指挥自己那一军的情况,还是武卫、宣毅、保捷之类的一堆指挥混编。 这种模式确实有效限制了军队造反的可能性,但也使得军队不再成为整体,失去了应有的组织度,在应对大规模战争和叛乱时非常笨拙和无力。 这才是赵宋军队不能打仗,尤其是不能打大仗的根本原因。 赵宋河北驻军编制三十万,实际十三万不到,徐泽计划初步整编十个师,加上已有的十三个师,总兵力十万余人。 现阶段,这些人足以应对同舟社治下含辽东、海东等海外领地在内的日常任务需要,应对赵宋和辽、金、高丽等单一方向的威胁也都没有问题。 但想靠这点兵力北伐,显然是不可能的。 取得燕云之地后,要分散军队驻守要点,要防备赵宋扯后腿,还要集中力量与“擅自撕毁盟约”的金军大战,靠这点军队绝对会出大乱子。 并不是徐泽不想多整编,仅仅十八个师八万人的驻军,就已经接近河北两路当前的承载极限了。 而且,朝廷给的钱粮也不能全部用来整军,还要准备大量“启动资本”,提升河北基础建设水平。 徐泽也是有傲气的人,做不出一直吃朝廷“救济粮”这么没面皮的事。 咳! 实际情况是赵宋这几年被君臣们胡搞,折腾得元气大伤,社会控制力大减,还对其过度吸血的话,这个腐朽的王朝随时都会莫名其妙地崩溃。 徐泽一点都不伪善,造反阶段,从赵宋身上持续吸血是肯定的,但不能过度,真把它给吸死了,也会影响北伐大业。 当然,偌大的河北两路并不是真就养不了更多的军队,但那要等到同舟社社会改革之后才行。 等控制在各大地主手中的隐田隐户被清理出来,再剥夺他们的特权,加上已经开始产出的京东、辽东和海东,以及朝廷的“补助”,短期内再多养十余万大军也不再话下。 但在河北两路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之前,一支规模适中、精干高效的军队才是形势所需。 第四十九章 亡国大戏最后一幕 天灾人祸不断的辽国又出了大事。 “社首,这是乌程传来的最新情报。” 徐泽接过王四递上的纸片,情报大略如下: 文妃姊妹会于军前,京中谣传耶律挞葛里、萧昱和耶律余睹等人欲要“谋立晋王,尊今上为太上皇”,辽帝震怒,赐死文妃,诛杀萧昱和耶律挞葛里等人,耶律余睹独在军中,率千余骑叛逃金国。 决定辽国政治走向的重大情报是先飞鸽传书,随后再人力传递详报,因飞鸽传书字数有限,未经确实的消息一般不会写上去。 不过,仅凭只言片语,徐泽已经能够做出不少判断了。 “这事是萧奉先的手笔吧?” 王四肯定了社首的猜测。 “属下也认为是他干的。” 辽国皇后萧夺里懒性闲淑,有仪则,只可惜处中宫多年却无所出。 皇帝耶律延禧最宠爱的妃子元妃萧贵哥和文妃萧瑟瑟二人皆生有儿子。 元妃生秦王定和许王宁,文妃生晋王敖鲁斡。 另有梁王耶律雅里、赵王耶律习泥烈,不过这二位皇子皆是不得宠的妃子所生。 很明显,元妃和文妃二人的儿子都有竞争皇储的资格。 头脑清醒的帝王都知道,这种情况下,为了江山稳固,两个妃子只能二选一,雨露均沾的结果就是要出大乱子。 但耶律延禧偏不,其人大概是幼年时父母被谋害的凄惨经历留下了心理创伤,对自己的家人格外尽心,一个妃子和皇子都不想抛弃。 当年耶律章奴叛乱,耶律延禧正在平灭女直人叛乱的前线,得到消息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派军队回捺钵保护自己的家小。 其人不仅对妃子宠爱有加,还爱屋及乌,外戚也皆掌大权。 元妃和皇后的兄长就是北院枢密使、预军国重事萧奉先。 而文妃萧瑟瑟的姐夫是耶律挞葛里,弟弟萧昱是驸马都尉,妹夫就是耶律余睹。 耶律挞葛里虽不掌兵,但身份亲贵,且与皇帝私交甚好。 当年,耶律延禧正是在挞葛里府中发现探望姐姐的萧瑟瑟,并一见倾心,才纳其为妃。 皇后无子,两位宠妃皆有所出,皇储之争便是不可避免的事。 辽国已有晋王敖鲁斡既长且贤,“素系人望,宜为储副”的传闻,这种传闻显然有利于耶律余睹而不利于萧奉先,矛盾迟早要爆发。 早有忠心臣子提醒此事,耶律延禧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既不明确立储,也不削夺外戚权力,悲剧已经注定。 放下纸片,徐泽心生感慨。 “辽国的亡国大戏终于到了最后一幕啊。” 徐泽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感慨,还要从叛将耶律余睹本身说起。 抛开耶律余睹的外戚身份不谈,其人乃是辽国现在最宝贵的统帅。 耶律余临危受命,任东路都统后,仅半月时间平灭张撒八叛乱,并擒杀贼首。 随后,其人又亲自率军击败了攻克临潢府的金军殿后部队。 严格来讲,耶律余睹打的这两仗都不是什么大仗。 但在大辽举国皆无战心,剿灭孱弱的匪盗动辄数月时间还剿不干净,遇到金人更是未战先溃的情况下,这份战果就值得大书特书了。 这句话不是开玩笑。 辽军虽然在战场上屡战屡败,但金辽之间的国力对比并未逆转。 金国现有人口总数仍然不能和辽国比,辽国还有广袤的战略纵深,并不是真的没有战争潜力了。 辽军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士气,并不是“不能打”,而是不想打、不敢打,刚接阵就溃,见着金人就崩,但降金辽人转身杀起曾经的同胞来却是一个比一个狠。 这种情况下,敢于直面强敌且战果辉煌的耶律余睹就是一面旗帜,俨然成了大辽最后的希望。 其人用铁的事实告诉国人:金人也是一双胳膊两条腿,砍了脑袋照样会死。 今年初,怨军董小丑征讨利州叛乱时畏缩不前,被耶律延禧下旨被处死。 其部罗青汉、董仲孙等率众作乱,祸乱数州,耶律余睹、萧干奉命领兵平叛。 因畏惧耶律余睹的威名,郭药师等人赶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抢先杀了罗青汉、董仲孙等贼首以请求招安,由此事可见耶律余睹在辽人心中的威名。 现在,辽国“最后的希望”却因为谋反大案跑到了金国,铁定会让本就低迷的辽国民心士气直接归零。 王四主管外曹多年,非常清楚经历耶律余睹叛乱之后,限制辽国灭亡时机的只剩下了金人想什么时候出兵。 辽国一旦灭亡,同舟社就要直面金军了。 “我们还没做好北伐的准备,要不要先在辽东玩些小动作,以牵制金国灭辽的步伐?” 徐泽思考片刻,否定了王四的提议。 “不用,既然结了盟,就要守盟约。不凡,你要记住,同舟社和金国之间,只能是金人先背盟。” “社首的意思是?” 王四显然会错了自己的意,徐泽解释道: “放心,辽国不可能这么快就被灭的,金国根基尚浅,自己都是一大摊子事,不处理完不可能南下,他们现在就打下南京道,根本治理不好,完颜阿骨打没这么蠢。” 金国内部确实是一摊子事。 马扩之前猜测金国内部有动乱已经被证实:隈水部实里古达等人发动叛乱,完颜斡鲁亲自率兵击败叛军。 但为了稳定隈水和其余诸部,秉承皇帝的旨意,完颜斡鲁只杀了首恶分子实里古达等四人,其余叛众则全部赦免。 未过多久,完颜阿骨打又派完颜昱和完颜宗雄,带兵强行将诸路猛安谋克的百姓分出一万户。 又命令完颜婆卢火统领这些分出的百姓,前往女直人势力比较淡薄的泰州去定居,并赐予耕牛五十头。 这两个消息单独拿出来,似乎都是蛮部常见的现象,结合在一起,再换个说法就很容易理解:削藩。 金国之前扩张太急切,导致一些猛安谋克吃的太饱,已经有了各种脱离掌控的风险。 使得完颜阿骨打不得不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强行削除各部,以重新平衡中央和地方势力。 第五十章 掌控核心产业 “社首,就算不违约,我们还可以调整对辽国的策略,要不要?” 当初和金国签订盟约时,徐泽考虑到同舟社日后的北上战略,特意留下了暗扣。 其人要求盟约中写明“在不伤害金国的利益前提下,同舟社保留对辽国外交政策的灵活性和自主权”这一条款。 王四提出调整对辽国的策略,是想建议徐泽通过对辽人提供粮食、医疗等“人道主义”援助,以延缓辽国的灭亡时间。 “不用,辽人惧怕强悍的金人,也同样看不起孱弱的宋人,咱们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徐泽再次否定了王四的建议,术业有专攻,其人确实不善于出谋划策。 “再说辽国灭亡已成定局,给再多的援助都救不了他们,最终都得便宜金人,有这气力,我们还不如直接援助金人换好处。” 王四犹有些担心辽国时局,欲言又止,徐泽自然知道他的想法,笑道: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辽国什么时候灭,我们都要先做好自己的事,河北的社会改革不能盲目赶进度,赵宋短期内也经不起更多的压榨。” “就算金人攻下燕京壮大了实力也不要紧,同军这几年尽跟弱宋打,很难看清自己的问题不说,还容易养成堆坏毛病,再打几仗就要废了,是该换壮一点的敌人练练手了。” 见社首胸有成竹,王四也明白自己是关心则乱,终于释然。 “是我想多了。” 大半个月后,耶律余睹谋反之事的详细情报到了徐泽手中。 果然出自萧奉先之手,目的就是为了皇储之位。 顾家的男人被最深爱的家人“背叛”,耶律延禧暴怒之下赐死了自己的爱妃萧瑟瑟,却不忍心杀死儿子晋王耶律敖鲁斡。 耶律余睹携部叛逃,与其同时出征的萧遐买、萧德恭、耶律谛里姑、萧和尚奴、萧干等人第一时间就带着军队追了上去。 据传,这些人实际上在闾山追上了叛逃者。 耶律余睹自知逃不掉,让部众先走,自己只身阻挡追兵,说了一番“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日”之类颇为悲壮的话后,便作势要自刎。 闻听此言,追击的众将兔死狐悲,一番商议后,竟然放了耶律余睹。 空手而回的萧遐买等人回到捺钵处,理由都懒得扯,直接向跟皇帝复命“追不到”。 没想到,众人不仅没有受到耶律延禧的责罚,皇帝反而给他们加了爵位,又赏赐了不少财物。 据说,这件荒唐事也是出自萧奉先的主意。 其人自知逼叛耶律余睹一事惹了众怒,担心把所有人都逼到对立面,乃劝皇帝赏以爵位钱财揽结众人之心。 耶律延禧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这几年尝够了众叛亲离的滋味,确实害怕再有人背叛,竟然听从了萧奉先的建议。 以奚王府事萧遐买为奚王, 以北府宰相萧德恭试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判上京留守事, 以大常衮耶律谛里姑为龙虎卫上将军, 以归州观察使萧和尚奴为金吾卫上将军, 以四军太师萧干为镇国大将军。 忠于王事者奋不顾身却要亡命敌国,私放要犯者心无愧疚反能升官受赏,这就是黑白混淆、是非颠倒的乱世。 也不知道辽帝耶律延禧是回过味来,还是意识到人心真的散了,其人随后下诏,以赵王耶律习泥烈为西京留守,领惕隐。 收到这则情报的时候,徐泽已经利用军官轮训的间隙时间,出外检查了。 河北西路信德府。 领着徐泽考察綦村镇铁冶务的知信德府事陈规黑瘦了不少,这是其人风吹日晒,长时间出入各大铁矿留下的印记。 信德府与中山府并为河北西路次府,徐泽授陈规知信德府事的同时还给了其人一个兼职:管勾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冶务。 很明显,这个兼职才是徐社首交给陈规的主要职责。 陈知府做事雷厉风行,到任后就立即深入一线了解实情,各种数据信手拈来。 “信德府、磁州、相州共设有四监、十二冶、二十务、二十五场,去年的铁课为四百四十三万六千斤。下官查了历年的账目,上下浮动不过百分之五。” “不错!” 徐泽点点头,也不知道这个“不错”是肯定陈规的工作态度,还是满意于三地铁课数据,或者二者兼有。 “我记得徐州利国监政和六年的铁课刚满三十万斤,莱芜监仅有二十一万斤。有没有算过,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铁课,占了赵宋铁课总额的比率?” 自投靠徐泽后,陈规由代理县令到知州,再到知府,三年三大步,堪称传奇。 其人自然清楚没背景没“学历”的自己,能得社首青睐的原因在哪里,由是更加主动谋事、想事、做事。 “下官没有找到朝廷这两年的铁课总量,最近的数据是政和三年的,全国共五百五十万一千零九十七斤,以此数据来算,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铁课要占天下总课额的百分之八十点八。” 徐泽在心中略一盘算,就知道了之前赵宋朝廷派王黼谈判时,为什么会把以粮食换钢铁的这一款项作为底线了。 除了产铁重地的河北西路三府州外,天下铁课排列前三的分别是利国监、莱芜监和威胜军。 自从徐泽立足登州后,就不断从莱芜监挖人,致使其规模不断萎缩。 而利国监在之前的彭城大战中被徐泽迁走大批熟练工匠,也元气大伤。 而威胜军铁课比莱芜监还少,其余各地要么是鸡零狗碎的小铁矿,要么就是处在深山之中,开采运输都非常困难。 随后,同舟社控制沂州,兵锋直接威胁利国和莱芜两监,朝廷由此放弃了在这两地继续投入的努力,转而把希望寄托在河北西路上。 没想到徐泽不出手则已,一动身就直接兵临大名,吓崩了朝廷大军,进而威胁开封府。 在亡社稷的威胁下,赵宋朝廷不得不割让河北两路。 由此一来,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赵宋没铁用了! 第五十一章 人才是第一生产力 一朝之利,利在盐铁。 仅“利益”的角度还好说点,没有盐铁产业,无非是少收点钱,反正收再多,都会被同舟社刮一层。 但从“利害”的角度讲就不得了了,盐铁不仅是商品,还关系国计民生。 赵宋最重要的产业被同舟社掌控了命脉,说话自然没有底气。 赵佶才会不惜放弃其他利益,指示王黼一定要谈妥盐铁交换协议。 其实,赵宋君臣想多了。 同舟社连野蛮的金人都能卖给铁器甚至兵甲,徐泽自然不可能拒绝同胞们盐铁的生产生活需求,故意卡赵宋的脖子。 他们不知道的是,徐泽不仅会同意卖铁,还会非常主动地卖。 徐泽如此做,当然不是见钱眼开,其人自有深入考虑。 任何产业要想快速健康发展,首先的前提是有繁荣稳定的市场。 历史上的南宋丢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大型铁矿,不还是照样批量打制极为耗铁的步人甲? 不卖铁给赵宋,逼得他们花大精力开发蜀地和江南山中的铁矿,到头来亏的还是同舟社自己。 所以,铁不仅要卖,还要提高产量,以“友情价”多多地卖,如此才能不断拓展市场,推进冶铁业的良性发展。 钢铁是工业的骨骼,是重工业的基础,也是国防和民生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 赵宋因为庞大的国防和生产需要,钢铁产业即便放在后世也值得夸耀,但离“工业的骨骼”的要求还相差甚远。 一年几百万斤的课额听起来很能糊弄人,可折合成后世计量单位,也不过是万吨级而已。 当然,铁课不是铁产量,实际产量要远高于这个数字。 但再高也就几倍而已,顶天了只有十余万吨。 这个产量远超前朝,可仍然无法满足庞大的国防和百姓生产生活所需,更无法满足徐泽对未来国家建设的构想。 实际上,早在八年前,同舟社众人还窝在梁山做渔盗时,徐泽就已经开始着手推进冶铁技术发展。 这些年来,其人先后给汤隆、严四郎、陈淳、雷振等人安排了冶铁技术课题。 只是这些人要么懂一点理论却没有实务经验,要么纯粹只懂技术不懂理论,更不懂管理,导致此事进展始终不快。 到目前为止,同舟社治下的各铁务只在水力运用、批量化生产上取得了较大进步,其余方面则多是挖掘现有技术,突破性的进展很少。 徐泽预感冶铁业的技术积累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差的只是突破的契机。 但赵宋之前的发展一直是铺摊子形式的简单复制,甚至还是逐级保留关键技术的“多次阉割版本”复制,导致这个产业始终无法突破。 同舟社要发展钢铁业,当然不能再继续重复这种低端运营模式。 徐泽需要一个实干人才将政策、技术和管理统合起来,站在全局的高度去总结、归纳、提高和推广冶铁技术和管理经验,以促进这个产业早日迎来突破发展。 管勾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铁务的陈规,就是徐泽选中的实干人才。 他这次出巡直奔信德府,就是为了考察陈规的工作进展情况。 天气炎热,为了出行方便,二人都没有穿官袍,皆身着短衫头戴草帽。 陈规陪着徐泽检查了几处冶铁炉,热出了一身汗。 出了铁冶,徐泽带陈规来到树荫下,跟随亲卫知道社首的习惯,已经放好了马扎。 “元则上任这些时日,就改进冶铁生产提高产量和质量,可有想法?” 到任信德府之前,社首曾找陈规谈过,就加强冶务管理,提升钢铁产量质量上提了一些意见。 其人到任后,一刻不敢放松,除了本职知府业务,大半精力放在了冶务上。 陈规取下草帽,学着徐泽边扇风边讲。 “暂时只有一些肤浅的认识。” 徐泽知道陈规不喜空谈,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他说是“肤浅的认识”,应该是有一定的思考。 “讲。” “下官认为,信德府等三地产量虽大,但可提升的空间依然很大,至少有三个方面的问题制约了冶铁业的发展。” “其一,官府定立的铁课模式不合理,各监冶务场官吏的主要精力放在铁课上,对具体生产关注很少,甚至有官员为了政绩而竭泽而渔,逼迫冶户多交铁课。” “冶户为了完成课额,便会优先考虑压缩成本生产粗铁,由此导致一方面官府收上来的铁基本不能用,另一方面又会导致冶户技术退化,时间越久,产的铁就会越来越不行。” 这些问题汤隆、严四郎曾经都跟徐泽汇报过,但二人认为主要原因是“人心”不好,要选合适的人当官,要给老实经营的冶户机会之类。 二人的这个观点当然没错,但没有操作性。 谁是“合适”“老实”的人? 谁能一辈子都“合适”“老实”? 谁来判断别人是否“合适”“老实”? 谁能决定谁有资格判断别人是否“合适”“老实”? 小铁矿还勉强凑合,成千上万人的大规模铁监用这种方法选人基本做不到。 这就是眼界与阅历的差别,也是很多事只有在某些人手中才能办成的原因之一。 “其二,监冶务场各自为政,管理者为了政绩,相互防范,就算同一个铁场中,各冶户也是敝帚自珍,相互之间极少交流,信德府的铁炉和相州就有较大区别。” “再比如磁州固镇百炼钢一绝,也只是四家能掌握此绝技,綦村铁务有几家能产灌钢,比起百炼钢相差甚远,但比普通生熟铁又强了不少,下官认真考察了两地的工艺,认为这中间有必然联系,这段时间正在找人验证。” 不错! 后世以含碳量多少来区别钢与铁,无论传统的百炼钢技法,还是后世的炒钢技术,都是想办法减少生铁中多余的碳和其他杂质。 徐泽虽然不懂具体的工艺,却知道基本原理,严四郎等人在他的“提醒”下,这几年做了不少探索,也积累的一定的经验。 为了考验陈规的办事能力,徐泽之前故意没跟其人提这一点,现在看来可以放心的将这几年的研究成果交到他手中了。 “其三,三地铁务规模虽大,但内部还很零散,几乎每一个冶户就是一个独立单元,大部分冶户都要熟悉采矿、选矿、冶炼等全套工艺,任何一个环节处理不好,都会导致出的铁质量不行。” “这种零散的经营模式存在很大的人力浪费,质量上也不好管控,定课交税同样很麻烦,应该加以改进。” “很好!” 陈规上任月余,就能有这么深入的思考,令徐泽很满意。 “元则的思路是对的,当前这种模式确实限制了河北西路的钢铁生产,过几天,我会派一批人来信德府协助你,技术上的事,尽管安排他们。” 这是徐泽第一次在下属面前提“钢铁”一词,陈规敏锐地意识到社首话中的新词不仅仅是钢与铁这么简单。 “我总觉得,这些金属本身应该也有联系——” 徐泽话说到一半,没再继续了。 “一个月内拿出具体方案。” 有的人天生就是喜欢担当大任,身上的胆子越重,越能激发干劲,陈规就是这样的人。 “明白!” 第五十二章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朝廷“数十万”大军覆灭于黄河大名府南乐镇段,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淹死在了河中。 除了同军抓获的俘虏,以及随童贯逃到尧山又回到东京的部分官兵外,还有大量散落民间的溃兵。 这些溃兵给河北两路社会治安造成严重威胁的同时,也将不可与同军敌的恐怖传说带到了各州县。 而徐泽随后的出巡,更是赤裸裸的武装大游行,有力震慑了各地还未接受整编的驻军和反对势力。 因准备工作到位,同舟社对河北各地旧军队的整编很顺利,并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 最初,部分军汉对整编还有些犹疑,得知编余人员会被退给朝廷后,出于可能会继续对阵同军的恐惧,这些人立即转变思想,积极接受整训。 至秋粮征收前,牛皋、武松、李逵三个军已经完成了七个师的初步整编,最后一批三个师的整编也已经开始。 徐泽这段时日在组织整编师营以上军官轮训的同时,还对战曹组织的军级机关参军集训进行指导。 在机构设置上,军与师有明显的区别。 师是独立作战单元,训练、打仗、教育、管理,什么都要抓。 而军则更偏重于指挥打仗,研究本战区方向要打什么样的仗,要怎样打。 然后,根据具体作战任务,向本军配属的各师下达训练任务。 普战师为了适应大部分作战地域,编制相对固定。 而军则根据任务不同,由若干个师组成,编制并不固定,但每个军不会少于两万人。 一个军辖数个师,并不是简单的战斗单元累积。 徐泽对各军建设的要求,是可协同或单独发起跨“路”级行政区域的战役,并击败两倍以上兵力的金军。 很明显,与师以下作战单元强调能硬撼多少敌军的战力要求不同,军以上单位作战更侧重于战场掌控的能力。 战场掌控一词说起来很玄,其实理解起来并不复杂。 简单地讲,指挥者要有能在较大战区范围内准确掌握敌我双方兵力部署和用兵方向,并干扰进而影响敌军做出误判,以让已方掌握战场主动权的能力。 要讲清这一点,首先得明白军以上单位作战是什么概念。 军以上单位作战,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人多,本方几万,敌方也有几万甚至更多,加起来动辄上十万。 其次是作战半径广,敌我面对面完成兵力部署的情况极少见,双方集结后再出征的距离一般至少相隔数百里,甚至几千里。 这么多人在如此远的距离调动涉及到很多复杂因素。 即便是交通运输相当发达的后世,数万以上人远距离整体机动也是个很复杂的课题,更别说道路条件较差、甚至很多地方就没有道路的当下。 当军队达到数万规模以上时,数量就不再是决定胜负的最关键因素了。 包括宽阔的大草原在内的绝大部分地形,行军路线通常只有很少的几条可选。 又因为道路宽窄,沿途水源承载能力等条件限制,使得大军的行军纵径通常拉得很长。 甚至,为了能够按时到达指定战场,军队超过一定规模后,就必须兵分多路。 这就导致了大军远距离机动过程中,单位时间内能投入某个未知战场正面的兵力会很有限,也就是常说的“兵多到一定数量就会用不上”。 军队规模越大,总兵力和单位时间内能投入作战的兵力比率就越夸张。 这是受地形、道路、粮秣、饮水、宿营、军队行军能力差异等诸多因素限制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以同军与宋军的京东大战为例,就算童贯一开始就有数万精锐大军捏在手中, 由于宋军的组织结构和沿途道路等条件限制,这么多人也不可能整体推进,大军必然会分出数部,行军纵径会达到数里,甚至十余里长。 这个纵径相对于数万精锐大军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只要不乱,随时都能够做到首尾兼顾。 但童贯在战略上作出了误判,被贼军的指北打南和指南打北搞得疲于奔命,大军在反复的调动中必然不断脱节,行军纵径逐渐变成数百里。 到了这个时候,童贯已经失去了对战场的有效掌控,数万大军也变成了若干个单元,这些单元虽然不独立,却因为距离等原因无法相互支持。 而对战场有效掌控的贼军则可以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击破官军,轻易赢得胜利。 这还是地形相对狭小,兵力也不多的京东战场。 当兵力和地形都扩大数倍后,战场掌控效应就会不断递增。 真实战场上,敌我双方通常都有不得不守的战略要点,以及不得不防的薄弱部位,又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所以,能否有效指挥数万人级别的战斗,就成了自古以来衡量名将的重要尺度。 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摸不到“战场掌控”的门槛,没有名将怎么办? 而且,两军对战,不仅需要掌控战场,还要涉及到包括物资调度、组织行军、指挥战斗等技能在内的统兵能力,任何一个环节都会影响战争的最终胜负。 即使都是“名将”,统兵能力也有高下,敌方将领的能力高于己方,怎么办? 徐泽的解决方案就是建设一个过硬的军级机关,以辅助军正有效掌控部队和指挥打仗,让强将变得更强。 军级机关不是军正本人的幕僚团,而是包含情报、作战、训练、规划、机要、保障等参军之职在内,名为“战处”的正式机关。 很明显,以同军当前的积累,还撑不起三个战处,只能先搭起一个简单的框架,以后再慢慢完善。 这些军级参军除了战曹下派外,大部分是从各师抽调的精英人才。 全新的机关,全新的人员构成,全新的职责要求,只有加以专业的培训,才能担起这份重任。 第五十三章 防患于未然 战处是指挥辅助机关,并不能撑起“军部”的完整架子。 为此,徐泽又为各军配属了斥候营、骑兵营、保障营、医护营、演出队等直属队,以保障军部正常运转。 这些直属队初时大部分也只有一个架子,需要自行招募人选完成相应的建设,才能真正有效履职。 顺带说一点:演出队虽然隶属于军部,却受社务部宣曹和军务部政曹的双重领导,既服务于军队,也服务于地方。 徐泽接管河北路后的出巡,便带上了演出队巡回演出,一路上的反响都非常好,多次加演,把队员们累得够呛。 还在路上时,徐泽便有了扩大演出队规模,在各军增加军级演出队的想法。 任何时代的任何政体,有点头脑的统治者都知道政宣不分家,任何形式的官方宣传必然带有强烈的政治属性。 为了确保军级演出队既能把宣传做到最底层,又不脱离同舟社的政治宣传主线,徐泽采取了编制下发“样板戏”的做法。 所有演出队都可以自行排练新戏,但上演之前,必须交由宣曹和政曹把关,一旦通过审核,就在全同军所有演出队内推广。 这种运行模式,短期内能有效激励各演出队相互竞争,编练新戏的热情,长期运转却会导致新戏题材越来越窄,最终出现情节僵化、人物塑造脸谱化等问题。 没办法,人才不足,信息联络也不畅的当下,再好的团队撒出去后,都存在一个监控与管理的问题。 更何况这种做人思想工作的团体,一旦念歪了经,后果非常严重。 排练“样板戏”能很好地解决演出队摊子铺得太快导致的人才不足、队伍本身思想不够统一等问题,更有利于统一宣传口径,达到政宣效果。 对看个相扑都能万人空巷的赵宋军民来说,只要是演出队排练出的戏,都好看,并且百看不厌,甚至能背新戏台词、唱新曲的百姓平日里都能得人恭维。 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军民想看什么戏,而是有什么戏。 其实,也不需要问底层军民想看什么戏,只听每次新戏演出时,谁登台的较好声最响就知道了。 当下,军民想看什么就演什么,能行么? 当然不行! 等到百姓的欣赏水平和文艺需求大提升,不再满足这种低层次的艺术形式时,徐泽自然会放开其限制。 赵宋军队弱在“防”得过死,很多制度约束了军队战力的发挥,同舟社要革除积弊,却没必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包含演出队在内的所有直属分队,最终都要是和战处一样,辅助军正指挥打仗,但军部并不依附于军正本身,甚至还对军正监督之责。 毕竟,到了军这一级,其作战能力之强,已经可以对一个弱点的国家政权造成严重威胁了。 现在有威望高过所有人的徐泽亲自镇着,同军上下没有任何人能翻得起浪来。 但没人能保证其后代还能有如此威望,极大可能性徐氏后人无法超越徐泽的成就,更不可能轻易镇住所有宿将。 现在不在制度上对军正的职责和履职方式加以限制的话,要么重走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要么遗祸子孙后代。 按照徐泽的设想,军正是可以随时调整和临时任命的,军部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到任的军正能够快速有效掌控所属部队,并辅助其指挥打仗。 为了实现这一设想,三个军部的战处参军和直属队长官,除了少部分由战曹和军正提名交徐泽审批外,其余大部分都由社首亲自挑选任命。 徐泽还结合这次军级编制建设,将各军的师营以上军官做了调动。 同军从成立之初开始,就形成了军官随时轮岗的“规矩”,自然不会有人有想法,更不敢有想法。 旧军队整编、旧军官轮训、军部建设和军官交流任职四招齐出,重新整编后的同军各部精神面貌为之一振,因整编和调整而暂时下降的战斗力也迅速提升。 只待各地完成社会改革,同舟社真正掌控河北财税后,就能再次扩编,广招良家子成军了。 金秋匆匆而过,时间已经进入了十月。 这段时日,辽国国内再没有大的动静,因耶律余睹叛逃造成的政治动荡似乎已经完全平息。 或者说,因皇帝的荒唐和不负责任之举,导致忠臣被逼叛逃敌国,让耶律延禧彻底失去辽国的“人心”。 绝大部分的辽人已经放弃了挣扎,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腐朽没落的帝国走向灭亡,辽国正式进入了“万马齐喑”的时期。 而叛逃到金国咸州的耶律余睹也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金国皇帝不仅没有及时给其人任命重要官职,还命咸州路都统司对“耶律余睹家属妥善监护”。 凭借着辉煌的战绩和极高的人格魅力,耶律余睹在辽军中颇有威望,其人虽然牵涉进谋反案而仓促叛逃,却仍有千余名彪悍敢战的忠心部下始终追随。 这一点颇为完颜阿骨打所忌惮,认为其人带着这么多精悍兵卒,是不稳定因素,“恐在边生变,应该迁往内地”。 所以,逃到咸州路都统司的耶律余睹不仅没有得到尊重和礼遇,还没过几日就被完颜阿骨打撸成了光杆司令。 在金国过得颇不如意的耶律余睹为了前途,主动透漏了很多辽国朝堂争斗、君昏臣奸、兵力布防、物资储备等重要情报,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努力争取更大的自主权。 其人提供的这些情报,让虚弱的辽国向金国彻底敞开了大门。 耶律余睹此举自然成功激起了金军将领建功立业的渴望,让完颜阿骨打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灭辽之声再次在国内开始高涨,一时之间,请战书如雪片般飞向会宁府。 金国还没决定出兵,可徐泽估计完颜阿骨打扛不了多久,最终还是要出兵的。 今年冬天,金辽必有一战,但应该不会就此灭辽,金人确实没有做好接管这么多城市的人才和制度准备。 被辽国叛将打乱了本国的战略部署,徐泽估计完颜阿骨打应该相当恨耶律余睹。 而在河北两路,秋收也已经结束。 今年的税收较往年多了三成多,原因并不是同舟社加了税。 实际上,河北官场整顿风气为之一振,再加上清理苛捐杂税,同舟社治下中下层百姓的负担比以往还少了几分。 这些多收上来的秋税,主要是部分上户们“主动上缴”的侵占官田和隐田税钱。 当然,因为官员行政能力的高下,各地的成果并不平均。 即便如此,单纯的数据也能反映很多事情,徐泽就很快从汇总的数据中看出了问题。 “让朱曹首过来。” 第五十四章 顶级豪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同舟社这几年在京东东路“作恶不断”,杀得“勤俭发家”的大地主们人头滚滚,恶名早传了出去。 除了极少数缺乏底蕴的土财主,为了保证家族长久富贵,广有良田者多半会广布耳目。 河北紧邻京东,家有良田的大户们对同舟社的恶名自然不会陌生。 年初,同舟社打败了朝廷大军,展示了同军可怖的战力,逼得天子下旨割让河北; 其后,徐泽带大军出巡,进一步武力威慑,并在出巡途中平定中山府之乱,随即,又清理整顿河北官场。 通过这一系列动作,徐泽向河北社会各阶层展示了一个与软弱的赵宋朝廷完全不同的新政权。 再之后,同舟社一面铺开共建会组织,以利相诱,将中下层力量组织起来,有效掌控社会底层; 一面又安排法曹不断受理民诉,狠狠惩治了一批有劣迹的地主,进一步拉拢民心的同时,有力打击了大户们的“正当权益”。 而军队整编之后的频繁拉练,虽然不扰民,甚至还搞什么“军民共建”,却更让逐渐失去基层社会掌控权的乡绅地主们害怕。 如此,多措并举,同舟社已经展示出足以吞并天下的强劲实力的情况下,还头铁到要跟新朝开创者较劲的人毕竟是属于极少数。 所以,河北路的社会改革条件,比起京东东路当初其实还要成熟一些。 当徐泽发布清田令后,各地反应比较“平淡”。 各府州官员逐步展开的税务改革,过程基本与龚孝序当初在登州所做差不多。 绝大部分地主在清田令发布后,就按时到官府登记侵占官田和自己隐田,并老老实实交上该交的税粮。 私底下的咒骂肯定少不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公开挑唆乡民闹事,秋税收缴相当顺利。 徐泽喊朱武过来,是因为秋粮税收的数据“不对劲”。 其余各地增加的税粮均在三成上下浮动,唯有相州增加数量最少,仅有一成多一点,与各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各地肯定会有差异,但都在河北,不可能相州就比别的地方要“干净”这么多。 朱武很快就跟着朱提赶了过来,见徐泽正在批阅公文,小声喊了一句。 “社首!” 徐泽当即放下笔,劈头就问: “各州府的秋税数据你都详细核实过吧?” “是的。” “相州是怎么回事?是相州有问题,还是赵永裔有问题,照直说!” 赵永裔在同舟社众人中存在感很低,除了其人之前在海东任职数年与同僚接触较少外,还有他身为“国舅”,身份敏感,行事低调的原因。 其人越是如此低调,朱武越不敢乱嚼舌根。 “秋税数据汇总后,属下也发现了相州的问题,特意调阅了相州共建会的相关资料,可以确认赵知州肯定没问题。” 赵永裔没出问题,哪问题出在哪里? 徐泽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安阳韩氏?” “是,韩氏根基深厚,本身就是相州最大的地主,其余大户与韩氏联系紧密,就连共建会在相州的发展比起其他地方艰难不少,属下认为这事应该与韩氏有关。” 问题只要没出在赵永裔的身上就行,摊子铺大到同舟社现在这一步,只要制度没出问题,按制度办事的人也没出问题,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加强对相州共建会的指导,有事马上报给我。” 朱武见徐泽重新拿起笔,继续批改公文,知道社首要忙。 “明白!属下告退。” 徐泽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却记下了这事,待朱武退下,其人又对朱提吩咐道: “喊孙曹首和裴曹首来。” 徐泽初次出巡真定府时,了解到“兄弟同胞八人三学士,祖孙并列一朝四国公”的真定府灵寿韩氏,就特意让人搜集了相州安阳韩氏的情报。 灵寿韩氏与安阳韩氏同在河北西路,均是赵宋顶级豪门,但同姓不同宗,两家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以赵宋政坛上的成就论,“门族之盛为天下冠”先后出过四位宰相的灵寿韩氏,远胜只出过两位宰相的安阳韩氏。 但若论家世和在原籍的地位,安阳韩氏又超出灵寿韩氏不少。 中唐时期,相州人韩朏官至沂州司户参军,由此开启了安阳韩氏一族的发迹史。 其后,安阳韩氏几乎代代有人为官,其族在相州根基日渐深厚,至韩朏的八世孙韩琦,家世达到顶点。 相三朝立二帝的韩琦是赵宋的传奇,更是遮蔽整个相州的参天大树,其人一生先后三次知相州事。 韩琦之子韩忠彦也位列宰执,哲宗朝为枢密院事,当今天子登基之初,又任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若不是因为旧党身份遭贬,说不定还能延续其家族的传奇。 韩忠彦之后,韩家虽然没有出过宰相,但相州却俨然成了韩氏的自留地。 韩忠彦的嫡孙韩治官至太仆少卿,曾两次出知相州,第二次以疾请辞,上表请子韩肖胄往代。 皇帝招韩肖胄问家世,赐太学上舍出身,除卫尉少卿,赐三品服,以直秘阁知相州,进直徽猷阁。 韩氏不仅连续四代人知相州,还不断开枝散叶,整个相州近三成的人口出自韩氏或与韩氏有姻亲,官衙内外也多与韩氏有丝丝缕缕的关系。 这种在一地不是土皇帝却胜似土皇帝的存在,当然犯了徐泽的忌讳,就算安阳韩氏不搞事,他都要想办法分化打击他们。 所以,几个月前调整官员时,徐泽便以知沧州事彭如圭年迈致仕为由,迁知相州事韩肖胄知沧州,又任赵永裔知相州,为得就是对相州逐步“去韩氏化”。 韩肖胄当然不愿去往自家没有根基的沧州任职,又不敢违抗徐泽这反贼的命令,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请辞。 徐泽怎么可能对这种土皇帝有好脸色?当即命人送往相州两件物事。 一件是印绶,一件是白绫。 韩肖胄收到徐泽送来“礼物”的当日,行李都没有收拾齐全,就赶紧启程前往沧州赴任了。 第五十五章 燕青不青 “社首。” 徐泽已经处理完了公文,正在院中活动身体,见裴宣赶来,边活动边问。 “相州巡捕司的发展情况怎样?” “不太好,属下失察,招募的人手中有四成左右与安阳韩氏有关系。” 同舟社同时接管河北两路上百个县,对各地社会组织的改造不可能一步到位。 负有领导之责的总部各曹只能加强把关、培训和指导,根本不可能逐个州县的进行底层机构调整,无论是时间还是人才储备上也不允许这么做。 为了保持当地社会稳定和工作连续性,法曹先集中各州县负责人组织培训,然后直接在原衙役队伍的基上组建巡捕司。 新旧政权交替,多是遵循这种操作,即便是后世解放战争也是如此。 没办法,深入一线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巡捕司这类组织的人手必然要以当地人为主,就算把所有衙役全部解聘了再重新招募,这些人中的大部分还是能回来。 所以,这事不能怨裴宣,徐泽也不会怪他。 “这些人表现如何,有没有违法乱纪、欺上瞒下的行为?” “欺上肯定有,瞒下目前还没发现,违法之事,属下正在关注。” 裴宣很清楚,不仅是宗族势力强大的相州有这些问题,其余州县照样有,就连同舟社势力稳固的京东地区都有,只不过是有的地方显眼一些,有的不那么显眼而已。 社会进程就是这样,慢不得更急不来,要按规律办事。 “嗯,找个机会,把相州这几年的刑案卷宗调阅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 裴宣在同舟社锻炼了几年,尤其是主管法曹之后,经历的事多了,早不似当年那般“单纯”,不会再简单的只从“法”本身考虑问题了。 “社首是想处理安阳韩氏?” “不!只针对刑案和巡捕司队伍本身,不要针对安阳韩氏,一个宗族而已,只要他们不造反,就不值得同舟社针对。” 裴宣原以为社首会因为相州的问题而震怒,要逼反韩氏大开杀戒,劝谏的话都想好了,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还是赶不上社首的高度,乃施礼告退。 “属下明白了。” 实际上,徐泽的关注点确实不在安阳韩氏本身。 治天下也好,打天下也罢,不能一味野蛮刑杀。 如相州的问题,安阳韩氏扎根相州三百年,又有软弱赵宋的利益出让,有今日之盛再正常不过。 仅从宗族血脉上分析,掌握优势社会资源的韩氏连续三百年开枝散叶,再加上联姻、家生子等,其扩张的结果绝对会超越很多人的认知。 某种意义上讲,安阳韩氏即是相州,相州就是安阳韩氏。 对盘根错节的安阳韩氏喊打喊杀,效果不见得就好,负面作用却可以肯定是大大的。 其族在相州势力庞大,官府绕不开他们很正常,也没必要绕开。 就如同当初的康家村一样,安阳韩氏确实是一个庞大的宗族,却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利益集体。 宗族管理模式有利有弊,利是能让所有族人面对外来压力时团结一致,但本身资源分配的不合理,又会使得其内部矛盾重重。 你把它当成一个难啃的硬骨头,它便是硬骨头。 但你真要深入其中,就会发现这骨头里面已经出了问题,处处都是裂缝。 在完整的国家机器面前,一个没有掌握军队的宗族势力,根本翻不起浪来。 还是那句话,摊子铺大到同舟社现在这一步,只要制度没出问题,按制度办事的人也没出问题,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孙石出城了,回来还要一会。 徐泽锻炼完,擦了汗,又拿起纸笔,一挥而就,待墨迹干透,装入信封。 “燕青。” “属下在!” “去一趟相州,将这封信交给赵知州。” 燕青是大名府本地富豪卢俊义的家仆,自幼父母双亡,由卢家抚养长大。 其人生性机巧,多才多艺,吹弹唱舞、各路乡谈、诸行百艺,无有不精。 同舟社总部搬到大名府后,演出队最先在大名城演出,燕青跟着人群看了新戏,有心模仿,竟然唱得比原角还好,一时被人追捧。 演出队队首萧递延得知这个消息,特意找到这个天赋极好的年轻人,诚意邀请他来演出队发展。 燕青做梦都想脱离奴仆身份做人上人,但“卖唱的”演出队却不是其人之属,认真考虑后,婉拒了萧递延的邀请。 此事后来又机缘巧合传到了乐和耳中,类似的人生经历让他大概能猜到燕青的想法,刚好徐泽组建军级演出队,需要大量的专业人才。 乐曹首命人找来燕青,现身说法,大谈演出队的美好前景。 燕青却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事业开创之初和进入稳定发展之后的机遇是不一样的,在演出队做得再好,还能再出一个曹首? 其人表示愿意加入同舟社,但不想去演出队。 燕青虽然婉拒了乐和,但后者也得出此人是个可造之材的结论,乃将他推荐给社首,徐泽当即命张绍将燕青召入军中。 燕青在军中如鱼得水,很快就在一众补充兵中崭露头角,监曹对卢俊义的秘密审查也确认了此人并无大志和不良图谋。 由此,徐泽便将补充兵训练结束的燕青调入亲卫队。 这些年,社首亲卫侍从不断更换,来源除了书院毕业弟子,还有军中优秀苗子,以及各地出色的年轻人,给燕青一个机会,并不违背徐泽以亲卫队培养人才的惯例。 “赵知州要是相问,属下要讲什么?” “就讲‘步子再大点’!” “属下明白!” 孙石回到城中时,徐泽已经去了军营,检查新整编师的训练情况,其人便在衙中耐心等候。 傍晚时分,徐泽回到衙中。 “石头,韩肖胄这段时间沧州的表现怎样?” 孙石用在纸板上写出“很本分”。 “相州呢?” “没异常。” 百年大族,还是有些底蕴的,看来安阳韩氏的当代宗主——三年前抱病退居二线的韩治是个明白人。 没有异常就好! 第五十六章 岳飞未飞 到了徐泽这个高度,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安阳韩氏的问题了,而是如何对待全天下的大族。 其人从来都没有想过使用暴力手段对大族割韭菜,因为这种做法或许在千年前还能勉强行得通,如今却不现实。 千年的历史演进,社会在进步,大族的生存哲学也在发展。 广有土地、联姻权贵、善加经营可以让一般的富贵人家家业更加兴旺,但这些只是锦上添花的手段。 如安阳韩氏、须城梁氏这样传承数百年的大宗族,虽然也广有土地,却是以“诗书”与治政的本事传家,代代教导优秀子弟入仕,为宗族持续提供政治上的保护伞。 有形的土地财货很容易割掉,无形的文化教养却是没法割的。 逐鹿中原的王者应该放眼天下,制定抑制豪强的政策,老是盯着一家一姓的豪强不放算怎么回事? 韩肖胄被徐泽调往沧州,安阳韩氏便失去了最大的保护伞。 赵永裔只要在土地和税收问题上加以挖掘,必然能查出很多问题。 其宗主韩治要是够聪明,就赶紧认清现实,主动适应同舟社的一切规矩,争取在新朝还能有所作为。 试图以宗族影响力继续操纵州内事务以对抗同舟社,只会为安阳韩氏召来灭族之祸。 同舟社的政策向来都是对事不对人,安阳韩氏能认清现实,老实等待同舟社的社会改革政策落地,对他们来说确实是好事。 徐泽将安阳韩氏的问题放到一边,随口又问起另外一个问题。 “岳飞有没有什么新动静?” “没有。” 岳飞在老家相州汤阴县小有名气,因“未冠,能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而广为人知,稍一打听就能知道其人在做什么。 打听到这个少年的事迹后,一惯冷脸的孙石也有些动心。 “要不要把他召到军中?” 徐泽摇摇头。 “不用。” 岳飞虽然比燕青年轻,却不是燕青这种出身极低而急于改变命运的人。 其父岳和为人忠厚,重义气,即使节衣缩食也要济人之困,深得乡人爱戴。 岳家虽然也要仰安阳韩氏之鼻息,但家世尚可,乃是上户,吃穿不愁,还能接济乡人并供岳飞读书练武,出身这样家庭的岳飞绝不可能召之即来。 由岳飞,徐泽又想到了韩世忠。 朝城之战,韩世忠所在的将也参加了。 战后,徐泽特意让牛皋问了俘虏,得知韩世忠被选为选锋,登上了城墙,但之后并没有在城墙上发现其人的尸体,应该是逃了。 对韩世忠冒险逃脱都不愿做俘虏投靠同舟社的想法,徐泽大略能猜到一些。 相对而言,岳飞虽然年纪还小,却比韩世忠还要认死理。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自己王霸之气一抖,对方就会纳头便拜。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徐泽早就坚定了自己的认识。 同舟社的事业需要人才,无论文武都要,但前提是这些人真心认同同舟社的事业,并愿意服从同舟社的约束。 名将也必须先适应同舟社,才能有统兵的机会,而不是反过来,让同舟社专门为某人打造一支个人风格极强的军队供其指挥。 同舟社能有岳飞、韩世忠这样的名将固然是锦上添花,若是没有,仗还得打,事业还是得推进。 指挥打仗不是玩数字游戏,而是审时度势算计人心,真正的名将都是个中高手,他们对自己需要投靠那个势力有很清醒的认识,不会轻易受外界干扰。 同舟社的人才战略绝不是为某个人三顾茅庐,搞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之类的小把戏。 徐泽相信只要同舟社的事业越做越大,让天下百姓明白这个组织究竟是做什么的,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名将”意识到同舟社的伟大,而自觉投身其中。 如果缺了某个名将就无法打胜仗,那这样的同舟社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这样的同军也可以直接解散了。 实际上,这段时间,徐泽正在筹备同舟社的人才战略。 从政和八年京东大战开始算起,同舟社已经拿下京东东路三个年头。 如今,河北两路也落入掌控,急需大量的人才入仕,以满足同舟社深入底层的社会管理需要。 现在的问题是,一方面京东东路的传统精英文人十余年寒窗苦读后,因为徐泽的造反,突然没了出路,想科举都找不到科举的渠道,导致大量的人才被闲置; 另一方面,大名府之战朝廷大军意外崩溃,使得徐泽不得不一举接收河北两路,却因为治政人才的缺乏,严重制约了同舟社对河北的快速消化。 这些年,徐泽一直通过书院、侍从、秘书等方式培养人才,并大力使用转化旧官僚,但这些方式都存在很多问题。 最大的问题就是“发现人才”的渠道过于狭窄,存在很大的随机性,且需要徐泽亲历亲为,难以应对逐渐铺开的大摊子。 比如,同舟社总部搬到大名府后,一直没能等到徐泽“三顾茅庐”的京东东路大族子弟便慌了,四处托人找关系,寻求入仕的机会。 这些人当初看不上反贼徐泽,认为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全站干岸看笑话,坐等反贼覆灭。 没想到徐泽在不仅越做越大,还搓揉打拉相结合,将京东东路彻底盘活。 同舟社推进的税制改革虽然侵犯了大家族的利益,甚至还杀了不少人。 但正是徐泽的铁血手段,让这些人清醒认识到徐社首这样的狠人才拥有改朝换代的魄力和手段。 到了这个时候,一些大家族开始转变态度,对同舟社进行政治投资,送年纪尚小的子弟到诸城书院读书。 而已经学成文武艺的成年子弟,自然也想入仕,却还有些放不下架子去做徐泽的侍从和秘书。 没想到徐泽不动则已,一出山就拿下河北两路。 百余个新入手的州县,意味着什么? 入仕的机会,大量的职位! 最初抱紧徐泽大腿的人全部跟着水涨船高,知县变知州,知州变知府。 心怀“报国之志”,却还没有入仕的士子们能不急么? 第五十七章 人才战略 在京东东路士子抛下矜持,主动为同舟社的人才战略摇旗呐喊之前,徐泽就已经在思考同舟社未来的人才战略了。 深入治理河北两路需要更多的人才,不久之后将要开启的北伐同样需要大量的行政人才治理新征服的地区。 这些人才还不能等到打完了仗有了新地盘,再临时招募,那样做的效率很低不说,同舟社独特的管理体系也不允许这么做。 同舟社的治理体系更加深入社会底层,也对管理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仓促之间招一批只会吟诗作赋当官老爷的人才管理地方,不仅发挥不了应有作用,还会坏大事。 与赵宋置换人才的做法也是可一不可二,赵宋自身都缺干实事的人才。 要有效解决人才匮乏问题,并保证组织的持续活力,就必须形成势力自身的人才培养、选拔、使用、管理长效机制。 在这个问题上,徐泽并没有标新立异,他给出的解决方案还是科举选官。 科举的本质是设科考试、举士任官,国家通过考试的形式筛选政权所需的人才。 事实证明,这套制度因考试的局限性,会有很多弊病,但废除这套制度,产生的问题会更多。 考试并非是最好的选才方式,却是可操作的最公平选才方式,一直到徐泽穿越过来的后世,考试仍是选拔人才的最常用手段。 那个时代的人才选拔,也仍然是“新科举”。 同舟社举办科举,主要问题有两点。 一是考什么。 赵宋进士科最初考帖经、墨义和诗赋,弊病很大。 导致进士以声韵为务,多昧古今;明经只强记博诵,而其义理,学而无用等问题。 王安石当政后,对科举考试的内容进行改革。 熙宁八年,神宗皇帝下令废除诗赋、贴经、墨义取士,颁发王安石的,确定以论、策取士的方针。 并把、、、、称为大经,、称为兼经,定为应考士子的必读书。 规定进士考试分为四场:一场考大经,二场考兼经,三场考论,最后一场考策。 殿试仅考策,限千字以上。 后来旧党当政,因为党争,被取消,科举的内容也随之多次变化。 有时考诗赋,有时考经义,有时兼而有之,变换不定。 赵佶登基以后,大略恢复王安石时的做法,又因为皇帝的个人爱好,增设了画学,并将之正式纳入科举之中,是最早的国家级“艺考”。 很明显,以天下大同为己任的同舟社暂时还没有自己的“经”,自然不用考经义,画学这种用于装点盛世的“艺考”也不是现在该考虑的内容。 而只考策、论的话,书院教授的大量自然学科内容又没法在考试中得到检验,考试内容必然要折中选择。 二是怎么考。 不管哪一朝的科举,都是朝廷通过考试的手段选拔自己需要的人才,而不是挑选读书的尖子。 说白了,你读书再厉害,做不了实事,做不了朝廷需要你做的实事,都不是朝廷需要的人才。 尽管绝大部分情况下,读书厉害的人考试通常也厉害,但把读书的能力和做事的本事结合起来,通过考试选拔会做事的人才,才是统治者设计科举制度必须考虑的内容。 大概因为时间尚短,经验还不足,又或许的基数还小,没有形成数量优势,经过这几年的实践,同舟社通过书院培养了大批中低端技术人才,但培养的管理人才始终很低端。 而未经书院培养的旧行政人才在执行政令中的表现,也不见得比书院出来的“放心”人才更差。 也就是说,通过书院批量培养同舟社事业接班人的计划实际上破产了。 至少,当前阶段,同舟社的书院还是无法承担批量培养人才改造社会的重任。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同舟社还是要新旧人才并用。 既要进一步普及基础教育,扩大书院规模,以增加新人才的培养力度,又要用好转化好旧人才,科考则是将二者联系起来的桥梁。 同舟社组织的科举当然要倾向于“书院系”,如此才能逐步挤压各种私学的生存空间,并顺利推广“统编教材”。 但又不能让书院学生产生入了书院就“包教包会包分配”的错误想法,必须给他们一定的压力才行。 徐泽先是让教曹拿出同舟社科考方案,结果陈集鼓捣了好几天,拿出的方案却相当干瘪,被徐泽给否决了。 这事其实不能怨陈集,其人自己都没有通过赵宋的科举,连科举本来的面貌都没有搞清楚,让他制定基于同舟社实际的科考改进方案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徐泽只能命宗泽、詹度、林完、何铸等人与陈集一起,重新起草同舟社科考方案。 经过激烈的讨论,众人终于统一意见,考试内容包含策、论、算、格物在内的诸多内容,步骤分为初试、复试和面试。 赵宋设有算学,从字面意义就知道这门学科的尴尬定位。 郑天寿从西洋搜集的译出后,徐泽对其加以改进,以作为书院教材。 他还打算更“算学”为“数学”,可赵宋已经有了“数学”,乃是邵雍为代表的儒学流派,只能暂时作罢。 同赵宋科考类似,众人设计的方案也是各科占有分值比重不同,争论最大的就是这个分值比重。 陈集主管书院和教曹多年,非常清楚算学、格物等科的重大意义,当然希望同舟社自己的科考大幅度算学、格物的比重,以尽量多的录取书院人才。 宗泽、詹度等人虽对格物等科的内容知之不深,也没有否定社首亲自编写的书院教学科目的想法,但还是认为若是这两科分值比重过大,就失去了开科取士的意义。 算学还好说一点,赵宋本就设有算学,格物则大大超越了普通士子的知识范围,根本就不给别人机会的科考,还不如不让他们参加。 方案报到徐泽这里,其人大笔一挥,将众人的方案驳回重做。 社首的批改意见很简单:一科考试,两个方案。 科目设置基本不变,但分值比重不同。 策、论分值重的,考经世济用的社会管理型人才;算学、格物分值重的,考技术型人才,两种人才都为同舟社急需。 而且,不是一考定终身,两种人才都需要交流,相互影响相互转化。 第一次开科,旧士子策、论的比率适当大一些,以后逐年压缩,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必须学算和格物。 徐泽还将两种分科命名为“文综”和“格综”。 第五十八章 大族生存之道 相州安阳县,韩氏当代宗主韩治突然决定召开宗族事务大会,各族老和小宗的家主纷纷前往韩氏大宅昼锦堂。 已故魏郡王韩琦(政和五年,赵佶进封韩琦为魏郡王)第三兄韩琚和第五兄韩璩两宗的现任家主于途中相遇,互相打探情况。 “二十三兄,宗主这个时候召唤我们,所为何事?” “二十三兄”闻言不答,反问问话者。 “望之,你不会真不知道吧?” 被问话的“二十三兄”,乃是韩琚第三子韩直彦的幼子韩绍,字承之,时年六十六岁。 而问话的韩固,字存之,则是韩璩之子韩正彦的第七子,时年四十六岁。 面对韩绍的反问,韩固有些吃惊。 “如此说来,武邑安氏等家族因抗税而被灭门之事,全部属实了?” 三年前,韩绍曾知冀州,之前,数次向朝廷上报“黄河冀州段水清”的,正是此人。 武邑乃是冀州上县,是以韩绍比其他韩氏子弟更清楚那边的情况。 “恐怕是真的,武邑安氏如此大的宗族,说灭就灭,这徐泽是个做大事的狠人啊,我们之前都看错此人了。” 确认了消息,韩固神情有些颓然,应道: “是啊,加起来有七、八起了吧,徐泽也真是胆大,居然毫不讳及各地的动荡,中山府陈搆的事还有郓王顶着,这些大族被灭可都是同舟社干的,他就不怕河北路的大族全部联起手来反了他同舟社么?” 韩绍摇了摇头,叹道: “反不了的,徐泽手段非常,一手控制人心,一手掌控军队。他当年在京东杀了那多人,京东大族都没有联手起来造反,现在此人税法改革前又先抛出了科考,边打边拉,如何能联合?不说他人,就说咱们韩氏,这么多子弟,谁真愿反,又怎么反?” “哎!” 此时的豪门大族为了保证世代都能出可以入仕庇护家族的优秀子弟,除了加强教育投入外,还有一条简单却很实用的生存之道,就是多生子孙,以数量求质量。 占有社会优质资源的大宗族开枝散叶的速度和效果,是后世人很难想象的。 安阳韩氏的荣光可追朔到韩琦以前的八代,不用算那么遥远,也不用算支脉,仅从韩琦的父亲韩国华这一代之后的韩氏主宗算起。 韩国华生球、瑄、琚、珫、璩、琦六子;韩琦再生忠彦、端彦、良彦、纯彦、粹彦、嘉彦六子;忠彦又生锦孙、密孙、洽、洞俱、治、澡、浩、澄、濬、滂十子;韩治再生肖胄、肯胄、肤胄、肩胄、膺胄五子;韩肖胄又生协、彬、参、嚞、修五子…… 这还不是最多的,如韩国华第五子韩璩生韩正彦,韩正彦生八子,全部存活,其次子韩向生十二子,仅有次子韩翼胄早逝。 只要没有战乱,豪门大族什么事都不用干,仅仅是靠着成几何倍的人口增长速度,就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利用血缘和宗法主宰某一地的社会发展。 安阳韩氏是如此,灵寿韩氏也是如此,须城梁氏同样如此。 从这点意义上讲,管理体系落后的赵宋将相州划为安阳韩氏的自留地,其实不算是卖好,更像是某种既定事实的追加认定。 韩氏大宅昼锦堂。 当代宗主韩治出了阁楼大门,亲自迎接各位族老。 昼锦堂名为“堂”,实际是韩琦以武康节度使身份回乡知相州时修的一座阁楼,整体雄伟秀丽、古朴幽雅。 《汉书》有“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语,韩琦反其意而用之,名为昼锦堂,大略有老韩在赵宋政治舞台风光多年,也该昼锦还乡享几年清福之意。 昼锦堂的牌匾是韩琦亲笔,正厅前的影壁上刻字“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落款是欧阳修,笔迹稳而不俗、险而不怪、老而不枯、润而不肥,乃是赵宋书法大家米沛的亲笔。 当年,昼锦堂刚刚落成,时任吏部侍郎参知政事的欧阳修便主动写下这篇歌颂帝国名相的《昼锦堂记》,就连为人癫狂不事权贵的米芾也为之挥毫酒墨。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仅从影壁题字就能看出当初的安阳韩氏在魏郡王韩琦的庇护之下是何等的风光。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魏郡王离世不到五十年,仪国公(韩琦长子韩忠彦)离世仅仅十一年,风光无限的安阳韩氏就迎来了宗族危亡的大灾难。 为了应对危机,韩氏当代宗主,仪国公韩忠彦第五子韩治便紧急召集族老,讨论宗族的未来。 “二位叔祖,快里面请。” 韩固、韩绍在路上就遇到了族叔韩纯彦和韩嘉彦,乃与二人联袂来到昼锦堂。 韩纯彦是韩琦第四子,字师质,时年五十七岁,也曾两知相州,以徽猷阁直学士提举万寿观,文安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 韩嘉彦是韩琦第六子(第五子韩粹彦两年前离世),字师茂,时年五十三岁,尚唐国贤穆长公主,官至宣州观察使。 安阳韩氏宗主本是韩顾一脉(韩琦之父韩国华的长兄),至魏郡王韩琦返乡养老后,宗族公推由韩琦这一脉主持宗族。 其后,这个传统便保留了下来,以选取最优秀的人,确保宗族富贵不减。 韩纯彦、韩嘉彦年龄虽然还没有族孙韩治大,却是安阳韩氏辈份最高的二人,就连当代宗主韩治都要称一声“叔祖”。 众人坐定,时年六十二岁的宗主韩治直奔主题。 “今日请诸位叔祖、叔父过来,实是安阳韩氏遇到了大难关,治恳请各位长辈出出主意。” “宗主请讲。” “河北变了天,以如今的形势看,朝廷再无回来的可能性,徐泽取代赵氏坐天下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韩治的这些话就算传出去,赵宋也不能真把韩氏如何。 就如同在党争中落败的上任宗主韩忠彦因弃湟州之论被一贬再贬,但朝廷对安阳韩氏的恩宠却一升再升。 到了安阳韩氏这种程度的大族,实际上已经有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真话”。 何况,朝廷确实不可能再回到河北了。 第五十九章大难临头 众族老和小宗家主都没有接话,似是认可了韩治关于同舟社取代赵宋之势不可挡的判断,又似是如同以往一样走个程序,万事都由宗主拿主意。 “然徐泽行事不同以往改朝换代的豪杰,得人却不制于人,同舟社所做一切皆明白无误地限制大族发展,且此人手段毒辣,凡是反抗者,无不家破人亡。” 韩治一番话说完,众族老和小宗家主们皆点头而叹,却少有同仇敌忾或悲愤之色,似乎韩治讲的这些事和他们无关一般。 没办法,同舟社接管河北两路后,做法完全不似篡逆作乱的反贼。 一方面,徐泽俨然是秩序的维护者,虽然造反,却没有大肆破坏社会秩序,更没有对特定阶层喊打喊杀,甚至还将各地管理得更好。 同舟社然所行之法虽然与大宋差异较大,但也是讲“法度”的,就算要杀人也是有理有据,因为你触犯了同舟社的“刑律”才杀你,而不是徐泽看你不顺眼想杀你。 另一方面,徐泽又手段极其强硬,敢于反抗者皆付出了家族被灭的惨重代价。 不比赵宋虽然森严却弹性极大的“王法”,在同舟社治下,规矩明明白白,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且执法极严,犯了法就没有任何理由可谈。 反抗同舟社暴政可以,愿赌服输,先做好一旦失败便赔上整个宗族的心理准备。 没有什么底蕴的暴发宗族还可能亡命一搏,如安阳韩氏这样数百年的大宗如何能做这等蠢事? 众人没有表态的意思,韩治接着道: “安阳韩氏家大业大,若反抗同舟社,恐有覆灭之危,可若坐视同舟社税法落地,也再难维持偌大家业。治为宗主,实难抉择,何去何从,恳请各位长辈不吝教训!” 众小宗宗主相顾而视,又欲言又止。 宗主的话虽没说完,但意思明白着,这根本不是要什么“教训”,而是要他们表态呢。 安阳韩氏扎根相州三百多年,田宅、山林、河泽、店铺等产业极多,依附于韩氏这棵大树生存的族人、佃客、雇工等身份者也是不计其数。 以往,在赵宋治下,上有官府保护伞,下有众族人“团结一心”一致对外,还拥有极多的免税和隐田隐户等特权,靠这些产业养活所有人完全没问题。 现在,同舟社取代了赵宋朝廷,取消了大族的一切显性特权,甚至还因为田地太多,需要多交税,家业维持不住是必然的。 头脑稍微正常的人都知道,当此形势下,既然不能反抗,不敢反抗,那就必须作出改变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分宗、分家,把田产分到“合理”的税收范围。 问题就出在这里,处在宗族中的所有个体地位并不是平等的,大宗对小宗更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占有并主持分配绝大部分的资源。 以往宗族越做越大的情况下,小宗虽然处于被压榨的地位,但做家主远比普通宗族过得要好,眼光能放长远,偶尔牺牲一点利益,也多不会斤斤计较。 现在要分族产了,而且,很大可能这一分就再不可能合。 怎么分? 按大小宗,还是按各宗的人口? 这个时候讲什么都不好,多说多错,不如一默,反正等会肯定有得吵。 眼见众人明明有话讲,却又因为各自的利益盘算而陷入沉默,辈份最长的族老韩纯彦主动站了出来。 “诸位,安阳韩氏能有今天,靠得是什么,是田宅家产么?” 其人环顾堂内,一众族侄、族孙们尽皆默然,不敢与其对视。 实话说,分则力散,专则力全,安阳韩氏风光三百年,在这棵大树底下乘凉这么久,真等到树要倒了,还是很迷茫的。 众人虽然平日里艳羡大宗,恨不得取而代之,但也明白没了安阳韩氏这块招牌,自己什么都不是。 “同舟社就算再能折腾,终究是要有人做事,不管分不分宗,安阳韩氏还是一家,还是要教导子弟出仕为天下做事。” “叔祖说的是!” “晚辈受教了!” “安阳韩氏永远都是一家。” 韩纯彦说了一堆无用的实在话,众人跟着喊几句有口无心的口号,却是为韩治解了围。 其他人对分宗还有疑惑,他却是半点也不敢耽搁。 秋收以后,同舟社一面抛出科考诱饵,一面强力推行税法改革,是铁了心要改天换地。 同舟社开科举的内容虽然与赵宋相差很大,对受传统教育多年的士子们很不利,但毕竟还是留了一条路,给了你进身之阶。 文、格分综的考试模式显然是对传统士子的格外照顾,参加考试的士子不用比书院学生强,只需要比其他士子厉害就行——这点和赵宋科考没什么本质不同。 如今形势已经明朗的情况下,本就别无选择的河北士子更不会错过“从龙”的大好时机。 同舟社选择这个时间段放出开科取士的消息,成功吸引走了绝大部分士子的注意力,这也是整个河北两路百余县,却只有几起暴力反抗税法改革事件的原因之一。 如此形势下,安阳韩氏实际上是没得选。 还有一件事,韩治瞒着其余族人。 半月前,同舟社法曹曹首裴宣突然带人来到安阳,转了一圈后,将州衙和县衙内近些年的刑案卷宗全部搬走。 就在昨日,同舟社又遣人来安阳,将几份“有问题”的刑案卷宗和之前的清田簿籍副本直接送到韩治手中。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韩氏家大业大,子弟众多,即便家教再严,每一代也免不了会出几个不肖子孙,想要屁股干净让人抓不到把柄是不可能的。 之前同舟社清田,韩氏就出了不少问题,抛出几个奴仆顶罪后便没了下文,韩治还以为风声已经过去。 一边是其余大族暴力抗税被杀得人头滚滚,一面是韩氏涉案和清田的“罪证”,如此意味强烈的警告,为官多年的韩治如何不知? 再加上韩肖胄以病请辞知沧州事任命时,徐泽送来的白绫。 所谓事不过三,韩治预感到安阳韩氏这一次稍有不慎,就会是鸡犬不留的结局。 第六十章 百年大族分崩离析 “各位长辈,安阳韩氏以幼继宗,与礼不合,时日长久,恐有祸端,治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有意将宗主之位还给盈胄(韩琦长兄韩球之嫡脉长孙),可否?” 韩治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阵骚乱,众小宗家主纷纷劝阻。 “宗主,当年改主宗乃是合族公议的结果,这些年来运转也很好,主宗并无过错,怎么能再随意更改?” “是啊,还请宗主收回成命,不要妄谈改主宗之事!” “请宗主三思!” 众人情真意切,却不是舍不得韩治这个宗主的领导,而是别有心思。 这些年,安阳韩氏风光无限,主宗享尽荣华,好处占完。 现在有难了,就想推个倒霉蛋出来顶锅,自己置身事外,哪有这么好的事? 关键的问题是,这个时候让无权无势又无理政经验的韩盈胄上来,如何能处理当前复杂的形势? 看着一众小宗家主各怀心思的丑态,韩治突然有些解脱,自己大难临头抛弃宗族的耻辱感顿时消去大半。 “诸位长辈也知道,肖胄如今出职沧州,听说那边土地广袤,人口稀缺,治有意迁往彼处置业,实无心思再打理族产。” 韩治的话让众人再次震惊了,沧州确实“土地广袤人口稀缺”,但那是由于黄河泛滥造成的结果,彼处现在根本就不适宜大族生存。 安阳韩氏能够风光多年,除了世代有子弟出仕庇护宗族的隐性族产外,最大的族产主要是田宅、山林、河泽、店铺之类,这些恰好是带不走的不动产。 韩治要迁往沧州居住,显然是对这些族产全无兴趣。 决心真大啊! “宗主,可安阳韩氏不能没有你啊!” 韩绍的发言引得众人纷纷附和,但人老成精的韩治已经从众人的表情中看出了此事已经成了八成,只差最后一把火了。 “治这段时间读祖考藏书,略有所得,愿与各位长辈分享。” 宗主抬出了已故魏郡王这尊安阳韩氏最大的神,其余人也不好再闹了。 “宗主请讲。”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安阳韩氏在相州历三百年发展,已经到了极限,再发展下去,只会招来祸患,是该走出相州这片小天地,放眼更广阔的天下了。” 安阳韩氏在相州确实发展到了极限,但族人的增长却没有极限,这些年虽然也在外州购田置地,但走出去的族人却不多。 又因为官面上缺乏重量级人物的照应,扩张步伐逐渐放缓,已经跟不上族人增长的速度了。 拓展宗族生存空间,保障上层生活质量不减,唯有内外两招。 对外,利用安阳韩氏的庞大体量,在相州境内与其他宗族争夺土地、水源等资源,由此摩擦不断; 对内,就只能对族人进行压榨了,如同主宗和小宗不一样,族人和族人也不一样,大量刚出五服的族人沦为佃客。 这一过程并不是现在才出现,过去的三百年中一直都有,只是近些年开始加剧而已,正是这些韩姓下层的辛勤付出,才撑起了安阳韩氏数百年的辉煌。 安阳韩氏已经到了发展的瓶颈阶段,现在同舟社摆明车马要收拾大族的情况下,只有分宗且走出去才能换来发展机会。 可是,道理谁都懂,真能下定大决心,绝非一般人能做得到。 众人确实为韩治丢下宗主地位远赴沧州再置业的大决心所震撼,殊不知其人只是害怕即将到来的大灾难而已。 “宗主远见,我等不及。” 眼见众人被自己说动,语气已经松动,韩治赶紧趁热打铁。 “治愿带家中子弟前往沧州为宗族探路,除一些置业所需的钱财外,只带‘万籍堂’和‘丛书堂’中部分书籍,总数不超过两成,如何?” 当年,韩琦荣归乡里,大肆扩张族业,除了建有昼锦堂外,还聚书万余卷,建有“万籍堂”,以为宗族子弟提供更好的教育资源。 韩琦离世后,其长子韩忠彦也官至宰相,之后政治斗争失败,连遭贬官,其人心灰意冷之下,继承父志,把精力放在宗族上。 回乡后,韩忠彦又为韩氏增加藏书七千余卷,建“丛书堂”一座,分六库储书。 如此一来,仅凭“万籍堂”和“丛书堂”,两河士大夫之家,号称藏书多者,无一能与安阳韩氏相提并论。 韩治作为嫡传子孙,分家时,要求带走少量父祖辛苦搜集的藏书,确实不算过分。 不过,这些藏书虽是韩治祖父与父亲主持搜集,却也是举族之力为之的结果。 当初建“万籍堂”和“丛书堂”时,韩琦与韩忠彦也是明说供安阳韩氏子弟增长见闻之用,当然不能轻易带走。 只是,都是体面人,这些话当众说出来不免落于下乘。 韩治久理宗族,自是知道众人的想法,主动说出自己的打算。 “仓促之间,挑选的书籍难免会有孤本、善本,我的想法是待到沧州安定下来后,在五年时间内完成书籍转录,再利用返乡祭祖之机,将原本带回,如何?” “还是宗主考虑周到!” 安阳韩氏分宗,对相州来说,是这几百年以来少有的大事。 但对整个天下正在经历的变局来说,只是众多大族应对同舟社强势崛起的必然之举,并不会引起徐泽的过度关注。 而且,分宗也不是万能药,该处理的问题还是得处理。 安阳韩氏因为宗主韩治一家的仓促迁徙而导致其族内部大分裂,众多小宗为了争夺族产闹得不可开交。 一些吃了亏的小宗丧心病狂之下,竟然主动请官府出面“主持公道”。 墙倒众人推,原本遭韩氏挤压的其他宗族也参与进来…… 这桩族产争夺案持续了近三年,不仅让安阳韩氏原本的族产被彻底分解,众多相州疑案也在其族人的相互攀咬中水落石出,使得一大批人受到牵连。 就连韩琦、韩忠彦父子费劲心思建成的“万籍堂”和“丛书堂”,也由新任宗主韩固“主动”捐出,作为同舟社官产,供天下士子阅览,方才平息此事。 当然,经此一闹,已经定居沧州的清池韩氏归还藏书之事,也没有人再提了。 第六十一章 不朽的诱惑 安阳韩氏的崩解并没有在河北路士民中引起轰动,也没有让徐泽的“高度关注”。 其人只是在知沧州事韩肖胄以举家欲要迁徙至沧州置业,援引“官守乡邦,著令有禁”“亲民官于令,罢任处不得寄居,及现任官不得于所任州县典买田宅”的禁令请辞时,大笔一挥,同意了韩肖胄的请辞。 这段时间,河北两路最热门的话题,不是百年大族安阳韩氏即将成为历史,也不是越来越深入的税法改革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而是同舟社明春将要开始的开科取士。 最初,河北两路的士子对反贼组织的科举还不甚热心,或者说,就算热心功名,也不能表现得太急切,总要端起架子,表明自己的气节才行。 将这件事炒热的,是为了科举入仕而几近疯狂的京东东路士子。 因同舟社科考方案与赵宋相差甚远,徐泽特意让教曹提前放出相关细则,以让士子们预有准备,具体的考试时间定在明年春天。 距开科时间还有几个月,当河北士子还在讨论科举方案中的诸多不合理之处时,很多京东士子却已经带着行李跑到大名府,并在大名书院附近租房复习功课。 被徐泽晾了整整三年的京东士子得知同舟社开科后,立即爆发了建功新王朝,博取从龙之功的强烈事业心。 科举方案合不合理,今科有多少录取指标,“文综”和“格综”的指标又如何分配等等,统统都不是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同舟社终于要开科取士,愿意给没有完成同舟书院学业的士子们一条进身之阶,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还想要啥? 指标再少,那也是河北和京东的“北地”士子们自己比,远比参加赵宋科举,同江南诸科举强路的士子血拼要强得多。 有琢磨这些乱七八糟问题的时间,还不如买了书院的教材抓紧时间研读,自己实在琢磨不会的,还可以申请到大名书院旁听授课。 从梁山书院建成开始,徐泽就保留了定期到书院讲大课的习惯,这个习惯从梁山带到到之罘,再带到诸城,又到了大名府。 虽然因为事务越来越繁忙,徐泽到书院检查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就算再忙,定期讲大课的习惯却是从未改变。 有志于出仕同舟社的京东士子对徐泽这一习惯自然不会陌生,提前几个月跑到大名府备考,就是为了近距离倾听徐社首的讲课,这可是相当于提前探知了考题范围啊。 就算社首不泄题,通过听课掌握社首的说话风格和个人倾向,也无异于增加了通过考试的筹码,能不积极吗? 京东士子的参考热情,让河北士子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原本就有些动摇准备参考的士子随即坚定起来,而最初不甚热心的士子,生怕被京东士子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变得紧张热切起来。 没有辜负京东士子的热切期望,徐泽很快就到书院上了大课。 因为旁听的士子实在太多,大教室也坐不下,徐泽索性将课堂搬到了室外的大操场上。 授课的标题为《格物问道——学之根本》。 同以往一样,徐泽的授课深入浅出,却发人深省。 这次,社首重新定义了“学问”一词。 学问是什么? 学问从何处来? 我们需要怎样的学问? 徐泽强调学问学问,要学要问,既要学系统的理论的知识,也要学实践的经验。 在学懂了之后可教会别人的知识才能称为“学问”。 远古时代,人类茹毛饮血,同样的时间,谁能比别人狩到更多的猎物,采集更多的果实,就值得其他人尊重和请教,这人就比别人有学问。 后来,生产进步,人类开始种植、养殖,谁种的地好,养的猪肥,就是比别人有学问。 再后来,有了文字,有人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探索进行归纳和总结,并记录下来,这人也比别人有学问…… 人类在不断演进,社会在不断发展,分科越来越精细,对“学问”的定义也变得越来越玄。 但本质始终没变,只有有益于文明发展方向的知识,才是真学问。 学问也有保质期,必须与时俱进。 春秋战国之时,百家争鸣,为何多年以后,仅剩下儒、法、道等寥寥数家? 不是焚书坑儒,也不是独尊儒术。 虽然这些事确实与百家衰落有一定的关系,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些“家”不能与时俱进,解决不了时代问题。 孔子教化弟子三千,周游列国十四年,其学问却始终不得诸侯采用。 反倒是其人离世多年后,儒家才登堂入室,并逐渐一家独大。 原因很简单,并不是什么“仁”,而是由其徒子徒孙改造后的“儒”符合了时代需求。 春秋战国之时,乃是大争之世,能够让本国变强,力压他国的理论,才是各国所需要。 所以主张“仁”的儒家,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就算门人再多,表现再优秀,顶多被人利用,却无法被人真正采用。 而秦汉之后,天下一统,庞大的国土,持续的叛乱,维护稳定的压力越来越大。 维持上下尊卑秩序,化解社会矛盾的儒家才有了市场。 而确保王朝大一统,避免思想混乱,就必然要求罢黜百家。 仅此而已。 赵宋是自古以来儒家的巅峰,却解决不了国家积弱积贫的问题。 并非是儒家不努力,儒家已经非常努力,甚至努力过度了。 而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儒家也有“不知”,解决不了一切问题。 儒的最大问题是专注于精神世界和社会规律的探索,逐渐脱离了物质世界,注定无法解决所有问题。 就像世上没有万能药一样,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学问也不可能存在。 以维护大一统社会秩序为根本的儒家,本就解决不了割据状态下赵宋面临的问题。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泽自然不会当着深受儒家教育的士子面,把儒家批得体无完肤。 但这些话也足够骇人听闻了,就在众士子或若有所思,或怒目以视,或泣而长叹之时, 徐泽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学问”的本质: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探索的总结和归纳。 这就是同舟社书院既授人文之道,又讲格物之学的原因。 授课的最后,徐泽以充满诱惑的语气总结道: 问道天地、格物致知方是学问之根本,谁能在这个问题,甚至于单独的人文之道、格物之学上更近一步,谁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凭借“立言”而不朽。 第六十二章 王者邀请函 名为《格物问道——学之根本》的公开课,是徐泽首次正面对儒学作出点评。 其人作为有志于天下的势力领袖,于如此场合,吐露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必然会引得舆论哗然。 课后,徐泽拍拍屁股轻巧巧地走了,却留下了一地鸡毛。 当即有士子表示要弃考返乡,以自身坚定的行动维护圣教的正统地位,坚决不向诋毁圣教者低头,平生就算不出仕,也不会为目无圣教的同舟社做任何事。 另一些士子则嗤之以鼻,不低头你来大名府做什么? 再说,徐社首那句话诋毁圣教了? 儒学解决不了世间所有问题本就是事实,有问题就承认问题解决问题,闭目塞听只能固步自封,最后必然被时代淘汰。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连圣人都无常师,先后师郯子、苌宏、师襄、老聃。 我辈圣教弟子为何就不能放下骄傲,学圣人这般谦虚,认真学习研究格物之学? 世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思想,掺杂利益得失的学术思想更难改变。 让学习了半辈子儒学经典,并指望靠此学问谋生的老儒放弃“自己的思想”,再重新学习新知识何其难! 后者笑前者食古不化,得其皮而忘其骨,是为学豕; 前者则骂后者背弃圣教,枉为圣教弟子,是为学贼。 争论变成了争吵,争吵变成了谩骂,现场逐渐失控。 这些士子闹归闹,却只敢相互攻击,没人敢将火力对准扇起这把火的徐泽。 毕竟,能在此时就赶到大名府读书的,基本没有普通人家的子弟。 徐泽又不是真的社会秩序维护者,其人是致力于颠覆旧秩序,建立新秩序,杀人无算的真反贼。 同舟社一面放出科举考试的消息,一面又强力推进税法改革,在收买士子之心的同时,杀起敢于反抗的大户来眼都不眨。 就连安阳韩氏这样的数百年大族在同舟社面前,也只有丢卒保帅,仓惶出逃这一招,其他各族见识了同舟社的恐怖后,如何还敢不知轻重,以族试法? 要是因为自己图一时嘴快,为宗族召来灭族之祸,死了都是白死,根本不会有人同情你。 徐泽没有说错,术业有专攻,儒家最初也只是百家之一:以儒学为根基的学派,或者说社会组织。 在持续千年的发展尤其是汉代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的影响力不断扩大,衍生出“儒教”的概念,而后又逐渐被神圣化。 长达千年的历史变迁中,不断出现新的时代问题,享受“独尊”地位的儒学自然要跟着不断更新理论,才能跟上时代发展的需要。 此时的儒并非后世的儒,也不同于前代的儒。 甚至可以说,每一个朝代的儒家都不一样。 儒学这个“筐”中,逐渐承载了越来越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使之变得面目全非。 身体健康的人吃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会得病,更何况是集合无数人思想精华的学派。 儒学承载的东西越多,内部也就越混乱无比,从而衍生出不同的思想流派。 这种混乱状态,当然会影响到儒学作为大一统王朝核心思想的政治地位。 所以,最多几百年,儒家都必然会经历一次内部大分裂。 然后由一批天才学者将某一流派的思想推上主流地位,才能确保其学派内部的思想稳定,进而维持整个王朝的思想稳定。 然后,再等待下一个剧烈震荡的时代,呼唤符合彼时的“儒学”理论来解决时代问题,再等待进入下一次大分裂,如此循环。 赵宋便是这样剧烈震荡的时代,儒学也迎来了大发展。 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学、以张载为代表的气学、以邵雍为代表的数学、以程朱为代表的狭义理学等等。 甚至,后世王阳明的心学,也发端于“此时”稍后几十年的陆九渊心学流派。 有宋一朝,儒学能产生了这么多的流派,实际是儒家在面对无法解决的时代问题时,在学术上的反思与突破,这种反思与突破也必然导致儒学再次的大分裂。 早在徐泽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儒家内部就已经出现了众多的新流派,换句话说,就是产生了诸多的裂痕,再次分裂是迟早的事。 徐泽当年放出《大同说》,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激化这一过程。 经过三年时间的充分发酵,《大同说》带来的讨论,已经使得儒家内部一直就存在的严重裂痕不断扩大。 在这种背景下,徐泽再抛出“学问根本论”,既惊世骇俗,却也能为世人所接受。 此举必然会使得裂痕严重的儒学提前迎来大分裂。 这当然是徐泽故意为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儒学的分裂而分裂。 同舟社以后建立的王朝必然会远超历代,将是疆域万里,治下万族的强大政权。 这样强大的统一王朝如果没有“独尊X术”之类的主流思想确保王朝大一统,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徐泽促使儒学分裂的最终目的,其实还是为了它早日诞生出新王朝所需的全新流派。 经过多年打基础的深厚积累,同舟社已经具备了逐步吞并天下,且无人能够阻挡的大势。 简单地说,就是今后的同舟社可以不需要儒家,儒家却不能没有同舟社的支持。 儒家要么主动适应时代,再次完成自家学术的进化,以积极适应新时代,要么进入历史垃圾堆,再别想取得显学地位。 千余年以来,一直都在与时俱进的儒家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么? 很显然,即使部分人会因为“气节”而选择与同舟社作对到底,但仍有高瞻远瞩者会选择与同舟社合作,并积极改进儒学思想。 徐泽说的“问道天地、格物致知方是学问之根本,谁能在这个问题,甚至于单独的人文之道、格物之学上更近一步,谁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凭借‘立言’而不朽”,还真不是忽悠士子们。 这就是他作为即将号令天下的王者发出的挑战书和邀请函,谁能替他解决这个问题,谁就能在新王朝开宗立派,并成为不朽。 至于这个全新的“儒学流派”,叫“新儒学”也好,叫“徐说”也罢,甚至叫“同学”或者“同舟社特色的新儒学”等等,统统不重要。 只要这个学派以同舟社的理念为理念,以大同天下为目标,能够指引同舟社以后至少数百年的发展就行。 天下之大,真正的聪明人何其多。 抱残守缺只顾眼前利益的人,自会把徐泽今日的授课当作挑战书,然后上窜下跳,试图掐死这异端邪说。 而真正聪明的人,已经应下了这份邀请函,并主动投身时代大潮之中,为开宗立派,成就不朽而努力。 第六十三章 天翻地覆 徐泽在大名书院平静的水面投进了一颗大石头,掀起的大浪使得原本准备科考的士子迅速分裂为两批。 想要卖身同舟社博取功名的一批自诩为开拓传承者,坚决维护圣教神圣教义的一批自然是卫道者。 两批人相互攻讦,争吵不休时,煽起这把火的徐泽却早已抽身离开了大名府。 其人再次出巡,主要检查各地落实同舟社政令,组织基础建设的效果。 相比起务虚的儒学发展方向问题,这才是眼前更有意义的实事,更是同舟社的根基所在。 赵宋北疆既无山川险要防护,又自废武功导致军力不振,面对辽国这个百年强敌,不得不牺牲河北这块传统农耕区作为国防缓冲重地。 传统农业是个需要持续投入的行业,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所以,只要条件允许,普通农家种田都会休耕养田。 只是,仅靠自耕农单纯对耕地品质的有限投入,最多也就保持肥力,却应付不了造成大范围农业减产的水、旱、蝗等自然灾害。 而能有效减少这些灾害的大型水利工程,以及与农业配套的高规格道路铺设、预警信息网络建设等大型农业基础建设,注定只能由官府强力推行才有效果。 河北两路农业的问题便出在这些上面。 一面是农业基础建设为国防需要让路,人为将大量的良田改为溏泊、榆塞,以防范辽军长驱直入; 一面又是朝廷三易回河瞎折腾,使得本就泛滥的黄河失去约束,动辄泛滥决溢,两岸大片土地经过反复冲刷浸泡之后,肥力大减。 长达百年时间的政策偏向和投入衰减,再加天灾人祸多重作用,使得这片土地的整体农业基础建设持续衰退。 面积更大,耕地更多的河北两路,无论人口还是赋税,都不能与京东两路相提并论就是明证。 即便以同舟社深入底层的管理体系,一两年的时间便想让这片土地恢复鼎盛时期的承载能力也是痴人说梦。 为此,徐泽安排农曹和工曹共同制定了三年道路、十年水利、百年治河的短、中、长期河北复兴计划。 这套计划并不是相互割裂的。 比如取土修路的同时,也可以疏通沟渠;而加固堤坝、清理淤塞,既能减少黄河泛滥造成的直接损失,也可增加农田肥力。 这大半年中,共建会多次按照工曹的分工,以钱粮雇佣百姓标段施工,秋收过后,又将暂时闲置的劳动力组织起来,进行大项水利建设。 彻底组织起来的人力可以胜天,但在自然伟力面前,当前阶段的河北人力还远远不够。 拿下河北路后,徐泽第一次出巡黄河险堤时,曾发现了恩州清河埽和冀州信都埽两处被河水侵蚀严重的堤坝,以及其余的若干处普通险段。 事后,徐泽亲自督办,将这些险段进行有限加固,又严令各地落实汛期实应急措施。 结果,汛期来临时,还是出现了决堤,造成两百七十二名百姓死亡和失踪。 这个数据比起赵宋治下动辄万人的死亡数,零头都不到,再次证明了即使暂时治理不了黄河,有措施总比没措施强。 有官员便提议对比以往数据,大肆宣扬同舟社的爱民护民之举,以进一步凝聚人心。 这个建议报到社首这里,却被徐泽否决了。 决堤了就是决堤了,死一个百姓也是死。 拿同舟社和烂弱透顶的赵宋比烂,有什么出息? 再说,官府征得税收,服务社会,不都是该给百姓做的事么? 事情都没做成,就邀功卖乖,到底是做事还是作秀? 实际上,根本就不用同舟社刻意宣传。 华夏百姓最是单纯朴实,很容易受到统治者的忽悠; 但也最是实在,他们有自己的是非判断标准,清楚官府究竟有没有做人事。 自同舟社接管河北之后,各地每天都在发生变化。 共建会进村后,生产互助组组织起来,就算哪家遭遇天灾人祸,有生产互助组帮忙,也不用担心地里长成的庄稼没了收成; 就算真遭遇了大难,还可以在共建会的担保下,申请同舟银行的低息贷款。 同舟社直接通过共建会下了明令,官府的苛捐杂税全部废止; 官老爷们下乡的次数多了,而且是真下乡问民情,而不是摆官威; 吃人不吐骨头骨头的胥吏们也改了笑脸,下乡办差再不敢明着吃拿卡要了; 官府惩治了不少大户,收回了很多官田,全部放出来交给下户佃种,并且佃租也下降了不少不说,还鼓励佃客养田; 地主的地一下子就不吃香了,不得法,只能跟着降租,就连以前走路仰头看天的大户们也时常跟下户们攀亲戚谈感情了。 秋收以后,官府没有再低价强制收购粮食,反而是以“保护价”定量收购。 也不需要自己辛苦运到县城,并且再受一次官府的“踢斗”盘剥,各村共建会就有代收权,而且价格比起以往的粮商收粮还要公道。 卖完官府规定的量,还有余粮,官府也按“保护价”敞开收购。 粮商们急了,也跟着涨价下乡收粮,但百姓们记仇呢,一样的价格,凭啥卖给你? 什么? 涨价? 涨几文? 那俺考虑考虑。 嗯,百姓还是如此实在。 官府一方面降租,一方面又提高粮食收购价格,听说等彻底完成税法改革后,还要再降税,祖祖辈辈期盼的好日子终于到来了。 共建会秋收后组织的大型工程建设,哪里要修路,那里要挖沟渠,为什么要搞这些,都讲得明明白白,百姓参与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 这些事本就是为了百姓自己,莫说官府包工程期间一日三餐,就算不包,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也必须卖力干嘛。 这要是哪个没良心的还说官府不好,还诋毁为百姓做实事的同舟社,那咱老百姓也不能饶了他啊! 一年时间不到,赵官家、朝廷等词汇便逐渐远离了百姓的生活,取而代之的是同舟社、共建会。 第六十四章岳飞投军 过去的大半年里,河北路在同舟社的领导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受惠的百姓最有发言权。 徐泽走了一路,歌功颂德的话听了不少。 但他出巡不是要听这些的,其人很清楚官僚阶层的死德性,欺上瞒下的手段一套又一套,没有监督和检查的话,再好的政策都能给你玩出花样来。 徐泽想知道的是各地官府和共建会在落实政策过程中有无变形走样、选择性执行或者不作为等行为。 还别说,真让他查出来了不少死性不改的顽固分子、没眼力劲的迷糊蛋、表面落实暗地加码故意捣蛋的坏鸟。 至于之后的事,用不着他操心,随巡的吏曹和法曹自会料理一切。 总体来说,瑕不掩瑜,问题归问题,成绩还是成绩。 同舟社仓促之间接管这么大的摊子,以当前的官僚结构,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能求全责备而忽略了大方向。 该惩处的必须严厉惩处,但主基调还是要以肯定成绩、鼓励再战为主。 嗯,除了社首亲自接见当面鼓励外,最主要的鼓励就是对各地的官员进行调整。 让想干事又能干成事的官员走上更重要的岗位,并严厉惩罚一批不干人事的家伙,腾出一些不甚重要的岗位暂时空缺,等待科举考试过后再补齐。 当前以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干得出色就提升官职,仍是对官员最有效的激励手段。 出于稳定的需要,上次官员调整时,徐泽并没有动直面辽国的定、保、雄、莫、霸诸州及广信、安肃、保定、顺安、信安等军。 但也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对这些地方实行军官,并为各军、州配备了副贰官。 借这次官员大范围调整的机会,徐泽将其中两州三军的副贰官转为正印官。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重要节点军州的官员必须逐步换成办事可靠的放心人。 年关临近,寒流南下,北地的冬日,土地冻得生硬,再进行野外大规模基础建设就过于费时费力,太不合算了。 按照之前的计划,各地共建会适时转换任务,改为保丁训练。 这项任务对长期备寇的河北百姓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之前的弓箭社与之类似,陌生的是保丁训练的流程和任务目标与弓箭社完全不同。 宋神宗曾诏令“募诸色公人及城郭乡村百姓有武勇愿习弓箭者,自为之社。每岁之春,长吏就阅试之”,弓箭社即由此来。 百姓入弓箭社需自备弓箭,自己训练。 地方官员只负责每年开春时检阅,检阅的内容主要是个人武勇。 而同舟社组织的保丁训练没有自备兵器的要求,但要冬日集中组训。 训练的重点也不是个人武勇,而是队列纪律和金鼓旗令识别等内容。 在社会改造政策全部落地之前,徐泽没打算大规模扩编河北两路的军队。 保丁训练既是培养百姓纪律意识,促进共建会彻底掌握基层的必要步骤。 更是保护社会改革的果实,防范和震慑各地大地主因利益受损而狗急跳墙的有效手段,还能为军队下步扩编打下一定的群众基础。 赵宋朝野这些年早就形成了共识,“北兵”之中,唯西军最强,京东、河东兵可列第二,京畿兵第三,河北兵最弱。 但在朝城之战中表现极为坚韧的博州兵,却颠覆了这一论断。 前期接受改编的各地驻军,经历了同军的严格教育和训练后,比起京东兵确实要弱一些,但所缺的不过是类似朝城之战这样的时机磨砺注魂罢了。 军士敢不敢战、想不想战、能不能战,受很多内外因的共同作用,单纯地以地域划分兵士强弱的做法过于武断。 这一点在保丁训练中体现最为明显。 从同舟社接管河北两路的实际行动中,朴实的百姓看到了真正为民做事的新官府形象。 而集训之前,共建会也会先讲明了保丁集训的目的和重要性。 百姓别的大话可能听不懂,以实际行动支持同舟社,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而训练却是很容易就听能明白,尽皆爆发出极高的训练热情,训练效果并不比京东东路差。 当徐泽再次回到大名府时,年节已近,留守大名的孙石向其汇报了近期情报。 首先,围绕其人在大名书院授课的讨论热度也降了下来。 并不是士子们吵累了,而是有三个“卫道者”的家族先后因隐瞒田产、牵涉刑案等罪证被查,此举有力的震慑了“卫道者”,其余“同道”顿时作鸟兽散。 案子是裴宣亲自督办的,皆有真凭实据,绝对没有栽赃陷害、钓鱼执法之事。 但“卫道者”们却不敢这么认为,一个家族涉案是巧合,两个还能勉强解释过去,三个家族接连被查,谁不怕? 关键的问题是自家确实不干净,正是因为同舟社的政策严重侵害了其家族的利益,之前才会跳那么凶。 有不少人惊吓之余,自己跑到官府投悔过具结书,希望还能参加今科考试。 对这些心中有鬼看什么都阴暗的家伙,徐泽自没什么好同情的,他的胸怀就算再博大,也不会为这种没有眼色还首鼠两端的家伙网开一面。 科举考试尚未开始,同舟社就成功剔除了部分“政治审查”不合格的士子。 另外,相州汤阴的岳飞也传来了新消息。 其人参加了保丁训练,并因武勇过人且对军事训练领悟力极强,被乡人推举为队正。 之后,岳飞还带领本保在全县保丁大检阅中获得了“上上”之评,并在随后的即兴演武中技惊四座。 为了确保保丁训练快速出成果,徐泽曾命各军抽调部分军士到各县担任教头。 彼时,巡查各地驻军和教头履职情况的牛皋正好转到了汤阴县,竟然说动了岳飞投军,这事还真是出乎徐泽的预料。 “牛伯远究竟跟岳飞究竟讲了什么话?” “俺看好你,来同军吧。” 第六十五章 中兴有望 时间已经进入了宣和三年的三月,同舟社外曹曹首王四预料的金国灭辽之战却始终没有发动。 实际上,攻下上京临潢府后,就有一些金国贵族提出继续南下攻打中京大定府,进而灭亡辽国的建议。 但都被皇帝以辽国实力尚存、金国准备还不充分为由搪塞过去了。 耶律余睹投降并提供了大量辽国内部情报后,金国好不容易被压下的请战伐辽之声又再次高涨。 完颜阿骨打不得不频繁召见各路主帅,授以机密,要求他们控制麾下的请战浪潮。 只是,金国毕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集权国家,各路主帅对麾下小帅们的约束能力也很有限,总有心热军功和头脑不清醒的家伙上奏请战。 眼见请战的人越来越多,皇帝只能命咸州都统司移送耶律余睹至会宁府,说是要亲自询问其人,详细了解辽国的虚实后再举兵伐辽。 随后,请战的众贵族没有等来皇帝的伐辽诏令,却收到了完颜阿骨打对猛安胡离答的处罚通报。 据说这个猛安没有请示朝廷就擅自任命自己的部属为谋克,这种事在中原王朝简直不敢想象,但在金国却司空见惯,只是以往没严肃处理而已。 皇帝的处分决定是杖胡离答一百,并免掉了其人的猛安之职。 从去年至今,就同舟社掌握的情报中,便有诸如强掳来降辽民为奴、部族内乱和相互械斗、统兵猛安谋克瞒报部曲、滥用职权等性质极其恶劣的问题。 没有暴露出来并被同舟社侦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很明显,金国起于蛮部底子太薄又过快扩张的隐患终于爆发了。 若是只管身前事,建立一个数十年国运的区域性野蛮政权,这些问题都不算什么大问题。 但要想建立一个持续百年以上国运的稳定国家,这些问题就绝不能忽视。 显然,志向远大的完颜阿骨打绝不会满足于前者。 其人政治眼光远超族人,这些年又从盟友同舟社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政权建设最需要的秩序和稳定。 从金国以上的情报来看,完颜阿骨打已经意识到国内问题的严重性,并用尽手段打压这些部族残余恶习,以期自己有生之年能完成金国的初步奠基。 徐泽推测在没有稳定国内,至少是完成军队的初步整顿之前,完颜阿骨打肯定不敢再出兵,至少是不敢启动灭辽计划。 不然的话,灭辽的红利让各军事贵族吃下大半,国家却会积累更多的问题,只待其人一死,金国就会自己乱起来。 可以预见,北面两大邻居暂时会消停一段时间,而南面的赵宋,这段时间也终于平静下来了。 教主道君皇帝自与同舟社签订城下之盟后,就安分了不少,每日按时上朝点卯,按时练字作画,按时上床睡觉,并且很久都没有再出过宫了。 其人登基二十余年以来,就没有如此安静过,以至于如此陌生的皇帝让众臣竟然有些害怕。 天子胡乱折腾时,臣子们心忧国事,天子不闹了,臣子们也心忧国君——堂堂大宋天子莫非被人调包了? 好在,郓王赵楷回京时,安静了许久的教主道君皇帝终于显露出本色,让虚惊一场的臣子们终于能安下心来。 彼时,见到形象气质大变的皇三子,兴许是想到了自己万一被徐泽掳掠后的可怕场景,皇帝竟然不顾君仪,与儿子抱头痛哭,甚至因伤心过度而当场昏厥。 其后,天子龙体欠安,辍朝三日。 恢复常朝后,赵佶就抛出一道惊人的诏令: 迁都江南,立即,马上! 原因是逆贼占据河北,随时可以南下威逼朝廷。 大宋空有百万大军,却难挡叛军一击,身处开封府,没有半点安全可言。 唯有迁都江南,依托天险,方能有一丝与叛贼回旋的余地。 此议一出,众臣哗然。 国都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这里既有数百万军民,还有各种与东京、与朝廷密切捆绑的利益。 大宋并没有经历灭国大战,国都也没有沦陷,就自己迁到江南,甘愿偏安一隅,沦为地方割据政权的大宋还是“大”宋么? 迁都后,朝廷凭什么继续号令天下? 群臣凭什么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落入“敌占区”的家眷族人凭什么得到安全保障? 未战而逃,若是叛军继续南下,又凭什么号召军民抗击? 群臣纷纷劝谏天子收回成命,赵佶却不为所动,坚持要马上迁都。 皇帝御极二十余年,积威颇重,一旦定下决心,一般臣子绝不敢硬抗,敢硬抗的臣子也早被赶出了朝堂。 除了一个人—— 关键时刻,刚直敢言的贤相王黼站了出来。 其人不惧天怒,引经据典,声震殿宇,说得皇帝频频侧目。 贤相的气势完全盖过了天子的威势,满朝文武,尽皆失声,无一人为天子辩解,更无人出言呵斥太宰君前失仪。 赵佶见状,只能顺应臣意,迁都之事由此不了了之。 贤相王黼不仅敢于犯颜直谏,更有治政之才,赵宋在其治理下,逐渐恢复了几许元气。 从大名府突破叛军重重阻截的名将王禀也不负众望,统兵平灭了京畿西路的叛乱,文武重臣协力同心,终于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赵宋王朝。 从军十几年,一直不得志的韩世忠也时来运转。 先是因朝廷大军折损于南乐镇,急于补充编制,其人得以由副转正,成了正牌指挥使。 之后,韩世忠又随王禀平乱,频频有亮眼表现,被慧眼识英雄的王都统制举荐,升为副将。 而经历迁都之议被顶后,天子也再次安分下来,安心做泥塑木偶。 其人只是在贵妃刘氏薨后,下诏追册贵妃刘氏为明节皇后引得臣子们讨论了一次。 还是贤相王黼发话定了调子,追册诏书才顺利通过。 赵宋这艘破船从神宗皇帝开始,就一刻不停地折腾了大几十年后,终于消停了一些。 为此,为赵宋内部稳定操碎了心的徐泽特意给朝廷上了一道贺表。 在贺表中,徐宣抚使不吝溢美之词,歌颂圣天子德布四海,赞扬文武重臣治世之表,预言大宋中兴有望。 第六十六章 野鸡科举 南北两面最不安定的金国和赵宋都安分下来,让夹在中间的同舟社能够安心消化河北,出兵燕云的时间又多了不少。 这些都是外部环境,更好的外部环境当然可以提供更好的发展机遇,但真正决定同舟社事业发展的,只能是自身的基础力量是否牢固。 徐泽向来都是内外兼修,以内为主。 无论南北形势如何变化,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经过长达数月的准备,同舟社第一次科举考试非常顺利。 得益于之前徐泽课后讨论的余波震荡,参考的士子和没有参考的其他人对同舟社科举的政治严肃性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考试全程没有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倒是考试的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同舟社拿下河北两路只有一年时间,地方行政和教育体系还不健全。 大量的基层官员自己对同舟社治政理念都是一知半解,更别指望他们为同舟社选拔合适的人才了,这种事实导致很多有效的人才筛选制度都没办法落实。 类似赵宋各州取解试选才、礼部省试录榜、殿试排名授官的考试流程自然无法施行,根据这一实际情况,徐泽指示教曹进行了变通。 同舟社科举暂时只有大考和初试和两级考试。 大考之前,各地士子需由本籍共建会和本县学官分别出具制式考生资格认证书。 共建会资格认证具体内容涉及士子的籍贯、年龄、社会关系、个人品行等相关内容,实际就是对士子进行政治审查。 考试前,户曹向各共建会基层组织下发了专门的通知,明确相关办法和具体要求。 考试后,吏曹还会对被录取的士子进行政治复审,以防备有人从中舞弊。 科举前进行政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历朝科举都有类似的要求。 诸如提前填写“州县乡里名籍”“父祖官名”等,并有商贾、赘婿和罪人之后不得参考之类的规定。 同舟社政审条件大致参考赵宋,但作为旨在推翻旧社会的造反势力,“罪”与“非罪”的界定标准,自然与维持旧秩序的朝廷有所区别。 “父祖官名”不会影响考试结果,平民后代与官宦子弟一视同仁,同舟社照搬了这一条。 至于商贾子弟不得参加科举一项,徐泽暂时也没打算做出改变。 封建制度下的手工业时代,商贾和后世的工商有本质区别,各朝在科举中单独列出这一条,自有其深层次的原因。 同舟社的根基也不在商贾,自不会为了他们而坏掉其他人参加科举的积极性。 还是那句话,自己的权力自己争取,徐社首不会给任何人无缘无故的政策施舍。 共建会负责政治审查,而县学学官则负责学历认证。 赵宋这些年来,已经由赵佶、蔡京君臣强力推动,逐步普及了太学、州学、县学三级学校体制,各级学校皆任命有相应的学官。 同舟社取得河北两路的时间还短,在自身各级学校完全铺开并取代旧学之前,旧的制度不会直接废止。 让旧朝任命的学官审核参加科技士子的学历,自然有风险,徐泽也没打算真靠他们为同舟社严把入口关。 实际上,年前的官员大调整中,就有一部分州、县学官被清了出去,之后因官员缺额,徐泽一直都没有让吏曹补全这些“清职”。 没有学官的县,士子可寻知县出具学历证明。 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取得本县学历认证的士子,也不是没有机会,其人还可以凭借共建会出具的资格认证,提前赶到大名书院申请考试认证学历。 拿到两个认证的士子,就可以按时参加教曹组织的初试了。 文、格两综的考试地点均在大名书院,士子与书院应届毕业生同科同考。 初试不限具体通过名额,主要是对考生的真才实学进行摸底,防止滥竽充数者。 很明显,通过资格认证和初试,徐泽的目标不仅在筛查考生,也有意通过这些配套手段,检查各地学官和共建会履职运行情况。 让考生们颇感意外的是通过初试,参加大考的考生共有八百五十九人,以往很多时候,整个赵宋省试也没这么多人! 令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初试通过的考生多,大考录取的比率也相当大! 经过紧张的等待,同舟社最终放出的榜单显示,文综、格综两试通过大考,录取为“进士”者,共计一百八十六人。 须知道,前朝科举刚兴,读书人基数太少,一科不过取二、三十人为进士。 本朝文华鼎盛,读书人的数量猛增,录取名额也随之扩大了十余倍,一般有二、三百人之多。 这些年,又因长期党争,导致治政人才青黄不接,朝廷再次扩大录取名额。 即便如此,赵宋今科也才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五百六十二人,而北面疆域万里的辽国每科录取不过寥寥几十人。 河北和京东还是科举不兴的“北地”,在赵宋以往的科举中,河北两路、京东两路、陕西六路,再加上河东路,十余路被录取的进士加起来,有时还没有这一半多。 由是,很多人质疑同舟社进士“含金量”。 当然,这些质疑的家伙也就私底下暗搓搓地讲几句,还不敢让太多人听到。 毕竟,他们自己都准备参加下一科考试的。 反倒是很多因为种种顾虑没有参加今科的士子,得知录取比率这么大后追悔莫及。 科举流程简单和录取比率过大虽然显得野鸡,好歹也是让士子收益,所谓闷声发大财,自不会有人过度宣扬。 进士的“含金量”够不够不重要,真在意这个的,也不会参加同舟社的野鸡科举了,管他什么“含金量”,能通过科举当官就行。 但被录为进士后,该有的荣耀一点没有感受到,就让士子们格外吃味了。 放榜之后,同舟社居然没有安排状元跨马游街的戏码,甚至还明确告知今科进士们,同舟社没有准备鹿鸣宴。 并且,还限定所有录取的进士限时到指定地点报到,参加什么“预任官员岗前培训”。 第六十七章 别样选官 心里吃味归心里吃味,实际得利归实际得利。 能公开喊出“笑骂从汝,好官我自为之”的当世,已经通过了科举的进士老爷们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自不会有人为了些许“本应该有的风光”措施没落实到位,而冒着丢掉到手官帽子的风险,在这个时候闹情绪。 同舟社社首徐泽起于草莽,不懂科举大事的重要性,把神圣的纶才大典搞得如此寒酸很正常,进士老爷们大人有大量,没必要为了些许虚名跟这莽夫一般见识。 在不少新科进士心里,“预任官员岗前培训”应该类似于赵宋琼林宴前的礼部礼仪规范培训。 毕竟不是所有的进士都出自官宦人家,不懂官场礼仪的进士还是有不少的,当官前不进行相关培训确实很容易闹笑话。 很多人抱着这样的心态就去报到了,甚至都没按要求携带个人换洗衣物,等报到了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同舟社组织的“预任官员岗前培训”名符其实,培训课程包含治政理念、新官轨范、吏员管理、公文撰写、田亩税收核算等等理论和具体操作的教学。 培训队参照军队作息制度,落实全封闭式管理,进去了就不能再出来,且为期整整三个月。 并且,是真的“预任官员”培训,培训队有百分之二十的淘汰率,培训合格了才有机会成为官员,不合格者不能进入实习环节。 没错,不是授官,就是实习。 实习考察期间,表现不合格者,还会被继续淘汰。 到了这个时候,士子出身的新科进士们才知道,幸好同舟社放榜后就立即组织集训,让他们没来得及跨马游街、聚宴庆祝。 不然的话,若是在培训中被淘汰出局,岂不是要丢人丢到家了! 同舟社实行科举淘汰的制度并不是新鲜事,赵宋初期的科举殿试也是有末尾淘汰制的。 宋仁宗时,华阴籍士子张元“负气倜傥,有纵横才”,却因累举进士不第,愤而“走西夏”,与其一起叛逃的还有另一名书生吴昊。 在张吴二人的辅佐下,西夏改革制度,国力大增,曾三次大败宋军。 彼时,适逢与张元同科考试并进士及第的赵宋名臣韩琦督兵陕西。 张元在科场败于韩琦,却又在战场上赢了对方,如此“宿命对决”,让其人有了很强烈的诗兴,乃赋诗一首: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张吴两个落第士子叛逃西夏并反戈一击的事,给了软弱的赵宋朝廷极大震撼与教训,之后,便改革了科举制度。 嘉佑二年,赵宋朝廷废除了殿试末尾淘汰制。 规定“殿试无黜落”,凡是通过省试的士子一律录取,即便在殿试中被淘汰,也能位列第五甲,并被赐以“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出身意思是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 类似的还有如夫人,如夫人意思就是如同夫人。 如夫人并非真夫人,其实还是小妾。 同进士虽然也不是真进士,但并不影响得到该出身者当官和之后的升迁,仍会被大把的士子追捧。 科举考试没能通过也能被赐“同进士出身”并当官,也只有软弱的赵宋才能开创如此“仁政”吧。 这套实行了六十多年的规矩到了同舟社这里,自然不可能再行得通。 强硬的徐泽根本不吃这一套,不仅实行末尾淘汰,还是多重末尾淘汰。 即便通过了岗前培训之后的实习期检验,正式当官之后,连续两次考绩垫底,照样会被淘汰。 且与赵宋相反,同舟社大考排名只是作为岗前培训时分班的参考,没有其他任何实际意义。 就算是大考状元郎,岗前培训不合格,照样别想进入实习。 当然,一惯承前启后的徐社首并没有把路完全堵死。 岗前培训不合格者,下科可以免试再培训。 若还不能通过培训结业的,就只有重走科举之路了。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敢再质疑同舟社进士的“含金量”了。 很明显,徐泽设计的这套科举选官制度,容易进却难得出,且全程都有量化评比。 当官确实很风光很实惠,但当官难、难当官、当好一个优秀的官更难。 不过,开训后,他们就没时间和精力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培训由吏曹组织,社首徐泽亲自授课,社务部长史宗泽也时常来培训队巡视。 最让受训学员害怕的,是负责培训队日常管理的吏曹新曹首何铸。 这个“南蛮子”人如其名,就仿佛是铜铁浇筑的面容,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 没学员知道他这张脸后的真实情感,也没人敢去瞎猜,因为这个死人脸手中握着很多人的命运。 培训队的课程安排得非常满,从早到晚,授课、讨论、课外实践等等,满满当当。 每一课的作业、课后讨论、心得体会和考试成绩,以及包含每日起床、整理内务、个人卫生在内的日常表现等,都会被列入考评指标,且亮榜每日更新。 最终的汇总成绩,就直接决定受训者是否能通过培训结业。 在这套制度的压榨下,每个学员都忙得如陀螺快速旋转。 你还别抱怨这套制度不人性,每个班都有书院出身的进士,这些年轻人进入情况极快,或者说,别人在书院中就已经适应这一套。 科举的本质还是选人。 对制定规则者来说,就是选能适应己方规则的人; 而对被选者来说,就是选能超过其他人的竞争者。 考试是选优秀竞争者,当官同样是选优秀竞争者。 进了这道个门,每一刻都在竞争,没哪个人敢真的放弃。 而培训队的授课内容也是量大管饱,要理解记忆的东西非常多。 仅以新官轨范课程为例,就涉及到上任、值日、胥吏、礼仪、民情、灾荒、征粮、调查研究的方法等注意事项。 当然,最令学员们受益的,还是社首的授课。 一惯的深入浅出,一惯的发人深省,一惯的颠覆认知。 在这种全封闭、高强度的理论灌输中,受训学员每一天的表现都变得不一样。 第六十八章 两年足食 时间进入五月份,预任官员岗前培训队已经稳定下来,受训学员基本进入了全身心学习状态。 培训是徐泽需要持续关注的阶段性的工作重点,但其人作为社首,在兼顾培训的同时,其余各项工作也在稳步推进。 出席完培训学员的讨论交流会后,徐泽又匆匆赶往社务部。 春耕早已完成,各地的数据也相继报到总部。 昨日上午,长史宗泽就将同舟社治下今年春耕夏收数据分析报告交到了秘书室。 这份报告除了罗列各地历年的春耕数据外,还按照徐泽的要求画出了柱式统计图,能很直观地看出各地在同舟社的治理下农业生产逐年增长的情况。 总体上看,各地的增幅都比较大。 特别是刚刚完成社会改造的河北两路,增长幅度尤为明显。 今年各地的庄稼长势也较好,可以预见,只要夏秋两季不遭受大面积的自然灾害,今年大丰收是铁定的了。 徐泽昨晚就将这份报告认真看过一遍,大早便安排朱提通知社务部相关部曹曹首酉时集合,准备召开农业生产工作会议。 众人都很忙,都是在酉时前一两刻内赶到会场。 徐泽更忙,到会后,直奔主题。 “今年的春耕数据我已经看了,要好于年初我们制定的计划,这都是诸位共同努力的成果,你们辛苦了!” 治下农业生产能持续增长,乃是官府隐田清查、政策激励和百姓垦荒养地、增产增收预期等诸多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绝不是农曹一个部门能够做好的事。 各地农业生产的情况好于预期,确实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众人均都露出欣慰的笑容,不仅仅是因为得到了社首的表扬,更关键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创造奇迹的自我实现感让所有人都极为享受。 不展现铁的数据,任外人想破脑袋也不敢相信被黄河泛滥毁掉的河北两路还有这么大的农业生产潜力。 实际人口基本没有增加,还在进行的农业基础建设也没有真正发挥威能,仅仅是政策性的清田度田和梯级税率调整,就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让本地的农业税收翻一番。 而且,还不是这杀鸡取卵式的翻一番。 河北路像这两年的大幅度增长速度肯定不能长期保持,但未来的几年内只要不遭遇大灾,还会保持持续增长的趋势却是肯定的。 一切都是在同舟社的治理下,在众人的努力下生生实现了,这让民以食为天的当世,参与该项伟业的人如何不骄傲? “长史,回头做一个调查,就这份数据再细化,我需要区分地域分析各种因素对农业增长的影响效果,做一个后三年的增产预期分析。” 徐泽对下属的工作标准要求极严,但在言语上却很少苛责他们。 即便某人某项工作没做好,他也会耐心地指出错在哪里,下步需要朝那个方向努力,而不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猛批。 正是在他这种润物细无声又手把手的教导下,绝大部分没有官场经历的社务部诸曹首才能快速进步,并执掌如此大的摊子。 社首的话很明显,虽然满意于各地的农业增长的事实,但对这份数据并不满意。 宗泽亲手经历此事,知道众人的辛苦,又有些拿不准徐泽的想法,赶紧出言请示。 “社首的意思是要从哪些方面细化?” “各地发展阶段不同,农业增长的主要因素也不一样。河北主要是清田度田释放的大量隐田被纳入统计才会呈现大幅增长趋势,京东是这几年的水利建设开始发挥作用,辽东、海东则多是垦荒形成的规模增长。” 徐泽很有耐心地向众人解释自己意思。 “这些增长因素各有一定的时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各种因素能作用多长时间,达到怎样的效果,都要有具体分析。” 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宽广的地域,复杂的产业和社会结构,使得掌权者就算日夜不停跑遍各地亲眼查看,也很难掌握真实情况。 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允许这样做。 不仅是农业生产,其他的人口变化、工商发展等,徐泽都要随时掌握真实的动态数据,不仅要有本方的,还要有敌方的。 就如同统兵打仗必须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多少粮一样,这些数据才是他领导同舟社事业不断发展壮大的决策依据。 “我们之前制定的目标是足兵足食即北伐,从目前来看,足食的目标可以提前实现了。北伐有望,我需要一份更精细的动态数据,以制定详细的北伐和统一计划。” 这是社首第一次提到“统一”,众人却不如以前那般兴奋,同舟社发展到了今天的规模,早就没人会质疑同舟社能统一天下了。 同舟社高层基本形成了共识:同舟社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事业稳步做大,统一天下只是顺带的事。 “明白了!” 宗泽退下,朱武站了出来。 “社首,方田均税法颁布后,河北各地都有大族仓促分宗规避政策调整,我们要不要下一道政令,对这种事加以限制?” 自各地共建会铺开后,同舟社对河北两路的社会改革一直在稳步推进。 这段时间又借着科举取士的东风,完成了最重要的税法改革。 各地的反应不一,但总体情况要“好于”京东东路。 毕竟,同舟社打败了朝廷的大军,又开科取士,已经展现出一个吞吐天下势力必备的气势,还从京东东路一路杀大户杀过来,大多数人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 当然,看不清形势、放不下既得利益的大户任何时间都不可能少。 这些软磨硬抗,试图以卵击石,对抗同舟社的税法改革的家伙,已经尽皆付出了身陷囹圄或族灭的惨重代价,自没什么好说的。 更多的大族则是在安阳韩氏的“示范带领”下,仓促分宗分族产,以期化整为零,逃避同舟社的政策打击。 朱武说的就是这个。 “不用,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改革政策落地,增加财政收入以备北伐,宗族问题不是当前的重点,大族分宗与否我们不干涉,只需要把握一点——逃税必惩!” 徐泽不是不想治理宗族,但这个问题的优先度要靠后,也不是现阶段同舟社能够轻易处理的问题。 宗族形成的历史比国家的形成要更早,在国家形成之后,宗族还能够不断壮大,自然有其客观原因。 在生产力低下、治理体系落后的封建王朝,偏远地区是混乱而缺乏秩序的,普通百姓个体和小家庭的生存能力很弱。 自然灾害、匪盗袭扰、其他大家庭的恶性竞争等等,都能轻易让一个生活比较富裕的小家庭崩溃。 以血缘为纽带能够凝聚若干家庭力量的宗族,便成了百姓生存下去的必然需求。 普通人只有依靠宗族,才能应对一般的自然灾害,并跟其他社会团体争夺生产资料。 从这点意义上讲,宗族实际是落后政权体系下,以血缘文化为联系的社会群体处理内部矛盾与应对外部威胁的工具。 在官府能够建立完整的社会治理体系,并取代宗族给予百姓全方位的社会服务前,宗族问题始终无法根治。 同舟社虽然有直达社会底层的共建会,但绝大部分共建会成员本身却是某个宗族的一份子,与本宗的联系不是学几个月会规就能切断的。 在当前以及今后不短的一段时间内,同舟社也无法提供全面可取代宗族的社会服务。 彻底消灭宗族至少在目前来看,是不可能的。 所以,徐泽暂时并没有制定专门针对宗族的打压政策,他要打击的只是宗族坐大后把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 以血缘文化为纽带以政治经济利益为目标辅以暴力手段的宗族,本就是为了争夺生存资料而存在的,宗族越大,必然要争夺越多的生存资料。 或把控地方,抵制、破坏同舟社的治理体系向基层延伸; 或利用体量优势,挤兑其他社会生产中的小竞争者; 或勾结官吏,偷税逃税,截夺国家财政收入; 或私设法堂,以宗法凌驾国法,擅自处理宗族内部成员; 或组织械斗,以暴力手段与其他宗族争夺生产资料; 或…… 大族无论是形式上的化整为零,还是实实在在的彻底分解,其成员血缘与文化上的天然联系在很长时间内都很难被斩断。 但作为官府一方而言,只要能在大族传统“控制区”取得稳定的基层掌控权,有强大的暴力机关为后盾,又有大义和文化宣传渗透,其他的就不再是大问题。 “大族越大,被压榨的底层族人就越多,我们当前的目标不应该放在大族上层会如何做上,要始终盯住改善民生打牢根基,百姓会有自己的判断的。” “属下明白了。” 徐泽清楚朱武的个性,知道他虽然嘴上应下,但心里肯定还有一些想法。 “我们暂时没有精力治理大族,但也不能放任不管,就让安阳韩氏、灵寿韩氏、须城梁氏各自研究制定一个‘宗族发展公约’,再择优修改以供各地参照,这几家的宗主会知道要怎么做的。” 在很多大罪定刑动辄为族灭的当世,宗族的存在并不全是坏的一面。 至少,在承担宗族底层社会救济与抚恤,约束族人遵守法规良俗方面,大部分的宗族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最重要的始终是国家政权自身的建设,官府不能提供相应的社会服务功能,甚至都无法保障偏远地区的社会稳定,如何能限制得了宗族的发展? 反之,只要官府自身过硬,能提供各种社会服务,再限制宗族通过权力、暴力等手段获得的不当利益,便能在一定时限内,让宗族发挥好的作用,而尽量限制其危害。 至于遭受了同舟社税法改革重拳打击的各大族能不能找到新形势下的宗族发展新方向,徐泽毫不担心,若是这点眼力都没有,那他们也不配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属下这就会同裴曹首共同研究此事!” 朱武很清楚社首的要求,知道这事不是户曹一个部门能主导的。 社首虽然说了几家二韩一梁的宗主知道如何做,但朱武觉得还是不能太信任他们,同舟社至少得留一手,哪些事可以商量,哪些事没得商量,必须要明确。 “好!” 同舟社的事业越做越大,治政人才越来越多,身为户曹曹首的朱武感觉到了压力,愿意在这事上做“恶人”,徐泽没必要拦着他。 “长史,我有意今年便开始扩军,相关的计划,一旬内会让兵曹报过来,社务部要抓紧时间拿出更详细的数据。” “好的。” 同舟社掌控河北路一年多来,社会改革稳步推进,成果也有目共睹。 原本被大族掌控的政权盲区逐渐被共建会组织所填补,大族和大户利用政策漏洞欺上瞒下、压榨底层的越来越难。 一面是大批大族被瓦解,大量的隐田隐户重新纳入官府直接管辖之下,提供了更多的税基人口; 一面是同舟社将通过清田、度田掌握的大量官田分配给下户佃种,少了“中间商”盘剥,租佃双方都得利。 双管齐下,今年河北路的租税收入必然会在去年已经大幅度上涨的基础上继续大幅度上涨。 而同舟社治下政治相对清明,以及切实可见的惠农助农政策激励,各地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得到了极大提升。 可以预见,河北路今年的粮食产量还会再创新高。 而且,这种增长趋势会因为水利工程和其他农业基础建设的逐步发挥作用,还将持续若干年。 再加上京东、海东、辽东等地同样连年持续增长的粮食产量,同舟社差不多具备了继续扩大军队编制的前提的条件。 …… 第六十九章 造血计划 “社首,今年各地的粮食增产极大可能会超过预期,外粮输入计划要不要跟着做出调整?” 问话的是商曹曹首褚青,其人所说的“外粮输入计划”实际是同舟社北伐准备计划中的一环。 徐泽对同舟社发展方向一惯的要求是内外兼修,内在为主,北伐也一样。 不管是准备阶段,还是北伐已经成功,河北路的各项工程都要按照计划稳步推进。 没有稳定的河北,就不会有稳定的燕云,不练好内功打牢基础,打下再大的江山也只会是空中楼阁。 已经开始的道路、水利、治河等大项工程建设都需要大量人力,更需要钱粮。 同舟社不可能在河北刚刚有点起色的时候,就把绝大部分的粮食用于扩军备战和战后的燕云百姓救济上。 因此,徐泽一面主持河北路复兴计划,增强本地造血能力;一面又实施了一个庞大的粮食输入计划,继续为河北补血壮骨。 并不是从京东、海东和辽东等同舟社已经稳定开发的地域向河北输入粮食,这三地的粮食由官府收上来后暂时囤积,只待北伐开始成功,便直接输入燕云。 徐泽制定的计划是从江南购粮。 没错,就是“花钱”购买粮食。 去年,同舟社兵发大名府,直接吓崩了朝廷的精锐大军,导致赵宋朝廷失去了制衡徐泽的关键力量。 随后,叛军兵临韦城,威逼开封,赵宋朝廷慌乱之下,派出宰相王黼和亲王赵楷求和,与同舟社签定了城下之盟。 谈判前,徐泽曾让前面赶来探口风的张邦昌带回了几条谈判方向。 其中就包含朝廷要举全国之力,筹备钱粮布帛等战备物资,以支持同舟社整编河北驻军,并选择合适的时机北伐燕云。 赵佶当时只想赶紧结束谈判送走徐泽这尊瘟神,在王黼和赵楷临行前,皇帝只在“领土”划分上设定了红线。 其人要求开封府与同舟社控制区之间必须有缓冲区,并且双方隔得越远越好。 至于钱粮物资什么的,天子则给了王黼最大的自主权。 只要能让徐泽离开开封府界,皇帝卖儿卖女都不是问题,些许钱财更不是事。 自身不干净又没骨气的宰相王黼在被徐泽一顿恐吓后,当场便吐露了天子的所有谈判底线。 徐泽相信以教主道君皇帝的“人品”和“诚意”,说到的事肯定能办到。 紧扣赵佶事先开出的“底线”进行“谈判”,同舟社肯定能从赵宋身上敲诈到难以想象的海量钱粮。 但经过慎重考虑后,徐泽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并不是其人对钱粮不敢兴趣,能顺利抢到手的,偏要辛苦种田,而是这些钱粮不能这样取。 赵宋王朝以往财政状况尚好时,都无法满足河北两路庞大的驻军正常开支。 现在,帝国持续动荡之下,财政已经频临崩溃,要在不削减正常开支的基础上,再增加大批钱粮保证同舟社扩军和北伐,压力会增加很多。 即便徐泽在协议中明确强调朝廷必须与民休憩,停掉祸国殃民的花石纲和艮岳等大项工程建设,并将“本该”用于这些项目的钱粮改做支持同舟社北伐。 但北伐筹备,以及北伐成功之后的救济燕云都需要巨量的钱粮,算上这些仍有一定的缺口。 在其他方面能省下钱粮很有限的情况下,朝廷为了满足同舟社的狮子大张口,除了再次向百姓加征赋税就别无他法了。 至于加税可能有什么负面影响,徐泽估计赵宋君臣基本没有人会去思考,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将这问题当回事。 这些年以来,在“丰亨豫大”的政治路线引领下,赵宋朝廷为了满足天子的艺术追求,建设了诸多超级大工程,花费了无数钱财,使得原本丰盈的国库频频见底。 教主道君皇帝应对财政窘迫很有经验,最有效手段主要有两手。 其一,请蔡京出山,推进社会改革,搜刮民间财富。 坦白地讲,这些改革政策还真不是全部针对平头百姓,如改盐钞法以及推行方田均税法等,普通老百姓想利益受损都不够格。 其二,授意臣子进献“羡余”,广开财源。 杨戬搞出的“公田所”,陈遘“发明”的“经制钱”等等,都是为赵宋财政不计个人名声的“忠臣”事迹。 双管齐下,赵宋帝国才能一直有钱花,也让治下百姓负担一日重过一日,致使地方频频出现动乱。 最初并不是没有臣子劝谏,但时间久了,敢劝的、愿劝的臣子都被赶出了朝堂。 剩下的臣子们早就适应了这种有钱就折腾,没钱就加税的状态,皇帝和绝大部分大臣对加税已经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而且,若是徐泽决心通过朝廷输送北伐的钱粮,赵宋各级官僚们不仅不会拒绝,还会欢欣鼓舞。 如此好的机会不利用岂不是傻子! 朝廷支持同舟社北伐而加征税收,各地顺便再多征收一大批钱粮以“补贴国用”,不过分吧? 徐泽毫不怀疑,一旦放任赵宋加税以备北伐,绝对会激起大规模的民变。 反正加税的锅由徐泽背,如果民乱闹得太大朝廷平灭不了,也自有徐泽这个赵宋“平乱急先锋”去擦屁股。 到头来,类似方腊、樊瑞之流的野心家将尽皆粉墨登场,再次为祸。 本就苦难深重的百姓还要再受兵祸,疲于应付的同舟社也未必能真获得协议约定的钱粮——天下都乱完了,哪里还有那么多钱粮? 还会因为平乱而影响计划中的北伐,并彻底毁掉同舟社之前辛苦建立的正义形象。 而“为朝廷卖力征税”的各级官吏们则借机吃得脑肥肠满,顺便用他们的生花妙笔,将不知死活的贱民和血腥残暴的同舟社一并骂个够。 这样的情况,徐泽当然不会允许出现。 所以,贤相王黼才会力抗天子马上签署协议送走徐泽的强烈要求,不顾个人安危,与逆贼据理力争,竭力为朝廷争取利益。 双方经过艰苦的谈判,赵宋朝廷最终与同舟社达成相对“有利”的协议。 其中就包含取消由朝廷提供北伐所需钱粮一项,只是在维持原本河北驻军消耗的基础上增加了三成转运钱粮。 而且,徐泽还在协议中明确强调,增加的这部分钱粮要由朝廷在其他开支中节省,五年内不得再向百姓加征任何赋税。 不然的话,徐泽将率大军叩阙,扫除祸乱天下的奸臣贼子。 朝廷的税不能加了,没法转运更多的钱粮,同军北伐却势在必行,扩军所需的钱粮布帛等物资还得筹备。 不能通过协议“白拿”,那就只能“掏钱买”了。 当然,徐泽也不可能真拿钱去买物资。 同舟社派出商队,跳过朝廷这个“中间商”,直接以盐、糖、铁、玻璃、陶瓷等物资从赵宋产粮区换取粮食。 实际操作过程有一整套流程,并不是以物易物这么简单。 这便是同舟社与朝廷签署物资交换协议的由来。 褚青是商曹曹首,具体经办此事,清楚一些内幕。 虽然物资交换协议对双方都有利,属于双赢。 但某种意义上讲,却是同舟社为失血过度的江南等产粮区恢复造血功能。 此举与后世二战之后,美国对一片废墟欧洲国家进行“援助”的“马歇尔计划”异曲同工。 当然,以徐泽的做派,也不会搞单纯的物资交换,其中还涉及一系列复杂的附加协议。 同舟社治下粮食增产超过预期,褚青从商曹本身职责出发,建议“调整”外粮输入计划,实际是希望提高本方物资的交换价格,以获取更大的利益。 毕竟,同舟社可以少输入江南等地本就卖不起价的粮食,江南等产粮区却急需同舟社的物资救济。 徐泽没有正面回答褚青的问题,转而询问财曹曹首蒋敬。 “蒋曹首,加上江南的救济,今年我们可会有赤字?” 蒋敬掌管预算、度支、审计等事务,最关心的赤字。 “会社首,今年若不遭遇大灾,应该不会有赤字,与朝廷进行物资交换,总体也是维持盈余状态,外粮输入计划调整与否,影响不会太大。” 这几年,同舟社治下大项民生工程不断,开支很大,但总体还能维持盈余状态,这种经济财政收支情况当然不正常。 除了数次大战获得的战争赔款外,还有通过不对等交易,从宋、辽、金、高丽、日本、南洋等国和地区的不断吸血。 徐泽对赤字没时人这般排斥,但取得燕云之后,一段时间内都必须要对这份“负资产”持续输血才行,在北伐前必须厚实家底保持盈余,就必须持续吸血。 但包含江南在内的各地迟早是同舟社的天下,不能对这些地方吸得太狠,该造血还是得造血的。 即便是“敌占区”,同舟社先“帮忙”抓建设,也符合同舟社的长远利益。 褚青在商言商,只站在经济利益角度考虑问题反而落于下乘了。 “褚曹首,外粮输入计划暂时不用做大的调整,但可适当向杭州和明州倾斜配额。” “属下明白!” 第七十章 赴汤蹈火 时间进入六月,河北各地庄稼长势喜人,百姓们在憧憬着丰收在望的喜悦,夏税缴纳更加积极。 大名府。 同舟社的另一茬“庄稼”也迎来了丰收的时候——为期三个月的“预任官员岗前培训”结业了。 全封闭的管理、高强度的理论灌输、无处不在的比拼,以及风光当官还是灰溜溜回家的天壤之别,让所有受训学员都卯足了劲,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仅仅三个月的受训,便让众学员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相应的培训效果自然非常明显。 大部分受训者的思想受到了洗礼,培训前的质疑和排斥心理早就消散无踪,并多了一份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 一些人已经在内心里认同了同舟社的建社方针、社会根基和发展理念,个人也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转变。 就连大部分被淘汰的学员也鼓起了干劲,计划回家之后再接再厉,积极改造自己,以备下次“恩科”之后的“预任官员岗前培训”。 培训期间,徐泽便公开了今科之所以录取这么多进士的原因。 除了同舟社的治理体系更复杂,需要更多的基层官员参与管理外,即将开始的北伐也需要更多的官员去治理新占领区。 北伐成功后,同舟社还会再开“恩科”。 很明显,对所有进入同舟社官僚体系的人来说,此时和将来一段时间都是千载难逢的同舟社政权高速扩张期。 快速扩张的同舟社需要大量的人才,需要大量认同同舟社理念的优秀人才。 开创事业的机会是绝大部分的人都很难遇得到,通常情况下,王朝数百年,也就只有鼎革之时,才能有这样普遍性的建功立业机会。 机遇永远都青睐有心人,谁能抓住这个重要的机遇期干出成绩,谁就能乘风而上。 如同知信德府事陈规这样,三年三大步,甚至四大步、五大步都不是梦。 与受训学员的雄心壮志不同,徐泽的内心则很平淡。 封闭式的高强度培训确实很容易对人“洗脑”,但除了少数真心认同者外,绝大部分的人一旦走出培训队,经历了复杂的官场后,多半会思想退化。 学习培训确实能管一阵子,制度建设能再延长一段时间,但都不可能管一辈子。 一劳永逸的思想改造只能是痴人说梦,这个过程注定是长期且反复的。 徐泽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世道,带着怎样的队伍,又该依靠怎样的力量。 实际上,其人上午出席完吏曹组织的“预任官员岗前培训”结业典礼,下午就赶往军营,出席兵曹组织的新一轮师营职军官轮训。 河北路的社会改造释放出了巨大的农业潜力,两年时间便基本实现足食,应北伐需要而进一步扩大军队编制便列上了议事日程。 这批轮训的对象就是将要新组建部队的骨干军官。 同军从组建至今,历经多次扩编,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根据兵曹拟定的计划,军队扩编计划分两批完成,每批又分两步走。 中高阶军官轮训和补充兵训练同步展开,待轮训结束后,各新编师再集中组织合成训练。 本次扩编与去年的整编相比区别很大,除从各师抽调部分军士作为骨干并招收极少数特殊人才外,其余全部来自于河北路社会改革后家有授田的良家子。 军队扩编工作虽然今年才展开,但相关的宣传发动在更早时间就已经开始。 去年底,徐泽让各军抽调骨干军士指导各县组织保丁训练时,便放出了同军将会扩编的消息,以及同军新兵考核标准和招收。 结果,在招兵环节还出了一点小情况。 经过多年的积累,同军征兵工作已经走上正轨,并不是各师、营自己树杆招兵旗,就随便招兵。 具体的征兵工作由兵曹按计划组织,各师、营都插不上手。 具体步骤为:兵曹兵员司提前根据扩编计划和各地人口进行测算,再向各州军下发了具体征兵指标。 各州军均设置有专门的征兵点,收到征兵计划后,立即通知属地各地共建会自行挑选合格兵源,再送到征兵点统一复选。 各州军征兵点除了对兵员素质进行复选外,还有按指标足量征兵的责任。 补充兵招收和训练的事基本不需要徐泽这个社首费心,利用这段军官轮训前的空闲时间,他便赶往河间战区,检查武松统率的“东北方面军”备战情况。 结果,徐泽刚到莫州,兵曹就上报了一个情况:因各地青壮参军的热情极高,合格兵员较多,一些州军征兵点负责人提出增加征兵指标的请求。 能有更多合格兵源供同军挑选当然是好事,但徐泽还是做出了驳回增加征兵指标的请求。 同舟社抓建设是为了百姓过上好日子,打仗同样是。 能用十五万人打好的仗,就没必要动员二十万人。 社会改革落地后,百姓爆发参军热情,早在徐泽的预料之中。 实际上,京东巡抚司和辽东巡抚司两地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宋军中军士地位低下,在同军中却刚好相反。 同舟社能免除苛捐杂税,能打败朝廷的大军,能让百姓再不用担心辽人随时会南下侵略,靠的就是强大的同军。 通过一年多的社会改革,河北底层百姓的利益已经与同舟社紧密捆绑。 就像演出队唱得“军爱民民拥军”一样,同军不仅能打硬仗,而且纪律严明不扰民,还真心为百姓做实事,已经让河北百姓对参军产生了全然不同的认识。 朴实的百姓不懂太多的大道理,却懂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变化。 山寨头领喊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能吸引奇人异士纷纷来投,并不是后世文人虚构的夸张演义,也不是山贼土匪没有眼界格局喊不出更高的政治口号。 在很多三等上户小地主都要搭配杂粮才能勉强过日子的年代,顿顿吃干饭是很多人能带进棺材里去的深深执念。 隔上几天就能吃上一顿肉的,绝不是普通人,必定是上户中的上户。 而能够喊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山寨,也绝对不是一般的山寨。 头领能经常大块吃肉的地方,当然能吸引在体制内混不下去的奇人异士纷纷来投。 所以,当初在梁山,徐泽凭着一盆酱香肉,便能让刚上山的彷徨渔户们迅速安心下来,并甘愿听他摆布。 至于底层百姓,劳累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熬到秋天有了收成,马上就有如狼似虎的胥吏下乡收税催粮。 等交了租和税,还了贷和息,剩下的一点粮食根本不够养活一大家人,不想饿死就只能经常吃稀了。 “吃稀”并不是后世意义的吃稀饭,而是半斤粮加数斤杂粮和“野菜”,不添加油和盐,熬成的稀糊糊以供充饥。 所谓的“野菜”,也不是后世人认识的那几种野菜。 对此时的百姓来说,只要一时吃不死人的各类植物,都是可以吃的“野菜”。 人实在不能吃的野草树叶,才会被拿来喂猪。 长期吃这些东西当然会导致营养不良,所以一到冬天就有很多身体孱弱的人死于冻饿和各种疾病。 不仅是人,就连极耐粗饲的猪也经常会被喂死。 所以,才会说能够喊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山寨绝对不是一般的山寨。 因为就算山寨战力强悍,能够经常下山打劫,也只有在地主家才有可能抢到肥猪和肥羊。 地主又不是庄稼,本来就很少,打掉一个便少一个。 有限的地主养再多的猪也经不起山寨头领们顿顿“大块吃肉”,所以,“大块吃肉”的口号才这么有吸引力。 河北两路作为传统粮食大区自然不可能真缺粮,但分配制度不合理,使得产出的粮食集中到少数人手中,供养起这乱世繁华。 比如安阳韩琦、韩忠彦父子广建楼堂,藏书数万,哪里来的钱? 此时的书可不比后世的书,是真金白银都未必买得到的,这么大的手笔,靠致仕宰相的俸禄能置办得起? 绝大部分百姓因为手中缺粮而养不起来子女后代,才会导致产量的河北路人口密度远远赶不上多山的京东东路。 而同舟社接管河北之后,通过一系列改革和反哺惠民政策,很快就让这片土地焕发了生机。 现在,绝大部分底层百姓通过自己的勤劳双手就能吃饱,甚至能时不时吃上干饭,以后娃娃们还能读书,在可见的将来,日子也肯定会越过越好。 这一切都是同舟社带来的,没有同舟社就要回到没有希望的过去。 积极参军,以行动捍卫同舟社政权,就是保护自己的切身利益。 支持同舟社北伐,就能把边疆推到有山川之险的更北面,让子孙后代再不用承受备寇之苦。 跟着同舟打天下,就能让自己的利益进一步扩大,博从龙之功,成为人上人。 这就是朴实的百姓,只要能看到吃饱饭的希望,就能坚定地站在同舟社的背后,甘愿出生入死、赴汤蹈火。 第七十一章 岳飞一战成名 快速发展的同舟社需要大量可靠的人才,但各级学校和书院的初级培养并不能满足人才战略的需要,徐泽便将自己的秘书室和亲卫队作为同舟社的文武人才储备库。 人才的成长又受很多因素的综合影响,并不是随便放一批人到秘书室和亲卫队里,他们就能自己快速成长。 除了创造条件让优秀的年轻人相互学习和竞争,并近距离观摩自己做事外,徐泽还经常点拨有悟性的俊才。 今日,处理完公务,徐泽便挤出一些时间,考校自己的两名亲卫。 “小乙、鹏举,前些时日我让你们学习金国的历史和近期情报,情况如何了?” “属下时刻不敢忘记社首教诲!” “属下一直在学习。” 徐泽嘴中的小乙就是燕青,其人被卢俊义收留之前,在原家庭中排行第一,亲近之人便以“小乙”相称。 鹏举则是岳飞的表字,其人补充兵训练结束后,就被兵曹一纸调令调到了社首亲卫队。 两位年轻人都很谦虚,只表明态度,不说结果。 “看看这些消息,能推出什么结论。” 徐泽交给燕青和岳飞的信息并不是同舟社外曹搜集的情报,而是金国走外交渠道,专程送给盟友的本方重大人事变动文书。 消息共有两条: 其一,闰五月十八日,金国国论胡鲁勃极烈完颜撒改去世。 其二,六月初八日,皇帝完颜阿骨打诏令谙班勃极烈完颜吴乞买知国政。 同时调整的还有昊勃极烈完颜斜也为忽鲁勃极烈,完颜昱为昊勃极烈,完颜宗翰为移赉勃极烈。 “社首,金主是不是身体快不行了?” 先发言的是燕青,其人本就聪慧,又因出身低而早慧,乃是百伶百俐,道头知尾的人物,调入徐泽亲卫队后,很快就展现了极强的情报分析能力。 “嗯。” 徐泽不置可否,又看向岳飞。 这位被徐泽寄予厚望的年轻“名将”还在补充兵训练期间,便搞出了一件“轰动全军的大事”。 事情起因是岳飞休假归队—— 徐泽一惯的观点是要想军队有灵魂,将帅自己就得先把军士当作有灵魂的人。 而要想让军士成为有灵魂的人,不仅要有教育,还要有相应的制度配套。 汉朝曾有“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诗词,大略有些夸张,但艺术源于生活,自古以来,军士探亲休假都很难。 宋军军纪松散也只是相对于军中刺头关系户而言的,普通军士平日里出个营都难,想要返乡探亲更不容易。 此时毕竟不是交通和通信手段都多样化的后世,即便同舟社大力普及邮政事业,也难以排解常年在外服役和征战的将士思乡之情。 人是有各种情感需求的高等生物,同军禁赌,又不设营妓,训练间隙文化娱乐活动安排再满,也不可能满足将士们的各种需求。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长期被关在军营中,必然会出各种问题,适当的休假,不仅是人性管理的需求,也是战斗力的有效保证。 徐泽很早就意识到这问题,并在军中建立了完整的探亲休假制度。 其中就有补充兵训练结束,分到各师营之前,所有人放假七天,约定时间返营的规定。 这一条在纪律松散的宋军看来非常荒唐也很难执行的规定,在同军中却不是问题,极少有人会归队失期。 兵曹设置的补充兵训练营并不是集中在一地,如大名战区,便在与赵宋接界的相州、开德府等地设有训练营地。 此举既能变相增加驻军数量,以震慑不法;又能让本地百姓看着自家子弟在军中脱胎换骨般地变化,进一步增强百姓对军队的认同感。 岳飞参军后,就在安阳县接受训练。 其人天赋极佳,表现非常优秀,不仅训练成绩稳居榜首,也非常遵守军纪军规,做事有板有眼,自然不可能做出归队失期的蠢事。 实际上,岳飞还提前一个多时辰赶回安阳。 岳飞家中条件本就不差,得益于同舟社的好政策,这两年更是越过越红火。 其父岳和是仗义疏财的性子,以前就没少救济乡里。 岳飞归队时,岳和不仅将儿子带回家的军饷还给他,还贴了一些钱。 并讲了一番“在家靠父母,军中靠袍泽”之类的话,教育儿子不要在意钱财身外物,多跟袍泽处理好关系。 岳飞本就继承了岳和的仗义性子,又因个人能力突出,在营中样样夺魁,汤阴籍补充兵自然极是佩服他这个老乡。 这批补充兵因为兵源充足,优中选优,不仅都是良家子,还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是爱显摆的年纪。 汤阴籍补充兵休假返乡时,众人便推举岳飞为临时队正,组织众老乡如同营中一般,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嘹亮的军歌回家乡。 这一行动成功引得汤阴满县轰动,也吸引了不少小娘子的热切眼光,让一群年轻人暗爽不已。 回去的时候,众人自然又是相约一起走,把同样的事再做一遍。 汤阴籍补充兵即将回到安阳县城外的军营时,几个与岳飞关系比较铁的老乡却不愿意进营了。 按照同军的规定,同籍的补充兵下队要被打散分配,大部分人就要天各一方。 也就是说,以后再不可能有这么多汤阴老乡同时招摇过市的机会。 进了营再出来,想聚在一起就千难万难了。 离归队截止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几人一合计,便转身进了安阳县城。 几个年轻人并没有违反军纪的想法,只是很快就要分离了,想去酒楼搓一顿,以纪念这难得的相聚。 岳飞身上有钱,坚持要自己请客,好菜好酒尽管上,几位老乡家庭条件和他比不了,就只能频频敬酒表达心意。 其人初时还知道军纪,怕喝醉了出事,不敢多喝。 但拗不过同乡的盛情,放开了后,岳飞便来着不拒了。 结果,几人都喝高了,醉醺醺地赶回营地。 同军虽不禁酒,但什么时候能喝,什么时候不能喝,违规喝醉了该如何处理都有严格的规定。 几名汤阴籍补充兵一身酒气,走路东倒西歪地要进营门,自然会被哨兵拦了下来。 岳飞初时还有些清醒,见报到的截止时间快到了,赶紧上前跟哨兵求情,请对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行。 哨兵都是各营抽调的老兵,只认规矩,可不认岳飞这新兵蛋子什么面子,坚持要等补充兵营官过来领人。 几个年轻人酒后热血上头,又害怕归队失期的惩罚,一起上前与哨兵理论。 结果,理论变成了争吵,然后不知道谁先动了手,场面一片混乱,两名哨兵被岳飞一把推开,几名补充兵硬闯了过去。 被打的哨兵按照预案发出“敌袭”警报,待营门警戒分队追上这些醉鬼时,岳飞已经酒劲上头,不知自己在干啥了。 其人的几个同乡很快就被众人制住了,只剩岳飞一人脱网。 这小子一身神力,混乱中,一脚踹断大旗旗杆,并将之抱起当长枪使,几十人拿着木枪硬是没制住他。 最后,还是营士师让人去鱼市借来渔网,才将打累了抱着旗杆睡觉的岳飞给困住。 待到第二日酒醒后,被关了禁闭的岳飞竟浑然不知自己发酒疯大闹教导营的“光辉事迹”。 赶在分兵的当口上出了这等事,岳飞彻底“出了名”。 几个新编师的师正点名要调教“大闹相州营”的瓜蛋新兵,却被社首“截了胡”。 得到岳飞大闹补充兵营消息的徐泽也是大吃一惊,他还真不知道历史上稳重如山的岳王爷竟然还有这一面。 其人在生出人才千面的同时,赶紧命兵曹将岳飞调到自己身边亲自管教,以免这个好苗子长偏了。 岳飞自然不知道社首对他的期待,但徐泽与他谈了后,其人就暗自发誓要戒酒。 “金国准备发兵伐辽了?” 徐泽没有急于点评二人的答案,接着道: “说说你们的理由。” 还是燕青先发话。 “其一,金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完颜吴乞买只在六年前知过很短一段时间的国政,第二顺位继承人完颜斜也掌兵,也只在四年前率兵拿下辽人弃城而逃的泰州,之后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有动静,金主若不是身体不好,不会突然同时提升两个继承人的地位,。” “其二,属下看金国早期的历史事件,金主逢战必出,但自六年前黄龙府之战后,金辽多次大战,金主仅在前年攻打临潢府时统兵至一线,其余大战都没有参与,这很不符合金主用兵的习惯。综上两点,属下才有此推断。” 燕青的第二条理由与前年出使金国归来的马扩所说如出一辙,但马扩亲在金国待了不少时日,还眼见过完颜阿骨打。 而徐泽交给燕青和岳飞二人的只是初级情报,仅凭这些简单的情报就能分析出这一点,确实很不错了。 “嗯,不错!” 徐泽点点头,肯定了燕青的分析,又看向岳飞。 “属下没有理由,就是直觉。” 第七十二章 英雄迟暮 岳飞的答案让徐泽很有些无语。 这小子,还真是“运用其之妙,存乎一心”啊! 其人的天赋确实极高,远超燕青。 徐泽毫不怀疑以岳飞的天赋,只凭借残缺的情报就能有这样的敏锐直觉,但再好的天赋也要有相应的锻炼和阅历才能被充分激发出来。 岳飞是天生的名将,却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名将。 其人历史上先后四次参军,历经多次战斗的洗礼,才逐步成长为优秀的将帅。 而在这期间,岳飞还干过越次上书,弹劾三位宰执误国的“壮举”。 关键是其人身为低阶武将,根本就不清楚朝堂大局和整个战局,甚至连自己要弹劾的对象都没搞清楚就盲目上书。 结果,因为此事,彼时已是从七品武翼郎的岳飞丢了官,被驱逐出军队。 此位面,年仅十八岁的岳飞更是相当稚嫩,不说朝堂大事,就连军队建设、行军打仗等事务的认识都非常肤浅,还需要不断磨练才行。 “直觉”是很多名将都有的天赋,也是最不靠谱的天赋。 打仗是死生大事,统帅指挥打仗,不仅要自己明白,更要下属也能明白,只有所有人都明白了统帅的战术目标,全军才能形成合力打明白仗。 历史上有很多与名将之名“绑定”的独特军队,仿佛只能这些名将才能带出相应的强军,而一旦失去名将之后,这支军队便会很快失去强悍的战斗力。 很大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名将对军队战斗力的加成作用太大了。 或者说,这些所谓独特军队一点都不独特,只是因为名将才使得它们独特。 军队上下都适应了主帅指哪就打哪的状态,逐渐失去了对战争机理的总结和研究,一旦离了主帅,就会失去灵魂变得连普通军队都不如。 得到一个名将,失去一支强军,这绝不是徐泽要的结果。 还要多教才行! 徐泽最不缺的,就是教导部属的耐心。 “金国起于蛮部,全靠完颜部强力拧在一起才勉强成为一个国家,其国虽然面对辽国百战百胜,但毕竟根基太浅,内部守旧势力非常顽固,这些年以来一直在添乱。” 徐泽随即给岳飞和燕青讲了完颜阿骨打起兵以来,金国中央与地方上下脱节、部族叛乱、军队失控等严重问题,以及屡禁不绝的掳民为奴、近亲婚配、部族械斗等恶俗。 “金主长期留在会宁府,也许是因为身体有病不便长期征战,但也有极大可能是其人不得不留守国都,以集中精力治理混乱不堪的国政。” 通过对金国这几年的观察,徐泽越来越能肯定自己的这个判断。 打仗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还会制造更多矛盾,再会打仗的统帅也得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才能成就大事。 如果没有同舟社各部曹,以及一帮虽不好用但至少可以用的官吏为自己治理后方,徐泽别说北伐了,守住现在的摊子都难。 金国也是一样,与辽、宋、高丽等国的国主相比,金主完颜阿骨打无疑是远超同济的存在,徐泽对这个雄才伟略的金国皇帝的确有几分钦佩。 钦佩的倒不是其人打仗的本事,实话说,徐泽并不认为完颜阿骨打有多少拿的出手的战绩。 这句话并不是故意贬低,而是事实。 率领强大的金军打败动辄就崩溃的辽军,不管这敌人是“十万”还是“七十万”,所谓的辉煌“大战”,真没什么好夸耀的。 就像率领强大的同军打击孱弱的宋军,无论战果如何“辉煌”,都不会让徐泽自豪一样。 两只雄师,一只能打死一大群绵羊,一只能吓死大群兔子,比究竟谁更强,有意义吗? 徐泽反倒是钦佩完颜阿骨打以蛮部起家,却要坚持建立一个完整国家,并为族人奠定百年基业的大毅力。 尽管金国现在的制度在徐泽看来仍是不值一提漏洞百出,但这已经是生女直人当前文明程度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可以说,没有高瞻远瞩的完颜阿骨打,就不会有现在的金国。 没有他们的皇帝,女直人恐怕会疲于应付辽国和高丽两个生死大敌,由此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 之前的生女直人联盟就算不在长期的战争中崩溃,也绝无可能这么快就进化出现在的国家形态。 能把一个落后部族逐步改造成强悍国家的英雄,有资格让历史永远铭记。 时势造英雄,英雄引领时势,不外如是。 而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具体的原因,但徐泽却能肯定女直人的英雄完颜阿骨打已经到了时日无多了。 想到此处,徐泽对岳飞和燕青道: “按照完颜部的传统,完颜吴乞买和完颜斜确实是第一和第二顺位继承人,完颜昱和完颜宗翰是统兵将帅,金国这次高层人事变动,既是保证日后政权稳定交接的必要调整,也是即将发动大战的特殊信号。” “所以,你们俩的判断都是对的,金主完颜阿骨打很有可能身体快不行了,而且金国也快要发动灭辽之战了。” 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徐泽继续谆谆教导两名年轻人。 “完颜阿骨打是一位很有远见的政治家,这些年来金国打辽国都是一边倒的大胜,但每打一场大战,其人都要极力压制国内请战的呼声,以努力整合内部。” “为此,完颜阿骨打甚至力排众议,不惜与有血仇的高丽人摒弃前嫌,又与虎口夺食的同舟社结盟。为的就是集中精力整顿内部,推进国家转型。” “完颜撒改是金主内政上最重要的助手,其人的死给金主的打击应该比较大,我猜自知时日无多的完颜阿骨打应该已经醒悟了,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完全整合金国内部。” “不然的话,以完颜阿骨打的坚韧,绝对不会这么仓促调整高层人事任命。我估计金国很快就要出兵伐辽,以抢在完颜阿骨打死之前,完成灭辽的任务。” 岳飞毕竟还很年轻,即便做了徐泽的亲卫,表现沉稳了不少,但骨子里仍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 其人没有想金国的混乱和纠纷,只是想到悬在河北人头上的百年强敌即将灰飞烟灭,就忍不住内心的兴奋。 “社首,那咱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北伐了?” “嗯,等练好了兵,咱们就北伐!” 徐泽嘴上答应着岳飞,心里却想着遥远北方的完颜阿骨打。 曾几何时,一个吴用就令他忌惮不已,现在却为了英雄迟暮的完颜阿骨打而惋惜。 生于乱世,有战胜不了的强敌是悲哀,没有强敌也更寂寞。 好在同舟社从来都是致力于内部,建设更美好未来的组织。 就算世间再无强敌,也不影响同舟社走向更强大的未来。 金国。 徐泽的猜测完全正确,金国已经开始大战动员了。 在完颜撒改死前,完颜阿骨打就感到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但国内不宁,内部矛盾重重,其人一直在勉力支撑。 撒改死后,诸勃极烈调整到位,完颜阿骨打便立即授意统兵的宗翰请战。 完颜宗翰上书后,其人就驴下坡,诏令诸路人马积极做好伐辽准备。 七月十八日,完颜阿骨打诏令咸州都统司: 耶律余睹来朝,详细汇报了辽国朝廷腐败民不聊生的惨状,朕决心已定,下月初二就亲自出兵征讨不义,解救苦难的辽民,各部务必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八月初二,金国会宁府。 刚过五十三岁生日的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身披金甲,跨上战马,在万众欢呼之下,率领最精锐的本部兵马出了都城。 日暮时分,剌离河畔。 皇帝的护卫和随从太多,当年为攻击宁江州而筑的剌离城,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 完颜阿骨打便让大军直接在河畔下营,一如当年打仗一般。 宁江州离此处并不远,若是早六年,皇帝肯定会赶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宁江州。 但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这么急速的行军了。 大军在忙着扎营,完颜阿骨打则带着自己的儿子兀住,在营中寻找当年自己征战的痕迹。 可惜,一惯会过日子的女直人当年将战场打扫得太干净,基本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这几年,泛滥的剌离河和频繁经过此处的国人又改变了很多地貌,让此处与记忆中的很多细节对不上号。 走了没多久,完颜阿骨打有些索然,也有些乏了。 “当年出河店之战,我一夜奔袭百里都没问题,现在走几步就喘,真是老了啊!” “父皇身体壮实得很,等到我给你生十个八个孙子肯定没问题。” 完颜兀住这几年被阿骨打面命耳提,长进不少,说话也讨喜了很多。 “哈哈,好!” 兀住到现在连一个儿子都没生,完颜阿骨打肯定等不到他生十个八个孙子的那一天。 其人却不想扫了儿子吉利话,转身,大步跨上一个土堆,手持马鞭指向远方。 “朕还要为你们打下——” 轰隆—— 突如其来的炸雷打断了皇帝的话,完颜阿骨打高大的身躯仿佛被炸雷定住,随后怔怔歪倒。 “父皇!” 第七十三章 北伐序章 河北东路,雄州。 身处边郡,军政一把抓的知雄州事和诜却对今年河北各地纷纷上报的大丰收不怎么关心。 自共建会在雄州铺开以后,包含州务管理、农业生产在内,所有守臣必须亲为的重大事务,和知州都甩手交给了同舟社派来的通判。 他这个守臣则干起了副将的军官本职。 嗯,现在应该叫副师正了。 抛掉所有“杂务”,一门心思练兵备战的效果自然相当明显。 尽管之前旧军整编时,各地驻军就已经打散重编并轮戍了驻地,和诜现在手下的兵卒已经与其人之前统帅的那批没有任何关系了。 而且,同军练兵和打仗的方法也与宋军大不相同,他这个老宋将出身的副师正还是个门外汉,更谈不上组织训练和指挥打仗,其人实际上一直都在当看客。 换句话说,和诜“丢了”知雄州事的文职不说,就连副师正的武职也被徐泽给架空了,但这并不影响其人的备战激情。 出身军将之家,又在军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和副师正深知就算再精锐再能打的宋军,一旦面对辽军就会出现的各种负面状态。 同舟社北伐在即,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 是做一个实权知州,统帅数千名遇辽即溃的宋军,随时都要承受败师失地之责好? 还是做一个挂名副师正,跟着战无不胜的同军,全力搞好后勤保障,就能享受恢复燕云的荣耀好? 这么简单的选择题,还需要纠结么? 随着河北路农业生产快速恢复,同舟社也逐渐调整工作节奏,开始北伐动员。 实际上,早在去年完成旧军队整编后,徐泽就已经悄悄启动了北伐计划。 北伐第一步,首先是破除宋人深入骨髓的惧辽心理。 徐泽这些年操纵天下棋局,同军战无不胜,已经成了传奇。 但早年随社首参与过开拓辽东,并与辽人、渤海人、金人、高丽人有过战斗的毕竟只是少数官兵。 同舟社从拿下京东东路开始,一直到稳定河北路准备北伐,军队屡次扩充,编制不断壮大的同时,也将同军逐渐变成了“宋人的军队”。 大量旧军队接受整编,以及未经对外战争洗礼的新兵补充进来,稀释了同军外战无败绩的基因血脉。 同舟社在海外历次大战虽然是高中层将校必须掌握的内容,但碍于保密的要求,绝大部分低阶军士只听过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言。 就算知道,以宋人对已知世界的认识,也极难理解。 这种惧辽心理不破除,打乱贼打赵宋禁军都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以后遇到与辽人以及比辽人更强悍的金人恶战时,就很容易出乱子。 数万人相争的大型战场上,几个小兵的突然崩溃,都有可能使得势均力敌的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同军的组织度虽然高于此时任何军队,可以应对很多复杂情况。 但构成军队底层根基的低阶军士却是不折不扣的惧辽宋人,深藏心底的恐惧平日里根本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就会坏事。 人的因素不解决,再好的组织度都没用。 北伐之前,必须向河北军民展示辽军不堪一击的事实。 只有破除了惧辽心理,以后再面对金人、阻卜人等所有敌人,才能把敌人当成有脚有手也会死的“人”,而不是砍不死、追不上、逃不掉的怪物。 不过,在具体实施上,徐泽并没有一开始就展开普天盖地的教育动员。 其人反而做了另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修路。 自去年共建会铺开,并完成军队初步整编之后,同军各师工程营就分段承接了各地连接雄州的交通干道建设。 而农闲之后,各县村共建会的交通的主要任务,也是优先整修本籍道路,并将之连接进入“北伐道路管网”之中。 过去的百多年时间里,赵宋在河北不管是挖建塘泊,还是种植榆塞,本质上讲,都是对道路交通网的破坏。 都是以极大牺牲河北路生活便利和生产基础工程为代价,换取军事上的微弱防御效果。 同舟社掌控河北后却,反其道而行之,摆出一副要将大路修范辽国家门口的做派。 赵宋北伐的口号喊了百多年,但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唯有徐泽一来就这么搞,是个人都能看到徐社首北伐的坚定决心。 此举自然成功勾起了河北军民的惧辽情节,各地官民纷纷通过各种渠道表达自己的忧虑。 徐社首广纳忠言,顺应民心,表示道路暂时不会修到莫州以北。 嗯,就是暂时。 今年军队再次扩编后,各师工程营又根据徐泽的命令,再次启动莫州以北的道路修整计划。 不仅修路,徐泽还向河间战区增派了五个师,并命河北东路接辽各军州在辽军的眼皮子底下大肆修建烽堡。 内忧外患的辽国自然不能忍受孱弱南朝如此明目张胆的背盟行为。 留守南京的辽国南府宰相张琳、参知政事李处温等人一面速报正在沙岭捺钵的皇帝,一面遣人速往白沟驿向南朝抗议。 知雄州事和诜早得了徐泽的命令,对其置之不理。 没过多久,辽国皇帝的亲使同平章事左企弓、同知殿前点检事耶律高八率领的使团也赶到了白沟驿,要求前往东京开封府,面见南朝皇帝。 和诜不敢擅自作主,立即上报在大名府的徐泽。 外曹行人司司首高药师很快就奉命赶到了雄州,并带来了同舟社社首徐泽转告辽使的意思: 其一,赵宋皇帝已经委托京东东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宣抚使徐泽全权处理对辽事宜。 河北两路皆归同舟社统辖,贵使不必再辛苦前往开封府,同舟社有权回复你们的所有疑问。 其二,自家房宅失火,久拖不灭,必会殃及邻里。 辽国动乱好几年,贵军无力平乱,致使国内混乱不堪,流民四起,已经严重影响到赵宋北疆的安全稳定,我们对此深感忧虑。 要么,你们放开边境,让以平灭天下战乱为己任的同军北上,替你们平灭国内的大小动乱; 要么,我们在自己的边境修建烽堡,以应对辽国国灭之后最混乱的局面,贵国无权干涉。 高药师还奉劝左企弓:贵使还是基于本国现实和双方实力对比,想好了本国该有的外交策略再来。 辽宋建交百余年,一直都是辽强宋弱,向来都是大辽对南朝进行军事讹诈,何曾见过宋人如此强硬嚣张的一面?! 辽国副使同知殿前点检事耶律高八当即发怒,扬言要让背信弃义的南朝付出代价后愤然离去。 和诜被耶律高八的气势所慑,颇有些担心辽人真会含恨动员大军南下,作出极端行动。 毕竟,河北虽然已经开始准备北伐,但战争动员却很不够,河间战区部属的军队仅有八个师。 高药师却安慰其人,辽国外强中干,只会干叫唤。 辽人这些年应付金人的压力和国内接连不断的叛乱就已经很无力了,哪里还敢再惹南朝? 一旬后,辽军骑兵开始出现在两国边境,做出欲要南下报复宋人的强硬姿态。 还未完全转变角色的河北路军民再度紧张起来,边防诸州军急报不断。 辽国乱了这么多年,紧挨北地的河北人当然知道这个老对手的确不行了。 同军这些年东征西讨战果辉煌,河北百姓就算不知道辽东高丽之事,也清楚同军就是赵宋境内的最强战力。 战无不胜的同军面对已经衰败的辽军,会是怎样的战果? 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一百多年前,战无不胜的赵宋禁军面对辽军时,预测战果的人都被战果打了脸。 绝大部分普通人受限于知识储备和眼界,无法分辨真正的强军强在哪里。 而百年的历史早就成了传说,同军再强能强得过传说中的开国强军? 经历五代乱世培养出的力能开山、智可谋国的英雄豪杰都打不赢辽人,现在的同军就真的能? 貌似同军之中除了社首外,就剩下牛皋、武松、李子义这几个猛人了,其他好汉的事迹都不怎么显眼,这阵容怎么看都不像特别能打的样子啊。 百姓们并不是不看好同军,他们是真希望同军能一举击败辽人收复燕云,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但同军已经与他们的利益紧密相连,所谓关心则乱,越想越难以平常心。 赢了固然好,输了谁也承担不起。 同军一旦被辽人击败,河北又会沦为人间地狱。 就算焦头烂额的辽人不敢率大军南下,同军中还有他们的子弟亲人。 打仗肯定会死人,但败仗死的人和胜利死的人是两码事,刚刚有点起色的河北现在可经不起败仗啊。 河北军民紧张等待同舟社发布战争动员令时,各地共建会却受到了社首的最新政令:工作节奏不变,下冻前继续修路修水利,下冻后再进行保丁集训。 除了各地驻军拉练增多,各县巡捕司加大了社会治安巡察力度外,再无其他异常。 兵曹也始终没有下达命令向河间战区增援一个师,仿佛辽国陈兵边境的事与同舟社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社首究竟在想什么? 第七十四章 残酷无情菩萨兵 辽国中京道岩州,隶属于中京道锦州,是仅辖一县的下州。 也是辽国独此一份的“岛州”,其治所兴城县设于觉华岛上。 岩州本属于汉代辽西郡海阳县地,辽初此处仅有若干部杂胡,人口极少。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平灭渤海国后,迁部分渤海汉户于觉华岛上,以稳定此地统治。 经多年繁衍,岛上人口渐多,乃于圣宗年间在此建城,并设刺史级保肃军。 岩州的人口虽以汉人居多,却是隶属于辽国十三宫的太祖弘义宫,为大辽的开疆拓土作出过应有贡献。 辽制:天子践位置宫卫,分州县,析部族,设官府,籍户口,备兵马。崩则扈从后妃宫帐,以奉陵寝。有调发,则丁壮从戎事,老弱居守。 宫卫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州县,构成独立的军事、经济单位,为帝后的私人“财产”,帝后死后,宫卫骑军的编制并不撤销。 辽太祖弘义宫的斡鲁朵在临潢府,陵寝在祖州。 下辖锦、祖、严、祺、银五州,富义县及南京、西京、奉圣州、平州四提辖司。 弘义宫斡鲁朵鼎盛时,领正户八千,蕃汉转户七千,出骑军六千。 不过,现在的大辽行将就木,连当今皇帝耶律延禧的御帐亲军都在多年的征战和反复叛乱中损失殆尽而换了好几茬,编制也从鼎盛时五万人一再缩小到五千。 包含弘义宫在内的各宫卫军也在不断征调中严重萎缩,如今编制虽在,实际已经无法成军了,而地处觉华岛之上的岩州更是差不多被大辽朝廷遗忘了。 之所以是差不多被遗忘,而不是彻底被遗忘。 乃是因为每次帝国遭遇危机,征调粮饷兵马时,锦州的临海军节度使司还是不会忘记此处有人有粮的。 锦州至显州一线是中京道与东京道的陆上分界线,也是辽金两国现在的边境线。 早在三年前,锦州就因为持续的战乱发生过匪盗掳掠平民作为“军粮”的惨剧。 这几年,随着大辽帝国底层民力逐渐被耗尽,支援前线的物资越来越少,锦州前线已经摇摇欲坠。 隶属于锦州的下州岩州,也不断杀鸡取卵般的支援锦州,民生凋敝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秋收之后,金国大举增兵边境,摆出要灭亡辽国的架势,锦州战线再次告急。 岩州兴城县最后一批半大孩子便告别了家人,穿着破烂的衣衫,押着刚刚收获的“军粮”去了锦州。 分别的场面很是凄凉,却没有人哭泣。 多年的苦难,不断的死人,已经流干了兴城县百姓的眼泪。 而且,去了前线也未必是坏事。 等金人打下了锦州,押运粮草的孩子们侥幸不死的话,还可以做金人的生口。 女直人早年起事时,出于复仇和震慑辽人的需要,曾有多次屠城的记录。 这几年,随着金国取代辽国坐稳天下的趋势越来越明显,金人已经很少再做这等恶事了,反而会尽力确保投降者的性命。 毕竟,无论契丹人还是女直人谁主宰北地,面对广大的疆域,都需要宝贵的人口。 他们需要强壮的生口为他们耕种提供粮食,也需要年幼的孩子做奴仆服侍贵人们的起居,更需要适龄的妇人快速增加女直人稀少的人口。 孩子们去了前线,比留在岛上垂死挣扎要好得多。 岛上仅剩的几百老弱病残也没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他们还要趁着寒潮未至,赶紧捞一些海货,以储备过冬的食物。 海中有鱼虾,但凭借老弱病残和有限的捕捞手段,收获必然很有限。 这个冬天肯定又要饿死人,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遭罪了。 岛上还剩几艘小船,但剩余的岛民身体都不大好,拖不动大网,也就没人驾船下海。 众人正趁着退朝散在海岸边,勾头弯腰忙碌挖捡海货时,一个眼尖的小娃突然抬起手,指着远方的海面。 “船——好多船——” 百姓们抬起头,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场面—— 远方洋面上快速驶来好多战船,好多好多的战船! 早在同舟社外曹行人司司首高药师从大名府出发前,徐泽便签署了军令,命靖海、黄海、渤海三大舰队主力于海连州镇东关集结,统一编队后,前往辽国沿海耀武。 海军的第一站,便是觉华岛。 被长期战乱摧残到麻木的觉华岛百姓并没有四散而逃,也没有拿起武器抵挡明显是入侵的敌军,所有人只是退出海滩,呆愣愣地看着陌生的军队登陆觉华岛。 这是一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奇怪军队。 庞大的联合舰队自然不可能停靠没有大型专用码头的觉华岛。 海军司司首阮小七都没有下船,只是命两个陆营和一个工程营登岛,并留下一些船只和补给品后,其人就带着舰队再次消失在海面。 王进曾经的狗头师爷梁不平是徐泽任命的知兴城县事,其人能力有限,做不了中原的真知县,但接管仅剩几百老弱的兴城县却是没什么难度。 岛上百姓初时还对这支只限制自己行动,不打杀抢烧的奇怪军队有些警惕,不敢跟同军官兵讲真话,只是麻木地观察着这些不知哪里来的侵略者。 觉华岛有兴城县却没有城池,连续的战乱和青壮消耗,也使得百姓没精力休整破旧的房屋。 岛上最大的建筑群,是被辽圣宗耶律隆绪尊为老师的圆融僧主持修建的大龙宫寺。 据说大龙宫寺香火鼎盛时有上千僧侣,但如今,这座庞大的寺院也随着辽国的衰败一起没落了。 没有信众香火,再多的特权也无法维持寺院的光鲜,寺中只剩下十几个营养不良地老僧。 一般的寺院多建在依山傍水、视野开阔的好地方。 换句话说,就是地势险要,可俯瞰周边的位置。 大龙宫寺更是如此,理所当然地被驻军征用了。 有大龙宫寺营寨暂时可以不修,码头、防御工事和移民居住的房屋却不能不建。 为了加快进度,重活和专业项目施工都由工程营和驻军自己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便分配给了岛上百姓和老僧们。 并不是常见的侵略军驱使百姓“义务劳动”,这些侵略军竟然让岛上的人有偿劳务,而且直接按工程量发粮食! 老弱们的劳动能力有限,获得的粮食也不多,但凭借这些不太重的体力劳动就能获得勉强可以过冬的粮食,自然干劲十足。 先是一些面黄肌瘦的孩童被士兵赠予半块面饼,回去后,就拿来自己珍藏的手工感谢士兵。 结果,又得到一张面饼。 随后,老人们也发现这些兵士真的没有恶意,还知道了他们来自叫“同舟社”的奇怪国家,来觉华岛住下就不会再走,为的是防止以后金人登岛祸害百姓。 到了这个时候,百姓们才喜极而泣,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终于得救了。 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军队来岛上都行,只要能提供安全屏障,不再让他们把仅剩的老骨头送上战场去无端消耗就行。 这些“同舟社”国的军队菩萨心肠,又住在寺院中,可不就是菩萨兵么? 从此,“菩萨兵”的称呼便在觉华岛百姓中传开了。 可是,同军虽然军纪严格,不滥杀无辜,但对于辽国来说,他们却不是什么菩萨兵,而是明白无误的侵略军。 既然是侵略军,自然会干侵略军必干的事。 隰州治所海滨县,当年苏州安复军节度使蒲离卜祥稳登陆中京道,前往武安州寻找皇帝时,便是在海滨县上的岸。 就在觉华岛军民演绎鱼水情深的时候,海滨县的百姓却在同舟社海军的火炮怒吼下瑟瑟发抖。 辽国这些年虽然屡次败于金人,可危险一直来自陆地之上。 辽军打不赢金军的主要原因是战心、士气全无,并不是没有军队,占有山川之险的辽人只要不投降,层层阻截金军,还是能拖一段时间的。 但失去了最重要的海防基地苏州镇东关水军营地之后,辽人应对来自海上的危险的能力极弱。 奇怪的是,金人这些年始终没有派水军骚扰辽国沿海,以至于让不少辽人产生了金人不会水的错觉。 实际上,在同舟社联合舰队出现之前,基本没有辽人认为海上有什么真正的危险。 强悍的金人不会水,会水的宋人却异常孱弱。 数十万的宋人都不敢与辽人正面交锋,靠海上几艘破船能济什么事? 但强大的同舟社联合舰队出现,却颠覆了辽人这一认知。 连天遮海的巨舰群帆给人的震撼实在太强烈了,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比庞大舰队更令人绝望的,是其无坚不摧的猛烈火力。 阮小七奉命统帅海军联合舰队耀武辽国沿海,可不是开着大船来,转一圈就走的。 停靠或游弋在海岸边的辽国大小海船全部被海军摧毁,就连码头和其后一切在火炮射程范围内的建筑和军队,也尽皆遭受火炮残酷无情地洗礼。 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超越了辽人的认知极限,才发现这世上竟然还有比金国更恐怖的存在。 强大的同舟社海军就用这种残酷无情的方式,向辽人粗暴地展示同舟社的力量! 第七十五章 徐泽的诚意 中京道隰州急报:海滨县盐场遭遇自称同舟社海军的攻击,盐场和所有海船尽皆被毁。 中京道来州急报:来宾县渔村遭遇自称同舟社海军的攻击,房屋被毁,百姓尽遭受掳掠。 中京道迁州急报:迁民县县城遭遇自称同舟社海军的攻击,东面临海城墙被轰塌,在城上部署防务的兴善军刺史萧思望及百余守军战死。 南京道平州急报…… 敌船之大宛如小山,且行动快如闪电,还能喷射长达数里的火焰; 敌人身似蛟龙,可不依靠外物涉海如履平地,个个都会操纵神雷; 有军民打算用投石车击打海上之敌,结果,投石车还没有布置完毕,敌人就降下神雷,现场只剩下一堆焦黑的血肉残渣。 敌军非人力可以阻挡,所触者无不灰飞烟灭。 被金人蹂躏了好几年后,辽人又遇到了更加恐怖的敌人。 大辽国祚到头,已经被上天厌弃,逆天而行者必遭天谴…… 从中京道到南京道,从隰州到析津府,由北岛南,各地急报不断,谣传也不断,消息越传越玄乎,越传越恐怖。 燕京析津城内,也是一片兵荒马乱。 辽帝耶律延禧刚刚赶到燕京,计划就近处理与南朝的军事危机,便被一连串的军事打击搞懵了。 更惊人的消息还在后面: 嚣张至极的敌军在析津府沽水岸登陆,随即深入内地近百里,烧毁了沿途所有村庄,还击溃了匆匆前去驱赶侵略者的两千辽军。 得知同军击溃本国军队后失去踪迹,辽帝耶律延禧惊慌之下,当即做出率御帐亲军转进西京道的决定。 耶律延禧的仓惶举动让本就紧张的析津城秩序更加失控,燕京行宫前,人喊马嘶,混乱至极。 参知政事李处温竟然趁着御帐亲军防护的空挡,扯住了皇帝坐骑的的缰绳,苦苦哀求耶律延禧不要走。 “陛下,陛下不可以放弃南京啊!” “你这狗才,快放手!” 耶律延禧大急,举起马鞭,就要抽打李处温,却被另一个臣子出言制止。 “陛下,不可!” 喊话制止皇帝的人,是进京面圣的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 耶律延禧此时心情极度恶劣,见到此人,怒不可遏地吼道: “大石!你也要造反?!” “臣怎么可能造反!” 面对皇帝口不择言地呵斥,耶律大石怡然不惧。 “事情还没到这一步,陛下请先听臣一言,再决定走留不迟。” 这一会时间的耽误,南京留守都元帅耶律淳、南府宰相张琳、翰林侍讲学士虞仲文、内库都点检刘彦良等人也匆匆赶了过来,耶律延禧情知暂时走不脱了。 “好!朕就听你慢慢讲!” 耶律延禧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之前挡住皇帝去路的李处温赶紧松开缰绳,闪到一边,耶律大石却仍是不慌不忙。 “陛下,南朝之前在边境大肆修建烽堡,可有大举增兵边境诸州军?” 耶律延禧既恐惧又烦躁,消失无踪的敌人随时都会出现在析津城外,他哪里还有有心思思考这些烂七八糟的问题。 “增兵又如何?不增兵又怎样!” “南朝与我朝并立一百六十多年,所倚仗着无非就是兵甲精良,人多势众,两国数次相争,都是宋人兵多而我国兵少。” 耶律大石知道皇帝没耐心听,赶紧三两句话讲明燕京城的安全性,打消皇帝马上就要跑路的想法。 “南朝太宗亲率十万开国精锐兵马北侵,都没能打到南京城下,南朝若不大举增兵,只是依靠几万孱弱的河北兵的话,能做什么?” 耶律延禧想起南朝这段时日的异常举动,放下马鞭,冷静了些许。 “就算南朝没有大举增兵河北,可他们的军队现在都打到析津府来了,又算怎么回事?” 皇帝的语气明显有了松动,耶律大石也松了一口气。 “南朝肯定有趁我朝动荡窥伺南京道的想法,但两国并立多年,相互都奈何不了对方,国战不是儿戏,仅靠一支水军绝不可能拿下燕京。以宋人的战力,没有二十万人以上的兵马,就算趁乱占了我大辽几个州县,也会很快被我们赶走。” 辽国战乱多年,耶律延禧也不断经受战火洗礼,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耶律大石的话有道理。 “什么意思?那你说他们究竟想干啥?” 见皇帝有所醒悟,耶律大石继续分析。 “臣也猜不到南朝的想法,只是有一点推测,这几年我朝内忧外患,南朝同样不稳,应该也发生了动荡,这个同舟社徐泽和南朝朝廷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 耶律延禧以手扶额,陷入沉思。 随着同舟社的逐步崛起,同舟社徐泽的事迹也频繁传入耶律延禧的耳中。 辽国皇帝对这个神秘人物并不陌生,但因为关键信息的缺失,始终看不透此人。 当年在咸州被实娄驱逐消失无踪的徐泽,六年前占据辽东南路又命蒲离卜返回大辽讨封的徐泽,以及现在出现在南朝河北并悍然打上门来的徐泽。 当徐泽所有的事迹开始重合后,耶律延禧似乎抓住了某些关键信息。 “你是说,这个什么同舟社派水军骚扰我朝沿海,真的只是为了对我们之前派兵威胁南朝边境做出的回应?” “……” 耶律大石的确有这样的猜测,但他也不敢肯定,只因为其人也看不懂徐泽。 …… “徐某不才,愿打破这地域之别,有生之年,游遍这天下,见识最壮丽的山川,摘录最动人的诗篇,集天下之美景美文汇而成书。” “让天下人足不出户,亦能知晓这天下之大,遍地壮景;化外之民,亦有美文;万里之外,还有文明!” 这些动人心魄的豪言壮语多次出现在耶律大石的梦中,但那个豪迈洒脱“踏霞行、客天下”的徐霞客却已经消失在了这人世间。 取而代之的,是狡诈阴险、极擅钻营,游刃于辽、金、宋、丽等势力之间的可怕阴谋家徐泽。 八年前,燕京开阳门外的偶遇,勒德山下的再相逢,以及之后茫茫雪原的携手共进,都似乎是一场非常不真实的梦。 就如同国力鼎盛的大辽也随着时光消磨变得虚弱无比,只能在梦中才能追寻大辽的荣光一样。 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终究是要面对苍白而无奈的现实。 耶律大石深吸一口气,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臣猜不到徐泽的想法,但陛下若想稳定时局,是不是应该先回宫?” 街道上仓惶乱窜的官民越来越多,远处还传来隐约的哭骂声,靠上来的臣子们个个面露焦急之色,耶律延禧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既然可以确信暂时没有危险,大辽也的确需要一个稳定的南京道支撑摇摇欲坠的帝国,还是先稳定城中人心再说吧。 “回宫!” 回宫的路上,耶律延禧将这段时间两国边境冲突有关的所有情报认真回想了一遍,总算认清并接受了同舟社问罪辽国的事实。 南朝的“皇弟”肯定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正如耶律大石所说,没有几十万的大军屯驻河北,赵佶小动作都不敢玩,更不可能派水军袭扰沿海。 虽然还搞不懂南朝朝廷和徐泽的同舟社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挑起事端的,只能是同舟社徐泽。 这个人早在八年以前,带商队来春州时,就已经盯上了辽国。 甚至,其人还有极大可能和金国打过仗,至少能和女直人有来有回。 不然的话,以女直人的贪婪和蛮横,绝对不可能放任同舟社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占据东南路。 若能智商,“北朝皇兄”耶律延禧在“南朝皇弟”赵佶面前完全不够看,但论务实,后者又大大不如前者。 辽帝耶律延禧信奉释教,还曾亲手抄写佛经并赐予寺院,但其人并不怎么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谣传中,同舟社有能喷射大火的怪船他信,会操纵操雷的士兵他却持怀疑态度。 但不管怎样,都可以确认一点:同舟社的水军非常强大,而拥有这支水军的徐泽是金人和南朝都奈何不了的狠人! 内忧外患虚弱至极的辽国,绝不能再招惹如此强横的同舟社徐泽。 回到宫内,辽帝没有急着问跟来的耶律大石有什么意见,而是让内侍传旨。 “叫同平章事左企弓过来见朕!” 左企弓正和一帮臣子跟在皇帝的后面,很快就到了耶律延禧跟前。 “再跟朕说一遍之前和同舟社谈判的事,一字不漏!” “是!南朝……‘放开边境,让以平灭天下战乱为己任的同军北上,替你们平灭国内的大小动乱,要么——’。” “等一下!” 之前左企弓和耶律高八带回与同舟社谈判的消息时,就提到过这句话。 但彼时耶律高八在高药师态度和语气上用了不少修饰词,成功引起大辽君臣的愤慨之情。 是以耶律延禧记得这句话,却没想太多。 此时,静下心来,其人便听出了徐泽的诚意。 “莫非,同舟社真的愿意帮大辽平灭动乱?” 第七十六章 大石的奋起 “啊!这?这——” 耶律延禧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其人的表情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最真实想法。 皇帝明显有借同舟社之兵平乱的想法,左企弓惊呆了。 大辽居然要向南朝借兵平乱! 敌人的兵真是这么好借的么? “陛下,借兵之事非同小可,是不是先交由众大臣合议后再定?” “嗯?” 澶渊之盟签署一百多年,一直都是辽先宋后,就是因为大辽在军事上从来都是压着南朝打。 南朝虽然富庶,人多兵也多,但因为军事不振,不得不长期给北朝输送大辽岁币,从来就没有在大辽面前抬起头过。 堂堂大辽要向羸弱的南朝—— 不! 是南朝之下的同舟社借兵! 说出去,多羞耻! 辽国即便要败,也是虎死不落架。 前几年为了国书的称呼,大辽可没少跟金国干仗,就是丢不起这人。 皇帝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还没提借兵的事,就被左企弓道破心思,也有些恼怒。 “朕何时提过要向同舟社借兵?” 话刚说完,耶律延禧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你提出了这个建议,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召——” “啊!” “陛下!” 一旁冷眼旁观的耶律大石赶紧出言,打断皇帝传召臣子的想法。 以大辽如今的急迫形势和朝堂昏暗,真要把借兵一事拿出来廷议,绝对会闹出不少风波。 就算最终议定不借兵,可朝堂上的消息一旦走漏,也会被南朝耻笑。 而且,百姓无知,得知朝廷有借兵的想法,怕是马上就有人找徐泽投诚了。 耶律延禧性子跳脱,却非无智之人,耶律大石一发话,他就知道这家伙准没好事,看着大石波澜不惊的脸就来气。 “什么事?快讲!” “臣认为借兵平乱一事,不用召大臣合议,此事前朝就有先例。” “前朝?” 耶律延禧天资有限,不喜读书,但皇帝的职业要求逼着他必须博览群书,尤其是前朝历史,还是有些涉猎的。 被耶律大石提醒,他很快就想起前朝的确有这么回事。 唐朝为平定安禄山、史思明之乱,曾向回纥借过兵,而且还不止一次。 尽管大唐为借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也成功打败了叛军,并迎来了中兴。 耶律延禧本以为耶律大石要反对自己,却没想到其人举这个例子,似是支持自己的想法,当即语气也平缓了几分。 “重德的意思是借兵一事,可行?” 耶律大石并没有因为皇帝改称自己的表字而欣喜,仍是一脸平静。 “陛下,大辽国势不振,接连败于女直人之手,如今金国正举国动员,即将再次入侵大辽,当此社稷危亡之时,借兵不是不行。但有一事,陛下须得先想明白——” 他娘的!又说半截话! 皇帝被耶律大石成功勾起好奇,强压着心中不爽,问道: “想明白啥?” “陛下得想明白要借兵就先将这万里江山拱手送给徐泽!” “大石!你!” 白高兴半天,居然被这臣子戏耍,耶律延禧颇为恼火。 “你给朕讲清楚,为何前朝借兵能中兴,本朝就借不得兵,讲不清楚,可别怪朕翻脸!” “是!” 耶律大石仍是不慌不忙,向皇帝逐条分析自己的理由。 “第一,前朝安史之乱祸及全国,是因为叛将手握重兵,猝然发难,朝廷应对不及,被击破国都,但大唐根基还在,地方也只认朝廷。” 大唐安史之乱和大辽现在的形势的确不一样,这几年真正把大辽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反而不是女直人,而是国内此起彼伏的叛乱和谋反。 耶律延禧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这一点,冷着脸没说话。 “第二,前朝借兵回纥之前,已经有郭子仪多次大败叛军,朝廷手中有敢战能战的精兵强将,只是因为叛军人多才借兵。” 耶律大石说到“敢战能战的精兵强将”时,加了重音,皇帝的脸色颇为难看。 大辽之前还有一支敢战也能战的精兵强将,却叛逃到了敌人那里。 此事,耶律延禧后悔过。 但其人后悔的却不是自己在皇储之事上的优柔寡断,而是不该给耶律余睹这叛徒机会! 身为皇帝,所有的事都能容忍,唯独不能容忍背叛。 耶律延禧这些年受够了背叛,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坚贞臣子,可一个个都在背叛。 朕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朕?! 为什么都要背叛朕!!! 想到这些年屡屡遭受的背叛,皇帝的面部表情狰狞可怖,额头上的青筋跳个不停。 一旁的同平章事左企弓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耶律大石却仿佛没有看见皇帝的异常一样,继续讲解前朝往事。 “回纥人打败叛军之后,按照之前的约定,纵兵洗劫洛阳,尝到甜头后,又多次入侵,也是郭子统帅精兵赶跑的。敢问陛下,若是徐泽打退了女直人,谁能为大辽再赶走徐泽?” “还有谁!” 皇帝一脚将身旁的矮墩踢滚,发泄心中的怒火。 大辽虽大,可除了杀不绝的叛逆,还能有谁是可以力挽天倾的忠臣?! 耶律延禧想到了当年父母被杀,祖父道宗皇帝也对自己不管不问,幼小的自己孤苦无依,睡觉都不敢睡死的绝望经历。 即便登基了二十多年,这种极度的不安感也如影随行,从未真正离开过自己,并随着这些年遭受的背叛越来越多,其人越发惊恐和不安。 孤家寡人! 朕不想做孤家寡人! 朕也想中兴大辽,可谁才是朕能够托付的郭子仪?! 好半晌,耶律延禧才从极端愤怒、狂躁与不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猛吸几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还有没有,一次说个够!” “还有!” 耶律大石似乎是一个没有感情木头人,无视刚刚暴怒过的皇帝,接着侃侃而谈。 “前朝是汉人之国,叛乱的安禄山是蛮胡之后,即便打下了长安和洛阳也坐不稳江山。入侵大唐的回纥人、吐蕃人即便暂时得势,也照样会被赶跑。” “本朝虽然上承大唐正朔,宾服诸夷,但国族稀少而汉人众多的事实却没法改变。太祖、太宗、景宗、圣宗多次打败南朝,却始终无法立足中原,大辽任何时间都得靠国族。” 话到此处,耶律大石终于图穷匕见,显露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大辽官方的宣传一直以中华正朔自居,从没有将自己当蛮夷。 但统治者高层却都明白自己始终是蛮夷,始终得不到汉人的真心认同,能够让大辽保持强大,唯有纵横天下的契丹铁骑! 除了一个人—— 亲生父母被国族杀死的耶律阿果,一直遭受国族背叛的耶律延禧,多次依靠汉人力量稳住形势的耶律延宁。 唯独当今皇帝是个另类! 多年来,皇帝不仅常来汉人聚居的南京,待在南京的时间比其他四京多得多;还打破传统,任用汉人统兵;处理国族和汉人的矛盾时,也偏向汉人居多。 正是因为皇帝屁股坐歪,是非不分,才会导致国族精英寒心,反复发动政变,一再消耗大辽所剩不多的元气。 为了权势和利益,豪迈洒脱的徐霞客能变成阴险狡诈的徐泽。 国势日衰的残酷现实和多年的磨练,也早让温文尔雅充满幻想的耶律重德变成了为了大辽国运而疯狂的耶律大石。 其人希望自己的进谏能让皇帝警醒,但很明显,耶律延禧不会警醒,皇帝甚至想都没有想这些。 “糊涂!朕是天下共主,无论国族还是汉人,都是朕的臣民!” 耶律大石知道无法改变皇帝的心意,却不想就这么放弃。 “但徐泽是汉人,无论陛下承不承认,汉人都比国族更容易经营这片土地,大辽拿下燕京快两百年了,此地还是以汉人最多。陛下一旦放徐泽北上,除了会将燕京和乃至整个大辽拱手送给他,臣实在想不到其他的结果。” “够了!” 耶律延禧看着依然犟在当场还想谏言的耶律大石,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朕何尝不想依靠国族,可国族这些年回报了朕什么? 耶律大石虽然出生在家世败落的偏远宗室,但有父母的庇护,至少不用从小就活得提心吊胆,也不用承担一再被族人背叛的痛苦。 朕又何必跟他怄气? 想到此处,耶律延禧烦躁的心彻底平静下来。 “好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借兵的事朕不会再提,南朝打上门来的事又该怎么办?” 正在气头上的皇帝都没能被自己调动情绪,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更没法说服了。 耶律大石认清了现实,也不去想那么长远的事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危机再说吧。 “陛下,此事为何不问左平章?” 耶律大石将皮球踢给了还在一旁装木头人的同平章事左企弓,态度却很明了。 这事虽然由同舟社挑起事端,但大辽没有基于本国衰败的现实和双方实力对比,想好该有的外交策略就匆忙跑去谈判,事后又采取过激行为,才会导致步步被动。 皇帝听懂了耶律大石的意思,这件事还是要回到谈判桌上。 “左平章,再跟朕讲讲同舟社使者的话。” 第七十七章 白沟之盟 突然紧张的同辽边境形势,让已经快要遗忘朝廷的河北百姓又想起了灰暗的过去。 赵宋因军力不振而屡受外辱,这些年反复输给北面的辽国,始终灭不了西面的夏国,就连南面的交址南越国都能兴风作浪,入寇钦、邕等州。 国力如此羸弱,自然会导致边境有警就举国皆惊的局面。 特别是应对头号强敌辽国,宋人更是心理上就矮了大半截。 仁宗时,赵宋军队攻入夏国,夏人的使者跑到辽国求救。 辽国内部也是一大摊子事,腾不出手来。 而且,以往的战争中,双方互有胜负,辽国虽然占优,可南朝防守严密,打仗所得与所失相折,还不如岁币来得稳定,由是并不想出兵。 但其国君臣深知辽夏两国唇亡齿寒,乃陈兵边境,作出准备南下之势,并派大臣萧英、刘六符前往赵宋索要关南十县之土地。 宋人惧辽入骨,朝廷选择聘答的官员都认为辽国情形难以预测,没人敢前行。 宰相吕夷简刚好与知制诰富弼有怨,乃推荐其人出使辽国。 彼时形势极度紧张,知谏院欧阳修甚至引用唐朝颜真卿晓谕淮宁节度使李希烈出使之事,认为宰相吕夷简故意陷害富弼,后者使辽必然凶多吉少。 结果,口才出众的富弼成功说服辽兴宗,以主动增加岁币,并嫁赵宋宗室女给辽国皇子的办法,买辽人退兵。 这事过去还不到七十年,辽人再次陈兵边境,掌控河北两路的同舟社社首徐泽却没事人一般,一切照旧。 百姓看不懂社首的操作,同舟社又及时加强了社会治安管控,倒是没有出现谣言流传,乡民惊慌乱跑的现象。 但说百姓不怕却是假的,事关生死,谁敢不怕?谁能不怕? 一方面希望事情真如共建会宣传的那样,辽人外强中干,绝不敢入侵; 一方面又希望社首早点认清现实,赶紧再扩军并增兵边境。 大不了咱们少吃点粮食,给将士们多准备一些军粮。 边境不失,一切还可以再谈,辽人要是突破了边境,则万事休矣! 徐泽当然不会接受各种渠道反映上来的建议,一切照旧,他的出巡计划也照旧。 日子就在这种煎熬中慢慢度过,好在这种煎熬持续的时间不算太长。 辽国陈兵边境掀起事端后不到一旬时间,就又匆匆撤了回去。 并且主动派使,与同舟社进行和谈。 处在“二线”的百姓不知道辽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身处前线,全程经历这次同辽军事危机的知雄州事和诜也是一头雾水。 雄州唯一知道此事内幕的,也就剩下受社首之命赶到雄州的外曹行人司司首高药师了。 其人大放厥词气走辽使左企弓和耶律高八之后,并没有急着赶回大名府复命,而是留在雄州州治归信县“等待辽人认输”。 之前信誓旦旦要“严惩背信弃义的南朝”的辽人果然认了输,很快就派来了同平章事左企弓和镇国大将军萧干来雄州白沟驿,与同舟社使者再次谈判。 这次辽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再不敢盛气凌人。 双方见面后,左企弓先向同舟社使者表明了本国谈判的诚意: 引起两国“误会”的辽国同知殿前点检事耶律高八已被陛下免官下狱,辽国绝不会再掀起任何双边摩擦。 其人强调澶渊之盟后,宋辽双方互为兄弟睦邻百余年,理应相互扶持患乱与共,辽国有决心也有能力尽快处理好本国的混乱,同舟社不应继续采取过激行动。 辽人使者的异常举动让陪同谈判的和诜大跌眼镜,同舟社行人司司首高药师的应对也让左企弓、萧干二人大感意外。 这次双边军事危机,实际是同舟社先违反澶渊之盟相关协议,擅自增兵边境并修筑烽堡所致。 辽宋是互为攻防的双边关系,任何一方擅自增兵边境,必然会导致另一方的过激反应,严格地讲,辽国的应对并无不妥。 若不是其国内混乱一片,说不得还要起大兵击穿河北,再次威胁东京的赵宋皇帝,以惩罚不长记性的南朝。 但如今形势已经变化,辽人没有认清双方实力对比就盲目采取强硬应对措施,跟着同舟社增兵边境,试图威吓懦弱的宋人,却是极为不智了。 契丹人建国两百多年,以华夏正朔自居,已经渐渐忘记了自己祖先以实力为尊,靠实力说话的优良传统。 强撑的面子不仅得不到面子,还会失去里子。 同舟社暂时还属于赵宋,却又不是懦弱的赵宋。 不等虚张声势的辽人下嘴咬人,对手就挥来又大又硬的铁拳,打碎了其门牙。 金国大举入侵在即,衰败已极的辽国必须赶紧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军事竞赛”,尽力稳住同舟社,才能集中兵力应对金国的入侵。 奉命来雄州和谈的左企弓和萧干自知理亏,已经做好了同舟社狮子大开口,本方据理力争进行艰苦谈判的准备,实在想不到谈判会这么顺利。 秉承社首的意思,高药师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宣布这次谈判的总基调: 其一,此次同辽双边军事危机,责任方是解决不了本国内部动乱,给邻居填了麻烦还主动挑事的辽国; 其二,同舟社以维持天下秩序为己任,对辽国国内的混乱一直高度关注,并希望辽国能早日结束内乱,还百姓以安宁; 其三,双方谈判应建立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同舟社愿意帮助辽国度过难关,辽国也要基于现实变化,废除曾经强加在赵宋头上的一切不平等协议。 在同舟社介入之前,赵宋与辽国的关系是“平等”的兄弟关系,实际并不平等。 最大的不平等主要有两点:一是赵宋“兄事”辽国,二是上供岁币。 两国约定每年腊月间,互派“正旦使”,宋使北上还会带上次年的岁币。 岁币直接在燕京交割,宋使则继续北上临潢府进见辽帝。 自辽国内部乱成一锅粥后,两国这一“传统”也受到了严重干扰,双方互使和赵宋交割岁币时间都不固定,时有时无,甚至一度中断。 不同于同舟社擅自增兵边境,并修建烽堡这样事关生死的大事,钱帛构成的岁币平日里很有用,战乱时,既不能吃喝,又没法保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辽人内部动荡不堪,经济已经崩溃,仿若叫花子一般,宋人送来岁币就要,若是不给,他们也没精力跟赵宋扯皮。 至于赵宋“兄事”辽国这一条,主要体现在两国交往的国书上。 宋辽因为战乱已经停了互使近三年,就连双方边境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赵宋朝廷都没有派出使者来白沟驿,这事更是没法细究。 所以,高药师提出的三点谈判并不过分。 总基调唯一令辽使难以接受的,只是第一条:被动反击的辽国必须承担此次摩擦所造成一切后果的挑事者。 受害者变成了施害者,这才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不承认第一条,后两条也无从谈起,辽国就别想获得与同舟社“平等”对话的机会。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在双边摩擦一事上,同舟社都占有主动权。 强大的同舟社海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时可以扰乱辽国沿海。 疲于应付金人入侵的辽国却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赶快结束这场双边摩擦,以调整战略重点方向。 左企弓和萧干商议后,只能全盘接受高药师定下的调子。 双方一旦回到务实对话的道路上,事情进展就顺利了很多。 经过连续三日的紧张谈判,同舟社和辽国重新界定双方关系,并达成基于平等互利原则的一系列协议,包含且不限于以下内容: 其一,双方解除敌对状态,各自撤回之前增加的兵力; 其二,废除澶渊之盟南朝“兄事”北朝、上供岁币之协议; 其三,在辽国开放榷场,进行包含粮食、布帛、生铁等战略物资在内的“正常”贸易。 相对于百年前的辽宋澶渊之盟,这次同辽白沟之盟更加平等,实际上对弱势一方的辽国更加有利。 辽国与同舟社不打不相识,失掉了已经不存在的面子,却获得了同舟社这个宝贵的“盟友”。 同舟社虽然不直接介入金辽争端,通过榷场提供的战略物资也极其有限,以辽国当前的严峻形势来说,更是杯水车薪缓不救急。 但此举却能让绝望的辽人看到继续支撑下去的虚假希望,鼓舞还不愿放弃的辽人继续战斗。 当然,坚持“平等互利”原则的同舟社不会做出割肉饲鹰的荒唐事。 辽人要想获得,就必须有付出。 常年的战乱已经彻底摧毁了辽国经济基础,是真的要钱没钱,要物也没物。 一般人都不会跟这样的穷光蛋做生意,但同舟社社首徐泽不是一般人。 没钱没物不要紧,只要还有人,就能不断创造财富。 所以,白沟之盟的众多子协议中便有这么一条: 同辽合作,于辽国涿州归义县建设手工业园区。 第七十八章 北伐!北伐! 宣和二年年尾的河北路,充满了奇幻色彩。 先是同舟社增兵边境,并不断修筑烽堡,此举吸引了辽人的注意力。 基于本国山和日下的事实,辽国并没有一开始就采取过激行为。 保持克制的辽国皇帝派出使者,欲要前往开封,希望通过比较平缓的外交手段,和平解决南朝的背盟行为。 出面谈判的同舟社使者却丝毫不给辽人面子,叫嚣应基于两国实力对比重新界定双边关系。 所谓打人不打脸,同舟社偏要赶上门打脸的行为成功激怒了辽人。 在亡国之危的巨大压力下,辽国紧急动员部分兵马,增兵河北边界,并发出要惩罚南朝的狠话。 主动挑起事端的同舟社却就此失声,没有进一步的应对措施,似乎吃定了辽人只敢瞎咋呼绝不敢打仗的心态。 河北路的一些智者分析后认为:大战一触即发,辽国虽乱,但骑虎难下,极大可能性会冒险发动攻击,以转移国内早就鼎沸的矛盾,并借此战凝聚混乱的人心。 就在所有人紧张等待同舟社进一步的应对措施时,穷凶极恶的辽人却突然放弃了对抗,并派出使者与同舟社谈判。 辽国内乱不断外强中干这一点,河北百姓早知道。 但外强中干到了这种程度,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而谈判的结果,更是出人意料。 百姓大多没有什么长远的眼光,看不懂白沟之盟外交辞令之中隐藏的深意。 但废除澶渊之盟约定的南朝“兄事”北朝、每年上供岁币之协议这一条,却是最单纯的百姓都能看得明白。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辽人为什么会突然认输,还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赵宋百余年都不能揭掉的历史耻辱,居然就这样被同舟社轻易洗刷了? 这一仗打都没开始打,怎么就赢了?! 百姓就是这样,很容易被一些表面的信息所干扰。 大多部分百姓不去关注辽国开放榷场蕴含的巨大商机,反而关心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洗刷赵宋耻辱。 就像原本历史线,即使九百年后,仍有大批普通百姓对北狩五国城,写诗做画打马球陶冶情操,还不断为赵氏传宗接代的“二圣”抱有极大同情。 关心所谓的“臣子恨何时灭”,却忽视了河北、京东、京畿、京西等路远比“二圣”命运凄惨无数倍的普通百姓。 没想过这些人是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侵略,又是怎样在其后金宋双方拉锯导致的兵灾下苦苦挣扎? 百姓很容易被人误导,追究百姓的屁股坐歪没有实际意义。 存在即合理,百姓关心澶渊之盟的耻辱,而忽视了白沟之盟的利益,自有其原因。 除了赵宋朝廷长期的官方宣传引导外,也有客观的历史情节在里面。 就事论事,澶渊之盟对辽宋两国都有利。 赵宋每年上供给辽国的岁币相对于本国庞大的税收来说,根本不算啥事。 而且,两国订立盟约建立和平关系后,赵宋通过榷场贸易,从辽国赚到的钱财远远超过送出去的岁币。 至于赵宋“兄事”辽国,比起这个时代动辄“执父礼”“守子礼”的两国关系来说,更不是事。 其实,古代国与国之间交往,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平等”,华夏王朝与胡人政权更是这样。 强的一方可以肆意主宰弱的一方,而弱的一方要想不被灭亡,就必须认清现实。 输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弱势地位的胡人政权深谙此道,宾服四夷接受万邦来朝的天朝上国也同样清楚这一点。 强汉的公主和亲、盛唐的渭水之盟、弱宋的年供岁币,都只是形式上的东西。 究其本质,始终是弱者必须服从强者。 只有先服从强者,才能有机会在暗中积蓄力量打翻身仗。 相对于“文明守序”,签订了盟约就再没有南下的辽国,更早时期的匈奴、突厥等游牧政权显然更加野蛮,从来就不守什么盟约。 而且,相对于澶渊之盟的屈辱,历史上的汉、唐曾经遭受过的屈辱也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邦死后,匈奴单于冒顿写信给大汉摄政太后吕雉: 孤愤之君,生于沮泽,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愤,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冒顿的信总结为一句话:俺孤你寡,都无聊,快来陪俺睡吧! 面对匈奴蛮子赤裸裸地调戏,阴狠无比的吕太后也只能老实回信: 年老色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汚。鄙邑无罪,宜在见赦。 随国书送给匈奴的,还有两辆车、两匹骏马、美女及其金银珠宝等。 至少以华夏正朔自居的契丹人做不出宋仁宗死后,要求守寡的太后刘娥陪睡的荒唐事。 相对于匈奴、突厥施加给汉、唐的屈辱,辽、宋两国还真能勉强称得上“平等”关系。 唐、汉都是靠着该低头时就低头的务实行动,赢得了宝贵的发展时间,最终一举成功翻盘,丝毫不影响这两个朝代“强”“盛”的历史定位。 而更早时期卧薪尝胆的勾践,也靠着“三千越甲可吞吴”的事迹为后人铭记。 至于其人尝粪问疾的隐忍,以及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凉薄,则被世人选择性地遗忘了。 汉、唐与越国翻盘的历史,很生动地注释了华夏人的血脉基因: 暂时弱小不是罪, 遭受失败也不是问题, 再多的屈辱同样能够忍受, 但! 只要有仇,就一定要复仇! 今日能报今日报! 今日未报明日报! 明日未报此生报! 此生未报来生报! 父仇未报儿子报! 儿子未报孙子报! 孙子未报曾孙报! 曾孙未报玄孙报! 玄孙未报来孙报! 来孙未报弟孙报! …… 正所谓“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没有铁与血斗争的民族,终将消亡在历史长河中。 正是这种深藏于血脉基因中“十世之仇犹可报”的历史情节,才让华夏文明一次次遭受拦腰打击后,又浴火重生再次坚强的站起来。 赵宋如果与辽人签订澶渊之盟后,能够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再提兵北伐,直捣临潢府,也未尝不能成就“铁血强宋”的威名。 可惜,畸形的赵宋政权造就了内残外忍的统治者,他们已经忘记了先人的荣光。 早在澶渊之盟之前,宋太宗赵匡义就因雍熙北伐失败失去了雄心壮志,转而自废武功,施行保守的守内虚外政策。 但百姓没忘,害怕百姓没有外部矛盾就盯住内部矛盾的统治者也不敢让百姓遗忘与辽人的“世仇”。 这就是贯穿两宋始终不曾中断的“北伐”主旋律,却始终没有真北伐的原因所在。 现在,赵宋统治者为华夏招惹的耻辱在同舟社手中被轻易洗刷。 不用管朝廷控制区君臣百姓收到这个消息后的复杂心理,河北、京东等同舟社治下百姓却是知道喊了多年的口号“北伐”,将不再空洞。 实际上,自同舟社接手河北路以后,北伐的脚步就已经启动,并且从未停止。 只是,大部分百姓之前受限于见识和决心,看不太清楚而已。 而同辽双方签订白沟之盟,辽国紧接着开始抗金总动员之后,徐泽也接连签署相关命令,进一步加快同舟社北伐准备的步伐。 没错! 徐泽根本就没打算守约,或者说,基于实力对比重新界定双边关系的白沟之盟,也必然会随着双方实力对比的急剧变化而快速失去约束力。 这本就是一切盟约和协议必然面对的问题,实力对比迅速失衡的任何盟约都不会有任何现实意义。 对于这一点,辽国可能还有部分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同舟社高层早已达成共识: 无论辽国认不认怂,同舟社北伐准备的工作都不会停止。 其国不认怂,就打到他们认怂为止; 而辽国一旦认怂,双方重新订盟,便是同舟社北伐准备正式进入快车道的信号! 白沟之盟摘掉历史耻辱的全民狂欢尚未降温,河北各州府就接连收到总社命令,逐步进行战争动员。 在军方。 各军战处针对本军所担负北伐任务的战术推演,不断发现新的问题,又不断修改完善新的方案。 各师工程营全部集中到河间战区,加快平整道路,搭建桥梁的工程进度,并带领本地共建会将已经失去防护作用的部分溏泊填平,以恢复交通。 根据兵曹的命令,在各地分散驻扎的同军新编各师营已经启程,赶到相应的出发预置军州,进行紧张的战前合练。 在民间。 各级学校根据教曹的指示,临时增加了汉代辽西四郡至后晋分割燕云的历史教育,燕云十六州不再是文人嘴中的名词,而是实实在在的地理概念。 各军演出队带着最新剧目《白沟打狼》,将已经高涨的民间北伐情绪推向更高潮。 在狂热情绪的支配下,即使老实巴交的百姓也会为了争取共建会分批支前任务而与邻里“争吵”。 各州县官府忙着将秋税和保护价收购的秋粮替换本地常平仓陈粮,并补充以往赵宋管理之下的亏额,以应对灾年。 剩余的大部分,尽皆转运到面向真定和河间两大战区的交通枢纽位置。 其中,又以河间府、莫州、雄州等地的北伐前沿战区为重中之重。 大名府的军粮主要由朝廷转运和商队运输,存粮很多,也开始向河间方向转运。 而对北伐不慎热心的大族也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 同舟社提供捐粮换燕云土地的政策,要不要捐出粮食,并在战后迁徙部分族人去燕云? 第七十九章 灭辽!灭辽! 时间进入宣和二年的年尾,全面战争的恐怖阴云愈发笼罩辽国大地。 半年前的六月份,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就已经发布诏令,要求各统军将帅积谷储粮,整训兵马,全力做好伐辽准备。 经过整整半年的持续发动和精心备战,金国各地兵马已经汇聚于咸州、临潢府、辽阳府等地,即将誓师西征。 早在半个月之前,金人就探马四出,活动半径越来越大,逐渐遮蔽双方结合部。 无所畏惧的金人探马甚至抵近辽国降圣州永安县、高州三韩县等城池两里范围以内,追杀出城的辽人探马。 到了最后,士气归零的辽人死活不愿出城探查消息。 缺少最基本的“战场视野”,剩余的辽军只能龟缩城中瑟瑟发抖,彻底失去了对金人兵马调动信息的掌控。 其实,有没有金军的消息已经无所谓了。 稍微清醒一点的辽人都明白,大辽早就油尽灯枯,而金国也已经完成了其立国以来最大的战争动员,辽国的灭亡只是时间和步骤问题。 辽人不知道的是,四个月以前金国就已经完成伐辽动员,并差点发起了灭辽之战。 八月初二,为了呼应手底下统帅们越来越强的伐辽呼声,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强撑着病体,率领禁卫兵马出了会宁府,做出了即将亲征辽国的姿态。 当日晚,皇帝就病情加重,倒在了剌离河畔,急召第一顺位继承人完颜晟和第二顺位继承人完颜杲赶赴行在。 一日后,完颜吴乞买又回到会宁府继续坐镇,以稳定人心。 八月十一日,以“接连下雨”为由,已经赶到黄龙府的完颜阿骨打下诏亲征之事暂时作罢,统军将帅需要另选人选,各军务必保持高度戒备状态,随时做好出征准备。 大战将起之时,却因为鬼老天不配合,死他娘的下雨,让一拖再拖的伐辽日程再次推迟。 前线将士眼巴巴地看着即将到手的军功和生口又飞走了,个个咒骂不断。 只有跟在皇帝身边的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知道,这段时间里,皇兄阿骨打一直在冒着雨召见各路将帅,并当面交待很多事情。 以皇帝虽然大不如前却还能强撑的身体状态,其实完全可以就此率部亲征,撑到大军攻下辽国中京,甚至再打下南京和西京都没有多大的问题。 但完颜阿骨打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拖着病体残躯带着五弟斜也巡视各地,让他熟悉军政要务和各路将帅的秉性脾气及能力长短。 从那时起,脑子里只有率兵打仗完颜斜也终于想明白了很多问题。 想明白了祖父乌古乃当年平定叛辽的五国部勃堇没拈谢野后,带伤去见主持平乱的辽将达鲁骨未果,伤创发作,却要咬牙坚持回到部落,交代完后事后才放心死去。 想明白了接任勃极烈的父亲劾里钵也是征战一生,亲自平定桓赧、散达等人的谋反,攻破窝谋罕之城,尽俘其众之后,才回到部落去世。 想明白了四叔颇剌淑接任勃极烈后,求已经战败的雅达让出国相之位,又一面麻痹辽人,一面东征西讨,先后平定麻产、跋黑、播立开等人的叛乱后才撒手而去。 想明白了五叔盈歌从四叔手中接过重任后,应对温都部跋忒、纥石烈部阿疏、毛睹禄、乌古论部留可、诈都和库德等部的叛乱…… 其人也想明白了皇兄屁股底下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位子,不是宝座和权力,而是沉甸甸的责任。 尽管如此,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尝试权力的滋味。 “斜也,死于征战是乌古乃子孙的宿命,朕当了皇帝,想改变这个宿命,不想自己再死于征战,也不希望四弟和你以及其余乌古乃的子孙死于征战,你明白吗?” 这是之前看着阿骨打累得吐血,完颜斜也劝皇帝休息养病时,二兄教育他的话。 皇帝的这句话,完颜斜也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长兄乌雅束不就是因为身体虚弱,常年不能征战,一直留在部族中直到死么?还有四哥一直没有掌兵,也肯定不会死于征战。 长兄如父,阿骨打不是长兄,却胜似长兄,很清楚五弟斜也的疑惑,知道自己这个只知道打仗的弟弟还没法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所以,出于对斜也的不放心,原定“随时开拔”的出征便一拖再拖,再拖还拖,一直拖到了又四个月后的十二月份。 拖得前线将士们怨言四起,接连出现各种问题,实在拖不下去了,完颜阿骨打才不得不任命已经赶到临潢府的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领内外诸军都统之职。 同时被皇帝任命的,还有完颜昱、完颜宗翰、完颜宗干、完颜宗望、完颜宗磐等人,皆为副都统。 其中,昱是三皇叔劾孙的儿子,宗翰是已故堂兄撒改的儿子,宗干和宗望是阿骨打自己的儿子,宗磐则是四弟吴乞买的儿子。 皇帝一次性任命这么多副都统,却只有完颜乌古乃的子孙入围。 而为金国建立出生入死多年的完颜娄室、完颜银术可等人能力威望皆有,却都没有被任命。 完颜阿骨打很清楚自己这样做会伤了很多人的心,但没办法,他不得不这么做。 其人深知四弟吴乞买、五弟斜也二人无论威望、能力还是手腕,都远不如自己,让他仓促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实在太为难他们了。 以完颜部的传统和当前形势,自己死后,只能由四弟吴乞买继承大位,这点没有太大的问题。 吴乞买担任谙班勃极烈这么多年,虽然没有什么大功,但胜在为人稳重,也不会威胁其他军功贵族的地位,肯定能得重臣们的“真心拥戴”。 但金国以武力起家,国主手中没有强悍的武力就没有稳定的政权,对外是这样,对内更是这样。 完颜阿骨打五叔盈歌继承勃极烈之位后,连续征战整整十年,才堪堪打服接连叛乱的生女直各部。 其人死后,体弱多病的完颜乌雅束继承勃极烈之位,专心管理部族联盟,完颜阿骨打作为乌雅束的亲弟弟,统兵在外,两兄弟通力配合,才能稳住大局。 多年过去,生女直联盟变成了大金国,但当年的形势和现在本质上却没什么不同。 一直没有掌兵的四弟做了皇帝,届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五弟斜也就必须牢牢抓住军权,如此才能震慑其他人,并稳住完颜家族的地位和金国的政权。 以当前的形势,为了金国日后的稳定,两个弟弟就算再为难,也必须顶上去。 让这么多血脉相连的堂叔、堂兄和堂侄和侄子辅佐斜也,至少在上下指挥通畅这一点要少费很多心。 完颜阿骨打很清楚五弟斜也打仗猛是猛,但离合格统帅的要求还太远。 他现在还不能撒手,之所以不选择亲征,就是希望自己的身体少受一些风吹雨打,尽量多坚持一段时间。 其人真希望自己的身体还能坚持两三年,坚持到金国的根基更稳固。 至少,也要能够稳稳压住南面那个年轻狡诈的邻居后,自己再撒手。 希望,能熬到那一天吧。 十二月十五日,上京临潢府。 临潢县城外,两万精锐金军已经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人上一万无边无沿,目力所及旗帜招展,战马嘶鸣,一片肃杀。 金国忽鲁勃极烈、内外诸军都统完颜斜也骑在雄健的乌云马上,看着整装待发的大军,心中的豪迈油然而生。 这只是皇帝交给其人亲自统帅的大军,在其余各地,还有多支军队,将按照他的帅令,直接赶往预定集结地域。 这,就是权力的感觉吗? 非常美妙! 昨日,皇帝的出征诏书已经送来: “辽国朝政不纲,人神共弃。朕今日欲要一统中外,命你统率大军以行讨伐。” “你要慎重对待战事,选择采用好的计谋,赏罚分明必须实行,粮饷一定要跟上去,不要惊扰投降服从的人,不要放纵兵士去俘虏抢掠,看情况可以就进发,不要延误出征日期。” “遇事你们有权处理,不须事事都申报禀告。” 皇兄阿骨打确实老了,斜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二兄这么啰嗦过,临要出征了,还罗里吧嗦讲这么大一堆。 什么“不须事事都申报禀告”,斜也又不是三岁小孩,哪里不明白皇帝分明还是不放心自己。 二兄啊! 五弟再过两年也要五十岁了,你完全可以放心了! 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完颜斜也的心却早飞到了远方的战场,其人拔出刀,指向南方,意气风发。 皇兄,请放心! 大金,将会在五弟手中走向辉煌! “各猛安,听我帅令,目标辽国降圣州永安县城,征服它!” “征服它!” 早就迫不及待的金军将士听了忽鲁勃极烈简短的誓师动员,立即欢声雷动。 他们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前方不仅有一攻就破的城池,还有军功、财货和生口,都将是他们的! 第八十章 战争神话 十二月二十四日,辽国上京道降圣州永安城下。 正在部署军队围城的金军都统完颜斜也再次收到了会宁府送来的皇帝诏书。 这次完颜阿骨打的话少了很多,但讲的还是完颜斜也不怎么感兴趣的话。 “不要只顾着打仗,等攻克了中京大定府,城中的礼乐仪仗图书文籍,你要是不喜欢看也不要毁了,打好包先送到渡口,再发送回朝廷。” 大战在即,皇帝却关心这些和打仗没有半点关系的鸡毛蒜皮事,自己这皇兄啊。 完颜斜也颇为无奈的收诏书,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着传令兵大声宣布。 “命令各部,准备攻城!” 金军对永安城的攻击,基本上复制了之前皇帝亲征临潢府的战局。 外援断绝,辽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外的金军越聚越多,在对方几次劝降后,抵抗意志不断下滑。 攻城战正式发起后,金军仅仅一次佯攻,便攻上了城头,守军当即放下武器投降。 攻下永安城,完颜斜也派出大量探马继续向南,遮蔽辽军视野,并分兵扫除辽军外围屏障。 而后,兵下辽国中京道,接连攻克数城。 紧张的大战中,时间悄然到了金国天辅六年。 正月十三日,完颜斜也出征一个月后,派使者第一次向会宁府传去捷报: 大军已经接连攻克辽国高州、恩州、惠州三地,正全速赶往中京大定府。 仅仅两日后,正月十五日,完颜斜也再次派使传回捷报:中京大定府已破。 又两日,捷报再传:大军又攻下泽州。 完颜斜也率军拿下降圣州后,不动则已,一动便是五天三捷报,连下四州一京。 须知道,这里不是人口稠密、城池遍地的中原,而是人烟稀少的辽国中京道。 整个中京道,偌大的区域,也只有两府十二州。 中京道州与州之间的距离,与赵宋中原区的州与州相比完全是两个概念,足以让很多半生不出十里的宋人怀疑人生。 金军能够五天连下相距甚远的四州一京,其速度何等恐怖! 如此惊人的攻坚速度,当然不是统帅用兵如神,金军动若霹雳。 真相只有一个:这本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战争。 或者更准确一点描述这场“战争”:强大的金军高歌猛进,丧胆的辽军闻风皆溃,双方并没有进行实际意义上的城池攻防战。 实在走不脱的辽人放弃抵抗,见到金国大军到来就开城投降。 想跑能跑且还跑得动的辽人则如丧家之犬般地亡命狂奔,并将恐惧和慌乱带向自己所经之处。 如此形势,对还在坚守的辽军来说无疑是灾难。 但对高歌猛进的金军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 完颜斜击破高州三韩县,打开中京道的缺口以后,便一路穷追猛打,连下南面的中京大定府和更南面的泽州,欲要凿穿中京道,直下南京析津府。 其人率军快速突击,几日时间拿下了这么多的城池,打仗的确可以用一个“猛”子形容。 但猛则猛矣,隐患却极大。 金军打到泽州后,完颜斜也还想继续率军向南突进,却被副都统完颜宗翰劝住。 不能再向南打了! 南面燕山和长城阻挡,易守难攻,大军战线拉长,也很容易出意外。 宗翰身为堂兄和副都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有再多说,但完颜斜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大军进展太快,已经有危险了。 从临潢府至降圣州这截尚好,但由降圣州至高州,再到大定府,最后至泽州,几乎是一条由北到南的“<”型折线。 这条折线长达近千里,并且两翼的的松山州、武安州、建州、利州、归化州、北安州和兴中府等地的辽军都还没有投降,很容易将战线过长的金军拦腰截断。 好在辽人这些年已经被金国打破了胆,就凭散落这些地方有限的辽军,即便敢于出城突袭,金军也能轻易击败他们。 但另一个问题,却不容忽视。 多年的战争早就耗尽了辽国的民力,草原上已经极难看到成群的牛羊,而各州县城池中的粮草积蓄更是所剩无几。 即便是辽国五京之一的中京大定府,出城跪迎金军的辽国降官降将气色稍为好一点,但也有一些人衣衫单薄破旧。 而被收编的辽军则大半面色蜡黄。 并不是惊吓所致,纯粹就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 所以,完颜斜也虽然统军接连破城,但在这些城中取得的补给却非常有限,并不足以维持金军全军继续进攻。 甚至,还因为补给线拉长,导致后面的粮草转运困难度直线上升。 实际上,刚刚取得的这些城中并不是真的没有一点粮食。 只要金军狠下心来屠掉部分辽人,筹集大军继续进攻的粮草并不是太难的事,女直人起兵之初,这种事也没少做过。 但现在毕竟不是早年,要取代契丹人坐天下的女直人早就不是刚出山的蛮子了,在同舟社身上他们学到了治天下和打天下的本质不同,再不如当年那般肆意妄为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凋敝至极的民生和极少的军储,搭配快速溃逃的守军以及宽广的战略纵深,辽人竟然不经意间完成了对金军的“坚壁清野”。 就在一个月前,皇帝下达出征诏书时,特意提醒了统兵的完颜斜也一大堆话。 到了这个时候,完颜斜也再想起皇兄的诏书,才知道皇帝的话句句都有深意,都很有针对性,阿骨打肯定早就猜到了自己会遇到现在的局面。 “……粮饷一定要跟上去,不要惊扰投降服从的人,不要放纵兵士去俘虏抢掠……” 金军长达千里的粮道处处都是漏洞,随便哪个城的辽军只要敢于出城,不需要太多,有一两千人就行,就能让撒在中京道各地的金人受到极大的威胁。 完颜斜也的指挥作战天赋确实不是能和完颜阿骨打比,统帅大军的经验也严重不足,但其人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味猛攻的蛮子。 意识到自己之前犯了轻率冒进的大忌后,完颜斜也方才知道出兵前,皇兄在诏书中苦口婆心教导自己的深刻用意。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皇兄阿骨打既然讲了“要慎重对待战事,选择采用好的计谋”,那就召集经验丰富会打仗的副都统,也就是完颜斜也自己的堂兄弟和侄子们商议对策吧。 完颜乌古乃的子孙们聚在一起合计了小半日,帮助主帅完颜斜也拿定了注意,主要有三点意见。 第一,主帅完颜斜也退守大定府,居中调度; 第二,完颜宗磐率军拿下高州西南面的松山州,以确保大军后路和粮草安全; 第三,其余副都统分兵扫荡中京道还在顽抗的各地辽人。 这就是金军正副统帅们研究了小半日,最终形成的决议。 没人再提继续向南,听起来有板有眼,很像那么回事。 翻译成大白话,意思就是:都统你既然害怕,那就待在坚固的大定府城中,看咱们怎么破敌! 这就是武风炽烈的大金国,没有过硬统帅能力和实打实的军功,就连最亲的亲人都会给你甩脸色。 金辽相争好几年,金国一直都是压着辽国打,金人在节节败退的辽人面前有着绝对的心理优势。 战线推进太快,后方补给困难,确实存在很严重的战术漏洞,但这个问题放在金辽两军之间就不是什么问题。 打辽人么,需要什么战术? 哪里辽军最多就打哪里,哪里敢反抗就打哪里,哪里有粮食就打哪里。 打得辽人晕头转向,打得他们只敢调头就跑,打得他们跪地投降就完了。 还别说,金军这种野蛮战术对士气极低的辽人极其有效。 除了北安州、兴中府这些硬骨头难啃外,其余各地的辽人只要看到金人的军队来进攻,基本是抢着投降,生怕自己的迟疑惹怒了残忍好杀的金人。 二月一日,正散开四处掠地打粮的金人突然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上天异象。 日食! 整个辽国,甚至远在数千里外赵宋东京城中的皇帝赵佶,也包括正在整兵准备北伐徐泽,都见证了这次日食。 而辽国中京道,正是日全食区域。 正处于萨满教向佛教转型的金人仍保留有相当程度的自然崇拜,金军将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日食吓懵了。 好多人想到了自己之前因为期盼军功,而忘记了对“鬼老天”的尊敬,尽皆下马,跪地忏悔自己曾对自然的亵渎。 一直到日食过去整整三天,大部分金人才从这种恐惧混乱中解脱出来。 幸好,同样恐惧和混乱的辽人并不知道本国实际上失去了一次翻盘的机会。 或者说,就算有人知道,也没有胆子更没有兴趣去翻盘。 两年前,耶律余睹曾经做过这样的傻事,还以为自己是大辽的英雄。 结果,狗熊都不是! 反而被人逼着变成了金人的一条狗! 这条狗还异常凶残。 金人的大军就是这支疯狗引来的。 虽然谁都没有见过耶律余睹,但到处都在谣传这个叛徒带着金军回来,就是为了寻皇帝和萧奉先复仇的。 第八十一章冒失鬼岳飞 雄州归信县,同舟社大军营地。 中军帐中,徐泽正带与战曹参军们推演金辽战局。 “金国从去年六月份就开始进行伐辽动员,是金国立国以来最大的战争动员,金人向我们通报的情况是一共出动各族兵马十五万人。” 战曹曹首吴用一身精神的短袄,站在简易大沙盘旁介绍金国灭辽之战形势。 “战曹分析的结果,金国动员的兵马应该在四万至六万之间,其中至少有一万留守辽阳府,名义是威胁锦州方向之辽军,实际是防备我军从辽东北上。” 金国军政一体的国家制度和战时管控措施,使得同舟社对其国的渗透与赵宋和辽国相比难了很多。 但情报的获取并不一定要深入实地查看,很多细节都能透露有用的情报信息。 比如:在双方经贸交流中,收集分析几种不相干的日用品消费情况,就能大略估算其人口。 同样的道理,金国能动员多少兵马也很容易算出来。 虽然女直人起兵后就一直在打胜仗,但辽东那气候和农业基础,出产实在有限。 不比人烟稠密的中原战争,取得一座重城就能获得巨量的钱粮。 金国多次战争胜利,攻城略地最大的收获并不是财物和粮食。 辽人不仅穷得叮当响,甚至好多地方都饿得吃人了,城池之中能有多少存粮? 金国即便赢得了战争,收获最多的也只能是本国耕战急需的人口。 战乱本身就是“最有效”的人力资源筛选机制,能活过战乱且被金国收留的,自然以青壮居多。 即便如此,人口红利充足的金国满打满算也不到三百万人口,其中还有大半是刚刚征服的辽人,能养多少兵? 要是内线作战,应对同舟社的进攻,在国灭的危机下,不计后果的疯狂爆兵,就算超过十五万,再多一些都没问题。 但跟见面就跑的辽人打,最重要的不是带多少兵,而是带上数量恰当,还能一直追着辽军穷追猛打的精锐兵马。 如此一来,金国能出动的兵力就很容易估算了,这本身就是战曹的基本业务。 “我们推测其战前兵力预置情况如下:主力攻击方向临潢府两万人左右,预计攻击路线为……,偏师咸州都统司一万人左右,预计攻击路线为……” 随着吴用的讲解,两个参军将相关的标号放到沙盘对应位置。 “金国方向,从辽阳府探得的最新战报是已经拿下了降圣州,辽国传来的消息是中京道尽失,金人已经翻过长城,正在进攻滦河。” “双方的消息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插话提问的人是岳飞,其人到亲卫营后,就贪婪吸收军事知识并迅速成长,平日里话虽不多,但遇有不懂就发问。 这次军议,徐泽便让岳飞、燕青和另外五名亲卫入帐旁听。 以往不涉及高度机密的军议,社首也会让表现优秀的亲卫旁听,这也是培养人才的实践课程,亲卫们更是以能旁听军议为荣。 但每次旁听的亲卫都是只旁听不吭声,插话打断上官发言的,岳飞是第一个。 吴用看了一眼插话的冒失鬼,随即又转向徐泽,得到社首的示意,乃耐心解释。 “金国前线的战报传回会宁府,再通报到辽阳府并被我们探知,需要很长时间,消息会延后很多。辽国到我们这里的情报传递线路更短更及时,又因为辽人之前屡战屡败,已经丧胆,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谣言四起,导致情报失真。” 从社首身边下放的亲卫,除了到一线带兵或担任士师外,还有不少走上了战曹这条线,这七人也会同样分配,由是吴用向众人多解释了几句。 “战争中双方情报存在很大差异和失真是很正常的事,这本身也是一种情报,分析攻守双方之间的信息差,也可以大略推测战争的过程。” 吴用说完,便垂手而立,等众人消化这些信息。 “我明白了!” 岳飞反应很快,仅十余息时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徐泽有意锻炼其人,微笑鼓励道: “鹏举,讲下你的收获。” 岳飞走向沙盘,手指从降圣州经高州、恩州、大定府直至滦河的道路线上划过。 “金人攻下降圣州后,应该在这里做了适当休整,并向国内传回降圣州已下的情报,随后,趁着辽人军队被调动出现的空挡,突破高州防线后,一路直插滦河。” 其人抬起头,见社首和吴曹首皆颔首示意,当下劲头更足。 “金人攻城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超过了向后方传递消息的速度,也跑在了中京道各州与燕京联系的信使前进攻滦河,由是南京道的辽人误以为中京道尽失,金人即将大举进攻南京道。” “不错!” 徐泽表扬了岳飞,随即又问其人。 “你认为金人实际应该打到了哪里?” 社首问“实际应该”,也就是说金人肯定不在滦河。 岳飞有些疑惑,猜到了方向,却想不出结果,只能老实作答。 “属下不知。” “嗯。”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徐泽很满意其态度。 “吴曹首,继续吧。” 吴用领命,为众人解惑。 “问题出在沙盘上,此沙盘所选区域太大,导致地形过于简略,与实际地貌差别很大,泽州至滦河有龙卢山相阻,并建有长城,过滦河经景州、蓟州、潞县一线至燕京,不仅战线太长,而且粮草在山中转运极为不便,金人不可能采取这条线路。” 此时的地图可以算得上印象派画作,以至于没有走过实际路线的人即便拿到了地图也会一头雾水。 为了完善辽国地图,外曹这些年没少花功夫从一些辽人和商队手中收买地理信息。 同舟社做出的地图精确度甚至能超过辽国朝廷,但也只能是相对而言较好,总体还是太简略。 以当前的测绘手段和同舟社掌握的辽国简略地图,确实做不出这么大区域的精细沙盘。 打仗先考虑天时地利人和乃名将之门槛,军事天赋极高的岳飞分析战情前当然也考虑过地理因素。 但其人毕竟年轻,尚未走出河北见识大好河山,心中对地理的概念还不太成熟。 岳飞的老家汤阴县也有山,只是最高的山也不过数十丈,只能算是丘陵地形。 由是其人对大山之中的道路条件缺乏直观的认识,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属下受教了!” 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岳飞退回自己的位置,老实站好。 略过提问的小插曲,徐泽吩咐道: “开始推演战局走向。” “是!” 吴用走向挂图边,拿起竹鞭,先简要分析金辽战争形势。 “女直人与辽国的战争,从政和三年开始,至今已经十个年头,大略分为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女直人起兵到拿下黄龙府,仅用了一年多时间。” “女直人表现咄咄逼人,接连攻城略地,但这一阶段始终是辽人主动进攻,女直人防守反击,拿下江宁州、祥州、咸州、黄龙府等地也是为了进一步拓展防御纵深。” “第二阶段,女直人南进攻下辽阳府至金主亲征攻克临潢府之前,一共六年时间。” “辽国接连战败后,国内压制的矛盾开始反弹,动荡不断,已经无力再派大军征讨金国,而金国内部问题也不少,急需巩固已有地盘,消化胜利成果,由此,战争烈度骤然下降。” “这一阶段,金辽两国外交斗争为主,军事斗争为辅,双方都在争取时间,金国更占主动,每次都在辽国内部稍稍安定就发起进攻,既蚕食土地,掠夺人口,又持续为辽国放血。” “金国取得临潢府之后,战争进入第三阶段。相对于第二阶段的谨慎蚕食,此阶段金国步子更大,可谓鲸吞,但战争节奏并没有变,始终都是打下一块稳住一块再打下一块。” “金人发起此次大战的时机、统帅人选和战争动员深度都违背惯例,战曹认为与其国内的形势变化有极大关系,金人急切出兵,目标只能是尽快灭亡辽国!” 几个月前,燕青和岳飞两个毛头小子凭借少量的情报,就能分析出完颜阿骨打身体不好、金国即将出兵的结果。 以战曹的信息掌握面和专业程度,分析出金国灭辽战略意图并不难。 关于这一点,徐泽早就与吴用形成了一致看法,当众再分析一遍,主要是为了锻炼队伍。 “继续!” “辽国五京,金人已经拿下东、上、中三京,仅剩西京、南京未破,辽帝正在南京过冬,金人下步的目标应该是此地。” 吴用手中竹鞭从地图上的泽州向西,指向北安州方向。 “一旦拿下北安州,金军就可顺檀州、顺州南下,攻入燕京。” “可是。” 岳飞没忍住,又插了话。 “由北安州南下,确实要近一些,但金人还是要翻越燕山长城,和东面滦河战线的问题没什么区别啊?” “有!” 给出肯定的回复后,吴用捻须反问其人。 “辽国皇帝是什么人?” 看着吴曹首手中的竹鞭指向辽国西京道草原,岳飞恍然大悟。 “契丹人?” 第八十二章 搅局者徐泽 大战一起,敌我双方相互穿插,战线犬牙交错,通信联络中断上下指挥不畅是常有的事。 再加上战场形势的剧烈变化和关键信息缺失,使得战前制定的计划经常会严重脱节而无法执行。 当同舟社战曹以己推人,有板有眼地推演金辽两国战局,以为本方出兵辽国的行动提供战略指导时,中京道的金辽双方实际上却陷入了一团混沌之中。 中京道庞大地域极大增加了信息传播难度,稀少的人口进一步加重这种情况,混乱的指挥又使得各自为战,所有因素综合的结果,便是金军散开后就失去了控制。 所谓“失去控制”,不是说金军的指挥系统瘫痪,其上下指挥依然很畅通。 但到了此时,散开的各部已经失去了战略目标,只受将士们攻城略地的本能驱动。 对金国而言,这一战的战略目标毫无疑问是灭掉辽国,可怎样才算灭掉了辽国? 显然不是攻下辽国五京就完了,辽国的政治中心一直都不在五京中的任何一京。 对于拥有辽阔国土,皇帝和百官常年在捺钵中理政的辽国来说,唯有抓住辽帝耶律延禧,并俘获其捺钵众官,才能算是灭辽。 不然的话,在占领南京道后,大半兵力用于防守南朝这个庞然大物的前提下,以金国有限的人口和兵力,根本不可能对草原进行有效管理。 宽阔的大草原上还有不少的契丹游牧民,只要耶律延禧趁着金人不注意回到草原,凭借皇帝身份的号召力,很快就能拉出一批骑兵。 契丹人之所以与女直人的战争中表现窝囊,除了两百多年的富贵磋磨了他们的武勇外,也有其背负着一个庞大的帝国,作为统治者放不开手脚的缘故。 一旦东南西上中五京尽破,契丹人失无可失,由放不开手脚的维护秩序者变成无所不用其极造反者,情况就会逆转。 到了那个时候,金国漫长的国境线将处处都都是契丹人可以突破的缺口。 抽冷子咬上一口就跑,本就是契丹人祖先最擅长的事。 就算再废的契丹人,也比渔猎起家的女直人更熟悉草原。 所以,必须在攻破南京之前,抓住还有所牵盼放不开手脚的辽帝耶律延禧,以断绝契丹人的希望。 现在的问题是各部散出去后,很多人已经忘记了灭辽的战略目标,沉浸在抢劫财货生口或招降纳叛扩充实力的快乐中。 抢了半个月后,金军众将才茫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辽帝究竟在哪里? 金军不知道耶律延禧的行踪,散落中京道各地被逐个击破的辽军也不知道自己的皇帝在哪里。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点耶律延禧肯定在燕京过冬。 可大战一起,大半生都在路上奔波的辽国皇帝肯定会有动作,其人绝没胆量留在燕京等金人来抓自己。 金军战前制定的战略是先在中京道搞出大动静,随后在野战中击溃辽帝派来的援军,再统率大军南下一举抓获弃城逃跑的辽帝。 这一战略的关键是必须准确掌握耶律延禧的行踪,要么不动,动则务必要一击即破,不能让他跑了。 但金军进入中京道之后,辽帝就没有向中京道派出过任何一支援军,也没有向中京下达过任何诏令,仗打到这份上,辽人比金人更懵。 难道真要翻越燕山和长城,强行进攻人口和兵员都极为充足的燕京。 然后,在辛苦打下析津府后,才发现辽帝早已经跑回了草原? 正月初十,金军副都统完颜宗翰在北安州击败辽将奚王萧遐买,并招降其人。 随后,经降将萧遐买的劝降,奚部西节度使讹里剌率本部人马来投。 萧遐买和讹里剌都不知道耶律延禧现在的具体消息,但二人透漏了一个令金人震惊的消息:辽主年前赶到了燕京,是为了处理辽国与同舟社的军事危机。 同舟社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南京道?! 完颜宗翰等人立即意识到事态麻烦了。 论做生意,同舟社绝对是个非常好的盟友,但论打仗,这又是一个极为难缠的敌人。 金国的强势崛起至今,所向无敌,却始终奈何不得的同舟社,就连他们的皇帝都对同舟社忌惮不已。 同舟社这个时候介入南京道,会不会把析津府变成第二个辽阳府? 在完颜宗翰得知这个消息的两天前,完颜阿骨也刚刚收到了同舟社去年与辽国发生摩擦的消息——徐泽派使向他通报的。 金主也意识到事态麻烦了,更麻烦的是前线已经失控。 结合斜也传回的捷报,完颜阿骨打就知道前线是怎么回事。 这事不能怨斜也,他本来就没有应对这么大局面的经验。 比起辽国和其他北地政权开国之初,金国现在的底子其实已经很厚实了。 还是自己太急,老是拿金国跟同舟社比,才会导致心态失衡赶鸭子上架,给了吴乞买和斜也两个弟弟太大的压力。 同舟社的制度再好,金国也学不来。 就像自己有一肚子的治国想法,也没法教给四弟和五弟一样。 自己的时代终究是要过去,金国的未来还是得依靠四弟、五弟他们,就算再放不下心,最终还是得放手。 话虽如此,在同舟社已经介入燕京的局势下,他又如何能够真正放心? 其人想立即赶往前线亲征,随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自己留在国内更重要。 当日,完颜阿骨打就命人向前线送去诏书。 而西南数千外的辽国皇帝,也在忧愁大辽的未来。 金人发起进攻的时候,辽帝耶律延禧的确在南京道析津府过冬。 高州被攻破后,中京大定府急报频传,请求增派援军,南京的辽国君臣确实讨论过增兵中京的可能性。 但没等到增援的兵马出发,完颜斜也就一路狂飙打到了泽州。 耶律延禧顿时慌了神,欲想要带着捺钵西狩。 南京道是辽国的人口和财赋重地,轻易可召数万大军,且与中京道有燕山山脉和长城阻隔扼守关卡,留在南京防守的胜算要远大于仓促逃到西京道。 大臣们以金军绝不可能这么快就突破长城防线南下相劝,而耶律延禧登基后,在燕京花费的精力极多,也认为民心在己,兴许可以守得住,乃决定暂时留下。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月初一的日食异象让金军混乱的同时,也给了陈腐的辽国一计重击。 本就不稳的燕京顿时谣言四起,很多人因为皇帝黑白不分,至大辽山河日下,上天才会降下如此异象示警。 终于看明白了自己在燕京百姓心中的形象,耶律延禧彻底放弃了幻想。 二月初初五,辽帝下达诏令。 以知北院大王事耶律马哥、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同时担任都统,太和宫使耶律补得为副统,率兵屯驻于鸳鸯泊。 鸳鸯泊在幽州之北千里处的西京道,皇帝命大军在彼处集结,很明显这是又想逃跑了。 众臣苦劝不住,耶律延禧这次是铁了心,其人带着五千御帐亲军和捺钵,匆匆离开析津府,赶往居庸关。 途中,捺钵官员收到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叛徒耶律余睹引金将完颜娄室杀了过来,距捺钵已经不足百里。 没人知道完颜娄室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南京道的,大概只能归结于叛徒耶律余睹的出卖和引路吧? 但皇帝真慌了神,就要丢下行动迟缓的捺钵,率行动快捷的御帐亲军转进,却被一直跟在身边的北枢密院使、预军国重事萧奉拦了下来。 “陛下丢下捺钵能去哪里?” 尽管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一再证明萧奉先害人不浅,但念旧情的耶律延禧仍没有彻底远离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忠心臣子。 “朕要去西京召集大军平灭女直人。” 皇帝的狠话很没有底气,尾音甚至有些颤抖。 “没了捺钵,陛下还是皇帝么?” 萧奉先的话很冲,但说得在理,耶律延禧顿时颓废下来。 “那你说怎么办?” “贼子余睹引金人追来,肯定是想立他的外甥晋王敖鲁斡,陛下要早做决断!” 萧奉先图穷匕见,耶律延禧却震惊异常。 “敖鲁斡是朕的儿子!” “不绝了余睹的指望,这贼子就会一直追,陛下还能到哪里去?” “那就让敖鲁斡去找余睹吧,终究是他的舅舅,余睹应该不会害敖鲁斡——” “陛下!余睹有了敖鲁斡,大辽还需要陛下么?” “你!” 耶律延禧手指萧奉先,身体都在颤抖,后者却镇定如常。 “请陛下为了社稷着想,大辽不能没有陛下啊!” 看着跪地谏言的忠心臣子,皇帝颓然地垂下了手。 “哎!” 二月初九,辽帝耶律延禧于出逃途中赐晋王死,并诛杀其党羽耶律撒八等人。 晋王敖鲁斡为人宽厚,很得人心,御帐亲军中就有不少他的同情者。 国家危难,皇帝出逃又杀死自己的亲儿子,顿时人心大散,当即有人愤然离队。 不到一日时间,耶律延禧的五千名御帐亲军就全部逃散,身边仅剩下诸王、长公主、驸马、诸子弟等三百多人,就连传国玺也遗失在了桑干河中。 第八十三章 皇帝去哪了 “命令:第一军(军正牛皋)及南线第二批抽组直属师向雄州集结,留守人马随时做好与赵宋军队摩擦的准备。” “第三军(军正李逵)向辽国蔚州渗透,打探辽主最新动向,并监控河东之宋军。” “陈达部主力移防中都(隶属于东平府),季闯部主力移防沂州,随时做好切断东南漕运的准备。” “辽东巡抚司……” “各地进入战争状态,由总社统一调度、指挥、管理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力、物力!” 辽主耶律延禧因害怕金人南下而仓惶逃离燕京,又于途中杀死自己儿子一事,通过其逃散的御帐亲军传到沿途各地,并迅速扩散开来。 打探到这一消息,徐泽意识到北伐燕云的时机已经成熟,立即按照预案发布战争动员令,迅速集结兵马,启动北伐。 相对而言,金军的行动就晚了不少。 攻下北安州之后,金军又接连拿下卧如来馆、新馆等地,打通了进入辽国南京道的外围通道,再向南就只有越过长城进攻南京道的檀州了。 镇守北安州的副都统完颜宗翰打仗经验远比都统完颜斜也丰富,统军资历也比后者更老,肩负着教斜也打仗的重任,这一仗的压力有大半压在他身上。 敌情不明,是赶紧南下速战速决,还是继续留在中京道,全取所有州县? 如果辽主留在燕京坚守,金军一旦攻入南下攻到析津城,就是覆亡社稷的攻城战。 辽国毕竟是立国两百年的大国,国灭的最后时刻,肯定少不了殉国的忠臣烈士,到时说不好就会有一场苦战。 战力强悍的金军并不惧怕为攻城拔寨而付出一定的代价,但这次的问题不仅仅是攻城拔寨的伤亡。 辽人也许会又也许不会出现的激烈抵抗,其实并不是多大的问题,最麻烦的还是一直蓄势待发的同舟社徐泽。 几个月前同舟社就曾派兵骚扰中京道沿海和析津府,若说徐泽对南京道没有想法,鬼都不会相信。 六年前,金军拿下辽阳府后,便因为辽南同舟社的存在而搞得非常被动。 以至于到了现在灭辽之战的关键时段,金国还不得不在辽阳府囤积重兵,以防备“好盟友”同舟社突然北上。 本就人丁稀少更缺精兵的金国大战之时还要分兵,无疑是灾难。 幸好遇到辽军这样见面就跑的对手,真要是势均力敌的场面,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多年来,主持南线之战的迭勃极烈完颜斡鲁就因为当年没有果断出手消灭同舟社而倍受责难,已经被逐渐边缘化了。 如今的局面与当年极为相似,万一金辽两军激战正酣时,同舟社突然杀出,与辽人夹击金军怎么办? 这种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还极大可能性存在。 毕竟,几个月前同舟社才和辽人签订了盟约——就如当年与高丽人签订的盟约类似,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在金军进入南京道后搞事? 金国和同舟社签订的五年盟约还有几个月,做事一直“讲规矩”的徐泽应该不会再这个时候撕毁盟约。 但就算同舟社真不会先出手,关键时刻跑来“帮忙”或者“调解”,怎么办? 以徐泽的为人,绝对能搞出一大堆金国不得不接受的新条款,足以把一众金军将帅给恶心死。 这种情况当然不可以出现,金国现在还不能与同舟社正面接触。 横亘在南京道和中京道之间的燕山山脉,不仅是阻挡已经占领中京道的金军南下的屏障,也是限制日后占领南京道的同舟社北上的屏障。 完颜宗翰的纠结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皇帝的诏书就送了过来,让其人解脱了煎熬。 “你们率兵在外,克尽职守,攻下城邑,安抚人民,朕很高兴。” “捷报中所说的分别派遣将士去山前诸部招降,预计这个时候都已经抚定了吧,做好了就要马上派人回来汇报,朕要随时知道金国到底有多少人。” “辽国这么大,一时灭不了很正常,不要急躁。山后如果不能去,就留在中京道经营庄稼,牧放马匹,等到秋天马肥了,庄稼熟了,再图大的行动。” “你们在外,遇事要加强商议,认准可以行动再去实行,不要想到了什么事就匆忙做决定。” “如果想扩充队伍,要先把具体数目报上来,不可以单凭一战的胜利,就有松弛怠慢。” “对新近投降归附的辽人,应当妥善收留安抚,这些都是我大金的子民,不能再当成敌国的百姓。” “要向所有将士宣布,让他们知道朕的旨意。” 随诏书送达的,还有完颜阿骨打托使者专门带给完颜斜也和完颜宗翰二人的口谕“同舟社在做什么”? 很明显,皇帝对战争形势非常忧虑,尤其是对已经介入辽国局势的同舟社极其忌惮。 完颜阿骨打甚至不惜放开对军队的禁令,允许各部自己“扩充队伍”,并要求大军留在中京道“经营庄稼,牧放马匹”。 战争形势瞬息万变,皇帝并没有捆缚前线将帅的手脚。 究竟是速战速决快速拿下燕京,还是连同辽国和同舟社一起收拾,全由都统完颜斜也和诸副都统商议后自己决定。 但完颜阿骨打也有自己明显的倾向,至少在稳固中京道之前,他并不支持大军贸然进入南京道。 皇帝定了调子,完颜斜也本来对战局就没有明确的态度,自然遵照执行。 完颜宗翰终于放下了包袱,当即跟斜也分析起战局来。 其人认为不管南不南下,都要先摸清南京道的具体的情况。 假如,万一,可能的话,正好赶上同舟社进入燕京,与辽人激战正酣,对金国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所以,关键还是要稳住中京道,并准确掌握南京道的情况。 这一仗打了这么久,即便辽帝没有派援军北上,南京道与中京道之间也不可能一点联系都没有。 完颜宗雄建议改变策略,大军停止攻城,转而以谋克为单位巡视地面,对已控制区域的百姓进行编户,并借机查探辽军最新动向。 完颜斜也确实缺乏统帅大军的经验,但其人既是本次征讨的都统,也是大金未来的继承人,并不是没有半点战略眼光。 皇帝处理诏书和口谕的不同知秘范围,也是明白无误地对他还不放心,其人如何不明白该怎么做,当即对堂兄的建议照单全收。 数日后,完颜宗翰麾下部将完颜希尹擒获了一名逃回北安州寻觅家人的辽主御帐亲军军官。 从这名与辽主庶长子赵王习泥烈同名的护卫嘴中,完颜希尹得到了辽帝耶律延禧已经远遁云内州,并于途中杀死自己的儿子,引发亲军逃散的事件。 辽主昏庸无道,致使天怒人怨,就连身边的御帐亲军都尽皆逃散。 这个时候的耶律延禧最脆弱,只要带上几千强军,就能轻易擒获他。 一旦错过了这个时机,让辽帝在云内州站稳了脚跟,便再难寻到这么好的机会。 要知道辽国西南、西北两路都招讨司还有不少游牧民散落各地,耶律延禧集结这些人马后加以整训,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完颜宗翰综合分析敌我形势后,立即派遣使者向都统完颜斜也汇报了这一情况,并请示带兵追击辽主。 其人认为南京道是辽国的精华所在,人口众多,城池稠密,不管是金国,还是同舟社,短时间内都难以攻下并稳住南京道。 无论哪方先出手,因为辽国的抵抗和另一方就守在一旁,都会陷入被动局面。 如其干看着南京不能下嘴,不如留下部分人守住中京。 再带精锐兵马向西,一举击败并擒获尚未整合西京道力量的辽国皇帝,赶在同舟社还未介入辽国局势之前,拿下西京道。 而后,有辽帝耶律延禧在手,无论是降服还在辽人手中的南京道,或者给刚刚打下燕京的同舟社添麻烦,金国都能处于主动地位。 完颜宗翰这个建议极为大胆,事关金国、辽国和同舟社三方的利益争夺,做得好固然可以掌握主动,像宗雄所说一样通吃,但万一失败了呢? 不管打什么仗,一旦让同舟社掺和进来都不好办。 徐泽的狡猾,金国高层可都领教过,谁敢保证自己能玩得过他? 完颜斜也决定一面抓紧时间整编降军,一面派遣使者快马回会宁府请示皇帝,左右不过耽误多少天的功夫,再急也要先稳住中京道再说。 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时机可能就要错失,但完颜宗翰也知道斜也作为主帅的压力,只能按他所说做好两手准备了。 大战将起,辽帝丢下在南京众官仓惶遁逃的行为,让敌人同舟社和金国抓住了机会,即将发动对辽国的致命一击。 而且,耶律延禧不仅跑路了,还在路上跑丢了充当自己仪仗、护卫、传令等任务的御帐亲军,短期内自然不可能再向燕京下达任何诏令。 也就是说,大敌当前,留守燕京的辽国官员也联系不上耶律延禧。 急需皇帝凝聚人心,对抗强敌之时,燕京却没了皇帝,该怎么办? 第八十四章 救亡图存 辽国析津府,参知政事李处温府邸。 李参政刚进大门,就被儿子李奭迎了上来。 “父亲!事情办得怎样了?” 李处温并没有急于回答李奭的提问,一边大步走向大堂,一边反问自己弟弟李处能的消息。 “你叔父呢?” “叔父已经回来了,正在大堂内侯着。” “好!你就在外面等着,为父马上还要出去。” 李处能已经听到李处温的声音,面色凝重地迎了出来。 “兄长。” 兄弟的面部表情已经告诉李处温一切,其人脚步不停,进了大堂。 “发生了什么事?” “涿州已经乱了套,到处都在传怨军失去控制抢劫百姓的消息,我怕这些匪兵进城会坏了大事,没敢去找他们。” “贼性不改的贱骨头!算了,本来就没有指望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贼,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就不用管他们了。” 李处温抓起桌上的茶盏,仰脖一饮而尽,随即又给自己倒上一盏。 “但对外就说你已经联络上了怨军,他们的行动就是为了呼应我们在城中的谋划。” 李处能很快就想明清楚了兄长意思,立时来了精神。 “我明白了!” 二人在堂中商议了小半刻,李处温又与李奭交代一些事后,匆匆出了府邸。 李参政之所以这么匆忙,乃是因为其人正在做一桩掉脑袋的买卖——谋反! 辽帝耶律延禧仓惶逃跑前,曾诏令南府宰相张琳、参知政事李处温与皇叔耶律淳等人留守燕京。 这是一道地方临时行政机构人事任命,张琳、李处温和耶律淳等人地位虽高,却只能履行南京留守司的相关职责。 在皇帝能够正常发号施令的情况下,这道任命当然没什么问题。 但自耶律延禧杀死敖鲁斡致御帐亲军逃散后,就失去了踪迹。 逃回来的御帐亲军军士口径也不一样,有说皇帝去了夹山的,也有说去了云中,还有说是去了云内州。 无论哪种说法,结果都一样:皇帝逃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在金军已经攻下北安州即将南下,同舟社也屯兵边境磨刀霍霍的危急时刻,靠南京留守司一个地方行政机构如何应对得了当前危局? 辽国已经到了社稷危亡的危急时刻,只能强有力的中枢机构——朝廷,才能统合全国力量应对金国和同舟社的侵略。 留守南京的官员之中,宰相和将军都是现成的,就差一个皇帝。 正牌的皇帝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了也没法指望。 不想做亡国奴,那就自己再选一个皇帝出来。 这不仅是李处温与李处能、李奭一家人的密谋,同平章事左企弓、翰林侍讲学士虞仲文、枢密院签书曹勇义、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等官员也都支持李处温的想法。 李参政居中协调,清楚此谋的关键环节——军队。 只有掌握了军队,谋反才有成功的可能。 时间紧急,每多耽搁一刻,城中形势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容不得其人不匆忙。 南京道规模最大的建制军队是以汉人为主的各名号禁军,但这些军队已经在前几年的征战中消耗殆尽。 剩余的大部分,也留在了锦州、显州一线。 金军已经攻入中京的情况下,这部人马不能也来不及撤回。 南京道目前数量最多的军队是怨军,但皇帝和众臣对这支屡次叛乱的军队并不信任,将其安置在了对抗同舟社的一线涿州。 析津城中最多的兵马,实际是掌握在镇国将军萧干手中部族军。 萧干是奚人,又名回离保,颇为武勇,金军南下中京道之前,其人与奚王萧遐买等人都被皇帝部署于北安州。 随后二人还与金军副都统完颜宗望部大战过,尽皆战败被俘获投降。 不同的是,萧遐买是真心投降,降后即出面劝降了奚部西节度使讹里剌。 萧干则是假投降,其人在奚人中颇有威望,趁着金人兵马稀少疏于防范的时机,带着一些部族兵返回了燕京。 彼时,正好遇到耶律延禧仓惶出逃,御帐亲军逃散一空。 萧干又截获部分四散而逃的御帐亲军,回到燕京时,城中正人心惶惶。 李处温、张琳、耶律淳等人为燕京稳定计,引萧干入城,并将城中仅剩的部族军也交到了其人手中。 因此,得知怨军靠不住时,参知政事李处温便直接到了军营,寻镇国将军萧干谋划大事。 “参政快请入帐!” 萧干有兵败且投降金人的污点,还能进燕京并被授以统率部族兵之重任,李处温在其中出力不少。 由是,萧镇国对李参政颇有些感恩,得知参知政事来访,立即出营迎接。 李处温在路上有说有笑,没有露出半点异常,进帐后却突然收住笑,一脸诚挚地向萧干长揖一礼。 “萧镇国,处温今天来,是要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托付给你。” 萧干大惊,赶紧上前拉住李处温。 “萧干如何受得起相公如此大礼,相公什么话尽管吩咐,我要是皱下眉头,就不配为人!” 镇国将军的表态并没有得到参知政事的呼应,李处温继续一本正经地问: “皇帝跑了,南京无主,辽国很快就会被灭,处温一个文人,动乱中上保不了国家,下保不了家人,只能跟着镇国将军这样的豪杰方能苟活于世,但在这之前,我想问个明白,若辽国灭亡,镇国是想投金国,还是降南朝?” 皇帝跑路后,燕京城中人心惶惶,早有谋立燕国王耶律淳的呼声,萧干自然也听到过,他如何听不出李处温的言外之意,这是逼自己表态呢。 其人当即拔出匕首,在自己的额头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任凭额头上留下的血迹模糊自己的双眼,萧干双手举起匕首,躬身向李处温发誓道: “相公尽管放心,萧干虽然是粗人,也有廉耻,绝不会做亡国奴!只要是为了辽国的存续,相公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好!” 从军营出来,李处温就带着萧干的儿子赶回自己的官衙。 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耶律大石等人已经焦急地候在官衙之中。 “李参政!” “参政!” “李公!” 迎着众人急切的目光,李处温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众人的期盼。 “诸位,镇国将军和怨军都同意我们之请,事情已经谈妥了!” “好啊!”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留守府,请燕王登基,如何?” “好!” 出了官衙,城中一些大寺的高僧大德已经候在门外,众人一起向留守司官衙走去。 未过多久,萧干也带着军队跟了上来,紧接着,一些大户家主族老们也纷纷汇入。 人群由最初的几十,到数百,再到数千,最后超过万人。 请立的人越聚越多,动静也越来越大,提前得到李奭消息,正在留守司官衙中安坐的耶律淳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这位苟了半辈子的贤王此生中多次遇到同样的事情,经验极为丰富。 其人面对李奭的劝进,死活不肯表态,并命令护卫关闭大门,不准请立的众人进衙,似乎是铁了心要做自己侄子耶律延禧的忠臣。 留守司官衙大门外,所有人都齐聚后,南府宰相张琳才被人“请”来。 见着万人齐聚的震撼场面,张琳也不敢责骂李处温瞒着自己搞出的大动静了。 “李参政,请问需要老朽做什么?” 李处温很满意张琳的识时务,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当即长揖一礼。 “国家危难,天子弃国,处温为大辽社稷计,恳请相公随我进衙劝燕王今日早登大位,号令军民救亡图存!” 这群人在做什么梦! 辽国如今的形势,真是换个皇帝就能挽救的么? 张琳不比还想更进一步的李处温,其人已经位极人臣,更担心随时能杀回来的皇帝耶律延禧,但又不敢拂逆众人的意思。 “琳以为,如果劝燕王为摄政,则可行。” “摄政?” 李处温转身,看向身后的众人。 “诸位,我们今日聚于此处,究竟为了什么?” 人群中,耶律大石涨红了脸,大声高呼。 “救辽国,迎燕王!” 众人随即跟着附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救辽国,迎燕王!” “救辽国,迎燕王!” “救辽国,迎燕王!” 李处温再次转向张琳。 “天意人心不可违,张相公,清吧!” 张琳看着亢奋高呼的人群,知道自己要是再推脱,今日就是一家老小祭旗的后果。 其人暗叹一声,跟着李处温、左企弓、曹勇义等人进了官衙。 耶律淳自然也听到了衙外燕京军民救亡图存不屈呐喊,又见张琳以下所有留守的重量级官员尽皆到齐,其人才走了出来。 辽国乃继承大唐正朔立国两百余年的大国,诸礼齐全而繁复,尤其是天子践位之礼,更是复杂,奉礼、奉御、奉敕、奉乐等等,皆有定制,仓促之间根本办不齐。 但此时乃非常时期,容不得在这些细节上黏糊,李奭赶紧拿出早就备好赭色衮袍,披到耶律淳身上。 “天子即位,百官拜舞!” 李处温当即率众官跪迎。 “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八十五章 恶魔徐泽 在耶律淳的惊骇尖叫再三推辞和百官一再苦劝中,辽国新皇帝登基仪式总算顺利完成。 耶律淳登基后,第一道诏令自然是帝国人事调整,迎立有功的众官员尽皆有赏,个个升官进爵。 以李处温为守太尉,以左企弓为守司徒,以虞仲文为参知政事,以张琳为守太师,以李处能为北枢密院签书,以李奭为少府少监,以提举翰林医官。 以萧干为北枢密使,以曹勇义为知枢密院事,以驸马都尉萧旦为同知枢密院事,以耶律大石为镇国将军。 就连这次迎立没赶上,但之前曾参与废立大计的李爽、陈秘等十余人,也一并赐予进士及第,授给官职各有等差。 这个后世史称“北辽”的政权虽是篡立,却为了救亡图存,从一开始,北辽就展现了其不同于耶律延禧之大辽的一面。 耶律淳登基并给百官进爵后,立即下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建福,自称天锡皇帝。 天锡皇帝为燕、云、平以及上京、中京辽西六路等尚未被金国征服土地之子民的共主,号令各地不愿屈服的辽人拿起武器,奋起反抗一切侵略者。 原大辽天祚皇帝耶律延禧昏庸无道,弃国失民,降封为湘阴王。 湘阴王之领地只在大辽极西之地的沙漠以北,西南、西北路两都招讨府,领所辖诸蕃部族,未得圣旨,不得越过自己的封地。 稳定都城燕京秩序后,天锡帝又调平川、渔阳、玉田等地兵马入城,归耶律大石统辖,以制衡萧干,避免一家独大的局面。 随后,下旨改怨军为常胜军,将其纳入正规名号编制禁军序列,以从外部制衡萧干和耶律大石。 北辽建立过程中,内部并没有发生流血冲突,但外部环境极其恶劣,政权建立伊始,就面临着严峻的外部威胁。 东、北两面,金国已经拿下东京、上京和中京,正在不断侵逼。 南面,同舟社大军云集,真定府、雄州之同军斥候频繁越过国界追杀辽军探马,北侵之意已经显露无疑。 西面,控制着西南、西北两路都招讨司的湘阴王也在积极备战。 但其人的目标,肯定不是金国,至少,他不会主动进攻金军。 以耶律延禧绝不容忍背叛者的极端性子,即使大敌当前,其人也绝不会感激自己的皇叔为大辽抗住了外敌侵略。 只要时机得当,耶律延禧肯定要兵伐南京,消灭建福伪政权,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于悲壮中诞生的北辽政权,从一开始就面临四面皆敌的危急局面。 一味硬着头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肯定不行的,莫说大辽已经油尽灯枯,就算最鼎盛时,也极难打赢这一场国灭之战。 必须有所取舍,耶律淳一面紧急动员全民备战,一面派出使者通过外交手段解决当前危机,就成了必然选项。 西边的湘阴王耶律延禧暂时不用管,一时半会还打不回来,就算他能打回来,北辽政权也只能硬着头皮抵抗,求饶是没用的。 耶律延禧绝不会跟叛逆妥协,亲手将耶律淳推上帝位的南京众官也没人敢去西边,面对大辽上一任皇帝的雷霆之怒。 可以做文章的,就只剩下南面的同舟社和东北面的金国,分歧便出在了这里。 李处温、左企弓等文官主张投降南面的同舟社,原因是同舟社有实力对抗金军,年前的冲突中,其使者也说过愿意派兵为大辽平乱。 并且,从上一次冲突的结果来看,同舟社比起贪得无厌的金人“仁义”太多,是文明守序的政权,不会趁人之危,像金人这样吃干抹净。 投靠同舟社,至少还能维持双方形式上的平等,甚至可以引同军与金军两虎相斗,让大辽获得喘息之机。 天锡帝耶律淳其实也倾向于向同舟社低头的,大辽这些年与金人的战争被打得太惨了,有了心理阴影。 其人也曾经亲自统兵与金军作战过,太清楚金人的恐怖和贪婪了。 投降金国,殿中的臣子们可能还会被金人委以重任,但他这个皇帝一旦被利用完,能有什么好结果? 只是,未等天锡帝做出派遣使者联络同舟社的决定,手握重兵的实力派耶律大石和萧干就站了出来,坚决反对向同舟社求和。 萧干是坚定的主战派,他是真心不想投降任何一方,尤其是孱弱的宋人。 其人认为北辽政权初立,外有强敌,内有叛乱,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打赢一场反抗侵略的战争,才能真正站稳脚跟,凝聚人心。 指望引同舟社打金人,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大辽都会失去人心,彻底沦为附庸,以后再不可能有翻身站起来的机会。 另一方面,大辽跟金人打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赢过,南京仓促之间编练的兵马也肯定打不赢,金人不能打。 萧干并没有表达投降哪一方的态度,但其意已经很明显——反正不能向同舟社投降,还要打他们。 耶律大石比萧干更激进。 其人立于殿上,瞪大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声嘶力竭地直斥若论阴险狡诈,当世之中无人能及徐泽。 徐泽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善惑人心的鬼魅! 辽国若向金国投降,就算没有翻身的可能,诸位还能享受几年的富贵。 但若是向同舟社低头,不仅会被灭亡社稷,在列的诸位也都会身死族灭,没有任何人能有好结果。 一向温文尔雅的耶律大石自去年底同舟社增兵边境后,就有些不太正常,经常口出激进之语,但像今日这样癫若疯狂,却是第一次。 包括坚决不愿意向同舟社投降的萧干在内,殿中众人没有一人能理解耶律大石的激动,只因其人心中有太多不能说于他人的秘密。 九年前,徐泽带着商队,以游历北疆为名,进入女直人控制区。 没人知道徐泽在按出虎水究竟做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从哪里离开的。 但徐泽离开之后没多久,女直人就发起叛乱却是可以确定的事实。 在这期间,大辽本来有无数次的可能击杀居心叵测的徐泽。 却因为自己先引狼入室,随后又通风报信,才让徐泽逃出生天顺利联络上女直人。 七年前,又是徐泽,趁着大辽混乱,出兵占领了孤立无援的东南路。 也是自己,一力主张皇帝招安其人,授予徐泽权力,以名正言顺地管辖东南路,好让他牵制急速扩张的金国大军。 没人知道受封镇国军节度使、东南路统军使的徐泽有没有如耶律大石希望的那样牵制金军。 但金国之后的几年一直有余力进攻大辽,却是可以确定的事实。 四年前,前线传回情报,穷得叮当响的金军,居然开始列装少量辽人都极少装备的精良铁甲,样式极像南朝军队的制式铁甲。 去年,金军出兵之前不足一个月,同舟社水军肆掠大辽沿海,逼得皇帝匆忙下达调令,使得中京道和南京道的大量军队疲于奔命。 正是同舟社这次行动引起的混乱,才导致金人进入中京道后如入无人之境。 而现在,金军在北荼毒中京道,同舟社又马上撕破刚刚签订的盟约,大举增兵两国边境。 以上种种,谁敢说阴险小人徐泽在九年前就没有祸乱大辽的狼子野心?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辽快要亡了。 世人都说萧奉先是大辽的罪人,其实,耶律大石也是! 是自己! 是大辽的罪人耶律大石! 是耶律阿保机的子孙耶律大石! 是轻信敌人幼稚无知的耶律大石! 才让这一切本可以避免的祸乱一件件地发生,才让大辽逐步滑入社稷覆灭的境地。 得知同舟社再次增兵边界,北侵之意昭昭之后,耶律大石就处于极度自责之中,这种百虫噬心的感觉让他几欲疯狂。 正是这种极度的自责,才让他背弃了自己的皇帝,甘心为李处温所驱使。 因为,唯有如此,大辽的罪人耶律大石才有机会站在徐泽的对立面,用行动洗刷自己的耻辱和罪孽。 耶律淳虽是众人拥立的皇帝,但众人把他扶上这个位置,却只是为了报团应对当前危局。 其人并没有自己的核心班底和可供绝对支配的力量,此刻面对互相对立的两派,实在无力协调二者的关系。 好在耶律大石的歇斯底里镇住了李处温、左企弓等人。 李处温愿意退一步,建议皇帝暂时不要做决断,而是先派使者与金国和同舟社接触,了解双方的立场再说。 北辽使者知枢密院事曹勇义赶到北安州,请求面见金国都统完颜斜也之前,金国皇帝的诏书刚送到了完颜斜也和完颜宗翰手中。 完颜阿骨打在诏书中支持副都统完颜宗翰的建议,也肯定了完颜斜也的稳重,同意立即出兵西京道擒获辽帝耶律延禧。 其人强调在与辽国大战的关键时刻,金国绝不能再树立一个劲敌。 金国以信义立国,既然当年与同舟社签订的盟约还没有过期,同舟社在此期间一直遵守盟约,金国更不能违约,一定要与盟友和谐相处。 在诏书的最后部分,完颜阿骨打话锋一转,强调女直人当初起兵是为了讨伐昏庸无道的辽帝耶律延禧,而不是无辜的辽国百姓。 若是南京道的辽民愿意跟昏君耶律延禧划清界限,并尊奉金国的统治,与金军亲善,暂时就不要打扰他们。 甚至,爱好和平的金军还可以支持他们保卫家园,抵抗侵略的正义行动。 北辽使者向完颜斜也讲明了本国政权更替,请求与强大的金国建立全新的关系。 完颜斜也瞌睡遇到枕头,当即接见了北辽求和使者曹勇义。 但其人深知不能对辽人太客气,乃责备耶律淳不先向金国禀命就擅称大号,若是能去尊号守臣礼,金国可以任其为燕京留守。 这事曹勇义自不敢作主,回到燕京秉明天锡帝,耶律淳再派其人向大金国完颜都统乞求让自己存续辽国宗祀。 完颜斜也懒得再答话,只是让随军书办回书一封。 “阁下向为元帅,总统诸军,任非不重,曾无尺寸之功,欲据一城以抗我国之兵,不亦难乎?所任用者既不能死国,今谁肯为阁下用者?恃此以成功,计亦疏矣。幕府奉诏,归者官之,逆者讨之,若执迷不送,期于殄灭而已!” 第八十六章 主持正义 辽国请和这么大的事,没有外交决定权的前线统帅完颜斜也只能代表皇帝谈,却不能擅自作主。 最终要如何界定双方的关系,还是要等完颜阿骨打的圣旨。 而北辽本就是施展缓兵之计,只要双方达成一定程度的停战意向就算是赢了。 东边不亮西边亮,万一南边的同舟社答应了和谈,甚至顾虑到唇亡齿寒,愿意帮助辽国抗金呢? 南面,前往宋朝雄州的使者守司徒左企弓却没有曹枢密使的好运气。 其人还没到宋地,就遭遇了意外。 在之前的朝堂争斗中,李处温、左企弓等人之所以主张向同舟社低头,并不是他们铁了心要背叛大辽,甘愿卖掉大辽做徐泽的臣子。 而是因为几个月前双方因边境问题发生冲突,同舟社表现出的讲文明守规则,让左企弓等人误判了形势,认为可以通过外交途径劝说“守规则”的同舟社退兵。 就算对方不退兵,至少也可以通过讲“规则”,与对方进行周旋。 但是,辽人显然没能理解“基于本国现实和双方实力对比”这句话的深意。 时过境迁,这次再出使的左司徒注定要失望了。 其人都没有进入南朝境内,还在涿州归义县附近,就被越境袭扰的同军斥候抓获。 左企弓赶紧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总算没有遭到这些军汉的虐待,随即被送到了雄州治所归信县。 同赵宋一样,亡国之相尽显的辽国也是治政人才青黄不接,已经七十一岁高龄的左企弓仍然要为帝国未知的命运而奔波。 其人出生于辽国社会矛盾开始激化的兴宗朝,进士及第并出仕于矛盾极为激化叛乱不断的道宗朝,又经历亡国迹象尽显的天祚朝,现在还成了篡位者天锡帝的臣子。 左企弓的这一生,正是辽国国势山河日下走向衰败直至迎来灭亡的七十多年。 见惯了世间事,已过古稀之年的左司徒其实很清楚积重难返的辽国迟早要灭亡,甚至很快就会灭亡。 但一直到这次出使前,其人真没有想到辽国的灭亡会来得这么快。 从涿州归义县一路南行,越靠近归信县,越能感受到战争临近的步伐,越让左企弓绝望。 尤其是进入雄州之后,到处都是紧张整训的军队和转运粮草的民夫,数量远远超出正常防御的需要——同舟社已经毫不掩饰其灭辽之心了! 比严整的大军和堆积如山的粮草更令人绝望的,是左企弓在归信县城中见到了耶律大石嘴中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善惑人心的鬼魅——同舟社社首徐泽。 果然如镇国将军耶律大石所言,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敌人。 强势的徐泽甚至没有走正常流程先与左企弓客套一番再说正事,而是见面后就单刀直入,先发制人。 “左司徒,你的来意我已知晓。我且问你,听说贵国有两个皇帝,你作为使者,代表哪个皇帝?” 正所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徐泽“两个皇帝”之语就是为了打击天锡皇帝的正统性,明显来者不善。 左企弓自然不会被他绕进去,当即按照本国官方的说法回复其人。 “大辽天祚皇帝昏庸无道,弃国失民,已经被降封为湘阴王,现在当朝的是天锡——” 徐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左企弓的话,逼问其人。 “天祚皇帝可比其祖父道宗皇帝昏庸?道宗迷于酒色,忠奸不辨,使得大辽国势衰败至此,尚能享国四十六年而寿终正寝,怎么不见你们这些忠臣将这昏君降封?” 左企弓被徐泽问的哑口无言,因为对方说的确实是事实。 若论昏庸程度,天祚帝与道宗皇帝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甚至还非常勤政。 天祚帝最大的问题是能力不足,驾驭不了帝国末年的混乱局面。 其人要是与兴宗或道宗交换,有几个忠贞名臣尽心辅助,天祚帝即便做不了明君,也至少是个守成之君。 至于辽国臣子为什么能换天祚帝,却没有将更加昏庸的道宗皇帝换掉? 自然是道宗虽然做皇帝昏庸,但手腕了得,始终牢牢把控着军权,没人能换得了。 “辽国沦落到今天这等地步,你们不想着尽忠本职挽救人心,却把责任全都推到一个自幼失去父母,软弱无能又没手腕的皇帝身上,这就是你们这些大辽‘忠臣’应对危局的妙招?” 左企弓入仕几十年,历两朝事三帝,见了太多大辽的荒唐事,比很多人更清楚帝国衰败问题的根源了。 就像人老了必然要面对死亡一样,帝国进入末期也必然会灭亡。 大多数人在老死之前,会出现反应痴呆的问题。 但真正让人老死的问题根源绝不是反应痴呆,而是躯体早就出现的牙齿脱落、肠胃功能退化、手脚僵硬、耳聋目盲、睡眠不足等问题。 只要这些问题不能解决,就算这人的头脑再灵活,该死的时候还是得死。 大辽衰败到现在这样子,作为帝国首脑的道宗、天祚两任昏庸皇帝确实要担很大的责任,但把责任全推到皇帝身上,真就能解决问题么? 就像现在,面对金国和同舟社交相侵略的危机,即使天祚皇帝留在南京坚守也照样打不赢,换了天锡皇帝就能打得赢? 徐泽如此咄咄逼人,左企弓自知这次出使已经失败,仍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 毕竟,对方没有将路堵死,还放他深入宋境到归信县来,并亲自接见其人,就已经释放了强烈的和谈信号。 当前形势下,要想说动同舟社退兵,肯定要付出极其苛刻的代价。 但大辽到了现在这一步,已经无所谓失去了,只要能换得宝贵的时间即可。 谈判本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事,只要还能谈下去,就有希望。 “徐社首,贵社以信义为先,三个月前才与鄙国签定了盟约,如今墨迹才干,你们便再次大肆增兵边境,莫非要趁我大辽危难之时,毁约侵凌敝国么?” 徐泽攻击辽国秩序颠倒逆臣篡位,左企弓就以同舟社毁约无信相激。 此举乃是以进为进,将同舟社重新拉到和辽国对等的位置,双方半斤八两,彼此都没法占据道义制高点,才能将谈判继续下去。 “哼!” 论谈判技巧,当世之人还真没有几个人能与徐泽相比,其人哪里会被这么简单的话术难倒? “辽国上下秩序颠倒,勤勉柔弱的国君被臣子驱逐,阴险狡诈的阴谋家却煽动民意篡位,篡立者没资格跟同舟社谈条件。同舟社此番陈兵边境,就是为了替失国的天祚皇帝主持正义,你们要是识时务,就赶紧将篡位者送来接受惩罚!” 徐泽咄咄逼人,左企弓只觉得手脚冰凉。 将天锡帝送给同舟社惩罚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这不仅关系大辽的脸面,还影响着很多人的生死。 天锡帝是北辽众臣子自己扶上去的皇帝,把篡位的皇帝送给了敌人,他们这些拥立者又何以自处? 左企弓拖着一把老骨头,从燕京走了好几天,才到归信县。 好不容易见到徐泽,却连三句话都没说上就被对方逼到了墙角。 左司徒实在无法理解徐泽这么做的目的所在,完全不给人说话的余地,哪有这样谈判的? 其人想不通,只能放弃套话,直接发问。 “徐社首,你既然已经接见了下官,难道就不能给大辽一个机会?” “好吧。看来左司徒是误解了我的意思,让你来归信县,并不是同舟社想趁火打劫,与你们这些篡逆达成什么新协议。” 既然对方已经放弃外交辞令说大白话了,徐泽也懒得再拐弯抹角,干脆说出自己的放辽使来归信县的目的。 “从归义县至此,这一路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同舟社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而且马上就要誓师北伐。你也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赶紧回去告诉你的同僚们,要么将谋反及篡位者送来雄州交给同舟社处理,要么抓紧时间全民动员以对抗同舟社义师,不要妄想还有第三条路。” “啊!” “送客!” 左企弓怀着希望而来,满以为凭借自己的对南朝的了解,就算不能劝同舟社退兵,至少也能摸清对方出兵的目的。 现在,徐泽的确告知了其人自己出兵的目的,却是左司徒无法接受的结果。 大辽君臣还幻想着通过外交手段拖延时间,同舟社却已经做好了准备,马上就要出征了。 这一仗,怎么打! 时间不等人,返回辽国境内后,左企弓便与副使分开了。 后者还年轻,可以快点骑马回到燕京,赶紧告诉天锡皇帝不要再对同舟社抱有幻想,速速备战迎击强敌。 左企弓则年老体衰,不耐连日奔波,受不得马车颠簸,只能拖着躺在牛车上,慢慢往回走。 结果,其人尚未走出归义县境,就又一次被同军斥候再次抓获。 这次,却不是之前跨境袭扰的同军斥候,而是同军先锋时迁部展开了战场遮蔽。 斥候所经之处,所有辽人一律控制行动。 同舟社大军已经誓师北伐了! 第八十七章 无根之军 徐泽刚刚带着主力离开归信县,就收到了时迁上报抓获左弓企的消息。 其人在之前的谈判中故意刺激左企弓,当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民族自豪感”而故意羞辱辽人使者。 其实,此举是别有深意。 不同于对同根同源的赵宋地盘进行接收,同舟社对辽国的征服要复杂得多。 攻守双方既是敌我矛盾,也有历史纠纷,又涉及到民族和文化冲突,还有第三方势力窥伺一旁,情况非常复杂。 燕云地区虽以汉人居多,但沦为辽地近两百年,境内胡风炽烈。 大部分百姓遵循游牧民族的生存法则,畏威而不怀德。 虽然在北伐之前,同舟社就已经预备了大量的救济粮,以期快速恢复被战争破坏的燕云地区社会稳定和经济基础。 但在展露同舟社的菩萨心肠之前,必须先施以霹雳手段。 只有让的燕云百姓知道同舟社是远胜于契丹人和女直人的恐怖存在,这些人才会真心敬畏同舟社的一切规矩,主动接受社会变革。 所以,徐泽才会极其强硬地给左企弓实际只有一条选择的两条选择,直接封死谈判的口子,不给北辽政权任何回旋的余地。 其目的就是为了逼迫北辽君臣在亡国灭种的巨大危机下,放手发动军民与侵略者背水一战。 正所谓不破不立。 只有在正面战场上干脆利落地击败了辽国深入动员的大军,才能让惯于服从强者的辽人迅速接受同舟社入主辽地的事实。 也只有通过战争手段涤荡辽国南京道内的陈腐势力,战争结束后,同舟社才能更快更高效地完成本地治理和消化。 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被北伐军驱赶着脚后跟亡命狂奔的北辽使者。 得知只是左企弓被抓,副使已经提前与其分道并向燕京赶去后,徐泽便安排人手将左企弓送回归信县看押。 大战已经开始,他没时间也没心思跟垂垂老矣的北辽使者斗什么心眼。 辽国归义县。 常胜军彪官张令徽立在城头,看着城外早已经超过了五千,却仍在不断汇集的同军兵马,脸色凝重得几乎滴得出水来。 这一战,到底要不要打? 早在一个月前,同军斥候就越过两国边境,开始击杀辽军探马。 涿州是怨军的防区,这些从辽东死人堆里爬出来,又经历了数年抗金战火考验的“精锐”辽军自然不会在这些打上门来的敌人面前犯怂。 论骑术,怨军探马与同军斥候不分伯仲; 论敢于亡命搏杀,双方将士也是半斤八两; 但二者一交手,高下立叛。 相对于怨军探马突出个人武勇秀花活,同军斥候更注重整体作战。 一个斥候小队就是一个完整的战斗单元,不仅分工明确,而且武器齐全,长枪短刃角弓小弩等等,应有尽有,远近皆宜,还人人披甲。 即便与金人仆从军的探马交战也能打得有来有回的怨军探马,面对同军斥候小队时却被压着打。 几次小规模的冲突接连落败后,怨军探马自知不敌,主动缩小了己方活动圈。 但同军斥候却得势不饶人,步步紧逼,进一步挤压怨军探马的活动圈。 彪官张令徽无奈,只能指示麾下尝试设伏。 不知为何,伏击竟然被同军斥候小队提前发现,很快就召来了本方的接应部队。 双方的组织度不在一个层次上,小规模的冲突就已经拉开了差距,人数更多的交战更是一面倒。 怨军作战凶猛归凶猛,但能够承受伤亡的上限极低,伤亡率刚刚超过两成,出城伏击的怨军军士就亡命而逃。 幸好张令徽接应及时,才避免了设伏部队全军覆没的结局。 从那以后,怨军探马便再不敢招惹同军斥候,几乎是见着就跑。 同军斥候继续步步紧逼,一直逼近到归义县三里范围以内。 归义县城中的怨军则龟缩城中,再不敢派探马出城。 面对这种极为被动的局面,彪官张令徽曾向驻守在涿州治所范阳县中的怨军军帅郭药师求援过。 但彼时天祚皇帝刚刚率部逃跑,南京道到处都在谣传金人即将南下,燕京城中已经是一片混乱,根本无人顾及涿州这里。 郭药师出于种种顾虑,并不想跟同舟社撕破脸皮,由是没有派来援军。 其人只是命令张令徽严守城池,再不可出城与敌军浪战。 要了解一军之帅的郭药师为何大敌当前还会小心思,就得了解怨军的建军史。 怨军是什么? 怨军不是军。 怨军只是一群天不收地不养的无根之人! 天庆六年,渤海人高永昌趁着辽国大乱,杀东京留守萧保先,据辽阳府自立,僭号大元皇帝。 彼时,天祚帝正被女直人叛乱和耶律章奴谋反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抽不出大军来对付高永昌,只能派沈州人南府宰相张琳回沈州主持讨逆战局。 张琳刚到沈州时,手中仅有几百战心士气皆无的辽军,根本无法应对高逆的扩张。 其人针对辽东的现实情况,说服沈州大户放粮,以招募被高永昌祸害的辽东难民为兵,旬日内竟得两万大军。 随后,严加训练数月,再出沈州攻打渤海逆贼。 张琳的平叛策略很成功,招募的辽东难民兵的战斗力也比辽国正规军要强,曾一度打到辽阳城下,却因为完颜斡鲁率金军南下突袭沈州辽军而功亏一篑。 其人的平叛行动虽然最终败了,却给了天祚帝平灭东京道女直人之乱的灵感。 耶律延禧乃授燕王耶律淳为都元帅,授权其人招募无家可归的辽东饥民为军。 并给了正式军名,取报怨于女真之意,谓之怨军。 不愿附逆而逃出辽东的人中,各族都有。 但契丹人和奚人多能回到中京、上京等地再谋营生。 留下来的,其实大部分是汉人。 以辽东之地的恶劣环境,失去了土地和家园的苦命人,不当兵吃粮就别想活下去。 就算朝廷不招募怨军,这些人要么沦为大户奴仆,要么逃到山中为匪,要么回到辽东做金人的生口,要么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所以,怨军的招募工作非常顺利。 耶律淳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招募到了足够的人马,并置前宜营、后宜营、前锦营、后锦营、乾营、显营、乾显大营、岩州营共八营两万多人。 天祚皇帝虽然学习了张宰相的成功做法,但做事却远没有自己的臣子靠谱,加之燕王耶律淳别有心思,怨军成立后,竟然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朝廷完全将怨军当作叫花子军对待,以至于冬日来临,却迟迟不发下冬装。 辽东乃苦寒之地,没有冬装根本无法越冬。 迟迟领不到冬装的怨军军士情绪骚动,被管押太常寺少卿武朝彦利用,其人发动百余名怨军暴动,欲要冲击中军大帐,以“抓获”都元帅耶律淳。 武朝彦的失败了,又挑唆怨军各部一起谋反,皆被拒绝。 其人只能裹挟二千武勇军仓皇南逃,途中被部下所杀。 但武少卿的鲁莽行动,却让怨军背负上了尚未参战就发生哗变的恶名。 这之后,朝廷便对这支无根之军处处防范,保障措施更差,编制一压再压,怨军也与大辽朝廷愈加离心离德。 天庆八年,怨军两营叛乱,劫掠乾州,辽国朝廷出于稳定时局考虑,招安其众。 天庆十年,怨军将领董小丑因为征讨利州叛乱不利被处死,其部下罗青汉、董仲孙等人以朝廷苛待相煽,率怨军作乱,攻打锦州。 天祚帝耶律延禧命耶律余睹、萧干率兵平叛。 郭药师、张令徽等人畏惧耶律余睹的威名,袭杀叛乱主谋罗青汉等人,率众招安。 怨军成军之后屡次叛乱,已经严重影响到帝国的安全。 彼时还是大辽忠臣的耶律余睹趁怨军投降的时机,向萧干建议彻底解决怨军的问题。 “怨军成军后即叛,差点害死燕王,天子宽宥;前年两营复叛,劫掠乾州,已从招安;今年全军再叛,而攻锦州。若不是我们率军前来,一旦城破,恐怕城中数万百姓早就被害。” “所谓怨军,没能报怨于金人,反而屡次怨叛于国家,已经成了大辽的毒瘤。何不趁着彼辈解甲投降的时机,遣兵掩杀干净,以永除后患!” 辽国外在那时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叛乱,人心早就乱了,且金军正屯兵边境,意欲攻击上京临潢府,国内形势非常严峻。 萧干害怕杀死投降的怨军会导致不可控制的恶劣后果,不同意耶律余睹的建议。 “怨军之中也有不少忠义之人为一时胁从者,怎么能尽数诛杀” 萧干虽不同意耶律余睹的斩草除根,但也同样不信任一叛再叛的怨军。 请示天祚帝后,二人将剩下的怨军分为两部分。 其中一部两千人,编为四营,命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各自统领。 另一部六千人,全部打散,分送各路为禁军。 去年底,天祚帝为了应对同舟社增兵边境的被动局面,又迁怨军四部驻守抗同前线涿州。 由此,这些无根之人彻底远离了自己的根。 第八十八章 怨军常胜 “爹,张二叔又派人来求援了。” “我知道。” “归义县城中守军不多,咱们不去话,张二叔肯定顶不住啊。” “我知道!” 同军北上兵围归义县,张令徽接连派了三波使者求援,郭药师既没有通知其人投降同舟社,也没有如期派出援军。 其子郭安国拿不准父亲的想法,却知道若是归义县被同军拿下,常胜军就没有资格跟同舟社讲条件了。 “那咱们怎么办,跟他们拼了,还是投降?” 一惯冷静的郭药师被儿子问得心烦,吼道: “我怎么知道?让老子静一静!” 郭药师如此失态,自有原因。 身处乱世,无根之人便如水中飘萍只能随波逐流,没有半点安全感可言。 由是,这些飘萍一旦得到暂时的栖息地,就会疯狂吸取营养野蛮生长。 天祚帝非常清楚依靠仅两千人的怨军绝对守不住涿州,三个月前迁怨军至此时,便许了其部扩编的请求。 但大辽君臣对怨军既用又防,朝廷批准扩编兵额仅有两千,完成扩编后的怨军一共才四千人。 涿州四县,怨军四部,刚好是一部守一县,且各部长官皆称彪官,四部之间互不统属,以防止其再度作乱。 只是,经过多年与金人的残酷战争和数次被朝廷镇压的洗礼,怨军早形成了极强的凝聚力,自我认同感极高,诸彪官都清楚必须抱团才能在这乱世求活。 作战最为勇猛且颇有智谋的郭药师最能服众,由是被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三位彪官暗中尊为军帅,相约共进退。 乱世之中,唯一能给这些无根之人安全感的,只能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的刀兵。 郭药师等人自然不会满足于手中仅剩的两千人马,靠这点人自保都不够,逮住机会就要再扩军。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个月前,天祚帝畏惧金军南下仓惶出逃,整个南京道都在亡国陷入了即将亡国的兵荒马乱之中。 郭药师抓住机会,以“大辽内乱南朝同舟社必会大举进犯,涿州之兵严重不足,难堪同军一击”为借口,恐吓朝廷派到范阳县的监军萧余庆。 后者自然也知道同舟社一但北侵,靠涿州现有的四千兵马,还各自为战,肯定是不堪一击,为了自家性命和大辽安全,只能同意郭药师的建议。 涿州四县,人丁最鼎盛时共有十四万丁,其中归义县一县就占了大半,计有八万丁,范阳、固安、新城三县皆只有二万丁。 大辽这些年动荡不断,大量人口死于战乱和灾荒,各地人丁锐减,涿州自然不可能独身事外。 仅凭郭药师驻守的范阳县城中的有限人口,根本无法满足其人扩军的需要。 郭药师便频繁派出探马掳掠周边,以裹挟民壮当兵。 由是队伍一扩再扩,仅其人一部,军卒便达到了惊人的四千之众。 短短数月,五百兵马变四千,也只有战乱时,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 只是,极速扩编的军队战斗力肯定会跳水,这是必然的规律。 人还好说点,世道艰难,只要给口饭吃就不愁招不到兵,但兵甲不全的问题短期内却是没法解决。 其实,燕云地区民风彪悍,普通百姓之家并不缺武器,召到兵就会有武器。 但指挥这些装备乱七八糟武器且极缺战甲的士兵打仗,却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了。 就算以郭药师的骁勇善战,也不敢在麾下“军队”完成整训前去和同军硬磕。 所以,当归义县怨军彪官张令徽不堪同军斥候骚扰向范阳县求援时,郭药师只能冒着开罪张彪官的风险拒绝出兵。 无根之人虽然可怜,但没了家园的牵盼,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根,反较燕京城中救亡图存的北辽君臣更洒脱。 正是因为这种洒脱,才让郭药师面对金国和同舟社即将侵入南京道,辽国很快就会灭亡的危急时刻,放下所有包袱,一门心思扩军。 郭药师也没有想到,自己放弃一切顾忌扩军后,竟然还能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 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之后,燕京城中大辽臣子们选出了新皇帝,辽国变了天。 天锡帝耶律淳登基后,就立即进行一系列人事和兵力部署调整,以期平衡内外力量,摆脱自己作为傀儡的局面。 其人一面调燕京东面的平州、渔阳、玉田等地兵马入城,交由耶律大石统辖,以制衡手握城中兵马的萧干。 一面又下诏改怨军为常胜军,欲以常胜军制衡城中兵马。 怨军变常胜军,不仅是改个名称这么简单,而是以诏令的形式将郭药师等部纳入了正规编制的禁军序列。 辽国不仅是契丹人的辽国,也是包含汉、奚等族在内所有民族的辽国。 早年的征战中,汉军就曾为大辽的建立和安全立下过汗马功劳。 后来,辽国朝廷便仿五代禁军名号的控鹤、羽林、龙虎、神武、神策、神威等,以燕云汉人为主体,组成了六部禁军。 六年前,天祚帝为了补充数次大战损失的兵力,下诏劝谕燕、平、云三地的大户,依等第进献私兵、甲械,组建了二千人员额的武勇军,也属于禁军。 天锡皇帝除了授予怨军正规的禁军编制外,还以“常胜”为这支倍受朝廷猜忌的无根之军正名。 并以“郭药师少壮,貌颇伟岸而沈毅果敢,以威武御众,人多附之。初以武勇四军荐授殿直,从征女真,积前后功,故升郭药师为都管押常胜军、涿州留守”。 放开手脚扩军之后,怨军获得正规编制脱去污名,并由四部重新合为一部,皇帝的拉拢之意不要太明显。 严格地讲,耶律淳这一招很妙——前提是早几年这么做的话。 当初逃离辽东的难民数以十万计,才过去几年时间,现在还能确认在世的,就只剩下了迁到涿州的不足两千人。 兴许,锦州的某处山中还有几个辽东逃出来的山贼,前年被耶律余睹分到各地禁军中的六千人也应该能活下来一些。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占据涿州重新获得了力量与安全感的郭药师等人早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并且,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曾让他们魂牵梦绕的土地——相熟的人都死完了,还回去做甚! 从辽东的死人堆里一路杀出来,郭药师等人并不害怕与强大的敌人搏杀。 但想让他们为了皇帝的一纸诏令,就再次拿起刀枪为早该灭亡的辽国殉葬,却是万万不可能。 这些年生死搏杀,让他们早就看透了朝堂贵人的嘴脸。 怨军的名声已经臭了,就算改成了常胜军,就算为大辽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贵人们眼里,他们还是只能利用却绝不可信任的贱骨头。 从到涿州的这一刻起,郭药师便暗中定下决心,以后只为自己而活。 这一前提,就是要手握军队,手握更多的军队! 只有大量的军队在手,才能增加自保的资本,关键时刻还可以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郭药师一面与必灭无疑的北辽小朝廷虚与委蛇,一面寻求投靠南朝同舟社的机会。 其实,也并不是一定要投靠同舟社。 如果金军能马上南下,只要他们打到涿州,也可以投靠金军。 只要不是为辽国殉葬,投靠谁都就行。 当然,南朝肯定是第一选择。 原因也很简单。 其一,南朝缺乏强军,投靠过去能得重用,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其二,南朝有钱有粮富得流油,投靠南朝,就能立即获得大量的补给。 有了钱粮,就能再度扩军,有更多的军队在手,又能获得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补给,如此循环,再不用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若是投靠金军,这些待遇就别想了。 金国这些年虽然一直在打胜仗,但军队装备和补给比起辽军来,也好不了多少。 辽国好歹还有燕云产粮区,金国就只剩下苦寒的辽东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郭药师是不可能投靠金国的。 其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更不可能向归义县派出援军。 郭药师早就定下决心,只待同舟社的北伐大军一进入辽境,其人就立即联系对方,并囚禁监军萧余庆等人,献出手中的一州四县以换取富贵。 为此,郭药师还让涿州团练使赵鹤寿代自己写了一道极富感情的投降书。 在招降书中,郭药师表达了自己身为汉人,对南朝极为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同时说自己本来对辽忠心耿耿,但辽帝却报之以怨,降同实在迫不得已云云。 其人相信同军统兵之人看到了他的投降书,肯定会被其人忠义感动,并委以重任。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同舟社北伐也终于拉开帷幕,郭药师却纠结了。 早在同军誓师北伐的两天前,北辽使者尚在归信县中谈判时,徐泽就安排使者向涿州四县分别投送了招降书。 其人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待同军大军兵临城外,常胜军全员出城接收整编,所有将校经甄别并接受轮训后再定职位。 正是这份比照战败投降待遇的招降书,让郭药师陷入了两难。 到底是降,还是打? 第八十九章 露头就打 归义县。 离同舟社限定的投降时限不到一个时辰了,城中守军仍没有等来范阳县方向派来的援军。 张令徽很清楚以自己麾下一千六百余兵马和临时招募的青壮,最终肯定守不住归义县城,城破是迟早的事。 但其人还是没有选择出城投降,他坚信军帅郭药师肯定会出兵。 并不是出于什么“同出辽东,患乱与共”的情义,在怨军这几年的经历,让每个“辽东老乡”都变得极其复杂,对谁都要留一手。 让他坚守并相信郭药师肯定会来的原因很简单:同舟社开出的招降条件太苛刻了,让常胜军诸将别无选择。 从辽东到乾州,再从乾州到锦州,又从锦州到涿州,他们这些无根之人已经受够了一再被抛弃,再也不想过颠沛流离、随波逐流的生活了。 手中的军队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把军队全部交出去让同舟社整编,所有军官也要接受甄选和什么轮训? 天知道同舟社会以什么条件甄选军官! 生在这个吃人的世道,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抛弃一切世俗道德的约束,就不能把自己再当作“人”。 怨军兵员最多时,共八营二万八千人,这些年来,不断损失又不断补充,到现在却只剩下了涿州的不满两千人。 能活到现在的,有哪个军官手中没有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谁又敢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同舟社手里? 就算张令徽愿意投降,其人的部属也不会同意。 既然谈不拢,那还不如亡命一搏! 去年,同舟社不顾澶渊之盟的相关协议,擅自增兵边境,辽国采取了相应的反制措施,其中就包括调怨军防御涿州。 随后,同舟社海军袭扰辽国沿海,搞出很大的动静,逼得天祚帝不得不低头跟徐泽谈判解决军事争端。 此事常胜军诸将校自然知道一些,但知之不多,辽国朝廷为了涿州稳定,刻意向怨军隐瞒了这次冲突的关键信息。 是以,郭药师、张令徽等人并不清楚同舟社的真正实力。 在张令徽看来,同军兵士再厉害也只是一双胳膊两条腿,挨了刀砍箭射照样会死。 其人还真就不信了,凭着人多就能轻易攻城拔寨,那这世上也就不会有动辄数月,甚至数年十几年也攻不破的城池了。 归义县是辽国对南朝的最前沿,城池修得很坚固,城防虽然没法和燕京城比,但也不是同军凭着人多就能吓垮的。 只要打退同军的几波进攻,让协助守城的青壮见了血,又会是一批好兵。 凭着城中充足的人力和相对不缺的粮食,张令徽自信守上两三个月绝对没问题。 而且,外面有郭药师的兵马牵制,再加上燕京城中迟早会有的行动,同军未必敢全力以赴。 拖得久了,让中京道的金人看到了机会,也有可能会入局,归义县未必就不能击退同军的进攻。 归义县南十里,同军大营。 同军前锋统制时迁匆匆跑进帅帐,就见着社首正与吴用、牛皋、武松等人在地图前研究战争形势。 “社首,范阳县郭药师已经出兵了,共三千人,目标应该是增援岐沟关。” 歧沟位于燕山和太行山的交界处,中间有个夹缝,可以通往山后,谓之歧沟。 很明显,这种险要之处在战争之中的作用极其关键。 唐时便在岐沟设置关卡,此地南接涿、易、定、镇州,北通山后新、武、妫州等,是河北通往关外的樵路。 五代至今,周德威、李存矩、李嗣肱、李存璋等人皆在此处进行过大战。 宋太宗赵光义雍熙北伐,也曾在此地两次大战,死在歧沟关和拒马河的宋军不可计数。 郭药师出兵后,不直接到归义县城下骚扰正在攻城的同军,反而在几十里外的岐沟关屯驻,其意图就耐人寻味了。 其人应该知道自己力量不足以撼动同军,又不想放弃手中的军队,想占据雄关,以进为进? 其实,徐泽对郭药师的想法并不怎么关心,像他这类人物在乱世中多了去。 郭药师要是愿意投降同舟社并愉快地接受改造,徐泽自然会给他一次机会,但要是幻想以抗拒换取谈判的资本,只能说他想多了。 “好,燕京方向有没有动静?” “这两日探马增加了一倍,但没能越过新城,战场遮蔽线一直控制在我们手中。” 大战开始前,敌我双方的斥候就已经在进行血腥的搏杀了,这既是大战的序曲,也是主帅了解敌方兵力部署的有效途径。 “伤亡如何?” “不大,双方只拼过两仗,我们阵亡了十七人,对方死了二十六个。这些辽国探马很狡猾,人少的时候见着我们的斥候就跑,人多了又包抄。” “嗯。” 这么宽大的战场上,双方斥候只打了两仗,阵亡总数不到五十人,烈度已经很低了。 显然,燕京城中的北辽君臣极为关注涿州战局,又清楚的自身力量不足,在同军露出破绽之前不敢贸然出城,探马与同军斥候交锋中也显得犹犹豫豫。 “有没有打探到金人的消息?” 时迁面色颇为凝重,答道: “还没有。” 北伐虽然现在才正式开始,筹备工作却早在同舟社接手河北路之后就已经开始了。 以同军的战斗力和北伐之战的充分准备,只打新生的北辽政权的话,完全没有悬念。 徐泽担心的只是北辽会不会在国灭之际狗急跳墙,放金军入关打击同舟社。 其人转身,再次扫视了一边墙上的地图,终于定下决心。 “牛皋!” “属下在!” “你部主攻西线,拿下涿州后,再率军控制易州,并继续向西,协助第三军拿下蔚州,再根据时局变化,继续西进或回师涿州。” 北辽国灭在即,被社首安排攻略西线,即便最后还会回师涿州,但以同军的攻坚能力,肯定不会等到第一军回师就已经攻破燕京城了。 很明显,攻略西线就会错过灭辽之功。 同舟社以后肯定要灭很多国家,但灭再多的国家都抵不上灭掉辽国一国。 辽国就算再衰败,那也是压在赵宋头上百余年的沉重大山。 军功再多,在同舟社的历史上,少了灭辽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总会是一种缺憾。 但牛皋清楚社首的命令不容置疑,其人立即昂声作答。 “属下领命!” 徐泽对牛皋的攻坚能力是放心的,攻下蔚州完全没有问题。 实际上,战前的情报显示,易州几无辽国正规军驻守,取下不难。 蔚州的辽军也不多,如果是正常地形和敌情,仅派一个师即可拿下这两州。 但自涿州向西,由燕山进入太行山,一路均为山地,道路情况极为复杂,很多地方甚至没法展开重炮,真正的危险反不在攻坚本身。 蔚州据有飞狐和灵丘两县及长城,无论从东面和南面进攻都很艰难。 战事一旦陷入僵局,再被第三方势力介入,将会是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徐泽才会安排两个军九个师,以如此夸张的兵力进军西线,大半是用来震慑各方的。 徐泽知道牛皋能理解自己的战略意图,却有些担心其人部属心热灭辽之功而进攻太快,导致战线脱节。 “西线地形复杂,情况也更复杂。你要时刻关注金军、宋军还有天祚帝之辽军的动向,尤其是金军,当以稳妥为先,万不可掉以轻心。” 牛皋在同军一众高阶军官之中本就比较稳重,升为军正之后,更多了几分内敛,听了社首郑重其事的强调之语,当即肃穆正荣应答。 “属下一定不负社首重托!” 犹豫了片刻,牛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社首,万一蔚州已经被金军攻下,属下该咋办?” 确实有这种可能,战曹之前的战局推演中,就有金军尾随天祚帝向西,一路攻城拔寨的设想。 “若是金军捷足先登,暂时不要跟他们冲突,只要燕京在手,我相信完颜阿骨打会重新考虑西面领土的归属问题的。” 徐泽此言并非百日做梦,金国的根基在辽东,即使全取西京道,也很难经营。 金国只要拿不下燕京,就没法将领土连成片,对彼处的治理难度将会直线上升,最终不得不放弃。 要知道,即便是辽国鼎盛时期,活跃在其境内高原上的阻卜人也从未真正屈服过。 大辽历史上多次记载阻卜人“来聘”,朝贡体系下,敌国曰“聘”,藩属国曰“贡”。 辽国自居中华正朔,自然不可能在历史记录上用错这么重要的词。 阻卜人桀骜难驯,降而复叛。 辽国衰败如今日形势,阻卜人在其中也贡献过相当大一份力量。 金国一旦继承辽国的地盘,必然也要继承来自阻卜人的压力。 历史上,前者就被后者打得满地找牙,现在有了同舟社的介入,金国崛起之路被中断,对付起阻卜人来,绝对会更吃力。 牛皋并不清楚社首心中的想法,但他相信社首的判断。 实际上,其人也不关系这些。 “要是金军和宋军挑起事端,怎么办?” “打!露头就打!狠狠地打!” 第九十章 兵下涿州 这次大战之前,徐泽广布斥候,很早就发出了大战将起的信号。 还提前发出招降书,给涿州常胜军留下充足的投降思考时间。 但此举却不是临到大战故意拖延时间,好让燕京辽军或金军入局。 以燕京辽军的实力,无论引蛇出洞,还是关门打狗,对同军的结果都是一样,完全没必要再玩花活。 暂时不知具体踪迹的金军,确实是同军进攻燕京的一个重大威胁。 但反过来也一样,金军同样害怕同军可能的攻击。 而且,在辽东,同军对金军的威胁更大,双方相互制衡,谁都不敢轻起战端。 即便金军毁约,对盟友突然发起偷袭,问题也不会太大。 以同军的战力,只要统帅不浪战,也不至于满盘皆输。 所以,即便战场态势仍不明朗,徐泽还是按照计划展开了兵力部署。 大军在外,耗粮无数,每多耽搁一日,就意味着巨大的损耗。 还有一点,虽然北国春天来得比起江南要稍晚一些,但若是战争持续时间太长,也会严重影响农业生产,战后补种庄稼也会错过农时。 燕京的大战必须尽快结束,辽国这个瓜已经熟透,没必要再黏糊了。 像现在这种情况,战争中敌我双方态势相互不透明的情况很正常。 反倒是在赵宋境内和宋军打仗时,大部分的敌情都在掌控中才是不正常的。 妄想每次都面面聚到四平八稳的战斗,通常都会被对手“以正合以奇胜”。 战前必须充分预想各种情况,但一旦开战就必须放下包袱,该出手就出手。 归义县城头。 张令徽早就猜到同舟社蓄意入侵辽国,绝不可能只有归义县城下的万余兵马,可见到南方远处扬起的巨大烟尘时仍觉得身体冰凉。 但其人已经没时间关心这些问题了,限定的投降时间将至,负责攻打归义县的关胜已经命本部兵马展开攻城阵型,大战即将开始。 很典型的围三缺一战法,敌人放开了北面城墙,从同军的兵力配置就很容易看出其攻击重点方向在南面。 站在城墙上,能很清楚地看见敌军推着一些架在小车上的铁筒状兵器出营。 守军士卒都没见过这种奇怪的兵器,纷纷指指点点。 张令徽也没有见过火炮,但其人很快就猜到这东西可能是同军的攻城器械,应该和炮车的原理差不多。 炮车威力巨大,是攻城拔寨的利器。 但这种兵器的缺点也很明显,展开慢,发射间隔时间长,飞石在空中飞行的速度也不快。 守军只要保持冷静,甚至还有可能避过炮车的攻击——这种器械本来就不是用来打会动的人,而是用于破坏不会动的城防设施。 因此,一直到同军攻城阵型全部展开,重炮营也进入了发射阵地,张令徽都没有急着下城。 其人很清楚自己的部队这段时间连续扩编,大部分士卒和守城青壮缺乏血战考验,能否扛住第一波攻击尤为关键。 他必须站在城墙,为麾下士卒鼓舞士气。 而且,敌军出发阵地在弓弩射程以外,还没有正式进攻,暂时不会有危险。 “师正,时间已经到了!” 投降截止时间一至,作战参军就立即提醒师正关胜。 “开炮!” 关胜早知道敌军不会投降,提前便将自己的指挥位置移到了重炮营。 时间一到,其人就毫不犹豫的下达了攻击命令。 城墙上,见到同军阵地火炮口喷射的火光和浓烟时,张令徽心里本能地发出警兆,其人意识到常胜军又一次被大辽朝廷欺骗了。 张令徽没有猜错,作为攻城器械的火炮,确实以攻击城防设施为主。 但火炮发射的弹丸却不同于炮车发射的飞石,不仅速度极快,而且抛物线要平滑得多,几乎迎面而来,其人站在城墙上避无可避。 张令徽所处的城楼正是重炮营首轮攻击的火力覆盖点,遭受了沉重打击。 炮击过后,原本雄伟的石木结构城楼化为一片废墟,站在城楼下指挥战斗的张彪官等人消失不见,临近的老兵赶紧冲上去救人。 城楼两端的守城青壮见到这骇人的一幕,当即丢下武器转身就逃,却被旁边的常胜军老兵喝止。 战斗中,各种意外都有,彪官只是被埋在废墟下,未必就是死了。 同军的这种武器威力大是大,但抛物线平滑,和弩矢一样有死角,躲在厚实的城垛后面有很大几率不会受伤。 再说,现在正是攻城的关键时刻,守不守得住先别谈,丢下城墙仓惶逃跑,把后背交给敌人才是最愚蠢的做法。 常胜军跟女直人打了好几年,早就看淡了死亡。 大部分老兵都清楚守城战的伤亡虽大,却占有地形优势,能与攻城方打出很可观的交换比。 咬牙坚持未必就会死,反倒是不管不顾的逃跑更容易丢命。 张令徽确实没死,其人只是被断木瓦片掩埋了半截身子,烟尘散去,就被自己的部属发现并扒了出来,只是受了一点擦伤而已。 尽管心中忐忑,但张令徽并没有马上撤下城墙,仍坚定地指挥众人不要惊慌,注意防护。 张彪官灰头土脸,形象虽然狼狈了一些,但其人的表现就是对底层军卒最好的鼓舞,城墙上慌乱的士卒和青壮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关胜站在高台上,通过望远镜大略看见了城墙敌军的动静,继续下令。 “炮营火力覆盖南城墙,突击营出击。” 随着师正的命令下达,炮营营正迅速下达指挥口令,各炮组快速调整射击诸元,另一边,早就准备好的突击营也迅速前出。 城墙上,张令徽和常胜军老兵还在教训新兵和青壮们不要怕,攻城器械威力越大攻击间隔越久之类的常识,就有人发出了敌人开始攻城的信号。 肉戏马上就要来了! 常胜军军卒立即打起精神,进入各自防守位置。 只待攻城方兵卒进入射程后便开始放箭,就如同过去的几年他们在锦州显州一线多次打退金军的进攻一样。 确定了坚决不投降后,张令徽特意找了读书人解了当年辽宋大战的历史。 随后,其人便给麾下兵卒们讲了南朝当年北侵的故事。 彼时大辽正是主少国疑,宋人入侵的兵马比现在还要多很多,而且都打到了燕京城下,最终还是败了。 大辽现在虽然衰败了,但宋人从来就没打赢过大辽,这次也一样。 只要坚持住,援军就会来,这次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冷兵器时代,依托城池各类防护设施的守军有很大的优势。 在守军准备充足且守城意志坚定的情况下,攻城方如果不想付出极大的伤亡,就只能慢慢耗。 常胜军能在锦州守几年,在涿州也照样能做得到。 强大的金军都做不到的事情,宋人组成的同军也肯定做不到。 很可惜,常胜军遇到了跨时代的军队。 还没等扛着登城梯的同军突击营进入守军弓箭的射程,重炮营的第二轮炮击就已经呼啸着到了城墙上。 这次并不是众炮齐射,威势小了很多。 但轮次射击形成了连绵不绝的炮雨,压得守军抬不起头来。 彪官和老兵们说得没错,火炮射击确实有死角,躲在垛口后不露头就不会被打死。 但这种安全感也只是暂时的,炮弹携带着巨大的动能砸在任一处墙垛上都是碎砖乱飞的情形,挨不了两炮,垛口就会呼啦垮掉半截 乱飞的碎砖对有盾的守军来说威胁倒不是太大,但继续待在城墙上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却是绝大部分人守军心中生出的念头。 城墙下,眼见突击营即将进入安全界,关胜再次下令。 “齐射,下一轮,火力延伸!” 一轮齐射之后的短暂装填时间,早就被炮击吓傻了守军再也顾不上即将登城的同军突击营了,尽皆跟着彪官张令徽仓惶逃下城墙。 然后,刚好遭受到同军火炮火力延伸打击,军队当场崩溃…… 待到牛皋率第一军主力赶到归义县时,城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关胜战前预料的与敌军巷战或追击战并没有出现,超越了人力可以理解防范的炮击彻底摧毁了守军的意志。 在火炮的无差别轰击下,勇武绝伦的猛将比普通小兵的存活概率更低。 常胜军彪官张令徽显然是个命硬的人,垮塌的城楼没有砸死他,数次命中其人身边袍泽的炮弹也仿佛长着眼睛。 即便如此,张令徽还是放弃了抵抗,也没想着再逃跑。 其人终于想明白了,以同军的攻坚能力,就算跑到燕京城中,也难逃失败的命运。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投降。 当日稍晚的时间,牛皋指挥的岐沟关战斗,过程也基本和归义县差不多。 差别只在于岐沟关前的地域更加狭窄,只能展开大半个重炮营,但岐沟关关墙也更短,最终的效果也差不多。 当突击营跟着延伸的炮火攻入关内后,战斗便宣告结束。 事后才知道,正是因为主帅郭药师死在了炮击下,才导致这支过度扩编的守军抵抗迅速意志瓦解。 第九十一章 燕京攻略 “郭药师战死了?” 东线,同军刚刚拿下固安县,徐泽就收到了这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郭药师的“鼎鼎大名”,徐泽当然不会陌生。 原本的历史线上,这位常胜军军帅先是为辽国抗金,后来投宋灭辽,最后又投金灭宋,辽宋金三国的饭全吃到。 无论投靠哪国,一旦认了新主子,其人就全心全意对付旧主子。 而且,此人敢打也能打硬仗,为每个东家都曾立下过汗马功劳,堪称传奇人物。 由于郭药师经历实在过于“丰富”,就连生冷不忌的金人对他也颇为忌惮,只敢利用而不敢信重。 北宋灭亡之后,郭药师便被金人找到由头,削夺了军权,从此消失于历史记载。 与其同时消失于历史的,还有无根之人组成的常胜军。 后世有谣传,说是这支最多时达到五万人的军队,在降金后就被金军一再消耗到八千人规模,最后还被完颜宗翰尽数缴械坑杀。 不过,此世有了徐泽的乱入,历史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郭药师即便没有死,也没有机会再演绎如此传奇了。 徐泽一直在关注辽国的战局,自然清楚常胜军的来龙去脉。 对这群辽东难民组成的乱军,他其实谈不上什么同情和认同感。 但这些苦命人若是愿意接受改造,徐泽倒是不介意给他们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可惜,郭药师、张令徽等人不愿相信同舟社,更不愿放弃手中的兵马。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死了也就白死,没死也得接受相应的处罚。 当然,人与人总是会有差别。 同出辽东常胜军,驻守固安县的刘舜仁就比郭药师、张令徽明智得多。 其人见到徐泽的帅旗便立即开城出降,倒是轻易躲过一劫,不用在同军猛烈的炮火下检验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当初逃出辽东的难民已经所剩寥寥了啊!” 徐泽说出这句话,确实有几分感怀时事,并不是故意在降人面前博好感。 以同舟社如今的局面,他也用不着在刘舜仁面前如此假惺惺。 六年前,高永昌据辽阳府自立,其后完颜斡鲁又率金军南下,辽阳府接连遭难,期间逃出东京道的辽民数以十万计。 彼时,同舟社做了统计,逃到东南路的辽民计有一万七千余人。 这些人只是因为靠近东南路,别无选择,才往这边跑。 那时的同舟社还很弱小,在时人眼里,并不足以庇护所有人,逃到南面,还要再面对可怕的金军继续南下。 更多的难民,其实跑到了西边还掌控在辽国朝廷手中的州县,估计总数应该在二十万以上。 这些年下来,说百不存一确实夸张了,毕竟,消失不见的人并不是都死了。 人在饿得快死的情况下,是没法讲究气节的。 在“活下去”的信念支撑下,卖身大户为奴、上山落草为匪或是回身投靠金人,都是可以考虑的选项。 最终活下来的人绝对比看到的多,但也多不了多少,十不存一是可以肯定的。 生于乱世,普通百姓命如草芥,便是如此。 若不是他穿越到这世间,赵宋境内大部分百姓几年之后,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徐泽的话说到了刘舜仁的伤心处,其人鼻子有些发酸,却没有接话,他也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刘彪官,你还想不想回辽东?” 跟张令徽的想法一样,刘舜仁其实也不想回到没有亲人只剩下痛苦回忆的辽东,但他不敢这么直白地回答徐泽的问题。 “末将愿意追随社首的步伐,社首打到哪里,末将就追随到哪里。” 看着刘舜仁跪在地上畏畏缩缩地模样,徐泽就知道此人应该是以为自己在试探他,出于保命的本能才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辽国历经多年的战火和灾荒后,被改变和扭曲的,又何止是郭药师、张令徽和刘舜仁这些辽东难民中的勇武者? 绝大部分的辽人都在多年的动荡中失去了理智、自信和安全感,并逐渐失去做人的底线,变得更加谨慎、多疑和扭曲。 要让所有的辽地汉人、契丹人、奚人、高丽人等各族人都变成徐泽需要的“同舟社人”,正面击败他们,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只是第一步,后面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好在同舟社已经过了事业草创阶段,有着庞大的体量和丰富的理政治民经验,再消化燕云之地并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起来吧,燕京城中的情况你可清楚?” 刘舜仁站起了身,仍是勾头哈腰,不敢站直,说话也很没底气。 “末将不清楚,朝廷一直都防着常胜军,什么消息都瞒着我们。” 有乌程不断传回的情报,徐泽其实很清楚常胜军在辽国有多不受待见。 其人问这话,不在燕京情报本身,而更在意刘舜仁的态度。 “那依你之见,我军下步该如何行动?” 刘舜仁犹豫了片刻,答道: “由固安县向北打到燕京城下,拿下良乡县很容易,但桑干河对面被玉河县卡着。渡口的船应该早被辽军毁掉了,仓促间制作小船或木筏渡河,运力有限,很容易在过河的时候遭遇辽军突袭。” “嗯!” 徐泽其实也有这顾虑,由西北朝东南流向的桑干河在玉河至良乡段分为三股支流,形成了燕京城西南两面的天然外围屏障。 此时正是冰雪消融形成的春讯期,大军从水流湍急且离燕京很近的玉河县对岸渡河,遭遇辽国骑兵半渡而击的可能性极大。 “继续讲!” “末将建议,先南下攻下永清县,大军由下游渡过无定河两道支流,期间攻克安次县,再攻下武清县,然后渡高粱河北上,直入燕京城下。” 刘舜仁的建议其实很简单,就是避开辽国主力兵马,步步为营,占领沿途节点城池。 从水流相对平缓的下游渡河,再一路平推到燕京。 若是辽国实力鼎盛时,这样的战术无疑是送死。 但现在燕京城中摆明没有多少强军,又无外援的情况下,这个建议无疑是非常持重的。 实际上,徐泽进攻固安县之前就已经分兵,命杜继宗率部南下攻打永清县,这会应该差不多拿下了该城。 不过,此计的问题也出在过于持重。 先由北到南,再由西到东,最后又由南到北,绕了一大圈,非常耽误时间。 而且,从固安县连渡三条河,再加上归义县至固安县要过的刘李河,由雄州北上还有巨马河。 延伸的大军补给线被拉长了很多,连渡五条大河,安全压力也会直线上升。 漫长且脆弱的粮道将很容易受到敌军的打击,任何一个节点出现失误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当然,徐泽也可以选择直接走沧州或着干脆走渤海运送粮草辎重。 但走沧州进入武清县,需要越过正值春讯的界河。 而且两县都有大片河流泛滥形成的沼泽地,小股人马通过问题不大,大批民夫押运数量庞大的粮草辎重,却是不得不考虑这些地方的道路情况。 去年底,阮小七就曾命陆战队在析津府沽水岸登陆,并深入内地近百里。 此举除了耀武逼迫辽国认清形势外,还有实地考察走海路运输大军和粮草,并从东线直接进攻燕京的可能性。 结果显示,这条路行不通。 彼时还是冬季枯水期,军队就已经很难通行。 现在春讯期涨水,下游再次泛滥,再走这条道路就太不理智了。 要是探知消息的辽人在上游筑坝引流,或是一场意外的春雨,就能让精心准备几年的北伐功亏一篑。 “此计不错。” 徐泽点点头,先肯定了刘舜仁的建议,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大军迂回过于浪费时间,且增加了粮草转运难度,若是辽军选择险要地段据守,再遣精兵袭击我军粮道,岂不是受制于人,白白浪费如今大好形势?” 在社首和蔼话语的引导下,刘舜仁逐渐放开,少了一些顾虑,继续应答。 “末将还有一点想法。” “讲!” “燕京城中原本没有什么军队,辽国刚刚变天,为了应对王师北伐,这段时间应该招了不少地方军队入京,这些军队相互之间并不熟。” “平日里还好,若是调出大批人马出城对抗王师,城中肯定很混乱,社首只要抽调两千精兵由桑干河上游渡河,就可轻易拿下燕京。燕京一下,在外的大军必溃。” 这建议怎么这么眼熟? 徐泽随即想起来了,原本历史线上,宣和四年宋军第一次北伐失败,第二次北伐时得到郭药师的投诚,主帅貌似就是听取了郭药师类似的建议。 结果,还真让他们拿下了燕京城。 只是,随即又丢了,顺便搭上这次北伐的几十万大军,也真是神仙操作。 不能说现实与历史惊人巧合,也不是已经死掉的郭药师和还活着的刘舜仁“不谋而合”,只能说战争本就是一门非常严谨的学问,这二人又都是务实的将校。 没见识过同军的真实战力之前,以郭药师、刘舜仁等人对“宋军”战力的固有印象,想要破解当前“僵局”,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战术。 以宋人的懦弱和好占便宜,一面以大军绕路吸引辽军主力出城对峙,一面派出精锐兵马偷城,就是当前形势下的最优解。 当然,刘舜仁提出这个建议,也肯定有顺便建功,甚至继续掌控军队的小心思。 毕竟,偷城需要熟悉燕京情况且敢战的精兵才行,以宋人为主力的同军,哪有全是辽人的常胜军好使? “好!很不错,你且随我大军行动。” 得到徐泽的赞许,刘舜仁顿时来了精神,赶紧行礼。 “末将得令!” 第九十二章 鹏举初鸣 通过对攻略燕京的战术考校,徐泽大略看出了刘舜仁是个才能尚可野心却不小的降将,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此人。 有野心不算是坏事,同舟社建立的新秩序里,既然能给众多有坏毛病的梁山好汉一条出路,也同样能给走途无路的辽地好汉一条出路。 当然,前提是这些人愿意接受同舟社的改造。 如果没有战争,刘舜仁这样的人,多半会在辽东做个普通百姓一直终老。 混乱的辽国改变了他们,同舟社接手混乱的辽国并要将其治理好,不仅仅要改变这片土地,更重要的是改变这片土地上历经苦难的百姓。 燕地百姓,不管是汉人、奚人、高丽人,还是契丹人,他们首先都是辽人。 对辽人来讲,同舟社趁着辽国衰败之机进军燕地,无论徐泽扯的理由多么光鲜,都掩盖不了这就是趁火打劫的侵略战争事实。 既然是“不义”之战,那就别指望辽人箪食浆壶喜迎王师了。 对内心极度排斥同舟社的辽人,该打击的时候要毫不手软,一直打到他们认清同舟社的是不得不尊崇的强者为止。 但对于已经投降且愿意在同舟社治下好好过日子的辽民,就应该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更要展示同舟社不同于其他侵略者的一面,只要真心融入不搞事,在同舟社治下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有尊严有出息地活下去,活得比辽国治理下好得多,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真心归附。 确定了攻打燕京的战略和对刘舜仁的处置后,徐泽便在固安县留下一营兵马镇守,随即带着大军继续前进。 进军的方向却出乎刘舜仁的预料,竟然不是南下,而是北上! 刘舜仁毕竟是新附之人,尽管心中惊疑,却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当晚大军下营前,攻略西线的牛皋就上报了范阳县已下的消息,徐泽当即又补了知雄州事和诜迁知涿州的任命。 大战期间,新纳之土必然要采取军管才能保证社会稳定。 但该过渡的政策提前就要着手,不能什么事都等到战后再做。 次日大早,大军再度开拔,拿下良乡县。 良乡是析津府十一个直属县中,唯一位于桑干河以西的县,大战时没法有效支援。 得知同军出兵后,天锡帝耶律淳便提前命良乡县城中的兵马撤到燕京城中,只留下几十个人在桑干河西岸监控敌军行动。 因此,同军前锋一到,良乡县官民便开城投降了。 留守的警戒兵马却赶在渡河前燃起了烽火示警,桑干河东面的玉河县应该早得到同舟社大军抵达的消息。 徐泽赶到桑干河边时,随前锋提前赶到的吴用等人已经候在此地了。 “社首,战曹已经核实过了桑干河玉河段的水文情况,跟我们之前掌控的信息基本一致,预定的战术完全可以实施。” 徐泽听着吴用的汇报,视线却移到了桑干河的东岸,那里正有两队辽军探马在来回游弋,监视同军的动向。 “上游的情况怎么样?” 这个时代,大军渡河的威胁,除了来自河对岸的敌军阻截外,还有上游筑坝引起的水位急剧变化等因素。 因此,大军渡河前先在上游布置警戒,乃是同军师营级掌兵官必修常识,出身斥候营的师正时迁自然不会在这事上犯迷糊,其人接过话茬。 “属下派了一个营在上游二十里处立营,今天撒出去的五队斥候已经回来了三队,目前还没发现异常。” “嗯。要加强——” “哟——哟——” 桑干河东岸,一队辽国探马发出的唿哨声打断了徐泽的话。 他们是被徐泽吸引过来的,亲卫队的动静实在太显眼了,一看就知道这边有大人物。 这一队探马共有十人,看服饰和发型都是契丹人,骑术相当出色。 他们纵马高速向西奔驰,又在进入弓弩有效杀伤射程时打马转向离开。 期间,这些契丹人还不停地挥舞手中武器,并打着唿哨,以吸引西岸大人物的注意力。 很明显,敌方探马是仗着自己骑术高超,以及河面隔开的双方距离,故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以向孱弱的宋人示威。 徐泽自不会和这些嚣张的契丹人一般见识,就当观摩契丹人的骑术表演得了。 但彼辈不知死活,仗着有大河阻挡便跑到这么近的距离示威,就用不着客气了。 “鹏举!” 岳飞自然也注意到对岸的动静,正准备请战,就听到社首呼唤,立时来了精神。 “属下在!” “那几个呆鸟交给你了。” “得令!” 河东岸的契丹探马刚刚转向跑出一段距离,马力消耗较大,回去的路上正放慢马速蓄积马力,以备下一次纵马示威行动。 岳飞取下自己背后的箭囊,将一支箭矢插在地上,然后向河边走出几步,再将另一只箭矢插在地上,一直插到河岸边。 十支箭矢各自相差的距离并不平均,而是越拉越开。 显然,其人考虑到了连续开弓后的体力消耗,会导致上弦速度变慢的问题。 做完一切后,岳飞才返回出发点,取下肩上的强弓,调整呼吸,等待契丹人下一次的纵马表演。 细心的人会发现,岳飞的所用的弓和箭都有别于常人。 其弓远比一般的强弓要大,结构也更复杂,乃是以山桑为身,檀为弰,铁为膛,钢为机,麻索系札,丝为弦,严格地讲,此弓应该称作弩更合适一些。 其人使用的箭矢箭镞也比制式箭镞更大更长,尾端还有一段延长金属杆插入楛木箭杆中,并用胶漆固定,远超一般箭矢长度的箭杆尾部沾着雕翎。 这正是同军之中极少的神射手才会专门装备的雕翎箭,而岳飞箭囊中的雕翎箭又比一般神射手装备的更长。 冷兵器时代,勇武过人的武将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 徐泽虽然强调军队标准化和规范化,要求军队整体如一,但他并不排斥个性化。 早在七年前,泸南平乱组建斥候营开始,徐泽便保留了给军中的奇人异士打制一两样趁手兵器的习惯。 牛皋、武松、关胜、林冲等身负勇力者自然不能使用一般的普通兵器,他们手中的兵器皆是定制。 岳飞尚未弱冠就能“挽弓三百斤,开腰弩八石”,如此神力,一般的弓弩也趁不了他的手。 其人调到亲卫营后,徐泽便命兵曹军器司专门为岳飞量身定做了一套弩矢。 河对面的契丹人其实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异常,只是宽阔的河面和双方隔着河面均有一段距离,早超过的一般弓弩的杀伤范围。 他们很清楚宋人的神臂弓能射这么远,但到了这个距离,杀伤力已经很有限了,凭借他们高超的骑术,并注意防护,就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由是,这些契丹人决定再示威一次就走,溜达半圈蓄积马力后,再一次提升马速,向着河岸纵马而来。 “哟——哟——” 岳飞选准了这些探马将马速提到最快且尚未进入转向点之时,引弓便射。 “崩——嗤——” 沉重的箭矢带着巨大的动能,划破空气发出尖啸之声,直奔冲在右前方的契丹探马而去。 这名探马其实已经看到了岳飞向这边开弓,但双方的距离让他产生了虚假的安全感。 其人提前伏低身子,并以左臂举起圆盾,以期遮挡对面不自量力的射手。 “啪——啊——” 箭矢准确命中这名探马的圆盾,重箭去势不减,剖开木质盾牌,擦过小臂,凿入其人正低伏着的头颅上。 直到此时,这名骑士旁边的探马才听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 岳飞射出一箭后,立即起步,向前奔跑中再次开弓,并抓起提前插在地上的箭矢迅即装入膛中,复又射出。 两箭相隔的时间极短,对岸第二名被他锁定的探马凭着危险的本能感知,在岳飞开弓的瞬间就俯身向右,打算藏入马腹之下,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但岳飞这一箭的目标并不是骑士,而是其坐骑的左腹。 战马中箭矢,巨痛之下,人立而起,随即向右摔倒,庞大的马身压在其右侧藏身的骑士身上,当即折断了这名探马的脖子。 待岳飞第三箭射出时,剩余的几名契丹探马已经丧胆。 高速奔跑的战马是不可能“急刹车”的,几名探马只能按照上一轮示威时的动作,操纵战马向右紧急转向。 岳飞这一箭,还是没有射人,而是直奔最右侧战马的脖子。 正在转向的战马被巨力打击,还在惯性的作用下冲出数步,方才嘶鸣着摔倒,扰乱了后面跟着转向的战马,马上的骑士也遭到马蹄践踏…… 战斗结束,躲过一劫的三名探马急速打马,头也不回地逃出可怕的弓箭打击范围,最终消失不见,就连另一支没有靠近的探马小队也被吓跑。 “社首,属下办事不力,跑了三个,请社首责罚!” 徐泽很清楚岳飞正是爱显摆的年纪,嘴上说着请求责罚,但说完话前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出卖了其人。 “哈哈哈,好!若不是有桑干河阻挡,鹏举一人足以灭掉这两支小队。” 第九十三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燕京城。 同舟社大军占领良乡县,并在在桑干河西面立营,准备强渡大河的消息早已经到了城中,北辽君臣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虽然知兵的萧干、耶律大石等人都搞不懂敌人的想法,不明白徐泽为什么要选择离燕京城这么近的地方,在大辽兵马的眼皮子底下强渡大河。 但徐泽既然出了招,逼得大辽避无可避,只能在他选定的战场决战,就由不得北辽君臣再作任何犹豫了。 毫无疑问,关系北辽政权存续的关键一战只能在桑干河东岸的战场,且必须全力以赴,不能有任何保留。 打败敌军的最佳时机只能是其强渡桑干河前后不能接应之时,早了不行,晚了更不行。 只完成半渡的军队最脆弱,最容易混乱,也最有利于辽国的骑兵战术发挥。 这种情况下都不能击败他们,大辽就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了。 一旦让敌军顺利渡河,即便攻打敌军的辽军能退回燕京城中,但两地相距仅仅四十里路程,完全不够城中调整防务部署。 很明显,阻止不了同军从这里渡河,燕京城就提前宣告陷落。 若是天祚帝在城中主持防务,打不赢还可以转进,但刚刚篡位的天锡帝得位本来就不正,只能坚守。 君臣统一思想后,耶律淳就立即下诏,进行全民动员。 大辽到了到了社稷覆亡的最危急时刻,不论契丹人、奚人,还是汉人;不论宗室、平民,还是僧侣,不论农夫、工匠,还是商旅…… 燕京城中每一个不想做亡国奴的青壮都要拿起武器,捍卫两百年国祚的大辽,与趁火打劫的南朝侵略者进行不死不休的战斗。 辽国动乱多年,处在后方的燕京城之前并没有遭受战火摧残,但持续的战争,对民力的消耗是全域性的,燕京也不可能幸免。 如今的燕京城,比起九年前徐泽率商队到达时凋敝了不少,城中人口剩二十余万,但各地入城避乱的青壮不少。 在皇帝诏令和宗室国族的模范带头下,城中百姓纷纷应征,竟然征得了惊人的四万一千多兵马。 加上萧干和耶律大石掌控的两万四千大军,共计六万五千多人。 临时征集的民军,四万一千人全部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 扛着锄头的,原本的身份应该是本分的农夫; 手提铁锤的,是昨日还连夜加班为军队打制刀枪的铁匠; 肩背猎弓的,本是到可以远离这场大战的山中猎户; 以布包头,穿着僧袍的,自然是享受了大辽供奉多年的僧人; 社稷覆亡在即,没有任何人能置身事外。 一些半大的孩子也站在人群之中,手持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木棒,紧张地听着一些老兵讲述宋人的贪婪和懦弱; 还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熟练地挽起软弓,向质疑其身体状况的年轻人演示自己早年的武勇; …… 既然孱弱的南朝不讲道义,趁着辽国危难时入侵,想要高傲的辽人做他们的奴仆,那就给他们一点颜色,让这帮无信无义的侵略者尝一尝辽人不屈的怒火。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和汉人,也不再是农人、匠人、猎人和僧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辽人。 在国灭的巨大危机下,内部矛盾重重的辽国军民终于空前团结起来。 所有不想做亡国奴辽人团结起来,打退侵略者,不死不休! 天锡帝耶律淳自知此战必须全力以赴,只在城中留下了两千维持秩序防止敌军偷城的兵马。 因兵力不够,其人还命军队暂时封闭了六个城门,只保留西面显西、清晋两门以供大军出入。 其余动员起来的辽人则被官府以坊市里闾为单位编伍,迅速组织起来,开赴前线。 桑干河东岸,全民动员的辽人组成了一个倒三角结构的联营。 耶律大石领一万五千人离河岸两里,靠南扎营; 萧干领七千骑兵同样离河岸两里,靠北扎营; 南北两营相距二十里,彼此呼应。 只待敌军渡河后,就交替冲击,将正在半渡的同军击碎在岸边。 其余四万一千紧急动员的民军又分为三部。 其中的两部各九千名老弱,紧挨耶律大石和萧干大军营地东侧立营,以壮声威; 最大的一部两万人,这些人均是经过挑选,有一定战力的民军。 正对桑干河对岸的同军营地,退后四里,背对玉河县城立营。 为了防止大战时有人后退逃跑,玉河县的四个城门已经尽皆封死。 负责此战的萧干故意让民军正背城立营,并对准敌人的渡河点,让他们承受敌军的大部分火力,却没有靠这些人打退侵略者的想法,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萧干只要这些民军依托坚固的营寨和各类防御工事,抗住敌军的正面冲击一段时间就行,他们的主要作用是为南北两部大营中骑兵冲击敌军创造时机。 另有三千民军,顺桑干河向北立营巡视,防止敌军从上游偷渡。 必要时,还可以干扰同军的渡河行动。 南北大营立好后,萧干和耶律大石带着少量护卫,检查中间民军大营立营情况。 