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公主她拳头硬了》作者:亚洲人的鱼   简介   【上帝视角文案】   北境申弥宫在二月十四这天遭了场大劫。   可怜的宫墙又是火烧又是虫噬,生生塌了一连绵。   宫人们收拾着残局叫苦不迭,抱怨起那位被赵王收作义女的祁小姐。   “红颜祸水!竟惹得世子殿下和裴将军为她这般大打出手!”   “看她日日在尚仪司学那些琴棋书画,也是费尽心思!”   “……”   碰巧听得这番窃窃的祁红稍作思忆。   发现自己这两段不清不楚的关系都归因于她的拳头。   彼时将军还是个趾高气昂的世家少爷,毛毛躁躁迎风自信。   “没有女人能配得上帅气的我!”   “就你这模样实在让人没有世俗的欲望。”   然后她跟此人当众打了一架,令那帅气的脸差点破相。   这之后——   对方:嗨!老婆!   祁红:?   那时世子还是个乖戾病娇的诡异蛊师,热衷坐在屋顶晃腿歪头。   “你好凶啊。”   “不如把你记忆中的他换成我?”   然后她两刀砍死了他的两个马甲,并一拳砸在他脑门上。   这之后——   对方:嘤,老公。   祁红:??   【第一视角文案】   收养我的人说,他从水沟里抱起尚在襁褓的我时,我呼吸微弱,却紧紧攥着拳头。   我的拳头确实顶用。   流浪时抢滚在泥里的馒头,乱军中冲出个杀胚名号,甚至于我明明被俘,身手却被一个世家少爷看中。   少爷姓裴,背后七十万大军,其父乃九州兵王。   我感恩,自此为其副手,直至他将军立马。   直至我为他顶罪,被推入荆棘涌动,钻心蚀骨。   “你恨吗?”   害我至此的家伙问我。   我似乎是该恨那将我遗弃的王侯生父,那要我做影子的孪生姐姐,以及跟前这意欲对我取血剖心的邪门蛊师。   可我攥紧拳头,纵使浑身被荆棘穿透。   “我气。”   “我气我自己,无能为力。”   一如既往,我硬生生活了下去。   然后,蒙蔽我真容的奇蛊解去。   再然后,整个大兴城哗然一片,只因我以振宁公主的身份踏入天麓宫。   城中名流皆道我粗俗凶暴,拳打世子脚踢丞相。   嗯,属实。   贵妇小姐都讽我空有远胜胞姐的脸,定是无人求娶。   嗯.....倒希望属实。   我头一次发现,世上竟有拳头解不了的事情。   不过我还是选了他。   “人人皆道他与你少时相伴,是天造地设,那我呢?”   “你是鸩酒,我痛饮。”   注:   1.文艺复兴第一人称,糖刀混杂,糖的时候甜甜甜超可爱,刀的时候刀刀刀怒斩雪翼雕!   事件和人物都以女主为中心,24K女强(女主吃苦很多前期经历比较惨,非苏爽秒天秒地型)   2.雄竞多时,男二飞扬肆意少将军,先一步出场戏份重要   3.男主绝美小疯批,绿茶心机嘤嘤嘤,用蛊人也蛊   前期和女主敌对相杀对女主不好!介意的慎!   后期甜美黏人乖巧贤惠男德班金牌讲师   4.结局1V1,HE   谢谢你点开我。   方便的话可以戳作者专栏看看!   另,这篇文纯古风的那种感觉不浓,我部分用词会显得像在穿越(。)我觉得这有点是我个人风格改不了了,抱歉...   内容标签:女强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红┃配角:裴铮,姬少辛【按出场顺序排】┃其它:不是权谋是刀刀见血拳拳到肉   一句话简介:你是鸩酒,我痛饮   立意:愿你半生坎坷,终得一人伴你一场安宁 第1章   收养我的人说,他从水沟里抱起尚在襁褓的我时,我呼吸微弱,却紧紧攥着拳头。   “当时我就知道,这定是一双顶用的拳头!”   眼下,他又言之凿凿地说着这番话,毕竟我方才就是靠拳头给他保住了土豆。   那富庶人家虽好意布施,不料流民数量太多,竞相争抢,于是演变成斗殴现场。   好在我能打能扛。   这是我经常被夸的地方,但我也会被戳着脑门恨铁不成钢。   “拳头凶没叫你生得煞!”   “你这脸哪怕生得稍微入点眼,也不至于连一口粥都讨不着,还被乱棍赶走!”   “……那我下回不去了。”   我闷闷地回,但暗暗寻思这不全是我的锅。   其他流民都喊他老瞎子。   跟前那张树皮老脸配上那生蛆的右眼,吓人程度分明与我无二。   那面上抹粉的贵妇分明是先见着了他,才发出一声刺耳尖叫。   但我是不会争论的。   因为较之从前,他戳我脑门的力道已经愈来愈弱,那蒙着白翳的左眼也在溢出脓。   可战局还没有结束。   自延帝驾崩,乱军丛生,九州动荡。   我已然记不清自己最初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我只是搀着年老的恩人,跟着一众流离失所,停停走走。   当然,还要找东西吃。   就如今日,我从城墙脚下的洞里爬进了城。   此刻街上竟嚷嚷声迭起,原是前边聚了一堆人,且隐约传出哭叫。   “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我好奇,围观那人起初没低头:“吕大王要强征……咿!什么东西!”   待瞧见我这副模样,他当即啐了一口,厌恶地甩袖老远。   这种时候我会安慰自己,丑人干架更有威慑力。   然而今日城中并没有布施,一无所获下,心中不禁愈发低落。   我虽瘦,但气力不小,许多人家明明都愿意收像我这样的童仆。   有了差事,明明就能让老瞎子不再摸着干瘪的肚子咳嗽。   可没人愿看我这张脸。   “我也可以蒙着脸干活的……”   我恹恹地自言自语,踢踏石子,不知不觉就往灰暗的巷子里走,仿佛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就这样,我看见了一个人。   这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兜里鼓鼓囊囊。   心中郁闷顷刻烟消云散,我满脑子都是这人身上的东西能换几个土豆。   然这人见我过去,虽半死不活地吊着口气,却还睁眼瞧我。   “你身上有虫子。”   这我自己也知道。   我是流民,流民怎么可能不生虱子跳蚤。   所以我只是往他边上一杵,问:“你想立个碑吗?”   拿人遗产就要为人办事。   我给许多人挖过坑。   尽管老瞎子说没那个必要,没准我自己死了都没人给我建坟。   但我觉得这会让我好受。   这次的人却摇头:“不用,就让我死在原地吧。”   “这里……他似乎找不着……”   “我至少不会化作血水……”   他虚弱咳嗽,面色像是中了毒,呈出骇人的乌紫。   他是被什么人追杀?   又是为何被追杀?   脑中下意识窜出疑问,而他气若游丝:“我这半生做了许多错事,将死之际却有人愿意为我收尸。”   “假使我还有余力,我定帮你解了你身上的虫子。”   “可如今我只能告诉你,你身上的虫子,厉害,你本不该是、”   话至一半,死寂。   他的话是何意思?   我兴许再也琢磨不到了。   毕竟和他一样,我也随时都可能曝尸小巷,不明不白地死。   就此,我双手合十,拜了拜。   可接下来我有些哑然。   因为此人兜里的鼓囊竟是几个匣子,装虫子的匣子。   一打开,那些蜈蚣、蟋蟀、蚂蚱等便都一溜烟跑了。   难怪方才半句话不离虫子,原来还真是只有虫子。   然这对我而言是个打击。   “白蹲。”   没有值钱的物件能换吃食,老瞎子会饿的。   现在的他本就需要拄着树枝迈步,若再没有东西吃……   落空的沮丧被焦急覆盖,幸在出巷后只行几步,我就恰好撞见一辆马车撞翻了街边的包子铺。   等夜黑风高,城墙脚下的流民们终于困顿,我揣着大娘送我的包子,蹑手蹑脚而归。   夜深人静,一老一小大口大口,捂着嘴嚼,没惊醒一个其他流民。   待连包子屑都舔得一干二净,我同老瞎子聊起天,说自己今日遇上了强征,以及那个身上只有虫子的怪人。   老瞎子也不知那怪人怎么回事,但对强征一事感慨万分:“如今九州割裂,山贼、乱民自立为王,四处强征欺压百姓,无人来管。”   “亏得我年老眼瞎,你又是个女娃,可今后壮丁不够了,指不准连我们也……”   我想的则是明日流民大队又要启程去别地避难,不知去了新的地方,在那卖包子的大娘有没有那么心善。   而老瞎子一番指点江山,忽的一“哎”:“你脑袋怎么回事?”   他不算全瞎,左眼勉强能瞧个五六分。   可这么昏的夜色,他竟也能看清我后脑流着血。   “没事。”   我一如既往地回。   其实大娘不仅送了我包子,还给了我几个铜板,可抢铜板的家伙实在比我高壮太多,将我拎起来一摔,对着石阶。   习以为常。   过几天就好了吧。   我是这么想的,老瞎子却很焦虑。   “同你说过多少次了!打架得护着脑袋!”   “你这脑子一直就木讷,话也少,现在又这么一磕……今后被人忽悠到阴沟里都不知道!”   “我才不会……”   我嘀咕了一嘴,老瞎子便数落起我的曾经,称我打小就学其他小乞丐迎风撒尿,六岁了才知自己是男是女。   我“嗯嗯”一通应,眼皮沉了又沉,也不知是不是归结于后脑磕了石阶。   总之,伴着那念叨,我昏昏地睡了。   翌日一早,阳城的门卫便来赶人了,能让我们这群脏乱病残在城脚驻了半个月,已是城主的仁慈。   走了半晌,我才发现后脑似乎没那么疼了。   一摸,是药粉。   谁洒的?   哪来的?   原来我不在时,一个好心的医师救助流民,给老瞎子送了一瓶药粉,让他保着那只就要腐烂的左眼。   因此我问他:“我用了,你那只眼睛怎么办?”   可他凶得很:“能怎么办?和右边那只一样生几只蛆呗!”   “反正你这小混蛋别想跑!怎么的都得养我一辈子!”   我看了他半晌,用力点头:“好。”   可惜行情有变,还没几年,所有城邦一致宣布不再接纳流民,我们这群人只能躲进深山。   穷山恶水,外来的流民与本地的刁民屡屡厮打一团,只为争一口乱世的饭。   而我在同龄人中砸拳最凶,在群架混战中抢得最猛,在得手之后又溜得最快。   “瞎子呀,你家小红也太能干了,又能干又孝顺。”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大的。”   馋于我的丰功伟绩,有流民时常给老瞎子拍马屁。   老瞎子也慷慨地分出红薯皮,那神情,怕是打胜仗的将军,都没有他此刻这般春风得意。   然而,尽管他快活不已,我却倍感焦虑:“我听说南面那村有个会看病的神婆,我们不妨也去看看。”   “神婆都是骗人的!瞎了就瞎了,横竖有你!”   老瞎子赶苍蝇似的拍掉我的手,而后翻了个身。   他背对着我,我是看不见他的眼睛了,可我还能听见他闷闷的咳嗽。   我前所未有地想找一份差事,决定蒙上脸去应聘砍柴烧火,给他存钱看病。   不料几日后,我确实撞上了时机,却也生祸。   作者有话说:   注意事项:   1、第一人称女主生平,并不苏爽慢慢铺成,登场人物和出现事件都以女主为中心,过程小虐但是总体氛围是轻松可爱!人物和事件都是!   【qvq大家不要撕CP,只要你是all女主,我们就是永远的朋友!】   2、男二出现的比男主早戏份重要,和男主雄竞多时是女主初恋,有回合制主场和各种修罗场   3、男主不是好人是疯批杀了很多人,前期和女主敌对对她不好,后期满脑子女主且会一报还一报,我真的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4、不是纯古风!!有大白话有沙雕出戏!!   5、前五章有个死得很快的有性别认知障碍的男角色   6、女主生母和男主生母同恨渣男有橘气   7、全书只有男二他们家是幸福美满正常家庭,其他家都比较黑深残(其他的点想到了再补充,谢谢大家看我!)   8、女主和男二有过深入交流 第2章   我还是想带老瞎子去看看那神婆,可到地方一打听,那会看病的神婆已经去世。   “早跟你说了,别看那破病,这翻山越岭的,累得我哟……”   老瞎子靠着墙,喘着气,眼皮一闭一张。   他偶尔也会这样,换作平时歇一歇便好了,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慌得要命,乃至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   “你别吓我。”   回应我的却是凶狠地一“呸”:“你在说什么晦气话呢!我这是被你饿的!还不快去找点吃食!”   他这会儿似乎又好起来了,我赶忙道:“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找。”   听说这个村的乡长依附于布衣军吕成射,较其他村庄而言可谓肥得流油,时常召开布施。   我跑得飞快,老远便见乡长门口拉了一列长队,皆是排队等馒头的。   可老瞎子是等不得的。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可怕的预感……昭然。   心急如焚下,我一咬牙,冲至队伍最前,抓起一个馒头就要跑。   “干什么的?!”   厉呵随寒光逼来,我一时微愣。   士兵?   这里怎么会有士兵?   然就在我顿步的瞬间,几个家仆冲了上来。   