打仗是死生大事,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民军虽然素质参差不齐,但做事极其认真,营寨外的防护设施已经有了初步的样子,赶在同军渡河前应该能完成布防。 随即,萧干和耶律大石又来到河岸边,观察对岸的同军渡河准备情况。 桑干河的西岸约四里外,同舟社大军也立起了大营。 昨日,岳飞重箭跨河杀人的事迹早已传到萧干和耶律大石的耳中,给了辽军极大的震慑。 百年前,大辽南征赵宋,一直打到了大名府以南的澶州 结果,大辽统军萧挞凛自持武勇,率数十轻骑在澶州城下巡视敌情,被城上宋军以伏驽射杀。 萧挞凛之死致使辽军士气受挫,萧太后为之辍朝五日。 而赵宋真宗赵恒又御驾亲征,集中在澶州附近的数十万大宋军民见到皇帝,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 双方士气此消彼长,辽人认识到再打下去不会有好结果,才有了双方和议,达成澶渊之盟的客观条件。 萧干与耶律大石身皆是有勇有谋之人,又肩负支撑社稷的重任,自然不会以身涉险,靠近河岸观察敌情。 因为隔得太远,看不真切,看不清同军大营的情况。 但凭着敌军大营上方炊烟形成的烟雾,也能看出其规模远超东岸辽军几座大营中的任何一座。 大营前,河岸一线,已经成了一个繁忙的工地。 同军在河岸西侧南北各有一座小营,应该是防备辽军夜间渡河袭扰所设。 岸边,大量的民夫不断运来木材,一些工匠则忙着将其制作成木筏、小船。 桑干河上游,还不断有同军士兵撑着编好的木筏,带着捆扎在一起的木材,通过河流运到此处河段。 一些兵士站在岸边,用挠钩将这些木料和木筏勾到岸边,再固定在一起。 制作木筏和小船的工匠虽多,但气势远不及其身后夯土平整地面民夫。 用圆筐挑土或是簸箕端土的民夫多半闷不吭声,但用铁夯头、石夯子或大拍板夯土的,则要喊着号子,以统一用力。 桑干河西岸热闹非常,高昂的号子声甚至传到西岸耶律大石和萧干耳中,也极为清晰。 看这架势,同舟社莫非是想在这里筑一城? 萧干这些年打金人,打叛军,打了很多仗,却一直没有和宋人交过手,实在看不懂对岸同军的操作。 “大石,这徐泽究竟搞什么鬼?” 萧干虽然官至北枢密使,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但其人骨子里仍是一个顽固的奚人。 他明知道耶律大石有表字,也以奚人的传统习惯,称呼对方的名字。 不过,经历了这几年的磨难后,耶律大石也大不同于早年。 其人身上的太祖耶律阿保机的血脉已经逐渐觉醒,举手投足也越来越像一个游牧的契丹人了。 “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没人能知道徐泽的想法。” 耶律大石嘴上说着不知道,心里却在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徐泽所有情报反复对比,试图从中找到同军奇怪布局的蛛丝马迹。 徐泽无论是命军队在河西岸筑城,还是顶着辽国大军的冲击,渡过流量并不小的桑干河,都大大超越了战争常识。 这个魔鬼究竟要做什么?! 一直想到脑仁疼,耶律大石都没能想出徐泽的真实意图。 大战将起,其人作为统兵将帅,见到了敌人,却还不知道对手的路数,这太让人绝望了。 耶律大石尚未入仕就能得天祚帝赏识,科场还能高中状元,其后任官更是治政有方,无疑是契丹人之中的佼佼者。 但其人这些年所有的不顺仿佛都和徐泽有关。 只要搅和到徐泽,耶律大石就会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很复杂,把复杂的事情想得更复杂。 有时,甚至会出现魔怔状态,想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其人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徐泽会不会在这里故布疑阵,然后以轻骑绕道,偷袭燕京?” 第九十四章 提前结束大战的机会 萧干仿佛看傻子般地望着耶律大石,嗤笑道: “绕道?从哪里绕?就算他们真能绕到燕京城下,又有什么用?” 三日前,刘舜仁向徐泽建议大军从南线渡河吸引辽军大队人马,再以精锐取良乡,潜渡桑干河,最后偷取燕京城的战术,是有一定的操作性的。 但耶律大石迷迷糊糊中口不择言,将这个战术反过来,北线对峙,南线偷城,那就是异想天开了。 其实,同军无论是从南线连渡三条河,再出现在东线偷取燕京,还是以水军从海上运人直接登陆,理论上讲都是可行的。 但要想做到悄无声息偷下燕京城,却是万万做不到。 要是派的人多了,根本不可能隐藏行踪,很早就会被各县驻军发现,并及时传回警报,守在河边的辽军撤回燕京再从容应对就是。 若是派的人少了,就算能一路悄无声息地绕过武清县,也会在近漷阴县附近就被阻截。 哪怕他们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燕京城下,也没什么用,辽军之前的布置也会让这种战术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燕京城中虽然只留了两千人马守城,但八面城门已经封了六面,只留了西面两个城门,守军应对危局的压力实际上并不大。 若遇到紧急情况,城中甚至不用派出信使,只需要关闭城门燃起烽火就行。 两地相隔仅四十里,只需要在中间接力一次烟火,玉河县这边的大军就能看到信号,并马上赶回去杀敌。 耶律大石也迅即反应过来,明白是自己魔怔了,但其人却不想再萧干面前显现自己的愚蠢。 “徐泽诡计多端,多留一个心眼总是应该的。” 萧干早就看出了耶律大石这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但这一仗还需要对方通力配合,也就没再揪着这事不放。 “这是自然,我这就派人回去,将这边的情况汇报给陛下,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萧干嘴上安慰着耶律大石“放心”,但他自己都不放心。 其人打老了仗,自然明白打胜仗的前提是要知己知彼。 辽军人数虽多,但包括他自己手中的部族军在内,基本上都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 靠这些人攻坚是没办法的,也就能凭借血勇冲击敌军正混乱的半渡军队,但敌人真是要在这里渡河么? 同军的行动太蹊跷了,让他不得不怀疑徐泽的真实动机。 若是同舟社能将他们水军那种可以“喷火操雷”的大船开到桑干河上游,那在哪里渡河都不是什么问题。 可凭着这些临时捆扎的木筏和小船,就想在本方数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把数万大军送过河,开什么玩笑? 吃不准敌人的战术意图,萧干回到自己营中后,又派出去整整十波斥候监控同军动向,生怕敌人连夜利用本方的防御间隙偷渡桑干河。 当晚无话,敌军并没有偷偷过河。 次日大早,心忧战事,萧干和耶律大石又不约而同的来到了敌军预定渡河地点。 对面的同军仍在重复昨日的工作,让人稍稍有些意外的就是敌军的工匠很专业,各项准备工程的进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推进着。 “不能再犹豫了!” 耶律大石昨晚显然没睡好,双眼中全是血丝,其人焦急异常,见面就向萧干建议道: “枢密使,敌军恐怕真要在这里渡河,民军大营已经建得差不多了,我建议他们暂时停止立营,赶紧来在这里设置拒马、鹿角,阻止敌军靠岸。” 萧干被耶律大石的再次发神经搞得非常烦躁。 当务之急是打败同军,尽快将侵略者赶出大辽,而不是阻止他们渡河。 桑干河这么长,你在这里设障不让他们渡河,他们就不会稍微挪挪位置? “大石!你醒醒吧!” 萧干双手抓住耶律大石的肩膀,狠狠地摇了两下,又盯着其人的眼睛,厉声吼道: “有陛下在,有我在,有你在,有这么多的军队在,辽国亡不了!同舟社就算再厉害那也是人,只要是人,在这里,我们就有希望打败他们!但是,你不能还是现在这副鬼样子!” 耶律大石双眼赤红,胡须也烂蓬蓬的,完全看不出其人以前贵气逼人的风采,熟识的人都能看出耶律大石的状态极不正常。 萧干以前跟耶律大石并不是太熟,可这段时间接触却不少,自然也能看出其人的异常。 他并不知道耶律大石的秘密,却大略能猜到其人痛苦的根源。 毕竟,大辽虽然是所有人的大辽,但在每个人的心目中,大辽的重要程度并不一样。 萧干有自己的骄傲,绝不会做亡国奴。 所以,其人被金人打败并俘虏了,也要逃回来继续抗金。 即便是死,他也不愿意屈服于金国和南朝任何一方。 大辽不亡,他便是辽国北枢密使萧干;大辽亡了,他还是奚人回离保。 大辽只是萧干暂时的避风港,其人完全可以不依靠大辽而存在。 耶律大石却不行,他不仅是契丹人,还是太祖苗裔。 尽管耶律阿保机的血脉在他身上已经非常稀薄了,但萧干很清楚,这个骄傲的远房宗亲一直都没有忘记自己先祖的荣光。 耶律大石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大辽,大辽要是亡了,其人活着还不如死去。 萧干的猜测虽不准确,但也基本接近了事实。 耶律大石这段时间一直遭受多重精神折磨,连日的煎熬让他无法安眠,此时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以至于被萧干吼了,耶律大石还有些怔怔地看着对方。 燕京城中,愿意坚决抵抗宋人又能打仗的高级官员太少了。 萧干想打败宋人,就需要耶律大石的全力支持,必须让他清醒过来。 “同舟社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还有南朝的大后方,我们已经在燕京城边了。这一仗我们只能放宋人过河并打败他们,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种选择,你明白吗?” 耶律大石并不是想不到一切,只是徐泽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一旦涉及到同舟社和徐泽,他就无法冷静,就容易出问题。 其人又愣了半响,终于恢复了清醒,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其实很清楚萧干的话有道理,不打败敌军,辽国就没有半点希望。 同舟社背靠南朝,哪怕不打仗,也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和兵源。 燕京却什么都没有,要是防守太严,敌军干脆不渡河了,转进攻为防守,大辽怎么办? 同舟社已经占领了涿州,易州应该也差不多丢了,徐泽要是赖着不走,还真就麻烦了。 敌人不走,大辽必须长期备战,析津府的春耕没法进行。 徐泽只要拖过了农时就立即撤军,然后等到秋收时再来,大辽就会被他活活拖死。 正如萧干所说,眼前除了放敌人过河并打败他们之外,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之前,萧干选择的三处立营地点就是基于这一点,颇有讲究。 同军摆明了要强渡桑干河,他便将营地设置在稍稍靠后的地方。 留给敌人可以过河的渡河点,再趁同军半渡时打败他们。 这就是后世打牌的“明牌”,既然没有选择,那就不要选了,全部压上,既定输赢,也定生死! 萧干仍有些担心耶律大石的状态,指着对岸还在忙碌的工匠,试探地问后者。 “大石,我们这么多人守在河边,徐泽还铁了心要强渡桑干河,你说他哪来的底气一定能打赢我们?” 哪来的底气? 耶律大石陷入沉思,好半响没有回答。 萧干本就没有指望其人真能回答这问题,却不想大石似乎真有想法,也就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 “船!” 耶律大石猛然抓住萧干的胳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什么船?” 萧干还有些迷糊,辽人虽不善于舟楫,但海中的大船和河中的舟筏还是分得清。 同舟社的大船确实厉害,只是再厉害又来不了这里。 话刚出口,其人又随即明白了耶律大石的意思,顿时惊呆了。 “你是说他们海船能喷火操雷,不是因为船厉害,而是上面有某种可以移动的武器?” 耶律大石只有一些隐隐的猜测,但只有这种解释才能站得住脚。 不然的话,以徐泽的狡猾,如何会明知道渡河要被阻击的情况下,还要强渡? “枢密可还记得,他们有能射过河面杀人的弓弩?” 萧干看了看宽阔的桑干河,在燕京周边,桑干河玉河县这段河面确实够宽。 但对比南朝的黄河河面,却完全不够看了,不然的话,敌人的弓弩也不可能轻易射过河面杀人了。 要是他们真有那种可以喷火操雷的武器,还可以打过河面的话? “坏了!” 想明白其中的关窍,萧干当即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其人再没心思待在这里观察敌情了,当即对自己和耶律大石的亲卫分配任务。 “你们赶紧分头到民军营地和燕京城中,询问有谁去年见过同舟社的怪船,快!今天我就要见到人!” 桑干河玉河县段的河面确实不够宽,以至于河西岸昨日才筑起的高台上,徐泽和吴用通过望远镜,已经看到了老熟人耶律大石失魂落魄的模样了。 镜头中,耶律大石和萧干等人匆匆离开,吴用放下望远镜,颇有些懊恼。 “可惜,要是我们提前在这里布置了重炮,说不定这一战就可以提前结束了。” 徐泽不太关心耶律大石等人的去向,仍拿着望远镜观察对岸的营寨设置。 “辽人还是反应慢,这要是换成金人,去年底才吃过大炮的亏,过了几个月,早该想出应对的办法了,哪里还会傻呼呼地跑到大炮射程以内观察敌情?” 第九十五章 艰难的决策 萧干和耶律大石一通瞎蒙乱撞,还真让他们找到了同军敢于顶着辽军的防守强渡桑干河的底气所在。 萧干的亲卫很快就在民军营中问到了见过同舟社海军大发神威的人。 这人是个贩卖皮货的商贾,偶尔也做些走私海贸的生意,但他原本没有船。 要想出海,不仅要有钱买得起船,还要能疏通大辽和南朝两头的关系,这里面的水太深,一般人根本插不进手。 大辽内乱之后,各种物资都缺,官府便逐步放开了对民间走私的管制。 这人借此东风赚了不少钱,野心渐大,去年底接手了两艘海船,正准备大展拳脚。 结果,还没出海,就毁在了同舟社海军炮击中。 据此人讲,同舟社海军的怪船能在十几里外抛射沉重的实心铁球,只要砸中船只、房屋就是一个大窟窿,砸中了人更是死无全尸。 “十几里!究竟是十几里?” 萧干倒吸一口凉气,同舟社的武器要真能打这么远,还有这么大的威力,别说东岸的几座辽军大营了,就连民军大营后面的玉河县城都不安全。 “十四,不对,十一,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知道能打很远。” 这人吓得满脑门都是汗,当时的情况异常危险,都只顾着逃命了,谁还有心思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且,海面又不比陆地,没有其他参照物的情况下,对从未出过海的人来说,真的很难判断具体的距离。 萧干却火了,拔出刀,指着这商贾的脑门骂道。 “你他娘的是不是同舟社派来的细作,故意说这些话扰乱军心!” “枢密使大人,大人饶命啊!” 这人吓得半死,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枢密!” 耶律大石扯住暴怒的萧干,摇了摇头。 萧干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让大石接着问话。 “铁球有多大?” 刚刚躲过一劫的商贾不敢再乱开口了,想了一会才答话。 “比小人的脑袋小一点。” “究竟小多少?” 这人摸索了半天,终于用双手比划出一个碗口大的尺寸。 “就,就这么大。” “嗯。” 耶律大石退到一边,示意自己没话要问了。 萧干手起刀落,将还跪在地上的倒霉鬼枭首,随即转身询问耶律大石。 “大石,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耶律大石紧皱着眉头,却不是为了这个商贾的死。 燕京城中全民动员,全靠一股不愿做亡国奴的气强撑着,这个时候军心千万不能乱,这人的确不能再放回去,宁杀错勿放过。 “没有,只是有一些猜测。同舟社的这种新武器肯定能打过河,至少足够保证他们强渡桑干河的需要,但应该打不了十几里,不然的话,现在的南朝应该早姓徐了。” 这句话萧干很能理解。 辽国这几年出的“皇帝”太多了,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不说那些自封皇帝的草贼,就说当今天锡帝,明知道大辽不行了,不还是急赶着过把瘾么? 只因这个位置太诱人了,只要有机会,谁不想上去坐一坐? 以同舟社表现出的实力,徐泽要真有这么厉害还打这么远的神兵利器,肯定是先打下他们的东京城自己做了皇帝再说。 何苦跑到燕京来,冒着和金人开战的风险,打桀骜不驯的辽人? “还有,既然这种武器是抛射铁球,那就肯定能防得住!” 耶律大石说完,便一脚将地上倒霉蛋的首级踢起,撞上立在帐内的大盾上。 “嘭”的一声,比碗口还大的商贾首级在大盾上留下一摊血污印记,又弹了回来。 盾牌本就靠在帐篷上,受力后跟着歪倒,却没有破裂。 萧干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当日稍晚,北辽北枢密使萧干的命令,辽军开始行动起来,主要做了三件事。 其一,原本靠近桑干河的南、北两座军营拔营,均向东侧移了两里,与民军大营几乎平齐,并在原地留下了两座小营以作观察监视。 其二,各营组织工匠按照萧枢密使下发的图样,连夜制作一种可做大盾使用的战车。 其三,在敌军预定渡河地点设置拒马、鹿柴等障碍。 辽军如此大的动作自然惊动了西岸,瞭望哨立即上报了这一情报,徐泽特意赶到河边查看了对岸的具体情况。 “李忠,工程营进度怎样?” 李忠原是四师工程营营正,为人谨慎,做事极其认真。 三年前,其人在淮南搭建沭水浮桥便给徐泽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其后,在京东和河北的各工程营分段工程,李忠所在营也完成得很出色。 这次大战,徐泽便让他管理全军工程营。 “回社首,今晚子时前,所有任务全部能够完成。” “好,完成任务的同时,注意调休,明天还有任务。” “属下明白!” 次日一早,萧干和耶律大石就收到了消息:同军已经开始集结,很有可能今天上午就要渡河。 从南、北大营到达同军渡河点,来回近二十里路,即使骑马也很耽误时间。 二人不敢再到现地勘查了,只能多派探马,并命营中军事赶紧时间吃干粮充饥,随时准备出战。 桑干河西岸。 五更造饭,卯时出阵,大军集结,连绵数里。 等待渡河的大军前方,是集中起来的各师重炮营。 重炮营最先吃完早饭并前往阵地,已经按照编制序列河边一线排开,经验丰富的营官们兀自不放心,还在逐炮检查射击诸元。 重炮营的前方,是精选的渡河选锋。 北地的春日早间,气温还有些低,这些健儿却只穿单衣披甲,冷静地看着河对岸,丝毫没有觉得一点冷。 跟选锋混在一起的,是工程营官兵。 昨晚他们就已经将三两小船和木筏捆扎,联成一段一段的浮桥单元。 此时正准备将这些浮桥单元衔尾运至河中,再逐一拼接成桥。 全军已经整装待发,只待社首一身命令,即开启这足以铭记史册的大战。 河边肃杀气氛弥漫,就连聒噪不停的蛙叫虫鸣之声也停了,只有几只燕子还在掠河低飞。 提前搭好的指挥高台前,徐泽正在听取各部汇报情况。 一名战曹参军匆匆了过来,将一物事交给曹首吴用,并耳语了几句。 “社首。” 待众人汇报完,吴用面色凝重地走进徐泽,将手中的树叶摊开,里面是两条被将士们踩死的地龙。 “风向有变,燕子低飞,蛤蟆、地龙尽皆出洞,今日恐怕有大雨,我们的作战计划需不要更改?” 一流将帅大战前,必然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徐泽自然不会在这事上犯迷糊。 实际上,他早就观察到了部分天气将要转变的征兆。 早上起来后,空气就有些湿闷,刚才的燕子低飞,风向变化更是看在眼里。 “乌程。” “属下在!” “燕京周边,这个时节可有下暴雨的记录?” “回社首,属下记忆中并没有,但属下还问过附近不少老者各时节的天气,可以确认的是四十六年前这个时间段,曾有过一场大暴雨,桑干河决堤,水淹良乡和玉河两县。” 乌程本就是燕京人,熟悉本地情况。 其人受命潜伏后,为了同舟社的北伐大业,更是做了不少功课,其中就包括收集燕京周边的气候信息。 即便不打仗,这些天气情况,也能为同舟社治理燕京提供数据支撑。 徐泽点点头,不置可否,又看向一旁的李忠。 “李忠。” “属下在!” 李忠一直在亲自督导浮桥搭建,最是清楚这其中自己的责任有多重。 不待社首继续问话,其人就答道: “只要不是持续暴雨和长时间大雨,导致桑干河涨水超过三尺,浮桥就不会有问题。” 李忠说这话自有底气。 即便是后世,有现代化的手段,在没有充足的数据支撑的情况下,也很难准确预报陌生地域几天后的天气情况。 但春日多雨,说下就下,总不能因为可能有雨就不搭浮桥了。 而工程营搭建浮桥,最怕的就是下雨导致的河水暴涨,相应的课题攻关也最多。 为了保证大军安全渡河,这次十几个工程营同时施工几天,并不是搭建一座浮桥,而是整整三座! “嗯!” 以现在的天候情况看,今天要下雨的可能性极大,只是不知道要下多大,下多久。 春季不仅多雨,还会细雨连绵,动辄数日,甚至十天半月都是常有的事。 若是因为可能下雨,就放弃精心准备这么久的大战,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又要下雨呢? 但不管不顾也不行,古往今来,一场风,一阵雨、一次地震,甚至一颗流星等偶然因素使得必胜的大战最终输掉的例子枚不胜举。 做大事要有大毅力,也更要尊重客观规律。 不可为而强为之不是有魄力,同军虽然强悍,也没有强悍到逆天而为的地步。 部下能提供的只能是参谋建议,审时度势临机决断的,只能是主帅。 徐泽不再说话,转身登上指挥高台,抽出望远镜看向对岸。 不多时,其人下定决心。 “击鼓!进军!” 第九十六章 混乱的战斗 轰隆隆隆隆—— 如闷雷般又不似闷雷的奇怪声响传到辽军北面大营时,兵卒们还在骂咧咧地啃着又冷又硬的干粮,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向南边的天空。 天上确实有乌云在聚集,看起来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但之前并没有见到闪电。 而且,这声音也不似正常的滚雷声,比滚雷持续的时间更长。 仔细去听的话,还能分辨这声音不止一个,其中应该夹在着很多雷声,也不似来自天上。 刚刚巡完营回到帐中,正啃肉干充饥的萧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得当即站起,吐掉口中的肉干。 “传令!全军集结,准备出战!” 玉河县西,同军预定渡河点。 同军占领良乡县之前,辽军就破坏了这里的渡口。 昨日,萧干又命民军在这里紧急设置了一批拒马和鹿柴、陷阱等障碍,以期阻止同军快速渡河。 强渡不是偷渡,桑干河西岸的同舟社大军云集,动静很大,根本就瞒不住东岸时刻在监控的辽人。 萧干昨日在民军大营中留了部分兵马,以应对紧急情况。 这些辽军是首批御敌部队,强调一个“快”字。 只有快速抵达岸边,将敌人困死在刚刚登陆的河滩,才能为后面的民军创造阻敌的机会。 早在同军重炮营进入阵地的时候,岸边留守的辽军探马就发出了信号。 这部分留守辽军便立即根据预案集结,迅速冲出营寨,推着昨晚就留在营外的盾车,欲要将刚刚渡河的敌军赶下河。 选锋将小船推入水中,重炮营的第一轮炮击便开始后,十里外萧干听到的闷雷声正是来自这次炮击。 炮击的目标却不是东面正在靠近的辽军应急人马,而是昨日布置在河滩上拒马和鹿柴等防御工事。 尤其是拒马,异常笨重,多是以直径近二尺的大圆木为横杆,凿出十字孔,然后安上数根近丈长的削尖木杆。 松软的河滩上,刚刚抢滩成功的选锋若是花费气力挪动这些沉重且杂乱的大家伙,无疑会被即将赶来的辽军当成活靶子。 可在重炮营的火力摧残下,辽人费劲心神设置的障碍仿若幼儿的积木被成人粗暴踢散,一时间断木、砂石、尘土乱飞。 见到河滩恐怖的场景,刚出大营的准备阻敌的辽军胆颤心摇,将官反复催促才敢上前——这种非人力可以抗拒的伟力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 其实,拒马、鹿柴等物中间有很大的空隙,单门的火炮很难命中要害,但同舟社在西岸阵地上布置的火炮何止数门? 实际上,首轮炮击只动用了一百门轮射——仅接近阵地上所有火炮的三分之一。 不算太宽的登陆点,层层叠叠的障碍,也用不上太多的火炮。 战争是最好的军事技术孵化器和试验场,应战争的需要,同舟社在火炮研制成功后,与之相关的技、战术和科技也一直在飞速发展。 首先是火炮铸造技术本身有了长足的进步。 从蛤蜊岛火炮定型到现在,已经过了去五年多,同军大规模列装火炮也有四年多的时间,这么长时间过去,赵宋凭借着有限的情报都鼓捣出了自己的火炮。 在凌振、汤隆等人的努力下,同舟社炼铁、铸炮技术接连攻克难关,铸造的火炮性能越来越好。 同军现在使用的火炮实际上是性能远超初代的第二代产品了。 针对不同战场地形和战术的需要,凌振还开发出了多个新炮种和炮弹。 其人还根据徐泽的“提醒”,改进了火药生产工艺,现在使用的颗粒化火药比起粉末火药燃速更均匀,抗潮性更好,也更便于运输。 而在火炮的运用上,同军则走得更远。 从发射火药定装到装填步骤标准化,从总结目标瞄准口诀到步炮协同战术尝试,不断有新战法和技巧推广。 而这些,并不是徐泽这个半瓢水的穿越者刻意拔高的结果。 或是某位师正灵光一现,或是哪位炮手长期的经验总结,或是…… 在频繁的战斗和比武竞赛中,渴求建功立业的同军将士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极致。 新时代的军事技术革新就是这样,一旦尝到了新军事技术变革带来的甜头,形成完整的产业链条,就会一步先步步先,再没人能阻止这种潮流。 河道中,秦明冒着头顶呼啸而过的炮弹,带着选锋将士奋力催动桨橹,已经划过了河道中央。 震耳欲聋的炮营阵地上,金、鼓、口令等传统指挥手段基本没有作用。 受命指挥整个炮营的第二军军正武松透过望远镜确认了炮火打击的效果,又看了看高台上徐泽的大纛,立即举起身边的小旗挥舞。 传令的士兵见到军正的动作后,当即调整将旗。 各炮营接收到指令,营官跟着挥舞自己的指挥旗,作出战术调整。 “炮火延伸。” 再次开始的炮火并非是向河滩拒马阵地后延伸,那里暂时还没有敌人冲过来,而是直接跳到从辽国民军大营里匆匆赶来的“应急部队”军阵中。 先是由各营技术最精熟的炮手根据经验试炮,确认打击效果后再修正射击诸元,并指导其余众炮组跟着调整。 河滩上,秦明已经带着选锋冲上了河。 “甲乙两队前出设雷,丙丁两队安置立牌,其余人清理残余障碍!” 立牌顾名思义,就是站立的盾牌,但比普通盾牌更大,乃牛皮覆盖厚竹条编成,极为坚固。 且有拐子,可以不靠外力来立起,方便士兵在后面进行火力输出。 紧随选锋营抢滩的是搭建浮桥的工程营人员,拖着丝绳就过了河,上岸后立即选址打桩,安置绞盘,牵引缆绳。 缆绳拉过河后,河道中的几艘小船上立即有人将连接缆绳的大铁锚放入水中,待其固定到河底,就立即发出信号。 西岸,工程营官兵将早就穿好缆绳的浮桥单元逐个推下水,东西一起合力,将浮桥单元逐步拉到河对岸。 高台上,徐泽透过望远镜,看到辽军昨夜通宵做好的“防炮神器”盾车在重炮的摧残下四分五裂的场景,咧嘴而笑。 辽军统帅显然对能飞出数里远的大铁球究竟携带多大的动能没有清醒认识,居然异想天开的以这种简陋的装备近距离防备重炮打击。 这种以数寸厚的木板加皮、布覆盖表面做成的盾车,应该能防住粗制滥造的火炮或是后世倭国的“铁炮”。 但在同军领先于时代的重炮面前,就如同河滩上的沉重拒马一样,不值一提。 毫无悬念,敌军仓促组织起来的第一波反冲锋失败了。 徐泽对身旁的传令兵道: “第二批选锋渡河!” 相比起同军渡河的有条不紊,辽军的应对则要混乱得多。 “枢密使,敌军已经开始渡河,正在搭建浮桥!” “浮桥!你确认是浮桥?” 尽管隔得很远看不真切,但同军工程营没带武器,上岸后就立即选址打桩,绞动缆绳,明显是要建浮桥的样子,探马还是能够判断的。 “是!小人能确认。” 听到炮声之后,萧干就立即命令部下集结,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己方大军刚出营门,敌军就已经渡过了桑干河并开始架桥,这速度也太快了! 看着民军推着吱呀作响缓慢行进的盾车,萧干咬了咬牙。 “不要了!快把这些破烂东西推到路边,骑兵跟我走,其余人赶紧跟上!” 昨天,萧干和耶律大石商议同舟社渡河之策时,后者就提出过同舟社可能会联结木筏和小船搭建浮桥的设想。 萧干对这一情况非常重视,特意留了两千兵马在靠渡河点更近的民军大营,以应对敌军突然发起的强渡。 其人还放弃了之前等敌军小半人马渡过河再打的设想,安排民夫在河边设置拒马和鹿柴,以干扰同军,尽量拖延其渡河效率。 萧干当时觉得应该能保证万无一失,现在见敌军的行动这么迅速,却觉得这些措施有些不够用了。 浮桥虽然由舟筏组成,但二者的运兵能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尤其是在不算太宽的桑干河上搭建了浮桥,只要再在东岸取得稳固的集结地,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让数千兵马过河。 然后,就能进一步扩大集结地,再运更多兵马,情况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萧干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次低估了对手的魄力,犯了一个不该犯的致命错误。 这一战必须采取更多的应对手段了,其人立即对一个亲卫吩咐道: “快去通知萧得奴,敌人在搭建浮桥了!” 南面大营,耶律大石收到探马送回的消息后,几乎做出了跟萧干同样的选择。 只是,因为南营的兵员构成更复杂,场面显得更乱。 早上起床后,就不断出现新情况。 一个命令还没执行完,另一个命令又来了,士兵们无所适从,只能没头苍蝇般乱跑。 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场面,直到探马送来同军开始搭建浮桥的消息,南营辽军仍没有完成集结。 耶律大石阴沉着脸,亲手砍死了三名鬼叫着乱窜的小兵后,才堪堪稳住这混乱的场面。 第九十七章 可怕的轰隆 辽国民军大营前。 汉军都统时立爱带着准备前往河滩战斗的四千民军出了营门,还没走多远,就见到被敌军炮火击溃的“应急部队”正亡命往回逃。 危急时刻,时都统果断下令。 “放箭!举枪!拦住他们!” 一阵稀拉的箭雨之后,被火炮吓破了胆的“应急部队”兵卒们终于在长枪阵前恢复了冷静,避免了一起友军冲击军阵导致的自相残杀。 时年六十四岁的时立爱原籍涿州新城,是太康九年进士。 其人出仕以来,在朝廷、地方皆有任职,经验极为丰富,今年刚进封为太子少保、辽兴军节度使兼辽兴府尹。 因时立爱是汉人,便被天锡帝委以汉军都统的重任,统管实际上的绝大部分人是汉人的民军。 时立爱为官方直肃严,做事较真,仅仅几天时间,便将民军大营管理的像模像样。 溃军虽然被射杀了一些人,但知道是时都统下的令,都不敢瞎咋呼了。 时立爱上前抓住一名小校,吼道: “你们将军呢?” “死,耶律将军死了。” “应急部队”出营阻截敌军时,悍勇无畏的将官耶律奇就推着盾车冲在最前面,以鼓舞军心士气。 结果,在同军的炮轰下,耶律奇连同盾车一同被砸烂。 正是因为其人的惨死,才导致两千辽军还没接敌就匆忙撤了回来。 敌军已经开始渡河,南北大营的军队一时还赶不过来,初期的阻截敌军的重任就压在了“应急部队”和民军身上。 现在每一息的耽搁,都可能导致这一仗失败。 形势危急,白发苍苍的时立爱丢下那名小校,对着散乱的“应急部队”喊道: “马上按照各自编制列队,违令者斩!” 此处隔着河滩只有三里多,溃军之前本就没有前进多远,只是胆气已丧才逃了回来,建制还是完整的,在死亡的威胁下,很快就列队完毕。 “各营速速上报,刚才到底死了多少人!”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伤者不算,一共死了四十六人。 其中,还有十七个是被刚才民军的箭矢射死的,死于炮击的实际只有十九人。 “两千人才死了零头都不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你们就怕成这样子!野蛮的金人你们不敢打,孱弱的宋人你们还是不敢打,大辽养你们何用?!” 说到动情处,时立爱手中长刀直指在营门外立阵的民军。 “燕京百姓都敢拿起武器出营跟宋人血战,你们却只想着逃命。要想回去也行,丢下兵器,从他们的裆下爬回营中!” 时都统的话太打击人,溃兵立时骚动起来。 “时大人,我们不是怕死!” “时都统,俺们只是从来没见过那东西,被吓着了。” “是啊,时大人——” “好了!” 时间不等人,眼见兵卒们因羞怒而涨红了脸,跌落的士气也恢复了些许。 时立爱举起手中的长刀,众人再度安静下来。 “我也不知道敌人那东西是什么,但我知道这种东西动静虽然大,但打不死几个人,只要我们分散开来冲到河滩上,再跟敌人杀成一团,那东西就没法用。老夫就问一句:你们还有没有胆子跟我杀过去!” “有!” “应急部队”兵卒喊得倒是凶,可刚刚溃逃回来,胆气不是那么容易就涨起来的。 没有相当级别的上官亲自带队,别想他们真能顶着敌人的炮火杀回去。 时立爱的职责是统帅整个民军大营,但现在不将刚刚强渡尚未站稳脚跟的敌军赶下河,民军大营就算有再多人也没有用。 这个时候不能有半点犹豫,时立爱当即副手简单交接后,就一马当先,带着两千辽军杀了回去。 只是,这一会耽误的功夫,同军第二批选锋早就上了东岸,第三批也跟了过来。 而工程营进展也相当快,三座浮桥尽皆连接了大半。 在高台上的徐泽自然看到了辽军的动静,当即下令。 “炮营准备开火,目标正前方辽军!” 收到社首的命令,武松再次挥动手中的指挥旗。 随即,各炮营继续分解命令。 “丙队,方位子时三刻,角度……” 后世有云:劝君莫怕火炮子,百炮才闻几个死。 早期的火炮使用实心弹,运动路径为抛物线,除了落地后出现的弹跳,远距离上极少能出现一次杀伤数人的情况。 其实,这种兵器本就是用来攻城的,使用这种笨重的火炮杀伤快速移动的单兵简直是开玩笑。 火炮打军阵最大的作用不是杀伤多少人,而是打散敌军的严密阵型和兵种配合,使其组织结构处于脱节状态,便于本方官兵杀伤。 相对于宋军,辽军的军阵本就更松散,当部队分散前进后,便散得更开。 果如时立爱所料,尽管前进中不断有炮弹飞来,也确实杀伤了一些辽兵,但总体效果也就那么回事,还没有双方肉搏时血腥。 实际上,还没有等到他们冲进河滩与敌军杀作一团,河对岸同军的炮火就停了下来,以免误伤己方。 只是,天上的实心炮弹不再砸人了,看似没有任何异常的地下却仿佛藏着可怕的怪物。 即将接敌的辽军在冲锋中,突然觉得脚底一软,地面突然颠簸、隆起、爆散开来,其人被巨力抛向高空失去知觉。 而在同袍的感知中,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随即便见到尘土、砂石和人体残肢漫天飞舞。 这种爆炸比火炮实心弹的打击更恐怖,威力更大也更无迹可寻,每一次爆炸,必然能将一人或数人抛上空中,又狠狠地砸下。 河滩上的同军将士也躲在立牌后,用弓弩疯狂输出,收割因爆炸而发懵的其余辽军。 仅仅几息之后,就有辽军士卒在未知恐惧和死亡的驱使下转身便逃。 恐惧再次战胜了荣誉,更多的人跟着逃跑。 只有少部分“运气极好”的辽军躲过了炮弹,没踩着地雷,挡住了弓弩,顺利冲到了河滩上。 然后,这些人便悲哀的发现自己冲得太靠前,已经陷入了敌军阵中,早就急不可耐的同军选锋将士围了上来…… 预料中的双方舍命搏杀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同袍临死前的惨叫声刺激着已经转身逃跑的辽军跑得更快了。 原本说要带队的时立爱确实带队跑了一截,只是其人毕竟已经六十四岁高龄,年老体衰,没跑多远就落在了后面,跑出一截还要弯腰喘气。 仅一会喘气的功夫,刚才还在冲锋的兵卒们就再次倒卷回来,时立爱知道无力回天,只能跟着众人往回跑。 辽军连续两拨反击都没能给河滩上的同军有效杀伤,最危险的时刻总算过去,严阵以待的选锋将士们有些泄气。 “哈哈哈,打了这么多年仗,老子总算砍了契丹人的脑袋了。” “他娘的,都已经跑到了阵前,逃个毬,好歹多上来几个,让俺捅两枪啊!” 营官秦明却不敢大意,辽人的大队骑兵随时都会出现,靠现在这点人和当前布置,应付这两千人还可以,再多了就难说了。 “都别油了,快!继续清理障碍。前面的雷是丙队埋的吧,还有几个雷没炸?” “啊!俺刚才太激动,忘了数——” “有谁数了?” “我数了,还有七颗,还是六颗来着?” “到底是几颗?” “六颗!对,就是六颗。” 几年前,同舟社高丽与在鸭绿江大战使用了水雷,在这更早的时候,凌振就研发出了地雷,但在以往的大战中,一直没有使用过。 用地雷炸集团冲锋的敌人确实很爽,但一通爆炸之后,泥土碎石满天飞,雷区的地貌会相应发生变化,就算之前做了记好都不好用。 所以,这次徐泽战前就做了专门强调,必须在划定的雷区埋雷。 要留出大军通过的过道,还要尽量记住有多少雷没炸,以方便战后清理。 北面,萧干率领的五千骑兵终于到达了渡河点四里以内的位置。 而同军工程营也先后完成了三条浮桥的搭建,大军开始快速有序通过浮桥前往对岸,并立即抢滩列阵。 桑干河西岸指挥高台上,吴用向徐泽汇报。 “社首,辽人骑兵即将进入预定打击地点。” “好!” 实际上,萧干率领军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骑兵。 连年大战耗尽了辽国民力,合格的战马被大量损耗,残存的国力也负担不起喂养战马所需的草料和粮食,大建制的骑兵部队已经越来越少。 这七千“骑兵”除了三千真骑兵外,其余四千都是搜刮燕京附近各色马匹凑成的马步军,战力参差不齐,再加上还在更后面的民军,行军队列拉得很长。 “聿——停!” 将要接近战场时,南方的轰隆声停了下来,萧干判断河滩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 不管战果如何,这个时候河滩上的敌军定然不少了,手中有限的骑兵必须攥起来使用才有力量。 其人在一颗大树旁停了下来,计划等后面的马步军跟上来大半,再一起冲入战场。 “轰隆——” 第九十八章 迎击风雨 一道强烈闪光刺入萧干的眼底,世界突然变得白茫茫一片。 其人顿觉得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根根立起。 与此同时,一声直击魂魄的剧烈爆响野蛮地撞入他的脑中。 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颠倒,并陷入黑暗。 “枢密——” 异变突生,待众亲卫反应过来时,萧干已经躺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众人忙围了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忙活了好半晌,枢密使方才醒转过来。 “咳!我,怎么了?” “是炸雷,枢密被黄骊甩了下来。” 其中一名亲卫扶起萧干,指着不远处被闪电劈成两半的大树。 萧干慢慢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闪电发生前的瞬间,他被受惊的战马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因后脑勺着地而晕了过去。 “黄骊呢?” “在那里。” 萧干才发现自己的战马躺在地上,被劈倒树干遮掩了大半,爱马原本金黄的皮毛已经焦黑一片。 其人终于明白,正是这有灵性的马儿在闪电来临前感知到了危险,人立而起,将自己甩倒,才使得他免遭这致命的闪电。 萧干挣扎着站稳身子,转身,看着身后狼狈不堪的部属。 炸雷响起时,大批马儿受到了惊吓,相互冲撞。 一些骑术精湛的骑兵冷不防治下,都被摔下了马,而骑术稍逊的马步兵更惨。 很多人被摔得鼻青脸肿,还有一些倒霉鬼摔折了胳膊或脖子。 直到此时,还有很多马儿没有安静下来,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土,扭着脖子嘶叫不停,试图挣脱骑士的控制。 见此情景,萧干满是泥土的脸色顿时煞白,其人突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敌人肯定不能操控雷电,却可以制造如炸雷般的声响。 炸雷发生时,队伍已经减速并停下,都搞得这么狼狈。 要是本方在高速冲锋中,战马突然受到连续炸雷声的惊吓,将会乱成什么样子? 显然,很多人也想到了这点,脸上全是惶恐之色。 自己手握数千骑兵,难道真要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强渡桑干河吗? 还是,放弃战马,带着人直接冲锋过去 正在萧干纠结之时,又一声“轰隆”巨响传来。 啾啾啾-—— 被骑士们好不容易安抚住的战马再次狂躁起来,甚至还有一些失去理智的马儿开始踢打啃咬旁边的同伴。 萧干铁青着脸,正要下令弃马前进,突然,一颗豆大的雨水打在了其人的脸上。 “枢密,下——” 哗啦啦—— 大雨说下就下,雨幕由北向南,很快便将天地之间视线所及的范围变成了一片灰色的水幕。 桑干河西岸。 雷电出现的第一刻,徐泽就下了容易引雷的指挥高台,此时已经戴上了兜鍪。 “社首,雨大了。” 吴用送来蓑衣,社首却摆手拒绝了。 徐泽看着河面上在三条急速渡河的军队,头也不回地问道: “有几个师过了河?” “加上正在桥上的,已经过了三个师三个营。” “好!” 徐泽迈开脚步就准备走,吴用马上想到了社首要做什么,赶紧一把扯住徐泽的胳膊,神情颇为焦急。 “社首!你的指挥位置在这里!” 徐泽甩掉吴用的手,抬手指着着河对岸正在快速组阵的同军官兵。 “不,我的位置一直就在同舟社的最前面!” 说完这句话,其人再次迈开脚步。 “鹏举、小乙,擎我大纛!” “领命!” 年轻的亲卫们没有吴曹首那么多顾虑,只有即将随社首奔赴战场的兴奋。 吴用知道劝不动社首,却不想就这么放弃,社首一身牵整个同舟社上千万人的安危,万一有意外,将是极端严重的后果。 “社首!还请以同舟社大业为重!” “不用再劝,从梁山成立同舟社到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了整整十年的历史,是该让同军经历一下风雨了,这个时候,我必须带领他们!” “社首——” 徐泽一把抹去脸上雨水,加重语气道: “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我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这次不是赌,我有足够的理由信任我们的队伍!” “那,我跟着社首。” “不用,你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徐泽没走几步,武松就跑了过来。 其人一直在关注社首的大纛,自然知道徐泽要做什么。 “社首!” 徐泽伸手按住武松的肩膀,盯住其人的眼睛,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将要说的话吞进了肚中。 “二郎,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武松知道社首这句话的分量,当即单膝跪地。 “属下一定不负社首重托!” 红色大纛向着浮桥移动,迅速引起了全军将士的注意。 有军士欲要让开道,让社首和亲卫队先上桥,徐泽洪亮的声音却穿过雨幕。 “不要停,按照编制赶紧过河,我跟在四营后面。” 河东岸。 已经过河的时迁、魏定国、关胜、张清等师正也注意到了西岸的动静,知道社首要亲临一线督战,赶紧检查本部的阵列情况。 红色大纛终于跨过桑干河,顺利移动到了东岸。 社首就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打败辽人! “万岁!” 先是一名激动的军士喊出这个呼号,随即其人身边的袍泽也跟着高喊。 声音越聚越大,最终穿过桑干河,东岸与西岸五万多同军将士齐声高喊。 “万岁!” “万岁!” “万岁——” 万岁古义本是上天的别称,即永恒存在的万能之天。 军队得胜归来,振臂高呼“万岁”,表达对上天的赞美,以示有上天的支持才能战无不胜。 后来,根据儒生叔孙通的建议,汉高祖刘邦临朝时,“殿上群臣皆呼万岁,“万岁”一词才成了御用。 但直至赵宋以前,人臣以“万岁”为名或对人臣称“万岁”之事也是不绝于书。 赵宋大将曹利用的从子曹讷一次醉酒后“令人吁万岁”。 结果,事后被人告发,杖责而死。 从这以后,才是除了皇帝以外,不允许任何人擅称“万岁”。 此刻,“万岁”却被激动的同军将士们高喊出来。 看着包含岳飞、关胜等人在内,所有将士都涨红了脸高呼“万岁”,徐泽自不会去扫众人的兴。 对他来说,这个词也不存在什么忌讳。 其人记忆中的极北之地,就有异族之人,激动时也会高乎“乌拉”。 万岁与乌拉,二者含义并不一致,却是异曲同工。 待众人喊声的终于停歇,徐泽才开始喊话,亲卫队负责转述扩音。 “大雨继续,浮桥随时都有可能被冲垮。” “雨水太大,火炮已经不能使用。” “就连我们手中的弓弩,也被淋湿用不了。” “辽人的骑兵即将靠近,对面的大营也已经出动。” “我来这里,就是要看着将士们,用手中的刀枪,干趴辽人!” 官兵们已经被徐泽的行动所鼓舞得连呼“万岁”,听了社首这话,更是豪气冲顶。 “干趴辽人!” “干趴辽人!” “干趴辽人——” 同军军阵的东面。 汉军都统时立爱没有再为难两次冲阵失败,已经彻底破胆的“应急部队”,放他们回了营,但进营之前,先要将兵甲交到民军手中。 这个性格倔犟的老头回到营中后,就立即将两万民军都驱赶出了大营,并按照四千、六千、一万分成三层队形进行列阵。 民军的组阵比正规军慢多了,即便暂时不能冲上去搏杀,也要保持对敌军的压制和震慑效果。 突然降下的大雨,更让时立爱看到了绝佳的破敌机会。 其人唯一的顾虑,就是可怕的“轰隆”声还会不会再响。 在冲击敌军军阵前,必须对民军加以鼓动,让他们破除对未知的恐惧才行。 北面。 经历炸雷之险后,萧干经过短暂的犹豫,便定下了决心。 其人将自己的部属分为前后两部,匀速慢慢靠近敌军。 大雨中,天上的轰隆声不断,桑干河西岸的轰隆声却一直没有再响起。 直到同军高呼“万岁”“干趴辽人!”之声穿过重重雨幕进入萧干的耳中,骑兵也靠近了敌军两里以内的起步热身距离,同军的火炮始终没有再响起。 萧干知道自己赌对了,其人勒住马,举起手,示意大军停下。 决战即将开始,敌人已经跑不掉了。 待众人都停下后,其人策马,向自己的部属作最后的战前动员。 “敌人只有小半人马过了河,阵列都不整齐,正是力量最弱的时候。” “他们的军阵前没有拒马和鹿角,只能用身体抵挡大辽铁骑的冲击。” “雨这么大,宋人最为犀利的弓弩受了潮,也发挥不了半点作用。” “之前那种不断轰隆的兵器,也被老天浇哑了火。” “老天都在帮助咱们,先是打炸雷示警,又下大雨淋坏他们的兵器,马上还要冲垮他们的浮桥,胜利必然属于大辽!” “跟着我,冲过去,就像我们的先祖一样,驱赶牛羊般驱赶懦弱卑鄙的宋人,我们要让桑干河注满宋人的血,直至流到南朝的边境。” “跟我杀!” “杀啊!” 第九十九章 雨中鏖战 同军也有骑兵,并逐步扩编到了四个营的编制。 四营骑兵合练的场景已经够震慑人心了,但与眼前辽人的万马奔腾相比,仍差得很远。 雨幕笼罩,降低了人的视野,骑兵层叠的效果在同军将士眼中会被放大,看不真切其究竟有多少层,从而错估其具体数量。 冲锋中的马蹄重击地面的声音,混合泥浆四溅产生的声音、哗啦的雨声和不时响起的雷声,让直面这一场景的同军将士感官不断放大。 同军已到位的四个师,依据战场态势,南北两面各一个师,东面两个师,大略组成了一个“】型”军阵。 北面迎击辽军骑兵的,是实战老兵不多的关胜部。 “你个瓜货,这么大个个子,怕个啥!” 早年的顺化城傻小子马和尚已经升为了营正,再没人提他“憨营正”的名号,但其人说话还是透着一股憨气。 被营正训了的大个子枪盾手涨红了脸,眼睛瞪大看着快速接近的辽国骑兵。 “俺没,没怕!” “没怕喘那么粗的气干啥?” “俺没见过这个多马。” “人都不怕,怕什么马!张开嘴,跟我呼气,吸气,再呼气——” 在很多初次面对大规模骑兵冲阵的同军军士眼里,等待敌军冲阵的时间似乎很长。 但双方军阵本就不足两里,在辽军眼里,从战马慢跑热身到提速,再到冲锋接敌,也就很短的一段时间。 萧干贵为北枢密使和大军统帅,当然不可能真冲在最前面,但可凭借坐骑肩高和个人身长的优势,其人在后面也能大致看清敌军的动态。 同军官兵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见到骑军冲阵就混乱,反而还有空闲聊。 萧干突然意识到今日的战局恐怕不妙,自己手中的精锐骑兵搞不好就要折在这里。 同舟社的军队有胆量雨天强渡桑干河,也许真有底气,而不是依靠他们那种能够发出轰隆巨响并抛出大铁球的兵器。 但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就算骑兵打不垮敌军,也要硬着头皮先冲上去缠住他们。 只要能打乱敌军的布置,为即将赶来的东面民军以及南北大营步兵争取到时间,赢得缠斗的机会,这一仗就还能打。 白刃肉搏战,只要不胆怯,很容易打出一比一的伤亡比。 就算对方装备更精良,更能抗和打,但终极需要体力做支撑,在这种极度消耗体力的雨天里持续战斗,再好的装备也会因为没有体力而失去作用。 同军已经渡过河的部队只有几千,在辽军三大营兵马合围之前,顶天了也就能通过浮桥再送来几千人,最多一万出头。 六万对一万,大辽仍有很大的胜率。 大辽立国来,多次打败的都是装备精良的宋人,这次也能一样。 骑兵一旦提速,里许的距离瞬息而至。 近了,更近了。 冲在前排的骑士已经能够看清敌军身上顺着铁甲上流下的雨水。 输与赢,就看接阵的这一下了。 “合盾!举枪!” 在各自营正的口令下,同军将士熟练地变幻着队形。 极短的时间里,各营方阵就变成了一个长枪、大盾构成的大刺猬。 冲在最前的辽国骑兵立即意识到了不妙,但身后和左右都是高速冲锋的战马,此时再想勒马或是转身,无疑会带着袍泽一起死,还不如冲上去博一把。 轰隆—— 巨大的声响再次响起,并不是接阵撞击声,双方暂时还没有接阵。 响声来自正在冲锋的骑兵军阵中间,是有战马踏响了仅剩的几颗地雷,连人带马都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掀起。 轰隆——轰隆——轰隆——轰—— 啾啾啾?——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战马嘶鸣声中,同辽两军终于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风声、雨声、雷声、喊杀声、刀枪入肉声、战马嘶鸣声、爆炸声、军阵撞击的骨骼碎裂声等声响,汇聚成一场地狱交响曲。 各种声响尽皆传入同军方阵的将士耳中,但众人却不敢分心。 一旦接阵,场面就变得极度混乱。 高速冲锋的战马携带着极大的动能,野蛮撞击军阵的力量超乎想象,足以使得撞击双方都筋断骨折。 撞阵的战马自不必说,迎接撞击的同军将士也极不好过。 即便大盾相合,依靠阵型和身边的袍泽卸力,分配到单个军士身上的力量已经卸去不少,但仍然超过正常能承受的极限。 以肩膀顶着大盾的枪盾兵,很多人被巨力撞碎了肩骨,还有少量军士口鼻出血,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尽管盾阵未破,但要想阵型稳固,仍要及时将这些受伤的勇士换下。 长枪手不需要与战马角力,在敌军弓弩同样因雨天无法使用的情况下,有枪盾手保护,伤亡的概率降低了很多。 但在极度紧张之下,一些新兵也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有人因角度不对,长枪根本刺不到敌人,却不知道稍微调整一下;还有人的枪头已经被被敌人削掉,还徒劳地一再刺向敌人。 接阵的瞬间,无论敌我,都处在混乱之中,处在指挥位置上的将帅也无力解决这样的问题,唯有第一线的营、队级军官才是混战的关键力量。 当辽军官兵还在试图控制因爆炸而再次受惊狂蹦的战马时,同军基层军官已经作出了自己及时的应对。 “乙队补上大盾,丙队撤、戊队刺枪。” “己队快补丁队缺口!” 杜继宗刚带着三个营过了河,就见到北面激烈的战斗场景。 “社首,让我们去增援左翼吧?” 徐泽很果断地回绝了其人的请战。 “不用!敌军已经乱了,地上全是泥,还没等你们顶上去他们就要溃散。你去正面,让魏定国派两个营包抄他们。” “明白!快跟我来!” 徐泽的预料很准确,没等魏定国派出的两个营完成包抄,北面的辽军就撤了。 直到两军正式接阵以前,大部分辽国骑兵都有一个错误的认识: 同军敢于入侵辽国并强渡桑干河,所倚仗的不过是兵甲犀利和能爆炸的神秘武器,凭着这些武器和人多的优势,的确能打出不俗的战果。 但他们骨子里仍是怯懦的宋人,只要骑兵找准薄弱环节,突入其军阵中,就能摧毁宋人的战斗意志,剩下的便是驱赶牛羊般的肆意屠杀了。 今日同军的阵列就有薄弱环节,正是萧干之前看到的“阵列不齐”的位置。 可此处乃是同军为了避开雷区,故意给敌军留好冲阵的“最佳位置”。 不知就里的辽军骑兵正好一头钻了进来,然后就悲剧了。 实际上,就算没有地雷突然爆炸使得战马受惊,辽军也讨不到好。 当骑兵硬撼不动敢战且阵型异常稳固的枪盾大阵时,此战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失去了速度优势,骑兵手中的骑枪和弯刀就算巧合下能碰到敌人,在对方有铁甲防护的情况下,也很难造成有效杀伤。 而敌军凭借大盾和长枪以及严密的阵型,却能轻易给辽军以致命伤。 萧干期望中的一比一交换比并没有出现,阵中的战马却因为踩着地雷而狂蹦乱跳。 马这种灵性生物也有喜怒哀乐等复杂的情绪,马群甚至还能如人群一样传播放大恐惧、慌张、狂躁等负面情绪。 当嘶鸣声连成一片后没有受到爆炸惊吓的战马也会狂躁不安,辽军的军阵已经因为战马的失去控制而变得混乱不堪。 再坚持留在战场已经毫无意义,趁着死伤还不大,赶紧撤下去安抚战马,并等后续的兵马赶到还能再冲一次。 “快撤!” 呜—— 低沉牛角号音响起,乱作一团的辽骑终于解脱,总算能撤离这混乱的战场了。 “打旗语,命关胜追击敌军!” 命令尚未下达,就有跟在徐泽身边的作战参军提醒道: “社首,北面还有上万辽军,一个师是不是少了些?” “无妨,丧胆之师而已,人数再多都没用。” “明白!” 经过几日的细致侦察,徐泽当然知道辽军在北面的大致兵力数量。 但其人仍坚持命令关胜率部追击,并不仅仅是因为敌军已经丧胆,而是骑兵与步兵不一样,只有脱离接触,运动起来才有杀伤力。 既然敌军不知好歹,一头冲过来与同军缠斗,就别想再脱离接触。 实际上,辽军想撤也没那么容易。 正在交战的骑兵自不必说,仓促转身把后背交给同军就是送死; 后面还没接阵的骑兵也好不到哪里去。 混乱的战场上,大部分紧张的兵卒收到进攻命令未必敢进攻,收到撤退却命令肯定能及时撤退,但作为骑兵之腿的战马却很难和其主人一样快速反应。 惊慌的战马在阵中乱蹦乱跳,不少骑兵被自己的坐骑甩到在泥地里惨遭践踏,还有一些技术精湛的骑兵没被甩下来,并试图安抚控制自己的坐骑。 只有极少数性子温顺的战马能够听从主人的命令,做出相应的动作,但仍要注意闪躲惊惧乱蹦的同类冲撞。 看到大纛旗语,关胜当即带着直属队前移。 随着将旗移动,各营也迅速变阵,打开大盾,死死咬住陷入泥沼的辽军骑兵。 第一百章 鱼死网破 同军将士冲出盾阵开始反击,顿时让还在犹豫的辽骑彻底慌了神。 还能控制战马的骑兵立即打马逃跑,遇到乱窜挡道的人或马,就以刀、枪、马鞭等物招呼,只求早点脱离这可怕的战场。 而马儿已经彻底失控且还能活动的骑兵,则只能放弃赖以作战的四条腿,甩开自己的两条腿拼命往回跑。 至于那些被甩下战马又惨遭践踏,还在泥水中苦苦挣扎的辽兵,此时已经没人顾得上他们了。 对追击者来说,最大的干扰不是湿滑泥泞的地面,而是到处乱窜的战马。 极度缺战马的赵宋,即便是禁军军汉也都眼热战马,同军将士更是爱马。 这些散乱的战马只是暂时受到惊吓,只待情绪稳定下来,稍加训练就能使用,都是宝贵的财富。 因此,追兵遇到乱跑的战马,都会尽量避过,由此自然会耽误时间。 底层军士们受限于眼界形势,不知道当前的大局是溃逃的骑兵,而不是战马,师正关胜却分得很清楚。 其人本就身高体长,三两步便冲在了最前面,手起刀落,将一匹受惊冲过来的战马砍死。 师正的示范动作成功消除了将士们的顾虑,再见着乱窜的战马便会举枪就刺。 同军遇马就杀的举动成功震慑了有灵性的马儿,剩余的战马再不敢乱窜了,要么回身冲击艰难逃跑的辽军,要么待在原地,老实等待新主人的认领。 由是,纯步兵构成的关胜师竟然跟上了撤退的辽军—— 六条腿的骑兵肯定是追不上的,但失去战马的罗圈腿辽人却是逃不掉了。 身后惨叫声连绵不绝,骑在马上的辽军却不敢回头。 在泥地里冲锋后的战马有些脱力,速度比起追兵实际快不了太多,谁也不敢泥泞的地面上多犹豫。 这一仗打到现在一直稀里糊涂,敌军没杀死几个,手中的骑兵却废了小半,萧干的心都在滴血,却不敢命部下回头冲击敢于追击的宋人。 其人只希望与身后的追兵脱离接触,赶紧与己方后续人马会合,适当休整后再反击,那样的话才有些许反败为胜的希望。 同军军阵正面,时立爱率领的辽国民军也快要推进到了同军阵列前。 双方相距仅百余步,时都统正准备催促民军发起冲锋时,萧枢密使统帅的骑兵却突然败了,一路鬼哭狼嚎地向北逃跑。 本就是凭着一股血勇聚集起来的民军顿时动摇了,人群开始左顾右盼。 时立爱非常清楚,最精锐的骑兵都没能冲散宋人的军阵,反被打崩,民军现在冲上去也只能是送死。 但双方离得这么近,现在就是想撤也撤不掉了,更撤不得。 民军一旦撤退,敌军必然会追击,组织度严重不足的民军会在慌乱之下争相逃跑。 哪怕没有遭受敌军杀伤,仅仅是狭窄的营门处,也会因为争抢逃生通道而推搡和踩踏,急红了眼的人还会拔刀砍人。 最终,死在自己人手中的民军将会比敌人杀伤的还要多。 明知道打不赢也必须上,要死也要死在与敌人的搏斗上! 哪怕是敌人杀脱了力,本方被杀破了胆,老实坐地投降,死得人也会比争相逃命死的要少得多。 “吹角,冲锋!” 任何组织和团体中,都不乏怯懦者、从众者,也有热血者、胆壮者。 当冲锋号角响起后,这些热血上头或胆壮如牛的民军便当即发起了冲锋。 但更多的人却是犹豫不前,只是在身边人开始跟着冲锋后,才忘记了怯懦,开始跟上众人呐喊着向前冲。 前后脱节的冲锋,导致民军本就散乱的队形变得更乱。 同军军阵后面,徐泽的视线早从追击敌军的左翼收回,其人很快就从对面犹犹豫豫冲锋看出了敌军士气极低的本质。 “打旗语,命张清、魏定国两部反冲锋敌军!” 张清和魏定国二人反应极快,当即就调整了将旗。部队随之启动。 即便是骑兵冲击左翼的危急时刻,仍在雨中一动不动的同军正面方阵终于启动了。 两个师的将士迈开步伐,先是整齐缓慢推进,再逐渐加速热身。 近万风吹不摇、雨淋不动的军士前进后,除了铁甲辚辚和营正、队正们的口令外,再听不到其他杂音。 这种沉闷的铁甲洪流造成的响声,远不及两万高声呐喊的民军,但威势却远胜后者,是个人就能从双方的冲锋阵势上看出二者战力上的天壤之别。 犹犹豫豫发起冲锋中的民军自然也能看出这点,越冲腿越软,靠得越近,内心的恐惧越甚。 双方还有三十步左右的距离,就有民军慢了下来。 然后,悄然转身,与身后的撞成一团。 紧接着,更多的人开始掉队。 于是,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还在冲锋中的民军尚未与敌人接阵,竟然在冲锋中迅速变成了溃逃。 边跑还边无意识地发出惊叫,各种鬼叫声汇合在一起,甚至还要超过刚才的冲锋呐喊。 仿佛只有厉声喊叫,才能掩盖自己心中的恐惧一样。 溃逃发生的时候,汉军都统时立爱曾拔刀接连砍死了两个民军,试图阻止恐惧蔓延。 结果证明,无论崩坏的国势,还是崩溃的军势,都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试图螳臂挡车者,最终都会成为车轮下的齑粉。 忠于大辽的时都统也一样,其人在追砍逃兵中不慎摔倒,然后再也没有爬起来。 无数双满是泥巴的脚板从他背上踩过后,就连其人身上的官袍也变得无法辨识了。 桑干河西岸上游。 “营正,快看!” 解宝顺着属下的手指方向看去,就见着河道中出现了十几跟大木。 很明显,这肯定是上游敌军推入河中,准备借着流水和大木的冲击,破坏下游同舟社的浮桥。 “跟我来!抛挠钩!” 对浮桥最有效的攻击手段除了火攻外,就是撞击。 浮桥搭建经验极为丰富的同军自然不会在防止敌军破坏上犯迷糊,不仅有完整的应对手段,还有相应的设备配套。 仅解宝等人手中的用于勾取顺流直下的大木、火船等物的挠钩,就有用人力抛射、机括发射和火药发射三种,分别应对不同距离的漂浮物。 人多力量大,二十人一组,对付一颗大木,很容易锁定漂浮的大木,并慢慢将其拽向了河边。 “营正,这树邪门,快来人帮忙啊!” 解宝也已经发现了这树的不对劲,敌人很狡猾,将几颗大木绑在一起,在水流的冲击下,树木下行的力量极大,差点将钩拉树木的兵士拖下了水。 “娘的,这几棵树捆在了一起,快撒手!别心疼挠钩了!” 任务失败,任这大家伙冲到下游,非撞坏浮桥不可。 “营正,咋办?” “慌啥!发信号!” 其实,不用解宝他们发信号,南面一里外的几间草棚中,也早有瞭望手发现了河中的异常。 “能不能瞄准?” “就这么近,没问题!” “好!等近了就开炮!” 轰——轰—— 六门轻炮一轮射击后,河道中绑在一起的大木爆散开来。 跟来的解宝等人再次抛出挠钩,轻易便将其主体部分勾上了岸。 啾啾啾?—— 一路向北逃窜,萧干部残余骑兵总算与关胜部脱离战斗,并透过雨幕,见到了里许外赶来的北大营后续步兵。 还没等他们为力量增强,安全终于有了保障而欢呼,就又听到了这恐怖的声音,顿时个个面如死灰。 “枢密,这声音在,在上游?” 萧干黑着脸,其人明明听出了这声音不是雷声,但仍不想相信这样的结果。 不是下雨的时候不能使用吗? 为什么还会有轰隆声! “你们都听清楚了?” 几名亲卫尽皆点头,不仅他们听清楚了,再次狂躁起来的马儿也听清了。 萧干脸上青筋直跳,好半响才下定决心。 其人打转马头,拔出刀,恶狠狠地喊道。 “不让老子活,老子就这帮宋人拼了!” 西岸登陆点。 武松看着刚过河的两个营也被社首派往北面,协助关胜部追击溃逃的辽军骑兵,其人一惯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焦急之色。 南大营的敌军即将赶来,社首手里却只有一个师。 太危险了! 武松并不怀疑老兵组成的时迁师足以击败辽军南大营兵马,但社首身边的防御力量太过单薄,却让他放不下心。 纵使这一战成功灭了辽国,可若是社首有什么意外,都是同舟社承受不起的巨大灾难。 武松无法想象,要是失去了社首的引导,同舟社会走向何方。 不仅是社首的安全问题,还有一个危机也不容忽视——因大雨持续而不断上涨的桑干河水位。 其人一把抓住刚从河边跑回来的李忠,扯着嗓子问: “浮桥还能坚持多久?!” 雨这么大,负责浮桥搭建与安全的李忠一直在跑前跑后,其人比武松还要着急,头上冒着热烟,脸上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雨继续这么大的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嗐!” 武松没心思骂李忠了,当务之急是把更多的人送过河,以掩护社首的安全。 “快!第十师快渡河,赶紧渡河!” 第一百零一章 辽人不相信眼泪 辽国南营大军前锋已经出现在了战场视野内,姗姗来迟的耶律大石终于赶上这场已经冷下来的战争盛宴了。 战斗即将打响,桑干河东岸社首身边却只剩下一个师,师正时迁也担心着武松担心的问题。 “社首,辽国民军已经溃败了,剩下的只是驱赶而已,让第四师赶紧回来吧!” 尽管徐泽自信即有亲卫营在,即便便面对辽军两三千人的围攻,他也能来去自如。 但打仗不是游戏,不是简单对比双方的“战力值”就能轻易判定胜负。 人是极端复杂的动物,在紧张的战场上,情绪、士气等心理因素对战争态势的影响有时候甚至会超过人力本身极大。 徐泽很清楚自己在这里既能鼓舞士气,也会让属下将士们分心。 不仅是武松和时迁,正在追击民军溃兵的魏定国就连续两次打出旗语,请求率本部人马返回。 显然,其人也早意识到打击已经丧胆的民军用不上两个师,社首这边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好吧,我听你的。” 时迁终于松了一口气,刚要转身回自己的指挥位置,就听社首补充道: “但魏定国不能现在就撤回来。” “社首!” “放心,我不是逞能。” 徐泽抬手,制止了时迁继续劝谏。 “金人在侧虎视,燕京之战必须速战速决。耶律大石行事过于谨慎,若是看到咱们这边人多转身就跑,后面会多很多麻烦事,我必须在这里吸引他过来,一战彻底解决燕京的有生力量,你明白吗?” 渡河之后,双方多次交战,斥候早就抓了一些辽军俘虏,并已经从他们嘴中问出辽军兵力的大略布置。 由是,徐泽知道迟到的辽军南大营兵马统帅是耶律大石,至于其人为何会来迟,则不得而知了。 时迁知道社首说的这些话在理,也清楚自己能轻松击败辽军,但仍是很纠结。 不说早年做飞贼独行侠的冒险经历,只是投军后这些年,多次出生入死水里来火里去,他都没有像今天这般有如此大的压力。 看着其人仍在纠结的面容,徐泽笑道: “咋了?同舟社事业做大,我这社首就跟着娇贵了?论飞檐走壁打探情报,我不如你,但论冲锋陷阵,十个时迁也赶不上一个徐泽,如其担心我的安危,还不如集中精力打好眼前这一仗!” “明白!” 时迁总算转过了筋,当即转身,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 “都打起精神来!让社首看看咱们也能冲锋陷阵!” 其实,徐泽猜错了,耶律大石来迟了,并不是因为行事谨慎,而是辽军之前的战术设想就是如此。 此次大战的方案由辽国北枢密使萧干制定。 按照其人最初的设想,是在敌人刚刚强渡时,以小股快速反应的应急部队冲上去,配合河滩上的防御工事,将敌军限制在有限的范围内。 随后,由战斗力虽弱,但人数却极多的民军缠住敌军拼消耗,将敌人始终压制在范围很小的河滩上,使其没法正常列阵。 待过河的敌军数量达到万人左右时,场面极度混乱时,萧干再统帅骑兵冲垮敌人的阵型,并来回冲突,切割其部队。 之所以是万人左右,乃是因为这个数量恰好是己方能够顺利吃下又足以令敌人伤筋动骨的数量,只有一次性击杀万人以上的精锐同军,大辽才能赢得喘息的机会。 战斗的最后,才是由耶律大石统帅的人马进入战场,收割早就陷入苦战的敌军。 萧干这个计划非常完美,实际执行的过程中,辽军每批人马切入大战的时机也把握得很准。 唯一的问题,就是敌人不配合。 大战开始后,三批辽军接连发起四次冲锋,但从头至尾都没有打出一次缠斗效果,反而是需要快速移动的骑兵被同军给缠上了。 行动最慢的耶律大石其实是在严格执行萧干的战术方案,一刻也没有耽搁。 实际上,收到敌军渡河的消息后,其人就恨不得马上奔赴战场,亲手杀死徐泽,以洗刷自己的罪孽。 但步兵为主的南营辽军因为军队构成庞杂,反应远跟不上以骑兵为主的北大营。 部队整队出营耽误了太多时间,出发后又遇到大雨,道路湿滑难行。 等一身泥水的耶律大石终于跌跌撞撞赶到预定战场时,战斗早就进入了尾声。 东面,敌军的优势兵马正在驱赶屠杀已经崩溃的民军; 西面,徐泽的大纛立在厚实的军阵之后,似是在嘲笑姗姗来迟的辽军。 “镇国,雨停了!” 耶律大石铁青着脸,紧咬的嘴唇已经渗出了鲜血,他却浑然不知。 雨确实停了,属下的话没有任何毛病。 但在耶律大石听来却格外刺耳,似乎是在嘲笑其人“你来晚了,战斗已经结束了,辽国很快就要灭亡了”一样。 按照萧干本制定的计划,就是该他最后入场收拾残局。 现在,他确实最后入场了,也是收拾残局。 却是己方的残局! 虽然这一战的失利并不是自己的过错,但此战若是败了,大辽便再没有希望,很快就要灭亡,耶律大石却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 锵—— 耶律大石拔出腰刀,刚向前伸出一截,就突然反转刀刃。 “镇国!” 没等惊慌的亲卫伸手制止,耶律大石就已经用刀刃划开了自己英俊的面颊,又抬手制止忙着要为他包扎的亲卫。 任鲜血由伤口渗出,并滑入自己的颈脖,耶律大石驱马巡视惶恐的部下们。 “辽国就要灭亡了,能跟大石来到这里的,全是不愿做亡国奴的勇士。这一仗我们本来能赢,却变成了现在这样子,怪就怪就大石无能,连累了你们,连累的大辽!” 其人手指自己脸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无能的大石已经领了罚!” “将军!” 有些感性的兵卒已经被镇国将军的行动和语言所感染,喊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噎了,耶律大石盯着这些激动的兵卒。 “忍住泪,不要哭!辽人不相信眼泪,我们只有热血,把眼泪送给我们的敌人!” 即将落泪的兵卒们忍住了泪,眼神重又变得坚定起来。 “我们确实来迟了,但战斗还没有结束!” 耶律大石侧身,抬起腰刀指向徐泽大纛的方向。 “敌酋就在那里,杀过去,抓住他!大辽就还有机会,唯一的机会!” 辽军被镇国将军的动员再次鼓舞起了斗志,尽皆抬头挺胸,握紧了手中的刀枪。 “这一战,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我们抓住敌酋,要么大石死于阵前!两百年国祚的大辽也是一样,不亡则兴!” “不亡则兴!” “不亡则兴!” “不亡则兴——” 西岸,云开雨散的瞬间,精神高度紧张的李忠压力尽去,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负责社首后背安全的武松却还不能松气,刚才这一会功夫,又送过河两个营,但社首的安全重于天,再多两个营他都不敢放心。 “炮能不能用?” “暂时用不了,得先清膛,并且还要重新试射,社首在那边,安全界也必须再扩大。” “哪还等什么,快!” 东岸,徐泽坐在马上岳飞抓来的战马上,骑马不是为了转进,而是方便看清南边辽军的动向。 耶律大石已经完成战斗动员,辽军再次启动了,目标果然的奔自己而来。 这一仗成了! 不算亲卫营和浮桥上正源源不断跑来的将士,时迁部加两个营,共七个普战营总兵力约三千人。 辽军则是一万三千人全员出动,除了掉队的数百人外,仍有一万二千多,耶律大石将军队分成三部。 右翼约三千人,阻击已经返身往回赶的同军四师魏定国部。 左翼六千人压上,缠住敌军的河边部队。 另有一千骑兵及两千精锐步兵,随左翼后面行动,伺机实施斩首战术。 桑干河的洪水还在奔腾,可雨早就停了,风也歇了,太阳从云层中露了出来,响起不多时的虫鸣蛙叫再一次被肃杀战场氛围给打断。 受潮的弓弦仍无法使用,西岸的同军重炮暂时还用不了,没有如雨的箭矢,也没有呼啸而过炮弹,战斗就在一方呐喊一方沉默中打响。 从一开始,就是刀刀见骨,枪枪喷血的血腥场面。 西面的局部战场先接战,辽军人数更多,气势更壮,但同军的兵甲却更犀利,在捉对厮杀的战斗中反而更占优势。 双方刀枪相触的角力中,先坏掉的多半是辽人的粗糙兵器。 而辽军凭借着人多,试图伤换伤的打法,对身披铁甲敌人却没有多大的作用。 前排对阵的辽军兵卒刚刚倒下,后面的人就争先恐后地补上。 用刀砍、用枪刺,用牙咬…… 就算死,也要先带走一块侵略者的血肉。 东面的局部战场上,辽军的人数虽然比同军多了一半,但装备水平却相差太大,全凭血勇冲上去硬拼。 两边的战斗都极为惨烈,可实际坚持不了多久,崩溃是迟早的事。 唯一能改变战局的关键,只能是耶律大石亲自率领的三千穿插斩首兵马了。 第一百零二章 燕京落日 “斩首战术?” 徐泽自然早就从辽军的军阵布置猜出了耶律大石的意图,看着前后拉开百余步严重脱节的辽军“斩首分队”,调侃道: “要是给耶律大石三千精锐铁骑,再施展这一战术,没准还真能——逼得我退回浮桥上。可惜,这样的人马,天然施展不了这样的战术。” 耶律大石比徐泽更想有三千精锐骑兵在手,可这一千骑兵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曾经的大辽疆域万里,控弦数十万,可现在却只剩下了析津府一地还在切实掌控中,哪里能满足其人的奢望? 耶律大石本想利用本方的优势兵马牢牢拖住时迁部,自己再带人绕小弧线,直接从同军阵型的边缘快速切入其阵后,一举擒获徐泽。 但敌军这三千人的战力实在太彪悍了,以相对单薄的阵型压着两倍于己的辽军打不说,时迁还能不断分兵,堵截试图绕阵切后的辽军。 而在同军大阵的后方,徐泽身边原本只有两百亲卫,可这耽误的一会功夫,就已经有三百多兵卒汇聚到了他的身前。 这还不算,三条浮桥上面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同军雄兵。 受耶律大石之前的激励,辽军兵卒的士气虽高,可组织度很低,能够承受的最大伤亡并没有想象的那般高。 以命换命直到最后一个人全部战死的惨烈场面,只存在于极少数人的幻想中。 凭血勇鼓起的士气,最终也会因为不断流出的鲜血而迅速清零,败局已定的辽军随时都会崩溃。 耶律大石不敢再等,再拖延下去,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其人只能放弃步骑齐进的设想,单独率骑兵绕大弧线切入同军阵后,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终于绕过了敌阵,也看清了那个不断出现在他梦中的恶魔。 冲过去,抓住他! 大辽,还,有救吧? “轰隆——” 因大雨停了许久的同军重炮再次发出怒吼,宣告它才是新时代战争主角的同时,也打断了耶律大石的幻想。 试炮的炮手担心误伤社首,特意将射程调远。 所以,这一炮并没有打中任何一个辽军,但轰隆巨响照样惊得正在冲锋的辽骑战马“啾啾啾-”乱叫。 跟着这一炮之后,是各营的精锐炮手接连的试炮。 “轰隆——” “轰隆——” “轰隆——” 巨响声此起彼伏,已经受惊的战马更加狂躁,耶律大石统帅的骑兵重演了萧干之前的战场悲剧——众骑兵因为坐骑的慌乱而乱作一团。 一直被压着打,承受了极大心理压力的两个辽军步兵冲阵集团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被鲜血浇醒,失去了勇气的辽人转身就逃。 百年前他们先祖打败宋人时便是如此,现在却换成了他们自己,把毫无防备的后背交给敌人,不管不顾地逃跑,只想早点离开这可怕的战场。 耶律大石骑术了得,硬是控制住了狂躁的战马。 然后,其人也不管身后乱作一团的部属了,红着双眼,义无反顾地冲向好整以暇的徐泽。 “镇国!” 知道了耶律大石的想法后,四名忠心的护卫也相继跟了上来。 “这场杀戮该结束了!” 看着如其说是孤军冲阵,还不如说是飞蛾扑火的耶律大石,徐泽有些意兴阑珊。 “鹏举!” “在!” 没想到仗都要打完了,还能有自己表现的机会,岳飞答话的声音颇有些兴奋。 “上去抓住他!” “是!” 看着跨上战马就要冲锋的年轻人,徐泽担心自己抓活口的命令会束缚岳飞的手脚,乃补充道: “不用勉强,其人若是一心求死,就给他一个痛快!” “明白!” 耶律大石隔着徐泽本就只有百余步的距离,岳飞刚刚催动战马提速,双方就已经相遇。 “铛——” 并没有顶尖高手“大战三百回合”的戏码,真正的高手都是瞬间定胜负。 一寸短一寸险,以弯刀做武器的耶律大石欲要借着高超的马术,贴身与岳飞的战马相向而行,欲要在双方错马的瞬间,横持弯刀直取对方首级。 但岳飞显然对敌人这种以命换命的没有兴趣。 双方错马前的瞬间,岳飞手中的长枪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过耶律大石的防御空隙,震枪打落了其手中的兵刃。 随即,又顺势将耶律大石挑飞。 未待其人落地,岳飞就已经驰马猿臂前伸,将耶律大石抓入怀中,并顺手将其人敲晕。 说来话长,其实整套动作都在瞬间完成,全程行云流水,仿若作画写诗一般,不着半点以力相斗的痕迹。 “镇国!” 岳飞的战马多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速度慢了些许,但冲锋的惯性还在。 其人未作犹豫,夹马继续向前。 一阵兵刃交击之声响起后,四名耶律大石的亲卫躺在了地上。 而岳飞手中已经多了四匹战马的缰绳,昏迷中的耶律大石也被转移到了其中一匹战马之上。 还有不少辽骑在挣扎,可战斗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徐泽命亲卫及时打出旗语。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尽管东南北三面都有溃败的辽军,但战场的北面是荒无人烟也无道路的香山,南面是转向向东的桑干河,唯有东面的燕京城可去。 所以,打扫战场、追击溃兵并没有花去同军太多的时间。 器不如人,气也不如人,残酷肉搏战彻底摧毁了辽人的抵抗意志。 热血冷却之后,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亡国奴? 真正在意这个词的都是与“国”之利益息息相关的贵人,至于蝼蚁小民,在哪一国不都是要缴税纳粮? 在同舟社的统治下做小民,会不会比大辽治下更好,没人知道。 但同军比辽军更强悍,更能打,甚至比传说中的金军还能打却是可以比较的。 在同舟社治下,至少不用担心随时会被金人杀死吧? 最后返回的是关胜率领的十二师,加上配属的几个营,其部大半军士身上都带着伤,但精气神十足。 辽军主帅萧干自知逃不脱追击时亡命一博,没能同军造成多大的伤亡。 其人此举最大的“功劳”,就是让后续赶来的民军亲眼目睹了同军官兵的悍勇。 冲锋在前的主帅萧干被关胜斩杀当场,其余敢于冲阵的骑兵也尽皆被无畏的同军将士挑落马下。 自杀式的冲锋失败之后,剩余的辽人很快就下马投降了。 不足半天的时间,同军接连发起白刃战,不仅打灭了辽人的傲气,也彻底摧毁了北辽的有生力量,燕京城已经向同舟社敞开了大门。 这段时间里,玉河县官民开城投降,桑干河雨后最大的洪峰也已经过去,三座浮桥都经受住了大水的考验。 包含重炮营在内的后续部队尽皆过了河,部队就着姜汤吃过干粮后,再次启程,前往此战的最终目标——燕京城。 燕京城宣和殿,北辽天锡皇帝耶律淳刚刚驾崩了。 死因:玉河渡之战辽军全线溃败,敌军即将临城,大辽覆亡在即,天锡帝得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吓得当场吐血而亡。 但大辽皇帝驾崩,除了皇后萧德妃留守宫中为亡夫擦洗身体整理仪容外,其余重臣却尽作鸟兽散,没有一名臣子主动留下来主持国丧。 敌军进展太快,燕京的有生力量被一战荡平,大辽灭亡已成定局。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讨论大辽国运和大行皇帝后事的,估计也只有在玉河渡的萧干和耶律大石战场生死不明的两个傻子了。 城中文武各自藏着小心思,正在抓紧时间串联。 一个月前,他们抛弃一位活着的正牌皇帝换取自己的富贵时,就没有半点愧疚。 一个月后,再让他们抛弃一位死去的篡位皇帝,以保住自己的富贵,又能有什么心理负担? 燕京城中的强硬主战派尽没于玉河渡之战,剩余各怀心思的北辽文武,无非就是纠结该投降还是该逃跑的问题。 想逃跑的话,答案是明白着的。 向南,是同舟社的控制区,想都不用想。 向东,平州暂时还没有陷落。 但无论是平州,还是穿过平州进入中京道尚未被金人控制的沿海诸州,都没有什么战争潜力。 并且,这些地方还全都在同舟社海军的打击范围内。 也只有西北的居庸关一条道路可以选择。 但一个月前,被他们抛弃的天祚皇帝刚经这条道路逃到了西京道。 走居庸关,是赶上去找老主子领死么? 显然,逃跑这条路也行不通,只能投降。 至于该向谁投降的问题,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半点分歧了。 金国自是不用再考虑,只能向同舟社投降。 不仅是金人隔得太远,向金国投降已然来不及; 更重要的是,同舟社强渡桑干河并一战全歼六万辽军,向辽人展示了自己的力量。 同舟社以极其强硬的态度,向辽人证明了他们有资格征服这片土地。 所以,事到如今,北辽文武已经别无选择,唯有投降同舟社一途可选了。 当徐泽率领同舟社大军赶在落日前,到达燕京城显西门时,北辽蕃汉马步军都元帅李处温已经率城中文武出城跪迎王师了。 第一百零三章 谁灭了大辽 燕京城显西门外。 打前站的时迁已经率兵入城,接管城中兵马和防务,并组织戒严,打击乘火打劫之辈,震慑不法,以尽快恢复燕京秩序。 徐泽却没有急着进城。 其人骑在马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烂泥中迎接自己的北辽降臣队伍,半响不说一句话。 李处温等官员年纪稍轻,身体还能勉强撑得住。 老宰相张琳却是年逾七旬,跪在满是淤泥的地上,身体和精神遭受双重折磨,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泥地里。 徐泽摆了摆手,安道全会意,带人上前抬走其人。 “诸公,你等在此跪迎徐某,究竟代表谁向我请降?” 同舟社此番入侵辽国,打的可是“替失国的天祚皇帝主持正义”的旗号,摆明了要惩罚篡位擅立的伪辽君臣。 李处温等辽臣哪个不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徐泽这句话问得极不友善。 但跪在地上的一众辽臣却尽皆失声,没有一人敢出头回应徐泽这句问话。 胜利者有凌驾失败者的权力,失败者要想保住性命,就必须承受一切羞辱。 南北两大强敌交相侵略,社稷覆亡在即,大辽君臣不想着团结一致抵御外侮,却上演了皇帝逃跑,臣子私自拥立篡位者的闹剧。 现在,闹剧收场,还让“替失国的天祚皇帝主持正义”的侵略者打上了门。 面子里子都败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众人正齐齐装聋作哑时,一个稍显沙哑的女声却进入了徐泽耳中。 “我等代表大辽向社首请降,有何不能说!” 徐泽之前的注意力放在了众辽官身上,听到这声音,扭头看去,说话的正是跪在众辽官左侧的中年妇人。 其人穿着一身孝服,但双眼不红,脸上无泪,表情异常平静。 亡国请降是极为隆重的仪式,李处温倒是考虑周到,提前派出了使者,向徐泽简单介绍了燕京城中刚刚发生的事情和几个请降的主要人物。 由是,徐泽知道这个妇人乃是伪帝耶律淳的妻室萧德妃。 伪辽帝耶律淳临终前,自知身后名难保,乃遗命诸臣立天祚帝之子秦王耶律定为帝,并令萧德妃以太后身份称制摄国政。 只是,敌军很快就要进城,大辽就要亡了,谁还会听一个死去的傀儡皇帝遗命? 耶律淳尸骨未寒,一众臣子就急着裹挟其正妃出城迎接新的主子了,他的这道遗命自然无人再提起。 “大辽?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也敢代表大辽?” 萧德妃迎着徐泽的目光,依然很平静。 “亡夫固然是篡位,但此事皆是李处温父子煽诱,亡夫一个手无一兵一卒的富贵亲王,除了受人摆布,又能如何?” 李处温眼见萧德妃将祸水引到自己的身上,不敢再继续装聋作哑了。 不然的话,这疯女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自己死了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但其人欲要开口还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再提为了大辽,为了江山社稷? 嫌征服者徐泽的刀子不够锋利么! 情急之下,李处温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跪在地上指着萧德妃破口就骂。 “一派胡言!你,你这妖妇含血喷人!” 萧德依然一脸平静,其人冷眼看着气得胡子直抖的李处温,不屑地道: “亡夫虽然愧对天祚帝,却在社稷覆亡之际担起了宗室的责任,至少对得起大辽,比起你这种只为富贵的卖主相公,口不择言辱骂女子的老匹夫却是强多了!” “妖妇!妖妇!” “够了!醒醒吧!你们的大辽已经亡了——亡在你们自己手中。” 徐泽及时发话,打断了二人的对骂丑剧。 萧德妃几句话就把耶律淳的罪责推掉大半,还能顺便提醒其他“卖主”的辽臣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女人倒是好胆识好口才,比起李处温这草包蕃汉马步军元帅强多了。 但徐泽是侵略者胜利者,没闲心裁决二人谁更有本事,更没兴趣管辽国这些狗屁倒灶事。 “但国破山河在,大辽亡了这片土地上垂死挣扎的百姓也还在。徐某带兵来此,不是来听你们扯皮甩锅,而是为了解决百万百姓的生计问题。” 胜利者的话给了乞降者们很大的触动。 生计? 五代末世,中原战乱,民不聊生。 契丹人趁机割占燕云,并解决了此地百姓的生计问题,百姓便接受了异族的统治。 还多次拿起武器,赶走打上门来的南朝同胞。 这几年,金国坐大,频频入寇,人口最多的燕云百姓却失去了抵抗侵略的热情。 原因也是生计问题。 吃都吃不饱,为什么要打仗? 打赢了金人又怎样,照样吃不饱! 大辽衰败之后,已经有多久没有关心子民的生计了? 这是真正的王者才会关心的问题! 民生艰难的燕地,谁能解决这个问题,谁就能站稳脚跟。 不少人顿时发觉跪在地上的腿不那么难受了,投降同舟社,也许真是明智的选择。 骑在马上,徐泽早将众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其人不是软弱无能又好大喜功的赵佶,不需要一个“燕京征服者”的虚名。 打下此地只是最简单的第一步,征服其人心,再建设一个全新的燕京,才是他要花大精力做的事。 “我就一个问题:大辽是如何灭亡的?能给出让我满意的答案,就可以先进城。” 徐泽没有提回答不好此问的人会如何处理。 但很明显,要想在新主子这里获得好印象,并保住家族的富贵,就必须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大辽是如何灭亡的? 要是让已被监押的耶律大石来回答,其人肯定要痛骂徐泽,正是这个背信弃义、趁火打劫的小人带兵灭亡了大辽。 但现场众人要是有这胆量,也不会现在还跪在泥地里了。 而且,徐泽这句话之前说到“解决百万百姓的生计问题”,就已经给出了明确的提示。 这确实是一道“命题作文”。 大辽灭亡的原因是复杂的,无论军事、经济、政治,还是文化与外交,甚至气候和环境变迁,都能说出一大堆像模像样的原因来。 但徐泽是外部征服者,不是内部继承者。 其人来到这里,必然是要打破坛坛罐罐以革旧鼎新。 对于已经灭亡的旧政权得失问题,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以为新政权治政提供可借鉴的历史经验和教训。 当务之急,则是尽快解决百姓生计问题。 以建立新政权不仅能征服这片土地,更能带来生机和希望的全新形象。 解决生计问题,当然不能只给百姓发放救济粮。 尽管徐泽在战前就已经储备了巨量的粮食,但他就没有想过白白发放出去。 要想获得就必须要有所付出,同舟社不会养闲人。 新征服之地的政权建设也一样,鼎新之前必须革旧,但革旧也要讲策略。 即便辽国是异族政权,那也是稳定统治了两百多年的政权,也有其根基所在。 不管不顾,利用大军对所有旧官僚和大户严刑拷掠,让他们吐出民脂民膏? 像什么话! 同舟社可做不出这等粗糙的事。 “大辽,大辽灭亡。” 李处温见暂时没人吭声,赶紧抓住机会在新主子面前表现自己的忠诚。 只是才开了头,他又担心徐泽摸不准徐泽的真实想法说错话。 其人刚翻眼皮偷瞄坐在马上的徐社首,就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看。 吓得李处温一哆嗦,再不敢有小动作。 “大辽灭亡,实是从兴宗开始,道宗、天祚三代皇帝只顾贪图享乐,横征暴敛,致百姓流离;伪帝耶律淳又丧心病狂,以一城寡民对抗王师大军,更是彻底失去民心。” 旧朝灭亡,别管其他的问题根源,先往最高统治者皇帝身上泼脏水肯定没错。 不然的话,如何证明新政权取代旧政权是顺天应人之举? “呸!你这无耻之尤的小人!” 出言唾骂的却不是萧德妃,而是跪在李处温不远处虞仲文。 李处温扭头,发现不仅虞仲文,很多大臣也对他怒目以视。 要怪就怪李处温自己,为了抢答这个捡分的答案,彻底丢掉脸皮。 其人连自己一手推上去的耶律淳说抛弃就抛弃,典型的上屋抽梯,做得太绝了! “你是何人?” 徐泽发了话,李处温赶紧收回目光。 虞仲文刚才一口浓痰正吐在他的眼皮上,其人又不敢抬手去擦,只能勾着头,尽量避免浓痰滑入眼中。 “罪臣参知政事虞仲文。” 同舟社谋取辽国多年,情报收集颇多。 徐泽自是知道虞仲文任官以来廉洁奉公,颇有政声,由是对其放缓了语气。 “李参政有何高见?” “没有。” 虞仲文挺直了腰杆,坦然回答徐泽的问话。 见徐社首很平静,并没有生气,其人又接着补充道: “国之将亡,必多妖孽;大厦倾覆,必坏根基。大辽的灭亡,固然与几任皇帝有关系,但国家根基已朽,包含仲文在内,在场诸公,哪个又没有责任?” “好!” 徐泽点点头,手指自己的右侧。 “李参政可以站到我这边来。” 第一百零四章 清算辽臣 西线,第一军基本稳定了涿州形势后,军正牛皋即率部进抵易州涞水县。 大帐内,牛军正接见了辽知易州事州高凤派来的使者。 “高知州遣小人来,是想请将军宽限两日。” 啪! 牛皋一掌重重地拍在案几上,怒视来使。 “啥?高凤前日才派人找俺主动约降,今日就要变卦,是不是觉得俺好说话,专门消遣俺!” 使者被牛皋的气势所摄,赶紧磕头求饶。 “将军,将军息怒,实是紫荆岭的兵马还没有撤回,知州大人担心会留下首尾,让——” 牛皋腾地站起,对帐外传令兵喝道: “传令,聚兵!” 下完令,其人才转身对来使道: “你现在就赶回去,告诉高凤,真想投降就别跟俺耍花样,等我大军抵达易县城下,就只收俘虏,不接受投降!” “是,小人这就回去!” 易州的使者出营不多时,牛皋便点齐兵马,出了涞水县,向易州治所易县进军。 当日申时,第一军将士进抵易县西北十里处,前出的斥候就见到了高凤率易州文武跪在了官道上。 易州既下,南京道西线便全在同军掌控之中。 随后,东线玉河渡大捷,北辽政权投降的情报也送到了第一军。 留下少量兵马整训易州降军,牛皋率部继续西进,翻越太宁山、紫荆岭和五回岭,向西京道蔚州飞狐县进军。 东线,燕京投降的次日,徐泽便命兵马四出,接收析津府周边州县和关隘、烽堡。 朝廷已经投降,有降臣随军传旨,接收工作比较顺利。 三日时间内,同军便相继接管了昌平县、潞县、怀柔县、安次县、漷阴县、武清县、三河县等地,并控制了析津府进入西京奉圣州的关隘居庸关。 仅有檀州守将质疑朝廷的旨意,坚持要见到前段时间经檀州北上联络金人的知枢密院事曹勇义,才肯奉旨献城。 奉命接收檀州的张雷自不会满足其人的要求。 不开城,就开炮! 在同军猛烈的炮火下,守军半个时辰都没坚持到就发生了哗变,这个头铁的守将被自己的部将砍了脑袋。 檀州请降,析津府北上中京道的通道也被打通。 燕京城中,除了夜间继续执行宵禁以外,其他生活秩序已基本恢复。 徐泽没有再随军队征战,其人坐镇燕京,主要盯着三件事。 其一,接管文书典籍,对照户籍资料,核查燕京军民; 户籍制度是国家治理的基础,其前提是编户齐民。 国家政权绕开宗族和部落,直接以户为单位来管理治下百姓,是谓“编户”。 编户的同时,废除落后的部落、血缘贵族封建制度,让所有人都成为国君的直属臣民,是谓“齐民”。 编户齐民再配合赋税政策,中央才能通过财政手段直接或间接干涉地方,从而实现国力的统一调度和使用。 成熟稳定的政权治理国家,第一步必然是编制户籍。 辽国全面承袭唐制,能维持偌大的国家两百年,自然也有户籍制度。 但契丹族早期的社会结构比女直族还要更简单更落后,直接进入户籍制管理显然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辽国的治民政策又融合了一些部族社会本身固有的某些制度,采取户籍和部族管理并行的制度。 而在具体的户籍管理上,也非常混乱繁杂。 按生产资料划分,有正户、转户; 按民族成分划分,有国族、汉户、番户; 按人身自由划分,有宫户、奴户、驱口和投下户等; 其中,宫户、奴户、驱口都是奴籍,投下户身份要略低于正户,但还是自由民。 这还不算,还有宗室、僧侣等“另籍”人员。 以上制度本身就够复杂的了,而王朝末年,灾祸连年,流民四起,大户又趁机扩张隐瞒人口,导致辽国户籍管理更加混乱。 尽管徐泽随军带来了大量的行政人才,但仅仅三天的时间还是太短,远不足以将燕京的户籍彻底盘查清楚。 这段时间,只够大略理清燕京户籍现状,先恢复坊市里户为主要结构的户籍和治安管理,稳定燕京内外的正常社会秩序。 其实,徐泽也不需要彻底搞清楚燕京户籍。 他只需要从宏观上了解治下的人口和经济结构,然后再制定更契合燕京实际的社会改革步骤就行。 强势的征服者不需要看被征服者的脸色,燕京百姓必须适应同舟社,而不是反过来同舟社适应燕京。 其二,审查清算辽国食利群体。 正常情况下,异族入侵导致的社稷覆亡,通常都会血洗原政权的皇族宗室。 而在这之前的灭国战争中,又会有大批脖子硬的旧食利者在战争中被屠杀。 并且大国的国都通常不会在边境线上,国都被攻破之前,新政权很少会征服其所有领土。 战后,还需要大量的行政人才去治理这些地方。 除了征服者自己的人才外,被征服者剩余的行政人才也会被大量保留使用。 所以,正常情况下,异族征服者的需要接手旧政权的“负资产”并不多。 但同舟社对辽国的征服非常特殊,显然不在“正常情况”之列。 北辽政权只占有南京道一地,存在的时间也仅有短短的一个来月,是典型的短命小朝廷。 可在耶律淳篡位之前,燕京就已经接收了辽国东京、上京、中京等地跑来的官员。 而天祚帝仓惶西逃,又让一些捺钵随行官员留在了燕京。 不仅如此,建福新政权建立后,耶律淳为了稳定人心,又大封群臣,提拔任用了一大批人。 如此一来,北辽朝廷虽小,却是编制齐全,官僚充足得很。 再加上享有特权的僧侣、勋贵等,食利者总数惊人。 正是因为耶律淳让这些人看到了继续食利的希望,他们才会“坚定地”支持其人取代耶律延禧做皇帝。 但同舟社进军太快,北辽举国动员的兵马在玉河渡输得干净彻底。 除了战死的萧干和时立爱,以及被俘的萧干等人外,北辽朝廷其余文武官员和宗室贵族、后宫嫔妃等,一个都没有逃脱,尽皆被一网打尽。 通过正面打击,一举击溃辽人的骄傲,认清同舟社是必须尊崇的强者这一目的已经达到,但通过战争涤荡旧食利者的目的却没有实现。 辽国经历了从道宗皇帝后期就开始长达数十年的混乱,人心早就散了。 玉河渡一战失败后,满朝文武就毫无气节地直接投降了。 显西门外,面对侵略者的羞辱,除了萧德妃这个弱女子,竟然没有一人敢于直面徐泽的拷问。 这些人早就盼着强大而又仁慈同舟社接管燕京,以避免自己被野蛮金人掳走的悲惨命运,丝毫没有“不食周粟”“十万人投海殉国”之类的觉悟。 同舟社毕竟不是蒙昧野蛮的蛮族政权,也不是毫无底蕴的造反者,被征服者都已经跪地求饶了,任凭徐泽喝骂羞辱都没人殉国。 面对如此“温顺”的食利者,征服者要是还喊打喊杀,未免做得太不体面了。 但正是这一庞大的食利群体拖垮了两百年国祚的大辽,新兴的同舟社政权自然不会再重复旧政权的故事。 这些人再温顺,也逃脱不了被清算和剥夺特权的命运。 但在具体实施上,徐泽自然不会做得那么粗糙。 三日前,其人在显西门外借“大辽是如何灭亡”之问分化辽臣,就是第一步。 当日时间太晚,来不及让辽臣一一发言,走了形式,选了几个“可用之人”后,徐泽便率军进了城。 大部分降臣被单独隔离,徐泽要求他们各自写出书面的辽国灭亡原因分析。 这些人写的材料,除了极少数经秘书室审核认为有价值外,绝大部分都是相互推诿责任的瞎扯皮,其中又有大部分人将矛盾指向了李处温。 上屋抽梯卖主子的李元帅表错了决心,不仅没有得到征服者的赏识,还成了众辽臣宣泄国破之恨靶子。 徐泽公务繁忙,稍微瞄了几眼这些人供述后,便命林完将这些材料都送给李处温自己欣赏。 得知众人这么恨自己,心忧小命不保的李处温彻底撕下了脸皮。 其人不眠不休,写了厚达百页的“悔罪书”,一一列举其他人罪过,想要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正事不行只会钻营的李处温又一次会错了意。 徐泽虽然看不上这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辽国臣子,但也没有兴趣砍掉所有人的脑袋。 新旧政权交替之际,一些经手实务的辽臣必须暂时保留,要处理他们也得等到顺利移交完相关工作再说。 而且,处理这些人也用不着李处温跳出来攀咬。 同舟社虽是侵略者,却也是打着“替失国的天祚皇帝主持正义”之旗帜兵伐燕京的。 谁不老实接受改造,谁就是罪臣,就送谁去见耶律延禧,何须脏了同舟社的手? 不过,“罪大恶极”的李处温就不用交给天祚帝了。 徐泽虽然不喜欢野蛮刑杀,但新旧之交,杀几个民愤极大的奸臣,却是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 第一百零五章 一代传奇 其三,甄别和整编俘虏。 玉河渡之战,同军大胜,抓获了四万多俘虏。 中间大部分是燕京各业百姓,关久了不利于城中人心稳定,但也不能仓促放回去,必须先加以甄别和教育。 这项工作实际是和户籍清查同步展开的,将这四万多俘虏甄别清楚了,城中的户籍也能清理出个七七八八。 同军从成立至今,多次教育转化俘虏,经验非常丰富。 俘虏们先是在玉河渡一战被彻底打服,心中对同军有了敬畏,加之辽国已亡,大部分人也就绝了反抗的心思。 战后,刚刚放下刀枪的同军将士又拿起手术刀救治辽军伤员的行为,则让俘虏们在敬畏之外,多了一份感激。 而简单编营,将军官和普通俘虏分开后收容后,胜利者居然不打不骂,还发下粮食,让老实干活的俘虏吃饱饭,就更是超越了此时的战争常识。 再之后,以辽东籍同军将士现身说法开局的诉苦大会,就让受尽了苦难的辽人打开了心扉,彻底意识到同舟社的不同来。 相对于户籍清查的进展缓慢,俘虏的教育转化就要快得多。 这个时代的百姓确实朴实好忽悠,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辨别是非的标准。 仅仅三天时间过去,民军俘虏们就对征服者有了全新的认识。 外来征服者和原本统治者谁更把自己当人,自己原本遭受的苦难究竟来自哪里,跟着谁才能有尊严的活下去等等问题,在俘虏们进行对比后,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当同军宣布由家人认领就可以直接回家时,能回家的俘虏反而不急着走了。 一些胆大者询问监管的同军将士,能不能继续留在俘虏营做事。 当然不能想留就留,既然是被迫从军的无辜百姓,长期关在俘虏营里像什么话? 但同舟社很快就会招募工匠修筑道路、水利设施和改建燕京城,有的是做事的机会,别光顾着自己吃饱饭,赶紧回家动员你们的家人一起来吃饱饭吧。 战后的燕京相当诡异,最积极拥护同舟社政策调整的,不是“心念中原”的诗书大族,反而是之前拿起刀枪跟同军血拼过的民军。 尤其是在战斗中被同军击伤,战后又被敌人救活者,更是狂热。 这些人不仅做事卖力,还有不少人逢人就讲征服者的仁义。 遇到有人质疑,讲急了,就拉开衣服露出自己缝针的伤口,仿佛这些不是伤口,而是征服者送给他们的荣誉印记。 更多的人则是关起门来,跟自己的家人大谈辽东在同舟社的治理下如何富足,仿佛他们真去过辽东见识过一样。 其实,也不用他们去讲辽东那么遥远的事,身边就有现成的例子——时迁。 时师正当年也算是燕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尽管真正知道认识他的人不多,但其传奇故事却还在流传。 没想到其人销声匿迹多年后衣锦还乡,居然混成了同军中的高级军官,还负责燕京城防务。 当年“玉带被盗案”中出卖过时迁的街坊已经死在了几年前的混乱中,就算没死,如今的时师正也不会和这人一般见识。 若不是因为这件事而逃离燕京,他哪能有日后的际遇? 其人的经历已经足以激励很多百姓投身同舟社,更别说被释放的俘虏们信誓旦旦地吹嘘自己在同军中的各种见闻了。 因此,相对而言,同舟社即将在燕京开始的社会改革,阻力会小很多。 当然,同军并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而是覆灭辽国社稷的外来侵略者,且辽国实际上还没有真正灭亡,徐泽自不会自大到把所有的俘虏就这么放归回去。 首批放回俘虏是经过甄别,又有家人牵盼的百姓。 而没有家人的单身汉、不在民籍的僧侣、流落燕京的外地人、原本在籍的辽兵等身份者,暂时都不会被释放。 经过仔细甄别之后,其中的一部分会被严加整训,然后补入到此战中消耗的各师营之中。 得知同军愿意吸收俘虏为军,一日时间内,就有一千三百多契丹和奚人兵卒积极表示愿意为新政权效力。 这些人除了过惯刀口舔血的生活,故国已亡,离开了军队,生活没有保障外,也的确是有几分真心要加入同军。 毕竟,作为被征服的异族,在见识了同军的强大,又得知自己在城中的家人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后,生出投靠强者的想法,是很正常的。 一直缺战马又缺合格骑兵的徐泽自然不会拒绝这些投靠者,但这些骑术精湛士气却极低,“忠诚度”也没保障的骑兵肯定不能直接使用。 于是,同军在原本四营骑兵的基础上,又组建了三个营,并有了师的编制。 一批在此战中表现优秀的年轻人得到提拔,并被安排到了新组建的骑兵营中担任基层军官,其中就包括外放的社首亲卫岳飞。 由此可见,徐泽对这支异族骑兵不仅没有偏见,还寄予厚望。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征服者要想稳定统治新占领区,除了让被征服者畏惧死的可怕,还要给其生的希望。 两手都要抓,且都要抓好,才能真正征服这片土地和人心。 有整编就必然会有淘汰,一部分有劣迹,或者对同军仍怀有敌意,抑或不忘故国等“政治审查”不过关的俘虏,自然不用考虑继续使用。 这批人暂时不会被释放,但徐泽也没白养着他们,尽皆组成临时工程队。 让他们为燕京的城市建设进一份力,想来是没人会拒绝的。 同样的,做这些事需要内紧外松,该盯着的地方早安排人手盯得死死的。 实际上,这几日时间,监曹就通过乌程之前埋下的暗线,以及被释放俘虏提供的信息,掌握了几条重要线索,用不了几天便会收网。 新旧王朝的交替就是这样,甭管新政权做得比旧政权好多少,都有人会不满意,总会有人想着要复辟,以继续做人上人。 屁股决定思想,对于只会用屁股思考的顽固者,最好的办法就是砍掉他们的脑袋。 试图改造他们的思想,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对于这一点,徐泽向来都有清醒的认识。 所有暗中勾连意图驱逐同舟社势力的守旧者,他都不会手软。 今日的“仁慈”,就是日后的隐患。 不砍掉足够的脑袋,新王朝就别想求得安稳。 这些事各有职司负责,随着同舟社摊子越铺越大,徐泽作为社首每天要过问的事情也多不胜数,自然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 处理完一批公文之后,徐泽抬头见到燕青已经返回衙中。 其人当即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小乙,重德的情况怎样了?” 重德乃是耶律大石的表字,尽管其人已经不再让别人称呼自己为重德,但徐泽依然记得。 徐泽与耶律大石的交往可以追朔到九年前的草原之行,但双方其实并无深交,还分属敌对的阵营。 在草原上的十余日,徐泽努力将自己包装成心底无国界,胸中有天地的徐霞客,蓄意欺骗利用彼时年龄虽然比他大,却还很稚嫩的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其实也对徐泽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但仍被他的豪爽洒脱及壮志所感动。 后来,在鸭子河泺春捺钵,天祚帝要除掉行为不轨的同舟社商队。 耶律大石明知道徐泽有鬼,依然冒着极大的风险,遣自己的心腹仆从送信,劝后者千万不要去东京道。 徐泽并非冷血之人,恰恰相反,他的胸怀极为宽广。 李逵、王英、吴用等原本品性低劣的好汉,他都能给机会,并花心思去改造他们。 对曾经信任过自己,背弃皇帝也要送信的耶律大石,他当然不会绝情无义。 九年后的再相遇,却是在战场上。 见到了耶律大石毁容立誓,最后单骑冲阵也要抓住自己的疯狂模样,说徐泽没有一点心痛当然是假的。 早在九年前与耶律大石的接触中,徐泽就想起了前世记忆中,正是这位重德兄,在辽国灭亡后,再续大辽社稷,开拓西辽大业,成为一代传奇。 此位面,这位“未来的”人杰却被自己折磨成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徐泽的心性和做人准则,自然不希望他如此沉沦下去。 除了让安道全亲自出马,为耶律大石治伤外,徐泽还安排做事细心的燕青专门看护其人,以防止他再寻短见。 他还特意交代燕青,不禁止耶律大石的行动,甚至可以让他看望俘虏。 今日,燕青便带着其人观看了李处温父子等人的受刑。 钻营了一辈子的李处温最终将自己钻上了刑场,确定其人就是民愤最大的奸臣之后,徐泽授意法曹列举其父子罪过七十二条,处以剐刑,并籍没其家产。 故国灭亡,无论想不想复辟,所有人心中都有一股气难平,处死李处温父子,便是一个宣泄口。 耶律大石观刑过后,似乎也放下了一些东西。 “回社首,耶律大石情绪稳定了很多,他让属下传话,问社首什么时候方便。” “好!我现在就方便!” 第一百零六章 成就不世基业 南京留守司官衙外。 看着熟悉的建筑,耶律大石有些恍惚。 一个多月前,万民齐聚于此,请立燕王救亡图存的热血场面仿佛历历在目。 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大辽还没有亡,但人心早就散了。 玉河渡一战虽然惨败,战后醒来的耶律大石却没有放弃。 跌倒了,再爬起来就是,游牧的契丹人四海为家,从不惧怕失败。 但若是没有从头再来的决心和勇气,什么都不会有。 在俘虏营中,耶律大石见到了踊跃投军的契丹人。 面对其人的指责,这些遗忘了先祖荣光的族人却没有愧色。 还以“大辽能让我和我的家人都活下去么”相怼,让他哑口无言。 在城外,耶律大石见到了卖力为侵略者扩建新城的百姓。 没有皮鞭和棍棒驱使,甚至还洋溢着憧憬未来的笑容。 分段施工的各工程队个个争先,比做自家的事还卖力,只为了多得几斗米。 在刑场,李处温父子每被剐一刀,台下便连声较好。 无知百姓讨论最多的,也是“只有同舟社才会做这种大快人心的事”之类的话题。 李处温父子皆是大辽重臣,该不该死,该如何死,都不应该由侵略者以这种方式做给百姓看。 但徐泽偏就做了,还做得大快人心,做得亡国奴们为征服者大唱赞歌。 才几天的时间,大辽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重德兄!” 徐泽的声音打断了耶律大石的遐思,后者下意识地变了脸色。 “伤好些没有?” 这是徐泽第一次接见被俘的耶律大石,其人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右颊仍敷着药。 但从耶律大石左侧瞬间变得狰狞又快速恢复平静的面容,徐泽还是能猜到其人极度纠结的内心,却故意装作不知。 “徐社首!” 耶律大石和徐泽打了招呼,却没有行礼,语气也非常冰冷。 仿若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交集一般,其人现在也不想和徐泽有交情一样。 他之前的确很想见到徐泽,原本有很多话想要当面质问对方。 但真正见到了,耶律大石才发现自己竟然隐约有些害怕徐泽。 害怕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善惑人心的鬼魅。 只有先以无礼和冰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才能不被徐泽找到破绽,并再次被这个恶魔利用。 以徐泽的道行,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了耶律大石虚弱的本质。 “哈哈哈,重德,快,屋里请!” 步入官衙会客厅的途中,徐泽一路都在讲二人当年草原偶遇的往事,感慨世事变迁,造化弄人。 耶律大石却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 过去的一切就是一场梦,梦中的徐霞客与眼前的徐泽的确长得很像,甚至还能说出当年伴着“契丹家住云沙中”歌声跳舞的细节,但二者绝不是同一个人。 梦里梦外,唯一相同的,就是同样愚蠢的耶律大石。 别管他讲什么,都不要听,都不要再上这鬼魅恶魔的当。 “重德,请!” 一直到落座,徐泽将一盏茶水让到耶律大石的面前,后者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 “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定后,耶律大石赶紧改变策略,决定主动出击,免得再被徐泽引出话题。 “重德,请讲!” “徐社首准备如何处理大辽剩余的国族?” 徐泽没有急着回答耶律大石这个问题,而是盯着对方看。 后者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屋外,不与前者对视。 半晌,徐泽才悠悠叹了一句。 “九年前,开阳门外,重德兄意气风发,与我说过‘大辽疆域万里,统御百族,虽分国番,实是一视同仁’。你也看到了,同舟社治下,无论汉与契丹,还是奚、渤海、女直等族,皆一视同仁,此为延续大辽传统,为何九年后,重德兄反有此问?” 九年前? 又是九年前! 九年前的耶律大石比猪还蠢! 耶律大石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一会又努力克制,一会极度狰狞。 啪—— 其人突然腾地站起,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 “徐泽!大辽已经亡了,亡在你的手里!你也不要再称我为重德,我不是重德,耶律重德已经死了!就像徐霞客也已经死了一样!” 耶律大石说完,又颓然地坐下。 才开始讲话,他便将自己暴躁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了徐泽的面前,不应该这样的。 大石啊大石,在徐泽这魔鬼面前,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无能? “好!敞亮!” 徐泽其实很有些欣赏耶律大石,其人原本视野开阔,心胸豁达,为人豪迈,还有耶律宁一样的爱国情怀。 如果不是对立的立场,二人应该有很大可能成为非常聊得来的朋友。 但这些只是假设罢了,生于宋地的徐泽必然会走向耶律大石的对立面。 现在,豁达豪迈的耶律大石成了这副鬼样子,让他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要好。 “我不防明着给你说吧,徐某的志向是建立一个疆域万里,统御万族的超级大国,在我的国度里,自然有也应该有契丹人的一席之地。你也看到了,愿意为我效力的契丹人,只要通过了甄别,都能被一视同仁。” 这个答案,能说服契丹人耶律宁,却说服不了以耶律阿保机血脉为荣的契丹人耶律大石。 其人已经恢复平静,继续冷冰冰地问徐泽。 “这些人不过是些谁给饭吃就跟谁的无赖,你愿意收就收吧!我只想问被你扣留的宗室和不愿屈服的勇士们,你准备怎么办?” 徐泽再度看向耶律大石,好半晌,才又叹了一口气。 “你果真不是耶律重德!连耶律重德这样胸怀宽广的豪杰都能被利益和仇恨蒙蔽双眼,变成狭隘如斯的耶律大石,这大辽早该灭亡了!” 耶律大石的脸色再度急剧变化,一会青一会白。 以其人的聪明,自然能听出徐泽的言外之意。 耶律大石确实变了,变得越来越不自信,变得越来越狂躁,变得越来越狭隘。 别人都能看出来,他又不是真的疯了,自然也能意识到。 但亡国破家的仇恨,做了错事挽回不了的自责,眼睁睁看着时局不断恶化的无力,都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其人在心中暗叹一声,抬手向徐泽行了今日第一个礼。 “徐社首,大石才疏学浅,没听懂你的话,恳请赐教!” 徐泽当然不会相信耶律大石这么快就服软了,他其实很清楚这人的固执。 大辽没有彻底灭亡之前,耶律大石绝不可能死心。 大辽若是真彻底灭亡了,耶律大石也绝不会苟活于世。 “我且问你,‘辽’作何解?” 耶律大石清楚,徐泽这个的问题肯定不是问“辽”字本身,而是问辽国的“辽”作何解。 辽之国号最初得名于契丹人兴起的辽水,而在契丹语中,“辽”又又镔铁之意。 但耶律大石觉得,这两个含义都不足以解释“辽”的内涵。 实际上,辽国的国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上就曾多次变更过。 太祖耶律在临潢府称汗建国时,国号本是“契丹”; 太宗南下中原,灭掉后晋后,又在开封改汗称帝,并改国号为“大辽”; 圣宗统和元年,再改国号为“大契丹”; 至道宗咸雍二年,复又改国号为“大辽”。 来来回回的折腾,每次都有必改的理由。 耶律大石熟知本国历史,自然知道这几次国号变动的很多细节。 但所有的说法都令他不怎么满意,其人有自己的理解。 “天远地阔曰辽,这世间,唯有疆域万里的强大王朝方配称为辽。” 话刚说完,耶律大石的神情又黯然下来。 曾经的大辽西涉流沙,东临大海,北接冰原,南邻诸国,疆域万里,宾服四夷,的确是世间最强大的王朝,但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错!” 看着再度紧张的耶律大石,徐泽不想再兜圈子了,直接说出自己的答案。 “天远地阔曰辽没错,但此远、阔,却非仅指疆域,更在心胸,唯有胸怀万里天地,心容亿万生民者,方能成就不世之基业。” 耶律大石张大了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 他想到了九年前,那个小他好几岁的宋人徐霞客,仅仅三两句话便把他说迷糊了。 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这是徐泽的话术和手段。 今日方知,这根本就不是话术,而是心胸。 对照同舟社在燕京的所作所为,徐泽才是“胸怀万里天地,心容亿万生民”的真英雄。 难怪,自己当年会被这年轻人折服,也难怪徐泽能成就这么大的基业。 想到此处,耶律大石起身,郑重地向徐泽行了一礼。 “大石今日方知自己浅薄,受教了。” 徐泽坦然受了这一礼,起身,拉着耶律大石的双手。 “大辽年轻一辈之中,唯有重德兄有这样的心胸。” “我?” 耶律大石无地自容。 当年,他确实以为自己有这心胸,但这些年下来,自己都做了啥! “重德兄,天远地阔,既容得下同舟社的万里疆域,也可以给你的大辽存续下去的空间,何不放下心结,与我携手未来!” 第一百零七章 吃干抹净 “权管辽兴军节度使兼诸军都统张觉状:自女直深入,北朝皇帝西狩不返,诸路寇兵充斥,道途塞绝……即调务丁壮,缮甲兵,锄贼徒以活生灵。区区之志,必已闻之……使复父母之邦,是成终始之义。一则为大朝守圉之计,二则快遗民归国之心……今差都统府掌书鸿胪少卿张钧、将作监参谋军事张敦固谨诣宣抚司,纳土归朝。” 面对金国和同舟社交相侵略,社稷即将覆亡的压力,北辽政权曾紧急抽调东面各州县的兵马。 结果,玉河渡一战,东拼西凑的兵马被同军打崩,燕京不战而下。 战后,燕京以东各州县因为之前的抽调导致防御空虚,基本也是传檄而定。 这几日,继析津府和涿、易、檀、顺四州入手后,武松又奉命继续向东,陆续收取了景州和蓟州等地。 辽国南京道的诸多州县,仅剩下东北角的平州一地暂时没有被同舟社吃下。 秉承社首的意思,武松对燕京东部各州县的攻略以尽量涤荡陈腐势力为先,并不是狂飙猛进的“五天三捷报”。 但在各地传檄而定的情况下,速度也相当快。 令徐泽稍稍有点意外的是,同军尚未进入平州境内,张觉就遣人送来了《纳土状》,这嗅觉也是相当敏锐了。 从时间上算,其人很可能早就准备好了这份状。 并在得知燕京被同舟社取得消息后,就立即派人送来了。 徐泽放下纳土状,抬头看向立在下首的张钧和张敦固二人。 “此状是何人所作?” “回社首,节度使纳土归朝之心拳拳,此状正是节度使亲作。” 回话的是辽兴军都统府掌书鸿胪少卿张钧,张觉的弟弟。 二人入衙通报身份时,张钧就已经向徐泽说明了自己与张觉的关系。 徐泽刚才在看《纳土状》时,张钧的注意力全在徐泽身上,发现徐社首并没有生气发怒的迹象,方敢答话。 “如此文采,令兄可有功名?” 居移气养移体,徐泽为官多年,刻意拿捏起架子来,也能做到文气十足。 南朝果然柔弱好文! 偌大的平州纳入治下不关心,反而关心这纳土状的文采。 张钧嘴角微微上翘,又马上恢复正常。 其人微不可察的小动作,却没有逃过徐泽毒辣的目光。 “好教社首知道,家兄乃是辽大安二年丙寅科中进士头名。” “呵呵,腹有诗书的状元郎,难怪。” 徐泽脸上的笑容更盛,似是极为欣赏张觉的好文采和拳拳之心。 就在张钧、张敦固二人彻底放松下来时,其人的话锋突然一转。 “就是不知道张觉在战场上,是否也有这状元之才。” “啊!” 徐泽这话显然不是赞扬张觉文武全才、心怀南朝的大义之类,结合其人戏谑的语气,更是耐人寻味。 张钧被徐泽的话所惊,张大了嘴,半晌没有接上话。 将作监参事张敦固作为副使,赶紧站出来为正使解围。 “徐社首,节度使心怀忠义,多年来一直立志恢复汉家河山,早就期盼着王师北上,纳土归朝之心日月可表啊!” “忠义?” 徐泽起身,看向没有说话的张钧,冷笑道: “我记得大辽朝廷对张觉的任命一直是辽兴军节度副使,何时又命其人‘权管’辽兴军了?还有,辽兴军又何时设置了诸军都统一职?” 这一会功夫,张钧已经恢复了冷静。 “好教社首知道,原辽兴军节度使萧谛里横征暴敛,激起民愤,死在了动乱之中,还是家兄平定的动乱,此后,朝廷就再没有派节度使赴任辽兴军。” 二人所说之事,还要从头说起。 辽兴军不是赵宋州军意义上的“军”,而是总揽平州军政大事的行政单位。 “燕云十六州”只是宋人的提法,辽国官民通常将这片广阔土地表述为“燕、云、平三地”。 能与燕京并称的“平”即是平州,此平州也不是下辖卢龙和安喜二县的小平州。 而是包含小平州在内,再加滦州和营州两地的大平州。 平州的历史很久远,甚至可以追朔到商代以前。 秦汉时,平州之地分属辽西和右北平二郡。 隋朝开皇中,正式更此地名为平州,大业初夏又升为郡。 唐武德初年,复又改州,天宝元年仍为北平郡,后唐再复为平州。 契丹人征服此地后,为加强管理,乃设置辽兴军节度使司,统管平、滦、营三州。 平州东临渤海,北接辽西走廊,西有燕山余脉,中隔滦河。 不算久废又建的石城县,其地与西面的蓟州相距数百里。 很明显,这种地方天然就适合割据。 一旦形成割据,大军前去征讨的粮草征集、民夫调用都是大难题。 早在商代这里就是孤竹国,春秋为山戎国,汉末公孙度又据其地自立。 辽国对这块易割裂之地的治理一直很重视,迁徙居民三千,于废弃多年的石城县南五十里营建新石城,重连接蓟、州两地,以加强对平州的控制。 在平州的任官多上,大辽也多用办事可靠的大臣。 比如,上一任到任的辽兴军节度使就是耶律大石。 去年底,同舟社海军袭扰析津府,天祚帝亲自赶到燕京坐镇。 随即,耶律延禧召耶律大石进京面圣,以备军机咨询,并命萧谛里接任其职。 其后,金军南下,同舟社有北侵之意,老天也显日食异象,燕京局势大坏。 招致天怒人怨的耶律延禧在燕京待不住,仓惶逃跑,阴谋家耶律淳得以篡位。 北辽政权成立伊始,就面临着社稷覆亡的危急形势。 为救亡图存,伪天锡帝只得征调调包含辽兴军在内的各地兵马入京勤王。 朝廷此举自然使得本就混乱不堪的地方上变得更加动荡,平州便是在那个时候发生了暴乱。 辽兴军上报到燕京的情况是“民兵暴乱,攻入节度使司,杀死萧谛里,张觉抚定暴乱,州人推之权领州事。” 外敌即将攻入京都地区,边地突然民兵暴乱。 朝廷新任的节度使被杀,老资历的副使屁事没有,还能轻易抚定叛乱,并被“州人推举”领州事。 这事怎么看,都透着极大的古怪。 前任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便直言平川民兵暴乱就是蓄意叛乱,主谋就是张觉,对这种行为必须严惩。 但彼时金人已经打到中京道,北辽政权危在旦夕,首都燕京随时都有可能被南下的金人攻破,哪里还管得了远在海边的平州之事。 伪帝耶律淳只能假装不知辽兴军民兵暴乱的真相,任命诸行宫提辖时立爱接任辽兴军节度使,以期暂时稳住平州局势。 时局如此混沌,平州又有如此明显的阴谋,时立爱如何敢在这个时候跑到平州就任,嫌弃张觉杀了一个节度使不过瘾么? 其人乃称病在家,并未启行。 随后,同舟社誓师北伐,目标直指燕京。 到了这个时候,辽兴军动乱的真相和局势已经不重要了,守住燕京才是关键。 此后,辽国便无暇顾及平州的阴谋和动乱了。 而未及时赴任辽兴军的时立爱也被耶律淳改任为汉军都统,并参与了玉河渡之战,最终死在了乱军之中。 所以,自耶律大石被召进京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主持辽兴军节度使司具体事务的,实际是辽兴军节度副使张觉。 同舟社一战定乾坤,燕京的文书资料保存齐全,文武百官也一个没有逃脱。 徐泽顺利掌管燕京,自然早就掌握了平川民兵暴动的相关信息,还询问过耶律大石关于张觉的一些信息。 其人实际很清楚张觉的“权管辽兴军节度使兼诸军都统”是怎么回事。 但他偏要质问张钧、张敦固,用意自明。 “早几日,知易州事高凤也纳土归附,我有意让易、平二州的官长对调,你们意下如何?” 张钧、张敦固顿时变了脸色。 欺人太甚! 无论同舟社做的事有多漂亮,说的话有多好听,都改变不了其是侵略者的事实。 哪有做侵略者做到这样理直气壮的道理? 说白了,从天祚帝耶律延禧西逃,伪天锡帝耶律淳篡位开始,辽国的法理就已经乱了。 尽管天祚帝还没有死,但能够号令天下的大辽朝廷实际上已经灭亡了。 现在,就是“辽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局面。 金国取得先手,霸占了最大的一块鹿肉。 同舟社虽然入局较晚,但下手快准狠,抢到了最鲜美的部分。 张觉作为地头蛇,经营平州多年,趁乱而起,暂时只能割据平州,吃点边角肉。 其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目前的力量还不足以自立,纳土归朝,主动加盟同舟社,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 同舟社作为侵略者,才开局就有强力地头蛇的投靠,这么好的便宜到手,见好就收多好。 偏要吃干抹净不给别人一点汤喝,吃相这么难看,就不怕把加盟者逼成敌人? 张钧终于看清了徐泽的嘴脸,当即改变策略。 “好教社首知道,之前,女直人拿下中京,南京又动荡不堪,家兄为保境安民,已经尽籍州中兵马,得大军五万人!” 第一百零八章 臣服,或者死 张钧这句话明显带着威胁之意,徐泽听了,不仅不怒,反而笑了。 这才对嘛! 既然想趁着天下大乱起兵争霸,那就要摆正自己的身份。 乱世争霸最终都要以实力说话,以为跟其他强大的竞争者吹一番根本就不存在的“民族感情”和“忠义”便能换取利益,做啥美梦呢? “张掌书既是张副节度使的亲近家人,当知道平州的人口总数吧?” 徐泽当然不信张钧胡诌的“大军五万人”,张觉真要敢召这么多人,怕是要不了几天,就要哭着喊着求自己发兵平乱了。 张钧颇有些不太适应徐泽跳跃的思维,但他奉兄长之命来燕京,却不是摆威风跟同舟社翻脸的。 说白了,以平州的实力,暂时还不足以自立,必须先依附强者,之后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不投靠同舟社,就要投靠金国,当前形势下,只能二选一。 但金国在中京道的攻略没头没脑,初期狂飙猛进,后面却偃旗息鼓了。 一直到现在,金人都止步于泽州以西,没有继续向东面和南面进攻,兴中府、锦州隰州等地尚属于辽国。 倒是让张觉趁着混乱,派人顺势接手了长城以内的滦河县,取得了平州北面最重要的外围屏障。 再加上本属平州的榆关,可保北面无虞。 其人也只敢做到这一步,再继续向北的各地,拿下了也没法获得战略支持,还要随时面对金人打击的巨大风险。 这种形势下,先稳定后方,“投靠”已经取得燕京的徐泽,并鼓动同舟社顶在前面吸引金人的注意力,便是平州必然的出路。 张钧奉命来燕京,就是担负着这样的重任。 无论说软话,还是说硬话,都要以达成“纳土”目标,让同舟社接受平州张觉这个加盟势力为出发点,而不能真把徐泽惹毛了。 “回社首,平州地方数百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足有生民百万之众。” 其人这句话,纯粹就是瞎编。 以平州现在的开发度,若是能养百姓百万的话,那大辽也能轻松养百姓数千万,国力数倍,孱弱的赵宋更是早被除名了。 “平州比之燕京如何?” 张钧哑然,燕、平虽然并称,但拿平州一边州与大辽最繁华,人烟也最稠密的燕京比,怎么比? 根本就没法比! 没待其人组织好语言,徐泽继续道: “半个月前,郭药师以为凭借涿州一州之地可以抗拒王师,结果失败,他死了。大半旬前,耶律淳也以为凭借整个南京道的力量,可以抗拒我同舟社,结果还是失败,其人也死了。” 张钧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来,徐泽踱步走进,逼视其人。 “是什么让你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趁乱割据一隅之地,就有资格跑到燕京来跟徐某人讲条件!” 张钧本无急智,又被徐泽的气势所摄,不敢再讲话了。 眼见谈判就要失败,张敦固也顾不得太多了,当即鼓起勇气,出言恐吓徐泽。 “徐社首,平州自古形胜之地,如今帅臣张公文武全材,带甲数万,若为社首所用,必能屏翰燕京。不然,若我等西迎天祚,北通女直,燕京岂得安全?” “哈哈哈!只求割据,不要底线,这才有点乱世军阀的味道嘛!” 徐泽不仅没有被张敦固的威胁吓着,还满脸戏谑地看着其人。 “已经失国还远在天边的耶律延禧就不要拿来做虎皮了,至于金人,你们大可以派人去联络试一下,看看他们敢不敢与我同舟社为敌。” 话到此处,谈判基本宣告破裂,张敦固退无可退,只能豁出去了。 “徐社首既然有志于天下,当以仁义得人心,我等本有投效之心,社首却如此咄咄逼人,就真不愿意给平州官民一条活路?” “错!同舟社就是带着活路来的,易、顺、景、蓟等州的官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已经看到了恢复正常生活的希望。平州同样可以,选择权始终在你们自己手中。” 张敦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徐泽已经把话挑明了,再说下去就是战与和的大事。 这不是他这个小参军能做决定的了,必须回去请示了都统再说。 谈判失败,再留下来空受羞辱,其人扯了扯还有些呆愣的张钧,向徐泽告退。 “在下一定会将社首的话带给节度使!” 徐泽其实不太喜欢磨嘴皮子,乱世之中,以私利裹挟民心的野心家多了去。 这些人中,又有大部分不到刀枪加身的一刻都不会后悔。 说服这些人的最好语言就是刀枪,不杀几个头脑不清醒的家伙,是人是鬼都想来跟同舟社讲条件,日理万机的徐社首哪有这么多闲工夫? “还有一句话,张掌书也一并带给你兄长吧。” 任务失败,张钧的压力很大,见徐泽似有挽回之意,赶紧拱手。 “社首请吩咐。” “乱世争霸不是做锦绣文章,而是抵上身家性命的豪赌,赢了固然风光无限,输了就要身死族灭,你回去替我问下张觉,是否想好了要在这天下棋局中走一遭?” 直到此刻,张钧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宋人的可怕。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平州一旦被同舟社击败,自己家族将要遭遇怎样的凄惨命运。 “请社首放心,在下一定会劝兄长三思而行。告辞!” 徐泽摆了摆手。 “你们的速度最好放快一点,同舟社大军已经从玉田县出发了,希望你们还来得及赶回去。” “啊!” 同舟社大军的行军速度比张钧、张敦固预料的还要快。 二人皆是轻骑,日夜兼程,才赶到石城县西,就被遮蔽战场的同军斥候抓获。 出示了徐泽的交给他们的令牌后,张钧、张敦固才被斥候送到了同军东路统帅武松的帐下。 武军正得知事情原委,并没有立即放走二人,而是带着他们观摩了同军攻打石城县的战斗。 其实,也没什么战斗,石城攻城战纯粹是同军的炮击表演,守军自始至终一箭未发。 炮击刚刚结束,石城守军就慌忙开了城门出城投降。 去年底,为逼迫辽国认清形势,同舟社海军曾肆掠中京道和析津府沿海诸地。 唯独没有靠海的城市且近海多暗礁的平州躲过一劫。 事后,张觉、张钧等人自然也听过同舟社水军怪船的种种谣言,却不怎么相信这世上真有超越人力的恐怖武器。 现在,张钧、张敦固总算亲眼见到了。 而且,还是站在军阵前,亲身感受呼啸而过的猛烈炮火,受到的震撼和打击可想而知。 比炮火更可怕的是同军表现出的强军之姿。 无论是战场遮蔽,还是行军布营,甚至接收城池,同军官兵都显得极其训练有素。 与之相比,平州兵甲不全训练不足的几千征召人马简直就是儿戏。 没错,平州能动用的全部机动兵力,加起来都不到五千人,还不足武松所部人马的三分之一。 不是一心想做大事的张觉不愿意征召更多的兵马,但平州的物产有限,召得太多养不活管不过来,还会埋下重大隐患。 张钧、张敦固纵有万千雄心,在同军这般强兵面前,也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二人总算彻底明白了徐泽不要加盟只要臣服的底气所在,给他们这一支强军在手,也绝不会允许卧榻之侧还有他人酣睡。 武松扣下了张钧,只放张敦固一人回去。 并且,限定张觉五天时间内赶到滦州义丰县出降——同军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如果逾期不至,那就不用再来了! 出兵前社首就有交待,同舟社的仁慈不会给看不清形势的迷糊蛋。 这趟差事已经办砸了,张敦固顾不得快要被马匹颠散了的身子,再次启程连夜赶往平州卢龙县报信。 其实,徐泽高看了张觉,其人还真没有争霸天下这么高的目标,至少目前还没有。 但浑水摸鱼,称雄乱世的想法却是有的。 张氏乃是平州大户,根基深厚,除了张觉、张钧两兄弟,还有张敦固、张兴祐等族人,皆在节度使司或军中效力。 正是靠着这些人,才使得张觉发动杀死节度使萧谛里的叛乱,并顺利得到“州人推之”,权领平州事。 大战将起的危急时刻,天祚帝遁逃西京道,弃国失民。 跟在皇帝身边的捺钵官员除了一部分留在燕京外,还有不少人预感到燕京不安全,四散而逃。 其中,就有少部分逃到平州境内,投靠张觉,最有名的,是李石和高履二人。 李石是辽乾统七年丁亥科状元,官至翰林学士,高履是辽乾统四年甲申科进士,官至三都使。 二人能投靠张觉,足可见其人的确有几分本事,颇有收揽人心的手腕。 以辽国末年的混乱和张觉的果断,凭借其人在平州多年的经营,给他一定的时间,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可惜,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生不逢时的张觉,遇到了金国和同舟社这样强大的存在。 基业刚刚开局,便要面临艰难的抉择——臣服,或者死! 第一百零九章 打蛇随棍上 大定府。 金军副都统吴勃极烈完颜蒲家奴(表字昱,与完颜阿骨打的表字相同,以后只称呼其原名)在中京留守府官衙接见了同舟社使者石秀。 “昊勃极烈,为何不是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接见在下?” 攻下燕京城后,张雷奉命率部拿下檀州密云县。 其后,又继续向北取得长城以内的重要据点古北馆,南京道直通中京道的通道至此彻底打通了。 消息传回燕京,徐泽便命外曹行人司副司首石秀北上,由古北馆进入中京道北安州,与金人取得联系。 石秀虽然级别不高,但他代表坐镇燕京的同舟社社首徐泽。 作为强势的盟友和国信级外交对象,同舟社的使者无论职位高低,都必须受到金人应有的尊重。 因此,北安州上报石秀来访后,完颜蒲家奴就立即命人将同舟社的使者送到大定府。 石秀当着金军副都统完颜蒲家奴问出这句话,并不是傲慢无礼故意找茬的表现。 此举基于同舟社与金国的外交传统,也没有什么不妥。 他奉命出使,也不是没事串门,而是真有要事跟金军都统完颜斜也当面商议。 金军早就启动了追击辽国天祚帝的作战计划,都统完颜斜也已统率大军西进离开了中京道,自然不能接见石秀。 对石秀的出使,中京留守完颜蒲家奴也有些棘手。 同舟社与金国之间定时互派使者,遇有重大事务临时派使早有定例。 石秀求见中京道金军身份最尊贵的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是石秀出现的方向和时机。 其人能从古北馆进入北安州,至少说明了燕京已经在同舟社的掌控中了。 如此推断,金国之前确定的以燕京辽人拖住同舟社,本国大军则西进追击辽帝,在抓住耶律延禧后,再回师与同舟社争夺尚未陷落的燕京,或给已经取得南京道的同舟社制造麻烦的战略规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这个时候,吃惊同军进展神速这么快就拿下燕京已经没有意义了。 摆在完颜蒲家奴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应对同舟社的使者。 完颜蒲家奴的名字中带“奴”,却不是真的奴。 此“奴”只是女直发音转译汉语之意,其人的身份实际上很尊贵。 蒲家奴之父完颜劾孙是乌古乃的第三子,也是完颜阿骨打之父劾里钵的同母三弟。 按出虎水完颜部经过几代人的积累后,在乌古乃手中做大。 乌古乃本人通过平灭五国蒲聂部节度使拔乙门之乱,得到了辽国生女直部族节度使的职务,从此有了依法号令生女直诸部的权力。 按出虎水完颜部的强势崛起,自然让其他生女直老牌大部族感受到了严重威胁。 此后几十年的时间里,生女直诸部针对按出虎水完颜部的挑战和叛乱就没有中断过。 为了保证本部族的强大地位,完颜乌古乃去世前,并没有将节度使之位传给自己的长子劾者,而是给了自己最有能力的儿子——次子完颜劾里钵。 劾里钵继承节度使之位后,东征西讨多年,直到去世,生女直诸部不仅没有彻底臣服,反因感受到压力而结成了反抗按出虎水完颜部的联盟。 部族面临的严峻形势,让劾里钵只能放弃父子相承的传承方式,而改为兄终弟及。 因其长兄劾者和三弟劾孙彼时皆已去世,其人乃传位给四弟颇剌淑。 颇剌淑之后,又传位给五弟盈哥。 待到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登基为帝后,设立国政决策机构国论勃极烈,便有“让国有功”的大伯劾者一系——完颜撒改。 其后,皇帝出于集权的需要,几次扩充国论勃极烈班子,人数越来越多。 去年,完颜阿骨打又任命完颜蒲家奴为昊勃极烈。 皇帝明说此举是对父辈之中没有参与节度使之位传承的三叔劾孙一系进行“补偿”,实际还是为了政权的稳定。 蒲家奴在宗室之中的存在感很低,除了其人能力不显战功较少外,还跟他为人低调,做事谨慎有关。 让完颜蒲家奴攻坚破敌打硬仗,其人远不如宗翰和斜也等人。 但在皇帝身体每况愈下,随时都有可能会驾崩,皇位交接需要稳定。 政权即将交替之时,一心一意辅佐新君,保证皇帝权力稳定过渡上,宗翰等人又赶不上蒲家奴。 这次派兵西进追击辽帝耶律延禧,完颜阿骨打担心留守中京的兵马会与北伐的同舟社起摩擦,综合考虑后,任命蒲家奴为中京留守。 完颜蒲家奴也清楚皇帝对自己的要求,斜也和宗翰带兵西征后,他便留在大定府。 其人命麾下人马暂时停止扩张,改为一门心思安抚百姓,组织生产。 面对同舟社的意外来使,完颜蒲家奴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石副司首,忽鲁勃极烈已经率军西进,追击辽帝耶律延禧去了,中京暂时由我留守,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讲。” 女直人跟同舟社打了多年的交道,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别在他们面前耍心眼。 同舟社既是诚实可信的盟友,也是阴险狡诈的敌人。 在外交大事上一个处理不甚,就会被同舟社弄得很惨。 就连精明的堂兄完颜斡鲁都多次栽在同舟社手里,吃了不少哑巴亏。 完颜蒲家奴非常清楚自己的斤两,论斗心眼,他在一众堂兄弟中只能垫底,更不敢跟石秀绕弯子。 其人可不想在大军正追击辽帝的当口上,因为自己胡编乱造没办法扯圆的谎言,而让盟友抓到把柄,使大金国蒙受巨大损失。 石秀接下来的话,就让完颜蒲家奴暗自庆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西进?那正好,我军也已经全取南京道,正大军西进,社首遣在下出使,就是为了与贵国商议两军协同作战和新的疆界划定问题。” 同舟社已经全取了南京道? 还大军西进! 完颜蒲家奴一面为自己刚说了实话而庆幸。 此举至少避免了同舟社使者以本方已经“大军西进”,直接宣布整个西京道都是他们的让金军不要再来了的被动局面。 一面又为石秀提出的“两军协同作战和新的疆界划定问题”而头大。 这种事,其人真的很不擅长。 疆界划定一事不仅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还极度敏感,任何一城一地的得失,都有可能成为日后双方爆发大战的根源。 更别说“两军协同作战”,灭辽的关键时刻,谁敢和战力彪悍的同军协同作战? 开什么玩笑! “石副司首,你说的这两件事都不是我能作主的,可否稍等几天,我先请示了皇帝陛下,再答复你?” 一直到石秀人北上之前,同舟社别说全取南京道,蓟州、景州、平州等地均还没有拿下。 但到了这个时候,同、金、辽三方的战争形势逐渐明朗。 顺利取得燕京及外围要点后,同舟社基本在辽地站稳了脚跟,已经不再惧怕金国入局了。 反过来,金国应该害怕同舟社趁机捣乱才是。 所以,徐泽给了石秀的三个谈判大方向。 其一,南京道为同舟社独有,金国不得染指; 其二,中京道辽西走廊一带沿海众州县尽在同舟社海军攻击范围以内,去年还被海军袭扰过,问下金国敢不敢要; 其三,金国兵力不足,管理人才稀缺,如果已经西进追击天祚帝,采取的战术只能是一路穷追猛打,不可能像同舟社这样打下一地治理一地。 所以,双方在西京道的划界,应当尽量以任官稳定治理的控制区为准,不能路过某个城池,就宣布这一片区域归自己所有。 石秀一直从事情报工作,对完颜蒲家奴有一定的了解。 见蒲家奴如此犹豫,石秀就知道这事他不敢乱开口。 “昊勃极烈,前线形势瞬息万变,派信使来回宁府太耽误时间了,而且,很多事也说不清楚,还是我直接去会宁府拜见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尊号)吧。” 完颜蒲家奴犹豫片刻,觉得还是石秀这办法靠谱一些。 让同舟社的信直接到会宁府谈,有英明神武的皇帝亲自把关,又可以当面拍板定下具体条款,总比自己做不了主,还担心被忽悠要好得多。 “可以,我这就安排人手护送你去会宁。” 同舟社和金国有约定,临时派遣使节要提前告知。 但现在双方的大军都在西京道打仗,如果不就具体事项达成协议,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摩擦甚至是大战。 甚至,蒲家奴预料双方必然会发生摩擦! 六年前,同舟社还只占着辽东一角,实力还很弱小时,就一直主动挑事,让大金国进退失据。 现在,他们已经强大到十天不到的时间就能轻易拿下燕京,并有余力立即启动追击辽帝的计划。 这么强大的同舟社,还会怕与金国发生摩擦不成? 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还死守着约定,不知变通。 石秀见完颜蒲家奴好这么好说话,当即打蛇随棍上。 “昊勃极烈,可否问一句,贵军进军中京道这么久,如今进展到哪一步了?” 第一百一十章 虚假的扩张 政和七年,同舟社曾挟大败高丽并与其建立同盟之威,逼迫金国也签订了一系列“平等互利盟约”。 其中,就有关于日后两方势力征服辽国的协调机制。 双方约定,彼此通过军事和外交手段取得的辽国领土,应当及时知会另一方,以避免纠纷。 石秀问出这个问题,乃是依据当年的盟约,并没有什么不妥。 完颜蒲家奴为人实诚归实诚,却不是傻子。 辽帝耶律延禧逃了,燕京的辽国小朝廷也被灭了,现在的辽国任人宰割。 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就算金国自己吃不下,也不能容忍同舟社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对方军情不透明的情况下,他哪里会主动暴露本方的具体部署。 现在说错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日后同舟社见缝插针抢地盘的借口。 “西京道的具体军情还没有传回来,但中京道全境已经被我们拿下了。” 完颜蒲家奴的言外之意,是中京道你们别来,西京道咱们各凭本事。 但其人的话说得很有没底气,自然逃不过石秀的观察。 “昊勃极烈当知道,贵国出兵中京道之前一个月内,同舟社海军曾攻击过辽国沿海州县,辽人在中京道的兵马因此被打乱,贵部才能顺利拿下中京道。” 石秀只谈同舟社对灭辽战争的贡献,并没有拆穿完颜蒲家奴的谎言。 但其人的话似是要追究金军占了同军的便宜,让后者颇有些尴尬。 金军去年底进入中京道后,便如入无人之境,五天连下四州一京。 进军如此顺利,确实跟辽军战前被同舟社打乱部署有很大的关系。 更关键的是,石秀这话中也透着威胁,海军能袭扰辽人,也能袭扰金人。 金国君臣并不是到现在才知道同舟社能轻易攻击沿海州县,早在几年前,他们在辽阳府就已经吃够了有海无防的苦头。 完颜阿骨打对此有很深的顾虑,其人特意在诏书中叮嘱都统完颜斜也不要攻取沿海诸州县,以避免陷入处处都遭受同舟社打击的被动局面。 即便如此,外交场合,场面话也不能落了下风。 “石副司首,话不能这么说,我军之前连续击败辽军,已经把辽国打残了。现在又追击辽帝进入西京道,让耶律延禧不敢回来,要是没有我们,你们哪有机会攻打燕京?” 涉及到双方的具体利益,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事扯起来就没完。 石秀也没想跟完颜蒲家奴扯皮,他只需要表明本方的态度,为同舟社赢得战略上的主动权,埋下同军介入中京道的借口即可。 而且,双方疆界划分和利益重新分配的大事,蒲家奴也作不了主。 其人还是得找完颜阿骨打谈,并且,最终要靠实力说话。 “好教昊勃极烈知道,我海军一直在沿海游弋,并即将展开登陆作战,若是城池已被贵国占领,我军自然不会再取;反过来,若是某地纳入同舟社治下,也望昊勃极烈约束好部属,不要枉其战端。” 辽国虽大,靠海的却只有东京道、中京道和南京道的部分州县。 东京道早就被金国和同舟社瓜分干净,金国虽然在辽阳府取得了出海口,但在同舟社强大的海军威胁下,有出海口还不如没有。 南京道已经被同舟社划为势力范围,靠中京留守司的有限兵力,防守同军北上都非常吃紧,更不敢去招惹同舟社; 石秀话中之意,明显是针对中京道,完颜蒲家奴却只能装糊涂。 “这是自然,我大金国向来是守约,也希望你们能守约。” 该谈的事情基本谈妥,再要谈的内容,也只能让皇帝亲自谈了。 完颜蒲家奴当即命人待石秀到馆舍中休息,他还要安排护送的人员,并给完颜阿骨打写信,以提出自己的建议。 金辽战争打响后,金军的兵力一直都没有充足过。 别看这一次金国举国动员,有四万多的大军,但辽阳府留了一万不能动,完颜斜也又带走了两万人去追击辽帝。 剩下的仅有一万多,素质本就赶不上斜也带走的精锐兵马,还散落在广阔的中京道和上京道。 这样的布局,面对不敢反击的辽人当然没问题,但面对像泥鳅一样喜欢到处打洞的同舟社,那便是遍地漏洞了。 万一徐泽对中京道有什么想法,麻烦可就大了。 其实,中京和上京各地还有一些正在接受整编的投降辽军。 但这些人没得一年半载,根本没法用。 用他们来守城,怕是看到敌人就开城投降。 同舟社比预料中快了太多拿下燕京,顿时让分兵的金军陷入了被动。 要了解金军的被动,首先要了解金国的国土现状。 实际上,金国并没有拿下中京道全部州县。 西面的城池较少,都已拿下,但在炭山以东的宽阔草原上,金人对游牧民的控制力还非常有限。 而在东面,金军则止步于利州、潭州一线。 再向东,建州、兴中府、川州、安德州等地还没有被金军拿下,更别提辽西走廊一线的沿海诸州了。 其实,上京道的情况更严重。 金国攻下的临潢府只在上京道东南角,西北大片的区域都没有纳入掌控。 不算人口,仅从地域上看,金国在上京道的控制区,还不到实际行政区域的五分之一。 甚至,女直人的传统势力范围东京道,也没有完全纳入金国的直接统治。 铁骊王府以北的广大区域,并不属于金国直辖。 其中一部分是羁縻部族,还有一些偏远部族,连羁縻都不是。 正全力向西南扩张的金国,也没多余的精力和兵力,去征服这些比生女直人还穷还野蛮的部族。 之所以会出现各地还有大半土地都没有纳入控制,就仓促派大军奔袭千里追击辽帝的情况,乃是基于金国国情的无奈选择。 女直人起于蛮部,起兵后,虽然对辽国屡战屡胜,土地和人口不断扩充。 但因为主体种族人口稀少,而且政治文化上的极端落后,使得金国对新占领区的消化和治理非常粗糙,实在没办法做到如同舟社这般从容。 其扩张政策从起兵时开始起算,大略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起兵之初,金辽双方的战争潜力极不对称,金国迫切需要大量的人口充实弱小的国力。 双方的战争多发生在女直人传统势力周边,新征服的土地上有大量的辽系女直部落和渤海人村落。 此阶段,金国每打下一地,便区分不同种族实施差别化政策。 对契丹人和他们的忠实走狗奚人,金军采取赶尽杀绝的政策,多次制造屠城事件。 只有杀够了人,才能震慑敌对势力,并彻底断绝心思各异的生女直各部之退路。 并通过屠杀处于辽国社会上层的契丹人和奚人,获取政权扩张期急需的社会财富。 对辽系女直人和渤海人的策略,则是打感情牌。 完颜阿骨打亲自下场,宣扬女直、渤海两百年前是一家。 由此,才将这些亲金部族编入猛安谋克,以快速扩充军队。 对汉人、高丽人等拉不上关系的种族,金军的做法就是直接掳为生口,驱使他们耕种和务工,替换女直人专心打仗,以增加金国的战争潜力; 第二阶段,金国的基本盘扩大,并由防御转为进攻。 再征服的土地上,极少有辽系女直和渤海人,第一阶段的消化政策已经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 完颜阿骨打等女直人精英也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看到了直接掳掠生口的做法弊大于利,转而限制和打击私掠生口的行为。 除了通过战争有计划的获取生口外,金国对新占领区的人口消化主要是两点做法。 一是迁徙部分人口至金源内地建村安置,以进一步充实基本盘,并削弱新占领区的战争潜力,防止反叛。 二是任用官员治理新占领区,组织该地剩余的人口恢复生产,以为金国继续扩张提供钱粮支持。 这时,便出现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这些官员从哪里来? 女直人落后归落后,其实也有诸如完颜撒改、完颜希尹这样懂得治政的人才。 但这样的人才毕竟太少,而且基本靠天收,完全跟不上国家扩张的步伐。 所以,金国这几年新取得的城池,绝大部分就任的官员实际上还是辽国那一批。 为了防止这些人不尽心履职,或是私通外敌,金国朝廷还规定外任的官员,其家属必须在金源内地安置。 但是,辽国遗留的官员要是真的很好用,也不会被金国打得亡国了。 而且,金源内地本就苦寒,承载的人口总量相当有限,一味内迁也不是办法。 去年,完颜阿骨打便派遣蒲家奴和宗雄把内地猛安谋克的百姓分出一万户,外迁到泰州定居。 随着灭辽战争正式启动,金国的扩张速度急剧加快,第二阶段的扩张政策也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 如何在庞大的新占领区建立稳固的统治,是完颜阿骨打等女直当代英杰们必须优先考虑的问题,其优先级甚至要超过打赢和辽国的战争。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迟来的醒悟 金国的精英们经过深入思考和实践探索,逐渐摸索出了适应新形势需要的第三阶段扩张政策。 总体上讲,主要有两点。 其一,内迁与外迁并举。 二者听起来很绕,其实并不矛盾。 内迁人口是为了加速同化,以继续做大女直人的基本盘没错,女直人早就超越了狭隘的血缘民族概念,认识到文化和习俗的重要性。 外迁人口则是在新占领区打入女直人的楔子,以形成辐射效应,增强金国中央对地方的掌控。 其二,调整官员使用办法。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将朝廷放心又能干的官员派出去掌控重要城池,其余州县则暂时不做调整。 换句话说,完颜阿骨打放弃了稳扎稳打,逐步建立稳固政权的努力。 类似张觉这样的乱世枭雄也好,其他的贪官污吏也罢,只要承认金国朝廷的统治,并积极纳粮出丁,就能继续留在当地作威作福。 靠如此简单的政策,当然没法长期稳定地治理庞大的帝国。 很明显,这套政策只能作为金国灭辽,快速接手辽国地盘的过渡政策。 等以后,金国自己的治政人才培养出来了,迟早要对地方官员进行更替。 没办法,这就是小族建大国的悲哀。 家底太薄,尤其是治政人才稀缺,任你有千般本事,万般豪情,要想快速接手庞大的疆域,也只能因陋就简。 别管这套政策好不好用,有多少隐患,先尽可能地接手最大地盘再说。 这也是金国只占领了辽国很小一部分国土,就集中兵力,死死咬着辽帝追击不放的根本原因。 只有抓住辽国的政治首脑,让剩余的辽人失去效忠对象而成为一盘散沙,金国才能以这种简陋的治政方式渡过艰难的政策转型期。 不然的话,辽帝尚在,金国内部就会存在大批叛服不定的地方官员,金军就算再强悍,也只能疲于奔命。 要是没有同舟社的掺和,这一策略没准还真能成功。 但现在,辽帝还没有抓到,同舟社就已经占领了南京道,并向金国发出了“协同作战”的邀请,这一政策便极难维持了。 实际上,石秀北上联络金人,也带来了徐泽的对金国的真诚建议: 实在吃不下就不要硬撑嘛,有困难也别自己独自抗,同舟社急盟友之所急,随时愿意帮助金国解决一切困难。 当然,完颜蒲家奴并不知道徐泽会有这么好心,更不敢相信同舟社这个盟友真的会帮扶大金国。 其人在给皇帝的信中,基于中京道严峻的形势,建议立即停止追击辽帝的计划,并主动收缩防线,以应对同舟社随时发起的挑战。 金国这几年的扩张太快,是该停下来整顿一番了。 地盘小一点就小一点,保持稳定,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说。 形势危急,蒲家奴自不敢多耽搁,当日就派人送信回会宁府。 至于护送石秀,就以等待皇帝口谕为由拖几天。 同、金两方同时参与灭辽之战,使得本就复杂的战争形势变得更复杂。 徐泽虽然派出了石秀与金国进行谈判,但辽国败亡,跑马圈地的大好时机他当然不会浪费,更不可能被动等待谈判有了结果再进军。 毕竟,同舟社和金国不一样,金国干不好的事情,同舟社能干得好。 同舟社基本盘更大,治政人才储备更充足,扩张手段也要更丰富。 实际上,石秀尚在金人护送下前往会宁府的途中时,同舟社海军就已经根据社首的命令,登陆并攻下了中京道迁州,截断了平州进入中京道的通道。 在同一天,平州辽兴军伪节度使张觉也终于认清了形势,并赶在武松限定时间的最后半天,前往义丰县出降。 乱世是普通百姓的末日,却也是英雄豪杰大展拳脚的舞台。 可惜,本有可能成为英雄豪杰的张觉,却没有选好开局地点,遇到了肚量极小军力还极强的徐泽,悲哀的成为了强者卧榻之侧的酣睡虫。 投降后,张觉的党羽李石被徐泽录用,授以知复连州事辽东,原知复连州事蒲离卜拟迁知蔚州。 高党暂时安置在武松军中,协助同军接收平州军政。 而张觉则被武松遣人送往燕京拜见社首。 没人知道徐泽跟张觉讲了什么,但张觉随后被徐泽录用,安置到了秘书室。 随后,平州张氏请示同舟社后,迁徙到了河北路河间府置业。 之后的数年时间内,燕云之地的大族南迁,南朝大族北迁逐渐成为了一时潮流。 南、北两地的很多大族在国家重新归于统一的进程中,放弃根植多年的土地,主动迁徙的现象非常少见,后世将这一潮流称作“南北易姓”。 客观地讲,“南北易姓”极大加快了对立近两百年的两地民众交流速度,为新王朝的稳定做出了重大贡献,受到不少后世专家学者的赞颂。 阴阳分两面,世间事是相互关联的。 当同舟社和金国为瓜分辽国政治遗产而明争暗斗的时候,被瓜分者辽国的皇帝却还在自己的国土上亡命奔逃。 金军大举西进,都统完颜斜也率军出青岭,副都统完颜宗翰兵出瓢岭。 大军目标直指辽国鸳鸯泊捺钵,南北并进,以夹击逃亡中的辽帝。 三月初三日,辽帝耶律延禧得知金军即将进击岭西,丢下前段时日仓促聚集的臣子,率兵仓惶逃往西京白水泺。 三月初七日,鸳鸯泊辽国留守官员群牧使谟鲁斡率部降金,并向完颜宗翰透露了辽帝逃跑的去向。 三月初十日,完颜宗翰率轻骑追击至白水泺,却扑了一个空,仅缴获辽帝未能及时带走的财货宝物。 早在一日前,耶律延禧就凭着自己超强的危险感知能力,提前出逃,再次转进到了女古底仓。 三月十二日,金国大军转向攻击西京大同府。 三日后,大同府陷落,西京守军投降。 随后,完颜希尹奉命继续追击辽主至乙室部,竟然又一次扑空。 经历了多年的战争洗礼,耶律延禧也觉醒了超强的战斗天赋,在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战术小白。 金军兵分多路,试图包抄辽帝的行动一再失败,愣是让耶律延禧多次赶在金军追上自己之前溜之大吉。 面对当世转进技术绝顶高手耶律延禧,完颜斜也、宗翰等人速战速决,抓住辽帝即回身解决南京道问题的战略,实际上已经宣告破产。 不仅如此,金军快速进军只攻城略地,却不能有效治理的问题开始显现。 三月二十一日,本已经投降金人的西京守军受皇帝耶律延禧百折不挠的勇气感染,据城叛乱,切断了金军继续西进的补给线。 而辽帝也率轻骑进入夹山,金军兵力不足,没法进山追击,西进战略彻底失败。 一个艰难的抉择摆在金军都统完颜斜也面前: 继续西进追击辽帝,还是返身重新夺取大同府,并稳定形势后再做定夺? 另一面,转进大师耶律延禧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除了练就了一副转战万里而不得病的钢筋铁骨外,脑子也比以前好使了很多。 三月二十二日,夹山。 辽帝新招募的护卫人马正在山谷中短暂休整。 连日奔逃,不断有人掉队,又不断有人汇入,随时保持体力以准备下一次奔逃早成了众人的习惯。 耶律延禧起身,准备上马继续跑路。 “陛,陛下,再,再歇一歇,臣,臣走不动了。” 天祚帝最忠诚的臣子萧奉先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皇帝转进,早就累脱了形。 头发花白,颧骨突出,满脸污垢,一副糟老头子模样,完全看不出其人昔日丰神俊朗的形象。 皇帝翻身上马,并没有回头看萧奉先一眼,只是仰天叹息一声。 “那你留下来吧。” 萧奉先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脸色霎时苍白无比。 连续千里奔逃,不是每个人都能扛得起的,掉队的臣子,大多落入金人手中。 其实,被金人抓住也不算是坏事。 金国早过了野蛮屠杀的原始积累阶段,对投降的辽国高官大多不会苛待。 但萧奉先却不敢投降,这些年,被他逼到金人那边的可不止耶律余睹一人。 这些人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肉,投降金人不是送死么? 就算不投降金人,找个地方藏起来也危险。 堂堂大辽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剩下的辽人戾气极重,皇帝新招的护卫中,便有人在私下喊要除国贼以谢天下。 萧奉先哪里也不敢去,只有跟着重感情的皇帝身边,他才能活下去。 其人赶紧爬上马,忍着疲累追上皇帝。 “陛下,臣没事,还能跟上,臣还要继续追随陛下。” “继续追随?” 耶律延禧突然调转马头,冷冷地看着萧奉先。 “你们父子俩误朕到今天这一步,如今就是杀了你又于事何补!军士们恨你避敌苟安,造出祸事来必定会连累朕,你不要再跟朕入山了,走吧。” 萧奉先从耶律延禧的眼神看明白了皇帝的决心,其人自知无法挽留,下马哭拜。 “陛下,臣” “滚!趁朕还没有改变主意,快滚!”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是谁 虽然凭着超乎寻常的危险感知和耐力,耶律延禧一再逃过了金军的追击,破坏了金人速战速决的战略。 但堂堂大辽皇帝被敌人追得如老鼠般乱窜,也让跟着其人仓惶逃命的卫士生出了忿怒怨恨之心。 预料到兵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耶律延禧做出了弃卒保帅的决定,处理了两个民怨极重的重臣。 继驱逐萧奉先父子后,天祚帝又斥逐了北枢密使萧得里底。 女直人起兵之初,大辽朝议曾多次廷议举大兵讨伐。 结果,每次都是萧奉先和萧得里底二人加以阻挠,以至大辽错过了平乱的最佳时机,使得女直人逐渐坐大。 最终,这个被他们忽视的金国,把大辽逼到了灭亡的边缘。 心软的天祚帝并没有痛下杀手,只是驱逐了两个大奸臣。 但这二人离开后,却没能逃过国人的惩罚。 萧奉先当日跪辞皇帝之后,知道国人深恨自己,不敢稍作停留,立即带着两个儿子和仆从逃出了山。 结果,没走出几里,其父子三人就被自己的四名仆从胁迫捆绑,欲要送给金兵领赏。 夹山周边,到处都是搜捕耶律延禧的金军探马和欲要追寻皇帝救国的辽人。 这四个奴仆运气很好,没碰到其他辽人,先找到了一队金军探马。 金兵得到了萧奉先这条大鱼,自然喜出望外,当即杀了四个求赏的奴仆,又将不愿走的萧奉先长子萧昂活活打死。 萧奉先及其次子萧昱则被戴上了刑具,金人欲要将其送回会宁府交由皇帝发落。 但金军探马在返回的途中,又遇到了赶来投奔皇帝的辽军。 双方一番激战,金人不敌,萧奉先父子二人又被辽人夺回,并进山献给了皇帝。 这一次,耶律延禧没有再心软。 其人见都没有见萧奉先父子,直接命卫士将二人赐死。 至于萧得里底,其命运和萧奉先差不多。 被逐出的半路上,萧得里底同样被自家奴仆绑了,一样送给金兵领赏。 其人倒是比萧奉先有血性,先是假装老迈无用,任由金人摆布。 待金兵懈怠后,萧得里底又寻机脱身,打算再次回到皇帝身边以证心迹。 但萧得里底的好运气从金人手中逃脱后便用完了,其人尚未回到山中,就被逃亡的辽帝卫士耶律九斤抓获。 彼时,耶律淳僣号称帝的消息已经传到西京,天祚帝身边的臣子陆续逃亡。 耶律九斤见耶律延禧大势已去,欲要前往燕京投靠耶律淳,正愁没有“见面礼”,便遇到了大奸臣萧得里底,自然不会客气,当即便将其人绑了起来。 而尚在夹山之中躲避金人搜捕的辽帝耶律延禧眼见队伍越来越少,也痛定思痛,在处理完萧奉先和萧得里底之后不到十天时间内,其人相继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整。 召挞不也典掌禁卫; 命去年在同、辽外交争端中被免职的同知殿前点检事耶律高八官复原职; 以北院枢密副使萧僧孝奴知北院枢密使事; 以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查剌为左夷离毕。 但耶律延禧迟来的悔悟和振作,却没能挽回已经失掉的国人之心。 仅仅六日后,同知殿前点检事耶律高八便鼓动部分卫士出山降金。 耶律高八在去年底的同辽冲突中,为了守护大辽的利益,不畏强敌,与强势的同舟社针锋相对,却被皇帝当作弃子免去官职。 其人当时就已经对这昏君寒了心,一直等待机会报复耶律延禧。 耶律高八降金带兵后,立即引金人进山,搜捕自己曾经效忠的皇帝。 耶律延禧再一次预知到了危险,并赶在金军抓到自己之前逃之夭夭。 但随驾的官员却遭了殃,侦人萧和尚、牌印郎君耶律哂斯等人皆为金军所俘获。 经历这次背叛和连续的逃亡后,天祚帝身边的官员严重不足,落魄到撑起逃亡小朝廷的基本框架都做不到。 耶律延禧只得下诏,凡随驾人员,不限吏民,一律授予官职有差,让这些小人物一步登天,撑起朝廷的草台班子后。 与此同时,西京大同府守将耿守忠降金后又叛,严重威胁金人腹背,金军不得不从夹山一线抽调围堵辽帝的兵马攻打大同府。 如此一来,又给了耶律延禧继续流窜遁逃的机会。 相比起第一次破城,金军第二次攻打大同府的战斗很不顺利。 金军战线太长,粮草转运补给极度困难,进入西京道后,大军的粮草只能在靠新占领区征集。 其中,最重要的征集地便是大同府。 耿守忠降而复叛,使得金军失去了最大的粮源; 另一方面,战前制定的速战速决捉住辽帝的计划也宣告破产; 而且,后方也传来了同舟社已经入局南京道的消息。 种种不利因素综合,众将军议时,多倾向于暂时停止进攻,先将大军撤回中京道休整,等下次再来。 唯有完颜宗雄提出大同府乃是西京道都会,放弃大同府退兵,就等于放弃整个西京道。 一旦大军撤回中京道,西京道已经投降的辽人必然离心反叛,辽帝的余党会受到鼓舞,夏国也会趁机入局。 要是同舟社届时拿下了南京道,威胁中京,大金国恐怕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进入西京道了。 负责攻打大同的副都统完颜宗翰被宗雄说服,乃立下重赏以激励士气。 但耿守忠降而复叛,再没有退路,乃蛊惑部下一旦战败,必会被金人泄愤屠城。 由是,大同守军抵抗意志相当坚决。 攻城战持续了十几天,仍没有看到城破的希望。 因大同守军的坚决抵抗,金军此战的损失也超过了进入西京以来的伤亡总和,双方都只能苦熬。 但东边不亮西边亮,完颜宗翰、宗雄顿兵坚城时,金将完颜阇母、完颜娄室、完颜银术可等人攻略天德、云内、宁边、东胜等军州的行动却相当顺利。 先是完颜阇母逼降辽国西南面招讨使耶律佛顶,有了招讨使的榜样示范,基本上各地长官和部族首领见到金军分出的兵马后,就立即放弃抵抗,率部投降。 最能吃苦的“闷骡子”完颜娄室打得最远,一直打到极西之地的天德军。 其麾下军士破城后,发现了一个女直人,他的名字叫纥石烈阿疏。 纥石烈阿疏是辽金战争中的传奇人物。 早在生女直联盟时期,星显水纥石烈部就是诸多生女直部落中仅此与按出虎水完颜部的强大存在,其部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筑有自己的城池。 完颜阿骨打的五叔完颜盈哥为节度使时,不断加强部落联盟,持续削夺其他部落自治权。 星显水纥石烈部勃堇阿疏乃与徒笼古水纥石烈部勃董毛睹禄等人勾结,起兵反抗完颜部。 这次反叛毫无意外的失败了,纥石烈阿疏只能逃亡辽国。 从这以后,女直人只要对抗辽朝,都会借口索要“女直人的叛徒纥石烈阿疏”。 一直到完颜阿骨打起兵叛辽,并建立了金国后,还在索要阿疏,前后二十多年。 叛逃时的纥石烈阿疏正值壮年,二十多年过去,早就垂垂老矣。 完颜娄室手底下的军士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当然不认得这个糟老头子。 “你是谁?” 面对金军军士的发问,早就看淡一切的纥石烈阿疏戏谑地回答道: “我是鬼,破辽鬼!” 金军在西南面招讨司不断攻城略地招降纳叛,辽帝耶律延禧的流窜范围越来越小,其人只能翻越阴山山脉,进入倒塌岭节度使司。 这里已经是辽国最后的退路。 因为,在这片高原草场上,生活着比女直人还要桀骜的阻卜人。 过去的两百年里,阻卜人一直叛服不定,大辽最强盛时,都没能把阻卜人打服。 倒塌岭节度使司如其说是大辽治下的行政区域,还不如说是敌国。 不到万不得已,辽帝绝对不会来这里避乱。 而现在,就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耶律延禧和他的野鸡朝廷历经艰辛,终于赶到倒塌岭节度使司讹莎烈。 此时的大辽君臣,个个衣衫破烂,满面污垢,和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就连赖以逃命的战马,也被他们狠心宰了大半。 已经断绝食粮好几天了,不吃战马就得饿死。 饥渴难耐的辽国难民们刚找到水源,就被一队阻卜骑兵围住。 “你们是谁?” 而在蔚州广陵县境内,逃亡中的辽帝护卫耶律九斤也被一队奇怪的骑兵围住。 说奇怪,乃是这队骑兵带队的军官能说一口流利的契丹语,外貌特征也像契丹人。 但看其衣着和装备,却又不像辽军那般简陋,反而更像宋军。 莫非天锡皇帝登基后,为了保住权势,主动跟南朝勾结,还改了與服? 耶律九斤不敢多想,当务之急,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你们是不是天锡皇帝的队伍,快带我去见皇帝,我有重要军情要汇报。” “天锡皇帝?” 骑兵带队军官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随即又收住笑,喝问道: “你是谁?”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线攻略 蔚州又名萝川,历史非常悠久。 其地商周时期为属于代国,赵襄子灭代,武灵王置代郡。 北周宣帝时始置蔚州,隋开皇中废,唐武德四年复置,至德二年又改兴唐县。 其后,蔚州又多次兴废。 直至澶渊之盟后,蔚州的行政机构才稳定下来,行政上隶属于奉圣州,兵事上则直接归西京都部署司直辖。 从蔚州历史上多次变更行政级别和名称,就能看出该地的战略地位。 其地位于太行山、恒山和燕山交汇处,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从南京道西南角的易州进入蔚州飞狐县,要连续翻越太宁山、紫荆岭和五回岭,道路非常难走。 尤其是五回岭,只听名字就知道这种七弯八绕的地形极不利于大军进出。 辽军只要在五回岭其中的任何一“回”设置一道关卡,派驻数百兵马屯驻,行进中的大军就得停下,待前锋攻下这道关卡后,大军才能继续跟上。 万幸同舟社进军太快,蔚州之辽军尚未收到同舟社入局南京道的消息,牛皋便带着人马由易州进了山。 蔚州本有辽军三千人,同舟社启动北伐计划后,第三军陈兵辽国边境,蔚州压力大增,又临时征召了两千民军,共计五千人。 其中,一千八百人部署在飞狐县。 在西北一线需要留足兵力,防守已经侵入大同府的金军的情况下,这个兵力部署足可以看出蔚州辽军对飞狐方向的重视。 但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更何况是大辽这头行将就木的病虎。 国家危难,飞狐守军自然不敢将南面的同舟社放进来再打。 其部只能大半前出至长城以南的银城坊,以占据地势,全力防守欲要北上的同军第三军李逵部。 如此一来,东面便出现了巨大的空挡。 正常情况下,涿州、易州也不可能这么快陷落,把主要兵力放在南线是正确的。 或者说,南京道若是被强敌很快攻陷的话,仅靠蔚州一地,也防不住如此强大的敌人。 所以,同军第一军前锋神兵天降出现在县城以东时,飞狐县城中辽军就乱了,急忙派出信使,速招前出银城坊的军队回防。 银城坊辽军急急赶回,至黄昏时分,离飞狐县城仍还有近二十里地。 回防军队担心夜间被敌军突袭,不敢再赶路,只能就地立营。 军队刚散开,萧近海便率领两个营的骑兵杀出。 辽军防护不及,顿时大溃。 飞狐县也于当晚告破。 北伐攻势展开后,徐泽考虑到东线多河流,且与没有精兵的伪辽作战,骑兵的作用有限,便让牛皋带走了三个营。 尽管如此,西线的进攻速度也比东线稍微慢了一些。 原因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情报渗透困难。 蔚州与燕京同属于燕云之地,但相较于大辽的粮仓和钱袋子南京道,蔚州则更突出军事上的防御作用。 在整个大辽都已经崩溃的情况下,蔚州的管控也存在很大漏洞,外曹其实早就渗透了进来。 但因为地形阻隔,经济活力更低,蔚州的情报获取和传递都远不及南京道方便。 至战前,牛皋仍只掌握了一些模糊的信息,导致进军时不得不慎之又慎。 二是道路曲折难行。 大山之中的道路曲折程度,和后世完全是两个概念,甚至一些山道狭窄到仅能容两骑并行。 这种道路单骑跑起来影响不大,主要是对大军行军有影响。 第一军的行军队列拉得极长,夸张到萧近海在前方拿下了飞狐县,第二军的后卫部队还没有走出五回岭。 而等到牛皋进驻飞狐县城,准备继续西进,拿下灵丘县时,东线完成玉河渡大捷,北辽伪朝廷投降的消息就已送到了第一军。 随之送来的,还有几个投降的伪辽官员。 已经取得了飞狐县这个前沿阵地,又有带路党在前劝降,牛皋对蔚州的攻略便简单了很多。 仅用了五日时间,第一军便全取了蔚州飞狐、灵丘、定安、灵仙、广陵五县。 其间,仅地形复杂的灵丘县发生过战斗,其余三县皆是传檄而定,大半的时间实际花在了行军上。 但在英勇无畏的同军将士和猛烈的炮火面前,灵丘县城守军一个时辰都没能坚持到,便开城投了降。 顺利拿下蔚州后,牛皋坐镇蔚州治所灵仙县,竭力打探金辽大战的最新情报。 战乱之中,谣言满天飞。 但在纷繁杂乱的情报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本是同军情报参军的专业要求。 参军不是掌兵官,但专业要求很高,还要对军队的实际情况非常了解,并不是随便培养一个人就能拿出来用。 同军目前军官中的掌兵官、参军和士师三条线其实是交叉的。 第一军战处情报参军便是做过士师的马扩,综合分析掌握的各类情报后,马参军向军正牛皋提交了敌情分析报告。 “军正,根据这段时间搜集的情报和战处的分析,属下认为金辽双方交战过程大致如此。” 大帐中,马扩立于大幅地图前指点江山。 牛皋和众师正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认真听着这个年轻人侃侃而谈。 “二月底,金军探知辽帝行踪后,乃从中京道出兵,穿过长城以北的炭山至天岭间的间隙,直插奉圣州鸳鸯泊辽帝捺钵处。” 马扩边讲边在地图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弧线,这条弧线经过之处,有大山,有河流,还有荒漠,唯独没有城池。 在沿途没有城池取得补给的情况下,翻过崇山,涉渡大河,穿越荒漠,远征千余里,就为了直击目标要害,金军这一战术可谓非常大胆。 先不谈作战,仅从这一行军能力上就能看出金军能接连打赢辽军,绝非全靠对手衬托的浪得虚名,女直人能崛起,确实有其必然。 能做到师正以上的同军军官都不简单,看着马扩边讲边划线,众将官想到了更多。 自己能否统帅麾下官兵复制这一战术? 或者,本方遭遇敌军这种大规模的超远距离兵力投送,如何反制? 见军正和众师正没有对自己的敌情猜想提出疑义,马扩劲头更足,继续分析道: “金军的战术很成功,辽帝应对不及,仓惶逃到了千里之外的白水泺。” 耶律延禧前往鸳鸯泊,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其人还在燕京时,便下达了诏令: 命北院大王事耶律马哥、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同时担任都统,太和宫使耶律补得为副统,率兵屯驻于鸳鸯泊。 辽帝到达鸳鸯泊,是为了统帅大军找金人复仇的。 但辽国的复仇大军尚未正式启动,便被远涉千里的金军打得远遁千里。 从这一战的结果,就可以想象耶律延禧的狼狈。 也能看出金人远程奔袭后,仍有极强的战力。 此战战况之惨烈,竟能让辽帝一路狂奔千里而不敢停留。 “随后的情报不详,属下猜想,金军在鸳鸯泊就开始分了兵。一部继续向西,目标白水泺,追击辽帝;一部向南,直插西京道都会大同府;还有一部,追击鸳鸯泊四散而逃的辽人溃军。” 牛皋鼓励道:“很不错,子充接着讲。” “随后,金军追至白水泺,辽帝再次逃脱。但这部追击的金军兵力应该不多,辽帝逃到乙室部,意欲招募兵马反击金人。只是金兵紧咬不放,辽帝计划落空,身边人马接连溃散,只能仓惶逃至夹山之中。” “而南下的金军进军速度也极快,属下猜测,金军进抵大同城下时,鸳鸯泊大战的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到大同,城中辽军守备力量严重不足,坚持了三日便开城投降。” 以快打快,不动则已,一动必然直击要害,是战曹这几年研究金军战术,得出的认识之一。 金军出中京道后,奔袭千里,赶在大同府守军得到消息前赶到城下,是完全有可能的。 众将官皆相视点头,对马扩的猜想并无疑义。 “金军为了扩大战果,并进一步挤压辽帝逃窜的空间,拿下大同府后,再一次分了兵。这次分得更彻底,除了主攻方向,其余金军基本上是以千人为一队,战术上应该是先降服有一定实力的辽人部族,再驱使其为仆从军继续攻城略地。” “金军战力强悍,却苦于兵力不足,利用这种战术,可以在短时间内取得更多的地盘,但也容易产生新占领区统治不稳,后方空虚等问题。大同府降而复叛,便是这种快速扩张战术的反噬。” 牛皋上梁山后,就在社首的教育下开始读书,早不是当年鲁山县大山中大字不识的樵夫了。 马扩的讲解,让他想到了大唐征服西域的过程,基本上也是同样的战术。 金人之中,知道大唐历史的应该很少,但任何领域到了最顶端都是殊途同归。 换成牛皋自己带金军打仗,也要使用这种战术。 “哈哈哈,很好,子充这么一讲,俺便全明白了。” 马扩当然知道牛军正的肚子里有的是货,说这话明显是激励自己接着努力,当即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 “综合以上情报,属下认为,我军下步的突破方向应该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六国演义 不看最终效果只以眼前效率论的话,金国这种不管不顾闷头抓辽帝的战术,无疑是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时间,灭亡辽国这种游牧民族建立的大国之最佳选择。 作为方面统帅,而非势力领袖,牛皋并不关心金国到底要多久才能灭亡辽国。 其人只关心辽国被金国这么一通狂暴输出后,已然崩溃,正是扩大战果抢地盘的好时候,西方面军要向哪个方面突破,才能为同舟社赢得最大利益。 战前,徐泽制定的计划是西线取得蔚州后,再根据时局变化,决定继续西进或是回师涿州。 现在的时局是东方面军已经拿下了燕京,并很快就会全取整个南京道。 而同舟社的头号竞争对手——金国主力却已经打入西京道,并分散在各处攻城略地。 很明显,回师涿州这一选项可以不用再考虑了。 西方面军必须抓住时机,继续进军。 牛皋面临的选择,主要是向哪个方向进攻。 控制蔚州后,西方面军的突破方向主要有两个。 其一,继续向西,攻下应州和朔州。 这一战略的好处是暂时避免与金军争地盘,能迅速进军,快速拿下这两地。 坏处是新取得的地域过于狭长,补给不便。 而且,这两个州的南面是赵宋的河东路。 同舟社日后一旦与金国翻脸,蔚、应、朔三州就有被金军拦腰切断的风险。 要是金国再和赵宋沆瀣一气,同舟社夹在中间,战略上会非常被动。 其二,向北攻击大同府弘州、顺圣等县。 这一战略的好处变被动为主动,拓展蔚州的防御纵深。 坏处是此举会卡住了金人西进的脖子,极容易引起后者的过激反应。 其实,涉及到攻击方向的战略问题,牛皋并不能擅自作主。 最稳妥的办法是派快马带掌握的情报回燕京,请社首自己作决定。 但西线战争形势瞬息万变,金军显然也意识到了同军即将入局,正在抓紧时间攻城略地。 先请示社首再动手固然稳妥,不用承担选错了战略的责任。 但山中道路曲折,这一来一回,有很大可能会在传递消息的过程中,前线的形势就发生了急剧变化,之前的绝佳战机已经失去。 徐泽将方面之任交给牛皋,其实就已经给了其人临机决断之权。 牛皋也不可能把自己都没有任何倾向的意见直接传回去交给社首定夺,这样做也太不负责任了。 情报参军马扩的意见是立即北进,争夺西京道战略防御的“高地”,将蔚州、大同府东面、奉圣州南面以及南京道连成一片。 其人还给出了这种战术的必然理由——同舟社缺骑兵,暂时没法和金国比机动力。 就如同金人的国力实际决定了他们必须远距离机动,非要抓住辽帝不可一样。 同舟社的实际,也决定了必须采取步步为营的战略,打下一地就要切实控制一地。 继续向西,攻下应州和朔州,战术上简单,却将战略主动权交到金军手中; 而向北攻下奉圣州和大同府部分州县,则是先让己方立于不败之地,掌握战略主动。 牛皋其实已经被马扩说服了,但其人毕竟是方面统帅,站得位置更高,要考虑的问题更多。 西线攻略不能只追求战术上的最大效果,还要服务于同、金、辽三方角逐的大战略,不能破坏联金灭辽的总方针。 万一金军误判了形势,认为同军攻略北线,是掐其后路的危险行为,会不会放过已经被打残的辽国,返身突袭同军? 或者,同军北上攻下大同府东面诸州县,再向东进攻时,却发现金军早就分出部分兵马越过长城,全取了奉圣州,将同军夹在了中间,岂不尴尬? 任何战略都要建立在情报充足基础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马扩的推测的确像那么回事,但毕竟只是推测。 同军掌握的相关情报还不足以支撑马扩的这一推测,万一形势根本就不是他说的那么回事,怎么办? 牛皋正苦于情报不足,而难以决断时,斥候却在广陵抓住了辽帝的逃亡卫士耶律九斤,这个人带来了很多牛皋急需的情报。 耶律九斤最初并不是一个人孤身逃亡的。 其人离开夹山时,还带着十五个不愿再跟着耶律延禧继续亡命的护卫。 耶律九斤原本的计划是向东走九十九泉,经白水泺进入奉圣州,再越过长城,经可汗州过居庸关潜回燕京。 但逃亡卫士们刚跑到青冢,就遇到了从金人手中逃脱的萧得里底,并得知丰州一线到处都是金人的探马。 耶律九斤乃裹挟萧得里底转向南面,进入振武军,计划改从守军起义再次回归大辽的大同府进入奉圣州。 在路上,萧得里底得知耶律九斤欲要送自己去燕京见天锡皇帝。 耶律淳身为篡位伪帝,可不会像天祚皇帝这样留给自己什么情面,绝对会拿他这个民怨极重的重臣大做文章。 萧得里底自知去了燕京也是难逃一死,而且还会死得极惨。 其人乃称“忠臣不事僭窃之君”,随后几日里极不配合,最终绝食而亡。 耶律九斤在振武军耽误了几日,再赶到大同府时,形势再次发生变化。 还在追击辽帝的金军都统完颜斜也被完颜宗雄说服,调集周边的掠地金军汇聚于大同府,准备再次攻城。 耶律九斤差点被金军探马抓获,一行十六人最终只有四人仓惶逃到了更南面的朔州,才算躲过一劫。 之后,耶律九斤再不敢向北,只能沿着朔州向东,进入应州,历尽艰辛才逃到蔚州。 结果,水都没喝上一口,便被萧近海麾下的斥候抓获。 萧近海得知耶律九斤的身份后,立即将其人送到了灵仙县,交给牛皋亲自过问。 耶律九斤的出现非常及时,其人提供的情报不仅印证了马扩的绝大部分猜测,还包括一些牛皋、马扩等人没想到的情况。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朔州的风向不对——有宋人的官员和商队明目张胆进出州治鄯阳县。 正是看到这点异常情况,本已绝了再找天锡皇帝之心的耶律九斤赶紧逃出朔州。 听完耶律九斤提供的情报,牛皋和马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牛皋很满意耶律九斤的配合,对其人吩咐道。 “很好!你提供的消息很重要,本帅这就派人送你去燕京见你的皇帝。” 耶律九斤这个时候已经知道天锡皇帝驾崩的消息,也清楚了牛皋等人的身份,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倒。 “元帅,你可是答应了小人——” “你想啥呢?” 牛皋一把提起耶律九斤,拍了拍其人的肩膀。 “俺们同舟社不干这种事,到了燕京你就知道了。” 待耶律九斤走出帐,牛皋才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笑道: “同、金、辽三方再加一个赵宋,已经变成了四方,这下有热闹看了啊。” “是啊。” 马扩如释重负,跟着笑道: “如此一来,咱们就不用再纠结继续向西,还是转向攻北了。” “可不是?瞌睡遇到枕头,哈哈哈!” 本已非常复杂的灭辽战争形势,因为赵宋的介入而变得更加复杂。 不过,牛皋、马扩不知道的,参与这场战争的,其实不止四方,还有他们预料不到的参与者。 金军抽调兵马再次围攻大同府,让辽帝耶律延禧获得了脱身的机会,其人一路翻越阴山山脉,到了倒塌岭节度使司。 还未等如同如叫花子般的辽国逃亡朝廷安顿下来,就被一队阻卜人包围并控制起来。 或是出于某种幻想,或是要死前英雄一回的想法,当着桀骜的阻卜人,耶律延禧大胆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数日后,得知来人竟是辽国皇帝一行时,大辽帝国最桀骜不驯的的阻卜人居然展现了极大热情和诚意。 阻卜北部部落首领谟葛失遣人送来马匹、骆驼和食羊等物资,以供奉大辽皇帝和朝廷渡过难关。 谟葛失还向皇帝作出承诺,本部正在进行战争动员,召集散落各处的游牧民集结。 若是不知死活的金人胆敢越境追击天子,北部阻卜人必定给予其迎头痛击。 没人知道北部谟葛失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机,对落魄的辽帝进行政治投资,但效果却是能看得到的。 一辈子都在遭受背叛的耶律延禧在自己人生最绝望时,让其人最不放心的阻卜人却给了他最真诚的援助。 以辽帝耶律延禧的性子,当然少不了对谟葛失的封赏和承诺。 阻卜人出人意料的援助,也让辽帝看到了天命和民心尚在自己身上,大辽还不会亡。 由是,其人再次鼓起了斗志。 一日后,耶律延禧就派出使者前往夏国,诏令夏国王李乾顺速速派兵入辽勤王。 但他并没有把复国的希望完全放在藩属国身上,其人还任命北院大王耶律马哥为都统,带兵潜回阴山以南。 耶律延禧给耶律马哥的任务是收集各地溃散的兵马,并动员不愿受金人驱使的辽人,以接应皇帝再次出山,荡平狂妄的金人。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盖棺定论 拿下燕京后,大名府的同舟社总部便在社首的命令下,启动分批搬迁计划。 监曹曹首孙石是首批到达燕京的部曹官员,其人刚到燕京,便被徐泽喊来问话。 “石头,南边这段时间有哪些情况?” 孙石显然早有准备,当即拿出一个小册子交给徐泽。 小册子上零零碎碎记录了不少东西,近期的消息主要有四条。 其一,知大名府事詹度有上表劝进之意,又担心会打乱社首的计划,曾私下找孙石以言语试探; 其二,河北、京东大族北迁置地热情突然高涨,为争北上“指标”和分配好地,有人托关系找户曹曹首朱武,朱武拒见; 其三,列入第二批搬迁的教曹和书院尚未正式启动,就有不少河北、京东士子询问能否随书院到燕京旁听,还有士子询问同舟社何时再开恩科; 其四,梁子美身体不适,其长子朝请大夫梁严祖以照顾老父为名辞官,被梁子美驱逐出家门。 “呵呵,这些家伙们的嗅觉倒真是灵敏啊。” 这四条信息的“主角”是不同的人,所列之事有公有私,但都是围绕一件事情: 同舟社北伐即将大功告成,徐泽取代赵氏坐天下之势已成,想要政治投机就必须抓住这最后的绝佳机会了。 只是,有的人做得巧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有的人却做得太粗糙急切,有些上不了台面而已。 人性趋利,自古如此。 指望这些“聪明人”老老实实听从安排,不琢磨人而专心琢磨事,是不现实的。 以詹度的异常表现为例。 其人并非徐泽的嫡系,由出任边地的知真定府事改为知北京大名府事,算是升迁。 但詹度应该很清楚,真定府直面蔚州和赵宋河东两面,位置极其重要,必须用同舟社放心之人。 而其人被调到大名府,也是因为同舟社总部在大名,好将他放在总部眼皮底下架起来。 现在总部即将迁徙至燕京,形势再次发生变化。 詹度之职位不仅敏感,还远离燕京的同舟社总部,却靠近东京的赵宋朝廷。 其人有意上表劝进,主要还是表明自己绝于赵宋而一心只为同舟社做事的态度。 其实,不止詹度,拿下燕京后,军中将校就已经在讨论此事了,被徐泽压下。 詹度懂得明哲保身,清楚以其人在同舟社的地位,绝对不能抢此等“头功”,才会先私下试探社首铁杆嫡系孙石的意见。 同舟社发展到了如今这一步,建国已是必然。 徐泽也不是做事扭捏的人,该即位时自会即位。 但现在南京道刚取,尚未完全安定,这事还要再往后推一推。 劝进是为人臣子者表忠心捡功劳的绝佳时机,但也不能乱劝。 哪些人能上表,哪些人不能上表,能上表的人又该以什么样的顺序上表,都有不成文的“规矩”。 同舟社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已经很少有具体事务必须徐泽这个社首亲力亲为了。 其人的主要精力用在制定规则和战略,考察选拔维护规则和执行战略的人选上。 劝进是此时建国前必走的形式之一,也可以是徐泽考察治下有效手段。 “好吧,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燕京与之罘、平南、诸城和大名等地的情况都不同,我们以后一段时间要立足于此,你要抓紧时间将监曹的相关职司完善起来。” 孙石点头,退下,徐泽又命林完喊来外曹曹首王四。 因为外曹的很多业务和军事情报有关,所以王四直接随大军行动,比孙石到燕京的时间更早。 其人在社首传唤之前,正处理完开封府刚报上了的情报。 一进官厅,王四就立即拣重点说汇报。 “开封城中已经传开了同舟社北伐底定燕京的消息,民间热情极高,但朝廷的表现异常冷淡,我估计王黼坚持不了多久。” “这厮心思重啊!” 拿下燕京后,徐泽就立即向赵宋朝廷报了捷,并命外曹在开封展开宣传。 其目的当然不是请功讨赏,而是为了同舟社下步的战略铺开宣传。 至于赵宋君臣的矛盾心理,也很好理解。 同舟社北伐成功固然是好事,开封军民至少不用再担心北虏会随时南下了。 但徐泽全取燕云,一血赵宋百年之耻,便获得了巨大的政治声望。 只要稍加运作,即可盖过得位不正的赵氏,获得“大义”名分。 东京城中的赵官家之所以能在祸害天下这么久后,还可以赖在龙椅上,靠得是虚无缥缈的“大义”。 现在,连“大义”都快没了。 该怎么办,赶紧禅让么? 所以,站在教主道君皇帝的角度,平心静气地接受同舟社北伐成功的事实是不可能的。 但赵宋朝廷不是赵官家一个人的朝廷,徐泽大势已成,别有心思的大臣肯定大有人在,面对同军攻下燕京的消息,不应该表现这么冷淡才对。 朝廷异常反应的背后,最大的可能是王黼可能已经失势,或者,其人又与赵佶勾搭在一起了。 徐泽其实不太关心赵宋朝廷对北伐成功的反应,也不怎么关心王黼的命运。 他要的只是在北伐的关键时刻,赵宋别拖自己的后腿就行。 现在,同舟社已经在燕京站稳脚跟,王黼也不是自己的亲信,双方当初的合作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赵佶既然想闹,就让他闹吧。 等得就是你们闹! 放下赵宋朝廷之事,徐泽又问起辽国朝廷的处理情况。 “辽国遗臣的分化、渗透怎样了?” “计划比较顺利,辽人安心了不少,很多人怕去见天祚帝,主动卖身投靠,我不敢收太多,只安插了三个钉子。” “嗯!” 徐泽点点头,认可了王四的想法。 李处温、萧德妃率众投降后,经过甄别,同舟社吸收了一批愿意做事的辽国旧臣,又整编了部分辽军。 但剩余的辽军、宗室、特权贵族和百官还有近两千人。 除了军队,其余全部被集中看管并强制劳动。 这些人初时不知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命运,还老实了几天。 但日复一日的劳作不是这些贵人受得了的,见同舟社讲规矩后,便有人开始挑事,软磨硬抗同舟社的改造行动。 徐泽自不会心软,下令杀了两批不服管教的北辽遗臣后,剩余的人员才真正老实下来。 王四见社首没有疑义,乃问道: “耶律淳是不是该下葬了?” “可以。” 当日,耶律淳刚刚咽气,尸骨未寒,同舟社的前锋就打到了燕京城下。 慌乱中,辽国百官只顾着投降新主子,自然没有人也没有时间将耶律淳下葬。 徐泽进城后,急于稳定城中秩序,也没时间处理这位篡逆的后事。 其人只是受降后,应萧德妃的乞求,派人给耶律淳打制了一副棺椁。 并在城中选择了一处绝户民房,作为其人的停灵处。 契丹人建国后,主动接受汉人礼仪,又融入了很多佛教的规则。 人死之后,也是要遵守“斋七”之习俗的。 但辽国已灭,同舟社诸事繁杂,为耶律淳守灵的只有萧德妃和太监、宫女各两名。 自不能真遵照俗礼,搞什么每日哭拜,早晚供祭,每隔就七日作一次佛事,一直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再除灵 萧德妃主动请求“次七”之后便择日将耶律淳下葬,以入土为安。 耶律淳曾经一度被辽人当作中兴大辽的希望,为他谋立篡位而摇旗呐喊,甚至慷慨赴死的辽地豪杰不计其数。 但实际上,其人不过是面对大辽无可挽回的山河日下之势,辽人集体幻想出来的虚假英雄而已。 耶律淳篡位前,曾受天祚帝之命都统诸军对抗金国。 其人到达前线后,却长期顿兵不前,不仅没有尺寸之功,还一手制造了怨军哗变。 面对社稷覆亡的危难,耶律淳倒是挺身而出,担起了国人对其期待的责任。 但其人篡位后,对内不能团结统合朝野力量,对外也没打赢反侵略的战争,自己还荒唐地死于兵败后的惊吓。 这样的无能之辈,最大的价值,也就是充当凝聚部分辽人之心的旗帜。 而随着同舟社接管燕京后的一系列管理措施落地,这个所谓的“人心”,也只剩下了总数千余人的天锡亲卫、辽室宗亲和朝廷百官了。 实际上,这中间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厌倦了担惊受怕的逃亡生活,只想安定下来。 见识了同舟社带来的秩序后,这些人也很想向徐泽效忠,留下来为同舟社做贡献,只是徐社首不愿意接收罢了。 说白了,人死如灯灭,作为亡国的伪帝,耶律淳的后事再怎么草率,都没人敢嚼乱舌头。 无论是徐泽对失败者的“宽容”,还是萧德妃为了亡夫的含垢忍辱,都是为了在世之人的利益。 萧德妃是为了保住大辽宗室,徐泽则是为了尽快安定燕地人心。 二者逢场作戏,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但为耶律淳下葬,却不是萧德妃一个女子能操持的,徐泽想了想,补充道: “这事不宜由耶律大石牵头,就让耶律定主持吧,你去跟他说。” “明白!”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各有志 九年前,同舟社商队出行辽国,落脚燕京,徐泽曾带史进、闻焕章、吴用等人游览城中名胜悯忠寺。 彼时,史进疑惑寺中悯忠阁“一楼不拜佛陀二楼还挂前朝画像”。 知客僧潜如告诉众人,悯忠寺是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东征高句丽之役惨烈所建,悯忠阁则是供奉死难将士英魂之所。 辽承唐朔,悯忠阁中的陈设百多年来才没有大的变化。 闻焕章读多了圣贤书,满脑子的华夷之辨,问了潜如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 “辽国是由人少的胡人凌迫人多的汉人,政局本就不稳,还敢任由前朝香火延续,就不怕黎民思旧,心向故土么?” 潜如的回答颇有哲理,徐泽至今还记得。 “唐亡辽立,悯忠寺还是这悯忠寺;幽州变成了燕京,城中的信众也还是那帮信众。” 拿下燕京后,徐泽曾安排外曹情报人员到悯忠寺,专门寻过这个有个性也有智慧的僧人潜如。 得到的答案是其人已经战死,就死在玉河渡,死在抵抗南朝族人对燕京的“光复之战”中。 潜如只是千万个辽人中的一份子,无论身份和种族,他们首先都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辽人,必然会本能的排斥侵略者。 已经死掉的自不用再说,还活着的,虽然屈服于同舟社的强大,不敢再闹事,但也没那么容易变成“同舟社人”。 徐泽要开创历史,当然不能像辽国粗糙继承大唐传统一样,全盘接收燕地的一切。 只待秩序基本稳定后,各项改革制度都要相继展开。 燕地无论僧俗,所有人都要在同舟社的主导下慢慢改变。 但历史是不可以割裂的,只有在扬弃中传承,才能不断前进。 接收并治理有两百年国祚的大辽故地更是如此,对心怀旧朝的燕地百姓,不能野蛮粗暴地“杀杀杀”,也不能不顾实际地“改改改”。 同舟社即将展开的改革,涉及辽地社会各阶层,利益调整必然极大,前提是社会总体稳定。 正是基于这一点,徐泽才会答应的萧德妃的乞求,没有过分刁难耶律淳的后事。 不仅如此,其人还对辽国遗臣划出了明确界限,以安其心。 接见并说服耶律大石之后,徐泽便向辽国遗臣宣布了同舟社对相关遗留问题的处理决定。 其一,伪帝耶律淳,本天祚帝之近属,位居将相却不能与国存亡,反篡位僭号,罔顾百姓生死,以孤城顽抗王师,应处以极刑。 然耶律淳已死于献城之前,念其人生前抵抗金人侵略有功,可免于刑戮,去尊号及所有封号,以普通宗室之礼下葬。 其二,辽国小朝廷百官,受天祚帝留守燕京之重任,不思保境安民,却以私利擅立国君,并坐视数万人殒命的大战发生。 念众人玉河渡之役后及时醒悟,主动投诚,罚服劳役之刑三个月,以证忏悔之意。 其三,上天有好生之德,同舟社亦有兴灭国继绝世之仁义。 同舟社兴义师平辽乱,进入燕京并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结束辽地持续多年的动荡,还百姓以安定。 凡愿意归附同舟社者,即是同舟社之人,当守同舟社之规矩。 不愿归附者,同舟社也不会与之为难。 待三个月劳役之期结束,即可随耶律大石和萧德妃西行,去寻找天祚帝耶律延禧领罚。 实际上,带这批“顽固派”去追随天祚帝,还是萧德妃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其人从徐泽既不屠杀前朝贵胄又要集中管控的行为中看出了端倪,知道这位枭雄是在邀买人心,为的是尽快稳定燕京形势。 但以徐泽的枭雄本性,绝不可能在燕京稳定后,还留着他们这些契丹贵族。 如其留下来被羞辱和屠杀,还不如主动提出离开。 萧德妃应该知道以耶律延禧的心性,作为耶律淳的伪皇后,她有极大可能会处死。 但为了家族和族人,其人仍然愿意去面对天祚帝的怒火和惩罚,也是个奇女子。 徐泽借口为失国的天祚帝主持正义而出兵时,就想好了对大辽逆臣们的处理办法。 送这些辽国旧贵族去见耶律延禧,就能顺势他们手中掌握的土地和人口等资源化为国有,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其人原本属意的人选是耶律大石,萧德妃能主动站出来当然更好。 但带着这么多人穿越被金人控制的占领区,却是一件艰巨的任务。 金军正气势如虹,打得耶律延禧东躲西窜,处在西京道的辽人想找到自己的皇帝都要靠运气。 现在就放他们走,有很大几率会在盲目寻找天祚帝的途中就被金人俘获。 所以,必须缓一缓,等到西京形势明朗后再安排。 耶律大石当日与徐泽深谈后,虽然还对后者的话仍持谨慎怀疑态度,但看到了大辽存续的希望,总算破解了心魔。 徐泽放他走,是有条件的。 契丹人要放弃传统治理区域,主动西迁,同舟社则出面“说服”金人放弃对契丹人的穷追猛打。 为了保证耶律大石有说服天祚帝的资本,同舟社还会有军事给予其人援助。 徐泽对大辽宗室、百官限定三个月劳役刑期,大有深意。 其一,对这些人进行劳动改造,让他们见识同舟社的专政铁拳,知道世上还有比直接杀头更有“意义”的刑罚。 其二,掩护耶律大石对辽军的整训行动。 三个月的时间,基本够耶律大石掌控这支仅剩几百人的军队,并使之恢复可以作战的士气。 然后以这些人作为骨干,一路招降纳叛,可以在金人统治薄弱的西京道聚集上万兵马,足够其人在极西之地站稳脚跟了。 其三,通过潜移默化的教育改造,在这些人心中种下同舟社的文明火种。 徐泽又不是国际主义战士,当然不可能真的无私帮助辽人。 他愿意放这些人离开,表面是放耶律大石等人一条生路。 真正的原因是同舟社暂时还无力开拓西域,先让这些深受汉化的契丹人去探探路,总比将他们一股脑全部杀掉更有价值。 至于耶律大石会不会反噬,与金人联合对付同舟社? 徐泽并不担心这一点。 辽阳府的完颜斡鲁被自己手把手地教了那么久,可敢反噬? 四月二十二日,是为耶律淳下葬的日子,其人的墓地选在燕京城西北的香山。 除了徐泽特许做超度法事的几名僧人外,参加耶律淳葬礼的,只有其人的近亲属寥寥十余人。 耶律淳篡位以后,立即全民动员,不少人因为其人的疯狂而殒命玉河渡之战。 刚刚稳定下来的燕京城中,怀念故国的有,憎恨伪帝的也有,稍不注意,就会被有心人利用而闹出大乱子。 徐泽并不介意借耶律淳下葬再钓一批“有心人”,但其人既然答应了萧德妃的乞求,下葬仪式当然不能出意外。 根据社首的命令,时迁足足安排两个营“护送”耶律淳下葬。 作为已经亡国的伪帝和被削夺了封号的宗室,耶律淳死后还能够享受到胜利者徐泽的如此“礼遇”,也算是可以瞑目了。 燕京显西门外。 经过连日跋涉,马扩等人终于赶回燕京。 牛皋性格果决,执行力极强,其人一旦确认了马扩之前的敌情猜想,就立即下达向大同府弘州进攻的命令。 但要想与金人的眼皮子底下抢走大同府东线的一州四县,以及奉圣州三州四县,就必须以快打快,赶在金军反应过来之前,造成既定事实。 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做好应对金人军事报复和外交扯皮的准备。 很明显,这些不是第一军自身力量能够完成的艰巨任务。 确定下步进军战略后,牛皋便让马扩带人立即返回燕京,当面向社首汇报西京道形势和西方面军的战略构想。 马扩等人刚要进城,便碰到了出城为耶律淳送葬队伍。 军情虽急,但不急于这半刻,活人不冲撞死人,众人乃让到一边。 马扩与负责这次警戒任务的解珍相熟,与之打了个招呼,其人大略知道了送葬的情况,便没再多话。 “马,马参军。” 说话的是随马扩一同进燕京的耶律九井,其人从马扩与解珍的对话和送葬队伍的奇怪组成,已经猜出了出殡的是耶律淳。 “九斤,怎么了?” 马扩跟了徐泽多年,又多次出行金国,视野开阔,对番人都能一视同仁。 其人见耶律九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知道后者肯定知道了下葬的是谁。 耶律九斤被同军抓获,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这支军队和他印象中的宋人完全不一样,在其人表现出合作的态度后,便没有再受到死亡威胁。 返回燕京的路上,随行的兵士虽然一直防着耶律九斤,但也没有再食宿等事务上苛待他。 其人已经想明白了,天祚帝不可托付,已经自身难保。 燕京陷落,天锡帝也死了,要想活下去,投靠强大且把自己当人看的同舟社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我想拜一拜天锡皇帝。” 说出这句话,耶律九斤似是跟过去的自己做了诀别,竟有些如释重负。 “好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谋取西京 马扩带回的西线情报非常重要,甚至足以改变战曹之前定下的进军路线图。 徐泽听完马扩的汇报后,又亲自询问耶律九斤相关细节,确认了马扩战略构想的可行性,当即召曹和驻燕京师以上军官研究军情。 等吴用、时迁等人进入作战室时,马扩已经在地图上逐点标注了西京道金军和第一军最新的兵力态势。 “子充,你再把西线的情况和你们的战略构想给诸位介绍一遍。” “是!” 刚才在汇报时,社首听的很认真,期间还提出了两个关键问题,让马扩的战略分析更完善。 其人也由此得出社首已经认可了自己战略构想,这次结合地图标识的讲解便更有底气。 “西线金军有多少兵马?具体如何分布?” 战曹曹首吴用显然被这个大胆的战略构想打动了,马扩刚刚汇报完毕,其人就立即提出了打仗必须关注的问题。 “金军在西南招讨司的兵马应该在两万人左右,加上近期收编的辽国各部族军,总兵力最少有三万人,最大可动用兵马估计能超过五万。” 结合战前掌握的情报,可以大略推算出金军的总兵力,再结合西南路招讨司发生的数次大战规模,推算其进入西京道的总兵力数在两万人左右并不难。 而金军进入西京道后,一直在行军和战斗,金辽双方的战力悬殊再大,其部也肯定会有伤亡。 但战斗损耗的同时,金人又在不断招降纳叛,随时都有补充。 尽管招降的仆从军短期内当不了大用,但用来守城和打顺风仗,却是可以的。 因此,西线金军的兵马数量和分布情况,一直都是动态变化的。 甚至,处于一线的金军统帅完颜斜也都未必清楚本部散在各地的麾下人马即时数字。 马扩更不可能掌握准确的情报,只能依据掌握金辽对抗情况分析大概。 这才是战争常态,敌方绝大部分时间的态势都很模糊,将帅和参谋幕僚只能依据一些零碎的情报进行推测,彻底的知己知彼是不存在的。 “为了尽快控制西京道形势,堵截辽帝的逃跑路线并防止其获得补给和兵员,金军进入西京道后,就一再分兵抢占要点,现在整个西南路招讨司都有金军的人马。” “属下将其大略分为三部,其中一部围攻大同府,这一部加上仆从军,肯定超过了一万人。” “分布在丰州和德州一线围堵追击夹山中辽帝的人马合算一部,这部金人不敢使用仆从军,总数应该在七千以上,在抓到辽主之前,这部人马应该不会轻动。” “还有一部,攻略天德军、东胜州、宁边州、云内州等地,这一部金军最分散,人数也最少,属下猜测每个统兵金将掌握的兵力最多不超过一千人。” 关胜的第十二师在玉河渡之战中硬撼萧干部骑兵,伤亡最大。 战后,其部便留在了燕京休整补充。 社首今日召集众人商议军情,肯定有西进之意,若是同舟社大举进军西线,正在休整的十二师肯定赶不上这场大战。 以关胜的性子,并不会眼红他人的战功。 但他曾与马扩一同出行金国数月,对这个小老弟的感观很好。 其人担心马扩把话说得太满,会误导社首的决策,赶紧提醒马扩。 “金人进军西南路招讨司,转战千里,西进金军应该都是机动力极强的骑兵和马步兵,纵使远隔数百里亦能倏然而至,马参军将分散在各地的金军割裂开来计算,似有不妥。” “嗯,关师正言之有理,西线金军虽然分散各地,但真要出现危及后路的大战,这些人马肯定会被完颜斜也集中起来使用。” 马扩自然听出了关胜言语中的关切之意,感激地看了后者一眼,接着推测同军进军大同府后,金军可能做出的反应。 “鉴于金军此战的战略和兵力分布情况,属下认为同舟社北上攻取大同府东部州县,肯定会让金人做出我部行动对其构成战略威胁的判断。” “但此威胁程度还不足让以金军放弃现有战略,转而全力对抗我军,金人最有可能的反制措施,应该是使用刚刚收编的仆从军对我们进行试探。就算打败了,事后也有回旋的余地。” 关胜抚须点头,点到为止,社首慧眼如炬,什么都能明白,马扩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提醒,就没必要再面面俱到了。 “马参军,说下你的判断依据。” 问话的是战曹曹首吴用,他其实已经认可了马扩关于金军暂时不会全力对抗同舟社的判断。 但其人缺乏急智,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些的情报。 涉及到大举西进这种大的战略调整,作战方案得由战曹亲自制定,吴用必须把问题考虑得更细才行。 “属下判断的依据主要有四点。” 马扩从蔚州来燕京的几日时间里,又不断完善了自己的战略构想,加上社首之前的补充,已经能够确认自己的判断了。 “其一,金人国力不足,劣势很明显,为了灭亡辽国,不惜放弃长青、弘州以东的众多州县,千里奔袭只为追击辽帝,分兵攻略西南招讨司各地,也是为了不给辽帝流窜的空间。” “这一战若不能达成抓住辽帝的战略目标,金军在西京道取得的州县将是空中楼阁,得来的胜利有多容易,失去就会更容易。” 时迁、单廷圭、关胜等同军高级军官都是徐泽一手带出来的,均清楚攻城略地和建立稳定统治的本质区别。 众人只看地图上到处都是标注的金军,就能明白马扩这句话的含义。 金军现在就是骑虎难下,不抓住辽帝收兵都不放心,尤其是现在同舟社也入局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其二,金国和同舟社是结盟多年的盟友,之前双方的合作整体上也做到了相互信任。同舟社北上进取还没有被金人控制的州县,并没有违背之前同金双方签订的盟约,金人当前也承担不起擅自撕毁盟约的严重后果。” “其三,双方的战略态势不一样,同舟社步步为营,背靠河北、京东,拿下了南京道,又在蔚州站稳了脚跟,即便进入大同府失败被金人挡了回来,战略上也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金军一旦被我军击败,就有极大可能遭受仆从军的反噬,中京道形势将会失控,完颜斜也作为都统和金国第二顺位继承人,承担不起这么大的损失。” 同舟社和金国的势力犬牙交错,互为攻守,相互制衡。 但从整体而言,包含辽东和高丽在内,同舟社攥成的拳头更紧,战略上要更主动一些。 吴用担心的也不是同舟社会打不赢金国,而是金军统帅误判了形势,搞错了主要矛盾,而将灭辽的大好局面白白葬送。 听了马扩这三条理由,其人心中就已经有谱了。 “其四,即便金人现在就放弃追击辽帝的目标,转而全力攻取长青以东诸城,不给我军染指的机会,但只要弘州和居庸关在同舟社掌控之中,我军依然随时可以威胁大同府。” 这一战的关键是速度,必须抢在金人反应过来之前造成既定事实。 所以,马扩出发时,牛皋就开始动员本部兵马北上弘州了。 不出意外的话,第一军现在应该已经拿下了弘州,成功在大同府打下了楔子。 马扩用箭头在地图上标注了第一军的攻击态势,众人也不会怀疑牛皋这个时间已经拿下了弘州。 吴用转身看向社首,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了。 徐泽又环视时迁、单廷圭、杜继宗等人,众人的眼神已经说明了对此战的期待,他也就不再征求众人的意见了。 “好!学究,说下你的设想。” 马扩详细汇报自己的判断依据的这一会工夫,吴用已经消化了其人的情报分析,当即走到地图前,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属下认为,西京道当前形势对同舟社极为有利,应该全力进取西线,控制大同府以东所有州县。” 尽管知道社首支持西进,吴用说完这句话后,还是习惯性地看了徐泽一眼,后者自然清楚其人的小心思。 “接着讲” “此战的关键,是快速进军,赶在金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拿下所有战略目标。再于西线采取守势,以重兵威胁中京道和东京道,迫使金国接受既定事实。” 徐泽点头道:“嗯,不错!” 吴用提出威胁金军的后方而非前线,这一点就很有见地。 既能让金国意识到现在就跟同舟社翻脸的严重后果,又不至于让其国放弃灭辽的既定目标。 得到社首的鼓励,吴用接着论述自己的判断。 “辽帝之前西逃时,由居庸关进入奉圣州,就带走了州内部分兵马,剩余的兵力还要重点防备东、北两面的金人;而大同府降而复叛,被金军两次围攻,东部诸多城池中的兵马定然也极少。因此,此战速战速决的条件成立,重点是解决战后与金人的外交争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咱们是同军 在马扩和吴用发言基础上,其余军官又就西线攻略补充了一些细节。 综合众人的意见,徐泽做出战略调整。 其一,命第三军木麻师、孙立师两部由唐县北上,配属第一军攻略大同府东面州县,第三军余部全力盯防河东路方向之宋军。 其二,命张清率本部人马及郝思文师由居庸关攻入可汗州怀来县,视情再扩大战果。 其三,命第二军留李武、龚旺两个师戍守平州,由李武负责,继续整编平州投降辽军。 其余兵马返回燕京休整,并替换城中兵马攻略西线。 军正武松带军机关先行一步,受领任务后即进入奉圣州,接替张清继续指挥作战。 其四,命渤海舰队以觉华岛为基地,对辽西走廊持续宣示武力。 不求现在就能直接控制中京道沿海诸州县,愿纳土臣服者,即可免受海军骚扰并给予武力保护。 其五,命关胜师回大名府休整,并节制河北路南线留守兵马。 主要任务是对东京开封府进行监控,随时做好南下滑州,威胁赵宋朝廷的准备。 其六,命海军司派舰船前往耀州,核查金国水军规模,并为其更换老式舰船。 其七…… 随着社首的动员令下达,同舟社的战争机器再次全力发动。 但这一次,同军的作战对象——大同府以东辽军的实力很弱,基本上不会有苦战。 同舟社是要以打仗的准备,迫使这一战的潜在作战对象——金军放弃和同军打仗的想法。 实际上,战争已经开始。 马扩和耶律九斤等人还在赶回燕京的路上时,牛皋就已经率兵北上,拿下了同军在大同府的第一个座城池——弘州永宁县城。 情况果如马扩所料,大同以东各城辽军防守空虚,战斗过程乏善可陈。 弘州这段时间两次向大同府输送战兵,城中防守力量极少。 永宁、顺圣两个县的辽军加起来,还不到一千人。 遇到敌军围攻,就只能依靠临时征召的民壮守城。 相对于数量有限的守军,第一军攻取弘州的最大阻碍,反而是位于永宁城以南二十里处东西走向的桑干河。 牛皋并没有提前派出使者到永宁县城中劝降,因为这些城池的归属权存在争议。 金军的西线人马数量有限,兵力还极度分散,对付坚城的办法更少,没法步步为营,不可能像同舟社这样,打下一地便稳固统治一地。 他们采取的策略是攻下各府、州治所和节点城池后,便命该地官员传令治下各州县出兵出粮随金军进攻下一地。 积极出兵出粮者,该城自然就是承认金国的统治了,城中官员任命可维持现状。 而敢于抗命的城池,则会被金军驱使仆从军攻打。 如此一来,仆从军手中沾染了同胞的血,没了退路,对金军的“忠诚度”会快速提升,也算是勉强可用的力量。 所以,金军第一次攻陷大同府后,虽然没有继续分兵攻占东面的长青、永宁、顺圣等县,但某种程度上讲,这些州县当时就归金国所有了。 大同守将耿守忠投降金军之后又发动叛乱,下辖的各州县自然跟着府城再次变换归属权。 实际上,无论金辽哪方控制大同府,长青、永宁、顺圣等城中的官员都没有更换过,顶多是为大同府出兵出粮。 辽人控制了大同府,他们便属于辽国。 金人控制了大同府,他们又属于金国。 至于同舟社来了,就得狠狠地打! 牛皋自然不会在战前向这些无主之城派什么使者劝降给自己找不痛快,管他属于哪一国,同舟社打下来了就属于同舟社。 其人率大军渡过桑干河后,就直奔永宁城下,直接攻城。 蔚州至大同府的道路状况很差,为达成攻击突然性,第一军并没有携带山路上行进缓慢的火炮。 但只凭着弓弩压制,突击营也轻易攀上了城墙。 永宁县被金辽双方两次抽兵,兵力少、士气低,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会,战死不到二十个人,守军便器械投降了。 弘州仅有两县,治所永宁县已经投降,位于永宁县以东六十余里,紧挨蔚州边界的顺圣县更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欧鹏率领的三个营同军刚刚抵达顺圣城下,守军便打开了城门投降了。 牛皋不动则已,一旦确认出兵,步子就迈得极大。 其人亲自督军攻打永宁县的同时,便命萧近海率两营骑兵直奔永宁县西北约八十里处的长青县。 长青直到纳入辽国治下才开始设县治官,但其地的历史却能追朔到千年以前。 秦汉时,长青县之地名为白登台。 匈奴冒顿单于统骑兵三十余万围汉高祖刘邦于白登七日的故事,即发生在此处。 长青县在大同府治所大同县城东北一百一十里,北面有东西走向的羊河和长城两重障碍,与永宁县南面同样东西走向的桑干河构成了一道夹谷。 很明显,这里又是一处战略要地。 永宁县与长青县一南一北,共同构成了大同府城的东面门钥。 同舟社拿下蔚州后,就已经将河北路与原属辽国的南京道和西京道蔚州连成了一片,要是再牢牢掌控了这两县,金军就算再次攻下大同府,也别想轻易向东面拓展了。 牛皋的命令很果断,萧近海的行动也非常及时。 骑兵营刚刚进入长青县十里范围,前出的斥候就赶了回来。 “师正,我们在青坡发现了金军的行踪。” 萧近海听着汇报,继续驰马,并没有停下来。 这批斥候的任务是监控大同方向的金军,他们既然发现了金军已经出动,不用问就知道,对方的目标肯定是长青县。 “呵呵,这不巧了么,金军有多少人?骑兵还是步兵?” “大概有一个谋克的金人骑兵,带着一千多仆从步兵,总数差不多有两千人。” 同军精锐的斥候小队配备有望远镜,大部分时候能比敌人更早发现对方。 但双方皆在行军中,斥候发现敌军并返回军中汇报军情的过程中,敌军也一直在运动。 并不存在随时能掌控敌方军队实时位置的情况,双方距离多少里之类的信息主要靠斥候和将领自己推测。 萧近海早就将大同府周边的地图牢牢记在了脑子里,稍一思索,就推算出了金军大概多久能赶到长青县。 “加速!我们到长青县城中等金人!” “驾——” 好马难求,能够作战的好马更难求。 同舟社一直受制于战马不足,而使得骑兵的规模一直上不去。 但徐泽重视骑兵军士本身更超过战马,骑兵营官兵尽皆是一人双马。 战马用于作战,不堪作战的附马则用于驼乘,以保持战马的可作战状态。 不足十里的距离,对全速前进的骑兵营来说,也就一柱香的功夫。 长青县比永宁县更靠近大同府城,被金辽双方两次抽兵的数量也最多。 尤其是大同府“光复”后,为了应对金人的报复,耿守忠更是直接抽光了长青县仅剩的守军。 城中现在守城的兵马,还是城中大户的私军和临时招募的青壮。 靠这些杂七杂八的人马,勉强能维护城中秩序,防范溃兵和山贼入城洗劫,对抗正规军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守军远远地看着东南面骑兵营奔袭扬起的烟尘,赶紧关闭城门。 大辽已经乱了,州县各自为政,没有哪个地方是安全的。 即便是皇帝亲来,也有可能会在屁股后面带着一大批可怕的金人。 管他是敌是友,先关城门肯定没错。 “聿——” 萧近海在城上弓弩射程范围外,就命部队停止前进。 其人视力甚好,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楚地看见守城民壮的惶恐模样,当即取下兜鍪,扯散自己的头发,再取下后背的骑盾,打马向前。 “师正,你要干啥!” 跟在萧近海身后的营正知道其人定是要上前劝降,急欲上前拉住副师正的战马。 “不用担心,他们不敢放箭,就城上几张软弓,也射不到我。” 见下属还想再劝,萧近海看了看西南方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再磨蹭金人就要来了,咱们得赶紧进城。” 同舟社和金国是盟友关系,像长青这样的“无主”之城,谁先进城便是谁的。 金人的骑兵随时都可能赶过来,此时确实磨蹭不得。 几名属下知道副师正艺高人胆大,但并不是莽撞之人,也就不再劝了,转而约束队伍,以做好营救的准备。 萧近海走到城下,守军果然没敢放箭。 “快开城门!” 其人张口说出的是契丹语,看样貌也像是契丹人,城上顿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过了一小会,城上有人用契丹语回应道。 “将军,你们是哪里来的人马?” “辽国已经被打垮了,能来这里的,除了金军就只有同军,你们看看老子这队伍,金人能有这么雄壮的兵马?” “同军?” 城上的讨论声更急切了,大同府守将耿守忠降金又叛,金辽两军反复征兵征粮,就已经把只有三千户的长青县折腾得够惨了。 现在,又多了个同军,这还让不让人活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捷足先登 在牛皋出兵永宁、长青的两天前,金军就再次攻陷了大同府。 但因为大战中双方的战场屏蔽,加之桑干河的阻隔,大同府城被金军攻陷的消息没有及时传到蔚州。 马扩的推测很准确,攻打大同府的金军确实超过了一万人。 其中,新招降的仆从军约有九千人,真正的金军还不到四千。 西京道太辽阔了,攻入西线的两万金军看起来很多,但撒开后就太少了。 到处都要用人,到处都不够用,这四千人还是副都统完颜宗翰东拼西凑才聚齐的。 力主拿下大同府的完颜宗雄认识到了西京道首府的战略价值,却没意识到无路可退时,辽人爆发的抵抗意志。 耿守忠发动叛乱后,一面以金人胜利后将会屠城裹挟手下兵士,一面又大肆搜刮大同府周边城池的兵马和粮草,以应对金军的反扑。 因此,其人这次的战争准备和金军首次兵临大同城下时相比,完全是两码事。 大同城池坚固,守军充足,且死战不退,金军破城手段缺乏的问题便显现出来了。 先是完颜宗雄指望速战速决,督率两千金军攻城,意欲趁着耿守忠叛乱未久,城中人心惶惶士气低迷时,一举攻破大同。 但守军坚决反击,金人连攻两日都摸上了城墙,却又被辽人赶了下来。 金军速战速决的计划失败,反涨了守军的士气。 由不得完颜宗雄不急,彼时,金军在西京道还没有站稳脚跟,粮草都是大问题。 随后,副都统完颜宗翰驱使一万仆从军赶到,也是立即不惜人命填壕攻城。 结果,前后打了二十多天,付出了三千多人的伤亡,仍是奈何不了这座坚城。 幸好,分兵掠地的完颜阇母和娄室等人在天德、云内、宁边、东胜等军州打开了局面,获得了宝贵的粮草。 不然的话,金军还真有很大可能性因为溃粮而不得不返回中京道了。 完颜宗翰见强攻拿不下大同府,便又心生一计。 其人一面以“辽国天锡皇帝命萧干拿下奉圣州开始西征”的假消息欺骗耿守忠,一面又从西面猛攻大同城,欲迫使守军出城。 而大同城中,耿守忠虽然一再打退金人的进攻,却是越打心里越没底。 无援不守,其部困守孤城,金军只要一直不撤,大同迟早会被攻破。 更关键的问题,是其人的部下心也不齐,一味以金人屠城相恐吓难以持久维持战心。 金人也不傻,还很善于使用心理战,“开门献城,只诛首恶”的喊话就没停过。 时间拖得久了,搞不好就有贪生怕死之辈砍了他的首级献城。 耿守忠明知道萧干西征之类的情报有蹊跷,但军心已乱,大部分部下都倾向于转进的情况下,其人也只能率七千辽军出城,向奉圣州转进了。 结果,耿守忠部出城四十里,刚刚松了一口气,就遭到了完颜宗翰和完颜宗雄两部金军的堵截。 辽军此时已无战心,接敌即溃,完颜宗翰乃驱败兵夺城。 至此,历时近一个月的西京大同府之战才宣告结束。 而金军因抽调兵力参与大同府之战和掠地,造成了夹山一线围堵辽帝的战线出现了缺口,却让耶律延禧趁机逃脱了。 这段时间,各地的小股辽军也开始活跃起来,频频袭击金军信使和仆从军,西京道形势有再度失控的风险。 完颜宗翰拿下大同府后,就立即带部分兵马北上。 其人必须继续寻找辽帝行踪,并清剿各地还在反抗的辽军,以稳定西京道形势。 完颜宗雄则留守大同府,没等其人彻底稳住城中秩序,前往弘州传令的部属就带回了一个重要的情报——蔚州方向每天有探马越境渡过桑干河打探消息。 大同府正在发生大战,蔚州辽军派探马过河打探消息是很正常的。 但以辽军的士气,绝不敢每天都派人渡河。 莫非同舟社已经拿下了蔚州? 同舟社开始北伐的消息,西线金军早就收到了。 但因为山川阻隔和战乱导致的信息阻隔,完颜宗雄等人并不知道同军的最新进展。 实际上,石秀奉命北上与金人谈判时,完颜蒲家奴派人给皇帝完颜阿骨打送信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提醒追击辽帝的完颜斜也防范已经进入西京道的同军。 可两地相距千里,途中又没有换马喂食的驿站,即便快马传递消息,也需要几天的时间。 而且,完颜斜也一直在追击辽帝的一线,位置随时都在变化,信使要找到他也不容易。 到目前为止,其人还没有收到蒲家奴传递的消息,处于下线的完颜宗雄就更没法掌握最新情报了。 其实,这就是战场常态,部队一旦撒出去,不管是统帅还是部将,都很难掌握及时情报。 这样的信息脱节使得战场一片混沌,给了交战区内双方小股兵马游荡的空间,也让如丧家之犬的辽帝在失去大部兵马后,反而能一再躲过金军的搜捕并逃出生天。 在这样的战场中,大部分普通人只能凭运气寻找生机。 而优秀的将领则能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分析出很多重要的情报。 完颜宗雄就是这样的优秀将领,其人尽管还不能确认蔚州之敌是不是同军,却也高度警惕起来。 金军虽然拿下了大同府以西的大部分重要城池,但没抓住辽帝之前,金国还远远谈不上对西京道的稳定统治。 这个时候,同舟社入局,将会让西京道形势变得更加复杂。 同舟社既是守信的盟友,也是大金国最强力的竞争对手。 他们不仅有强大的军队,还有狡诈如狐的社首。 只要有同舟社的地方,金国就别想在战略上占到便宜。 当年在辽东,势力尚且弱小的同舟社就能凭借几千人马,搞得完颜斡鲁灰头土脸。 现在,同军已经强大到出兵燕京强吞辽国的程度,再让他们插手西京道,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西京道万万不能再变成第二个辽东! 完颜宗雄敏锐认识到,只有切实控制了大同以东的州县,大同府的防御体系才算完整,金军才能真正在西京道站稳脚跟。 实际上,再次攻破大同府城后,完颜宗雄就立即派人前往下辖各州县,宣示大金国对这些城池的合法统辖权。 蔚州方向探马频频渡河侦察的消息,便是传令的信使带回来的。 也就是说,大同府以东的州县“已经”属于金国了。 但这种脆弱的统治可以应对已经崩盘的辽国形势,却没法对付又狡猾又有实力的同舟社。 这些城池中都没有金军驻守,原本的官员也一个没换,根本就谈不上稳定统治。 同军要是不管不顾直接出兵拿下这些城池,找谁哭去? 基于这些判断,完颜宗雄当即派出完颜奔睹带兵出城,正式接管长青等县。 完颜奔睹比宗雄小整整十六岁,却比后者高出一辈。 其人是完颜乌古乃弟弟完颜孛黑的孙子,和完颜宗雄的父亲完颜乌雅束同辈。 时年二十三岁的完颜奔睹勇力过人,年仅十五岁时,便在女直人的摔跤比赛中接连摔倒六个对手而被完颜阿骨打选做亲卫。 皇帝当时还赏赐完颜奔睹金牌一面,令他时刻佩戴。 因为这件事,国人便称呼奔睹为“金牌郎君”。 这位颇有勇力做事还沉稳的小族叔,是完颜宗雄现当下手中最可靠的将领,派他带兵接收长青等县,足以体现其人对这件事的重视。 此时,完颜奔睹却眉头紧皱,他刚听探马回报东面发现了不明身份的探马。 大同府刚刚经历大战,城外还乱得很。 没找到容身之处的溃兵、不怀好意的辽人、趁机捡便宜的山贼等等,大军走不了几里,就能看到一波乱窜的人。 但金军探马经验丰富,即便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只从来者的装束和战术动作,还是能轻易判断正规军探马和这些乌合之众的区别。 属下说是探马,那就肯定是探马。 “你们能不能确认他们是哪里来的探马?” “隔得太远,咱们没看清楚,只是觉得他们的装备和辽军不一样。” “不是辽军?是——同舟社的军队!” 完颜奔睹马上就想到这种可能,霎时变了脸色。 “你赶紧回城,告诉宗雄谋克这个消息。” “是!” “乙剌补!” “猛安!” 完颜奔睹又喊来自己的副手温都乙剌补,将行动缓慢的仆从军交给其人。 “你带他们在后面跟上,我带骑兵先走。” 温都乙剌补当即猜到了完颜奔睹的想法,急切询问道: “郎君,要不要请宗雄谋克再派兵马来?” 完颜奔睹已经翻身上了马,摇头道: “我已经派人回去报信了,但这次不是打仗,抢时间比多派人更重要。而且,我们刚刚拿下大同,城中还很不安定,不能再抽人了。你在后面跟紧点就行。” “郎君放心,我明白了!” “驾!” 金人的行动都很果断,可惜牛皋和萧近海的进军更果断。 当完颜奔睹带人赶到长青县时,萧近海已经站在了城头,并热情的欢迎其人入城歇脚了。 第一百二十章 应对危局 看着匆匆赶来又灰溜溜打马返回的金军,刚刚投降同军的长青县官民总算相信了萧近海的话:金国不敢招惹同舟社,投降同舟社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金军不得不撤。 尽管完颜奔睹很想进城歇脚,但萧近海嘴上虽然热情,却只邀请了他一个人,其人总不能丢下军队独自上城吧? 萧近海还体贴的提醒他,长青县以东,天成、怀安、永宁、顺圣四县全部被同舟社接管,金军既然不进城,那还是赶紧回去吧。 完颜奔睹当然不信同舟社已经拿下长青以东四县的鬼话,同军的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同时拿下五个县。 但同军能在此时控制长青县,再结合完颜宗雄所说的蔚州异常情况,南边的永宁、顺圣两县肯定是丢了。 现在率军直接越过长青县不管,继续东进,应该可以哦拿下长青县东面七十里的天成县。 可同军已经控制大同府门钥的长青和永宁两县,金军再占领东面的任何城池,都没有实际意义,反而会分散本就不多的兵力。 等仆从军跟上来后,立即攻城? 也不可考虑。 金国和同舟社是同盟关系,灭辽之战也几乎是双方同时发起的。 长青、永宁等县的归属确实有争议,可真要扯起皮来,金国也拿不出过硬的证据证明本国对这些地方拥有合法管辖权。 打下了一地治所就可以顺利接管其下所有地方太儿戏了,真要这么简单,金国拿下上京临潢府时,就可以宣布已经接管辽国所有领土了。 战争中获取的城池,最终还是得诉诸于战争才能变更其归属权。 靠磨嘴皮子,磨不来江山。 但真要开战的话,靠大同现在剩下的金军,未必能打下同军防守的长青县。 反而有极大可能性会被有备而来的同舟社找到借口,顺势拿下还不稳的大同府。 到那时,别说他完颜奔睹,就是都统完颜斜也亲自来,也承担不起擅自与盟友同舟社开战的罪责。 当年,统帅南线金军的族兄斡鲁在辽阳府被同舟社欺负得没脾气,皇帝阿骨打也要放下骄傲,与实力弱小的徐泽签订盟约。 奔睹只是一个没啥大本事的小谋克,心里就算再不痛快,那也得憋着。 四月二十日,奉命前去接管长青县的金军谋克完颜奔睹遭遇同军萧近海部截胡,只能连夜赶回大同府。 留守大同府的完颜宗雄不仅没有责怪完颜奔睹的无能,还表扬了其人稳重识大局。 这事确实不能怪奔睹,只因同军下手拿下长青县的时机太巧妙了。 早两日的话,宗翰尚在大同府,还能以大军迫城,与同舟社谈判,或者诱使城中辽人作乱。 晚一日的话,奔睹已经带军进城,稳定长青形势了。 当下金军已经失了先机,再纠缠下去没有半点意义,奔睹的做法才是最稳妥的。 当下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收复”东面诸县,而是赶紧与同舟社取得联系,避免双方因争地盘而产生摩擦甚至引发大战。 完颜宗雄连夜给主帅完颜斜也写了一封急信,次日大早就派信使送出。 其人在信中详细汇报了长青县的突发情况,表达了对同舟社入局西京道之后严峻形势的极度忧思。 现在的情况是金军刚刚拿下西南招讨司,但治下百姓尚未归附。 而辽国诸路还没有投降的兵马仍有数万之众,更关键的是此战的目标辽主失去了踪迹,偏偏同舟社又跟着进入西京道搅局。 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大金国好不容易打开的西京局面葬送干净。 完颜宗雄意识到现在的形势已经超越了正副都统斜也和宗翰等人的能力和权限范围,只有皇帝才有威望和能力应对如此复杂的形势。 若是以往,性子谨慎的宗雄绝不会跟斜也讲这些事。 但现在形势危急,其人也就顾不得其他。 宗雄只能在信中挑明自己的担心,并劝都统赶紧派人回会宁府请皇帝御驾亲征。 金军进取西京道之后,完颜宗雄屡屡有亮眼表现,无疑是完颜阿骨打子侄辈中的佼佼者。 但其人以前却不显山不露水,自有原因。 完颜宗雄是阿骨打长兄完颜乌雅束的长子,原名谋良虎。 其人勇武过人,据说能手挽强弓远射近两百步。 宗雄曾经骑马追射三只鹿,连中两只,再张弓时,坐骑却突然失蹄跪倒,其人一跃而下,控弦如平常,最终三鹿皆被其射死,乃满载而归。 如此武勇,在尚武的女直人中自然表现极为抢眼。 更难得的是,完颜宗雄从小就好学嗜书,通晓契丹文字。 三年前,大金国刚刚颁发的女直文字,便有他的一份功劳。 但完颜宗雄读的书多了,脑子灵活,心思也跟着变重。 完颜乌雅束死后,完颜阿骨打继承了都勃极烈之位。 完颜宗雄有一次跟从自己的二叔出猎,期间,有流矢射中宗雄,其人竟然不动声色地拔去箭矢,包扎伤口。 随后,便托病罢猎,回到家中,闭门不出,整整养伤两个月。 后来,阿骨打还是知道这件事,专门寻宗雄询问原因。 完颜宗雄的回答是,当时猎场到处都是人马,场面非常混乱,根本不知道谁射出的那一箭。 其人怕都勃极烈知道后会大发雷霆,一定要揪出这个射箭没准头的家伙进行惩罚,才不敢说出来。 实际上,真正的原因却是彼时完颜阿骨打刚刚继承都勃极烈之位,生女直人联盟内部还有不少反对的声音。 而彼时已经三十岁正值壮年的完颜宗雄,作为上任都勃极烈乌雅束的长子,便不可避免的卷入了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 其人如此做,就是为了明哲保身。 不管那支射中自己的箭矢是怎么回事,完颜宗雄都不愿追究,更不敢趟这浑水。 当时若是将这件事被闹大,不管是对阿骨打,还是对宗雄自己,都会很不利。 以完颜阿骨打的睿智,当然能猜出自己这侄子的想法。 经历此事之后,阿骨打便顺了宗雄的心意,一直没有对他委以重任,也算是变相对宗雄的变相保护。 金军进入西京道后,接连出现危急全局的大问题,完颜宗雄才不得不挺身而出,承担自己作为大金宗室应该肩负的责任。 信使派出的当日,同舟社牛皋派出的使者马麟也到了大同府。 马麟丝毫没提长青县之事,只是询问了金军在西京道的进展,并反馈本军已经取得的战果,又就两军加强沟通和协作与完颜谋克交换了意见。 完颜宗雄当然不可能向马麟老实介绍本方的态势,对方其实也同样。 双方虚与委蛇,相互试探了小半天,还是达成了一些成果。 比如,同、金两军不得攻击对方已经驻军的城池,包含仆从军。 再比如,若双方因同一战术目标而出现分歧,因本着合作共赢的原则进行协商,实在协商不定的,再上报并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不可诉诸于武力。 完颜宗雄大概搞明白了,同军就是来抢地盘的。 同舟社进入西京道的人马未必就比金军多,但他们的兵力更集中,占领的区域也更利于防守,金军还是讨不到便宜。 更关键的问题是同军离后方更近,兵员补充和粮草转运都比金军更方便。 尽管双方都没有谈到本军下步的进军方向,但完颜宗雄知道,长青县以东,金军是别想再染指了。 当然,两军的非正式谈判还是有一些成果的。 通过这次主动接触,双方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互信,避免了因形势误判而出现大战的情况。 但金军在西京道的被动局面仍没有改变,同舟社始终掌握着主动权,万一同军背信弃义,对金军发动突袭,金军将有遭遇大败的可能。 现在,这么复杂的局面,真的只有皇帝才能应付得了,完颜宗雄暗自祈祷都统不要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完颜斜也见到宗雄的信使前半天,才得到完颜蒲家奴的传信。 知道同军已经进入西京道后,完颜斜也也意识到了形势的复杂性,当即就给宗翰、宗雄分别派出了信使,通知二人要小心应对。 待看了完颜宗雄送来的信,其人才知道自己还是想简单了。 宗雄建议让皇帝来西京坐镇,摆明了是不信任都统斜也应对复杂形势的能力,确实很刺耳。 要是以前,暴脾气的完颜斜也肯定听不进,但其人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砺,已经成长了不少,还是能分辨对方的逆耳忠言的。 根据宗雄的建议,完颜斜也立即下达了一系列命令。 第一,立即放弃搜捕追击辽帝的计划,收缩兵力于云内州和丰州等地,随时准备应对大同府方面同军的挑起摩擦。 第二,命完颜宗翰返回大同府,接替宗雄,全力戒备同军。 第三,各部要加大占领区治安战力度,严厉打击境内游散的辽人小股人马,确保各部之间的通信联络安全。 第四,命完颜宗望立即赶回会宁府报捷,当面向皇帝汇报西线金军进展的情况。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披星戴月斩可汗 “牛伯远果真是不动则已,动若奔雷啊!” 徐泽发布战争动员令的第三天,第一军连取永宁、顺圣、长青三县的捷报便传回了燕京,军务部兵曹曹首张绍、战曹曹首吴用等人立即向社首表示祝贺。 “嗯,伯远对大同府的攻略时机和力度都拿捏得极好,兵曹立即拟一份嘉奖令,通报全军。” “是!” 张绍看到了牛皋用兵果决,徐泽则看到了更多。 阅历、天赋、机遇和努力等,都是个人成长不可或缺的要素。 牛皋本就有很高的用兵天赋,又经过这些年的磨砺,成长极快。 第一军占领长青阻断金军向东扩张的步伐后,牛皋并没有趁热打铁继续东进拿下天成、怀安两县。 其人一面派马麟前往大同,与金军就双方进军问题进行交涉,阐明本方立场,逼迫金人接受既定事实,尽量避免双方因形势误判而大打出手。 一面又集中兵力,在长青、永宁一线修筑烽堡,巩固已有防线。 牛皋认为,金军进展太快,在西京道的统治很不稳定,当下又需要集中力量灭辽,才会任由同军抢占地盘。 但同舟社在西京道的力量也同样脆弱,防御体系很不完善。 金军要是真被激怒了,不管不顾调集大军出兵长青县围城打援,蔚州方面救与不救都会非常被动。 若是只看地图,蔚州紧挨大同,处于上游的桑干河也不是太宽,只要取得桑干河对岸的永宁、顺圣两县,就很容易与蔚州连为一体。 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大同之所以能成为辽国西京道首府,乃是因为其独特的地形和地理位置。 大同府及其治下各州县皆处于大同盆地之中,天然就是一个整体。 丰、朔、应、蔚、东胜、奉圣等州虽与大同府接壤,却另成体系。 同舟社想将大同盆地中的城池人为分割出来,便如同本与河北一体的燕京分属宋辽一样。 因此,牛皋建议在东线拿下奉圣州,将大同东面五州县连为一体之前,第一军不宜再分散兵力抢占城池,怀安、天成两县只需要承认同舟社的管辖即可。 其人还提出了尽快开通中山府——蔚州——大同府道路的建议,以改变当前粮草转运必须经涿州、易州再过五回岭进入蔚州的窘境。 中山府至蔚州银城坊其实有道路,这种草木横生的曲折小道砍伐挡道的灌木后,还是能够勉强行军的。 只是,大军持续作战最重要的粮草辎重转运就不要指望这条道路了。 启动北伐后,徐泽就命第三军开始砍伐银城坊一线的榆塞,并修建道路。 但这段工程大部分处在山中,进度并不快。 这也是第三军离蔚州更近,却迟迟不能突破辽军防线的最主要原因。 中山府直至大同府的道路显然是一项大工程,非一朝一夕能建成,但再难也要建。 金军迟早要灭掉辽国,只要有机会,金国肯定会尝试改变大同府被同舟社人为割裂的现状。 同舟社只有打破地形上的割裂,将已占领的区域紧密联系在一起,才能做到攻守兼备,进退自如。 这一战虽然没有打大仗,但论决断和对大战略的领悟,以及具体战术的把握上,牛皋都表现出了可堪大用的帅才,让徐泽颇为欣慰。 大同方向,牛皋的布置很稳妥,应该不会出大乱子,吴用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张清部对奉圣州方向的攻略上。 “社首,奉圣州攻势是不是可以缓两天,等武松回来再开始?” 王朝末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燕京通往奉圣州的门户——居庸关便因为辽朝末年的荒唐事,卡住了张清率部进攻奉圣州的步伐。 居庸关乃是“天下九寨”之一,“太行八径”之八。 关城正处于太行余脉军都山和西山夹峙峡谷的南端,此峡谷向西北延伸三十多里,下有巨涧,悬崖峭壁,地形极为险要,俗称“关沟”。 同舟社拿下燕京后,徐泽便立即遣王罕领三个营接收居庸关。 彼时,居庸关仅有辽国守军三百,主要任务是盯防天祚帝经奉圣州回窜。 北辽朝廷已经投降的情况下,守军非常配合,接收很顺利。 但第二天,王罕就传回了派人向燕京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 居庸关关城年久失修,防御设施缺失,且关城两侧的崖壁风化严重,随时都有崩塌的风险。 彼处不仅起不到扼守要点的作用,就连驻军都极不安全。 王罕建议立即对风化山体进行爆破,并重建关城。 其实,不仅是居庸关老化需要重建。 辽国这些年国力不断衰败,国防投入一削再削,很多重要关卡和城池的防御设施都是多年没有维护。 这也是面对缺乏攻坚手段的金军,却极少有辽军能长期坚守城池的重要原因之一。 徐泽对这一情况非常重视,当即派李忠前往现地了解情况。 李忠对居庸关周边山体的风化程度考察后,认定确实需要重建,也可以组织爆破。 但因黑火药的威力有限,必须多点同时爆破。 又因山体松动严重,作业难度极大,爆破准备的时间较长。 居庸关不仅是燕京的西北门户,也是沟通奉圣州和大同府的交通要道。 既然问题如此严重,徐泽自不会犹豫,当即拍板同意了爆破重建的方案。 马扩回燕京汇报军情的当日,李忠刚好组织人手完成了爆破。 待张清率领的两个师赶至居庸关时,工程营和民壮正在抢时间清理乱石、沙土和树木等障碍物,关沟暂时无法通行大军。 张清只能停下,命本部人马协助工程营清理障碍。 因此,吴用才有暂缓奉圣州攻略的提议。 “嗯,可以。” 战争的玄学在于处处充满不确定性因素,当徐泽和吴用讨论暂缓奉圣州攻略的时候,张清却已经率部进入关沟,进攻可汗州怀来县了。 张清决定出兵,既是因为军情紧急,大军在关内久耗,其人等不急了。 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了王罕提供的情报,张清认为可以出兵。 两个月前,天祚帝跑到奉圣州境内的鸳鸯泺,燕京的臣子立即拥立了天锡帝,并降封天祚帝为湘阴王。 燕京的消息传到奉圣州时,耶律延禧已经被金人击败,一路西遁,失去联系。 局势很不明朗,夹在中间的奉圣州官员虽然联系不上天祚帝,但也不可能贸然听从燕京城中伪帝的号令。 从那时起,奉圣州便是事实上的“局外中立”。 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奉圣州便经常派探马进入关沟打探情况。 同舟社拿下燕京,并出兵接管居庸关后,警惕的辽军探马便来得更勤了,每天一趟,从未间断过。 为持续监视辽军探马的动向,防止关城重建期间受到袭击,王罕于爆破前便在关沟西侧崖壁完好的山上派出了警戒哨。 居庸关山体爆破的声音,经峡谷的回音放大,动静惊人,吓到了正在其间的辽军探马。 次日,这些探马来了两次,后面便没有再来。 虽然不知道同舟社毁山堵关的原因,但敌军既然自己堵上了关卡,暂时过不了关沟,天天辛苦来回跑的探马自然乐得轻松。 爆破后的关沟内障碍物很多,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通过运送粮草辎重的车辆,这就是辽军探马放心的主要原因。 工程营最初的进度确实不快,但求战心切的张清部官兵加入后,清理障碍的速度便加快了不少。 虽然暂时还没有清出可以通车的道路,通过这里向奉圣州方向运送粮草效率极低,重炮也无法通过,但让少量军队谨慎通过却是可以的。 确认辽军探马连续两天都没有再进关沟,战机难寻,张清当机决定出兵。 其人命郝思文带剩余人马继续协助李忠清理障碍,自己则亲率三个营千余人,携带三日份干粮,越过关沟只扑奉圣州东南门户可汗州。 可汗州在汉时就已经建县,期间多次变更隶属和名称,唐贞观八年改为妫州。 五代时,奚人去诸以数千帐徙妫州,自立西奚王,乃改妫州为可汗州。 后来,耶律阿保机征服了奚人,将其部纳入国族,就一直沿用了这个地名。 张清带着千余轻兵走出关沟时,天色已暗。 其人将军队分成若干组,只借着微弱下弦月和星光,寻着官道,由没夜盲症的军士在前领路,其余人牵着绳索摸黑跟进。 赶至怀来县城,雄鸡刚刚打鸣,城墙上仅有的几个守军兵卒也躲进了城门楼睡觉。 尖兵轻易攀上城墙,杀死守城兵卒,打开城门。 直至同军杀入官衙,可汗州官员才被人从被窝中喊醒。 …… ps:居庸关垮塌是历史事件,并非作者杜撰水剧情。 保大元年十一月,金兵攻入奉圣州,即将进兵燕京。 北辽摄政太后萧德妃五次上表于金,请求册立秦王,完颜阿骨打不同意,萧德妃只能派精兵屯驻守居庸,以背水一战。 及至金兵逼近居庸关,崖石自行崩塌,守军大多被压死,余部不战而溃。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日夜兼程见皇帝 西线最新战报传到燕京,徐泽审时度势,计划暂缓进攻奉圣州。 只是,其人的命令还没有发出,居庸关就送来了张清已经出兵的战报。 战争是一门非常严谨的科学,要想打胜仗,就不能脱离客观现实。 没有远程高效的即时通信手段,经验再丰富的统帅也无法真正做到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后方统帅战略调整与前线战将的临机决断脱节是常有的事。 优秀的统帅随时可根据敌我不断变化的实际,做出最合理的战略调整。 等怀来县报捷,徐泽便立即命兵曹向张清发去嘉奖令,并提醒其人务必稳住形势稳扎稳打。 张清拿下可汗州的次日,郝思文又按照约定派了两个营前往怀来县城,以防范奉圣州辽军的反扑。 但疏通关沟还需几天的时间,后勤补给难度大,且部队缺乏攻坚手段,张清也只能止步于可汗州了。 各种复杂因素的综合作用,让金、同两军先后暂停了对辽国的猛烈攻势,使其残余势力获得了宝贵了喘息之机。 而在此之前,受天祚帝之命,出阴山收拢兵马的辽军都统耶律马哥就已经收聚集了溃散兵卒五千余人。 有了一定的实力后,耶律马哥便派人袭击金军的小股人马,以此获取更多战场信息,并扩大本部的影响力,吸引更多的兵马来投。 其部这段时间的频繁活动,最大的战果就是杀死了押送俘虏回国的金军将领完颜阿邻。 这一战,辽军解救出一个多月前被金人俘获萧和尚、耶律哂斯、雅里斯、余里野等人,极大的鼓舞了民心士气。 金军在同舟社的巨大威胁下主动收缩战线,加大了占领区的治安战,对处于沤里谨的耶律马哥部则无力打击。 辽军的活动范围由是越来越大,甚至威胁到了金军与国内的联络线。 回会宁府报信的完颜宗望便被辽军追击了数百里。 完颜宗望本名斡离不,是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次子。 耶律斜也让宗望回国报捷,既是给自己这侄子炫功的机会,也是因为完颜宗望胆大心细,性格坚韧,做事靠谱,能担此任。 两个月前,金军在北安州抓获辽帝的护卫耶律习泥烈,从而得知耶律延禧已经逃到了鸳鸯泊,并于途中杀死自己的儿子敖卢斡,由此导致众叛亲离一事。 都统完颜斜也接受了宗翰的建议,请示阿骨打之后,立即率军出青岭突袭辽帝。 但金军因来回请示皇帝而耽误了好些天,之前的情报已经不准确了。 这么多天过去,耶律延禧很有可能已经转移,不在鸳鸯泊了。 金军这次出兵实际是一场豪赌,赢了固然有可能一战便灭掉辽国。 至于失败? 可能性倒是不大。 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找到辽军。 金军的补给全靠击败辽军后获取,千里奔袭若是扑了空,没有得到计划中的补给,接下来的行动将非常被动。 在行军途中,探路的完颜宗望见到有三百多辽兵正在打劫游牧民部落。 其人判断抓住这些辽兵,肯定能审问出耶律延禧的具体位置,当即与其异母四弟完颜宗弼率百余骑追击辽军。 打劫的辽兵也发现金人的行踪,早就撒丫子跑路了。 辽兵打仗不行,跑路技术一流,不仅第一时间就散开跑,而且耐力相当好。 金兵追击了大半天,队伍前后严重脱节,完颜宗望身边只剩下了一名金兵,其人仍是紧咬辽兵不放。 最终,两人追上辽兵,格杀数人,俘获五人。 之后,审问出辽主耶律延禧还没有离开。 确认这个重要情报后,完颜斜也才敢继续进军,直捣鸳鸯泊。 风水轮流转。 两个月后,轮到辽人在后追击,完颜宗望等金兵却要亡命奔逃了。 金军的报捷人马有近百人,但辽军的行动异常果决,足足派出了三支队伍近两千人,铁了心要吃下这股金军。 为了摆脱追击,完颜宗望不得不多次改变逃跑路线,甚至放弃战马翻过长城,躲进山中跟辽人兜圈子。 跑到最后,全队仅剩七人,才终于摆脱了追杀。 当完颜宗望等人历经艰辛回到会宁府时,时间已经到了五月初四。 金国已经立国八年,从盟友同舟社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国家制度建设也在不断完善。 完颜宗翰虽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也不能随意出入宫禁。 其人知道自己从前线回来,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 因此,进入国境后,完颜宗望就立即找到驻军,换上了新衣新甲,见人就宣传大金连破辽军,西京也被攻下的好消息。 消息传到会宁府,完颜阿骨打非常高兴,命宗望上朝奏捷,接受百官祝贺。 其人还设下大宴会,赏赐诸臣。 以庆祝前方将士继中京大定府后,又拿下西京大同府的接连大捷。 宴会上,完颜宗望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自己一行人被辽军追杀之事,只是大肆宣扬金军在辽国的接连大捷,连破各州府,辽帝被追得抱头鼠窜等辉煌战绩。 皇帝意气风发,感叹大金立国不足十年,便尽取辽国四京,南京也被金国的盟友同舟社攻下,当初可真没有想到大金国能有这么快的进展。 群臣则为皇帝贺,预言辽国必灭,大金国必将一统天下,国运万年。 宴会的气氛非常热烈,众臣尽心而归。 宴会结束,完颜阿骨打单独留下宗翰。 皇帝之前的意气风发消失不见,立即询问前线军情。 “斡离不,跟我讲讲西京道的情况。” “父皇,我们在西京道的形势很不利。” 殿中只剩下父子两人,完颜宗望也就放下了顾忌,跟父亲说实话了。 完颜阿骨打其实早就知道了前线形势很不妙,中京留守完颜蒲家奴派人送来同舟社使者即将北上的消息,其人就意识到最头疼的对手来了。 其后,同舟社行人司副司首石秀到达会宁府。 完颜阿骨打尽管很想通过与同舟社使者直接对话了解前线形势,但他作为皇帝,不好赤膊上阵。 面对一惯强势又狡猾的同舟社,金国君臣心理都有阴影。 皇帝若是直接跟使者接触,会导致本国回旋操作的空间变窄。 其人只在照例举行的欢迎宴会上,与石秀打过几句官腔。 其后,便授命谙班勃极烈完颜吴乞买主持双方的谈判。 而同舟社使者石秀离开燕京后,先是在北安州待了两天等蒲家奴接见。 其后,又在大定府等完颜阿骨打同意使者东进会宁府的消息。 再加上这一路上用去的时间,其人由燕京到达会宁府,实际上用了十几天。 按照同军的进度,只要放开手脚打,这段时间足够拓土千里了。 前线形势瞬息万变,石秀也拿不准同军目前的战线究竟推进到了哪里。 其人害怕说少了影响同舟社的利益,就只能在徐泽给出的三条框架基础上再加码漫天要价。 以完颜阿骨打的心性,自然不会受同舟社这样无赖般的讹诈。 但西线金军远隔数千里,消息传递也严重滞后。 其人身为皇帝,不了解前线的具体情况,也不能盲目拍板。 所以,会宁府完颜吴乞买与石秀正在进行的谈判,和大同府完颜宗雄与马麟的谈判差不多,仅仅达成一些很空泛的意向。 诸如要以灭辽大局为重,双方应当精诚合作,尽量避免争端,如有分歧,当以外交手段和平解决等等。 其实,双方都清楚,谈判只是为了尽量以避免盟友之间内耗,携手达成灭辽之目的的手段。 但涉及到双边具体利益,还是要通过实力来争取。 磨破嘴皮,也不及前线一场辉煌的胜利更有说服力。 而两支军队同时进军西京道的情况下,谁能控制战略要地,谁就更有谈判的资本。 所以,宴会一结束,完颜阿骨打便立即询问次子前线的消息。 “嗯,你详细讲。” “我们在鸳鸯泊、五院司、白水泺、女古底仓,几次快追上了辽主,都被辽军缠住,让他跑进了夹山。我们人手不够,封不住山,又让他跑了,五叔见暂时追不到,才改为攻城。” “攻城倒是容易,很快就拿下了大同府,但没过几天就叛乱了,这事父皇也知道,幸好在十一叔和娄室拿下了天德军、云内州、宁边州和东胜州,不然粮食都没得吃。 “辽人不仅没有放弃抵抗,还变得更加难打。城外游散的辽人一伙一伙,一追就跑,我们一离开,他们又出来,打这些人比打辽人的正规军还难。” “有很多儿郎受不了这样的仗,天气又热,好多人想回家了。” “草原上的情况更复杂,儿子这次回来,就被他们追杀了好远……” 阿骨打沉着脸,示意宗望继续。 “最严重的问题是同舟社出兵了,还抢下了大同府的大半州县,这一仗,我们忙活了这么久,算是白替他们打了。五叔担心同舟社会袭击我们,只能收缩兵力……” 次日上午,完颜阿骨打秘密接见了同舟社使者。 下午,石秀便向金国皇帝辞行,赶回燕京。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开国气象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忙忙碌碌中,时间之轮快速转动到了宣和四年的五月底。 徐泽率同军接管燕京已经近两个月,同舟社总部也迁到燕京城中有一段时间了。 以玉河渡之战民军战俘挑选人员为主的共建会骨干通过了短期培训,迅速将同舟社的基层组织铺遍整个南京道。 有了直达基层的组织,同舟社民籍清查和土地丈量工作得以快速展开。 因战争而抛荒的无主之地,三年内暂时以合作农庄的形式,交由各地共建会经营。 这些土地上的产出只上交两成,其余全部作为共建会的运行基金,但要建立专门的台账,以备日后核查。 土地改革还没有展开,同舟社并没有宣布战后免税,却在保留原本辽国低税率的基础上,明文废除了不少大辽朝廷遗留的禁令。 其中就包括易影响大规模骑兵运动,而限制种植占城稻的政策。 析津府东南一带,水网纵横,原本无法种植粟、麦而不得不抛荒的大量低洼水浇地,尽皆在农曹的指导下改种了占城稻。 本地回迁的人口有限,京东、河北北上意欲北上的百姓还没有到位,战后辽地人口锐减的现状还没有缓解。 但可以预料,燕京地区今年的粮食生产肯定会在原有基础上有增长。 燕京城由社首徐泽亲自坐镇,更是早就安定下来。 包括受改造官员在内的绝大部分人,基本适应了同舟社全新的治理模式。 还有少量表积极的前辽国官员提前结束刑期,又主动投身战后重建家园的工作中。 相比起已经走上正轨并欣欣向荣的燕京地区,平州、蔚州、檀州、景州、迁州、白州等处于战区边缘的州县,暂时还不能解除军管。 这些地区的生产肯定会受到影响,但经历了长期的战乱,辽地人心思定。 在见识了同舟社以民生福祉为目标的治理模式,绝大部分百姓已经安定下来,发自内心的认同新官府的统治,再出现反复的可能性不大了。 顺便说一下。 白州并不是同军这段时间新征服的土地,就是大同府以东的永宁、长青、顺圣、天成、怀安五县,徐泽将其统合为一个完整的行政机构,治所设在天成县。 取名白州,是为白登山以东之州的意思。 但金国西经留守完颜宗翰却坚持认为同舟社擅自割裂大同府,并将之命名为“白州”的行为极为不妥。 只不过其人却没有向前去通报情况的同军使者马麟提出严正交涉,反而上书自己的皇帝告同舟社的黑状。 当然,就算完颜宗翰向同舟社提出抗议,徐泽也会予以无视——同舟社的内政大事,哪里轮到你一个金军副都统指手画脚! 而在南京道以外,按照社首“能够防住炮击”要求重建的居庸关,刚刚打完地基,还需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工。 但应急的城寨已经建成,通往奉圣州的关沟道路更是早已疏通。 奉圣州辽军在张清拿下可汗州的第三天,集结兵力近六千,组织了一次反扑。 战斗持续了三天,张清先依城防守,待辽军攻势受阻士气低迷时,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并顺势拿下儒州缙山县。 西面的大同府怀安县这时已被牛皋拿下,奉圣州东、南、西三面受敌,又在可汗州被张清打散了士气,再不敢来找同军的晦气。 随后,武松率部进入奉圣州,大军分兵两路,开始攻城略地。 武松亲率主力,向西攻破矾山县,再转向北,连破永兴县和文德县。 张清率偏师出儒州,由东线向北,攻略望云和龙门两县。 西线武松部虽连破三城,但仅有奉圣州治所——相传黄帝、蚩尤大战过的永兴县有过一次较为激烈的战斗,守军坚守了两天才投降。 退守文德县的辽军在同军将士抵达城下后,有四百余人不愿投降,逃出城后,一路向北,经断云岭、野狐岭翻过长城,逃入草原。 武松只是派了两个营的兵马尾随其出境,并没有对其赶尽杀绝。 这两营兵马的主要任务,其实是接管桃山、野狐岭两个长城要点, 而东线,张清拿下望云县后,却受阻于龙门县近半个月。 龙门县有龙门山,其山两边石壁对峙,高数百尺,望之若门,因此而得名。 另有经天岭发源的白屿河流经龙门山两壁,这条季节性的河流流量变化极大,当地人传言“雨则俄顷水逾十仞,晴则清浅可涉”。 特殊的地形特点,使得龙门县成为了塞北控扼之冲要。 守军坚守不出,同军的重炮无法展开,也打不到崖顶上的辽军。 双方对峙了整整九天,张清组织了多次进攻,均无功而返。 但其人仍坚持寻找不同的进攻部位和破敌方法,以吸引敌军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郝思文率领的一千人向东翻越长城,进入中京道境内,再沿黑河北上,又转向西,出现在龙门县背后。 守军被郝思文突袭而大乱,此战才宣告结束。 而在武松率部进入奉圣州之时,牛皋也正是接管了天成、怀安两县。 至此,同舟社将南京道、蔚州、白州和奉圣州连为一体的战略顺利实现。 剩下的主要工作就是稳定诸州社会秩序,进一步巩固白州以西防线,并抓紧时间修建中山府至白州的道路了。 而中京道沿海诸州也在海军的持续骚扰下撑不住了,来州节度使田颢、隰州刺史杜师回二人相继献土称臣。 离海岸线较远,海军暂时威胁不到的锦州节度使张成都也遣人到觉华岛,表达了纳土的意向。 但其人借口锦州乃是抗金第一线,守备压力大,这几年战损严重,亟待补充,并开出了一大串钱粮和甲械需求单。 这家伙显然是把同舟社当成了人傻钱多的大肥猪,趁乱占便宜,倒是打得好主意,可惜找错了对象。 以徐泽的秉性,锦州如此重要的位置,只要拿下,必然是纳入同舟社直辖,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讨价还价。 不过,同舟社已经拿下燕、平及半个云州,吃得够饱,必须集中精力巩固已有地盘,暂时不宜再将手伸到锦州这么远。 更主要的是,当下的主基调也是联金灭辽。 锦州这种同、金双方的战略缓冲地带不宜太早拿下,以免导致金国上下过度紧张。 若是咄咄逼人,让完颜阿骨打意识到对抗同舟社的重要性远远高于灭辽,而缩了回来,甚至联辽宋抗同,反倒不美了。 因此,徐泽暂时只安排张顺与就张成都虚与委蛇,慢慢谈判,就让这家伙继续做自己的春秋大梦不要醒吧。 同舟社已经调整战略,阶段性工作重点以由军事上的积极扩张,转为内政上的推进改革,稳定控制区为主。 今日,徐泽便召集社务部长史宗泽和相关曹首,安排部署新纳之地社会改革和京东、河北行政结构优化等工作,并听取众人的意见。 会议涉及的事务非常庞杂,要讨论的事项极多。 如原属辽、宋的两地之间,制度和政策如何逐步接轨,人口流动管制怎样放开,人才选拔和任用是否需要过渡等等。 即便是新纳之地的改革,也有很多现实问题不得不考虑。 从宏观上讲,所有积极的社会改革都是为了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或者建立与先进生产力相适应的生产关系。 相比起在原属赵宋之地,围绕“土地”这个主要生产资料进行的一系列社会改革,原辽属地区的社会改革显然就要改变重点,暂时还不能围绕土地来进行。 至少目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内,燕、云、平等地还是地多人少的状态。 现阶段的社会改革,就应该围绕“人”做文章,逐步废除原本落后的政策,以建立更先进的生产关系。 而在具体操作层面,燕京和平州的情况明显不一样,奉圣州又和迁州有很大的差别,必须制定差异化的政策调整步骤。 虽然同舟社治下所有地区最终目标肯定达成一致的政策标准,但现在就盲目一刀切,肯定会捅大娄子。 征服辽国这么多的精华地带之后,同舟社已经真正具备开国气象,美好的未来已经摆在了眼前,众人的工作热情更加高涨,做事更加较真。 徐泽听取了部分人的意见,又安排众人进行分组讨论。 直到晚上,各组才拿出相应的意见,交由社首审批。 改革大事,不是讨论一次就能通过的,必须经过调研、讨论、再调研、再讨论的流程反复研究。 实际上,这是社务部第三次集中讨论,比起前两次,众人的意见已经具备一定的的操作性。 待众人散去,长史宗泽留了下来。 “社首,张子能已经到燕京两天了,见还是不见?” …… ps:主角即将建国登基,书友们对年号有没有什么想法? 按照辽史记载,望云县在州东北二百六十里,龙门县在州东北二百八十里,龙门县应该在奉圣州最东北的位置。 书圈发有辽国西京道和南京道谭版地图,该图中,奉圣州龙门县和望云县的两地位置应是标注错误。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千里送骂 “子能”是赵宋中书侍郎张邦昌的表字,其人曾多次出使联络徐泽,他在这个时候赶来燕京,自然是再次代表朝廷向徐泽传旨的。 同舟社拿下燕京后,徐泽就立即派人前往东京向朝廷报捷。 但开封百姓都已经传颂萧近海的“燕山有道几人行,但见遮天新雉鸣”《燕云十六州行》,热议新取得的白州、隰州等地的历史沿革了。 赵宋君臣却愣是装聋作哑,迟迟不对北伐之事作出回应。 直到赵佶起用谭稹为河东路宣抚使,并成功“收复”朔州的消息传回东京,朝廷才匆匆派张邦昌启行,前往燕京宣旨。 以徐泽的政治智慧,自然能看懂赵宋君臣究竟玩的啥名堂。 其人当初报捷,自然不是为了向朝廷讨要什么封赏。 简单说,徐泽就是给赵宋朝廷一个定心丸,免得在同舟社北伐的关键时刻,这帮家伙在后面瞎扯蛋。 没想到赵宋君臣却看不清形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居然就此拿捏起架子来。 如今,北伐告一段落,同舟社即将建国,诸事繁忙,徐泽更没心思陪这帮自欺欺人的政治小丑玩。 所以,徐泽便将传旨的张邦昌直接晾到一边。 “慌啥?让他接着等。” 宗泽其实也不怎么关心朝廷来使之事,社首既然发了话,他也就不再纠缠,转而询问另一件事。 “社首,众官劝进一事,是不是要给个回应了?” 这段时间,自辽东巡抚龚孝序和第三军军正李逵一文一武率先上表劝进后,同舟社治下文武开始争相上表,徐泽都选择“留中”处理。 劝进一词,本意是劝勉、促进,诸如“上下同心,劝进农业”“砥砺藩屏,劝进忠信”,偶尔也用在劝人喝酒吃药上,赵宋皇帝阅兵便要赏管军三盏劝进酒。 可这个词一旦出现在政治语境里,气氛立刻严肃无比,往往预示着皇权更迭。 其实,劝进一事说起来也不复杂,无非就是贤臣上表,论证新政权建立新帝登基的举动多么顺天应人,敦促王者尽快践祚,带领整个天下奔大同之类。 通常情况下,被劝进者要反复辞让,表示谦逊不受,贤臣们则要反复坚持劝进,来回三次,走完这个流程,就可以正式建国称帝了。 同舟社虽然孕育于赵宋之内,却是白手起家,从一开始就自成一体。 而且,一直致力于民生,稳天下而非乱天下,行得稳站得正; 现在,又以一已之力灭掉了赵宋的头号强敌大辽,恢复燕云之地,洗刷宋人百年耻辱。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同舟社建国都挑不出毛病,本不需要再劝进,徐泽也不喜欢玩这套反复繁琐的把戏。 依其人的本性,直接举行一个仪式,宣布建国就完了。 但建国称帝是关乎千秋万代的大事,必须非常严肃,不能搞得太野鸡。 至少,要让治下的官员和百姓觉得非常严肃才行。 其实,自之罘湾大改组,成立军政分离的部曹制后,同舟社就已经能够行事国家政权的绝大部分功能了。 但名不正则言不顺,名至方能实归。 很多百姓受限于见识和阅历,还不能准确理解赵宋朝廷和同舟社的微妙关系,更无法理解赵官家和徐社首的谁“管”谁。 各地的官员需要建立正规的国家,以提供更多的晋升空间;而总部各部、曹首也想将自己不伦不类的职务换成更能光宗耀祖的三公九卿。 劝社首登基,无疑是风险很小回报极高的政治投机,对同舟社的各级官员来说,绝对是当前的头号大事。 移风易俗非一日之功,即便掌握着超前知识的穿越者,也不能过于标新立异。 只有先尊重时俗,融入时俗,才能逐步影响并改变时俗。 “嗯。” 徐泽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宗泽的话。 走流程就走流程吧,治下官员多写几遍劝进表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同舟社无论何时建国,该进行的社会改革都要稳步推进,不能停顿,只待内外部条件成熟,就要分步骤实施。 “由你牵头,对我们即将建国的国号、年号、国都、政体等相关事项进行讨论,就半个月内吧,至少拿三个方案给我。” 同舟社社务部之下,暂时还没有设置“礼曹”,所以这事只能由宗泽这个长史亲自牵头了。 对此,干劲十足的宗长史自不会有怨言。 “属下明白!” 徐泽虽然答应了宗泽开始走劝进建国的流程,可等这套流程走完并进入建国实质操作阶段,还需要一段时日。 而其人现在要做的几件阶段性任务中,就有几件创造外部环境的大事。 其中,就包括对赵宋朝廷来使的处理。 将朝廷使者张邦昌晾起,并不是徐泽故意耍威风,这件事本身也代表着同舟社对赵宋朝廷的态度。 而被软禁在馆舍之中的张邦昌,这段时间也受尽了内心煎熬。 同舟社北伐成功,赵宋朝廷却失声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究其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赵宋的决策者们事到临头才发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徐泽北伐之前,曾在大名府之战时,向童贯派出的使者王汰暗示“复燕云者王”。 但像同舟社这种独立性极强的势力,朝廷一旦封了其领袖为王,基本上就意味着帝国准备走禅让的流程了。 很明显,徐泽“想要”的这一封赏,不仅失去江山后就可能丧命的天子绝不可能答应,绝大部分重臣也不可能答应。 其实,朝廷重臣并不是不能接受换东家。 打不赢就投降并不丢人,只要能保住个人富贵和家族传承,有的是人愿意投降。 但同舟社自成体系,已经有一套完整的理政班子了。 赵宋若是投降,出职地方的实干家和少壮派,尚未入仕的士子,还有机会跟着同舟社做事,甚至走上高位。 但已经走上高位的赵宋实权重臣们,保住现在的位置基本不用想了。 就算腆着脸吃点残羹冷炙,都要看别人脸色。 更关键的是,同舟社的政策极大的损害了他们家族的长远利益。 新旧更替,旧政权的重臣主动退出,作为交换,让自己的子侄走上去,以保住家族长久富贵,也是可以考虑的选项。 可同舟社不承认荫补制度,所有官员任职前都必须通过相应的考试; 还竭泽而渔,制定重税,逼迫勤俭持家的百姓卖地分宗,甚至还野蛮地逼迫大族迁往燕云苦寒之地; 更毁圣人之教,以歪理邪说治国,让“耕读传家”的自家既没法继续“耕”,也没法“读”,更没法“传家”; 同舟社北伐成功后,故意选契丹人作的诗来宣传,听说同军中还有很多这样身居高位的蛮夷,此举更显露徐泽此贼无祖无宗、无法无天、无教无化的野蛮秉性。 以上种种,都把重臣们逼到了徐泽的对立面,且没有妥协的可能性。 经过这么多年的较量,众人已经看清楚了,徐泽这样的狼子,是喂不饱的。 只是,同舟社势力已成,朝廷打又打不赢,北伐成功这么大的事,不封赏也确实不行,真把徐泽惹毛了,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才有了以谭稹为河东路宣抚使,并“收复”朔州一事。 以此证明朝廷还是有人的,徐泽能收复燕京,谭稹也能收复朔州。 徐泽虽有功劳,但也就比谭稹大那么一点点。 嗯,就是一点点。 张邦昌前来,带来的圣旨主要有两层意思。 其一,降燕京为燕山府; 其二,封徐泽为光兴军、广德军、德顺军节度使。 前年在济南府劝徐泽息兵时,其人就已经被这军头誓师吓出了心理阴影。 这次传达这样的旨意,更是有极大几率会触怒徐泽,张邦昌非常害怕,一再推辞。 但君臣们一合计,没人比他更合适,不愿来不敢来也必须来。 这段时间,张邦昌满肚子里想的,便是如何应对徐泽的雷霆之怒。 “张相公,我要的东西朝廷给不了,圣旨就不用宣读了。直接说重点吧,你们酝酿了这么久,究竟准备与同舟社建立怎样的新型关系?” 两日后,日理万机的同舟社徐泽终于接见了赵宋天使张邦昌,但其人一张嘴,便让后者搜肠刮肚的措辞全没了用处。 “这,此事,此事邦昌不敢擅断。” 张邦昌瞠目结舌,这事他确实不敢乱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一个宰相都不敢擅断,莫非要天子亲自来,也可以,你回去问下赵佶,想不想来燕京?” “啊!此事,此事——” 看着张邦昌唯唯诺诺的表现,徐泽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赵宋朝廷好歹也是跟同舟社正面交锋好几年了,咋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们磨蹭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赶到燕京受我一顿骂?”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酒当歌 张邦昌担惊受怕了大半旬,终于见到了徐泽。 但整个会面时间还不到一刻钟,其人就被赶了出去。 徐泽并没有骂他,他是怕把这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张相公给骂死了。 对其人来说,骂死个把赵宋宰相也没啥,主要是没了人传话耽误事。 赵佶正事干不好,玩弄权术却是一把好手。 同舟社离开大名府北伐之后,对开封府的压力骤然变小,赵佶在憋了两年后,终于有了动作。 王黼的位子暂时还没有变,但老国公蔡京却已落致使,天子许其三日一上朝。 教主道君皇帝又借燕京、朔州接连报捷,大赏群臣,进封童贯为豫国公,实际解除了其人的兵权。 在这之前,又借口北伐,以王禀为太原府兵马总管,远远的打发了事。 随即,天子以蔡攸为少师,领枢密院事,并以梁师成为少保。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赵佶再次抓牢了朝政大权。 王黼不愧为深得帝心超升八阶的政治奇才,其人应该早就与赵佶有了默契,并在这一系列人事变动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硬是把自己给摘了出去。 在这种局面下,留着张邦昌这个老熟人,还是有点用处的。 徐泽并没有多说废口舌,只是让其人给赵佶带话: 想好了该怎么处理跟同舟社的关系,再派使者来; 或者,等徐泽自己去告诉他们该如何面对同舟社。 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东京朝廷的高层人事变动也是徐泽主动放手的缘故。 赵宋朝廷这块又破又脏的抹布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如其小心翼翼维护并将它洗干净再用,还不如直接抛弃得了。 相对于赵宋朝廷这块没有多大用处的破抹布,另一块抹布,现在却正好用。 六月一日,金国皇帝誓师会宁府,亲征辽国,留谙班勃极烈吴乞买代管国事。 完颜阿骨打并没有统率大军直扑西京,而是到上京临潢府后就停了下来。 随后,下诏上京半月左右的路程的部落首领速来上京谒见皇帝。 不然的话,完颜阿骨打将亲率大军征讨不臣,荡平所有不肯归附的部族。 出身渔猎部落的金军攻下临潢府后,对周边的游牧民控制力并不强。 莫说半个月路程左右范围内的部族,超过五日路程的很多部族,金军都没法切实掌控。 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要么宁愿迁徙到更差的草场,也不肯投降金军; 或者迫于无奈投降了,等金军巡视地面的力量减弱,就立即叛逃; 更有甚者,还会袭杀人数较少的金国信使和商队。 取得临潢府后,金军不仅没能获得战争所需的优质兵员,还不得不将大量兵马屯驻于此,以防备随时都会搞事的游牧民部族。 若不能借御驾亲征的机会慑服这些部族,就会留下很大的隐患。 就算金军这次能够顺利拿下了整个西京道,也会因为上京道不稳而无法对更远的西京道进行有效管理。 所以,完颜阿骨打出兵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顿上京道,并征召西征急需的兵马。 没错,就是征召西征兵马。 早在宗望回到回会宁府报捷之前,完颜阿骨打就已经预料到了严峻的战争形势,并着手筹备粮草,调整兵力部署,准备亲征事宜了。 但金国内部的问题极多,底子又非常薄,实在经不起长时间的大规模战争消耗。 更严重的问题是,面对好“盟友”同舟社全方位的战略主动,金国与同舟社接壤的所有地区,都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无论是东京道,还是中京道,金军大部分兵马都要全力戒备同舟社。 同舟社不动,金军一兵一马都不敢乱动。 同舟社动了,金军也只能跟着调动。 完颜阿骨打这次亲征,带出会宁府的兵马,还不到三千人。 要想有效增援西京战场,唯一能抽调的,只有上京道的兵马。 就算把上京临潢府的全部人马抽空,也远远满足不了西征的需要。 更关键的是,临潢府驻军的主要任务是压制周边部族,兵力已经很少了,再抽调的话,上京道肯定会不稳。 搞不好西京道的问题还没解决,上京道就会先乱起来。 甚至,还有可能在前线打仗最激烈的时候,后方的东京道也遭到部族联军的反攻。 这种可能性不仅存在,而且还有极大可能性存在。 因为有一个人,让完颜阿骨打深深忌惮。 这个人叫耶律阿息保。 当年因平定阿疏叛乱作战失利而被辽帝囚禁于大定府数年的耶律阿息保,去年底已经被耶律延禧放了出来,出任敌烈皮室详稳。 敌烈皮室部在临潢府的北面千里之外,实力并不足以扰乱上京,但其现任详稳耶律阿息保却不是普通人物。 散落在草原上各部族只是孤狼,对金国这头巨熊来说基本没有危害,有危害的只是能聚集并号令这些孤狼的狼王。 耶律阿息保并不是狼王,却有胆子号令群狼。 完颜阿骨打太了解这个人胆量了,这世上就没有阿息保不敢做的事。 当年,在生女直节度使完颜乌雅束的葬礼上,出使按出虎水的辽使耶律阿息保当着所有人的面,抢夺阿骨打亡兄的爱马,赤裸裸地羞辱女直人。 阿骨打作势拔刀要杀耶律阿息保,被识大体的宗雄抱住,让这个家伙扬长而去。 随后,女直人反迹已显,没有辽人再敢出使按出虎水。 还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大咧咧地来了。 很多人提议要杀掉耶律阿息保,完颜阿骨打那时就意识到这人根本不怕死,杀了没用。 而且,女直人实力尚且弱小,对辽国必须留下谈判的空间,不能太肆无忌惮,又隐隐起了爱才之心,便将其人囚禁起来。 被囚期间,耶律阿息保吃喝如常,还有心情唱歌。 等到所有人都觉得这家伙就是个傻大胆时,他却找到机会杀掉看守逃掉了。 完颜阿骨打毫不怀疑,自己前脚率大军离开上京,耶律阿息保后脚就会鼓动北面的各部族南下袭扰上京道。 哪怕中间只有很少的部族会听从阿息保,阿骨打也不敢冒这个险。 大战在即,必须保证后方的稳定。 可不可以先北上征讨敌烈皮室部,灭掉耶律阿息保? 不可以! 时间上不允许,一路还要翻越兔儿山、馒头山、黑山等大山,中间又挡着很多还没有被征服的部族。 而且,耶律阿息保也长着腿,没等金军赶到,他就带人跑掉了。 坚持这样做的话,很大可能会把沿途受到惊吓的部族彻底逼到金国的对立面。 完颜阿骨打早年多次随父兄谒见辽国皇帝,非常清楚游牧部族的生存法则。 其中,最普遍的便是交血税不纳粮。 慑服周边部族,勒令他们出兵随自己亲征,就是当前这种情况的最优解。 此举,既能获得战争西征急需的兵员,又消除后方动乱的隐患。 完颜阿骨打离开会宁府府前,就已经发出诏令,命上京五日路程范围内的部族首领提前进城,等候自己的召见。 其人率军抵达临潢府后,立即召见这些部族首领。 并不存在开会分配任务的戏码,而是——吃肉喝酒谈感情。 当然,知趣的部族首领酒酣肉饱之后,主动起身为大圣皇帝唱歌跳舞助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嗯,一切都如耶律延禧当年的做派。 只是,当年不愿跳舞而拔刀挑衅的完颜阿骨打,如今变成了皇帝。 而其他能歌善舞的部族首领们,则更加卖力歌舞。 仿若昨日重现,却没有什么违和感。 因为,这本身就是部族的生存法则——也包括十年以前的按出虎水完颜部。 宴会完毕,吃饱了喝足了也歌舞尽兴了的部族首领们纷纷跪下,请求仁慈而伟大的大圣皇帝给予本部族丰厚的赏赐。 众部酋如此忠心,皇帝自然不会拒绝所有人这点卑微的请求。 朕的赏赐非常丰厚,丰厚到你们带来的这点人根本拿不下,想要赏赐的,就回去动员部族的儿郎们,追随朕的大军去取。 部族首领们当即欢呼,高声颂扬皇帝的仁慈 如此,皇帝与部族首领们的血税协议,便在酒席歌舞中达成。 全程不提一句杀人越货之类的野蛮话,非常的文明有格调——都是完颜阿骨打从辽国皇帝身上学到的。 次日大早,众部族首领纷纷启程,回到自己的部族进行征召丁壮,准备随皇帝出征。 而皇帝则坐镇城中,等半月后更远方的部族首领带兵来临潢府后再聚会,并分批派出城中兵马巡视地面,监视这之前表态的部族履约情况。 外人不知道的是,这些派往四方的兵马中,有一支经丰州进入了中京道,并快速南下,进入北安州,最后抵达南京道檀州的古北馆。 路边的大亭子里,早就有人备好了酒席,专侯远道而来的客人。 众金兵勒马,停在事先划定的休息区内。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看着亭子内招手的年轻人。 愣了片刻,将其与自己记忆中九年前在咸平城外见到的年轻人对上了号。 然后,大步走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生几何 时隔九年,两个命中注定的对手再次会面了。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安排通译。 徐泽讲汉语,完颜阿骨打讲女直语,相互都能听得懂。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二人均是当世绝顶人杰,都对必须正视的强敌有足够的研究,熟悉对方的语言和习俗再正常不过。 “我带了三种酒,分别是性子最烈见风就倒的霸王醉、舒肝益脾活血补血的竹叶青、百果酿造偶然天得的猴儿酿,你要喝哪一种?” 为了这次私下会议,徐泽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考虑到完颜阿骨打的身体状况,特意多备了两种酒。 完颜阿骨打年轻时酒量甚豪,但很节制,并不嗜酒。 年岁渐老后,身体机能下降,更是喝得极少。 按照他的本意,其实更想喝养生的竹叶青,或入口绵软后劲较小的猴儿酿。 但两方势力的竞争是全方位的,他作为金国皇帝,不能让徐泽看到自己的虚弱。 “霸王醉。” 看着比自己年轻一大半的徐泽给自己斟酒,完颜阿骨打不无感慨地补充了一句。 “这几年,我们买了不少你们的酒,只是一直喝不出当年的味道。” 其人嘴中的“当年”,自然是九年前的辽国天庆三年。 彼时,同舟商队历经艰辛终于赶到按出虎水,却在途中被辽国朝廷通缉,没法再走原路返回到大宋。 徐泽乃向生女直节度使司捐赠了部分货物,以换取女直人护卫商队出境。 同舟社捐赠的货物主要是烈酒,生女直节度使完颜乌雅束的身体不好,喝不得,除了留下部分作宴席之用外,大部分都赏给了各部族贵人和勇士。 身处苦寒之地,粗狂悍勇的女直人果真喜欢当世最烈的酒,均以能得到赐酒为荣。 后来,同、金双方签订盟约,同舟社输入金国的商品中,烈酒就一直都是紧俏货。 但金国的经济一直不景气,田地出产有限,战争掠夺的辽人也个个是穷鬼,百姓购买力相当有限。 而同舟社的商品众多,良种、农具、服装、美食、奢侈品等,应有尽有,女直人什么都想买,把一切能交换的东西都拿出来交换。 在基层管理军政一体的金国,买完生产必须品或是妻儿眼馋的新奇商品后,还有闲钱或物资给自己交换烈酒的,只可能是处于社会上层的贵族。 这些人或多或少掌握着一些军情机密,若是嗜酒贪杯,把好东西都拿去跟同舟社交换,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完颜阿骨打为此处理过好几个人,可收效甚微。 连近亲结婚都只能拿棍子逼着离婚,武将擅自任命部属、贵族私藏生口等问题都治理不干净的金国,想要治酒,谈何容易? 无奈之下,完颜阿骨打只能派人向同舟社交涉。 烈酒本就是生产酒精的副产品,一直都不是同舟社的主业。 而且,这东西消耗大、产量低、消费群体还有限。 徐泽其实一直都在限制烈酒的生产,金国既然不愿多买,他更懒得多卖。 但物以稀为贵,同舟社放入市场的烈酒变少,自然会推高此物的价格。 然后,又造成更多的问题,令完颜阿骨打极为头疼。 其实,同舟社卖给金国的酒一直就没有涨过价,只是他们内部分配出了问题。 徐泽并没有在这事上做手脚,因为没必要。 同舟社的对金国的渗透和打压是全方位的,用不着做得如此赤裸。 仅仅从烈酒一事就可以管中窥豹,看出二者之间的这些年的形势变化。 现在,完颜阿骨打感慨“喝不出当年的味道”,自然不在酒水本身。 酒还是一样的酒,唯一的问题,是双方的实力对比变了,其人的心态也变了。 徐泽并没有接这个话题,端起酒盏。 “为远道而来的大圣皇帝贺。” “为徐社首贺!” 现在已经是骄阳似火的六月,古北馆的气温也远比会宁府热。 完颜阿骨打一路奔波本就疲乏不已,烈酒入喉,好比火烧,额头顿时冒出了汗。 其人放下酒盏,很随意地问道。 “你应该快登基了吧?” 徐泽的回答也很随意,仿若二人就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 “嗯,计划在这个月。你要随什么礼?” 双方是盟友,同舟社建国徐泽登基这么大的事,金国肯定是要派使者送贺礼的。 但徐泽说的“随礼”,显然不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的外交礼物。 完颜阿骨打的脸顿时冷了下来,硬邦邦地道: “你还想要什么?” 徐泽提起酒壶,继续为完颜阿骨打满上。 “哈哈,阿骨打啊,来都来了,何不看开点?” 冒险来古北馆与徐泽秘密会晤,其实是完颜阿骨打自己的主意。 一个多月前,完颜蒲家奴鉴于同舟社入局西京道后的严峻形势,写信给皇帝,建议立即停止追击辽帝的计划,并主动收缩防线,以应对同舟社随时发起的挑战。 阿骨打回信蒲家奴,要求其人守好中京道已有的地盘,不要再扩张,但要严防同舟社生事。 皇帝实际上是否决了蒲家奴的建议,却没有批判他。 其人看问题的深度还不够,才会提这样荒唐的建议。 金国确实因为扩张太快而出现了很多问题,但要解决这些问题,却不能停下来等整顿好了内部再继续扩张。 若是没有拿下临潢府之前,还窝在东京道的话,也许有这样的机会。 但现在都已经打到了西京道,再想收手却是不可能的了。 这么多的军队陷在了西京道,怎么停得下来? 金国要是现在就收手,等于告诉辽人自己无力扩张了。 看到了恢复国土的希望,耶律延禧愿意停么? 就算辽国也愿意停,同舟社会让金、辽两国停么? 早在五年前,同舟社选择与金国结盟,完颜阿骨就觉得徐泽别有用心。 但受限于掌握的信息不足,其人一直搞不懂徐泽的真实目的。 直到看了的蒲家奴的信,他才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至少在六年以前,同舟社出兵占领东南路时,徐泽就在不着痕迹地影响金国灭辽进程。 每当他好不容易压制住族人扩张的呼声,停下来稍稍整顿内部,徐泽就会以贸易、援助、军事威胁、亲自下场打击辽人等手段,逼迫金国出兵。 至于徐泽这么做的目的,只需要看看同舟社掌控的辽国地盘就能看出来了。 金国这些年和辽国打生打死,同舟社却在不经意间夺得了最精华的地区。 而且,基础还打得无比牢固。 更可怕的是,他们始终掌握着战略主动。 若自己不愿满足徐泽的要求,灭辽就会变成灭金,而金国却缺少反制同舟社的手段。 所以,其人才会通过石秀向徐泽发出邀请,相约两方首脑六月上旬举行秘密会晤——完颜阿骨打也要主动一回! “东京道你已经站了一角,西京道你又站一角,中京道你还来,你这样羊拉屎一样东一下西一下,便宜都占完了,就不怕我翻脸?” 完颜阿骨打故意拿话语激徐泽,希望能从这个狡猾的家伙嘴中套出一些话来。 徐泽却仿若没听到对方的话一般,端起酒盏示意。 “来,干!” 看着满面笑意的徐泽,完颜阿骨打就知道自己这招在对方面前太小儿科了,只能无奈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别只顾着喝酒,吃菜!” 其人嘴上说着“别只顾着喝酒”,却又一次给阿骨打刚刚放下的酒盏满上。 “阿骨打,世间豪杰无数,但能与你我比肩者寥寥,今日过后,咱们此生恐怕再难相会。机会难得,何不放下纠纷,谈一谈人生和理想?” 人生和理想? 像徐泽这样的年轻人,才可能有无限的人生和理想。 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完颜阿骨打只剩下了回忆和遗憾,哪里还有什么人生和理想? 其人想着心事,手无意识地摸到了酒盏。 “干!” 一口菜还没有吃上,就稀里糊涂地被徐泽连灌三盏烈酒,饶是完颜阿骨打也吃不消,只觉得有些头晕了。 “九年前你来按出虎水时,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今天的一切?” 徐泽给二人满上酒,反问道: “十年前,你在春州捺钵上向耶律延禧拔刀,有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灭掉辽国?” 完颜阿骨打愣了片刻,随即开怀大笑。 “哈哈哈!当年在咸平城外,我就该一刀杀了你!” 徐泽已经吃了几口菜,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翻转酒盏,朝向完颜阿骨打,后者会意,也跟着喝尽。 “换了我,就算知道九年后会成为大敌,也不会杀你。” “为什么?” “耶律延禧十年前要是杀了你,能不能避免辽国灭亡的命运?” 徐泽的话让完颜阿骨打陷入沉思。 随着金辽之战的深入,其人越发意识到辽国的腐朽和堕落。 这样腐朽堕落的王朝,灭亡是必然的,唯一不确定的,只是其灭亡的时间。 没有他完颜阿骨打,辽国也会灭亡,顶多晚几年而已。 同样,金国要是不能解决自身的问题,也长久不了,有没有同舟社都一样。 完颜阿骨打一直隐隐觉得徐泽似乎很了解自己,甚至超越了血亲族人。 这世间,唯有徐泽能够看透他的志向和抱负,以至于他的每一步策略,自己的族人还没有理解,同舟社却先做出了反应。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可高处不胜寒,成大事者通常也是最孤独的。 完颜阿骨打很庆幸这世间有人能理解自己,但可悲的是,这个人却是自己的敌人。 “要是换成你来领导女直人,金国现在会怎样?”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鬼使神差下,完颜阿骨打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徐泽端起酒盏,笑而不语,完颜阿骨打会意,再次仰脖一饮而尽。 “不会怎样,跟现在差不多。” 完颜阿骨打被徐泽骗了一盏酒,却得到这么个答案,顿时来了火气。 “你!” 徐泽却一脸真诚,继续为对方满上酒。 “阿骨打,你已经将女直人领导得够好了,换了我,未必就能做得更好。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一代人终究做不了千代事,你啊,就是想的太多,放不下。” 放不下? 完颜阿骨打何尝不想放下,但有眼前这个可怕的年轻人,等自己去了,战略上完全被同舟社压制的金国该怎么办,自己的族人又该怎么办? “徐泽,以后,你准备怎么处理金国和我的族人?” 徐泽端起酒盏,自饮一杯,完颜阿骨打没等徐泽示意,跟着喝下。 “你若是了解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完颜阿骨打再次愣住了,他确实不了解徐泽,所以才会一直受制于人。 其人拿起徐泽放在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和为徐泽满上。 这一刻,完颜阿骨打突然觉得只喝酒不想事,要轻松得多。 “阿骨打遇到徐泽,金国面对同舟社,不幸啊!” “不,你说反了,成大事者必备当志存高远,胸怀天下。英雄豪杰生于世,有强敌方不虚此生,金国刚开局就能面对同舟社更是万幸。” 完颜阿骨打何等人物,立即从徐泽的话中悟到了一些东西。 “你要我怎么做?” “不!不是我要你怎么做,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徐泽放下酒盏,站起身。 “而是你,完颜阿骨打,应当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圆满。回去就整顿你的大军灭掉腐朽的大辽,带你的大金走向辉煌吧。放心,同舟社这个时候绝不会扯你后腿!” 完颜阿骨打跟着起身,但酒劲上头,看着徐泽都有些重影了。 他听出了徐泽的言外之意,现在不扯后退,也就是说灭辽之后才会有纠纷。 但现在的金国没得选,只希望快速灭掉辽国后,自己还有机会。 “好,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完颜阿骨打正准备转身,就听徐泽道: “阿骨打,你有十年没跳舞了吧,今天想不想跳一曲?” 完颜阿骨打立即变了脸色。 “你!” 当今之世,没有任何人能命令大金的皇帝跳舞,徐泽也不行! “哈哈哈,不要紧张,我歌你舞,这首歌,你应该会喜欢。” “什么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自金国与同舟社结盟后,完颜阿骨打就苦心钻研汉学。 以其人的天资加努力,几年下来,写诗作赋自然做不到,但鉴赏诗词还是可以的。 徐泽的朗诵声很有磁性,富有感染力,诗中大意也契合了完颜阿骨打雄心依旧却去日苦多的心境,其人突然有了和当世之雄伴舞的冲动。 “这歌怎么唱?” 徐泽会心一笑,他就知道能歌善舞的完颜阿骨打绝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小乙,伴奏!”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开国大典 等张邦昌再次赶到燕京,时间已经到了六月十五日。 在同舟社的巨大军事威胁下,赵宋朝廷还是做出了极大让步。 天子更改了之前封徐泽为光兴军节度使、广德军、德顺军节度使的任命,下诏改封徐泽为肇庆郡王。 肇庆乃是广南东路次府,本为端州,名为州,二十多年前还是“下”级军。 哲宗元符三年,升兴庆军为节度州。 今上大观元年,又升“下”为“望”。 重和元年,赐肇庆府名,仍改军额。 赵宋天下二十四路之中,广南东路是仅此于广南西路的偏远路,肇庆又是这一偏远路的军额次府。 从这一道册封诏令,就能看出赵宋君臣面对徐泽时的极度纠结。 教主道君皇帝既不敢拂逆贼子的要求,又不愿意痛痛快快地给予封赏,这才有了以偏远次府作为郡王爵的荒唐任命。 这段时间,同舟社全取南京道和蔚州、白州、奉圣州的消息也传到了开封府,朝廷也做出了相应的反应。 天子还下诏,因北伐成功,赵宋在全国二十四路的基础上,再增加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 延续这些年来的厌胜传统,赵佶同时更改了一系列新取之地的地名。 赐析津为广宁、赐涿州为威城、赐檀州为安城、赐平州为镇山、赐易州为遂武、赐营州为威塞、赐顺州为顺兴、赐蓟州为蓟州、赐景州为滦川…… 朝廷此举,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利益交换。 既然封了徐泽为郡王,那同舟社北伐新纳之土就要置于大宋掌控之下。 张邦昌明知道此举不妥,却没提出反对意见。 其人虽是宰相,但没有什么话语权,在徐泽面前唯唯诺诺,在朝廷更是说不上话。 以张邦昌对徐泽的了解,朝廷在封赏一事上反复折腾,肯定要开罪这军头。 徐泽行事肆无忌惮,这次恐怕要捅大娄子,自己作为使者,搞不好就会被迁怒。 张邦昌还隐隐觉得,天子和诸位相公可能真误解了徐泽的意思,也许其人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封赏。 不然的话,也不会每次都把朝廷天使晾那么久。 这种感觉随着其人到达燕京之后的时间越久,而越发强烈。 同上次一样,徐泽并没有接见张邦昌,只是让外曹将其人安置在了馆驿中。 这一闲置,就是整整四天。 就在张邦昌等得心焦上火之时,同舟社外曹曹首王四终于接见了他,但王曹首一张口,就把张邦昌吓得半死。 “张相公,你准备一下,明日参加我国的开国大典。” “开——开国!” “对,就是我同舟社建国,社首登基大典。” 难怪徐泽会对朝廷的封赏不感兴趣,一直不怎么待见自己这个朝廷天使。 同舟社马上就要建国,徐泽自己都要登基做皇帝了,还要什么封赏? 相比之下,大宋朝廷扭捏了这么久,才决定给徐泽一个肇庆郡王的封赏,简直是个笑话。 可是,同舟社如果建了国,大宋该怎么办? 自己身为大宋宰执重臣,卷入了同舟社开国大典之中,又何以自处? 张邦昌只觉得天旋地转,王四带来的这个消息太恐怖了。 早知如此,自己,自己,自己还是得来,可现在,该怎么办? “张相公,明日同时观礼的,还有金国、辽国、高丽和日本使者,张相公贵为赵宋朝廷特使,切勿失了礼数。” 王曹首直接将张邦昌定义为赵宋朝廷派来的观礼特使,后者却不敢拒绝。 其人害怕自己的不配合会引来徐泽的不快,若是同舟社以此作为向大宋开战的借口,那自己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而王四列举的一系列国家的重臣,更让他不敢失礼。 大辽、大金这两个打生打死的王朝都能停战,并派出使者参加同舟社的开国大典,他一个赵宋王朝的挂名宰相有什么不能参加的? “邦昌识得,识得。” 王四走后不多时,就有同舟社外曹官员前来,对赵宋使者培训大同外使“见辞仪”。 同舟社的礼仪比之大宋简化了很多,倒是很容易掌握。 但张邦昌装着满肚子忧心事,全没有多想。 培训的官员走后,其人晚饭都吃不下,更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停,却始终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直到五更鼓响,实在睡不着的张邦昌认命了。 其人索性起床洗漱,又喊副使一起吃过点心后,便相互整理好官袍,等待同舟社外曹官员的引导。 开国大典,仪式繁琐,需要的时间很长,但张邦昌等人作为观礼外宾,新朝廷任官和内部会议等环节是不可能参与的。 其人只需要走很少的一部分流程,根本不用急。 张邦昌只是害怕自己失礼引来徐泽不快,才会起这么早。 其人显然太积极了,二人一直等到巳时三刻,肚子都快等饿了,才有外曹官员前来引导。 出了馆舍,前往燕京宣和殿的途中,张邦昌等人陆续遇到了其他国家派来的观礼使者。 根据同舟社外曹官员的介绍,其人才知道,这些使者分别是: 金国昊天勃极烈完颜蒲家奴、皇次子完颜宗望; 辽国镇国将军耶律大石、秦王耶律定; 高丽邵城伯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资谦、世子王楷; 日本关白左大臣藤原忠通、觉法法亲王。 外交场合,一举一动都意义重大,使者的排序也不能有丝毫差错。 众人汇聚之后,排在最前的是金国使者,其次是辽国使者。 金辽两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辽国一直被金国稳压一头,这个顺序合情合理。 两方使者互为仇龇,却不敢在同舟社治下撒野,只是冷着脸怒目以视。 赵宋的国际地位一直差辽国半格,张邦昌与副使自然只能屈居第三位。 其人之后便是高丽使者,最后是日本使者。 大观四年,张邦昌作为副使,随正使王襄出使高丽,宣读大宋天子对高丽国主王俣的册封诏书。 彼时张邦昌见过高丽国国丈李资谦,二人认识,彼此默默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其余的使者,他一个都不认识。 但从这些人的衣着和仪态,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是真的外交使者,做不得假。 众人尽皆在外曹吏员的引导下肃穆赶路,都不说话。 张邦昌不敢失了大国礼仪,只能闷头跟上,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其人曾多次代表大宋出使他国,熟知本国的外交史。 政和七年,高丽曾以“谢上国赐乐”为名,遣刑部侍郎知枢密院奏事李资谅率使团入朝大宋。 彼时,教主道君皇帝有意联合高丽和金国一同灭辽,千方百计拉拢高丽。 天子不仅钦策高丽留学生为进士,还特许李资谅列席鹿鸣宴,给予了高丽使者超规格的接待。 而高丽一方,除了李资谅当场作歪诗一首外,并没有付出任何实际的承诺和利益。 在这之后,高丽更是中断了与大宋的外交往来,再没有遣使来中原朝贡过。 不知就里的大宋君臣还在盼星星盼月亮盼,却一直没有盼到回音。 张邦昌原还以为是这个毫无底线的小国戏耍天朝上国,看了今日这架势,才知道中间另有隐情。 而日本遣使入贡同舟社,代表的信息则更惊人,更加重了其人的猜测。 日本不比高丽,其国已经闭关锁国数百年,和赵宋、辽国等已知大国都没有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 大宋立国一百六十多年的外交记录中,仅有三处和日本国有关: 太宗雍熙元年,日本国僧人霌然与其徒五六人浮海而至,献铜器十余事,并本国各一卷。 真宗咸平五年,建州海贾周世昌遭风飘至曰本,凡七年得还,与其国人滕木吉至,上皆召见之。 熙宁五年,有僧诚寻至台州,止天台国清寺,愿留。州以闻,诏使赴阙。 所以,王四之前向张邦昌介绍今日一同观礼同舟社开国大典的外宾有金、辽、高丽和日本的使者,其人还有些怀疑。 今日见了李资谦和其余使者,张邦昌才终于确信了王四没有骗他。 而这些使者同时出现在同舟社的开国大典上,再结合高丽连续五年没有入贡大宋的事实,这背后隐藏的信息才是真正恐怖的: 金、辽两个只能“平等交往”的大国勿论,同舟社是不是几年前就慑服了大宋都未曾真正慑服过的高丽和日本两国?! 第一百二十八章 武力威慑 实际上,张邦昌在馆舍等待的这段时间,徐泽就已经完成了祭告天地登基仪式。 这会,其人正在主持召开本国第一次大朝会。 基于建国之后,同舟社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主要任务是经营北疆,以平灭金、辽,消化高丽,慑服漠北势力,徐泽最终将国都定在了燕京。 但燕京城最鼎盛时也仅有居民三十余万人,规模太小,且实行坊市分离的落后管理模式,市政建设指标更离徐泽规划中的大都市相差甚远。 同舟社拿下燕京后,徐泽就命工曹以工代赈,对城市进行扩建。 燕京城的扩建拟分三步走,徐泽计划在五十年内,逐步建成至少可容纳两百万人居住的的超级大都市。 这显然是个长期的系统工程,与之相适应的道路交通、河湖水系、街道规划之类的市政建设和都城供给保障配套等,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同舟社现在建国,自然赶不上燕京新城落成了,徐泽因此直接使用了原本的大辽南京行宫宣和殿。 当怀着一肚子心事的张邦昌随引导官员来到宣和殿外时,大同王朝的第一次大朝会已经进入尾声。 之前的祭天登基仪式上,徐泽就已经确认了同舟社所建之国的国号为大同,年号正乾。 这次大朝会上,大同正乾皇帝徐泽宣布了本国的政治组织架构,并任命部分官员。 其中,最令人意外的是宗泽和赵遹两大热门人选都没有做成首相。 当然,这二人不会有意见,其他人就更不敢有意见。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 按照封建社会流行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传统,徐泽登基之后,臣下是要避皇帝名讳的,宗泽就必须改名,百姓也不得再用“泽”字。 避讳本意是为了维护君王或尊亲的威严,却给社会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以至于闹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笑话。 而国讳则更加严肃,科举考试中,考生触及国讳之字,轻者落选,重者获罪,甚至招致杀身之祸。 随着王朝延续的时间增长,避讳字会不断累积。 常用汉字本就不多,百姓学字困难,还会一不小心就会犯讳,这种为一人而禁若干字的文字游戏给整个社会都带来了极大不便。 赵宋流行的正常操作,是皇帝册立皇太子时,就给太子生僻字名,或者干脆凭空造字,以予臣民方便。 但徐泽不想自己改名,也不想臣下改字。 其人直接以自己的名、字出处“泽及万世不为仁”为由,下旨永久废除避讳制度。 大同王朝不以旧儒治天下,皇帝又威望卓著,说一不二,自不会有不长眼之人跳出来,反对这道极人性化的旨意。 当然,候在殿外的张邦昌等人现在还是不知道大同朝堂背后的故事。 “宣大金使者完颜蒲家奴、完颜宗望,大辽使者大石……进殿!” 上殿后,张邦昌自然不敢直视徐泽,但匆匆一瞥,其人仍注意到了大同皇帝身上穿的是赭黄袍。 大宋太祖虽然在陈桥兵变时被部下“黄袍加身”,但宋朝皇帝实际上很少穿黄袍。 宋乃火德,尚红,皇帝祭天时着上青黑、下黄赤的大裘冕,其他重大礼仪场合多着绛罗袍和履袍,日常才会着红衫袍或赭黄、淡黄袍。 徐泽在这么重要的礼仪场合却穿着赭黄袍,莫非大同乃土德,意在灭宋! 就在其人胡思乱想间,金辽两国的使者相继向徐泽行礼。 “大金昊勃极烈完颜蒲家奴、皇次子完颜宗雄拜见大同皇帝陛下圣躬万福,万岁!” “大辽镇国将军耶律大石、秦王耶律定拜见……” 此时惯用的外交礼节是不同规格国家行不同的见辞仪,张邦昌却惊骇地发现金辽两国的使者所行的皆是跪礼! 徐泽其实不太在意跪不跪,大同的礼仪承自赵宋,并做了适当简化。 大多数场合下,大同百姓见官员,臣子见皇帝,都只拜不跪。 但蛮夷见天子而不跪,就如同辽国捺钵上部酋见皇帝而不舞一样恶劣。 时俗如此,徐泽自不会在这事上标新立异,完颜阿骨打都能为大同皇帝破了十年不舞之戒,他的臣子跪自己更是天经地义。 重大外交场合,天子与外国使节的互动都只是走过场而已,不会出现大殿之上外使给皇帝出难题的演义情节。 真要有这样的事,只能说明这个国家已经山河日下,在外国面前抬不起头了。 大同王朝尚未立国就已经力压金、辽、宋,臣服高丽和日本,自然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待这套程序走完,徐泽便移驾宫外,邀请各国外使登内城南门楼观礼。 外使进宫时,走的是内城西门,张邦昌还以为缺乏底蕴的大同王朝没什么规矩,等随徐泽登上南门楼,才倒吸一口凉气。 门楼下,早就拆出了超大型广场上,近十万人立在期间,几无声响。 而完颜蒲家奴和耶律大石等人的注意力,则放在了广场西侧黑黝黝的大炮和东侧鲜盔明甲的同军方阵上。 此时不比后世,没有合适的扩音设备,讲话是不用考虑了。 徐泽抬手示意,城上的掌旗手立即调整大纛。 城下久候的百姓,立即在各自方阵负责人的指挥下,呼啦啦地跪倒。 “万岁!” “万岁!” “万岁——” 城门楼上大纛再次调整,百姓尽皆起身肃立,众臣及外使随着天子的目光,看向了东面的礼炮阵。 轰—— 轰—— 轰—— 为了保证持续释放效果,负责此次阅兵的时迁一共调度了五十四门火炮做礼炮,并将之分成三组,每组十八门。 尽管没有装填炮弹,但十八门火炮齐射的声势仍然让城门楼上的张邦昌两股战战,其人不自觉地想到东城城能在这种声势骇人的武器面前坚守多久? 而完颜蒲家奴、耶律大石、李资谦和藤原忠通等使者的心情,则更为复杂。 这些人或是第一次远距离见识如此恐怖的武器,或是早就见识过,并且心有余悸。 只有极少数人,用心记住了火炮鸣放的次数一共是二十八响。 徐泽并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这一点,给后世留下了无尽猜想。 其中,最能让人信服的一点是正乾皇帝此时恰好二十八岁。 礼炮鸣放结束后,紧接着开始阅兵式。 阅兵并不是新鲜事物,赵宋也阅兵,但和大同的阅兵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徐泽只是让时迁将队列行军稍稍做了调整和规范,并没有参照后世齐、正互换步的模式,此时根本不具备那样的条件。 一共十八个方阵,全部是经过战火洗礼的师营中挑选,仅从军士脸上漠视生死的表情,就能看出这些是精锐无疑。 大同的开国仪式显然不合礼仪,但观礼的外使都明白:此举就是赤裸裸地武力威慑,大同王朝以武立国,不惧任何挑战!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权力归一 以此时的生产力,灭尽已知世界的所有国家是绝对不可能的,真要这么做的话,只会缔造一个骤兴骤灭的战争怪胎。 以天下大同为最高目的大同王朝,自然不是只知道扩张而不懂得改善民生福祉的低级政权可比。 徐泽之所以要在开国大典上搞阅兵,也不是为了满足其人对后世生活的怀念,而是有深层次的原因。 其一,塑造大同王朝的尚武基因。 仅靠关起门来阅兵,当然无法让一个王朝真正强大。 但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阅兵也不能随便阅,必须设立相应的门槛。 诸如必须经历过血战的师方有参加阅兵的资格,有战功者才能站排头等等。 徐泽计划逐步将阅兵规范化,固定化,每隔若干年组织一次。 新王朝新气象,大同政权虽然脱胎于孱弱的赵宋,但其“合法性”却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尚武能战是大同的立国之基,任何时间都不能忘记这一点。 其二,为大同的国家建设创造相对宽松的外部环境。 灭辽之战,大同通过军事和外交手段取得的利益已经够多了。 在简单消化这些已经到手的利益,并完成同舟社向完整形态的国家组织初步过渡之前,徐泽并不打算继续大肆扩张。 所以,其人才会鼓励完颜阿骨打燃烧生命去完成灭辽的“历史使命”,并放任赵宋在朔州和应州鬼鬼祟祟的行为。 阅兵只是一种形式,同军还有其他配套行动,以警告金、辽、宋等各方头脑要清醒,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做不得。 你们彼此之间打出狗脑子都行,但千万不要试图挑战大同。 国家一旦建立,就不能再轻易瞎折腾,要讲究计划性和连续性,最初的组织框架就非常重要。 大同王朝的政治构架在原来同舟社的基础上进行了适当调整。 军政分离的大原则没变。 原本的社务部所有“曹”全部转为“部”,并在十一部的基础上增加一部,所有部首职务皆以“X部尚书”冠名,下设侍郎。 完整国家政权和区域性社会组织的功能有明显区别,改社为国,也不是换个名称而已,各部的职司自然要做作相应的调整。 比如,宣部增加礼乐、宗教、民族等职司; 而原本执掌官吏任免、考核、升降、调动、培训的吏曹,则因职权过大,被徐泽一分为二,增加了一个“训”部。 训字从言从川,本义为用言语使人心思如河流般流淌顺畅。 训部主管官吏队伍能力素质建设,大同的官员不再是科举一考定终身,要走上更高更专业的职位,就必须接受相应的培训。 吏部晋升、调整官吏,要先由训部提名。 皇帝有破格提名权,但提名人选要经训部追加培训。 教部掌管官吏来源关口,吏部掌管官吏在岗考核和任用,训部则对官吏实行全程培训,三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人才使用管理的封闭圈。 很明显,以大同当前的人才储备形势,训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能行使部分职权。 实际上,其他各部成立之初也差不多。 同舟社从五年前的之罘湾大改组后,社务部各曹的职司就在运行中不断完善,直到今日还在调整。 制度建设是个长期的过程,一撮而就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 此次官制调整,最大改变就是社务部长史一职直接被皇帝取消。 自古以来,就有君权和相权之争。 宰相之职,随国家的出现而产生,最初的名称并不固定,职权也有大有小。 秦始皇一统天下,建立了比较规范的丞相制度。 丞相“掌承天子、助理万机”,既是国务总官,又是皇帝家务总管。 为防其职权过大,凌驾于君权,又设立御使大夫为副丞相,对其进行限制。 汉承秦制,仍设丞相一职,职权非常大。 高祖刘邦死后,柔弱的孝惠皇帝刘盈便被曹参欺负得只能垂拱而治。 汉武帝为加强皇权,设立尚书台,削夺丞相的权力。 后来,这一制度一直到魏晋南北朝。 隋唐到宋,设三省六部,三省共同“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 不仅三省正副长官皆为宰相,只要被皇帝授于“参与朝政”“参知政事”的“同中书门下三品”官,也是宰相, 由此,导致宰执官数量不断膨胀,特别是赵宋,经常达到十多人,以至于有人戏称“宰相论斤称”。 宰相队伍不断壮大的本质,并不是相权在加重。 而是恰恰相反,此乃延续前代传统,继续削夺相权。 徐泽穿越到此世后,就一直在学习历史,自然清楚这一脉络。 而在他所知道的后世,这一脉络也在不断延续下去。 期间,华夏曾有过段实相虚君的尝试,最终都失败了,还造成了极大的动荡。 后世的世界强国,要么虚君,要么虚相,极少有君相皆有实权而能保持政权长久稳定且强大者。 所谓政治制度的优劣,如人穿鞋,好坏自知。 且始终是鞋子适应脚,而不是脚适应鞋子,削足适履只会导致走路都走不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华夏这片土地自秦汉之后两千年,一直走向虚相这条路,自有其道理。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屁股决定思路。 徐泽如果是相,要想做事,肯定会竭力限制君权。 但现在他是君,需要强大的权力来继续逐步推进各项改革,自然不会违背华夏历史潮流,搞什么屁股坐歪的虚君制。 同舟社建国设置政府机构时,徐泽便直接废除了社务部长史延伸而出的宰相之职。 对皇帝的这一改革,最有话语权的,唯有赵遹和宗泽二人。 一惯有抱负的赵遹被五年前已经修理过一次,并被外放许久,自不敢再干涉。 而宗泽虽然做事较真,但其人之前在基层打转近三十年,并不擅长处理中央事务。 担任长史后实际被徐泽架起,从没有真正统合过社务部的力量,更不会有话讲。 由是,大同王朝不设宰相之职,十二部直接对皇帝负责,君权与相权归于一。 …… 第一百三十章 吃下的吐出来 十二部职司庞杂,全部直接对皇帝负责的话,饶是以徐泽充沛的精力也兼顾不过来。 更别说大同开国之后,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需要皇帝远离中枢南征北战。 正常情况下,王朝的继任皇帝极少有能超越开国之君的,指望每代都能培养出贤明无比的接班人更是痴人说梦。 所以,对徐泽来说,取消宰相之职并不难。 但要想彻底取消相权,即便是后世也都做不到。 其人的做法是改组秘书室为内阁,并授予“传旨当笔”之权。 内阁可协助皇帝处理部分政务,履行部分宰相之职。 但内阁的权力远不及宰相,也没有宰相的法理地位。 徐泽还将共建会职权从户部分离,成立了专门的共建总会,依据“路”级行政机构的大小,设执委若干名,由基层共建会逐级推举产生。 共建总会名称虽然叫“总会”,却不是共建会的总会,不能领导共建会的基层组织,没有行政权。 总会是独立于官府体系之外的基层代表机构,有监督各级官府履职效果、反馈基层意见的议政之权。 十二部之中的法部、监部,以及共建总会,都是独设机构,所有事务直接报于皇帝,其他部、阁不得擅自过问。 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除了新设立的皇家事务司外,其余任何部门都没法做到真正完全独立运行。 仅用人和用钱两点,就必然要与吏、财等部发生联系。 职权如何界定,经费如何拨付等等相关问题,需要摸索和规范的地方还很多,这套新型制度要想有效运转,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 徐泽也没想过要一步到位,任何制度和政策都有鲜明的时代特点,也必然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 不比已进暮年的完颜阿骨打,徐泽还年轻,有足够的威望和时间慢慢改造自己的帝国,用不着急躁。 相对于政事机构上的事权归一而趋于稳定,还处在开拓期的军务部的调整则较少。 徐泽只是将军务部改组为军务院,兵、战、政三曹名称改为与相应的部,以与政事诸部平级。 同样,军务院不设院首,各部直属于皇帝,职权不容侵夺。 大同王朝的政治架构已经搭建,但要想运转良好,还需要一些时间的磨合。 而在此期间,徐泽还需要处理大同王朝与大金、大辽、赵宋、高丽和日本五国双边或多边问题。 大金虽然与大同利益纠缠最多,但完颜阿骨打半个月前才与徐泽秘密会晤过,双边问题处理并不复杂。 西京道云州府以西大同王朝暂时没胃口再吃,中京道辽西走廊一线大金也没胆量来要,唯一的分歧就是中京道次府兴中府的归属权。 从地理上看,兴中府和大定府,一个位于努鲁儿虎山脉上,一个处于七老图山脉上,和辽西走廊的地形不同,已经占据大定府的金军显然更容易拿下兴中府。 但金国正在灭辽的关键时刻,皇帝都要亲自到临潢府征召大军,既没兵力也没精力拿下兴中府。 大定府和兴中府本为一体,只有两府都入手,才能在中京道建立稳固的统治。 徐泽暂时还没有与金国大打出手全取中京道的打算,自然不会对兴中府下手。 但自己吃不下,也不能金国趟赢。 双方相互牵制,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协议: 在彻底灭亡辽国之前,只要兴中府及其附属州县能保持局外中立,同、金两国都不得出兵占领。 而辽国方面,所谓的使者耶律定等人,不过是控制在徐泽手中的傀儡,自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耶律大石这段时间练兵小成,在燕京已经有些待不住了,数次请求带人回西京道寻天祚帝。 徐泽一直在关注这批人,实际上,其人并不看好耶律大石的练兵能力。 现在就放他们回去,起不到任何作用。 天祚帝现在面对的压力还不够大,甚至还因坚决抗金凝聚了一些人心。 耶律延禧绝对不会答应耶律大石弃地遁逃的无耻请求,反而会把他带回去人作为炮灰反击金军。 徐泽可不想自己辛苦一场,只为耶律延禧打水漂,这批辽人他并不想多留,但现在就放他们走却是不可能的。 物尽其用,最起码也得等到完颜阿骨打带大军进入西京道后,再放他们回去搅浑水。 至于赵宋,徐泽的要求就两点。 其一,关于两国疆界。 赵宋须得立即再派使者前来燕京,勘定同宋两国疆界,并以盟约的形式予以确认。 如果赵宋不同意大同的要求,那双方也不必再谈疆界之事,同军大炮所能覆盖的位置,皆是大同王朝之领土。 其二,关于瓜分辽国。 大同会同大金共同发表声明,辽国为同金两国共同击败,其政治遗产也应当为两国共有。 任何第三方未得到同金两国同时授权,不得采取煽诱、出兵等非法手段,擅自窃取同金两国的共同利益。 尚未得手的,赶紧收手; 已经吃下的,立即吐出。 任何敢无视同金共同利益者,皆为两国之共同敌人,必将遭受同金两国的严厉打击。 张邦昌满怀忐忑而来,又背着更重的包袱回去。 其人贵为宰执,多少知道一些朝廷“收复”朔州的内幕。 谭稹虽然领天子诏令宣抚河东路,但教主道君皇帝催得非常紧,其人根本没办法这么快就整顿河东兵马并誓师北伐。 而且,赵宋君臣也知道本国与金国事先没有达成盟约,擅自取地,很容易为日后埋下重大隐患。 因此,所谓的“收复”朔州,实际是谭稹挪用河东兵马之钱粮,用以招诱朔州守军易帜。 朝廷的计划等“取下”朔州之后,再派官员北上联络金人,用钱粮“慰问”金军,以换取金国对朔州、应州等地的转让权。 甚至,还能再进一步,请金军牵制同军。 但此事毕竟是第二步,成与不成尚未可知。 为防止金国在第一步就翻脸,至张邦昌离京时,朝廷仅向朔州派出了几名官员,并没有进驻一兵一卒。 现在,大同和金国明显穿一条裤子,大宋该怎么办?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朝的权威 东亚地区数千年来只有一种主流的外交思想——朝贡。 在朝贡体系下,真正的“平等外交”思想反而没有市场。 金、辽、宋现在还是与同舟社同等体量的大国,徐泽有必要亲自与三国的使者会晤,磋商解决彼此分歧和矛盾的办法。 高丽和日本两国则属于大同的藩属国,徐泽作为上国天子,非必要事,不会自跌身价随意接见两国的使者。 因此,与两国有关的大小事宜,日理万机的大同正乾皇帝尽皆授权外部尚书王四处理。 “陛下!” 前来复命的王尚书还有些不太适应自己身上的官袍,在徐泽面前站得笔直。 “不凡,私下场合,就不要这么拘谨了!” “是!” 王四回答很果断,但依然站得笔直。 “陛下,高丽国主王俣已经病重近一个月,药石无用,恐怕坚持不了几天。” 自当年徐泽带兵攻破高丽国都开京后,同舟社就开始深度介入其国的内政。 雄才伟略的高丽国主王俣自然不甘心做个受人操纵的傀儡,其人多次利用高丽内外发生大变的契机,逐步将同舟社势力请出国都。 王俣认定徐泽是心怀天下的王者,不可能窝在辽东和高丽做土霸王,肯定会抽出兵力逐鹿中原争霸天下。 到那时,同舟社自然会放松对高丽的约束,甚至还会与高丽进行利益交换。 其人就能搭乘徐泽争霸天下的顺风车,再次整军经武,收回失土,复兴大业。 可惜,这一等,便是一年又一年。 徐泽不仅没有因为争霸中原而放松对高丽内政的把持,还逐渐利用其国内王族与豪族之间的矛盾,不断勒紧套在高丽脖子上的绳索。 而一旦涉及到与同舟社的利益冲突,就连国主亲自掌控的几只腹心兵马究竟听命于谁都非常可疑。 这几年,高丽不仅失去了独立自主的国家内政,就连以往在辽、宋两国之间左右逢源的外交政策也没法执行。 高丽与宋辽皆已断交,与金国也不敢深入接触。 王俣终于醒悟过来,无论是来自大海对面日本的威胁,还是国内此起彼伏的豪族叛乱,背后都是人为操纵的。 而其人这些年所有的复兴希望,都不过是徐泽故意展现给他看的虚幻而已。 在绝对强势又花样百出的同舟社面前,高丽注定只有灭亡一途。 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供人一笑的把戏而已。 彻底绝望之后,王俣便放弃了挣扎,开始沉迷酒色—— 实际上,当年开京之战,高丽国主的身体就已经受到重创,不能人事了。 但越是如此,其人越要掩饰自己的不能,越要不断扩大自己的后宫,也不断透支自己的身体。 最终,自暴自弃的王俣耗尽了生命力,将一副烂摊子留给自己的继任者。 对此,在背后掌控高丽一切的徐泽自然洞若观火。 “高丽有什么变故?” 高丽作为藩属国,立嗣、传位都要经宗主国大同王朝点头才能作数。 王楷的世子之位,徐泽是承认的。 正常情况下,王俣薨逝后,王楷即位,大同也不会在这事上过多干涉。 但现在国主随时都会薨逝,世子需要接替王位的关键时刻,国丈李资谦却带着自己的外孙——世子王楷来燕京参加宗主国天子的登基仪式。 因此,只凭只言片语,徐泽也能断定高丽另有变故。 “王俣病重之后,曾召李资谦、金富轼等臣子入宫商议立嗣之事,其人有意让世子王楷避位,立王运之后为国主。” 王四说的这条信息,包含着一段高丽王位传承的隐情。 二十八年前,高丽宣宗王运病逝,其子年仅十岁的王昱即位。 王昱患有严重的消渴症,体弱多病,根本无法处理朝政,便由其母思肃王后垂帘听政。 中枢院使李资义认为堂外甥王昱有早夭之相,乃秘募私兵,准备为自己的亲外甥汉山侯王昀争夺王位。 李资义行事不谨,政变还没有发动,就被另一个阴谋家——鸡林公王熙察觉。 王熙先下手为强,联合其他重臣,灭了李资义,流放汉山侯王昀和其母元信宫主至庆源郡,并逼迫自己的侄子王昱禅让于己。 两年后,王熙的王位已经巩固,王昱却不明不白地“薨于兴盛宫”。 王昱已经禅位,且体弱多病,仍逃脱不了被自己叔叔弄死的命运,引起了国人对其的同情,本就不稳的豪族又趁机闹事。 由此,导致王熙、王俣父子的统治一直不怎么稳,急需文治武功以彰显自己的合法性,高丽也变得更加好战。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高丽出兵争夺曷懒甸,吞并耽罗国,又趁着辽国内乱之机,染指保州。 最终,一脚踢在铁板上,被同舟社打回原形。 对同舟社一战的失败,不仅让高丽丧失了海防,还严重动摇了王氏统治全国的威望。 无论谁接替王俣的王位,不能斩断大同王朝伸向国内的手,就没法获得民族的独立和完整的主权,都只能做徐泽的傀儡。 现在,时日无多的王俣有意将王位还给王运一脉,倒是一步好棋,既能推脱社稷覆亡的责任,并尽力保住自己这一脉。 “王昱、王昀不是都已经绝嗣了么,哪里来的王运之后?” 王运生四子,除王昱和王昀外,另外两子皆没有满岁就早夭,王昱没有留下后代,王昀流放不久后也稀里糊涂死掉。 “王俣有意随便找个人顶替。” 这是为了甩锅而不择手段啊! “高丽重臣是什么意见?” “金富轼认为国主病重说胡话,不肯奉乱命;李资谦有意立世子,才会带王楷来见陛下。” …… ps:宋史记载:宣和四年九月己巳高丽王俣薨,遣路允迪吊祭。 又据《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序》记载:夏四月,俣薨。 本书中,王俣因开京之战,夜奔松岳山,使身体落下隐疾。 据说无欲之人能长寿,王俣应该能多活几年,但江山振兴无望,其人自暴自弃之下,还是赶在了历史上差不多的时间死亡。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上国的格局 徐泽大略能猜到李资谦的想法,并不复杂,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和庆源李氏的富贵。 明知道高丽国运已衰,再没有复兴的希望,无论谁坐上国主的位置,都要背负国家沉沦的责任和骂名。 但在权臣李资谦的眼中,还是享受做“太上皇”的富贵更重要。 只是,徐泽已经见过王楷,此子今年十四岁,眉宇疏秀,形短而貌丰。 根据掌握的情报,王楷性慧多学,御下严明,世子宫中官属,有过必遭谴辱。 很明显,这小子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 以李资谦的草包资质,怕是玩不过自己这外孙。 徐泽并没有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询问王四。 “你是什么意见?” 得力下属都是不断培养出来的,徐泽有机会就启发下属自己思考。 “高丽国运已衰,最多十年就可令其纳土,再花十年左右平定其境内的叛乱,高丽便可永远成为我大同之土。因此,臣以为高丽新国主当用没有根基者为妙。” 王四长期从事情报工作,有些偏于阴谋算计。 其人的意见,实际是支持王俣改立王运之后。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 王熙一脉得位不正,二十八年后,其子王俣想还权于王运一脉,不是不可以。 但王运一脉已经绝嗣,高丽国人尽知。 王俣显然想用这个假宣宗嫡脉制造高丽的分裂,成为亡国的祸首,算是临死给徐泽送上一份大礼,以换取自己一脉的平安富贵。 支持王俣的想法,同舟社就可以早几年接手高丽。 “不妥!” 徐泽摇头,否定了王四的建议,并语重心长地教育其人。 “不凡,大国当有大气度,要尽量少用下作手段。我们只需要利用规则和自身的体量,便可以轻松慑服并消化高丽,又何必多此一举?” “臣——明白了。” 王四跟了自己整整十年,徐泽深知他还是有些想法,乃继续教导其人。 “不用担心王楷,大势所趋,高丽局势已非人力可以挽回。而且,消化高丽的重点也不在高丽本身,而在我们对辽东的掌控,在取得辽阳府和曷懒甸地区之前,谈消化高丽没有任何意义。” 王四琢磨片刻,再次行礼。 “臣懂了!” 徐泽没有什么道德洁癖,为了国家利益,该需要使用手段时,其人绝不会犹豫。 当年,徐泽率军攻破高丽都城开京之后,表面撤军,放过了王俣一把,却早就布置了李俊、张荣水师独立营这枚暗子,替换同舟社水师继续封锁江华湾。 其人还利用新安州自治、贸易扶持、放纵豪族、日丽矛盾、金丽矛盾等明暗数条线,不断加强对其国朝政的掌控,铁了心要吃下高丽。 但大国不比小国,靠阴谋能得一时之利,却会失去更多。 大国的优势也从来不在阴谋诡计,而在于自身超大的体量和制定规则的权力。 真正用好了这两点,可做的事不要太多。 后世某超级大国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即使获得了世界霸权,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强盗本质,才获得霸权短短几十年,国势就开始走下坡路,并迎来重大挑战。 说完高丽之事,徐泽又将话题转到日本政局上。 “日本派藤原忠通和觉法前来贺礼,贞仁有什么想法?” “白河希望大同能扩大对他们兵甲的进口。” 贞仁是日本当代法皇白河的本名。 现在当政的,则是其人的孙子鸟羽天皇宗仁。 贞仁三十六年前便将皇位让位给了儿子堀河天皇,自己做了上皇。 但此举却不是真正的退位,而是为了攫取更多的权力。 贞仁做了上皇之后,设立院厅,依靠北面武士为后盾,开启了院政制度。 院厅所发文书具有和天皇圣旨同样的效用,以实现其人继续听政的目的。 二十六年前,贞仁又出家做了“法皇”。 但他这个所谓的法皇既不受戒,也不取法号,依旧牢牢掌控国家权柄不放。 贞仁权力掌控欲极强,曾夸口“贺茂川之水、双六的赌局与山法师,天下间唯有这三件事不如我意”。 历史上的贞仁活到七十七岁,经历了儿子堀河天皇、孙子鸟羽天皇、重孙崇德天皇三朝,始终牢牢抓住院厅“垂帘听政”,一直到死都不撒手。 贞仁破把持国政五十多年,有助于其人摆脱藤原旧贵族的操控。 但其人过度依赖北面武士支撑院厅,又陷入了武士集团的要挟,天皇制度反而在其破坏下更加衰落,也由此激化了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日本国内矛盾激化,自然给了同舟社下手的机会。 最初,白河法皇为了满足手下北面武士不断增大的胃口,不得不在武士掌控的港口默许同舟社商队走私。 四年前,意识到同舟社队本国越来越强的渗透后,白河担心形势失控不利于自己的统治,命人扣下了同舟社的商船,顿时捅了大篓子。 徐泽正愁没有时机介入日本政局,自然不会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其人当即派阮小七带海军舰队耀武日本。 日本这个小国一直都有极强危机意识,面对同舟社明目张胆的侵略行径,也立即动员起来。 双方在大轮田泊爆发“大战”。 阮小七派出两营陆战队作势要登陆,吸引北面武士冲上摊头后,海军战船百炮齐发,直接打懵了傲气的北面武士。 在这种超越人力的武器面前,所谓的武勇,屁都不是。 秉承社首的意思,阮小七虽然打败了北面武士,却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以免破坏日本国内脆弱的势力平衡。 老于权谋的白河法皇也通过此次战败后的蹊跷事,收到了同舟社的“诚意”,双方不打不成交,立刻展开深入的合作。 而在贞仁当政后就一再被削夺权势的藤原氏自然不会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也私下接触同舟社,愿意展开“更深入的合作”。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日本的命运 日本当前最有权势的旧贵族主要有北家藤原氏和清和源氏。 日本的藤原氏就好比高丽的庆源李氏再加海州崔氏,不仅与皇室反复通婚,还世代把控关白之位。 白河法皇紧抓权柄不放,并不断巩固权势,实际是向这些掌权的旧贵族抢权力。 其人老于权谋,自然知道这种事不能做得太急切,更不能赤膊上阵。 除了扶持北面武士对抗旧贵族,并以武力做后盾,维持院厅行政的“合法性”外。 贞仁还不断挑起旧贵族内部的矛盾,以此拉一派打一派。 运用这些权谋手段,让白河法皇牢牢地掌控了权柄,也使得国内各政治势力之间本就存在的矛盾不断激化。 贞仁并不是只懂权谋不懂政治,其人也知道这种现象长期下去,不利于国家的稳定和统一,最终也会导致皇权旁落,必须加以改变。 扣留同舟社商社的货物时,白河法皇就有借外来压力统合内部诸多势力的想法。 如他所愿,同舟社果然带来了压力,但这个压力却超越了其人能够承受的范围。 更关键的是,同舟社海军打败北面武士后,不仅没有表现出咄咄逼人灭亡日本之态,还以通商做生意的面目视人,更具迷惑性。 与同舟社做生意,就意味着结交强势外援,获得足以改变国内动荡均势的力量。 在继续对抗,损耗赖以维持权势的北面武士,还是表面的俯首称臣,实际获得强力外援之间,精通权谋的白河法皇很快就做出了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 法皇都带了头结交了同舟社,其他的政治势力自不甘落后。 然后,随着“不偏不倚”的同舟社对日本内政介入程度越来越深,其国内本就激化的政治矛盾迅速扩大。 两年前,在同舟社的“帮助”下,白河法皇终于将损耗的北面武士再恢复到鼎盛时的编制,还更新了部分装备。 其人感觉自身力量得到加强,便将一直掣肘自己的关白藤原忠实改为内览,任命藤原忠通的长子藤原忠通为关白。 藤原忠实一直偏爱次子赖长,与长子忠通不合,矛盾早就公开。 法皇的任命,自然引起失势的藤原忠实强烈不满。 藤原忠实这两年间陆续向同舟社出售了不少利益,换得自身势力的不断壮大。 由此,贞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力量均势再次被打破。 白河法皇这次派藤原忠通和四子觉法法亲王出使上国天子即位大典,就与本国激化的矛盾有关。 和高丽一样,日本也是徐泽必然要吞并的国家。 这一点,和后世的民族情节无关,徐泽也不是被容易被情绪支配的人。 日本这个岛国的文化很独特,天皇万世一系,传承数千年,远比华夏王朝更稳定。 要想亡其国并灭其种,最高效的做法永远是文化渗透,而不是军事屠杀。 所谓屠尽岛上男丁其他人全部抓做奴仆,只要地不要人之类的魔幻操作,只可能存在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 讲究百姓纪律的同军不能做这种恶事,真要做了,就会陷入“大同反对大同”的怪圈,毁掉自己的立国之基,绝对得不偿失。 就算徐泽驱使高丽人或是金人做这种事,也没办法做到这点。 即使是后世,使用各种威力极大的炸弹,甚至是核弹洗地,将几座城市夷为平地,也照样会留下大量残存人口和刻进骨子里的仇恨,表面却还以微笑。 至于西夷灭亡印第安人的做法,想也别想。 能灭亡与华夏同根之倭人的病毒,也必然能灭亡整个华夏文明圈。 徐泽之所以要灭掉日本,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同王朝日后的海洋战略。 所以,对日本的消灭,不仅是摧毁其上层统治,更要吸收其下层百姓,并彻底斩断其再次独立的法统。 徐泽的目标,是将日本海、黄海、东海、南海都彻底变为华夏的内海。 就算未来大同王朝灭亡,新的王朝建立,高丽、日本、琉球群岛、海东总督府等地也必然是新王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要想达到这一目标,对高丽也好,对日本也罢,都不能简单地杀杀杀,必须讲究策略才能彻底消化。 最终达成这一战略目标,至少要花费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功。 而对日本来说,第一步就是要引爆其国内的矛盾。 先让日本贵族自己大打出手,等他们打出狗脑子来,积累了足够的仇恨,死够了人,杀红了眼,大同才好下场。 不过,在此之前,徐泽并不介意先收取一些“定金”。 “扩大兵甲进口也不是不可以,就看贞仁能不能开得起我要的价钱。” 陛下从来不做亏本买卖,既然如此说,肯定已经有了目标,王四立即来了兴趣。 “陛下的意思是?” 徐泽展开外曹搜集的日本地图,指向其中一个位置。 “我要石见①。” 石见在本州岛的西南部,并与高丽半岛以及长白山、东海女直控制区隔海相望。 再加上之前通过贸易,已经取得停泊港的对马岛,大同对日本、高丽和金源内地的掌控,将大大加强。 同舟社这几年对日本的渗透很严重,掌握的信息很多。 王四知道皇帝对日本兴趣浓厚,提前做了不少功课,由是知道石见的地形。 “陛下,石见虽然临海,但平地极少,不宜垦殖,人烟稀少,为什么选在哪里?” 石见即是后世的鸟根县,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农田面积也仅占全县的十五分之一。 徐泽自然知道石见现在的状态,说蛮荒有些夸张,但绝对是人烟稀少之地,少地多山,生存环境恶劣,以至于日本到现在还没有在这里建立直属统治。 “因为这里有钱!” “有钱?” 徐泽暗自怀念另一个时空众多的倭国电子游戏,正是在游戏中,其人知道了石见银山的位置。 “对!我们币制改革最重要的钱。” 王四又看了看皇帝在地图上比划的圆圈。 “贞仁这老鬼滑得很,什么都愿意卖,但割地怕是不行。” 徐泽笑道:“不用割,咱们借。” “借?” “对!咱们也不借多,就九十九年吧。” …… 注:①查了好多资料,石见国最早作为平氏的知行国出现在历史记录中。 但在公元1122年,平氏政权的建立者平清盛才四岁,其父平忠盛还在担任越前守,不可能与石见有什么联系。 最早的石见银山开发历史记载也在延庆2年,离此时还有近两百年。 石见这个时候肯定没有设知行国,也未必叫石见。 第一百三十四章 草原上的雄鹰 倒塌岭讹莎烈,逃亡至此的辽帝耶律延禧已经基本安定下来。 这段时日,不少为了大辽复兴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辽人不远千里来投奔天祚皇帝。 其中,就有是去年才致仕的西北戍长耶律棠古。 耶律棠古性子耿直,好辨白黑,只要发现别人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必定尽言其过,毫不隐瞒,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也不知悔改,时人皆称其为“强棠古”。 这样的人在王朝上升期,如果能得到明君赏识,很容易成为一代名臣。 可惜,耶律棠古出生在大辽帝国矛盾开始激化的兴宗朝。 入仕后,又遇到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祖孙两皇帝,其命运可想而知。 乾统三年,萧得里底出任西北路招讨使。 萧得里底生得鸡胸驼背,为人外谨而内倨,在皇帝面前非常谦恭,在下属面前则极为霸道,动辄就慢侮属僚。 众人畏惧其人的国戚身份,皆敢怒不敢言。 唯有耶律棠古不愿屈服,多次当面顶撞萧得里底。 萧得里底自然不会给耶律棠古好果子吃,寻着了由头,便将其人的官职给撸掉了。 耶律棠古不服,跑到秋山捺钵处,向天祚皇帝控诉了此事。 彼时还很年轻的耶律延禧无法判定谁忠谁奸,虽然没有因此事而惩处萧得里底,但也让耶律棠古出任他职,远远地避开萧得里底,算是好心和了稀泥。 经历此事后,“强棠古”之名更加响亮,更为萧得里底忌惮。 天庆元年,乌古、敌烈两部叛乱。 彼时,帝国已经明显衰败,军队在几次之前的平乱中表现堪忧,很多臣子担心打不过乱贼,都不愿趟这浑水。 萧得里底趁机向皇帝建言,让耶律棠古率部平乱,其本意是借此机会除掉这个跟自己一直不对付的硬骨头。 耶律延禧乃任命耶律棠古为乌古部节度使,后者欣然领命。 耶律棠古为人耿直,却不迂腐,他清楚帝国此起彼伏动乱背后的根源。 其人深知这次叛乱的原因,到了乌古部后,就拿出自己的私财,动员富民捐献钱粮共度时艰。 筹到钱粮后,耶律棠古当众宣读皇帝的诏谕。 部民为耶律棠古的大义感染,又得到了钱粮,就跟着节度使去平定了敌烈部。 萧得里底不仅没有陷害成耶律棠古,还让后者凭此功加封镇国上将军。 后来,女直人叛乱,建立金国,萧得里底领都统之职率兵伐金,大败而回。 耶律棠古立即请皇帝以军法论处萧得里底,并自请带兵破敌。 天祚帝彼时接连败于女直人,心中已经有了阴影,不愿采纳耶律棠古的建议。 又见二人争斗多年,越发激烈,干脆遣耶律棠古为西北戍长,远远打发以图耳根亲近。 去年,年过七旬的耶律棠古眼见帝国灭亡之势难以挽回,心灰意冷之下请求致仕,得到了皇帝批准。 耶律棠古本已回到家乡安享晚年,得知天祚帝驱逐萧得里底、处死萧奉先的举动,似有振作之意,且金人再次大举征兵,辽灭在即,其人终究放不下大辽,又千里来奔。 “陛下,女直人在上京道大肆活动,金酋也到了临潢府,估计很快就要进军倒塌岭了,讹莎烈不可久留,还请陛下赶紧移驾。” 时隔数年,耶律延禧总算看懂了这些年发生的很多事,尽管心里不怎么认可棠古的建议,其人还是对这个耿直老臣给予了足够的耐心。 “移驾?去哪里?” 耶律棠古来讹莎烈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这问题,当即说说出自己的想法。 “镇州!” 镇州在上京临潢府西北三千里处,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古称:古可敦城。 契丹征服漠北后,桀骜难驯的阻卜各部时降时叛,使急于向东、南开拓的辽国无法集中全力,令大辽君臣非常头疼。 为了彻底解决这一问题,辽统和十二年,圣宗耶律隆绪命齐太妃领乌古等部兵马前往西北阻卜人聚集地镇抚。 九年后的统和二十一年,齐太妃筑可敦城于原回鹘王城附近。 次年,圣宗批准年齐太妃之请,置镇、维、防三州。 此后几年,耶律隆绪陆续调诸部族兵二万余骑及渤海、女真、汉人七百余流配之家到镇、维、防三州屯垦镇守,专门捍御阻卜、室韦、羽厥等国。 后来,辽国朝廷又设西北招讨司,驻地便是可敦城。 为了防止镇守西北的力量削弱,导致阻卜人坐大后南下,辽圣宗还立下祖训:西北招讨司之兵马专驻西北,凡有征讨,不得抽移。 大辽这几年被金国一再痛揍,落魄到了皇帝的御帐亲军都凑不齐编制,耶律延禧却严守祖训,始终没有调动西北招讨司一兵一卒入卫。 这也是金军只攻下并占据上京道东南一角的临潢府,却没有继续向西北扩张的重要原因之一。 耶律延禧身为皇帝,自然不会遗忘自己还有这么一支兵马,但其人宁愿靠北部谟葛失救济,也不愿逃到西北招讨司,自有原因。 “朕哪里都不去!” “陛下!这里——” “不用再劝,卿的心意,朕已经知道了。” 西北的风沙摧残了皇帝的皮肤,但连日的逃亡反而坚定了其人的心智。 “谟葛失已经点齐本部兵马,夏国三万勤王大军也出了黑山威福军司,朕的都统马哥也在沤里谨汇聚了上万兵马,辽国还没有败,我们还有打败女直人的机会。” 耶律延禧说到动情处,扯开自己的衣襟,擂着壮实的胸膛,高声喊道: “朕不要再逃跑了,朕要在这里,堂堂正正地击败女直狗子!” 耶律棠古看着慷慨激昂的皇帝,热泪盈眶。 稚嫩的阿果终于长成了草原的雄鹰,这才是契丹人的皇帝! 可惜,这一切都太晚了。 山河日下,帝国衰亡,非人力可以挽回。 这一战,皇帝可用的军队看起来虽多,却是杂七杂八的乌合之众,如何打得过如狼似虎的金军? “陛下,要是,要是这一仗还是打不赢,还请陛下务必要移驾镇州。” 耶律延禧知道棠古不看好此战,也希望自己能放弃荣誉,逃到镇州避开金军的锋芒,但其人有自己的骄傲,决定还是跟忠心的老臣说实话。 “朕只要留在这里就是大辽天子,还能号令天下。穿过大漠去了镇州,就算能挡住女直人的进攻,也只能做诸胡可汗。你觉得朕要是败了,还有脸去镇州吗?” 耶律棠古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陛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忠臣泪 耶律棠古终究没能劝动自己的皇帝,但耶律延禧也没有让千里迢迢来看自己的老臣白跑一趟,再次任命其人为乌古部节度使。 年满七十二岁,本已致仕的老棠古没有推辞,欣然接受这个任命。 耶律棠古深知皇帝是要自己回上京道统合乌古和敌烈两部兵马,威胁金人的后路。 帝国危难,为了大辽的荣誉,皇帝宁愿艰难逃亡,也不愿退到相对安全的镇州,做臣子的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明白了皇帝的心意,耶律棠古便不再停留,立即带着私奴前往乌古就任。 小半月后,乌古部。 十一年前,耶律棠古也是临危受命,出任乌古部节度使,平定乌古敌烈两部叛乱。 这之后,为了防止乌古部再乱,耶律棠古做了利国利民的实事,在乌古部部民中极有威望,尽管过去多年,还有很多人记得他的恩泽。 一行人才走到乌古部外围,就被热情的游牧民迎了上来。 “棠古,棠古大人回来了!” “棠古大人!” “大人回来了!” 耶律棠古回应着部民们的招呼,眼里却注意到一个异常现象。 此时正是水草肥美的夏日,这一带的草场长势也很好,正常情况下,部民不会在这个时候随便迁徙,但这些部民却正在收拾行装,准备转移的样子。 “我从西京回来,陛下委任我再任乌古部节度使,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 此问一出,热情部民顿时变了脸,个个呆立在棠古的马前,全都闭了嘴。 耶律棠古何等人?当即就从部民的异常反应看出了端倪。 乌古部很明显是在响应金酋的征召,准备抽派勇士去临潢府。 部族的勇士去打仗,剩余的部民通常都要先转移以确保安全。 “乌古歇斯呢?” “歇斯,歇斯大人去了主帐,叫我们准备转移。” “都散了吧,这么好的水草,你们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里好好放羊,咱们的皇帝很快就会回来。” “诶,我们都听大人的话。” 游牧部落的管理模式注定了要控制部落必须先控制住部落贵人,耶律棠古没心情跟这些言不由衷的部民们斗心眼,抓紧时间赶到主帐才能制止这起叛乱。 “我们走。驾——” 乌古部大首领乌古论海已经集合了各小部首领,正在歃血盟誓,准备出兵,就得到了耶律棠古带着皇帝的任命赶来的消息,其人赶紧停了盟誓。 耶律棠古带着十几个私奴,直接走到乌古兵马中间,对着乌古论海呵斥道: “论海!你也要叛变大辽么?” 乌古论海两年前才从自家老子手里接过大首领之位,其人年轻的时候,没有少受耶律棠古的教诲,很有些怵“强棠古”,立即堆上笑脸。 “堂古大人说笑了,敌烈部已经叛乱了,听说动员了五千人马,咱们乌古部紧挨着敌烈部,总得防着他们袭击咱们才行。” “敌烈部反叛,阿息保呢?他死哪里去了?!” “我,我不知道。” 这个时候,稳住乌古部,平定敌烈部才是关键,再追究耶律阿息保的在做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 耶律棠古拿出乌古部节度使的印绶,高高举起。 “陛下已经在倒塌岭聚集了十万大军,即将和金人决战,你们是大辽的子民,敢不敢随我继续为大辽征战,平定敌烈部的叛乱?” 十一年前,六十一岁的耶律棠古喊出了同样的话,乌古部应者云集,很快就平定了敌烈部的叛乱。 十一年后,已经七十二岁的“强棠古”除了发须皆白外,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喊出的话依然中气十足。 但部民们的反应去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一个人响应他,也没人敢和这位倔犟的老人对视,皆选择了无声的对抗。 耶律棠古心中一片苦涩,这个结果他早想到了,但仍不想放弃,他的皇帝还在倒塌岭等着自己的好消息。 “歇斯、喝古论、托布尔、铁敌,你们的脑袋都快埋到裤裆里了,是不是被人割了卵子,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棠古大人!” 乌古托布尔抬起了头,涨红着脸,迎上耶律棠古的目光。 “不是我们不想为大辽打仗,但是大辽已经不行了!这些年,为了和金人打仗,死了多少人?” 乌古喝古论也鼓起勇气,看着耶律棠古,恳求道: “棠古大人,喝古论不是怕死,也没想背叛大辽,可大辽一直打败仗,我们只想为部落的孩子们留一条生路啊。” “是啊,棠古大人!” “是啊,我们只想活下去。” 乌古论海见气氛被煽起,当即跪倒,泣泪出声。 “求棠古大人给乌古部一条生路吧!” 众勇士尽皆跟着大首领跪倒,外围的妇孺们不知情况,也惶恐地跪下,数千人逐渐汇聚成一个声音。 “求棠古大人给乌古部一条生路吧——” 人心散了,大辽真的要亡了! 白发苍苍的耶律棠古流下了两行浊泪。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皇帝为什么不愿去镇州。 去了镇州,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你们,都——起来——” “报——” 耶律棠古的话被探马的声音的报信声打断,扭头看向报信探马。 “什么事?” 探马看了看耶律棠古,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乌古论海,得到后者的眼神,才汇报道:“敌烈部已经出兵了,离部落还有十五里。” “啊!” 跪在地上的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 情况危急,耶律棠古终于下定了决心。 其人走进乌古部大首领乌古论海,将手中的节度使印绶挂在其人的脖子上。 “论海,带乌古部活下去吧。” 乌古论海旋即就明白了耶律棠古的心意,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谢,谢棠古大人。” “我们走!” 白发苍苍的耶律棠古说走近自己坐骑,翻身上马,对着忠心跟随的私奴喊道: “去平定无法无天的敌烈部叛贼!” 跪在地上的乌古部众人挪出了通道,跪送耶律棠古离开。 “恭送棠古大人!” “恭送棠古大人——” 敌烈部果真派出了五千人马,却不是为了攻打乌古部。 乌古、敌烈两部相邻并称,多年来一直是共进退的。 敌烈部出兵的,其实是来乌古部赴约一起投奔大金国大圣皇帝的。 要打仗了,两部同时出兵,才能让彼此都放心。 耶律棠古带着自己的私奴西行不久,就碰到了敌烈部的人马。 其人在乌古部极有威望,在敌烈部也差不了多少。 众敌烈勇士看到“强棠古”带人驰马而来,皆不敢阻拦。 耶律棠古纵马直奔敌烈部军阵之中,边以马鞭抽打众人,边高呼“乌古部节度使耶律棠古奉诏平定乱贼”。 众勇士只能仓惶躲避或以盾牌抵挡,没人敢抢“强棠古”的马鞭,更没人敢反击。 耶律棠古在军阵中来回狂奔不止,敌烈部大首领也不敢与其对峙,自知今日怕是不能出兵了,只得带人转身返回。 目送敌烈部人马尽皆撤走,坐在马上早已力竭的耶律棠古才轰然倒下。 保大二年,秋七月初一,敌烈部皮室反叛。 乌古部节度使耶律棠古讨伐平定之,年七十二卒。 乌古论海为耶律棠古服丧,乌古、敌烈两部由是没有参与金主完颜阿骨打的征召。 消息传至倒塌岭,天祚帝愕然良久,加棠古为太子太傅。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们打仗我种田 耶律棠古平定敌烈部叛乱的同一天,完颜阿骨打就已经在带兵离开了临潢府。 数万大军人吃马嚼,每多耽误一天,临潢府本就不足的军储就要减少几分。 金国的家底太薄了,经不起这样空耗。 连年战乱对金国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仅大军还未聚齐就仓促出动,就连行军路线都不能和完颜斜也的远征军一样。 中京道在金军南下之前曾有多次内乱,几个月前又遭金军搜刮一编,州县残破不堪,民生凋敝至极,实在无力承担大军行动需要的补给。 完颜阿骨打选择的出兵路线,是从临潢府直接往西,经饶州、仪坤州、大水泊进入西京道。 如此正好可以一路慑服还未归附的部族,并让大军吃掉他们的战争潜力。 金辽两国大军云集,大战即将再起,新兴的大同朝廷也开启了另一场大战。 同舟社建国小半月,大部分行政机构运转开始有序运转后,徐泽接连签署诏令,开启了大同王朝的政治改革。 这次改革主要围绕四大政令展开。 第一条政令是“废奴令”。 因为各种原因,辽国故地至今还存有大量的宫户、奴户、驱口等奴籍人口。 这些奴籍人口的人身自由和劳动所得全归奴隶主支配,对国家来说,就是巨大的人力资源浪费和明显的社会治安死角。 大同政权之所以要废奴,并不是为了什么“人权”“文明”之类高尚的口号。 坦白地讲,废奴就是为了废除落后的生产关系,以解放生产力,增加税基人口,增强大同王朝对社会的掌控度。 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更加有效地统合全国力量,以用于扩张国土、抵抗侵略、改造自然、对抗天灾等需要全民参与的国家大事。 但废奴牵涉方方面面的利益,并不是下一道诏令就完事了。 辽国统治者也不傻,既然废奴有这么多的好处,辽国历代精英就不知道废奴? 实际上,辽国历史上还真就多次废过奴。 辽圣宗曾数次解放大批奴隶,将他们变为部民和独立的部族。 即便到了王朝末年,天祚帝也释放过一些奴籍人口,以增加兵源。 只是,辽国的这些政策面都很小,此起彼伏的部族叛乱又不断提供战俘奴隶,天灾人祸之下,越来越多的破产百姓也有很多卖身为奴。 总体上讲,无论皇帝圣明或是昏庸,辽国的奴籍人口总量始终很大。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乃是辽国最大的奴隶主就是皇族和后族。 历代皇帝各有自己的宫帐斡鲁朵,斡鲁朵领有的奴隶和财产为皇帝个人私有,死后由家族后代继承。 皇族本身就是利益既得者,全国上下的阻力极大,要想彻底改革,何其难! 更关键的问题是生产力的落后,限制了废奴的力度。 同时解放全国各地的奴隶,特别是蛮荒之地的部族,谁来提供足够的生产资料让这些人生存下去,还能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 显然,以辽国薄弱的家底、简单的治理体系和复杂的社会矛盾,任何人都做不成这件事。 但是,所有的问题,在徐泽入主辽地之后,都不再是问题。 同军已经打败了大辽的军队,覆灭了北辽,并将一批高高在上的大奴隶主贵族投入到劳改营中,先镇压了改革的最大反对派。 而且,大同只接收了辽国的精华之地,实际将包袱暂时甩给了残辽和金国。 如此一来,改革的困难又少了几分。 唯一限制废奴之事的,只是重新建立一套高效的行政机构来保障政策落实,并提前摸清治下的户籍情况,为解放的奴籍人口准备足够的生存机会。 拿下燕京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同舟社一直在做改革的准备工作。 很多奴籍人实际上早就通过全面铺开的基础建设获得了工作,并凭借劳动获得了生存所需的钱粮。 因此,对大同朝廷来说,废奴并不复杂,按照节奏逐步推进就行。 当然,任何改革都会有阻力。 辽国奴籍制存在多年,必然会有很多贵族不愿放弃既得利益而软磨硬抗。 等待他们的,自有大同法部的严刑峻法。 奔向大同社会的道路上,绝不是鲜花和掌声。 除了劳动者辛勤的汗水外,还有无数逆历史潮流者的血和泪。 这一次,徐泽没有再闷声做事不图虚名,而是让宣部全力开动宣传机器。 通过演出新戏、组织诉苦、教唱小曲等手段,大肆宣扬废奴的正义性和伟大成就。 乐和还将一些残害奴隶的典型案例编印成故事,安排金大坚将之刻版,再印成小人书,广发各地共建会宣传,务必要做到人尽皆知。 其实,辽国的奴籍人口生存状态并不算太差。 相对于金国的生口,甚至华夏文明早期的奴隶,辽国的大部分奴籍人反而过得更加有滋有味,就是对比辽国的很多自由民来说,也未必更差。 不然的话,辽东陷落后,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辽民“自愿”卖身为奴了。 特别是宫户,虽是皇帝私奴,却比大多数正户更有生存保障,让他们转做拥有自由身份的投下户,很多人还不乐意呢。 毕竟,皇帝私奴的身份,在很多政权下,也是要挤破脑袋争取的,更别提大辽还有韩德让这样逆袭成功的典型案列。 乐和充分领会了皇帝的旨意,编印的小人书中,最多的便是宫户和寺院管辖奴户的悲惨生活,挖掘了不少典型案例。 徐泽之所以要做这些,当然有深意。 新旧王朝交替,尤其是侵略者建立的新王朝,必须形成今日幸福昔日凄惨的鲜明对比,才能建立稳固的法统。 而革旧鼎新,不仅要在肉体和经济上摧毁腐朽的旧势力,还必须将其彻底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不给他们任何翻案的机会。 不然的话,等到王朝进入稳定期,旧的利益集团开始反扑,就会出现各种奇奇怪怪的事。 而且,此举不仅可以对内,也能对外。 等解决好了自己国内的问题,再将这些册子稍微改编翻印,当作大棒,时不时敲打一顿比辽国更加落后的金国和夏国,岂不快哉?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授田与均税 第二条政令为“授田令”。 辽国故地人口稀少,土地并不算稀缺资源,但适于耕作的良田依然是紧俏货。 特别是从河北、京东迁移过来的大族,对土地的渴求更加执着。 这些大族有钱又有人,肥田要,薄地也要,甚至种不了庄稼的荒滩还想要。 徐泽当然不能任由这些人随便圈地,放任不管的话,要不了几十年,燕云地区就会变成第二个江南——土地高度集中,百姓生计困难。 原则上,大同王朝治下,所有成批迁出的大族,其土地全部收归国有。 到迁入地后,再由官府根据其上交的土地数质量,按照一定比率统一分配田面。 原本拥有田底和田面的土地换成了只有田面的土地,这些人会不会不乐意? 当然有人不乐意。 任何政策的制定都不可能讨好所有人,这是必然的。 但更多的人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对眼光长远的大族来说,土地不仅是财富,更是能衍生其他社会价值的重要资源。 洪涝频发的河北和天子脚下的燕京相比,哪里的土地附带价值更大,还用问么? 不过,徐泽并不怎么关心这些人究竟乐不乐意。 本次授田的主体本来就不是这些外地迁徙过来的大族,而是本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刚刚被解放的奴籍人和失地少地的自由民。 通过灭国战争的暴力手段,大同王朝接手了辽国巨量的皇产、寺产、罚没产和无主之地,徐泽将之全部转为官田,为授田创造了必要条件。 户部、农部之前就已经清查了现有人口和田地保有量,测算授田标准,制定相应计划,为授田提供了可操作的政策。 而各地共建会铺开并有序运转,才为田地真正分配到户提供了可能 大同政权一脉相承,授田同样是只授田面,田底是不可能分配的。 所以,徐泽并没有欺负这些迁徙的大族,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朝廷掌握在手中的官田数量巨大,徐泽却只放出了一部分。 人力有穷尽,农夫就算再勤劳,但能够耕种的田亩数终究有极限。 授给百姓的田地并不是越多越好,超过了百姓能力所及,亩产就会急剧下降。 所以,即使手中掌握着大量的官田,徐泽也没没有全部放出。 随着大同王朝不断扩张,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并吞天下之势,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燕京地区和其他新收复之地。 朝廷的政策必须要考虑长远,提前为这部分人留足置产的田地。 实际上,即使不考虑开疆拓土,朝廷每年通过垦荒、绝户田和罚没田等手段,也能获得大量的官田。 总体上,授田和增加的官田是可以保持一个动态平衡状态的。 但随着王朝统治持续,各种行政问题会逐渐积累。 若是没有大魄力硬手腕的统治者推行改革,王朝的行政运转效率会逐渐下降。 通过各种途径增加的官田也会随之逐渐减少,授田令绝不可能一直维持数百年。 这是必然的规律,徐泽也没报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只要尽量延长授田令的时间,保持一定时间段的动态平衡,直到大同王朝的技术革新迎来突破,并开启大航海就行。 暂时没有授出的官田,也不会白白抛荒。 零散各地的,委托基层共建会经营; 整片集中的,则转为皇庄,由皇家事务司管理。 辽地农业生产技术相对落后,甚至还有不少百姓不懂耕作技巧,刚刚解放的奴籍人也缺乏牛、犁等生产资料,诸如这些问题,都使得授田之后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当然,以大同如今的体量和行政管理经验,这些事徐泽这个皇帝需要关注,却也仅仅是关注而已。 户部、农部、州县官员和基层共建会组织自会努力做好分内事,皇帝的任务则是制定和狠抓相应的政策落实,让自己的帝国逐渐走上正轨,使官民各安其职。 第三条政令为“均税令”。 大同王朝控制区地跨辽、宋,不仅百姓生活习俗不同,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有较大差别,就连税率也有很大的差异。 总体来说,原属辽地的百姓税负远比宋地百姓要轻得多。 当然,税轻并不是意味着前者就比后者要生活更幸福。 整体社会效率低下、经济持续不景气、分配和再分配制度不合理等因素,导致辽地百姓的可支配收入要远低于宋地同阶水平。 这就好比后世北上广的内卷者和内陆十八线城市上班族相提并论一样,好坏自知。 大同王朝的建立,让原本割裂的群体走到一起,就不得不考虑“均税”的问题了。 “均税”并不是简单地强行扯平两地的税赋标准,这样做显然不行。 南北两地全部执行辽地的税收标准,国家税收会急剧减少; 全部执行宋地标准,也会把刚刚稳定下来辽地百姓压得喘不过气来。 即使不考虑国家税收,折衷收取一样的农税,南北气候差异和生产基础上的差距等因素影响,也会进一步扩大本就很大的南北贫富差距。 “均税令”就是通过差异化的税收和基础建设倾斜等政策手段,逐步拉近南北两地百姓的生活水平,最终达到绝大部分百姓都能在新政权中有更多获得感的目标。 这也是一个阶段性政策,其中涉及到一系列复杂的政策调整,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表述清楚,但大同朝廷并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早在六年前,同舟社取得辽东后,就在这方面进行了积极摸索,并推出京东—辽东一体化战略。 通过几年的运行,已经总结了很多经验,并培养了一大批的专业人才,为“均税令”的制定和执行提供了基础。 第一百三十八章 历史的重新构建 “均税令”只能算阶段性的政策调整,真正的税制改革还要等南北两地真正“均税”之后才能进行。 税收政策调整的目标是增强大同政权治下百姓的获得感,拉近南北差距,但究其本质还是为了增加大同的国库收入。 朝廷有了更多的钱,才能做更多的事。 更强大的王朝必然要掌控更多的钱,这一点没什么好遮掩的。 从这个角度上讲,税制改革必然绕不过币制改革。 币制跟不上社会经济的发展,就无法保证稳定的币值,没有稳定的币值就没有稳定的税收。 宋、辽、夏三国和新兴的金国,基本在华夏文明圈内的国家,大多存在币制混乱的问题,根源就是——缺钱。 准确的说,是缺少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以赵宋朝廷为例,即便开足马力炼铜铸币,还是满足不了国内外市场对货币流通的庞大需求,于是,挖空心思,想出了很多办法“省钱”。 诸如朝廷使用短佰给发官员俸禄,以省佰和买物资,又铸小钱、当大钱、夹锡钱,用盐引、度牒充当现金使用等,都是拿“小钱”当“大钱”花。 大同王朝没有完成统一之前,还得与国际接轨,延续赵宋的某些“传统”,但这些手段肯定不能一直延续。 实际上,大同政权目前也不具备改革币制的条件,因为徐泽现在也解决不了贵金属不足的问题。 五年前,同舟社就通过战争手段拿到了高丽部分矿山开采权。 之后,徐泽命马政带领探测队陆续探明并建成了三座铜矿。 只是,这些铜矿的规模都不怎么大,开采也有很大难度。 直到两年前,同舟社掌控的高丽铜矿才形成一定规模,徐泽立即命马政成立了一个事业部门——铸钱司。 彼时,同舟社还没有建国,铸钱司最初的任务自然是私铸赵宋的“宣和通宝”,再通过同舟银行投放到市场。 由此,积累了不少经验。 大同开国后,铸钱司不再私铸赵宋钱币了,改铸“正乾通宝”。 徐泽计划利用五年时间,逐步回收赵宋钱币,全部换成正乾通宝。 而其人谋取日本的石见银山,也不是为了表面上的“钱”。 上升到国家层面,钱已经不再是“钱”了。 如何盘活市场,增加经济总量才是统治者需要考虑的问题。 开采银山听起来像捡钱,但受限于此时的冶炼技术,这个钱其实不怎么好捡。 银矿要形成规模,还需要日积月累,非一朝一夕可以见效。 实际上,大同政权现在的经济总量还不够大,这些年通过战争赔款和合法贸易获得的钱币也足够维持国内币值稳定,改革币制的紧迫性并不强。 但大同王朝迟早是要一统天下的,只有提前做好准备,届时才能水到渠成,让百姓尽量少受折腾。 徐泽的计划是通过开采高丽铜和日本银,以及南洋贸易换得黄金,逐步增加本国的贵金属储备。 待到国家基本统一,储备的金银总量也达到一个可观的数字,再依托发达的银行网络,方能正式开启贵金属货币和纸币相结合的币制改革。 第四条政令为“并州令”。 “并州”非汉末的青、凉、并、冀等十三州之中的并州,而是对大同政权治下设置不合理的府、州、军等行政机构进行合并调整。 要搞明白徐泽颁布此令的原因,就得先了解宋、辽两国混乱的行政机构设置。 赵宋行政区划为三级制,最基本的行政单位是路—州—县。 其中,州级单位又有府、州、军、监,府地位最高,州次之,军、监更低;县级单位有县、军、监。 军、监有两级编制,既同州、县级,又不是州、县,非常混乱。 辽国深受赵宋影响,五京道实际和赵宋的路级机构同级,而州级机构也大小不一,大的州下再辖州,可统十余县,小的州则仅辖一县,也非常混乱。 治大国最重要的便是“统一”,唯有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方能弥合不同人群之间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矛盾,最终达到国家真正意义上的统一。 颁布废奴令、授田令和均税令,都是为了逐步消除大同政权的南北差异,促进国家真正统一。 但一个国家连最基本的行政机构设置都混乱不堪,还谈什么统一? 任何行政制度的产生和演进都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有关,都是为了解决彼时统治阶级认为的主要矛盾,宋、辽两国混乱的行政机构设置也是一样。 太过遥远且实际处于分裂状态的春秋战国勿论,只从秦朝一统天下说起。 秦始皇横扫六国,强力推行郡县二级行政区制度,结果二世而亡。 汉初吸取教训,郡县封国杂处,至汉武帝施行推恩令瓦解封国,把全国划分十三州作为监察区域,二级行政区制度变成了三级行政区。 彼时的州虽是地方最大的行政区,但各州以刺史为监察长官,州刺史仅秩六百石,却能监察州级之下秩两千石的郡太守,是以小驭大,大小相制的手段。 东汉末年,社会矛盾不断加剧,最终爆发了黄巾起义,大汉的中央却忙于权力斗争,在平定叛乱中出现了不少问题。 宗室刘焉目睹朝纲混乱、王室衰微,起了不臣之心,欲求一地割据。 其人乃向汉灵帝建言:“刺史、太守行贿买官,盘剥百姓,招致众叛亲离。应该挑选那些清廉的朝中要员去担任地方州郡长官,借以镇守安定天下。” 汉灵帝也需借助地方力量制衡朝堂上的世家,乃同意刘焉之请,下诏恢复了汉成帝时废置的州牧之设,并提高其地位,居郡守之上,掌一州之军政大权。 朝廷本就对地方失去掌控力,州牧又位高权重,军政一手抓,还能辟除幕僚官员,拥有临机决断的用兵权,成了实质上的土皇帝。 此令一出,汉末军阀割据的大幕便就此拉开。 再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华夏长期分裂。 各国本就是割据政权,又吸取了汉朝灭亡的历史教训,对地方的再割据防范更严。 由是,各国不断拆分州级单位,使得天下之“州”越来越多,州的辖区也就相应越来越小。 南北朝末年,北周和南陈加起来,已经有二百五十三个州,而下一级的郡不过六百九十八个,最基层的县只有一千五百六十二个。 隋灭陈后,隋文帝看到了三级行政机构设置的不合理,乃罢天下诸郡,让州直接管县,等于是把州降级到原来郡同样的地位。 至隋炀帝时,干脆就把州全部改名为郡,使之名位相符。 唐沿隋制,并增加了“府”这级特殊行政区划,但帝国疆域万里,中央直接管理几百个府州,事务十分繁杂,非常不方便,也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 中唐之后,朝廷便在各州之上再设置“道”级行政机构,将全国分为十道监察区,变成了道—州—县三级行政管理体制。 各道的长官是观察使,观察使如同汉朝的刺史,实际是御史台派出考察地方行政的中央官员,并不是正式的地方行政长官。 但到了后来,又因种种原因,观察使逐渐变成地方实权长官。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便和汉末刺史改州牧后如出一辙——地方大员权力过于集中,尾大不掉,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急剧减弱,国家由此陷入军阀割据的长期混乱状态。 宋初,基本因袭唐朝旧制,以“道”为行政区划,分全国为十三道。 后来,朝廷又略做改革,设置“路”级行政机构,“道”“路”并存数十年。 直至至道三年,宋廷才开始废“道”改路,定天下为十五路。 再之后,又数次调整,至崇宁四年,赵宋治下的“路”级行政机构终于增加到了二十四路。 算上徐泽没搭理的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两路,赵宋百年来,国土面积只增加了很小一部分,最大的地方行政机构“路”却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整整一倍。 赵宋朝廷此举,其实和魏晋南北朝时期不断拆分“州”级机构的原因基本相同。 盛唐犯了强汉差不多的问题,赵宋也同样走上了魏晋南北朝类似的道路。 历史就是在这样不断地重新构建中走向前进。 但历史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大唐的“道”并不完全等同于大汉的“州”,赵宋的“路”一分再分,却也不是简单地走前人走过的路。 北宋“路”一级机构的职官有监司和帅司。 监司又包括“漕司”“宪司”“仓司”。 此外,包含重要矿区和港口的路,还会设置提举坑冶、茶马、市舶等司。 漕、宪、仓等司都有监察职能,路一级实际也可视为汉时州、唐时道一样的监察区。 因而,监司号称“外台”,具有监察职能,权任颇重。 帅司即安抚司,长官为安抚使。 安抚使照例兼任禁军军区的马步军都总管等军事职官,同时兼任某州、某府的地方官知州或知府。 为防止安抚使权力过重造成危害,赵宋又设“走马承受”一职。 走马承受最初仅密察将帅的言行举动,不涉它事。 后又增加监察本路将帅、人事、物情、边防及州郡不法事之责。 要求“事无巨细,皆得按刺”,并且每年一次赴阙直达奏事,如有边警急报,不时驰驿上闻,还许风闻言事。 路的漕、宪、仓、帅四司都属于中央的派出机构,分别执行中央各部门的命令,并没有一个凌驾四司之上的机构或个人。 如此一来,各路的财、政、刑、兵、监等权分属不同的机构和个人掌管,也就不会对中央形成太大的威胁。 所以,赵宋地方行政区划其实不能算真正的三级制,顶多算二点五。 即使是州—县两级,也多采用差遣制,并在州内设置通判,以监察知州履职。 这些改革,实则是赵宋接受前代潘镇割据的历史教训,不断削弱地方权力的举措。 另一大改革是派文臣知军、州事,以代替自唐末以来的节度使之职。 军、监都是特殊的行政机构。 军始于唐,当时称军镇,属军事系统,多设在边区,只管军队不管民政。 监则是国家经营的矿冶、铸钱、牧马、制盐等专业性的管理机构,五代初就已出现,也是在赵宋演变为地方行政区划单位。 五代末世,秩序崩溃,军既管兵马,也辖土地、民政,但各军、监皆不辖县。 至赵宋,军演变为地方行政区划单位。 军、监有领县的或不领县两种,这也是划分军、监究竟属于州级还是县级的依据之一。 赵宋之所以采取这种令人看着就头大的地方行政机构设置,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尊崇守内虚外的基本国策,追求极致分权的效果。 所以,赵宋的孱弱虽然表现在军事上,但在行政设置上就已经埋下了根源。 这种繁杂的行政设置又会造成行政机构叠床架屋,官僚人浮于事等问题。 不改变这种极致分权的行政体系,军事上做再多的改革都只会是镜花水月。 指望一代明君再加数位名将就能北伐成功并建立铁血强宋,只能是痴人说梦。 就算侥幸成功了,也迟早会因为这种不能适应大疆域统治的行政体系而被打回原形。 当然,现在的大同也是割据政权,其国土面积还不如赵宋,自然不具备全面改革行政区划的条件。 而且,行政体系改革也要尊重客观事实,统一事权和有效监督必须兼顾。 赵宋虽烂,但也在魏晋南北朝的基础上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该继承的还是得继承,没有必要因为他烂,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因此,“并州令”主要是撤并原本宋、辽边境因军事对峙而大量设置的军州和城寨,以及部分浪费行政资源的单县州。 以此减少屯驻兵力,并精简行政机构,腾出新王朝急需的行政人才。 至于宋辽两国为争正朔而重复的设置的一些地名,暂时并没有调整。 “并州令”只是第一步,待大同国土逐渐扩大,新的形势呼唤新的机构设置时,徐泽自会启动下一步的战略。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敌来临 两个多月前,同军进入云中府并强行吃下常清县,打乱了金军的战略部署。 根据云中府守将完颜宗望的建议,金军都统完颜斜也立即命令麾下兵马收缩防线,以应对新的危机。 这段时间里,西京道的金军大略分成了三部。 兵力最多的一部在南线云中府,副都统完颜宗翰统兵,主要任务是防备同军对金军可能发起的突袭。 稍少的一部在中间西南招讨司治所丰州,都统完颜斜也亲自统兵,主要任务是沟通另外两部,确保整个西线金军的后路,并继续监控辽帝的行踪。 最少的一部在西线云内州,由宗室战将完颜阇母统兵,主要任务是稳定控制区,并确保大军的西线安全。 由于西面的战线非常长,完颜阇母还不得不分出两个猛安,由完颜银术可统帅,驻守黄河以西的宁边州。 这种形势下,西京道的各部金军实际上已经放弃了继续扩张,只能严守防区,等待皇帝亲自带大军增援,改变兵力劣势后再决定新打还是走。 不是都统完颜斜也不想继续扩张,而是金军确实打不动了。 自去年十二月十五日兵出临潢府后,金军从拿下上京道降圣州开始,一路攻城略地,历经高州、恩州、惠州、大定、泽州、北安州等大小战役。 随后,中京道尚未全部拿下,又急匆匆进入西京道。 先后转战鸳鸯泊、五院司、白水泺和女古底仓,两次攻打云中府,并在持续追击辽帝的同时,还分兵并攻下天德军、云内州、宁边州和东胜州等地。 金军远离家乡,连续作战七个多月,从冬天一直打到夏天,即使以金人的吃苦耐劳,也个个疲惫不堪,战马也掉膘严重。 战斗减员、水土不服和天气酷暑难耐等不利因素综合影响,使得西线金军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急剧下降,军心已经有些不稳。 再面对同军的巨大威胁,不管是为了稳住好不容易打下的已有地盘,还是从确保本部人马安全的角度出发,金国远征军都不得不收缩防线固守待援。 战争之中,攻守双方的态势随时都在变化。 原本的进攻方金军因为打不动了而收缩防线,残余的辽军自然就会越发活跃。 东北方向,耶律马哥已经带少量兵马转战上京道,继续招揽兵马,试图阻扰金国后续兵马的增援,切断西线金军与本土的联系。 西南方向,耶律延禧新任命的都统萧特末还大胆带领兵马进入丰州和德州境内。 辽军仗着地形熟,配合游牧民提供的情报,动辄以十余倍的兵马袭杀打治安战的金军小股人马,让后者苦不堪言。 金军一旦出动大军清剿,辽军又跑得干干净净。 起兵后就一直是进攻方且战无不胜的金军,在即将灭掉辽国的最后时刻,竟然变成了被动挨打的一方,这种全新的战争形态,让金军上下都极不适应。 极度疲乏加战局不利,金军上下开始弥漫狂躁暴戾的情绪。 找不到敌人打不了仗,狂躁的士卒们便会将多余的精力发泄到同袍身上,军中打架斗殴之事层出不穷,让各路将帅极为头疼。 即使是统兵战将,也不安心,只要开会就发恼骚。 建言先回国内休整等冬天再来的,提议放弃已有地盘集中全军剿灭辽军的,询问皇帝陛下为何还没有出兵的,质疑统帅能力不足将大军带进火坑的…… 都统完颜斜也疲于应付复杂的形势,却不知道西线另一个巨大的危机已经出现。 云内州金军大营。 数日前,继同军之后,另一股搅局势力进入了西京道——西边的夏国。 夏军战略目标明确,行动果决,翻越黑山进入天德军后,就直扑金军营地,击杀留守的金军将领裴满突捻以下二百仆从军。 得知这个消息,金将完颜阿土罕立即率数百骑北上,意欲攻击立足未稳的夏军。 结果,半途遭到伏击,全军覆没,仅阿土罕等四人弃马逃到山中方才脱身。 金国远征军已经陷入颓势的情况下,西线绝对不能出乱子。 至少,也要探明了夏军的真实情况再说。 完颜阇母一面派出信使,命散落各地的完颜娄室、完颜习古乃、辞不失、拔离速等将领迅速统本部人马来云内州集结。 一面又派出探马,务必要打探清楚敌军的具体规模。 前后损失了近百探马后,完颜阇母终于确认了夏军的兵马总数——三万人! 散布在西京道的金国远征军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再除掉伤病和水土不服等造成的战力锐减,真正能上战场血拼的金军还不到夏军的一半。 至于聚集到云内州的金军西线兵马,还不到两千人,双方巨大的兵力悬殊让完颜阇母陷入了两难。 夏军的战斗力肯定没法和金军比,之前打赢的两仗,主要是仆从军。 但夏军又不比辽军,没有见识金军的强悍战力之前,夏军的士气和作战意志绝对比辽军高很多。 就凭夏军在之前表现出的果决,也绝不会看到金国大军就跑,金军必须凭实力硬拼一场,打败了夏军,才能逼退敌人。 但向都统斜也汇报,请求聚集大军与夏军决战,却非常不现实。 远征军兵力严重不足,困守西京道就已经捉襟见肘了,更别说在同、辽大军窥伺的情况下,还敢集中兵力与夏军硬拼。 当前无非两条路——撤走,或者硬着头皮上。 撤退到丰州境内,汇合都统完颜斜也统帅的大军,守住丰州防线问题应该不大。 但好不容易打下的天德军、云内州、宁边州和东胜州等地就会全部丢给夏军。 而且,防线进一步收缩,金军防区将会由原本拥有地利的区域,变为被夏军、同军和辽军挤压成的线型,稍微遭遇挫折,就有满盘皆输的可能。 西线绝不能让! 可不让开防线,就凭手中的这点人马,又怎么打? 完颜阇母的压力极大,不敢轻易决断,只能召集众将,开会决定本部兵马的应对战略。 只是,会议召开没多久,其人麾下的战将就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第一百四十章 娄室的高招 “这仗不能打!” 云内州的夏日晌午,天气要比会宁府炎热太多。 完颜习古乃敞开了皮坎肩,露出毛绒绒的胸膛,却还是流汗不止。 其人一把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随手甩出,正好甩在了旁边完颜娄室的脸上。 后者不动声色地抹去,眼睛始终盯着完颜阇母堆出的简易沙盘上。 完颜习古乃出身按出虎水本部,作战勇敢,为人精细,深得皇帝信重,前些年曾多次执行重大任务。 但女直人起兵之后,习古乃就经常随七水完颜部的娄室行动,身上的光芒完全被后者掩盖,由是结下了梁子,有事没事就爱给娄室找不痛快。 完颜阇母自然看到了习古乃的小动作,只是装作不知道。 娄室也姓完颜,却不是出自按出虎水,更不是宗室。 金国建国已经八年多,但转型并不彻底。 本质上讲,现在的金国更像以血缘为纽带的超大型部落联盟。 完颜娄室无疑是金国最能打也最吃苦耐劳的战将,但非宗室成员的战功太耀眼,对金国的稳定不利,必须适当压制才行。 “为什么不能打?” “夏军有三万人,我们却不到两千,兵力差太多。而且,我们从去年打到现在,儿郎们早累了,更适应不了这鬼天气,好多人都生病了,战斗力大减,这仗没法打。” 其他的战将听了习古乃的分析,尽皆点头,唯有完颜娄室盯着沙盘不吭声。 女直人起兵后就战无不胜,一再打败强大的辽军,战力彪悍,众人并不害怕任何强悍的敌人。 但打仗是死生大事,越会打仗,就越知道哪些仗能打,哪些仗不能打,越会谨慎对待每一仗。 像金国这种主体种族人数稀少的国家,更经不起战败的巨大损失,而更加谨慎。 金军的战术就好比猛兽捕猎,看起来极为凶残。 但扑食之前的猛兽实际却非常谨慎,会反复掂量胜算,一旦认定自己的扑食行动会遭受重伤,多半会放弃此次捕猎。 关于这一点,完颜阇母没有疑义,他更关心本部人马下一步的行动。 “仗不能打,难道要撤兵,丢下毫不容易打下的地盘不成?” 习古乃早有准备,瞄了一眼还在皱眉苦思的完颜娄室,又扭头看着阇母。 “听说夏主李乾顺娶了辽国公主,夏军肯定是辽主请来的,但夏人不可能给辽国卖命,他们早不出兵晚不出兵,赶在这个时候过来,能打什么主意?” 完颜阇母也是打老了仗的女直人,当即听出了习古乃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夏军和同军一样,就是来抢地盘的?” “对!” 完颜习古乃指着地上的简易沙盘,接着道: “天德军和夏国接壤的西面有黑山阻挡,南面又有牟那山,夏军就算拿下了这里也守不住,他们的目标只可能是继续南下,拿下河清军、金肃军和宁边州。” 河清军、金肃军和宁边州三地虽属于辽国,却在黄河“几”字型的右上角以内。 黄河“几”字型转弯河段,西边大半都归夏国所有,可三国之中夏军战力最弱。 战力次之的宋国分得了东面的一条线,虽然无力再向西进取,但凭借堡垒群守住这一线却不难。 辽国仅分得一角之地,却是战力最强,有了这个前进基地,随时能威胁另外两国。 如此一来,三国相互制衡,竟然让这一战略要地的分割状态稳定了近百年。 夏人显然有趁着辽国国灭之际,抢夺河清军、金肃军和宁边州三地这份遗产,以换取本国战略上的主动之意。 如果夏军的战略图谋真如习古乃所说,金军暂时退一步也未尝不可。 习古乃见完颜阇母点头,更来了劲,接着道: “我们暂时收缩兵力到东胜州金河泊休养,这里既可以和都统、副都统的兵马快速呼应,保证自身安全,又能放夏军过河,还能威胁黄河对面的榆林,只待陛下的增援兵马赶到,灭了辽国后,我们就能随时过河打败夏军。” 习古乃的建议无疑是当前能想到的最好应对办法,除了娄室仍在皱眉沉思外,其余人都点头称好。 完颜阇母心中有了主意,道:“好,就按——” “不好!” 完颜娄室突然抬起头出声,打断了阇母的下令。 完颜阇母心中颇有些不悦,但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耐。 对娄室这样特别能打还忠心卖力的战将,有习古乃唱黑脸就行了,阇母身为宗室,不能让外人寒心。 “娄室,是不是哪里不对?” “这一战我们不能退。” “为啥?!” 完颜阇母见习古乃抢先问了话,便不再吭声。, 娄室没有看习古乃,只是向完颜阇母解释道: “我们之前要是没有跟夏军接触过就算了,但之前两战我们死了这么多人,已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现在因为害怕敌人而后退,只会助长夏军的士气。” 完颜习古乃听到“害怕敌人而后退”一语,就已经涨红了脸,准备呵斥娄室,被完颜阇母扯住,并使眼色让其听娄室继续分析。 “夏军看到咱们不过如此,肯定会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就算我们不去打他们,他们也会仗着人多来打我们,到时的损失肯定要超过我们的想象。” 感觉娄室的分析也有道理,完颜阇母询问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 “陛下的增援兵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都统和副都统那边的压力也很大,这一战只能靠我们这些人。” 关于这一点,众将其实都清楚,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赞成习古乃撤兵的意见了。 众人皆看着完颜娄室,看他有什么破敌妙招。 完颜娄室并没有什么妙招,只清楚这一战不能就这样撤退。 其人用兵实在,没有亲眼见过夏军,不知道敌人的深浅,战场形势又瞬息万变,自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我愿意领一千人,和辞不失、拔离速一起拖住夏人并寻求战机,可以打就战,不可战再退守金河泊等待援军,怎么样?” 完颜习古乃顿时乐了,大笑道: “哈哈哈,这就是你闷骡子的高招?” 第一百四十一章 左右皆敌 面对习古乃的嘲笑,完颜娄室脸色不变。 “咱们女直人打仗一直就是这样,能打就打,不能打就不打,有什么好笑的?但打都没想打,就直接跑路,肯定不行!” 完颜娄室的话虽然没有针对习古乃,却一再提到其人害怕避敌的消极态度。 习古乃的脸更挂不住了,其人一把扯下坎肩,指着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又指着众人大声嚷嚷。 “习古乃什么时候怕过敌人?你们有谁怕?” “不怕!” “女直人谁都不怕!” “对!咱们女直人没有孬种!” 煽动起众将的情绪后,完颜习古乃又指着娄室呵斥道: “我军兵少马瘦,拿什么跟夏军对抗?咱们先退一步,等调整好了状态再打夏人有什么不行,你为什么非要不顾儿郎们的死活?” 完颜娄室见阇母不吭声,清楚众将都不太愿意出兵。 但打仗就是这样,越怕打仗就越有仗打,己方越想保存实力,敌方就越不会给你保存实力的机会。 其人站直了身子,跟习古乃针锋相对。 “打仗就像救火,只能在火势失去控制前才能将它扑灭,一旦错过了战机,就会被敌人牵着鼻子走。越怕死越会死,越难越要上,我们现在就应该下决心,立即迎战!” 一再被指责“怕死”,完颜习古乃勃然大怒,拔出佩刀,指着完颜娄室大骂: “我们都不同意出战,就你这头闷骡子吃了骚草瞎叫唤,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否定咱们这么多人的意见!” 完颜娄室闷归闷,也是有脾气的,更别说军阶和战功远超习古乃,被其人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当然不能忍,也拔出了佩刀,挺身怒目。 “娄室这么多年出生入死,难道是为了自己?西京道形势这么危急,我们一退,全军都要大乱,个个都想着保存实力,还打什么仗?!” “习古乃,快住手!娄室,放下刀!” 形势失控,金军诸将帅大惊,赶忙把两个人拉开。 事情闹大,完颜阇母也不敢再装糊涂和稀泥了。 他必须旗帜鲜明的支持娄室,不然惧敌而逃的罪责自己吃不消。 其人当即按照娄室的要求,点齐一千兵马,并让辞不失和拔离速二人配合娄室,寻找作战时机。 完颜娄室要到了兵马,但天气炎热,士卒疲惫不堪而普遍厌战的现实情况却客观存在,他必须先与大小军官充分沟通意见,并对士卒进行深入动员后才能出兵。 完颜阇母清楚娄室的性子和能力,知道其人肯定能寻找到合适的战机,这一战十有八九还是要打,也不敢再含糊了。 西线金军人数再少也是一个整体,自不可能真看着娄室带一千人去冲击三万夏军,要么不打仗,要打就不能有丝毫保留,必须集中一切力量。 其人一边给娄室调配物资,并对本部剩余人马的作战动员。 一边又派出信使向完颜斜也、宗翰二人汇报敌情和本部的作战构想,以尽可能争取支援。 完颜阇母的信使派出去仅两日,丰州方向完颜斜也便派来了信使。 当然不是金人信使日行一千,这么快就将消息送到。 而是丰州也发现了敌情:北部谟葛失率大军进入翻越阴山,肆意追杀金军探马。 东线大战将起,完颜斜也通知西线严防敌军偷袭。 西线只有靠自己了! 数日后,耶俞水北岸四里许的陵野岭上。 完颜娄室立在山上的灌木丛下,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正在渡河的夏军。 耶俞水的流向呈“L”型,先由北到南,再由西到东。 陵野岭在耶俞水下游易涉河段的北面,与阴山、黑山、夹山等大山相比,陵野岭根本就算不上山,充其量也只是一片大土包,非常不起眼。 但这片不起眼的大土包却能藏住千余人马,躲过河对岸敌军的侦察。 完颜娄室结合敌我双方的态势,认定此处是绝佳的战场。 前几天连续下雨,夏军扎下大营,似有等雨停后再作战的意思。 完颜娄室亲率三百兵马渡过耶俞水,反复骚扰夏军。 夏军仗着人多,丝毫没把几百金军放在眼里,只是派出了一支千人队驱赶。 金军不仅赖着不走,还凭借着本部人少易机动的优势,来回穿梭,肆意挑衅。 夏军统兵将领李良辅被激怒,派出两支千人队,务必要困住这支不知死活的金军。 完颜娄室怡然不惧,在雨幕的掩护下,数次凿穿夏军拉开后的薄弱部位。 经过几天的穿插作战,金军更加疲惫,还付出了近百人的伤亡,但士气却再度高涨——死在他们手下的夏人至少是本方的五倍。 夏军则被金军一再骚扰而打出了真火。 刚好,连日的雨也终于停了。 李良辅判断云内州肯定不止这点金军,命令大军拔营,紧紧咬住完颜娄室不放,意欲荡平云内州的金军。 夏国国力薄弱,面对赵宋和辽国的巨大压力,一直都是全民皆兵。 这次救援辽国的兵马也一样,除了三千余骑兵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临时征召的农兵,兵员素质参差不齐。 泥泞湿滑的旷野上,夏军的步骑大军展开追击,行军队列就越拉越散,三万人大略分成了五部,前后距离拉超过了上百里。 双方不断追逐,直到两天前,完颜娄室才主动与夏军脱离接触,用提前准备好的羊皮筏渡过了耶俞水。 李良辅能被夏主委以重任,自然不是莽夫。 其人也意识到了金军的行动不对劲,乃命部队停止追击。 一面派出探马寻找敌军的踪迹,一面集结大军。 直到大军集结完毕,探马也找了两天却始终没有找到金人的踪迹。 李良辅明白金军肯定是过了河,刚好耶俞水陵野岭段足够宽阔平缓,即使是雨天也可以涉渡,其人乃命大军在此渡河。 李良辅倒是想过敌军有可能在河对岸设伏,趁己方半渡而击。 但之前的追击中,夏军队伍拉得那么散,金军都没有抓住机会冲击本方,肯定是实力有限,不敢行险。 大不了提前派出部分人马过河警戒,只要小心些,肯定出不了大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闷骡之威 “里古临!” “在!” “你去告诉阇母,就说敌军人数虽然多,但只是一群散养而已,打败他们很容易。我这就出兵,请他马上进军,配合我!” “是!” 耶俞水南岸。 已经渡河的夏军初时还按照主帅的要求认真列阵,只是,好半晌没有看到敌军,队形还没有散开,军卒们却渐渐放松了警惕。 看着已经有小半人马安全过了河,并在河对岸站稳了脚跟,夏军主帅李良辅终于放下了心。 夏军“在河对岸站稳了脚跟”,远处陵野岭上完颜娄室的眼中,却是另外一幅样子: 步骑混在一起,辎重堵住了骑兵出入的通道,步兵军阵中有军卒等得不耐烦,随意出入队列,扯开裤子就放水。 夏军这种状态,应对行动缓慢的步兵打击问题不大,但在金军的铁骑冲击下,必然处处都是漏洞。 不能怪李良辅和夏军兵卒军事素质差,把处处是漏洞的军阵看成严密阵型。 任谁和赵宋禁军这样的“劲旅”打了上百年的仗,也会对战争的真实形态产生各种误解。 恰在此时,天空下起了雨,完颜娄室不再犹豫,果断下令。 “拔离速。” “属下在!” “你带两百人,留在这里,等我回身反击夏人时,再冲出来截断敌军。” “明白!” “辞不失,跟我来!” “是!” 雨越下越大,夏军主帅李良辅正犹豫要不要让已经过河的部队撤回来,就见到对面一阵慌乱。 大雨中,耶俞水北岸的夏军正乱糟糟地找东西遮雨,突然见到近千金军骑兵从陵野岭杀出,顿时惊慌大乱。 已经过河的夏军军官还算尽职,拿起鞭子便使劲抽打喝骂,总算堪堪稳住众人。 此时就看出了兵员素质的重要性。 一片人喊马嘶中,乱糟糟的夏军不仅没有结成严密阵型防范骑兵的冲击,反而在乱跑中,让之前勉强能看的队形变得没法看。 夏军骑兵倒是反应不慢,很快就上了马。 但千余人散成了三块,且被本方的步兵方阵和辎重挡住,一时也没法冲出去拦截敌军,只能破口大骂。 四里多的距离,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一会的功夫。 金军直冲夏军最薄弱的部位,并驱赶其步兵挤压骑兵出来的通道。 完颜娄室一马当先,左冲右突,驰马凿穿夏军阵型后,又调转码头,再次冲击。 只是,双方毕竟兵力悬殊,夏军再弱也有上万人,且骨子里也比宋人悍勇。 在付出了千余人的伤亡后,夏军终于列好了阵,并爆发了杀敌的血性。 而金军骑兵一旦冲不动夏军,人少的劣势开始显现。 仅仅两次凿阵的拼杀,七百多人竟然折损了近两百。 “撤!” 作战效果已经达到,再留下来,只能将队伍全部葬送在这里,完颜娄室赶紧带着剩余的五百多骑兵撤出战场。 夏军吃了大亏,自然不会放过不知死活的金人。 已经过河的近两千骑兵迅速跟了上去,务必要吃掉这股可恶的金人。 金军向东面跑了六七里,后方的夏军骑兵之前本就不再一起,出击时自然有先后,跑出一截后,队形更加散乱,前后拉得很开。 完颜娄室见此情形,果断命麾下返身回战。 隐藏在陵野岭中的拔离速见到娄室返身,也按照约定,立即率两百骑兵突然杀出,将散乱的夏军拦腰截断。 追击的夏军虽然人多,却不及金军敢战,且局部战场上的兵力并不比金军多,双方刚一交手,就落了下风。 眼见形势不对,夏军骑兵也不恋战,当即退却。 骑兵打不赢不要紧,河滩上还有上万步兵。 回到河滩边汇合了步兵,凭借人数优势,灭掉这些金人易如反掌。 金军人少,甚至未必敢追上来。 可惜,夏军骑兵错估了敌人的作战决心和本方步兵的作战意志。 河岸边的步兵只看到向东追敌的骑兵跑出几里后,又被金军赶回,正犹疑间,西面又有一股金兵从远处杀来,正是完颜阇母的援军。 雨幕中,河岸上的夏军无法准确判断西面金军究竟有多少人。 他们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今日遭受到了伏击,敌军有备而来,不能再战了! 夏军仓惶回身,欲要回到耶俞水南岸,赶紧与敌军脱离接触,却不知道大雨倾盆,河水已经涨了不少,再渡河时已经困难了很多。 其实,在这之前夏军一直有人渡河。 河水虽然涨了不少,但人马只要不慌,避开深水区,脚踩实地,还是能平安回到对岸的。 再不济,扯住马尾巴,也能顺利渡河。 可已经过河的夏军人数万余,是金军的数倍,要是能做到不慌,直接列阵打败敌人就是,又何必回到南岸? 最初,渡河夏军还能保持基本队形,有人被洪水冲到,尚有同伴伸出援手。 随着渡河的夏军越来越多,金军的骑兵也越来越近,不断有同袍惨叫声传入耳中,夏军也越来失去冷静。 为了争抢易渡位置,开始有人下黑手将同袍推倒。 一旦动了手,场面便不受控制…… 此战,完颜娄室三冲夏人军阵,杀敌数千,完颜阇母及时出兵,迫使夏人溃逃。 耶俞水涨,夏军争渡,漂没不可胜计。 而在东线,北部谟葛失终于意识到金国能在战场上一胜再胜,打得辽国频临亡国,绝不是运气使然。 完颜娄室打破夏军的一日后,完颜斜也亲率大军于洪灰水击败北部数千兵马,俘获谟葛失之子陀古及其亲属阿敌音。 耶俞水和洪灰水大捷的消息传到后方时,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增援部队尚未进入西京道,还在上京道仪坤州。 娄室和斜也二人接连大败强敌,威振数州,猖狂了许久的残辽军队也为之丧胆,赶紧收缩防线,以逃避金军的再度出击。 西京道局面已经打开,完颜阿骨打索性不急着南下了。 正好借这次亲征的大好时机,进行武装大游行,收拾尚未归附的上京道诸部。 一旬后,皇帝的诏书送达丰州: “西京有你们在,朕心安;上京有朕在,你们不必考虑后路!”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河海之争 燕京。 收到皇帝的召见,工部尚书陈规立即跟随内侍前往崇政殿。 大同政权建国时,徐泽设置帝国政治组织结构的同时,也对部分官员进行了调整。 一直对政治缺乏兴趣的原工曹曹首陈淳主动提出辞呈,改任科研机构格物院院首,由陈规接替其人出任工部尚书。 陈规理政经验丰富,做事雷厉风行,是典型的干才。 其人知信德府事兼管勾信德府、磁州、相州冶务仅两年时间,就将这两项主职抓得井井有条。 不仅带领严四郎、汤隆等人完成了几项关键技术突破,还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管理制度,将冶务真正统合起来,让三地的铁课一年一个新台阶。 履新工部后,陈规也很快进入状态,迅速搭起了本部门的框架,令徐泽很满意。 一个月前,皇帝便交给陈尚书一项任务——论证疏通燕京至淮南大运河和利用桑干河开通燕京至渤海段水运两个工程的优劣。 并不是徐泽非要做基建狂魔,不修路就挖河,一刻都不能停止折腾,只是因为这样做确有必要。 地域广阔而物产不均的大一统王朝不管定都在哪里,都绕不开庞大的物资远程输送工程。 以此时的生产力,最经济、最高效的大批量物资远程输送方式,只能是水运。 早在千余年前大秦帝国北征匈奴时,就曾自沿海输送军粮至北河。 西汉建都长安,每年都要将黄河流域所征的粮食运往关中。 而隋炀帝时挖掘的大运河,更是祸害当代,利在千秋。 徐泽虽然没有明确具体要求,但陈规却清楚皇帝提出的两个计划,实际是针对漕运史上一直都存在的河运与海运分歧。 二者各有优劣。 河运技术更成熟,还能加强帝国对运河沿线的掌控,而且物资输送基本可以一步到位。 但河运运量相对较小,运河的维护成本也不容忽视。 海运装载量更大,成本更低,还能起到储备海军力量的作用。 但海运技术还不够成熟,风险相对不可控,且中途需更换内河漕船,费时费力,总成本也不见得就比河运低。 严格地讲,大同王朝刚刚建国,现在就大修运河办漕运还为时尚早。 但帝国的强大需要巨量的钱粮物资做支撑,大同王朝欲要开拓北疆,自不能只开空头支票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无论从军事、政治,还是经济的角度考虑,漕运之事都必须尽快列上议事日程。 陈规对这个任务非常重视,前后费时一个月,做了充分的调研,列举了大量的数据,论证两种漕运方案对帝国短期和长期的影响。 前天刚将报告上交,今日皇帝就召见自己,肯定是为了此事。 其人跟着上殿,就发现皇帝正和商部尚书曹孝才讨论工作。 原商曹曹首褚青年迈,身体大不如前,已于去年底致仕,由曹孝才接任。 “陛下!” “元则,坐!你的报告我已经看了,考虑得很细,之前是我想岔了。” 徐泽原本有意废河运而改海运,原因倒不是河运管理中的种种弊病。 只要有人就会有各种弊病,即使借着王朝鼎革废河运改海运,要不了多少年,海运照样会出现“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之类的问题。 拟改海运的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推进帝国的海洋战略。 但看了陈规的计划后,徐泽才明白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一直到交通手段极度发达的后世,华夏物资南北输送也没有彻底淘汰河运方式,自有其原因。 皇帝显然对自己的报告很满意,但陈规不敢居功。 “陛下,臣这两日又思索了一些问题,赵宋漕运积弊甚多,我们若是继续沿用河运的话,就必须设立专门的衙门,并在制度上进行一些变革。” “嗯,变革是必须的。” 徐泽将陈规的报告还给其人,后者接过,略微瞄了一眼,发现皇帝做了很多批改。 “我是这样想的,河运暂时保留,海运也可以继续尝试。” 陈规赶忙抬起头,河运海运并行,但皇帝的意思肯定不是一切照旧。 “陛下是想让二者竞争?” 陈规隐隐有些担心,治理国家不比单纯的做生意。 不管国家如何变,构成帝国基石的底层官僚都很难变。 设置两套漕运系统,使之相互竞争的初衷固然好。 但官僚秉性难改,怕是有极大可能性会在若干年后,变成两套系统竞相腐败,把一个问题变成了两个问题。 陈规担心的这个问题,徐泽当然早考虑到了。 “我的想法是不要一刀切,待以后天下一统,传统运河区暂时不变,但海东、广南、高丽、北山和日本等地,肯定是要走海运的。” 陈规和曹孝才均点头,认可了徐泽的说法。 实际上,赵宋也有海运和河运两种漕运方式,只是其海运没有大同这么发达而已。 尽管帝国现在还没有完成大陆上的一统,更别说高丽和日本等地,但二人毫不怀疑在皇帝的英明领导下,大同必将一统天下,并创建远盛历代的强大王朝。 “漕运关系国计民生和边疆稳定,不能只算经济帐,该国家投入的必须投入,但也不能完全由国家包办,不然很容易滋生各种弊病。” 漕运运送的不仅是粮草物资,也是国家的战备能力,必须官办。 但国家大了,战争、内乱和自然灾害等突发情况不可避免,这个时候,往往需要更多的运力。 官办漕运也要讲成本和效率,不可能平时闲置大量的漕船、船工和役夫,以备特殊这些情况。 赵宋采取的办法便是官民结合,平时使用官船,官船运力不足时,临时雇用民船。 显而易见,以赵宋的基层行政能力和官僚作风,这种临时雇佣问题极多。 陈规在之前的调研中,就发现了不少这样的问题,运河一线“官府雇舟差夫,不胜其弊,民间有自毁其舟、自废其田者”。 其人当然不会认为英明的皇帝会看不到这一点,稍一思索,就想到一种可能。 “陛下,可是想将一部分漕运份额交由民间承办?”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既定战略不能变 “对。” 陈规特意提到“一部分漕运份额”,徐泽就知道其人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我的设想是河、海漕运路线各拿出一部分份额,将之拆分为若干份,交由民间竞标。具体如何操作,你和趋英先商量一下。” 此举还是为了引进竞争机制,却不是起不到实际作用的官僚内部竞争。 引入民间力量,参与漕运竞争绝对行。 而且,愿意参与进来的人肯定很多,只因这中间有太多的利润。 漕运关系国计民生,但漕运也是个无底洞。 赵宋每年因为“飘没”和船损造成的损失,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 其实,不仅是赵宋,历朝历代都为漕运腐败问题而头疼。 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真正“衣食所系”的并非只有漕工,还有很多向漕运这条流淌着钱粮的产业链伸手的食利者。 这事要是换成漕运体系已经成熟,利益盘根错节的赵宋,肯定极难做好。 食利者太多,反对力量过于强大,再好的良政也能给你办成民怨沸腾的恶政。 但大同却可以,而且也只有现在这阶段可以这样办。 等漕运形成了一定规模,靠漕运吃饭的人多了,再想改革,即便以陈规的能力,也不敢奢谈能办成此事。 陈规略略沉思片刻,大概理顺了皇帝的意思,心里基本有了谱,与曹孝才交换眼神后,又看向徐泽。 “可否请陛下给臣等明确具体要求?” 徐泽就欣赏陈规这种不懂就问、务实肯干的精神。 “主要有两点,第一,引进的民间力量既要能逼迫官办漕运改进运营效率,又不能动摇官办漕运的主体地位。” 这一点毋容置疑,官办漕运就算弊病再多,也只能想办法改进而不能放弃。 保证其主体地位,就是保证国家的战备能力。 “第二,官办和民营皆自负盈亏,朝廷只在终点结算运费,不再摊派任务。官办不需要付运费,但要根据其效率设置若干档奖金,以提高其积极性。” 徐泽这一句话中包含的信息太多,陈规和曹孝才都有些吃惊。 陈规反应更快一点,很快就抓住了皇帝话中的重点。 此时的农税是夏钱秋粮,以往官府独力承办漕运,是不存在“运费”的。 朝廷在漕运上的最大开支,主要是相关官吏、船工、护送军卒等群体的俸禄、工钱,以及购船钱和修理费。 至于“飘没”损失,则不在其列。 官府制定税率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飘没”成本。 地方多收的粮食,便是为了抵消“飘没”损失。 现在,皇帝提出在终点付给运费,额外增加的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 朝廷征收的税钱虽多,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有用处的。 在漕运上增加了开支,就必须想办法多收钱才行。 “陛下,莫非要计划修改税法?” “不用。” 徐泽确实有再次修改税法的计划,但并不是提高税率,而是改实物税为货币税。 税收货币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赵宋的商品经济发展远超历代,甚至也超过了后面几百年,为货币化税收改革提供了一定的基础。 但这事不能急切,至少,现在还不能轻易改。 必须等到社会整体经济活力进一步提升,国家控制力进一步增强,币值更加稳定,且稳定粮价的相关政策落地见效,能保证百姓不受卖粮、缴税两重罪之后,才能进行这项改革。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暂时还没影的事,就没必要跟陈规和曹孝才二人讲了。 “漕运起步阶段,要用的钱并不多。” 曹孝才这些年一直在跟钱打交道,对各种经济数据非常敏感,立即皱眉——皇帝这话有问题。 漕运起步阶段并不是要用的钱不多,恰恰相反,疏通运河、打造漕船、招募船工等等,要花的钱多了去。 而且,以大同的扩张速度,漕运的规模肯定会越来越大,迟早要超过朝廷可以承受的力度。 “陛下,这账是不是算错了?” 曹孝才一张嘴,徐泽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笑道: “你们不要把眼光局限在漕粮上,时限要求不高的民间邮寄、物流等业务也可以和漕运捆绑,再加上运河使用管理费,朝廷未必就不能通过漕运赚钱。而且,官办漕运稳定运营之后,也要参照民营自负盈亏。” 皇帝的嘴中经常蹦出新词,“物流”一词便是,陈规和曹孝才之前都没有听说过,但从字面意思,也猜出了个大概。 按照皇帝的意思,所谓的“官办漕运”,已经和赵宋的漕运衙门是两码事了。 官府只是控股,并不下场亲自操办。 早在大同建国以前,同舟社旗下的部分产业就已经采取类似的运营模式了。 二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懂了皇帝的意思,略略盘算一番,都觉得这事可以办。 陈规随即又想到一事,赶紧提了出来。 “若都自负盈亏,海运怕是更难发展起来了。” 做生意就会有风险,经营者其实不怕风险,怕的是只是风险大于收益。 只要收益能大于风险,就算风险再高,也会有人投身其中。 海上风大浪高,运载量又大得多,万一遭遇风浪翻船,其损失就会远远超过河运。 而漕运一途,目前海运的收益比起河运来确实要高一些,但也高不了太多。 全部自负盈亏的话,就连官漕都承受不起这种亏损,更别说民漕了。 这个问题徐泽当然也有考虑。 任何政策的制定都是倾向性的,陆海同步发展是大同王朝的既定战略,其人坚持河、海漕运同办,就是为了支持海运发展,自不能让客观存在的风险影响事业发展。 “这事也不难,我有意让同舟银行牵头,成立一个‘保险社’。” “保险社?” “对,保险社不仅针对是漕运,官、民营皆可参与,先约定相关条件和赔率……” 皇帝的话,为陈规和曹孝才又打开了一扇窗户。 二人心里有了谱,又就改革漕运模式的相关细节与皇帝交换了意见,方才告退,回去继续研究漕运改革模式。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失国者 刚送走陈规和曹孝才,内侍又报京城四壁守御使时迁求见。 时迁知道皇帝忙,进殿后就直奔主题。 “陛下,耶律大石今天又找到了臣,想觐见陛下。” 大同正乾皇帝日理万机,耶律大石就算再着急,也不可能直接找徐泽提出自己的诉求,其人只能缠着“协助”契丹兵训练的时迁。 时迁被其缠不过,只能求见皇帝。 “又闹着要走?” 耶律大石要见自己,不用问徐泽就知道为了什么事。 “是的,燕京城一天一个模样,这些契丹人也越来越待不住了。” 时近八月,已经超过了徐泽当初说好的三月之期,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燕京城中的大部分百姓已经忘记了大辽旧王朝,积极投身大同新朝廷的火热建设中。 就连前辽国官员经过三个月的劳动改造后,绝大部分人写了悔过书,愿意抛弃过去的一切,只求留下来为大同贡献自己的才智。 而北辽灭亡之后,曾同情甚至暗中与耶律大石取得联系以求复国的爱国者们,也尽皆失去了踪迹。 徐泽其实并不想一直关着耶律大石等人不放,该钓的鱼已经钓得差不多了,留不住的人还要强留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只不过现在辽金之战的局势还不明朗,他不想白白放耶律大石等人回去消耗而已。 白州方向,牛皋已经传回了完颜斜也和完颜娄室分别大败夏军和北部谟葛失兵马的情报,却没有发现耶律延禧和完颜阿骨打的具体动向。 “嗯,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传耶律大石来吧。” “是!” 耶律大石确实待不住了。 起初,其人还经常利用徐泽给予自己的特权,在城中走动,以图做点什么。 等到后来,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做成,反倒“帮”徐泽做了很多事。 城中百姓看他这个固执的契丹人,也满是警惕的眼神。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就从燕京城的主人变成了陌生的过客。 其人索性老实待在军营中练兵,借以麻痹自己。 但时间都快到八月份了,外界的消息全无,莫说耶律大石心忧大辽,根本静不下心来,其他人天天关在军营中也关腻烦了。 “外臣耶律大石——” “重德!” 徐泽上前,亲自扶起准备下拜行礼的耶律大石。 “建国之后,诸事繁忙,耽误了你们的大事,勿怪!” “外臣怎敢?” 北辽灭亡,一腔热血全成虚幻泡影,给了耶律大石重大打击的同时,也让其人再次获得了成长。 徐泽与他的一番长谈之后,耶律大石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与徐泽的差距,放弃了继续对抗的念头,却更加坚定地背负起自己的责任。 身为囚徒,又有求于人,其人才会将姿态放得如此低。 徐泽自然能猜到耶律大石的想法,也就不和他绕弯子了。 “明天就放你们走。” “谢陛下——” 耶律大石又要下拜,被徐泽扯住。 “重德,实话跟你说吧,之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主要原因是西京道的形势还不明朗,我担心你们在路上会有意外。” 徐泽的话让耶律大石再次紧张起来,但没有插嘴问话。 “根据我方掌握的情报,金军自二月底进入西京道后,已经取得了……” 徐泽没有结合地图讲解金辽大战的经过,并故意隐瞒了部分细节。 但耶律大石的熟悉大辽的大好河山,心中自有地图,很快就理清了自己被俘后,西京道的形势变化。 “大约二十天前,夏国派出数万大军进入天德军,北部谟葛失也在几乎同时出兵,攻打丰州的金军。” 耶律大石刚刚燃起希望,又被徐泽剿灭了。 “只是,这两仗,都是金人胜了,夏军和北部人马惨败。实话说,现在不是你放你们回去的好时候。” “陛下——” 徐泽抬手,打断了激动的耶律大石。 “放心,我说话算话,不会强留你的。但走之前,总得先让你搞清楚了战争形势,稀里糊涂地,打什么仗!” 耶律大石垂首行礼,诚恳接受了徐泽的批评。 其人很清楚,论打仗,自己确实不如徐泽。 “目前,我军还没有掌握天祚帝的准确消息,也许还在西南招讨司,也许已经去了西北招讨司。金主这个月初从临潢府出兵,但还没有进入西南招讨司,具体方向不明。另外,还有一些零碎的情报……” 关于耶律延禧和完颜阿骨打的动向,徐泽并没有瞒着耶律大石,能告诉他的,尽量说详细,免得其人没找到耶律延禧,却一头扎进金军的包围圈。 耶律大石自然听出了徐泽的好意。 “陛下莫非想让我去上京道?” 徐泽确实有意让其人去上京道,骚扰金人的后方,但耶律大石又不是自己麾下的将领,怎么可能会老实听自己的话? “不,靠你手里这点人,还带着一帮拖累,去哪都一样。” 耶律大石神色有些黯然,萧德妃、宗室和愿意跟着走的朝臣必须要带的。 其人手中的兵马本来就少,再带这么多人,确实去哪都一样,皆挡不住金人一个谋克的袭击。 徐泽见其消化了自己的意思,接着道: “天祚帝坚持了这么久,肯定不愿意投降,你现在就去找他,提供不了多少帮助,还会把拖累带给他,但要是在后方聚集兵马,就算不能打败金人,至少也能分担他的压力,双方互相支援,方能有所作为。” 耶律大石有些意动,徐泽乃趁热打铁。 “你可以坦然面对天祚,朝臣们却不行,你们都是待罪之身,要投奔天祚帝,也得有足够的功劳洗刷自己的罪过才行。” “我明白了。” 次日,徐泽如约放耶律大石、萧德妃等人离开。 其人贵为大同皇帝,并没有出面送这些俘虏,只是让解珍带人“护送”他们走奉圣州,由龙门县出塞。 出塞后,耶律大石果真没有老实听从徐泽的安排。 其人不顾大部分朝臣的反对,坚持要立即去西南招讨司寻天祚皇帝。 军队掌握在耶律大石的手中,其余人就算有意见也没用,也只能被其裹挟着向西行,硬着头皮承受天祚帝的怒火。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夷狄入中国 建国并理顺了燕京事务后,徐泽便带着自己的仪卫巡视各地。 今日的行程是昌平县。 皇帝检验完整编兵马的训练后,又与几名军官一一亲切谈话。 “鹏举,这段时间带兵有何感悟?” 外放几个月,岳飞明显有了军官的威严,演武场上指挥起麾下契丹骑兵来有板有眼,但在徐泽的面前,其人还是当亲卫时一样没有半点拘束。 “知易行难,很多事不做就不知道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哦?” 徐泽带着岳飞边走边聊。 “说说看,有哪些不一样?” “先是手下的军士,臣最初对这些契丹人有一些偏见,认为蛮胡必难约束,还想亮些绝活镇住他们,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们其实也有血有肉,只要真诚相待,也能收获真心。” “嗯,很不错。” 徐泽欣慰点头。 对夷胡的策略,该毁灭的时候,其人绝不会心慈手软,但对已经打服了夷胡,就要区别对待。 一个人建不成疆域万里的大国,绝大部分汉人也难以在不适宜农耕的艰苦边疆长期生活。 大同的国土面积越大,境内的夷胡必然会越多,这是华夏传统疆域地理特点决定的客观事实。 对夷胡,必须毁灭与同化并举。 毁灭其文化传承和能够独立出去的战争潜力,并同化其剩余人口才是最佳选择。 但同化的前提必须是把他们当人,因为只有“人”才能被同化,容不下夷胡就别想开拓万里江山。 当年的泸南夷乱,后世皇明的安南、辽东等地独立,都与错误的民族政策或地方官员对夷胡的极端歧视压榨有很大的关系。 同军中有很多异族兵士,经过长期的教育和训练后,无论是作战勇悍,还是遵章守纪,都不差汉人兵士分毫。 徐泽尊重客观事实,没想一口吃下一个胖子。 大汉族主义短期内是无法彻底根治的,保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警惕心也很有必要。 其人只是担心麾下文武不知轻重,如挑起泸南夷乱的贾宗谅一样无端歧视压榨夷胡,最终导致官逼民反。 大同王朝拥有强大的武力,想打下万里江山很容易,但想守住这份基业,不仅他这个皇帝要胸怀万里天地,麾下得力的文武官员也要有这格局才行。 若是边地文武狂妄自大,始终把诸胡当作异类,甚至视之如猪狗奴仆,而不是想办法同化他们,那打下的江山越大,埋下的隐患就会越大。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大同的事业要做大,不仅要练就摧毁一切敌人的强兵,还要有接受真心入我中国之夷狄的胸怀和同化他们的能力。” “是!” 得了皇帝的表扬,岳飞心中激动,脸上却不露分毫。 “臣这段时间练兵,还发现了一些我们以往骑兵训练中的谬误……” 王四赶到营中时,徐泽正与岳飞谈到兴头上,向王四点了点头,后者会意,默默地跟在了仪卫后面。 “什么消息?” 目送岳飞带着麾下契丹骑兵高歌离开,徐泽喊来王四。 “陛下,赵宋朝廷派出的勘界使者已经离开东京城了。” 徐泽仍目视前方,并未回身。 “赵佶派来了哪些人?” “少师兼枢密使蔡攸,尚书右臣白石中,殿中侍御史刘豫及其余随员,一行二十三人。” 从赵宋派出的勘界使者官职和规模来看,赵佶总算是认清了形势,勘界一事暂时不会有波折了。 “这事就由你和吴用一起处理吧,我还要接着巡视。” “这?” 尽管心里清楚两国勘界其实没啥实际意义,等大同稳定了北疆形势就会大举南下,但此事毕竟非同小可,王四还是担心自己会处理不好。 “陛下,臣——” 徐泽扭过头,笑道: “放心,战略主动权在我方,以赵宋君臣的软弱,没有什么谈不成的。” 这次出巡西面诸州,是徐泽的预定计划,赵宋来不来使者,该巡视的地面都得巡视。 即使呆在燕京,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也懒得见赵宋使者。 大同建国后,徐泽并没有立即放张邦昌等人回去,而是将他们扣留了大半月。 待张邦昌回到东京,大同建国的消息早传到了赵宋,其人贵为宰相,却擅自参加叛逆的开国大典,自然没得好果子吃。 教主道君皇帝盛怒之下,将张邦昌落职,命其监成都府路永康军酒税。 倒霉鬼张邦昌落了职,但同舟社建国徐泽称帝的问题还得解决。 针对这一问题,赵宋朝廷分成了两派。 嗓门最响亮的可以算做主战派。 这些人认为徐泽冒天下之大不韪割据称制,已失河北、京东人心,又立于四战之地,绝不可持久,请天子立即昭告天下,讨伐逆贼。 当然,这些人还没有头脑发热,认为宋军能打得过同军。 有人审时度势,提出派使北上联系金国,邀其一同出兵夹击伪同政权。 并且,同时联络辽帝耶律延禧,邀请其南下河东,再派大军护送其人回燕京复国。 有主战派,自然有主和派。 这部分人避开投贼卖国的话题陷阱,只问大宋若是和伪同开战,紧邻河北的开封府如何抵挡贼军南下,被贼军严重威胁的东南漕运又如何保障安全…… 赵佶这些年其实已经被徐泽打怕了,根本就不敢与徐泽为敌。 只是,赵宋危机重重,前些年靠同舟社的强大武力镇压才勉强维持。 若是任由徐泽称帝,而朝廷没有任何表示的话,各地的矛盾将会爆发,赵氏江山恐怕会就此分崩离析。 而且,当前也的确是个机会,要是真能联系上金人和辽帝,内外使力南北夹击,说不定还真能灭掉刚刚建国人心不稳的伪同政权。 皇帝迟迟不表态,两派争吵了小半旬,总算达成了一些共识:不管是战是和,先调集大军,确保开封府的安全再说。 但赵宋朝廷的调兵命令尚未发出,大同政权就先行动了。 先是大同海军进入长江口并俘获静海水军,随后,河北路同军关胜部兵出大名府,进驻卫南,威胁滑州。 因两地距离开封府有远近,紧急军情赶在了同一日送达东京。 然后,东平府、沂州方向的贼军也都有调动。 很明显,张邦昌回到东京之前,徐泽就已经先调了兵——这贼子根本就没想好好谈! 大同调兵遣将,准备严重不足的赵宋淮南、京畿等地则一日三惊,徐泽提二十万雄兵南下,即将改朝换代的消息满天飞。 到了这个时候,赵宋君臣才沮丧地发现,朝廷其实没有与徐泽讨价还价的资格。 可张邦昌已经启程前往成都府路了,其他的重臣都不敢北上。 又磨了好几天,赵宋朝廷才选出勘界使者。 第一百四十七章 和平与战争 王四长期经营暗线,自是知道赵宋君臣的软弱,也就不再纠结了。 “陛下,可否给臣一个方向?” 对赵宋外交的策略,徐泽自然早有思考。 “主要有三条。第一,两国外交正常化,不搞对立,双方定期互派使节。” 这点参照同、金两国,但大同与赵宋的外交等级肯定要低一级,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身为外部尚书的王四就可以灵活掌握。 “第二,维持我国事实控制线不变,赵宋边境的驻军和烽堡数量要报于我方,擅自增兵或筑城视为侵略行为。” 这一条参照宋辽两国外交传统,军事上强势的一方自然希望随时能击穿对方的边境线,以维持本方战略优势。 不同的是,以大炮配步兵为主的同军,比骑兵为主的辽军攻坚能力更强。 且除了河东,同宋边境线更加无险可守,赵宋的堡垒战术对大同其实很鸡肋。 而在大同强大的海军覆盖下,赵宋在边境修再多的城,增再多的兵也没啥用,大同想打赵宋,都不需要死磕对方的堡垒群。 徐泽之所以要强调这一条,除了麻痹对手外,还有一点,就是不想赵宋劳民伤财搞些无意义的事。 毕竟,赵宋是大同帝国的“后花园”,能少折腾就尽量少折腾,多留点家底日后接收不好么? “第三,两国原有经贸来往继续,除两国边境的重要城市开放榷场外,赵宋的静海、杭州、明州等港口城市要继续通商。” 即使被大同帝国生生分割出去了一部分,赵宋仍是已知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以及最大的消费市场。 两国在经济上互补,赵宋需要大同的铁,大同也需要赵宋的粮,保持经贸往来对双方都有利,也更有利于大同对赵宋持续渗透和掌控。 得到了皇帝的明确指示,公务繁忙的王尚书没有多留,立即启程返回燕京。 徐泽在昌平住了一日后,也启程继续向西北而行,经居庸关进入奉圣州境内。 一路西行,徐泽对燕云之地的地形有了更直观的印象,也对“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了解。 以燕云地区的地形险要,若不是腐朽透顶的大辽朝廷让军民失去了为之而战的精神寄托,而是节节抵抗的话,同军没有三五年时间并付出数万人的伤亡,绝不可能拿下现在的地盘。 辽国的政权组织度比赵宋还要简单,对基层的掌控力相对而言也更弱。 燕京以外的州县,绝大部分百姓对改朝换代并没有太直观的印象。 而大同政权最基层组织就是由这样的百姓组成,没有可以看见的改革效果和直观的印象,绝大部分百姓并不能分辨徐皇帝和耶律皇帝有什么不同。 因此,徐泽的出巡对于稳固政权和推进社会改革都很有必要。 其人不仅要一路检查社会改革效果,以为下步的官员调整和政策倾斜提供参考。 还要接见各地大小官员,勉励他们在新王朝建功立业——皇帝已经见过你们并有了印象,好好干,不用担心前程。 更重要的是深入最基层,跟少年聊天、陪老农下地、问村夫年景,让百姓亲眼看一看徐皇帝和耶律皇帝的确不一样,也让基层官员知道正乾皇帝对治国理政的不同要求。 坦白地讲,大同政权的地域会越来越大,徐泽要关注的事也会越来越多,基本不可能还像当年在诸城那样持续关注田赶驴一家。 现在这种深入基层的行动,其实就是行动大于内容的蜻蜓点水式政治作秀,能覆盖的面极小。 但皇帝的身份非同一般,徐泽的任何行动都会让大部分眼睛只往上看的官僚会用心解读,一举一动都有不同的含义。 其实,相比起宋帝赵佶每年一次扶着犁做个样子就完成“籍田”仪式,徐泽的行动还真不能算作秀,而是实实在在的亲民行动。 就是对比辽帝耶律延禧捺钵巡游时,只接见部族头领贵人和各地大户的做派,大同正乾皇帝的做法也能让底层百姓感受到天真的变了。 至于各地官员能从徐泽的行动中领悟多少东西,又能做到哪一步,则要看各人的天赋、秉性、能力和作风等条件了。 但皇帝巡游之后,各地官僚还是有明显的勤政亲民表现转变的。 由不得他们不转变。 共建会有效运转之后,配合监部,对官员的监督已经在缓慢而坚定前进着。 而“并州令”之后,大同朝廷的组织框架逐步健全,对州县的管理和指导也与大辽不可同日而语。 更关键的是,朝廷放出即将开恩科的消息,很快就有一大批科举新官补充一线。 新朝新气象,不想干、干不好的官僚说换就给你换了,有几个人愿意在遍地是机遇的时刻,放弃自己和家族的上升通道? 当然,北地并不太平,金辽之战远未结束,时代的主旋律也不是和平与发展,而是战争与毁灭。 燕云官民之所以能暂时远离战火,修复战乱造成的创伤,并憧憬升官发财、安居乐业,只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强大的政权治下。 而大同的强大,绝不是靠徐泽和完颜阿骨打两个皇帝一顿酒就能换来的。 金国不是赵宋,虚言恫吓没用,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战略威慑力 完颜阿骨打六月初从会宁府出兵,到现在都快八月份了,仍在上京道磨叽,一仗都没有打。 很明显,其人根本就不相信徐泽酒后的承诺,一定要先稳住后方才敢去西南招讨司。 徐泽自然也不可能相信完颜阿骨打的人品和其人的舞蹈一样好。 优秀的战略家是不会拘泥于条条框框的,大同若敢真的马放南山,一心抓建设,战略上处于劣势的金国绝对不介意在灭掉辽国后铤而走险,给大同帝国来一下狠的。 就算有战略眼光的完颜阿骨打知道大同输得起而金国输不起,在消化灭辽成果之前不愿擅起刀兵,其国的军功贵族们也会为了自己的富贵,想办法挑起两国的争端。 因此,徐泽此次出巡还有检验各地战备情况,重新规划燕云地区攻防战略的目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望北城 国事繁忙,徐泽的出巡自不可能每个州县都覆盖到。 进入奉圣州后,其人经怀来县、永兴县,到达文德县。 随后,又沿羊河继续北上,越过断云岭,再顺着爱阳川,直到野狐岭长城。 野狐岭和桃山两山相夹的隘口是大规模骑兵南下奉圣州的最佳通道,这里再往西北百余里,便是几个月前金军追击辽帝耶律延禧的第一站——鸳鸯泊。 两个月前,武松率部拿下文德县时,曾命两个营驱赶溃逃的辽军到长城以北,并驻守野狐岭和桃山,以防备金、辽两军南下。 后来,武松亲临一线,才发现自己的这个命令有些想当然。 拥有广阔草原的辽国拿下燕云之后,原本用于中原王朝防御北疆的长城,就变成了妨碍大辽南北交往的内墙,地位和作用大大下降。 处于隘口位置的野狐岭段长城被辽人改造成了关城,还算保存完好。 其余各段城墙则没有这种待遇,经过一百多年的雨雪冰霜和风吹日晒,剥蚀严重,还有一些墙段因长期无人巡察,被经常越境的马匪拆出了方便进出的小豁口。 野狐岭段长城虽然保存相对完好,但远离文德县而靠近鸳鸯泊,长期驻守两个营的兵力,补给过于困难。 又因为其他各处城墙残破,又无人驻守,实际上也无法有效屏蔽南北。 武松乃将大部分人马撤回文德县,只留下了两个队。 稳定奉圣州形势后,武松被徐泽调往东线继续攻略辽西走廊,州内防务由张清负责,并归西方面军统帅牛皋节制。 武松回燕京赴任时,专门向皇帝汇报了野狐岭段长城的情况,由是徐泽特意赶了近两百里路来此地巡察。 登上野狐岭,北面的宽阔草原尽在眼中。 徐泽透过望远镜,注意到远处有几个游骑,似是辽人的探马。 “韩队正,辽人来此处的频率如何?” “臣等驻守野狐岭这段时间,辽、金两军五百人以上的大队人马只来了两次,见我军防守严密后就再没有来过,但小股探马、溃兵和马匪却经常来,每次都离得很远,臣等失职,只能防住很短的一段城墙,他们肯定有人绕道南下了。” 回答徐泽问话的是驻守野狐岭的同军队正韩茂。 韩茂出自安阳韩氏,但不是主宗嫡脉,也不是小宗子弟,而是早出了五服的韩氏下层。 其人除了姓韩,生活状况和其他下户没有什么区别,一家人全靠佃种族田为生。 大同政权限制大族发展,对大族上层来说固然是灾难,但对其下层来说却是机遇。 若不是徐泽掌控相州,打乱了安阳韩氏的扩张和传承,逼得其族分宗另谋出路,韩茂最好的出路可能是在韩氏某一庄子中寻个自己能吃饱的护院差事。 运气好的话,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也许能被主家看中,赏一个管事之职。 但不管护院,还是管事,都是家仆之流,生生世世都要被宗族捆绑在一起。 也就是同舟社逼迫韩氏分宗,并给予其下层和其他人同等的谋生机会,像韩茂这种底层才有可能获得当代就改变出身的机会。 韩茂很珍惜这个机会,也真诚感激赐予自己机会的皇帝,才会主动揽下责任。 徐泽带兵多年,非常清楚险要地形对军事行动的影响上下限,当然不会这么糊涂。 文德县北部的游牧民并没有及时向官府上报有辽人或金人南下,但没人汇报不代表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总体而言,大同对文德县北面的掌控还不严密,存在着很严重的漏洞。 这也是武松对奉圣州最不放心的地方,调离时再三向徐泽表达对此处的担忧。 “长城这么长,又如此残破,防不住小股人马向南渗透很正常,你们最主要的任务是在敌人大规模南下时及时示警,已经做得很好,不须自责!” “谢陛下!” 慰问了一线驻防官兵后,徐泽便带人下了山,却没有顺原路直接回文德县。 在张清的引领下,一行人顺着山间小道,来到野狐岭至断云岭的中段稍靠东北处的一片山间开阔地。 此地的北面是野狐岭,西面是爱阳川与羊河的汇合处,南面是高耸入云的断云岭,东面是南北转为东西走向的长城。 “不错,此处确实可以担负起连接野狐岭和文德县的重任,立泉有心了,就在这里筑城吧。” 针对野狐岭隘口孤悬的事实,武松提议在文德县以北再筑一寨,连接南北,以增强奉圣州对长城以内地区的控制。 中原王朝对北面政权的防备,从来都不是安排几十万大军沿着长城铺开。 北方游牧政权最大的特点就“游”,行踪飘忽不定,什么时候会南下,集结多少兵马,在哪里越过长城等等,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若是在万里长城上均衡分布兵力,将起不到半点作用,也没有哪一朝的国力经得起这样长期消耗。 惯用的做法是逐段设置观察警戒哨,再在长城的关隘和内线险点位置筑城,用以阻挡游牧政权的大军行动。 所以,中原王朝和游牧政权在长城沿线的争夺战,基本围绕关城来展开。 金国并不是游牧政权,却掌握着骑兵优势,而同金两国边境的长城残破,防御作用严重削弱。 但刚刚立国的大同政权不可能劳民伤财大修长城,徐泽也不会被动防守不知道在何处发起进攻的金军骑兵,他更愿意采取积极的进攻战略。 但这一战略的前提是自身不能有明显的漏洞,影响西线稳定的奉圣州更是如此。 由是,徐泽同意了武松的建议,并将城池选址的任务交给了张清。 其人这次出巡,便是了解奉圣州的攻防态势,以便于自己订立下一步的战略。 前番,徐泽安排解珍送耶律大石从龙门县出塞,除了此处更靠近上京道之外,也有不想让耶律大石掌握文德县至野狐岭一线形势。 皇帝同意了自己的选址,张清立即顺杆爬。 “还请陛下为新城赐名。” “就叫望北城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蓄势待发 视察完奉圣州,徐泽又由尚未完工的永兴县至怀安县干道进入白州。 从四月下旬出兵永宁、长青等县起算,大同对白州的经营已有了三个月,又有奉圣州和蔚州为后盾,防御体系初步成型,牛皋的注意力便放到了金军控制区。 “综合金军通报的战情和俺们打探到的情报,耶俞水和洪灰水两场大战的经过大略如下……俺觉得,以金军在西京道的力量,继续进攻有些疲,但防守还是很有力。” “嗯。” 徐泽点头,肯定了牛皋的判断。 金国和大同相继向西进兵,快速瓜分了辽国西京道的大部分州县。 仅剩的地盘之中,南面朔、应两州兵力薄弱,但夹在大同、大金和赵宋之间,三方势力相互掣肘之下,都没有出兵实际占领这两地。 北面的倒塌岭节度使司面积比金军在西京道的已有控制区还要大,地形主要是草原、荒漠和山地。 辽帝寄居于彼处,已经统合了不少兵马,对金国来说始终是个隐患。 金军虽然接连挫败了夏军和北部谟葛失的进攻,但兵力有限,想要进入倒塌岭节度追击善于逃跑的耶律延禧却是力不从心。 另一方面,外援夏军和北部兵马相继败于金军之手后,辽军也主动收缩活动范围,双方事实上再一次停战,或者说准备下一次大战。 “伯远有什么想法?” “俺觉得收取应州的计划还要再推一推。” 大同建国之后,西京道的形势逐渐明朗起来。 对朔、应两州进取意愿最强烈的是赵宋,但在同、金两国联手压制之下,赵佶连吃到一半的朔州都吐了出来,对应州更是只敢玩些小动作。 金国顶在灭辽的第一线,又被白州同军牵扯大部分的兵力,实在无力再分兵取下朔州和应州。 唯有大同后方稳固,且兵员充足,有余力攻取应州。 在这种形势下,应州守将苏京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其人上个月就已经上表大同,请求纳土归朝。 当然,本质上讲,苏京的选择只是乱世之中的自保手段而已。 其人虽然投靠了大同,但对赵宋在边境的小动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前往金城宣旨的马麟就发现了一些异常现象,并将之传回了燕京。 徐泽其实早就猜到应州的情况,虽然答应苏京的请求,并委任其人继续负责应州军政,暂时也不用进行社会改革。 但他从没有放弃武力接管应州的准备,并安排牛皋积极备战,只待时机成熟,便大军西进,全面接管应州军政要务。 大同治下,军令、政令必须统一,这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谈的底线。 暂时容忍应州的特殊存在,只是为了稳住苏京,获得大同政权对应州的名义统治权,并避免过度刺激金国而影响灭辽大局。 “可以,如果形势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就等中山府至蔚州的道路贯通后再考虑此事,但在这之前,蔚州至应州的道路可以整修了,让苏京也组织人手,两边一起修。” 蔚、应两州有现成的道路,甚至比易州到蔚州的道路还要好一些,至少运送大军辎重和炮车是没有问题的。 徐泽命令应州配合修路,只是为了进一步加强西方面军对应州的掌控。 大同政权一向强势,绝非软弱的赵宋可比,苏京既然主动向大同纳土,就必须有所行动,表达自己归顺的决心。 否则,就别怪徐泽事后算账。 “俺明白了。” 说完西线战略,徐泽提起另一件事。 “这段时间有没有收到耶律大石的消息?” “没有,金军打赢了耶俞水和洪灰水两场大战就一直在休整,再没有传来大战的消息,耶律大石要是带人进了西南招讨司,应该不可能没动静。” 徐泽非常清楚耶律大石的个性,以其人的固执,绝对不会老实听从自己的安排。 在金辽大战这个棋盘上,既没有手握大军又不是天祚朝亲信重臣的耶律大石,其实只是一枚不太起眼的小棋子。 但其人带回的宗室和北辽朝臣却有不一般的意义,耶律大石凭借这套班子能够轻易招揽很多对故国还没有死心的辽人。 而这些人落到了金军手中,也能拿出来跟耶律延禧的草台朝廷唱对台戏。 所以,牛皋结合最近没有大战的事实,判断耶律大石暂时没有进入西南招讨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命运,耶律大石既然不按自己规划的路线走,徐泽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其人很快就放下了此事,就蔚州、白州和奉圣州三地军政事务统筹和下步战略的问题,向牛皋做了一些指示,便离开了怀安县。 徐泽并没有继续向西到天成和长青两县巡察,而是一路向南,经顺圣县进入蔚州——此举同样是为了避免过度刺激金军。 在蔚州的巡察,徐泽只是让驻军师正木麻和知州陈翊跟随,牛皋则被他留下继续坐镇白州。 陈翊是天祚帝任命的应州知州,政务娴熟,做事也算勤勉。 彼时,牛皋需要稳住蔚州进取白州,便向徐泽请示,留其人协助驻军继续管理蔚州政务。 总体而言,蔚州的社会秩序还算稳定,能看出陈翊的治政水平。 可社会改革推进速度却差强人意,徐泽其实不太满意,但其人并没有批评陈翊。 蔚州地处应对金、宋两国的前线,又属于军管状态,军事压过政事,陈翊这样的降臣有顾虑,施政上放不开手脚很正常。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皇帝出巡地方,为各地文武鼓劲,并帮他们理清工作头绪,以加快朝廷对新纳之地的掌控速度。 徐泽在蔚州待了六天,手把手的帮带之下,总算让陈翊消除了顾虑,认清了自己的在新王朝仍大有可为的美好前景。 随后,徐泽才沿着牛皋当初进军蔚州的路线,由飞狐县前往易州。 待其人结束易州、涿州之行,回到燕京时,时间已经到了八月下旬。 …… 第一百五十章 拿下锦州 正如徐泽所料,同宋两国勘界谈判很顺利,在他回到燕京前就已经结束。 大同正乾皇帝赶在赵宋使团到来之际出巡,摆明了不把勘界之事放在心上。 赵宋君臣却不能无视大同海军封锁长江口,威胁江南漕运的事实。 而关胜陈兵卫南县随时都能南下,就更让开封军民紧张不已,与大同的谈判是一日也拖不得。 赵佶命蔡攸、白石中等人北上谈判前,就已经做好了被狠宰一刀的心理准备,什么都可以答应,只求退兵。 大同给出的条款虽然苛刻,但一不要岁币,二不用认“兄长”,两国平等交往还友好通商,给足了赵宋面子,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至于徐泽本是赵宋臣子,却公然反叛立国。 别人都灭掉了辽国,又在不属于赵宋的领土燕京城称帝,主动将国家重心移到了北面,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全无准备的情况下,打又打不赢,跑也跑不了,除了先忍气吞声接受事实,事后再——继续忍气吞声,还能怎样? 而且,大宋并不是全无机会,伪同的重心在北面,迟早会与金国起纠纷。 等金同两国打得你死我活时,大宋再——暗自支持金国,夹击伪同,不就有了收复失土的希望? 皇帝尚在白州巡游时,王四便上报了同宋两国最终达成的盟约。 徐泽看过后,当即便下令关胜和阮小七两部各自撤军,赵宋使团得到准信,也赶紧返回开封府,两国之间的军事危机就此解除。 向皇帝汇报完谈判具体细节,王四半是炫耀半是可惜地道: “早知道和赵宋的谈判这么轻松,我们就该多提一些条件。” “呵呵,迟早都是我们的,没必要增加羞辱性条款引得赵宋上下同仇敌忾,麻痹他们比制造对立仇恨更重要。” 大局观稍逊是王四最大的问题,对此徐泽只能多指导,但他没有一味说教,随即就转移了话题。 “完颜阿骨打最近的路线图整理出来没有?” 大同和金国既是盟友也是竞争对手,虽然有相互交换情报的盟约,但涉及两国军情、皇帝行踪等敏感事项,自不可能随便让对方掌握。 外部和战部要根据金国的消息和其他渠道获取的零散情报做出分析,以此绘制金国重要人物的路线图,便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 “已经整理出来了,请陛下过目。” 吴用掏出怀中的小册子,拿出其中一页折叠的地图,恭谨递给皇帝。 徐泽打开,看了几眼,骂道: “这老狐狸!” 完颜阿骨打六月初从会宁府出兵,直到八月三日出现在鸳鸯泊前,整整两个月时间里一直在上京道大水泊、大盐泺至浑河一线范围内兜圈子,并没有进入西南招讨司。 相关的行程如下: 六月二十四日,完颜阿骨打赐宴诸部首领,并再次下诏,敦促尚未归附的部族立即来朝。 七月九日,上京汉人毛八十率领二千余户投降金军。 十一日,因完颜斡答剌招降的人最多,完颜阿骨打任命其人统领八千户。 十九日,谟葛失派自己的儿子菹泥刮前往上京,向金主朝贡土产,恳求大圣皇帝释放前番被俘的北部人马。 二十六日,完颜希尹带纥石烈阿疏回朝,完颜阿骨打将阿疏杖笞之后释放,国人尽皆传唱皇帝的宽宏大量。 …… 徐泽估计完颜阿骨打这段时间并不是单纯的兜圈子。 其人一方面是借机统合上京道东南诸部,尽量稳住后方形势,另一方面应该是打探耶律延禧的具体行踪,务求一击即中,防止其继续流窜。 金军其后的动向也可印证这一点: 八月三日,完颜阿骨打率军到达鸳鸯泊。 四日后,金军即在大鱼泊差点追上了辽主。 十二日,完颜宗望在石辇铎大破辽军,俘获辽都统萧特末,耶律延禧再次逃跑。 “金国有没有通报石辇铎大战的具体消息?” “有,但不太准确。金人说完颜宗望只有一千人,被两万五千辽军重重围困,辽主估计是认为金人败局已定,乃携妃嫔登山遥观大战,被完颜宗望看到,集中兵力向耶律延禧的方向突破,辽主弃师遁逃,带动辽军大乱。” “真真假假啊!” 徐泽并不相信金人的一面之词,耶律延禧虽然治国无术,但对金国的战争却是韧性十足,能坚持到现在,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冷兵器作战,再精锐的兵马陷入重围也很无力。 两万多大军重重围困之下,一千金军就算能脱困,也没什么杀伤力了。 而且,耶律延禧身边的人再少,也有上千护卫,绝不可能就这样被完颜宗望吓跑。 金国提供的消息真真假假,考验的始终是统帅和参谋人员的情报分析判断能力。 “说下你的判断。” 吴用早有准备,立即答道: “臣认为,金主肯定已经进入西京道,不然的话,以完颜斜也手中的有限兵力,绝不可能对辽军发起如此规模的连续进攻,金军至少在短时间内没有精力再东顾。” 徐泽自然听出了吴用的言外之意,金军没有精力东顾,自然是同军攻略中京道的大好时机。 但大同能掌握的情报,多半是金人想让大同知道的消息。 根据这些严重滞后的消息作判断,不得不考虑很多风险。 徐泽敲着案几沉思,吴用和王四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皇帝做决定。 “武松现在在哪里?” “还在隰州。” 迫于大同海军的持续骚扰,来州节度使田颢、隰州刺史杜师回在两个月前就向徐泽献土称臣了。 但彼时同军急于集中兵力打通奉圣州,以连接白州和蔚州稳住西线。 因此,徐泽并没有对两州进行调整。 直到前些时日腾出了手,其人才命武松率正式入驻来州和隰州。 在同军的强大兵势面前,田颢和杜师回没敢耍花样,老实交出了手中权力。 但调整两州官员和整编兵马都需要时间,为避免牵制过多金军灭辽进程,徐泽要求武松暂时不要攻取更北面的锦州。 现在,金军大举西进,时机已经成熟。 “传令:渤海舰队配合第二军北上,拿下锦州!” 第一百五十一章 科举的隐忧 徐泽回到燕京前,教部就已经按计划组织了本次恩科的初试。 比起两年前的第一次科考,今年的参考人数多了近四倍。 须知道新拓之地面积虽不小,但河北和京东文教不及江南,燕云长期在辽国统治之下,比起前二者却更逊,由此可见士子们的参考热情有多高。 这种现象并没有出乎徐泽的预料。 割据一隅的军阀和成功建国的政权,对读书人的吸引力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但这次的初试关口却严了很多,通过初试的士子只有一千一百二十五人,仅比上一科增加了二百六十六人。 初试成绩放榜之后,徐泽立即召来相关部司负责人了解情况。 “落榜士子反映如何,有没有闹事的?” “情绪失控当街大哭的有三个,但闹事的还没有发现。” 回话的是主管京城巡捕司司首杨喜,这个梁山水泊边的小少年早已长大成人,经过在高丽几年的历练,其人老成了不少,再不负当初的迷茫,做事更加有板有眼。 “嗯,继续关注。” “明白!” 纶才大典无小事,稍不注意就会爆发很多问题。 上一科在大名府组织的考试是按分数取士,讲究多多益善,能“过线”就收。 正常情况下,参考的士子越多,基数就越大,能“过线”的士子也会越多。 本次恩科却不一样,录取人数和报名参考的士子多少基本没有关系。 而是由吏部先测算有多少个岗位需要补充,然后根据训部培训淘汰的比率上浮,确定今科需要的进士指标,再反推初试和大考的录取人数。 考试前,教部就按照皇帝的指示,将初试和大考需要录取的人数做了通报。 因此,恩科的录取比率虽比上一科大为缩水,但士子们的反应还算正常。 这也是王朝常态。 刚刚造反的时候,势力人才稀缺,只要想做事能做事的都要。 押对了宝,赶上了第一趟车,机会便是大大的。 当然,势力未成之时,盲目投靠造反者,失败后被清算杀头的可能性也大大的。 风险与回报成正比,道理谁都明白,就看你有没有这眼光和魄力。 待造反势力走上正轨后,可选择人才的面便会急剧扩大,选用的口子反而会越收越紧,再想挤进去就会越来越难。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要怨就怨自己当初没眼光。 更何况大同王朝初建,上升通道比起阶层严重固化的宋辽两国还是多得多。 本次恩科录取的比率虽小,但平分到各路州,也远超宋辽时期。 只是因为受了上一科录取比率大的激励,学识不高偏要凑运气的人太多,才会导致录取比率低而已。 “初试录取士子的数据分析做出来没有。” “已经统计出来了。” 教部尚书陈集说完,便将袖袋中的小册子取出,交由内侍,再转交皇帝。 这份小册子实际是通过初试的千余名士子名册,做得很精细。 除了士子们的籍贯、家庭成分、主要社会关系和就读学校等信息外,还有各类数据分析,其中就包括徐泽需要的籍贯分布情况。 跳过基本信息,徐泽直接查看数据分析。 通过初试的士子中,京东籍比率约为百分之四十三,河北籍约为百分之二十七,燕京府籍约为百分之一十四,辽东籍约为百分之四,其余平、润、迁、来、隰、蔚、白、奉圣等州士子加起来,不足百分之十二。 这个录取比率要是放在后世,绝对能闹出大乱子来。 但在当前,却是基本符合大同王朝治下各地人口分布和文教发展水平的。 比如京东地区的人口本就是最多,又是同舟社最先耕耘的地方,学校普及程度最高,学生基数最大,符合初试条件者也最多,过“初试线”的士子最多便不足为奇。 再如辽东人口虽少,但纳入同舟社治下近七年,在这片人文荒漠推广教育比京东的阻力还小,虽是辽地,却接受“正宗”的同舟教育,能有这个比率,也很正常。 而润、迁、来、隰等州,人口既少,又多年动荡,文教不兴,根本就是来凑数的。 其实,这个数据中间还有“南北易姓”,大量京东、河北大族迁徙北地,为该地带去读书子弟的一份“功劳”。 不然的话,各地录取比率的悬殊还会更夸张。 站在士子们的角度,要是还在旧朝,很多人根本就没机会入围,现在好歹能通过初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但徐泽作为统治者,却不能这么简单地看问题。 还是那句话,举办科举是为了用尽量公平的方式选择帝国需要的治政人才,而不是单纯的为读书人搭建晋升之阶。 京东路科举状元肯定比初试就被淘汰的隰州士子会读书,但论对北疆的了解和对边地的感情而言,前者则远远不如后者。 民智未开、教育普及度较低的情况下,哪里会考试的人多,通常也意味着该地的在帝国朝野中的“嗓门”最大。 在交通落后乡土观念盛行的当世,朝堂上若是大臣籍贯扎堆,绝非王朝之福。 轻则影响帝国的大政方向,重则结党营私,甚至架空皇权。 而庙堂之外,文教兴盛的地方,也很容易靠著书立说操纵舆论。 帝国若是没有合理的选才机制,长期唯考试分数“公平”选才,就会使得科举兴盛的路州进入朝堂的人才越来越多。 而文教本就不兴的边地则会被逐渐边缘化,削减国防开支、抛弃维稳成本高的地方等奇奇怪怪的言论,也会堂而皇之地进入朝堂。 京东和河北还是赵宋文教相对落后的“北地”,就能在科举考试中占有如此明显的优势。 等到日后一统天下,将福建、江西等科举重路纳入治下,考试中的南北差距问题只会更严重,这个问题必须及早入手。 “陈尚书,下一科的参考士子只会更多,现行考试模式已经根本上形势的发展了。等大考后,你重新拟个方案给我。” 陈集进行数据分析,其实也想到了一些问题,只是没有徐泽思考这么深而已。 “臣遵旨!” 第一百五十二章 盟友不给力 陈集、杨喜二人刚离开,外部尚书王四就匆匆进宫,向皇帝汇报了一个新情报。 “陛下,刚刚收到的消息——本月中旬,有辽人组织了契丹、奚、汉等族军队六万人围攻高州,被金军击败。” 高州在中京道北部中间位置,去年完颜斜也由临潢府出兵,拿下降圣州后,进入中京道的第一战就发生在高州三韩城下。 完颜阿骨打在上京道东南磨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稳定后方。 但其人才带军队离开,高州就出这么大的篓子,肯定会影响金国下步的战略。 不过,这条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消息太过夸张,至少这个“六万人”的数据当不得真。 高州周边经过金军的连续折腾,绝不可能还有这么大的战争潜力。 莫说六万人,能聚集六千青壮都够呛。 因此,徐泽对这份情报持怀疑态度。 “这份情报有几分可信?” “七成。” 王四两眼放光,很肯定地答道: “辽军的规模肯定是假的,但有人组织大批军队围攻高州应该是真的。” 徐泽见王四如此肯定,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是说——耶律大石?” “是!” 若真是耶律大石在上京道和中京道两地之间来回穿插,凭借北辽小朝廷的号召力,聚集起六万青壮还是不太可能,可召集万余人应该不太难。 但徐泽现在不怎么关心耶律大石的行踪,其人在思考混沌的金辽大战局势。 进入燕地这么久,辽国的山川已经尽在其人的脑中,不需要再看地图,徐泽也能理清各地的情况。 金军八月初七和十二日两次追击辽帝的大鱼泺和石辇铎都不在倒塌岭。 大鱼泺在奉圣州草原西北角,石辇铎则在云中府西北处,两地距离鸳鸯泊都只有几百里远。 两个月前,辽军都统耶律马哥出倒塌岭,招募辽人的沤里谨,也在鸳鸯泊附近。 从这一系列的事件来看,金军对草原的掌控力度可以说非常弱。 甚至弱到了辽军只用在不太宽阔的奉圣州草原上反复兜圈子,就能从数万金军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在这之前,徐泽一直以为完颜阿骨打害怕同军背后捅刀子不敢尽全力,而迟迟抓不住耶律延禧。 现在看来,高州这样的腹心位置都能让辽人随意穿插,甚至还能聚集万人以上规模的军队围攻城池。 金国在新纳之地的统治力,竟然弱到了这种层次? 还是说,金军故意放水,给境内不安定因素创造机会,好让本方一网打尽? 徐泽其实并不怎么关心金国确实是统治力太弱,还是另有阴谋,他只关心耶律延禧啥时候落网。 辽国的合法皇帝耶律延禧被金军打得一败再败,输得朝廷百官都丢了大半,却始终不肯认输。 其人既不投降也不走人,宁愿饿肚子吃风沙,也要留在西京道跟金人纠缠到底。 这种百折不挠永不放弃的精神可以作为大辽精神之一,由大辽的法统继承者——大同政权大肆宣扬。 但这样做的前提必须是大辽彻底灭亡,再不可能在其传统疆域内威胁大同的统治才行。 胜利者才有资格谈宽容,宽容的对象也只能是已经没有威胁的失败者。 同样的,徐泽也可以盛赞另一份将要继承的法统——赵宋文化昌盛、勇于改革等等,前提也是其必须彻底灭亡。 耶律延禧迟迟不愿放弃身为皇帝的责任,始终不忘恢复大辽,不仅对金国来说是个极大的隐患,对大同也照样是很不安定的因素。 长城残破,朝廷对边民的控制力有限,辽军小股人马随时都能越过长城,联络大同治下一些不忘旧国的百姓。 放任耶律延禧流窜不管,大同就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在漫长的边境线上而影响统一进程。 支持金国灭辽符合大同的国家利益,金国灭辽不能太快,但也不能拖得太久。 要不要联系金国,同金两军一起出兵,堵死耶律延禧继续流窜的节点? 且不说两军一起行动的配合问题一大堆,能不能彼此信任精诚合作。 万一两军联合行动,耶律延禧好死不死地撞到了同军手中,怎么办? 天祚帝天资不高,治国无方,却没有辜负大辽社稷,看看前仆后继投奔耶律延禧抗击金军的辽人,就能得出其人在辽人心中的地位。 这样的亡国之君一旦抓到,绝对不能杀,更不能放,也是个大麻烦。 “不凡,你将手中的事整理一下,三天后亲自带使团北上。” 王四大略猜到了皇帝的想法,有些吃惊。 “陛下是要臣联系金主?” “对!金同两国的五年盟约已经到期,你去和完颜阿骨打谈一谈续约之事。” “我们要继续捆住金国?” “不,是扶持。” 一山不容二虎,同金两大势力瓜分辽国,迟早会因为利益而爆发冲突。 而且,这个时间并不遥远,就在辽国灭亡之后。 正是基于这一认识,两个多月前,徐泽和完颜阿骨打秘密会晤时,都闭口不谈两国续约一事。 两人打的主意都是尽快灭掉辽国,然后各凭本事重新定位两国的关系。 现在看来,大同对金国的干扰太大,导致其国的战争潜力与历史位面相差太远。 这本就是徐泽一手促成的结果,金国弱一点才符合大同的利益,但金国要是太弱也不是好事。 渔猎的女直人对草原知之不深,农耕的汉人对草原则更加陌生。 骑兵远较同军强大的金军都抓不住耶律延禧,步兵为主的同军更难抓得住。 另一面,神州大地也不能长久分裂。 先拿下燕云,取得地利稳住北疆后,就挥军南下接管赵宋地盘,再统合南北之力横扫草原,是徐泽早就定好的大战略。 在一统天下之前,大同不应该把过多的精力花在暂时投入少于产出的草原上。 这其中的很重要一环,就是金国这块抹布要能发挥该有的作用。 金国不能太弱,不说接管辽国的剩余遗产,压制草原诸势力,至少也要能为大同分担大部分的压力才行。 …… ps:金国高州发生叛乱源自《金史·太祖本纪》记载:辛丑,中京将完颜浑黜败契丹、奚、汉六万于高州,孛堇麻吉死之。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外有人 同金两国的实力较五年前都发生了明显变化,以实力为基石的两国关系必然也要做出相应的调整,这又涉及到很多复杂的条款。 因此,续盟绝不是两国皇帝点头续多少时间就能定下来。 徐泽留了三天准备时间,主要的就是召集各部门研究续盟条款。 但他并没有向王四明确续盟的具体年限——这事 第一百五十四章 贼性不改 大同使团还在临潢府与完颜阿骨打谈判时,武松便送回了锦州已下的消息。 其人并没有率军直接赶到锦州治所永乐县接管城池,第二军抵达锦州南的胡僧山后就停了下来。 武松派出使者前往永乐县,要求临海军节度使张成都立即带城中文武到军前听用。 三个月前,张成都就已经向徐泽献表纳土。 但其人并不是诚心归附,而是想趁着中京道混乱,且同军鞭长莫及的形势,以纳土的名义向大同要钱粮甲械,然后扩充军队,以增加自己在乱世立足的资本。 徐泽自然不可能让张成都的如意算盘得逞,除了给出一些空口承诺外,什么实际好处都没有送出。 张成都从自知惹恼了强势的徐泽,此时见武松率大军前来,哪里还敢出城迎接武松? 自金、同两军入侵,联手吃下中京道和南京道大部分地盘后,锦州早就断了补给支持,没有对抗同军的资本。 张成都没奢望真能打赢同军,只希望靠着能“防住金人西进”的锦州防御体系,让同军知难而退。 然后,其人再出城投降,换个体面的收场。 殊不知,辽阳府金军之所以止步锦州数年,并不是因为他们打不下来。 而是因为辽阳府的后背有辽东同军掣肘,且金军战力强兵马少的特点决定了他们不可能采取步步推进的战术。 绕过锦州防线,直接拿下临潢府和大定府,远比死磕坚城要实惠。 要是金军不计损失强行进攻,锦州根本挡不住其西进的步伐。 而对攻坚能力更甚金军的同军来说,所谓的锦州防御体系,根本不值一提。 仅仅用了三天时间,第二军就推进到了永和城下。 到了此时,张成都是真的慌了,匆忙请降,权位也不要了,只求能保住部分财产。 武松愿意接受守军的投降,却明确指出临海军节度使张成都献土在先,对抗王师在后,没资格和同军谈任何条件。 要么立即开城投降,并接受之后的惩罚。 要么顽抗到底,等待大军破城。 武松态度强硬,张成都不敢把自己的小命交到其人手中,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对抗。 可是,金辽长期对抗,处于一线的锦州早就透支了战争潜力。 节度使想顽抗,其麾下将校却不想奉陪。 见识了同军的犀利攻势后,守城官兵当场哗变,杀了张成都请降。 其实,出战前,徐泽就对武松有交代: 锦州可以投降,幻想跟大同谈条件的张成都必须严惩! 张节度使是否主动投降,只决定其人战后该承受“活罪”,还是“死罪”。 徐泽之所以如此狠辣,自有原因。 大同政权作为侵略者,不仅灭掉了北辽,还要横扫境内陈腐势力,强行推进严重损害利益既得者的社会改革。 如此逆“倒行逆施”,绝不可能得到被征服土地军民的主动投诚,这中间必然伴随血和泪。 仅在燕京府一地,大同政权就通过灭国战争和之后的镇压谋反等手段,杀了近两万人。 而辽西走廊一线沿海诸州,仅仅靠着海军的持续骚扰,就成功招安各地,太顺利了。 赢得太简单,必然会埋下重大隐患。 待社会改革政策全面展开,这些实际上真正纳入治下不久的州县肯定会有反复,少不了不满新政者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铤而走险。 辽西走廊位置敏感,地形上又是一条长线,如果有人叛乱又引诱金军来袭,将是个麻烦。 徐泽其实并不惧怕金国看不清形势,胆敢违约攻击本方。 但辽地地广人稀,大乱之后即将引来大治之时,能少折腾就尽量少折腾。 所以,拿下辽西走廊的过程中,必须用看得见的行动,让所有人见识大同政权的强硬——要么老实接受改造,要么死! 先送回战报后,武松又派人经隰、来、迁、润、平等州一路展示,并最终将张成都的首级送达燕京。 彼时,王四已经结束临潢府之行,传回了同金两国完成续约的消息。 徐泽对死人头没有什么兴趣,当即派人将其送往应州金城县。 正乾皇帝并没有命人传旨,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应州彰国军节度使苏京看到张成都被石灰腌渍已经发黑变形的首级,当即就明白了一切。 其人当日就修书一封,派人送至白州治所怀来县,请求同军第一军军正牛皋派军接管应州。 待孙立奉命率军进入金城,苏节度使协助同军接管应州文武之事后,就立即启程赶往燕京赴阙请罪。 苏京的态度很端正,不仅详细回答了皇帝的提问,还主动交代了这段时日赵宋在应州的小动作。 结合外部掌握的情报,事情大略如下: 四个多月前,徐泽报捷东京——同舟社北伐成功,辽国小朝廷已灭。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立即委任谭稹为河东宣抚使,寄希望其人趁着辽国灭国之际的混乱,带兵夺取几座城池,以稀释徐泽开疆拓土的巨大威望。 谭稹威望不足,根本没办法这么快就整顿河东兵马并誓师北伐,皇帝又催得非常紧,只能挪用钱粮,招诱朔州守军易帜。 但之前因为徐泽的捣乱,赵宋一直没有和金国订立盟约,贸然虎口夺城,极易招来天大的祸患。 所以,谭稹等人的行动并不敢公开,全在暗地里进行。 辽国朔州顺义军节度使司只需向赵宋朝廷递交纳土状,名义上承认赵宋的统治,就能获得河东方面的军粮甲械援助。 彼时金军攻势如虹,天祚皇帝又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朔州危在旦夕,自然不会拒绝这一份援助。 但朔州辽人要先看到钱粮再纳土,赵宋君臣也计划一边跟朔州谈判一边派使联络金人,用钱粮“慰问”金军,以换取金国对朔州、应州等地的转让权。 双方各取所需,立即展开谈判。 可惜,此事又被徐泽破坏。 大同联合金国向赵宋施压:不得窃取辽国灭亡之后的任何政治遗产。 得此警告,赵佶再不敢谋夺朔州,却接受了谭稹的建议:以钱粮招诱勇悍可用的山后汉儿为军。 第一百五十五章 稳定的根本 燕云十六州又分为山前七州和山后九州,基本对应辽国的南京道和西京道。 赵宋既缺强兵,又对燕云之地念念不忘,趁着西京道乱成一锅粥的时机,大肆招诱只要吃饱饭就能卖命的辽地汉人为军,确实符合他们对强军的定位。 其实,战乱通常伴随着逃荒,就算没有赵宋的徕民政策,处于战区之中的山后百姓也会携老扶幼翻山越岭向南迁徙,以逃避战乱。 大同控制下的蔚、白、奉圣等州,已经恢复稳定,百姓看到了活下去且能活得更好的希望,不会为了一点粮食就背井离乡去给赵宋卖命。 但还处在动荡中的应州、朔州、宁边州等地,百姓朝不保夕,却很容易被招诱。 并且,这几地的基层官员多半会因为“留条后路”而放任河东方面的小动作。 实际上,徐泽早就掌握了河东路官府在西京道的鬼祟行为。 甚至,完颜阿骨打可能也知道。 二人只是为了给本国下阶段的战略留下“活扣”,选择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苏卿估计赵宋这段时间大概招诱了多少人南下?” 徐泽的问话语气平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苏京一直跪伏在地,不敢偷瞄皇帝的脸色,更不敢妄猜天子之心,只能老实作答。 “臣不甚了解,只能依据以应州流失的人口比率,大略推算南下的汉儿应该有五万人以上,最多应该还没到十万人。” 战乱中流民四起,不仅应州的百姓向南逃亡,北面云中府、德州、丰州等地的百姓也有经应州逃亡。 以辽地官府的行政效率,这种情况下,掌握不了具体数据很正常。 应州靠近已经安定下来的蔚州,且之前又向大同朝廷献土,金军不敢南下搞事,情况还好一点。 西面的朔州、宁边州、金肃军等地,辽、金、宋、夏等势力角力,更加混乱。 苏京不知道这个数据也很正常,徐泽也就不再为难其人了。 “苏卿平身。” 苏京知道自己的脑袋应该不用被石灰腌渍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拜。 “谢陛下!” 待苏京起身,徐泽提出了自己的考题。 “苏卿对稳定应州可有计较?” 天子考校才干,说明自己还有用处,苏京精神一振,脑子转得飞快! 应州夹在蔚、代、朔三州和云州府之间,面对宋、金以及还没有死透的辽国,四国角力,形势非常复杂。 想要境内稳定,仅靠东面的蔚州为支撑是不够的。 这一点,就好比牛皋当初带兵拿下了白州,一方面巩固白州防务,一面建议修建白州至中山府的道路,将白州彻底纳入大同治理体系内,方能保持其稳定一样。 应州再往西是朔州,拿下了,提供不了战略支撑,还会增加转运困难。 能做文章的,无非就是北面掌握在金人手中的云中府,以及南面掌握在宋人手中的代州。 同金两国早就结成了同盟,并且共同出兵灭辽,辽国还没有彻底灭亡之前,内讧的可能性不大,当前能做文章的,只有南面的代州。 皇帝的意思其实很明显,就是要取代州,问题只是师出何名,以及如何突破代州境内险关坚寨。 苏京很快就理顺了思路,说出自己的答案。 “臣以为,应州面对辽、宋、金三国势力,若想稳定,必得再取一面为屏障。同金有盟约在先,辽国尚未平灭,不宜擅起冲突。最好突破的方向,应是代州。” “嗯。” 徐泽点点头,示意苏京继续。 “南朝趁着我大同和金国灭辽之际,偷偷招诱应州百姓,正所谓不问自取是为贼,我朝讨之,天经地义。” 这个答案也隐含在君臣二人之前的对话中,苏京能答出来不足为奇。 “苏卿可知代州的具体情形?” “西京道乱了之后,南——赵宋曾向边境增过兵,具体兵力臣属实不知,只知道一些其他事。” 苏京好不容易在徐泽面前挽回了一点形象,不敢乱说话。 “听跑回来的人讲,南下的汉儿太多,河东准备的粮食严重不足,官府只收青壮不管老弱,就算招到军中,官军也动辄辱骂,全没把汉儿当人看。汉儿们受了赵宋官府的愚弄和欺骗,怨气很重,皆怀二心,陛下若兴兵问罪,代州唾手可得。” 苏京嘴中的“汉儿”就是汉人,却不是指所有的汉人,而是特指辽、金、夏等国境内的汉人。 至于赵宋的境内的汉人,那叫宋人。 不仅辽、金、夏等国百姓称呼汉人为汉儿,宋人也这样称呼。 由这一称呼就能看出,分属南北东西各国的汉人虽然同族,但所有人心里其实很清楚,彼此实际上并不是一路人。 不过,辽地南下汉人应该是对赵宋禁军有误解。 区别对待,甚至歧视低看是肯定有的。 但动辄辱骂乃是宋军传统,莫说没把最底层的兵卒“当人”,就是军官,大多数也没把自己“当人”。 徐泽估计问题的关键,还是官府没有筹备足够的粮食就盲目招诱辽地汉人南下。 毕竟,河东的地形摆在那里,急切间转运大批粮草至河东确实存在很多困难。 徐泽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赵宋君臣做事向来就是这样没头没脑。 当初,赵佶、童贯为了联金抗辽的国家大事,前后筹备了好几年。 最后,却让马政一个中低阶军官独自出使。 并且,还是临到要启行了,才在登州军营中随便薅几个大头兵,一番封官许愿后就出发。 而出使最重要的国书、通译、海图,甚至具体任务等等,全没有! 徐泽毫不怀疑,谭稹在河东做的所有事,都与马政当初出使辽东一样,肯定没有得到赵佶的圣旨授权。 原因也很简单——万一事有不谐,方便教主道君皇帝推卸责任。 “辽国若不是先自乱,女直人再强,也不可能灭辽。百姓才是社稷稳固之本,应州既已纳入大同治下,苏卿为官一方,当以民生为重,其他的事不要多想。” 说了半天,皇帝却突然提到了民生,苏京额头顿时渗出了汗,赶紧下拜。 “臣谨记!”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战略调整 徐泽提出“百姓才是社稷稳固之本”,其实是对苏京不太满意。 但这事不能全怪苏京,其人本就是才投降的辽国旧官僚,对大同的治政理念缺乏了解,有急功近利的想法很正常。 问对结束,徐泽安排苏京去训部报到。 待接受为期一旬的培训后,再放其人回应州继续履职。 这期间,王四等人由金国返回了燕京,立即向徐泽汇报两国续盟谈判之事。 “陛下,已经可以确认包含高州在内的三起叛乱都和耶律大石有关,金主就此事问过咱们。臣遵照陛下的交代回了话,金主果然没有再纠缠此事。” 放辽国小朝廷回去的事做得并不隐秘,最终肯定瞒不住金人,徐泽也没打算瞒。 解珍送耶律大石等人离开的位置是奉圣州龙门县,这些人身负灭国之恨,无论直接回西南招讨司找天祚帝,还是前往上京道抑或中京道,都不是徐泽管得了的。 严格地讲,身为盟友,徐泽这事确实做得有些不地道。 但谁叫大同更强势呢? 其实,金国对盟友也不咋样。 金辽大战的很多细节,他们照样没有及时如实通报给大同。 双方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徐泽并不在乎完颜阿骨打的抗议,王四出使前就吩咐其人照直说。 “有没有搞清楚耶律大石为什么会转向东进” 徐泽太清楚耶律大石的固执了,指望他老实听自己的话,还不如劝耶律延禧放弃抵抗赶紧投降金国来得实在些。 “金国透漏的情报很少,我们只打探到了煽动高州叛乱的主谋是耶律阿息保,他打的便是辽国小朝廷的名义。” “耶律阿息保?” 徐泽对阿息保有一些印象,但不怎么深刻。 毕竟,其人之前的官位不显,又被耶律延禧关了好几年,徐泽自不可能有这么旺盛的精力关注如此细节的情报。 王四也差不多,金国透漏消息后,他才查到相关情报。 “耶律阿息保原本……,去年底才被天祚帝放出来,出任敌烈部皮室详稳。” 同军灭掉北辽后,获得了大量的图书典籍,加上五年前攻入高丽国都开京搜刮所得,徐泽已经拥有海量的藏书了,暂时都交由赵明诚分门别类。 大同王朝现在要集中精力打仗和改革,还不是彻底整理这些图书典籍的时候。 但徐泽也没有将它们束之高阁吃灰,不少重要的资料他都翻阅过,还命人将部分书籍抄录一份交由燕京书院,给学生们扩充视野。 由此,其人知道敌烈部在上京道胪朐河流域,远离临潢府。 耶律阿息保是天祚帝封的敌烈部皮室详稳,却跑到中京道的高州,以北辽伪朝廷的名义搅风搅雨,莫非金军已经控制了胪朐河流域,让他这个详稳都待不住了? 徐泽并不关心耶律阿息保的动向,他在乎的是乌古部和敌烈部。 两部加起来的实力不容小觑,金国若是慑服了它们,实力将会大增。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不稳定实力。 金军可以带着这些初步降服的部族打顺风仗,并在战后分给他们财货子女作为报酬,却不能指望这些人打没有什么好处还尽死人的攻坚战。 但徐泽却不能放任完颜阿骨打暗藏实力——哪怕是只能打顺风仗的实力。 “乌古、敌烈部投靠了金国?” 王四专门从事此项工作,自然也有这份警惕性。 “没有。乌古、敌烈两部一直都没有派人谒见金主,两部东南的很多小部族也没有被金人降服。” “嗯。” 徐泽点点头,没有降服就好。 其人派王四北上临潢府与完颜阿骨打续盟,除了给金国吃下定心丸,增加其国灭辽的动力和实力外,主要的还是为了大同下一步的扩张策略。 灭辽之战打到现在,不仅拖疲了金军,也让徐泽重新认识了游牧政权的坚韧。 登基后一直没有什么亮眼表现的天祚帝耶律延禧,在即将国灭时却表现出了极为难得的君王品质。 耶律延禧宁愿像乞丐一般靠诸部救济,四处流亡,也不肯放弃自己作为大辽皇帝的责任,努力以自身的行动团结辽人赶跑金军。 更关键的是,其人确实非常能吃苦。 一直逃亡看起来非常丢人,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仅仅是一日百多里,甚至数百里,连续十余日,休息几天,再来一次…… 这种苦,就绝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吃下的。 徐泽自问就算能做得到,也会磨烂大腿,要很长时间调整才行。 耶律延禧不仅做到了,而且有兵就出击,没兵便接着逃跑招兵,死活不放弃。 即便完颜阿骨打御驾亲征,也别想逮着其人。 辽帝死活不配合,金国一波推平辽国的战略已经失败,再继续追击下去,后方就得出更大的乱子。 而徐泽之前确定的先联手金国灭掉辽国,再寻机教训金国一顿以稳定北疆,然后挥师南下吞并赵宋,开启统一天下进程的计划也宣告破产。 这种形势下,同、金两国都需要时间调整战略,续盟符合双方的利益,才会这么顺利。 “金主为了让陛下放心,主动向臣通报了金军最近的动向。大略分成三部,第一部由金主亲自带领,继续降服上京道诸部;第二部由完颜阇母统领,平定中京道的叛乱;第三部西南招讨司的兵马,将分批回东京道休整。” 金国之前一直被徐泽赶着走,积累了太多的内部隐患,导致中京道和上京道叛乱不断,已经严重影响其国的稳定了。 完颜阿骨打显然有借着两国续盟的时机,公开摸鱼,整顿好了内部再灭辽。 其人收缩兵力,把精力放到上京道,主要是为了稳定后方,并征服更多的部族,获得更大的战争潜力。 主动说出来,其实是向徐泽表达金国没有大同和对抗的意思。 金国是徐泽刻意培养的打手,实力不能太弱,弱了就无法完成灭辽的使命,以及镇压草原诸部为大同分担北疆压力的重任。 放疲惫不已的金军一马,让他们适当休整、稳定后方、扩充实力后再灭辽也不是不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必须给说法 战争之中,攻防形势随时变换,金军主动收缩防线,残辽势力就会再度扩大活动半径。 以耶律延禧的政治智慧,当不会在没有赶走金军之前,再开罪并没有对自己穷追猛打的强敌大同。 但辽国已残,活跃在西京道金国统治范围之外的,不仅有成建制的辽军,还有多如牛毛的山贼、马匪和溃兵。 这些人通常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纲领,也不会分辨金国和大同的区别,只有为了生存而抢抢抢的本能。 因此,金国攻势停顿,奉圣州、白州、应州等地遭受袭扰的可能性将会迅速攀升。 “朔州和兴中府两地,金国决定什么时候攻取?” “金主的意思是今年连番大战,国力耗损严重,兵疲马瘦,最快也要到腊月之后才能再出兵。” “嗯。” 以金军的战力,拿下朔州和兴中府并不是太难的任务,费神的只是之后的治理,治理不好,甚至没能力治理,打下的地盘越大,埋下的隐患也会越大。 完颜阿骨打已经吃够了快速扩张导致后方不稳的苦头,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可以休整,应该不会再轻易发起大战。 但金国已经被徐泽玩坏了,不是想稳定就能稳定。 完颜阿骨打肯定明白这一点,却还要拖到冬天才出兵,只能是其后方发生了什么大同还没有掌握的变故。 莫非放耶律大石等人回上京道煽风点火的策略真起了作用,让金国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稳定后方? 不过,影响重大的机密情报,金国肯定不会及时向大同通报。 多想无益,徐泽很快就放下了此事。 “明天上午就安排金国使者进见吧。” “遵旨!” 完颜阿骨打自知徐泽不可能答应本方的所有条件,特意派了完颜银术可和杨朴等人随王四来燕京继续磋商此事。 徐泽并没有为难金国使者,次日的会谈中就敲定了两国续盟的所有细节。 待完颜银术可等人返回临潢府,并确认金国已经开始履约后,徐泽便接连发布诏令,调整战略部署。 其一,命武松于锦州西南淘河岛筑锦西城,并修建军民两用港口,以三年免税政策鼓励京东、河北百姓向锦州移民。 其二,命西方面军组织秋季剿匪攻势,打击长城以外百里内能威胁白州和奉圣州社会稳定的山贼和马匪。 其三,命岳飞领一营契丹骑兵出野狐岭探查辽军和金军的具体动向,并许其招募俘虏为军。 其四,命石秀前往赵宋开封府,追究其国擅自招诱大同应州百姓的责任。 正如应州彰国军节度使苏京的猜测一样,徐泽确实有攻略赵宋的计划。 其真实原因,却不是对河东宣抚使司在应州偷偷招诱本国百姓之举进行惩戒。 耶律延禧一再逃脱金军追击,让完颜阿骨打看到了短期内抓住辽主灭掉辽国的计划存在巨大漏洞。 金国暂时倾向于保守,不愿再背负内部动乱的巨大风险继续对耶律延禧穷追猛打,要稳定后方积蓄力量后再行动。 为了维持大同对金国的战略优势,必然要跟着扩张。 北面,当前能吃下的辽国遗产已经基本吃干净了,暂时没有地方使劲。 东面的高丽,上一任国主王俣两个月前就已经薨逝,世子王楷继位,李资谦如愿以偿的当上了摄政。 高丽主少国疑,正是混乱的时候,李资谦为了保住权位,向大同出卖了很多利益,此时入手高丽倒是好时机。 但大同击败金国,拿下辽阳府之前,就算出兵吞并了高丽,掌控力也很有限,反而要花去更多的成本维稳,还不如维持现在这种状态。 只有南面的赵宋是当前最合适的扩张方向。 不过,对赵宋的吞并策略绝不能跟金国灭辽一样,直捣开封府灭掉赵宋朝廷爽是爽,却会留下一个需要很长时间收拾的烂摊子。 这样的结果不符合大同王朝的长远利益,也容易影响本国对北疆的攻略。 一旦同军大部陷在了南面,再次扩张实力后的金国将有极大可能背后捅刀子。 大同就算防守住了这波攻击,也会错过攻取辽阳府,吞并高丽的最佳时机。 徐泽必须严格控制对宋战争的规模,不能将投入部分兵力几个月以内就可完成的扩张战,打成了必须全员发动至少需要数年的灭国战。 所以,此战要师出有名,还必须麻痹赵佶等人,给他们一个大同只是想挑事割地,而不是要灭亡赵宋的幻想。 东京开封府,随着大同使者到来,再次乱作一团。 一个多月前,逆贼徐泽在燕京建国,并通过回京复命的中书侍郎张邦昌,向大宋乞求裂土分封。 在天子的默许下,朝廷中的强硬派占了主导地位,叫嚣绝不向逆贼低头,并主张联合金、辽两国共同出兵灭掉伪同。 结果,没等这一战略付诸实践,大同便出动陆海大军威胁开封府和江南漕运。 被这一计响亮耳光打清醒了的赵佶立即派出蔡攸、白时中等人北上乞和。 蔡攸生怕到燕京有性命之忧,临行前哭得死去活来,还写了绝笔诗一首。 却没有想到谈判异常顺利,其人不仅圆满完成宋、同两国勘界使命,还带回了不要上贡岁币、不用“兄事”邻国、也不用再割地赔款的盟约条款。 东京竟然轰动一时——这可是赵宋百年外交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啊! 至于徐泽明明是刚刚独立出去的军阀,则被人选择性遗忘了。 不遗忘怎么办? 打又打不过,莫非真要逼得别人要求“兄事”才肯罢休? 为了宣扬蔡枢密、白右丞等人的大功,也彰显大宋依然有威慑力,贼子畏惧大宋天威连岁币都不敢要的事实,教主道君皇帝当即加诸宰执和使团成员官阶若干等。 就连东京百姓听到了这个好消息,也跟着狂欢——终于不用打仗了,能不狂欢么? 结果,蔡枢密彰显国威慑服逆贼的热度尚未退去,大同的使者石秀就来到东京,就河东宣抚使司擅自招诱应州百姓之事,向赵宋朝廷提出了严正交涉。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宋腰杆硬 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必须讲原则——哪怕是虚假的原则。 弱势的一方更要遵守原则,因为只有原则才能让其在国际争端中与强势方进行周旋。 赵宋既然认清了大同不可招惹的事实,并与之签订盟约,公开承认大同的合法地位和两国的法定疆界,就应该严守盟约,尽量不给对方可趁之机。 同宋签订盟约时,同军尚未入驻金城正式接管应州,可苏京献土在先,且同宋盟约上写明了应州、蔚州等与赵宋接壤的原辽国边州是大同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 但两国定盟前,赵宋使者不老实交代本国偷偷招诱应州百姓的事实,定盟后,河东路宣抚还继续鬼鬼祟祟浑水摸鱼,那就别怪别人找上门来打脸。 出人意料的是,以往遇到外敌威胁就慌神的赵宋君臣这次却转了性,表现相当稳。 限定答复的时间将至,枢密使蔡攸才以“未闻边地上奏,需核查后答复”搪塞了大同使者。 赵佶能如此稳得住,乃是因为时过境迁,手中有了底牌,腰杆硬了! 逆贼徐泽虽在离赵宋甚远的燕京城建国,但这贼子欲壑难填,只要理顺了北疆,必然要南下中原覆灭赵宋。 教主道君皇帝自不能坐以待毙,其人这段时日奋发图强,做了不少备战工作。 其一,再提迁都之事,以避贼军锋芒。 尚未开战就想着逃跑,辽国的前车之辙可还没有淡去,此议毫无疑问遭到了众臣的激烈反对。 但教主道君皇帝聪慧过人且手腕高超,对朝堂的掌控能力远非天祚帝可比。 赵佶一再坚持,臣子们也只能做出让步。 赵宋原有东、西、南、北四京,乃是一京三陪都的设置。 但北京大名府已经被伪同割占,南京应天府和东京开封府也尽在贼军威胁之下,唯有西京河南府暂时还算安全。 只是伪同并非辽国,不仅割占河北,还据有京东,在江南也有据点,又有强大的水军,朝廷如果迁往西京,将有极大可能会被贼军东、北夹攻,直接堵在河南府。 所以,赵宋当前实际是四京皆废,唯有再择陪都,方能应付危局。 赵佶原本属意杭州,只是经过大同海军封锁静海长江口之事后,其人也意识到沿海诸地皆不可守。 其人又想着直接去蜀地,此议自然也被臣子们反对。 一旦迁都蜀地,朝廷将失去号令天下的资格,等于将大好河山拱手让给伪同。 再退一步,就只有京西南路的襄阳府了。 襄阳府倒是有钱有粮也有险,但其地位置过于靠南,朝廷只要确定襄阳府为陪都,基本意味着放弃了东京,众臣在开封府的产业将大幅缩水。 何况,伪同尚在燕京与金国争夺辽国遗产,短期内根本没精力南下,怎么可以就这样轻言放弃? 君臣反复讨论了很久,最终拿出了折中方案。 天子下诏,升京西南路邓州为南阳府,拟作为紧急状态下的赵宋陪都。 由工部侍郎孟揆主持南阳防御体系建设,皇三子郓王赵楷为监工。 其二,调整开封府兵力布防,增强侍卫亲军战力。 既然确定暂时只建陪都并不迁都,那就必须加强东京的防御能力。 毕竟,伪同的边境紧贴赵宋开封府,京城不管如何加强防务都不为过。 此议几乎没有遭到臣子们的反对,除了老生常谈的国库没钱外,其他的都好说。 不过,这一点难不倒教主道君皇帝,首相鲁国公蔡京虽老,理政手段却越发老辣,无非就是一个加税而已。 至于再次加税会不会引起民间动乱? 以赵宋当前的形势,不加税就能避免动乱么? 对朝廷来说,有动乱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不能及时控制动乱。 赵宋这几年连续平定内乱还是有一定成果的。 不仅地方官吏应对动乱的反应速度快了不少,禁军经过多次平乱,战斗力也隐隐有较大幅度提升。 只要钱粮到位,万事好说。 三个月内,朝廷接连在京城周边抢筑城寨一十八座,并增编六十个京营指挥。 天子还下诏拜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应道军承宣使种师道为保静军节度使,带五十个西军指挥入卫开封府长垣县。 如此以来,开封府的防卫能力大大加强。 其三,联络金辽两国,以求牵制伪同。 早在上次同宋“勘界危机”时,赵宋朝廷就派出了两批使者由河东路进入辽国朔州北上,尝试联络金辽两国。 这期间的艰难险阻自不必说,尽管废了不少周折,但“天命”显然在赵宋一边,竟然真让使者见到了想见的人。 辽帝耶律延禧对赵宋关键时刻予以援手深表感谢,但他现在还不愿意退入河东兵与大同为敌,只表示待时机合适,会考虑退入河东。 其人倒是邀请赵宋出兵朔州,帮自己赶走西南招讨司的金军。 金国方面,使者见到了金军都统完颜斜也。 这个女直蛮子对朝廷的钱粮援助计划兴趣非常大,却没有明确表态愿意出兵,只是一再打听赵宋的虚实。 诸如赵宋有多少兵马,战力比之同军如何,可否列举战例等等,问得使者极为尴尬,只能一再强调本国生过亿、雄兵百万、钱粮如山之类。 另外,完颜斜也还提到了一项关键技术——火炮铸造。 赵宋若想金国出兵,必须先输送五百名工匠,并转让全套火炮铸造技术。 这次外交行动并没有实现朝廷最初的计划,与金辽两国都没达成同盟协议。 但成功联系上了两方就是开了一个好头,还没有达成协议,只是朝廷开出的价钱不够而已。 蛮夷嘛,只要拿钱粮砸,总能砸得他们动心。 其四,主动出击,编练强军。 与伪同多年的交锋中,朝廷吃亏最大的地方就是手中没有强军,且始终被贼子牵着鼻子走。 痛定思痛,赵佶接受了谭稹的建议,招诱勇悍敢战的辽地汉儿为军,据河东各司传回的消息,已得雄兵数万。 赵佶清楚汉儿军未必能与同军正面对抗胜,但用来守备河东,牵制伪同军队却是足够。 有如此多的手段傍身,堂堂大宋岂会再受跳梁小丑威胁!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尔可愿北面 针对宋同两国边境流民纠纷引来的伪同“严正交涉”,大宋朝廷回以强硬态度时,一众君臣其实颇有些忐忑。 徐泽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僭号称制,迟早会覆灭,但伪同武力强悍却是实打实的。 这逆贼要真是被朝廷激怒了,不管不顾南下开封,大宋准备虽多,也未必挡得住。 没想到的是伪同使者竟然被大宋的“义正言辞”给震慑住了,就此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告辞,并没有提出强烈抗议,或者叫嚣武力报复之类的狠话。 此举再次证实了一些大臣的猜测: 徐贼战略失误,不自量力地选在燕京城建国,不仅大失人心,还陷入了对辽、金两国的战争泥沼中,已经无力再干涉中原事务。 伪同现在就是纸糊的大虫,看着吓人,却是一戳就破。 大宋得上天庇佑,国运长久,只待与金国顺利结盟,即可大举北伐,灭此逆贼。 外交上接连取得伟大胜利,天子龙心大悦。 刚好天气晴好,赵佶索性带着新近得宠的嫔妃们游玩刚刚完工的艮岳。 艮岳原名为万岁山,位于东京城内的东北隅,东止马行街,西临延福宫,南至东华门以北,北以内城墙为界。 由苑西华阳门入苑,可见园径宽于驰道,两侧奇石林立,有神运、绍功、敷文、万寿等峰石。 仅神运峰便广有百围,高六仞,居于道中,外构亭以覆之。 整个艮岳以南北东西延伸折而相向环拱的两山构成众山环列,中间平芜的形势。 南山谓寿山,山林葱翠,望之若屏,前山两峰并峙,山后岗阜连属,峰峦崛起,望之千叠万变,不知其有几里。 北山稍稍偏东,名万寿山,山周十里有余,最高一峰达九十步,峰巅立介亭,以界分东西二岭。 据亭南望则山下诸景历历在目,南山列嶂如屏。北望则是景龙江长波远岸,弥漫十余里。介亭两侧另有亭,东曰极目、萧森;西曰麓云、半山。东岭圆混如鲲,腰径百尺,其东高峰峙立,竖一块巨石,曰飞来峰,峰棱如削,飘然有云鹤之姿,高出于城墉之上…… 即便是游苑赏景,天下第一人的教主道君皇帝与俗人的眼光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众嫔妃或惊叹于数万珍禽异兽在薛姓驯兽师的指挥下同舞齐鸣,制造出“万岁山瑞禽迎驾”的神奇景象;或询问官家阴雨天能自生云雾的岩洞有何神异;或感叹石间有水喷薄而出,居然形若兽面…… 每当此时,天子皆颔首而笑,细细为嫔妃们讲解其中奥妙。 艮岳是教主道君皇帝这些年最得意的艺术品之一,其整体乃至一些精妙细节的构思和设计,皆出自其人之手。 今日赏苑,天子也是带着审视的眼光观察园林的整体布局和细节雕琢,一如其人每次有高超画作诞生之后,都要自己先反复欣赏,然后再邀臣子品鉴一般。 可惜,因为逆贼徐泽的连年捣乱,这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两次停工,留下了不少遗憾。 穷极奇妙的芙蓉城缺少灵动,仓促赶工的瑶华宫毁于火焚,枝叶扶苏如幢盖龙蛇的龙柏坡也略显小气…… 当然,天子雅致,是不会当着自己的嫔妃说丧气话的。 “诸位爱妃,待朕平定了北丑,还会再建一座别园,届时再携爱妃们一游如何?” “官家,那妾身想要单建一座阁楼。” “妾身也想要——” “好,好!都有,都有。” 天子正与几位嫔妃热情互动时,内侍李彦仓促跑上山。 其人满脸是汗,脸上还沾了几片树叶,模样说不出的滑稽,逗得几位嫔妃咯咯直笑。 “李彦,你这猴儿,怎的如此慌张?” “官家,北面来了消息。” 军情虽急,李彦却没有犯糊涂,惊扰了圣驾怎么办? 教主道君皇帝何等心思剔透之人,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随便扯了个理由,摆驾回宫——这会可是在山上,身边皆是没什么见识的妃子,不方便晕倒啊。 几位嫔妃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还没有玩尽兴,心有不悦,个个拿眼瞪着李彦撒气。 回宫途中,李彦在逍遥辇上,便向天子汇报了刚刚收到的紧急情报。 因大宋没有及时对伪同的“严正交涉”做出正面回应,伪帝再次发来国书。 徐泽的国书很简单,就一句话: “应州不应,开封可封?朕欲南巡,尔可愿北面?” 大宋对应州之事“不应”,乃是徐泽挑事的直接原因。 封字可作“密闭,使跟外面隔绝”之意,“开封可封”自是询问大宋是否做好了应对强敌攻城的准备。 “南巡”是说徐泽欲要御驾亲征,至于“北面”之语,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君王面南而坐,臣子朝见君王则面朝北,故对人称臣乃作“北面”。 人都是会成长的,教主道君皇帝也不例外。 面对徐逆如此赤裸裸的威胁,赵佶居然顶住了压力,没有晕倒在途中。 回到宫中后,天子立即召枢密使蔡攸、太尉高俅商议军情,可这两个臣子虽然管军却不知军,说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佶无奈,只得派快马召在长垣县驻守的种师道面圣。 这一个来回两百多里,待种师道进殿时,赵佶已经颇有些焦急了,让蔡攸通报军情后,就直奔主题。 “种卿,贼酋南下之事,会不会有诈?” 种师道乃是西军宿将,深知大宋禁军积弊。 自西军败于同军之手后,其人就一直在研究这个狡猾而强大的对手。 徐泽半年前才灭掉辽国小朝廷,立国更是不到四个月,还要承受金、辽两国的强大压力,统治根基肯定很不稳。 正常情况下,其人绝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开贼巢亲自率军攻伐大宋,这封国书威胁口号的大于实质行动。 但徐泽军头起家,能在极度防范武夫的大宋闯出一片天地,绝非寻常人。 这些年来,所有瞎猜其人行动的,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天子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种师道踌躇片刻,答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皆因应州之事而起,现在不应纠结徐逆是否会南下,而应该考虑应州之事如何收尾。” 第一百六十章 别想跑路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天子被逆贼威胁要北面称臣,身为掌军重将的种师道不思以死抗敌报效君王,反劝皇帝“考虑应州之事如何收尾”。 种师道不上道,教主道君皇帝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全看天子脸色办事的枢密使蔡攸立即跳了出来,怒斥种师道。 “夏人入寇时,你也是这样不虑征战,先想着割地纳款求夏人退兵?” 种师道年已七十有一,只比蔡攸的老爹蔡京小四岁而已。 其人本就是有脾气的大军头,哪能容忍小辈如此嚣张,立即摘掉幞头,当殿跪倒。 “臣昏聩无能,难堪大任,请陛下责罚!” 孺子骂我,老子不干了! 种师道并非普通的武夫,其人字彝叔,原名建中,因避今上建中靖国的年号,改名为师极,现在之名“师道”,还是教主道君皇帝御赐。 其人家世也了不得,乃是大儒种放从曾孙、名将种世衡之孙,家学渊源。 种师道幼年曾拜师关西大儒张载,入仕之初也是出任文职,后来才改的武职。 其人在西军供职多年,多次参与抵御夏国的大战,积功至当前官位。 刘法殉职后,种师道便是西军之中战功、威望最为卓著之人。 教主道君皇帝赵佶拜种师道为保静军节度使,并将其调到京师,可不仅是为了加强开封府防务。 数月前,徐泽反叛建国的消息传至开封府,京师哗然。 为平息国内汹汹民意,天子将中书侍郎张邦昌落职的同时,还处理了一批有罪的官员,其中就包括贬豫国公童贯为昭化军节度副使,英州安置。 童贯虽然欺瞒天子有罪,却也是朝中最知兵且在西军中富有威望的帅臣,其人被拿下后,本就隐隐失去掌控的西军将更难被朝廷使唤得动。 这种情况下,调走老将提拔小将,以官禄分化瓦解军头乃是常规操作,教主道君皇帝也深谙此道。 但西军中将门军头利益盘根错节,哪怕赵佶御极二十余载,也要小心操作。 当年,为了调动刘法平定京东之乱,就闹出好大的乱子,还养肥了徐泽这贼子。 这次,赵佶谨慎了很多。 其人亲自召见了泸川军节度使刘仲武之子合门祗侯刘锜,面授机宜,再派其人前往陕西,晓以利害,方劝动种师道赴任。 废了这么大的劲,才将这个脾气虽犟能力却不容置疑的种师道调到开封府,当此国难之时,尚需倚重老将,如何能被蔡攸一句话气走? “居安言语无状,罚俸一月!” 蔡攸也没料到种师道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当场就愣住了,此时得了天子给的台阶,赶紧下拜。 “臣领罚!” 惩罚了蔡攸,赵佶还得继续哄着种师道。 “朕怎会怀疑种卿的忠心和能力?快平身!” 种师道终究是臣子,不能做得太过分,天子既已给足了面子,若还是犟着不起来,可就是打天子的脸了。 但其人起身后,却僵立当场,冷着脸不再吭声了。 太尉高俅早年在西军中供职镀金时,曾与种师道有过交往,关系尚可。 种师道现在的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之职,也可以算是其人的直接下属。 见冷了场,高俅赶紧站出来解围。 “种节度,应州事是应州事,贼人南下是贼人南下,应州事官家自有计较,你我武人的本职当是阵战杀敌拒敌于国门之外。” 种师道这才缓和了面皮,张口道: “陛下,请恕臣直言。” 赵佶见种师道这般表现,自然猜出了其人的确不看好开封防务,但徐泽还没有出兵,大难毕竟还没有临头,也只能故作镇定了。 “种卿且讲!” “臣并没有和伪同军队交过手,不敢擅言贼军实力强弱,只能依据以往战例判断其部战力。” 种师道提到之前官军与贼军的战例,赵佶的心更加凉了半截,无力应道: “种卿持重,接着讲。” “贼军起事以来,官军与之屡战,其中西军参与的大战有三场,无一胜绩。年初,贼军北伐,具体兵力未知,但燕京一战灭辽国,白州一战震金人,仅是这两战,臣自问即便统帅二十万西军精锐,也很难做到。” 赵佶的心彻底跌入冰谷,面色霎时变得苍白,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如,如此说来,开封不可守?” “可守!” 种师道人老成精,自然知道天子打的什么主意。 敌军战力彪悍必须先讲明,不然,等贼军南下,朝中的大爷们在后面瞎扯蛋,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但该鼓气的时候也必须鼓气,吓跑了天子对谁都没有好处。 “贼军此时若要南下,最多只有一两万兵马,仅开封府就有雄兵十余万,京畿及周边一旬内还能轻易聚齐数十万勤王军,东京城中还有随时可为大宋而战的两百万百姓,只要陛下愿守,肯定能守得住!” 打仗又不是比多少定胜负的数字游戏,哪能这么简单比较双方态势? 几年前,徐泽尚未公开造反,天子还有意北伐时,便有意拜种师道为都统制,以协助童贯灭辽。 种师道却以“灭辽之事,譬如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怎么能这样做”为由,明确拒绝此任。 其人并非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与夏人厮杀数十年,无所不用其极,种师道早就不信什么狗屁的大义了。 之所以不愿担当此任,除了伐辽不符合西军的利益外,最重要的是辽人桀骜,很不好打,就算朝廷拿下了燕京,也会败于其后的动乱。 没想到的是,徐泽竟然逆势而为,强行北伐,不仅打下了燕京,震慑住了金人,还就势建国。 至于伪同在燕云的统治稳不稳,根本不用派探子去燕京查探。 只要看看贼军有没有从京东、河北等地继续抽兵征粮,甚至大宋境内的粮价有没有异常上涨等现象,就能看得端倪。 很遗憾,都没有! 不仅没有,贼军还有余力威胁大宋,这是何等恐怖的战力! 这个时候必须稳住人心,给天子打气。 不然的话,天子撒丫子跑路,顶在长垣的本部人马可就危险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狼真的来了 种师道由文官入仕,又因家学渊源,视野远较一般的武夫要宽。 其人从开封府城寨体系、兵力布防、后援力量和贼军后方形势等专业角度,向天子解释了只要愿守东京城就一定能守得住的道理。 种师道认为防住贼军对东京城的进攻并不难,难的是贼军以偏师牵制开封府,主力却继续南下攻取京东西路、南京府和淮南两路等地。 不过,徐逆刚刚僭号称制,背对金辽两国,燕云不稳,就算要扩张也必然有限,贼军最多也就打到淮南,应该没有余力再向前一步。 但朝廷若是失去了京东西路残余州县和南京应天府,哪怕两淮守得住,东京城也会因为漕运断绝而不得不放弃。 如此一来,朝廷就算守住了开封府,也会失掉半壁江山。 种师道的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其人毕竟是手握重兵的武将,而不是朝堂上的相公,只能针对战局就事论事,以解释自己为何要说“应该考虑应州之事如何收尾”。 涉及战与和的大事,就不是他能置喙的。 不然的话,无论徐泽南不南下,开封守不守得住,都会授人以柄,给自己招惹天大的祸患。 其实,也不需要种师道挑明了说。 教主道君皇帝乃是下凡神君,聪慧绝顶,自然听得出其人言中未尽之意。 立即遣使北上入同,对应州之事给予答复,以尽量劝阻贼军南下是必须的。 但站得角度不一样,考虑的问题也完全不一样。 种师道想的是开封府防守战战术层面的问题,要权衡各路力量调配对战争的影响,给天子提出尽量全面而合理的意见。 而天子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打仗的事就托付给种卿了,朕就想知道徐泽到底会不会南下?” 不怪其人非要纠住这问题不放,只因开封离伪同的边境太近了,徐泽只要率兵南下,就能轻易攻破滑州兵临开封府。 届时,东京城破与不破,将只在徐泽一念之间。 任谁做皇帝,在这样一座没有安全感的都城里住着都会提心吊胆。 至于京东西路、南京应天府、两淮等地是否会被贼军拿下,都不是赵佶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开封府一旦被贼军蛮力攻破,自己的小命玩完,什么江山社稷都完了,谁还管得了见鬼的淮南和江南? 赵佶坚信,徐泽若是南下,绝对不会打费神费力打两淮,直接攻打开封府不好么。 其人虽然不懂战阵,却相信自己的判断。 开封现在的兵马再强,还能强得过前年支援大名府的人马? 彼时,数十万刚刚平灭了方腊之乱的精锐大军面对同军都能一战而崩。 两年过去,徐泽消化了河北,实力大涨,又挟灭辽之威前来,谁还敢挡? 谁又能挡得住! 徐泽建国后,赵佶为了江山稳固做了多手准备。 将之简单概括,就是预备退路、加强防务、拉拢外援三点。 其中,又以拉拢能够牵制甚至打压徐泽的外援力量为主,以随时可以跑路为辅,加强防务也只是为了拖延追兵。 朝廷之前面对伪同以应州之事发难时敢说硬话的底气,大半建立在金、辽两国能牵制住徐泽,让其人不敢南下的基础上。 若真是如此,赵佶自然不用太怕徐泽如何叫唤。 可若是徐泽真如种师道所说,灭掉辽国后还有余力震慑金国,那其人完全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带兵南下。 即使伪同没有这份实力,确实深陷燕云出不来。 万一徐泽发疯,冒着丢掉燕云的风险,甚至学石敬瑭卖给金国借兵南下,还怕灭不了大宋? 听到教主道君皇帝这个问题,种师道就知道自己分析了半天白瞎了——天子根本就没有守住开封府的意思,他还是想跑! 种师道虽叫“师道”,却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他哪里能算到徐泽会不会南下? 而且,天子虽诏其人带兵入卫开封府,实际却是很不信任他。 莫说主持开封府防务,就连驻守长垣的西军,他也不能轻易调动。 打仗开不得玩笑,料敌从宽、御敌从严乃是常规操作,不负责任瞎承诺是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天子让种师道参会并提建议,其人便尽量照实里说。 可皇帝满脑子全是“徐泽会不会南下”,什么建议都听不进去,只想听结果,自己还能说什么? 想到此处,种师道下拜,沉声道: “臣无能,实在无法猜度贼军的动向。” 其人这就是明确表达不愿再说的态度了,唱黑脸的蔡攸不敢出头,殿中气氛又冷了下来,天子颇有些难堪。 这个时候,自然得高太尉站出来和稀泥。 “陛下,逆贼会不会南下尚在两可之间,但贼军若要攻打开封,必经长垣,有种节度率领的精兵在,定可保住开封无虞。” 教主道君皇帝与高俅君臣多年,自是知道后者的言外之意。 贼军若要南下,也得先过种师道这一关,先安排其人回长垣县主持防务,防止贼军突然击破滑州进入开封乃是中规中矩的应对措施。 而且,天子也确实不想再听种师道的乌鸦嘴了,当即上前扶起其人。 “有种卿守护长垣,朕方能高枕无忧。” 种师道全没将天子言不由衷的话放进心里去,只有满肚子的苦涩。 其人已过古稀之年,徐泽若真的率大军攻打开封府,该上阵搏杀时他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但若是天子这般没有御敌之心,怕是儿郎们的血要白流。 种师道闷不做声地出了宫,赶到驿馆中带上自己的亲卫一起出城。 众人一路驰马向北,到达陈桥驿时,天色已晚,长垣却还有近七十里。 其人正准备先到驿馆中吃些饭食充饥后再连夜赶路时,便见远方黄尘滚滚,三匹驿马飞驰而来。 种师道认出了为首的骑士竟是中书侍郎白时中,后者却全没心思看他。 “速速备马!” 白时中的大腿全是血,换马时都快站不稳,但其人只是一把抓起驿卒送来的水囊,就再次翻身上马向南驰去。 立在道旁的种师道脸色大变。 白相公行色如此匆忙,只有一种可能——徐泽真的南下了! “快!回长垣!”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朕去见他还是他来见朕 连种师道这等军头都知道此次同宋军事危机皆因应州之事而起,不妥善解决应州事,便无法平息徐泽的怒火。 教主道君皇帝绝顶聪明,洞察世间万象,自然更清楚解决此次危机的关键所在。 实际上,收到大同国书后,赵佶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早在传蔡攸、高俅入宫商议军情之前,其人就已经派遣上个月使同有功新晋的宰相中书侍郎白时中前往开德府,请求北上燕京,向大同皇帝徐泽解释应州之事纯属误会。 又遣新任职方员外郎秦桧前往河东宣旨,惩处擅自挑起边衅的边臣。 随后,继续北上云中府联络金人,以钱粮为饵,说服金军都统完颜斜也出兵牵制同军。 白相公刚越过滑州边境,就被同军斥候控制。 表明身份和来意后,驻守卫南县的张雄立即遣人将其送至开德府治所濮阳县。 这一路看到的景象,更令白时中绝望。 遮蔽两国边境的同军斥候,来回疾驰的传令兵卒,连绵不绝的大军营帐,人喊驴嘶的民夫队伍…… 一切的一切,无不显示同军已经做好了一场大战的充分准备,而仅仅三百里外的东京城中,天子和重臣们还在幻想让其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徐泽不要南下。 更令白时中绝望的是,在濮阳县,其人居然见到了大同皇帝徐泽! 教主道君皇帝收到大同国书后,当日就派白时中北上,加上信使传递消息的时间,前后还不到四天,徐泽却已经带领大军进抵开德府。 如此快的行军速度,只能说明: 徐泽派使者石秀前往开封府与大宋交涉应州之事时,就已经率军南下了。 或者说,二者本来就是一起行进的,只是临近开封时,才让石秀先行一步。 不过,白时中此时已经没心思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军情。 面对大同皇帝徐泽的强大压迫力,其人膝盖一软,当即跪倒,大礼参拜。 “外臣大宋中书侍郎白时中拜见大同皇帝陛下圣躬万福,万岁!” 徐泽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脆强势,也不命白时中平身,直接道: “赵佶办事黏糊,两国争端如此大的事,居然派你一个新晋相公来处理!你能做什么主?朕亲自来了,战与和,让赵佶自己选。四日内,或他来开德府见朕,或朕自到开封府见他!” 白时中心头巨震,大宋立国一百六十多年,还从没有天子进入他国境内与对方皇帝会商国事的历史,天子绝不可能接受徐泽如此要挟。 而且,以教主道君皇帝的性子,怕是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得跑路。 如此一来,东京必乱,大宋危矣! 其人怎敢就这样回去复命,当即将身子伏得更低。 “千金之子,尚坐不垂堂,陛下与鄙国皇帝身荷万——” “朕的耐心有限,别扯蛋!” 没等白时中说完,徐泽便打断了其人的劝说。 “半年前,天祚帝弃国遁逃,随后朕便攻入燕京灭了辽国小朝廷。赵佶若想重蹈辽国覆辙,尽可以马上跑逃。不过,日后就别怪朕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若是不敢,就别给朕耍花样,赶紧拿出诚意来解决两国争端。” 听到了徐泽这句威胁的话,白时中反而安心了不少。 “外臣一定将陛下的话带到。” 大宋之前做的准备虽多,可在徐泽直接率军前来的情况下,也全都没了用。 时间紧急,多想无益,赶紧回到东京面奏天子才能定夺。 白时中担心误了大事,出了濮阳县后,就立即带着随从向南狂奔。 进入滑州境内后,因为驿马有限,其人留下了其他人慢慢往回走,自己则带着两名得力随从换驿马赶往东京。 白时中进士及第出身,虽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但出仕后,多年养尊处优,极少做如此高强度的运动。 之前教主道君皇帝催得急,其人受领任务后不敢耽搁,当即出发,开封至濮阳,单趟三百多里,其人仅在途中休息了一晚。 此时,敌国皇帝御驾亲征,大军已经到了本国边境,而东京城中的天子却还在纠结徐泽究竟会不会南下,完全没有做好战争准备。 徐泽给出了四天时间,看起来不少,可快马赶回东京报信就要花去一昼夜,剩下的时间实际不到三天。 以两军战力的巨大差距和有备算无备,大同覆亡大宋简直不要太简单。 形势极度危急,白时中爆发了超强的忍耐力,连续驰马十多个时辰,行程三百多里,终于在深夜赶回了东京城。 其人入城后即脱力昏倒,只能由几名巡街的兵卒抬到皇宫前。 三个多月前,徐泽在燕京建国,为了应对同军随时都会南下的威胁,东京四壁守御使刘延庆曾建议加强城防,并实施宵禁措施。 天子对自己的性命向来看得很重,当即采纳这个建议。 可散漫惯了东京官民哪能受得了没有夜生活? 宵禁只进行了三天,就引得全城百姓怨声载道,执行不下去了。 之后,蔡攸、白时中等人出使大同,带回了两国正式建交的消息。 危机解除,没了对抗,就更没人再提宵禁之事了。 即便数日前,徐泽派人送来国书,释放了明确的战争信号,但在确认同军南下的消息之前,也不会有人不识相提什么宵禁。 因此,满腿是血凄惨至极的白相公被抬进宫的情景,就这样被很多享受夜生活的东京百姓看到了。 天子脚下,百姓的耳目向来灵敏。 听说白相公是去北面谈判,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什么,徐逆南下了? 啊,已经打到了长垣县! 不出半个时辰,东京城中便流言四起,一派兵荒马乱景象。 而皇宫之中,则更加慌乱。 果然不出白时中预料,听到徐泽已经兵临滑州的消息,教主道君皇帝立即慌了神,第一时间便想跑路,甚至连安排太子监国的程序都不愿意走了。 幸好白时中没有犯糊涂,关键时刻想起了徐泽的警告,并如实相告。 臣子的劝谏再有道理,也没有敌人的威胁好使。 一心只想跑路的赵佶得知徐泽不准他逃跑后,竟然真被镇住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出人意料的蔡京 生而富贵且天赋远超常人的教主道君皇帝只要想做,这世间基本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唯有一件事例外——吃苦,尤其像耶律延禧这样长期流亡的大苦。 得到徐泽的严厉警告后,自知过不惯流亡生活的赵佶真不敢跑路了。 但让其人前往敌营面见徐泽又更不敢,只能连夜招宰执进宫商议应对办法。 其实,根本不用教主道君皇帝派内侍到各位宰执府上寻人。 “同军打到长垣县,白相公急马入东京”的谣言出笼后,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开来,皇宫内天子坐立不安,皇城外东京百姓也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耳目众多的宰执们。 不需皇帝召唤,众宰执也尽皆带着元随直奔皇宫而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再追究谣言的真假和出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是迅速平息城中混乱,并立即组织城防,防备可能出现的贼军,还是万一贼军真攻到了东京城准备跑路,都要先接近帝国的权力源泉——天子才行。 就连四掌相印,已经老眼昏花,天子特许五日一上朝的鲁国公蔡京也拖着老迈的身躯赶到了宣德门外。 接到教主道君皇帝的召唤,众宰执尽皆入宫,让相公们安心的是,尽管宫人们无头苍蝇般乱跑怪叫,天子却还算镇定,至少没有一见面就提跑路的事。 不过,也仅限于此。 教主道君皇帝一张口,就吓了宰执们一跳。 “诸卿,徐泽要来东京捉我,该怎么办?!” “啊——” 少保枢密使蔡攸惊叫失声,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接着问出了一个蠢问题。 “官,官家,徐泽真打到长垣了?” 除了还在闭眼喘气调息浑然无事人一般的老国公蔡京外,太宰中书侍郎王黼、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门下侍郎王安中、尚书左丞李邦彦、尚书右丞赵野等人听了蔡枢密使的尖叫,再也无法强作镇定,个个脸色煞白。 看着一众惊慌的宰执,教主道君皇帝突然有了一些明悟——朕只要不想着跑路,竟然比这些臣子还要镇定些! “白相公,你来讲。” 白时中昼夜不停连日奔波,又刚被御医上过药,早就困得不行,站都站不稳,只能被内侍搀扶着,断断续续讲了自己在濮阳县见到徐泽一事。 当然,白相公虽然头昏眼花,说完就晕睡过去。 但其人还没有失去理智,徐泽最后警告赵佶的原话,其人还是没敢当着诸同僚说出来。 目送几名内侍抬着昏迷过去的白时中进了偏殿,众宰执总算安心了些许。 至少徐泽还在伪同的境内,大战还没有开始,事情并没有到最危急的那一步。 没了迫在眉睫的威胁,赵宋帝国的精英们重臣们终于恢复了正常思考能力。 众人七嘴八舌,各自向天子进献或不靠谱,或更不靠谱,或不知所云的主意。 “官家。” 终于调息完毕老国公睁开了老花眼,实在无法忍受同僚们的瞎扯淡。 其人开始发话,其余人也终于解脱了。 包括一直与蔡京不对付的王黼也明智地闭了嘴——这种形势下,也只有鲁国公才能拿出靠谱的主意稳住形势。 “臣认为此时当有轻重缓急。” 蔡京确实老了,尽管天子特许其人坐着讲,但仍然有些不利索。 其人才讲一句话,嘴角就流出了涎水,侍立一旁的内侍赶紧递上毛巾。 而蔡京的长子蔡攸则一本正经地立在一旁,全作没看见。 蔡氏父子不合,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至于其原因究竟是为了争权夺利,稳固各自的权力,还是故意做给天子看,以让教主道君皇帝放心,已经无人知晓了。 老国公倒是好城府,任由内侍擦去自己嘴角的涎水,又接着讲。 “其一,东京城为天下之重,城中秩序万万不能乱,必须马上宵禁,若再迟疑,恐酿成大祸。” 自白时中进宫后,赵佶就一直心神不宁,根本没心情想宫外的事。 现在,听了蔡京的话,终于反应过来,当即目视李彦。 去年,杨戬死后,天子就让李彦接替了前者的职司,掌内外诸事。 这位大貂珰立即默默点头,回应了天子。 “快传刘延庆!” 皇帝明显听进了自己的意见,蔡京也不用赵佶催促,接着往下讲。 “其二,官家为天子,岂可轻出国门?前去开德府之事,不用再议。” 赵佶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只有定下了自己不去直面对徐泽,其他的事才能继续谈。 “可朕若不去开德府,逆贼万一率军攻城,怎么办?” 蔡京之前闭目养神,并不是干听众宰执扯皮的。 其人已经将徐泽的话反复琢磨了好几遍,大略理清了贼子的想法。 “徐逆为解决两国争端而来,祸皆因应州之事而起,自该由应州事而终。臣认为,此事可参照大名府危机的解决办法。” 两年前,徐逆出兵大名府,击败童贯率领的朝廷大军。 随后,又兵临滑州,威胁开封府。 彼时,天子派宰相王黼及郓王赵楷为使,前往敌营谈判。 王黼还在宰相位置上,郓王却去了南阳府。 这两年,天子又接连封了四个儿子为王,城中倒是不缺亲王。 但徐泽的身份水涨船高,朝廷再派乞和使者,身份就绝不能低于王黼和郓王。 宰执之中,能压王黼一头的,只有蔡京一人。 而天子诸子中,能压郓王的,也只有皇太子赵桓。 以皇太子代皇帝与徐泽相会,应该能勉强糊弄过去。 蔡京并没把话说清楚,却逃不过天子敏锐的思维。 教主道君皇帝当即便明白了蔡京的想法,竟然有些许的感动。 老国公主动请缨,太出人意料了! 只是,此去开德府,来回数百里,徐泽限定的时间又非常紧迫,赵佶隐隐有些担心蔡京的身体状态。 “元长的身体可要紧?” “为江山社稷,臣不敢惜身!” 天子为之动容,上前抓住蔡京的手。 “此事全靠元长了。” 蔡京的话还没说完,接着道: “官家,徐逆行事诡诈,臣去开德府,最多只能拖延数日,开封的防务万万松懈。” “元长放心,朕自理会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厚颜无耻的老贼 徐泽早料到了赵佶绝对不敢亲自赴会,也猜到了其人会逼儿子代替自己来濮阳受罪,却没有预料到蔡京这个大奸臣竟然会主动投身敌营。 蔡京善于养生,七十有五的高龄还能执掌赵宋帝国之舵,其身体状态比起大部分六十上下就死掉的士人来好了太多。 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且马车减震效果很差,很多年轻人都受不了马车快速奔驰时的颠簸,其人更是被颠得七荤八素,到达濮阳前已经被颠昏过去。 安道全匆匆赶来,看过蔡京的症状后,笃定地对皇帝道: “陛下,老贼身体底子很好,待臣施针灌药后,很快就能醒来。” 正所谓屁股决定思路,不同的位置考虑不同的问题。 徐泽若是赵宋忠臣,对蔡京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自是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欲要除之而后快。 但其人现在是赵宋敌国的皇帝,站得位置更高,看人看事的角度更全面,便能看到更真实的蔡京。 这老贼贪权揽政,祸害赵宋到现在这境地,自然逃不脱该有的惩罚。 但大奸似忠,其人的功过是非绝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概括。 蔡京也是极度惜命之人,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敌营来“送死”。 其人宁愿拼了半条老命,也要来濮阳见自己,当是有重要的事要讲,自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赵佶派来的正使还在昏迷中,徐泽看向一边的副使。 “赵桓?” “咿——呀——” 赵桓在全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自家老子逼着来濮阳,一路上嚎哭不止,嗓子都哭哑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徐泽起身,走近赵桓,只见其人身形消瘦,苍白的脸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阴郁之气,红肿双眼中全是恐惧。 随着徐泽越靠越近,赵桓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只能紧咬牙关以极力克制内心的恐惧。 其人如此模样,完全不像气度雍容华贵的赵佶,就是和其弟郓王赵楷相比也差得很远,全无半点大国太子该有的形象。 眼见赵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乃至鼻翼大张,只有出气而忘了吸气,徐泽突然裂嘴而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投了一个好胎啊!” 轰—— 赵桓终于承受不了内心的极度紧张,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栽倒。 安道全赶紧丢下还躺着的蔡京,跑过来检查赵桓的脉搏。 片刻后,其人汇报道: “陛下,他只是心悸,要不要臣用金针刺醒他?” 徐泽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 “不用,弄醒了也说不上话,一会还得晕,死不了就行,别忙活了,继续招呼蔡京吧。” 随即,其人又吩咐帐内侍卫。 “抬出去,看好咯。” 徐泽日理万机,即便带着大军屯驻开德府,每日也要召见很多臣子,处理大量公文,自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赵桓身上。 吩咐侍卫抬走赵桓后,其人就回到案几后,继续批阅奏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安道全的救治下,昏迷多时的蔡京终于睁开了眼,恍惚了好一会,才搞明白了自己身在何方,又为何事而来。 随即,其人在安道全的搀扶下,挣扎着爬起,也不寻找因施针而被摘下的幞头,直接五体投地,向上首的徐泽大礼参拜。 “外臣蔡京拜见大同皇帝陛下!” 徐泽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看着满头白发跪伏在地的蔡京。 蔡京能在波潏云诡的赵宋官场中沉浮五十余年,数次被打倒又数次爬起来,还能在赵佶这样善玩权术的君王手下四掌相印,堪称古今第一人。 其人无疑是聪明绝顶之辈,跟聪明人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直奔主题更有效率。 “你特意接下这要命的活计,找朕有何事?” 蔡京整张脸几乎贴在了地上,看不到徐泽的动作,却能从后者异常平静的语气中判断自己想要的信息。 “外臣厚颜,乞求陛下赐京一条活路。” 非常之人方能行非常之事。 徐泽不禁感叹,难怪此贼能在赵宋几十年的新旧党争中反复横跳,仅这份见风使舵的眼力劲和果断行动力,就远超世间绝大部分精英。 其人作为赵宋朝廷身份超然的公相,居然向自己这个敌国皇帝乞求给出路,当知道正乾皇帝的恩赐不可能随便施舍,应该早就准备好了“买路钱”。 可见蔡京不仅善于见风使舵,还全没有底线。 此贼不仅厚颜,还无耻! 不过,徐泽如今的城府早非昔日,纵然内心极度鄙夷蔡京,脸上却不露分毫,语气依然平静。 “尔乃深赵佶信重的首臣,不向自己的皇帝求活路,反求朕这个敌国之君,岂不荒唐?” “教主道君皇帝视天下为私物,一心只为玩乐,外臣为施展平生抱负,只能迎合其私欲,才致大宋破败至此,京确实有罪,也有悔过之心,但昏君不听外臣劝谏,还一心只要京为其一己之私死而后已。” 蔡京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激动,颇有感染力。 “陛下匡扶正义,涤荡乾坤,世间豪杰争相投靠,当开万世之基,迟早要覆亡天怒人怨的大宋。京虽为宋臣,亦有弃暗投明之心,却也有自知之明,圣天子当看不上外臣这等浊臣。故京不敢奢求富贵,只求活命。” 徐泽却不受对方蛊惑,心中暗道果然不愧是左右横跳技能点满的蔡元长,改换门庭都能如此坦然。 “朕匡扶正义,涤荡乾坤,你却辅佐昏君祸害赵宋至此,天下正人君子恨不得啖汝肉饮汝血,该不会以为跪在地上摇摇尾巴,骂赵佶几声,就能得到朕的宽恕吧?” 大同正乾皇帝如此揶揄,跪伏在地的蔡京却没有半点异常。 “若论‘正人君子’之恨,欲要啖肉饮血者,外臣恐不及陛下万——。” “大胆!” 未等蔡京说完,站在一旁的安道全就勃然变色,跳出来怒斥其人。 “哈哈哈!” 这句话并没有让徐泽心中生出并无芥蒂,只因蔡京说的就是事实。 比起这位奸臣,徐泽所行之事更加离经叛道,更为“正人君子”所难容。 “无拘,扶这厚颜无耻的老贼起来吧,赐坐!” “谢陛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蔡京刚刚跪伏在地时,除了说话少了一些中气外,并没有什么异常,尚能给人老而弥坚之感。 起身后,再看其人,嘴角涎水长流,胡子沾了地上的灰尘,再加上被马车被颠乱的满头白发,形象说不出的狼狈。 蔡京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窘态,自顾用袖子揩去脸上胡子上的涎水和污垢。 “请恕外臣君前失仪之罪。” 徐泽又不是以貌取人的赵佶,自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之事。 “说吧,凭什么觉得朕能给你留一条活路?” 蔡京的脸上依然有些脏,但坐稳后气色好了一些,一举一动颇显宰相气度。 “若论外臣之罪,无外迎合上意、贪权揽政、结党营私,然本国自庆历新政之后,朝堂风气就已经崩坏,政争一起,只看立场,不问对错。” 其人才讲两句话,嘴角又流出了涎水,又准备用袖子揩。 徐泽摆了摆手,帐中内侍立即会意,给蔡京递上毛巾。 “谢陛下!” 蔡京接过毛巾,边擦嘴边接着讲。 “无论谁主持朝政,欲要有所作为,就必须上迎天子,下结党羽,才能总揽朝政。否则,便将一政难行。京今日所作,与舒王、司马十二、汝南郡王、章子厚等人往日所为,几无本质区别。” 徐泽笑而不语,安静地看着蔡京施展避重就轻、混淆黑白的话术手段。 “硬要说外臣与其他人的区别,一是掌权时间过长,挡了太多人的晋升之阶。二则京替教主道君皇帝理财,耻于搜刮小民,而多从巨室富户下手。京主政多年,得罪的人与舒王当年几近,又有亡国之虞,恨京者只会更多。” 能够执掌帝国相印十几年,又岂会不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风口浪尖? 但蔡京有没有罪,又有什么委屈和不得已,都不是徐泽要关心的问题。 其人扭头,瞄了一眼案几上的奏章,心中有些不耐。 老贼若是只会这点手段,也不值得自己耽误时间听他絮絮叨叨了。 蔡京敏锐注意到了正乾皇帝的情绪变化,当即话锋一转。 “京遍观史书,知王朝兴替,除内忧外患等偶然因素外,基本不离巨室富户争相兼并,肆意劫夺国家税收,致王朝愈贫,国力日衰。大宋藏富于民的政策从一开始就错了,若要江山永固,就必须遏制巨室富户,分其财而养万民。” 这是摸到了一丝王朝周期律的边界了,徐泽终于来了兴趣。 “外臣原本以为建学校、改茶盐、行方田均税法等手段已经远超前人,若遇守成明君,当能再续大宋江山两百年,怎耐教主道君皇帝太能挥霍,才致国运日衰。但见识了陛下的手段之后,京方知眼光浅陋,即便辅佐明君,以京之斤两,也改变不了大宋国运。” 就这? 你跑这么远,差点折腾了一条老命,就为了拍我的马屁? “老蔡,你的性命就值几句好话么?或者说,朕是赵佶这种需要他人吹捧才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人?” 蔡京哑然无语,他其实不是这意思。 但正乾皇帝明显已经不耐烦了,再说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其人只能行礼掩饰自己的尴尬。 “而且,你搞错了一点。” 徐泽提高音量,纠正蔡京道: “朕与你最大的区别并不是权谋和手段,而是立场和格局,朕宁愿承担造反失败千刀万剐之罪,也绝不会为了施展平生抱负而迁就赵佶这等昏君祸乱天下。你这等为私利而罔顾天下苍生的奸贼,死不足惜!” 蔡京的脸色不断变换,良久,方才喟然长叹。 “朝闻道,夕死可矣。京今日得陛下点拨,此生死而无憾。” 其人此时已经彻底放开,主动问徐泽。 “陛下可知京之数子的名字么?” 这一点,徐泽还真知道。 不仅因为蔡京这奸臣的名气太大,还因为其人给自己几个儿子取的名字非常独特,乃是攸、鯈、翛、鞗、脩等字,皆是其长子蔡攸之名再加其他字构成。 攸者,单人旁加反文旁,“文人”之寓意不言自明。 “外臣年已七十有五,还能有几天好活?且蔡氏一门与赵氏牵涉极深,大宋若是覆亡于教主道君皇帝之手,蔡氏岂能安然于外?” 蔡京惨然一笑,说出了自己求见徐泽的真正原因。 “京自付才高,目无余子多年,当世之人,只服陛下。今日得见圣天子,以偿平生所愿,只想求陛下覆亡大宋之后著宋史,能否给京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莫让外臣一人承受大宋亡国的所有罪责即可。” 蔡京自诩“文人”,自然也会想身后名。 在原本的历史位面,其人可谓遗臭万年,一人承担了北宋灭亡的大半罪责,还被泼了很多脏水。 赵宋搞到今天这一步,执掌帝国多年的宰相蔡京当然难辞其咎,死不足惜。 但真要论其起责任和危害来,其人又远不及昏君赵佶。 而这个王朝之所以能出这一对奇葩的君臣组合,又在八十年前的庆历党争中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再向前推,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没能设计好王朝制度,也有莫大关系。 而赵氏兄弟设计出这种奇特的政治模式,又能在唐末的极度混沌乱世中找到关键的原因。 历史就是这样上下相连,不可割裂。 过分强调某一段历史污点,拼命诋毁某一个人罪责的言论,都是对历史和后世的极度不负责任。 若想后人少走前人的弯路,就尽量不要曲解历史,多留下一些公正客观的记述。 当然,是人就会有立场,完全的公正客观是不可能存在的。 就像原本位面的抗金英雄陈遘,在本位面却变成了赵宋奸臣一样。 立场不同,对历史人物的定位也必然不同。 “朕答应你了!” 即便蔡京不来乞求徐泽,他也会要求史官尽量客观总结著述前朝历史。 其人愿意给予蔡京“公正”的历史定位,并不是因为后者舍了性命来求自己,而是因为蔡京在改革天下积弊上,做了一些符合大同王朝执政理念的尝试。 所谓“公正”,也不是给其人洗白,以后的历史记录上,蔡京必然还是大奸臣,但功是功,过是过,如实记录而已。 得到了徐泽的承诺,蔡京终于解脱,挣扎着起身,再次下拜。 “仙游文人蔡京拜谢陛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 虽远必诛 解决了身后事,蔡京心愿已了,主动吐露了赵宋此次谈判的相关细节和教主道君皇帝开出的底线条件。 其人还请求徐泽多给他几天时间,并安排两个手速较快的文吏,以记述自己过往的重要事件,作为日后大同著史的参考资料。 至于赵宋朝堂秘辛及赵佶的污点历史,蔡京则避而不谈。 徐泽也没有勉强其人写悔过书,蔡京毕竟不是为求活命而全无底线的朱勔之流。 愿意交代的事,其人自会写出,不愿意交代的,勉强他也不会写。 而安置在附近小帐中的赵桓也苏醒过来了,徐泽乃召其人入帐。 在皇太子赵桓的见证下,赵宋公相蔡京重新正式拜见了大同皇帝,并就应州之事,向徐泽给出了赵宋朝廷的官面解释: 此事乃河东路部分军州官员见辽国国灭在即,为争边功而擅自为之,之前并没有得到朝廷和皇帝任何形式的授权。 教主道君皇帝深知同宋两国邦交的重要性,已经遣使严厉惩处相关官员,并责令河东路宣抚使司限期遣返擅自招诱之应州百姓。 徐泽当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其人表示此事不能只听使者一面之词,须由大同朝廷派出官员前往河东路亲自调查此事原委,再定相关官员的罪责,并由大同法部惩处。 介于南下百姓众多,为防止有人恶意隐瞒并限制应州百姓返乡,赵宋须得放同军入境监督各地落实朝廷诏令,并护送被诱骗的大同百姓回国。 正乾皇帝还在两国的谈判文书上郑而重之地写下如下宣言: 大同受命于民,即承护民之责,凡肆意欺凌大同百姓者,必承受大同朝廷之怒火,虽远必诛! 国之最重,无外主权。 无论赵宋朝廷在应州之事上扮演了何种不光彩的角色,河东路边地军州官员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不应该由敌国派官员调查并定其罪,甚至还要交敌国惩处。 谁都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放任同军开进河东路搜查被诱骗的百姓,河东将随之易手。 针对这种践踏本国主权的提议,赵宋公相蔡京提出了严正抗议,并拒绝在同宋两国应州危机备忘录上签字画押。 而赵宋帝国的皇太子赵桓则始终一言未发,甚至都不敢目视徐泽,全程瑟瑟发抖。 谈判陷入僵局,蔡京只能派快马急报东京,请教主道君皇帝定夺。 徐泽则恼怒赵宋朝廷办事效率极端低下,耽误了自己的宝贵时间,在蔡京向东京传信的同时,其人便挥师南下,迫近滑州白马县。 两年前,同军在大名府一战中,灭掉了赵宋数十万精锐大军。 随即,徐泽挥兵南下,威逼开封府,逼迫赵宋朝廷签订城下之盟,以武力强行割占了河北两路。 此事已经过去两年多的时间,却成了赵佶难以忘记的巨大心理阴影。 其人命朝廷接连投入巨量的人力和物力,于卫州、安利军至滑州一线营造了大量的防御工事。 寄希望以深沟壁垒限制同军快速南下,避免再蹈开封府被贼军迫城的覆辙。 事实证明,当帝国的皇帝都不敢直面敌人,超然众官的公相也要不惜老命跑到对方营中请求敌人照顾身后名时,再坚固密集的工事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关胜带领的前锋兵出卫南后,就迅速拔除了两国边境滑州段的城寨烽堡。 面对同军的犀利炮火和勇猛进攻,宋军即便依托坚城硬寨,也没有顽抗的勇气。 同军仅用了大半天时间,就推进到了滑州西北门户白马县。 徐泽亲临白马前线,正准备攻城的同军将士看到了正乾皇帝的金吾纛旓,当即士气大涨,山呼万岁,声震动数里。 而对面的宋军见此情形后,果断开城投降,喜奔美好的未—— 咳咳,尽皆垂头丧气地向同军乞降。 这些乞降的宋军很明智,只提了一点卑微的请求: 不论同军同意他们继续当兵吃粮,还是发配到燕云苦寒之地耕田种地,甚至服苦役筑路修河堤都可以,只求战后不要将他们遣送回赵宋就行。 此战,宋军士气大崩,望风而降,同军如入无人之境。 蔡京的急奏才传回东京,教主道君皇帝尚未与臣子们研究出对策,滑州方向就传来了同军南下,前线大崩,敌军已经兵临韦城城下的紧急军情。 性格极为强势的徐泽已经明显被激怒了,以同军恐怖的攻坚能力和宋军见鬼的士气,若不能说服徐泽退兵,东京城破将在徐泽一念之间。 到了这个时候,赵佶才想起中书侍郎白时中出使大同后后,向自己汇报的同军军势——军积如山、连营如海、兵威如云、大宋危如累卵。 而驻守长垣县的军头种师道却连番上奏,恬不知耻地保证西军将士知耻而后勇,求战心切,一定能挡住贼军南下,请天子放心云云。 生而富贵的教主道君皇帝确实不知兵,但其人却深知人心。 赵佶如何不明白,这军头哪里有什么底气挡住贼军? 其人分明是心中没有底气,怕自己关键时刻跑路而把他陷在了前线,才睁眼说瞎话,忽悠自己留在开封府。 其实,这次赵佶根本就不敢跑。 要是没有派蔡京和皇太子去濮阳县谈判前,其人兴许还有机会逃跑。 现在,皇太子已经被贼军扣住,其人若是还敢跑,徐泽肯定会立即率军攻破东京城。 届时,贼子不管是就势灭掉大宋,再一路追击赵佶,还是扶持赵桓上位做傀儡,再全天下通缉赵佶,都不要太简单。 不管哪种情况,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赵佶逃出了东京城,这天下便再没他什么事,且下半生将凄苦无比。 徐泽已经明确警告的情况下,其人哪里还敢再跑? 面对要河东和还是要开封的问题,教主道君皇帝做出了艰难——好吧,其实一点也不艰难的选择: 全盘同意徐泽的所有意见,谁要是再敢强出头抗旨不遵,杀无赦! 在灭国的巨大危机面前,赵宋朝廷展现出了极高的行政效率,不到三天的时间就迅速达成同宋两国河东问题相关协议。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又一场大战 徐泽说话算话,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就立即撤出滑州,并一直退到了大名府。 时隔两年,同军再度兵临开封府的军事危机成功解除,一场可能波及神州大地的兵灾就这样消于无形。 徐泽撤得非常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连滑州边境陷落的赵宋烽堡,其人都没有安排人手拆除,只是带走了这些地方请求归附的军民。 当然,收复失地的宋军是不会在乎少了这些人的。 滑州虽是前线,但也紧挨京畿,土地开发度很高,一下子腾出了这么多的好地,自然有大把的人欢喜得紧。 但同军撤兵后,赵宋派往开德府谈判的使者却没有立即回到国内。 蔡京之前因害怕误了徐泽的四日之期,路上赶得非常急,其后又因抗拒徐泽的威胁而被关了禁闭,导致大病一场。 双方谈判正式结束后,其人又在濮阳县休养了八天,才被人抬回东京城。 熟识鲁国公的人都能发现其人消瘦了一大圈,明显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而不受教主道君皇帝待见的皇太子赵桓见识了大同正乾皇帝的威仪后,心生仰慕,自愿跟随徐泽学习治国理政之道,短期内是不会回赵宋了。 蔡京回到东京后,即以自己身为帝国公相,外不能与逆贼据理力争维护大宋利益,内没能看护好国本使其遗留敌国为由杜门不出,以示无颜再见天下人。 其人连续五次以年老体衰身体不适为由上奏,请求致仕。 教主道君皇帝坚决不允,反诏其人领管三省事务,以示君臣相得,大宋离不开鲁国公之意。 实际上,赵宋这个时候确实离不开定海神针般的鲁国公。 不说因同军南下而乱作一团的朝政,除了蔡京还真没人能理得顺,仅仅是徐泽扣住了皇太子不放,就让道君教主皇帝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朝中必须有元老重臣主持方能稳住形势。 蔡京本就与皇太子有隙,两人明里暗里交锋多年,此番又一手将赵桓送进火坑,是彻底把这个性格阴郁的储君给得罪老了。 以赵桓睚眦必报的个性,一旦即位,必然要对蔡京进行政治清算。 这种形势下,赵佶离不开蔡京,蔡京也离不开赵佶。 在教主道君皇帝再三表现出“鲁国公不出奈天下何”的诚意后,蔡京也只好就驴下坡,继续为赵佶的江山死而后已了。 而在大同政权这边,同宋两国和约一签订,徐泽便回到了大名府。 待处理完处理河北事务后,其人就带领大军再次启程,却不是直接回到燕京。 北线,应、蔚、白、檀、锦、奉圣州等地传回的情报都显示金国确实收缩了兵力,正在积极平定其国内的叛乱,并没有背后留一手,关键时刻给大同捣乱的意思。 据牛皋传回的消息,白州和奉圣州展开的秋季剿匪攻势不是太顺利。 同军并没有打败仗,些许山贼、马匪还不够格。 而是这些晃荡在草原周边的贼匪基本不缺马,都有高度的机动力,打不赢却能跑得赢,深得“风大扯呼”的战术精髓。 经常是同军将士翻身越岭上百里却扑个空,很是头大。 倒是让已经进入草原的岳飞捡了大便宜,接连截住两波转移中的马匪,大杀一通后,既练了兵,又顺势扩充了骑兵的编制。 其人还传回了辽帝的最新消息:得知金军大部撤退后,耶律延禧再次出山,率领御帐亲军驻扎于落昆髓,继续收拢不愿做亡国奴的辽人。 金、辽都在蓄势,两国之间的大战远没有结束,随时都会再爆发。 大同政权很稳定,至少远比金、辽、宋三国国内稳定得多,徐泽便带着大军继续南巡。 没错,其人此次南下的真实目的,早在给赵宋的国书上便已写明——就是南巡。 徐泽非常清楚赵宋君臣的死德性,根本就没有指望靠一封国书恐吓,就能压服他们在应州问题上做出重大让步。 对赵宋这样软弱、傲慢又经常忘记自身真实斤两的腐朽政权,最能让他们听懂的外交语言就是大兵压境,直接找上门来打脸。 之前,种师道向教主道君分析军情时,认为徐泽最多带一两万军队南下。 其人猜得基本没错,徐泽此次南巡,除了仪卫外,只带了两个新近整编的辽地师,确实不到两万人。 但加上大名府本身留守的兵马和临时征召的民军武装,多搭军帐、广撒斥候,营造上十万大军的效果,迷惑白时中这等军事门外汉却是绰绰有余。 而且,徐泽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打破东京城,擒获赵佶命其北面称臣。 只是对赵宋进行军事威胁,也用不了多少人。 欣赏了完颜阿骨打的舞姿后,徐泽对赵佶的球技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 此次南巡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大同内政。 年初,徐泽率领大军北伐燕云后,大同政权对河北、京东两地的掌控力明显减弱。 尤其是京东路,同舟社总部已经搬离诸城两年多,曾经与京东百姓一同下地劳作,串门拉家常的徐社首也变成了高不可攀的正乾皇帝,成为百姓心中久远的记忆。 天高皇帝远,一些官吏故态重犯,懒政怠政,很多政策开始变形走样。 还有一些新晋功勋之家迅速堕落,逐渐退化成自己之前深恶痛绝的对象。 而新旧特权阶层结合并把持操纵地方事务更是屡见不鲜,在本次恩科之前的资格认证中,就出现了四起徇私舞弊问题。 这其实是王朝常态,再清明的政治生态也有时效性,过了“保质期”,就必须及时清理能坏“一锅羹”的“老鼠屎”,并重塑良好的政治生态。 徐泽从来没有指望一次就能根除积弊,让所有人都奉公守法公而忘私是绝不可能做到的,政治风气的改造永远都在路上。 其人需要再走一趟曾经走过的路,并整治一批或胆大包天、或稀里糊涂、或处心积虑的官吏,让他们知道以身试法的严重后果。 毫不夸张地讲,徐泽此次南巡,就是一场战争——远比打破开封府,修理赵佶一顿更重要的战争。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进击的秦桧 战争之中,攻守双方的情报不透明很容易造成各自的形势误判。 又因为消息传递的落后手段造成的延时性,双方在战争中的应对便会严重脱节。 大同一方,徐泽声东击西,带兵南下前,就已经做好了兵进河东路代州的准备。 而赵宋一方,直到双方谈判正式开始前,教主道君皇帝赵佶还一直活在徐泽带兵南下抓自己的恐惧中,从一开始就误判了形势。 收到徐泽威胁出兵的国书后,赵佶不敢坐以待毙,立即做了多手准备。 一面遣职方员外郎秦桧进入河东路,诏令河东宣抚使谭稹严惩“擅自”招诱大同百姓的边臣,以求息事宁人。 并令其人继续北上,说服金国出兵攻击大同或陈兵边境,迫使同军不能南下。 一面又派遣中书侍郎白时中为使,计划北上燕京府,向徐泽解释同宋两国之间的“误会”和本国的处理,请求其人勿忘睦邻友好,息怒止兵。 同时,还召蔡攸、高俅、种师道等人商议军情,做好万一贼军南下,就硬着头皮打一仗的准备。 大国之间的全面战争,不同于局部小规模冲突。 虽然战争起因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充满了偶然性,但战争从酝酿到爆发却是有迹可循的。 并且,对被攻击一方来说,也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外交斡旋和备战。 战争发起方基本不会毫无征兆的发起突击,并不是没人想过这种超前的战术,而是落后的生产力和松散的政权组织力无法支撑这套战术体系。 正常情况下,从外交攻势到战争动员,再到军队部署调整、粮草征集转运,直至战场遮蔽、两军小规模冲突逐渐升级,误导防守方做出错误的判断,并打乱其兵力部署。 最后,才是攻击方调集主力,毕其功于一役。 所以,大国之间全面战争的准备时间动辄以年为时间单位。 即便是金国这种应战而生的野蛮政权,发起灭辽之战时,也前后准备了数年时间。 结果,还将“闪电战”打成了追击战,最后还变成了消耗战、治安战。逼得完颜阿骨打不得不放弃灭辽战略,转而安顿内部,重新蓄积力量。 而赵宋这种有着深厚文化底蕴和巨大战争潜力的王朝来说,只要统治者不放弃,想一战灭其国也基本不可能。 因此,教主道君皇帝应对同军可能入侵所做的准备,是非常全面而充分的。 正常情况下,足以阻止徐泽出兵。 可惜的是,其人遇到了一个另类。 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徐泽又一次违背了常理,其人在向赵宋发出出兵警告前,就已经率兵南下了。 赵佶派往河东的使者秦桧动作并不慢,但徐泽出兵的速度更快。 其人走到太原府,同军就已经攻入滑州,再次威胁开封府了。 只是,太原与东京相距千余里,道路又曲折难行消息传递严重滞后。 开封府形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如此急剧的变化,一路急赶的秦桧自是不知道。 秦桧出发时,教主道君皇帝尚不知道徐泽已经南下。 天子让秦桧带给河东宣抚使谭稹的秘旨,是立即拿下知代州事兼沿边安抚使郭仲恂,并由出使燕京的白时中向徐泽解释这一点。 若徐泽出兵太快,情况万分危急,则允许谭稹杀掉郭仲恂,以平息徐泽的怒火。 谭稹虽是继童贯之后的统兵宦官第一人,但其人的威望和资历皆远不及童贯,到河东小半年了,都没有理顺上下关系。 这个时候,天子却以秘旨要求其人杀边臣以息敌国之兵,谭宣抚如何敢奉诏? 郭仲恂虽是武臣,但能做到一州知州兼安抚使的武臣,又怎么可能是一般的武夫? 其人出身巨鹿郭氏,相对于安阳韩氏,巨鹿郭氏自是不值一提,但在武臣之中,巨鹿郭氏的名声却相当大。 数十年前的神宗朝,率三十万大军征南征交址的郭逵郭仲通便是出自巨鹿郭氏。 凭此战,郭逵乃与狄青齐名。 郭仲恂无论官位、家世,还是在军中的关系,都非同一般。 应州之事本就是谭稹提议,得到了天子口谕授权,郭仲恂只是奉命行事的具体执行者,能有什么罪? 天子就算害怕徐泽出兵,要甩锅,也不能这么甩。 而且,奉命行此事的也不止代州一地和郭仲恂一人。 丰州、府州、火山军、岢岚军、宁化军等地的守臣都参与此事,牵涉面太大。 莫说擅杀郭仲恂,就是捏造罪名控制其人,谭宣抚使都不敢。 谭稹活了大半辈子,早就看明白了。 其人虽是天子私奴,但已经外放为官,就不再是皇帝能够随意打杀的贱奴。 童贯闯了那么大的祸,也没见教主道君皇帝杀了他。 得罪了天子,顶多就是落职流放,只要保住了河东路,自己就还有机会。 但要是接受乱命惩处郭仲恂,让丰、府、火山、岢岚、宁化等州军的军头们兔死狐悲,甚至逼反了这些人,造成河东糜烂,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更关键的是,天子性情凉薄,今日可以抛弃郭仲恂,焉知明日不能抛弃他谭稹? 谭宣抚思虑再三,乃以“大战将起,擅杀边臣,国之不祥”为由答复天使,坚决不肯奉诏。 要是换成一般人,以正七品职方员外郎之职,遭遇帅臣不肯奉诏的情况,多半要灰溜溜回京复命,向天子告恶状了。 但秦桧能以小小的太学学正得天子赏识,并被教主道君皇帝委以重任,自不是一般人。 其人见谭稹态度坚决,再磨嘴皮子只能是浪费时间,乃以“探查并向天子陈述边地实情”为由,要求谭稹拨五十名亲卫兵马给自己。 谭宣抚自是知道秦桧打的什么主意,这等小官刚得天子赏识,最是热衷权势,为了权势连死都不怕,硬要强出头,自己还能怎么办? 其人一意孤行,倒是方便自己事后推卸责任。 而且,边地可不是内地,仅靠五十人,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犹豫片刻,谭稹还是答应了秦桧的请求。 当日,秦员外郎便带着借来的五十人,直奔代州而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有大作为方有大地位 谭稹虽然违抗圣旨,却没有真昏了头。 其人非常清楚自己不是有资格抗旨的文官,绝对不能真的把天子惹恼了。 待秦桧走后,谭稹就立即写了一道密奏,派快马报于东京。 谭宣抚在密奏中详细陈述了河东路面临的严峻形势,解释自己为了江山社稷不敢奉诏的苦衷,并不着痕迹地将传旨天使秦桧态度专横恣意妄为描述了一番。 为了赵宋帝国国运拼搏的秦员外郎还在不顾疲乏的咬牙赶路,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老狐狸谭稹摆了一道。 实际上,其人之所以要赶到代州,还真不是手握圣旨就恣意妄为。 教主道君皇帝交给秦桧的任务主要有两个。 其一,向河东路宣抚使谭稹宣旨,惩处擅自挑起边衅的边臣。 其二,联络金人,说服金军都统完颜斜也出兵牵制同军。 以秦桧的天资和勇于担当的个性,自不会被表面的任务所束缚。 其人明白,天子交代的两个任务其实只有一个——牵制同军,让徐泽不再或者不敢南下。 若是惩处边臣就能令徐泽息兵,那就惩处边臣。 若惩处边臣还不能令徐泽满意,那就只能请金人出兵牵制伪同了。 可是,金人要是这么好请,也不用他秦桧事到临头了才跑到北地来临时抱佛脚了。 这些金人完全不像野蛮人,一点都不纯朴,反而异常狡猾。 在之前的谈判中,金人狮子大开口,提出了很多要求,钱粮甲械和铸炮工匠等等,他们都要,而且数量巨大。 这些野蛮人还不见兔子不撒鹰,必须先见到物资和工匠,才会考虑再出兵。 如此条件,使者自不敢答应。 所以,宋金两国并没有达成实际意义的结盟意向。 现在情况这么紧急,就算朝廷全盘答应金人的条件,以河东路的地形条件,想把物资运过去,又要花费多少时间? 大宋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仅靠秦桧一张嘴,如何说得动贪婪的金人? 其人甚至怀疑这些金人根本就没有诚意,纯粹就是想趁乱讹诈大宋的物资和技术。 跟这样无信无义的金人打交道,请他们出兵牵制同军,秦桧不认为是什么好主意。 相对而言,还是惩处本国的边臣更容易。 但是,此策的副作用极大。 为了平息敌国君主的怒火而杀本国忠心办事的臣子,会让朝廷失去忠臣之心,也会让具体操办此事的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秦桧倒是不怕被人指责谩骂,不招人恨是庸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得天子赏识,为天子办脏活,就别想讨到好名声。 嫉恨鲁国公的人那么多,别人照样屹立大宋政坛多年而不倒,权势还越来越重。 若能给秦桧如鲁国公一般的权势,其人愿意为天子干任何脏活。 但若是为了一个七品员外郎的芝麻小官就得罪天下人,那也太不值得了。 须知道,天子今日能为了平息徐泽的怒火卖掉郭仲恂,来日也能为了平息朝野舆论再掉卖他秦桧。 神宗朝也曾任过职方员外郎一职的邓绾有一句“名言”:“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被很多真小人奉为圭臬。 秦桧却极度鄙夷邓绾——小家子气,难成大事。 其人非一般人,自有非常志! 别人能够科场得中,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哪怕中不了进士,能中同进士当官,也万分高兴。 秦桧却不一样,科举及第后,补为密州州学教授。 其人嫌官小,辞官不做,下一科又考,又中词学兼茂科。 此等视科举考试如探囊取物的牛人,基本都有一颗视天下如无物的雄心,能是邓绾这种为了做“好官”而不择手段的小人可比的么? 秦桧信奉的是“好官”要为,为“好官”就不要惧怕他人“笑骂”,而不是相反。 一心钻营不干实事,只想着做“好官”,为了“好官”什么都可以不要,这等人秦某耻之! 真正能成大事者,皆是有大抱负能干实事之人。 有作为方能有地位,有了地位又能有更大的作为,为了施展大作为,应不惧人言,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秦桧不仅有大抱负,也的确有真才实学。 其人特意研究过徐泽的发家史,得出一个结论——此贼就是朝廷一手养大的。 天子若是一味顺从贼子之意求平安,怕是最终要搭进整个江山也无法求得平安。 秦桧敏锐地觉察到徐泽的目标绝不是开封,而是代州。 而且,徐泽就算要打开封,也必须是先攻下代州,进而全取河东路后才行。 敢战方能言和,大宋能与辽国结为兄弟之盟,并维持百余年的和平,靠的不是不断割地赔款满足辽人的胃口。 而是真宗御驾亲征,且大宋军民在澶州挡住了辽人的强大攻势,一战打灭了辽国亡宋之心。 今日也一样,若想解决应州危机,就绝不能满足逆贼的胃口而自毁长城。 妄想杀边臣而乞求徐泽息兵,只会导致贼子得陇而望蜀,胃口越来越大。 所以,秦桧带兵前往代州,根本就没想过要抓郭仲恂。 其人的头脑很清醒,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来河东是为大宋解决问题的,其目标就是让徐泽不敢威胁开封。 要达成这一目标,除了杀郭仲恂以息徐泽之怒,或请求金人出兵牵制同军外,应该还有第三个办法。 …… PS:思虑再三,以下文字还是放本章后更合适。 描写大忠大奸的历史原型人物很容易触雷,太多人不喜欢看他们的形象有“突破”。 对这些读者来说:奸臣必须又奸又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忠臣必须大公无私,为大家而不顾小家,所有人都必须带有“天生XX”的属性。 就如梁山好汉必须开口“哥哥”闭口“义气”,除了杀人就爱喝酒吃牛肉一样,喊“社首”不行,吃猪肉也不行,这是曲解水浒,没那味儿。 可是,真实存在的人,谁又能是舞台上固定的脸谱形象呢? 窃以为,再大的大人物首先也是人,必然离不开他成长的环境和经历的事件,其成长和转变肯定有迹可循。 所谓形象“突破”,不过是将脸谱还原成真实存在的人而已。 关于秦桧,不多说,仅引用一段《宋史·列传·奸臣》的记载: 靖康元年,金兵攻汴京,遣使求三镇。 桧上兵机四事:一言金人要请无厌,乞止许燕山一路;二言金人狙诈,守御不可缓;三乞集百官详议,择其当者载之誓书;四乞馆金使于外,不可令入门及引上殿。 不报。除职方员外郎。 寻属张邦昌为干当公事,桧言:“是行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 三上章辞,许之。 第一百七十章 敢不敢拼一把 代州治所雁门县州衙。 知代州事兼沿边安抚使郭仲恂正在官厅中来回踱步,思考着当前严峻的形势。 当初,河东宣抚使谭稹下令延边各州招诱辽地汉儿为军时,郭仲恂是拒绝的。 对地广人稀的北地政权来说,人口就是财富,流民就流动的财富。 但对于人口众多,土地高度集中的大宋来说,流民却是沉重的行政包袱。 大宋连国内的流民聚集都怕得要死,一遇大灾就忙不迭地招募流民之中的青壮为厢军,目的就是减少流民聚集的规模,并尽量消除其中的不安定因素。 邻国战乱,流民四起,朝廷不想办法阻止辽地流民入境,反而还要主动招诱他们南下,何其荒唐! 辽地汉儿确实悍勇,可以为军,但朝堂上的相公们是不是选择性地遗忘了他们也比本国百姓更加难驯? 须知道流民即使逃亡,通常也会拖家带口,甚至举族迁徙,除了能招进军中的青壮外,还有数量更加庞大的妇孺老幼一起行动。 这些人会给各地官府带来沉重的安置负担,一个处理不好,就是一堆的治安问题。 即便是人少地多,交通又很方便的河北各州,仓促间安置数万流民也是个大难题,更别说交通不便,出产有限,转运极度困难的河东了。 郭仲恂一开始就明白,延边诸军州根本养不活这么多的流民,仓促招诱辽地汉儿南下,就是给自己制造大麻烦。 比行政和治安问题更可怕的是外交上的压力,郭知州非常担心朝廷擅自招诱汉儿,会为金国和伪同送上日后入侵大宋的借口。 为此,其人专门向谭宣抚行文一封,汇报了自己的担忧。 谭稹的压力其实比郭仲恂还要大,也非常清楚其人担心的这些问题。 但在徐泽已经建国的巨大压力之下,大宋朝廷必须更加主动。 若是不能趁着混乱积蓄力量,并尝试占领应、朔等州,威胁伪同后背,使其轻易不敢南下,待徐泽腾出手来,大宋就只能坐等灭亡了。 谭宣抚回复郭仲恂的意见,表示粮食一事不用担心,先以军粮垫支,朝廷很快就会转运粮草过来。 上命不能违,宣抚使让他放心,郭仲恂一个武人知州,该汇报的情况都已经汇报了,还能不放心么? 后来,金、同、夏、辽等势力角逐山后九州,应、朔两州实际成了无主之地。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其人也放下了担忧,大着胆子招诱辽地汉儿。 百姓自发的流亡和官府有组织的引诱,其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代州官府的组织下,南下汉儿的数量与日俱增。 问题很快就出现了,宣抚使承诺的“朝廷很快就会转运粮草过来”确实做到了,但数量仅比往年多了不到两成——根本就打不浑水。 郭仲恂不敢冒军粮断绝的风险,只能勉强保障义胜军,而停止供养其他流民。 早就等着这一刻河东大户们纷纷拿出粮食,主动帮助官府“救济”流民。 当然,勤俭持家的大户自家也要吃饭,他们的粮食又不是大水冲来的,有限的粮食也只够“救济”部分流民。 何况别人还不止救一顿,还主动为流民提供工作机会,至少有救好一阵。 至于这之后的骨肉离散、老弱倒毙街头等凄惨景象,怎么能赖善良的大户! 再之后,义胜军军卒便不稳了。 毕竟,倒毙街头的老弱,卖身大户家中的妇孺可都是他们的亲人。 应对这种棘手问题,除了皮鞭加棍棒,让这些丘八认清现实,屈服于命运无常外,还能怎么办? 这本就是大宋禁军最擅长的事,你让他们做思想工作,也没人会做啊。 都他娘的沦为流民了,能活命就要谢天谢地,还有什么不能适应的? 正常情况下,有个几年的时间,慢慢消化这些汉儿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但问题就出在没那么多的时间,代州义胜军问题显现没多久,伪同就接管了应州。 其后,形势便一天比一天诡异。 同军进入应州后,立即加强了境内防务和治安,以往络绎不绝的出境流民为之一绝,就连代州派往应州的探子也被抓了不少。 奇怪的是,伪同方面,始终没拿这些探子说事。 没过多久,郭仲恂就发现了伪同打得什么主意——应、蔚两州的同军频频派出斥候越境搜集军情,并将道路修到了代州境内。 很明显,一场大战正在酝酿。 敌人就是同军,目标正是代州! 而伪同入侵代州的借口,却是朝廷自己送上门的——擅自招诱他国百姓! 郭仲恂第一时间就将此事汇报给了河东宣抚使司,谭稹也命其人提高警惕,做好应战准备,并向朝廷汇报了代州的军情。 但这之后,就是石沉大海,再无半点消息。 而繁峙县方向,敌军的挑衅行动越来越明显,形势是越来越危急了。 “相公,传旨天使已经进城,就快进衙门了!” 郭知州正为时局忧心忡忡时,门吏的报信声如之音传来。 “快,备香案!” 秦桧的行动很果断,进雁门县城后,就直奔知州衙门而来。 为避免引起郭仲恂的误判,其人进入知州衙门前,便将大部分留在了院子外面,只带了两名士兵入内。 “郭知州,天子发的是秘旨,还请屏退左右!” 郭仲恂也知军情不可外协,当即命左右人等退下,并领秦桧进入内。 进官厅后,秦桧也不含糊,当即掏出天子的秘旨宣读。 赵佶如此聪明的人,当然不会在秘旨上明着写杀郭仲恂之语,机密之事,自然是要秦桧直接带口谕给谭稹。 但秘旨上的内容也足够令郭仲恂心寒了。 其人日盼夜盼,满以为朝廷会送来许其抵抗侵略,援军马上就到的消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道荒唐的圣旨。 “郭知州,下官有一言,不知你愿听不愿听?” 郭仲恂心乱如麻,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愿听不愿听的? “天使请讲。” 秦桧将圣旨守好,纳入怀中。 “贼子欲壑难填,绝不能长其威风。郭知州可敢抗旨,陪下官大败贼军后,再一起求天子宽恕?” 第一百七十一章 打出一个“代州之盟” 订阅说明:本章以战争背景介绍为主,剧情不多。 …… 大同政权拿下应州后,山后九州已得其小半,再靠第一军军部军管,已经适应不形势发展的需要,还存在军政不分尾大不掉的隐患。 徐泽乃以应、蔚、白、奉圣州设燕西路,置巡抚使司,首任燕西路巡抚使是宗泽,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协助第一军备战打仗。 其人南巡前,便命燕西路巡抚使司积极备战,随时做好南下代州的准备。 所谓师出有名,大国相争要有正当理由,就算要耍赖,也必须讲个程序和面上站得住脚的原因。 若是吃相太难看,只顾眼前利益使蛮力,无缘无故就兴起大战,会为以后埋下很多隐患。 大同以赵宋背约,擅自招诱本国应州百姓为由进军河东,出兵地点就只能选在燕西路,进军目标也只能是紧挨应、蔚两州的代州。 徐泽已经通过兵临开封,逼迫赵宋朝廷认输签约,拿到了本国派兵进入代州的“许可证”。 正常情况下,宋军应该不敢抗旨阻碍同军入境搜寻本国百姓。 但要想就此拿下代州赖着不走,却不能指望代州守臣真会奉旨投降。 更关键的是,徐泽就不想独立性很强的河东宋军“望风而降”。 逼迫宋庭接受同军进入河东路,只是为了控制战争规模,却不是为了“和平接收”。 独立性很强的河东路必须武力解决,不如此难以涤荡其境内的陈腐势力。 直到同宋两国就应州之事达成相关协议,开封府军事危机解除,教主道君皇帝的注意力仍放在继续南巡,已经进入京东路的大同正乾皇帝身上。 莫说徐泽带着庞大的军队,手里还扣着皇太子和公相。 就算其人手中仅有少量的仪卫,也没有哪个臣子敢向教主道君皇帝提议派兵进入伪同境内击杀逆贼。 几年前的京东大战,留给赵宋君臣的心理阴影太重了。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已经逐渐形成了对伪同只能防守反击,绝不能越境主动攻击的共识。 这无关双方兵力多寡和精锐程度,而是同军对宋军多次以少胜多且灭辽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实,诱使扎根于宋人心中百余年的惧辽情绪继续发酵和再次升级。 只要徐泽一日不回到燕京城,赵宋君臣就一刻不敢放松。 在这种情况下,河东路接连传回山后同军异动,有极大几率即将进攻代州的警讯时,赵佶、蔡攸等人还能怎么办? 向河东增兵? 想都不用想,开封府的军事危机还没有真正解除呢! 何况,以徐泽的赖皮手段,就算朝廷有兵可增,也未必来得及。 赵佶乃下旨,严令河东路宣抚使司要严守两国刚刚签订的协议,约束手下军士,尽力配合同军搜寻遗落河东各地的应州百姓。 胆敢阻拦同军行事,乃至挑起两国大战者,严惩不贷! 当然,教主道君皇帝圣明无比,明见万里,绝没有向徐泽拱手送出河东路的意思。 须知道,宋、辽两国百余年间的历次大战,宋军在平原上都是一溃千里,唯一能挡住辽人南侵脚步的只有地形险要的河东路。 如今,同军战力更胜辽军,又占据了河北和京东,随时能威胁开封府的情况下,若是再送出河东,赵宋将陷入全面的被动,就真的只有考虑迁都了。 就算日后遇到大同内乱,或与他国爆发大战等绝佳时机,赵宋想联系金人以夹击大同,都只能借道夏国出使了。 且不说与赵宋打了百余年的夏国肯不肯借道,就算借到了道,并再次联系到了金人,宋金两国之间连个物资输送通道都没有,又拿什么说服贪婪的金人出兵? 所以,现在开封府绝不能再乱,河东路也绝不能丢。 教主道君皇帝在圣旨中反复强调河东路对于大宋帝国的重要性,要求守臣必须严守城寨,不可给同军可趁之机。 至于河东路宣抚使谭稹接到这份自相矛盾的圣旨后该如何执行,那就不是天子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正如这些年以来,教主道君皇帝一面再三强调各地不可加税增加百姓负担,一面又不断上马超级工程并不断提拔会捞钱的臣子一样。 若是这点领悟圣旨的本事都没有,还做什么官! 从东京到太原府的直线距离,明显比开德府到燕西路要近得多。 但后者的道路条件又远胜于前者,消息传递速度要更快。 正常情况下,同宋两国传到两军对峙前线的时间基本不分先后。 但徐泽蓄谋这么久,又怎么会老实等到两国正式签约后才通知牛皋出兵呢? 所以,赵宋河东路宣抚使谭稹解脱了——其人至少不用纠结如何执行教主道君皇帝这道根本没法执行的圣旨。 因为,在其人收到圣旨之前,同军就已经出兵了。 赵宋代州与辽地朔、应、蔚三州接壤,唯有朔、代两州边境的其中一截修有长城。 并非这一段的边境最险要,而是恰恰相反。 代州位于河东路的东北部,北踞北岳恒山,南跨五台山,为太原府之锁钥,咽喉全晋,乃是赵宋首屈一指的防御重州。 其地与辽国的边境由西至东分布着黄嵬山、雁门山、屋山、恒山、泰戏山等大山,仅仅依靠这些大山和西陉、胡谷、雁门、楼板、阳武、石峡、土墱、繁畤、茹越、大石、义兴冶、宝兴军、瓶形、梅回、麻谷等十五寨形成的完备防御体系,就足以扼守要道,阻止敌军侵入河东,不用再修长城。 过去的百余年间,军力不振的宋军硬是凭借代州绝佳的地形和众多的险关要塞,多次阻击住强大的辽军,并留下了“杨家将”的民间故事。 胆大包天的秦桧便是认准了代州的有利地形,一旦做出决定,便彻底豁出去。 其人先以圣旨逼迫郭仲恂死中求活,再以天使身份亲临一线,深入各城寨鼓舞士气,欲要带领代州守军狠狠打击南下同军,一仗打出宋、同两国的“代州之盟”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敲烂乌龟壳 大同正乾元年十月初六,同军第一军以同宋两国达成的应州事件相关协议为依据,要求代州宋军打开边境城寨,放本部人马入内搜寻本国被诱骗的百姓。 赵宋各寨守军只知道数日前秦员外郎才传达了朝廷“坚决抵抗”的旨意,并没有听说什么“应州事件相关协议”,当即严词拒绝了同军的无理要求。 诈城失败的同军转而改为强攻,守军坚决反击,同宋两国代州之战由此爆发。 事实证明,只要上官作战意志坚定,战前动员做到位,再有险要地形和坚固城寨可守,即便面对战无不胜的同军,宋军兵卒也可以坚守城池而不垮。 战争开始后,以往面对赵宋破城如破竹、拔寨如拔葱的同军,由蔚州和应州两面一天内连续对五座城寨组织了十七次进攻,却没能攻下任何一座寨子。 赶往繁峙县督战的郭仲恂立即按照秦桧的建议,分别向太原府和东京派出两拨信使,急奏伪同军队悍然攻击代州的侵略行为。 与以往赵宋大部分边臣渲染战争危急形势的急奏不同,郭知州的这份急奏着重描述守军的英勇无畏,并汇报了此战的重大战果——至少击杀了两千名同军。 郭仲恂还乐观的向朝廷保证,只要后援不断,代州守军就有信心挡住五万人以下的侵略军至少半年的攻击。 其人还在急奏中提醒朝廷要加强其他各地尤其是开封府的防务,以防贼军因打不下代州而冒险南下威胁开封府。 之前,徐泽出人意料地率军南下进入开德府,因为全程都在大同境内,其行动非常隐蔽。 待赵宋朝廷确认这个消息时,徐泽又逼迫赵佶限时谈判,直至开封危机解除,朝廷都没来不及下达勤王令,边地根本不知道大宋差点被灭了。 秦桧至今也不知道东京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只知道只有先造成既定事实,才能迫朝廷放弃幻想,硬着头皮抗同。 应州,同军大帐。 第一军情报参军马扩站在代州沙盘前,向牛皋汇报军情。 “军正,通过之前的侦察和火力试探,茹越、大石两寨的宋军兵力和装备配置已经大略摸清,其中,大石寨宋军应在两百人左右,配备有……” “嗯。” 天气已经转凉,壮硕的牛皋却只在战甲内穿了一件单衣,浑然没觉得冷,其人摸着自己的肚皮,略作沉思。 “赵宋朝廷的传旨使者应该快到代州了吧?” “从脚程上算,不是明天,就在后天。” 徐泽派石秀前往东京警告赵佶之前,就先一步将兵力部署到了开德府,而等同宋两国基本达成谈判共识后,其人又立即命牛皋出兵。 这一战,从开德府到开封府,从滑州到代州,徐泽打的都是时间差。 牛皋、马扩等人皆明白皇帝的旨意,也制定了相应的战术。 所以,代州之战发起后,宋军能够防住同军的进攻,真正的原因并不是什么防守一方地形险要、城寨坚固、将士用命。 而是进攻方本就没有真进攻,只是火力侦察而已。 牛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询问孙立。 “孙师正,你部需要多少时间拿下大石寨和茹越寨?” 此战,第一军从应、蔚州同时进攻,应州方向担负主攻任务的是孙立师。 孙立是老资历的军官,但在同军中并不怎么显眼。 其人既没有耀眼的战功,也没有鲜明的个性,很容易被人忽视。 与前些年相比,孙立“单纯”了不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带兵打仗上,少了很多钻营,才会给人这样的错觉。 其人不得不改掉自己身上的坏毛病,不然的话,就别想在同军中出头。 而另一个爱钻营的“名人”林冲则抢走了他“万年营正”的绰号,最近还调到了第二军教导营。 但曾经仰孙立鼻息的小舅子乐和已经做到了宣部尚书这样的高官,就连多年前被他嫌弃的穷亲戚解珍也和他平起平坐了,这让其人心里怎能不吃味? 同军由最初的几个营扩编到数十个师,自然有几十个师正,孙立缺少战功,这个师正的“含金量”几乎属于最低的一档。 若是此战还不能立功,以后的路就会窄很多。 孙立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能力,能做到师正就已经到顶了,没敢再奢求军正之职。 但同军已经推出了衔、勋制,军官不仅有职务上的高低区别,还有衔、勋级上的差异。 职、衔、勋最终都是要和战功挂钩的,并影响以后地位和待遇。 孙立难灭功名之心,总要趁着现在大战的机会搏一搏才行。 这段时间对大石和茹越两寨的侦察和试探攻击,其人都是亲临一线,早就摸透了敌情,心里有数。 “回军正,半天足够!” “嗯。” 牛皋正待下令,马扩抢先问了一句。 “军正,要不要等宋军收到了开封府的消息,自己放开道路后,咱们再进攻?” 其人给牛皋做了大半年的参军,基本清楚军正的想法,知道他是想强攻了。 参军之职,不仅要出谋划策辅佐掌兵官打仗,还有建议监督之权。 马扩并不怀疑孙立能攻下大石寨和茹越寨,他担心的是其人因为求胜心切夸下海口而枉送将士们的性命。 须知道代州的城寨和河北京东完全不是一回事,险要太多,若是蛮干,会死很多人。 “不用!” 牛皋自是知道马扩的担心,耐心向其解释道: “河东地形险要,城寨关隘又多,守军的战斗意志也比河北和京东两地要坚决,咱们第一战要是取了巧,后面就得啃硬骨头,还会留下行政治理的尾巴。对宋军,咱们就要用拳头说话,教会他们就算躲在乌龟壳里,也照样给他敲个稀巴烂。” 马扩暗道自己还是眼界窄了,想起陛下在这一战中故意打时间差给宋军下套,逼迫守军还击也是为了下一步的攻略,当即释怀。 “属下明白了!” “哈哈,好!” 牛皋见马扩真明白了,立即起身,对孙立命令道: “命你部明日正式攻城,戌时前,俺要到繁峙县继续指挥战斗。” “得令!”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险关硬寨奈我何 大石寨在位于繁峙县东北恒山与屋山的交接处,与西南十五里外的茹越寨相对,两寨共同构成应州进入代州的锁匙。 其地距离应州治所金城县以南仅有三十余里,因建在两块巨石山崖夹成的大石口峡谷而得名。 寨中只有两百守军,并不意味着好打,而是恰恰相反。 大石口山道蜿蜒崎岖,两岸崖壁陡峭难以攀援,寨前除了乱石外,仅有几块小型平地。 进攻方多了没地方展开,少了又会被守军压着打,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 “众怒难平?是众怒还是你执法堂之怒?” 南宫轩的眼神一寒,盯着邓天德道:“我说过了,执法堂是长生门的执法堂,不是某一个人的执法堂,此事就此揭过,你有什么意见吗?” 邓天德浑身一颤,感受到南宫轩那如同天威一般的气势,这才想起来南宫轩是长生门唯一的宗师强者,若是真的惹他发怒,只怕自己也讨不了好。 “宗主说的是,老夫没有意见!” 邓天德一咬牙,只能不甘心的说道。 众人的脸上都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就这样过去了? 虽说执法堂平日的嘴脸很让人厌恶,但是今天凌霄的表现也是无比狂妄,宗主竟然没有追究? 莫非这凌霄是宗主的私生子不成? 众人的目光在凌霄和南宫轩的身上扫过,都是露出了一丝古怪之色。 “另外还有一件事!” 南宫轩目视众人,朗声道:“凌霄天赋超群,以区区开脉境四重的修为,就战胜了真气境和化灵境的强者,可以说是我长生门万年以来的第一天才,而且你们知道为什么他能够召唤雷霆吗?” 众人都是抬起了头,眼神中露出了疑惑之色,宗主竟然如此赞扬凌霄,至于凌霄如何能够召唤雷霆,众人也都是很好奇。 “因为凌霄得到了吞天至尊的认可!” 南宫轩的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 “什么?!” “这不可能!” 众人都是难以置信的看着凌霄,这个大废物竟然得到了吞天至尊的认可,那怎么可能? “宗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吞天至尊祖师已经羽化了万载,怎么可能认可凌霄这个孽畜?” 邓天德也是神色难看的说道。 南宫轩神色平静的说道:“你们以为凌霄区区开脉境是如何召唤雷霆的?那紫色的雷霆,就是万载前吞天至尊祖师所修炼的紫霄神雷,所以吞天至尊的神像上也有紫霄神雷的法则,刚刚正是凌霄得到了吞天至尊祖师的认可,所以才能够召唤出紫霄神雷!” 长生门的护宗大阵是秘密,不能暴露,所以南宫轩才把召唤雷霆推到了吞天至尊的神像上。 “荒唐,这根本不可能!” 邓天德像是被踩住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面色涨红的说道:“宗主,吞天至尊祖师的神像上有紫霄神雷的法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看凌霄必定是有什么雷霆属性的至宝,才能够召唤雷霆!” “就是,吞天至尊祖师是何等人物?万年前的天下第一人,怎么会看上凌霄这个废物?” “我看说不定凌霄就是其他宗门的奸细,修炼了雷霆属性的功法而已!” “修炼雷霆属性的功法?什么功法能够在开脉境四重就能够劈伤龙虎境的执法长老?说不定就是凌霄得到了吞天至尊的认可!” 众多弟子都是议论纷纷,但大部分人的眼神中都是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毕竟,得到吞天至尊的认可也太不可思议了点。 吞天至尊和长生至尊,对于所有长生门的弟子来说,几乎是神话之中的任务,被无数弟子所崇拜,视为目标。 “宗主说的没错!吞天至尊祖师万年前,确实修炼了紫霄神雷的神通!” 就在此时,一个须发皆白,身穿道袍的老者从远处走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大长老!是大长老来了,据说大长老已经活了几百岁了,他肯定知道!” 有人惊呼一声,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大长老,面露尊敬之色。 “这是几千年前一位前辈留下来的长生志,里面详细记载了万年前长生门的盛况!” 大长老拿出了一卷发黄的牛皮书,缓缓说道:“万年前,吞天至尊乃是天下第一人,十大封号至尊之首,他所修炼的紫霄神雷霸道无匹,横扫天下,在他的神像之中就有紫霄神雷的法则,千年前无量宗入侵长生门,祖师神像大显神威,紫霄神雷降临长生山,连杀无量宗三大宗师境强者……” “而且,万年之前吞天至尊的本名,就叫凌霄!” 大长老的目光落在凌霄的身上,深邃而沧桑,无比的明亮和睿智,让凌霄的心中都是微微一动,这个老头的修为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真的有紫霄神雷?凌霄,凌霄,他竟然和吞天至尊重名,这……真的是巧合?” 众多弟子虽然还是感觉到震惊,但内心已经相信了许多。 “凌霄天赋超群,又得到了吞天至尊祖师的认可,所以我决定即日起,升凌霄为我长生门圣子!” 南宫轩淡淡的说道,声音响彻长生山山顶。 随着圣子的身份被揭开,这一次则是彻底引爆了长生门。 “超越真传弟子?宗主继承人?位超长老?这……简直就是荒唐,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邓天德气得浑身直哆嗦,直接跳出来反对。 “圣子?他凌霄何德何能?宗主,你不能如此偏袒凌霄,这可是事关我长生门未来的决定,不能如此轻率啊!” 也有其他弟子站了出来,恳求道。 “宗主,凌霄他大逆不道,必定是其他宗门的奸细啊!宗主明察秋毫,不能如此荒唐啊,圣子之位,他根本不配!” “恳请宗主诛杀凌霄!” 一听到南宫轩的如此决定,陈峰和邓亚霖也都是大声嚷嚷了起来。 “我不配?莫非你们是找死不成?” 凌霄冷笑了一声,看了陈峰和邓亚霖一眼。 “宗主,我反对!” “呵呵,防盗章,反对无效!” 第一百七十四章 狼崽子 代州西北防御重地繁峙县。 前线的战报传来,职方员外郎秦桧满头大汗,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理智与冷静。 其人数日前才到过大石寨和茹越寨,还涉险到寨前的通道亲自考察过,自是知道这两座军寨的险要。 秦桧口才极好,配合郭仲恂撒下的钱财,极大的鼓舞了守寨官兵的士气。 但其 第一百七十五章 急转直下 太原府治所阳曲县,宣抚使司衙门。 “竖子误我!” 河东宣抚使谭稹隐隐带着颤抖和哭音怒吼声传出官厅,吓得刚出厅的小吏猛得一缩脖子。 宣抚使相公之所以会如此失态,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数日前,职方员外郎秦桧携圣旨而来,要求河东路宣抚使谭稹立即抓捕知代州事郭仲恂,以化解河东路擅自招诱大同应州百姓引发的两国军事危机。 出于公私两方面的顾虑,谭稹不敢接受这道荒唐的乱旨。 传旨任务失败,秦桧转而要求带少量兵马北上代州。 天子发的是秘旨,抗旨还情有可原,还有得解释,可要是不放天使去代州的话,那性质就太严重了。 且应州之事确实是河东方面有错在先,以徐泽的肆意妄为,还真有极大可能性会以此为借口发动一场大战。 抓捕郭仲恂有没有效另当别论,但要是一点行动都没有,那可就真是逼得徐泽出兵了。 拿不出更好办法的情况下,其人也只能默许秦桧带人去代州了。 谭稹原本以为秦桧是为了富贵权势而不择手段的小人,带兵去代州的目的是强行控制郭仲恂。 若真是如此,自己不用做恶人,又能对天子有交待,也算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令谭稹万万没想到是秦桧的胆子远超其人的想象,这竖子居然裹挟郭仲恂一起违抗圣旨对抗同军。 徐泽率兵南下的动作太快,打得大宋措手不及,赵佶得了徐泽的警告,既不敢逃跑,也没有下诏各地勤王,河东还不知道开封府发生了什么事。 以谭稹的视角,伪同正在向大宋施加压力,随时都可能引发大战的情况下,加强代州的防务并没有错。 就算徐泽出兵威胁大宋,天子顶不住压力,必须杀掉郭仲恂,代州也绝不能丢。 在处理郭仲恂之前加强代州的防务,于大宋,于河东路而言,都是必须做的事。 而且,真要是能依托代州的有利地形打出一个大捷来,狠狠地打击伪同的嚣张气焰,绝对是大功一件。 由是,谭稹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并继续上奏同军不断深入境内挑衅之事——万一代州真起了大战,也算是提前给朝廷汇报过了。 只是,时局急剧变化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当朝廷再派使者到太原府,通报宋同两国解决河东路问题(应州之事责任一方不在赵宋朝廷,就是河东路问题)的消息时,河东宣抚使谭稹的魂都吓飞了。 徐泽真的带兵南下,还打到了滑州境内,差点灭掉了大宋! 形势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其人不仅抗旨不遵,不想着赶快消除应州之事的严重后果,居然还纵容秦桧、郭仲恂对抗同军。 这究竟是什么行为? 是河东重要,还是东京重要? 是郭仲恂的小命重要,还是天子的安全重要? 若不是徐泽行动迅速且克制,没有真得攻进开封府,很快就与大宋签约并撤了兵,谭稹就要承担陷天子于兵灾,坐视大宋覆灭的罪责了。 也幸好代州的大战还没有爆发,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一回,谭稹不敢再犹豫了,立即派太原府兵马总管王禀带兵护送使者前往代州宣旨,控制并押解秦桧和郭仲荀二人进京。 其人的行动不可谓不迅速,但还是晚了一步。 王禀等人刚刚出城,就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燕西路同军以同宋两国协议为由,要求进入代州境内搜寻本国百姓,遭到守军的拒绝。 同军以赵宋不遵守协议为由,向代州各军寨发起攻击。 同宋两国大战爆发,代州守军英勇反击,杀伤同军数千,军威大涨。 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王禀跟徐泽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非常清楚其人的狡诈,是真的不动则已,一旦发动,必然后招不断,环环相扣,让人防不胜防。 所谓的“代州大捷”不用去想了,估计比起两年前王禀自己带领残兵败将由大名府赶往开封府一路上的大捷还要假。 代州也不用考虑了,以徐泽的老谋深算和同军惊人的战力,恐怕不等援军赶到雁门县,代州就已经陷落了。 而且,大宋有错在先,刚刚被徐泽逼着签订了协议,就出现这样的事情。 就算知道同军占领了代州,也只能通过外交手段与大同周旋,绝不能诉诸于武力,再扩大战争的规模。 代州发生大战还能推到秦桧和郭仲恂身上,还能通过外交谈判解决河东危机。 可若是太原府再派大军支援代州,那就更说不清楚了。 问题的关键是宋军根本打不过同军,倚险而守尚且吃力,派大军野战,只能是消耗河东的有生力量,连太原都得丢。 王禀毫不怀疑,徐泽特意带兵到开封府闹一遭必有大图谋,绝不会止步于代州一地,太原府就是同军的下一个目标。 太原府一旦丢失,河东路再难守住,其结果王禀已经不敢再想了。 其人立即回城,向宣抚使汇报了自己的担忧,并建议立即加强太原府北面百井寨、阳兴寨和赤塘关、石岭关两寨两关的防务,防止同军大兵南下。 但得知两军已经开战的消息,谭稹就被这泼天的大祸给吓懵了,手足无措,除了大骂秦桧“竖子误我”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宣抚使这般失魂落魄模样,守土有责的知太原府事张孝纯不敢置身事外,也站了出来。 其人建议赶紧护送天使北上代州宣旨,并向同军将领解释两国之间的误会,尽量挽回大宋在外交上的被动局面。 事到如此,谭稹也没办法了,只能听从王禀和张纯孝二人的建议,一面做外交上的努力,一面调整防务,避免危机扩大化。 但大宋这幢破房子一旦被人捅出大窟窿,又怎会不掉灰呢? 次日,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同军半日之内,接连攻破大石、茹越二寨,义胜军汉儿又擒知代州事郭仲恂以降,职方员外郎秦桧下落不明。 代州沦陷后,敌军继续南下,知忻州事贺权放开城防,主动投降。 同军前锋已至赤塘关,太原府危矣!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太原府危机 十月初十日,代州、忻州尽皆沦陷的消息传到阳曲县城,河东宣抚使谭稹大恐,第一时间便命自己的随从收拾行装,欲要回(弃)京(城)请(逃)罪(跑)。 得知消息,知太原府事张纯孝和太原府兵马总管王禀急忙赶到宣抚使司衙门劝阻谭宣抚。 二人进门时,谭稹正准备上马,王禀顾不得太多,急忙上前扯住缰绳。 “谭相公,如今形势危急,你若弃太原而去,谁还能主持河东路大局?” 自三年前平定方腊之乱起,谭稹便多次担任王禀的上官,合作一直比较愉快。 其人这次仓促到河东路宣抚使就任,也多亏王禀鼎力支持,二人交情交深,王禀才敢上前抢缰绳。 谭稹见坐骑被夺,张纯孝也进了官衙,心知今日难以走脱,只能长叹一声。 “正臣(王禀表字),非是本官要弃河东,而是代、忻两州尽失,太原府门户大开,守不住啊!” 纳入赵宋之前,太原府原本的治所在晋阳城,起地势险要,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且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历史上曾多次有人以太原府为基业之地。 宋太宗平定北汉刘继元后,深感河东路有太原府,太容易被人割据,乃下令火烧晋阳城。 其后,又数次移其治所。 赵光义这一番操作下来,确实极大的削除了野心家割据太原的可能性,但也给后人造成了防御上的困难。 谭稹现在便面临这样的情况——代、忻两州丢失后,太原便只能靠赤塘关和百井寨防守同军南下了。 王禀知道谭稹心中也很纠结,赶紧表态。 “只要相公留下,禀愿舍此残躯,死战不退!” 两年前,宋军南乐镇大败,徐泽随率大军威胁兵力空虚的开封府。 形势最危急时,王禀率两万大军南下,冲破同军重重阻截抵达开封府,带来了朝廷急缺的可战之兵,一时被奉为挽救时局的大英雄。 王禀却不敢欺君,私下向教主道君皇帝汇报了自己率军南下的部分事实。 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也显示徐泽利用南乐镇宋军溃败下了很大的一盘棋,其人有意操纵其后事态的发展。 而童贯、王黼、王禀、刘延庆等人,甚至郓王赵楷,都在自觉或不自觉间变成了徐泽的棋子。 所谓罚不责众,赵宋王朝都快被同军打成了筛子的情况下,教主道君皇帝就算明知道这些人有问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其后,经过两年多的隐忍和观察,赵佶才逐渐挪开部分棋子。 对此,朝中大部分人是支持天子的,就算这些人没有背叛朝廷,也不能把他们放在要害位置上,除非他们能够自证清白。 谭稹也怀疑王禀在大名府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却不怀疑其人对朝廷的忠诚,只是现在太原府的形势,不是靠忠诚可以挽救的。 “同军都打到了赤塘关,你告诉我太原怎么守?” “可——” 王禀被谭稹这句话问倒了,只因其人早就见识了同军的强大战力,非常清楚同军只要继续南下,太原肯定受不住。 所以,他才会表态“死战不退”。 其人心中焦急,只能以眼神向知府张纯孝求助。 后者会意,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地对宣抚使道: “太原守不守得住两论,但谭相公现在若是抛下太原府回到东京,肯定要承担丢失河东的全部罪责。” 张纯孝乃是带从三品显谟阁直学士贴职就任的知府,为人方正,官声一向不错,对宣抚使谭稹也比较配合,谭稹平日里也是要给其几分面子的。 “都散了吧。” 谭稹慌乱归慌乱,倒是还能分得清好歹话,知道张纯孝的话是逆耳忠言,索性摆了摆手,让随从牵走自己的坐骑。 “顺之(张纯孝表字)、正臣,都进官厅叙事吧。” 其人一旦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知道不能逃,索性放开了,带着二人边走边讲。 “不是咱家不愿意守城,只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咱留在太原实在难以心安啊!” 张纯孝虽然有些鄙夷谭稹关键时刻欲要弃城而逃的行为,但要守住太原府,须得厅中三人通力合作,也只能尽力安抚谭稹。 “以下官浅见,同军暂时还不会南下,太原府短期内应该是安全的。” 谭稹最担心的便是同军进展太快,拿下代、忻两州后,又继续南下,自己到时想跑都来不及。 现在听了张纯孝的话,立即来了精神。 “顺之有什么发现?” “从伪同此番的接连行动来看,徐泽应该是对河东路蓄谋已久,同军肯定不会止步于忻州。” 张纯孝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发现,纯粹是为了稳住宣抚使而瞎掰一番,但此刻好不容易劝住了谭稹,自不能说实话,只能边讲边想。 可是,其人一开口就说到相反的方向,赶紧停下来整理思路。 谭稹知道张纯孝后面肯定还有话,只是都火烧眉毛了,这张知府还如此慢条斯理先抑后扬,没事人一般。 谭宣抚心急上火,越发觉得口渴,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直接往嘴里倒。 “咳——咳咳!” 因为灌得太急,谭稹才喝两口就呛到了,好不狼狈。 张纯孝却从其人的行动中受到了启发,乃接着道: “徐泽此人不同于一般贼寇,虽造反却不乱天下,以往都是打下一地而稳定一地,此番,同军两日连下两州,肯定需要一定的时间稳住了后方,才可能继续南下。” 这话全是一厢情愿的推测,谭稹听得只皱眉头,总觉得不对,又想不到哪里不对。 王禀见谭宣抚对张知府的话半信半疑,立即接上话。 “相公可还记得徐泽之前是如何平定两浙路贼军叛乱的?” 平定方腊之乱,是谭稹第一次和徐泽交锋,并留下了很多噩梦,其人如何忘得了? 除了同军战力彪悍和徐泽用兵不合常理外,给他最大的感受便是徐泽稳扎稳打,实心“平乱”。 苏、秀、杭、越、明等州,只要是徐泽带大军经过的州县,社会秩序都受到了整顿,甚至比方腊之乱前还要好上不少。 “同军真的会给我们时间?”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赵氏克星 果然不出张纯孝所料,同军拿下忻州后就停止继续南下,真给了太原府调整防务的时间,让惶惶不可终日的河东路宣抚使谭稹总算松下一口气。 但同军暂停南下攻势的原因,却不是张纯孝和王禀瞎猜的要稳定后方再出兵,尽管这也是原因之一。 牛皋停止进攻的主要原因是军队进展太快,超出了战前的计划。 徐泽发动此战的目标确实是拿下整个河东路,但真正的进攻主力却不是第一军。 第一军的战区是燕西路,其主要作战对象是西、北面的金军和辽军,而不是西南面的宋军。 这么快拿下忻州就已经超出了战前的计划,不宜本末倒置再进入河东路太深而导致后方空虚给金军和辽军可乘之机。 同军进军太快,必然导致有限的军队只能暂时控制要点,而无法对整个社会面进行有效管控。 代、忻两州广大的乡间境内还有不少宋军溃兵,必须及时进行清剿,以迅速恢复社会秩序。 还有一点,牛皋需要时间妥善处理“阵前举义”的义胜军。 制定河东路攻略时,徐泽的思路便很明确,不管赵宋朝廷服不服软,守军投不投降,都要以同军自身的力量为主,硬吃河东路。 其人虽然知道辽地汉儿组成的义胜军“皆怀二心”,却没打算利用他们。 只是,倍受欺辱的汉儿们却对“娘家人”格外热情。 基本是同军一到,各地义胜军便开城迎降,并趁机杀人放火,以发泄内心对赵宋官府诱骗自己的憎恨。 同军攻入河东路的口号是接流落在外的汉儿返乡,自会给受到欺辱的“本国百姓”主持公道。 但徐泽却不会容许任何人趁着战乱,借口复仇而放纵暴力破坏社会秩序。 战争中的死伤勿论,地方一旦被大同官府接管,就得按照大同王朝的法律办事。 代、忻两州的义胜军加起来有近三千人,其中只有部分原籍应州,还有很多来自朔州、云中府等地的流民,加上其亲属,数量过万,对这些人的处理不能一刀切。 徐泽给牛皋的旨意是愿意返乡者不要勉强,由军队护送其返乡。 家在金军控制区内回不去,或想留在同军中继续吃军粮者,则必须打散重新整编,大同王朝除了同军,不允许任何其他旗号的军队存在。 而趁乱打劫杀人放火破坏社会秩序者,不论身份和理由,都必须予以严惩。 但惩处归惩处,该为汉儿们寻找亲人还得寻找。 除了死于饥饿和动乱的百姓,大部分汉儿的亲人都流落到河东各地的大户家中,成为没有奴籍的隐户。 尽力为每个流落河东路的汉儿寻找到亲人,不仅是稳定辽地民心的善政,也是大同官府介入河东路社会最底层,涤荡陈腐势力,并建立全新基层政权的绝佳机会。 这件事不仅是同军攻入河东路的借口,还是必须优先做好的民政,且要大张旗鼓地做,做得河东路的大户无话敢说。 因此,控制忻州南端的石岭关后,牛皋便暂停了继续进军,转而配合行政体系接管各县,全力清查流落各地的汉儿。 代州前线的消息传到京东路,引发了正乾皇帝的雷霆震怒,徐泽对宋军才签约就背信弃义,悍然攻击按协议搜寻本国百姓的同军的行为极为愤慨。 其人当即喊来随驾的赵宋皇太子,要求赵桓以赵宋储君的身份,就此事向教主道君皇帝写一道奏章,询问赵佶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如徐泽所说,赵桓确实“投了一个好胎”,生而富贵,只要不作死不出事,迟早能继承大宋王朝的皇位。 但这种出身也注定了赵桓的悲剧,因为赵佶冷落并致其生母王皇后早逝,给其人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严重的创伤。 缺少父爱和母爱的赵桓长大后变得非常叛逆,经常跟自己的父皇对着干,试图以此刷新自己的存在感,以引得父皇更多的关注,获得一点可怜的父爱。 教主道君皇帝如此雅人,自不会喜欢叛逆且不“类己”的皇长子,又有文采为人远胜长子的皇三子赵楷对比,曾数次颇生出废立之意。 善于捕捉上意的杨戬、王黼等人更是屡进谗言,并积极为皇三子摇旗呐喊。 若不是耿南仲、梁师成、李邦彦等人为之拆招,赵佶也还有些顾虑,赵桓的太子之位说不定早就动了。 长期生活在如此环境中,赵桓逐渐养成了忧郁又善变的性子,眼界也越来越窄,生活的一切都离不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直到徐泽兵临开封,逼得赵宋朝廷乞和,赵桓被自己的父皇亲手送入火坑,才真正见识到世界真实的面目。 徐泽无疑是赵氏克星,所有见过其人的赵氏子孙,皆在心中留下了极大阴影。 赵桓是真的害怕徐泽,却又不得不面对。 因为,他必须跟着正乾皇帝学习“治国理政”之道。 徐泽一言九鼎,说教导赵桓“治国理政”,就真的教授其人,不仅会教,而且还教得极其认真。 如同当初带赵楷一样,徐泽带赵桓也非常用心,惩处贪官、慰问黎民都不避赵桓。 偏偏这些最朴实的教学内容,都超越了赵桓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极难被其理解,就算理解了,也做不到。 面对英明神武的徐泽,赵桓便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其人只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白在皇家活了二十多年,完全不懂治国。 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是“国”。 赵桓甚至怀疑自己的老子教主道君皇帝也是门外汉,赵氏就不配拥有这万里江山。 如此,仅仅旬日时间过去,赵桓便在反复地纠结与自我否定中,变得越发不自信,越发畏畏缩缩,以至于徐泽说干啥就干啥,不敢有半点怨怼之心。 其人得到正乾皇帝的旨意,就立即苦思冥想,连饭都没吃,花了一整天时间,写就了一道奏章。 相较于其弟赵楷来说,性格忧郁的赵桓情感更加丰富,在这份奏章中就可见一斑,但其人的文采却逊色了不少,让徐泽颇为惋惜。 文采不够,流传度就会有限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苦肉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赵桓的奏章才送到东京城,河东路宣抚使谭稹就送来了急奏。 职方员外郎秦桧假传圣旨后失踪,知代州事郭仲恂擅自与同军开战兵败被俘,知忻州事贺权开城投敌…… 代、忻两州接连失守,同军兵威太原府,河东路形势已经大坏! 但现在却不该关心河东路形势,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最简单的战术 王黼出城后就一路狂奔不止,打盹都是抱着马脖子,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为“完成使命”而不顾己身的大决心。 其人头日未时从东京城出发,次日戌时就赶到约四百里外的范县,中途还换了几匹驿马,硬是把自己和使团成员折腾得个个血肉模糊,摇摇欲坠。 好在越过范县,就进入了大同境内,有同军的“护送”,使团不能再纵马狂奔,众人总算能喘口气了。 更好的消息是大同正乾皇帝的车驾刚好在东平府,休息一晚后,次日就能见到,倒是可以少受很多罪了。 王黼很快就见到了徐泽,为了演好苦肉计,其人一路上只喝了少量水,故意不吃饭,也不睡觉,模样凄惨至极。 可惜,王太宰的卖惨行动并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正乾皇帝压根就没有在意其人的身体状态。 甚至,还没等王黼说完完本国有意割代、忻、宪等州的谈判条件,徐泽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其人的汇报。 “说吧,代州之事,究竟是谁的授意?” 趴在地上的王黼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脏乱跳,其人如何敢乱回答这个问题? “回陛下,敝国实无欺瞒大同之意,两国签订和约后,教主道君皇帝就马上派——” 徐泽上前两步,打断了王黼的辩解。 “如此说来,错不在赵佶,而是河东路的官员集体违抗诏令了?” 王黼实务虽然不行,却极善迎合人主之意,其人已经听懂了正乾皇帝就是要找茬,自己无论如何回答都是错,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外臣,外臣——”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告诉赵佶,他管不好河东路,朕来管!” 王黼本想继续做戏,再说两句场面话。 只是,其人刚想抬头,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了徐泽逐渐走近的靴子,王黼心中一紧,终究没有胆量再说什么。 “外臣——告退!” 来回大几百里,折腾出一身的伤,还没有谈成任何条件,反而得到了大同王朝即将出兵吞并河东路的消息,王黼的内心却异常轻松。 最起码正乾皇帝没有扣住他慢慢收拾,这一岔苦没有白受,终于可以安心回东京向教主道君皇帝复命了。 而赵宋的另一位重臣——刚刚起复的太傅、豫国公童贯,此刻的心情也和王太宰差不多。 童贯享受惯了权势,赋闲后很是不适应,一直多方行动,积极谋求复出的机会。 现在,借着河东大战的机会,童贯终于如愿以偿。 可此番临危受命就接手了这么棘手的任务,其人也是极为忐忑。 比起王黼怕见徐泽,童贯更害怕面对战无不胜的同军。 徐泽欲要吞并河东路的意思太明显了,其人真要是去了太原府,肯定守不住城。 童贯很清楚,徐泽曾在徐州、尧山等地数次放过他的性命,这一次却未必。 原因很简单:他现在已经没有能被徐泽利用的价值了。 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复出的机会,童贯却不敢撂挑子不干,只能硬着头皮北上。 好消息是才走到泽州高平县,童贯就遇到了匆忙南逃的谭稹,并从后者嘴中得知同军已经大举进攻太原府的“好消息”——太原被围,终于不用再赴任了! 发起太原府之战的是同军第三军李逵部。 自同军再次整编,正式设立军级编制后,第三军就全程划水。 灭北辽、逼金人、揍宋军,一场场的大战下来,牛皋、武松都赚足了战功,只有他李逵啥也没有捞到。 不对,隶属于第三军的孙立和木麻两个师还是参与了代州之战的。 只是,此战由第一军军正牛皋指挥,孙立和木麻也配属于第一军行动,功劳和李逵没有半点关系。 收到皇帝进军太原府的命令后,早就憋了一肚子劲无处发泄的李军正自然是如下山猛虎,嗷嗷乱叫了。 由第一军驻守的真定府进入河东路,距离最近也最好走的通道乃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五陉——井陉。 井陉实际上是一条四面高平,中部低下如井的隘道,因而得名。 这条隘道从河北路真定府井陉县直至河东路平定军治所平定县,全线长度百余里。 徐泽割据河北之后,赵宋朝廷出于河东路安全的考虑,投入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加强了太原府东面门户平定军的防务。 其中,最重要的工程便是于井陉隘道的中段,重筑了承天军寨。 承天军寨的历史最早可追朔到东汉末年的“董卓垒”,又因唐初平阳公主曾率军在此驻防而得名娘子关。 宋太宗赵光义平定北汉后,为了惩罚不服王化的北汉余孽,并削弱河东路的独立性,不仅烧毁晋阳城并两次迁其治所,还废除了太原府外围的很多城寨,其中就有承天军寨。 没想到,一百多年后,废置的承天军寨又被其后人重筑,来来回回的折腾并不算白费力气。 至少徐泽割据河北以后,因为承天军寨的重筑,一直不曾西顾,多少给了赵宋统治者一些心理安慰。 李逵驻守真定府两年多,从一开始就被徐泽告知第三军的作战方向在河东路,以其人的个性,自然不会等到大战将起才研究如何作战。 第三军这两年多的作战研究和训练,就有针对承天军寨作战的科目。 最终,研究出的战术也有鲜明的李逵特色,就一个字——莽! 当然,莽攻并不是不讲战术,盲目以人命堆垮对方的关城,而是恰恰相反。 如同代州繁峙县的大石寨一样,再易守难攻的城寨关隘也必须由人把手,是人守城,就会受补给、士气等因素影响,就能被攻破。 以同、宋两军相差天壤的士气,加上铁甲、大盾配合臼炮、猛火油唧筒等新式武器为基础的全新战术,不玩花巧,直接硬碰硬一路平推,反而是最简单的战术。 付出了不到四百人的伤亡,第三军便攻破了承天军寨。 大军继续西进,一日后,平定军守军投降。 继北面的忻州被同军之后,太原府东面门户大开。 第一百八十章 打完仗就生儿子 太原府治所阳曲县城。 “同军已经打到了平定军,相公却要南归,军心必然因此而动摇,此举无异于将河东拱手送给伪同,大宋已失河北和京东,如今再失河东,开封府又怎能保全?!” 宋军全力防备的北面忻州同军并没有继续南下,东面的河北路同军却突然攻下了平定军,再向西进就是太原府的寿阳县城了。 两面受敌,太原府岌岌可危,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免职的河东路宣抚使谭稹果断做出战略调整——转进至开封府继续抵御敌军。 太原府兵马总管王禀昨日刚被宣抚使支到百井寨检查城防了,知太原府事张孝纯只能一人赶来劝阻宣抚使。 但谭稹去意已决,根本不听劝,张孝纯激动之下,声音都传到了官衙院外。 阳曲县东面的寿阳和榆次两县兵力稀少,又没有险关要塞可以放手,根本挡不住敌军进攻的步伐。 同军两面合围,随时都会兵临城下,谭稹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留在阳曲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 “本官的职责是宣抚,而不是守土,如果一定要我留下,还要你等做什么?!” 待王禀收到张孝纯的传信,匆匆赶回阳曲县时,谭稹已经跑得没影了。 其人不仅自己逃跑,还带走了城中装备最精良六千的禁军。 理由是河东路若失,开封府防御压力大增,须得未雨绸缪,加强防务。 张孝纯亲自到北城门迎接王禀入城,一改往日慢条斯理的做派,见面就问兵事。 “王总管,敌军已经增兵,很快就要打到太原府了,本官不通军略,只问一句——御敌之事,你可有信心!” 城门旁全是神情惶恐的军士和百姓,王禀明白张知府这是要自己给城中军民鼓劲,当即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 在张孝纯的目光鼓励下,王禀跳上准备用来堵城门的沙袋上,环视众人。 “两年前,徐泽率数万大军南下威逼开封府,留五千人盯防大名城,本将入城劝说守军出战解救被俘的同袍时,他们比你们现在还要慌张——朝廷数十万大军都败在了二十里外的南乐镇,靠城中万余人谁敢对抗同军?” 徐泽离开大名府率军北伐后,教主道君皇帝虽然将王禀赶到了太原府,却没有否定其人功劳,还大力宣扬。 毕竟,大宋面对大同屡战屡败,以至于无人敢与同军作战,太需要王禀这样能够从同军围追堵截中突围而出的正面典型了。 王禀本人则因为清楚自己其实没什么功劳,一直避而不谈大名府之战,今天为了鼓舞民心士气,只能违心欺骗众人了。 河东路作为抗击辽、夏的第一线,百余年来与两国的多次大战中互有胜负。 相对于起河北军民来说,河东军民更加坚韧敢战,缺的只是敢战的朝廷和上官。 王总管这样的大英雄就在阳曲城中,并且敢于抵抗侵略者,众人有了主心骨,顿时觉得同军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伪同刚刚建国,就西征辽地,北战金国,伪帝徐泽半月前还亲率大军威逼开封府,这样穷兵黩武的国家,怎么可能长久?” 徐泽率军北伐,仅仅花了三个月时间,便灭掉了辽国还建立了大同,这样的故事对太原军民来说,过于遥远和梦幻,显得非常不真实。 不仅是太原军民,整个大宋,对辽、金、同三国的认识都非常模糊。 辽国还有多少残余势力,金国究竟有多强大,伪同瓜分了辽国多少地盘,金同两个造反起家的新兴强国为什么不相互打仗,或者说已经打过了只是大宋不知道…… 即便之前派出使者与金国接触过,但金人极度狡猾,始终没有一句实话,使者更不敢刨根问底,从头至尾就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由是,直到现在,宋人对北疆的混沌状态还是两眼一抹黑,只能靠常识去推测。 以至于几个月前张邦昌出使燕京城,带回了高丽、日本早就被伪同降服为藩属国的消息,朝廷却一直不愿相信是真的。 王禀也不知道大同现在的情况,其人是越来越看不懂大同王朝,更看不懂徐泽。 这些话没有任何情报支撑,纯粹就是王禀歪掰,但在常理上却偏偏说得过。 即便大宋最强盛的时候,也不可能与金国这样强大的国家竞争灭辽的同时,威逼另一个强大的国家都城,还派偏师进攻易守难攻的河东路。 “别看敌军分东北两面进攻河东,但伪同这样四面开战,民力必然枯竭,能用于河东路的军队也不会多,我估计,最多也就两万人。凭这点人马,敌人就想让咱们投降,你们会不会屈服?” “不会!” “大郎,过来。” 听到父亲的召唤,已经三十一岁的王荀老实跳上沙袋,王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对众人道: “我老王家还有一个幼孙,几年前李子义祸乱京东路时,便陷在了青州老家,一直都没有联系上。现在我父子两人全在阳曲城中,只要你们不辜负朝廷,王氏父子也绝不辜负太原军民!” “俺烂命一条,有什么舍不得的!” “总管这样的大人物都能报国,俺们有什么舍不得的?” “对!俺们——” 眼见士气民心已经被自己鼓动起来,王禀又抬手虚压。 “伪同四面开战,绝对不可能持久,咱们守住阳曲城最多两个月,朝廷就会派来援军,他们就这一点人,只要拿不下太原府,就没法吃下河东路,肯定能被咱们赶跑。大郎!” “大人。” “等赶跑了同军,老子就再给你张罗一门亲事,老王家还得开枝散叶!” 王荀与妻子情深,青州陷落后,一直都没有再娶,此刻却不敢违逆自己的父亲。 “是,大人!” “哈哈哈——” 受王总管的乐观感染,众人顿时有了信心。 见人心已定,知府张孝纯背着手满意地回了衙。 待众人受领任务散去后,王禀又检查了各处城防才回衙。 其实也没什么好检查的,其人赴任后的几个月就一直在没有松懈过,该做的准备早就做完了。 剩下的,就看敌军和朝廷的动作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总有奸臣想害朕 王禀心心念念的朝廷,此时却再次大乱了。 先是出使大同的太宰王黼回到东京城,带回了正乾皇帝要求转给教主道君皇帝的话“管不好河东路,朕来管!” 徐泽明摆着就是要吃下河东路,并且明确表达了不想再跟大宋谈判的意思。 面对这样的局面,教主道君皇帝赵佶能够做出的选择却少之又少。 要么,奋起反击,诏令全国军民抵抗侵略,誓死捍卫大宋王朝的主权和领土完整。 然后,坐等还在京东路的徐泽率大军攻入开封府。 再由下一任皇帝赵桓下诏宣布前任为祸天下二十余载的种种罪责,并请求大同“帮助”大宋清理国内的奸臣,报酬就是河东路,甚至还有京东西路、淮南东路…… 要么,果断割肉,承认自己确实管不好河东路,请求强大的大同“义务”帮助大宋清理门户。 并向天下公布这些北汉余孽贼性不改,靠着大宋朝廷的多年供养,个个肥如蛆虫犹不满足,还一再违抗圣旨招惹强敌,欲要把大宋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要么,装痴卖傻,既打不过大同又管不了臣子,索性不管不问坐视河东路陷落。 然后,等大同吃饱喝足了,再乞求伟大而仁慈的正乾皇帝放过大宋。 或者,继续割让京东西路? 没等慌乱的赵宋君臣讨论出一个章程来,谭稹、童贯两任河东路宣抚使就联袂回到了开封府请罪,带来同军已经攻进太原府的消息。 谭稹逃得很果断,也不清楚太原府现在究竟有没有被同军进攻。 其人只是依据同军以往战例,推测同军肯定早拿下了寿阳、榆次两县,应该正在攻伐阳曲县。 得到了这个消息,赵佶反而解脱了。 以同军的恐怖的攻坚能力,如果现在就已经打到了太原府,朝廷就算想救援也根本来不及。 怕是救援兵马还没有完成集结,阳曲县城就已经被同军攻破了。 治所阳曲县都没了,还用纠结要不要救太原府么? 太原府若是没了,河东路也不用再考虑。 多好,乐得轻松! 反正保不住,还不如拱手送给大同。 说不定徐泽一高兴,就退兵回燕京了呢? 不过,太原府毕竟还没有传来陷落的消息。 河东路三府十四州八十一县,同军现在最多也就拿到了小头,还有大半的府州掌握在朝廷手中,徐泽也未必能够一口吃得下。 教主道君皇帝头脑清醒得很,这种形势下,即便要割地求平安,也绝不能由他这个天子提出来。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一任宰执班子基本废了,没人能背这口锅。 王黼、白时中都在养伤,还上不了朝。 蔡攸和梁师成肯定愿意背锅,但以二人名声和能力,怕是圣旨还没出开封府,就能把事情搞砸。 剩下的王安中、赵野、李邦彦等人更不用考虑,完全不够格。 到了这个时候,教主道君皇帝越发怀念蔡京了。 鲁国公仍以待罪之身为由,窝在府中不肯复任。 赵佶准备再去一趟鲁国公府,亲自请其人出山。 没有这个老臣把控大局,很多事情就必须由他这个天子顶在前面,太棘手了。 当然,宰执班子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至少御前会议少了几个人扯皮,就简单了很多。 经过剩余宰执的讨论,教主道君皇帝最终拍板,再次向太原府派出了使者,以传达最新的诏令: 以知太原府事张孝纯为河东路宣抚副使、经略使,全权处理河东路招诱大同应州百姓引发的两国危机。 以太原府兵马总管王禀为河东路兵马副都总管,协助张孝纯处理河东事务。 天子还重申宋同两国刚刚签署的协议,要求张孝纯约束好治下官员,与大同睦邻友好,尽力配合同军搜寻应州百姓,勿要再擅起战端。 此策虽不完美,但总算将割地求和的锅甩给了臣子。 至于临阵逃跑,致太原府陷入危机而不顾的童贯、谭稹二人。 尽管有一些臣子扇阴风点鬼火,对童、谭二人喊打喊杀,但英明睿智的教主道君皇帝却没有昏头,尽皆将这些弹劾挡了下来。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别的臣子或关心自己的权势和利益,或是真的关心大宋的江山社稷,谭稹和童贯却是只知道关心教主道君皇帝的诚臣。 自逆子赵桓公开上奏表达对自家老子的不满后,朝堂上的政治氛围就有些诡异。 尽管没有任何臣子上书支持皇太子,但御极二十余载的教主道君皇帝早已经练就了看透人心的火眼金睛。 朝中不对劲! 总有奸臣想害朕! 这个时候,赵佶迫切需要童贯和谭稹这样只关心他个人安危,而不是什么江山社稷之类狗屁口号的臣子,更需要谭稹带回的六千精锐兵马。 所以,童贯和谭稹二人一个都不能处理。 不仅不能处理,经过这一系列的事后,他们已经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还要继续掌握要职,并为教主道君皇帝掌握兵马,以保证大宋的天不会变! 太原府治所阳曲县城头。 张孝纯和王禀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升官”了,就算知道了,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同军第三军兵出平定军,相继攻下寿阳县和榆次县后,已经到达阳曲县城下了。 谭稹带走大部分兵马后,阳曲城中便只剩下了三千掌握在王禀手中的本地禁军,完全不够用。 城中有百姓两万人,即便临时征召青壮,数量也有限。 为了解决兵力不足的问题,王禀只能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六十岁的百姓,尽皆发给武器,分派地段,昼夜守城。 为了应对天长日久的围城战,还将存粮实行军事管制,按人头每日供应。 这样一来,守城的人和粮食倒是够了,但“兵员”素质就完全不够看了。 看着远处同军有条不紊地筑营,即便是不知兵的张孝纯也知道攻守双方的军队素质相差太大,但大战将起,其人却不能说丧气话。 “正臣,要打仗了,分配任务吧。” 战场上开不得半点玩笑,王禀自不会客气。 “相公,请回衙坐镇并调度民夫和物资,城上交给末将就是。” “好!” 第一百八十二章 逼俺老李做屠夫 “聿——” 燕青跳下马,走向正在高台上查看敌情的军正李逵。 “军正。” 李逵还在透过望远镜观察阳曲城的布防,听到燕参军的声音,并没有回头。 “情况咋样?” “不太好,敌人的防守措施很严密,我们绕城一整圈,没有发现明显的防御漏洞。” 李逵打仗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新时代新宋江 第三军对阳曲城的第一波攻击自然试探,李逵只出动了一个炮营,还有三个普战营用于掩护,以防止守军突然出城反击,其人将指挥位置放到了炮营。 “目标城门楼,打十炮,一炮一炮的打。” “军正,试炮?” “他娘的,废话!” 炮营营正缩了缩脖子,赶紧挑选出十个素质最硬的炮组。 不多时,各炮组调整好射击参数,相继开炮。 李逵、燕青和炮营营正三人均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弹着点。 试炮的效果很不理想,倒不是炮营训练不好命中不了目标。 实际上,除了两发炮弹角度偏高擦着城门楼飞走外,其余八发都没有偏离目标。 在这么远的距离,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不错了。 主要问题是没有造成该有的杀伤效果,炮营营正当即苦着脸向李逵请示。 “军正,要不让咱们往前挪五十步后再打?” 阳曲城上树了不少立杆,其上悬挂着很多粗草绳,宋军就是靠这些东西防炮击的。 飞行了较远距离的炮弹打在软趴趴混不受力的绳子上,动能急剧衰减,很快就滚了下来。 炮营营正见到无往不利的大炮被克制,来了火气,才会向军正建议冒险挪动阵地到守军弓弩打击范围内开炮。 “算了,咱们大老远运炮弹过来,不要浪费在这上面。” “可是——” 炮营营正见李逵还在透过望远镜观看城门楼上的情景,暗自在心里嘀咕。 “这么大老远运来炮弹,不就是要让俺们炮兵发威的么?” 敌军这种绳障并非能够完全防住大炮,刚才的炮击中,便有一发炮弹折断立杆后又破坏了后面的建筑。 抵近了射击,多炮覆盖,肯定能摧毁部分绳障。 李逵收回目光,对正郁闷中的炮营营正命令道: “选一段城墙,五门炮一组,依次射击,俺喊停再停!” “得令!” 城墙后面,守城兵卒亲眼见到王总管设计的防炮措施很有效,士气大涨,待同军的炮击停止,兵卒们已经敢大着胆子张望远处敌军的动向了。 只是,才看了一会,敌军的炮击又开始了,赶紧躲了起来。 这次,同军没有打城门楼,似乎是专门轰击城墙。 受引线的影响,五炮同时射击基本做不到,总有炮快一点,有炮慢一点。 但这点细微的差别对心怀忐忑的守军兵卒来说基本感受不到,宋军兵卒只觉得敌军的炮弹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城墙上。 然而,在李逵的视野中,却是另一番效果。 炮弹砸在阳曲夯土城墙上,除了激起极少的灰尘并留下一个很浅的印记外,基本没啥破坏力。 若不是其人一直透过望远镜观察,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才发射几组,李逵就喊了停——太浪费炮弹了。 这种夯土墙对付传统的水攻、穴攻等手段很不顶用,对付起实心弹炮击来却格外的好使,正应了“歪打正着”一词。 李逵看了看被王禀改成曲面的城门洞和其后的重城,放弃了继续炮轰城门的设想。 “他娘的,还是小看老王了!算了,不打了,这一仗咱们得改变策略,回营吧。” 燕青见军正这么快就收工,提议道: “军正,大炮不好用,咱们要不要改挖地道,或者制作鹅车攻城?” “不用了,这些小儿科对付不了老王。你先替俺拟一份防炮击城防工事报告,要交给陛下的。” 这是宋军第一次防守时出现防炮击工事,李逵敏锐地意识到攻守双方的战术将因阳曲城之战而改变,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向皇帝汇报。 “是!” 确定不可能轻易拿下阳曲城后,李逵果断调整策略。 留下一个师继续盯防阳曲县守军,其人则带着主力北上扫荡三交口、百井寨和赤塘关等城寨,以打通代、忻两州和太原府的联系,好统筹使用兵力。 京东西路东平府平阴县。 当李逵进入太原府时,大同正乾皇帝也即将结束东平府之行。 东平府六县,徐泽时间有限,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四县。 总体来说问题依然不少,但瑕不掩瑜,各地的治理要好于他的预期。 临行前,其人有意考校了知东平府事时文彬几个民政细节,对方虽然做不到对答如流,也基本没有卡壳,算是比较用心了。 “三年过去,时知府的治政水平有明显提升啊!” 得了皇帝的表扬,时文彬欣喜万分,脸上却有些惶恐。 “不敢欺瞒陛下,臣得陛下信重,仅用四年时间就由知县做到知府,深感能力不及,只能不断鞭策自己,府中事务也多耐属僚得力,其中还有一名济州来投的旧吏。” 济州在赵宋治下,时文彬为地方官员,自不能随便招揽使用敌国的人员。 这事并不新鲜,徐泽割据京东、河北后就不断有宋地人才来投,如何处置早有定例。 “给吏部和外部报备没有?” 徐泽面色未变,语气依然平缓。 “报备过。” “平身吧。” 这事徐泽其实知道,时文彬所说之人正是济州郓城县小吏宋江。 九年前,时文彬曾知郓城县,宋江便是其人最得力的助手,待他离任,新任知县自然会打压这个前任留下的“钉子”。 宋江那几年过得很不如意,已有离去之意,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得知老上司出任东平府知府后,其人便冒险投奔。 时文彬虽欣赏宋江的才干,却害怕同舟社的法度森严,一面将宋江安排在客栈之中看管,一面又按规定向彼时的外曹和吏曹上报。 徐泽还在梁山时,曾安排情报处盯防宋江,后来事业做大,宋江已不足为虑,就没有再浪费人力,撤销了这条情报线。 但王四却对宋江印象很深,得到时文彬的上报后,其人就立即组织人手进行调查,并向徐泽做了汇报。 不过,这都是暗线上的事,时文彬并不清楚,徐泽自然也要装作不知道。 “时知府着重强调这名属吏,想必其人真有才干,可在随员中?” 时文彬暗自为宋江可惜,错过了这一次面圣的机会。 “回陛下,宋押司已经通过铨选,赴任隰州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太原太原 阳曲县城。 当日,敌军气势汹汹而来,无往不利的大炮却被城上的防御工事克制,只进行了一次试探攻击后就缩回营中,连攀城部队都没有派出,守军士气为之大涨。 但李逵见阳曲轻易难下,便果断放弃攻城,转而率军北上,反让王禀忧心忡忡了。 太原府北面有三交口、百井寨和赤塘关三座比较坚固的城寨,但阳曲城中都要征发十五到六十百姓为军了,可想这三座城寨中的兵力也捉襟见肘。 相对而言,兵力最多、防御工事最完备的是赤塘关,可赤塘关的防御方向却是北面的忻州,对来自后背的同军攻击防御能力极其有限,陷落是迟早的事。 守城不能一味死守,必须随时掌握能够反击的力量。 正常情况下,王禀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出城偷袭留守的敌军。 若是操作得好,一举扭转战局反败为胜也未可知。 敌军只留下了数千兵马,在东、南两面扎下一大一小两座营地,并没有对阳曲县进行包围,为守军由西、北两道城门出城偷袭提供了可能。 但同军的营寨扎得很坚固,且两营互为犄角,很不好对付。 王禀怀疑敌军就是故意留下破绽,为的便是引诱守军出城浪战。 一切战术的基础都必须立足于攻守双方的实力对比,再好的战术,没有合适的兵马来实施,并有合适的敌人来“配合”,都只能是纸上谈兵。 靠阳曲城中有限的战兵,坚守城墙都很勉强,出城偷袭强大的同军,纯粹是给敌人送功劳。 因此,明知道李逵攻下三交口、百井寨和赤塘关三寨,打通至忻州通道后,就能从东、北两面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和兵员,战术上将更加灵活。 但王禀却选无可选,只能死守城池,被动等援军带来的转机。 毕竟,河东路各州府不会被动等待同军逐个击破,肯定要反击。 且河东地形如此险要,朝廷一旦腾出手来,也必然要派出援军。 只要能撑到到那个时候,阳曲城就还有希望。 朝廷的反应速度超过的了张孝纯、王禀等人的预期,但没能这么快就派来援军,而是派来了传旨天使殿中侍御史刘豫。 奇怪的是,刘豫并没有绕道从西门进入城中,而是先到同军南面的小营,随后又被放行到达城下。 被守军用吊篮吊上城后,刘豫跟着王禀直奔官衙而去,宣布了诏令又立即出城,再次穿过敌营,带着随从赶马回京复命。 城墙上,看着匆匆远去的刘豫,新任河东路宣抚副使、经略使张孝纯的话语满是嘲讽。 “刘彦游可真是心忧王事不顾疲乏啊,跑这么远来一趟太原府传旨,竟然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急着走。” “相公!” 刚刚升任河东路兵马副都总管的王禀心里乱糟糟地,准备说些啥,可刚张嘴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了。 张孝纯仍然看着远处敌军的营寨,并没有扭头看王禀,却能大略猜到其人的想法,因为他也有很多心事。 “正臣,同军今天应该不会攻城,陪我下城转一转吧。” “嗯。” 战争泯灭人性,战争中也最见人性。 为什么要发动战争,为什么会放弃抵抗,又为什么誓死不降,总有一个理由在支撑复杂的人性,极少有人会做出没头没脑的事。 阳曲城中的军民愿意跟着张知府和王总管抗击同军的侵略,是因为太原地处太行腹地,消息闭塞。 对他们来说,徐泽是反贼,同军是叛军,反贼和叛军若是破了城,会做什么? 做久了大宋的顺民,他们已经害怕面对未知的命运了。 而张孝纯和王禀则是为了自己奋斗大半生的荣誉——对大宋的忠诚。 二人的名字“孝纯”“正臣”就是沉重的包袱,让他们无法面对背弃朝廷的自己,哪怕明知道守不住,也要逼着自己守下去。 但这一切在朝廷主动抛弃河东路并将黑锅甩给他们时,又变得极其可笑——你所在意的一切在别人眼睛却是一文不值。 “正臣,可否给我讲一讲朝廷平定两浙路之乱和大名府之战的细节?” 王禀心中咯噔一下,这两战本是其人之前最耀眼的战绩,但他却极少跟人提起,尤其是大名府之战。 因为,这中间涉及到很多其人不愿面对的过去,就连其子王荀都不清楚具体细节。 毕竟,跟天子汇报是一回事,向上官和袍泽坦白又是另一回事。 不然的话,让全城军民都知道大宋其实没有什么大英雄王总管,有的只是一个被徐泽利用的提线木偶,他还怎么面对同僚和袍泽,怎么鼓动他们继续对抗侵略? 这段时间的生死与共,让王禀与张孝纯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张相公是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人,其人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心结。 “相公想听什么?” “徐泽是怎样一个人?京东、两浙、河北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徐泽完全不像反贼,末将至今也看不懂他……” 二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了很久,直到张孝纯走累了,回到官衙中,王禀才分享完自己的秘密。 张孝纯听完默然不语,好半晌,才长叹一声。 “如此英雄人物,大宋输得不冤啊!” “相公,慎言!” “哈哈哈,咱们都被赵官家抛弃了,守着这土城,还不能赞扬反贼几句?” 王禀没想到张孝纯在自己面前这么坦诚,索性也放开了。 “那阳曲城,我们还守不守?” “守!为什么不守?” 张孝纯却站起身,回答异常坚定。 “别忘了,咱们牧守的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太原,是前朝世宗和本朝太祖都不曾攻下的太原!这里是不服王化的北汉余孽老巢,大宋定太原而得天下,徐泽要想得到天下,也得先过太原这一关!” 王禀心中的迷茫一扫而空,也来了精神。 “末将明白了!” 十月十八日,李逵攻陷赤塘关,同军第一军和第三军的防区终于连为一体。 同一日,河东路宣抚副使、经略使张孝纯发布军令,宣布徐泽吞并河东的野心,号召各地军民奋起反抗伪同的侵略。 第一百八十五章 会师太原 拿下代州和忻州后,牛皋原计划保持对赤塘关的压力,以掩护李逵攻取太原府。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其人很快就再度出手,拿下了宁化军和宪州。 此举并不是接收赵宋承诺割让的土地,徐泽就没有与赵佶谈判的想法,自然不会承认赵宋所割之地。 大同惩罚擅自挑衅本国的赵宋,河东之地自取即可,何须割让? 牛皋之所以刚刚拿下代、忻两州,又攻宁化军和宪州,乃是因为形势再次变化。 之前,同军孙立部攻陷繁峙县大石寨,赵宋知代州事郭仲恂向河东路宣抚使司报急的同时,也向临近诸军州通报了代州的紧急军情。 代州的东、北两是控制在敌人手中的蔚、应、朔、武等州和真定府,南面忻州,西面则是宁化军。 结果,知忻州事贺权是个识时务的,收到消息后,就秘密筹备“开城门迎王师”,只等同军攻下崞县,就立即杀将投降。 而河东路第二将正将兼知宁化军事折可存收到郭仲恂的军情报急后,就立即动员本部兵马驰援代州,欲要迎面痛击立足未稳的同军。 折可存之所以会“不自量力”逆势而为,乃是因为其人出身府州折氏,是河东路最大的地头蛇,与侵略者同军有天然的矛盾,且代州还有不少折氏子弟,不得不救。 代州因为地处对辽、同战争的最前沿,有军寨十五座,诸县守城的宋军实际并不多,其中又有大半被知州郭仲恂带到了繁峙县准备作为预备队。 结果,义胜军临阵叛变,献繁峙县投降,一下全送个干净。 审问战俘得知代州虚实后,牛皋决定继续进军。 其人命孙立连夜向西进攻雁门县,又命刚刚突破瓶形关进入繁峙县的木麻紧随其后,招降各寨守军。 有义胜军带路,孙立的动作极快,天亮前赶到雁门,基本没费力就拿下了城池。 其人乃一面牛皋汇报,一面又继续进军攻打崞县,却在这里遭遇了守军的顽抗。 只是,双方的兵力和士气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战斗的结果也可想而知。 还没坚持到半个时辰,崞县便被攻破。 但此战中也出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因昼夜进军,连下两寨两县后,孙立部已经相当疲乏。 其人乃将千余名义胜军放在了前锋位置,本意是通过战斗整编其部。 但攻入崞县后,义胜军杀红了眼,形势失去控制。 待孙立率军进城时,赵宋代州西路都巡检使李翼、将吏折可与、知县李耸、县丞王唐臣、县尉刘子英、监酒闫等人尽皆死在了混乱中。 这件事成为了孙立终身难以抹去的污点,为其将星蒙上了阴影。 随后,知忻州事贺权派使约定投降,孙立又受命南下忻州。 牛皋亲自赶往淳县坐镇,以安抚百姓,整编义胜军。 折可存率两千宋军进入代州境内时,同军还没有完成对代州的清剿。 其人接管楼板寨后,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情报,只能凭着经验,急忙往崞县赶。 结果,折可存部与木麻率领的两个营在阳武寨以西的山中不期而遇。 宋军还没来得及列阵,木麻就直接发起了冲锋。 猝不及防的宋军当即大溃,迅速缩回宁化军境内。 其实,此战中河东第二将的战损仅有百来人,但心急代州战事正将折可存走在最前面,被木麻打落马下,导致宋军士气大跌。 木麻当机立断,尾随溃军杀入宁化军,宁化军陷。 宁化军是西面为河东路岢岚军,两军中间有岢岚山阻挡,宋军大军难以翻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战争形势的急剧变化,让牛皋不得不调集蔚州兵马补充代州,并就势拿下与宁化军同处汾水源头的宪州。 宪州相对处于内陆,仅有一县一千六百兵马,同军一鼓而下。 同军攻下宪州后,既可扩大战略纵深,把有限的兵力用在正面,也能顺汾水南下,扼守府州折氏南下太原府的通道——岚州。 但在河东路投入过多兵力后,也影响到第一军战区的安全。 牛皋正待理顺宪州之事后就回师忻州拿下赤塘关,以威胁太原府,减轻宪州的防御压力,李逵就完成了这项任务。 两军顺利会师,相互交换战场情报,牛皋和李逵两个军正也通过讨论,修改了攻略河东路的计划。 其一,河东各州军的独立性远超河北路,消化治理更难,若是进军太快会得不偿失,最好待各地共建会初步建立,并完成了投降兵马的初步整编,才能继续扩大战果。 其二,太原府守军负隅顽抗不算是坏事,留着阳曲城以吸引宋军不断来援,要远比攻下其地更好。 其三,河东路攻略围绕太原、隆德、平阳三府为重点进行,主要是控制交通要道。 战略应上先北后南,但要把握好分寸,不能逼得一部分宋军转而投靠夏国。 至于下步将要进入朔州的金军,有第一军牵制,不用过于担心。 交接完防务后,牛皋顾不得李逵“喝一顿”的提议,急着回到燕西路,以继续坐镇白州,监视金辽两国的形势变化。 其人仅带走了军直机关,而将孙立、木麻两个师“还给”第三军,还留下了刚刚进入代州的刘舜仁师和参军马扩协助李逵攻略河东。 牛皋痛快地移交自己的防区和兵马,让李逵手握六个师的重兵,但其人的压力一点也不小。 河东路的地形环境太复杂了,说军州各自为政夸张了一些,但整路分成几片却是客观存在的,每打下一地,就必须花精力整顿。 当然,若是放弃大同特有的地方治理体系和军队组织结构,直接给予投降的宋军相应地位,并保留地方官员“该有”的职权,那就简单很多了。 将两万多同军分成两部同时进攻,最多月余时间,就能全取河东路。 但这一做法显然不符合大同的传统,更不会被皇帝接受。 再增兵也不合适,道路条件如此,转运过于困难,每多增加一个师,对后方来说都是沉重的后勤负担。 攻略河东路,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第一百八十六章 王者所为 确定河东路攻略急不得后,李逵立即调整了兵力部署。 命木麻师加强三个营驻守宪州和宁化军,攻略岚州,阻截以府州折氏为首的河东路西北各州宋军南下增援太原府。 命孙立驻守代州和忻州,继续整编投降的宋军。 李逵自将主力,扫荡孟、祁、清源、太谷、交城、文水等县,并反击敢于增援太原府的宋军。 待占领区基本稳定后,河东方面军再分兵全取河东路。 大的战略调整,李逵不敢擅专,立即写了一道奏章,派快马送往京东路。 青州,益都县范各庄小学的下舍教室中,一个少年清脆的诵读声传到窗外。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原来,竟是正乾皇帝轻车简从深入学校,考察师生们的学习生活情况。 听完小少年的背诵,徐泽点头询问: “不错!你可知天下大同的‘大同’和我们的国号‘大同’有什么区别?” 这位名叫王沆的小少年显然受过良好的家教,即便面对天子也毫不怯场,回答问题落落大方。 “先生说天下大同是目标,国号大同则是鞭策。天下大同并不是不可触摸的幻梦,只要一代接一代的大同子民用汗水浇灌,就能一步步地实现。” “好!” 徐泽巡察重点其实不是吏治,此事自有监、法、吏等部门专司专管,用不着他这个皇帝亲力亲为。 皇帝微服私访抓贪官,还搞得一波三折险象环生,虽然颇具戏剧性,为百姓所喜闻乐见。 但能发生这样事情的王朝,只能说明从制度设计到统治者本身就是个笑话,沉迷于猫抓耗子游戏的皇帝,绝非真正的王者。 王者当心怀天下,着眼大局,而徐泽的注意力则始终放在民生和教育上。 刚入学的小少年正是思想灌输的黄金年龄,不求他们能真懂“大同”一词的深刻内涵,先灌输了再说。 哪怕只有一成甚至更少的人长大后坚信这些灌输的理论,他们也是日后能够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只要大部分学校能将“政治教育”落到了实处,就不愁大同的事业后继无人。 看了看小少年衣服上的少社队袖标,徐泽欣慰地问道: “王沆啊,等你长大了,有什么理想?” “我想学祖父和父亲,为国征战沙场,保卫大同。” 一直堆着笑陪同皇帝检查的学校山长和下舍先生顿时变了脸色,神情极为惶恐。 徐泽看在眼里,不露声色地表扬了小少年的勤奋好学和大志向,并勉励其他学生向王沆学习,长大后争做大同事业的建设者后,才高兴地离开教室。 皇帝不喜臣子公开场合卑躬屈膝,学校山长惶恐地跟出教室,才向徐泽请罪。 “臣有过,请陛下责罚!” 徐泽的情绪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笑问: “卿有何过?” “回陛下,王沆并不是孤儿,其人的父、祖听说都还在世,只是在赵宋任官,两国隔绝数年,才失去了联系。” 徐泽摆了摆手,对其人及随行的青州文武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同早晚要吞并赵宋,天下终归一统,朕负责开疆拓土,卿等则负责教化百姓,万不能有门户之见。” “臣等谨遵圣意!” 皇帝巡察各地,虽是“不打招呼突然袭击”,但哪些人能让皇帝见,哪些人千万不能让皇帝见,下面的人心里都有一本帐。 只要时间来得及,这些人便会尽量提前“做好工作”,以将更好的一面展示给皇帝看。 高处不胜寒,是因为处的位置越高,下面的人越会把你供起来,就连身边人,也会因为种种顾虑,不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抱怨是没用的,这不仅是官僚秉性,也是人之本性。 就算普通人面见大人物尚且知道要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着,徐泽也没有幻想自己便能够纠正这种风气。 想治理好偌大的国家,完备且运行良好的制度和称职且尽心的行政队伍都很重要。 但上位者窥破层层无形阻碍,掌握社会真实,并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下级执行力的能力更重要。 实际上,徐泽早就知道王沆的身世,这个小少年正是祖籍青州的赵宋河东路兵马副都总管王禀的嫡孙。 早在两年前的大名府之战中,其人操纵王禀作戏“和平”解决开封府危机时,外曹曹首王四就打探到彼时的王统制在青州还有亲人。 王四还曾提议向王禀“提醒”此事,被徐泽否定了。 其实,这样的事不仅发生在王禀身上,大同脱胎于赵宋,又割据京东、河北等地,造成了不少人与亲属分属两国。 而在这个时代,能放下家小长期远离家乡者,大部分都是有一定社会活动能量的“宦游人”。 对这些人建立档案,严密监控是必须的。 但决定天下归属的,始终是人心向背和大势所趋。 以官员亲属的人身安全相要挟,就落于下乘了,非王者所为。 出了范各庄小学,正乾皇帝的车驾继续东行。 徐泽在马车上打开了第一军军正李逵刚刚派人送来的急奏。 李逵并没有找人代笔,其人受皇帝的教育,这些年来一直坚持读书练字不辍,一手行书如飞龙游蛇,颇具美感,奏章措辞也简洁明了,几句话便能讲清一个问题。 奏章主要分为三部分。 其一,河东路同宋两军攻守态势。 其二,战争中遇到问题和困难。 其三,新的战术构想。 末尾,还附上了燕青拟写的宋军防炮击城防工事报告。 李逵在奏章中坦率承认自己之前的战争准备中,重点考虑地形对军事行动的影响,而对河东特殊的人文环境考虑不够,导致战术计划与实际情况脱节。 其人认为,以如今的局势,急于快速拿下河东路只会为日后的行政治理埋下隐患,建议分三步走…… 金国暂时无力南下的情况下,徐泽其实对全取河东路并不是太急,他更在意打下的江山是否稳固,以及手下将帅的成长。 将奏章转交战部研究后,徐泽亲笔回复李逵——“好!” 第一百八十七章 打不过也得打 府谷县,府州当代家主知府州事折可求宅邸。 “爹。” 正准备披挂的折可求扭头就见独子折彦文站在门口,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渴求。 “愣着干甚,快过来帮老子披挂!” 出征不是上阵,只是在皮甲外套上战袍而已,披挂并不复杂。 但折彦文却磨磨蹭蹭,好一会都没弄好。 “文哥儿,想啥呢?” “爹,孩儿已经十六岁了。” 自先祖折从阮因代北诸部屡为边患被李存勖任命为河东牙将开始,府州折氏就一直为中原王朝戍边,到现在已经两百多年了。 如果从唐武德年间,折氏以土著强宗的地位被任命为“府谷镇遏使”算起,其传承还可以上推三百年。 五百多年的征战不休,使得正值英年而亡于阵战的折氏子孙不计其数。 为了家族血脉能够顺利传承,与夏国国主同源的折氏一直保持着早婚的传统,子弟也普遍早熟。 所以,时年三十二岁的折可求却有十六岁的儿子并不算啥稀奇事。 演武场上练不出骁勇的战将,唯有刀刀见血的杀场上才行。 因此,折氏男儿十六而征也是传统。 折可求知道彦文是在提醒自己该带他出征了,但这次却不同以往,自己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如何敢带还没有完成传宗接代重任的儿子一起上阵,只能讪笑道: “下回吧,下回一定!” 正是急于证明自己已经成人的年龄,折彦文如何会轻易放弃。 “那么多的同岁弟兄都要随父亲出征,为什么孩儿——” 折可求伸手,想去摸折彦文的头,却突然发现儿子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只能转而按住彦文的肩膀。 犹豫了片刻,其人决定还是照直说。 “因为这次不一样,麟府子弟多少年没这样全员征发了,很多人担心再不能回来,你要是跟我一起出征,他们就更不敢走了。听话,等爹回来。” 折彦文咬着嘴唇,终究没有再犟,一言不发地帮父亲披挂。 直到折可求披挂完毕,临出门了,折彦文才问了一句。 “爹,大同这么强大,徐氏迟早要取代赵氏坐天下,咱们不可以先派人跟同军谈一谈么?” 折可求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仰天无声苦笑,随即答道。 “不可以!” 坚定地回答完这个问题,其人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折彦质一直候在宅院外,见到家主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大帅,朝廷还没有迎战的诏令,我们真要出兵?” 无论哪个时代,完全没有一点文化底蕴,只知道上阵砍人的莽夫之家是不可能长久传承的。 和洛阳文武兼备的种家一样,府州折氏虽出身党项族,但数百年下来,也是文武两条线都在用力的将门。 神宗年间,折氏出了第一位进士折可畏,而折彦质则是折家的第二位进士。 以大宋重文偃武的传统,折氏若想转型,希望就在折可畏、折彦质这样的家族子弟身上。 因此,折可求虽然对读多了圣贤书脑子转不过弯的彦质有些不喜,却没有呵斥其人,而是耐心教导这位实际大自己九岁的堂侄。 “彦质,你要记住,不是咱们要出兵,而是同军都打上门来了,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咱们没有任何退路!” “可是,大——” 迎上折可求严厉的眼神,折彦质没敢再说话了。 其人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书呆子,也非常清楚家主的意思,只是此战关系重大,身为家族子弟,不得不进言。 而折可求身为家主,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真实世界之中,人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没有谁能真正孤立存在。 早在政和五年,徐泽率登州第二将入泸南平定夷人之乱,就吸引了一些将门注意力。 毕竟,作为大宋王朝的打仗“专业户”,每家将门都有自己的“责任田”。 现在又多一个强势崛起的军头,很大可能会在若干年后变成新的将门,也意味着不大的饼子要多一个人来分食,给予适当关注是应该的。 但当时的同舟社还很弱小,不足以引起老牌将门的警惕,仅是关注而已。 而徐泽跟知州王师中多次冲突并将之驱逐的风波传开后,这些人才发现自己瞎了眼,竟然平白关注了一个不懂收敛的傻子。 待京东东路李子义突然作乱,徐泽出兵平贼,二者打得两败俱伤,各家将门更是袖手旁观看笑话。 之后的故事太过魔幻,先是李子义再次出山,一再击败官军实力暴增,还打败了最精锐的西军,俨然已经失控。 紧接着徐泽受朝廷邀请出兵,灭掉了李子义。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京东东路全境和京东西路、淮南东路部分军州就莫名其妙的被徐泽占去。 不经意间,他们看不上的小军头竟然已经展现出了改朝换代的野心和手腕。 这下,徐泽真的引起了利益相关的各家将门强烈关注。 洛阳种家的种师道在研究徐泽,刚刚继承家主之位的的折可求自然也会研究徐泽。 “自晋、汉以来,独据府州,控阨西北,中国赖之”的府州折氏根植于麟、府两州两百余年,是赵宋传承最久根基最深厚的将门。 赵宋王朝需要折氏保持一定的武力对抗西北二虏,折氏也需要赵宋朝廷的大义和钱粮支持,二者分工明确,利益早就牢牢地捆绑到了一起。 折可求并非不能接受改朝换代,前提是新朝廷能保证府州折氏的利益。 麟府两州地处抗击夏、辽两虏的第一线,家族子弟频繁上阵难有寿终正寝者,但这里却是折氏可以威福自专的自留地。 只有军事孱弱的赵宋政权才可能允许这块自留地的存在,同舟社的政权却直达社会最底层,绝不会允许折氏这样的将门存在,二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一旦让徐泽得了天下,拥有两百多年根基的府州折氏将会走向终结。 可惜,府州折氏终究是力量有限的地头蛇,不能离开河东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舟社坐大。 待徐泽率同军北伐并打到了蔚州之后,折可求就秘密动员在外统兵的家族子弟:遇到同军入侵,不要有任何幻想,必须毫不迟疑地打回去。 折可求其实非常清楚以折氏如今的实力,根本不足以撼动灭亡了辽国并建立自己国家的同军。 但就算知道打不过,也必须硬着头皮打。 折氏存在的价值本就体现在下死力对抗外敌中,只有证明了自身的价值,才能将赵宋朝廷和府州折氏进行了一百多年的合作延续下去。 就算朝廷顶不住压力退缩了,府州折氏还得继续打——不能打痛敌人的对手,没有资格赢得敌人的尊重。 第一百八十八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生与死的战争抉择最能考验人性。 职方员外郎秦桧为了自己的大志向蛊惑知代州事郭仲恂抗旨迎击同军时,根本就不知道兵凶战危一词的含义。 所以,一旦遭遇战败见识了战争的凶险和残酷,就立即束手无策。 又如明明有一战之力的知忻州事贺权收到代州的告急信,不想着杀身成仁报效朝廷,反而可耻地戕害同僚投降敌军。 而兵力更少的知宁化军事折可存却在第一时间选择出兵支援代州,即便其人的防区在代州的西面,根本没有挡住同军的南下通道。 一切复杂算计的背后皆因“利益”二字,利益相关,容不得这些人不做出自己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 同样,因为利益,收到堂兄折可存兵败被俘的消息后,府州折氏当代家主知府州事折可求拼着没有朝廷出兵诏令的风险,也要立即支援太原府。 其人此举并不是表态大于实际的政治作秀,而是实打实准备打大仗。 折可求自知同军战力彪悍,不敢托大,乃尽发麟、府两州子弟,共得大军两万人,完全是压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所以,临到要出兵了,折彦质仍心存顾虑,劝其慎重考虑。 折可求还不清楚朝廷已经放弃了河东路,却知道时间不在自己这边,一旦放任同军站稳了脚跟,自己将没有任何机会赶走他们。 想赶走同军就只能趁他们立足未稳,而且越快越好,一天也不能耽误。 好在,朝廷虽然放弃了河东,河东路军民却没有放弃自己。 待折可求率领麟府兵马越过黄河进入保德军境内时,新任河东路宣抚副使经略使张孝纯的帅令及时送到,免去了折氏私自出兵的政治风险。 同时送来的,还有同军东、北两路并进且已经会师忻州,并开始扫荡太原府周边县城和军寨的消息。 战争之中,敌我情报极度不透明。 折可求摸不准同军的具体兵力部署,担心敌军会于半道设伏,不敢由岚州直奔太原府。 其人决定经保德军东进岢岚军,再率精锐兵马经由岢岚山之间的狭道,偷袭兵力应该不多的宁化军同军后方。 这一招“围魏救赵”之计若成,就可以调动太原府的敌军,以在运动中寻找战机。 折可求这次虽然动员了两万兵马,但真正的折氏子弟兵只有三千人。 朝廷对府州折氏既用又防,其披甲率一直都不如京营禁军,也不如西军精锐。 其余的临时征发青壮甲械不全,只能承担转运粮草、呐喊助威之类的任务。 指望这样的大军与战无不胜的同军主力正面对决,纯粹挖坑埋自己。 折可求清楚敌我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从没有奢望一举打败同军并将之赶出河东路,只希望能小胜几场,鼓舞其他各路宋军的斗志,坚定朝廷的抵抗信心。 其人的思路很对,但行动上还是慢了同军一步。 出身泸南山中的夷人木麻最是清楚山中的各种小道,驻守宁化军和宪州后,就立即派人打探各地的地理信息,并及时堵塞漏洞。 待折可求由岢岚军翻越岢岚山进入宁化军境内时,才在一个叫做“天门关”的必经隘道处发现了早有百余名同军在此立寨了。 组织了一次试探攻击,付出十余人的伤亡后,折可求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同军。 敌人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将宁化军防线经营得这么牢固,就算不计损失突破险关,攻入宁化军境内,怕也讨不到好。 偷袭任务失败,折可求立即带人重新翻越岢岚山,回到岢岚军境内,然后取松子岭道出经岢州、石州进入太原府。 这一来回的耽搁,却是大半旬时间过去。 “翻山越岭”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需要麟府儿郎们以一双脚板去实现,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自不足于人道。 但他们很快就会忘记翻山越岭的苦和累,因为,还有更大的凶险等待着他们。 十月二十四日,当折可求带领着疲惫不堪地麟府子弟兵出现在太原府西南的交城县外时,正好迎头碰上前来攻打交城的同军刘舜仁部。 这个刘舜仁不是别人,正是徐泽率军北伐燕京时,在固安县投降王师的常胜军彪官。 随着军帅郭药师战死,北辽小朝廷覆灭,承载着辽东流民苦难血泪的常胜军早成了过眼云烟。 大同正乾皇帝包容天下,容得下一堆坏毛病的“梁山好汉”,自然也容得下真心投降的刘彪官。 常胜军刘彪官能当上同军的师正,和之前率部投降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其人在玉河渡一战见识了同军的声威后,就被徐泽彻底折服,一心接受改造,被打散整编的部属找到其人诉苦,反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正是靠着这种选准了就全力以赴的韧劲,刘舜仁赢得皇帝的认可,被任命为师正。 该师组建较晚,一个月前才结束整训调到燕西路,交城就是其部的第一战。 为了交好“答卷”,刘舜仁采取围三缺一的战术,简单试探攻击后,就投入全力,计划当日便攻克交城。 因同军从东面来,刘舜仁将炮营部署在东面,北面辅助进攻,南面的一个营主要防守汾州方向的宋军援军。 当麟府兵马前锋出人意料地赶至交城西面时,攻城战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突击营不少官兵都已经攀上了城墙。 炮营打不到敌军,仓促间也不方便转移。 此时将突击营撤下来固守,大败倒是不至于,但让增援的宋军站稳了脚跟,后面再想攻下交城县,就要颇费功夫了。 当此之时,刘舜仁没有丝毫迟疑,立即亲率用做机动的三个营直扑正在仓促列阵的麟府兵马,双方很快就混战到了一起。 赶到交城西面的麟府宋军有近四千人,其后还有源源不断地大军,但远道而来,师老兵疲,又被同军的气势所慑,当场大溃。 刘舜仁追出近十里,麟府兵马循山道逃回,慌乱中自相践踏,死伤无算。 待折可求转移至汾州再清点兵马,其部出府州的两万人竟然只剩下了一万。 …… 几天忙得脚不点地,没时间码稿,明天请假。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汹汹民意不可违 河东路战力最强的府州折氏兵马在折可求的带领下,历经艰辛终于抵达太原府交城县,却被同军正在攻城的偏师打得大溃。 此战的结果直接导致河东路各州军派出的救援部队士气大跌,一些已经进入太原府的援军赶紧退了回去。 其后陆续赶到的援军也尽皆畏缩于太原府以南的汾州、威胜军和辽州三地,不敢再向北进一步。 没了捣乱的各地援军,同军攻城略地的速度明显加快。 至十月二十九日,除了仍然拒不投降的治所阳曲县城外,太原府其余的九县四寨一监尽皆被李逵拿下。 但对各地收取的过程并不容易,十四座城中仅有三处的守军直接投降,其余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抵抗。 其中,榆次县城破后,守军还负隅顽抗,进行了短暂的巷战。 自徐泽造反以来,同军还是第一次遭遇破城后与守军巷战的情况。 须知道,同舟社已经灭掉北辽小朝廷并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另一方面,赵宋朝廷暂时抛弃了河东路,守军几乎等不到朝廷的援军。 在这种情况下,各地守军还敢抵抗战无不胜的同军,且抵抗意志还能有这么坚决,确实超出了同军将士的想象。 毕竟,这个时代,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的人少之又少。 事实上,如张孝纯、王禀这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文武官员并不多,更多的人是如知忻州事贺权这般识时务的“俊杰”,而大部分英勇反抗的守城军民也很懵懂。 这些人面对同军时之所以会选择不同程度的对抗,只是出于维持过往生活的惯性和对侵略者的本能恐惧。 一百多年前,宋军平定北汉前后,可没少在太原府烧杀掳掠,所做的恶事倾汾河之水难洗。 正是源于祖辈相传改朝换代的悲惨记忆,才让太原府军民面对侵略时选择抵抗。 即便明知道最终打不赢也必须打,至少要让侵略者见识太原百姓的不屈精神。 只有如此,才能让侵略者有所忌惮,不敢为所欲为。 但同军以铁血手段打服各地守军后,不仅没有烧杀掳掠,还迅速恢复社会秩序,并发动百姓重建家园,则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从辽东到京东,从河北到燕云,大同政权已经总结出了很多行之有效的占领区消化政策,也培养了大批精于做百姓工作的行政人员。 俘虏鉴别释放稳定人心、市容交通整顿以工代赈、演出队政策宣传消除对抗情绪等一系列的工作到位之后,太原百姓很快就明白了自己之前是被赵宋官府给骗了。 同军不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匪军,改朝换代也不是必须伴随烧杀掳掠,在大同治下生活要远远超过在赵宋管理之下。 有了今昔不同的鲜明对比,太原府底层百姓对同军的抵触情绪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踊跃积极加入共建会,踊跃参与战后重建。 同军派往各处的宣传队已经明确说了,只待拿下了阳曲县,稳定太原府之后,官府就要开始清户度田,减税轻徭。 这些政策一旦落地,本地百姓很快就能过上如京东、河北百姓一样的美好生活。 大同本就是脱胎于赵宋内部的政权,同根同源心理上没有隔阂,而且既有眼前的安全保障,又有美好未来的憧憬,谁还愿意回到过去? 当然,任何形式的社会变革都是利益调整,有人从变革中得利,就必然有人会失去自己的利益。 因而,共建会建立之后,同军开始搜寻流落各地的汉儿亲属而搞得一些大户人家鸡飞狗跳,招致一些人的对抗时,绝大部分底层百姓却是积极支持。 不是所有大户都是“勤俭持家”“造福乡里”的“积善人家”,总有一些人家得势后就忘了本,开始欺男霸女为祸一方。 同军虽然没有打土豪分田地,但借着搜寻辽地汉儿亲属的机会,搞垮几家民怨极重的大户,却是很容易赢得底层百姓的叫好支持。 杀贪官、灭大户、分田地等等手段虽然有失于简单粗暴,却是普通百姓最能理解也最喜闻乐见的改朝换代保留节目。 在大同河东方面军暂停攻城略地,转而开始消化占领区并进行社会改革时,赵宋朝廷也没闲着。 河东路宣抚副使张孝纯、兵马副都总管王禀困守孤城坚持抗同的消息传到开封府,大宋朝野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到底该不该放弃河东路的讨论被炒热起来。 毕竟,稍微有点战略常识的人都知道山川险要的河东路相对于大宋的重要性。 若是同军进展太快,大宋还来不及救援河东路便已经丢失,那也就罢了。 可现在,同军受阻于阳曲城不能寸进,太原府军民还在苦苦支撑抵抗侵略,朝廷若是直接放弃河东路,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一时之间,朝野之间关于救援河东路的呼声大起。 教主道君皇帝不敢违逆汹汹民意,只能以“河东路局势不明,需静观其变”为借口,暂时搁置此议。 不是赵佶不想增兵河东路赶走同军,而是徐泽就在京东路,让他不敢动。 其人一面暗恨张孝纯和王禀两人不识时务,让自己陷入被动局面,一面又希望太原府能够再次创造北汉小朝廷的奇迹,以打灭徐泽吞并天下的野心,维持大宋残破却还能继续下去的江山。 教主道君皇帝毕竟御极二十余载,且同军攻坚能力极强,河东路形势随时都会变化,臣子们闹归闹,也不敢太过分。 可紧接着,知府州事折可求带领两万折氏子弟兵转战千里,与强大的同军接连血战,损失过半后才退守汾州的事迹也传到了东京城。 这一下,就连部分保持沉默的臣子也开始发声了。 之前调入开封府加强防务的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彰化节度使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兼知怀德军事杨惟忠、临江军承宣使熙河经略使姚古三人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发大军救援河东路。 第一百九十章 国家危难当逼宫 不论王朝采取何种政权组织形式,都改变不了其本身是某一部分人或利益集团构成的共同体这一事实。 而构成“大宋利益共同体”的,不仅有坐在皇位上的天水赵氏、通过科举入仕的文官士大夫、荫庇出身的各级官员、掌握生产资料的地主等。 还有源自五代恶习,一直没能根治的将门和军头,而府州折氏又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不过,此时早就不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五代末世,在大宋太祖、太宗一系列天才的改革下,五代时高高在上肆意毁灭一切的武人早就被打落尘埃。 在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宋,就算底蕴深厚如府州折氏的将门,也要通过供子弟入学考取功名来推进家族的转型。 正常情况下,将门即便掌握着部分军队,也没有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甚至公开发出自己的声音都不敢。 但大同的强势崛却改变了大宋的一切。 面对战无不胜的大同政权,教主道君皇帝不敢抵抗,屡次屈服于徐泽的淫威之下,一再向徐泽出卖赵宋王朝的利益。 这个世界上,一成不变的政权组织结构是不可能存在的,再稳定的政体,其权力分配的模式和比率都会因人因时因事而不断变化,始终处于动态的平衡或失衡之中。 赵佶贵为天子,却惧怕反贼徐泽入骨,自己放弃了天下共主的尊严,大宋王朝内部的权力平衡必然会因其人的自甘低贱而被打破。 当然,这种权力失衡并不意味着除了徐泽还有谁能够取代天水赵氏坐天下。 曾经,樊瑞、方腊等野心家见京东路李子义造反,看到了天下大乱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搅风搅雨。 结果,都被徐泽教他们“重新做人”了。 就算要改朝换代,强势的徐泽也要自己亲力亲为,绝不允许任何“盟友”为推翻腐朽的大宋而抢自己的戏。 所以,大宋王朝的权力失衡更主要是体现在统治阶级内部裂痕。 从屡禁不绝的再度公开流传,到一些臣子重新思考徐泽崛起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再到境内人才争相逃入大同境内…… 王朝内部的裂痕一旦出现,便再难修复。 相对而言,被大宋朝廷一直当贼防的将门和军头们在王朝遭遇覆灭危机时,不仅没有再出现刘法这样给朝廷甩脸子不听调遣的情况,反而表现出了应有的担当。 无论是平定剿不胜剿的各地民乱,还是勤王保驾应对同军的数次威胁,丘八们的表现都可圈可点。 究其原因,却不是大宋养兵百余年收获的“忠诚”,而是“利益”所在。 世上的聪明人何其多,折可求能看到大同与大宋的不同,知道徐泽建立的新王朝绝对容不下府州折氏存续下去,其他人多少也能看到。 大宋再烂,那也是能养肥他们的大宋。 大同再强,容不下他们这些利益既得者,就必须抗争。 但府州折氏的能量终究有限,干涉不了大宋的大政方向,也不敢干涉,却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声音。 折可求以贫瘠的麟、府两州动员两万大军,不可谓不疯狂。 千里援救太原府,却于交城一战折损过半,不可谓不惨烈。 兵败后却不远遁,而是退守紧挨太原府的汾州,继续收拢溃军,并构筑新的防线,以保持大宋对太原之敌的压力,不可谓不坚持。 府州折氏这种半分封性质的将门,家族子弟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一旦拼完了家族子弟,失去了继续“为国戍边”的底蕴,将门将不再是将门。 须知道,曾与府州折氏齐名并联姻的麟州杨氏,就是因为在国初对抗契丹人的战争过于拼命导致家族子弟凋零,才过三代就无法维持门楣。 折可求并不傻,其人一反常态,不计后果地与同军拼命,就是公开宣扬府州折氏绝不会向大同屈服,绝不会放弃河东路的大决心。 折氏的牺牲也是值得的,提醒了大宋其余还在犹豫的将门和军头,当此国难之时,必须抛弃一切幻想,用武人的方式争取自己的利益。 不然的话,就只能如府州折氏这样,被同军赶得有家不能回。 种师道、杨惟忠、姚古三人的联名上书,便是对折可求的行动做出的回应。 三人上书后,朝堂上关于救援河东路的呼声却突然冷了下来。 因为种、杨、姚代表的不仅是他们自己,还是整个大宋将门和军头的呼声,意义非同一般。 听说姚古还想说服京城四壁守御使镇海军节度使刘延庆一同上书,却被种师道给拦了下来——若是刘延庆也参与进来,就形同逼宫了,万不可为。 即便如此,国难当头,手握重兵的武人却集体发出自己的声音,就算刘延庆没参与,不是逼宫也离逼宫不远。 这种形势下,其他人如何敢再掺一脚? 支持军头们夺权么? 不得命了! 反对军头? 就算不要脸面卖国换个好身家,对面的徐泽也不领情啊。 朝臣集体失声,教主道君皇帝顿时陷入了被动,再不能装聋做哑了。 其人若继续坚持放弃河东路,那无疑于告诉天下人天水赵氏已经不想要这天下,其余人也别再耗着,直接散伙分行李得了。 可若是支持军头们的意见派兵救援太原府,惹得徐泽大怒直接带大军再次寇城,该怎么办? 关键时刻,已经复出的鲁国公蔡京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朝廷不能放弃河东路,必须派大军救援太原府。 蔡京说服教主道君皇帝的理由有三: 其一,大宋面对大同一败再败,朝野上下人心已经浮动,还能维系天下秩序不崩坏的,仅剩下“合法”统治天下一百六十年的大义,以及对外抵抗侵略虽然无力对内镇压民乱却还好用的军队,若是不答应军头们的请求,恐有肘腋之变。 其二,团结全国力量以抵抗外敌入侵维持国土完整,本就是朝廷的大义所在。 其三,天子唯有在大义上站稳了脚,才能继续号令天下,并震慑其他窥伺大宝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放手让尔等一战 蔡京没有向教主道君皇帝明说“窥伺大宝者”是谁,但赵佶却很清楚。 不久前,才有一不个忠不孝的贼子指责自己做不好皇帝,而这个人正是大宋帝国的合法继承人赵桓。 不过,赵佶还不知道忤逆子赵桓很快就要回到开封府了。 准确地说,是徐泽要他回来,因为其人已经结束此次南巡,就要返回燕京了。 同宋两国虽然处于敌对状态,但正乾皇帝又不是不择手段的野蛮人,要打败赵宋,堂堂正正地打就是,没有必要扣住其国的皇太子做些小人举动。 何况,其人与赵桓还是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但对赵氏子孙的教导,不过是正乾皇帝借南巡之机顺手而为罢了。 很明显,这一届学生的素质太差,悟性不行学习积极性还不高。 不过,徐泽也不是啥称职的先生。 其人并不关心赵桓的学习成绩,也不存在包教包会包分配的全程负责。 学生能领悟多少,全看个人的态度和悟性。 以赵桓有限的悟性和人生阅历,只能看到京东路已经彻底变成了陌生的世界,再不可能回到大宋治下,大宋全方位落后于大同,被灭亡是注定的事。 而徐泽给其人最大的感受,就是上位者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正乾皇帝南巡途中,勉励官吏和慰问百姓都做得极其自然,毫无雕琢的痕迹,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基本不会跟人说重话。 但其人一路南巡过来,“遭殃”的官吏和大户却多不胜数,仅是受到惩处的县尉以上有品阶流官就超过了两掌之数。 不少人前一刻还在随皇帝检查地方并小心应对徐泽的提问,下一刻就被随驾的法部官员控制。 受处理者虽然个个面如死灰,但监部公布的罪证确凿,却没有人敢向皇帝喊冤。 因为他们清楚正乾皇帝虽重法度却不喜刑杀,一是一二是二,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绝不会因为亲自巡察就罪加一等,也不会因为喊冤就减轻处罚。 若是瞎喊冤,事后证明没有冤情反倒会加重处罚。 当然,正乾皇帝不喜欢做“屠夫”,却不代表怕杀人。 对罪大恶极该杀头的家伙,徐泽从不会心慈手软,该杀就杀,绝不会因为涉案的人多而搞“法不责众”。 赵桓就亲眼目睹了一次杀头,相对于刀起头落血溅三尺的血腥场面,更让他害怕的是观刑百姓的激动叫喊。 其人理解不了百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看上位者被杀头,却没来由地想到了若是大宋灭亡,徐泽又会如何处理享国一百六十多年的天水赵氏? 届时,东京百姓会不会也这般狂热地观看自己的人头落地。 这件事成了赵桓的心病,让他寝食难安。 经过慎重思考,赵桓生出了随徐泽继续北上,到燕京城中做个安乐公的想法。 徐泽确实是个不称职的先生,完全不关心赵桓的心理健康问题。 结束京东路之行进入河北路后,正乾皇帝就不顾赵宋皇太子想要继续追随的苦苦哀求,直接派人将他送回了东京城。 赵桓的回归,既让大宋教主道君皇帝感受到自己皇位随时不保的压力,也给了其人解开河东路死结的机会。 之前,面对朝野舆论和折可求、种师道、杨惟忠、姚古等军头请战的压力,赵佶点头同意了派军救援太原府。 但其人又害怕出兵救援会召来徐泽的报复,只能以筹备钱粮调动军队需要时间不可莽撞为由,拖住出征日期。 其实,教主道君皇帝扯的这个理由并不完全算是借口。 打仗是死生大事,必须慎重对待,确实慌不得。 宋军以往数次针对同军的战争行动遭受失败,很大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准备不足仓促上阵,始终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就算情况再紧急,也不可能诏令一下数十万大军就能立即开赴前线。 朝廷筹集奖赏钱粮、军队调整战备状态、发放钱财进行开拔动员等等,都需要时间。 以大宋王朝的动员机制和军队的战备状态,这种级别的大战动员再快也做不到一个月内完成。 所以,教主道君皇帝的这个借口是站得住脚的,并算是耍赖。 好在昊天玉皇上帝再次显圣,“拖”字诀起了作用。 再三确认了徐泽确实离开京东路后,赵佶才召集文武重臣,重新部署开封府防务和派兵支援太原府之事。 可供参考的情报太少,大宋君臣讨论来讨论去,也搞不懂徐泽在河北和京东路浪荡了个把月,却要在这个时候返回燕京的原因。 但要想救援太原府,并借河东路的有利地形打一个翻身仗,眼前就是最好的时机。 若是拖到太原府陷落,大同在河东路站稳了脚跟,大宋就只能被动等待同军南下了。 十一月一十六日,教主道君皇帝下诏,明确太原府、隆德府和平阳府对于大宋帝国的重要性,以示朝廷坚决守住河东路绝不退缩之意。 并加封三府官员的职位,以褒奖他们危难之时发挥主观能动性,调动兵马抵抗侵略的积极性。 为解太原府之围,大宋朝廷决定派出三路大军北上,其中: 以奉宁军承宣使种师中为河东路制置副使,统帅五万兵马,部署在东线,为大军主力,由怀州经太行陉北上,进入辽州榆社县,直击太原府榆次县。 命临江军承宣使熙河经略使姚古率三万兵马,部署在中线,由闻喜县进入绛州,经平阳府北上,进入汾州平遥县,直击太原府太谷县,以策应种师中。 命奉国军承宣使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率两万人,部属在西线,由永兴军路绥德军经吴堡寨,过石州,进入汾州西河县,直击太原府文水县。 三路大军互为支援,约定十二月初五日同时发起进攻。 这一战的最低战略目标是解太原府之围,如果能将同军赶出河东路那就更好。 但无论赵佶,还是要坚持出兵的种师道、杨惟忠、姚古等人都明白,这一战的核心还是以战促和,不求真能收回失土,只求能够让大同重新审视大宋的力量和决心就行。 为了满足军头们打赢这一仗的要求,教主道君皇帝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其人不仅没有再派出为人诟病的文臣或宦官掌军,直接以种师中为都统制,以姚古、刘光世、折可求为统制,彻底放开掣肘,还准许统兵大将们调动使用已经进入辽州、威胜军和汾州的各地救援兵马。 如此一来,三路援军总兵力超过了十六万,在山道难行的河东路,这已经是宋军能够调动且展开的极限力量了。 若是还打不赢,那就真不能赖谁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事反常态有蹊跷 回到燕京后,徐泽就立即召外部尚书王四和战部尚书吴用进宫,听取关于辽、金两国的最新军情汇报。 “说下金国招降兴中府的具体情况。” 即便出巡在外,国内外的大动向情报外部和监部也必须第一时间送达御前。 其中,金辽两国最大的动向就是中京道次府兴中府于十月二十二日投降金国。 之前得到的情报了二者之间并没有爆发大战,尽管知道中京道各府州的战争潜力非常有限,但兴中府不战而降仍存在一些疑点。 所以,徐泽张口就问这件事。 “金军十月中旬拿下建州,在永霸县打过一仗,并击败了兴中府派出的五千援军。因在中京道内地,我们先前没能打探到相关消息。” 皇帝出巡在外,金人的动向若明若暗,作为大同耳目的情报系统压力极大,王四这段时间亲自盯着金国这条线,不敢放过任何疑点。 其人这段时间为了分析情报,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 “之后,金主才命完颜撒八携带圣旨,以众官职务不变,迁两成居户至金源内地为条件招降了兴中府。” 徐泽已经对金国对新占领区的消化能力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并不意外完颜阿骨打以这种方式招降兴中府,其人更关心的金军的扩张方向。 “金军对兴中府的驻军做了多大调整?” “具体规模还不清楚,但金人前段时间攻下了宜州,据逃难的辽人讲,攻城的金军只有千余人。” 因金国的刻意隐瞒,大同对金军的军事行动小半靠外部的情报搜集,大半靠战部的战情推演,所以这个问题是由战部尚书吴用回答。 “结合其他的情报综合分析,臣等认为金军在兴中府的驻军应该在三千人左右。” 三千兵马看起来不少,但用来维持兴中府辖下的二州四县的社会稳定,还要抽出部分人马用于东线的宜州、海北州、成州等地的扩张,就显得很少了。 当然,以金军的战斗力,以一两千金军驱使更多的新附军攻打辽国中京道的残余州县并不是太难的事。 但要靠这点人马拿下有海军快速支援的同军锦州防线,却是想也别想。 看来完颜阿骨打的头脑还很清醒,并没有在徐泽南巡期间进行军事冒险的打算。 “金国上京道的情报确认了多少?” 完颜阿骨打带兵回师上京道后,就逐步加强了境内管控,情报获取与传递远上的难度增加了不少,得到的上京道消息都比较滞后。 “九月份的时候,敌烈部曾反叛辽国意欲自立,随后被辽军讨平,有说是耶律马哥带兵平定的,又有消息说是耶律大石。” 战争中,这种相互矛盾甚至子虚乌有的情报很多,考验的始终是情报部门的工作能力。 “臣等认为耶律大石出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之前有消息说是耶律大石曾率数千人出现在宁州。” 辽国五京道中有不少重复的地名,王四说的这个宁州并非辽东的宁州,其地本为横帐管宁王放牧之地,在上京临潢府的东北位置,两地相距仅三百五十里。 上京道地形复杂,且部族林立,金国没能彻底征服这些地区,为耶律大石等人在期间穿插提供了可能。 其人若是真能带数千人到达临潢府这么近的地方,那在上京道就已经打开了局面。 完颜阿骨打放弃追击耶律延禧,转而一心经营上京道和中京道的行动就能找到合理解释。 不过,进行这种军事冒险行动,并不能说明耶律大石现在就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和中原是完全不同的,恶劣的生存条件和长期的游牧状态,使得这些部族对金、辽两国都叛服不定,无论谁控制草原,都只能是一阵子。 只要耶律大石没有实打实打败金军的实力,就别想真正借用这些桀骜不驯的部族力量。 “还有门部奚的消息,金主以门部奚归附的时间不长,对金国缺乏信任为由,下诏免除了他们叛乱的罪过,官职照旧保留,方才招降门部奚。” 门部奚是众奚人中的一支,游牧地在永安山附近。 之前见金军拿下了临潢府,势大难敌,门部奚便向金国投降。 但其后金军在西京道迟迟抓不住天祚帝,导致上京道兵力空虚,很多部族相继叛乱,完颜阿骨打只能亲自带兵招抚。 别的部族都是金主一到便投降,门部奚打不过却跑得过,就是不投降,此事闹大,被外部情报司探知。 徐泽以手指敲击龙椅,只觉得这件事透着不对劲。 完颜阿骨打不惜停下对天祚帝耶律延禧的追击战,并与大同续约,就是为了腾出手来整顿上京道和中京道。 以其人的政治智慧,当清楚对付叛服不定的部族,当以王霸之道杂之,该抚的要用心抚,该剿的必须狠心剿。 对门部奚这种专门打大金国脸的部族,就必须狠狠地惩戒,方能震慑其他畏威而不怀德的部族。 一味的示以宽容,不仅得不到这些部族对金国的忠诚,反而会纵容他们得寸进尺,更加叛服不定。 “完颜阿骨打对门部奚的处理太轻了,金国内部是不是出了其他什么事?” 王四心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陛下,其人之前综合分析金国的形势后,也觉得金主如此轻易放过门部奚的做法不对劲,只是苦于情报不足,无法得出进一步的结论。 好在昨日又送来了一些情报,其中有部分与之相关。 “有三条,一是金主囚禁了完颜昂,听说还要处死他,有消息说是其人扰民。” 完颜昂是完颜阿骨打最小的同父异母弟弟,之前的情报显示其人以四千兵监护诸部族投降者迁至岭东,并就地驻兵防守临潢府。 完颜阿骨打对服而又叛的外族门部奚给予宽容,却欲要以扰民的“小过”处死自己的亲弟弟,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很明显,这两件事有关联。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二合一)萧蔷之祸早种下 不同于后世的某些误解,相对于宋、辽两国,金军的战斗力确实强悍,但有这个战斗力和军法森严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实际上,金军的军纪还远不如一千多年前能够做到“鸣镝弑父”的匈奴冒顿部严明,更没法和五代军阀们采用的“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跋队斩残酷军法相比。 中原王朝军的正规军一般都有诸如“三令五申”“九禁十八斩”之类的严明军法,能不能严格执行是一回事,至少设置了。 而金军则不一样,他们根本没这么多花招,军法相当松。 对犯有重罪者,一般只施以杖刑。 女直人起兵时,前往移懒路迪古乃部征兵的婆卢火贪杯失期误了大事,换成任一中原王朝都可以掉脑袋,但完颜阿骨打对其人的处罚却是一顿杖刑。 而且,婆卢火受刑后,没多久就又能随军征战了。 在随后的祭告天地誓师出征仪式上,完颜阿骨打也以“若违备誓言,身死梃下,家小无赦”的誓约束众人。 而女直人起兵抗辽的借口——被辽人庇护的“破辽鬼”纥石烈阿疏多年后终于落网,完颜阿骨打也只是杖责其人一番后便放走了。 完颜阿骨打建国后,面对女直人屡禁不绝的近亲结婚陋习,处理办法还是以棍棒抽打的方式逼其离婚。 女直人之所以“热衷”杖刑而极少采用斩、绞等死刑,原因也很简单。 辽东苦寒,诸部人口稀缺,每一个成年男丁都是部族的重要实力,以一当十的勇士更是宝贵的财富,就算犯了重罪,能以杖刑令其改过自新就不要轻易杀掉。 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规矩,不是谁想改就能改的。 完颜昂的罪责是“扰民”,此罪在同军中必受重惩,但在金军中一直都不算是多大的事,最多打一顿军杖就完了——打完可以自己下地的那种。 只因为这样的事在金军中太多了,屡禁不止,根本处理不过来。 完颜阿骨打这次却一反常态,欲要拿自己的亲弟弟开刀,肯定有原因。 结合之前的情报,徐泽很快就想明白了问题的关键。 “上京道的叛乱是完颜昂引起的?” 掌握的情报不足,王四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臣以为是的,但还得一些情报支撑。” “嗯。” 徐泽点点头,他已经基本确认这一点。 如此一来,完颜阿骨打耗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理不顺上京道便能够说得通了。 看来,完颜昂所犯“扰民”之罪不仅仅是“扰”这么简单。 应该是金国之前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女直贵族掳掠归附百姓为私奴的问题,又因为持续的征发大军而开始反弹了。 完颜阿骨打在前方殚精竭虑地招抚诸部,唯恐给自己的继任者留下一个烂摊子。 而他在后方的亲人却把已经归附的各部百姓视为奴仆猪羊,纵容部下随意掳掠欺凌,由此导致大批的部族服而又叛。 以实力为尊的上京道,对扩张期的政权来说,民心不是那么重要。 但要想有一个稳定的政权,就不能无视民心。 金国信誉破产导致的恶劣影响太坏,即便皇帝亲自出马,叛逃的部族也很难招抚。 所以,完颜阿骨打才会如此宽容门部奚。 金国的内部矛盾太多了,多到阿骨打欲要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来安抚人心。 现在有其人镇着,金国还能勉强支撑。 等其死后,继任者无力解决矛盾,恐怕就会想办法转移内部尖锐的矛盾了。 相应的,大同的发展战略就必须考虑邻居这栋破房子起火的问题。 消化完这则情报,徐泽抬手。 “接着讲。” “第二件事是随金主转战上京道的完颜宗雄死了,时间是九月十八日,听说是突发暴疾,金主前去问疾,还没见着面,完颜宗雄就断了气。” 完颜阿骨打的身体不行,金国随时都有可能进行政权交替。 为了应对后完颜阿骨打时代的金国,徐泽对按出虎水完颜一族的谱系颇有研究。 所以,不需要王四专门讲解,他也知道完颜昂、完颜宗雄等人的基本信息。 “谋良虎?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 “是!才三十九岁。” 完颜宗雄本名谋良虎,是阿骨打长兄完颜乌雅束的儿子,据闻风表奇伟,善于谈辩,多智略,孝敬谦谨,人皆爱敬他。 其人虽然在金国政坛名声不显,却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讲,完颜宗雄甚至能影响到完颜阿骨打死后的金国政局稳定。 开国不到十年的金国保留了很多部落传统,比如说皇位继承,看完颜阿骨打之前的布置,是在延续其父辈留下的兄终弟及传统。 但真说起这个“传统”来,其实也只有两辈人而已。 生女直节度使完颜劾里钵死前,改变了祖辈父子相继的做法,将节度使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四弟颇剌淑。 颇剌淑之后又传位给五弟盈歌。 完颜盈歌去世前,又传位给完颜乌雅束。 如此一来,生女直节度使的位子转了一圈,再次回到了完颜劾里钵的儿子手中。 完颜乌雅束死前,又按照父辈的习惯传位于二弟阿骨打,开启了第二代兄终弟及的大位传承。 任何传承制度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必须结合具体形势来分析。 按出虎水完颜部在完颜劾里钵之后,能够应对内忧外患的局面,不断将事业做大,两代人坚定不移地实行兄终弟及保证继位者迅速掌握局面的做法功不可没。 不过,兄终弟及也不能乱传,必须有个大致的范围。 不然的话,就会乱套。 比如说,完颜盈歌虽是劾里钵最小的胞弟,但其人之下,其实还有劾真保、麻颇、阿离合懑、谩都诃四个同父异母弟。 可这些人不是嫡出,就没资格继承大位。 同样的,完颜阿骨打的七个同父异母弟弟也别想这好事。 而按照完颜劾里钵一辈的做法,最先从父亲乌古乃手中继承大位是老二劾里钵,等几个胞弟依次接替完后,位子就要回到劾里钵的几个儿子手中再传。 就算老大劾者的儿子撒改、老三劾孙的儿子蒲家奴、老五盈哥的儿子挞懒等人都很优秀,也不能考虑,不然就会乱套,甚至爆发内乱。 按这个规矩,等完颜斜也继承皇位后再往下传,就应该由长兄乌雅束的儿子完颜宗雄继位,而不是阿骨打、吴乞买和斜也的儿子。 宗雄没有胞弟,正常情况下,可以直接传位给他的儿子荅海。 徐泽不知道的是,完颜宗雄早年就因继位问题卷进了漩涡之中。 其人跟随阿骨打行猎中被“流矢”射中,自己不动声色地拔掉箭,回家后就以病闭户,直到伤养好了才出门。 从这一点来看,完颜宗雄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也刻意保持低调,使得其人在金国宗室中的存在感很低。 以完颜阿骨打的能力,肯定看到了金国皇位传承的大问题。 毕竟,按出虎水化家为国,事业越发兴旺,继位的压力变小而诱惑变大后,兄终弟及的制度就很容易出问题。 侄子宗雄随自己行猎而中“流矢”就是明证,这还是在其人的眼皮子底下。 等他死了,鬼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所以,完颜阿骨打建国后,建立国论勃极烈制度时,便立四弟吴乞买为谙班勃极烈、五弟斜也为国论昊勃极烈。 此举就是从法理上进一步确认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避免皇位传承的不确定性。 但这个办法最多也只能管好完颜阿骨打自己这一代,再往下其人也无能为力了。 问题并没有出在宗雄身上,而是其堂兄宗翰。 完颜阿骨打的子侄一辈中,有战功者不少,但没有一人能与宗翰相提并论。 按照前两代人继位的“传统”,完颜宗翰已经被排斥在外了。 但传统之所以是传统,就是因为只是众人约定俗成的习惯,并没有明文规定,充满了不确定性。 至少按照金国新的国论勃极烈制度,位列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就有继位权。 当初,完颜宗翰的祖父劾者“主动放弃”节度使之位,让更有能力的弟弟劾里钵接过父亲乌古乃的传承。 后来,完颜乌雅束继位时,撒改也很配合并尽心辅佐。 完颜阿骨打起兵时,为了后方稳定,与宗翰的父亲撒改分治诸部。 匹脱水以北阿骨打自领,来流水以南由撒改统之。 祖、父两代“让国有功”,便造福了第三代。 宗翰是乌古乃一系的长房嫡长玄孙,在完颜部的起点很高,也很争气。 其人凭借赫赫战功,年仅四十一岁便被立为移赉勃极烈,位列堂叔斜也之后,是平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相比起众多的堂兄弟,完颜宗翰不仅有皇位继承权,更有保障自己获得继承权的威望和武力支持。 以完颜阿骨打的魄力,自然不会困顿于传统。 其人将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宗翰拉进国论勃极烈班子,列为顺位继承人,既是形势所需,也是民心所向,不得不如此。 可是,如此一来,皇位继承权的范围扩大,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这次扩大了继位范围,以后会不会有人拿这次的“传统”说话,要求再扩大? 而且,宗翰若是继位,会再传给宗雄,还是自己的胞弟或儿子? 在大位面前,谁能不动心? 由此,金国皇位传承问题便充满了不确定性。 天纵奇才的完颜阿骨打肯定看到了这个问题,只是其人也没办法再改进,只能管好自己这一代。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这一代都没办法管好。 徐泽预料等完颜阿骨打死后,金国早晚会因为这套漏洞百出的继位制度而爆发内乱,却没想到其人还有没死,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正值壮年的完颜宗雄突然死亡,是真的暴疾而亡,还是有人下的黑手? 莫非完颜阿骨打自知时日无多,开始下狠手解决国家的隐患了。 不至于吧? “这事和完颜阿骨打有关?” “还不能确认,听说完颜宗雄死前,身边只有金主的庶长子完颜宗干,金主还在宗雄死去的地方兴建了一座佛寺。” 这事很不对劲! 看来金国下一代的内乱已经不可避免了。 不过,徐泽并不打算现在就插手金国的皇位传承,早晚必乱的局面,大同没必要做得太急色。 徐泽敲了敲龙椅,示意王四继续。 “三是听说黄龙府出现了叛乱,金主派完颜宗辅率数千女直军返回了东京道。” 女直军是金军,但又不是一般的金军,而是最精锐最可靠的本部人马。 完颜阿骨打派自己的儿子率本部人马回去,看来黄龙府的问题比较严重。 徐泽早预料到金国一旦停止扩张内部的问题就会爆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捂不去住盖子了。 中京道、上京道的问题还没摆平,腹心之地的黄龙府又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玩毛线呢! “学究,你拟一个方案,借演训的机会,逐步调整辽东驻守兵马,半年为期,并增加三成驻防兵力,三日内交给兵部。” 徐泽一直注重维护自己制定的规则,战部虽然掌管兵防、边备、作战等任务,但戎马之政令必须由兵部发出,程序上必须走到。 吴用心思重,首先想到的就是皇上准备对金国用兵? 其人根本就没去想同金两国续签的同盟协议,对他来说,协议就是用来撕毁的。 可现在河东还正要打大仗,同军虽然不惧两面作战,却终归有风险。 随即,其人又想到史进在辽东驻守多年,根基已深,确实有必要调整。 莫非这才是皇上的本意? 徐泽的城府越来越深,吴用虽然善度人心,却猜不到皇帝的想法,更不敢瞎猜。 既然拿不准徐泽的意思,那就直接问出来好了。 “陛下,现在的时机?” 二人主从多年,徐泽自然知道吴用想说啥。 “邻家堆薪将燃,我们提前准备一些灭火的措施而已,大的战略暂时不会变。” “臣明白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二合一)军情推演备战忙 王四做完情报汇报后就告退出宫了,吴用还要留下来继续向皇帝汇报军情。 “陛下,按照预订行军计划,增援河东的部队预计明天就能够抵达太原府。” “好。” 赵宋朝廷绝不可能真的放弃河东路,这一点徐泽非常清楚,他也从没有想通过军事讹诈手段取得新领土。 其人放赵桓回开封府之前,就已经要求兵部调两个师赶赴太原府,以支援李逵部与宋军即将展开的大战。 “陛下,河东路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投入的兵力要不要再增加一些?” 算上这次增援的两个师,大同部署到河东路的军队共有八个师三万多人。 除掉驻守要点和继续围困太原府的兵马外,同军河东方面军能够集中起来使用的兵马仍有四、五个师近两万人。 