棍棒砸在身上,发出阵阵闷响,我打小就皮糙肉厚,打几顿都无妨。   只是看着滚落的馒头,我突然想起了老瞎子奄奄的脸。   这一刻,我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气力。   惊呼声迭起,因为纵使四个大汉用木棍将我抵在地上,我仍旧叼起地上的馒头,如疯狗般挣了出去。   “啊!”   一声痛呼。   混乱中我撞到了一人,可我没空停下。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狂奔,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腿。   但就在我把手伸向老瞎子的前一秒,一匹嘶鸣的马从侧方而来,健壮的前蹄高高昂起,冲我一脚。   嘭!   身子倒飞,后脑磕在石板上,头脑嗡嗡一片。   “带回去,给乡长处置。”   一股力道拖着身体往回,所见一片重影。   我看见老瞎子依旧靠着墙,在错乱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放……手!”   我咽下喉间翻涌的甜腥,一面于锁套下挣扎,一面狠狠瞪着抓我那人。   那人却不看我,只望着墙那边皱眉,道。   “又死了一个。”   我一僵,再不动了。   抓我的人依旧没看我一眼。   他只挪了挪下巴,招呼边上:“快丢去乱葬岗,莫要生出瘟疫。”   于是,那个干瘪的人影被扔上板车,盖了草席。   车轱辘一压,碾过那掉地的脏兮兮馒头,粉碎。   大脑空白。   好似失魂。   直到被推搡着下跪,我才在呵斥声中抬首。   “你可知罪?!”   乡长一脸怒气,边上坐着个捂腿抽噎的小白脸。   我这才明白,为何这群人要为一个抢馒头的小乞丐大动干戈。   原来我方才撞倒的不是别人,而是乡长的儿子。非但如此,乡长的儿子还因我这一撞,生生摔折了腿。   “我儿原本应邀入伍,是要为吕大王征战四方的!可你……!”   乡长沉痛颤指。   “你竟让我儿成了残废,断送了我儿的前程!儿啊——”   “爹——”   这对父子嚎了又嚎,仿佛要让全村听见,而我低下头,看着黑漆漆的地面发呆。   “我怕是要死啦,你可得有个底啊。”   “生死无常,也就那样。”   老瞎子早知自己活不久,我也清楚得很。   彼时,我虽心里难受,但还能“嗯”。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   空。   静。   像梦。   恍恍惚惚中,我听见吱呀门响,乡长父子的哭嚎戛然而止,一记阴沉的人声从头顶响起。   “祁乡长,好大的架势。大王是看得起你,才给你们一家建功立业的机会。”   那祁乡长忙回:“大王的赏识,我自然是感激涕零,可您看,眼下这确实……”   “折了腿没关系,虽不能亲自打仗,但还可以做个军师。”   那声音冷冷。   “祁乡长,你的心思我瞧得出来。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但如今军中缺人,就要有舍小我而入大我的觉悟。”   那语气一转,意味深长。   “更别提有传闻称,你瞒着大王和城里的势力勾结。”   “我言已至此,乡长若再要说‘不’,就休怪我如实禀报了。”   “……”   “对了。”   那双脚刚要从我身边走过,却又一顿。   “明日你儿子入伍时,也带上这个家仆吧,这小子虽是演戏,但确有几番力气。”   我这才知道,为何先前乡长门前会站着士兵,原来他们是想逼儿子入伍做质,让老子好好听话。   显然,祁乡长不愿将儿子送入虎口,于是想借我弄出的骚乱,将儿子的腿当众“摔断”。   而那人看穿了祁乡长的把戏,却误以为我是演戏的家仆,没料到我竟是个偶然。   “爹,我不想入伍,我不想……”   那人走后,屋内再度响起哭声。   我抬头,见祁乡长轻抚儿子的背,一声不吭。   好一会,他将所有家仆都喊了进来。   “你们谁愿同我儿入伍,赏黄金一箱!”   他一次又一次地嚷,将那黄金从一箱升至三箱,然家仆们仍是无人吱声,脑门低得贴在地上。   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军中无高低贵贱,只有活人和死人。   乱世之中,钱财本就没有馒头顶用,更无法与性命相较。   于是祁乡长终究叹气苦笑,挥散了众人。   “爹……这可怎么办呐……”   那小白脸还在嘤嘤,我开口:“老爷,我有个提议。”   “你怎么还在?”   祁乡长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我还没走。   我起身,道:“我吃苦耐劳,能打能跑,陪祁少爷当个兵应当……”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能照应我儿子!”   没等我说完,祁乡长便眼睛发亮。   我顿了下:“今日午时,有具双目腐烂的尸体运去了乱葬岗。只要您派人将尸体收回,好好埋,立个坟,就成。”   “好!”   祁乡长立即挥手喊人,毕竟我这要求怎么看都很低,即便今后我未信守承诺,那他也不亏。   就这样,祁乡长出动全体家仆,在山里风风火火地修了个漂亮坟。   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底下埋着什么权贵高人。   殊不知那里只躺了个又老又丑的瞎子,冰冰冷冷。   立碑时我琢磨半晌,也没想好刻个什么高大上的名字。   说来我与他一同流浪了十一载,他从未告诉我自己姓甚名甚。   “名字?名字顶什么用!我们这群人每分每秒都可能暴毙!有谁会在乎你叫狗子还是狗蛋!”   老瞎子曾这样说,我觉得此话有理,往后便不再问了。   可他自己无名无姓,不在乎名姓,却执意要给我取个名字。   “红是红红火火的意思!叫小红好得很!”   此刻,话音于耳畔回响。   正对着我的,则是空白的碑。   这之后,家仆喊我去吃晚饭,是祁乡长安排的践行。   院内一张圆桌,摆着只大烧鸡,一盘炒腊肠,还有一大锅白米饭。   吃罢,夜色已深。   我回到那空白的碑前,在坟头插上带来的鸡腿。   “这个比土豆好。”   话落的瞬间,嗓子一堵。   于是嚎啕大哭从山中传出,响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   因为大家都是扑街!所以推推《我教的纨绔篡位后》作者:南琴酒   是清冷书生气质为国为民女尚书X纨绔黑化美强惨皇子!   以下文案   ——————————————————————————————-——   黎云书当年为了挣钱,曾教过一个纨绔。   那纨绔逍遥了没几天,家中忽逢变乱,他也险些丧命。黎云书看不下去,在他山穷水尽时顺手帮了一把。   纨绔离开关州前,曾认真地对她道:“你放心,我会用一生来报答你。”   彼时她轻轻一笑,并未将这承诺当真。   后来她步入庙堂,因身为女子,步步维艰。   朝野鹰犬纵横,明珠蒙尘。她夙愿未成,心灰意冷之时,忽闻大邺五殿下起兵谋反,一路杀向邺京。   而她领命平叛时才意外发现,那一直被她视为白月光的五殿下,居然就是当年顺手救下的纨绔。   也没想到,他竟真的用了一生来“报答”她。   *   沈清容以为自己会仗着家世,花天酒地一辈子。   奈何变故陡生,他孤立无援时,唯独记住了那双沉静清亮的眸子,“你若是感到不公,就自己变强,去改变这一切。”   从此,那人如一轮明月,让他在黑暗中爬起,让他咬牙前行,让他心中再难容下第二个女子。   他知她怀才不遇,便黄袍加身,替她扫清这朝廷鹰犬。   他知她心怀天下,便为她拼死搏来大邺中兴。   可他亦没料到,她心中那轮白月光,竟是当年隐姓埋名、无意救了她性命的自己。 第3章   翌日大早,军队如期而至。   入伍的村民排成一列,个个像是焉了的茄子,尤其排我前头的乡长儿子,哭得是梨花带雨。   “为何上天要这般对我……”   他嘴唇颤抖,“断腿”上的绷条已经撕了去。   我听那当兵的和他确认信息,才知他叫“祁思远”,今年十六。   我作为他的家仆,就此被乡长慷慨赐姓,从“小红”变成了“祁红”。   按手印时,祁思远身子一晃,近乎昏了过去,好在我虽比他小,但气力十足,便稳稳地扶了他一把。   “谢谢。”   祁思远不仅没被我这张脸吓到,还很懂礼貌。   然而,我刚对他评价提升,就见他掏出条粉色小手绢嘤嘤擦泪,旋即又不知从哪掏出个小镜子,往脸上扑粉补妆。   “……”富家少爷是不是都这样?   我不太清楚。   “名字?”   轮到我时,那当兵的问。   “小……祁红。”   “多大了?”   “十……十六。”   “你当我瞎啊!十六减六还差不多!这是谁家的矮子?!”   当兵的怒叫家长,我听见那声“矮子”火气腾地窜上。   没有人可以叫我矮子!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个词!   然而没等我发怒,远远瞧见的祁乡长遣人挡在我前边,怒塞三包银两后,又将大包行李压在我肩上,以物理途径压火。   待所有人画完押,军队带着便这批新入伍的士兵离村。   祁思远一步三回头,我也回首去望那座坟。   恍惚间,我看见瞎子就站在山头上,这老东西嘴巴一张一合,让我“别回头,快滚”。   于是我攥拳。   松开。   然后再没有回头。   队伍方行了二里,祁思远就开始喊腿疼。   “哎哟哟!真是活遭罪!还要走多远啊?”   他找到领头的兵爷,从我背上的大包裹里抽出几个银元。   那兵爷接过银元盘了盘,道:“从此地到漳州……约莫一百五十公里吧。”   祁思远“啊”地尖叫:“难道我们要这样一直走着去,连马车都没有?”   “不想走路倒也有办法,只是——”   兵爷眯起眼,拖长了声,祁思远当即又从我背后一抽,自此获得了坐板车的贵宾待遇。   待集体吃饭,这位娇滴滴的少爷又对锅里的“猪食”倍感嫌弃,从我背后抽出几片高贵的牛肉干。   而到了夜间,他又拿出几叠衣物铺床,翌日也不将其带走,说是嫌脏。   就这样,路途还未过半,算上贿赂云云,祁乡长托付给我的大包裹便已缩水成了小布囊。   我减负,祁思远则小脸煞白:“怎的消耗得如此之快,接下来的日子……岂不是要我死!”   他说得凄厉至极,搞得我真以为他要寻死。   结果他只绝食了两日,便欢快地扒拉起“猪食”。   “真香!”   他发出赞赏,我亦端起破碗,将碗底残渣舔得干干净净,想着这当兵似乎也不赖。   从前我有一顿没一顿,可现在一日三餐,大家排排坐,各吃各饭。也不知为何旁人都不愿入伍,视其为祸水猛兽。   我的这番不解,在到达漳州后彻底明了。   “人都死哪去了?!快他妈顶上去!!”   “冲冲冲!都给老子冲!”   我们都是新兵,从未打过仗,祁思远甚至慌得拿反了枪。   可没人教我们怎么做,他们只是用刀尖抵着我们的后背,将我们推入修罗场。   马的嘶鸣,人的吼叫,有血溅在我的脸上。   我看见祁思远头上悬着一把刀,于是我拔出插在地上的矛。   噗嗤一声,那人胸口被矛洞穿,身子栽倒。   那柄大刀擦着祁思远的头发滑落,而祁思远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他刚好能装尸体,我便不再去管,只就地一滚,躲过乱枪。   在流民堆里长大,我摸爬滚打了十一年,如今只不过拿了把刀。   我见过病死的、被打死的、饿极了吃土噎死的……   老的、少的、尚在襁褓的……   因此,许是见惯了的缘故,当号角响起,士兵欢呼时,我满手猩红。   “你、你怎么能……”   有胆小的见我这副模样,哇地吐了一地。   “我不动手,等别人杀?”   我想走,视线却是一晃。   直到这一刻,疼痛才通过神经传入大脑,密密麻麻。   我并非七进七出的战神。   这遍身的血淋不只来自敌人,更多的,源于我自己。   扑通。   两眼一黑,意识全无。   不知过了多久,转醒。   “哎呀呀!终于醒了!我还以为……”   祁思远的脸出现在眼前,其眼角高兴得溢出了泪花。   “……我晕了多久?”我问。   “没事没事,多躺会儿也关系。”祁思远扯布给我包扎,“我们现在要去盐城,还有几天的路。”   打仗便是无从安定,昨日向东,今日向西,何况我们这批是标准的炮灰兵,任凭使唤而已。   正想着,身下一个晃动,板车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   我往下一瞧,见一具尸体。   环顾四下,先前的百人队列眼下只剩二十七八。   这二十七八人皆灰头土脸,身上挂彩,有伤的重的才走几步,便倒了,再没起来。   我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侧首:“你银两不是散完了吗?怎么还有车坐?还有这绷带和药,哪来的?”   我问祁思远,他支支吾吾,没说个所以然。   我瞥了眼他试图藏进袖子的手,果不其然,少了那块碧玉扳指。   这块扳指,纵使他没了银两,浑身上下典当了个遍,却始终没碰。   