相对于赵宋动辄动员十几万甚至数十万人进行的大战来说,这点兵力确实有些少。 但同宋两军的战力相差悬殊,只要统兵者的战略战术不出大问题,凭借两万同军打垮十万以内的宋军并不难。 吴用其实不是担心在河东投入的兵力不够,而是怕李逵应付不了这么大的局面。 如果换成皇帝亲自统军,兵力再少一些都能打赢宋军,但其他人就未必有这能力和威望了。 只是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不然的话,传到李逵耳中平白得罪人。 “足够了,兵在精而不在多,以河东路的地形,投入的兵马越多越容易乱。” 徐泽没去深究吴用复杂的心理活动,但该往河东路派多少兵马其人是有慎重思考的。 大同今年虽然大举北伐,却只在玉河渡打了一场大仗,其余各地都是小仗,军队的机动距离也不算太远,作战状态保持较好。 还因为灭辽建国,将士们的战斗热情更加旺盛,军队随时都可以再战。 问题是打下燕云后,各地的基础建设相继上马,每日都在消耗巨量的钱粮物资。 这些钱粮物资燕云本地只能提供少部分,大部分都需要民夫从京东路、河北路等地转运过来,对本国民力的消耗很大。 现在应该适当休养民力,以待新征服地区的农业生产恢复。 因此,即便大同兵力充足,在河东路也不宜投入过多兵力。 徐泽有理由相信李逵能打好这一仗,并不是看不起宋军太弱而盲目自大。 河东路的地形和交通运输条件摆在那里,限制了赵宋的兵力投入和出兵路线。 无论赵宋朝廷投入几万还是几十万兵马,宋军都难以短时间内在某个战场形成压倒性的兵力优势。 李逵为一军之正,如果连这点场面都应付不好,以后就别领兵了。 吴用其实也不认为李逵会打不赢,善于谋略的人多喜欢面面俱到,其人提议增加兵力,只是为了进一步增加胜算。 若能论决断能力,一百个吴用也抵不上一个徐泽。 其人见皇帝决心已定,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是臣多虑了。” 河东路的战略徐泽早有通盘考虑,当即略过不提。 “将第一军剿匪秋季剿匪战复盘推演一遍。” 第一军已经完成了燕西路北部边境的贼匪清剿,包括扩充到一千七百人的岳飞部都回到了境内休整。 剿匪打的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仗,基本不值一提。 但燕西不比中原,靠有限的土地出产和人口密度,很难养活“专职”的贼匪。 小股贼匪还有可能兼职游牧,实力稍大一点的贼匪必然与金、辽两国或其他大部族有或明或暗的联系。 徐泽需要通过复盘分析,摸清燕西路以北的势力分布情况,以制定大同下一步的战略。 吴用进宫前就已经根据徐泽的要求准备好了第一军剿匪作战经过图,进殿前放在了外面,当即由内侍拿来展开。 “第一军秋季剿匪攻势大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 榆次县,同军第三军军正李逵行辕。 因太原府治所阳曲县还没有攻下,宋军随时都会北上增援,李逵便将行辕定在此处,以控扼要点。 其人做事风风火火,得到了朝廷送来的情报后,就立即召开作战会议。 “赵宋朝廷已经决定派兵救援太原府了,燕参军,你说下俺们掌握的情报。” “是!” 第三军进军河东路一个多月,故意放着阳曲城不攻,为得就是放赵宋朝廷的援军进来打,燕青和李逵一样,早期盼着这一刻。 “情报显示,赵宋朝廷任命的河东路制置副使都统制是奉宁军承宣使种师中,另任命临江军承宣使熙河经略使姚古、奉国军承宣使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知府州事折可求三个统制官。” 燕青说完稍作停顿,让众人消化,沙振立即插问道: “道君皇帝老儿居然敢放心让武将领兵?” 沙振原是赵宋中山府步军都虞候,因知府陈遘强要守军抵抗同军并杀兵马总管何正远立威,其人被迫发动兵变杀陈遘自保。 徐泽虽不认可陈遘全然不顾敌我实力悬殊非要拉满城军民陪葬的愚忠行为,但也不可能鼓励沙振这种冲冠一怒就杀上官的“反骨仔”。 稳定中山府后,其人就将沙振带到了真定府,安排在李逵麾下做个营正。 沙振杀官造反后就彻底没了退路,又慑于徐泽和李逵的凶名,虽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却不敢有半点怨言,一直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其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今年再度扩军,徐泽便任命表现良好的沙振为师正。 “情报司提供的情报就是如此,应该是将门和军头主导了本次军事行动,赵宋皇帝既想打胜仗又怕我军事后报复,故意不派心腹监军。” 燕青也觉得这点很可疑,但外部情报司做事靠谱,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出错,那问题就应该出在赵宋复杂的国内形势上。 两年前的大名府一战,赵宋“老实听话”的禁军被童贯送掉大半后,朝廷的威望不断衰减,军头们各有想法,为了让他们出工又出力,下点大本钱也是应该的。 不过,明面上不派监军任军头们施为,暗地里却想办法掣肘,既避免兵变的风险,又防范战败后被大同报复,还是符合教主道君皇帝的心性和手腕的。 “嗯,我明白了!” 见其余人没有疑义,燕青接着讲。 “宋军这次行动比以往隐蔽很多,情报司没有打探到敌方的具体兵力和进军路线。结合河东地理条件和诸统制官的官身,战处讨论后认为宋军的兵马主要有四路,进军路线大致有三条。” 正如徐泽所料,河东路的山川道路条件几乎限定死了宋军的出兵路线,小股分队还能通过小道穿插,极度依赖粮草辎重的大军却是选无可选。 “一是由怀州经太行陉北上进入辽州,这一部应该是宋军的主力,为开封府驻守禁军和沿途诸府州的抽调兵马;二是由解州经绛州北上进入汾州的河中府周边西军;三是由绥德军东进,经石州进入汾州的鄜延路西军。四是退守汾州的府州折氏兵马,其部休整了这么久,应该也有一战之力。四路宋军的总人数预计能超过十五万。” 宋军与同军交战多次,从没有胜过一次,再庞大的兵马数量也不会让诸将慌张,众人的关注点放在了“四路”人马上,很快就有人提出了疑问。 “进入汾州的兵马有三支,为什么不算作一支?” 发言的是刘舜仁,其人出身辽东难民,当过辽军,打过金军,又变成了同军。 在刘舜仁的眼中,军队应该是一个整体,有门户之见很正常,辽军中也常见,怨军就经常被禁军和宫卫军当枪使。 但只要并肩作战,基本的配合肯定有,哪有将一地的军队分成几路的? 确定围点打援的战术后,燕青这段时间一直在推演军情,充分考虑到了赵宋朝廷可能派出援军的方向和人马,其人如此划分,自然有原因。 “原因有三,一是宋军的这次行动既然由将门和军头主导,为了打胜仗,必然会带各家子弟兵或者麾下可靠的将校,诸路兵马齐头并进容易,为掩护其他路人马拼尽全力则很难。” 这一点刘舜仁能理解,辽军见到金军就崩,除了士气低落打不赢外,怕被友军出卖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也是一个方面。 “二是汾州的三路人马互不统属,折可求、刘光世、姚古三人都是统制官,又都带着保命的人马,没有朝廷派出的统军官压阵,搞不好就会争功诿过相互扯皮。” “他娘的!赵家皇帝都是这卵德性,故意任命三个互不统属的统制官就不怕他们造反,为这样的朝廷卖命,死毬了都活该!” 插话的是沙振,作为反正的军官,其人时刻不忘自己的立场。 “三是汾州的地理条件决定了宋军的战术,由汾州攻入太原府的路线有三条。” 燕青提前在地图上做好了标记,指着地图讲解道: “第一条是经子夏山和文水之间的夹道攻入文水县,第二条由文水和太谷水之间的道路攻入祁县,第三条经太谷水之阳攻下团柏镇后再攻入太谷县。三条道路能通行大军的数量都有限,宋军不可能挤在一起,一路人马一条路线,齐头并进,也能避免相互扯皮。” “哈哈哈!” 众人被燕青的讲解逗笑了,大部分军官原本就是宋人,都清楚赵宋以往很多次与外敌的大战都败于“齐头并进”,各自也想到了这一战该采用什么战术。 马扩被牛皋留下来协助第三军,让其人带一下实战经验不足的第三军战处。 这个差事不好做,太积极抢了同行的风头不行,只当看客不管事更不行。 因此,其人大部分时间都只做不说,尽量帮燕青查漏补缺,此时见气氛活跃起来,便提醒了一点。 “威胜军也有道路直通团柏镇和太谷县,宋军主力有没有可能进军隆德府后,再分出一路进入威胜军?” “确实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太大,东线宋军主要抽调自驻守开封府的兵马,抽得太多开封就有危险,本就‘不多’的军队再分兵,以宋军的士气和战斗力,就未必敢攻到阳曲城下了。” 宋军能进入太原府的路线就这么几条,燕青之前自然也考虑过这条,也知道马扩的好意,向其人颔首以示谢意。 “而且,宋军要想解太原府之围,就必须先拿下清源和榆次两县才能进入阳曲城下,无论是四路还是五路进军,对我军的战术影响并不大。” 马扩见燕青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回以微笑,鼓励其人继续。 “结合宋军的进军路线,属下认为我军应该集中兵力,采取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战术,放宋军进入太原府,然后逐个击破,为全取河东路扫平障碍。为达成最大限度打掉赵宋的机动兵马之目标,攻击顺序应为……” 众将尽皆点头,对燕青提出的战术方案没有疑义。 大同政权重视民生,同军有保境安民之责,放敌人进太原府境内再打,就要承担已经取得的县被宋军祸害的风险。 但第三军兵力有限,被动防守就会被敌人逐个击破,最终结果就是一个县都守不住,不得不有所取舍。 当然,该提前撤走的行政人员,要转移的战备物资都必须提前做好。 其实,这些事有李逵这统帅考虑就行了,在场的掌兵官们基本就不会考虑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对他们来说,打赢才是第一位要考虑的问题,临到要打仗了还瞻前顾后,幻想面面俱到,只可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何况,太原府的社会改革还没有正式开始,很多守旧势力慑于同军的军威不敢闹事,借这次大战之机再清理一遍,也有利于以后的稳定。 “哈哈哈,好!” 见众人再无疑义,李逵起身,宣布道: “赵宋朝廷的援军预计要至少半个月内才能到达,这段时间足够咱们做好战前准备了,在这之前,咱们先到阳曲城下活动活动身体,免得老王到时候跑出来给咱们捣乱。”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卷土重来之日 时间进入到十二月份,同军围困太原府治所阳曲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最初的一个多月还好,敌人进行了一次试探攻击,见防守严密讨不到好后,就果断留下少量人马继续围住阳曲,大部则撤离扫荡周边县城。 张孝纯、王禀战前就准备了相对比较充足的生活物资,在官府的统一调配下,军民面临的生存压力并不是太大。 趁着敌军没有攻城这段时间,王禀一直没有停止组织军民完善阳曲的城防体系建设,比起当初同军临城时,守军的防守手段又多了不少。 十几天前,一万多同军带着数千投降的宋军回到了这里。 这一次,敌军没有再放几炮就走人,而是开始了真正的攻城。 在李逵展现真要攻城的决心后,王禀才发现这些准备依然不足。 城墙上的绳障对付炮击确实有相当大的作用,但同军的强大并不需要依赖火炮的犀利而存在。 燕京府玉河渡一战,同军就已经用北辽小朝廷的灭亡证明了即便没有大炮的掩护,他们依然能够正面击败数倍顽强的敌人。 李逵采取的攻城战术很简单,就是放弃火炮掩护,直接发挥兵多甲利的优势莽攻。 莽攻并不是不动脑子一窝蜂的盲目进攻,而是基于攻守双方实力对比的清醒判断做出的一力降十会之策。 说白了,再坚固的城池再完善的城防体系,也需要有人来守。 能否守住城池,不仅需要防守方意志坚定,兵力足够,粮草不缺,装备精良且士气高涨等诸多条件。 还要受攻击方人数、装备、士气和将帅的作战决心等多种因素影响。 很明显,阳曲县本就不是什么坚城,城中原本只有甲胄不全的士卒三千人,临时征发的百姓倒是不少,却不是真的士兵,更没有相应的武器装备。 靠这些临时征发的百姓,能摇旗呐喊,能筑城堵缺口,甚至与士兵配合将攻上城墙的少量敌军赶下去,却无法应对其他的复杂情况。 李逵命工程营打造了一批带瞭望口的盾车,然后让铁甲兵推着盾车掩护弓弩手抵近城墙进行火力压制,并驱使新附军挖土填壕后。 守军占着城墙的高度和遮蔽优势,更便于射击,但缺乏弓弩,输出伤害非常有限。 同军却仗着兵多弓弩多的火力优势和盾车的掩护,分批昼夜不停地莽攻。 守军躲在城墙后不露头,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同军填平城壕。 若露头与同军对射,就变了拼消耗。 双方各自付出数百人的伤亡后,守军兵卒不足,士气低下的问题便开始显露。 敢与敌人对射拼消耗的宋军士卒越来越少,而同军的弓弩手则更加大胆,站得更近,射得更准,甚至还有人放弃盾车的掩护直接射击。 由此,同军弓弩手对城上守军的压制效果更明显。 四日后,同军填完大部分壕沟,开始利用巢车配合唧筒,以猛火油烧毁城墙上的绳障和滚木、撞车、叉杆、夜叉擂等木质守城器械,守军的日子便更加难熬。 此战中,李逵还命令士兵们以手雷清除贴在城墙边准备反击的宋军。 其实,这种以陶罐为壳的新式武器的威力远不如后世的手雷,很难对躲在低矮土城墙后的无甲守军造成致命伤害。 但手雷爆炸造成的巨大声势,以及陶罐中的大量预置铁片因爆炸而到处溅射的恐怖效果,却极大的打击本就很低的宋军士气。 幸好王禀提前组织军民在土城墙后构筑了重城,就算土城墙失守,守军也能退到重城上继续防守。 但随着攻城战的时间延续,宋军越来越被同军压着打,伤亡与日俱增,士气越来越低,城中各种悲观情绪逐渐弥漫,越来越多的人怀疑守城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王禀只能加大巡城力度,遇到危机就冲在第一线,竭尽全力以自身行动鼓舞民心士气。 不过,其人很清楚,同军并没有尽全力,大炮没有再响,也没有尝试爆破城墙。 只要同军愿意,组织一次强攻,最多付出百余人的伤亡,就能顺利攻破阳曲。 他们却偏偏不这么做,即便打得守军不敢露头,同军也没有派兵登城,始终以压制打击守军的有生力量为主。 王禀越来越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阳曲城的防守战就像一个笑话。 同军只要想进攻,这天下就没有他们攻不下的城池。 敌人之前故意放着阳曲城不打,任由城中信使四出,原因只有一个——吸引朝廷和河东各地的援军到来再一锅端。 而同军扫平周边城池后又返回阳曲并连续攻城,持续消耗城中有生力量,只能说明他们的计划已经奏效! 敌人的目的很明显:即将进行大战中,阳曲城守军不允许出城半步。 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 就算王禀不顾伤亡,强行带领城中剩余兵卒冒险出城,以己方的兵力和士气,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不够对方塞牙缝。 就在王禀犹豫要不要向张孝纯说出自己的猜测时,留在城上警戒的兵卒却跑来汇报了一个重大消息:同军开始撤退了。 张孝纯和王禀二人匆匆跑到城墙上观察。 晨曦下,远处的同军确实已经拔营,并开始有序向东南榆次县方向转移。 当然,敌人并没有全部撤走。 和上次一样,他们依然留下了东、南两座一大一小的营寨。 唯一的区别就是经过这么久的加固,敌人的营寨由土木结构变成了砖石为主,更加牢固了。 经过十几天高强度的守城战,历经生死的剩余兵卒看着撤走的敌人,明知道自己总算死里脱生,却尽皆木然,没有一人欢呼。 因为,他们知道等敌人卷土重来之日,就是阳曲城破之时。 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张孝纯也不是不懂打仗的单纯文官了。 其人扭过头,看着身旁苍老了不少的王禀。 “朝廷的援军来了?” “回相公,应该是来了。” “该结束了。” 王禀心中苦涩,却无言以对,只是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早就结束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精诚团结斗同军 汾州治所西河县。 临江军承宣使熙河经略使姚古、奉国军承宣使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率领的两路援军六日前就已经相继赶到汾州,却没有立即向太原府发起攻击。 这次大战由将门军头发起,几乎是压上了身家性命和全部家当,只能赢不能输。 至少,不能输得太惨。 所以,各路将帅都拿出了百倍精神,不敢耍半点花招。 得到朝廷的出兵诏令后,种师中、姚古、刘光世就以最快的速度点齐兵马开拔,尽皆在预定发起攻击之日前数天赶到集结地。 三人都是老行伍,这么安排自有原因。 数万人马千里行军不是在地图上画一条线这么简单,全程十余天高强度行军和露营,吃不好睡不香,很损士气,乌合之众甚至才走出几百里就走散了。 大宋派往河东路解太原府之围的都是精锐兵马,自不会走散,但必须留足时间让疲惫的将士们恢复体力。 统兵将帅也需要利用这段时间摸清敌情做好大战准备,必要时还需派出斥候打探敌军的最新动向。 最关键的是朝廷三路大军并进,其中两路进抵汾州,再加上驻守此地的府州折氏兵马,必须在战前就协调好各自的任务和配合方案。 同军的战前推演中,燕青猜测姚古、刘光世、折可求会“争功诿过相互扯皮”。 其实,三人真不想扯皮,面对同军,宋军各部精诚团结共抗强敌都唯恐打不赢,又如何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扯皮? 只是,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很多事情就不好协调了。 十天前的情报显示同军主力正在攻打阳曲城,此时却未必还在阳曲,因为朝廷增派援军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 以大同无孔不入的情报搜集能力,也许早就知道援军到达汾州的消息,说不定已经转移了位置,就等着宋军送上门去。 朝廷制定的战术是三路并进,同时发起进攻。 可实际上,同时出发能够做到,同时出击却没法做到。 原因很简单,各部出发地线到进攻目标的距离相差太多。 先攻到敌人城下的部队,就有可能遭到同军的迎头痛击。 这本就是宋军战术的一部分——以西线攻击距离最近的偏师吸引同军注意力,攻击距离最远的东线主力则直捣榆次县。 问题便出在了谁来当诱饵上。 燕青看到了由汾州北上太原府有且只有三条道路可通行大军,姚古、刘光世、折可求自然也看到了。 能充当诱饵的,最好是文水至交城再到清源县这条攻击线路。 因为这条线路要攻取的城池最多,注定无法打到阳曲城下。 且文水县离汾州最近,攻下了文水,再进攻交城县,就能吸引同军来攻。 而另外两路,则可乘机攻下祁县和太谷县,然后直入清源县,切断同军的退路。 所以,诱饵必须要有足够的兵力吸引同军来进攻,还要有足够的实力拖住同军直到其他各路人马合围。 不然的话,就没有意义。 朝廷要求种师中、姚古、刘光世统帅的兵马分别是五万、三万和两万,三人都不打折扣的落实了。 但这只是编制数,而不是实有数,各路具体有多少兵,种师中、姚古、刘光世其实并不清楚。 这句话听起来很荒唐,却不是开玩笑。 首先,是缺编问题。 宋军普遍缺编,且各指挥缺编的比率还不一样。 只有指挥使才知道本指挥缺编多少,再高一级的将官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具体兵马数,主将更不可能知道。 临到出征临时清人也不现实,总有人得了急病不能出征,或是刚死了老子正在戴孝,等等,随便就能扯一大堆理由糊弄你。 身为统兵主将,也没有人会蠢到冒着动摇军心的风险清点自己麾下的兵马。 而且,此举也没有任何意义。 大宋向来都是朝廷按编制数发饷和开拔钱,各将各指挥按照朝廷发的饷钱打仗。 而朝廷指定出多少兵,本来就是取编制数。 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刚好多少万这么整齐? 其次,是“杂牌军”问题。 在朝廷援兵到达前,汾州包含府州折氏兵马在内,有两万八千余人,威胜军有一万二千余人,辽州有一万五千余人。 全都是河东各州府紧急抽调的兵马,共计五万多人,正是这些兵马的存在,才让同军不敢全力攻打阳曲县。 朝廷增援的三路大军都是外地兵马,途中又分别抽调了部分兵马,用以充当斥候和向导,并协助大军转运物资。 如此一来,有进有出,主将更不清楚自己麾下具体有多少人。 汾州的三路兵马中,姚古的人最多,刘光世次之,最少的是折可求。 但大战将起,每一份力量都极其宝贵,要合理利用。 除了之前赶到汾州的一万四千人,姚古和刘光世沿途又带来的八千河东兵马,自不能让这两万多的“杂牌军”闲置起来。 姚古建议将之全部交由折可求统帅,折氏在河东素有威望,让折可求统帅河东兵马,远比和西军混编在一起产生的效能更大。 其实,姚古的提议不合朝廷惯例,但现在一切都为了打赢,刘光世自无意见,折可求也不是扭捏之人,当即同意按姚古的意见办。 如此一来,三路大军中,就变成了折可求的兵马最盛。 确定了各自统帅的兵马数量后,姚古又建议有兵马最多的折可求部为左翼,经西河北上,出其不意地拿下文水县后,再渡过文水攻打交城、清源县。 兵马次之的姚古部为右翼,由平遥县出发,渡太谷水,攻打太谷县。 刘光世部则由文水和太谷水之间的道路攻入祁县。 三路互为掩护,若遇敌军突袭,则原地固守,等待另外两军包抄。 …… ps:其实,宋廷抽调兵马并不会直接要多少万,而是相当“精细”,通常会指定到XX地XX将XX指挥。 关于这一点,第五卷泸南平乱中就有描述,未免水字数,这里就适当演义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二合一)叛徒比敌人更可恨 四年前,不到三十岁的折可求便从其兄折可大手中继承了家主的重任,知府州事兼麟、府州管界都巡检使兼河东第十二将正将,能力和手腕自不用怀疑。 其人其实很清楚姚老二究竟打得什么好主意,姚古明显是拿河东路兵马做诱饵以吸引同军的主力,但折可求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原因很简单——河东路是河东人的河东路。 若是河东人自己都不愿意为了收复河东路而拼命,就更别指望其他的援军会为了河东人的利益而流血。 折可求很清楚此次任务的艰险,对付同军这样的强悍敌人,兵多而乱不仅起不到任何作用,关键时刻还会造成混乱。 因而,明确了自己将要承担的任务后,其人就立即整顿兵马。 从三万七千人中挑出了六千老弱,留在西河县守城。 折可求还集合军官进行了几天的紧张合练,以保证金鼓旗令通畅,并派出斥候越境打探敌军的情报,做足了大战的准备。 上一次,府州兵马长途行军后便仓促应战,在交城县西被同军轻易击溃。 这一回,折可求充分吸取教训,决定步步为营。 十二月初八,朝廷预定攻击发起时间的前一天,折可求率军北上,至郭栅镇留下四千人于此扎营。 随后,其人又带着剩余大军转道向西北方向继续行进,至子夏山便停了下来,早早扎营,休养体力。 次日,天刚刚亮,吃完早饭后,再次留下五千人驻守营地,折可求亲率剩余的大军直扑东北方向文水县。 折可求的行动很果断,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或者说,敌军根本就无心防守。 文水县城中仅留有三百守军维持秩序,见到宋军前锋后,就果断开城逃遁。 宋军左翼兵马前锋韩权担心有诈,逗留了好一会才敢进城。 同军果断弃守文县,顿时让左翼宋军陷入了被动。 继续进军交城县就必须跨越文水,已经到了年底,连日天寒,文水早就结冻,倒是不用担心渡河问题。 折可求是怕本部进展太快,会中了同军的诱敌深入之计。 可若是停顿于此,就有坐视其他几路兵马突入被敌军逐个击破的风险。 为统一思想,折可求召集众将研究军情。 直秘阁参军事折彦质认为既然确定了四路大军齐头并进,就不应该犹豫。 且敌军兵马不足,得知朝廷大军来援,为集中兵马,弃西线而守东线可能性极大,早日拿下交城和清源两县,再合兵进取阳曲以竟全功。 折彦质这番话并非纸上谈兵,而是有一定的依据。 同军打了两个月都没能打下阳曲城,已经师老兵疲,且后方岚、府、麟、丰、晋宁、火山等军州依然掌握在大宋手中的情况下,在太原府立足本就不稳。 其部的后方是北面的燕西路和东面的河北路,未虑胜先虑败,退往东线保住后路不失,再尝试击败一路或数路宋军,方是人之常情。 知晋宁军事罗称却认为折彦质过于想当然,同军战力彪悍,未必就不可能自持力强而弃东线守西线。 但对宋军来说,只有同军的主力出现在西线,方能有包围并全歼他们的机会。 若同军的主力敢前出到交城,反而是好事。 只要左翼拖住了同军,鄜延路与河中府援军就能轻易攻破防守空虚的清源县,并迅速完成包抄,一举解决这一股不自量力的敌军。 二人的意见虽不一致,却都是主张进攻,其他众将也基本赞成尽早收复太原府。 折可求见军心可用,便不再犹豫,当即下达命令。 其一,派信使前往刘光世、姚古报捷,并催两部人马赶紧出兵; 其二,命郭栅镇及子夏山两营各出兵马两千转至文水县; 其三,由兵马使韩权领五千人北上,前往文水河岸立营,并做好大军渡河的准备。 任务分派之后,折可求并没有坐守文水县城等待天黑睡觉。 朝廷大军收复失土赶跑同军,自然少不了本地百姓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哭诉侵略者罪行的戏码。 折可求其实不太在意这些政治作秀,他更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将同军赶出河东路,而从被同军祸害的上户嘴中应该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其人专门抽出时间,询问了十几个本地上户。 根据这些人的描述,虽然还是不能确认敌人的去向,但同军占领文水县后做了很多恶事,非常不得人心这点,却是可以确认的。 这点很关键,同军有没有在太原府站稳脚跟,关系到宋军下步的进攻策略。 赶至文水河畔筑营的韩权也传回了好消息——对岸没有发现同军动向。 天黑前,郭栅镇和子夏山抽调兵马相继赶到了文水县。 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晚,前出的韩权部依然没有发现敌情。 确定了北线没有问题,折可求在文水县留下三千人马后,带着一万八千人赶赴韩权准备好的渡河点。 文水河果然结冻,且冰层厚大三尺,通行大军完全没有问题。 韩权担心冰面打滑,还在上面铺设了一层干草。 大军顺利渡河,没有出现任何意外,至申时,折可求部顺利进抵交城县下。 这座见证了府州折氏子弟兵折戟沉沙的城池,此时却向折可求敞开了大门——城中仅有的五百守军,早在一日前,见到文水县的溃兵后,就一起逃跑了。 大军再次休整,折可求将头一天在文水县所做的事再做一遍,得到了更多同军欺压良善、祸害百姓的事实,其人终于明白了同军为什么不见踪影。 换成任何一支侵略军在他国领土上做了这么多的恶事,也不敢冒着后方空虚的风险,赶到几百里外与敌大战。 即便如此,折可求依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并没有被接连收复失地的大功冲昏头脑。 其人不仅否决了韩权连夜奔袭清源县的建议,考虑到交城至清源县仅四十里,宿营时,还在城外留下了六千人立营,以与城中兵马呼应,防止敌军夜间偷袭。 折可求的慎重是对的。 十月十一日,左翼宋军留下五千人驻守交城县后,向着战前约定的西线人马交汇地清源县进发。 大军行进二十余里,前锋韩权遣人来报:同军出清源县城五里扎营,挡住了大军继续前进的道路。 传信军士还没有汇报完,折可求就变了脸色,咬牙喝问道: “真是贺权!你们可看清楚了?” 韩权派回的信使是府州子弟,与知州相公有些熟识,见折可求面目狰狞,却不甚慌张,说话依然有条有理。 “小人们隔得太远,看不清敌军营中的景象,没有见着贺权这贼,只看到营中大旗上写着‘河东路第五将贺’。” “呸!这狗贼还有脸继续使用大宋的军旗!” 同军入寇代州,轻易打到太原府,导致河东路形势大坏,逼得折可求尽起麟府子弟解救危局,却在交城一战折损小半。 此番就算最终能赶走同军,府州折氏也已经元气大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家族的实力。 普通战兵还好说,消耗快补充也快,只要能保留一些老兵骨干,经过一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新一代子弟就能接过上一代的刀枪,继续上阵杀敌。 但在代州一战中被俘的可存、战死的可与,交城一战中死去的可兴、彦生等能撑起折氏未来二三十年的优秀子弟,却是要靠天收,没办法批量培养出来。 正应了叛徒比敌人更可恨这句话。 折可求并不恨同军,战阵上刀对刀枪对枪,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什么好怨恨的。 其人怨的是贺权这种出卖同袍保富贵的无耻之徒,若不是这狗贼主动开城投降,可存未必会败,太原府形势就不会急速恶化。 甚至,自己也不会在交城遭遇大败。 这一切,都拜贺权这王八蛋所赐! “你回去告诉韩军使,我马上就到,千万别放跑了贺权!” “是!” 信使打马赶了回去,折彦直质赶紧靠了上来。 “大帅,不可因怒兴兵啊!” “仲古放心,我自理会得。” 折可求很快就换了一副平静的面孔,语气也平缓了下来。 其人年纪轻轻便能掌控偌大的府州折氏,自不是能被敌人轻易牵着鼻子走的莽夫。 同军接连放弃文水和交城两县,却在离清源县这么近的地方立营,又安排最招宋军愤恨的降人贺权为营官,如此明显的诱饵,折可求如何看不出来? 其人刚才的发怒只是做给信使看的,以鼓励将士同仇敌忾,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 兵者诡道,为了打胜仗,无所不用其极。 但计谋终究是辅助手段,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真刀真枪的搏杀。 同军在这个位置列阵,显然做好了被前后夹击的准备。 既然摆在了明面上,那就不要管他们什么计谋,直接以刀枪决定胜负。 “姚经略和刘副总管的兵马什么时候能赶到清源县?” 听到折可求询问这问题,折彦直心中的大石顿时落地。 看来家主确实很冷静,一直没有忘记决定此战胜负的关键。 同军主动收缩防线,西线左翼宋军两日下连下文水和交城两县。 按照之前的任务分工,右翼和中军的刘光世、姚古两军也轻易捡到了收复祁县和太谷县两地的大功。 姚古拿下太谷县后,有两条路线可选: 向西,占据太谷县西北的徐沟镇后,就可直入清源县。 向东,跨过蒋水和洞过水两条河流,便可攻击榆次县。 东线是种师中率领的朝廷主力援军,种、姚两家均扎根于西军,既有合作也有竞争,两家子弟之间明理暗里的龌龊事不知道做了多少。 为了避免大战时扯皮,姚古和种师中出兵前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分开行动,两人一西一东,拿下清源和榆次两县后,寻到了敌军主力再会合。 刘光世的进军路线就更简单,拿下祁县,继续向北进军,下一站便是清源县。 实际上,两支友军初十就各自拿下了祁县和太谷县,并从城中上户嘴中得到了与折可求类似的情报。 由是,两军一边休整,一边等左翼兵马占据交城的消息。 折可求部顺利占领交城后,刘光世和姚古便做出了十一日同时出兵的决定,并派快马向折可求通报了本部的出兵时间。 折彦直为直秘阁参军事,做的就是辅助主帅行军打仗的事,早就算出了两部友军的进入各路径点的大概时间。 “回大帅,刘副总管部兵马申时前可至清源县,姚经略部应该不会超过申时。” “好,继续前进!” 左翼宋军并没有直接赶至敌军的营地与之大战,走不到十里,至离敌营还有五里许的开生山位置,折可求便命部队停下,背靠开生山扎下大营, 随后,其人亲率六千人马前出,实地查探同军营地。 清源县以南的山道中,同军确实立起了营寨。 却不是一座,而是成三角形分布的三座小营。 三营之间都有较大的间距,忽略地上的障碍和营寨上敌军弓弩射击的话,宋军甚至可以指挥为单位快速通过。 营寨均为土木结构,并不是特别牢固,给人稍稍用力就能攻破的错觉。 很明显,不拿掉这三座营寨,折可求部就别想进攻清源县。 不过,其人不知道的是营中的兵马却不是同军,准确地说,并不是正规同军。 大战来临,李逵需要集中每一分力量以确保战斗胜利,太原、代、忻、宪、宁化和平定一府三州两军上万人的“义军”和俘虏便成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这些人中,既有主动绑了知代州事郭仲恂做投名状的义胜军,也有随知忻州事贺权卖身的忻州兵,还有战败而降的宁化军兵士,成分非常复杂。 这些人马全部打散整编了月余时间,到目前勉强可用,但“忠诚度”有限,相互之间还有矛盾甚至仇恨。 此番,李逵便将他们拉了出来,以在战斗中加速捏合和整编。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二合一)莽夫的世界无人能懂 时间已经到了未时四刻,冬日昼短,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 折可求只带了六千人前出观察敌情,其余的则被其人要求在前锋构筑的小营侧后扎下大营。 这个时代的攻城战动辄数以月计,且攻与守并不是一成不变,攻城方一个不慎就被守军翻盘的例子举不胜举。 因此,攻击方只有先扎下硬寨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放心发起攻城战。 折可求是地头蛇,太原府周边的地形早在脑中,现地勘察只是为了确认敌军的规模、士气等情况。 清源县城南可供大军通过的开阔地大略是个双口漏斗形,新附军立下三座营寨正好处于左侧较粗的“漏洞口”上。 远距离观察了敌营的规模,折可求估计三座营寨中敌军大约有八千人。 同军的统兵将领很狡猾,在这个位置立营,并将贺权安排在营中,明显是想以此为诱饵,吸引宋军来攻打。 营寨后面的清源县中肯定有更多的同军兵马,坚城与营寨互为犄角,再配合敢战的兵卒,经典的防守反击战术。 守多必失,同军能够不断打胜仗,其统兵官肯定知道这一点。 因此,折可求估计,在清源县城和南面营寨以外,应该至少还有一部足以威胁宋军后路安全的同军人马。 如此,内外结合,这套战术才算完整。 但任何战术都不是万能的,必须结合敌我双方的形势加以灵活使用才行。 不然的话,就是要人命的纸上谈兵。 对宋军来说,最大的变数是同军围绕清源县究竟投入了多少兵力,这是决定他们能否硬吃清源县敌军的关键问题。 之前得到的情报显示,进入河东路的同军总兵力数在两万左右。 加上降军,可以达到三万多人,最多不超过四万。 折可求相信这个情报没问题,因为兵力再多一些的话,以同军的强大战力,完全没必要玩什么花巧,直接顺着太原府一路往南进攻就完了。 而敌人围绕清源县进行的兵力部署,加上降军,肯定不会少于两万人,但最多也不可能超过三万,因为他们还得留下足够的人马坚守东线的退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几年前,确定与同舟社的对抗不可避免之后,折可求便一直在搜集分析相关情报,其中就包括徐泽及其麾下主要战将的作战特点。 驻地紧挨河东的同军第三军军正李逵自然是折可求的研究重点,但直到同军进攻河东路之前,其人对李逵的了解还是极少。 原因很简单:在这之前,李逵就没有一个能引起宋军关注的战例。 折可求只能从同军第三军进攻河东路后的几战分析李逵的作战特点,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人打仗很“莽”。 放弃进退自如的东线,将主力放在容易被包围的西线打突击,如此违反常理的操作倒是有极大可能击溃一路宋军,确实符合莽将的作战特点。 但折可求绝不相信徐泽会任用一个莽夫攻略河东路。 同军若是直接放弃东线,任由宋军主力拿下榆次又继续北上拿下赤塘关和石岭关,其东、北两面的后路将被彻底断绝。 如此取死之道,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做。 所以,折可求判断围绕清源县作战的同军绝不可能超过三万。 如果西线宋军只有其人一路,甚至加上刘光世这一路,都有可能奈何不了两万左右的同军。 可要是再加上姚古这一路,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枪枪见血的战场,终究得靠实力说话,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敌我双方质量上的差距完全可以抹平。 何况,此次来援的宋军都是精锐——运动战稍逊,阵地战一流的精锐宋军。 到达清源县之前,折可求最担心的就是行军途中遭遇同军突袭。 所以,其人一路上才会采用极度小心的滚动部署,并一再提醒友军务必要步步为营,不给敌军可趁之机。 攻与防战争哲学辨证统一,精于扎硬寨守坚城的宋军在战术上虽失之于灵活,却比机动性更强的辽、金两军更清楚如何破寨。 只要不打运动战,就回到了宋军擅长的领域。 依据有利的地形,扎下坚固的营寨,数量庞大的精锐宋军就不惧任何敌人。 只需要等到大军顺利合围,清源县周边的同军别想逃出生天。 确认了敌军的规模和作战意图后,折可求命两个指挥对其营寨进行了一次试探攻击,以进一步确认敌军的人数、士气、火力配置和作战决心。 这一波的试探,得出的结论是敌军营寨中没有发现最令宋军兵士惧怕的大炮,且守军稳得住,即便攻城的宋军很少,也没有出寨反击。 夫战,勇气也。 既然敌军营寨中没有大炮,就要主动攻击,以此鼓舞本方士气。 折可求便将带出的六千人马分为四部,一部用于机动,另三部轮番攻打敌军大营。 其人并没有靠这点人就拿下敌军营寨的狂妄想法,而是进一步试探敌军的火力,逐步破坏敌营的防御体系,并鼓舞本方士气。 一轮三波攻击之后,河东路宋军付出了十余人的伤亡,堪堪清除了同军营寨最外围的一具鹿角。 看起来很儿戏,但这才是战争常态,对士气的鼓舞效果也很明显——敌军士气低下,甚至不敢出营反击,攻城伤亡极小。 在折可求指挥麾下兵马进行第三波攻击的时候,鄜延路兵马终于赶到。 刘光世带来的大军中有四千人的马军,是此战中最大建制的宋军骑兵。 其人之前预计河东兵马已经与同军战作一团,乃生出一计:命马军散开队形,以马尾拖动树枝制造灰尘恐吓敌军。 冬日的下午,天干尘多,四千马步军造出的灰尘漫天,声势非常骇人。 新附军营寨上的兵士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汾河对岸的情况,顿时受到了影响,防守节奏被打乱,攻城的河东宋军趁机破坏并拖走了三具鹿角。 同军一方,发现敌人援军到来后,沙振就率本部兵马出城列阵。 受同军出城的鼓舞,南面营寨中新附军的混乱状态迅速解除。 按照后世十二时定位法,以清源县城为表盘中央点,正北方向为零点方位。 新附军营地的位置并不在正南方,大略是七点半钟左右方位。 由西南面交城赶来的折可求部兵马位置大略在八点钟左右方位,而从正南面赶来的鄜延路兵马因百余步宽的汾水阻隔,并不能直接冲到城下。 正在率马军扬尘扰敌的鄜延路军使刘选视力很好,很快就看到了正在通过南城门集结的同军。 其人敏锐地意识到了战机就在眼前,当即改扬尘惑敌为渡河突袭,打算趁同军出城立足未稳的时机,冲破其阵并夺下清源县城。 这套战术在平定国内动乱中,对付组织松散士气低下的乱贼格外好使。 通常都不用骑兵冲到阵前,乱贼就会被骑兵突袭的恐怖声势吓得争相逃回城中。 这种情况下,乱糟糟出城和进城的贼军在狭窄的吊桥和城门处挤成一团,甚至为了争抢逃生的机会而自相残杀,而追来的骑兵则可以跟在后面肆意杀戮。 而同样封冻的汾水河则为这一套战术提供了可能。 刘选无疑是个优秀的将领,战机把握得极准,战术选择也无可挑剔。 可惜,敌军不配合。 待刘选通过四点钟方位牵马过河,聚拢首批渡过汾河的八百马军冲向城南面的同军时,却发现同军兵士不仅没有慌乱,已经出城的千余人还在有序快速列阵。 其人也是行事果决的战将,见这阵式就知道自己小看了敌人,此时坚持冲上去绝对讨不到好,当即打马返回河边,接应后续人马渡河。 而同军一方,还没等沙振整顿好本师人马,鄜延路宋军的大部队就已经赶到。 刘光世并没有命大部人马赶往马军开辟的渡河点渡河,而是在距其地三里左右的下游位置就直接渡河。 刘选率领的马军也已经大半过了河,并调整好了队形,只待同军变阵赶往下游渡河点就尾随其部发起冲击。 为了快速出城列阵,沙振并没有带行动迟缓的重炮营出城。 此时,见敌军已经抢得先机,再赶到河边时间也来不及了,还会被敌军左右夹击。 其人也不敢托大,当即命本部人马有序撤回城中。 一番较量下来,沙振和刘光世两部兵马虽然没有进行实质性的大战,但对对手的反应能力和整体素质都有了清醒的认识。 刘光世自知同军的炮营还没有发威,也不敢过于靠近同军的营寨和城池。 见同军已经退回城中,刘光世便命部队停止渡河。 已经过河的四千余步兵向北行进约两里,前往清源县四点半钟方位扎下小营,以牵制新附军大营,为河东兵马破寨创造机会。 大军则在河对岸伐木立下大营,并以树枝干草铺设河面,方便本部快速通过。 在此期间,河中府兵马也赶到了汾河边。 因天色将暗,姚古直接将本部人马带至汾河上游,于清源县一点半钟方位的东岸扎下大营。 如此一来,宋军西线的三路援军终于完成了此次解太原府之围最重要的一步——包围同军主力。 当然,直到现在,折可求、刘光世、姚古都还不能确认清源县城的中的同军就是主力,但清源县有这么敌军,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肯定不是偏师。 因山势的阻挡,折可求并没有亲眼见到友军相继赶到,可其人老于行伍,通过敌军的反应也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吸引敌军注意力掩护友军渡河的战术目标已经达成,折可求当即命麾下兵马停止攻击敌营,返回营中休整,并派人翻山寻找友军联络接下来的进攻策略。 同样老于行伍的刘光世和姚古都非常清楚攻城战的要诀——并不是花样繁多的攻城器械或攻城战术。 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对付同军这种战力强悍装备精良的军队,更应该“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绝不能仗着本方人多就硬着头皮攻城。 这种拿人命破城的野蛮战术,从来都不被精于攻城的宋军精锐兵马首选。 刘光世居中协调,没过多久就确定了接下来的战术:由河中府兵马拖住清源县城中的敌人,鄜延路和河东兵马则夹击同军设在城南的营寨。 待攻破其城南营寨后,再合力拿下清源县。 若敌军在宋军破寨期间逃遁,则由河中府兵马衔尾追击,将其驱离太原府。 确认了攻敌策略后,姚古连夜向进攻榆次县的主力援军派出了信使,告诉都统制种师中西线发现疑似同军主力的消息。 姚经略这回没有藏私,既说明了西线同军的数量——三万人左右,又强调了同军反映迟钝,坐等天兵包围的异常之处,怀疑敌军定有阴谋。 其人还好心提醒都统制攻下榆次后,再拿下阳曲城南的永利监堵住敌军退路即可,切勿轻敌躁进,中了敌军圈套。 待西线解决了同军“疑似主力”,就四路大军齐聚,共解阳曲城之围。 姚古给种师中的信上说得很轻松,实际却不敢有半点大意。 其人不仅在汾河西岸派出了伏路军以监视同军的动向,还命自己的养子姚平仲全程督导本部人马扎营。 其部到得最晚,为了完善大营的防御设施,一直忙到亥时才结束。 军士们行军一整天,又搞到这么晚,骂骂喋喋地躺下不一会,营中就鼾声四起。 下半夜,清源县城中的同军果真派出了一部兵马,准备偷偷渡河到对岸的河中府兵马大营放火,却在途中被两个姚部伏路军斥候发现。 危急时刻,其人于黑暗中突然跳入偷营小队中以掩护队友发出信号。 一阵乱战后,这名宋军斥候滚入坡下草丛中失去踪迹。 经此一闹,同军的袭营计划被破坏,只得返回城中。 次日天明,姚古接见了自己麾下英勇的斥候。 “你叫什么名字。” “回相公,小人王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回天无力徒奈何(二合一) 头晚的袭营未遂事件只是一个小插曲,除了让姚古记住了自己麾下有个叫王德的勇猛士兵外,并没有影响到攻守双方的既定战略。 次日一早,宋军各部吃过早饭后便陆续出营,准备一日的攻城。 率先发起攻势的是刘光世部。 依托头一天的布置,一万六千鄜延路兵马快速渡过汾水,并在清源县城南展开数个大阵,做出攻城之势,实际却是掩护姚古部兵马渡河。 而为了掩护刘光世部的行动,折可求部收到信号后,也立即对城南新附军营寨展开了攻击。 见宋军如此大的架势,清源县城中的同军果然不敢出城。 不多时,姚古部前锋顺利渡至西岸,后续人马不断上岸,已经站稳了脚跟。 刘光世部稍稍退后,转换队形,分出大部分人马继续防守城中之敌,以少部分兵力配合折可求部攻击新附军营地。 至此时,清源县之战方才正式打响。 和昨日折可求部的攻城战术类似,鄜延路兵马的攻城节奏也是紧张有序,最初的攻击力度并不大,攻守双方的伤亡也极小。 但随着营寨外围的鹿角、拒马等防御设施被逐步清除,宋军步步推进,战斗的烈度也逐步升级。 期间,清源县城中同军在刘光世部的威胁下,始终没有做出增援的尝试。 一直稳在城头观望远处大战的同军第三军军正李逵放下了望远镜。 “沙振!” “末将在!” “命你部出南城门,驱逐刘光世部宋军后,执行二号计划。” “是!” “郝思文!” “末将在!” “你部出北城门,与姚古部宋军对峙,缠住他们。” “得令!” 得到赵宋朝廷出兵增援河东路的消息后,徐泽就命并部调郝思文和秦明两个师增援李逵,进军路线是经蔚州、代州和忻州进入太原府。 这两个师一旬前才赶到,又因同军分驻各县,到五天前方集中于清源县,是以折可求等人并没有探知大同朝廷增兵河东路的消息。 刘光世部虽有部分人马协助折可求破寨,但其人的注意力却始终盯着清源县城。 其人见城门大开,守军准备出城反击,就立即派出五百马军冲击刚刚出城立足未稳的同军。 只是,还没等马军靠近,同军部署在城墙上的十余门大炮便相继轰鸣。 因距离隔得还远,且宋军战马受过专门的惊吓训练,出击的马军损失并不是太大,仅仅折损了十三骑。 但队形却被打散,失去了冲击力,且靠城墙越近受到的打击越重,其部只能撤回。 经过这一番耽搁,同军早就有近千人出城列阵了,再派人冲击已失去先机。 刘光世只能收回攻城的部队,并调整本军队形,全力应对出城同军的挑战。 被前后夹击的新附军营寨压力大减,终于可以安心对付西南面折可求部的进攻了。 受地形的影响,三座新附军营寨建得并不规则,大小也不一样。 贺权所在的营寨在西南角,规模最大,受到的攻击也最为猛烈。 其人很清楚自己被李逵当作了诱饵,可他却不敢抱怨,更不敢向宋军投降。 西南大营中的兵马成分太复杂,贺权缺少心腹,没有把握从“保护”自己的亲兵手中逃脱。 而且,就算找到机会投了降,深恨其人的宋军将帅也必然不能饶他性命。 既如此,还不如咬牙打赢这一仗。 营中的新附军士卒也是差不多的心理,没人敢再叛。 宋军的攻势虽然猛烈,但与同军相比则不值一提。 出身宋军的士卒很清楚,就算他们临阵投降了也不会得到信任,反会被宋军逼着他们这些叛徒返身攻打同军。 面对宋军的进攻尚且有搏命的机会,面对同军的炮火,想搏命都近不了身,傻子才会向他们投降。 而折可求一方的河东兵马也很清楚要想驱逐甚至消灭侵略者,还河东路以安定,就得先打下眼前这三座简陋的营寨。 这一战对攻守双方来说,都是被形势所逼,不得不战,不得不尽全力而战。 双方有来有往,打了整整一上午,在折可求部成功清理掉营寨前的部分拒马,开始投入冲车、云梯等器械后,战斗正式进入白热化阶段。 沙振部出城反击时,折可求部河东兵马的攻势也达到了最高潮,贺权部大营甚至有少量宋军攀上寨墙。 最危急时,贺权亲临一线,砍杀了两名悍勇的宋军。 见主将如此奋不顾身,原本有些胆怯的新附军士卒也受到了鼓舞,尽皆拿出了拼命的精神。 就在河东兵马与新附军士殊死搏杀之时,同军出城反击的隆隆炮声传来,而威胁新附军后路的鄜延路兵马也退了回去,营中新附军士气由此大涨。 此消彼伏之下,攻寨的河东路兵马压力骤增,好不容易登上寨墙的兵士又被赶了下来。 见事不可为,折可求只能鸣金收兵,以待再战。 攻城拔寨要么一波下,要么旷日持久,半天时间数波攻击就拿下营寨的战例反而少见。 这本是攻城战的常态,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四次。 只要掌握战场控制权,胜利肯定属于攻击方。 而眼前的营寨外围防御设施已被拆除了大半,敌军要是没有其他反制手段的话,最迟到明天下午,河东路兵马就能踏平三寨,并与鄜延路兵马会合了。 所以,折可求并不急。 但被新附军营寨阻隔的刘光世却急了。 之前,其人担心马军会有损失,投入冲击出城守军的兵力太少,稍遇小挫就退了回来,放任守军出城列阵。 现在,等到敌人列好了阵,刘光世却傻了眼。 徐泽起兵造反后,接连多次打败了赵宋朝廷,成了宋军的头号敌人。 但双方打的几乎都是运动战和攻城战,以至于宋军就没有与同军进行师级以上规模的野战正面对决过。 前年初的朝城夜战,刘光世的老子刘延庆倒是与牛皋做过一场。 可彼时乃是深夜,牛皋没有携带大炮,直接捐甲冲阵,当场就把刘延庆打懵了。 是以,说来荒唐,双方打了这么多仗,宋军的中高阶将领却还不知道同军的阵战究竟有多厉害。 刘光世、姚古、折可求等人便是如此,没有具体的案例可以参考,就只能以精锐宋军列阵之后的攻防能力进行上浮,预估同军的作战能力和作战方式。 现在,刘光世终于见到了同军师一级的大阵,却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 敌军的大阵太严整了,而且在运动中还能保持基本队形。 刘光世出身将门,从小就受过很好的军事常识教育,眼光非常毒辣,仅凭敌人的的队形,就得出了本部人马与其对射肯定占不到便宜的结论。 而且,出城的同军还携带了大炮。 刘光世虽然不清楚这些大炮的具体射程,但刚才的城墙上的大炮打击马军时已经显露了冰山一角。 可以肯定的是,同军大炮的射程绝对超过宋军的弓弩。 如此一来,鄜延路兵马便尴尬了。 若是站在原地不动,就会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可要是向同军发起冲锋,队形散乱之下,本方的伤亡就大了去。 其实,刘光世很清楚本部有人数优势,又有快速机动冲击力强的马军,真要不怕伤亡冲上去,未必就不能打败眼前这支人马。 甚至,继续攻下清源县的可能性也有。 可问题是,鄜延路西军为什么要为河东路的利益付出难以承受的巨大伤亡? 就算刘光世自己愿意,其人麾下的将士也肯定不会愿意。 不然的话,之前出击的五百马军也不会才被打死十三个人就仓惶退了回来。 更何况,这只是同军的一支人马,鬼知道他们在城中还有多少兵力。 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时,城中再杀出更多的同军怎么办? 一番慎重考虑后,刘光世选择了后退,并一直退到己方营寨前,以与清源县城拉开距离。 若是对方还不知好歹穷追不舍,其人也就只有硬着头皮与其做一阵了。 好在出城的同军不敢追来,但也没有退回去,转而支援新附军修复城防设施。 见此情形,折可求也只能将兵马撤回营中,准备让将士们吃完午饭,再决定今日要不要继续攻城。 清源县城东北面,姚古饶有兴趣地看着出城的同军。 “希晏,你觉得他们是要干啥?” “莫不是想赶走咱们?” “哈哈哈。” 姚古被养子的话逗笑了,己方在这边的人马近两万,并分据三处占着有利地形,对方还不到五千人,若真这样送上来硬碰硬,倒是好事了。 可惜,同军的统兵官没这么蠢,列队后就不再上前。 姚古也是识货的,从对方的列阵速度和阵型严密程度,很快就得出了这是一支远比自己麾下更要精锐的兵马。 “希晏,给你多少人,有信心打败他们?” 姚平仲也看出了出城同军的不好对付,但其人年轻气盛,却是根本没有怕处。 “若是他们就这样赖在城墙下,要打败他们,怕是得咱们这些人全部压上,但只要能把他们诱出来,有大人压阵,给小子三千马军就能冲垮他们。” “好!” 宋军面对同军无一胜绩,早被打出了心理阴影。 姚古老于用兵,自然清楚这一点,并一直在想办法解决。 其人今日大早就提拔了今年才以武勇应募从军的王德为押官,并通告全军,以宣扬只要敢战就可以战胜同军的常识。 而他与姚平仲的讲话,也是为了鼓舞身边将校的士气。 毕竟,同军进攻河东路的主帅李逵行事古怪,完全不按常理出招,让人摸不到头脑,万一这些出城的同军真要冲击本方军阵,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一场了。 就在折可求、刘光世、姚古等人各自猜测着同军的古怪举动时,被折可求安排留守开生山营地的知晋宁军事罗称终于知道了敌军古怪在哪里。 “快!赶紧去通知折帅,敌军袭营了!” 敌军绕道从山后出现就直奔营寨而来,行动异常果决,罗称一边派人向折可求告急,一面急忙收拢还在营寨外施工的人并组织兵马上寨墙防守。 营寨外的工匠堪堪回到寨中,同军就冲到了弓弩射程距离以外。 带人偷袭开生山宋军营寨的同军将领是秦明,其人清楚此战的关键是抢时间,到达寨前丝毫不做停留直接破寨。 开生山营寨的任务是为了保证大军后路,罗称扎营后就一直在制作拒马和鹿角加固营寨,防御并不差。 但其地虽也险要,却远不及大石口,临时性的土木营寨也没法和砖石结构的永久性关城相提并论。 在秦明亲自压阵,以铁甲、大盾配合臼炮、炸药包、猛火油并不计伤亡的猛烈攻击下,这座被折可求寄予厚望的后路营寨很快就被打开了缺口。 罗称誓死不降,亲率守军欲要堵住缺口,死在了同军的手雷之下。 整个攻寨过程不到一炷香功夫,同军却付出了近三百人的伤亡,以同宋两军的巨大战力差距而言,战况可谓极其激烈。 但秦明部的牺牲是值得的,罗称派出的告急信使还没跑到折可求大营,同军便攻破了开生山营寨。 其实,不用信使报告,开生山方向又是烟火又是爆炸声,明显是遭受了袭击,仅隔几里的折可求早就看到了,并立即组织了五千人回援。 而正在修复新附军营寨的沙振也通过望远镜看到了秦明发出的烟火信号,其人当即命令新附军出营列阵。 后路被断本就人心不稳的河东路兵马见到敌军主动出击,当即乱作一团。 见大势已去,折可求不敢再迟疑,立即命韩权领三千府州精锐出营反击,以掩护主力撤退。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韩权部刚刚出营,一直被压着打憋了一肚子火的新附军就猛扑过来,而两军接阵前的炮击则直接打崩了府州兵好不容易聚起的士气,顿时溃败。 …… ps:开生山一战定胜负的剧情源自: 自早至日中,胜负相当,而宋师等各据地分守。至日中,金人兵忽自可求寨后开生山而出,劫其家计寨。刘光世望风而奔,可求乃馈,罗称、韩权死于阵。 自是,河外兵将十丧七八分。 第二百章 打的就是不信邪(二合一)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使得身处战场局部的各方将帅都很难做出及时准确的形势判断。 当沙振驱使新附军追杀溃败的河东兵马时,处于战场右翼的刘光世因为山势阻挡,还不知道开生山发生的事情,也看不到折可求部突然崩溃的场景。 其人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炮击和冲阵呐喊声,以此判断刚刚出城的同军应该是主动出击,与河东路兵马缠斗在一起了。 这一情况让刘光世大为震惊。 同军究竟在清源县城中部署了多少兵力? 他们为什么敢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主动攻击作战意志最为坚定的河东兵马? 本部立即派出马军突袭与河东兵马鏖战的同军后背有多大的胜算? 要不要趁着同军与河东兵马缠斗的时机,联络姚古直接拿下兵力空虚的清源县? 只是一瞬间,刘光世的脑中就瞬间蹦出了很多想法。 可当其人见到清源县城门再次打开,有不少同军士兵快速出城后,便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当即就做出了最合理的战术动作——转身逃遁。 不得不说但凡能长久传承的将门,都有寻常人家难以触及的家传绝学。 陕西路保安军将门刘氏传承数代,虽然比不了府州折氏的悍勇敢战,但在危险感知及躲避的能力却是后者拍马也难及。 完全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只是凭着与生俱来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刘光世就判断出这一仗宋军已经输了,得马上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清源县南城门楼上,同军第三军军正李逵透过望远镜看着远处果断逃跑队形却不散乱的刘光世部兵马,感慨道: “难怪老牛都追不上刘延庆,他娘的,这一家都是属兔子的!” 折可求部溃败,刘光世部逃遁,第三军终于可以集中兵力打击姚古部宋军。 刘光世的逃遁太过诡异,临近大战,燕青有些担心其人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军正,鄜延路兵马没有遭受打击就突然逃跑,会不会有诈?” 李逵已经转身下城准备指挥作战,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就刘光世这厮绿豆大点的胆子,便是转回来了,俺也给他揍出屎来!” 李逵敢说这话,自有底气。 为了打好这一仗,其人可以说是莽到了极致。 同军此次进入河东路有八个师,继续盯住阳曲城的有一个师,代、忻、宪、宁化四州军只有一师加两千新附军,其余六个师和一万多新附军全被李逵带到了这里。 除了追击折可求部的沙振、秦明两个师和新附军外,清源县还有四个师和三千新附军。 李逵只留下了一个营和三千新附军守在城中,其余人马全部带出了城,为的就是吃下姚古部河中府兵马。 清源县城北。 因距离太远且有城池阻隔,姚古等人还不知道战场态势早就逆转。 上午明明还是大宋天兵合围清源县之敌的大好形势,谁能想到才过去半个时辰不到,就变成了自己一部孤军奋战? 直到此时,姚古部人马还在与同军郝思文师对峙着。 按照战前宋军各部的分工,河中府兵马的主要任务是牵制城中同军,以掩护折可求部和刘光世部攻城拔寨。 为做好这一任务,其部必须对同军保持一定的压力才行。 郝思文部刚出城时,姚古便派出了六千人试图左右夹击其部。 但对方并没有被宋军的气势吓到,直到敌军快要进入弓弩射程了炮营才开炮。 夹击人马在炮击下仓惶撤退,郝思文也没有命令其部乘胜追击散乱的宋军兵士。 诱敌远离城池再打击的计划失效,还白白赔上近百人的伤亡,姚古便意识到这股敌军很不好对付。 对方只需要站在城池边列阵,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牵制本方两万多人,并持续打击官兵的士气。 但为了牵制同军,掩护河东路和鄜延路兵马攻城,姚古也只能硬着头皮与郝思文对峙。 不然的话,两万多人压不住对方几千人,才冲击一阵没成功就夹着尾巴撤退,也太打击士气了。 只是,两军一直对峙也不是个办法。 不需要亡命搏杀,只是站好阵列与敌对峙看起来很轻松。 可实际情况却恰好相反。 兵士们不仅要阵列站好,还要应对敌人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 高度紧张下,官兵的精神和体力都会快速消耗。 才过小半个时辰,就有不少宋军士卒受不了疲乏,拄着刀枪大盾歪歪斜斜地站着。 更有甚者趁着统兵官没注意,干脆闭上眼睛打盹养神。 受养父之命巡营鼓舞士气的姚平仲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姚古身边。 其人发现了很多问题,心中颇有些不安。 “这些家伙打又不打退又不退,分明是在戏耍咱们,还是让孩儿在这儿守着,大人先回营吃了饭再来吧?” 姚古其实早有撤退的意思,只是没有台阶下,无法承担不起因本部擅自撤退而导致友军败亡的责任。 姚平仲的话成功为其人解套,姚古当即顺着养子的话道: “好,马军和第三将留下给你,待我吃了饭再来换你。” 父子二人很有默契,为了不打击士气,一句都没不提撤兵,就把这事定了下来。 姚平仲受命后立即整顿兵马,将马军转移至郝思文部左翼位置,第三将安排在其正面,以应对主力撤退时,同军可能进行的追击。 姚古则安排其他人渡河回营的序列,两万多人快速渡过冰河开不得半点玩笑。 南乐镇大溃的惨痛教训过去还不到三年,其人不得不考虑最复杂的情况。 此时冰面足够厚实,倒是不虞有突然破裂的危险。 但兵士们毕竟是在敌军的眼皮子底下撤退,肯定会因恐惧而慌乱拥挤。 若是组织不好,轻则相互践踏,重则撤退直接变成溃逃。 要是敌军趁机衔尾突袭,一个不小心就是第二个南乐镇之劫。 姚古不愧是老于行伍的将门子弟,问题考虑得很全面,渡河的安排很妥当。 事实证明,这些安排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只是,没等其部第一批撤离人员踏上冰面,留守对岸负责警戒的宋军兵士就发现了大批同军已经越过城墙拐角,正在向河面快速靠拢。 警报声越过河面清晰地传来,处于上游的宋军兵士扭头,视力稍好点就能看到下游同军的动作。 敌人也要渡何,他们打算切断本方的后路! 准备渡河的宋军兵卒们顿时大慌,开始骚动起来。 幸好姚古提前做了相应的布置,在各级将佐的呵斥下,兵士们依然慌张,好歹还能保持基本队形。 因为心慌脚乱,渡河的过程中不断有兵士跌倒。 但军队的组织度还在,面对跌倒者,身边的袍泽多会施以援手,倒是没有出现争相踩踏的惨剧。 虽然预有准备,没出大乱子,姚古心中却焦急异常。 敌军这个时候大举渡河,肯定是下游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鄜延路和河东路兵马要么被击溃,要么已经逃跑,只剩下河中府的兵马还在傻傻地为他们断后。 折可求部被同军隔绝,没法直接联系,肯定是居中协调的鄜延路兵马出了问题。 刘光世,额贼你娘! 姚古心里已经骂翻了,面上却不敢有半点慌张。 麾下的将士已经乱了,他这个统帅必须稳住不能有一丝的慌乱。 不然的话,看统帅脸色行事的各级将佐就会更乱。 当务之急也不是追究友军干啥吃的,而是带领麾下人马逃出眼前这一劫。 同宋两军现在就是比速度,先渡过河列阵的一方就能先列阵,就能增加几分胜算。 而在这方面,组织度更严密的同军显然胜过了宋军。 最先下到冰面的同军兵士鞋上提前绑好了防滑用的麻绳,一路小跑并随手铺撒干草以供后面的袍泽快速通过。 最主要的“拖累”是沉重的重炮和炮弹,这些大家伙最是耗时间。 但只要将组件装上提前准备好的雪橇,顺着没有铺设干草的冰面推过汾水,比人跑起来还要快上些许。 宋军因慌乱而不断有人摔倒,影响了整体渡河速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游的同军井然有序地快速渡河。 好在,同宋两军之间隔着有五六里的距离。 同军就算先渡河,也要花去不少的时间在东岸重整队形,再行进到宋军的营寨前。 且宋军在东岸的营寨中还留有五千兵士,已经根据姚古的命令进入战斗位置,倒是不用面临才渡河就被同军打击的窘境。 但一个关键的问题摆在姚古面前:大军过河后往哪里撤? 姚古根本就没有考虑打败同军的可能性,要是能打败,其人也不会在战斗还没有结束时就带人渡河了。 折可求和刘光世都不见了踪影,这两毬货虽不靠谱,可同时抛弃友军逃遁的可能性却不大,最大的可能是两军遭到了同军沉重打击而迅速溃败。 同军也许早就派出了一部人马尾随败军一路打到汾州,再撤回汾州已经不可行,直接撤到威胜军应该更安全一些。 可不管是去汾州,还是经太谷县撤到威胜军,都必须向南行进。 现在,同军的人马守在南面,不击败他们就别想撤回去。 直接向北逃到阳曲城下,与可能到达阳曲的东线主力援军合兵一处,宋军就还有兵力优势,搞不好还能反败为胜。 可东线若是种师道还好,领兵的却是能力远不及其兄的种师中,姚古信不过其人的能力,担心就算跑到阳曲城下两军顺利会师,也挡不住同军的奋力一击。 算来算去,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先向东逃往榆次县,再折向南前往辽州。 形势不对的话继续一路南逃,战后肯定逃不过朝廷才处罚。 但只要不丢光所有的兵马,保住性命应该不难。 可问题是清源县至榆次县的道路七弯八绕,很不好走。 要想往东逃,必然要丢弃至少三成的殿后部队。 且同军能打更能跑的常识早就深入人心,姚古不认为自己有在同军的眼皮子底下带着两万大军撤退数十里而不溃散的能力。 就算要撤,也得先跟他们做过一场才能走人。 希晏还在后面,自己不能抛弃—— 好吧,其实是马军都给了姚平仲,没有马军的掩护,姚古担心自己跑不掉。 因此,明知道打不过,姚古也只能硬着头皮命令已经过河的兵卒进营结阵,先站稳了脚跟,再等待形势变化。 形势很快便有了变化,就在同宋两军越冰渡河竞赛即将进入尾声之际,清源县城北面列阵许久的同军兵马终于动了。 郝思文见宋军大部已经下到汾水冰面,剩余的兵马也慌慌张张准备渡河,这个时候没人再敢回身,便果断调整队形。 其人下令以面北背南的横队变为面东背西的纵队,准备尾击姚古部剩余未渡河的人员。 数千人的大阵变换阵型是非常复杂的战术动作,尤其是处在战场之中,平时的训练再好,总有些士卒们会在高度紧张下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而乱作一团。 这个时候的军阵最脆弱,一旦被高速冲锋的骑兵近身,便是砍瓜切菜的结局。 候在同军左翼几里外的姚平仲等得就是这一刻,如何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其人当即命河中府第三将攻击调整队形后的同军左翼,自己则带着马军绕弧线攻击其后背。 可惜,姚平仲预料中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见到了宋军骑兵气势汹汹地冲来,同军兵士仍快速而坚定地完成着之前的变阵命令,面向骑兵的小阵也迅速调整了枪盾弓弩的阵型,丝毫不见慌张的样子。 姚平仲又不是瞎子,自然也看出了不对劲。 两军尚未隔着有一段距离,此时果断撤回还来得及。 但其人年轻气盛,被几千同军牵在这里大半个时辰动弹不得,心中早就充满了怒意,更不能放任敌人去追击本部渡河的人马,当即催动战马加速。 都是爷生娘养,他还真就不信邪了,面对铁骑冲击还敢变阵的家伙真死不了?! 第二百零一章 法师放翁夜叉传奇 没有亲身见证之前,绝大多数人都很难相信声势虽大但对人员的真实杀伤有限且发射缓慢的火炮能够打败机动灵活的骑兵。 实际上,如果能够冷静观察,就会发现用命中率不高的实心炮弹打击快速移动的目标,确实不如技术更成熟的弓弩更有效率。 而姚平仲就是这样的冷静观察者,姚古之前派出六千步兵夹击同军时,他便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其人坚信只要克服恐惧,率领马军不计伤亡地冲上去,就一定能轻易击破对方阵型。 然后,便是肆意收割抱头鼠窜的兵卒性命——这一幕在宋夏两国多年的交战中曾反复上演,并将继续下去。 无论对方装备弓弩、旋风炮,还是火炮,只要是两条腿的人,一旦被破阵,在马军冲击下,都只有伸长脖子挨宰的命。 其人选择冲阵的时间点极其巧妙,正是敌人最容易混乱的时候。 如果换成一般的宋军精锐,甚至不用近身,仅是马军冲阵的威势,就能逼得其部慌乱溃逃。 同军虽然比宋军更精锐,但也是人。 是人就会有恐惧,面对马军的冲击,又没有大阵保护,必死无疑! 只要咬牙挺过去,就能屠宰这些同军兵卒,甚至一举扭转战局。 可惜,其人没能成为挽救战局的大英雄。 甚至,马军都没有与同军接阵。 当一发呼啸而来的炮弹将姚平仲左前侧的一骑连马头带骑士砸个稀巴烂时,人与马的鲜血、碎肉、脑浆等混合物浇了姚平仲满头满脸。 片刻前还信心满满蔑视一切变阵步兵的年轻人被瞬间浇醒,当即没了与敌人拼命的热血,取而代之的是由脚底直透顶门的极度恐惧和彻骨寒意。 敌军的一轮炮击还没有结束,发起攻击的姚平仲便不管不顾地打马绕弧线左转,欲要横队而出,逃离这人间炼狱。 幸好冲锋前其人因担心马队的队形过于庞大而无法灵活控制,将三千马军调整为前后三个方阵而不是一个大阵。 也幸好大部分骑士近距离遭受同军打击后的表现与其人基本一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打马左转,才让他逃过了死于战马撞击践踏之下。 凭借着高超的马术和极佳的运气,姚平仲硬是越过了马军军阵横截面,并接着闷头逃命。 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断有宋军兵士被敌人的炮弹、箭矢命中,或者与同袍的战马相撞而跌落马下遭到践踏,各种惨叫声不钻入耳中,其人却始终不敢回头。 敌人的大炮和弓弩仿佛无孔不入的雷雨,不断收割马军官兵的性命。 处于极度恐惧之中的姚平仲完全进入了离魂状态,脑子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其人已经不记得什么时间逃出了同军的大炮射程,也忘了究竟什么时候与马军脱离了接触,更不知道养父交给自己的两部精锐兵马最后的结局怎样。 只知道不能停,必须接着逃! 脱离战场后,姚平仲一路向北越过蒙山,又逃到了阳曲县西北面,直至见到了上游东西走向的汾水河,其人才稍稍回魂,想起自己之前一时热血闯下了多大的祸。 马军败了,准备夹击同军的第三将肯定也逃了。 目睹这一幕,还在渡河的后队极大可能性会在慌乱中相互践踏。 面对这种形势,没有人能够约束过了河的大军,不当场炸营就是万幸。 以同军的勇猛彪悍,肯定会穷追猛打…… 清源县的战斗怕是早就结束,父亲大人这个时候也许已经兵败身死,一切都完了。 朝廷四路大军北上增援太原府,半日之间,十万大军就烟消云散。 仅剩下东线的种师中部孤木难支,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也会被灭。 大宋危难之时,各将门联手逼宫才换来这次出兵机会,是要付出代价的。 若是打赢了还好说,可刚刚开始就遭遇了空前的大败。 以教主道君皇帝的心性,绝对会借机发难杀几个人以平息国内外的舆论,顺便巩固其人岌岌可危的权势。 而折可求、刘光世、种师中这些人肯定不能杀,一般的小武将就算杀掉百十个也显示不了赵官家的天威不可拂。 唯有姚平仲这样身份的人最合适,就算其人历尽生死逃回去,也难逃一死。 姚平仲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可能遭遇的命运,当即打马向西继续逃命。 进入岚州后,其人找到一家上户,用自己的战甲和口吐白沫的战马“换”到了两头骡子,又经石州继续向西进入晋宁军。 其后,偷越两国国界,进入夏国左厢神勇军司,随即又转向西北方向,沿着明堂川一路逃入地斤泽沙漠之中。 凭借自身出众的武勇,编造身份隐姓埋名的姚平仲被当地小部族招揽为勇士。 后来,大白高国卷入同宋之争而举国征召背水一战,化名后的姚平仲也被抓了壮丁。 毫无疑问,面对此世所向无敌的同军,一直跟孱弱的宋军小打小闹还在战略上被压着打的夏军也败了。 这一次,运气极佳的姚平仲还是侥幸逃过一截。 其人随着败军一路西逃,并再次穿越国界,到达吐蕃诸部。 最终,姚平仲辗转进入逻些城,并接受了时轮金刚灌顶,乃以密宗无上瑜珈部弟子的身份隐居多年。 后来,大同天兵征服西域和大理,天下一统,万邦来朝,吐蕃诸部慑于天朝神威,尽皆纳土。 此时,长达两百多年的分裂,使得吐蕃诸部的经济文化极其落后,宗教信仰非常混乱,苯教、密宗、萨满等教各有市场。 考虑到吐蕃的特殊情况,正乾皇帝并没有盲目搞一刀切的改土归流,而是设置了宗教和行政两套班子管理其地。 吐蕃故地所有教派的领袖和核心传人都必须先前往燕京,接受了宣部的资格认证并经朝廷册封后,才有资格传教。 否则,就是歪门邪道,必须予以取缔。 当然,推广汉字、开发特产,加强高原与内地的经济文化交流等等常规操作更是少不了。 辅以种种手段,大同王朝逐步实现了吐蕃地区宗教、文化华夏化,使成为了华夏传统控制区。 此后千年,吐蕃故地再没有长久的从中原王朝分裂出去过。 姚平仲也随师尊前往燕京接受大同王朝的各教派领袖册封仪式,并主动向宣部官员坦白了自己的身世和早年经历。 彼时,其人紫红色的胡须长达数尺,脸带红光,走路不躲避崖、沟、荆棘,且快如奔马,一手草书非常奇特雄伟。 时任宣部尚书的王沆见过姚平仲之后,甚感惊奇,不敢擅自处理,立即向皇帝上奏了这一情况。 其后,经过严密调查,证明此人确实是当年清源县大战之中失踪的姚平仲。 不过,彼时大宋王朝早已烟消云散,正乾皇帝自不会与多年前的敌国逃将为难,大笔一挥顺便册封其人为清源法师。 清源法师一直活到九十六岁高龄方才坐化。 其人后半生除了每隔四年就前往燕京朝拜一次外,一直行走于吐蕃故地,不遗余力地扬言圣朝的文治武功和各种神迹。 在清源法师的鼓动下,众多的吐蕃贵族子弟自费前往燕京求学,又带回了汉地先进的思想和文化,极大的推动了吐蕃故地的华夏化大业。 当世著名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和大诗人陆游听说了姚平仲的传奇经历后,特意跋涉千山万水,前往逻些城采访了已经八十九岁高龄的清源法师。 陆游,祖籍越州,因方腊之乱,其父随正乾皇帝的大军渡海迁居诸城。 其人出生于正乾四年,成长于大同王朝平定天下的阶段。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朝,强大的同军虽然南征北战,但王朝内部基础建设却始终不停,国力蒸蒸日上,各种新奇之物层出不穷,百姓生活一日好过一日。 生活无忧的陆游个性极其洒脱,年少时,为正乾皇帝亲自参与编写的所震撼,便生出了游遍大同壮丽河山,记录世间美景,描绘王朝盛世的大志向。 科举得中后,其人毅然辞官不做。 这之后的数十年,陆游一直游历大同的山川大洋,践行年少时的伟大志向。 其人晚年留下了三十六卷的鸿篇巨著,一直到千年后仍有极高的研究价值,被后世誉为“千古奇人”。 便是其中一篇。 当然,这些都是很多年以后的故事了。 此时还远未得度的姚平仲还彷如丧家之犬般亡命于山野,当然不知道自己日后还有如此大造化。 但其人身具慧根,能断世事纷扰的能力已经初显端倪。 清源县之战的后续,基本如姚平仲猜测的一样。 先是三千马军遭受同军炮火打击当场溃败,少数受伤被擒,一部分向西经过石州进入永兴军路折回河中府,还有一部分进入山中为匪,随后被同军清剿。 目睹马军的溃败,还未靠近的河中府第三将步军自知腿短跑不过,且汾水上的袍泽已经乱作一团,大部直接坐地投降,小部人马冒险渡河后,跟着溃军漫无目的地亡命狂奔。 连锁反应之下,原本已经渡河且勉强稳住阵脚的宋军,在汾水中同袍惨象和越来越近的同军双重压力下,也跟着炸了营。 炸营并非营地爆炸,而是高度紧张的士兵集体失去控制,做出追杀上官、仇人、不相识袍泽的诡异事件,又称“营啸”,组织度较低的军队最怕这种事故。 军营乃肃杀之地,丘八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经年累月下来,精神会极度紧张压抑。 而传统军队等级森严,管理简单粗暴,官兵关系紧张,平时全靠军纪弹压。 临战时,人人生死未卜,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一旦有风吹草动,士兵们便容易摆脱军纪的束缚,彻底释放心中的恐惧和压抑,盲目攻击身边一切不信任的活物。 本该发生在夜晚留营时的诡异事件,却活生生地发生在了大白天,堪称军事史上的“千古奇迹”。 直到同军人马赶到,围住营地后,以火炮覆盖打击这种更大的恐惧替代了炸营的恐惧,宋军的营啸才渐渐平息下来。 奉李逵之命研究宋军白日炸营这一特殊事件原因的马扩事后向皇帝提交了一份专题报告,其事件原因大致如下: 当还在渡河的后队人马因马军战败而出现不受控制的踩踏事故时,姚古就知道河中府的援军完了。 其人也是果断之人,既然惨败的结局已经不可避免,那就只有果断跑路了。 只是,姚古身处大营正中央位置,极度紧张的宋军兵士全都看着主帅行事,见其人欲要临阵逃跑,一些士兵出于跟从主帅的惯性盲目地靠了上来。 士兵们的本意并不是抓住姚古,而是跟随其人,寻求逃出生天的机会。 但在逼仄的营中,他们的举动却无意中挡住了姚古等人逃跑的去路。 为跑路而大急的亲兵们先是以言语恫吓,一些人刚让开,又有更多的人靠了上来,无奈之下,亲兵们只能以马鞭抽打,以分开过道。 无故挨打的兵士们也不是吃素的,当场就有人一把抓住了马鞭,并顺势将马上的亲兵扯了下来。 姚古还没有来得及出言安抚即将暴动的兵士,就听到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声“贼他大!” 然后,场面便迅速失去控制。 待营啸平息,营地中已是一片死尸,处于混乱中心的姚古等人尽皆被踩成了肉泥。 当然,毕竟是大白天,恐惧的传染、放大效果和持续时间都远没不及深夜,营啸中还是有少部分宋军能够保持清醒。 其中一名浑身浴血的宋军军士便成功控制了数百人,让马扩颇为好奇。 这名叫王德的军士在营啸发生时,还保持着足够的清醒。 其人一面唤来熟识的袍泽,一面一刀一个干净利落地砍杀狂喊乱叫的发懵兵士,以狠厉震慑了其他还没完全丧失理智的袍泽。 如此,王德身边的兵士越聚越多。 其人不仅救下了数百人,还守住了大营的粮草库。 随着马扩的报告录入了高阶军官必学案例,战后投身同军的王德之名也广为同军将校知晓。 但此时,李逵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战还为皇帝收下一名日后威名远播的悍将。 战局的戏剧性变化,让李逵只得再次调整战略,放出清源城中的新附军协助郝思文、马扩等人打扫战场。 其人则带着三个师先赶往东线,以解决太原府之战的最后一个目标——种师中部东线宋军。 …… 第二百零二章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 相对于弓马起家转而供子弟读书的府州折氏、保安刘氏和三原姚氏等传统将门,以文入武的洛阳种氏更像一个另类。 但若论打仗本事和对大宋王朝的贡献,种氏又不比其他各家相差分毫,甚至还能力压刘、姚两家。 种家将的开山人是种师中的祖父种世衡,其人足智多谋,为大宋征战一生,留下了很多传奇故事。 诸如施美女计恩抚羌人,用苦肉计探取夏国机密军情,以离间计除去夏国伪帝李元昊的心腹大将野利刚浪棱、野利遇乞等很多故事,都被说书人改编而广为传唱。 种世衡膝下八子皆有战功,其中老五种谔尤为显眼,以“遇敌能出奇计”而著称,曾于无定川设伏并一举击溃夏国八万大军队。 在祖父、叔伯和一众兄弟的耀眼光芒遮掩下,种师中几乎是个小透明,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战功。 但其人能与兄长种师道、堂兄种朴等人共同扛起种家将第三代的大旗,自有过人之处。 源于家传,种氏子弟比起折、刘、姚三家来,更善于使用计谋。 而种师中聪明却不外露,识计而少用计,为人谨慎,办事老练,用兵持重,识大局不冒进。 正是因为这一点,教主道君皇帝被将门逼迫不得不出兵救援太原府时,才会安排种师中为都统制,并将朝廷兵马交到其人手中。 种师中作为名义上的援军统帅,统领的兵力最多。 除了从其兄师道麾下划出的四将西军精锐外,还有朝廷抽自京畿地区的八十个指挥,再加上之前已经聚集于辽州的河东兵马和大军北上途中收拢的各州兵马,直接掌握在种师中手中的总兵力有八万多人。 要是换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姚平仲统兵,这个时候恐怕就会凭借雄厚的兵力一路横推至阳曲城下。 种师中虽不清楚敌方的实力,却知道朝廷的兵马多么不靠谱,并没有被双方的兵力对比冲昏头脑,而是采取了与折可求几乎相同的稳妥策略。 其人先是命大军在辽州治所榆社县休整,并从中挑选出两万战力较弱的兵马分守辽州各县,确保后路不失。 同时,广撒斥候以侦察榆次县之敌情。 至约定攻击之日前,东线宋军就已经探知敌人只在榆次县城中留下极少的兵马。 即便如此,出辽州后,种师中仍然命麾下人马每隔三十里扎下一营。 并依据营地地形险要和营盘大小,放下三两千不等的兵马,以保证大军的粮草运输不被同军切断。 其人用兵虽然持重,却不是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实际上,十月初九日东线宋军出辽州,当日就进抵榆次县,进军速度一点都不慢。 李逵为了集中兵力打大仗,仅在榆次城中留下了五百新附军。 这些人本就是维持大军离去后的城中秩序不乱,得知宋军大兵压境,自然直接弃城逃向阳曲城大营。 拿下榆次县后,种师中没有继续进军。 其人一面派出斥候向北侦察阳曲城周边情况,一面遣部将张灏领兵八千向东攻取寿阳县,一面又派出信使了解其他各路友军的进展。 张灏很快就拿下了同样无兵防守的寿阳县,切断了河北路方向同军向太原府的增援,而派往北面的斥候也探知了阳曲城外围城的同军还不到五千人。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只需要朝廷大军压上,与阳曲守军里应外合,以十余倍同军的绝对实力攻破敌营,便成功解除了太原府危机。 但问题是,同军留在河东路的兵马真的只有这几千人么? 饱受同军欺凌的榆次县百姓喜迎王师,痛诉同军罪恶的同时,也提供了很多情报,其中就包括半月前同军一万多兵马驻守榆次的消息。 结合同军进入河东路之后的几次战斗规模来分析,种师中估计进入河东路的同军绝对不会少于两万人,再加上投降的宋军,得出的总人数和折可求的推测基本差不多。 其人不相信徐泽又是威逼开封府,又是东、北两路大军并进太原府,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结果还没接战就匆促撤退出河东路。 就算他们真要撤退,也不可能在阳曲县城外又留下几千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敌军已经集中了兵力,正伺机而战。 徐泽强势崛起后,利益相关的大宋将门都在分析同舟社和同军的特点,以为日后的选择多几分胜算。 和折可求、刘光世等人一样,种师中也不熟悉没有大战战绩示人的李逵,但其人与兄长师道对徐泽的用兵特点却有深入的研究。 得出的结论是正乾皇帝爱集中用兵,喜打奔袭战,惯于声东击西,善以力破巧,以点破面,且不在意攻城略地而优先打击敌军的有生力量。 同军进攻河东路后,在极短的时间里突破了大石寨、承天军寨等险要关隘,却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受挫于土城阳曲,本身就透着极大的古怪。 阳曲城似乎就是同军故意不攻破的,这一点可能性极大。 徐泽征讨方腊时的秀州之战、与朝廷大军争夺大名府的朝城之战等战例,都是这样逼着对手在其限定的战场使用限定的战术。 种师中猜测这次也一样,战力强悍的同军这么久都没有攻破无险可守的阳曲城,明显是做局。 他们的目的就是围城打援,等朝廷大军送上门来挨打! 但大宋朝廷和诸将门都没得选,除非直接投降并放弃手中的一切,不然的话,就只能与同军在太原府大战一场。 李逵进入河东府之后的数次用兵表面看很莽,实际却是与徐泽的战术一脉相承,都是以力破巧。 而现在同军主力消失不见,应该就是为了吸引宋军前往阳曲。 若是换成了刘光世知道了这个“真相”,恐怕会顿兵不前,甚至直接缩回辽州构筑坚固的防线,但善用计谋的种家子弟并不怕敌人用计。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所好反自为祸。 习惯用计的同军迟早也会栽在用计上。 种师中有兵力优势,又窥破了敌军的计策,只要再算出敌军的具体用兵计划,就能将计就计,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要的问题就是判明同军的主力在哪里。 榆次和寿阳两县已经确定没有同军,太原府东北角的孟县交通不便,没有多大的战略价值。 就算敌人真在孟县屯驻大军也不要紧,只要寿阳县还控制在宋军手中,他们就别想悄无声息地突袭朝廷大军的后路。 所以,同军主力最有可能缩在北面的忻州,只待宋军进抵阳曲城下与其留守的人马缠斗时,其部就突然赶来击溃疲惫的援军。 为了达成这个战术,李逵必然会在清源县留下足量的兵力,以迟滞西线各路人马北上,等解决了东线,再解决西线。 不然的话,放任大宋四路兵马推进到阳曲城下,他们就真没有机会了。 若是如此,隐藏起来的同军主力最多不会超过三个师,再加上阳曲城下的数千人,敌军此战的总兵力应该不到两万人。 以两军的战力差距而言,李逵凭借如此雄厚的兵力,的确可以击溃赶至阳曲城下的东线宋军。 可若是己方预先会合了西线的姚古部,双方的形势就会逆转。 拥有绝对兵力优势的宋军以有备算无备,完全可以硬吃闷头冲过来突袭的同军主力。 当然,这只是第一种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用兵持重的种师中自不会只设想一种情况,并依此推断就胡乱用兵。 其人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李逵冒着后路被切断的风险,在阳曲城下留下数千兵马以吸引东线宋军,然后将主力集中于西线。 以其人进攻河东路后的几战表现来看,这个年轻的同军将领还真有可能违反常规用兵。 若是如此,西线就危险了。 朝廷在西线有三路大军,加起来的总兵力数还要略多于东线,对同军占有优势,但单独拿出来的话,其中任何一路的兵马又都少于东线。 种师中是此战的统帅,不能只顾自己这一路。 其人最担心的就是折可求、刘光世和姚古三部为争功而冒进,在进军的途中被善打奔袭战的同军逐个击破。 敌人甚至不需要三路都打败,只要打败其中两路,形势就会崩坏。 即便自己能掩护剩下的一路顺利退回了南面,朝廷耗费钱粮的这次救援行动也失败了。 因此,十月十日这天,东线宋军没有继续进军,种师中坐镇榆次县中,密切关注西线的情况,做好随时发兵清源县以解友军之围的准备。 好在姚古、刘光世二人相继传来西线进展顺利,折可求已经拿下交城,大军即将进入清源县的消息。 再之后,姚古又派来信使,告知西线疑似发现“疑似同军主力”,且三路大军已经合围清源县的消息。 这下倒是真出乎种师中的预料了。 同军统兵将领李逵真是莽夫? 而且是不自量力反应迟钝的莽夫?! 还是说大宋四路大军防守严密,进军又快,让李逵寻不到战机,滞留在了清源县? 但到了这一步,再考虑李逵的古怪布局已经没有意义,抓紧时间进军才是正题。 摆在东线宋军面前的进军方向有两个。 其一,在榆次县留下部分兵马,然后大军西进清源县,与姚古、刘光世、折可求合围同军主力。 其二,先击败阳曲城外之敌,以解太原之围,并继续向北,拿下百井寨、赤塘关等要塞,彻底断绝同军的后路和外援,再挟大胜之威,前往西线收拾还在顽抗的同军。 直接向西参与清源县会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姚古信里信外分明不想种师中去西线和他们抢功劳。 其实,种师中并不是太在意姚古的态度。 大宋各家将门之间各有龌龊是常规操作,要是将门军头一团和气,还让东京城中的赵官家如何安心? 但到了种师中这种年纪和层次,早就看明白了一切。 若是进入河东路的同军全被围在了清源县,种师中肯定要去掺一脚。 可现在清源县中真是同军的主力? 万一姚古误判了敌情怎么办? 而且,一个小小的清源县,也容不下这么多的兵马去围困。 再说,此时的攻城战动辄数月,并非一两天就能拿得下,以同宋两军的战力对比,姚、刘、折三人最好的攻城战术还是断绝其外援后再慢慢磨。 若是闷头拼消耗攻城,搞不好就会被敌人翻盘。 因此,东线宋军晚十天半月去清源县并不影响清源县破城战,反而不能去太早。 不然的话,同军见宋军人太多而直接突围,朝廷兵马也没办法留下他们。 一旦让同军回到忻州,宋军就必须长期在太原府维持大量兵力。 河东路钱粮转运困难,时日一长,朝廷也撑不住。 更关键的是赵官家就算再迷糊,也不可能放任将门长期领兵在外。 如此一来,东线宋军的突破方向其实只剩下了一个——先解阳曲城之围。 十月十一日,种师中在榆次县留下一万人马后,继续率领大军北上。 收复同军弃守的永利监后,宋军顺利到达阳曲城下。 围困阳曲城的同军兵力太少,不敢与大宋援军对抗,当即退回营中固守待援。 种师中迅速组织部分人马对同军营寨进行了两次试探攻击,结果不出其人所料——敌军防守严密,战斗意志坚决,非常不好打。 唯有狠下拼掉上万人的大决心,才有可能在一两天内拿下同军经营了两个月的坚固营寨。 但东线人马大部分是京营禁军,作战意志比不了西线想要收复家园的府州折氏子弟兵,绝不可能如此拼命。 种师中要是敢逼着他们不计伤亡地进攻,能不能打下同军营寨不好说,当场哗变的几率倒是极大。 既然暂时打不下,那就只能先围住,再想办法慢慢打。 而且,东线也并不是全无功劳。 至少到目前为止,已经收复了榆次、寿阳两县和永利监,阳曲城之围也算是形式上解除了。 第二百零三章 太原府大撤退 朝廷大军压住了围城的同军,阳曲城之围暂时解除,张孝纯立即命兵卒搬开封堵城门的砖石沙袋,随即率城中文武出城慰问王师。 其实也没什么好慰问的,被同军围困了两个月,阳曲城中什么都缺,军民连饭都吃不饱,反而需要援军救济。 而且,不说大宋以文驭武的传统,单论官职品阶,张孝纯和王禀也要高出种师中不少,后者也不是居功自傲的性子,当即迎了上来。 种师中表示不敢劳张相公出城,坚持要自己带麾下部分将领进城聆听教诲。 张孝纯做事干练,也不废话,直接让王禀在城门外讲解了同军围城两个月期间的历次大战过程,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认为李逵以阳曲城为饵吸引朝廷大军来援。 这一点与种师中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其人便将四路援军同时北上,西线三路人马成功围住同军主力的种种蹊跷说了出来,以寻求张孝纯和王禀的意见。 长期被围城中,消息隔绝,张孝纯和王禀到现在也不知道同军究竟在河东路投入了多少人马,也就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情报。 但以王禀对李逵和同军的了解,还是能做出一些判断的。 其人认为西线非常不对劲,援军能够围住清源县和阳曲城能坚持这么久不陷落是一个故事——肯定是李逵故意为之。 王禀说得很委婉,提醒种师中务必要提高警惕,千万不要小看同军的攻坚能力,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而张孝纯的话则更直白,宣抚副使认为大宋在战略上全面被动,即便这次朝廷大军能将敌人驱逐出太原府,也只能解一时之困。 只要代、忻两州和河北、京东路掌握在大同手中,太原府和开封府任同军来去自如的形势就无法改变。 其人表示自己马上就向朝廷上疏,建议迁太原府部分百姓南下,以减少朝廷粮草转运的压力,并等战后重新构建太原府防御体系。 张孝纯还建议种师中若遇战局急剧变化,不必考虑阳曲城的安危,以援军的安全为主,千万不要有任何顾忌。 二人的建议加深了种师中心中的不安,李逵在河东路设下这个局越来越明显了,其人却越来越迷糊,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可屁股决定脑袋,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 张孝纯、王禀站在大宋朝廷的角度考虑这一战的军事风险,种师中作为大军统帅当然也要考虑这一点,但他还要站在将门的角度考虑其中的政治风险。 大宋将门联手逼迫教主道君皇帝出兵时,就已经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包袱。 这一战赢了自然能增强将门以后说话的嗓门,可要是输了呢? 所以,即便情况不明,即便明知道李逵在设局,其人也不能退。 就算不能打出一个大捷,也至少要将同军驱逐出境。 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其人却仓促退兵,不管事后能不能证明这个选择没错,这其中的政治风险都不是其人能够承担的。 好在张、王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主,点到为止,听不听全在种师中自己。 随后,王禀又带着种师中等人到城墙上,实地介绍了阳曲城攻防战中双方使用的新战术,倒是让王师中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 之前其人一直理解不了李逵坐视宋军围困清源县城的动机,而王禀的讲解让他对同军的可怕攻坚能力又多了几分了解。 无法理解的敌人比可以理解的敌人更可怕,只要能多猜到几分李逵的真实想法,自己的胜算也会多几分。 以李逵喜欢以力破巧的性子,手握随时都能突围而出的强军,故意吸引敌人围城再一锅端的可能性确实曾在。 和折可求一样,种师中猜测李逵应该在清源县城外藏了至少一部人马,以用于关键时候改变战局。 但西线的事情,他这个名义上的统帅也做不了多大的主——即便其人现在赶到清源县也是一样。 思来想去,种师中只能想到先迅速解决掉阳曲城外的几千同军,然后与西线人马合兵一处,再慢慢吃掉固守不出的同军主力。 回到营中后,种师中很快就做出出如下决定: 其一,马上派出信使告知姚古、刘光世和折可求自己的担忧,要求三路人马稳扎稳打,不求快速破城,只求不要给同军可乘之机。 其二,为阳曲补充五千人马,以加强城防,必要时牵制同军赶来的增援兵马。 其三,在阳曲城东南角延伸线三里处,立大营一座,驻守两万五千大军,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再解决敌人。 其四,派出偏师领收复百井寨和赤塘关,以断绝同军的外援和溃逃通道。 次日,吃过早饭后,种师中亲自压阵,以八千兵马分为两个大阵进行掩护,安排另外两千人攻打阳曲城东的同军营寨。 半日之内,宋军进行了两次攻击,人喊马嘶,场面非常热闹。 第二次攻击时,还用上了朝廷为此战调度的十六门“威冂大将军”大炮。 嗯,大炮的名字没有写错,这个名字还是教主道君皇帝御笔所赐。 至于为什么要给大炮取如此古怪的名字,只需要比较一下“冂”和“同”两个字的差异就知道了。 至于“威冂大将军”大炮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却没人知道。 因为宋军还在奋力推着“威冂大将军”靠近敌军营寨时,同军的大炮就打了过来,进攻宋军将士当场作鸟兽散。 前后两次进攻,宋军连敌人营寨前的鹿角都没能破坏一具。 好在种师道提前安排的掩护人马发挥了作用,敌军没敢追出来,本方付出的伤亡倒是不大。 两人被敌军的炮弹砸死,另有四人受伤——全部是在仓惶逃跑的过程中摔倒遭到了袍泽踩踏所致。 上万人忙活了大半天也不是没有战果,至少得出了“威冂大将军”的射程远不如同军大炮的结论。 按照殿前司炮手的说法,“威冂大将军”至少还要向前再推二十到三十步,发出的炮弹大概、应该、也许够得着敌军的营寨。 现在,已经推到了同军大炮射程范围内的“威冂大将军”全部被抛在了当场,还得许下重金赏银让人想办法拖回来。 但惊魂稍定的京营禁军兵卒却已经爬了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第一件事就是派出代表找到主帅种师中——要钱。 若不是看在攻城战结束便立即发放赏钱的份上,身娇肉嫩的京营大爷们才不会如此卖力又卖命的干这掉脑袋的买卖。 种师中心中愤怒异常,却不能给这些丘八们甩脸子。 实话说,对比以往,经过这几年多次平贼剿匪的锻炼,包含京营禁军在内的宋军兵卒已经敢战了很多。 相对而言,种师中麾下的官兵表现中规中矩,并不算差。 而且,皇帝不差饿兵,出兵前先给开拔钱,打了胜仗要给赏赐钱,打了恶仗也要给压惊钱,此乃大宋禁军的优良传统,谁都不能破坏这个规矩。 毕竟,其人率领的不是为了恢复家园可以少要赏钱的河东兵,不能对京营兵卒提过高不切实际的要求。 爽发下赏钱给将士们压惊后,种师中带便命各部依次返回营中。 时间还早,但种师中戎马一生,自是知道此时士气已堕,今天已经不可能再组织进攻了,十六门“威冂大将军”也只能暂时抛在外面,等下午再说。 回到营中,种师中愁肠百结,苦思对敌之策。 其人原本计划每日攻城不停,尽量在一旬时间内磨掉敌军这座坚固的营寨,解除后顾之忧后再前往西线,合兵拿下清源县。 但看麾下官兵的表现,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攻得下来。 不能再这么大呼隆,必须改变策略,重新精选人马,并提前许下打到什么程度就拿相应钱财的新赏格才行。 不过,种师中很快就不用考虑攻打同军营寨的问题了,因为形势突变,更加紧迫的任务摆在其人面前。 未时三刻,派往清源县联络姚古、刘光世、折可求的信使浑身是血的逃了回来。 其人没能靠近清源县,更没见着友军主将。 离着清源县还有二十多里,信使就见着了正在押送十几名俘虏往南走的同军小队。 对方也发现了其人,并立即展开追击。 好在信使备有双马,很快就逃脱了。 能做信使的都是机警心细之人,自不会就这样跑回去复命。 因为仅凭眼前看到的情形,无法判断究竟是同军与西线人马围绕清源县进行的外围战获胜,还是整个西线三路人马都崩了。 为了搞清楚清源县发生的变故,信使又折了回去,最终找到了一名藏在树林中的溃兵,从他嘴中得到了姚经略兵败的消息。 该溃兵隶属于准备攻击郝思文部的河东府第三将,其人看到姚平仲率领的马军被同军击败时就果断转身跑路,是最先跑路的一部分人,有带动本将人马溃败的“功劳”。 由于逃跑太果断,这个家伙实际上并不清楚姚古究竟有没有败,更不知道刘光世和折可求两部的消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军情紧急,信使不敢再耽误时间,打算带其人返回大营向种师中复命。 二人走到藏马处,心中有鬼的溃兵突然发难,欲要独自夺马逃命。 好在信使足够机警,避过了致命一击,并最终搏杀了对方。 但其人在打斗中也受了不轻的伤,坚持回到阳曲大营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信使带回的消息非常重要且及时,西线肯定坏事了。 也许姚古最终稳住了大营,这一仗只是局部战场的小败;也有可能是大败,三路尽溃的大败! 仅凭有限的情报并不能确认西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用兵持重的种师中却不敢赌。 其人立即派出多拨信使,传达如下命令: 其一,正在攻取百井寨、赤塘关的兵马速速撤回; 其二,榆次县守军严防敌军偷袭。 其三,寿阳县张灏收束兵马,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其四,告知河东路宣抚副使张孝纯西线发生的巨变,并汇报本军即将转移之事。 一方面是短时间内不可能攻得下同军的营寨,另一方面是随时有被同军切断后路的风险,种师中不敢再在阳曲城下耗着,立即组织本部人马向榆次县转移。 情况危急,敌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下,组织数万大军的撤退比向敌人发起进攻的风险还大。 种师中担心麾下将士得知西线可能已经崩溃的消息会当场大乱,击鼓聚将后,不敢告知众将实情,只说敌营急切间难下,后方又发现了敌军小股人马扰乱本方粮道,大军先回榆次县休整再从长计议。 都统制虽然刻意瞒着众将,可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傻子。 隔着三十里就立下一营,还怕同军小股人马扰乱粮道? 前去攻打百井寨、赤塘关的兵马还在路上,朝廷宝贝得不得了的十六门“威冂大将军”也还在敌人营寨前没有拖回来,都统制却要如此急急忙忙的退兵。 京营军官个个比猴儿还精,如何不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 这帮家伙打仗不行,观风向看眼色的能力却一个比一个厉害,皆装作不知道,只要撤兵时别让自己殿后就行。 受限于道路宽度,数万人向榆次县必须转移必须分成数批,并卡好时间点。 其实,大军从辽州出发后就一直是这样,前队与后队隔着最远时拉开近二十里。 这是军队常态,因此有功劳抢着当先锋,有危险千万莫殿后。 种师中见关键时刻没人捣蛋,安排撤退序列时,便宣布由自己率西军人马亲自殿后,等攻打百井寨、赤塘关的兵马撤回再走。 不谈众将回到各自营中如何发挥出色的口才,动员麾下的兵爷爷们才来就又开拔,反正各部尽皆在预定的时间出营。 至于有没有按要求携带装备给养的细节,情况危急,就不能求全责备了。 只是,大军尚未撤完,就有信使急报: 敌军突然从永利监南杀出,击溃了撤退的兵马,已经向阳曲城杀来! 第二百零四章 大将陨落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阳曲城东南百余里,杀熊岭。 背风的山窝里,数百名宋军官兵躺在枯草堆上挤成若干团,个个睡得死沉。 因没有人及时添柴,旁边的篝火堆大部分已经熄灭,仅剩的几处也快没了热气。 宋军都统制种师中和一名亲兵背靠背坐着,头上的兜鍪早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散乱如枯草般的白发只是用布条随意地束着,与身边的袍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到种师中全无生机的脸上,并没有激起其人的任何反应,仿佛这个高大老者已经冻死了一般。 寒冬腊月的山野之中,没有被褥御寒,仅靠极易散失热量的篝火和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宋军官兵居然睡得这么沉,只能是因为太累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任谁经历了三昼夜的紧张逃亡和连续苦战后,也会如此疲惫。 更多的雪花降下,落在了更多人的身上。 终于有兵士悠悠醒来,好几息后,其人才搞清楚了自己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稍稍活动快冻僵的身体,这名士兵努力站了起来,尝试唤醒身边的袍泽。 有人从死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也有人在沉睡的梦中死去。 醒来的人越来越多,没法醒来的人也在逐渐增加。 “大帅,你醒了?” 种师中年纪大瞌睡浅,其实一直没怎么睡着,只是身体被冻僵动弹不得,因为身体失温,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 几名亲兵赶紧生起其人面前的篝火,费力抬走都统制身后已经冻死的袍泽,然后贴身靠坐过来,用篝火和自身的体热为都统制复温。 好半响,种师中才清醒过来,虚弱地问: “还有多少人?” 众人不敢说实话,一名种家子弟答道: “大帅放心,都在这里。” 其人并没有骗种师中,同军的追兵就堵在杀熊岭外,半夜里没人跑得了,也没人逃跑,活着的都在,冻死了也照样在。 “扶我起来。” 种师中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因为纠结也没用。 雪越下越大,又被堵在这山窝之中,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分风险,将士们全等着他做决定,不能再犹豫了。 “大帅,你的身体?” 刚刚复苏的种师中极度虚弱,亲兵想劝,其人却闭着眼睛不说话。 众人无奈,只能扶着种师中勉强站起并原地转了一圈。 “嗯,都在啊!” 长叹一声后,在亲兵的搀扶下,种师中颓然坐地。 月初,东线八万大军齐聚辽州,何等声势。 谁能料想半个月时间不到,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了眼前五百人,又是何等凄惨! 十二日下午,得知之前撤退的兵马遭到同军突袭后,种师中不敢继续等待攻打百井寨和赤塘关的兵马返回营中了,立即尽起营中兵马,准备撤退。 有将校建议大军进入阳曲城中据城死守以待时局变化,却被种师中断然拒绝了。 退到城中,时局肯定会有变化,但绝对不会向着有利于大宋的方向发展。 等太原府大败的消息传至东京城,赵官家最有可能的做法是找替死鬼以平息徐泽的怒火,朝廷绝不可能向河东继续派出援军。 而且,经此一败后,大宋元气再伤,短期内也没有更大规模的援军可派。 更何况阳曲城残破,根本无法抵挡同军犀利的炮火攻击,城中还极度匮粮,大军一旦进城被围,则守无可守,逃无可逃。 如今的局势,已经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击永利监方向赶来的同军主力。 只要战机把握得当,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 实际上,彼时已经没有同军“主力”了。 一路向南撤离的宋军实在太多,这些人被击败后又到处乱逃,漫山遍野都是人,如不及时处理,将为后面的治理埋下隐患。 等这些宋军稳住神,再依托坚城硬寨死守,又要多很多麻烦事。 李逵分出部分人马向南追击溃逃的宋军,并顺势攻打一路的城寨,以切断后续人马的逃跑路线。 由此,其人带往阳曲城下堵截种师中部的兵马还不到七千人。 而种师中也没能实现与李逵硬碰硬的计划,其人带着三个将的西军才出营,留守阳曲城外的同军木麻部就跟了上来。 一直密切关注城外动静王禀及时打开城门,带着千余名兵士冲了出来,欲要拖住木麻,以掩护种师中部逃跑,却被后者以一个营冲散,还差点顺势夺了城。 王禀的行动虽然失败,却为友军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种师中立即调整部署,将部分弓弩手集中在队伍后面,命令他们以神臂弓威胁追击的木麻部同军,如此且战且走。 前面有随时出现的敌军主力,后面又有甩不脱的同军偏师,在这种形势下,其部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向南撤退了。 种师中只能改为向东面转移,计划先避过同军的主力,待前往寿阳县会合了张灏部兵马后再做下步打算。 只是同军的进展太快,宋军才往回走出三里,李逵就带着人追了上来。 人数处于劣势,战力和士气也远不如敌方的种师中部宋军遭遇敌军夹击,伤亡急剧攀升,不多时,便有兵卒开始逃散。 关键时刻,种师中之前派往百井寨和赤塘关的人马撤了回来,统兵官黄友是条好汉,得知主帅危急,果断率部加入战团,再次分散了同军部分兵力。 双方混战至天黑,宋军死伤惨重,黄友英勇战死,残部四散而逃,种师中只能借着夜色遁入山中。 从俘虏嘴中确认了种师中的消息后,李逵命熟悉山地战的木麻率四营兵马继续追击,其人则整顿兵马,收拾战后残局。 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追随种师中的,自然是随其出生入死多年的种家军精锐,凝聚力和战斗意志远非京营大爷兵们可比。 这也是之前发现西路崩溃后,种师中却将大部分京营兵马赶走,却留本部西军并亲自殿后掩护大部队撤退的原因之一。 若是将所有人马都留在阳曲大营之中,兴许可以多坚持一时半刻。 但一旦被击败,场面将完全失控,死掉的人会多更多。 而没了只认钱又不卖力的京营禁军拖累后,剩余的种家军战斗力更强,还能依托复杂的地形与弓弩更多的优势,与追击的同军打得有来有回。 可形势却是越来越坏,宋军慌不择路,逃了两天多,离寿阳县还有百余里。 木麻就像老练的猎人,始终不疾不徐,一面保持距离和压力,并不时发起攻击,消耗敌军有限的箭矢,一面又不动声色地分兵包抄,将敌人逐步赶入绝境。 种家军因为仓促撤退,携带的补给本就不多,在之前的混战和转进中又丢了大半,士卒们饿着肚子边逃还要边作战,已经极度疲惫,越逃越没有力气。 逃亡的第二天夜里,种师中便命将士们杀了自己的战马分食,此举倒是激励了一些低落的士气,可战马虽重,身上的肉却远远不够彼时还有的两千余人裹腹。 而昨日一整天,残余的将士们仅分得一勺黑豆充饥。 只是大半熟的黑豆味道难以恭维,吃多了还胀气。 实际上,这本就不是给兵卒吃的军粮,而是马料,却拿来给人勉强充饥,因为不吃黑豆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 就这,还是最后的军粮,今天便是连黑豆也没有了。 即便如此,强敌紧追不舍,不断有阵亡的情况下,还能有数百人始终追随,种师中也知足了。 只要能顺利回去,以这些人为骨干,种家军就能浴火重生。 “大帅,同军又来了!” 亲兵喊醒了再度陷入迷糊状态的都统制,种师中竟然不用亲兵搀扶,忽地自己站了起来,说话也中气十足。 “给本将披甲!” 几个亲兵看着状态明显有些不对劲的都统制,却不敢拂逆其人的意思。 其实,种师中的身上早就没了战甲——没有谁能在连续三天的逃亡后,还披着沉重的步人甲。 亲卫们七手八脚地帮都统制整理好了衣装,便簇拥着其人走向谷口。 三百余名弓弩手已经端着神臂弓列好了阵,瞄向山谷外的同军阵列。 木麻也见到种师中走了出来,立即命令将士们喊话。 “放下武器,投降!” “投降?种家有败将,无降将!老夫堂堂大宋大将,如何会降你这孺子!” 种师中回应完木麻,就立即命令弓弩手射击。 可惜,两军的距离太远,且同军阵前还立着大盾,箭雨没能造成任何杀伤。 种师中站得笔直,仿佛没有注意这个“战果”一般,面无表情地继续下令。 “继续,接着射!” 指挥弩手的家族子弟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大变。 “大帅,剩下的弩矢不到一千了。” “全部射完!” 种师中时年六十三岁,有不少兵卒的父、祖都在其人麾下征战过,都统制积威甚重,众人不敢违令,只能毫无意义地消耗仅剩的弩矢。 射完弩矢后,不待种师中再下令,众人自觉拆掉弩机和弓弦,并以石头砸毁弩身。 这本就是精锐宋军必须执行的禁令,凡临敌,弩矢射完,失去反抗手段可能被俘或战死时,一定要毁坏神臂弓,坚决不能让此等利器落到敌人手中。 远处的同军军阵中,看着宋军的疯狂行为,木麻并没有催动官兵上前制止。 两军隔得太远,制止不及,还有风险,也没有任何意义。 宋军视之为神兵利器般的法宝神臂弓,在同军官兵眼中,不过是一种射程虽远却维护麻烦也不怎么好用的武器而已。 大同不仅能批量制造神臂弓,还能制造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武器,但这些都不是同军克敌制胜的秘诀所在。 同军建军后,皇帝就一再向官兵们灌输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没有神兵利器也要能打败强敌的理念。 同军各级将帅也一直以此理念练兵打仗,并共同铸就了同军的“性格”。 “临阵击退强敌者,有大功,当重赏!” 山谷口,满面红光的种师中仿佛一个精神病人般地呓语着。 几名亲兵面面相觑,尴尬地看着都统制,种师中却不为所动。 好一会,一名亲兵从背囊中取出仅剩的十来个小银碗。 “大帅,就剩这些了。” 遭遇大败,连续逃亡,众人连最重要的粮食都丢得干干净净,谁还愿意带着死沉还不能充饥的钱财? 看到精致的小银碗,弓弩手们却完全没有往日见着钱财就两眼放光的神态,尽皆愤怒地看着种师中。 禁军军士们确实贪财好利,临阵必须有赏钱才有动力不假。 但这世上只要钱不要命的人终究是少数。 有命享用的钱财才是钱,命都没了,要再多的钱有卵用! 同军不是野蛮人,投降他们就能活命,甚至还能活得很好。 众人却自觉放弃投降活命的机会,跟着都统制出生入死,除了割舍不断的社会关系,还有就是相信种家数代善抚士卒的好名声,相信种师中一定能带领自己逃出生天。 结果,打了这么多仗,死了这么多的袍泽,都统制却拿几个破银碗来做赏钱。 这是把咱们和只认钱不干事的京营兵看作一个屌样了? 种师中仿佛没有看到众军卒的表情一般,讪讪地道: “当兵领饷,天经地义,本将有功不能赏,无以再驱使你们,尔等自去吧。” 热血汉子搏杀战阵,全靠一股气提着。 宋军确实习惯以钱财鼓舞士气,但钱财的作用却不是万能的。 不然的话,谁拿的钱多,谁就能调动更高的士气,那还要名将做啥? 优秀的将帅不仅会以钱财鼓舞士气,更善于以恩威信义凝聚人心。 现在种师中却摆明了不谈恩威信义,把坚持到最后的好汉子们当做只认钱财的粗鄙武夫,顿时激起了众怒。 有人犹豫片刻,向都统制抱拳,却被同袍一把拽住。 “抱甚拳!咱们哪配给‘贵人’抱拳,走!” 有人带了头,离队的人便越来越多。 仅仅十几息时间,谷口的兵卒便散去了大部分。 有的返身上了山,更多的却是抛下手中的武器,举起手跑向对面的同军。 木麻不再犹豫,催动麾下将士向前,准备结束此战。 种师中转身,看着身后仅剩的百余名亲兵家将,冷冰冰地喝问: “你们还不走?!” 众人跪地,答道: “我等誓死追随大帅,生是种家军,死是种家战魂!” 跑出不远的宋军军士闻听此声,齐齐一怔,却没面目再回头,只能闷头继续跑。 “好!” 种师中终于动容,拔出刀,大喊道: “种师中虽死,种家军不灭!” 第二百零五章 忠臣报国无门,将军亡阵不能 种师中兵败之后,李逵需要集中兵力追亡逐北,在阳曲城外只留下了同军两个营和一千新附军。 靠这点人自然很难攻城,给阳曲城守军的压力大减。 而城中似乎也放弃了防守,原本日夜守城的军民早被王禀撤了下来,就连上次慰问朝廷大军时移走的东城门封堵物也没有再堵上。 上一次,王禀孤注一掷的出城救援行动失败,城中就剩下不到四百名士兵,靠这点人,守与不守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但城门处的警戒士兵,城中仍在执行的配给制和宵禁等措施,却还在提醒城中百姓战时状态并没有解除。 此举却不是为了守城,而是守住一城人心。 战争状态能够转移和掩盖很多矛盾,但在战争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时,所有人为转移和掩盖的矛盾就会急剧反弹。 为了对抗侵略,阳曲百姓做出了极大的牺牲,也流够了血,可最终换来了什么? 什么都没换来。 比看不到希望更令人绝望的,是看到了希望却又迅速破灭。 朝廷数万大军开到阳曲城下,甚至已经进了城“解了围”,但仅仅一日时间,便败得干干净净,还搭上了城中的数百士兵。 阳曲军民打赢战争的希望,在朝廷大军溃败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破灭了。 失去希望后,有人会失去目标成为行尸走肉,也有人会释放深藏心底的恶念。 这种形势下,防打砸抢烧、防投毒报复、防出城投敌,维持阳曲城中即将崩坏的社会秩序就替代了守城,成为了张孝纯和王禀等人的头号任务。 围城日久,正常的生活完全被打乱。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城中官府的配给品却一日少过一日,百姓们的暴戾情绪逐渐累积,城中的氛围越来越诡异,张孝纯和王禀等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十二月二十六日,阳曲城东城门。 城门警戒士兵终于等来了半个月来第一个通过城门的人——同军使者燕青。 士兵们最初很是警惕,甚至还对燕青恶语相向。 即便他们也渴望结束这种没有希望的战争,而同军使者最有可能带来希望。 但毕竟敌我双方的仇恨不是那么容易化解,须知道,两个多月的攻与守中死了太多的人,与他们朝夕相处的袍泽便去了大半。 燕青却镇定自若,言行如常。 其人自小混迹市井与大户之间,身上有种难言的亲和力。 只是等传令兵跑到官衙向张孝纯汇报的短短时间里,守城门的宋军士卒便与燕青熟识起来。 待到知阳曲县事唐端赶到东城门时,还听到了士卒们的叫好声。 “宣抚相公命本官带同军使者入衙,你们退下吧。” “有劳!” 阳曲城中极度萧条,又还在战争之中,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即将过年的氛围。 但街巷中仅剩下疲惫的士兵在巡逻,几乎看不到百姓,却格外扎眼。 唐端似是猜到了燕青的心思,主动为其讲解,“无意中”透露了很多城中细节。 这是因为每日配给的口粮太少,天寒地冻,除了官府限定的发粮时间,百姓们便尽量减少活动,缩在家中苦熬。 燕青脚步不停,似乎对这些消息不感兴趣,但偶尔微不可察的点头,却没能逃过唐端敏锐的观察力,换得其人更加卖力地透露自己知道的消息。 唐知县猜想同军使者应该为招降城中军民而来,而阳曲县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城中正在酝酿动乱,其人身为一方父母,自然希望早点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其实,燕青此来,就是为了解决阳曲问题的。 太原府之战即将落下帷幕,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阳曲城之围也确实该撤了。 胜利者有资格享受失败者的尊敬,失败者则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 大宋一败再败,阳曲城守无可守,河东路宣抚副使经略使张孝纯已经没有了继续对抗下去的心气。 其人不仅派出了知阳曲县事唐端迎接燕青,还在自己的官衙中接见了同军使者,并安排河东路兵马副都总管王禀作陪。 双方相互见礼后坐下,张副宣抚使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燕参军,今日所为之事先放一边,我等可以降,但能否先请你告知外边的情况?” 太原府打援战同军大获全胜,宋军遭遇空前惨败,软弱的宋廷很快就会做出选择,张孝纯等人的坚持基本影响不到河东路大局,燕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张宣抚想听什么?” 阳曲城被围两个多月,仅有种师中大军压住同军短暂一天多里得到一些有限的消息,张孝纯想知道的事太多了,但对方显然不会什么都说。 “这一战的结果。” “此战,你们朝廷派出了四路大军解围,想来各支人马的具体规模张宣抚、王总管早知。如今,四路大军已经尽败。” 空前的大败,张孝纯和王禀二人却只是侧耳倾听,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只因这个结局早在他们预料之中。 招降话术本就应该先展现本方的强大和辉煌胜利,燕青自不会只讲半截话。 “作战意志最坚定的是折可求统领的河东兵马,其部与我军历经十一战,溃败后还节节抵抗,但也因此败光了河东的家底,我军杀伤俘获的兵马近两万人,算上溃散后遁入山林者,随折可求退守平阳府的兵马应该只有四千余。” “这——” 王禀因震惊而腾地站起,不小心牵动了之前出城作战时受创未愈的伤口,疼得额头立即渗出了汉。 其人并不怀疑使者的话,以同军的战力,照实说就行,完全没必要欺骗自己。 燕青没有讲任何细节,可寥寥几句话已经透露了很多的消息。 折可求退守平阳府,说明汾州已失。 但这句不是重点,剩余的兵马不足五千才是。 掌握在折可求手中可是三万多大军,如今却仅有四千多,十不存二! 河东路终究是河东人的河东路,没有了急于恢复家园而敢战的河东兵打头阵啃硬骨头,朝廷派再多援军来都是白搭。 何况,经此一败,朝廷还敢向河东路再派援军么? 张孝纯心中装着事,又是不知兵的文官,没心思去想燕青话中隐含的深意,倒是没有王禀这么激动,接着催问其人。 “其他三路呢?” “刘副总管不愧为当世名将,竟在我军攻击发起前洞悉了战场态势并果断转进,连带着汾州部分兵马提前赶到平阳府构筑新防线,才让败兵不至于一路退到河外。” “刘家子!” 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张孝纯就是再不知兵也听出了燕青话中的不屑调侃之意,可其人自己都准备投降了,终究没脸对刘光世骂出狠话。 但燕青接下来的话却让其人无法维持镇定了。 “不过,刘副总管果断转进,也让我军能够从容布置,从而全歼河中府兵马。” 嘭—— 王禀一拳砸在桌子上,面色阴沉得可怕。 两年前大的名府之战,朝廷大军不战自溃,十余万精锐一朝葬送。 根源虽然在大宋禁军烂透,童贯统兵无方也难辞其咎,可直接诱因却是刘延庆遇敌即溃,让大军陷入粮路断绝的危险局面。 刘延庆的溃逃,让王禀不得不接下徐泽的任务,从此再无法安心做事。 而刘光世的溃逃,则彻底打破了其人不做贰臣的希望。 好半晌,王禀才回冷静下来,问道: “姚经略情况怎样?” 燕青是大名府人,参军前就听说了一些南乐镇之战的细节,正是对同军赫赫声威的向往,其人会放弃演出队的招揽,坚持要参军。 入伍后,燕青又了解了更多大名府之战前后的故事,也隐隐猜到了王禀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然能够理解这位老将的心态。 “南乐镇之事重演,只是这次发生在营中,待我军平息了营啸,姚经略已经没在乱军之中。” 王禀其实见都没有见过姚古,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如其说其人关心姚古的情况,还不如说他在寻求自我救赎。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统兵战将亡于阵战乃死得其所。 九天前,种师中得知李逵在永利监击溃撤退的本部兵马而匆忙转移,却被木麻带兵拖住,王禀点兵出城掩护种师中撤退时,就存了必死之心。 可惜双方战力的巨大差距让其人这个愿望都无法实现,两军还没有接阵,其部就被打散,王禀因中流失而昏迷,又被忠心的部下救回城中。 姚古死在乱军之中虽然窝囊,但也好过想死于阵上而不得的人。 “种端孺呢?” “种都统制年老体弱,连日逃亡伤了肺腑,吐血而亡。” 燕青并没有骗王禀,但他只讲了一半实话。 当日,种师中回光返照,欲要以亡于阵赵的大将事迹激励后人,只是终究气衰,喊出“种家军不灭”的口号后就吐血而亡,至死身上都无一处战伤。 但受种师中的激励,其人剩余的亲兵家将却尽皆力战至亡。 不过,这些细节就没必要讲了。 王禀确实也不关心种师中以外的事,其人苦笑一声,张开了嘴想说些啥,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一旁沉默的张孝纯见王禀把话题带偏,忍不住接过话题。 “贵部究竟在太原府投入了多少兵力,我朝东线的人马莫非也全军覆没?” 燕青自是知道张孝纯关心的是什么事,坦然回答道: “东线其实还有一部人马建制完整,正要请宣抚使帮忙。” 张孝纯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消息,脸上的紧张之色尽去,旋即又僵硬了下来。 “燕参军,你所说的兵马,可是驻扎寿阳县的犬子张灏?” “正是。” 张孝纯起身,向燕青郑重一揖。 “孝纯无能,愧对大宋朝廷,愧对太原军民,即将做那不忠不孝之人,但犬子自有志向,还请参军莫要让孝纯父子相辱。” 燕青赶忙起身还礼,他确实有请张孝纯出面解决张灏的想法,却不是让其人去劝降自己的儿子。 “宣抚使不必为难,在下今日来,乃是带着陛下的口谕。” 听到“口谕”一词,还在伤神发呆的王禀赶忙起身,下意识地就要跪下,又突然想起这不是教主道君皇帝的口谕,正尴尬间,张孝纯却拉着其人面向东北方向跪下。 “陛下口谕——阳曲被围两月有余,朕闻城中已无再战之力。城中文武愿降者,尽皆招抚;顽抗者,可遣送离境。凡裹挟百姓欲行玉石俱焚之事者,陈遘为戒!” 张孝纯、王禀齐齐一怔。 若是换成他朝,陈亨伯绝对是亡于社稷的忠烈,但在本朝却成了为私利而罔顾苍生的奸臣,遭士民唾弃。 可以想象,日后大同取代了大宋再著宋史,其人也绝不可能翻身,正是杀人诛心,遗臭万年。 以本朝的荒唐,张孝纯和王禀若是执迷不悟,继续对抗同军,急于求和的教主道君皇帝不仅不会感念其忠,还会毫不犹豫地卖掉他们,就像当初卖陈遘一样。 报国无门,忠心无处可托,二人彻底死了心,再拜道: “臣愿降!” 传完口谕,燕青上前扶起二人。 “张宣抚,陛下还曾诏谕我等,河东之战所有被俘宋军,无论身份品阶,愿降者,参照旧例整编;想归者,待两国和谈后,即可归去。令郎与你皆领弱兵守孤城,已证忠心,去留自便,必不让你父子相辱。” 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张孝纯急欲又拜,被燕青扯住。 阳曲人心已散,绝大部分人都盼着投降,但投降也不是张孝纯和王禀二人一句话就算完成了,必须有个正式的仪式。 约定受降仪式的具体时间和步骤后,燕青当即离衙出城,留下张孝纯和王禀二人相视而叹。 未时,张孝纯率城中文武出城投降。 随即,同军开进城中,聚集百姓宣布阳曲之围解除和重建家园的相关赈济政策后,竟然有不少人因劫后余生喜极而泣。 两日后,移交了城中事务,张孝纯亲往寿阳县,说动其子张灏率军出降。 第二百零六章 做事须得有始终 大宋针对太原府的解围战从出兵到结束仅有月余时间,若只算双方交战的时间,前后还不到一旬,四路近二十万精锐兵马便灰飞烟灭。 消息传到开封府,君臣惊恐万状,京城人心惶惶。 自将门联名上书请求出兵后就隔岸观火的大宋士大夫们终于站了出来,纷纷摆明自己的立场。 弹劾军头以私利裹挟民意,名为抗大同保太原,实为攫取军权图谋不轨者有之; 指名道姓请求朝廷诛杀败军之将,以正军纪挽救军心士气者有之; 引经据典论证军头们的莽撞之举破坏了同宋两国睦邻友好的大形势,将为大宋引来灭顶之灾者亦有之。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军队遭遇惨败,致使国家面临覆灭的危险,自然要有人承担责任。 更何况这次主张出兵的和以往不同,不是朝堂上的相公,也不是天子。 而是掌控大兵的将门,是一旦得势就能重复五代故事主宰文人命运的无脑莽夫。 之前国势危急,将门抓住了大义发难,使得文官们不好下手。 如今大败亏虚,还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而被弹劾的军头们也不是傻瓜,正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折、姚、杨、种、刘等将门家主们以太原府之围要挟朝廷出兵时,就已经赌上了身家性命,做好了失败便要受过的心理准备。 大宋将门手握部分兵权,为朝廷出生入死,实际却是处于权力分配的末流,根本没有单独对抗朝廷的实力。 若不是徐泽强势崛起打击了教主道君皇帝的威望,破坏了大宋内部的权力平衡,并给了军民救亡图存的压力,将门想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改变朝政走向都不可能。 此次出兵救援太原府是将门崛起的绝佳机会,若是做得好,借外部压力和抗住同军的威望要求改革朝政,一举改变大宋以文驭武的传统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大宋将门把握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手却不愿配合,还打得朝廷大军惨败,彻底打灭了军头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愿赌服输,精于在战阵上保存实力的军头们自然也知道如何在朝堂上体面收场。 西线大败的消息刚刚传到开封府,京城四壁守御使刘延庆就以次子刘光世未战先溃致王师大败为由上书请罪,并闭门谢客,以示待罪之意。 随即,东线种师中战败的消息也跟着传来,其兄种师道当即以自己年老体衰难堪大任为由上书请求致仕,也撂挑子不干了。 虽然没有出兵,但上窜下跳,为将门筹谋出力颇多的杨惟忠也以自己昏聩无能,误判形势致大宋遭惨败为由上书请罪。 退守平阳府的折可求勉强稳住阵线后,以本部伤亡惨重无力再战为由,请求…… 为维护朝廷体面,响应文官士大夫的强烈要求,天子必然要对这些人予以惩戒。 但将门军头势力盘根错节,军中的传承比大宋的历史还早,根本不可能一网打尽。 何况,国家危难还得仰仗将门出力,也不能真伤了诸军头之心,更不能彻底削除将门而让文官集团失去掣肘。 教主道君皇帝御极多年,手腕极其老练,自然清楚这中间的平衡与自己权位的辨证关系,一番权衡后,做出如下处理决定: 奉宁军承宣使种师中公忠体国,献身社稷,为掩护大军撤退血战而亡,诏赠少师,谥曰庄愍。 临江军承宣使熙河经略使姚古未能及时查明敌情,致全军覆没,念其为国捐躯,不追其责,诏赠保庆军节度使,谥曰壮愍。 洛阳种氏一门忠烈,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为国征战多年有功,加淮南节度使,准其致使。 彰化节度使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兼知怀德军事杨惟忠擅论朝政,降为武略大夫,改任淮南东路兵马都总管。 知府州兼麟府州管界都巡检使兼河东第十二将、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折可求为王事而不顾己身,本部人马折损严重,准其部退回府州休整。 奉国军承宣使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未战先溃,带动大军兵败有罪。 念其稳住平阳府防线有功,且四路大军中仅其一路得存,为朝廷保住了数万精锐之师,降为延安府兵马钤辖兼鄜延路第三将主将。 京城四壁守御使镇海军节度使刘延庆勤勉谨忠,职司不变,速速复任。 经太原府之战的大败,原本开始抬头并尝试干涉朝政的将门势力遭受重创,进入又一次的蛰伏期,在帝国事务中发出的声音更加微弱。 而教主道君皇帝则趁机通过调动官职、批准致仕、内外交流等手段,将部分高阶武将束之高阁或调离其经营多年的巢穴,借此重新收拢了兵权 其人还以兵败为由,斩杀了几个临阵脱逃的中阶武臣。 一番整治下来,有没有使禁军上下指挥更加通畅从而提高军队战斗力,没有经过实战检验,暂时还不能下结论。 但军中原本被将门把持的上升通道却得以松动,诸如韩世忠、曲端等青壮派中低阶武将有了晋升空间,军心士气竟然有所提升。 这一系列的操作还凝聚了部分人心,巩固了教主道君皇帝原本岌岌可危的权位,让其人稍稍安心了一些。 但这些只是上篇文章,如果不能及时补救大宋与大同的关系,解除两国的战争状态,同军随时都能南下撕掉大宋皇帝的遮羞布。 因此,在解决朝政动荡,惩处败军丧师的将门军头的同时,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展现了罕有的果决和行动力,做出了如下战略调整。 其一,诏荆襄漕粮直接输送至南阳府,以支持工部侍郎孟揆加快南阳府防御体系建设。 其二,加尚书左丞王安中为庆远军节度使,并任河东路宣抚使隆德府知府,主持河东路事务,以收拢溃卒,安抚人心,稳住岌岌可危的河东防线。 其三,诏豫国公童贯为陕西诸路宣抚使,节制西军全部兵马,以应对同军可能继续南下的危急局面。 其四,派太宰、中书侍郎王黼领使团前往大同燕京,拟割河东路汾州以北部分州府,并献上巨量钱粮,以乞大同正乾皇帝息兵罢战,重议两国睦好。 自三个多月前,徐泽借口河东路擅自招诱本国汉儿为由威胁大宋开始,大宋君臣和开封府百姓就一直承受着同军随时都能打到东京的巨大压力。 此次河东路兵败,更是将大宋最能打的军事力量也赔掉大半,失去了军队的强力压制,一些地方的民乱开始抬头,就连东京城中也谣言四起,刑案频发。 为袪厄禳灾,稳定大宋人心,教主道君皇帝这次是真拿出了看家本领,命少师蔡攸提举秘书省两街道录院主持兴建了顺天兴国坛。 这又是一项大工程,就算再怎么加班加点,也得到来年二月份才能开始举行。 届时,赵佶将亲自登台主祀,举行上元金箓斋。 此斋设普天大醮三千六百分位,召请三境至尊、十方上圣、玉京金阙天帝天真,十方师尊圣众、三界官属及一切威灵,以祈求诸神灵护佑大宋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因此,太宰王黼等人倒是不怕因为出使大同而不能参加这一盛典。 这一次出使任务虽也紧急,但同军毕竟还在河东路,对开封府的威胁远没有在开封府时那么大,王太宰倒是不用又把自己和使团众人搞得血肉模糊。 即便如此,其人还是不敢有丝毫耽搁,一路急赶慢赶,终于赶在元日前,到达了大同燕京府。 大同政权初建,正乾皇帝又提倡一切从简,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但元日前后仍有很多庆典和祭祀活动需要徐泽亲自组织,其人便将接洽赵宋外交使团之事交给了外部尚书王四。 两国一日处于战争状态,开封府就一刻不能安宁。 王黼肩上的压力极大,又清楚正乾皇帝的个性,不敢有丝毫隐瞒,便直接向王四和盘托出了教主道君皇帝开出的加码线。 “陛下,赵宋君臣这次是真的急了,开出了割河东路半数州府,付金十万两、银两百万两以做战争赔款,并拟参照宋辽传统给大同交纳岁币一百万匹两每年的条件,以求两国息兵。” 自徐泽开始造反后,宋军就一直被同军按着打,不断损兵折将。 为保住江山社稷,赵宋朝廷花在赔款、抚恤和扩军上的钱财不计其数,导致国库日紧,越来越拿不出钱来。 而随着大同王朝越来越强势,赵宋百姓对赵氏社稷存续也越来越悲观,为备兵荒,消费欲望明显下降,还有一些上户成窖成窖的藏钱。 如此一来,赵宋朝廷又一次“缺钱”了,短时间内根本付不起巨额的战争赔款,赵佶派王黼来燕京谈判时便主动提出以金银折现。 这一点也是参照宋辽传统,赵宋每年向辽国交纳的岁币便是绢、银两项。 所以,才有“匹两”作为计量单位。 “亏赵佶想得出来,我堂堂大同岂是没见过钱的蛮夷,要他岁币做甚!是不是我嫌这点钱不够,他赵佶还准备对我称兄?” 听王黼的言外之意,赵佶还真有这意思——赵宋短期内没有再战之力,只要大同愿意停战,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但王四跟了徐泽多年,自是清楚皇帝不屑于在赵佶的面前称兄。 “陛下的意思是?” “赔偿的金银咱们日后改革币制用得着,岁币就不要了。具体如何办,我会让曹孝才跟他们谈。咱们与赵宋‘公平买卖’,光明正大的挣钱不好,何必担上恶名,要他们一点‘死钱’?” “臣明白了!” 对大同臣子们来说,正乾皇帝就是一个取之不竭的思想宝库,从皇帝的身上,不仅能学到矛盾论、治国根基论、战争演进学,还有“整体经济论”,等等。 就连天资不甚高的王四都知道了对国家来说,“死钱”不是“钱”,能盘活国内市场,让钱加速流通并惠及更多百姓才是钱的道理。 谈完了息兵条件,王四立即转入两国的外交关系调整。 “对赵宋的乞和,臣该如何答复?” 徐泽笑问:“乞什么和?” 见王四发懵,半天没想明白,其人乃点拨道: “河东路之事,因何而起?” 严格地讲,自从大同和赵宋正式勘界后,同宋两国外交关系就已经正常化了。 可没过多久,赵宋朝廷就不顾两国刚刚签订的合约,擅自招诱“大同百姓”南下。 大同朝廷先是以国书向赵宋提出严正交涉,要求其国限期给出说法。 但赵宋君臣却误判形势,认为大同刚刚建国,内外压力极大,同军不可能冒着多面开战的风险南下,而断然拒绝了大同的无理要求。 之后,徐泽一面发出警告,一面率大军南下并攻入滑州,以惩戒赵宋君臣背信行为,逼迫其认清绝绝不可怠慢大同任何意见的事实。 赵佶也从这件事中吸取了教训,立即遣使惩处河东官员,并命边地州府放同军入境,实际已经做好了放弃河东路的打算。 但教主道君皇帝不负责任的甩锅行为,却受到了使者秦桧的强烈抵制,后者不仅没有如实传旨,还蛊惑知代州事郭仲恂带领军民坚决抵抗同军。 由此,引来蓄谋已久的同军大规模入侵。 至于之后折可求率军南下太原府抗同,赵宋将门联手逼迫朝廷出兵等等,不过是这件事持续发酵的后果。 当前的形势是赵宋没了生力军而不敢打国战,大同也不想破坏既定方针贸然掀起灭宋的全面战争。 所以,同宋两国围绕河东路的战争更应该理解为“局部冲突”才对。 既然两国都没有正式宣战,自然不存在“乞和”一说。 王四理清此事的来龙去脉,恍然大悟。 “陛下的意思是还要穷究赵宋归来人之事?” 其实,大同介入河东路原因并不是太重要。 只要徐泽贼心不死,无论赵宋怎么做,同军迟早都要入侵河东路。 但赵佶不知死活,授意河东官员招诱辽地百姓南下,却是主动授人以柄。 而同军侵入河东路后,各地养不熟的归来人纷纷反叛,更是让节节败退的宋军雪上加霜。 为改变被动形势,河东路未沦陷州府的官员尽皆采取断然措施,少数官员选择了弹性更大的驱逐离境,更多的却是无差别残杀归来人,以除后患。 所以,对徐泽来说,河东之事还远没有结束。 “对!咱们大同做事须得有头有尾,河东路要取,为流离百姓主持正义之事也必须做,还得做彻底!” 第二百零七章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跟王四敲定与赵宋谈判的细节后,徐泽便将话题转到金国事务上。 “完颜阿骨打这个时候派完颜希尹来,是为了解释金军没有按期进取朔、武等州一事?” 上半年,徐泽派石秀北上会宁府,除了协商同、金续盟之事,重点就是定下两方势力瓜分辽国的版图,明确各自扩张方向,以避免两方争端。 按照两国的续盟协议,兴中府和宜、成、朔、武等州归金国所有。 彼时,徐泽出于分散金国兵力,打乱其政策转型节奏,逼迫金军尽快灭辽的目的,增加了不少附加条件。 而完颜阿骨打正因金国接连扩张引发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自不会接受这个附加条件,乃以金军连番大战急需休整为由,将出兵收取这些州府的时间推到了年底。 可到目前为止,金军只在东线攻下了中京道的兴中府和宜州、成州,西线大同应州以西的朔、武等州则一直没有进取。 所以,徐泽才有此问。 “陛下圣明!” 王四暗叹金主便是再如何挣扎,也休想逃出皇上的手掌心。 “金主让完颜希尹转述的意思是金国连番用兵,暂时无力西进,还需要再等几个月才能攻略朔、武等州。” 完颜阿骨打这老狐狸! 徐泽非常清楚金国兵力紧张是肯定的,但以金、辽两国的战力差距,金军要想打下朔、武等州,根本用不了多少兵马。 很明显,完颜阿骨打知道辽国短期内难灭之后,主动收缩了兵力,不愿再为大同火中取栗了。 其人应该是和徐泽一样,希望盟友承担更多的灭辽义务,以让本国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整顿内部上。 徐泽没有在臣下面前发牢骚的习惯,他的注意力放在了“连番用兵”上。 这个时候,还能让金国连番用兵的会是谁? “金军已经跟耶律大石交上了手?” 耶律大石被徐泽放回已经有半年时间了,若是到现在还不能引起金国的强烈关注,也只能说明其人太废,不配做徐某人的棋子了。 “是,两军有过几次交手,规模都不大。金人认为耶律大石谨慎,一直在各部之间流窜才没让金军抓到,本身的实力并不强,金主想趁冬日集中用兵,先解决了上京道的后顾之忧,再率大军进入西京道,一举灭掉辽国。” 大同的事业终究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耶律大石只能算是徐泽布下的一步闲棋,能成事固然惊喜,不能成也无所谓。 而且,以耶律大石的固执,只要放出去了,就不是其他任何人能够掌控的。 所以,徐泽并不是太关心耶律大石的动向,当即略过这个话题。 “黄龙府之事金人主动通报了没有?” “说了,起因是新近内迁的降民安福哥不堪地方官员盘剥掠夺而煽动百姓叛乱,皇三子完颜宗辅与迪古乃带兵返回,仅用了几天时间就平定了叛乱。” “嗯。” 看来耶律大石阴魂不散,一直在临潢府附近流窜,给了完颜阿骨打不小的压力。 不然的话,其人绝不会授意完颜希尹主动透露这条“隐秘”的消息。 徐泽大略搞清楚完颜阿骨打的想法后,向王四做出指示。 “我军攻略河东路的进度,你也如实告知完颜希尹吧——既然盟友没有对我们藏着掖着,咱们也要示之以诚嘛。” 王四怕自己误解了皇帝的意思,询问道: “陛下是要臣催金国早点进军西京道?” 徐泽摆手了摆手。 “用不着咱们提醒,完颜阿骨打会明白如何做的。” “臣明白了!” 临要告退,王四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汇报。 “陛下,金主欲要诛杀完颜昂一事已经查明。” “嗯,讲。” 徐泽也一直在关注此事,毕竟这事过于“反常”。 在他掌握的情报中,完颜阿骨打自起兵以来,还没有公开处决过一个同宗之人,更别说是亲弟弟。 “完颜昂与稍喝奉金主之令,领四千兵马监护投降的上京道诸部族边放牧牛马,边向金源内地迁徙,到永安山以东时又受命就地驻防临潢府。完颜昂不擅统御,频频纵兵骚扰诸部,致使其民深以为苦,叛逃者越来越多。这事传到了会宁府,金主立即派出完颜里底前去训诫完颜昂,但其部并无改正,没过多久,投降的部族跑了大半,仅剩下了章愍宫和小室韦两部到达了金源内地。” 难怪! 逼得已经归顺之民大面积再叛,金国上京道形势糜烂至此,完颜昂“功不可没”! 要是换成徐泽麾下,十个脑袋都给砍了。 “接着讲。” “金主下诏给留守会宁府的谙般勃极烈吴乞买,说安排吾都补监护归降的部落过来,可现在却造成不少部落不满叛逃,稍喝带着部队却不去追讨,致使这些归降了咱们的人又跑回辽国那边,两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违抗命令,应当重处。如果你们拿不定主意,就将先将他们拘押起来,等我班师回来后再行定夺。” 就这? 犯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如果”! 别人是雷声大雨点小,阿骨打是边打雷边捂起旁人的耳朵,连雷声都怕大了。 “意思是完颜昂最终没有被处死?” “是。完颜辞不失劝吴乞买可以国家庆典而从轻发落,最终将完颜昂打了七十杖,并拘押在泰州,但将稍喝斩首示众。” “嗯,此事我知道了,退下吧。” “臣告退。” 得知金国上层对完颜昂和稍喝两人的差异化处理,徐泽突然没了看完颜阿骨打笑话的心态。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完颜阿骨打纵是千般英雄,也没办法将落后的部族一步建成文明有序的国家。 徐泽幸运的是比阿骨打起家时更年轻,带的队伍起点也更高。 但仍无法超越这个时代太多,欲要革旧鼎新,要做的事还有太多太多。 …… ps:正常情况下,以同金两国的密切交往,完颜昂一事大同肯定能打探得到。 但此事的前因后果,尤其是完颜阿骨打向吴乞买下旨的具体内容,大同情报部门绝不可能打探得这么清楚。 原计划以金国视角记叙此事,但如此的话,花费的笔墨就多了,很多书友也不喜欢这种视角,只能改由徐泽、王四二人寥寥数语带过。 第二百零八章 将门路在何方 有了徐泽的授权,大同外部尚书王四与大宋太宰中书侍郎王黼的谈判进展极快,数日时间就敲定了双方关注的细节问题。 待拜见了正乾皇帝,正式签署相关条约后,王黼这次出使的任务便圆满结束。 其人顾不得连日劳累,当即便向徐泽辞行,急忙赶回开封府,告知赵佶两国顺利缔约的好消息。 同宋两国河东路有关问题协议大致如下: 其一,大宋割让太原府、石州、汾州、岚州、代州、忻州、宪州、火山军、保德军、宁化军、平定军等地给大同,以作为对本国背信弃义的惩戒。 其二,大宋付给大同金十五万两、银三百万两,用以赎回此战中被俘且不愿投降的非河东籍官员和军士,被俘人员滞留期间的伙食开支另算。 其三,大宋朝廷公开惩治擅自招诱、残害大同百姓的官员,相关结果须以国书形式报给大同,并负责找回仍然流落河东路南部各府州的大同百姓。 其四,继续深化两国经济交流,加大同宋之间以铁换铜锭、以盐换粮食、以糖换布帛等大宗交易的成交量。 王黼虽然没能与大同朝廷达成两国真正意义上的和议,但终究是说服了大同皇帝暂时息兵,挽救了大宋王朝即将崩溃的危急形势。 其人还将大宋君臣原本预料必然要付出的岁币免去,并将战争赔款改为赎回被俘的官员和军士。 此举不仅为大宋留足了体面,还将换回朝廷最是稀缺的精锐兵马。 八十年前,富弼奉命出使辽国时,以增加岁币为条件劝辽国息兵便名传天下。 王黼此番临危受命,形势危急更甚当年,而议和成果又远胜富弼,可谓大宋功臣。 天子大喜过望,乃拜王黼为太傅,封楚国公,并赐玉带,极尽恩宠。 北疆终于能够安定片刻,教主道君皇帝放下了心中块垒,总算能集中精力筹备上元金箓斋普天大醮仪式,以请普天神灵护佑大宋。 至于割让河东路一府六州四军给大同的屈辱,则被大宋君臣选择性地遗忘了。 莫说这些州府绝大部分都是同军已经打下的,大宋又做错在先授人以柄,更重要的是打又打不过,除了捏着鼻子认了,还能怎样? 不过,两国在和谈中都没有提及位于黄河西岸的府、麟、丰三州和晋宁军。 对大宋来说,这几地,尤其是府、麟两州高度自治,就没有真正属于朝廷过,自也不能轻易将其卖掉。 而对大同来说,也不需要这些土地上的将门任何形式的加盟或者投靠。 大同王朝包容天下,政策向来公开透明,对所有势力都一视同仁。 和辽地平州曾经的割据势力张觉一样,徐泽依然愿意给大宋将门以宽容,但前提是他们自觉接受大同朝廷的政策。 正乾皇帝将选择权交到将门手中,如何选,全看他们自己。 宣和五年的春节,本该是万家团聚的喜庆日子,府、麟、丰三州百姓却是家家戴孝,户户哭泣,在愁云惨淡中度过。 河东路一战,同军完胜,宋军惨败。 而伤亡最重的,莫过于作战意志最为坚定的折可求部兵马。 对人口近亿的大宋来说,十余万大军的溃败确实是大败,却不足以伤筋动骨。 如果不讲战斗力的话,凭借庞大的人口基数,大宋随时都能再拉起数十万大军。 但对人口稀少的府、麟、丰三州来说,这种打击则是毁灭性的。 交城一败,折可求麾下兵马损失一半,其后经过休整,陆续归队四千余,还算是能够接受的伤亡率。 可清源县再败之后,却是接二连三的噩梦。 从前线传回后方的消息,已经不是谁的父兄不幸阵亡,哪家的孩儿又被俘。 而是谁谁谁的命大,历经大战后还能活着。 面对这种毁灭性的打击,三地人心大散。 控诉同军残忍叫嚣复仇的有,劝说亲友放弃幻想正视现实的也有,咒骂折氏心狠如狼只顾自家富贵的同样有。 已经退回府州休整的折可求当然知道治下的情况,也迅速深入各户慰问孤寡,做足了姿态以稳定人心。 但其人只走访了数十家,就走不下去了。 面对众人极度复杂的眼神,折可求自知理亏,实在无颜以对,只能仓惶逃回府谷。 接连遭遇惨败,折氏威信大衰,已经压制不住各方面的矛盾了。 莫说稳定百姓之心,就连折氏本宗的核心子弟也因为利益和路线之争,有了分裂的迹象,折可求不得不想办法去弥合。 所谓否极泰来,就在折知府忙得焦头烂额时,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上元节前,同军拿下岚州,并经合河津释放了两百多被俘的府、麟子弟。 这些人一部分直接回到了自己家中,安慰提心吊胆的妻儿老小。 还有一部分前往府谷县,向知府州事兼麟府州管界都巡检使兼河东第十二将、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折可求告知同军要求他们带到的话。 两个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同军之后将陆续释放被俘的数千府、麟、丰三州子弟,并愿意跟折可求就府州折氏的出路问题进行交流。 坏消息则是同军不接受任何条件,府州折氏若想求存,就只能接受同军的条件。 总之,还是那句话:臣服,或者死! 至于同军的条件,不用问也知道:府州折氏作为将门将不复存在。 甚至,也不会再有“府州折氏”这个概念。 按照大同的政策,折氏必然要分宗、迁徙、打散、转型。 也许部分人还能搏杀战阵,靠祖传的杀人技能吃刀口舔血的饭,但家族肯定不可能再保留私军和“封地”了。 …… ps:据《宋史》记载,府州崇宁户仅一千二百四十二,口三千一百八十五;麟州崇宁户三千四百八十二,口八千六百八十四;丰州的数据更夸张,崇宁户只有一百五十三,口仅四百一十一。 当然,这只是列入官府簿籍的税基人口,实际不向朝廷纳税的人口要多得多。 不然的话,如何解释府州折氏动辄拉出一两万大军,这一点也从侧面反应了府、麟、丰等州与朝廷的真实关系。 第二百零九章 兄弟阋于墙 坦白地讲,折氏子弟兵被同军打得接连惨败后,折可求就已经口服心服了,彻底失去了与同军对抗下去的勇气。 他也清楚以正乾皇帝的包容,现在投降还来得及,未必不能给自己换一个前程。 但其人虽是府州折氏当代家主,却不能一句话就决定整个折氏的命运。 家族大了什么人都有,总有人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不愿向大同朝廷低头。 折可求苦思两日,头发都愁白了,始终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无奈之下,其人只能召开家族大会,商议府州折氏出路问题。 “家主,彦质认为此事不当议。” 家族重要成员齐聚,折可求才说出今日开会的议题,折氏的政治新秀折彦质就跳了出来,出言指责家主不该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态度摇摆。 “折氏深受皇恩,世代忠良,为大宋守御西北边陲百余年,无大宋则无折氏,彦质敢问家主离了朝廷,府州折氏又该何去何从?” 这都火烧眉毛了,折彦质还拿腔拿调,出口朝廷,闭口忠义,朝廷和忠义有屁用! 折可求心中莫名烦躁,其人掌控家族数年,如何不知道一旦向同军投降,府州折氏就会烟消云散,再不可能成为一个政治势力而存在? 道理谁都懂,可前提是要有维护自己利益的实力再谈这些。 三个月前,其人率折氏子弟兵出府州时,也有为大宋的江山社稷、为河东人的河东、为府州折氏利益而战的崇高使命感,比现在的折彦质还要激进。 可府州折氏历经大战,死掉了那么多的子弟,最终换来了什么?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几乎败光了折氏的家底! 清源县南一败,同军穷追不舍,刘光世和姚古两个混蛋友军在哪里? 战斗最惨烈时,折可求亲自带着家族子弟打反击,大宋朝廷又在哪里? 若自己不是轻信朝廷的大军有担当,折氏子弟兵又何至于败得这么惨! 何况,作为府、麟两州的土皇帝,折氏也从来都不是什么“世代忠良”。 自唐末掌控府州以来,折氏历经唐、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大宋七朝。 谁掌握中原坐天下,折氏就为谁戍边,以换取家族在府、麟两地世代相袭的权势。 从头至尾,府州折氏跟“世代忠良”一词就不沾边。 尽管如此,折可求作为家主也不能任性胡为,只能强压心中的烦躁。 “仲古言之有理。” 府州折氏是事实上的割据势力,一直依靠战功向大宋朝廷证明自己的价值,其内部也必然要遵从有战功才有话语权的原则。 折可求虽是家主,却在与同军的战斗中连战连败葬送了大半家族子弟,其人在战场上证实了自己的无能,在家族内部事务上的话语权变轻就成了必然。 面对折彦质几乎打脸般的质问,折可求不得不忍气吞声,耐心解释。 “但以如今的局面,折氏若是不接受大同朝廷开出的条件,我们又拿什么抵抗即将到来的同军?” “不用抵抗!” 折彦质语出惊人,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其人却毫不慌张,他敢在今日会上向家主发难,自然有深入的思考。 “徐逆勾结金人僭越称制,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迟早会覆灭。大宋富甲天下生民亿万,纵使偶然小败,只要朝野上下一心,很快就能拉起大军,最终必然可以胜利。” 其人站起身,扫视众人,接着侃侃而谈。 “我折氏本为党项番人,困于府、麟边鄙荒地,虽世代经营却难有大发展,有大功却不能进入朝堂。此番同军入寇,河东遭厄,折氏损失惨重,恰是破而后立改变门第的绝佳机会。” 面对众人期盼的眼光,折彦质主动解开谜底。 “大宋钱粮尽在东南,此番虽然接连败于同军,但根基并未损,还能再战,只是因缺少精兵强将而暂时乏力。折氏若能借此机会跳出府州,就近依靠朝廷的钱粮再募大军严加整训,未必就不是龙入深渊、虎归深山之局。” 折彦质苦读诗书,科场高中,身上既有折氏子弟的彪悍,骨子里还有难掩的书卷之气,说话抑扬顿挫,非常有感染力,引得一些人频频点头。 “家主,彦质言之有理啊!” “是啊,家主,咱们折氏也该转型了!” “还望家主三思啊!” 半月前,折可求收到朝廷准许休整的诏令,欲要带着残军从平阳府借道隰州、石州、晋宁军撤军时,折彦质便苦劝其人不可撤退。 现在,此子又公开跳反,更带动部分短视的子弟逼宫。 折可求心中悲凉,自己为折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这些目光短浅的子弟全都盯着手中的利益不愿放手,祸到临头了还在做春秋大梦,这样的折氏又如何带得动? “哈哈哈!改变门第?好啊,改变门第!” 折可求霍然起身,指着折彦质的鼻子骂道: “你也姓折,骨子里却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武夫,早忘了多少先祖出生入死亡于阵战,才换来你这竖子可以读书科举的机会!” “还有你!你!你!” 折可求指着刚才附和折彦质的几个子弟,破口大骂。 “做甚白日梦!彦质相公有满肚子的诗书,即便离了府州,也能继续卖身赵官家改换门第,你们这些只会砍人脑壳的武夫有什么?靠卖身给彦质相公为奴么?!” 呛——咄—— 折彦质虽读诗书,却也是脾气火爆的折氏子孙,哪里能够忍受折可求如此诛心的谩骂,其人拔出刀,狠狠地剁在桌子上。 “府州折氏须不是你折可求的折氏!你要卖身投靠逆贼,我等拦不住你,但你也别想阻拦我等!” 折可求好歹也是做了数年的家主,虎倒架子在,如何能够忍受小辈在自己的面前如此嚣张,当即一脚踢倒面前的桌子。 “好!好!好!自今往后,有我无你,五百年折氏的分裂自不孝子折彦质开始!” 双方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闹到这一步,折氏分裂已成定局,但即便要分宗,也得占据道德制高点,才能拉走更多的优秀子弟。 折彦质本就口才了得,如何会在这事上让折可求分毫,也回以颜色。 “折氏五百年的积累,全毁在你这无脑蠢夫的手里!” “家主息怒!” “彦质慎言!” “报——” 眼见会议变成了口角争执,口角即将变成全武行时,传令兵的报信声及时传来,总算中断了这混乱场面。 “相公!” 折可求与折彦质而二人相互破口大骂,还拔刀踢桌子,动静极大,早传到了屋外。 身为折氏子弟的传令兵也听到了,但军情紧急,其人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跑进来。 折可求仍然黑着脸,心中却想着自己总算解脱了。 “讲!” “同军已经拿下了保德军大堡津,正在渡河——” “啊——” “同军怎么这么快!” “我们该怎么办?” 传令兵的话还没说完,屋内众人就已经乱作一团,丑态百出。 虽然即将分家,但折可求毕竟还是家主,顿时火起,大吼道: “慌个甚!天塌下来了?!要死也是老子先死了,才轮到你们!” 待众人稍稍安定下来,其人才转向传令兵。 “把话说完!” “同军这次又放了五百府州子弟回来传话,说是相公若有意保全府、麟百姓,就带城中文武速速出降,若要顽抗——” 见屋子里这么多人全盯着自己,传令兵不敢照直说,额头都渗出了汗,只是眼见折可求又要骂人,也只能豁出去了。 “若要顽抗,则立即点齐人马,同军稍后还会释放剩余的俘虏回来,好让咱们输个明明白白。但愿赌服输,若是再败,普通百姓可活,折氏主宗鸡犬不留!” “啊——” 屋内又是一阵闹腾,这次倒是很快就安静下来,包括折彦质在内,全都齐刷刷地看着名义上的家主折可求。 折氏之所以能在府、麟两州自成一体,事实上独立于赵宋军政体系之外。 乃是因为其地位于赵宋的西北边陲,地瘠民贫,又处在夏、辽两国的夹缝中,必须靠中原供给才能维持,无法真正自立,才能够让赵宋朝廷“放心”。 而且,这两州处于黄河西岸,天然便独立于本就独立性较强的河东路之外,以赵宋朝廷对边疆地区的控制力,乃是鞭长莫及。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府州折氏武力足够强悍,军力孱弱的赵宋承担不起逼迫折氏倒向辽、夏两国的严重后果,而不敢擅自剥夺折氏的“传统利益”。 但这一切理由对上大同朝廷时,却都不成立了。 同军已经取得蔚、应等州,迟早要拿下朔、武、宁边州和金肃军等地,现在又攻取了河东路代、忻、岚等州,完成了军事上对府州的半包围。 除非折氏狠下心来投靠相互仇杀了数代的夏人,不然的话,就没有任何后援。 即便不要脸皮投靠夏人,现在也来不及了。 强势的徐泽容不下任何独立于同军之外的军事力量存在,折氏要么老实投降,要么顽抗后被毁灭,要么赶紧转移逃避。 而处于封冻期的黄河,更是让同军渡河如坦途。 他们甚至再多几天的时间都不愿意给,直接打上门来逼着折可求做出选择。 折氏存亡,全在其人一念之间。 但折可求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以选择底牌,同军在战前释放俘虏,就没有把屡战屡败的折氏子弟兵放在眼里。 面对战无不胜的同军,折可求都有心理阴影,更别提被俘虏的这么多兵卒。 同军此刻将他们放回来,就是明白无误的阳谋。 这些人中的少部分兴许还可以再战,大多数的人却已经失去了再次与同军对阵的勇气,还会自觉不自觉地散布同军无敌的谣言。 偏偏府州百姓眼巴巴地盼着子弟平安回家,折可求还不能不收。 而同军将普通战兵与折氏核心子弟对立起来,摆明车马府州军民若顽抗,就灭折氏主宗全族则更为阴毒。 同军即将兵临城下,折可求便是想动员全境百姓抗击侵略都做不到,也没有时间来动员。 念及此处,其人长叹一声,终于接受了自己无能为力的命运。 “仲古,你是对的,折氏五百年的传承不能就这样断了。” 随即,其人转身,环视屋内的族人。 “可求无能,造成了折氏的穷途末路,今日只能降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你们愿降,便随我降;不愿降,都跟仲古去吧。以后,折氏大梁就靠仲古担起了。” 折彦质也终于动容,当即跪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道歉。 “彦质莽撞,请家主恕——” 折可求走向折彦质,伸出双手,按住后者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后者不要再讲。 “去吧,时间紧迫,我就不送了,府库中的物资任你们挑选。” “家主!” “快走!” 大同正乾二年正月十八日,李逵率大军由保德军大堡津突入府州境内,知府州事折可求率城中文武出降,同军随即接管府、丰、麟三州和火山军、晋宁军。 随战报送至燕京的,还有降臣折可求的上表,言折氏子弟久居边陲,缺乏教化,请皇帝恩准其族迁往内地。 正乾皇帝同意了折可求之请,迁折氏子弟于河北、燕西、燕京三地,并迁折可求知辽西走廊北隰州事。 至此,大宋传承最久的将门府州折氏终于成为了历史。 百年后,刚直不阿的河北折氏后人折以卿位列帝国宰执,但其人的成就已经与曾经的将门折氏没有半点关系了。 而迁往孟州的部分折氏子弟也曾活跃一时,并以折氏嫡脉自居,公开与折可求决裂,欲要杀尽不忠不孝的叛逆——一如当年折氏先人杀同族夏人一样。 折彦质也因关键时刻站队大宋,受到教主道君皇帝的信任而步步高升,位列宰执。 但随着大宋帝国国势日衰,并最终退出历史舞台,这支后世称为“南折”的折氏小宗也改姓避乱,并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第二百一十章 大战将起先杀功臣 金国上京道,静州,金国大圣皇帝大营御帐前。 “快通报陛下,宗翰求见。”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北地千里冰封,寒气透骨,金国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却跑出了一身热气。 御帐卫士很快就向皇帝完成了通报,并传宗翰进帐。 帐内,完颜希尹恰好向大圣皇帝汇报完了出使大同之事,见宗翰进来,便起身施礼,向移赉勃极烈问好后准备退出去。 完颜宗翰大咧咧地跟希尹打了招呼,后者还没有走出御帐,其人就汇报起自己的任务完成情况。 “陛下,我们一直追到曷剌河下游,结果还是让耶律大石跑没影了。应该是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不然的话,这家伙拖家带口,绝对不可能赶在咱们合围前逃走!” 大圣皇帝看着后脚还没有出帐的完颜希尹,眉毛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如常,是以完颜宗翰根本没注意到皇帝的表情变化。 “宗翰,累了吧?坐!” 去年入冬后,完颜阿骨打的身体就比以往更差了,故而御帐中的火烧得很旺。 完颜宗翰跑得一身汗,此时觉得更热,坐下后便随手脱掉了皮帽,拿在手中扇风。 “给!” 大圣皇帝从案几上抓起自己的金水壶,一把抛给完颜宗翰。 后者接过,猛灌两口,方才去了一些心口燥气,又将水壶随手放在地上。 “我怀疑伊尔施部——” “宗翰,你说耶律大石可能跑到了哪里?” 完颜阿骨打颇有些无奈,赶紧岔开了宗翰的话。 这个堂侄打仗绝对是把好手,同辈子弟中,若论行军打仗,罕有人能与宗翰相比。 但在政治敏感性上,其人就完全没有继承已故堂兄撒改的优点。 早些年,有撒改照应着,还不太明显。 这两年随着撒改去世,宗翰又位居高位,做事越发大大咧咧。 去年,金国大军追击耶律延禧,国内兵力空虚,吾都补又不省心,逼得诸部纷纷反叛,让上京道乱成了一锅粥。 完颜阿骨打亲自出面招抚,还让吴乞买囚禁吾都补并杀了稍喝,费了这么大的劲,才堪堪安定临潢府附近的部族。 随后,在他们的配合下,金军才能赶跑阴魂不散的耶律大石。 但大金国对上京道的控制还很有限,西面和北面大片的土地和部族仍掌握在辽国手中,就连临潢府附近诸部也没真正安定下来。 只要金国没有灭掉辽国,这些部族就不可能真心投靠大金。 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他们两头押宝,服从大金国的同时留一条退路,又向耶律大石通风报信,不是很正常么? 大金好不容易才在上京道站稳脚跟,要是现在就以耶律大石部人马逃出包围圈一事擅起事端,牵出一大串人,就真是前功尽弃了。 完颜阿骨打心中暗忖,宗翰在政治事务上如此不敏感,自己将他列为大金皇帝的顺位继承人,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不过,完颜宗翰根本就没注意到皇帝的情绪变化,其人满脑子都是打仗的事,一直在琢磨耶律大石的去向问题。 “陛下前段时间已经招抚了黑车子室韦诸部,耶律大石即使逃到大盐泺也站不住脚,黑车子室韦绝不会容忍耶律大石带这么多人来抢他们的草场。” 宗翰一旦分析起军事战略来便极为投入,且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像变了一个人。 “耶律大石要是聪明的话,肯定不敢在大盐泺逗留。他们要么转道西北,到河董城、塔懒主城去;要么继续往西南逃跑,到西京道寻天祚帝。” “那你觉得他往哪个方向逃的可能性更大?” “西南!” 完颜宗翰的回答异常坚定,不等阿骨打追问,其人就主动说出自己的判断依据。 “上京道西北人少荒漠多,比咱们按出虎水还要苦寒,战争潜力有限,影响力更弱,耶律大石要是想去西北早就去了,也不用一直赖在临潢府附近冒险这么久。这家伙是辽国宗室,跟天祚帝一样死犟,可以选的情况下,肯定不会去西北。” 看着侃侃而谈的完颜宗翰,大圣皇帝颇为欣慰,自己终究是没有选错人。 金国就是打仗的命,等自己死了,肯定还要打很长时间的仗。 宗翰是天生的帅才,行军打仗的天赋极高,大金国未来还需要这样的统帅。 政治上的简单确实是个问题,但再过一些年岁数大点,应该,也许会成熟一些吧? 想到此处,完颜阿骨打放下心结,考校宗翰另一个问题。 “你觉得咱们现在就整顿兵马,今年再进西京道,抓住耶律延禧的机会大不大?” 完颜宗翰顿时犯难了,皇帝的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 去年这个时候稍晚一点,辽帝仓惶逃到鸳鸯泊,宗翰鼓动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率军追击耶律延禧时,就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抓住天祚帝。 结果,整个西线数万金军连续奔波大半年时间,却被耶律延禧这狗皇帝拖得苦不堪言。 最后,逼得本国大圣皇帝御驾亲征,还是没有抓住天祚帝。 以至于到现在,只要提起追击耶律延禧,很多人就犯嘀咕。 契丹蛮子太能跑了! 眼前才跑了一个辽国小宗室耶律大石,而赖在西京道不走的耶律延禧可比耶律大石能跑太多了。 “这事不好说。” 思来想去,完颜宗翰决定还是照直说。 “我觉得,咱们要是少于五万追击大军,别想追到天祚帝。” 五万人啊! 完颜阿骨打心中一阵无奈。 以金国现在的实力,当然能抽出五万大军,而且并不是太难。 但这五万人却不是随便征召一些部族凑数就行,要想追上比狗都能跑的耶律延禧,最起码得用骑兵吧? 新归附的很多部族倒是有马,也能跑,但大金国暂时只能用来他们协助转运粮草,或者打顺风仗。 指望这些人追击天祚帝? 不暗地里向耶律延禧通风报信,都算是讲良心的。 现在,上京道临潢府周边诸部才安定下来,东京黄龙府的叛乱平定没多久,中京道兴中府、宜、成等州刚刚纳入治下也不稳。 大金国处处都要用兵,哪里能放心抽调这么多大军? 好在大同立国后,徐泽便很少给金国搞事,倒是让完颜阿骨打松了不少气。 即便如此,用于防备同军北上的人马仍是不能少。 更关键的是北地苦寒,土地出产极少,并不会因为金国取代了辽国,之前才出现人相食惨剧的州县就能粮食增产不用再饿肚子。 连年用兵的金国家底太薄了,实在经不起折腾。 若是一次性出动五万骑兵,再要是在西京道耽误个大半年,别管能不能追到耶律延禧,等到年底,大金国的很多人都得啃草了。 “但咱们也不能不追。” 完颜宗翰接着说出自己的意见。 “大金国在西京道的根基太浅,天祚帝一直不死心,现在耶律大石又跑了过去,等他们合兵一处,就算咱们不出兵,自觉腰杆硬了的天祚帝也会主动找咱们的麻烦,这一仗怎么都躲不过。” “好!” 完颜阿骨打主意已定,趁着自己还能勉强支撑,今年就再打一场! 辽国西京道落昆髓。 天祚帝耶律延禧带着又一次重建的御帐亲军和辽国朝廷,紧张地等待即将远道而来的大军。 自金国保留部分城池的控制权将大军退出西京道后,残辽势力的活动半径和频率就逐步加大。 耶律延禧也靠着坚持抗金凝聚了部分不想做亡国奴的辽人之心,前来投靠其人的辽地豪杰越来越多,聚拢在天祚帝周边的兵马再次多了起来。 可过去三个月里,任何一批来投靠皇帝的兵马,也不及这次赶来的人多。 须知道,耶律大石可是带着近七千大军来投天祚皇帝。 七千兵马和七千人是有明显区别的,这七千大军还人人有马! 一时间,残辽势力人心大振,仿佛复国的希望就在眼前。 就连天祚帝也大喜过望,命人摆下了自己的全套仪仗,以亲自迎接契丹人新崛起的英雄。 落昆髓以东一百二十里。 耶律大石看着天祚帝派来迎接其人的派牌印郎君谋卢瓦等人,却没有见着耶律阿息保熟悉的身影。 去年,徐泽释放北辽小朝廷部分人员时,曾建议耶律大石带着这些人先去上京道打游击,做出一番功绩后再到西京道寻耶律延禧。 但固执的大石自有想法,不会受任何人的摆布。 其人出奉圣州后,便坚持要直接去寻找天祚帝请罪,待洗刷了自己身上的罪责和耻辱后,再以辽国大臣的身份堂堂正正做事。 耶律大石手中有兵,随行的北辽小朝廷众官苦劝不过,只能跟着其人一路向西,被动等待天祚帝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不料,峰回路转,众人行不到百里,就碰到了一小队人马——欲要寻天祚帝请罪的耶律阿息保。 阿息保任奚六部秃里太尉期间,“破辽鬼”纥石烈阿疏因参与平定耶律章奴叛乱获得部分兵权,野心大涨,随后跟着叛乱。 天祚帝命阿息保率偏师进击阿疏。 临阵,阿息保不慎坠马被擒。 纥石烈阿疏阿疏与阿息保交情颇深,敬重他的为人,其人才得以免死。 后来,阿疏兵败被招降,阿息保却因这件事被天祚帝囚禁于中京大定府数年时间。 直到去年金军南下攻入中京道,耶律延禧才匆忙下旨放出其人。 没过多久,天祚帝又任阿息保为敌烈皮室详稳,以期望其人能在后方牵制金军。 但国力的衰败已非人力可救,堂堂大辽都被金国打得五京去了三京,坐了几年牢而与时代脱节的耶律阿息保更是无能为力。 敌烈部诸贵族见辽国大势已去,自不可能还对朝廷任命的详稳言听计从,阿息保纵有忠心,在敌烈部也打不开局面,只能是勉强维持。 唯一的功绩便是耶律淳僭号称帝时,派人招揽各地官员,也给阿息保送了信。 其人不仅拒绝了伪帝的招揽,还封好书信派人进献给天祚帝,并劝谏欲要亲征叛逆耶律淳的耶律延禧“东国兵锋十分锐利,不可轻敌。” 后来,因金辽之战陷入僵局,完颜阿骨打御驾亲征,到达上京道招抚诸部。 敌烈部趁机反叛,绑了详稳耶律阿息保及其心腹,准备联络乌古部后将这些人全部杀掉祭旗。 幸好耶律棠古及时赶到乌古部,并以个人威望平定了乌古和敌烈两部的叛乱,阿息保才再次逃过一劫。 经历此劫后,阿息保在敌烈部也没法再待下去了,其人便带着心腹赶往西京道,准备向皇帝请罪,恰好在途中遇到耶律大石一行。 这次偶遇改变了耶律大石和耶律阿息保的命运。 二人都是性格坚韧百折不挠的好汉子,一番攀谈下来,就引以为“同志”而相互敬重。 阿息保虽准备寻天祚帝请罪,却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当即向大石讲解了金人在临潢府周边的薄弱统治,认为现在去上京道大有所为。 耶律大石这才知道正乾皇帝之前并没有欺骗自己,先去上京道要远比直接去西京道对辽国社稷的贡献大。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暂时不去寻皇帝了,立即转道向东,到金国统治薄弱的后方去闹个天翻地覆。 这之后,二人一南一北,搅得金国后方四处冒烟,极大的鼓舞了各地辽人反抗的决心,导致完颜阿骨打的亲征计划一拖再拖,并给了天祚帝宝贵的喘息机会。 但此举也暴露了两人的行踪,完颜阿骨打痛下决心欲要抓住耶律大石和耶律阿息保后,他们在后方的活动半径便被越压越小,到最后不得不转移。 不比去年落魄时任命运摆布只想找天祚帝请罪,经过这段时间的锤炼后,耶律阿息保的心态有了明显的变化。 其人认为金国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辽国还有救。 但救辽大业必须讲策略,尽量少犯战略上的错误。 而且,能力出众的耶律大石应该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 阿息保与大石约定自己先返回西京道探路,等天祚帝赦免他们后,再来迎接众人归朝。 但今天朝廷迎接的人群中没见着阿息保,肯定是出事了! 大石心中警兆大作,面色阴沉地喝问牌印郎君谋卢瓦。 “告诉我,耶律阿息保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来?” 这半年多里,耶律大石领着兵马转战四方,浑身上下都透着杀伐之气,上位者的威严十足,其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给谋卢瓦的压迫感极强。 后者心中惧怕至极,不敢欺瞒耶律大石,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答道: “陛下查明耶律阿息保曾用伪帝耶律淳的名义举事,且数次征召不至,乃有二心,已经明正典刑。” 第二百一十一章 陛下可愿联同灭金 耶律大石还是随谋卢瓦等人赶到了落昆髓面见天祚帝。 即便其人明知道耶律延禧赶在这个时候处死一心为了大辽的耶律阿息保,就是为了震慑他这个货真价实的贰臣,但耶律大石别无选择。 原因有很多。 首先是金国大军云集上京道,对他们一路围追堵截,其人麾下的七千大军已经回不去了。 其次,辽国这些年一步步把曾经弱小的金国养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大辽内部的动荡和分裂太多了。 现在,在众人的努力下,大辽曾经失去的民心逐渐归附,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复国的希望,金军也即将再度大举西进的关键时刻。 他耶律大石——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子孙,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再闹分裂而葬送这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天锡帝的遗孀萧德妃明知投奔天祚帝必死,却仍然支持耶律大石带着北辽小朝廷西来领罚。 而更关键的问题则是其人这次带来投奔天祚帝的大军人数虽多,却不是一个整体,也不归他耶律大石私有。 绝大部分追随耶律大石来落昆髓归附天祚帝的辽人,实际是团结在“复辽”这面旗帜下不愿做亡国奴的热血汉子。 耶律大石在这支军中确实有一定的威望,但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具备扛起“复辽”大旗的资格。 整个大辽,唯一能扛起且一直扛着这面大旗的,只能是辽国的正牌皇帝耶律延禧。 若是耶律大石现在就抛弃天祚帝而自立,肯定能拉走一部分人,但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 不说别人,一直支持他的萧德妃就会第一个跳出来阻止其人。 没有朝廷大义,耶律大石什么都不是。 要想获得大义,他就必须先去落昆髓。 大义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影响人心走向。 耶律大石只有获得了大义,得到了天祚帝的认可,洗刷掉自己身上的贰臣标签,成为了契丹人的英雄,才能有所作为。 前些天,并肩作战的亲密袍泽阿息保要求先到落昆髓探路时,耶律大石就猜到了阿息保的想法。 天祚帝绝不会不会轻易宽恕阿息保和自己,至少要杀掉一个人才行。 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耶律延禧容不下他们曾经的背叛,而是二人手中掌握的力量足以威胁天祚帝的地位。 狼群需要有狼王领导才有战斗力,但再庞大的狼群也绝不允许有两个狼王出现。 到了亡国灭种的最后时刻,领导群狼的狼王可以不善战,不宽容,却一定要残忍嗜血。 因为只有这样的狼王,才会毫无负担地将所有力量都送上“复辽”战场上去消耗。 换成他耶律大石处在天祚帝的位置,也会杀人立威。 只要有需要,再多的人都得杀! 只有杀够了人,确定了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才能消除内部再次分裂的因子。 否则,他就不配扛起“复辽”的大旗。 经过这些年的风雨洗礼,耶律大石早就不是当初的热血青年了。 对比往昔,其人现在更加冷静,甚至冷静到冷血。 没办法,要想逆天而为,完成复辽大业,麾下的将士必须热血,统帅则必须冷血! 其实,阿息保也明白这一点,其人强烈要求自己先寻皇帝报到时,肯定明白其中的巨大危险。 但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去了,就是出于对辽国的挚爱和耶律大石的信任——他要用自己的性命为自己的“同志”铺路。 因为,只有杀死了贰臣耶律阿息保,证明了天祚帝的权威不可挑衅,再向皇帝袒露自己软弱的肚皮耶律大石才可能得到宽容。 反之,也一样。 处死了耶律大石死,耶律阿息保就不用死。 逝者已逝,阿息保用自己的死换取了大石的生,天祚帝也以自己的狠戾证明了他具备继续领导众人的资格。 耶律大石就必须收起自己的小心思,坚决服从天祚帝的调遣——这一切都是为了“复辽”大业。 果不其然,当耶律大石带着庞大的军队和北辽小朝廷千里来投时,天祚帝似乎忘了才被处死的阿息保,亲率满朝文武喜迎英雄归来,给了大石足够的礼遇, 至于令人尴尬的北辽小朝廷,则被其人晾到一边,暂不处理。 待到两军完成了指挥权交接,军中各级将帅尽皆向天祚帝效忠后,耶律延禧却突然翻脸。 其人重提叛逆耶律淳僭越之事,下诏降已死的耶律淳为庶人,诛杀了在军中有一定号召力的萧德妃,并将部分附逆的北辽小朝廷官员流放了苦寒之地。 做完这一切后,天祚帝才召见了实际被自己软禁起来的耶律大石。 御帐中,只有两个人,耶律延禧拔刀直指耶律大石,怒喝道: “亏我一直这么信任你,我还没有死,你怎么敢迎立耶律淳这狗杂种?!” 耶律大石跪在地上,看不清楚天祚帝表情,但他知道只有挺过了眼前这一关,才能继续为“复辽”大业贡献力量。 “金人南侵,社稷覆亡之际,陛下拥有整个大辽的力量却抛弃江山远遁。没有陛下号令天下、凝聚人心、调集力量,燕京军民便如失去父母之稚子,面对金、同两国强盗破门而入,不想引颈待戮,就只能自己救亡图存。” 耶律大石跪直了身子,直视耶律延禧,仿若又回到了当初在南京留守司官衙前喊出“迎燕王救辽国”的口号一般,越说越激动。 “以彼时的形势,不立耶律淳,就得立耶律定,只要能带领燕京军民赶跑侵略者就行。都是太祖的子孙,再如何篡立,岂不强似待到城破之后乞求敌人来宽宥性命?” “哈哈哈,大石啊大石,一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利嘴!” 听了耶律大石一番慷慨陈词,耶律延禧不怒反笑,以刀背拍打耶律大石的肩膀。 “朕是胆小鬼,不敢迎击强敌而抛弃江山远遁,你们倒是大英雄,社稷危亡时救亡图存了。结果如何?要是朕陪你们留在燕京,大辽是不是就能打败同金两国?” 听到天祚帝说出这句话,耶律大石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救亡图存的巨大压力下,大辽的所有人都在成长,不仅自己变了,天祚皇帝也变了,早非昔年的单纯模样。 念及此处,耶律大石伏地大拜。 “陛下是至尊,眼里看到的是整个天下,臣等愚昧,只能看到一城一地的得失。但若是时光可以倒流,臣等还是会竭力守住南京。” “哼!起来吧。” 耶律延禧没理会耶律大石送上的马屁,收刀入鞘,随即吩咐帐外的内侍。 “进来,为咱们的大英雄上酒食。” 耶律大石自然听出了皇帝话中的揶揄之意,不愿起身。 “大石拥立逆贼耶律淳在先,投降敌人徐泽在后,不忠不孝之罪臣,不敢称英雄!” 天祚帝已经退到御塌上坐下,摆了摆手。 “好啦好啦,朕赦你无罪,帐内又没有别人,差不多就得了,起来吧!” 正如耶律大石所向,所有人都在成长,天祚帝也今非昔比。 其人嘴上虽然赦免了耶律大石,其实内心根本不信任后者。 耶律延禧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背叛者,所有背叛者都得死,自然也包括耶律大石。 但做非常事得先为非常人,要想完成“复辽”大业,就不能快意恩仇——早年的耶律阿果已经吃够了这方面的苦头了。 耶律大石擅自拥立耶律淳,按照耶律阿果以往的做事风格,当场就杀了。 但大石又带来了这么多的军队,为残辽注入了强大的力量,更证明了天祚帝才是众望所归的辽国唯一皇帝。 这种形势下,耶律阿息保能杀,萧德妃也必须杀,但杀了二人之后,耶律大石就不能再杀了。 至少,不能现在就杀。 不然的话,这些才向天祚帝效忠的将校就有可能马上带兵逃离,甚至反叛。 做大事,必须学会权衡和掩饰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在必须重视的对手面前。 耶律大石并不清楚其人已经被天祚帝列为了必须重视的对手,但他早就知道带兵回到皇帝身边后,二人已经不可能再做单纯的君臣。 在天祚帝的面前,他也必须掩饰自己的情绪。 “谢陛下!” 内侍已经掀开帐帘,端进了酒食,走到耶律大石的身前。 若是以往,耶律大石就算再饿也会严守臣礼,皇帝没吃自己绝对不会先吃。 但现在其人却不敢坚持这些规矩,以免皇帝误认为他心存戒备,当即抓起已经冰冷的烤羊腿大嚼起来。 天祚帝很满意耶律大石的表现。 “慢慢吃,吃完了跟朕讲一讲徐泽的事。” “是!” 耶律大石被软禁了三天,也确实有些饿了。 其人飞快地啃着烤羊腿,脑子里却在琢磨着该如何向天祚帝汇报正乾皇帝的事迹。 人们常用坐井观天来比喻和讽刺眼界狭窄或学识肤浅之人,可井底之蛙之所以眼界狭窄,只是因为其处在井底。 耶律大石绝对不是井底之蛙,只是受时代和环境局限,让他无法看到更为全面的徐泽,更猜不透正乾皇帝的谋划。 经过这几个月单独带兵的锤炼,再次成长了的耶律大石还是看不懂徐泽,但他却能肯定的一点“复辽”大业必须有徐泽点头才行。 “陛下。” 放下咬得腮帮疼的羊腿,随手用袖子揩去胡须和嘴角的油迹,耶律大石开始讲解起自己理解的徐泽。 “正乾帝胸怀万里,乃不世出的英豪,……,以臣之间,大辽若想赶走女直人,复我大辽江山,必得借助大同的力量才行。” 耶律延禧心中暗道果然让自己猜对了,大石这贼子就是徐泽放回来招降自己的。 朕要是想降,又何须等到现在! “大石,你可知道这半年来,南朝和夏国的皇帝都曾派来使者问朕起居?” 起居即是日常生活作息,邻国派使问天祚帝的起居自然是委婉说法。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宋、夏两国的皇帝派使联络天祚帝,表示愿意接他到本国生活。 耶律大石近一年时间没见着天祚帝,自然不知道这些隐秘之事,但皇帝现在还在自己的眼前,肯定没答应。 “陛下拒绝了?” 耶律延禧摇头苦笑。 “为了恢复我大辽江山,朕什么苦都能吃。真要是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该流亡到夏、宋以待时机,朕又如何舍不得这脸皮?” 联同灭金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说服天祚帝,耶律大石原本最担心的便是耶律延禧固执己见,不曾想其人能够想得如此通透,大石顿时来了精神。 “那陛下可愿意联合大同灭掉金国?” “不!” 没想到,耶律延禧的回答却异常坚定。 “为什么?!” 耶律大石一时激动,音调都高了三分,久经战阵的杀伐之气立时散发而出。 天祚帝从没见过这样的耶律大石,皱眉便想呵斥其人,只是瞬间,又忍了这口气。 “朕在打败金国之前,可以和大同相安无事,不追究徐泽抢占我大辽江山的事,但也绝不会和他联手?” 这话说得真是豪气啊! 等你日后见识了徐泽的厉害,看你还有没有这豪气。 耶律大石强压住心底的厌烦,细心劝道: “陛下,请恕臣直言,正乾皇帝非常人,同军非常军,被大同占领的国土绝没有恢复的可能。大同虽然是新立之国,却可以主宰辽、宋、金、夏、高丽等国的命运,大辽不管能不能打败金人,要想保住社稷,就必须得到大同的认可。” 耶律延禧盯着完全陌生的耶律大石,直到其人说完,他才开口。 “你说的这些,朕不懂。朕大略能看得懂完颜阿骨打,能看得懂赵佶,也能得看懂李乾顺,却完全看不懂徐泽。朕这几年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要跟看不懂的人打交道。” 耶律大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天祚帝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让他无法反驳。 其人也看不懂徐泽,他也害怕跟自己看不懂的人打交道。 所以,当初徐泽要他先到上京道发展,他却偏要往西京道而去,只因在潜意识里,其人害怕被徐泽摆布。 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别人? 耶律大石不说话,帐内气氛迅速冷了下来,耶律延禧乃主动打破沉默。 “大石,金军今年会不会来?” “肯定会来,而且很快就会来,慢则三月,短则月余。” 见耶律大石回答这么坚定,天祚帝立即追问。 “朕想在奉圣州迎击金军,你认为此战有几成胜算?” 耶律大石心中一沉,其人最担心的就是耶律延禧得到带来的兵马后,就信心膨胀,不顾敌我实力对比盲目反击。 别看其人在上京道搅风搅雨,但他只敢打三百人以下的金军,再多就闪得远远的。 靠这样的兵马,如何能够正面硬撼金军? “臣认为,如今兵马虽众,但全军不谋战备,仓惶出战,胜算几等于零。” 尽管原本就没想过再让耶律大石领兵,但见其人如此畏战,耶律延禧心中仍是不喜,脸顿时垮了下来。 “你手里只有七千人就敢在上京道与金军周旋,朕如今手握数万大军却没有一成胜算,是不是要朕把所有兵马都交到你手里,这一仗才能打?!” 第二百一十二章 新型战争形态 阳曲城打援战结束之后,李逵又命麾下兵马四出,接着拿下了丰州、麟州、府州和晋宁军等地。 期间,拥有这些地方合法统治权的赵宋朝廷一直保持沉默,仿佛同军这段时间接连攻取的是没有关联的第三国领土一般。 其实,也不尽然。 折彦质率族人南迁孟州时,东京城中的赵官家倒是专门下旨表彰其忠,以此证明天子还在关注着河东路局势。 其余的时间里,教主道君皇帝便一门心思投入到了上元金箓斋普天大醮仪式的筹备中,朝堂重臣也尽皆装聋作哑。 不过,等到汾州以北的一府九州六军尽皆被同军拿下后,赵佶的就立即派出太傅楚国公王黼带人赶到大同燕京府。 王黼等人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汇报本国对残杀归来人官员的处理结果,并与大同重新划分同宋疆界,以国书的形势确认两国对河东路分而治之的权力。 赵佶不敢不急切,唯恐自己慢了一步,得陇又望蜀的徐泽便会命同军挟大胜之威继续南下。 因为大宋真抽不出更多的兵力支援河东路了,前番同军止步于汾州,也不是无力继续进攻,而是要先集中力量收拾后方。 现在,他们已经啃下了最硬的骨头,随时都能南下。 实际上,赵宋君臣真是多虑了。 尽管徐泽全取河东路的决心一直都没有变,但其人的耐心很足,并不急于一时。 经营好已控制的区域,积累经验扎好根基,以彻底消化河东路,显然要比冒着同宋全面战争爆发的风险继续南下好得多。 更重要的是春耕在即,时间宝贵,正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大好时光,大同朝廷是不会再擅起兵戈的。 而大同河东路巡抚使张叔夜就任后,各地更是进入社会改革快车道。 做事雷厉风行的张巡抚只在自己的衙署中待了三日,理顺上下关系后,便带着幕僚班子开始巡视治下,逼得各地官府也一日不得闲。 实际上,早在赵宋援军北上太原府之前,太原、代、忻、宪、宁化等地的社会改革就已经铺开,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之后,宋军高歌猛进,“收复”了太原府大部分州县。 一些头脑不清醒的上户不愿意放弃自己在之前失去的合法权益,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主持对贪吃贪占的泥腿子下户进行清算。 可惜,仅仅几日时间过去,下户们吃下去东西的还没有完全吐出来,形势便再次逆转过来。 但亲身感受新旧交替和守旧势力的顽固残忍后,初步觉醒了的太原底层百姓对再次接管各地的同军感官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些惨遭上户欺凌的下户主动站了出来,控诉部分为富不仁的上户罪恶,主张对这些人进行无情的镇压。 更有甚者,趁着新旧交替的混乱时机,纠结了一帮穷兄弟,血洗有仇的上户人家。 而见识了下户暴动的可怕力量后,更期盼秩序的上户则主动寻求官府庇护。 这些人纷纷表示自己愿意积极配合新朝廷的社会改革,绝不给拖官老爷的后腿,只求早点恢复社会稳定,不要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经过同宋两军战争拉锯、归来人清查以及府州折氏分宗迁徙等大事件的涤荡,河东路巡抚使司治下诸州府的社会改革条件已经成熟,甚至还超过了河北与京东两地。 这种形势下,放缓社会改革进程而盲目进军,就真是丢西瓜捡芝麻愚蠢行为。 太原府一战打出威名捞足战功的李逵是正乾皇帝的最忠实拥拓,最是清楚皇帝心中民事与军事的轻重缓急,自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扩大战果的请求。 由此,河东路方面同军重新调整部署,转入战后休整,集中整编战俘,并配合巡抚使司进行社会改革。 此战中,同军抓获了大几万的宋军战俘,按照同宋两国签署的协议,其中大部分非河东籍者都会被宋廷赎回。 明眼人都能看出同宋两国的国势强弱相差天壤,而这些亲身经历了大战的战俘更有体会。 于是,继滑州之战后,这次又出现了部分俘虏不愿回国的情况。 一些单身汉或家庭拖累不甚重的俘虏在战俘营中积极表现,只求能够得到看管人员青睐,以留在大同治下。 继续当兵吃粮也行,安排到苦寒北地修路种田也可。 总之,绝对老实服从安排,不提任何过分要求,只求归附大同。 这种情况徐泽早有预料,随着大同并吞天下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请求归附。 同军不是奴隶贩子,也不缺这一点战争赔款。 而南民北迁和北民南迁,促进南北交流更是大同的既定战略。 因此,收到李逵的报告后,徐泽当即作出指示: 所有愿意留下的战俘尽皆收留,并将其登记造册,由朝廷出面,协调赵宋朝廷送这些人的家属北上。 结果,因为正乾皇帝的诏令,申请留下的战俘更多了。 而经济窘迫的赵宋朝廷能减少赎回战俘的开支,自然大喜过望; 战俘迁出地的官府能缓解人口压力,增加治下官田数量,也是积极配合。 多赢的结局,皆大欢喜——除了没有强兵而缺乏安全感的教主道君皇帝。 随着南北分治的时间持续,原本完整体的河东路渐渐呈现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以汾州为界,北面掌控在大同治下的诸州府,有强大的同军庇护,战争阴云已经逐渐散去;有共建会的组织协调,原本激烈的社会矛盾也极大缓和。 社会改革稳步推进,底层百姓在未来生活的憧憬下干劲十足,正在重建美好家园。 而南面掌控在大宋治下的各州府,面对同军随时都会南下的巨大压力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各地官府广征民夫大建城寨堡垒,百姓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受到了极大干扰。 随着滞留归来人在官府的护送下进入大同掌控区,以及赎回的战俘途径南部州府回到原本的驻地,一直沉默的河东路大宋百姓也开始躁动起来。 河东路虽分属同宋两国,但很多地方仅是一山、一河,甚至是一路、一田埂相隔。 北面,大同治下的百姓已经开始分田分地建水库,修路挖渠大生产,处处都是大干快上、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南面,大宋治下的百姓则要继续做牛做马备战备荒,整日提心吊胆还吃不饱。 自古以来,河东之地就不可分割,毕竟是一衣带水的乡里乡亲,官府管得再紧,也不可能完全杜绝民间的私下交流。 河东巡抚使司更是主动出击,经常以慰问为名,安排演出队在两国人口集中的交接处进行演出新戏。 尽管隔得太远,大宋这边的军民根本看不太清舞台上究竟演得是啥,但北面乡亲的热情叫好声总是听得懂的。 南北两地的对比实在太鲜明了,就是再愚钝的人也能通过自己的眼睛看到差距,是个人都会反思为什么。 怀疑的野草一旦生根,便极难根除。 先是有戍边的丘八和建堡民夫大着胆子越境“蹭戏”,没想到现场组织的同军还真放开了让他们看,前提是先登记乡贯或什伍,并按规定的区域就坐。 然后,开始有宋地百姓和兵卒偷偷越过边境,逃入大同境内求收留。 而经历了归来人之事的反复折腾,赵宋河东路的基层官员也被朝廷伤透了心,对治下百姓的逃亡睁只眼闭只眼。 官府一旦放任,便是更大规模的逃亡。 没有了民夫可供驱使,计划中的寨堡建设也只能延期。 其实,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同军真要南下,这些寨堡屁用没有。 平地上建起的寨堡再坚固,能有大石寨、承天军寨、赤塘关等险要关城坚固? 那么多险关要塞都挡不住同军,又何必劳民伤财建这些寨堡?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国祚一百六十年的大宋自有责任心强的守臣,这些人想出的办法便是将治下百姓内迁,以让双方脱离接触。 可大宋退一尺,大同便进十寸,绝不会让一块良田撂荒。 吃了哑巴亏的宋臣还不敢打回去,因为根本打不赢,更因为擅自抗击同军而被愤怒的教主道君皇帝下诏灭门的秦桧和郭仲荀的前车之鉴。 这事还不能报给朝廷,报了也没用。 朝廷不仅不敢处理,搞不好还扣个擅起边衅的帽子扣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半年时间不到,大宋河东南路边境地区便被大同渗透得如筛子一般,以至于正常的行政都无法运转。 最终,还是有聪明人找到了解决办法——派人联系北面的邻居,请求大同的共建会基层组织向自己治下发展,然后逐步展开社会改革。 更有手眼通天者,居然请动了同军第三军演出队南下演出。 如此一来,大同河东路巡抚使司步步蚕食,大宋河东南路则逐渐变色,外宋内同,南北一家,完美复制当初同舟社在京东东路登、莱等州的故事。 一线官员政绩有保障,军民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又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至于朝廷和赵官家? 河东南路搞成现在这副鬼样子,难道不是教主道君皇帝和朝廷一手造成的么? 当大同以民生建设的窗口效应收揽仍在大宋控制下的河东南路人心时,金辽两国以战争为手段争夺国土的行动也即将展开。 但金国对辽国发起攻击的时间比很多人预料的要晚得多,一直到了二月份,早已完成集结的金军仍窝在上京道尚未开拔。 不是完颜阿骨打不想早点出兵,而是金国的后方又出了不少问题,让金国皇帝焦头烂额,不得不推迟出兵计划。 首先,是去年底才拿下的中京道兴中府和宜州两地叛乱了。 叛乱的诱因,和已经去了西京道的耶律大石没有半点关系。 辽国末年,政治腐败加连续灾荒,进一步激化了原本就已非常尖锐的社会矛盾。 而东京道的女直人完颜阿骨打和渤海人高永昌接连叛乱建国,只是这些社会集中爆发的外显形式,并进一步加剧了这些社会矛盾。 相对而言,东京道和上京道部分地方经过激烈的战争后相继易主,反而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好事”。 尽管这些地方的军民投降金国后,并没有因为由辽人变成了金人,就能解决客观存在的社会矛盾和频频出现的灾荒。 但作为先投降者,至少还能跟着女直人的后面喝汤啃骨头,享受女直人漏下来的一点战争红利,得以转移部分社会矛盾。 而处于准前线又坚持到最后的兴中府、宜州等地,则长期承担着支撑战争的巨大压力,民力早已透支。 社会各阶层尽皆厌倦了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都盼望着能够改变现状。 可金国拿下这些地方后,不仅没有改变其社会结构,解决处于爆发边缘的社会矛盾,还在原本的社会金字塔顶层又增加了一层,使得社会矛盾更加尖锐。 为了备战灭辽和削弱各地的反叛潜力,金国对新征服之地的抽丁和征税又极重。 长期的怨气堆积,终于在金军又一次的抽丁征粮中爆发,暴动的兴中府和宜州百姓杀死了金人派来的官员,赶跑了驻守镇压的军队。 得益于去年耶律大石和耶律阿息保在金国腹地的搅风搅雨,金国各地驻守维稳的兵力分布更加合理,反应也更快,但这次叛乱却出现了一个棘手的新问题: 叛乱后的兴中府和宜州官民自知无法对抗即将反扑的金军,为求自保,向南面的锦州派出了使者,请求归附大同。 驻守锦州的武松早得过徐泽的吩咐,自然不会破坏同金两国之间的盟约而为叛乱的金人做这等冤大头,当即明确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不过,他也没有把事情做绝。 其人一面派快马返回燕京汇报此事,一面又派使者前往建州,向前来平乱的金军统帅完颜昌表达大同方面对兴中府和宜州百姓遭迫害一事的严重关切。 完颜昌害怕引发两军大战,只能逗留建州,派信使请大圣皇帝决断。 第二百一十三章 想谋反找朕领甲械 打天下和治天下的要求并不一样,但本质上都是收拾天下人心。 不同点在于治天下是想办法维护天下人心稳定,以确保国祚持久,必须在一定的框架内做文章。 跳出框架之外掀桌子还能不乱套的操作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 所以,面对王朝中期的积弊问题,绝大部分的改革只能是修修补补,凑合着给帝国续命。 而打天下的手段却可以更暴烈,不用太顾忌陈旧的坛坛罐罐,甚至还必须打破一些坛坛罐罐,才能让新王朝更有生命力。 在打天下的过程中实在无法争取人心时,也可以用屠刀杀死一切反抗者,以这种极端的手段获得剩余的“人心”。 至于之后如何稳定人心,则是治天下的问题。 大同王朝显然不是那种低级野蛮的政权,徐泽也不屑于使用这种副作用极大的极端手段——尽管在其人打天下的过程中早就杀人无算。 秉承正乾皇帝的旨意,武松一面拒绝兴中府和宜州包藏祸心的纳土之请,一面又干涉金军前来平乱,看起来很矛盾,其实有内在逻辑。 其人此举,既是避免在外交上不授人以柄,也是因为争夺人心的需要。 辽地的社会结构不同于宋地,不能以宋地的常识判断辽地发生的事情。 受限于统治根基浅薄和文化传承不足,辽国的政治结构相对简单,朝廷对地方、官府对治下的管理都很脆弱。 为了有效控制庞大的帝国疆域,辽国统治者不得不向境内的各种势力让渡部分权力,以换取他们的效忠。 这种权力分配模式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在草原和苦寒深山等汉人难以扎根的地区,表现为保留部落血脉贵族制度,允许“国中之国”的存在。 就连皇帝直属的宫帐斡鲁朵,组织形式大部分也是分散各地的部落,并且“立宫置使领臣寮,每岁所献生口及打虏外国所得之物尽隶宫使”。 而在燕云等汉人聚居之地,则表现为依靠借助世家大族的力量,其中最显赫的有玉田及安次韩氏、昌平刘氏、医闾马氏、卢龙赵氏、平州张氏等。 这些大族降辽之前已是官宦世家,投降契丹后又为大辽建国和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大辽朝廷则回馈他们的子孙世代高官的政治利益。 有了官面身份,再加上相互联姻、舆论掌控、经济垄断等手段,大族就能进一步把持地方事务。 因而,辽国朝廷对社会底层的掌控力实际极其有限,这种政权组织模式自然是弊端极多,但符合辽国的国情,也便于其早期扩张。 历史位面,北宋数次北伐,都遭到了燕云汉人的极力抵抗,很大一方面就是因为赵宋给不了燕云世家大族如辽国一样的政治优惠。 而后来的金、元两朝能安定北方,也是靠继承辽国的政治传统,给予这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继续发扬光大的机会。 这也是天祚帝耶律延禧远遁西京道,北辽小朝廷又被徐泽灭掉的情况下,各地还能坚持反抗的主要原因——远在天边的真皇帝跑了,身边的土皇帝却还在。 可以说,整个辽地,只要是上规模的民变、叛乱和所谓的抗金起义,几乎都有世家大族和部族贵人的参与或背后操纵,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底层人民大起义。 当初的平州民兵暴动如此,黄龙府的安福哥叛乱也是如此,兴中府和宜州的军民叛乱同样如此。 徐泽取得燕云之地后建立大同王朝,表面看起来顺风顺水,似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和反弹,只是因为同舟社的特殊性遮挡了很多问题。 先是玉河渡一战,同军从正面击溃了反对力量,以极其强悍的姿态入主燕京,震慑宵小,取代辽国开始主宰燕云之地的命运。 待共建会基层组织建立,监部情报网铺开后,徐泽又借耶律大石的公开活动和自己南巡故意创造机会,引出并杀掉了大批不安心失去特权的旧既得利益者。 燕云地区的风平浪静之下,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和默默耕耘。 有始终解决底层百姓民生问题,大抓基础建设,并开展以工代赈,彻底改变燕云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状态的扎实政绩。 有依托深入社会底层的共建会,绕开世家大族直接掌控整个社会,并迫使众多的大族“自觉”投身“南北易姓”伟大事业的血泪史。 更有无孔不入的内部监控网络恐怖统治,以及前后四万多反抗大同暴政之“义士”的累累尸骨。 就如同宋地的府州折氏一样,在辽地世家大族和部族贵人的眼中,大同王朝再好,也是要剥夺他们利益的王朝,远不如腐朽落后的大宋和大金更有吸引力。 所以,除非像辽西走廊一带面临同军的骚扰和打击不得不降的州县外,就算走投无路,辽地各势力宁愿投靠更加落后的大金,也极少有官员和大户会投靠大同。 这跟眼界和格局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坐正屁股的利益选择。 徐泽的屁股也坐得极正,作为打天下者,其人当然注重争取且一直在争取人心,但他要争取的从来都不是世家大族之心,而是底层百姓之心。 这种建政模式注定超越了时代,不可能被同时代的其他人所复制,也注定了徐泽的事业不可能有同盟者。 从之罘湾建军开始,同军这些年南征北战,既打宋军,也打各路叛军,还打辽、金、大元、高丽等势力的军队。 就是因为徐泽清楚自己没有任何同盟者,大同的天下只能由同军自己去打,绝不能指望宋、辽或其他各地的“义士”代劳。 牛皋、武松、李逵等将领深受其人的影响,也不相信其他主动带兵投靠者。 真要赶上来投靠也可以,大同早有先例——平州军阀张觉。 只要“主动”放弃一切特权,老实接受大同朝廷的调遣和整编,就能享受同军的庇护,从此过上平静的生活。 兴中府和宜州的抗金暴动“义士”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条件,真要能接受,他们也不会反叛实际上对守旧势力更加宽容的金国了。 尽管同、金两国结成同盟后,处于战略优势地位的大同经常对大金指手画脚,但这种干涉都没有超越双方同盟的大框架。 擅自接受这种叛乱势力居心叵测的投靠,而承担背盟毁约的严重后果,实为不智。 因此,面对兴中府和宜州两地的“投靠”,武松毫不犹豫便拒绝了。 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维护和平与正义并为辽地带来希望和秩序的大同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收到武松的上奏后,徐泽当即作出批示:协助盟友稳定好兴中府和宜州社会秩序,勿使其地发生人道主义危机。 而金国方面,完颜阿骨打也及时回复了完颜昌:查明叛乱原因,尽力招抚两地官民,不可多作杀伤。 金国的事,无论大小,一旦被大同掺和进来,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完颜昌再三揣摩大圣皇帝的旨意后,率兵进抵兴中府。 但其人却没有立即攻城,而是要求叛军派代表出城谈判。 叛军寻求同军庇护的计划落败,自知无力对抗金军的反扑,只能答应完颜昌的要求,派人入金军营中谈判。 完颜昌并没有在谈判上玩花样,还允许反叛者提出自己的意见。 但这种双边谈判显然很难一次就成功,彼此缺乏信任基础,价码都开得很离谱,且都不敢轻易做出让步,谈判由此陷入僵局。 谈不拢就只有打了,金军不敢尽全力,叛军却想着以战促和,不敢轻易投降,作战意志比较坚定。 由此,双方的伤亡倒是不大,但金军想破城肯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三天后,攻守双方接受了同军使者邓尤的调停,再次坐下来谈。 谈判的具体细节不表,能明确的是谈判结束后,金军就开进了兴中府和宜州。 但金军随即削减了在两地的驻军,以减少地方供给的压力。 另一方面,金同两国还在兴中府和锦州两地开设了互市。 受此影响,兴中府周边州县的民生逐步恢复,反而成了中京道最稳定的地区。 事后,完颜阿骨打得知了叛军曾打算向大同纳土遭拒一事,也是唏嘘不已。 好不容易平定了中京道之乱,金军即将开拔时,都统完颜斜也却向自己的兄长阿骨打汇报了一个紧急情况:耶律余睹阴谋叛变! 当年,因萧奉先陷害,耶律余睹被卷入了谋反大案走途无路之下,只能逃到咸州路都统司投降金国。 耶律余睹本就是辽国实权贵族,在军中又极孚人望,自不可能单身一人出逃。 随其人投降的,还有将吏韩福奴、阿八、谢老、大师奴、萧庆、丑和尚、高佛留、蒲答、谢家奴、五哥等人,及其管辖的部族户三千,车五千两,畜产数万。 如此庞大的势力来投,根基尚且浅薄的女直人自然不敢盲目收下。 站在完颜阿骨打等金国统治者的角度看,只要稳扎稳打,就算没有耶律余睹的投靠,大金国迟早也能灭掉腐败透顶的辽国。 但若是轻信了耶律余睹,将其放在要害位置,万一这个实力强劲的契丹降人演的是苦肉计,然后关键时刻反戈一击,那金国就有极大可能会被辽国翻盘。 形势如此,换谁都不敢冒险。 因此,耶律余睹投降金国后,女直人利用他的同时又处处加以防范。 其人刚投降,侍妾及儿子等家属就被咸州路都统司“监护”。 没过多久,追随他的部民也被金军强行打散迁往金源内地安置。 身边仅剩下少量部曲的耶律余睹不敢有任何不满,还得竭力出卖大辽情报来表达自己的忠诚,以换取新主子的青睐。 可惜,其人只顾着自己的深仇大恨,而忘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战术原则。 还没有搞清金国的形势,耶律余睹就和盘托出辽国的军事机密,满以为会受到金国的重要。 却不想完颜阿骨打迟迟不肯出兵伐辽,反将其人冷落,更让耶律余睹惶恐。 由可以左右大辽命运的贵人沦落到命如飘萍的金国走狗,耶律余睹经历了多少彷徨、无助、忧愤、困惑与悔恨,无人知晓,也没人会关心一个失去了权势就拼命报复的疯狗想什么。 最终,被完颜阿骨打雪藏一年多后,耶律余睹终于获得了随金军出征的机会,自然不敢不尽心。 在中京道,他为完颜斜也做乡导,还配合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等人招抚奚部。 在西京道,他带着金军一路追击天祚帝。 当完颜宗望陷入重围时,也是其人挺身而出,不顾性命地将宗望救出。 金军二打云中府,众多辽官死的死跑的跑,投降的军民又心怀故国,不熟悉本地情况的金人无法有效统御地方。 还是耶律余睹出面,举荐前监酒李师夔为节度使,进士沈璋为副使,州吏裴赜为观察判官,靠这些人的出色表现,才换来了云中府的稳定。 回到上京道后,大圣皇帝便归还了部分部曲给耶律余睹,以表彰其人接连立下的大功,并鼓励他继续用心做事。 投奔金国两年多,才获得金国皇帝这么点可怜的信任,耶律余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自然要想办法改变。 数日前,耶律麻者找到完颜斜也告发耶律余睹、吴十、刘剌等人暗自结党,欲要谋叛,请求都统立即派兵剿灭这些人。 大军即将出动之际出了这么大的事,完颜斜也不敢擅断,只能向自己的兄长大圣皇帝上奏此事。 完颜阿骨打命人调查后,大致得出如下结论。 其一,耶律余睹投奔大金后,因不得信用而缺乏安全感,格外注重笼络部众; 其二,耶律麻者等后投降的辽人深恨耶律余睹卖国,有诬告的嫌疑; 其三,耶律余睹的部众长期被监护,对大金的归属感不强,有叛变的可能; 其四,之前,大军西征过程中,耶律余睹举荐、招降的辽官不少,已经结成了一股不小的政治势力。 考虑再三,完颜阿骨打亲自召见并晓谕耶律余睹、吴十、铎剌等人。 “朕得到天下,靠的是大金君臣同心同德而建成大功,不是你们的力量。现在却听说你等心怀怨望,准备谋反。你们连鞍马甲械都不齐,谋什么反?朕现在便可以将这些物资提供给你们,但如果失败了,就不要来求朕免死。若你等没有此心,愿意留下来做事,朕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耶律余睹等人尽皆战栗不能对,完颜阿骨打乃令杖责铎剌七十,余人不问。 第二百一十四章 点滴之恩涌泉相报 辽国未灭,活着的辽奸耶律余睹远比死去的金国叛徒更符合金国统治者的利益。 因此,完颜阿骨打将耶律余睹等人叫到跟前敲打一番后便轻轻放过,以示大圣皇帝的英明睿智和宽广胸怀。 至于莫名被诬告,实际只是心存怨望并无谋反事迹的耶律余睹等人会不会因此而与大金离心离德,则没有人关心。 正如威严的主人教训了不安分的狗子,需要向狗子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打它,并在意狗子以后的忠诚么? 不忠诚的狗子,要着做甚! 处理完这两桩不相干的“叛乱”之后,完颜阿骨打并没有就此揭过,而是从政策层面反思大金存在的问题。 其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大圣皇帝向主持政务的谙班勃极烈吴乞买接连下诏: 其一,诸州部族归附日浅,民心未宁。今农事将兴,可遣分谕典兵之官,无纵军士动扰人民,以废农业。 其二,郡县今皆抚定,有逃散未降者,已释其罪,更宜招谕之。前后起迁户民,去乡未久,岂无怀土之心?可令所在有司深加存恤,毋辄有骚动。衣食不足者,官赈贷之。 其三,顷因兵事未息,诸路关津绝其往来。今天下一家,若仍禁之,非所以便民也。自今显、咸、东京等路往来,听从其便。其间被虏及鬻身者,并许自赎为良。 自去年以来,已经纳入金国统治之下的东京、上京和中京三道诸州府叛乱不断,逼得完颜阿骨打不得不停下平辽之战,历时大半年才堪堪稳定内部。 留守会宁府主持政务的完颜吴乞买等人终于见识到了治天下的难度,对皇帝的诏令不敢有半点懈怠,迅速将之张贴到各驿站,布告天下。 实际上,自去年移驾到上京道后,完颜阿骨打便将大部分政务移交给了吴乞买。 不仅因为其人的身体状态每况日下,必须让自己的弟弟尽快进入状态,更重要的是他要集中精力灭辽并处理好与大同的关系。 大同与大金两国疆界相连,又都是扩张期政权,必然存在着生存竞争。 前者虽比后者晚几年建国,但根基却要更加牢固,并一直逼着大金打乱前进的节奏。 在兴中府和宜州问题上,大同没有背盟,还维护了大金的利益,可毕竟明目张胆地插手了金国事务。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完颜阿骨打担心自己如果迟迟不出兵,大同就会不断插手大金内部事务。 二月二十五日,金军于临潢府再次誓师出征,继续去年没有完成的灭辽任务。 大军开拔前,大圣皇帝诏令都统完颜斜也“新附之民有才能者,可录用之。” 这一条诏令类似于中原王朝早期经常出现的“招贤令”,不管诏令内容写得如何花团锦簇,都不可能是普惠性质。 以西京道的形势,能进入金军视线又有一定影响力,还能尽心帮助金军保境安民的“新附之民有才能者”,自然不是一般人。 完颜阿骨打此举算是吸取了兴中府和宜州反叛的教训,正式承认辽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以换取他们对大金国的效忠。 也意味着其人放弃了学习大同的治政理念,在有大金特色的快速扩张之路不断狂奔下去。 二月二十九日,大圣皇帝又以连年征战,民生艰难为由,下诏大赦天下。 金军今年的西征,虽然没有去年奔袭千里追击辽帝的气势汹汹,但金辽两国尚未接战,完颜阿骨打便做足了政治上的准备。 在前线统兵的都统完颜斜也充分领悟了皇帝的意思,一路招降纳叛,慢慢推进,直到三月份,金军还没有进入西京道。 但进军慢也有慢的好处,金军一步一个脚印,所过之处基本纳入掌控,比起去年来反倒稳了很多。 辽国方面,得到了金军再次出兵的消息,耶律延禧不仅没有转身就逃,还主动进入金军的控制区。 辽军先是攻下云内州治所柔服县,天祚帝歇驾于云内州数日,又向东面的丰州进军,以示抗击侵略的决心,昭告四方辽人奋起抗金。 随即,耶律延禧下诏以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僧孝奴为诸道大都督,以喝离质权六院司事,就连刚从金人控制区转战回来的大英雄耶律大石也被他委以重任。 残辽的战争机器被再次发动起来,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金国大军。 一片兵荒马乱中,有人看到了大辽复国的希望,也有人并不看好现在就与金军硬碰硬。 辽军营地。 耶律大石帐中,仆从耶律涌霄边给耶律大石卸甲,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嘀咕道: “镇国,咱们真要带着这点人去中京道送死?” 耶律大石似乎没有听到耶律涌霄的问话,转头呼唤帐外的护卫。 “曷里、贴布尔,进来!” 两名护卫闻声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都承旨,有什么吩咐?” 耶律大石之前的镇国将军之职是伪帝耶律淳授予的,其人洗心革面回归朝廷,自不能继续使用伪职,天祚帝乃授予他北院都承旨一职。 北院都承旨位于签书北枢密院事下,掌传达皇帝旨意,持诏宣问等事,佐理枢密院日常事务,位尊而清闲,算是升了官。 但现在的辽国朝廷早就残破到搭不起基本的架子了,皇帝亲自掌兵,很多时候圣旨直接下到一线,这个北院都承旨便成了彻底的闲职。 显然,经历接连的打击和挫折后,耶律延禧用人的手腕早非当年可比。 手握重兵还别有用心的耶律大石回归仅半个多月,便被天祚帝轻易剥夺了兵权。 而从“镇国”和“都承旨”两个称呼,也能轻易分辨出谁是耶律大石的心腹,谁又是天祚帝安排的眼线。 耶律大石不动声色地对两名护卫吩咐道: “你们去寻萧乙薛、坡里括来,我有事要跟他们讲。” “是!” 护卫退出了军帐,脚步声逐渐远去。 耶律涌霄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掀开帐帘一角,探头出去望了一圈,才缩回头来,朝耶律大石点了点头。 耶律大石当即走近帐门,以方便边讲话边观察帐外的情况。 不怪二人如此谨慎,天祚帝以耶律大石敌后作战经验丰富为由,命其人统兵一千二百人,准备进入中京道骚扰金军后方,摆明了就是没安好心。 相对于去年带着北辽小朝廷和几百人去上京道发展,这一千二百人实际上已经很多了。 只是,打仗要是抛开客观条件单独比兵力多少,纸上谈兵都不能这么谈。 去年耶律大石带的人虽少,但都是经过了国灭考验不愿投降的死硬份子,离开大同控制之前又进行了几个月的集中训练,凝聚力战斗力都有一定的保障。 且彼时金军主力正在西京道追击天祚帝,后方极度空虚,刚刚亡国的辽人也非常不适应野蛮的金国统治,等等。 诸多客观因素综合,才使得耶律大石和阿息保等人能在上京道和中京道搅风搅雨。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这些客观条件已经不存在了。 天祚帝给耶律大石的一千二百人也是东拼西凑,战斗力完全没有保障,还安排了殿前都点检萧乙薛、西上阁门使坡里括两个“监军”,掣肘耶律大石的行动。 正如耶律涌霄所言,带着这些人去中京道只能是送死。 时间紧急,容不得磨蹭,再次确认了帐外没有人后,耶律大石压低了声音。 “你觉得该怎么办,照直说。” 耶律涌霄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 “小人也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但镇国是契丹人的英雄,是大辽复国的希望,绝不能这样死在金人的手里。” 耶律大石没有轻易表态,而是盯着仆从的眼睛。 “不,大辽复国的希望是陛下,天祚皇帝才有资格统领大辽子民复国。” 耶律涌霄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身上的累累鞭痕。 “小人眼皮浅,不知道皇帝给了我什么恩惠,只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主人和镇国赐给的,主人已经死了,这辈子小人只认镇国!” 耶律涌霄是个孤儿,名字是自己编的,姓是自己找的,家世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是被临潢府的契丹贵人耶律僧袈奴行猎时从熊窝中捡来的野孩子。 因其身世离奇长相憨厚,且不哭不闹,僧袈奴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古儿,并让他做自己儿子的玩伴、卫士和书童。 两年前,金军破临潢府,耶律涌霄随小主人登城抵御女直人,沦为了战俘。 其人自小随小主人长大,吃穿不愁,身材健壮,且身世“清白”,属于可以被金军吸纳的对象,战后便被编入了仆从军。 正常情况下,只要耶律涌霄打上几仗,用契丹人的人头证明了自己对大金的忠诚,就能换得金军的认可,由仆从晋升为正式兵士。 人如其名,耶律涌霄信奉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生哲学。 在金军组织的诉苦会中,不愿昧着良心控诉主人并没有对自己施加的虐待,而被女直人作为顽固的反面典型,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后,降为牧奴。 社会一旦失去原本的秩序,新的秩序又没及时建立时,便处处都透着黑暗。 即便沦为了牧奴,也分三六九等的,牧奴小头目一面讨好女直人主子,一面拼命压榨更下线的小牧奴。 受尽了虐待的耶律涌霄奋起杀死了小头目,其后辗转回到临潢府寻找自己的主人。 但在一年前,临潢府曾经历过一次惨案。 彼时,完颜斜也统帅临潢府金军南下攻打中京道,中京留守挞不野联络耶律马哥,据城反金投辽。 不料勾当上京留守司公事卢彦伦来了个碟中谍,反戈一击驱逐了挞不野。 为应对即将到来的辽军,卢彦伦随即下令屠尽城中契丹人。 得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耶律涌霄心中便只剩下了复仇,从此便专门暗杀女直人和他们的走狗,渐渐聚拢了二十余人的复仇小队。 其人的行动也成功吸引了女直人的注意,并将复仇小队围困在了兔儿山。 就在小队即将团灭,耶律涌霄也身受重伤之时,耶律大石及时赶到,救下了其人。 耶律大石很快就发现耶律涌霄是个可以使用的人才,对其悉心培养,教会了其人靠杀人复仇灭不了女直人也救不了辽国的道理。 耶律涌霄也以命相报,追随新主人投身恢复大辽的伟大事业。 此刻,耶律大石从其人的眼中看到了质朴与倔犟,一如当年的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拉起耶律涌霄。 “营中有没有你可以托付性命的兄弟?” 耶律涌霄明白镇国将军肯定有要事交代,但自己来西京道之前便伪装成仆从的身份跟着耶律大石,太扎眼了,不能轻易离开。 “有两个。” “不要两个,一个就行,人多了反而坏事!” “小人明白!” 耶律大石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交到耶律涌霄的手中。 “你让心腹兄弟拿着这块腰牌去寻耶律术薛,告诉他‘万不可进入东京道’。” 耶律术薛就是十年前为徐泽通风报信的仆从仆里奴,其人随耶律大石出生入死多年,早就被后者引为可以托付性命的腹心之臣并赐名。 来西京道之前,耶律大石就预料到了各种意外情况,并向耶律术薛做了交代,腰牌和“万不可进入东京道”一语便是联络信物和暗号。 耶律涌霄的汉语不太好,耶律大石又复述了两遍,直到其人记清才放心。 透过帐帘角,已经能看到不远处正在随护卫赶来的萧乙薛、坡里括二人,耶律大石赶紧命耶律涌霄整理好衣服,回到军帐中间。 “都承旨,你找我们?” “陛下命我等潜回中京道骚扰金人后方,但金军已经进入西京道,我部有千余人,不多也不少,若不能提前规划好路线,恐在途中就被金人阻截,二位可有教我?” 萧乙薛与坡里括对视一眼,二人只负责监视耶律大石老实去中京道搞事,见他如此配合,自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听从都承旨的安排。” 第二百一十五章 狼王必生于杀戮 次日,天祚帝亲自为执行特殊任务的耶律大石等人送行,以勉励其部不避艰险开辟敌后战场,与正面战场的大军正奇相合,挫败金国的进攻再塑大辽河山。 耶律大石却没有顺着耶律延禧的意,严肃地劝告天祚帝约束兵马,暂时不要与金军硬碰硬,先利用大辽的广袤纵深不断诱敌深入。 其人则率偏师在中京道扰乱金人的布局,使其进退失据不得不撤兵时,大军再衔尾追击。 天祚帝能坚持抗金这么久,自不是真的草包,也早想过了诱敌深入的战术。 只是,聚集于此的军队大半与金人有血海深仇,鼓励他们提着脑袋就上直面金军倒是容易,让这些人抛弃家小撤退反而很难。 就算做通了将士们的工作,愿意跟着诱敌,往哪个方向诱? 毫无疑问,唯一的撤退方向只能是西北面。 耶律延禧自去年兵败之后,便经常穿梭于阴山山脉之间,最是清楚沿途的情况。 那里是大片的山地和荒漠,没有能够屯驻大军的城市,仅靠山间的一些小部落,根本没办法给数万大军提供给养。 仅是沿途水源补给一项,就能把大军折腾得死去活来。 且沿途山高涧深,道路狭窄难行,若是带着几千人撤退也就罢了,可数万人在狭窄的山道上,行军队列不知道要拉多远。 这种形势下的诱敌深入,和溃逃几无区别。 能不能诱使金军衔尾追击不知道,但撤退的过程中绝对会丢掉大半军队。 对于耶律大石临到开拔还给自己提这些不着调的狗屁建议,耶律延禧很是无语。 但念在其人即将执行九死一生的危险任务,他还是随口应下了,并鼓励其人忠心任事。 打发走了耶律大石,天祚帝立即命各部重新集结整顿以备大战。 聚集到云内州附近的辽军有两万多人,再加上随行臣僚、仆从、工匠和将领家眷等,总数达到三万多,又分属好几个营地,若是不提前整编,大战时绝对会出乱子。 耶律延禧提前支开耶律大石,就是为了方便朝廷彻底整编并消化掉其人从上京道带回的精锐兵马。 其人不知道的是诸军调动的过程中,有一部两百余人的小队失去了踪迹。 此时,御帐周边数十里已经成了一个繁忙的大军营,每天都有进进出出的人马,且各部互不统属,以至于到整编前,谁也说不清楚大辽现在究竟有多少兵马。 由此,负责整编大军的诸道大都督萧僧孝奴虽然听说了此事,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只当是畏敌逃离的散兵游勇。 而耶律大石向天祚帝辞行后,一行人就出了云内州,沿着金河向东而行。 两日后,探马发现了二十余从中京道逃亡而来的辽人。 耶律大石和耶律涌霄等人认为此时前往中京道开辟第二战场纯粹就是送死,但偏师的实际领兵人萧乙薛、坡里括却不这么认为。 对二人来说,耶律大石去年就能轻易做成的事,今年有了更多的兵马,又有之前的经验,应该更容易做成才对。 大辽在正面战场上确实没法和金国对决,但有陛下率大军在正面牵制金军的注意,敌后战场却是大有可为。 这种刷声望的好事可是有好多人盯着,他们也是争破脑袋才抢到这机会。 当然,毕竟是深入敌后,风险肯定有,绝不能蛮干。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稍带上经验丰富的耶律大石。 是个人都能看出天祚皇帝忌惮这个行事偏激的家伙,二人更不敢赌背叛过皇帝的耶律大石会老实给自己带路。 因此,发现了这些中京道流亡者后,萧乙薛和坡里括便不顾耶律大石“来路可疑,不要节外生枝”的严重警告,执意将他们安排在了自己身边。 笑话! 这些人的来路确实可疑,但再可疑,能比你这个背叛了陛下拥立过伪帝,还向敌人投降过的辽奸更可疑? 你分明是怕我们有了熟悉中京道近期情况的乡导,就不好再忽悠咱们才对吧? 二人并不是傻子,极力防范耶律大石的同时,也没有放松对中京道流亡者的试探。 结果证明,这些人真的来自中京道,去年他们还跟着耶律阿息保围攻过高州,只是兵败后走散,逃到山中做了马匪。 今年,女直人为了西征,再度在中京道疯狂征粮抽丁,百姓水生火热,只是苦于没有有威望的人领导,只能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这些人与女直人有血海深仇,见机会难得,便想前往落昆髓投靠耶律阿息保,请他再回中京道领导百姓抗金。 萧乙薛和坡里括不敢讲阿息保已经被天祚帝处死,只能欺骗他们说耶律阿息保被陛下重用,正在云内州整顿大军,很快就要杀回中京道。 但金军实力强大,大辽现在还做不到正面击败他们,只有先扰乱了他们的后方,阿息保才能有机会再带着大军赶跑女直人。 二人将耶律大石之前劝告天祚帝的话拿来重新包装,轻易忽悠住了中京道来的土包子,这些人高高兴兴地投靠了王师,愿意为大军做乡导。 流亡者为首之人叫萧斡里刺,曾经当过几年兵,经验比较丰富。 其人不仅透露了很多萧乙薛和坡里括不知道的情报,还指出了王师行军路线的一些错误细节,让二人暗喜捡到宝的同时,也更加警惕动机可疑的耶律大石。 偏师行进至九十九泉,根据萧斡里刺提供的情报,探马果真发现了金军的行踪。 萧乙薛当即决定改道向北,绕开金军的封锁。 此举自然遭到了耶律大石的抗议。 其人认为即使有金军挡路必须要绕道,也应该走南线。 北线山地多,补给难,绕的距离又远,行军情况更复杂。 南线虽然有撞上金军的危险,可只要安排好行军序列,探马提高警惕,就能提前规避风险,尽早穿过去。 敌后战就是这样,要经常穿梭于敌军的连接部,玩的就是心跳,想一直避开敌人是不可能的,若是因为害怕遇到敌军就绕大圈子,那干脆别去中京道得了。 只是,萧乙薛根本就不信任耶律大石,后者不反对还好,越反对他就越要坚持。 如此,辽军偏师改道向北,进入了崎岖难行的山地。 实际上,这条道路虽然难行,可对千余人的小部队行军影响并不是太大。 去年,金主完颜阿骨打御驾亲征,突袭正在大鱼泊逗留的天祚帝。 反让耶律延禧玩出了一出诱敌深入,远遁数百里赶往石辇驿聚集大军后,反包围了尾随而来的完颜宗望部金军,若没有耶律余睹这狗辽奸舍命相救,完颜宗望早死了。 彼时,天祚帝走的就是这条道路,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萧乙薛一直跟着皇帝,对沿途的情况还是比较熟悉的。 因此,对萧乙薛来说走北线远比走南线更安全。 此后两日果然无事,全军也渐渐放松下来,夜宿于叫做野羊沟的山谷之中。 辽人的战法不同于汉人,即便是行军途中的宿营,也更注重远距离警戒和部队的机动作战能力,营盘放得很大。 但通常以长枪为墙,营寨比较简易,防御设施也不多。 游牧民族的军队经常穿梭于荒漠和草原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树木供军队砍做营寨。 不过,萧乙薛并没有大意。 其人发现耶律大石的异常后,便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 萧乙薛巧妙地利用了山谷的地形扎成了简易营地,安排了警戒哨兵,半夜还亲自起来巡营一圈,发现没有什么问题后才放心睡下。 寅卯交替,天色将明尚未明,正是官兵睡得最沉的时候,几个黑影从营中摸到了警戒哨兵的身后。 几声箭矢破空声后,观察着营外的警戒哨兵倒在了血泊中,至死都没想明白向其射出的箭矢为什么会来自自己的后背。 随即,营门大开,一支火把被人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葫芦状图形。 不多时,一队两百人左右的骑兵用布包裹着马蹄,从南面悄无声息地摸进了营中。 直到此时,熟睡中的辽兵还不知道敌人已经入营。 内鬼加夜袭,之后便是借着东南风杀人放火的老戏码了。 野羊沟之战从一开始就是毫无悬念地一面倒屠杀,当熟睡的萧乙薛被两名亲兵喊醒时,营中早已大乱,到处都是恐怖至极的砍杀和哭喊声。 “哪里来的敌人?” 萧乙薛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但亲兵发现不对就冲到了帐中,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只知道敌人来自南面。 三人刚摸出了军帐,一队敌骑便直奔他们而来。 “耶律大石,果真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贼子,你竟敢背叛陛下,不得好死!!!” 漫天火光中,萧乙薛看到了耶律大石阴沉的脸,当即想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后者根本没有理会其人的咒骂,闷不吭声地带人冲了过来。 手起刀落,萧乙薛的头颅高高飞起—— 是夜,辽国东征偏师遭叛徒耶律大石出卖,西上阁门使坡里括没能跑出帐篷便被活活烧死,殿前都点检萧乙薛意欲组织兵马反抗而英勇战死。 这一次,耶律大石丝毫没有顾忌死在山谷之中的是自己的族人,带着心腹人马左冲右突,见着敢于站起的人就砍,看到没有燃烧的帐篷就点。 鲜血染遍了其人的战袍,火光照进其人的冷漠的眼底,耶律大石透着幽光的眸子中闪烁的全是血与火的颜色。 天明,野羊沟的火还没有彻底熄灭,但杀戮已经停止。 忽略掉混乱中逃走的少数人,山谷中只剩下了一地死尸,以及被大火或刀枪所伤只能哀嚎的待死者。 空气中还弥漫着人肉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恐怖气味,耳中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哀嚎,惊恐万状的三百多俘虏尽皆被聚集到了一起,等待未知的命运。 耶律大石在自己的铁杆心腹簇拥下,骑马来到众俘虏跟前。 “两百多年前,太祖皇帝带着挞马部横扫小黄室韦、越兀、兀古、六奚、比沙笰、室韦、于厥等族,又以武力平定内部叛乱一统契丹八部征服了草原,才奠定了我大辽日后东灭渤海,南取燕云、北服阻卜、西压黑汗的强大国势。” 身上尽是血污和烟尘的俘虏们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地听着贵人的演讲。 以这些卑贱士卒的有限见识,大部分人其实并不能准确理解耶律大石要表达的意思,却不妨碍他们得出等贵人的讲完话自己就有机会活下去的结论。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关键信息。 “大辽的崛起来自于草原,来自于杀戮,来自于无所畏惧的诸部铁骑!大辽在血与火中诞生,在杀戮与征服中壮大,在扩张与兼并中走向辉煌!” 耶律大石也是一身血污,语音低沉,但话语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百余年的时光铸就了大辽的荣耀,也消磨了辽人斗志,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先祖开创事业的艰难,忘记了大辽所向无敌的力量源泉,忘记了我们的根基所在。他们只敢缩在云中汉地,幻想守着云中躲躲闪闪,就能赶走敌人。” 少部分俘虏听出了这个贵人是在攻击天祚皇帝,但小命尽在其人手中,却不敢吭声。 更多的人则是沉浸在耶律大石极富煽动性的语声中,渐渐忘记了不远处待死袍泽的呻吟。 “但,我,大圣大明神烈天皇帝的八世孙——耶律大石,没有忘记这一切!堂堂大辽,普天之下最强大的王朝,不应该,也绝不会被曾经的仆从女直人打倒。” 耶律大石环视众人,斩钉截铁地道: “两百年前,太祖一统草原,将桀骜不驯的女直人踩在了脚下。今天,大石也要重走先祖的路,再次打败忘记了教训的女直人!你们,谁愿意成为我的挞马?” 贵人的演讲终于结束,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此时该如何选择了。 “小人愿意!” “好!” 耶律大石将自己的弯刀掷到俘虏们身前,手指不远处还在呻吟的伤兵。 “给他们一个痛快,证明你们还有先祖的血性!”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笑泯恩仇否 辽国西南招讨司。 天祚帝早就率军推进到丰州青冢,并立下了大寨,正在全力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并不知道自己寄予厚望的“敌后特工队”已经被叛徒耶律大石毁掉。 不过,其人很快就要面对更多的棘手事,再没有心思去想耶律大石等人的行踪了。 其中,最考验其人的就是军粮问题。 耶律延禧原以为金军会重复去年的故事,进军西京道后便深入腹地与辽军进行决战。 为了增加胜算,其人不断征发大兵,使得残辽的军队急剧扩张。 很多时候凭借血勇就能取胜的冷兵器时代,人多的一方当然有占有人多的优势,但也要承担人多的压力。 金军离开临潢府后,就一分为二,其中一部继续留在上京道征伐,另一部进入西京道。 进入西京道的金军始终稳扎稳打,推进非常缓慢。 时间都到了四月初,他们还在奉圣州以百人队为单位,自北至南展开拉网式搜索,将各地的小部落和游牧民强行驱赶到几个大的水源地附近,以集中编伍管理。 如此一来,金国对草原的掌控能力极大加强,而窝在丰州的耶律延禧就被动了。 金国在战略上更主动,又有大后方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军粮。 残辽势力却是仓促成军,大部分兵卒都是自带干粮,吃不了几天就得饿肚子。 天祚帝自然不能让自己忠勇的臣民们饿着肚子打仗,其人想出的办法是下诏劝谕周边部族和大户应对国难而捐献。 这个办法显然只能救急,周边部族和大户的力量终究有限,再怎么毁家纡难,也只能勉强应付一阵子。 数万人的人吃马嚼是个恐怖的数字,没有稳定的后方供应根本不能持久。 在吃不饱饭甚至是吃不上饭的压力面前,所谓的民族大义、军纪军规、忠君复国等等口号,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若不能及时打开局面,获得更多的军粮筹措渠道,不用等金军打过来,仅凭数万张嘴就可以把大辽复国的希望吃没了。 实际上,辽军的军粮储备已经到了非常威胁的境地。 久候金军不至,天祚帝在青冢寨等得实在心慌,只能一面派出自己的心腹大臣前往各地筹备粮草,一面攻略金人占领的城池。 金军方面,这次主持西京道之战的都统是完颜斡鲁,副都统则是斡鲁的侄子完颜宗翰。 完颜斡鲁之前在辽阳府窝了快七年,硬是被同舟社整得没有一点脾气。 但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其人不会打仗。 恰恰相反,现存的老一辈金军将帅中,完颜斡鲁的用兵手段若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其人这几年没有赫赫战功,只不过是生不逢时,遇到了更狡猾难缠的徐泽罢了。 此番出兵灭辽,完颜阿骨打自知时日不多,为集中精力消除国家的内部隐患,处理好身后事,便没有随军亲征。 其中之一,便是将在辽阳府待了几年根基已深的堂弟完颜斡鲁调了出来,以同父异母弟完颜阇母替代其人驻守东京。 而完颜斡鲁这头老虎被同军压制了数年后再次出山,便一展这些年在徐泽身上学到的用兵精髓。 步步为营搜捕奉圣州草原所有未纳入金国管理的辽人,以切断辽帝与这些人联系并阻止其继续流窜的计策,便是完颜斡鲁自己的主意。 其人还借搜捕辽人之机广撒探马,以打探辽军的动向。 四月十三日,探马打探到有辽国官员偷偷进抵白水泺的消息,完颜斡鲁敏锐地意识到战机就在眼前。 彼时,斡鲁身边仅有几百人,却没有任何迟疑,当即派出勃刺淑、撒曷懑带兵二百,奔袭白水泺。 其人则果断收拢本部人马紧随勃刺淑等人之后进入白水泺,同时派出信使通知在北线的完颜宗翰立即跟上。 辽国权六院司喝离质带着几十个辽兵才抵达白水泺,还没搞明白情况,就被奔袭而来的勃刺淑、撒曷懑抓住。 一顿皮鞭下去,扛不住揍的喝离质招出了天祚帝亲率精兵一万五千人离开了青冢寨,准备攻打云中府的消息。 得知这个情报,完颜斡鲁丝毫不作停留,当即派出完颜宗望、娄室、银术可各带领一千军兵分路奔袭丰州青冢寨辽军老巢。 其人则继续等待后续人马聚集,以增援完颜宗望等人,并做好截击耶律延禧部主力辽军的准备。 形势逐渐明朗,灭辽之战几乎到了收官阶段,向来作战勇猛的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很默契地慢了半步,让大圣皇帝的次子完颜宗望先行。 完颜宗望快到青冢时,遇到了沼泽路段,众军兵不能前进。 但有辽奸喝离质做乡导,很容易就避开了沿途的泥沼,找到了辽军大营。 可怜耶律延禧所用非人,负责整编大军的诸道大都督萧僧孝奴忠心归忠心,却没有练兵之才。 辽军不整编还能勉强使用,整编后反而搞得人心离散战力大衰。 见到金军神兵天降,留守的辽军兵士魂飞魄散,接战不过数息时间就被金人的凶悍杀得魂飞魄散,各顾逃亡。 混乱中,辽国太保特母哥杀出一条血路,护卫着梁王耶律雅里抄小路向北逃走。 还有长公主特里也反应很快,见机不对自顾夺马向南而走。 而其余反应较慢,留在营中的皇子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和公主耶律骨欲、耶律余里衍、耶律斡里衍、耶律大奥野、耶律次奥野和皇太叔胡卢瓦之妃、赵王耶律习泥烈之妃斡里衍等皇室成员,以及招讨使迪六、详稳六斤、节度使孛迭、赤狗儿等重要官员尽皆被完颜宗望俘虏。 随即赶到的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则俘获了耶律延禧的左右车帐一万多乘。 收到完颜宗望的报捷,完颜斡鲁判断辽帝很快就会率军返回,立即安排后续赶到的完颜宗隽等人看管俘获,以替换完颜宗望、娄室、银术可等人迎击辽军主力。 果不其然,得知金军杀入青冢寨老巢,族人和臣僚有可能会被金军俘获的消息,天祚帝分寸大乱,当即率七千中军返回。 四月十七日,仓促回军的耶律延禧在途中见到了自己的大女儿耶律特里。 从特里嘴中得到了青冢寨的准确消息,天祚帝心焚如火,不顾军心已乱掉队严重的事实,催促疲惫不堪的五千辽军饿着肚子急行军,欲要追回自己的族人。 结果,大军赶不到半日,就迎面撞上了完颜宗望率领的一千金军。 金军人数虽少,但士气高昂,队形严密,将士彪悍敢战。 辽军兵马虽众,却军心已乱,军阵不整,人人惊恐疲惫。 完颜宗望见到辽军的阵型和官兵表现后丝毫没有犹豫,直接率领本部人马冲入辽军之中,朝着耶律延禧的大纛方向杀去。 金军入辽阵,恰似利斧劈朽木。 完颜宗望手下几无一合之将,尽管辽军士卒奋不顾身,前仆后继,但金军与天祚帝大纛的距离却越缩越近,二者最近时相距不到百步。 眼见穷凶极恶的金军屠辽兵如砍瓜切菜般直奔自己而来,耶律延禧之前因要追回族人而上涌的热血瞬间冷却,只剩下了极度的恐惧,当即在本能的驱使下打马而逃。 之前还能勉强保持作战意志,前仆后继阻挡金军的辽军将士看到了皇帝的举动,当即大溃。 完颜宗望终究兵力有限,一直追赶了二十多里,都没能追上跑路技能点满的耶律延禧,却抓住了天祚帝另一个儿子赵王耶律习泥烈和驸马乳奴,并缴获了辽国传国玺。 而紧随其后的照里、特末、胡巴鲁、背答等金军小队人马则俘获了辽军牧马一万四千余匹和各种车子近八千辆。 随后,完颜娄室和完颜银术可等人也陆续赶到,相继展开了对辽军的追杀。 经此一战,辽国过去半年聚集的力量被金军彻底击散。 骨头最硬不忘复国的辽人要么被杀,要么被俘,剩余的人也被杀破了胆。 从此以后,残辽势力再不可能在西京道聚集万人以上规模的军队反抗金军了。 虽然辽帝耶律延禧还没有落网,但其人短期内也没有了继续威胁金军的实力,西京道形势已经明朗。 判断辽国大势已去,完颜斡鲁又表现出了敢于担当的统帅品质,当即指示完颜宗望放出少量战俘寻找跑路中的天祚帝,以释放金军愿意招降的诚意。 其人则带着赵王耶律习泥烈、驸马乳奴等人和大辽传国玺前往落藜泊,向已经移驾西京道安抚刚纳入治下百姓的大圣皇帝献俘。 完颜阿骨打对大同王朝的关注度显然要高过此战的胜利,待斡鲁献俘结束,君臣私下见面,其人第一句话就是“同军有没有异动”? 得到了同军严守防区没有越境之举的肯定回答后,大圣皇帝方才放下心来。 同日稍晚,完颜宗隽也带着辽国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和公主耶律大奥野、耶律次奥野等人赶到落藜泊向皇帝献俘。 西京道金军大破辽人,俘获空前,上京道也不遑多让。 先是因平定兴中府而升为奚路都统的完颜昌传来了速古、啜里、铁尼所属十三岩尽皆平定的捷报。 随即,去年投靠金国的奚族马和尚也派信使汇报自己慑服了下品、达鲁古连同五院司诸部,抓住了他们的节度乙列。 南北两线金军捷报频传,灭辽之战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辉煌时刻,完颜阿骨打自然少不了表彰群臣之功,以及祭拜天地和诸神灵的仪式。 忙完这一切后,大圣皇帝向完颜吴乞买和斜也两个弟弟下诏: “自今军事若皆中覆,不无留滞。应此路事务申都统司,余皆取决枢密院。” 此举看似与金军当前的战局无关,实际却有着完颜阿骨打的深远考虑。 灭辽之战即将结束,金国也到了再次转型的时候,很多问题便开始显现。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兵为将有,战功贵族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权力不断膨胀,已经严重到足以影响大金政权稳定的程度。 由是,大圣皇帝趁着自己还在,尝试从国家层面规范朝廷和统兵将帅的权限,努力避免日后皇位继承权和军队指挥权之间的冲突。 而后,完颜阿骨打又向南线都统完颜斡鲁下旨: “遍谕有功将士,俟朕至彼,当次第推赏。辽主戚属勿去其舆帐,善抚存之。辽主伶俜去国,怀悲负耻,恐陨其命。孽虽自作,而尝居大位,深所不忍。如招之肯来,以其宗族付之。辽赵王习泥烈及诸官吏,并释其罪,且抚慰之。” 大圣皇帝还将被俘的辽国蜀国公主耶律余里衍赏赐给自己的次子完颜宗望为妻。 此举若放在几年前完颜阿骨打刚起兵时,野蛮的女直人竟敢娶金枝玉叶的大辽公主,绝对是对大辽赤裸裸地侮辱打脸行为,肯定会引发两国不死不休的大战。 但时移世易,金辽两国国力对比早就逆转,自不能还抱残守缺以老眼光看问题。 胜利者大金帝国的皇帝下旨“善抚”失败者大辽的皇子和百官“并释其罪”,又以皇次子配其三公主,就不再是侮辱,而是正儿八经的释放诚意了。 由此,可以看出其人审时度势的高超政治手腕。 只要天祚帝能够接受大圣皇帝的好意,便成了儿女亲家,一笑泯恩仇,两国变一国,百姓回归安宁,天下也再无纷争,动荡多年的北疆就可以休养生息了。 没办法,金国的底子实在太薄,南面还有一个极端恐怖的“好邻居”,实在承受不起境内长期动荡的风险,完颜阿骨打不得不在即将胜利时做出妥协。 唯有如此,才能尽快稳定国内并消化辽国的政治遗产,实现金国的快速转型。 四月二十日,耶律延禧接受了完颜阿骨打的诚意,并约定三日后派使者送金印入金营正式投降。 第二百一十七章 忠诚与背叛 四月二十三日,丰州金军前进营地大帐内。 “既是辽国的牌印郎君,当熟悉各种礼仪,此番代你国国主献印纳降,却如此倨傲,可知外交失仪之罪?还不跪下!” 天祚帝派到金营的献印使者牌印郎君谋卢瓦刚入帐就被呵斥,其人循声望去,发现呵斥者自己居然认识,正是随耶律余睹背叛大辽投靠金人的萧吴十,当即横眉冷对。 “哼!你国国主?!吴十,你这狗贼才吃了几年狗食,就忘了说人话么?” “你——” 萧吴十被谋卢瓦气得直哆嗦,张口就准备回骂。 出兵前,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以意欲叛乱为名,将耶律余睹等人敲打一顿,当面将话说得很霸气,任他们叛乱,但回头却将其党羽再次打散,分到各营中。 萧吴十去年随耶律余睹在石辇驿冒死冲阵,救下了陷在辽军重重包围之中的皇次子完颜宗望。 宗望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这次便主动将其人要到了自己麾下。 为了与故国和旧主彻底划清界限,以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意,萧吴十在新主人面前便事事争先。 今日,他见谋卢瓦入敌营却气度如常,献降而不卑不亢,顿时激起了心中的隐刺,忍不住呵斥其人,没想到才出口就碰了个硬钉子。 “好了!” 完颜宗望自不能让受印仪式闹得不像话,赶紧出言打断了萧吴十。 其人在战场上虽然彪悍无比,却不是无脑勇夫。 实际上,要是将金主完颜阿骨打的十六个儿子拉出来比为人精细,宗望若说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其人刚刚被阿骨打赐婚娶了敌国君的公主,当然清楚父皇的大格局和良苦用心,自不会因感情用事而毁掉快速解决残辽问题的大好机会。 “谋卢瓦既是代表天祚皇帝来献印,可以不用跪拜我这女婿,一家人就莫要追究了。说正事吧,金印可带来了?” 谋卢瓦进帐前就已经知道了金主将蜀国公主赐婚给其国皇次子一事,他当然不可能替天祚帝认下这门屈辱的亲戚,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些想试探完颜宗望的气量。 “带了!” 从怀中掏出一个绸布包裹的金印,小心地展开,露出一方精致的兔纽金印。 在帐内众人的注视下,谋卢瓦端着金印,庄重地走向完颜宗望。 “停下!” 金印虽不大,但要是全力一掷砸在脑门上,杀伤力可不小。 萧吴十见谋卢瓦胆气十足,担心其人会对完颜宗望不利,赶紧跳出来阻止,并伸出右手,准备拿了兔纽金印转交给宗望。 谋卢瓦却扭过身子护住金印,对其大骂道: “拿开你的狗爪子!大辽圣物岂是你这种狗东西能碰!” “吴十,退下吧。” 萧吴十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做事也尽心,完颜宗望自不能让他杵在那里难堪,当即起身上前接过金印,翻开。 其人好学,精通契丹文,认得金印上刻着的“元帅燕国王之印”七字。 七年前,高永昌据辽阳府作乱,赶走了当地辽官。 随后,女直人又打败高永昌取而代之。 为阻止女直人西进,进而收回辽阳府,天祚帝任燕王耶律淳为都元帅,安排他到辽东招募流民组成怨军,并授予其人此印,以示收复失地之意。 结果,耶律淳顿兵乾州十三山数月无所作为,还搞出了怨军造反的烂事而被耶律延禧解任,成功甩掉了以其人能力不可能完成的抗金任务。 去年,耶律淳还趁着国家危难之际僭越称帝,宣布降耶律延禧为湘阴王,是天祚帝此生最恨的人之一。 如今,耶律延禧却以这方金印拿来糊弄金人,其意自明。 完颜宗望知道自己这便宜老丈人反悔了,或者说,天祚帝从一开始就没有投降大金的意思。 其人之前承诺三天后献印,不过是情况紧急担心脱不了身,才使出的缓兵之计而已。 不用问,这会儿他肯定已经跑得没影了。 这个谋卢瓦明知道自己献上的是假印,还敢来敌营送死,明显是个不怕死的,生死看淡才能如此慷慨从容。 仅仅是几息时间,完颜宗望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细节,随即不动声色地将金印包好。 “想来天祚皇帝已经到了足够安全的地方了吧?” 谋卢瓦心中暗叹大辽输得不冤,金主随便一个儿子都能有这能力和气度,可想其本人的又是何等英豪? 对比一下几位被俘的亲王,哎! 只希望陛下逃出此劫后,能够继续振作,再塑大辽。 “我大辽皇帝天命在身,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完颜宗望知道谋卢瓦既然抱了必死之心来献印伪降,就算对其人用刑,也别指望他会交代天祚帝的下落,乃挥手道: “既然这样,你走吧。” 谋卢瓦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真没想到敌人会让自己走,怔了片刻,才向完颜宗望行了进帐后的第一个礼,随即转身准备出帐,却听到完颜宗望的话传来。 “当年,石晋北迁,负义侯就封黄龙府,近三十年后才寿终正寝,牌印郎君学识渊博,应该知道这事吧?” 大辽灭国无数,但份量最重的仅有一家——就是石晋,谋卢瓦自然知道完颜宗望所说之事。 石晋即是石敬瑭开创的后晋,负义侯则是后晋出帝石重贵背叛契丹而兵败亡国后,辽太宗耶律德光赐给其人的封号。 石敬瑭因与后唐末帝李从珂君臣相互猜忌而仓促起兵造反,坐困于太原。 其人割让幽云十六州给契丹,并甘做“儿皇帝”,只为了向契丹借兵,以杀回汴梁灭掉后唐自己做皇帝。 石敬瑭的这种无耻行径,站在正统的中原王朝来看,自是卑劣至极,足以遗臭万年,后世再怎么骂都不为过。 但站在契丹人的角度,虽也鄙夷其人的气节,却能认可他守信重义深得屈伸精髓的枭雄行为。 反倒是石敬瑭继任者石重贵完全不顾双方的实力对比,莫名其妙就背叛契丹才不可理喻。 即便如此,征讨背叛者的耶律德光虽然灭亡了后晋又被赶出了中原,却没有杀掉石重贵这二傻,封其人为负义侯恰如其分。 其后,辽国继任的世宗、穆宗、景宗三任皇帝,也都没有加害于其人,还让他活了那么多年,也算得上够仁义和宽容了。 完颜宗望引用这个典故,自是希望谋卢瓦转告耶律延禧,金国亦如当年的大辽一样有包容天下的大气魄,只要放弃抵抗,就能在大金做个安乐侯。 谋卢瓦脚步稍停,却没有回身,见完颜宗望没有再补充,其人便掀开帐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萧吴十望着谋卢瓦的方向,提议道: “殿下,咱们要不要?” 完颜宗望知道吴十是建议自己派人追踪谋卢瓦,以找到辽帝的行踪。 “算了,天祚帝哪是这么容易追到的?谋卢瓦也不会傻到任咱们追踪,搞不好还会故意带偏路。再说,都到了这份上,天祚帝能去的地方也没几处了。” 确定天祚帝不会投降后,完颜宗望便向都统完颜斡鲁派出信使告知此事,其人随即点齐兵马,继续寻找并追击耶律延禧。 云内州阴山山脉。 时隔一年,天祚帝再度逃到了这里避乱。 不同的是,这一次金人却不急不赶,都过去了几天,还没有追上来,并没有像去年那样恨不得追得他上天入地。 也是! 此战过后,大辽至少两三年内不可能再有赶跑金军的实力了。 金国只要稳扎稳打就能在西京道逐步站稳脚跟,已经用不着再为了追击他这个失掉了人心的辽国皇帝而打乱自己的节奏了。 连日奔波下来,耶律延禧胡须蓬乱,眼袋黑重,衣袍也被树枝挂烂,早不复月余前的意气风发。 其人这下倒是获得解脱,再不用操心大军的军粮问题,因为早没有什么大军了。 半月不到,三万人赔的干干净净,如今还跟在其人身边的,又只剩下了几百人。 至于下一步该去哪里,耶律延禧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所谓出路,无非是南北东西四面。 东面不用再想,金、同两大强国都等着他自己投降,可若是就这样投降,之前的坚持岂不是笑话? 往北,还能聚集大军与金国一争长短,但北地苦寒出产有限,最终还是会败。 更关键的是南北选择还涉及到汉与胡的政治方向大问题。 退到北面,即使躲过了金军之后的追击,也只能退回契丹时代,再难收复燕云。 由万国来朝的大国天子变成一部之酋首,失去的不仅是显赫的地位。 受大辽压制两百年的其他部族也必然趁机反叛,深入草原统合诸部的压力实际并不比留在西京道继续抗金小多少。 往南? 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但南朝几个月前再遭巨变却是可以肯定的,河东路有极大可能已经被徐泽圈走——此路不通了。 实际上,耶律延禧虽然没有拒绝赵佶的邀请,但其人并没有想真到南朝,哪怕大宋富甲天下,是声色犬马者的天堂,也绝对养得起他这个流亡皇帝。 原因很简单: 南朝的军队太挫了,从来就没有正面赢过任何时代的辽军,而现在北地不管金军还是同军,都是如狼似虎,哪个不比辽军更彪悍? 耶律延禧一点都不看好南朝,指不定哪天就被金、同给灭了,自己费劲跑到南朝去避乱,还不如直接向大同的徐泽投降。 如此一来,出路就只剩下了一个——西面的夏国。 可他还不想走。 任谁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国皇帝也会有自己的骄傲,不到山穷水尽的最后一步,天祚帝实在不愿意寄人篱下。 就算万不得已必须去夏国,也得再聚集一些兵马才行。 耶律延禧只是天资不高,却不是不务实事的富贵王爷,知道一些社会现实。 其人很清楚一旦流亡他国,便全不似国内自由,要想不仰人鼻息,甚至复国,手下就得有很多能做事的人。 靠山谷里的这几百人,连草台朝廷和规模最小的御帐亲兵都凑不齐,更别说能种田放牧养活众人的匠人和杂役、仆从了。 其人的坚持没有白费,就在谋卢瓦前往金军营中献印伪降的同一天,梁王耶律雅里等人跟上来了。 耶律雅里是天祚帝的次子,也是辽国现存诸皇子中最得宠的一个。 耶律延禧登基之初,便想立雅里为皇太子,却因阻力太大而未果,乃改封梁王,并为他设置专门的禁卫。 比起南朝的“兄弟”赵佶,耶律延禧于女色一事简直可以称得上“纯洁”,后宫只手可数,这也使得年近五旬的天祚帝有几年都没有再诞子嗣了。 之前,诸皇子和公主尽皆被金人俘虏,皇帝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恢复大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士便会失去效忠对象。 次子雅里此时的回归,有利于大辽复国大业,也有利于稳定人心,乃是大喜事。 耶律延禧当然也高兴,可等其人迎出山谷见到了雅里身后的队伍后,却变了脸色。 雅里身后并没有金军,同样是辽军,连日奔波后,军士们的疲惫不堪,形象与天祚帝的御帐亲军几无二致。 唯有一点不同:人多。 耶律雅里和特母哥带来的人马有一千多,是御帐亲军的两倍还要多。 辽国还没有亡,但和亡国已经差不多了。 皇帝一旦失去了威望,连普通人都不如。 这次大败,天祚帝失去的不仅有大军,还有驾驭局势的自信。 特母哥带来了这么多人,万一蛊惑雅里做点什么,自己可就真是任人宰割了。 耶律延禧毕竟当了多年皇帝,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迎上前去接雅里,并询问这几天的发生的事情。 当日,完颜宗望攻破青冢寨,耶律雅里和众兄弟均在军营,一片混乱中,太保特母哥带着众护卫抢到了耶律雅里便急忙突围—— 雅里的话尚未说完,天祚帝便突然变脸,扭头询问特母哥。 “特母哥,朕的几个儿子当时是不是在一起?” “是,啊——不是。” “你为什么只救雅里一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同金夏三国的荆州 金军突袭攻破营地,辽人如末日来临,只有极少数最勇敢最镇定者知道该向何处突围,其余大部分人基本是无头苍蝇般乱跑乱窜。 特母哥虽在营中,但当时的情况下如何能确认几个皇子的具体位置,其人只是在突围的过程中刚好看到了耶律雅里,将他抢上马就跑,哪里还能顾及更多? 突围的人马也不止特母哥一支,但最终能摆脱金人追击的却不多,能突围而出全靠运气,当时若迟疑几息寻找其他皇子,恐怕就陷在营中了。 此时,皇帝如此诘问,摆明了就是要找茬,特母哥有口难言。 “臣——” 天祚帝面孔扭曲,杀心已起,上前两步,便欲拔剑,欲要趁其不备除掉这个隐患。 “父皇!” 危急时刻,耶律雅里挺身而出,挡在了二人面前。 “当日金军入营,儿子和兄弟们跑散了,特母哥救下我后,金人就跟了上来,我们被金人追着跑了好远才走脱。” 耶律雅里生性宽厚,讨厌杀人。 天祚帝在过去的一年逃亡中不断有逃兵被抓到,雅里都会为他们求情,鞭笞一顿便了事。 天祚帝为了稳定人心,每次也都从了其人之请。 此刻,耶律延禧看着次子年轻的脸,想起了曾经单纯的自己,突然无比烦躁,拔剑指着雅里的脖子,眼中凶光爆射。 “说!特母哥教你怎么做” 耶律雅里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皇这种神态,吓得差点跌倒,语带哭音地哆嗦道: “没,没,没有说什么呀——” 这下,其他的臣子也尽皆反应过来。 特母哥舍出性命救下皇子,却遭到皇帝如此猜忌,兔死狐悲,耶律敌烈、耶律遥设、萧保德等人纷纷站出来为特母哥求情。 耶律延禧明白今天触了众怒,只能以心忧诸子安危而情难自已糊弄过去。 但此事终究做得太粗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跟上御驾的不少臣子从此便跟天祚皇帝有了隔阂,相互猜忌之下,耶律延禧的日子更加难过。 之后的一旬时间里,每日都有人来投靠皇帝,又有人偷偷掉队逃跑,并最终稳定在了三千人左右。 眼见人数已经差不多了,天祚帝便带着队伍进行了数次转移,越走越向西行,并进入了天德军境内。 天德军在西京道最西面,再向西渡过黄河便是夏国的领土。 一些臣子隐约猜到了皇帝的想法,开始以各种理由磨蹭,不愿跟着皇帝继续向西。 果不其然,五月初三,夏国王李乾顺派军队渡河,以接天祚帝巡幸本国。 耶律延禧本想就此跟着夏军走,却困于众臣阻扰而不得行。 其人只能留下来,与臣子们逐人谈心,封官许愿,好话说了一大堆,收效却甚微。 这个时候,便能看出皇帝与臣子的立场有多大差别了。 天祚帝即便兵败去了夏国,还能继续衣食无忧做个安乐公,就算日后失去了利用价值被遣送回来让金军抓住,日子也不会差上多少。 但绝大部分随行的臣子却享受不到这待遇,他们的希望与仇恨、声望与利益,都与这片叫做“大辽”的土地深深捆绑在了一起。 只要还在大辽境内,他们就还有报仇雪恨一展终身抱负的机会。 可若是去了夏国仰人鼻息,他们是夏人,还是大辽之臣? 就算能够忍受这寄人篱下的生活,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大辽如此辽阔,皇帝若有意振作驱逐金人,又何须逃到他国避乱? 若失去了斗志,只想做个安乐公,又何必搭上他们这些臣子? 如此,辽国君臣的利益角逐陷入僵局,磨蹭了整整五日,始终没有个结果。 而金军完颜宗望部早已进入云内州,其人自然没有义务等耶律延禧和他的臣子们研究出了最终方案再来。 五月初八日黄昏,探马来报金军已经进入天德军。 天祚帝终于下定决心,次日一早便带着朝廷渡河西奔夏国。 军将耶律敌烈、耶律遥设等人苦劝皇帝无果,转而寻找特母哥密谋。 半夜,众臣突然发难,带着各自的心腹军士劫持梁王耶律雅里出奔。 该晚的兵变并没有杀死多少人,却造成了大面积的混乱和逃亡。 直到次日天明,天祚帝耶律延禧才堪堪收拢了数百惊魂未定的兵卒。 金军即将追来,其人不敢再等,只能带着这些仿若叫花子般的卫队,在夏军的接应下仓促渡过黄河,进入夏国黑山威福军司避乱。 晚来了一步的完颜宗望看着奔腾不息的黄河,久久不语。 “殿下,他们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应该没有逃远。” 胡巴鲁检查了辽军渡河留下的痕迹,向二太子提出越境继续追击耶律延禧的建议。 “算了。” 完颜宗望摇了摇头,夏国打不得,至少现在还不能打。 关于这一点,他的父皇在出兵前就专门交代过。 夏军的战斗力虽然不值一提,但夏国的地形却不同于辽国,生活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直人对连绵数百里的荒漠和戈壁非常陌生。 如今的金军,还没有做好在这种地形下作战的准备。 而且,金国刚刚再次打下西京道,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镇守维稳。 三年前就拿下的上京道,也还有大片大片的土地等待着勇士们去征服。 这个时候,绝不能贸然与夏国发生摩擦而再开新战场。 更重要的是大金的盟国大同已经进入河东路,同夏两国的边境线犬牙交错,长期来看,必然会爆发冲突。 金军若是进入夏国境内,大同正乾皇帝会允许大金与夏国开战么? “照里、吴十。” “末将在!” “你们二人这就去兴庆府,告诉夏人,大圣皇帝陛下已经宽恕了他们去年擅自与我军作的罪责,大金只打欺压女直人的辽人,只要他们愿意放弃对抗,交出辽主,我们绝不会与夏国为难。” “是!” 半个月后,完颜照里与萧吴十归来,并一同带来了夏国使者李造福。 李造福告知完颜宗望夏人认可大金国的强大,愿意正式派出使团向大金上表称藩,但有两个条件。 一是黄河以西的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等地辽夏两国曾有纠纷,之前天祚帝已经同意将这些地方划给夏国,希望大金国不要再追究。 二是夏国承诺不帮助流亡的天祚帝复国,大金不用再接其人走。 夏人在这里撒了谎。 去年,金军贪心不足,没有做好准备就仓促进入西京道。 结果,硬是将追击战打成了治安战。 大军持续作战大半年,疲惫不堪,退回内地休整时,只在云中府、丰州保留了少量精锐兵马,其余各地尽皆交由新附军驻守。 其后,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悬于黄河以西,便毫无意外地被一直窥伺这些地方的夏人占去。 对残辽势力而言,河西两军一州之前就被金军攻下过一次,将其作为夏国出兵援助大辽的报酬并不是不能接受。 但耶律延禧也清楚绝对不能一次性就喂饱贪得无厌的夏人,只是默许了夏军“就近支援”,却从没有公开承认将三地割给夏国。 对金国而言,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与西京道其他各州府隔着宽阔汹涌的黄河,钱粮输送困难,还远离本国的后方,驻守该地的成本极高。 而其地离夏国的首都兴庆府却只有八百里,夏人攻击彼处非常容易。 没有在西京道建立稳固统治前,金国就算派兵驻守河西之地,也经不住夏军长年的骚扰,迟早会丢掉。 金国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摊子铺得过大,这几年已经被灭辽之战拖得筋疲力尽,迫切需要和平的外部环境以消化灭辽成果。 这个时候,大金贸然与夏人争夺河西之地殊为不智,只要夏国真愿意老实安分,不再支援天祚帝复国,割几块不毛之地给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灭辽并不是大金一家的事,还有出力没有大金多好处却占去大半的大同,偏偏大金还不能忽视大同的存在 去年同金续订盟约时,就已经明确了辽国为同金两国共同击败,其政治遗产也应当为两国共有。 任何第三方未得到同金两国同时授权,不得采取煽诱、出兵等非法手段,擅自窃取同金两国的共同利益。 敢无视同金共同利益者,皆为两国之共同敌人,必将遭受同金两国的严厉打击。 这份协议不仅针对第三方有效,对同、金两方也同样有约束力。 金国实际上没有权力擅自处理本国还没有入账的领土,要送给夏国也得先经大同点头才行。 更何况这些地方不仅与金夏两国接壤,还在大同的眼皮子底下,不事先征求大同的意见,就等着徐泽的报复吧。 仗还没打完,金国自然不可能先问过大同是否同意再决定河西之地的归属。 因此,得知夏国占领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后,完颜阿骨打便明智地选择了暂时搁置争议,待本国稳定西京道后再议此事。 完颜宗望这期间已经向皇帝上奏了派遣完颜照里和萧吴十使夏之事,并得到了大圣皇帝的旨意。 其人当即警告李造福不要拿辽主来跟金国讨价还价。 “夏国如果真的想归附我大金,就应当按先前的告谕把辽主押送过来。若再犹疑背反,以后莫要后悔!” 以外交辞令而言,完颜宗望忽略了夏人提出的割土之请,直接谈辽主之事,态度已经很明了。 正常情况下,收到了大金的“诚意”,夏国应该见好就收,就算不能及时将辽主送回来,也会给大金一个说法。 但李造福回去后,夏国却就此失声,既不提称藩之事,也没有做出退兵的举动,完全忽视了金国的存在。 收到前线传回的消息,完颜阿骨打终于明白了,不狠狠地打上一场,让夏国知道不要试图招惹自己惹不起的存在,大金就别想求得西京道的安宁。 可是以如今的形势,金国又如何敢再开新战场? 要不要放弃河西三地,拉盟友入局,请徐泽去惩戒不知死活的夏人,以“引渡”倔犟的天祚帝来大金享福? 大圣皇帝不知道是其人很快就不用纠结这个问题。 因为,在夏国的天祚帝还没跑远,上京道的沙岭却又诞生了一位大辽皇帝,大金的后路又要起火了! 当晚,耶律敌烈、特母哥等人发动兵变,劫夺梁王耶律雅里后就一路北上。 众人原本想逃往防州建国,但一行人才走了五天时间,路上就发现了四处被人强行掳走的部落痕迹。 耶律敌烈派出探马四下打探,得知一群穷凶极恶的骑兵扫荡了沿途部落,并向西北的草原而去。 耶律敌烈猜测遇到“同行”了,只能改道前往北面的沙岭。 抵达沙岭三日,百官经过激烈的争议后,决心拥立耶律雅里即皇帝位,改年号为神历。 争议的焦点主要是神历皇帝的道统来自哪里? 肯定不能是天祚帝,尽管耶律雅里是天祚帝唯一没有被金军俘获的儿子。 最终,众人选定的道统来自被徐泽灭掉的北辽。 跟着耶律敌烈和特母哥来到沙岭并拥立耶律雅里的臣子,本身就有大半随耶律大石前往落昆髓,以这些人重建北辽小朝廷合情合理。 于是,耶律雅里从已经死去的耶律淳和萧普贤女手中,继承了皇位,成为了北辽的第二位皇帝。 一年前,同军势如破竹,辽军玉河渡一役大败,惊恐忧惧而死的耶律淳立下遗旨命萧普贤女摄政,耶律定即位。 但同军当晚便进逼燕京城,北辽小朝廷在权臣李处温的策划下很快就开城投降了。 说来颇具讽刺意味是,萧普贤女生前就没有被臣子承认过摄政地位,更没有实际摄政过,死后却享受了这一“殊荣”。 而其人转战千里主动寻天祚帝领死以维护的大辽统一,却被将其供奉起来的臣子们直接践踏在泥地里。 …… ps:原历史位面,天会二年,夏国称藩于金,作为“赏赐”,金国割下寨以北、阴山以南、乙室耶剌部吐禄泊以西之地给夏国。 第二百一十九章 就是要贴上来打脸 大同燕京城,战部作战室。 战部尚书吴用正率领一众属僚,向正乾皇帝推演金辽之战。 “……,综上所述,战部的结论是金国与残辽势力的正面大战已经结束,最迟两个月以内金人就能稳定西京道,金国应该在考虑下一步的作战方向了。” 金国再次启动灭辽之战后,大同便严守边境,自始至终都没有给金国找麻烦,仿佛闷头种田忘了境外纷争一般。 可实际上,正乾皇帝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金辽之战。 金国一方,完颜阿骨打为避免徐泽借口信息缺失而干预金辽之战,也主动向大同提供了战争的最新进展。 包括青冢之战的始末、辽帝西狩夏国、金军拿下丰、德、云内、东胜、朔、武、天德等军州的情况,金国都及时通报给了盟友。 是以,吴用的战情推演便多了不少“干货”,分析更加具体。 “臣认为,金人灭掉辽国之后,下步最有可能的用兵方向有两个。” 在正乾皇帝的影响下,大同高阶文武基本都能正视金国,对这个只有不断扩展才能统合内部力量的战争怪兽有比较清醒的认识。 “其一,守南扫北。 金国的根基在东京道,其立国以来,走的也是迁徙诸路人口至金源内地以加强根基的路子。 但在辽西走廊、辽东南、高丽和燕云大半为我朝掌控的情况下,金国空有中京道和西京道大片土地,实际却没有真正的战略纵深。 日后,金同两国一旦发生冲突,我朝大军就可借海陆两道,从东、西、南三面直接攻入辽阳府,然后长驱直入进抵会宁。 金国若不能在上京道建立稳固的统治并取得更多的土地,便会处处受制,陷入与我国翻脸都不能的窘迫境地。 因而,臣认为守南而扫北,拓展战略纵深改变其被动局面,便是金国当前形势下最有可能的突破方向。” 看着侃侃而谈的吴用,徐泽颇为欣慰。 经过多年的敲打和培养,这个算尽人心的阴险谋士是彻底脱胎换骨了,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现在的吴用不仅举止有了大国重臣的稳重,而且谋事多过谋人,行事也颇为大气。 战部在他的带领下井井有条,越来越正规,不仅出色地完成了本级职责,还为同军各部输送了大批的优秀参谋人才。 “接着讲。” 每个人都有无论如何变化也难改变的一些特征,如同吴用早就不摇扇子了,但每次军议讲完话便看徐泽脸色的小毛病却始终改不了。 “其二,稳北击西。 北地苦寒,出产有限,地广人稀,大军远征千里收不到万人数千畜,掠地所得经常不及出兵所费。 因而,就算是为了稳步开拓北疆,金国也需要数个稳定的粮食产地,以供其征战。 除了东京道辽阳府,金国当前最重要产粮区在云中盆地,为了征服倒塌岭,也为了日后从东南两面夹击乌古、敌烈部,金人都必须保证云中府的稳定。 夏国趁着辽国动荡割占河清军、金肃军和宁边州,并以辽帝为筹码继续东侵,已经严重影响到金国的粮食稳定和日后的大战略。 由此,臣认为金国很有可能在近期内挟大胜之威,教训不知好歹的夏人,以打断其国东侵的步伐。” 夏国浑水摸鱼偷占河西之地一事,徐泽比完颜阿骨打更早知道。 其实,夏人不仅趁乱侵占辽地,还趁着同宋河东大战府州折氏大举征兵南下的时机,侵占了丰州部分土地。 彼时,折氏为了与同军大战,主动收缩兵力,暂时放任夏人侵略。 其后,折可求兵败太原府,折氏子弟兵十去七八,已经无力收回失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人步步蚕食。 同军逼降折氏后,折可求第一时间就向李逵汇报了夏人侵占丰州的情况。 自同舟社组建以来,辽、金、宋、大元、高丽、永乐、日本等只要敢向同舟社龇牙的政权,都被同军挨个修理了一遍。 如今,夏国又不知死活送上门来,自不会让他们享受特殊待遇。 收到河东路巡抚使司的上奏,大同正乾皇帝便立即诏谕张叔夜和李逵二人“剁掉夏人扩张的狗瓜子”。 但同、夏两国并没有因此而爆发大战。 两军只是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前哨战,挨了揍的夏人确认河东路已经易主,见识了同军的战力,就立即吐出了之前侵占的领土,并派出使者解释之前的“误会”。 宋、夏两国相争百余年,夏国就如同一条赖皮狗,凑着赵宋空挡就会咬上一口,挨了揍老实几天,回头又咬。 宋廷被逼无奈,只能给“岁赐”买平安。 结果,贪婪的夏人得了“岁赐”照样扰边,不给“岁赐”更有理由扰边,搞得宋人烦不胜烦,只能凭借雄厚的国力,以堡垒战术与夏国死耗。 这一次,赖皮的夏人却没有挨够揍就轻易认怂,张叔夜和李逵均觉得太不正常,便扩大了斥候的活动范围。 由此,得知夏军已经侵占河清军、金肃军和宁边州等地。 不怪夏人如此不要脸皮的执着于扩张,只因其国的地理位置实在太糟糕了。 其国南北两面尽是高山,西边的回纥也是高耸入云的天山和塔里木沙海各半,扩张的收益还赶不上付出的代价。 本就不大的国土中荒漠和山地又占去大半,要想发展,唯有向东面扩张。 但横山被夺,夏国向东南方扩张的国势受阻,在战略上便对小国而言处于极为不利的守势。 若不能趁着同宋、金辽大战的大好时机浑水摸鱼,以求打开局面,夏人就真的只能坐等亡国了。 同、金、宋、辽、夏诸国之中,唯有夏国最弱,以至于弱宋都能压着其国打。 这样的国家可以借势而为,充分利用各国之间的矛盾以小凌大,但一定不能贪心,要懂得见好就收,更不能同时开罪强大的同金两国。 因此,在大同展现出自己的强势后,夏人就立即缩了回去,极力表现自己无害的一面,以避免两面作战,好集中国力与金国争夺河西之地。 可惜,夏人不知道的是,若论贪婪,大同说第二,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国家敢说第一,心怀万里天下的大同正乾皇帝又如何会放任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扩张? 得到夏人染指河清军、金肃军和宁边州的情报后,徐泽就指示河东方面开始修路运粮,加强情报搜集,只待时机成熟,便裹挟金人或者干脆单独出兵驱逐夏人。 只是,金军这一次战术得当,仅一波攻击就灭掉了耶律延禧苦心搜集了半年的军队,并在西京道站稳了脚跟。 如此一来,同军就不能越俎代庖,在金国没有邀请的情况下,贸然介入河西之地的纠纷。 徐泽望着沙盘上同金夏三方势力交错的部分,询问吴用。 “预测一下金夏两国何时会开打?打到什么程度?” 以有限的情报推测他国之间可能会爆发的战争并不容易,但这一点难不倒干这个专业的战部。 向皇帝汇报前,吴用就带领属僚搜集了很多情报信息,并做了数次推演。 “如前所述,金国的根基在东京道,战略拓展方向在上京道,除非金人计划与我朝开战,不然的话,其国不可能在西京道长久屯驻大军。 金辽两国在西京道争夺经年,致百姓流离,耕地大面积抛荒,产粮能力锐减,为了在西京道用兵,金人之前还向我朝申请将部分粮食贸易放在白州交割。 因而,金国对夏之战宜早不宜迟,且规模不可能太大,兵力应该在万人以内,又因金军不耐酷暑,臣预计金国发起攻击的时间应该在秋收之后入冬之前。” 要让金国扮演好猎狗的角色,为大同灭掉辽国并挡住游牧部族的侵袭,就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但也不能让其饿死。 因而,允许金国保留辽阳府和云中府两大粮仓,并逐步扩大两国的粮食贸易,便是大同王朝的既定战略。 金国通过大同的援助,获得了额外的战争潜力;而大同则通过精准的“投喂”,准确把控金国的命脉。 至少在当前和今后一个阶段,双方的这种贸易形式仍是“双赢”的结局。 “以金军的战力,打败夏人不难,难的是河清、金肃和宁边三军州远离金国后方且隔着大河,金人不能在彼处长期派大军驻守,就没办法阻止夏人卷头重来。 金军在打败夏人展示武力之后,会有极大可能主动寻求我朝干预,以换取西京道的稳定,并将争夺河西之地的矛盾转移到同夏两国。” 徐泽其实认可了吴用的分析,但他还是考校了其人一个问题。 “金国会不会援引两国盟约,直接将河清、金肃和宁边三地转让给大同,以换取我朝出兵打击夏人?” “臣认为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原因有三点, 其一,金军此时刚刚打败辽军,气势正盛,将士求战心切。 即便威望颇高的金主,也不可能担负‘卖国’之名,一战未发就寻求我朝支援; 其二,随着金国的不断扩张,金夏两国接壤之地会越来越多。 金人此时若为了图省事,没有亲自出手将夏人打痛便将河西之地交给我朝,日后就要承受夏人无穷无尽的骚扰。 其三,金人野性南驯,绝不可能放弃摆脱我朝掌控的努力。 与夏人的大战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待打败夏军展示金军的强大后,金人便可一方面承诺本国退出河西之地卖好于夏人,一面又以盟约引我朝入局。 如此,既可转移金夏矛盾,又能为日后金夏,乃至金宋之间合作提供可能,若是操作得当,甚至能缔结三国盟约,共同遏制我朝。” “好!” 徐泽带头鼓掌,为吴用终于能够跳出一州一路之得失,而将眼光放到整个天下大局中的进步而贺。 吴用却表现得宠辱不惊,待众人掌声结束,躬身询问皇帝。 “陛下,我朝对河西攻略是否要做出调整?” “不用!” 徐泽起身,准备摆驾回宫。 “完颜阿骨打若真昏头了勾连三国,岂不更有利于我大同日后放手施为。” 实际上,完颜阿骨打并没有吴用猜测的这般深谋远虑。 虽然很清楚金夏两国必有一战,但要这一战究竟什么时候开打,大圣皇帝还没有想清楚。 并不是其人反应慢,要怪就怪大金的国力不能和大同相提并论,容错性更小,每一个战略抉择都不得不反复权衡。 不同于同舟社脱胎的大同见谁不爽先揍了再说的霸气,女直人建立的政权虽然也出于上升期,但完颜阿骨打却非常清楚大金一直都不具备与多国同时开战的能力。 因此,女直人先是与曾经打出了狗脑子的对手高丽和解,之后还与虎口夺食的同舟社结盟,再之后又与猥琐的大宋私下接触。 如果有可能,完颜阿骨打是真不希望与夏国起纠纷。 所以,其人明知道夏国占领的河西之地,却选择搁置争议,就是为了尽力避免与夏人开战,好集中兵力先抓住天祚帝,以尽快稳定西京道。 但夏国却贪心不足,占了宁边州,又将爪子伸进武州,还庇护流亡的耶律延禧,硬是要贴上来打脸,便让金国退无可退了。 为了尽快稳住西京道,以迅速转化其地的战备能力,实现“早打小打一次大好”的对夏战争目标,大圣皇帝不顾越来越炎热的天气,继续巡幸西京道。 六月一日,完颜阿骨打驾临鸳鸯泊。 六月五日,大圣皇帝移驾白水泊。 六月九日,大金御帐进抵云中府。 …… 炎热的天气、繁重的国事,以及密集巡幸任务交织,终于拖垮了大圣皇帝本就虚弱的身体。 六月十五日,完颜阿骨打结束云中府的巡幸,再次启程欲要跨马而行时,竟然一头栽倒,幸好护卫的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皇帝,才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当晚,金国大圣皇帝从昏迷中醒来,一反常态的没有再坚持出巡以遮掩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宣布巡幸计划提前结束,准备返回上京临潢府。 第二百二十章 大同支持盟友的一切正当需求 多年积劳成疾,透支了完颜阿骨打的身体。 这次病倒后,其人的身体状况就极差,甚至严重到了连强撑着完成巡幸计划都做不到的程度,但他却不能就这样仓促回到上京临潢府。 大金的底子还是太薄,国家组织形式过于简单,平时都是一堆问题,在帝位传承的关键时刻更容易出大事。 这个时候必须停下一切对外开拓,全力确保内部稳定。 至于灭辽伐夏的伟业? 当初,合父叔和兄长五人都没能彻底统合生女直人,自己一人也没法建成强大的金国。 乌古乃的子孙阿骨打已经尽力了,尽管百般不舍,可世间没有人能违背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还是让自己的继任者们继续努力吧。 预感到大去之期不远后,完颜阿骨打便坦然接受了这一残酷的现实,并立即着手自己的身后事。 六月十六日,大圣皇帝启行前下诏调整了金国西征军的人事结构应对新形势: 以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为都统,昊勃极烈完颜蒲家奴和迭勃极烈完颜斡鲁二人为副都统。 之前的灭辽之战已经证实了完颜斡鲁是位非常优秀的军事统帅,若只是为了打仗,完全没必要将其人与宗翰对调。 但此时却不是为了打仗,这个任命明显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完颜宗翰作为大金当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政权交接在即,将西征大军交到宗翰手中,让其人镇守目前最不稳定的西京道合情合理。 而安排宗翰的三叔斡鲁和堂叔蒲家奴两个长辈为副都统,则是为了协助宗翰镇守西京道,让这个实际也不年轻的小辈安心戍边。 这个“安心”,既针对辽、夏、同三国势力,也针对权力交接时可能动荡的国内政局,甚至还针对宗翰本人。 大圣皇帝在诏令中明确强调,西征大军除部分兵马随驾返回外,其余尽皆驻扎于云中府种地积粟治理百姓,并密切关注同、夏两军的动向,主要任务是防守而不是进攻。 启行时,完颜阿骨打犹不放心,还是带上了宗翰随行,以便在路上面提耳命,再向其人教授一些治国理政的注意事项。 所以,金国远征军战略调整的关键步骤,其实是在蒲家奴和斡鲁两个以稳重著称的长辈手中完成的。 等到完颜宗翰被皇帝放回云中府时,军中已经没多少事需要他亲力亲为了。 当然,宗翰并不会觉得阿骨打此举有什么不妥。 因为在之后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大圣皇帝倾囊相授,确实教会了他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或者想了也想不透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讲,堂叔阿骨打对其人的耐心甚至超越了已经过世的父亲撒改。 人非草木,看着日渐消瘦的大圣皇帝为了大金的稳定传承而燃烧生命,完颜宗翰便为自己让堂叔这么不放心而深深地自责。 六月二十八日,大圣皇帝的车驾到达斡独山驿站,召见了匆匆赶来的谙班勃极烈吴乞买。 上次晕倒后,完颜阿骨打也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几天,第一时间便向会宁府派出快马,命令自己的四弟赶紧前来迎驾以备不测。 没想到十几日过去了,其人摇曳的生命之火竟然还顽强地闪烁着,看现在的样子,似乎还能再拖上一段时日。 后方不能长期没人镇守,兄弟两人密谈小半日后,吴乞买又连夜乘快马匆匆返回会宁府。 不过,随吴乞买一同赶到斡独山的皇四子宗弼却被皇帝留了下来。 数日后,受大圣皇帝的教诲,满脑子都是大金江山千秋万代的完颜宗翰终于动身返回云中府。 稍后,皇四子完颜宗弼也受领了任务,即将启程前往大同燕京城。 “父皇,儿子——” 面对透支生命而形如枯槁的父皇,完颜宗弼话才出口,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无论在外人面前有多英雄,都掩饰不了完颜阿骨打是“人”的本质。 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英雄人物的情感也不过比普通人藏得更深一些而已。 自知时日无多,再是英雄也容易真情流露。 眼看着已经二十好几却哭得像个孩子的皇四子,完颜阿骨打自不可能无动于衷。 其人何尝不想临终之时儿孙尽孝床前,家国平安可以走得毫无牵挂。 但大金毕竟不是大同,即便强大稳定如大同,徐泽若是这个时候就突染恶疾撒手人寰,怕是也会走得不甘心吧? 就在昨日,辽国臣子在沙岭拥立梁王耶律雅里称帝的消息传到了大金皇帝御前。 与这个消息一起送达的,还有乌古部节度使论海、敌烈部统军挞不也、都监突里不等人率部众投奔耶律雅里的情报。 而在这之前,西京道完颜斡鲁也送来了因大军收缩防御,辽人卷土重来,夏人也步步蚕食,云中府以外诸州县再度乱起来的消息。 这才刚开始,完颜阿骨打毫不怀疑只要金国不能顺利完成政权交接,并立即出兵镇压叛乱的部族,以后的坏消息就只会越来越多。 表面看,只要大辽的旗帜一日不倒,大金国内的叛乱就永远不会停歇。 但本质并非如此,仓促建国的大金确实存在很多问题,可行将就木的大辽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不可能真正得草原诸部的“人心”。 对这些部族来说,无论天祚帝耶律延禧、神历帝耶律雅里,还是他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都是可以选择也可以随时抛弃的对象。 如这次投奔耶律雅里的敌烈部,就是大辽的“叛乱专业户”。 完颜阿骨打的祖父乌古乃还在为大辽朝廷出生入死的时候,敌烈部就叛乱过。 这些部族之所以这么难治,乃是由草原特殊的自然环境决定的。 草原地广人稀,生存条件恶劣,部族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与严酷的自然条件抗争,并和其他部族争夺生存资源,与世无争的部族不可能长久。 人力有穷时,只要人改变不了自然条件,就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所以,只有强大的王朝才能镇压草原。 “镇压”一词就是本意,即以武力强行镇压,在国家制定的规则下争夺生存资源,谁敢违抗就灭掉谁。 唯有更强大的暴力,才能让暴力无序的草原变得勉强有序。 而对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大部族来说,这样的国家显然是罪恶的,分裂混乱的北疆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大辽强大时,有足够的武力灭掉任何敢于反抗的部族,草原诸部便尽皆匍匐在大辽皇帝脚下,老老实实贡献战马牛羊,不断为大辽的稳定输血。 而女直人崛起并挑战大辽,他们就自觉拖大辽的后腿以支持女直人。 可金国一旦强大,展现出平定草原的决心,他们却又转头支持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的辽国小朝廷以对抗大金。 一切都不过是出于利益的选择。 没有哪个国家能一直满足这些部族永远生存下去并不断强大的利益需要,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他们统统打倒,剥夺了一切后再慢慢赐予。 在这一过程中,还要不断给他们放血,永远都不能让他们有讨价还价的实力。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治国之道,当初的大辽不仅这样对待草原诸部,也同样压榨收割过女直人,所有的部族都不能强大到失去控制。 金国只要想统一草原,只要想维持长期的稳定,就必须重复这一过程。 世上之事没有捷径,当初契丹人崛起时,就是靠着不断的战争和反复的镇压内部反叛,一再打趴草原诸部甚至自己的同族,才有了稳定的后方。 可惜,大金的崛起过于容易,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正儿八经清洗过草原,对女直人内部的清洗也很不彻底。 有付出才有收获,付出的过少,所得的收获就经不起考验。 得到时有多容易,失去时就会更容易。 现在的大金看起来强大无比,其实只是虚胖,偌大的国土,除了经营多年的东京道内地统治稍微稳固一些,其余大片的领土根本谈不上什么像样的统治。 急速扩张的大金便如同堆在雪地里的冰屋,只要有雪有冰,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建成一座,却没法建得很高,要想多住人,就只能不断简单重复多建冰屋。 这种屋子外表看起来美轮美奂,其实只是梦幻泡影。 一旦遭到烈日暴晒,很快就会化为一摊污水。 受宗弼的影响,完颜阿骨打的思绪飘出很远,由金国的问题又想到了南面的邻居,想到了年轻自信的徐泽。 回溯过往,阿骨打隐隐看明白了这个对手的布局。 至少在十年前,徐泽就选定了女直人做他的打手,为他的大同扫平北疆,挡住叛服不定的游牧部族。 能伸能屈乃枭雄必备品质,早年也曾能歌善舞的完颜阿骨打其实可以接受这样的命运。 与大同通力合作,瓜分已知世界,符合女直人的利益。 可女直人已经建国并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辽国,在急剧扩张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盲目自信,肯定会有人不甘心窝在苦寒的北疆,尝试挑战大同的地位。 “要是没有大金的拖累该多好啊!” 父皇恍惚中咕哝而出的话震惊了宗弼,其人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阿骨打。 大圣皇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幸好是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不会有事。 其人伸出干枯的双手,为皇四子拭去脸颊的眼泪。 “去吧,路上不用赶,父皇还能再熬,肯定会等到你回来。” 一旬后,燕京城,大同正乾皇帝召见了金国使者完颜宗弼。 经历青冢和振武两战,残辽势力再次遭受重创,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金军却突然收缩防线,导致西京道本已丧胆的辽人再度活跃起来。 如此异常的局势,自然瞒不过一直密切关注金辽战局的大同。 燕西路巡抚使司早在六月下旬就发现了西京道的异常现象,并及时上报给了皇帝。 徐泽不喜拐弯抹角,待完颜宗弼见礼完毕,其人就直奔主题。 “大圣皇帝这个时候派你出使,有何紧急要事?” 意识到父皇即将离世的残酷现实后,自小生活在阿骨打卵翼之下的完颜宗弼就迅速成熟起来,与以往简直判若两人,面对正乾皇帝也表现非常得体。 “夏人趁我国与辽人大战之际,擅自窃取了本应属于大金的土地,父皇遣宗弼前来向陛下汇报此事,要不要惩戒眼里没有同金同盟的夏人?” 徐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原历史位面在大宋“人气极高”的金国“四太子”,竟然也又如此文质彬彬的一面,暗叹果然是实力决定地位,更决定盟友的“真诚度”。 偷偷摸摸招诱辽地汉人的赵宋都受到了大同的严厉制裁,不仅吐出了才吃下的东西,还赔上了半个河东路。 无视同金两国盟约,明目张胆抢夺灭辽果实的夏国蛮子自然不可能逃过惩戒。 实际上,大同朝廷也早在着手做惩戒夏人的准备。 但按照同金两国盟约,夏人占据的土地当初毕竟划给了金国,大同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急色,尤其是现在金人自己送上门来的情况下。 “必须严惩,大同支持盟友的一切正当需求,并随时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援助。” 完颜宗弼毕竟还年轻,有些不习惯正乾皇帝的外交辞令。 “陛下,我父皇的意思是能否请同军出手教训夏人?” 这一点倒是有些出乎徐泽的预料。 女直人的基本盘太小,扩张又太快,对国土的概念没有辽、宋、夏等国这样敏感。 大同取得了河东之后,原本金国必争的河西三军州和朔武两州就变得有些鸡肋了。 金国就算拿下了这些地方,仍然摆脱不了战略上的不利局面,还不如将之送给夏人以换取同金之间的缓冲,并收获潜在能牵制大同的盟友。 当然,前提是同金两国之前订立的盟约没有约束金国随意处置这些土地的权力。 现在,金国一仗未打,便要将这些地方交给大同,让本就处于战略被动的金国更加被动,却是需要极大的魄力。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份大礼 金国虽然已经立国八年有余,但其国脱胎于蛮部,国家形态很不完整,至今还保留着很多部落联盟残余。 其最高决策和议政机构是国论勃极烈,由最有权势的宗室组成,非宗室者即便战功再耀眼也不能进入国论勃极烈。 金国的军国大事皆由国论勃极烈共同讨论、决定施行,皇帝虽是皇权的代表,却要受国论勃极烈的约束,不能绕开国论勃极烈随意发号施令。 国论勃极烈不仅能对皇帝“依法”行事权力进行监督,还有权力对皇帝的“违法”行为做出惩处。 所以,当初宗室成员完颜昂犯下大错,完颜阿骨打欲要诛杀其人,就不能乾坤独断直接下诏,而是先向留守后方的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等人写信商量处置意见。 当然,任何制度都是由人来制定的,维护制度的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特殊。 完颜阿骨打开创大金帝国,带领族人打败不可一世的辽国,完成了前人未有之举,个人威望无以复加,就属于特殊的存在。 其人即便绕过国论勃极烈直接决定不影响根本的国事,也不会受到其成员的责难。 但放弃与夏国的战争,并请求大同出兵惩处夏人绝对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须知道,夏人不仅占领了黄河以西的河清军、金肃军和宁边州三地,还趁着这段时间金人收缩的大好时机不断东扩,东胜、朔、武三州也发现了夏人的踪迹。 徐泽甚至怀疑贪得无厌的夏人在北面的天德军、云内州等地也有小动作。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金人一旦放弃自己赶走夏人的努力而邀请同军出手,就不要再幻想这些地方的归属权了。 更关键的问题是,大同一旦取得这片土地,金国在西京道就只剩下了云中府、丰州、德州等有限的地盘,并处于大同的半包围之中。 如此一来,本就被大同压制的金国更加被动,战略上将处于极为不利的态势。 甚至可以说,将这些地方“送”给盟友后,就彻底沦为大同的打手了,以后大同只要不犯战略性的错误,金国便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是大圣皇帝的意见,还是贵国的意见,你可带来了国书?” 金国的近期种种异常背后必有原因,徐泽与吴用、王四等人分析后认为,应该不是叛乱,以完颜阿骨打的威信,即便有叛乱,维持低烈度的两线作战并不难。 最大的可能是完颜阿骨打的身体真不行了,帝位即将交接的时候,为了维护国内稳定而不得不与大同进行利益交换。 金国突然放弃对下夏战争的决策权,主动邀请大同驱赶夏人夺取黄河沿线之地,更是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徐泽确实早就有意染指这些地方的意思,但此事要做得妥帖,就不能仅凭完颜阿骨打临死前的口头承诺便轻易出兵。 不然的话,万一完颜吴乞买继任后,以皇兄临终时没有交代此事抵赖,岂不恶心人? 当然,大同的拳头更大,根本不怕金国抵赖。 徐泽坚持要见到金国国书才考虑出兵,还是为了试探金国发生的事,进一步确认完颜阿骨打的情况。 完颜宗弼心中暗叹果然让父皇说中了,什么事都瞒不住英明神武的正乾皇帝。 “陛下请放心,外臣带来了国书,请传我国副使。” 外国使节上殿前是要被搜身并清查随身物品的,不用担心闹出“图穷匕见”的闹剧,完颜宗弼自知通不过检查,便将国书交由副使保管。 “传!” 看完国书,确认完颜阿骨打的诚意后,徐泽也就不再遮掩了,当即答复完颜宗弼。 “惩戒夏人一事,朕允了!转告大圣皇帝,大同是大金坚强的后盾,有大同在,你们不用担心南疆安全。” “谢陛下!” 得到了正乾皇帝的承诺,完颜宗弼当即伏地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极响,以至于玉阶上的徐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举于礼不合。 外交礼仪非常严肃,一言一行都不能随意,完颜宗弼看起来就不是迷糊蛋,见仪前也接受过外部的专门培训,当不至于一高兴就犯糊涂瞎磕头。 “你这是何意?” “回陛下,外臣也不知道。” 完颜宗弼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显然没有逗弄正乾皇帝的意思。 “外臣出发前,父皇叮嘱过我,只要陛下答应出兵,就让我给陛下磕三个响头。父皇还说,陛下会知道兀术为什么磕头的。” “哈哈哈!” 徐泽很快就想明白了完颜阿骨打要表达的意思。 一年前,为协调灭辽引发的争端,同、金两方首脑相会于古北馆,完颜阿骨打酒后曾问过徐泽“你准备怎么处理金国和我的族人”。 彼时,徐泽以“你若是了解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给搪塞过去。 看来,大限将至,这个女直人的英雄放得下大片的国土,却还是放不下自己的族人,惦记着正乾皇帝给他答案呢。 “你且稍等,朕有一份礼物要送给大圣皇帝。拿笔墨来!” 内侍很快就送来笔墨,徐泽当即挥毫泼墨。 其人穿越到这方世界十一年多,一直都没有放松学习,早就能写一手好字,与赵佶、蔡京这些当世名家自是没法比。 但融入了后世钢笔技巧的书法也算是自成一家,不输一般老儒了。 完颜宗弼拿上封装好的题字后,就辞行匆匆返回金国。 徐泽则下旨燕西路和河东路两个巡抚使司,正式启动对夏攻略。 同时,朝廷还向夏国派出使者,宣告同金盟约,劝谕夏人正视同金联盟的利益,立即退出擅自占领的河清军以东土地。 夏人不顾金国的警告擅自介入金辽之战,不仅正面对抗金军,还窃取“本该”同金共有的土地,按照同金两国同盟协议就可以对其予以惩戒。 但此时毕竟不是信息高度发达的后世,同金两国不刻意宣扬的话,第三方的夏国不可能知道本国挥水摸鱼的举动会召来大同的打击亦属正常。 大国做事当有大气魄,大同自不可能搞不教而诛的突然袭击,即使要出兵打击夏国,也得先将外交程序走到。 好吧,真实的原因是朝廷协调燕西、河东两路进入战斗状态需要时间。 此时又正是豆类作物夏收的季节,打仗也不能耽误农时盲目大面积征发民夫。 更重要的是夏国这种国家一穷二白,只剩下烂命一条,真逼急了反而韧性极强,即使打不赢也会三天两头越境骚扰,烦不胜烦。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夏人确实不愿意同时开罪大同和大金两国。 但大同既然非要跳出来堵死夏国的扩张方向,完全不给夏人活路,那就要做好其国发疯反扑的准备。 所以,徐泽的计划提前通知夏人,给他们留出时间做足准备。 要么不打,要打就一仗让其国输得明明白白,免得以后反复折腾。 实际上,国小民贫的夏人并不是一根筋,其国的外交策其实很灵活。 夏国当代国主李乾顺幼年即位,内有太后梁氏摄政揽权,外有宋人步步紧逼,国力日衰却无所作为。 永安二年,辽道宗看出梁太后擅权专恣已失人心,遂遣人至夏,鸩杀梁太后,命时年十六岁的李乾顺亲政。 李乾顺虽恨母后擅权,但也恐惧于本国受制于辽,就连摄政太后都逃脱不是了辽人想杀就能杀掉的被动局面。 其人亲政后,便多次遣使入宋请和,以求借宋抑辽,争取国政的独立。 彼时,大宋已经取得横山诸部,对夏战略上处于攻势,自不会再给这个百年顽敌喘息之机,宋廷不仅拒绝了李乾顺的请和,还多次举兵伐夏,打得夏军节节败退。 面对亡国之危,李乾顺只得抛弃幻想,转而抱紧辽国的大腿,两次遣使向辽求援,才堪堪免于亡国的命运。 随后,为了加强与辽国的关系,其人又向已经即位的天祚帝请婚,得赐成安公主耶律南仙。 耶律南仙嫁给李乾顺后,生子李仁爱,被立为太子,地位比较稳固。 正常情况下,只待李乾顺归西,李仁爱便可以顺利即位。 然后,继续维系辽夏两国的宗藩关系。 当然,这只是正常情况,实际上夏国的王位传承偏偏很少有“正常情况”,反而多次伴随着腥风血雨。 原因却不是夏人野性未脱形如禽兽,而是由其国的政治特点决定的。 夏国虽然建国百余年,但封建化极不彻底,仍保留着很多党项部落时代的旧俗。 并不是夏国统治者看不到这些问题不想进行改革,而是其国的内外部压力极大,始终不具备彻底改革的条件。 像夏这种处在宋、辽两个大国夹缝中的小国,动辄就要举国动员应对大国对其发动的灭国之战,是没有资格完全封建化的。 既小又穷的夏国唯有依附于某一大国方能在夹缝中求生存,艰难维系国祚。 但过于依赖大国的庇护就会失去本国的独立主权,以至于统治者的小命都可以操纵与大国之手。 要想摆脱大国控制独立发展,就不能一直依附于某一国,朝宋暮辽,在两国之间反复横挑乃是常规操作。 国政的摇摆反映在朝堂上就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亲宋派和亲辽派的路线之争,而王位更替时,这种斗争就会更激烈。 两派虽然名为亲宋、亲辽,但真正为了宋、辽利益的臣子绝对是少数,更多的人不过是因为亲宋、亲辽的政策影响其切身利益而已。 毫无疑问,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夏国朝堂亲辽派占据了上风。 而在宗主国爆发内乱,大辽被反叛的女直人打得快要灭国了,夏国朝堂的争斗也逐渐升级,救辽还是不救就是其中的焦点。 李乾顺掌权二十多年,已经相当老辣,自然能看透这些表象背后的本质。 就其本人而言,并不存在什么亲宋或亲辽,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持嵬名氏的传承。 辽国强盛夏国就别想独立,但辽国迅速灭亡,夏国失去了庇护也同样危险,要死不活能的辽国才符合夏国和嵬名氏的利益。 在国内的亲辽派占据优势的情况下,辽国有难,夏国就一定要救。 去年三月,得知金军攻入西京道,李乾顺便立即派出五千兵马援助大同府。 但金军展开太快,夏军尚未进入辽境,西京大同府便宣告失守。 李乾顺本就是做样子以应对国内的亲辽派,自然见其成直接回师。 其后,天祚帝逃入阴山,辽国群龙无首,亡国之势尽现。 李乾顺审时度势,预感辽国撑不住,及时作出战略调整,立即派遣大将李良辅领兵三万“救援”大辽。 这一次,夏军确实是真心救辽,也想真得跟金军干一仗,让金人见识夏人的力量,以确保辽灭后本国的安全。 可惜,金将完颜娄室不给面子,于耶俞水河畔一战就打得夏军大溃。 军事上玩不过金国,李乾顺便想在政治上做文章,其人两个月后又遣大臣曹价向天祚帝恭问起居,并献上粮饷。 今年元月,出兵辽境,与金人“对峙”以支援辽主。 五月份,得知辽军再败,又遣使迎驾,请天祚帝入境。 李乾顺做的这一切,一直都是与耶律延禧进行利益交换——既然辽国灭亡不可避免,那就趁着辽国未灭送一些土地给夏国,以增强夏国的国力。 偏偏天祚帝做事不痛不快,即便西京道都被金人占了绝大半也不愿割地给夏国。 而金军使者完颜照里和萧吴十虽然警告夏国交出耶律延禧,却闭口不提领土争端,让李乾顺看到了大金的大气魄,其人早就已经动摇了。 只是,夏国朝堂局势复杂,李乾顺虽是国主,也不能冒着朝堂大乱的风险随意改变政治风向而轻易答应金人的要求。 但对臣子们来说,国主在更换宗主国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不表态本身就是明确的表态,自然有聪明人为国主当先锋打头阵。 第二百二十二章 死不瞑目阿骨打 面对同金联盟灭辽的大国际背景,藩属国夏国国主李乾顺的表现非常耐人寻味。 其人一面履行下国责任,派使接上国天子耶律延禧进入本国避乱。 一面又调兵遣将,大肆并吞无主的辽国国土趁机扩充夏国实力。 而对金国的招纳,则暂时搁置,对朝堂上保辽还是降金的争论也充耳不闻。 可实际上,当原本的“主流”必须亲自下场与“末流”争夺话语权时,这个“主流”就已经不配再做“主流”了。 随着朝堂争论的时间持续并不断升温,夏国原本占主导地位的“亲辽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降金派”开始逐渐占据上风。 朝堂风云变换,对于大部分背后有部族支持的夏国臣子来说,亲辽还是降金的路线选择无非就是利益得失而已。 在辽国灭亡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不会真有傻子挺身而出为宗主国殉葬。 但自身利益与大辽王朝捆绑在一起的夏王妃耶律南仙和太子李仁爱二人却绝不可能置身事外,降金与否对他们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之前夏国数次出兵援辽,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李仁爱都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保辽就是保自己的地位,降金就是送上自己的性命。 李仁爱年纪虽不大,但生于帝王之家,天生就比一般人对政治更加敏感,所有与辽国有关的事,其人都不敢不尽心。 眼见越来越难见到父王的面,为自己办事的臣子也越来越少,夏国太子大急,只能冒险遣人通知天祚帝兴庆府有变,宜早做准备。 其实,这段时日,在黑山威福军司避乱的耶律延禧也过得非常不顺心。 夏国再穷待客之道还是懂得,对辽国君臣的基本保障自然不会缺,可也只是“不会缺”而已,想吃好住好还有人伺候好就不用想了。 耶律延禧自小就吃过苦,也从来不怕吃苦,吃不好住不好什么的,其人并不是太在意,他在意的是夏国对自己的态度。 可由上国天子沦落为寄人篱下的流亡者,还想藩属国的臣民能有什么好态度? 其人以复国为由要求在黑山威福军司征兵的诏令,便遭到了地方势力毫不留情地拒绝。 这件事之后,辽国君臣越待越不舒服。 收到李仁爱的报信,耶律延禧意识到夏国不可久留,立即遣使册封李乾顺为夏国皇帝并下诏命夏国发兵救辽以作试探。 即便有李仁爱奔走呼号,也有部分夏国臣子响应,但天祚帝沦落到如今地步,自身难保,夏国真正的掌权者自不会理会这个可笑的册封和诏命。 耶律延禧见势不妙,不顾黑山威福军司官员的阻拦,执意带人东进,前往暂时由夏人控制但名义上还属于辽国的金肃军。 金肃军毕竟是传统辽境,百姓对辽国还抱有渺茫的希望。 天祚帝在这里得到了更多的情报,终于知道金军收缩防线,以及自己的儿子耶律雅里在沙岭再立小朝廷的消息。 耶律延禧这下更待不住了,急着要渡过黄河回到云内州,以宣示自己才是大辽名正言顺的皇帝,任何人都不能侵夺其权威。 但随驾诸臣早就被金军和内乱吓破了胆,不敢现在就回去,苦劝皇帝不可冲动。 此时还愿意追随天祚帝的臣子已经很少了,还不断有人偷偷逃跑。 耶律延禧担心再次激起兵变,也不敢坚持,只能滞留金肃军内以待时局变化。 而远在兴庆府的李乾顺也为天祚帝的去留问题而头疼,即便真要投靠金国以换取本国在辽地的扩张,也不能把事情做绝。 其人若是绑了耶律延禧送给金人,为了消除国内因此而出现的动荡,就得先废了王后并杀死自己的儿子。 王后和太子均未失德,若遭横死,这对亲政后就褫夺部族特权,设立国学,稳步推行改革,正大力提倡文官治国以收拢王权的李乾顺来说,无疑是打自己的脸。 由于多种原因,其人现在膝下只有仁爱一个儿子,没有其他儿子诞生前,贸然杀了仁爱,也不利于李乾顺自己的王位稳固。 因此,黑山威福军司上奏天祚帝东进时,李乾顺反而松了一口气。 耶律延禧若是自己跑回国内再被金人抓住,夏国就不用承担这一系列的恶果,绝对是当前困境的最优解。 但天祚帝到了金肃军却滞留不前,又让李乾顺头疼了。 彼处虽由夏军“托管”,但毕竟还是名义上的辽国治下,若是耶律延禧赖着不走,还真是麻烦。 幸好,夏国主很快就不用烦恼天祚帝待在金肃军不走的事了。 七月十九日,大同正乾皇帝派使者外部行人司副司首石秀入夏,就夏国擅自占领河清军以东之地问题进行交涉。 石秀向李乾顺宣告了同金两国同盟的相关协议,告诫夏国东扩是严重侵犯同金联盟利益的恶劣行径,限定其国半个月之内退出所有侵占的辽地,并向大同做出道歉。 否则,大同将采取武力手段,教会夏人如何尊重强者。 大同朝廷意外来使,顿时打乱了李乾顺的全盘计划,就连其国朝堂保辽还是降金的争论也因此而中断。 大同的强势崛起打破了整个华夏文明圈的国际格局,处在华夏文明圈之内的夏国国主李乾顺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其人对大同早有关注。 这个新王朝能在大宋境内生生割占大片领土,还能与强大的金国结成同盟并分割辽国最精华的地区,毫无疑问是远超夏国的强大存在。 以夏国的实力也就勉强招惹鞭长莫及的金国,但大同却离夏国不远,还据有河东路,真要和这个可怕的敌人开战? 李乾顺拿不定注意,只能召晋王李察哥和濮王李仁孝议事。 李察哥身为王弟和夏国的顶梁柱,既享受了国主赐予的权力和荣誉,也分担了日薄西山的国运压力。 其人执掌兵权多年,最是清楚夏军的真实实力,也对东面新出现的邻居有非常深入研究。 在丰州境内与同军的小规模前哨战中夏军失利后,其人就立即召见了幸存的军士详细了解同军的战术和战力。 了解得越多,李察哥就越为两国两军的差距而心惊。 其人虽然搞不懂强大的金国为什么会突然表现得这么萎,甚至不敢向夏国提出领土主张就请盟友出头。 但大同不比基本盘远在辽东的奈何不了夏国本土的金国,其国已经在河东路站稳了脚跟,是可以直接对夏国本土发起攻击的。 夏国若是与大同开战,刚刚入手的辽地保不保得住暂时不用考虑,府州以西的荒芜之地也可以暂时舍弃。 但同军还可以从晋宁军向西攻入夏国左厢神勇军司的银州,这可就要老命了。 彼处是夏国的核心防御地段,李察哥不敢赌军力远胜于宋军并灭亡过辽国小朝廷的同军能不能攻破本国的防御线。 晋王建议国主,若要与大同开战,就要举国动员,而且战略重点应该放在大同对本国的入侵防御,而不是辽地的争夺上。 濮王李仁孝是宗室中少有的博学者,也是李乾顺刻意扶持的“文官”集团代言人。 其人非常清楚国主扶持自己上位的真实目的,在朝堂上经常与晋王政见不合而攻讦对方,但此刻却支持李察哥的意见。 李仁孝重点研究大同的国策,认为其国的外交策很略诡异,谁都打又谁都拉,同宋之间每次爆发完战争很快就能和平相处。 要是大同拉上赵宋一同出兵分割夏国,利欲熏心的宋人会不会动心? 其人还搜集到一个同宋之间很有意思的情报:即使两国交战期间,双方的贸易往来也没有中断过。 两位心腹重臣虽然都没有明确说战与和,但倾向性已经很明显了,李乾顺也不是犹豫之人,略作思考后就做了决断。 小半月后,夏国御史中丞芭里公亮随石秀返回燕京,并奉表大同正乾皇帝。 “臣乾顺言:七月十九日,上国遣行人司副司首石秀等赍牒奉宣…… 臣与辽国世通姻契,名系藩臣,辄为援以启端,曾犯威而结衅,既速违天之咎,果罹败绩之忧…… 下邦无胆冒犯上国天威,即刻退出代守之土…… 自今以后,凡于岁时朝贺、贡进表章、使人往复等事,一切永依臣事辽国旧例…… 以上所叙数事,臣誓固此诚,传嗣不变,苟或有渝,天地鉴察,神明殛之,祸及子孙,不克享国。” 如同夏国君臣想不到攻势正盛的金军为什么会突然收缩防线一样,徐泽也没想到又痞又赖的夏国会畏惧大同天威至此。 竟然一战未战就吐出大片领土,还主动向大同上表称藩。 不过,在灭掉赵宋至少取得赵宋大半江山之前,徐泽并没有用兵夏国的打算。 没有全取中原获得天量的汉人做基数以同化夏人,并培养出大量基层官僚以消化夏地之前,就贸然打下这份“负资产”实为不智。 既然李乾顺如此有眼色,徐泽自不会对其穷追猛打,当即应允了夏国的称藩之请。 并下诏于夏国左厢神勇军司弥陀洞、大同麟州连谷、河清军连夏三地开辟榷场,以增进同夏交往,互通有无,维系双边繁荣。 夏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辛苦大半年扩张的领土全吐了出来,但得到了此世最强的大同庇护,至少不用再担心有灭国之危了。 正乾皇帝不像金人,并不穷究辽帝的去向,还在两国边境开放榷场。 夏国虽穷,却也有良马、骆驼、毛皮、矿产等物,能够在榷场换取到本国急需的粮、盐、铁、茶,甚至还能得到先进的农业技术和赵宋严禁出口的一些书籍。 此举可以说是为国力日衰的夏国吊了命,更是大大有利于夏国正在进行的内政改革,还解决了李乾顺降金就必须灭子的人伦悲剧。 得到御史中丞芭里公亮带回的消息,李乾顺大喜过望,立即派太子李仁爱前往大同答谢上国天子,并让其留在燕京求学。 徐泽则一面命燕西路巡抚使司西进,接管夏军控制的朔、武、东胜、云内、天德和河西等地,一面遣使入金,告知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这个“好消息”。 金国,会宁府。 仿若风中残烛的大圣皇帝的生命之火仍未熄灭。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完颜阿骨打也没有直接回到会宁府的皇宫中待死,其人始终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 八月十五日,大圣皇帝率大军抵达浑河北岸,接受了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率宗室及百官的拜见。 随后,其人又带着宗室百官走走停停,继续北行,以巡视大金的山山河河。 至二十五日,抵达部堵泊西行宫,皇帝陷入重度昏迷,御驾方才停止前行。 三日后,大圣皇帝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守候在御塌前的皇四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赶紧抓住阿骨打的手。 “陛下,南边有消息了。” 完颜阿骨打浑浊的双眼中透出一丝清明,眨了眨眼,示意吴乞买接着讲。 其人一直不肯咽气,就是为了等大同和夏国开战的消息。 只有确认了同夏交恶,金国日后在大同面前才有回旋的空间,他才能走得安心。 可惜,徐泽、李乾顺没有让他如愿,吴乞买也不敢欺瞒。 “夏国没有胆子开战,已经向大同上表称藩了,天祚帝也渡河回到辽——” 话未说完,吴乞买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二兄抓紧了一些,赶紧停下话。 阿骨打的嘴巴翕动了几下,其人实在太虚弱了,声音微不可察,吴乞买赶紧俯身贴耳倾听。 “西……西京……不……不要了。” 吴乞买震惊不已,一世英雄的皇兄竟然会在临终前这么惧怕大同,但他不敢拂逆阿骨打的意思。 其人非常清楚,若能战略眼光,自己给二兄提鞋都不配。 阿骨打既然如此畏惧大同,甚至不惜临死还要割地给他们,肯定有极深的考虑,自己搞不明白,也不需要搞明白,照办就是。 “二兄放心,吴乞买知道了。” 阿骨打却不敢放心,继续叮嘱。 “秦桧……送……送去……燕……燕京。” 此秦桧就是宋人秦桧,去年在代州闯出天大的祸患后,其人就一路北逃进入云中府投奔金军,因精通政务而被完颜宗磐发掘,将之献给吴乞买。 金国极缺政务人才,有干才的秦桧很快就在会宁府崭露头角,是吴乞买很重要的助手,皇兄的意思让他很为难,由是停顿了几息。 阿骨打感受到了吴乞买的犹豫,干如鸡爪的又抓了抓,后者赶紧点头。 “吴乞买都听二兄的!” 阿骨打如释重负,松开了四弟的手。 就在吴乞买以为皇兄断了气准备嚎哭时,阿骨打逐渐闭上的双眼却突然睁得极大。 “把……把我……葬……葬在……咸……咸平……” “陛下——” 金国天辅七年八月二十八日,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于部堵泺西行宫驾崩,时年五十六岁,谥号武元,庙号太祖。 继任者完颜吴乞买遵从其意,将他安葬于咸平城外当年率骑兵冲击同舟社商队的位置。 金太祖陵曰睿陵,大致遵照女直习俗,唯有墓碑上四个苍劲的汉字格外引人注目: 功德北疆。 大同天下 第一章 近乡遇故知 燕京府武清县东南临海之地,桑干河与界河在此汇聚,冲积出大片的肥沃土地,曾经也是人烟稠密之所。 晚唐末年,天下纷争,契丹人趁势崛起并通过资助石敬瑭获得了燕云十六州,此地就成了南北两朝对峙的边界,战乱频仍而致生民锐减。 后又因赵宋三易回河,黄河夺界河入海,常年泛滥南北沿岸,形成了不连片的沼泽区,竟逐渐让此处变成了荒无人烟之地。 大同正乾皇帝起于京东,重振河北,北伐灭掉了辽国小朝廷,将河北路与燕平两地重新连成一片后,又南治黄河,北通桑干,使两河造成的水患损失逐年减轻。 重新分得田地的百姓也迸发了建设美好家园的激情,在官府和共建会的组织下修渠排淤,垦荒为田,再次改变了此地的面貌。 短短几年的农业基础工程建设还不能将荒滩沼泽再度变为良田,但勉强可供耕作,并在地势相对较高处建设村舍,却是足够了。 又由于大同王朝定都燕京府,政治经济重心北移,南来北往的商船汇聚,将巨量的生活和战备物资抵达此处。 大部分海船都没法经桑干河溯流而上直入燕京城下,船上的货物需在界河入海口的码头上岸,再装入内河船方能运至京师。 而每到寒冷的冬季,处于北地的界河与桑干河自会封冻,河运由此停止,没有结冰的海运影响却不大,仍有源源不断的海船趁着季风和洋流运来货物。 任何世界都不乏敏锐洞察商机的人才,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武清县东南处的界河入海口是块可以福泽子孙数代的财富宝地。 这些人欲在此购地兴建连排货栈,以转运天下货物,坐收数代财富。 此举若是在赵宋,说难也难,难就难在需要手眼通天,才能打通上下关节,可一旦打通了关节,其他的事就不复杂了,但在大同治下却是不可能的。 早在当初修建界河转运码头时,朝廷就已经预料到了此处日后的发展,将入海口方圆十里以内的土地全部划为商业用地,并将之命名为塘沽县。 朝廷还制定了极为细致的建港规划,哪些地是国有不允许转让,哪些可以转为民用都有具体规划。 即便是民用土地,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个人能购多少地,作何用途,多少时间内建成等等,都有明确的规定。 界河入海口设县并“限购”商业用地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引起南北轰动。 稍微有点眼光的人都能从中得出一个结论:朝廷在界河入海口下了一盘很大的旗,大到至少需要方圆十里的土地来承载。 很快,全国各地消息灵通的商贾便云集于此,掀起了抢购商圈内土地的热潮。 就连寓居京东路数年的柴大官人柴进也耐不住—— 不对! 世间早就没有柴大官人了,现在应该叫柴掌柜。 柴掌柜当初被同舟社赶出沧州,寓居京东路之初,也有过恐惧、彷徨、愤懑等情绪,一度将自己关在寓所内不见外人,专心做“寓公”。 在大同强大的政府掌控力面前,其人终究是没胆豁出去利用柴氏的影响力,再造徐泽的反,只能无奈接受这样的命运。 柴进虽然小有家产,但也遭不住坐吃山空,更重要的是没有交际圈子的寓公生活实在太折磨人。 静心观察数月,发现没人要自己的命后,其人逐渐放下心来,走出寓所。 没了前呼后拥的庄客帮闲,换上粗布袍,走在无人认识的街巷上,柴进方才知道自己过去太看得起自己,抛掉前前朝天潢贵胄的可笑身份,自己什么都不是。 在同舟社的老巢京东路,“东京赵官家”都吓不住人,“沧州柴大官人”的名声更是一点都不好使。 其人也不敢向其他人透露自己其实是前前朝世宗皇帝的“嫡脉后人”? 嫌命长么? 无孔不入的监曹肯定会派人暗中盯守,就等着你搞事! 真正融入市井生活之中,见识了普通百姓的生活状态,体会到他们的所思所感,柴进才知道自己的过去有多么轻浮可笑。 底层百姓关心什么? 吃饱饭! 这种理想简单么? 一点都不简单! 毕竟,在大部分人能吃饱饭就算盛世的时代,“吃饱饭”的梦想对底层百姓来说,太难了。 包含赵宋在内的历朝历代,“穷不过三代”几乎是铁律,因为大部分的穷人三代之内就会由于吃不饱饭的问题而断子绝孙了。 任何穷人祖上必然阔过,不然就不可能传承到这一代。 也只有在大同治下,这一“铁律”才能被打破。 大同并没有超越时代,治下照样有吃不饱饭的百姓,可数量却远远少于赵宋。 更重要的区别是大同朝廷管百姓的死活,税率低于赵宋,官府还一直投入巨力进行农业基础和民生建设。 在大同治下,只要手脚健全不懒不惰,就饿不着,生活还能一年比一年好。 这种希“一年比一年好”的希望恰是此时代最缺的。 在赵宋,即便是一些地主上户,日子也是勉强凑合,遇到灾荒年不破产就是万幸。 因而,仅仅过去数年时间,京东路百姓就彻底忘记了还没有成为前朝的赵宋,提起来都是满脸不屑。 大宋?赵宋? 大怂!照送! 对外就有多软,对内有多狠的软蛋王朝! 皇帝卖臣子、宰相卖屁股、官吏卖百姓的朝代。 这样的王朝除了拼命压榨百姓,以维持王朝的内部稳定,换取外部安全,并满足上层的奢靡享受外,可曾真心为底层百姓做了一点实事? 实际上,还真做过,并且做了很多。 虽然未必是出于“真心为底层百姓”,可的确做了很多实事。 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跟大同一比,赵宋真就什么都不是。 京东的荒滩也要收重税是怎么来的? 河北的百万生民又是怎么被大水冲走的? 柴进的眼睛没瞎,不能昧着良心讲话。 就掌控底层为民作主,真心为底层百姓做实事上,莫说外忍内狠的赵宋,历史上的任何一朝都没法跟大同相提并论。 前朝赵宋在大同百姓的心中都是这等印象,至于前前朝的后周? 就是混乱的五代中的某一代? 且不说这柴荣嫡脉早断,柴氏“嫡脉后人”有多可疑。 就说这什么世宗若是能做到正乾皇帝的一成,又何至于让赵大带兵回到汴梁,仅仅杀了一个啥也不是的副都指挥使韩通,就能顺利完成政权交接? 有这么儿戏的改朝换代么? 有这么可笑的民心么! 可疑的柴氏后人能安享富贵,其实和什么世宗福泽天下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有,与大同正乾皇帝一比,啥都不是。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赵宋王朝实在太挫,只能靠类似的“仁政”来装点门面。 其人的天资并不低,了解到底层百姓的想法后,隐隐触及到了自己祖上数代都没能想明白的问题——柴氏为什么会被赵氏篡夺天下。 也终于想明白了正乾皇帝为什么不愿意继续给柴氏政策优待了。 大同治下,前前朝天潢贵胄的身份除了害人害己,不会有任何作用。 自此,柴进就彻底与过去划清了界限,逐渐适应了京东路的新生活,并学会了乡间俚语,学会了讨价还价。 其人在诸城开了一个小商铺,过去一言一行都贵气尽显的柴大官人消失了,多了一个和气生财的柴掌柜。 日子一天天过去,柴掌柜越来越像普通商贾,但只有其人自己知道,骨子里不安于现状的个性不是那么容易就磨去的。 柴氏虽然被剥夺了政治上的优待,但手握大量资金,在鼓励工商欣欣向荣的大同朝,为什么就不能走出一条新路来? 界河入海口开港建埠设立塘沽县的消息辗转传到柴进耳中后,他便动了心。 其人自知身份特殊,塘沽县半径十里的商圈肯定将沧州的部分土地也划进来了,彼处曾经可是自己的“据点”,因而一直不敢行动。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赶到北地置业,柴进终于按耐不住骚动的心。 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柴氏的荣耀和传承,柴进只为柴进做事,证明即使做个普通人,柴进也能活出个人样来。 其人按照程序,向共建会和县衙户科上报了自己准备迁徙外地置产的申请。 柴进的情况确实特殊,诸城县不敢擅断,一级上报一级,直至正乾皇帝御前。 看到这个文件,徐泽也有些吃惊,没想到几年时间过去,柴进这公子哥就能有如此大的转变。 其人特意询问了监部尚书孙石,得知柴进到京东后就一直很低调,并无越矩之事。 至于柴氏在沧州的影响力? 在共建会铺开,社会改革到位,沧州百姓生活日新月异的今天,谁还愿意去听曾经靠放租放贷结交过路“好汉”的地主老财? 正乾皇帝当即御笔亲批了柴进的申请——自食其力,柴氏有望。 柴进顺利拿到了迁徙置产的批复后,没两日便处理了自己在诸城的产业,拿着同舟银行开出的银票,直接包了一辆田氏客运社的马车一路北行。 河北和河东与燕云本为一体,但在过去一百多年里却分属南北两朝,战略被动军事又孱弱的赵宋不得不在边境耗费巨力构筑的塘泊和榆塞防线。 大同将南北重新连为一体后,便逐渐推平了这些影响正常生产生活的防线,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符合水势的水系、连片的良田和宽阔笔直的官道。 沟通南来的官道也不再只有途径白沟驿的一条,柴进选择的北上路线便是直接经沧州到塘沽,途径柴进曾经的产业,其人都没有下车去看看。 改朝换代,物是人非,沧州早就大变样,就算下了车,也没什么好看的。 马车抵达到塘沽县,看着新城拔地而起,处处皆是繁忙模样,柴进暗道不妙,顾不得安顿就直奔衙门,询问购地事宜,结果自是来晚了。 半径十里的商业城市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建成,实际上,朝廷划拨的土地共分为三期,大致和燕京城的扩建规划同步。 但由于柴进之前的耽搁,第一批划拨的土地早已认购完毕,第二批划拨的时间待定。 柴进犹不死心,寻了一家旅邸放好行李后,便出门四处走走,看能不能碰到恰好愿意转让产业的商家 新兴的商业城市常驻人口并不多,但货栈、旅邸、商馆、酒舍等商业建筑一应俱全,大部分已经在营业,少部分显然是生意好于预期,正在重新装修。 其人先到了码头,实地考察塘沽港的日吞吐量,以确定此地的商机究竟有多大。 考虑到海水涨潮的影响,县城的位置离渤海海面尚有百余步,港口还建有巨石构成的防波堤,加之渤海的风浪和潮汐本就不大,倒是不虞海水倒灌毁灭城市的风险。 码头上的搬运工并不多,大件货物由一种柴进不认识的巨形架子机关直接从船上转到一旁停靠的车子上,既方便又快捷,小件零散货物才会请搬运工。 装货物的车子也是特制,可以经由铁轨转到远处的货栈,几辆车连在一起,运量惊人,所需的动力却不大。 轨道用车并不稀奇,大同治下的矿山、码头等很多地方都在使用这种新技术,但柴进以前见到的都是造价便宜也容易磨损的木轨,铁轨还是第一次见到。 很明显,塘沽港的日吞吐量十分惊人,不然的话,也不会用昂贵的铁轨取代木轨。 看了不多时,柴进便回到城中碰运气。 结果,毫无疑问,并没有商家愿意转让产业,反倒是碰到了几个同样目的的人。 柴进暗道自己还是太冲动了,边回旅邸边犹豫是在塘沽多待几天,还是干脆进京再寻商机,忽地听到有人喊自己。 “柴,柴大官人?” “徐——” 大同天下 第二章 银票真烫手 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对自己用“大官人”这个称呼了,柴进闻声一怔,迅速回转身子,就见两个巡捕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其中一人似乎有些面善,柴进却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幸好那人脸上有刺字,倒是没让柴进陷入尴尬。 “徐——徐教师?不,徐观察!” 当年,因为一支意外歪倒的烟花,大宋殿前司金枪班教师徐宁稀里糊涂牵涉进了“惊天大案”之中,从令人羡慕的御前侍卫瞬间沦落为小命难保的罪囚。 幸好教主道君皇帝昏了头,居然借这次大案抓了一大批贩卖烟花的商贾,甚至还想拷掠商贾牵出已经隐隐有些尾大不掉的军头徐泽。 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惊天大案没有牵出徐泽,反牵出了个李子义,从而引发了京东东路危机,逼得赵佶不得不赶紧放人以平息朝野舆论。 本来因为涉此惊天大案而死定了的徐宁也因案情的戏剧性变化,又稀里糊涂地捡回了一条性命,受了一段时间的牢狱之灾后便被刺配沧州。 正是在那时,柴进见到了过路的配军徐宁,并按照惯例给予了其人钱米接济。 彼时,柴进相继遭受徐泽、洪安、武松和林冲等人轮番的打击,对于结交过路好汉一事已经不甚热心了。 其人虽然见了徐宁,却只是按照惯例顺手赏了后者一斗白米和十贯钱,并无格外高看之举,后来二人便再无交往,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情。 不想,时隔数年,徐宁居然还能凭背影认出自己,自己却要靠对方脸上的刺字才能想起名号来,柴进也是颇为尴尬,赶紧施礼。 “进往日轻浮,不知世间艰难,‘大官人’之称当不起,当不起,徐观察若不见外,称呼进为柴掌柜即可。” 徐宁公务在身,还没到散值的时间,街上也不方便说话,乃顺着柴进的话题道: “既如此,柴掌柜也可称宁为徐副捕头。不知柴掌柜下榻何处?” 柴进知道徐宁这是有意结交,恰好自己在塘沽人生地不熟,的确需要这样的帮助,告诉了其人自己住的旅邸后,便施礼告辞。 三年前,宋军溃败于大名府南乐镇,同军随后兵临开封府,赵宋朝廷被迫签署屈辱的卖国条约,将河北路割给反贼徐泽,徐宁服牢役的沧州也在其列。 同舟社接管各地后,照例有很多破旧迎新的活动以赢取人心,其中就包括清理刑狱。 确有冤情者可申请复审,一般都容易洗脱罪责还清白身。 可彼时徐泽还是名义上的宋臣,徐宁虽在东京皇城宣德门外与徐泽有过一面之缘,却贵人多忘事,根本不记得自己曾与大名鼎鼎的徐社首有“交情”。 其人看不清天下大势,没敢上报自己的冤屈,一直跟着其他没有冤情的犯人老实服苦役。 同舟社拿下河北路后,沧州的前两任知州是彭如圭和韩肖胄,二人皆是有事尽心做没事不找事的官僚。 徐宁不主动上报,自没人为其主持公道。 待到第三任知州到任,更不可能没事重新清理前朝积案了。 好在同舟社接手河北后,修路挖渠等基础建设不停,需要的人力很多,而且钱粮保障也很到位。 即便是服苦役的犯人,只要努力做事也能吃饱,若是超额完成工程段,还能按比率拿到奖励。 如此,徐宁硬是拖到大同建国,正乾皇帝诏令大赦天下方才得以解脱。 此时,原籍开封府已成敌国,回不去了,其人只能落户沧州。 获得自由身之后,徐宁就面临生计问题。 若只想不饿死,大同治下欣欣向荣,凭着一把子力气随便做点事也能勉强过活。 只是徐宁还有家小跟着自己遭罪,一点积蓄也早在这几年用完了,不仅解雇了侍女,其妻还得接手工养家。 其人本有意投军,但徐泽北伐成功,与民休息,同军已经不在河北大规模征兵了。 而且大同早过了缺人才缺战将的初级阶段,对沾染了很多坏毛病的宋军军官不甚待见,徐宁年龄已大,也没法再从大头兵做起。 其人除了跟着工程队继续干粗活外,还常打临工补贴家用,日子渐渐还算过得去。 实际上,徐宁一家负担不大,日子并不算太差,只要努力终究会好起来。 但人与人不一样,经历了东京城中的奢靡生活,再过这种穷苦日子便格外难熬。 一次偶然的机会,徐宁得知自己的表弟汤隆竟然在格物院出职,经常能见到皇帝,也算是美差,便说于浑家听,其妻当即鼓动他去寻汤隆求个好差事。 为了家小的幸福日子,徐宁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求自己的表弟了。 不想,汤隆一直记恨着表哥当年混得好时六亲不认,死了亲舅舅都不来探望慰问的恶劣行径,拒绝承认这门亲戚。 兴冲冲地跑了几百里,结果连汤宅的门都没能进,家中还有妻儿需要养活,徐宁不愿就这么回去,准备再等两日天碰碰运气。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其人竟然真碰到了运气。 就在徐宁在燕京熬了三天准备放弃返回沧州时,见到了兵部尚书张绍散朝归宅的仪仗,猛然想起二人还有些许交情。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徐宁跟着仪仗一路到了张宅,并厚着脸皮求见张尚书,想请其人出面为自己和表弟汤隆说和。 也幸好是大同王朝初建,高阶文武都比较亲民,张绍原本出身不高,又没有家人拖累,宅邸中还没有形成那么大的规矩。 不然的话,拜帖都没有一张,仅凭前朝刺配犯一句“开封故人徐宁求见”,门子理都懒得理你。 张绍早过天命之年,精力大不如前,已经跟皇帝说好,只待兵部架子搭好走上正轨后就申请致仕颐养天年。 其人虽然接见了徐宁,却不想管汤、徐两家的狗屁倒灶事。 但他还是资助了对方一笔钱,并给他指了一条明路——界河入海口即将开港建城,届时会有很多机会。 徐宁不敢耽搁,得了钱就赶紧回到沧州,向州衙提出了自己当年的冤案申诉。 大同政权造反起家,自没有前朝有罪本朝不录的规定,但官府招募公务人员也是有隐性标准的。 同样的条件,身家清白者肯定比有“前科”者更有优势。 徐宁想要再次吃上皇粮,最好还是先洗掉自身的不白之冤。 其人这个案子虽然发生在赵宋的开封府,但由于轰动性极大,反而不难查。 大同行政效率与赵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收到徐宁的申请,州衙没做耽搁,随当月工作月报一起报上去,二十来天后,法部就出具了无罪认定。 恢复清白身的徐宁赶上了塘沽设县的第一班车,凭借着过硬的综合素质,顺利应聘到了巡捕一职,之后又因工作出色,升为副捕头。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再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徐宁有了很多感悟,逐渐改变自己的做人做事的一些习惯。 对比金枪班同袍的恶意构陷和表弟的拒不认亲,柴进对他这个过路囚徒给出的钱粮资助便显得弥足珍贵。 因而,其人今天见到了柴进,便情不自禁地寻上来打招呼。 散值后,徐宁寻到了柴进下榻的旅邸,邀其吃酒。 徐宁的性子变了不少,柴进的变化却更大。 吃酒归吃酒,柴掌柜闭口不提当年和江湖之事,反而是一口的生意经,并请徐宁帮自己留意塘沽有无商家转让店铺。 为了表示感谢,柴进还当场拿出了一张银票塞给徐宁。 此举却让后者如同突然碰到烧红的火钳,吓得赶紧缩手。 “柴掌柜万不可如此莽撞!” 徐宁边说话边扭头张望包厢门口,确认没有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朝廷法度森严,柴掌柜此举不是答谢,实是害人,莽撞了,莽撞了。” 柴进见徐宁额头都是汗珠,知道他真不敢收这钱,当即将银票收回并向对方道歉。 但其人心里却是暗想徐宁小心过度,完全没有必要。 不可否认,大同新朝廷确实法度森严,基层官吏也的确远比宋辽的同行清廉,但这个清廉也只是相对而言。 大同朝廷毕竟脱胎于宋、辽两个旧王朝,基层官吏也来源于旧时代,千百年积累的官场恶习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柴进这几年与市井小人打交道,早明白了什么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塘沽的情况其人不清楚,但在诸城开店铺,若是不能结交几个小吏总归不踏实。 当然,新朝新气象,大同治下明目张胆索贿摊派的官吏基本绝迹,或者说以柴进的层次和交往圈子暂时还没接触到。 可正常的人情往来,吃个饭送个礼却是再正常不过。 诸城还是同舟社曾经的“首府”尚且如此,塘沽县是天子脚边,就算情况要好一些,想来也好不了多少。 徐宁确实是小心过度,经历了人生的低谷后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一切,其人格外珍惜,不敢再为了些许钱财葬送自己的前程。 略过尴尬的送钱小插曲,柴进又继续询问投资之事。 徐宁清楚塘沽一地难求,见其人如此迫切,怕是等不到朝廷放开第二批土地审批。 “实不相瞒,宁在塘沽当差几个月,也极少见到愿意转让土地或店铺的商贾,柴掌柜若是心急,宁恰好知道还有一个新去处,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哪里?” “天津。” 又是一个新地名,柴进显然没有听说过,徐宁不待其人询问,跟着解释道: “朝廷刚刚批准了在黄河、白沟河与桑干河三水交汇的地方建新城,天子御笔亲赐天津县。” “好位置啊!” 三水交汇,仅仅听到新城的位置,柴进就认定了彼处又是一个商机汇聚之地,当即来了兴趣,询问该城的具体情况。 可惜,徐宁也只知道这个消息,再具体的情况他也说不上了。 但知道这一点也足够了,柴进有了新去向,便不再纠结塘沽县的事,有心情陪徐宁聊些新朝新气象的见闻了。 吃过酒,徐宁知道柴进急着走,便陪其人寻了一艘次日大早启行前往京城的货船。 塘沽新建,常驻人口并不多,来此中转的外乡人也多是随船押送货物的商贾。 因此,塘沽县到燕京城暂时还没有开通的客船业务,一般旅人若要前往燕京城,多是搭乘顺路的货船。 当然,等得急的话,也可以寻大商行租借马车。 柴进出门在外,不想太招摇,便入乡随俗了。 货船逆流而上,即使满帆状态,速度也快不了。 若是急着赶时间,就得提前雇佣纤夫了。 当然,多了雇佣人力,就得额外增加运费成本。 船主是个很健谈的辽东汉子,一路上都在向柴进介绍沿途风物。 其人进下游因三水汇聚,水量较大河面也宽,且是东西走向,无论南风还是北风都能借到一些风力,行船阻力还不算大。 进入桑干河后,河流南北走向,入秋后逆风逆流很难行。 而且,越往上游走,河道愈窄,水流越急,一路上都得雇纤夫才能通过。 在商言商,柴进打探了纤夫的雇佣价格和京城货物的交割金,便在心中默默估算从塘沽县到燕京城的运输成本。 其人算术不错,不多时便得出一个大概的结果。 商贾们当然不会做亏本买卖,可若是当前的运输成本还是有些高。 朝廷若是不耗费巨大人力拓宽河道,以减缓水流速度,怕是几十年内都难以撑起塘沽庞大的城市规划。 但到了天津县,其人便觉得自己之前的眼光还是不够开阔。 三河交汇的绝佳位置,一旦不再成为边关要隘且通行商船后,很自然就会吸纳百姓自发来此定居。 要不了多少年,此地就会成为一个集镇,进而变成城市。 大同朝廷催化这一过程,提前在此建城,自有用意。 还在划界分区的天津城没什么好看的,柴进关心的是天津的北端,正在铺设一种他才见过的新事物——铁轨。 第三章 大计需百年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唐玄宗李隆基动用帝国的战备通信力量狂奔万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宠妃满足口腹之欲,这种事无论放在那个朝代,都是昏君所为。 但若是有了直通南北的铁路,以及能够昼夜快速行驶的轨道车,只要舍得花钱,即便身处长安,很多人也能吃得上这种在岭南并不稀罕的水果。 