我想起离开村子前,祁乡长往他手指上套了一物,说是“家传的护身符”。   “你救我一命,这是应该的。”   祁思远察觉到我的目光,害羞地笑了笑,而我将手放在他肩上。   “今后,你由我罩。”   我本就有带拖油瓶的经验,且吸取了曾经的教训,认真履行,寸步不离。   几场乱战下来,祁思远仅仅掉了几根头发,我则愈发皮糙肉厚。   很快,“矮子杀胚”和“矮子杀胚身边的废物小白脸”人尽皆知。   当我得知自己有这种外号,当即青筋直跳,逮住一人。   “把矮子去掉!”   此后,我和祁思远的外号便变成了“杀胚”和“杀胚身边的废物小白脸”。   两年后,我们这群饱经磨练的肉盾终于地位提升,被并入十七连四十九班,有了常驻的营地。   届时,我因勇猛无畏被领头的朱百长大加赞赏,常常勾肩搭背地和我称兄道弟。   而祁思远虽打仗无能,但好在会缝缝补补,又有我关照,因而也过得不赖。   “小红,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一天夜里,祁思远凑了过来,扭捏不已:“你觉得,我和女孩子相比还差了什么?”   我沉默半晌:“你没差,你多根把。”   祁思远再度扭了扭身子:“那……以你一个女孩子的角度来看,你觉得我有女人味吗?”   这两年里,他常帮我包扎伤口,因而知道我的性别,时常逮住我问一些“姐妹问题”。   可我这光着膀子都看不出性别的,似乎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提议。   因此,我憋出句“还行”。   祁思远得到鼓励,脸上几分羞腼:“我今天新买了槐花做的脂粉,好看吧?” 第4章   我依然答不出所以。   可祁思远很满意。   他一边对着小镜子拨弄头发,一边欢喜:“有了营地就是不一样,不用到处奔波几个月不洗澡,还能去附近的乡镇买买胭脂水粉什么的,真好。”   他叽叽喳喳,和我说了一通在镇里的所见所闻,末了看着天上零星的光,发出幽幽叹息——   “我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我也早已了解他的曾经。   当初,那逼祁思远入伍的士兵称“祁乡长与城中势力勾结”,殊不知祁家本就住在城里,占一方势力。   祁家之所以搬至深山,只因祁家少爷不喜读书,也不练武,涂脂抹粉,称自己不是男儿,而是女郎。   彼时,污言秽语蜂拥而至,祁老爷明白,与其待在城里被人当笑话,还不如卖掉大宅院,找个偏远地儿,让儿子安安宁宁地过完下半辈子。   “你爹真是个好爹。”   当初听完,我认真,祁思远却露出苦涩笑意。   那天夜里,我听见他翻身,口中喃喃——   “爹,对不起”。   如今,祁思远又在我旁边躺着睡了。   夜凉,我给他拉了拉草席。   一觉天明。   最近布衣军都没怎么打仗,一直令各队留守营地,不知何故。   于是我在林子里练刀,祁思远则频频溜进城镇,愈发“花枝招展”。   “你当心些。”   我时不时就提醒他。   他生的白净,军中又没有女人,从前就有人欲对他行不轨,还好我及时赶到,一刀下去,差点削了那厮的鸡儿。   然祁思远继续对着小镜子:“没事没事,不是有你嘛。”   也是。   全队上下皆知我是“杀胚”转生,我只需冲那些飘向祁思远的目光恶狠一瞪。   我并不知道,朱百长给我安排了任务,让我即刻动身,将粮草送往衡镇。   我又怎会知道,待我从衡镇赶回,等着我的只有祁思远的尸体。   “……”   我看着尸体,而尸体双目泛白,朝天,黏着只苍蝇。   祁思远爱干净,非常爱。   因为饿极,他会对着“猪食”真香。   但两年军旅艰辛,无论如何,他都会在夜里掏出那面生锈的小铜镜,将自己认真拾掇一番。   可现在,那张脸布满灰黑的尸斑,舌头吐得老长老长。   既不干净,也不好看。   “你要去几日?我算好日子,去镇里帮你买包子,到时候你回来就能吃。”   “做任务的时候千万当心,别那么生猛,这块地方我都缝了好几次。”   我想起临行前祁思远的絮絮叨叨,下意识摸了摸襟口的补丁。   又一次,我觉得整个世界安静得过分。   “说说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王二五做的!”   “全怪王二五!”   被我注视的士兵近乎魂飞魄散,一阵骚乱过后,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被推了出来。   他也不废话,扑通下跪:“那、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酒,一时糊涂,扯了他的裤头……”   “呵。”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人怒极之后是会笑的。   “可我没做什么!我真没做什么啊!”   王二五当即大喊出声。   “我只是扒了他的裤子,第二天便听人说他自己上了吊!”   “我、我真的喝醉了酒,当晚都睡在水渠旁边,他怎的会上吊……我也不知道啊!对、对了!”   他颤抖着手,指向后边的几个士兵。   “那天晚上开篝火宴,喝醉酒的不止有我!他、他、他……还有他!他们都跟那娘泡有接触!”   “王二五你这是疯狗乱咬!”   那几人还想争辩,我目光扫去,一个胆小的腿抖如筛,当场哭着招了。   “我们真没做什么,我们就是看王二五扒了他裤子,挺好玩的,就捉弄了他一下,谁想隔日……就在林子里看见他了。”   “……”   我没说话,却想起有天夜里祁思远拉起袖子,给我看他腕上密密麻麻的疤。   祁思远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他和父亲搬到山里,风言风语已经少了许多,他已经不那么想不开了。   那时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更不理解,怒极。   “怎么回事?”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一看,是朱百长。   我弄出这么大动静,身为领队的他自然不可能熟视无睹。   “此事我已调查清楚了,祁思远确实是自杀,没人动过他。”   朱百长将手搭在我肩上,拍了又拍。   “祁红,你也知道,咱们这群大老爷们都是粗人,开开荤腔很正常,谁都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朱百长才是领队,几个能打仗的士兵和一个死掉的废物哪边重要,不言而喻。   更关键的是,领队决不允许一个小卒越权行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处罚他的人。   “我看,这事就这么算……”   “朱百长,你说错了。”   我开口打断,朱百长面色一僵,很不好看,但我没管。   “祁思远他……不是什么大老爷们。”   我捡起尸体旁的手绢,攥紧。   “他是女人。”   我想,倘若没有之后的燕军突袭,我一定会和朱百长撕破脸皮。   可好巧不巧,一支燕军小队就这么突然来了。   于是,我没和朱百长闹翻,也没对着王二五他们发难,我只是拿着两把刀冲进人堆,宛如疯狗。   有人惨叫,有人求饶。   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便一刀,一刀,再一刀。   猩红飞溅,渗入我布满血丝的眼里,直到那具尸体近乎烂成肉泥,我才停下,剧烈喘息。   四下尸横,我看见被削了一半脑袋的王二五,和混战中死去的其他支队士兵。   “……祁红?祁红是你吗?”   树后探出一个脑袋,朱百长确认了是我,便如见了亲爹般飞奔过来,一把搂住我的大腿。   “祁红,燕军突袭,此地不宜久,我们得赶紧去梁州禀报宋千户啊!”   “噢。”   巨大的悲怒被发泄殆尽,眼下我竟觉得胸腔里空空荡荡,百般无味,于是便任由朱百长拉我翻山越岭,到了梁州。   一见宋千户,朱百长便扑通下跪,一顿狗腿。然宋千户有些不吃这套,只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汇报,而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小子血腥味重,我喜欢。”   因为这句话,我当了十七连五十班的百长,而朱百长因“领导不力”被剥了职位,成了我手下的小卒。   我还是觉得自己空空荡荡的,可宋千户已命人将我带到了五十支队跟前。   “这就是百长吗?怎么还是个毛头小子?”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总算有了营地,日子变得有盼头了!”   说话的士兵眼睛亮晶晶的,我忆起当初自己晋升成支队时,祁思远也是这样,眼睛亮晶晶。   “只要走下去,就会越来越好的!”   届时,他笑着说。   我忽然记起那日离开村落,恍惚间坟旁是老瞎子的虚影,让我快滚。   他的语气是很凶的,和祁思远不一样。   但他们都一样,想让我继续向前。   “……也是。”   空荡荡的胸口重新有东西流淌,跳动。   跟前几十余人,我一一对上他们的眼睛,认真。   “我叫祁红。”   “作为百长,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条——吃饭,睡觉,别死。”   作者有话说:   去医院看病看了一上午,希望自己身体安康 第5章   我当了一年百长,这一年里,五十班几乎没有伤亡。   朱时茂便向上头告状,说我“玩忽职守”“管制松懈”,使队中“士气萎靡”“不堪入目”。   基于此番罄竹难书的举报,我很快就下了台,而朱时茂摇身一变,再度成了朱百长。   “上头怎么这样?这完全是污蔑啊!”   “就是就是,祁百长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众人义愤填膺,要去上面提反对,我赶忙拦住他们,表示自己是真无所谓。   “能教给你们的我都已经教完了,现在退下休息也无妨。”   我劝了好一顿,众人这才作罢,只是相较于朱百长,他们依旧更听我的话。   有几个年轻气盛的甚至当众顶撞他,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看着朱百长日益阴沉的脸,知道再这样下去要出问题,于是,当朱百长遣我带人送粮草去东山时,我欣然同意。   “我呸!朱时茂那废物也敢使唤我们祁百长!”   一个年轻的吐了口痰,旁边,年纪稍大的瞪了他一眼。   “你这莽夫!能不能别让祁百长为难了?朱时茂此等小人,时间越久,越易酿成祸患!真到那时,才叫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此番话说得不错,我确是这个想法。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朱时茂的报复不在那时,而在今日。   布衣军文化素养极低,全队只有朱时茂识字。   因此,每当上头寄来情报,都是朱时茂念给其他人听。我相信,那张黄纸上必定写了“别去东山”,但朱时茂故意没说。   林子两侧沙沙作响,先前怒冲冲的年轻人此刻声音发虚:“祁、祁百长……”   “我知道,别看,继续走。”   我额上冒出冷汗,这一路走来,余光可见至少五六十人,而我们只是六人的小队。   旁人叫我“杀胚”,称我是不怕死的“疯狗”,可现在我不敢冒险,因为他们都是对我全心信赖的战友,倘若走错一步……我终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还有机会。”   我压低声音。   “我们走了这么久他们都没上,那必定是在等我们的反应。别急,把自己当成附近的平民。”   “嗯。”“好。”   我的话令慌张的小队稳住了方向,板车吱呀吱呀,缓缓行进。很快,我看见了一个营的士兵。   “……我们投降。”   我十分果断,队中其他人也纷纷举起了手。   说真的,我十一岁入伍,参军三年,愣是没对那什么“吕大王”生出半点忠心。   每次打仗,我都不知道我在打谁,谁在打我。   我留着,纯粹是看入伍管饭,加上有几个认识的兄弟一起聊聊天,好过独自流浪。因此,我对当众投降一事没有半点羞耻心。   “……搜!”   对面也没想到我们投得这么清奇,愣了一会儿才喊人上来搜身。   叮叮当当,腰刀、箭头、匕首掉了一地,而那破板车里除了稻草,啥也没有。   见状,对面的脸色愈发古怪,一堆难以形容的目光冲着我们上下打量,仿佛我们是什么奇珍异兽。   待我被绳子捆好压进哨台,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反应。   几百……数千……上万……   这他娘的是一个师啊!   “艹。”   我忍不住骂出了声,难怪别人都不上来打,趴在边上围观我们几个傻卵,这六对万……可不就是硬送!   “朱时茂……你奶奶的……!”   我咬牙切齿,队伍却突然停了。   “怎么回事?”栅栏边上探出一人。   “这群人太怪了,我想着还是先关起来……”负责押送的家伙说了来龙去脉,这人点点头,放行。   这是我头一回看见这么多马。   军中,马比人宝贵。   我们队曾有一匹马,结果因伙食太差瘦得皮包骨,死了。   而此时此刻,视线里的群马油光水滑,背着闪亮的铠甲。它们鼻孔喷气,马蹄扬尘,高俊又威风。   条件真好。   我忍不住感慨,忽见前方多出了一片营帐。   帐外,一列又一列的士兵来回巡查,井然有序。   不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披银甲,立在高台上练兵,而下方刀剑翻飞,呵声雄浑,连脚步声都整齐划一。   我在队里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未感受过这般的激昂浩荡,我深深觉得,眼前这些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军”。   然就在我啧啧赞叹之际,那练兵的男人仿佛看见了什么,刷的从台上翻了下来。   我看他脸色不好,大踏步逮住路过的巡逻队,伸手一攥,揪出个神情尴尬的少年。   “仇叔叔,今天天气不错。”   少年咳嗽,男人眉头紧锁:“军令不是玩笑,打仗并非儿戏,要再这样,就莫怪我禀报大都督。”   那少年脸上本几分心虚,闻此神色骤沉:“禀报他,他又能奈我何?他凭什么就是不许?我哪里不够格?”   男人沉默半晌:“大都督一片苦心。”   “苦心?这分明是荒废!”   少年语气带怒,我被押送着从边上经过,不经意间被他扫着了一眼。   于是,我头顶传来“呵”的一声:“可笑!这样的身高体格都能握刀,而我竟不准拿回自己的枪?”   “……”   我知道我只是躺着中枪。   可那句“这样的身高体格”还是让我拳头硬了,毕竟已有两年没人敢喊我矮子了。   许是离得近,我又不擅长掩饰情绪,那少年走了过来,居高:“你不服?”   “……没有。”   我没忘记自己正要去坐牢。   不料少年伸手将我拦住:“我方才拿你作比较,你生气也是应当的。”   “你若想打我,那就来。”   “呃,这人是战俘……”   负责押送的士兵顿时为难,可少年并不睬他。   这士兵只好求助地望向那练兵的男人:“仇副使,您看……”   “你们先走,我看着他们。”   被喊作仇副使的男人朝我走来,噌的拔剑。   寒光一闪,我双手一松,断绳窸窣窣掉在地上。   “借此机会,也好。”   男人说完,剑芒归鞘。   就这样,我被递了支毛笔,置身演武场。   “以笔为兵,墨痕为伤,待栅栏那头传来锣声,视墨痕定乾坤。”   仇副使左右看看,退至边上。   “……真打?”   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展开。   对面那少年显然身份不俗,即便用毛笔打,我也怕将他磕了摔了,会连累其他被俘的弟兄。   于是我实话实说,不料仇副使还没回答,那少年怒气更甚:“我被你打伤?你在看不起谁?等会谁输了谁是孙子!”   我知道这人只是恰好心情极差,而我偏偏撞上。   可我就心情好了吗?   我被朱时茂骗进这插翅难逃,连带五个对我无比信赖的同僚……我怒火中烧,但我现在不能出拳。   “要不,加些赌注。”   我攥紧毛笔。   “假如我赢了,我随你们处置,但另外五个士兵,不能杀。”   我这要求并不合理,因为说到底,我就没资格在别人的地盘上叽叽歪歪。   可男人尚在皱眉,少年手中的毛笔却打了个旋,一时似枪尖锋锐,笔直地对着我。   “你的要求,我准了!”   作者有话说:   看完留个评吧亲兄弟们!我的亲兄弟们!! 第6章   我原本不喜欢这人,因为他对我的身高体格评头论足,可现在,我觉得他顺眼极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必须认真。   决斗正式开始,我得了允诺,再不顾及什么磕了摔了,每一击都异常凶暴。   正因如此,我发现这少年和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不一样。   也许是我终究出自野鸡军,和正统训练过的到底存着差距。这个少年却不只受过军训,还身兼其他武艺。   总之,难缠。   但无论如何,我得守住那五条命。   最终,待锣声响起,我和少年皆满身墨水,一眼辨不出胜负。   仇副使左右观察,最终来到少年身边,冲他道:“你输了。”   我当即暗松一口气,不料少年先打量我,而后打量自己,眉间不解:“我身上的墨痕明明比他少两处。”   顿时,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好在那位仇副使摇头:“他的‘伤口’分布散乱,并不集中,在实战中只能算伤了皮毛,而你‘伤口’虽少,却聚集几处,且道道致命。”   说的太对了!   我几乎要给这位仇副使鼓掌,哪知少年沉默半晌,突然开口:“这局是我输了,我认,但。”   他忽然看我,缓缓吐出几个字。   “三局两胜。”   “……”   “我还没输过,所以,我不服气。”他将毛笔一丢,“第二局,不动兵器,只拼拳脚。”   “……”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点头。   规则本就由强者制定,答应我的条件已算仁慈,可这不代表我不会生气。   我攥紧拳头,比之先前,现在的我可以出拳。   嘭!   即便少年接住了一拳,身形也仍于闷响中一个踉跄。   “力气不小,但光靠力气……”   他反手一箍,制住我右臂的同时鬼步一纵,声音已在我身后。   “你赢不了我。”   他说的对,若真凭硬功夫,我这全凭自个摸索的野生杂兵定然拼不过他的一身武艺。然而,这场对决于他而言无足轻重,对我来说却要拼命。   因此,当他的拳头笔直袭来,我生生用胸口去扛,只为抓住那一点空档。   嘭!   嘭!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双双倒退。   “……你这算什么?”   少年一抹鼻血,我则咽下喉间甜腥,凶道:“我要赢!”   “打!”   “干他!”   “好拳!”   我和少年打得焦灼,四周却吆喝成片。   这些原本听见锣声前去领饭的士兵纷纷端着个碗,围起来边吃边看。   最终,两声噗通,但还没完。   “压他!”   “咬他!”   “抓他头发!”   场面应当是从这时候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因为这已然不能称之为比试,而是扭打。   摇旗呐喊声中,我和少年从左边滚到右面,一会儿我压着他的脑袋,一会儿他扣着我的胳膊,其中兼备你一拳我一拳,两副鼻青脸肿。   不知是因哪一记动作,对方的武艺还是占了上风。   于是,少年的下巴抵在我头顶,我只能听见他带着喘息的声音。   “认输?”   “认……认你妈的输!”   怒火轰然炸膛,我当即将头往上一顶。   嘎嘣,清脆一声。   “好!”   顿时,围观群众发出激昂的喝彩,我把自己震得头晕眼花,而那少年痛得捂着下巴。   之后,我被丢进了牢里。   “精彩啊!精彩!”给战俘送饭的士兵一见是我,立即竖起了大拇指,还给我挑了菜多的那碗。   隔壁,和我一个牢房的其他五十排士兵一头雾水,我因肚子太饿,便边吃边简单解释。   “祁百长,你不会被砍头吧?”   其他人听得心惊肉跳,我则狠狠一扒碗里的饭:“要死也逃不掉,先吃饱!”   我到底还是将那少年给磕了,事已至此,索性吃饭睡觉!   然而我没能睡个好觉,因为半夜牢房门开了,一个一身黑的家伙让我同他走。   哪知这黑衣人拨开高草,映入眼帘的并非断头台或乱葬岗,而是一片粼粼波光。   所以……这是要把我淹死?   我的困惑该是写在了脸上,黑衣人于是将手中那叠直接一抛:“少爷的吩咐,整理仪容。”   “……”我接住衣服,打量自己。   白天两架,第一场染了浑身的墨,第二场滚了一身的汗和灰,我如今应当比叫花子还脏。   待我重新抬头,那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他是觉得我不会跑?还是觉得我跑不了?   我不知道,反正先洗个澡。   冰凉的湖水簇拥,我顿感精神一振。白天滚的灰尘、沾的墨痕,皆在水波荡漾中褪去。   我不免开始回忆自己上回洗澡是什么时候,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吕大王”名下的野鸡兵毫无管理可言,皆歪瓜裂枣,邋里邋遢,祁思远在时,他生死也要每月一次,拖着我去附近有水的地方洗洗。   可现在,我衣服破了好几个洞,却没人搭理。   念及此,我换上那黑衣人给我的衣服后,就着此方清冽湖水,将破破烂烂的旧衣细细洗净。   一抬头,黑衣人又回来了。   “少爷的原话——‘算你赢’。”   这声音明明冷冰冰的,我却激动地深呼吸,方开口小心:“请问一下,什么时候能放了那五人?”   “不放。”这人仍旧面瘫,递了盒膏药过来,“四个月后,恰有一营要至□□,少年说,让你们六人同去。”   “祁百长,您没事吧?”   “他们把您叫出去干嘛?”   回来之际,其他人贴着铁栏紧张。我先表示自己胳膊和腿都在,而后告诉他们:“我们要去□□了。”   “□□?!我们竟能去□□么?!”   “□□可是‘九州心脏’,现如今唯一不打仗的繁华盛都,我们若能入户,从今往后岂不是……!”   听完我的话,众人顿时喜形于色,年纪大的连道了几声“好”,笑着抹起了泪。   看着他们高兴,我胸口发暖,对那个少年愈发感激。   于是,当犯人们被牵出去集体义务劳动,我总是其中挖坑最快,劈柴最猛。   虽说再没碰到过那个少年,但我这勤恳劲头吸引了典狱长的注意,以致于此次人手空缺,他竟推荐了我。   “嚯!你这小矮个厉害啊!一次扛四桶水气都不喘!”   “难怪被分配到我们这,你一个人快顶上七八个了!”   其余辎重兵对我大加赞赏,假如没那句“小矮个”,我想我应当会欣然挺起胸膛。   像我这种由战俘转入正式编制的不算少,不过,直接被分去运送水源就有些破例了。因为对任何军队而言,粮草,尤其是水,实属重中之重。   我挺奇怪为何典狱长会对我如此放心,或许是我砍柴砍得斧刃飞出火星,令他感受到了一股子赤诚?   当然,我也确实不会投毒,并且还逮住了别人投毒。   “冤枉啊!全军上下都知道我李麻子在辎重部待了整整六年!我怎么可能蓄意投毒?!”   “那毒·药明明是这家伙取出来的!我不过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就意图将此事栽赃给我!”   这投毒的家伙嗷嗷大喊,颠倒黑白了一路。   气人的是他工龄比我长,熟人比我多,背景还比我这战俘干净,而我能说的只有一句。   “是他血口喷人!”   于是,连我也被呵令跪下了。   “现场可有其他目击者?”典狱长站了出来,但那时候只有我和那投毒的在。   此时,围观人群甚多,议论声成片。   尽管脖子上架着刀,我却丝毫不惧,冷冷看着那投毒的:“我要是真想投毒,为什么不把这人杀了,藏尸,继续投我的毒?”   四下一静,我狠狠一哼:“我没这么做,因为投毒的不是我,是他,而他没有把我杀了,藏尸,只能在这诬陷,因为他打不过我!”   “噗……”   一声憋笑不知从哪传出,横竖我是没心情去看的。   此事没能当场定论,我和那投毒的一同被关进了重犯牢房。 第7章   许是我的目光凶得很,在河边砸出的拳头也极疼,那投毒的即便和我隔着铁栏,也是缩在墙角不敢吱声。   我打不着他,多看也是给自己添堵,便索性扭头。   夜深人静,我支着脑袋,想到了自己会被开除正式编制,想到了自己可能会被错杀不放,唯独没想到提灯晕黄。   “我让人查过了,你隔壁那家伙是有问题。”   门前的人影道,而我愣了一下,因为我本以为自己同这少年仅是一架之缘,再不会遇上。   “白天那动静挺大,我刚好经过,就停下来看了看。”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噗地发笑。   “你那自证清白的理由还真是令人无法反驳……”   “……”这笑声令我想起那会儿围观群众站了一圈,从中传出的一声憋笑。   “不过,我还没找到实际证据,你要多坐几天牢。”   少年说完,那提灯便因转身背对昏暗了光。   我不觉得自己还能和他再遇几回,于是抓住铁栏喊:“谢谢!”   三日后,隔壁那家伙被架了出去,外头很快传来一声惨叫,而我被无罪释放,且举报有功。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除了让我重回正式编制,典狱长还问。   我于是顿了顿:“我想和大家一起操练。”   起初被当作俘虏押送进来,我便一眼望见了那气势浩荡的练兵场面,这是我在杂毛军未曾习过的。而与那少年的两次对战,更是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尽管三个月后我要去□□定居,但若想安居,总归要靠自己的拳头。   就这样,我随着高台上的号令,出拳,踏步,整齐划一。   然许是被一众人高马大包围,使我在旁人看来宛如一根风中的断葱,便时常有人展开唏嘘。   “早闻‘吕军’制度混乱,上层糜败不逊先王,底层却皆是些强征入伍的贫苦人家,甚至孩童……实在不像话!”   “这可怜孩子都没一匹马高,臂上疤痕却一道一道……唉!世道啊!”   “……”我很想看看是谁在说我没马高。   不料一回头,我不仅看见了那个说我没马高的,还看见了另一人。   待台上传来声“解散”,少年走了过来:“我很欣赏你。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你要不要跟着我?”   这一刻,我不禁忆起自己从前上进心颇高,还一直坚信自己惨淡的人生会出现转机。然而现在,大腿就在我面前,我却犹豫了。   那投毒事件实在给我留了阴影,我意识到自己就算是一片好心,无奈来历不明,背景不干净。   大腿虽好,但大腿身边必然是暗流涌动,要是下次再来一个李麻子二号,又找不着证据,我可不就被错杀不放了?   因此,我背着个手:“我只会打架。”   哪知少年将胳膊往我肩上一搭,随意得很:“没事,我只需要你和我打架。”   “……”   “上回和你打的那架,虽令我下巴上缠了半个月绷带,但仔细想想,是我所经的最为痛快。”   少年感慨,我闻言侧首,恰好看见他星目凛凛,定定远方。   “你想变强,所以要了‘操练’作赏,我也想变强,拿回我自己的枪。我们切磋武艺,彼此汲取,正好。”   他对上我的目光。   “我叫裴铮,你呢?”   难怪军中人人见了他都得弯腰,因为那一顶顶旗帜浩浩成片,赫然翻涌一个“裴”字。   许是这大腿粗得过于虚幻,我回完一个“祁红”,便与他一路无言。   于是我想,自己定然是不适合攀这高枝的,因为我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还生了一张不堪入目的脸。我要是抱人大腿,指不定会被一脚踹开。   “上回我心情不好,对你颇有微词,是我的不对。”   裴铮带我出了营地,来到一处林间隐蔽。   我驻足,看他走到对面,神色认真:“这回,我让你三招,就当赔礼。”   “……行。”   “但这次不能打脸,打脸太明显,上回我都被直接遣送回家了,大半个月才容我出来。”   “好。”   这一次,双方皆是对练,便没有像上次那般鸡飞狗跳。   同时,秉着学习的心思,对面突进之际我后摇收拳,抬起左腿重重劈下,划出一道弯月般的弧。   由于是初次尝试,我没能命中,可对面目露惊叹,道:“这招是我半个月前用的,且只用了一次,你就记住了?”   我稳住步子:“我还记了别的。”   对面目光发亮,招手:“来!”   这场比试极长,中途数次歇息,直到天色昏黄。   待林中走出个黑衣人,恭敬一声“少爷”,裴铮方把袖子放下,临走前道:“每日亥时,就在此地。”   “成。”我点头,自个回去。   因举报立功,我现在没住牢里,而是在某个营帐里有了一床席。   此后的一日深夜,我躺着,望着帐顶,发现自己已经不用攥着刀睡觉了。   是因为站岗的许老五会乐呵呵地将我熊抱?还是因为打饭的姜伯见我瘦小,会给我多舀两勺?   这里的氛围与杂毛军截然不同,以致于我生出一种想法——自己是不是可以在这留下?   “留在这哪有去□□好!安安稳稳才是首要!”   “老邹,你这就狭隘了,咱们祁百长已然抱上了大腿,若是留下,没准能搞到个职阶呢!”   我还是时常去探监,给五个同为野鸡兵出身的弟兄们分享近况,就如眼下,他们便为我的念头叽叽喳喳。   其中,年纪大的掰着指头数日子盼去□□,年纪轻的却觉得我得抓住时机,干点大事。   然几日后,无论年纪大小皆不再争论,而是一致长吁短叹。   “祁百长,那大腿必定是将你一脚踹了!”   “什么有点事,回去一趟……显然都是推托!”   众人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逐字逐句地解析裴铮昨晚对练后丢下的话。   “踹了才正常啊。”我觉得这样才合乎情理,人可是尊贵的裴少爷,怎会关注我这种野生小卒?   虽说这些天都和他约见,但仅限切磋武艺,偶尔聊几句不痛不痒。   毕竟林中树后,好几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就算我身手了得,可他已和我对练了大半个月,我的价值也就这样了。   “我走了,你们好好休息,再过两个月不到,我们就能去□□了。”   我一提□□,原本唉声叹气的五人皆眼睛亮亮。   走在路上,我无意间抬头,撞见星河漫天。尽管被大腿踹了难免失落,可我已经足够幸运,相当开心。   于是,在湖里洗完澡,我也不急回去,只悠哉地逛。   “吱——吱——”   蝉鸣清朗,就停在一片嫩叶上。   我砸吧嘴吧嘴,想起烤蝉的香,便伸手去抓。可这蝉机警,当即一蹦,又趴在更前一些的叶子上。   我铁了心要吃蝉,蝉也没了命地往前飞,等我回过神来,面前赫然一个山洞,而那大肥蝉飞了进去,瞬间没了影。   “……啧!”   追都追到这了,就此放弃太不划算。我捡起一根树枝防身,决定一有异样就滚蛋。出乎意料的是,这山洞并非“山洞”,而是一条通道。   我只走一会儿,便见尽头豁然开朗。   入目雪白月光,一米多高的蒿草随晚风轻轻摇曳,蝉鸣四起。   迈入其中,沉睡的绿境地倏的惊醒,大片光点刹那飞舞,幽幽萤火好似繁星。   我虽挂念那只蝉,但眼下这情况,再走下去没准要迷路。可就在我准备调头的前一秒,我看见前边塌了一片草。   这地方隐有水声,又生了这么多蒿草,难不成……是水鸭子?!   我咽了咽口水,没捉到蝉,抓只鸭子烤岂不是更赚?   那火焰炙烤的焦香仿佛就在鼻尖,我踮着脚尖,一步一步……一记猛扑!   我以为自己已对那鸭子稳操胜券,不料一股力道于电光火石间反制而来,天旋地转。   回过神,一下一上,大眼瞪小眼。   作者有话说:   大修真是令人头秃,不知道多久能修完 第8章   “……你怎么在这?”   先开口的是裴铮,他从我身上下来,伸手。   我于是抓住那只手:“我抓鸭子。”   “?”   “水鸭子,烤着香,在附近。”   “……怎么抓?”   就这样,我俩抓鸭子去了。   我想得没毛病,这附近确实有水鸭子,不过我们来得不凑巧,鸭子出门了还没回来。   “算了,得给它留个种。”   虽说烤鸭蛋味道也不错,可这草窝里就一枚蛋,我自己也是野生的,对此尤为体谅。   然后就是两厢无言,我环顾四下,发现这次的草里居然没趴人。   结合边上的低气压,这裴少爷怕是又和家里人闹了矛盾。   我寻思自己待边上也是尴尬,想走,未料此时微风轻拂,流萤点点从眼前飞过,混作天光。   “漂亮。”   我感慨,就听边上终于出声:“这地方虽好,但颇为隐秘,我以为就我知道。”   “我马上走。”   我本来就想走,一只胳膊却勾了过来。   “来都来了,也算缘分。”   这声音煞是随意,我只能一动不动,旋即,我又听见他道:“放心,这次我虽然也心情不佳,但不会找你打架。”   老实说,我觉得裴铮还不如找我打架。   打架至少为我所擅长,一拳解决一切,可他同我吐槽发牢骚,我这低情商十分担心自己会说错话。   “你说,我爹怎么就这么神经兮兮?我现在都十四岁了十四岁啊!真是无语!”   “他是担心我,我知道,但他怎么能不顾我的意愿,直到现在都不愿拿出我哥留给我的枪!”   从这一番大诉苦水中,我了解到原来裴铮因和我切磋,自觉有了实战经验,便在回家时提出要拿枪入编,和父亲大吵一架。   “这次他原本不让我来,可他不让,我就偏要来!”   “祁红,你和我一样大,能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那目光看了过来,我这会儿已然不能再一声不吭了,只好半天憋出一句:“我……没爹。”   “……”   “但我有个爷爷。”   我直觉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立即补救。   “我和我爷爷经常拌嘴,他粗鄙得很,吐不出什么好话,还跟使唤仆人似的,让我做这做那,可……”   说到这里,我顿了半晌。   “自他死后,我时常会想,为什么当初他在时,我就那么喜欢和他顶嘴吵架?”   “明明是他收养了我,是我最亲的人,我却连一声‘爷爷’都没冲他喊过。”   这当真是我极后悔的事,因此,我侧头,认真看着裴铮。   “我没文化,说得不大好听。总之,不出意外的话,你爹肯定比你入土早,所以我觉得,你待他不仅要理解,更要珍惜。”   “……”   那只手从我肩上挪开,抓了抓头:“我跟他没法交流。”   我想了想:“你爹喜欢什么?”   裴铮思忖一阵:“他喜欢我妈。”   “……”   他该是也觉得自己答得不妥,便问我:“你觉得他喜欢什么?”   我也思忖一阵:“烤鸡炖肉红烧鱼……”   于是一个月后,裴铮说他爹胖了八斤。   虽说对于一个军人而言,胖了八斤实在有些不对劲,但我想,叛逆儿子居然亲手给自己做饭如此贤良,老父亲总体上必然心花怒放。   否则,裴铮就不会被放进一个分队,还捎上了一个我。   “一个小白脸一个矮豆丁,就你们也参军打仗来了?笑死老子了!”   “你俩怕是毛都没长齐吧?到时候可别哭着喊着回家找妈!”   这支小队刚被收编,又驻扎在主营地之外,便无人识得裴大少爷,反有两个高壮硬汉发出讥诮。   我当即拳头硬了,几乎同时,裴铮也冲了上去。   就这样,入队当天,我和他就因“暴打同僚”,各挨三十大板。   事后,我和他皆毫无悔意,只是互相搀着,一致咬牙切齿。   “气死!兵长怎么来得这么快?本来还能多打几拳!”   “烦死!差一点就让那混蛋叫爷爷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裴铮和我在暴脾气这点上颇为相像,似乎也能挨着些边。   不过,没多久,我就意识到他和我终究不大一样。   “好兄弟,上次对你出言不逊,实在是抱歉啊。”   “无妨无妨,那事都已经扯平了,还提这些不开心的干嘛!”   队里一片欢声笑语,裴铮和那被他暴打的家伙勾肩搭背,从家长里短畅谈到人生理想。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行军艰辛,期间,我明明也有对旁人伸手相助,但从没被这样簇拥。   可私底下,裴铮还是会和我吐槽。   “那傻逼这次同我道歉,必然是因为上回裴家的暗卫现身被他瞧见,他这才起了机灵劲。”   “竟敢说我是小白脸……你妈的!老子这辈子都会记住你的脸!”   他恨恨一番,忽然左顾右盼,凑近:“我有没有变黑一点?”   这些天赶路,又是风吹又是暴晒,偶尔还得在泥里爬,正常来说确实会皮糙一些,然我反复打量,终是诚实。   “没有。”   “艹!怎么会这样?!我曰……”   裴铮开始嚎,而我发现他虽然没变皮糙,但粗口学了不少,不知他那用心良苦的老父亲对此是何感想。   可在我这混混出身的听来,这还挺亲切的,所以我也问他:“你觉得我能长到同你一样高吗?”   裴铮也反复打量我,亦是实诚:“你可以拿东西垫脚。”   我觉得我还是不该问,因为他说罢还要同我认真分析,说什么我这骨架就这么点大,再怎么样也长不了多高。   这之后,我再不同他商讨我的身高,但他还是执着于变成黑皮硬汉,然因数日暴雨,天上已许久不见太阳。   由于无法被晒,裴铮肉眼可见的郁闷,而我看着从山头流下的泥水和松动的石块,心中隐隐不安。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向来很准,我和裴铮正要过去,山体哗啦。   “少爷!”   “少爷当心!!”   那些裴家的暗卫自是第一时间冲了上来,可泥石流轰隆而下,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被冲到了哪。   不过,好在我紧紧抓住了那只手,于是从泥堆里整出来之后,我便就着那只手,将裴铮也拉了出来。   “我吐了啊,怎么这么倒霉……”   裴大少爷这会儿倒是不显白了,毕竟他满脸泥巴,一抹更脏。   我继续拉着他的手:“先找个地方避避。”   抬头暴雨阴沉,脚下泥水仍在滑动,显然是要二次滑坡。值得庆幸的是,我很快望见了一处山洞。   “就在这里等雨停吧。”   我坐下,裴铮却先脱了衣服,随手一丢,而后奇怪看我:“你不难受吗?”   我当然难受,身上衣物浸透雨水覆满软泥,沉重黏糊还带土臭,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是个女的。   于是我锁紧眉头:“这件事情,我要好好想想。”   我自己倒觉得无所谓,可约莫八岁时,我因光着膀子和人干架,被老瞎子一顿戳脑门。