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不是没人愿意买这些生活必需品,而是受制于落后的道路和运输手段,导致远距离商业行为的成本过高,甚至超过一定距离就会变得无利可图。 更加快速高效的运输手段,不仅意味着更小的物流成本和更大的盈利空间,还意味着原本很多没法做的生意变得可以做。 因此,柴进透过铁轨的大规模运用敏锐发现了其中的商业价值。 但对大同帝国的缔造者徐泽来说,兴商仅是铁路诸多用途中的一个而已。 大一统王朝中央地方的掌控也如同“贩樵”“贩籴”一样,超过了一定的距离,掌控力就会锐减。 这一点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并不是批量培养出有理想有操守的官僚管理边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如果一个帝国的疆域大到从首都到边疆信使来回都需要月余的时间,大军的调动更是以“年”作为计时单位,那帝国打下再大的疆域也没办法有效治理。 庞大的国土和落后的道路交通条件相互影响,便是令人绝望的边疆行政效率。 若是边疆发生了叛乱,等滞后年余时间的朝廷大军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就算这次能平定,下次呢? 此处的动乱解决了,彼处的呢? 面对这种情况,除了分封或安排全权总督包税,徐泽想不出更好的治理办法。 就算共建会的基层组织在这么遥远的疆域,也会因为远离中枢而畸变成为更加反动的力量。 想要实现庞大国土的有效管理,既需要在完善官僚体系上做文章,培养更加踏实敬业的官吏队伍,更需要改进通信和交通手段,缩短帝国中枢到边疆的联动时间。 向来注重基层有效管理的大同政权从建政之初,就高度重视道路和交通工具的更新迭代。 在陆地上,同军推进到哪里,工程营就将道路修整到哪里。 在大洋中,孟康带领的造船团队不断攻克技术难关,大同海军最新的风帆战舰满帆行使,比赵宋耗费人力的车船还要快。 在民政事务上,各地共建会组织民力的主要任务也是兴修道路和水利,让县至村一级的道路更加宽阔和平整。 可这些手段都没有超越时代,效果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风帆舰船仍极度依赖季风和洋流,没有完善的海图便不能轻易开辟新航线。 受车型和道路交通条件限制,即便挽马还有余力,也没有人敢在人马并行的道路全速驾驶马车。 而相对于传统马车,铁路配轨道车技术的优势就极为明显了。 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力更小,意味同样的牵引力,可以有更大的运载量;而专车专道,又意味着更快的行车速度和更高的运输效率。 实际上,轨道车的出现也没有超越时代。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秦代,善于开拓和创造的华夏先民就使用了木轨马车技术。 尽管后来因为战乱而失传,但至少证明了这项技术的门槛并不是很高。 事实也是如此,还在梁山开创时期,徐泽就指导张岭煤矿的矿头张田在矿井中使用了木轨和矿车。 后者摸索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成功掌握这项初级技术。 其后,经过十几年的反复实践和不断改进,轨道车技术已经越来越成熟,使用范围也从井下到了矿山、码头等地。 如今,经过长期的技术积累,将木轨换成铁轨,只不过是捅破一层窗户纸而已。 当然,在铁轨上行驶的马拉轨道车与后世成熟的蒸汽火车技术相比,仍有很远的路要走。 正在陪正乾皇帝前往格物院视察的工部尚书陈规就非常清楚这一点,并及时给欲要将铁路修至帝国边疆的皇帝泼凉水。 “陛下,恕臣直言,大同现在还不具备大规模普及铁路和轨道车的条件。” 徐泽自然知道由马车进入火车时代究竟有多难,这涉及到很多领域的共同进步,绝不是某一专项技术取得突破就能实现的。 离格物院尚有一段距离,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听下陈工部的高论。 “有哪些困难?” 陈规虽然没有亲自主持京津塘铁路的修建,但整个工程其人却是严格把关并一直在盯着,很清楚其中的细节。 “首先,是开支太大。 不算枕木、碎石、水泥等物的成本和人工开支,仅铁轨一项,每里铁路就需用铁二万八千斤。 京津塘三百余里,总计需用铁八千五百万余斤,即便我朝钢铁产量逐年增加,但积累数年也不够此数。 所以,臣之前主张京津塘铁路工程以三年为期,就是将之后三年的钢铁增加量也算了进去。 臣认为,若是没有重大技术突破,即使不考虑财政收支平衡,单纯提高钢铁产量以实现修建南北东西铁路干线的设想,也至少需要百年之功。” 陈规的话说得很委婉,其实是不认可徐泽的大铁路战略。 相对于此时用斤来衡量的钢铁产量,一尺铁道就要超百斤的用铁需求实在太惊人了。 这还是考虑到马拉轨道车的载重和速度限制,使用的铁轨相对较窄。 当然,一分钱一分货,从长期来看,即使只使用马拉轨道车技术,作为最重要的漕运中转线路,京津塘铁路的收益也远远超过投入。 但若是将其拓展到全国,以当下的技术条件和市场规模,大部分路段肯定是要亏本的。 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铁路的收益都未必赶得上其维护成本。 不过,治大国不能这样简单的算经济账,还有政治账和军事账,道路交通的用途更重要体现在政权控制力和军事力量的快速投送上。 就算单独讲钢铁生产,眼光也要更全面。 政和三年,赵宋全国铁课共五百五十万一千零九十七斤。 其中,河北路的铁课又占了天下总量的八成。 铁课收入不等于钢铁总产量,按照宋廷二八分成的比率,其总产量应该再乘以四。 考虑到少数冶户偷税和私人小炉偷冶等情况,并结合赵宋的正常的军事和生产生活钢铁年消耗需求,陈规估计其总产量在两千五百万至四千五百万斤之间。 接收河北后,徐泽便委任陈规管勾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冶务的重任。 其人上任后,经过深入调研,提出了从行政管理到生产方式,再到冶铁技术的多项革新计划,均得到徐泽批准。 在陈规的主持下,信德府、磁州和相州冶务脱胎换骨,产量一年一个新台阶。 待其人升任工部尚书后,又将这些革新推广到京东、辽东、河东等地,使得大同原本零散的手工冶铁不断集约,成本也不断压减的同时,产量也不断提升。 今年,大同全国的钢铁总产量预计能超过八千万斤。 如此“庞大”的钢铁产量,除了满足大同帝国军事和百姓生产生活的需要外,还要出口宋、金、高丽、日本等国。 剩下的虽然不多,可逐年累计下来,数量也很恐怖。 生产必须与市场需求相配合,才能形成良性循环。 不然的话,单纯提高钢铁产量,多出的铁卖不出去,也没人用得完,那冶钢技术和产量的技术性飞跃就无法实现。 徐泽适时提出修建铁路的计划,其实是未雨绸缪,为的是进一步拉动内需,以鼓励各大铁矿继续深化改革扩大生产。 “嗯。” 徐泽很清楚陈规一点都不迷糊,肯定知道铁路成本以外的账,其人只是借机劝谏自己不要急于求成而已,当即点头示意后者继续。 “其次,是管理尚不成熟。 矿山和码头上使用的轨道车,距离都不长,速度也不快,和远距离的铁路运行没有可比性。 现在,仅仅京津塘一条线路,就要设置十一个站点,运输调度严密而复杂。 若是按照陛下的计划,全国数条超远距离线路同时交叉或并行多趟车,以当前的条件,还做不到如此复杂高效的运输调度。” 要想提高铁路的使用效率,就必然要多车同时运行,便会涉及到运输调度问题。 配车调度相对还好说一点,主要是行车调度。 仅仅是保证全铁路线车辆的正点运行,就需要提前制定科学严密的计划,并使用更加精准的计时器。 而铁路运行过程中,意外是无法避免的,某一区段出了意外,如何及时通知前后相关车次做出调整又是一个需要攻克的技术难关。 其实,问题还远不止陈规说的这些。 如因炼钢技术还未成熟,铁轨的质量较差,极大限制了载重量和车辆速度; 又如缺乏有效的野外铁轨无缝焊接技术,铁轨的拼接只能靠人工打磨,效率很低,更换损毁铁轨也非常麻烦; 再如铺设于数十里甚至上百里人烟稀少之地的铁轨,如何防盗、防野生动物上轨等问题,也不容忽视。 任何新技术从产生到成熟运用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不走出第一步,再好的技术革新都只能停留在计划和实验室中。 徐泽相信只要有了开端,总会有人解决这些难题。 实际上,有部分问题已经初步解决了。 徐泽今天带陈规到格物院来,就是增加其人对修建铁路的信心,但对用心做事的臣子劝谏,该摆明的谦虚态度还是要有的。 “元则此乃持重之议,是我急躁了。” 御辇到达格物院,院首陈淳知道皇帝不喜迎来送往,就自己一人候在院外。 徐泽也不多话,命陈淳带路,便直接往院内走。 格物院设在天柱庄,临温渝河而建,占地面积极广,下设多个实验室,朝廷每年给其拨付的经费数以百万计,成果同样有目共睹。 众人前往的一个实验场所非常嘈杂,严冶一面指挥杂役向锅炉内添加石炭,一面控制进汽阀,操纵曲柄连杆开始运动。 连杆的另一端连接在水池旁的巨大水车上,随着曲柄连杆不断运动,水车也快速转动起来,将水提起发出哗哗之声。 严冶正在操纵的机器自然是蒸汽机了,早在格物院成立之前,徐泽就命人在进行这项实验。 历史上第一台投入使用的蒸汽机到瓦特改良,经历了七十多年,人类社会自发的技术积累确实很慢。 但有明确的技术方向,再集合众人之长,许以重赏,这个过程就能大大缩减。 陈规看到的这台蒸汽机已经是第三代,其人看着不断往复运动的曲柄和水车,突然想到了路上和皇帝谈到的轨道车,当即看向徐泽,后者笑而不语。 现场太嘈杂,不方便讲话,看了蒸汽机工作演示后,众人退了出来。 徐泽询问陈规: “这次做了哪些改进?” “一是在汽缸外壁加装了夹层,用蒸汽加热汽缸壁,冷凝损失大大减少;二是用细麻绳密封缸体和管道连接部,整体气密性加强了不少;三是通过控制进汽阀,实现了活塞双作用力。” “汲水深度能达到多少?” “可以达到五丈,已经能投入矿井使用了。” 徐泽很满意这个进步,第一代机连两丈都达不到,五丈的汲水深度已经可以用于现在绝大不分矿井了。 陈规见皇帝暂时没问题了,赶紧插问。 “这机器是要用在车上?” “现在还不行,损耗太大,最多用在内河船上,体型也太大,需要进一步改进,臣预计至少要两三年时间。” 已经够快了,十几年的积累都等得了,徐泽有足够耐心,不在乎再等两三年。 轰—— 一声爆炸巨响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陈淳看着爆炸的方向,脸色大变。 “是凌振!” 待众人匆匆赶至火药实验室时,凌振刚脱下沉重的防爆服,满脸乌黑地抱怨道: “又失败了!” 第四章 顺路灭一国 八月二十八日,金主完颜阿骨打驾崩于东京道部堵泺西行宫,众臣遵从大圣皇帝的遗诏,将其葬于咸平城以北。 返回会宁府的途中,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皇弟完颜昂及皇子宗峻、宗干率领宗亲百官请谙班勃极烈完颜吴乞买匡正帝位,以稳定人心。 经过一番三请三辞的戏码,确定金国内部没有明显的反对声音后,完颜吴乞买顺应“天意民心”,继承了皇位。 随后,除了祭告天地,诏令大赦天下,并宣布改元天会元年外,大金最重要的事务便是向盟友大同通报本国先帝驾崩新帝嗣位的消息,以求稳定的外部环境。 金国新君完颜吴乞买是女直人中少有的“文化人”,女直人崛起的历次大战其人都没有参加过,自然也没有可以夸耀的战功。 女直人起于蛮部,以武立国,崇尚武功而轻于文治,没有过硬战功的吴乞买清楚自己的威望不足以镇住一干骄兵悍将,不敢立即遵从兄长的“卖国”遗言。 其人刚刚登基,地位本就很不稳固,当前正值用人之际,秦桧这样的得力干将也不可能就这样送出。 因此,向大同帝国派出了使者报丧时,金主便只字未提转让西京云中府等地归属权之事。 但先帝临终时,守在御塌边的并不止他完颜吴乞买一人,其人也不敢无视大行皇帝的遗诏,待理顺朝中之事后,该执行的遗诏还是要执行。 金国的政治构架很不成熟,有很强的部落遗风,皇位本身并不具备一言九鼎的权力,在转让国土这种国家大事上,完颜吴乞买必须先征求国论勃极烈班子的意见。 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国论阿舍勃极烈完颜习不失都在会宁府,二人皆明确表示支持皇帝的选择,愿意听从先帝的遗诏。 实际要做通工作的,就是尚在西京道驻守的国论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昊勃极烈完颜蒲家奴和迭勃极烈完颜斡鲁三人。 尤以手握重兵的完颜宗翰之意见最重。 对自己这个在军中威望极高的堂侄,完颜吴乞买颇有些忌惮,不敢直接派使者命令其人向大同交出西京道的土地。 十月十一日,完颜希尹受命赶至西京道云中府,将一百道空名宣头交给西南、西北两路都统完颜宗翰手中,并传达了皇帝的诏令: “今寄尔以方面,如当迁授必待奏请,恐致稽滞,其以便宜从事。” 新皇登基,自己就得到了随意封官扩张自身势力的特权,完颜宗翰明显很高兴,接完旨便要拉着完颜希尹去吃肉喝酒。 后者却婉拒了宗翰的盛情,当即宣读了太祖皇帝的遗诏,并告知其人若愿意移镇上京道,新皇承诺一应待遇不变。 出乎意料,完颜宗翰确认了遗诏的真实性后,便明确表示愿意奉诏。 其人称自己愿意回军上京道,但大军开拔不可能说走就走,朝廷也得提前通知大同派人来接收地方,并就与大同的转让土地谈判,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见。 完颜希尹原本做好说服不了宗翰就先说服蒲家奴和斡鲁二人的打算,没想话才出口,宗翰便答应听从朝廷的调动,自是大喜过望。 其人担心夜长梦多,不愿久留,婉拒了宗翰的吃酒邀请,当即打马返回会宁府。 实际上,早在两个月前,得知夏国向大同服软称藩,同军接管朔州、东胜州和云内州以西之地后,完颜宗翰和蒲家奴、斡鲁二人就讨论过金国西京道的出路问题。 三人皆久掌大军,不是没有战略眼光的无能之辈,都能看到西京道的问题。 西京道对金国最大作用不仅是粮食和人口,更体现在战略上维持对大同的均势。 在本国后方还没有稳定,同军军力又强悍无比的事实面前,只要是头脑清醒的金军将帅,其实都没有跟大同作战找不痛快的想法。 但上升到国家层面,必须要有忧患意识和长远眼光,制于人才能不受制于人。 据有西京道,金国就不会完全受制于大同,还有与大同讨价还价的权力。 至少被逼急了,大金可以联络宋、夏,三国联手遏制大同,而不是被动等待盟友一步步收拢套在本国脖子上的绳子。 可大同帝国取得河东路和朔州以西土地,彻底隔绝了宋、夏两国与金国的直接联系之后,西京道的这一战略作用便不复存在了。 以大同吃下去就不会吐出来的秉性,朔、武等州的归属权不用再想,金国仅剩的云中府、丰州和德州三地也不安全,已经处于大同的半包围之中。 日后,两国一旦发生冲突,西京道必然守不住。 就算两国能够长期和谐相处,对大金来说局势照样不利。 完颜斡鲁在辽阳府跟同军打了几年的交道,太清楚他们的花样了。 只要双方有交流就会有对比,有了对比本国的人心就会散,就会出更多的问题。 其实,云中府已经出现了这方面的问题,以至于完颜宗翰等人无论做什么,都会下意识地先了解东面的大同白州如何做了没有,怎么做的。 若是双方的政策差异太大,可能会导致百姓离心,那就果断终止计划。 如此束手束脚之下,为了维持西京道的稳定,大金必然要在云中府等地投入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所获得的收益也会大打折扣。 还不如趁着现在两国关系亲密时,将之交到大同手中换取其他利益来得实在。 如此一来,金国避免了在西京道与大同帝国空耗,将有限的力量集中到上京道开拓,以统合草原诸部后进一步增强大金的力量,再等待时局变化。 因此,得知太祖皇帝有此遗诏后,完颜宗翰便没做犹豫,当即接收了朝廷的调动——深知用兵精妙的宗翰很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待完颜希尹走后,完颜宗翰立即召集蒲家奴和斡鲁商议向大同移交西京道之事。 其人表示,西京道形势已经变化,大金全面受制于大同,再坚持守下去已无意义,还有可能激化两国矛盾而爆发冲突。 以当前同金两国的关系和实力对比,大金与大同爆发冲突绝对得不偿失。 既然太祖皇帝临终遗诏转让西京道,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但大金在西京道前后折腾了近两年,耗费钱粮,死伤将士无数,也不能就这样随意交出去。 宗翰决定趁着撤出西京道的机会,将云中、丰、德几地官员、富民、金帛、子女等,能打包带走的全部卷走,只给大同留下一个空壳子。 反正大同占着南面富饶的土地,不缺人也不差钱,而大金在苦寒的北疆,地广而人稀,最缺这些宝贵的人口。 完颜斡鲁与大同打交道多,甚至还与正乾皇帝有过数次接触,清楚徐泽的秉性,担心宗翰此举会触怒大同,明确表示反对。 完颜蒲家奴为人谨慎,认为既然遵从太祖皇帝的遗诏,就不应节外生枝。 大同虽然强势,但在两国交往中还是很讲信义的,交好大同维持两国的正常贸易,远比搜刮西京人口惹恼大同正乾皇帝要好。 两个长辈都不支持自己,完颜宗翰只能退一步。 其人表示只迁走三地的官吏、人才和富民以充实上京道,普通百姓可以不动。 此举肯定不利于大金在辽人心中的形象,但西京道本就是顽固抗金的死硬辽人聚集地,打了两年还有这么多辽人不断反叛。 而且,大金一旦离开西京道,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再返回,如其要虚假的民心,还不如来点实际的人口和钱粮更实在。 斡鲁考虑到同舟社在辽东南的做法,似乎对富民和旧官吏并不是太看重,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再反对。 蒲家奴也清楚宗翰此举自有深意,大金要想早日打下庞大的上京道,确实需要更多的官吏和人口消化新占领区。 皇帝还给了宗翰空名宣头并许其便宜行事,其人本可以自己决断,却没有这样做,宗翰已经让步,做长辈的就不能太不给面子。 如此,金军西南、西北两路都统司便统一了转让西京道问题的意见。 会宁府。 金主完颜吴乞买收到完颜希尹的复命,得知完颜宗翰没有抗命给自己难堪,也松了一口气,立即派使通知大同准备接收西京道剩余土地。 吴乞买虽是皇帝,但金国畸形的军政结构使得他这个没有军功的皇帝权力相当小。 对其人而言,理顺内部巩固君权,远比开疆拓土更重要。 次日,完颜吴乞买下诏,以国论忽鲁勃极烈完颜斜也为谙班勃极烈。 吴乞买即位后,第二顺位继承人斜也就成了第一顺位继承人,此诏本为题中应有之义,但随后的诏令就耐人寻味了。 以太祖阿骨打庶长子完颜宗干知国政,以完颜宗翰、完颜宗望总理军事。 在这之前,年轻一代中,宗翰是不容置疑的第一人,现在就多了宗望和宗干二人与其平起平坐。 虽然在军功上,宗干和宗望加起来都不及宗翰一人,但毕竟在组织结构上,二人的确有与其分庭抗礼的权力。 不过,远在西京道的完颜宗翰却没心思琢磨这道诏令的玄机。 收到诏令时,其人已经将云中府、丰州、德州的钱财和部分人口打包,开始向北迁徙了。 所谓只迁走三地的官吏、人才和富民,自然不可能一道政令,一府两州的官民就高高兴兴地跟着金国大军走。 故土难离,更何况是由生存环境优越的大同盆地前往苦寒的塞外荒漠草原。 其间有多少的血与泪自不用细表,反正一直到大同派人接管了云中府等地,仍有被迫迁徙的辽人陆续逃回原籍。 完颜宗翰率军北迁的过程中,也没有闲着。 其人还事先已经探知天祚帝已经逃到突吕不部,乃亲自率军组织了一次突袭。 可惜,耶律延禧奸猾似鬼,竟然赶在金军到来之前再度逃脱。 但完颜宗翰也不是全无收获,从俘虏嘴中,其人得知了耶律延禧之子耶律雅里的具体位置,当即改变目标——抓不到老的就抓小的。 不过,其人注定是抓不到耶律雅里了。 因为这一次的消息有些滞后,早在数日前耶律雅里便驾崩了。 说起这个北辽神历的死因,颇有些“传奇”。 耶律雅里在查刺山游猎,一天之内竟然猎取了四十只黄羊,再加二十一匹狼。 因来往追逐,劳累过度而病倒,没过几天就驾崩了,时年仅三十岁。 其人倒是一死百了,走得轻松,却将一个烂摊子丢给了自己的臣子们。 耶律雅里喜击鞠,登基后便经常击鞠而荒废政事,经枢密副使特母哥直言极谏,方才有所收敛。 枢密使耶律敌烈因权力争斗,弹劾西北路招讨使萧论海蛊惑众心,有不臣之心。 神历帝不顾北辽小朝廷实际全靠诸部养着并无威望的事实,当即直接下旨处死了萧论海及其子萧麻涅。 由此,导致本就与朝廷相互利用的草原诸部附而复叛。 耶律雅里乃任命遥设为招讨使,讨伐叛乱的诸部。 毫无悬念,兵微将寡的北辽王师一败再败。 幸好诸部别有心思,没有反攻,才使得北辽小朝廷没有被灭掉。 但耶律雅里却不管这么多,将出师不利的遥设杖击一顿,并罢免其职。 神历帝的荒唐事远不止这些,其人出巡时,随从有疲乏者,便赈济给养。 直长保德劝谏:“现在国家财力空虚,像这样赏赐,将拿什么来给养呢” 耶律雅里却非常恼怒,斥责其人。 “从前在福山田猎时,你诬陷猎官,现在又说出这种混账话。要是没有诸部,朕将何处征取赋税” 群牧司运送盐和粟米,有百姓盗取,便汇报给神历帝,准备责令犯法者赔偿。 耶律雅里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判决: 每盗一车粟米,赔偿一只羊,三车赔偿一头牛,五车赔偿一匹马,八车赔偿一头骆驼。 左右臣子均觉得这个方案过于荒唐,劝谏其人。 “现在一只羊想换两斗粟都做不到,竟然可以用来赔偿一车粟米!” 耶律雅里却不为所动,坚持说反而训斥众人。 “民有就是我有。如果让他们全部赔出来,臣民们没了钱粮,如何为我纳税?” 其人如此“治国”,可想北辽小朝廷的国政有多混乱。 因而,神历帝死后,众臣反而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又为大辽的继承人而头疼——耶律雅里还没有儿子。 情急之下,枢密使耶律敌烈找到了辽兴宗耶律宗真的曾孙耶律术烈,并扶其上位。 结果,北辽新君尚未理顺朝堂,金军都统完颜宗翰率大军来伐的消息传来,小朝廷大乱。 当夜,倍感绝望的辽军兵士发动了叛乱。 北辽第三任皇帝耶律术烈、枢密使耶律敌烈二人皆死在了乱兵之中。 完颜宗翰都没有真正出手,“重生”仅半年的北辽小朝廷便慑于其威名再度灭亡。 剩余的辽国众臣又一次失去效忠对象,只能各奔东西。 幸好,他们中的部分人还有一条路可以选。 据说,之前消失的耶律大石出现在了沙岭西北方的草原上,其人不愿等待国灭的命运,正在草原上扫荡诸部以统合抗金力量。 近期更新说明 第五章 同金新型合作关系 金主完颜吴乞买派出的使者还没有赶到燕京,大同燕西路巡抚使宗泽就急奏了金军撤出西京道并邀请燕西路巡抚使司派人接管云中府和德、丰两州一事。 前线统帅与朝廷做的都是一件事,可顺序颠倒,性质就极其恶劣了。 朝廷还没有与大同谈妥转让西京道剩余土地之事,前线统帅就裹挟驻地百姓擅自撤兵,导致本国与盟友的谈判中处于极端不利的位置。 这要是换成制度健全的集权王朝,完颜宗翰的行为绝对是泼天大罪,事后肯定逃不脱朝廷的严厉惩戒,头脑稍微正常的人都不会犯。 但这事在金国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发生了,金主完颜吴乞买还只能装聋作哑,绝不能因此而惩治手握大军威望极高的完颜宗翰。 幸好大同乃是守信重义之国,持续扩大同金两国之间的经贸和政治、文化交流扶持落后的盟友全面发展也是大同的既定外交战略。 从这点意义上讲,完颜宗翰提前撤兵与否,都不会影响大同对金国的扶持力度,一言九鼎的正乾皇帝也不会因此而亏待主动转让宝贵土地的盟友。 不过,金国朝廷与前线统帅行动的严重脱节,还是很直观地反映了其国的政治体制很不合理,处于权力顶层的皇帝完颜吴乞买实际很弱势这一事实。 正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大金大圣皇帝与在同舟社上前弱小时,就力排众议,与后者结成联盟,临终前还不忘将本国辛苦打下的西京道送给盟友管理,充分体现了其人对大同对正乾皇帝的信任。 难得完颜阿骨打如此信任,徐泽自不能让其人走得不安心,该帮衬其族人的时候自然要尽心帮衬。 在之后两国的谈判中,大同便给了金国更多政治、文化方面的政策倾斜。 诸如开放部分书籍出口禁令,鼓励金国士子到燕京书院深造,组织两国高层文武官员互访等等。 甚至,大同还可以承接金国基层官员委培业务。 消息传到会宁府,金主完颜吴乞买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其人在金国的感很低,一直活在二兄阿骨打的阴影下,却不是没有脑子的应声虫。 实际上,完颜吴乞买对金国的问题和出路都有极深的思考。 马上能得天下,却不能指望继续在马上治理天下。 阿骨打如此不世出的人杰都没办法彻底平定大金国内此起彼伏的叛乱,也没能削除尾大不掉的军功贵族。 吴乞买非常清楚自己、斜也和宗翰等人,综合能力和个人威望都没法和开创了大金的二兄相提并论,阿骨打都做不好的事情,自己这些人更不可能做得好。 大金要想国祚长久,就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当今之计,唯有狠下决心,彻底摒弃落后的传统,以文化人,才能给大金洗髓伐毛,实现根本性转变,成为真正稳定而强大的国家。 要做到这一步,首先得培养出一大批合格的职业文官,用他们逐步替代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军功和血脉贵族管理基层,并以此为基础推进政治改革。 很明显,靠金国自身的力量绝不可能做得到这一点。 不仅是反对力量过于强大,更重要的是起于蛮部的金国也没有这个底蕴。 能识字且读书过万字的女直人都屈指可数,如何能够进行文官治国 投降的辽人中识字者倒是有一些,但在女直人自己的文官体系成熟之前,这些人可用,却绝不能托以军国重事。 而且,此事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各种问题不断堆积,就越难纠正过来。 完颜吴乞买敏锐地意识到要想快速普及知识,推进国家转型,最快捷也最有效的做法就是获得盟友的扶持,以大同先进的思想、文化和管理经验来改造金国。 因此,其人挑选派往大同转让西京道土地的使者时,便安排了皇弟完颜昂为正使,以精通治政之道的杨朴为副使。 完颜昂去年因宽纵部属欺凌投降的辽人而致上京道大乱,论罪当死,吴乞买对其有救命之恩,之前的劝进中,完颜昂便比其余宗室更卖力,让他“戴罪立功”肯定不会再办砸。 实际上,完颜昂的任务也很简单——啥事都不用做,让副使全权负责谈判就行。 真正主事的副使杨朴并非简单人物,其人出身辽国铁州世家大族,自幼熟读经史,早年进士及第,官至校书郎。 太祖皇帝率女直人起兵后,杨朴弃官来投,其人投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劝完颜阿骨打建国称帝。 早在起兵前,女直人中的杰出者就意识到生女直人联盟太过松散,要想推翻大辽,必须先结成组织结构更加严密的国家。 所以,女直人打赢了起兵后的一战——完颜阿骨打亲领两千五百人在宁江州城东战胜了辽将耶律谢十部三千人时,就有人建议建国。 彼时,宁江州城都还没有被攻下,女直国相完颜撒改便急不可耐地派遣宗翰和希尹二人劳军,并乘机劝进。 此次劝进虽然被阿骨打以“才一次战斗胜利而已,就称大号,让人看了笑话”为由拒绝了,但之后随着金军屡战屡胜,劝进的人越来越多,也包括吴乞买,均没有成功。 唯有后来者杨朴的劝进打动了阿骨打,因为只有其人将建国称帝这件事讲清楚了。 其劝进表如下: “匠者,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必巧;师者,人之模范,不能使人必行。 大王创兴师旅,当变家为国,图霸天下,谋为万乘之国,非千乘所能比也。 诸部兵众皆归大王,今可力拔山填海,而不能革故鼎新。 愿大王册帝号、封诸蕃,传檄响应,千里而定。东接海隅,南连大宋,西通夏国,北安远国之民,建万世之镃基,兴帝王之社稷。 行之有疑,则祸如发矢。大王何如?” 杨朴仅用百多字就分析了女直人建国的可能性、必要性和迫切性,指出维持现状只是小打小闹,没有创新制度的打算是没有出路的,只有把女直人联盟发展成为国家并成就帝王伟业才是正确的选择。 完颜阿骨打乃听从其人的劝进,正式建国称帝,并将杨朴引为心腹谋主。 其后,杨朴便在金国内政外交诸事上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定朝仪、建典章,使上下尊卑定序,祭祀天地于南北郊、享太庙、行皇帝之礼等等,基本都是杨朴提出的建议。 去年,同金两国续盟,杨朴就曾作为副使,随完颜银术可出使大同。 完颜吴乞买此番派杨朴出使,便是想借其人之智,尽量说服大同在政治上给予大金更多援助。 没想到,杨朴此行不仅圆满完成了其人交代的任务,还大大超出自己的预期。 完颜吴乞买兴奋之余,便将同金两国新协议的部分内容以诏令的形式通告全国,以宣扬自己的即位不仅深得本国人心,还得到了盟友的鼎力支持。 随着同金两国的交往不断深入,大同对金国的影响早深入到后者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盟友坚定的支持就是大金政局稳定的基础,确实值得大书特书。 得到正乾皇帝的认可和支持,也确实有利于完颜吴乞买稳固帝位。 但国家大了,即便都是统治阶级,上下的利益并不一致,任何政策调整都会有人不满意。 已经进入上京道的金军西北都统完颜宗翰收到新皇的诏令后,便向其三叔完颜斡鲁抱怨朝廷里尽是蠢才,谈判都不知道要抓住重点。 这他娘的,都是些啥条件! 大金自有国情,咱们女直人以前连文字都没有,更没读过汉人的书,就靠着咱祖父劾者、父亲撒改做国相,不照样一步步崛起,还打得辽人满地找牙? 转让了这么多土地给大同,自己扩军备战和征服草原最需要的粮食、布帛和甲械等物增加的比重这么少,还要将其中的大部分分给宗望扩军。 完颜宗望要了很多次的望远镜和火药等管制品,都没有纳入两国交易的名目,这让其人如何能不生气? 金国虽然起于落后的蛮部,但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却比成熟的政体还快,尤其重视军事技术的革新和推广。 在与同军多年的合作与竞争中,渴望新技术的金军将帅最眼红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大同的望远镜和火炮全套技术。 可惜,大同对盟友可以给钱给物,就是不给撒手锏装备和核心技术。 为了不受制于人,高瞻远瞩的大金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明知道军备竞赛对国力远逊的大金非常不利,仍批准了成立军器研制部门军器坊,以仿制大同先进的军事技术。 没有见过实物的望远镜仿制太困难,但大炮这种隔着很远就能看明白的大铁筒,对冶铁技术本就不低的女直人来说还真不是太难。 仅仅花费了几个月时间,大金就仿造出了大炮,还通过外交途径从赵宋获得了火药配方。 但受限于落后的铸炮和坑爹的火药配方,金军的大炮格外笨重,射程还远远赶不上赵宋的“威冂大将军”,跟大同同规格的大炮更是完全没法比。 经过反复研究,军器坊工匠认为问题应该出在火药配方上。 只有获得最先进的火药配方,大金的大炮才能与同军一较高下。 不然的话,就是一堆废铁。 为此,太祖皇帝阿骨打还在世时,便先后两次向大同提出以良马交换同军火药配发的想法,都遭到了正乾皇帝的拒绝。 完颜宗翰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结果,大同为了本身的安全,绝对不可能向大金转让火药配方。 金军野战能力彪悍,有强大的骑兵,要是再掌握了关键的大炮技术和火药配方,岂不是有希望压过同军? 太祖皇帝还是太心急,要配方正乾皇帝肯定不给,只要成品倒是有可能。 之前完颜希尹前往云中府传旨时,宗翰便向希尹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其转告皇帝两国谈判时,加上交易火药一事。 完颜宗翰满以为大金将整个西京道交给大同肯定能做成这笔交易,却没想到这事让完颜昂和杨朴两混球给搞砸了。 其人好歹受过太祖皇帝的“小灶”培训,并不是一点政治远见都没有的无脑莽夫。 宗翰恼骚归恼骚,当然知道治理地方需要人才,也需要先进的管理经验。 以大金如今薄弱的底子,靠自己培养这些人才实在太慢了。 大同愿意输出各类书籍和先进的管理经验,对于大金这样政治文化都落后的国家来说,绝对是好事。 但完颜宗翰目前毕竟只是军事统帅,还没有轮到他坐上金国的皇位。 摆在其人眼前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治理落后的金国,而是彻底打败叛服不定的草原诸部,并做好日后和大同翻脸的准备。 大金现在就算不要火药和望远镜,也要尽力争取能立即增强军事实力的物资,而不是这些很长时间都不一定能看到效果的政治改革。 会宁府的一众君臣如此没有战略眼光,本末倒置,只顾着“治国”,却没有想到大金还处在打天下的阶段,如何能让其人不气! 完颜宗翰越想越觉得自己之前搜刮西京富民的做法没错。 不然的话,自己带着数万大军到了上京道,第一步就是要解决吃饭问题,开荒种田都会因为缺少钱粮而迟迟打不开局面。 完颜斡鲁默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听着侄子发恼骚,只在宗翰发泄完后,才安慰了一句“你吴乞买叔也是为了大金和你好”。 人老成精,斡鲁虽然还不能确认皇帝要做的大事,但其人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吴乞买和阿骨打的不同。 他不是国论勃极烈,没有议政之权,年龄也大了,只想明哲保身,不敢掺和这种军国重事。 完颜宗翰却没有发现到三叔的心态变化,就算发现了他也不会在意。 父、祖两辈人就是一根筋,又要做事又扭扭捏捏,都这样,大金怎么能强大? 本来,这件事宗翰气归气,发一通恼骚就过去了。 只是,没过多久,其人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 太祖皇帝驾崩前,留下的遗诏不止一道! 第六章 真龙之威镇秦桧 时间之轮飞速转动,转眼间就到了大同正乾二年(公元1123年)的年尾。 同金两国均按照惯例向对方派出了使团,以贺正旦佳节(正月初一)。 在之前的月余时间里,两国皇帝携手未来,你赠我以土地我回你以人才,共同开启了同金全面深入合作的新纪元。 为了表达本国对同金友谊的高度珍视,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派出的贺正旦使团规格极高。 正使乃是金国新任阿舍勃极烈完颜谩都诃,其人还有一个身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亲叔父,也是现存的金国皇室成员中辈分最高者。 不过,拿到金国使团名单,大同正乾皇帝的目光却快速扫过其正副使者,注意力放在了其中一名随员身上。 “秦桧?他不是宋人么,什么时候变成了金国臣子?” 对于这个另一时空鼎鼎大名的千古奸相,徐泽自然不会陌生,并对其人有过关注。 赵宋知代州事郭仲恂被义胜军军士裹挟投降大同帝国后,为求活命,便将顽抗天兵的大部分责任推到了莫名失踪的职方员外郎秦桧身上。 由是,徐泽知道了这个时空的秦桧已经出仕赵宋,还得到了教主道君皇帝的信任并作为天使传诏河东路之事。 但也仅限于此,一个战乱中失踪的敌国职方员外郎而已,正七品的职事官,活动能量有限,还不足以引起正乾皇帝的重点关注。 外部尚书王四当然也知道在代州之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秦桧,对于金人这个时候安排秦桧出使也有些纳闷,因而之前特意了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秦桧在代州闯下了大祸,自知躲不过赵宋朝廷的严惩,趁乱逃到了云中府投靠金军,因其人精于政务,没过多久就得到了现任金主的赏识。 金国使团的说法是其国太祖皇帝驾崩前,除了遗诏向我朝转让西京道土地外,还有就是遣送秦桧。” “阿骨打,秦桧,河东路、西京道,金国、赵宋……” 徐泽手指敲打着御塌,思索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赵宋和金国私下有联系?” “臣也认为他们私下肯定有联系。” 其实,徐泽早知道宋金两国有联系,王四也知道,二人不知道的只是两国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 金军攻入西京道时,赵宋还控制着河东路。 金国缺钱粮,赵宋缺强兵,两国还有共同的竞争对手大同,具备合作的前提。 赵宋朝廷又一直对燕云之地贼心不死,私下与据有云中府的金国取得联系再正常不过。 不然的话,赵宋河东路宣抚使司大肆招诱西京道百姓,金军却迟迟没有作出反应就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了。 而且,完颜阿骨打生前曾两次遣使向大同求取火药配方,也从侧面反映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掌握了火炮的初代技术。 不考虑成本、性能和使用寿命的话,铸一个粗笨的大铁筒(火炮)并不是多难的事,金国现有的技术储备就足够了。 火药配方却是大同和赵宋严禁外泄的绝密技术,没有赵宋朝廷的首肯或者赞助,金人至少不会这么快点亮这个科技点。 其实,徐泽一点都不担心宋金两国私下有什么接触。 十二年前,赵宋王朝曾经的无敌战神童贯童太尉统帅西军打得百年顽敌夏国节节败退,环顾天下无敌手,遂生出了更大的志向。 其人从多方渠道得到了北朝已经病入膏肓、内部叛乱四起的情报,认为大辽亦不过尔尔,乃于政和元年主动请求出使辽国,以探其虚实。 彼时,教主道君皇帝亦有北伐燕云成就不世功勋的雄心,乃以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贺生辰使,童贯为副使。 赵宋使团在辽国多方活动,终于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返程至卢沟河时,便有燕地辽人马植于道旁偷偷求见童贯并陈灭辽之策。 童贯被马植的计策打动,乃携其人归宋,为之改名李良嗣。 其后,童贯荐李良嗣于天子,献联女直灭辽国瓜分燕云之计。 教主道君皇帝闻之大喜,遂赐李良嗣国姓,赵宋复燕之议亦始于此。 在这之后十余年的时间里,赵宋皇帝与太尉亲自推动的灭辽大计除了一个没有什么操作性的计划外,只做了四件事。 其一,利用高丽臣子朝贡之机,教主道君皇帝亲自出面,要求高丽“后岁来朝,可招谕数(女直)人偕来”。 结果,满心欢喜的上国天子赵佶被高丽刑部侍郎知枢密院奏事李资谅以“女直人面兽心,夷獠中最贪丑,不可通上国”为由,给硬怼了回去。 其二,利用亦商亦贼的梁山渔盗组织同舟社走私辽国之机,鼓动徐泽带人到辽国东京道探查女直人的实力,以供朝廷评估联女直灭辽之策的可行性。 这一次,徐泽等人历经九死一生,突破辽人的层层封锁,顺利完成任务并回到国内。 但由于教主道君皇帝害怕任务失败招致辽国报复,并没有授予徐泽官职,更没有交给其人国书和信物,赵宋与女直人的第一次接触就成了纯商贸性质的民间交流。 其三,女直人已经建国,辽国却内乱不断,双方攻守易势,形势急剧变化。 东京辽阳府先为渤海人高永昌占据,后又被金国拿下。 逃难的辽东汉儿高药师等人欲要渡海前往高丽,不想夜中迷航误入登州砣矶岛。 得知此消息,教主道君皇帝再次想起已经搁置数年的联合女直灭辽计划,匆忙遣登州兵马钤辖马政带人出使金国。 朝廷对马钤辖的出使保障和之前利用梁山渔盗集团如出一辙,同样是啥都没准备。 马政被逼无赖,只能临行前在登州军营薅了七个傻大胆的健卒,各授以三班借职,许诺使金归来有功再转。 结果,其人的任务毫无意外地失败了,还被“女直人”从海上追到了青州广陵盐务巡检司的防区,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教主道君皇帝盛怒之下撸掉了马政的官职,还将七个刚刚获得三班借职的傻大胆编配远恶边州。 其四,等到政和八年,金国灭辽形势越发明朗,教主道君皇帝又按耐不住心中的大志向,再次启用马政出使金国。 这一次,仍是海图、国书、通译等等一事未备,可怜的马政只能觍着脸求彼时已经尾大不掉的登州第二将正将徐泽帮忙。 再之后,便没有了之后…… 不是徐泽瞧不起赵佶,以这昏君又想搞事又怕担责任的黏糊性子,宋金两国就算达成了“反同联盟”,没有几年的时间也别想进入实质环节。 而在这之前,大同早就在拿下了河东路隔绝宋金两国。 进展顺利的话,那时也许已经启动灭宋之战了。 徐泽也不怕赵佶转了性突然行动力爆表,极短的时间内就组织宋金两国针对大同的联合军事行动。 以宋军的死德性,来多少都是送菜,同宋之间真要爆发大战,他们敢不敢深入大同境内都是两说。 而且,以大同对赵宋的渗透,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情报司很早就能掌握宋军兵力调动的情况,并能及时做出应对。 金国要是相信了赵宋君臣的忽悠,以为宋军能拖住同军,同宋开战北疆必然空虚而与大同公开决裂的话,绝对会被坑得很惨。 届时,兴冲冲赶来的金军会有极大几率一头撞进同军的包围圈,正好给大同全取燕云、攻下辽阳府的借口。 至于赵宋出技术或钱粮援助金国,就更不用怕了。 金国所有的不冻港都在大同海军的监控下,已经没法发展水军和舰船科技,唯一能发展的军事科技只能是强弩和火炮之类。 强弩的生产其实很复杂,消耗也大,金国玩不起这个。 而骑兵庞大的金军若是主动放弃机动优势,装备这些笨重死沉还没什么威力的初级火炮,纯粹就是扬短避长自废武功。 大同的军事科技不断革新迭代,如今的火炮性能与威力与初代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将初代技术打包交给金军,也照样能压着他们打。 更何况以金国薄弱的国力,根本没资格与大同进行军备竞赛。 国与国之间国力和军事实力代差的碾压,就是这样残酷而无情。 金国的臣子们应该庆幸他们之前的掌舵者——完颜阿骨打是位头脑清醒的政治家,在同、宋两国关系问题上,大金没有选错边。 不然的话,金国此时很有可能已经被大同打到了会宁府。 虽然这样一来,大同的基础建设会因此受到持续战争的影响,战后对新占领区的消化也会困难很多。 但金国肯定不可能还维持国家形态了,更没资格与大同进行全方位的深入合作。 次日,金国使团抵达燕京,馆伴使辛映安随后汇报了金人此行带上秦桧的目的。 正如徐泽的猜测,金宋两国之前私下确有接触,而且赵宋曾两次遣使寻金军合作。 赵宋君臣联络金人的意图包括且不限于谋取辽国朔、武等州的土地,与金国结盟共同遏制咄咄逼人的大同帝国等。 秦桧作为教主道君皇帝的特使,曾肩负使金任务,身上便有赵佶的密旨和信物。 其人本是一腔热血的赵宋好忠臣,临危受命,却不想出使金国出卖朝廷利益。 却不料因为过于热血,擅自鼓动知代州事郭仲恂抗同,导致代州失陷。 进而引发河东路大战的严重后果,致使大宋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这一恶性事件暴露了很多问题,其中最严重的便是揭示了当今天子根本镇不住朝堂内外,文、武臣子和家奴都能无视其人诏令的可怕事实。 教主道君皇帝不怕大宋一再败给大同,只要大宋没灭,其人还是一言九鼎的皇帝。 但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了软弱无能说话没人听的一面,那自己就有可能失去一切。 赵佶因而恨秦桧入骨,不顾众臣苦谏,坚持将秦桧及郭仲恂二人满门抄斩。 可怜秦桧满腔热血无处挥洒,只能亡命北疆,并投靠自己曾不愿意接触的金军。 其后,又阴差阳错地得到了当时还是谙版勃极烈的完颜吴乞买赏识和重用。 金国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得知秦桧的情况后,考虑到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为了给金国留足退路,默许了吴乞买收留秦桧的行为。 但其人临终前,得知大同未动兵戈便慑服了敢于挑战金国的夏人,终于意识到金国已经没有资格再与大同一争长短了。 为了国运长久和族人的传承,完颜阿骨打毅然壮士断腕,临终留下遗诏。 其人要求自己的继任者吴乞买向大同转让西京道土地,并交出秦桧揭露赵宋朝廷挑拨同宋联盟的险恶用心,以示大金绝无南向之意,换取大同对金国的继续扶持。 其实,徐泽很清楚完颜阿骨打此举还有另一层用意: 祸水南引,诱使同宋两个大国开启全面战争,以转移大同在北疆的力量和注意力。 只有如此,大金才有机会放开手脚收拾上京道,并从迫切需要北疆稳定的大同手中获得更多的支持。 可惜,完颜阿骨打临死都没能看懂徐泽这个对手,更没有看懂大同帝国真正能超越时代的力量。 灭宋是大同帝国下阶段的既定战略,有没有秦桧提供赵宋挑拨同金联盟的证据,大同朝廷都能找到灭宋的合适理由。 徐泽所需要掌控的,只是灭宋的时机,或者说本国消化新占领区的步骤。 而且,大同若是要想灭掉赵宋,也不需要全境动员直接开启两国全面战争。 对这个腐朽且软弱至极的王朝,逐步蚕食并不断驱赶其反动力量,以在战争中一步步消灭他们,远比一口鲸吞之后再反反复复整顿内部要好。 因此,得知完颜吴乞买的用意后,徐泽便单独召见了赵宋亡臣秦桧。 为防止秦桧提前得知自己的命运而心生绝望途中出逃或寻死,导致大金没法向大同交代,金主完颜吴乞买没敢告之其人随团出使的真正目的。 但以秦桧科场得中如探囊取物的绝顶聪明,得知大同正乾皇帝要单独召见自己时,其人便隐隐猜到了此事的不对劲。 “外,外臣秦,秦桧,拜,拜见陛下!” 跪伏在玉阶下,秦桧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以至于话都说不利索了。 直到此刻,其人终于知道了赵宋君臣为什么那么惧怕正乾皇帝了。 秦桧突然莫名想到了惧徐至极的教主道君皇帝,想到了童贯,想到了朱勔,想到了陈遘,想到了张邦昌,想到了王黼,想到了赵楷…… 这些人都栽在了正乾皇帝手里,这个可怕的王者不仅能毁灭你的肉体,还能彻底毁掉你的名声,就算死了,还可以让你遗臭万年,灵魂永世不得安息。 “你是秦桧?” 玉阶上的王者总算发话了,语气很平和,秦桧如听天音。 “外,外臣,外臣是!” “听说宋、金两国皇帝都非常欣赏你的干才,皆委你以重任,朕为何只看到了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磕头虫?” 正乾皇帝的话仿佛为秦桧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其人突然不颤抖了。 “外臣初见真龙,为天威所慑,情不自禁——” “哈哈哈,天威?” 徐泽打断了秦桧的话,懒得听这些没营养的马屁。 “你想死,还是想活?” 秦桧的身体颤栗不止,却不是害怕,以其人的聪明,当即听出了正乾皇帝愿意给自己生机! “外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徐泽确实没有杀掉秦桧的想法,以其人如今的城府和胸怀,早就没有了对这个另一时空的千古奸相喊打喊杀的冲动。 对这样的真小人,有很多比直接杀了更好的处置办法。 再说,身为大同帝国的君王,有什么立场去杀一个宋奸? “不用你赴汤蹈火,给朕说下金国的情况就行!” “是,自金国太祖皇帝驾崩……” 越靠近金国的权力中枢,越了解大同的真正实力和对金国的渗透,秦桧就越发清楚宋金同三国实力的巨大差距,面对已经实际主宰宋金两国命运也能主宰其人生死的大同正乾皇帝,其人不敢有半点隐瞒。 “很好!” 尽管金人对秦桧的信任度有限,很多关键消息并没有让其人掌握,但真正的聪明人是能一叶之秋,透过现象看本质的。 其人准确领会正乾皇帝的意图,主动透露了很多隐秘情报,徐泽非常满意。 “君子不夺人所爱,朕欲放你回金国,秦卿意下如何?” 秦桧明显怔了片刻,又迅即恢复镇定,俯首表态。 “臣定竭力沟通圣朝!” “不!” 见秦桧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徐泽摇了摇头,笑着纠正道: “不用你沟通,卿的任务就是尽力辅佐吴乞买!” …… 第七章 人心向背定天下 当金、夏、高丽、日本等国的使者齐聚燕京城,向大同天子祝贺正旦新禧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宋国都东京城中却是格外冷清。 此时此刻,教主道君皇帝竟然格外怀念他名义上的北朝皇兄——耶律延禧。 若是没有女直人起兵和随后的徐泽造反,南北两朝均势还能维持的话,至少这个时候宋辽两国还会互派正旦使。 而西面穷得就要吃土的夏人哪怕才与大宋打完仗,也会觍着脸来说几句好话拜个年,以求上国的岁赐。 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大宋立国后就从未遣使朝贡过的日本就不用说了,高丽、夏国这些大宋传统的藩属国也相继转投大同与大宋划清了界限。 而交趾、大理、占城、真腊、于阗等新君即位才来意思一下的小国,更不会无缘无故派使者来贺正旦。 国力日蹙之下,年节时的庆典反而要越隆重,给臣子们的赏赐更不能少。 毕竟,如今的大宋就靠这些东西来粉饰太平,维持大国体面,并竭力维持越来越乱的人心了。 可有些臣子或头脑不清醒,或沽名钓誉,偏不让天子省心,一再上书唱反调。 说什么大宋如今内外交困,当削减无端开支,并降税轻赋,以聚拢民心,重振河山之类的废话。 教主道君皇帝已经御极二十余载,又不是才登基的门外汉,怎么可能会被这些狗屁不通的鬼话忽悠? 大宋外有强敌内有民乱,国力一日衰过一日,确实到了社稷存亡的危急时刻,必须想办法解决自身存在的严重问题,才能维持国祚长久这点没错。 但所有能解决时艰的办法中,唯有降税轻赋这一招最不靠谱。 大宋之所以能在辽、夏两虏的交相侵略下坚持一百多年,靠的不是禁军有多能打。 而是帝国对内实行高压重税的政策,一方面镇压民乱,维持了国内的总体稳定;一方面又搜刮了巨额的税赋,并以庞大的国力生生拖垮辽、夏这两个强劲的对手。 如今,在大同的侵略下,大宋的国土不断缩水,民生也愈发凋敝,可禁军却还得不断扩编,朝廷若是降税轻赋了,从哪里拿钱粮来养兵? 没有庞大的禁军守御国土,大宋又靠谁来应对同军将来南下的压力? 如果说坐视大同步步蚕食大宋是慢慢等死的话,那主动降税轻赋并削减对官员的福利待遇和兵卒军饷就是立即自杀! 当今天子赵佶虽然荒于政务,却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其人有自己的判断力。 都说大宋收的税重,可大宋的税再重,也做不到仅靠京东路的税养活河北路的兵。 但反贼徐泽不仅用京东一路的税养活了河北路的兵,还扩军数十万,北伐灭掉了辽国小朝廷。 这个数字并不是赵佶瞎猜的,大宋枢密院搜集了很多同军的情报,并专门研究过大同帝国的兵力总数,得出的结论是,同军绝对不少于三十万。 不然的话,徐泽绝不可能北伐成功,更不可能北压金国、南略大宋、西征夏人、东威高丽,立国后还四面同时扩张。 要知道,在此期间,大同只从大宋手中获得了部分资助,却又背上了比河北还要穷鄙的燕云十余州,居然还能活得这么滋润,连大宋送上门的岁币都不要。 有大同如此鲜明的对比,居然还有奸臣糊弄朕,说大宋的税重,真当朕是傻子么? 其实,赵佶很清楚大宋的问题出在哪里——人心散了。 年前,庆远军节度使、河东路宣抚使知隆德府事王安中向朝廷上了一道密奏,陈述了河东路的危急形势: 河东边境的烽燧形同虚设,敌国的商队、剧团甚至是斥候随意进入宋境而无人制止; 守边的禁军军卒偷偷以手中军械换取同军的宣传画报,据说持此物临阵投降可以优先接受敌人的整编; 河东路的百姓也自发联村结社,阻止官差下乡扰民; 朝廷的诏令难出隆德府,河东路宣抚使司政令也出不了各州府的治所县城…… 王安中在密奏中建议朝廷要么断尾求生,果断撤出泥沼般的河东路; 要么以陕西诸路西军更戍河东路兵马,并铁腕肃清河东官场,重新在河东路建立稳固的防线。 其人献上的两条建议乍一看很像那么回事,其实都是瞎扯淡,一条都不靠谱。 大宋这个时候绝不能轻易放弃河东路,被同军赶跑都比主动放弃要好。 不然的话,淮南、陕西、京西、京畿等路就会跟着乱,首都开封府也不能再待了,必须马上迁都。 而更戍河东路与陕西诸路的兵马也是取祸之道,更别提肃清一路官场这种完全没有操作性的建议。 大宋开国时,为防止掌兵军将与地方勾结坐大成势,并逐步削夺各藩镇的兵权,太祖皇帝接受了宰相的建议,在禁军中实行更戍法。 其目的在于“尽削方镇兵权,只用文吏守土,及将天下营兵,纵横交互,移换屯驻,不使常在一处”。 除殿前司捧日、天武两军外,禁军其余各军“皆番戍诸路,有事即以征讨”。 太祖皇帝还规定军士即使不远戍他乡,每月请粮时营在城西的军士要到城东粮仓支领,营在城东的军士也要到城西粮仓支领,并不许雇车或人帮助。 这条看起来就很蛋疼的规矩,据说是为了培养军士们吃苦耐劳的精神。 可此法运行的实际结果,却是“元戎(主将)不知将校之能否,将校不知三军之勇怯,各不相管辖,以谦谨自任,未闻赏一效用,戮一叛命者”。 还有,随着禁军兵额越来越大,军费开支也一再攀升,朝廷逐渐承担不起这种频繁大规模兵员调动产生的巨额开拔费,只能将军队分散各州就食。 宋神宗赵顼即位后,锐意改革王朝积弊,便下诏废除了早已名存实亡的更戍法。 以如今的形势,朝廷要是敢逼迫“招西人守西土”的西军将士更戍河东路,能不能解决河东路已经存在的严重问题不知道,陕西诸路肯定会先闹出大乱子。 很明显,当官胜于做事的王宣抚就没想解决河东路的问题,其人这就是在甩锅,就是不想在河东路继续待下去了! 但教主道君皇帝还不能因此惩治王安中,甚至还得好言安抚其人。 自朝廷四路大军大败于太原府,同军又逼降并迁走府州折氏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大同在河东路已经站稳了脚跟。 太原府的同军若想继续南下,河东兵马绝对挡不住。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要做的不是在河东路这个泥沼中继续浪费人力物力。 而是尽量维持同宋两国的和平关系,以争取更多时间,重新构筑多级防御战线。 在这种情况下,大宋最缺的不仅有紧迫的时间,还有维持社稷存续的宝贵人心。 至于如何挽回人心? 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从根本上讲,就是维持臣子和军民对大宋的信心。 越缺什么就越宣扬什么,对大宋这种屡屡败于外敌的王朝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百年顽敌的夏国献表称臣更能提振人心了。 还别说,差点让他们逮着了机会。 半年前,带族人南迁的折彦质向朝廷上奏了夏军趁河东大战入侵丰州一事。 随后,大同却全取了府州折氏的“封地”,与大宋重新勘定疆界时,便明确将夏军侵占的地盘也划了过去。 以此推测,同夏两国应该打过仗,而且夏国战败了,被迫退出了河东路。 教主道君皇帝认定夏国得罪了强敌已然走投无路,乃给坐镇陕西的豫国公童贯下了一道秘旨,要求其人劝夏人派使来宋,商议宋夏两国联手遏制大同之事。 彼时,夏国正占着辽国的土地,还与金、同两国干过仗,形势极度不妙。 尽管退出河东路丰州并向大同赔礼道歉后,正乾皇帝就没有再穷究小国的责任。 但夏人此举就是在悬崖上走单绳,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这个时候确实不能再招惹宋人。 收到童贯的邀请后,夏主李乾顺便以贺天宁节为由,派使者前往大宋。 天宁节乃是教主道君皇帝的诞辰十月初十,彼时才是六月份,时间显然太早。 不过,李乾顺只要一个派使大宋的体面借口而已,教主道君皇帝也不会在这事上计较,因为其人真正的生日并不是十月初十。 而是五月初五,乃是传说中的“恶日”。 东汉王充所撰《论衡》云“五月盛阳,子以生,精炽热烈,厌胜父母,父母不堪,将受其患”。 又云“讳举正月、五月子。以正月、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 同时代的应劭所撰《风俗通义》亦云“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 生于五月初五日的赵佶幼时就曾被送到宫外抚养,以免在宫中妨害父母。 其人登基后,便将自己的生日改为十月十日,并定为“天宁节”,还制定了隆重繁琐的上寿礼仪,希冀借此祛邪趋吉。 宋夏相争百余年,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两国严重缺乏政治互信。 夏主李乾顺虽然接受了童贯的邀请,却根本不信宋人会与本国联手抗同。 退一步讲,就算教主道君皇帝真有此意,他也信不过一打大仗就拉垮的宋军。 因此,其人交给使者的任务是稳住宋人,阻止他们借机讹诈夏国。 若是大宋朝廷咄咄逼人,开得加码太高,夏国就投靠大同转而威胁大宋。 结果证实了李乾顺的猜想。 夏使到达东京后,赵佶安排了几个臣子一番威逼利诱,要求夏国对照之前事辽的规矩,向大宋进誓表纳款。 若夏人照办,大宋则承诺为其从中斡旋,保证同、金两国不敢欺凌夏国。 可惜,夏使早就得了国主的明确吩咐,坚决不肯接受大宋的外交讹诈,被逼急了就以本国投靠大同攻宋相威胁。 眼见硬的不行,大宋君臣又只能来软的,对夏使贿以重利,并授其誓诏,夏使却是脑子一根筋,仍坚辞不敢。 无奈,赵佶又授意馆伴使强行将誓诏塞进夏使的行囊中。 夏使也是被宋人这一番无耻至极的操作给整懵了,没有再推辞。 但辞仪之后,其人返回夏国的途中,又趁着大宋馆伴使不注意,将誓诏丢入道旁的沟渠之中。 随后,此誓诏又阴差阳错地被一过路的行商发现,辗转许久后,又并上交给了朝廷,由此闹出好大的风波,真乃百年罕见的外交丑闻,丢尽了大宋的颜面。 而夏国方面,其国主李乾顺也一言成谶,真的投靠了此世最强的大同帝国。 为了报复大宋趁火打劫对本国的羞辱,李乾顺抱到正乾皇帝的金大腿后,便再度遣使入宋,约定来年夏军将与同军一起来开封府问候圣天子。 至此,大宋踩夏国自抬身价的行动彻底失败。 教主道君皇帝这一番魔幻操作下来,不仅没能提振本国人心,还遭到夏国的反嘴威胁,国内人心更加慌乱。 搞不定外敌,就只能转而搞定内部了。 这方面,教主道君皇帝听取了老国公蔡京的不少意见。 其人并没有一味搞大型庆典活动以粉饰天下太平,尽管这一套对大部分底层无知百姓颇为好用。 但对真正掌握话语权的特权阶层来说,这种手段就太低级了,他们更在意的是朝廷能否保障他们的利益。 针对这一点,教主道君皇帝其实并不迷糊。 赵佶非常清楚赵氏江山要想长久,就绝不能一味满足特权阶层无止境的利益索求,世间也没有任何王朝能满足得了他们。 其人登基以后,全力支持蔡京设党禁,并改茶盐税、行方田均税法等改革。 最终成效暂且放一边,初衷当然是为了揽权捞钱好供自己挥霍与享乐,但其中也包含了其人限制巨室富户权益,以维持国祚长久的想法。 这才是赵佶和蔡京这对昏君奸臣“不得人心”的真正原因。 本来,经过前些年的混乱,天下有识之士已经对教主道君皇帝失望至极。 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在辽地立国的徐泽却做得更过分。 此贼不仅不顾百姓死活苛税重赋竭泽而渔,还戕害世家大户逼大族分宗迁徙,更毁圣教之学以歪理邪说蛊惑人心分裂圣教。 如此一来,实际也一直尝试削夺大户利益的大宋反而更“得人心”了。 在老国公蔡京的分析下,为君多年深得政治斗争精髓的赵佶敏锐地意识到了天下人心的微妙变化。 上元节之后,教主道君皇帝召已故郑国公富弼之孙富直清、直亮、直柔入宫,询问三人家贯学问后,传诏有司将其尽皆录用。 第八章 血债必须血偿 富弼是与韩琦并称于世的三朝元老重臣,有定策英宗、两盟辽国的特殊功绩,早年还与范仲淹、韩琦等人共同主持过庆历新政。 但其人晚年却由新转旧,极力反对神宗皇帝主导的熙丰变法,临终前都不忘上书神宗皇帝割地于西夏以休兵息民,成了旧党的旗帜人物之一。 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执政的新党宰相章惇便以“弼得罪先帝”,蛊惑哲宗皇帝免除了富弼配享神宗庙庭的资格。 赵佶登基并启用蔡京为相,一直打着继承其父神宗皇帝遗志以继续变法的旗帜。 毫无疑问,即便富弼已经过世多年,也仍是教主道君皇帝必须打倒的政治敌人。 现在,天子却突然下诏录用富弼的子孙。 很明显,这并不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是释放强烈信号的政治大事件: 教主道君皇帝要进一步放开党禁的限制,逐步允许“元祐党人”参政,大宋将再度回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好时代了! 不过,当今天子手腕了得,登基二十余年来,利用党争将朝中臣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即便四掌相权的鲁国公蔡京也被其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由此,导致大宋臣子们对皇帝心生戒惧。 赵佶要想赢得臣子们的迎合,并最终形成决定人心向背的力量,尚需要更多行动和时间来证明。 教主道君皇帝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这之后便动作不断。 先是下诏,命各路、州监司和守臣向朝廷举荐贤才,勿使野有遗贤。 紧接着前往方泽,继续发挥自己的特殊专长,主持盛大的祭地仪式,召请天地神灵庇佑大宋国运万载。 三年一度的南郊祭天大典等不到了,只能选在方泽祭地。 此举不仅仅是为了制造神迹鼓舞民心,重头戏在祭地仪式后的封赏。 些许钱财和冷猪头肉之类的赏赐不算稀罕,稍微混得好点的臣子都不太在意这个,但天子下诏恩荫官员子弟五百余人,绝对诚意十足。 一番利益输送下来,大宋的臣子们终于看到了官家这一次是真的要振作人心,并积极做出了正面回应。 三月十九日,太傅、楚国公王黼率众臣敬上尊号为继天兴道敷文成武睿明皇帝。 教主道君皇帝虽然以自身功德浅薄为由婉拒了臣子们的好意,但经此事后,朝堂上下明显和谐了不少 就在东京城中上演君臣同心共度时艰的戏码时,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却不合时宜地送来急奏,惊醒了教主道君皇帝再塑大宋强盛国运的白日梦。 数日前,大同河东路巡抚使司移文大宋河东路宣抚使司,质疑大宋没有严格履行两国关于归来人的协议,要求河东路宣抚使司打开边境通道,放同军入境清查。 急奏入京,教主道君皇帝煞费苦心才安定下来的开封人心再度大乱。 大同河东路巡抚使司只是地方机构,没有外交权力,正常情况下,大宋完全可以对这个无理要求不予理会。 但傻子都知道大同河东路巡抚使张叔夜绝对没胆子擅启边衅,这件事背后只可能是大同朝廷的授意。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 可能,也许,应该是防止大宋朝廷过度反应,引发两国全面战争吧? 尽管大宋朝廷现下既没有胆子,更没有实力与同军全面对抗,其实更怕大同与本国全面开战。 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大同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 以正乾皇帝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有后手的习惯,大宋此时就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而是集中精力应对接下来的危机。 实话说,这一次大宋朝廷真的被冤枉了。 当初,将门主导的太原府救援战大败,大宋就立即与大同签署了割让汾州以北土地的协议,其中便包含原辽籍归来人问题的处理。 根据两国订立的协议,大宋要公开惩治擅自招诱、残害大同百姓的官员,相关结果须以国书形式报给大同,并负责找回仍然流落河东路南部各府州的大同百姓。 协议签署后,教主道君皇帝就以尚书左丞王安中为庆远军节度使、河东路宣抚使知隆德府事,全力督导河东路各州府认真履行两国协议。 王安中很清楚自己这趟差事就是替朝廷背黑锅,其人走马上任后,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深入州县,亲自督导归来人之事,不可谓不卖力。 但以赵宋人浮于事的官场恶习和官绅勾结的现实,上面的相公老爷抓得再紧,下面具体办事的官吏也有的是办法做表面文章。 结果,王安中腿都跑细了,亲自督办了月余时间,除了清出几个被人陷害的地主老财和不会为人的丘八、小吏外,再无所获。 这样的结果也就勉强糊弄得过且过的大宋朝廷,可要是就这样报给大同朝廷,你说正乾皇帝会满意,还是不满意? 另一方面,北面同军的行动却极其迅速。 太原府之战后仅仅月余时间,同军就逼降府州折氏稳定了后方,转而陈兵边境,随时都能再次发动战争拿下整个河东路。 而大宋朝廷直到这个时候还没能处理好因兵败而造成的人心浮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整顿内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给大同开战的借口。 收到河东宣抚使司急报,教主道君皇帝一日之内连下三道圣旨,催促王安中务必要办好归来人之事,万不可给大同出兵大宋的借口。 天子就差挑明了说河东路的安稳直接决定大宋的国运,王宣抚若是完不成朝廷交办的任务,就是致大宋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历史罪人。 王安中被逼急了眼,只能揪出几个之前应对同军南侵时最积极主动下令屠杀归来人的文武官员,作为“残害大同百姓的官员”上奏朝廷。 显而易见,此举不仅起不到整治官场风气的作用,还会寒了忠臣义士之心。 为了大宋江山社稷不惜己身和身后名的臣子却被自己拼命保全的朝廷出卖,这是何等荒唐的事,以后还有谁敢为这样的朝廷卖命? 但大宋别无选择,明知饮鸩止渴,也得先解决了燃眉之急再说。 关键时刻,老迈的公相鲁国公蔡京站了出来,说出了宰执们的心声:真要杀人也只能杀武将,绝不能杀文官。 当年神宗皇帝面对的棘手问题,如今再次重演了。 幸好今上手腕远胜其父,诸宰执的威望和气节又远远比不了蔡确、章惇等人。 天子要是坚持文武都要杀,众宰执也不敢硬顶。 有头脑聪明的臣子献了一条两全之计:找几个死囚,砍掉他们的脑袋,用来冒充这些犯事官员的首级交给大同应付差事。 待风声过去,再将这些官员迁往他处任职。 如此一来,朝廷既不失人心,又能平息大同之怒解燃眉之急。 这条建议倒是得到了教主道君皇帝的认可,可太傅王黼却提出反对意见: 大同治下颇多大宋的降官,张叔夜、张孝纯、王禀、折可求、郭仲恂、贺权等人皆熟悉河东路的情况,以死囚的脑袋替代官员首级绝对瞒不住大同朝廷。 此计一旦被识破,诸位可做好了接受正乾皇帝怒火的准备? 王黼一句话便将众臣问哑了火,再没人敢耍小心思。 确定必须杀人才能息兵后,教主道君皇帝只能再派专使入河东路。 很快,相关涉事文官因“自杀”而逃过了刑戮加身,而几个武臣则被明正典刑。 将这些首级交给大同查验之后,大宋总算换来了友邦的宽容。 但经历此事后,河东路文武却彻底寒了心。 这些人开始对朝廷的诏令阳奉阴违,并争相私通大同,还自发地将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给架了起来。 王宣抚也不是瞎子,其人见属僚看向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自知再待下去极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危,只能接连向朝廷上奏,反映河东路的严峻形势,以求早日脱身。 但大宋还没有做好再次面对大同的准备,教主道君皇帝不敢这么早就放弃河东,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替王安中,只能就这么干耗着。 这一等,便等来大同河东路巡抚使司的公文。 随公文送达的,还有一份厚达一千多页的附件,密密麻麻地记载着遗落宋境的归来人原籍、社会关系、最终去向、相关见证人等信息。 很明显,大同这一次有备而来,如果不能给他们满意的答复,后果将非常严重。 但问题的关键是河东路招诱南下的辽人陆陆续续早超过了十万之巨,除了极少数主家花了钱不愿放走的婢女还可以查证外,其余人根本无从查起。 因为,大宋在这场招徕流民的运动中,从头至尾就是一笔糊涂账。 就算最负责任的州县官员也只登记了进出辖区归来人的大概数量而已,至于这些人的具体信息,来自哪里又去向何处,有没有人多次入境等等,根本就没人关心。 而且,就算当初登记了所有归来人的信息也没用。 最初临阵倒戈的代、忻等州归来人自不必说,其余大部分死在了各地有组织的报复性屠杀中,或者因各种原因失踪,被当地官员遣送离境的还不到两成。 初步估计,前前后后死于冻饿、冲突和屠杀,以及其他各种意外失踪的归来人至少有五万人。 实话说,死在河东路的归来人虽多,但这个数据一点都不吓人。 在这个时代,在波及数路的大规模灾荒战乱面前,分散在几十个州县中的数万人口死于非命这件事,真算不了啥。 须知道,就在七年前的政和七年,黄河决堤,造成河北路河间府、永静军、沧州、清州、霸州、莫州、信安军等府军(州)遭受洪水摧残,百姓死伤无数。 但这次严重的大洪灾,大宋的史官也只是以“民死者百余万”一笔带过。 而河东路这些失去故国的流民更没有“人权”,正常情况下,就算死绝了,史官连一笔带过的笔墨都不会浪费,也没人真正关心这些消失的人命。 但当标榜“受命于民,即承护民之责,凡肆意欺凌大同百姓者,必承受大同朝廷之怒火,虽远必诛”的大同帝国介入此事后,就没人敢再无视这些血淋淋的数据。 大同移交的这份公文附件,足足有二十六卷,共计一千四百八十三页的,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不是已经故去的人名,而是必须偿还的血债! 数万无辜百姓惨死异国他乡的血债,绝不是大宋随便杀死几个中低阶文武官员就能糊弄过去的恶性外交事件。 教主道君皇帝收到王安中快马传递的急奏,就知道自己的大麻烦来了。 大同限定了半个月内给出明确答复,去掉消息来回耽误的时间,大宋君臣数次廷议都没能拿出一个靠谱的办法。 扯皮了好几天时间,赵佶和几个重臣仅仅形成了三点共识: 其一,自徐泽造反后,大宋禁军接连遭受重创又反复重建,将士们面对同军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太原府救援战失败后,惩治将门造成的震荡尚未完全过去。 朝廷此时若要与大同开战,凑齐指挥作战的各级将帅都难,还怎么打? 其二,河东路人心已失,根本守不住,大宋现在就算有雄兵百万,也不能继续投入河东这个大泥沼里; 毫无疑问,放弃河东路就是割肉饲虎,还是喂大同这头永远都吃不饱的猛虎。 但敌人的刀都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割就割了,缓一日是一日,先对付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其三,大宋还不能迁都,同军虽然咄咄逼人,但实际上从来就没有打到东京城下过,历朝历代,岂有敌人未围城而迁都的先例? 若是这种情况下主动迁都,面对得到了河东路的同军,朝廷凭什么说服战斗力最强的西军继续抵抗侵略? 很明显,第三条就是针对再次提出迁都之议的教主道君皇帝。 即使南阳府防御体系已经基本建成,可事到临头,大部分利益与东京城捆绑在一起的臣子们仍不想就这样放弃。 第九章 赵式备战方略 大概扯明白了河东之事的应对办法后,大宋朝廷又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如何说服大同朝廷放过大宋这一回? 很明显,这一次正乾皇帝就不想和大宋朝廷再扯皮。 河东路的归属权大宋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别人就没给大宋选择的机会。 不然的话,徐泽也不会授意张叔夜直接向大宋河东路宣抚使司行文了。 大宋唯一能选的,就是还要再出卖哪些利益来换取大同息兵。 即便如此,大宋还是得派使者北上燕京府。 于内,要让臣民们知道朝廷一直没有放弃努力,而不是被动等待侵略者步步紧逼,肆意宰割大宋。 于外,也要表达大宋真的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有足够的悔过诚意,以争取大同的宽大处理。 出使的人选倒是很容易确定——太傅楚国公王黼。 无论个人能力还是威望,王太傅都足够,且其人曾多次出使大同,经验非常丰富,乃是当仁不让的使同第一人。 只是,这次出使不同以往,是纯粹的卖国,还是在大同没有出兵的情况下就主动卖国,大损个人名望,不管谁接下这活计,都背定黑锅了。 王黼倒是不怕背黑锅,怕的拿不出能令正乾皇帝满意的条件而被灰溜溜地赶回来。 其人乃追问天子,自己去了燕京,该拿什么说服正乾皇帝? 割让河东路自不用问,问题是仅仅半个河东路肯定满足不了徐泽的胃口。 继续割京东西路、淮南东路给大同么? 绝对不行! 再这样割下去,开封府就没了。 其实,答案早就明摆着。 近一千五百页的归来人档案就是正乾皇帝的态度:大宋朝廷必须严肃正视归来人之事的严重后果,重新处理此事。 说简单点,就是上次的处理太轻了,大同很不满意。 大宋朝廷还得继续杀人,杀足够级别的人! 要想化解此次危机,说服同军不要南下开封府,就必须献祭分量更足的大臣,以证明大宋的确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不然的话,还是别去燕京自取其辱了。 问题是之前仅仅是逼死两个低阶文官且没有祸及其家人,都遭到了宰执们的抵制,这次肯定不能再杀文官。 杀武臣也没什么效果,更何况能寻到借口杀的,上次都已经杀完了,再杀就真要逼这些丘八们造反了。 王黼虽然没有明说,但绝顶聪明的教主道君皇帝很清楚这次该轮到他出血了! 即使是家天下的封建王朝,也是有内外之分的,而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宋这方面分得清楚。 赵佶这些年之所以能一再作死还稳控朝堂,将一干人精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除了其人绝顶聪明和高超的政治手腕外,更重要的是他始终抓着核心权力,没人能跳反。 生性轻佻好玩的教主道君皇帝当然不可能大小事都亲力亲为,这些权力实际是交给了童贯、杨戬、谭稹、梁师成、李彦等心腹家奴手中。 正是这些声名狼藉的大宦官为赵氏江山鞠躬尽瘁,替官家处理好了各种“琐事”,才能让赵佶放心的玩,可劲的作死。 若是其他的情况,天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的家奴,但此时非同往日。 两年前,大同朝廷以河东路宣抚使司趁战乱擅自招诱本国山后百姓为由,向大宋提出“严正交涉”。 结果,大宋君臣却错误地认为同军主力已经陷在了北疆,绝不可能大举南下,只是虚张声势,因而没有及时对大同的“严正交涉”做出正面回应。 没过多久,徐泽命人送来“应州不应,开封可封?朕欲南巡,尔可愿北面”的国书。 紧接着,正乾皇帝亲率同军南下,以极快的时间攻入滑州境内,威胁开封府。 这事过去还不到两年时间,若是头脑还不清醒,不能一次就做出徐泽满意的牺牲,那就等着正乾皇帝再次提大军南下吧。 教主道君皇帝过分迷信政治手腕,玩散了人心,靠利益输送才勉强换取文官士大夫的继续支持,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对臣子耍手腕了。 面对王黼的提问,其人必须做出正面回应。 赵佶仅犹豫片刻,就做出了选择——罢积石军高邮军节度使谭稹太尉之职。 徐泽立国之后便接连找大宋的麻烦,连理由都懒得换——死揪着归来人之事不放。 但大宋的确有错在先,且一错再错,一再授人以柄,想抵赖都无从说起。 在教主道君皇帝看来,为大宋招惹强敌的罪魁祸首就是建议并督办招徕山后汉儿的前河东路宣抚使谭稹。 这个家奴乱出主意在先,稳不住河东路形势在后,既然办砸了事就得承担责任。 何况其人在第一次河东危机爆发时,还硬顶过天子要求杀掉郭仲恂的秘旨,导致大宋错过了和平解决河东路归来人问题的最佳时机。 此事又间接导致秦桧这贼子鼓动郭仲恂对抗同军,从而引发更大的危机,使得河东路局势彻底失去控制,让大宋面对如此被动危急的局面。 所以,放弃这种吃里扒外的家奴,以换取臣子和敌人的原谅,教主道君皇帝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勤勉奉公的谭太尉还不知道自己被皇帝出卖了,其人这段时日整天泡在官衙中处理公务,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府,就收到了自己被罢免的诏令。 而随天使同时送达的,还有三尺白绫——天子是一刻都不想给其人多留。 在大宋,一个失去了皇帝宠信的宦官,哪怕是贵为双节度使的太尉,面对君要臣死的结果也没有半点反抗的可能。 谭稹临死前有没有悔恨,又说了啥,没有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能确定的是,其人一头白发的首级被石灰腌渍过后照样丑陋,并不比死于河东的辽地归来人好看半点。 相比起河东路这几年死于战乱和灾荒的十余万冤魂,谭稹的这点冤屈也算不了啥。 当王黼带着谭稹的首级北上燕京请求正乾皇帝宽恕大宋时,教主道君皇帝也积极做着自救的准备。 徐泽之前几次率军威胁开封府,都没有打到东京城下,却不代表这次也会一样。 赵佶不敢盲目相信众臣的分析结果,更不敢被动等待同宋两国的谈判结果出来。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大同立国近两年,情况早就发生了变化。 大同这两年接连慑服了高丽、日本、夏国等国,鬼知道徐泽是不是与金国也达成了某种协议稳定了后方,已经做好了南下吞并大宋的准备。 谁敢保证同军这次的目标就一定是河东路,而不是整个大宋? 以同宋两军实力的巨大差距,徐泽只要率大军南下,大宋莫说守住河东路,就连国都开封府也别想守得住。 开封府的防御体系实在太脆弱了,且离大同帝国的边境太近,同军若是发动突袭,只需数日时间便能击穿滑州防线兵临东京城下,这段根本不够大宋朝廷做出反应。 臣子们舍不得放弃自己的利益,不到刀枪临身的那一刻就不愿迁都,教主道君皇帝万金之躯,却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为了应对最复杂的情况,赵佶做了多手准备。 其一,派出皇子分居各路州。 大宋不是大唐,对宗亲的防范极为严格,就连太子都只是摆设。 没有天子的授权,皇子就算到了地方,既不能干涉政务也不能调动大军。 教主道君皇帝此举,还是为了应对最危急局面。 万一徐泽不按常理出牌,再次突袭开封府,赵氏子孙总不至于被同军一网打尽。 有皇子再外,大宋社稷不绝,各地还会奋起反抗,至少能令敌人有所忌惮。 三年前,朝廷大军败于南乐镇,同军兵危开封府,天子就曾遣了诸子分居各地。 有此先例,这一次倒是没有遭遇多大的阻力就通过了。 其二,下诏因河东大战,朝廷两次重建京营禁军,耗费无数,国库已空,令京西、淮、浙、江、湖、四川、闽、广并纳免夫钱,期以两月纳足,违者从军法。 此诏一下,立即招致群臣反对,纷纷上书劝谏。 教主道君皇帝却不为所动,反而以去年诸路漕臣坐上供钱物不足,贬秩二十二人。 其后,天子又诏宗室、后妃戚里、宰执之家一律敷纳免夫钱。 如此一来,凡大宋子民,无论贵贱皆要交钱纳税共度时艰,民间反对的声音才小了些,宗室贵人们却跑到宫内哭穷。 有宋一朝,天家向来都是防着自己本家比外臣还要严。 赵佶更是如此,不仅没有理会这些胡搅蛮缠的宗亲,反将有渎职嫌疑的大宗正司正卿和少卿叫到跟前臭批了一顿。 这招果然好使,大宗正司开始动真格后,闹事的宗亲很快便作鸟兽散。 赵氏子孙们不理解皇帝,以为赵佶想钱想疯了,刮地皮都刮到了自己家里。 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教主道君皇帝这次拼命刮钱真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是未雨绸缪,目的还是为了解决当前的危机。 徐泽随时都可能率军南下的情况下,靠禁军根本打不赢敌人,要是国库还没钱,大宋拿什么对(乞)抗(求)强(撤)敌(军)? 其三,准皇太子上朝,除赵桓开封府尹。 两年前,因大宋无视大同的“严正交涉”,正乾皇帝提兵攻入滑州威胁开封府。 危急关头,教主道君皇帝匆忙派公相蔡京携皇太子赵桓入同营签署卖国协议,劝正乾皇帝退兵。 协议签署后,蔡京回到东京复命,赵桓却被徐泽扣留为质,以督促大宋认真履行协议。 没想到,进入河东路传旨的职方员外郎秦桧胆大包天,无视两国刚刚签署的协议,蛊惑郭仲恂攻击按协议进入代州清查归来人的同军,引发了河东大战。 盛怒的正乾皇帝乃命赵桓以大宋储君的身份上书教主道君皇帝,质疑大宋背信弃义,君不君臣不臣,不配拥有万里江山。 赵桓的上书使得形势本就不利的大宋朝廷彻底陷入被动,只能坐视同军长驱直入,被迫割占代、忻、宪、宁化等军州,仍不能平息正乾皇帝的怒火。 此事也在赵佶和赵桓心中埋下了一根隐刺,致使父子二人互为仇龇。 赵桓被徐泽放回东京城后,便极不受教主道君皇帝待见,直接被圈禁。 只因为其人有正乾皇帝撑腰,才没有被废掉皇太子之位。 此后,大宋为了应对大同反复滋扰开封府的威胁,在邓州建设新陪都南阳府,赵佶便是安排皇三子赵楷督办。 因此,朝中一直有传闻,说天子要废皇太子而立郓王。 但因四年前撰文逼死知中山府事陈遘,赵楷的名声也早臭大街了,比其兄赵桓都不如。 很多臣子对这个刻薄寡恩的皇三子印象极差,明里暗里抵制此事,教主道君皇帝也不敢轻举妄动。 时隔两年,天子捏着鼻子放出自己最喜欢的皇长子并授意重任,并再次为其人铺好继承大位的路,目的自然还是为了防范正乾皇帝再度率军南下的危急局面。 若是开封府再次受到威胁,臣子们还是坚决不愿撤退,就干脆府赵桓这逆子上位,总好过自己留在东京直面对徐泽。 其四,诏河东路、陕西诸路、京东西路、淮南东路等路州守臣严格约束麾下兵马,擅起边衅者,从严从重从速处罚。 …… 东京城中,教主道君皇帝“积极备战”,全力做好应对同军南下的各项准备。 已经进入大同的大宋太傅王黼等人却还在大名府滞留,正焦急等待大同朝廷对大宋使团北上的批复。 虽然出国后就一直有同军全程护送,看不真切大同境内的情况,但河北路纳入大同治下仅四年时间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无论军民走路都比以往快几分。 疑心生暗鬼,透过途中所见所闻,王黼等人越看越觉得大同恐怕真做好了南下覆灭大宋的准备。 就在其人犹豫要不要干脆投靠大同为王师带路时,大同朝廷终于送来了准确答复:由大名府派人护送大宋使团直接前往河东路见驾。 …… 第十章 大宋使团的特殊任务 同宋两国现在各据河东路一半,自西向东,经石州(同)、汾州(同)、威胜军(宋)、辽州(宋)分界。 河东三镇,大同帝国得太原一府,大宋朝廷仍据有南面的隆德、平阳两府。 正常情况下,使团应该前往太原府。 但王黼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其人满脑子都在想正乾皇帝为何会在这个敏感的时机出现在河东路。 以如今的局势,同军若要全取河东路,直接南下即可。 就算有极个别头铁的大宋守臣逆潮流而动非要选择对抗,数营同军即可平灭,也完全用不着正乾皇帝御驾亲征。 莫非大同真的要灭掉大宋? 王太傅虽不知兵,却也知道大军由河东路南下,远比起经京东路、河北路攻入开封府难得多,在东、北两面已经打开通道的情况下,大同完全没必要再集中兵力走河东这条线。 实在想不明白正乾皇帝的意图,其人只能在同军军士的护送下闷头赶路。 大宋使团若由河北路进入河东路,共有三条路线。 其一,由怀州过太行陉入泽州,再经隆德府、威胜军到达太原府; 其二,由磁州过滏口陉入隆德府,再经威胜军北上太原府; 其三,由真定府过井陉入平定军,继续向西进入太原府。 如今,隆德府尚控制在大宋手中,使团已经进入大名府,徐泽命军队护送大宋使团直接前往河东路见驾,自然不可能再退入大宋的州府,因而只能选择第三条路线。 对此,王黼还有些许期待,因为这条路线必然要经过河东路最险要的关卡之一承天军寨。 宋辽两国相交一百多年间,每次辽国来使,大宋都要派官员前往边境迎接,称为接伴使。 接伴使陪同辽国使团按照规定路线到达京师后,朝廷另派官员相伴,称馆伴使。 如此,全程陪伴,不让辽使脱离掌控。 而且,辽使入宋都是经白沟驿入雄州,再由河北路境内南下开封府。 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不仅因为距离更近,更重要的是全程没有重要关卡要隘,辽人没办法通过使者窥探宋军的虚实。 王太傅此行能够一路经真定、承天军寨、平定军、太原府等军事重地,就算其人再外行,也多少能够了解到一些大同的军事布防。 王黼当然没有窥探大同军事秘密以为大宋提供国策依据的想法,其人只是希望能借这次出使之机摸清一点大方向,以方便自己早做准备。 使团出大名城后,先是向西渡过黄河进入李固镇,然后继续向西赶往相州临漳县。 这个路线安排没多大的问题,由相州经磁州、洺州、庆源府(原赵州)、信德府(原邢州)北上,一路都是宽阔的官道,适合作为出使路线。 但使团过了磁州邯郸都已经进入了洺州永年县境内了,护卫的军官见了北面赶来的信使后,又带着使团回身磁州,并转向前往西面的武安县,就令王黼等人惊疑了。 因为武安县过洺水就是滏口陉,再向西便是还处于大宋掌控中的隆德府,莫非这段时间,河东路发生了大变故?! 王黼询问带队的军官为何要走这条路线,这名叫做陶宗旺的营正却是个闷葫芦,颠来倒去的就是一句“上面让俺怎么走俺就这么走”。 问不到话,使团众人只能忐忑地继续向西。 果不其然,经滏口陉进入河东路后,沿途城寨关卡的戍卒就已经换成了同军兵士。 抵达隆德府治所上党县后,王黼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大概是使团离开东京前后的时间,大同正乾皇帝车驾巡游河东路太原府,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南面隆德府的大宋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耳中。 王宣抚惊骇之下,一面向朝廷急奏正乾皇帝的异常动向,一面宣布河东路进入紧急状态,要求各地军卒保持全时在位,严防同军入境。 河东禁军的在之前的连番大战中已经消耗殆尽,朝廷不得不招募大量平时居家的勇敢效用士守卫本土。 此时正值春耕农忙时节,效用士们皆是家中壮劳力,正在本地共建会骨干的指导下忙着春耕生产。 得到官府征召的命令,很多效用士猜测同宋两军根本打不起仗来,不愿耽误了农时而迟迟不愿归营报到。 大宋河东路剩余州府已经被大同共建会渗透成了筛子,各军普遍聚不齐兵士,绝大部分守将心知迟早要改旗易帜投靠大同,也均是睁只眼闭只眼。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天水赵氏享国一百六十年自然也不缺忠臣义士,隆德府襄垣县县尉李成便是其中一个。 李成本是襄垣县弓手,有勇力,寡言笑,重然诺,在县中小有名气。 前年,同军攻入太原府,河东路局势崩坏,各州府尽皆紧急抽调兵员支援前线。 李成便是那时随县兵入威胜军防御,因其人骁勇敢战,“左右手轮弄两刀,所向无前”,多次深入太原府境内打探敌情有功,逐步升为都头。 随后,大宋四路大军北援太原府尽皆大败,面对同军的进攻各地守军一触即溃。 李成等少数敢于逆势而为者的功劳便被衬托得格外亮眼表现,其人也在之后的军队扩编中再次积功升为指挥使。 之后,为了平息敌国皇帝的怒火,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在朝廷的逼迫下大开杀戒,狠狠惩治了一批官员。 由此,又导致河东路文武与朝廷离心离德,河东宣抚司政令难出隆德府。 王安中自不是傻子,当然要想办法改变这种无人可用的被动局面,其人乃以鼓舞军心士气为由,陆续提拔了一批忠于朝廷的义士。 多有战功的李成便赶上了这趟官员提拔的快车,被王安中推荐任命为知襄垣县事,并统管本县驻守的四营士兵,担负守御隆德府北大门的重任。 这种晋升速度和提拔路线,在承平年代的大宋绝无可能。 但在随时都会沦为敌境,一线文武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脑袋的河东路,却不值得大惊小怪。 李知县也以实际行动回报了宣抚使相公的知遇之恩,事事争先,一心只为朝廷,其人的这种表现自然在人心向同的河东路官场显得格外扎眼。 宣抚使司征召令发出后,忠于王命的李知县便亲自带人下乡,逐村逐户催促,成为河东路独一份的齐装满员营。 其人的这份功劳也被巡视地面的宣抚使王安中发现,并再次受到了表彰。 王宣抚动用了天子授予的便宜之权,迁知襄垣县事李成知隆德府治所上党县。 王安中在这个时候由上党经过潞县进入襄垣县视察,自然不可能是巧合。 大同正乾皇帝突然出巡太原府,人心已散的大宋河东路各州县争相通敌,以至于各地红布脱销,全部被上户买走偷偷制作红旗,就等着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南下了。 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时刻蹦着神经,就担心哪天被乱兵砍了脑袋,当然也注意到了治下这种诡异的形势。 举目皆敌,即便待在自己的官衙中,王宣抚也担心自己会随时人头不保。 其人匆匆赶到襄垣县“视察”,其实是个幌子,本意就是专程来寻李成。 只有在这个自己亲自提拔的骁将营中,王安中才能赶到些许安全。 带李成回到上党县后,宣抚使再度升了李知县的官,任命其人兼河东路第四将正将,并接掌城中大半禁军。 大宋通常以知州兼任禁军正将,李成这种两年前还是弓手的知县却一朝成为手握重兵的正将,自然不合朝廷制度。 同军即将南下,掌握在手中的兵马就如同上户偷偷制作的红旗一样,关键时刻是可以用来证明自己对大同王师忠诚的。 这个时候,谁敢交出兵权,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人手中,王宣抚的任命毫无意外的受到了隆德府文武众官的抵制。 但不管是进一步,保住河东路不失,至少也要保住隆德府,还是退一步,万不得已时平安撤回京畿,首先都得先抓住兵权。 王安中也没有了退路,哪里敢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居心叵测的麾下武将手中? 双方矛盾不可调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担心夜长梦多,王安中准备来击鼓聚将,然后命李成带兵杀死不愿交出兵权的众军官,再整合城中兵马。 但整个河东都被渗透成了筛子的情况下,隆德府自不可能置身事外。 聚将鼓响后,隆德府众将不仅没有老实赶到大帐报到,反而恶向胆边生,直接鼓动麾下军士作乱。 隆德府兵变,叛军各部最先的目标是帅营,但李成骁勇难当,硬是护送着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南面的泽州而去。 失去了攻击目标,叛军各部因高度紧张且相互缺乏信任,又混战成一团。 这种没有任何收益的自相残杀没有维持多久,就在各部军官的呵斥下脱离了接触。 有头脑清醒的军官将自己的兵士带回营中严加看管。 但人在高度紧张之下,欲望和恶念会被放大,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到了这个时候还听从他人的约束。 有人趁着混乱以暗箭射杀自己仇恨的上官和同袍,很快又演变成自相残杀和逃散。 叛军的建制一旦崩溃,叛军士卒就更加没有人能约束了。 很快,就有杀红了眼的叛军士卒将眼光投向了城中的上户富贾。 这些丘八们眼里只有钱财、欲望和杀戮,可不管你手持什么红旗还是黄旗; 意识到城中再没有能够保障自己和家人性命的力量后,上户们也急了眼,一面急忙派人北上求援,一面也只能禁闭院门,组织家丁护院奋起反抗了。 入夜后,夜幕、鲜血、哭喊再次放大了人心中的罪恶。 面对久攻不克的高宅深院,恼怒的叛军士卒开始纵火…… 直到威胜军守引同军南下,持续了三日的隆德府动乱才宣告结束。 当大宋太宰楚国公王黼带着使团进入上党县时,城中的社会秩序基本恢复。 但由于缺乏人手,灾后重建工作进展并不快。 陶宗旺带着使团走得很慢,众人能够清楚地看到这场灾难造成的损伤。 墙砖缝隙处的瘆人的血迹、焚毁房屋的残垣断壁、不时被清理出的烧焦尸首等等,似乎都在控诉着大宋王朝的腐败无能。 同军组织起来重建家园的上党居户见着远道而来的大宋使团,也没有半点喜悦。 王黼从几个苍头老汉冷漠的眼神中读懂了仇恨,吓得赶紧靠近了陶宗旺几分。 若没有有同军士兵护卫,使团众人怕是才进城就被愤怒的百姓生吞活剥了。 正在官衙中整理文档的大同官员林完接见了王黼等人,告知他们带大宋使团转道来隆德府的原因: 这是正乾皇帝的旨意,皇帝还要求使团众人不用继续向北了,直接转入上党县灾后重建。 林完并没有明确大宋使团什么时候能完成出使任务,王黼等人也不敢问,正乾金口玉言下了旨,那是比教主道君皇帝还好使。 至于让堂堂大宋的太傅、楚国公等贵人和上党的底层百姓一起扒残墙、抬尸体,就更没人提出抗议了。 同军兵士带着使团到达任务分片后,大宋贵人们却傻了眼。 出使他国是非常严肃的外交事务,众人虽然带了换洗衣物,但皆是宽衣大袖的官袍,这种衣物自然不适合做粗活,而同军也不可能为使团提供专门的衣物。 众人正大眼瞪小眼,发愁这么大的任务区何时才能干得完。 太傅楚国公王黼却不等找护卫的军士催促,就赶紧讨了几根细绳,摘下幞头,扎上袖口,束紧腰身,然后命令众人照办。 事实证明,只要有人带头,即使没有皮鞭加棍棒,身娇肉嫩的贵人们也照样能干粗活。 当然,还是少数人初次接触因砍杀、火烧、埋压严重变形的尸体而呕吐不止。 但吐过之后,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卖力干——就在使团到达上党县的当天下午,同军公开处决了一批干活不卖力的叛军。 第十一章 乱世枭雄 大同正乾皇帝此次出巡河东路,并非针对大宋,而是早就列入计划的年度任务。 当然,如果能借出巡之机一举拿下河东南路剩余州府,徐泽也不会介意。 自正乾元年分割河东路后,大同虽然严守防区并没有继续南下,但河东路巡抚使司对汾州以南州府的渗透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经过近两年的持续浇灌,河东南路这颗桃子已经熟透,可以采摘了。 徐泽原本计划直接在太原府接见大宋使团,然后带着他们观摩同军一路摧枯拉朽攻取河东南路,以摧毁宋廷继续抵抗的信心。 没想到大宋堂堂的一路宣抚使王安中会这么废物,居然连治所都控制不住。 隆德府突然爆发的兵变不仅赶跑了王安中,也打乱了徐泽之前的部署,其人只能临时改变计划,安排大宋使团直接前往隆德府参与灾后重建。 在秦明率军抵达上党县前,原本散乱的叛军官兵就已经自发形成了三个较大的团体,并各自据守一片城区相互攻伐。 面对同军强大的攻势,早没了战心的叛军当即就投了降。 但经此动乱,原本人烟稠密的隆德府受到重创,上党县居户五不存一,其余各县也受到了波及。 灾后重建的任务相当重,短短几天时间远不够恢复隆德府社会秩序。 最终被控制的叛军有六千余人,其中大部分都参与了动乱并对百姓犯下累累罪行。 等查清这些人的罪责,必然要一一严惩。 不过,正乾皇帝并没有想过将这些人一股脑全部杀掉。 倒不是罚不责众,网开一面。 而是因为旧的社会秩序一旦突然崩溃,新的社会秩序又没建立之前,人性的黑暗面便会被充分释放。 身处不入魔便难活的暴乱之中,还能谨守良知且活下来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实际上,隆德府宋军中有不少人就是周边的百姓子弟,而烧杀抢掠最卖力的恰是这些与乡邻街坊有仇怨的本籍兵士。 徐泽从来都没有幻想过自己能改造所有人,对于实在无法改造的极恶之徒,该杀就杀,无论杀多少,其人都不会手软。 这些沾染了无辜百姓鲜血的暴徒肯定是要处置一部分的,但在处置之前,还得先让他们在服苦役中认识到并忏悔自己的罪责。 罪大恶极者就算要处死,也要死得更有教育意义——被教育者不仅包括城中居民、暴徒自己,还包括远道而来的大宋使团贵人们。 当天,约两百叛军的“献身说法”效果极为明显,见识了干活不卖力者的可怕下场,之前还放不开手脚的宋使们瞬间点燃了救灾激情。 不得不感叹人对各种环境的快速适应能力,仅仅两天时间过去,原本衣着华贵的大宋使团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整洁的官袍早就被刮磨得不成样子,原本身娇肉嫩的贵人们手、脸和身上也尽皆污黑不堪,这是搬运残砖破瓦和遇难者遗体留下的痕迹。 当然,就连堂堂太傅楚国公都毫无怨言带头抬尸体,又有破皮的手掌、肩背等部位不时传出的疼痛提醒,自然没人有闲心思关心身上的污垢和破烂的官袍了。 众人只盼着早点清理完任务区,然后北上拜见正乾皇帝完成这趟差事,就赶紧回开封府,结束这场终日与尸首为伍的噩梦。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卑微的愿望一时也难以实现,因为徐泽暂时并没有接见大宋使团的想法。 至于王太傅专程送来的谭太尉首级,正乾皇帝杀人虽多,却没有收集死人头的癖好,就更没有兴趣亲自验明正身。 相比起可见可不见,缓几天再见也没多大关系的大宋使团,安抚刚刚纳入大同治下河东南路子民显然更重要。 当日,收到隆德府突发动乱的情报,徐泽便下令第三军兵分两路火速南下,全力攻取河东路剩余州府,以防动乱进一步扩大。 河东南路东线的一府两州一军处于同军的半包围之中,是宋军的主力方向,但有隆德府兵变在先,逃的逃死的死,剩余的宋军已经没有多大的威胁了。 因而,由秦明统率的东线部队仅有两个半师共一万一千人。 但其人的推进速度一点都不慢,进入隆德府的第三天,东线同军便拿下了泽州并控制了太行陉。 西线一府两州的宋军人数虽少,却背靠大宋永兴军路和京西路,为防止尚有一战之力的西军趁乱突入,徐泽命李逵亲率的主力南下平阳府。 在东线“关门”头一天,西线同军就拿下了绛州并控制轵关陉,完成“关门”任务。 而在这之前,派往慈州和隰州的部队已经顺利接管了两地。 也就是说,同军实际完成了全取河东府的目标。 收取河东南路的过程之所以这么轻松,靠的是同军在太原府两战打出的威名,以及之后一年多时间里不遗余力地渗透。 即便如此,南下之战也并不是一路平推,仍经历了五次大小不一的战斗。 其中,一次一鼓而下的攻城,两次跑出不到五十里就坐地投降的追击。 剩余的两次则是投降的宋将无能,关键时刻约束不住自己的部众,在等待同军接收过程中有人趁乱打劫导致形势失控,最后还是同军进城才平定叛乱。 总体而言,河东路攻取战乏善可陈,第三军基本没有遭受什么损失,随时都可以再发起一场大规模战役。 但接受新州府只是第一步,军事上,整编降军、清剿叛军、打击越境接应的援军等,要做到的事还有很多。 而民政上,尽快恢复隆德、平阳、泽、绛、慈、隰等州府社会秩序,重新建立河东南路基层政权,组织百姓开展生产自救等任务,也刻不容缓。 当然,大同帝国的开拓体系已经基本健全,这些事情由河东路巡抚使司和第三军军部去做就足够了,用不着徐泽这个皇帝亲力亲为。 其人要做的只是按照重新调整的出巡计划继续巡察剩余州府,考察并调整好各地力量配置以迅速稳定人心。 当河东南路改旗易帜,换了新身份的百姓开始憧憬在大同治下的美好生活时,直面同军兵锋的永兴军、京西、京畿等路形势也在不断变化。 当日,襄垣骁将李成护送着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杀出重重包围进入泽州时,身边仅仅跟随千余名兵卒,且小半带伤,狼狈至极。 王宣抚已经被隆德府兵变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停留,只想一路逃回开封府。 李正将却一改之前对宣抚使言听计从的态度,不愿意继续跑路,还劝王安中哪里都别去。 其人直接挑明河东路形势已经大坏,此时若是带着千余仓惶之师逃到东京城,不仅挽救不了时局,还会一路播撒恐慌,致形势一发而不可收。 仅一句话,便如冰水泼头,让头脑发热的王宣抚瞬间冷静了下来。 其人太清楚教主道君皇帝的脾气了,自己此番若是不管不顾地直接逃回京师,只怕天子会更加惊恐,弃天下于不顾,直接跑路都有可能。 天子若是弃城逃跑,开封府肯定危在旦夕,那么多家族利益与东京城紧紧捆绑在一起的达官贵人也会遭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遭此重创,大宋多半也不会就此覆灭,自己怕是难逃朝廷之后的严厉惩处了。 王安中稍稍稳定了心神,赶紧追问李正将有何良策。 李成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其人为宣抚使分析泽州距离太原近六百里,就算同军得到隆德府动乱的消息就立即出动骑兵南下,也绝不可能在三天内赶到泽州。 而隆德府叛军各有心思,一盘散沙,极有可能因为利益冲突而自相残杀。 就算有强人能将叛军拧为一体,当此之时,也只可能老实待在隆德府等同军接收,而绝不敢南下。 综合以上分析,李成认为暂时待在泽州,至少比一路仓惶逃到开封府更加安全。 建议宣抚使赶在同军抵达泽州前,一面遣信使入京急奏河东路巨变,一面整饬泽州兵马,并收拢溃卒,布置层层防线迟滞同军南下,以尽量控制乱局。 王安中元符三年进士及第,起初仕途并不顺,直至政和年间,方至秘书省著作郎。 不过,其人有一手绝活——为文丰润敏拔,尤工四六之制。 彼时,百年劲敌辽国陷入内乱,顽敌夏国也一蹶不振,大宋则是一派盛世迹象,朝野争言瑞应,廷臣辄笺表贺。 王安中抓住了这次难得的机会,靠梁师成处得到了内幕消息,所作贺表极投教主道君皇帝胃口,天子观后,叹为奇才。 数日后,皇帝召王安中入殿,特出制诏三题,令其具草。 王安中挥笔立就,教主道君皇帝大喜,当即草批“可中书舍人”。 这之后,其人才简在帝心,开始进入晋升快车道。 当然,王安中能一步步走上高位,自不是只会写锦绣文章的书呆子。 其人先是谄事内宦梁师成并交结蔡攸获进,随后又附和童贯、谭稹和王黼等当权臣子,才能稳步高升。 谭稹当初建议招诱山后汉儿为军,以改变大宋的颓势,鲁国公蔡京担心此举会招致同、金两国报复,明确反对。 但王黼、王安中等人揣摩天子的意思,明确支持谭稹,才有了后面的祸事。 所以,前河东路宣抚使谭稹丢掉太原府去职后,教主道君皇帝便第一时间想到了安排尚书右丞王安中接替其人擦屁股。 谭稹既是天子家奴,也是朝廷重臣。 缢死重臣而讨好敌国之事毕竟太丢人,之前为了天下稳定,朝廷刻意隐瞒了谭稹之死的前因后果。 王安中此时尚且不知道朝中巨变,但要逃过此劫,就得听从李成之言。 先派可靠之人回京联络梁师成、蔡攸等人,乞求他们施以援手,尽量减小此战造成的不良影响。 由此,其人便在泽州晋城滞留了两日。 期间,王宣抚接连向朝廷发去六道急奏,以宣扬同军之势大、河东之危急、自己之英勇、形势之难测,提醒朝廷赶紧备战。 如此,两日过去,王安中同军害怕随时都会赶到泽州,不顾李成的苦劝,死活不愿再等,带着三百亲兵匆匆逃走。 临走之前,其人给了李成便宜行事的权力,以方便后者调动泽州战备力量,替朝廷挡住南下的同军。 实际上,这两天时间里,李成也没闲着,其人已经收拢了一千余名溃卒,并基本整合了泽州禁军,拥有部众五千余人。 朝廷合法的河东路宣抚相公都跑路了,临时任命的李正将却还要留下来坚守泽州,李成如此卖力表现,自然不是为了大宋江山社稷不要脑袋的愚忠之人。 乱世之中,如同李成这种以武勇在极短的时间内蹿升“高位”手握重兵者并不少见,这些人除了骁勇敢战,能得士心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有野心! 李成原本就有野心,可并不大,但随着河东形势崩坏,其人的野心也逐渐膨胀。 这两年,其人见识了太多事。 一方面是朝廷昏暗,乱杀忠良,赵氏已失天下人心,无人再愿意为这样的朝廷卖命,稍微有点眼光的人都能看到天下即将大乱。 另一方面,刘家、姚家、折家、种家等等原本如雷贯耳的强军猛将,面对同军时,全成了土鸡瓦狗,尽皆溃败在李成的眼皮子底下。 而其人虽然位卑,却能凭借个人武勇数次深入太原府又全身而退, 两厢对比之下,李成便生出了好汉子当在这乱世干一番大事业的心思。 此念一出,便再难遏制。 之前在隆德府,王安中强要诸将交出兵权时,李成就预料到此举必将引发兵变。 但其人本就没有为朝廷尽忠之心,隆德府不乱,他又如何能跳出河东路这个泥潭,并投身即将大乱的中原开创大事业?! …… 第十二章 钦点赵佶跳大神 王安中出逃,同军顺利取得河东南路,徐泽计划先巡视完西线的平阳府,再前往东线的隆德府安抚百姓,顺便慰问一下为大同帝国上党县重建作出特殊贡献的大宋使团。 但计划再一次赶不上变化。 西线的巡视才开始,东线秦明就传来急奏,汇报泽州百姓出现异常逃荒现象。 自战争进化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伪·总体战”阶段并以首级取功之后,战争中无辜百姓和专业军士的分界线就越来越模糊。 在持久激烈的战争中,交战区内的敌方甚至本方普通百姓随时都可能转化为穷凶极恶的敌人,也可以是与赏赐名位挂钩的军功。 而处理这些百姓的最简单办法就是杀掉或征用其青壮,抢走其粮食,剥夺其干扰战争进程的能力。 从此,就粮于敌打击敌方造血功能便成了战争常态,杀良冒功也屡见不鲜,战乱必然会引发大规模的逃荒。 数千年的战争下来,躲避战乱的基因早就刻进了华夏百姓的骨子里。 远离战争成了小民在战争中求生的本能,战争越残酷,逃荒的规模就越庞大,逃荒的距离就越远。 面对杀红了眼的军汉,没人敢相信所谓的军纪,即便战争的参与方之一是此世军纪最好的同军,依然有很多人第一时间选择逃荒。 但以往逃荒的,大多是担心战后会遭同军镇压的大宋文武官员、为富不仁的上户以及被他们裹挟的无知百姓。 在同军快速推进和有意识的政策宣传下,每次逃荒的规模都不是太大,泽州这次出现的情况明显不同他地。 正在春耕的田地明显没有被抛荒,不少房子却空着,宅院中一片狼藉,显然是屋主匆忙逃荒了,村中剩余的百姓也多是腿脚不便的老人。 统帅东线部队的秦明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异常现象,意识到泽州出了大问题。 其人一面派斥候越过太行陉,进入尚在大宋控制中的怀州探查敌情;一面将部队散开,深入村寨进行政策宣传,劝逃进山中的百姓回家,并询问他们逃荒的缘由。 随着各方情报汇总,泽州百姓异常逃亡的原因逐渐浮出水面: 自大宋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逃到泽州后,隆德府叛军大肆屠杀百姓的消息就在泽州乡下被人恶意传播。 这些消息并不是谣言,之后陆续有隆德府的百姓难逃避乱,带来了彼处确实发生兵变的消息,证实了传言属实。 问题是之前传播隆德府消息的人还预言乱兵必然不得好死,因为驻守太原府的同军肯定会趁势南下。 同军军纪严明,绝不会放过这些靠河东百姓供养又祸害父老乡亲的叛军。 这些话表面是夸奖同军,也与泽州百姓听到的同军传闻相符(泽州在河东路最南端,共建会尚未铺开)。 实际却是包藏祸心,暗示走途无路的隆德府叛军很快就会在同军南下的压力下逃到泽州来。 至于叛军是直接过境继续南逃,还是留在泽州祸害百姓,只有老天才知道! 初时,百姓虽然惶恐,但有宣抚使王安中亲自坐镇晋城,并组织军民前置到高平县阻止叛军南下,百姓们还能勉强稳住,只有少数担心战局有变的大户人家提前出逃。 但两日后,王宣抚打不过叛军带着亲兵仓惶逃跑的消息不翼而飞,泽州便逐渐失去控制。 再之后,(大宋)官军开始撤退,叛军南下见人就杀的消息疯狂传开,泽州百姓便彻底慌了神,有条件的跟着官军南逃,没条件的也赶忙躲进山中避乱。 恐慌一旦蔓延开来,就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传播。 以大宋极低的行政效率和可怜的朝廷公信力,根本控制不住这类谣言的疯传。 越过太行陉的同军斥候便发现怀州也出现了大逃亡,而且比泽州的问题还要严重。 斥候一直跑到怀州治所河内县城下,知州和守军早在半日前就弃城而逃了,城中居户也逃了大半,仅剩少许老弱等死。 秦明猜测河内县的现象肯定不是个案,孟州、卫州等地应该也受到了波及,此时同军若继续南下,接管怀州等地将不费吹灰之力。 但此举也有极大可能会导致本就紧张的赵宋朝廷做出错误判断,并使得已经有些失控的京西、京畿等地形势迅速崩坏,进而导致同宋两国之间的战争也失去控制。 秦明虽绰号“霹雳火”,却不是无脑莽夫,同军之中的无脑莽夫绝不可能当上师正,并负责方面任务。 其人投身同舟社后,就非常注重学习,尤其痴迷皇帝亲自教授的战争理论,非常清楚战术必须为战略服务的大前提。 泽州、怀州出现的新情况明显超越了秦明能够掌控的范围,其人只能派快马急奏皇帝,请示下阶段战略。 急奏送达西线时,正乾皇帝的车驾刚好到达汾州灵石县,下一站准备继续向南前往平阳府。 大同建国不到两年时间,就接连吃下了整个辽国西京道和赵宋河东路,领土面积几乎扩张了一倍,之前积累的人才也消耗一空。 国土面积增加后,各种管理问题也接踵而至。 徐泽这个时候出巡河东路,既是阶段性任务,也是因为河东确实存在诸多问题,需要皇帝亲临一线督导。 大同现阶段不宜继续盲目扩张,任务当以消化新领地接着打根基为主。 只有打好了根基,下步才能更快速的扩张。 秦明很有敏感性,上奏非常及时,提供的情报足以调整皇帝的行程安排。 结合当前形势,徐泽判断怀州等地很可能已经发生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略形势变化,以赵佶等人应对危机的狗屎能力,不扩大逐渐失控的形势就算是万幸了。 大同还没有做好接收赵宋剩余地盘的准备,赵宋还不能乱,至少不能大乱,大同帝国必须出手干预。 理清其中的利害关系后,徐泽便对当前工作作出了调整。 其一,御营行程计划调整,巡视完灵石县即返回太原府; 其二,命赵宋使团赶往太原府见驾; 其三,令河北路巡抚使司做好接管安利军、卫州、怀州等地的准备。 其四、第一、第二军及黄海、靖海舰队进行战备动员,做好二级抽组准备; 其五…… 数日后,太原府太谷县,大同正乾皇帝徐泽接见了前来乞和的赵宋使团正使。 赵宋太傅楚国公王黼这一次大腿倒是没有出血,但连日救灾双手早已磨破,见驾前才敷药并缠上了白纱布,下拜时双手不停的抖,模样依然很凄惨。 不过,徐泽并没有心思慰问其人的伤痛,而是一如既往的直奔正题。 “老王,你见朕也不是一次两次,当知道朕的习惯,直接说吧,赵佶这次给你开出了哪些底价?” 按照前几次出使大同的惯例,赵宋朝廷这次派出的副使是皇六子景王赵杞。 但其人在之前的隆德府救灾中因劳累过度病倒,一直到现在还没好利落,徐泽便免了赵杞上殿见驾。 不过,王黼估计就算景王没病,正乾皇帝也会单独召见自己。 “外臣临行前,教主道君皇帝只交代了一些初步框架……” 教主道君皇帝自己都没有搞清楚该如何面对正乾皇帝,只是使团出发前处死了背锅的谭稹,并承诺愿割河东、赔款、质子之类的条件。 而使团到河东后,正乾皇帝直接罚他们做苦役,连此行最重要的礼物——谭太尉的首级都没看一眼,就更让王黼忐忑了。 其人不敢隐瞒,只要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如此说来,赵佶根本就没有想好如何答复朕?还是说,这昏君故意派你们来消遣朕?” 徐泽虽不是第一次见识赵佶的没头没脑,却仍是很恼火。 这样的王朝,这样的皇帝,这样的臣子,这样的军队,实在太弱了! 打他们都得非常精准地控制力道,一不小心就崩溃给你看,自己还得给他们擦屁股,真特么累! “敝国,敝国——” 王黼担心任务失败回去交不了差,有心解释,可话说出了口,却又发现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正乾皇帝打断了其人的辩解。 “算了,朕本就没指望赵佶能在这等大事上有主见,朕说几点意见,你回去落实好,这事便就此揭过。” 王黼如释重负,正乾皇帝主动开条件就好,反正最终都是这结果,自己做个传声筒就能平白拿功劳,多好! “请陛下明示!” “其一,同宋两国边界犬牙交错,相互防范,空耗民力,朕心不忍。 今便以黄河为界,黄河以北怀州、卫州、安利军三地,你们也守不住,就不用再浪费钱粮了。 退到黄河以南,还有天堑相隔,想必赵佶睡觉是能够安心的。” 教主道君皇帝开出的谈判底价中就有割河东路给大同,徐泽便没有再提。 王黼知道仅割占河东南路几个府州绝对满足不了正乾皇帝的胃口,早就想过大宋肯定还得再割地。 却没想到正乾皇帝如此宽容,只要了本属于河北路的三个军州,在当前形势下,教主道君皇帝肯定能接受这个条件。 其人大喜过望,赶紧磕头应答。 “外臣定竭力说服教主道君皇帝以民生艰难为念,愿大宋与大同永结和好。” 徐泽原本计划巡视完河东之后再屯兵开德府,并提出怀、卫、安利三军州的领土要求,只是形势变化太快,不得不提前说出来。 要想软弱的赵宋朝廷振作起来解决其国内的动乱,最好的办法不是循循善诱求他振作,而是先上去打他一耳光,再命令其怎么做。 割占与开封府仅一河之隔的怀、卫、安利三军州,便是这一记响亮的耳光。 很痛,但又不至于将其打懵,刚好能打醒赵宋朝廷。 然后,赵佶才能好好听徐泽讲话。 “其二,河东宣抚使司之前迫害屠戮归来人之事已经查实,相关责任人既已受到了严惩,朕可以放过此事。” 王黼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使团此行的主因就是解决河东路屠杀归来人之事,只要正乾皇帝死盯着这个问题不放,大宋朝廷就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正乾皇帝哪天不高兴了,只要重提归来人之事,就能继续从大宋身上割肉。 谭稹没有白死,死了祂一个,换来整个大宋的平安,谭太尉若是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这绝对又是一件大功劳,全是自己的,王太傅就准备再拜,却听正乾皇帝补充道: “但罹难者家属必须抚恤,便以一人十万钱算,取个整数,共钱一千万缗。本朝已限制宋钱流通,这些便折算成金银和铜坯。” 死在河东路的归来人大部分是绝户,所谓抚恤家属云云纯粹是鬼扯。 但王黼不敢跟徐泽争辩,大同已经给了大宋面子,要是还不知足,就别怪面子里子都不给你。 “臣定完成陛下的旨意。” 徐泽却还没有结束,继续道: “数万北人客死异乡,灵魂不得超度,天长日久必生怨灵,恐遗祸后人,此事既有你国而起,也应由你国而终。 朕闻教主道君皇帝侍天甚诚,常有神迹显世,此事交由他办理最妥。 东京生民百万,香火最为鼎盛,朕有意在东京神霄宫旁建一座归来阁,以安河东冤死归来人之魂,便由教主道君皇帝每月亲自超度一次。” 建个招魂阁而已,开支不大,但正乾皇帝的两个要求却让王黼非常为难。 神霄宫全名是玉清神霄万寿宫,其内设长生大帝君(赵佶)、青华帝君圣像,乃是赵宋帝国非常神圣的场所。 而且,按照教主道君皇帝的圣旨,赵宋全国都建有此宫,各路还要选一员漕臣提举本路神霄宫,专管此事。 按照赵佶的要求,各地官员每月都得宫入朝拜并进献并香火,不虔者必受重惩(历史上的宗泽知登州事期间就因坐建神霄宫不虔,被除名,编管)。 正乾皇帝要求在神霄宫旁建归来阁,还得由教主道君皇帝每月亲自超度,这打脸也太狠了。 每月到神霄宫朝拜的臣子见到教主道君皇帝在旁边的归来阁作法招魂,又该当何想? “这?” “哼!” 正乾皇帝不悦的冷哼惊醒了王太傅的犹豫,其人吓得一哆嗦,暗道自己真是昏了头,居然敢在正乾皇帝面前胡思乱想,赶紧伏地表态。 “这事不难,外臣定能说服教主道君皇帝!” 徐泽当然不会真信神神鬼鬼,但时下很多百姓信,赵佶也爱搞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那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其三,两国通商……” …… 第十三章 大宋这栋破房子真快垮了 弱国无外交,更没资格赢得他国的尊重。 大宋使团进入大同境内后就一波三折,并在隆德府服了一段时日的苦役,受尽羞辱,但最终还是圆满完成了出使任务,众人没有白遭罪一场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国事紧急,完成出使任务后,除了因疾未愈暂时滞留大同的副使景王赵杞外,其余人等皆在太傅楚国公王黼的带领下启程返回开封府。 河东路已经全部纳入大同治下,使团回去的路线便做了更改,由河东路泽州进入怀州,经卫州渡过黄河直接进入开封府。 为了保证使团途中的安全,徐泽特意安排了一个营的兵马护送。 根据两国之前议定的协议,河北路剩余的两州一军都要割给大同,但此时毕竟还未得到大宋朝廷的确认并正式移交这三地,同军不能擅自进入大宋国内。 王太傅有心推辞,又怕正乾皇帝恼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进入怀州后,见到了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众人才明白过来正乾皇帝为何要派军队护卫使团。 田地之中看不到忙碌的农人,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村子也寻不到几个人影。 就连朝廷花费巨资营建的烽堡也没有了戍卒,倒是道旁的树林之中隐隐传来不怀好意的窥视。 王黼虽然不知道怀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也不敢去河内县了,直接带着使团一路向东,计划经过修武县进入卫州。 修武县知县倒是没有擅离职守,但城中守军却跑了个干净,全靠临时征召的青壮守城,外面兵荒马乱,城中人心惶惶,大白天都得紧闭城门。 使团需要补给并了解怀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必须先在修武县落脚。 结果,王黼派人去叫城门,守城的青壮看到使团背后军容严整的同军,竟然会错了意,直接开城投了降。 怀州很快就要交给大同,投不投降都一样,王黼没心情管这桩乌龙事件,赶紧找到知县询问缘由,方才知道这段时日因传言造成的大逃亡。 其人在隆德府待了那么久,自是知道兵变早已被控制,但仍不敢久留,在修武县稍作调整后,又赶紧启程前往卫州。 卫州倒是没有怀州这么乱,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乱。 使团到达获嘉县就被驻守的宋军拦了下来,不允许同军官兵入境。 同军护卫官兵的主要任务是将使团安全送到宋军手中,并不是攻城略地,任务完成便退回了河东路。 但等王黼出示印信,要求守军立即送使团过河的命令却遭到了拒绝。 理由是卫州形势严峻,一切重大军政活动必须听从河北路招捉使的统筹安排。 王太傅身居朝堂,却从没有听说过什么“河北路招捉使”。 很明显,这个不伦不类的官职是使团出发后的这段时间才设置的,而担任此职者正是河东骁将李成。 其人因收拢溃卒且挡住乱民入京有功,被朝廷授予河北路招捉使,升官速度令人瞠目结舌。 虽然赵宋在河北只剩下了两州一军,辖区小得可怜,“招捉使”这官职也不是正规编制,一听就草鸡得不行,但李成手下的万余兵马(对外号称三万)却是实打实。 不说李招捉在河东路屡屡阻击强敌,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仅凭这么强大的一支武装出现在与开封府只有一河之隔的卫州,朝廷封其一个右武大夫防御使以安抚其人,无论如何都不过分。 要说李成也确实是个人才,不仅勇力绝伦,能挽弓三百斤,而且治兵颇有一套。 其人以襄垣县兵起家,号令甚严,整个河东南路诸军唯有襄垣县兵能响应宣抚使的征召及时聚齐,就可见一斑。 李成深知乱世之中手下军将方是立身之本,不仅治军严,而且对麾下兵士结以恩义。 诸如临阵必身先,士卒未食不先食,有病者亲视之,行军若遇雨雪与兵士同淋等等,其人均是无师自通,深得古之名将邀买士心之手段。 效果也看得见,襄垣县四营兵马始终追随其人,辗转至卫州时仍有千余人。 正是靠着这些人为基干,李成才能通过收编、笼络、结盟等手段控制其余各地兵马,还得到了孔彦舟、傅庆等俊才的投靠。 孔彦舟乃是河北路相州林虑县人,因父母早亡无人管教,少时便流落街头,整日与一帮泼皮无赖混迹市井之间。 同舟社接管河北后,相州的土皇帝安阳韩氏没多久就在内斗中分崩离析,引发相州政治大地震,原本与韩氏利益相关的白、黑和灰色势力均在同舟社的打击下遭到了重创。 共建会组织建立起来后,泼皮无赖们生存的土壤被逐步铲除,往日营生做不下去了,孔彦舟等人不得不另谋出路。 其人原本想参军,却因为年龄太小同军不收(彼时孔彦舟还不到十五周岁),又吃不了种地的苦,只能靠打临工兼偷鸡摸狗勉强度日。 后来,孔彦舟在雇主家行窃时被撞破,因害怕同舟社刑罚而暴起杀人。 由此,其人在相州待不住了,只能偷越国界,辗转逃入河东路泽州境内聚众为盗。 孔彦舟仿佛天生就是吃盗匪这碗饭的,很快就闯出了名声,逐渐在太行山中站稳了脚跟,接连收拢了数百亡命之徒。 不仅如此,其人还极善审时度势。 山寨做大后,补给越来越难,孔彦舟抓住了官军屡次败于同军,河东路兵力空虚的好时机,主动下山接受招安,一举洗白了自己的身份。 随后,李成带兵入泽州,境内谣言四起。 孔彦舟敏锐意识到干大事的机会来了,又主动投靠李成,并协助后者除掉了几名泽州军官以吃下他们的部队。 李成能够在泽州快速扩充实力并打下相对坚实的基础,孔彦舟功不可没,其人也因此“大功”,小小年纪就得了李成的倚重。 傅庆则是卫州本地窑户,成长经历与李成有几分相似。 同军控制河北路后,原本护卫京畿的卫州一下就成了前线重地。 为应对同军强大的压力,朝廷在怀、卫、滑三州和安利军大肆招募效用士。 傅庆便是那时应征入伍,之后便展现了敢于亡命的天赋,多次执行别人不敢执行的侦察任务,逐渐在卫州宋军士卒中积累了不小的名气。 李成驱逐怀州兵马进入卫州后故技重施,逐步控制两州的官军,此举自然遭到了部分军官的强烈抵制。 傅庆审时度势,认为李成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果断抓住机会,鼓动士兵以讨赏为由向各部的军官施加压力,帮助李成顺利掌控两州部队而被后者委以重用。 这几年,大宋屡屡败于大同,国势急剧衰落,对内的压榨却越发严酷。 而各地文武官员经历中山府陈遘、代州郭仲恂等事后,也逐渐认清了教主道君皇帝的凉薄,尽皆选择明哲保身。 当官的不管事,地方上匪夷所思之事便层出不穷,头脑稍微聪明点的人都能看出大宋亡国迹象尽显,野心之辈的机会已经来临。 孔彦舟、傅庆等人能力皆不及李成,野心也稍逊,却都清楚赵宋这艘破船就快要沉了,而李成则是符合他们期待的新船长。 尽管后者这艘小船也很破,但至少能载他们一程,先过了眼前这个阶段再说。 得众好汉相助,李成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代价掌控上万兵马,能不能打暂且不论,至少做到了号令基本统一。 赵宋朝廷发现卫州“数万大军”隐隐失控后也慌了神,一套加官进爵的老套路下来,反让李成、孔彦舟、傅庆等人愈发看清了朝廷的软弱。 因而,即便以王黼太傅楚国公之尊,要想由卫州渡河,也得经李捉讨的同意才行。 幸好王太傅别的本事没得,见风色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发现获嘉县形势不对后,果断收起自己的官威,老实等待李成的放行命令。 李成是个很善于学习的人,他从大同正乾皇帝的起家史中得到了启发,很清楚借势而为和拥兵自重的重要性。 其人只是要抓住当前难得的机遇大肆扩充实力,以备即将开启的天下大乱中大展拳脚,并不是樊瑞、方腊之流看到点苗头就跳出来作死的无脑莽夫。 因而,得知朝廷使团要求过境时,李成立即赶赴获嘉县,拿出当初侍奉王安中的态度,亲自护送使团由新乡县渡过黄河。 有惊无险地回到开封府,得到了更多消息,王黼等人方才知道这段时日发生的一系列大事。 仅仅是大同正乾皇帝巡游河东北路,同军都没有正式发动进攻,大宋王朝便风雨飘摇,亡国之相尽显。 因隆德府兵变传言而导致的泽州百姓逃荒大潮,已经波及京西北路孟州、河北西路怀州、卫州等地,只是朝廷要解决的众多棘手大事之一。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怀州百姓大逃荒的背后,竟然还有教主道君皇帝的一份“功劳”。 隆德府兵变发生后,河东路宣抚使王安中根据部将李成的建议,及时派快马将此事上报了朝廷。 赵宋王朝面对大同帝国(同舟社)始终处于下风,这些年一再经历出现突发事件,多少也锻炼了赵佶等人的神经。 在朝堂乱作一团中,天子居然还能想起自己的宠臣——两个月前因父丧丁忧在家的怀州籍尚书左丞李邦彦(王安中出职隆德府后,赵佶晋李邦彦为尚书左丞)。 教主道君皇帝一面下诏永兴军路、京西路、京畿路、河北西路、淮南东路等地加强戒备,以应对河东路失控后的危急形势。 一面又向怀州派出专使,以国难当头需重臣辅佐为由,对尚未满丁忧期的李相公夺情(即为国家夺去了孝亲之情,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 怀州李氏商贾之家却出了李邦彦这个如此得天子宠信的相公,自然倍受人关注,李邦彦被天子夺情,理所当然地惊动了很多人。 好巧不巧的是,其人回京复职时,泽州大逃荒的百姓正好逃到了河内县。 两件事扯在一起,很难让人不怀疑朝廷早知道隆德府问题的严重性,只是故意瞒着怀州的愚民村夫。 在知州老爷借为李相公送行之机遁逃后,这场逃荒浪潮便进入了高潮。 从这个意义上讲,野心极大的李成主动进兵卫州,挡住了百姓继续逃荒阻止事态进一步扩大,还真是立有大功的。 但去路受阻的百姓在恐慌的驱使下,私渡凌汛期的黄河,由此导致大量死伤,则不在朝廷的考虑之中。 当怀州、卫州大乱之时,朝廷寄予厚望的陕西诸路也出了大问题。 唯一能够牵制河东路的永兴军路西军竟然在朝廷最需要的时候,闹出了兵变。 其实,也不算是兵变,准确来说是士卒鼓噪,以朝廷用人不当为由,不听调遣——罢工不干了。 当然,罢工归罢工,朝廷的饷钱还是得照发。 即便久掌西军的豫国公童贯也奈何不了这帮油盐不进的丘八,直到朝廷根据豫国公的建议,再三降旨,请动太原府兵败后引咎致仕的种师道再度出山,这场闹剧才结束。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大宋这间破屋子仅仅是遭到正乾皇帝河东北路之巡的波及,就诱发了一系列极其严重的问题。 永兴军路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作为陪都的南阳府也出了事。 起因很简单——朝廷大肆修建行宫,征用了当地百姓的土地,赔偿却少得可怜,这些人利益受损自然要闹。 本身这事之前就已经压了下去,但在大宋遭遇大难教主道君皇帝急着迁都之时,在有心人的煽动下,这事又被炒热并很快就失去控制,甚至引发了流血冲突。 这还没完,淮南东路光州、梓州路泸州、两浙路徽州等地也相继爆发了民乱…… 得到这一连串的坏消息,王黼终于明白了朝廷会如此忌惮李成。 只因这个时候,朝廷真的不能再逼反一个靠开封这么近的军头。 委曲求全也好,顾全大局也罢,都只有渡过了眼前的危机才有解决问题的机会。 第十四章 你国内政何须问朕 赵宋使团在出使的过程中历尽艰辛和羞辱,即将回到国都了却还要受本国军头的气,王黼位列三公地位尊崇,也是有脾气的,当场没发作只是为了回京后再报复。 只是,回到京城了解到大宋这段时间接连发生的内乱后,王黼便绝了告河北路招捉使李成的恶状,请求天子严惩其人的想法。 王太傅很干脆地略去了这一路的曲折,直奔正题汇报此次出使大同的丰硕成果。 坦白地讲,抛开使团成员在隆德府受到的一点完全能够接受的惊吓、劳累和羞辱,这趟出使确实可以说得上成果“丰硕”。 正乾皇帝开出的议和条款虽然苛刻,却是当前大宋朝廷最能够接受的条款。 怀州、卫州和安利军等地本是护卫京师重地的外围屏障,割给大同以后,大宋首都开封府将直接暴露在同军的兵锋之下,这条原本是朝廷最无法接受的条件。 但现在这些地方已经被乱兵起家的军头李成实际控制,看看隆德府在同军入驻前后的变化就知道,单论破坏力的话,乱军远比同军更可怕。 徐泽行事肆无忌惮,可总体还是讲规矩的,不会搞不教而诛,只要遵守大同的规矩就不会有事,就算要打仗也会提前宣告,打得明明白白。 乱军则不同,完全没有规矩,也没有底线,真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朝廷当前既没有力量也不敢驱赶拥兵自重的李成,将河北之地全部割给大同,便是让有秩序的同军替代无秩序的乱军掌控京畿外围。 如此理解,似乎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何况,以同宋两军的巨大实力差距,以及之前双方数次冲突的实际结果来看,同军只要想进攻,宋军也根本守不住缺乏地利的怀州、卫州和安利军三地。 还不如退到黄河以南,再集中人力物力,依托天堑构筑更加坚固的防—— 好吧,在宋军正面打不过同军京东路也已经丢失的情况下,朝廷即便沿着黄河构筑再坚固的防线都是徒劳。 但大宋真的没得选,一切的一切,都得先渡过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当前形势对大宋如此不利,正乾皇帝不仅没有趁火打劫,还愿意控制同宋两国之间的正面冲突给大宋喘息的机会,就是最好的消息,这都不满足,还想奢望啥呢? 经过紧张的合议,大宋君臣达成了共识——全盘接受大同帝国开出的条件。 嗯,就是全盘接受。 所谓全盘,自然也包括在东京城玉清神霄万寿宫旁建设归来阁,并由教主道君皇帝每月亲自超度一事。 这事关乎天子颜面,臣子们不敢置喙,但教主道君皇帝雅量非常,仅仅犹豫了半晌,就答应了这一条款。 赵佶的想法并不复杂——对徐泽开出的条件不要讲价,不要讲价,千万不要讲价! 否则的话,不仅讲不下来价,还会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这是大宋与大同之间多次外交争端失利后得出的惨痛教训,教主道君皇帝可不想再“请”徐泽带兵来开封府了。 上一次徐泽借归来人之事带兵南下,朝廷就是派皇太子为质才劝退正乾皇帝。 若是再来一次,难道真要天子亲自前往同军营中? 这如何使得!!! 而且,徐泽说得也很对,论超度祈福这些神鬼之事,当世这么多国君之中,没有任何人比他赵佶更专业。 须知道,正乾皇帝眼光奇高,不是谁都能得到他的认证的! 自己最擅长又热爱的专长能得到正乾皇帝认可,应该很高兴——吧? 大宋如今内外交困,议和之事一旦定下,就不宜再起波折,只能辛苦才回来的王太傅再跑一趟河东路了。 王黼时年四十五岁,正值从政者的黄金年龄段,加之身体底子好扛得住,相对于正乾皇帝的格外关照每次出使都有大功,这点苦根本算不了啥。 其人担心的是占着卫州的李成不会老实听从朝廷调遣,若是自己出使期间再搞出大事可就麻烦了,乃请求天子先定下针对李成的方略再答复大同。 卫州的位置极度敏感,李成这贼子又手握重兵,让朝廷投鼠忌器,一个应对不好就会捅出天大的篓子。 幸好大同对河北剩余军州提出了领土主张,与李成形成了天然的冲突,刚好可以为大宋朝廷所用。 不然的话,以大宋如今的形势,朝廷还真很不好处理李成。 只有借着大同割占怀、卫、安利三地的时机,请求正乾皇帝出兵,宋同两国内外夹击,一举拿下李成,不然的话,恐酿成大祸。 王黼此议确实老成持国,教主道君皇帝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庸人,当即从了其人之情,定下处置李成的方略。 因担心惊动了李成,再次出使大同时,王太傅便没有走卫州,而是带着人先向西行进入郑州,再转道向北到达怀州。 幸好大同帝国反应迅速,得到使团护卫营的汇报后,徐泽就立即命令秦明率军出太行山占领了怀州。 使团渡过黄河进入怀州时,本地社会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有同军护卫,至少不用担心李成部乱兵了。 正乾皇帝的车驾也到达了正在重建的隆德府,得知赵宋使团再次到来,便通知秦明派人送过来,倒是让王黼等人又少了来回几天的路程。 四年前的大名府危机,徐泽率大军威胁开封府,王黼与赵楷奉诏入同军营地议和。 为了震慑王黼,徐泽直接抛出整整一册其人的阴私情报,就连王黼与徽猷阁待制邓之纲小妾李氏私通的事都被同舟社摸得清清楚楚,令后者极为震惊和恐惧。 此事早在王太傅心中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导致其人一直不敢跟正乾皇帝耍心眼。 随着大同逐渐凌驾于大宋之上,明里暗里投降大同出卖情报的人只怕更多。 在大同无孔不入的情报系统面前,大宋几乎就是透明。 王黼很清楚朝廷有求于大同,就得先摆正态度,因而很自觉地将自己回京后了解一切汇报给了正乾皇帝。 汇报的过程中,王黼犹不放心,两次偷瞄了正乾皇帝,却见徐泽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吓得其人赶紧缩回脖子。 王黼情知大同对大宋渗透极深,根本不差自己提供的这点情报,越是如此,其人就越告诫自己要老实,绝不能在正乾皇帝面前耍花招。 实际上,在赵宋使团来回奔波的这段时间,大同情报司就汇总了各方面的情报,已经大致得出了赵宋国内正在发生的内乱。 “如此说来,赵佶是同意了朕提出的几条议和条款?” 徐泽的话让王太傅如释重负,看来正乾皇帝还是很满意自己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大宋内乱四起就趁火打劫,这趟差事自己的功劳已经拿稳了。 “回陛下,教主道君皇帝答应了所有议和条款。” 王黼有意表现,生怕正乾皇帝没听清,特意在“所有”二字上下了重音。 所谓无利不起早,徐泽自然知道王黼如此卖力,应该是赵宋朝廷有求于自己。 “说吧,赵佶是不是有什么想求朕?” 王黼大喜过望,赶紧顺着徐泽的话往下说。 “陛下圣明,教主道君皇帝怀疑泽、怀、孟等州的百姓逃荒与李成有关,且其人擅离防区,肆意兼并友军,罪大恶极,朝廷有意,有意请陛下派大军剿灭此贼。” 见正乾皇帝不置可否,王黼又赶紧补充。 “请大同出兵的费用另算,教主道君皇帝愿提前支付。而且,我国也会出兵,一起夹击贼军。” 其实,徐泽早想到了赵宋君臣肯定会防着李成,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无耻,甚至不惜请动自己这个外敌出兵助剿,也要除掉本国拥兵自重的军头。 “若是你们也出兵,选何人为帅,可敢与我军协同作战,就不怕同军趁机攻入开封府灭掉你国?” 王黼被徐泽的问话噎住了,稍微知兵点的宋臣都知道同军早就有攻入开封府的能力,却一直没有这么做。 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绝大部分都倾向于大同立国时间太短,尚未完成内部统合,还没做好灭掉大宋接手整个天下的准备。 尽管这个猜测基本接近事实,但毕竟只是一厢情愿的猜测。 就像三年前赵宋君臣猜测大同刚刚立国肯定不敢大军南下一样很不靠谱,大同帝国的一切都脱离了常规,不能用一般常识去推测。 王黼当然也想过大同会南下灭宋,甚至还想做带路党,却没有想过正乾皇帝现在就有灭宋的意思,顿时目瞪口呆。 幸好徐泽不相信赵宋敢出兵,本意只是奚落做事黏糊赵佶,倒是没有继续为难作为使者的王黼。 “哈哈哈,王卿放心,朕既然接受了你们的议和之情,就不会再轻易更改。 怀、卫两州和安利军既已割给大同,我朝自会立即派兵接收。 至于李成,为私利而恶意散布传言,致数州百姓流离失所,其中损失难以估算,如此祸害天下者就是同军要坚决打击的对象,其人就算投降了,照样得严惩!” 王黼多次出使,大略清楚徐泽的一些说话习惯,明白正乾皇帝这就是警告教主道君皇帝别再作死,千万别继续做祸害天下的事。 其人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赶紧伏地大拜。 “谢陛下!” 徐泽的话还没说完,继续强调道: “但两军缺乏互信,难以协同,你国就不要出兵了,谨守防区即可。不然的话,万一大战之时,再闹出大军临阵崩溃乱军趁势攻入东京城的事,朕救还是不救?” 正乾皇帝的话令王太傅颇为尴尬,但以大宋禁军的整体素质而言,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而且几率还不小。 大军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一旦兵败,后果难以想象。 其实,其人也很清楚,教主道君皇帝根本就没有出兵的想法。 只是堂堂大宋平定不了本国的内乱,居然要请求敌国大同出兵,为防止同军借机攻入开封府,才不得不建议两军协同。 以此证明大宋不是没实力攻打叛贼,只是叛贼所在的位置敏感,怕引起大同帝国的误解,才约定一起出兵。 本来就没影的事,现在又得到了正乾皇帝的明确拒绝,自然是好事。 事情办妥,临到要辞行,王黼又想到另一桩事关两国的大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直接问正乾皇帝。 “陛下立国后,教主道君皇帝以开封靠近大同边境为由多次要求迁都,此番割了河北三地,等南阳事了,怕是又会重议此事,外臣斗胆请示陛下,该如何应对?” 同军全取河北之地后,与赵宋的首都开封府就只隔着一条黄河了,东西两面的京东、河东两路也被大同拿下,东京对大同几乎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赵佶要是还有胆子待在东京城中不走,那还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姓赵了? 因而,对赵宋迁都一时,徐泽早有预料。 事到如今,对大同来说,赵宋迁不迁都影响都不大。 甚至,迁都更好,毕竟一个两百余万人的超级大都市,一旦改朝换代,不再作为首都存在,必然是要衰落的。 更关键的是旧王朝的首都还是各种旧势力盘根错节之所,要是完好无损的转交给大同,后期治理的难度不要太大。 “此事乃是你国内政,何须问朕?” 正乾皇帝拒绝做出指示,但没有指示就是非常明确的指示,以王黼聪明的头脑,自然当即就想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 “外臣鲁莽!” 第十五章 应运乱世的枭雄 徐泽并没有忽悠王黼,赵宋使团再次赶到河东路之前,其人就已经命战部拟定了针对李成部乱军的作战方案。 同军向来以平定天下动乱为己任,打击一切祸害天下者。 当初为赵宋朝廷平定泸南夷人、京东路李子义、两浙路方腊,现在再出手打击卫州李成,出发点都是一样——谁祸乱天下就打谁! 无论赵宋朝廷是否请求出兵,大同帝国都会严惩李成这等为谋私利而祸害百姓的野心家。 正乾皇帝计划出动关胜、秦明两部,由东西两面同时出兵夹击卫州和安利军,以狮子搏兔之势务求一击即中,不给李成再次流窜的机会。 可惜,这一计划难以实现了。 因为同军这次准备打击的敌人嗅觉灵敏,且极为警惕,远比以往的对手卜漏、樊瑞、方腊等人更加狡猾。 一旬前,朝廷使团由大同境内返回开封府,途经卫州,李成亲自护送使团过河。 其人虽然没有盘问王黼等人这次出使的任务,但仅凭途中观察的蛛丝马迹,还是得出了大宋很有可能已经与大同媾合的信息。 怀州、卫州、安利军紧挨开封府,又处于大同帝国的边境线上,位置极其敏感,在这里搞事需要慎之又慎。 若是两国紧张对峙,在此拥兵自重者操作得好尚有可能游离于同宋之间。 但若是同宋两国私下媾合,卫州这里就绝不是浑水摸鱼的好地方了。 无论大同还是大宋,都有足够的理由解决掉此处的不安定因素。 李成能以一介县弓手的身份出人头地,在两年之内急速蹿升至现在的地位,当然不可能只是武勇知兵的无脑莽夫。 实际上,其人极善观望风向,有着常人难及的敏锐嗅觉和冷静头脑,且行事极为果断,正是凭借这些优秀的品质,他才能多次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 其实,李成并不能确信自己对同宋两国形势的判断,但他却不敢打赌。 其部不断扩张,已经有近两万人,却是凭借各种手段吞并整编的一般宋军。 而且,因为时间太仓促,整编也非常不彻底,内部矛盾极多,凝聚力和战斗力都没有保证,也就比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稍强上一些。 以其人的勇猛敢战,再运用合适的战术,凭借这样队伍打打朝廷的军队并不是太难,至于跟战无不胜的同军硬碰硬? 大宋战力最彪悍的折家军、种家军曾经这样做过,如今在哪里?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李成和同军较量过,甚至敌人的恐怖,也非常清楚自己麾下兵马的真实斤两,从来就没有拳打大同脚踢大宋的荒诞幻想。 这段时日,其人一面抓紧时间整编麾下乱军,一面派出探马侦察周边敌军动向。 得知同军入驻怀州后,李成便立即派出信使,向朝廷汇报同军侵入境内的警讯,并请求朝廷速派援军或提供军械,以支持本部人马阻击侵略者。 朝廷的回应很快,态度也非常积极。 教主道君皇帝一面肯定李成发现敌情并及时上奏的功劳,一面承诺朝廷已经在调动兵马,最多旬日时间就有五万大军渡河支援卫州兵马。 甚至,为了稳住李成,朝廷还在两日后派人送来了两船军械。 事出异常必有妖,朝廷的热情不仅没能稳住李成,反而加深了其人之前的判断。 李成随即又派出一部千余人的非嫡系兵马前往怀州,以向立足未稳的同军发动试探攻击。 结果自然是明摆着的,这部兵马甚至都没有与同军交手,兵卒们便不顾军官的喝骂,隔着很远就直接丢下兵器,然后一路跑到同军营地前跪地请降。 这一“战”虽然没有试探出怀州同军的情况,却试探出了本部人马面对同军的作战意志。 李成并没有因此而慌乱,一面向朝廷上奏怀州之战的惨烈,以继续请求支援,一面又偷偷调整兵力部署。 其人以同军南下必不会轻饶祸害百姓者相威胁,将之前祸害百姓最积极得到好处也最多的数千嫡系单独编为一营,并将大军带到安利军。 随即,李成又命一部兵马突袭东面的大同开德府临河县。 这一次,双方算是勉强打过一场,但战斗同样毫无悬念。 乱军一触即溃,基本没有对同军造成有效杀伤。 不过,这批兵马中有部分人之前参与过祸害百姓的行动,因而败阵后不敢向同军投降,只能闷头往回逃。 而被激怒的同军也果然尾随其部狂追,一直追到安利军治所黎阳城下耀武一番后,方才退回开德府。 同军的嚣张举动理所当然地引发了乱军对同军的恐怖回忆,冷静下来的乱军官兵开始生出各种小心思。 李成对队伍中出现的新情况视若无睹,只是闷头整顿嫡系兵马。 其人再次上奏朝廷,汇报了开德府同军突然对安利军发动攻击,本部人马英勇抗击,战损极重,请求朝廷速派援军。 而赵宋朝廷这边,直至此时,王黼等人还没有返回开封府。 按行程推算,使团已经赶到河东路,正常情况下应该还没有见到正乾皇帝。 就算赶得巧,王黼在泽州就见到了正乾皇帝,后者也答应出兵帮大宋平乱,可时间太短,同军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完成兵力调动。 以此推测,同军对怀州和安利军的进攻肯定不是大同帝国的履约行为。 同宋两国是敌非友,对同军的任何意外的军事行动,赵宋君臣都极度紧张。 同军对怀州、安利军等地接连发起的攻击时机太巧,赵佶等人不清楚究竟是李成谎报军情,还是大同有蓄谋的大规模入侵前兆。 但以其国对大同的战略被动和屡战屡败,赵宋君臣同样不敢赌。 赵佶等人只能一面焦急等待使团传回的消息,一面收缩兵力于东京城,并做好应对最危急局面的准备。 仅仅两日后,形势再度发生变化。 这次是滑州传来的急奏: 状告驻守河北的李成未得朝廷调令,擅自率数千兵马连夜渡过黄河进入滑州白马县,前去阻拦的滑州兵马不敌,反被乱军缴械。 随后,已经率部穿越滑州进入兴仁府境内的李成也上了急奏。 汇报其部在怀州、卫州和安利军抵抗强敌不退,数次血战致本部兵马三去其二,朝廷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到来,因寡不敌众,其部只能战略转移,以作休整。 与此同时,酸枣县也上奏了大量溃兵、百姓私渡黄河入境的情况。 经溃兵证实,李成到卫州后确实与同军有过交战,开德府同军也的确攻进了安利军,并一直打到了黎阳城下。 不过,士兵们溃逃的原因却不是战败,而是李成及其嫡系人马失去踪迹,大军失去弹压而自行崩解。 一连串的急奏打乱了赵宋朝廷的全盘计划,借同灭李的计划就此落空。 但摆在赵宋朝廷面前的难题却不是调查安利军大战的真相,而是如何应对李成遁入兴中府的严重后果。 李成的危害来自于流窜,其部一路散布流言,已经接连祸害了河东路、京西路(孟州、滑州皆隶属于京西北路)、京畿路和京东西路,破坏力极大。 若是再放其人进入淮南东路,甚至窜至江南,后果将不堪设想。 教主道君皇帝急忙派出使者传诏李成,好言安抚其人,并命其部就地休整。 同时,又暗中调集各地兵马,以阻截乱军继续流窜。 恰在此时,王黼率领的使团回到开封府,带回了正乾皇帝遵守前约,并没有本国的动乱而再增加任何议和条款的好消息。 而河北方向,同军占领怀州、卫州、安利军后,就开始清剿境内为非作歹的散兵游勇,整顿三地社会秩序,并没有搜集战船渡河南下的迹象。 正乾皇帝严守议和协议,并没有因为李成出逃而借机命同军追入大宋境内,让紧张不已的赵宋君臣松了一大口气。 但同军毕竟已经控制住了紧挨开封府的卫州,让赵宋的首都直接暴露在大同帝国的兵锋下,又使得十余万宋军精锐兵马困守开封府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形势下,赵宋王朝的任何军事行动都变得束手束脚。 表现在阻截李成部乱军上就显得非常笨拙,以至于乱军在兴仁府如入无人之境,竟然又一路向南,逃到了南京应天府境内。 实际上,无论兴仁府,还是应天府,赵宋朝廷之前都部署有很多兵马。 可这些军队依托众多的烽堡,主要作战方向是从东攻来的京东路同军,而不是由北向南逃窜的乱军。 兴仁府守军于宛亭县和五丈河两次拦住了乱军,但都被李成轻易冲破阻绝。 原因很简单,朝廷害怕真逼反了李成,对其部的定位非常模糊,仍承认李成部兵马属于大宋禁军序列,也没有剥夺其人的官职。 反倒是李成目标明确,行动果决,一路穿州过县只顾闷头行军,似乎没有举反旗割据一方的想法,可若是遇到朝廷兵马敢于阻截,其人又会毫不犹豫发动攻击。 离开卫州时,李成就从近两万大军中挑选出了六千嫡系人马。 人员精简,不仅意味着兵员更加精锐,武器装备同样全面更新,其人还集中这一路搜刮的马骡驴车,使得部队的机动力大大提升。 如此一来,其部变少后,战斗力和机动能力反而远超一般禁军。 而通过行军和不断的胜利,乱军的精神面貌和作战意志一天一个新台阶 进入应天府后,李成于楚丘县再次击败了朝廷的阻截军队,缴获大量辎重补给。 稍作调整后,其人带着乱军向着应天府治所宋城进发。 其部虽然还没有公开举起反旗,但以李成为首的乱军团队意识已经在接连的胜利中逐渐形成。 眼见就要逼反李成,赵宋君臣也终于意识到朝廷之前的应对严重失误。 仓促之间拦住李成已经不可能了,若是真逼反了其人,让李成打下了宋城控制应天府截断东南漕运,朝廷除了再次请动同军助剿将别无办法。 而这个时候再次请动大同出兵的代价,大宋绝对难以承受。 至少,南京府以东土地战后别想收回。 更关键的是李成届时打不过再次逃窜,朝廷又该怎么办? 继续请大同出兵么? 被逼无奈,赵宋朝廷只能祭出最后的绝招——招安。 不对,李成一直都没有公开背叛朝廷,招安自然无从谈起。 准确地讲,是封官许愿。 另一边,已经率军进抵宋城城下的李成也犯了难。 其人并没有被接连的胜利冲昏头脑,直到此时还很冷静。 李成很清楚自己能率军转战数百里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本部兵马有多能打,更不是朝廷的兵马太弱没人治得了乱军。 说白了,其部之所以能转战数百里,并不是真的很能打,不过是借了同军南下朝廷应对失措的光罢了。 等朝廷反应过来,一面派人招安,一面调集大军围剿,孔彦舟、傅全等人可能有机会活命,他李成绝对没有好下场。 就算朝廷一时抽不出兵来,但要是没有一块稳固的地盘,一直流窜下去,队伍也迟早要散。 实际上,其部虽然出安利军后,又陆续收了一些不满朝廷或者说想做大事的好汉,但总人数却没有增加,反而在缓慢减少。 随着离乡愈远,故意掉队或逃跑的兵卒越来越多。 若不能及时解决这种不利的形势,队伍肯定要散。 可若是在京畿附近割据,莫说腾出手来绝对会不死不休的大宋朝廷,占据京东路的大同怕也不能轻饶了自己。 李成虽然看到了大宋的腐朽,并生出了在乱世做大事的想法,但其人却也清楚自己的斤两,从来就没有做过自建势力改朝换代的春秋大梦。 这种好事在同舟社崛起之前也许还有机会,但在大同建立之后就绝无可能。 这个天下终究是徐泽的,其他人都没资格与其逐鹿中原,最多也就浑水摸鱼。 京畿附近不可久留,淮南东路又在大同帝国的眼皮子底下,难道真要冒着队伍溃散的风险一路逃到江南? 第十六章 宋才同用 大同正乾三年、大宋宣和六年之春,大同帝国以大宋在归来人问题上敷衍行事为由,要求大宋河东路宣抚使司放开边防准许同军入境调查,两国大战一触即发。 为了平息大同正乾皇帝的怒火,大宋教主道君皇帝毅然决定牺牲自己的忠实家奴,以当朝太尉谭缜的首级换取大宋王朝的平安。 不想,使团派出期间隆德府突发兵变,同军南下拿下河东南路,使河东归于一体。 赵宋则由于李成趁机散布谣言而使得局面失去控制。 随即,大同帝国通过外交谈判向急于稳定内部的赵宋王朝施压,轻易获得了怀、卫两州和安利军,又补全了河北路。 军力本就孱弱的大宋失去了山川之险的河东和河北,战略上的被动局面更甚。 以常理推测,蓄谋已久的大同帝国很有可能就此启动灭宋之战,而不想亡国的大宋王朝必然要举国动员奋力反抗,天下将因此而鼎沸。 大宋境内得到消息的野心家纷纷粉墨登场,掀起局部动乱。 没想到两国局势最为紧张之时,大同正乾皇帝却接见了大宋使团,并同意了教主道君皇帝提出的议和请求。 同宋关系突然紧张又迅速媾和,让看准时机浑水摸鱼的野心家们始料不及。 飞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重,借势而为者必然要承受形势急剧变化的反噬。 接连在河东、京西、京畿和京东等路掀起大浪的大宋河北路招捉使李成便遇到了潮水退去,摸鱼人成为搁浅鱼儿的尴尬。 幸好,直面大同帝国压力的教主道君皇帝比李招捉更加窘迫,已经顿兵宋城之下纠结攻还是走的李成总算等到了朝廷的传诏使者。 教主道君皇帝在诏令中丝毫没有提及李成擅离防区的罪责,反而肯定了其部屡抗同军的功劳,并封其人为右武大夫、英州防御使、淮南西路招捉使。 作为回报,李成则要听从朝廷的调遣,前往淮南西路平灭已经做大的光州民乱。 不想做反贼的李招捉审时度势,坦然接受了朝廷的新任命。 光州地处淮南西路西北角,北有淮水,南有大别山,境内还有南北走向的柴水、黄水、灌水、决水等多条淮河支流,地理环境极为复杂。 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光州这等山水纵横之地自古就是民风彪悍,历史上曾多次爆发过民乱。 当然,民乱终究是民乱,别看闹起来动辄乱民数万,但甲械稀缺、组织度极低、打仗一窝蜂是通病。 正常情况下,维稳技能点满的赵宋王朝不惧任何民乱,若不是被同军和李成牵制大量兵力,类似光州这种没有政治纲领的突发民乱,朝廷派出数营兵马就可以轻易平定。 但若是错过了最初的平乱良机,等乱民站稳了脚跟,组织度和装备短板逐渐补全后就另当别论了。 因而,对赵宋朝廷来说,驱虎吞狼,调反骨仔李成到光州这等困龙之地平乱,确实不失为解决当前窘境的两全之计。 李成部装备精良,又经历过多次实战考验,对付光州民乱并不是多难的任务。 不过,此战的重点并不是打仗,李成也不是朝廷的忠实走狗。 其人之所以痛快接受朝廷的新任命,就是因为其部太需要一块立足之地了。 因而,再度开拔前,李成便先将召集麾下众将开会统一思想。 其人分析了同宋两国当前形势,认为天下迟早要大乱,好汉子生于世,当借此良机干一番大事业。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取得一块立身之地,等乱世来临才能进退自如。 流窜作战和取得根基之地的战法完全不一样,首重军纪,军纪不行,军队再能打都不可能站稳脚跟。 李成要求众将严格约束部下,不得扰民,违者定斩不饶。 其人深知麾下将士人心各异,并没有把话说死。 承诺待打下了光州后,诸部不愿继续服役者可授予田地,就算将来自己败了,这些人也不用担心受到牵连。 随后,其人便严格按照朝廷制定的行军计划,边行军边整顿军纪。 进入光州后,李成并没有仓促出击,而是又在商城镇休整了五日,以继续整顿兵马并打探敌情。 在这里,其人得到了精通政务刑名的本路人才黄文炳投靠。 黄文炳本是无为军通判,当年樊瑞在无为军搞事,其人因尽忠职守“顽抗义师”,一家老小均遭樊瑞所害。 动乱平定后,无为军政治格局重新洗牌。 黄文炳的位置遭人惦记,有人供出其兄黄文烨在樊瑞之乱中曾勾结匪人,证据是贼军数过其家而不入,其人受兄长牵连而落职。 这之后,孑然一身的黄文炳便流落淮南西路各军州,靠卖字画为生。 但其人终究没能彻底熄灭功名之心,一直谋求做事的机会。 李成率军进入光州后就严格约束部众,整顿军纪,做派完全不同于一般官军。 这一点成功引起了黄文炳的注意,其人乃主动入营投靠,并献上破敌之策。 对黄文炳这个突然冒出的淮南人,李成出于本能并不信任,但他也没有拒绝黄文炳的投靠。 原因很简单,其部是由河东和河北人为主体的过江强龙,要想在光州站稳脚跟甚至放眼淮南西路,就不能一味强硬,最好是先接纳部分地头蛇。 经过数次试探,李成基本确认了黄文炳的投靠确属真心。 更难得的是黄文炳历经人生大悲苦,只剩下了对功名的执念,辅佐李成这等拥兵自重的军头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在本地带路党的帮助下,李成于定城、光山和柴水三战三捷,一举打服了本地势力,展示了其人过江猛龙不惧地头蛇的彪悍。 其后,李成又模仿大同帝国在河东路的做法,以军事镇压为根本,利益捆绑为手段,拉拢本地乡绅架空光州的官府力量,逐步建立了相对独立的统治体系。 此战中,乱民武装兵败后大量人员投降。 李成却没有趁机扩充实力,反而兑现了之前对部属的承诺,准许厌倦了刀口舔血生活的兵士退役,并授予他们土地。 经过再次整编,李成部兵马压缩到了四千余人,战斗力却再上一个新台阶。 此举最大的作用是缓解后勤保障压力,毕竟,以一州之力如何能养得长期供养上万大军? 不过,李成的“识时务”也让紧张不已的赵佶等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各个方向了。 直到宣和六年的下半年,赵宋朝廷才堪堪平定内部此起彼伏的动乱。 而在此期间,教主道君皇帝以形势变化开封不宜继续都天下为由,连续两次提出迁都之议,都遭到了臣子们的竭力力抵制。 大同帝国的边境已经拓展到了赵宋王朝的国都边上,战力彪悍的同军又对宋军形成绝对碾压,仍以开封府为都城就基本等同于放弃抵抗,坐等大同一波端掉大宋。 绝大部分的臣子明明也知道这些道理,却因为利益相关,只要没见到同军兵临东京城,就坚决不同意迁都。 什么七朝王气汇聚之地,祖宗陵寝安放之所,人心稳固之基,号令天下之本,等等。 只要真正触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以往遇到外敌入侵就惊恐不已的士大夫们便无所畏惧,就能为了维护利益而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过,以教主道君皇帝惧徐至极的性子,以及御极二十多年操作臣子与股掌之间的政治手腕,赵宋迁都是迟早的事。 在燕京府默默关注宋、金、辽、夏、高丽、日本等国形势变化的大同正乾皇帝就坚信这一点,并已经着手赵宋迁都后的应对了。 两浙路明州官衙,一场特殊的官职交接仪式已经结束。 赵宋知明州事郭易简在明州任满两届,考绩连年上中,为奖励其人尽忠职守,大同朝廷乃迁其知辽东路巡抚使。 嗯,确实没有搞错。 就是赵宋的官员政绩突出,“交流”到大同帝国内部任职。 而且,新任知明州事也不是赵宋官员,乃是原大同知易州事李石。 李石是辽乾统七年丁亥科状元,官至大辽翰林学士。 四年前,辽天祚帝耶律延禧面对同金两国的同时侵略,仓惶出逃鸳鸯泊。 其人留在燕京的朝廷也出现了分化,部分人拥立伪帝耶律淳,另一部分则逃亡他处,李石便前往平州协助张觉割据地方。 徐泽率军北伐灭掉北辽小朝廷后,又以强力粉碎了张觉的乱世军阀梦。 张觉交出平州的控制权后便被徐泽调任秘书室,主要担负辽国契丹字文献的翻录工作,实际被逐渐边缘化,其人的党羽也被正乾皇帝分化拉拢。 作为一只曾经短暂存在过的政治势力,“平州独立”利益集团已经消亡。 因而,在易州任上干得不错的李石才能被正乾皇帝委以知明州事的重任。 归属于赵宋的重要港口州府明州守臣调整,却完全由大同帝国私下操作,很明显,赵宋王朝已经失去了此地的实际控制权。 事实也是如此,自宣和二年徐泽率军入两浙路平叛并“收复”秀、杭、越、明等州后,同舟社就在江南打下了楔子。 特别是明州,名义上归赵宋所有,但也仅仅是名义上而已。 人、财、军三事全由同舟社及后来的大同帝国掌控,赵宋朝廷皆无权过问。 这种情况下,明州也仅仅名义上归赵宋所有了。 为了避免过度刺激赵宋君臣,两浙路因动乱免税三年后,去年便向朝廷缴纳了税款折合制钱三万贯——还不足两浙路之乱前明州市舶司一年商税的半成。 同舟社实际控制明州后的海贸抽税收入只会更多,这点钱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 但失去了制海权,就连国都开封府都处于同军的兵锋直接威胁下,赵宋朝廷明知道明州姓了徐还要养在自己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实际上,同舟社接管明州后,定海港便凭借着极为优越的地理位置,海贸额逐年激增,商税也跟着不断上扬,早不止战前的体量了。 此番迁往京畿重地任职的郭易简也不是只会站在功劳簿上捡便宜幸运儿,其人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明州归宋而实属同,郭易简知明州事,便是地端着赵宋朝廷的腕却吃着大同帝国的饭,很容易两头都落不到好。 其人为了摆脱这种尴尬身份,就只能在挖掘政绩上下功夫。 明州农业基础建设这块这几年发展也极为迅猛,尤其是在昌国县海岛屯田的王英等人干得非常出色,不断实现了粮食自足,还能拿出一部分用于贸易。 不过,农业生产这块一直由共建会全面负责,郭易简就算是知州也插不上手,更不敢随意在此事上指手画脚。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明州有着已知世界最大的外贸海港定海港,其人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海贸上,定海港的繁荣便有他的一份功劳。 此时没有后世先进的船舶定位技术,商船一旦驶离港口进入茫茫大洋,官府对其的监管和约束效力就会锐减,使得朝廷对海贸尤其是远洋贸易的管理效率极低。 赵宋朝廷采取的办法是以商船贸易线路的海上距离和季节特点,人为规定商船的有效返港时间和进出港货物清单,要求商船限期回港抽税。 这种征税制度自然存在很严重的漏洞,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无法有效控制商船出港后的贸易行为。 因技术原因,当下远洋贸易商船通常不会直航目的地,而要不断停靠沿途港口城市,以获取补给,躲避自然灾害,航行周期本就很长。 有些船主为了追逐利润,会以人为、自然等因素为借口,故意拖延数月甚至一两年的返港缴税时间。 然后,利用这个时间差,不断往返于朝廷没办法有效监控的外国港口,赚取巨额的钱财,待赚得盆满钵满后,才返回本国港口缴纳很少的商税和罚金。 第十七章 饶税改革及新舰队配置 赵宋知明州事郭易简身在宋营心在同,为了获取大功绩以引起正乾皇帝的关注而在海贸管理上投入了极大精力。 经过近两年的深入调研,其人终于摸清了当前海贸存在的问题和根源,并向大同朝廷上奏了《明州市舶司“饶税”改革疏》。 “饶税”一词源于司马迁《平淮书》中的“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郭知州以“饶税”一词为自己的海贸税收改革政策命名,明显是为了迎合正乾皇帝不加赋税而增加国用的一惯做法。 在这道奏疏中,其人并没有全盘否定赵宋王朝在各市舶司施行的抽税制度,原本民用商船按规定路线进行贸易,规定时限返港,逾时未归必须缴纳罚款等制度均建议保留不变。 在此基础上,郭易简建议对按规定时限回港的商船可以给予返税奖励。 而且,罚款和奖励均与逾时或提前返港的时间直接挂钩,并呈梯次设置。 也就是说,外贸商船返港时间越短获得的奖励越丰厚,反之,则罚款的数额也越大。 从表面看,郭易简提出的海贸“饶税”改革与原本的市舶司抽税制度相比变化并不大,但徐泽却敏锐地意识到这项税法改革的重大意义。 显而易见,这项政策改革一旦落到实处,官府从单船单次抽的税肯定会变少。 但商船出海进行贸易的周期将因此而大幅缩短,最终抽税总额肯定会激增。 不过,徐泽作为皇帝,眼光却放得更远,对他来说,赚钱永远不是第一位要考虑的问题。 首先,是管理上的进步。 海商出国后于外国之间做转口贸易利润极其丰厚,丰厚到让海商们宁愿冒着他国宰割无人主持公道的风险也要长期滞留海外。 这种偷税行为固然让冒险的船主和海员们赚得盆满钵满,却严重影响了朝廷的海贸税收,最关键的是存在人员失控商盗勾结的风险。 王朝处于上升期还好,有强大的帝国海军纵横四海,可以狂虐周边小国,不用担心任何人能在本国周边搞事。 但王朝衰败后,这些有钱有人还可能在海外有基地的海商就是极大的不安定因素,在利益的驱使下,肯定有人会内外勾结威胁帝国的海疆。 而采取“饶税”法后,就能有效减少商船故意滞留海外的时间,尽量避免这个问题。 其次,是技术上的发展。 在正乾皇帝的高度重视下,大同帝国投向海船设计上的金钱难以计数,而回报也极其丰厚。 有孟康的主持,之罘造船厂的大匠们接连攻坚克难,大同帝国最新的军用风帆战舰的性能已与赵宋水军彻底拉开了距离,也远远领先于徐泽记忆中的“此时”西方世界。 以这种速度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大同帝国就能开启大航海了,但徐泽显然不会满足于以风力和洋流做动力的航海技术。 格物院设计的蒸汽轮机内河船实验已经成功,陈淳带领的技术团队还在逐步攻克蒸汽机应用的其他难关。 在可见的将来,大同的海上巨轮将会摆脱季风和洋流的束缚,穿梭于大洋之间,现行的风帆战舰技术迟早要退出历史舞台。 海军舰船的技术不断革新,民用商船也要更新换代。 正乾皇帝从来就没有敝帚自珍的坏毛病,一直鼓励军用非核心技术逐步转为民用。 因为,能够扩散并产生收益的技术进步才是真进步。 不然的话,再先进的技术也会因为过于“先进”而失去自我革新的动力,并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变为后人吹牛打屁时缅怀我华夏曾领先世界多少年的谈资。 只有军用和民用技术相互比拼又相互促进,才能让技术革新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但事实却是这几年大同军用舰船技术民用化的速度并不快。 最主要的原因是需求不足。 靠洋流和季风航行的远洋商船大多只能在固定的时节跑固定的航路,跑完一个往返后就会进入一段时间的休整期。 一直等到下次顺风或顺流时,才会再次出海进入下一个航期。 连续出港返港的操作近海贸易可用,却基本不适宜于远洋贸易。 动辄数月甚至年余的航程,速度更快能够早几日到港的新船,对追求效率的船主们来说确实有一定的吸引力。 但也只是有一定吸引力而已,船主们为了这点吸引力而花费大量金钱更换新船的动力并不足,反正早几日进港又没明显的好处。 郭易简的“饶税”改革建议便有效解决了这一矛盾,更快的船意味着更少的税,傻子也知道怎么算这个账。 同载货量情况下,航行更快更稳的船型将会受到海商的热捧,而行进缓慢的老式商船将会以极快的速度被淘汰。 以此,大量的资金注入,大同民用商船技术将迎来大发展。 然后,民用技术又反推军用航海技术的发展,让二者始终处于动态的平衡之中。 而大同朝廷则可以通过税收杠杆,结合航海技术的革新迭代,不断缩短海贸线路的规定航行时间,逐步压榨—— 咳—— 逐步激励商船船主把更多的收益投入到海船更新上,让更多的人“自觉投资”航海技术革新,最终让华夏变成这个时空的航海技术狂魔。 事实证明,“饶税”政策改革非常成功,明州市舶司的商税总额当年就涨了近一半,次年再翻了一番。 还有一点意外之喜:原本为漕运而专门设置的保险社业务也摆脱了一直不温不火的局面,却因为“饶税”改革迎来了大发展。 凭此功绩,郭易简成功简在帝心,不仅正式进入大同官僚体系,还登上了高位。 但正乾皇帝对明州官场的调整不仅仅是酬功,还有同宋两国大战略的考虑。 相继丢掉河东和河北两路的缓冲地带后,直面同军兵锋的开封府已经不再适合做首都,赵宋王朝迁都势在必行。 而之前隆德府兵变引发的泽、怀、孟等州百姓大逃荒也让徐泽意识到腐朽的赵宋王朝很有可能守不住当前的烂摊子。 为了应对赵宋朝廷突然崩溃导致的混乱局面,大同帝国必须加快对赵宋后方的江南诸路渗透力度。 在之前河东危机引发的两国议和中,徐泽便加上了赵宋须开放泉州、福州、广州等贸易港口的条款。 当然,正乾皇帝是个讲究吃相的雅人,不会白要赵宋王朝的好处。 作为回馈,大同帝国愿意向宋籍海商批量提供最新的民用商船。 不同于追逐利润的大同海商,缺乏安全感的赵宋君臣早就垂涎大同先进的海船,有这种好事自然不会放弃。 而徐泽的初衷,本就是倒逼国内更换新船不积极的远洋海商——你们对新式商船的积极性不高,总有积极性高的人。 相比较而言,郭易简的“饶税”改革建议显然更加高明。 不过,徐泽也没有因此而停止对赵宋航海业的“扶持”。 反正这些产业最终都会是大同的,王者当心怀天下,就不要有这些门户之见了。 好吧,真实原因是如其让赵宋自己花钱乱摸索新技术,还不如直接卖船给他们让大同赚这笔钱,顺便摧毁赵宋的造船业。 而且,大同对赵宋的港口控制也不仅仅是经济和技术上的手段。 随新任知明州事李石一起南下的,还有一支大同帝国的海军分舰队,对外宣称的任务是护送新任知明州事李石南下,并接老知州郭易简回京述职再赴新任。 但大同帝国一次性出动大小战船八十余艘,显然不可能只执行这么简单的任务。 实际上,随郭易简返回塘沽港的战舰仅有六艘,剩余的战舰则全部停泊于昌国县王英带人新开辟的军港之中。 而随后月余时间,大同帝国又陆续向明州昌国港派来数支小舰队。 不过,徐泽并没有因此而组建新的舰队。 大同帝国全取燕平和辽西走廊后,除了东京道的耀州和辰州两地,原本大辽帝国的不冻港全部纳入大同海军的掌控之下。 有同金两国盟约的限制,金国既不敢挑战大同的海上霸权,也是真的没有实力和技术发展海军。 如此一来,大同四大舰队中编制最庞大的渤海舰队便失去了用武之地,继续在渤海保留庞大的舰队就是极大的浪费。 而随着大同对日本和高丽事务的深度介入,一再拉偏架的结果就是两国政治结构产生了严重裂痕,内部纷争不断。 高丽国主王楷登基时仅十三岁,治国大权由其外公李资谦独揽。 但李资谦显然不满足“专制国命”的地位,还想更进一步,开京的街巷中已经在流传“十八子(李)将王”的谶语了。 为了达到谋朝篡位的目的,其人一面紧傍大同帝国不断出卖本国的利益,一面抓紧时间在朝堂内外安插亲信。 由此,又导致其国政局更加紧张。 但在同军的强大压力下,高丽的内部矛盾目前还捂得很紧,主要表现为统治高层的权力斗争,多方力量都要看大同帝国的眼色行事,暂时没有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可能。 高丽东面的日本则完全不一样,白河法皇多年来肆意操纵权柄,导致其国新旧贵族的矛盾已经公开化,只差合适的时机爆发而已。 其国内部各整治势力获得大同帝国的“真诚帮助”后,均感到自身实力已壮,从开始试探到大打出手仅仅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结果,各方自然是越打越起真火。 以中原王朝的眼光看,日本国内的战争冲突规模还很有限,得出的唯一结论便是大同兵甲物美价廉犀利无双。 战后,各方的订单大增。 为了增加本方的胜算和战争潜力,中场休息时间,日本各势力一面挖空心思压榨治下百姓,一面又极力拉拢新的盟友,使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 高丽和日本均属于大同黄海都护府管辖范围内,两国相继陷入内乱之中,各方势力想尽办法巴结大同帝国,以获取额外的战争潜力,对外的威胁性急剧衰减。 不过,两国乱归乱,大同帝国真要吞并它们的话,又还差一些火候,正乾皇帝也不准备这么早就亲自下场。 黄海都护府当前的主要任务是继续“不偏不倚”地帮助利益角逐的各方,以进一步激化两国国内的矛盾,最终将其变成一盘散沙的状态。 因而,庞大的黄海舰队大部“闲置”,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保持满编状态。 这段时日,徐泽便命海军司以拉动演习为名,将渤海、黄海两个舰队分批拉至明州和海东,以加强大同帝国对赵宋江南的掌控。 这次舰队调整并不是单向的调动,除了渤海舰队大部暂时移镇昌国港外,包含靖海舰队在内,四大舰队均有大量的人员和装备相互调整。 调整后的海军舰队仍有四支,配置如下: 其一,定海舰队(渤海舰队大部移镇明州,更名为定海舰队)驻昌国,舰队长时荼丹,主要任务为监控两浙路,并负责封控长江入海口; 分舰队驻觉华岛,分舰队长倪云,主要任务为监控渤海沿岸,特别是金国港口。 其二,东海舰队驻海东、流求,舰队长康狸,主要任务为监控海东海峡南北航线,并牵制福州以南赵宋各水师力量; 分舰队驻天南城,分舰队长童蒙(郑天寿交流回国),主要任务是维护大同帝国在南洋的利益,并监控各远洋商队的动向。 其三,靖海舰队驻胶即港,舰队长张顺,主要任务是维护胶东半岛的海域安全,并监控赵宋淮南东路; 分舰队驻辽东路镇东关,分舰队长张荣,主要任务为控扼渤海航道,维护渤海湾海运秩序。 其四,黄海舰队驻耽罗岛,舰队长熊蒙,主要任务是监护高丽、日本及金国东京道北部沿海地区,维护大同帝国在这些地方的利益; 分舰队驻琉球北岛,分舰队长费保,主要任务为监护琉球群岛,配合民政部门继续推动其地的汉化大业。 第十八章 种地五年扫平草原 不同于行动统一且易于打散重新组合的陆军,以舰船为运载工具和作战平台的海军天然就容易形成山头。 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就算治军严格的大同海军也同样存在这种问题。 徐泽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他从没认为自己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但他也不会就此放任自流,该防范的时候还是得防范。 结合这次舰队驻地和任务大调整,其人便将整个海军力量进行了重新洗牌。 不仅四大舰队舰队长尽皆轮换,就连海军元老阮小七也正式卸任庶务,以集中精力统管海军司。 对海军力量的重新调整,也只是应对赵宋新形势的新举措之一。 征服赵宋这样疆域广阔生民近亿的大国,海军可以作为封锁和突破的奇兵,却没法作为真正决定胜负的主力。 最终的决战和攻城略地还是要靠陆军来完成,没有庞大且作战方向明确的陆军,基本不可能完成改朝换代的任务。 如此,原本为北伐燕云而设置的三个军便适应不了形势的发展了。 全取河东和河北两路后,徐泽便命兵部拟定扩军方案。 再次扩编后的同军共有六个军,配置如下: 第一军军正张清,部署于云中府,主要作战方向为北面的残辽势力,并监控夏国,防范金军异动; 第二军军正李逵,部署于锦州,统管辽西走廊和辽东巡抚使司下兵马,主要任务是监控金国,第一作战目标为金国辽阳府; 第三军军正史进,部署于太原府,主要任务是监控夏军和陕西诸路西军,并做好南下攻取赵宋京西路和京畿路的准备; 第四军军正牛皋,部署于大名府,作战方向是赵宋京畿路、京东西路和京西东路; 第五军军正王进,部署于沂州,主要作战方向为两淮路、京东西路和京畿路; 第六军军正关胜,部署于明州昌国县,主要任务是配合定海舰队监控两浙路。 从以上部署可以看出大同帝国的军事战略重心已经由北向南,算是从军队编制部署上确认了灭宋的下阶段任务。 不过,六个军要想全部配置到位并形成战斗力,尚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其中,第一、二、三军有原来的架子,但掌兵官尽皆调换,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方能恢复巅峰作战能力。 同时,还要从这个三个军中抽调部分师营补充新编军以作骨干。 新编的三个军补齐编制的时间也不一致。 威压开封府的第四军最先补齐,而远在江南的第六军因补给困难,除了军机关和直属队外,暂时只会配置一个师。 关胜当前最紧迫的任务也不是作战,而是重新整编鲁智深和王英麾下人马,并配合知明州事李石逐步完成对明、越、台等州的渗透。 朝廷对第六军的编制原则就是江南粮养江南兵,最终能编制几个师,就要看明州的渗透和有效控制范围有多大了。 除了这六个军和分散各地的朝廷直属师外,这次还编制了卫戍军。 卫戍军军正时迁,部署于燕京府,编制三个师,主要担负燕京军事警卫和守备任务,算是大同朝廷禁卫军。 因燕京以北的中京道尚处在金国的控制下,大同帝国还在平州、景州、澶州等地配置了数个师。 原第二军军正武松这次也调整到了黄海都护府,以替换坐镇耽罗岛数年的王进,同时被调整的还有久镇辽东的史进。 借军队再次扩编之机,将晾在黄海都护府和辽东路多年的师父和师兄调回,徐泽此举当然有不遗余力削山头的想法,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却是另有其事。 在大同帝国的“无私帮助”下,高丽和日本两国的内部争斗愈演愈烈。 各方都知道真正决定本国势力角逐胜负的终极力量来自哪里,这几年围绕黄海都护府的投资于游说有增无减。 但争权夺利者虽然会被权和利蒙蔽双眼,却不是傻子。 而且,利益角逐的各方能够出卖的国家利益终究有限,在一段时间的“带路权竞拍”后,各方围绕黄海都护府的竞争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微妙平衡。 这一点当然不符合大同帝国的利益,正乾皇帝怎么可能允许这些人斗一阵休一阵,不打出狗脑子来,大同如何入场? 大国要有大国的气度,不能朝令夕改,决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今天公开扶持这个明天主动拉拢那个成何体统! 但黄海都护的官职却不是世袭的,随时可以换人。 换了新都护,两国各方势力是不是该赶紧派人来拜码头? 新的武都护老爷与原来的王老爷个性完全不一样,是不是意味着大同帝国对各方的评价有可能会发生改变? 不论是积极谋求打破均势的,还是想维持原有平衡的,是不是该抓住这么难得机会赶紧表示一下? 如此一来,之前建立的脆弱平衡再次被打破。 为了在新一轮的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各方会不断加注而逐渐丧失理智。 当大同帝国调整海陆两军编制以蓄力再一次的扩张之时,金国对残辽势力的征讨也没有停止过。 去年,金国聚集大军再次西征残辽,完颜斡鲁于西京道连败辽军,天祚帝再次仓惶出奔,还将皇室成员丢了个干净。 眼见就要大获全功之时,可恶的夏人却再次插手金辽之战,不仅派兵抢占了西京道数州土地,还接走了辽天祚帝耶律延禧。 雪上加霜的是,金国的奠基者——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因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其人深知大金无力在承受大同压力的同时再应对夏国的频繁挑战,只能派出使者请求盟友大同出兵教训不知死活的夏人。 没想到大同帝国一兵未出,仅仅是安排石秀出使夏国一番虚言恫吓,桀骜不驯的夏人就赶紧吐出了之前辛苦蚕食的辽国领土。 此事传到金国,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完颜阿骨打意识到金国再没有资格与大同争雄,乃留下让土遗诏。 其人要求自己的继任者完颜吴乞买将整个西京道转让给大同,以换取良好的外部环境,让大金这艘破船在失去了其人的掌舵后,还能继续顺利航行。 另一面,善于两面讨好的夏主李乾顺决定向大同帝国称藩后,也没有把事情做绝。 其人赶在同军接收西京道土地钱,派使向天祚帝告知金肃军等地已经易主的消息,倒是没让后者成为同军的俘虏。 耶律延禧逃离金肃军后,便不敢在西京道逗留,径直前往上京道,赶至自己之前任命的都统耶律马哥军中继续积蓄力量。 在此期间,完颜宗翰遵从阿骨打的遗诏,率军撤出西京道,并一路向北扫荡草原上不愿归附大金的残辽势力。 受完颜宗翰兵锋的余波震荡,“复国”仅几个月的北辽伪朝廷还未接战便自行崩解,皇帝耶律术烈和枢密使耶律敌烈死于乱兵之中,枢密副使特母哥等人降金。 剩余的部分臣子继续逃向西北,投奔正在拉队伍扩充地盘的耶律大石,还有一些人对大辽复国伟业失去了信心而作鸟兽散。 其后,少数人得到了天祚帝的消息,又不甘寂寞,腆着脸来投。 这些再次来投的臣子多是在神历帝耶律雅里手里不得志者,如因伐叛不力而被耶律雅里杖责丢官的耶律遥设。 耶律延禧这些年一败再败,朝廷百官也被其人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就连草台班子都搭不起来,行在全无规矩很不体面,确实需要有经验的臣子支撑。 双方各取所需,又凑合着过到了一起。 如此一来,残辽朝廷的架子渐渐搭起,影响力逐步扩大。 然后,成功引起金人的关注。 完颜宗翰已经征服了黑车子室韦诸部,再向西北却很难推进了,并不是打不赢,而是打不着。 上京道草原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辽阔了,而且中间还有大片不适宜大规模放牧的荒漠和半荒漠草原。 没有向导和充足的补给穿越这些地方都难,更别说打击其后拒不投降的各部势力。 金军若是派出的军队太少,就算越过了荒漠地带也打不赢各部的军队。 可若是派的人多,别人直接撒丫子跑路。 如此一来二去,就算能抓住一些没跑赢的倒霉部族,缴获所得也不够大军远征的给养消耗。 与草原上的游牧政权作战就是这样,游牧政权占有纵深广阔且来去自如,动辄可以转移数千里,就算打不赢也能跑得赢。 而进攻方就算能胜很多次小仗,可只要消灭不了游牧政权的主力,待其缓过气来,便要承受他们无穷无尽的骚扰,从战略上讲还是失败。 大军数千里甚至上万里的远征消耗极其恐怖,即便富庶的中原王朝在内部没有大的灾荒和动乱的情况下,也要准备数年以上才能维持一次远征。 持续多年远征大漠,就算国力大如强汉盛唐,也一个不小心就会翻船导致国运衰败。 金国现在就面临这样的问题,而且更严重。 辽国的崩坏固然与其政治腐败和经济崩溃有关,但这些北地年连年灾荒,朝廷赈灾不力而导致内乱不断,社会各阶层对朝廷失去信心也有很大的关系。 金国崛起后连战连胜,成功继承了辽国的部分国土,也背上了大辽的包袱。 更要命的是大金在战略上失了先机,辽国最精华的部分尽皆被大同吃下。 如此一来,金国虽是新崛起的国家,战争潜力却还不如曾经走下坡路的辽国。 完颜宗翰率军来到上京道后,遇到最头痛问题的就是“打仗费粮”。 太祖皇帝阿骨打在位期间,宗翰是单纯的大军统帅,只要能打赢仗就行,基本不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但新帝吴乞买即位后,担心自己威望不足,为了拉拢其人,就给了他自建势力的特权,有兵又有地盘的宗翰就不得不考虑这些现实问题了。 胜仗打得越多手中的钱粮越少,背上的包袱就越重,这是在出产多的西京道绝对不会遇到的问题,上京道却是常态。 因而,其人明知道耶律大石正在上京道的西北部兼并各部,迟早会成为祸害大金的力量,也只能先缓一缓。 完颜宗翰并没有一门心思打仗,组织人手开荒种地放牧以增加战争潜力的道理自然懂,也费了老大精力抓生产。 可天祚帝不比耶律大石,在辽人中的号召力更大,没有发现其人的行踪也就罢了,发现了还不去征讨就说不过了。 为了这次西征,完颜宗翰整整准备了半年时间。 结果,耶律延禧得知消息后果断弃师而逃,再次将金军甩在了后面。 好在此战中辽国都统耶律马哥被俘,最后效忠于天祚帝的“大军”被灭,只要持续保持对草原的压力,天祚帝就很难翻得了身。 不过,完颜宗翰也为此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尽管这次只出动了三千骑兵,但在后方协助转运粮草的民夫和护送的军队却数倍于此,所有的人都马要吃喝,每多耽搁一天,人吃马嚼的消耗就令人头皮发麻。 实际上,此战因为是奔袭战,金军还是有一些缴获的。 但辽国的家当早就被耶律延禧父子等人这些年的折腾丢得干干净净,上京道大部大部分地方出产又少。 有余粮的部族要么在竭力扩张,要么成为别人扩张的对象。 耶律马哥的人马本就不多,拥有的财产更少。 金军通过大战和随后的追击共缴获牛羊马匹万余,看起来确实不少,却禁不住大军数千里的消耗,回军的途中就吃掉了大半。 而为了这次远征,完颜宗翰之前在云中府的搜刮所得却消耗一空。 面对没粮就没法远征大漠的无奈现实,其人只能派信使回京,请求朝廷给予支持。 东京道却是另一片天地,在秦桧等人的尽心辅佐下,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正在全力推动内政改革。 大量的先进生产技术、管理技巧和生产方式被引进。 就连之前女直人一直眼红却因为持续战争而没有力量进行的农业基础工程建设,也在大同帝国的帮助下相继上马。 此时正是以蛋孵鸡,小鸡长成后再又可以下更多蛋孵更多鸡的宝贵积累阶段,吴乞买如何会将宝贵的人力物力投入到上京道的盲目扩张上? 而更关键的问题,则是完颜宗翰乃金国最大的军功贵族,其人手中掌握的的权力已经严重影响到大金的稳定。 吴乞买相信阿骨打的眼光,宗翰应该不会做傻事,但为了大金的国运长久,也要尽量限制其人势力。 于是,皇帝给完颜宗翰回了信: 等朕种地五年,就支持你踏平上京道。 第十九章 打你屁股 金国皇帝和前线大军统帅打仗还是种地的路线之争一时不会有结果,给了兵败后的天祚帝再次逃窜的机会。 可是,耶律延禧虽然还保持着皇帝的尊号,却已经失去了皇帝该有的权威。 经过这些年的接连战败和北辽三代伪帝的反复折腾,“大辽皇帝”一词早就不值钱了。 失去了最后的忠勇军队,在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上京道,没兵的皇帝还不如一个小部族首领有权势。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正在疯狂兼并各部的耶律大石,还是其他的世袭部族首领,都有足够的动机控制或杀死没有自保能力的大辽皇帝。 耶律延禧也清楚这一点,因而不敢再滞留在上京道。 其人继续向西北跑出一段距离,确认摆脱金军的追击后,便折向东南面,再度冒险进入倒塌岭节度使司。 得到皇帝远来的消息,“老朋友”谟葛失再一次前来迎驾,并安排族人给大辽君臣充当“护卫”,还向朝廷馈赠了一批马匹、骆驼和食羊。 不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谟葛失进献的食羊仅够皇帝和重臣勉强果腹数日,至于忠心追随皇帝的侍从,则只能就着羊骨头汤和没有调料难吃要死的下水勉强吊命。 其人如此做,自有原因。 两年前,金军大举西进,云中之地落入金国手中。 但金人随后疲于应付难缠的治安战,坚持半年后撤回国内,云中之地陆续被残辽势力夺回。 去年,金军再次西进并击败残辽大军,却被鬼鬼祟祟的夏人摘了桃子。 不过,夏人也没笑到最后,最终还是大同帝国获得了西京道的控制权。 不同于过客般的金夏两国,也不同于管理粗放的大辽,大同对地方的控制极严。 取得丰州、云内州和天德军等地后,大同官府便开始编户齐民,以共建会取代原本家族管控社会底层。 此举自然遭到了各地大户的激烈反抗,无论辽、金,还是夏国,占领西京道后,也只是要大户的钱财,却很少动他们的人。 但大同此举却是要断他们的根,失去了对社会底层的掌控特权,大户还是大户? 可惜,大同不是金夏,在强大的同军面前,这些反抗都遭到了血腥镇压。 这些大户的反叛虽然造成了一定的社会动荡,却也有正面意义。 大同官府社会改革前就秉承皇帝的旨意,做足了应对大户反叛的准备。 果断而残酷的镇压之下,反叛者人头滚滚,观望者为之胆寒,因社会改革而获利的普通百姓也增加了对新朝廷的敬畏之心。 期间,也有一些反叛者见识大同帝国的专政铁拳后,自知不敌,越过阴山向北逃亡。 由此,一直密切关注云中之地局势的谟葛失知道了大同帝国的强硬手段。 这些见机快的大户逃了便逃了,徐泽并没有纠结此事。 等朝廷在西京道巨量的钱粮投入,各项基础工程相继展开,原本一盘散沙的底层被组织了起来以后,这些人就再没有回来作威作福的机会了。 不过,西京道耕牧相杂,并不是单纯的农耕区,经济结构不一样,社会管理模式也必然不能一样,朝廷并没有搞一刀切。 各地的社会改革相继展开后,萧近海和岳飞等人便奉命率部深入草原,宣传大同帝国的德政和强大。 北部首领谟葛失最善于多头押宝,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触大同帝国的霉头。 见识了大同收服草原诸部的决心后,其人便遣次子葅泥括失前往燕京向朝廷进贡方物。 正乾皇帝愉快地收下谟葛失的进贡,并安排宣部官员带葅泥括失等人游览燕京名胜。 嗯,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向北部势力的探子展示大同帝国的实力。 生于阴山后的葅泥括失并不是土包子,他也曾见过辽金夏三国的牌面,但与大同一比,三国就完全没有可比性了。 燕京之行让其人深受震撼,回到部族后,便极力向自己的父亲宣扬大同帝国的强大和富庶,以及正乾皇帝的英明神武。 葅泥括失的言下之意是北部多头押宝的好日子到头了,劝父亲正视现实,千万不要与强大的大同帝国作对。 谟葛失这些年能在多方势力中间左右逢源,自然不是死脑筋,当即接受了葅泥括失的建议,主动上表,请求大同官府派商队到北部来“扶贫”。 因而,当天祚皇帝再次带着自己的草台朝廷来到北部时,谟葛失虽然给了大辽援助,却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内容。 以至于饥饿难耐的辽帝侍从居然要私下找到北部部民,用自己的衣服换取食羊。 患难见真情,一再患难却会消磨非常难得的真情。 北部首领谟葛失在天祚帝患难时曾给予多次援助,本就不是出于什么“真情”,而是夹杂着诸多利益诉求的政治投机。 历经磨难,早就不再单纯的耶律延禧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见识了谟葛失的“真情”后,天祚帝乃册封其人为“神于越王”,算是为二人的政治交换画上了句号。 实际上,耶律延禧这次潜回倒塌岭节度使司,本来是想偷越阴山继续南下,到其人一直寄予厚望的丰州、云中等地碰碰运气。 但见到了谟葛失前后的态度变化后,天祚帝想起了耶律大石曾经说过的话,意识到西京道彻底丢失,自己若是坚持南下,将有极大可能自投罗网。 甚至,都不需要跑到丰州,只要其人表现出继续南下的想法,谟葛失就有可能会将他绑起来交给正乾皇帝。 耶律延禧性子固执,却不是傻子,很快就接受大辽已经永远失去西京道的事实,乃死了到云中之地搞事之心。 谟葛失不愧为老狐狸,全当没看出天祚帝的戒备,反而热情告知后者想在北部住多久就住多久,却又闭口不提补给之事,反而加派了“护卫”。 见此情形,耶律延禧如何敢继续停留? 其人仅在北部住了两日,就趁着谟葛失出猎的机会,带着自己的人仓惶北遁。 谟葛失虽然没有派人来追,但北部之行还是给耶律延禧留下了极重的心理阴影。 回到上京道后其人就更加谨慎,看谁都像是会出卖自己的奸细,就算偶尔遇到愿意接济朝廷的小部族,他也不敢久留,最多住上一两天就赶忙转移。 天祚帝行事犹如兔鼠,全无半点王者气概,莫说恢复大辽江山,就是带领众人行险一搏的勇气都丧失了。 其人其行自然会让还在追随的臣子极度失望,他们原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抛家弃业追随皇帝,可不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四处流浪。 半个月后,因厌倦了接连逃亡且全无半点希望的日子,耶律遥设等十人阴谋反叛,欲要绑架耶律延禧投靠金人,因行事不谨,事情败漏被诛。 这件事让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天祚帝更加不敢信任身边的臣子,也给了本就人心摇动的残辽势力沉重一击。 此后不久,国舅详稳萧挞不也、笔砚祗候察剌二人趁众人不被脱离队伍,一路向东逃跑,显然是要投降金国。 天祚帝派出了两拨人马去追,却一去不复返,十有八九是跟着萧挞不也和察剌跑了。 叛徒逃跑,自己的行踪即将失泄,金军很快就会前来追捕,耶律延禧也不敢再派生出异心的侍从追击二人了,赶紧率领小朝廷转移。 然后,一路上不断有人掉队和逃跑,笼罩在残辽行在上的颓丧氛围越来越重。 而时间却悄然进入到了保大四年的冬季(公元1124年),缺乏稳定的补给,在苦寒的上京道西北地区过冬是真的会出人命的。 眼见天气一日寒比一日,走投无路的耶律延禧只能接受未知的命运,主动靠近离行在最近的突吕不部。 突吕不部是辽太祖以大小黄室韦降户所置的部族,属于太祖十八部之一,经过两百余年的发展,势力已经不小。 以突吕不部的体量,有“资格”利用残辽势力的剩余价值,也能给天祚帝耶律延禧提供稍微体面的生活,二者有相互利用的空间。 果然,得知皇帝来投,突吕不部首领讹哥大喜过望,当即率众出迎。 为了表达自己对皇帝的忠诚,讹哥不仅准备了篝火和烤羊,还将部族最好的帐篷——自己的大帐让给了天祚皇帝。 待酒醉的耶律延禧进帐之后,才知道讹哥对其人究竟有多忠诚: 大帐内侧的床榻上,讹哥之妻谙葛已经收拾干净,就等着皇帝临幸了! 上京道胡风炽烈,在一些胡部之中,确实有安排妻妾款待最尊贵客人的风俗。 可是,大辽立国两百多年,也接受汉化近两百年,皇室礼仪更重,早就不是野蛮的契丹蛮子了,很多草原陋俗尽皆被弃。 大辽皇帝出巡突吕不部,啥事没干,就先睡了部族首领的老婆,这算怎么回事? 昏君天祚帝失去军队后,竟然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么?! 看到躺在床上的谙葛,耶律延禧便想明白了一切。 其人很想就此退出大帐,赶紧离开突吕不部,可“忠诚的讹哥”亲自守在帐外,正眼巴巴地等着皇帝临幸他的妻。 这本就是二人合作的前提条件之一,只有昏君天祚帝今晚睡了讹哥的老婆,讹哥与耶律延禧才能彼此信任。 为了自己的复辽大业,或者说为了自己的小命,耶律延禧只能接受这个屈辱的条件,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名声,毅然选择讹哥提出的合作条件。 次日,天祚帝醒来后,召集行在众臣,宣布了两道诏令: 其一,以突吕不部人讹哥为本部节度使; 其二,纳娶突讹哥之妻谙葛。 皇帝昨晚的荒唐事根本瞒不住行在众人,讹哥也没想瞒住他们。 众臣本以为天祚帝多少注意一点体面,偷偷睡过了就完了,没想到其人却做得如此不堪,均感大丢颜面,个个愤然有色。 只是,身在突吕不部之中,周边都是部族勇士,众臣只能暂时忍下这份屈辱。 于是,天祚皇帝的婚礼上,突吕不部人笑逐颜开,残辽众臣却个个一脸晦气,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堂堂大辽天子自甘堕落到纳娶蛮部首领之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奇特的年代,总会不缺少奇葩的故事。 比如,万里之外的赵宋王朝便赶在春节前偷偷派出了一个使团,前往与本国打了百多年恶仗的仇敌夏国,名义是贺正旦,也足够荒唐的。 过去的一年里,面对同军已经顶到脑门上的事实,教主道君皇帝寝食难安,先后三次提出迁都之议,都遭到一心为了赵宋江山社稷的臣子们严词拒绝。 只是,聪明睿智的教主道君皇帝手腕显然不是昏庸好色的天祚皇帝可比。 其人被逼急后抛下狠话——再不支持迁都,朕就禅位给皇太子陪你们守东京,自己单独带人去南阳府。 有不少赵宋臣子曾经确实生出过逼教主道君皇帝禅位的幻想,但如今局势下,要是真让赵佶带人去了南阳府,绝对会搞出两个朝廷,赵宋不亡也得亡了。 更关键的是皇太子赵桓除开封府不到一年,却搞出了一屁股的烂事,也让众臣看出来了,论治国,小赵远远不如老赵。 让只知道胡搞的皇太子现在就上位,绝对应付不了内忧外患的复杂局面。 如此经过一番朝堂争斗,赵宋迁都之议终于定了下来,以汴河淤积严重东京漕运量日少为由,昭告天下宣和七年大宋将迁都南阳府。 严格地讲,赵宋朝廷派使入夏,就是宣谕夏人上国即将迁都的大事。 嗯,这个借口也很不体面。 无论扯什么理由,都掩盖不了赵宋被大同逼着迁都的真实原因。 再说,赶在过年前派使,不是贺正旦也是贺正旦。 不过,借口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背后的原因。 一旦迁都南阳府,西北的夏国对赵宋王朝的压力就不是那么大了,在大同帝国的咄咄逼人之下,这点压力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教主道君皇帝此番示好夏人的主要目的自然还是为了大同。 唇亡齿寒,赵宋已经准备迁都,夏国想不想迁都? 别管夏人信不信,先弄出同夏宗藩关系的裂痕再说。 当然,教主道君皇帝自以为隐蔽的行动其实一点都不隐蔽,朝廷的一举一动尽皆被大同正乾皇帝掌控。 徐泽只是装作不知,并没有干涉宋夏两国之间的小动作——迟早要一并收拾的! 不过,相比起赵宋大国主动送上门给小国拜年的荒唐事,金国过年期间发生的荒唐事则更具有轰动性: 大金皇帝完颜吴乞买被人打了屁股! 第二十章 想什么屁吃 就算金国政治体制很不完善并保留着很多部族蛮风,但堂堂皇帝之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臣子打屁股也是件颇失体面的事,能隐瞒还是要尽量隐瞒。 只不过这种事轰动性不要太大,越想隐瞒传播越快,且越传越离谱,仅大同情报司打探到的消情报就有好几个版本。 普通百姓津津乐道于金国的宫廷秘闻,正乾皇帝却更关心这件事背后的深层原因。 “这事的真实的起因查明了没有?” “还没有,臣只能根据一些情报进行推测。” 情报收集就是这样,能确认有效的情报只占少数,绝大部分是冗余信息和假假真真的消息,考验的始终是情报工作者对情报的收集、分析和判断能力。 “嗯。” 徐泽点点头,示意外部尚书王四开始大胆讲。 “据传金国立国之初家底很薄,太祖皇帝与诸国论勃极烈约定国库里的钱必须专款专用,若遇到紧急事确需挪用经费,必须提前先交由国论勃极烈共议通过才行。 过年前,国论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回会宁府述职,在会上突然询问一笔国库钱款的去向,金主见宗翰气盛,不敢扯谎,老实回答这笔钱是被自己偷偷取出买酒喝了。 完颜宗翰于是搬出太祖皇帝订立的规矩,认定金主违背了国法,必须受到惩罚,于是带人将金主架出殿外打了二十杖。” 在皇帝即天子观念深入人心的年代,就算徐泽再如何强调大同政权的合法性来自百姓而非天授,其臣子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将其神化。 身为臣子,却向自己的皇帝汇报另一个皇帝被臣子打屁股的丑闻,绝对是件极考验神经的事,一般人都难鼓起这样的勇气。 大同立国后,接连北伐南征,力压宋、金、辽,降服高丽、日本和夏国。 伴随着国力日盛,正乾皇帝的威严也日重,即便是王四这样得宠的亲近臣子在其人面前也慎之又慎。 王尚书话说了一半,稍作停顿,偷瞄了一眼,见皇帝的表情并没有明显变化,其人才接着讲。 “听说行刑结束,完颜宗翰就立即率众臣向金主请罪,金主不仅没有责怪其人,还肯定了宗翰之前立下的累累战功。 这件事金国朝廷应该是做了专门的引导,民间舆论多倾向于君贤臣直,赞扬朝堂风清气正。” 徐泽在心里对王四补充的“君贤臣直”“风清气正”之评嗤之以鼻,脸上却没有半点表现。 君臣有别,王四君前谨慎,汇报完了情报有意识挑好话讲很正常,做皇帝也不能处处表现圣明,该马虎的时候就该适当马虎一些。 而金国这份情报充满了“皇帝金扁担”的味道,很明显经过民间的反复传播,已经严重失真,难以窥探事件的真实全貌了。 唯一能确认的是金国有臣子以下临上,教训了皇帝完颜吴乞买,而主持此事的则是其堂侄完颜宗翰。 至于金国的其他权贵为什么没有制止完颜宗翰,或者说制止了但没有成功,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等细节,流言中都没有提及。 不过,只要深入分析,仅凭这些传言照样能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略作思考,徐泽接连问出了三个问题。 “金国这段时间有没有大臣调整,秦桧死了没有,我们支援金国进行基础建设的人员有没有遭到驱逐?” 王四知道皇帝要问什么,其人也在关注这些问题,之前就已经做了相关功课。 “回陛下,都没有。” “嗯,那就好!” 综合以上情报,徐泽心中大致有了结论。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其实就是金国新旧势力的一次公开对决。 金主完颜吴乞买即位前一直被在其兄阿骨打的光芒笼罩之下没有亮眼表现,却不是庸碌之辈,其人早就意识到了金国因快速扩张而出现的一系列严重问题。 为了国祚长久,也为了自己的帝位稳定,完颜吴乞买主动请求大同帝国给予支援,以帮助其国加快封建化改革。 改革的本质是利益调整,所以,从古至今所有由上至下的改革第一步,永远都是以各种名义从旧权贵手中收回权力。 只有集中了权力,最高统治者才能重新调整社会资源的分配和再分配方式,并以国法或政体调整的形式固定新的权力分配模式。 金主完颜吴乞买从其二兄手中继承了皇帝之位,却没法继承阿骨打的威望,以至于因为一个荒唐的借口就能被臣子拖出来揍一顿。 脱胎于部族联盟的金国并不是完整的国家形态,“皇帝”位子本身附加的权力并不大,跟宋、辽、夏三国不是一回事,和大权独揽的大同正乾皇帝更是没法相比。 吴乞买主动寻求大同帮助,意欲进行的政治改革本意是为了金国的长久传承,但说到底还是为了集权。 用饱读诗书的文官治国并一定比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将帅更厉害,却是可以“批量制造”的更廉价人才,更关键的是前者比后者更易于掌控。 金国若是能够批量培养文官,并以他们逐步替代手握重兵的军功贵族,完颜吴乞买这个名义上的皇帝就能变成一言九鼎的真皇帝。 反之,国家的大部分权力始终掌握在军功贵族手中,那这个国家必然会重复中原王朝“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的老路,难逃内乱不断的命运。 以完颜宗翰为代表的金国旧权贵未必看得懂吴乞买改革背后的真正动机,但也本能感受得到其中的危险,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斥皇帝任何剥夺他们权力的尝试。 双方之间的矛盾不断积累和激化,最终以皇帝挨了一顿揍这样的闹剧收场。 显而易见,经历这件事后,金国的权力分配,或者说人力物力投向绝对会发生改变,大同对金国的“扶持”进度也肯定会受到影响。 “金国这段时间的步子确实迈得太大了,过犹不及啊。” 王四最是清楚支持金国的改革是正乾皇帝早就定下的外交战略,其人身为外部尚书只要结果,并不关心金国在这个过程中稳不稳定。 甚至,对大同帝国来说,始终处于动荡之中的的金国对大同更有利。 “陛下,咱们要不要采取一些行动,以声援金主?” 徐泽摇了摇头,否决了王四的提议。 “不用。” 王四虽然经常有一些单纯的想法,或者说故意在正乾皇帝面前表露自己的单纯想法,但其人一直严守君臣底线,皇帝没有拍板他绝不敢擅自从事。 也正因为这一点,徐泽这些年来多次亲自出手调整外部和监部的人事结构,却始终没有拿掉王四。 “我相信完颜吴乞买能处理好此事,咱们急着下场反而可能会让金国的内部矛盾转为外部矛盾。而且,咱们此时也不宜再分散精力。” 完颜吴乞买被揍这件事确实会导致金国的国政变化,但这个变化并不足以影响其国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表面上看完颜宗翰咄咄逼人,连皇帝都能揍,金国的其他权贵无论有没有阻止此事,事实上都扮演了帮凶的角色,由此可见其国守旧势力有多强大。 但完颜吴乞买并没有输,其人以挨揍这样非常屈辱却有效的方式保住了自己的势力,为今后的卷土重来提供了可能。 通过这件事也能看出,完颜宗翰和完颜吴乞买的论政斗能力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完颜宗翰连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做都没搞明白,就擅自出手打皇帝,固然是爽了一时,也得到了自己当前想要的东西,却输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经过这番折腾,金国原本投向内政的人力物力肯定会再次向战争偏移,上京道僵持的局面也必然会跟着发生变化。 大同帝国已经在做南征赵宋的准备,力量开始向南转移了,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宜再轻易做出调整。 如此一来,大同对金军行动的干涉能力将会大减,倒是让完颜宗翰歪打正着抓住了难得的机会。 不过,徐泽也没想把金国始终死死捆绑。 金国内部的权力斗争既然客观存在,大同帝国就不该人为压制,还要尽量“公正公平”地对待争斗各方。 嗯,就如同对待高丽和日本一样“公正公平”。 而且,别看完颜宗翰当前占着上风,压得完颜吴乞买只能打落牙和血吞,但前者最终却未必能玩得过后者。 以吴乞买的老谋深算,绝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若是真的政斗失败扛不住时,其人自会知道该向谁寻求保护。 大同要做的,只是在吴乞买需要的时候提供恰到好处的支援,帮助其人推进金国的集权化(汉化)改革就够了。 徐泽已经把话说明,王四便不再纠结此事。 放下金国的“奇闻”,其人将注意力放在了赵宋的“怪谈”上。 因河东路归来人之事,同宋两国再次爆发军事冲突,面对同军可能大举南下直接灭掉赵宋的巨大危机,教主道君皇帝匆忙派出太傅楚国公王黼出使大同乞和。 彼时,形势异常危急,赵宋有国灭之虞,赵佶什么都顾不上,只要徐泽能够退兵息怒,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给王黼开出的条件很宽泛。 最终,在王太傅的努力下,同宋双方再次议和,大同正乾皇帝同意息兵,代价则包含赵宋朝廷割让河东和河北两路剩余州府。 如此一来,大同帝国的边境就抵近了赵宋的国都。 日后,两国一旦再次爆发冲突,首当其冲的便是东京开封府。 这种形势下,开封府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国都了。 即便形势如此,赵宋朝堂仍然经过了数轮交锋,臣子们才同意了教主道君皇帝的迁都南阳府的提议。 而待朝廷迁都之后,开封府原本地方行政体系肯定无法适应新的形势变化,必然要设立新的官府机构。 赵佶的提议是设置留守司以统管京畿路军民继续抗同,没想到此提议却遭遭到了部分臣子的反对。 要了解这事的蹊跷处,就得简单捋一捋赵宋如今的局面。 赵宋王朝虽然在军事上被大同帝国压着打,但论两国疆域,前者仍然要比后者更加辽阔,人口也更多,并且还保留着“皇朝”的一切仪制。 严格意义上讲,赵宋朝廷准备“迁都”南阳府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意味着其国就此放弃了东京开封府。 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即便为了维持华夏正朔地位,赵宋在舆论上也绝不能公开放弃已经掌握在大同手中的两河和燕云之地,更勿论其立国一百六十余年都没有更改的国都开封府了。 就算迁都之后,在赵宋的舆论宣传口,事实上的都城南阳府也仍是陪都,东京的地位并没有下降,还是法理上的国都。 但教主道君皇帝提议设置的留守司乃是原本设置于陪都的官署,既然东京正式国都的地位未变,就不该设置陪都才有的留守司。 表面看,上此表的臣子就是玩文字游戏瞎扯淡。 开封府要不了多久就要失去事实上的国都地位了,再为了设置留守司而扯皮有什么意义,朝廷不在开封府设留守司,就不能设守留司么? 其实,真不是,这些人还煞有介事地列举一系列的理由。 诸如朝廷在东京统御全国力量都无法御敌,靠一个留守司有什么用? 东京离敌境这么近,在此设留守司不仅浪费人力物力,还会惹恼大同,一旦战起,百万生民恐遭战火…… “陛下,赵宋朝廷本月再次就东京留守司的设置进行了廷议,还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哼!” 以徐泽如今的眼界,自然能看出赵宋朝堂这段时间在玩什么鬼。 王朝末年,各种奇谈怪论充斥朝野,很多事看起来荒诞不经,其实背后都有深层次的原因。 而部分宋臣以各种理由阻碍迁都,根本原因就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担心战争会摧毁东京的一切,寄希望于“和平解放”。 “大同可以保留开封府,但绝不会再设‘东京’,幻想放弃抵抗就能保住利益,想什么屁吃!” 第二十一章 大辽落日 时光之轮转动不息,转眼辽国保大五年(公元1125年)已经到来,动荡不堪的上京道却还看不到结束混乱的曙光。 失去了大辽王朝的强力镇压,这片遵从丛林法则的土地更加无序而混乱,各方势力相互角逐之下,几乎每月都有几起或大或小的战斗爆发。 昨日,河董城东南约两千里的一处荒漠中便爆发了一场不甚激烈的战斗。 战斗的规模并不大,并因为被突击方当场溃逃而迅速结束。 但失败者四散而逃,却给兵力本就不多的突击者造成了不少的阻碍,以至于此战的最重要目标在混乱中再次逃脱。 次日黄昏时分,荒漠中,一小队疲惫的契丹人驻马远望。 “张仁贵,你眼力好,快看看那边是不是陛下?” 顺着北护卫太保术者手指的方向,骑在马上的侍从张仁贵手搭凉棚,远处的沙丘下,确实有一个人影若隐若现。 “太保,好像——是的!” “快去迎驾,驾!” 没错,大辽天祚皇帝的保大五年开年就是在逃亡中开始的,只是这一次的逃亡显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狼狈。 年前,金军击败并俘虏辽国都统耶律马哥,耶律延禧因此失去了最后一支效忠于自己的大军,只能再次潜回西京道。 天祚帝前往倒塌岭节度使司,本欲寻求北部谟葛失的帮助,获得补充后再前往云中之地继续积蓄力量。 只是这一次,谟葛失却冷落了天祚皇帝,逼得其侍从以随身衣物换取食羊。 接连吃了几顿冷饭后,耶律延禧终于意识到继续南下的危险,仓惶逃回上京道。 之后的数月时间里,天祚皇帝只能不断转移于诸部之间,以逃避金军的探查。 最终,走途无路之下,其人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纳娶突吕不部节度使讹哥之妻谙葛,以期留在突吕不部渡过寒冬。 但此举不仅没有换来耶律延禧想要的效果,反而让部分随驾臣子看到了天祚帝雄心已失大辽未亡而亡的事实,极度失望之后便是难以排解的怨怼情绪。 随后的月余时间里,随驾臣子们利用突吕不部内部的矛盾不断串联,并趁着新年宴会之际发动叛乱,杀死了吕不部节度使讹哥。 这次叛乱的矛头直至耶律延禧,叛臣们计划劫持天祚皇帝,以利用其人最后的价值——作为投名状,投降在西北面发展的耶律大石。 关键时刻,耶律延禧新任命的北护卫太保术者、舍利详稳牙不里等人挺身而出击败了叛军。 因为突吕不部节度使讹哥死在了叛乱之中,有其妻谙葛的帮助,耶律延禧只要愿意,掌控突吕不部残部不会太难。 但其人害怕逃跑的叛臣引耶律大石来擒杀自己,不敢久留此地,更不敢继续向西北迁徙,只能带着少数愿意继续追随的随从折返东南方向,到金国的边缘地带冒险。 耶律延禧没想到的是,这次随驾人员的叛乱虽然被迅速平定,造成的恶劣影响却极难消除。 天祚帝“强纳”讹哥之妻谙葛在先,吞并其部在后,手段极其下作,丢尽了大国天子应有的体面,也失去了继续号召上京道诸部的大义。 消息传开后,早就离心的草原诸部更有理由防范图谋不轨的耶律延禧。 诸部不仅不愿向行在提供补给,还暗中勾结金人泄露其行踪,使得残辽势力在上京道的行动越发艰难。 昨日,便是因为部族的出卖,天祚帝率众穿越荒漠时遭到了金军的突袭。 幸好,这支金军仅有三百多人,而这几年不在逃亡路上就在准备逃亡中也锻炼了耶律延禧的警惕性,危急时刻其人果断弃众而逃,才躲过了这一劫。 “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因为逃得太急,天祚皇帝的坐骑中午便力竭而亡,其人只能继续步行逃跑,才让随后赶来的侍从们追上了其人。 接连心腹臣子的遭遇背叛,疑心颇重的耶律延禧越发谨慎,轻易不敢在侍从们的面前表现自己的真实情绪。 “诸卿都是朕的最忠诚的勇士,何罪之——咕咕——呃,有谁带着干粮?” 耶律延禧此番逃亡确实狼狈,连干粮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早就饥肠辘辘,说话间肚子不合时宜地闹腾起来。 侍从们一阵摸索,只有术者的衣兜里还有几颗干枣,肯定饱不了肚子,但总比没有要好,天祚皇帝接过,丝毫没有嫌弃,直接丢进了自己的嘴里。 稍微补充了一点能量,耶律延禧想到昨日的金军突击心有余悸,迈开脚丫子就继续赶路。 “金军不会这么快就放弃,这里不能再等了,咱们继续走!” “陛下,请上马!” 能追上皇帝的侍从都有坐骑,但也只有一匹马而已,耶律延禧没有马,肯定不能让皇帝真的继续步行,要想赶路,必然要有一个侍从让出自己的坐骑。 此情此景,谁让出自己的坐骑,就有很大可能走不出这片荒漠,等同于把生的希望交给皇帝,而把死的威胁留给自己。 天祚帝故意不开口向侍从们要坐骑,就是担心接连逃跑后,有人心存不满而再次借机发难,没想到张仁贵却毫不犹豫地交出了自己的坐骑。 “张卿——” 耶律延禧本想给张仁贵随便加封个官职,可与这名忠诚的侍从两眼相对,其人又觉对这样做会显得太没诚意。 这几年不断逃亡,他的朝廷百官换了一遍又一遍,以往臣子们最看中的封官许愿在朝廷失去应有的权威后,渐渐变成了最廉价也最没诚意的赏赐。 比如术者,原本就是个有名没姓的牧奴,不识字也没多大的见识,只有一把傻力气,并多次与金人以命相搏。 天祚帝任命其人为北护卫太保这样的高官,便是答谢他的忠勇,而术者也回以忠诚,始终对皇帝不离不弃。 但张仁贵主动让出坐骑选择独自留下,情况显然不一样,不能再封官打发了事。 “等朕复国!” 张仁贵咧开嘴,似是想对皇帝回以笑容,暮光下的表情却格外惨然。 天祚帝心中有愧,不敢再耽搁,当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打马远去,只留下了张仁贵一人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漫漫寒夜。 此时正值正月底,苦寒的上京道还是一片冰天雪地,夜间尤其寒冷。 耶律延禧之前仓惶跑路,不仅跑死了坐骑,还跑丢了裘帽,骑马奔驰间风力更大,越发觉得寒冷,其人不自觉用手去捂自己的秃头。 紧跟在后面的术者见此情形,赶紧摘下自己的貂裘帽递给皇帝。 张仁贵孤独的身影还未远去,耶律延禧没脸再坦然接受臣子的进献,拒绝了术者,并一把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角裹在头上,权当帽子遮寒。 一行人走走停停,次日天亮后总算走出了荒漠。 可荒漠的边缘地带极少有游牧民居住,大辽君臣水粮早已断绝,又没地方获得补充,只能吞冰咽雪以充饥解渴。 这样的苦和累在以往的逃亡中经常遇到,倒不是多大的问题,天祚帝也忍受得了。 但逃亡了整整三天,追随其人的侍从却没有再增加,减掉生死未卜的张仁贵,随驾侍从仅有寥寥三人,这是耶律延禧从没有遇到的窘迫局面。 一行四人的小队伍莫说应对金军的追击,就连稍微彪悍点的游牧民都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在混乱而无序的上京道草原上,由不得他们不小心再小心。 夜幕再次降临之前,耶律延禧等人总算见到了一个游牧民的帐篷。 饥饿难耐之下,残辽君臣只能谨慎地靠近这户人家,诳称自己是某部的侦骑,因在沙漠中迷路才至此地,寻求一些吃食。 上京道草原的生存条件极为恶劣,不管是极端艰难的自然环境,还是无时不在的混乱杀戮,都使得一般的牧人必须依附于部落才能存活。 就算是各种原因落单的游牧民,通常也会几家结成一个小型帐落,并投托到某个大部落之下寻求庇护。 因此,但凡能够在草原上存活的独户游牧民就不可能是一般人,都有极强的警惕性和野外生存能力,耶律延禧等人遇到的游牧民拔里特就是这样的人物。 拔里特当然不会相信这伙陌生人的鬼话,但能在草原和荒漠之间穿梭的游骑也绝不会是一般人,不想惹麻烦的话最好就别管多闲事。 不想惹事的拔里特痛快地给了逃亡者一头食羊,却将他们安排在兽栏旁的草垛休息,不允许耶律延禧等人进自己的帐篷——里面有其人的妻儿。 惊恐万状的天祚帝也怕再遭陌生人的出卖,本就没想进入帐内休息,双方相互警惕之下,倒是安然度过了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次日大早,拔里特起来喂羊,见到了戴着貂裘帽的术者等人宁愿挤在草堆中相互取暖,也要将毯子交给耶律延禧挡风,知道了后者应该是个大人物。 其人由是留了心,等术者等人醒来后便偷听了他们的讲话,才知道这个帽子都没有的落魄老者竟然是自己的皇帝。 拔里特大惊,赶紧跑到耶律延禧的马前叩头,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请求天祚皇帝宽恕自己的怠慢之罪,并再三恳请天子入帐接受忠实臣民的款待。 耶律延禧等人这一路奔逃,也的确是人疲马乏了,若是接着跑下去,人还能勉强支撑,马怕是又得倒毙了。 更关键的问题是眼下后有追兵前无去路,众人一时也没有想好下一步该去往何处,漫无目的的瞎闯,未必就比留在这里更安全。 综合考量后,天祚帝坦然接受了拔里特的邀请,进入帐内安歇。 术者等人则轮流留宿帐外警戒,以防不测。 拔里特本是宫卫军兵士,早年曾参与过护步答岗和黄龙府之战,还征讨过耶律章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为大辽流过血,也见证了大辽的衰败。 战场上的接连失败,对上位者来说是钱粮和兵员数字的损失,对出生入死的兵士们来说则是不断倒下的袍泽。 拔里特不想成为这些冰冷数字中的一员,便在战争的间隙带着家人远离了部落,以逃避再次征召的命运。 此番见到了皇帝等人的落魄,拔里特想起自己没有尽到的职责,心怀愧疚之下,主动忏悔了自己的罪责。 国家衰败落魄至此,哪里是一个小兵能够承担的责任,天祚帝自然不会惩罚这个逃兵,大度地赦免了其罪责。 拔里特则让自己的妻小见了皇帝,并尽心款待。 还好,这一次倒是没有闹出主人以妻待客的尴尬事。 接连逃亡之后,疲惫不堪的耶律延禧总算睡了几个安稳觉。 不过,拔里特身为游牧民,家中本就不富裕,能款待天祚皇帝君臣一时,却没法庇护他们一世。 耶律延禧也担心金军的搜捕小队会追来,在拔里特家住了四日后,大略养足了马力,便不顾拔里特的挽留,继续赶路。 临行前,天祚帝嘉许了拔里特的忠心,并授予其人为饶州节度使。 很明显,这个任命为遥授,拔里特不可能前往控制在金人手中的饶州任职,自然没法通过这个职务获得任何好处。 最多是其人死后,能够在墓志铭上写上一笔“故饶州节度使”——前提是拔里特的后人能够给他修一座相应规格的坟墓。 拔里特恭敬地接受了皇帝任命,因为其人清楚,仅剩下四人的大辽朝廷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离开了拔里特,耶律延禧计划向西南而行,冒险越过倒塌岭节度使司的谟葛失部控制区,以再次进入夏国。 天祚皇帝之前流亡夏国期间,党项小斛禄曾私下接济过其人,现在走投无路,也只能到彼处碰碰运气了。 可惜,耶律延禧这次的运气是真用完了。 金军数日前在荒漠中击败辽军后,从俘虏嘴中确认了天祚帝的行踪,负责这次行动的完颜娄室便立即增兵,并展开了拉网式搜索。 耶律延禧等人出了拔里特家,行不到两日,便被金军追上并俘获。 至此,这个由胡人建立并传九帝享国二百一十八年王朝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第二十二章 灭其国先废其都 当北面流亡数年的天祚皇帝落入金人手中宣告大辽国灭之时,南面的赵宋王朝也在大同帝国的淫威下不得不迁都以避锋芒。 不过,迁都南阳府之事进展并不顺利。 即便普通人家搬迁新居也是件繁琐到令人头疼的大事,更别说一个国祚一百六十余年的王朝迁都了。 作为赵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城从来都不是一座孤立的城市。 维持这座超级大都市有效运转的,不仅有东南各地数量惊人的漕粮物资保障,还有京畿、京东、京西等路数千万人围绕东京进行的社会大分工。 很明显,这些人绝不可能全部迁到南阳府。 放眼天下,也没有任何一府之地能够突然安置这么多的新增人口。 邓州升为南阳府之前,是仅辖五县居户十一万余户的“望”州,其治所穰县更是不到三万居户,尽管朝廷三年前就启动了穰县的扩建,但相关配套建设不可能一蹴而就。 相对于东京汴梁城来说,穰县城的容纳能力非常有限。 朝廷由汴梁搬迁到穰县必然有所取舍,哪些人和部门随朝廷搬迁,哪些需要留下,都涉及到一系列的利益角逐。 当然,若是能够抛弃东京城这个大包袱不管,皇帝直接带着重臣到南阳府另起炉灶,事情肯定要简单很多。 只是,这样的做法显然不可取。 教主道君皇帝虽然善用权术,登基后一直都在以各种手段从臣子手中抢夺权力,却也懂得自己的力量来自哪里,哪些死可以作,那些事万万做不得。 其人能够力压诸多狡猾如狐的朝臣们多年,如何会不明白赵宋王朝姓赵却不是天水赵氏一家的私有之物。 赵氏只有作为维系既得利益群体统治天下的代言人存在才是合法的皇室,若是自己放弃了这份职责,将什么都不是。 赵佶要是真敢置各方利益于不顾而直接跑到南阳府,他这个御极近三十载的天子马上就会变成失去人心的伪帝,朝廷也会失去继续号令天下的大义。 因而,教主道君皇帝虽然惧徐入骨,害怕同军南下而以手段逼迫臣子们接受了迁都之议,但在具体操作上,其人却没有一味蛮干。 两个月前,针对臣下纠结于东京留守司的名称问题,教主道君皇帝下诏,改新陪都穰县之名为临安。 临安者,临时安居之意。 此番改名简洁明了地表达了天子绝不会放弃故地,只要实力允许大宋定会北伐大同重返东京的大决心,以安部分不愿迁都者之心。 涉及迁都方案的拟定,教主道君皇帝也任由臣子们互掐,安心扮演好裁决者的角色,绝不亲自下场表明自己的态度。 如此一来,时间到了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的三月,赵宋朝廷年前就确定的迁都大事却还没有进入实质搬迁环节。 不过,教主道君皇帝有耐性等臣子们扯皮出了结果再发话,已经启动南征计划的正乾皇帝却没心思看这帮只进不出的政客上窜下跳。 早在赵宋君臣为东京留守司的设置扯皮不休的时候,一则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情报便惊动了所有人——同军即将扩编,且一次性扩充三个军! 长期以来,赵宋朝廷对敌国的军事情报获取手段都相当低下,面对极端重视情报工作的大同帝国更是无力,基本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 这份情报的来源相当诡异,消息也非常零碎,比如同军新增的三个军军正是谁,部署在哪个方向等信息都很模糊。 以赵宋君臣的情报分析能力,很难凭借这份粗糙而简单的情报,做出同军扩编究竟是针对大金还是大宋的判断。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穷兵黩武的大同帝国兵力已经极盛。 至少,防备外战无力的大宋禁军绰绰有余了。 正乾皇帝绝不会无缘无故大规模扩军,再次扩军肯定是为了开启新大战,而军力孱弱遇同即崩的赵宋王朝恰好了大同周边最好捏的软柿子。 同军扩编消息泄露的结果,就是赵宋朝廷僵持了很久的东京留守司之议戛然而止。 面对同军可能继续南下的压力,之前一直软磨硬抗拒绝迁都的臣子们选择了妥协。 战争必然伴随杀戮,同军军纪再严也是会杀人的,且杀人的效率还相当高。 钱财富贵再好也要有命消受,就算再不愿放弃开封府的产业,也得先躲过同军南下的战争杀戮再说。 正式启动迁都计划后,诸臣在方案拟定上的扯皮并不是阻挠迁都,而是利益各方为了争夺“搬迁指标”进行的利益角逐。 稍微懂点兵事的人就知道扩军需要时间,打仗需要提前动员,同军确实有很大可能性会继续南下,但绝不可能马上就南下。 所有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能选择的情况下,没人愿意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和仆从全部留在随时会沦为战区的开封府。 但南阳府的安置能力有限,朝廷迁都必然有所取舍,谁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争执便在所难免。 以赵宋朝廷扯淡至极的行政效率,只要皇帝不定调子,芝麻大点的事都可以反复扯皮,涉及各方利益的迁都方案更是可以无限拖下去。 有危险却没有迫在眉睫,怕出事又喜欢搞事的教主道君皇帝可以容忍臣子们的扯皮,一直关注赵宋迁都之事的正乾皇帝没耐心看他们继续扯皮。 这一次,徐泽直接派海军舰队驶进长江入海口,登陆并占据了崇明镇。 理由是汴河常年失修河运能力大减,赵宋王朝赔偿大同帝国的粮食布帛等物资需改走海路运抵各地。 为保证海路安全,大同特派出海军舰队清理水盗并护送商船。 这一理由与赵宋准备迁都的借口一致,倒是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实际上,大同海军已经不是第一次驶进长江威胁赵宋朝廷了。 早在宣和二年,还是宋臣的徐泽奉朝廷之命平定两浙路方腊之乱,为接应牛皋部渡江南下,阮小七就曾率海军舰船驶进长江扬州瓜州段炮轰守渡的广济军渡船。 这件事给赵宋朝廷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瓜州不仅是重要的长江渡口,还是漕运运河的起点,地位极其重要。 若是同舟社水军时不时瓜州耀武扬威一番,极度依赖漕运的东京城就无法维持。 为确保长江水道安全,赵宋朝廷之后几年花费巨资在通州江口镇、泰州孤山和扬州瓜州镇修筑了三座水寨,并在各处配置了若干门“威冂大将军”火炮。 其中,孤山和瓜州两处还依托江中大岛设置了数根锁江铁柱,战时可迅速拉起拦江铁索,以阻止大同海军逆流而上。 这三道防线的作用如何尚需经历大战考验,但赵宋水军在长江水道上面对大同海军,至少不像前些年那般全无防守之力。 因而,大同海军登陆崇明岛并没有引起赵宋朝廷的过度恐慌。 但当今之世,没人敢无视正乾皇帝的任何举动。 同宋两国半年前才因河东路归来人之事爆发冲突,现在大同海军又以“护航”为借口公然登陆赵宋领土,传递的威胁意味不要太明显。 须知道大同不仅有强大的海军,更有战无不胜的陆军。 依托长江防线宋军尚可以勉强阻挡大同海军顺江西进,可在陆地上却是全无招架之功。 若有人敢无视正乾皇帝如此意味明显的警告,那紧接着发生的事,可能就不是海军进入长江口这么简单了。 这世界上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大同海军登陆崇明镇的消息传至东京后,赵宋君臣很快就读懂了正乾皇帝要表达的意思。 徐泽虽然造反起家,但每次搞事前都有征兆,特意给赵宋朝廷留出准备时间,从没有搞过不宣而战。 这次也一样,先是放出同军大举扩编的消息,现在又出兵封锁长江入海口,大同即将用兵赵宋的征兆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派使入同解释“误会”,乞求大同息兵是必然的操作。 但正乾皇帝既然已经蓄谋发动大战,赵宋君臣就算再不想打,也只能放弃幻想搁置内部争议,尽快启动迁都进程,以应对即将爆发的两国大战了。 其实,同军虽然已经初步完成了扩编计划,但诸部的合成训练还没有展开。 而民政方面,预备用于新征服之地的行政人才更是储备不足,大同帝国并没有做好南征赵宋的准备。 所以,海军此次出动的舰船数量并不多,出兵也不是为了发动战争。 徐泽之所以要泄露本国备战之事,让赵宋朝廷提前做好战争准备,自然有其深层考虑。 同宋两国军力相差太大,无论赵宋有无准备,都没有办法阻止同军的入侵,让其多准备一段时间,并不影响最终结果。 根本原因是开封府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存在,不符合大同帝国的长远利益。 京畿路尤其是开封府既不是兴盛的实业基地,也不是重要的贸易中转地,其地的畸形繁荣只是源于赵宋王朝守内虚外和强干弱枝政策。 举全国之财力物力才能勉强维持开封府的规模,一旦失去国都的地位,仅仅是吃饭问题就能逼得大量的东京百姓背井离乡。 面对国灭的危险,赵宋朝廷能够迁都以暂避同军锋芒,却没法迅速迁走京畿路的庞大人口。 赵宋士大夫和其他守旧势力有足够的理由敌视擅改圣人之学、不愿给自己“应有的”特权大同帝国。 但只想吃饱饭的普通百姓却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而一些家大业大者则为了开封府的“和平解放”奔走呼号。 正常情况下,同军对开封府的战斗将不会有多激烈,也就是说东京城毁于战火的可能性极小。 届时,大同将面对一个现实问题——如何处理纳入治下的开封府? 三年前,同舟社建国,徐泽决定以燕京为国都,并不是因为彼处有什么“王气”,而是大同帝国的重心在北方。 只有定都于燕京,大同帝国才能逐步同化金、辽、高丽、日本等国的原住民,并将之逐步固化为华夏的“传统疆域”。 所以,哪怕开封府无论是开发度,还是处于“天下中心”的绝佳位置远远优于燕京,其人也从没有考虑过日后迁都开封府的问题。 以当下的生产力,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在非政治需要的情况下,长期维持百万人口级别的超级大都市,大同帝国照样不能。 失去了国都地位以及因此而获得的政策倾斜,畸形繁荣的开封府必然会快速萎缩,再难维持原本的规模,以服务业为主的开封百姓将会大量破产。 同宋两国的统治根基不同,也决定了战后大同必然要刻意打压开封府的地位,以削弱遗老遗少势力在新朝的活动能量。 如此,又会进一步加剧开封府的萎缩速度。 所以,即便开封府真能够“和平解放”,东京军民保住家产的幻想也势必会破裂。 数以百万计的人口因失业、破产等问题积累的社会矛盾,将是可怕的动乱根源,即便大同日后一统天下,也不得不花费巨力治理这个脓疮。 除非新朝愿意背上旧朝的包袱,给予开封府都城,至少是“南京”的政治地位,继续以举国之力维持其地的繁荣。 或者直接强行迁走开封府的百姓,毁掉其建筑,人为将一个百万级人口的超级大都市降为仅有数万人的一般县城,以削除其动乱的能量。 很明显,以徐泽的性格,这两条路他都不愿选。 所以,当初王黼询问迁都之事,暗示自己愿意阻止朝廷迁都,将教主道君皇帝留在东京以备大同帝国一锅端时,徐泽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其人的“投名状”。 对徐泽来说,从大同定都燕京的那一刻起,开封府作为华夏王朝统御天下的历史使命就已经结束,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对已死之物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既然赵宋王朝注定要灭亡,因这个王朝而畸形繁荣的开封府也要在其覆灭之前,回归其原本该有的面貌。 第二十三章 北望王师又一年 张氏打炭场,东京蜂窝炭行行首张三刚给雇工们散了一大箱铜钱,满脸愧疚地朝院内的众人团团作揖。 “张三无能,几年时间就把这诺大的打炭场搞散了伙,连累各位兄弟没了吃饭的营生,俺对不起你们!” 半年前,大同海军攻占通州崇明镇,惊醒了争吵不休的赵宋君臣。 面对同军即将南下的大危机,教主道君皇帝不等众臣商议出迁都的具体方案就留下太傅王黼镇守东京,其人则带着御营和蔡京、高俅、李邦彦等臣子直奔临安而去。 本就谣言四起的开封城因天子出奔而更加混乱,一些贵人等不急朝廷安排,匆匆收拾行装后紧跟教主道君皇帝的车驾南下。 由此,又引发更大规模的逃亡。 至王太傅勉强稳住东京社会秩序,城中已经少了不下二十万人。 无数人在这场不理智的逃亡中抛家弃业,但留在城中的人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大逃亡之后,开封市场急剧萎缩,百业萧条,对还在东京苦熬的经营者来说,减薪裁员留足流动资金便成了必然的选择。 张氏打炭场恰是这波裁员风潮中的最后参与者,可谓仁至义尽,张东家却将所有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脾气急躁的牛二跳了出来。 “东京城哪个不知哥哥的仗义,要不是哥哥这些年照应,牛二说不定早就横死街头了,哪个没良心的要是还怨哥哥,俺第一个要他好看!” 牛二自从跟张三从事正经营生后,性子就改了不少,很少犯浑闹事,还安了家,但其人“没毛大虫”的诨号却不是白叫的,即便隔了多年,威慑力仍在。 见牛二带头发了话,拿了遣散费即将各奔东西的众雇工也纷纷向张三回礼表态。 “是啊,要说仗义,东京哪个能比行首?行首倾家荡产也要接济俺们,要是还有人怨行首,就真是昧良心了!” “教主道君皇帝都去了临安不管这东京城了,哥哥还管着俺们吃住这么久,换了别家,谁会管?” “对!要怨就怨这世道!就怨大——唔——”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捂住了嘴。 “狗儿,不得命了,甚话都敢乱讲!” 说错话的那人想起东家早年的发家史,也知道自己错了,赶忙闭了嘴。 一番闹腾恭维之后,得了钱的众人纷纷离开院子各奔东西,院内只剩下了几个心腹老兄弟,一直没吭声的清草蛇李四这才靠近张三。 “哥哥,东京这次怕是真的要打仗了,咱们该怎么办?” 张三合上钱箱盖子,拍了拍盖板,示意李四挨着自己坐下,这才悠悠地反问其人。 “你打算怎么办?” 李四年少时便跟随张三闯荡,从最早的偷鸡摸狗到后来的正经营生,前后二十多年,他都是张三最得力的助手。 其人见识过张三早年的落魄,又亲手打拼出张氏打炭场的辉煌,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其衰落,情绪远较其他人更加强烈。 “这窝囊朝廷,早就该反了它!” 李四张口就是要造反的狠话,张三的反应却很平淡。 其人只是扭过头平静地看着前者,并没有接这个话茬。 教主道君皇帝即使跑到了临安城还是赵官家,顶多住的宫殿小一点,却丝毫不影响天子琴棋书画踢球唱曲的艺术追求。 东京城还是那个东京城,但经历大逃荒之后,开封府所有社会阶层的利益都受到了极大影响,社会财富急剧缩水的结果就是民怨沸腾。 城中怨天怨地怨朝廷的人多了去,以东京人的爆脾气,只要心中有怨气,哪怕官差就在跟前也照样敢骂。 但这些出口“窝囊朝廷”闭口“造反”的人未必真敢提着脑袋造反——奢靡懒散的生活方式早就消磨了东京百姓的斗志。 官府如今焦头烂额,对这些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根本管不过来。 院内又都是心腹兄弟,倒是不用担心这句话会惹来什么祸患。 而且,李四说这话也不是要真造反,至少不会是现在就造反。 二十多年的老兄弟了,张三很清楚其人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自同舟社崛起于京东路之后,赵宋军队屡战屡败,国运一年不如一年,因赵宋兴盛而兴盛的东京城也因这个王朝的衰败而衰败。 大厦将倾,昧着良心发国难财者有之,因朝廷不断加大租税而破产毁业者也不少,更多的人家则是在这混乱的世道中苦苦挣扎。 由泼皮起家,短短数年就挣下了好大一份家业的张三也曾挣扎过。 当年李子义为祸京东路,东南漕运一度中断,导致东京城中物价飞涨,百业难以维持,纷纷裁员压薪以应对危机。 其人却是逆潮流而动,宁愿赔钱也要养活一帮老兄弟。 因此仗义之举,挺过危机的张氏打炭场行迅速恢复战前规模,在东京蜂窝炭行的龙头地位彻底不可动摇。 但这次的危机却不一样,正如雇工们所说,教主道君皇帝都丢下祖宗基业不管了,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又如何能挽救东京必然衰败的命运? 真有门路的达官贵人早就转移资产跑路了,抛家弃业跟着别人盲目逃荒的傻瓜们也不是一般人,至少得有盘缠,出了东京还有钱再置业或投奔亲友。 留在城中无处可去者,要么是为达官贵人守家护产的仆从,要么是既没钱财又无亲友可投的苦哈哈。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消费力低下。 东京如今的形势就是有钱的消费主体跑路导致百业无以为继,另一方面又因朝廷迁走转运的物资锐减而导致物价腾贵; 两厢叠加之下,以服务业为主的东京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就连原本日进斗金的“七十二家正店”也纷纷倒闭,更勿论一般的商贾和百姓了。 现在,大部分人是能少花钱就少花钱,能不花钱就花钱,以此苦熬到形势再次变化——开封“和平解放”。 熬过了,就能在更加稳定繁荣的新王朝里继续发家。 只是,秋去冬来,同宋两国形势越发紧张,同军却始终没有南下接管开封,大批家底浅薄的商贾没有熬过这段时间而纷纷破产。 当然,这场因迁都导致的破产风暴完全可以预见,预料到这一结局的人还不少。 去年底,朝廷确定要迁都临安时,李四便劝过张三,趁着局势还没有彻底变坏赶紧抽手再谋出路。 其人并没有把话挑明,“再谋出路”既可以理解为转移资产到其他城市发展,也可以理解为利用东京混乱的局势和人面熟的优势暗中行事,以响应准备南下的同军。 张三眼光远超李四,自然也看到了东京必然要衰败的命运。 但其人既没有转移资产重新开局的打算,也没有发动手下兄弟搞事,而是谨慎地选择了观望,付出的代价就是数次裁员。 李四嘴里明着骂朝廷,实际却是暗怪张三优柔寡断,导致局面被动至此。 张三收回思绪,开口便提及了一段尘封的绝密往事。 “十年前,正乾皇帝平定泸州夷人之乱后回京献俘,回登州前,曾私下召见过我。” 闻听此言,李四却不是太吃惊。 众兄弟当初之所以能发家,就是早年搭上了正乾皇帝这根线,先是卖地沟油得到了检验,接着才是双方合办打炭场。 因为这层关系,京东路大乱后,张氏打炭场也受到了牵连。 不过,彼时与同舟社有贸易往来的商家不止一家两家。 张氏打炭场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是特别突出。 而且,双方的业务往来切割得也很早。 之后,便彻底断了明面上的联系,就算有人想找茬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所以,在张三向官府交够“保证金”后,便再没有人纠缠此事。 至于张氏打炭场与同舟社切割业务的原因,张三则一直讳莫如深,但李四作为其人的亲密助手,多少能猜到一些。 张三将李四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悠悠地讲道: “正乾皇帝问我‘若是以后天下有变,你可以愿意离开东京’?” 尽管早有猜测,但从张三嘴中得到了十年前正乾皇帝便有了吞吐天下的雄心,并给自己这些人留了后路,李四仍是激动不已。 “哥哥是如何回答的?” 张三也不记得当时失魂落魄之下如何回答了正乾皇帝的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确实割舍不下东京的一切,真没想过要离开。 多年以后再回顾这个问题,其人仍是极度迷茫。 但这些并不重要,李四关心的也不是张三当初的回答,而是正乾皇帝的态度。 换句话说,就是其人自己的出路。 二人共过患难,也同过富贵,现在又重归“落魄”,原本就是泼皮的李四之所以始终追随张三,并不是因为后者有多强的人格魅力。 而是李四知道张三的背后站着正乾皇帝,双方私下肯定有联系,同舟社恐怖的情报渗透能力让其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不是李四的臆想,而是有事实依据。 当初有不少商家没眼力,担心陷在京东路的同舟社玩不过朝廷,主动与其划清界限,更有甚者向官府出首同舟社在东京的联络人员。 结果,等反应迟钝的官府按照出首者提供的线索抓人,自然是人去楼空。 没过多久,出卖同舟社博富贵的人家却离奇失火,满门老弱无一幸免,稍微有点判断力的人都能明白这就是同舟社的报复。 此事做得相当粗糙,但震慑效果却格外的好。 李四当初虽然没想过出卖张三,却也不看好同舟社,几度想离开张三单干,只是慑于同舟社的恐怖手段,怕自己离开后会遭到清算才拖了这么多年。 结果,徐泽不仅没有被朝廷玩死,还利用李子义之乱堂而皇之地据有京东一路,进而又进军大名府割据河北,紧接着还北伐燕云建国称帝。 徐泽的造反起家史过于魔幻,以至于李四怀疑十几年前的夏夜,自己是否真与正乾皇帝在州桥夜市梅家铺子喝过酒。 李四是个有梦想的人。 最初随张三混迹市井时,他的梦想就是再不为一日三餐犯愁。 后来有了钱,便想娶个浑家继承香火。 等安了家,有了更多的钱,又想供儿子读书,等长大了博个出身。 现在,这个梦因徐泽造反大宋迁都难逃灭亡命运而破灭,却又因自己曾与大同正乾皇帝有过交集而有更好的机会。 每次回首往事,李四就为自己当初没有离开张三而庆幸。 作为二十几年的老兄弟,张三也能猜到李四的一些想法,乃反问其人。 “四哥儿,你想投奔北面?” “想!” 以如今的形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四坦率承认了这点。 不过,他有家有口,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偷偷跑到大同。 以其人几近于无的学识能力和声望,就算真跑到了大同也只能做普通老百姓,难道还要再从市井泼皮混起? 听说大同各地的巡捕司对市井管控很严,在大同混市井绝不可能有出路。 所以,李四才会如此积极地鼓动张三搞事。 东京城萧条至极,继续做买卖确实难以为继,但有一桩大买卖却是很好做。 而且,一旦做成了,就可以不用等到儿子长大读书考功名,现在就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博个好出身。 “哥哥难道不想?” “想?” 张三拍了拍李四的膝盖,摇头苦笑。 “光俺想,又有啥用?” 李四不太明白张三这话中的逻辑,追问道: “哥哥的意思,莫非是说正乾皇帝不想要东京城?” “俺不知道。” 张三遥望北方,眼神中满是迷茫。 大同如今据有燕云,又全取河东和河北,力压大宋,一统天下之势已成,大宋再怎么挣扎也阻挡不了同军南下的步伐, 其人身为大同帝国的外围情报人员,当然也想在同军攻取东京时搏一把大富贵。 要想做成此事,就得有人,而要维持一帮老兄弟的心,就必然不断投钱进去。 但只要能坚持到同军南下接管开封,自己失去的一切就能全部挣回来。 现在的问题是同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南下? 第二十四章 百年王朝岂能没有忠臣义士 开宝七年(公元974年),继承后周开拓之势的大宋确定先南后北的统一战略,先后攻灭了荆南、湖南、后蜀等国,又出动大军攻打已经自降封号的南唐。 宋军兵围金陵城,唐军负隅顽抗,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下诏,命南唐后主李煜来汴京朝见自己,实际就是劝降。 李煜担心一去不复返,不敢奉诏,乃遣其国吏部尚书徐铉入朝。 徐铉对于便殿,述江南事大之礼甚恭,徒以被病,未任朝谒,非敢拒诏。 出身军汉的赵匡胤却不愿跟弱者继续磨磨唧唧,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自己的目的。 “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自此之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成了强者肆意欺凌的弱者的绝佳借口。 一百五十多年后,由宋臣造反起家的徐泽北伐灭辽,坐拥京东和燕云,又全取两河,并力压金、夏、高丽、日本等国,成为当世最强之国。 只要稍微懂点历史的人,就能明白立国后一直在飞速扩张的大同帝国肯定不会放弃“天下一家”的努力,其下步目标必然是软弱无能屡屡割地求和的大宋。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大宋王朝成为大同帝国“卧榻之侧”的“酣睡者”。 危机感极强的教主道君皇帝最是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且未雨绸缪,早几年前便启动了迁都计划,却因臣子们不愿放弃切身利益而一再受阻。 之后的事态发展证明了赵佶不愧为赵氏子孙,对太祖皇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的理解远超他人。 只不过,大同帝国的动作比赵宋君臣预料的还要快还要急。 宣和七年正月,刚刚全取河东和河北,尚未完全消化这两地的大同帝国便传出了大规模扩军的消息。 自徐泽公开造反后,宋军在战场上一败再败,赵宋朝廷只能反复割地赔款,试图喂饱徐泽以求喘息之机。 事实证明,割肉饲虎只会让老虎更加贪婪。 幻想两国和平相处的赵宋臣子被这一计响亮耳光打醒后,总算意识到教主道君皇帝的先见之明,同意迁都,却又在具体方案上扯皮。 两个月后,大同帝国借口护航南粮北运,出动海军攻占赵宋通州崇明镇,封锁长江入海口。 惊获此消息,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当即抛下了屡屡拖其后腿的朝廷,带着御营匆匆逃到陪都临安城,由此引发了东京百姓大逃亡。 经历此乱后,聚天下之财而兴盛的东京市场迅速萧条下来。 百姓生活质量急剧衰退,加之守备兵力大减,很多人盼着同军赶紧南下轻取这座七朝古都,以早日结束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为了在“即将爆发”的开封府大战中博取富贵,张三、李四等人阴谋蓄养亡命之徒,却因错误判断大同攻宋之战的时机而耗尽家财。 他们不知道的是大同这次扩军确实是为了攻打赵宋,只不过非常重视情报战的正乾皇帝这次反其道而行之,提前放出了扩军的消息以催促赵宋加快迁都进程。 徐泽的目标当然不是张三这类人,后者不过被殃及的池鱼而已。 大人物与普通人掌握的社会资源不可同日而语,影响力也相差天壤。 前者的一念之差就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很多人,既能让他们生,也能让他们死,还能让他们生不如死。 苦盼同军南下而不得的“义民”们等得心焦冒火,负有守土之责的赵宋知开封府事东京留守王黼也忐忑不安。 其人身居高位,视野更加开阔,掌握的信息面自是混市井的张三等人不能比,心思自然更加复杂。 去年底,大同帝国派人接替郭易简知明州事的消息在同宋两国刻意的隐瞒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折。 今年八月,大同的将军关胜又率整编后的同军第六军四千余人由昌国县出发,跨过定海湾,进驻明州治所鄞县。 五年前,徐泽接受了赵宋朝廷的请求,率万余精锐南下平定方腊之乱。 但大功未成,顽抗同舟社推行的税法改革的沂州大户祝朝奉、李应等人便趁京东路空虚裹挟百姓作乱,徐泽只得提前赶回京东东路平叛。 临行前,其人上奏朝廷,将招降的越州贼军八千人一分为二,并就地安置以“屯田恕罪”。 其中,鲁智深、朱言部五千人安置在越州剡县,王英部三千人安置在明州昌国县。 剡县在四明山、会稽山、沃洲山之间,昌国县则孤悬海外,地理上都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算是徐泽在江南公开打下的楔子。 彼时,赵宋朝廷一再败于京东贼人李子义之手,又耗费巨力平定方腊之乱,接连大战,国力已疲,民怨沸腾。 而徐泽提前回到京东东路,很快就会要求朝廷兑现转让河北东路供其北伐的战前承诺,偏偏教主道君皇帝早就想好了要抵赖,京东或河北肯定会因此而起事端。 对赵宋朝廷来说,若是解决不了京东与河北的危机,江南收拾得再好都没有意义,便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此事。 再之后,大名府一战,宋军精锐尽覆,别说遏制徐泽,后者不造反攻进开封府就是万幸了。 由此,自方腊之乱后,赵宋朝廷就失去了明州的实际管辖权,越州也只能管部分。 因而,关胜率军从同属于明州的昌国县入驻鄞县,倒是没有引起宋人的过度关注。 消息传到临安,便被缩在城中练字作画的教主道君皇帝再次压了下去,仅有王黼这等级别的重臣才知道。 但这次的事显然跟郭易简和李石的交接不一样,并不是同军境内移防这么简单。 明州实在这之前际为大同帝国所据,名义上却仍归赵宋所有,而同军驻守其地则代表着大同正式宣示对明州的所有权。 结合两个月前的崇明镇事件,可以看出大同不再不满足于坐等赵宋搞事然后反击,开始主动出击,大同对赵宋的策略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而且,这次同军正式驻守赵宋的大后方——江南,代表着正乾皇帝已经着手与赵宋爆发全面战争的准备了。 实际也是如此。 秋收前,驻守河东路的同军第三军斥候便频繁越过两国边境,抵近赵宋永兴军路绥德军义合寨侦察,并肆意攻击前来驱逐的宋军。 同宋两国关系急剧降温,大战将起的形势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所缺的,只是大同帝国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或者其他什么借口走个过场,向赵宋王朝正式宣战了。 去年底才复任的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便接连上奏,判断同宋两国的大战不可避免,提醒朝廷勿要再存侥幸,应该深入动员,准备与大同进行不死不休的全面战争。 其人还言之凿凿地预言同军下步的攻击目标就是陕西诸路,请求朝廷给予陕西更多粮草甲械支持,以用于在太原府之战中遭受重创后一直没有补全编制的西军备战。 教主道君皇帝确实不知兵,却也属于当世智商最高的一批人,怎么可能被这老军头的话术手段轻易忽悠? 两年前,太原府救援战失败,将门势力受到重挫,赵佶派童贯再次坐镇陕西诸路,以统合西军,应对同军可能发起的继续进攻。 童贯统帅西军多年,威望较高,却也没办法空口白牙说服刚刚打了败仗的众将士为朝廷继续卖命。 其人除了向朝廷推荐提拔一干中低级军官以逐步取代老牌将门让出的空缺外,便是金钱开路激励士气了。 赵宋丘八就是这点好,不管之前打了多烂的仗,只要大把的钱财下去,原本低落的将士们士气就能起来。 随后,童贯又上奏朝廷,陆续恢复了太原之战中受创的西军诸部。 这中间肯定会有一些军头借机瞒报人数吃空饷,但童贯治不了的军中问题,换其他人更治不好。 而且,大同若要掀起两国大战,无论是攻打淮南东路、京东西路,还是京畿路,都远比直接进攻地形险要的西军老巢的风险更小收益也更大。 所以,种师道此奏纯粹是睁眼说瞎话。 或者说,其人就是代表西军的大小军头向朝廷喊话。 种师道这老滑头分明是看到了朝廷召童贯回临安加强防务,陕西诸路再无帅臣能够压制其人,借口同军的威胁而不愿挪窝罢了。 赵宋朝廷与军头将门互相需要又相互防范,没有西军将门军头的支持,赵宋面对大同确实很没有底气。 但没了朝廷不遗余力地为西军输血,就靠陕西诸路那点可怜的出产,西军将门军头们照样翻不起浪来。 二者实际上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 真到了大同南侵,赵宋王朝有社稷覆灭之危时,西军还是得乖乖进京勤王。 因而,赵佶并没有继续满足西军将门军头们的无理要求。 但其人并没有一味打压,而是主动放弃了调种师道到东京留守司抵御同军的计划。 后者也读懂了教主道君皇帝的旨意,之后便闭口不提西军补充之事。 二者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继续熬下去,直到哪一方先熬不住倒下为止。 所以,同宋两国敌对数年,赵宋朝廷也整军备战了数年,可真到了大同有意大举南下时,教主道君皇帝手中还是没有敢战之兵。 面对这样的窘迫局面,赵佶面对同军从北到南由东到西全方位试探和挑衅,也只能选择忍让为先。 教主道君皇帝一面严令各地平息内乱,务必确保秋税钱粮及时保量运抵临安,以用于朝廷扩军备战,并继续加强南阳府防御体系建设。 一面派出使者前往大同,陈述本国“事大之礼甚恭”,以求消除两国之间的误会,尽量避免或拖延大战爆发的时间。 不过,已经远离中枢的王黼并不怎么关心朝廷对大同的应对措施。 其人以太傅楚国公之尊留守东京知开封府事,实际上已经被教主道君皇帝遗弃了,天子都没信心守住的城池,他一个臣子又如何守得住? 本就有心做带路党的王太傅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受领留守东京的任务后,其人就做好了拱手送上开封府,以换取自己在大同帝国继续发光发热的政治资源。 这几个月里,王黼冒着极大的风险,先后三次派出自己的心腹穿越过境,尝试联系大同朝廷卖身投靠。 结果,都是石沉大海,以往对其倍加关照的正乾皇帝仿佛遗忘了其人。 而大同帝国针对赵宋王朝的一系列行动,也似乎有意避开近在咫尺的开封府,对这座可以轻易拿下的王气汇聚之地兴致缺缺。 甚至,连斥候不愿派过河。 导致酸枣、阳武一线的守军只能老实守城,想来个遇敌即溃的意外都不可能。 东京城却因为沦为战区而一天比一天更加萧条,百姓逃亡不断,军队士气低落,走不脱的军民情绪日渐焦躁,照此形势发展下去,城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内乱。 留守东京便如悬崖上走单绳,一个不注意就是粉身脆骨的结局。 心向大同,却“报国”无门,让王黼如何不忐忑?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当其人的“报效之心”经由大同外部情报司第三次转送正乾皇帝后,圣天子徐泽终于有了回音。 “赵宋立国一百六十余载,岂能没有忠臣义士?” 这道秘旨是口谕,态度也很模糊,并没有正面回应是否接纳王黼的投效。 既可以理解为徐泽辱骂王黼身为赵宋重臣却争着卖国的无耻行径,逼其人为知耻而后勇,为赵宋朝廷尽忠。 也可以理解为正乾皇帝对东京没有忠臣义士阻止王黼的卖国行为感到疑惑,不信其人的投诚,不想犯险接收开封府。 若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确实摸不着头脑。 但王太傅如此八秒玲珑的人物,又多次出使大同与正乾皇帝多有接触,自然难不倒。 收到正乾皇帝口谕的半个月后,王黼便以东京暗流涌动,部分奸人趁机散布谣言欲要作乱为由,抓获了一批“有异心者”。 第二十五章 投石问路天下第一家 由繁华奢靡的国都沦为直面敌人的前线阵地,朝不保夕的现实困境使得东京城中民怨沸腾,已经成了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活火山。 处在东京留守知开封府事如此敏感的位置上,王黼对自己的定位就是等待同军接收的裱糊匠,生怕一个小问题处置不当就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大事故。 因而,其人对这次抓捕行动的态度极为谨慎,前后准备了半个月时间,抓获的也不是什么真的“有异心者”。 现实情况是东京城中绝大部分人各怀心思,他真要这么干的话,肯定能抓很多人,但也绝对会因此而搞得城中人人自危诱发大动乱。 届时,便是同军得到消息就立即强渡黄河拿下开封,也来不及救援其人了。 王黼如此聪明玲珑的政治人物,怎么可能会做这等蠢事? 所以,这次行动的真实目标其实是心向朝廷的忠臣义士——这也算是其人对正乾皇帝口谕做出的正面回应。 大敌当前,谁能想到堂堂太傅楚国公会突然调转枪头刺向自己人? 以有备对无备,自然是一抓一个准。 此事之后,东京城中本就数量不多的赵宋忠臣惊惧愤慨异常,如张三这等真有异心者却受到了鼓舞,更多的骑墙派也看清了形势,开始选边站队。 如此一来,王太傅动手剔除掉几颗“不想过安稳日子”的老鼠屎,正好迎合了东京军民抗拒打仗急欲恢复以往懒散奢靡生活的心态。 此后,城中上下逐渐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军民们看到了结束动乱的希望而心思稍定,原本隐隐有些失控的社会秩序竟然为之好转了些许。 当然,以王黼对开封的有限掌控度,想将百年都城中利益盘根错节的守旧势力一网打尽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也没有人会配合他这么做。 其人所为如其说是向大同朝廷上交投名状,不如说是公开自己的站队倾向,最终目标还是为了维护东京城的稳定。 将大宋的都城完整地交给大同帝国,才是王黼计划中的投名状。 所以,被抓捕者只是大猫小狗三两只,且都有“真凭实据”,朝廷那边也说得过。 此番行动恰好踩在了教主道君皇帝容忍的限度边上,又不至于引发王黼自己无法控制的大动乱。 至于王太傅期待的结果。 便是没有结果。 正乾皇帝自上次传下口谕后,就再没有向王黼发来任何指示。 东京城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部署在河北路的同军第四军却始终没有展开针对开封府的行动,大同朝廷似乎彻底忘了东京。 心知自己误解了正乾皇帝的旨意,王黼更加忐忑,却担心惹恼了徐泽,没有胆子再派人联络大同,只能焦急地等待时局继续变化。 其实,正乾皇帝确实忘了东京城。 或者说,其人根本就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注定还要再拖一拖的开封府之事上。 身为立志革旧鼎新的王者,徐泽与王黼关注的事注定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航行于大海的大船沉没前,最先逃上甲板的恰是啃坏舱底导致漏水的老鼠。 在普通人看来,赵宋王朝虽然被大同帝国接连割去京东东路、河北东、西路和河东路共计四路土地,却还有二十个路数百军州。 同宋两国的体量仍然不可同日而语,迁都后的赵宋王朝对大同帝国来说,依然拥有巨大的战争潜力和防御纵深,还远没有到社稷覆亡的时候。 甚至,只要天子重新振作,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君臣上下一心,未尝就没有平灭伪同中兴大宋的希望。 但对寄生在赵宋王朝肌体上,每吸一口血都能尝到愈加腐败味道的蛀虫们来说,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旧王朝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 于是,为了延续家族富贵和个人权势,他们便会争相卖身投诚新王朝。 或者说,出于寄生的本能,它们也会在旧宿主死亡之前,想尽一切办法寄生到更加强壮的新宿主身上。 当大同帝国展示出将要取代赵宋王朝主宰天下的决心后,赵宋王朝内部的各种势力便开始加速分化。 既有种师道、折彦质这等自知大同绝对不会容忍将门势力存在而选择背水一战的顽固派,也有王黼、梁子美这等试图以利益输送换取家族富贵的识时务者。 严格地讲,二者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都不愿意放弃既得利益,都选择了自己更加擅长的方式与新王朝的统治者“对话”。 目前看来,后者显然更加成功。 大同帝国的缔造者徐泽终究是人而不是神,新王朝的各级官僚也来自于旧王朝,照样有各种各样极难根除的坏毛病。 只要选准时机卖身投诚,成功打入新王朝内部,即便忍受大同的社会改革而一时损失部分利益,甚至失去自己这一代做官的资格,都不要紧。 凭借无人能夺走的家学渊源、历代积累的巨额财富和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网络,再加上一点点运气,下两代内培养出几个出众点的家族子弟,就能在新王朝重新出头。 随着越来越多的旧势力投靠进来,新兴的大同帝国在不断“革旧”的同时,自身也在快速“折旧”。 或者说,建立初就融入了很多新思想的同舟社本质仍是属于旧时代,最终也变成了徐氏大同王朝。 对此,徐泽其实有非常清醒的认识。 其人虽然来自未来,也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很多新思想,却没法真正超越这个时代。 社会发展自有其规律,脱离现实超越时代的代价通常是拔苗助长适得其反。 千百代人共同努力,才能成就千秋伟业,一代人做一代事,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其人现在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真心投诚”的识时务者。 太傅楚国公这么尊贵的大人物都甘愿卖身大同做带路党,其他自认身家清白,学问本事又足以在新王朝继续发光发热的赵宋官吏们,就更没有心理负担投靠大同了。 这段时间暗中联络同军欲要投诚者,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 战争只是获取各类社会资源的手段之一,还是效率一般副作用却很大的粗糙手段。 徐泽也不是杀人狂,能够兵不血刃就取得大片领土并顺利完成社会改革,其人自然不会非要拒绝别人的真心投诚。 但世上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 别人之所以主动投靠,就是奔着“反正义士”的待遇而来。 开拓天下阶段走了捷径,就会为日后留下无穷无尽的祸患。 而且,以赵宋的软弱腐朽,这个口子也不能随便乱开。 不然的话,今日愉快地接受了王黼的投诚,明日要不要再接受李成、刘豫、孔端操之流的卖身? 若是这些为私利而毫无底线者大量充斥新王朝,甚至占据重要位置,新兴的大同帝国又与腐朽的赵宋王朝有什么区别? 这才是徐泽口谕“赵宋立国一百六十余载,岂能没有忠臣义士”的本意。 很明显,王黼的确误解了徐泽的意思。 所以,其人便失去了正乾皇帝的耐心,只能老实等待下一次机会。 大同,燕京新城。 燕京老城是在大唐边城幽州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而成,拥有析津、宛平两个附郭县,城中居民最高峰时有三十余万人。 作为在籍人口不足千万的辽国陪都南京,燕京老城的规模自然绰绰有余,实际也是大辽规模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但作为志在平灭辽、宋、金、夏、高丽、日本等国的大同帝国国都,燕京老城显然适应不了未来形势发展的需要。 因而,灭掉辽国小朝廷后,同舟社便采取以工代赈的方式,对燕京城进行扩建。 经过近三年多的持续营建,新城第一期工程初步完工,并已经投入使用,大同帝国也结束了在狭小的辽国行宫中办公的历史。 监部尚书孙石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勤政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章。 “陛下,孙尚书已经到了。” “嗯。” 徐泽放下毛笔,抬头,摆手。 殿中陪侍的内侍会意,知道皇帝要单独和孙尚书讲话,尽皆退了出去,只留下孙石一人。 “石头,你看看这个。” 正乾皇帝交给孙石的文件是各地“郡试”汇总的数据,不到十页纸,叙述性的文字很少,绝大部分都是枯燥的数字和各类图表。 大同立国之后不断扩张,国土面积急剧增加,科举考试的方法也进行了相应改革。 总体来说,由原来州县资格认证后集中到城进行初试和大考两步调整为五步。 第一步为各州、县自行组织,考选俊秀诸生,称作“小考”或“郡试”; 第二步在巡抚司治所进行,进一步筛选人才,称作“中考”或“府试”; 第三步在国都燕京举行,由教部主持,称作“大考”或“会试”; 第四步在集英殿举行,由天子亲自于策试会试中试者,称作“廷考”或“殿试”。 第五步,殿试之后,录取者仍需通过训部组织的相关培训结业后,方能正式授官。 大同帝国还处于开拓期,领土不断扩张,急需各类人才,即便没能通过这五步的考验,也可以做事。 其中,通过府试而会试黜落者,两年内有资格参与本地吏员选拔。 通过会试而殿试黜落者,两年内可以参加朝廷直属部司的吏员选拔。 吏员在职达到相应的年限,并通过吏部统一组织的铨选,依然可以转官。 纶才大典关乎国家人才大计,向来是监部监察的重点。 大同帝国新创,科举制度也处于摸索改革阶段,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漏洞,自然也是徇私舞弊的高发区,历届考试都出过或大或小的问题。 皇帝让孙尚书看科举考试的数据分析文件,自然是发现了其中出了问题。 建国之后,各部司运转逐渐正规的同时,官员们在皇帝面前也愈发小心翼翼,唯有孙石仍保持本色不变,拿起文件就直接翻看。 不多时,其人便皱起眉头,似是发现了一处异常。 又前后对比了两次,孙石乃指着一个数据看向皇帝。 “对!” 徐泽点头,确认了孙石的猜想。 脱胎于旧王朝又迥异于旧王朝的大同帝国急剧扩张,各地的官府组织也处于建设之中,正是面新实旧之时。 郡试、府试的权限交由地方后,问题便跟着出现。 从这份文件显示的数据来看,东平府宦官子弟通过考试的比率较上届有明显提升。 此事有可能是原本不看好大同而选择观望的旧士子终于看清了形势,积极投身新王朝以博个人富贵和家族荣耀; 也有可能是当地官吏徇私舞弊,官绅勾结。 “这件事就由你亲自督办,务必要查清楚。” 孙石默默点头,又看了一眼文件,把相关数据牢牢记住后,便将文件还给了皇帝。 “除此之外,仙源县的问题你也顺便处理一下。” 皇帝的话让孙石有些疑惑,其人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小册子上写下一个字。 “孔?” “是的!” 徐泽为孙石的敏锐而欣慰,为其人解释道: “孔端操已经两次故意接触咱们的人,似有上表之意,再拖下去反而显得咱们心虚,是时候处理孔氏的问题了。” 仙源县隶属于袭庆府,原名曲阜,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宋真宗以黄帝生于寿丘为由,下诏改曲阜县为仙源县,将县治徙往寿丘,并建造景灵宫,以奉祀黄帝。 同时,仙源县还是儒家圣人孔子百年之后的安葬之地,其嫡脉子孙也定居于此。 仙源孔氏因先祖孔子而富贵,自西汉董仲舒提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孔氏子孙的地位就比较超然。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朝更替天下板荡,多少世家大族消失于历史长河,孔氏却极少受到严重影响,反而随着新王朝的不断加封而使其地位更加尊崇,并逐渐演变为“天下第一家”。 孔端操乃是当代衍圣公孔端友的胞弟,其人这个时候刻意接触大同帝国的外围人员,明显是投石问路。 第二十六章 向北,还是向南 徐泽好读书,寝宫和日常办公的勤政殿内都摆放有大书架,以供他随时阅读。 其人走近书架,取出第二十一卷交给孙石,却只是以目光示意后者自己翻阅,自己则回到案几前继续批阅奏章。 孙石性子沉闷,打发闲暇时间的个人爱好极少,读书便是其一。 但书山文海,以其人的年龄和精力,自不可能所有书都精研,徐泽便指定几套了书目,其中就去包括。 徐泽认为人才如庄稼,再好的地,不辛苦耕耘也难有好收成。 得用的好臣子更要因材施教,加强培养,使其不断进步。 对性子沉闷的孙石,其人便是指导读书和压任务。 皇帝日理万机,任何举动都有特殊意义。 孙石知道这本书中隐藏着徐泽对仙源孔氏的处理意见,当即拿起翻越。 不多时,其人将打开的书还给正伏案批阅奏章的皇帝。 徐泽见孙石打开的当页内容,知道其人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乃放下笔,明确了这次任务的注意事项。 “孔氏的主要问题不在孔氏本身,我的处置原则,主要有三条……” …… 自西汉独尊儒术之后,历代帝王为彰显对儒家的尊崇,在不断追封孔子谥号的同时,也赐予孔氏嫡脉子孙更多的政治和经济待遇。 这中间的逻辑其实并不复杂: 要得天下或天下安定,就需先得掌控天下舆论的士人之心。 要得士人之心,就得尊儒。 尊孔就是尊儒,善待孔氏子孙就是善待天下士人。 所以,只要孔氏没有犯明显的政治路线错误,新朝皇帝就算再不乐意,为了得天下士人之心,也会继承前朝的传统,捏着鼻子册封孔氏嫡孙。 不过,孔氏传承千年,并不是一帆风顺。 历史上也曾遭受过沉重打击,曹操便杀过孔子的十九世孙孔融。 彼时的世家豪族力量强大,掌握着很多社会资源,甚至能威胁皇权。 王朝统治者对孔氏既拉拢,也要防范。 待到科举大兴,世家门阀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千年世家孔氏沦为吉祥物,政治地位才被迅速抬升。 大宋至和二年,太常博士祖无择上书仁宗皇帝: “按前史,孔子后袭封者,在汉魏曰褒成、褒尊、宗圣,在晋宋曰奉圣……,唐初曰褒圣,开元中,始追谥孔子为文宣王,又以其后为文宣公。不可以祖谥而加后嗣。” 祖无择的意思是将孔子的谥号加在其后裔子孙身上,有违礼制,应当予以纠正。 宋仁宗采纳了其人的建议,遂诏有司定封孔子第四十六代嫡长孙孔宗愿为衍圣公。 其后,朝廷曾一度改孔氏爵名为奉圣公,最终还是改回了衍圣公。 衍圣公的爵位不仅可以世袭,宋廷还让衍圣公兼曲阜县令,实际是将仙源县作为孔氏的封地了。 孔氏在仙源县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其家族的影响力远非相州韩氏在安阳可比。 七年前,徐泽指导宗泽抛出署名“德立”的文章时,虽然已经将京东东路闹了个底朝天,却是穿着“红旗老五李子义”的马甲,并没有公开造反。 其人的目的是在宣传同舟社发展理念的同时,人为激化已经客观存在的儒家各派系矛盾,以便同舟社日后浑水摸鱼。 直指以服务封建统治为主业的儒家理论诸多漏洞之处,一经问世,便被儒门子弟视为歪理邪说,众多有识之士相继对其口诛笔伐。 当代衍圣公孔端友秉性颖异,也意识到了肆意流传将会动摇现有儒家学说的根基。 但其人身为孔子第四十八代嫡孙孔子,主要任务是延续圣人香火,并不是延续圣人学问,不宜在儒家学术问题上公开站队。 孔端友没有跟风撰文驳斥,但也没有放纵此事,而是以县令之权,禁止县学生们传看和讨论此文。 无论站在那个角度看,孔端友在那段时间的做法都中规中矩,符合其人的身份,并没有特别针对同舟社的地方,也不应该受到大同帝国的针对。 管他改朝换代,仙源孔氏保持超然地位就好,用不着亲自下场趟浑水。 只是,其后的形势发展逐渐脱离了其人的设想。 流传之后仅仅几年时间,徐泽便强势崛起于京东东路,又魔幻般打败朝廷的军队,其后还北伐燕云,并建国称帝。 再之后,大同帝国全取两河,力压诸国,不经意间便具备了并吞天下之势。 而孔端友寄予厚望的赵宋朝廷却在大同的兵锋下屡屡败绩,一再卑辞厚币割地乞和,被后者狠狠地踩在了泥地里。 在此期间,正乾皇帝从没有公开承认自己与的关系,但大同帝国却将修改完善的作为书院必修教材。 再结合徐泽当年在大名书院名为的演讲,正乾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仙源县隶属于袭庆府,到现在仍归赵宋朝廷名义控制。 但赵宋朝廷被徐泽玩弄于股掌之间,对边境地带的掌控能力大减。 袭庆府又处于大同治下的东平府、济南府、淄州和沂州四州府半包围之中,这些年下来,早就被无孔不入的大同情报组织和共建会渗透成了筛子。 陈集、陈淳等大同帝国的高官显贵便出自仙源县,却没有承受孔氏半点恩惠。 甚至,正是因为孔氏对仙源县各种资源的贪婪占有,才迫使陈集、陈淳这样的英才早年投奔还是反贼的徐泽搏出位。 失去了赵宋朝廷的有效庇护,又有了二陈的典型示范,原本依附于孔氏门下的仙源县士子也逐渐与其疏远。 当共建会组织实际掌控仙源县底层后,情况就慢慢发生变化。 赵宋朝廷规定的租税还能正常收缴,衍圣公近亲属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动摇。 但少数远支族人借催缴赋税中饱私囊之事却被共建会公诸于众,并被逼以五年为期,逐年退还之前的非法所得。 这事倒是牵扯不到衍圣公孔端友身上,也没人敢乱攀咬,却极大打击孔氏的声望。 同当初的相州韩氏类似,经过一千多年的繁衍,整个仙源县基本都是孔氏族人或亲戚,以严格的宗法相约束,孔氏对仙源县社会底层的管控很严。 家族大了,再怎么严格管理,也肯定会有害群之马。 但以往就是有人做了错事,也是族内自行处理,极少对簿公堂,更别说公诸于众,这就是对孔氏宗法的公然挑衅。 要说这背后没有正乾皇帝的默许,谁敢相信? 大同帝国尚未出兵占领袭庆府,孔氏就被共建会如此折辱,真等到袭庆府被大同正式吞并,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孔端友不知道的是,正乾皇帝这些年都没有针对仙源孔氏的意思。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仙源孔氏虽是“天下第一家”,地位尊崇,却只有作为儒学圣人孔子嫡脉子孙而存在才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去掉了这层光环,数百年来对社会没有做出突出贡献,却占有大量社会资源的孔氏什么都不是。 相对于为儒家学说换骨洗髓,将儒家的核心由“礼”变为“格”这件大事,孔氏的生存现状真不值得日理万机的徐泽格外花费精力去关注。 而且,只要儒家不灭,孔氏就不可能真被打倒。 就算徐泽冒着开罪全天下读书人的风险暂时打倒了孔氏,等其人百年之后,继承皇位的徐氏子孙为了天下安定,迟早会再将孔氏一门扶起来。 所以,眼光始终放在建设新儒学这个“本”上的徐泽,自然不会盯着仙源孔氏这个“末”。 共建会在仙源县的所作所为,与其他各地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因为孔氏确实地位尊崇,政治上非常敏感,京东路巡抚使司不敢擅自作主,专门向皇帝上奏了此事。 徐泽也做出了明确批示: 大同治下无法外之地。 共建会的核心任务是通过“共建”管控社会最基层,不打土豪分浮财。 经过多年的运行,共建会相关制度已经初步完善,徐泽也不可能因为孔氏的存在而命共建会改变制度。 孔氏若是积善人家,不做非法之事,还能积极造福乡里,将仙源县建成了人间乐土,自不会有什么问题。 别说现在共建会渗透阶段,即便大同帝国日后拿下袭庆府,正式启动仙源县的社会改革,孔氏的合法利益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可孔氏作为受政策保护才存续千年的大族,享受惯了与其社会贡献度不匹配的福利待遇,又怎么可能是积善人家呢? 因而,孔氏当前遭遇的一切,不过是孔端友治家不严,孔氏子弟在仙源县作威作福多年,早就透支了先祖遗留的福泽还不自知罢了。 屁股决定脑袋,孔端友站的位置太低,视野狭窄,决定了其人只能以恶意去猜测正乾皇帝的动机,看不到对方的博大胸怀。 不过,站在孔端友的位置,还是能看到一线生机。 徐泽自创了一套并不完整的“大同学说”理论,却没有否定儒家的显学地位。 事实上,“大同学说”也挂靠在儒学门下,世人称之为“格儒”。 因而,大同帝国并不否认孔子的地位,照样“独尊儒术”。 只是此儒非彼儒,却是披着儒学外皮自创的一套歪理邪说。 在这套邪说的指引下,儒学已经走上了歧路。 偏偏这条歧路对有志于治国平天下的儒生们来说,还极具诱惑力。 自徐泽大名书院演讲之后,已经有不少无耻儒生背弃圣教,著书立说为徐泽开创的“格儒”摇旗呐喊,以图博取新王朝的儒学大宗地位。 而随着大同帝国一统天下之势愈发明朗,“惊喜发现”新儒学进步意义的儒生越来越多,“格儒”的传播越来越广。 身为孔子嫡孙,衍圣公孔端友非常清楚自己的屁股该坐那边,对擅改圣人之学又肆意剥夺孔氏诸多特权的大同帝国全无好感。 所以,共建会的泥腿子组织起来后,折辱圣人子孙导致孔氏生计窘迫,其人也没动过卖身投靠大同帝国的心思。 但一件事改变了其人的看法。 数月前,朝廷迁都临安。 之后,教主道君皇帝举行了迁都后首次南郊祭天大典,孔端友与从父孔传奉天子诏到临安陪位。 尽管时间仓促,朝廷仍是想尽办法,将祭天大典办得极尽隆重,提振些许人心。 但孔端友仍从惊恐未消的天子和臣工们身上,看到了王朝将要倾覆的死气。 祭典之后,教主道君皇帝特意召见了衍圣公,表示欲借一观,叮嘱孔端友再次来临安时带上此图。 乃画圣吴道子所作,与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至圣文宣王庙祀朱印等,合为仙源孔氏的传家宝。 天子要借看衍圣公的传家宝,自不是起了歪心思,想将其据为己有。 对孔子嫡孙孔端友来说,自是无比贵重。 但对富有天下的教主道君皇帝来说,却是根本不值一提。 传家宝并非因“宝”而重,而是因“家”而宝。 赵佶此番话,实际是暗示靠近敌境的孔端友一家迁徙。 换句话说,就是同宋两国尚未开战,天子便没有了守住袭庆府的信心,担心圣人嫡脉落入徐泽之手后,大宋会更加被动,才暗示衍圣公一家跟着朝廷搬迁。 这件事给了孔端友极大的震撼。 回到仙源县后,孔端友便安排心腹人搜集包含在内的“格儒”最新研究成果,然后偷偷研读。 其人此举当然不是为了做学问成为一代宗师,孔氏获得衍圣公的爵位后,就彻底绝了做学问的可能。 衍圣公,衍圣人之血脉。 保证家族传承永远是孔端友身为孔子嫡孙和当代衍圣公第一位要考虑的问题。 在这个大目标下,其他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 其人完全可以听从教主道君皇帝的安排,迁离家族定居千余年的仙源县。 但朝廷若是挡不住大同的军队而很快被灭,孔氏又该何去何从? 第二十七章 祸在眼前 仙源县阙里,衍圣公府书房。 衍圣公孔端友端坐于靠背椅上,手捧《论语》,微闭双目默读。 《论语》是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录文集,较为集中地体现了孔子及儒家学派的政治主张、伦理思想、道德观念及教育原则等内容,乃是儒生必读书目之一。 孔端友身为孔子嫡孙,更是将大量的精力花在了《论语》上。 其人早就把整本书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万余字刻进了脑中,对本书的掌握理解程度要超过一般儒生一大截,根本不需要再捧书对照。 对孔端友来说,《论语》的意义不仅是儒家经典,还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以往心神不宁遇事难决时,其人便会拿出《论语》反复默读,以求从先祖的智慧中获取解决现实困境的办法。 现在也是如此,只是孔端友此刻的心态似乎更加焦躁。 默读《论语·公治长》篇的不长时间里,其人便不经意地睁眼看了两次门外。 孔端友在等一个人——为家族未来执行秘密任务的胞弟孔端操。 眼见大宋王朝这艘破船有倾覆之危,掌舵人赵佶自己都没有信心,却想拉着坐破船经验丰富的仙源孔氏共(一)度(起)时(沉)艰(没)。 殊不知孔氏能坐很多次破船却没有被淹死,乃是因为其身份特殊,坐任何人的船都不用买票,沉了旧船又能立即坐上新船。 肩负着“衍圣”重任,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孔端友自然不想为赵氏陪葬。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大宋破船彻底沉没之前,借着同军南下仙源县“沦陷”的时机,直接换乘风头正劲的大同新船。 只不过大同新船掌舵人徐泽的规矩全然不似其他人,其人明显没有对衍圣公一族免票的意思,大同帝国伸向仙源县的触角组织共建会还故意挑衅孔氏的地位。 孔端友于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袭封奉圣公(大观年间复改衍圣公)并执掌仙源县令之职,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自不是没有政治鉴别力的素人。 其人看得很明白,孔氏虽是儒家圣人孔子的嫡脉子孙,享受历代朝廷的优待,却没有对先祖理论的解释权。 哪怕孔子复生,对《论语》一书的“理解深度”,也比不了完成《论语注疏》的何晏和邢昺(二人相隔千年,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论语注疏》为前者注、后者疏)。 因为,千年来,王朝多次更替,却不是简单的重复。 历经千年的时光,社会一直在进步,儒学也始终与时俱进,早就不是最初的模样。 孔子当年与弟子们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前掌控天下的统治者希望《论语》中的语句就是这个意思。 以上观点自然不可能是孔端友自己的思考,而是其人偷偷学习了“格儒”资料之后得出的结论。 似乎,有一些道理? 从这点意义上讲,既然徐泽注定要灭亡大宋取得天下,对没有儒学经典解释权的孔氏来说,正乾皇帝动或不动儒学的根基,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大同帝国仍然独尊儒术,并继续尊孔子为儒学圣人,就必然要延续礼遇孔子后裔的传统。 从共建会在仙源县的所作所为中,孔端友读懂了大同正乾皇帝并非不愿意礼遇孔氏,只是不愿意按照以往各朝的方式礼遇而已。 而孔氏只要不想为赵宋王朝殉葬,就必然要向强大的大同帝国低头。 早投晚投早晚要投,早投早受益,投晚了就未必能保住积累了千年的家产。 只是,向北,是正乾皇帝故意以共建会的泥腿子让孔氏难堪; 向南,是自身难保的教主道君皇帝热忱邀请。 面对向北还是向南的两难问题,当代衍圣公孔端友不敢轻易抉择,乃遣胞弟孔端操先私下正面接触大同,待探明风向后再决定家族的出路。 孔端友欲要投靠大同却又不想承担风险的扭捏之态,当然逃不过徐泽的眼睛。 而大同方面,秉承皇帝旨意的监部尚书孙石已经前往东平府公干,其人自不会惯着孔氏,直接命孔端操三日之内赶到须城来拜见自己。 东平府和袭庆府分属同宋两国,但有共建会的地下组织,孔端友倒是不担心胞弟会在在来回途中有危险,其人担心是端操偷偷前往须城一事会被大同利用。 正乾皇帝最擅杀人诛心,让人防不胜防。 原知中山府事陈遘、两浙路发运使卢宗原、庆远军承宣使朱勔等大宋官员,都死在正乾皇帝随意捏造的罪名或功绩下,教主道君皇帝还得捏着鼻子予以追任。 若是大同扣住端操,并趁机散播“衍圣公遣胞弟上表称臣”的谣言,孔氏可就真的只有任大同帝国玩弄了。 尽管孔端友确实有改换门庭的想法,但那也要等到双方谈妥,大同朝廷开出了孔氏能够接受的条件才行。 可现实却是双方的力量不是一个等级,大同帝国可以随意提要求,孔氏却没有资格与对方讨价还价。 若不想让端操去须城,那就只有彻底与大同帝国划清界限,立即抛弃祖业举族迁徙,跟随注定要灭亡的大宋王朝迎接未知的命运。 以正乾皇帝的大度,真等大同灭亡了大宋,抗旨“附逆”的孔氏多半不会有灭族之祸,但“衍圣公”的爵位就不要再想了。 在无奈的现实面前,衍圣公孔端友只能低头,老实等待大同帝国对孔氏的裁决。 结果这一等,竟比预料的时间晚了两天,让其人如何不急? 好在,孔端友最担心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今日早间,提前返回仙源县的侄子孔璠汇报了端操今日申时前便会回府。 当孔端友强压住内心的焦躁,默读到《论语·宪问》篇时,孔端操终于回来了。 遇大事越要冷静,孔端友并没有出门迎接,耐心等胞弟进书房汇报此番机密之事。 “果如兄长所说料,他们愿意接受我孔氏一族。” 其实,这趟差事并不顺利。 接洽孔端操的大同官员似乎不满意衍圣公孔端友没有亲自前去须城,晾了孔端操整整三天后才接见了其人。 完成任务后其人便遣随行的次子孔璠提前返回阙里通报这一情况,以免兄长等得心焦。 一母同胞,彼此都清楚对方的习惯。 孔端操自是知道兄长此时最关心什么消息,张口就直奔主题。 而听了胞弟的话,孔端友也意识到了事情不顺,不然端操不会先挑好话讲。 “他们提了哪些条件?” 孔端操的面色有些古怪,纠结了片刻,答道: “弟愚钝,不能确认他们的意思。” 孔端友倒是有些心理准备,知道这事不好办。 端操并不愚笨,他不能确认大同的意思,无非就是对方提出得要求太过苛刻,不方便直接给自己讲罢了。 “不急,慢慢讲。” 大同虽然立国三年多,但其国的政治体制与大宋差别很大,一般的宋人很难理解。 情报封锁之下,大宋教主道君皇帝都搞不清楚大同百官各有哪些人,孔端操一个半辈子不出仙源县的文士,更是不知道大同还有个从不说话的尚书。 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将之与接洽自己的官员联系到一起。 在孔端友、孔端操两兄弟看来,大同官员愿意接见端操,肯定有正乾皇帝的授意,却不大可能派高官来。 孔氏地位虽尊,却是儒生们捧出来的尊贵,和武夫没有半点关系。 能够改朝换代的造反者都是靠手中刀兵起家,可不兴这些。 他们有太多的理由,或者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能收拾孔氏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人,皇帝派天使接见他们这等礼遇更是别想。 “召见弟的大同官员很年轻,有些阴冷,见弟的过程中始终没有讲一句话,只是在桌上写了几句话,弟都记下了,兄长请过目。” 孙石并没有在东平府官衙召见孔端操,而是选了一处暗室,也没有穿官府,室内的光线有些暗,配合其人冷峻的脸庞,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以至于孔端操现在想起来,还对阴冷的孙石心有余悸。 孔端友没有亲眼见过孙石,自是没有孔端操这么强烈的感受,其人的关注点一直在胞弟从怀中拿出的纸上。 第一张上的内容纸就令孔端友变了脸色,只见其上写着四个字——“丧家之狗”。 “丧家之狗”后世用来骂人,但这个词其实是有典故的,并且与孔氏先祖孔子有关,出自《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 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子贡以实告孔子。 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后世儒生认为《史记》这段记载生动地刻画了孔子为了推行自己的理想不辞辛苦地周游列国,虽然途中累遭困厄仍淡然处之的乐观豁达形象。 孔端友的学问和先祖完全没有可比性,也没有孔子那么宽阔的胸怀和远大抱负。 在其人看来,丧家之狗就是没有家的狗,再如何乐观,也改变不了无家可归饥寒无凭的现实困境。 因而,之前在曾经的郑地参加祭天大典,教主道君皇帝暗示朝廷无力保护仙源孔氏的平安,要求孔氏举族迁徙随朝廷继续抗同。 结果,孔端友不仅没有听从赵佶的安排搬家,还派出胞弟冒险联系大同。 就是因为其人舍不得仙源县的祖业,不想成为丧家之狗。 很明显,那位召见端操的大同官员很清楚孔氏面临的现状,“第一句话”是询问孔氏有没有做“丧家之狗”的觉悟。 孔端友心情复杂地揭开此页,看到了第二张纸上的内容——“去海万里,皆是同土”。 有第一条的明确指向,第二条应该也与先祖孔子有关,孔端友立即想到了不多时前自己默读的《论语·公治长》篇。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主张的确无法推行了,我想乘着木排漂流海外。但跟随我的,恐怕只有仲由(子路)吧? 孔子当年有自己不可能放弃的“道”,还有弟子三千,可若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能够忠心追随的也只有子路一人。 孔氏如今没有自己的“道”,早就沦为大宋王朝的吉祥物,且家大业大,自不可能因为改朝换代适应不了新朝的规矩,就学先祖“乘桴浮于海”。 就算他们想学,也没有操作的空间。 “去海万里,皆是同土”自是夸张说法,但大同海军的强大世人皆知,听说已经征服了很多海外之地。 这句话的嘲弄意味更甚,孔氏可以不接受大同的条件,但也别想借“不食同粟”来表现自己的气节。 大宋迟早要灭亡,孔氏避无可避,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唉——” 孔端友长叹一声,终于知道了端操为什么不能确认大同的意思了。 不是不能确认,而是不敢跟自己直接讲,实在太屈辱了。 其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鼓起勇气揭去第二张纸,露出最后一张纸上的内容——“赵太后新用事”。 孔端友博闻强记,清楚“赵太后新用事”出自《战国策》,乃是《赵策》第四卷倒数第二篇的起首语。 古时文集内的单篇文章一般是没有章节名的,后人多以其起首语为章节名。 这篇《赵太后新用事》讲的是战国时期,秦国趁赵国政权交替之机掀起大战,很快就占领了赵国三座城池。 赵国国势大危,急忙派使向齐国求援。 齐赵两国历史上多有纠纷,多次打出狗脑子,齐国君臣并不信任赵人,坚持要赵威后的小儿子长安君为人质才肯出兵。 老太太却溺爱幼子,执意不肯,甚至抛出“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的狠话。 最终,左师触龙出面,因势利导用“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说服了赵太后同意长安君为质齐国,才解除了这场危机。 孙石让孔端操转述的“第三句话”意思也很明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今的孔氏比起当年的长安君更甚,与天下没有什么功劳,却坐享富贵千年,早就透支了祖先福泽。 若是还不知改变,便是“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的结局。 如果说前两句话还是嘲弄的话,第三句话就是明白无误的威胁了。 孔端友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其人何尝不想对天下有功,以延续孔氏的荣光? 但身为大宋的吉祥物,自己又如何立功? “他们可有为我孔氏指明出路?” 第二十八章 乱起圣人乡 正乾皇帝特意派遣自己最信任的孙石到东平府秘密召见孔端操,当然不可能让其人白跑一趟。 孔端操学着当日孙石的样子,以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五个字: “孔子改制考”! 这五字似是欲要跃出桌面择人而噬的上古凶兽,让孔端友不敢正视。 其人甚至连大同帝国需要孔子改什么“制”,又从何处“考”都没有询问,便以“我需静静”为由,将胞弟赶出了书房,留下自己单独思考这个要命的问题。 呆坐良久,直到桌上的字迹因茶水挥发完全淡去,已经看不到半点痕迹,孔端友才稍稍理清了头绪。 孔子因儒学而尊,孔氏又因孔子而贵。 春秋战国大争之世,儒家能在百家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并成为显学,孔子功不可没。 但若是没有董子“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促使汉武帝将儒学确定为大汉帝国的正统思想,孔子在儒学上的造诣再高,也只能是一门一派的集大成者。 便如墨翟相对于墨、老聃相对于道、韩非相对于法,无论他们生前多么辉煌,死后都要面临学术居于旁末,后裔泯然众人的结局。 儒家表面复古,内核却是疑古。 千百年来,儒学多次大发展都是以古为名,借古论今,解决现实的社会问题。 从这点意义上讲,孔子虽被众儒生尊为儒家圣人,但儒学这些年的发展成就却不属于孔子独有,更不可能属于其后裔私有。 谁要是当真了,谁就是读书读坏了脑子的真傻子。 正因为如此,造反起家的正乾皇帝虽然多有惊世骇俗之言,却从没有攻击孔子的地位,也没有否定儒家的贡献,而是循循诱导儒生们走上歪路。 以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来看,“孔子改制考”肯定借孔子之名重塑儒学的根。 最终有多大的效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 因尊孔尊儒而富贵千年的孔氏子孙,如今却要借先祖之名伪称改制,可见“格儒”之道势不可当,就连孔氏子孙也要急着改换门庭。 孔端友敢肯定,孔氏一旦这样做了,就是自绝于天下旧儒。 从此之后,孔氏子孙便只能在伪学“格儒”这条道走到黑,再没有回头路。 当然,有了这份“投名状”,孔氏肯定能换来大同帝国的礼遇。 孔端友毫不怀疑正乾皇帝有改天换地的决心和能力,只要大同帝国日后一统天下,孔氏凭借这份“投名状”,至少一两百年内不用担心家族的命运。 可万一正乾皇帝的大业半道而殂,大宋中兴,天下再次回归旧秩序,卖祖附逆的孔氏又该何去何从? 孔端友的见识并不比平常人差上分毫,但生而富贵,数十年来都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终究少了一份“光棍劲”。 枯坐至晚饭时分,其人还是无法作出抉择,饭也没心情吃了,径直前往从父孔传的宅院,与其商议至半夜方回,又召孔端操密议。 次日大早,孔端友不顾疲乏,遣人通知各族老,下午召开孔氏宗族大会。 孔氏宗族大会召开的时机非常突兀,议题更是惊人。 会议一开始,衍圣公便宣布其人决意奉天子诏,带族人南迁。 历经千年的繁衍,孔氏族人早已遍及整个仙源县的社会各阶层,就连孔府内的异姓仆人,实际上也是之前改姓的孔氏子孙。 不用专门调查就能知道,出了五服的孔氏族人绝大部分已经沦为了底层贫民。 所谓“带族人南迁”,自不可能包括他们。 甚至,在共建会已经初步掌控仙源县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安稳生活,这些人不仅不会走,还有极大可能会阻止孔氏嫡脉出逃。 这也是孔端友定下决心后就急着开会的原因——再不走就真有可能走不脱了。 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不仅是事实上与嫡脉成了两个世界的孔氏下层不愿意走,上层也有很多人无法理解衍圣公的举动。 大同帝国事实控制了袭庆府后,确实没有礼遇孔氏的积极行动,但也没有特别针对。 只是先压一压孔氏的傲气再册封,不是常规操作么? 本地共建会的行动如其说是来自大同帝国的恶意,还不如说是孔氏内部本身的矛盾。 仙源县本就不是什么人间乐土,宗法之下孔氏子孙也分三六九等,照样有各种无法回避的尖锐社会矛盾。 有没有大同帝国和共建会组织,这些矛盾都一直客观存在。 以前也有人闹过,只不过以往是以宗法处理内部问题,现在变成了共建会协调处置而已。 但千年来的宗法惯性哪是那么容易去除的? 在孔氏子孙遍及仙源县的情况下,构成各村共建会的执委要么是孔氏近支族人,要么是远支族人,要么是各种亲戚,谁都改变不了这种事实。 那些底层泥腿子们就算有大同帝国撑腰,也不敢闹得太过分。 仙源县这片土地外人依然难以插手进来,不管前朝大唐、本朝大宋,还是将来归于大同,仍是孔氏说了算! 现在,大宋自身难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大同灭国,孔氏却要听从教主道君皇帝的诏令,抛下千年祖业远奔异乡,图什么呢? 真等迁徙他乡之后,孔端友应该还能凭借“衍圣公”的爵位继续享受朝廷的优待,可其他跟着一起迁徙的人怎么办? 再说,嫡脉远迁最多带走一些金银细软,田地房宅等不动产却带不走,还有先祖坟墓也绝对不可能随之迁徙。 守着这些,孔氏就算再落魄也能翻身。 而守不住孔子墓和孔氏老宅的孔氏嫡孙,还有资格做衍圣公么? 有不少人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后之事,开始暗自盘算着嫡脉迁走后,如何重新分配祖产,自己又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孔端友并不是很清楚众人的想法,也没有心思去猜。 安排端操偷偷接触大同一事乃是绝密,虽然目的确实是为了孔氏的未来,但宗族大会人上多嘴杂,各有心思,其人不可能将之公诸于众。 可若是不讲清这件事,就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急着迁徙族人。 其人什么都不能讲,便只能以教主道君皇帝的旨意来搪塞众人。 到底是圣人后裔,孔氏族人就算各有想法也不会争个面红耳赤,更不可能如满门武夫的府州折氏那样动不动就拔刀子。 眼见冷了场,孔端操心知众人没有追随自己远去的想法,也不勉强。 事实上,今天的会议本就是一种表态,既对族人,也对外人。 宗法之下,宗主权威极重,众人不说话就等同于默认支持迁徙,孔端友便不再耽搁时间,当即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以胞弟孔端操留守阙里,守好祖宅祖坟,维系先人香火不断。 其人则携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吴道子绘孔子佩剑图、至圣文宣王庙祀朱印等宝物,随从父孔传,带堂弟孔端朝、堂侄孔瓒等人南迁。 孔氏家学渊源,宗法治理的效果远甚其他大族。 尤其是衍圣公爵位的传承上,更是容不得半点混乱,必须严格遵照嫡庶长幼尊卑的顺序,这一规矩非常严密。 孔子四十七代嫡孙孔若蒙之子现存孔端友和孔端操二人,端友为长,继承了衍圣公的爵位,端操便没有机会。 但孔端友至今没有诞下子嗣,端操却育有四子。 正常情况下,孔端友百年之前要是还没有子嗣诞生,必然会从胞弟端操的四个儿子中选择一人继承长房香火和衍圣公之爵。 这期间,如果孔端友急病暴毙来不及过继儿子,宗族便会按照宗法召开大会,推选孔端操一子袭爵并继承长房香火。 总之一句话,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嫡脉长房的东西永远都属于嫡脉长房,就算有再多的意外,也绝对轮不到其他人眼红。 此番,孔端友虽然带走了部分“传家宝”,但随行的族人极少,根本不可能撑起孔氏千年大族的架子。 若是同宋两国已经爆发大战,同军开进了仙源县,为逃避敌人追捕而急着赶路,只带这些人尚情有可原。 可现在的问题是两国之间大战将起的氛围越来越浓,却没有真正开打,衍圣公就算要奉诏南下,也用不着这么急。 更关键的是孔端友有妻妾数人,这些年来耕耘不断,年近五旬都没有子嗣,此生再诞下子嗣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其人南迁的时间再紧,也不耽误他提前过继一个儿子,完全可以在今天的会上一并宣布,事实却是略过了此事。 莫非,族人南迁避祸是幌子,真实的目的是为了分宗? 分宗避祸多头押宝,乃是世家大族应对乱世危机的常规操作,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九百年前诸葛氏三兄弟分仕魏蜀吴三国的传奇故事就不用说了,当今之世也有须城梁氏、府州折氏等族分仕同宋两朝的先例。 真要是如此,无非牺牲孔端友一脉的利益,换取留在仙源县的绝大部分族人的平安,也不算是坏事。 想通此节,众人也就不再阻拦,纷纷说些难舍宗主、前途珍重之类的废话后便各自散去。 教主道君皇帝之前虽然暗示过孔端友让孔氏南迁,却没有为此下旨。 孔端友不仅是当代衍圣公,还兼着仙源县县令一职。 而仙源县又是边境州县,其人负有守土之责,无圣旨不能擅离职守,要走也只能偷偷摸摸地走。 孔端友会前便命家仆开始收拾细软,会后又跟胞弟端操交代一些事,然后便回到府中静待孔传、孔端朝、孔瓒等人上门。 天黑时分,五辆马车出了孔府,借着夜幕的掩护驶离仙源县。 一旬后,教主道君皇帝诏以直秘阁孔端友知江南西路袁州事,并赐家襄州南漳县。 向来只作吉祥物的衍圣公居然外任上州,并且还被天子赐家孔氏祖宅千里之外的南漳县并不是一件小事,意味着孔氏发生了大变故。 若是以往,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但现在却是大同步步紧逼大宋退无可退的历史大背景,两国大战一触即发,而大宋却明显没有做好应对大战的准备。 而在被动等待大同开战的紧张压抑中,能多一份力量以证明人心在宋也是好的。 关心此事的人,更多的是关注仙源县乃至袭庆府会不会因此而出现动乱,自己的产业和势力会不会受到影响之类。 就在孔传、孔端朝、孔瓒等人护送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吴道子绘孔子佩剑图、至圣文宣王庙祀朱印等宝物赶到南漳县的第三日,京东西路传来消息: 仙源县因县令孔端友擅离职守,城中官吏军兵无人统辖,社会秩序逐渐失控,有贼人趁机裹挟百姓,占据县城驱逐官吏。 自年初同军大规模扩编的消息泄露之后,大战将起的阴云便始终笼罩在大宋军民头顶,至此时已经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 当群体陷入大范围长时间压抑紧绷的情绪中得不到合理宣泄时,便会因为一些并不是太大的事引发不可控制的连锁反应。 袭庆府七县,仙源县正好处于其余六县包围中,城池低矮,又是圣人故里,守军极少,乱起来很容易,平定起来也不难。 但消息传到袭庆府治所瑕县后,知府徐处仁却担心东平府同军会趁机由中都攻入瑕县,不敢立即发兵平灭仙源之乱。 其人一面严守城池,一面向朝廷求援。 严格地讲,徐知府的应对措施并无大错。 政和八年,徐泽以李子义之名祸乱京东两路时,徐处仁尚在知徐州事任上,曾于彭城城头多次目睹同军耀武,非常清楚同宋两军的战力相差天壤。 此时,袭庆府早就被大同渗透成了筛子,以至于其人的政令难出瑕县。 守军不出城还有可能保住瑕县,万一出城遭到了同军突袭则悔之晚矣。 只是,还没等到朝廷收到徐知府的求援,仙源县乱民引沂州同军入境,敌军即将攻入瑕县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袭庆府守军大惧,争相弃城而走,知府徐处仁也被乱军裹挟一路遁入济州境内。 第二十九章 大宋的底蕴 大同正乾四年、大宋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的袭庆府之乱,是同宋战争史上的标志性事件。 但因为两国的官方记载不一致,且此事牵涉到孔子后裔而成了一桩后世悬案。 此后数百年时间里,围绕袭庆府之乱的起因究竟是圣人子孙应对危机自结团练保境安民,还是主动跳反背叛朝廷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 其实,处于混乱时局之中的经历者,也因为各自的视角不同信息面不一而各执一词。 仙源县的动乱规模其实并不大,又因为孔氏的及时干预而维持在比较理智的范围内,并没有爆发流血冲突。 不过,事后孔氏向大同官府交代的情况却与仙源县共建会提供的报告有较大出入。 而向来反应神速的同军在这次动乱中也慢了一拍,直到袭庆府守军逃遁两日后,同军第五军才进入瑕县控制袭庆府恢复社会秩序。 第五军出兵的方向也是不是仙源县东面的沂州,而是瑕县西北面的东平府。 至于望风而逃的袭庆府守军,则是连仙源县究竟发生了什么,同军为何能绕过泗水县出现在仙源县境内等情况是真是假都没有做出判断便直接崩溃,自然提供不了什么有效信息。 这些溃兵没胆子面对战力彪悍的同军,散播谣言祸害普通百姓却是个顶个的好手。 溃兵逃出瑕县后,便边逃跑边洗劫百姓,在沿途不停地播撒暴力和恐慌,大批百姓被溃兵裹挟着逃亡。 虽然这些动乱是袭庆府溃兵的自发行为,却因为同宋两国对峙的紧张氛围,造成了隆德府兵变后李成故意散播流言类似的效果。 眼见一个应对不力,去年底席卷泽、怀、孟、卫等州的大逃荒就要在京东西路再次上演。 幸好,大宋王朝立国一百六十多年,还是有些底蕴的。 危急时刻,袭庆府动乱波及的第一站——济州文武官员表现出了极强的责任担当。 溃军入境的消息刚传到济州治所巨野县,知济州事苏迟便果断下令守军关闭城门,加强巡防,严厉惩处城中散布谣言趁火打劫的泼皮无赖。 同时,其人还命济州兵马钤辖范琼率军出城,支援洸水河畔的任城县守军,并收拢整编四散而逃的溃卒,以阻止同军西进。 范琼由卒伍补官,行事果毅,多次参与镇压民乱皆有突出表现,逐步积功到现在的位置,在士兵中也有较高的威望。 其人深知乱世当用重典的道理,出城后便下令本部军士凡遇溃军乱民,不问缘由先缴械整编再说。 胆敢抵抗者或正在行凶作乱者,不论身份地位皆就地正法。 须知溃兵之所以会祸害百姓,除了破罐子破摔宣泄负面情绪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打劫钱财以备个人紧接着的逃亡所需。 对济州军士来说,清剿杀人放火的袭庆府溃兵确实有风险,但收益也相当不错,有范太尉兜底,自然个个争先。 凭此铁血手段,范琼不仅迅速稳定了济州动乱,还将逃进济州境内的袭庆府溃兵整编了大半。 及至任城县时,其人已经聚众上万,声势大振,竟然稳住了岌岌可危的洸水防线。 当然,所谓“稳住防线”,只是因为苏迟、范琼二人反应迅速,赶在同军杀入济州之前就进驻任城加强了洸水防线,并不代表济州宋军有实力打退同军。 同宋两军战力相差悬殊,朝廷的精锐大军都屡屡败于人数更少的同军,更别说数量并不占优还人心惶惶的济州宋军了。 待同军稳住袭庆府后再大举西进,济州十有八九守不住。 知济州事苏迟就非常明白这一点,并没有被一时的表象冲昏头脑。 其人一面向任城调拨物资继续巩固防线,一面接连向朝廷发出快马急奏请求支援。 战报传至临安,这些年饱受同军惊吓的教主道君皇帝大惊,却没有失措。 其人并不清楚京东西路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大宋军队虽多却都打不了硬仗,全靠人多壮胆。 结果便是年年都在征兵,处处都要用兵,处处都没兵可用。 朝廷若要增援并保住京东西路,临安所在的京西南路就必然要抽调大量兵马。 当前形势下,如何能轻易冒这个风险? 因而,赵佶并没有响应苏迟的请求,迟迟不肯向京东西路派出援军。 幸好天佑大宋,同军拿下袭庆府后并没有趁势席卷京东西路,给了宋军喘息之机。 随着京东西路的情报不断汇总到临安,袭庆府沦陷的原因逐渐浮出水面。 主要原因固然是府中文武战而不备,军心士气极低,直接原因却是仙源县的突发动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于之后才开进袭庆府的同军,只是平白捡了漏而已,同宋两军实际并没有交战,大同应该也没有料到宋军会如此“主动”。 证据便是同军拿下袭庆府后并没有顺势驱赶溃兵进入济州,也就是说大同会不会就此发动攻宋之战尚且两说。 大宋若是反应过激,不等大同来攻便调动大军于两国边境,会不会授人以柄,给大同送上入侵自己的借口? 而且,同宋两国的边境线过于漫长,大宋又完全陷入战略被动。 从河东到京东,从淮南到江南,处处都可能是同军突破的方向。 对军力孱弱的大宋来说,处处设防便是处处都防不住,没有摸清同军真正的目标前,确实不宜盲目调整防务。 过去的几年里,同宋两军数次爆发大战,宋军都是输在被同军牵着鼻子来回奔波上,将士们对和同军进行运动战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朝廷此时若仓促调集大军增援京东西路,未必防得住同军西进。 而敌军若是将计就计,在京东西路以部分兵马牵制朝廷大军,主力却由河东路突破京西北路防线直下临安,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战略被动加上战力孱弱,结果便是战术上的无能为力。 大宋君臣商量来商量去,始终无法下定增援济州的决心。 但济州北控东平府,南接单、徐两州,西连濮州与广济军,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又不能不增援。 同军若是拿下济州,则可以由京东路轻易突破东京开封府和南京应天府东面的防线。 尽管大同从北面由河北路攻入东京开封府更近一些,可毕竟还隔着一条黄河。 哪怕这条河冬日有长达数月的封冻期,实际起不到什么阻敌作用了。 但对风雨飘摇的大宋来说,重点防住一面总要好过两面都应敌—— 好吧,军队打不过对方,一面应敌和两面皆敌唯一的区别就是逃跑的方向多一个。 左右皆难,教主道君皇帝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下诏京东西路: 知袭庆府事徐处仁守御无备,坐失国土,落职,放邛州。 袭庆府其余文武着有司严厉惩处。 徐处仁乃是神宗元丰年间进士,三朝元老,资历很老。 大观年间,童贯统帅西军攻夏,应战争需要,强平陕西诸路物价。 徐处仁知永兴军,认为童贯此举会致商贾不通而使得物价反增,极力反对。 由此,其人又积累了较大的声望。 徐处仁仓惶逃到济州后,并没有被动等待朝廷的处置,也曾数次上奏,反映袭庆府的危急形势和自己的英勇应对。 可惜,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在苏知州的功劳面前,徐知府的辩解更加面目可憎。 教主道君皇帝直接下诏将徐处仁落职流放,甚至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其人,以大宋的国情而言,这一处置可谓极其严厉。 究其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徐处仁坐失国土。 半年前,面对大同赤裸裸的危险,惊慌失措的赵佶抛弃朝廷逃到临安。 随后,朝廷虽然顺利迁都,但百官在东京的利益却因为教主道君皇帝不负责任的行动造成了极大损失,逐渐与天子离心。 以赵佶的政治手腕,自不会让这些臣子真翻了天。 此番对徐处仁的严厉处置,既是借机震慑心怀不轨的臣子,也是为了表明自己坚决抗同的态度,以期挽回人心,巩固帝位。 当然,仅有惩处震慑人心不够,还需有奖赏激励人心。 因平息动乱稳住阵线有功,教主道君皇帝诏: 知济州事苏迟加京东西路经略副使,迁济州兵马钤辖范琼为京东西路兵马副总管,并授予二人整顿济、单、濮州及广济军兵马的重任。 实际是朝廷不拨一兵一粮,任由苏迟以四州一军的战争潜力对抗同军。 国难当头,特事特办。 天子用人不循常例,众臣也没有人眼红。 以京东西路当前的形势,这付担子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挑得起。 权势富贵再好,也要有命消受才行。 苏迟不愧为国之干城,明知道这项任务极为艰巨,也不讲任何价钱地接受了。 其人深知以数州之地对抗一国容不得半点侥幸,当即带头贡献出自己的俸禄,并下发政令,号召济、单、濮三州和广济军四地百姓捐献钱粮共赴国难。 此令一出,治下百姓骂声一片,苏迟却不为所动。 其人身为前线帅臣,第一位要考虑的是济州守不守得住。 若是没有钱粮提振招募健卒提振士气而导致济州失守,使得同军大举西进,各地百姓家中存有再多的钱财都与大宋无关。 而远在临安城中赵佶身为大宋皇帝,要考虑的问题显然更多,却不可能像苏迟这般“单纯”。 备战肯定是要备战的,但比备战更重要的是判定大同究竟在袭庆府之乱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只有搞明白了这个问题,才能判断同军会不会就此发动攻宋之战,而大宋还来不来得及劝阻对方等等。 实际上,徐处仁丢掉袭庆府的消息传到临安,教主道君皇帝便立即向大同帝国派出了中书侍郎白时中带队的使团。 目的当然不是讨要已经落入大同手中的袭庆府,而是感谢对方替大宋控制住了动乱,并承认同军的实际控制线,以尽力避免两国之间的大战。 好消息是白相公很顺利地进入了大同境内,坏消息是之后便没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在此期间,京东西路关于经略副使苏迟借备战之名,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的弹劾却如雪片般飞到临安。 大同的态度没有摸清楚之前,赵佶哪有心思关心一团乱麻的京东西路? 截至目前的各方面情报显示袭庆府的动乱似乎真的只是意外,至少同军进入袭庆府后并没有趁势追击溃军进入济州。 可大同正乾皇帝用兵手段出神入化,极擅隐真示假,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谁都不敢松口气。 在大宋君臣的胡乱猜疑中,京东西路再次传来急奏。 这一次,并不是战事,却比战事更加惊天动地——有人撰文《孔子改制考》。 这篇文章有明显的“格儒”风格,开篇就指出了儒学先驱周公旦创制“礼乐制度”,本意是周革商命,需要以新的社会制度解决新的社会问题。 数百年后的孔子继承先贤,修订《诗》《书》《礼》《易》《乐》《春秋》等“六经”,目的同样是为了解决礼崩乐坏的春秋乱世社会问题。 由此可见,儒家因时而变的传统在开创之初就已经奠定。 其后,公羊子、孟子、董子等大贤无不是秉承这一传统,研究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总结新的理论,以对儒家学说进行丰富和发展。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作者总结到儒家从来就不是因循守旧的学术派别,礼乐也不是儒家的真正内核,关注时代发展解决时代问题才是。 并抨击一些读死书的腐儒正是因为看不到这一点,才会把圣人的务实创新精神丢到一边,却专注于雕章琢句,失去了儒学真义。 自徐泽在大名书院发表《格物问道——学之根本》的演讲之后,故作荒诞之说以求显达于大同新政权的儒生便越来越多。 相应的,鸿学博儒们的驳斥之声自然也不会小。 而随着大同帝国一统天下之势渐成,这样的言论渐渐压倒传统观点,老儒们除了在争累了后抱怨一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外,也别无他法。 比起数年前的《大同说》,《孔子改制考》表达的观点还要更加惊世骇俗。 但论文字功底,后者却是赶《大同说》相差甚远,其中很多观点也经不起推敲,很容易驳倒,明显就是一篇捧正乾皇帝臭脚的狗屁文章。 正常情况下,博学鸿儒们在这类文章上浪费时间都会觉得羞耻。 可《孔子改制考》却由不得他们不关注,因为该文的署名为孔子第四十八代孙孔端操! 第三十章 不惧一战 得益于严格的宗法制度,上有兄长的孔端操便不用考虑继承爵位引领家族继续前进的问题,自小便被作为富贵闲人来培养。 因而,其人各方面的能力都赶兄长孔端友相差甚远,也清楚自己这篇《孔子改制考》写得很矬,有辱孔氏子孙之名,却不得不发。 身处混乱的时局之中,绝大部分人都很难对天下大势做出准确的判断。 孔端友、孔端操两兄弟虽然因出自孔氏长房而富贵,却没有过人之处,也是这“绝大部分人”中的一员。 不同的是,富贵闲人孔端操背负的责任极小,甚至可以为了家族的未来而毫无心理负担地偷偷求见敌国的官员。 而其兄孔端友身为宗主和大宋朝廷册封的衍圣公,却背负着家族传承千年的沉甸甸责任,不得不顾忌名声。 在儒家异端学术主导的大同帝国即将发动对儒家正统支持的大宋王朝的灭国之战的关键时刻,孔氏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儒教信徒多年的香火供奉。 为了孔氏的千年富贵还能延续,孔端友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大同帝国册封,毅然投身颓势尽显的大宋王朝,以自身的坚定行动坚决捍卫先祖之学的纯洁。 不过,其人也没有把事情做绝。 孔端友带着几个族人跑路,却把胞弟孔端操和绝大部分族人留在了仙源县,以等待大同帝国接收。 如此一来,孔氏一分为二,两头押宝,无论大同能不能灭掉大宋,儒家异端会不会取代正统,孔氏都能在这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而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孔氏第四十八代嫡孙孔端友放弃宗主地位,与腐朽的大宋王朝同生死。 这种情况下,自小作为富贵闲人培养的孔端操接过了家族传承的重任。 等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宗主之位,孔端操才知道这份担子有多重。 摆在其人面前的首要问题,并不是请求大同朝廷册封自己为衍圣公。 大宋册封的衍圣公孔端友才逃到临安,其弟孔端操就如此做,实在过于急色,不符合儒家“尊尊亲亲”的宗法之仪。 更关键的问题是请求了也没用,大同朝廷绝对不会答应此事。 大同帝国尚处于开拓期,还没有到大封功臣的时候。 牛皋、武松、李逵、赵遹、宗泽等开国元勋都没有享受公侯之封前,正乾皇帝绝不可能先封没有尺寸之功的孔氏,哪怕他们是孔圣之后。 孔端操分析了大同帝国的规矩,认为抑制大族是大同的既定国策,孔氏在仙源县的势力已极,短期内得不到册封不说,还有可能会被大同官府逼着分宗迁徙。 这些年来,南北易姓的大族何止百家,孔氏既然无功于大同,凭什么要求特殊? 孔氏子孙的身份么? 原本可能还有一点用,但孔端友派人私下了解大同的接收条件后又逃到临安,等于是公开打徐泽的脸,孔氏不因此受到正乾皇帝的迁怒都要烧高香了。 想明白这一切后,孔端友不敢奢望衍圣公之封,只能退而求其次,思考如何尽力保住孔氏在仙源县的利益。 不过,这一“卑微”的想法也很难实现。 正乾皇帝虽然愿意接受孔氏的投效,还安排官员召见了孔端操,但自始至终,大同朝廷都没有给孔氏任何承诺。 反倒是提了孔氏须建立本身地位相匹配功劳的要求,还暗示了一条“明路”——撰写《孔子改制考》。 正是这条明“明路”让衍圣公孔端友意识到正乾皇帝的险恶用心,立即带着先祖的文化传承仓惶出逃,而将家族血脉传承的重任甩给了胞弟端操。 孔端操的见识和手段虽然不如孔端友,却也不是蠢笨之人,同样不敢走这条大伤家族根基的路。 要想保住孔氏在仙源县的利益,还得另寻他途。 只是,没等其人想明白应对之策,仙源县便出了事。 大宋朝廷的对内防范无处不在,天子册封孔氏嫡孙为衍圣公并兼理仙源县事,将孔氏高高捧起的同时,也以各种手段进行牵制。 孔端友只抓大事,不理庶务,县中日常琐事尽由县丞周宪主持。 在孔端友逃遁后,孔端操事实上接任了孔氏宗主之位,在族内有绝对的话语权,但只要没有朝廷的正式任命,其人就只是一介草民,无权擅自处理县中政务。 正常情况下,大宋朝廷也不会让没有爵位的孔端操掌管仙源县。 最终如何安排,需等朝廷的明确安排。 祸患便出在仙源县令孔端友逃跑,新的知县又没有赴任的权力空档期。 由于县令离奇失踪,本就紧张的仙源县城中谣言四起,县丞周宪担心有人趁机作乱,宣布将每日关闭城门的时间提前半个时辰,并实行宵禁。 此举遭到了一部分在城外有产业的上户激烈反对,并迅速发酵,最终演变为驱逐非仙源籍官吏的暴力行动。 孔氏就是仙源县的天,若是没有新宗主孔端操的点头,此事不可能闹得这么快。 实际上,这件事真不是孔端操主动挑起的,但他也由此事看到了化被动为主动的机会。 其人并没有真想要驱逐周宪,因为这样做对孔氏没有半点好处。 孔端操的想法很简单,即借乡民闹事向周宪施加压力,以进一步加强孔氏对仙源县的控制,等日后大同进军袭庆府时也多一些筹码。 其人的想法虽好,却不知道人心最是难测,很多事一旦发动便会因为难测的人心而失去控制。 周宪虽然代表朝廷监视孔氏,却不是什么胆大刚直的人物。 大宋冗官多不胜数,但想挑出胆大刚直者却是极难,如此稀缺的人才放到哪里不好,怎么可能派到圣人故里来闲置? 从周宪的视角看到的是同宋之战一触即发,县令孔端友消失不见,城中又爆发了针对自己的动乱,其人如何敢在这个时候与孔氏讨价还价? 胆小的周宪甚至都没有前往孔府核实情况,便趁着混乱化妆逃出了城。 待到孔端操反应过来时,周县丞早就跑得没影了。 第一次玩火就点着了自家房子,富家公子哥孔端操也失了分寸。 大同开年后就接连向大宋施压,众人皆知两国之间的大战已经不可避免,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开打,国内也没有彻底动乱。 大宋依然拥有仙源县的合法掌控权,若是周宪逃到瑕县后,就以孔氏造反为由蛊惑知府徐处仁派兵围攻仙源县,事情可就闹大了。 孔氏在仙源县的势力虽盛,却是诗书传家的斯文人,于造反一事真的很不专业。 大宋禁军打不赢同军,可打起普通的造反者却是手到擒来。 不过,徐知府饱读诗书,未必会听周宪的一面之词。 毕竟,一般的文官都很难下决心对圣人子孙动刀子,哪怕孔氏真有造反的嫌疑。 但时局严峻,衍圣公前脚才走,孔氏后脚就驱逐县中官吏,不是造反也是造反。 背上了如此坏名声,之前孔端友又何必为了家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当务之急是控制事态影响,想办法消除误会,绝不能让圣人子孙背负造反暴徒的恶名。 问题是如何说服徐处仁? 肯定不能大咧咧派人去瑕县,去了也说不清楚。 孔氏若没有作乱的想法,之前为什么不出面制止民乱,又有谁有能力在孔氏的眼皮子底下掀起动乱? 这个答案并不难找。 孔端操最终接受了族中智者的建议,将责任推给了大同帝国。 反正大同共建会对袭庆府的渗透不是一天两天了,以至于各县的政令都难出县城。 只有共建会有动机也有能力鼓动泥腿子趁机闹事,也背得起这口锅。 而徐知府为了官帽子,应该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着引发两国大战的风险公然处置境内的共建会组织。 绝妙的点子,可惜遇到了人心惶惶的局面。 仙源县共建会闹事的消息传到四十余里外的瑕县,竟然变成了同军从天而降,攻入仙源县的恐怖谣言。 更绝的是,袭庆府守军偏偏信了这谣言。 不仅深信,还被吓得直接撒丫子逃跑。 大宋王朝就这样儿戏般地丢了袭庆府,罪魁祸首孔氏也彻底失去了向大宋朝廷洗清身上污名的机会。 更惨的是,陈达奉命率军进入攻入瑕县后,就迅速接管袭庆府六县一监,却拒绝接受孔端操的献表。 原因很简单,孔端操既不是代表儒家圣人子孙的衍圣公,也不是大宋正式任命的仙源县令,更没有据城与同军一战的实力和胆量。 其人的身份如此尴尬,有什么资格向大同帝国献表? 献什么表? 孔端友、孔端操两兄弟的接连神奇操作,使得仙源孔氏不仅在大宋王朝挂上了乱臣贼子的恶名,也失去了与大同帝国讲价的资本。 而随着同军入驻袭庆府的,还有大批基层行政人员。 其中,宗法最为严密的孔圣人故里仙源县又受到了重点照顾。 直到此时,孔端操总算真正知道了“正宗的共建会”与渗透他国的生产互助组织共建会是两个不同的形态。 大同帝国深入基层的社会治理体系注定会与世家大族的利益相冲突,最终必然有一方要做出让步,或者被让步。 孔端操已经不敢再奢望大同朝廷的衍圣公爵位了,其人就算再驽钝,也知道只待大同帝国完成了对仙源县的掌控,孔氏将再没有机会维持往日的富贵。 甚至,还有可能因为千年来的族内利益分配不均而引来祸端。 其人没有胆量发动族人对抗大同帝国对仙源县的改造,只能破罐子破摔,在被自己已经玩臭了的孔氏子孙身份上继续做文章。 于是,孔端操重新拾起了之前自己丢掉的《孔子改制考》,借此阐述孔氏对大同的无限忠诚,希望能够直达天听,以求正乾皇帝拉孔氏一马。 《孔子改制考》一经发表,便在同宋两国掀起轩然大波。 该文的内容荒诞无比混淆是非倒在其次,撰文者乃是享受孔子福泽千年的嫡脉子孙,吃祖宗的饭却砸祖宗的锅,才真是厚颜无耻突破下限。 很快,袭庆府动乱的“真相”也被大宋朝廷逐步挖掘出来。 孔氏享受了大宋王朝百多年的礼遇,却在关键时刻背反朝廷,如此无法无天忘恩负义之徒,难怪会做出此等数典忘祖的丑事。 大宋朝廷将孔氏的地位抬得那么高,并不是孔氏为大宋的创立与稳定做出了多大贡献,而是文官治国以文驭武的政治需要。 时人汪洙《神童诗》中有名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生动阐释了读书人的高贵与光明前途。 圣人孔子思想培养出来的文官就是高人一等,血脉纯正的孔圣子孙也应该高人一等,这就是大宋王朝不容质疑的政治正确。 所以,就算孔端操丢尽了儒家的脸面,大宋朝廷也不能将孔氏打倒而打自己的脸。 于是,衍圣公孔端友毅然抛家弃族,与赵氏共存亡的忠肝义胆便在大宋朝廷刻意宣传下,与孔端操的无耻行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此证明圣人子孙还是知礼守义的,忘祖投敌的只是一小撮缺乏教养的不肖子孙。 尽管这一部分人在数量占绝大多数,却没有资格代表孔氏,能代表孔氏的,只能是承袭了衍圣公爵位的孔端友。 为了增加说服力,大宋朝廷还公布了一则神话: 衍圣公孔端友负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夜泊汝水,奉像舟覆浪中,有三神人逆流而上,得之江滨。公焚香祷谢,烟篆“鲁阜山神”四字。 以此尽力遮掩孔端操一系列愚蠢行为对孔氏、对儒家形象造成的恶劣影响。 至于孔端友身为孔氏当代宗主,却不能以儒学和宗法管教好自己的胞弟,则被大宋朝廷选择性地忽视了。 国家的宣传机器本身就有鲜明的政治属性,一切宣传都是为了政治需要。 两国相争的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较量大宋武夫确实不敌同军,但在更有底蕴的文化战上,大宋文官士大夫们不惧一战! 第三十一章 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 同宋两国即将爆发大战的紧张形势下,享受大宋王朝百多年供奉的孔氏却公然背反朝廷,且为了家族富贵而曲解先祖之学,帮助异端们断“礼儒”的根。 一直力捧孔氏的大宋士大夫们被孔端操这一计响亮耳光抽疼后,怒而转移矛盾,欲要与大同支持的儒家异端一较高下,以维护圣教和圣人的崇高地位。 不过,以一己之力掀起这场“大战”的孔端操却丝毫不关心儒学根本问题,其人在乎的只是家族和自己的利益。 面对大同帝国赤裸裸的威胁,衍圣公孔端友将孔氏一分为二,自己继续侍奉弱宋,其弟孔端操则跪迎强同。 这是一条注定不能回头的路,选择了就不能后悔,后悔了也回不去。 事实上,孔端操并不后悔。 改朝换代换东家本就是孔氏传承千年的不二法门,为了“衍圣”的重任而丢掉对旧朝的忠义投靠将要获得天下的新强者,不寒碜! 管他什么让嬉笑怒骂,只要能抱紧大同正乾皇帝的金大腿,孔氏依然是千年不倒的“天下第一家”。 只是,大同帝国针对宋儒的挑战反应相当冷淡,除了少数针对其人褒贬不一的个人评论外,强大的宣传机器始终没有为他而鸣。 不仅如此,孔氏的待遇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大同朝廷似乎并不关心孔氏的命运。 既没有任何政策优待,也没有特别针对,甚至没有官员传治理仙源县绕不开的孔氏做指示,自始至终都是按照对待一般大族的流程行事。 仙源县归于大同治下后,各类社会组织建设就稳步展开。 的确很稳,除了极少数民怨重或者培训没过关者,大部分原本身处县乡各要害岗位的孔氏族人并没有被辞退。 通过了官府组织的相应培训,就可以继续任职,但要适应全新的规则并接受更多的监督,再不能为所欲为。 这些族人虽然姓孔,但其考绩、轮岗、升职、追责等等,孔氏宗族全都不得插手,实际已经逐步脱离宗族的管控了。 可以预见,随着官府对仙源县基层社会组织的掌控越来越深入,孔氏上层过去通过宗法制度攫取的种种特权将会逐步吐出来。 尽管还有一些族人没有忘本,愿意冒险给宗主通风报信,却没法再让孔氏左右仙源县的军政要务。 大同朝廷玩的是规则,要做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根本不屑于玩阴的。 官府明着来,并没有针对孔氏的意思,孔端操还敢发动族人硬抗软磨屠灭大户无数的同军么? 其人要有是有这个胆,也不会又是上表投降,又是出卖祖宗撰文了。 在失去朝廷的政策优待,又丢掉了圣人子孙的光环后,孔氏很快便显现出其浅薄的底色,打落尘埃是必然的命运。 世界上从来都不缺聪明人,孔氏毕竟有这么大的人口基数,自不会缺少能够预见宗族命运的族人,难的是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 因而,仙源县的社会改革尚未正式展开,孔氏族中各种矛盾便有集中爆发之势。 一些人见势不妙闹着要分宗避祸,还有一些人私下频频串联似是看上了某些族产,更多的人则是成天抱怨翻身泥腿子忘恩负义没有上下尊卑。 不仅孔氏核心层怨言四起,外部也有针对孔氏的行动。 两日前,有人夜半屠黑狗于孔府大门前,并以狗血在门上书楹联一副。 上联:献降表遭拒不知耻。 下联:表媚言挨骂反为荣。 横批:斯文败类。 因为同宋两国的军事对峙,处于前线尚未完全安定下来的仙源县仍然是军管状态,夜间要执行宵禁。 巡街的士兵发现了孔府门前的异常,带队的军官问明孔府并无人员伤亡,认定只是有人看不惯孔氏所谓而滋事,便没有急着报官,只是控制现场,等天亮了再说。 待到次日早间县衙来人处理此事,孔府外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事情并不复杂,孔府及城中也确实没有发生歹人行凶伤人的恶性案件,想要追查搞事者却是千难万难。 孔端操自知搞事者就是为了羞辱自己,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画谈笑之声越来越高,其人只能求官府赶紧结案。 孔氏如今的名声已经成了臭狗屎,大同帝国任命的仙源县知县也无心在孔府门前多耽搁,当即结了这桩真·狗血案。 但磨蹭到这个时候,孔府门上的狗血对联早已入木三分,孔端操安排人刮了半天才刮掉,门上却因此花了几大块。 这一离奇污门案也随着围观百姓散去而迅速传播了开来,大折孔氏声望。 处于漩涡正中的孔端操惨遭族人私下谩骂不算,还要受外人公开嗤笑。 经历此事后,其人作为社会人存在实际已经死掉了。 但如同死而不僵强行续命的孔氏一样,孔端操还不想死,还要做最后的挣扎。 其人已经不再想孔氏的出路了,只想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 此时此刻,孔端操只能感叹书到用时方恨少,暗恨自己学业不精,写不出绝世好文,白白坏掉名声不说,还浪费了大同帝国指出的明路,才会遭此羞辱。 其人只有寄希望于事情越闹越大,让正乾皇帝看到自己的虔诚,并拉自己一把。 孔端操不知道《孔子改制考》发表后,便由大同监部呈送到了御前,正乾皇帝其实一直在幕后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变化,也包括仙源县发生的事情。 原本位面的华夏没有其人的存在,也照样能作为世界一极长达数千年。 之后的衰落有偶然也有必然,儒家发展到了极致,失去了开拓创新的思想灵魂,沉迷于维护社会稳定的“礼”便是很重要的原因。 相对于真刀实枪地打败弱宋开疆拓土,以“格儒”替代“礼儒”,为逐渐走向陈腐的儒家注入全新思想,尽量避免华夏再度沉沦,才是徐泽最重要的历史使命。 孔端操这篇《孔子改制考》虽然错漏甚多贻笑大方,却也有积极意义。 至少,为有志于在大同帝国开宗立派的大儒们提供了新思路。 在这一件事上,孔氏子孙现身说法的效果要远远好于徐泽这个造反者。 孔子嫡脉子孙都能曲解老祖宗的学术观点,其他人为什么就不能以“探求真义”之名,从源头重塑儒学之魂呢? 不过,孔端操虽有“小功”于还在筑基阶段的“格儒”,却只是即将丢进垃圾堆之前的废弃物最后一次被利用罢了。 如此鸡毛蒜皮般的“功劳”,连换取孔氏现有的社会地位都不够,更不可能获得正乾皇帝的特别关照。 仙源孔氏说是天下第一家,却只是儒家学派持续保护下的畸形之物,朽而不倒,强行续命千年,内部早就腐朽不堪了。 孔氏子孙也知道家族内部存在的严重问题,才会在改朝换代之际,寄希望于出卖祖宗以延续家族的富贵。 说实话,换任何一个家族被当作吉祥物豢养这么多年,也早严重退化了。 在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皇权时代,文不成武不就的孔氏子孙除了“货”自己的祖宗,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好“货与”新的“帝王家”了。 既然孔氏无功于大同帝国,其族内的纷争就与大同没有半点关系。 孔氏之争说大了是儒学根本路线问题,说小了就只是孔端友、孔端操两兄弟面对家族困境做出的不同选择。 致力于开创新儒的大同正乾皇帝,需要关照腐朽没落的儒学老吉祥物孔氏么? 因而,孔端操的行险一博注定得不到结果。 而且,其人的命运早就注定。 徐泽之前让孙石抛出《孔子改制考》这道命题作文,就是一个剧毒的诱饵。 孔氏兄弟若是拒绝解答此题,就别想在新朝继续富贵; 老实答题又会大失儒教门徒之心,再难得到后者的鼎力支持。 这是个两难的问题,然而只要愿意放下所谓的“家族荣耀”,凭真本事吃饭就一点也不难。 当孔端友专注于家族利益而忽视了不断变化的社会现实时,便成了其弟孔端操笔下的腐儒,眼里只有利益的人绝不可能逃过正乾皇帝的阳谋。 孔端友自持聪明,将家族一分为二,既给儒家正宗留下体面,又幻想在大同徐氏王朝还能延续家族富贵。 如此难看的吃相,脾气好的教主道君皇帝能够忍得,脾气差的正乾皇帝也忍得么? 当然,正乾皇帝好面子,就算忍不得,也不会做得太难看。 同须城梁氏、安阳韩氏、平州张氏等大族一样,只要仙源孔氏愿意遵守大同帝国的法度,并积极配合官府进行的社会改造,就不会有什么事。 若是敢于抗拒,就问孔氏可有府州折氏的刀快,还是有洛阳种氏的头硬? 尊孔尊儒最为虔诚的大宋朝廷都公开认定仙源孔氏不是仙源孔氏,没有资格代表圣人后裔,大同朝廷若要修理不长眼的孔氏,会有心理负担么? 而打了鸡血般欲要借《孔子改制考》转移矛盾,掀起新旧儒之间的全面战争赵宋士人们,也注定要失望了。 莫说行一步看十步的徐泽早就预料到了事态会有这般戏剧性的变化,只以其人的锋锐,又怎么可能会被动的见招拆招呢? 大同帝国近段时间“失声”,并不是正乾皇帝不敢接招,而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 实际上,皇帝的车驾已经离开燕京城,赶到了雄安县。 雄安即是原本的赵宋河北路雄州。 雄州地处宋辽边境,仅辖归信、容城两个“中”县,只因处于赵宋军事防御的需要才在此置州。 同舟社北伐燕云成功并建国后,徐泽深感赵宋王朝的行政区划七零八碎。 虽然客观上起到了一些防范地方尾大不掉的作用,却也造成了政出多门、行政效率低下、难以统合资源办大事等严重问题。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大同帝国一面扩张,一面陆续合兵了部分州(军)县(监)。 地处原本宋辽分界线上的雄州便是其一。 调整后的归信和容城两县合一,并入京畿燕京府路。 取名雄安,意为燕云、两河重新归一,雄州安定,再无两国军事对峙于此,百姓也不用再承受战火流离之苦难。 当然,正乾皇帝此时路过雄安,自不是为了表达天下安定,朝廷要偃武休兵。 当今天下的主题仍是战争与灭亡,大同也远没有一统天下。 入秋后,已经陷入无朝廷状态的故辽上京道便再起战火。 不过,率军远征的金军统帅完颜宗翰似乎出师并不顺利。 就在徐泽出巡前六天,金国皇帝遣使携国书入同,请求大同给予金国物资援助。 其国书大意是完颜宗翰劳师远征,狡敌避战千里,大军粮草不继。 大金皇帝完颜吴乞买致书大同正乾皇帝,请盟友增加粮食交易量一万石以救急,金国愿以战利品进行交换。 这份国书说得煞有介事,其实暗藏玄机。 一万石粮食相对普通人家来说确实天文数字,但对远征漠北游牧军队的金国大军来说,就真的是杯水车薪了。 大同运往金国的粮食从辰州上岸交割后,要先从到辽阳府,再由大车运到会宁府,之后接着转至临潢府,又翻山越岭运抵完颜宗翰的远征前线,不知道还能剩下几石? 而且,缓不济急。 前线,完颜宗翰的远征大军急着等米下锅。 后方,皇帝却派人慢吞吞地到盟友家借粮。 金主大志欲安国内,自然是徐泽乐见其成的局面。 这个天下也确实需要安定,黄河以北的雄安虽安,黄河以南的赵宋诸路仍在大同的兵威下瑟瑟发抖。 正乾皇帝此次出巡,就是要为这些地方带去长久安定。 对! 徐泽再次不按常理出牌了。 其人诱使孔端操抛出《孔子改制考》之前,就想到了此举会挑起赵宋士大夫们的好战之心,却从没有想过要与这些惯于耍嘴皮子的家伙论战。 正乾皇帝这次再下河北,就是要为这些还活在旧秩序中的老儒们亲自示范什么叫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 …… 第三十二章 大战将起跑路先 对大宋君臣来说,宣和七年是个极其屈辱的年份。 这一年,朝廷迫于大同帝国的兵威,放弃了立国后就一直没变的都城东京开封城,迁至临安以避敌锋芒。 而敌人却没有就此收手,反而步步紧逼,不断制造事端,却又不真开打,而是以这种大战随时来临的压抑氛围一再摧残大宋君臣脆弱的神经。 