兴许是他那尖长的指甲确实好疼,此后,我便再不随便脱衣服了。   同时,正规军貌似有条“禁准女眷”的规定,后果还挺严重。   话又说来,我寻思自己根本没胸,就算脱了衣服,这平坦、这昏暗……十有八九是看不出的。   然而,当我终于做出决定,裴铮已然在望洞外雨幕:“等会儿你觉得我们是去和大部队汇合,还是直接自己找?”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们如今已到了目的地。而小队接到的任务也不是别的,是擒拿逃犯。   据说,这名逃犯就藏在这片山头,我和裴铮先前落后几步,便是源于他发现了些许异样,而兵长或是看见了他与其他士兵打成一片的场景,于是并不采纳他的提议。   我本就是被拉过来的,眼下自是开口:“看你,我都行。”   裴铮因此拍了拍我的肩:“祁红,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因为这话,当夜篝火旁,我将烤好的兔子腿递给了他。   作者有话说:   先把今天这章更了,因为今天2年前的文入V了说不定能带那么点收藏呢TUT结果点开来一看还是凉凉 第9章   这片山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说暴雨歇息天朗气清,但搜寻起来并不容易。就这样,几日野外生活过去,裴铮对我肃然起敬。   “祁红,你实在太能干了,没有你,我一个人根本不行。”   “我现在才切身体会到,一个男人的沉稳气质需于艰难困苦中沉淀磨砺,我定要向你学习!”   我正削着木头,闻言不好意思地挠头:“也没什么,我打小就是野生的,慢慢就会了,你也不赖,我只做了一次陷阱你就能看懂……”   说完一通,我发现自己似乎话变多了,可我却不觉得有何不妥了。   翌日,我和裴铮终于找到了线索,然循着血迹斑斑一路去寻,地上是一具具残缺的尸体。   “这……”裴铮脸色不好,该是第一次见着这般血肉横飞。   我蹲下观察,见伤处撕裂,四趾脚印纷乱,笃定:“是狼干的。”   深山老林,定然野兽出没,若非我凭着经验刻意避开,我和裴铮也得遭殃。   这些死者并非我军打扮,这世道乱军丛生,也不知他们归属哪方势力。   总之,我捡起残肢中的一刀一枪,把枪一抛:“给,防身。”   由于那枪杆还黏着根断指,裴铮的神情顿时愈发僵硬。不过,他终究是将其握紧,逐一看过这片残肢。   我知道他是在克服畏缩,而我此刻甚是忐忑,因为这里的血迹额外新鲜。   有时候,我宁愿自己的直觉别这么准。当第一双幽绿的眼睛出现时,我明明已经迅速冲了上去,却还是没能阻止那声长啸。   “嗷呜——”   于是狼嚎成片,霎时间草丛乱响,黑影蜂拥而上。   然刀刃凶狂,枪尖锋芒。   “你和野兽打过?”   “偶尔秋狩,我会一个人试试手。”   我与裴铮短暂贴背,而后各自腾身,挥刀动枪。   斩下獠牙尖爪,我见一只青面灰狼立在一块石头上,森森目光俯瞰底下,不时嗷呜几声,仿佛传达指令。   毫无疑问,这是狼王。只要杀了狼王,群狼无首,便会自行退散。   “我去弄死它。”   这一次,我和裴铮没有贴背,而是并肩。因此,我看见他一擦脸上的血,眼中凛然寒光。   这会儿狼群似是被我俩气势所慑,“呜呜”着没敢上来,我便也得空抹了下刀身:“弄死它的可能不是你,是我。”   “要不比比?看谁先杀?”   那枪尖陡然挑出个花,明明现下情势危险,但我忽觉意气风发,只快意横刀:“各凭本事!”   最终,枪尖戳穿了狼王的脑袋,群狼夹着尾巴逃跑。   “看来是你赢了。”我此时已然砍了许久的狼,正想把刀放下歇息一阵,不料却被攥住手腕。   “不,我输了。”裴铮盯着我的胳膊,确切地说是那被獠牙咬出的血洞,“若非你为我挡下,我不仅近不了那狼的身,还会被扑咬致死。”   “一点小伤,没几天就好了,不用介意。”   我不觉得有什么,想将手抽出,哪知他攥得颇紧,还问我:“你有没有想要的?或者我能为你做的?”   这可让我想破了脑袋,半天方道:“要不回去之后,你请我吃顿饭吧。”   听说那位老父亲没半个月就胖了八斤,搞得我也对那些烤鸡炖肉红烧鱼浮想联翩,这约莫是我近期最想要的了。   裴铮闻言先是微愣,而后噗地发笑:“好!回去请你吃个够!”说完,他就这么拉着我到河边清理伤口,小心包扎,这才松手。   不过也是歪打正着,对岸的另一记人影也在舀水。而这人影好巧不巧,正是兵长同我们描述的“光头”、“面有刺青”。   虽说我和裴铮如今都跟个叫花子一样,看不出隶属哪方,然这光头到底是逃出了经验,甚是警觉,一个照面便撒腿就跑。   “站住!”   “不许跑!”   我和裴铮当场涉水过去,双方一前一后,一直追到前边的光头大嚷大叫:“我当真没有背叛文王殿下!求你们饶了我吧!”   军队接到的命令只是擒拿,至于这犯人什么身份背景,究竟犯了什么事,裴铮显然知道的比我多。   “殿下已经查清,那场事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此次我们并非是要杀你,而是奉命迎你回去!”眼下,他边追便喊。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啊。”光头终于停了下来,转身。   我和裴铮亦随之驻足,而他长长叹气,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刺字:“我怕了,我是真的怕了。”   “那你未免太过胆小。”   这声音淡淡平静,我见裴铮上前几步,长·枪在手。   “殿下许你仆射之位,容你大展抱负,亦或是报了这刺字之仇,可你竟然不敢?”   那人神色微震,终是摇头:“你一个毛头小子,又经历过什么?”   裴铮没理,我怀疑他是被那句“毛头小子”踩中了雷点,所以故意同那人擦肩而过,只看着那面石墙。   石墙久经风霜,所刻字迹模糊不清,似是“XX门”。也不知这里曾是景区,还是坐落着什么门派势力。   就在这时,枪尖突刺。   “我是资历尚浅。”裴铮说着,手上未停。   于是枪尖带起哗啦成片,碎石飞溅。   “但我永远更喜欢这样。”语罢,他回枪。   视线里,那个“门”字已然多了锐利几笔,赫然一个“闯”。而背枪之人眉眼飞扬,分外明亮。   老实说,我不确定那光头到底是被裴铮打动了,还是被终于寻到自家少爷的暗卫一拥而擒,只能顺从。   总之,任务就这么完成了。   回到东山营地,裴铮先是找军医帮我看了胳膊上的伤,然后热情邀请我去他帐里沐浴。   他当真是个好人,我十分感动地拒绝了,且并不瞒他:“不了,我是女的。”   “哈哈哈哈——”裴铮当场笑得前俯后仰,“好兄弟,你要是个女的,那全军上下没谁称得上爷们!”   “……”   他不信,我也没办法。   待他同暗卫走了,我便去探监。五个弟兄约两个月没见着我,这会儿齐齐松了口气。   “祁百长,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三日后就要去□□,幸好你没错过。”   他们这么一说,我这才意识到四个月就要过去,裴铮当初承诺的将全员带去□□,已临近兑现关头。   此刻,我是犹豫的,可留下就意味着我得继续打仗。三年兵戈乱涌,我杀过很多人,但我还是不喜欢杀人。   “唉,那明日晚上便是饯别了。”裴铮听说我还是要走煞是不舍,不过很快展眉,“没事,我逢年过节都会回□□,到时候去找你。”   他说自己老家在扬州,后来搬到了□□。这两个地方他都很熟,若是得闲,一定带我逛遍。   我倒没想那么远,仅就近期待明天晚上的饭。   然而,当我真的坐在桌旁,我却僵硬异常。原因无他,只因为这张桌子共坐了三个人。 第10章   三分钟前,这账里原本就我和裴铮。   哪知我筷子都没拿,就见那帘子一动,走进一人。   来人浓眉凛冽,肩甲未卸,下巴处有微微的青茬,一双眼睛乌沉沉一扫,目光如炬。   我当即腾地起立,腰板不由自主地挺直。   裴铮也站了起来,一脸无奈:“我就跟朋友吃个饭。”   “嗯。”男人低头看菜,“两人吃不完。”   那漆亮的军靴踏了过来,步履稳而沉。   “不如我先告辞……”我是想走的,但被人拉住了。   “这顿饭本来就是请你的,你走了岂不是没意义了?”   裴铮前边说的倒是有理有据,然而他还来了一句。   “你别紧张。”   “我没有紧张!”   我被自个那点争强好胜激得脑子一热,连声音都中气十足。   “大都督好!”   男人这会儿已然坐下,闻言颔首:“嗯。”   就这样,事情变成了这么个状况。   我那脑子一热终究散的老快,望着这一桌子喷香诱人,我不仅没有丝毫食欲,肚子还隐隐作痛,约莫是紧张到胃疼。   我没出息?   关键那是大都督啊!   是统领三十个师、近百万骁勇的大都督!   当今九州,裴家军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与如此大佬坐在一桌……我得做点什么!   “大都督,您要不要跟我换下位置?我这边有烧鸡。”   我起身,大都督也站了起来:“嗯。”   吃了一会儿,我注意到我方才那位置对着营帐入口,风有些大,便又问:“大都督,您那边会不会吹着风了?要不要再换一下?”   大都督又站了起来:“嗯。”   又吃了一会儿,我留意到桌上的烛火有些不明,就再道:“大都督,我看这蜡烛快暗了,我拿去外头掐下芯吧。”   “……嗯。”   大都督颔首,于是我拿走了烛台。   走出营帐,我正准备掐烛芯,就听见里头的裴铮当场爆笑:“哈哈哈哈,这还不紧张呢,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   我差点连蜡烛都抓碎了,这其中羞恼参半。   可里边仍旧笑得很欢,现在回去是万万不能的。   我只好在门口来回踱步,目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进了营帐。   “大都督,东边来了信件。”人影倒映在帐上,半跪。   桌前的男人闻之起身,大步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大都督好走。”我鞠躬。   男人脚步未停,仍是淡淡一“嗯”,随那侍卫模样的人没入夜色。   见其走了,我顿时腰板一垮,长长呼出口气。   然紧张情绪一松,肚子却疼得更厉害了。这是我从未体会过的痛,竟令我浑身冷汗,弯腰蜷缩,最终一声噗通。   意识昏黑前夕,我攥住裴铮的前襟,吐出仅剩的一丝力气。   “我下次……再不吃你的饭了……!”   这顿饭定然是有毒的!   否则我怎么会先碰上大都督,然后又被莫名其妙地疼晕了!   待重新睁眼,我本想为自个讨个说法,尤其是那阵爆笑。   不料裴铮坐在床边,凝眉叉手。其神色之肃穆,目光之复杂,仿佛在透过空气思考什么终极哲学。   我正一头雾水,就见他看来:“你真是女的?”   “我不是说了吗?”   我顿时愈发困惑,为什么他先前不信,现在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此时,一阵闷痛忽然袭来。   我拉起被子一瞧,这才发现自己换过了裤子。   “我这是怎么了?”   我问,而裴铮的表情更加深沉,甚至开始自言自语:“也对,你这么个野生的,应当没人告诉过你……”   他边说边起身,背影渐远,留帘子晃了又晃。   “???”   我怀疑自己头顶必定挂了三个问号,好在那帘子再度一动。   军医一进来便同我一顿叨叨:什么“癸水”、“初潮”……   我虽有些懵懵懂懂,但还是军医的指点下学会了怎么做简易垫子。   待军医离开,我正要歇下,裴铮却又来了。   他大步,抱着一摞子书嘭的砸在床头,拍了拍书皮。   “从生理到礼义,我可都给你找齐了。”他一本一本地摊开给我看,挨个告诉我种类内容。   我静静听完,讷讷:“我不识字。”   “艹!怎么想漏了这茬?”裴铮啧了一声,决定给我念。   可他只翻开那本生理常识扫了一眼,当即就脸色精彩:“不成,这我念不出口啊,这我怎么可能念的出来……算了!识字罢了,我教你!”   我想,他这时应当是忘了我明日就要启程。   而我明明记得,却点头了。   翌日,众人依依不舍,问我为什么不一起走,我思忖一阵,认真。   “我想学完三字经。”   年底,天气转凉。   我将最后一铲土掀了出去,呼出阵阵白雾。   “真是麻烦你了,陈老虎、王二蛋都得了风寒,这么长一条战壕是真修不完。”   “这几日幸亏有小红帮忙,否则咱们肯定要被长官骂。”   几个大老爷们纷纷围上来,又是给我拍灰,又是冲我竖大拇指,搞得我怪不好意思。   之后,我照常帮烧饭的姜伯砍柴,再然后到兵器库磨刀擦甲,去马厩给马喂食梳毛。   这便是我这大半年来的日常,俨然是块缺哪补哪的砖。   从前我原本有个辎重兵的正经岗位,可当众人目睹裴铮屡屡往我这蹿,每每出去都要将我带上,我忽然就被开了。   “那不是正好?你直接搬我帐里来吧。”   裴铮听说后甚是欣然,我却忆起自己刚学的《礼》,锁紧眉头:“不能搬,这不合礼。”   末了,我还注意到他勾在我肩上的手。   “这也不合礼。”   起初裴铮还会被我一噎,悻悻离远,后来他发出哀嚎:“我为什么挖坑给自己跳?”   嚎完,他先是拍胸脯担保自己人格高洁,而后又开始同我分析,什么自己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漂亮姐姐娇柔妹妹,什么我的拳头实在凶残,处事异常硬汉……   最终,他言之凿凿:“祁红,我们无疑是好兄弟,在这份友谊面前,那些繁文礼节皆在放屁!”   “那挺好!”   我高兴地将书抛到脑后,毕竟我就是个粗俗混混,自个也不大习惯这么一板一眼。   然而裴铮十分双标,他自己和我勾肩搭背可以,可上回见着我同别人摔跤,他当即拉我到疙瘩角。   “其他人可没我这么正直,你这模样虽然让人没有世俗的欲望,但指不定碰上个饥渴难耐的……”   我很郁闷:“我这缺锻炼啊,没什么能练手的。”   裴家军本就强盛,没人敢上来挑事,此处又是裴家的一个分部,驻了一个师,便更是风平浪静,不像我在野鸡兵那时三天一偷袭,五天一打仗。   即便会与裴铮一同出任务,可许是顾及儿子安危,大都督安排得颇为保守,仅是些勘察地形、疏通河道云云。   我唉声,却听身侧语气得意:“这事我正要同你说呢。”   就这样,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副将!”   大都督终于让他带兵了?   难怪他这么高高兴兴。   那飞扬眉眼实在璀璨生辉,以致于我微微恍神,方才感受到一股天降大任。   “好!”   我重重地应,然后攥拳,定定。   “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一根头发!”   我会保护他的,我会将他保护得很好。   带着这份笃定,行军路上,我始终对裴铮寸步不离。   作者有话说:   再发一章,要是还没蹭上玄学我明天就不发了!!! 第11章   此时恰逢北风料峭,有雪细碎。   不一会儿,地上便铺了浅浅一层白,军靴踩在雪上,一步一脚印,咯吱咯吱。   东山八十里处藏着一伙山贼余孽,待剿——这就是上头的指示。   我们的兵力不多不少,约莫三行一伍,但都是精英。大都督本还想给儿子分匹赤兔马,然裴铮没要。   晚上篝火点燃,一群人围火歇息,我还握着刀把杵在裴铮边上,他无奈小声:“你别这么紧张,这任务又不难。”   我沉默半晌:“我怕你紧张。”   “我……”裴铮顿了顿,“还好。”   我用手按住他的肩:“没事,有我。”   南方的雪下得不大,但煞是烦人。进攻之际,雪依旧细细碎碎,在刀光剑影中翻飞。   我的直觉终究太准,这仅剩的十几个山贼意外地有骨气,那山贼头头更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从人堆中猛地窜出,直冲我方长官。   “当心!”   我下意识想要过去,一个小喽啰却扑了上来。   “滚!”   我恶狠狠地将其一刀斩落,猩红飞溅,染红一片雪。   抬头,我看见那山贼头头颈下喷血,而裴铮神色怔怔,拿着滴血的枪没动。   “你在发什么呆?!”   我喊,且甩出一把匕首。   那把就要落在裴铮肩上的大刀陡然一僵——偷袭的山贼眉心淌血,直挺挺倒向前去。   待最后一个山贼倒入雪地,我作为副手,令其余人四处搜查,自己则来到裴铮跟前。   寒风呼啸,吹在脸上宛如刀割。   我没有说话,而裴铮望着掌心的血:“我第一次杀人。”   “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我用我自己的箴言开导,裴铮却好似没听到。   那猩红自他指缝滴落,在雪上绽开梅花。   于是,我按住他的肩,重重:“裴铮,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   “将军战袍固然威风,但也阴冷沉重。有道战争无情,人人皆身不由己;刀剑无眼,哪一个不是亡魂?”   “你心善,会愧,但纵使你百般懊悔,也不会改变这杀人的事实,更换不得一丝逝者的谅解。因此,你不该懊悔,而要背负。”   我觉得我这人死后必然是要沦入地狱,毕竟我砍杀无数,手上沾满了血。   但我悔不了,这就是我的罪,我认,我担,假使我真的被放进油锅扒皮抽骨,也是我该。   不过与我不同,裴铮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他是出于将门承袭。   所以我顿了顿,再道:“你想建功立业,无愧姓氏,那么,你不仅要背负杀人的罪孽,还可能落得成王败寇的下场。这必然不易,但从今往后,你若有那份觉悟……我奉陪到底!”   然后,我看见裴铮一笑。   “看那么多书,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他攥手成拳,用力,仿佛要将掌心的猩红碾碎。   “你的最后一句话,我受用了!”   此时,雪停了。   “裴长官!祁副官!”忽的,一个士兵站在坡上喊了起来,“这儿找着个人!你们来看看!”   说完,他领着我和裴铮,来到山贼搭建的茅草屋前。吱呀门开,屋内尚点着火,扑面而来一股恶臭,是伤口腐烂的腥气。   裴铮有些僵硬,而我从小闻着这味儿长大,丝毫不觉有他,大步走了进去。   地上,一个女子披头散发,一动不动。   “是活的?”我问。   “活的。”带路的士兵点头,“你别看她现在这样,要是离她太近,她就……”   他说晚了,女子在我伸手之际不知从哪攥了根簪子,冲我颈下刺来。   攥住她手的刹那,我发现她双目皆蒙着白翳,是个瞎子。   “没事,都死了。”我轻轻掰开她的手指,脱下自己的外袍为她披上,“我爷爷也是个瞎子,我挺有经验的,要不……你跟着我?”   就这样,我将女子背了回去。路上,裴铮想帮我搭把手,可女子说什么都不要别人,只要我。   “我叫宋清。”她趴在我肩上,声音轻轻细细。   “我叫祁红。”我回她,“旁边那个是裴铮,我兄弟,前面那个是许老五,还有赵忠详……”   “嗯嗯。”宋清轻轻地应。   回到东山,我陪她去看军医。吃药后,宋清昏昏睡着,我便走出营帐。   深冬时节寒意峭,迎面一阵寒风,吹得我打了个冷战。   “那女的你准备怎么处理?”一件厚袄子递了过来,是裴铮。   “伤好了就送去□□,她跟我说了,她在□□有亲戚。”我穿起袄子,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饿了,吃饭去。”   就这样,又两个月过去。   这两个月里,兵戈交错极多,而裴铮再没发怔,枪尖横扫,屡屡掀飞那些向我劈来的剑。   然由于使得太猛,他临场用坏了枪,我则遵循自己的笃定,任凭人影扑来,只双刀破风,在他周身斩开一片血光。   “干!要是燎原枪就不会这样!”   战后,裴铮懊恼地翻看那断了的枪头。   “燎原枪就是大都督缴了的那把枪?”   我受了点伤,此刻正在他账里,也没别人,于是好奇。   “是。”裴铮顿了许久,手攥着枪身,“燎原枪原是我哥的神兵,他临终之前将其交给了我。”   如今,由于跟在裴铮身边,我便时常碰见一些高阶将领。有人夸赞裴铮年少有为,日后定胜过他的兄长,另一人则给这人使眼色,仿佛这话不太能提。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何他们对此讳莫如深,大都督又为何将裴铮看得这般牢。   “五年前,我哥随我爹一同征战,不到两年便势如破竹,人称‘凌江霸王’。那时,任他燕王赵王,我哥皆凭一杆燎原枪,万马千军,无人挡。”   “三年前,七十二峰岭三军埋伏,我爹忤逆军令,快马加鞭,可仍……为时已晚。”   裴铮逆着烛光,而我是说不出什么节哀顺变的,因为我自己也对亲友的逝世耿耿于怀。   当初,我若回去得快点,是不是能见老瞎子最后一面?那时,我若不去衡镇,是不是能让祁思远免遭欺负?   我知道,人不能总是回头看,可那些事就这么堵在心口,一辈子都没法散。   于是,我身上虽仍在作痛,但还是撑着坐起。   “我觉得你可以和大都督约好,一起去趟七十二峰。有句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对,好像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更合适?”   我的文化水平还是不高,可裴铮听懂了。   此行,这对父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和对话,我并不清楚。   不过,裴铮回来的时候,我见他在帮大都督卸甲。   我不禁思念起老瞎子,也不知道他那漂亮的坟有没有人帮着修缮。   这份思念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一,愈甚。   年关,军中几百堆篝火升起,上千个火把点亮,夜间一时如同白昼,大家伙勾肩搭背,载歌载舞。 第12章   对于春节、新年,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大户人家从后院倒出的半只乳猪。那回,我和老瞎子吃得满嘴流油。   如今,桌上摆着一整只烤猪,比我整个人都大。可这么好的饭菜,老瞎子却不在。   我想着他,胸口一堵。   “小红咋的了?闹肚子了?”   姜伯见我对烤猪熟视无睹,顿觉反常。   “应当是想家了吧,我年轻的时候也会这样。”常将我熊抱的许老五伸出大手,轻拍我的背,“想开点!和兄弟们过节不也一样?新年伊始就得高高兴兴!来来!我带你玩儿!”   我赶忙摆手:“不用了,我又不会跳舞,也不会掷博……”   “无妨无妨!很容易学的,快来!”   许老五身高八尺有余,骨架子又大,壮似小山。   眼下他胳膊一揽,我就如同被拘住的兔子,任其将我拖来拖去。   “大!大!大!”   “小!小!”   哗哗的摇骰声不绝于耳,汉子们脱光衣服打赤膊,大冬天里满头大汗,震得桌子哐当。   我原本兴致缺缺,眼下被这气氛带得几分摩拳擦掌,都不用许老五招呼,自个寻了个空位。   我一坐下,便有人给我塞了个碗,这碗每个掷博的人边上都有,甫一见底就有人满上。   我以为是水,就喝了一口,结果一股辛辣直冲咽喉,呛得我差点眼泪都出来了。   “这……咳咳,这什么?”   我问许老五,他一脸惊讶:“你不会没喝过酒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村里的老妹儿都喊我‘白酒王子’!”   “什么?居然有人没喝过酒?”   “没喝过酒的根本称不上爷们!”   人群一阵噫吁嚱,我当即一仰脖子,干了满满一碗。   “以前没喝的……现在补上!”   “好!”   “猛!”   “够爷们!”   “再给这位矮个儿的爷们满上!”   “不准说我矮……”   辛辣化作热流直往上涌,我觉得自己整个人置身蒸笼,热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连说话都软绵无力。   我不知自己在起哄声中喝了几碗,最后因浑身滚烫过于难受,我将碗一甩。   “热死了!洗澡去!”   说是洗澡,可我衣服都没脱,就脸朝下一头扎进湖里。   水里就是凉快,爽!   我泡得过于舒服,本梦半醒间被人翻了个面。   “艹!你就不能少喝点?老子他妈以为你淹死了!”   裴铮的脸晃出了重影,我身子被拖动,方才积在胸腔里的水翻江倒海,瞬间从喉间涌了出来。   于是裴铮手上一松,我再度滑进了水里。   好容易重归凉爽,我生死不再让拽,非要泡在水里。   裴铮想用蛮力把我抗走,结果我意识不清,却气力十足,反一个头槌撞在他胸口。   哗啦一声,湖里多了条落水狗。   “鱼就是生活在水里的!”   面对浑身湿透的裴铮,我义正言辞地往水里一蹲,咕噜吐泡。   “……老子不管了!”   裴铮怒而甩手,踩着湿漉的脚印,骂骂咧咧地走了。   翌日,我酒醒了,且顺利地染上了风寒。   “老实了?不做鱼了?”   裴铮一脸霜色,我不敢吱声。   他也不多说,往我床头放了个东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少爷是真的挺生气的,你有空得好好安抚他。”军医窃声告诉我,“他原本也是要同大都督一起回去过年的,可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就留下来了。”   “初一那天晚上他之所以那么晚才来找你,是因为他给你准备礼物去了,喏,就你床头那个。”   床头,巴掌大的木牌被一条细细的珠链子吊着,油光发亮,如同打了蜡,边缘则刻了行行精密花纹。   这些花纹从外到里延伸,最终端端地匡着中央两个工整的大字——“长高”。   “为了雕这东西,裴少爷手都破了好几块,找我要了几次膏药,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了。”   军医叹了口气,我隐约想起自己赖在水里时,迷迷糊糊睡着了。   