所谓物极必反,当孔氏败类孔端操公然背反朝廷,又欲献媚正乾皇帝而撰文《孔子改制考》后,压抑了一整年的士大夫们终于爆发了。 从声讨孔端操的无耻行径为天下诫,到攻击异端曲解圣教教旨枉称儒,再到映射扶持异端的大同帝国不尊圣人必会败亡。 士大夫们在自己熟悉的战场上恣意纵横,因维护圣教纯洁的崇高使命感而陷入亢奋状态,似乎如此便能战胜不可一世的大同帝国一般。 而大同朝廷仿佛自知浅薄,闷头整治刚刚入手的袭庆府,一直没有正面应战。 如此一来,又让初战告捷的士大夫们更加兴奋。 尤其是仙源县孔府“狗血案”的传言流进大宋后,正派人士更是弹冠相庆,并行文记述此事,以此证明辱没圣教者纵使躲到敌国,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至于这些诗词文章流传后世,会不会损害圣人的名声,则完全不用考虑。 孔子是儒家的圣人,只有真儒才有资格祭祀圣人,沦为异端走狗的孔端操虽然姓孔,却与圣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的狗贼不仅要骂,还要狠狠地骂。 人间自有正道,焉知文弱书生就不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灭人之国? 今日能骂翻孔端操这狗贼,他日也能骂垮不得人心的伪同! 时间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悄然来到十二月中旬,之前出使大同的中书侍郎白时中被敌国赶了回来,并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同正乾皇帝亲率大军南下,并发布《讨宋檄文》,明确表达了就要教训大宋。 大梦正酣者被这个消息惊醒,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再能辩经的“真儒”也抵不过一字不识的粗鄙武夫一刀。 惊醒过来的“真儒”们赶紧将注意力投向《讨宋檄文》,希望借此找到大同的破绽,或者说从中寻求活命的机会。 这篇檄文仅仅数百字,先是以较大的篇幅历数赵宋昏君赵佶登基以来,开党争、用小人、兴土木、装神鬼,为一己之私而罔顾天下苍生的种种荒唐行为。 顺便回顾正乾皇帝至梁山救民水火、行辽国示警天下、平夷乱安定蜀地,降李子义、灭方腊解救天下苍生、复燕云还华夏河山等丰功伟绩。 以二者强烈的对比,论证徐泽立国称帝乃是顺天应人形势必然。 而以事实说话,立国仅仅四年的大同帝国内则政通人和,百业兴盛,外则北灭宿敌、威服强金、西降顽夏、东主高丽和日本,国势之强远胜弱宋。 大同虽强,却致力于开拓北疆,并无欺凌弱宋之意,立国之初便主动邀赵宋朝廷遣使勘界,以竭力避免两国因疆界问题引发纠纷。 然赵宋君昏臣奸,不仅没有接受大同帝国的善意,还一再挑衅强者的底线。 同宋两国才勘定疆界,赵宋朝廷便趁着燕云局势混沌,偷偷摸摸招诱大同百姓。 此事被发现并受到大同的警告后,赵宋朝廷一面承诺妥善处理纠纷,一面却又授意河东军头对抗同军,最终引发两国之间的大战。 在此期间,赵宋还暗中挑拨同金两国的盟友关系,欲要蛊惑金国夹击大同。 赵宋朝廷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作死撩拨强者,乃是因为之前大同在两国相交中始终为赵宋保留了一丝体面,才让其产生了强者可戏的错觉。 此番,正乾皇帝提十万雄师南下,就是要问罪不知死活的赵宋王朝,教育其君臣摆正自己的位置,学会尊重真正的强者。 又是相似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即便要发动侵略战争,大同正乾皇帝也能占据道义制高点,偏偏赵宋君臣自己身不正行不谨,一再授人以柄。 檄文中不仅指出了大宋暗中挑拨同金联盟,还明确到了具体的时间、地点、承办者和相关信物,便是想抵赖都不可能。 更何况,大同帝国蓄谋南征,辩解若是有用,大宋又怎么会接连丢了河北和河东? 尽管还不能确认徐泽具体到了哪里,很多人却已经能够确认战争真无法避免了。 从狂热中醒来的士大夫们猛然记起造反起家的正乾皇帝根本不是什么海内名儒,而是不折不扣的血腥屠夫。 其人也从来没有与人进行过学术辩论,反倒是数次在儒家这潭水中丢下大石头砸出一堆死鱼烂虾引发大争论前,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冷眼旁观。 这一次,同样如此。 在士大夫们追逐孔端操这条死鱼而忘乎所以时,正乾皇帝却在不经意间将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这粗鄙武夫不辩经只杀人,吾辈纵有满腹经纶,如之奈何?! 不过,若论当下最慌张者,却不是之前辩经最起劲的士大夫,而是当今天子赵佶。 在教主道君皇帝看来,《讨宋檄文》其实就是“讨佶檄文”。 朝廷这些年来的所有荒唐事都离不了他赵佶,徐泽摆明了就是要针对其人。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自认玩不过徐泽的赵佶认了命,决定不再自欺欺人,他要直面现实——赶紧跑路! 实际上,其人并不是临时起意才决定逃跑。 早在五年前大宋兵败大名府,紧接着同军南下威胁开封府时,赵佶就生出过甩锅给皇太子的想法。 只是,彼时徐泽急欲稳定还没有正式收入囊中的河北路,不愿继续扩大战争规模导致形势失去控制。 其人接连通过王禀、童贯等人释放愿意与大宋朝廷和谈的善意,使得赵佶这次南逃计划没有付诸行动便放弃了。 大同建国后,徐泽以大宋擅自招诱本国百姓为由,带兵南下再次威胁开封府。 赵佶又一次生出了弃城而走的想法。 不过,徐泽当时的目标却是河东路,并没有拿下开封府的想法,不想因为赵佶跑路耽误时间,甚至导致两国的战争扩大。 正乾皇帝乃通过赵宋使臣白时中向教主道君发出严辞警告,若敢跑路日后定追得其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赵佶可以不听臣子们的劝谏,却不敢不听徐泽的警告,这次还是没有逃成。 现在,是第三次。 不同的是,徐泽在檄文中明确表示要追究其人的责任,朝廷的军队早被同军打怕,这次也绝无可能挡住同军,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反正徐泽此番提兵前来是为了“讨宋”,而非“灭宋”。 只要大宋不灭,待躲过了这一劫,其人就有机会重新收拾江山。 在御前会议上,教主道君皇帝表示自己无力处理如此棘手的局面,有意让皇太子赵桓主持抗同事宜而询问众宰执的意见。 同宋两国尚未正式开战,天子就直接跪了,幻想以跑路保平安。 众宰执大惊,竭力苦谏天子不可弃国。 开玩笑,《讨宋檄文》确实将矛头直指教主道君皇帝。 但徐泽提十万雄师南征,绝不会因为教主道君皇帝逃跑就退兵,此番不在大宋身上狠狠地咬一口,又如何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教主道君皇帝这个时候仓惶逃跑躲不躲得过同军追击不知道,但大宋肯定会因为中枢无主而陷入大乱。 关键时刻少了天子拍板,大宋王朝如何应对大同帝国即将对大宋展开的侵略? 然而,赵佶惧徐入骨,宰执们越是苦谏,其人便越是坚定临安不可留恋的想法。 今年初,因臣子反对迁都临安城,教主道君皇帝就曾罢朝数日并以禅位相威胁。 宰执们早就习惯了赵佶遇到搞不定的大事就撂挑子,或者说以撂挑子为手段推卸责任的行事风格。 如今,国家形势危急,就算心中再不耐烦,也只能顺着天子的心意把戏做足,却没有想到赵佶这一次是玩真的。 十二月十八日,教主道君皇帝御笔: 皇太子除南阳牧,馀依故事。兹出朕志,非左右大臣建明,付翰林草制谕此意。 有宋一朝,京师府牧、尹,不常置。 太宗、真宗两任皇帝继位前曾任过开封府尹,之后再无亲王继此职。 朝廷制度,权知府一人,以待制以上充任,掌正畿甸之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裁决,大事则禀奏;若奉旨已断者,刑部、御史台无辄纠察,典司毂下。 崇宁三年,蔡京乞罢权知府,置牧、尹各一员,专总府事。 牧以皇子领,尹以文臣充。 赵佶之前就让皇太子赵桓出任过开封府牧,此时又除其南阳府牧,是极为明确的政治信号。 惊获此消息,意识到天子可能真要要丢下大宋江山于不顾的众宰执急忙赶赴都堂聚议,随后又集体入宫恳请赵佶收回成命。 就连老迈的鲁国公蔡京都亲自出马了,却没能劝住去意已决的教主道君皇帝。 诸相公无奈,只能转而研究避敌之策。 大宋江山虽然早已残破,社稷却还远没有到覆灭的时候。 且教主道君皇帝御极二十五载,手腕极其了得,始终牢牢把控核心权力,就算逃跑了也会卷土重来。 众相公无论是为了大宋江山,还是为了教主道君皇帝,抑或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都绝不能轻易放弃抵抗。 诸公研究来研究去,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大敌当前,赵官家都要撂挑子了,他们这些臣子除了召天下兵马勤王、遣皇子分守四方、加强京城防御这老三式外,还能怎么办? 两日后,教主道君皇帝命皇太子赵桓入朝,差内侍梁邦彦、黄仅押赐皇太子碾玉龙束带一条,并特别强调不许辞免。 在讲究上下尊卑的封建社会里,與服礼仪皆有定制,什么登记的人穿什么颜色和样式的衣服,使用什么材质和形制的配饰都有严格的规定。 凡违反者,皆视之为僭越。 带即束衣的腰带,穿着宽袖袍服都要系腰带,但在大宋,乱系腰带是会死人的。 宋制,腰带材质有玉、金、银、犀,铜、铁、角、石、墨玉之类,各有等差。 玉带不许施于公服,犀非品官、通犀非特旨皆禁,铜、铁、角、石、墨玉之类,民庶及郡县吏、伎术等人皆得服。 当然,制度是人制定出来的,必然也会因人而改变。 大宋历史上,便有三次皇帝赐臣子玉带的故事。 第一次是熙宁六年,宋军显威熙河路。 捷报入京,宰臣王安石率群臣贺紫宸殿,神宗皇帝认为大宋国力提振全奈变法之功,特解所系白玉带赐主持变法的荆国公王安石,并命其使服以入贺。 彼时,旨在富国强兵的变法虽然初见成效,但朝野之间反对的力量却异常强大,且大半火力集中到了拗相公王安石身上。 王安石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旧党的抵制和刁难,其人又一心全在变法之上,自然不想为了一点虚名再平白惹众人嫉妒,乃坚辞不从。 只是,神宗皇帝赵顼也是个性子拗的,宣布王相公不服玉带,便不退班。 王安石无奈,只能受诏,次日上朝却不肯再服用。 神宗皇帝此举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对荆国公宠信,双方的戏都演到位了,见王相公如此坚持,自然不会再强自为难其人。 第二次是熙宁八年,大宋变法进入深水区,阻力愈大。 为了安抚利益受损的宗室,神宗皇帝曾赐胞弟岐王赵颢、嘉王赵頵玉带。 两位亲王就算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也不敢安心享用皇帝的赏赐,乃上奏: “蒙赐方团玉带,著为朝仪,乞宝藏于家,不敢服用。” 神宗皇帝亲赐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当即命工匠雕琢有别于天子形制的玉带赐给两位皇帝。 赵颢、赵頵还是不敢受,固辞,皇帝却坚持下赐。 被逼无奈之下,二人只能请加佩金鱼区别天子之物,以避人言。 神宗欣然同意,以玉鱼赐之。 自此之后,大宋亲王才开始佩玉鱼。 第三次是大观年间,童贯统率大军收复青唐,教主道君皇帝参照熙河故事,以随身排方玉带赐予劳苦功高的鲁国公蔡京。 彼时,蔡京已进太师,天子认为三师礼当异,特许其人将玉带施于公服。 蔡京是何等人,如何会在这事上给自己找不痛快,力辞不许,乃乞琢为方团。 如今是第四次,天子毫无征兆地赐皇太子赵桓碾玉龙束带,而后者竟也不知避嫌,竟然将之大咧咧地带上了殿。 这下,所有朝臣都知道了教主道君皇帝去意已决,真的要跑路了。 第三十三章 社稷之臣 临安城,亥时三刻,给事中吴敏才由宫中返回自己的宅邸。 大同正乾皇帝御驾亲征即将侵入大宋的危机时刻,教主道君皇帝却要丢下自己肩负的责任,执意推皇太子赵桓出来顶锅。 朝廷为此乱作一团,吴敏这个掌驳正政令之违失的给事中也跟着受累,在宫中熬了整整三日才被放回。 疲惫已极的吴给事只想赶紧回屋睡一觉,待补足了精神再考虑令人头疼的大宋社稷问题。 “相公。” 老门子显然看到了老爷的状态极其不好,欲言又止,吴敏从其人的表情中读懂了定是有重要人物要见自己。 “是谁的投帖?” “是,是太常少卿李相公。” “伯纪?” 李伯纪(李纲表字)乃是非常人,且与吴敏相交莫逆,其人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找自己这个天子近臣,定是有机密要事相商。 “快去请!” 李纲是常州无锡县人,政和二年进士及第,三年后官至从七品的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 其职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位卑而权重,三师之尊亦在其监察之列,乃是大宋官员刷声望升迁的快车道。 李纲任职不久便因议论朝政过失而被罢去谏官职事,改任员外郎,迁起居郎。 起居郎从六品,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大朝会则与起居舍人对立于殿下螭首之侧,掌记录皇帝日常行动与国家大事之职。 如此重要的职务,对出任官员的能力、人品都有极高要求,更重要的是常伴天子身侧,如无皇帝点头,便是打破脑袋也休想争取到。 很明显,李纲之前“因议论朝政过失”被罢去谏官之职,并非失去了天子宠信。 恰恰相反,其人担任殿中侍御史的时间虽然不长,就干好本职刷够了声望,并受到教主道君皇帝青睐,提前晋职了。 凭着教主道君皇帝的这份恩宠,李纲只要在天子身边老实待上数年,再外放一职熬足资历,此生位列宰执便是注定的。 但李纲这等有抱负的人,又如何愿意为了一柄清凉伞而做个循吏? 宣和元年五月,东京遭遇百年罕见的大水,罹难百姓不计其数。 彼时,大宋尚未从京东大乱中回过元气便遭此洪灾,结合之前军器监军士吃龙的传言,城中顿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教主道君皇帝为此寝食难安,数次亲临抗洪一线组织抗洪,就连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都其人被派往城头作法,洪水却不曾消减半分。 李纲在皇帝身边数年,看到了太多帝国积弊,清楚天子再不振作大宋社稷就有覆亡之危,乃趁机上《论都城积水为害疏》,言: “国家都汴百六十载,未尝有变。今城面巨浸,湍悍峻激,东南而流,其势未艾,或淹旬时,因以风雨,不可不虑。夫变不虚生,必有感召之灾;灾非易奭,必有消弭之策。望陛下断自宸衷,诏廷臣各具所见而采行其说,济危图安,以答天戒。” 彼时,洪水已经直冒安上和南薰两大城门,形势异常危急。 教主道君皇帝正被天灾人祸的局面搞得焦头烂额,急需去洪救时之策,最担心的便是臣子们借天灾发难掀起朝堂争斗。 李纲这匹夫却偏偏要在奏疏中明言“夫变不虚生,必有感召之灾”,又建议“诏廷臣各具所见”。 正是怕什么偏就来什么,赵佶生怕事情会闹大,乃以李纲迂腐不晓世事为由,斥其人归家闭户反思。 后者却不识好歹,一再乞求直前奏事。 这下,教主道君皇帝彻底火了,下诏:“都城外积水,缘有司失职,堤防不修,即非灾异,忠言谠论,未始不求,岂假天灾!” 其人是先以诏书的形式说明开封府大洪水的主要原因是“有司失职,堤防不修”,不干天灾的事,以堵住众臣继续拿洪灾做借口搞事。 随即又降诏“纲挟奸卖,直送吏部与监当”,以此杀鸡儆猴,平息朝野舆论,好集中精力抗洪救灾。 待洪水稍退,教主道君皇帝又降李纲一官,发配福建路南剑州沙县监税。 这一贬,就是整整五年。 今年,朝廷为大同帝国所逼被迫放弃一百六十余载的都城开封,迁至临安,此事导致众多官员个人利益受损而与皇帝逐渐离心。 到临安后,教主道君皇帝除将少数不放心的官员留在了东京留守司御敌外,还陆续调整了部分朝官,以稳固自己的统治。 李纲便是在这个背景下被赵佶召回朝堂,并授以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以示恩宠。 只是,经过这五年的贬谪,李少卿显然与教主道君皇帝有了隔阂,回朝数月,始终没有上过一道奏折议论国家大事。 其人在如此敏感的时间段半夜找吴敏,肯定有机密要事。 吴敏知道李纲性子急,收到自己回宅的消息肯定很快就来,乃直接到书房裹条毯子打盹等后者。 其人预料得不错,李少卿深夜来访的确有机密要事相商,而且很急,睡下不多时便被家仆喊醒。 “老爷,老爷,李相公到了。” “唔——” 连夜辛劳,吴敏刚被喊醒还有些迷糊,待逐渐清醒过来,就见李纲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相交多年,其人自知后者的脾性,赶紧支走了家仆,起身亲自为李纲倒上一盏茶水,顺便也为自己倒上一盏以醒瞌睡。 “伯纪深夜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哼!” 待吴家仆从退了出去,黑着脸的李纲才冷哼一声,张口就噎死个人。 “所为何事?大宋的天都快塌了,吴相公还能有如此雅兴品茶打盹,可是早就找好了新东家,就等着北面而事那伪帝了?” “咳,咳——” 饶是相交莫逆,吴给事也被李少卿这句话噎得呛了水。 “伯纪,咳!伯纪有话直说,你我至交,又何必拿话挤兑我。” “直说,那好!” 李纲故意挤兑吴敏,等得就是对方这句话,当即接话道: “那你告诉我,道君是不是准备南幸了?” “呃——” 教主道君皇帝确实有南幸之意,且已经着人开始进行相关准备。 这本是极为机密之事,但在如今这种形势下却很难瞒住宫外。 李纲肯定是从某个渠道听到了风声,今夜跑到自己家里绝对不是为了打探消息,而是要借机搞事。 吴敏还在犹豫,却见李纲满脸嘲讽,乃咬牙答道: “天子确有南幸之意,伯纪究竟有什么话,还请直言!” 李纲果真没有吃惊这个消息,当即起身,直视吴敏。 “事态紧急,道君欲要南幸,却以皇太子建牧,是准备让国本留守南阳?东宫恭俭,守宗社可,建牧不可。伪同猖獗,若非传以位号,使其招徕豪杰,与之共守,何以克济?公为天子近臣,为何不为上进言?!” 李纲的意思很明确。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太子虽是法定的储君,离皇帝之位仅有一步之遥,却也是世上最远的距离,二者的权力不可同日而语。 皇太子建牧也还是皇太子,很多事依然拍不了板。 而同宋两国军力相差天壤,以大宋的弱势,若没有天子的权力调度举国之力,想守住临安甚至打退敌军,谈都不谈。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众宰执都不愿劝说教主道君皇帝让出手中权力,自己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又算个屁啊! 吴敏心里暗自吐槽,却不敢如此照直答复性子冲的李纲,试探道: “为监国可否?” “不可!” 李纲果断摇头,直接抛出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 “唐肃宗灵武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当时不建号不足以复邦,而建号之议却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今上聪明仁慈,定能知晓其中利害。” 李纲这话说得已经相当露骨了,吴敏听了只犯嘀咕。 大唐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因安史之乱逃到马嵬驿的唐玄宗再遭兵变,丧胆之下,执意要去成都避乱,令太子李亨留下阻截叛军。 李亨虽有雄心,却因缺兵少将难有作为,建宁王李倓趁机建议其人前往朔方(即灵武,李亨曾任朔方节度使)先立稳脚跟,待势力壮大后再收拾河山。 李亨听从了李倓的建议,渡过渭水,经奉天、永寿、新平郡、安定郡等地,到达平凉郡,补充了一些军队,但实力依然微弱。 彼时局势混沌,朝廷权威大丧,各地军阀拥兵自重,李亨到达平凉郡后便不敢再向前,名为休整,实是观望朔方文武的态度。 李亨率军赶至平凉郡的消息传至灵武,朔方节度留后杜鸿渐、节度判官崔漪等人商议后认为迎太子有利于平定叛乱,收复两京,乃率军前去迎接。 经过试探,双方迅速达成默契,待李亨到达灵武后,众人便立即拥立李亨即位,是为唐肃宗,而远在成都的玄宗皇帝李隆基则被众人遥尊为“太上皇”。 玄宗皇帝在马嵬驿与李亨分道扬镳时,并没有内禅皇位给皇太子,其后也一直宣布没有退位,李亨在灵武即皇帝位本质上讲就是一场争夺皇位的政变。 但彼时玄宗弃京西逃,皇太子若不即位重建朝廷,就无以号令天下。 而李亨要是没有做皇帝以赏罚天下的觉悟,各地文武也绝不会为注定给不了自己好处的皇太子打生打死。 灵武之事,乃形势如此,不得不发。 双方各取所需,正是“不建号不足以复邦”。 大宋如今的形势比起大唐当年更加危急,而朝中文武也尽皆人心惶惶。 教主道君皇帝一旦离京,不愿投降大同的诸臣为了自己的付出有价值,也会想办法拥立皇太子即位,赵桓若是聪明,就会“顺天应人”。 所谓“建号之议却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纯粹就是鬼扯。 莫说李纲嘴中的“后世”,就是大唐还没有灭亡时,很多人对唐玄宗的评论便是“一代明君,可惜死得太晚”,根本就没人“惜之”。 唐肃宗虽在灵武篡位,却主动担起了复国的重任,不仅没有遭到臣子们的谴责,还获得了各地军民的支持,并成功平灭了叛乱。 反倒是李隆基虽然因为儿子夺位被迫做了太上皇,却也免去了做亡国之君的屈辱,还得了“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的美谥。 李纲此时引用这个典故,就是明确告诉吴敏既然教主道君皇帝要跑路,那就别怪臣子们拥立他的儿子做皇帝。 若是教主道君皇帝同意,赶紧让位,然后该干嘛干嘛,还能落个好名声; 若是不同意,则所谓的“后世惜之”之语,就要落在其人身上了。 很明显,李纲就是第一个跳出来逼迫教主道君皇帝退位的人,而这个时候能向天子进言的给事中吴敏,则是李纲选定了要刺向天子的尖刀。 “伯纪,兹事——” 见吴敏话中有犹豫之意,李纲上前一步,梗着脖子道: “你不敢?那好,现在就绑了我进宫见天子吧!” 吴敏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说出来就没有回头路,只能长叹一声。 “嗐!伯纪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听你的还不行么?” 事涉大宋江山社稷和天下亿万士民之利益,李纲才不得不行此下策给吴敏下套,直到后者真应下了此事,其人这才后退一步,向好友长鞠一躬。 “纲代大宋子民谢吴公高义!” “哎!” 次日大早,急于甩包袱跑路的教主道君皇帝又召给事中赴都堂禀议。 吴敏既已下定决心,便提前准备了以臂血书就的札子呈于御前。 其人自然不可能如李纲这般直来直去,其札文大略如下: “皇太子监国,特国家閒暇之时,典礼如此。今大敌入寇,必假皇太子以位号,使得为陛下保守宗社,收将士心,以死捍贼,如臣之计,则天下可保也。” 教主道君皇帝果真聪明仁慈,当即明白了吴敏的真实意图。 敌国大军攻入京东西路的紧急军情昨夜已经入京,同军很快就能打到南阳来,赵佶全无心思留在临安城,稍作犹豫便借驴下坡。 其人痛快地答应给事中之请,命有司准备内禅事宜。 第三十四章 王伦晁盖的选择 自宣和二年大宋朝廷输掉大名府之战被迫向同舟社割地求和后,被东平府和开德府相夹的濮州便成了大宋的最前线。 此后,朝廷在濮州投入巨量人力物力,修筑了大量的烽堡,并参照河北路御辽故事,于边境兴修溏泊工事,以期防住同军的炮营长驱直入。 至于此举对攻坚能力极强且配有专业工兵营的同军来说,究竟有多大的作用,也只有经历了大战的检验才能知道。 随后,大同帝国以各种借口屡屡挑起事端,数次经开德府南下威胁开封府,位于开德府东侧的濮州军民也一再受到惊吓。 但同军似乎对近在咫尺的濮州并无兴趣,数次南下都只是分出少量兵力向东牵制当地守军,而没有进入濮州境内一步。 其实,同军的行动异常很容易理解。 同宋两军战力相差巨大,优势方的同军根本不惧来自侧翼的袭扰,而弱势方则只敢躲在烽堡城池中瑟瑟发抖,更不敢挑拨强大的同军。 既然由开德府直接向南攻入滑州就能顺利威胁开封府,同军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攻打东面的濮州呢? 形势如此,濮州的战略地位便尴尬起来。 确认京东西路的防御体系无法对开德府方向的同军形成有效牵制后,大宋朝廷索性大幅度削减了投向濮州的战略物资。 宋军的士气和战力一直都是靠真金白银来维持,朝廷大幅削减防务开支的结果,便是分润到各级将校和底层丘八们手中的钱财急剧减少。 濮州守军之前本来就是做个样子应付差事,这下连差事都不愿应付了。 一些人将手伸向有限的防御工事维护经费上,更多的人则对大同的渗透视若无睹。 也就是徐泽考虑到濮州离开封府太近,不想过度刺激赵宋君臣脆弱的神经,才没有让共建会的活动公开化。 身在信息闭塞的后方,平头百姓有可能会被官府的宣传蒙蔽。 但处于一线的濮州军民却有自己的眼睛和鉴别力,同宋两国谁强谁弱,在那边的日子更好过,百姓们自有判断。 随着大同取代大宋的形势越发明朗,私下“通同”的濮州军民也与日俱增。 而在朝廷迁都之后,更是有失去控制之势。 袭庆府之乱表面看是知府徐处仁尸位素餐不修战备,守军贪生怕死无胆迎敌,让一个并不大的仙源县突发事故都能引发举府兵马溃逃的恶果。 实际却是宋军深入骨髓的惧同情绪在朝廷主动迁都避敌后的大爆发。 堂堂天子与衮衮诸公都没有直面大同帝国的勇气,凭什么要求贱如罪囚的底层丘八们将自己的脑袋送给注定打不赢的敌人砍? 因而,袭庆府的问题绝非个案,同样处于大同帝国半包围的濮州肯定存在类似的问题,差的只是另一个“仙源县之乱”让守军解脱罢了。 濮、济两州相连,刚刚接下经略济州、单州、濮州和广济军四地重任的大宋新任京东西路经略副使苏迟对濮州的情况自然不太陌生。 为了不让濮州成为下一个袭庆府,其人走马上任后就立即着手整顿其地的防务。 大战将起,苏副经略使也不敢玩太大的动作,只是小范围内轮戍济州与濮州两地的军队,并严格控制补给以向濮州守军略微施加压力。 行政上,则严令濮州各县乡重新建立早已名存实亡的保甲制度。 苏迟虽有为大宋尽忠之心,却不是傻子。 其人非常清楚大宋积重难返,没有朝廷大军来援京东西路根本守不住。 实际上,苏迟就没有指望经过短时间的整顿,濮州守军便能血战不退挡住同军。 其人只希望他们老实守住防区,同军没进攻前别自己吓跑自己,若是遭遇同军入侵,起码要先向济州发出预警再逃。 至于之后的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大同正乾皇帝发布《讨宋檄文》并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到济州,苏副经略使就知道为国尽忠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讨宋檄文》发布的第三天,同军第四军就由开德府自西向东攻入濮州鄄城县境内。 用“攻”并不准确,因为这期间没有发生任何战斗。 宋军的守烽官兵发现同军大部队开来,当即点燃了烽火,算是对得起大宋发的军饷了。 随后便大开堡门,丢掉武器出堡有序列队,老实等待同军接收。 消息传至濮州治所鄄城县,仅有极少数外地官员随知州老爷逃跑,其余绝大部分人则平静地接受了濮州即将易主的事实。 待解珍率军到达鄄城时,城中文武已经在知县王伦的带领下出城跪迎王师了。 这个王知县和大同正乾皇帝还有一些交情,正是出自莘县王氏的王伦王正道。 十三年前,王伦受徐泽之邀,与闻焕章一同随同舟商社出行辽国,也算是与正乾皇帝和同舟社的开国元勋们同生共死过。 任务完成后,其人便与徐泽分道扬镳,凭着行辽之功换得范县县尉一职。 历两任,考绩皆中上,本有极大几率继续在京东任职。 可徐泽突然造反大败朝廷军队,强行割占河北两路和东平府等地,王伦家人所在的莘县(属于大名府管辖)从此便被同舟社接管。 同舟社行事虽然异于一般的造反组织,但总体上来说极讲规矩。 莘县王氏虽然出过“全德元老”宰相王旦,但到了王伦这一代早已没落,田产不多,并没有受到同舟社的苛待。 不过,朝廷却因为王伦家人沦为敌国之人,且其人之前曾随徐泽出行辽国,疑其会有二心,不敢将他继续留在直面同舟社的范县,乃迁其人任事江西南路。 两年后,徐泽北伐灭辽,并在燕京建立大同帝国。 京东西路形势骤然紧张,被众多官员视为任官险地,一些人想尽办法调走,大宋朝廷急需通晓敌情又有胆略的俊杰守御濮州。 之前在范县尉任上有亮眼表现的王伦这才又被朝廷纳入视线,将其调回濮州知鄄城县事。 可惜,到了这个时候,徐泽大势已成,大宋朝廷都在正乾皇帝脚前匍匐,王伦这个边州附郭县的知县又能有什么作为? 经过这十几年的官场蹉跎,其人也早看清了形势,彻底没了幻想。 濮州若没有易主,他就为大宋好好治理地方。 若是同军打过来,其人就随众人投降。 王伦自认为官以来,所任皆有所成,已经对得起赵官家的恩遇了。 至于振兴家族的重任? 十几年前,曾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其人面前,可惜…… 唯一令王伦难堪的,受降者会不会是当初一起行辽的商队故人? 其人显然是多虑了。 同军第五军军正牛皋倒是王伦的老熟人,但牛军正坐镇开德府管控大局,濮州这种级别的“小战”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出面? 而接管濮州的师正解珍是登州才加入同舟社的“新人”,根本不认识他王伦。 人的一生总会面临能够决定终身的命运十字路口,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选择“最正确”的道路,难受的是一旦选择了便没有后悔药。 济州治所巨野县,大宋知济州事兼京东西路经略副使苏迟也在面临艰难的选择。 濮州守军对得起苏副经略使的信任,经过整顿的他们远比袭庆府的同袍们更靠谱,一直坚持到了同军入侵都没有崩溃。 甚至,还及时向济州发出了示警信息。 但未发一矢就直接投降的“战果”,还是打了苏相公一个措手不及。 而同军这次一反常态,放弃了以往经滑州南下直接攻入开封府的战略,先攻打濮州扫除外围,就使得以东线任城为重点的济州洸水防线变得很尴尬了。 苏迟不得不考虑同军跳过无险可守的郓城,由东平府和濮州水陆两进直接攻打济州治所巨野县城的可能性。 其人并没有守住济州不失的奢望,只想尽可能多拖住同军几天就行。 术业有专攻,巨野野城中兵微将寡,若遇同军突袭,十有八九会当场崩溃。 若是如此,自己又如何对得起天子的信任和重托? 战局急剧变化并没有给苏副经略使多犹豫的时间,仅仅两个时辰后,濮州雷泽县发生兵变知县遁逃城的消息就传到了济州。 雷泽县在濮州东南侧,同军据有雷泽后,无论是南下拿下广济军,还是东进攻打巨野县,都只是一步的事。 到了这个时候,死守洸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苏迟只能急召驻守任城的京东西路兵马副总管范琼赶紧率军回防。 但济州形势大坏,已非人力可以挽回。 苏迟派出的信使还没有赶到任城,西北面就再次传来了急报: 郓城县土豪晁盖聚众造反,已攻入合蔡镇截断官军退路。 晁盖是郓城县坐地分赃黑白通吃的一方好汉,在整个济州黑道都小有名气。 李子义大闹京东路后,为限制反贼的活动半径,大宋朝廷逐步加强了对京东西路的治安控制,导致晁盖手中的很多“生意”无法继续。 随后的两年时间里,晁盖的保护伞——郓城押司宋江也因新任知县的刻意打压,活动能力骤减。 而朝廷屡战屡败后挖空心思不断加税,即便是包税自肥的晁盖等人也面临百姓逃难收不到税的困扰。 这段时间是晁盖和宋江此生最灰暗的日子,事事不如意,过得相当憋屈,但在朝廷的严密盯防下,二人也只能做个老实“顺民”。 再后来,徐泽与朝廷公开决裂,同军一战震天下,软弱的大宋朝廷只能割地赔款以求平安,其中就包括紧挨济州的东平府。 如此一来,济州由后方变成了前线,抵御外敌的压力大过了内部客观存在的矛盾。 守土有责的济州官府迫切需要团结境内各种力量,以防范“同贼”对济州的渗透,并在关键时刻挡住同军的进攻。 由此,勒在晁盖等人脖子上的绳子终于松去,还因为官府要求重建保甲加强巡防,让其人获得了少量的武装力量,家业再次做大。 而宋江身在县衙之中,每月都要亲手处理大量的钱财账簿数据,最是清楚大宋基层组织饮鸩止渴的现状。 另一边的同舟社却是是欣欣向荣,对比不要太强。 得知恩主时文彬出任东平府知府,且同舟社治下小吏亦有机会为官后,其人便毅然做出了放弃大宋主动投奔同舟社的心思。 出逃前,宋江找过自己的结义兄弟晁盖。 晁盖当然也想谋富贵,但其人身为土豪,根基全在郓城,一旦离开了这一亩三分地就什么都不是,自不可能拍拍屁股就跟着宋江跑路。 宋晁二人本就是以义气为遮掩的黑白勾结组合,最终也因为各自的利益点不同而分道扬镳,自此再难有交集。 此后,徐泽以河北东、西和京东东路三路之力,扛着大宋的压力北伐灭辽,建立了大同,晁盖的好兄弟宋江也实现了平生夙愿当上了官。 而大同频繁以各种理由挑起两国矛盾,也让济州始终面临沉重的边防压力。 当然,这种压力属于官老爷,如晁盖这等两头都不得罪又都能占到好处的土豪们却是过得不要太欢快,巴不得这种同宋两国的对峙越久越好。 直到袭庆府惊变,朝廷授予苏迟经略京东西路半路的权力令其抵御同军入侵后,这种现状才再次改变。 苏副经略使要抗同,晁盖虽然不会为官府卖命打同军,但也不会公然造反打宋军。 但苏相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破官民之间固有的利益格局,逼迫上户们捐献家产共赴国难。 到了这一刻,晁盖才明白大同共建会私下宣传的大宋如何腐败——因为这个腐败真正触及了其人的固有利益。 于是,在同军即将攻入济州的关键时刻,晁盖反了! 整个济州四县,因为苏副经略使的恶政,利益受损而心怀怨恨的上户又何止晁盖一人? 所以,大敌当前揭竿而起的自不会只有一个晁盖。 京东西路兵马副总管范琼前脚才领命率官军撤出任城县,城中剩余兵马就在本地上户的蛊惑下抛弃朝廷,主动开城迎接同军。 第三十五章 提头来见 对很多门外汉来说,指挥打仗就是一门玄学。 处于玄之又玄的战局之中,能够准确判断下一场战斗将于何时何处以何种方式打响的人,都有资格在战争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而能够准确预判敌人的预判,并合理利用手中兵马打得敌人无力招架者,都当得起“名将”之称。 可在真实的战争中,能准确预测敌军行动的将领却少之又少,每一个都是稀缺资源。 不少人因为误判战争形势而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更多的时候则是相互误判而乱打一通,最终的的胜负只取决于双方的“误判率”对比。 严格地讲,大宋京东西路经略副使苏迟并不算是门外汉。 其人虽是文官,却因守土有责,对同宋两军的很多战例都有深入研究。 苏迟非常清楚同强宋弱的客观事实,早就预料到只要同军进攻濮州守军必然溃败,也明白济州照样挡不住同军的全力进攻。 正是基于这一判断,以及同军几年内数次南下都是直接威胁开封府的事实,其人之前才会将兵力收缩于有洸水可守的济州任城。 其目的就是尽可能发挥麾下兵马的最大效能——不求歼敌获胜,只求有效牵制同军兵力,以尽量给朝廷大军争取宝贵的时间。 本就相差天壤的军力,加上错误的布局,注定了宋军这一战极度不利的局面。 大战开始后,濮州不战而降,郓城土豪晁盖又跟着造反,济州门户大开,苏迟之前的布局出现了巨大漏洞。 而此时巨野县城中的兵力却不到三千人,其人只能命范琼急速回防。 勉强知己知彼的苏迟之所以会误判战争形势,在于没有搞懂同军此战的战略目标和重点方向,错误地把濮州作为同军南下的侧翼战场,而不是主攻方向。 在其人看来,大同以“讨宋”为由出兵,最优的出兵路线不在京东西路,而在京西北路。 此时黄河正处于封冻期,战力远胜宋军的同军完全可以经怀州强跨黄河,然后一路凿穿郑州、颍昌和汝州,攻入南阳府,逼迫大宋朝廷再次签订城下之盟。 朝廷虽然在郑州东、西两面的东京开封府和西京河南府部署有重兵,但靠这些软脚蟹守住城池都够呛,就算冒险出城了,也没办法对同军后路构成实质性威胁。 以同宋两军的战力差距,这一穿凿战术不仅有实现的可能性,而且可能性极大,也符合同军集中兵力直指要害的用兵惯例。 大同最多也就是在开德府部署一支偏师,牵制开封府方向的宋军,以掩护主力快速南下。 只要能成功逼迫大宋朝廷投降,割地赔款还不是要多简单就有多简单。 如此形势下,敌军根本用不着在远离南阳府的京东西路浪费时间。 而大宋要应对的,就是不吃同军声东击西这一套,老老实实集结重兵于京西北路硬着头皮打,依托众多的城池一步步拖疲同军。 然后,再依靠后方持续不断的小规模袭扰战迫使其无功而返。 就算最终不得不和谈,大宋也能付出最小的代价。 袭庆府发生动乱后,京东西路形势无比危急,朝廷却没有从西线抽调一兵一卒,始终将重点放在战场正面上。 苏迟由此相信朝廷肯定比自己更清楚战争整体形势,才能做出如此清醒的应对。 其人要做的,就是守好济州这个关键节点不失,尽力拖住更多的同军,以配合朝廷的疲敌战术。 很明显,忠心大宋的苏副经略使虽然对同军的战力有清醒的认识,却严重误判了大同正乾皇帝涤荡天下的决心。 徐泽发动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当然不是如之前檄文所说,只是为了追究大宋朝廷挑拨同金联盟欲要夹击大同的罪责。 哪怕赵宋朝廷的确有错在先,授人以柄,洗都洗不干净,但这点真不重要。 同军的战术选择,必须服务于大同帝国的战略需要。 徐泽选取的“讨宋”借口再正当,都掩盖不了讨宋之战是大同帝国从赵宋王朝身上割肉的事实。 所谓惩戒教主道君皇帝之语,不过是为了掩盖大同发动拓土战争事实的借口而已,并以此继续麻痹软弱可欺的赵宋朝廷。 徐泽需要软弱的赵宋君臣在不断为大同贡献国土的同时,仍竭尽全力维持其剩余国土的基本稳定,而不会因为害怕国灭身死直接散伙分家当。 毕竟,若是一战就打崩了赵宋朝廷,导致其彻底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力,神州大地将有极大可能会出现军阀混战生民涂炭的局面。 若是如此,徐泽就只能提前很长时间发动灭宋之战了。 以大同帝国的实力,只要徐泽愿意招降纳叛,两三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收取赵宋剩余国土都不是什么难事。 代价则是扩张过快而不得不继承赵宋王朝绝大部分的历史遗留问题。 不趁着兼并战争消灭尽可能多的守旧势力,就等着新兴的大同帝国在这些人的折腾下快速“折旧”吧。 即便以正乾皇帝的雄才伟略,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局面。 徐泽不惧与守旧势力进行任何形式的斗争,不管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玩阳的还是玩阴的,他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其人终究只是一个人,要做而又能做的事情太多,他可不想把有限的精力用在与国内守旧势力的勾心斗角上。 家与国在很多方面的道理是相通的,无论治国,还是治家,风气都很重要。 大同帝国虽然处于开拓期,国内的主基调却不是战争,而是建设与发展。 原本动荡的敌国地区纳入大同治下,都能快速安定下来,完成社会改造的底层百姓很容易爆发建设美好家园的激情。 大同国力蒸蒸日上的同时,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也在发生着千年未有之变化。 百姓始终都很朴实,明白美好生活从何处来,自己的利益又靠谁来保障后,便自发投身帝国的开拓大业中。 打败时刻不忘颠覆大同的大宋王朝,持续吸纳更多的人口,建立更大的市场,便成了大同帝国从上之下的内在需求。 客观上讲,大同帝国还有很多问题,朝野之间依然存在各种利益争斗。 境内的旧势力面对官府和共建会的强力镇压选择了屈服,但只要有机会,肯定会上窜下跳,尝试夺回他们在社会改革中失去的特权。 不过,这些并不是主流。 正乾皇帝大权独揽,国力蒸蒸日上,内部利益争斗远不足以影响建设与发展的总基调。 这种良好的内部环境对一个国家的塑造来说极为重要,甚至重于开拓的速度。 并不是徐泽故意挑起讨宋之战,而是快速发展的大同需要扩张、扩张、再扩张,反倒是徐泽刻意压制本国扩张的速度。 软弱无能的赵宋王朝必须灭亡,但在彻底灭亡之前,这个腐朽的王朝还要完成其该完成的历史使命。 徐泽就是要通过持续的战争,让守旧势力认清大同帝即便开疆拓土也不会与他们妥协的事实。 古往今来,唯一能接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只有大宋。 没有了大宋,他们什么都不是。 如此,逼迫这些人自觉坚定对抗之心,主动出人出力大宋王朝。 最终,要么守旧势力众志成城消灭了大同,要么随着大宋一起被消灭。 由此,王黼、孔端操等人在战前主动接触大同欲要投诚的试探,注定不可能得到正乾皇帝的正面回应。 对徐泽来说,提着脑袋坚决抗同的反动派才是好反动派。 还没开打就跪地乞怜的既得利益者,反而是最有可能毁掉大同事业的寄生虫。 投降可以,先纳上投名状再说! 如同当初的安阳韩氏一样,大同帝国的政策始终对事不对人。 官府不会为了逼迫大族分宗而捏造罪名乱杀人,也不会因为他们老实分宗了,就宽恕犯有重罪的宗族成员。 孔端操撰《孔子改制考》献媚不成反为千夫所指,家门被泼狗血只是第一步。 共建会已经向法部和监部提供了很多信息,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开始的孔氏内斗又牵扯出更多历史悬案。 只待仙源县社会改革初步完成,法部就会组织对孔氏进行清算。 而王黼地位虽崇,家族势力却远不及孔氏,真要投降了反而容易处置。 但其人贵为赵宋王朝的太傅楚国公,一旦投降大同,可能会带动众多赵宋官员争相效仿,却不是徐泽想看到的。 综合以上问题,徐泽确定的讨宋之战第一阶段作战目标,便是暂时避开一直准备投降的开封府留守王黼,先拿下京东西路,再向西步步推进。 以此步步蚕食之态,迫使赵宋朝廷在救亡图存的巨大压力下做出改变。 要么变得更加反动,变本加厉地压榨底层百姓;要么学习大同帝国,向掌握更多社会资源的上户开刀,以获取更多的战争潜力。 无论赵宋朝廷选择哪种形式的救亡图存,都是徐泽乐见其成的结果,都能让日后归于大同治下的百姓更深刻地感受到新朝的美好。 同宋两军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只要大同不接连犯重大战略性错误,任赵宋如何挣扎,最终都改变不了坐等灭国的命运。 不说战略上的全面被动和军事技术上的代差,仅战术层面,同军这些年持续南征北战锻炼出的大批优秀军事人才,就是赵宋王朝羡慕不来的宝贵财富。 战部在战前制定的作战方案,是以第四、第五两个军合力拿下京东西路。 第四军先出开德府直取濮州,然后继续南下攻下兴仁府; 第五军则出沂州拿下淮阳军,再经徐州北上。 两军会师于南京应天府,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后,再耐心收拾抗同意志最为坚定的济州之敌。 北线大战发起后,第五军前锋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便轻易越过鄄城边境线。 率队的师正解珍敏锐意识到濮州可能不会有大战,当即派人将这一军情汇报给了在开德府靠前指挥的军正牛皋。 牛皋很快就认可了解珍的判断,其人一面派人向后方巡视的皇帝汇报这一情况,一面果断派出岳飞统四个营的骑兵快速穿插以扩大战果。 其人给岳飞的任务是经濮州西南面的临濮县南下,突入兴仁府,搅乱敌军的部署,为随后赶到的步军创造战机。 牛皋知道岳飞善于把握战机,并没有限制死其任务,又给了后者临机决断之权。 等岳飞追上半道的解珍部时,情况已经再次发生了变化。 得知同军攻入濮州,鄄城投降后,范县、雷泽、临濮三县也跟着投了降,雷泽守军还主动提供了济州方面最新的军事情报。 岳飞认为本部是骑兵,没有携带重武器,即使马上突入到防守严密的兴仁府,也很难攻城,反倒是兵力空虚的济州大有可为。 解珍支持其人的想法,却没有放弃既定进攻计划。 两部刚刚会师,便又分开。 解珍率步兵接管临濮,并继续向南攻入兴仁府南华县。 岳飞则率骑兵经雷泽东进济州,其部刚进郓城境内,前锋耶律九斤便遇到了一队正在抢夺百姓家中财物的匪军。 同军军纪严格,对祸害百姓者从来都是从重从速处理,而岳飞部尤甚。 耶律九斤虽是契丹人,却深受岳飞影响,当即抓住了这队祸害百姓的匪军,并从领头者嘴中得知郓城晁盖已反的消息。 晁盖自知力薄,害怕官兵前来镇压,造反后就一面大肆裹挟周边百姓为伍,一面派人前往濮州,告知同济州百姓急盼王师入境。 这队人马正是晁盖派出迎接同军使者,带队小头目段景住途中见到一上户人家有马,寻思着见王师总得有点排面,遂前去以迎大同王师的名义征用。 结果,自然是遭到严辞拒绝,于是便有了耶律九斤等人之前见到的一幕。 冲突中共有三人受伤,一人死亡,死者正是拒绝献马的上户家主。 随即赶到的岳飞得知了此事的详细情况,当即命人砍了段景住,并安排耶律九斤快马将其人的头颅送到蔡合镇给晁盖。 今天更新时间十一点半 如题,最新章节还没写完。。。。 第三十六章 背水一战 相对于很多造反者来说,晁盖已经很注意约束部众了。 其人虽是乡间土豪,却因为早年与正乾皇帝有过接触,一直都在关注大同的动向,非常清楚同军纪律有多严。 决定造反投靠大同后,晁盖就向手下人强调了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淫辱妇人、不得擅自行动的三条禁令,也算是做了有禁在先。 但造反本身就是打破旧秩序的暴力行动,没有严密的组织领导和周密的行动计划,仅靠造反者个人的威望,想要约束一心有寻仇冤赚富贵的追随者谈何容易。 当耶律九斤带着段景住的首级赶到蔡合镇时,晁盖正为两队擅自脱离队伍寻仇者而头疼不已。 其人清楚这就是同军将领对他的警告,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反而将诈唬着杀了耶律九斤为段景住报仇的小头目刘唐给捆了起来,并亲自抽打一顿。 性子粗直的刘唐看到同军杀自己人就跳出来维护晁盖权威,却不想后者都快吓破了胆子,自己这些人真要不长眼,别人顺手就给屠了。 晁盖的选择很明智,其部“义军”在耶律九斤的督促下尚未搭建完浮桥,岳飞率领的骑兵就直接冲了过来。 近两千骑兵纵马驰骋的声势极为骇人,大宋也有骑兵,可与同军的百战骑兵相比,更像是骑着各色骡子的杂耍者。 同军骑兵这种杀气外露瞥睨天下的气息,是宋军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晁盖与众头目跪在营前迎接,心中极度忐忑,生怕一个应对不力就被砍了脑袋。 其人不知道的是段景住之所以被砍脑袋,乃是因为这家伙借用同军之名作恶,还杀了人,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当然,岳飞此举也有震慑“义军”,确保后路安全的考虑,其人抓住战机突入济州境内,可不是为了帮他晁盖整顿“义军”。 进一步了解济州的具体情况后,岳飞甩给晁盖一句“约束部众等待整编”的话后,便率众经刚刚搭建的简易浮桥渡过五丈河,杀向巨野县。 战争形势变化之快,再次超越了大宋京东西路副经略使苏迟的想象。 济州守军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同军的动作会有这么快,范副总管统帅的兵马尚未回到巨野,同军的骑兵就已经冲到了城下,准备不足的守军顿时乱作一团。 幸好苏迟提前命人堵死了西、北、南三面城门,其人亲自坐镇东城门等待范琼回援,倒是让惊慌失措的守军弃城而走。 岳飞视力极佳,老远就看出了巨野城中守军不足,且士气低下的情况。 此时若把握机会,不惜伤亡,未尝没有一鼓而下的可能。 但其人并没有命部属下马强攻城池,而是直接带队绕城观察,由此发现了守军刚刚手忙脚乱关闭了东城门。 岳飞敏锐地发现了巨野县城三门皆闭,唯有东城门大开这一异常,判断宋军可能是在等任城守方向的守军回援,当即丢下了巨野,直奔任城而去。 其部才至山口镇,便遭遇了正在往巨野赶路的宋军,岳飞毫不犹豫就发起了冲锋。 狭路相逢勇者胜,仓促列阵的宋军遇到果断冲锋的同军骑兵,结果可想而知。 岳飞部尚未冲透敌阵,宋军士卒们便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没头苍蝇般四散而逃。 然后,又在同军“投降不杀”的口号中逐渐恢复冷静,争相坐地投降。 这一战,从岳飞发起冲锋,到追击溃卒的小队返回,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宋军的伤亡主要来自于溃逃时的拥挤踩踏和自相残杀,真正死在同军将士手中的人不足五百,俘获却有近万,是为同军兵出开德府后的第一场“大战”。 美中不足的是战后清点没有发现宋军京东西路兵马副总管范琼的身影。 原来,任城守军撤退时,范琼考虑到袭庆府同军可能会衔尾追击,命副将黄安带大部先撤,其人则率精锐嫡系人马殿后。 出城后便失去联系,是以黄副将也不知范副总管的去向。 此时天色已晚,经过连续行军作战,岳飞部人马也非常疲惫,当晚便留在山口镇休整并对俘虏进行登记编伍。 次日,斥候带回了第五军陈达部昨日已经出兵拿下任城的消息。 陈达得知岳飞部是纯骑兵,当即表示随后就会带人前来接管俘虏,并继续向西以攻取巨野。 不过,其人也没有在任城县城中发现范琼,俘虏交代的情况是范副总管在大部撤离后约半个时辰就出了城。 稍后返回的斥候总算有了新发现——范琼率部出城后,便沿着洸水向南,朝着单州方向逃窜了。 不可否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极大,有不少人生来就对危险有着常人难及的敏锐感知,刘延庆如此,李成也是如此,范琼同样如此。 身处任城前线,范琼并不知道郓城土豪晁盖突然造反的消息,更不可能知道同军骑兵紧接着突入济州。 但仅凭濮州不战而降和两个月前袭庆府自乱而陷的事实,其人依然能够做出济州根本没办法守的判断。 苏相公号召各地百姓纳捐共赴国难后,为了提振本部士气,范副总管可是放手让手下的儿郎们催了不少捐。 任城有人因此而心怀不满,想要赶走他们投降同军,范琼也心知肚明。 所以,撤出任城时,其人承诺殿后是真殿后。 若是大军前脚才走,任城官民后脚就开城投降,对正在撤退的大军士气打击就太大了,本就是由袭庆府溃兵整编而来的大军搞不好就会崩溃当场。 但殿后之后的跑路,也是早有计划,不丢掉这些累赘,想跑都跑不了。 黄安隐约知道范琼的安排不对劲,但其人家小全在巨野城中,不可能范琼管这么洒脱,只能冒险返回,为副总管打了掩护。 范琼原本的计划是一面收拢单州兵马,一面观察战争形势变化,等了解更多情况后再决定回军济州还是继续逃窜。 结果,其部才逃到济州东南的鲁桥镇,同军第五军兵出沂州围攻下邳县,淮阳军告急的紧急军情就报了过来。 综合已知的有限情报,范琼迅速作出了同军大举南下,目标就是京东西路的判断。 尽管一时还不清楚京东西路是否是同军的主攻方向,敌人又在此入了多少兵马。 但以宋军面对同军时的各种负面状态,依托复杂的地形和坚固的防御体系,抵御一面之敌都提心吊胆,更别说面对同军多面突破的不利形势了。 京东西路注定要丢了,得赶紧逃! 范副总管的行动很果断,但岳师正的骑兵推进更迅速。 前者才逃到单州境内,准备渡过荷水赶往鱼台县城,后者就追了过来。 河滩上的视野极为开阔,甚至能够看见七八里外同军骑兵快速运动扬起的烟尘,正要渡河范琼部人马乱作一团。 当即有人不顾河水冰寒,跳入荷水之中。 嘣——咻——咻——咻 啊——啊——啊—— 刚跳入荷水中的士兵溅起几捧血花,死在了范琼的连珠箭之下。 若是以往,范副总管展示这番神技,少不得会引来将士们的连番叫好。 此时,混乱的现场却是迅速安静下来,丘八们看着脸色铁青的范琼,或惊恐异常,或怒目圆视,等着其人给自己的行动一个合理的解释。 范琼扫视众人,全然不惧下属各种复杂的目光。 其人本是一个低贱的普通军汉,能够爬到现在的高位,靠的是血腥残酷的战场上杀人无数,自有一股狠厉。 “老子自认往日待你们不薄!该分给的钱分了,想睡的娘们也让你们睡了,这个时候谁也别给老子怂!” “可,总管,他们是骑——” “没有可是!你们是觉得自己两条腿跑得过他们四条腿?还是觉得跪地投降,他们就会放过咱们?” 同军军纪严明,没有屠杀俘虏的恶习。 但同军也不是不愿杀生的佛陀菩萨,真要杀起人来绝不手软,罪大恶极者便是主动投降,也逃不脱他们的严厉惩处。 大宋王朝近些年江河日下,内部反叛不断,为维护统治而平定的动乱也不断。 对外屡战屡败的禁军正是靠着持续的平乱战争来恢复士气,维持“血性”。 十年前的泸南夷乱,平乱大军所过之处一片白地; 五年前的方腊之乱,官军更是与贼军共同创造了“戕平民二百万”的记录。 范琼能以平定民乱发迹,靠得就是一个“狠”字。 不仅要比乱军狠,还要比其他官军更狠。 若非手中沾染无辜百姓鲜血者,又如何能够成为他范副总管的嫡系人马? 生逢乱世要想出头,就不能讲什么仁义道德。 范琼纵容麾下士卒借平乱之机烧杀淫掠,可不是为了示恩部属,而是为了关键时刻能要挟这些注定回不了头的罪人拼命。 之前命令他们杀戮袭庆府溃兵时便是如此,现在动员他们抵挡同军骑兵也是如此。 众兵士想起了死在自己刀枪之下无辜者的惊惧、绝望和不甘,勾起了深藏心底的恐惧,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瞪着范琼。 数里距离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一会的功夫,范琼见众人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便不再浪费时间,当即高举长枪。 “今天就一个要求——老子没死之前,谁也别逃!想杀咱们,先看看他们的牙口够不够好!” “杀!” 这并不是岳飞第一次遇到敌军负隅顽抗的情况。 过去的三年里,其人在草原上与辽军、与马匪、与部族武装打过大大小小数十次仗,各种情况都遇到过。 逃无可逃返身搏命的敌人因恐惧而最脆弱,也因绝望而最危险。 范琼部兵马尽管只有两千人左右,又因为逃跑的途中仓促列阵,队列并不严密,破绽很多。 但其人选择的列队位置非常好,正处于荷水与桓沟汇合的“V”字型地段处,宋军东、西、南三面皆水,仅有北面临敌。 而且,宋军阵列前是一面冲积河滩,地上很多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光滑卵石和软质沙土,骑兵骑兵驱马通过这样的地形,速度必然大受影响。 因而,岳飞老远看清宋军的情况后就听了下来,并没有借着马速冲击敌阵。 河滩上,宋军士兵见来势汹汹的同军骑兵竟然不发起冲锋,均松了一口气。 范琼却心中警铃大作,这种地形和形势下,他不怕同军骑兵冲锋,却怕敌人跟他比耐心——靠恐吓才提振的士气,又能维持多久? 远处,岳飞驻马观察着周边地形,并询问前锋耶律九斤破敌之策。 “九斤,你有什么好办法对付他们?” 岳飞麾下的将校都知道师正打仗极有灵性,各种战术信手拈来,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抓住敌人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 但只要时间允许,岳飞一般不会直接定决心,而是先考校部属应对之策,以此锻炼众人。 这是其人参军之初做徐泽亲卫期间,跟着皇帝陛下学到的教学方法。 正乾皇帝爱以军议的形式锻炼年轻人行军作战之能,原本“战斗直觉”极强,不善与他人分享心得技巧的岳飞硬是被徐泽生生别了过来。 “敌军要过河,怕被咱们攻击,不得不背,背着河列阵,目的应该是耗到天黑以后再偷偷渡河。” 耶律九斤早年能做天祚皇帝的御帐亲军军官,智商和能力自不用怀疑。 金军打进西京道后,天祚帝逃入夹山,全无恢复河山的雄主之相。 耶律九斤失望之下,弃天祚而投天锡,却在途中被萧近海俘获。 彼时,天锡帝耶律淳已经死在了燕京城破之前,胜利者正乾皇帝不仅没有屠杀城中剩余的契丹人,还给失败者耶律淳发了丧。 受此感召,很多契丹人毅然背弃已经没有希望的大辽,投身新崛起的强者同舟社博出路。 耶律九斤便是其中之一,并且做得更彻底,学萧近海一样,主动束发读书。 几年下来,其人的变化极大,举手投足之间,已于其他汉人军官没有多大的区别。 “咱们可以提前派一队人过河,敌军没了退路,肯定要慌。然后,咱们再劝降,搞不好他们就会自己乱起来。” “好!” 第三十七章 单人破阵 范琼并不害怕敌骑立即对本部发动攻击,河滩上的地形条件限制了骑兵的战法,硬是要打,就只能放弃战马选择步战。 若是这样,对宋军来说反而是好事。 宋军面对同军确实有心理阴影,一旦被同军近身就有极大几率当场崩溃。 可在背水列阵无路可逃且失败了就会遭到同军清算的恐惧下,很容易爆发出远超平日的战斗力,未必就没有翻盘的可能。 以农耕为主的汉人政权招兵容易养马难,骑兵是高阶兵种,通常情况下,骑兵士卒的挑选也要比步兵更严格。 但战马的负重能力有限,限制了骑士战甲的分量,很多武器也不适合在骑乘中使用,使得骑兵在装备上实际劣于精锐步兵。 比如步兵用的弓弩有效射程就要胜于骑弓,而防护力惊人的大盾和歩人甲也基本不会装备给骑兵。 因而,骑兵若是下了马与列阵的步兵对射,吃亏的肯定是扬短避长的骑兵。 同军将领只要不傻,肯定不可能将麾下人马全部压上以步战与宋军拼消耗,最多派少量士兵试探宋军的作战意志,再决定进攻还是等待后方支援。 即便敌军不进行任何试探,而是一面留大部人马与宋军对峙,一面派人到任城调步兵携重炮过来破阵,今天也肯定来不及了。 这就是范琼最需要的时间,只要拖到天黑,其人就能利用夜色掩护,靠提前搜集的几艘小船悄悄渡过荷水,并在天亮之前进入鱼台县城中。 之后是战是逃,再等形势变化,无论如何也要好过在野地中被骑兵追逐。 可惜的是,对面同军的将领不愿意配合范琼的想法。 岳飞询问几个营正的意见后,便将麾下人马分成了三部, 一部驻马留在远处,继续保持对宋军的压力; 一部沿着荷水向北而去,动向不明; 一部下马散开,收集马粪、干草湿柴等物。 同军的分兵行动自然逃不过宋军官兵的关注,阵中一些胆大的士兵低声交谈着,纷纷猜测敌人是什么意图。 冬日的下午,斜阳还暖,北风徐徐,吹拂在范琼的脸上,很是轻柔,只有一丝凉意,其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同军将领的意图—— 先以部分人马绕道渡河断后乱本方军心,再借北风以浓烟熏燎下风位置的军阵! 好歹毒的计策! 范琼当即决定趁着同军现在的力量最分散,以严密的阵型推过去驱赶他们,既破坏敌人的毒计,也能顺便鼓舞士气,若能逼得同军硬碰硬就更好。 “吹角,击鼓!” 大军捉对厮杀的战场之上,各种声音混杂,一线军官的指挥口令能不能让极度紧张的士兵听到都是个问题。 数千年的战争实践下来,华夏军队逐渐统一以旗钲鼓角等手段指挥作战。 宋军日常训练主要内容便是识别金鼓旗号和阵型合练,个人战技反在其次。 能否击鼓则进闻钲则止,就成了判断军队是否是精锐的重要尺度。 范琼能靠平定民乱窜升,其部就算不是精锐,也比一般禁军更加训练有素。 宋军士卒听到了角、鼓声,立即按照训练习惯踩着鼓点缓缓向前。 有一些人很快就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中军位置,副总管的将旗也随着鼓声向前移动,上官有胆,士卒们就算心慌也得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上马!集合!” 远处,见到宋军的行动后,岳飞毫不犹豫下达了重新集结的命令。 除了耶律九斤带走绕道渡河的部分人马,其余人无论在做什么,收到集合角声后,都能立即丢掉手中的事并迅速集结。 三个营骑兵共计一千二百余人,从发出信号到完成集结,不到百息时间。 范琼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同军的应对,眼见岳飞部兵马如此训练有素,其人顿时在心里暗暗叫苦,今天怕是真要栽在这里了。 同军后续的行动印证了范琼的猜测。 宋军的军阵缓慢向前,同军的骑兵便迅速后退,却又不退远。 骑兵每退出一段距离,便勒马等待缓慢推进的宋军军阵跟上。 “停!” 军阵向前推进了大约半里地,范琼赶紧下令停下。 让本就惧同的宋军步兵驱赶同军骑兵,即便有严密的阵型保护,也极为消耗将士们的体力和精力。 而同军骑兵却如同极有耐心的恶狼,不远也不近,始终与本方军阵保持弓弩射程再加战马返身加速冲锋的距离。 只要宋军露出破绽,他们肯定会扑上来狠咬一口。 这个战术太赖皮了! 骑兵对步兵,最大优势就在于掌握着战场主动和速度压制。 什么时候打,从哪里打,打到哪里,都是骑兵说了算。 而行动迟缓的步兵除了以严密的军阵或牢固的营地防御外,几乎没有办法对掌握战场主动的骑兵形成有效威胁。 但军阵再严密也只能固守,只要运动起来,再严密的军阵也会出现漏洞,行进距离越远漏洞就越大,一旦被敌人抓到破绽发起突袭,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范琼才会在方阵每走出二、三十步后,就命部队停下来调整一次阵型,坚决不给敌军可趁之机。 即便如此,其人也不敢让方阵前进太远的距离。 同军骑兵之所以没有冲击宋军军阵,除了不想造成过大伤亡外,最主要的便是宋军立阵的“V”字型河滩位置极佳。 在这里,宋军只需要全力防守正面即可,左右侧翼都是河道,同军就算能绕过来,也没有什么冲击力了。 可一旦走出此地后,地形逐渐开阔,敌军就能冲击宋军的侧翼,原本只需要防守一面,现在变成了两面甚至三面都可被敌攻击,危险系数骤增。 考虑到这些情况,范琼不敢再向前推进,果断命令军阵停下,对面的骑兵也跟着停了下来。 见宋军迟迟不肯继续前进,岳飞干脆分出少量人马接着做之前没有完成的事,其余人则继续盯守,打定了主意要这样赖上宋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意识到自己玩不过对面的同军将领后,范琼也绝了与岳飞继续斗智的想法。 待在开阔处有被突袭的危险又不能威胁敌军,还有可能被敌人绕道河岸对面导致本方军心大乱,不如撤回去再想办法。 回撤也要讲技巧,绝不能让好不容易鼓起的士气再跌下去。 “同狗没胆子跟咱们玩,老爷们不陪了,前阵变后阵,回去!” 范琼之前为了鼓舞士气,走在阵列前方位置,此时全军回撤,便自动站在了后阵。 有副总管亲自为大军殿后,宋军士卒倒是没有慌乱,变换队形后,继续踩着鼓点缓慢向后方挪动。 而同军方面,除了继续捡拾柴火的人马外,其余没有下马的骑兵果真如狗皮膏药般跟了上来,并逐渐提升马速,很快就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眼见同军还有数十步就要走进宋军弓弩的最大射程,其部的速度又放缓下来。 对宋军士卒来说,同军这种挑衅的虽然让人难受,却要好过他们直愣愣地冲过来。 严密的步军方阵确实能够硬抗骑兵冲击,前提是付出巨大的伤亡。 官老爷们可以为了追求胜利而不计伤亡,直面死亡的小兵却不能,没有谁愿意成为战后总结时的冰冷数据。 就在宋军兵士因同军放缓马速松了一口气时,突然有四名骑士跳下马,随即踩着卵石飞奔而来,快速接近缓慢后撤的军阵。 范琼视力很好,很快就看清了其中一人背上的重弩明显超出一般型号,赶紧命殿后的弓弩手放箭,以阻止敌人靠近。 对手明显有备而来,其中三人举盾,护卫携带重弩者,四人速度不减,顶着宋军的箭雨继续前进。 宋军却因为要射箭和开弩,速度降了下来,队形也散乱了一些。 殿后士兵的弓弩不少,箭雨倾泻而下,声势颇为骇人。 但双方相距甚远,待接近追击者时,箭矢的动能已经衰竭,拦之并不是太难,考验的其实是追击者的胆量。 很明显,这四名同军的胆量极壮,一边遮挡箭矢一边继续前进,硬是顶着宋军的箭雨跑了数十步才停下放箭。 携带巨型重弩者自然是能“开腰弩八石”的岳飞,其人自始自终都没有受到宋军的箭矢干扰,跃进、举弩、放箭、开弩、再放箭一气呵成,极具观赏性。 但在宋军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岳飞射出的箭矢带着极强的动能破空而来,角度极为刁钻,连续两箭都准确射中目标,给了宋兵极大的压力。 军阵中一阵慌乱,之前就有些慌乱的放箭节奏也被打乱。 单人独弩与军阵对射,能够造成的杀伤其实非常有限,自身的危险却极大。 宋军兵士只要能够稳住阵型,静下心来与之对射,迟早能射中岳飞等四人。 范琼却知道麾下兵士根本稳不住心神,这么多人放箭都没能射死对手一两个,反被他们四个人追着打,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 维持其部不溃的关键是士气,必须先想把这四人杀掉再撤。 不然的话,士气再跌就会崩溃的有危险。 “停!合盾!” 岳飞虽然精于射术,手中重弩的射程也超出宋军不少,给了他一人单挑宋军大阵的底气,却没有做自己真能一个人打败这些宋军。 速射出三箭后,其人便赶在宋军停阵合盾变换阵型时果断后撤,使得敌军站稳后再次射出的箭矢大半落空。 付出两死一人伤的代价后,宋军总算稳住了阵脚,赶走了追击者。 但这一会功夫的耽误,前阵和后阵的距离却已经拉开了不少。 范琼大略明白了同军将领的意图,不敢久停原地,见岳飞等人退去,赶紧命部队打开阵型加速后撤。 结果,其部刚刚启动,岳飞就又跟了上来。 这一次,其人没有冒险追近,而是隔着很远就放箭。 岳飞的特制重弩发射速度极快,即使在宋军弓弩的极限距离上也有可观的杀伤力,让人防不胜防。 如此三番五次,又有两名宋兵被岳飞射伤。 但双方的的距离终究太远,宋军兵士也逐渐摸清了岳飞射箭的规律,不再那么慌张后,拦住其箭矢的成功率大增。 这种情况下,岳飞要么放弃追击,要么再次抵近了射击。 其人要是敢冒险,逐渐调整好状态的宋军士卒绝对会给他一个教训。 “总管,快看!” 范琼扭头往回看去,竟是提前退到河边的前阵士兵正在争抢停在岸边的小船,显然是想趁着后阵与敌人纠缠的大好时机渡河逃跑。 一艘小船坐不了几个人,这些士兵就算顺利过了河,也未必逃得脱骑兵的追击,却坏掉了其余人继续抗击敌人的信心。 “狗日的,蠢猪!” 范琼气得跺脚大骂,可军心早乱,能撑到现在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数十步外的前阵士兵争相逃跑,其人身在后阵之中根本没办法阻止。 前、后阵的距离仍在弓弩射程范围内,但到了这个时候,范琼却不敢命令士卒们放箭射杀同袍。 此一时彼一时,其人要是敢这么做,肯定得激起兵变。 啊——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后阵又有一名士兵遭了岳飞的毒手。 “稳住!” 越想稳住,越稳不住。 前阵兵士因为争抢小船冒火,已经由争吵过渡到相互推搡,就差那个脾气火爆的士兵拔刀而让矛盾再次升级。 后阵宋兵也因为前阵袍泽的不义行为而失去理智,阵型隐隐不稳。 若不是他们清楚此时就算立即跑到河边也上抢不到船,怕是直接就撒丫子跑了。 跟在后面的岳飞也已经发现了宋军的异常,并迅速上马,只待宋军后阵一乱,便立即驱马掩杀过去。 而河道中,除了一艘小船在争抢中被踩翻外,其余三艘已经下了水,在众人的一片谩骂声中,快速向西岸划去。 这些人很快就绝望了,尚未靠岸,荷水西岸的北面便扬起一阵烟尘——是同军之前派出绕道渡河的骑兵分队赶到。 目睹这一幕,范琼似乎被人瞬间抽空了力气,惨笑一声,丢掉手中的长枪。 “不打了,我们投降!” 第三十八章 靖康 范琼逼迫麾下士卒死战抗敌时说得头头是道,可真正面对必败之局,却丝毫没有战死以维持体面的觉悟。 其人投降后就积极表示愿意为同军效力,可以亲自入城劝说单州军民投降,以换取自己在大同帝国继续富贵的机会。 对开拓无力的宋军来说,歼敌之功不如攻城拔寨,没有哪个武将会拒绝轻易拿下一州四县的大功。 但同军的作战理念不同,却不讲究这个。 还有一点范琼不知道,战前,正乾皇帝就命政部拟订了一个遇降不赦的宋将名单,其中就包含他和李成等人。 岳飞对自己的任务有清醒的认识,更看不上范琼这等杀人狠辣无比,保命不要脸皮的军头,当即拒绝了其人的请求。 经过简单的鉴别,岳飞留下了五百名相对比较清白的俘虏准备攻打鱼台县,其余人包含范琼在内全部押送回巨野,交给正在攻城的陈达处理。 单州夹在济、徐两大防御重州和南京应天府之间,且不与大同帝国接壤,兵力稀少,非州治县鱼台的防御更是薄弱。 等岳飞带人赶到鱼台县时,天色已暗,有限的守军早早就关闭了城门。 其人一面派俘虏入城晓以同军连败济州兵马之事,一面命部队燃起篝火打造攻城器械,做出连夜攻城之势力。 没等其部准备完毕,自知守不住更害怕城破后遭报复的鱼台守军便开城投了降。 出降的鱼台知县向岳飞老实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军情,其中就包括同军第五军正在攻打下淮阳军邳县的消息。 次日,岳飞放弃了向西进军攻打单州治所单父县的尝试,继续南下攻入徐州境内。 徐州北邻单州与袭庆府,东接沂州和淮阳军,原本防御压力就极大。 袭庆府失陷后,为了堵住袭庆府方向的防御缺口,知徐州事赵鼐将大半兵马集中在治所彭城,小半调整到东北面紧邻袭庆府邹县的藤县。 如此一来,便造成了丰、沛、萧三县空虚。 岳飞进入徐州后就充分发挥骑兵作战的优势,快速奔袭,先入丰县,再进沛县,以降军蚁附攻城,轻易拿下了这两地。 随后,其人又命一个营赶至彭城外耀武。 赵鼐却是充分吸取了当年京东大乱的教训,龟缩彭城和藤县两城,坚决不肯派兵出城浪战,只是一再派快马向朝廷告急求援。 此时的临安城中,因道君准备南幸皇太子即将登基,早已暗潮涌动。 绝大部分臣子都关心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形势下,自己的官位会如何变化。 只有极少数臣子还在老实做事,也只能着眼有限的兵力加强南阳府防御,既无多余兵力也无精力管顾东线的战事。 守军不敢出城,骑兵难寻战机,岳飞索性放弃了彭城以西防守空虚的萧县,继续率军南下进入淮阳军。 在其部进入淮阳军之前,同军第五军的偏师已经拿下了宿迁县,并打退了进入桃园镇的淮南东路援军,主力却还顿兵于四面环水易守难攻的下邳城下。 即便同军有重炮,但在没有填平护城河之前,暂时也奈何不了这样的城池。 其实,淮阳军知军宋昌并没有为大宋尽忠的想法。 同军大军抵达下邳后,宋知军就主动派出使者,向王进表达了自己愿意阵前“举义”,并提出保留军中全部将校、军队整体整编等投降条件。 只不过王军正的拒绝其人的请求而已——投降可以,提条件不行。 实际上,从解珍出击濮州到现在还不到一旬的时间。 这点时间都不够反应迟钝的赵宋朝廷做出重大战略调整,而以此时动辄数月甚至年余的攻城时间而言,第五军在下邳城下也算不上“顿兵”。 这段时间王进也不是啥事没干,其部已经用重炮营清理完了下邳城墙上的重型防御设施,只待填完一段护城河就正式攻城。 恰在此时,岳飞率部进入淮阳军,并带来了第四军所向披靡,连下濮、济、单、徐四州和兴仁府的消息。 知淮阳军事宋昌眼见同军势不可当,再不投降战后就会遭到清算,赶紧率众出城,向同军无条件投降。 稳定淮阳军全境后,习惯稳扎稳打的王进才率兵随岳飞北上徐州彭城县。 至此时,京东西路除了应天府还没有沦陷外,其余州府基本落入同军之手。 朝廷不知道有没有的援军远水不解近渴,本就没有什么战心的知徐州事赵鼐看到推着重炮而来的同军大军,担心麾下兵卒会绑了自己献城,只能抢先一步投降。 济州方向,岳飞进入淮阳军之前,陈达也攻下了济州治所巨野县。 急于建功的宋军降将范琼在岳飞处自取其辱,却在陈达这里获得了信用——入巨野城劝京东西路经略副使苏迟投降。 苏迟本就有为大宋尽忠之心,哪里会听范琼这等无耻降将的劝说? 其人甚至都没让范琼把话讲完,便命令亲兵将其人制住,将其枭首后,又将首级抛下城池,以示自己坚决不降之意。 可惜,苏副经略使纵有杀身报国之心,守城的丘八们却无大宋送命之意。 得知范副总管被杀,本就不愿守城的兵卒顿时有了借口,当即鼓噪,要求知州老爷给说法,更有人趁着混乱打开城门放同军入城。 异变突发,苏迟来不及赶回城中“安顿”自己的家小,便趁着身边亲兵全力防备叛军时,爬上城墙一跃而下。 其人显然高估了巨野城墙的高度和自己的跳城技巧,没能大头着地的苏迟只是摔断了腿,并被随即赶来的同军兵士控制住。 陈达将此消息报到正乾皇帝御前,徐泽并没有参照陈遘之事再次杀人诛心,反而命陈达将绝食明智拒绝治疗的苏迟连同其家人一并送入宋境。 京东西路之战进展过于顺利,已经影响到了大同帝国的既定战略,若没有苏迟这等忠臣义士做榜样,如何鼓励其他赵宋士大夫坚定抗同之心? 当然,徐泽这么做的前提是赵宋王朝腐朽透顶,人心已经大乱,同军要面对的,绝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如苏迟这样城破时还想着以死报国的忠臣少之又少,靠他们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第五军拿下徐州后,便直接经西北方向的单州砀山县进入应天府,一举拿下下邑县,随即挺进谷熟县。 得知此消息,应天府留守杜充弃城而走,治所宋城守军群龙无首,随即溃散。 宋城既下,继北京大名府后,赵宋南京应天府也归于大同帝国。 河北路方向,第五军军正牛皋亲率兵马攻下京西北路滑州三县,进抵胙城,完成了对东京开封府外围东、北两面的封控。 至此,大同仅出动第四、第五两个军共计五个师,不到半月时间里便全取京东西路,达成第一步战略目标。 在这段时间里,赵宋朝廷除了向命淮南东路做出支援京东西路的姿态外,再无其他军事行动,却不代表赵佶已经放弃治疗。 十二月二十二日,教主道君皇帝召中书舍人宇文虚中至内殿,正同诸宰执议事,同军已下濮州的急报便送到了殿上。 宰执们都知道天子内禅之意已定,很快就要跑路,皆不愿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发表注定没人听的应敌之策。 众人不吭声,赵佶乃询问宇文虚中: “大同蓄谋已久,此番入侵,必不止京东一路,卿料事势如何?” 宇文虚中数年前曾在河东徕民之策上发表过反对意见,教主道君皇帝不喜。 今日其人却被召同诸宰执议事,自是清楚天子跑路前就是要找个台阶下,宇文虚中也早有准备,当即应答: “贼兵虽炽,然羽檄召诸路兵入援,结人心,使无畔怨,凭藉祖宗积累之厚,陛下强其志,勿先自怯,决可保无虞。今日之事,宜先降罪己诏,更革弊端,俾人心悦,天意回,则备奭之事将帅可以任之。” 教主道君皇帝果真只是为了找台阶,见宇文虚中如此上路,索性一事不烦二主。 “虚中便就此草诏。” 君臣逢场作戏,很有默契。 “臣未得圣旨,昨晚已草就,专俟今日进呈。” 赵佶自不会追究宇文虚中之过,并令内侍梁邦彦立即展读。 其草诏所列,大略是出宫人、斥乘舆、服御物、罢应奉司、罢西城所、罢六尚局、罢大晟府、内臣寄资等十余事。 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教主道君皇帝自无不受之理。 “一一可便施行,今日不吝改过。” 当日,教主道君皇帝御笔: “后苑造作生活所自元丰置造,及久来置局所合存留外,余本所供奉局合罢归本所。” 神宗皇帝登基后,为了规范内外事务,专门设置了后苑造作生活所。 该部门隶属于内诸司,掌园囿、池沼、台殿、种艺、杂饰,及天子器玩、后妃服饰、雕文错采,工巧之事。 蔡京提出丰亨豫大理论后,一个后苑造作生活所已经满足了赵佶的挥霍。 赵宋朝廷乃陆续增加应奉司、御前造作生活所、营缮所、西城所、六尚局、大晟府、苏杭造作局、御前人船所等。 如此明目繁多的朝廷部门,基本都是为了迎合教主道君皇帝奢靡享受所需,所用之人也尽是天子宠臣。 “一石之费至三十万,牟取无度,民不胜敝”的花石纲便由应奉司、御前人船所等部门管理,可以想象,这些新部门受到言官弹劾和士民非议有多少。 赵佶赶在内禅之前,即下哀痛之诏以告宇内,明面上是向天下臣民表达自己改过自新的决心。 实际却是将皇太子登基后必然要废除的诸多部门提前合并,先安置好自己的嫡系人马,并试图以此行动挽回自己这些年来玩丢了的人心。 若是此番战败,大宋国灭,赵佶也能凭借此举尽量少被追究一些罪责; 若是正乾皇帝说话算话,只讨宋,不灭宋,等大同退军后,凭借跑路前的各种布置,其人也能顺利收回权力。 再不济,至少不会沦落到处处仰逆子之鼻息的地步。 当然,想达成以上目的,仅靠一个合罢诸所显然不够。 十二月二十三日,教主道君皇帝再次御笔下诏: “神霄宫除依元手诏拨赐地土外,余并归还原来去处,道录院道官品等一切指挥,并依元丰法。” 大敌当前即将跑路的关键时刻,赵佶的头脑非常清醒,继合罢供自己享受的诸所后,又亲手处置神鬼之事,以避免赵桓登基后胡作非为,毁掉他的人间道国。 当日稍晚,天子召诸宰执候对于文字外库。 其人则御玉虚殿,极尽虔诚地焚词祭告昊天玉皇上帝: 奉行玉清神霄保仙、元一六、阳三五、璇玑七九、飞元大法师,都天教主臣某,诚皇诚恐,稽首顿首,再拜上言,高上玉清神霄、九阳总真、自然金阙。 臣曩者君临四海,子育万民,缘德菲薄,治状无取,干戈并兴,弗获安靖。以宗庙社稷生民赤子为念,将传大宝于今嗣圣。 庶几上应天心,下镇兵革,所冀迩归远顺,宇宙得宁,而基业有无疆之休,中外享昇平之福乐。 如是贼兵偃息,普率康宁之后,臣即守心守道,乐处閒寂,愿天昭鉴,臣弗敢妄。将来事定,复有更革,窥伺旧职,获罪当大。 已上祈恳,或未至当,更乞垂降灾咎,止及躬,庶安宗社之基,次保群生之福,五兵永息,万邦咸宁,伏望真慈,特赐省鉴。 臣谨因神霄直日功曹吏,斋臣密表一道,上诣神霄玉清三府,引进仙曹,伏愿告报。臣诚皇诚恐,稽首顿首,再拜以闻。” 夜漏五彻,宫中寂静无声,唯天子祷谒之声响彻宫墙之外,闻者莫不以为其心至诚,可感天帝。 次日大早,精神还有些亢奋的赵佶顾不得休息,手书“传位东宫”四字,以付太保英国公蔡攸,令其筹备皇太子登基之事。 十二月二十五日,赵宋教主道君皇帝赵佶内禅,在一众老臣的操纵下,皇太子赵桓即位,宣布明年改元靖康,以示新君“日靖四方,永康兆民”之决心。 第三十九章 东京危局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东京留守司官衙,众官齐聚,拜闻圣旨。 “朕获承祖宗休德,讬于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中心,而过愆形于天下。盖以寡昧之资,藉盈成之业…… 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 灾异谪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已下信诏,大革弊端,仍命辅臣,蠲除宿害。凡兹引咎,兴自朕躬……” 传旨的天使嗓音极佳,语速婉转,加上极近投入的情感,将道君赵佶“罪己”之意演绎得淋漓尽致。 听旨的东京留守司官员们个个表面恭敬,实际却是各怀心思,没甚心情欣赏天使这份表演功力。 在宣读《罪己诏》之前,天使就已经先宣读了新君即位,改元靖康的诏书。 大宋皇帝内禅就发生在此前的两天,但内禅之事其实早有征兆。 自正乾皇帝发布《讨宋檄文》后,道君便无意守城只想跑路。 东京与临安相距不过数百里,留守司官员性命攸关,最是关注朝廷动态,自然也知道这个消息。 时至今日,道君终于跑了,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众人不仅没有彷徨,反而松了一口气,尤以重任在肩的东京留守王黼最轻松。 太傅楚国公王黼能够打破了大宋官员升迁的记录,年纪轻轻便位列三师,全靠教主道君皇帝的宠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人如此风光,背后自然少不了众多的小人惦记。 新君即位后的第一件事绝不是整军备战誓死抵抗大同,而是对前一任的朝臣进行调整,以真正掌握权柄,顺便邀买人心。 一些不甘寂寞的臣子也会趁机兴风作浪,想尽办法扳倒有污点的老臣以获得新君青睐,从而让自己青云直上。 君臣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朝局必然会因此而动荡。 这种形势下,幸进之臣最容易被人集火攻击。 王黼若不是身处前线要地,暂时调整不得,天使送来的诏书可能就不是两道,而是三道了——其中一道便是对他的贬嫡。 即便如此,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其人迟早会被新君惦记上。 不过,现在同军都已经开始进攻滑州,早就做好了改朝换代换东家的王黼自然不惧赵桓什么时候拿自己开刀。 其人听着《罪己诏》,心里却在感叹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道君不知被谁灌了迷魂汤,竟然稀里糊涂地交出了自己的大位,还又立即跑路,放手让自己的儿子利用国灭之危培养势力。 这位做了二十六载天子,显然是真把自己当成天之子了,莫不是以为皇帝大位只能和他绑定不成? 看看这道《罪己诏》的华丽辞藻,该不会真以为凭这一番政治作秀,大宋就能凭“涵养天下百余年”之功得“四方忠义之人”“来徇国家一日之急”? 然后,朝廷便能打败不可一世的大同,他道君就能还都东京再揽大权?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梦呢! 王黼因为身处局外,反而更加清醒,对赵佶在《罪己诏》上“能立奇功者,并优加异赏,不限常制”的许诺嗤之以鼻。 自两日前的内禅仪式之后,坐镇临安城皇宫的赵官家就成了赵桓,而执掌天下权柄二十六载的道君教主皇帝则成了太上皇。 换句话说,赵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失去大权的皇帝连普通人都不如! 正所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太上皇地位虽尊,却不是皇上皇,而是笼中鸟。 无论赵桓想还是不想,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就必然要为扶他上去了人做主。 也无论道君出于何种目的,又留有什么后手,只要交出了手中的权力,再想收回就千难万难。 大宋当前的形势,就和大唐马嵬坡之变后的形势差不多。 同样是社稷有覆亡之危时天子丢下自己的责任跑路,同样是皇太子临危受命,扛起了王朝延续的重任。 若是朝廷此番挡不住大同的军队,正乾皇帝就此灭掉了大宋,自然万事皆休。 届时,内禅的唯一作用就是让道君甩掉了“亡国之君”的恶名。 至于其人跑路与否,差别都不大。 王朝都覆灭了,就算跑到海角天边,也休想躲过同军的追捕。 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说过王朝覆灭之后,前朝君王还能逍遥在外的。 而假若赵桓率领群臣守住临安,逼迫徐泽退了兵,就拥有了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的顶天大功。 凭着这一巨大的政治声望,其人便能坐稳江山,成为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真皇帝,并将自家老子锁进深宫做个屁事都不能管的太上皇。 哪怕后者内禅之前做了很多布置,到了那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这跟手腕无关,而是人心和利益所向。 在亡国之危面前,谁能保住天下,保住“天下人”的利益,谁就是真天子。 反之,谁抛弃了天下,谁就没有资格再做天子,即便这个人曾经做过几十年的天子也一样。 前朝玄宗皇帝在位的时间比道君还要长近二十年,虽然晚年荒唐导致安史之乱,年轻时却是英明神武,好歹也开创了“开元盛世”。 而道君即位之后就一直荒唐至今,硬是将文足以傲世历代,武能够力压顽夏的大宋折腾得奄奄一息。 两人的功业相差天壤,继承者的地位稳固程度也完全不一样。 李亨即皇帝位未得玄宗禅让,乃是臣子私立,规规矩矩的篡位,于法理上而言,根本站不住脚 而赵桓的皇位却是道君走内禅程序正儿八经交出来的,还有群臣背书。 篡位的唐肃宗成功复国后,一纸诏书就能让实际还是皇帝的唐玄宗老实回到长安,从此被幽禁于兴庆宫中郁郁而终。 大宋名正言顺的新官家赵桓若能成功打退同军,他老子又有什么资格要回自己亲手交出去的权力? 不仅是王黼,东京留守司众官也和他的心思差不多,才会在得知临安已经换了皇帝时一脸平静,看不到半点惶恐悲戚之色。 当然,众人腹诽归腹诽,自不会有傻子在接旨时将自己的不屑写在脸上。 实际上,他们也不太关心临安的形势变化。 道君跑了,大宋却还没有亡,东京地处前线,众官守土有责,别管私底下有什么小心思,这个时候都不能做得太过分。 待天使宣读完圣旨,王黼做了个道君无罪,群臣有责,无论朝中形势如何变化,东京留守司都会努力守好开封,请朝廷放心的表态发言后,便算是走完了形式。 待打发走了天使和其余属僚,王黼单独留下了负责东京留守司防务的镇海军节度使刘延庆。 “刘都统,敌军大举来犯,大宋社稷危亡之时又逢新君践祚,朝廷近期必有大动作,你统领诸军,协助本官留守东京,这段时日还需多费心啊。” 刘延庆名义上是统领京畿路诸军的都统制,实际并没有自主权,大小军事行动都要受东京留守王黼的节制。 大宋以文驭武,战时帅臣动辄就砍掉不受节制的武将脑袋以正军纪。 以刘延庆的地位和军中威望,王黼自不会发疯要砍他。 当然,其人也不会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找不痛快。 “太傅请放心,俺就是个只会砍人脑壳的粗人,为朝廷打仗是俺的本分,只要俺在,东京肯定丢不了!” “如此就好!” 王黼虽不知兵,却识人,自不会相信刘延庆的拍胸脯承诺,更不希望这军头真铁了心守城,脸上却平静如常,不露分毫心思。 “大同来势凶猛,已经攻下了兴仁府,东京已经两面受敌,如之奈何?” 王太傅所说之事,正是刘都统制最担心的局面。 上半年,教主道君皇帝慑于同军南下的威胁而仓促迁都,却没忘了将之前与众军头沆瀣一气要挟自己的刘延庆趁机留在东京御敌。 由京师四壁守御使,变成了负责整个京畿路防务大事的都统制,肩上的责任更重,可调动的兵马更多,刘延庆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倒在其次。 军头的富贵来源于手中掌握的军队,无论谁掌兵都只会被天子当贼防,信任是永远不可能信任的,做了军头就要有得不到天子真正信任的觉悟。 朝廷割让“两河”之后,东京开封府就成了前线,同军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杀过来。 以开封的战备情况,只要同军全力进攻,必然守不住。 到那时,性命倒是不用担心,其人打仗不行,却也不会做什么殉城守节的蠢事。 刘延庆不爽的是道君非要留他在东京,摆明了想让自己落个丢城失地的罪责。 更让其人担心的是东京城中暗流涌动,留守司官员各怀心思,真等到同军打过来,就怕有人会在背后捅刀子——也包括眼前的王太傅。 这段时间,王太傅以各种罪名,接连抓了不少“有异心者”,虽然基本没有动军中之人,却逃不过刘延庆的眼睛。 其人表面粗豪,其实很有心机,隐约能够猜到王黼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与这些满嘴仁义道德,实际说一套做一套的文官不同。 刘延庆出身将门,根基全在军中,非常清楚自己的屁股该坐那边。 大同帝国再好,也是容不下军头将门的大同。 大宋再烂,也是能给老刘家荣华富贵的大宋。 为了家族的荣华,也为了个人的富贵,其人绝不会投降大同。 这就注定了他与王黼等人的利益相冲突,后者要是想投降大同,掌兵又不愿投降的刘延庆就是最大的阻碍。 这段时日,刘延庆一直很小心地掩饰自己的心思,绝不给王黼发难的机会。 “太傅不用担心,同军在他们在京东西路打了这么久都没有打下南京。东京城大墙高人又多,一人一泡尿都能撒成河,还有太傅亲自坐镇,同军敢不敢来都是两说。” 刘延庆这就是睁眼说瞎话。 大同出兵京东西路后便如入无人之境,每天都有某州某某县陷落的战报或者谣言传到东京留守司,搞得部分人惶恐不安的同时,也让另一部分人蠢蠢欲动。 时至今日,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南京应天府还在大宋手里,其余州府要么已经沦陷,要么反复多次沦陷。 大宋迁都临安之前,有一都三陪共四京,听起来很吓唬人,实际却是窝在一堆的几座城市,南、北、西三京距离东京皆只有四百里左右。 靠这样密集的防御体系,勉强能够防住骑兵虽盛,攻城能力却一般的大辽,却防不住最善于攻城拔寨的同军。 而三大陪都之中,唯有西京河南府环山依河,地形最为险要; 仁宗年间才升为北京的大名府,最初还有尚未改道的黄河天险,且担负着阻挡契丹人攻入东京开封府的门户作用,也有存在的意义。 剩下的南京应天府却有些莫名其妙,地理位置尴尬不说,也没有什么险要可守,就控制周边政治辐射作用而言,其地的重要性不如同为京东西路的徐州。 实际上,太祖和太宗在位时,大宋只有东、西两京,应天也不是府,还叫宋州。 尽管宋州是大宋的国号来源之处,却一直没有建为陪都,就是因为这两任打天下的皇帝知道宋州啥都没有,不具备建陪都的条件。 宋州能升为府,并成为大宋的四大陪都之一(包含新陪都南阳府),乃是没啥大功还敢封禅泰山的真宗皇帝赵恒之功。 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真宗以艺祖(赵匡胤)龙兴之地为由,升宋州为应天府,八年后,又建为南京。 对大宋来说,南京有较强的政治意义。 但对大同来说,却没有多大的实际作用,不值得同军浪费时间。 同军要想攻打开封府,无论由卫州南下,还是兴仁府西进,都比拿下应天府后进军更方便。 他们却偏要京东西路耗着,究竟为了啥? 第四十章 同心芙蓉三升米 刘延庆极力防备居心叵测的王黼,王黼也担心这军头会在关键时刻坏自己的好事。 “刘都统有所不知,本官担心的是东明县近日仓促调集上万大军,又在临敌第一线,若无重将坐镇,恐生祸端啊。” 今年初,河东路隆德府发生兵变,随即李成祸乱诸路,朝廷被割占河北路怀州、卫州、安利军等地给大同,以求同军助剿内乱。 从此,大同帝国便取得了由卫州渡河直入开封府的通道。 朝廷迁都临安避敌锋芒后,负责东京防务的刘延庆便将防御重点放在紧靠黄河的阳武和酸枣。 其人在这两县耗费巨力营造了大量的简易工事,基本半里一个烽燧,三里一个小堡。 刘延庆非常清楚同宋两军的战力差距,并没有奢望依托黄河天险和这道人力防线就能够打退同军的进攻,只要能限制首批敌军的规模和推进速度就行。 如此,其人在东京城中便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当然,如果能让同军知难而退,放弃进攻开封府的计划,改由经郑州南下直接攻打南阳府,自是再好不过。 这并不是刘延庆的一厢情愿,包含王黼在内的东京留守众官也支持其人的想法。 不然的话,他一个武将如何能调度这么多的物资修筑烽堡? 事实上,这条防线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至少在同宋两国紧张对峙阶段,黄河防线在手,东京就不会发生大动乱。 即便城中日渐萧条,大批实在过不下去的百姓宁愿远走他乡,也不敢喊出“迎同军反大宋”的口号来造反。 但时间由夏入冬,黄河进入封冻期阻敌功能急剧下降后,形势便严峻起来。 为此,刘延庆早早就部署了相关防务,严令守军夜间不灭灯火,加强巡守,生怕同军利用黄河封冻期踏冰过河。 结果,大同却没有直接经卫州南下开封府,也没有经怀州攻入郑州境内,反而先进攻远离南阳府的京东西路。 东京留守司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同军便打进了兴仁府。 兴仁府在开封东北面,其县宛亭距东京城仅有两百余里,中间只隔着一个东明县,一旦沦陷,同军就可沿五丈河西进,最多两日便能打到东京城下。 形势急剧变化,再把大量兵力用在开封府北面的黄河防线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刘延庆赶忙抽调西线兵马加强东线防御。 待提心吊胆的增援兵马赶至东明县时,同军已经拿下了八十里外的宛亭,并继续南下攻打应天府了。 刘延庆当然知道王黼提东明县防务是什么意思,却不想接下这个要命的活计。 其人之前一直想不明白同军为什么会在形势那么好的情况下,放弃东京开封府而打南京应天府,现在隐约猜到了原因。 怕是王黼这狗日的早就跟同军约定好了,就等老子去了东明县,同军便突然杀个回马枪,借机一举解决爷爷,再拿下东京吧? 真他娘的好算计! “太傅说的极是,末将也觉得是这个理。” 见刘延庆如此不识相,王黼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若是守军不堪同军威压而发生不测之事,刘都统可能负得起这罪责!” 负你大! 刘延庆心里当即就骂翻了,却不敢真在王黼面前发作。 天使才宣布了皇帝内禅太子即位的消息,王黼就拿东明县说事,肯定有预谋,这个时候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能让这措大揪住自己的小辫子。 “末将这就回去,今晚点齐兵马,明日吃过早饭就去东明县。” “好!” 出了留守司官衙,回军营的路上,刘延庆满肚子的心事。 东京太他娘的危险了! 随时会打过来的同军要他的性命,王黼这阴货也想尽办法出卖他,身处漩涡之中,其人数次生出率军出逃的想法,却又强行按了下去。 打不赢同军临阵逃跑没什么好羞耻的,同宋两国的差距摆在这里,整个大宋就没几个人敢说自己有信心打败同军。 但跑路也要有技巧,什么时候能跑,什么时候不能跑,心里要有数。 若是朝局稳定,提着脑袋挣富贵的将门子弟丧师失土最多也就丢官去职,极少会因为打了败仗跑路而掉脑袋。 可要是同军都没有攻入境内,守将就弃土而逃,肯定会被急欲树立积极抗同新形象的朝廷当作反面典型严肃处理。 如今,道君刚刚跑路,皇太子新立,大把吃饱了没事干的官员磨亮了刀子,就等着弹劾他这样犯有大过的人以邀功媚上。 两相叠加之下,没看到敌人就跑路,真的会有极大可能掉脑袋。 王黼这狗日的,自己想要投靠大同,却要害老子背这黑锅,真他娘的尅毒! 逃跑不用想,还没有到该逃跑的时候。 东明县肯定不能去,去了就十有八九回不来。 带兵杀了王黼再公开他罪行更不行,这措大滑不溜秋,根本抓不到他的把柄。 王黼当初把持朝政迎合大同,都能得到道君的原谅,现在这厮又没公开向大同投降,杀了他自己也就成了反贼。 回到营中,刘延庆就立即召集嫡系将领,部署增援东明县之事。 什么样的武将带什么样的兵,大军头刘延庆麾下自然不缺各种油滑的小军头。 听到都统制要亲自带队增援东明县,众人顿时炸了锅。 “王相公该不是受了小人的蛊惑吧,太尉去了东明县,东京城咋办?” “甚么他娘的小人蛊惑,明明就是这王泥鳅自己要害太尉——” “嘘——” “嘘个卵!朝廷都跑了,俺们这些赤佬还在为大宋守东京,不求这些相公老爷感激俺们,也不能他娘的瞎指挥,这个时候去东明县,就是送——” “行啦!” 眼见部下们越说越离谱,刘延庆及时出言打断了众人的吵嚷。 “朝廷发饷,俺们打仗,天经地义,这事就这么定了。董成、蔡猛,你们两个各带本部兵马,今天夜里准备行装,明天吃完早饭就随俺开拔。其余人老实守城,谁要是再瞎扯蛋,别管老子翻脸不认人!” 其人说完便直接起身,将众军官赶出了大帐。 受限于眼界和接触的信息不足,刘延庆手底下的嫡系小军头们未必能够看清东京城中的各种暗潮,却清楚自己与都统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刘延庆若是就这样被王黼打发到了东明县,然后死得不明不白。 依附于其人的小军头失去了靠山,也绝对讨不到好。 正所谓关心则乱,众人能不能跳出东京这个泥潭并继续享受富贵,全着落在了可能会出事的都统制身上,让他们如何不着急? 因而,走出大帐不远,一名心急上火的军官便赶上了全然没事人般的董成。 “董成,等一等,你说说,太尉今天咋没把话说完就赶咱们走呢?” “薛进你个毬货,自己没认真听,还怪太尉说得不明白!” 被骂的薛进也不恼,只是挠着头皮,粗催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洒家脑子就是不好使,快说快说。” “甜水巷子李干娘最近又认两个女儿,俺看过,好生可怜。” 薛进有些懵,没想到董成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却扯上了这件不相干的事。 “李干娘?你不是明天要随太尉开拔么?” “去不去?!” 看来今日不破点皮,这董成是不会老实点拨自己了,薛进咬咬牙,问道: “什么价?” 自从朝廷迁都后,昔日繁华似天上人间的东京城就日渐衰败,大量过不下去的百姓被逼远走他乡另谋生路。 但也有很多心存大同接手后开封必将重新繁荣之幻想者,坚持留在城中苦熬。 只是,朝廷供给锐减后,东京城中物价腾贵,即便是小有家资者也经不起长期消耗,很多人熬不下去后又陆续离开,也有自甘堕落投身贱业过一天是一天。 可这些行业在东京繁荣时就有极多的从业人口,内卷得相当厉害,以至于每年都能为大宋各地“输送成千上万的高端人才”。 在当前形势下,更是竞争激烈。 恩客日赏千金早成了过眼云烟,现在辛苦半晚能得三餐所食就是相当好的价位了。 实际上,东京城中如今百业凋零,已经不流行金钱消费了,拿米面等硬通货做交易反而更好使。 董成伸出三个指头,摆了摆。 “三升米,两个一起算。” 薛进被董成的话吓了一跳,骂道: “他娘的,一张饼子都能玩个半掩门,这两货该不会是金子镶吧,这么贵!” “没镶金,却是一对同心芙蓉,贼水灵,咋样?” 薛进当即露出会心一笑,拍着董成的肩膀道: “好!好兄弟!咱们啥时候去?” “现在就去。” “现在!你明天真不开拔了?” “你啊,太尉说‘朝廷发饷,俺们打仗’,又说‘老实守城’,还没听明白?” “发饷,打仗,守城?” 薛进恍然大悟,猛的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洒家就知道太尉肯定有办法!哈哈哈——” 次日大早,刘延庆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赶到留守司衙门,找王黼领过调兵帅令,又急匆匆回到营中。 董成、蔡猛二人已经点齐了三千人马,见都统制回来,便立即开拔。 在外行人看来,这些人马自是衣甲齐全,旗鼓皆备,确实是准备出去打仗的。 但在真正知兵的人眼中,还是能一眼看出该军军械、粮草等都没有带齐相应的基数,就是充个样子而已。 到朝阳门为出征军士们壮行的王太傅当然看不懂这些,其人亲眼见到刘延庆带着队伍走远后,才放心返回留守司衙门。 然后,就被一帮讨要积欠军饷的军士给挡在了半道上。 什么月奉粮、装钱、日食有拖欠; 什么物价飞涨而装钱不动,一年装钱买不到三寸布头; 什么日子过不下去,卖婆姨都没人愿意收,等等。 王黼虽然为人贪婪,却肩负留守东京的重任,无论为了大宋还是大同,都必须首先保证城中的稳定,一直没敢在官兵的军饷上做文章。 这事很明显,要么是有军官中饱私囊,让其人背了锅。 要么是有人蓄意而为,就是要生事。 乱世有兵就是草头王,真要是发生了兵变,再尊贵的身份都保不了性命。 前朝玄宗皇帝落难马嵬坡,随行军士处死宰相杨国忠,还要缢死皇帝最宠爱的贵妃杨玉环,玄宗仅仅放了半个屁就从了乱兵。 如今,拦住王太傅的军士人数虽然不多,也没有大吵大闹。却很有策略,分兵卡口,封住了其人元随的突破方向,真要闹起来,王黼绝对讨不到好。 但这事也不能随便从了这些丘八,不然的话,不等同军打来,东京就会出大乱子。 就在王黼犹豫之时,快马信使为其人解了围。 “报——” 王黼从信使背上的小旗看出了其人来自滑州,当即催道: “快说!” “报太傅,同军大举南下,已经攻入滑州。” “啊!” 王黼闻言浑身颤栗,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造成的。 同军即将打进开封府的关键时刻,东京城中千万不能出乱子。 既然刘延庆这军头赖着不想走,那就别走了! “快,快传刘都统回城。” 刘延庆本就没有做真去东明县的准备,出了东京城后便一直磨磨蹭蹭,就等着王黼召他回城。 结果,终于等来了这个命令,其人却又为难了。 同军打下了京东西路,还可以继续向南攻打兵力空虚的淮南东路,下一步未必就是向西攻打开封府。 可他们在这个时候攻入滑州,就是明白着要进攻东京了。 形势万分危险,要不要回去? 不回城吧,大半嫡系人马还在城中,万一闹饷真闹出大事丢了东京城,王黼固然讨不到好,自己也会一身屎。 而且,靠手中这点啥都没备齐的人,能跑到哪里去? 回去吧,万一同军全线进攻,很快就打到了东京城下,跑都跑不了。 到那时,找谁哭去? 犹豫再三,刘延庆还是硬着头皮回到了东京城。 原因很简单:滑州属于京西北路。 换句话说,同军并没有打进开封府,还没有到跑路的时候。 第四十一章 临安乱 继京东西路燃起战火之后,大同帝国又出兵进犯大宋京西北路滑州进而威胁开封府,同宋两国之间的战争规模进一步升级。 大战将起之时,东京城中的禁军士卒却还在借口闹饷威胁主帅,为避免激化矛盾引发兵变等不可预测的后果,东京留守王黼急招都统制刘延庆回城统军应战。 不消王黼亲自吩咐,刘延庆回到城中后,就立即出面妥善处理好了禁军士卒闹饷的问题。 不管是守,是逃,还是降,大战来临之前东京城中的社会秩序都绝对不能乱,这点算是王黼和刘延庆二人唯一的共识。 除此之外,两人相互防范,再难统一意见。 实际上,经过这次逼战和闹饷事件后,王、刘二人已经正式撕破了脸皮。 王黼身为文官帅臣,天然就凌驾于武将之上,又长期居于朝中,与人争斗的经验极为丰富,即便铁了心要投降大同,也要尽量做得滴水不漏。 其人深知战乱不比平日,官威不如兵权,乃牢牢掌控京营人马调动权,以防范刘延庆狗急跳墙发动兵变,并向临安朝廷上书,弹劾刘延庆纵兵闹饷图谋不轨。 而刘延庆也不是一般军头,自不会闷声不吭背下这口黑锅。 其人也向朝廷上了书,弹劾王黼守御东京的种种诡异行为。 王黼极为狡诈,行事滑不溜秋,让人无从抓住其把柄。 刘延庆虽然一直怀疑王黼会投降大同,却也没有真凭实据。 而且,大宋武将不受文官帅臣节制,还敢告刁状,乃是大忌。 但两人已经撕破脸,就算刘延庆忍辱负重,也别想在王黼这里讨不到半点好,索性就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彻底与其划清界限。 别管有没有王黼投敌的罪证,先泼了脏水再说。 待日后这厮真的投降了大同,凭借这份“政治敏感性和坚定性”,就能抵消刘延庆自己弃城逃跑的罪责。 操作得好的话,还能将自己打造成与叛国贼做坚决斗争的勇士,并借此获得新君的赏识,从而东山再起。 其人还以全力应战为名搬进了军营吃住,无事不出营,有事也只以公文来往,坚决不给王黼发难的机会。 大战将起,东京留守司文武官员不仅不能精诚团结共抗强敌,反而因彼此之间的严重不信任而搞起了对立,还向朝廷告起了御状,将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收到王黼、刘延庆二人的上书,刚刚拥立新君的临安朝廷官员如同嗅到了鲜血的蚊蝇,立即兴奋起来,纷纷就此事上书言事。 先是有人就事论事,弹劾刘延庆骄纵跋扈不受节制,必须严惩; 又指责王黼驭下无术,连一个军头都收拾不了,愧为三师重臣。 此论貌似各打五十大板,看起来客观公正不偏不倚,实际却是意有所指,绝不是为了和稀泥息事宁人。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官员接过这个话题,并以话术手段转移矛盾,将王黼、刘延庆二人帅将不和的问题原因归咎于东京留守司机构设置不合理。 须知道,迁都临安是前任皇帝赵佶的提议,设置东京留守司也是道君不顾群臣反对一意孤行的结果。 也就是说,朝臣们针对东京留守司将帅失和之事的讨论已经转变了风向,斗争的矛头不经意间便指向了太上皇赵佶,正是因为其人所用非人才有今日之乱。 在尊尊亲亲的封建君权时代,君父的尊严高于一切,就算知道太上皇实际啥都不是,明面上也绝对不能承认这一点。 除非有臣子发了疯,不然绝不敢蛊惑天子收拾自家老子。 所以,东京留守司机构设置不合理之论的真实目标并不是赵佶,而是其人的亲信。 只有拿掉了这些人,新官家才能彻底坐稳江山,上窜下跳搞事的小臣子们也才能上位分果果。 没能追随太上皇南幸的道君宠臣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透这些人的真实谋算,性命攸关,如何敢放纵朝中这股暗流。 道君宠臣们立即以大敌当前,朝中却有小人欲要自乱阵脚其心可诛为由进行坚决反击,力劝天子一定要明辨是非,切勿为奸臣所蒙蔽,行敌人快而臣民痛之事。 大宋朝堂的党争持续了近百年,利益各方政治斗争的经验都非常丰富。 进攻方眼见有人主动跳出来承接火力,不仅不慌,反而更加来劲。 这些人的奏书开始指向具体的人和事,公开指责奸臣相互勾结,蒙蔽圣听欺压群臣,才会致天下祸乱于此。 当此两国大战之时,朝廷绝不能息事宁人和稀泥,唯有严厉惩治这些欺上瞒下的作恶奸臣,才能聚拢天下人心共保大宋江山。 如此,不到两天的时间,由东京留守司将帅失和相互弹劾引发的朝堂争论,就在群臣的刻意为之下彻底偏离的方向,变成了皇太子即位后的第一波政争。 至于朝廷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关心的东京留守司问题如何处理,同宋两国即将扩大的战争如何应对等问题,则利益之争高于一切的朝臣们选择性的忽略掉了。 而本应该充当政争主持者和裁决者的天子赵桓却安坐御塌,基本不发表个人的意见,似乎尽力扮演着百事不通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新君形象。 天子不表态,就是默认政争的力度还不够。 该弹劾的事,想惩治的人,要重新分配的利益等等,之前的政争中都没有提到,或者提到了却浅尝辄止,没有达到天子想要的效果,还要继续加大火力! 但大宋此番皇位更替毕竟走的是内禅程序,太上皇虽然卸任之后就马上跑路了,其亲信臣子却还控制着很多关键岗位。 新君的支持者,或者说希望通过弹劾道君宠臣表达支持新君的态度,以换取个人富贵者的嗓门虽响,实际力量却很弱小,远远左右不了朝政。 政争能够持续进行下去的前提是争斗双方的力量旗鼓相当。 至少,在皇帝的偏袒下,弱势的一方能够扳倒强势一方才行。 不然的话,双方的力量对比极度不对称,一旦真正触及核心利益,掌握绝对优势资源的一方就会掀桌子,直接以暴力消除分歧。 刚刚以内禅形式完成权力交接的临安朝廷虽然进入到了后赵佶时代,却还没有真正过渡到赵桓时代,新天子的地位此时实际并不牢固。 求幸进者若是不顾双方实力对比一味瞎闹,将原本有可能倒向新君的老臣都逼到了对立面,反而会坏大事。 到那时,谁跳得最欢,谁就会被复辟的道君皇帝拉清单。 天子始终不表态,“倒道派”掌握的力量严重不足,就不敢闹得太过火,只能翻来覆去老三篇,杀伤力严重不足。 而道君的亲信宠臣们则咬紧“以大局为重”,只要摆出一副相忍为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一致抗同的态度,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如此一来,刚刚炒热的政争似乎要陷入僵局了。 只是,政治斗争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停下来。 今日放过了该整死之人,来日就会被这些人整死,你死我活之局下,谁敢停下? 政争如战争,正面对决打不赢,就不能出奇兵么? 实际上,在这波政争正式发起之前,就有人开始部署奇兵了。 大宋是文人士大夫过得最逍遥的国度,也是朝野分割线“最模糊”的王朝。 通常,朝堂上的政争刚刚开始,民间就能引发热议。 然后,又通过各种途径传到皇帝的耳中,进而影响天子对政争的裁决态度。 这次也不例外,东京留守司将帅失和的消息在民间连一朵小浪花都没激起,便掩盖在天子欲要廓清宇内,奸臣却极力蒙蔽圣听的一片振声疾呼中。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诛杀奸臣,还政天子,振作大宋,打败伪同”的舆论急剧升温,在救亡图存的崇高使命下,民间的情绪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被煽动起来。 不少人或为狂热的情绪所支配,或装作狂热以方便不着痕迹地引导民间情绪,开始频繁串联,以将这把仇恨、恐惧、不甘的情绪之火烧得更旺。 终于,向来关心时政的太学生们决定不再坐视大宋危亡,一名叫做陈东的镇江府籍太学生鉴于时事危机,联合其他太学生上书劝天子振作朝纲,言: “臣等闻自古帝王之盛莫盛於尧、舜,而尧、舜之盛莫大於赏善伐恶。尧之时有八元、八恺而未暇用,有四凶而未暇去,非不知其可用可去也…… 臣窃谓在道君皇帝时,非无贤才,如八元、八恺而未用者;亦非无奸臣贼子,如四凶而未去者。道君皇帝亦非不知之,特留以遗陛下…… 如四凶者乎,曰蔡京,曰童贯,曰梁师成,曰李彦,曰朱勔,曰王安中是也…… 今伪同再犯,正由此六贼所致,陛下其忍惜此以危天下乎? 使唐明皇早诛杨国忠,则禄山未必有以藉口…… 陛下忍而不诛,即恐天下共起而诛之矣。 夫舜之去四凶,亦见於禅位之初,未闻其犹豫也,可不鉴哉?” 陈东这道上书洋洋数千言,既有“使(蔡)京若辅少主,其篡夺复何疑哉”的恶意揣测,也有“道君皇帝一日相二人,(梁)师成自谓皆出己意”的官场秘闻。 其人不过是个无官无品的太学上舍生,如何能掌握这么多机密信息? 很明显,陈东上书就是大宋朝堂政治斗争急剧升温到失控边缘的明确信号。 陈东代表的是“汹汹民意”,天子要是还不能给出明确的答复,便有可能引发“陛下忍而不诛,即恐天下共起而诛”的混乱局面。 到了这个时候,大宋新官家赵桓也再不能做木偶,必须表态了。 其实,这位御座上仿若木偶般的忧郁青年并不傻,只不过“事不关己”,才坐观臣子们尽情表演罢了。 生而富贵的赵桓并不幸福,从小便因“不类己”而被其父皇赵佶所不喜,导致其人养成了忧郁叛逆的性子。 一直到二十二岁以前,赵桓都会经常幻想自己继承皇位后,一定要亲贤臣远小人,整顿朝纲,革除积弊,恢复大宋国运。 以此证明自己虽然从小就极少得到父皇的关爱,却一点也不比他差,更比经常背拿来证明自己不行的老三赵楷强。 直到四年前的那场变故发生—— 宣和四年,徐泽率大军北伐,一举灭掉了大宋的百年宿敌辽国。 并挟此大功,在燕京建国称帝,从此便与大宋分庭抗礼。 尽管自大名府之战后,同舟社就已经取得了与大宋朝廷的平等对话权。 但后者却无法接受同宋两国并立的事实,即便被大同逼着完成了勘界,仍不顾双方实力对比的巨大差距,也要想尽办法给新生的大同帝国找不痛快。 在此期间,大同帝国曾数次发出严厉警告,却被大宋朝廷一再错误解读。 由此,引发了第一次河东路危机。 徐泽挟灭国之威率大军南下,一举攻破滑州威逼开封府,吓得道君教主皇帝差点丢掉朝廷跑路。 大宋朝廷派出了公相鲁国公蔡京和皇太子赵桓前往大同与徐泽进行谈判,最终解除了此次灭国之危。 之后,赵桓便留在了正乾皇帝身边,直到河东路问题初步解决。 这段时间虽然不长,却改变了赵桓的命运。 正乾皇帝日理万机,却不忘给赵桓以真诚的关爱。 在徐泽的谆谆教诲下,大宋皇太子赵桓懵懂地知道了“国家”是什么概念,皇帝又该做哪些事情。 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严重动摇了他的“三观”,摧毁了其人赖以骄傲的倔犟。 赵桓想明白了治国不是儿戏,清楚自己治不好国,自己的父皇也治不好。 甚至,大宋就不像“国”,根本没法治。 这之后,其人便对治国兴致缺缺,还想留在大同,却被正乾皇帝赶了回来。 但他的老子,还有满朝臣子,却偏要将这江山硬塞给他。 因而,此刻尽管赵桓不知道臣子们背后的小动作,却非常清楚自己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再不表态就有人要逼他表态。 可其人却一点都不着急,甚至还有些想笑。 …… 第四十二章 二圣本色 大敌当前,大宋的朝臣们不思团结一心共抗强敌,反而为了各自利益斗得你死我活,他们的皇帝也安坐御塌之上冷眼看笑话。 说来匪夷所思,其实一切早有定数。 且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传统,注定了皇帝换人后朝堂必然会有内斗。 而大宋王朝的新掌舵人赵桓也不是自己想当皇帝,是前任皇帝赵佶和朝廷百官不顾其人的强烈抗拒,硬要将这皇位塞给他。 十几天前,前往大同谈判的少宰中书侍郎白时中被正乾皇帝赶了回来,并给大宋朝廷带回了一份《讨宋檄文》。 得知徐泽讨伐大宋之心已决,而且此战的目标就是自己,教主道君皇帝丝毫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军事危机,首先想到的就是甩锅跑路。 赵佶尚未处理完跑路前的琐事,受太常寺少卿李纲蛊惑的给事中吴敏就向其人上书,劝谏天子传皇太子位号,以方便后者“收将士心”“保守宗社”。 为了彻底甩脱身上的责任,也为了有人实心实意为自己保住后路,教主道君皇帝未做多想便同意了吴敏的请求。 其后,内禅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如期推进,道君都已经烧了祭词祷告昊天玉皇上帝,就等着正式举行仪式了,却突发意外。 同军兵出濮州后,岳飞部连下数州,如入无人之境,而同军第五军也出兵淮阳军,让形势更加恶化。 前线的战报传到临安,赵佶担心再耽搁时间就会逃不脱,变了卦,决定不再搞麻烦又耽误时间内禅仪式了。 其人随手将天子印玺甩给当值的宰相少宰中书侍郎白时中,并令其人再转交皇太子,如此便算是完成了内禅。 只要白相公照办,从此,大宋江山便与他赵佶无关。 白时中虽然是个只知磕头的无用相公,却也知道皇位交接神圣无比,不容儿戏,如何敢接下这等必然要挨骂的祸事? 其人的头都磕破了,就是不肯受诏。 身上的责任甩不出去就不能脱身,赵佶心乱如麻,随手扯下一张纸,在页尾处写下“少宰主之”四字,直接甩在了白时中的脸上。 白相公眼见道君动了真怒,不敢再推辞,这才受诏退下,匆匆出宫去寻皇太子。 赵佶打发走了白时中,就立即吩咐亲信宫人赶快打点行装。 太上皇南幸,当然不可能是赵佶只带几个嫔妃和少数亲信来场说走就走的跑路。 仅交由童贯统率护驾的胜捷军就有两万人,可想其随行队伍有多庞大。 如此庞大的队伍出远门,准备时间自不可能短,动静更是相当大。 这也是同军还没有攻进开封府,远在南阳府的赵佶就早早准备跑路的原因之一。 结果,其人的行幸仪仗还没有准备好,太常寺少卿李纲便闻讯赶进了宫,将札子放在袖中等待皇帝召见。 赵佶正急得打点行装,哪有心情见摆明了就是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李少卿? 李纲一直等不到天子召见,便隔着殿墙高喊“官家可走,但请举行内禅之仪再走”之类的话,并叫嚣道君若不答应,其人就堵住宫门不让天子出宫。 虽然还没有举行内禅仪式,但宫中之人都知道道君急着跑路,整个皇宫已经乱作一团,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李纲的霉头。 其实,李邦彦、蔡攸、赵野、童贯等重臣就在教主道君皇帝身边。 但这些人要么没什么主见,要么身份尴尬名声不好,要么也担心赵佶不管不顾直接跑路,尽皆坐视李纲如此凌迫天子,没有一人站出来呵斥其人无礼。 人还没走茶就直接冰了,这叫御极二十五载的赵佶如何不气? 其人被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双腿一蹬,脖子后仰,口歪眼斜,绝技【晕遁】发动! 另一边,少宰白时中还在苦劝皇太子以江山社稷为重,赶紧受禅以顺应天理民心。 赵桓原本对于继承皇位一事既有些惶恐,也夹带着一丝兴奋,算是有也不甚喜,没有也不太悲的懵懂状态,还不太明白皇位意味着什么。 现在,同军即将打上门来,自家老子连内禅仪式都不敢举行就要跑路。 其人突然意识到这个皇位就是大坑,害怕大宋国灭后自己会遭徐泽清算,也闹起了情绪,拒绝进宫受禅。 皇帝都主动卸职了,皇太子却不愿即位,任务完不成,白时中急得只想哭,幸好内侍黄仅押及时赶到救了场。 黄仅押带来一条紧急消息:道君“突发风疾”,请皇太子速速进宫。 天水赵氏大略是有家族遗传疾病,历代天子要么身体有问题寿元不抵常人,要么精神有问题发病就疯癫。 远的不说,赵桓的曾祖父英宗赵曙、祖父神宗赵顼两代皇帝都曾患过风疾,并因此病早早去世。 道君赵佶的身体虽然好于英、神两帝,但也不是半点事没有,其人以前就曾多次不明原因的晕厥过,患风疾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到底是血脉相连,真到了赵佶可能不行的时候,赵桓才发现自己还是很担心父皇,当即跟着黄仅押匆匆跑进了宫。 “救命灵药”一到,之前还晕厥不醒的道君立即醒了过来,依然口歪眼斜,还不能说话,就如同四十多年前,其父神宗皇帝赵顼风疾发作时一样。 赵桓见父皇如此凄惨模样,想起自己过去的任性,又担心没有父皇的未来,悲从心起,哭得极为伤心。 道君眼见火候已到,乃以手书宣布自己的内禅决定。 赵桓哭归哭,却不傻,见父皇风疾之后躺在床上还仍能写一手瘦金体好字,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顿时恼羞成怒,大哭大闹,死活不肯接受皇位。 道君急了,向守在御塌边的童贯和李邦彦使眼色。 二人会意,拿起预先准备好的龙袍就往皇太子的身上套。 赵桓却直接趴倒在地放赖,就是不肯受禅。 之前确定内禅仪式要提前举行后,白时中就命内侍喊来了一众宰执,此时全候在福宁殿西庑下,就等着见证内禅仪式呢。 赵桓把动静闹得这么大,早传到了殿外。 宰执们尴尬地立在廊下,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事情闹到了这份上,面子上已经非常难看了。 赵佶不能说话,只能抬臂奋笔手书“汝不受,则不孝矣”七个大字。 赵桓自小就被自家老子骂到大,此时此刻,哪里会怕赵佶这一套,当即针锋相对。 “儿臣要是受了,就是不孝!” 赵佶眼看搞不定逆子,只能以手书召皇后郑氏来福宁殿。 王氏薨逝后,郑氏被赵佶立为皇后。 郑皇后性格温婉,对嫡长子赵桓视如己出,自小就缺乏关爱的赵桓对其人也比较敬重,皇后的话反而比皇帝更好使。 但郑皇后为人低调,从不干政,也不知道怎么劝赵桓才好,只能说: “官家老了,我们夫妇二人只能托付你了。” 赵桓本就害怕承担起这个王朝的重担,此时又被自己的父皇套路,已经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连郑氏的话也不听。 僵持到了这一步,里子面子全丢光。 赵佶索性也不再装了,腾地坐起,指着赵桓大吼道: “快给我把这逆子架出去,即位!马上就即位!” 内侍们从没见过道君如此形态,不敢抗旨,冲上去架着皇太子便往殿外拽。 赵桓本就害怕当皇帝,被内侍们架住后更是急怒攻心,拼命挣了几下没挣脱,便在急剧惊惧之下晕了过去。 不同于他的老子赵佶,其人是真晕了。 众内侍怕出事,只能停下来,一通手忙脚乱的“急救”后,赵桓才悠悠醒来。 趁着皇太子刚刚苏醒后还很迷瞪的时机,内侍们齐用力,再次架起赵桓赶至福宁殿西庑下,接受众宰执迎贺。 然后,又将木偶般的皇太子架进福宁殿,向道君复命。 如此强行走完内禅程序,早就没有力气挣扎,嗓子也已经哭哑了的赵桓却还是不肯即位。 禅让之仪说起来很神秘,其实核心步骤很简单。 其一,新旧两任皇帝移交权柄。 其二,新皇接受百官拜贺。 如此,即可证明皇位移交合乎天理人心,新皇的地位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因而,在宰执们赶到福宁殿等候皇太子即位的同时,朝廷百官也赶到了垂拱殿等着朝见新君。 结果,一直等到日薄西山,臣子们仍没有等到新君临朝。 其他臣子顶多是站久了腰酸腿疼肚子饿,忍一忍还能挺过去。 利益相关的给事中吴敏、太常寺少卿李纲,太子詹事耿南仲等人却不敢忍。 僵持到天黑之后,皇太子还是不肯受禅的话,不排除道君和宰执们为了朝局稳定,会再择皇子即位的可能性。 若是如此,其他的臣子还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改换门庭,一手促成道君禅位皇太子之事的吴敏等人肯定要丢官去职,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李纲之前已经冲过一阵,还把道君激得风疾发作,此时不宜再冲。 吴敏和耿南仲就在垂拱殿,一直没等到赵桓临朝,急得直跳脚,眼见天都快黑了,只能硬着头皮往福宁殿闯。 皇权移交如此敏感的时刻,候在殿外的内侍如何敢让两人进殿捣乱? 双方争执不休时,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刚好路过,吴敏赶紧呼喊,请求其人为自己二人通传天子。 梁师成也是道君信重的宦官,掌出外传导御旨之权,与很多重臣关系都不错。 其人当即答应了吴敏的请求,却没有直接出面,而是私下向尚书左丞李邦彦说了一个名字。 赵桓不肯即位,众宰执正束手无策,李邦彦适时提了一句“皇太子素熟耿南仲。” 自政和二年以礼部员外郎为太子右庶子算起,耿南仲辅佐东宫十余年,算是皇太子的绝对嫡系,其人要是劝不动赵桓,那就真没人能劝动了。 道君当即同意了李邦彦的建议,宣耿南仲进殿。 耿南仲果然熟悉赵桓,没多久便劝得皇太子同意即位。 如此,即位大典终于能够进行下去了。 宰执们由是退出福宁殿,赶到垂拱殿组织群臣恭迎新天子临朝。 结果,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赵桓。 只有梁师成从禁中跑来,告知百官: “皇帝自拥至福宁殿,至今不知人。” 继承皇位后的第一次临朝,赵桓都能躲起来,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生性胆怯不敢面对现实。 但自己死活都要拒绝的东西,别人却硬要栽给你,换谁能珍惜? 在赵桓看来,江山本就与他无关,看着这些蓄谋要害自己的人争斗得不亦乐乎,其人自然有心情看笑话。 当然,笑话看完,该处理的事还是得处理。 不然的话,真闹出了大动乱,照样小命难保。 当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对太学生陈东的上书做出正面回应。 其人上书的“六贼”之中,蔡京作为道君最重要的助手,专权跋扈,变乱祖宗法度,不知道损害了多少人的利益,被攻讦的自不用表。 而童贯这等卑贱宦官却能执掌兵权,官至太师爵封国公,将一干饱读诗书的文臣衬托得毫无用处,本就招人嫉恨。 其人还输掉了剿除徐泽的两场最关键战役,致使大宋一蹶不振,天下正人君子从此只能在徐泽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不除此贼不以安定天下人心。 梁师成虽然主管出外传导御旨之权,却不怎么喜欢害人,反而经常帮人。 其人称苏轼私生子,宣称以翰墨为己任,常邀宾客鉴赏书画,题识能令其满意者,便加以荐引,朝中大臣因而称其为“隐相”。 当年,赵桓年少无知,被徐泽蒙蔽而质疑君父,为道君所忌。 郓王赵楷趁机大肆活动,企图摇东宫之位,还是梁师成与李邦彦等人暗中相助,赵楷才没能得逞。 之前发生即位闹剧,若是没有梁师成,很有可能皇帝已经换了其他人。 严格来说,其人不仅无罪,还多次相助于新皇,是有功之臣。 但谁叫他是道君的另一只白手套呢? 李彦同样是道君身边得宠的宦官,杨戬死后,其人便主管西城括田所,侵害了无数“百姓”的利益,民怨极重,也该死! 王安中是文官,却靠跪舔蔡京、童贯、梁师成等人上位,全无文人风骨。 更重要的是,其人宣抚河东,却丢城失地,一举葬送了“两河”,害得大宋朝廷不得不迁都,损害了不知道多少权贵的切身利益,必须死! 至于朱勔,虽然主持花石纲为祸东南,还直接诱发了方腊之乱,确实罪大恶极。 可其人早六年前就已经被徐泽处死,如今骨头都快烂了,且花石纲也停办了两年,再把这个死人拉出来鞭尸,确实有点蹊跷。 不过,只要看看陈东的籍贯,就不奇怪了——两浙路镇江府。 第四十三章 东京破 东京开封府。 王黼和刘延庆各自向朝廷上书告对方的恶状后,就将注意力放到了即将到来的战局上,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成了朝堂政争的导火索。 实际上,二人也怎么不关心朝廷的反应。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论对东京局势的影响,大宋朝廷虽然拥有合法统辖权,却远在数百里之外且自顾不暇,无论如何也比不了仅隔百里的同军。 对王黼和刘延庆来说,无论投降大同,还是临阵脱逃,当前第一要务都是做好同军打进开封府的准备。 说起来,滑州也算对得起东京北面门户的重要地位,竟然在同军的猛烈进攻下坚持了一天半时间——比起东面一日而下的濮州还是强上了不少。 牛皋拿下滑州后就止步于胙城,并没有顺势攻入开封境内。 同军突然暂停,身为宋军主将的刘延庆明知道局势紧张万分,为了小命着想,也不敢未战而逃。 其人只能继续抽调兵马增援封丘、长垣两县,提心吊胆地等待同军的下步动作。 刘延庆因肩负守御百年古都的重任紧张得要死,普通守军士卒反而相对乐观。 东京毕竟是防御设施齐备的巨城,仅“威冂大将军”重炮就有两百门之多,兵力充足士气旺盛的情况下,足以应付数十万大军长期围城。 同军之前数次南下,也是攻到了滑州便没有再进一步,便能说明问题。 这次说不定也是一样,同军打下滑州,也许,可能只是为了威胁驻扎重兵的东京留守司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其主力再寻其他方向突破呢? 朝廷已经迁到了临安,大同正乾皇帝为“讨宋”而来,就应该集中精兵强将,一路猛攻到临安城下,而不是东京这样的坚城下耗费时日。 有人提心吊胆,有人心存侥幸,也有人迫不及待。 在禁军士卒闹饷、滑州溃兵入境、留守司文武官员不和、大战引起的物资紧缺等事件的交互影响下,本就极度不稳的东京人心彻底乱了。 以张三为代表的民间势力开始频繁串联,就等着同军一到便里应外合谋取大富贵。 还有一些人看到了汹涌暗流,急着出城避祸。 可大战将起,为防止走漏东京布防情报,控制外城墙的刘延庆已经宣布封闭了大部分城门,仅留南薰门供军需物资输送用。 未得将令擅闯南薰门者,格杀勿论。 当然,真要有门路,或者舍得大把的钱财,南薰门大白天里也照样能够出得去。 这本来就是刘延庆故意留出的漏洞,既可以防范掌控内城的王黼暗自派人勾结同军,也能趁着战前大捞一把做跑路钱,一举两得。 可惜,这种守住城门就能日进斗金的好日子没能持续几天,同军便一改之前“三过东京而不入”的惯例,直接打进了开封府。 先是南京留守杜充弃城逃跑,守军大崩,同军第五军尾随溃兵杀进开封府境内。 拿下应天府后,第五军军正王进展现了完全不同以往的用兵风格。 其部兵分两路,偏师出应天府西侧宁陵县,沿汴河西进攻陷襄邑县后,继续向西北方向的雍丘进军。 王进则亲率主力出柘城县,渡过涡水,攻破太康县后,转而向南,攻打蔡水河运体系的重要枢纽淮宁府(原陈州,宣和元年升为府)治所宛丘县。 不过,因为距离较远造成的情报延迟,东京城中的刘延庆实际并不知道同军已经拿下了应天府,并迅速攻入京畿路和京西北虏。 反倒是稍晚时间出兵的第四军,先将消息传到了东京城。 收到第五军攻下宋城的战报后,解珍立即率本部人马自兴仁府宛亭县沿五丈河向西,攻入东明县内。 东明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京畿县,和东京城一样无险可守,城池更是小得多,城中虽有守军一万二千余人(编制数),却多而无用,只能相互壮胆而已。 又因为王黼、刘延庆二人之间的争斗,并没有安排重量级的将领坐镇东明县,导致城中临时拼凑的各部兵马的指挥关系相当混乱。 得知同军已经越过县境线,即将前来攻城的消息,士气极度低下的东明守军竟然当场一哄而散。 因为溃逃得很“及时”,甚至还有部分人跑到了急报信使的前面。 由此,又导致东京守军看到了溃兵,才知道同军攻入开封府且东明县已经失守。 在此之前,刘延庆刚刚巡视完东城墙,正回军营吃饭。 得到这个消息,其人丢下饭碗便呼喝传令兵下令召集军队——当然不是打仗。 刘延庆本就没有守城的想法,同军又推进得如此迅速,此时哪里还有继续守住东京做戏的心思,当即便集合嫡系骑兵往南薰门赶。 但这一来回耽误的时间过去,城中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东明县失守,同军很快就要打到东京城下的消息。 一些人因害怕同军入城后受到清算而仓惶出逃,又带动了不少想逃却没能下定决心的人,这些人都急急往南薰门赶,可想场面有多混乱。 待刘延庆带着骑兵出了营,御街上已经乱作一团。 其人心急如火,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后果了,命令骑兵直接纵马驱赶屠杀挡道者。 御街上顿时血流成河,哭喊声连成一片,不知多少人成了刀下冤魂。 一番屠杀后,剩余的挡道者并没有立即闪到御街两旁的建筑中躲避骑兵砍杀,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极度恐惧之下没头苍蝇般乱窜。 耽误了好一会,刘延庆部骑兵才将挡道者清理干净。 待他们转到高桥街,就见着两辆的马车横倒在了大街上,大包小包的行礼撒得到处都是,还摔破了几坛不知道什么液体,流了一地。 看样子,应该是逃荒富商得到骑兵砍人的消息,仓惶遗落在此的。 旁边还有一群要钱不要命的泼皮为争夺马车上的物资拳脚相向,远远地见到了浑身是血的骑兵凶神恶煞冲来,这些家伙放声喊,全跑进了两旁的建筑中。 东京城中的街道都很宽,即便有横倒的马车挡道,骑兵也能分开从两边快速通过。 同军随时都会杀进东京来,骑兵们不敢耽搁时间,直接驱马踏着地上的财物继续向前狂奔。 一阵风吹来,队伍中的刘延庆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心中警铃大作。 “快调头,走法云寺!” 其人的反应很快,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在他呼喊的同时,街道两边的楼上丢下若干个黑乎乎的东西。 “咣当当——!” “轰轰——” “聿——” “啊——” 火油罐落地,瞬间爆燃出大团的火花,被溅到者无不燃起大火。 战马受到惊吓,相互乱撞,甩落在地的骑士又立即受到践踏而哀嚎。 刘延庆亡魂大冒,如何不明白这是有人专门针对自己,再不敢停留,当即调转马头就跑。 但其人身边都是惊恐万状的战马相互乱撞,即便以他的骑术精湛也很难转身。 待其好不容易转过身,正欲加速逃离这片火海,一个火油罐好巧不巧地正好砸在了其人的马头上。 刘延庆连人代马瞬间变成了一个燃烧的大火炬,冲出了好几步才倒下…… 内城墙朱雀门上,目睹南面燃起的大火,王黼的心都在滴血。 同宋两国大半年的军事对峙,使得处于准前线的东京城中人口流失大半,早不复昔日的熙熙攘攘。 为了应对战(逃)争(跑)的需要,刘延庆之前又强行迁走了南城部分人口,城中到处都是空出的房屋。 因而,这场大火倒是烧不死多少会自己跑的人,但东京城肯定会因此而被破坏。 在王黼看来,拥有“王气”的古都东京城就是他的投名状,越是完整地交给大同帝国,他能够得到的奖赏就越大。 若是不能及时控制火势,导致东京城毁于火焚,其人的罪过就大了。 王黼并不知道刘延庆已经被大火烧死,但其人直接掌控的兵马是原本京畿各地禁军,无论战斗经验还是士气韧性,皆不如刘延庆统领的嫡系西军。 双方各自守住内、外城,分工明确又相互防范,本就紧张万分。 在外城乱做一团的情况下,其人如何敢驱使这些士气极低的守卒打开城门,冒着被西军悍卒屠杀的风险去灭火? 实际上,看见城南火势大起,心知不妙的西城墙两水门官兵就擅自打开城门向着有水门的外城万胜门逃去。 万胜门的守军也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火光,当即放开城门自己先逃,连带着周边受到惊吓的百姓也跟着逃跑。 三尸庙,脸色苍白的张三一把薅住李四的衣襟,大吼道: “火为什么会这么大?为什么会这么大!” 李四焦头烂额,语无伦次。 “俺也不知道,俺真不知道啊——” 刘延庆这段时间放开让手下“备战”,可是祸害了不少人,就连已经宣布破产停业的张氏打炭场也受到其骚扰。 本就起了心思要搞大事谋富贵的张三等人深恨这些陕西蛮子,才和李四等人设计这起针对刘延庆的袭杀。 在御街上丢火油罐的风险相当大,张三一度犹豫要不要这么搞,但其人的狗头军师李四却认为风险不大,且唯有此法风险最小。 开封经过一百多年的营建,城中早已拥挤不堪,消防建设却严重滞后,甚至还有很多望火楼被租出去赚取外快。 更别提朝廷迁都后,王黼、刘延庆二人各怀鬼胎,不仅均没有心思真正守城,还明争暗斗相互防范,使得城中混乱不堪。 大火点燃后,因为无人施救而迅速失去控制,不仅烧死了不少刘延庆部骑兵,张三手下的部分兄弟担心骑兵追杀走得慢了,也被烧死了好几个。 眼睁睁地看着这座与自己命运紧密相连的城池就要毁于大火,而纵火者还是自己,换谁都会极度心痛和自责。 “老子他娘的!呜——” 张三一把推倒李四,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跟随而来的众喽啰们从没有见过其人如此模样,顿时面面相觑。 李四追随张三最久,很清楚兄长此刻的感受,并没有记恨其人刚才的吼叫。 “兄——兄长,起,起风了!” …… 当日稍晚,同军解珍部开进开封城下时,城中大火正旺盛,多面城门大开,百姓四散而逃,城中也乱成了一锅粥。 当同军攻到东京城下时,大宋新都城临安城中另一场“大战”也初见战果。 为了革除积弊救亡图存,朝中的仁人志士在新君登基后,就立即抓住东京留守司文武不和问题的时机掀起政争。 此举,打了“道君党”一个措手不及,也让完全没有进入状态的皇帝赵桓结结实实看了几天戏。 直到太学生陈东等人上书,掀起“汹汹民意”,新任赵官家才不得不暂时丢掉旁观者的身份,开始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赵桓虽然没有立即处置跟着道君一同南下的蔡京、童贯等人,却听取了吴敏、耿南仲等人的建议,下旨将西城括田所之前搜刮的田地返还“百姓”。 此举昭示着新君不同于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道君,确实有革除积弊的大决心和大魄力,百姓有呼声,天子就有回应。 百年大宋终究不会就此沉沦,如今天子已经振作,只待团结一心,守住了临安之后,再清除朝中奸臣,待众正盈朝,大宋绝对能够中兴。 没等打了鸡血般的朝中忠臣们来得及庆贺,一则战报便打懵了他们: 靖康元年正月初三,同军攻入开封府,并连破襄邑、太康、东明三县。 东明县溃兵逃到东京城下,城中贼人趁机作乱大乱,都统制刘延庆为平定乱贼,冲锋在最前沿,不幸遭贼人暗算,壮烈捐躯,临死前仍高呼“杀贼”。 乱贼随即引燃城南天桥街部分建筑,欲以大火焚城,幸得上天眷佑,关键时刻北风大起,大火仅烧掉外城南部部分。 但大火却引发了守军集体恐慌,又因失去主将刘延庆的弹压,在贼人的煽动下,城中爆发多起内乱。 城中军民因大火和暴乱死伤无算,就连东京留守王黼也于暴乱中下落不明。 大宋立国后就不曾被敌人攻到城下的东京城陷落了! …… 第四十四章 一切早已注定 订阅说明:本章论述性的篇幅较长,且家之言,也就那么回事,请谨慎订阅。 …… 自隋唐开科举后,便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语,非常生动地反映了科举之途的难度极大,很多人考到老都未必靠得中。 对动辄四五十岁才能殿试高中而出仕的“正途”官员而言,读书时间比当官时间更长才是人间常态。 教主道君皇帝御极二十五年,比很多科举出身官员的政治生命都长。 其人又聪明绝顶,政治手腕相当了得,多年下来,通过蔡京等白手套一再掀起朝堂争斗,硬是将朝臣被换了一茬又一茬。 最终,充斥朝堂的臣子基本成了赵佶一手提拔起来的应声虫。 其人的地位因而极其稳固,就算这些年来一再作死,臣子们顶多是变着法地劝谏,却没人敢提出换皇帝的建议。 若不是赵佶惧同入骨,在大同帝国入侵的关键时刻自己抛弃了天下,李纲、吴敏之流即便能力再强,蹦哒得再欢,也奈何不了其人。 赵桓刚被立为皇太子时,蔡京进献了一套大食玻璃酒器,以与储君拉好关系,赵桓也非常喜欢。 中书舍人兼太子詹事陈邦光却趁机进言,说是蔡京故意以宝物迷惑太子心智,赵桓怒而砸烂了这套酒器。 未过多久,天子便下诏令陈邦光提举洞霄宫(实际是罢职),池州居住。 有此事可见赵佶对一切可能危及自己皇位的人都和事都极为敏感。 赵桓虽然做了十几年的储君,根基却非常浅薄,被道君和臣子们强行推上大位,谈掌控朝堂,纯粹就是个笑话。 其人并不傻,或者说为其出谋划策的臣子们并不傻,清楚登基之初绝不能轻易处置道君留下的宠臣,就算有“民意”加持也不行。 因而,赵桓仅仅是下诏将西城括田所之前搜刮的田地返还给“百姓”,并没有处置陈东上书所列“六贼”中的任何一人。 效果却格外好,当即赢得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不只“倒道派”。 表面看,是天下人看到了新君不同于旧皇,确有革除天下积弊的大决心,大宋中兴有望,而自觉为其造势。 实际却是另有隐情。 无论从哪方面讲,赵佶都是昏君无疑。 但昏君也分很多种,他就是那种智商极高且志向远大的昏君。 没错,教主道君皇帝很有志向。 其人登基后,选用的第一个年号为“靖中建国”,本意就是努力化解新旧党争,营造上下一心的局面,以统合力量振兴大宋。 只是,这个年号仅用了一年,就换成了“崇宁”。 不再求靖中,只想崇宁,很直观地反映了赵佶治国理念上的转变。 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赵佶亲政一年多,驱逐了权相章惇,启用韩忠彦、曾布等人,基本稳定了政局,欲要有所作为。 但放眼大宋,却是一副行将就木的烂摊子,根本无法承载其人的勃勃雄心。 大宋脱胎于混乱的五代,本就先天不足。 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被后世视为宽和典范,但其本质却是皇帝以富贵爵禄收购军头们手中的兵权。 换句话说,就是掌兵重将们“自废武功”,再不能重复“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五代历史,赵匡胤则给予他们不用打打杀杀也能富贵数代的特权。 得国过易,建国的过程中又缺乏“战斗性”,便使得大宋接受了五代遗留的诸多社会矛盾。 而赵匡胤的继承者们除了神宗赵顼和道君赵佶两个另类外,其余人皆充分继承了太祖皇帝“宽和”的性子,不断向特定的群体让渡国家利益。 最终,打造出了历代以来独此一份的“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如此,各种特权阶层不断膨胀并疯狂攫取国家财富,沉重的社会矛盾让立国仅仅数十年的大宋提前进入了白病缠身的暮年状态。 早在仁宗时期,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就主持实施了“庆历新政”。 “庆历新政”仅仅是微小的政策调整,就因为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而受到极力抵制,最终惨淡收场。 此后,又拖了二十多年,到神宗即位,大宋的财政问题已经极为严重,亏空多达一千多万(匹、石、贯、束、两),就连英宗的葬礼都办得极为寒酸。 并不是神宗皇帝好大喜功想改革,而是大宋已经到了不改革则破产甚至亡国的窘迫境地,不得不改,不敢不改,不能不改。 但改革冠以再多崇高的理由,都改变不了其就是利益调整的事实。 大宋国力窘迫至此,靠小打小闹已经无力挽救时局,必须大刀阔斧地改。 靠压榨小民自然不行,大宋对小民的压榨已经够深了,再榨也榨不出二两油,还有极大的稳定风险。 因而,神宗皇帝只能向特权阶层开刀,剥夺他们的部分利益以补足国用,且这一“部分”并不小。 威望最隆的太祖皇帝都不能办成的事,没什么威望的神宗皇帝能办成? 所以,结果早已注定。 熙丰变法最终失败,其实与拗相公王安石用人不当没有根本上的关联,与神宗皇帝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使得大业半道而殂也没多大的关系。 只因反对力量太过强大,而大宋这种畸形政体根本没有自我革命的可能。 熙丰变法虽然失败,本就是为了各自利益而战的新旧党争却没有就此停止,反而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一方主政必然尽废另一方之法,并驱逐对方所有朝臣。 赵佶改元崇宁,其实就是“靖中建国”的美好设想已经破灭了,新旧党争充斥每一次朝议,换谁也受不了,只能“崇宁”。 其人逐渐意识到在熙宁变法以前,皇帝凌驾于所有臣子之上,即便朝中有党争,皇帝也只是超脱于外的裁决者。 但经过熙丰变法、元祐更化、绍圣绍述的连番折腾,大宋皇帝已经事实上与执政派联成了一党,不再具有超越的地位。 要想做事,就不能再有幻想,必须乾坤独断,一意孤行! 当然,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下场,必须有白手套。 神宗有王安石,哲宗有章惇,而他赵佶有谁? 其人开始频繁流露欲修熙、丰政事,再振大宋的志向。 起居舍人邓洵武身为天子近臣,明白了赵佶的志向,趁机进献《爱莫助之图》以献,极力向道君推崇蔡京。 蔡京摇摆于两党之间,名声早臭了,还因为党附向太后,被亲政后的赵佶贬斥过。 但道君为了自己的大志,还是决意启用其人。 先拜尚书左丞,随即又取代曾布为右仆射。 制下之日,赐坐延和殿,命之曰:“神宗创法立制,先帝继之,两遭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卿何以教之?” 蔡京宦海沉浮数十载,阅人无数,早练就了一双识人慧眼,自然能够分辨皇帝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耍嘴皮子,也知道皇帝究竟需要什么。 其人当即顿首谢恩,表示愿为天子尽死。 未过多久,道君便进蔡京为左仆射,开始了这对君臣长达二十多年的合作与斗争。 蔡京主持的很多改革受到了有识之士的抵制,甚至是人身攻击。 但其遭遇与数十年前得神宗皇帝支持的王安石相比,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都是打压寄生在王朝肌体上的吸血虫,从他们手中夺取财源用于富国强兵,以挽救大宋不断衰败的命运。 因而受到旧党或者说利益既得群体的抵制、污蔑、弹劾再正常不过。 只不过,拗相公王安石行得正坐的直,政敌很难对其进行人身攻击。 而蔡京此人简直就是标准的奸臣模板,随便找找都能找出一大堆。 其人上位之后,弹劾就没中断过,承受了利益既得群体绝大部分的火力。 道君则躲在幕后,通过数次罢相,既拿捏有些飘起来的蔡京,又能保证新法在磕磕跘跘中不断推进。 赵佶登基以来,大宋王朝国土未增而赋税不断增加,这些钱财除了供其人挥霍享受外,也做了很多管长远的实事。 比如改革科举制度,继续实施王安石改革时就已经设立的三舍法,并大力推广县学、州学、太学三级官办学校等。 其目的都是为了抵消大族的教育资源优势,让知识下沉,进一步大宋王朝的扩大统治根基。 而在全国范围内大力建设居养院、安济园、漏泽园等“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救济制度,更是开创性的善政。 君臣二人联手,不仅有富国和惠民之政,还有强兵之举。 崇宁四年,赵佶下诏改开封府界为京畿路,并于京畿四面置四辅郡。 以拱州(崇宁至宣和年间数次调整,最终辖襄邑、柘城两县)与颍昌府、郑州、开德府共同为东、南、西、北辅,每辅屯兵二万。 大宋执行强干弱枝的国政,设置四辅,就是加强国家防御力量。 原本禁军巡夜打更每月给钱五百,在蔡京的主持下,直接增加十倍。 这在他朝来说有些荒唐,但大宋就是这国情,丘八们就认钱,有钱就有战斗力,更多的钱就是更多的战斗力,没钱说啥都是虚的。 当然,如同庆历新政、熙丰变法必然失败一样,道君主导的变法也必然会失败,即便其人拥有王安石一样优秀的臣子,也照样会失败。 一切都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只不过,在对反对派的处理上,赵佶比其父赵顼更加“坚定”,受到的反弹自然也更大。 而其人又是标准的昏君,既要富国强兵北伐燕云,又要个人享受大搞花石纲,还要装神弄鬼见道观,不玩脱才是见了鬼。 结果,便是祸害了整个天下。 以李纲为代表的众臣明知道赵桓治国的水平远不如他老子,且明确拒绝当皇帝,却仍要扶其人上位。 除了赵桓拥有合法的储君地位之外,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其人不仅“不类”道君,还喜欢与自家老子对着干。 这样的储君才是“完美”的皇位继承人,才能拨乱反正,再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辉煌。 这才是赵桓在内忧外患的紧急关头,下诏将一部分国家利益吐给“百姓”后,众臣就迫不及待地歌功颂德的根本原因。 若不是同军进展太快,让这场中兴大戏才开场就赶紧换剧本的话,大宋臣子们还会把新君抬到更高的位置。 迷梦初醒,坏消息便接踵而来。 同军第四军解珍拿下东京城后,牛皋便亲率大军南下,迅速接管京畿路各县,并命一部人马沿惠民河而下,攻入颍昌府长葛县。 颍昌府一旦陷落,同军便可经北面汝州或东面唐州攻入南阳府。 而同军第五军王进部也接连攻下淮宁府宛丘、商水、南顿三县,并率军继续向西南方向突进到蔡州境内。 蔡州的西边就是唐州,很明显,同军第四、五两军就是要夹击南阳府。 几乎与此同时,同军第三军史进部也兵出河东路。 一部由绛州攻入永兴军路河中府,直入西军老巢。 一部由怀州攻入孟州,威胁河南府和郑州。 第三军只是佯动,攻破河中府闻喜县和怀州温县,取得前进据点后,便没有再深入,却牵动了多地兵马。 尤其是进入临安勤王的西军士卒,得知同军攻入老家,顿时军心不稳。 不过,勤王兵马毕竟还没与同军正面接触,就算军心不稳,有老将种师道弹压,暂时还不会出太大的事。 其他的地方却出了大事。 新皇仓促登基,朝中人心惶惶,要想稳住朝政,非两三日可成。 但同军已经侵入国内,时间不等人,朝廷也不可能被动等同军一路打到临安来。 赵桓之前便安排了内侍梁方平领兵前往颍昌府长社县,以居中呼应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的兵马,并阻止同军凿穿郑州直接南下。 梁方平到位后,就与其徒日夜纵饮,探报不明,奭敌无备。 待到同军岳飞部骑兵绕过长葛突然出现在长社,梁方平部宋军一矢未发便大溃当场,连带着附近的临颍、襄城(汝州)等县守军也受到惊吓而争相弃城。 第四十五章 兵下临安 汝州是大宋新京师南阳府的北面门户,汝州若失,同军便能经叶县翻越方城山,取下唐州方城后,就能快速攻入南阳府临安城下。 为了保障京师安全,教主道君皇帝尚在位时,便以名将何灌守汝州。 何灌乃是开封祥符县人,有胆识,长武技,尤以射术闻名天下。 其人早年以武选登第,初任河东路从事。 时任河东经略使的韩缜(灵寿韩氏)见过何灌后,认定其人是个奇才,对何灌道“他日当据吾坐”。 须知,何灌是仕途刚刚起步的武人,在以文驭武的大宋,能得顶级豪门灵寿嫡脉子孙如此高的评价,自然不是只知习武射箭的武夫。 其人出任府州、火山军巡检期间,发现有辽人经常越境来取水。 何灌有意前去制止,同袍们皆劝他不要惹事。 澶渊之盟后,辽宋两个大国相互忌惮,皆不敢擅起大战,由此和平相处了百余年。 但战力更强的辽军更有心理优势,根本不把宋军放在眼里,常有越境之举,甚至故意挑起一些摩擦以试探宋军。 受到挑衅,宋军一线官兵肯定要逐级上报,可这些军情报到朝廷后,仅得到妥善处理两国关系,不得擅启边衅之类的指示。 宋辽两国数次大战,已经彻底打灭了宋军的傲气,也打出了大宋君臣的惧辽心理,仅仅是几次没死人的边军摩擦,朝廷只会选择忍气吞声。 边军自己动手赶跑辽人更是想也别想。 真要动手了,不管输赢,只要辽人向大宋提出严正交涉,朝廷绝对会给带头者扣顶“擅起边衅”的帽子,不仅自己要人头落地,家人也会跟着遭罪。 久而久之,再遇到这种事,宋军巡边将士要么忍,要么忍,要么还是忍。 何灌能得后来做了宰相的韩缜高看一眼,自不是一般人。 待辽人再来取水时,其人便上前交涉,要求他们退回辽境,不准再来。 辽军虽在战场上赢了宋军,但国力远不如大宋,根本无力在两国边境维持庞大的驻军,守边压力实际远远大于大宋。 以至于宋辽两国地处黄河两岸的燕平、河北两地,农业生态完全不一样。 南岸的大宋早就推广了产量更高的占城稻,还能稻麦轮种,产量倍增。 北岸更缺粮食的大辽明明拥有丰富的水资源,却死活不愿意推广占城稻种植技术,还要求大片耕地之间必须留出足够宽阔的道路。 并不是辽人傻,只知道跑马,不知道种田,不懂更多的粮食代表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意味着更多的军队。 而是因为一旦推广水稻种植,每年就会有几个月时间无法大规模使用骑兵。 若是主动进攻,自家种稻种麦自然都不是问题。 防守的话,问题就大了。 成片的稻田当然也会受影响步兵的行军和作战,却远没有对骑兵的影响大。 以步兵为主的宋军若是在水稻生长期突然入侵大辽,将会是灾难性的后果。 两国签订澶渊之盟时,辽国便在盟约中明确限制了大宋边境的驻军和城寨数量,以避免大宋利用国力优势进行军备竞赛而拖垮大辽。 除此之外,辽国还经常派人越境,甚至故意挑起双边摩擦。 为的就是以攻为守,持续打击宋军的士气,防止大宋看出大辽的虚实。 因而,得知有宋军小将竟敢驱逐一直在宋境取水的辽人,辽将顿时大怒,当即带数十骑兵犯境。 眼见就要因为辽人取水的“小事”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巡边宋军将士吓得直哆嗦,何灌却毫无畏惧。 其人朝着辽人身侧的山崖射箭,每射必中,其箭矢力道十足,不少箭头竟然射到山石里面去了。 凭着这手神乎其神的射术,震慑住了辽军兵士。 他们是来耍威风打压宋军士气的,可不是来送死的,宋将的胆量这么大,射术这么好,真要打起来,谁赢谁输还真不知道。 辽骑逡巡不前好一会,只能悻悻离开。 自此之后,辽人再没敢来宋境取水,何灌敢战之名也渐渐传遍河东。 其人后来积功至岷州知州,提举熙河兰湟路弓箭手(原熙州,后改为熙河湟廓路)。 宣和初,刘法轻敌冒进,在珠固峡遭夏军重围兵败身死,致熙河湟廓路形势大坏。 指挥此战的夏国晋王李察哥乘胜出击,兵围大宋的重要战略支点震武军,熙帅刘仲武急忙遣何灌率军救援。 但何灌尚未赶到,震武城便被夏军攻破。 李察哥将城中获得的军储带回国内,并派出一部兵马阻击来援宋军。 两军于半道遭遇,宋军少而夏军多。 危急时刻,何灌命本部兵马大张旗鼓,主动迎了上去。 夏军不知虚实,又因此战的战略目标已经达成,不想再冒无端的风险,乃趁着夜幕掩护遁逃。 直到夏军走远,何灌才带着麾下兵马撤回。 但此战中西军宿将刘法战死,震武城又被夏军攻破,是宋夏两国近年来少有的大败,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刘仲武战后便向朝廷上奏,认为何灌故意停顿不前才致震武被破,道君乃罢何灌为淮南西路寿州钤辖。 之后,徐泽公开造反,于大名府一战吓溃数十万宋军,并继续南下,威胁开封府,差点直接覆灭了大宋江山。 国乱思良将,赵佶这才想起有胆略又有手段的武臣何灌,乃迁其人为徐州防御使,京东西路都钤辖。 再后来,又调他卫戍东辅拱州。 何灌虽然因震武军陷落而被调离了最容易获取军功的西军,却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得到了道君的认可,并且步步高深。 赵佶之前将守卫南阳府门户的重任交给何灌,也是放眼朝中,只有其人有这个资历、能力和忠心。 赵桓即位时,同军已经打进了大宋,自不敢临阵换将,且汝州如此重要,朝中确实无人比何灌更合适,就没有调整其人之职。 何灌当然也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到汝州后,就亲自检查各城寨防御设施,并深入军中鼓舞士气,做了很多工作,收效—— 便是没有效果。 享尽荣华富贵的天子和衮衮诸公都不敢直面同军兵锋,直接放弃了立国后就没有换过的都城东京,幻想跑进了这个穷山沟里就能躲避敌人。 太上皇更是未战先逃,连带着不少朝中大官也跟着逃跑。 大祸临头,这些贵人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凭什么要求低贱得狗都不如的士卒们为贵人们的大宋对抗根本打不赢的敌人? 梁方平麾下数万大军被岳飞千余骑兵吓得当场大溃,自相践踏而亡者数千之众,比同骑杀死的还要多。 但其部好歹是看见了同军才溃败,而汝州守军则更加不堪,只是看到了颍昌府溃兵入境,汝州兵卒便炸了锅,直接弃城而走。 所谓望风而逃,不过如此。 何灌纵然有心弹压,也无人配合,民心士气已溃,绝非人力可以挽回。 汝州宋军溃逃,大宋新都城南阳府便向同军敞开了大门。 对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开封府,南阳府的地理条件好太多了。 经汝州到南阳府,有两条路线。 一条跨越澧水,经叶县翻越方城山隘口,便可进入南阳。 方城山以南的方城县本隶邓州,庆历四年,宋仁宗下诏废方城县为镇。 元丰元年,宋神宗又改方城镇改为县,但其管辖权却划归了唐州。 道君决定迁都南阳后,便将方城县再次划归南阳府。 同时做出调整的还有并光化军入南阳府,改原本的南阳县为周土(西周时,南阳属荆州,因在镐京的南部,被周人称为“周土”),改穰县为临安。 此路线虽要经过方城、周土两县,但一路都是官道,便于快速行军和后勤补给,是战前拟定的主攻路线。 唯一的问题是沿途有不少宋军的城寨,需要一一攻取,战事容易迁延。 另一条路线由鲁山县渡过滍水,沿鸦河向南。 此路需要经过尖山、黄土岭、玉皇顶、鹿鸣山、大横山等山之间的山沟,没有官道,甚至有些地方连小路都没有,外地人很容易迷路。 但同军第四军军政牛皋便是鲁山县人,早年就在山中砍柴为生,很是清楚这条路线,战前便命人制作了专门的沙盘,供麾下将领掌握。 第四军原本的作战计划是宋军若大兵云集,据险死守,同军则屯兵叶县攻打方城山隘口,以吸引宋军的注意力。 偏师则出鲁山,直入南阳府腹地,必能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两条路线都不好走。 大宋只要在几个要道隘口设立城寨,守军背靠京师,只要意志坚定,有朝廷远远不断的物资支持,就能坚守很久。 更别说岳飞部仅有千余人,还是不善于攻城的骑兵了。 其部一路狂飙,不仅与后面跟来的步兵拉开了上百里距离,还跑到了部分宋军溃兵前面,继续向前,能不能打进南阳府两说,还有被宋军包围的危险。 但颍昌府和汝州两地宋军皆不战而溃,让岳飞看到了战机。 其人当即率千余骑兵渡过澧水,仅在守军溃逃,城门大开的叶县补充了少量给养后,就再次上路,直扑方城山而去。 事实证明,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这句话确有道理。 军队若是没了战意,纵有再好的地形,也挽救不了必败的局面。 自大宋迁都临安后,就在方城山隘口出建设了坚固的城寨,并驻有重兵。 何灌身为宿将,自然清楚方城山对南阳府意味着什么,本欲留下,亲自守住方城山以将功赎罪。 但同军骑兵紧随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过来,其人的亲兵却不愿陪着主帅涉险,裹挟着何灌继续南逃。 这下,方城山驻军的士气也动摇了,混乱中,跑了一小半。 待岳飞赶至方城山隘口时,便见到关墙上稀稀拉拉的几个宋兵探头探脑张望己方。 其人命精锐小队上前,以强弩射上城墙,试探宋军火力。 方城山寨的火力配置其实相当强,不长的关墙上有安放了十余门“威冂大将军”火炮,但守军人数不足,又被同军的声势所慑,不敢开炮还击。 眼见守军士气低到了如此程度,岳飞便不再保留,当即集中火药,准备组织突击队强行炸开关墙。 但突击队小心翼翼靠近关墙过程中,守军始终没有还击。 岳飞判断宋军可能已经弃城逃走,命人悬绳上城,果然验证了其人的猜测。 最先要的方城山寨既下,岳飞离临安只剩下了三百里。 这个距离,骑兵一日可下。 沿途剩下的方城、周土两县已经不足为道,即便守军不投降,也可以等后面的步兵跟来慢慢收拾,骑兵可直接攻到临安城下。 实际上,岳飞率兵赶赴临安的途中,除了不断有实在跑不动的溃兵跪地投降,稍稍影响了其部的速度外,再没有遇到宋军有组织的抵抗。 原因很简单,东京刚刚陷落,梁方平、何灌两部人马又接连溃败,带给了沿线宋军极大的恐慌。 就连部分已经在往南阳赶路的勤王兵马,得知这一连串的消息,也裹足不前,选择了谨慎观望。 而在临安城中,大宋朝廷也乱作一团。 大敌来临之前,道君仓惶出逃,不仅带走了自己的嫔妃和部分亲信宠臣,还有蔡京、童贯等惯于应对危机的大臣也跟着太上皇跑了。 此举倒是方便是新皇帝掌控朝堂,但赵桓根基浅薄,口袋里就没人。 诸如白时中、李邦彦、赵野等人虽没什么真本事,可好歹见过很多世面,也处理了不少棘手事,但他们都是道君老臣,赵桓根本不敢信用。 眼见大战在所难免,赵桓只能参照真宗皇帝幸澶渊故事,组建亲征行营。 下诏中书侍郎吴敏为亲征行营副使,许便宜从事。 以兵部侍郎李纲,显谟阁直学士、新知南阳府聂山为参谋官,团结兵马于殿前司。 亲征行营虽然组建了,但吴敏、李纲、聂山等人皆无统兵经验,只知道敌寇即将打到了家门口,朝廷绝不能放弃。 可仗究竟要怎么打,却无从知晓。 抱歉,今晚没有更新 码到现在才码出一千多字,头疼欲裂,很想吐,感觉身体在报警,不敢硬撑了。 第四十六章 朝中有小人 南阳府是如今大宋事实上的都城,以这个王朝强干弱枝的传统,自然会在都城驻扎重兵。 但这些军队要分守各处,大部分都不可轻动。 可使用的机动兵马本就不多,还让道君带走了其中最精锐的一部分作为南幸服从,剩下的机动兵马又大半交给了梁方平和何灌, 然后,这两个坑货一箭未放,就将军队丢了大半。 梁方平部驻扎在颍昌府,离南阳府相对较远,又是看到了同军杀来才溃散,两条腿的步兵自然逃不过六条腿的骑兵。 最终,跟随其人一路逃到临安的仅剩下三人。 同军很快就要攻到城下,具体负责临安城保卫战的李纲急需了解敌军的情况,乃放梁方平进了城。 只是,梁方平虽然见到了同军,但彼时形势极度危险,其人只顾着上撅着屁股逃跑,哪里还有胆子关注其他? 同军的追击部队有多少人,开封府十六县中有多少已经陷落多少还在坚守,汝州的情况又怎样,等等,梁方平皆一问三不知。 除了给本就惊恐不安的京营兵马带来恐慌,其人的回归起不到一点正面作用。 随后赶到的何灌到底是行动果断,还没看到同军就跑,比起梁方平从容了不少,竟然带回了近千人。 得知梁方平被放进了城,何灌也请求李纲放自己入宫觐见天子,以当面陈述自己的苦衷,并愿意将功赎罪为保卫临安尽一份力。 李纲却不相信连汝州都不敢保的懦夫有胆量保卫临安,加之此前询问梁方平就积了一肚子的火,当即拒绝了何灌的请求。 没过多久,得到李纲汇报,赵桓传下口谕——何灌不许进城,所属人马驻守临安城东南角,以继续收拢溃兵,并做好抵御同军进攻的准备。 大宋朝廷迁都南阳府仅半年时间,便遇到大敌入侵皇帝临战逃跑的局面,本就人心不稳,梁方平何灌两部人马接连溃败,肯定会导致人心大乱。 李纲不放何灌进城,也有一方面是担心离了其人的弹压,城下的溃兵搞不好就会直接四散而逃,而将恐慌带到更多地方。 得亏大同正乾皇帝行事堂堂正正,不屑于搞偷袭,开战前就发布了《讨宋檄文》。 且开战后同军又在京东西路迁延了十余日,直到拿下整个京东路才兵分数路征讨大宋,给了后者大半个月的备战时间。 即便如此,受限于层层掣肘的军事管理机制,这点时间还是远远不够大宋王朝完成全国范围的大战动员。 赵桓即位后就立即遣内侍梁方平带兵前出颍昌府,其实是寄希望其人靠前防御,以给朝廷争取宝贵的应变时间。 但梁方平战而不备遇敌即溃,不仅没有起到半点阻敌的作用,还将同军即将攻入南阳府的恐慌一路带到了临安城,让本就慌乱的人心变得更加惊恐。 道君朝中后期,童贯郑居中蔡攸先后执掌过枢密院。 三人之中,仅短暂挂职的童贯比较知兵,枢密院在其手中职能发挥总体还算正常。 继任的郑居中进士出身却一心钻营,蔡攸又不学无术整天神神鬼鬼,二人皆唯天子心意行事,倒是方便赵佶乾坤独断。 可时日一长,枢密院的相关职司也就废了。 实际上,内禅之后,蔡京蔡攸父子便跟随太上皇南幸,枢密院也基本停止运转。 以至于大战将起,赵桓只能抛开枢密院,依靠刚刚出任兵部侍郎的李纲组建亲征行营,以准备临安城保卫战。 临安城中的禁军足有一百二十个指挥(编制数),正常情况下,靠这么多人守住面积比东京城小得多的临安城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 但李纲就算再不知兵,也知道守城不能死守,城外必须有军队牵制敌人才行。 以京营兵马极低的士气,赶他们出去迎敌绝对会扭头就跑,还不如驱使想要“将功赎罪”的何灌抵挡同军好使。 其实,朝廷发布诏令后,已经有不少路州进行了勤王动员,并陆续开拔了。 紧挨南阳府的永兴军路商州西军便进入内乡县,正在往临安城赶。 但这部兵马只是西军的前锋,仅有一个未满编的将,靠他们扎下硬寨牵制同军的前锋都很勉强,正面作战打退敌人就不要想了。 因而,刚刚组建的亲征行营真就是个空壳子,既无敢战之兵,也无知兵的将帅,甚至连出谋划策组织保障的人才都极度缺乏。 放眼整个临安城,待制以上官员中最知兵的当属开府仪同三司高俅。 其人虽然以“球”闻名,却不是真的只陪道君踢球不干正事。 高俅执掌殿前司这么多年,虽无大功,但也没有出什么大事,能力还是有的。 指望他带兵打仗当然不成,但调度物资管理兵员上,其人再不济,也远比从未掌兵的吴敏李纲等人要靠谱得多。 可惜,高俅乃是道君的亲信,之前突发急病才没有跟着太上皇南下。 赵桓已经登基,绝不能再用自己老子的亲信掌兵,出谋划策也不行! 高俅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发病后就闭门谢客,刻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太学生陈东上书所列“六贼”便没有提及此人。 高俅指望不上,其他臣子更不能指望。 之前,赵桓因开封府失陷慌了手脚,曾召集众臣廷议应对之策。 结果,大臣们建议不一。 有劝皇帝南渡大江,或西奔关中的,待集天下兵,选将出师,再与敌决战的; 有建议坚壁戒严,收民清野,使敌人攻不得前,退无所掠,师老气沮,然后待勤王兵马齐聚,再赶走同军的; 也有主张派能言善辩之士,许以割地赔款,兄事大同等条件,劝正乾皇帝退兵的。 兵部侍郎李纲则认为大宋输在民无战心,军无士气,唯有效法真宗皇帝御驾亲征,以攻为守主动出击,才能鼓舞民心士气,打退强敌。 赵桓被臣子们吵得脑瓜子生疼,其实分辨不出谁的意见更好,自己又该听谁的。 但众臣只愿张嘴提毫无操作性的建议却不愿践行自己的建议,唯有李纲愿意担起抗敌之责,赵桓这才定下亲征的决心。 只是,以赵桓登基后第一次临朝都会躲起来的性子,又如何能够做到定下决心就一直坚守呢? 其人下诏何灌不得入城的同时,还下了另一道诏令: 以兵部侍郎李纲为尚书右丞临京留守,知南阳府事聂山为随军转运使。 数日之内李纲再次升官,终于位列暂支,其人却没有升官的喜悦,也顾不得城下失魂落魄的何灌了,当即下了城墙,匆匆赶往宫中请求奏对。 朝中有小人! 天子朝令夕改,肯定是受到了小人蛊惑,才会想到临阵逃跑! …… 第四十七章 敢有异议者斩 太上皇丢下江山跑路还不到一旬时间,大宋皇宫中就再次上演了鸡飞狗跳的逃荒景象,以至于满面寒霜的尚书右臣李纲闯进宫中时竟然无人阻挡。 李纲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赶往天子所居的祥曦殿,途中还粗暴地推倒了两个惊慌撞到自己的小宦官,却没心思呵斥其余丢了魂般乱窜的宫人。 宫人只是惟皇帝之命是从的奴仆,身处大内之中平日里大气都不敢喘,他们能乱作一团,肯定是作为主人的皇帝先乱了。 若不能让皇帝安下心来,便是骂再多的宫人都于事无补。 果然,待李纲赶至祥曦殿前,便见到禁卫们擐甲执锐,乘舆服御,皆已陈列,六宫幞被正准备升车——天子都快做好路的准备了。 要想守住临安,就万万不能放走皇帝,而要留住皇帝,又先得稳住众禁卫。 李纲径自冲到天子车驾前,奋臂厉声疾呼。 “六年前,童贯于大名南乐镇仓惶逃跑,一战葬送了数十万精锐大军,大宋从此丢了大名府。” 尚书右丞李相公相貌严肃,不苟言笑,颇有威仪。 加之其人旬日前才堵住宫门逼迫教主道君皇帝禅位于皇太子,可以说是“凶名在外”。 众班直对李纲颇有些忌惮,见他拦住车驾声嘶力竭的样子,皆不敢上前驱赶。 “杜充临战而逃,大宋再失应天府;太上皇迁都临安以期避敌,即便以太傅王黼为东京留守,照样守不住开封府。 如今,五京去了三京,若是再丢临京,便只剩下西京一都,皆时三面皆敌独木难支,如何得保? 大宋虽大,如今却已经无路可退! 守住临安,就是守住大宋的江山社稷,离了临安,大宋亡国之期不远! 你们愿意死守临安以保江山社稷,还是想扈从巡幸葬送大宋国祚?” 天下承平日久,原本最能打仗的御营诸班直现在装备更加精良,却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早就失去打仗的能力了。 指望这些样子货死江山社稷纯粹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把葬送大宋国祚的罪责栽到他们身上也有些无耻。 边军不能打,京营不敢打,太上皇、皇帝都只想逃跑,衮衮诸公也只想割地赔款乞和,李相公这些都不管,却来指责主业为仪卫的御营班直不敢御敌,你骂谁呢? 御营班直就是惟皇命是从的天子私军,皇帝要干啥就干啥。 但现在的问题是皇帝啥都想干,就是不想亲自上战场抗敌,俺们这些拿军饷充门面的丘八能做个甚的主? 李相公可是倔脾气上来连太上皇都敢当面骂,谁敢寻他的晦气? 而且,李纲在殿前喊这么大声,显然是想喊给殿内的人听,真正挨骂的天子都不吱声,其他人起个什么劲? 班直们自知惹不起,皆不敢与李纲对视,却也不接其人的话,选择了沉默以对。 李纲一番激昂陈词却是对牛弹琴,完全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 其人心知自己说得太隐晦,丘八们怕是听不懂,正犹豫要不要换句武夫能够听得懂的话。 在祥曦殿内陪皇帝的新任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宗濋听到了殿外的动静,及时跑了出来,总算让李相公免了唱独角戏的尴尬。 “李相公息怒,天子有诏,快请进殿!” “哼!” 李纲冷哼一声,猛甩袍袖,也不理这些难以教化的班直们了,转身进了祥曦殿。 王宗濋担心李纲犯浑冲撞了皇帝,也赶紧迈开腿,准备跟他进去。 “太尉,太——” 众班直刚刚平白被李纲指桑骂槐羞辱一番,立在这里也不是,撤走更不行,好不容易看到了自己的殿帅,太尉却又要走,顿时急了。 “太尉,俺们咋办?” “咋办?!” 李纲根本不拿正眼瞅自己,王宗濋就知道自己跑出来解围不仅没有讨到好,反而在李纲心里落下了极差的印象。 其人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等皇命!” 祥曦殿内,赵桓已经强作镇定端坐于御塌之上,看面色还算从容,只是其人一身便袍和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 “李卿这么急着赶来见朕,可是有什么紧要军情需上奏?” 李纲性子刚归刚,却不是只知道莽的二愣子。 新君不同旧帝,比起道君,现在的赵官家更加年轻也更加冲动,行事随心所欲,常常不计后果,绝不能用对付道君的一套拿来对付赵桓。 其人瞄了一眼跟在自己侧后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宗濋,见后者没有退下的意思,乃缓了一口气,向天子行礼道: “唐明皇闻潼关失守,便匆匆幸蜀,导致宗庙朝廷碎于贼手,累年仅能复之,范祖禹(宋人,哲宗年间才去世,著有《唐鉴》十二卷,《帝学》八卷,《仁宗政典》六卷等)以为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 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勤王兵马不日云集,必能保住临安不失。 而贼寇背负金、夏等虎狼之邦,大军南下后路必然不稳,进退失据,迟早要退兵。 官家却舍此大好局面行幸他地,便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守临安,又何补于事!宗庙朝廷且将邱墟,愿陛下审思之。” 若是没有经历人生大事的磨练,有些人即便活到老也只是个孩子。 赵桓便是这样的熊孩子,其人即位前总爱跟自家老子对着干,乃是反抗赵佶对自己的漠视,潜意识里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有和父皇对话的资格。 可等到赵佶决意禅让皇位真需要他担起“已经长大”的责任时,赵桓却又一哭二闹三逃跑,就是不想担下这天大的责任。 当然,成年人之所以不同于熊孩子,就是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再不想为的事也没人会替你为,再不可能像孩子般哭闹一番就有人为你擦屁股。 登基这些天以来,赵桓神经高度紧张,一直都没有睡好过。 身边的所有人一直不断地向其灌输“天子之责”,就算再鲁钝的人经历这番教育之后,也能想明白不管自己是不是自愿,只要坐上了皇位,就不可能再回得去。 要想保住性命,就得先保住江山,道理就这么简单,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 “卿之言——” 眼见皇帝被李纲说得就要动摇了,一旁的内侍王孝竭大急,赶紧朝天子使眼色。 同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赵桓内心恐惧异常失了分寸,才会受臣子们蛊惑,不管不顾地只想跑路。 结果,人还没逃出宫,就被李纲堵个正着。 李相公虽然说得很委婉,实际却像哄孩子一般。 自家老爹都很少以这种语气跟自己讲话,赵桓心中不爽,却只能强行忍耐。 此刻见内侍还挤眉弄眼试图操纵自己,其人顿时情绪失控,吼道: “你这狗才,你有什么屁?快放!” 大宋的宦官虽然也能封侯拜相,但被国法层层压制,政治地位赶文官相差甚远,一旦在宰执重臣处留下了坏印象,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因而,身为天子私奴,被皇帝当面骂不算什么事,可被皇帝当面出卖给尚书右丞却,日后搞不好就会有大祸。 王孝竭心中悲凉,反而激起了倔脾气,索性挑明了讲。 “官家,敌寇将至,中宫、郡王已经启行,陛下岂可再留此地!” 因担心同军随时都会杀到临安城下,怕到时候逃不脱,赵桓先就安排了皇后朱琏和长子大宁郡王赵谌准备行装提前走,此时已经出了宫。 这事本就瞒不住负责守城的李纲,现在被王孝竭当面说破,其人立时变了脸色,索性也不再纠结了,起身,走下玉阶,对李纲、王孝竭二人道: “卿等勿要再争执了,同军势大,临安难守,朕即将前往陕西,并不是逃跑,而是亲起大兵以驱贼寇复我都城!” 眼见自己就要说服皇帝却被王孝竭坏了事,李纲内心恨死了这阉人,但要收拾此等腌臜小人以后有的是时间,此时的目标绝不能偏。 眼见皇帝已经没了耐心,急着要走,李纲也豁出去了,免冠俯伏,声泪俱下。 “陛下! 陛下为社稷之本。 陛下若留,大宋江山稳固。 陛下若走,以臣之能,万万守不住临安。 臣不惧死,却不忍目睹大宋覆亡,更不想死于贼寇之手。 陛下若要坚持离京,请先治臣抗命不遵之罪!杀了臣,再走不迟!” 赵桓能够登基,靠的是李纲、吴敏、耿南仲寥寥数人豁出性命的争取,根基本就浅薄。 而为了战与和,耿南仲又与李纲、吴敏政见向左,已经散了伙。 以当前的紧张局势,赵桓就算再糊涂,也不敢杀李纲自毁干城。 只是,李纲有性子刚,赵官家也同样有逆反心理。 尚书右丞跪伏在地,皇帝不回心转意其人便死活不肯起来。 赵桓明知道今天是走不脱了,却不愿意就此认输。 从同军侵入京东西路开始,这个世界就变了,逐渐变得以他赵桓为中心。 这本是其人生前二十多年想要的东西,可等它们进入手中,赵桓才发现这些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身在帝王家,从小就耳闻目睹等级森严的宫廷权力体系,赵桓当然想当掌控一切的皇帝。 但他要皇位是为了掌控一切,并证明治国绝不输于从不看好自己的父皇。 可极度厌烦自己,甚至一度想废掉皇太子之位的父皇居然不惜装病也要求自己继承皇位,这又算怎么回事? 而口口声声忠于皇太子的臣子们其实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权位和利益,却偏偏张口江山,闭口社稷,这也不能干,哪也必须做,整日在耳边聒噪不停! 登基好些天了,太上皇、宗室、后宫、臣子、内侍等等,所有人都想在他手中获取好处,或保住自己的利益,或甩掉身上的责任。 就没有一个人问他赵桓愿不愿?累不累?担不担得起? 其实,太上皇也好,朝廷百官也罢,根本不需要他赵桓。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没见识的傻子,一个可以让他们假装团结起来维护自身利益的提线傀儡而已! 是的! 这江山确实姓赵,大宋王朝一旦覆灭,赵氏必危! 可,这些又关他赵桓什么事? 正乾皇帝他又不是没见过,非常威严,非常可怕,也—— 非常值得他尊敬! 赵桓并不是傻子,其人能肯定就算赵氏江山亡了,他也能在正乾皇帝那里活得好好的——至少不比现在累死累活还什么都做不到要强。 其人倔劲一上来,索性坐回御塌。 李右丞知道朕不能杀你才跪地要挟朕是吧,那就跪个够吧! 反正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同军,朕不跑了! 朕就在这殿上躺起,看谁耗得过谁?! 李纲跪伏在地好一会,初时还能听到皇帝厌烦的脚步声,后来却没了声响。 其人抬起头,就发现赵桓已经踢掉靴子,摘下幞头,缩在御塌上打盹。 而殿上立着的王孝竭、王宗濋二人也都装起了傀儡,皆目不斜视。 李纲气得发抖,却不能爬起来——起来就是认输。 天子年少任性,绝不能惯着他! 好在这江山姓赵,赵桓不操心总有人会操心。 就在李纲跪得生疼,快要暴走时,燕王、越王联袂进宫,求见皇帝。 被王孝竭喊醒,赵桓这才命李纲平身。 后者腿都跪麻了,也不敢再在新君面前耍二,只能就驴下坡。 燕王赵俣是神宗皇帝第十二子,越王赵偲是神宗皇帝第十四子(遗腹子)。 二人皆为林贤妃所生,因母家力量单薄又最小,反倒能容于赵佶,跟赵桓的关系也还不错。 两位皇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说服了已经睡好也消了气的皇帝。 赵桓乃命王孝竭取纸笔,手书“可回”二字并用宝,遣中使出宫去追早已出了城的朱皇后和皇长子。 待做完这一切,其人这才对李纲道: “卿留,朕治兵奭寇,专以委卿。” “臣,受命!” 祥曦殿外,披了甲准备随驾巡幸的班直们等了半日,始终不见皇帝出来,早躺倒了一大片,见到尚书右丞出来,都眼巴巴地看着其人。 李纲顿了顿,蓄足中气高呼: “上意已定,敢有异议者斩!” “万岁!” 第四十八章 岳韩交锋 岳飞拿下方城山隘口关城后,就直奔临安城而来。 不过,其人的行动虽然果决,进军速度却不怎么快。 从方城山到临安,沿途驻扎有宋军的,除了方山、周土两个县城外,还有罗渠、博望、禳东三处军寨。 尽管正常情况下,士气极为低下的守军应该不敢出城,应该会紧闭城(寨)门,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同军骑兵绕城(寨)而过。 但孤军深入,处处危机,行事绝不能鲁莽。 方城山到临安城之间仅三百余里,骑兵若是不计马力实施突袭,一日可到。 岳飞却没有命部下连夜行军,一路都有意控制速度蓄养马力,并在经过周土县后扎营休息了一晚,养足精力后再继续南下。 同军骑兵谨慎行军,才给了仓惶逃命的梁方平、何灌两部溃兵逃到临安的机会,也给了大宋朝廷提前备战的时间。 这是没办法的事,岳飞也没有做过趁宋军不备直捣临安的美梦。 骑兵奔袭数百里,然后趁乱夺门,一举拿下有重兵防守的大城不是没有可能,但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南阳府这种地形和当前的局势下。 岳飞麾下仅有四个营,就算偷袭拿下了临安,也控制不住这么大的城池。 其人没有被泼天大功冲昏头脑,知道自己作为同军前锋,只要出现在临安城下,就能牵动整个战局,没必要再弄险。 因而,其部尽管一人双马,三百余里的官道,卯足了劲跑的话一日就能到达临安。 岳飞却走了两天一夜,一路上还将斥候撒出很远,为的就是确保麾下兵马随时处于良好的作战状态。 绕过禳东镇继续向西南行进约十里,后方斥候来报穰东军寨中五百宋军已经出寨列阵,并缓慢尾随本部人马。 只是五百宋军步兵而已,绝对没有胆量在野地里挑战同军千余骑兵。 不过,这部宋军也不需要硬撼同军骑兵,只要做出断敌后路的姿态就行。 骑兵对步兵有很大的优势,前提是骑兵有足够的迂回空间。 不然的话,陷入步兵重围之中,没了机动优势,装备上又处于劣势,再精锐的骑兵也只能任人宰割。 孤军深入敌后,最忌后路被断。 士气或组织度稍低的军队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溃败都有可能。 六年前的大名府危机,童贯率数十万大军屯驻大名府南乐镇,做出一副防守反击之态,而进攻方同军能够集中使用的兵马还不到四万人。 宋军在兵力上对同军拥有绝对优势,只要按照童贯的办法扎硬寨打呆仗,就算不能赢,至少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谁能料到形势突变,宋偏师刘延庆部连夜进攻博州兵马防守的观城,关键时刻被牛皋捐甲冲阵直接打崩,然后一路溃逃到濮阳县。 而牛皋则趁机西进,拿下大名府南下开德府的重要通道南乐县。 南乐县陷落的消息传至南乐镇大营,得知后路被断,宋军数十万官兵士气大跌,仓惶渡过解冻期的黄河,结果引发了人间惨剧。 类似南乐镇之战的情况在历史上多次发生,只因后路安全直接影响粮道畅通,大军匮粮就算士气还能维持,饿着肚子打仗,神仙也难救。 骑兵相比步兵具有机动优势,但消耗也远比步兵大,若是前方坚城难破,后路又被切断,没了补给,人吃马嚼,用不了几天就会因为匮粮而自乱。 这部宋军出寨的时间选得非常好,岳飞此时要是杀回去,本就离寨不远的宋军绝对会马上缩回寨中。 但若放任不管,其部就会一直在后面远远的缀着。 很明显,宋军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同军的行动,让岳飞陷入进有坚城退有阻兵被动局面,以分散其注意力,为临安城中的朝廷尽量争取备战时间。 不过,以同宋两军的战力差距,敢于主动出城寨威胁同军还是骑兵的宋将少之又少,岳飞对这个宋将有了兴趣。 “统兵的宋将叫什么名字?” “属下没探到,只看到将旗上有个‘韩’字。” 大同情报部门无孔不入,对大宋的渗透更是全方位的,师以上将领早就掌握了宋军“将”以上军官的详细名单。 但宋军组织体系极为混乱,常有小官统大军或大官带小部的情况,且赵佶内禅皇位给皇太子赵桓后,大宋朝廷军政两面都做了不小的调整。 所以,岳飞一时也拿不准这个仅率五百人就敢出寨尾随同军骑兵的宋将是谁。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同军组织严密,士气高昂,远不是宋军这种软脚蟹可比。 两国大战开始后,岳飞部人马就连续作战,马力损耗较大。 但其部并没有经历什么苦战,建制依然完整,且其人治军甚严,麾下官兵令行禁止,即便后路被断,短期内也不会出现军心动摇的情况。 更重要的是,岳飞相信有牛军正坐镇开封府,只要收到自己赶往临安的军情,肯定会马上安排后续人马跟上来。 就如同天南海北的大同军队都只叫“同军”一个名号一样,同军就是一个整体,打仗的时候,完全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袍泽和友军。 这一点,是军号繁多军头林立的宋军完全无法比的。 岳飞既然是大军的前锋,那便只管向前突进就是。 “不用理会,继续前进!” 话虽如此,其人一路上还是没有放弃杀个回马枪的尝试。 只是韩姓宋将显然清楚两军的实力差距,非常有耐心,一直缓慢行进,由此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远,根本不给同军突袭的机会。 但这么一折腾,到底还是耽误了骑兵部队的行军速度,待岳飞率部赶至临安城外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因为提前得到同军杀来的消息,城上城下的宋军早已进入战位,城墙上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看起来战备状态良好。 只不过在岳飞的眼里,临安城中宋军的布防到处都是漏洞。 战斗并没有开始打响,这么冷的天,赶这么多人上城墙上傻站着,完全没有必要,反而平白消耗兵卒们的体力和精力。 若是进攻方趁机绕城耀武秀点花活,还会大损守军的士气。 由此可以推断,负责临安城防守战的宋军主帅肯定是个外行。 实际上,宋军不仅主帅不知兵,兵卒们的战技术水平也极差。 同军骑兵尚在五六里之外,城墙上就有好几门“威冂大将军”火炮接连开火。 超过极限射程的炮击自然不会有什么效果—— 也不对,至少能听个响,给宋军士卒壮胆。 可在同军将士眼里,则是清楚地暴露了宋军士卒极度恐慌的状态。 天色渐晚,守军又预有准备,岳飞自不会傻到强行要求麾下骑兵强攻城池。 而且,四个营的精锐骑兵找准了时机,有机会在野地击败上十倍混乱的宋军,却难以撼动已经做好防备的大城临安。 岳飞率队绕临安跑了小半圈,大致摸清了守军的基本情况后,就果断撤到十里以外,命令将士们伐木立营。 临安城墙上,宋军将士远远地看着同军骑兵无声地来,又无声地消失在夜幕中。 隔得太远,不能确定发威的“威冂大将军”有没有打中骑兵,但敌人的队伍始终没有一点慌乱,却给人以极大的压抑感。 极度紧张之下,有自认躲过今日一劫的宋军军士竟然哭泣出声,惹得更多人担心自己的命运,一旁的军官赶紧怒声斥骂。 李纲没心思管将士们的心理问题,其人眉头紧皱,心中也极度不安。 同军来了又去,被炮击不慌,太从容了! 就算李纲再不知兵,也知道这样的军队绝对不好惹。 这还只是大军的前锋,就有数千骑兵,后续人马该有多少? 嗯,“数千骑兵”并不是李纲数出来的。 李相公虽然识数,却没办法数出数里外快速移动的同军骑兵究竟有多少人。 术业有专攻,大多数外行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李纲特意询问了几名有经验的武将,汇报的数字从三千到六千都有,总体来说还不算太离谱。 不能怪宋将们眼瞎,把千余骑兵看成数千人。 自李子义大闹京东路之后,大宋军队便屡战屡败,不断损兵折将,而其中损失最大的其实还是每次都必抽的京营兵马。 虽然损失的兵马战后一再进行补充,但多少人确实补充到位了,又有多少只是纸面数据,就只有无所不能的昊天玉皇上帝知道了。 决定迁都临安后,教主道君皇帝赵佶深感原本的京营不堪再用,便以组建留守司的名义,将部分账面兵马全部交给了王黼。 其人则带着一直没有遭受大战折损,编制勉强完整的部分殿前司兵马来到临安,又以这些兵马为基干再扩编,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因而,临安城中的宋军虽多,实际绝大部分都是没有见过血的雏儿。 这也是何灌望风而逃后,敢觍着脸请求回城戴罪立功的原因之一。 实话说,临安城中,还真没人比他何灌更知兵。 可惜,一世英名毁于一战。 一矢未放便丢了汝州,其人注定再无法得到赵桓、李纲等人的信任。 因双方的距离过远,加之黄昏时分天色昏暗,守军又没有同军的望远镜这等神器,极度紧张之下,观察到的景象自然会失真。 实际上,一群没有见识过“真骑兵”的武将,隔着很远错将一人双马的同军骑兵数量翻番而不是乘以十倍,也算是素质过硬了。 李纲担心同军会杀回马枪,在城上守了好一会。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又再三叮嘱几个负责各面城墙的武将务必要提高警惕,严防敌军半夜偷城等等注意事项后,其人才下了城,赶到尚书省。 同军攻入开封扩大战争时,白时中、李邦彦、赵也等宰执惧同入骨,廷议时竟然不思坚守,反而蛊惑慌了手脚的皇帝南幸或西狩。 这也是赵桓接受李纲的建议亲征行营组建时,宰执重臣中唯有李纲同党——新任中书侍郎吴敏挂职行营,其余人尽皆被排斥在外的原因之一。 有鉴于此,这段时间不仅李纲要夜宿尚书省,其余诸宰执也要宿于内东门司内,都不准回家,以防有人趁乱逃跑。 大战已经来临,李纲作为亲征行营的实际负责者,组织城防只是职责之一,更重要的是守住天子和朝廷不乱。 而且,李纲还不能直接睡下,睡觉前他必须先进一趟皇宫向皇帝复命,并请天子早下决断,以定军心。 赵桓本就胆小,同军打到了城下,其人如何睡得着? 李纲三两句话便将敌情说明,并趁机向天子献上诸如赏将士、正朝堂等救时之策。 赵桓听到同军骑兵数千已至城下,守城军卒士气低下无心抗敌时,霎时脸色苍白,牙齿不受控制地咔咔作响,根本没听清李纲说得啥,均都点头应下了。 眼见赵桓这副狼狈模样,李纲又担心皇帝惊吓过度,搞不好就会再次生出逃跑的想法,赶紧挑些好话说。 后者却全没心思听进去,只是一味地无意识点头。 李纲强压烦躁情绪,询问起另一件事。 “中宫和大宁郡王回来没有?” 赵桓面色更加难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其人一旁的王孝竭有心挽救自己在李相公心中的形象,赶紧接上话。 “回相公,圣人和郡王已经行远,追之不及,还没有回来。” 下午赵桓被皇叔赵俣、赵偲所劝,手书“可回”二字命内侍追回妻小时,李纲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此时才专门问皇后和大宁郡王行踪。 没想到皇帝果然没有追回妻小的想法,都到了这么危急的时刻了,还在打马虎眼。 赵桓故意不召回老婆孩子,怕是随时准备再逃吧? 李纲一心抗同,皇帝重臣们却尽扯后腿,如何能不心寒,当即朝王孝竭吼道: “哪还等什么?速速派人再追!” “这?陛下?” 被李纲这一吼,赵桓终于回过神来,立时板起脸不悦地道: “好了,夜已深,谌儿年幼,如何能走夜路,明早就回来。朕乏了,李卿退下吧!” 第四十九章 御驾亲征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马革裹尸就是武将宿命与荣耀,何灌也能够坦然接受战死沙场的结局。 数十年前,其人还是火山军董家寨一个小小的巡检,得知契丹人频繁入境挑衅,毅然决定前去驱逐时,就做好了死于冲突的准备。 如今,何灌已经年逾花甲,子孙满堂,就更不怕死了。 只恨时乖命蹇,平白受梁方平那阉人拖累,稀里糊涂就跟着溃兵放弃了汝州,导致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皇帝明确拒绝其人的入城请求,并命何灌收拢溃兵准备迎敌,表面是要其人以血战自证清白,实际却是提前盖棺定论,不给他辩驳的机会。 自那一刻起,何灌就知道自己该死了——非常屈辱地去死。 就算战死沙场,也要洗刷不了“望风而逃”的污名。 世间事就是这么残酷,大是大非面前行差踏错,再怎么悔恨都于事无补。 皇帝给何灌的诏命是驻守临安城东南角,并收拢溃兵准备御敌。 还别说,因为同军骑兵并未全速追击,让不少溃兵逃出生天并陆续归营。 汝州到临安有四百余里路,能够逃这么远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归营虽然有继续打仗的危险,但营中好歹有热菜热饭,吃一顿是一顿,晚上还能睡两个囫囵觉,就算要接着跑,也得先养足了精神再说。 显然,指望这些惊魂未定的溃兵和同军作战极度不现实。 他们要是有这士气,也不会还没开打就放弃更加容易防守的坚固城池一路逃到临安城下了。 老于带兵的何灌也清楚这一点,其人特意将营盘扎在城墙上“威冂大将军”火炮的极限射程以内,以期最大程度稳住兵心。 并希望敌军知难而退,不要打本部人马的注意,以尽量多拖一些时间。 其人这么做自有原因,扛住敌人攻击的时间越久,天子重新接纳他的机会就越大。 不到最终战死的那一刻,何灌还是不想放弃洗刷污名的努力。 可惜,敌人没有成全其人心愿的义务。 次日大早,同军骑兵拔营后,便直奔何灌这处小营而来。 宋军溃兵仓促建立的营寨并不牢固,甚至连拒马都未设置,却也不是骑兵能够直接冲垮的纸糊营寨。 岳飞坚持一早就要拔出这座营寨,自有原因。 其部深入敌后,人数有限,必须一战打出威名,让所有宋军都不敢出城滋扰,才方便下一步的行动。 岳飞昨晚带人绕城勘察敌情时,就注意到了临安城东南的这处营寨。 营中有将旗,很容易确认他们就是汝州逃来的溃兵。 望风而逃者不可以言勇,溃兵士气必然极度低下。 仅仅休息一个晚上,溃兵的体力不仅得不到恢复,还会因为短时的放松,让狂奔数百里后的身体不良集中爆发。 而营寨扎下的位置如此靠近城墙,更是出卖了主将不敢与同军作战的心理。 基于以上结论,岳飞决定今天就当着临安守军的面强行推掉这座营寨,让宋军兵士看看坚城硬寨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何灌部宋军人数虽少,但营寨靠近临安城墙,战斗打响后有可能会得到城上的炮火支援,进攻方自然不能采取密集的攻寨队形。 岳飞先是以十余契丹骑士快速抵近营寨,以侦测宋军火力和作战意志。 事实证实了其人的猜想,营中虽然及时进行了反击,但射出的箭矢却稀疏无力,且准头奇差,均被骑术精湛的契丹骑巧妙躲过。 毕竟,以宋军的专业性,逃跑过程中丢盔弃甲不要太熟练,逃出了数百里,还老实拿着自己兵器的士卒少之又少。 大宋朝廷为了让这些溃兵继续卖命,应该会补充部分装备,但时间仓促,且知道溃兵难堪大用,补充的数量肯定有限。 更重要的是,没有士气和体力的军队手握再好的兵器,也发挥不出其应有的效能,这才是岳飞敢用骑兵破营的主要原因。 确定敌军的火力不强后,不等契丹骑撤回,岳飞又果断派出一个营上前攻寨。 为了防范城墙上的炮火打击,这个营也是分散成出若干组,交叉掩护并快速靠近敌营,计划以炸药包直接轰开营寨,然后再以剩余兵马入营掩杀。 直到此时,才出现伤亡。 最主要的伤亡来自何灌亲自射出的箭矢。 其人不愧是射术闻名的老将,射出的箭矢角度极为刁钻,一会功夫就有四名骑兵中箭,其中两人直接落马。 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连开数弓也极大消耗何灌的体力,同军骑兵却已经靠近营寨,不待其人咬牙再开弓,轰隆巨响突然响起—— 巨响声并不是来自同军将士手中尚未点燃的炸药包,而是临安城墙上的“威冂大将军”火炮。 同军一大早就直奔何灌营寨而来,确实打了城上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但宋军就算再迟钝,这段时间也够他们做出反应了。 临安城墙上有“威冂大将军”火炮近百门,只是赵桓要求何灌在城东南立寨,这个位置能够得到支援的火炮实际仅有十余门。 当然,以宋军士卒紧绷的精神状态,大战开始后慌作一团的景象一想便知。 能记住自己炮组射程、装药等参数的士兵并不是没有,但在其他人都胡乱开炮的情况下,也慌了神,尽皆跟着开炮。 是以,城墙上的炮击开始后,动静极为骇人,可落到交战区域的战炮弹却很少。 而且,第一轮炮击似乎是装药不足,只有两发炮弹落到了同军阵中。 结果,一发都没有命中分散运动的骑兵。 同军将士也丝毫没有受到炮击的影响,继续坚定地朝着宋军营寨冲锋。 大部分炮弹实际落到了何灌部营寨前,还有两发落到了营寨中。 好巧不巧,同样没有伤到人,却将一个望楼砸塌了半边。 身前是悍不畏死的同军冲锋,身后是不分敌我的无差别炮击,本就士气极度低下的汝州溃兵顿时崩溃,放声喊丢了兵器便跳下寨墙往寨门处跑。 眼见麾下兵卒们就要打开寨门溃逃,何灌却无力阻止。 实际上,其人也被亲兵再度裹挟着往外逃。 冲在前面的骑兵刚刚靠近寨墙,尚未下马安放炸药包,就见着宋军竟然自己打开了寨门,蜂拥而出。 骑兵们自然不会与这些宋军客气,当即驱马上前,肆意砍杀顾头不顾腚的溃兵。 混乱中,何灌突然挣脱了亲兵们的“护卫”,拔出刀,高呼道: “杀啊!杀同贼啊!” 其人汝州跑了一次,悔恨终身,今日再不想逃了。 身边的士卒见主帅发了疯,尽皆闷头跑路,再不管何灌的任何呼喊和怒骂。 一片混乱之中,仅剩何灌一个人逆着人流冲向同军。 尚未靠近,其人便被仓惶逃命的士兵撞倒,没等其人翻身爬起,一双黑乎乎的脚印就印在了他的脸上。 当战马小碗大的马蹄踏陷何灌的胸腔时,其人看到了呼啸而来的炮弹。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临安城墙上的“威冂大将军”火炮再度响起。 宋军操炮训练严重不足的弊病在这轮炮击显露无疑。 第二轮持续近二十息的炮击里,仅有七门火炮完成了再射击,其余大部分炮组还没有完成再装填,甚至还有一些兵卒在手忙脚乱地给火炮清膛。 这一轮炮击因为火药用得更足,且同军和溃逃的何灌部兵马杀到了一起,人群密度大增,终于取得了杀伤。 最大的杀伤出现在东城墙上——第八门完成再装填的火炮发射时突然炸膛,当场造成了数人伤亡。 旁边炮组的宋军兵卒受到了惊吓,慌乱中将火把丢到了火药篮子中。 一阵巨响后,轰鸣不断的临安城墙上终于安静了片刻。 紧接着,便是更加杂乱的惊恐尖叫…… 临安城东南角营寨攻防战,岳飞部同军亡七人,伤二十余,何灌部宋军再次大溃,伤亡不计其数。 此战中,同军骑兵很好的贯彻了岳飞“不收俘虏”的将领,特意驱赶着完全失去斗志的宋军溃兵朝着城墙跑。 因而,最终逃进守军的弓弩射程范围以内而大难不死的宋兵还有数百。 但这些人已经彻底废了,还将对同军的恐惧带到了临安城中。 实际上,并不需要汝州溃兵专门宣传同军的可怕,临安守军又不是瞎子,在同骑驱赶溃兵到城墙下前,城上就已经乱了。 包括岳飞在内,没有谁能想到同军根本打击不到的临安城守军居然也在此战中创下了伤亡近百的“军事奇迹”。 南城墙上火炮炸膛和火药爆炸造成的直接伤亡其实并不大,更多的伤亡来自随后的惊恐引发的冲撞和踩踏惨剧。 若非李纲及时带着增援兵马赶到,混乱搞不好还会波及更多地方。 在李相公的亲自弹压下,波及东、南两面城墙的混乱终于平息了,但惊魂未定的守军士卒却死活不愿碰打自己人比打敌人还凶的“威冂大将军”炮。 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何灌部溃兵被穷凶极恶的同军骑兵肆意屠杀。 城下,溃兵哀嚎一片,血流成河。 城上,守军战战兢兢,手软脚麻。 直到同军主动撤军,城上城下吓哭了宋军兵卒们这才敢放声嚎哭。 岳飞主动撤军,一则是其部已经达成摧毁宋军作战意志的战术目标,二则准备杀个回马枪斩掉跟在本部后面的“小尾巴”。 只是韩姓宋军将领似乎拥有极为敏锐的真逗嗅觉,竟然缩了回去,斥候放出十五六里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有这狡猾的宋将在,穰东镇军寨肯定不好打,岳飞乃决定绕过临安城,直取其西北面的张村镇,以获取补给,并伺机打击来援宋军。 而临安城中,目睹这一战的混乱和惨烈,李纲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把守城想得过于简单,靠禁军兵卒现在这士气,怕是等到同军大兵压城就直接丢下武器降了。 待同军骑兵彻底不见了踪影,并勉强安定城上守卒后,李纲赶紧进宫。 其人来得很及时,赵桓正在与白时中、李邦彦、吴敏等宰执商议应对之策。 显然,皇帝和宰执们已经知道了早上战斗的结果,也尽皆知道了同军骑兵的凶残。 好的方面是赵桓与臣子们都意识到了在同军骑兵的监视下,南幸和西狩都不靠谱,出城就会被抓,想活命只能留在城中。 坏的方面是大宋君臣比起守城士卒们还要悲观,除了等李纲来拿主意的吴敏外,其余人皆认为同军不可战胜。 临安守不住,勤王兵马也不靠谱。 当今之计,唯有乞和一途。 李纲进入延和殿时,皇帝和众宰执商议的应对之策便是派谁前往同军营中乞和。 其人顿时怒了,指着李邦彦、白时中的鼻子就是一顿狂喷。 什么祖宗陵寝,什么江山社稷,什么亿万生民,什么圣教传承,扯得上的,扯不上的都往白、李二人的头上扣。 李纲才从死人堆般的城墙上下来,衣袍上虽然没有沾血,身上却带着浓烈的杀气。 本就身份尴尬不得天子信任的白时中、李邦彦见其人双眼赤红,口水四溅,心中也害怕同军拒绝和议,顿时哑了火。 拿下了宰执,再说服没什么主见想一出是一出的皇帝便简单了很多。 在李纲的如簧巧舌下,赵桓终于记起了老爹多年来偏爱三皇弟而漠视其人,记起了蔡京老贼三番两次害自己,记起了少年时许下中兴大宋的壮志,记起了当年在同军营中的夜半惊梦…… 巳时三刻,大宋皇帝摆驾宣德门(临安城模仿东京形制,也分皇城、里城、外城三道城墙,主要城门同东京)劳问将士。 命李纲、吴敏叙同军犯顺,欲危宗社,决策固守,各令勉励之意,俾邠门官宣谕六军,将士每句声诺皆感泣流涕。 于是,固守之议始决。 随即,天子赐诸军班直缗钱有差。 诏李纲为亲征行营使,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副之。 并许李纲开衙辟置官属,赐银钱各百万,并赐朝请、武功大夫以下及将校官诰宣帖三千道,许其便宜从事。 第五十章 父子同命 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以“杯酒释兵权”的政治智慧巧妙破解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魔咒,成功结束了五代乱世,却没能解决乱世积累的各种问题。 其人随后边统一天下边进行的一系列军制改革,都是吸取唐末混乱的历史教训防范籓镇专权军队尾大不掉的指标之举,而非治本之策。 这些改革实际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军无荣誉、兵为将有、以下克上等五代军队痼疾,而是以削弱军队战斗力为代价尽力消除大军头颠覆皇权的能量。 太宗皇帝赵光义雍熙北伐失败后,开始执行守内虚外的国策,并大兴科举以文驭武,也是延续太祖皇帝的思路,继续压制有造反传统的军中势力。 矫枉过正的结果便是旧的矛盾未去新的矛盾又起,不断妥协之下,吸食王朝精血的特权阶层也急剧膨胀,让先天不足的大宋王朝过早进入了衰败期。 待皇位传至神宗赵顼时,不断膨胀的特权阶层已经超过了王朝能够承受的极限,大宋的财力无以为继,到了不变法就亡国的窘迫程度。 换句话说,就是不得不正视并着手解决客观存在的历史积弊。 旨在打击劫夺国家财赋行为以富国强兵的变法理所当然地受到了特权阶层的强烈抵制,一路磕磕碰碰问题不断。 就连意志坚定的拗相公王安石第二次出相后,也因为阻力太大变法无法再深入而以病辞位黯然收场。 一意孤行的神宗皇帝因病驾崩前,明知倾向旧党的母后高氏一旦摄政新法成果将荡然无存,自己的半生心血也要付诸东流。 但其人到此时已经看明白了旧党争夺的根本不是什么治国理念,而是特权阶层不愿放弃手中的任何利益。 利益既得者是永远不知饱足的政治生物,注定了变法与抗拒变法的争斗一旦开始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为了自己年幼的儿子能够坐稳皇位,赵顼只能壮士断腕,把江山托付给被后世誉为“女中尧舜”的母后高滔滔,以政治妥协换取旧党对自己血脉的支持。 从这点上讲,哲宗皇帝赵煦亲政前,司马光等人主持朝政实行“元佑更化”,对新党进行清算,其实是提前得到了新党缔造者神宗皇帝的默许。 新党当政时,旧党攻击新党祸国殃民,轮到后者当政时,就全盘否定新党之政,把熙丰变法后原本还有些起色的大宋折腾得一塌糊涂。 甚至不惜割让“元丰西征”血战取得的领土给夏国也要抹黑新党。 旧党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大失人心所望。 可以说,哲宗皇帝亲政后能够借“绍圣绍述”之名重新启用已经被打倒的新党,完全是旧党自己胡作非为逼出来的。 新党再次主政后以同样的手段清算旧党,也是后者肆意破坏朝廷规矩在先遭到的反噬而已。 不过,在大宋百年国运面前,新旧两党的恩怨纠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宋内部的政治斗争从这以后便彻底失去控制,朝堂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人联想到不死不休的政争。 如今国难当头,李纲联合吴敏等人豁出性命将教主道君皇帝赵佶赶下皇位,又竭力扶皇太子赵桓登基,并一力主张皇帝御驾亲征坚决抗同。 其人行事如此激烈,自是牵动所有朝臣的敏感神经。 也许李纲并没有私心,只想尽好刚直之臣的义务,以挽救即将覆亡的大宋王朝。 但在其他朝臣看来,其人此举就是旧人下新人上的老把戏,和大宋以往的屡次朝堂争斗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只不过现下时机巧妙才披上了救亡图存的光鲜外皮,而要被打倒的对象因害怕外敌主动放弃朝廷逃离国都,才给了李纲这等莽夫成功的机会。 刚而易折,莽撞之人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 但李纲会不会折,什么时候会折,都不妨碍其他臣子借其人成事之机扇阴风点鬼火,竭力扩大朝堂争斗的规模和力度,以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相公才高八斗,曾经能够得到道君的信用,如今又能在混乱的时局中独领风骚,自不是真的莽夫。 其人非常清楚要想打赢一场大战,必须有一个稳定的后方。 因而,李纲虽然恼怒白时中、李邦彦等宰执对外软弱,动辄以下犯上当面将宰相们批驳得体无完肤。 但其人的目的只是压制逃跑派与议和议派的气焰,以统合力量抗击强敌,绝没有同军兵临城下还要掀起朝堂争斗的愚蠢想法。 所以在请动皇帝摆驾宣德门劳问将士并封自己为亲征行营使获得开衙辟官之权后,李纲就已经满足,转而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即将开始的临安城保卫战之中。 李相公费了这么大劲,结果真是为了救大宋,显然出乎一些人的预料。 眼见激烈的朝堂争斗就要被紧张的大战形势所压制,欲借政争浑水摸鱼的各路牛鬼蛇神自不会同意这样的结局。 好在大宋养士百余年,还是有“民心”的。 民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在关键时刻却能挽救一个政权。 大宋如今面对外敌节节败退,内部也矛盾重重,可没有了大宋,就再不可能有能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天堂。 虽然大宋士大夫们没有学过正乾皇帝的《矛盾论》,却也无师自通,深谙矛盾虽不可消灭却能暂时转移的这一特性。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大宋衰败至此必有原因。 是谁与民争利,毁掉了天下人心? 是谁一败再败,将大宋的头号大敌徐泽一步步养肥? 又是谁蛊惑道君大敌当前抛弃臣民,带走临安最重要的防御力量南幸避敌? 早在正乾皇帝发布《讨宋檄文》道君生出弃国之意时,这类问题就在民间公开讨论,并逐步酝酿出保卫大宋社稷、维护圣教传承、抗击野蛮大同的集体情绪。 江南西路抚州布衣欧阳澈有感时局,曾于同军入侵之初向朝廷上保邦御敌、罢免卖国害民奸臣等《安边御敌十策》。 州官担心自己会因此而卷入朝堂争斗,扣下其策不给转呈。 官面上走不通,欧阳澈便自备盘缠不远千里来到南阳府。 而此时的临安,得知皇帝以主战的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使李纲为亲征行营使,城中的忠臣义士击掌相庆。 俱认为只要官家信用忠臣坚决抗同,大宋王朝就一定有希望! 可天子虽有廓清寰宇之志,朝中却有奸臣未除,不除掉这些祸国殃民的奸臣民心不平,李相公纵有万般手段,也难以统御惶惶之兵抵御强敌。 欧阳澈正好赶上这波民间情绪高潮,其人于宣德门前高呼自己有安邦退敌之策,引起了天子的注意,成功将《安边御敌十策》呈于御前。 太学生陈东也不以位卑言轻,稍晚时间以自己的渠道再次上书天子。 “窃知上皇已幸江陵,蔡京父子及童贯等统兵二万从行。臣深虑此数贼遂引上皇迤逦南渡,万一变生,实可寒心。 盖江南之地,沃壤数千里,郡县千百,中都百色,悉取给焉。 其风声气俗,素尚侈靡,人所动心。其监司郡守、州县之官,率皆数贼门生,一时奸雄豪彊及市井恶小,无不附之…… 臣尝上书言六贼罪恶,贼心自知,不免反怨朝廷,夤缘上皇遂请此行。 臣窃恐数贼南渡之后,必假上皇之威,乘势窃发,振臂一呼,群恶响应,离间陛下父子,事必有至难言者,则江南之地恐非朝廷有,其为患岂夷狄比哉! 望悉追数贼,悉正典刑……,庶全陛下父子之恩以安宗庙。” 赵桓之前被李纲所激,登上宣德门劳问将士享受万民拥戴的情绪还没有退去,就先后收到欧阳澈和陈东二人的上书。 陈东上次上书就给赵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欧阳澈一介布衣,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不远千里来到临安,更是极有代表性。 民心可用,莫过如此! 赵桓原本尽付守城之权给李纲时还有些忐忑,真没想到效果会如此明显。 世间事皆是知难行易,真当了皇帝之后,其人才知道这个位子究竟有多么烫屁股,也逐渐能够正视自家老爹的治国手段。 虽然嘴上不服,但内心里赵桓还是自认为治国和御下手段远不及老爹。 在其人看来,道君治政手腕相当高超,足以超过很多皇帝,更远远超自己,究其问题,主要还是出在“不得人心”四字上。 如今,自己才即位就能如此得人心,已经胜过自家老子一筹,可喜可贺! 赵桓也知道大敌当前民心可鼓不可泄的道理,当即命翰林学士王孝迪草诏: 建雄军节度使王安中削夺在身官爵,流放永州,赐翊卫大夫、安德军承宣使李彦死,并籍没王、李二人家赀。 陈东上书列举的“六贼”之中,蔡京、童贯皆已经扈从太上皇南下,且手中握有重兵,有另立朝廷的资本,此时同军兵临城下临安危在旦夕,不宜深究二人之罪。 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因有定策之功,被赵桓留在临安以示恩宠。 其人自陈东上书后就深怕天子受奸人蛊惑要杀自己,寝食皆不敢离开皇帝身边,暂时也不可能有事。 如此形势下,赵桓还能严厉惩处王安中、李彦二人,的确是下了大决心,已经明确无误地表达了其人敢于清算道君朝一切历史遗留问题的绝大魄力。 加上几年前就已经被大宋头号敌人徐泽论罪处死的朱勔,“六贼”去了三贼,足以证明赵桓振作朝纲的大决心和大魄力。 但在朝堂之上,天子这道诏令代表的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政争已经深入大宋士大夫的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出了任何事情,士大夫们第一时间联想到的都是政争。 王安中、李彦被惩处并不是“六贼”处理了两个这么简单,而是代表新君对旧帝支持者的清算,将要受到牵连去位甚至丢掉性命的官员绝不会只有一两个。 急于腾位置上位者自然欢欣鼓舞,可一心求稳的道君老臣则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正常情况下,皇帝这份营行事操切不计后果的诏令肯定会受到中书舍人、给事中和宰相们的联合抵制。 但大宋朝廷诏令拟制下发的制度早就被教主道君皇帝破坏殆尽,天子权柄不断膨胀,绕过宰相直接下诏在道君后期已经成了常态。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等人(赵桓即位后,按照惯例以众宰执扶立有功各有晋升)又因主张乞和才被李纲猛喷了一顿,二人此时哪里还为了敢保全道君亲信而搭上自己? 于是,赵佶寄希望禅让皇位甩锅给亲儿子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迎来了赵桓对自己旗帜鲜明的政治清算。 赵桓此举有没有真的提振民心士气,尚需要经过之后的大战检验。 但惯于政争的大宋臣子们却是看清了新的政治风向,伴随皇帝回宫的兵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路允迪便立即进言: “何灌败事,其子孙应行削夺羁管,庶使将帅知逃遁者祸及子孙,有以累其心。” 经路允迪提醒,赵桓也记起了一直没有时间处置的梁方平和何灌二人。 何灌今日早上才临安战死城下恕罪,不追夺他的官职就足以体现天子的宽容。 但其人从军数十载,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头了。 何灌的子孙中有不少人受其荫庇,还在军中出职,确实有必要加以惩戒以作防范。 梁方平之罪明显大于何灌,但其人乃是皇帝的私臣家奴,就算有罪,在天子没发话之前,臣子们也不能喊打喊杀。 赵桓正在兴头上,为了进一步争取民心,当即下诏: 梁方平械送临安府,治不御敌之罪,斩首; 何灌子孙一并勒停,送房州羁管。 激励军心士气首先得定军纪明赏罚,绝不能只撒钱不追责。 赵桓今日的所作所为也算是抓住了关键,迎合了大宋子民对新君英明神武振作朝纲的强烈期待,自然再次鼓舞了“民心”。 不过,对跑到江陵就停下观望时局变化的赵佶来说,自己的儿子行事如此有“魄力”绝不是什么好事。 其人又闻同军已经攻入临安城下,随时都能灭掉临安朝廷再派大军追击自己。 道君再不敢逗留,当即抛弃行动迟缓的大军,带着少量扈从立即启行。 因跑路太急,随行的皇子和帝姬丢了皆流寓沿路州县。 当然,这些是后话,赵桓此时自是不可能知道自家老爹仓惶跑路,以至于沿途抛儿弃女。 不过,其人很快就得接受自己也丢了儿子的命运。 当日稍晚,有信使来报: 张村镇遭同军突袭沦陷,歇驾于镇中的皇后朱氏和大宁郡王赵谌均不知所踪。 第五十一章 真·御驾亲征 开封府汴梁城,正乾皇帝行宫。 岳飞传回本部已经攻陷方城山军寨并继续向临安进军的军情捷报后,第三军军正牛皋就立即赶到宫中,请示皇帝下步方略。 “陛下,岳飞跑这么快,跟后队脱节了不少,俺估摸着南阳府这个时候怕是已经聚集了很多宋军,要不让俺带人去接应这小子吧?” 徐泽随手批完一份奏章,放下笔,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牛皋。 后者被皇帝似笑非笑的眼光看得有些心虚,习惯性地抬手挠起了头。 “陛下,咋啦?” 牛皋外粗而内秀,习惯在皇帝面前扮憨充楞却不是真的憨。 “伯远,你担心岳飞会在临安城下吃败仗?” “咋能呢?鹏举机灵着呢,让俺带兵抓他都未必抓得到,就宋军哪些软脚兵还想打败他!俺是担心这小子年轻气盛,下手没有轻重,一不留神就把临安给攻下来了。” “哈哈哈!” 以岳飞的统兵能力和所带兵力,就算赵宋朝廷在南阳府部属重兵,敌众我寡确实打不赢,他也能随时全身而退,用不着任何人去救。 很明显,牛皋这个时候提出亲自带兵去临安,并不是为了救岳飞,而是另有想法。 徐泽其实清楚牛皋的小心思,却没有戳穿其人。 “不要紧,就算岳飞打下临安抓住了赵桓,不是还有已经跑到南面的赵佶和他那些儿子么?这赵宋虽然不抗揍,可咱们想一战就灭掉他们也没这么容易。” 徐泽这句话虽然是故意调侃牛皋,却也有几分真意。 其人需要一个腐朽软弱的赵宋王朝守住大好河山,供自己步步蚕食直至消亡,确保大同帝国统一天下的节奏不乱,并最大程度摧毁一切守旧势力。 至于这个赵宋王朝的皇帝是赵桓、赵佶,还是赵楷,抑或是赵构等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能够统合天下“仁人志士”坚决抗击野蛮无礼的大同帝国就行。 反正都只是暂时代管而已,大同可以挑挑拣拣,赵宋却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而且,经过这么久的布局,大同帝国也不是全无应对赵宋突然分裂的能力,徐泽对稍不留神便会崩溃的赵宋已经没有以前那般小心翼翼了。 这个孱弱的王朝能够坚持到大同帝国统一天下再死亡固然更好,但若是烂泥扶不上墙,硬是撑不到那一天,自己也没必要费神费力护住它。 皇帝英明神武,显然看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却没有当面揭穿,牛皋自不会犯傻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这样啊,那俺就等第四军打下了唐州,再一起进军?” “不。” 牛皋说是等第四军拿下了唐州再一起进军,但开封和南阳两府相距数百里,算上军情来回和部队开进的时间,第三军主力肯定会落在第四军后面几天时间。 其人这是知道皇帝无意让自己进临安,干脆顺水推舟,将先入南阳底定战局的大功劳让给与皇帝关系非同一般的王进。 徐泽起身走下玉阶,顺便活动一下批阅奏章久坐的身体。 “王军正性子谨慎,为人谦恭,第三军才是本次大战的主力,你部没有进入南阳府前,他是不会先到临安抢这个风头的。” 皇帝拒绝了自己的提议,牛皋有些摸不准徐泽的想法,不敢胡乱猜测。 “陛下的意思是?” “你留下来,我亲自去临安会会赵桓,看看小赵做了皇帝有没有长进!” “这?陛下!” 牛皋犹豫了,其人倒是不怕皇帝御驾亲征会出意外。 同军绝大部分高阶将领都是徐泽一手带出来的,真论指挥作战的手段,皇帝的能力尚在其人之上。 对付弱得不能再弱的宋军而已,陛下亲自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而且,大同此番兴兵是为了讨宋而非灭宋,最终还是要接受赵宋朝廷乞和的,皇帝亲临一线督战和谈判,少了中间环节,也能尽早将议和之事确定下来。 战术手段要服从战略目标,大同发动讨宋之战的目的是为了扩张领土,早日结束战争并重新确定两国疆界才能早日恢复生产,议和对同宋两国都有利。 从这方面讲,皇亲御驾亲征只会比牛皋做主帅要好。 牛皋犹豫的并不是留在开封就少了讨宋之功,而是如何应对开封府的复杂形势。 当日,解珍率部挺近东京,守将刘延庆欲弃城逃跑,死于张三等人策划的暴乱。 但这次暴乱组织不严,意外引发大火烧了小半个东京城,给了本就百业萧条的开封沉重一击。 得到解珍的汇报,徐泽很快就赶到东京安抚受到战争惊扰的开封民众,以示大同帝国以人为本,绝不会让任何诚心归化的百姓。 只是,在其后的灾后重建中,正乾皇帝却放弃了其实没有被大火完全毁掉的南外城,并以大战正在进行为由对开封城实行军管。 开战之前,开封百姓苦盼王师南下,并不是铁了心要做反贼。 而是腐朽的大宋王朝已经保障不了他们的利益,迫切希望在大同治下能结束朝不保夕的战乱状态,并尽快恢复东京的繁荣,重新过上奢靡散漫的生活。 如今,开封归于大同,有强大的同军坐镇安全确实有保障,只要积极参与同军组织的灾后重建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但这些却不是开封百姓想要的生活。 战后的开封没有人流如潮的街市,没有百逛不厌的瓦子,没有午时起丑时睡的慵懒,有的只是军管状态下疲惫的生活。 战争还在继续,开封百业荒废的状态不会因为城池易主就自动解决。 即便大半百姓因为战争流离他地,城中剩余的人口仍有近三十万,生活物资供给的压力极大。 尤其是粮食一项,原本的交易体系在赵宋朝廷迁都之后就逐渐萎缩崩坏。 如今有钱都很难买得到,不想饿肚子就得参与繁重的灾后重建领取赈济粮。 对大宋绝大部分百姓来说,不用担心打仗还能勉强吃饱肚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但累死累活才能吃到嘴的饭菜,如何比得了昔日处处可见的各种小吃? 演出队的新戏再好看,也缺少在瓦子中充大爷那份感觉。 对天生就高人一等的帝都百姓来说,回不到的过去,才是最好的日子。 不仅普通百姓对大同治下紧张疲累的生活普遍感到失望,趁乱起事喜迎王师的开封好汉们也没能如愿以偿。 立有大功的张三年龄偏大,也适应不了同军严格的纪律约束,但只要通过了训部组织的培训,就可以调剂到其他州县任职。 其余好汉想若是想吃皇粮,就必须先通过新兵训练再打散分配到各师营。 能不能博得富贵,主要靠自己以后在军中的努力。 而不是赶在同军攻城前聚集一帮泼皮,然后便能按照各自控制的人数多寡封给不同的官职。 实际上,同军只整编了很少一部分开封民众武装,另外大部分被解除武装充入工程营,还有一部分趁火打劫的暴乱分子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 大同帝国如此不近情理,自然别想得到开封百姓的“真心拥护”,对开封的消化和治理也就不会那么顺利。 当然,百姓们就算心气不顺,也不敢明着抵制强大的同军,但在灾后重建中出工不出力却是避免不了的。 有皇帝亲自坐镇还好,等陛下去了临安,开封指不定就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牛皋请求带兵支援孤军深入的岳飞,就是寻机脱离开封这个泥坑,没想到还是被皇帝留了下来。 “伯远可是没胆子留守开封?” 带兵打仗这么多年,牛皋早不是十几年前石盘岭上那个被吴用轻易忽悠的热血汉子了,当然不会中徐泽这么简单的激将法。 但皇帝坚持他要留下来守开封肯定有深意,听陛下的话准没错。 “怕个毬!陛下叫俺干啥,俺就干啥!” “好!” 对于开封府的重新定位,徐泽在战前就有成熟的思考,只是因为事涉机密没有跟其他人沟通而已。 现在既然确定了让牛皋留守开封,自然要向其交代相关原则。 “伯远,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愿意重建大火毁掉的开封外城?” 牛皋果然内秀,当即就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陛下是想废掉东京?” “对!” 徐泽肯定了牛皋的想法,并补充道。 “不仅东京开封府要废掉,赵宋五京缩在巴掌大的一点地方,过于小家子气,且与我大同的发展战略不匹配,以后都会被废除。 此战之后,京畿路不会还给赵宋,让你一个不擅内政的军汉留守开封,就是要将这百年古都逐步变成一个正常州府。” 皇帝的话轻描淡写,但由举国财力养一地的国都降为政治地位一般的州县,并不是随便一句话这么简单。 仅仅是因此而导致的地产、房价大跌,就会让无数人多年的奋斗化为泡影,让绝大部分幻想战后能继续过高人一等生活的开封百姓梦想破灭。 而破灭这么多人梦想的恶人绝对会招致千夫所指,生前身后名都不会好。 若是心思较重的文官接受这个任务,肯定会有想法。 牛皋却没有半点犹豫,其人当即严肃以对。 “臣该怎么做?” 徐泽很满意牛皋的表现,指示道: “其一,继续攻略扶沟、鄢陵等地,不投降就打,不要跟他们讲任何条件! 其二,建立中牟、鄢陵、太康三个小战区,重新构筑以西、南两面为重点的防御体系; 其三,依托共建会重新建立保甲,严格限制境内人员流动,做好战后应对赵宋反渗透的准备。 其四,整肃地面,打击一切武力对抗大同之治的行为; 其五,组织人力加固黄河大堤,疏通境内水系。”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同宋两国停战后,开封府将作为战区,楔入赵宋京西北路和淮南东路之间,随时都能威胁其西京河南府和临京南阳府。 以赵宋朝廷的软弱,战后绝对没胆量组织大军反攻开封,但让他们就这么放弃东京肯定又不甘心。 如此形势下,暗中挑动不满大同统治的开封百姓造反就是必然选项。 而牛皋要扮演的,就是血腥镇压“起义”百姓的刽子手。 其人不怕杀人,在战场上杀再多敌人他都不会心慈手软。 但他毕竟不是皇帝说啥就是啥行事从无所顾忌的李逵,对本可以用温和手段慢慢转化的百姓下不了狠手。 当然,牛皋耿直归耿直,却不会在皇帝面前直接说出自己的顾虑。 “陛下,这么多工程同时上,粮食怕不够吧?” 徐泽能猜到牛皋为什么顾虑,他自然没有逼迫开封百姓造反再屠杀的阴暗想法,这也是其人敢将改造开封的重任放心交给牛皋的原因之一。 “开封近两百年来都是中原王朝的都城,各种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咱们不定都这里就不可能让其快速稳定下来。 军管备战和大抓基建都只是手段,彻底消化开封并实现其转型才是目的,我们不是要堵死开封百姓的生路,而是给他们搭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开封太大,你既要掌兵又要管民,肯定忙不过来,我会让朱武来协助你,不要有顾虑,大胆去做。” 大同立国已经四年,如果诸城同舟社大改组算起,时间还要向前再推五年。 经过这么多年的探索和发展,大同中央行政体系已经逐步走上正轨,不会出现哪个部门少了谁就转不动的问题。 而随着帝国的疆域不断扩大,国力越发强盛,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人才也日渐增多,原本起于草莽的行政队伍已经渐渐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发展了。 基于这一形势,徐泽便逐步将没有基层任职经历的朝廷大员外放地方,以补足他们的短板,让更多的人得到锻炼。 借此摸索“能上能下”的人才使用模式,并着力解决某人长期专司某一职责而出现行政体系山头化现象。 实际上,这个问题已经出现,不容回避。 牛皋是单纯的战将,不会想那么复杂,其人只想如何完成陛下交给的使命,有经验丰富的朱武协助自己当然求之不得。 “要是这样,俺就放心了。” 第五十二章 好自为之 临安皇城,祥曦殿。 夜已深,大宋皇帝赵桓却还没有睡下。 其人呆坐于御塌之上,隔得够近的话,还能看到他额头渗出的白毛细汗。 同军骑兵扛着猛烈炮火强行推掉了何灌部小营的一幕,给士气本就低下的临安守军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火炮炸膛的小事故都能引发上百人的大伤亡。 经此一役,宋军惧同之心更甚,守在同军打不到的城墙上都能把自己吓崩溃,更别说派斥候出城直面如狼似虎般的同骑了。 因而,当岳飞部拔掉城外小营又迅速消失于东北方向后,临安守军完全两眼一抹黑,没人知道敌人去了哪里。 亲征行营正副使李纲、曹曚(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二人虽然猜测过同军的去向,却均没有想到其部会这么快出现在临安西北的张村镇。 更想不到昨天仓惶逃离临安城,受召后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回城的皇后朱氏和皇长子赵谌好巧不巧会在张村镇停歇。 实际上,因为同骑实在过于凶残,守军士气大崩,根本没法守住临安,急于稳定军心的李纲只想请动皇帝鼓舞士气,根本没心思管皇后和皇长子的行踪。 而赵桓被李纲刺激后,一时满脑子里都是民心和江山,也忘了自己的妻儿还没有回到城中这件事。 得到张村镇传来的消息,正全力扮演着中兴之君角色的赵桓瞬间清醒过来。 其人先是暗自庆幸坐骑没有随妻儿一起逃跑,不然的话今日搞不好就会被同军一并俘虏。 真要是被俘了反而是好事,就怕刀枪无眼死在了乱军之中。 江山再好,也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随即,赵桓又陷入了极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以同宋两军的实力差距,打败同军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怕是等到同军的攻城大部队赶到,临安城马上就会陷落,老实待在城里也非常不安全。 而臣子们寄予厚望的各地勤王兵马更不靠谱,最终能到多少人暂且不论,就算到了又如何? 六年前,同舟社只据有京东东路一地,就能一战打崩朝廷数十万精锐兵马。 如今,大同已经建国数年,国土扩张数倍,实力早不知道膨胀了多少倍,打今天来三千明日又来两千的勤王兵马简直不要太简单。 临安不能守,勤王兵马指望不上,该怎么办? “官家,官——” “啊!” 内侍王孝竭的声音很轻,却还是吓得正沉思的赵桓下意识惊叫一声。 王孝竭赶忙跪倒在地,捣头如蒜。 “奴婢失礼,惊扰了圣驾!该死!该死!” 赵桓这会也回过神来了,想起自己给王孝竭安排的事。 “是朕太入神,没你的事,起来吧。郑望之、高世则来了?” “谢官家不罪之恩,郑郎中和高防御就候在殿外。” 郑望之是驾部员外郎,乃是不怎么起眼的正七品职事官,掌管的也只是车舆、牛马厩牧之类的琐事。 赵桓这个时候突然召见驾部员外郎,让人很难猜出皇帝的意图。 但与郑望之同行的高世则就不同了,其人是宣仁圣烈皇后高滔滔的族人,如今官至亲卫大夫、康州防御使,这一点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不过,高世则九年前曾随张邦昌出使登州请动徐泽出兵平定京东李子义之乱,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结合当前的形势,便能大概猜到赵桓召见郑望之和高世则要做什么了。 不错,一日之内,何灌兵败身死于城下,妻儿又下落不明于城外,让自幼就缺乏安全感的大宋新君害怕了。 其人已经没有对抗大同帝国的信心,借希望暗中接触同军,看有没有乞和的机会。 不过,赵桓这次学乖了,没有再跟半点主见么有的宰执们商量,而是半夜里偷偷传召郑望之和高世则,就是担心事情闹大后会有臣子坏自己的事。 “李纲在哪里?” 王孝竭自然知道皇帝担心什么,实话说,他也虚脾气暴躁的李纲。 “奴婢进宫的时候,李相公刚回了尚书省,听说已经睡下了。” “好,快宣!” 大战已起,临安城中戒严,寻常人不能夜间不能随意走动。 郑望之、高世则二人既非宰执重臣,又无守城之责,皆在自家宅邸已经睡下,被内侍喊醒匆匆带进宫中,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内心颇为忐忑。 “郑卿、高卿,朕有要事须得托付你们!” 郑、高刚进殿,就见皇帝起身亲自迎了上来,二人赶紧跪下。 “为天家分忧是臣之本分,敢不效命!” 赵桓心乱如麻,没心思跟两个臣子磨嘴皮,当即直奔主题。 “入夜前,张村镇被同军突袭,中宫和谌儿恰好在张村,已经陷于阵中——” “啊!” 天子张口就曝出如此惊人的消息,郑望之和高世则只觉得头皮发麻。 很明显,皇帝是要他二人连夜赶至同军营中处理此事了。 能否说服同军放了中宫和皇长子倒在其次,满城军民正一心抗同,自己却要瞒着宰相暗中接触同军才是最让人为难的地方,搞不好就会被扣上投降卖国的大帽子。 这正是人在家中睡,锅从天上来! “臣失礼!请陛下恕罪!” 赵桓哪里还有没心情跟臣子计较这些?摆了摆手,继续道: “朕要郑卿和高卿速去寻找同军,看看中宫和谌儿还在不在。” 郑望之的官阶虽然比高世则要低,却是文官,大宋朝以文驭武,皇帝言语中也一直将他放在高世则前面,明显是要其人担起出使同军的重任。 但天子特意绕过宰执重臣,大半夜里要求自己和高世则出城寻找同军,肯定不会是确认皇后和皇长子是否还活着这么简单。 大宋君臣虽然关起门来称呼大同为伪同,骂其军队为贼寇,可实际上都很清楚同军军纪严明,行事极有法度。 中宫和大宁郡王真要是落到了同军手中,无论生死,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根本用不着自己二人冒这么大的险出城去打听。 很明显,天子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自己妻儿安全与否,而是同军会如何处置大宋皇室,最重要的是如何处置他这个皇帝。 换句话说,就是大同帝国的大军尚未赶到临安城下,白天才登上宣德门劳问将士表示坚决固守的天子自己就先跪了。 临安城保卫战还没有正式开打,皇帝就失去了守住城池的信心,急着派他们联络同军寻求退路——乞和! 郑望之满头大汗,脑子转得飞快。 此去同营,成与不成,自己都会被打上卖国贼的标记。 当卖国贼并不是不能接受,徐泽造反以后,大宋派往大同的使者一批又一批,理由花样百出,但本质上讲,哪次不是卖国? 甚至,天子身为皇太子时也曾出使过,照样卖过—— 这么多人都能卖,也不少他郑望之一人。 卖国不是罪,怕的是卖国都卖不起价。 以同宋两军之间的战力差距,临安怕是真的守不住。 既如此,大同又何必多此一举,接受大宋的议和条件? “郑卿?” 赵桓拉下脸来求臣子,郑望之却迟迟不肯做出正面回应,这叫他如何不恼火,声调中便多了几分怒意。 郑望之听出了天子的不悦,打了个冷颤。 “臣在!” 已经到了这份上,指望在宰执相公们那里讨到好已经不可能了,还不如实心为皇帝分忧,若是办成了,日后兴许还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郑望之也算是果决之人,当即横下心来,伏地大拜。 “中宫和郡王蒙难于外,臣虽文弱,却也有为天家分忧之心。敢请陛下许臣谈判之权,臣愿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同军退兵。” “好!” 赵桓终于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么快就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还能将投降的事说得这么体面。 正乾皇帝胸怀四海包容天下,只要能以正常渠道接触同军,自己就有机会保住小命,远比选择根本打不赢的对抗要强。 其人由是又想到了另一个让自己头疼无比的臣子,都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李纲这厮居然蛊惑朕对抗大同天兵,真能打赢也就罢了,可问题是以同宋两国的差距,如何打得赢? 这等沽誉买直之辈只为一己之私,全然不管朕的安危,端是可恨! 暗骂了李纲一番后,赵桓顿感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身上也有了力量,当即上前扶起郑望之和高世则。 “郑卿为江山社稷不惜以身涉险,朕便假你工部侍郎充军前计议使,高世则副之。两位爱卿勿要强求。可退则退,若不可退,万不可惹恼同将。” 听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能乞和则乞和,不能乞和也不要有压力,不讲任何条件投降同军也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卖国如果卖不出价,干脆直接送了。 郑望之暗叹一声,没想到自己还能见证百年大宋走向终结。 幸好,无论是卖国还是送国,都不是他一个代理工部侍郎和一线同军将领可以决定的大事,其人顶多是探探口风,就算名声再臭,也臭不到哪里去。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郑望之和高世则出了宫门,就被兵部尚书路允迪堵个正着。 然后,高世则留了下来,郑侍郎则被路尚书径直带到了政事堂。 大半夜了,政事堂中居然还灯火通明,除了轮宿宫中的中书侍郎吴敏外,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门下侍郎赵野等宰执均在。 就连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使李纲也在,另有政事堂和枢密院从官三五员。 想想也是,同军早间才扛着城中炮火强行推掉了何灌部营寨,入夜后张村镇又传来军情急奏,如此时刻,与大宋王朝国运紧密捆绑的相公们又如何能安心睡得着? 只怕是内侍前脚宣其人与高世则进宫,相公们后脚来到了政事堂专候自己。 在祥曦殿中面圣时,郑望之就担心天子绕过宰执直接给自己下达卖国任务会惹来祸事,没想到秘密任务还没开始执行,就被宰相们先抓到了政事堂。 看这三堂会审的局面,今夜明显不会有好果子吃,其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诸宰执中,白时中的官阶最高,但在当前形势下其人却是地位最不稳固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天子拿下,其人身份尴尬,没有说话。 李邦彦地位仅次于白时中,又惯会左右逢源,见郑望之如此紧张,乃打破冷场。 “郑郎中夜半入宫,可有要事?” “这——” 郑望之最终还是没能扛过众宰执的威压,老实交代了天子召自己进宫所为何事。 当然,其人也只讲了半截话,仅说了皇帝委自己假工部侍郎充奉使大同军前计议使,遣他与高世则前往同军营中探听虚实。 至于“万不可惹恼同将”之语,其人自是不敢乱讲。 奇怪的是众宰执并没有与其为难,仅是询问了诸如“可有圣旨”“天子可赐下信物”之类的话走了过场便没有再深究此事。 工部侍郎之职从四品,已跻身高阶文官之列,远非正七品的驾部员外郎可比。 但皇帝不知道是事多给忘了,还是故意如此,只是空口给郑望之许下了代理这一要职的好处,能不能真坐上去,还得看出使之事能不能办好。 宰执们故意问及圣旨、信物之事,就是明摆着提醒郑望之莫要以为搭上了天子这条线就能绕过政事堂。 而性刚言直的李纲在其余宰执问话时一直冷着脸没开口,直到郑望之要辞行了,李纲才盯着他冷冰冰地交代了一句: “贼性贪婪无厌,索求必然无度,何话当讲不当讲,郑郎中好自为之!” 啥好处没捞到,甚至都没有出城见到同军,就已经搞得自己夹在皇帝和宰执之间里外不是人,郑望之欲哭无泪,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城去寻同军。 好在经这一番折腾,其人也算明白了包括主战的李纲在内,宰执们并不反对与同军接触或者说虚与委蛇。 前前后后的折腾花去了不少时间,待郑望之和高世则等人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张村镇寻到同军时,天色早已大亮。 第五十三章 同军远道而来 被迫割让河北路和河东路全境之后,大宋王朝原本的都城东京便直接暴露在大同帝国的兵锋之下,随时都能被同军攻破,再无安全可言。 为了自己能睡几个安稳觉,教主道君皇帝不顾群臣的强烈反对,执意把都城迁到了远离同军又有山川之险的南阳府。 极度缺乏安全感道君并没有满足南阳府的地势险要,提前命工部侍郎孟揆和皇三子赵楷督工一线,历经数年耗费巨力重新构筑了一套以临安城为核心的防御体系。 改建后的南阳府不仅加强了各县城和要塞的防御等级,还将一些人口密集的交通要道村镇改造为军寨。 当然,以大宋十成钱财养不出五成兵的传统,处处都足量驻兵严防死守是不可能的,只能有所侧重,照顾重点方向和重点部位。 张村镇军寨位于临安城西北方向,地处内乡、顺阳、淅川、临安四县之间。 其位置虽然重要,但相对大同帝国而言处于后方,驻军数量和防御严密程度与临安东北方向的禳东镇相比,都差了一大截。 因而,当消失在临安城东北方向的同军骑兵突然出现在张村镇军寨外时,寨中乱作一团又迅速陷落便不足为奇了。 不过,在岳飞看来,同军前一天黄昏时分就已经打到了临安城下,且今日早上才强行拔除了一座营寨,周边城寨肯定早收到了宋廷的警报。 这种形势下,紧靠临安城的张村镇军寨居然全无战备意识,尤其是寨门大开这点就太有悖常理了。 宋军虽弱,也不至于稀拉到这种程度。 而横倒在镇上的马车极其华贵明显不似民间之物,且部分俘虏甲胄精良个个身材高大等异常现象更是引起了其人的注意。 岳飞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肯定是逮着大鱼了,当即命部队展开搜查。 没过多久,其部便在寨中一处民宅内发现了异常,并成功俘获瑟瑟发抖的大宋皇后朱氏和大宁郡王赵谌等人。 经审问,岳飞大略搞清楚了宋廷皇室贵人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一天前,得知同军即将杀到临安城下的消息,大宋皇帝赵桓担心临安城守不住,急命营御营禁卫护送皇后朱氏和皇长子赵谌先行前往陕西避乱,其人随后就来。 但朱皇后的车驾出城行不到二十里,天子不知为何又突然变了卦。 赵桓不仅自己不走了,还派内侍送来“可回”两字诏书,让皇后自己拿主意。 朱氏拿不准皇帝的意思,但夫妻多年,其人却非常清楚自己的丈夫极为缺乏定力,经常想一出是一出。 “可回”二字便是如此,模棱两可。 可回?可不回? 今日“可回”,明日说不定就“可走”了。 其人带着儿子出城是为了前往陕西诸路避乱,如今形势不明,丈夫传来的消息更加模糊,自不能轻易回去。 犹豫再三,朱皇后决定先前往距临安以西三县都不太远的张村镇歇驾,等临安形势明朗,皇帝有了明确诏令后再作决定。 如此,不管是回到临安城中,还是继续前往陕西,都方便。 知夫莫若妻,朱氏歇驾张村镇军寨的当晚,皇帝果然再次派来快马传诏。 赵桓这次没让皇后为难,诏令的内容很明确了:“天明后速回”。 但还没等到天亮,第三波天使就赶到了张村镇。 不过,天使并不是专门来寻皇后传诏的,而是赶往永兴军路传达紧急军情: 同军攻入临安城下,天子诏令四方兵马速速入京勤王。 形势危急,天使在张村镇寨墙下喊完话提醒寨中官兵提高警惕后,就立即打马离开继续传诏。 待睡得迷迷糊糊的朱皇后得到这个惊人的消息,顿时麻了爪。 局势急剧变化,皇帝之前的诏令已经不能再继续执行了,至少不能盲目执行。 摆在朱氏面前的选择有三条。 其一,继续向西,越过内乡县,进入永兴军路,等待南阳府危机解除再回临安。 此举有可能躲得过同军的打击,并保住自己和儿子的安全。 但天家薄情,等皇帝赶跑了同军,要是哪个臣子乱嚼舌根,提起皇后危急时刻违抗君命带着皇长子远走意图不轨,搞不好就会有废后之祸。 就算没有奸臣从中挑拨,这事也肯定会在性格忧郁的皇帝心中埋下一根刺。 而临安万一陷落,天子遭受不测,大宋覆亡,其人孤儿寡母流落陕西被一帮军头控制,也极度危险。 其二,趁同军刚刚抵达临安尚未完成围城的时机,冒险潜回城中。 此举实际是遵从皇帝之前“天明后速回”的诏令,政治风险最小,但军事上的风险极大。 临安城暂时是没有被围困,可同军究竟来了多少人、如何布防、哪条路可走等情况全不知道。 盲目赶回去,有可能运气好能顺利回城,可要是万一途中碰到了敌人,谁能保住她们母子平安? 实际上,这一行动就无法施行,因为担任扈从的御营禁卫虽有数百,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回临安。 没有禁卫扈从,朱氏一个妇道人家便是胆子再大,又如何能带着儿子回城? 其三,老实等待皇帝最新的诏令再做安排。 此举看似呆傻,却是最可行综合风险也最小的办法。 当今天子赵桓不仅文艺天赋与其父教主道君皇帝相差甚远,就连为天水赵氏开枝散叶这件人生大事上也远远赶不上太上皇。 大概是父皇移情别恋导致生母王皇后郁郁而终的童年记忆给年幼的赵桓留下了心理阴影,其人长大后于女色一项上并不怎么打紧。 以至于赵桓如今年满二十六岁都做了皇帝了,后宫却单薄得不像样子,仅有十年前便与其结为夫妇的皇后朱琏一人。 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结果,便是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太子妃朱氏为年仅十七岁的赵桓诞下了长子赵谌。 四年后的宣和三年,朱氏又为赵桓生下了一个女儿。 除此之外,赵、朱二人便再无其他子女。 而赵桓又没有再选过妃子,自然不会有更多的子嗣。 天水赵氏子息艰难,几度影响到皇位的传承。 因而,赵桓虽然是在国难到头仓促登基,却有不少臣子变着花样劝皇帝既要关心国事也不能荒了家事,请其赶紧选一些妃子多诞子嗣。 敌人都快打到国都了,臣子们却催着皇帝选妃,看似荒唐,实际却真是为大宋负责,当了皇帝还独子又无妃才是真荒唐。 若是唯一的皇子出了意外,太上皇尚在世,众皇弟也在世,赵桓屁股下的宝座可就不稳了。 所以,赵谌不仅是皇长子,还是唯一的皇子,赵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这根独苗涉险。 正常情况下,无论是走是留,皇帝都不会让皇后久等,肯定会再派使者来传诏。 朱氏是个不涉朝政的妇道人家,遇事求稳乃是人之常情。 其人思来想去,选择了最呆傻也是最稳妥的呆在原地,何去何从只听天子诏令。 只是,朱皇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丈夫竟然会忙中出乱,真的忘了妻儿还在外面飘着这件事。 其人天还未大亮就命御营禁卫收拾好行装,做好了诏令一下立即出发的准备。 结果,一直等到午时时分,还是没等来天子再次派来的使者。 朱氏倒是颇有定力,尽管心焦如火,表面却淡定如水,还想再等一等。 可护送皇后车驾的御营禁卫们却没有她这么大的胆子,一再强调同军凶残无比,劝圣人赶紧启程。 朱氏虽然柔弱,可做了十余年的太子妃,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政治素人。 其人对御营禁卫的秉性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有赏赐又不用打仗时自然什么话都好说,可真要把他们逼急了,什么烂事也都做得出来。 久等天子诏令无果,朱氏担心已经极度浮躁的禁卫会闹出大事来,只能点头同意离开张村镇。 不过,她并不赞成禁卫们直接前往永兴军路的提议,而是计划先前往内乡县会合入京勤王的西军人马再做打算。 直到这一刻,朱氏还是没有放弃对自己丈夫的幻想。 好巧不巧,寨门刚刚打开,扈从禁卫刚刚走到寨门处,就有眼尖者就见到如狼似虎的同军骑兵,顿时乱作一团…… 郑望之赶到张村镇前,岳飞正在为如何处置朱氏和赵谌等人犯愁。 其部是以运动战为主要战法的骑兵,保持快速机动能力是打赢仗的关键。 此番阴差阳错抓住了赵宋王朝的皇后和皇长子,自然是了不得的大功劳,但一个处理不好,就有可能变成大包袱。 孤军深入,后路又被断,还带着行动迟缓的妇孺,行军速度、投入兵力甚至作战方式都会受到严重影响,使得很多原本能打的仗都变得不能再打。 郑望之、高世则主动找上门来请求谈判,也算是解了岳飞一个小难题,其人当即在士师康达的见证下接见了宋使。 “大宋工部侍郎充奉使大同军前计议使郑——” “等等!” 郑望之尚未报出自己的身份,就被岳飞打断其人的讲话。 “本将没记错的话,你朝工部侍郎当是从四品吧?五品以上公服应该着朱色,为何你穿一身绿袍?!” “这——” 郑望之顿时语塞,皇帝交代完任务就立即将其人赶出了宫,当时又是深更半夜,自不会有人给其发放从四品的朱色公服,便是想寻人借一套都来不及。 岳飞看到了郑望之的窘态,摆了摆手。 “罢了,公服对不上,可有印绶和文书?” “啊!” 郑望之有苦难言,皇帝空口许诺,宰相们又故意卡他的脖子,公服、圣旨皆无,又哪里能有什么印绶和文书? 两国相交,如此严肃的外交场合,稍微有一点纰漏都能被对方借机寻事。 果然,见宋使瞠目结舌,岳飞按剑而起,怒喝道: “给我拿下这两个狗胆包天的贼人!” 其人将令一下,候在帐内的亲卫立即上前,制住了郑、高二人。 郑望之一介文士,何时见识过这等场面,吓得脸色煞白,身体抖如筛糠。 高世则到底是武人,并且早年有过出使同军的经历,被如狼似虎的同军兵士制住了尚能保持一丝清醒。 “将军!将军,实是误会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冒险出城寻找同军的赵宋官员,毫无疑问就是其皇帝或者朝廷派出来谈判的使者。 岳飞其实很清楚这一点,故意借口公服、印绶和公文之事发难,就是先声夺人,故意拿捏他们,以确定本方在谈判中的绝对优势地位。 “你说,有什么误会?” 小命尽在敌人之手,高世则不敢耍小心眼,只得挑好话讲。 “我朝皇帝陛下听闻将军驻留张村镇,秋毫无犯,还对寨中军民多有看护,特遣郑郎中和下官前来劳军,以答谢将军看护之情。” 堂堂大宋的皇后和皇长子竟然在国都之外被敌军所掳,丢尽大国颜面。 尤其是皇后朱氏,年芳二十五岁,正值青春貌美的大好时光,此番陷于敌手,就算同军军纪再严,也无论朱氏脱不脱得了身,个人名节都会受到极大损害。 高世则含糊其词,避开不谈皇后和皇长子被俘之事,就是出于这方面的顾虑。 岳飞本就是个严于律己的人,自从戒掉酒瘾之后,更是越发稳重,当然不可能做出坏妇人名节这等恶事。 赵宋这个副使会说话,不仅考虑到了朱氏名节,也避免岳飞沾染莫名的脏水,其人自不会傻到点破这个话题。 “同军军纪严明,不伤无辜,不欺妇孺,所谓‘看护’,不过是我辈武人之本分。” 岳飞在“不欺妇孺”四字上下了重音,高世则顿时放了心。 “下官九年前出使登州,就曾见识贵军军纪,佩服!佩服!” 郑望之这会也回过了神来,赶紧接过话茬。 “陛下恐下官位卑,难当出使重任,临行前才假以工部侍郎之职。下官心忧王事,半夜出城,行得匆——” “好了!” 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必要故意羞辱宋使找优越感了,岳飞摆手吩咐亲卫。 “松绑!”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郑望之汗透衣背,再不敢在岳飞面前拿腔拿调了。 “谢将军明断!” 岳飞是统兵战将,考虑问题自然多从军事角度出发。。 其部意外抓住了朱氏和赵谌,行动受到了影响,接见宋使,只是为了与其虚与委蛇,以摸清宋廷的虚实,为自己的下步行动提供参考。 “你等既是为劳军而来,可带了哪些劳军物资?” 赵宋正副使者加上护卫,满打满算才八个人,郑望之连公服都没时间换,哪有什么劳军物资? 不过,同军才攻下张村镇军寨,暂时不缺补给,也用不着宋廷劳军。 郑望之此来也不是为了劳军,而是肩负更重要的皇命。 “请将军恕罪,下官等来得匆忙,随身并无劳军物资。所需钱财物资,将军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力办到。” 郑望之一直边说话边紧张注视着岳飞,遗憾的是后者的神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明显对他强调的“钱财”二字不感兴趣。 其人担心弄巧成拙,赶紧停止这个话题,直接挑明来意。 “两国交兵,祸及百姓千万,陛下不忍见生灵涂炭……” 第五十四章 君臣一心 直到郑望之、高世则二人出了大帐,陪同岳飞接见宋使的康达这才开始讲话。 “师正,咱们真要接受宋廷的劳军物资?” 岳飞正低头盯着案几上的简易地图思索军情,头也没有抬,随口回复道: “他们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要是不收,岂不是显得咱们没有和谈的诚意?” 岳飞被皇帝外放统兵后,就一直在草原上打马匪和部族兵,积功升至副师正。 去年同军大扩编,其人又抓住了机会由副转正。 他所统帅的骑兵师便是那时组建的,因兵员和战马挑选非常严格,到现在还没有满编。 康达也是从该师组建就开始与岳飞共事,二人工作和私交都算不错。 后者心不在焉,其人顿时有些上火,音调不自觉高了两分。 “可是,咱们——” 岳飞听出了不对劲,抬头就见康达一脸严肃盯着自己,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笑着解释道: “老康,你且放心。宋廷劳军的物资我绝不会沾手,能分下去的当场就分给将士们,不能分的也会打包记账,留待日后核查。” 士师是同军特有的军官编制,营以上各层级都有士师,为将佐官,掌军中教化和禁令刑狱,虽然不能干涉掌兵官指挥作战,却有监督之权。 因而,岳飞接见宋使便要带上康达以做见证,如何处理宋廷即将送来的劳军物资也需向士师做以说明。 两人相处了大半年,康达自是知道岳飞对军纪的重视,相信其人肯定不会借机贪占宋人的劳军物资。 但他也清楚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好几岁的师正胆子极大,说话办事少有顾忌,担心其人为了军功而行差踏错。 并不是康达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信不过岳飞,而是职责所系,不得不多想。 其人身为士师,有义务提醒掌兵官不能犯“政治性错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指的不仅是将领远征在外不能事事请示上报而贻误战机。 当战则战,当走则走,遇有特殊情况时甚至可以改变战前制定的计划,乃是优秀将领的必备素质。 但将在外,不仅会遇到该不该打如何打的军事问题,还会遇到更复杂的政治问题。 比如,眼前接见宋使一事便是如此。 岳飞的身份只是统兵战将,并无外交之权。 严格意义上讲,其人未得到皇帝的授权就不能私自接触宋使,更不能进行实质性的谈判。 而擅自接受对方贿赂性质的劳军物资更是授人以柄,一个处理不好就能被论罪。 康达陪同岳飞一起接宋使见郑望之、高世则二人,既是行事士师监督之责。 也是出于对岳飞的信任,为其人的行动背书。 即便康达在会见宋使过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也承担了极大的政治风险。 若是此事处置不当,日后受到军法追究,胆大妄为的岳飞肯定会被治罪。 而身为士师却不尽职的康达也逃不了,甚至还会因知法犯法而罪加一等。 当然,正乾皇帝胸怀博大,乃是少有的明主,自不是赵宋那帮又要人卖命又把人当贼防的狗皇帝可比。 骑兵师孤军深入敌后,随时都有被包围的风险,又阴差阳错抓住了赵宋的皇后和皇长子,接下来的行动都会因此受到极大影响。 如此形势下,为了任务顺利完成,并带回俘获的重要人物,就不能再死守军法而使得本部进退失据。 接见宋使并与其虚与委蛇乃是应时之举,只要战后如实上报,英明的皇帝陛下肯定不会追究岳飞和康达擅自外交之罪。 只是,世间万事都要讲究一个“度”。 正因为皇帝陛下是明主,为人臣子就更应该谨慎。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万万做不得,心中要有数。 绝不能恃宠而骄,把皇帝的信任当作自己放纵的资本。 康达担心的便是岳飞眼里只有军功,而忘记了其人身为战将,哪些事绝对不能做。 万一玩过了火,可就是谁也救不了他了。 不过,岳飞本是聪明人,这些诛心之言也不能乱讲。 “师正,这一战咱们骑二师的战功已经够耀眼了,属下认为咱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阵脚,等大部队赶到移交重要战俘,没必要为扩大战果而冒险。” 部队深入敌后虽然危险,但战机也无处不在,以岳飞的好战之心,自然不会满足于仅抓住赵宋皇后和皇长子这点功劳。 只不过现在情况还不够明朗,其人自己也只有一个还未成型的作战计划,就没有必要透露给康达了。 士师虽有监督之权,却不能干涉掌兵官指挥作战。 岳飞用不着说服康达支持自己继续冒险,只需要为其分析清楚当前战场态势就行。 “老康,你如何看宋廷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派使者来寻咱们?” 康达果然被岳飞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其人陪同岳飞接见宋使,全程都在冷眼观察郑望之、高世则的言行,也发现了不少疑点。 “赵宋朝廷并没有派使见咱们。” 岳飞也隐隐猜到了这一点,但不太确定,便想听听康达的判断。 “何以见得?” 自同舟社离开梁山前往之罘湾发展起,康达就随兄长康狸投身同舟社。 早年的同舟社人少事也不多,徐泽有大量的时间深入军中和之罘书院授课,由此改变了包括康达在内的很多人,让他们从全新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 这十余年来,康达跟随大军南征北战,脚步遍及天下,眼界也不断开阔。 其人又多年从事士师之职,积累了丰厚的理论知识,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当年康家村那个眼里只有一日两餐传宗接代的穷苦少年了。 “赵宋军力孱弱,这些年来谁都打不赢,为维持上下尊卑,确保内外稳定,就得格外重视礼仪规矩,尤其是外交大事上,更是一板一眼从不含糊。 郑望之既被其皇帝任命为工部侍郎充军前计议使,哪怕只是假代,其朝廷也应该为其备好出使该有的国信和鞍马袍带,可他们却偏偏空手而来。 这一点透着极大的古怪,我认为应该是宋帝担心临安城守不住,才借口探望被俘的皇后和皇长子派郑望之等人来寻我们表达乞和之意。 但其朝中肯定有部分官员不同意乞和,新君个人威望不够,压不住朝廷,才行此下策,半夜三更派人偷偷出城,且不敢为此准备圣旨。”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岳飞深入敌后,手中兵力有限,要确保自身安全又不断扩大战果,就不能一味蛮干,必须多打“心战”,少打“兵战”。 而要实现这一目标,不仅要弄清敌军的布局知道其薄弱环节,还要搞明白其内部矛盾并加以利用,如此才能如刨丁解牛般游刃有余。 以赵宋王朝的国情,大难临头君臣异心再正常不过。 康达能想到赵桓与臣子之间的矛盾,岳飞自然也想得到。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其人才觉得可以借此机会做文章。 岳飞并没有直接挑明自己的想法,而是继续询问康达。 “临安城内已经戒严,郑望之等人就算得了皇命,但没有圣旨和信物等同于擅自行动,守军如何敢放他们这么多人半夜偷偷出城?” 康达面露鄙夷,不屑地道: “赵宋臣子又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坚决不降,自然也有人贪生怕死。再说了,就宋军那烂军纪,能不能守住城墙隔绝内外都两说,几个人出城而已,有的是办法。” 康达的推测确实符合赵宋的国情和军情,岳飞点点头,顺着康达的话提到另一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临安守将知道皇帝派郑望之出城一事,故意不阻拦?” “这——倒是有可——等等,师正的意思,莫非是说赵宋主战的大臣有可能会将计就计,故意放使者跟我们谈,再趁机劫营?” …… 临安。 自两天前同军抵达城下后,城中就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所有城门都时刻禁闭,吊桥也全部拉起,以防神出鬼没的同军突袭城池。 郑望之、高世则等人出城时是半夜,完成出使任务回到临安却已经下午了,众目睽睽之下想要进城,必须先征得亲征行营使李纲的同意。 所以,皇帝交给他们的秘密任务其实一点都不保密。 或许赵桓也清楚这一点,才故意不交给郑望之圣旨和信物,免得一意守城的李纲不放人还将事情闹大,搞得自己下不了台。 有了昨晚的“三堂会审”,李纲倒是没有再为难郑望之,只是简单询问了其人出使情况,就放郑、高二人进了宫。 见到了皇帝,郑望之闭口不提昨晚宰执们差点扣住自己的事。 赵桓似乎也对此事全无觉察,或者说知道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郑侍郎为皇帝带回了一坏一好两个消息,坏消息是中宫和大宁郡王确实是被同军俘虏了,好消息是两位贵人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保障。 离开张村镇之前,岳飞安排士兵带着郑望之和高世则远远地看了被俘的朱氏和赵谌,但没有让他们对话。 二人实际上并不能确认朱氏和赵谌是否收到惊吓,有没有受伤,所谓安全应该有保障纯粹是他们的推测。 不过,同军军纪严明,张村镇军寨内秩序未乱却做不了假。 护卫皇后出城的禁卫们也没有受到虐待,甚至伤者还得到了医治,以此推断皇后和皇长子平安无事并不算瞎蒙。 以同军的实力,也确实没有必要在妇孺身上撒气表现自己的威风。 皇帝显然并不在意这些细节,甚至都没有询问自己妻儿的具体情况,反而更在意同军将领说了哪些话。 毕竟,对赵桓来说,都已经到了这份上,什么妻儿老小,什么江山社稷,都比不了自身的小命更重要。 郑望之和高世则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同军将领没有拒绝宋使的求见。 同军军纪森严,若是没有正乾皇帝的默许,其将领肯定不敢私自接见大宋官员。 从这一点就能推测正乾皇帝打仗归打仗,却没有关闭和谈的大门。 只要能谈就还有希望,总比硬着头皮对抗根本打不赢的同军强。 小命有了保障,赵桓一颗悬着的心落下,随口夸赞郑、高二人不畏艰险,任务完成的很好。 见皇帝心情大好,郑望之赶紧主动请罪,称自己擅自承诺朝廷将要犒劳远道而来的同军,而同将则以释放被俘的御营禁卫作为回报。 对外战争打不赢就卑辞厚礼求饶,乃是大宋王朝的优良传统。 只要能退兵,不仅无罪,还有功劳。 而且,花钱买平安其实是高端操作。 嗯,很高很高的那种。 须知道,很多弱国面对强国时想花钱买平安都未必买得到。 而把屈辱的战争赔款换成更能体现本国优越感的岁赐、劳军等形式,更不是一般人能够玩得好的超高端操作。 郑望之此事办得如此得力,赵桓自没有还追究其罪责的道理,还当场御笔书就圣旨一道,正式授予郑望之工部员外郎之职,以酬其人出使大功。 高世则为副使,亦有功,擢三阶,升为中亮大夫。 一夜之间,郑望之便由正七品的驾部员外郎连升五级,成为从四品的工部员外郎。 即便赶上了新君即位,且国难当头急需用人的特殊时期,这个晋升速度也非常诱人了。 赵官家深得罚就要罚得让人惧怕赏就要赏得让人心动的赏罚之道,有过必罚,有功也当场兑现。 郑望之和高世则二人升官晋阶,还需准备新公服、印绶等物后再来答谢君恩。 趁着这个时间空挡,赵桓命内侍传诏各宰执入宫。 大敌当前,担负重任的宰执相公们全时战备,倒是不费时,很快就鱼贯进入宫中。 赵桓没有再让已经换上新公服的郑望之为难,而是直接挑明自己心忧妻儿安危,未及通知诸位相公便派郑侍郎等人出城寻找同军。 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就由郑侍郎为相公汇报一下使同之事。 大宋虽然曾经有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好时光,但从当今天子的曾祖父英宗皇帝开始,连续几代皇帝都想尽办法收拢权力。 赵桓此番偷偷派郑望之等人接触同军,虽然不合朝制,且与皇帝之前坚决抗同的态度相悖,但“心忧妻儿”这个理由却无比正当。 臣子们明知道皇帝此举就是要绕过他们直接与同军取得联系,也不能明着阻拦。 郑望之汇报完,赵桓便让各宰执们各抒己见,商议应对之策。 毕竟,劳军也好,赔款也罢,肯定不会是小数目。 这么大的事,宰执们若是坚决不同意,皇帝也没办法空口变出钱财来。 幸好,众宰执没有不给皇帝的面子。 包含李纲在内,诸相公都不是傻子,都很清楚同宋两军战力差距太大,大宋真的打不赢这场战争。 因而,昨晚他们明知道郑望之出城要做什么,也没有阻止。 之所以摆出一副拒不投降的态势来,并不是真要与同军血战到最后一人。 而是能战方能言和,没有顽抗的能力,就别想送走徐泽这尊瘟神。 最终,宰执们均承认郑望之的功劳,但提出了两点疑问: 其一,出少钱才能送走同军? 其二,谁出面与同军进行第二轮谈判? 第五十五章 还有没有脸皮 第一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 大同帝国此番大举伐宋,正乾皇帝在《讨宋檄文》中就指明了要教训不懂得敬畏强者的大宋朝廷和一再祸害天下的道君赵佶。 因畏惧同军兵威,道君不负责任地把江山甩给了儿子,然后自己一路南逃。 跑了罪魁祸首,正乾皇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其人愿意退兵,最终开出的代价也必然超过大宋朝廷能够承受的极限。 由此,主和的白时中、李邦彦与主战的李纲、吴敏等重臣才能一面争论对同外交政策主导权,一面又能在一些国事上达成一致意见。 他们的目标都是挽救大宋即将灭亡的命运,从而保住自己背后阶层共同的利益,不同的只是各自策略。 坚守城池是为了逼迫同军知难而退,主动乞和也是为了请同军退兵,可现在的问题是朝廷想乞和都找不到谈判的对象。 因为打得数万宋军不敢出城的同军骑兵并不是其主力,而只是前锋而已。 大宋君臣其实都明白这个叫岳飞的前锋小将并没有决定两国战与和大事的权力,却不得不与其人和谈。 同军骑兵神出鬼没,打得临安守军不敢出城。 守城最怕的就是内外消息隔绝,不仅城内人心不稳,即将分批赶到的各地勤王兵马搞不好也会被同军逐个击破。 这种情况下与同军前锋谈判以行缓兵之计,也算是应时之策,至少表明了大宋并没有对抗大同天兵的意思,有承认自身错误的和谈诚意。 能不能麻痹同军将领暂且不论,至少能留下退路。 能花钱买通同军退兵,谁愿意硬着头皮打根本就打不赢的仗啊。 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卖国的名声太难听,在出多少钱才能让同军退兵的问题上,众宰执都拿不出靠谱的意见,只能是皇帝自己定调子。 赵桓也清楚同军的主力都还没有到来,与其前锋绝不可能达成真正的退兵条件,自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若及割地,则多与岁币增三五百万不妨。” 皇帝如此“壕气”,众宰执皆保持沉默,只有肩负抗同之责的亲征行营使李纲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贼性贪婪无厌,如朝廷不为之动,措置合宜,彼当戢敛而退。如朝廷震惧,一切与之,彼定益肆觊觎,忧未已也。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愿陛下审之。” 很明显,李纲并不是一根筋的犟臣。 其人不反对议和,也同意花钱买同军退兵,他反对的只是“朝廷震惧,一切与之”,担心大宋对大同予取予求,只能使其“益肆觊觎”。 不过,李纲这番话终是说的没有底气。 徐泽公开造反后就屡次打败朝廷的大军,逼得大宋反复签订城下之盟。 大宋王朝虽然没有向大同帝国称兄献岁币,可事实上却是不断向徐逆割地赔款,“益肆觊觎”的局面实际已经形成,此时再说这些话为时已晚。 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军队上,徐泽造反后,大宋禁军对同军从未一胜。 而且越打越不敢打,梁方平、何灌二人手握大军却望风而逃就不说了,李纲这等国之干城亲自组织城防,还能让守军站在城墙上自己踩死自己上百人。 军队表现如此窝囊,任谁都没法有底气。 南阳府相比开封府,地势确实险要了很多,可就城池防御性而言,仓促扩建的临安又远不及持续经营了两百余年的都城东京。 如此险要的地势都无法阻止同军攻入南阳腹地,临安又拿什么阻挡同军的猛攻? 形势比人强,强要面子的结果就是面子里子都会失掉,还不如果断伏低做小买平安,众宰执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均没有反驳天子的意见。 而且,这种形势下的谈判哪有一两次就成功的? 同军会不会退兵最终还是得看正乾皇帝的脸色,以其人的贪婪,绝不可能轻易打发。 若是真能只花三五百万岁币不割地就让大同退兵,反倒是要烧高香了。 第二个问题相对简单点。 打前站的郑望之哪怕被皇帝正式任命为工部侍郎,也只是从四品。 以此等级别的官员求见同军前锋小将自是足够了,但要想表达大宋朝廷和谈的诚意则远远不够。 须知道正乾皇帝的架子极大,同宋两国数次爆发危机,大宋派去的使者都必须是实权真宰相和血缘足够近的亲王才行,不然就直接给你赶回去。 正乾皇帝现在还没有出现,皇后和皇长子也成了同军的俘虏,暂时可以不急着派真宰相和亲王一同前往同营劳军。 但大宋派去正式谈判的官员级别若是太低,肯定会被视为“不懂得敬畏强者”,搞不好就会被直接轰回来。 由此,涉及到具体的出使人选高不成低不就,赵桓就不好确定了。 国难当头,地位最高的太宰白时中外无退敌之功,内无安定朝堂之能,已经吃了不少弹劾。 皇帝对言臣们的上奏尽皆留中,明面上是维护太宰颜面,实际却是逼迫其人让位。 白时中也清楚自己应付不了当前如此复杂的局面,无意再趟这滩浑水,已经两次上书请求去位,此时更是装起了木头人。 次相李邦彦为人最是油滑,各方关系都处理得不错,早年还和徐泽有些许交情,是迎驾正乾皇帝的不二人选,此时还不适合派出。 中书侍郎吴敏、门下侍郎赵野,一个附和李纲极力主张抗同,一个一门心思乞和,政治倾向太明显,也不适合做这等事。 就在皇帝犹豫难决时,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李纲又主动站了出来为天子分忧。 “贼气方锐,我大兵未集,固不可以不和。然所以和者得策,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祸患未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惧郑望之柔懦而误国事,请官家许臣使同。” 赵桓却当即摇头,以“卿方治兵,不可”为由给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 朝中这么多臣子就李纲最激进,派他去犒劳同军,绝对会把事情搞砸。 拒绝了李纲的主动请缨,赵桓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极尽忠心整日陪伴自己左右的臣子——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 赵桓当即唤来梁师成,命其人为奉使大同军前计议使,郑望之为副,遣二人前往张村镇军寨犒劳同军,开出银三五百万两的条件,以试探同军是否愿意退军。 为了表达和谈的诚意,赵桓还命梁师成随队押解黄金一万两,以及酒果、锦帛等物赏赐同将岳飞等人。 梁师成是道君手下最得信用的宦官之一,其人得宠时,就连宰相都要巴结他,乃是可以与“公相”蔡京、“媪相”童贯齐名的人物,号称“隐相”,可谓煊赫一时。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道君被正乾皇帝威吓而仓促南逃,抛弃的不仅有其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江山,还有忠心为其办事的臣子。 新君即位后,梁师成便被迅速边缘化,权势尽失不算,还让别有用心的太学生陈东给其扣上了“六贼”的大帽子。 其人这段时间极为低调,日夜陪伴皇帝身边,就是怕自己一旦远离了天子身边便会奸人进谗言陷害。 尤其是同为“六贼”的李彦、王安中(王安中流放永中途中遭暴徒袭击,被活活打死)二人相继身亡,更是让梁师成惶惶不可终日。 今日突然莫名其妙接到出使同军的诏令,其人顿时懵了。 但圣意已决,梁师成不敢当面抗旨,只能慢慢磨时间,希望皇帝能够收回成命。 其实,时间还是有的。 等皇帝和宰执们开完会,定下了诸般事宜,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计划随队押到同营的一万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张村镇距临安城近三十里,如今兵荒马乱,走这么远的夜路送这么多黄金非常不安全。 为此,副使郑望之特意请求选派二十名健卒随队护卫并押送黄金。 梁师成犹不放心,担心这点人马太少,更担心自己离了天子左右会遭小人暗算,请求皇帝多给人并宽限时间,等天明后再出发。 只要天子同意其人留下,今晚就有机会说服皇帝换人。 赵桓却担心拖的时间长了,会让同军前锋小将疑心大宋没有诚意,只是将护送士卒增加到了五十人,却不肯等天明后再出发。 梁师成一再说明夜间不安全,皇帝被其缠得烦了,索性命人将梁太尉轰出了宫门。 宋军官兵惧同极甚,即便有重金赏赐,一时想挑出五十个胆壮的汉子也不容易。 趁着郑望之挑选人员,准备物资的时间,梁师成赖在宫门外,厚着脸皮托了数位熟识的内侍和班直向皇帝传话,称自己有要事汇报。 可惜,几个人连梁太尉贴身的蜀锦香囊都收了,却皆是只收好处不办事,进宫随便转了小半圈就出来随意糊弄其人。 绝望的梁师成只能摸黑出了临安城,然后一再催促随从人员不停赶路,以期望早点赶到张村镇尽快完成任务赶紧回宫。 结果,仓促赶路的宋使途中遭遇了同军伏路斥候。 其实,虽然康达突发奇想,认为宋军会劫营,但有赵宋皇后和皇长子两个贵人在手,岳飞并不相信宋军有胆量冒如此奇险。 退一步讲,以其部的战力,就算受到了几百宋军的夜袭也不怕。 不过,赵宋皇帝行事向来疯疯癫癫,不能以常理推之。 岳飞最终还是在张村镇周边布置了四个伏路小队,严令他们紧盯宋军动向。 宋使队伍连夜赶路自是打着灯笼火把的,走的也是大道。 但在梁师成的不断催促下,众人一路大呼小叫直奔张村镇方向而去,且队形凌乱,人人携带短兵,非常符合宋军劫营人马的特征。 同军伏路斥候小队仅有十个人,不敢大意,当即放箭。 …… 这场意外导致四人当场中箭,更多的伤亡出现在突然遇袭后的相互推搡和砍杀。 幸好同军斥候及时发现了不对劲,喊出了“蹲下,不得乱动”的口号稳住了混乱的宋人,这才避免了惨剧进一步扩大。 经清点,宋使队伍有三人当场死亡,另有十六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被押往张村镇的途中,又有四人伤重而亡。 其中,就包括大宋奉使大同军前计议副使郑望之。 一路都在催促随从赶路的正使梁师成却是运气极好,既没有被同军的箭射到,也没有遭到随行宋兵捅黑枪。 不过,如果可以选择,其人宁愿死在这场意外事故中。 这么重要的任务办砸了,天子肯定会雷霆震怒,本就失魂落魄的梁太尉经此一吓,居然吓傻了。 并非字面意义的“傻”,是真傻了。 其人双眼呆滞魂不守舍,嘴中还兀自念叨不停“臣一心为官家办事”“我要见官家”之类的话语。 岳飞无法与这个傻掉的大宋奉使大同军前计议使正常交流,也就无法确定宋廷派这些人半夜来张村镇做什么。 宋使随从倒是还有不少人能够正常交流,只是这些人尽皆是郑望之临行前才在军中临时抓来的健卒。 军汉们只知道自己要护送梁太尉和郑侍郎来张村镇见同军的大官,至于自己要担负什么任务,随车押解的又有哪些物资等,尽皆一问三不知。 一直等到天明时分,吓呆傻了的梁师成仍没有彻底回神。 其实,从梁师成断断续续的话语和郑望之的尸体,以及马车中的黄金等物,岳飞和康达大概能猜出赵宋朝廷连夜派出使团,就是要来犒劳同军的。 不过,站在岳、康二人的立场上,事情闹成了现在这样反而是好事。 如此一来,既达成了迷惑宋军拖延时间等待主力赶到的目的,也避免了二人承担私自议和的政治风险。 确定审不出更多有用的情报后,岳飞便命耶律九斤带一队骑兵押送梁师成等人返回临安城。 郑望之等人的尸体也一并送了回去,连同赵桓准备劳军的酒果、锦帛、黄金等物资,尽皆封存还给赵宋。 同军不要钱财,只要讨说法—— 堂堂大宋朝廷,居然在摆出和谈的姿态后,又派兵马夜袭同军,还有没有脸皮?! 第五十六章 徐泽来啦 梁师成被皇帝赶出城后,就有臣子和内侍抓住时机向皇帝进言,争相弹劾太尉之过,请求天子诛杀此獠以振民心。 赵桓之前留着陈东所列“六贼”之一的梁师成没有处置,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后者一直缠住其人,让他没有机会明辨忠奸下诏除贼。 而是相对于其他“六贼”,梁师成这人作恶极少,反而广结善缘。 尚在潜邸的赵桓就曾多次受其援护,梁师成不仅暗中阻止过觊觎大位的郓王赵楷,还在皇太子拒绝登基诸臣措手无策时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赵桓如今刚刚登基,急需邀买人心,以巩固自己的帝位,不可妄杀臣子。 而梁师成不管有没有作大恶,是否真该被列入“六贼”,首先都是对赵桓有援护之恩的臣子。 皇帝登基之初就下狠手处置对自己有恩的臣子,能不能振奋民心不知道,但肯定会大损天子的名声,给人留下赵桓薄情寡恩的坏印象。 而且,大宋制度在此,宦官权势再重也只有依附于皇权时才有些许威风。 没有皇权支持又不掌实际兵权的宦官,屁都不算。 道君仓促跑路后,梁师成便没了靠山,已经掀不起什么浪来,杀与不杀其人对赵桓来说都没有多大的影响了。 实际上,道君在位时,梁师成虽然权势极重,能够与蔡京、童贯二人并称,但在仕林中的名声绝对算不上坏。 真正坏掉梁师成名声的,是代表京师“民意”的太学生陈东上书。 “六贼”的坏名声经陈东上书后,迅速在民间流传开来,但在朝堂之上,基本没人附和这个说法。 赵桓又不是啥都没见识过的傻子,基本的鉴别力还是有的。 其人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接连两次给自己上书的陈东,但后者字里行间极尽挑唆之能,一再离间自己父子关系的意图却瞒不过事后冷静下来的赵桓。 大宋新君确实年轻也很叛逆,一直希望通过各种手段证明自己比老爹强。 可毕竟血脉相连,自家的事让一个啥也不是的外人一再拱火,换成任何人回过味来也会非常不爽。 你说梁师成是“六贼”他就是? 你说要杀这些人,朕就必须杀? 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你是?! 赵桓的逆反心理本就较重,一旦认准了陈东居心叵测,反而越发不想杀掉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威胁的梁师成。 怎奈梁太尉权势煊赫时积德太多,宫廷内外和朝野之间很多人曾受过其人的照拂。 如今换了皇帝,梁师成失势却不死,叫哪些曾经跪舔其人的人如何能够安心? 由是,梁太尉出城仅仅一晚加小半日的时间,就有大臣、内侍、太学生、布衣等各色人等十余人通过各种渠道向皇帝反映其人的罪过。 其中,便有太学生陈东的第三次上书。 “臣于去年冬尝与诸生伏阙上书论‘六贼’之罪,又近言蔡京父子及童贯等挟道君南巡,恐生变乱,乞追还阙下,各正典刑,至今未蒙尽行…… 昨日闻道路之言曰……上皇初至江陵,不欲前迈,复为数贼挟之而前,沿路劫持无所不至……天子之父乃受制奸臣贼子一至於此; 况数贼之党,遍满江南……一旦南渡,即恐乘势窃发,控持大江之险,江南郡县必非朝廷有。 ……非梁师成阴有营救而然邪?请言师成之恶。外虽憸佞,而其衷阴险祸贼,招权怙势,坏法乱纪,无所不至。 上皇每所进用宰执、侍从,师成必收以为己功,故大臣听命,师成以行国政,威声气焰,震灼中外…… 国家至公之选,无如科举之取士,而师成乃荐其门吏使臣储宏,特赴廷试,宏自赐第之后,仍令备使臣之役……唱名之日,师成奏请升降,绝灭公道。 又创置北司以聚不急之务,专镇书艺局以进市井游手无赖之辈。 滥恩横赐,靡费百端。窃弄威福,阴夺人主之柄。 使师成不去,同恶尚存,群贼等辈倚为奥援,陛下虽欲大明诛赏,以示天下,胡可得哉!” 众口可铄金,积毁能销骨,面对汹汹而来的民意,赵桓耳根软没定力的个性又开始发挥作用了。 即便其人对太学生陈东已经抱有成见,可看了该生这封满是“道路之言”却又极富煽动性的上书后,赵桓还是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难道梁师成真有这么大危害?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争相弹劾他的罪过? 朕是不是真的被此贼给蒙蔽了以至于忠奸不辨? 赵桓无法判断自己的判断,只能顺应人心,命其中一个偷偷反映梁师成罪过的内侍在城墙上专候其人,待其回城就立即予以控制。 其人还是很谨慎的,并没有下旨当场杀了梁师成。 若梁师成是无罪,肯定能自证清白,若是真有罪,再除去不迟。 不想梁师成走时还是好好的,回来时却变得呆傻,已经不能自证清白了。 更关键的问题是护送大宋奉使大同军前计议使归来的同军骑兵又挑起了祸事。 耶律九斤虽然放了还活着的梁师成等人,却将死去的郑望之等七人尸体丢进了临安城护城河。 随后,其人又带着骑兵绕城高呼,大肆宣扬宋廷明面乞和暗地里却派人半夜潜行准备偷袭同军还被打败的丑行,要求赵宋朝廷必须给出说法。 形势急剧变化,应对形势变化的举措也必须跟着变化。 朝廷此时若还要坚持处置梁师成就会显得心虚,甚至会落下杀人灭口的口实。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全局眼光。 或者说,有人有这眼光,却因为私利选择了无视形势变化。 赵桓派来处置梁师成的传诏内侍周崇义就是这样的人,其人领了皇命后,就老实守在城墙上等梁师成、郑望之等人返回。 对周崇义来说,城下来回驰骋的同军骑兵确实很恐怖。 但他们只有几十个人而已,叫得再凶也攻不了城,当务之急是完成好皇命,绝不能因为一小队同骑恐吓就啥事不敢干。 守卒用箩筐将梁师成吊上城墙后,周崇义便立即取出圣旨当众宣读。 本已经呆傻掉了的梁师成听到“天子诏”三字,竟然恢复了些许清醒,老实伏身跪地听旨。 这份诏书自不是承认梁师成使同之功的褒赏,而是通篇皆是其人的罪过。 不过,处理并不算太重:贬其为彰化军节度副使。 听完圣旨,梁师成浑浊的眼珠竟然彻底恢复了清明,直勾勾地看向周崇义。 这个小东西原本跪舔梁太尉最积极,还一度想拜后者为义父,只是其人文笔太差,入不了爱好雅致的老梁之眼,被他拒绝了。 如今老梁失势,这帮小人却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 梁师成瞬间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栽在哪些人手里,也想明白了自己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命运,由是彻底放弃了对皇帝的幻想,放声大笑。 “哈哈哈,天子圣明!梁师成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啊,死不瞑——啪!” 周崇义和城上兵士都被梁师成的狂笑所慑,皆看傻子般看着其人发癫。 梁师成却趁众人松懈之机,挣脱兵士的控制,纵身一跃,重重地摔下了城墙。 …… 一夜之间,大宋君臣寄予厚望的劳军行动竟然变成了夜半劫营,真是天大的误会。 其实,这件事虽然蹊跷,但并不难解释清楚。 就算正副军前计议使皆死于各种意外,也还有数十个随行的护卫军卒可以作证。 实在不行,大宋还能再派宰相或亲王带着梁师成的首级前往同军营中磕头陪小心,总归有办法让同将明白大宋君臣敬重强者,真没有生事的想法。 但现在的问题是同强宋弱,战争话语权完全控制在同军手中。 且同将连朝廷送去贿赂他们的钱财物品都退了回来,摆明了不想接着和谈的态度。 赵桓等人虽然搞不明白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现在就算想把自己的热脸贴上别人冷屁股也贴不着,除了认命还能咋办? 谈判解决两国争端的大门因为梁师成、郑望之办事不利而再次关上,赵桓只能暂时压下继续讨饶的心思,开始认真备战。 至于还在同军手中的朱氏和赵谌人身安全,其人这个时候顾不上了。 反正以正乾皇帝的大度,该放自己妻儿回来的时候必然会放,现在想再多也于事无补,还是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赵桓听从了尚书右丞李纲的建议,下诏争取人心。 “朕以寡昧,履承至尊,任大而守重。硕德弗类,不能仰当天意,属邻入寇,削地寻盟,遽传多垒於四郊,岂特蹙国之百里…… 自今月初七日避正殿,减常膳,冀上天助顺,万国效忠,交扶不拔之基,永底丕平之治。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从这道圣旨看,皇帝似乎又有了抗击同军的锐气,但首相白时中却受梁师成之死的刺激而彻底心灰意冷,第三次上书请求去职,不想再继续这场无聊的游戏。 该做的戏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赵桓也确实盼着早日换掉这帮老臣以彻底掌控朝堂。 其人乃下诏罢去白时中太宰之职,并授予其人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依前特进、庆国公,加食邑七百户,实封三百户。 次日,赵桓又连下两诏。 以李邦彦为特进、太宰兼门下侍郎、神霄宫使,加食邑七百户,实封三百户。 以赵野特授正奉大夫、少宰兼中书侍郎、神霄宫使,加食邑七百户,实封三百户。 赵桓借同军入侵的压力对朝堂人事进行了大幅度调整,地位愈发稳固,而负责抗同的亲征行营使李纲也全力做着临安保卫战的准备。 李纲以百步法分兵备奭,京城四壁各备以从官,宗室、武臣为提举官,诸门皆以中贵大小使臣分地而守。 每壁用正兵五千余人,各配民壮、厢军若干,日夜巡城,严防同军偷城。 另以马步军三万余人为预备队,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每日训练不止,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针对禁军各指挥缺编严重,组织体系混乱等问题,李纲还奏请天子,在军中实行统制、统领、将领、队将四级新编制,以方便大战时调配力量组织指挥。 在整顿兵员的同时,其人还组织大量民夫对城防设施进行加固,修楼橹、挂毡幕、垂绳索、安奸座、备火油、施燎炬、运砖石,以应对同军攻城。 针对守军对“威冂大将军”火炮产生了心理阴影不敢再使用的事实,李右丞果断拆除了部分实用性有限的火炮,并将库房中的八牛弩拖了出来安在城墙上。 临安城中,大宋朝廷的战争机器终于全速开动,城中一切社会活动皆向战争让步。 城外,岳飞则趁着宋军全力备战,无暇顾及城外局势再度出击。 遣耶律九斤送回梁师成问罪赵宋君臣的当日,岳飞就带着主力直扑宋廷设在熊耳山麓的菊湍岗养马场。 菊湍岗三面据水,地势起伏不大,水草丰美,赵宋朝廷迁都南阳府之前,就在此开辟了马场,以放养战马,并以一个将的禁军驻扎守护。 然而,守军有备而不敢战,哪里是如狼似虎般的同军对手? 守军一触即溃,战斗毫无悬念。 此战,岳飞部获健马万余,刍豆无数。 之前的张村镇军寨突袭战直接包了宋军的饺子,此战守军因地势原因,逃跑的也不多,接连两次胜利,岳飞部已经抓到了近四千余俘虏。 再加上如此多的健马和赵宋皇室贵人,此战的战果已经非常丰富。 若还继续窝在地域狭窄的张村镇军寨,不仅人马过多展不开,而且俘获远大于本队人数也极度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变乱。 在菊湍岗略作休整,完成战俘的初步整编后,岳飞带着缴获赶往穰东镇。 其人计划以战俘为炮灰,强行砸开穰东镇军寨,再如法炮制继续拿下周土县,然后就近等待后续大军赶到。 不过,岳飞尚未带人赶到穰东镇军寨,就碰到了仓惶向南溃逃的宋军兵卒。 随即从溃兵嘴中得知同军大部队已经开进南阳府了。 第五十七章 忠勇无双李孝忠 早在岳飞进抵临安之前,紧挨南阳府的永兴军路商州勤王兵马就赶到了内乡县。 该部统兵官说来还与徐泽有过交集,乃是曾参与过平灭方腊之乱和大名府之战的忠州防御使辛兴宗。 其人在朝廷大军兵败南乐镇之后,错误得出徐泽将会挥军南下灭掉大宋的结论,乃与怀德军都总管杨炯(字惟忠)等人联手,准备挟持童贯逃往河东路割据地方,以应对群雄并起的局面。 没想到徐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仅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东京城,还顺手拉了童贯一把,让频临灭亡的大宋王朝得以延续。 而大宋朝廷第一名帅童贯经历这次大败后,也声望大损,收拾不了杨炯这等大军头,便把气撒在了小军头辛兴宗的身上。 其人隐忍了小半年,终于逮到机会寻了辛兴宗一个不是,蛊惑教主道君皇帝将其调到偏远的广南东路任职。 辛兴宗也是命大,在满是瘴痢的广南待了近五年,居然还能活下来。 去年,同宋两国军事危机爆发,种种迹象表明大同帝国正在准备发动一场大战。 军力不济的大宋朝廷被迫迁都南阳府避敌锋芒,并再度竭尽民力扩军备战,以应对大同帝国可能南下的压力。 病笃思良医,国难思良将。 大宋虽大,敢战又能战的中高阶武将却很少。 而之前的几年里,同宋数次交锋都以宋军大败为结局。 此时正是名将凋零,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 有过多次大战经历的辛兴宗这才被教主道君皇帝想起,并调回永兴军路出任商州防御使一职。 此番同军入寇南阳,王朝倾覆在即,既是大宋王朝之危,也是武人军头之机。 差点死在广南东路的辛兴宗迫切期望能借勤王之机在新君心中留下良好印象,因而行动非常积极。 其人借着紧挨国都的有利条件,率先完成动员,赶在了所有人前面成为第一个带兵进入南阳府的勤王军将。 但富贵再好,也要有命来享受。 其部除了必要的留守兵力外,进入南阳府的商州人马只有四个半指挥,兵制员额两千余人,实际兵力仅一千余。 靠这点兵力加强内乡县防御,牵制同军在南阳府的行动都很勉强,深入临安城下就只能是送人头了。 由是,辛兴宗第一时间向朝廷汇报了自己的忠心后,便老实留在了内乡县,准备等待更多勤王兵马赶来再行动。 永兴军路毕竟紧挨南阳府,各地只要动员起来,行动也慢不了多少。 继商州兵马进入南阳府后,虢州、华州等地的勤王兵马也陆续赶到内乡县,加上城中原本的驻军,总机动兵力接近五千人。 但拖到这个时候,同军前锋岳飞部也已经进抵临安城下。 南阳府防御体系的重点在其周边险要的地形,而不是临安单薄的城墙,现在同军却轻易突破周边防线直接攻到了临安城下,大宋王朝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天子连夜下诏,催促各地兵马速速进京勤王。 形势异常危急,聚集到内乡县的勤王兵马不敢再等,只能立即进军。 内乡县城中的兵马虽多,却各有分属,互不统辖,要在同军骑兵的威胁下赶往临安,肯定不能冒着被同骑逐个击破的风险分开行动。 城中军阶最高作战经验也最丰富的辛兴宗当仁不让地负起了统兵之责,其人将各部兵马略加整顿后,便急速赶往临安。 但同军的动作更快,岳飞大早便率军强行拔除了何灌部小营,随即又转进数十里,果断拿下张村镇军寨。 得知前往临安的重要节点张村镇被同军攻陷,辛兴宗自知麾下兵马虽多,战力却参差不齐,指挥协调非常不便,在野地里绝非同骑的对手。 由是,其人已经走到了半路上,又果断缩回内乡县固守。 敌后作战之所以危险万分,粮路断绝补给不稳定的危险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危险来自军情不明,战场态势混沌,战场单向不透明。 侵略军天然就会受到战场周边的百姓强烈抵制,军情获取的难度直线上升,无法有效及时掌握敌情动态,就容易打糊涂仗。 不过,以大宋官府对民间的薄弱掌控力和军民之间的紧张关系,宋军即便在主场作战,对战场态势的掌控也不会比同军更强。 因而,在南阳府战场掌握彼此的动态上,同、宋两军实际是半斤八两。 但在战争中,战力更强的一方通常也会更加主动,军情获取的密度要高于对方,更容易完成战场遮蔽。 占领张村镇后,岳飞便将斥候洒到了内乡县境内。 这才打探到了内乡方向勤王宋军赶了几十里路又仓惶逃回的消息,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次扩大战果的绝佳机会。 其人之后假意答应郑望之的劳军建议,便有将计就计,稳住临安朝廷,而后寻机打掉内乡县勤王宋军的想法。 临安危急,永兴军路数千西军到了近在咫尺的内乡县却按兵不动,各统兵官战后绝对逃不多大宋朝廷的清算。 内乡宋军迟早要冒险出城,一举击溃其部的计划是可行的。 但岳飞看到了军事上的可行性,却忽略了自己在政治上的风险,幸好有士师康达及时提醒其人不要犯政治性的错误。 岳师正当时确实没有反应过来,但事后还是琢磨出了不对劲,意识到自己在接连的胜利之后的确有些飘了。 因而,挫败了宋廷“借劳军之机劫营”的阴谋之后,岳飞便果断放弃了继续留在张村镇击败内乡方向勤王兵马的想法。 其人随即率部攻下菊湍岗马场,然后直接押着战利品往回赶,以等待主力接应。 岳飞不知道的是,自己临时改变作战计划,恰好又错过了一次战机(危机)。 其部撤出张村镇之前,又有一部勤王兵马经商州赶到了内乡县。 这部勤王兵马明显不同于其他宋军,乃是私募之军。 其主将姓李名孝忠,本是永兴军路宁州豪族子弟,幼年时随父徙居秦凤路巩州。 李孝忠不仅有庞大的家世,也有很强的能力。 其人富韬略,善应变,重气节,在巩州颇有人望。 早在仙源县发生动乱,大宋丢失了袭庆府时,李孝忠就意识到同宋两国格局将会因为此事而深刻改变,压抑了许久的两国大战就要爆发。 其人当即找到知巩州事董有邻汇报自己的想法,并请后者上书朝廷务必要放弃幻想,赶紧准备迎击同军的大战。 董知州被李孝忠的缜密推理说服,立即上书,但朝廷却没有任何回音。 不久后,大同正乾皇帝发布《讨宋檄文》,两国大战即将爆发之际,京城却传来了教主道君皇帝欲要禅位于皇太子的荒唐消息。 李孝忠认为同宋两军战力相差巨大,大战一起,同军必狂飙猛进,大宋有京师被围甚至城破之危,劝董有邻事急从权,不要等天子诏令,赶紧准备勤王之事。 可是国难当头,临安城里却要换皇帝,朝中政局必然因此而剧烈动荡。 各地掌兵的文武官员在这个时候如何敢轻举妄动,就不怕被人弹劾图谋不轨么? 董有邻虽有勤王之意,却不想拿自己的官帽和项上人头冒险,不敢动员巩州兵马。 李忠孝眼见说不动“胆小如鼠”的董知州,当即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尽散家财,准备招募壮士,自己率军进京勤王。 好在其人的判断是正确的,避免了董有邻出兵剿灭境内叛贼的政治风险。 教主道君皇帝虽然打算趁同军还没有攻入临安就抽身跑路,却没有忘记禅让皇位前下达罪己诏和勤王诏,以号召天下兵马和各地豪杰进京勤王。 勤王诏送至巩州时,李孝忠已经筹集到不少钱财,加之李氏在当地的威望,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招募到了三千壮士。 董有邻清楚李孝忠确有统军之才,便按照朝廷的旨意授予其人承节郎,让其部私军代表巩州兵马入京勤王。 这期间,大同帝国多路并进攻入大宋的消息也传了到了巩州。 其中,河东同军经吴堡寨西进,攻入永兴军路绥德军。 西军老巢遭到严重威胁,不少地方都在观望,以待形势更加明朗再决定出多少兵。 但大敌当前,也没人敢承担有闲置兵马却放任京都被围而不救的政治风险。 因而,李孝忠赶往南阳府的途中,不少军州皆派出少量兵马作为代表,随其人先期入京,以表自己的忠心。 由是,待承节郎李孝忠赶到内乡县时,兵力竟然膨胀到了五千人。 巩州在秦凤路,要来到南阳府,一路需要要经过秦州和陇州两州,以及凤翔府和京兆府两个大府,行程千余里。 李孝忠以私募之军走这么远来勤王,其中艰难险阻自不必细表。 但令其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离得这么远都赶到南阳府了,向有善战之名的辛兴宗等人居然还缩在内乡县等增援。 这叫重气节富韬略的李承节郎如何能忍? 其人指着辛兴宗等人的鼻子就是一顿羞辱。 什么巩州骡子都能日出小骡子来,长安驴子却因为没卵子配不了种(辛兴宗是京兆府长安县人); 什么同军兵卒定是身高九丈嘴大如盆,不然辛防御为何不敢进军…… 辛兴宗年近五旬,且成名多年,也是有脾气的,如何受得了李孝忠这等无品小官的羞辱(承节郎为武臣官阶五十三阶第五十一阶,未入流)。 其人当即拔出刀来就要砍死不知天高的小崽子,李承节郎年轻气盛,更是不惧,也拔出刀来与其针锋相对。 乱世有刀就是草头王,官职再高也没有手中的兵马好使。 李孝忠虽然是未入流小官,但其人麾下五千兵马,尤其是三千私军却是实打实的。 实际上两部人马基本相当,但辛兴宗麾下兵员分布更杂,嫡系人马更少。 而李孝忠部经过千余里行军的不断磨合,向心力和战斗精神更是远远超过只敢窝在内乡县等支援的辛兴宗部人马。 辛、李二人的火并自然不可能真发生,很快就被众袍泽扯开了。 但经此一闹,气势上更盛的客军秦凤路兵马反而成了主力,而被李孝忠压制得死死的辛兴宗则实际上让出了勤王大军主导权。 其实,这本就是满腹韬略的李孝忠想要的结果。 其人一介布衣,散尽家财募得数千兵马,又千里挺进南阳府,为的是忠君报国谋富贵,哪能交给不会打仗不敢打仗的军头做炮灰给消耗掉? 因而,发现辛兴宗名不符实,担不起勤王重任时,李孝忠便果断出言相激,以夺取勤王兵马的主导权。 此事之后,内乡县上万勤王兵马虽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但指挥关系却是勉强理顺了——未入流小官李承节为主,从五品的辛防御则为辅。 辛兴宗极度惧怕同军骑兵,空握数千兵马,却一直缩在城中固守,仅派出少量斥候在城池周边活动,对岳飞部的行踪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李孝忠远道而来,更不清楚同军的最新动向。 但其人一到内乡县就敢于就向辛兴宗发难,自不是后者这等庸人。 掌握大军指挥权和话语权后,李孝忠便召集众军官,详细询问同军近期斥候的活动密度和到达区域,并以此画出了一张草图。 众军官看着这张满是线条和交叉点的草图一头雾水,李孝忠却能从中看出玄机,并得出以下结论: 其一,同军的目标就是内乡县勤王兵马; 其二,以派出斥候的密度推测,同军兵马不足两千,算上防守据点,看押俘虏必须留守的人员,能用于作战的兵马最多千余。 其人主张将计就计,趁敌军不知道内乡县已经获得增援的时机,立即出兵诱敌,歼灭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同军。 此计能不能成暂且不论,临安城却是必须要救的,永兴军路数千兵马猬集内乡县这么久,再不开拔就等着朝廷责罚事后责罚吧。 所以,众将并不排斥立即进军,问题出在谁为诱饵上。 两部勤王大军互不信任,当诱饵的一方很有可能会被友军抛弃,而直接被同军吃掉,辛兴宗当然不愿冒这个风险。 李孝忠既然制定了进攻策略,自然不会想到了这一点。 辛防御没胆不敢当诱饵,李承节自己当。 其人也不需要没卵的永兴军兵马真冲锋打同军,只要他们跟在后面摇旗呐喊,看我秦凤男汉子杀贼就行! 再度被羞辱,辛兴宗也只能再忍,就等着看着小儿的笑话。 没想到,李孝忠这会又赌对了。 待勤王兵马提心吊胆地赶到张村镇,才发现同军早撤了。 第五十八章 所谋者大 同军第三军拿下东京城后,牛皋一面继续攻略开封府剩余各城,一面向颍昌府方向派出岳飞和欧鹏两个师继续扩大战果。 宋军梁方平、何灌两部接连不战而溃,导致颍昌府、汝州赵宋朝廷布置在两地的防线出现重大缺口,国都南阳府门户由此大开。 岳飞抓住战机,果断率骑兵驱赶败军攻入南阳。 欧鹏统帅的步兵师行动相对较慢,落在了后面。 其部兵力有限,莫说紧跟岳飞攻入南阳府,就连分散控制颍昌府和汝州十二县都没法做到。 由是,欧鹏将主要兵力用于控制长葛、长社、襄城等通往南阳府的干道要点县城,并大力清剿四处流窜的溃兵和盗匪,为随后赶到的大军保证粮道安全。 而如杨翟、郏县、郾城、舞阳、梁县、龙兴、鲁山等偏离干道的县城,其人暂时都没有精力攻取,名义上还掌握在宋廷手中。 不过,这些地方因为朝廷大军接连溃散,城池以外溃兵、盗匪横行,也早已混乱不堪,各县官员仅能勉强维持城内的基本秩序。 得知大同正乾皇帝率数万大军御驾亲征的消息,沿途各县赵宋官员认为大同灭宋改朝换代的时机已经到来,赶紧弃暗投明,纷纷主动联系同军赶紧跪迎圣天子。 徐泽一路不停,直奔南阳府而去,并没有停下脚步安抚这些贴上来求降的赵宋官员。 战争只是改朝换代的手段之一,而不是其目的。 这一战进行到现在,大同帝国取得的战果已经够丰硕了,而赵宋王朝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反应迟钝。 表面上,又是臣子逼迫昏君内禅,又是各地争相勤王,看起来非常热闹,赵宋上下的确有救亡图存的行动。 可实际却是观望等待投机者居多,这个延续了一百六十多年的王朝绝对不止这点底蕴,大部分能动用的力量都还没有被充分调动起来。 不然的话,又怎么会有京东西路势如破竹,开封府不战而陷,梁方平、何灌望风而逃,京东、京西各县官员争相献城呢? 统一天下的过程若一直这样,又如何能够实现通过战争涤荡这天下大部分陈腐势力的效果?徐泽又何苦这些年来一再给腐朽的赵宋王朝续命? 其人特意给了赵宋朝廷近一年的战争准备时间,为得就是让其君臣清醒认识大同与大宋的本质不同。 以积极振作起来,动员自己可以动员的最大力量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然后,在战争中被摧毁、被铲除、被消灭。 而不是争相跪降,主动投靠必然要剥夺他们大部分利益的野蛮大同,然后又背地里使坏。 现在,这一战打成了这样,再打下去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 轻易获得的领土越多,战后对这些新收取之地的治理难度就越大。 徐泽准备亲自前往临安,迅速结束这场大战,以尽快恢复占领区社会秩序,抓住时节开展春耕春种。 然后,集中精力推进社会改革,等基本消化了新地盘再说。 当正乾皇帝的车驾进入周土县时,李孝忠统帅的万余勤王兵马也终于赶到了临安城下。 “张村镇大捷”为差点就要崩溃的大宋朝廷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为了稳定人心,并表彰李孝忠、辛兴宗等勤王军将的忠勇,天子特意召见了众将,还单独留下李孝忠,赐予其人统领武功大夫之职。 “统领”这个职务是李纲为了守城才搞出来的野鸡军职,位于统制之下,将领、队将之上,可大可小,并无固定官阶。 武功大夫则对应品阶为正七品,不算太高。 但李孝忠之前还是武臣第五十一阶的承节郎,直接一步提到第二十七阶的武功大夫,也足以显示天子对其人毫不掩饰的赏识了。 不过李统领的官帽子还没有戴热,就给弄丢了。 原因倒不是与其有矛盾的辛兴宗告黑状,而是李统领自己告他人的状惹了祸。 李孝忠率军“收复”张村镇的时间是下午申时左右。 军情紧急,其人决定继续进军,不出意外的话,大概要到天黑后进入临安城下。 为安定临安人心,防止守军误以为其部是同军而发生不可测之事,李孝忠提前派出了快马向朝廷汇报本部人马的行进计划,并请朝廷提前安排好本部扎营地点。 但等其人赶到临安城下时,才发现朝廷虽然为其划定了营地,却在城池的正北面安排了左右两营,距离护城河还不到十步。 孤城难守,说的就是外无必援之军,城内守军的士气就很容易崩坏。 援军不一定要很多,重点要与城中人马内外呼应,并能有效威胁敌军。 因而,援军通常会单独安营扎寨,仅扎营位置的选择就非常考验为将者的能力。 而朝廷为勤王兵马划定的扎营地点简直蠢透了。 营地靠城墙这么近,完全起不到威胁敌军的效果不说,大军取水(临安护城河是死水喝不得)、排污和部队展开行动等等,都非常不方便。 等到同军攻城时,城墙上的守军不仅不能为营中勤王兵马提供有效支援,其远程武器还有极大几率会误伤营寨中的官兵,简直就是腹背受敌。 而且,大营正对北方,此时虽然已经到了正月份,但北风还没有停,大军在此地立营,敌人很容易利用风向半夜放火袭营。 李孝忠狂傲归狂傲,却不是一根筋的?人。 其人也清楚自己是远来的客军,必须一切听从朝廷安排,尽量别给自己惹麻烦。 但现在的情况是同军随时都可能攻过来,不尊重战争规律胡乱扎营就是自寻死路。 决定上万勤王将士的生死,甚至大宋王朝国运的胜败,都会因这个愚蠢的营地设置而注定。 这让其人如何敢为了顾忌朝廷大佬的颜面就胡乱将就? 李孝忠当即请示朝廷自选营地,却遭到了李纲断然拒绝。 李右丞确实不知兵,但身为亲征行营使,负有主持临安保卫战的重任,必须通盘考虑整个战局,哪能随便来个不入流的军将就可以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 其人当然知道让勤王兵马将大营扎在城下不妥,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安排。 何灌当日选择的扎营地点倒是城墙够远。 结果,被同军强行扛着城上的炮火拔除。 那一战给守军留下了极重的心理阴影,也让李右丞意识到战争的残酷,其人如何敢让这支勤王大军又因为营地没扎好而再次被同军攻破? 正乾皇帝亲自统帅的大军即将赶来临安,李纲却已经没有打赢这一战的信心了。 其人只想死守临安,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只要拖得时间够久,皇帝长期在外的大同帝国必然会后方起火,迟早会自己退兵。 要达成这一战略,临安城内的人心就不能乱。 让勤王兵马驻守城下,主要是让惶恐不安的临安军民看到希望,知道自己不是困守孤城,从而坚定守下去的信心。 万余勤王兵马而已,完全可以被消耗掉。 但绝不能在何灌的小营被同军强行拔除没几天时间,就再发生一次同军强行破营的情况——这样的话,对临安守军士气的打击就太大了。 李孝忠的建议被拒绝,憋着一肚子火贴着护城河扎下大营。 其人根本没心情睡觉,连夜写了一封奏书,准备弹劾亲征行营使李纲。 次日一早,李孝忠受召入宫面圣,一路看到了李纲之前辛苦布置的各种城防。 实话说,花样确实不少。 但在其人眼里,全他娘的是糊弄鬼鬼都不搭理的样子货。 为了尽力说服天子,面圣时李孝忠很很克制,直到皇帝赐予官职,并询问他关于此战有何高论前,其人都没有乱讲话。 同军都快打到了城下,还问什么计? 赵桓此举本就是走个过场,以体现天子对战争、对勤王军将的重视。 刚刚升官的李统领大豪出身, 其实也清楚这一点。 但同军就快要打过来了,任何糊弄都会导致千万人死得不明不白,其人不敢说假话。 李孝忠当即掏出昨夜准备好的奏书,向天子汇报了十二条守城意见。 其中,第一条就是弹劾亲征行营使李纲完全不懂用兵之术,还固执己见罔顾将士们的生死,必须撤掉,马上就撤! 李纲究竟会不会指挥打仗,赵桓是真的不知道。 但其人却明白同军拒绝和谈,大宋岌岌可危,要想活命就只有硬着头皮守城。 而满朝文武重臣中,唯有尚书右丞李纲坚决抗同且有极强的行动力,撤了李纲,换谁来为朕守城? 刚刚提拔为武功大夫的李孝忠么? 李统领分析守城作战的要诀来头头是道,赵桓倒是真的有点动心。 不过,其人就算再糊涂也知道自己要是真敢这么做,满朝大臣都会抵制这个任命。 李纲再如何幸进,也是正儿八经科举入仕又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朝臣,让他做亲征行营使尚且有很多臣子不服。 大敌当前,一个啥也不是的秦凤路武夫跑到皇帝御前,说几句天子听不懂的军事术语,就能获得指挥朝廷大军的绝对权力? 开什么玩笑! 赵桓虽然没有在这个时候撤掉李纲的想法,但还是收下了李孝忠的奏书。 毕竟,李纲守城有决心归有决心,可脾气也非常大,若不是同军入侵的现实威胁摆在眼前,赵桓是真不想用这样的臣子。 耐着性子听完了李孝忠的守城建议后,赵桓便以“军情紧急,城外不可少了统领坐镇为由”将他打发出了城。 随即,天子又立即召尚书右丞李纲进宫,以李孝忠的建议询问后者守城疏漏之处。 赵桓的目的是借机拿捏性子刚直高傲的李纲,可后者本就脾气冲,得知自己被昨夜刚刚赶到的秦凤路刺头告了黑状,如何能忍? 李相公确实是军事外行,可接下抗同大任后,其人就一直在刻苦钻研,兵书都被他翻破了好几本。 相比起专门砍人脑壳的武夫来,李纲可能在指挥打仗上确实不擅长,但放眼朝中文武,再想找个比他更强的,也真找不到。 其人能不能指挥打仗还需经过实战检验,可在赵桓这等没有军事常识的皇帝面前驳斥李孝忠的建议却是易如反掌。 李孝忠年纪轻轻,勤王之前仅是一介布衣,可懂朝政艰难,可晓治国繁琐? 朝廷勤王诏令下达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其人就能私募数千兵马,又急行千余里,赶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进京,究竟是为人极忠,还是所谋者大? 此子率兵勤王之后,仅授不入流的承节郎,就能生生压制住一帮桀骜不驯的武臣,当年徐泽谋反之前,怕也是没这个胆量和能力吧? 同军即将攻入城下,此贼却离间君臣,建议临时调整防御部署,究竟是何居心?! …… 尽管隐隐觉得李纲有些意气用事,一些话捕风捉影危言耸听,但赵桓还是怀疑起自己之前对李孝忠的判断结论。 最终,赵官家还是被李右丞说服,下诏追夺了不久前才赐予李孝忠的官身。 诏令下到城外大营,李孝忠刚刚换上的新官袍又脱了下来。 其人倒是警醒,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天子信任。 夺官只是第一步,很快就会被奸臣落井下石,搞不好就有性命之忧。 李孝忠乃以探查敌情为由,带着几个心腹前往穰东镇方向,行不过几里,其人便调转方向,疾走逃命。 实际上,李纲之前还真建议皇帝将居心叵测的李孝忠抓起来问罪。 但赵桓担心此举会伤勤王将士之心,一个不慎就会引发兵变,否决了其人的建议。 李孝忠做贼心虚自己跑路,辛兴宗等人当即落井下石,提供了不少其人的黑材料,如此,更加坐实了这人真有大问题! 深宫之中的大宋皇帝赵桓暗自后怕,当即再下诏书,着有司缉拿在逃人犯李孝忠。 为了严整军纪,震慑各怀心思的大小军头,李纲又专门派出了一队马军循着李孝忠逃跑的方向进行追捕。 不过,这队马军并未追远就急忙退了回来,并带回了紧急军情: 同军主正向临安杀来! 第五十九章 阵前答话 申时左右,同军前锋进渡过临安城北的湍水,便迅速展开警戒,驱逐宋军斥候,搭建浮桥,勘察地形,并以白灰在临安西、北、南三面标定各部的立营区域。 随后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各师营陆续开进前锋标定的区域,又很快分散开来伐木掘土,赶在天黑前立营扎寨。 同军各部的行动紧张而有序,人员来往穿梭却忙而不乱,极具军事美感。 当然,落在远处紧张的宋军士卒眼中,则是大战将起,敌人却不把本方放在眼里的憋屈和压抑。 实际上,两军相距数里,即便天气晴好,普通人仅凭肉眼也就能够看到行进的队列、移动的大旗等显眼目标,并不能看清同军官兵个人的具体动作。 而随着同军到来的人数不断增加,活动的烟尘不断增多,临安城墙上的守军更加难以观测他们的行动。 不过,有秩序的军队和无秩序的人群行动时产生的烟尘效果是不一样的,而有经验的军士就可以依据这一特征推测大军的人数、士气等情况。 临安城墙上便安排有专门负责侦察同军行动的军官,以随时向不通军伍的亲征行营使李纲汇报同军到位人数。 四千…… 五千…… 七千…… 一万…… 一万五…… 李纲初时还能与身旁的属僚和将佐们谈笑几句,以显示自己镇定自若,丝毫不将伪同的大军放在眼里。 可随着抵达湍水边的同军人数不断更新,其人的脸色逐渐严峻起来,就连呼吸的节奏都因紧张而放缓了几分。 “相公!是正乾——伪帝!” 其实,不需要身旁的将佐特意提醒,以李纲的视力也能隐约看到落日余晖下,正乾皇帝的赤底金龙大纛正缓缓进入视野。 远处正在立营的同军将士纷纷停下手中正在进行的工作,山呼万岁的巨大声响仿佛能够随着北风传入紧张不已的宋军官兵耳中,给大战将起的压抑氛围再增几分。 正乾皇帝的车驾抵达同军立营位置后并没有停止,而是在御营官兵的护卫下,继续缓缓向南,不断靠近临安城。 城上的李纲等人明知道此时是最好的反击时刻,城下也有现成的勤王兵马,若有猛将强兵趁机朝狂傲自大的伪帝发起冲锋,搞不好就能再打出一个高粱河—— 咳—— 可惜,大宋现在是既无猛将,也没有强兵,士气还极端低落。 这种情况下,派出去再多人也只能是送人头,更别想打退大同最精锐的御营兵马。 城上城下万余名宋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伪帝大摇大摆靠近,并最终停在了己方远程武器极限射程之外,现场气氛压抑至极。 就在众人猜测正乾皇帝此举的意图时,对面大军中一名骑士越众而出,径直穿过赵宋勤王大军左右两营之间的隙地,似乎是要朝李纲等人站立的复燕门而来。 勤王大军营中,能够强力统合秦凤路、永兴军路两地人马的狠人李孝忠仓促逃走,朝廷新任命的统领辛兴宗威望不够,勉力稳住军心都很难。 朝廷不下旨意,其人根本不敢对这个明显是传信的同军骑士采取任何行动。 就在一个时辰前,朝廷突然下旨捉拿李孝忠,虽然因为其人提前逃跑没拿到,但还是在勤王官兵中造成了很大的混乱。 李孝忠这厮狂上了天,谁都都看不上,在首批勤王军诸将中的人缘非常不好。 但其人肚子里有货这点却是众将公认,就是受过他羞辱的辛兴宗也不得不服。 这类人平日里非常招人厌,可真到打仗要人命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是希望能接受李孝忠这样战将的指挥。 别的不说,至少在其人麾下活下来的几率要大得多,甚至还能跟着博富贵。 结果,皇帝刚封了李孝忠的官,承认其人对首批勤王大军的统辖权。 官帽子还没戴热,又免去其职,还派军队来追捕,就着实让人看不懂了。 看不懂朝廷迷之操作的勤王官兵此时都还处于混乱之中,尽皆眼睁睁地看着同军骑士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营而过。 “聿——” 直到抵近了复燕门吊桥边,大同御营亲兵王德才勒马停下,随即抬头,对着城上目瞪口呆的李纲等人高喊: “大同正乾皇帝御驾亲征,问罪赵宋,速唤你国皇帝阵前答话!” 李纲虽然惊讶于同军小将都有视万军如无物的胆魄,却没有真的被其人惊呆,脑子里一直很清醒,王德的话一字不漏地都听到了。 天子乃万金之躯,身荷大宋江山社稷之重,出不得任何差错。 前几天,官家在皇城宣德门上犒赏守城官兵,都是由李纲代为传旨,现在又如何能到敌人的“阵前答话”? 而且,王德语气轻蔑,对官家全无敬语。 即便大宋最终不得不与大同和谈,也不能毫无底线,更不能任这一个低贱武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折辱天子。 念及此处,李纲勃然作色,指着城下的王德厉声大喝: “快!给本官射杀此等不知上下尊卑的贼子!” “使不得啊相公!” “相公!万不可冲动!” “相公——” 复燕门城门楼上,紧张不已的宋军兵士尚未对李相公的命令作出及时反应,李纲身旁的将佐属僚就已经争相劝阻其人了。 众人这么紧张,自然是因为他们知道“两国交兵,不杀来使”的古训。 不过,这句话并非严格的国家义务,而只是一般意义的优待惯例。 实际上,战争中斩杀故意对方来使并不鲜见,这样的例子不绝于史书记载。 交战中,是否善待使者其实跟这句古训没有太大的关系,而主要取决于交战双方的实力对比和主将的作战决心。 只要杀使有利于稳定军心,激励斗志,乃至逆转战局,那便杀了。 现在的问题是大宋根本没有打赢此战的信心,只能以战促和,甚至幻想以拖促和。 抛开传话小将不会说话这点暂且不论,强势无比的正乾皇帝不远千里亲自统帅大军来到临安,还没开打就派人来“请”赵官家出城和谈,可以说诚意十足了。 天子怎么“答话”的问题还可以想办法再与大同协商,在此之前绝不能冲动行事。 只要李相公命令的箭矢射了出去,甭管能不能射杀城下的同军骑士,大宋就失去了正乾皇帝赐予的和谈机会。 如此打脸的行为绝对会触怒架子颇大的正乾皇帝,待到城破之后,朝中文武或许还能留下一部分,城上没有劝阻李相公的众人绝对难逃被戮。 性命攸关,叫不敢对抗大同众人如何不急? 其实,李纲也清楚这一点。 其人嘴上喊得虽凶,但众人劝阻后却不坚持,以此既表达大宋绝不可辱的坚定决心,又能勉强维持以战促和的局面不破裂。 只是,城下的大同使者王德还真是一介武夫,哪里想得到李纲肚子里的弯弯绕绕。 不过,其人也懒得想。 出发前陛下便有吩咐,对宋人就要强势,不用给他们面子。 趁着城上赵宋官员拉拉扯扯装腔作势演戏正热闹的功夫,王德取下背上的强弓,迅速拉满,对着城墙上的李纲大喝一声: “呔!狗官,看箭!” 嘣—— 开弦之声传来,李纲应声而倒。 “相公!” “相公——” “哈哈哈——” 城上众人慌作一团的时机,城下的王德却直接调转马头,也不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射中,大笑着扬长而去。 “本官没事!都散开!” 李纲确实没有事。 因为王德的弓上根本就没有箭。 不过,真等到他人以弓弩指着自己开弦的危急时刻,李纲才知道自己的养气功夫还是差得很远。 刚才,同军小将开弓的瞬间,其人竟然没有注意到对方弦上没箭矢,真以为自己要死了,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身体也僵硬挺直并不受控制地后仰。 若不是众官佐及时扶住,李相公可能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同军小将的空弦放倒了,若是这样,这丑可就出大了。 等众人确认尚书右丞确实没事,恢复镇定后,城下的同军小将已经大笑着跑远,射之不及。 当然,经此一闹,众人尽皆心情复杂,也没人敢再虚张声势提议射死此人了。 王德回到阵中,就一五一十向皇帝详细汇报了宋人的反应。 其实,徐泽之前在望远镜中就已经大略看清了李纲等人的闹剧,当即笑道: “这么说来,赵宋这帮大臣是准备顽抗到底咯?” 正乾皇帝陛下经常亲自教导有天赋的亲兵,王德知道陛下是在考校自己的判断能力,便照直说。 “回陛下,臣认为宋人意见并不统一,有人想和谈,有人有担心我朝开出的条件太苛刻,才故意命军士射箭吓唬臣。” “不错,子华虎胆(王德表字子华),朕这匹青骢马便赐予你了。” “谢陛下赏!” 其实,徐泽并不是太在意李纲等人的想法。 因为,决定赵宋朝廷接不接受和谈条件的终极力量并不是他们的决心。 待王德领了马兴奋地退回队列中,徐泽随即传令道: “命二师、九师炮营上来,赵宋君臣办事黏糊,咱们不提醒一下他们,怕是不会这么快就想明白该如何做的。” 湍水河畔,大同正乾皇帝好整以暇地调整大军部署。 临安皇城之内,大宋君臣也已经乱作一团。 早在昨日下午,穰东镇军寨守将韩世忠就送来了正乾皇帝御驾亲征,沿途各城寨皆不能挡,同朝大军即将抵达临安城下,请朝廷早做准备的紧急情报。 此后,大宋皇帝赵桓便处于一种病态的亢奋之中。 准确地说,是紧张、恐惧、期盼、彷徨等各种复杂情绪深度纠缠,导致其人完全无法镇定下来,更不可能睡得着。 自徐泽公开造反打败朝廷大军,又兵下开封府逼迫朝廷签订城下之盟开始,其人的名字就成了天水赵氏子孙挥之不去的梦魇。 赵桓也曾极度害怕徐泽,以至于得随蔡京老贼进入同营谈判的路上,其人哭得死去活来连嗓子都哭哑了,更是在徐泽的大帐中当场被吓晕。 但谈判之后留在同军中做人质的日子,却让赵桓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主动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在其人心里,徐泽依然非常可怕,却也值得他发自内心的敬重。 正乾皇帝的身上有种赵桓无法理解的人格魅力和强大自信,让他极度着迷,以至于质子期结束要返回东京时,其人竟然生出了留在大同帝国的想法。 时隔四年,正乾皇帝再次兵临大宋都城,已经做了皇帝的赵桓自然非常紧张害怕,但也隐隐期待再次见到可敬的正乾皇帝。 由此,得知徐泽要求自己“阵前答话”时,赵桓竟然鬼使神差地忘了害怕,当场便应了下来。 其人如此“胆豪”,倒是充了英雄。 却吓得一干臣子魂飞天外,生怕天子轻率盲动中了伪同奸计,尽皆拼命磕头劝谏。 什么天子万金之躯,岂能涉险? 什么伪同狡诈,毫无底线,如今中宫和大宁郡王尽皆陷于敌手,官家再有闪失,谁可为大宋守社稷? 什么大宋生民亿万,财赋足以养百万雄兵,抗衡伪同并非难事,伪帝仅有数万兵,便想诓骗陛下涉险,万不可中其奸计。 …… 被臣子们一劝阻,赵桓也很快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这段时日对抗同军的举动,顿时又颓丧下来。 其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身份虽尊却没有什么实权的皇太子,而是赵宋王朝的皇帝,享受无上权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少了很多退路。 这帮臣子着实让人厌烦,一个劲强调同军有多危险,正乾皇帝有多恐怖。 这些,朕都知道,还用你们讲?! 现在的问题是正乾皇帝带着大军打上门来了,就等着朕回话,可朕不出去,谁去?! 这个问题迅速难倒了劝谏的臣子们,派谁入同营答话的问题并不难,难的是除了官家,还有谁能说服正乾皇帝退兵? 幸好,他们很快便用不着纠结了。 大宋君臣尚未议定出结果,城外的大炮怒吼之声便传进了宫中——正乾皇帝耐心有限,已经开战了! 第六十章 敲他狗头 东南小营被推,何灌兵败身死还不到一旬时间,临安守军便有幸再次目睹了友军崩溃于城下的壮观场面。 不同的是,这一次同军并没有顶着城上的炮火强行拔寨。 因为他们带来了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 同军的首轮炮击尚未结束,缩在营中瑟瑟发抖的勤王兵卒便当场溃散。 惊慌失措的溃兵不敢出寨冲击北面严阵以待的同军大阵,只能合力拆毁寨墙,向着东、西两面的空地亡命狂奔。 还有一部分慌不择路,试图游过南面的护城河,并进入临安城中逃得性命。 这些士卒即便没有淹死在护城河的臭水中,也只能在寒风中哀嚎,乞求城上同袍开城放自己进去。 李纲倒是胆壮,同军开炮后便拒绝了将佐们退到城下躲避的建议,始终站立城头,以自身的坚定意志鼓舞军心士气。 但在勤王兵马再次大溃的事实面前,其人的行动便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面对城下士卒的哀嚎,李纲只能铁青着脸不予理会。 因为,同军的骑兵已经出动,正在无情截杀东西两面逃出城上守军远程武器覆盖范围的溃卒。 这个时候,身负亲征行营使重任的李相公如何敢冒险开城,将临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和数十万军民置于危险境地? 好在大同正乾皇帝这次带来的兵力非常充足,很容易就能消化几千宋军俘虏,倒是不用像岳飞上次那般不留俘虏。 只要溃兵冷静下来,主动跪地投降,就能捡回一条性命。 城下的战斗——追杀很快就结束了,只留下了硝烟未尽一片狼藉的左、右大营,以及城下越来越弱的嚎叫声。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徐泽并没有继续等待赵桓出城答话,直接带着大军和俘虏返回后方已经搭好的营寨。 直到天色完全变暗,李纲才敢吩咐守卒放下吊篮,接应冻得半死的溃兵上城。 不过,捱到这个时候,城下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发现同军收战俘且停止炮击后,就有部分溃兵又冒险游过护城河寻同军投降了。 尽管这样做会有冻死在护城河中的风险,但风险再大,也比待在城墙下求这活该被灭的朝廷开门强。 而在此之前,大宋君臣也从城外的炮火声读懂了正乾皇帝的决心,急事急办,迅速通过了应对当前危局的办法: 按照以往的惯例,派宰相和亲王前往同军营中乞和。 实话说,众人都清楚不遵照徐泽的要求办,肯定不可能达成同宋两国和议。 但赵桓不敢出城,众臣也更不敢放皇帝出城,唯一的皇子又被同军俘虏,当前唯有先派宰相和亲王前往同营挨骂再说。 说不定正乾皇帝骂了一通后,就消气了呢? 而且,徐泽上次兵临开封府,也是态度强横地要求教主道君皇帝去见他。 但太上皇并不敢见徐泽,只能派公相蔡京和彼时尚是皇太子的今上代往同军营中,并谈妥了退兵条件。 这次,大概,应该也行吧? 宰相的人选相对容易确定。 原首相白时中数日前才被罢免,倒是躲过了这一劫。 现首相李邦彦曾与正乾皇帝有旧,便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 临到亲王选择,就要难些了。 之前劝皇帝坚守临安的燕王赵俣和越王赵偲皆是皇叔,辈份摆在这里,这种事自是不用考虑。 唯一的皇子已经落到了同军手中,能选的只能是在京亲王级别的皇弟。 徐泽发布《讨宋檄文》之后,教主道君皇帝便让除皇太子赵桓和郓王赵楷外所有成年儿子分守四方,以应对同军突然攻入临安大宋随之覆灭的最危急局面。 其后,同军出人意料地先侵入了京东西路,给了大宋朝廷喘息之机。 教主道君皇帝抓住这段宝贵的时间禅让皇位给赵桓,随即南逃,并带走了与今上有隙的郓王赵楷和部分未成年的儿子。 赵桓被迫扛起大宋王朝的江山社稷后,便认为同是太上皇的儿子,自己留在临安提心吊胆,诸位弟弟却在外逍遥自在,非常不公平 乃以新君登基众亲王应当朝贺以确定君臣之礼为由,诏所有在外的皇弟回京。 这道诏令显然与之前教主道君皇帝的应急措施背道而驰,但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发生了变化,就不能以老眼光看问题。 新君即位后,派往各地的亲王不仅不能稳住朝堂人心,还有可能成为新君权位的有力觊觎者。 万一有臣子贪劝进之功,趁着趁临安被围内外隔绝之机拥立亲王,那大宋即便打退了同军,也会陷入分裂和战争。 甚至,若是同军一面围死临安,一面散布大宋朝廷已灭的谣言,所有在外的亲王怕不是会抢着登基。 届时,根本不需要同军打,大宋自己就会乱起来。 因而,赵桓这道满是阴暗私心的诏令确实能起到稳定朝野的作用,也就没有受到臣子们的劝谏。 这段时间,离南阳府相对较近的五皇弟肃王赵枢、六皇弟景王赵杞、八皇弟益王赵棫和九皇弟康王赵构四人相继赶回临安,其余亲王也在路上。 形势危急,赵桓也不跟众皇弟客气,口谕传下,肃王赵枢、景王赵杞、益王赵棫、康王赵构便立即赶进了宫内。 但听了天子的要求后,四位亲王顿时冷了场。 肃、景、益、康四位亲王之中,老五肃王赵枢的年龄最大。 而且,六年前的大名府之战后,其人曾接替郓王赵楷为质徐泽营中。 按理说,肃王应该是最合适的出使人选。 但赵枢胆小木讷,应变能力很差,在赵桓一众兄弟中,也是属于有怂又木的存在。 徐泽当年都懒得教导其人,现在还派他前往同营敷衍正乾皇帝,搞不好就会引来对方的连夜攻城的报复。 赵桓的目光越过五弟,看向其人身侧的六皇弟赵杞和八皇弟赵棫。 二人不敢与天子的目光对视,尽皆紧咬嘴唇低头不语,身子还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停,以无声的行动回答天子的问询。 赵杞和赵棫虽然没有见过徐泽的面,却是听了很多这个大宋头号反贼的恐怖故事,并多次在梦中被徐泽的大名吓醒,此时哪里还敢接下这要命的差事? 赵桓的目光刚看向九弟赵构,这个时年十九岁的弱冠少年便主动开了口。 “陛下,臣弟愿往。” 这下,不仅殿中的重臣惊讶不已,就连皇帝赵桓也想不到在场诸皇弟中年龄最小的老九居然不用自己开口,就主动担下了这份很难轮到其人的责任。 国难当头,有弟弟主动站出来为自己承担风险,本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大宋皇帝赵桓却高兴不起来。 老九有大古怪! 康王赵构排行第九,上面还有六位还在世的兄长(赵佶的次子赵柽和四子赵楫皆早殇),意味着其人正常情况下注定这辈子与皇位无缘,只能安心做个富贵闲王。 实际上,赵构之前的十几年一直很老实,在道君的众多儿子中,属于不怎么起眼的存在。 除了与众兄弟截然不同的兴趣爱好之外,其人基本不会引起他人的过多关注。 康王继承了赵佶优良的运动基因,却不怎么喜欢雅俗共赏的踢球打弹,反而爱好粗鄙武夫们才擅长的骑马射箭。 与众不同的爱好之下,其实隐藏着与众不同的性格。 所以,爱好与众不同的赵构既不同于忧郁阴沉的赵桓,也不同于儒雅雍容的赵楷,更不同于胆小木讷的赵枢。 在赵桓看来,老九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诸皇弟不同的气质。 展现在其人眼前的康王身材匀称,双臂修长,天庭饱满,两眼炯炯有神,满脸从容与自信,似乎世间就没有让他害怕和做不成的事。 也是到这一刻,赵桓才发现自己以前竟然对九皇弟没有什么深刻印象。 而看到即将奔赴同营却依然沉稳有度的赵构,再对比自己当年去见正乾皇帝的窝囊模样,赵官家的心情突然莫名烦躁。 “老九可知此番前往同军营中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危?” 赵构自然知道这一点,也没有想过要到同军营中赌自己的运气。 所以,刚才皇帝询问四位皇弟意见时,他也选择了退缩。 可天子的目光逐渐扫过三位只敢缩头的皇兄时,赵构的心底突然有个声音在呐喊: 若是不想甘于平凡,机会就在眼前! 于是,国难当头之时,为大宋江山,为天水赵氏,也为自己这一生不再平庸,尚未弱冠的赵构主动站了出来,在大宋政治舞台上发出了自己的初鸣。 “臣弟生为赵氏子孙,国家有急,死亦何避!” 看着勇挑重担而格外光辉的老九,嫉妒、忌惮、自卑等负面情绪突然涌上赵官家的心头,其人只想立即赶走这个令他自惭形秽的皇弟。 “好!生为赵氏子孙,死亦何避!好!好!” 赵桓接连喊出了三个“好”,脸上却不怎么欣喜,甚至还有些扭曲。 “形势危急,朕就不留你了,康王速随太宰去吧!” “臣告退!” 临安城外,湍水河畔。 正乾皇帝回到营中,才听完随驾参军马扩的战况汇报,正准备用膳,亲兵牛通便送来巡哨斥候上报宋使求见的消息。 “李邦彦,赵构?哼!朕都打到他临安城下了,还要赵桓派什么质子?!” “诶,那俺叫他们回去?” 憨头憨脑的牛通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徐泽和王四前往鲁山县深山中拜访牛皋时,缠着自己老爹要学武的小童。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当初那个小童已经长成了魁梧壮汉,且因武力出众,有幸选进了正乾皇帝的御前侍卫营。 徐泽是个很务实的人,做事一直脚踏实地。 即便其人有很多超越时代的梦想,也从来就没有想过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追随自己打江山的臣子会为了主君的梦想而放弃封妻荫子的人生追求。 因为,这在生产力落后且民智未开的封建时代,有这种想法是极其危险的。 九年前,确定同舟社将以天下大同为终极目标时,徐泽便向自己的追随者解释过大同分为初级和高级两个阶段,而初级的大同乃是标准的封建王朝。 既然大同帝国是封建王朝,那就肯定有鲜明的“封建”特色,向功勋之臣的子弟开放御前侍卫营和内阁实习机会便是其一。 当然,徐泽又是与众不同的人主,大同帝国的“封妻荫子”制度自然也与宋、辽、金、夏等国有明显不同。 内阁和御前侍卫营是正乾皇帝最重要的文武人才储备库,想进来有非常苛刻的条件限制,而想出去也很不容易。 也就是说并不是进了皇帝的人才储备库,就一定能够外放做官。 最终能否通过层层考核,全靠个人的先天天赋和后天努力,与入选者的家世反倒没有多大的关系。 当然,能够被殊功之臣送到皇帝身边的自家子弟也绝不可能是庸才。 牛通今年虽然只有十七岁,但继承了牛皋的优良基因,生得膀大腰圆虎头虎脑,一生神力也有其父的七八分。 而且,与牛皋一样,外憨而内秀。 其人嘴里说着“叫他们回去”,人却老是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皇帝的指令。 “算了,来都来了,给他们一顶帐篷——不要给被褥,也别生火,你不用一直守着,留意一下他们如何应对就行了。” “是,俺这就去办。” 李邦彦和赵构来使只是个小插曲,即便这位康王殿下是原本位面的“中兴之君”,也不足以引起徐泽的过度关注,其人的注意力始终在临安城内。 对二人的安排,只不过顺手而为。 其实,徐泽也没有指望胆小又没主见的赵桓这么快就敢出城来见自己。 持续多年的政争,让居庙堂之高的赵宋臣子逐步变成了眼里只有利益的政治怪物。 这帮人怯懦软弱却又极度固执敏感,一旦遭遇外患便草木皆兵,走了外敌内部又自己打出狗脑子,已经无法用常理推之。 想与这样的政权“正常交流”,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拿大棒狠狠敲打其狗头。 挨了揍,吃了痛,他们才知道如何跟强者说话。 第六十一章 血染临安 即便在行军打仗中,正乾皇帝每天也有大量的奏章需要批阅,日程安排非常紧,晚睡早起已经成了其人的生活习惯。 当然,能行非常事,必是非常人。 徐泽的睡眠时间虽然少于寻常人,但睡眠质量非常高。 即便是陌生地域的野外扎营,也从不择床,躺下就能睡得着,良好的睡眠让其人每天都能保持旺盛的精力。 侍卫们都知道皇帝的生活习惯,汇报工作时先掐准时间,非紧急军情一般都不会打扰徐泽的宝贵休息。 牛通昨晚受领了任务,大清早便候在御帐外等皇帝召唤。 卯时四刻刚过,徐泽的声音就从帐内传来。 “牛通,进来吧!” 牛通进了帐,便看见皇帝已经在洗漱了。 天子的生活起居自有内侍服侍,用不着身为侍卫的牛通搭手。 其人入帐后便直奔主题,汇报皇帝昨日交给自己的任务完成情况。 “陛下,两个人的身体都很好,冻了一晚上,居然没啥事。” “唔。” 徐泽边擦脸边随口应了一声,示意牛通继续。 昨晚,其人留下了前来谈判的李邦彦和赵构,却不给他们生火和被褥,并吩咐牛通暗中注意观察二人的应对。 徐泽此举当然不是故意冻病李、赵二人,以发泄赵桓派人糊弄自己的不满,日理万机的正乾皇帝不可能这么无聊。 “开始一段时间,两人还老实坐着等陛下传唤。下半夜天气转凉,实在坐不住了,他们才起来在帐内打旋。 年纪大的宰相看起来很焦躁,一直旋个不停,期间还叹了几口气,跟那康王嘀咕了几句话,只是声音太小,俺隔得远,没听清。 还有,那康王很有些蹊跷。” “哦?哪里蹊跷了?” 徐泽放下毛巾,饶有兴趣地看着皱眉作思考状的牛通。 “俺看他不像那赵宋昏君的种,进了俺们大营后就没怂过,就像,就像是跑来看戏的,看啥都新奇。而且,后半夜旋累了,他居然还能坐在椅子上睡得着。” “呵呵,有意思。” 徐泽已经能够确认这个赵构就是自己前世记忆中的康王了。 以赵桓的胆量,也不敢派个假亲王来糊弄自己。 “你辛苦了一晚,上午就不用轮值了,抓紧时间休息。至于李邦彦和赵构,直接打发他们回去。” “是!” 牛通其实还有些疑惑皇帝关了宋使又不见,对那个蹊跷的“康王”也不好奇,却还是果断领命。 回到关押李、赵二人的军帐,其人将冻得半死的两人赶出了大营。 回去复命的路上,李邦彦和赵构就相互交流了自己的感受,大致想明白了正乾皇帝故意冻他们一晚隐含的严厉警告,并如实告知了赵官家。 听了二人的汇报,因紧张害怕而整晚没睡好的赵桓更加紧张了。 其人意识到安排老九代替自己入同营答话的行为已经触怒了正乾皇帝,而现在立即出城“请罪”才是最好的化解办法。 但他是万金之躯的大宋天子,不到万不得已,臣子们绝对不会放他出城,更关键的问题是赵桓自己也害怕面见已经动怒的正乾皇帝。 打发走了办事不力的李邦彦和赵构后,赵桓便坐在御塌上发呆,也不召宰执们进攻商议对策了。 这些不省心的臣子只会争执吵闹,根本给不了其人想要的完美对策。 赵桓此时只希望静一静,什么都不想,哪怕能够逃避自己不敢面对的现实一刻也好。 其实,不仅是赵桓,大部分大宋臣子也是差不多的心理。 昨日勤王兵马遭同军炮击而大溃之后,临安城内就弥漫着强烈的紧张和颓丧气息。 很多人都明白大同正乾皇帝言出法随,绝不容讨价还价,而战无不胜的同军就是其人言出法随的最大倚仗。 只不过有防护严密的城墙和数万大军提供的虚假安全感,让这些人可以将头埋进沙子里,做只自欺欺人的鸵鸟罢了。 当然,也有少数清醒者明白伪帝徐泽贪求无厌,大宋绝不能对其一味妥协,既然谈判捍卫不了自身的利益,那就只有以武力反抗了。 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事亲征行营使李纲便是这少数人中的突出代表。 不同于其他大臣对太宰和康王进入同军营中谈判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昨日亲眼见识了同军犀利的炮火后,李纲就想明白了同军必然会强行攻城。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想什么都没用,先硬着头皮扛住同军的进攻再说。 大战将临,精神有些病态亢奋的李纲整晚睡了大概两个时辰。 其人子时才上城墙检查过巡夜兵卒有没有认真履职,卯时未到便又一次登上城墙,还将御下不严放任士卒打盹的统领臭骂了一通。 李邦彦和赵构回城时,李纲已经巡视到了东城墙,没见着二人的面。 事关机密,李、赵二人也不敢跟拉自己上城的小卒乱说话。 但从守卒嘴中得知太宰和康王上城后就向兵士们讨要脏兮兮的毛毯御寒的举。 李相公就意识到情况很不妙,当即传令各部赶紧吃饭并提前进入战位。 李纲随即匆匆进宫,从赵桓嘴里确认了正乾皇帝扣留李邦彦却拒见二人的消息,守城官兵就传来了同军开始拔营准备攻城的急报。 同军的行动极其迅速,待李纲再次赶到复燕门时,城外的敌军已经开始列阵了。 敌人的主攻方向是北面城墙! 李相公之所以这么笃定,不仅是因为同军部署在临安北面的兵马明显要多于东、西两面,更重要的是正乾皇帝的赤底金龙大纛正耸立在那里。 赤底金龙大纛下,随驾参军马扩确认了各师的旗语,转身向皇帝汇报。 “陛下,各部已经进入预定发起攻击位置!” 徐泽的命令很简洁,就两个字: “开始!” 最先出动的不是同军,而是昨日才被同军俘获的秦凤路和永兴军路勤王兵马。 人类因有思想、情感而复杂,由此很难凭某些人一时的表现给其做出准确的定位。 就像这数千宋军俘虏,昨日死在同军炮击下的人其实并不多,却被吓得当场崩溃,自己推倒寨墙亡命狂奔。 仅仅过了一夜,这些懦夫便敢扛着城墙上昔日袍泽的各种远程攻击,去彻底拆掉自己辛苦搭建的勤王军营地,为同军攻入临安铺平通道。 促使他们“舍生忘死”的动力,既有对同军深入骨髓的畏惧,也有同军破城后就饶恕众人对抗王师之罪的许诺。 一面是死,一面是生,并不难的选择题。 还有一个原因,乃是俘虏们自己清楚城上的火力虽然看起来凶猛,杀伤力却有限,就凭京营这些强弓都开不了的软脚蟹,秦陕汉子还真不虚。 当然,正乾皇帝没有虐俘的习惯,同军犀利的炮火会在后面掩护他们,才是俘虏们敢于当炮灰的最重要原因。 同军仅仅收缴了宋军俘虏们的武器,却没有打乱其基本建制。 战斗发起后,前大宋勤王军统领辛兴宗便身先士卒,冲在了最前面。 其人看得很明白,只待攻破了临安城,大宋便宣告灭亡,大同帝国必将一统天下,此时不好好表现,争取最后的从龙之功,更待何时? 辛统领的率先垂范很好的鼓舞了俘虏们的士气,众人也算看清了形势,皆横下心来,鬼叫着冲向残破的营地。 俘虏们进入宋军远程武器射程后,城上的京营宋军果断开始射击,但其攻击强度却比俘虏们原本预料的还要弱上大半。 因为,进入一号预定攻击位置的同军重炮先宋军一步开火了。 实话说,李纲之前总结大宋历次应对同军攻城的丰富经验,采取挂毡幕、垂绳索等防范同军炮击的措施加固城防,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同军的第一轮炮击,大约有三成炮弹飞上城墙,其中又有大约两点五成打在了毡幕和绳索上,然后动能迅速衰减滚落下来而没能对守军造成有效伤害。 应该来说,这个防御效果已经非常好了。 但密集而猛烈的炮击,仍然超出了从未经历残酷战争的京营守卒之想象,很多人当即丢下武器,猫腰缩在防炮墙洞下瑟瑟发抖。 仅有少部分胆壮者看清了城防设施的效果后,勇敢直起身来,以弓弩打击城下仍穿着宋军服饰却为敌人卖命拆营填壕的叛徒。 可惜的是,这部分胆壮者的行动没能鼓舞其他人,反而因个别倒霉的家伙在反击中被炮弹击中,身体当场爆散开来,吓得其他士兵更不敢站起来。 对士气低下的宋军来说,哪怕千分之一的中弹率,也是中之必死,且死无全尸,没人想死得这么惨,也不敢赌自己不是这千分之一。 幸好同军的炮火虽然凶猛,却因为冷却需要时间,操作费时,没办法做到连绵不绝的覆盖式打击。 承受了一轮炮击后,趁着同军火炮再装填的间隙。 城墙上的各级将领立即大声呵斥各自的部属赶紧备反击。 待守卒们胆颤心惊地直起腰来,便看到了城下不仅有急速来回拆寨填河的叛徒,还有喊着号子快速转移阵地的同军炮营,以及列阵稳步向前的弓弩手。 守军站起不到十息,最多反击了两箭,同军一号阵地的甲组火炮便完成了参数修正和再装填,接着发出怒吼。 第二轮炮击不同于首轮的齐射,密度小了不少,准确率却有提升,且持续时间更长,实际形成了“不间断”的打击效果,压得守军半天不敢抬头。 这种炮击方式有益于摧毁不能动的重型城防设施,却很难打中会动的守卒。 待宋军将领终于发现了同军炮击的“规律”,并主动站起来呵斥士卒们赶紧反击时,城下的“拆迁大队”已经形成了紧张而有序的分工,填河速度越来越快。 这轮反击造成的最大战果,便是击毙了前宋军统领辛兴宗。 由于守军好一会没有组织像样的反击,急于向正乾皇帝面前证明自己价值的辛统领跳上一个辆坏掉的推土小车上,正卖力鼓舞俘虏们加紧填河而忘记了城上的危险。 组织反击的宋军将领认出了辛兴宗的身份,亲自引弓射向这个头号“宋奸”。 因辛兴宗身上还披着皮甲,守将担心自己一箭射不死这个奸贼,特意命令同城墙段的数十名弓弩手同时射杀其人。 这么多弓弩攒射的效果自不用说,弃暗投明辛兴宗就被射成了“刺猬”,殒命当场,临死也没能得到正乾皇帝的褒赏。 目睹辛统领惨死箭下,刚刚忘记了危险而奋力填河的俘虏们惊骇异常,也不知谁鬼叫了一声,不少人立即丢下手中的物事,抱头就往回跑。 然后,这些倒霉蛋便遭遇到了正列队向城墙推进的同军弓弩手迎面打击。 这轮箭雨无论密度还是力度都远非城上的宋军可比,俘虏们当场便倒下了数十人。 没等惊慌失措的宋军战俘做出接着往回逃还是转身继续填河的选择,密集的炮弹便带着尖厉的呼啸声飞过他们的头顶,重重地砸向城墙上。 这是进入二号阵地的乙组重炮营调整好了相关参数,开始炮击了…… 临安城攻防战开始后,同军就驱使宋军战俘做炮灰运土填壕,其部炮营和弓弩手则交替掩护不断抵近城墙,给守军越来越猛烈的打击。 宋军畏于同军严阵以待的骑兵,不敢打开城门派精锐兵马出城反击,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缓慢而稳定地填平护城河,并不断破坏城防设施。 如此形势下,城墙被攻破便是必然的事,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实际上,大约到了巳时三刻,同军的炮击便稀疏下来。 主要原因倒不是火炮连续射击之后必须降温,而是弓弩手已经抵近护城河,可以抛射压制守军,并攒射敢于探头的守卒。 如此形势下,没有必要再浪费炮弹。 守军本就士气本来就非常低,火力又被压制,这下更没人敢反击了,城下交替作业的俘虏填河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李纲学了这么久的兵法,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坚决反击,打乱同军的攻城节奏。 不然的话,搞不好同军还没有填完护城河,守军就要崩溃了。 为鼓舞士气,李相公许以重金,挑选敢战锐士充作预备队,并亲自披甲带领锐士们冲上北城墙,意欲凭借城墙的高度优势,以神臂弓同军弓弩手。 但两军刚刚展开残酷的箭矢对射,预置在同军弓弩手身后的虎蹲炮组便果断开火。 这种改进型曲射火炮射程有限,口径却很大,配以预置破片的炸药包,对城墙上密集人群的杀伤效果极佳。 宋军的反击当场被打溃,李纲也被混乱的人群挤下城墙,人事不省。 第六十二章 复李纲救大宋 面对大战一开始就被压着打的极度不利局面,大宋王朝的精英士大夫们在救亡图存的崇高历史使命驱使下,同时进行着两场大战。 城墙上的大战,由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李纲主持。 其人以宰执之尊,与粗鄙低贱的武夫为伍,亲自上阵,却败于无法靠人力弥补的两军实力差距。 在同军猛烈的炮火下,以金钱、美酒鼓舞起的士气瞬间消于无形。 预备队冲上城墙的动作有多快,退下来的速度就更快。 平生第一次披甲上阵的李纲根本应付不了这种一面倒的局面,乃至其人自己也被慌乱的士卒挤下城墙摔昏过去。 换成一般的小城,这次精心组织的反击失败,基本意味着城墙失守乃至城池陷落。 幸好当初教主道君皇帝命工部侍郎孟揆扩建禳县以做大宋陪都时,就考虑到了临安城被同军围困的不利局面。 为确保新都城的防御力能够支撑到勤王兵马赶来,孟侍郎在防御工事修筑上挖空了心思。 其人不仅在临安护城河后面建了一道羊马墙,还在养马墙与城墙之间挖有一道不宽也不深,却让云梯没处安放的护城壕。 临安城这种复杂的防御结构,使得同军就算军力再强,也没办法在填平护城河并推到羊马墙之前考虑登城作战或爆破城墙。 危急时刻,大宋亲征行营副使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及时带着一批生力军赶到,接替了被败兵放弃的北城墙。 不过,经历了这次惨败,宋军士卒已然丧胆。 增援的兵马虽然上了城,却尽皆缩在防炮墙洞后面苦捱。 偶尔有胆大之人探头观察敌情,便会遭受同军弓弩手的无情攒射。 尽管朝廷许下重赏,但明知有钱拿没命花的结局,也没人愿意再出头。 守御城墙的各级将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填河,再没人敢冒着逼反士卒的风险组织成规模的反击。 如此形势下,城墙上有没有人守着,实际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同军则在压制住守军的反击后,运土填河的行动更加从容不迫。 负责组织俘虏填壕的李忠甚至还能将俘虏们分为五批,轮流调整休息。 其人计划配以小推车等工具,昼夜不停,轮流运土,最迟三天时间填平一段十丈宽的护城河。 同军的从容不迫,就是宋军的绝望等待。 好在滚落城下的尚书右丞李相公并无大碍,没过多久就醒了过来,惶恐不安的众人总算没有失去主心骨。 但众人的庆幸仅持续了片刻时间,就被一盆凉水浇灭。 因为,决定大宋王朝命运的另一场大战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了结果。 紧张的大战虽然由亲征行营使李纲具体指挥,但城内的大宋精英们也不是白闲着。 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没有谁敢做看客。 所有人都在紧张关注着战局变化,并积极为天子分析最新形势。 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排解内心对未知战局的恐惧。 城墙上的战斗愈紧张,城内的大宋统治者们也越发揪心。 得知城墙上的守军彻底被同军压制住后,皇宫中的众宰执和台谏也慌了神,尽皆劝谏天子正视临安很快就要陷落的现实,赶紧作出乞和的决定。 赵桓被众人劝动,决定不再逃避,并表现出少有的果决,连下两诏: 其一,城内各部兵马就地休整,放弃抵抗,不得再进兵; 其二,再遣太宰李邦彦出城,请求同军停止炮击并进行停战谈判; 诏令一出,举城皆惊。 李刚才醒转过来,就从这两道诏令中读懂了自己即将被天子抛弃的重要信息。 其人顾不得依然还在渗血流的脑袋,粗粗包扎后,便立即进宫,请求面圣。 战情如火,赵桓也要赶时间,估摸着前往同营的李邦彦已经出了城,其人再下两道诏令。 其一,罢李纲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以同知枢密院事蔡懋代之; 其二,废亲征行营使司,止以守御使总兵事。 李纲刚赶到崇政殿殿门外,正准备请求奏对,就收到了这两道最新的圣旨。 其人知道天子已经没有再见自己的意思,当即退到玉堂(翰林院)待罪。 城外的炮声已经停歇了,但李邦彦还没有回来复命。 赵桓拿不准正乾皇帝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也不敢把事情做绝。 天子乃令刚刚改知枢密院事的吴敏带着自己亲笔书就的诏书,前去玉堂安抚李纲。 表彰其人辅国救危之功,并赐白金五百两、钱五十万,且谕复用之意。 李纲明知道天子如此做就是表面文章,只是为了稳住局势而已,也只能感泣以谢。 其实,从自己被挤落城墙那一刻起,李纲就想明白了很多事。 就如同其人精心组织的反击尚未对敌人造成有效伤害就毁于同军的一轮炮击一样,人力有时而穷,世间事终不是靠信念就能成功的。 哭过,骂过,拼过,也绝望过…… 一旦想清楚了自己既打不过城外的敌人,也打不赢城内的对手后,李纲反而放下了一切,心平气和了。 吴敏走后,李纲百念俱平,也不管城内的纷争了,直接寻了一张靠背椅坐下,头一歪——睡着了。 自逼迫道君退位后,李纲就一直极度繁忙和亢奋,这么多天来都没有睡一个安稳觉,这下没了压力,顿时睡得很沉很香,还做了一个美梦。 在这个梦里,其人金榜题名之后官运亨通,年纪轻轻便位列宰执,大宋也没有战火硝烟,在他的治理下,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大宋最强硬的主战派代表李纲终于放下了包袱,睡梦中露出久违的笑容。 城内一些不愿做亡国奴的大宋精英却不想就此放弃,正在掀起一场政治风暴。 听说天子罢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事李相公后,大宋最有活力的“民意”领袖太学生陈东当即率诸生数百人赶到宣德门外求见天子,并再次上书: “臣闻任贤勿贰,去谗勿疑者,社稷之主也;奋不顾身,死生以之者,社稷之臣也;妒贤嫉善,妨功害能者,社稷之贼也。 恭惟陛下,聪明英睿,独智旁烛,贤邪之分,宸衷判然,天下戴以为社稷之主。 在廷之臣,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李纲是也,所谓社稷之臣也。 其庸僇不才,忌嫉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者,李邦彦、白时中、赵野、王孝迪、蔡懋、李邺之徒是也,所谓社稷之贼也…… 陛下断然不疑,拔纲于卿监之中,不一二日,任为执政,中外相庆,知陛下能任贤矣…… 又罢李纲职事,臣等惊惑,莫知所以,此必邦彦挤陷…… 纲起自庶官,独任大事,邦彦等嫉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纲用兵小不利,遂得乘间投隙,归罪於纲…… 陛下若以臣等之言为未足信,试御楼呼召耆老一问之,呼军兵一问之,呼道路商旅一问之,试咨有官君子使言之,必皆曰纲可用而邦彦等可去也。 陛下用舍之际,不可不慎! 臣等布衣之贱,论及宰相,罪当万死,干冒天威,不胜俯伏待罪之至!” 大宋虽然单方面停战,但大战实际并没有停止,临安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么多太学生伏阙上书,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发大规模极端事件。 轮值的班直们不敢隐瞒,当即就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了皇帝。 但赵桓此时满脑子想得都是城外的同军和正乾皇帝,根本没心思处理这些捣乱的太学生,乃选择了“拖”字诀。 其人指望自己不管不问,诸生苦等无果,便会自去。 太学生们却没有让赵桓如愿,天子不给答复,诸生就堵住宣德门不走。 而在此期间,陈东上书中的“社稷之贼”李邦彦也已经办完差回到城中,进城后,就径赶往宣德门准备进宫向皇帝汇报。 太宰相公为了大宋江山社稷受够了罪,整整两日一宿都没有睡,头脑昏昏沉沉,竟然稀里糊涂里走到了太学生们近前。 直至听到“不见李右丞复用绝不回”的诸生呐喊,李邦彦这才打了个机灵,意识到情况不妙,就要改道换其他宫门进宫。 不幸的是其人一身紫色官袍太显眼了,群情激愤的太学生们已经看到了李邦彦,当即一拥而上,扯住了李相公。 然后,先由陈东历数李邦彦之罪,紧接着又来一出诸生当面谩骂相公的戏码。 这还不算,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喊了句“殴死国贼”,众太学生顿时情绪失控,争相对太宰相公饱以老拳。 李邦彦初被太学生们抓住时还有些迷糊,可到这个时候,哪里还能不明白这群小兔崽子是真的要自己死啊! 幸得其人多年踢球练就的好身手,竟然于混乱中果断扯烂官袍得以脱身。 待满脸抓痕的太宰相公由东华门溜进宫中见到了赵官家,却没有第一时间诉苦喊冤,而是直奔主题,汇报此行的收获。 同上次一样,徐泽依然没有接见其人。 但见到了李邦彦转交的赵官家亲笔信后,正乾皇帝总算传下了口谕: 汝慢慢摆平城内,朕自填平护城河。 伟大的正乾皇帝显然清楚赵桓的处境,并没有强行要求其人现在就必须出城去见自己。 不过,徐泽的耐心有限,还是划定了一个时间段。 很明显,等同军填平了护城河,就不是赵桓出城去见徐泽,而是正乾皇帝率军攻城池后问罪大宋君民了。 一面是仁慈的正乾皇帝打赢了仗还愿意给自己生的希望,另一面却是一帮居心叵测的太学生裹挟民意想要自己陪着这破烂的临安城去死! 赵桓心情大坏,恨不得立即下旨处死这帮屡屡对自己的施政指手画脚的太学生。 但民意汹汹,宣德门外聚集的士民越来越多,就连赶来处置突发情况的南阳府判官聂昌也被太学生团团围住。 此公是个滑头,眼见形势不对,果断抬手向陈东作揖道: “诸公为此,可谓忠义啊!” 诸生虽然头脑一热,就跟着陈东等人来闹事,但毕竟是挟民意以胁天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此时得了聂昌旗帜鲜明的支持,众人忐忑尽去,情绪更加高涨,当即高呼“复李纲,救大宋”,吸引了更多的百姓来围观壮大声势。 事情闹到现在这一步,无论如何处理,皇帝都必须赶紧下旨,再拖下去搞不好就会出大事。 安抚了尽心办事却受尽委屈的太宰李邦彦,赵桓乃令中人出宣德门传自己的口谕: “诸生所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当便施行。” 天子给了答复,闹事的部分太学生见目的已然达到,便准备就此散了。 可有人却不想就此收手,并在人群中高声鼓噪: “中人空口无凭,安知此话是真是假?不见李右丞复用,吾等不退!” 众人的情绪被再次挑动起来,天子的口谕都不好使了。 事态再次升级,赵桓无奈,只能令知枢密院事的吴敏传达自己的旨意: “李纲用兵未利,不得已罢之,俟同军稍退,令复职。” 吴敏本就是与李纲一起威逼太上皇上台的宰执,二人是事实上的盟友,天然就穿一条裤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纲才去职,其人便被天子从政事堂赶到了枢密院。 只待事态平息,皇帝将李纲逐出朝堂,吴敏的结果页不会好。 赵桓令其出面说服诸生和百姓,效果不问可知。 诸生跪了半天,没有等到天子亲自出面给说法就算了,朝廷还一再派人来忽悠众人,情绪越发狂躁。 有人提议敲登闻鼓,受到了众人的支持。 当即有一群百姓跟着几个太学生冲到东华门外,奋力敲打登闻鼓。 因敲击过于用力,几下之后,厚实的鼓面竟然被情绪失控的人群给擂破了。 登闻鼓响,更多百姓受听到了动静,纷纷围拢过来,人群越聚越多,喧闹之声如潮如啸,穿过宫墙,直入大内。 到了此时,赵桓也意识到了形势不妙。 但出于做皇帝的威严,其人一直犟着,不愿向这群暴民低头,反督促南阳府尹王时雍尽快处理乱局。 王时雍率数十名士兵匆匆赶到,便见着街上里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 其人尚未没摸清情况,就耍起了官老爷威风,厉声呵斥道: “你们这是在胁迫天子吗?还不赶紧退下!” 王府尹这声怒喝官威十足,吓得一些看热闹不想惹事的百姓赶紧后退。 但太学生们却不怕其人这一套,有人便在人群里高呼“吾等以忠义胁迫天子,不强于你等奸佞胁迫天子”?! 围观民众受到蛊惑,再次骚动起来,有人冲上去就要抓住这个虚张声势的奸贼痛殴。 第六十三章 逆贼的下场 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无数,能够理顺各种复杂利益关系的京师府尹都不是一般人,王时雍自然也是如此。 其人处置突发事件的能力确实弱了一些,但看风色的眼力绝对不差,惹出了祸便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竟然能够毫发无损。 但王府尹在宣德门前这一声吼却是捅了马蜂窝,直接将暗藏在众人心底的“胁天子”冲动摆在了明处。 有了“以忠义胁迫天子”的政治大旗,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乃是忠义行为,参与请愿的民众便不再忐忑。 由是,民众的呐喊之声更响,教训起官吏、打砸起东西来也更有恃无恐。 皇城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形势俨然已经失控。 肩负皇城守御之重的殿帅王宗濋担心继续耗下去会出大事,急劝皇帝以江山社稷为重,勉强答应闹事者的条件,等平息动乱再说。 赵桓也是真急了,一面派内侍前往玉堂,请李纲进宫复职;一面派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出宫宣布自己的决定,以安抚民心。 耿南仲到街上就大声宣布“已经得到皇帝的诏令起复李纲”的消息,并告知众人传旨内侍随后就到。 请愿的民众却受够了朝廷一再愚弄自己的行为,当即扣下了耿枢密的马,让其人徒步回到宫中复命,表示必须看到了李纲出来再还马。 陈东率太学生前往宣德门上书天子为民请愿时确实有裹挟民意“胁天子”之意,但这些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人群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失控的可怕后果。 当群体性的情绪突破某个临界点时,即便是组织者也已经控制不住形势了。 众人久等李纲不出,情绪越来越浮躁。 在别有用心者的怂恿下,数千不愿再等事态结果的百姓冲向玉堂,欲要接待罪的李纲出来主政。 赵桓也被这汹涌的民意吓得分寸大乱,接连派出十几个内侍前往玉堂传诏,催促李纲赶紧进宫接旨,以平息民众的怒意。 由是,崇政殿至玉堂的道路上,相维而宣谕者络绎不绝。 群情激愤的临安民众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就连身处大内的天子都坐立难安,暂时待在玉堂内的李纲自然也无法继续酣睡。 事实上,在皇帝遣内侍来玉堂传诏之前,其人就已经被惊恐万分的堂吏喊醒。 也不知李纲是无心再接大宋这副烂摊子,还是有意跟朝令夕改毫无担当的皇帝斗气,竟然再三拒绝了天子复用自己的诏令。 其实,朝廷自有制度。 就算皇帝没受人胁迫要起复李纲,后者也有继续报效天子之意,正常情况下也得走个三请三辞的形式,哪能这边才请,那边就马上应下? 但如今有了太学生裹挟圣意这一摊子烂事,李纲反而更不能再出山了。 至少先得想办法与这些自以为“为民请民”实则破坏朝堂制度的暴徒撇清关系。 所以,李纲根本不愿与冲入玉堂的“民意代表”多聊。 只是,情绪已经失控的民众如何会管屁的朝廷制度! 他们要是愿意遵守朝廷制度,又怎么会要裹挟民意胁迫天子冲击官府? 李相公迟迟不肯受诏,狂躁的民众便彻底失去了耐心。 刚好先后赶来玉堂传天子诏的内侍中有个叫朱拱之的家伙明明先领了诏书,却走了其他内侍的后面。 情绪失控的民众嫌其人动作太慢故意惹事,一齐围了上来,“脔而磔之”。 混乱中,有人趁机矫制大喊:“杀内臣者无罪。” 大规模群体性事件之所以难处置,就是因为人群的集体情绪很容易被煽动,却极难冷静下来。 当热血上头的民众一旦真的杀了人见了血,便会变得极端亢奋而冲动。 现在的事态便是如此,朱拱之惨死当场彻底释放了民众的黑暗面。 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 由是,情绪失控的民众爆发了,将即将面对国破家亡的命运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戾气全洒在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内侍身上。 不一会功夫,暴动的民众便屠了十余人,尽取其肝肠,揭之竿首,并号于众人: “这就是逆贼的下场!” 乱了,乱了套了。 疯了,彻底疯了。 怕了,赵桓怕了!李纲也怕了! 情绪失控的民众已经杀了一堆“逆贼”,正处于救亡图存的强烈狂热之中,而他们幻想中将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李相公却如坠冰窖。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这便是李纲此时的心情。 其人之前一再拒绝接旨,众传旨内侍没法回宫复命,便只能留在玉堂,等待李相公端够了架子再领命。 因而,除了来的最晚而最先死在玉堂大院外的朱拱之因事发突然李纲确实不清楚情况外,其余内侍的死几乎全落在了其人的眼里。 但李纲却无能为力。 实际上,暴徒蛊惑民众开始行凶后,就有几个候在官厅外的内侍见机不对冲了进来,跪在他的面前,苦苦乞求李相公饶命。 传旨内侍被杀对李纲没有半点好处,其人当然想救。 可随后赶来的狂热民众已经完全丧失理智,根本就不听他们口口声声要“复李纲,救大宋”的李相公说什么,还当着其人的面将这几名可怜的内侍杀死。 因为隔得太近,李纲身上也溅到了受害者的鲜血。 这一刻,天不怕地不怕连教主道君皇帝都敢逼迫退位的李纲真的怕了! 这是一种其人从未见识过的狂暴力量,饱读诗书的李伯纪无法理解这种力量,却本能恐惧——是真的恐惧! 暴徒当着他的面杀死众内侍,就是明白无误地宣示自己的力量。 这些人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李纲,不需要大宋,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供他们释放戾气的工具而已。 这一点,和当初李纲自己借大同帝国出兵大宋的压力逼迫昏君赵佶禅位于皇太子一样,并没有本质区别。 只不过,李纲当初的行为尚在规则内。 而这些人则完全不讲规则,或者说,破坏一切就是他们的规则! 其人到底不是未经庶务的太学生,可以凭借一腔热血为所欲为。 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下来,李纲早已清楚什么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更清楚什么是天子,什么是民,又什么是士。 其人非常清楚为民请命的太学生们在玩火。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释放了一种怎样可怕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现在还是自发的盲动状态,却已经展现了其可怕的破坏力了。 以李纲还算宽广的见识,不知道这世间有谁能够操纵这种力量。 其人只知道,古往今来,凡是试图驾驭这股力量的野心家,最终都被自己释放出的毁灭力量所毁灭。 放任这种力量肆掠,不仅会死内侍,还会死君王! 届时,大宋必亡,天下的士大夫的也必亡! 由是,李纲怕了,真的怕了。 惶惧万分的李纲颤颤巍巍地走出了玉堂,却全无心情迎接民众的欢呼。 其人如同行尸走肉般被狂热的民众簇拥着走向崇政殿,请求入对。 得天子允许,李纲进殿,当即泣拜请死。 代表天子无上权威的传旨内侍被暴徒杀死,第一次感觉到“皇帝”的力量如此不堪一击的赵桓比李纲还要害怕。 如果可以,赵官家是真的想立即处死搞出这么大祸事的李纲,更想处死让自己如此没有安全感的所有暴徒。 但很明显,现在城外有大同的军队,城内有依然热血上头的暴徒。 其人根本没胆这么做,反而要求李纲挽救即将覆亡的大宋江山。 李纲入殿请对不久,天子便下诏: 罢蔡懋,复李纲尚书右丞,充临京四壁守御使。 此诏一出,李纲便坐实了裹挟民意胁迫天子之罪。 其人如何敢受?再三固辞,皇帝却坚决不许。 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赵桓总算让李纲放下包袱以江山社稷为重,接下了这副实在难以承受的重担。 受诏后,李纲立即随提心吊胆的内侍出东华门,向依然在等李相公复职的狂热民众宣读天子的诏谕。 虽然解散的亲征行营没有再组建,但李相公已经官复尚书右丞,还领了临京四壁守御使之职,继续掌控城中大军,“复李纲、救大宋”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半。 一些人冷静下来,开始畏惧于朝廷接下来的清算,趁着没人注意赶紧开溜。 更多的人则还沉浸在挽救大宋危亡的自我感动中,暂时还不想走。 不过,民众的狂躁情绪好歹是退了几分。 而李纲已经复职,暴徒们再想闹事便没了借口。 天色渐晚,民众退走是迟早的事。 宣完诏谕,李纲便重新进宫再请入对。 这次奏对,赵桓和李纲君臣二人除了研究实际没什么好研究的临安城保卫战形势外,最主要的话题便是如何处置带头闹事的太学生。 在这个问题上,李纲旗帜鲜明,认为“太学生率众伏阙,意在生变,不可不治”。 并不是什么“攘外必先安内”,乃是于当前局势而言,挟民意以胁天子的太学生乃是肘腋之患,显然要比注定打不赢却行事有度的同军威胁优先度要更高。 大宋君臣虽然畏惧于大同正乾皇帝,开口伪帝闭口贼军。 但众人心里都明白,相对于口中高喊忠义行事却毫无底线的暴徒来说,正乾皇帝才是胸怀苍生一心革除天下积弊的真王者。 就算同军攻破了临安城灭了大宋王朝,以正乾皇帝的博大胸怀,大宋君臣可能有破家亡人之忧,却肯定不会被赶尽杀绝,延续血脉的希望绝对有。 甚至,只要放弃抵抗,积极配合大同帝国的社会改造,还能在新王朝生活无忧,后代子孙凭本事重新富贵也不是不可能。 但放任无法无天的太学生操纵民意,就不仅是亡大宋了,而是亡天下! 李纲才复职就请天子对“援助”自己的力量举起屠刀,既是再次与暴徒划清界限,也是真的恐惧于这种其人无法理解的狂暴力量。 无法无天的暴徒肯定是要严惩,但赵桓今天才被暴乱的民众吓破了胆,外面聚集的民众还没有完全退去,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下旨抓人。 其人乃以“诸生心忧大宋,民众不知朝制”为由,暂时不治暴徒之罪。 不过,太学生陈东等人屡次三番妄议朝政,还相互串联,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负有管理之责的太学学官明显有渎职行为,必须先予以惩戒。 赵桓乃以国子监司业(国子监副贰官,协助祭酒主管监务)唐黄传不能约束诸生,待罪,诏答以速安本职。 其实,当街上的人群各自散去并逐渐冷静下来后,很多人便意识到自己参与了天大的祸事,当即就怂了。 不少太学生担心朝廷会事后清算,根本就没有回到太学,参与请愿的数百太学生“不告而去者大半”。 而天子惩处唐司业的诏令送达后,众学官也看清了朝廷的决心,当即以学规将之前上街请愿返回的太学生禁足。 这下,又捅了马蜂窝。 站在天子和朝廷的角度,陈东等人是裹挟民意的暴徒。 但在诸生眼中,这些勇于担当救亡图存的同窗却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没有上街闹事的太学生们也站了出来声援被禁足的同窗,请求一同禁足。 矛盾再次被激化,眼见刚刚平息的动乱又有可能因此而起。 学官们不敢善作主张,赶紧派人入宫报急。 刚刚缓口气的赵桓再次被吓得半死,赶紧下旨,命时年已经七十四岁的著作郎杨时兼祭酒,并命其人召回在外诸生并予以慰劳。 天子此诏实际承认了太学生为民请愿的忠义之行,事后不再追究相关责任。 而在暴乱中惨死的十余名内侍,也与诸生无关。 至此,因王朝覆灭在即而爆发的临安民乱才堪堪平息。 这种形势下,夜间自然是要执行严格的宵禁,以防止事态反弹。 解决了内患,外忧便摆在眼前。 之前,蔡懋接替李纲时,为全面停战,曾有军令“同军近城,不得辄施,故有引奸及发床子弩者,皆杖之。” 李纲复任后便更正了这条军令,令将士施放自便,能中敌军者,厚赏! 只是,宋军白日里放弃抵抗后,同军虽然也停止了炮击,却在在护城河对岸修筑了土台,并搭建起了木制防护墙,让弓弩手能够更加从容地压制城上守军。 如此一来,守军的反击便显得更加无力。 李纲下达的这条军令如其说是鼓励守卒勇敢反击敌人,还不如说是摆明朝廷绝不放弃抵抗的姿态。 在这种形势下,仗要继续打,谈判也不能停。 甚至,积极谈判本身比坚决抵抗更重要。 因而,等到入夜城中戒严后,一顶软轿抬着康王悄无声息地出了城,再入同军营中继续谈判。 第六十四章 可是要让国于朕 同军大营,正乾皇帝御帐。 “臣赵桓拜见大同皇帝陛下,圣躬万福,万岁!” 没错,深夜以康王的身份出城来到同军营地求见大同正乾皇帝的人并不是赵构本人,而是大宋王朝的皇帝赵桓。 临安城攻防战开始后就迅速呈现一面倒的战局,同军官兵不需要经历惨烈的搏杀,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驱使宋军俘虏填河的任务昼夜不停,轮替压制宋军的相关战斗人员还是要保持高度戒备状态。 将士们日夜攻城不停,徐泽这个皇帝也没闲着,赵桓入营求见时,其人正在巡营慰问官兵,便让他候在御帐中。 待徐泽巡完营回到自己的御帐,已经等候多时的赵桓立即大礼参拜。 也不知道这个怯懦的年轻人之前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以至于如此危急的形势下,其人居然敢偷偷出城并深入龙潭虎穴般的同军营地。 不过,徐泽的关注点并不在赵桓这个时候有胆量出城这件事上,而是后者冒这么大的险,究竟要做什么。 “臣?” 正乾皇帝的嘴中仅仅说出一个字,但结合其特有的嗓音和疑问的语气,传入跪伏在地的赵桓耳中,却带着莫名巨大的威压。 其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汗水不受控制地渗出全身的毛孔。 赵桓赶紧张大嘴加深呼吸,极力压制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并在内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能晕倒,千万不能晕倒! 因为,正乾皇帝可以帮助弱者,却不会在没用的懦夫身上浪费精力。 ——这便是赵桓四年前为质同营近距离接触徐泽后,得出的宝贵结论。 一身戎装的徐泽入帐后并没有走到上首坐下,而是慢慢踱步走近跪伏在地的赵桓身边,盯着其人的后背,好一会儿都没有再讲话。 直到这个消瘦的年轻人脸上的汗珠滴入泥地,颤抖的身体再次恢复平静,徐泽这才回到御塌之上坐下,开口打破了帐中的压抑氛围。 “有点进步!” 天音入耳,赵桓激动得差点一头栽倒,其人做梦都想得到正乾皇帝的肯定,正准备组织语言谢恩,却听到上首的王者再次开口。 “你深夜私入我军营中,又口称臣下,可是要让国于朕,还是想要抛下这万里江山随朕回燕京做个安乐侯?” 从同军攻城三面城墙急报频传,到太学生裹挟民意发动暴乱杀内侍,再到自己趁夜幕掩护深入敌营求见正乾皇帝。 整整一天里,大宋新君赵桓的神经都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 将其人过去二十六年人生经历压缩到一起,也没有今天这么身心俱惫过。 当皇帝不如当太子,当太子不如当皇子,当皇子不如当质子——这就是大宋皇帝赵桓此时的深刻感悟。 如果可能,其人是真的想把这破烂的大宋江山让给正乾皇帝。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并不是赵桓不愿意,而是根本做不到。 大宋王朝虽然姓赵,却不是他天水赵氏一家的私有之物,更不是他赵桓这个名义上的皇帝想卖给谁就能卖给谁的。 白天才发生的民众暴乱给赵桓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也让其人更加看清了自己看似无上威严的权位有多么不堪一击。 受限于能力和眼界,赵桓暂时还看不懂民众暴乱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和无形推手。 但其人还是可以凭借政治生物的本能,看到暴乱民众真正要发泄戾气的目标是谁。 死于暴乱的内侍并不是普通人,他们是皇帝的私奴,更是皇权的具象化执行者,公开屠杀内侍就是明白无误地践踏皇权。 而内侍被杀,众臣却要么冷眼旁观,要么故作惶恐,就是没有一人站出来喊打喊杀,则更让其人惶恐。 没有臣子们的强力支持,又没有敢于沟通内外的心腹内侍,至高无上的皇帝便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吉祥物。 这种形势下,其人要是敢公开表露放弃抵抗让国于大同的想法,那参与暴乱的就不会只限于太学生和城中百姓,而死于暴民手中的也绝不会只有十几个内侍这么简单了。 外有为讨宋而来的同军,内有践踏皇权的暴民,朝中还有居心叵测的臣子,赵桓一个没能力没手腕还没胆量的新皇帝能做什么? 正是源于对自己在朝中岌岌可危的形势极度恐惧,才让其人克服了对同军的恐惧,甘冒奇险大晚上偷偷来同营求见正乾皇帝。 因而,以赵桓的微薄威望,就是想让国给徐泽,也没法让出来。 其人能让的顶多是这没滋没味的皇位,而不是实实在在的江山。 倒是徐泽的另一问——直接抛下江山社稷跟着徐泽回燕京还有一定的操作性。 显然,这也是不可能的。 赵桓再傻,也听得出正乾皇帝此问的语气不对,似乎是对自己偷偷出城的行为不满? “臣,臣……” 话到嘴边,赵桓才发现自己出城之前组织好的语言全无用处,豆大的汗珠当即再次渗出额头,越急呼吸便越发急促。 大同帝国对赵宋的情报渗透极为深入,外部情报司早在赵宋朝廷迁都之前就布局了临安的情报网络。 只是,大战期间城池内外封闭,人员禁止出入城门,情报传递并不容易。 是以,徐泽还不清楚临安城内今天刚刚发生的大事。 但结合城上守军放弃抵抗后再度戒备的异常表现,随驾参谋人员还是作出了“临安城内有变”的准确判断。 眼见赵桓紧张已极,徐泽担心给这家伙的压力太大直接吓倒了反而不美,乃放缓了语气,鼓励道: “不要怕,照直说!” 赵桓如蒙大赦,再次拜伏。 “臣,请陛下救臣一命!” “哦?” 赵桓这句话确实有些出乎徐泽的预料。 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让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认为自己的小命受到了严重威胁,以至于冒险出城向自己求救? “发生了什么事?” “城,城里有暴徒,他们,他们要杀臣!” 赵桓做了十几年的太子,也被自家老爹赵佶当贼防了十几年,根本没有机会培养自己的核心班底。 以其人有限的政治智慧,国难当头被赵佶和众臣联手推上大位,稳不住形势再正常不过,被臣子们忽悠甚至刻意操纵都有可能。 但要说有人这么快就架空了皇权,还能威胁皇帝的小命,也未免太看不起赵宋王朝环环先扣的对内防范机制了。 赵桓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更显出其人草包不堪的本质。 徐泽有些不悦,脸色当即垮了下来,声音也冰冷了三分。 “你可知道,朕不养废物?” “啊!” 完了! 惹正乾皇帝生气了! 赵桓极力克制住委屈想哭的冲动,拼命深吸了两口气,赶紧重新组织语言。 “当初臣父要禅位给臣,臣不敢受,是李纲、吴敏、耿南仲这些奸贼硬要架着臣做皇帝,后来顽抗天兵也都是李纲,是李纲逼臣的,臣真的,真不敢啊!” 赵桓也算是豁出去了,情急之下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正乾皇帝却始终不发一言。 其人很想偷瞄一下上首坐着的王者脸色,又没这个胆子,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讲。 “臣真的做不好皇帝,既不知道谁是忠臣,也不知道谁是奸臣。 有太学生陈东接连上书,告诉臣蔡京、童贯、梁师成、李彦、王安中、朱勔是‘六贼’,杀了他们就能天下太平。 臣愚昧,听信了陈东的鬼话,杀了李彦,流放了王安中。 但这贼子却得寸进尺,继续上书对臣指手画脚,非要逼着臣杀梁师成。 今日,臣好不容易趁着天兵猛攻城墙,李纲指挥失利的时机,罢免了此贼,准备出城来见陛下,以申下国尊上之意。 陈东这贼子便再一次上书,教臣李纲是社稷之臣,不准罢! 还说朝中的李邦彦、白时中、赵野、王孝迪、蔡懋、李邺等人全是社稷之贼,是他们合伙排挤陷害李纲。 臣终于看清了此贼的险恶用心,不予理会。 这贼子便蛊惑数百太学生围堵宣德门,殴打替臣向陛下乞和的使者李邦彦,还聚集数万暴民,私迎李纲。又,又杀光了臣,臣的传令使者,呜。” 白天发生的暴乱太可怕了,赵桓说到动情处,当场就哭了起来。 只是其人才瘪嘴发出声,就想起自己还在正乾皇帝的御帐之中,赶紧强自忍住泪。 陈东这名字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曾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徐泽依稀知道一些其人的“事迹”,但史书记载的其人名声显然与赵桓控诉的有太大出入。 只能说是屁股决定脑袋,赵桓的屁股天然就不可能与后世记录陈东事迹的史官们坐在一起,有出入很正常。 而徐泽虽然与赵桓同为皇帝,却是大宋王朝敌国的皇帝,自不会在这个时候过度关注什么陈东,其人关注点在赵桓话中的一个疑点。 “杀光了?究竟杀了多少?” 赵桓明显愣了一下,他是真没有想到正乾皇帝陛下会关心这些贱奴的死活。 实际上,其人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 “十五,不,是十七个?” “嗯?” 正乾皇帝不满意了,赵桓吓得汗毛倒竖,不敢继续瞎蒙,只能照直说。 “臣白日里吓坏了,脑子一直是糊的,王孝竭告诉臣玉堂死了十几个内侍,还有一些暴徒趁乱冲进他们的家里杀人越货,具体杀了多少人,臣真的不清楚。” 根据赵桓的描述,徐泽大略理顺了临安城中今天发生的事。 城中发生了暴乱,而且规模还不小,更重要的是暴乱者杀的都是代表皇权的内侍,难怪赵桓会这么紧张,求自己救命。 这草包比他那混球老爹都远远不如,是真的当不好皇帝啊! 徐泽心中暗叹一声,决定不再为难这个没用的家伙。 “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谢陛下!” 赵桓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徐泽进帐后其人就一直跪了这么久,期间还接连出了几身大汗,导致身体有些虚脱。 得到正乾皇帝的平身的恩准,其人竟然没有爬起来,还差点一头栽倒。 徐泽当即摆手,示意站在赵桓身后的牛通扶其人起来,又吩咐帐内听唤的内侍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送上。 冰凉的手接过温暖的水杯,赵桓想到正乾皇帝还是这样严厉又如此关心自己,激动的泪水又不争气地冒了出来。 其人却又不敢当着徐泽的面哭,只能噙住眼泪,赶紧端杯子喝水以作掩饰。 待赵桓喝了水,稳住了身形,徐泽这才开口。 “把这段时间的事再好好说一遍。” 担心赵桓颠三倒四抓不住重点而浪费自己的时间,徐泽又补充了一句: “重点讲朝堂上的变动、勤王兵马动向,还有今日这事的过程和处理结果。” “是!前段时间……” 大宋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在赵桓的讲解中基本没有清晰的脉络,完全都是围绕着几个重要人物在展开,而且也带着极强的主观偏见。 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其人缺乏全局眼光,没有提纲契领的能力,很容易被某个人或某些人表面的言行牵着鼻子走——的确做不好皇帝。 而通过赵桓的讲解,一个运行极度混乱的王朝中枢也展现在了正乾皇帝的面前。 得亏是大同入侵的巨大压力,勉强让这个王朝粘合在一起。 不然的话,就凭赵桓、李纲这帮君臣这么玩,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 临安城中白天才爆发了大规模的动乱,赵桓夜间就不管不顾地跑出城来寻正乾皇帝求救,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为,搞不好就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徐泽自不会把赵桓长时间留在营中,问清楚自己想要的情报后,便打发其人回去。 “好了,这些事朕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吧。” “啊!陛下,臣?” 赵桓想不到还没有得到正乾皇帝的承诺就要被打发回去,顿时慌了,急得一骨碌跪下,就要哭。 徐泽不愿浪费时间,语气便再度严厉了两分。 “有朕在,你死不了!” 赵桓不敢跟正乾皇帝讨价还价,赶紧可怜巴巴地问: “臣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朕教了你,你就会做得好么?! 再高明的计划落到对这个草包手里,也能给你办砸。 徐泽已经对赵桓不报任何幻想了,连带着大同灭宋的计划也得重新做出调整。 “做个好皇帝吧。” “臣,臣——” 赵桓听出了徐泽语气中的敷衍,却不敢继续哀求,急得砰砰直磕头。 徐泽摆了摆手,道: “实在做不到的话,就学一门谋生的手段吧。” …… 第六十五章 休战息兵的希望 同军对临安城发起攻击后,徐泽令李忠驱使战俘拆寨填河的同时,也没有让本该做这个的工程营闲着。 简易的推土小车和运土筐在紧张的战场上很容易损坏,需求量很大,要不停地制作。 而初步压制住守军的反击后,工程营还在紧靠护城河处修建了数座拥有简易防护墙的射击土台,以此抵消守军拥有城墙的高度优势。 除此之外,工程营还在临安城的东、西、北三面各搭建了一座高于城墙的木质望楼,以随时观察城中动向。 赵桓被赶回去之后,临安城内后半夜一直很平静,并没有爆发动乱的迹象。 但到了次日大早,徐泽却主动打破平静,命令炮营恢复对守军的炮击。 理由很简单:宋军昨日深夜偷袭了同军。 昨日因战局不利,赵宋君臣担心城破后受到清算,罢免了强硬主战的尚书右丞李纲,继任的蔡懋全力配合朝廷乞和,下令守军严禁反击,违者“皆杖之”。 前往同营乞和的大宋首相李邦彦向正乾皇帝汇报了这一情况,以示乞和的诚意。 李纲复职后,更正了蔡懋不准抵抗的错误命令,以厚赏鼓励守卒打击一直填河不停的同军。 宋军整体上确实士气极度低下,畏惧同军入骨不假。 但再懦弱的群体中也不乏个别不畏强者的勇士,临安城中有军民数十万,同样也不会缺少敢于攻击同军的血性汉子。 因而,在李纲命令坚决反击并许以厚赏后,还是有一些血性尚在的宋兵趁着夜幕掩护抽冷子来一下。 在这次偷袭中,宋军首次使用了秘密武器“火箭弹”。 自然不是后世那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其实就是以特制重弩射出装有火药特制弩矢,部分火药用于弩矢推进,部分爆炸伤人。 这种武器在深夜里制造的声势相当惊人,实际威力却有限,对防护严密的同军官兵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但对运土填河的战俘干扰却不小,严重影响工程进度,必须予以坚决打击。 除此之外,正乾皇帝命令炮营恢复炮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催促磨磨蹭蹭的赵宋勤王主力赶紧入场。 赵宋毕竟是立国一百六十余载的王朝,危难关头并不缺乏舍身报国的忠臣义士,或者与朝廷利益紧密捆绑而不得不绝地反击的利益集团。 正常情况下,临安朝廷能够等来的勤王兵马主要有三个方向: 其一,陕西诸路精兵。 西军原本是赵宋最强军事力量,编制人数也仅次于京营禁军。 这些年来,西军在对夏、对同作战中屡遭败绩,损伤惨重,精锐兵马去了大半。 但赵宋朝廷对陕西诸路的钱粮输送并没有大幅削减,受损的兵马编制基本恢复。 总体而言,西军依然是赵宋最强的战力,也是当之无愧的勤王第一序列。 其二,南阳府东面的两淮路。 自李子义祸乱京东路后,宋廷就在两淮路部署了重兵,以防备贼人截断东南漕运,进而继续南下控制财赋重地江南。 即便后来徐泽公开造反并在燕京建国,大同军事重心北移,在京东东路的力量相对削弱,宋廷也没敢放松对两淮路的军事力量投入。 现在的情况是同军已经开始大举进攻南阳,大宋扛不住这波就得灭国,也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应付了眼前危局再说。 其三,南阳府南面的荆湖北路和江南西路。 大宋立国后,西、北两面便长期承受巨大的边防压力,原的本策略一直是以南粮养北兵。 为了钱粮富足之地有人拥兵作乱,包括荆湖北路在内的江南诸路和蜀地广袤的国土,一直都没有重兵防守。 但随着京东、河北、河东等路相继丢失,大宋王朝的防御重心一再南移,而不得不适应新的国际国内形势变化,开始编练相对孱弱的南兵了。 赵佶决定迁都南阳后,在荆湖北路和江南西路两路一次性就增加了一百个禁军指挥的编制。 南卒确实没有北兵悍勇,但江南诸军自扩编后就一直没有与同军交过手,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惧同心理普遍没有北兵严重,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仅这三个方向最大可聚集二十万左右的勤王大军。 再加上各地响应勤王诏自募军队的“义民”武装,与死守坚城的京营兵马相互配合,不敢说一定能打赢同军,起码和谈时更有底气一些。 可惜,这些只是理论上数据。 现实的情况却是为了实现以战争手段摧毁更多的陈腐势力的目的,徐泽提前大半年时间就故意泄露了即将用兵赵宋的信息,以让后者调集力量做好战争准备。 但赵宋朝廷的应对却极其迟钝,除了迁都临安避敌外,赵宋君臣一直都是被形势推着走,根本谈不上主动应对。 因而,当徐泽发动讨宋之战,赵宋王朝从朝廷到地方都乱作一团。 以勤王之事而言,尽管教主道君皇帝在甩锅给赵桓跑路之前就下达了勤王诏,但各地兵马的反应速度和勤王决心并不一致。 如辛兴宗和李孝忠这等勤王诏下发之后就立即起兵响应者,其实只是极少数。 更多的人或者已经完成开拔,却走一程歇一阵。 甚至,有不少兵马已经走到了相距南阳府只有三四百里的地方,仍要再歇一歇,借口很正当——等待后续勤王大军,坚决不给同军逐个击破的机会; 或者,鼓励治下百姓“共赴国难”,趁机狠狠刮一层地皮之后,再以军队久不习阵难堪大用为由先抓一段时间的训练再说; 或者,干脆再狠一点,直接刮地皮刮得激起民乱,就更有理由不用派兵勤王了。 这一切乱象的背后,其实都是大宋军力不振屡屡败于同军的必然结果。 数十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禁军都打不过曾经弱小的同军,靠现在七拼八凑的勤王兵马急着赶上去,除了白白送命,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大同帝国蓄谋已久,大宋这次很有可能顶不住,搞不好就会被灭国。 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又何必做无谓地牺牲? 还不如趁着天下即将大变,保存实力静观时局变化。 毕竟,王朝鼎革之时,有粮有兵有地盘的一方诸侯就算不能争霸天下,至少也能在投靠强者时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可若是平白消耗了这些宝贵的资源,真等到天下大乱,怕是自己的小命都难保。 如此形势下,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抛开这些别怀心事光吆喝不行动的文武官员不谈,真愿意勤王的忠臣义士也面临很多现实问题,不是想勤王就一定能赶到临安的。 先是募集私兵准备勤王的各地大豪,是不小的隐患。 其中影响力最大的还不是已经被朝廷通缉的李孝忠,而是曾被教主道君皇帝请到东京“论法”数年的妖人钟相。 据说,其人已经在洞庭湖周边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也算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只是,这些横行一方的地方大豪虽然响应了勤王诏起兵,动机却非常可疑。 到目前为止,仅有李孝忠一人真将自己的队伍拉到了临安城下勤王,其余募集私兵者则还在“打造器械,抓紧训练”。 至于这些人训练好了,是要对抗同军,还是对抗朝廷割据一方,就只有天知道了。 还有一年前借隆德府之乱拥兵自重并祸乱数路的军头李成,也积极起兵勤王。 其部的驻地在南阳府东南方向的淮南东路光州,最佳勤王路线应该是顺淮水西进京西北路的信阳军,然后北上蔡州,再经唐州进入南阳府。 但李成起兵后,却出人意料地跑到了南面的黄州,要求守军放开城防让其部就地补充并休整。 理由是其部实力有限,恐途中遭同军偏师打击,需汇合其他勤王兵马方可前行。 黄州地处淮南西路西南角,与京西北路、荆湖北路相连。 其治所黄冈县位于长江北岸,与荆湖北路鄂州武昌县隔江相望,朔江而上百余里,便是江防重镇江夏县(后世的武汉)。 李成借着勤王之机冲入黄州,实际已经跳出了朝廷为其限定的困兽之地——光州。 若让其部站稳脚跟并继续南窜,进入钱粮丰足的荆湖北路,再汇合人数虽众战力却有限的钟相部乱民武装,后果将不堪设想。 由此,周边掌控在朝廷手中的路、州兵马虽众,却皆不敢乱动。 淮南两路其余勤王兵马就算绕过李成,由北线贴着同军控制区经颖水冒险北上进入京西北路,也会受阻于陈州同军王进部。 如此一来,大宋朝廷预计中的三路勤王大军还没开始便因为钟相、李成二人的可疑动向而废了两路,仅剩下了西军一路。 好在西军虽然桀骜,却与大宋朝廷深度捆绑。 没有朝廷勒紧裤腰带提供的海量钱粮,缺粮的陕西诸路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兵马,西军是不得不勤王。 实际上,早在李孝忠率军进入南阳府前,奉诏任出任京西南、北路路制置使的种师道就已经进抵京兆府召集各路兵马。 种师道乃是老于用兵的当世名将,对同军的战术有很深的研究。 其人深知同宋两军战力的巨大差距,就没有奢望正面打败同军。 种师道坚决反对必定会被同军逐个击破的添油战术,主张先集中兵力稳扎稳打,尽量利用南阳府周边复杂的地形以多打少,不断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 再配合各路勤王兵马敌后袭扰,逼迫同军知难而退。 这套战术的先决条件是朝廷死守临安坚决抵抗敌人,且赶在同军攻入南阳前至少将五万以上的精锐勤王兵马预置到南阳府。 如此,内外呼应,方有打退同军的可能。 可惜,大宋自上至下应对战争的动员机制实在太迟钝太混乱,而大同的进军速度又太快太出人意料。 未等种师道聚齐西军勤王兵马,东京便宣告陷落,随即担负守御南阳府外围重任的梁方平、何灌也相继望风而逃,同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到了临安城下。 由是,其人只能违背自己之前制定的战术,放勤王义军李孝忠部先进入南阳府,以防止朝廷因为看不到勤王兵马而放弃。 并以李孝忠部义军的牺牲,为后续赶到的勤王大军争取时间。 不过,形势急剧变化,也由不得种师道继续稳扎稳打了。 其人仅收拢了三万兵马,就赶紧誓师出征。 对外则宣称十万大军,以图震慑同军并分担临安守军的压力。 以上这些信息,并不完全是赵桓昨晚主动提供的军情,还有同军自己汇总的情报做印证,可靠性相对较高。 按路程推算,种师道部兵马应该已经进入内乡县了。 徐泽命炮营恢复炮击一个时辰后,预计城中再度派出了告急信使,便遣岳飞前去“迎接”种师道。 炮击开始后,慌乱的赵宋朝廷立即经同军没有封锁的南城门派出信使,催促种师道部兵马加快行军。 同时,再次派遣使者求见正乾皇帝,以解释误会。 昨日使同的首相李邦彦差点死于暴民之手,心有余悸,不敢再出城。 赵桓也担心继续派李邦彦会再次激起动乱,乃遣次相赵野陪同康王出城。 徐泽这次依然没有接见宋使,但开出了退兵条件: 其一,赵宋朝廷须得以国书形式承认本国之前对大同帝国的冒犯,并承担由此引发两国交兵的所有后果。 其二,赵宋正式向大同割让京东西路和京畿路,以及京西北路滑州和陈州,淮南东路淮州和宿州,两浙路明州和越州等地; 其三,赵宋按名单向大同转让算学和医学顶尖人才及工程营造大匠等,并按照书目提供包含《墨经》《木经》《营造法式》在内的宫廷珍藏书籍若干; 其四…… 这并不是赵宋朝廷第一次因战败而向大同帝国割地赔款,虽然割让原本的国都确实让人很难以接受。 但至少强势的正乾皇帝愿意开价了,意味着两国真有通过和谈结束战争的希望。 第六十六章 风已平浪未静 昨日,赵桓趁着城中混乱不堪,假冒康王身份偷偷出城,还是比较谨慎的。 其人出入宫禁皆乘坐带帷幕的软轿,始终没有露脸,上下城墙也是由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亲自护送,外人很难知道康王是假冒的。 但大同兵临城下大宋国灭在即的紧张时刻,很多人的目光都盯在了皇宫和天子,使得这件事根本没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第二天,正乾皇帝开出议和退兵条件后,留下了赵宋康王赵构,而将其次相赵野单独放回城中汇报谈判情况。 以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的李纲便跟随赵野进宫,并向皇帝上书,言康王“屡次三番”以身涉险,出使同营和谈有功,为安定人心计,应予以褒奖。 李纲是强硬的主战派不假,却不是为了主战而主战的一根筋。 其人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主战是因为大敌当前人心混乱,不主战就不足以凝聚大宋人心,更无法改变大宋被大同覆灭的命运。 而经历了昨日的暴乱之后,京城里的人心事实上已经乱了。 这个时候当然需要继续主战,但绝不能一味主战,还需要以适当的方式告诉全城军民朝廷的主战有了效果——大同愿意接受大宋的和谈条件。 此举,同样是为了安定人心。 实际上,昨日临安民众在热血太学生带动下聚会请愿,为的是给信用奸臣罢免李纲放弃抵抗的昏君赵桓施加压力,而不是一定要跟同军不死不休。 毕竟,同宋两国的军力差距太大了,即便最强硬的主战派也清楚大宋无论如何都打不过大同。 大宋以坚决顽抗的姿态打了这一仗,虽然没打赢,却打得大同接受了和谈。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真的不能再强求了。 只不过有了民众暴乱在先,这件事由其他人来挑明都不合适。 赵桓一面任命李纲主战一面又派赵构、赵野等人重新启动和谈,本来很有些忐忑。 如此首鼠两端的行为,搞不好就会受到一些臣子的坚决反对。 甚至,再有奸贼挑唆,爆发更大规模的动乱也说不好。 现在,李纲主动站出来劝皇帝表彰康王,算是明确站队支持和谈,也就是支持其人的决定,这当然是大好事。 赵桓大喜,当即下诏授康王赵构太傅、静江奉宁军节度使、桂州牧兼郑州牧。 果然,圣旨下达后,正为同军恢复炮击而瑟瑟发抖的临安军民不仅没有再走上街头闹事,还盛赞康王为国难不避身死的忠心和勇气。 临安民众没有因为朝廷和谈而再次暴动,就是最好的消息。 赵桓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决定再接再厉,立即命人搜罗了正乾皇帝需要的各式人才和书籍,并陆续送往同军营中,以此表达自己乞和的诚意。 正乾皇帝果然言而有信,大宋和谈的“诚意”送出不久,城外同军的炮击便再次停止,就连之前填了大半的护城河也停了下来。 两国和谈有望,临安城将免于兵灾,最高兴的自然是不用送死的守城兵卒,一口气顿时松了大半。 得知这个好消息,提心吊胆的临安民众也转变了立场,开始赞颂天子从善如流,祈祷大宋国运万年。 而主和的大臣们更是大受鼓舞,纷纷上书,支持天子赶紧履行其余约定条款,以早日送走同军,还临安城以安宁。 不过,尽管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同意议和,却也有不同的声音。 矛盾主要集中在割地上。 坦白讲,正乾皇帝提出的这个领土主张并不过分。 因为按照和议条款,需要割让的绝大部分领土实际已经落入同军手中。 而同军暂时还没有控制的淮南东路淮州和宿州,其实也是用于交换南阳府外围的颍昌府、汝州和唐州等地。 大宋朝廷便是不想承认这个结果,也没有实力将这些土地夺回来。 其实,包含李纲在内的主战派大臣也不反对割让这些领土给大同。 他们担心的是正乾皇帝欲壑难填,大宋若是答应得太爽快,日后恐难以收场。 朝廷今日给了淮州和宿州,焉知大同明日不会再要颍州和蔡州? 大宋虽大,却经不住几次这么大规模的割地赔款。 因而,正乾皇帝开出的条件可以接受,但不能接受得太爽快而让大同得到这一切过于容易,起码也得先讨价还价一番才行。 讨价还价的前提是双方手中都有可以还价的筹码,宋军虽然一再被同军压着打,却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至少,当下就还有一支总计十万人的生力军正在快速赶来临安。 可惜,他们的希望很快就要破灭了。 当日稍晚,京西南、北路路制置使种师道就遣人送来急奏,汇报勤王大军已经出了内乡县途中却遭遇同军骑兵袭扰一事。 种师道在急奏中反复强调本部没多大的损失,伤亡还不到百人,只因敌军异常狡猾,仗着机动优势神出鬼没,将士们在野地中难以立营,才暂时退入淅川县。 其人请天子勿要慌张,最多两三日时间,勤王大军即便不能吃掉同军这股死缠乱打的骑兵,也能步步为营进抵临安城下。 届时,便能与京营兵马里应外打掉同军主力。 为了稳住皇帝和朝中重臣,种师道也是拉下了老脸,把胸脯擂得震天响,不要钱的保证张口就来。 但临安城中的君臣们却不敢相信其人的承诺,皆认为此奏只是种师道打不赢同军才推卸责任的借口而已。 大宋经验最丰富的老将统帅数万战力最强悍的西军,都不敢与同军的偏师骑兵硬碰硬,而已经被同军的长枪顶上了脑门的君臣们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抛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确认全盘接受正乾皇帝开出的和谈条件才是解决当前危机的唯一办法后,大宋朝廷立即高效运转起来。 当晚,赵桓便以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和知东上邠门事王俅出使同军。 二人的任务是向正乾皇帝敬献国书和京东西路、京畿路两路以及滑、陈、淮、宿、明、越等州的舆图、簿籍等物。 以此公开承认是大宋破坏了同宋友好的大形势,导致两国交兵生民涂炭,愿意承担此战造成的任何后果。 乞求大同正乾皇帝顾念天下苍生,息兵停战,再续两国睦邻友好。 为准备此战,大同帝国专门扩编了三个军,可谓兴师动众。 因而,徐泽主张的战争赔款数额也极其巨大。 不过,大部分的赔款都是以增加两国商品交易,以及诸如开放港口、矿山,税率优免之类的附加条款存在,赵桓也在国书中一并应了下来,态度相当端正。 唯一没能立即落实的是道君南逃,暂时无法在“认罪认罚书”上附署其人的名讳。 不过,大度的正乾皇帝并没有死扣这点细节。 其人相信以大宋朝廷的“言而有信”,肯定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再让同军南下。 同强宋弱,赵宋朝廷只要不想再惹祸就得老实履约,赵佶更是不敢不签“认罪认罚书”,钱粮物资输送协议也可以撤兵后再慢慢谈,都不急一时。 徐泽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讨宋之战的目标达成后,便不再浪费时间。 同宋停战和约签订后的第二日,其人便命令各部有序撤军。 最先撤走的是赵宋朝廷移交大同的各式专业人才和重要物资,由魏定国师护送,直接前往燕京。 这批人拖家带口,行动相对迟缓,因而走得最早,但只要进了河北路就是大同帝国的稳定控制区,护送的任务不算太重。 第二批撤回的是南下同军主力,由徐泽亲自统帅。 除了将大部队安全带回国内,正乾皇帝还有两个任务。 其一,安置宋军战俘。 激战正酣的同宋两突然国和谈,填到大半的护城河工程停了下来,临安城最终没有被攻破,俘虏们期盼的“破城后就饶恕众人对抗王师之罪”自然没了。 不过,正乾皇帝胸怀天下,当然也会给这些表现积极的战俘一条出路。 其人给了他们三个选择:遣返、整编或安置。 当今之世,大同帝国已经是最强大的存在,迟早要吞并诸国一统天下。 而大同全取河东、河北两路后国势愈增,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到其并吞天下的雄壮气势。 这也使得同宋两军再交战时,宋军成建制投降的概率激增。 这一战,从京东西路到南阳府,同军连抓带降的宋军俘虏早超过了十万之巨。 其中,还有不少是河东之战被释放的宋军“二进宫”。 这还不算,得知两国议和后,汝州、唐州、颍昌府等地将要归还大宋,一些百姓竟然提出了跟随同军北上的请求。 以赵宋如今混乱的形势,将这么多人全部遣返绝对会捅出大篓子。 所以,将其部分整编和分散安置是必然的。 同军去年新编的部分师营至今未满编,就是考虑到了战后俘虏的整编问题。 不过,同军兵士的挑选非常严格,想吃上大同的皇粮可不容易。 包含自愿追随的百姓在内,绝大部分人将会被安置在相对苦寒的北疆各地——这也符合大同把重心放在北疆的既定策略。 出发前,徐泽便公开了相关选拔条件,是走是留,都由百姓和俘虏们自己选择。 结果,因故土难离等因素接受遣返者不足三成,大部分人宁愿远离家人到苦寒的大同北疆种田,也不愿再回到没有希望的大宋。 其二,安置投降宋官。 大同讨宋之战从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赵宋朝廷虽然再一次割地赔款,屈辱至极,却因此暂时躲过了王朝覆灭的命运。 如此一来,之前认定大宋必灭而主动卖身的的汝州和颍昌府等地官员则悬在了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从本心上讲,对这些没眼光的投机分子,徐泽是一个都不想要。 所以,之前南下临安城时,其人便拒绝接见这些人。 但作为胸怀天下的王者,做事就不能只图一时爽快。 赵宋朝廷在此次大战中的一系列荒唐操作,让徐泽意识到之前的设想不切实际,统一天下的进程必须加快了。 大同立国后就一直在快速扩张,基层官员始终有缺口,指望培养好了一批官员再扩张一块相应的地盘同样不现实。 在相当长的一个过渡期内,还得使用并改造旧体系中的可用之才。 因而,开拔前,徐泽便命人传诏汝、唐两州和颍昌府: 所有降官皆可随同军北上,但要先经过训部的相关培训,才能重新授予官职。 大同治下官不好当是客观事实,不到万不得已,没几个人愿意弃了宋官做同官。 而献表投降了还要再培训才能做官,更是大大的荒唐。 由是,此诏一下,不少赵宋忠臣再次反水,上演了一出“委身侍贼只为保一方平安”的精彩戏码。 对此,徐泽也不在意。 赵宋王朝好歹立国一百六十余年,怎么能没有忠臣义士呢? 其人有很多的大事,不值得为这些投机者浪费时间。 同军主力随皇帝回开封府后便分散开,其少部分将回到河北驻地,另一部分则留在仍未完全平定的开封镇守慰稳,还有一部分继续随皇帝巡幸各地。 不错,亲临南阳问罪赵宋只是徐泽此行的任务之一。 正乾皇帝日理万机,出一趟燕京很不容易,不需要其人亲自上阵的大部分时间里,徐泽都在巡视自己的帝国。 待同军主力顺利回到开封府,担任偏师的王进、史进以及殿后的岳飞这才开始撤回,种师道率领的勤王大军也终于进抵临安城下。 有了武力保障,赵宋君臣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处理善后事宜。 第一件事便是按照两国停战协议,派人接回中宫和大宁郡王。 接受此任的是次相赵野,其人尚未赶到开封府,尚书右丞李纲便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章: “澶渊之役,虽与辽人盟约,及其退也,犹遣重兵护送之,盖恐其无所惮,肆行掳掠故也。同军之去三日矣。盍遣大兵用澶渊故事护送之!” 第六十七章 拨乱未必反正 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灭掉北汉后,不顾众臣反对,强行北伐,硬是将开国精锐兵马大半葬送于高粱河。 七年后,其人又趁着辽国新君初立内部不稳之机,再命三路大军北伐。 结果,还是惨败。 此后,宋辽两国攻守易势。 这期间,白藤江之战交趾独立,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等战党项坐大,蜀地又爆发王小波、李顺起义,严重打击了赵光义的个人威望。 为了自己的帝位稳固,其人只能不断强化守内虚外和以文驭武的国策,逐步削夺军头的权力,使得向来有造反传统的军队战力尽废,再无法对赵氏江山造成严重威胁。 等到赵光义死去,大辽为报复大宋屡次兴进犯而大举南下时,大宋军力不振的问题便显露无疑。 辽军连战连捷,凿穿了河北路,兵锋直抵澶州(即后来的开德府)濮阳县城下。 危急之时,集贤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寇准的力劝真宗皇帝赵恒御驾亲征,宋军士气复振,守住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辽军则因孤军深入,战线拉得过长补给困难,又攻击守阻,情况相当不妙。 不过,宋军虽然主场作战,而且人数比敌人更多,却是守城有余攻击不足,想赶走战力强悍的辽军同样不容易。 辽国承天太后萧绰意识到继续对抗下去于两国都不利,乃主动释放和谈的善意,最终与大宋达成澶渊之盟。 从此,两国结束了长达二十五年的战争状态,并开启了此后一百多年的和平时代。 宋辽两国签订盟约后,辽军主力如约班师回朝。 但一些随主力南下的部族武装还没有捞够钱财不愿意就这样走,仍赖在河北各地劫掠,赵宋朝廷乃以大军“护送”。 如今,同宋两国签约后,正乾皇帝就立即分批退兵,却又沿途招揽官吏百姓,严重扰乱了各地社会秩序,与当年辽人南下时情景看起来有几分类似。 李纲以澶渊之盟旧事上书,实际是建议皇帝派大军驱逐行动拖拖拉拉的同军,必要时打几场反攻,如果能够趁机夺回失地那自然再好不过。 同军这次入侵来势极为凶猛,眼看就要攻破大宋国都临安城,赵桓冒险出城见了徐泽一面,才乞求对方放过自己一马。 现在,局面占优的正乾皇帝主动撤军,赵桓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打心底里不愿再招惹强大的同军。 两国议和之后,其人便听取了部分臣子的建议,下诏追封范仲淹为魏国公,追赠司马光太师、张商英太保,并除元祐党籍学术之禁。 此诏绝非小事,而是对道君二十多年残酷打压正派士大夫的拨乱反正,代表着大宋朝政将要再次由新到旧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是极为强烈的政治信号。 诏令一下,众多正派臣子就争相上表为皇帝歌功颂德。 同军尚未退去,赵桓便被臣子们捧到了挽救江山社稷和百年国运的神坛。 其实,赵官家并没有这么复杂的想法。 其人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家老子信用新党开启党禁,才致大宋江山残破到如今这一步,也让朝野内外对他骂声一片。 既然新党解决不了大宋的问题,那便让旧党再次出来执政。 亲贤臣远小人能不能治好国,暂时不知道,但至少能让他落个“好皇帝”的名声。 其实,绝大部分能力超群抱负远大的君主并不在乎臣子们对自己的评价。 君与臣,本就是对立又合作的主从关系,君主的抱负应该是名垂千古的历史功业,而非非狗屁不是的士林舆论。 但对赵桓这等根基浅薄的又缺乏政治手腕的皇帝来说,士林舆论就非常重要。 没有“真正的贤臣”支持,一帮尚未出仕的太学生就能以舆论裹挟民意,对其指手画脚,甚至肆意屠杀传诏内侍,并逼迫皇帝任用他们认为必须重用的贤臣。 现在,天子刚刚下达追封旧党魁首的诏书,就立即受到大批臣子的拥护。 这种拥护不仅是口头上的叫好,还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交换——部分臣子便上书请求天子惩处暴民重振朝纲。 这正是赵桓需要的舆论,其人当即顺应民心,诏诛当日士民暴动杀死内侍的为首者,并禁士民伏阙上书,废除因战争需要向百姓敞开的苑囿宫观之令。 如此,君臣各取所需上下一心时,李纲却建议追击同军。 赵桓担心由此招致急于稳定内部的群臣反对,拿不定主意,只能向作战经验最丰富的军帅种师道征询意见。 种师道刚刚进京就碰到这摊子烂事,除了在心底问候屌毬不懂还他娘尽瞎指挥的李纲祖宗十八代,还能有什么意见? 当年辽军南下,是异族入侵,是低贱的胡人践踏高贵的汉人。 大宋禁军虽然在正面战场节节败退,可沦陷区河北各地军民却没有放弃,针对契丹人的反抗和袭扰一直没停止过。 辽军孤军深入,攻击受挫后路又不稳,补给都成了大难题,这也是辽人明明局面占优,却在受阻于濮阳后果断议和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澶渊之盟签订后,宋军有民心依靠,北上收复失地就相对比较简单,一路上实际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斗,可以说是真的“护送”辽军离境。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和当年差不多,实际完全不一样。 大同帝国不仅不是异族政权,还极善于收买人心,控制新收复之地很有一套。 即便各地大户对注定要削夺他们利益的同军心有抵触,可在同军强大的政治攻势面前,没有底层百姓当刀使,他们也翻不起半点浪来。 事实是大宋的各路、州一旦被大同拿下,当地的百姓很快便会忘了朝廷。 另一方面,徐泽公开造反后,同宋两军数次大战,都是大宋禁军完败,导致将士们惧同入骨,根本不愿与同军正面交手。 甚至,一些宋兵故意打败仗,就是为了投降大同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以两军的实际情况而言,现在派军追击同军绝对是没事找事。 就算真能打胜仗战果也有限,可打了败仗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纲这大头巾却不顾百年前后完全不同的客观事实,胡乱引用澶渊之盟的例子出这等馊主意,让老种如何不气! 他统帅的陕西诸路勤王兵马虽然没能及时赶到临安城下,却也没当看客。 其部出内乡县后,与前来岳飞部交手过十余次,可以说是无日不战。 西军战力确实不如同骑,可数量毕竟十余倍于后者,只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根本不惧这点骑兵。 但问题是同军主力日夜攻城不停,朝廷十万火急,临安城随时都会被攻破,同骑可以不急,勤王大军却等不起。 种师道只能行险用计,设下了几个圈套,寄希望逮住机会让重挫这股骑兵。 可惜,这名叫做岳飞的同军小将极为狡猾,每次都能窥破种师道的精心布置,并将计就计,吃掉一小部诱饵就跑。 而宋军将士则对同军有了心理阴影,稍有伤亡就撒丫子跑路,根本不敢与之硬拼。 即便以种师道的威望,也不敢逼急了这帮丘八。 其实,就算将士们敢打硬仗,种师道也不敢命部队放开了追。 因为同军的主力就在不远处,这部骑兵如此嚣张,搞不好就是徐泽抛出的诱饵。 万一大军不小心追进了同军的包围圈,导致大宋这支最重要的有生力量被葬送,那可就真的要亡国了。 如此,几次三番下来,西军勤王兵马虽然没有遭遇重创,却被神出鬼没的同军骑兵折腾得够呛,士气极度低下。 仗打得如此窝囊,将士们怨气很重,对他这个主帅也颇多怪话,种师道还能忍。 可数万大军被千余同骑所逼,离都城近在咫尺却难再进一步,直到同军撤走才赶至临安城下,虽然军事上的损失极小,政治上却严重失分。 其人殚精竭虑为朝廷保住元气,不仅没有受到英雄般的待遇,还被各方诘难。 朝中谏官针对其人手握数万勤王兵马却顿兵不前,坐视临安被围天子百官几欲被敌人掳去险恶用心口诛笔伐,弹劾都堆成了山。 老种还没法辩解,谁叫勤王大军打了这么多仗,损失还不到千人呢? 你种师道若无异心,为何不敢拼命? 幸好老种的资历足够老,在如今军帅凋零又急需用人的大环境下,天子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顶多留着这些奏章恶心人。 所以,皇帝现在征询其人李右丞“护送”同军的建议,种师道无话可说。 不过,李纲这个建议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汝州、唐州、颍昌府等地失陷后,本就溃兵、盗匪横行,现在同军退兵又招揽一波官民,各地更加混乱,没有大军进驻,短时间内别想恢复正常秩序。 因而,种师道明知道追击同军的主意馊透了,也只能昧着良心附和李纲的建议。 而且,为了政治上不再失分,其人还得积极请战。 大宋最能打的文武重臣都支持派重兵护送同军出境,赵桓这没主见的皇帝也只能顺应人心,派兵出征了。 赵官家当下便分遣将士,以卒万于数道并进,且戒诸将度便利,可击即击之。 并诏凡依附同朝的官民只要复归本朝者,朝廷不予追究,许各还其乡国。 出兵前,军帅种师道再三要求各部务必大张旗鼓,缓进勿急,只要将同军礼送出境就算完成了任务。 其人强调这么多,就是怕有人贪功,导致仗打完了还败一场。 各部军将也不想枉送性命,出南阳府之前都严格遵守了制置使的要求。 但得知同军早在三日前就果断撤出境内且一路不停后,一些军将便有了别样心思。 须知道,这次同军入寇,汝州、颍昌府等州县官员可是尽皆降敌了的,尽管天子下诏免除了他们的罪责,但大军不到,哪有那么容易反水? 这种不用打仗就能收复失地的大功,谁不眼红? 另外,遍地的盗匪也是功劳,还有金钱。 这些人趁着天下大乱可没少捞好处,军爷们再从他们手里劫下钱财天经地义。 宋军将士不敢跟同军交战,却对这些战斗力更渣的盗匪没有半点心理阴影。 既能得功劳,又能捞钱财,还能恢复军队士气的好事,谁会拒绝? 于是,各部逐渐放开了手脚,开始抢功劳竞赛,并很快抢红了眼。 有些人追不到到处乱窜的盗匪,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惊慌失措的百姓身上。 汝、颍等地的百姓万万想不到,同军打过来没多少的事,甚至还保护百姓。 反倒是入侵者退走之后,才是他们噩梦的开始。 但百姓做完噩梦后,就轮到宋军自己了。 当宋军统制杨世可率两千人渡过颍水,准备向东收复颍昌府长社时,同骑突至。 其部当即大乱,将士们争相渡河,淹死者众…… 事实上,统帅骑兵师的岳飞虽然杀了回马枪,却没有再启战端的想法。 只因杨世可等人急于求功,闹得实在不像话,为了震慑这些眼里只有钱财不顾惜百姓的家伙,其人才决定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此“战”中,同骑仅仅冲锋了一段距离,并没有与宋军直接解除,也没有射出一箭,便吓得两千宋军争相蹈河,造成了死伤数百的夸张战果。 战报送至正乾皇帝御前时,徐泽的车驾已经返回了河北,正向河东路进发。 宋军向来都有礼送侵略军出境的光荣传统,战部的战前推演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徐泽在撤兵前便给岳飞等人下达了“勿轻启战端也勿涨宋军士气”的命令。 因而,收到岳飞送来的“请罪书”后,正乾皇帝非但没有追究其人的问题,还下诏予以表彰,并派人前往临安,质问宋廷意欲何为? 临安城中,继解除党禁,释放重用旧党的信号后,赵桓这段时间接连出招,正努力将因大战而内外混乱不堪的大宋扳回正轨。 同军主力撤出南阳府的当天,其人便下诏京师解除戒严。 次日,再诏精减明堂班朔布政官。 解除戒严是展示朝廷有控制局势的信心,稳定京城人心的必然举措。 而精简礼仪官员编制,依然是拨乱反正的行动。 同军全部撤出南阳府后,赵桓继续努力做一个“好皇帝”。 其人先是下诏大赦天下,并诏谕士民,自今以后国家一切事务一律遵照祖宗旧制办理,凡是蠹国害民之事一律停止、废除。 一日后,再诏罢除宰执兼神霄玉清万寿宫使及殿中监、符宝郎,并诏用祖制选择能得军心的武臣为同知、签书枢密院,以有威望的边将为三衙统帅,要求监察御史言事如祖宗法。 以此,期望朝中重臣能各安主业,抓好本职。 第六十八章 讨宋威夏 河东路,岢州宜芳县。 宋辽两国持续一百多年的军事对峙,使得两国边境地区的军州设置普遍零碎化,且偏重军事防御,导致很多利于生产的肥沃土地并不能养民。 有感于此,徐泽一统“两河”及燕云之地后,便将一些零碎分割不利于民生建设的军州作了调整。 新的岚州大致由原本的岚州和岢岚军两个行政区合并而成,合并后的岚州辖地域虽然扩大了不少,却仍是只辖四个县百姓总计不足十万户的“中”等州。 不过,自南北一统之后,来自云中地区的外敌压力也跟着消失。 岚州的军事防御地位大减,境内原本用于防备辽人南下的大量寨堡和烽燧已经拆除,百姓不用承担繁重的“防秋”任务,可以把更多的精力用于生产。 而在共建会基层组织的监督下,各地官府行政效率大幅提升,腐败问题也得到一定程度的整治,又有税改政策刺激,社会底层生产积极性极大提高。 相信在可见的未来,有黄河、蔚汾水、岢岚水、汾水四水纵横境内的有利条件,岚州必将迎来大发展。 其实,岚州的情况并不是个例。 饱经战火的河东路自归于大同帝国治下后,便迅速恢复着生机与活力——哪怕其西、南两面仍然面临夏、宋两国的军事压力。 正乾皇帝一路巡幸至此,便是检查河东路这一年多的发展情况。 当出使宋廷归来的石秀寻到皇帝车驾时,徐泽正在河东路巡抚使张叔夜的陪同下考察一片新修建梯田的水土保养情况。 其人安静地候在山下警戒的御营中,一直等到皇帝跟张巡抚分别后,才请求面圣。 “陛下,宋廷认罚了,随臣一同归来递交国书的还有赵宋给事中王云和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曹曚二人。 臣担心宋使来岚州会影响圣驾,擅作主张把他们留在了太原府,自己带来了宋主国书,请陛下责罚臣不请之罪!” 递交国书是件非常严肃的外交活动,通常情况下,应该在接见外使仪式上,由使者当面呈递给出使国的君主。 石秀将宋使留在太原府等待皇帝召见,自己却带着赵宋的国书来岚州见徐泽,严格说来是无视赵宋王朝尊严的行为。 但同强宋弱,所谓的“外交礼仪”也要必须围绕大同帝国的需要来制定。 正乾皇帝日理万机,行程安排的极满,不可能为了宋廷来使就专门回一趟太原。 而且,徐泽这次来岚州也不仅仅是检查民生建设和水土水土保养这么简单,同样不可能让宋廷使者来岚州见自己。 所以,石秀特事特办,其实也是遵从了皇帝的本意,并无什么不妥。 徐泽不在意地伸出手,道: “做得很好。” 石秀赶紧递上赵宋国书,又恭敬地退后两步。 这道国书是赵桓亲笔所写,内容很长且极尽谦卑恭顺之词。 大宋皇帝赵恒除了在国书中反复保证本国以后再不会有擅起边衅之事,并主动增加赔款额外,主要是向正乾皇帝汇报了相关涉事者的惩处情况: 免特进、太宰兼门下侍郎李邦彦,罢中书侍郎王孝迪(白时中被罢之后,由翰林学士升为宰相,位列吴敏之后)及京西南、北路路制置使种师道。 战争刚刚结束,大宋王朝割地又赔款,内部矛盾严重,朝堂暂时不宜轻动。 赵桓却同时罢免了两个宰相和首席统兵大将,决心极大,可见其人对正乾皇帝问责之事有多重视。 不过,赵桓不知道的是徐泽并没有因为宋军“护送”同军出境而动怒。 讨宋之战刚刚结束,正乾皇帝就丢下两国议和的收尾之事继续巡幸各地,本就没有再深究赵宋朝廷的想法,自然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赵桓的表态上。 “李纲呢?” 石秀在临安待了两天时间,尽管全程都有赵宋馆伴使陪同监视,但其人仍是套出了不少有用的情报,为的就是随时供皇帝咨询。 “改知枢密院事。” 李纲虽是赵宋最强硬的主战派,也主持了临安保卫战,却是真的不通军略。 事实上,其人提出的所有军略都在事后被证实根本阻止不了同军破城。 甚至,很大程度上因为其人的固执和瞎指挥,才导致宋军输得那么难看。 在赵宋绝大部分议和派看来,同宋两国能够议和得益于多方面的努力,坚守临安表现大宋不屈的精神当然也是原因之一,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若不是正乾皇帝真的没有灭宋之心,且朝廷最终认清了形势,积极割地赔款才求得议和的机会,这一战很可能大宋已经被灭了。 战后,赵桓将天下人都知道短于用兵的李纲由文改武,从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事改任专职的知枢密院事,表面上看是升迁,实际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弃用之意。 徐泽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很多隐情,却不妨碍其人由宋廷对李纲的处置推到出赵桓应该是得了“高人”指点。 因为,此举明显超越了其人应有的政治手腕。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宋朝堂近期的人事变动必然相当剧烈,肯定不会限于李邦彦、王孝迪、种师道三人。 徐泽当即将国书递还石秀,随口问道: “宋廷这段时间的还有哪些朝堂变动?” 石秀暗叹皇帝明见万里,幸好自己提前打探了相关消息。 “少宰赵野接替李邦彦为太宰兼门下侍郎,知枢密院事吴敏改任少宰兼中书侍郎,观文殿学士范致虚出任中书侍郎,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改任尚书左丞,给事中李邺接替李刚为尚书右丞。” 徐泽微闭双眼,在心里默默消化这段信息。 赵桓因仓促即位,且夹袋内无人,选用臣子的操作空间其实很有限。 首相李邦彦被罢,次相赵野接替其职并没有什么意外,李邺以给事中接任尚书右丞也很正常,都是常规操作。 由中书侍郎改枢密使的吴敏又改为次相,既有资历上的考虑,也算是弃用李纲的政治交换。 而耿南仲由武改文乃是因为其人与李纲的政见相左。 吴、耿两人的调整明显是为了安定主战派之心,实际却是从侧面反应了赵桓彻底放弃主战派的姿态,不然用不着做得这么刻意。 如此看来,赵桓的御下手段确实比以前老练很多了——如果这些人事调整没有受到他人的干扰都是出于其人本意的话。 倒是被闲置几年的观文殿学士范致虚突然出任宰相,有些出乎徐泽的意料。 其人六年前曾知河间府,因不务实事且好神鬼之事而把辖地搞得乌烟瘴气。 徐泽掌控河北后,驱逐了一批不干人事的旧官僚,其中便有此人。 赵佶明知道这批徐泽都看不上的官员肯定不好用,但冲着他们“不肯附逆”这一点,也必须给予优待以收拾人心。 范致虚由此赶上了好机遇,逐步被提到了尚书左丞的高位。 怎奈此公太能扯淡,平日里夸夸其谈,遇到正事却是一个主意都拿不出,分管之事也办得一塌糊涂。 范致虚仅干了几个月尚书右丞,就被赵佶所弃,以无职掌的观文殿学士闲了几年。 不过,此人做实事不行,清谈养望的手段却相当高。 早在太学读书还没有出仕前,范致虚便因学识出众而名动东京,与吴材、江屿、刘正夫三人合称“四俊”。 其人改观文殿学士这几年下来,更是在士林博得了好大名望,坊间甚至风评“谦叔(范致虚表字)不出,天下何宁”。 只不过赵佶这昏君用人自有一套标准,幸臣可用、佞臣可用、干臣亦可用,唯独范致虚这等浮臣难得信用,硬是让其人闲置了数年。 小赵不同老赵,赵桓此番将“都人倾望”的范致虚提为中书侍郎,也算是顺应民意任用贤臣了。 很明显,吃了太学生裹挟民意暴乱的亏后,小赵谨慎了很多,现在用人非常重视“民意”。 重视“民意”就好啊! 眼见皇帝点头示意,石秀又接上话。 “宋主还诏谕士民,自今以后国家一切事务一律遵照祖宗旧制办理,凡是蠹国害民之事一律废止。 并罢除宰执兼神霄玉清万寿宫使及殿中监、符宝郎之职,重新选用武臣为同知、签书枢密院,以边将为三衙统帅,还要求监察御史言事如祖宗法。” 徐泽并不意外赵桓会这么做,这本就是他期待的结果。 赵宋朝廷挨了一顿痛揍后,不想办法解决存在的严重问题,反而将一切矛盾引向新法祸国,妄图以恢复祖宗之法而过上祖宗之时的太平日子。 这腐朽透顶的朝廷早就该这样了! 反动派就要有反动派的样子,既然改不了自身的问题,那就反动到底! “淮南西路和荆湖北路的问题,赵桓准备如何处理?” “宋主有诏‘遥郡承宣使有功应除正任者,自今除正任刺史’,另有部分勤王西军已经南下,具体情况臣还没有打探到。” “嗯。” 有了前面的人事调整做铺垫,徐泽已经不意外赵桓还会再出昏招了。 其人摆了摆手,示意石秀没有其他事就可以退下了。 “陛下,宋使如何答复?” “朕没时间见他们,直接送走吧,顺便给赵桓带句话——好!” “是!臣告退!” 徐泽确实没有时间接见宋使,因为他到河东除了检查民生建设外,还有一件国事——关于夏国的国事。 讨宋之战持续的时间虽然短,但大同故意向赵宋施压,刻意营造即将南侵氛围的时间却相当长。 在此期间,赵宋君臣也没有真的坐等同军打上门来,除了迁都南阳并扩军备战以外,他们还做了很多外交上的努力。 彼时还在皇帝位子上的赵佶不仅向大同派使以求用外交努力解除军事威胁,还数次向夏国派出高级别的使团,以期说动后者出兵夹击或者牵制大同。 夏国主李乾顺十六岁亲政时,大宋哲宗、大辽道宗皇帝都还在位。 算起来,其人比道君赵佶亲政的时间还要早两年。 如今,比赵佶晚一年登基的耶律延喜都已经成了金人的阶下囚,赵佶也即将被自己的儿子抓做笼中鸟,唯有李乾顺仍牢牢掌控着夏国。 由此可见,此人的能力非同一般。 正是因为有李乾顺掌舵,实力最弱的夏国才能在辽、金、同、宋四国的夹缝之间活到现在,且仍保留着大部分主权和领土。 小国的生存之道不同于大国,尤其是在诸国争鼎的大环境下,不幸生于大国间的小国并不是有个强大的宗主国罩着便能万事无忧。 李乾顺趁着同金联合灭辽之机,出兵占领了金国鞭长莫及的河西之地,以拓展本国生存空间,绝对是步好棋。 之后,大同帝国介入河西争端,李乾顺又果断让出河西之地,换得抱上大同帝国大腿的机会,更体现了其人极佳的政治眼光。 但大同国力不断扩张,影响的不仅有金、宋两个大国,还有实力弱小对周边形势更加敏感的夏国。 如今,大辽已灭,大同一家独大,力压金、宋两国。 这种形势对夏国其实极为不利,哪怕其国是大同的藩属国也一样。 大同一旦灭掉大宋,拥有广袤纵深和苦寒北地的金国也许还有苟延残喘的希望,而直通西域的夏国必然会被大同灭掉。 这一点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而是同、金、宋、夏四国的地缘政治特点和历史文化传统所决定的“历史大势”。 李乾顺作为夏国的优秀掌舵人,自然不会看不到这一“历史大势”。 夏国要想维系国祚,就必须拖住大同灭宋的步伐,至少也要在大宋被灭之前取得更加有利的战略支撑。 因而,在大同的强大压力下,相争百年的宋夏两国有了合作的基础,并在赵佶和李乾顺两位国主的共同推动下,进行了数轮秘密谈判。 当然,大同的情报组织再厉害也有无法触及的角落,徐泽实际并不清楚宋夏两国密谈的具体情况。 但夏国在大同讨宋期间玩小动作却是没法遮掩的事实,正乾皇帝刚刚揍完赵宋就带着御营来河东路,便是要寻夏国的晦气。 第六十九章 父慈子孝 夏国能在百年未有的历史大变局之中左右逢源,并在关键时刻“换船”,李乾顺这个掌舵人功不可没。 其人十六岁亲政后,对内扫除大、小梁氏三十余年摄政专权的历史积弊,对外挡住辽、宋、金、同等国的交相侵袭,看风向把大局的能力相当了得。 去年,教主道君皇帝急于摆脱独抗大同的不利局面而多次派使拉拢夏国。 两国秘密接触之后,大宋就先后两次资助夏国钱粮物资,可谓诚意十足。 赵佶只求夏国赶紧反水大同,以为大宋分担同军南下的压力。 李乾顺却始终不表态,既不同意夏国与大宋达成同盟关系,更不可能给后者留下任何文书资料而给宗主国大同留下任何反叛的把柄。 但其人也不中断秘密谈判,始终吊着赵佶。 徐泽发布《讨宋檄文》后,赵佶一面准备禅位跑路,一面又向夏国派出使者,催促后者勿忘唇亡齿寒的古训,赶紧出兵牵制大同。 李乾顺仍是按兵不动,直到同军第四军部分兵马南下,河东路防务力量有所削弱后, 其人才以防盗之类的借口暂时关闭边境榷场,限制大同商人离境,并增加边境军队巡逻密度,营造大战将起的氛围。 不过,直到此时,李乾顺仍没有暴露夏国的军事行动倾向,也没有征召其国内的各部兵马。 其人的本意是先小心试探大同帝国的反应,再根据战局变化决定夏国的军事策略。 或者“助同”灭宋,趁机抢占赵宋横山之地; 或者助宋抗同,以防唇亡齿寒。 结果,夏军还没来得及下场浑水摸鱼,大同帝国便结束了讨宋之战,白白浪费了一次捡便宜的大好机会。 但夏国也因为国主李乾顺的谨慎行事,而避免了战后被宗主国问罪的被动局面。 毕竟,夏军并没有出兵同宋任何一方,其国在自己的边境内进行的“小动作”并不足以说明什么,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搪塞过去。 实际上,徐泽还真不能因为藩属国的一点小动作就兴师问罪。 除非其人真不要大国体面,直接撕破脸皮侵略属邦。 正所谓“邻里失火,自查炉灶”。 同宋两个大国相争,与两国接壤的小国都紧张万分,生怕殃及池鱼。 夏国与同宋都接壤,夏人在同宋两国大战期间加强本国的戒备,以防乱兵入境或本国不安分之人越境打劫,无论如何都说得过去。 更关键的问题是在大同帝国解决掉赵宋,至少也要吃下大半个赵宋之前,也没有精力对又穷又赖的夏国动武。 不过,正乾皇帝乃非常人,自不会走寻常路。 其人有心要寻夏国的晦气,也用不着李乾顺这只老狐狸自己露出尾巴来。 徐泽从开封府出发时,便派高药师前往夏国宣旨。 高司首带给夏主李乾顺的圣旨主要有两层意思。 其一,大同讨宋之战已经结束,赵宋朝廷认罪服罚,自愿割地赔款若干,大同帝国疆域再次扩张,特宣谕诸邦。 其二,正乾皇帝即将巡幸河东路,重点是靠近夏国的边境州县,请夏主务必注意约束边境守臣,勿要做出惊扰天子之举。 如果说这道圣旨是大同正乾皇帝挟讨宋之威,震慑这段时间蠢蠢欲动的夏国君臣的话,高药师随后的“无意之举”则是赤裸裸地威胁。 在为上国使者的接风宴会上,明显有些喝高了的高药师向夏国君臣透漏了讨宋之战结束后正乾皇帝向大同功臣感慨过的一句话: “朕曾与高丽先君彻夜畅谈,又与大金太祖皇帝对酒当歌,还对大宋新帝面提耳命,唯愿此生能与诸国君主坦诚相待,共同努力结束这纷争乱世。” 李乾顺自然不会相信堂堂大同外部行人司司首会行事不谨,在如此严肃的外交场合酒后提及正乾皇帝的豪言,更不敢相信徐泽“与诸国主坦诚相待”的鬼话。 但其人却毫不怀疑徐泽“结束这纷争乱世”的宏愿,也明白自己现在就赶往大同拜谒上国天子才是解除误会的最好办法。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并不是李乾顺不敢,都已经做了大同的藩属国,下国国主参拜上国天子乃是天经地义。 而且,其人还真有心目睹正乾皇帝的绝世英姿。 可夏国自有国情,即便李乾顺亲政已经多年,国内仍是暗流涌动,他担心的是自己出了国境就再也回不了兴庆府。 但其人也没有犹豫,仅让高药师等了两天时间,便给出了明确回复。 徐泽的车驾赶到岚州合河县的第二日,代夏主李乾顺赶往大同的“迎驾使”便随高药师来到了此处。 “臣夏国世子李仁爱拜见大同皇帝陛下,圣躬万福,万岁!” 李乾顺这老滑头会派自己的继承人前来请罪并没有让徐泽感到意外,但出现在其人眼前的年轻人体态变化之大,却有些出乎徐泽的预料。 三年前,夏国被大同帝国威逼而吐出了辛苦侵夺的河西之地,但也因祸得福成为了大同的藩属国,获得了其国最需要的强权庇护。 事后,夏国主李乾顺立即派遣自己唯一的儿子李仁爱前往大同答谢上国天子,并让世子留在燕京“求学”近一年时间。 正乾皇帝雅量非常,对谦恭又聪慧的夏国世子关照有加,曾数次召其随驾并问询夏国历史和文化。 因而,李仁爱在燕京求学期间并未受到歧视,还受邀参加过帝国运动会。 其人生于夏国贞观八年(公元1108年),彼时只有十五岁,却已经生得相当强壮。 且天资聪慧,于新奇之物的接受能力很强,在蹴鞠场上还能与牛通等将门子弟踢得有来有往,并因球技出色而受到正乾皇帝的亲自嘉奖。 如今,十八岁的李仁爱身量又长了几分,却没了昔日的健壮。 其人现在形容枯槁,精神颇也有些萎靡,即便穿着厚厚的袍服跪在地上,仍能看到李仁爱后背隆起的肩胛骨。 相对于宋、金、丽、日等国,大同在夏国的情报组织起步时间最晚,网络也不够完整,能够打探的情报相对有限,且通常会延迟很长时间。 即便如此,综合夏国这几年发生的大事,徐泽还是能够大略猜到李仁爱身体如此消瘦且精神萎靡的原因,乃语气关切地问道: “李卿,两年不见,何以如此消瘦?” 李仁爱三年前出使大同并留在燕京,名为求学,实是质子。 其人彼时既心忧即将被灭的大辽,又担心有失下国臣子之礼,实际过得相当谨慎。 但回到国内后,李仁爱才知道在燕京的这一年竟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一别两年之后再回到大同,还能感受到正乾皇帝对自己的关心,其人顿觉鼻子一阵发酸,当即便哭诉道: “陛下,臣的母后,母后去了——” 辽天祚皇帝亡国之前病急乱投医,曾册封李乾顺为夏国皇帝以求借兵复国。 不久后,大同便慑服夏人替代大辽成为其宗主国。 徐泽自不可能承认的耶律延喜之前的荒唐事,对李乾顺的册封仍是夏国王。 夏国现在乃和高丽一样外王而内帝,内外礼仪有些混乱,以至于李仁爱在正乾皇帝面前只能用“去了”表述自己母后离世的消息。 其母是以辽国成安公主身份“下嫁”李乾顺的宗女耶律南仙,听说二人婚后琴瑟和鸣,一直没有不和的传闻,也没听说身体不好。 其人突然亡故,肯定有隐情。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徐泽之前从没有见过耶律南仙,更不可能与这个夏国王后有什么瓜葛,耶律南仙的死与活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而李仁爱也不是遇到难过的事就只会找长辈哭诉的三岁小儿。 耶律南仙亡故对他这个儿子来说,是山崩地裂的大事。 但对外人来说,却不过是“夏国王后死了”的消息而已。 尤其是日理万机的正乾皇帝,听了也就听了,最多事后安排若干使臣代表上国前往夏国吊丧以尽宗主国之意,却不值得为此事浪费时间。 正常情况下,李仁爱不应该如此唐突提起此事。 至少不应该拜谒上国天子的见仪上还没谈完正事,就提起此等“无关之事”。 其人却偏偏提了,只能说明耶律南仙的死可能关乎同夏两国关系,至少也与夏国当前复杂的国际形势有关。 徐泽心知李仁爱肚子里有话,乃吩咐内侍为其人递上毛巾。 “李卿节哀,有何委屈,尽管跟朕讲。” “谢陛下!” 李仁爱接过毛巾,擦干眼泪。 正乾皇帝的话只说了半截,却让他看到了希望。 “臣正乾元年到燕京求学后,父王便冷落了母后,转而专宠曹贤妃,期间还为臣生下了二弟仁孝。” 这件事徐泽徐泽自然知道。 夏国主李乾顺三岁继位,如今已经四十年整,亲政也有二十七年时间,后宫自然不可能只有耶律南仙一人。 但在辽国亡国之相尽显之前,其人却专宠背后代表大辽朝廷的耶律南仙近二十年。 以至于曹贤妃为其生下次子之前,李乾顺只有李仁爱这一个独苗长达十六年。 其人这方面很有点像至今也只有独子的赵桓,但二者的政治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徐泽坚信,像李乾顺这种善于隐藏自己真实情感,把一切都献给了家国天下的政治家很难有真情,其一举一动都有政治考量。 其人与耶律南仙琴瑟和鸣多年,绝不是夫妻感情甚笃这么简单。 而夏国太尉曹勉之孙女的曹贤妃十四岁进宫,被封才人很长时间都没能得到李乾顺的临幸,三年前却突然得宠也绝非偶然。 果然,李仁爱接下来的话中便有了答案。 “我那父王的眼里只有江山,没有半点亲情。 父王幼年继位,受制于文穆太后(小梁氏)多年,等他亲政时,夏国已经内忧外患频临灭国,为了自己的江山,父王才一再乞求大辽赐婚。 后来的夫妻和睦、父慈子孝,也全是做给大辽看的戏法。 臣是辽女之子,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须依附大辽才能拥有一切。 大辽国灭前,臣多次天真地乞求父王救辽,他虽然出了兵,却只是为争夺大辽遗产扩张夏国土,根本就没有救大辽的想法。 待到辽国灭亡,他便彻底冷落了已经没有价值的母后,对臣也诸般不顺眼,还一再调整臣的属官,并限制臣离府。 母后没了故国,又失去亲情,缠绵病榻几个月才忧郁而终。 在此期间,父王从未探望一次。 母后是被他逼死的! 臣敢肯定,当年他专宠曹妃时,就已经想好了要逼死臣和母后这对大辽余孽! 若不是臣心中不甘,还想见到陛下,也早被他逼死了!” 李仁爱的话说得颠三倒四,面部表情也时而悲戚,时而狰狞,显是情绪极端激动,当说的,不当说的,都说了出来。 徐泽不是爱八卦的人,并不关心李仁爱一家三口的恩恩怨怨。 某种程度上讲,他也是眼里只有江山的政治家。 只不过,作为白手起家的王者,徐泽又不同于从小就必须掩饰自己情感的李乾顺。 其人有足够的自信和掌控力,可以分出部分真情来经营自己的家庭。 但对李仁爱这个外臣,徐泽首先考虑的还是利益。 趁着夏国世子心情激动,其人诱惑道: “为母守制,人之大伦。李卿,可需要朕派大军护送你回兴庆府?” 李仁爱显然有借同自重的想法,也被正乾皇帝的提议打动,面部表情急剧变化。 徐泽愿意派大军护送他回兴庆府,绝不是成全其为母守制这么简单,还能帮他“夺回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李仁爱仿佛放下了仇恨,又似乎清楚自己的斤两,或是害怕被操控的命运,伏地大拜,道: “父王不慈,臣却不能不忠不孝。陛下,此事,恕臣不敢为!” “好!” 徐泽暂时也没有精力干涉夏国内政,李仁爱能够放下非分之想,安心做个质子,也不算是坏事。 须知道,正乾皇帝可以留着这颗闲子随时对夏国发难,却绝对不会养眼里只有利益的白眼狼。 第七十章 口服心不服 闻知大同正乾皇帝巡幸同夏两国边境,夏国国主李乾顺除了遣世子代自己迎驾,还送上河西骏马千匹、西域白壁两对,另有特产若干。 这些物资虽不至于令一国伤筋动骨,但对穷困的夏国来说也算是出了不小的血了。 徐泽此行本就没有伐夏之意,最多对其小小惩戒一番。 而李乾顺也已经主动放低姿态,服软认罚。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正乾皇帝自然是见好就收,不仅笑纳了李乾顺进献的贡品,还向夏国主回赐了一批宝物,以彰显同夏宗藩关系亲密如故。 嗯,确实是宝物。 其中,不乏大宋太上皇亲笔抄录《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这样的珍品。 赵佶除了当不好皇帝,其余之事无不拥有令人艳羡不来的极高天赋,尤其是书、画之道上自成一体,堪称当世大家。 即便刨去其人皇帝身份的光环加成,这些作品也极具艺术性和收藏价值。 若是早些年天下尚且太平时,随便拿一件到东京南通一巷界身中的金银彩帛交易之所,都能轻易卖出万金之价。 现在天下纷争,各国战乱不休,这些不能吃喝的书画之物自然再难卖出如此夸张的价格。 但只要流传后世,也必然是价值连城,绝对能做传家之宝。 正乾皇帝尚在巡幸的途中,便能随手赏赐夏国此等宝物,自然是因为这些东西本就是刚刚结束的讨宋之战战利品。 至于聪慧的夏国主李乾顺得到这些宝物后,会作何感情? 大同帝国刚刚讨伐完不听—— 不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国之君得上国天子赐,当然是要谢恩啦。 没等李乾顺想好要以何物答谢天子赐,边境便传来了消息: 正乾皇帝在巡幸麟州边境,得之邻近的浊轮寨(属于夏国)物资奇缺,感叹夏军将士戍边辛苦,乃遣李仁爱代天子慰问浊轮寨守军钱粮酒水等物。 李乾顺果真聪慧,当即以“天子所践之地不可为下国所有”为由上表,割浊轮川以东方圆数百里的土地给大同。 过去的百年时间里,宋夏、辽夏三国的军队曾在这片土地上来回厮杀无数次,夏人一度处于弱势,被打退了又来,就是不肯放弃这里。 如今,这片浸染了夏国无数军民鲜血的土地,却被其国主轻易割让给大同,足见李乾顺侍奉上国天子之诚。 当然,真实的原因是其人有不得不割此地的苦衷。 浊轮川是宋辽夏三国的交接处一块三角形区域,好似一根楔子打入到宋辽两国的结合部,这一地理特点决定了浊轮川必然会被辽宋两国争夺。 而其地又远离夏国都城兴庆府,且中间还隔着地斤泽大沙漠,正常的补给路线北面要经过夏辽边境,南面要经过夏宋边境。 这样的地方一旦与辽宋两国发生战事,后方的支援极其困难。 即使没有战争,夏国对浊轮川的管理也很不容易,仅在此处设置了一处军寨,洒落其间的游牧民则由各部落自行管理。 大宋依然掌控着河东时,浊轮寨大部分时间里就处于守势。 也幸好此地三国相交的地理特点,给了夏国可操作的空间。 或借宋迫辽,或以辽压宋,只要南北两面的宋辽两国还在军事对抗,处于夹缝中又弱小的夏国浊轮川就有存续下去的可能。 实际上,守御府麟之地的折氏虽然多次配合大宋朝廷出兵浊轮川,却多是小打小闹,极少会真的大打出手,反倒是双方军民私底下的各种交流从未断绝。 由此,三国相互制约,兵力弱小后援不便的夏国浊轮寨才能一直屹立这么多年。 但大同一统南北之后,浊轮川便失去了“一拖二”的地缘政治优势,不再面对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的折氏,而变成了被大同帝国南北夹击。 在战无不胜的同军面前,浊轮寨简陋的防御体系简直不堪一击。 更可怕的是在河东路巡抚使司强大的政治攻势下,浊轮川散乱的民政体系根本无从招架。 三年来,大同的各种新奇之物从这里流进夏国,浊轮川的人心也随之流到了河东,而远在兴庆府的李乾顺却无能为力。 事实上,徐泽之前派遣同军护送李仁爱大摇大摆越过边境,并进入浊轮寨“慰问”时,寨中守军便没有奋起抵抗。 甚至,这一消息还是正乾皇帝特意要求浊轮寨守军送回兴庆府的。 不然的话,李乾顺可能还会被蒙在鼓里很长一段时间。 夏国主此番主动割让浊轮川,实际是对既定事实的追加承认。 忍下了这股窝囊气,将势力缩回到浊轮川以西,至少能够凭借河水阻隔,阻止大同让人防不胜防的政治攻势。 李乾顺如此有心,但徐泽乃是行止有度的上国天子,自不可能不顾宗主国的体面,如此吃相难看地掠夺藩属国的土地。 正乾皇帝接受了夏国主的诚意收下浊轮川后,又随手赏赐给了随驾的夏国世子。 如此一来,浊轮川转了圈,仍回到夏国手中。 此等宗藩让土的事迹非常传奇,足以名传千古,也值得当世之人口耳相传。 可见在徐泽和李乾顺的共同努力下,大同与夏国已经建立了宗谦藩恭的良好关系。 当然,夏国世子李仁爱因为要随天子返回燕京并继续求学,没有精力也没有可用人才经营自己的封地, 其人随后临时在河东路招揽人才管理浊轮川之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或者知道了却因不具有传奇性,也懒得告之他人。 徐泽在河东路逗留了大半个月,才在李乾顺的紧张关注下,启程返回燕京。 临行前,正乾皇帝还遣天使再入兴庆府,给李乾顺送去了一批农具和农业书籍,并语重心长地告诫其人: 朕巡幸夏国边境数日,但见军士战马,不见牧人牛羊,夏国国小民疲,宜耕之地稀缺,汝当顾念民生,多予百姓休养,万不可穷兵黩武而耗尽民力。 天子如此重视夏国的民生与长远发展,李乾顺作为国主,除了再次谢恩并积极表态外,还能如何做? 其人也有远志,何尝不想休养百姓恢复国力? 怎奈…… 夏国主打落牙和血吞的时候,正乾皇帝已经带着夏国世子再次启程了,待其人一路巡幸回到燕京,时间已经悄然来到了正乾五年的四月份。 这段时间里,大同各地的春耕生产相继展开,受到讨宋之战的影响并不算太大。 包含淮南东路淮州和宿州在内的新拓疆土皆已搭建起了基层组织的框架,但要想有效运转并展开之后的社会改革,还需等待一些时日。 在此期间,各地其实并不是风平浪静。 比如,开封府汴梁县(即原本的东京城)、扶沟县两地就有部分上户不满大同帝国什么都要管的新政,煽动了一部百姓暴乱。 不过,有牛皋、朱武两个经验丰富的文武官员坐镇,这两起暴乱皆被很快扑灭,最终规模都没有发展到千人以上。 暴乱的结果,除了献上一堆血淋淋头颅,以提醒其余百姓同宋之别外,并不能起到更多的作用。 可以预见,待下步真正触及部分人利益的税制改革逐步展开,这些享受了近两百年聚天下之财而富足的“百姓”肯定还会再闹事。 但,也只是闹事而已。 同、宋两国毕竟有别,赵宋王朝正面做不到的事情,靠这些“前朝遗民”自发的抗争,也别想翻起大浪来。 所以,开封府之事并没有引起徐泽的过度关注。 其人在河北、河东、燕西等地巡幸一圈后,也发现了不少行政和民生上的问题,但总体上还是瑕不掩瑜,成绩客观存在。 回到燕京后,正乾皇帝除了责成各部司根据这段时间发现的问题调整年度工作计划外,便是诏谕吏、教、训三部尚书: 因讨宋之战大获全功,大同帝国再次开疆拓土,急需各方面贤才守御四方,朝廷今年将再开恩科,各部要做好相关准备,并及时指定恩科施行方案。 对渴望建功立业的各地士子来说,这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大同治下的官员确实不好当,但再不好当的官也是官。 学而优则仕,不当官如何施展满肚子的学问和抱负? 而大同立国以来不断开疆拓土的同时,朝廷各部司和地方各级衙门曹房的职能和组织架构也一直在调整和完善。 换言之,就是“官位”在不断增加。 大同帝国如今基本走上正轨,诸如陈规、时文彬这样三年三大步的传奇已经很难复制了,但考绩优异,未满一任而升迁的机会却是无处不在。 对自己有信心的士子们,谁不想早点进入这个欣欣向荣的政治体系中,早日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相对于消息一旦公布必然会为皇帝的英明决策歌功颂德的士子们,新任吏部尚书龚孝序则要考虑得更多。 大同帝国暂时并不是很缺人才,至少没有缺到必须再开恩科的程度。 陛下此举是准备再起大战而提前储备人才?还是计划对官场积弊问题开刀,以“反腐”问题兴大狱而清除一批老鼠屎? 龚尚书很快就不用猜测正乾皇帝的真实想法了,因为徐泽紧接着便对军队进行了重新调整。 六个军的大编制暂时没有变,各军配属的师营和驻地却进行了一些调整。 另外,今年各地的税粮转运计划也进行了相应调整。 具体计划因没有涉及龚尚书的分管业务,其人并不清除。 但综合以上信息,陛下准备在这一两年内再兴大兵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 而提前开恩科以储备行政官员,就是提前做好战争准备的其中一环。 当大同帝国的战争机器再度开始轰鸣时,南面的大宋王朝也被这一战给打醒了。 赵宋朝廷一面分兵收拾遭战乱波及而混乱不堪的各地,一面积极调整内政,以期集中人力物力等资源应对将来更大的危机。 赵桓是铁了心要做个受万民拥戴的好皇帝,继大赦天下,并诏谕士民国家一切事务一律遵照祖宗旧制后,其人前段时日再次下诏: 自今并遵祖宗旧制,选用大臣,裁抑内侍,不崇饰恩倖,不听用奸人,不轻爵禄,不滥赐予,不夺尔居以营燕游之地,不竭尔力以广浮用之费,凡蠹国害民之事,一切寝罢。 赵桓遵旧制用贤臣,并试图与民休息,是希望以自己“做个好皇帝”的行动,竭尽全力维系这破烂不堪的天下。 但遵祖宗旧制,放开言官风闻奏事之权后,各种弹劾便如山而来。 有弹劾蔡京、童贯等人邪佞奸险务要亟行窜逐的,也有弹劾赵野庸碌无为卑辞卖国的,还有弹劾李纲胸无实学却刚愎自用的…… 总之,便是朝中一日不得宁静。 表面上的原因很多,归根结底,乃是大宋王朝的利益分配出了严重问题才导致内部矛盾越来越尖锐,始终不能将上下拧成一股绳。 而不打破原有的坛坛罐罐,就没有人可以拿出一套令大部分人都能满意的利益分配方案,这便注定了赵桓再如何折腾也注定失败的结局。 可惜,大宋虽然输掉了对大同的战争,却是输得稀里糊涂,更让朝廷上下弥漫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浮躁情绪,更无法看到自身存在的严重问题。 这一战,大宋确实输得不明不白。 与南阳府的关系不是太大,又隔得太远的京东西路好歹还坚持了半个多月,尽管在此期间朝廷除了忙着换皇帝就没干啥正事。 城池坚固兵马也雄壮的东京尚未开战,主将刘延庆就死在了暴民手中,城池也被反贼献给了同军,真是丢得莫名其妙。 驻有重兵也有地利的颍昌府和汝州,更是被梁方平、何灌两个罪人争相逃跑白白丢给了同军,更是导致南阳府门户大开。 而战力最强劲的陕西诸路勤王大军还在路上,徐泽便打到了临安城下。 回顾这一战,大宋空有数十万大军,却根本没有与大同进行过一场万人规模以上的正面对决,这叫割地又赔款的大宋忠臣怎能不恨? 第七十一章 越理越乱的大宋朝堂 经历了同军差点攻破都城的强烈刺激后,大宋君臣终于意识到要想做出保住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在朝政上做出深入彻底的改变。 遗憾的是过去几十年的经验教训,已经证明了革除积弊向前走的路实在太难,还导致全国上下怨气冲天。 大宋现在这帮君臣无论心气还是能力都大不如道君朝,根本不敢继续在这条道路上撞个头破血流,便只能选择开历史倒车——恢复祖宗之法。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精诚团结共度时艰,反而因为没了国灭在即的巨大威胁,各种内部矛盾开始集中爆发。 高坐于御塌之上的赵桓能够听到的,除了复旧都东京、还大宋河山之类明显无法实现的空洞口号外,便是对各类奸臣喊打喊杀就能振奋人心恢复国运的奇策。 杀奸臣振人心应该没错,至于能不能恢复国运,就只有赵官家的昊天祖父知道了。 大宋最大的奸臣,毫无疑问是蔡京、童贯等人。 这一点其实是朝野共识,而与已经被朝廷除名的伏阙之士陈东没有太大的关系。 有没有其人上书提出“六贼”之论,这些人也必须是最大的奸佞。 事实上,所谓“六贼”有失偏颇,也没有什么代表性,至少陈东漏掉了为道君执掌地上神国的蔡攸。 原因很简单:蔡京、童贯、蔡攸等人为赵佶执掌文、武、神大权多年,党羽遍及天下,是真的能够左右大宋国运。 没有这些奸臣协调和督办,道君即便再轻佻,也没办法将自己的荒唐意志转化为祸害天下的具体行动。 大宋江山破败至此,蔡京、童贯、蔡攸等人必须承担绝大部分的罪责。 不彻底斗倒他们,不甘心做笼中鸟的太上皇便随时都有复辟的可能,所有依附于新君赵桓的臣子也难得安寝。 实际上,自道君禅位跑路以后,朝中便不断有臣子上书弹劾蔡京父子和童贯等人。 赵桓深恨蔡京等人,还在做太子时便想拿下这些奸贼。 但其人在此事上还算理智,清楚自己羽翼未丰,临安又危在旦夕,事有轻重缓急,一直忍着没有下手。 直到同军退兵后,赵桓才下诏: 蔡京特责授中奉大夫、守秘书监、致仕,河南府居住,童贯特责授左卫上将军,致仕,池州居住,蔡攸特降授太中大夫、提举安陆州明道宫。 结果,便如石沉大海。 蔡京等人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离开道君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这些奸臣便以各种借口拒绝奉旨领罚,不肯离开已经回到江陵的太上皇身边半步。 有大臣担心夜长梦多,上书建议皇帝遣南阳府尹聂山为荆湖北路发运使,然后寻机“密图之”。 赵桓从其议,当即宣聂山进殿并付以此任。 聂山不敢辞,乃请捕贼诏书并南阳府使臣数十人以行,皇帝亦许之。 由此,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彼时还在尚书右丞任上的李纲得知此事,前来劝阻。 “使山之所图果成,惊动道君,此忧在陛下;使所图不成,为数人所觉,万一挟道君于东南,求剑南一道,陛下何以处之?” 赵桓也确实担心这样的局面出现,乃被李纲说动,并询问李相公对策,后者答: “不若罢聂山之行,只明着贬低童贯等人,乞道君去此数人者,早回銮舆,可以不劳而事定。” 李纲的建议其实是麻痹、分化这些奸臣,再逐步剪除道君的羽翼。 赵桓半信半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重新下旨。 旬日后,童贯等人果真相继而去,仅留下蔡京父子继续随驾扈从太上皇。 恢复祖制,惩处奸臣算是大宋朝臣们唯二能够达成共识的朝政大事。 可即便是要惩处奸臣,除了蔡京、童贯这等大奸“众望所归”没有疑问外,对其余奸臣的认定也难以形成一致意见。 大宋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奸(位)臣(子)肯定不止蔡京、童贯等寥寥几人,除恶务尽,要做就做到底。 问题出在“谁是奸臣”的定义上。 很明显,不同的人对“奸臣”有不同的定义。 由是,每日的朝会便充斥着吵闹、攻讦、甚至谩骂,基本没有精力研究正事。 众臣们为了分辨谁是奸臣而斗志昂扬,只想清净的赵官家却是一个头两个大。 赵桓是真的想早日结束朝堂乌烟瘴气的状态,以安心做个“好皇帝”,再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却因天赋实在有限而无能为力。 其人根本没办法分辨相互攻讦的臣子究竟哪个是忠臣,哪个又是奸臣,只能任由他们这样吵闹下去。 或许,嗓门最响,得到他人支持最多的臣子应该是忠臣吧? 但太学生陈东就是因为嗓门最大,也最能得人支持。 结果,这贼子却鼓动民众暴动,杀了朕的内侍! 在赵桓的纠结中,前往开封府迎接中宫和皇长子的首相赵野总算回来了。 可其人却因为被众言官弹劾而只能待罪府中,无法主持朝务为皇帝分担政事。 这种形势下,趁着天下兵马勤王而擅自攻击黄州守军的淮南东路军头李成、聚众抗税的荆湖北路妖人钟相等人造成的地方危机,则几乎无人关注。 相关路、州的急奏接连送来,全淹没在一堆弹劾奏章之中。 即便偶尔有人提起,也不及其他的事务重要,很快就会被带偏题。 幸好这些乱臣贼子还知道畏惧朝廷天威,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成、钟相等人得知同宋两国已经媾和,朝廷有余力平靖地方后,便以各自的实际控制区为界,相继停止了主动扩张。 如此一来,朝中就更没有人再关注这些其实并不远的危险了。 反正大宋的主要矛盾永远在朝廷,只要能够解决朝中的分歧,地方上的些许动乱都不是大问—— 咳! 至少,现在不可能再出现第二个徐泽了。 赵桓遵祖制用贤臣,是希望四海升平,朝中和睦,努力做个“好皇帝”。 现在的情况显然没法让他如愿,其人担心再这么折腾下去,不用正乾皇帝再率大军前来,大宋王朝就会把自己玩死。 于是,心力憔悴的赵桓只能顺应人心,罢免了上下都不满意的太宰赵野。 而以“都人倾望”的中书侍郎范致虚出任首相,期望其人对得起偌大的名声,能够有所建明。 可惜,范太宰人如其名,致虚而不务实,坐而论道的水平极高,做实事的能力却还不如其前任赵相公。 无论对大同关系问题,还是大宋内部的各种深层次矛盾,抑或亟待解决的各种危机,范致虚都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真被皇帝问急了,范相公便以是“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之类的扯淡话敷衍天子,听得赵桓肝火直冒。 而且,此公还与年轻的次相吴敏政见不合,双方颇多冲突。 一日,诸宰执于政事堂议事。 首相与次相针对一道奏章的批阅意见相左,争执不下。 范致虚抖起首相的威风,决定不理次相,提笔就准备直接签署意见。 吴敏见状,讥讽其人是“明德相公”,只需签署“明德”二字即可。 范致虚当然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遇事不决以“明德慎罚”之类的万金油屁话做遮掩,并非其人不知道这样做很窝囊,怎奈不说这个,又能说啥? 吴敏偏要打人打脸,范致虚如何能忍? 其人当即以笔掷之,正中吴敏面额,致其额鼻皆黑。 首相与次相二人闹得如此不像话,堂中的同僚们也坐不住了,赶紧寻个借口开溜。 吴敏虽然年轻气盛,却忍下了此事,并没有对范致虚饱以老拳。 但到次日朝会,其人却向皇帝奏明此事,算是彻底与首相撕破了脸皮。 赵桓罢赵野而以范致虚为首相,为的是求耳根清净,现在却落得更加难受,也对“明德相公”范致虚失望透顶。 两日后,天子下诏罢太宰范致虚,并以少宰吴敏代之。 又以户部侍郎唐恪进拜尚书右臣兼中书侍郎。 吴敏在政事堂和枢密院转了一圈后,终于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臣之首,其人政治上的盟友李纲便不能再留在知枢密院事如此敏感的位置上。 御史中丞陈过庭趁机上奏,言大同已经退兵多日,上皇却仍滞留江陵,建议皇帝再派干臣前往江陵,迎上皇归京。 赵桓从其请,以知枢密院事李纲为奉迎使,务必要迎上皇归来。 其实,迎接太上皇返京的事早就再做了。 赵桓率诸臣“打赢”临安保卫战,获得了巨大的政治声望后,便改撷景园为宁德宫,准备给自己的老子居住。 其人随即派遣徽猷阁待制宋焕(实际是“日奂”两字连为一字,打不出来〉奉表道君皇帝行宫,迎赵佶返回临安。 随后,又遣尚书右丞李邺为道君行宫奉迎使,继续催促太上皇北上。 但赵佶大略是清楚自己回到临安将会面对怎样的命运,死赖着不愿回来。 其人并不是一个人在外逍遥,为了养活庞大的随从队伍并继续维持自己的奢靡生活,只能截夺本地财赋。 甚至,在同宋两国大战临安朝廷无暇顾及自己期间,赵佶还擅自任命了一些官员,以方便控制地方,调度物资。 正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赵佶已经交出权柄,便不再是一言九鼎的皇帝,没有了生杀予夺的特权。 任其长期滞留在外,就有再立朝廷分裂大宋的风险。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其危害可就要远远超过大同帝国的讨伐了。 陈过庭这个建议合情合理,赵桓的安排也无可挑剔。 李纲乃是为大宋江山不顾己身的社稷之臣。 当初国家危难,就是他将太上皇赶下了皇位,并扶今上上位。 赵桓再派其人将道君迎回京师关起来,也是朝中能够想到的最佳人选。 自杨世可兵败,种师道顶锅被罢后,李枢密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知枢密院事后,其人便极少对朝堂之事发表意见,算是已经做好了淡出大宋政坛的各方面准备。 李纲受领任务后,只是请皇帝御笔书写就《迎道君表》后,便收拾收拾行装义无反顾地赶往江陵,前去硬刚满朝文武皆不敢直接面对的道君赵佶。 而在其人离开临安的次日,监察御史余应便在朝会上面奏天子,言: “臣闻舜既受命诛四凶,而天下服者,何也?以其用刑轻重当於人心也。 ……今彦、安中、师成或殄或窜,而京、贯、攸尚从轻典,罚之不同如此,此军民之所以愤怨,士论之所以喧沸,而陛下有刑失之讥,大臣有庇奸之谤也。 伏望睿慈,大正典刑,放京、攸于南荒,枭贯于东市,以慰宗社之灵,以决天下之望……” 左司谏陈公辅也出列求奏,言蔡京父子“邪佞奸险,能为身谋,则举朝公卿,无出其右者。若使其迟留畿甸,他日奸谋复肆,群臣皆乐附之。” 其人言毕,其余朝臣大多也尽皆附和,大谈“攸果入都城,则百姓必致生变。万一惊犯上皇属车之尘,则坐不预言之罪”。 众臣不约而同地选在同一天向依附道君的蔡京等人发难,极尽危言耸听之能,想以言语煽动皇帝对这些奸佞做出最狠的惩罚。 赵桓不清楚这些臣子私下有没有串联,却发自本能地对他们的话持怀疑态度。 其人想到了当初陈东以惩处奸臣之言煽动市民暴动之事,总觉这些臣子对奸臣如此卖力喊打喊杀暗藏祸心。 当然,一片喊打喊杀中,也不是没有不同的声音。 太宰吴敏便认为太上皇尚滞留在外,朝廷就急着处置其身边的宠臣,担心这些奸佞会狗急跳墙,行那不测之事。 吴敏的本意其实是害怕朝廷仓促行事,会导致与自己一条绳上的李纲遭遇不测。 但传入皇帝的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 赵桓原本还有些犹豫,听了吴相公“不测之事”的言论,反而有了异样心思。 大宋天子乃制曰: “蔡京可责授崇信军节度副使,德安府安置;攸先已降大中大夫,为劝上皇北归,特依已降指挥,令前去侍省。” 事实证明,李纲不愧为道君克星。 其人南下不足半月,太上皇赵佶便老实随其返回了临安。 天子乃赏李纲功,任命其人为淮南东、西两路宣抚使,并以御史中丞许翰代其职。 许枢密上任后,接连上了两道奏疏: 其一,不当解种师道兵柄。 其二,闻东京军民不肯割地,愿输租赋,代割地之约。 第七十二章 灭亡高丽的时机 李纲奉迎太上皇返回临安,避免大宋出现天有二日的局面,乃是有功于朝廷,却被赵桓趁机将驱逐出朝堂,看似莫名其妙,其实当事人都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表面看,这是与李纲有隙的潜邸宠臣耿南仲一再向皇帝进言的“功劳”。 真正的原因却是大宋君臣被同军打怕,赵桓深怕大同再次兴兵南下,更受够了主战派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痛苦感觉。 因而,对于新任枢密使许翰“复种师道之任”以加强军备的提议,赵官家便以“师道已老,难用”为由给直接否决了。 但对于“输租赋代割地之约”的建议,其人却是有一些兴趣。 赵桓做皇帝的天资确实比起其父赵佶这个昏君还相差甚远,但好歹也做了小半年,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政治小白。 大宋虽然又一次输掉了与大同的战争,靠着卑辞厚币割让国土,才乞得同军退兵,但正乾皇帝并没有逼迫大宋皇帝赵桓去尊号而对大同称藩。 也就是说,大宋依然是继承大唐正朔的王朝。 既然是正朔,王业不偏安,就不能放弃恢复故都汴梁的努力。 甚至,北伐燕云一统天下的口号也还要继续提。 大宋可以怂一时以换取喘息之机,却绝不能怂一辈子。 咳! 就算真要怂一辈子,对国内的宣传也绝不能怂,必须把北伐燕云恢复故土的“祖宗遗志”不断传承下去。 因为,这就是维系大宋还是“大”宋的“政治正确”。 以增加租赋的方式换回东京真是一个绝妙的点子,别管能不能成功,至少能向国人证明朝廷在努力恢复故土,有利于鼓舞因再次战败而离散的人心。 试一试总归不是坏事,万一正乾皇帝一高兴就答应了呢? 赵桓的想法得到了宰执们的支持,大宋新任中书侍郎唐恪受领了此项重任,出使大同商议“输租赋代割地之约”。 唐相公一行数人进入开封府段国境,便被巡逻的同军士兵扣下。 大宋使团被安置在鄢陵县驿馆,等了将近一旬时间,大同朝廷的回复才送到: 其一,开封既已正式纳入大同治下,便是本朝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同断没有拿本国土地百姓换钱粮的先例,租赋代割地之议免谈。 其二,讨宋之战已经结束数月,仍有宋人擅自潜入开封境内图谋不轨,赵宋朝廷是真不知此事,还是暗中支持? 其三,淮南东路至今兵乱未止,严重影响大同临近州县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只需,赵宋朝廷若是没能力保境安民就别浪费时间,大同可以替你们管! 正乾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赵宋连自己内部的问题都解决不好,凭什么惦记已经落入大同口袋的开封? 还没走到燕京,出使任务便失败了,唐恪却不敢赖在鄢陵与接洽自己的大同官员讨价还价。 其人当日便告辞离开,急匆匆往回赶。 数日后,唐相公带着大同朝廷的严正声明回到临安。 得到这个坏消息,大宋君臣顿时乱作一团,再没心思琢磨什么故都东京了,慌忙研究解决淮南东路问题的办法。 徐泽之所以一口回绝了赵宋的买地的乞求,并威胁大同要用兵淮南东路,除了懒得与这帮没眼色的家伙们虚与委蛇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其人暂时还需要稳住赵宋朝廷。 原因很简单,大同即将对另一个国家用兵。 这个国家自然不是不久前才笑脸认罚的夏国,而是大同的另一个藩属国——高丽。 就在一个多月前,高丽国都开京城发生了动乱。 其实,高丽这些年动乱不断,内部一直就没有平静过。 但高丽以往绝大部分的动乱,负有对高丽、日本等政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等事宜之权的黄海都护府都以其国内部事务为由,轻易不会干涉。 这次的情况显然不一样,以至于大同需要暂时稳住赵宋。 高丽之乱的起因,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政和六年(公元1116年),高丽因介入金、辽两国保州之争,而与正在辽东拓展势力的第四方势力——同舟社发生剧烈冲突。 同舟社协助保州守军挫败高丽军队的两次进攻后,徐泽又亲自率兵摧毁了高丽的海军力量,并海路南下攻破高丽都城开京,逼迫其国主王俣签订城下之盟。 从此之后,高丽便彻底失去了制海权,国内事务也被同舟社深度干涉。 随着同舟社的事业越做越大,高丽在徐泽的精妙布局下,逐渐丧失经济、政治、军事和外交的独立权,全面沦为同舟社的附庸。 王俣也算是一代英主,本应该和夏国国主李乾顺一样,文治武功皆有建树,在这百年未有的变局中左右逢源,把握机遇开疆拓土。 但其人不幸遇到了同舟社徐泽,一战输掉了高丽百年国运。 即便如此,王俣也没有就此放弃。 和亲徐泽缓和同丽关系、招安李俊重建海军、借同压豪尝试削藩、出让耽罗岛以请走同舟社势力等等,各种方法用尽,就是为了重新获得完整主权。 可惜,终究是棋差一筹,任凭王俣再如何挣扎,高丽却始终逃不脱徐泽的手掌心。 临终前,其人终于想明白了一切,深感高丽国灭的命运不可避免,有意让世子王楷避位,再择王室旁支继承国主之位。 王俣此举是以出卖高丽国家利益来换取自己血脉的平安。 这显然是一道足以导致高丽内乱的乱命,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资谦、中书舍人金富轼等重臣的坚决反对。 尤其是国丈李资谦,眼里只有个人的权位,若是外孙王楷不能继位,其人将有可能失去一切权势,更是不愿执行王俣的乱命。 彼时,同舟社正筹备建国,李资谦乃带着高丽世子王楷前往燕京求见正乾皇帝,并请其册封高丽新国主。 王楷继位时已经十四岁,不算太年幼,却因为天性柔仁,意志不坚,应付不了极端复杂的国际国内局势。 李资谦作为国主外祖父和宰相,又有扶立之功,便逐渐把持了朝政。 其人已经位极人臣,却仍不满足,还想更进一步。 为了掌控兵权,李资谦先是以整顿兵马重建高丽军事主权为名,向王楷举荐开京之战后就被王俣闲置的名将枳俊京。 为了牢牢掌控后宫,随时监控国主的动态,李资谦又陆续将自己的三女、四女(实际就是王楷的亲姨妈)进献给国主为后妃。 为了换取宗主国的支持,或者说避免大同帝国关键时刻的干涉,李资谦当政以来,又陆续以转移矿山开发权为名,将新安州以北的土地成片送给大同。 恰好,大同建国之后,战略重心转移,正乾皇帝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北压金国南讨赵宋上,逐步放松了对高丽的表面控制。 这种政治利好自然落不到柔仁的国主王楷头上,最终都变成了高丽实际掌控者李资谦的功绩,并为后者赢得了极大的政治声望。 开京民间里巷间也恰到好处地开始流传“十八字(李)将王”的谶语,高丽由王姓改为李姓似乎就要水到渠成。 可惜,李资谦空有窃国之志,却无安邦之才。 高丽原本就存在极为深重的内部矛盾,败于同舟社之手后,随着主权丧失,经济上不断向外输血,各种矛盾更加尖锐。 其国内不少有识之士皆意识到高丽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做出改变,以挽救国家灭亡的命运。 因而,李资谦当权后以枳俊京整顿军队稳定国内,并逐步抵制大同对高丽内政的干涉,便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 可惜,豪族出身又终身生活于上层的权力争斗圈内,限制了李资谦的视野和思考方式,使得其人始终抓不住住高丽的主要矛盾。 这些年来,高丽各地的经济一直很萎靡。 不仅平民因税负不断加重而流亡不断,就连高高在上的豪族也因长期内耗而将大量资源投入到扩军备战,导致生活质量急剧下降。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实际控制在大同帝国手中的新安州等地,初步完成社会改革后,底层民众爆发了生产积极性,生活一日好过一日。 甚至,遇到灾荒时,新安州还有余力“接济”周边地区的百姓。 当前,高丽各阶层心气极度不顺,确实想要改变。 但他们最迫切需要的不是换一个国主,或者换一家人做国主,而是摆脱这种越过越窝囊的日子。 实事证明,李资谦不具备这种能力。 这些年下来,庆源李氏自己的“封地”倒是一再扩大,却是建立在对全国上下不断吸血以壮大自身的基础上。 而且,其党羽肆意扩张自家土地,奴婢仆从也敢抢夺他人财物,治下民怨极重。 李资谦治国无才,驭下无术,逐渐失去了国人的信任。 各种矛盾不断堆积的结果,便是高丽社会各阶层都看不到希望,国内气氛压抑至极,动乱不断,整个社会都极为浮躁,一场大的动乱正在酝酿。 一些势力单薄的小豪族开始向大同输诚——并不是带资投靠谋取家族继续富贵,而是邀请新安州的共建会来自己治下发展。 这些人并不是不知道如此做会失去一部分利益,但至少可以保住家族平安传承,不用面对即将出现的大动荡。 李资谦显然也意识到了形势不对,不敢再拖下去,开始加紧篡位的准备。 另一方面,高丽国主王楷已经年满十八岁,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对擅权妄为的李资谦越来越不满。 双方的矛盾逐渐激化且不可调和,弱势一方的王楷不敢再等,只能抢先发动。 正乾五年四月九日夜,王楷近臣金灿、安甫麟暗中联络上将军崔卓、吴卓等人,夜间引兵入宫,诛杀掌握禁卫的枳俊京之子枳纯与其弟枳俊臣。 王楷到底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富贵王爷,又被李资谦隔绝内外几年时间,仓促起事除掉宫中的乱贼后,便没了进一步的计划。 李资谦的党羽枳俊京却反应极快,得知宫中生变,便立即引军赶来。 双方爆发激战,实力不足的“拥王派”节节败退,却因为知道投降必死而依靠宫殿之中的复杂地形负隅顽抗。 乱兵杀得兴起,索性纵火焚烧宫殿。 土木结构的宫殿燃烧起来速度极快,大火很快就延烧至内殿。 王楷只能仓惶逃至后苑躲避大火,但外无援军,终究是必败之局。 其人本就意志薄弱,心灰意冷之下,准备直接下诏让位于李资谦,只求外祖父能够饶过自己的性命就行。 参与起事的国主近臣却知道失败必死,皆不敢放弃,赶紧以高丽献宗王昱禅位后死得不明不白相劝。 这事就发生在三十二年前,而弄死王昱的人,正是王楷的祖父高丽肃宗王熙。 事情到了这一步,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了。 王楷退无可退,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派人向大同求援。 只是,为了给高丽“松绑”,大同早已撤走了常驻开京的官员。 王楷要想求得大同的帮助,就必须派人到数十里以外的江华岛,那里至今还驻守有五百同军,以及被大同实际控制的高丽海军。 这些人本是高丽两代国主最忌惮的力量,此时却成了王楷的救命稻草。 可惜,太晚了。 起居郎金灿受领了突围出去求援的重任,却没有成功,其人也死在乱军之中。 直到枳俊京带人杀入后苑,王楷都没能将自己的求援信送出。 高丽王宫中的这次突发动乱次日上午就已经被枳俊京彻底平定,拥护国主的近臣和士兵被乱军斩杀一空,成了孤家寡人的王楷也被软禁起来。 李资谦还借机捕杀了数十名不肯依附自己的朝中要员,彻底掌控开京局势,只待国主王楷“突发恶疾而亡”,其人就能篡夺王氏江山。 可惜,其人先后数次进毒药准备弄死王楷,都被王妃也就是自己的女儿给破坏了。 而在此期间,潜伏在开京的大同密探早已将宫中惊变的消息送到了江华岛。 江华岛仅有五百同军,没有高丽国主之请,不足以处置这么大的动乱,迅即将消息传至黄海都护府和国内。 等这个消息传回燕京时,黄海都护武松差不多应该已经点起兵马出发了。 实际上,开京已经乱成一锅粥,若只是平定高丽上层的动乱,扶持傀儡政权,仅武松麾下的兵马就足够了。 但徐泽在高丽布局整整十年,并放任其国内部的问题不断发酵,可不是为庆源李氏做嫁衣的。 其人当年攻破开京却选择与高丽结盟,就是为了永久解决高丽半岛问题,而现在,这个时机已经到来! 第七十三章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十年前,刚刚起步的同舟社仅有数千东拼西凑的兵马,就能轻易攻破国势正强的高丽国都开京城,并逼迫其国主签订城下之盟。 如今大同国势远胜当年,高丽却不断衰败,两国实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同丽宗藩关系的长期影响下,高丽国内更是自发衍生了众多不愿做臣下之臣的带路党,又有前进基地江华岛做跳板,使得同军平定开京之乱不要太简单。 事实上,黄海都护武松带领庞大的黄海舰队出现在江华海峡后,高丽上代国主王俣费尽心机重建的江华岸防部队便主动放弃抵抗,喜迎王师登陆。 没过多久,武都护就从守岸丽军嘴中得知了开京近期发生的事情。 说起高丽局势,不得不感叹小国上层闹政变的儿戏。 年轻冲动的国主王楷本就只是个傀儡,把绝地反击玩成了被人瓮中捉鳖就不提了。 而权臣李资谦在已经软禁国主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还需要暗搓搓地下毒弄死王楷,而且屡屡投毒却又被自己的亲生女儿从中破坏,更是让其草包本质显露无疑。 其人的草包还远不止于此。 借当晚的动乱清除不肯依附自己的朝臣后,彻底掌控局势的李资谦开始志得意满,竟然与自己的党羽枳俊京因为各自奴婢间的争执而产生了嫌隙。 这本不是一件多大的大事。 只要李资谦愿意主动找枳俊京当面说清楚,就很容易化解嫌隙消除隐患。 李资谦却认为枳俊京被先主所弃,如同死狗一般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年,是自己重新启用其人,有大恩与后者,双方主从关系已明,坚决不肯对其放低姿态。 更关键的问题是枳俊京在军中威望较高,让李资谦颇为忌惮而对其百般防范。 二人之间的矛盾不断扩大并逐渐公开化,以至于软禁中王楷都能知悉这一情况。 王楷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翻盘机会,乃通过内医崔思全带出密旨,以守司空中书侍郎之职成功策反枳俊京。 武松率军登陆开京城南的三天前,枳俊京就已经倒戈,并奉国主之命将叛贼李资谦及其党羽一网打尽,高丽大政终于回到了王楷手中。 也就是说李资谦之乱已经结束,高丽国主不再需要宗主国的军队进驻开京,为自己主持公道了。 不过,只看王楷对乱贼的处置,就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贼首李资谦发配高丽国最南段的全州,其党羽也尽皆被流配远地。 国主的两个姨母王妃只是被罢黜并遣送回庆源李家,两人还因“救急有功”得到了王楷的丰厚赏赐。 高丽这次动乱因双方的力量不成正比,导致忠于王室的大臣死了一大堆,国主更是几度面临被烧死、被毒死的极大危险。 平定动乱之后,王楷却没有处死自己的叛乱的外祖父及其党羽中的任何一人,自然不是因为其人顾念旧情,宽仁至圣,而是另有隐情。 说到底,王楷终究只是被李资谦一手扶持起来的傀儡,本就缺少自己的核心班底,所剩无几的忠臣又大半死在了之前的动乱中。 由此,导致其人虽然扳倒了李资谦,却又受制于兵权在握的枳俊京。 开京局势诡异,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王楷才不得不对参与谋反的乱贼从轻发落。 一方面是其人担心杀了这些代表豪族的反臣,会导致更加混乱的局面。 另一方面,则是留住被枳俊京出卖的李资谦等人,以制衡这个二五仔,让其有所忌惮而不敢肆意妄为。 与王楷有杀子之仇又背叛过李资谦的枳俊京究竟有没有不臣之心,暂时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但当武松率军赶至开京城下要求入城平乱时,其人却不顾国主打开城门的诏令,命令守军坚决反抗。 十年前,同军兵临城下,也是枳俊京肩负重任,主持城防。 彼时,高丽军队被同军超越时代的战术和军事技术打懵,却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真要发动开京全城军民打巷战,兵力不足的同军未必就能讨到好。 但上一任国主王俣自己贪生怕死,在关键时刻抛弃了枳俊京。 结果,便是高丽输掉了这场战争,而枳俊京则差点丢掉了性命。 十年时间过去,王俣早已死去,其子却更加虚伪凉薄,枳俊京再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这等视忠臣如走狗的昏君手中。 其人不仅亲自登上城墙鼓舞士气,与低贱的士卒一起抵御同军,还命心腹严加盯守残破的王宫,以防大战开始后贪生怕死的王氏子孙再扯自己的后腿。 开京依陡峭山脊而建的城墙能够较好地克制炮击,而高丽自主研制的火炮尽管各方面性能都不及同军,但在城墙和山势的高度加成下仍能对进攻方构成有效压制。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武松在付出一千多人的伤亡后(包含倒戈的高丽岸防部队),终于突破了外城墙,却没有机会再进攻半月城。 因为,守军已经内讧,并很快就投降了。 两天前,得知黄海都护武松赶至开京城下,高丽国主王楷要求守军打开城门迎接同军入城时,自然想到了其中的风险。 但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其人仍然选择迎同军入城。 无非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高丽过去的十年本就损失了很多主权,再放同军入城平乱,很有可能会就此灭国。 不过,就算武松借平乱之机灭掉了高丽,王楷作为国主只要全力配合让国有功,至少也能落个富贵闲侯安度一生。 大同是国势远胜高丽的天朝上国,有足够的资源消化高丽,优待其王室而灭其国乃是常规操作。 而任由权臣对抗天兵的话,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若是输了,绝对讨不到好; 万一赢了,结果也只会更惨。 到那个时候,挟定难抗同之功的枳俊京将更有底气为所欲为。 更关键的问题是经历接连的动乱之后,王楷发自内心地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来。 其人想到了父王的临终遗言,明白若是没有同军干涉,仅凭自己也根本无法应对大战之后更加混乱的国内局面。 王楷想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便不再犹豫,趁着同军攻破外城后守军混乱的时机,其人亲自出面招降了枳俊京留守王宫的心腹,并令其反戈一击。 腹背受敌的枳俊京自知事不可为,只能率数百心腹经北小门山路仓皇逃跑。 随着同军官兵大举入城,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李资谦、枳俊京之乱终于结束,但高丽半岛却远没有迎来真正的平静。 这次动乱沉持续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却严重打击了高丽王室的威望,导致其国内本就脆弱的政治平衡彻底被打破。 原本就各怀心思的地方势力失去了小朝廷的弹压后,无论趁机扩张势力,还是为了自保,都会疯狂扩军备战,又反过来导致局势进一步恶化。 到了这个时候,高丽作为半岛一个整体而存在的政权实际已经灭亡。 若是换成中原王朝,接下来应该会是“丽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军阀长期混战局面,高丽半岛面积小太多,动荡的时间通常不会太长。 不过,高丽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已经用不着王楷这个名义上的高丽国主再操心了。 当武松以高丽王宫因火焚残破而不堪再住为由,请王楷暂时移住闲置的汉阳公府时(李资谦大权独揽后请王楷为其新封的爵位),后者就明白了自己终究逃不脱亡国之君的命运。 其人还算识时务,没有讲任何条件,当天便住进了由同军充当护卫的“新王宫”。 黄海都护府以海军为主,登陆部队兵力有限。 因此,开京大乱后,徐泽给武松的诏令便是“控制开京,大军随后就到”。 武松严格遵守皇帝的诏令,并没有急于扩大战果。 其人一面陪同王楷安抚城中百姓,一面整编投降的高丽军。 同时,高丽国主也发布诏令。 宣布开京的动乱已经彻底结束,为恢复高丽政权的集中统一,要求各地务必在半月内解除一切不在朝廷编制以内的所有武装,并如实上报治下人口。 王师将重新接管全国军队,顽抗者,视为谋反,严惩不贷! 高丽太祖王建立国时借重了豪族的力量,并且终其一生都没能走出后者的掣肘。 随后的两百多年里,高丽一直饱受豪族截夺国家人口赋税问题的困扰,各种社会矛盾和国家动荡的根源基本都与这个问题有关。 期间,其国也出过光宗王昭、成宗王治等英主,意欲引进中原王朝的力量推进“华化”改革,以期逐步摆脱豪族的影响。 却因反对力量过于强大,始终不能彻底解决尾大不掉的豪族。 而在输掉对同舟社的战争后,高丽王室式微,更是压制不住进一步做大的豪族。 若不是同舟社在背后支持,高丽可能早在王俣时代就已经亡于内乱了。 尽管因为徐泽的暗中操作,高丽王室和豪族的力量再次回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终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而李资谦为了阴谋篡位,在侵夺王室权力的同时,也实际放松了对地方的控制,更导致高丽国内的力量对比失衡。 回顾历史,从王建立国至今,高丽政权就没有“集中统一”过。 如今,小国主才经历差点丧命了的动乱,就下达这道注定会被各地抵制反弹的荒唐诏令,莫不是被李资谦、枳俊京吓坏了脑子? 作为豪族的立身之基,手中的兵马和人口,是绝不可能交出去的,就算朝廷的军队很强大,也要打败了自己再说。 更何况,现在的高丽朝廷,还有什么能打的军队?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铁了心要对抗发疯的朝廷, 少数隔着开京不远的小豪族打探到了部分内情,知道高丽即将改天换地,选择了老实投靠最强者。 更多的豪族势力则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决定先观望时局变化再做选择。 在急剧变化的大形势下,也有人没得选。 比如,仓皇逃出开京城的枳俊京。 其人没能跑出多远,叛军便再次爆发内讧。 无力再为手下众人谋富贵的枳俊京死在了自己的心腹手中,其首级也被他们送回了开京谋富贵。 一旬内,大同帝国三万大军分批登陆开京和新安州两地。 加上黄海都护府本部人马,以及新安州和开京等地完成整编的高丽军,总计超过六万人可机动大军,就是王楷恢复高丽政权集中统一的底气所在。 大军部署完毕后,将分南北两路同时展开,一路清剿所有胆敢对抗王师抗拒统一的反动势力。 这注定是一场打下简单,彻底征服却不容易的战争。 徐泽为这一刻等了整整十年,自不会在最后的收官阶段急功近利。 正乾皇帝交给武松的作战计划,是利用一年以内的时间,荡平高丽国内所有成建制的军事力量,再利用三到五年镇守维稳,以彻底消除隐患。 为了配合这一军事行动,徐泽这次抽调入高丽作战的三万兵马中,仅有两个师的编制齐全的“正规”同军。 其余全部是刚刚完成整编的赵宋降兵,他们除了在与高丽乱军的战斗中磨砺血性虎气外,还要担负战后的镇守维稳任务。 不过,首批入高丽兵马大概率不会呆到高丽半岛彻底稳定。 兵部下达的调令是最长不超过三年时间,在此期间,还将陆续抽调其他整编人马进入高丽轮戍。 而在战争中被整编的高丽军队也不会全部留在本地,他们中的大部分将在战后轮戍大陆和日本、山北等地。 调动、轮戍其实是同军常态,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不过在赵宋和高丽因为各自特殊的历史原因而无法施行这一政策罢了。 以同、丽两军的战力差距,正面战场的战斗基本不会有悬念。 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为打好此战,徐泽仍安排了单廷圭和张雷两个经验丰富的师正暂代军正,统率南北两面大军,务求稳妥。 第七十四章 奸臣的用途 燕京,延梁殿。 新任知越州事萧让完成陛辞退出大殿,负责皇帝日程安排的近身内侍范青就向徐泽小声提醒道: “陛下,王黼已经在殿外侯着了。” “宣!” 范青嘴中的王黼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莫名失踪的赵宋太傅楚国公。 当日,同军即将攻入东京城的危急时刻,负有守城重任的都统制刘延庆丢下满城军民只顾着自己逃跑,却在慌乱中被张三、李四等人以猛火油罐伏击而亡。 但因李四谋划不严,导致随后燃起的大火失去控制,并毁掉了小半个东京城,更造成了包含内城京营守军在内的大面积恐慌和混乱。 东京留守王黼眼见城中形势急剧恶化,已经无力弹压,当即抛下一众慌乱的僚属,独自一人化妆易服藏进提前准备好的民居地窖中。 由此,其人成功躲过了同军进城前最混乱的时刻,算是捡了一条性命。 但也因此而丧失了献巨城换富贵的机遇,更因为其人关键时刻不负责任的消失而导致城中局面更加混乱,间接造成更多军民的伤亡。 作为大宋原本的政治文化中心,东京城代表的意义极其特殊。 在“交接”之时出现这么大的混乱和死伤,城中幸存军民的怨气必然要找一个突破口。 刘延庆已死,再没有谁比赵宋东京留守王黼更适合做这个替罪羊了。 其人因担心成为同军会杀自己平息百姓的怨气,一直不敢露面。 可是,解珍、牛皋等人控制东京后,针对城内溃兵众多且混杂民间的实际,将各坊市分片划段,命百姓相互结保,逐一确定身份。 如此一来,身份特殊的王黼便再难遁形。 迫于无奈,其人只能主动找军帅牛皋表明身份,不敢再奢望富贵,只求活命。 提前得了皇帝交待的牛皋并没有为难王黼,验明其身份后,只是将他软禁起来等待皇帝陛下发落。 等徐泽赶到汴梁,汴梁城中早就基本安定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杀与不杀王黼,已经影响不到大局了。 但在王黼主动交代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宋廷秘闻后,正乾皇帝虽然没有惩处其人,却也没有轻易任用这个赵宋奸臣。 徐泽政务繁忙,没时间搭理王黼,只是命人将其押回燕京,并交给他一项任务。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大同脱胎于赵宋,必然要对其前朝有所扬弃。 正乾皇帝给王黼的任务便是反思赵宋朝政之得失,并提交一份专门报告。 很明显,这是正乾皇帝向王黼提出的政治考题。 后者能给出怎样的答案,将直接决定其人的政治生命是就此结束,还是在大同帝国能够继续发光发热。 王黼生于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179年),到现在也才四十七岁,正是政治人物的黄金年龄,如果有可能,其人当然还想再干二十年。 随后的半年里,其人绞尽脑汁,先后三次提交了《论宋政得失疏》,却都没有写出正乾皇帝满意的文章。 就在王黼写疏写得头发秃了小半,整个人都要崩溃时,皇帝突然却传召其人。 “罪臣王黼拜见陛下,万岁!” “老王,多日不见,为何如此憔悴?” 王黼戴着软脚幞头跪在阶下,站在玉阶之上的徐泽其实看不到其人日见稀少的头发。 但后者标志性的金色胡须光泽大不如前,还是能够在其进殿时一眼看出来的。 “陛下交给罪臣的任务迟迟不能完成,罪臣诚惶诚恐,寝食难安。” 徐泽日理万机,没时间陪并没有什么交情的王黼打屁,乃直奔主题。 “坐而论道,失之于虚,朕有意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愿意?” 实话说,王黼几易其稿的《论宋政得失疏》还是很有可取之处,之所以不能让徐泽满意,只与其人的立场和视野有关,态度上绝对是没问题的。 换一般人写了整整半年的专项报告,说不定就得暴走了。 王黼却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翻自己原先的稿子,不断完善自己文章,是真的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现在正乾皇帝终于肯给他机会了,王黼如何能够不激动? “臣,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呵呵,不用你赴汤蹈火。朕且问你,高丽之事,你知道多少?” “臣——” 王黼有些为难了,高丽的情况他知道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赵宋王朝的外交必须服务于军事和政治需要,高丽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荣幸地排在了赵宋外交优先级的第三位——前两位是辽、夏两国。 而比夏国还要陌生一点的高丽被同舟社打败之后,便与赵宋王朝断交多年,说起高丽现在的情况,赵宋朝廷还真没人清楚。 王黼升为宰相后,既没动机也没有渠道了解高丽的近况。 投降大同后,更是一门心思研究赵宋朝政得失问题,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其他。 眼见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要飞了,其人大急,却又不敢欺瞒英明的正乾皇帝。 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后,王黼泄了气,决定还是照直说: “臣只知道一些高丽的历史,且知之不详。” 徐泽要的只是王黼的态度,自不会故意折腾其人。 “政和六年,同舟社以武力降伏高丽,双方随之建立‘同盟’关系。 四年后,大同立国,高丽前任国主王俣已经辞世,其继任者王楷主动向我大同称藩,并亲自来燕京求朕册封。 上个月,高丽权臣李资谦突然作乱,囚禁其国主。 应王楷之请,大同数万大军已入高丽平乱。” 正乾皇帝的语速很平缓,但透露的信息量却极大,传入王黼的耳中,便如钱塘江大潮般强烈撞击其人的内心。 十年前,徐泽还只是登州第二将正将,就能一战打服高丽,已经不算什么奇闻了。 如今,大同立国才四年,就已经强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北面压得强势崛起的金国丝毫不敢动弹,西面逼迫桀骜难驯的夏国主动称藩,南面才教训了不知敬畏的赵宋,东面却在着手灭亡高丽了! 徐泽只是回顾了同丽两国的交往史,话中丝毫没有透露对高丽的恶意。 但王黼仍能坚信高丽就快灭亡了——没有谁能逃得过正乾皇帝持续十年的布局,堂堂大宋王朝都不能,小小的高丽更不能。 不过,其人更关心的是正乾皇帝为什么要主动给自己透露这些信息? 用不着王黼瞎琢磨,徐泽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王卿素有治国之才,对于平定高丽之乱,可有计较?” 说王黼“素有治国之才”显然有些夸大,但其人能够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力压一众赵宋大臣,并与老奸巨猾的蔡京斗个旗鼓相当,肚子里还是有一些货的。 只是,其人连高丽国内的过去都是一知半解,这些年究竟发生的事情更是刚从徐泽嘴中得到一鳞半爪,自然没法为大同平定高丽之乱提供什么计策。 但正乾皇帝要问的,也很明显不是表面的意思。 王黼不愧是善窥人主之意的大奸臣,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该说什么。 “陛下,臣听闻高丽民风迥异于中土,且华、土之争由来已久。 以臣愚见,若只为平一时之乱,遣一上将军打败叛军,然后重建高丽国政即可。 若要致长久太平,则打败叛军还远远不够,还必须敦教化、移民风、混宇内,务使其国上下皆慕我大同圣德方可。” 徐泽并没有点评王黼的建议,而是询问起其人: “高丽遭此动乱,朝臣十去七八,已经无法支撑正常的行政运转,王楷只能求朕为其输送贤才,王卿可愿屈就高丽平章事一职?” 数万同军已经开进高丽,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开始剿灭乱军了。 所谓的高丽平章事,更多的时候是要履行配合大军平乱提供粮草的转运使之职。 换成大同体系内的官员领此职,自是刷功劳的好机会,但换成王黼这种名声不好的外人,却是有些吃力不讨好。 远到高丽为一相,不如大同知一府。 只是,王黼要想进入大同官僚体系,并获得一个较高的起点,就必须迈出这一步。 其人当即五体投地,大拜道: “臣愿意!” “好!” 徐泽招了招手,范青立即从身旁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册,并将之转交给王黼。 “王卿,这些全是高丽的情报汇总资料,你且先到偏殿阅读,待消化了这些信息再给朕拟订一份《平丽疏》。” “臣领命!” 徐泽任用王黼为高丽宰相,自有深层次考虑,并非后者想象的那么简单。 高丽毕竟是从未纳入中原王朝直接统辖的异域番邦,军事上的征服和镇压相对简单,文化上的挖根去魂却没那么容易。 为了尽可能缩短这一过程,高丽在未来数年内必然还是姓王而非姓徐。 显而易见,王楷这个国主只能是名副其实的傀儡,不再具有任何实权。 高丽的国政将有大同委派的大臣全权主导,这个人暂时是武松,下步便是王黼。 武松坐镇开京指挥大战也只是应时之举,不能成为常态。 其人的主责是黄海都护,大战后还要回到济州岛继续压制金国、日本、山北等地。 尤其是日本,经过几年的发酵,内部矛盾越发凸现,很有可能会受高丽内乱的链锁影响而爆发大规模内战。 只待高丽稍定,黄海都护府便要提前做好解决日本问题的准备。 而且,高丽半岛也不能长期军管,大规模的战斗一旦结束,就必须结束军管状态,逐步恢复正常社会秩序。 徐泽可不想赵宋的西军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就亲手培养出一个大同“东军”来。 王黼是赵宋奸臣不假,但奸臣也有奸臣的用处。 至少,在压制高丽小朝廷的暗流上,其人绝对不比大同任一干吏差。 而这正是徐泽需要的,大同对高丽的社会改革同样是自下至上,从最基层的社会组织一步步重塑其社会结构,王黼只要看好小朝廷便算是立下了大功。 当然,同宋有别,王黼外放高丽为“太上国主”,必要的监督和提醒肯定是有的,这些话留到其人陛辞离京时自会说起。 五日后,王黼离京,赶往高丽。 其人登陆开京时,张雷、单廷圭两部已经调整完毕,并打了数仗歼灭乱军万余人。 不服王化的高丽各地势力要么投降王师,要么退往深山结寨,要么联军反抗,更加激烈的大战还在后面。 平乱大军面临的主要问题其实不在战斗本身,而是如何将用好高丽的财赋支撑这场必定要数年才能彻底平定的动乱。 武松的精力主要放在打仗上,当即便向王黼移交了相关职司,后者也不负正乾皇帝所期待,仅仅数日时间便理顺了高丽小朝廷的内外关系。 一个半月后,应大同正乾皇帝诏,高丽大臣金富轼辞去门下侍中之职,前往燕京出任大同内阁学士,庆州金氏主脉也同时迁往河北路安置。 此后数年年间,陆续迁往中原的高丽豪族主枝多不胜数。 番邦豪族在本地再能呼风唤雨,可一旦迁徙到富庶繁华的中原将什么都不是。 通常这种迁徙都伴随着血和泪,但若干年后,其后人却以先祖抓住历史机遇改做中原人的英明选择为荣。 当正乾皇帝赐予赵宋奸臣王黼新生并支持其人大展拳脚之时,赵宋皇帝赵桓也在拿民怨极重的大奸臣们开刀。 七月十一日,诏蔡京移广南西路南宁军(后世海南省儋州市)安置,蔡攸移广南西路浔州(后世广西桂平市)安置。 七月十二日,诏童贯移广南西路吉阳军(后世海南省三亚市崖州区)安置。 七月十五日,诏蔡攸改移广南西路雷州安置(后世广东省雷州市)。 七月二十三日,诏蔡京子孙二十三人已分窜湖南、江西远地,自今遇有大赦更不量移。 南宁军、雷州、吉阳军尽皆是开发严重不足事远恶军州,千里无人烟瘴痢遍地便是其当前的真实状态。 从赵桓对蔡京、蔡攸、童贯三人的贬嫡之地安排,就能明显看出,大宋皇帝是真的不想让这些大奸贼活下去。 第七十五章 蔡京结局 靖康元年七月二十三日,正上二十四节气中的大暑。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骄阳似火,就连树上的蝉鸣声都因天气炎热而有气无力。 荆湖北路潭州东明寺外,一名年近五旬的老者却穿戴得整整齐齐靠坐在门柱上,任凭汗水渗满额头,也不愿敞开衣衫摘下头上的幞头。 其人身上的粗布青衫颇多污损,显是赶远路留下的痕迹,但白皙的面容虽然憔悴不堪却洗得干干净净,并无半点污垢。 看来这位老者原本应该是生活无忧的富贵人,只是不知因何缘故落难至此。 在老者焦急的目光注视下,一名同样身着粗布青衫皮肤白皙的后生两手空空地出现了道路的拐角处。 尽管早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老者仍是忍不住老泪纵横,随即又因因绝望而晕倒。 “大人!” 远处的后生看到了老者晕倒,急忙跑过来,扶起其人一顿搓揉。 老者其实并无大病,只是饥饿加上疲累所致,不多时便醒了过来,睁开眼便看到了后生疲惫焦急的脸庞,颇有些心疼地问: “行哥儿,累了吧?” 后生满头大汗,神情也疲惫至极,但脸上的愤然之色却难以掩饰。 “大人,肯定是押送咱们南下的官差故意使坏!儿子还没开始说话,乡民就知道我是蔡氏子孙,不肯卖吃食,还拿烂菜叶子丢我身上!” “算了。” 遭遇绝境,老者似是看明白了,虚弱地摆了摆手,露出一个凄惨无比的笑容。 “一门六学士,媵妾封夫人。 轻车小辇,七赐临幸。 咱们蔡氏一族尽享荣华富贵这么多年,早就该想到这一天的。 如今日情形,蔡氏若无恶名,便是这些任官差巧嘴如簧,又能蛊惑几人? 可若是偏远乡间愚夫蠢妇皆以蔡氏为天下贼,我等便是活着,又与死去何异啊!” 自称“蔡氏一族”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赵宋头号王朝奸臣蔡京的幼子蔡脩,而年轻后生则是蔡脩之子蔡行。 蔡京被打倒,除了其第五子蔡鞗因尚茂德帝姬而留了一条性命外,其余蔡氏子孙二十三人尽皆被夺官,并分开流放各地。 最后陪着显赫大半生的蔡京前往流放地南宁军的,便只剩下了蔡脩和蔡行父子。 因天气炎热,加上蔡京今年已经虚岁八十一,早就衰老不堪,众人一路走走停停,十余日时间才走到这里。 广南西路瘴痢横生,乃是宋人畏为死地的流放之所。 处于极南海岛上的南宁军,对年老体衰的蔡京来说无疑是人生终点,而对押送其人南下的官差而言,这趟差事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的险途? 两个官差原本就一百个不愿意陪着奸臣去广南送死,在蔡京磨磨蹭蹭这么久后,更是彻底失去了耐性。 蔡京是举国皆骂的大奸臣不假,却也不是遭贬后就死狗一条任人宰割的普通人。 其人是党羽遍天下的文人士大夫,更是多次被打倒还能重登相位的千古传奇。 蔡京垂垂老矣,此生十有八九回不到临安,可按照大宋新旧两党交替执政的传统,其人死后却未必没有平反的可能。 因而,官差便是再有想法,也不敢真的将蔡京一棒子敲死。 但正所谓奸滑小吏阎王见了也发抖,经常提前“了结”流放人犯的公差自是大把的办法消遣蔡京一家。 众人过岳州后,只要途中休息,都有一名官差以准备安歇处的名义前出,向附近百姓宣告大奸臣蔡京过境的消息。 由此,才导致蔡行有钱买不到粮米的情况。 蔡脩年轻时也曾随父亲蔡京几度沉浮,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豪门子弟,两日前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 但其人最初以为官差故意折腾蔡氏一家,以此敲诈钱财,也给了两名官差一些“好处”,却没想到这二人如此剋毒,收了钱财还要置蔡氏于死地。 而沿途百姓如此深恨蔡氏,才是击垮其人活下去信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蔡行毕竟还年轻,不可能像自己的父亲这般看淡生死,想到了自己可能会被活活饿死的悲惨命运,既恐惧又不甘,哭着问道: “大人,真的没办法了吗?” 办法? 有什么办法! 数年前,家中西席张觷倒是说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可惜,连太上皇都被关进来宁德宫中终身不得自由,被上皇以富贵牢牢绑定的蔡氏又能逃到哪里去? 大同么? 蔡脩隐约知道蔡氏是有机会投靠大同的。 至少,可以提前将部分子弟送到大同避乱。 但父亲却没有这样做,其人也不敢问为什么。 父亲就是蔡氏的天。 父亲还在,就用不着他这个终生活在父亲庇护下的幼子来操心家族的未来。 父亲没了,莫说是他,整个蔡氏,又有谁能担起家族振兴的重任? 想到此处,蔡脩更是万念俱灰,也不回答蔡行的问题。 “扶我起来吧,看看你祖父醒了没有?” 去年底道君禅位后,蔡京随赵佶数日时间狂奔千里,之后还要劳心为上皇处理行在事务,就已经伤了元气。 这之后,朝廷数次降旨,其人又连遭贬嫡,并一再更换安置地,精神和身体都承受巨大打击,更是埋下了隐疾。 由德安府出发时蔡京就病倒了,一直强撑着上路,这才导致一行人途中走走停停。 蔡京遭贬,并不是被抄家,身上并不差钱财,在流放途中倒是可以买到治病药材。 但每日都在赶路,根本得不到正常的休息,便是再有神丹妙药也别想治好病。 而这几日断粮后,蔡京的身体更是急剧恶化,强拖到潭州后便高烧不止,再不能继续赶路了,只能停在东明寺中苦捱等死。 蔡行之前寻乡民买米时,躺在草席上的蔡京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一直反复喊着“粥、粥”,显然是饥渴难耐。 蔡脩伺候在一旁,却是除了干着急什么都做不了。 其人这才留下妻宋氏看顾父亲,自己出来等蔡行。 等二人走进破败的寺院内堂,却发现蔡京已经清醒过来,刺客正坐在草席上,由蔡氏帮助其整理衣冠。 其人的状态看起来很不错,脸上还泛着诡异的红润光泽。 “大人!” 蔡脩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赶上前,却因为饿得头昏眼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跟在后面的蔡行赶紧扶住老父。 “五郎,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何还如此沉不住气!” 父亲的话虽然少了一些中气,却还似往日一般威严。 隔壁偏殿还有公差在监视蔡氏一家,蔡脩不敢与父亲争辩,更不想让这些小人看自家的笑话,当即垂下头,艰难地抬手行礼道: “脩知错。” 蔡行到底年轻,并不清楚蔡京这是即将离世前的回光返照,还以为无所不能的祖父大病已愈,扶蔡脩坐下后,又上前寻蔡京小声诉苦。 “祖父,乡民受了公差蛊惑,不肯卖粮——” “来,扶老夫起来!” 蔡京让蔡行来扶自己起身,其实就是故意打断这个孙儿没什么意义的诉苦。 蔡脩都能想明白的问题,人老成精的蔡京更能想明白。 蔡行一张口,他就知道这个小孙儿要说什么。 八百年前,西晋灭亡,亡国之君晋愍帝司马邺被匈奴人掳至平阳,受尽羞辱之后被杀,留下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典故。 蔡氏自然不能和司马氏相提并论,可已经沦落到如今地步,就别怪这些小人从中使坏。 就凭自己这个马上就要死掉的糟老头子,能让这些专门收拾流放官员的官差有所忌惮,做啥梦呢? “十六哥儿,闻到了啥?” 人进入老年之后,新陈代谢会逐步减缓,皮肤和内脏等器官相继老化,天长日久,就会散发一种独特的“老气”。 蔡京以往生活豪奢,起居皆有仆从服侍,经常沐浴熏香,倒是很难闻道什么怪味。 近日旅途劳顿,又兼大病数日,回光返照之时百骸顿开,一股强烈的“老气”自其身上散发而出。 蔡行刚刚走近其人,就觉察到了异常,不自觉皱起眉头,旋即又意识到不对,片刻便恢复了正常,但其人的小动作却没逃过蔡京老辣的眼光。 “没,没啥,孙儿腹中饥得慌,才在祖父面前失——” 蔡京自然知道蔡行的真实想法,但其人并没有拆穿幼孙的谎言,而是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蔡行的脑袋。 “老夫这一生,历经沉浮,却从未认输。 若是还像你父这般正值壮年,便是再落魄两分也总能翻身一博。 可惜啊,大去之期已在眼前,反连累你们这帮儿孙跟着遭罪。” “祖父,呜——” 蔡行当即就听懂了祖父的话,心中无比悲戚当即便哭出来声来。 柔弱的宋氏一路上从未哭过,此时受到儿子的感染,也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蔡脩倒是没哭,却两眼空洞地看着堂外,不知在想什么。 “莫哭,再哭老夫的话就说不完啦!” 蔡京倒是好气度,出言打断了几人的悲戚。 蔡行身量尚未完全长开,比祖父还要低小半个头,闻言止住了哭,可眼角却还挂着泪,只是乖乖仰头看向蔡京。 “我且问你,蔡京可是奸臣?” “祖父?” 蔡行生儿富贵,少经世事,莫说以其人有限的见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算能,他又如何敢当着祖父的谈这么忌讳的话题? “呵呵。” 蔡京并没有想过为难自己的孙儿,这个问题其实是自问自答。 其人因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反而没有任何忌讳,似是有意说给儿孙听,又似是故意说给偏殿的公差听。 “不忠于君上、弄权误国者谓之奸! 蔡京虽然忠于君上,但柄大宋朝政十余载,上不能辅道君开太平,下不能安黎民御外敌,至大宋衰败如此,蔡京‘功不可没’,自是大大的奸臣! 哈哈哈,大大的奸臣!” 蔡行从没有见过气度从容的祖父这般癫狂模样,很有些害怕,眼光也闪躲起来。 蔡京却已经恢复常态,看着这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怎样命运的傻孙子,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 早在当年道君七幸蔡府,蔡京作《鸣鸾记》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难得善终。 后来,徐泽率大军威胁开封,蔡京带皇太子入同营谈判,乞求正乾皇帝给自己一个“正名”的机会,便是明白自己终究逃不过一个奸臣的历史评价。 奸臣之名并不可怕,至少在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大宋,即便是朝廷认证的奸臣,通常也不会被赶尽杀绝,最终都会留下一丝体面。 其人万万没料到,赵桓是个异类,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竟然敢破坏本朝不杀士大夫的传统,先前就弄死了王安中,现在又轮到了自己!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蔡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生命力正在迅速消散,也许下一息自己就要死了,这个已经到了这份上,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人生的最后一刻,还能想什么? 眷念吗? 悔恨吗? 其人指着地上一根没有充分燃烧而碳化的树枝,对蔡行道: “拿来。” 蔡行懵懵懂懂地拾起碳枝,交到祖父的手里。 蔡京转过身,走向勉强还算完整的东面墙壁,提碳疾书: 八十一年往事,四千里外无家。 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 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待题完诗,蔡京已经力竭,最后的“也”字曲曲扭扭。 其人丢下碳枝,复又读了一遍,但只读到“彤庭几度”时,蔡京的声音已经微不可查,“宣麻”二字尚未出口便轰然倒下。 七月二十三日,大宋最大的奸臣蔡京在流放途中,病饿交加,死于潭州东明寺。 其子蔡脩、媳宋氏、孙蔡行亦亡于同日晚。 四日后,天子遣监察御史张贗出京,随童贯所至州军诛杀其人,并函首赴阙。 又诏广西转运副使李癉之诛杀赵良嗣(辽人马植),并窜其子孙于海南。 在此期间,蔡京之子蔡攸、蔡翛等人亦被赐死,其剩余子孙则未见于信报,此后尽皆下落不明。 第七十六章 众正盈朝群魔舞 事实证明,解决不了问题就先解决人的做法只能暂时转移一些尖锐的社会矛盾,却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客观存在的社会问题。 大宋王朝也没有因为奸臣尽皆伏诛众正盈朝而走向中兴,反而因为没有了这些大奸臣供“众正”同仇敌忾,导致朝堂上变得更加热闹。 当然,真正的王朝精英不会这么肤浅,他们还是能看到这些问题,并尝试去解决它。 实际上,早在下诏流放蔡京、诛杀童贯等人前,大宋朝廷就已经在着手解决这些客观存在的现实问题了。 大宋王朝存在的问题多不胜数,可真要归纳起来,无外乎内忧和外患两点。 内忧的根源主要源于大宋政治结构和社会资源配置的不合理,进而引发的各种社会矛盾,不断堆积的结果便是让大宋过早走向衰败。 从仁宗朝的范仲淹开始,到神宗朝王安石、哲宗朝章惇、道君朝蔡京,无不是试图以政治、经济、军事等改革重塑大宋,以给这个早衰的王朝续命。 结果,历次改革仅仅解决了部分旧问题。 而新的问题却在改革中不断涌现,致使改革一再失败,进而导致社会矛盾更加尖锐,最终拖垮了大宋。 赵桓的天资本就远不及其父赵佶,性格又怯懦软弱,自没有赵佶那种明知不可为偏要为的昏君犟劲。 其人只想做个受臣民赞颂的好皇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与民争利。 而在见识了临安民乱展示的可怕“民意”后,赵桓更不敢再走自家老爹的路。 其人转而“顺应民意”拨乱反正,试图以不变的祖宗之法换来变化了的祖宗之治。 显而易见,朝政由锐意改革改为全面恢复祖制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必然会造成朝野上下的思想混乱。 开倒车能不能解决内部问题尚需在实践中检验,但开倒车造成的思想不统一问题不解决,朝堂上必然就会争吵不断,皇帝别想耳根清净,朝廷也会不断内耗。 因而,大宋朝廷面对的当务之急便是解决思想混乱的问题。 四月初三,知枢密院事李纲迎奉太上皇帝入都门,解决了天有二日的问题,消除了赵桓帝位可能会动摇的风险。 四月初七,立皇长子赵谌为皇太子。 赵谌在之前的被俘中受到惊吓,身体状况一度不好,调养了好些天才恢复正常。 同一日,知枢密院事李纲出任淮南东、西路宣抚使,许瀚接其任,并以尚书左丞耿南仲为门下侍郎。 此举同样是进一步巩固赵桓的帝位,更是为了安定天下“人心”。 四月初九,太宰吴敏上札子: “《六经》垂训,盖天地所以奠世法也,犹之江、河、淮、济,经营中国,终入大海。自三代以后,凡生民有一饭之安,皆《六经》之功世…… 盖由之而不知,其独恨强秦之祸,礼缺乐亡。而近者王安石以经术自任,又废其一,其意以谓《鲁史》既亡,而《三传》不足取信,则《春秋》永无复可考…… 臣愿下明诏,复立《春秋》学官,今岁贡举,遂以取士,庶几同讲圣人之遗经,以辅世教。臣不胜大愿。” 赵桓准其奏,乃置《春秋》博士。 四月十二日,置详议司于尚书省,讨论祖宗法,以吴敏、唐恪、李邺三人领其事。 拥有亿万生民的大宋王朝是极其复杂的组织体系,不同于走错了方向说回头就能立即回头的个人,任何朝政的实施必然会给整个时代造成甚远影响。 即便是尽复祖宗之法,也不能随便割裂历史粗暴的一刀切。 这两道诏令不再是空洞的“复祖宗之制,寝罢一切害民之法”的口号,而是进入了政策转弯的实质准备阶段。 但即便赵桓有如此决心和行动,仍有一些臣子不买账。 这些人认为详议司与旨在推行变法的神宗朝条例司、道君朝讲议司实异而名似,难以体现恢复祖宗之法的诚意,甚至有可能学道君借古改制。 既然是“复祖宗之制,寝罢一切害民之法”,那就没什么好讨论的。 百年前都能运行良好的祖宗之制绝不可能现在运行不好,一刀切就完了。 因不少大臣一再上书要求罢掉详议司,赵桓不堪其扰,咬牙坚持了一个月后,只能再次“顺应人心”,撤掉了这个专门为朝政过渡而设的政府机构。 四月十七日,诏开经筵。 并令吏部稽考庶官,凡由杨戬、李彦之公田,朱勔之应奉,童贯征同之战,孟昌龄河防之役;夔蜀、湖南之开疆, 关陕、河东之改币,吴越、山东茶盐陂田之利,宫观池苑营缮之功,后苑书艺局文字库等之费; 又若近习所引,献颂可采,效用宣力,应奉有劳,特赴殿试之流,所叨恩数,一褫夺之。 既然是拨乱反正,自然少不了将道君朝因各种害民之事而升官者的官职一一褫夺。 至于这些官职被褫夺者原本就是奉旨行事,而且也有部分人干出了实实在在的功绩,则无人关注。 权力斗争就是这样,旧人不下去,新人如何能上来? 四月十九日,诏自今假日特坐,百司毋得休务。 这道诏令延续了仁宗朝三司使包拯上言“每节假七日,废事颇多”的传统,只是做得更彻底而已。 从此以后,奉旨加班,节假日不休。 新党提倡人性化管理,一再为各级官吏加薪,并争取节假日休息和冰碳补助等福利,旧党欲要恢复祖宗之法,自然要反其道而行之。 至于取消节假日后,官老爷们长期得不到休息,身心健康怎么办? 不存在的! 正人君子们皆履清要之职,每日只需要吟诗作赋粉饰太平即可致天下太平,当官当得快活似神仙,要什么节假日? 果不其然,这道诏令下达四日后,便有臣僚上言: “窃以国家治乱在用人,用人在责实。 熙宁间,王安石执政,改更祖宗之法,附会经典,号为新政。以爵禄招诱轻进冒利之人,使为奥援,挟持新政,期於必行,自比商鞅,天下始被其害矣。 以至为士者,非性命之说不谈,非《庄》、《老》之书不读,上慕轩、黄,下比尧、舜、三代,以汉、唐为不足法,流弊至今,为害日久…… 今天下之士,操笔弄墨,朝诲夕谕,升孔子之堂,宗虚无之教,而欲风教不坏,朝廷乂安,其可得乎……” 天子从其请,诏复以诗赋取士,并禁用《庄》、《老》及王安石《字说》。 这是要从源头上纠正用人导向,尽量避免那些满肚子富国之策,实际却是“与民争利”的家伙混入纯洁的大宋官僚队伍。 嗯,治国先治德,深受诗词歌赋等传统文化熏陶的官员肯定道德高尚,绝对不会祸国殃民,没毛病! 四月二十三日,诏台谏者天子之耳目,宰执不当荐举,当自亲擢。 同一日,诏追政和以来道官、处士、先生封赠奏补等敕书。 五月初一,再拜龙德宫,令提举官日具太上皇帝起居平安以闻。 很明显,天性轻佻爱自由的赵佶被关起来后并不安生,暗地里做了一些事,让赵桓嗅到了危险,不得不加紧对自己老爹的看管。 五月初五,应“程门四大弟子”之一的著作郎兼太学祭酒杨时之请,诏追夺王安石王爵,罢配享孔子庙。 五月初六,诏无出身待制已上,年及三十而通历任实及十年者,才能享受恩荫待遇。 新党善于“开源”,旧党确实不善此道,就只能“节流”了。 但节流明显是动既得利益者的饼子,肯定会遭抵触。 这个问题也很好办,人分三六九等,上层的老爷们不用动,继续压榨无出身的官员和没前途的小吏便是。 …… 六月初一,以道君皇帝还朝,御紫宸殿,受群臣朝贺。诏谏官极论阙失。 赵桓显然发现了自己老爹的正确使用方法——没事拉出来挨顿骂,更有利于彰显自己的功绩,也有利于朝廷百官团结一心。 七月初一,废除元符上书邪等的禁令。 七月二十三日,著作郎兼太学祭酒杨时上言“宣仁皇后(神宗皇帝之母高滔滔)保祐哲宗,枉被诬谤,久而未明,乞行政典。” 赵桓再纳良言,诏侍从官共议改修宣仁皇后谤史。 既然是废新还旧,自然要彻底,先从改教——历史开始。 …… 令人尴尬的是,大宋皇帝和朝廷如此顺天应人,却没能换来上天的庇佑。 六月十七日,天狗坠地,有声如雷。 次日,赵桓匆忙下诏虑囚。 六月二十日,彗出紫微垣。 六月二十一日,太白星、荧惑星、岁星、镇星在张宿会合。 上天接连降下异象示警,很自然会引来一众言官“星象垂戒,切自警畏,内修德,外修政,进君子,退小人”之类的上书。 赵桓除了没做到如其老子那般亲自上阵敬天之诚外,该做的真的已经都做了。 无奈之下,其人只能下诏罢都水、将作监承受内侍官。 实际上,自太学生聚暴民屠内侍后,作为天子耳目皇帝私奴的内侍已经很少有人敢出宫办事了。 赵桓此举其实是以诏令形式正式剥夺了内侍作为皇帝耳目的功能。 都已经众正盈朝了,天子还派内侍为承受监察地方,这是信不过谁呢? 然而,仅仅过来一个多月的时间,上天又降下异象。 八月七日,又彗出东北,长数丈,掠帝座,扫文昌。 赵桓这回没辙了,只能诏以彗星避殿减膳,令从臣具民间疾苦以闻。 要不怎么说得民心者真王者呢? 赵官家为天下苍生做了这么多实事,关键时刻自然会有忠心臣子为其解忧。 御史中丞陈过庭便及时上奏,言:“彗出东北,应在伪同,此乃乱贼将衰之兆,非大宋之忧也。” 众臣皆以陈中丞之言甚妥,并为天子贺…… 大宋的面临的窘境毕竟是内忧外患相互叠加,相较而言,外患比内忧更加严重。 因而,朝廷在下大力解决内患的同时,也没忘了应对外患。 四月十八日,应众臣反复上书之请,赵桓下诏加种师道太尉、同知枢密院事、荆湖北路宣抚使,命其招抚蠢蠢欲动的钟相。 四月二十八日,诏有告奸人妄言同军复至以恐动居民者,赏之。 同宋两国刚刚发生的大战中,不仅有梁方平、何灌等部宋军望风而逃,还有不少上户人家闻同军至而弃家奔走。 甚至在同军退兵后,临安城中还两次因同军复至谣言导致城中居民争相逃亡。 大宋军民惧同入骨由此可见一斑,且短期内也没办法消除这种负面情绪,那就只能以严刑峻法尽力压制了。 四月二十八日,令在京监察御史、在外监司、郡守及路分钤辖以上,举曾经边任或有武勇可以统众出战者,每人举二员。 四月二十九日,诏三衙并诸路帅司各举谙练边事、智勇过人并豪俊奇杰、众所推服、堪充统制将领者各五名。 显然,宋军惧同皆不敢战,指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已经不现实了。 赵桓不得不转而求其次,看能不能“众推之下有勇夫”。 五月初二,诏天下有能以财谷佐军者,有司以名闻,推恩有差。 四日后,朝廷下诏重申铜禁之令,并禁以金银做饰物。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国家财赋日窘,已经没人能开源了,节流也有限度,怎么办? 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大宋现在的问题是连年征战连番大败,既无足食,也无足兵,民更不信朝廷。 这两道诏令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至于会不会造成地方官府趁机勒索百姓,或军队与地方豪强相勾结等问题,则不再朝廷考虑的范围内。 一切的一切,都只有先度过了眼前的难关,挽救了大宋国灭的命运再说。 五月初五,以少傅、安武军节度使钱景臻,镇安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刘宗元,并为左金吾卫上将军。 以保信军节度使刘敷、武成军节度使刘敏、向德军节度使张矰、岳阳军节度使王舜臣、应道军节度使朱孝孙、泸川军节度使钱忱并为右金吾卫上将军。 这些人中,除了王舜臣是神宗朝确有战绩的将领外,其余大半皆无从军经历,而且都是年过七旬的垂垂老者。 如钱景臻,便是吴越忠懿王钱俶第七子钱惟演孙,钱暄之子,其人最大的“战绩”便是尚仁宗之女鲁国公主。 此举如其说朝廷任用重将,还不如说是天子作出的与众权贵共生死的姿态。 五月二十七日,诏天下举习武艺、兵书者。 六月初三,又令中外举文武官才堪将帅者。 典型的国难思良将,或者说口渴得快死了才盼着挖井。 至于结果,肯定是有一点结果的,但也只有一点而已,出现的问题却更多。 七月中旬,福州军叛乱,知州李延俊死于乱兵之手,朝廷急命刘颔讨平之。 半个月后,因围困光州李成的胜捷军军纪混乱,淮南东、西路宣抚使李纲斩杀御下不严的统制官焦安节以振军纪,却不能抚其众。 众军卒又听闻一手组建胜捷军的童贯刚刚被朝廷诛杀而大恐,军将李福趁机蛊惑部众作乱。 今天更新可能要等到晚上 如题。 最近事多,还有点卡文,实在抱歉! 第七十七章 勇立万军韩世忠 大宋淮南西路招捉使李成不愧是应运乱世而生的枭雄,把握时机浑水摸鱼的能力远远超过一般军头。 其人趁着同军兵威临安朝廷急诏全国兵马勤王的难得时机,兵出光州,强占南面的黄州罗田、蕲春两县,一举突破了朝廷对其部的封锁。 若不是大打出手的同宋两国出乎意料的迅速媾和,导致李成的扩张计划中途搁浅,其人完全有可能借机冲破重围,进入财赋重地江南大展拳脚。 朝廷送走同军后,便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国内问题。 李成审时度势,主动停止了扩张,却不愿退回光州。 彼时,大宋刚刚遭遇连番大败,残存的军队士气大挫,各地民心也因此而动摇,正是急需稳定内部的关键时刻,不宜轻动刀兵。 而且,李成部兵马战力可观,真要是撕破了脸皮与之大战,朝廷也未必讨得到好。 赵桓无奈之下,只能下诏承认李成率部勤王的功劳,并劝其人自己撤回防区。 李成好不容易打出来,自然不愿就这样退回去。 其人乃以朝廷拖欠本部军饷军械为由,赖在黄州不肯走。 双方僵持不下,兵部尚书路允迪建议朝廷一面与乱贼讨价还价,一面悄悄调集各地勤王兵马,待重兵云集后,再逼迫李成就范。 赵桓从其请,命枢密院重新调整军队部署。 其中,扈从太上皇南下的胜捷军返回后,也参与了围堵光州兵马的行动。 “胜捷军”其实并不是朝廷设定的禁军编制,乃是统率西军多年的童贯为了自身安全,亲自挑选组建的一支精锐亲兵,兵力最多时有三万人。 其部装备精良程度远超其他各部,且各级军士是大宋战力最强的西军再选精锐。 胜捷军本应该作为勤王平乱的绝对主力,只因是道君宠宦亲自组织的嫡系兵马,而不能让当今朝廷放心,便被部署在“内线”位置——颖州。 实事上,胜捷军的军纪确实相当差。 其部驻守颖州期间多有扰民之事,导致地方怨言不绝。 但要说胜捷军比起朝廷其他兵马的军纪更差,还真是言过其实了。 大宋禁军的军纪只在钱粮赏赐都到位的情况下,才能勉强谈得上些许。 不然的话,就算是以善于治军的将门而言,也别想跟麾下丘八谈什么军纪。 胜捷军在童贯手中不差钱粮,军纪便是勉强说得过去。 等到朝廷收拾童贯之后,胜捷军便成了需要防备造反的对象,压缩其编制,拖欠其粮,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李纲以御下不严之名斩杀胜捷军统制官焦安节,其实与朝廷以祸国奸臣之名诛杀童贯的根本原因是一样的。 都是除旧换新消除隐患的必然举措,目的都是为掌控时局。 正常情况下,只要钱粮到位,加上手法巧妙,未必就不能借此机会,除掉其军中的部分军头而得到一支强军。 但李纲行事过于操切,且忽略了低贱的士卒也有各种复杂情绪和安全需要,后续工作没有做到位,才导致了这起本应该可以避免的兵变发生。 李福率部作乱后,也知道自己仓促起事难成大事,曾暗中派人联系人在黄州的李成,希望与其联手,反了这窝囊朝廷。 但李招捉虽然与朝廷的关系微妙,却始终都没有公开造反。 其人身份半黑半白虽然招朝廷忌讳,行事却远较造反后更加灵活,更看不上这些头脑一热就搞事的家伙,乃拒绝了李福的联手建议。 李福势孤力寡,担心朝廷调集兵马围剿自己,只能放弃幻想,沿着颖水东进,流窜至寿春府(即寿州,政和六年升为府)及濠州作乱,以壮大势力。 其部初时仅有两千余惶惶不安的乱兵,除之不难。 但朝廷兵马被李成阻隔,牵一发而动全身,皆不敢轻举妄动。 而李成也需要有这么一个傻大胆扯旗造反,为自己分担来自朝廷的压力,乃放任李福在自己的后背的搞事。 如此一来,兵力本来集中的淮南路便出现了大缺口,让李福部乱军得以迅速扩张。 李纲担心事态恶化而导致形势失控,只能如实上奏朝廷,请天子再降圣旨先稳住李成,再调集重兵围剿李福。 首相吴敏乃是李纲的政治盟友,其人同样不习兵事,却知道朝中政治斗争的严酷。 彼时,道君朝奸党基本被清除,大宋面临的内部矛盾和外部压力却一个都没有解决,没了奸党,朝中众人的怨气便很自然地指向了并无殊功的首相。 吴敏本身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为了保住李纲,也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便只能尽力淡化李福部乱军造成的危害,并写信给李纲尽快平定动乱。 由是,淮南军情急如星火,临安朝廷却是稳如泰山。 等李纲勉强稳住李成后,李福部乱军已经扩张到了庐州、滁州等地,并裹挟兵马四万余人,表面实力已经远超李成。 数量如此庞大的乱军究竟能不能打另当别论,至少,内忧外患的大宋朝廷已经没有能力再强行剿灭这么大的武装了。 若任由乱军继续南下,再渡过长江进入江南,形势将越发不可收拾。 两淮路形势糜烂至此,负有宣抚地方之责的李纲束手无策。 其人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做历史罪人了,只能提前写出请罪书,准备万一事有不谐,便恳请朝廷降罪责罚。 到了那个时候,也只能一死以谢天下了。 没想到,前线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意外的好消息: 李福率乱军东渡来安水,欲要攻击真州以取得渡江点。 恰逢裨将韩世忠率千余众迂回到李福部渡河点,其人奋勇当先,直入敌阵。 乱军虽众,却为韩世忠武勇所慑。 双方大战多时,乱军不敌,只能撤退,官军却紧追不放。 乱军一直逃到清流水,李福自知不能再跑,只能硬着头皮回师迎战,被韩世忠斩于阵中,余部大恐,尽皆弃甲而遁。 韩世忠关键时刻的一战胜利,不仅救了李纲,也救了大宋。 贼首授首,乱军必不能持久。 本来报了求死谢罪之心的李纲当即撕掉请罪书,改为韩世忠报捷,并令其余各部抓紧合围,勿要使乱军再度流窜。 庐州庸安镇。 乱军营地外,苏格、楚国璋二人拦在了韩世忠的马前。 “五哥,你真要一个人进去?” 韩世忠抽出马鞭,作势要抽打二人。 “你们怕甚?!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娘的叽叽歪歪?国难当头,老子不入乱军营地,他们就会自己跑过来投降?” 短短十余年间,大宋由热火烹油的“盛世”走到了频临灭亡的现在。 京东、河北、河东等路,甚至东京开封府等原本属于中原王朝精华核心区域尽皆沦为敌境,世道沧桑变化莫过如此。 太多的人因这十余年的巨变而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 眼前的韩世忠也算如此,其人如今年满三十六周岁,早已蓄起了长髯,仪表有度,平日在部众面前也颇为沉稳,威严自生。 再加上这些年也读了一些书,乍一看还有股“儒将”气度。 但只有相熟的人才知道,其人骨子里仍是那个农家出身却不甘于平凡的泼韩五。 苏格嘴笨,担心说错了话,赶紧以目光示意楚国璋。 后者会意,靠近韩世忠,压低声音道: “五哥,俺们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李福都死了,这些没了出路的怂鸟见了五哥这样的大英雄,还不得纳头就拜? 但同军就在淮上,前几个月还说过动乱再不能解,他们就要自己来平乱。 俺们担心的是五哥招了这么多人,一时又走不了,万一同军打过来,咋办?” 韩世忠显然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抚摸战马的手停顿了片刻,随即看了看苏格,又转头看向楚国璋,没好气地问: “你们啥意思?有屁直接放!” “五哥!” 楚国璋心知韩世忠其实很清楚自己和苏格二人的想法,却故意装糊涂。 其人咬了咬嘴唇,决定还是照直说: “王承局就在淮上,俺们要不要?” 承局是大宋禁军低阶武职,以韩世忠现在的身份,早就不需要再看这个层次的军士脸色了。 很明显,楚国璋嘴中“王承局”有特定的含义。 他所说的“王承局”正是十四年前在塞门寨中的王进。 彼时,王进化名王登,曾与韩世忠有半师之谊且并肩血战过,交情非同一般。 大宋的军事情报相当糟糕,以至于朝廷到现在仍然对同军的编制体制一知半解。 可情报系统再糟糕,也能打探到驻守淮南的同军军帅名为王进,韩世忠这种级别的军将也能掌握这些信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韩世忠早就打探过王进的来历,基本可以确认此王进就是彼王进! 只是,十余年时间的世事变迁,却王、韩二人由曾经相互可以托付生死的袍泽,变成了即将兵戎相见的敌人。 尽管楚国璋的话只说了半截,但多年的老兄弟,韩世忠还是知道他想说啥。 其人心中有很多不能与兄弟分享的秘密。 不提十余年前的王进,就是六年前在两浙路平定方腊之乱时,正乾皇帝便曾招揽过彼时还是副指挥使的韩世忠。 彼时,韩世忠鬼使神差地拒绝了。 以至于过去了好长时间,其人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拒绝。 但随着大同立国并表现出咄咄逼人之势,韩世忠开始有了异样的想法。 尤其是同宋两军连番大战,种师中、姚古、刘延庆、黄友、王育等西军前辈翘楚宁死不降尽皆亡于阵战后,自诩西军新星的其人更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使命感。 韩世忠仰起头,无声地叹息一声,随即收回下颚,目光凛冽地看着楚国璋和苏格。 “俺老韩福薄,当不起你们的五哥,二位好汉若是想去投靠王将军,自去便是!可若要乱我军心,别怪老子无情!” “五哥!” 楚国璋、苏格哪里敢有这种想法? 二人当即扑通跪倒,赌咒发誓表明自己绝无二心。 韩世忠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扯起两位老兄弟。 “早年俺不信命,还揍过俺算过命的相士,但这么多年过去,才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定数,强求不得。 当初刘相公赐俺老韩‘世忠’的名和‘良臣’的字,就注定了俺这辈子再没机会改投他国。 当年,王承局就跟不是咱们一路人,现在更不是! 大同确实好,却容不下俺们西军,去了那边就要受他们的规矩。 俺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受得了,反正老韩自问管不住裤裆里的鸟,去了同军那边也受不了这憋屈,迟早要搞出事来。 俺他娘的还不信了,生在这乱世,凭老韩手中这刀枪,就挣不出个公侯富贵来!” 其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两位老兄弟面前如此袒露心扉了,苏格、楚国璋深受其感染,当即便红了眼,急着表态: “五哥,俺(洒家)——” 韩世忠拍了拍二人的肩膀,点点头,示意他们什么都不要说。 其人随即跨上马,头也不回地奔向乱军营地,只留下来一句话: “等老子回来,给你们一人一个偏将!” 八月二十日,韩世忠单骑入乱军大营,遭众军围困。 其人凛然不惧,谓众军军曰: “我辈皆西人,平生惟杀番贼挣富贵,何时沦落到做贼讨钱财?官家使我来招安你等,若能降,悉赦前罪。” 众人本就是被李福裹挟而作乱,现在李福已死,本就没了出路,又拜服于韩世忠的骁勇胆豪,当即皆拜而请命,遂降之。 招降李福乱军大部后,韩世忠再接再厉,命信使四出,继续招降滁、濠、寿三地零散乱军,共得其部两万余。 战报传至蕲州两淮路宣抚使李纲行辕,李宣抚再次为韩世忠报捷,并动用便宜之权,擢升其人为前军统制。 大宋王朝军中人才凋零,正是国难思良将,朝廷这次特事特办,很快便有了回复。 李纲报捷后仅仅九天时间,朝廷降下圣旨: 韩世忠平乱有功,加武功大夫、信州刺史兼淮南路宣抚使司副都统制。 …… 第七十八章 国之干城李伯纪 不同于以往历经九死一生砍下好多番人的脑袋才给个几阶无品级的武臣之职糊弄人,朝廷这次对韩世忠对奖赏和晋升非常实在。 大宋定武臣官阶共五十三阶,武功大夫位于第二十七阶,正好处在高、低阶武臣的分界线上。 再向上一步便可步入高阶将领之流,这是砍多少番人脑袋都换不来的际遇。 而处于对敌第一线的淮南两路宣抚使司副都统制之职,也可以为敢战又能战的韩世忠提供足够的刷战功机会,这个任命绝对诚意满满。 实际上,朝廷降给韩世忠的圣旨除了破格擢升其官阶外,还有令其人就地整编招安的乱军,以对抗亳、宿两州同军,并压制不听招呼的光州李成部。 其人出身普通农家,在没有投靠将门和文官门下的情况下,以三十六岁之龄就爬到一路副都统制的高职,这在大宋开国以后是难以想象的。 只能说,韩世忠确实有战阵杀敌的大本事,又敢于搏命换富贵,还有大运气。 的确是运气,冲锋陷阵多年下来还能全须全尾,并能在关键的时间做对关键的事,都需要极大的运气。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很多有能力的人终其一生都很平凡,并不是不努力,而是缺乏那么一点“运气”,始终得不到展示其能力的平台和赏识其能力的“贵人”。 在韩世忠看来,自己过去的十多年里升官的秘诀并不是提着脑袋冲锋陷阵,反倒是西军不断被击溃又一再恢复编制提供的空缺。 而这次的功劳能直达天听,更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其实,偶然中也有必然。 前段时间,大宋皇帝接连下旨,要求朝中内外举荐文武官才堪为将帅者。 为此,赵桓甚至不惜拉上一群七十好几的垂垂老者来做门面。 乃是因为大宋真的是人才凋零,太需要有胆有识能为朝廷分忧的豪杰之士了。 在禁军接连战败一片愁云惨淡的情况下,韩世忠这份功劳才更加显眼。 颍州乱兵入淮兵的消息报到京师后,首相吴敏虽然报喜藏忧尽力掩饰其规模,赵桓却是既担心乱兵坐大,更担心引来同军干涉,长期不得安眠。 李纲接连两份捷报送至临安后,赵桓初时还有些担心其人谎报军情,特意命兵部查过韩世忠以往的事迹。 不查不知道,先登银州城、生擒夏国驸马兀哆、多番平定民乱、勇挫同军等功绩实在耀眼,衬托得朝廷之前刚任命的一干金吾卫上将军黯然失色。 赵桓被迫登基大半年以来,深感没有自己核心班底的苦恼。 用人必疑的大宋皇帝这次真的拿出了极大魄力,其人凭直觉认定这个韩世忠值得培养,是自己可以重用的臣子,乃不顾一些大臣的反对,决定破格擢升。 至于赵官家为何如此坚信自己的直觉,除了韩世忠从军多年的事迹确实很能满足生于深宫的皇帝对忠臣猛将的幻想外,还有后者的名、字取得好,一听就是正臣。 韩世忠当然不知道自己被天子超拔还能跟已经故去多年的刘法经略相公扯得上关系,就算知道,其人也很快就没心思关心这些了。 因为,淮南路宣抚使司副都统制的官帽还没有戴热,就面临将要丢掉的风险。 其人才接到朝廷的圣旨,还没有率军进入寿春府,驻守于淮南东路淮州的同军王进便挥师南下,攻下来寿春府治所下蔡县。 下蔡县不仅是寿春府治所,还是大宋淮南西路对抗淮州同军的一线重镇。 为了防止同军南下,朝廷在原本下蔡、寿春两县驻有重兵。 再依托颖水、肥水、淮水、硖石山、八公山等复杂地形构筑的防御体系,就算依然没法阻止同军南下,至少也能够有效迟滞敌人的行动。 李福作乱后,由颍州攻入寿春府,首先打下的是霍丘县,随后便是六安县。 其人尽挑软骨头,就是特意避开了重兵驻守的下蔡和寿春两县。 但为了围堵肆掠寿、庐、滁等各州府的乱兵,李纲前些日子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不断从这两城中抽调兵马,先解决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结果,等到同军突然南下,下蔡守军仅仅坚持了半个时辰,城池便宣告陷落。 同军要打淮南,并不是临时才做的决定。 早在几个月前,大宋朝廷因李成不肯退兵,紧急调集大军对其围困,导致蕲、寿、颍、蔡等州府鸡飞狗跳,也间接影响到了大同治下淮州、宿州等地的民生。 彼时,大同朝廷便向欲要以租赋换回开封府的大宋发出威胁: 淮南路至今兵乱未止,严重影响大同临近州县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秩序,赵宋朝廷若是没能力保境安民就别浪费时间,大同可以替你们管。 大宋朝廷从同宋两国数年交往中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一定要正视大同的正面警告,不然的话,后果会极其严重。 赵桓自然不敢劳同军大驾为自己管好淮南,便只能接连下诏催促李纲稳定治下。 淮南的主要问题是李成居心叵测且不服调遣,其人卡住数路交界的要地黄州,一不小心就会祸乱半个天下,让朝廷极度不放心。 但这个贼子异常狡猾,拥兵自重却没有公开作乱,朝廷要想逼迫其部退回光州确实不大容易,但只是稳住其人却不是太乱。 而李纲面临的主要问题其实不在李成的真实想法,而是朝廷军队本身。 封锁李成的军队是来自各地的勤王兵马,成分庞杂不说,驻地还非常分散,难于集中号令,靠这些人很难有效压制人数虽少战力却不弱的李成部兵马。 而李成也因为同宋两国突然停战让朝廷腾出来手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李纲与李成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双方都担心引来就在不远处的大同军队干涉,都不敢真开打。 为了逼迫李成回师光州,李纲就只能反复调动周边军队威慑其人。 但大宋军队的军纪本就相当差,朝廷的钱粮赏赐不能及时到位的情况下频繁调动军队,满肚子不爽的丘八们自然会将怨气撒在地方上,军地矛盾由此便不可避免。 李纲打了这么久的仗,自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 其人被急于求成的皇帝一再下诏催促,又担心时间长了军队会失去控制,便只能杀人立威以图整肃军纪。 然后,就有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对守土有责的韩世忠来说,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一步,再想之前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如何阻止同军继续南下的步伐才是当务之急。 其人刚刚收编了两万乱军,能够掌控的军队数量急剧增加,可战力却是直线下降。 实际上,得知同军攻陷下蔡后,寿春府安丰、霍丘等县守军皆望风而逃,就连预置在合寨镇的苏格部兵马也在当晚出现了数十人的逃兵。 韩世忠一心在战阵上博富贵,却不是只知道一味猛攻的无脑莽夫。 其人非常清楚在畏惧同军和怀疑会被朝廷清算的双重负面情绪共同作用下,才被朝廷招安的乱军兵卒士气极为低下,战斗意志相当薄弱。 硬要强逼着他们上阵,那就是给同军送人头,甚至一个操作不好就会引发兵变。 这也是韩世忠在庐州招安乱军后,就以“初降之兵不可用,仓促调动恐再生乱”为由,劝说宣抚使相公不要急于调其部回位于前线的寿春府。 李纲在临安保卫战中暴露了不通军略的短板,到淮南后便多番深入军中,总算粗略了解了一些底层军汉的真实想法。 其人害怕再度激起兵变,乃同意了韩世忠之请。 但李相公也不放心韩副都统制一人整顿这么多兵马,为安全起见,其人随后便亲自赶到庐州为后者“压阵”。 同军攻陷下蔡县的消息传至庐州时,李纲正在韩世忠的陪同下巡视军营。 “韩副都统,同军初入下蔡,地理不熟,人心不附,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本帅令你立即率一万大军连夜北上,夺回此重镇!” “相公。” 韩世忠能有此番造化,李纲也算是其贵人,在李宣抚面前,其人一直很恭顺。 但统兵打仗容不得半点糊涂,更不能因为人情而白白葬送将士们的性命。 “请容末将细禀!” 二人接触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数日,但李纲却对骁勇善战又谦虚好学的韩世忠产生了很好的印象,对其颇为倚重。 因而,明知军情如火,韩世忠似乎反对出兵,李纲也能耐心听取其人的意见。 “快讲!” “我部虽众,却是未经严格整训的降兵,可用以防守坚城,却不可用于奔袭攻坚。同军又惯于围点打援,末将担心以新降之师奔袭下蔡,会正中敌人下怀。” 时间紧急,李相公也耐心有限,韩世忠不敢拐弯抹角,一句话简单介绍完实际困难,见李纲没有吭声,便直奔主题。 “末将建议先收缩兵力,固守濠、庐两州,依托坚城阻挡同军东进,待末将整顿完兵马,再收复下蔡。” 李纲有股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得犟劲,其人一直苦于自己不知兵,难得有韩世忠这样实战经验丰富的战将在身边,自然不会白闲着。 这几天在军中,李纲便针对淮南路的军事形势多次考校韩世忠。 由是韩世忠虽然直说了半截话,但李纲大略能猜到其人的想法。 “你要引同军攻击光州?” “是!” 寿春府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同军一旦站稳脚跟,肯定不会就此停止进攻。 韩世忠主张将兵马集中于境内水网纵横不利于同军大规模骑兵和重炮营快速展开的濠、庐两州,是寄希望同军攻击受挫后,转移进攻方向。 寿春府的西面是颖州和光州,南面是的蕲州和黄州。 颖州位于淮河上游,连接陈、蔡、淮州等地,本就驻有大军。 李福发动兵变后,朝廷又调集了万余兵马入颖防止乱军回窜。 正常情况下,同军不会由寿春府仰攻重兵防守的颖州,而南面的蕲州和黄州与寿春府又有大别山阻隔,携带重炮的同军很难越过。 数面受阻之下,同军向西面的光州突进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而李成虽然难容于大宋朝廷,可大同也同样不会收留此等祸国殃民的军头。 甚至,以大同正乾皇帝说到做到的行事作风,同军此番出兵寿春府,搞不好真是为了祸乱淮南两路的李成而来。 为了自保,李成也必然会回师光州迎战同军。 如此一来,黄州困局便轻易化解,朝廷也可驱虎吞狼,逼迫李成这贼子为国效忠。 韩世忠也能利用这个时间差,抓紧整训本部兵马,待同军与李成杀得难解难分时,再坐收渔翁之利。 应该说,此计确实有一定成功的可能性。 李纲思考片刻,给出来自己的答复。 “此计——不妥!” “相公!” 大宋如今确实需要韩世忠这样的良将,李纲也有爱才之心,才能容忍其人对自己的冒犯,并愿意为他耐心解释此计为何不妥。 “九年前,李子义祸乱京东,朝廷欲要驱使徐泽与李子义两部相残。 结果,徐、李二人确实打起来了,可大宋却在不经意间丢了京东东路! 李成的崛起颇多巧合,其人在同军的追击下接连窜逃数路还能扩张实力尤为可疑,焉知此贼就不是那伪帝特意抛出的第二个李子义?” 李子义大闹京东路乃是戳穿大宋盛世幻梦的标志性事件,徐泽也正是在“平定”李子义之乱后彻底失去控制。 韩世忠虽然没有亲历,却是反复研究过这段历史,也发现了的其中颇多疑点。 由是,李纲的话让他无法反驳,而宣抚相公的顾虑远不止于此。 见韩世忠无话,李纲接着道。 “同军攻入寿春府的兵马仅有数千人,未必会继续西进攻打李成。 反倒是李成有可能会畏惧同军兵锋,而突破黄州防线窜入荆湖北路。 朝廷到此时还没能解决妖人钟相,若再让李、钟二人合流,进而祸乱江南。 如此严重的后果,你、我可能承担?” 第七十九章 左思右想不如一莽 李纲和韩世忠针对当前战局作出了不同的判断,其实并不是源于军略见识高下而形成的分歧,而是不同角度看问题必然会产生的偏差。 说白了,韩世忠只是一军之将,很多时候只需要考虑打仗本身的问题。 而李纲却是总揽淮南东、西两路军政事务的宣抚使,必须站在更高的角度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韩世忠也从李纲的两个问题中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当即垂手做恭听状。 近一年来,挽救大宋江山社稷的重任几乎全压在了李纲一个人的肩上。 以文士之躯鼓舞屡败之师对抗强敌其实算不了啥,治理国政的无力感和无休止的朝堂争斗,才是让李纲心力憔悴的最大因素。 仅仅一年时间的磋磨,便让这个年仅四十三岁的壮年看起来仿若五十好几的老者。 近一年的沉沉浮浮,也让原本刚猛激进的李纲沉稳了很多,同样沉默了很多。 但面对同宋两国大战可能再起,自己又回天无力的压抑感,其人今天却有很多话想对韩世忠讲。 “良臣,大宋国运败落至此,非一人之祸。若要追究祸国之罪,自道君以下文武众臣,包括你我在内,谁又能免责? 国运如此,若要中兴,须得君臣上下齐心协力。 当务之急乃是阻击强敌,解除大宋社稷随时都能覆亡的危机,文武殊途,此事却必得你这样有勇有谋的战将才能力挽狂澜!” 在以文驭武的大宋王朝,从堂堂宣抚使相公嘴中说出“战将才能力挽狂澜”的话,绝对不是一句简单的感慨而已。 这代表着经历了社稷危亡的大动乱后,一些士大夫开始真正反思大宋的问题根源。 尽管,类似李纲的这种思想认识转变并不具有典型性。 文贵武贱,文士视武夫为贱徒走狗者,仍是当前主流。 但不可否认,正是这些剩余的极少数挑起了挽救大宋的重担。 心高气傲的韩世忠原本最是看不得高高在上的文士,还经常编排一些歪诗嘲弄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酸儒。 可在李纲的身上,其人却能清晰感受到为救大宋危亡而不顾一切的付出与牺牲。 韩世忠是个眼里只有个人富贵等现实追求的人,其实并不能理解李纲这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却不影响其人对后者这种使命感的敬重。 “相公谬赞,世忠不敢当!” “不,你当得起。而且,必须当得起!” 宣抚相公的话很严肃,而且话中有话,韩世忠不敢再谦让,只能继续垂手恭听。 李纲很满意其人的态度,接着语重心长地道: “争城掠地只能胜一战,而不能赢一国,若要救大宋,就不能只盯着寿春府、光州这片弹丸之地,眼光还要更长远才行。 我且问你,同军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攻入寿春府?大同此举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平定动乱,还是借机敲诈大宋,抑或发动两国大战的前兆?” 韩世忠被宣抚相公接连不断的问题问得有点冒火,他又不是敌人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能知道他们的具体想法? 而且,其人只是淮南路宣抚使司下的一军之将,负责的也只是数州之地的防务,就算知道了同军的大战略又有什么用? 最终不还是得面对在寿春府和庐、濠等州与同军争胜败得失? 战阵杀敌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更多的时候还是以力破巧,大的战略自然要考虑,但局部战场战斗就不能考虑那么多。 所谓的庙算是打仗前的事,真上了战场,反而比拼哪方犯错更少反应速度更快,就不能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干脆别打仗算了! 要是换成以前的韩五,绝对听不进李纲这些七拐八绕的话。 但十余年时间的军中磨砺,早让这个当初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绥德汉子学会了冷静思考。 李纲顾虑的并非战术层面的输与赢,而是同宋两国会不会因寿春府局势而爆发大战的问题。 之前的情报显示,部署在京东和淮南的同军足有一个军数万人,而攻入下蔡县的兵马却仅有几千,只是其中很少得一部分。 该部若是同军的前锋,那大同下一步的目标将不可能只限于寿春府一地。 濠、泗、楚三州和涟水军等地都有可能是同军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李纲认为韩世忠以寿春府为饵诱使同军向西攻击李成的建议,必须建立在同军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平定动乱”,战争范围也限制在寿春府附近的基础上。 但同军始终掌握着战场主动权,他们最终会在淮南西路投入多少兵力,采取何种攻击路线,实现什么战术目标等等,都有很大的选择空间,并不会受宋军的指挥。 反倒是淮南宋军兵力虽众,战力和士气却远不及同军,又因为之前李福兵乱导致各地兵马的任务由对外防御转为对内围剿,肯定会被同军的军事行动所牵制。 这种情况下,还指望引同军攻击李成,待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显然有些一厢情愿。 其实,韩世忠的想法并没有这么复杂。 其人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基于统兵战将一切战术只为获取最大军功的习惯。 这一点在宋军中是再正常不过的常识。 正是所有人都清楚这点常识,才会出现打了胜仗一窝蜂抢功劳,打了败仗又争相逃跑不管友军死活的乱象。 但冷静下来后,韩世忠很快想明白了自己又想保存实力又想立功,才忽略了同宋两军根本差别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当即便向李纲认错。 “世忠思虑不周,谢相公教诲!” 不过,其人虽然认了错,却还是坚持自己之前的意见,不愿意打必败之战。 “但我部军心未附,不堪远程奔袭,还请相公明鉴!” 李纲不过是心忧时局不得不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又因站位不同,才能比韩世忠看得更远,其实还是纸上谈兵。 真要临阵对敌,哪里有时间给你左思右想? 瞻前顾后只会错失战机,反倒是像韩世忠这种选准目标后就一股劲莽下去的战将,才能在关键时刻才能以力破巧。 而且,韩世忠说得也没错。 新降之军人心不稳仓促之间没法上战场的问题确实客观存在,不解决这个问题,再高明的战前谋划都没用。 可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哪能只想军事问题不想政治上的风险? 有些仗,就算明知道打不赢,也得硬着头皮打。 念及此处,李纲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军心未附?本官且问你,坐失一路首府沦陷之罪,你可承担得起?” “相公,俺——” 韩世忠目瞪口呆,这个话题他不敢接。 其人之所以苦劝李纲不要急于出兵,乃是出于对后者的信任,希望他主动担下这份责任,以给自己留够整顿兵马的时间。 大宋文官不同于武将,拥有更多的豁免权。 很多事文官能做武将却碰不得,很多话文官能说武将甚至听不得。 只有李纲主动担下了弃守寿春府之责,韩世忠才能以空间换时间,待整顿了好了兵马,再以实打实的战绩回报宣抚使的信任。 可李相公不愿担这个责任,还推到了自己身上,韩世忠就真的只能硬着头皮去打这场注定要失败的仗了。 “末将,领——命!” 韩世忠行礼的动作非常僵硬,语气也有几分悲凉。 亏了自己之前还以为这李纲是个好官,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良臣。” 李纲自然听出了韩世忠话中的不平,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其人并没有有逼迫韩世忠去送死的想法,更不想再次逼出兵变来,当即喊住准备转身的韩世忠,解释道: “淮南刚经动乱,百姓苦遭蹂躏,已对朝廷失去信心,我等若主动放弃寿春府,以后便再难收回此地。 且朝中政局动荡,本官便是有心担下放弃寿春府的责任,恐怕也没办法再保住你有时间继续练兵。” “相公!世忠粗鲁无礼——” 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李纲,韩世忠有心解释,却被前者抬手打断。 “同军不宣而战,我等守土有责,下蔡城必须夺回。 但你部初建,也确实不能强行驱使上阵。 这样吧,你与本官同时上书朝廷,各呈用兵方略。 然后,本官‘强令’你部务必于后天辰时前赶至下蔡城下搦战,具体出动兵马数量本官不管,且无论胜败都由本官兜底,只要你给本官稳住庐、濠两州就行。 能不能做到?” “能!” 李纲的命令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思路很明确: 收复下蔡县的态度必须摆出来,不能让朝中但奸臣借此发难拖后腿。 新降军暂时不能战的问题也必须重视,更不能为了收复下蔡而导致大军溃败。 所以,出兵的决定由李纲做,仗怎么打却甩手任由韩世忠施为。 宣抚相公如此信任自己,甚至不惜压上了前程,韩世忠自不能再含糊。 其人当即领命离开,以重金相诱点齐三千敢战之军后便一路西行。 进入寿春府后,韩世忠又将本部一分为二。 其人亲带五百人沿合寨镇肥水东岸隐蔽向北隐蔽行军,其余二千五百人交由楚国璋统率,并大张旗鼓向六安县开进。 次日下午,韩世忠部潜行至寿春县城东南十里左右,打探到同军已陷寿春城。 寿春与下蔡两城相隔仅五十里,途中还要经过两水一山,两城皆被同军拿下的情况下,之前与李纲约定打下蔡的计划已经不能再执行了。 韩世忠当即决定改攻寿春县,并令麾下兵士就地修整。 待到下半夜,其人才率众摸到寿春城下。 占领寿春县的同军是张雄麾下的三个营,因兵力有限,城墙上仅部署了几个巡逻警戒组,并不足以形成不间断的交叉巡戒。 韩世忠亲为先登,瞅准巡戒同军的空档,以勾绳攀上城墙,直到接应了七个人上城,才被同军的巡逻小组发现。 焦急的敌袭锣音响起后,双方并没有直接爆发激烈的战斗。 同军城墙上的每个巡逻组士兵仅有两人,发现韩世忠等人的动静后,就边报警边退入谯楼防守。 而宋军仅有几个人,就算杀了已经报警的同军士兵也夺不了城,抓紧时间拉更多袍泽上城才更重要。 并没有经历多长时间,又拉上了几个人后,韩世忠才带先登者前去抢占谯楼。 然后,其人就后悔了。 因寿春县才下,同军按照惯例实行宵禁,并安排有若干队士兵在街道上巡逻。 听敌袭锣音后,就近的巡逻队第一时间便冲上了城墙。 城墙下的军营也快速响应,快速着装后,便以小队为单位带上城墙。 韩世忠虽然骁勇异常,以一当十,很好地发挥了猛将兵胆的作用,接连砍杀数人。 但同军占据有利位置,又有接连不断的增援,很快就挡住了宋军的进攻。 而且,敌袭信号发出后,同军经过短暂的混乱便迅速恢复冷静。 除了韩世忠等人所在的东面,其余三面城墙上没过多久就燃起灯火,明显是得到了增援,城中也加派了巡逻队,并没有发现明显的居民骚动现象。 成功的偷袭战例之所以能以弱胜强,靠的是以有备对无备,只有被偷袭方遭袭后出现混乱效果,偷袭方才能趁机扩大混乱并造成极大杀伤。 但很遗憾,宋军这次偷袭完全没有达到这个效果。 偷袭打成了强攻,人少士气低配合还不够的宋军便开始显现颓势。 韩世忠见势不妙,且战且退,最终带着两根箭矢和数处砍伤垂下了城墙,并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同军的首要任务是守住寿春县,并没有立即出城追击这波胆敢偷城的宋军,由此给了韩世忠部从容逃脱的时间。 这次袭城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因为是城头上短兵肉搏,烈度并不低。 大宋淮南路宣抚使李纲随后送往临安朝廷的战报显示本方损失两百余,同军的伤亡则超过三百人,乃是宋同两军对决史上绝无仅有的正交换比。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 第八十章 大战将起窝里斗 次日大早,寿春县城中的同军斥候便循着宋军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出了近五十里。 自然是——没追着。 韩世忠确实骁勇难当,杀上了城墙还能凭借提前的布置退下来。 但训练有素的同军也不是吃素的,其部展开反攻之后,便是长枪、短刀、箭矢远近配合,攻击节奏并不快却相当稳,杀伤效果更是不容置疑。 最后的撤退阶段,陆续爬上城墙的七十多名宋军死的死,俘的俘,折损殆尽。 包含韩世忠在内,仅有四人最终逃脱,且个个都受了不轻的伤。 同宋两军战力差异巨大,李纲战报中的双方战损超过五百人自然不存在。 但同军最终的伤亡也接近百人,凭此数据就知道时间并不长的袭城战况有多惨烈。 为了防范同军随后的报复行动,韩世忠连夜命剩余部队直接撤回庐州境内,就连之前预置在合寨镇的苏格部接应人马和六安县的楚国璋部疑兵也一并撤回。 不过,其人显然是多虑了。 紧张地等了好几天,同军第四军仿佛根本不在意当晚的袭击一般,始终没有派兵攻击寿春府以外的各地宋军。 其实,寿春县遭袭的次日午时前,驻守下蔡县的同军师正张雄便赶到了寿春。 其人详细了解了昨晚战斗的详细经过,确认守军的应对并没有大的问题,便向军部如实上报了头日晚间的战斗经过,并命部队停止对宋军行踪的追查。 战术手段服务于战略目标是中高阶同军军官的必修课之一,尤其是张雄这类从建军之初就走到现在的军师职军官,更是时刻不忘自己任务属于全军战略中的哪一环。 同宋两国已经全方位拉开了差距,宋军也完全被同军压着打。 这种形势下,就算赵宋王朝能出几个名将,并依靠奇袭赢上一两场,也改变不了同兴宋灭的必然结局。 类似寿春县夜袭这种战例不仅不会打击同军官兵的士气,反而是帮助同军检验战备制度落实情况,有利于建军后就没受过重大挫折的同军将士保持警惕性。 对于优势一方的同军来说,以堂堂之师正面打赢宋军,再以更加深入基层的治理体系接管地方,就能不断挤压宋军的活动半径。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方得用兵之要,放弃自己的长处,跟只能凭借军士血勇发动奇袭的宋军见招拆招,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张雄在寿春县仅待了一天,初步稳住城中秩序后,就带着部队继续向南,当天便拿下了仅有数百宋军防守的安丰县。 随后,其人一面向军正王进汇报本部最新进展。 一面又以大同淮南巡抚使司授予的名义派出信使,要求寿春府剩余的霍丘、六安两县维持好城中秩序,等待同军前来接收。 由是,紧张不已的韩世忠才没有等来同军的报复。 正如大宋淮南路宣抚使李纲之前的顾虑,同宋两国争夺的焦点并不在寿春府,影响战争走向和胜负的决策者们也不在淮南路。 事实上,徐泽向第四军发出兵进寿春府的命令后,就算准时间派石秀前往临安,向赵宋朝廷提出严正交涉: 因赵宋迟迟不能解决淮南路的动乱,导致溃兵和流民不断涌入淮、宿等州,严重影响到了大同边疆安全和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 大同朝廷决定出兵寿春府帮赵宋朝廷平乱,后者需约束淮南各地驻军,以避免两军冲突,并付给前者相应的“维稳费用”。 李纲关于韩世忠奇袭寿春县的战报送到临安时,大宋朝廷就已经在大同使者的威胁下乱作一团。 准确地说,是本就激烈的大宋朝堂争斗,在大同使者的催化下,变得更加激烈了。 善于养望的“明德相公”范致虚仅仅做了两个月太宰,便因实在处理不好国事还尽捅娄子,而被头大不已的皇帝赵桓罢免了。 接替范致虚成为首相对吴敏乃是主战派。 在同宋两国才签署停战协议正携手展望美好未来的大背景下,吴敏为太宰这个任职安排本就只是权益之计。 其后,自认看懂了皇帝真实意图的臣子们就反复上书,弹劾主战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李纲。 李纲已经被逐出朝堂,弹劾其人既是痛打落水狗的必然之举,也是为了牵出与其穿一条裤子的吴敏,最终还是为了彻底将主战派赶下台。 吴敏历经赵佶、赵桓两朝,常年在中枢出任要职,见多了大臣们的起起伏伏,自是非常清楚大宋朝堂争斗倾轧的残酷性。 其人就算自己不恋栈首相之位,也不敢轻去,必然要想尽办法保住李纲。 偏偏这李纲着实没法让人省心,其人到淮南没有多长时间,就搞出来大事。 颖州在行政上属于京西北路,不在淮南路宣抚使司治下,为了逼迫李成就范,朝廷才将颖州、蔡州和信阳军三地军队调动之权配属给李纲。 正常情况下,就算要杀人立威,也是在淮南路随便挑个没眼色的军将杀掉得了。 但李纲这死犟的性子就是不改,偏要杀掉驻地在颖州却对朝廷威胁最大的胜捷军统制焦安节。 结果,引发了李福造反的一堆烂事。 颍州乱兵入淮之初,吴相公还能勉强压得住。 但等到李福坐大,祸乱半个淮南路后,不仅处在平乱第一线的李纲因无力平乱而考虑一死以谢天下,远在临安朝堂之上的太宰吴敏也极为难熬。 言官多次弹劾李纲为军功而擅杀武将致民生涂炭无果后,便将火力对准了首相本人,一时间弹章堆成了山。 离首相之位已经不远的门下侍郎耿南仲也密奏天子,言“吴敏有党”。 耿南仲是少数能得皇帝真正信重的潜邸重臣,其人的弹劾非同一般,而“有党”之语更是极其毒辣,乃是戳中赵桓的隐刺。 就在赵官家下定决心免掉吴敏首相之职时,淮南路宣抚使司却不合时宜地送来了韩世忠阵斩李福尽逼降乱军的捷报。 言官们之前弹劾地焦点主要集中在李纲不通军略而导致淮南大乱,太宰吴敏又为党派利益一味包庇其人。 但韩世忠关键时刻平定动乱,充分证明了淮南路宣抚使李纲确有识人之明,而首相吴敏在朝中的调度之功也不可没。 如此一来,再弹劾李、吴两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大宋朝堂还没来得及消停,大同帝国的使者石秀就带来了淮南之乱久久不能平定,其国已经出兵帮助大宋平乱的消息。 所谓输人不输阵,当着石秀的面,崇尚气节的大宋臣子当然要严厉大同擅自干涉大宋内部事务的恶劣行径。 但等大同使者抛下“三日内不给答复便不要谈”的狠话退下后,朝堂上便迅速乱作一团,一些还算冷静的臣子想到了必须找出人来负责此事。。 左正言程瑀上言: “臣历考自古中兴之君,商高宗则得傅说,周宣王则得仲山甫,汉宣帝则得丙魏,王相协心,相与图治…… 陛下自即位以来,於今三时,边陲未宁,黎元扰动,兴滞补敝之效,未有可观者,殆以宰相非其人乎? ……吴敏、耿南仲昏懦,唐恪倾险,此政事所以旷败而不振。昇下宜别选英贤,以图大计。” 此公棍扫一大片,却是只确诊不开方。 反正国家衰败至此,衮衮诸公都逃不脱责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弹劾了再说。 这也是比较保险的策略,言官有风闻奏事的权力,就算说错了也不要紧。 不过,这种策略的杀伤性显然不够,顶多是让相关受弹劾者“待罪府中”,方便其余人继续落井下石。 但大同限定的三日时间还有大半,贸然开口有押错宝的可能,多说多错不如一默。 事实证明,程瑀的谨慎是对的。 当日稍晚,淮南宣抚使司就传来了韩世忠奇袭寿春险些得城的急报。 李纲明显玩了“屡败屡战”和“屡战屡败”的文字游戏,但这份战报对于正被大同使者威胁就快跪了的大宋朝廷来说还是很及时的。 哪怕扛到最后还是要跪,也至少要跪得体面点。 韩世忠确实没能夺下寿春城,但这一战证明了宋军并不是没有反击的胆气和实力。 如此,就足够了。 经历上次的大战后,大宋君臣上下一心,励精图治,国力日涨,已经不是大同随便派个使者来威吓几句就能任人宰割的大国了! 这种想法很有市场,并不是才“胜”了一仗,大宋君臣就飘了,而是屡战屡败的大宋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可以坚持下去。 同强宋弱的现实暂时无法改变,“以战促和”就成了大宋君臣保全江山社稷和家族荣华富贵的必然选择。 这种形势下,勇武敢战的韩世忠必须赏,指挥有度的李纲也不能换,居中协调有功的吴敏——又躲过了一劫! 不过,正因为奇袭寿春之战的战果太过“辉煌”,反而显得有些假。 赵桓之前才下旨撤掉了各地做走马承受(廉访使者)的内侍,使得其人对前线情况的了解只能依据守臣的一面之词。 万一李纲为了自保而欺君怎么办? 为慎重起见,次日大早,赵桓便命馆伴使以淮南军情试探大同使者的口风。 石秀自然不知道寿春县刚刚发生的战斗,但其人根本不在乎情报的真假和战斗胜败,反问馆伴使“贵国可是做好了大战准备”? 大同使者一句话便惊醒了还在做梦的大宋君臣。 前线的战局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朝廷可曾做好了大战准备? 显然,“一直在准备中”的大宋王朝从来就没有“做好大战准备”的时候,朝廷根本就有直面大同威胁的底气。 很快,如何妥善解决寿春府之事,避免淮南路成为第二个河东路,就成了大宋君臣当前最重要的任务。 应对方法也不复杂,除了照单落实按照大同的要求外,就是追究造成淮南乱局相关责任人的责任。 这又涉及到吴敏、李纲、韩世忠等人功过是非的重新界定。 换句话说,就是朝廷要打自己的脸了。 好在,安丰、霍丘、六安三县相继不战而降的消息送至临安。 前线形势仍然不明朗,但至少说明了同军根本就没有收到被袭的影响,反而是淮南兵马坐视寿春府全境陷落而无能为力。 进一步推测,则可以得出一个让人厌恶的结论: 根本就没有什么寿春县奇袭战,一切都是自知无法收场的李纲搞得鬼! 对这种为个人私利而罔顾江山社稷的贼子,必须狠狠地惩罚。 而要扳倒李纲,就得先整垮吴敏。 于是,御史中丞陈过庭亲自上书,弹劾太宰吴敏: “臣闻汉田千秋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匈奴单于曰:‘汉置丞相非贤也,一妄男子上书得之矣。’ 盖宰相非其人,取笑四方。现天下形势亦如是,而责其抚百姓,镇四方亦难矣。 臣谨按太宰吴敏不才而喜为奸,无识而好任数。又其天资险佞,籧篨戚施,面若畏人,退而害物。 自童幼时为蔡京父子养於门下,侧媚狎昵,日益亲附。方郑居中作相,与京搆隙,京乃峻擢敏辈,列於侍从,分布亲党,四面刺探,当时被其中伤者不可胜计…… 居真州不能择交,而与脏污罪人石悈宴饮游从,近乃召悈赴阙,士论大喧,其罪九也。” 陈过庭不愧为御史中丞,比起言之无物的左正言程瑀老辣了太多得多,其人不仅深得集中火力攻其一点的兵法精髓,而且言辞也非常犀利。 “九罪”之论是将吴敏从天性到人品,从能力到动机,全盘否定了个遍,更是将其人与大奸臣蔡京牢牢绑定,使其永世不得翻身。 “倒吴”的信号一旦发出,已经站边的朝臣们自然知道该落井下石了。 随即,便有臣僚上言: “近尝论列吴敏掩蔽上皇内禅之德,当投荒裔,以为不忠之戒…… 且陛下自即大位,屏去宫嫔,不迩声色,近以星文谪见,减膳避殿,以消天变,忧勤恭俭,前古未闻。 敏身为宰辅,自当仰体陛下至诚恻怛之意,夙夜在公,思所以报国。 迩者重造金器数百千,置婢妾二三人,以供娱乐,自谓宰相事业如斯而已。木石肺肠,略无忧国之心,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伏望远赐投窜,虽未是偿误国之大过,亦使之知罪不可幸而免也。” 朝臣几乎一面倒地弹劾吴敏,让本就对首相起了疑心的赵桓更加厌恶其人。 于是,在大同帝国的军事威胁下,大宋皇帝再次顺应人心,下诏:吴敏罢太宰中书侍郎,责授崇信军节度副使,彦州安置。 第八十一章 大宋落日——种师道之死 尽管赵桓是在大同发动讨宋战争开始后,才被其父赵佶和众臣架上皇位,根基不稳,兼且大宋内外矛盾尖锐,导致其登基后的朝政一直很混乱。 但其人去年十二月登基,到现在仅十个月的时间,便先后罢掉了白时中、李邦彦、赵野、范致虚、吴敏等五任首相。 这种匪夷所思的更换首相速度,仍从侧面反映了大宋皇帝面对现实困境的极度无能。 宰相之职“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是一个王朝良性运转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就连大同正乾皇帝这种格局、威望、能力和精力都远超常人的不世之才,也没法真的“日理万机”。 徐泽虽然在立国时废除了宰相之职,却没有废除宰相之权,给了新机构内阁宰相才有的议政权,以此分担部分简单工作流程,让自己的工作更有效率。 而赵桓这等完全没有摸清门道的昏君要想治理好国家,就更是离不开宰相的辅佐。 从某种意义上讲,宰相的能力直接影响一个国家的治政水平,而宰执队伍的稳定也可以从侧面反映朝政的稳定。 大宋面临社稷覆亡之危,毫无疑问需要内政稳定。 但其皇帝没想着凝聚人心以图振作,反而试图以频繁罢相来转移内外矛盾,只能是抱薪救火,导致朝政更乱人心更散。 赵桓并不是真傻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其人罢免了吴敏后,便没有让“倒吴”最为卖力也极力反战的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耿南仲出任首相。 而是以中书侍郎唐恪加少宰,履行首相之职。 并以翰林学士为何矯中书侍郎,以礼部尚书王矪为尚书左丞,以御史中丞陈过庭为尚书右丞,尚书右丞李邺改签书枢密院事, 又罢知枢密院事许翰,以南阳府尹聂山代之。 另外,对淮南之事频繁出谋划策的兵部尚书路允迪也受到了吴敏罢相对牵连,被直接撸到底,罢为醴泉观使。 大宋此番宰执班子大调整之后能不能稳住朝堂,暂时还是未知数,但至少可以勉强向兴师问罪的大同帝国交代了。 当然,大同兴兵南下明面上是为了淮南持续动乱之事,大宋仅仅调整宰执班子肯定不能令大同满意,淮南的人事也必须变动。 就在吴敏被罢的同一天,赵桓遣使者前往庐州,召淮南东、西路宣抚使李纲回京。 但淮南路如今成了同宋两国军事对峙的第一线,军政形势极其复杂,须臾不能离开重臣镇守。 因而,在召李纲返回临安接受御前处分之前,大宋皇帝又调太尉、同知枢密院事、荆湖北路宣抚使种师道北上,接替淮南东、西路宣抚使之职。 另外,淮南路宣抚使司兵马副总管韩世忠率军夜袭过寿春县,并造成了敌方重大伤亡,已为同军所忌,为防止两军私下冲突,不宜再将此人留在淮南。 更重要的是其人以一己之力招安了数万乱军,在淮南军中颇有威望,已经扎下了根基,朝廷若不及时调整,恐其日后有尾大不掉之虞。 赵桓便借此机会一并将韩世忠调离了淮南,改任荆湖北路宣抚使司勾当公事。 石秀带着大宋朝廷的“合作诚意”回国后,大同帝国也说到做到,很快就帮助大宋平定了淮南路动乱。 其实,同军也没有什么事要做。 张雄率部占据寿春府后,摆出一副谁乱动就打谁的架势。 守土有责却又被朝廷绑缚手脚不能再起事端的淮南路宣抚使司自然相当难受,但紧邻寿春府的光州李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其人虽然仅占淮南西路一角,麾下战力却颇有一观。 若是放在十年以前,凭借李成麾下这数千敢战之军,善加操作的话,未尝不能在乱世来临时发展成为角逐天下的本钱。 可惜,生不逢时,其人遇到了徐泽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李成的崛起源于同宋两国大战期间的浑水摸鱼,因为过早暴露实力而受到两国的严密关注,最终被关在了光州这困龙之地,日子过得非常难受。 其部要想发展壮大,唯一的机会只能在同宋持续大战无暇他顾时。 偏偏同宋战争形势非常奇特,貌似大同刻意控制着战争的节奏,在大宋身上咬上一口后就立即松口,还反过来帮助大宋平定内乱。 每次都是水刚刚搅浑,下水摸鱼的人就成了被同宋两国冷眼注视的对象。 李成这类浑水摸鱼的野心家有多难受,就甭提了。 其部面对全力而来的大宋兵马都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在同军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眼见同军出兵寿春府后,同宋两国很快便恢复了诡异的和平状态,不敢成为出头鸟的李成就只能老实撤回之前进入黄州的兵马。 淮南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李成老实了,动乱似乎已经平定? 当然不是! 同军占着寿春府不走,整个淮南西路,甚至长江对面的江南东、西路和荆湖北路都不敢放心,反而牵扯了大宋朝廷更多的精力。 事实上,就算同军这个时候撤回淮州,淮南西路本身也存在极大的不安定因素。 镇压淮南的文武官员李纲和韩世忠接连被调走后,尚未完成整编的两万多新降乱军何去何从成了令大宋朝廷头疼的问题。 乱兵的骨干大部分是陕西诸路籍的胜捷军军士,但底层军卒却是李福兵变后被裹挟的淮西本籍百姓。 故土难离,朝廷若是把他们全部强行调往其他路州,绝对会酿成动乱。 可让这些人继续留在庐、濠两州直面同军,问题也会更大。 思来想去,赵桓只能将其打散安置到淮南各地慢慢消化。 若在平日,这种安置办法问题倒也不是太大。 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却非要造反天生贼骨头。 但现在是两国随时都会再起大战的紧张时刻,把这些心思难定的投降兵马分散到临敌第一线,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 实际上,在主将韩世忠离任后,庐州新编军就出现了大规模的逃亡现象。 最终分配到淮南各州府的新编军总数还不到一万人,缩水速度夸张至极。 这些人逃离军中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回到家中继续种田,绝大部分人因为回不到的过去而沦为盗匪,极大增加了地方治安的风险。 幸好淮南路河泽虽多,山川却极少。 在官府治理体系没有崩溃之前,这种地形很难形成能够攻城掠地的大股盗匪。 可多如牛毛的小股盗匪反而更难剿除,这些人神出鬼没,不事生产,一切吃穿用度全靠抢劫,让本就被备战拖得筋疲力尽的淮南各地官府苦不堪言。 但对有统兵职责的各级文武来说,逃跑了的降兵反而是好降兵,只为吃几顿饱饭就选择留下来继续服役的降兵才是真祸害。 这些家伙没有一点士气不说,进一步打散了会让本就不稳的军心更加不稳,不打散又怕他们逮着机会就搞事,真他娘的一群大爷!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用不着远在临安的皇帝亲自操心,该操心的人应该是新任淮南宣抚使种师道。 可是,淮南路宣抚使种师道迟迟不能赴任,却让苦盼老种前来镇场面的官员等得心急冒火。 淮南局势如此危急的时刻,被大宋军民奉为国之柱石的种太尉还这样拖拖拉拉,自然不是其人不敢直面同军而故意拖延。 真实的原因是老种病了。 种师道生于大宋皇佑三年(公元1051年),今年已经七十六岁,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高龄。 其人戎马一生,年轻时也曾多次冲锋陷阵,由此落下了不少暗疾,还能活到如今的高龄,已经是生活优越加之身子骨本来就很好。 但再好都身体也经受不住岁月的消磨和连番摧残。 自去年底教主道君皇帝诏令各地兵马入京勤王后,年迈的种师道就一直在外奔波。 这大半年时间里,其人真正指挥的战斗并没有几场,劳心劳力却是一点都不少。 军队频繁调动和个人职务的数次任免,也极大耗损了种师道的元气。 实际上,早在七月份,其人便因不习惯荆湖北路的潮湿闷热气候而病倒,拖到现在,差不多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但在韩世忠赶到江陵府拜见老太尉并详细汇报了淮南路的严峻形势后,缠绵病榻多日的种师道却强打起精神,做出了立即启行前往淮南的决定。 其人随后上书天子,大胆预言大同帝国即将再次对大宋大规模用兵,而这一次的目标很有可能是灭宋。 种师道请朝廷务必提高警惕,立即做好抗击大同的准备。 其人认为南阳府虽有山川之险,却无死守敢战之兵。 大战一起,恐会再次上演同军长驱直入的情况。 建议朝廷必要时可幸陕西,关西汉子血性尚存,必会与国共存。 大同兵力虽强,短期内想接手大宋剩余的路州却没那么容易。 只要朝廷还在并继续号令天下对抗大同,就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面对大战即将再起,社稷随时都会灭亡的危急局面,大宋从立国后就一直防得死死的将门军头并没有背叛,反而义无反顾地挑起来挽救危亡的重担。 但种师道注定要做无用功了。 其人说得倒是很好,可在临安的君臣眼里,全是说了等于没说的屁话。 大宋王朝如今内忧外患四处冒烟,拿什么来做抗同的准备? 召李成、钟相等反贼进京勤王么? 就算这些人愿意,朝廷也不可能愿意啊! 当前唯有想尽办法讨好大同维持两国的和平状态,以腾出手来尽力解决国内的问题,再集中人力物力重振军队,方有延续社稷的可能。 至于朝廷行幸陕西,更是荒唐至极。 陕西穷困,一直靠朝廷调度钱粮才能养这么多兵。 朝廷一旦放弃南阳,陕西从哪里筹粮? 靠运输极度困难的蜀地么? 种师道重病中的逆耳忠言很快就被临安朝廷丢到了一边,仅换来部分大臣“师道人老而胆怯”的评语。 不过,这些已经事已经和其本人没有多大关系了。 九月二十九日,大宋皇帝下诏,淮南东、西路宣抚使李纲罢知扬州事。 十月初六,有臣僚上书,言李纲为邀名而主战,导致丧师费财,历数其“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窃誉兵民使怨归于君上、胁持君父几至变乱”等十罪。 赵官家再度顺应人心,贬大奸李纲为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 十月十一日,太尉、同知枢密院事、淮南东、西路宣抚使种师道上书天子,预言大战讲起,请朝廷备战。 两日后,种师道卒于赶赴淮南路就任的途中,时年七十六岁。 赵桓其实早就知道种师道病得不轻,也有其人随时会死的思想准备。 所以,之前下诏调种师道到淮南时,赵桓就特意强调如因身体不适可暂缓前行。 赵官家还以文武双全的折氏新家主折彦质为淮南东、西路宣抚使司勾当公事,为老种打前站,并协助其人处置军政事务。 此举也是为了防止种师道突然亡故,而导致淮南军政事务混乱提前做的准备。 但真等到种师道逝世的消息送至临安,赵桓仍是失语良久。 实话说,年轻的赵官家与老种太尉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个人感情。 甚至,其人心底里还很有些忌惮这个民望极重的老军头。 在社稷危亡的大背景下,作为西军中硕果仅存的百战老将,种师道隐隐变成了大宋最后的希望。 只要有种太尉在,临安军民心中就不慌。 现在,缠绵病榻许久的老种最终还是去了。 百病缠身的大宋又能走多远? 种师道生于西京河南府,其人病故于荆湖北路,灵柩必然是要返乡落叶归根的,路线正好经过南阳府。 赵桓乃谕其灵入京,并亲临其丧,下诏追赠开府仪同三司,赐谥忠宪。 是日,临安气温大降,细雨降于树上,随即结冻成冰。 天地落泪,草木含悲,让本就肃穆的葬礼更增几分凝重与压抑,也似乎预示着大宋即将终结的国运。 下一章更新预计明天下午 这两天事多,实在没时间创作,抱歉! 第八十二章 大战目标——灭宋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受限于眼界和见识,普通人看到的青萍和微澜还是青萍和微澜,精英人物却能从中看到即将到来的大风浪。 久经战阵的老将种师道便从同军寿春府后的奇怪动向,看到了大同帝国即将对大宋展开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并及时向朝廷发出来警告。 但老将临终前的忠言,却没法喊醒那些面对无法解决的困境而选择装睡的人。 当种师道的灵柩进入临安城中受到大宋君臣沉痛哀悼时,数千里之外的大同燕京正在进行着立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动员,目标就是南面的大宋王朝! 大同帝国此时能够再兴大兵,自然是高丽战局已经告一段落。 年初,高丽权臣李资谦与其国主王楷的矛盾终于爆发,随之发生的一系列动乱造成了其国内局势动荡,为徐泽送来了等待十年之久的灭亡高丽时机。 其后的几个月里,大同帝国一面稳住宋、金、夏三国,一面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之态调集重兵渡海平灭高丽动乱。 相对于中原王朝,高丽半岛不仅地理上过于偏远。 而且地形上山地占了半岛总面积的八成以上,再加上纵横其间的河流和湿地等地形,非常不利于外来势力对其大规模用兵。 正是因为这一点,历史上最具开拓精神的强汉和盛唐都不曾彻底征服半岛。 而高丽豪族势力与王室分庭抗礼的政治现实,又使得其地方政权相对于小朝廷保持了较强的独立性。 这又使得外来征服者即便占领了其国都,灭亡了其王室,也很难让高丽半岛彻底屈服。 因而,徐泽早年率大军攻陷高丽国都开京后,就没有直接灭亡该国。 而是选择与其结盟,并暗中扶持各方势力让其不断内耗。 但正乾皇帝也没有真正放弃灭亡高丽的努力。 整整十年的时间里,大同情报部门在通商和政治扶持高丽地方势力通商的掩护下,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 时至今日,这些工作早就结出了硕果,只等大军来采摘。 有相对精确的地形图,还有大批带路党的协助,各地反抗势力的行动几乎单向透明。 当大同帝国三万大军登陆半岛,高丽国内的力量对比就发生了彻底改变,地方反抗势力将被一举荡平的战争形势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但高丽之战也并不是一线平推毫无难度。 平乱之战持续的时间还不到四个月,大小战斗却不下百起。 而且伤亡巨大,仅敌我双方纯军事人员的伤亡就达到了五万人以上,由此可见高丽之战有多激烈。 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夸张的伤亡,主要原因自然是高丽国主彻底剥夺地方独立性的无情政策使得地方势力退无可退,只能疯狂扩军反抗。 另一方面,也与具体指挥作战的张雷、单廷圭两人冷血无情,有意逼迫仆从军血战有很大关系。 不过,这些牺牲也是值得的。 全州大战之后,被杀胆寒了豪族联合武装弃械投降便是明证。 实际上,早在八月下旬,高丽大战便提前宣告结束。 剩下的工作,主要是镇守维稳和土地改革。 可以预见,因为大同的国策严重损害高丽上层的利益,他们的反抗还将持续。 大规模的战斗应该不会再有,小规模的治安战却不会少。 但在镇守维稳部队的铁拳下,这些反抗者的血肉只会成为大同未来的朝鲜巡抚使司(取名箕子朝鲜,与不可能再出现的李氏朝鲜无关)发展的最佳养料。 只待共建会基层组织建立和土地改革政策落地,这个数千年来始终独立于华夏王朝之外的海东番邦将彻底成为历史。 在此期间,位于高丽西北陲的大金国因为经济、政治、军事上全面受制于大同,始终严守边境,闷头种田以备征服上京道之战。 而大宋王朝则因被大同海军封锁了海路,早就与高丽断绝来往,更是无从知道这个立国两百余年的小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大同灭掉。 当然,至少在高丽各地土地改革政策切实落地,国主王楷主动纳土献表的程序走完之前,“高丽国”依然存在并将继续活跃在国际政治舞台上。 但在其国内豪族联合武装放弃抵抗,同军随之全面接管了半岛各地之时,高丽就已经实事上灭亡了。 剩下的事务王黼这个老油条自会处理干净,已经用不着正乾皇帝再格外关注了。 也是高丽之战提前宣告结束,徐泽才会命第五军以淮南动乱不停影响本国正常社会秩序为由出兵寿春府,以吸引赵宋朝廷的注意力,并为即将开始的大战造势。 由是,种师道能根据淮南同军异动猜到大同即将对大宋大规模用兵不足为奇——这本就是正乾皇帝要主动透露给赵宋君臣的信息。 徐泽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十年以上的时间逐步蚕食赵宋领土,确保大同一面稳步拓土一面跟上配套的政治改革。 但第一次讨宋之战开始后赵宋王朝的拉胯应对,让其人意识到这个王朝已经腐朽到连最简单的看家护院都做不好了。 由是,大同帝国统一天下的进程必须加快。 这一次,就要从赵宋王朝身上狠狠地咬上一大口。 至少要让哪些还在做割地赔款就能继续过逍遥日子美梦的腐朽势力意识到大同灭宋之心不死,必须拿出最大的决心和力量奋起反抗才行。 因而,拿下寿春府只是开胃菜,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还在后面。 大同帝国兴堂堂之师,从来不屑于阴谋偷袭。 同去年一样,正乾皇帝出兵之前,再次向大宋王朝发出了明确的征讨信号——依然是《讨宋檄文》。 大同帝国去年第一次讨宋,旨在教育一再挑衅大同到赵宋朝廷摆正自己的位置,学会尊重真正的强者,檄文中就没有喊打喊杀。 今年再次讨宋,旨在灭其社稷,檄文内容和口吻便有了明显的区别。 徐泽在檄文开篇回顾了从黄帝划野分疆到大禹治水安民,从西周分封天下到大秦并吞八荒,从强汉征讨匈奴到盛唐再开西域的历史,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 但凡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华夏正统王朝,无不是对内建立强权护佑万民,对外开疆拓土宾服四夷。 正如诗经所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生来便流淌着进取之血的华夏王朝就应该开拓普天之土,教化率土之臣。 从这方面讲,自称承接大唐正统的赵宋王朝根本不称职。 这个腐朽的王朝只会对内残酷压榨百姓,税率之重远超历代。 且放任土地兼并,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由此百余年间民乱不绝。 对外则卑辞厚币,向他国称弟方才换和平,更荒唐的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全无历朝先人进取之精神。 赵宋开国后未扩尺寸之土,反丢掉了兴庆府(夏国)、交州(交趾)等传统汉地。 其国不修武备,却妄图以水阻兵,强行更改黄河流向而造成数次人为大洪水,遗祸千秋万代,使原本人烟稠密的华北粮仓成了洪涝不断民不聊生的黄泛区。 赵宋王朝的历史功绩在于结束了五代乱世,但其立国一百六十余载的无数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个缺乏进取精神的王朝担不起华夏正统的历史使命。 而大同立国之后,对内抑制兼并、兴修水利、鼓励生产、普及教育、治理黄河等等,所有施政的初衷无不是为了保障民生。 结果也显而易见,立国仅四年时间大同,治下户籍数量便翻了三倍有余(新生儿当然没这么多,主要是开疆拓土和清查隐户的功劳)。 且北灭契丹收复燕云雪近两百年之耻,西服夏国迫其称藩再不敢寇边,东征高丽、日本开祖宗未拓之土,更力压强势崛起的金国,使其始终不敢有南向之意。 由同宋国政和国势的强烈对比,便可以看出两国的未来已经写就: 担当不起华夏正统的赵宋王朝必须退出历史舞台,而大同帝国必将兴起。 徐泽在檄文中明确指出大同此次讨宋之战旨在灭宋。 其人强调此战并非争夺一家一姓之天下的改朝换代,而是为了埋葬软弱堕落自欺欺人的赵宋王朝,重续开放自信开拓进取之华夏精神的正统而战。 也是为了革除历史积弊,为华夏复兴再开海内升平万邦来朝之盛世而战。 在檄文的最后,徐泽着重强调春种秋收非一日之功,灭赵宋兴华夏的历史使命也绝不可能在几个月内就能完成。 其人明确界定这场战争就是同宋两国之间的兴灭战争,所有有志于天下兴亡的个人和势力都只能在两国之间选边站队。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大同帝国愿意与一切为了复兴华夏而战者携手灭亡赵宋。 但天下要么姓同要么姓宋,不存在第三种选项,所有妄图借改朝换代之机行割据之实的野心家都会受到大同帝国的严厉打击。 檄文一出,天下皆惊。 借灭亡辽国收复燕云而立国的大同,从诞生之初就以极为强势的姿态主导国际事务,在与大宋王朝的摩擦中更是屡战屡胜。 可是,即便如此,同宋两国的战争潜力对比仍未发生逆转。 赵宋王朝无论是国土面积、人口总量、还是人文底蕴,乃至国际环境,都要明显优于大同帝国,只要能够振作,翻盘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正常情况下,大同如果要灭亡赵宋,应该先以各种借口挑起战争,通过接连的胜利不断割占对方的领土。 待双方的战争潜力彻底逆转之后,再许以重利摆出一副欲得天下而渴求四方贤才的王者之态,方能收获士人之心,以最快的速度取得天下。 哪有这么早就急吼吼地宣布自己要灭亡赵宋,却又摆出一副绝不向传统势力低头的孤傲姿态,如此赶尽杀绝吃独食,就不怕将所有观望者都逼到赵宋一边么? 但大同正乾皇帝行事本就古怪,向来不按常理出牌。 对可能丢掉饭碗甚至是脑袋都的大宋君臣来说,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已经没有意义。 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 大宋虽然年初才经历了一场大战,可当初的应对就一团糟,战后又急于稳定内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地方上也乱成了一团麻。 所以,直到现在,大宋朝廷也没有拿出实质性的备战措施。 甚至,还因为频繁换相,以及淮南、荆湖和福建等地的动乱调动了大量兵力,导致大宋当前的备战状态还不如去年太上皇出逃时。 另一方面,经营了多年的京东西路、京畿路和淮南路防线不复存在之后,朝廷新建的防线尚未完成,缺兵缺粮缺工事,真就是不堪一击。 刚刚成立的新宰执班子完全应付不了如此复杂的局面,众人争吵了一天,各自引经据典,却拿不出一个靠谱的意见来。 皇帝赵桓措手无策,首相唐恪也好不到哪里去,其人甚至提出直接放弃动荡不堪的淮南、福建等路,速调平乱之兵返回临安防守的馊主意。 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真能把全国之兵都聚集于南阳一地,但朝廷没有统兵帅才,将士们皆无敢战之心,又如何能够挡住同军全力一击? 意识到不能指望这些只能扯后腿的宰执出主意后,赵桓难得自己拿主意一回,当即做出再派使者前往大同,乞求大同帝国息兵的决定。 但正乾皇帝言出法随,既然其人在檄文中就明确说了要灭亡大宋,靠谈判肯定和乞求不能令大同停止征伐,此举只能是尽量拖延时间。 大宋朝廷现在能做的无非就是积极备战,或者赶紧行幸他地,以避敌锋芒。 在这个问题上,众宰执却选择了沉默。 道君皇帝一力坚持要将都城从开封迁到临安,结果朝廷很快就丢了祖宗东京,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臣子们心怀怨恨。 若要再迁都,谁来担这个骂名?又能迁到哪里去? 第八十三章 对宋谈战 河北路庆源府,柏乡县至磁州内乡县的官道上,长枪如林弓弩如墙,大同御营健儿脚步铿锵,护卫着正乾皇帝的金龙大纛稳步向前。 大同经由河北路南下征讨赵宋,共有两条线路可供选择,东线由河间府至开德府,西线则是经真定府至怀州。 徐泽日理万机,即便是在行军途中每日也要处理大量的奏章,并不时召见各地文武了解本地民生建设和战备落实情况,勉励其继续奉公履职。 去年的第一次讨宋之战,正乾皇帝由东线南下,然后经过河东路返回。 相隔不到一年时间,其人再次御驾亲征,便选择了经西线南下。 途中同样是公务繁忙,知庆源府事梁扬祖刚刚汇报完工作离开皇帝的车驾,随驾外部侍郎辛映安便立即赶上御驾,汇报才收到的消息。 “陛下,赵宋朝廷收到檄文后,就立即派出了使者,人已经候在开封府了。” 大同都摆明车马要灭宋了,赵宋要赶着派遣使者来,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徐泽正拿着一份奏章在批阅,头也没有抬,随口便问: “有哪些人?什么条件?” 辛侍郎自然清楚皇帝的工作习惯,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正使是太傅康王赵构、副使是尚书左丞冯澥(出使前临时加官)和礼部侍郎李若水,说是愿割淮南寿春、濠、泗、楚、涟水五州军,乞求我朝止兵。 随使者北上的还有天子衮冕、车辂等物,另有宋主上表,尊奉陛下为皇伯,并上‘开天行道正序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皇帝共十八字尊号。” 给在位帝王上尊号(徽号)起于秦汉,但在崇尚实功和个人气节的当时,这种风气根本得不到推广,直到数百年后的唐高宗李治之后才开始盛行。 相对于驾崩之后才能享用的庙号和谥号,生前即可获得的尊号(徽号)明显能够受到一些爱慕虚荣的帝王所喜欢。 如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期间,就先后受臣子加其尊号六次,尊号字数也由最初四个字一直加到十四字。 赵宋历代皇帝中,尊号最长者是赵桓的祖父宋神宗赵顼,共有二十个字。 而无力解决内忧外患只能以天书符瑞之说糊弄朝野,并搞出封禅泰山大笑话的宋真宗赵恒的尊号也不过十六字而已。 相对而言,赵桓一出手便给自己的“皇伯”徐泽上了十八字尊号,而且极尽溢美之词,态度上的确是很端正了。 不过,赵宋侄皇帝的马屁显然拍到了马腿上。 待辛映安汇报完,徐泽抬起头,不满地道: “就这?朕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甚!” 所谓尊号,通俗点讲就好比后世的“荣誉教授”,其实就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政治利益交换而已。 对蛮部起家缺少底蕴的完颜阿骨打来说,“大圣皇帝”的尊号未必能证明天命所归,却代表着臣下膺服,至少能安定人心。 但在徐泽这种开创前人未有之事业的实干家眼里,这种虚假的荣誉什么都不是。 其人登基以后,就曾拒绝过臣下为自己上尊号。 还明确规定从他开始,以后各皇帝的年号也从一而终,不用动不动就改。 并且,若无异常,国家五年一个大计划,尽力避免朝野上下乱折腾。 大战已起,赵宋君臣没有奋起反抗,却妄图以数州之地和这种惠而不费的政治游戏来糊弄大同并打消正乾皇帝的灭宋决心,只能说是想多了。 “赶他们回去,并告诉赵桓——朕欲灭宋是为了重铸神州复兴华夏,这片江山有同无宋,他们若是不想投降,就真刀真枪地反抗。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是!” 辛映安领命后退下后,徐泽又召来随驾参军马扩前来询问军机。 “秦明到了哪里?” 驻地在河北路和开封府的第四军,在京东和淮南路的第五军,以及在两折路的第六军因为就在战区,兵力早已预置到位。 第三军驻守河东路,主要任务是压制永兴军路宋军,并防范夏军异动。 兵部拟订的作战计划,便只安排了秦明这个师配属第四军行动。 其部先出河东再赶至预置出发地线的时间相对也要晚些,是以徐泽才有此问。 马扩自然清楚皇帝要问什么,作为随驾参军,全军各部的动态随时都在其人脑中。 “按脚程算,应该到了泽州,预计两日内能赶到怀州河内县。” 各部的行动有先后,秦明师的发起攻击时间也最晚。 “好。命令各部按照预订计划展开攻击。” …… 赵宋王朝到现在还没有从上一次讨宋战争的沉重打击后走出来,朝廷频繁换相,地方社会秩序混乱不已,整个国家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为了防止直捣临安后各地出现的大动荡,并尽可能逼迫反动势力奋起反抗,大同第二次讨宋之战依然采取先扫除其侧翼,再攻击其腹心的战略。 最先发起攻击的是第五军,突破位置正是寿春府西面的光州李成部。 事实上,第五军拿下寿春府后虽然没有继续扩张,可也没有闲着,张雄部针对光州宋军的侦察、试探和民政渗透就一直没有中断过。 光州李成不仅自身勇力绝伦,治军甚严,还略懂民生,更关键的是善于借势而为,在宋将之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其人当年借着河东路之变,短短一年时间便从最低级的弓手成长为一路招捉使。 落脚光州后,李成又在光州闷头练军多时,使得其部战力确实要强于一般宋军,让被疲于应付大同的大宋朝廷始终不敢对其动武。 而在黄文炳淮南本籍贤才的协助下,事实上半割据的光州社会治理水平也要略高于周边赵宋各府州。 正是得益于此,李成才能以光州一地能勉强养活麾下数千兵马。 不过,李成在光州文武两道上虽然都可圈可点,却都没能脱离时代桎梏,均只能以混乱不堪的赵宋王朝的一般水平做参照物。 正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一旦与此世最强的同军对比起来,光州宋军就不够看了。 两军对峙月余时间,李成部兵马一直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连之前在于朝廷兵马接触过程中建立起来的自信也消磨了大半。 早在那时,自知独立难支的李成便立即派出信使向求淮南东、西路宣抚使司求援。 没错,光州本就属于淮南西路治下,李成为大宋守御光州,其部受到同军的攻击,当然是要向本路宣抚使司求援了。 但彼时李纲已被天子召回临安问责,新的淮南路宣抚使种师道还没有未就任。 朝廷对吴敏、李纲等人的严厉处置,就是非常明确的政治信号:谁不想安生,谁老是想着打仗,就是大奸臣! 既然朝廷摆明了就是要息事宁人,负责宣抚使司日常业务的勾当公事折彦质如何敢在这个时候寻同军的晦气而搭上自己的前程? 其人不仅没有做出救援光州的行动,还命庐州和濠州兵马严守防区不得擅自行动,以防备同军声西击东。 并强调若遇同军越境挑衅,也必须保持克制,绝不能射第一箭。 幸好同军一门心思只找光州兵马的麻烦,似乎并无东向之意,才让肩负重任的折勾当免去了做奸臣的厄运。 随后,种师道死在了赶往淮南的途中,淮南路宣抚使之任由此空缺。 赵桓计划以福建路制置使刘韐接其任,但福建路的动乱平定正到了关键时刻,根本走不开人。 到了这个时候,赵宋朝廷也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改以知京兆府事范讷接任淮南东、西路宣抚使之职了。 待临危受命的范宣抚赶到淮南时,大同已经再次发布讨宋檄文。 两国大战将起,朝廷却还幻想息事宁人,严禁各地兵马异动。 范讷连自己防区的情况都没有摸清,更不愿为了李成这反贼出头赔上自己的前程。 李成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淮南宣抚使司迟迟没有行动后,其人便接连派出信使请求临安朝廷给予支援。 朝廷的答复倒是很爽快:十个指挥的甲械和钱粮等物资随后就到,务必要顶住! 李成最需要的是朝廷赶紧出兵牵制同军的行动,而不是有命拿没命花的钱粮物资。 但形势危急,其人也不敢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逃跑,只能硬着头皮将大半兵力顶到第一线。 由是,直到同军正式向光州发起进攻前,事实上独立于赵宋军政体系之外的光州兵马都没有得到任何支援。 应该说,李成在光州这么长时间的经营还是颇有效果的。 张雄率师由开顺镇渡过决水后,整整两天都没能剖开光州兵马的防御。 李成部兵马本土作战中表现出的作战决心和战术素养,都要远超一般宋军。 其部甚至能够借助预先修筑的掩体抗住同军大炮持续炮击,并在炮击结束的后迅速进入站位打反击。 不过,李成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当张雄发现其部的防御薄弱部位,并集中兵力向敌军发起白刃肉搏后,光州宋军不耐血战消耗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 伤亡比率刚刚超过两成,前线便开始动摇。 危急时刻,李成麾下悍将孔彦舟亲自带着预备队填上了缺口,却还是挡不住同军如潮水般的攻势,又迅速败退下来。 一点攻破之后,便是全线溃败。 李成仅仅在坚持了三天时间,就被籍籍无名的同军小将张雄教会了做人。 因为败得实在太快,待其人仓惶溃逃至黄州境内时,其部已经剩下不到五百人了。 赵宋朝廷若是此时想清算李成,仅凭黄州兵马就能轻易擒获此人。 幸好,此时同军第五军大举展开进攻,陈达、季闯两部同时突破濠州、楚州防线的消息已经传开。 这一次,同军突破宋军的防线后就改变了以往稳步推进的战法,以师营为单位分三条战线快速推进,务求消灭宋军有生力量。 前线大溃,刚刚上任的淮南路宣抚使范讷根本没办法约束全无战心的麾下兵马,只能在折彦质的掩护下仓惶退往扬州继续“指挥作战”。 大战一起,溃军沿途作乱,盗匪趁火打劫,流民四散而逃,淮南诸州府社会秩序迅速崩溃,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 到了这个时候,淮南宣抚使司都已经自身难保了,黄州兵马也在见到光州溃兵的第一刻跟着溃逃,谁还有精力关心李成这个朝廷一直头疼的反贼? 而在更早的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朝廷早就难成一团。 赵构、冯澥和李若水等人入大同谈判未果被赶回后,得知乞和之路不通,赵桓顿时慌了手脚。 众宰执只能说车轱辘话,根本指望不上,其人只能召百官议事。 朝议一开始,群臣就是一顿胡乱攀咬。 这次出使的正使康王赵构在诸王之中最有担当,数次出使大同已孚人望,不好攻击,众人的火力便发泄到了副使冯澥和李若水身上。 认为二人办事不利,才使大宋错失和谈的宝贵机会。 赵桓也对出行前反复要求加官的冯澥很不满,便罢其人为太子宾客。 但大乱临头,光扯皮甩锅,不拿出解决困境的办法也不是个事。 大宋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敢战之军对抗强敌,这仗没法打,不想亡国就只能对大同开出更加优惠的条件。 以右谏议大夫范宗尹为代表的七十名大臣认为同军之前已经攻下寿春府,又不断在光州挑起摩擦,肯定是有意淮南两路。 朝廷也别扣扣索索割五州军了,爽快点,直接将淮南全部割给大同。 反正淮南已经被李纲折腾得糜烂不堪,便是有大军也守不住,还不如以空间换时间,先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再说。 但以户部尚书梅执礼为代表的三十六名大臣却坚决反对割地。 正所谓守江必守淮,江南与淮南虽然隔着一条长江,二者却是一体。 在大同已经布局两浙路的情况下,放弃淮南就等于放弃江南。 江南若再弃,大宋便是想偏安半壁也不可得。 很明显,放弃淮南之语纯粹就是顾头不顾腚的错误言论。 若如此,大宋还不如直接投降得了。 反对派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宋没有抵抗同军的能力。 没有足够的筹码就没法劝同军撤军,大宋还是得灭。 不割淮南,又能割哪里? 南阳府的门户京西北路么? 两派方争吵不休,越吵越烈。 赵桓被吵得脑瓜子生疼,正准备宣布退朝,好让自己安静地发一会呆,淮南路紧急军情却已送到: 同军多线大举进攻,淮南告急! 大宋君臣讨论了半天,却是会错了意——大同根本不要割地,就是要灭亡大宋! 第八十四章 死守社稷赵官家 借着淮南紧急军情的干扰,赶走了干不了正事还尽添乱的朝臣们后,大宋赵官家却没法安静地发会呆。 经过百官之前的激烈争吵,留下来继续议事的宰执们终于有了灵感,各自都想出了应敌之策,并纷纷向皇帝进言。 但听完宰执们的高见之后,大宋皇帝赵桓的脑瓜子更疼了。 真正能通过各种黑白规则走上高位的文武官员没有一个是真傻子,任何异常行为背后也必然有其原因。 大同都摆明车马就是要灭宋了,众臣居然还在纠结要不要割地这种离谱的问题,只能说这样的想法太具有普遍性了。 或者说,一直装睡的大宋精英们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由翰林学士直接提为中书侍郎的何矯便是还在梦游的人之一,其人好似还没有意识到大同灭宋之意有多坚决,仍在纠结实际已经没有必须要再讨论的淮南问题。 “淮南之地,割之则伤两淮军民之盼,不割则寿春、光、濠、楚等州府已失,不若任之,但饬守备以待。” 而少宰唐恪到底是多当了一段时间的宰相,看问题就比何矯要清晰得多。 其人已经意识到了大同是玩真的了,更清楚南阳也守不住的现实。 并建议皇帝留太子居守南阳府,然后带文武百官以亲征为名西幸秦雍之地,待敌攻势减弱后再图恢复。 种师道病故之前就曾上书请天子西幸陕西,朝廷为此也讨论过一次。 结论是去了陕西就回不来,最终还是得亡国。 唐相公到现在还说这些没意义的屁话,如其说是向天子进言提建议,还不如说是看到了危险却没能力解决问题的干嚎,自然遭到了其余宰执的鄙视。 于是,这帮人又是一顿吵。 赵桓到底是遗传了道君赵佶的部分优秀基因,虽然皇帝做得极其窝囊,基本的鉴别力却是不缺。 在众人的吵嚷,其人终于想明白了究竟谁怎么回事。 赵桓其实比大部分臣子都清楚正乾皇帝这次是玩真的,大宋逃不脱即将灭亡的命运,但他还是不想背这个亡国之君的骂名。 哪怕最终还是要做亡国之君,也要召集文武众臣来进行大朝议,百官共同决定大宋该不该亡怎么亡,也好过让他一个人来背亡国的黑锅。 可这帮臣子要么是真糊涂,要么是装糊涂。 没有一个人上当,都故意避开大同真要灭宋这个敏感话题,就死揪住可以算是“无关紧要”的淮南问题不放。 吵吵嚷嚷了大半天,自然什么结果都没能吵出来。 赵桓在朝会上早就憋出来一肚子火,又想到迟早都得面对的亡国之君命运,见众宰执到了这个时候还再玩这一招瞎扯蛋,也是彻底没了耐心。 由是,众宰执正争吵不休时,大宋皇帝突然以足顿地,大叫道: “都别吵了!朕意已决,哪里也不去,朕就留在临安,以死守社稷!” 皇帝态度坚决地定下了调子,本就没有想出什么良策的宰执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反正跑与不跑大宋都要亡,还不如留下来搏一搏。 有了明确的方向,随后的讨论就简单很多了。 天黑前,大宋君臣终于拿出了应对大同灭宋之战的行动: 其一,建南阳、河南、河中、扬州四个都总管府,分总四道兵马,以集中力量抵抗同军即将展开的全面进攻。 其二,下哀痛诏,命京西、淮南、永兴军路等路帅臣传檄延边各军州,紧急情况下不必等待朝廷诏令,可便宜行事。 特别之时必行特别之事。 大宋一直被大同按着打,很重要一方面就是军队没有战斗力,怎么打都打不过。 宋军脱胎于五代藩镇,当初也是非常能打的。 后来被废了武功的原因有很多,归根结底其实就是矫枉过正,朝廷对军队防得太死,使其失去了很多作战欲望和灵活性。 现在大同已经明确提出灭宋的口号,大宋危在旦夕,也顾不上什么祖宗之法了。 先赋予一线军帅更多的自主权,所有的一切都等赶走了同军挺过眼前这关再说。 其三,召天下豪杰再次入京勤王。 上半年才结束的同宋战争,最终赶到临安城下的各地勤王兵马实际仅有几万人,且因为行动迟缓,基本没有发挥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更多的地方明明有兵却以各种理由拖延不前,或者借勤王的借口行不轨之事。 因此而留下的诸如淮南李成、荆湖钟相等烂账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处理掉,再次下诏勤王绝对会让各地出现更大的动乱。 但都已经到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刻了,多一分潜在的力量也好。 反正正乾皇帝在讨宋檄文中已经明确指出了这天下要么姓同要么姓宋,不存在第三种选项,所有妄图借改朝换代之机行割据之实者都会受到大同帝国的严厉打击。 这份檄文既是宣布了大宋的死刑,也是对还没有彻底断气的大宋进行保护。 天下之争实际就是同宋之争,大宋王朝最终只能死在大同帝国到手里,任何阴谋家要想在这期间搞事,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只要大同一口吃不下整个天下,大宋就还能苟延残喘,自然无所谓作死。 其四,诏用蔡京、童贯所荐人。 蔡京和童贯二人是大宋官方认定社稷败落至此的罪魁祸首,这两个奸臣一个病饿交加死在了潭州,另一个也被枭首示众。 可事实却证明道君太上皇的眼光的确很厉害。 这二十多年来,大宋还真就没有人比蔡京、童贯二人更强。 不管承不承认,这两人的能力要比今上登基后所用的十几个宰执加起来还要强。 众臣之前痛打落水狗,受到处理的可不止蔡京、童贯等大奸臣,还有很多他们一手提拔起来的能臣干吏。 如今罪魁祸首已死,他们的党羽便难以再兴风作浪,该用还是得用。 国难当头就得精诚团结,方能共渡难关。 其五,禁京师民以浮言相动者。 人心,大宋还能苟存的关键是“人心”。 前线的仗究竟如何打人心如何乱朝廷已经管不了,近在脚下的京城人心若是还不能安定,朝廷就真的什么也指望不上了。 幸好,这次皇帝表现出了少有的果决。 赵桓“以死守社稷”的豪言通过何矯等人传出宫外后,倒是稍稍振奋了临安人心。 大战在即,赵官家却对这届宰执很不满意。 忍了两日后,下诏罢中书侍郎何矯,改知南阳府,以尚书右丞陈过庭为中书侍郎。 …… 大宋都城临安勉强安定了些许,各地的情况却在持续恶化。 皇帝的口号确实很有感染力,却没法感染到最需要朝廷增援的前线官兵。 同军由淮南寿春府率先发起攻击后,各地的坏消息就接连不断传入京师。 十一月初三,同军第五军张雄部进攻光州,李成告急。 十一月初五,同军第五军陈达、季闯两部同时突破濠州、楚州防线,淮南东、西两路全线告急。 十一月初六,光州沦陷,李成仅率数百残兵溃逃。 十一月初七,楚州治所山阳县陷落。 楚州兵马都监贾亶死守城墙不退,亡于同军炮击之下,尸骨无存。 城破之后,知州张克戬犹组织兵马与敌人进行巷战,直至最后退守官衙。 其人乃着朝服,焚香,西向拜舞后自尽,张氏一门八人同死。 同一日,同军张雄部攻入光州。 十一月初八,濠州治所钟离县陷落,知州谢淼于混乱中不知所踪。 同一日,同军第四军马麟率兵南下开封府,攻入京西北路的陈州。 今年初,同军第五军便攻陷过陈州,并在该地做了大量的民政工作。 乡民闻同军再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治所宛丘城内亦有百姓骚动。 知州刘汝博抓获了一些闹事者并治以内奸之罪,这种战时恐怖政策不仅没有稳定城中秩序,还造成了更大的骚乱。 北城门守城官见势不妙,主动开城迎同军入城,陈州轻下。 与此同时,在两浙路蛰伏许久的同军第六军军正关胜也亲率主力西进,攻入越州以西的杭州境内。 六年前,方腊为祸两浙路,杭州治所钱塘、仁和两县遭贼军方七佛部屠城六日。 其后,方七佛在秀州治所嘉兴城下遭千里南下的徐泽重创,仓惶退回睦洲时,又在杭州放了一把大火,以期迟滞同军的行动。 遭到连番劫难,钱塘、仁和两县百姓十不存一,生计无着。 最绝望之时,是徐泽挪用军粮抚慰赈济,并安排麾下军士帮助百姓重建家园。 由此,同军与杭州百姓结下了深厚的军民鱼水情。 赵宋朝廷接手杭州后,为了自己的统治稳固,一直在做“去大同化”的工作。 但公道自在人心,仅仅六年时间还不足以让纯朴的百姓遗忘谁才是敲骨吸髓的恶人,谁又是自己真正的救星。 新任知杭州事刘豫到任杭州后,便面临明州同军西进的极大压力。 为了自己的官帽子,其人残酷压榨治下百姓,沿浙江、钱塘江西岸修筑了一道高近九尺的围墙,以隔绝杭、越两州,期望借此阻挡同军突入。 事实证明,抛弃民心者不配拥有天下。 当同军前锋鲁智深部出现在西兴镇后,杭州守墙宋军便主动拆除了部分围墙,喜迎同军入杭赶走朝廷狗官。 随即,杭州守军兵变,刘豫仓惶携其子刘麟、刘猊逃亡。 途中,刘麟为抢夺民马而伤人,遭愤怒的乡民围攻,被随后赶到的同军斥候发现。 刘麟自负勇力,在反抗抓捕中被毙当场,刘豫、刘猊二人就擒。 两日后,关胜部士师王闻之组织公判大会,民怨极重的刘氏父子被处以斩首。 正乾皇帝再次发布《讨宋檄文》后,大同帝国便兵马四出,以狂风骤雨之势,疯狂摧残大宋这栋破房子。 事到如今,大宋君臣迫切需要盟友的救援。 对! 大宋王朝是有盟友的。 上半年同宋两国停战后,意识到独木难支,赵桓在臣子们的劝说下,多次派使前往兴庆府,急欲和夏国结成更加亲密的关系。 夏国国主李乾顺也因为王后绝食而亡、世子出走大同、被迫割让浊轮川等一系列事件而声望大损,也需要与大宋缓和关系。 其人乃公开接触宋使,以展示夏国有摇摆于同宋两国之间的实力,并遣使入宋。 断交数年后,夏国再次来贡,无遗给迫切需要外援的大宋君臣注入了强心剂。 为了表达结盟的诚意,大宋勒紧裤腰带给夏国送钱粮,为的就是夏国在关键时刻救援大宋。 现在便是关键时刻,夏国也终于做出了选择——出兵进攻大宋秦凤路西安州。 为了平定各地动荡并应对大同的再次征讨,大宋朝廷这一年来不断从陕西诸路抽兵,送往边地的钱粮也不断缩水。 再加上国势晦暗,宋夏结交等形势影响,使得大宋边境的防御力量极其薄弱,民心士气也极为低下。 由是,大宋耗费了无数钱粮修筑的西安州防线在夏军的攻击下,仅仅坚持了十天时间便宣告陷落。 在此期间,朝廷收到了西安州告急,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击的表示。 赵桓等人寄希望于夏国吃饱了就会退回去,甚至返身帮助大宋攻击大同。 结果,夏人攻陷西安州后,便迅速挥兵东进,再攻怀德军!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接连不断的坏消息传到临安,逐渐意识到大宋社稷真要灭亡了,朝臣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频繁上书献策。 在臣子们不断劝谏下,“以死守社稷”的赵官家也坐不住了。 赶在同军尚未攻入南阳府之前,赵桓听取了门下侍郎耿南仲的意见,急召康王赵构入宫,赐其玉带,并委其再使大同之重任。 大宋皇帝许给赵构的条件是割让淮南两路和两浙路,以及巨量钱粮物资和二十一字尊号等,只求大同息兵,一切都好说。 为防止正乾皇帝答应了停战,淮南和两浙路却又冒出臣子抗命不遵的情况。 赵桓随后又遣中书侍郎聂山、尚书左丞王矪两位宰执重臣提前携带割地圣旨,分别前往两淮和两浙路,以督导地方官员立即向大同移交统辖权。 第八十五章 救大宋者必康王 督导守臣奉旨割地,必然会成为后世史书上洗刷不干净的奸臣。 但不割两淮和两浙,就要亡大宋。 聂山、王矪没得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出发。 两位相公还没有走出南阳府,黄州、滁州相继陷落,扬州又遭同军围困的急报便送到了临安。 形势急剧恶化,少宰兼中书侍郎唐恪和门下侍郎耿南仲匆忙入宫求对,进言: “百姓困匮,养数十万兵于京城下,朝廷哪来的粮食供养他们?且兼既以议和,使同军知朝廷集兵阙下,宁不激怒?” 上次诏令勤王的结果已经给赵桓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人就没有做过能聚数十万勤王大军于临安城下的美梦。 能赶在同军攻入南阳府之前,来个一两万勤王兵马,他就要烧高香。 不过,唐、耿两位相公的话也确实提醒了本就没有什么定力的赵官家。 既然已经决心议和,做就要做彻底。 如其指望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来了也不能打仗的勤王兵马壮胆,还不如一兵不要,以证明自己的乞和诚意。 就算正乾皇帝还是不同意议和,凭这番不对抗的态度,好歹也能证明自己的忠心。 赵桓在想着自己的忠心,已经赶到郑州的赵构也在想。 当日,赵桓便再次下诏,各地兵马令毋得妄动,如已起发,皆于原来处分屯。 赵构上次受命出使大同帝国乞和,是经最近的开封府进入大同境内。 结果,使团才到鄢陵县就被巡逻的同军官兵扣留,关了好几天后便给赶来回来,任务直接失败。 现在的形势更加危急,若是再失败一次,同军也许已经打到了临安城下,届时便没有机会乞和了。 赵构乃决定换条出使线路,改由郑州北上,冒险渡过黄河,直接进入河北路的卫州试试运气。 大宋太傅康王的运气显然不够好,使团才过新郑县,就看到了三三两两慌张跑路的溃兵,并从他们嘴中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怀州同军突然攻入孟州境内,已由汜水关渡河。 京西提刑许高统兵防御洛口,得知同军将至,望风而溃。 先天不足的大宋王朝在地理上一直没有得到对游牧政权的天然屏障燕云十六州,军事上又屡屡败于契丹铁骑,而对唯一的天堑黄河有着病态般的执着。 为此,其朝廷百余年来持续投入巨量人力物力,围绕黄河干、支流营建了大量防御性设施,寄希望于以水阻兵。 甚至不惜违背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强行令黄河改道,因而造成数次超大洪水,由此毁掉了自古就出强兵的河北大粮仓。 事实上,早在百年前的澶渊之战中,契丹人就曾轻易突破黄河防线南下。 而先取得河北和京东的徐泽建立大同后,黄河防线大宋来说更是鸡肋一般的存在。 但大宋君臣已经执念入魔,明知道没有敢于迎敌的强兵,再怎么经营黄河也挡不住敌人南下,却仍执着地守着黄河防线。 就算割让了整个开封府后,大宋也没有放弃在孟州、郑州段黄河部署重兵。 这已经成为了大宋君臣深入骨髓的习惯,没有黄河人心便难安,哪怕仅剩下两百里长的一截黄河,也要守! 至少,不会动的黄河防线要比动不动就望风而逃的大宋禁军更能让人心安。 所以,听闻同军已经渡河许高望风而逃后,随康王北上乞和的给事中王云、太子舍人耿延禧和知西上合门事高世则全都慌了手脚。 汜水向东不到五十里便是郑州的荥阳县,现在溃兵都跑到了新郑县,同军肯定早就推进到了郑州境内。 前方一片兵荒马乱,已经很不安全了! 上一次大同讨宋,攻破开封府后,便经过颍昌府南下,其部署在河东路的兵马仅仅是出动了小部分在孟州、绥德军等地佯动牵制京西、陕西宋军。 这一次,大同完全重走上次的路线,却偏要派出一部兵马经孟州强渡黄河,是否意味着同军是里外同时发动,真的要全线进攻了?! 如果真是如此,以大同正乾皇帝的决绝,不攻下临安城灭掉大宋肯定不会罢休。 形势如此,使团再继续北上已经没有意义了。 数月前曾随大同外部行人司副司首石秀前往河东路,向正乾皇帝递交国书的王云当即向康王建言: “河东路山河表里,地势险要远胜南阳。东京城楼橹天下所无,绝非临安可比。 然大同仅遣一偏师便可大败数十万精锐兵马而轻取河东,东京更是不战而下。 此番大同全线进攻,朝廷几无准备,京师怕是不足恃啊!” 王给事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其人是完全不看好朝廷所做的抗同准备,也不看好使团此行的任务,暗示康王趁着现在还没有被同军抓获赶紧另做准备。 至于要做什么准备,都是聪明人,就不用再问了。 大宋国灭在即,轻佻荒唐一手养肥徐泽的太上皇赵佶要负大半责任,暗弱无能毫无定力的皇帝赵桓也根本担不起守住江山社稷的重任。 天水赵氏诸多子孙中,唯有眼前这位康王殿下最有勇气和魄力。 能救大宋者,非康王莫属! 只要康王振臂一呼,肯定有很多对赵佶、赵桓父子失望至极的臣子忠心追随。 赵构当然知道正乾皇帝明确提出灭宋目标之后,大宋就绝不可能依靠和谈来续命,要救大宋,唯有奋起反抗。 但其人只是一个背负皇命向大同乞和的亲王而已,而不是号令天下的皇帝。 在当前如此危急的形势下,处处遭人提防的亲王又能有什么选择? 须知道,四人之中一直没有说话的耿延禧也姓耿,并不是什么巧合,其人就是门下侍郎耿南仲之子。 潜邸之臣耿相公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陪康王冒险,用意自明。 当日,耿南仲撺掇皇帝派康王再使大同乞和后,很快便为康王物色了使团随员。 等王云、耿延禧、高世则匆匆赶到康王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赵构接受了三位随员的参拜,却没有带着他们立即出发,其人道: “国家多难,君主忧辱,若真可以了却此事,自当义不得辞。 然深入不测同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公等先回家中与父母妻子诀别,明日五更之前再至此与吾同行吧。” 如其说康王在那个时候就做好了回不了大宋的思想准备,还不如说其人时想通过这种形式,让耿延禧的父亲耿南仲告诉自己生性多疑的皇兄尽管放心。 此刻,面对王、耿、高三人各自含义不同的目光,赵构仅仅沉默了片刻,便冷着脸打马继续向前。 自始至终,其人都没有说一个字。 前路确实有危险,可身为赵氏子孙,赵德基(赵构表字)别无选择! 大宋康王确实别无选择,但命运却再次捉弄了其人。 为避免途中被同军抓获,或遭遇大股溃兵打劫,赵构决定先赶到东北方向的郭店镇,然后贴着同宋两国边境继续向北。 但行不到十里,四人便遇了一股十余人的溃兵正在路边小村中行凶抢劫,村民凄厉的哭喊声让压抑许久的赵构突然爆发了。 其人闷不做声地纵马冲入村中,以随身佩剑刺死了一名反应比较迟钝的溃兵后,随手抓过那人的长枪,继续追杀其余的溃兵。 待高世则追上康王时,已经有两个溃兵倒在了血泊中。 其余溃兵也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举起长枪杀向这两个不知哪里杀过来的贵公子。 赵构毫无惧意,继续冲杀。 赵、高二人联手又杀死了两名溃兵,村中残存的农人也拿起了锄头扁担招呼向祸害自己的溃兵后,王云和耿延禧两个文官这才鼓起勇气驰马跟了上来…… 战斗结束,赵构摇头拒绝了王云公布自己身份的提议。 直到退出了小村,平生第一次杀人的大宋康王才说出了一句话: “大宋江山就是败在这些狗贼手里!” 大宋王朝是不是真败在不敢对敌却有胆量祸害百姓的丘八手中另当别论,使团何去何从的问题却再次摆在了赵构的面前。 之前行凶的溃兵来自郑州治所管城,但他们却不是被同军击溃的。 听说同军即将杀来,管城守军便弃城而逃了。 前面的情况究竟如何没人知道,可继续北上肯定非常危险。 更关键的问题是就算冒险穿过管城、原武两县,并渡过黄河进入卫州,又能如何? 再被同军扣住一直到大宋灭亡,怎么办? 最终,还是耿延禧为康王解了围。 其人建议返回颍昌府,再向东进入开封府。 虽然如此一来时间上至少要耽误一天,却是当前最稳妥的方案。 皇兄安排的“探子”发了话,赵构自然是从其言。 可等到次日上午使团众人返回颍昌府境内时,又一个消息击懵了他们: 大同正乾皇帝再次御驾亲征,大军已经由开封突入颍昌府,并拿下了长葛、长社等县,正在快速穿过颍昌,进入汝州境内。 来时还是好好的,回不去了! 同军大举进攻,不仅赵构等人面临两难的选择,大宋另一批使者也是如此。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毫无定力的大宋皇帝赵桓派康王等人出使后犹不放心,不久后又派出了一批使者,其人选正是上次办砸了差事的冯澥、李若水两人。 人皆骑马的使团众人行至颍水顾桥镇河段时,正好是黄昏时分。 因视线不良,守渡的数百名宋兵以为同军斥候绕后杀至,竟然当场大惊,胡乱放了几箭后便争相奔逃。 使团随员也被守河士兵的惊慌吓着了,有人提议绕道再寻易渡地点过河。 天色很快就要黑了,这么宽的颍水,仓促间哪有这么容易找到易渡地点? 这个建议就差明着说前路危险,别走了,咱们回去吧。 之前才被皇帝贬为太子宾客的冯澥差不多是混吃等死了,其人也有心退回去,却抹不下面子,乃询问礼部侍郎李若水。 因为上次的任务失败,李侍郎就跟着冯澥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现在眼见就要走到颍昌府,同军得影子都没见着,随行众人就想退回去,其人如何能答应? 李若水当即举起国书,对着左右随员高呼: “守兵无胆,畏敌而溃,你们也想效仿?!大宋危在旦夕,我等唯有以死报国,敢言退者斩!” 众人为李若水的义正言辞所慑,这才小心点过来河,却死活不敢连夜赶路。 李侍郎也不敢一味逼迫,只能进入乱作一团的顾桥镇中,正好撞上收拾了细软准备跑路的守镇巡检。 以天使的身份将守镇巡检大骂一通后,才驱使其人收拢了数十名没有跑远的溃兵,一直忙活到下半夜,早就没几个百姓的汝汶镇才勉强恢复平静。 兵荒马乱,使团众人提心吊胆,直到子时后才昏昏沉沉地睡下。 次日天刚刚亮,李若水等人便在隆隆马蹄声中被惊醒——同军前锋骑兵二师岳飞部已经杀到了顾桥镇。 骑二师的任务是为大军扫除障碍,得知镇上的俘虏有赵宋朝廷派来乞和的使者,岳飞没有多话,直接将其全部扣住。 出发前,皇帝便有言在先,此战旨在灭亡腐朽的赵宋朝廷。 大同只受降不议和,所有赵宋乞和使者尽皆扣留,不用理会。 李若水被同军骑兵裹挟着渡河南下,情知此行的任务失败。 大宋灭亡在即,其人不由大急,吵闹着要见正乾皇帝,否则宁死不从。 岳飞懒得与宋使磨时间,直接将其敲晕,绑在马背上便继续赶路。 京西提刑许高望风而溃,同军渡过黄河已入郑州的急报很快就传到了临安朝廷,大宋君臣震怖异常。 社稷覆灭正式进入到了倒计时,各种奇奇怪怪的言论都出来了。 赵桓在臣子们的一再苦劝下,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可怕结局,乃下哀痛诏,征兵于四方。 到了这个时候再征兵纯粹就是病急乱投医,但有行动总要好过没行动。 心中恐慌闲不下来的大宋皇帝随即又下一诏:淮南东、西路和京西南、北路清野,令流民得占官舍、寺观以居。 第八十六章 赵构的惊魂之旅 大战一起,有城墙防护的州县城池和军寨还好,只要戍守官员和守城兵马坚持值守,一般还能勉强维持基本的社会秩序不坏。 城寨以外的广大乡野则是交战双方都无暇顾及的空白地带,先是溃兵、匪盗肆掠,紧接着流民四起,混乱迅速扩大。 身处如此环境之下,绝大部分的人很难再保持理智,恐慌和罪恶会在不断的冲突和杀戮中极速蔓延。 要想恢复正常社会秩序,唯有先结束战争状态,再重新建立完整的基层政权。 但祸福相依,混乱有时候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对必须穿过敌战区的小股人马来说,大面积的混乱虽然危险,但也可以有效遮掩他们的行踪,的确不是坏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是侦查、输送、打击手段都极为先进的后世,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无死角监控长宽皆达到数千里的大战场。 大同帝国同样不能。 甚至,为了尽快达成战略目的,徐泽还必须主动放弃一些“边角地带”,集中兵力于南下的交通要道,优先保障军粮输送安全。 当同军骑二师带着赵宋使团穿过颍昌府南下时,急于赶路的岳师正并不知道本部的后方还有另一支重量级的赵宋使团正在穿越战区南下。 大宋康王赵构返回颍昌府得知同军前锋过境后,原本想追上其部表达本国乞和的意愿,以尽挽救大宋的最后努力。 但岳飞进军速度极快,落在后面的赵构等人根本追不上。 还因为使团四人皆骑着良马,沿途遭到了一些四处打劫的溃兵觊觎。 连番冲突后,太子舍人耿延禧不幸死在了溃兵手中。 剩余的三人别怀心思,惊慌失措下不断偏离方向,竟然一路跑到了颍昌府东南面的郾城县境内。 而到了这个时候,朝廷的使者也利用战时的混乱,穿过并不存在的“战线结界”,将皇帝的清野诏送到颍昌府各地。 《孙子》有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食敌一石,当吾二十石”。 大战之前,防守一方转移人口物资于城中,并烧掉带不走的粮食、庄稼和树木,坚决不给敌军就粮本国、取材攻城的机会,是为清野。 很显然,清野就是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战术,后患极大。 但对于战争准备严重不足,又拥有广袤纵深和巨大战争潜力的防守方来说,坚壁清野却不失为以空间换时间段好战术。 操作的好,拖垮敌人反败为胜未必没有可能。 不过,同军虽然连年征战,却从没有纵兵劫掠百姓的习惯,反而严厉打击盗匪、溃兵趁火打劫,清野根本打击不到不劫掠百姓的同军。 而且,头脑稍微清醒点的人都知道,同兴宋亡的结果早已经注定。 以同军的恐怖攻坚能力,只要其部杀到临安城下,大宋肯定守不住。 若是朝廷现在就离开南阳府流亡,兴许还能有机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不然的话,少则十余日,多则月余时间,大宋必然会灭亡。 大宋朝廷到现在才下旨要求地方坚壁清野,实际已经晚了,根本影响不到大同灭宋之战的结果。 但对当前战争形势而言,清野战术的威力不在当下,而是体现在战后。 大同所占之地除了京东路农业基础较好以外,其余的河东、河北、开封等地在大宋治下时原本都是粮食输入之所。 更靠近北面的燕云十六州就更不用说了,其价值在于军事防御而非农业生产上。 大同背上了这么多的包袱,粮食根本就不能自给,本身的粮食都不够吃,要想养活大军就只能靠向外扩张抢粮食。 事实也是如此,大同每次结束对大宋的战争后,都会将大半战争赔款折算成粮食布帛等战备物资。 而且,即便是两国交战期间,双方的经贸往来也没有彻底中止。 尤其是粮食交易,更是数量庞大。 从明州港直接走海运北上到达燕京的粮食逐年增加,其年运输量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 只要认真研究这些现象,就可以得出大同帝国严重依赖大宋粮食的结论。 另一方面,大同虽然每年都在购粮,但徐泽立国之后连年征战,钱粮耗损极大,储存必然有限。 大同的军粮大半要靠大宋为其输送,只要断掉他们的粮食供应,便难以作为。 清野之后,大同就算能够快速结束战争,也不得不花费极大的精力处理烧成一片白地的京西南北、淮南东西四路战争创伤。 大同若是拿出大量粮食稳定京西和两淮,就很难再有军粮继续打仗。 可要是不管不顾,境内活不下去的百姓造反就够他喝一壶。 如此一来,哪怕大宋朝廷被同军灭掉了,残余的势力就能利用混乱的时局活下去。 大宋不仅仅是赵氏之大宋,还是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大宋。 到了大宋真要灭亡的时候,这些人才知道破破烂烂的大宋有多好。 相比而言,不是蛮夷却胜似蛮夷的大同就格外面目可憎。 大宋都要灭亡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自己得不到的,宁愿毁掉也不给大同! 远在临安城中的赵桓病急乱投医,并不知道鼓动自己下诏清野的臣子想法会如此复杂,可身处郾城一线的赵构却亲眼看到了执行清野诏的严重后果。 穷家破屋值万贯。 对普通百姓来说,谁来当皇帝都是要纳粮,而且在大同治下还能少纳粮。 谁会为了大宋的什么社稷兴亡,而主动毁掉自己的产业? 指望百姓自愿清野是不可能的,要落实诏令就不能有妇人之仁。 郾城县因为地处“边角”,上次同宋两国大战中就被同军直接忽略掉了。 这次也一样,同军前锋连更靠北面的临颖县都没有打,更不可能来打郾城,百姓对清野诏非常抗拒。 但知郾城县事郭旭乃是大宋忠臣,收到朝廷诏令之后,其人就立即派出军队和衙吏深入乡下强行清野任务。 手握“奉旨行凶”之权,惯于祸害百姓的衙吏和丘八们自然不会客气。 这期间究竟会发生哪些事情,没有人记录。 赵构等人来晚了,也没有亲眼见到郾城官府派人清野的场景。 时值冬日,冬小麦才长出几寸长的绿苗,倒是用不着费劲烧毁,也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千里焦土”。 但接连经过几个村落都看不到一个活人,仍然让人瘆得慌。 王云和高世则守在村口,注视在不远处麦田中啃着麦苗的三匹坐骑。 连日逃亡,二人身上的衣服多有污损,脸上也满是憔悴和忧虑。 同军正在快速奔赴南阳府,现在便是想回临安也回不去,出使前已经与家人诀别,也没什么好想的,他们忧虑的是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二人身后的废弃村庄中,赵构站在一处仍冒着缕缕青烟的断壁前,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的焦黑尸体,已经数十息了。 死者是位老者,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怀中还抱着一片已经碳化的门板残骸。 看其倒毙的姿态,应该是不愿离家而被大火活活烧死。 原本贵气逼人的康王现在一身污垢,脸上凝满寒霜,望着地上的尸体久久不语,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 最终,其人还是止住了冲动,奋力推倒那面断壁,掩埋了老者的尸体。 王云、高世则听到动静,赶紧牵马迎了上去。 “殿下,天下可亡,大宋不可亡!” 一路上见到被这么多毁弃的村庄,赵构一直沉默不语,王云害怕康王心结难开胡思乱想,因而话中有话。 清野确实会造成百姓流离死伤,但这些牺牲是值得的。 至少,能让沦为战区的各地百姓感受到恩养了他们一百多年的大宋灭亡之痛,并告诉他们正是贪婪的大同帝国入侵才造成了他们的家产被毁。 如此,方可最大程度调动各地军民抗击同军的决心。 再说,改朝换代,天下兴亡,哪有不死人的? 要死,也要让哪些即将成为大同百姓的人先死! 看到倒毙的焦尸,赵构确实心绪难平,却没有想百姓该不该死的问题。 其人想到了如果大宋被灭,临安城中的宫阙化作一片焦土,自己会不会成为那老者一具焦黑且无人掩埋的尸体? 不想死,就不能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谁也不行! 赵构不想在王云的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只是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平静地道: “走吧,时辰不早了。” 时辰其实还很早,但郾城严格落实朝廷诏令清野,没能挡住同军已经南下的步伐,却先让他们三人先尝到了苦头。 这一路上没有百姓,便没人能为尊贵的康王殿下献上饮食,并帮助使团喂养马匹。 更惨的是所有村庄的水井要么被填埋,要么倒上了粪便,根本不能喝。 不想渴死饿死,就得抓紧时间赶路,尽快找到补给点。 天黑前,三人终于发现了一座没有被毁的神祠。 还有,聚集在神祠中御寒的百姓! 有人就有补给,还能获得急需的情报。 赵构饥渴难耐,顾不得多想,当即纵马靠近了这座嘉应神祠。 三人身上虽然污秽不堪,却还能一眼看出穿的是官服。 见有“贵人”从北面来,散落神祠各处的百姓当即围了上来。 赵构从百姓不善的目光中发现了不对劲,赶紧高举印信表明自己的身份。 “孤是大宋康王,来此正是为天子体察民情。” “康王?” “康王殿下,俺有冤啊。” “俺也有屈——” 在皇帝即是上天之子的封建王朝,底层百姓对皇家的畏惧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天潢贵胄的亲王名头还是好使。 赵构的话还没有说完,身边便跪倒了一片百姓,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眼见康王稳住了形势,紧随其后的给事中王云赶紧咳嗽一声,道: “诸位,且停一停,此处不是说话处。待殿下进祠拜谒了嘉应神,再来听取你们的冤屈,如何?” 百姓们犹豫了好一会,让开了一条道,放赵构三人进祠。 趁着高世则护卫着康王拜谒嘉应神的机会,王云走到神祠门前,向围观的百姓询问道: “此间可有乡贤,殿下体察民情,不可没有乡贤——” 王给事急于在康王面前表现自己,却忘了有时候话多可以要人的命。 百姓们畏惧皇家,却不畏惧昨日才带人下乡烧毁自家房屋的狗官。 眼前这狗官一句话就反客为主,第二句话便开始分化众百姓,着实可恶! 大多数百姓确实迷迷糊糊,但也有极少数头脑清醒者,当即有人打断了王云的话。 “俺们的冤屈就是狗官撺掇皇帝清野。” “对,就是你这样的狗官害得俺们无家可归!” “别废话,打死这撺掇皇帝清野的狗官!” “打死狗官!” 撺掇赵桓下诏清野的人当然不是王云,但郾城百姓一年连受两次兵灾,还为了腐朽的大宋破家流亡,早就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差的只是一个突破口而已。 百姓们之前围上赵构三人时,就已经准备发难了,得知对面是亲王才退缩了。 没想到这狗官得寸进尺,才说两句话就准备拉乡贤摆威风,如何能忍? 当下便有数人冲上前扯住王云的衣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老拳。 王给事吃痛,再不敢拿捏身份了,大声哀求不已,却更加激发了百姓们的凶性。 更多的人冲了上来,掌扇、拳捶、指掐、牙咬,暴怒的百姓将心中的无边怨恨全发泄到下清野令害自己无家可归的狗官身上。 场面迅速失去控制,王云的哀嚎声越来越小。 赵构、高世则二人缩在神祠的昏暗角落里,始终不敢喊出一个字。 乱世之中,从来都不缺冤死鬼。 相对于无数冤死的百姓,王云好歹还留下了名字。 其人实际是为户部尚书梅执礼背了锅,正是这个不管不打仗的尚书强烈提议,才有了朝廷清野之诏。 而在清野诏下达的当日,大宋皇帝赵桓便亲自带百官登上临安城墙,观望军士出城清野,以示死战决心。 第八十七章 苍生之事付鬼神 南阳、颍昌两府的百姓都是倍受官府压榨的大宋子民,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郾城县清野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在临安也照样会发生。 当然,大宋君臣站在临安高高的临安城墙上,只能远远看到浓烟四起、百姓被兵卒驱离的景象,却没法听清百姓们的哭泣和咒骂。 但失去家园的百姓们迟迟不愿离开,甚至还与清野士卒爆发冲突的混乱场景还是依稀可见。 这些情况,都与赵官家幻想的百万军民共抗同军的场面严重不符。 只在城墙上待了半个时辰,心神不宁的赵桓便放百官离开,自己也匆匆回到宫中,召兵部尚书孙傅进殿询问迎敌之策。 孙傅年仅四旬,进士及第后,历任秘书省正字、监靖御史、礼部员外郎、秘书少监、中书舍人、给事中等职。 两个月前,兵部尚书路允迪受主战的李纲、吴敏牵连而被罢,孙傅接任其职。 可以看出,直至官进兵部尚书之前,孙傅既没有出知州县任经历实务锻炼,也没有从事过军事相关的任何工作,都只是在大宋中枢出任清要之职。 太平时节,用这样完全没有相关经验的人执掌兵部都非常不妥,更别说现在国家将要灭亡,迫切需要知兵之人管军的危急时刻。 孙傅能爬上这个要害岗位,与赵官家莫名其妙的用人原则有一定的关系,但也绝不是凭眼缘看运气。 朝堂之上那么多人,能被皇帝信重者,必有其过人之处。 孙尚书的过人之处便是博闻强记,才思敏捷,肚子里确实有货。 赵桓登基时内忧外患,诏群臣献策,时任中书舍人的孙傅上章,乞复祖宗法度。 皇帝不明其意,召孙傅问对,其人答曰“祖宗法惠民,熙、丰法惠国,崇、观法惠奸”。 短短的一句话,便生动概括了大宋百余年来到政治变迁,让急需民心的皇帝意识到了复祖宗之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而兵部尚书之任虽是赶鸭子上架的临危受命,孙傅却能极快进入状态。 几天之后,便理清了本部业务。 不到两月,就翻阅大量兵书战策,还能结合时事信手拈来。 日前,户部尚书梅执建议皇帝下诏清野,赵桓犹豫不决,也是召孙傅入对。 孙尚书张口就是“魏国公(二月份才受到赵桓追封的范仲淹)《论西事札子》有言‘若寇至,使边城清野,不与大战’”,当场便坚定了皇帝的决心。 现在,赵桓隐隐觉得清野好像做错了才仓促回宫。 但其人刚带百官登城观看了士兵清野,此刻却不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 因而,孙尚书进殿后,皇帝便没有提清野之事,而是直奔当前的危急形势。 “孙卿,正乾皇帝用兵惯于以势压人,同军不动则已动若奔雷,其部既然已经渡过黄河,不日将至临安城下。 朝廷日前才仓促下诏征兵,恐缓不济急。临安城中兵少将微,难当同军全力一击,局势危急,如之奈何啊!” “陛下勿忧。” 孙傅刚才也在城墙上,同样看出了清野的情况很不妙,但皇帝似乎又有了胆怯退缩之意,这可不行,得赶紧打气。 而且,其人还真有破敌之法,正准备献给皇帝。 “臣观同军过往战例,并无殊异之处,唯火炮犀利无双,我朝亦有火炮,然射程、威力皆远不及大同,并非工匠之技不如人,实乃同军善用妖法。” 孙尚书一开口,便让皇帝大惊不已。 源于对自家老爹装神弄鬼的极度反感,赵桓一直对神鬼之事敬而远之。 其人曾为质大同军中多日,也是近距离见过同军官兵行军训练的。 说起来,同军与禁军的普通士卒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还真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大宋精挑细选的御营班直从整体外形上看,还要比同军士卒更高大威猛。 但正是这样看起来没有多大差别的士兵,在战场上的表现却是天壤之别。 还有一些宋军战俘转化的同军兵卒,照样彪悍无比,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赵桓一直认为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出于正乾皇帝的英明神武,而且后者身上确实有一种让他高山仰止的神秘气场。 皇帝英明神武当然可以让臣子更加听话,但皇帝也不是能够撒豆成兵的神仙,能做到事情其实很有限。 做了这么久的皇帝,赵桓早就知道皇帝真正的权力和影响力究竟有多不靠谱。 他也是皇帝,可连自己传旨内侍的小命都护不住。 相比之下,徐泽能让原本贪财怕死的宋兵变成悍不畏死的同兵,就太超乎想象了。 赵桓清楚皇帝和皇帝不一样,也很想努力去学正乾皇帝,可越学越沮丧。 其人原本以为问题出在二人的天资上,听了孙尚书的话,却又开始动摇了。 “莫非,这世上真有妖法?” 孙傅饱读诗书,原本也信奉圣人之言“敬鬼神而远之”。 但其人身为兵部尚书,当此国家危难之时,不敢不操心兵事。 这两个月来,孙尚书苦读兵书,就是为了寻求强兵破敌之法。 可是,能想到的办法早想到了,让人绝望的是没有一种办法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因而,在读到时人丘浚的《感事诗》,得知京中有郭京、杨适、刘无忌等奇人异士后,苦无对敌之策的孙尚书便特意派人寻访一番。 结果,还真让他寻到了这几位高人。 一问不得了,皆有无上妙法。 尤其是京营龙卫军军卒郭京,精通威力极大的六甲法,专破万军大阵。 若得其人相助,休说守城,便是破敌也易如反掌。 因六甲法施展条件苛刻,孙傅也没有亲眼见过,并不清楚其威力究竟如何。 可除了郭京之外,天下还有谁有办法挡住这波必定要灭掉大宋的攻势? 也许再过几天大宋就要灭国了,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仙法奇兵不可以试一试! 孙尚书为了救大宋而走火入魔求神问道,好不容易访得了高人,皇帝却还质疑不休,其人顿时有些不悦,声音不自觉高了两分。 “陛下!大宋受命于天,真宗皇帝时降天书之事太过久远。可政和三年天神降临,宣和元年降真龙水淹东京等事,却都是臣等亲眼所见啊。” 疑心生暗鬼。 赵桓本就是缺乏自信又没有定力的人,登基后接连不断地遭受挫折和打击,更让其人严重怀疑自己所有的判断。 这种心态反映在治国上,便是朝令夕改,甚至“朝令午改”。 比如在抗同还是乞和的大方向上,完全没有一以贯之的政策,始终摇摆不定。 一些精明的臣子逐渐认识到皇帝的暗弱无能,入对时,便有意识在关键话题上加重语气,施以危言。 还别说,这种话术效果颇为有效。 赵桓被孙傅的气势所慑,顿时有些怕了。 其人想到了惨死在暴民手中的内侍,君权天授,若失去了天命庇佑,赵氏子孙还能剩下什么? “孙尚书,朕,朕怎,怎会有疑天之意?” 孙傅只想说服皇帝,趁机献上破敌之法,并没有在赵桓面前耍威风的愚蠢心思,当即缓和了语气,送上马屁。 “陛下敬天之诚日月可鉴,法祖之信万民皆服,上天因而降下奇人异士,助我朝打败强敌,中兴大宋!” 赵桓有些跟不上孙傅的思维速度,大宋都快灭了,其人只求正乾皇帝退兵,哪里还敢奢望打败强敌,中兴大宋? 等等! 孙尚书如此言之凿凿,莫非—— “莫非,孙卿真有对抗同军之法?” “臣没有,但京中异士有!” 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说服力,孙傅又加重了两分语气。 “天地万法相生相克,我朝便有龙卫军军士郭京,曾在梦中得天神点化,获六甲正法,专破同军火炮这类邪意妖法。” 孙尚书的话神神叨叨,赵桓其实有些不大相信,只因害怕对方又拿天命说事才不敢质疑,乃试探道: “六甲正法要如何施展?” 孙傅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张锦帕,交由殿中内侍再转递皇帝。 赵桓疑惑地打开锦帕,只见上全是各种密密麻麻的图案和符号,完全看不懂。 “孙卿?” 孙尚书卖弄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下,自然不能露怯。 要想说服皇帝,必得先说服自己,其人再度提高了一分音调,语气激昂。 “陛下,此乃郭京进献六甲图阵,施展此法,须得先得聚齐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年命皆合六甲者。可一旦施法成功,莫说破敌斩将,便是生擒大同伪帝,也不在话下!” 大宋灭国在即,确实没有什么不可以试一试。 孙尚书的话很有诱惑力,可生性多疑的赵桓依然不敢相信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乃以听不懂为由搪塞。 孙傅不愿放弃,稍晚又带郭京进宫参拜皇帝。 直到这位梦中得授神法的神人当面讲解了自己的神通精妙,赵桓这才信了几分,当即授郭京以官职,并赐金帛数万,许其使自募道兵演练神法。 数万金帛对普通百姓来说,自然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天文数字。 可对富裕的大宋王朝来说,就不算啥了。 赵桓明显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的心态,多手准备,终归不是坏事。 但孙尚书为国操劳,不可不赏。 次日朝会,赵桓便诏以兵部尚书孙傅为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事,又以御史中丞曹辅为佥书枢密院事,以加强朝廷军事机构的力量。 下午,南阳府各地清野的结果终于汇总到了御前。 情况很不妙! 清野过程中,有军卒和刁民趁机抢劫财货,甚至伤人性命,造成了大面积的混乱。 禳东巡检龙清等人相继捕杀三百余人,混乱稍歇,但还没有彻底平息。 同军今年初打到临安城下,都没有祸害大宋百姓,反而是大宋自己的官府和军队烧毁京城附近的民房,百姓对怨恨可想而知。 得知各地的情况后,赵桓怕了,赶紧降旨急命各地停止清野,通过清野而获得抗同意志坚定的百万军民之策宣告失败。 而到了这个时候,大同正乾皇帝御驾亲征大军已出开封府的紧急军情也终于送到了临安城中。 大宋皇帝惊恐万状,不敢把生死寄托到会六甲正法的郭大仙身上。 看不见的仙法神通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及能看见的兵卒靠谱。 其人急忙下诏,以京兆府路安抚使范致虚为陕西五路宣抚使,令其不要再管正在进攻怀德军的夏人,速速督率勤王大军入援南阳。 大宋朝堂四处漏风,这边皇帝才下诏命范致虚带兵勤王,那头紧急军情便泄露到了民间,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新任南阳府尹何矯还算尽责,捕杀了十几个散播谣言者,并奉皇帝之名,在城中树榜募兵,这才稍稍安定人心。 在此期间,门下侍郎耿南仲也匆匆赶进宫内,请求皇帝诏谕康王尽起京西北路兵马,入卫京师。 源于对前朝频繁兵变的黑暗记忆,大宋王朝对掌兵之人防范极严。 不过,真正被朝廷防得最死的,反而不是军头将门,而是宗室。 近支宗室,皆入籍严管,绝不可授予实缺,更不可能任其掌兵。 有机会问鼎皇位的亲王,更是防范得重中之重。 若在平日,耿南仲绝不敢提这个掉脑袋的建议。 但大宋危在旦夕,皇帝赵桓焦头烂额,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代朝廷北上乞和的弟弟,哪里还有精力去想坚持议和的耿相公为何突然转变立场? 老九北上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 他如果没有死在乱军之中,就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被同军扣住,要么已经深入敌后,圣旨能否传到其人手中都是两说。 而且,同军进军的速度极快,这个时候再诏谕赵构起兵入卫,实际上已经晚了。 但大难临头,正在对抗夏人的陕西兵马都可以抽调,都快渴死了,还怕饮鸩? 让赵构在敌后起兵是步好棋,成与不成,都能牵制同军的兵力。 赵桓仅仅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耿相公之请,下旨授予康王起兵勤王之权。 第八十八章 天命所归赵老九 对将守内虚外作为根本国策的大宋王朝来讲,离皇位最近的亲王一旦拥有忠于其人的军队,将是比军头造反还要严重无数倍的大灾难。 国难当头,赋予亲王起兵勤王之权,是件非常难以掌控的事。 赵构若是失败了还好说,可万一成功了,大宋怕不是马上就要换皇帝了。 赵桓本就是在国家危难时被臣子硬扶上大位,越理越乱的国事更是让他窝囊至极。 可要其人让出烫屁股的皇位,却是万万不能的。 龙德宫中的太上皇赵佶过得有多憋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亲老子退位后尚且被自己的儿子如此提防,换了同父异母的兄长做太上皇,做皇帝的弟弟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前一任都不用再细想。 赵氏家学渊源,皇帝不仅防兄弟子侄胜过防贼,还有很多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当年,太宗皇帝从自己的兄长赵匡胤手中继承皇位后,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四弟魏悼王赵廷美、侄子武功郡王赵德昭可都没有落得善终。 赵桓若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最好就不要期望赵构带兵赶跑同军的那一天。 因而,老九可以起兵勤王,但他的使命只能是牵制同军而为自己争取时间,并且最好是在牵制敌军的过程中战死。 如此,他这个兄长自会不吝惜赐给其人一个忠恭美谥。 为了办好此事,赵桓下达圣旨后,便命提出此议的耿相公亲自北上传旨。 其人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自己最为信重的潜邸之臣耿南仲都不能压制住老九,那这天下也没有人能为自己做好这件事了。 耿南仲心忧一直没有消息的儿子耿延禧,领旨后就立即北上, 但同军进军神速,待耿相公走到方城县时,同军前锋岳飞也打到了方城山。 今年初的同宋大战,梁方平、何灌二人相继望风而逃,导致颍昌府、汝州门户大开,同军前锋尾随溃兵轻下方城山直入南阳腹地。 大宋朝廷不及反应,便被同骑堵在了临安城中。 两国停战后,赵桓等人痛定思痛,再次加强了方城山要塞的防御力量。 这一次,岳飞就没那么容易拿下此地了。 驻守方城山要塞的将官姓王名美,乃是南阳本籍大户子弟,颇有勇力,深得士心。 其人的肩上是皇命,背后是父老家产,绝不敢放同军进入南阳,大战前便命家人将自己的灵位刻好,只待阵亡就宋进祠堂。 此举感染了不少本籍士卒,皆愿意于王将军同生共死。 但他的对手却不是一般人,经过多次大战的洗礼,岳飞的战争天赋逐渐显现出来,这种级别的要塞攻防战,根本难不住其人。 只进行了两次试探攻击,岳飞便找到了要塞的薄弱部位,随后便亲自督战猛攻。 两军正在激烈交战,耿南仲不敢穿过同军的封锁线,只能折转唐州,经比阳县沿比水向东翻阅大胡山后进入蔡州。 同军马麟部拿下淮宁府后,并没有西进蔡州,而是顺流东下攻入了颍州。 眼下,整个京西北路仅有蔡州和信阳军两地暂时没有被同军攻击。 蔡州虽然同样兵荒马乱,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基本的社会秩序。 不然的话,仅凭耿相公一行几人,未必能够顺利走到蔡州治所汝阳县。 当然,蔡州没有乱,与其知州善于治理也有很大的关系。 知蔡州事汪伯彦崇宁二年进士及第,初任大名府成安县主簿,后历任中奉大夫、开府司仪曹事、将作少监等职。 其人能出知蔡州这么重要的位置,也算是善于把握机会。 上半年才结束的同宋战争,同军两路人马皆轻易击穿京西北路,打得大宋朝廷毫无还手之力。 两国停战后,有心振作的赵桓下诏求臣子进强国安邦之策。 汪伯彦趁机进献《京西边防十策》,颇合帝意。 赵桓乃进其龙图阁直学士、知蔡州。 年初,同军第五军由应天府一路向西,除了攻下了淮宁府,还有蔡、唐两州。 尽管蔡州被同军占领的时间相对要短一些,但以大同帝国的民政渗透手段,想要在战后彻底清除大同影响也没那么容易。 汪知州到任仅几个月,便能将州中事务理顺,还能在淮宁府投降同军的情况下勉强稳住治下军民,治政能力自不用问。 不过,其人更强的能力体现在观望风色上。 清野诏令送达蔡州后,汪伯彦便没有向郭旭这样严格落实。 而是命人召来治下的头面人物,直接以朝廷要求清野相告。 众大户当很快领会了知州老爷的意思,主动献纳钱粮若干买平安。 回去后,又各自随便防火烧掉几片荒坡,便算应付过去了。 而汪伯彦则拿出大户献纳的钱财一部分,用于犒赏麾下军卒以结士心。 其人虽是文官,却非常清楚乱世之中什么才是保命的根本。 不仅在大战开始后,以“准备勤王”之名牢牢抓住军权,还眼观六面耳听八方,时刻注意周边动态。 其中,就包括郾城县流民裹挟康王赵构南下的消息。 当晚在嘉应神祠外,因清野而失去家园的流民被王云的官腔惹怒,情绪失控杀死其人,却没有就此造反。 杀死朝廷官员的罪名非同小可,稍稍冷静下来的流民不得不面对如何善后的问题。 大宋毕竟是立国一百六十余年的王朝,祖祖辈辈的教化下来,“天命归赵氏”的观念早就深入人心。 即使这几年大宋接连吃了败仗,国土越来越小,颓势很明显。 但同军从没有打到郾城县,没有强烈的对比,任凭朝廷忽悠的乡野小民就算知道大宋确实不行了,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不行的朝代什么时候会被灭掉。 毕竟,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又能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少代? 契丹人当年那么凶,都打到了开德府,最后不还是与大宋和平相处了一百多年? 这些流民上半年没有追随撤退的同军到大同,之前又眼睁睁地看着官府烧自己房子都不敢反抗,自然不可能在没有彻底逼到绝境的情况下造反。 先是有人提议请赵构起兵,众人响应康王勤王,如此既可以吃上皇粮避免饿死乡野的命运,又能将功赎罪防止日后被朝廷追究。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点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 跟着身份尊崇的康王殿下起兵,普通人奔着不饿死的目标,领头之人却绝对少不了一个头领之职。 若是混得好,什么将军、元帅也不是没有可能。 富贵就在康王的身上,怎么能放走? 可惜,赵构不愿意起兵。 大宋还没有灭亡,其人也没有得到皇帝允许他勤王的诏令,他一个身份尴尬的亲王就这样起兵,与造反何异? 更何况,流民之前杀死王云的狂暴景象还历历在目。 此刻起兵,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不说,还会被这些流民控制从此身不由己。 康王宁死不从,流民不敢对其用强,又担心狠心如狼的知县郭老爷派兵来剿杀自己这帮人,便裹挟着赵构继续向南逃荒。 途中,因为有康王的名头,流民越聚越多,消息逐渐传到了郾城知县郭旭的耳中。 郭知县却没有派兵来追流民,一则是城中兵马本就不多,还不安稳;二则是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治下的康王身份存疑。 之前执行清野令已经将治下百姓给得罪老了,万一流民故意设伏,用一个可救可不救的亲王引县兵出城,然后杀县兵作乱,怎么办? 郭知县没有派兵来追,流民便裹挟着赵构一路向南,一直逃到了颍昌府、淮宁府和蔡州三地交界的苽陂镇。 在这里,他们发生了分歧。 有人主张继续向南,到还有战乱的蔡州碰碰运气,等熬到了战争结束,再回到乡中重建家园。 这个建议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因为上半年同军就曾攻陷过蔡州,其处也不安全。 人生地不熟,还有随时都会来的兵灾,去了蔡州还不如呆在郾城老家更安全。 当然,这么多人一直待在没甚出产的苽陂镇也不是办法。 有人便建议干脆向东去同军占领的淮宁府,投奔了大同,从此就再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还可以将大宋康王献给同军换富贵。 这个建议很诱人,也很危险。 同军上半年打到临安城下,却又退了回去,连带之前占领的唐、蔡、汝三州和颍昌、淮宁两府也还给了大宋。 谁敢肯定这次不会再来一次? 再说,康王一个人,最多再加一名护卫(高世则),能换几个人的富贵? 凭什么富贵给你,而不是我? 双方谁也不能说服谁,便僵在了苽陂镇。 流民本来就没有什么组织性,每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都是人。 有人为了梦想中的富贵不愿意走,有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都没指望过富贵。 随着一些随身粮食快要吃完而不得不走的流民南下,康王在苽陂镇的消息也被他们带到了蔡州,并被知蔡州事汪伯彦探知到。 汪知州见识不凡,站得位置又高,掌握的信息自是信息面狭窄的流民没法比。 其人很清楚大宋这次在劫难逃无法避免,但大同想要一统天下也没那么容易。 正乾皇帝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那篇喊打喊杀的檄文有多么短视,完全不具备即将主宰神州的王者气度。 大宋会亡,但拥护大宋的忠义人家不会亡。 不说大战开始后众多携家带口逃往江南的大户人家,仅仅是京西和淮南四路因战争而破产的百姓,战后就绝对不会消停。 上千万人级别的大动乱,便是军队再能打,也会被拖得筋疲力尽,休想在短时间内平定各地的动乱。 这些都是正乾皇帝会为自己的狂妄而付出的代价,也是大宋不灭的希望所在。 这种形势下,投资一位颇得民心的亲王,绝对奇货可居。 只要能够掌握康王,无论是等待大宋灭亡后拥立其人以获取奇功,还是在事不可为时交给大同换富贵,都稳赚不赔。 汪伯彦的行动力极强,想到就做。 其人许以重金,命心腹人装作流民携带帛书前往苽陂镇,联络被困的赵构。 他自己则亲带一千州兵赶到上蔡县东北侧的澺水西岸接应康王大驾。 得亏流民的松散和多方意见不一,虽然险而又险,但汪伯彦的计策还是成功了。 当赵构在蔡州人马的接应下摸黑逃到澺水西岸,见到率军相迎的汪知州时,心情激荡之下,一把拉住后者的手,郑重承诺道: “它日见到天子,当首汪知州以京兆之荐。” 赵构一个倍受猜忌的亲王,莫说京兆府这么敏感的人事任选,便是一个小小的县令,甚至一个县尉、主簿都没有权利置喙。 很明显,在经历了生死大磨难后,其人已经有了主宰自己命运的强烈野心,这句话就是对“救驾”有功的汪伯彦政治承诺。 而对汪伯彦来说,一个勃勃野心的皇弟显然要比一个富贵闲王更有投资价值。 其人当即以颍昌府流民作乱道路不通为由,请康王殿下先如蔡州安顿,再联络大同完成出使任务。 大宋危在旦夕,肩负出使重任的赵构却要南辕北辙。 汪知州的借口相当荒唐,康王却欣然从之。 双方心照不宣,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出使什么,坐等大宋灭亡再起兵就行了。 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当改变大人物的经历化为影响历史走向的传奇故事时,在后人看来,大人物的天时亦是“天命”。 当赵构在汪伯彦的护送下回到汝阳县城时,其人的“天命”也恰好到来。 历经艰险的大宋门下侍郎耿南仲也赶到了汝阳,双方意外相遇。 一见面就得到耿延禧死讯,给了千里寻子的耿相公极为沉重的打击。 但康王也差点被流民弄死,乱世之中人命不如狗,不认命又能如何? 耿南仲哀痛之余却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重要公务,流着眼泪宣布皇帝的最新旨意: 以康王赵构为京西北路兵马大元帅,加安国、安武军节度使,命其迅速起兵,入卫临安。 今天的更新预计在晚上 准备年度考评,没时间码字。抱歉! 第八十九章 岳鹏举直捣临安城 十余日前,得知同军渡过黄河,大宋皇帝惊慌之下,一面派遣康王再次前往大同乞和,一面派出宰执重臣赶赴两淮和两浙督导守臣放弃抵抗。 赵桓原本钟意一直跟李纲唱反调的门下侍郎耿南仲前往淮南,但耿相公虽然强烈主和,却不愿意担卖国的骂名,以年老不堪驱使为由拒绝了皇帝的旨意。 其人年逾七旬,岁数确实已高,身体却没有明显的衰老迹象,并不是不能远行。 所以,几日后,皇帝再安排更加危险的潜入敌后传旨,耿南仲便没有再拒绝。 只因其子耿延禧跟随康王出使,兵荒马乱消息断绝,让其放心不下。 结果,耿南仲翻山越岭来到蔡州,就得到了其子已经没在战乱之中的噩耗。 白发人送黑发人,没了念想的耿相公便将心思全放在了国事上。 其人进入蔡州之前,同军就在攻打方城山要塞了。 这几天耽误下来,要塞十有八九已经失陷,同军很有可能已经打到了临安城下。 形势万分危急,不容拖延,耿南仲传完圣旨之后,便要求康王立即起兵勤王。 都到了这个时候,赵构自然不想再回临安为大宋陪葬。 但大宋毕竟还没有灭亡,其人有志于争夺大位,就绝不能将这种想法表露出来。 幸好赵构在在澺水河畔就已经与知蔡州事汪伯彦达成了政治默契,成功规避了做忠臣还是做奸臣的两难选择,只需摆出做出一副立即带兵赶回临安忠臣之态即可。 汪知州自然是竭力劝阻为救皇帝而方寸大乱的赵构不要盲目出兵,其人也不需要与耿相公放对做奸臣,摆出现实困难即可。 勤王不是带一群乌合之众赶到临安城下送人头,光行动快没什么用,勤王兵马最起码要有能够干扰同军行动的能力。 蔡州的禁军、厢军、效用士和团练兵加起来,倒是有五千人,看起来的确不少。 但这些人要分守蔡州十县,能够抽出来远程机动的兵力还不到一千人。 这点人在野地中碰到同军哪怕一个营的骑兵,都不够塞对方的牙缝。 想以此勤王,纯粹是无稽之谈。 当务之急是招募兵马,至少要再招两千人。 以宋军的士气,没得几千人壮胆,别说行军途中与同军野战了,就是固守营地应对同军冲击的底气都没有。 问题是募兵所需的巨量钱粮甲械从哪里来? 而且,就算能够筹到钱粮,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招到足量的合格兵员。 大宋王朝的军事动员机制本来就很迟钝,汪知州都不用故意磨洋工,只需要按部就班,就能将勤王出兵的时间往后拖很久。 可惜,耿南仲宋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进士及第,到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试太子詹事之前,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大半地方任职。 其人先后出任提举两浙常平、提点广南东路刑狱和提点夔州路刑狱,又任荆湖、江西两路转运副使、户部员外郎、知衢州事等职。 经过这么多岗位的锻炼,耿相公的庶务经验极为丰富,三言两语便将汪伯彦列举的困难一一摆平,让后者佩服之至——当然是不可能的。 心怀大志的汪知州可不是什么大宋忠臣,其人既然得了赵构“京兆之荐”许诺,又怎么会为了必然灭亡的大宋赔上身家性命? 既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玩不过老耿,那干脆别玩了。 其人直接以南阳府的危急形势如实告知手下军头,这些只认钱财不认朝廷的丘八们就会知道如何消遣催着他们去南阳府送命的耿相公。 不过,心怀鬼胎的赵构、汪伯彦实际用不着与忠贞报国的耿南仲扯皮拉筋。 因为,同军已经攻入了南阳府,大宋就快灭亡了。 就在耿南仲离开方城县的第二天,岳飞攻陷了方城山要塞。 上次立功后,岳飞统率的骑兵师得到了加强,足有十个营四千人,战力加强,补给的压力也跟着增大。 而宋廷组织清野,也在一定程度了影响了就粮于敌的难度。 之前攻打方城山要塞还耽误来两天半时间,让郝思文和龚旺两个步兵师跟了上来。 岳飞便没有像上次一样直奔临安城下,而是一路拔除宋军的据点,以获取补给,并为后续大军扫平道路。 可相对于宋廷的迟钝反应而言,同军这个速度还是非常恐怖。 更恐怖的是次日黄昏,穰东镇宋军哨探就发现同军前锋。 军情急报送至临安,宋廷大震。 年初的同宋大战,因为梁方平、何灌相继溃兵,导致颖、汝门户打开,方城山要塞守军士气大衰,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才让同军长驱直入。 两国停战之后,赵桓痛定思痛,派出佥书枢密院事李回亲自将兵,专门部署方城山至周土县的防御体系,以期留足充分的预警时间。 后者还算用心,前后忙活了好几个月,向皇帝保证方城山至少能撑半个月的时间。 可结果却是同军只花了四天时间,就攻破了方城山要塞,还一路打到了穰东镇。 而直到此时,大宋皇帝新任命的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还在京兆府与一众军头扯皮。 莫说统率陕西五路,此公连离京兆府最近的凤翔府兵马都没法调动,指望其人起兵勤王,恐怕还得等上月余时间。 准备了半年时间,大宋朝廷还是面对内无敢战之兵,外无速援之军的危险局面。 赵桓惊慌之下,立即要求关闭城门戒严后,又召百官议事。 朝议一开始,言官的火力便集中到了李回身上,弹劾其人欺君。 赵桓心乱如麻,无从分辨其中曲直,直接罢免了李回的职务。 可现在的问题是临安城即将被围,便是杀了办事不力的李回也于事无补,问题还是回到了如何应对同军即将到来的攻城上。 众臣仓惶无计,除了“固守城池速召四方大军入京勤王”“拥驾临狩徐议所向”之类的车轱辘话,便玩不出什么新花样。 赵桓急得跳脚,一再逼问,户部尚书梅向才向其建议道: “敌军轻骑突入,所为乱我军心。不若四面十里间各屯兵两万,坚据要害,以伐其谋,再选派万骑往来助之,绝敌粮道。 朝廷已经清野,南阳周边刍藁且竭,使其不得进掠,敌进退不得,必……” “四面十里间各屯兵两万”就是八万,再加上“选派万骑”,城中还得留守必要的兵马,总数至少得要十万人,问题是临安城中满打满算能有两万兵么? 梅尚书此番高论已经不是什么纸上谈兵了,而是完完全全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过,此公的神经之语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激发了众臣的想象力。 有臣子便提出如下建议: “同军大举而来,其国内必然空虚,官家可走使以元帅拜康王,集兵扬言直捣燕京以动其心。潜军敌后,合四方勤王之师,统其背夹攻之,敌不难亡……” 很明显,相对于梅执礼张口就来的十万大军,这个建议明显更具有操作性。 不少大臣相继附议,并建议元帅之职不足以显示决心,必须冠以“大字”。 至于临安能不能坚持到康王统兵夹击同军的那一天,则不在这些的人的考虑之下。 赵桓早就分寸大乱,又被臣子们的七嘴八舌吵晕了头,完全失去了对形势的判断力,当即命中书舍人起草圣旨,命康王构为京西两路兵马大元帅。 圣旨拟订,传旨却是个大问题。 同骑很快就要打到城下,潜入敌后传旨险之又险。 没想到当此危难关头,原本畏惧同军如虎的大臣们却踊跃争取这个危险的任务。 或许,借机逃离临安,“潜入敌后”,才是他们的本意吧? 不过,已经麻爪了赵官家是没有这个判断力了。 其人稀里糊涂间就接受了臣子们的建议,将圣旨复制了数份,并派出若干得力臣子立即出城传旨。 成事者不谋于众,心力憔悴的赵官家是切实体会到了这句话。 眼见臣子们再商议下去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计策来,还会因为争吵而让人更加心烦意乱,赵桓也不想再留他们给自己添乱,便宣布退朝。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唐恪单独留了下来请求入对(大宋之前已恢复三高官官名为元丰旧制),赵桓以为其人有定国妙计,准。 于是,唐相公进言: “唐自天宝而后,屡失而复兴者,乃是因为天子在外,可以号召四方。今宜举景德故事,留太子居守而幸陕西,连据秦雍,领天下兵亲征,以图兴复。” 数日前,同军渡河的消息传至临安,唐恪就曾说过类似的话,皇帝没有同意。 但此时赵桓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其人当日即位后,都能躲起来不接受群臣百官的拜礼。 现在大难临头,首相都建议逃跑了,哪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只是,皇帝只有带着文武百官至少是部分重臣一起跑路,才能继续行使皇帝的权力,根本没法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外,之前才由中书侍郎改判南阳府的何矯赶进宫中,引用苏轼《论周东迁》“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之论劝谏皇帝。 六神无主的赵桓被何府尹一顿喷后,又怂了,只能无奈放弃跑路的计划,并拜后者为门下侍郎以示改过诚意。 随后,赵官家又在众宰执的陪同下巡幸城中,以示天子不抛弃臣民之意,尽力消除跑路消息走漏造成的恶劣影响。 临安成为陪都之后,城中军民没有享受到几天大宋第一等人的优越感,却一再承受大军临城的极大压力。 又因为朝廷为了筹措巨额的战争赔款,而逼迫都人纳献,导致百姓戾气已深,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炸锅。 果不其然,御驾没有走多远,临安百姓便拦住了天子车驾,出言要打死蛊惑皇帝放弃临安西幸的奸臣唐恪。 现场迅速失控,唐恪自知触了众怒,当街叩拜请辞。 赵桓为求自保,只能罢其为中太一宫使,又以门下侍郎何矯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这才堪堪让混乱的百姓安静下来。 利用换首相绝招,赵官家再次成功躲过了眼前的危机,但巡幸没却是法继续了,其人只能仓惶逃回宫中。 当晚,穰东镇再次传回消息。 幸好,这次不算是坏消息:同军还未到达穰东,之前乃是溃军过境误报。 同宋两军服饰有明显的差别,四散乱跑的溃兵与建制完整的军队行进更是完全不同,如此大的差异都能误报,可想守军紧张成什么样! 但赵官家惊魂未定,已经没有心思追究这些问题了。 不过是早晚都问题,迟早要面对,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差别? 正如赵桓所向,次日下午,同军骑兵便抵达临安城下。 这部骑兵仅有三个营,主要任务是监视守军,掩护岳飞的后续行动,却引起了临安城中军民极大恐慌。 为了壮胆并解决守军数量不足的问题,赵桓战前曾接受兵部尚书孙傅的建议,临时征召青壮协助守城。 事实证明,专业士兵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乌合之众,结果只会坏事。 协助守城的青壮见到同骑汹汹而来便吓得失声尖叫,士气本就低下守城兵卒也跟着惊慌,纷纷弃械而逃。 东壁统制官高师旦上城弹压,混乱中遭众人推挤跌落城下摔死。 幸好临安城墙高大又有护城河环绕,同骑没法趁机抢城,临安才没有就此陷落。 但尚未开战大宋便失一大将,仍为接下来的守城战蒙上了阴影。 赵桓慌忙下诏罢百姓协助守城,改以保甲代之。 到了这时,其人才在慌乱中想起虽然不会打仗却能鼓舞人心的李纲,赶紧派快马传召后者为资政殿大学士领开封府,命其速速进京戍卫。 不过,这个病急乱投医的诏令显然是起不到作用了。 还没等远在江南西路安置的李纲收到起复诏令,同军三个师的骑步兵就陆续开到了临安城下。 队伍展开后,同军统帅岳飞没有直接派使入城,要求赵宋君臣立即出城投降! 第九十章 二圣就擒大宋亡 大同帝国年初第一次讨伐大宋,实际已经快要攻破临安城了。 最后关头,正乾皇帝接受了宋主赵桓的乞和,命不对停止攻城并退兵回国,让大宋多活了大半年。 结果,两国停战大半年的时间里,大宋朝廷一直在忙于朝堂争斗,根本无暇备战,导致临安城防体系远远不如去年战前。 如今,同军携灭宋目标而来,临安城十有八九会守不住。 但岳飞都没有命部队展开攻城,就妄图恐吓宋廷无条件投降,却是想多了。 大宋君臣畏惧同军入骨不假,可不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谁愿意放弃既得利益。 赵桓当即便回绝了岳飞的劝降——当然是不可能的。 同军将领狂妄自大视满城军民如无物的行为虽然很羞辱人,可也在客观上多给了大宋朝廷三天的备战时间。 大宋朝廷完全可以这个宝贵的时间加强动员、修缮城防、编练青壮,甚至还有可能等来勤王兵马夹击同军,从而反败为胜。 因而,赵桓听取了首相何矯的建议,一面含辱忍垢答应同军使者三天内就投降,一面却又暗中备战,尽力争取哪怕仅有一成的败敌机会。 可惜,大宋君臣的想法倒是好,却没能逃过岳飞的算计。 其人先是安排耶律九斤三个营的骑兵赶到临安城下,防止大宋君臣走脱。 其后又与行动相对迟缓的步兵师同时赶到临安城下,还故意给宋廷三天备战时间。 这一系列反常行为的背后,自有原因。 半个月前,赵桓听信梅执礼之言,仓促发布诏令,要求京西和淮南四路清野,期望以此延迟同军进攻的步伐。 此诏的利弊勿论,下发的时间显然晚了。 清野诏下达之前,淮南两路就已经被同军第五军攻陷大半。 剩余的州县守军缩在城内都怕得要死,哪里还敢出城执行清野任务? 而在京西两路,像知郾城县事郭旭这样将诏令落到实处的也是少数。 大部分守臣要么如知蔡州事汪伯彦这样随便走个过场应付差事,要么还在观望中朝廷取消清野的诏令就送了过来。 真正大面积落实朝廷诏令的,其实只有大宋国都所在的南阳府一地。 岳飞率军进入南阳府后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并在随后的敌情侦查中又了解到南阳百姓因清野而与赵宋朝廷离心的事实。 其人敏锐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好机会,乃在拔除沿途据点的同时,分出部分人马深入乡下。 宣传大同帝国的政策,并动员对赵宋朝廷心怀怨望的百姓勇敢站出来,随同军攻破临安城,亲手埋葬这个腐朽透顶的王朝。 岳飞并没有强拉民夫,百姓来与不来全凭自愿。 而且,同军只收青壮,不符合条件者便是想跟来也不会收。 至于其人为何笃定南阳百姓会踊跃随军? 大宋朝廷主动走向百姓的对立面,由此大失人心当然是关键。 但同军承诺破城之后随军青壮皆可分到若干粮食,有功者还可获得土地奖赏,才是百姓们忘记恐惧,自愿跟随同军推翻大宋朝廷的主要原因。 为了做成此事,岳飞不仅与士师康达统一了意见,还提前派出快马向已经进入郑州的皇帝作了专题汇报。 同宋两国国情差异极大,大同帝国每取一地,都会开展旨在推翻原有顶层食利者的社会改革。 还要清理前朝遗留官田、无主田和罚没田等田产,并将其使用权重新分配给无地少地的中下户。 此番,待大同帝国灭亡了赵宋王朝,新取之地的官府肯定要开展以上工作,并对遭清野破家的贫苦百姓进行赈济。 所以,岳飞此举不断没有违反军纪,还将原本需要在战后要花大量精力来做得民政工作与攻城战结合在一起做,一举多得,效果更好。 为此,正乾皇帝特意下诏表彰了能文能武的岳师正,并正式授予其人攻取临安的指挥权。 岳飞之前故意放慢行军速度,就是边行军边对前来攻城的百姓进行编伍。 磨刀不误砍柴工,提前准备的这些工作是值得的。 其部一个骑兵加强师和两个步兵师,再加上应召前来的南阳府青壮,总数近四万人,在临安城下展开立营后,城中守军的士气便急剧下降。 同军的威武雄壮就不用说了,更吸引守军注意力是随行的南阳青壮。 招募青壮之前,岳飞就已经挑明,不需要他们充当炮灰掩护同军攻城。 他们的任务是轮流到临安城前,如实控诉腐朽无能的赵宋朝廷如何背弃百姓。 这些青壮只经过简单编伍和几日行军锻炼,并不足以脱胎换骨。 可是,有岳飞的严密组织,又有同军官兵的示范帮带,更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百姓们的精神面貌和组织性都要远超临安城墙上的宋军。 若是给他们换上统一的军装,守军甚至会将其当成同军的二线部队。 岳飞以青壮原本各自原本的村集为组进行编伍,每组都有一面稍显夸张的大旗,绣着他们的具体乡贯,让临安守军在城墙上都能看得很清楚。 如果说青壮和旗帜还可以假扮的话,百姓们独特的南阳口音,以及各自讲述的赵宋朝廷这些年在他们家乡所做的恶事,则几无造假的可能。 同宋两军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在同军重炮的威胁下,士气低下的临安守军根本不敢出城反击,只能任由青壮们在远程武器射程以外喊话。 而大宋军队一再被大同军队击溃,导致其兵员淘汰很快,更新的速度也快。 如今,临安城中仅剩的两万余殿前司官兵,差不多有四成是南阳人,或者已经在南阳扎下了根,青壮们的喊话对他们的士气打击极大。 尽管将官吩咐士卒以战鼓之声干扰百姓们的喊话,但兵卒们都不是傻子,实际很清楚大宋朝廷已经彻底失去人心的事实。 喊话仅仅持续了小半天,守军便乱了。 先是一些南阳籍士卒想到了城外亲人的悲惨遭遇,直接丢弃武器准备下城,他们再不想为这对外窝囊对内狠毒的朝廷卖命了! 有人开了头,早就对朝廷失去信心的兵卒们便纷纷跟了上来。 城上的军官肩负守城重任,自然要来阻拦,但其他兵卒已经受到了南阳籍同袍的影响,都不愿再听其人的号令。 大宋亡了就亡了,大同照样会给百姓饭吃。 甚至,在大同治下,底层百姓和军卒还能过得更好。 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要给这个该死的大宋卖命? 军官们也不是傻子,眼见众怒难犯,哪里还会为大宋殉葬? 有灵醒的军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喊一声“守他娘的城”,直接放弃城墙,带着麾下兵卒一起前往宣城门外,给宫内的赵官家施加压力——赶紧投降!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也最不可琢磨之物,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发挥超乎想象的作用。 人心齐,泰山移; 可若人心散了,便是铁打到江山说亡也得亡。 大宋王朝本就不是什么铁打的江山,当其巢穴临安的人心都开始崩散后,便能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看见其灭亡。 先是北城墙的兵卒放弃城防前往宣德门外请愿,紧接着,东、西、南三面城墙的守卒也参与进来。 接到急报,率军前去弹压的统制姚友仲死于乱兵之手,其麾下兵卒随之跟随请愿队伍前行,形势进一步失控。 而在此期间,城中百姓也汇聚到了请愿队伍之中。 如此一来,四面城墙几乎无人防守,仅靠护城河和禁闭的城门御敌。 城上的异常情况自然瞒不住同军的斥候,最新军情很快汇报到了岳飞这里。 其人之前只是安排青壮喊话,而将大部队放在数里外的大营之中修整。 战机难得,龚旺和郝思文皆建议立即出兵抢城。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岳飞既要攻城,也要攻心,只是命骑兵做好准备,并不急着攻城。 但同军就在城外,却给了临安军民无穷的压力和恐惧。 数万军民被这种恐惧所驱使,陆续赶至左掖门外,求见天子。 年初,同军第一次围攻临安城,主战的尚书右丞李纲被罢,太学生陈东等人为了救亡图存,率数百太学生和百姓伏阙请愿。 结果因为大宋朝廷反应迟钝,导致事态不断升级,最终酿成了百姓暴动杀死十余名传旨内侍的极端政治事件。 此事仅仅过来几个月的时间,临安军民再一次伏阙请愿。 这一次事态升级的速度更快,声势也更加浩大。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次军民请愿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救亡图存,而是敦促腐朽的大宋王朝赶紧去死! 在“热血义士”的带动下,数万军民请愿的声浪直冲云霄,也透过重重宫墙,直入大内之中的皇帝耳中。 时隔大半年,赵桓再次感受到了这种让其心悸的恐怖力量。 其人生怕耽搁下去,出大事来,没过多久就带着部分大臣赶到左掖门城楼上,向百姓解释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正在做相关准备,很快就要出城请降。 城下的军民收到了赵桓对承诺,却迟迟不愿离去。 仍有一些人高呼不止,成心要赵桓现在就率百官出城向同军投降。 护卫皇帝登城的侍卫亲军步军指挥使蒋宣乃是热血忠臣,其家族世代忠良,命运早已与大宋王朝紧密相连。 其人见乱民得寸进尺,一再冒犯天家威严,怒从心头起,乃向皇帝建议,由自己带兵护送着皇帝车驾,冲击这些不知死活和上下尊卑的暴民。 还没等被其人这个建议吓得目瞪口呆的皇帝做出反应,随蒋太尉前来护卫皇帝的数百名亲军便呼啦一声大半做了作鸟兽散,仅剩下十几个人还呆立一旁。 大宋亡国之相尽显,不仅只知讨赏要钱毫无廉耻之心的丘八们抛弃皇帝各自跑路,大部分朝廷官员眼见形势不对,也混在人群中跑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城楼上只剩下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事孙傅、户部尚书梅执礼、兵部尚书吕好问三名文臣仍随侍皇帝身旁,让其人避免了还没亡国就失去臣子的尴尬。 赵桓已经被这架势吓懵,蒋宣却转移目标,指着孙傅大骂: “国事至此,就是因为宰相信任奸臣,不用忠臣直言所致,官家就算要投降,也请先诛了这等祸国殃民的国贼!” 大宋确实早就该亡了,但孙傅才做由兵部尚书改任尚书右丞兼同知枢密院事几天时间,就背了这么大一口锅,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其人当即对蒋宣还以颜色,呵斥其人小小武官也敢擅论国事。 后者早就豁出去了,哪里会怕色厉内荏的孙相公,当即回骂过来。 左掖门城楼之下数万军民其情汹汹,城上大宋皇帝呆若木鸡,文武大臣破口对骂,场面极度难看。 兵部尚书吕好问为人谦和,在朝臣中人员很好,赶紧出来打圆场。 “蒋指挥公而忘家,欲要冒重围护卫天子以出,诚忠义也!然乘舆将驾,必甲乘无缺而后动,如何能在当前形势下轻易冒险?” 蒋宣其实是被急于亡宋的城下军民所激,宁愿陪同皇帝战死在这些乱民之中,以促成天子死社稷的豪言,也不愿让大宋以这种屈辱的方式终结。 但这些话肯定不能挑明了讲,皇帝要是知道他的想法,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其人。 而且,现在护卫们也尽皆逃跑,便是想冲阵也没有人供其驱使。 其人只能屈服,对吕尚书拜道:“尚书真知军情。” 恰在此时,殿帅王宗濋率领千余兵马赶来护卫皇帝,赵桓稍稍恢复镇定,再三向城下百姓保证立即出降,才得以走脱。 其人心累至极,回到宫内后,就立即着手出城投降事宜。 但之前被蒋宣骂了个狗血喷头的尚书右丞同知枢密院事孙傅却还在气头上。 孙相公忠心不二,为了救大宋殚精竭虑,却不被他人理解,文官骂自己就罢了,还挨这等粗鄙武夫的骂,如何能忍下这口恶气? 其人再三恳求皇帝暂时不要出城投降,至少也要等武翼大夫的六甲正兵试上一阵再说,万一成功了,谁说大宋就没有机会中兴? 大宋皇帝这才想起自己几天前曾授神棍郭京成忠郎一职,后又迁其为武翼大夫,并赐予其人金帛若干,许其募兵备战。 左右都是要亡国了,试一试也无妨,赵桓便点头应许了孙傅的建议。 要说这郭京也是个人才,全凭一张嘴,不仅忽悠得孙傅对其深信不疑,就连首相何矯也听信了他的鬼话。 两位相公倾力支持之下,仅仅数日时间,郭神仙便募得了“奇兵”数千人。 这支神仙特种部队招人的标准很独特,有街头耍枪弄棍的卖艺人薄坚,有还俗的僧人傅致临,还有卖药的草医刘宋杰。 基本各行合业都收,唯独不收真会打仗的军士。 郭京还通过麾下小神仙刘孝竭的努力,组建了六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专属兵种,阵容堪称完美。 这些人如今全部聚在天清寺内,有朝廷好酒好肉的伺候着。 因寺门关闭,外人皆知里面在做些什么。 孙傅几次派人来询问缘由,郭京皆以“六甲正兵威力无穷,非朝廷危急之时,轻易不得示人”为由相搪塞。 现在就是大宋最危急的时刻,以至于孙傅亲自赶往天清寺请其出兵。 其实,临安军民之前在左掖门外请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郭京早就听到了。 其人神经归神经,却一点也不傻,很清楚哪些人能忽悠,哪些人没法忽悠,城外的同军就是其不能忽悠的存在。 因而,孙相公说明来意后,郭神仙当即便答应出兵。 其人拿出四面花里胡哨的旗帜交给孙傅,告知后者自己已经在旗帜上施了法。 只要在四面城墙上各树了一面大旗,就能困住敌人,让同军不能越城墙一步。 城中军民差不多已经造反,皇帝一门心思要出城投降,孙相公心急火燎,要的是能够稳住人心的实际行动,而不是这种玄而又玄的鬼东西。 现在,外城墙上的士兵都快跑完了,挂几面旗帜有什么用? 郭京倒是有胆色,见孙相公对法旗兴致缺缺,立即表示愿带麾下神兵出城迎战同军,以证实自己的绝非浪得虚名。 这正是孙傅需要的,只有打败了同军,展示了神迹,稳定了已经崩散的人心,大宋才有起死回生的机会。 不多时,郭京点齐麾下七千七百七十七名神兵。 在此期间,孙枢密也找人打开了南城门,放下了吊桥。 然后,在其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神兵出城,直奔南面而去——跑了。 还没等孙傅回过神来,城中早就慌张不已的官员和富户们也借机争相出逃。 逃跑的人越来越多,场面迅速失控。 但这些人的逃亡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隆隆之声传来,早就等待这一刻的同军骑兵直奔南城门而来。 …… 大同正乾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岳飞用计轻取赵宋国都临安城,阵斩宋将蒋宣、卢万等人,俘获仓惶出逃的宋主赵桓和其父赵佶,以及皇室成员和文武官员数百人。 至此,立国一百六十六年的大宋王朝宣告灭亡。 第九十一章 有无天命朕说了算 岳飞攻破临安城覆灭赵宋王朝时,正乾皇帝的车驾已经到达河南府治所洛阳县。 洛阳不仅是大宋西京,还是华夏文明史上建都最早,朝代最多,历时最长的都城,前后有十三个王朝建都于此,时间长达一千五百年。 其地立河洛之间,居天下之中,且北据邙山,南望伊阙,洛水贯其中,东据虎牢关,西控函谷关,有“八关都邑”“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之称。 可以说,谁掌控了如此形胜之地,谁就拥有进一步掌控天下的资格。 所以,凡天下大乱,兵家必争此地。 后晋石敬瑭向辽国献出燕云十六州后,一马平川的河北就成了契丹铁骑肆意驰骋的跑马场,仅靠黄河阻隔的开封府汴梁城也极其不安全。 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立国时,沿袭五代旧制,以开封府汴梁为“东”京,本就有以地形险要的河南府洛阳为“西”京之意,其后因种种原因未果。 但终宋一代,都是把洛阳作为王朝的退路来建。 不仅赵氏历代皇帝驾崩之后皆葬在河南府巩县,洛阳城中的前朝宫室也一直有专门的机构在维护,至今保存完好。 就连河南府下辖的三“赤”十三“畿”县级行政机构配置,也要比同样辖十六县的东京开封府多一个“赤”级,居天下之最。 同宋停战之后,宋廷曾从河南府抽调了部分兵马以补充南阳府防御体系。 大同再次讨宋后,为了加强西京的防御力量,赵桓下诏组建四道都总管府,就以知河南府事王襄为北道都总管。 命其统揽京西北路和军政事务,抵挡河北、河东同军南下,并从北面护卫南阳府。 因而,秦明由怀州南下攻破孟州后,考虑到本部只有一个师,便放弃了守军众多难以消化的河南府,转而攻取防守相对薄弱的郑州。 结果,大宋知郑州事朱伯友畏惧同军兵锋,收到荥阳县陷落的急报就立即弃城而走,郑州被同军轻易拿下。 待秦明稳住了郑州,岳飞已经由开封府出兵,并击穿了颍昌府和汝州两地。 南下的颍昌府被友军拿下,秦明部几千人由此闲了下来。 其人转而回师向西,再渡汜水,攻入河南府。 秦明最初的想法是先攻打大宋皇陵所在地的巩县,逼迫河南府宋军来援,待野战中解决了宋军主力后,再图谋河南府。 不曾想大宋北路都总管知河南府事王襄胆小至极,辜负了皇帝对他的厚望。 其人得知同军击破孟州南下后,就慌忙收缩兵力于治所洛阳附近,基本放弃了外围城池和关卡。 导致秦明只是一次佯攻,便攻下了预料中需要苦战的巩县。 待其部继续西进抵达偃师城下后,又是同样的情况。 而不到百里外洛阳,得到前方急报的王知府直接收拾金银细软——跑路了。 “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的大宋西京河南府就这样被同军拿下,其易手的时间,还要比岳飞攻下临安要早八天。 彼时,正乾皇帝的车驾刚刚离开开封,正准备南下南阳。 收到秦明的捷报,徐泽当即转向,带着御营大军前往洛阳。 其人之所以在大宋王朝即将的最后关头改变行军计划, 除了南阳府的防御体系在上次讨宋战争中已经被毁坏殆尽,有岳飞坐镇,临安之战基本没有悬念外,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河南府的情况远比南阳府更加复杂。 秦明虽然没有费什么劲就拿下了河南府,但仅靠其部几千人,却没法有效掌控整个河南府十六县。 要想快速稳定其地,必然要大量任用赵宋旧官吏。 天道酬勤,打天下和治天下都没有捷径可走,得到的越容易,后面要付出的隐性治理成本就越高。 河南府的历史问题若是不能及时处理好,会为后面的治理埋下很大的隐患。 在有些情况下,历史即包袱。 洛阳十三朝古都的辉煌过去,既给了其深厚的历史底蕴,也使得其地相比才建都几年的临安更加难以在大同新政权下转型。 当初,一世豪杰赵匡胤最终放弃了都城洛阳的计划,自是有多方面原因,仓促间难以搞定汴梁和洛阳各自的守旧势力便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 而从宋神宗开始变法开始,文彦博、司马光等旧党“赤旗”和理学的重要奠基人程颐等人政治斗争失败后,皆被发配到了西京洛阳任职。 这些人在洛阳长期著书立说,并相互勾连,势力盘根错节,影响力极大。 如:二程理学最先便是以“洛学”之名传于天下。 由此,洛阳就逐步形成了大宋顽固势力的大本营,这一事实几十年来都未曾改变。 徐泽在战前特意安排秦明一个师渡河南下,攻取孟、郑等地,就是怕兵多了吓坏了这帮宋臣使河南府“和平解放”。 没想到千算万算,最终还是这个结果。 大宋王朝即将灭亡,可大同帝国一统天下并建立新秩序的路还有很长。 正乾皇帝意志坚定,当然不会为了所谓的“天下人心”而放弃大同的立国根本。 御驾赶往洛阳,既是安抚底层百姓尽快稳定河南府社会秩序的需要,也是为了加强行政力量推行社会改革的需要。 必须趁着改朝换代的良机,尽可能捣毁这个顽固势力的大本营,少留尾巴给后世。 当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和人才积累,大同朝廷对于摧毁和改造旧势力已经有非常丰富的经验了。 只要军政力量配置到位,该分化的分化,该改造的改造,该打击的打击,该镇压的镇压,大部分的事都有前例可以借鉴,也有人才具体落实。 如同处置两个月才发生的鲁县(全取京东两路后,徐泽合并调整了部分州县,更仙缘县为鲁县)孔氏勾结宋廷一案,就由法部和监部督办。 徐泽做作为日理万机的一国皇帝,自不可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犯不着为洛阳的社会改革浪费太多精力脏自己的手。 其人坐镇洛阳,只是配置行营力量督办,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统筹灭宋之战上。 洛阳行宫,讲武殿。 正乾皇帝批阅完各类奏章之后,难得有闲,便在行宫中四处走走。 洛阳行宫城共有宫室合九千九百九十余区,周回九里三百步,比周回五里的汴梁宫城大了近一倍,气势极为恢宏。 如此雄伟的宫殿群作为皇宫,自然能够彰显大国气度。 但作为前朝的遗留古迹,每年都要花费极多人力物力对其进行维护,则有些浪费。 徐泽边活动身体,就边在思考如此庞大的宫殿群如何处置问题。 恰逢临安捷报入洛,随驾参军马扩立即赶到讲武殿,向皇帝汇报。 “陛下,岳飞已经攻陷临安,宋主就擒,赵宋朝廷灭亡了。” 赵宋灭亡这件事在史书上绝对值得大书一笔,但对大同帝国的经历者来说,却不值得为早在决定出兵灭宋时就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而格外兴奋。 正乾皇帝在灭宋的最后关头转道赶来洛阳,就可以看出大同君臣对此事的反应,马扩汇报的声音便很平淡。 “哦?就擒,赵桓有胆子抵抗王师?” 徐泽倒是有些纳闷,以赵桓胆小如鼠的性格,不应该是请降么,怎么变成了就擒? 这家伙要是有这胆量,反倒是能让徐泽正眼相看。 马扩赶紧献上露布捷报,并解释道: “宋主本欲请降,遭臣子劝阻未行。岳师正率军入城时,其人已经被臣子裹挟逃出了宫,因而是就擒,而非请降。” 露布原本是一种写有文字用以通报四方的帛制旗子,多用来传递军事捷报,以彰显本国军威,稳定治下人心。 北魏之后,军情机密未得朝廷确认之前很少公诸于众,臣子用兵获胜向朝廷奏捷的正式文书便被称为露布。 岳飞在露布中详细汇报了临安之战的经过和俘获,并强调因自己准备不周导致部分宋臣出逃一事,请求皇帝治罪。 至于如何被俘的赵桓、赵佶及其妃嫔和宗室、百官等人,以及图书典籍等资料,战前皇帝就已经有了交代,用不着再专门请示。 放下露布,徐泽心中暗道“岳飞这小子学油滑了啊”。 其人自然不可能强调要放走不愿投降的宋臣,但覆灭赵宋朝廷只是灭宋第一步的观念已经为大同文武重臣所接受。 这些人跑了就跑了,越反动越好收拾。 “赵构有没有离开蔡州?” 马扩一直在密切关注蔡州周边的消息,能够确认赵构还没有走。 “没有!” 赵桓登基后,为了稳住自己的皇位,在安排李纲带回自家老爹赵佶关进龙德宫之前,就召回了流落各地的亲王和帝姬,并全部圈养在临安。 待赵宋灭亡,皇室成员均被岳飞一网打尽。 仅有受命北上乞和的康王赵构一人躲过一劫。 其实,赵构的行踪也早在徐泽掌控之中。 郾城流民逃入淮宁府后,带去了赵构等人在苽陂镇的消息,驻守淮宁府的马麟便派兵前往苽陂镇打探过,未得其行踪。 但综合各地上报的信息,徐泽还是能够确认赵构就在蔡州。 为此,其人特意命牛皋、王进暂缓攻击蔡州和信阳军。 赵宋王朝虽然已经灭亡,但陕西、蜀地、荆湖、江南、福建、广南等地还有大片的国土暂时控制在残宋势力手中。 得益于社会改革成功后百姓释放的耕种热情,大同粮食产量连年上新台阶,且分配更加合理,已经能够自足了。 之所以坚持从赵宋购粮,只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和战争持续消耗。 以大同的存粮,即便拿出部分赈济遭受战乱的新占领区百姓,依然有剩余。 而且后备兵员充足,战争潜力巨大,军事上继续扩张没有半点问题。 但民政上的压力却非常大。 京西、两淮和两浙加起来,基本大同治下原本宋地的一倍,人口还要更多,治理好如此大面积的新拓之土绝非易事。 灭宋战争应该继续,但节奏必须适当控制。 这种形势下,需要有人能够继承已经灭亡了的大宋社稷,再建一个能够凝聚顽固势力人心的“小宋”以供大同慢慢蚕食。 赵构能够进入徐泽的视野,其实与后者记忆中的“宋高宗”没有半点关系。 赵佶轻佻荒唐,赵桓暗弱无能,二人连最简单的看家护院任务都做不好,腐朽的大宋王朝就必须被灭。 唯有个性坚毅,勇于担责的赵构才能完成好正乾皇帝赋予的“历史使命”,带领顽固势力重建一个“小宋”继续为大同看家护院。 所以,赵构由郑州退回到颍昌府后,能够穿过敌占区一路逃到郾城,其实真有“天命”——大同天子的命令,尽管后者并不知道自己“天命在身”。 确认了赵构的位置,徐泽已经走出来讲武殿,来到内园长春殿,并对马扩道: “赵宋已灭,赵构就不要继续赖在蔡州了。 你拟一个作战计划:第四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淮宁府攻入蔡州,直下信阳军,顺势拿下荆湖北路安陆州; 一路由汝州南下,快速击穿唐、随、郢三州,直入复州(隶属荆湖北路)。 第四军也由黄州渡江,拿下汉阳军(隶属荆湖北路),阻断赵构南下之通道。 三路合围,务必要留下蔡州兵马。 待赵构有命逃过了这一劫,再谈朕交给他的历史使命吧!” 马扩跟了徐泽多年,非常清楚皇帝分步取天下的大战略, 早在皇帝发布第二道《讨宋檄文》时,其人就隐隐猜到了有个赵氏子孙来“帮助”大同解开既要灭宋又要稳步扩张的矛盾。 皇帝的意思显然是要三路军队都真打,但最好不要真打死或者抓住了赵构。 以同军的实力,任何一路打败宋军都毫无悬念。 但要在真打的同时还能放过赵构一马,就太考验制定作战计划的参军水平了。 而年轻的马扩最不怕挑战。 “臣领旨!” 马扩退下后,徐泽又命内侍召来随驾内阁学士林完拟写诏令,以宣布灭宋奖赏,并确定大同下一步战略目标。 第九十二章 泥马渡江江江江江 蔡州治所汝阳县。 年逾七旬的门下侍郎耿南仲到底年迈了,接连劳累和精神上的多重打击之下,其人已经病倒,不能视事。 起兵勤王的重任全压在了年轻的康王身上,赵构除了每日不时探望老相公外,便将大半精力放在催逼知蔡州事汪伯彦上。 后者为康王的忠心所感,日夜不休亲自督办。 结果,至少提前三天时间招募到了四千健儿。 这几天,正在进行紧张的战前训练。 赵构心忧王事,不仅全程催促勤王准备之事,还以亲王之尊深入校场,与低贱的士卒同吃同训,极大地激发了蔡州兵马的勤王决心。 康王殿下还非常关注临安的军情,勤王之情迫不及待。 昨日射术训练时,赵构便持弓矢对天神叨叨地讲: “若能射中此牌字,则必闻京师消息。” 其人连续三箭,全中靶子中心红字。 围观的士兵为其神射和忠心所感染,高呼“康王神技”不止。 今日一大早,赵构起床后就寻汪伯彦、高世则等心腹为自己解梦。 “孤昨晚梦见皇帝脱所御之袍赐吾,吾解旧衣而服所赐,此梦做何解?” 解梦,解什么梦? 这个时候,谁真的为康王解梦谁,就是真在做梦。 皇帝所御之袍别管什么样式和颜色,都是通常所说的“黄袍”。 官家赐臣下以腰带,受赐者都要再三辞受,不敢服之,更何况皇帝的袍子? 任何人都不能穿皇帝的任何衣袍,哪怕是皇帝亲自脱下披上来到也不成。 当年赵匡胤就是被人披上了黄袍,才“不得不”取代郭氏当皇帝。 康王做什么梦没人管得了,但其人将这个身披黄袍的梦说出来,就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赤裸裸地宣示自己的野心。 但大宋毕竟还没有亡,赵构都要托梦言志,汪、高等人心里清楚就行,有些话就不能公开说出来了。 众人当即附和康王与官家兄弟同心,大宋必能江山永固,社稷顺利传承。 兵马齐聚,文武效力,万事俱备的赵构唯一要等的就是朝廷最新的消息。 天遂人愿,当日午时前,朝廷使者便赶到了汝阳,带来了最需要的“大义”。 当日,穰东镇守军误报同军过境,惊慌失措的大宋皇帝赵桓接受了臣子们的建议,尽付康王统揽勤王兵马的元帅之权。 为保证诏书顺利送达,赵桓又将诏书复制数份,全部以蜡丸封好。 其人又派出了大臣十余人,分成五组出城传旨,还在太学招募了秦仔、张九成、冯朝英、甄邦杰等数名武学生,皆假邠门祗候之职,以充当斋诏护卫。 结果,这些传旨使者要么途中走失,要么亡于盗匪之手,要么被同军抓获,仅有秦仔一人历经艰险赶到临安。 待表明身份,找到康王殿下后,秦仔也顾不得休整,立即从发髻中取出蜡丸,当着众人的面捏碎,展开其中对宸翰黄绢三寸,宣旨道: “……檄书到日,康王构充兵马大元帅,王襄充兵马元帅,速领兵入卫王室,应辟官行事,并从便宜。” 赵构跪拜接旨,起身后,不问理论上归于自己麾下的元帅王襄近况如何,也没打听使者沿途之凶险,张口便问临安是何等情况,陛下可安好? 其人勤王之急切,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赵构等人出使后,便因同军封锁战场导致前后消息断绝,众人不知其踪,为了尽快将圣旨送达,只能选择了康王原本出使的路线一路走一路打听。 秦仔这一组刚走到周土县,就发现了同军的斥候,幸好人少目标小及时避开了。 但他们在随后寻百姓获取补给并打探康王、耿相公等人行踪时,却遭到了这些没有忠义之心的无耻小人出卖。 同行的两名朝官被随后赶来的同军骑兵所获,秦仔年轻力壮反应快,及时拿了蜡丸逃跑,并最终靠躲进一个粪堆之中方才逃过一劫。 同军的封锁太严密,百姓们也大半背叛朝廷,方城山要塞过不去,其人只能循着当初耿南仲所走道路进入蔡州,却阴差阳错找到了康王。 秦仔着一路耽误了不少时间,到现在当然不清楚临安已经陷落的事实。 但以同军的进军神速,再加上南阳百姓背弃朝廷的现实,却很容易推断出朝廷的情况肯定极度不妙。 为了促使康王尽快出兵,其人只能添油加醋描述同军动作之迅猛,临安面临的形势之危急,天子苦盼勤王大军之急切。 赵构闻言,捧诏呜咽不止,身边军民无不感动落泪。 当日,大宋康王起兵于汝阳。 南阳府在蔡州的西面,但因大胡山阻隔,大军基本不可通行。 为安全起见,赵构选择先经颍昌府北上。 其人的计划是做出攻击开封抄敌后路之态,引同军回师,以此分担南阳府的压力。 如此,还能沿途吸纳愿意保驾勤王的忠臣义士,以不断壮大勤王队伍。 待其部军队数量达到两万左右的规模以后,再联合河南府、京兆府等地兵马,一同反攻进入南阳的同军。 两日后,赵构率中军抵达蔡州最北面的西平县境内,忽闻前锋遭遇同军数百人且双方已经接战的紧急军情。 众人惊恐不已,皆提议立即回师上蔡县固守。 赵构闻言大怒,拔剑斩马,厉声疾呼: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等若无敢战之决心,如何能驱逐同寇,恢复故土? 此战,是我等勤王第一战,必须打出威风,打出不灭同军不还师的决心! 诸君,谁敢随孤杀敌?” 众军士为康王胆气所激,尽皆奋勇向前。 可是,指挥作战是件非常专业的事,并不是会鼓舞士气就行。 大军行不到五里,便远远看见前锋溃兵仓惶逃命。 还没等赵构鼓舞将士们继续向前迎击追杀溃兵的同军,便听到了敌人的喊话: “临安已破,宋主就擒,赵宋灭亡,所有人等立即投降!” 这是赵构一直隐隐期盼的消息,可在生死一瞬的战场上听到这些,却是个灾难。 靠康王打鸡血凝聚起来的宋军士气在同军的喊话下,瞬间消散无踪。 皇帝被擒,朝廷都已经灭了,自己这些小喽啰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赵构非常清楚这个时候若是退了,这支军队就废了,以后便再难鼓起对敌的勇气。 只有趁着己方有兵力多的优势,击败了眼前这支仅有数百人的同军,麾下这支人马才能成为真正的敢战之师。 有了既忠诚于自己,又敢战能战的队伍,争夺天下的大业才有可能成功。 可惜,对同百战从无一胜的现实太残酷累,早就击垮了宋军将士的对敌信心。 赵构欲要向前,将士们的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向后。 康王亲兵眼见形势不对,当即护卫着其人后退。 而紧随其后的同军则趁势发起攻击…… 一日后,惊魂未定的赵构回到了汝阳县,再次证明了宋军的行军规律——正常行军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溃败的速度 三日前,五千人由此地誓师出征。 三日后,再随康王回到城中的,仅有千余人。 昨日的战斗,因高世则及时率领殿后兵马赶到,又有汝水和涤水阻隔,同军追了一阵就放弃了,蔡州兵马的损失其实并不大。 只要等上几天,肯定能收拢更多的人马。 但经此一战后,赵构深感统兵打仗的无力,已经没有继续守下去的底气。 更重要的是大宋灭亡的消息已经传开,城中人心惶惶,根本没法再守。 而且,其行踪已经暴露,只待同军一旦腾出手来,蔡州必失。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马上转移。 蔡州西、北、东三面皆不能走,唯有向南撤退了。 但在撤退之前,赵构手下的文武官员却有了意见分歧。 汪伯彦是蔡州知州,只要老实向大同交出治下土地,怎么都能换得半世富贵。 可若是就这样随赵构跑了,很可能到头来什么都捞不到。 其人乃以“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劝康王殿下顾全大局,立即祭拜天地继承大统,以正天地人心,统率天下臣民继续对抗大同。 高世则却认为临安形势未明,仅凭敌人一面之词就仓促行事,恐会损害康王一世英名,且登基大事,不可没有朝中文武重臣主持。 赵构也知道这个时候犹豫不得,必须早下决断。 大宋灭亡的消息若是假的,自然还需忍耐。 可大宋真要是灭了,同军的下一个目标绝对是自己。 其人逃无可逃,若不想做亡国奴被圈禁一生,就必须奋起反抗。 天下板荡,人心险恶,自己要是没有勇挑天下重担的坚定决心稳住属下文武,恐怕连汝阳城中这千余兵马都带不走。 甚至,还有可能会被人出卖,直接绑了交给同军。 赵构的行动力极强,一旦下定决心,便立即前去探望病中的门下侍郎耿南仲,并以西平之战以及同军散布的“大宋灭亡谣言”如实相告。 耿相公人老成精,自然清楚赵老九为什么要找自己说这些事。 他都没有几天好活了,怎会为了这个赵氏反骨仔毁掉自己的身后名? 其人乃以“康王不可中敌人奸计自乱军心,且就算临安已破,殿下更该尽起哀兵,立即北上夺回二圣,重塑大宋社稷”回复赵构。 赵构心知自己的威望还是不够,时机也不成熟,绝不可能得到这些死犟的老臣投效,也就彻底死了这条心。 无论大同灭宋的消息是否属实,蔡州都不可久留,登基之事暂时也不可再提,形势危急,当断则断。 赵构退出病房后,直接将耿南仲的话告知汪伯彦、高世则等人,随即对天发誓: “宋同不两立,孤乃天水赵氏子孙,誓死不降大同! 但蔡州残破,北上之路又被阻断,孤欲南下再募大军救援朝廷。 愿从者,请随孤立即南下,不愿从者,天南地北,两不相扰!” 谋定而后动固然能减少一些失败的风险,但很多事左右为难,不一定就有最优解,或者先谋定再后动的时间。 常人遭遇这种左右为难之局时通常会手足失措,而少数能够成大事者却能在这等危局之下破釜沉舟,以自己的果敢生生劈开一条道路来。 就如现在,面对极度不利的形势,赵构不退反进,直接摆明立场,逼迫各怀鬼胎的手下文武选边,反而能收获奇效。 第一个站出来表态的是汪伯彦,其人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表现远远超越了自己的预期,值得继续投资。 心思最复杂的汪知州都公开支持赵构了,其余文武自然一致拥护康王的英明决定。 再次凝聚了队伍并确定行动路线后,赵构便不再耽搁。 其人一面命高世则率兵出城,继续收拢溃兵,一面又要求汪伯彦继拿出钱粮酒肉,犒赏城中官兵,并通知他们明日继续开拔的消息。 随即,其人又以大元帅府的名义征召汝阳以南的确山、真阳、平舆、新蔡、褒信、新息六县官员,命他们放弃城池,随自己的大军南下勤王。 事实证明,赵构的果断行动确有先见之明。 当其人赶到确山县并再次收拢了三千兵马时,同军也由东面的淮宁府和颖州两地同时对蔡州展开了全线进攻。 战斗——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 蔡州宋军兵力本就处于弱势,士气更是低得可怕,当十余名同军斥候出现在视线尽头后,就立即乱了阵脚。 半个时辰不到,宋军便由转进变成撤退,再由撤退变成溃退,迅速失去控制。 慌乱中,赵构与自己的亲兵走散,不得不数次引弓射杀欲要抢夺自己战马的溃兵。 这一逃便是数百里,从蔡州逃到信阳军,又从信阳军逃到了安陆州。 哪怕途中有溱水、淮水、浉水、环水、汉水相隔,又有鸡公山和武胜关此等大山险关扼守要道,却都不能迟滞同军追击的脚步。 蔡州兵溃了,信阳兵溃,安陆兵再接着溃,兵败如山倒莫过如此。 仓皇逃命的康王殿下多次上演“泥马渡江”,险之又险,好不容易逃到安陆州孝感县,又收到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同军西路人马已由随州南下,攻入郢州,下步目标显然是要继续攻下复州,阻截大宋康王的去路! 第九十三章 二圣北狩风雪路 因靠前指挥灭宋之战,正乾六年(公元1127年)的元日(春节),徐泽是在巡幸途中陪同护卫将士和新取之地百姓一起度过的。 但大同帝国开春之后的籍田和紧随其后的灭宋献俘仪式,都需要皇帝亲自参与。 由是,徐泽还是提前结束了本次巡幸。 一月初九,皇帝车驾抵达河北路冀州衡水县。 早在宣和二年,大名府之战同军击败宋军,同舟社控制河北两路后,徐泽便将兴修水利、铺设道路和治理黄河三项大事结合起来抓。 经过这么多年的改造和持续加固,如今的黄河大堤不仅是坚固的防洪工程,还是沟通大同南北的交通要道。 徐泽这次返回燕京,便选择了经由黄河大堤北上,以实地检验这几年的治河成果。 皇帝以万金之躯深入险地,自然会有忠心的大臣极力劝谏,而挂名主持治河大事的工部尚书陈规却丝毫不慌。 黄河大堤加固工程关系国计民生,其人一直都在亲自督办,心里还是有数的,皇帝车驾通过完全没有问题。 当然,问题的关键还是此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黄河全流域大面积封冻,下游流量极小,防洪的压力微乎其微。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都对大堤的牢固程度没有一点信心,其人这个工部尚书也可以直接引咎辞职了。 其实,陈规还是承担了一定压力的。 去年夏天洪峰期,冀州黄河段就曾决堤过,并造成了近万百姓受灾,十余人失踪的严重后果,这也是大臣们反对皇帝“以身涉险”的主要原因。 赵宋王朝违背自然规律试图以水阻兵的“三易回河”之举极度愚蠢,因此而造成的“人灾”即便在其灭亡后,还要持续至少数十年。 所以,早在大同立国前,徐泽便提出了“百年治河”大目标。 结果还算不错,其人这一路走来,无论是堤防体系建设,还是官员对治水工作的熟悉程度,以及百姓抗灾自救的常识掌握,都要明显好于当年。 便是去年的冀州黄河段决堤,洪峰来临前官府发出了预警,决堤后的处置也非常及时有效,将损失降到了最小,灾后重建也比较得力,受灾的百姓基本没有怨言。 当然,问题还是有的。 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少混日子、干坏事的官员,大同照样有。 只不过现在尚是欣欣向荣的政权新生阶段,且监部、吏部和法部接连出狠手打击的效果比较明显,相对于腐朽的大宋而言还是少了很多。 总体来说,瑕不掩瑜,这一路的情况还要略略好于徐泽的预期。 皇帝满意的结果,自然是各地表现优异的官员皆有奖赏。 大同立国之后就一直在开疆拓土,官员缺口很大,更需要能臣干吏。 可以想象,这些受奖赏者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人与人的喜乐哀愁并不相同,有人欢喜必然就有人愁。 因懈怠职事或贪赃枉法而将受到处理的河北官员不提,被同军三路大军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赵构更是一度生出了就这样放弃的颓废想法。 幸好,关键时刻,其人等到了最有力的增援,并成功逃出生天。 当然,宋军的喜讯即是同军失利。 “败了?” 徐泽接过范青递上的第五军军情急报,认真查看起来。 为了创造“十面埋伏终有一疏”的战场形势,马扩之前拟订作战计划时,便刻意控制了各部作战命令下发的时间。 第五军渡江部队收到命令的时间最晚,仓促间难以凑齐运送重炮营过江的船只,且汉阳水系众多重炮营难以展开,便只在汉阳军投入了张雄一个缺编师。 其部在前面的渡江和穿插作战表现都很不错,接连打败了依托地势顽抗的宋军,按时完成了作战计划的各节点任务。 但在渡过汉水,准备截断赵构退路时,半路却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宋军韩世忠部意外地出现在战场上,并果断向正在渡江的同军发起了突击。 相对于同宋两军动辄数万人的大战,这场仅有数千人交战非常不起眼,却是同军两军这些年来最激烈的战斗。 战斗结束时,双方各自付出了千余人的伤亡。 同军张雄部在半渡遭击的极度不利形势下,师正亲自打反击,挡住了宋军的疯狂冲击,还救出了绝大部分伤员,严格讲并不能算输。 但宋军韩世忠部也凭此战的战果,顺利遏制住了同军狂飙般地进攻势头,并成功掩护几乎走投无路的康王赵构突出重围。 更难得的是此战还打出了正伤亡交换比,极大的鼓舞了宋军士气,称此一战为“汉水大捷”也绝不为过。 “下发阵图害死人啊!” 放下战报,徐泽以手扶额,为自己在灭宋之后的狂妄自大而检讨。 在他看来,正是因为自己的轻敌狂妄,才有了马扩这份漏洞明显的作战计划。 由此才给了韩世忠可乘之机,最终造成了数百名忠勇将士的阵亡。 九百多年前的赤壁之战,七百多年前的肥水之战,曹操和苻坚皆是占尽优势,又都在胜券在握时“飘了”,最终功败垂成,失去了一统天下的宝贵机遇。 汉水之战并非两军决战,同军也没有失去再次大战的能力,无论是规模,还是战争的结果,都和赤壁、肥水两战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欺负孱弱的赵宋王朝久了,大同帝国从皇帝到一线将士都少了创业之初的那份如履薄冰的谨慎,开始狂妄了,试图一直将宋军操弄于股掌之间,才有此之败。 此事当戒! 当日,正乾皇帝就下发了圣旨,慰问在汉水之战中表现坚韧的第五军第六师,表彰他们团结一心,顽强不退绝不抛弃袍泽的战斗精神。 其人还在圣旨中认真总结了此战失败的原因和教训,并主动承担了决策失误的责任,勉励六师官兵放下包袱,抓紧时间休整补充,以待再战。 之前,大同朝廷诏告天下赵宋已经灭亡,要求赵宋各残余势力放弃抵抗等待同军接收,以还天下百姓安宁。 从目前反馈的情况来看,仅有实际上已经被同军攻陷大半的两淮和京西北路剩余部分州县受诏出降,其余各地的反应皆很平淡。 究其原因,除了赵宋王朝刚刚灭亡,大部分地方还在凭惯性运转,不及做出反应外,最主要的还是大同没有开出任何出降的优惠条件,没有展现包容天下的大胸怀,让残宋势力选择了观望。 大宋亡了,没有朝廷统筹全国力量,凭借一隅之地继续对抗大同帝国绝对是以卵击石的愚蠢行为。 但只要同军还没有打上门来,又有几个人愿意一点好处都没有,就交出自己掌控的社会资源,然后任由大同主宰自己的命运? 而随着赵构逃出同军追击并登基建国,这些观望的残宋势力在遭受大同沉重打击前,更不会主动投降。 如此也好,同军在两浙路、京西南路的扩张战争还没有结束,而新收取的淮南和京西四路还有较长一段时间的治安战要打。 在平定境内动乱并初步完成新拓之地社会改革之前,大同帝国不宜继续盲目扩张。 同宋双方在一定时间内,将会出现大战暂停,小战不断的摩擦状态。 如此一来,大同帝国之前划分的战区就有些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 徐泽随即调整了同军的兵力部署: 其一,第四军战区调整为京西北路,主要作战方向为陕西路宋军; 其二,第五军战区调整为淮南两路,主要作战方向为江南诸路宋军; 其三,增援第六军两个师,其军部移至杭州,以尽快拿下两浙路剩余州府。 其四,组建第七军,军正为岳飞,战区为京西南路,主要作战方向为荆湖路和蜀地,并协助第四军、第五军作战。 陕西、江南、荆湖、蜀地、两广等地的地理特点都明显有别于一马平川的中原,很多地方都不利于大规模骑兵和炮兵的快速投送。 不同的地理特点决定不同的战略战术,在大战再次开始前,各军的主要任务是维持对残宋势力的压制,并研究本战区的新战法,以备将来的统一之战。 另一边,岳飞攻破临安城后,将赵佶、赵桓两位昏君和赵宋皇室一锅端,为了押送这些人和被俘的大臣北上,其人专门分出了三千人,由郝思文带队。 大冷天里离开舒适的皇宫,在风雪中步行前往数千里之外野蛮荒凉的大同帝国皇都迎接未知的命运,对这些身娇肉嫩的贵人来说,绝对是件足以要命的大磨难。 俘虏们一路磨磨蹭蹭哭哭啼啼,行进速度慢得可以,走了大半个月仍在河北路境内,甚至还落到了正乾皇帝车驾的后面。 不过,这些人走得慢也不全是坏事。 事少吸引了沿途百姓的围观,也算是大涨国威的一件喜事。 押送的同军军士只是远远隔开围观百姓,并不禁止他们的指指点点。 特别是进入河北以后,强烈的今夕对比,早让受尽灾难的各地百姓对腐朽的大宋王朝深恶痛绝,不少人携老扶幼,争相目睹宋室的丑态。 随“二圣”北上的赵宋大臣原本以为这些本是宋民的百姓,肯定有心向宋室的忠臣义士,肯定会周济俘虏们,让同军不敢太过分。 甚至,搞不好还会有人冲击同军,让自己趁乱脱逃。 却不想沿途所见皆是百姓的指点、嘲弄和谩骂,赵宋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何矯、中太一宫使唐恪等人不堪受辱,相继绝食而亡、咬舌自尽。 消息报至正乾皇帝御前,徐泽不置可否。 赵宋王朝已经灭亡,被俘的赵氏昏君、妃嫔和宗亲等,因为身份敏感,肯定要圈禁相当长一段时间,并强迫接受劳动改造。 但其朝臣却不可能真的全部关押到死。 因为如此做不仅是极大的人力资源浪费,也显得新朝皇帝没有包容天下的胸襟。 大同的疆域不断扩张,人才缺口始终存在。 而传统的士大夫既有田产美宅权势富贵的物质利益需要,也有入世治国施展平生抱负的精神追求。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乃是读书人的终身目标。 至于这个帝王姓赵,还是姓徐,甚至姓耶律、完颜、孛儿只斤,区别肯定有。 但在只有一个选择的情况下,所谓的气节,能值几个钱? 作为志在天下的王者,对旧朝臣子应该分化、瓦解、打击、使用并举,择其可用者而用之,择其不可用者而弃之。 愿意接受改造,并为新王朝实心做事的,还是要给机会。 对于那些始终不愿接受现实,仇恨抵触大同者,徐泽自然没有耐心慢慢改造他们。 本就不是大同需要的人,死了就死了! 就这样,正乾皇帝的车驾不急不缓地继续向前,并一路视察沿途政事。 但在进入河间府束城县后,徐泽却命车驾加快速度。 因为燕京传来消息:内阁学士赵遹突发恶疾。 赵遹曾是徐泽的忘年之交,也是后者挖到的第一个能臣干吏,还是其同舟社事业扩展期炙手可热的社务部长史,又是大同帝国的国丈。 无论哪种身份,都是尊贵无比。 只因其人当年公开质疑正乾皇帝欲要建立新秩序的大决心,而被徐泽逐出中枢。 赵遹这几年先后出任辽东路和京东东路、河北东路巡抚使,表面看,皇帝对其恩宠不减当年,实际却是逐步被边缘化。 因而,当其子赵永裔出知河间府后,为避免父子同地为官的嫌疑局面,年逾六旬的赵遹便以年老体弱不堪重任为由再三请辞。 皇帝最终从了其人之请,并加其内阁学士,实际是彻底闲置下来。 赵遹这些年其实早想通了自己被边缘化的原因: 不仅是与皇帝执政理念相左,更重要的是身为外戚,不可任显职。 从这点上讲,陛下一直都很清醒,时刻都能分清公与私的界限,坚决不给后世留下可以借鉴的“前例”。 但其人本是劳碌命,一旦闲下来,多年的隐疾便再难压制,终于一病不起。 …… 第九十四章 赵遹临终有良言 收到赵遹病重的消息后,徐泽立即改变行程加快返程速度,并派出安道全乘快马提前返回燕京,以为赵遹治病。 只是,医治不死病。 赵遹早年多在条件艰苦的广南、蜀地任职,长期奔波在外,染病后都是以本地草医胡乱医治了事,由此伤了根基。 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事,可一旦年老发作,便是药石难医。 安道全虽有“神医”之名,却只是医,而不是神,也只能给其勉强吊命。 等正乾皇帝赶回燕京时,国丈赵遹已经病入膏肓。 其子赵永裔正在河间府任上,按照朝廷制度,轻易不得随意离开辖区。 实际上,赵遹病发后,就没有给赵永裔传信,还是皇帝特许其回京,如今还在路上。 其独女赵竹娴虽然同在燕京城中,也曾出宫探望过赵遹。 但赵竹娴贵为大同皇后,要负担如同大同国土一样不断扩张的徐泽后宫管理,任务也很重,出入宫禁多有不便,更不能留宿宫外。 即便是亲生父亲病重,也不可能如平常百姓一样尽孝床前。 因为此事,其人倍受煎熬,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所以,赵遹虽然富贵最于大同帝国所有臣子,可真到了晚年多病时,身边却仅有老妻刘氏和三个年纪尚小的孙子孙女陪护在侧。 虽然谈不上晚景凄凉,却也少了很多天伦之情。 徐泽匆匆回到宫中,就见到了憔悴不已的赵竹娴。 其人当即顾不得行程劳累,带着皇后便赶到了赵府探望病重的国丈。 赵遹之前已经陷入昏迷,刘氏迎驾后,欲要唤醒夫君,却被皇帝制止。 徐泽拉着赵竹娴走到赵遹的床榻边坐下,听着刘氏有一句没一句地小声诉说着国丈发病之后的事。 好半晌,赵遹的眼皮动了动,一直盯着其人的赵竹娴赶紧小声喊道: “爹爹。” “陛下?” 赵遹却没有管呼唤自己的女儿。 其人睁看眼睛就看到了皇帝伟岸的身影,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又确认了两眼,果真是正是徐泽,赶紧挣扎着欲要爬起身,却被皇帝一把按住。 “老赵,不要逞强!” 老赵? 赵遹一阵恍惚,陛下多少年没有这么亲切地称呼过自己了? 十二年前,梓州路安抚钤辖贾宗谅欲邀取军功,故意横征暴敛激起泸南夷人暴乱。 结果却是准备不足又应对失措,致使官兵数次败于贼手,暴乱规模急剧扩大。 形势危急之时,勇于任事的梓州路转运使赵遹连夜赶到泸州,主动揽下了平乱之责,却因为蜀地久安,武备早已废弛,根本没法平定这次动乱。 其人不得已以怀柔手段暂时稳住了夷人,又扛住了教主道君皇帝欲要花钱买平安的压力,一再向朝廷上书求援,力主镇压夷人。 彼时,西军正陷在对夏作战的泥沼之中,一时难以抽出兵马。 赵佶乃给予厢军性质的登州刀鱼战棹巡检司三个禁军指挥编制,并授予徐泽登州第二将副将之职,与齐州和秦凤路兵马同时委以平叛重任。 没想到距离蜀地最远,底蕴也最浅,赵佶和赵遹都没做多少指望的登州兵马却狂飙数千里,率先赶到了泸州,并在平乱中表现最为亮眼。 泸南平乱开启了徐泽传奇般的征战史,也开启了徐、赵二人的交往史。 那个时候的正乾皇帝才二十出头,锋锐毕现,已经有了瞥视天下英雄的豪气和布局宋辽等国,操纵天下风云的极大野心。 而且,徐泽不仅为赵遹解决了夷乱大患,还在他人生最低落时为其指点迷津,更为其人带来了政治生涯的第二春。 泸州乱平之后,徐、赵二人便结成了忘年之交,互以“老赵”“及世”相称。 赵遹还以掌上明珠托付给了徐泽,让二人的关系更加牢固。 “及——陛下!” 十多年过去,赵遹还会经常回想起当年的传奇经历,却不敢相信自己曾与皇帝那般亲近过,更不敢在皇帝的面前以长者自居——即便后者就是他的亲女婿。 见赵遹已经喊出来自己的表字,却又生生改了称呼,徐泽摇头苦笑。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确实是人生最快意之事,可获得这种快意的前提,是先做个戴着层层面具的孤家寡人。 面具戴久了,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敢分辨哪张才是自己真正的脸。 便如眼前的弥留老者,为了他的徐氏江山鞠躬尽瘁,却不敢再喊他一声表字。 徐泽揽过赵竹娴端上的药粥,端到嘴边尝了尝温热,又亲自喂给赵遹服下。 后者仅吃下了一小勺,便流下了两滴浊泪。 “陛下,不,不用了。老臣的身体自己清楚,能撑到今天,再见到陛下一眼,就,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君臣相知多年,徐泽知道赵遹有很多的放不下。 所以,在得到其病重消息第一时间,便改变行程赶了回来。 而赵遹病成这样,还能坚持到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其人相信皇帝肯定会赶来看自己最后一眼。 徐泽将粥碗交给双眼红肿的赵竹娴,顺手接过刘氏递上的热毛巾,边为赵遹擦脸,边感叹道: “老赵,家国天下,背负得越重,放下的必然越多啊。” 听了皇帝真情流露的话语,心情郁结多年的赵遹终于释然了。 是啊,背负得越重,放下的必然越多。 相对于皇帝所背负和放下的一切,其人这些年所受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及世!” “这才对嘛!” 徐泽将毛巾还给刘氏,抓过赵遹伸出被子的枯瘦右手,握紧道: “有什么话,尽管讲,我都听着。” 赵遹没有立即接过话茬,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妻女。 刘氏和赵竹娴会意,起身,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卧房,赵遹这才开口。 “及世,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看不懂你。可我依稀感觉,你的心里装着更大的天下,一个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全新天下。” 徐泽伸出左手,拍了拍右掌中枯瘦而无力的赵遹右手,没有接其人的话,但他的行动却已经告诉了后者想要的答案。 正是因为这一无人可以分享的秘密和全新天下,才让徐泽有了更远大的目标,并放下个人情感,戴上厚厚的面具,狠心处理自己与赵遹、王进、史进等人的关系。 从徐泽的手上感受到了力量,赵遹的眼睛突然明亮了几分,仿佛能够穿越这十几年来两人交往的层层迷雾,终于想明白了很多问题。 “我理解不了你心中的天下,但我能理解这几千年来不断变迁的天下。” “嗯!” 徐泽点点头,肯定了赵遹这句豪言。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正乾皇帝好博览史籍和诸子百家之书,大同帝国的臣子们也有样学样。 但真要说将史书尤其是王朝兴替之秘学进肚子中,并化为自己的深刻理解,与帝国利益相关又受徐泽影响最深的赵遹敢说第二,绝对没有大臣敢说第一。 “以遹愚见,几千年来,王朝兴替或因财政枯竭、或因天时不遂、或因人治昏暗,具体细分不一而足,却又万变不离其宗。” “老赵,你是真读懂了史书啊。” 徐泽嘴上赞扬赵遹,心中却在暗叹“要是早十几年有这份感悟就更好”。 赵遹当然不会知道皇帝话中未尽之意,其人的话也没有说完。 “从盘古开天到夸父追日,从轩辕斩蚩尤到大禹治黄河,我华夏子民生来就是战天斗地,永不屈服于命运的坚韧种族。” 赵遹这些年不仅读史,还潜心钻研皇帝的讲话和著作,试图从中找出徐泽疏离自己的原因,并尝试理解他那个无人能够触及的全新天下。 这段话如其说是其人自己的思考,还不如说是对徐泽有悖于时代之“天人”理念的概括,所为的还是为了引出赵遹自己的观念。 “然人力有时而穷,顺天易,战天难,凡能胜天者,无不是千年难出的真圣人。” 徐泽哭笑不得,自己这老丈人都快咽气了,还放心不下这赵氏也有一半血脉的江山,故意拿“真圣人”之语诱惑自己。 要知道,十几年前的自己都不吃这一套了啊。 徐泽的记忆中有位真圣人,带领华夏子民打破千年未有的极度黑暗,并重塑华夏之魂,使华夏再次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更重要的是他一生都在进行最难也最彻底的自我革命,且真正为了革命理想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即便如此,真圣的所作所为也不为同时代的绝大部分人所能理解,事业也曾遭受重大波折。 徐泽自问给真圣提鞋都不配,所做之事更是与之背道而驰,哪有脸称圣? “老赵请放心,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从来就没有做过超凡入圣的梦。不管你在,还是不在,大同都是徐氏王朝,这点绝不会变。” 赵遹因为女儿赵竹娴和外孙徐绍的关系,家族命运早就与徐氏王朝深度捆绑,即便被徐泽排挤于中枢之外好几年,也从没有放下对大同事业的关心。 其人当然清楚皇帝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城府,以及不为外界动摇的坚强意志。 可正因为这一点,才让他害怕。 赵遹可是一直没敢忘记十年前的“北海会议”上,徐泽为麾下文武展示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旗的绝望场景,以至于临终了还不忘试探徐泽是不是要做圣人。 此时,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回答,其人稍稍安心了一些,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谈。 “财政枯竭通常也因人治昏暗所造成,归根结底,王朝兴替还是出在‘人’上。” 接连说了这么多话,赵遹一阵目眩,喘了好几口气才稍微平复了身体,又接着道: “及世欲创千古未有之政,却只能使用千古未变之人。解决不了这一矛盾,你所做之事,终是无根之水,恐难持久。” “知我者,老赵啊!” 今年才三十三岁的徐泽虽然拥有远超时代的见识和非凡的毅力,却也只是一个历事了才能成长的凡人,照样有着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和各种不成熟的想法。 其人这些年实际一直在调整大同的政策,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帝国形势。 大同帝国在徐泽手里拥有很强的可塑性,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因为理论上讲,徐泽后人中再出功绩超越其人者几无可能。 但江山代有人才出,从亿万人之中选拔出来的精英官吏,却永远都不会缺少智力和手腕都远超同侪者。 这些“千古未变之人”,想要在徐泽过世后,忽悠能力远不及太祖的皇帝改变本就有改革传统的大同国政,简直不要太简单。 “老赵可有破局之道?” “没有。” 赵遹很果断地回答了徐泽的提问,叹气道: “我只能从历史中得出天下当逆取而顺守的结论,华夏数千年的历史和历代王朝总结的经验和教训,总归有其可取之处。” 相知多年,徐泽当然知道赵遹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其人抚摸着后者依然有些冰凉的右手,默默无言。 历史? 徐泽倒是比赵遹知道更多的“历史”,还知道后世历史上有个几近极致的“封建皇权”社会模型,从中吸取“可取之处”也不难。 但回头路固然好走,却是不利于整个华夏的将来。 其人并不排斥治乱循环,因为这本就符合人类文明螺旋上升的历史规律。 当陈涉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时,华夏文明便远远走在了后世即便星际移民科幻故事还要延续血脉贵族传统的西方文明。 两人终究有所不同,徐泽想的是怎样才能让华夏文明之火传承千年且越烧越旺,而赵遹考虑的则是徐、赵两家子孙富贵万代。 这二者之间既有统一的利益,也有最终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随着立国的时间越久,矛盾就会越尖锐。 皇帝迟迟不说话,赵遹知道自己终是说服不了这个意志坚定的年轻人。 徐泽有的是大把的时间,而他已经没有了,其人只能挑明另一个更具体的话题。 “及世准备如何处理相权?” 第九十五章 何人能脱名利场 大同帝国没有宰相,却有相权。 只是,这个相权也非常不完整,被君权侵夺得只剩下了可怜的议政权,导致其既无名也无实。 可是,帝国事务何止一日万机,靠血缘传承的后代皇帝很难处置纷繁复杂的帝国事务,宰相之职长久空缺,迟早会为后世埋下隐患。 但徐泽没有直接回答赵遹的问题,后者既然主动问起,肯定有话想说。 “老赵有何见解?” “君相之权相生相制,有君必有相,一旦失衡,王朝必难稳定。” 及世开前人未有之大局面,能力和威望都无以复加,自然可以乾坤独断,不设宰相亦能治好这偌大的国家。 但你能保证徐氏后人代代都有你一半以上的能力、威望和敬业的精力么?” 血脉传承就好比开盲盒,下一代能开到怎样的继承人谁都不能保证。 至少,徐泽已有的五个三岁以上儿子中还没哪一个是天赋远超常人的神童。 后天系统而良好的教育培养确实可以提高一个人的能力下限,但真正决定其能力上限的,多半还是先天的天赋。 天赋太差,便如赵桓这等人,越努力就会越折腾。 而嫡长继承制虽然换取了政权传承的稳定性,可也从制度层面堵住了多生子嗣以保证代代都有优秀继承人的漏洞。 几千年来的英杰人物都没能找到血脉传承问题的最优解,徐泽照样做不到。 “不能。” 赵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气息颇有些紊乱,喘了好一会,才接上话。 “他们要想治好国家,或者干脆只是为了自己轻松享受,必然会不断让渡治国之权于臣下,可宰相之职未明,能窃其权者必然是手腕出众之辈。 如此一来,相权并非来自君上正式授予,而是靠臣下的个人威望和手段非法获取。 长此以往,会出现怎样的结果,及世当不会不知道吧?” 其实,不用赵遹特意提醒,徐泽早就知道这个问题,他记忆中的“后世历史”就有现成的例子。 其人立国时撤销宰相之职,为的是大权独揽,减少阻力,防止扯皮,方便自己改革唐、宋等朝遗留下来的历史积弊。 这一设置本就只是权宜之计,自然不会遗祸后世子孙造成新的“历史积弊”。 但赵遹一直不肯咽气,只是为了给自己说这些,却让徐泽很有些无语。 孤家寡人啊! 居亿万人之上,操天下权柄,本就不应该指望有人可以真正理解自己。 想到此处,徐泽舒了一口气,向赵遹解释道: “老赵谋国之言,我记住了。其实——” 没等徐泽说完,赵遹便因力竭再次昏睡过去。 徐泽探了探赵遹的鼻息,确认后者只是昏睡,乃将其人的右手塞回被内,又为赵遹整了整被子。 随后,正乾皇帝一个人在榻前枯坐了好一会,方才起身走出卧房,自言自语地道: “其实,我早有完整的计划。” 正乾六年一月十七日,徐泽返回燕京的第二天,大同国丈、内阁学士赵遹病逝。 赵遹的独子——知河间府事赵永裔因为提前得到正乾皇帝的特许,在向同僚移交了所掌职司后,便匆匆赶回燕京,总算见到了老父亲最后一眼。 听说赵遹咽气前又醒了一次,只是没人知道他跟赵永裔说了什么。 但赵永裔遵照旧制丁忧三年之后,再三辞去皇帝的复起之诏,从此一门心思做个富贵闲人再不过问朝堂之事,却是被后世传为佳话。 赵遹逝世后,正乾皇帝赐其美谥“文正”,并亲笔撰写了悼文,还追封其人为内阁总理,可谓备极哀荣。 因其葬礼的日子与灭宋献俘仪式仅隔着几天,热度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多大臣的注意力就放在了被俘宋主赵佶、赵恒二人的封号之争上。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除了依然沉寂在悲痛之中的刘氏、赵永裔、赵竹娴等人外,关注赵遹后事的大臣其实更关心皇帝对其追封“内阁总理”一职究竟代表什么含义。 大同无相,内阁虽掌少部分相权,却只是皇帝都秘书机构,位卑权也轻。 “总理”一词乃是正乾皇帝新创,但其“总揽、管理”之意却是再简单直白不过。 以皇帝对赵遹后事的重视程度,这个“内阁总理”之职显然不会只是总揽内阁事务的“小官”,其品阶至少要超过当前权位最重的各路巡抚使。 不然的话,以此职追封先后出任三路巡抚使的赵遹就太侮辱人了。 综合以上分析,内阁总理之职的定位就已经很明显了——正是大同帝国一直没有设置的宰相! 正乾皇帝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追封赵遹内阁总理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 其举不仅代表着大同将要设置宰相之职,原本为适应君权相权归一的政权体系也肯定会因此而做出相应的调整。 如此一来,无论是有志于冲击首任或次任宰相者,还是有志于在新的权力体系中取得更加显耀位置者,尽皆动了心。 一时间,大臣们上奏章的积极性都高了不少。 众臣如此卖力地表现,就是为了加深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关键时刻才能被想起来。 权力场即是名利场,身处其中者,基本没有人能够真正超脱。 或者说,真正超脱的人也不适合涉身官场,更不可能走上高位。 这一点,不仅欣欣向荣的大同帝国如此,刚刚重生的赵宋政权也是这样。 赵构由蔡州开始的逃亡之路虽然极其狼狈,乃至九死一生,可随着大宋已经灭亡的消息传开,各类投机者也不断汇聚到了他这个旧朝仅存的亲王身边。 待到其人摆脱了同军追击进入江陵府后,更是吸引了一大批大宋灭亡之前逃出临安城的大臣来投。 国不可一日无君。 残宋众臣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为了凝聚人心对抗大同,应该立即重建一个新政权。 但在宋室大臣决定拥立康王登基之前,必须先解决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新政权的法统从何处来? 大宋亡而重生,康王接替其兄成为皇帝,其皇位不管是来自旧君身亡之后的继承,还是来自其兄尚在位时的禅让,都要有前任皇帝赵桓的正式诏书才行。 不然的话,众人就是擅立,新王朝就不能再使用“大宋”的国号,也就失去了号令天下的资格,其每一寸领土都需要自己一刀一枪地打下来。 这个任务对在同军眼皮子底下刚刚重建的江陵小朝廷来说,显然太艰难了。 江陵小朝廷的国号必须是大宋,不是因为大宋有多好。 而是只有大宋王朝重生,才能保障残宋各方势力的利益,才能让各方勉强团结在“大宋”这面破旗之下。 并且,大同正乾皇帝在《讨宋檄文》中就明确强调了灭宋乃是同宋两国争夺天下正统之战,任何个人和势力都不得参与其中。 只有继续高举大宋破旗,新政权才有争夺天下的资格。 或者说,才能获得正乾皇帝的认可,假装自己是一支可以争夺天下的力量。 可惜,众人讨论来讨论去,都拿不出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来。 因为,昏君赵桓一系列的迷幻操作使得大宋国破又失人心,被灭亡得非常“彻底”。 两代皇帝赵佶、赵恒和妃嫔、宗亲尽皆被掳不说,天子印玺、法驾和卤簿,以及礼器、法物、大乐、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等代表天下传承之物,也都被同军打包带回了燕京。 破城前慌乱逃出临安的大宋臣子实际上和康王赵构一样,既无天子允许拥立新皇的圣旨在身,也没有任何信物可以供他们矫诏重建朝廷。 最终,众臣只能以大宋被灭之前,皇帝曾委康王兵马大元帅之任,实际已有托付天下之意这个荒唐的借口糊弄过去。 由此,重生了的“大宋”依然是各方利益的聚合体,而作为皇帝的赵构仅仅是个可以让各方势力勉强达成共识的吉祥物。 对这些臣子来说,通过拥立康王登基获取更高的权位稳赚不赔。 哪怕新政权再次覆灭,他们到那时向大同帝国投降,也能把自己卖一个更好的价钱。 但对被众臣架在火上烤的赵构来说,如此糊弄的结果就太危险了。 其人虽然成功逃过了同军的追击,却在逃亡中丢掉了自己好不容易才拉扯起来的半私人武装,更丢掉了之前多次出生入死才建立起来的一点人望。 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重塑大宋开统天下固然能建不世之功。 但若是没有忠诚于自己又能打硬仗的军队,即便仓促做了皇帝,也只能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世间任何事都有其标价,“白捡”的皇位得来有多容易,失去就会更容易。 若是哪天某位大臣对赵构不爽了,随便掏出一份“衣带诏”,就能让其处于被动局面。 或者,自己好不容易才拉拢了部分臣子,正准备整肃朝堂,正乾皇帝却放回一个自己的兄弟或者侄子,并指认其人才是正牌的大宋继承人。 这些只为个人利益才拥立赵构的大臣,十有八九会再次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卖掉他从而拥立新君。 赵构在国难之时勇挑重任出生入死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做个随时都会被人废掉的傀儡,他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其人登基之后,连烧三把火: 其一,尊乃兄赵桓为孝慈渊圣皇帝,并提出“迎二圣,复故土”的政治口号。 对于“孝慈渊圣皇帝”这一尊号,赵构给出的解释是:“少帝事上皇,仁孝升闻,爰自临御,沉机渊断,圣不可测。” 只要稍微了解大宋旧事的大臣都知道赵佶、赵桓两父子八字不合,相互猜忌,完全是防贼一般防着对方。 很明显,所谓的“孝慈渊圣皇帝”就是睁眼说瞎话,而“迎二圣,复故土”的口号,对站稳脚跟都难的新宋政权来说,更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政治利益角逐就是如此,合不合理,能不能做到暂且不论,“政治正确”获取“大义”才是关键。 至少,提出这一口号后,赵构便抢到了话语权,由此堵住了很多人的嘴,也符合天水赵氏一家一姓统治的需要,有利于稳定凑凑合合被捆在一起的新政权。 其二,改元建炎,大赦天下。 “建炎”之“建”取自汉光武中兴时的年号“建武”以及宋太祖开国时的年号“建隆”,“炎”则象征根据传统“五德终始说”宋朝所对应的火德。 这个年号同样是“政治正确”的需要,而赵构的首届宰相班子更是耐人寻味。 以资政殿大学士李纲为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以淮南路宣抚使范讷知枢密院事,以兵部尚书吕好问为尚书左丞。 这三人皆是前朝权贵,且在拥立赵构登基一事上并无殊功,但都是主战且有功于大宋社稷的老臣。 显然,这个任命也是为了承上启下稳定人心之举。 同时,赵构又以黄潜善为中书侍郎,以汪伯彦同知枢密院事。 汪伯彦原职知蔡州事,黄潜善知信阳军事,二人之前皆被赵构征辟为大元帅府副元帅,且在掩护康王南下过程中都立有大功,算是赵构的心腹。 随即,赵构又下诏罢青苗钱;应死及殁于王事者并推恩;臣僚因乱去官者,限一月还任;溃兵、群盗,咸许自新;应募兵勤王之人,以所部付州县主兵官讫赴行在;…… 这些都是稳定人心,并动员力量应对同军继续南下压力的必然之举。 而随着这些诏令传遍各地的,还有大宋新君出使大同时,应郾城县百姓的强烈请求起兵而南下, 随后又乘泥马,连渡溱、淮、浉、环、汉五水摆脱同军追击的神迹。 其三,以“江陵靠近前线,同军旦夕可至”为由,要求行在继续南下。 同军一旦全取京西南路,仅靠峡州、荆门军和复州单薄防线支撑的江陵府确实靠前线太近,不适合建都。 行在继续南下是必然,但前往何处就值得商榷了。 如此一来,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大臣们更有得争了…… 第九十六章 赵佶的水浒之路 时间进入三月份,燕京的气温逐渐回暖,正适宜各种户外运动。 皇城内的东蹴鞠场上,一场皇帝亲自参与的蹴鞠赛便刚刚结束。 休息区,端着金盆、毛巾和干爽衣物的内侍和宫女围着正乾皇帝一阵忙活。 徐泽任由宫女们为自己擦汗、更衣,视线却看向一旁躬身侍立等待自己训话的中年“球员”,意犹未尽地道: “昏德候,朕当年就曾听闻你球技无双,乃是汴京第一脚,今日所见,颇失朕望啊。” “臣,臣不敢欺瞒陛下,一年多没有踢球,脚,脚生了。” 老实回答徐泽问话的中年人,正是赵宋王朝太上皇赵佶。 赵宋早已灭亡,其人现在的封号乃是大同帝国“昏德候”。 “哦。” 正乾皇帝伸开双手,以让宫女为自己更换衣袍,随意问道: “可是觉得寓所狭小,让你难以施展拳脚?” 噗通—— 徐泽的话还没有完,赵佶就吓得噗通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 “陛下宽仁绝世,恩待下臣,照应有加,臣,臣怎敢,怎敢还有非分之想?” “起来吧。” 宫女为徐泽快速换好了袍服,其人收回双臂,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 “只要你谨守本分,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以后在朕的面前,不要如此拘谨。” “臣遵旨。” 赵佶知道正乾皇帝的性子,不敢粘糊,闻言赶紧爬了起来,身体却依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止。 徐泽只当没看见,又随口提起另一件事。 “田异给朕汇报了岳艮院的这段时间开支颇大,两个月不到,就超支了九百二十余贯,他之前可与你对过账?” “对过,田司首每月都与臣对过。” 赵佶额头再次渗出了汗珠,赶紧解释道: “是臣等不善持家,用度过大。臣保证,最多再过一年——不!九个月,九个月以内,臣一家的开支一定能够持平!” “岳艮院”是徐泽划给昏德候和暗信候(赵桓)一家居住的宅院。 嗯。 其实,就是外围有同军兵士全时看护,内部所有人未得正乾皇帝特许,皆不得出院门半步的圈禁之所。 赵氏虽然“一门两候”,可大同朝廷不养闲人,每月拨付给赵家的保障经费仅有象征性的五十贯,且所有人的吃喝用度皆没有配额,都要花钱购买。 要说这些钱在物价相对稳定的燕京省着点花,仅维持赵佶、赵桓二人的基本生存,还是足够的。 但架不住赵佶后宫庞大,子女众多,大几十号人摊薄下来,五十贯哪怕全部用来买米,也不够一大家子吃上几天。 为了养活自己,赵氏一门都必须做工。 是真的做工。 为此,徐泽特意吩咐皇家事务司列出了一张适合赵家来做的手工清单,原料、工具、成品收购标准和价格都一目了然,让赵氏自己选。 为了保障赵氏在有足够能力养活自己之前不至于饿死,皇家事务司在正乾皇帝的授意下,还给了赵家提供了一些优惠政策。 田异不仅安排熟练工匠教导赵氏众人手工技巧,还向他们租借了一批劳动工具和原材料,且每月允许其不超过五百贯额度的借款,以帮助赵氏渡过初期的适应期。 即便如此,赵氏一家的生活依然很艰难。 比如说,赵佶最近的一顿肉食,便是两个月前在献俘仪式后正乾皇帝所赐。 所以,其人今日难得陪正乾皇帝踢场球,却表现很不好,不仅仅是很久没踢“脚生”的问题,更关键的是长期粗茶淡饭,四肢乏力,确实是力不从心。 徐泽自然清楚这一点,也不点破。 严格地讲,正乾皇帝虽然没有像原本历史位面的金人那样对赵氏一门极尽凌辱之能事,可在生活上的苛待却更甚。 至少,历史位面的赵佶、赵桓父子尽管坐井观天于五国城,却是衣食不愁。 甚至还能有心思写诗作画打马球,更用得着自己做工挣饭钱。 更何况,赵佶生活得再悲惨,也比因其乱政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强得多。 其人如今所受的苦难,远不能赎还其在位二十余年荒唐放纵所造的罪孽。 当然,志在建立新秩序的正乾皇帝格局远大,眼睛从来都是向前看的,自不会无聊到在赵佶、赵桓这等无能的失败者身上刷存在感。 “赵氏先人曾经也男耕女织自食其力,昏德候若能以身表率,带领家人重新自食其力,日后也不必羞于见先人了。” 大国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每一句话都有特殊含义。 从正乾皇帝的嘴中说出“不必羞于见先人”之语,传到赵佶的耳中,无疑是对其身后名的暗示,其人当即下拜,激动地道: “臣能幡然醒悟,全奈陛下栽培。赵氏重获新生,皆感陛下盛德!” 宫女们已经整理好了衣袍,徐泽抖了抖袍袖,迈步向前,对赵佶“自作多情”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不解释。 想啥呢? 就凭其人做的那些破事,“亡国之君”的污点是能洗的么? “跟上来。” 赵佶赶紧爬起,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其人好不容易出了一次活棺材般的岳艮院,每一刻都想贪婪呼吸自由的空气,哪怕跟在天威难测的正乾皇帝身后,也是一种享受。 “昏德候,你的忏悔录朕已经看了。” 赵佶刚跟上正乾皇帝的脚步,就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又紧张起来。 为了写好忏悔录,以争取宽大处理,其人这段时间可是头发都写稀了不少。 从自己能记事开始,只要能想起的荒唐事,赵佶都详细加一记述,生怕有所遗漏,惹得正乾皇帝不高兴。 如此,其人白日做工,夜间写忏悔录,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只到四天前,才将数易其稿的心血之作上交。 此时,听到正乾皇帝讲起此事,叫赵佶如何不紧张? “细则细矣,却有失偏颇,其中不少细节与暗信候、朱勔、蔡京、王黼等人所述的忏悔录有不少出入啊。” “啊!” 赵佶很清楚自己的混蛋儿子赵桓绝对会出卖自己,写忏悔录时便刻意防着这一点,却万万没想到徐泽手中还会有朱勔、蔡京、王黼等人的忏悔录。 其人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赶紧跪伏在地,语带哭音。 “臣,臣不敢欺君,有些,有些细节臣也记不太清了。” 人的记忆会有意识欺骗自己,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表述中会呈现不同的样貌,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将所有人的记述合在一起综合分析,基本就能较为客观地反应事件的真实样貌。 赵、朱、蔡、王等人的忏悔录不仅是珍贵的第一手历史资料,还会是徐氏后人治国入门的绝佳反面教材。 为此,徐泽特意安排人手将其抄录了两份以做保存,自然不会因此而惩治赵佶。 即便如此,天威不可测,正乾皇帝仍是停了小半晌,眼见受到惊吓的赵佶就快控制不住了,才发话道: “朕赎你无罪。” “臣,臣谢陛下宽仁!” 赵佶是真的被徐泽被吓出了一身的汗,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 若不是担心晕倒在正乾皇帝面前,会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侍君机会,以其人的胆小,怕是早一头栽倒在地了。 待赵佶缓过了气,将注意力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徐泽才继续道: “朕读你等的忏悔录,偶有心得——王朝兴替,便如大海行巨舟,并非到了船毁人亡的那一刻,才有人知道船体已经烂了。 身处舱中的乘客或许有所不知,时刻都在操船的船首、舵首、纲首、火儿等人却多少知道一些船体的破损情况。 有人见怪不怪,有人得过且过,也有人尝试修补船体,竭力避开礁石和风浪。 然巨舟之破非一日之失,想要救船也非一木可成,盲目加木板铆钉或许可以应对小风浪,可一遇大风浪,便现出原形。” 赵佶跪伏在地,静静地听着正乾皇帝的话语,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很多复杂莫名的情绪夹杂其中。 因为,其人行事荒唐归荒唐,却不是其子赵桓这样的暗弱怂包。 年轻时的赵佶也有雄心壮志,一门心思想要追寻父兄遗志,革除历史积弊,重塑泱泱大宋,恰是正乾皇帝嘴中那个知道船体已烂且在竭力修补的船首。 但让人难堪的是,本来就破得不行的大宋之舟在其人的手中却是越补越破。 直至遇到了徐泽掀起的大浪,便被打成一堆木渣。 徐泽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 “宋之灭亡,必然乎,偶然乎?” 若是让暗弱的赵恒来回答这问题,答案肯定是“必然”。 可赵佶才智冠绝当世,能作妖这么多年,自有一股犟劲。 即便大宋之舟越补越破,其人也从没有放弃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修补。 就算被徐泽操弄于股掌之间这么多年,赵佶也绝不相信大宋必然会被灭亡。 其人这些时日撰写忏悔录之余,经常会幻想过去的某个阶段,若是如何如何,是不是就能弄死徐泽这反贼还大宋百余年国运? 当然,赵佶昏归昏,却不傻。 这些话只可能在私底下暗自腹诽,无论如何是不敢说出来的。 “陛下革积弊、得人心、兴义师、灭契丹,天命所归,迟早要吞并九州囊括四海,区区一弱宋怎配阻挡陛下一统天下的步伐?” 赵佶只承认弱宋没资格对抗大同,言外之意乃是没有大同掀起的大浪,大宋这艘航行了百余年的破船未必就不能继续航行下去。 “哈哈哈!昏德候会说话。” 徐泽自然听出了赵佶言中未尽之意,却不是太在意,当即话锋一转。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宋之亡,无论是必然,还是偶然,对承宋、辽等国而兴的大同都有可吸取的教训。 忏悔录专注于找问题追责任,终究失之于片面。 朕有意一窥昏德候执掌宋舟船首这二十余年间的努力和挫折,你可愿意?” 赵佶忍不住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正乾皇帝。 “陛下,要臣写,写回忆录?” 做了亡国之君,还能为自己的《本纪》提供一些可以辩解的材料,而不是任由大同的史官随意摸黑,这可真是做梦也想不来的好事。 更重要的是正乾皇帝愿意给正名的机会,本身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对!” 徐泽日理万机,每天都闲暇时间本就不多,今日特意召赵佶来陪自己踢球,自然不会无聊到和后者这个“汴京第一脚”比球技。 而安排其人写回忆录,自然不是给赵佶正名。 昏君和昏君相比当然有三六九等之分,但居于上游的昏君就不是昏君么? 徐泽不养废物,既然已经圈养了赵佶,只是让其人做点手工苟活几十年,未免有些浪费,总得榨干其可利用价值才行。 而且,赵佶的回忆录写成后,最先只会作为大同皇储的课外读物,至少两百年内不会解封。 “朕当年的《徐霞客游记》,你可还记得?” “臣记得!” 赵佶的记忆力极好,甚至还能记得《徐霞客游记》中的原句,当即便背诵起来。 “风停浪歇,碧空如洗,大海万里无波。海天相接处,一轮红日钻出海面,霞光万丈,海天一色——” “嗯,不错!” “朕要你就以这种平白、生动的语言描述过往之事,内容要尽量客观,可有难度?” “没有!” 赵佶兴冲冲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却不知道正乾皇帝在其创作过程中,不断给予非常专业的写作指导,让他有了不断往深处写的创作冲动。 其人也由最初为自己正名的冲动,逐步变成了要写出一本传世之作的执念。 最终,这本命名为《水浒》的巨作耗费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也彻底耗尽了赵佶的心血。 书成的当年,其人便因长期幽闭费神而亡。 “还有一件事情。” 看着已经燃起干劲的赵佶,正乾皇帝神秘一笑,道: “你生了一个很不错的儿子,赵氏社稷在两个月前重新续上了。” …… 第九十七章 赵构绍宋有手段 能在乱世之中中脱颖而出者,都不是易与之辈。 而能在一年时间内,由毫不起眼的九皇子变成承载大宋社稷之“天命之人”,赵构这样的奇迹几乎不可复制。 他的成功有迹可循,并非全靠虚无缥缈的运气。 单凭其人在江陵府仓促登基之后,接连施展的聚人心、稳地方、分朝臣组合拳,就充分展现了其魄力、心机和手段。 赵构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远胜其祖父神宗、其父道君和其兄长渊圣等人,如果将其放在后三者所处的时间段——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 现在的天下大势乃是大同灭宋,大宋刚刚重生,就面临着随时都会再次覆亡的恶劣环境。 但另一方面,也正是不团结起来就没法生存的极大压力,才让各怀心思的残宋势力勉强凑合在一起,重建了大宋。 实际上,新宋虽然危机四伏,却还有喘息的机会。 京西南、北路和淮南东、西路四路的同军急速扩张后,已经吃撑,正在集中精力剿匪、清田,逐步恢复正常社会秩序。 从大同以往的扩张规律看,其短期内再次扩张的欲望应该不会太强。 只要宋军没有不自量力真的“迎二圣,复故土”,在以上战区,近期就不会与同军有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甚至,在局部战场上,同宋两军还能暂时维持虚假的均势。 但京西南路的战略要地襄阳被同军掌控,以及两淮尽失,使得弱势的新宋即便与大同帝国有长江天堑阻隔,仍处于极度不利的战略被动局面。 就算赵构将行在由江陵府迁到更南面的潭州,可只要改变不了宋军遇同即溃的颓势,前线和后方就没有太大的差别。 而大同早在七年前便在明州打下楔子,此番又借着大宋灭亡前后的混乱大肆扩张全取两浙路,更是连新宋政权出海逃跑的后路都给堵得死死的。 不奋进,必会死! 可以预见,大同帝国一旦消化了上述地区,必然会发动新的大战。 新宋政权若不能在此之前完成力量整合,别说中兴了,能不能挡住大同的下一波攻势都是两说。 就算抛开对同战略上的全面被动不谈,勉强凑合在一起的新宋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趁着大同灭宋之机,出兵攻陷秦凤路西安州和怀德军的夏人并没有停止扩张。 最近,夏军还增加了兵力,东南攻打秦凤路镇戎军,西北则频繁袭扰熙河兰廓路西宁州,似是打定主意要重新夺回这些年失去的战略要地。 面对同夏两国左右夹击的形势,陕西诸路纵有强兵,也只能步步退缩。 尤其是永兴军路,三面临敌,处处都得布防,处处都可能防不住。 而朝廷南渡之后,原本用于养活陕西诸路兵马的巨量钱粮也无从维持。 这种情况若不能尽快改变,作为大宋国之柱石的西军迟早会崩。 实际上,新宋朝廷已经有大臣建议干脆调西军南下,主动放弃陕西大部,以此诱使同夏两国相争。 坦白地讲,此计若是能成,真引得同宋爆发持久的大战,对暂时没有反击之力的新宋政权来说,未尝不是一步妙棋。 但宋夏两国百年拉锯,无数陕西汉子血洒疆场,早就杀红了眼。 朝廷要是就这样放弃,西军愿不愿意南撤尚是未知数。 就算撤了,他们还会不会为轻易放弃自己家乡的朝廷继续卖命也是未知数。 更重要的是夏军战力很迷,经常连西军都打不过,肯定打不过更加彪悍的同军。 朝廷主动放弃陕西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前脚送给夏人,后脚就落到了大同手中。 而且,陕西诸路相对于大同,就好比两浙路相对于新宋,是新宋政权唯一能对大同构成侧翼威胁的战略凸出部。 陕西在手,新宋就有等待时局变化反攻大同的机会。 一旦失去陕西,就彻底变成了混吃等死的割据政权。 届时,朝廷便是再想乞和,都没有谈判的本钱。 除了保不住也得保的陕西诸路外,赵构还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新宋朝廷威信未立,各路州、府虽然口头上承认朝廷,却以各种借口敷衍,拖延上解朝廷急需的钱粮。 更有甚者,还向朝廷伸手要钱要粮要军队——境内民乱不止,盼天兵前来平乱。 朝廷不扩军就没办法平乱,没有军事上的强大威慑力,就别想号令地方。 可地方不主动解送钱粮,朝廷就没办法扩军。 这就是一个死结,解不开此结,新宋拥有再大的疆域都只是纸面数据。 相对而言,各地蜂蛹群起的溃兵、盗匪和民乱,反而算不上太大的事了。 反正朝廷勉强能够管理的地方也就临近行在的十几个州府,更远的地方已经鞭长莫及了,乱的又不是自己手中的东西,不心疼! 所有的问题都压在了赵构身上,只有处理好了这些事,切实掌控了这些对朝廷阳奉阴违的地方势力,他才是正儿八经的新官家。 面对如此困境,年仅二十岁的赵构展现出完全不同于乃父、乃兄的极大魄力。 其人先是扛住了文臣们的压力,以“不破则不立”的大决心,授予韩世忠、折彦质、刘光世、李成、张俊等人方面之任,命他们接管混乱不堪的各地。 为了抢时间尽快完成军事扩张,赵构只给了众军将朝廷官爵。 各部募军所需的钱粮甲械全靠自筹,最终能够掌控多少军队,全凭个人本事。 大宋王朝能够压制造反成瘾的军队,从而结束混乱的五代乱世,除了以文驭武,并频繁调动军将使得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等手段外,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控制钱粮。 无论是最老牌的将门府州折氏,还是军队最为庞杂的西军各军头,都必须依靠朝廷的钱粮才能过活。 便是再能打的军队,没了钱粮,都得抓瞎。 而军队一旦能够自筹钱粮,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军队自收自支,自主性更强,战斗力更有保证,可也会渐渐失控。 此举显然有悖于大宋传统,一个不慎就会养出尾大不掉的藩镇。 但现在新宋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军队就无力应对内忧外患的局面,眼前这关都过不去了,哪里还能操心以后有的没的? 而且,以同军的彪悍,也只有藩镇化的军队才有足够的战力勉强与其对抗。 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先摆脱了随时都会再次国灭的命运,等新宋与大同真正达成战略均势之后,再考虑削藩收兵权的问题。 赵构此举的效果自不用说,仅仅月余时间,就看到了成果。 折彦质、刘光世在军中素有威望,善得兵心,二人将重点放在收编乱军和溃兵上,基本是将旗一树,应者云集。 韩世忠、李成起于行伍,敢打能打,麾下将士也有股狠劲,这二人便把主要精力放在平定以钟相为首的民乱上,平乱、整编、屯田一条龙。 而由唐州率部突围南下的军中新秀张俊也不含糊,其人靠着之前的清野,很是搜刮了一大笔钱财。 在如今的大宋,有钱就有兵,有兵就更有钱,如此滚雪球,势力扩张也相当快。 应该说,大宋从来就不缺能人。 只要皇帝敢放权,很快就能有人为朝廷拉起数万大军。 但这些军队空有庞大的数量,现阶段依然是乌合之众。 不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训练和磨合,以及在不断的战斗中锤炼,战斗力依然可疑。 为了争取宝贵的时间,赵构听取了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的建议,遣使入同宣告新宋成立,正式向大同帝国叫板。 此举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一些被大同打怕了的臣子反对。 这些人生怕朝廷过于高调,会引来同军的报复行动。 赵构却认为大同灭宋之心不死,新宋根本藏不住,也不应该藏。 唯有主动应战,才能赢得喜欢邀名的正乾皇帝正视,还能借机扩大新政权的影响力。 这套说辞很迷,并没有多强的说服力。 任何异常行为的背后,都有其原因。 “汉水大捷”之后,同军停止了对赵构的疯狂追击,给了其人喘息之机,让一度计划继续南逃的新宋行在暂时留在了江陵府。 没有了迫在眉睫的压力,原本就勉强凑合在一起的朝臣们便开始闹腾起来,“战与和”“进与退”的争论充斥在每一次朝议之中。 而类似于放弃陕西引同夏两国大战,征召野蛮敢战的南疆夷人对抗同军,编伍福建、广南疍民奇袭大同水师等各种古怪言论,也大有市场。 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大宋肯定是因为自身肯定存在极为严重的问题,才会被新崛起的大同摧枯拉朽般覆灭。 新宋政权能够动用的资源大幅缩水,要想打败大同中兴社稷,就必须亡羊补牢,下狠心解决道君、渊圣两朝遗留的严重问题。 找问题永远比解决问题更简单,找了上百年问题的大宋士大夫们更是极擅此道。 任何一个问题都能找出一堆的原因来,绝对不重样。 每个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说起来都是头头是道,随便拉出一个,都能吊打几个月前才死在潭州的蔡京老贼。 朝臣们的思想混乱无比,根本无法统一,各种扯皮不断,导致皇帝的任何决策都会有人反对,同时也会有人支持。 纷纷扰扰中,赵构遣使沟通大同的决定勉强得到通过。 为了减少阻力,其人只派出了以尚书比部员外郎万俟卨为首的低级别使团。 赵构在这个时候坚持遣使入同,其真实目的当然不是向大同宣战。 汪伯彦的建议之所以能够打动其人,乃是此举可以解决赵构最致命的法统问题。 大宋灭于大同之手,可绍继大宋社稷的赵构要想坐稳江山,最简单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取得大同正乾皇帝的认可。 这件事说来荒唐,却偏偏有其内在逻辑,也有迫切性。 曾率众伏阙上书的太学生陈东、千里入临安请愿的布衣欧阳澈等人也在大宋覆灭前逃出了临安城,并随众人南渡。 这些人赶到江陵府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心国是,一再向刚刚登基的的赵构上书。 说什么同军不得人心,京西、两淮各地民乱四起,只要官家御驾亲征,翘首亟盼王师北上的中原百姓必会群起响应,大胜同军收复失土的机会就在当前。 赵构之前才被同军追得差点丢了魂,自不可能头脑发热,听信陈东、欧阳澈等人的鬼话,对其上书一概置之不理。 但这些人口才极好,民望也高,在他们的不断鼓动之下,原本对江北之事并不是太热心的江陵百姓也开始躁动起来。 江陵小朝廷新建,面临的形势比起去年同军第一次攻打临安城时要危险得多。 到处都是南渡官民的江陵城人心惶惶,也远不能和大宋提前几年就开始营建的临安城相提并论。 若是任由这些暴民胡作非为,迟早要搞出大事来。 而本打算作为装点门面的元老重臣资政殿大学士李纲赶到行在后,立即反客为主将了赵构一军,更是让其人下不了台。 李纲一到江陵,便向皇帝提出来国是、赦令、战、守、巡幸、本政、责成、修德等“八议”,要求“陛下度其可施行者,愿赐施行,臣乃敢受命”。 如“本政”一议,其人认为“朝廷之尊卑,系于宰相之贤否”,并引用唐武宗朝李德裕之言“宰相非其人,当亟废罢;至天下之政,不可不归中书”, 摆出一副要么不用我,用我就尽归“本政”,别给我掣肘的强硬态度。 再如“修德”之议,李纲更是老气横秋地教导嘴上没毛的小皇帝“初膺天命,宜益修孝悌恭俭之德,以副天下之望”。 赵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李纲的所有建议,并付其人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之任,以期稳住混乱的朝堂。 这就是赵构固执己见,坚持要遣使入同的原因。 结果,还真让其人赌对了。 正乾皇帝虽然没有亲自接见万俟员外郎,却命外部接受了新宋递交的国书和礼物,还让昏德候赵佶会见了万俟卨,并让其转交亲笔信给自己的第九子赵构。 第九十八章 小赵官家好冲动 “父母亲人安好,勿念!德基再续社稷,甚慰!” 简单的文字,配上道君赵佶的印玺和独特的瘦金体,便有了无穷的魔力。 看到这封只有十四个字的短信,新宋皇帝赵构一颗悬着的心忠于落地了。 大宋王朝的太上皇成了大同帝国的昏德候,还以此身份会见新宋使者,自然不可能有机会与后者说什么悄悄话,千言万语全汇聚在这十四个字之中。 明眼人都知道,道君让万俟卨带回江陵府的信,既是太上皇想对自己儿子说的话,也是大同正乾皇帝要向新宋小赵官家表达的意思。 对于信的内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 但不管哪一种解读,都认同大同帝国不排斥与新宋政权建立外交关系,正乾皇帝承认新宋朝廷,也承认赵构继承的大宋法统。 从此以后,大宋王朝原本的统治范围内,就只能有新宋一个政权有资格与大同帝国争夺天下,其余任何妄图浑水摸鱼者都会受到同宋两方的严厉打击。 “道君燕京来信”有利于新宋政权稳定内部统治,更有利于赵构稳固自己的帝位。 凭借此信,新宋朝廷原本对太上皇轻佻昏君的一面倒风评也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 政治生物的绝大部分行为不能以善恶是非来分辨,而要看其政治需要。 新宋王朝刚刚重生,就迫不及待地重新定位太上皇的历史地位,乃是当前政治形势所决定——不仅是外交,还有内政。 道君被打倒,固然与其只想跑路而主动放弃权力有很大关系,但在“倒道”一事中冲锋在前,出力最多的却是当今首相李纲。 重新定位道君的历史地位,实际就是重新定位李相公的功与过。 再说直白点,这股歪风真正要掀起的其实是朝堂争斗,目标正是为了扳倒才上任的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李纲。 急需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新宋朝廷啥事都没有办成,就急着倒相,看起来荒诞无比,实际却是有迹可循。 根基极浅也不具备法统地位的赵构仓促登基后请李纲出山,本就没安好心。 其人此举既是为了给仓促组建的新朝廷“撑门面”,也是为了给人心各异的朝臣们树立一个醒目的“标靶”。 有李刚在前面吸引火力,他这个傀儡皇帝才能躲在后面熬过最难的成长期。 李相公历经沉浮,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能猜到小赵官家的心思。 所以,其人一到江陵,便摆出一副老资格反将赵构一军,极其强硬地要求“天下之政,不可不归中书”,逼得小赵官家只能冒险遣使向正乾皇帝寻求政治支持。 面对如此强势的李相公,皇帝难受也就算了,朝臣们也非常不好受。 他们这些人在大宋国灭之前要么袖手旁观,要么一门心思乞和,同军第一次退兵后还有不少人对有功的李纲落井下石过,临安城破之前更是丢掉江山社稷一窝蜂逃跑。 在一身正气,为大宋江山社稷不顾己身的李相公面前,这些朝臣再怎么装得人模狗样,也是一群行为可鄙的小人。 不扳倒李纲,他们就没法站直了腰重新做人。 而之前出任副元帅之职并随今上出生入死的心腹汪伯彦和黄潜善,也因为李纲的存在而变成了幸进之臣,更是对这个又臭又硬的“刚直相公”深恶痛绝。 当年,拗相公王安石为了辅佐神宗皇帝变法,砸了天下不知道多少“好人家”的饭碗,其友人王令曾作诗《寄介甫》,劝告王相公: 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 终见乘桴去沧海,好留余地许相依。 这两句诗词说通俗一点,就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结果,王安石偏要一意孤行,硬是把自己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全送到了对立面。 比起享负天下盛名三十年的王安石,年仅四十四岁的李纲啥都算不上,脾气却更硬,其人将老皇帝拉下马不算,还接连逼迫两个小皇帝,其结果自然早就注定。 之前是因为朝廷新建,内外部压力极大,所有人都不得不忍。 现在,同宋两国形势缓和,皇帝的法统地位基本稳固,已经用不着这个讨人厌的“门面”了,此时还不“倒李”更待何时? 赵构比起乃兄赵桓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在“倒李”一事上便能充分看得出来。 尽管越来越多的朝臣嗅到了风向变化,纷纷上书弹劾李纲刚愎自用、擅权妄为,小赵官家却没有立即罢免这个让自己也很不爽的首相。 其人反而竭力压制朝堂争斗,强调逢此国家危难之时,众臣应当放下分歧,顾全大局,和衷共济。 赵构还听取包含李纲在内的臣子意见,接连下诏稳定国内形势,以自身的模范行动为大臣们树立了国难当头努力做事不扯淡的榜样,借机狠狠地刷了一波声望。 其一,诏各州、军通判有二员者精简一名,权减宰执奉赐三之一,拘天下职田钱隶提刑司,并免除各路提举常平司及两浙、福建提举市舶司。 无论是政治腐败、土地兼并,还是天灾人祸,最终都会造成帝国入不敷出的局面。 然后,王朝便会因为没钱解决各种问题而走向衰落。 一文钱难得倒英雄汉,财政危机也永远是王朝的第一危急。 要想逆天而为,强行给大宋续命,就必须先解决“钱”的问题。 其办法也简单,无非开源、节流两点。 新宋现在连地方的钱粮都收不上来,开源暂时别想了,唯有先在节流上做文章。 但大同灭宋之心不死,新宋政权暂时还不能“精兵”,那就只能“减政”了。 其二,籍天下神霄宫钱谷以充军国经费,还元祐党籍及上书人恩数。 对具体统兵的前线将帅来说,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必须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任何一个环节没处理好,就有可能吃败仗。 但对执掌天下的皇帝来说,打仗又很简单,无非就是信人、给钱和放权。 赵构虽然信用并充分放权于韩世忠、折彦质、刘光世、李成、张俊等人,却也没有真的让他们放开手脚胡作非为。 无论旧宋还是新宋,靠谁支持力量来自那里这个问题都含糊不得。 大宋灭亡后,江北这么多人放着留下来就能安稳的好日子不过,拖家带口南渡长江追随重建的小朝廷,绝不是为了送上门来做肥羊的。 而江南“百姓”之所以愿意支持新朝廷,很大一方面乃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土地兼并的受益者,而大同蛮子来了就要分他们的地。 尽管,大同帝国实际上并不打土豪分田地,但其国政造成的最终结果也差不多。 当此之时,新宋政权就应该旗帜鲜明地保护这些不忘前朝善政的既得利益者,以展现本国与大同帝国的本质不同。 括买官民马,劝出财助国之事朝廷可以做以救急,却不能放任军头们来做。 在收回各地税收补贴军用之前,先拆自家老子之前辛苦攒下的人间神国家底,各方绝对不会有意见,想来远在燕京的太上皇知道了,也会“甚慰”吧。 其三,置三省、枢密院赏功司。并置沿江、要郡、次要郡四十二,帅守兼都总管,守臣兼钤辖、都监。别置水军七十七将,造舟江南诸路。 又诏陕西、江南诸路帅臣团结军民,互相应援。增诸县弓手,置武尉领之。 无论是稳定内政,还是与敌国展开外交,最终目的都是保住新宋政权。 当前问题的关键是同强宋弱,双方的力量根本不成正比。 新宋政权与大同外交只是手段,自身若是没有能够保住本国利益的锋利爪牙,那就别怪别人三天两头打上门来要求割地赔款了。 对于这一点,赵构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 新宋能不能真正站稳脚跟,只有等到下一次同宋大战之后才能见分晓。 在此之前,新宋朝廷做再多的战争准备都不为过。 因而,其人这段时间除了整顿国政统合内部力量外,还继续向大同帝国展开外交攻势,以求麻痹正乾皇帝,尽可能拖延两国下一次大战爆发的时间。 还别说,当小赵官家以孝敬自己父母的名义,再次派出万俟卨前往燕京送上新宋“土产”后,两国关系终于取得了重大突破。 正乾皇帝为宋主的“孝心”所感,释放了赵构的生母宣和太后韦氏(韦氏原本封号是贤妃,赵构登基后,遥尊其为宣和太后)。 大同与大宋两国即便是屡次大战期间,也没有中止外交活动。 而且,占尽优势的大同帝国并不是一味压榨大宋,还会开出一些互惠条件。 几年下来,大宋王朝上下都适应了正乾皇帝这种极其古怪的外交原则。 此番,万俟卨能够迎回宣和太后,也没有出乎一些聪明人的预料。 想来这又是一次“互惠”外交,新宋肯定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只不过新任右正言万俟卨极其油滑,满嘴没句实诚话,没人知道其人究竟代表官家向大同出卖了哪些利益。 只有赵构自己清楚,其人真的没有出卖太多国家利益。 而且,事情也并不是像表面这样顺利。 正乾皇帝这次还是没有接见宋使,却让万俟卨给赵构带回了其人的口谕: “勿要分心,安心备战,等朕会猎荆湖”。 很明显,正乾皇帝早就窥破了小赵官家的心思,也配合了后者的表演。 但这些小手段可一,可二,却不可再三。 新宋政权还是要在军事上取得胜利,才能赢得与大同帝国正常对话的机会。 不过,徐泽这道口谕是由大同外部尚书王四亲自传给万俟卨的,两国中仅有徐、赵、王、万俟四人知道此事,这也就给小赵官家留下了可操作空间。 宣和太后回归的当日,赵构率百官出城相迎,俨然将此事当做了自己的政绩。 随后,又以贤妃潘氏生皇子赵旉,赦天下,并在邸报中大肆宣扬赵氏的接连喜讯。 接着这两大喜事,赵构终于熬过了最难的政权初创期,也彻底巩固了自己的皇位,终于可以动一动勉强凑合到一起的别扭朝廷了。 当然,这事用不着小赵官家亲自下场。 早在新宋朝廷迎回宣和太后的第二日,就有嗅觉灵敏的大臣上章, 弹劾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李纲曾以“灭国之恨未报不宜主动和谈”为由,阻止万俟卨出使大同,意欲隔绝天家亲情,其心可诛。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朝堂再起争斗,小赵官家依然采取了“留中”处置,却没有指责上章之人不顾大局云云。 聪明的朝臣们敏锐地发现到了皇帝的态度变化,纷纷上章谴责李纲的各种大逆不道行为,恨不得将大宋灭亡的全部责任全扣在其人身上。 “倒李”行动迅速升温,之前一直被李纲压得死死的黄潜善、汪伯彦二人也终于从幕后走向了台前,公开自己的“倒李”立场。 一面是元老重臣,一面是皇帝的心腹亲信,矛盾一旦公开,小赵官家必须及时做出明确表态,绝不能继续和稀泥。 当然,既然是朝堂争斗,肯定不可能真的一面倒。 有人急不可耐地冲上去疯狂乱咬李纲,以换取给皇帝做狗腿的机会,自然也有人为了江山社稷做诤臣,欲要保住刚直的李相公。 朝堂上的争斗不断升级,很快就转移到了民间。 陈东、欧阳澈等人接连上书三次,历数黄潜善、汪伯彦、张浚、杨沂中等奸臣蒙蔽圣听,隔绝内外,孤立忠良, 要求小赵官家挽留李相,罢去黄、汪,且不应偏安荆湖,应立即组建亲征行营,明确宋同不两立的政治立场。 几乎是靖康元年李纲免职事件的翻版,在小赵官家罢免李纲之后,陈东、欧阳澈等人再次组织民众伏阙上书,以让年轻的皇帝听听“民众正义的呼声”。 可惜,小赵官家确实很年轻,所以很冲动。 伏阙行动刚刚开始尚未形成规模,赵构便命御营缉拿了裹挟民意威胁自己的暴民。 当日,“语涉宫禁”的贼首陈东、欧阳澈便被斩首。 第九十九章 天下棋局落闲子 国难当头,新宋皇帝赵构不仅没有顺应民心御驾亲征夺回二圣,反而罢免忠良信用奸佞,还冤杀了“愿以身而安天下”的敢言士民。 其人如此倒行逆施,必然会对朝野人心产生极大影响。 最大的影响便是没能赶上新帝登基而官职不动的尚书右丞许翰震惊之余,自请去职,并为陈东、欧阳澈二人撰写哀辞,以这种形式表达自己对新君的极度不满。 “年轻冲动”的赵构早就受够了这帮正事不行尽扯淡的前朝老臣,也不与许相公客套,稍作挽留后便将其人打发了事。 除此之外,朝野之间的反应其实还算平淡。 不对! 在赵构接连展示逐权相、杀暴民大决心之后,新宋大臣和士民们终于意识到年轻的小赵官家和其兄长渊圣赵桓是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皇帝。 天水赵氏有多少年没有出这等不畏“民意”,说杀就杀的狠人了? 乱世当用重典,不仅是下猛药方能去沉疴痼疾,更重要的是乱世人心浮动,唯有重典相威,才能让人心重新思考浮动的代价。 自此之后,再没人因为皇帝少不更事,便敢对其指手画脚,更不敢盛气凌人地要求小赵官家该如何如何了。 赵构显然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代表什么,也很满意其效果。 其人借着这次杀鸡儆猴的震慑效果,开始大刀阔斧地整肃朝堂。 在随后的一个月内,小赵官家又接连罢免了尚书左丞吕好问、知枢密院事范讷等渊圣朝遗留下来的昏聩老臣。 并以汪伯彦进知枢密院,以知江陵府事朱胜非为尚书左丞,以太常簿张浚为殿中侍御史…… 事实证明,乱世求生的势力领袖若想做成大事,就不能受限于过去的条条框框而一味政治妥协,有时候摆明立场快刀斩乱麻,反而能收获奇效。 赵构表明了自己敢于掀桌子的强硬立场后,反而快速掌控朝堂。 新宋朝野上下也因皇帝的果决狠辣而为之一肃,很多久拖不决之事迅速得到解决。 如大宋灭亡的消息传到蜀地后,人心大乱,成都府士卒杜林趁机据郫县城自守,因形势晦暗,各地宋军只想保存实力,居然任由这反贼逍遥数月而无人能制。 但在同宋两国再次建交,新宋皇帝又铁腕整治朝堂的消息接连传至蜀地后,成都文武知道不能再犹豫了,赶紧起大兵围攻郫县逆贼。 结果,都没等到大军合围,杜林便被心腹出卖而伏诛。 又如导致临安不攻而破的神棍郭京自逃出南阳府后,一路向西南而去,沿途诈称自己有撒豆成兵之能。 待其人赶至利州路兴元府时,已经聚集了千余信众,还裹挟了一个赵宋宗室。 郭京诡称大宋气运未绝,中兴之基应在西南,乃占据通关山,欲立宗室为帝。 兴元府官员虽然不看好刚刚重生的江陵小朝廷,却也不敢陪这个超级神棍做此等掉脑袋的买卖,屡劝不听后,索性冷眼旁观其人继续装设弄鬼。 郭京得不到官府的支持,只能在通关山关起门来做“国师”,但其人所立的“数村之国”却是真实存续了几个月。 也就是说,大宋灭亡之后,其境内实际出现了两个“新宋”政权。 至少,在利州路范围内,就有一些官员就知道“两宋”并立的事实,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大宋王朝灭亡之后,各地都混乱不堪。 很多偏远地方实际处于无朝廷状态,基本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管他有几个朝廷,只要不向自己征粮要钱,就是好朝廷。 直到最近形势明朗,这种事实上的独立状态无法再继续,兴元府才派兵剿灭了有撒豆成兵之能的郭神仙。 再如被夏人接连攻城掠地的陕西诸路,也在得知新君坐稳了皇位,并置司陕府,明确表示绝不会放弃陕西后,展开了反攻,终于遏制住了夏军咄咄逼人之势。 形势逐渐好转,赵构再接再厉,采用户部尚书张悫之议,废漕运直达法,复用旧法转般仓,由发运司官分认逐季地分,各行检察催促。 眼见朝廷动了真格,一些地方官员也“终于”完成了“国难税”催缴和押解。 有了钱粮,才能着手整治军队。 小赵官家乃以张悫为同知枢密院事,并颁布了新军制: 凡师行卤掠违节制者死,临陈先奔者族,败军者诛,全队一军危急而它军不救者刑主将,余如军法从事。 没过几日,其人又诏诸地抽调兵马八月份赶至行在,后期者必诛。 别管这些措辞极为严厉的诏令能不能真兑现,至少朝廷不需要再小心捧着这些丘八们,可以说狠话了。 在赵构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新宋政权终于度过了最危险的初创期,内政逐步走向正轨,军队整肃也打开了缺口,全国上下都在积极应对未来的立国之战。 这段时间,北面的大同帝国也没有闲着,同样在抓紧时间消化新扩张但领土,并积极做着新的战争准备。 最先完成扩张,并结束大规模治安战的是淮南两路。 其地之前就被共建会渗透得相当厉害,大战开始后,同军兵分三路攻城拔寨,对各地的军事扫荡相对来说也最彻底。 随着共建会基层组织搭建,并完成比较深入的重新编户后,赵宋遗留下来的匪盗、溃兵便再难在几乎没有高山密林可以躲藏的淮南地区立足。 第一阶段初见成效后,大同淮南巡抚使司再接再厉,开始推行以土地政策为核心的社会改革,此举却遭到了真、扬等繁华州县的守旧势力强烈抵制。 只是,大同帝国如今消化新占领区的政策和经验已经非常丰富,只要不是盲目扩张,配套力量也能及时到位,绝不会被任何形势的抵抗难倒。 在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面前,这些螳臂当车者连仅仅掀起了一点小小的浪花,就被大同帝国的专政铁拳砸得粉碎。 而在两浙路,第六军关胜部的进展也不太顺利。 兵部虽然早就给了关胜第六军的编制,但其部驻守在距离本土千里之外的飞地明州,补给不便,实际员额很少。 直到第二次讨宋之战前,第六军仅落实了两个师加一个营的兵额。 其实,以这些兵力击败孱弱混乱的两浙各地宋军,基本没有难度。 但同宋两国当治政基础相差天壤,要想在战后切实掌控全路两府十二州七十九县,并挡住宋军随后的反扑,仅靠这点人显然不够。 方腊之乱后,不仅宋廷明显加强了对两浙路的控制,其地士绅阶层出于自身利益和安全考虑,也加紧了对底层泥腿子的经济和思想管控。 特别是将造反起家的徐泽和前些年杀人如麻的方腊相提并论,对没有亲眼见识过同军行事的底层百姓来说迷惑性极大。 除了深受同军影响的明、越、杭、秀四州外,其余各地要想再建一套基层组织并彻底消化,同军要做的工作就多了去。 这也是第二次讨宋之战进入尾声时,徐泽命兵部增援第六军两个师的主要原因。 不过,既然早些年借方腊之乱播下了火种,自然不会真的被反动势力彻底扑灭。 当鲁智深率军攻入睦洲后,徽州(即原歙州,方腊之乱平定后改此名)本已销声匿迹数年的方腊残党庞万春部再次举旗,迅速攻陷绩溪、歙县、休宁等县。 随即,其人又主动迎接同军入境,并自愿接受整编。 总体来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两浙路的反动势力虽然顽固且极其狡猾,善于忽悠底层百姓。 但只要大同的社会基层组织顺利铺开,让饱受压迫的底层百姓看到大同完全不是赵宋官府宣扬的那样后,他们反而会在很短时间内转化为最坚定的支持者。 相对而言,只在几个关键节点爆发有限战斗的京西两路情况反而要复杂得多。 不管是赵宋守旧势力的总巢穴河南府,还是地处深山之中交通极其不便的金、均、房等州,都是大同短期内难以消化的硬骨头。 不过,正乾皇帝最重积累,且正当壮年,有足够的耐心打天下,更有耐心治天下。 其人给新任京西南、北路巡抚使龚孝序的指示便是基础建设优先,五年之内逐步完成治下社会改革,勿需急躁。 大同的国政向来是对事不对人,只要切实掌握了社会底层,再从决定一切经济基础的“生产资料”入手,就能以堂堂之政碾压一切魑魅魍魉。 其实,最先提出以数年时间逐步消化京西两路的大臣,正是龚孝序本人。 其人无论资历还是威望,皆是少数排在赵遹之后的大臣,有望冲击首任内阁总理之职,因而前段时间非常活跃,频频上书,所献治国之策也颇得帝心。 于是,正乾皇帝便委其以京西两路巡抚使的重任。 龚孝序求仁得仁,再次获得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也终于从差点冲昏头脑的宰相梦中醒了过来——皇帝陛下根本没有彻底放权的打算。 尽管大同帝国内阁的编制这几年一直在稳步扩大,分管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却依然摆脱不了其是秘书机构的性质,离真正的执政机构还差得很远。 而从皇帝对自己和宗泽、张叔夜等人的调整来看,“内阁总理”一职怕是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只能是功勋文臣逝世后的追赠,而非在世时的实授。 龚巡抚甚至有种直觉,就算很多年后内阁总理之职改为实授,恐怕也不是汉唐那种大权在握就敢公开要求皇帝“垂拱而治”的真宰相。 因为,当绝大部分人的眼光都盯在热门的内阁上时,大同建国后才成立的冷门机构共建总会却已经开始有效运转了。 皇帝陛下频繁行幸治下,除了关注各地民生和文武官员履职情况外,还经常实地了解共建总会提出的各种意见和建议。 不仅如此,皇帝还有很多超乎常人想象的精妙操作。 比如,去年皇帝就改组了宣部之下的邸报系统为专门的机构“新闻署”,并开始发行《大同旬报》。 顾名思义,《大同旬报》每旬一发,有内刊和公众版两个版本。 内刊重在发行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有关政治情报,和前朝邸报差别不大。 公众版则向百姓公开发行,较内刊的版面更多。 除了发布皇帝谕旨和重要官僚调整等非涉密政治信息外,还发布各种时政要闻。 诸如黄河顺利度过凌汛期、京东冬小麦长势喜人、高丽国主遣使为天子贺寿、金国上京道白灾严重、宋国荆湖北路民乱不息、夏国请求增加粮食贸易配额等等。 如果说以上这些还算是传统邸报内容拓展的话,那新增的连载作品《江山如画》则是彻底的创新。 《江山如画》明显模仿了正乾皇帝早年所撰的《徐霞客游记》,采取游记的形式,从梁山开始,追寻正乾皇帝征战天下的步伐,逐期介绍大同帝国的如画江山。 同时,还穿插了诸如“同舟炉与正乾烤鸡”“阮司首沧海博浪”“张将军澎湖取奇珍”“高丽王室重金求取武大郎面点配方”之类的传奇故事。 这种全新的文艺题材,配合《大同旬报》的公开发行,极易引起民众的热捧,仅仅过了三期,发行量便开始暴增。 而在六期之后,《大同旬报》又增加了一个商品交易信息专栏,就更出人意料了。 投放之后的效果也出奇的好,为了争强一个“广告位”,众多商家竞价都杀红了眼。 这下,很多关注时政的人也都反应过来了,办报不仅等于掌握舆论喉舌,还是能够获利的绝佳行当。 当即有人打听民间可否办报,如何办报? 还别说,新闻署真有计划,如大同还在“试行”的大同银行一样:试点期间,民间严禁办报! 正乾皇帝总能推陈出新,不断刷新臣子们的认知,很多人都知道皇帝心中有盘很大的棋,但至今没人能够真正看懂陛下的具体布局。 内阁、共建总会,还有事实上独立于政务系统之外的监部和法部,再加上新闻署,皇帝陛下究竟要做什么呢? 第一百章 立国之战提前来临 大同帝国和新宋政权实际并没有签订任何旨在停战的合约,但在同军第六军全取两浙路之后,便停止了继续攻城掠地,互为仇敌的两国由此休战数月之久。 虚假的和平表象下面,隐藏的是双方都在抓紧点滴时间,凝聚或压榨内部力量,以应对下一次的正面对决。 处于战区的两国百姓能清醒感觉到战争的脚步从未远去,只是更加沉重而已。 赵构在于黄潜善、张浚等大臣分析正乾皇帝的用兵习惯后,得出了两国战火再起的时间应该在冬春之交农闲时节的结论。 留给新宋政权的备战时间并不多,每一天都格外珍贵,每多准备一个月都能多一分底气。 但时间进入到新宋建炎元年的九月上旬,一场意外的兵变打破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让本该几个月后才开启的大战有了提前来临的风险。 实际上,早在大宋王朝屡战屡败颓势尽显时,就已经失去了对地方的有效掌控。 各地兵变、民乱四起,一州之力就能平定的小规模动乱就不用说了,调动数州甚至一路力量都不能平息的大乱每年就有好几起。 福建路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兵变,去年下半年就曾发生过一次。 而且,规模还相当大,必须朝廷出兵才能平定。 彼时,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大同即将再次伐宋。 为了稳住本国后方,大宋渊圣皇帝赵桓急调制置使刘韐入闽平乱。 结果,刘制置使行动迟缓,错过了之后的两国大战,直至临安城被攻破大宋都灭亡了,其人才堪堪平定福建的动乱。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行动迟缓也有迟缓的好处。 至少,等到新宋朝廷建立后,偏远的福建路便有一支经过平乱战火考验的可战之兵,可以用来应对各种复杂的情况。 实际上,“复杂的情况”早就出现了。 当大同第四军、第五军兵分数路,高歌猛进,接连拿下京西和淮南四路时,在江南明州潜伏了数年之久的关胜也没闲着。 其人兵出越州,攻取杭州后,继续挥军北上,接连攻陷秀、苏两州,展现出将要全取两浙路的决心。 为防范同军突破两浙并继续席卷整个江南,赵构急调从两淮退下来的折彦质等人进军常州,以期阻挡关胜西进的步伐。 同时,其人又命福建路兵马北上,进驻两浙路南部的处、温两州,做出威胁同军后路之态,以牵制关胜的行动。 关胜腹背受敌,又考虑到攻下容易治理难的客观形势,乃决定暂缓扩张的步伐,转而集中精力消化已占领区。 直到兵部增援的两个师到达苏、杭两州,其人这才对常州展开进攻。 彼时,折彦质收拢的兵马已经有数万之众,主干却是从淮南两路退下来的溃兵。 其部战后休整的时间严重不足,就被再次拉上战场,士气极度低下。 靠这样的军队防守要害,一旦防线上某个点被攻破,很有可能形成雪崩式的溃败。 由此,折彦质也不敢与同军硬碰。 眼见同军大规模西进,其人立即放弃常州,退入江南东路的江宁府固守。 关胜紧随其后,轻取常、润两州,大同帝国的版图在长江下游终于连成了一片,进退更加从容。 关胜一面亲自率军驻守润州,以继续压制折彦质部宋军。 一面命鲁智深、王英、朱言等人分兵攻取两浙路剩余州县。 福建兵马由威胁敌后的轻松伙计,变成了孤军深入即将硬撼同军的艰苦战斗,自然是赶紧撒丫子跑路。 其部仓惶退到建州境内,犹自提心吊胆,生怕同军跨境来报复。 幸好,即位不久的小赵官家听取了枢密使汪伯彦的意见,遣使入同寻求政治支持,而关胜在全取两浙路后也停止扩张开始消化占领区。 同宋两国不和而和,福建路宋军应战未战,算是比较顺利的局面。 可问题就出在这次劳而无功的进军上。 按照大宋王朝的旧规矩,军队就算虽然没有真刀实枪地打过仗,但担惊受怕一场,朝廷也应该及时开出“御甲钱”犒赏为国受到惊吓的军士。 新宋朝廷初创,财政上极度拮据,逼得小赵官家都开始拆神霄宫里自家老子长生大帝君的神像换钱了,哪里还拿得出“御甲钱”来劳军? 国家窘迫至此,真正提着脑袋和同军拼过命的淮南、京西等地兵马都还欠着“御甲钱”呢,朝廷怎么可能给全程未发一矢的福建军卒发这个钱? 皇帝有皇帝的难处,丘八也有丘八的原则。 世上可有要人卖命却不发钱的道理? 朝廷给不出这个钱,那就由建州官府出,不给咱就闹! 龙图阁直学士知福州事张动担心搞出大事,只能亲自出面劝慰军卒。 可惜,其人低声下气好话说尽,丘八们就是任死理——爷爷们眼皮浅,就是要现钱,其他的都不好使! 福建本就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穷鄙之所,税收在江南诸路中处于垫底的存在。 去年,福建兵变,制置使刘韐临危受命,仅率两营禁军便进入了闽地。 刘相公不是撒豆成兵的郭神仙,手中没有大军,再会打仗也白搭。 朝廷一再催逼,为了尽快平定动乱,其人也只有祭出“撒钱大法”,几乎掏空了福建的常平仓,才堪堪平定这次动乱。 时间仅仅过去几个月,建州的钱库如今空得都能跑耗子了,哪里还有什么现钱? 为了自己的富贵和安危,张知州只能向丘八们许诺秋收以后,以本州税钱补赏御甲钱,这才勉强稳住了就要造反的兵爷爷们。 谁知道小赵官家如此急切,才借大同之力稳住朝堂,便又恢复转般仓法,逐人员分地段划任务要求地方纳粮,极大压缩了地方官员的可操作空间。 秋粮刚刚征收上来,就直接运往江陵府,根本不给张动换钱安抚士卒的机会。 承诺的赏钱再次飞了,被官老爷一耍再耍的兵卒们终于爆发了。 九月初二,建州兵马大阅,军校张员等人突然发难,活捉知建州事张动,杀死福建路转运副使毛奎、判官曾伃等人。 叛军随即据建州治所建安县城自守,并括城中百姓之财,又搜刮就近的武仙银场、大同山银场等地以做军费。 福建路治所福州紧挨建州,同军拿下两浙路后,又变成了对同作战的第一线,日常战备制度落实得还比较好。 得知建州兵变的消息,提举福建路常平公事陈桷檄、朝请郎王淮等人立即率土军射士前去讨伐。 可惜,还是失了先机,乱军手中有了钱粮,已经站稳了脚跟。 陈桷檄连续组织了两次进攻,都被乱军打退,只能传檄福建路,要求各州府兵马速来建州剿贼。 而张员等人作乱之后,已经没有了退路,自不会坐以待毙。 张员则威胁陈提举赶紧退兵,若是苦苦相逼,他就投降大同,引同军入住福建。 当然,其人也不傻。 同军军纪严明,真要是引同军入闽,跟着闹饷的底层士卒还有机会重新博富贵,他这种带头杀上官的旧军头绝对落不到好。 福建路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且宗族势力强大,民风极其彪悍。 即便以同军的战力,想要硬取福建,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若是建州乱军主动开门迎同入闽,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强行攻下建州并挡住同军随后进攻的把握,陈桷檄也不敢逼迫张员太甚。 至此,福建路形势已经脱离了其人的掌控。 陈提举只能退入南剑州剑浦县境内,以求暂时稳住张动。 并立即派快马入江陵,请朝廷决断。 江陵府,新宋政权行在。 上个月,根据小赵官家的诏令,各地抽调精兵陆续赶赴行在,充实了一直只有空架子的皇帝御营,总计三万二千余人,正在进行紧张的整训。 随着各路、州秋粮源源不断转运江陵,有兵又有粮的新宋朝廷终于有了一定的自保力和威慑力,不会再听到了某处爆发民乱的消息就一惊一乍。 结果,形势刚刚有点起色,福建路兵变的消息就传到了江陵,顿时又乱了。 福建路不比两浙路,虽然与江陵府的直线距离更近一些,实际的交通状况却远不及后者方便。 时隔不到一年,其地再次发生兵变,平定起来很不容易,但乱兵即便坐大,要想威胁到行在的安全,也基本不可能。 问题出在兵变的位置,太敏感了! 站的角度不一样,考虑的问题也不一样。 在赵构等人看来,同军若是真趁建州兵变之机攻入福建路,反而是好事。 不比打下来就能立即获得战争潜力的两浙、江南、荆湖和蜀地诸路,地形复杂出产还少的福建路简直是“负资产”。 无论是谁,要想打下并有效治理福建路,都至少需要数年之功。 同宋两国的国境线漫长且犬牙交错,大同帝国不管是从哪个方向发起大战,都要比先取福建路强得多。 摆在新宋君臣面前的最大问题是,建州兵变会不会提前引爆“本该”数月之后才开始的两国大战? 赵构的智囊汪伯彦、黄潜善、张悫、张浚等人合议后,认为很有可能。 大同第一次讨宋之战的引爆点是仙源县孔氏之乱,第二次则是光州李成之乱。 每一次,同军都是打着“安靖地方”的旗号,果断出兵动乱地区,轻易撕开大宋的防御体系,顺势取下一路或数路之地。 并在战争中搅乱大宋的兵力部署,营造大战已经来临的压抑气氛,使得本就惧同的宋军神经高度紧张。 然后,大同帝国便以一路精锐兵马凿穿宋军层层防御,直取大宋的要害。 同军的这种战术实际早已成型,当年的京东李子义之乱如此,其后的大名府之战亦是如此,再后来的河东之战还是如此。 偏偏同宋两军的战力相差实在太大,宋军屡战屡败越打越怂,又不断强化了同军这种战术的效果,自己太弱就别怪别人一招鲜吃遍天。 黄潜善等人认为,这一次,大同帝国十有八九还会利用建州兵乱出兵福建,搅乱新宋的兵力部署,然后,重复以上简单粗暴的战术。 提前“破解”了敌人的战术,可不可以将计就计打一个翻身仗? 当然可以! 几个月前,尚是大宋康王的赵构被同军三路大军狂追数百里,连涉五条大河都没能摆脱追兵,沿途试图阻截的宋军尽皆被击溃。 危急关头,荆湖路宣抚使司勾当公事韩世忠趁同军半渡汉水时果断出击,便打出了宋军这些年来对同军首次“大捷”。 赵构敢于再续已经灭亡的大宋社稷,当然不会缺少逆天下大势而为的英雄气。 其人也很想留在长江北岸的江陵府,以身为饵,誓死不退,拼命拖住同军主力的进攻。 同时,从容调度指挥各地兵马反击同军,积小胜为大胜,堂堂正正打赢这场新宋王朝的立国之战。 可惜,现实太残酷。 汉水大捷充满了各种巧合,极难复制,且前面的“诱敌深入”过程实在凶险无比,以至于当事者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这段恐怖的经历。 大战很有可能会提前来临,才完成集结的御营兵马训练却严重不足。 莫说留在长江以北防守江陵的数万军队挡不住同军,便是将全国纸面上的数十万大军都集中到江陵府,也肯定承受不住同军的全力一击。 当此之时,逞英雄一味蛮干的结果,便是行在被敌人的精兵一波拿下,立国才几个月的新宋直接被扑灭。 或者,临到打不赢时才仓惶渡江? 然后重复蔡州的故事,被同军狂追数千里,等到下一个韩世忠再次神兵天降,救皇帝于水火? 哪怕皇帝最终能够侥幸逃出同军的追击,也会在亡命狂奔中丢掉朝廷百官,丢掉其人之前拿命拼来的些许人望。 所以,小赵官家意识到同宋大战即将再起后,立即全力备战。 第一步,乃是命门下侍郎权兼中书侍郎汪伯彦护送宣和太后赶往荆湖南路治所潭州。 第一百零一章 声东击西取福建 在提举福建路常平公事陈桷檄等人的焦急等待中,新宋朝廷终于做出了建州兵变的应对动作:以签书枢密院事刘韐为福建路宣抚使。 等年逾六旬的刘宣抚匆匆赶到南剑州接替陈桷檄执掌平乱兵马,时间已经到了建炎元年的十月份。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叛将张员也没闲着。 其人利用建州地理上相对封闭的优势,先后拿下建安、建阳、浦城、松溪等县,并裹挟青壮为伍,对外宣称已有有数万大军,叫嚣即将反攻南剑州。 不过,别看此贼叫得这么凶,却是不足为虑。 朝廷给了他那么长的时间,张员都缩在建州不敢打出来,基本已经废了。 刘韐的注意力放在紧挨建州的两浙路同军身上。 摆在其人面前的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关胜暂时还没有派兵攻入福建路,坏消息是大同帝国已经知道建州发生了兵乱,并且有所行动了。 早在十天前,大同两浙路巡抚使郭易简就已经遣使入福州,询问建州兵变的情况。 同使还警告福建方面若是迟迟平定不了动乱,没本事保境安民的话,那就自觉请同军接手建州,避免边地百姓再受兵乱之苦。 去年大同灭宋之战的爆发源就是久拖未平的光州李成之乱,今年又是如此。 尽管到目前为止,福建方面还没有发现同军的斥候越境侦查等大战将起的迹象,但没有任何人敢无视来自大同帝国的警告。 建州之乱再拖下去,恐怕真的会引来同军进攻。 其实,大同帝国会因为什么借口出兵福建并不重要。 在国际关系中,“弱”就是原罪。 同强宋弱的国际形势就决定了正处于高速扩张期的大同必然会灭宋。 更何况,新宋政权虽然已经与大同帝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但二者并达成任何形势的停战和约。 现在离正乾皇帝发布旨在灭宋的《讨宋檄文》还不到一年时间,两国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关系。 不需要任何借口就随便攻打对方,才是同宋两国应该做得事,双方打着打着就突然停战了才是真正的诡异。 新宋小赵官家也很清楚这一点,其人遣老刘相公宣抚福建时,就明确交待了: 尽量不要给大同帝国制造出兵福建的口实,若实在做不到这一点,则尽力拖住同军在福建路的行动。 赵构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在下半句,就是要刘宣抚在福建路拖住同军,以为朝廷分担战争压力,争取更多的备战时间。 但他毕竟是统御万民的皇帝,不可能公开说出要主动引敌入室,放弃福建百姓,拖垮同军之类的混账话。 刘韐并不是习惯说话直来直去的武将,而是正儿八经的文臣。 其人哲宗元佑九年(公元1094年)进士及第,出仕三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层打转,庶务经验极为丰富。 宣和五年,刘韐曾知建州,随后改知福州,去年又入闽平乱,对福建路的情况非常熟悉,且军政皆通,确实是为小赵官家执行此任务的不二人选。 其人再次临危受命宣抚闽地,陛辞时向皇帝做了“至少守住福建一年以上”的保证,心里却是很不看好朝廷的谋划。 同宋两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宋人不仅在战争中逐渐掌握了一些同军的用兵规律,也在两国交往中渐渐了解到明显有别于宋制的大同国政。 大同帝国拿下两浙路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以其国官府治理基层的恐怖能力,应该早就稳住了地方,差不多有余力继续扩张了。 至少,抽出部分两浙兵马拿下建州肯定没有问题。 这正是刘韐“至少守住福建一年以上”的底气所在,也是其人担心的地方。 大同帝国只需要分出偏师的偏师就能拿下建州,干嘛还要从其国内增兵两浙路,影响即将开始的两国大战? 实际上,其人在陛辞时,就已经向小赵官家阐述了以福建路拖住同军的战略存在巨大漏洞,朝廷可能会两头落不着。 但皇帝却不置可否,坚持要刘韐宣抚福建,也没有改变交给其人的任务。 并不是赵构死脑筋,就知道幻想同军不知变通只知道复制成功的战例战术。 而是同强宋弱,战略主动的大同帝国可以随便选择出兵的方向和规模,被动应战的新宋政权则完全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上。 新宋朝廷除了交给宣抚福建路的刘韐一叠空白官凭文书告身外,再没有派出一兵一卒随行,后续的增援更是不用想。 也就是说,赵构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必然不可能成为同宋主战场的福建路,以将有限的力量集中起来应对两国大战。 福建路能不能守住,能守多久,都只能靠刘宣抚个人的努力了。 重任在肩,刘韐到达南剑州的当天,当天便从陈桷檄手中接过福建军政大权,随即派信使入建州,向叛将张员送交自己的亲笔信。 其人带着朝廷的招安诚意而来,给了叛军两个选择: 其一,叛军全员调出福建路,前往江南西路江州驻守,张员可授统制之职,其余叛军头目等皆有官差。 其二,授张员知兴化军事之职,为显示朝廷的诚意并打消叛军的顾虑,特准许其人带走三百亲兵自保,其余叛军则要打散并开出建州接受整编。 形势危急,容不得刘宣抚与叛军慢慢黏糊,其人只给了叛将张员三天的考虑时间。 收到刘韐的亲笔信,张员就知道朝廷动真格了。 继续对抗,还是接受招安,抑或真的投靠大同,必须在三天内做出选择。 其实,摆在其人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接受招安。 移镇江州看起来还能继续抓住军队掌控自己的命运,却是个大陷进。 朝廷不给钱就杀官造反的叛军自然没有什么“忠诚度”可言,这些乌合之众之“团结”起来对抗朝廷,只是兵变后迫不得已的抱团求生而已。 张员也只是勉强能够服众的叛军头目,并没有绝对的威望。 真要离开熟悉的建州,前往江州前线为朝廷继续做炮灰,上层头目还能逐一说服,绝大部分的底层士卒却肯定不会依。 其人若是坚持这么做,都不用走到江州,估计还没出建州,就有人割了他的脑袋找刘宣抚领赏。 投靠大同帝国也不可取,拼着掉脑袋的风险搞出这么大的事,却换不来大富贵,傻子才会这么干。 张员若是有意投靠大同,早就投靠了,哪里还要磨蹭到现在? 继续对抗更不用想,张员窝在建州白白浪费这么长时间都不敢打出来,更没信心在熟悉福建军政事务的刘宣抚手下走一遭。 所以,摆在其人面前的选择就只剩下接受招安,前往兴化军就职知军一个选择。 实话说,这个选择并不算差。 杀人放火受招安乃是大宋底层人士博出身的常规操作,做得好还能得善终。 但杀人也不能乱杀,张员当日没能控制住兵变的形势,乱兵当场杀死了福建路转运副使毛奎、判官曾伃等人朝廷命官,这就有些过了。 要想事后不被朝廷清算,就必须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 只选三百人赴任,显然太少,靠这点人掌控兴化军三县都非常困难,更别说刘韐老鬼事后翻脸怎么办? 侥幸心理绝对不能有。 张员乃向刘宣抚表示自己愿意前往兴化军继续为国效力,但兄弟们本来就因为朝廷没信用欠钱不发才闹事,现在也不敢相信朝廷的任何承诺。 刘相公若有心招安,则让当日闹事的老兄弟自行选择接受整编还是去兴化军。 兵变当日,建州士兵大阅,现场的士兵有近三千人。 真正闹事的肯定只是其中一部分,但张员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这些人都随他走,刘韐自然不可能接受这个条件。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也是招安的常规套路。 信使飞奔来往,双方不断砍价,关于招安的条件逐渐达成了共识: 知兴华军条件不变,刘韐允许张员带八百人赴任,而后者则需要稳住其余叛军,确保刘宣抚顺利接收建州。 眼见招安就要成功了,叛军小头目宋博趁张员调动心腹人马时的混乱,以“张员要卖兄弟们换富贵”为口号突然发难。 双方混战一阵,各自死伤几十人后又迅速分开。 张员占据建安城东,宋博占据城西,紧张对峙。 事发突然,两人手中掌控的军队都有限,为增加胜算,各自许诺加威胁,待到说服城中处于混乱中的军队加入本方再开战。 当日晚,双方还没有分出胜负,刘韐就亲自引兵杀到建安城下。 原来,刘宣抚根本就没有满足张员招安条件的打算,之前限定三天时间招安时间,却故意分化叛军,就是为了引其内斗。 宋博眼见官兵杀到,自知中计,索性主动引刘韐入城。 其余叛军见大势已去,也尽皆投降。 张员自知刘韐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当即命人放火烧城,以期阻挡官军的进攻。 其人则趁着城中混乱,孤身一人易装出了城。 到次日下午,张员逃入两浙路衢州境内,为同军斥候所捕。 而用计顺利拿下了建州,福建路宣抚使刘韐却愁眉不展。 此次兵变的贼首最后下落不明,刘相公倒是不太在意。 张员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本事,在乱军中的号召力也不是很强,跑了就跑了。 当务之急是整编叛军,赶紧恢复被张员破坏的建州社会秩序。 这两件事并不是很复杂,却需要时间,还得在建州留下相当数量的兵马镇守维稳。 现在的问题是同军随时都能打过来,刘韐必须重新调整福建路的兵力部署,不能将过多的兵力浪费在建州。 没错。 拿下建安城后,刘宣抚立即审问了几个叛军头目,重点是这段时间同军斥候进入建州的频率变化。 依据审讯的结果,刘韐得出了一个令他头疼不已的结论: 同军确实有可能会借建州兵变之机出兵福建,但其突破点却未必是兵荒马乱的建州,还有可能是紧挨建州的福建路首府福州! 刘韐不愧为熟悉福建路情况的帅臣,其人对同军动向的判断极为准确。 建州兵变平定的第四日,同军第六军庞万春率四个营的兵马由温州平阳县南下,攻入福州境内。 之前,为了平定兵变,提举福建路常平公事陈桷檄从福州带走了不少兵马,并将剩余的兵马收缩到福州治所闽县和侯官(双附郭县)城内。 福州最北端的长溪县仅有紧急招募的三百本地射士守护,仅能勉强维持城中秩序,根本没法抵挡同军的进攻。 同军尚未完全展开阵型,仅仅是庞万春一箭射落了城墙上的大旗,惶恐的长溪县守军便开城投了降。 兵不血刃便拿下了长溪,庞万春继续向南突破。 但其部并没有完成快速突破到闽县城下的目标,在关隶镇西南的仙游山,庞万春部遭遇到了宋军近三千人的阻截。 宋军占据有利地形,且提前扎下了数个互为支援的硬寨。 庞万春亲自带队冲了两次,都没能打开缺口,只能退到关隶镇与宋军对峙。 收到仙游山传来的军情,坐镇福州的刘韐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将注意力转到还没有真正安稳下来的建州方向——同军兵力充足,完全可以多线同时进攻。 其人这一次又猜对了。 同军确实多线进攻,但新的攻击方向却不是建州。 而是来自海上! 当大同靖海舰队舰首张顺统率的联合舰队经澎湖中转,由南面出人意料地杀入泉州港外时,泉州守军几无准备。 丢掉第一大港明州港后,大宋王朝加大了对福州和泉州港口的投入,泉州港便编制有一个将的水军。 但由于同军的突然袭击,仅有四艘战船收到预警后人员及时到位出港。 等驶出港口的宋军看清了同军舰队的庞大规模,当即便降了帆——投降。 拥有大量福建籍骨干组成的“海东混编营”顺利登陆,当天便攻下了泉州治所晋江县。 次日,张顺带着舰队继续北上,炮轰福州港…… 第一百零二章 钟相洞庭擒赵构 同军陆海并进大举进攻福建的紧急军情送至江陵时,新宋朝廷正在为如何应对即将开始的大战而争吵不休。 进入十月份之后,京西南路襄州、郢州两地的同军斥候就频繁越过边境,加大了对荆湖路宋军的侦查和袭扰力度。 而宋军探马冒险出境侦查,也发现了同军正在向南面大规模集结的种种迹象。 很明显,经过大半年时间的休整,大同帝国已经初步消化了京西、淮南四路,即将掀起第二次灭宋之战。 敌人的用兵战略,也没有出乎新宋君臣之前的预料。 应该还是先利用热点问题开战,以在战争中调动宋军的兵力部署,再集中精锐兵马直捣新宋中枢的老套路。 现在的问题是大战将起,新宋政权的备战工作却严重不足。 两个月前,枢密院综合各地上报的数据,得出全国现有兵马计二百二十六将,总兵力六十三万七千五百人的结论。 这个数据明显注水严重,绝对不能当真。 就算是真的,也不能指望拿他们与兵马总数更少的同军对抗。 新宋军队的主体是被收编的溃兵、义军和盗匪,兵源杂乱、整训不足、甲械不全号令不熟,战斗力成疑,只比乌合之众稍微好一点点。 这样的军队,也就勉强打一打小规模的袭扰战。 要想组织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大会战,莫说打不打得赢,仅仅是统一指挥的问题,就能难到一众将帅。 新宋、旧宋虽然都是宋,但已经灭亡的王朝重新建立哪有那么容易? 即便有大同正乾皇帝故意放水,重建了大半年的新宋朝廷也才勉强压制住内部的混乱,现在的家底太薄,实在承受不起再次大战的失败。 尤其是刚刚有点规模的御营兵马,更是新宋朝廷稳定统治的关键。 若是轻易消耗在战争中,朝廷将再次失去对地方的掌控,甚至彻底沦为摆设。 考虑到这些现实困难,黄潜善等大臣建议赵构主动放弃江陵,将行在转移至长江以南,尽力避免与同军拼消耗。 而后,利用长江以南水网纵横,很多地区不利于同军骑兵和炮兵大规模展开的地形特点,与其慢慢周旋。 待熬过了大同的这一波攻击,朝廷再聚集力量反攻江北。 客观上讲,黄潜善等人的建议比较符合新宋政权的现实,乃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放弃江北的主张却受到了很多大臣的强烈反对。 上个月,宰相汪伯彦护送宣和太后前往潭州,就有不少大臣弹劾汪伯彦、黄潜善等奸臣贪生怕死,蒙蔽圣听,枉为宰执。 好在赵构驱逐李纲、斩首陈东等人的威慑力还在,倒是没人张口就喊打喊杀。 但反对南渡,要求皇帝坚守江北与大同拼正面的态度却是极为坚决。 聪明人一切违背常理的言行背后,肯定有利益关联。 这些大臣之所以知道江陵很难守住,仍要坚决反对朝廷南渡,乃是因为他们绝大部分就是江北之人,或者在江北有自己的利益。 朝廷只要还守着江陵,就有北伐中原,收复故土的希望。 可一旦南渡,新宋将彻底沦为割据政权,再难恢复雄心。 赵构能当上皇帝重建大宋,只是因为其人能勉强凝聚所有既得利益者的人心。 但你一面高喊“迎二圣,复故土”的政治口号欺骗不忘故土的忠臣义士,一面还没有开战就想着逃跑,算怎么回事? 小赵官家通过对同外交才站稳脚跟,自然不能支持放弃江陵。 甚至,为了表达“迎二圣,复故土”的决心,证明自己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其人还得有意打压“逃跑派”。 皇帝拉偏架的结果,便是以黄潜善为首的“逃跑派”虽然更加有理有据,却被占据大义的“主战派”骂得狗血喷头。 不过,赵构到底不是没有主见和决断力的赵桓。 明修栈道不成,那就暗渡陈仓。 如:以龙图阁直学士钱伯言知潭州、以直秘阁王圭为江南西路招抚判官,遣兵部员外郎江端友等抚谕湖、广、江、陕诸路,及体访官吏贪廉、军民利病。 表面看是“打压”这些建议南渡的大臣,却是将他们发配到长江以南筹备钱粮、招募军队、安抚百姓,其实就是为南渡做退路。 而对“信用”的主战派,则委以前线督战的重任。 如:以起居舍人唐重督荆门军,以监察御史张所督潜江,以荆湖北路经制副使傅亮督复州,等等。 求战者得战,全部顶到前线去。 如此,不到半月时间,本就没有编满的新宋朝堂竟然去了小半大臣,小赵官家的耳根顿时清净了不少。 其人又命枢密使黄潜善亲自督办,命御营官兵搜集沿江所有船只,尽皆集中到宜都、松滋、江陵、公安等地严加看管,随时准备“支援前线”。 在新宋君臣紧张备战中,时间匆匆来到十月下旬,同军第七军由襄州、郢州两地同时攻入荆湖北路,宣告新一轮的同宋大战正式开始。 荆(江陵)襄(襄州)一体,襄州、郢州居高临下,处于沮水、漳水、汉水上游,同军顺水直下攻打江陵,兵力和物资投送都非常容易。 尽管有主战的大臣亲临一线督战,新宋军队的作战意志明显要强于旧宋禁军,但在同军的猛烈进攻下,前线各寨堡仍是在短时间内相继告破。 开战仅两天,岳飞便将战线推进到了长林和潜江两县的防御外围。 无论是长林还是潜江,距离江陵皆只有两百余里,这两地一旦被攻破,同军的骑兵都能在一日内推进到江陵城下。 江陵过于靠近大同边境,缺乏防御纵深的弊端在此战中尽显无疑。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该考虑如何增援前线以扛住同军的攻击了,而是赶紧将忠于朝廷但的军民撤到长江以南。 要知道,江陵城内外不仅有行在数量庞大的朝廷官员和御营大军,还有包含他们亲属在内的南逃百姓数万人。 即便朝廷提前搜集了大批江船在江陵和公安等地,可想要在短时间内将数量如此庞大的人员全部运过长江,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实际上,早在同军突破荆门乐乡镇防线时,之前还在叫嚣“绝不后退”的朝臣们就已经慌了神,转而劝说官家以江山社稷为重,赶紧渡江。 反倒是赵构以“不负前线将士”为名,一再强调自己要坚守江陵,死活不肯撤退。 当然,小赵官家虽然年轻气盛,不愿丢下忠勇的将士们私自跑路,却也知道百姓乃是国之根本,其人当天就下令黄潜善组织船队运送惊恐万状的百姓渡江。 一时间,江陵附近的长江水面千帆尽展,众多由京西两路逃至此处的百姓挥泪登船,前往此生都有可能再不会回来的江南诸地重置家业。 众多的渡船之中,有一艘护卫众多的四车战船格外引人注目,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船上护送的正是潘贤妃和皇子赵旉等贵人。 不过,小赵官家的“仁义秀”仅仅持续了一天时间,便因为同军狂飙猛进,前线不断告急而被其人丢到了一边。 赵构起初还能勉强镇定,命黄潜善腾出所有大船运送前营将士和部分官员渡江,其人留下来为众人殿后。 可是,只过了半天时间,同军攻上长林县北城墙的紧急军情送来,其人就再也装不下去了,当即登上快船跑路。 为防止同军利用俘获江船后渡江追击自己,赵构临行前下令焚毁所有小船。 黄昏时分,无数百姓携老扶幼赶至江边,却见官兵将小船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随即又登上大船杨帆而去。 百姓绝望的哭声随着北风传到数里之外的长江南岸,闻者无不落泪。 而远在两百里之外的长林和潜江,深入前线督战的张所、唐重等大臣却在践行自己绝不退缩的承诺。 同军攻上长林北城墙后,唐重亲自率预备队上城支援,死在乱战之中。 随后,长林告破。 督战潜江的张所比较知兵,防御做得更好,城池被攻破的时间要比长林晚一天。 城破之后,张所还率部分将士退入城中与同军展开巷战,最终力竭被俘。 大国之间的战争胜负,首重国力和动员能力,再比战略规划和战争准备,最后才是战役指挥和战术运用。 不幸的是,无论哪方面,新宋政权都落于下风。 所以,这次战争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绝不会因为极少数人的忠义和热血就能够改变其方向。 而当信誓旦旦承诺“不负前线将士”的赵构仓惶跑路的消息传开后,各地宋军的抵抗意志更是迅速瓦解。 江陵之战从发起到结束,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岳飞便拿下了长江以北的荆门军和归、峡、复和江陵府等地。 此时,新宋皇帝赵构已经一路逃到了荆湖南路治所潭州。 这中间还有不少曲折之事。 小赵官家原本的计划是乘坐战船沿长江进入洞庭湖,再转湘江直入荆湖南路治所潭州,等待形势变化再做决断。 结果,因为其人的乘坐的战船逃跑速度实在太快,导致龙舟快要进入洞庭湖时,跟上的护卫战船仅剩下了十三艘,总兵力还不到三千人。 到这个时候,护驾的杨沂中才想起洞庭湖中有正在被韩世忠、李成等人合力剿而未除的水贼钟相,匆忙劝皇帝在此停留一晚,等待后面的大队战船跟上再走。 赵构却担心同军行进如飞,随时都会追上来,哪里敢停留片刻? 其人不顾杨沂中劝阻,执意要冒险穿过洞庭湖。 小赵官家的想法很简单:洞庭湖水面宽阔,龙舟高大,视线良好,航速又快,一旦发现了贼人,不与其纠缠,直接跑路就是。 可等进了洞庭湖,其人才绝望地发现,这个大湖宽阔是宽阔,却不够深,能行大船的水道经常曲折转向,根本不是笔直向南的。 湖中浅滩密布,有不少露出湖面的长满了芦苇等物的沙洲。 甚至,还有一些大的沙洲被百姓开辟出了农田和菜地。 这种复杂的地形简直就是为水贼量身定做的藏身之所,难怪骁勇难当的韩世忠、李成二人合力,半年了都没能剿灭钟相。 洞庭湖内既然有百姓种的庄稼,自然也会有驾船打渔的渔户。 一般渔户见着官船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但也有胆大的家伙,远远的打量。 赵构此时只顾跑路,哪有心思管这些实际就是水贼的家伙要做什么。 敢靠近战船就命弓弩手攒射,若是有形迹可疑的小船躲在芦苇后面的水道,就马上改换水道。 如此,七拐八拐,众战船进入了一个圆筒形的水道,即将驶出时,眺望手突然发出预警信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圆筒口”湖面芦苇遮掩的水道内,不断有小船驶出。 而在船队后面的“圆筒底”,更多的小船也钻出了芦苇水道。 原来,“官军战船”才进入洞庭湖,就被水贼的探子发现,并以特殊的联系方式告知了“楚王”钟相。 赵构担心同军追上自己,逃跑过程中并没有立旗,导致钟相也不知道贸然进入自己地盘的官军统领是谁。 但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不管是哪里来的官军,想进洞庭湖剿灭自己,先看看他的命够不够硬! 蚁多咬死象,水道复杂的湖面上,数量众多行动便利的小船就是大船的噩梦。 赵构不懂水战,却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有任何犹豫,当即命所有战船开足马力,笔直朝前冲过去。 幸好其人够果断,水贼虽然借着熟悉地形,赶到官船之前封锁了湖面,却因为准备的时间太短,缺乏留住大船的有效手段。 一场混战之后,水贼成功截下了四艘大船。 赵构再次险之又险地捡了一条性命,等其人狼狈逃出洞庭湖时,身边护卫的战船仅剩下了五艘。 又一次经历生死大劫后,小赵官家对麾下战将的能力和忠心都有了疑心,再不敢盲目相信各地上报的军情。 第一百零三章 京兆新军显神威 赵构逃出江陵时放的那把大火非常有效,既烧掉了江北军民随行在南渡的希望,也截断了同军短期内渡江南进的可能。 没有大量的渡船可用,岳飞便是再骁勇善战,也没法将麾下大军运过长江,只能将精力放在扫除江北残宋势力上。 继荆门军唐重战死,潜江张所被俘后,复州傅亮投降同军、峡州周格弃城而逃等消息接连传到潭州。 在此期间,两淮王进部、两浙关胜部也相继出兵。 新宋这边执行防守任务的张俊、折彦质等人虽然急报不断,最终却守住了各自防线,并没有与同军发生真正的大战。 赵构、黄潜善等人分析综合以上情报后,逐渐摸清了同军本次大战的行动路线: 东线佯动,西线主攻,主要任务是清除新宋政权在长江以北的军事存在。 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同海路同出,四个军全部动员,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目标肯定不止一个江陵府这么简单。 由此,赵构将目光放到了京西路的西面——陕西诸路。 同军此战的真正目标确实是陕西。 而且,早在岳飞拿下陕州前,同军就已经出兵永兴军路了。 只是因为同军已经控制江北大部,截断了宋军的交通运输和信息传递线,使得传递紧急军情的信使只能绕道蜀地进入荆湖南路,耽误了太多时间。 大同对永兴军路的攻略任务由第三军和第四军共同完成。 为了防范夏人趁机摘桃子,第三军的进军方向分为两路。 一路由吴堡寨西进,攻入永兴军路最东北面的绥德军; 一路由绛州南下,攻入解州。 绥德军本是宋军对夏第一线,经过百余年时间的持续经营,防御体系非常完整,境内地形复杂,堡寨林立,易守难攻。 大同前两次讨宋之战,第四军连续佯攻过绥德军,都没能拿下其地。 而南面的解州也不好打,其地地形狭长,被河中府和陕州两大重镇夹在中间,很容易得到两地宋军的支援,硬取的代价将会非常大。 所以,第三军在此战中注定是偏师,主要任务仍是佯攻,担任主攻的还是第四军。 不过,大同灭宋之后,虽然止步于京西两路,主动休战大半年时间,却也没有放弃对永兴军路的渗透。 渗透的方法也不难,正常通商即可。 没错,就是通商。 陕西出强兵,前提是有钱有粮,还有不杀夏人就得被奴役至死的仇恨。 可是,大宋王朝被灭之后,三面受敌的永兴军路就陷入了没钱没粮,腹背还受夏人不断攻击的危险境地,所谓强军也就成了无根之木。 虽然没过多久赵构便在江陵建立了新宋政权,明确表示绝不放弃陕西,还勒紧裤腰带,将蜀地的钱粮全部补贴给陕西诸路使用。 但没有京西南、北两路作为侧翼,陕西诸路根本撑不住。 这些年来,同军打到哪里,便将宽阔平整的道路修筑到哪里,并非徐泽爱折腾,而因为交通条件直接决定战略物资投送能力。 没有京西两路的黄河、洛河、丹水等便捷且运量极大的转运通道,新宋政权对陕西的钱粮补给就只能走险要的蜀道。 就算蜀地的钱粮足以养活陕西诸路数十万脱产大军,可受限于运力见鬼的蜀道,这种所谓的全力补给,也就比画饼充饥稍微好一点。 靠蜀地更近人口也更少的秦凤路、熙河兰廓路等地还能勉强支撑,需二次转运且人口和兵力更多的永兴军路则根本指望不上蜀地钱粮。 实际上,自大宋灭亡之后,永兴军路就只能靠之前转运的存粮艰难维持,并尽量压缩军队编制员额以减少开支。 可是,再如何节省,存粮也会有吃完的一天。 若是不能解决吃饭的大问题,曾经傲世全国军队的西军将彻底成为历史。 年初,大同灭宋,离南阳府最近的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就因为拿不出足够的钱粮犒赏将士,没法率军勤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宋灭亡。 失去了朝廷的钱粮支持后,只会坐而论道的“明德相公”便彻底拿大小军头没有了办法,只能困守京兆府“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 所以,当大同以援助西军“打击趁火打劫的夏人”为名派商队运来粮食时,范宣抚明知道这是个有毒的诱饵,也只能闭着眼睛吃下去。 应该说,这些钱粮非常来得及时,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救了范相公一命,也挽救了险些陷入分裂乱战的陕西诸路。 当然,大同帝国不是只知施舍不要回报的大善人,这些由河南府直接运至京兆府的钱粮还附带了不少苛刻条件。 并不存在真正的“援助”,表述成“交易”应该更合理一些。 而且,陕西穷鄙,双方的交易总额也很有限,莫说陕西诸路,仅仅是永兴军路想吃饱还留存粮都不可能。 靠这点粮食,可能会迷惑部分没甚见识的底层军民。 但要想以此收买西军中的大小军头,让他们放弃自己的利益而主动投降同军,然后,重新适应一套完全不同的规则? 大宋花了上百年时间,投入无数钱粮都没能喂饱眼高于顶的西军,大同帝国啥政治待遇都不谈,便想凭这点打发叫花子般的粮食收买西军大爷? 只能说,想多了! 双方终究是敌非友,不真刀真枪干一场,只相信拳头和钱财的西军军头们是绝不可能轻易认输的。 所以,当第三军刘舜仁部攻入绥德军,木麻部攻入解州后,均遭到了守军的激烈对抗,双方你来我往打了好几天,两部都没能突破西军的防御。 不过,永兴军路西军的兵力部署也因此而被打乱。 得知同军第四军由河南府渑池县土壕镇大举西进,并连破乾壕、石壕两镇,两日之内就打到了陕州治陕县城下,之前还硬撑的西军士气顿时大跌。 陕县即后世的三门峡市,与平陆县隔河而望,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其地背靠黄河和中条山,不仅是黄河水运的重要枢纽,还是陕西诸路的“大门”。 由陕县沿黄河向西南行进四十余里的灵宝县,便是古函谷关所在地。 为保证陕州的安全,宋廷之前就在此地部署有重兵,守臣为西军宿将杨惟忠。 宣和二年,宋军在大名府迎战同军时,因黄河冰裂而遭遇空前大败,杨惟忠错误判断形势,曾和辛兴宗等人意欲裹挟童贯割据河东。 几年后的太原府危机,其人又与种师道、刘延庆等人逼迫道君皇帝出兵对抗同军。 结果,这次军事冒险再次遭遇大败,接连葬送大宋多年积累到精锐兵马。 道君深恨杨惟忠再三败坏国事,寻机将其人打发到淮南东路。 之后又接连贬斥,将其降为武翼大夫,华州兵马钤辖兼永兴军路第六将主将。 赵桓继位后拨乱发正,升杨惟忠为武功大夫,永兴军路安抚副使兼知陕州事。 新宋建立后,赵构暂时没办法给陕西诸路提供充足的钱粮供应,便对文武官员大加恩赏,又升杨惟忠为武略大夫,并委任其人为北道副都总管。 总之,两宋朝廷都对控扼陕西咽喉的陕州极为重视,两任皇帝也对守臣杨惟忠一再加官晋爵。 但除了这些虚头巴脑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官爵外,朝廷近一年来辗转供应陕州的钱粮还没有大同给的多。 这也导致了大战开始后,在西军成名多年的杨总管坚决不肯投降,其人麾下的将士却没法与主帅的情绪保持一致。 赏钱大缩水,换别人早不干了,还是看在老总管的面子上才应付应付。 要爷爷们拼命? 得价钱! 在第四军官兵对猛烈攻击下,陕县仅仅坚持了小半天就摇摇欲坠。 军情危急,杨惟忠只能不顾自己五十五岁之龄,亲自率领家将亲兵出城打反击。 然后,被正值壮年的同军营正王德抓住机会,反冲锋一波,斩其于马下。 主将战死,士气本就低迷的陕县守军当即打开城门,投降了。 陕县既下,牛皋果断抓住时机,暂时放弃黄河对面夏县、平陆、芮城三城,率军沿河急进,接连拿下灵宝、虢略(虢州治所)、湖城、阌乡四县。 阌乡县在陕州的最西端,其地处于中条山的末端以西,正好在黄河“几”字形横折弯钩的拐弯处。 控制了阌乡县,左牵黄河、右枕中条山的河中府和解州两地宋军便成了瓮中之鳖。 遭受同军前后夹击,无路可逃的大宋北道总管、权河中府事赵野(就是一年前被赵桓罢免的首相)仅仅犹豫了一天时间,就率河中府和解州军民向同军无条件投降。 为争取立功,刚刚投降赵野便主动提出前往华州,劝服守军弃械投降。 华州华阴县的东面边界北接黄河,南为太华山,中间的“河塬夹缝”是天然的险关要隘,东汉末年就曾建有一座雄关,正是号为中华十大名关第二位的潼关。 如同东面的函谷关被废弃一样,因经济开发、黄河冲刷和漕运发展等因素的综合影响,如今的华阴县也早失去了秦汉之时潼关“锁匙关中”的作用。 但其地理位置依然重要,华州轻下,整个永兴军路便向同军彻底敞开了怀抱。 而第三军和第四军合师一处,也有充足的兵力进取剩余州府。 早在同军攻入解州后,赵野就立即向江陵行在传回了的紧急军情。 但直到此时,如此紧急的军情才传递出蜀地,还要几天时间才能送至才能送至已经南幸的小赵官家手中。 所以,赵构等人只能靠有限的情报推测同军的行动。 不过,就算新宋政权拥有更加高速有效的信息传递手段,能够让朝廷提前几天得到陕西军情急报,也于事无补。 在进军神速的同军面前,如此遥远的交通补给线就是致命问题。 莫说新宋朝廷无力支援遥远的永兴军路,就算赵构等人真心想派兵救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陕西的战局,最终还是要靠西军自己。 而此时的永兴军路治所京兆府中,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也终于迎来了自己避无可避的守土重任。 此公两任宰执,却无一策有益于军国大事,乃是只会玄谈、不务实事的清闲宋官典型,早年还因此而被徐泽驱逐出来河北路。 但论对大宋忠诚这点上,同样是赵桓朝出任过首相又被弃用的文臣,“明德相公”范致虚又要比“劝降相公”赵野强了不少。 实际上,收到赵野传递对紧急军情后,范致虚就立即和自己的“军师”赵宗印研究了军情形势,并确定了立即增援华州,为诸军稳住后路的决定。 要说赵宗印也是个奇人,早年曾落发为僧。 道君皇帝抑佛,赵宗印所在的寺院无以为继,只能化斋四方。 多年红尘历练下来,其人练就了一双识人慧眼和一张利索嘴皮,尤其好谈兵事。 而范致虚勤王失败后,痛定思痛,深恨自己在实务上的不足,下榜诚心招揽了一些有才干者辅佐自己。 赵宗印得此机缘,投身范相公幕中,出任陕西五路宣抚使司参议。 其人能得范致虚如此信重,当然不是只会耍嘴皮。 针对陕西钱粮不足,基本没办法有效调动西军军头的事实,赵参议建议范相公再置别军,从头编练绝对听令行事的新军。 深受军头桀骜之苦的范致虚深以为然,当即委其编练新军之重任。 赵宗印确实没有忽悠范相公。 其人编练了两支人马,一支以僧人为军,号尊胜队;一支以儿童为军,号净胜队。 相对于动不动就要赏钱的西军来说,这两支人马维持经费极少,还听命令,深得范致虚喜欢。 这次支援华州的行动也是赵宗印统军,只是因为等待耀、鄜、坊、邠、宁等州的兵马聚集耽误了时间。 结果,援军还未走出京兆府,才至栎阳零口镇,就遇到了同军前锋秦明部。 宋军前锋又是僧人又是童子,唱戏都不带这么唱,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厮杀。 秦明才发起冲锋,范相公的“新军”便倒卷本队,数万宋军不战而溃…… 第一百零四章 李彦仙首战扬名 今年伐宋之战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争夺西北和东南两处战略支点,以压缩新宋政权的战略纵深,逐步实现对其的“合围”之势。 如穷山恶水出产少的福建路,对各朝来说都是“兵家不争之地”。 但对掌握制海权且提前布局海东、明州等地的大同来说,拥有福州和泉州两处优良港口,又与海东岛隔海相望的福建路,必然是未来大航海的重要支点。 趁着新宋无暇顾及之时,以极小的代价收取福建,进一步巩固以海制陆的大战略,绝对比花大代价争夺宋军肯定会反攻的江南东、西路要强得多。 而且,无论福建、江陵,还是陕西,三个战场都因为地理上的特殊性,使得内部问题极多(连皇帝都差点被水贼抓住)的新宋政权左右不能兼顾。 有第五军沿长江防线整体上牵制,其余各军局部打局部,战争结果基本没有悬念。 所以,事务繁忙的正乾皇帝便没有再次御驾亲征。 时间到了十一月中旬,大雪初停,徐泽在工部尚书陈规的陪同下,检查了京津塘铁路燕京南段收尾情况,并慰问一线铺路劳工。 当初,陈尚书预计这条长三百余里的铁路三年内可以铺设完成,相关计划和预算都是按三年时间来做。 可是,一切从头做起的事业哪有那么容易成功? 铁路施工的过程中需要不断攻克各种技术难关,也需要不断修正工程计划。 结果,三年时间过去,四年也一晃而过,格物院的蒸汽轮机都要开始进行机车和海船实验了,京津塘铁路却仍未完工。 心急上火的工部尚书陈规立下了春节前不完工就辞职的军令状,将办公地点搬到了工地上,与劳工同吃同住同劳作,现场督办解决管理和技术难题。 徐泽同样非常关心这项关系大同未来发展方向性问题的大工程,曾先后三次深入现场查看施工情况,这是第四次。 其人在陈规的陪同下来到一处工段,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上张贴一张大黄纸,正是各工程段推进明细表,绝大部分已经打了勾,剩下的仅有几项。 不出意外的话,此位面第一条铁路应该能在正乾六年的十二月中旬左右完工。 “京津塘铁路能顺利完工,元则居功至伟啊!” 超期一年多才完工的工程项目还能受到皇帝如此高的赞扬,主事者陈规没有半分受表扬的喜悦,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当即行礼道: “臣,有负陛下恩宠!” 陈尚书在皇帝面前还算坦诚,此话乃是发自内心。 因为工程一再延期,主持大同帝国“开国第一大工程”陈尚书承受了极大压力,弹劾其人的奏章摞起来早超过了一人高。 弹劾的理由自然是为国负责,追究经费使用去向和工程管理责任,但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却是充满各种利益考量。 公心者有之,为“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而发声者有之,热衷于某个位置而趁机拱火亦有之,源自前朝政治斗争的习惯提前站队者同样有之。 仅仅是修筑一条短程铁路,就惹出这么多事。 等京津塘铁路投入运营并产生惊人的经济示范效应,既而对传统的河运和海运行业产生极大冲击,相关利益群体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陈规久经庶务,并不是陈淳、凌振这类不问世事的纯技术官僚,自然能够猜到每份弹章背后隐藏的信息,英明神武的正乾皇帝更是洞若观火。 正是皇帝为其挡下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寻机惩办了一些屁股不干净的家伙,并坚定不移地支持陈规调整计划追加预算,才能让京津塘铁路顺利进行下来。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朝堂就会有争斗。 随着大同立国日久,帝国的版图不断扩张,国力愈发强盛,其官僚系统也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各类问题。 单论朝中,争权夺利、拉帮结派的问题早就有了苗头,各部门之间为了政绩和行政资源暗中下绊子、使阴招也是有的。 当然,在正乾皇帝的强力镇压下,这些问题都藏得很深,跟议事只看立场不论对错的宋廷相比,大同朝堂的风气简直“纯洁”得不像话。 但老树发了新芽也还是老树,想要在旧社会里建立新秩序,绝不是砸烂一个旧世界之后再重新建立一个新世界这么简单。 只要是官僚,就必然会有官僚“该有”的各种问题。 老牌的宋、辽官僚问题恶化,新崛起的同、金两国也不能免俗。 这是刻进人类骨子中的天性,不以任何制度和团体而改变。 就算能够改变,也只是某一些人一时或一个阶段的改变。 任何时代都会有其必须面对和解决的各种问题,寄希望于制定一个好的制度,然后就能保持国运长久不衰的想法,是根本不现实的。 最终要考验的,既有政权的上层建筑,也有当政者的眼光、格局和手段。 徐泽当然不会把自己眼光一直盯着人力基本无法克服的官僚痼疾上。 其人要做的带动大同帝国高速运转,让所有人跟着正乾皇帝永不停歇的步伐向前,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元则,铁道建设乃是前无古人的大事,有困难很正常,解决困难方显能力。一切要向前看,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陈规时年四十五岁,正值政治人物干事创业的黄金年龄。 其人颇得皇帝信重,干劲正足,自不会真的纠结施工过程中遭受的各种诘难。 “臣修铁路这四年虽然遭遇了不少困难,但也越发理解陛下的‘大铁路’战略的高瞻远瞩,臣相信大同的未来,疆域将更加广阔,社会也更加稳定。” 实际上,当初接下京津塘铁路铁路修筑任务时,陈规并不是很主动,也不看好以当前的技术积累和钢铁产量,注定要百年之功方才能实现的“大铁路”计划。 正是因为这几年“向前看”的施工过程中,让他改变了很多想法。 因为,“大铁路”计划确实很诱人。 铁路建设虽然有固定成本高、原始投资大、建设周期较长等缺点。 但相对于传统的马车、河船、海船等运输手段,铁路运输运送量更大、速度更快、成本也比较低、受自然环境影响小等优点也很明显。 更重要的是铁路一旦投入运营,还能极大加强朝廷对地方管控,因此而减少的隐性行政和维稳成本不可计算。 徐泽的视线从施工进度墙上移开,看向远方扔在抢工期的劳工。 “创业不易,守业艰难,积累拓展更不易。待京津塘铁路完工并正式投入运营后,我欲成立一个全新的部门统管铁道建设和运输管理相关事务,你可有什么建议?” 陈规当即就听懂了徐泽的意思,疑惑地看向皇帝。 “陛下的意思,是要臣兼管这个新部门?” “对!” 皇帝给了明确答复,陈尚书却有些犹豫。 “陛下,工部虽然分管营造和交通,但运输乃是商部之责,将铁道建设和运输管理全部划归工部之下,会不会侵夺商部之权?” 大同朝中无宰相,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各部尚书权力便会相应扩大。 谁能更得皇帝的信重,掌控更多的事务主导权,谁就能在朝中获得更多话语权,也能为下属谋得更宽阔的施展平台。 为官者,没有谁会介意手中的权力烫手,真介意这个的人也不可能走上高位。 陈规不是对将要接下的重任有顾虑,而是希望做事前先理清权责关系。 徐泽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而且考虑的问题更多。 “铁道修筑投入大、周期长,专业要求高,运营期间还需不间断管理维护,建用脱管的隐患很大,必须有专门的机构进行统筹管理。 铁道运输前景广阔,未来必将逐步取代漕运的地位。 运营部门牵涉利益方面众多,不宜挂靠在工部之下,一开始就要独立出来,这点你不用有顾虑。” 得到了皇帝的明确指示,陈规更有信心了。 “臣明白了!” 徐泽很满意陈规勇于任事不讲价钱的态度,点了点头,继续道: “这个机构最初的级别可以定小一些,后面随铁路里程延伸再慢慢提升其编制,具体架构如何设计,需要哪些人才,你报个计划给我和吏部。” 陈规主管京津塘铁路建设四年多,发掘了不少非科举出身的专业人才,正好借这个机会保留下来,当即更有干劲了。 “臣这就办。” 交待了新部门“铁道局”组建相关事务后,徐泽离开铁道修筑工地,顺便到格物院去了一趟,检查火枪研制情况。 徐泽没有什么冷兵器英雄情节,自然不会满足于只装备火炮。 早在当年汤隆上梁山时,徐泽就曾考虑过研制火枪。 只是,当时同舟社的底子太薄,根本经不起折腾,只能作罢。 待同军火炮技术逐步成熟之后,徐泽又启动了火枪研制计划。 表面看,火枪与火炮的原理相同,都是利用火药做发射药对管状武器,前者似乎只需要将后者成熟的技术“微型化”即可。 实际上,汤隆和凌振两位大家没鼓捣多长时间,就拿出了样品。 嗯,还就是“微型化”的火炮,或者叫“火门枪”。 这种操作麻烦、发射效率低、命中率感人的武器当然被徐泽毫不留情地否定了。 宋军虽然受限于铸造工艺和火药配方,火炮性能始终赶不上同军,但其远程弓弩的设计制造却相当成熟。 单以射程而言,使用黑火药发射的初级火枪就远远赶不上宋军的对敌神奇神臂弓。 徐泽需要的是火枪,至少要满足制造工艺不复杂、成本低廉、操作简单、可靠性高等要求,以大批量低成本的火枪逐步淘汰成本高昂维护困难的神臂弓。 经过几年的持续改进,如今格物院设计的燧发枪故障依然较高,但火绳火枪基本可以满足正乾皇帝的需要了。 徐泽当即拍板定型,等批量化生产后,先在戍卫部队列装两个师研究配套战术战法,然后再改进推广。 而在新宋政权一方,因为被同军接连拿掉苏州、开封、南阳等紧密手工制造城市后,宋军已经很难再大批量生产神臂弓了。 现实困难摆在这里,肯定会逼迫一些有抱负的军事人才尝试在武器装备、编制结构和战术战法上进行创新和突破,以求克制同军的经典战术。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有人都在适应新环境,不改进者难生存。 当徐泽只在格物院待了半个时辰,便提前回到了宫中。 因为在此期间,主持对陕作战的第四军军正牛皋刚好传回了最新军情战报: 永兴军路已经基本被拿下,部队进攻秦凤路时受阻。 “陛下!” 正乾皇帝回宫的途中,外部尚书王四和兵部尚书吴用便受召候在了工外,随即又与其人一起进攻。 徐泽进殿后,边换袍服,边问跟上来的王、吴二人。 “情况都清楚了吧?” “不甚(太)清楚。” 属于情报方面的问题,吴用主动让王四先说话。 “第四军两路都受到阻击,驻守泾州的泾原路(隶属于秦凤路)经略司统制官曲端成名较早,我们有其资料,但驻守凤翔府的清秋尉李彦仙却是从未听过其人。 外部情报搜集不利,请陛下恕罪!” 李彦仙的大名,徐泽自然“早有耳闻”。 不过,却是来自后世的记忆。 情报司又不是神仙,宋廷都不清楚的隐姓埋名之人,不知道不足为奇。 “听其官职明显就是自募兵马的义军头领,这事不怪情报司。学究说说,攻陕战略需不需要调整?” …… 第一百零五章 陕西问题的根结 当日,陕西数州府联军尚未走出京兆府,就迎头遇上了同军前锋秦明部,范致虚寄予厚望的僧、童新军受到惊吓,当即掉头冲击本阵,引发大军溃败。 秦明所率兵力有限,自不可能分散开来追击漫山遍野乱跑的宋军溃兵。 其人率军一路向西,驱赶溃兵大部直入长安城下。 长安城池高大,守备设施齐全,留守城中的京兆府兵马副总管杨宗闵等人虽然兵力稀少,却誓死不降,秦明部缺乏攻坚手段,仓促之间攻克不下。 双方激战三日,直至牛皋派来的增援赶到,秦明方才攻破长安。 在此期间,范致虚、赵宗印等人及宋军半数左右的溃兵已经趁乱逃脱。 对同军防备最为严密的河中、京兆两府被同军拿下,宋军在永兴军路的军事存在便只剩下了以麟州、延安府为主体的麟延路一处硬骨头了。 为了防止夏人趁机摘桃子,牛皋放过了几乎唾手可得的秦凤路凤翔府,转而集中第三、第四两军兵马攻击麟延路。 待预置到坊州、同州和绥德军三面的同军发起猛攻后,以往只能跟夏人打个来回的麟延汉子们也只能节节败退了。 在急于保命的麾下军将不断催促下,麟延路经略使王庶无奈地宣布投降。 消息传入庆阳府(即庆州,宣和七年升为府),兵马稀少且腹背受到夏军严重威胁的环庆路经略使王似自知大势已去,也认了命。 其人当即派使如麟州,迎同军入境接管庆阳府、环洲、定边军等地。 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占陕西大半壁的永兴军三路便被同军轻易拿下了各战略要点,仅剩下宁、邠、商、虢等无险可守,必然要降的州县。 由于同军的进展实在太快,蠢蠢欲动的夏人才将兵马预置到洪、龙两州,李乾顺派出的使者尚未与王庶、王似二人谈妥条件,就不得不转攻势为守势。 不过,进展快也有进展快的弊端。 战后,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摆在了同军第三军军正牛皋的面前: 如何处置数万西军俘虏(有不少兵卒战败后直接逃回家中躲藏,暂未列入统计)? 宋夏两国边境拉锯战长达百余年,不仅严重破坏了直面夏军的陕西诸路农业基础,也使得这些地方常年保有大量的军事人口。 这些人大部分出自耕战一体的本地百姓,其中又有不少人数代都在吃军饷或享受应募免税政策,早就习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 同军要想有效治理陕西诸路,除了要针对本地实际改进土地政策外,还必须想办法消除本地百姓遭受的战争创伤。 毕竟,大同反对的只是恶习难改的陕西将门军头,却从没有想过不给其底层军民活路。 当然,这里面又有大量工作是民政系统需要考虑的问题。 对牛皋来说,暂时只需要考虑数万俘虏的整编问题。 说起来也不复杂,无非就是集中筛选、打散整编、遣散安置的老办法。 只不过相对于其他各地宋军,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不能一股脑把不合格的兵员全部遣散回家,使其成为新的治安隐患。 结合当前实际,牛皋整编西军之前,增加了一个“初选”环节。 就是把成编制投降的西军兵马拉出来,攻打同属西军序列的秦凤路宋军。 问题就出在这里。 经过简单重编的降军认清了形势,自然不敢再耍大爷脾气找牛军正要“御甲钱”,但作战意志也相当薄弱。 北线由周通督战,由邠州攻打泾原路泾州,遭到了泾原路统制曲端的坚决抵抗。 周通性格比较谨慎,虽然连续组织了三次进攻都未能突破长武防线,但全部伤亡加起来也就千余人,并未造成大的损失。 南线由秦明督战,由京兆府攻打秦凤路治所凤翔府。 之前,大量京兆府溃兵涌入紧邻的凤翔府,导致后者人心惶惶,士气极为低下。 秦明出兵后,知凤翔府事刘清臣当即遁逃,秦凤路经略使李复开城投降。 旗开得胜,秦明决定乘胜西进,继续攻下凤翔府以西的秦州。 然后,其部遭遇了李彦仙。 李彦仙正是大同第一次讨宋时,自散家财募兵三千进京勤王的李孝忠。 其人被朝廷通缉后,在永兴军路转了大半圈,最后落脚河中府,化名李彦仙,为与李纲政见不和的赵野出谋划策。 大宋灭亡,同军加紧了对永兴军路的渗透。 新宋北道总管赵野、鄜延经略使王庶、环庆经略使王似等人却各自为战,相互都不买账,根本无法统合力量防备同军接下来的进攻。 恰好此时陕西五路宣抚使范致虚诚心招募文武人才,李彦仙乃弃赵野投范致虚,计划说服后者以驱赶夏人的名义统合陕西诸路兵马。 可惜,其人慢了一步,落到了善谈兵事的赵宗印后面。 并且,李彦仙还与明德相公相性不合。 范致虚受不了李彦仙谁都看不上的傲气,李彦仙也看透了范致虚干啥不行的本质,二人相处没几天,便不欢而散。 看清陕西诸多帅臣的嘴脸后,李彦仙终于认清现实。 其人乃前往渭州,招募义军,北上镇戎军抗击入侵的夏军。 之后的几个月里,李彦仙凭借超常的军事天赋,多次带人成功袭扰夏军,名气越来越响,队伍也越打越多。 夏人最后撤军退回怀德军内,既有同宋建交担心受到两军夹击的顾虑,也有确实不堪李彦仙骚扰的原因。 在此期间,李彦仙被秦凤路经略使李复授予官职,命其协守镇戎军。 同军攻打解州、绥德军的消息传至秦凤路,李彦仙意识到同军的目标乃是整个陕西六路,乃致信李复,请其整顿兵马,协助永兴军路对抗同军。 毫无意外,其人的建议被只想保存实力的李经略当成了耳旁风。 但李复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还是调了李彦仙部兵马入凤翔府,驻守于大散镇。 同军攻入秦凤路,李经略放弃抵抗主动投降,同军兵不血刃便取下了凤翔府。 秦明为扩大战果,督降军继续行军。 大军都已经过了凤翔府最西面的宝鸡县,眼见就要进入秦州境内了,一支不足千人的宋军却在挡在了吴岳山南麓。 此处正是有“川陕咽喉”之名的大散关古道,也是刘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典故中的“陈仓”所在地。 同函谷关、潼关一样,经过千年的持续开发,大散关古道早不复当年之险要。 但地形依然复杂崎岖,凭借数百敢战之兵,还真能阻挡住大军的前进。 秦明仗着兵多,没有将这支宋军放在眼里,命新编降军上前驱赶。 双方缠斗多时,降军本就人多,还有同军压阵,越战越勇。 宋军不敌,且战且走,降军上前追赶,队形渐渐散乱。 待秦明发现不对劲时,李彦仙预置的伏兵已经由山谷中杀出…… 此战中,同军将士首次尝到了被败军冲击本阵的憋屈。 秦明死战不退,最终顽强地挡住了李彦仙的攻击,却付出了五千余人的伤亡,其本人也在乱战中受了重伤。 尽管李彦仙见好就收,果断退到了秦州境内,但同军在秦凤路南线的攻击态势也受到了遏制。 收到南北两线传回的消息,牛皋果断放弃军部参军增兵凤翔府的建议,转而将精力放在整顿军费风,整编降卒,消化永兴军路上。 大散关之败,尽管大部分死伤来自于新编降军,却也是同军这些年来少有的败绩。 牛皋不敢擅自处置秦明,乃急报朝廷,请皇帝亲自拍板处置败军之将。 徐泽自然知道牛伯远既想借机整军风正军纪,又想曲线救秦明。 实话说,同军组建后就一直在打胜仗,绝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不吃几次小败仗,以后搞不好就会吃打败仗。 上次汉水之战,张雄虽败犹荣,其余诸部没能触及灵魂真正反省。 牛皋借大散关之败整顿军风做得很不错,但军纪森严,借皇帝的赦免权准许秦明戴罪立功就没必要了。 再说,本身就不是太严重的处置,秦明自己也没脸求提这个要求。 牛皋此举也只是习惯性的装傻卖乖而已,徐泽没有纠结对秦明的处理问题,直接询问吴用攻陕战略。 吴用在进宫的路上,就已经消化完了相关情报。 面对徐泽的询问,其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皇帝。 “臣敢问陛下,准备何时处置浑水摸鱼的夏国?” 徐泽见吴用果然跳出陕西,看到了更远,大笑道: “哈哈哈,学究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皇帝和吴尚书的话中肯定有相关逻辑,但二人打哑迷,却让反应慢半拍的王四有点摸不着头脑。 其人又不好开口询问具体细节,只能在一旁尴尬陪笑。 幸好,皇帝很快就让吴用为其解惑了。 “学究,为王尚书解释一下你的推断。” “是!” 吴用不敢在王四面前卖弄拿大,转向后者,耐心解释道: “陕西诸路的问题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诸多问题皆因夏国而起,也必将因夏国而终。 只要我朝能够解决赵宋朝廷无力解决的夏国问题,陕地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王四到底当了多年的大同高层,很快就理顺了这其中的逻辑。 “原来如此,四受教了。” 陕地问题当然不是吴用说的这么简单,可大方向没错。 大同帝国对陕西诸路的消化和其他各路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都是以利用军事手段铲除对抗者,再用行政手段打压腐朽的食利阶层。 陕西诸路的食利阶层当然不是只有尚未完全成型的“西军利益共同体”。 虽然常年面对外敌压力,敌我矛盾大过内部矛盾,但同在不立田制、不限兼并的赵宋王朝治下,陕地自然也会存在很严重的土地冒占和兼并问题。 这个问题甚至严重到宋神宗年间开辟河湟后通过“授田免税”大量募集延边弓手御敌的政策都无法继续下去。 宋廷不得不拿出大量真金白银来维持已经腐化堕落了的陕地常备军,如此又导致西军的战力不断下降,在对夏、对同作战中越发疲软。 解决掉夏国,让陕西诸路由常年征战的两国边境变为安居乐业的内陆地区,就能铲除西军问题存在的土壤。 但陕西土地兼并严重,农业基础倒退的问题并不会因此自动消失,还是需要大同民政系统花费极大精力来整改。 当然,这些问题对愈发成熟的大同行政系统来说根本算不上多难,也用不着吴用这个战部尚书操心。 徐泽见王四已经大致知道了陕地问题的根源,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谈,转而询问王四。 “李仁爱最近怎样?” 李仁爱虽然在正乾五年初为质大同前就已经与其父王李乾顺闹掰,但身为夏国世子,其人自然不可能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大同书。 李乾顺不顾正乾皇帝《讨宋檄文》的明文警告,执意出兵争夺赵宋土地的消息传入李仁爱耳中,其人就坐不住了,曾数次求见外部官员。 王尚书一直在跟踪此事,当即回答道: “陛下,李仁爱最近似是大彻大悟了,昨日又到悯忠寺礼佛,还自请落发,主持和尚知道他的身份敏感,没敢答应。 李仁爱不死心,今日还想求见臣,臣没有陛下的明确指示,以公务繁忙为由通知他后天再来。” “李乾顺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徐泽以调节李乾顺父子失和问题为由,扣下李仁爱一直不放,自然有借后者的身份减少灭夏阻力的想法。 而李仁爱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眼见逃无可逃,只能寄希望落发为僧逃避亲手灭亡自己国家的命运。 见皇帝似有放过李仁爱的想法,但王四不敢瞎猜,询问道: “陛下,臣该如何答复李仁爱?” “算了,成全他吧。” 徐泽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 “本就是一步闲子,左右不过是晚一两年消化夏国,大同堂堂正正取天下,用不着逼孝子做逆臣。” “臣明白了。” 第一百零六章 诸国匍匐大同前 在大同灭宋的时代背景下,时间悄然来到了大同正乾七年(公元1128年)。 这段时间里,神州大地发生了很多必然会影响后世的大事件。 首先是同军牛皋部受阻于泾州和凤翔府后,转而集中精力整顿兵马,安抚百姓,努力恢复永兴、鄜延、环庆三路的正常社会秩序和生产。 同宋两国之间,除了福建路依然在进行烈度虽小战线推进却非常稳定的战争外,其余各地已经暂时停止了大规模军事行动。 尽管大同灭宋之心不死,和平的曙光就不会真正来临。 但同宋大战确实已经告一段落,至少惶恐不安的小赵官家终于可以睡几个安稳觉,不用承受随时都准备跑路的巨大压力了。 为了安定治下人心,赵构赶在春节前下诏升潭州为长沙府,并将其作为新宋政权的临时国都,此举自然受到了也惶恐不安的臣子们赞成。 对于急需援助的福建路,新宋君臣则视而不见。 相对而言,已经丢掉永兴、鄜延、环庆三路的陕西形势显然更加严峻。 新宋政权内部一团糟,以至于皇帝从近在行在咫尺的洞庭湖路过都差点殒命。 问题得一个个解决,对重生的新宋政权来说,境内的动乱优先级显然更高,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的暂时只能是鞭长莫及了。 明眼人都知道,面对军事上极为强势的大同帝国,陕西剩余的秦凤、泾原、熙河迟早也会丢失。 在此之前,新宋若不是不能解决内部问题,就坐等灭国吧。 不过,乱世之中自有豪杰,新宋也有豪杰,殿中侍御史张浚便提出了统合蜀地和陕西力量反击同军的计划。 这个计划其实是对之前蜀粮养陕兵方案的补充完善,并不是太突兀。 小赵官家接受了张浚的建议,并加其人为同知枢密院事,出任川陕宣抚处置使。 表面看,掌川、陕宣抚之事并许便宜行事之权的川陕宣抚处置使置司权力极大,能够调动的可战强兵差不多占新宋政权的三成,可见皇帝对张浚的信任有多深。 可实际上,从这个不伦不类的“宣抚处置使”之职就能看出来,赵构实际上并不是太看好其人的计划。 如其说小赵官家托付国运于张浚,还不如说是“反正陕西迟早得丢”的死马当活马医心态支配下,有了“试试也无妨”的大胆决定。 世间万物有阴必有阳,新宋王朝建立时间还不到一年就弥漫着腐朽不堪的味道之时,立国已经六年的大同帝国却是一派欣欣向荣气象。 对绝大部分大同臣民来说,正乾六年最大的喜讯毫无疑问是同军灭掉了赵宋王朝。 但对正乾皇帝来说,历时四年有余的京津塘铁路全线贯通却是更大的喜事。 十二月十二日,工部尚书兼提举铁道局陈规亲自主持了京津塘铁道试运营仪式,并带领一众属僚乘坐了试运行的列车。 考虑到天气严寒及首次通车安全,列车的行进速度被严格控制。 但来回六百余里的路程没用到两天时间就轻松跑完,远远甩掉了同向比赛的马车,而乘车舒适性更是颠簸的后者没法比。 如此“夸张”的速度立即引起了京城轰动,《大同旬报》为此专门出了一期号外,向世人郑重宣告“大同速度”的到来。 春节前,金国、夏国、高丽、日本等国都按照惯例,提前派遣使者赶到燕京,与大同帝国共贺正旦佳节。 除了以往传统外事活动外,徐泽特意安排外部官员陪同各国使者一同乘坐已经稳定运行的列车,体验了一次朝发夕至的“大同速度”。 至于这一新生事物会不会如大同开国大典上的众炮轰鸣一引起友邦的恐惧,则不在好客的正乾皇帝考虑之下。 实际上,随着金国势力被挤压出燕云,以及大宋王朝被轻易灭掉,华夏文明圈内诸国早就在强势的大同帝国脚下瑟瑟发抖了。 反应最大的是高丽国主王楷。 高丽实际上已经被大同控制,王楷沦为了傀儡,平日里连私下接见高丽臣子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与宗主国直接对话了。 真正执掌高丽国政的是宗主国派来的宰相王黼,就连贺正旦使的指派人选也需要经过王相公首肯,国主根本不敢置喙。 不过,王黼也要受监部、外部和吏部外派官员的监督,不敢做得太过分。 比如王楷想要亲自撰写正旦贺词以示侍同忠心,其人就不敢阻拦。 王国主的正旦贺词除了歌功颂德、祈福祝贺之语外,主要回顾了自己当年参加大同开国大典并受正乾皇帝册封的难忘经历。 并流露“只恨今生未能生在中华家”,希望能尽快再往燕京拜见大同天子。 其人显然明白高丽的历史即将终结,害怕自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别宫之中,才以此种形式表达自己的忠心——小王只想到燕京做个寓公。 即便放王楷来燕京拜见天子,也改变不了高丽灭亡的命运,但至少其人的生命安全能有保障。 历经十年的反复耕耘和残酷的军事打击,大同帝国对高丽社会的改造还算顺利。 可是,彻底消化一个拥有独特文化和数百年历史的国家哪有那么容易? 事实上,大同帝国消化高丽半岛的最大阻力并不是威望尽失的高丽王室。 只要王楷老实听话不搞事,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愁。 由是,徐泽果断拒绝了其人的入燕请求,又赏赐了一件宸妃王屿(即高丽福宁宫主,王楷的姑姑)亲自织的衣袍以安其心。 随使者一并返回高丽的还有大同的传旨使者。 正乾皇帝昭告高丽臣民:大同下一科考试正式面向全体高丽士子开放。 从今往后,同、丽文教一体,高丽所有考试皆遵照大同惯例。 高丽文教虽然要远远强过金国,但与同、宋相比又有很大差距,同卷同考很有可能意味着后发的高丽半岛出不了人才。 这一点其实不构成问题,大同已经实行分路划分科考录取比例的办法。 各地士子考试时只需要跟本地士子比,当官了才要跟全国的精英比。 高丽注定要灭亡,能不能出仕大同,彻底融入宗主国治理体系,光大门楣,就靠士子们自己的努力了。 相对于高丽国上下脱节的不同反应,夏国上下则弥漫着大祸降临的恐惧气息。 前年底,趁着大同帝国讨伐赵宋造成的天下混乱,夏国主李乾顺毅然决定出兵陕西,拿下了西安州、怀德军等地。 正乾皇帝行堂堂之师,出兵讨宋之前,就发布了《讨宋檄文》。 夏国作为与同、宋都接壤的大同藩属国,自然也收到了徐泽特意派人送来的《讨宋檄文》,李乾顺实际非常清楚浑水摸鱼会触怒正乾皇帝。 但诸国之中,唯有夏国最为艰难。 宋、夏拉锯多年,夏国在战术上并没有输的太难看,可国小民疲的现实困难无法与大国持久相争。 夏国接连失去横山沿线战略要地后,已经很难在继续维持了。 大同已经灭掉辽国,取得了天德、云内、河西等地,又拿下了河东,等其再灭掉大宋,夏国将再无伸展空间,只能坐等亡国了。 另一方面,大宋这样体量的大国就算要亡,正常情况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敌人吃干净,再怎么着也能拖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 而这段时间就是夏国唯一的机会! 李乾顺知道夏国的斤两,不敢采取更合理的联宋抗同策略,就只能浑水摸鱼夺取一些大宋边境的领土以扩充夏国实力。 其人非常谨慎,无论西安州,还是怀德军,都是历史上曾数次在宋、夏两国之间倒腾的土地,就算事后大同追究起来,夏国也有说法。 只是,大同仅仅几个月时间就灭掉了压着夏国打的大宋,又在其后与重生的宋国建立外交关系,还支持后者向夏国施加压力,就太出乎李乾顺的预料了。 而牛皋率军攻下永兴、鄜延、环庆三路后再次与宋军停战,转而整顿兵马,调整防务,更是令夏国君臣感受到大同帝国的极度不满。 李乾顺派来大同的贺正旦使团级别非常高,正使乃是夏国首臣濮王李仁忠,希望借此举表达本国对宗主国的忠心,以尽力消除误会。 李仁忠此番来燕京,除了带着大批礼物外,还带着国主交待的两项特殊使命: 其一,向宗主国汇报夏宋两国的历史积怨、领土变迁,并公开宋人挑拨同夏宗藩关系的罪行,以解释其国协助大同灭宋的“义举”。 其二,询问世子近况,以“国主念子心切”为名,请求正乾皇帝放李仁爱回国。 正乾皇帝国务繁忙,并没有单独接见夏国贺正旦使。 诸国使者一同陛见天子的仪式极为隆重,李仁忠自不敢放肆。 其人只能在外使见仪之后,向大同外部尚书王四转述此行的目的。 王尚书已提前与皇帝沟通过,很爽快就答应了李仁忠的请求。 安排其人与其国世子李仁爱见面,却对“夏宋两国领土变迁”不置可否,更没有接受夏人静心准备的《夏宋历史舆图》。 宗藩本就是国势强弱鲜明的两国缔结的不平等关系,宗主国凌驾于藩属国之上,而藩属国则必须看宗主国的眼色行事。 很明显,大同帝国的眼色很不好看。 上国尚书王四不接受舆图,下国使臣李仁忠自不敢坚持。 至于接世子回国,更是没影的事。 代表夏国新兴势力希望的李乾顺次子仁孝已经四岁,身体状况良好。 李乾顺巴不得这个逆子死在大同,怎么可能真的接李仁爱回国? 此举本来就只是李乾顺、李仁忠等人对大同帝国态度的试探。 既然王四愿意安排夏国使臣面见世子,李仁忠当然要努力一把,万一听了自己的话,自裁以谢天下,岂不是为危在旦夕的夏国除去了一个隐患。 一日后,悯忠寺中,夏国濮王李仁忠见到了世子李仁爱。 不对。 “李仁爱”已经没了。 早在一个月前,夏国世子李仁爱就在悯忠寺剃度为僧,法号“真鉴”。 木鱼声中,真鉴边诵经边听完了自己俗家堂兄李仁忠的苦口劝解。 然后,其人所有对故国对眷念,对父子亲情的舍弃,全部化为一句响亮且毫无感情的佛号——“阿弥陀佛”。 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存在,李仁爱可以躲进佛寺之中,做个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方外之人,李仁忠等人却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除了高丽和夏国,金国与日本的形势也很不好。 在白河法皇贞仁的支持下,北面武士与藤原氏为代表的旧贵族经过多年对抗,已经逐渐成长为一股半独立的政治势力。 不断壮大的北面武士需要更多的政治资源,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贞仁无法满足,只能求宗主国出面调节,代价则是允许大同驻军九州岛。 而金国近期遭遇了罕见的白灾,以牧业为主的上京道承受重大打击。 其国内百姓面临饿肚子风险倒是小事,种田三年再一举铲除残辽势力统一上京道草原的计划宣告破产,才是对军功贵族的最大打击。 当然,白灾之下,众生平等。 在更加苦寒的上京道西北地区,白灾只会更严重,残辽势力各部之间为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也会更加残酷。 但金国农业基础薄弱,出征所需的军粮严重不足,也只能有心无力了。 其贺正旦使完颜希尹除了央求盟友给予金国更多的粮食交易配额外,还带来了金主完颜吴乞买重启同金农业基础建设合作意向的国书。 显然,吴乞买这两年并没有闲着,应该是通过各种手段不断巩固了自己的权势,并果断抓住白灾带来的机遇扳回一局。 不过,同金之间只是名义上平等的战略同盟,而非权力和义务更大的宗藩关系,正乾皇帝也不从没有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脾气。 金国想要重启两国农业基础建设合作项目,自不可能一次就谈妥相关协议,也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第一百零七章 同宋夏没有演义 时间到了正乾七年的二月中旬,夏国濮王李仁忠为首的贺正旦使团才结束大同燕京之行,匆匆返回兴庆府,为本国君臣带回了任务失败大同即将出兵的消息。 其实,正乾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单独接见夏使,大同朝廷也没有公开谴责夏军趁乱侵占陕西土地的“不听话”行为。 可务实的夏国君臣仍然从大同外部尚书王四拒受《夏宋历史舆图》以及世子李仁爱出家等异常猜到了正乾皇帝的恶意,得出大同即将用兵夏国的结论。 李乾顺、李仁忠等人暂时还无法确认的只是大同帝国此番究竟是要借机灭亡夏国,还是教训不听招呼的藩属国,以展示宗主国的威严不可冒犯。 两种猜测都有一定的道理,也都有人支持。 但持后一种观点的大臣更多,且大部分人认为大同就算出兵讨伐夏国,战争的规模也不会太大。 毕竟,大同帝国当前的死敌乃是死而复生的赵宋王朝。 尽管同军一直压着宋军打,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新宋政权依然拥有巨大的战争潜力。 同宋矛盾不可调和,必须有一方倒下,或者双方都打不下去了,战争才可能结束。 在大同灭宋之战未停,陕西六路同军仅得三路的情况下,贸然起大兵灭亡本应该作为助力的夏国,实在有违常理。 不过,民穷国弱的夏国不比人口众多财税充足的大宋,不抗争就亡国的现实让夏国君臣一直都有很强的危急意识。 李乾顺等人哪怕认定了大同暂时不会对夏国发起灭国之战,也拿出了百倍的警惕,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夏国主随即再遣使者前往燕京,坦率承认本国违背上国天子号令,擅自攻取陕西宋军的错误, 却又辩解此举乃是呼应宗主国灭宋的军事行动,绝对没有对上国不敬之意。 李乾顺还承诺同军只要攻下了泾原路,夏国就立即退军,拱手奉上专门为上国打下的西安州和怀德军等地。 夏国主避重就轻的话术自然逃脱不了正乾皇帝的火眼金睛,而李乾顺欲引同军继续攻打宋军的计策就更让徐泽厌烦了。 这一次是夏国单独来使,正乾皇帝却以“未到入贡时间”为由拒绝接见,只让王四代其回了一句“夏国主可曾记得《讨宋檄文》原文?” 徐泽在前年底发动灭宋战争之前,特意发布了第二道《讨宋檄文》,除了阐述大同灭宋的正当性外,还着重强调了任何人都不得借改朝换代之机浑水摸鱼。 其人询问李乾顺《讨宋檄文》原文,就是挑明大同不会放过夏国的严厉态度。 外交行动果然失败,夏国君臣反而松了一口气: 此行至少确认了大同即将用兵夏国的事实,并且明白正乾皇帝的怒火确实来自夏国主对《讨宋檄文》置若罔闻的冒犯。 不过,大同帝国也没有理由为了这一点“小事”就放弃正在进行的灭宋任务,转而揪着夏国非要灭之而后快。 为了解除误会,李乾顺再一次派使前往大同,请求上国天子宽恕。 这一做法看起来非常癞皮,实际却是藩属国对待宗主国应有的态度。 当然,李乾顺并没有真把本国的安全寄托到大同皇帝的宽恕上。 求饶归求饶,国内整军经武的行动一点也不会少。 使者这一次才走到大同晋宁军边境,就被同军巡逻兵士扣了下来。 半个月后,同军释放夏使,并传达了天子口谕: 夏国主若有意请罪,自来燕京! 野心勃勃的李仁爱被正乾皇帝扣了两年后就看破红尘自愿落发为僧,李乾顺哪里还敢去必然回不来的燕京城面见天子? 同夏两国的和谈通道由此关闭,退无可退的李乾顺只能放开手脚进行战争准备。 其一,转运钱粮物资至战略要点,征召各部兵马,暂停边境农业生产。 打仗就是打钱粮,夏国之所以怕打仗就是因为缺乏钱粮。 但再缺钱粮,该打的仗还得打。 只有打赢了这一战,至少也要打痛了同军,夏国才有可能与大同帝国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宗藩关系,而不是随时会被后者吞并的番邦。 其二,对内大力宣传夏国的谦卑恭敬与大同的贪婪无厌。 夏国已经立国百余年,也讲师出有名,以同夏两国态度的形成鲜明对比鼓动本国军民同仇敌忾,占领道义制高点,尽力统合内外力量。 其三,加强边境巡逻力量,关闭同夏贸易榷场,扣押与大同有关联的人员物资。 此举既然是迎战必备动作,也是为了进一步试探大同的反应。 其四,尝试联合新宋政权,夹击同军。 夏宋两国争战百年,仇恨已深,但再深的仇恨也抵不上亡国之恨。 新宋就算不出兵援助夏国,也应该不会放弃同夏大战的机会给大同制造麻烦。 其实,如果能请动金军出兵,效果肯定更好。 可惜金国势力退出燕西路后,就与夏国脱离了接触,联系不上了。 等这一切动作相继展开,时间已经悄然来到了正乾七年的五月份。 在此期间,同军明显加大了同夏边境的巡逻力度,两军的斥候也爆发过多次小规模冲突。 但大同一直闷头整顿国内,并没有大举动员出兵攻伐夏国。 结果便是大同不动,预先备战的夏国却先撑不住了。 原因很简单:夏国实在是太穷困了。 其国的地理环境相当糟糕,境内高山和荒漠占去了大半国土,仅剩的有限土地只能进行农牧结合的生产方式,且出产相当有限。 全民皆兵的体制在应对外敌时很有效,可一旦全民动员,生产效率将会锐减,消耗却会急剧增加,两相叠加之下,维持战争长久进行下去的钱粮便无以为继。 夏国最初与赵宋的战争形态是主动出击,主力攻城拔寨并寻机歼灭宋军有生力量的同时,分出部分兵马进行刮地皮式的“打草谷”。 只要能打破宋人的村寨,粮食、牛羊、农具,甚至人口,不管抢到什么,对穷困的夏人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赵宋王朝不堪其扰,只能出动大军反击夏人。 而夏军则利用境内高山和荒漠等复杂地形,采取诱敌深入断其粮道的战术,屡屡挫败了宋军的进攻。 宋人被逼无奈之下,只能以授田免税为条件大力招募弓手自守村寨,并发展步步为营的堡垒战术,让夏人啃不动、抢不着、崩掉牙,这才逐渐变守势为攻势。 夏国现在的困境是劳而无功消磨士气,可要是冒险进攻又会打自己的脸,破坏掉之前树立的“本分下国”的“受害者”形象。 当然,涉及国家生死存亡的大危险,脸面不值一提。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夏宋交战百余年,陕西六路中靠东的永兴、鄜延、环庆三路寨堡防御体系建成的时间最长,也最为完整,夏军基本啃不动。 夏国近三十年内主动出击赵宋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几乎都发生在西面的秦凤、泾原、熙河三路,而在东面则采取守势。 大同帝国若是先拿下了到处都是漏洞的秦凤三路,夏军还可以趁同军立足未稳时以攻为守死缠烂打。 偏偏同军几乎兵不血刃就接管了永兴三路,使得延边地区的寨堡保存完整,夏军就只能望“寨”兴叹了。 幸好李乾顺备战时就考虑过大同缓兵的可能性,并没有进行全国范围内的总动员,由此造成的损失尚在可承受范围内。 同军不主动出兵,李乾顺索性暂时降低战备等级,以待形势变化。 如果,万一,大同帝国出兵伐夏之前,同宋或者同金之间爆发了大战,那夏国岂不是有了出兵夹击同军,或者乞求正乾皇帝宽恕的机会? 实际上,正乾皇帝在去年同意牛皋暂停进军秦凤的计划时,就向全军下达了准备对夏国用兵的动员令。 同夏两国接壤的领土很多,从燕西路天德军往南,经过河东诸州府,一直到环庆路环洲,长达近两千里的同夏边境,处处都能成为大同攻击夏国的出发地线。 但由于夏国境内的特殊地形和城市分布,能成为主要攻击方向的路线并不多。 其实,只要打开两国地图,看看夏国境内何处的城寨堡垒更为密集,就知道夏人更担心被突破的薄弱环节在哪里了。 很明显,可以作为大同讨夏主要攻击路线的地方,只能是刚刚取得的陕西三路。 而地域更加广阔的河东和燕西两路,就只能出偏师牵制夏军的力量。 这也是夏国君臣认为大同不可能在秦凤三路入手前灭亡夏国的原因之一。 毕竟,夏国虽穷,可也是有数千里纵深,危急时能征召数十万大军的顽强国家。 大同帝国若想灭掉夏国,最少也得投入十余万大军正面作战,而为了保障前线大军所需军粮的转运民夫还将数倍于此。 以同军的战力,有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莫说拿下秦凤三路,直接打过长江,再次灭掉内部还没有理顺的新宋政权都不会太费事。 何苦冒着后路被秦凤路宋军袭扰的风险,灭掉实际是本国助力的夏国? 所以,不光夏国君臣不相信大同现在会灭亡夏国,秦凤路宋军诸将帅也不相信这个玩笑般的消息。 早在教主道君皇帝迁都南阳府之前,就曾迫于大同步步侵逼的巨大危机,派使者联络夏人,并援助了夏国大批物资,以期后者出兵牵制大同为大宋分担压力。 但夏人得了好处后,不仅没有帮大宋,还趁大同灭宋之际,出兵攻下了西安州、怀德军等地。 因而,夏国使者由怀德军进入泾原路,就被宋军士卒扣住,不允许其继续前进。 得知夏人的来意,新宋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动了心。 由于大同莫名其妙的操作,本来是川陕独抗同、夏两国的必死局面,即将变成宋、夏两国联手抗同,当然是好事。 可惜,张浚虽然位高权重,名义上统管川陕两地,实际却号令不动一帮桀骜的西军。 大宋朝廷亡而重生,威望尽失,若不是看在蜀地钱粮的份上,西军大爷们连朝廷都懒得搭理,更别说时年才三十一岁的幸进之臣张浚了。 张相公也知道自己威望不足,到秦凤路后,先访问风俗,罢斥奸赃,再以小赵官家授予的“便宜行事”之权大肆封赏,以期笼络住各地军。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秦凤路接连挫败了夏军和同军的进攻,一大批战将经受住了战火考验,在陕西军民心中的威望日增,足以镇守一方。 张浚代朝廷晋升这些人的官职,如其说是乱用职权,还不如说是对乱世军头个人威望辐射效应的追加认定。 所以,这番“官职大甩卖”的效果自然有一些,可也只“有一些”而已。 得知张相公对夏人的计划动了心,之前才升官的诸将纷纷表示反对。 知熙州事刘锜乃是泸川节度使刘仲武之子,比张浚还要小一岁,赵构登基后,才特授陇右都护知岷州事。 其人的资历最嫩,说话还委婉一点。 刘知州认为下宋夏两军严重缺乏互信,联夏抗同没有操作性。 宋军可以在夏军拖住同军的情况下,攻击永兴军路。 但本方的所有军事行动完全独立,不应该受到夏军的任何影响。 而新任泾原路经略使曲端的话则直接得多——夏国想联宋抗同可以,先退还西安州和怀德军等地,并赔偿大宋的损失。 还要将作恶屠杀宋民的夏军将领交给大宋处置,再谈其他。 因接连打败夏、同两军而威震陕地的西军新秀知秦州事李彦仙一如既往的狂傲。 其人话中有话,言“夏人狡诈无信又称藩于同,焉知此举不是大同的反间计”,就差公开指责张浚利令智昏、诸将只看表象不动脑子了。 联夏抗同之事就这样被西军诸将搅黄,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却不愿就此放弃。 其人随后以反攻永兴军路为名,调整了秦凤路兵力部署,只待同夏两国真打起来后再说服众将出兵。 结果,还真让张浚等来了机会。 九月初三,大同正乾皇帝发布《讨夏檄文》,正式向夏国宣战。 第一百零八章 讨宋伐夏一起上 泾州治所保定县城,泾原路经略使曲端官衙。 “相公,已经查实了,九羊寨(位于怀德军西南角)和寺子岔堡垒(位于西安州东南角)的静塞军司兵马确实撤了,里面驻防的是西狗去年才招募的番人。” 向曲端汇报军情的军官姓吴名阶,政和年间从军,因鏖战夏人有功,晋升为进义副尉、权任泾原路第三将队将。 彼时,泾原路第三将正将正是现在的泾原路经略使曲端。 此后近十年时间里,吴阶一直在曲端麾下供职,算是后者的心腹之一。 “晋卿(吴阶表字),你是什么意见?” 时年三十七岁的曲端身量高大,相貌英武,且机敏知书,善作文章,富有兵机韬略,在诸西军新秀中也极为出众。 受曲相公的影响很深,吴副将也颇爱读书,并以勇武有谋略而知名军中。 “末将认为大同很有可能已经攻破或者围困了溥乐城,西狗静塞军司和翔庆军司有被同军分割的风险,才匆忙抽调西安州和怀德军守军,以集中力量反击同军。” 大同伐夏之战和之前两次讨宋的战术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特点。 正乾皇帝发布《讨夏檄文》后,同军先由河东和燕西两路发起攻击,突破夏国左厢神勇军司后,永兴军路同军才开始由绥德军和环州两路并进。 仅仅是这三个方向的军队全部出动,前后就用去了月余时间。 同军如此稳扎稳打,国力和战力都全面落后的夏军自然是节节败退,而在一旁观望形势的秦凤路宋军也是压力极大。 尤其是直面同夏两军的泾原路,更是一直牵挂着此战的形势变化。 曲端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对吴阶的分析不置可否,随口询问起另一件事。 “信甫有没有什么异动?” 曲端嘴中的“信甫”乃是知镇戎军事张中孚的表字。 赵宋王朝脱胎于五代乱世,自始至终都没能真正解决藩镇和军头问题。 “以西人守西地”的西军一开始就有这些问题,经过百余年的持续演变,其内部早已经是大小将门林立,逐渐变成了乡党利益共同体。 比如现在官厅中的二位,曲端籍镇戎军,吴阶籍德顺军,皆是泾原路本地人。 而镇戎军知军张中孚同样出身镇戎军,和曲经略是正儿八经的老乡。 同是出自镇戎军的将门,曲张二人自幼相识,既相互竞争又有合作。 多年过去,家世相对较差的曲端却后来居上,直接统辖张中孚所部,曲、张二人的关系自然会有些微妙。 吴阶虽是曲端的心腹,却不敢挑拨两位贵人的关系,说话便委婉了很多。 “请恕末将直言,镇戎军去年才遭夏军祸害,境内军民恨西狗入骨,相公若真的有意用兵西安州和怀德军,张知军的态度并不重要。” 数月之前,夏国遣使入陕诉说同军即将攻夏一事,建议两国联合抗击强同。 新宋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正苦于打不开局面,得知同夏即将爆发战争,大喜过望,欲要联夏抗同,却遭掌握实权的陕地诸将公开反对。 但大宋与大同毕竟有灭国之恨,一旦确认了同夏两国已经开战,诸将也不能不顾唇亡齿寒的现实危机而放任大同灭夏。 新宋朝廷尽管还远远没有做好战争准备,也不肯放过反攻大同夺回失地绝佳时机。 半个月前,小赵官家就发下了圣旨,要求川陕、江南、福建等地加强敌情搜集,若能寻得战机,可以不先不请示朝廷直接反击敌军。 如此一来,新宋政权虽然没有与夏国正式结盟,却达成了联合抗同之实。 在联夏抗同的大战略下,泾原路经略使曲端正面的不关心环庆路同军的动向,却派心腹打探背面的夏人是否撤军,其动机就相当可疑了。 曲端之前派吴阶深入夏军控制区打探敌情时,公开的理由是泾原路即将出兵攻击环庆路同军,为保证后路无忧,必须先确定夏军的动向。 显然,勇略皆备的吴副将早就猜到了经略相公的真实意图,才有“张知军的态度并不重要”这一说辞。 “呵呵呵。” 曲端性情豪爽,敢做敢言,在西军之中有早“大嘴”之名。 其人见吴阶已经猜到自己的用意,索性挑明了讲。 “西安州和怀德军两地本就是归我泾原路统辖,却被西狗趁乱抢走,那么多父老乡亲沦落胡尘,亟盼王师解救。 老子堂堂泾原路经略使,坐视泾原残缺,却跑去跟教训西狗的同军拼命,和泛舟湘江的赵官家有什么区别?” 去年,小赵官家表面支持主战派坚守江陵,可等到大战一起就立即跑路。 此战的结果就是赵构成功卖掉了朝中大半的主战派,从而顺利南渡,安心做个偏安江南的可笑“皇帝”。 得知此事,曲端愤而作诗“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 曲经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怕至今还没薅拢秦凤路的张浚? 吴阶身为曲相公的心腹,自然有义务提醒前者不要感情用事。 “还相公请三思,张宣处已经严令各部准备攻打永兴军路,我部乃是北线主力,擅自攻夏,分散兵力不说,还有致川陕全局崩坏的风险啊。” 曲端之父曲涣(曾任左班殿直)早亡,使得其人年仅三岁就蒙父荫授任三班借职。 而等到曲端成年之后,其父的余荫早已消磨殆尽。 其人年纪轻轻就能在这乱世崭露头角,成为执掌一路文武大权的经略使,基本是靠自己真凭实学干出来的,当然不是只会感情用事的莽夫。 “哼!张浚这等大头巾只会纸上谈兵,为了军功,可以不顾眼前形势和儿郎们的死活,老子却不能听他摆布,总得多留一个心眼。” 曲、吴二人面对即将川陕宣抚处置使司即将发起的攻同之战,各有各的顾虑,乃是因为秦凤路的形势并不乐观。 秦凤路当前面临的头号大敌乃是占据永兴、泾原、鄜延三路的同军,相对而言,战力一般且国力穷困的夏人反而没有太大的威胁。 大同帝国攻下陕西三路后,休战近一年时间才正式启动伐夏之战,在此期间自然不可能一直都在闷头种田。 去年十一月份,确定伐夏战略后,徐泽就以军政皆通的河东路巡抚使张叔夜调任新设立的陕西路巡抚使。 陛辞时,正乾皇帝对张巡抚的要求是在其任内彻底稳定陕西六路。 此“稳定”自然不是赵宋王朝那种糊弄住各方利益群体的息事宁人,而是强力清除治下腐朽势力,并将因持续战乱百年而军政失调的陕西逐步扳回正轨。 在此之前,徐泽就已经向主持伐夏之战的第三军军正牛皋发去措辞类似的诏令。 同时进行讨宋、灭夏两场大战,并将讨伐夏国、攻略秦凤与稳定陕西三件事结合起来做,肯定不可能是陕西一路就能够主导的阶段任务。 张叔夜、牛皋二人能做好的,主要是整顿军纪军风、重建社会组织、清查冒占田地、改革土地政策、组织农业基础建设等,旨在重建一个“新陕西”的军政要务。 除此之外,大同朝廷还要区分内外做好更上层的工作: 对已经掌控在手的陕西路,以新戏演出、《大同旬报》专题连载、文武官员轮训等形式,深入分析“弱夏百年难灭”的原因教训,理清关中必然走向堕落的历史根源。 并大力宣传大同从同舟社时期,就一惯坚持为天下带来和平稳定的宗旨,动员接受了大同教育改造的底层军民自觉投身即将开始的伐夏之战中。 而对新宋政权尤其是秦凤三路,则以释放战俘、民事交流、广发檄文等形式,透露大同即将伐夏的信息, 以此展示大同帝国平定天下的决心,促使秦凤军民认清同军与以往改朝换代军队的本质区别,动员其配合同军伐夏,从而“一雪百年之耻”。 没错。 在之前发布的《伐夏檄文》中,正乾皇帝先是开门见山的指出了大同暂缓灭宋之战也要兴天兵征讨夏国的原因: 夏国胆敢无视大同帝国的严厉警告,擅自介入华夏法统之争的同宋之战,就必须接受大同帝国的严惩,以儆效尤! 徐泽还列举了银州李氏据地作乱,弃姓改服(指李元昊改姓嵬名、并设蕃学、创西夏文字等去汉化行为),为祸河西、关中上百年的种种罪行,号召包含宋人在内的天下豪杰共同征讨不服王化的番邦蛮夷,一雪百年之耻。 伐夏檄文的篇幅不长,充满诸多不合理之处,却是满满的“正乾特色”。 徐泽此举绝非离间宋夏两国联手的阴谋,而是借征伐夏国攻略赵宋人心的阳谋。 陕地本就是番汉杂居,又与夏国交战百年,民风早已迥异于其他各路。 简单点说,就是上下军民畏威而不怀德。 徐泽要想动员秦凤三路宋军配合同军伐夏,或者说不要在同军伐夏的关键时刻给大同捣乱,就必须以西军能够听懂的语言与其交流。 战力傲世大宋禁军的陕西诸路宋军能够听懂的语言,自然不是什么檄文和释放战俘的诚意,而是又大又硬的拳头! 而去年底同军受挫于凤翔府和泾州后,就暂停了对秦凤路进攻的事实,很容易给部分头脑不清者造成“同军不过如此”的误判。 因而,早在发布《伐夏檄文》之前,同军第三军就加大了延宋、夏边境地区的信息遮蔽,并与两国爆发过多次斥候战,以展示同军的真正实力。 曲端虽然持才傲物,却清楚去年泾州之战本方能够守得住的真正原因:同军只是以部分降军试探秦凤路宋军的实力,并没有真正发力。 其人老于行伍,经验丰富,仅从宋军今年越打越怂的斥候战结果,就能做出同军真实战力如何的准确判断。 毫无疑问,仅靠秦凤三路的力量,即便在同军伐夏后路相对空虚的情况下攻入永兴军路,也只能是撞个头破血流的结局。 大同帝国不仅在灭宋的同时征伐夏国,还广发檄文,堂而皇之地告知自己的行动企图,让百年来只能跟夏人不断拉锯的西军眼睁睁地看着同军为自己“一雪百年之耻”。 比打不赢同军更让人绝望的,是同军根本就没有把宋军当做够格的对手。 坚持做大同战车轮下的齑粉? 还是响应正乾皇帝的号召,做一个为平灭夏国出力的“天下豪杰”? 面对这个艰难的选择,曲端会有犹豫,但见到眼前的吴阶欲言又止,其人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晋卿放心,有‘美士仙’在,打同军的事用不着咱们冲在最前面。” 像李孝忠这等随随便便就能拉出三千勤王兵马的豪族子弟,就算是在将门林立的陕西六路之中,也属于最顶尖的层次。 因而,其人后来被朝廷通缉而改名李彦仙之事,只是瞒着朝廷,却瞒不过本来就自成体系的西军内部人。 所谓“彦”字,《说文》的解释是“产,美士有彣也”,《尔雅》则更直接——“美士为彦”。 李孝忠确实有本事,练兵、统兵、指挥作战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大散关一战斩同军数万更是名动天下。 但其人性情孤傲视天下英雄为无物,还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极其臭屁的“美士之仙”,就让一众被同军教训得灰土土脸的同僚们有意见了。 同样文武兼备也持才傲物的曲端便是极其不爽李彦仙比自己还要狂,乃给其人取了个“美士仙”的诨号。 面对“攻同送死,不攻同等死”的纠结局面,不仅曲端在等着看“美士仙”的笑话,大部分秦凤路将领也表示只相信“斩同军数万”的李彦仙一人的判断。 同军攻夏已经月余时间,夏军节节败退,形势越来越危急。 战机稍纵即逝,急于建功的张浚不敢再等,只能亲自赶往秦州,说服李彦仙带头出兵攻击同军。 …… 第一百零九章 想捡漏就别犹豫 当今之世,大同帝国一家独大,宋夏等国皆匍匐在强同脚下瑟瑟发抖。 大同开启伐夏之战,客观上给了内部矛盾重重急需整顿的新宋政权喘息之机。 可问题是夏国实力更弱,前些年都能被孱弱的宋军打得节节败退,更别说对抗彪悍的同军了。 若是没有外力干涉,夏国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大同帝国灭掉。 正所谓唇亡齿寒,宋夏两国虽有历史积怨,可若是没有夏国在侧牵制同军,新宋政权也将快速败亡。 为了让夏国拖住同军更长的时间,新宋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急令陕地各部兵马出击永兴军路。 可惜,张相公为了大宋社稷放得下与夏国的历史积怨,麾下的军头们却不肯配合。 大同帝国一家独大,有足够的实力同时单挑宋、夏两国。 而秦凤路宋军接收了大量被释放的战俘后,战力不仅没有加强,底层兵卒还被这些吃过同粮的袍泽搞得全没心思打仗。 前段时间的斥候战更让西军军头看清了同军的可怕战力,很多人由此生出了异样心思,以各种借口推脱张相公的军令。 时间不等人,每多耽搁一天,夏国就多一分灭亡的危险。 为了解救夏国,避免新宋独抗同军的局面出现,张浚只能匆匆赶往秦州,催促诸将之中最能打也最敢打的知秦州事李彦仙带头出兵。 实际上,不用张相公催促,李彦仙早就“出兵”了。 大散关之战后,重伤的秦明被移送后方接受养伤,辽东怨军出身的刘舜仁接替秦明驻防凤翔府。 彼时,秦州宋军挟大散关之胜,士气正盛,频频越境骚扰。 刘舜仁并没有盲目反击,而是以三处互为犄角的营寨阻敌于大散关以西,任宋军如何嚣张,也绝不越境追击。 闷头整训兵马整整半年之后,其人才展开对秦州宋军的反击行动。 刘舜仁的反击战术并不复杂,就是立坚寨打呆仗,步步推进,逐步扩大本部的实际控制范围和斥候活动半径,绝不给宋军可趁之机。 为了彻底打灭宋军因上次大胜建立的士气,牛皋在战前特意抽调各部精锐加强了刘舜仁部斥候营,使得秦州的斥候战远较其他各处更为激烈。 同宋两军都有傲气,互不服输,一开始就打出了真火。 为了压服对方,同宋两军不断增加斥候的规模,使得冲突烈度不断升级。 最终,爆发了双方总兵力超过千人的伏击战。 持续而激烈的斥候战让同军付出了近六百精锐的伤亡,宋军的伤亡至少两倍于此。 从同军调整战略开始,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李彦仙终究只是自封的“彦仙”,而不是真正的“兵仙”。 就算兵仙在世,在相对狭小的固定战场之内,面对装备、技战术、军纪和士气等要素全面占优的敌人,也只能接受打不赢的无奈现实。 其实,刘舜仁的部署根本谈不上滴水不漏,至少李彦仙就能找出其中的破绽。 真正让宋军难受的,恰是大同的基层掌控力和组织动员力。 仅仅过去半年时间,陕西巡抚使司就基本消化了治下各州府。 凤翔府百姓再见到入境袭扰的宋军,就比泾原路百姓见到了夏人还要更“积极”——积极拿起武器防守村寨,并向同军通风报信。 宋军只要深入同境,就是举目皆敌的局面。 莫说同强宋弱,就算两军实力相近,可在行动单向透明的情况下,也是无计可施。 没法出奇兵致胜,硬碰硬宋军更打不赢,可一旦放弃了本方的军事控制线,同军就步步紧逼。 更可恶的是随军事控制线稳步推进的,还有大同的共建会基层组织。 通常,只要同宋双方斥候拉锯超过半个月,该区域内的百姓就不知不觉间投向同军一方,主动为后者提供各种情报,而对宋军却各种误导。 同军这种以月为时间长度单位,仅在一州数县的狭小区域内的军事和民政扩张节奏很稳,却让宋军毫无办法。 这轮持续了近三个月的斥候战结果,便是曾经“斩同军数万”士气极高的秦州宋军也被同军稳定却有效的攻势彻底打怂了。 李彦仙被逼无奈,只能执行清野政策,强行将董城镇东的百姓全部迁到成纪县以西,人为制造出了近三百里的无人区。 如此,宋军才算勉强挡住了同军的战术挤压。 但也因此失去了大片控制区,本方更没法主动出击了。 即便狂傲如李彦仙,也不得不承认同宋两军实力差距之大,已经无法靠将帅的个人能力来弥补了。 因而,面对张相公苦口相劝,李彦仙难得没有开口就喷人。 其人坦率承认同军之强,远超宋军想象,自己都被同军打怕,整个秦凤路更没人敢主动出击。 当前唯一的办法不是攻击同军,而是抓紧时间修筑防御工事,并整顿兵马,以应对同军灭夏之后的新一轮攻势。 其实,李彦仙自己都不看好这个龟缩战略。 只因两军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若是能给其人多两年的时间专心练出一支人马过万的强兵,或许能够挡住凤翔府同军的进攻。 问题是以大同恐怖的民政掌控和军事渗透手段,等两年之后,秦凤路还能姓宋么? 至于救援夏国的问题。 李彦仙建议张浚换个思维角度,反正夏国救不了,还不如趁其国灭之际,出兵收回西安州和怀德军等地。 甚至,西军还能更进一步主动夹击夏人。 操作得当的话,应该能取得更多战略要点。 大同正乾皇帝攻夏之前,专门发布《伐夏檄文》,号召天下豪杰共同出兵伐夏。 想来,以正乾皇帝的霸气,肯定会说到做到,绝不会在夏国灭掉之前攻击灭夏有功的宋军。 在李彦仙嘴中,联夏攻同变成了联同攻夏,张浚终于明白自己之前还是太年轻太冲动,也小看了秦凤路面临不利局面。 其人没有再逼李彦仙出兵攻击同军,可也没有接受其人短视至极的攻夏建议。 张相公当日便离开了秦州,赶往熙州,寻资历最浅而对朝廷相对忠诚的知熙州事刘锜问策。 数日后,张浚向潭州朝廷如实奏报了陕西诸路当前形势,主动承认自己之前统合川陕力量独抗同军的计划过于乐观。 认为西军历经多次大战,已经残缺不堪,仅靠陕地兵马,不足以实现联夏攻同的战略。 夏国必然会被大同帝国灭亡,秦凤路迟早要面对挟灭夏之威而来的同军。 其人甘冒奇险坐镇川陕对抗同军,自然不会被眼前这点困难吓倒。 张浚在奏报中重新拟订了川陕攻略,提出三步走策略。 第一步,利用大同伐夏而暂缓攻打新宋的时机,抓紧时间整训陕西兵马,积极巩固新防线。 基于钱粮出川困难沿途消耗过大的问题,张浚还建议抽调部分西军骨干入川编练蜀地兵马,以形成兵力梯次配置。 防止出现秦凤路形势恶化则川陕全线皆崩的局面,并为日后反攻大同积蓄力量。 第二步,利用同军灭夏造成的混乱,以钱粮招降西寿保泰军司、卓啰和南军司、西凉府等地的夏军,以防同军全取夏地而对秦凤路宋军形成战略包围碾压态势。 再利用这些据点和夏人,挑动夏国灭亡之后必然会出现的民族矛盾,以大量牵制同军镇守兵力,尽力让混乱的残夏势力变成拖垮大同帝国的泥沼。 秦凤路则在正面抗住同军的攻击,逐渐达成同宋两军在陕、夏两地的攻守平衡。 第三步,待蜀地兵马编练完成,再调蜀兵入陕,展开战略反攻。 这份新计划立足川、陕、夏等地形势,表面看似乎比之前统合川陕力量独抗同军的计划更加具有操作性。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张相公实际并不看好陕地形势,正面没有希望,才会提出编练蜀兵、经营夏地这类退路和边角棋。 事实上,张浚的确不看好秦凤路形势。 其人已经意识到仅靠陕地兵马,莫说反击同军,能否挡住后者都是个大问题。 这个新计划的核心就是变经营陕西为经营蜀地,此间的进退考量耐人寻味。 其实,不仅陕西无力进取,江南、福建等路也一直被同军稳稳压住。 所以,就算明知道大同伐夏是宋军展开反攻的大好时机,可由于本方实力太弱,新宋政权也只能集中精力整顿内部而白白浪费战机。 陕地沟通潭州的路线太长,消息来回动需要近月时间,非常耽误事。 张浚作为川陕宣抚处置使,已经被小赵官家授予统管川陕大权,自不可能等到朝廷有了明确诏令再调整川陕战略。 确定新计划后,其人便再次启程,计划赶往泾原路实地考察取夏抑同战略。 但形势再次变化,已经用不着张相公再深入一线考察实情了。 其人才赶到巩州,泾原路就传来战报: 西安州、怀德军驻守夏军因乏粮而越境袭扰德顺军、镇戎军两地军民。 泾原路经略使曲端随即率军反击,连败夏人,先后攻下平夏城和荡羌、灵平、通峡、镇羌、九羊、通远、胜羌、萧关等“一城一堡一关六寨”。 全取怀德军后,曲经略继续西进,又攻下了临羌寨、宁安寨、天都寨、寺子岔堡、甯韦堡、定戎堡和绥戎堡等“三寨四堡”。 此刻,泾原路兵马已经围住西安州。 用兵如神的曲相公大胆预计最多两天时间,其部就能解决夏军全部收复失土。 西安州和怀德军地处屈吴山、兜岭、天都山等大山之中,居高临下,控扼周边,宋、夏无论哪国占领这里,都能给对方造成战略上的压制效果。 数十年来,宋夏两国围绕此地进行的战争远超他处。 而夏人之前为了应对同军大举征伐而全国动员,境内钱粮向东线战场集中,确实有可能造成西安州和怀德军军粮不济的情况。 但夏国现在都被同军打得快要灭国了,哪里还敢袭扰泾原路? 很明显,曲端谎报了军情! 不过,同夏积怨已深,互不信任。 夏国面对大同讨伐即将亡国的压力,也不愿放弃西安州和怀德军,就是害怕宋军得到这两地后,会趁势夹击本国。 战端已起,再追究曲端擅起边衅已经没有意义。 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置即将灭亡的夏国? 尽管张浚几日前就确定了趁夏国灭亡之际招降夏军的计划,却没有想过夏国这么快就到了灭国的边缘。 张相公就算再不知兵,也能从曲端远超常理的破敌速度看出问题端倪: 夏军在西安州和怀德军的防守非常薄弱,且士气极为低下,才会任由泾原路宋军如此轻易攻下这么多城寨。 再进一步推测原因,就不难猜出同军很有可能已经歼灭夏军主力,或逼近兴庆府。 夏国眼看就要灭国,才会疯狂收缩兵力,完全还有心思顾及这些边角之地了! 事实正是如此。 早在七日前,宁州同军就向泾原路经略使曲端送来了一份战情简报。 九月十七日,同军第三军一部出连谷,下浊轮寨,招降暖泉峰以南、大横水以北大小番部二十七。 九月二十二日,同军第二军携倒塌岭谟葛失、白达旦等部骑兵,出阴山,直逼夏国午腊蒻山(位于河套东北角)。 黑山威福军司十丁抽九,拼凑了近五万人马(黑山威福军司独抗契丹,鼎盛时能出正兵七万),却大败于仅有两万人的同军之手(含倒塌岭各部游牧骑兵五千余人)。 此战,夏人死伤近三成,河套诸部一战胆寒。 十月初七,同军第三军主力出晋宁军,与夏国左厢神勇军司、祥佑军司鏖战十余日,连破弥陀洞、银州、石州等地。 此战,同军阵斩夏军主将梁多凌,夏国左厢神勇盒祥佑两军司被打残。 十月十九日,同军第四军偏师出保安军,攻破长城岭,直逼洪州。 三日后,第四军主力出环州白河川,破清远军…… …… 第一百一十章 同宋联手灭夏国 因信息不对等,战争中的双方经常容易误判对方的决心和行动,但也有人能够通过有限的情报分析出准确的信息。 夏国主李乾顺便从大同帝国准备了近一年时间才发起大战,并由浊轮寨和黑山威福军司先展开攻击等异常,判断正乾皇帝有一战灭亡夏国的企图。 其人乃尽发国内十五至七十岁男丁为兵,决意与大同帝国鱼死网破。 可惜,同军与夏国的老对手宋军完全不一样。 不仅战力强悍攻坚能力极强,且战术非常稳健,根本不惧夏军的人海战术。 而同军将军事仗和政治仗一起打的独特做法,更是让与宋军打了上百年袭扰破坏战的夏军官兵极不适应。 在战场上,同军将士不论是与夏军进行远程武器对射,还是展开贴身肉搏,士气变化很小,仿若一群狠辣无情的杀神。 可在战斗结束之后,军纪严明的同军官兵却能对夏国妇孺老弱秋毫无犯,还能对放下武器投降的夏军伤员悉心救护。 与建国后就不断接受汉化的辽国不同,汉化程度原本并不低的夏国建国后曾一度番化,国穷而民野。 但再如何化汉为番,也改变不了夏人仍是人的本质。 是人就会有畏死求生的本能,就会在同军强大的军事和政治攻势双重作用下,做出明智的选择。 因而,大同帝国对夏国新占领区的消化速度比起辽地和宋地相对要慢一些,但也没有太大的困难,总体来说还算顺利。 而且,这种消化是编户齐民重建基层社会组织的真正“消化”,并不是宋夏两国对边境番、汉部落和村寨的羁縻。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乃是两国国力和战力都相差巨大,让冷静下来的夏人明白继续对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夏国实行普遍兵役制,百姓一家为一“帐”,男子年满十五岁成丁(远早于宋、夏两国),二丁取正军一人。 由此,其国国力最盛时,曾号称“甲兵五十万”。 但要看一个政权的军事实力,不能只看其能够动员的兵力多寡。 若是这样,人口数十倍于夏国的赵宋早就该一统天下了。 夏国境内沙漠高山占去大半,剩余的土地本就很少,其中还只有少部分能用于农耕,大部分只能采用于效率相对低下的畜牧。 土地不适宜农业生产,出产太少,养活的人口就有限。 离开了土地出产和人口基数,兵士、甲械、战马等战略资源只能是无根之木。 不考虑国家持续发展的“十丁取九”极限征召,鼎盛时期的夏国遭遇危机时确实可以征发“五十万”大军。 但这五十万中真正的“甲兵”只占其中的小部分,其余大部分都是甲械不全,训练程度低下,基本不能用于攻坚作战的辅兵。 由于大宋王朝近几十年来对夏国多次征伐持续放血,后者的国力已经大为缩水。 夏国如今的人口满打满算也就两百来万,再怎么极限征召,又能征多少兵? 所以,大同帝国战部在指定伐夏战略时,就没有考虑趁其不备、直捣兴庆府之类的“奇策”,就是堂堂正正的国力碾压。 此战,同军先是以重兵屯驻陕西路威胁夏国正面,使其主力不敢轻动。 再以偏师自北至南多点突破,以牵制大量夏国辅兵和少量精锐; 最后,主力才由陕西路展开进攻。 为了打好这一仗,大同帝国前后准备了近一年时间,仅正面战场,就调动连第二、第三和第四共三个军和羁縻游牧武装超过十万人,正可谓牛刀杀鸡。 同军在大战略上虽然分出主力和偏师,但在具体战场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偏师。 任何一部,都能硬撼至少数量两倍于己的夏军精锐。 面对大同帝国的国力碾压,夏国主持防守的晋王李察哥手握着最重要的五万可机动精锐兵马,也只能步步后退,不敢与同军硬碰。 对蓄谋以久的大同帝国来说,此战的难点不在于怎样灭掉夏国,而是灭夏之后如何稳定控制其领土。 夏国虽穷,却是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的“大国”,其国土面积比赵宋王朝鼎盛时期的疆域四分之一还要略多。 其中仅有大约五分之一的国土与大同帝国交界,其他大部分与新宋政权、吐蕃诸部、黄头回纥、黑汗、西州回鹘、残辽等势力接壤。 很明显,即便以大同如今的国力之强盛,想要稳定控制面积如此大且周边形势复杂的国土,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幸好,大同还有潜在的盟友——新宋政权。 如同当初夏国主李乾顺明知道联宋抗同才是最佳战略,却只能选择在大宋灭亡之际出兵争夺残宋领土以扩充实力一样。 形势窘迫的新宋政权,尤其是直面同军压力的秦凤三路宋军也面临同样的困境。 而与夏国面临的窘境有所不同的是,作为正乾皇帝钦点的“华夏法统之争”的对手,新宋政权有资格教训破坏“华夏法统之争”的夏国。 而且,正乾皇帝还在《伐夏檄文》公开邀请包含宋人在内的天下豪杰出兵灭夏。 新宋即便攻打夏国,也不用担心大同会借机报复。 当然,唇亡齿寒的道理人人都懂。 在夏国还能勉强支撑时,宋人肯定不会利令智昏到助同灭夏。 可眼看夏国就要亡国,再不行动就真没机会了,谁还能忍得住? 新宋知秦州事李彦仙有这样的想法,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受李彦仙影响也同意这么做,而直面夏人的泾原路经略使曲端更是早就有了具体行动。 曲端三十余岁就能当上泾原路经略使,除了生逢乱世本身能力又非常出众确实能打外,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其人乃泾原路地头蛇。 不管是谁,要想在乱世之中有所作为,首先必须清楚自己的力量来自哪里。 曲端的力量主要来自其人是泾原路地头蛇的身份,注定了趁夏国国灭之际夺回本属于泾原路的怀德军和西安州,是其人根本不用纠结的必然选择。 而且,收回这两地的战斗也只能由泾原路本地兵马来完成——夏国一年前侵占怀德军和西安州时,陕西六路一篇混乱,也是泾原路兵马独抗夏军。 曲端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出兵的时机。 仅靠泾原路一路兵马攻夏,只能捡漏,绝对不能有大的消耗。 早了不行,夏人还没有被同军打崩,反抗会很激烈,搞不好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晚了更不行,等到大同攻破兴庆府灭掉了夏国,就别想再出手了。 其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战场隔绝,无法确认同夏之战的最新情报,只能靠同夏两军的军力差距和开战时间胡乱推测大战进展情况。 因而,等到同军发来战情简报,早就等得心焦的曲端根本没有再浪费时间判断情报真伪,也没有想过请示川陕宣抚处置使,就立即出兵攻打怀德军。 同军前锋已经攻入夏国国都兴庆府的南大门——西平府灵州城下,宋军不出手就真没有机会了! 战斗结果也证明了其人之前的判断。 宋军攻入怀德军后,仅在平夏城遇到了一点象征性的抵抗。 其余各寨堡只有一些生活在当地的番人,见到了宋军回来就直接开门再换东家。 而有了怀德军的番人做带路党,西安州的收取还要更简单——没有任何抵抗。 至此,宋军收到的所有情报都显示夏国频临灭亡而急剧收缩防御,正在于同军进行战略决战,已经完全顾不上边境的城寨了。 如此一来,曲端又面临一个选择:是见好就收,还是趁夏国灭亡狠狠地咬上一口? 战机稍纵即逝,行事果决的曲经略自然不会多做犹豫。 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才赶到渭州平凉县,曲端就再次传回捷报: 其部已经北出兜岭,连破赏移口寨、割踏寨两座夏国营寨,斩首三百二十七级,俘获夏国妇孺及牛羊若干。 张相公急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但曲端已经攻破夏国城寨,再召其部返回已经于事无补。 而且,泾原路兵马正在前线杀得兴起,张浚这个光杆宣抚处置使也没有足够的威望和手段召他们回来。 想明白当前形势后,其人乃传信为国拓边的大英雄曲正甫(曲端表字): 注意同军动向,谨慎行军,万不可给后者可趁之机。 其实,根本用不着张相公特意提醒,老于用兵的曲经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其人攻破赏移口、割踏两寨之后,就直接放弃了北面黄河沿线的应理、鸣沙两城,直接带兵向西,接连收割几乎没有青壮各留守番部。 留在渭州的张浚认真分析了曲端传回的情报,也终于意识到夏国真的撑不住了,此时就是大宋收取夏国遗产的最佳时机。 其人再次传信曲经略,建议后者立足战后形势,尽力安抚夏人,勿要多做杀戮。 信使赶到夏国境内时,曲端已经率军迈过杀牛岭,攻入了惟精山。 因地理条件限制和部落残余影响,夏国开国皇帝李元昊称帝之前,曾在靠近边境之地“置十二监军司,委豪右分统其众”(后来增加到十八),以其作为国防军主力。 泾原路面对的是西寿保泰和静塞两个监军司,同军已经拿下静塞军司,曲端只需要攻打西寿保泰即可。 西寿保泰军司鼎盛时有正兵近万,极限征召的话,人数还要翻倍。 依靠这些“兵马”和惟精山的复杂地形,拖住数千宋军精锐,基本没有问题。 但为了应对大同伐夏的国灭之危,李乾顺提前抽调了部分监军司的驻防军。 其中,靠近潜在盟友新宋政权的三个监军司抽的最多。 导致曲端带着六千精锐进入惟精山后,前来阻击其部的夏军老弱加起来才五千人。 即便如此,夏人也没有选择投降,还质问宋军为何擅自越界。 都到了这份上,自然什么好客套的,不堂堂正正打上一场,如何能够真正降伏这些桀骜的夏人,并让陪自己前来冒险的儿郎们获取足够的军功和战利品? 因而,曲经略对啥毬不懂还尽喜欢指手划脚的张浚便没有再忍。 其人很不客气地对信使道: “老子第一次上阵的时候,张德远还在汉州读蒙学,是谁给他的胆量教老子用兵打仗?! 他要是有心赚功劳,就别只顾盯着咱泾原路,赶紧去熙州催刘锜出兵卓啰和南,等老子收拾了惟精山,可就不等他了!” 夏国卓啰和南军司与新宋熙河兰廓路相对,在西寿保泰军司以西三百里。 若是以往,曲端绝不敢带着数千人跨越这么远的距离攻击夏人。 但夏国已崩,此时不抢功劳更待何时? 信使匆匆返回渭州,向张相公汇报泾原路军头的跋扈,曲端则在夏人拒绝投降后果断发起攻击。 而在夏国的腹地,另一场大战也已经开始。 早在曲端带兵收复怀德军时,同军木麻部就在主力对峙灵州城的掩护夏,经由陕口渡过了黄河。 两日后,其部与夏军主力大战于顺州城下。 此战中,夏军统帅晋王李察哥很好地利用了青铜峡的地形,预先埋伏大军,阻断了木麻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战术上极为成功。 如果其对手是宋军,这个时候极大几率会出现了混乱。 而夏军只要能从侧翼冲破宋军的阵型,剩下的就是追击和屠杀了。 甚至,主帅控制好追击速度的话,还有极大可能诱发“一点击破,全线崩溃”的效果——宋夏两军交战中经常出现这一情况。 可惜,李察哥这次的对手是完全不同于宋军的同军。 擒生军精锐付出了巨大伤亡,却始终冲不动同军的军阵。 李察哥不愧为夏国的顶梁柱,很快就意识到同军这么容易就中埋伏,很有可能是将计就计引自己决战。 其人当即下令部队与同军逐步脱离接触,然后回防静州城。 再向后,就是夏国国都兴州了。 但李察哥的行动还是晚了一步。 两军尚未脱离接触,同军大批援军已经赶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胡虏终无百年运 夏军主帅李察哥利用贺兰山和黄河相夹的有利地形围住了“轻敌冒进”的同军木麻部,在战术上可以说相当成功。 可惜,面对大同的国力和战力碾压,一两次成功的战术根本无法挽救战略上的被动。 此战中,夏军凭借十倍于敌的雄厚兵力,向木麻部发起了多轮猛烈攻击,却受限于两军的巨大战力差距,迟迟都没能破开同军严密的阵型。 就在李察哥见势不妙急命麾下与敌人脱离接触时,同军的援军却赶了过来。 木麻趁机展开反攻,拖住了士气已竭的夏军。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知兵善战的夏国晋王李察哥果断放弃了与敌纠缠在一起的人马,只带部分精锐立即撤退。 这个决定为夏国保住了将近两万的精锐兵马,也将为国血战的忠勇将士推入了火坑。 先被同军内外夹击,再遭主帅出卖,夏军的殿后部队很快就地崩溃了。 顺州之战,同军歼灭及俘获夏军五万余人(包含守御顺州城的征召兵卒)。 而在此之前,宋军攻入西寿保泰军司的消息也传到了兴庆府,夏人终于尝到了背信弃义趁火打劫的恶果。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李乾顺步步防守以待形势变化的幻想彻底破灭。 而顺州大败,更让夏国失去了赖以与同军周旋的野战力量。 战报传至兴庆府,夏国小朝廷乱作一团。 有主张立即遣使入同割地乞和的,有主张远走大漠避敌锋锐待同军力竭后再卷土重来的,有主张孤注一掷集中所有兵马于静州城下迎头阻击同军的…… 夏国主李乾顺一生经历了很多次的大风浪,深知临大事不能摇摆的道理。 其人很快做出了誓死不降的决定,让一众观望的臣子有了主心骨,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面对强敌来袭,存续了两百余年且亡而复生的李氏政权(从公元881年李思恭任定难军节度使起,李氏政权共计两百四十七年)显然比赵宋王朝更有韧性。 李乾顺明知打不过同军也坚决不降,不仅源于党项李氏骨子里的桀骜难训,更在于“地方万里”的夏国就是一块没什么肉的硬骨头。 辽阔的疆域、稀缺的人口、落后的生产方式、野蛮的文化等等,都使得外来征服者很难在夏地建立长期稳固的统治。 大同帝国可以打败夏国,却别想轻易收服夏人。 夏国只要不放弃,就有翻盘的机会。 不过,站在敌对一方,具体指挥此战的同军统帅牛皋则有不同见解: 夏国统治者多年来穷兵黩武,对内压榨、对外掠夺的凶残都远超同时代的其他政权。 其上层欠下的累累血债迟早要还,对他们来说,坚持下去也许还有活命的希望,一旦放弃,就可能遭到无情清算。 事实上,大同在新占领地区展开的社会改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相比于宋、辽、高丽等国的百姓,夏人的“戾气”更重,更难被“驯服”。 但其国的底层百姓只要被发动起来,就更“忠诚”,也更热衷清算曾经残酷压榨自己的各类贵人——并不限于党项族。 这使得大同对夏国的消化相对来说更加简单粗暴,效果显现也更快。 这些底层夏人一旦沾染了贵人的鲜血,通常会变成最坚定拥护新官府统治的兵卒或共建会基层骨干。 任何事务都有一体两面,简单粗暴见效快的社会改革自然也有相当大的副作用。 在一系列的清算中,夏国的“传统文化”遭受了沉重打击,更将部分原本可以争取的摇摆势力推到了大同的对立面。 其实,早在伐夏之战开启前,大同朝廷就专门研究了夏国的改造计划。 同对待辽、宋、高丽内部的既得利益者一样,胸怀天下的正乾皇帝并没有想过要对夏人赶尽杀绝——因为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夏国百姓,无论番、汉,只要愿意放弃抵抗,大同帝国就能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具体政策也类似于宋、辽等国大族——分宗、迁籍。 稍有不同的一点是“改信”,或者说接受“汉化”。 李乾顺亲政之后,虽然反其曾祖李元昊化汉为番的举动,大力推行汉化改革。 可这种汉化却是出于稳定李氏政权的需要,改革也很不彻底,导致其国上下层严重脱节,底层夏人仍然番化很深,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 “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方为大一统。 即便是小国寡民,要想长久稳定,也得有共同的文化概念。 至少,大部分人得有共同的文化概念才行。 疆域越是广阔人口越是众多的王朝,越需要国家政治上的整齐划一和经济制度、思想文化上的高度集中。 不然的话,内部就会陷入持久的纷争。 徐泽决定对夏人实行更加深入的汉化,并不是为了什么“汉化天下”的历史使命。 其人的做法与当初李元昊推行化汉为番没有本质区别,李元昊是为了维系党项族的统治,而徐泽也是为了彻底消化夏地。 很明显,这个任务绝不会轻松,肯定会受到夏地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反抗。 不经历几个回合的周折,大同帝国别想彻底消化夏地。 但欲要消化一个番化严重的政权,这些周折是值得也是必须的。 夏国横跨河西走廊,沟通中原和西域,是大同帝国“大陆战略”极其重要的一环。 夏地不宁,大同帝国就算日后开拓了西域,也迟早会丢掉。 欲要逐步汉化并稳定统治西域、吐蕃和辽国上京道,就得先汉化夏地。 因而,在彻底消化夏地改造夏人一事上,没有任何条件可谈。 这就是徐泽宁愿邀宋军攻夏,日后再费周折“二次拓土”,也要集中精力先消化贺兰山一带的夏国精华地区的主要原因。 不过,消化夏地虽难,却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大同国力鼎盛,人口数十倍于夏国,有砸烂后者原有社会结构再重新塑造一个新社会的实力,不需要太顾忌其原有的社会上层。 统一和治理天下本就该王霸道相杂,对顽固势力,该行霸道的时候就必须霸道。 当然,消化夏地是战后的工作重点。 对具体指挥伐夏之战的牛皋来说,当务之急乃是覆亡夏国。 攻下顺州简单休整后,牛军正带着大军继续北上静州。 顺、静、怀、定四州相当于夏国都城兴庆府的“四辅”,地位极其重要。 尤其是顺州和怀州两城,相距兴庆府的直线距离都在三十里左右。 即便是行动相对迟缓的步兵,半日内也能轻松行军三十里。 同军攻到了静州,基本等同于顶在了兴庆府的脑门上。 夏国虽大,夏人却已无路可退。 李察哥由顺州撤退至此,便积极构筑新的防线,意欲再做一次阻截同军的努力。 但面对同军五个师的稳扎稳打,手中兵力和战力都不占优的李察哥也无计可施。 在同军完成攻城准备之前,其人先后组织了三次攻击,仅仅得到了歼敌近千的战果,其部则损失近四千,本就不高的士气再次大跌。 无处下嘴,李察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军攻破静州,并在同军即将调整部署吃下其部人马前赶紧撤离战场。 拿下静州后,牛皋并没有率军直奔兴庆府,而是先向东北方向攻破怀州。 在此期间,同宋两军还爆发了一次激烈的野战。 夏军机动兵马再次付出了近五千人的伤亡,仅剩下万余士气极低的人马,基本失去了野战能力。 李察哥本人也在激战中身负重伤,不能再指挥接下来的战斗了。 失去了最重要的臂膀,李乾顺只能命剩余兵马全部退回兴州(兴庆府)城中。 而在此之前,在兀剌海城(黑山威福军司)整顿了许久的同军第二军也有了动作。 张清率主力顺黄河南下,先破顺化渡,再败夏国右厢朝顺军司,已经截断了啰保大陷谷出口,并与第四军南北呼应,完成了对兴庆府的合围。 宋夏两国争斗百年,宋军始终不能攻破兴庆府,很大一方面原因乃是其地位于处黄河与贺兰山东西相夹的谷地间,地形狭长,不便于宋军发挥兵力优势左右包抄。 而兴庆府以北还有广阔的草原和荒漠可以逃窜,使得无法完成南北合击的宋军始终不能对夏军构成致命打击。 现在,夏国君臣却知道了建都兴庆府的弊端。 当牛皋率部推进到兴庆府城下时,夏国小朝廷已经是国灭迹象尽显。 原本还坚定抗同的死硬分子在晋王重伤不能再掌大军后,尽皆变成了投降派,纷纷劝谏国主为嵬名氏的传承计,应放弃抵抗,并立即进京请求天子宽恕。 事到如今,就算威望卓著的李乾顺也压制不住城中的惶惶人心了。 其人非常清楚臣子们所谓的“逆耳忠言”,也都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的胡扯。 可笑! 大同帝国费了这么大的劲,都攻到了兴州城下,必然是要就此灭亡夏国。 夏国灭亡,嵬名氏自然讨不到好。 但你们以为放弃抵抗,献祭了嵬名氏,同军就能延续夏国传统,任由你们继续在兴庆府作威作福么? 大同帝国不在夏国老巢兴庆府杀个人头滚滚,日后如何在夏地建立稳固的统治? 李乾顺不愧是继位三十余年的国主,搞明白自己的处境后,并没有质问臣子们的背主求荣,而是顺应民心,遣使入同营乞降献城。 不过,虽然决定了乞降献城,其人却又以国中事务繁杂,方方面面关系难协调为由,请求上国宽限一个月时间,以给夏国做投降献城准备。 牛皋在战前就得到正乾皇帝关于灭夏问题的明确指示,自然不会容许李乾顺到了这个时候还耍花招,其人乃对夏使道: “同军破城,何须你等做准备?愿降不降,不用征求俺的意见!” 被同军统帅一瓢凉水牛皋泼下,清醒过来的夏国贵人们也只能在国主的领导下继续奋力抗击同军。 此战,不求真能翻盘打赢强大的敌军,只求能让同军意识到夏人的不屈,而放弃对夏人的残酷压榨,尽力保住夏地的传统。 因地理条件限制,夏国大部分人口和城池都集中在其东南部,而以兴庆府为核心的贺兰山谷地又是重中之重。 经过百余年的持续经营,兴州城池的高大和坚固程度远非顺、静、怀等州可比。 可惜,如此坚城的防御体系原本是为防守冷兵器战争而打造,面对全新的战争形态,天然就存在漏洞。 就如同能跟宋军打得有来有回的夏军,面对同军时却节节败退一样,足以防住投石机密集攻击的兴州城却难以防住怒吼的火炮。 战斗仅仅持续了六天时间,坚固的夏国都城东城墙便同军轰开了一段缺口。 之所以能够进展这么快,除了同军兵力雄厚,日夜攻城不停外,还有大量的投降夏人参与了攻城的土工作业。 牛皋从岳飞攻下临安城的战例受到了启发,提前动员了部分夏国青壮随军来到兴庆府,亲手埋葬这个野蛮而腐朽的政权。 一面是同军猛烈炮火的军事打击,一面是本国百姓自发攻城的政治攻势,兴庆府守军的士气被迅速瓦解。 兵无战心,为了争取国灭之后的政治待遇,在东城墙被攻破后,李乾顺就放弃了与同军继续巷战的计划,并率宗室及朝中文武出城向胜利者投降。 正乾六年十二月初九,同军攻破夏国都城兴庆府,立国九十年的夏国宣告灭亡。 当日,大同帝国新组建的宁夏巡抚使司传檄夏国剩余州府及各监军司,要求各地文武谨守城池和防区,等待同军随后接收。 至此时,夏国静塞军司的东、北两面的重要城寨,大半在之前的战争中就被同军拿下,仅剩定、宥、盐三州和白马强镇军司等地,基本传檄可定。 但静塞军司以西的广阔领土,却因为荒漠和高山阻隔,仅有南线一条通道。 大同必须拿下已经控制在宋军手中的西寿保泰军司,方可继续向西拓展。 刚刚联手的同宋两国在完成灭夏目标后,便面临再次开战的局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下何人不通同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初七,秦州治所成纪县城。 秦凤路新任经略使李彦仙带着几名属将立在城门楼上,脸色凝重地目视同军攻城兵卒缓缓撤回远方的营地中。 大同伐夏之战开始前,其人就从同夏两国国力和应对战争的准备等方面,做出了夏国肯定阻挡不住同军攻击的战略判断。 并建议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放弃联夏抗同计划,转而趁夏国灭亡之际占领更多军事要地,以尽量减少大宋在西北地带战略上的被动。 秦州远离夏国边境,又控扼同军入蜀的通道,不可能参与这场灭夏盛宴。 李彦仙便趁着同军伐夏之机调整秦州防务,以应对同军灭夏之后的进攻。 但大同这么快就灭掉了夏国,并立即重启讨宋之战,还是有些出乎其人的预料。 只是,此时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早在过年前,同军就越过大散关攻入秦州,并于四天前围住了成纪县城。 同军这次的动作很大,仅攻城部队就动用了两个半师万余人,期间还要跨越三百余里的敌战区攻打城池,根本不可能做到掩人耳目。 所以,主持此战的同军将领刘舜仁就没有想过要对秦州发起突袭。 大战开始前,其人便命斥候不断扩大情报遮蔽范围,在拔除沿途敌军据点进一步探清秦州宋军实情的同时,也将同军即将攻入秦州的意图明确告知了秦州守将。 李彦仙虽然还没有做好应战准备,可也不会坐等同军打上门来。 确认同军已经即将攻入秦州后,其人便利用途中的有利地形设下埋伏。 这次没有了胜仗一窝蜂败仗漫山跑的降军打头阵,宋军肯定不能指望再打出一个“大散关大捷”。 李彦仙只希望一场小胜,哪怕歼敌数十也能鼓舞士气,有利于其后的守城战。 但刘舜仁却步步为营,三百余里路硬是走了整整六天时间。 同军将领用兵谨慎,李彦仙根本逮不到机会,只能放弃伏击计划,改为趁同军攻打陇城时内外夹击。 结果,其人左挑右选的三千精锐瞅准了时机入场,却冲不动只有千余人的同军阻援部队,还差点被随后赶来的同军包了圆。 仅此一战,便让秦州宋军知道了两军的实力差距究竟有多大。 此后,一直等到同军攻下陇城并继续西进围住成纪县城,李彦仙都没有再主动出击同军过——实在是打不过。 如其徒劳伤亡,还不如将有限的兵力用在防守城池上。 其实,早在去年的斥候战失利而被迫收缩防线时,李彦仙就已经看清了同军的强大,也明白很难守得住的残酷现实。 国势衰败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回,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为了激励士气,其人还是特意派人回巩州,将一家老小数十口全部接到成纪县定居,以示与城偕亡的决心。 不过,成纪县城能够抗住同军持续几天的炮火打击而不破,最大的原因却不是守军的士气有多高,而是同军根本没有尽全力。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同军攻城的动作确实很热闹,但李彦仙却是很清楚他们志不在成纪城。 其实,不仅李彦仙看出了同军的异常,其人麾下的战将也看到了。 “相公,同军兵力雄厚,围住成纪却不真打,莫非是想围城打援?” 说话之人姓吕名圆登,不用看兜鍪下的光头,只听名字就知道他曾落发为僧。 其人原籍陕州夏县,早年曾落发于凤翔府灵山净慧寺,圆登乃是其法号。 吕圆登的人生经历与王闻之、赵宗印等人有几分相似,都是曾为方外之人,也都是因道君抑释崇道而流落红尘,又因为不同的际遇走上不同的道路。 李孝忠易名募兵于镇戎军抗击夏人时,圆登就投入其人麾下,并在其后的多次大战中立下大功,乃是前者最为得力的爱将。 李彦仙平日里也爱与博学敢战的圆登讨论战事,知道后者故意在城头提起同军围城打援,重点不在“打”而在“援”上。 乃是告诉将士们成纪并非孤城,要坚定守城的决心。 大同结束伐夏之战时,秦凤路宋军正趁乱全力抢夺夏国河西走廊诸地。 不仅泾原路经略使曲端、知熙州事刘锜等人先后出兵攻入夏境,新宋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也赶往熙州,亲自为刘锜坐镇后方转运粮草。 而大同帝国在灭夏之后就立即重启讨宋之战,明显是算准了陕地宋军兵马疲弊、防守空虚,要打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秦州兵马因为没有参与灭夏之战,状态相对最好,若是秦州都守不住,还能指望哪里来援军,远在天边的朝廷么? 李彦仙其实并不相信会有援军,但为了不影响士气,其人也只能顺着圆登的话讲。 “援军?你是说泾原路?” 曲端持才傲物,性子极冲,与同样傲气冲天李彦仙针尖对麦芒相性不合,乃是川陕宣抚处置司公开的秘密。 二人同在陕地为将且防区互为犄角,却老死不相往来,从来没有统一行动过。 所以,同军开战对秦州的军事行动后,李彦仙虽然第一时间派出快马向张浚、曲端、刘锜等人告急,却没有想过此时靠秦州最近的曲端会来救援自己。 “正是!” 圆登见经略相公身边的士卒尽皆竖起了耳朵,斩钉截铁地道: “曲经略麾下兵强马壮,伐夏之役连破强敌,收复失土最多,又最先退回境内休整,有实力牵制同军。 且秦州控制入蜀要道,一旦落入同军手中,则泾原、熙河两路也难保,就算是为了后路着想,曲经略也必定不会坐视秦州失陷。” “曲正甫么?” 李彦仙话说了一半便抬手拈须,陷入沉思。 其人今年三十六岁,正是“而立”之龄已过,即将到达“不惑”的人生阶段。 三年前,大同第一次讨宋,其人尽散家财,招募了三千壮士便匆匆进京勤王。 那时的李孝忠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青年,满脑子都是报效朝廷的忠孝节义和好男儿建功乱世的壮志豪气。 但经历了三年的风雨洗礼,尤其是见识了大宋两朝君臣的昏聩无能之后,其人虽然仍不忘建功乱世的初衷,却早没了当初的热血和激情。 至少,李彦仙再不可能轻易离开秦凤路,并将自己辛苦拉出的大军交给某个无能相公无端白白消耗了。 这三年的生死考验,也让其人学会了从利益角度看人看事。 同军前年灭宋取得京西两路和荆湖北路江北之地,去年灭掉夏国又控制河西。 若是再攻下秦州的话,就能继续西进拿下岷州,进而截断川陕两地的联系,堵住泾原路和熙河兰廓路宋军的退路。 正常情况下,曲端如果有余力,应该会为了后路着想,全力援救秦州。 但问题就出在“后路”上。 “募西人守陕地”的西军从成型开始,就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和独立性。 高级将校几乎全在本籍的泾原路兵马地域性极强,而几乎由李彦仙一手重新拉起的秦州兵马则是独立性极强,二者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朝廷兵马。 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即便手握钱粮和人事大权,也只能以“大义”支使根基相对浅薄的知熙州事刘锜,而对曲端和李彦仙两部,则只能以利相诱。 不管朝廷承不承认,曲、李二人都是事实上的乱世军阀。 不同的是,最先响应《伐夏檄文》的曲经略为自己预留的“后路”明显更多,而早早将家人都接到了秦州的李经略将自己的“后路”定在了秦州。 曲端不是没可能救秦州,但指望其人冒着拼光麾下兵马的风险救秦州却绝无可能。 因为军阀的力量来自于麾下的兵马,有钱有兵的军阀才是真军阀,丢掉了手中兵马的军阀狗都不如,即便提前准备再多的“后路”也白搭。 但大敌当前,这些话却是不方便讲给麾下将士听的。 李彦仙收回思绪,看着身旁翘首以盼的将士们,当即振奋精神,高声喊到: “同军围城之前,本帅就已传信熙州和渭州(因泾州过于靠近同境内,缺乏防御纵深,曲端将治所移到了渭州),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陕西一家,曲经略、刘知州若是率大军来救秦州,我等也要戮力,不能让同军打援的企图得逞。” 仿佛是为了印证其人的讲话,东北方向同军两营之间突然杀出一彪人马,引得成纪守卒一阵骚动。 “援军?” “真的是援军!” “相公快看!” 李彦仙身材高大,不用吕圆登手指,也能看大军疾行扬起的烟尘。 看烟尘的规模,至少有三千人以上,隐约能见的服饰旗号也像是泾原路兵马。 可援军为什么会出现东北方向,由西北方经瓦亭川南下不是更安全么? 但其人才发出“不能让同军打援的企图得逞”豪言,此刻却不方便食言。 “宋炎、贾何,你们各带本部人马,分别出东、北城门,准备接应援军!” “是!” 待宋炎、贾何二人下城召集兵马,李彦仙又命令道: “吕圆登、李夔(李彦仙之弟)!你们准备接应宋炎和贾何进城,务必要确保城门安全!” 吕、李二人皆是李彦仙可以托付要事之人,也都听出了经略使“务必要确保城门安全”之语中隐含的意思。 “末将一定不负相公重托!” “遵命!” 来者正是泾原路援军,出现的时机也刚刚好。 同军攻城大半天,才进营内,最是疲累。 泾原路援军快速从两座营寨之间的空地穿插而过,同军的反应虽然很快,却还是慢了半拍,没能留住宋军。 宋炎、贾何也顺利迎接到了援军,站在城头上的李彦仙却眉头紧锁。 同军没这么弱,泾原兵马也没这么强,双方刚刚接战又迅速脱离,且援军出现的时机也过于巧合,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由不得其人不怀疑。 其中,最不合理之处便是来将的旗帜上竟然绣着“泾原路经略使曲”七个大字。 曲端怎么可能亲自冒险来救秦州?! 吕圆登和李夔遵照李彦仙的命令接应宋炎、贾何进城,却把援军堵在了城外——正常情况下,来援兵马也不会进城。 援军主将确实是泾原路经略使曲端,其人横刀立马于众军之前,仰望城上的李彦仙等人,一脸的不屑。 “哈哈哈,美士仙,老子就知道你鬼心眼儿多!咋的,不让俺们进城,是怕老子这点人抢了你的秦州不成?” “岂敢!” 被曲端当众揭破心事,李彦仙却没有恼羞成怒。 “正甫兄为解成纪之围而来,彦仙自当开门相迎,但同军就在贵军后面,为一城军民安全着想,东城门却是万万开不得。” 李彦仙话中有话,脾气同样极冲的曲端自不会受这口气。 “哼!老子就不该拼了命来救你这尾巴翘上天的家伙,咱们走!” “且慢!” 曲端说走就走,李彦仙也有些急了。 若是就这样气走了援军,守军必然士气大跌,成纪再不可守。 其人赶紧向曲端行礼道歉,道: “还请正甫兄移玉趾前往西城门(刘舜仁对成纪围三缺一,只留下了西城门立营),彦仙自当为兄长牵马,迎泾原勇士入城!” “不用了!” 曲端大手一挥,道: “老子偏要从这东城门进来。吴阶,你引大军前往西城门。” “末将领命!” 同军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已经整队,随时都会追过来,吴阶不敢耽误,领命后就立即带着援军绕城而走。 曲端则打马向前,直入吊桥处。 “正甫兄豪气干云,彦仙佩服之至,放吊桥、开城门,迎曲相公入城,!” 李彦仙下完令,便跑下城墙,亲自迎曲端进城。 “不要怪兄弟心眼多,实在是正甫兄这此行颇多疑点,容不得兄弟不多心?” 曲端骑在马上,任由李彦仙为自己牵马,斜眼笑道: “美士仙,何必拐弯抹角?你不就是担心老子投靠了同军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彦仙此生不笑忠 绕是李彦仙如今修养已深,可接连被曲端道破心思,也颇有些尴尬。 “兄弟绝无此意!” “不用狡辩,有没有这想法,你自己清楚。” 曲端神情倨傲地坐在马上,任由西军年轻一辈中风头最劲的李彦仙为自己牵马。 其人似乎很享受这种待遇,直到进入城中看着守军关上了城门,才继续道: “实话告诉你,老子确实投靠了同军。” “你这狗贼!” 李彦仙勃然变色,一把抛掉缰绳,拔刀在手,指着曲端怒喝道: “真的是同军派来的奸细?!” 曲端却不慌张,大咧咧地坐在马上,环视了一圈围上来的兵士,才斜视李彦仙道: “美士仙,你怕了?老子就一个人,还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你怕个甚!” “都退下!” 李彦仙之前就已经安排吕圆登道西城门“接应”吴阶率领的泾原路兵马,此刻这么多人盯着曲端一个人,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呵退了一众军士,其人继续持刀指向曲端,道: “曲正甫,请吧!” 曲端也不含糊,当即丢掉自己的佩刀,并翻身下马,随手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兜鍪,漫不经心地问李彦仙: “咋样?是一刀砍了俺老曲,好向逃到长沙府的小赵官家尽你的‘孝忠’,还是听咱陕西老兄弟几句逆耳良言?” 三年前同军讨宋,李孝忠散尽家财进京勤王,却莫名其妙遭昏君奸相怀疑而被通缉,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果断逃跑,说不定那时就已经死在了临安城下。 其人之后改名彦仙,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实实在在抛弃了“孝忠”之名。 曲端故意在“孝忠”二字上加了重音,李彦仙如何听不出前者满满的嘲讽之意。 只是,其人此刻却没有心思与曲端扯皮。 同军随时都能攻下秦州,泾原路兵马又提前投降了同军,还有更坏的消息么? 既然形势已经坏无可坏,听一听这奸细有什么狡辩也无妨。 李彦仙上前一步,长刀架上曲端的颈脖,满脸不屑地道: “说吧,你明知我不会饶你还自投罗网,究竟想要什么?” “老子想要什么?” 进城后就一副痞赖模样的曲端突然火了,梗着脖子大骂: “老子只想在这乱世博富贵,可同军看不上俺这一身本事,只想要你美士仙。不然,你以为老子想来秦州看你这张死人脸?!” 其人情绪失控,嗓门极大,口水喷了李彦仙一脸,也吸引了远近守卒的注意力。 李彦仙既不伸手去擦,也不关心同军为什么不要曲端却要自己,只是冷冷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投降大同?” 别看李彦仙拿着刀咋咋呼呼,曲端却一点都不怵。 都是自视甚高的聪明人,在曲端表明自己就是同军派来劝降的奸细后,李彦仙没有一刀砍了其人还装腔作势问话,前者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老子为什么投降,你会不知道?咱们放敞亮点,都他娘的别装模作样!” 二人皆是西军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且暗中较劲多时,彼此都有较深的了解,李彦仙当然知道曲端为什么会投降大同。 实际上,早在曲端未经张浚授权就擅自出兵怀德军时,李彦仙就猜到了主动响应《伐夏檄文》的曲端迟早会走上这条“后路”。 此刻之所以逼问其人,只是为了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以争取话术上的主动权,却没想到曲端如此混不吝,也没了脾气,稍稍放缓了语气。 “你想说什么?” 曲端看向不远处的士兵,清了清嗓子,道: “大宋朝廷无能,立国一百多年,也窝囊了一百多年,打不过辽人就算了,还让境内番人作乱,丢掉了交趾和银、夏五州(夏国最先割据的地盘)。 这几年更是被大同打成了狗,丢了京东丢河北,丢了河东丢京西,还接连丢掉六座都城,连皇帝都丢了俩,天下还有比这可笑对朝廷么?” 李彦仙手中的长刀依然架在曲端的脖子上,却任由后者辱骂朝廷动摇军心。 曲端看到了其人的犹豫,更来劲了。 “大同压服金国,平灭契丹,还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轻松灭掉了西狗,其气吞山河之势已成,螳臂当车阻挡大同一统天下者,化为齑粉就是唯一的结局。 你这个外来户可以为了‘孝忠’之名舍掉全家老小和满城军民的性命,老子这个泾原人却要为泾原路上下十几万户百姓的生死存亡负责!” 曲端不愧是西军将校中的佼佼者,几句话就描述了同兴宋灭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还顺带揭露李彦仙欲要牺牲满城军民成全自己“孝忠”之名的阴险用心。 李彦仙却只是冷着脸,并没有阻挡曲端在将士们面前大放厥词。 因为后者讲的都是实话,无法反驳,也没必要反驳。 统兵打仗不仅比拼对战双方的战略战术,还极其考验彼此的眼界和韧性。 善战者必知天文、地理和天下大势,善战的李彦仙自然不是只会盯着大宋而不关心天下大势的鲁莽武夫。 其人与吕圆登、李夔等心腹私下分析天下形势时,也承认大同帝国一统天下之势不可阻挡。 当年遭朝廷通缉时,他便果断跑路,本就不是放着生路不走偏要寻绝路的死脑筋。 如果是夏、辽这样的胡人蛮邦攻占陕西并欲亡天下,那便是明知不敌,也不能屈身降贼辱没先人。 可大同不仅不是番邦,还堂堂正正取天下,更接连平灭辽、夏两国,以实际行动展现了其远胜大宋王朝的强大。 也只有大同这样的势力才能一统天下,重开太平。 李彦仙也想过假若自己投身大同,会在这乱世建立怎样的功勋。 大同容不下将门军头和西军坏风气,对府州折氏、洛阳种氏、保安刘氏、三原姚氏这等树大根深守着门楣度日的将门子弟来说,确实是沉重打击。 但对心高气傲的李彦仙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其人的傲气来自于自身的能力,而非显赫的家世。 满腹用兵之道的李彦仙自信只要能有统兵作战的机会,就算没有家世帮衬,他也能在这乱世之中挣一份大大的富贵。 可惜,成也“孝忠”,败也“孝忠”。 曲端这些年一直顺风顺水,根基全在泾原路,被大同左右夹击,打不赢又跑不了,投降保富贵乃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而李彦仙却是个铁头娃,为了“孝忠”之名,三年内两散家财挽救必亡的大宋。 仿若为了“回本”而搭上一切赌红了眼的赌徒,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投降大同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可李彦仙终究不是可以不要面皮的曲端,此生是没法脱了宋人的身份。 想到此处,其人乃收刀入鞘,对曲端道: “李某见识浅薄,当不起阁下亲自来请。你走吧,日后战场相见,我再杀你!” 说完这句硬邦邦的话,李彦仙便丢下曲端,转身,走向上城台阶。 眼见“美士仙”已经被自己说动,却因为不愿放弃狗屁都不值的忠孝节义而退缩,曲端如何肯就此放弃? 其人快步跟上李彦仙,喊道: “李孝忠!你想孝忠,可赵氏子孙自己却拱手出卖这天下,配你效忠么?你是不是忘了效忠朝廷的陈遘是什么下场?!” 孝忠——效忠——笑忠! 锵! 李彦仙心中烦躁无比,愤而拔刀,转身怒劈聒噪不止的曲端。 后者却一动不动,任由前者的刀尖停在了自己的额头处。 “李某虽然惜命,却做不出背国投敌残杀同袍之事!滚!” 李彦仙受激而口吐真言,曲端一起当即听出了其人的言外之意,当即大笑。 “哈哈哈!” 趁着后者被笑自己的声夺神发愣之机,曲端用手挡开其人的长刀。 “你以为老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成纪,就是为了劝你投同攻宋?” 李彦仙到底是天资聪颖之辈,很快也回过味来。 其人也猜到了曲端话中未尽之意,却因抹不下面子,故作糊涂问道: “我一身本事全在统兵打仗上,若是投降大同,不转身攻宋,还能攻打金国不成?” “大宋还没有灭,你就想挑动大同攻打金国,倒是想得美!” 曲端揶揄了李彦仙一句,随即便越过其人,跳上台阶,环顾四周若有所思的军士。 “老子就是个粗人,讲不来李相公常说的那些大道理,就问你们——大同灭掉了大宋百余年都没灭掉的党项李氏,你们服不服?” 众军士面面相觑,看看曲端,又看看李彦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曲端轻蔑地看向众人,骂道: “一群撮鸟,全跟你美士仙一个死毬样!你们不敢说,老子为你们说——服! 不服不行,同军太能打,咱们继续对抗下去,全都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李相公自持身价,还以为同军派俺来劝降他,就是看中他有多强的能力,实话说,老子当初也以为是这样。 结果,别人根本就就看不上咱们,不怕跟你们讲,老子干完这趟活计,就得滚去燕京,这辈子都别想再统兵。 大同之所以招降咱们,不是看上俺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而是药给西军上下十几万弟兄留条活路! 老子再问你们最后一句,想不想活?” “想。” “俺也想!” 在李彦仙的刻意放纵下,曲端反客为主,成功鼓动了众军士。, “都他娘的大声点,想不想活!” “想——” “哈哈哈,好!” 曲端跳下台阶,走向沉默不语的李彦仙,向其人交了实底。 “正乾皇帝胸怀天下,愿意给咱们这些只会刀口舔血的陕西男儿一条出路。 泾原、秦凤、熙河三路兵马投降后,全部打散整编,选其精锐,编为一部,继续西征,收取西凉府以西两府三州一军司,彻底平灭残夏势力。 这活计,你接不接?” 李彦仙犹豫了,只因大同开出的投降条件让他无法拒绝。 只要接下这个任务,不仅可以保住一家老小,还不用承担反宋的恶名,更能在大同未来的历史上留下开拓河西的美名。 但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率军西征的前提是放弃秦州,等同于放任同军全取陕地,进而导致大宋加快覆灭。 可是,留下来坚决不降,就能阻挡同军南征的步伐么? 曲端已经降了大同,秦州也守不住,仅靠才从夏境仓促撤下来的熙河兵马,能不能逃出同军的围追堵截都是个大问题,更别说守住陕西了。 曲端一脸急切地等自己答复,李彦仙突然想恶心一下这厮。 “我若是是答应了统兵西征,岂不是抢了你的功劳?” “他娘的,谁看得上这鸟功劳?老子劝完了你,就要进京做大官,这一生都不用再在关系吃沙子了,哈哈哈!” 曲端笑得很苦涩,其人很清楚自己不能继续领军的真实原因: 泾原路兵马高度地域化,不挪掉他这个领头者,整编都不好整编。 同军容不下任何军头,包括李彦仙,投降后也只能统率极少量本部兵马。 见曲端不似作伪,李彦仙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 “我可以为大同开疆拓土,但有一个条件。” “讲!” “请同军缓五天时间,放熙河兵马入蜀,秦凤儿郎若是不愿降同者,也任其自去。” “当断不断,吃大同皇粮,操赵宋的心,傻毬!” 骂完,曲端又盯着李彦仙,问道: “你不会忽悠俺,等五天后又食言吧?” 李彦仙看了看军心早已动摇的守城将士,苦笑道: “正甫兄莫非以为李某还能鼓动他们继续死战对抗同军不成?” 曲端却不接话,眼中满是“你看我会不会信你”等嘲讽。 李彦仙被其人盯着心里直发毛,喊道: “李夔!” “末将在!” “你去安排族人收拾细软,然后随曲相公连夜出城。” “遵命!” 十余日后,新宋川陕宣抚处置使张浚急奏入长沙: 泾原路经略使曲端、秦凤路经略使李彦仙突然献城降同,致陕地人心大乱,其人竭尽全力保住两万精兵。 但陕西已不可为,只能退入蜀地,川陕攻略宣告失败。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国又送地上门 正乾十年(公元1131年)二月初三,燕京。 未时过半,大同新任外部尚书高药师便候在宫外请求入对。 半个时辰前,边关传来消息:金国请求再派使团入同。 其人急着进宫,就是为了汇报此事。 外交无小事,凡涉外重要事项只能由皇帝亲自拍板,其余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做主。 但同金同盟关系已经维持了十几年时间,双方定期互派使节早就形成了惯例。 就算金国有事临时决定派使前来,其紧迫性也不会有多强。 正常情况下,留待次日朝会上例行上奏即可,用不着外部尚书单独请求入对。 高药师急着进宫汇报,乃是因为金国此次来使有悖常理。 须知道,此时还是二月出头,按时间和来回路程推算,金国朝廷应该是在其遣同贺正旦使者完颜银术可回到会宁府后,就立即作出了再派使者入同的决定。 其国行事如此急切,显然是最近发生了必须请动大同帝国帮忙的大事。 当然,这些只是糊弄外人的表面情报。 其真实原因,正乾皇帝其实很清楚。 “陛下,金国朝廷又派来了使者。” 高药师被内侍领进宫时,徐泽已经结束了午休,刚活动完身体。 其人来到勤政殿,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取高药师汇报。 “人到了哪里?” “古北馆。” 徐泽快速批阅完一份奏章,抬头笑道: “不错,动作很快嘛。” 原外部尚书王四执掌大同帝国核心情报部门多年,已于去年底被皇帝外放福建路,出任一方封疆大吏。 继任者高药师很清楚论关系亲疏,自己怎么都赶不上跟了皇帝近二十年的王不凡,唯恐失了天子宠信,单独入对时便比以往拘谨了几分。 其人见天子心情大好,赶紧送上恭维话。 “陛下布局天下多年,金国偏居北地,国穷民敝,再如何挣扎,也逃不脱陛下的掌控。” 徐泽笑了笑,没接高药师这个干巴巴的马屁。 金国贺正旦使才回国就急着再派使团前来,并没有出乎正乾皇帝的预料。 因为,这本就是大同扩张计划中的一环。 过去几年时间里,大同帝国接连讨宋灭夏,国土不断扩张,国力一日胜过一日。 北面的金国也没闲着,这些年接连组织了三次西征。 每次都能逮住一些靠近临潢府监视来不及跑的小部落,开局都很顺利。 可等到金军深入草原后,却发现消息已经走漏,所有大部落尽皆提前转移。 草原追逐战难打就在这里,抓不到不断游窜的大部落,就没法取得补给。 追击者即便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携带的粮食终究有限。 沿途不能获得补给,就必须在粮草消耗完之前赶回国内。 以金国疲敝的国力,根本没法组织超远距离的补给。 由此,导致每次西征都只能草草收场。 反而逼得原本一盘散沙的残辽势力越走越近,并被传闻大辽太祖八世孙的耶律大石摘了果子,逐渐统合了大部分部族。 金国无力开拓草原,便只能坐看盟友将本国远远地甩在后面。 不同时代,国际交往的规则不同,但本质上始终是以实力为尊。 同金实力对比不断加大,最终势必会影响到两国的同盟关系。 好在大同近年扩张的领土都远离金国核心地带,还能让后者以两国同盟关系牢固而自我安慰,假装看不到双方国力差距越来越大隐含的危险。 可是,燕京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大事,却让金国君臣不能再装糊涂下去了。 当世诸国之中,仅有金国一家实际享受大同帝国盟友的政治待遇,也只有同金两国之间互派使者共贺正旦佳节。 往年贺正旦仪式上,大同朝廷都会安排赵佶、赵桓、李乾顺等亡国之君做陪,以体现本国对盟友的重视,并彰显大同的强大。 金国其实也差不多,同样会安排海滨王耶律延禧作陪大同使者。 今年,大同朝廷却安排了一位新人列席——高丽国主王楷。 朝贡体系下,藩属国之君亲往宗主国朝见天子虽然少见,却也不是不能让人接受。 但王楷与赵佶、赵桓、李乾顺同列,肯定不是作为下国君主的身份参加礼仪活动。 陪同金国正使完颜银术的外部官员告诉其人,高丽国主此番来燕京,是向正乾皇帝献土,高丽已经并入大同了! 正因为其人如此识机,才能得天子礼遇而坐在赵佶和李乾顺的上首位置。 高丽远离中原,对很多国家来说相当陌生。 王楷“主动”献土,对他国来说,不过是“大同帝国又灭了一国”的消息而已。 但对经济和政治重心都在东京道的大金来说,高丽由可以争取的大同藩属国变成了大同的直辖领地,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金国在十四年前的辽东争夺战中失了先机,让同舟社入局辽东南路并站稳了脚跟。 其后,就处处不顺。 同金两国虽然联手灭掉了辽国,大辽的精华地区却尽归后来居上的大同所有。 金国取得大辽土地虽广,却是苦寒之地居多,出产极其有限,无法支撑其国在上京道的继续扩张,而不得不逐步加深与大同帝国的经贸和政治交流。 如此,又使得金国不断增加对大同的经济依赖。 女直人的精英们并不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但他们的眼睛又不瞎,自然能看到随着两国交流日深,大同越来越深入影响本国内政的客观现实。 战略上越来越被动,政治上相当落后,经济上也受制于人,现在高丽又被大同吞并,金国腹心之地便遭到了竞争对手的三面包抄。 女直人辛苦扩张了这么多年,仿佛就是为了给大同打下手。 等到金国日后爆发内乱,大同都可以盟友的身份轻易介入,操纵大金如同高丽。 实际上,金国内乱的种子早已埋下——兄终弟及的皇位传承制度。 而去年九月份,金国谙班勃极烈完颜斜也因病去世,更是让这种极不稳定的传承制度弊端尽显。 按照完颜阿骨打定下的国论勃极烈制度,斜也死后,应该由紧随其后的宗翰继任谙班勃极烈成为首席大臣。 但金主吴乞买早就有志于改变传承制度以稳定国家政治,且与宗翰的矛盾已深,不想让其顺位,乃授意自己的儿子完颜宗磐掀起立储之争。 阿骨打生前,完颜宗翰百战百胜,乃是大金年轻一代最耀眼的政治新星。 可随着阿骨打驾崩,金军退出西京道后,屡屡率军西征未得全功的宗翰便成了劳命伤财一事无成的大祸害。 而吴乞买则在大同的帮衬下,逐渐坐稳了皇位。 此消彼长之下,金国立储之争一经掀起,便越闹越兄,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 局面越来越糟,也许过不了几年,金国皇帝就会跑到燕京“主动献土”,这让其国一干有政治眼光的老臣怎能不慌? 很明显,金国此番来使,就是尝试解决其国面临的现实危机。 徐泽拿起一份奏事折,边看边问: “金国朝廷想要什么?” 蛮部起家的金国政体很不完整,即便有大同帮衬,完颜吴乞买也没办法一言九鼎,其国的很多大事都是各方利益集团相互妥协的结果。 所以,徐泽才会问“金国朝廷”而不是完颜吴乞买想要什么。 大同和金国的上层都很务实,两国交往中很少会使用“外交辞令”。 这次也一样,金使完颜希尹尚未见到正乾皇帝,便主动申报了其人此行的来意。 金人想达成的谈判事项很多,大同自不可能全盘应下,高药师便挑了两条最有可能达成共识的内容回复皇帝。 “请求陛下准许重新勘定两国国界,并大幅增加粮食交易量。” 徐泽当即就想明白了金国朝廷的计划,赞叹道: “很好!很务实!” 二十多年前,高速扩张的生女直人联盟和向北扩张的高丽在曷懒甸地区相遇。 双方来往交涉谈判近两年,没能达成共识,只能诉诸武力。 曷懒甸争夺战持续了整整六年时间,战争的烈度不断升级,对战争双方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大灾难。 最终,高丽人因持续的战争消耗爆发了内乱,豪族势力趁机驱逐“拥王派”。 其国政局动荡之下,不得不撤回驻守曷懒甸的军民。 而生女直人联盟也差点被战争拖垮,战后爆发了大灾荒,内部盗贼蜂起,流民遍地,无力反攻高丽扩大战果。 双方皆筋疲力尽,实在打不下去了,曷懒甸之战方才结束。 其后,彼时的生女直节度使完颜乌雅束虽然两次遣使入丽,协调大战遗留事宜,但双方自始至终都没有就此战签订任何形式的和约。 现在,得知大同吞并高丽,金国朝廷就立即提出重新勘定两国国界的请求,显然是害怕大同会以金、丽历史遗留问题做文章,再对曷懒甸提出领土主张。 至于大幅增加粮食交易配额,则是想尽快解决阴魂不散的残辽势力,以摆脱其国全面受制于大同的战略被动。 只要能切实掌控上京道广阔土地和众多部族,就算同金两国日后爆发冲突,战略被动的女直人也不至于没有退路。 同金两国虽然联盟多年,徐泽一直秉持“互惠互利”的交往原则,大同从不会给予盟友无缘无故的关照。 金国朝廷想要摆脱大同对其国的钳制,绝不可能只凭完颜希尹一张巧嘴就能达成,而必须按照“互惠互利”的原则,付出足以打动正乾皇帝的代价。 实际上,这个代价已经隐含在金人开出的条件之中。 所以,徐泽才夸奖说他们“很务实”。 其人顿了顿,就金国来使勘界之事定下调子。 “既然金国朝廷主动送上门来,咱们就不用客气了。勘界可以,开州我们要了,其余各地再议。” 开州原本统盐、穆、定三州和开远一县,是辽国东京道次府。 穆州在十四年前就被同舟社掌控,开州自此只辖两州一县 而金国拿下辽阳府后,为了稳定统治,迁走了不少百姓,开州进一步萎缩。 其后,金军接连攻下辽国上、中、西京道重城,在金源内地人口逐步饱和后,又向包括开州在内的辽阳府各州县分流了部分东迁百姓。 总体来说,黄龙府以南,开州仍是仅次于辽阳府的第一州。 开州位于鸭绿江入海口的西岸,隔河相望的保州被大同取得,金国拿下开州后,就没有与高丽接壤过,自然不存在历史纠纷,本不应该作为两国此次勘界的筹码。 且大同获得了开州,就能从陆地上将高丽与辽东连为一体,而金国失去了开州,无疑于被狠狠地割了一块肉。 但正如徐泽所说,谁让金国朝廷主动送上门来呢? 不过,这件事其实并不是太难谈。 同舟社与金国结盟后,就在开州开了铁矿,并建设了永久据点,划定两军活动范围,徐泽一开始就没想将开州铁矿交还金国。 当年,金国处于高速扩张期,完颜阿骨打为了争取盟友的支持,默许了同舟社在开州的扩张。 十几年过去,大同早已在开州站稳脚跟。 说到底,同金两方势力从当年穆州摩擦之后,就一直是竞争的关系。 金国输掉了与大同的扩张竞争,七年前便只能放弃已经到手的西京道,如今又得放弃早就被大同渗透得千疮百孔的开州。 反过来也一样,大同若是发展不起来,或者发展的速度赶不上金国,莫说争夺开州,保州、辽东南路、甚至燕云、河北等地,也迟早会送给金国。 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就是这么现实而残酷。 一切都靠实力说话,凭刀枪得不到的东西,就别想靠嘴皮得到。 反过来也一样,通过外交手段能获得的东西,用军事手段肯定也能轻易获得。 徐泽布局天下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从来就没有想过走捷径。 “大同还没有彻底平灭赵宋,要用粮食的地方很多,一个开州卖不起什么价,具体怎么谈,你先跟相关部门通个气,三天内各报一个方案上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新宋旧事不堪提 国与国之间的竞争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盟友交往也不可能什么都交实底。 但徐泽并没有蓄意欺骗金国使者,大同帝国确实还没有彻底平灭新宋政权。 战争是吞噬钱粮的恐怖巨兽,备战打仗、赈灾救济和基础建设都会消耗大量的钱粮,而刚刚经历战火的地区也需要免税。 使得大同帝国的疆域虽然不断扩张,粮食产量也连年攀升新高,可消耗也同样巨大,自然不可能无限量供应金国开拓草原。 所以,徐泽并没有恶意“抬价”。 金国想要大幅度增加粮食交易量,仅割让一个开州肯定远远不够。 最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看金国上层能下多大的决心摆脱大同的控制了。 两年前,大同攻灭不听招呼的夏国后,顺势逼降了泾原路和秦凤路宋军,将新宋势力彻底赶到了长江以南,在战略上完成了对新宋政权的彻底压制。 当年五月份,不甘坐等国灭的新宋朝廷调动了近二十万大军,反攻大同两浙路。 宋军仗着兵力优势,南北并进,分别攻打湖州和润州。 而由于部分兵力投入到了福建战场,防御面过宽导致兵力不足的同军第六军则被动采取守势。 结果,宋军奋战了半个多月,却迟迟不能破开同军的防线。 进而无功师老兵疲,就在主持此战的宋军统率折彦质想着如何体面结束战争时,同军第五军王进部突然由无为军渡江南下,攻破了江南东路太平军。 后路被截断,士气本就低下的宋军随即大溃。 同军顺势西进,全取江南东路,并攻下了江南西路首府隆兴府(新宋朝廷南渡后,赵构改江南西路洪州为隆兴府)。 俘获新宋江南东路招讨使折彦质、阵斩江宁府界招捉盗贼制置使刘光世,隆兴府兵马总管李成等,歼灭、迫降宋军超十万人。 与此同时,同宋第七军岳飞部也趁机渡过长江攻入荆湖北路澧州境内,大有一举南下攻入长沙府再灭新宋政权的架势。 东、西两线皆传紧急军情,主动掀起大战的赵构顿时慌了神,当即抛下长沙府,准备“南幸”以避敌锋芒。 自徐泽举兵之后,宋军就一直被同军压着打,屡战屡败国土越来越小的赵宋朝廷不得不反复向南方迁都避敌。 此前选为临时都城或行在停留地的南阳、江陵两府,虽然比不了居天下正中的“七朝古都”开封府繁华,可好歹也是人烟稠密、开发度不低的传统“汉地”。 此后继续向南,逃到远离中原的长沙府,已经是迫不得已了。 现在,还要放弃长沙继续南逃,就只能进入广南东、西两路了。 广南两路地域虽“广”,却非宜居之地。 单位面积内的各类可再生资源都有上限,而生物繁衍却是成几何倍增长,若不加以控制,就会因生态环境失衡而出现严重问题。 因而,一些动物在缺乏天敌而繁衍过快,导致种群密度过大时,会自发迁徙寻找新的栖息地,以避免因耗尽生存资源而导致族群消亡。 但人类与其他生物明显不同,不仅需要自然资源,还需要社会资源。 通常来讲,人烟稠密的繁华之地人均自然资源相对更少,却因为聚集更多的社会资源,反而比地广人稀人均自然资源更加丰富的边地更有吸引力。 繁华远胜四夷的中原地区便是如此,千年来一直像磁石一般不断吸纳外来人口。 当然,有地种能吃饱饭就知足的底层百姓并不会在乎这些。 只要是无主荒地,即便环境比较险恶,也挡不住底层百姓开荒的热情。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管不到的地方还有地主老爷管,整个天下就没有多少适合开垦的无主荒地。 唯有蛮夷脚下的土地才可以“无主”,比如持续了千年之久的汉夷之争,又比如赵宋开拓熙河。 但这种扩张速度并不快,且要靠朝廷强力推进,还会在很长时间内反复血腥厮杀。 能为这些土地而搏命的人并不多,中原百姓基本不会参与其中。 只有兵荒战乱、疾疫流行或持久的特大自然灾害等极端情况下,中原百姓才会自发向外流动。 其中,兵荒战乱是第一诱因。 自汉以降,华夏多次王朝兴替内部混乱之时,北方的游牧政权都会趁机南下。 弱则劫掠人口物资,强则趁机入主中原。 面对这种等级的大兵灾,普通百姓的力量是弱小的,基本无法抗争,不想躲入深山与野兽为伍,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占有更多资源的大姓豪族却有更多选择,进则入仕新政权为胡人服务,退则结寨交“保护费”,实在不济,还可以携大量僮仆和食客渡江避乱。 但大姓豪族即便南渡也不会乱跑,会优先选择信息通畅、人烟稠密、开发度相对较高江南地区定居。 只有战乱持续多年且不断升级,导致这些地区也极不安全了,才会有人继续迁徙,前往更加偏远的蜀地、广南,乃至海外。 经过历朝历代的持续开发,此时的广南两路的“宜居度”比起千年前的“百越”来说,已经不知强了多少。 可对大部分开拓精神不足的宋人来说,广南仍是夷越遍地、瘴疬盛行的恐怖之地。 四年前,祸乱天下数十年的蔡京父子被渊圣皇帝定罪后,流放之所就是广南东路。 让身娇肉嫩的贵人们逃往广南地区与野蛮低贱的夷人为伍,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于无迹无形的瘴疬,还不如留在长沙投降大同做“顺民”呢! 因而,赵构的“南幸”计划一开始就遭遇了极大阻力。 不愿随驾前往广南送死的朝臣们以“祖宗基业在北陛下却欲向南”苦劝,而粗鲁壮汉居多的御营班直则直接要求皇帝“行幸蜀地”。 蜀地乃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宜居度”比起广南两路不知强了多少。 逃去蜀地,丘八们的生命更有保障,也不用担心钱粮俸禄拿不到手的问题。 由荆湖入蜀,最好走的通道是沿长江经归州(辖地为后世湖北宜昌秭归县和恩施巴东县)进入夔州(辖地为后世重庆奉节县)。 但归州已被同军控制,此路已经不通。 其实,长沙府入蜀还有另一条通道: 先转道荆湖北路阮州进入夔州路田氏土司的地盘,再经黔州(后世贵州)诸夷人羁縻州寨,再经遵义军、播州、溱州、南平军等地北上。 但这一程全是穷山恶水,道路极其难行不说,同军岳飞部还已经攻入澧州,与阮州仅隔一个辰州,若是得知行在走阮州,必会来攻。 届时,又有谁能为朝廷挡住这位俘获“二圣”的同军悍将? 就算朝廷能瞒过了同军耳目,悄悄进入蜀地,也有很多困难。 自靖康元年大同讨宋之后,早就不安分的蜀地夷人便再次作乱。 赵宋国内彼时早已四处冒烟,根本没有能力顾及这些夷人,只能命各地官府谨守城池,放任夷人“自治”至今。 现在,行在不打招呼就仓促经过这些混乱地带,很有可能拨动夷人敏感的神经。 彼辈要是误以为大军前来平乱,就此冲击御营劫持皇帝,怎么办! 就算祖宗保佑,行在一路有惊无险进入了成都府,也没有任何安全可言。 徐泽早年曾入蜀平定夷乱,至今还在当地百姓中拥有较高的威望。 实际上,大同帝国攻下江北和陕西六路后,就在积极谋划攻取蜀地。 陕地同军斥候频繁越境攻击宋军,将警戒区域推进到了褒城(蜀地四路中的利州路兴元府最北端县)以北二十里,其意图不言自明。 新任知兴元府事兼任沿边安抚使刘锜独木难支,已经多次向朝廷上奏请求支援,。 因而,蜀地虽好,赵构却自己担心逃进蜀地只会是自投罗网,还不如前往广南东路搏一搏。 其人乃假意答应将士们的要求,却转身披甲引弓,亲手射杀了九名带头鼓噪的痞兵,这才震慑住众人,强行带领朝廷百官南逃。 “南幸”途中,赵构犹嫌一再劝谏的官员聒噪,下诏: 有敢妄议惑众阻挠巡幸者,允许告发并其治罪,知而不告者斩! 不过,其人也担心自己会感染不分贵贱的瘴疬。 在得知岳飞进入澧州就与之前造反的钟相乱民武装展开大战,并没有追击慌乱逃跑的宋军后,已经逃到郴州(荆湖南路最南端)的小赵官家便停了下来。 但其人之前担心同军衔尾追击,跑路前命御营都统制王渊率大部队殿后,导致身边仅剩几千御营兵马,全然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 …… 靖康二年,同军攻破南阳掳走“二圣”,覆灭了赵宋王朝。 按照王朝兴替的“正常流程”,大同只需要就此传檄天下,便能收取大部分路州,最多再花三五年时间扫除乱世军阀,即可令天下归于一统。 但由于正乾皇帝不学无术还曲解圣教,所施国政不得“民心”。 无数“有识之士”不愿屈身“暗无人道”的大同帝国,乃跟随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构南下重建大宋朝廷,誓死不降大同。 身为九皇子的康王赵构能在国家危难时脱颖而出,并获得天下人之望,绝非偶然。 其人胸怀大志、性格坚韧、行事果断,能力和手腕都远超乃父乃兄。 天下太平时,这等精明强干且极有主见的皇子绝对不能成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储君之选,但遇到乱世,却是非此等人难堪恢复社稷之重任。 而赵构野心勃勃,也绝非浑天度日的性子。 其人登基之后,确实做了很多挽救危亡的努力。 但继承了晚唐以来数百年积弊的大宋王朝早就腐朽不堪,已非人力可以换救。 新宋政权建国年余时间里,内部动荡不止,外部又被同军步步紧逼,接连丢失两浙、福建和江北等地。 回天无力的现实严重打击了赵构年轻的心。 南渡长沙府之后,其人一面表示不忘北伐中原恢复故土的重任,一面却又大肆建造宫室殿宇,只顾个人享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屡战屡胜的小赵官家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 之后的一年,大同帝国在稳步攻略福建路的同时,暗中筹备对夏国用兵,让内忧外患不止的新宋政权终于能喘口气了。 赵构利用这段宝贵的休整时间,一面整军备战,一面大肆扩充自己的后宫,为天水赵氏的传承大业日夜操劳 随后,大同帝国挥师西进,轻易灭掉夏国,并随手招降了大宋战力最强的陕地兵马,顿时让自欺欺人的新宋君臣从梦中惊醒。 须知道,夏国虽小,却极其顽强。 大宋国力最鼎盛时,曾征兵百万,近半数用于攻夏,都没能攻入贺兰山下。 而大同却在与大宋进行全面战争的同时,仅用半年准备,再用数月时间伐夏,便一举灭掉了这个与大宋纠缠了百余年的胡虏政权。 当然,夏国之前就已经被大宋不断放血,国力削弱了很多,早非当年可比。 可新宋也不是旧宋,严重缩水的新宋甚至还没有旧宋鼎盛时三成的实力。 由此,很容易就能推出一个结论: 大同早就拥有随手灭掉新宋政权的能力,却故意留着这个腐朽的政权,难道真是为了慢慢推行其不得“民心”的国政? 仅此一役,便让小赵官家再次体会到被人操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而大部分宋臣也终于明白了之前数年对抗大同的努力有多么可笑。 三个多月后,新宋朝廷在国力、战力都远不如对手的情况下,集结大军反攻两浙路的行动极其仓促,其失败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明知不可为而为,如其说是新宋朝廷趁同军刚刚收取夏地、关西,大同军事重心暂时放在西北的绝佳时机,做划江而治存续社稷的最后努力。 还不如说面对颈脖上越收越紧的绳套,无力逃脱大同掌控的新宋君臣在彻底绝望后,破罐子破摔而孤注一掷。 经此惨败,新宋朝廷虽然还在苟延残喘,浑身上下却散发着浓重的“死气”。 腐朽透顶、未亡而亡的政权,只能给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无边压抑。 然后,就剩下了自暴自弃。 努力争取过,也曾亡命拼搏过的小赵官家在失去雄心壮志后,都只能纵情声色麻痹自己。 原本一门心思只想继续过人上人生活的朝臣百官,也可以放弃所有曾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的原则底线,只为了活下去。 反倒是眼里只有钱财和自己性命的粗鲁武夫们考虑问题更简单: 老子不想去广南送死,皇帝偏要逼着咱们去,那就反了他娘的! 头疼 码到现在只码了四百多字,明天再更吧。 另外,本书下周完结。 这半年太多事,已经耽误太久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下尽被同掌控 赵构停留郴州治所郴县的第二天傍晚,随驾扈从官兵因不满城外营地又湿又热且蚊虫叮咬难耐而怨声载道。 御营左军统制苗傅早就不满朝廷一再南逃,趁机私下联络右军副统制刘正彦,意欲起兵“清君侧”。 借口则是御营都统制王渊陷害同袍(暗指赵构嘴上抗同却放弃江陵府南逃,致使大批宋军及家属陷在江北),且勾结内侍省押班康履,蛊惑皇帝南逃。 这个借口并不怎么高明,却受到了害怕前往广南东路送死的御营士卒积极响应。 刚刚赶到郴县的王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遭到了叛军伏击,当场身亡,把守城门的中军统制吴湛也认为“苗傅不负国,只为天下除害”而主动放叛军入城。 兵变进展异常顺利,但若是以为这场极具“赵宋特色”的兵变就能“改变历史”,只能说想多了。 苗傅行非常事,却无非常志。 俗语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其人已经做下了这等必然要杀头的大买卖,却毫无“舍得一身剐”的思想觉悟。 直到瑟瑟发抖的小赵官家登上郴县“行宫”城墙答叛军话,苗傅都没有想清楚自己将来该如何脱身,乃至主动制止乱叫嚷的叛军——别咋呼,听官家训话。 赵构到底是经历过多次大风浪考验的乱世皇帝,见叛军头目色厉内荏,即便自己内心依然怕得要死,却还能强作镇定,当即质问苗统制为何要带兵造反。 小赵官家强作镇定的结果,便是苗统制当场山呼下拜——怂了! 然后,苗傅才解释自己起兵扰动圣驾的原因: 皇帝宠信宦官冷落忠臣,大寒人心。 汪伯彦、黄潜善、王渊这等佞臣巴结宠宦就能把持高位,自己这些忠臣亡命博杀却最多混个偏郡团练。 赵构何等人? 没等叛将说完话,小赵官家便以流放奸宦,并任命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观察使御营副都统制,其他军士一律免罪等条件为饵,劝叛军立即回营。 苗傅虽然行事鲁莽,却不是傻子,自不可能被赵构三两句给轻易忽悠回去。 其人坚称自己举兵是为天下除害而非为自己讨要官职,并逼迫小赵官家将康履、蓝圭、曾择三名最为信任的宦官交给叛军处死。 赵构一个“未得天命”而非法登基的皇帝,帝位本就不稳固,若是连实心办事的贴身内侍都保不住,以后谁还敢会为他卖命? 但形势危急,其人知道自己不答应叛军的要求杀掉得宠的内侍,今日就绝不可能脱得了身。 面对两难当选择,赵构只能询问近前的官员如何处置。 刻薄寡恩的小赵官家揣着明白装糊涂成心甩锅是一回事,气节高于天的文臣士大夫愿不愿意为皇帝接下这身脏水却是另一回事。 当然要接! 为什么不接?!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不死奸宦就要死奸臣。 文臣、武将、宦官、外戚、宗室等力量共同构成了王朝的统治基础。 诸多力量互相竞争又相互制衡,皇权才能稳固。 一旦失衡,王朝就会出现各种严重问题。 武将的力量无限膨胀,就有了五代乱世; 而以文驭武,一味打压造反成性的军头而不加限制文臣的力量,就只能逼得道君皇帝开党禁用权奸才能勉强做事。 赵佶以此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力,却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最终玩脱亡了国。 大同灭宋之后,重建赵宋政权的赵构另辟蹊径,依靠少数得宠的内侍居中联络,与掌握实权的武将越走越近,以逐渐摆脱文臣的钳制。 能抓住各种机遇走上高位者,没有一个人是真傻子。 小赵官家挟大同以自重、借大战铲除异己、笼络武将以掌握实权的行为本就做得不怎么巧妙,如何瞒得过朝中的各大人精? 对有“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传统的大宋王朝来说,没有什么比皇帝意志坚定,还能得掌兵武将拥护更危险的事了! 新宋政权虽然还未灭亡,可其肌体已经严重腐烂且散发着阵阵恶臭。 身处其间,很多人因看不到任何希望而内心充斥无以排解的戾气。 行事粗鲁的武夫都知道过不好就要造反,早就习惯了只论屁股所坐的位置搞党争的士大夫们更不会坐以待毙。 叛将点名要杀奸宦乃是大好事,此时还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彼时正聚在赵构身边的荆湖南路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时希孟、军器监叶宗谔等文臣皆主张立即交出康履等内侍,以平息叛军之怒。 其实,将最亲近得力的内侍交给叛军,赵构并不是太心疼,毕竟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 但文臣们明显倒向了叛军一边,并向他施加压力,才让其人真正感到害怕。 而苗傅斩杀康履等人之后,也得寸进尺。 公开质疑赵构的帝位来路不正竟然还要敌国的皇帝认证,新宋屡次军事行动都被同军针对蹊跷颇多,要求赵构现场给将士们说法。 皇帝虽然掌生杀予夺大权,却不是天然就拥有这个权力,赵构这个皇帝的权力就很没有保障。 大宋早就灭亡了,新宋虽然还叫大宋,却是残宋各方势力相互妥协的结果。 朝中的文武众臣一旦真的放弃了新宋,投降大同或重立朝廷,赵构就算能当场拿出父兄二人亲笔所写的传位诏书,也只会被人当作笑话。 帝位来路不正是其人最大心病,被叛将当面质问,赵构顿时哑口无言。 谈判陷入僵局,一直装木头人的中书侍郎尚书右仆射朱胜非这才站了出来,主动担下与叛军谈判的危险任务。 朱相公不顾个人安危,深入叛军之中,对叛将苗傅晓以忠义利害,又苦口婆心地劝谏小赵官家要懂屈伸之道,先度过眼前难关再说。 其人如此斡旋多时,赵构终于接受了苗傅提出的停止南逃,遣散大部分宦官只保留十五人,并禅位给皇子赵旉的条件。 赵构行事果断,定下决心后,当场便命兵部侍郎李邴草诏逊位,随即老实搬到寺庙之中吃斋念经了。 兵变取得如此“圆满”的结果,众军士顿时激动地高呼“天下太平了”。 但是,天下远远没到太平的时候。 莫说说在同军的反攻下各路宋军节节败退,新宋政权随时都会覆灭,就是刚刚被逼逊位的赵构也绝不会安分,只要逮住机会就会复辟。 这件事的荒唐之处在于苗傅一手扶立的新皇帝赵旉乃是赵构独子,彼时还不到三岁,根本没办法亲政,只能由宣和太后韦氏摄政。 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将昏君拉下了马,却又扶赵构的亲生儿子上位,还让其生母摄政,可想苗傅行事有多么不靠谱。 至此,这场既无“政治路线”,又无“群众基础”,还无“造反自觉”几乎儿戏一般的兵变便注定了必然惨淡收场的结局。 兵变的另一主要人物御营右军副统制刘正彦,出身很不一般。 赵构即位后,有意任用“二圣”在位时期受打压迫害的官员极其子弟,御营都统制王渊趁机推荐西军已故老将刘法之子刘正彦。 刘法被阉宦童贯坑死在夏国珠固峡后,刘正彦便由百事不愁的衙内变成了人人避之的瘟神,历经十年的人情冷暖,性格相当偏激。 其人因王渊的举荐而得到信任,却因功劳被后者侵夺而怨恨在心,苗傅寻其谋划兵变,一拍即合。 兵变前,行事偏激的刘正彦不仅支持苗傅伏杀王渊,还建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待擒获赵构后,直接前往澧州投降同军换富贵。 苗傅却担心一旦丢掉了“忠义”这面大旗,仅靠麾下几千只认钱财的叛军根本成不了事,十有八九在途中就被其他忠于朝廷的军将给剿了。 且其人人为就算去了大同,也换不到比当下更好的富贵,乃拒绝了刘正彦的提议。 但为了表达自己“只为天下除害”的忠心,并逼迫朝中众臣与赵构进一步划清界限,苗傅力主更改年号为“明受”,并迁行在返回郴州以北的衡州以示抗同决心。 其人的担心是有并没有错。 “郴州之变”的消息传开之前,同军就已经自东至西展开全线反攻,各路宋军本就苦苦支撑,惊闻朝廷变乱,顿时乱作一团。 自觉大势已去而谋划投降同军者有之,因恐惧而杀人放火宣泄绝望者有之,欲除回师郴州除逆却又担心大同趁机进军而整日痛哭咒骂者亦有之。 他们不知道的是,大同帝国才完成一轮大扩张,暂时还没有胃口立即吞并仍据有蜀、湖、江、广等地域广阔民情复杂的九路百余州的新宋政权。 不过,正乾皇帝布局天下十余载,且行事堂堂正正,天下终归还是有人能从大同的国政中勉强看出一丝端倪。 一片混乱之中,驻守澧、鼎等州清剿洞庭湖贼,并担负阻挡同军南下重任的韩世忠便通过分析大同的国政,找出了一个破除当前危机的办法。 其人早在十年前参与平定方腊之乱时,就曾见识过正乾皇帝的绝世风采。 可惜,彼时还是副指挥使的韩世忠眼皮子太浅,竟然拒绝了对方的招揽。 韩世忠虽然从未向他人提及此事,却时不时会回忆起这段隐秘的往事。 尤其是大同平灭夏国,并给了还留在陕西老家的袍泽们另一条出路后,其人更是会私下琢磨正乾皇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韩世忠其实还是看不懂正乾皇帝的高端操作,却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大同绝不会坐视苗刘二人胡作非为。 其人这些年来都极为相信自己的直觉,且是想到就做的性子,当即便作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致信已经杀入澧州的同军第七军军正岳飞,如实相告“郴州之变”,请求两军休战,待自己回军郴州,平定叛逆之后再来应战。 岳飞和韩世忠皆是当世罕有的统军之才,之前还有多次交手,正所谓英雄惜英雄。 二人虽然从未谋面,韩世忠却坚信岳飞会相信自己。 而岳飞收到敌将这封特别多来信后,也果真不负韩世忠所望——立即快马急奏朝廷,请正乾皇帝定夺。 徐泽不仅同意了韩世忠的请求,还明诏天下: 再次强调同兴宋灭的讨宋之战事关华夏正统,所有有志于天下兴亡的个人和势力都只能在同宋两国之间选边站队,而绝不允许捣乱。 苗傅等人阴谋叛乱,挟持赵宋朝廷实现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就是公然扰乱这场同宋之间的“公平之战”,已是“天下贼”,就应该受到天下人的讨伐。 正乾皇帝在诏令中明确要求已经攻入宋境内的各军兵马谨守当前战线,立即停止对宋军的进攻,以支持赵宋忠臣讨伐逆贼。 诏令下达之后,同军果真暂停了对宋军的全线进攻,并向对面的新宋守臣宣告了正乾皇帝的诏令。 就在不少宋臣猜测这道匪夷所思却又极富“正乾特色”的诏令真实意图时,新宋荆湖北路招捉使韩世忠却第一个做出了反应: 其人与承宣使御营前军统制张俊、长沙府留守黄潜善二人联名传檄,号召各地豪杰立即起兵南下勤王。 而已经进入衡州的苗傅惊获大同已经介入新宋内乱,以及韩世忠等人起兵的消息,顿时慌了手脚。 其人听信他人之言,仓促请出“睿圣仁孝皇帝”(赵构逊位后,苗傅等人为其上的尊号)复位,逼迫赵构下诏,不许各地兵马勤王。 还打算扣押韩世忠之妻梁氏及子彦直为质,却又被宰相朱胜非忽悠,主动送梁、韩二人前往韩世忠军中,指望以此稳住后者。 平乱过程乏善可陈。 在韩世忠带兵赶到衡州前,苗傅和刘正彦自知大势已去,拿着赵构所敕赐的“免死铁券”,仓惶窜入广南东路境内。 但二人才跑到英州就为韩世忠所擒,并被押解回衡州受磔刑弃市。 动乱平定之后,赵构大肆封赏众有功之臣。 期中,多次勤王保驾的韩世忠获封最重:加少保,封清海、建武两镇节度使。 韩世忠却不敢接受如此厚赏,并坦言自己为了率军勤王,曾写信给同军将领“求放过”一事,请官家治其通敌之罪。 大同正乾皇帝摆明车马支持宋将韩世忠等人平定新宋内部的叛乱,如此诡异之事,怎么可能不引起新宋皇帝赵构的注意? 莫说苗、刘等贼此番叛乱极大动摇了朝廷及皇帝的权威,就算没有这次叛乱,已经输掉了攻浙之战并遭到同军反攻的新宋又能存活几日? 事已至此,赵构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而且,正是因为韩世忠的背后站着正乾皇帝,其人更不能治他的罪。 赵构乃以韩世忠心怀赤诚忠心可鉴日月为由,坚持加封其人,并赐其玉带,御书“忠诚”以赞其忠,还另封其妻梁氏为护国夫人。 稳住了内部后,小赵官家也没有忘记自己能够得救的真正恩人是谁。 当月,赵构向大同正乾皇帝上表: “臣构言:窃以休兵息民,帝王之大德;体方述职,邦国之永图。顾惟孤藐之踪,猥荷全存之赐,敢忘自竭,仰达殊恩……” 正乾皇帝并未接收赵构的上表,而是诏谕其人: “稳住南疆,汝便有功!” 第一百一十七章 百年大业描绘中 辽国上京道西北路招讨司,镇州(旧称可敦城),战马嘶鸣,众部云集。 大辽早已灭亡,部分残辽势力却依然顽固地坚守着“大辽”的国号。 脆弱的生态承载能力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导致草原人生活长期处于分裂和混乱之中。 自古至今,没有谁能真正长期统一草原。 能促使天然习惯分裂的草原人产生“团结”需要的,只能是生存下去的压力。 或在弱小时“抱团”应对强敌入侵逃避被屠杀和奴役的命运,或在强大时“组团”南下掠夺以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源。 女直蛮子崛起并灭掉大辽之后,南下之路受阻于更加强大的大同帝国,便转而向北,意欲征服草原。 原本一盘散沙的草原势力正是在“大辽”这面旗帜的号召下,才勉强凝聚在一起,躲过了残忍的女直蛮子一次又一次的大扫荡。 残辽势力继续高举“大辽”之旗,却没有沿用天祚皇帝的年号。 自耶律大石九年前率军赶至上京道并自立后,逐渐凝聚在其麾下的的辽人就抛弃了彼时还在西京道坚持抗金的天祚皇帝年号。 号令草原的狼王只能有一头。 经过近十年的铁血征战,耶律大石已经用他的睿智与狠辣,以及对内、对外多次战争的胜利,向草原人证明了他就是草原上最合格的狼王。 就算曾经的大辽皇帝耶律延禧回到草原,也必须匍匐在草原新王耶律大石的脚下。 否则,就是死——这就是狼群的生存哲学。 即便如此,上京道草原仍是分裂而混乱的,远没有实现真正的统一。 除了其人的两千直属挞马(扈从)外,其余大部分部族也只有应战争的需要,才会再次聚集在高举“大辽”旗帜的新狼王麾下。 半月前,耶律大石再次传令发出紧急召集令。 这几日,威武、崇德、会蕃、新、大林、紫河、驼等七州及大黄室韦、敌剌、王纪剌、茶赤剌、也喜、鼻古德、尼剌、达剌乖、达密里、密儿纪、合主、乌古里、阻卜、普速完、唐古、忽母思、奚的、纠而毕十八部王之众尽皆汇聚到了可敦城。 高原草原的生态承载能力太弱了,即便可敦城周边有乌鲁古河、土兀剌河等河流环绕,水草相对肥美,可也经不起这么多部族数万人马及更多的随队牛羊长期消耗。 耶律大石是位出色的狼王,绝不会无故召集众部,更不会让这么多人马前来吃掉原本要供给自己挞马部越冬的宝贵粮草。 但狼王偏偏在青草正快速生长的时间召集众部,只能说明又要开始大战了! 过去的七年时间里,残辽势力在耶律大石的统率下,躲过了女直悍将完颜宗翰接连三次的进攻,以草原人特有的韧性,挫败了金国征服草原的计划。 但完颜宗翰成名多年,也绝非易与之辈。 其人每次远征都选在草长马未肥的初秋时节出兵,辽人虽然在掌握金军动态后就果断转移,人员没有重大战损,生产上的损失却难以估量。 女直人每次撤兵时,都会泄愤放火烧掉大片带不走的牧草。 而返回牧场的辽人本就因为远程逃窜马儿掉膘严重,还要会因为缺乏牧草而承受羔羊流产,牛马冻饿而死的重大损失。 如此接二连三的破坏,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草原部民的生活。 苦寒而混乱的生存状态,让得自小就生活在杀戮中的草原人并不畏惧死亡和战争,可始终得不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仍让他们极度彷徨。 各部齐聚之后,这种热血而彷徨复杂的情绪便笼罩众人。 金国征服草原之心不死,辽人该何去何从? 在众人的彷徨焦虑中,狼王耶律大石在众挞马护卫下登上了牧草堆积而成的高台。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女直狗子又准备进攻咱们了。” 人群仅有小小的骚动,早已猜到且必将面对的事,多想也无疑。 众部齐聚可敦城,就是为了接受狼王的领导,为永不服输的辽人指引方向。 耶律大石很满意众人的表现,点了点头,继续道: “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女直狗子这次提前准备了大量粮草,至少要聚集三万大军,不追上咱们绝不会收手。” “啊!” “那咱们怎么办?” “不让咱们活,咱们就跟狗子们拼了!” “怎么拼?要是能拼得过,咱们之前为干嘛要逃?” “那你说咋办?” “我也不知道咋办!” “这也不是,那也不行!你干脆投降得了!” “要降你降,老子是不会降!” 待众人发泄的差不多了,耶律大石才抬手虚压,止住了众人的争吵。 “多年前,曾有位绝世王者问我‘大辽的辽字怎么解释’?” 能站在草台之下的,基本是各部的贵人和护卫,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 但在以杀戮和勇力为荣的草原,即便是各部的头面人物,也极少有系统接受文化知识教育的条件和动力,能算数并写自己名字者,就是少有的“文化人”。 不少人茫然地看着耶律大石,既好奇大辽的“辽”字究竟有什么说法,又好奇狼王嘴中的“绝世王者”究竟是怎样的风采。 耶律大石也在回忆自己与徐泽的交往片段。 这么多年过去,其人已经放下了仇恨,也清醒意识到即便没有同、金两国,早就腐朽堕落的大辽也必然会走向灭亡的残酷现实。 但体内流淌的阿保机血脉也越发觉醒,一直在提醒他不要忘记祖宗开创胡人未有事业的荣耀和大辽不断开拓的精神。 “‘辽’字的本意就是咱们脚下的草原辽阔无边。” 耶律大石并没有照搬当年自己与徐泽的对话,因为台下的听众是典型的“不学无术”,讲得再好别人听不懂,就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但大辽之所以远胜以往所有的草原势力,就在于大辽没有止步于草原,而是胸怀天下,包容万族,不断开拓进取。 大辽曾经西涉流沙,东临大海,北接冰原,南邻诸国,幅员万里,乃是当世最强大的王朝,宋人、女直人、党项人、高丽人、回鹘人等等,全都匍匐在大辽脚下。” 众人跟着狼王的讲话,陷入了追忆之中。 对草原诸部来说,大辽的辉煌不仅是虚无缥缈的荣光,还是实打实的好处。 开拓期的大辽,每次开疆拓土,都能为追随皇帝出兵的各部带回大量奴隶和钱财。 而稳定期的大辽,不仅能压制各部之间的矛盾,勉强维持草原的稳定,还能凭借雄厚的国力反哺生态脆弱的草原,赈济遭受旱、白、虫等灾害而绝收的部民。 即便是衰退期的大辽,也能为草原诸部提供广阔的市场,利用手中的羊马毛皮等物资换回一些部族生活必须品。 可惜,这一切美好的回忆,都随着大辽的覆灭而烟消云散了。 残辽势力虽然顽固地守着“大辽”的旗帜,可他们的大辽真的已经早亡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我们的大辽已经亡了。” 被耶律大石一语道破心中的怨念,众人皆无言以对。 很多事就是这样,有了嫌它烂,没了才知道念他的好,可惜已经晚了。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 耶律大石突然加大音量,高喊道: “大辽没有亡!大辽不在我们的脚下,而在每个不忘大辽的辽人心中,只要我们还有绝不止步于草原的勇气,大辽就能复生!” 已经有头脑灵活者结合女直人即将大规模进攻草原的消息,听出了耶律大石话中隐含的意思。 “大石王,你是想带领我走出草原,再创一个大辽?” 众人顿时被点醒,又惊又喜又彷徨。 女直人这次有备而来,下定决心要征服草原,指望如往常一样逃过女直人短暂追击待他们粮草不济退兵后就返回原本的牧场,肯定是不行了。 留下来不走就只能被奴役,可若是走出茫茫草原,前路又在哪里? “大石王,真的嘛!” “那咱们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要是大辽有这么容易打下来,又怎么会连续征战上百年,咱们又何必一次又一次被女直狗子追得到处跑!” “都别吵,听大石王讲!” “大石王,我们都听你的!” “对,我们都听大石王的指引!” 敌人强大而残忍,且时刻不忘征服草原,并不全是坏事。 正是由于女直人一次又一次扫荡草原所造的罪孽,才能让这些心思各异的部族头面人物才会团结在“大辽”的旗帜下,甘愿受耶律大石驱使。 见众人虽然彷徨于未知的命运,却没有质疑自己的领导,耶律大石这才继续道: “极西之地有一块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膏腴之地,上面曾经有强大的番国大食,但前些年也没落分裂成了很多相互攻伐的小邦。 那里就是上天赐予辽人的土地,只要咱们迁徙到那里,咱们就能凭借手中的弯刀和弓箭,亲手重建大辽!” 狼王为群狼画了好大一张饼,勾起了众人心中尚未熄灭的大辽之火。 但仅过了片刻,就有人从狂热中清醒过来。 “大石王,大食虽好,可距可敦城不下万里,去大食还要先经过回鹘、黑汗,咱们跑个几千里都要丢掉很多战马和牛羊,拖家带口的,怎么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自三年前躲过金国的第三次远征后,耶律大石就预料到女直人绝不会放弃,不寻找另外的出路继续躲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其人一面加强与大同的暗中联系以防范金军突袭,一面为族群寻找新的出路。 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了。 “回鹘王毕勒哥的祖先曾受太祖皇帝复国之恩,愿意借道,并给我们提供补给。” “那还等什么!咱们跟着大石王干!” “对!我们都愿听从您的吩咐!” 西州回鹘地处夏国之西(大略是后世的新疆)毕勒哥愿意帮助辽人的理由,当然不是什么感念已经过去两百多年的“复国之恩”,而是另有隐情。 夏国灭亡后,大同花了大半年时间推行基础改革消化其腹地,以及大力整编投降的秦凤、泾原等路兵马,并没有急着出兵收取河西走廊。 原本就各管一摊的河西各势力在失去了“夏国”这面大旗后,就变成了一盘散沙,还相互攻伐,非常混乱。 毕勒哥眼见有机可乘,乃出兵“收复”沙州。 等李彦仙完成整编后率大军西进,拿下瓜州后,大同帝国便遣使入西州,追究回鹘人擅自侵夺本国“固有土地”的罪责。 回鹘强大时就曾与吐蕃争夺过沙州,何来大同帝国“固有土地”之说? 没有见识过大同的铁拳,回鹘王毕勒哥当然不会认真跟强者说话。 双方谈不拢,只能诉诸武力了。 可惜,孱弱的回鹘军面对夏军都是胜少败多,如何能够对抗百战百胜的同军? 仅仅一战,李彦仙便大败入侵沙州的回鹘军,还趁势杀入回鹘伊州境内。 从未见过如此虎狼之师的西州回鹘人顿时乱作一团,毕勒哥也被这一战给揍醒,赶紧遣使认输称番,并上贡良马、骆驼等宝物求饶。 接到了回鹘王的“认罪诚意”后,大同正乾皇帝即便李彦仙撤回了进驻伊州的兵马,并赏赐西州回鹘一套经济辅助、文化交流的“征服套餐”。 早在五百年前,回鹘任就曾称霸于漠北。 虽然后来被大唐覆灭,却又于唐末乱世复国。 此后两百多年里,他们只知道此世最强乃是大辽,次之的夏国也远比中原孱弱的宋国更加能打。 多年没有亲眼见识天朝威仪,西州回鹘人哪里知道大同帝国表面一系列的优惠政策下,隐含着“亡其国还要灭其种”的险恶用心? 但毕勒哥也不是真傻子。 大开国门后,随着经济和文化交流不断深入,其人也能明显感觉国家逐渐失去掌控,体会到高丽主王俣、夏国主李乾顺等人相同的绝望。 当耶律大石派使寻求回鹘人的帮助时,毕勒哥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引残辽势力入西州,可以改变国内力量对比,说不定就能以此摆脱“主动献土”的命运。 耶律大石其实也猜到了毕勒哥的计划,自然不会就这样跑过去为后者做刀子。 其人环顾四周,严肃地道: “散乱的狼群无法围捕庞大的野马群,我需要你们交出本部的精锐,组建一个组织更加严密的真正王国,去征服孱弱的大食番邦。 而我,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耶律大石,将还给你们一个强大的大辽和世代子孙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你们,愿不愿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下定了决心,相继跪下。 “愿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神州一统开新篇 时间之轮永不停歇,转眼就来到了正乾十四年(公元1135年)。 标志着新宋走向覆亡的“郴州之变”已经过去近四年,而这个仅存六年时间的短命政权也于前年十一月份结束了其“历史使命”。 为了让宋军放手平定“郴州之变”,大同帝国暂停了对宋攻略几个月。 直到当年冬日,同军才有江北和陕地东、北并进攻入蜀地。 在新宋朝廷事实上放弃了抵抗,大同帝国又政治攻势开路的多重打击下,外无援军的蜀地文武抵抗意志极其薄弱。 规模最大的战斗发生在兴元府,蜀地军力最为雄厚的利州兵马仅仅坚持了半天时间,就在守臣刘锜意外殒身同军炮火之下后全线崩溃。 取蜀之战泛善可陈,相对而言,征服蜀地南部(包含后世云南、贵州部分地区)散乱已久的夷人反而用去了大同官府更多的精力。 在此期间,夷人出身的木麻带兵屠灭了都掌族首领特苗和罗始党族失胃两家全部男丁(当年泸南夷人之乱最终的大赢家,也是之前动乱最积极的夷部),蜀地夷人这才确信十几年前平定夷乱的杀神回来了! 受此震慑,自靖康之后就不服王化的夷人竞相来投,纷纷表示再不改背叛朝廷。 可惜,入蜀之前,正乾皇帝就有明确指示: 大同帝国保持社会稳定的基础是遍及全国的坚强基层社会组织,而不是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表态,并诏令之前参与叛乱的十五县、州(夷部州)全部改土归流。 朝廷如此不近人情,投诚了还要肆意剥夺夷人首领“世代享有”的特权,自然会遭到一些头铁的夷部武力抗拒。 大同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接连平灭了辽、宋、夏国和高丽,多少强敌都在同军的铁拳之下化为齑粉,又怎会因为小小夷部螳臂当车就停止自己的步伐? 不过,徐泽也没有头脑发热,想将所有夷人一股脑都给收拾了。 这是不可能的。 夷部所居之地基本都在深山老林,人口分散,交通不便,出产更是极其有限。 大同的国力就算再雄厚,也经不起这种超大面积的“深山剿匪战”持续消耗。 实际上,这次被迫改土归流的夷部只占蜀地夷人的少部分,田氏、黔州和西山野川诸部等与原本赵宋王朝一直维持羁縻关系的夷部都没有动。 而暂时还没有纳入大同治下的广南两路夷部数量更加庞大,地形同样复杂,改土归流的压力更大。 大同朝廷的做法并不复杂,在施展雷霆手段铲了头铁的夷部杀鸡儆猴之后,再综合运用修筑道路、教授先进生产技术、鼓励夷人下山读书等经济和政治手段慢慢转化。 待时机成熟,再推行下一批改土归流。 消化吸收境内的各部夷、胡,逐渐实现国内各族百姓“同文同语同制”乃是百年大工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徐泽也没有奢望自己这一代人就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 平定蜀地的次年夏日,装备了蒸汽轮机的大同海军逆风南下,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广南东路次府广州港口外。 相对于弱宋,大同已经强得超越想象,现在又装备此等逆风而行的航海“神器”,防守本就薄弱的广州哪里还敢抵抗? 广州拥有直通南洋的良港,拿下此地,为大同的海洋战略蓝图画上了重要一笔,也堵死了新宋小朝廷继续南逃的大门(广南西路此时还属于宋军“无法逾越”之地)。 此后,大同帝国又稳步扩张,接连取下荆湖北路、江南西路。 仅剩又穷又偏远的广南部分地区和荆湖南路一隅,新宋政权真成了小朝廷,心累不已新宋皇帝赵构再次向大同献表纳土。 这次,正乾皇帝的总算批准了其人的请求,赵构随即打包自缚入燕京请罪了。 王朝兴替革旧鼎新,皇帝降得臣子却未必降得,自然少不了因利益相关而自发抵抗同军接收地方,以及反抗大同官府社会改革的“暴动”。 但新宋朝廷直至灭亡,都没有再反攻大同天兵——走得很安详。 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割据分裂,神州再次归于一统,正乾皇帝乃重新划分大同治下行政机构,定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辽东等二十路和一个都司。 原本为灭宋而设置的同军七个军也经过压缩和整编,调整为六大军区。 此举并不是说大同需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再次偃武修文,执行以文驭武的政策。 在徐泽的心中,大同帝国还远没有达到其统治力和辐射力的边界。 同军不仅要保持立国之初的扩张惯性,继续开疆拓土,未来还要航行四海,不断为华夏百姓拓展生存空间。 但接下来开拓的重点已经由江南转移到了东北、西域和海上,同军由七个军改为战略方向更加明确的六个军区,就是为了迎接新的战争需要。 实际上,西域开拓之战已经开始。 当年,回鹘王毕勒哥耶律大石统率的残辽势力入西州,本意是为了“挟辽自重”,震慑国内受大同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全方面压制而自发产生的“带路党”。 而镇州诸部大会之后,耶律大石虽然整合了万余精兵,但受限于粮草不足、甲械稀缺,随队还有大批的家属,其部的战斗力仍然成疑,远征大食绝不是一件易事。 诸部大会之后,其人设官置吏,编列排甲,准备仪仗器具,先做国家化准备。 在镇州停留了一个多月时间,直到茂盛的牧草快被牛羊啃秃,金国已经出兵的消息也传来了,耶律大石这才率部西向。 其后赶来的完颜宗翰再次扑了一个空,又经过长达半月的反复搜索,金军确认辽人这次是真的逃跑了。 上京道草原实在太广袤了,金军要想征服整个草原,就必须在深入草原腹地各处要点掌控大批部族,以维持其补给线。 原本生活在辽国西北招讨司的部族跑了大半,为了确保大金对草原的掌控力,金国就不得不从国内迁徙大批牧民至此填补统治“真空”地域。 以金国的穷鄙国力,返迁这么多人口来草原必然要大出血。 问题是游牧民对渔猎出身的金国归属感极差,就算下定决心回迁大批牧民来镇州一带,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出现下一个耶律大石,直接卷了大金的牛羊逃跑? 向大同帝国出卖了金国大量的利益,静心准备了数年时间的远征,竟然是这样的结局,让金军上下如何能甘心! 完颜宗翰不愿就此退兵,便将满腹怒火发泄到了辽国西北招讨司原本一直镇压的对象——阻卜人身上。 其部奔袭数百里,直入镇州西南数百里的阻卜大王府。 防御设施简陋的窝鲁朵城自然挡不住骁勇的女直勇士疯狂进攻,此战金军胜得很容易,对失败者自然是肆意掠夺和凌辱。 完颜宗翰的本意是通过屠杀和威吓征服阻卜人,以为金国继续西进打下基础。 但同根同源的契丹人花费了两百年时间都不曾彻底征服的阻卜人,又岂会真正屈服于“连马都骑不好”的女直人? 完颜宗翰率大军撤回临潢府仅四个月,桀骜不驯的阻卜人便联络诸部造反,打败了留守镇州的三个谋克金军,并在其后的千里追击中,屠杀其部大半。 此战,仅有不到百余名金军最终逃回临潢府,是女直人起兵以来少有的大败。 等完颜宗翰再次率大军远征窝鲁朵城意欲报复时,阻卜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可以预见,金国征服草原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而在遥远的西州,回鹘王毕勒哥显然没有听过汉末之时刘璋引荆州兵马入蜀的故事,不知道“引狼入室”的严重后果。 耶律大石率部进入西州后,受到了毕勒哥大宴三日的热情款待,并表示临行再送良马六百匹马、骆驼一百头、食羊三千只,要求只有一个: 辽军需先前往伊州宣示武力,以证明西州回鹘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至少在“国际上”还有信得过的朋友。 拿人手软的耶律大石自然积极答应回鹘王之情,并立即率军前往伊州。 没想到,辽人去了伊州后,不仅没有与同军爆发冲突,还与后者搭上了线,并从伊州同军手中获得了大批西军淘汰的甲械装备。 鸟枪换炮的辽军返回高昌城,便大肆宣扬大同帝国的强大远超想象,以及同辽两方多年的“友好和睦”。 偷鸡不成蚀把米,毕勒哥却不敢与实力已经大涨的辽军翻脸。 其人不仅全部兑现了之前的许诺,还以子孙为质,只为赶紧送这些瘟神离开西州。 耶律大石拍拍屁股走了,却在西州留下了一地鸡毛。 关起门过日子回鹘贵人们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宗主国的实力已经强到没边了,怪不得天子不屑于武力征服西州! 而一旦看清了天下形势,其国的“带路党”就更加有了“迎王师换新主”的动力。 仅仅经过两年时间的演变,原本就矛盾重重的西州回鹘陷入了分裂。 部分回鹘贵族突然发动政变,囚禁了国主毕勒哥,并立还没满岁的王子月仙帖木儿为王。 控制高昌之后,叛军倾巢而动,突袭伊州,意欲一举赶走大同帝国安插在西州的钉子,再大力整治国内。 几乎是数年前沙州之战的翻版,回鹘人倾国而来的大军在伊州城下撞了个头破血流,还被随即赶来的同军援军攻破了高昌城。 遵照正乾皇帝都旨意,铁腕镇压回鹘叛乱后,李彦仙又扶毕勒哥复位。 相比已经被吞并的高丽、夏国两国,西州回鹘的国情更加复杂,其国的人种、宗教、文化和政治结构都迥异于中原,直接一口吞下,将会留下无穷后患。 在“帮助”、改造属国上,大同早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回鹘最终必然会被大同消化,剩下的只是时间沉淀和继续反叛者的鲜血浇灌,已经用不着正乾皇帝再格外关注了。 而战乱从未停歇的北疆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征战,阻卜人的反叛成功激怒了金人,但随后的远征并不顺利。 穷得都要使用石箭簇的阻卜人失无可失,显然比起曾经阔了两百多年的契丹人更加有韧性,也更善于和远道而来的金军兜圈子。 可以预料,国力不济的金国迟早会被这种烦不胜烦的战争拖垮,并不断收缩。 而金国一旦退出草原,留下的统治真空也必然会被阻卜人填补。 为了拓展生存空间,新崛起的草原王者也肯定会向更利于生存的东、南两方扩张。 到那时,便轮到已经完成火器新战术训练的同军闪亮登场,拯救大同新的藩属国——金国了。 当然,女直人的扩张惯性没那么容易衰减,再怎么也能坚持个十年八年。 大同帝国还有足够的时间整顿内部,推行更加深入的社会改革。 春节之后,正乾皇帝便开始了新一轮的行幸。 这一次的目标是纳入大同治下已经一年多的湖广、江西、广东等路。 广东路,韶州翁源县行宫。 正乾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疏,看着坐在下首有些拘谨的绿袍官员。 “宋卿此疏很不错,甚和朕意。” 绿袍官员赶紧起身,谦虚道: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正乾皇帝此番召见的官员姓宋名江,正是其人二十三年前落脚梁山草创同舟社时,就已经认识的郓城小吏员兼江湖大佬宋江。 十三年,宋江的老上司时文彬主政东平府,深感压力巨大,乃召颇熟庶务的其人辅佐自己。 随后,宋江又受时文彬举荐,参加并通过了朝廷组织的吏员转官考试,获得了苦寻多年的“出身”,彻底洗白了身份。 可惜,受限于自己的见识、阅历和多年小吏经历养成的工作习惯,宋江在大同的仕途并不顺利。 兜兜转转十多年过去,其人还一直在州、县担任“说话不作数”的佐僚官。 前年,大同灭宋,时年已经五十一岁的宋江为了搏最后的进步,积极争取到了选调广东路任职亲民官的机会。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次正乾皇帝行幸,正好路过宋江主政,并召其召问政。 宋江深知论天下大势、兴替循环之类的大道理自己讲不好,便在自己擅长的基层事务上做文章,向皇帝所献之策也与基层积弊有关。 徐泽听后很感兴趣,便安排其人上交了这份奏疏。 宋江认为天下兴废皆在“人”上,一切良政变为恶政也是因人而起。 而最擅长曲解朝廷善政,变良政为恶政者,莫过于基层官吏。 为杜绝基层官吏上下其手,坏朝廷善政,其人献策有二: 其一,改进籍簿制度。 大同改进了赵宋的籍簿制度,不仅依托共建会组织人口普查,还制定“鱼鳞册”。 由各地官府将治下百姓的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绘制并标明相应的名称,便是鱼鳞册(田图状似鱼鳞)。 鱼鳞册就是官府摸清地权、清理隐匿、收取赋税的根本依据,但只要官民勾结,原本再精准的鱼鳞册也可以做文章。 宋江的建议是由县官每年核实百姓填报户帖(包含丁口、田宅及资产变动等情况),除了县里留存一份原始资料外,还需上报户部、巡抚司、州(府)。 朝廷再依地方上报的数据,每隔十年大造一次鱼鳞册,以防止各地上户勾结官吏,擅改存于县中的鱼鳞册数据。 很明显,籍簿资料由“单机”改为“全国联网”,可想会产生怎样的威力。 其二,废除人头税,摊丁入亩。 大同的基本盘继承自宋、辽两国,也不可避免地延续了两国的腐朽制度,其中就包括一些官绅的隐性特权。 尽管大同打击大族凭借政治和体量优势,肆意争夺自然和社会资源,且有吏部、监部和共建会等部门的共同监督,这些特权受到了打压。 但随着王朝进入稳定期,原本就存在的政策漏洞肯定会越开越大,依附官绅隐田、隐户等问题还是会出现。 摊丁入亩便是废除以“人”为纳税依据,统一用“生产资料”为依据,不仅能有效防范基层积弊,还有利于“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政策落到实处。 其实,徐泽以前都想到过这些改革措施。 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 大同彼时忙于开疆拓土,不宜盲目扩大社会矛盾。 什么都想抓的结果,便是什么都抓不住。 更关键的问题是找不到具体抓这些问题落实的人,再好的改革政策也落不了地。 宋江的奏疏洋洋万余字,不仅有建议,还有具体落实的方法,确实超越了徐泽对其人的期待。 但,有这些还不够,改革最重要的不仅是方向和方法,还有决心! “宋卿,你可知这些改革政策一旦落地,你这位倡议者怕是要背千古骂名了。” 宋江当然早想过这些问题,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青史留名,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此处,其人当即伏身下拜。 “为大同江山千秋万代,为圣天子开盛世太平,臣不惧任何骂名!” “善!” 此次南巡,不仅收获了愿为大同江山自我牺牲的宋江,还另有喜讯——万里之遥的耶律大石遣使报捷: 辽军大败西域各邦联军十万于卡特万。 随后,耶律大石称帝于起儿漫,并奉为自己上尊号“乾佑皇帝”,建年号“延正”。 徐泽并不是很在意这位异姓“皇弟”如此露骨的马屁,他要的是耶律大石为自己播撒大同帝国的影响力。 天下之大,容得下他的大同,也容得下耶律大石的大辽。 并且,其人坚信,自己有生之年,大同的西疆还会与大辽东疆接轨。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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