届时,是裴铮折了回来,把我从水中抱起,送到了军医这里。   “和朋友吵架了吗?”旁边床位上,宋清问我。   我焉焉的:“是我的错。”   宋清轻声:“那要好好道歉了。”   “嗯。”我点头,目光落至床头的护身符。   “宋姑娘,这是什么木头?你可有头绪?”   我下了床,将护身符递去。   宋清坐起来,撩起一缕垂落的发丝,摸得小心:“似乎是花梨木。”   救她出来那日,她形容憔悴,如今只稍作打理,便流露出温婉气质。我觉得,在被山贼掳走之前,她应当是哪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花梨木树冠如伞,树皮灰褐巨多。切开时,内里条纹有别、交错分明、偏光不同、兼带檀香……”   “谢了,我就知道你比我见多识广。”   宋清细细地说了许多,我本想一记抱拳,见那双目蒙着白翳,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用客气。”宋清的声音更细了,脸上微红。   她生得白净,此刻淡霞飞起,更加透出少女的娇。   军医刚好在边上,当即看呆了眼。   因身子骨硬,仅睡了一天,我风寒便好了。   不过足足过了半个月,我才在其他士兵解散时单独留了下来。   “这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我看着跟前。   “裴铮,你不嫌弃我,还教我招式,让我识字,我这辈子第一次碰到你这么好的人。”   “我知道,大恩无以为报,何况我身份不高,但是……”   我取出藏在兜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我还是想为你做一些事。”   比起裴铮送我的那块,这块护身符显得尤为粗制滥造。   因为尽管宋清同我说了一堆花梨木的特征,但实际找起来,我仍旧懵懵懂懂,也不知到底找没找对木头。   “抱歉,我实在没什么见识,也没雕过东西。”   这东西不怎么拿得出手,我自己也知道。   因此我顿了顿,方道:“我觉得我还是比较擅长打架,所以,我就用打架来报答你吧。”   “你让我做你的副将,那么,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裴铮没说话,我以为是这护身符过于寒碜,便想收回。   不料一只手比我更快拿起。   “你这些天就是因为这个,才总不见人影?”   裴铮问,攥着木牌。   闻言,我一愣。   原来他早就没生我的气了,还主动来找我。而我一得闲就出去找花梨木,亦或是和宋清探讨雕工,正好和他错开了。   “我还以为是我上次没收了你的暗器,你生我气了。”   裴铮抛了下木牌,顺势将其往襟前一塞。   “算了,看在这东西做得不错的份上,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一笑,眉眼舒展,似三月暖阳。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喜欢他。   不过我觉得这很正常,毕竟他人太好了,又那么神采飞扬,不只我,任谁对他都该是喜欢的。   因此,我心中并无拘谨羞腼,只是大大方方。 第13章   春深之际,万物复苏,花香鸟语。   宋清的伤好了,裴铮本想遣人送她去□□,但宋清说“□□有亲戚”是谎言,她只是不想被遗弃。   我劝她:“军中生活艰辛,□□再怎么样也好过这里。”   “我不怕苦。”宋清想夺我手上的水桶,但水桶太重,她有些提不起来,“我会做事,我会帮忙的……”   她双目混沌,面色仍显苍白,我忙道:“你如果真想干活,就缝缝衣服吧。”   “好。”   宋清自此找到了活干,令人惊讶的是,她虽眼盲,却极擅长细活,线脚缝得言而密,还时常绣出精致图案,远胜祁思远的坑洼补丁。   一次,军中发了些布匹,她熬夜缝补,竟给我做出了一件新衣。   “太漂亮了!穿着也舒服!”   头一回有人给我做衣服,还做得这么好,我没能按捺住激动的心,穿着新衣服到处溜达,逢人便逮着一顿炫耀。   “噢。”   “又是宋姑娘啊。”   众人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我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只顾高兴,直到一天夜里,宋清将我喊到了小树林。   “我遭山贼玷污,身子脏了……可你若不嫌弃,我还是……”   她不再说话了,我沉默半晌:“我相貌丑陋,配不上你。”   宋清连忙凑近:“我是个瞎子,不在意容貌的。”   “我……你自己摸吧。”我直接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裆下一放。   “你……!原来……”   宋清大惊,旋即备受打击,黯然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下暗叹,正要回去,哪知草丛里腾腾站起七八个人影。   “小红弟弟,你是真不行。”   “红啊,人宋姑娘生得白白净净,你却如此不堪入目!她要以身相许,那是你八辈子的福气啊!”   以许老五为首的众人连连摇头,恨铁不成钢。   我只能道歉:“让大家失望了。”   “害。”   “有时候啊,人就是这么错过的,别伤心。”   一众大老爷们唉声叹气,拥着我讲他们的曾经,从村口“大妞”到群芳院的“小黄鹂”,无不荡气回肠,刻骨铭心。   我很想走,于是目光游离,却偶地瞥见一个人影在树影下蹑手蹑脚,瞧着分外眼熟。   “陆大夫昨夜去过小树林吗?”   全军上下都称军医为“陆大夫”,我待久了便也这么喊了。   “我……”陆大夫方说出一个字便卡了壳,循着他的目光,我看见宋清走进帐里,怀抱竹篮。   “陆大夫,我按照您说的找了这些。”她递来竹篮,里边是几株草药。   “辛苦宋姑娘了。”陆大夫接过竹篮,眼神温柔得极不对劲。   这会儿我没出声,宋清并不知道我在,仅是苦笑:“我这无依无靠之人,也只能做些微不足道了。”   “细微之处方显紧要。”陆大夫从篮中捻起一株绿,声音温和,“宋姑娘颇有辨识草药的天赋,是否想过从医?实不相瞒,我亦缺一员助手。”   就这样,军医不再独自提着小药箱进出各帐,身边多了个纤细人影。   我看这二人氛围愈来愈好,心下十分欣慰,毕竟陆大夫也只二十出头,模样人品皆不错。   然许老五等人不这么想,屡屡对我投来惋惜视线。   我生怕被逮住熊抱,快步进帐。   “七日后的黔南战役,依此方针,你觉得怎样?”   裴铮见我来了,当即摊开卷轴。   我一边听他详尽,一面倍感奇怪,因为往常这方面的疑难,他都是同仇副使或大都督商议。而我虽近年跟在边上,也略通兵法,但显然不够看。   不过,待他语罢,我终于明白他这次为何来问我。   “你这计划,适合我。”我顿了下,“但一个营三百二十人,而我只有一人。”   “算不上激进。”裴铮开始列举,“黔南四五月份‘湿病’盛行,敌人已有些自顾不暇,较易击垮。再者,我们营的弓兵已经了两个月操练,此次匠坊又运来了新造的铠甲……”   他这般滔滔不绝,显是心中已有定夺,这番分析也确实在理,我便点了点头。   不料这会儿出帐,我迎面撞见一脸沉痛的许老五。   “小红弟弟,忘了她吧,我家乡有个治先天不足的偏方,没准对你有效。”许老五上来就是一记熊抱,紧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先天不足?”裴铮在边上疑惑。   “裴少爷,您还不知道啊?军中都传遍了!”   许老五痛心疾首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这小子……鸡儿太小了!那天晚上,宋姑娘本是要以身相许的,可一摸着他的裆……就哭着跑了!”   许老五说完,我已然捂住了脸,却没能捂住耳朵。   “哈哈哈哈——”裴铮当场前俯后仰,笑出泪花。   我原本气急,但他这些天皆因南行一事郁郁,如今却眉间阴霾忽散,风光霁月。   我忽然就不在意了。   七日后,黔南战役。   如先前所料,由于湿病,敌方战力大减,即便是最擅长的远程攻击,也被我方精盾一一挡下。   假如没有后面这出事,我觉得这场仗比第一次的剿匪还要容易。   然而战后肃清之际,一具“尸体”忽然坐了起来。   裴铮恰好背对这头,并未注意到“尸体”向他扑来。   我当即腾身踏去,将那人从肩至腰,几乎斜劈两截。   可我没料到,这人在倒下之前张嘴,一吐。   “不好!”   一枚碧绿咻的飞出,直奔裴铮。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伸手去攥。   撕拉,掌心一道开口,血流不止。   而那人嘭的倒下,连带叮当落地的飞镖,皆再无动静。   这本该是小小划伤,然一股阴森的冷气自掌心蔓延全身。   只顷刻,我如坠冰窟。   “祁红?!”   我本该倒下,但裴铮将我抱住。   视线摇晃而模糊,我见掌心伤处血肉蠕动,似是钻进了什么东西。   当那飞镖被其他士兵呈来,我发现那镖尖之所以碧绿,是因为其上覆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色小虫。   再然后,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   “必定是了……”   “只能送去那里……”   人声飘忽不清,我撑开眼皮,看见烛火摇曳的光晕,以及营帐上倒映的影影绰绰。   不知为何,我浑身僵直,仿佛全身血液都就此凝固,意识也迷迷糊糊。   似乎有许多人走到了我床边,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能听见他们喊“小红”、“红弟”……   最后,当周围空空荡荡,我听见裴铮的声音。   “对不起。”   没事,我保护你是应该的。   我想告诉他,但我发不出声音。   是日,我第二次见到了大都督。   “我带她回一趟□□。”   说话时,裴铮正准备抱起我。   “嗯。”男人淡淡,“再给你些人手。”   裴铮摇头:“毕竟是裴家,大张旗鼓惹眼,对她反有后患……这些护卫差不多了。”   “嗯。”男人目光一转,落在我身上,“大兴城西侧的院落可用。”   就这样,我被抱上了马车。   一路上,我醒了睡,睡了醒,分不清过了几天。   裴铮许是怕我一睡不醒,便一直同我说话。我这才从他口中明白,自己这是中了“蛊”。   黔东南一带蛇虫横行,因而生出一派奇异阴毒的法门——巫蛊之术。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下文惊觉字数少于3W了,赶紧发一章补上字数 第14章   蛊实为蝎、蛇、蜈蚣、壁虎、蟾蜍五毒。   这其中有尚未孵化的卵,也有蝎子蜈蚣这类成虫。   卵多涂抹于刀剑针尖刺入人体,成虫则通过耳鼻眼喉无孔不入,其种类不一,效用也迥异。   有的蛊致幻使人疯癫,有的能一点一点,吸人生命,甚至有苗疆女子给意中情郎下“情蛊”,令其生生世世不离。   然无论是哪种蛊,一旦种入人体,便难根除。   寻常人完全不知如何去解,只能求助于苗寨中人。   传闻,延帝就是被梅妃下了蛊,因而才不理朝政,迷醉声色。   二十年前,九州统一,天下太平。然当朝延帝南下巡查时,偶遇一苗疆女子,将其带回了金陵殿,赐名“梅”。   梅妃貌美——所有见过她的前朝臣子都如是说,否则哪有女子才进宫半年,便坐上了妃位。   但那美人皮囊下,却是蛇蝎之心。   梅妃蛮横,狠毒,仗着自己会巫蛊之术,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并波及到了殿前。   原本仁厚的延帝也不知怎的,变得昏庸糜烂,很快便激起群臣不满。   待到时机成熟,暗中觊觎的、看不下去的……皆造了反。   至此,生出了如今“九州割裂”的动荡。   听着听着,我还是沉了眼皮。   ……   ……   一股滚烫的液体顺咽喉而下,冻结的血液开始松动。   我缓缓睁眼。   床前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裴铮,另一个头裹白巾打着赤膊,像个发福的老厨子。   “这是‘僵尸蛊’,只要有一只虫钻入,便会在中蛊者全身下卵,使人体生气流失,各项机能停滞,宛如石化。”   老厨子一边说着,一边将碗从我嘴边挪开。   “拖得太久了,她血管中的虫卵都孵化了,能活着当真不可思议……如当天就将她送过来,这味‘乌参汤’本还能救的。”   我心头拔凉,却见裴铮开口。   “石老,依您看来,我今后如何?”   被喊作石老的厨子笑了:“裴家代代皆是英豪,二少爷十四岁领队,十五岁便漂亮地打了盘江之战、柏谷奇袭……比起裴都督,有过之而无不及。将来建树,可见一斑。”   裴铮也笑:“那我裴铮今日便欠您一个人情,您看怎样?”   石老眯起眼睛,打量他半晌,忽的一嘿:“那二少爷可要信守承诺,别看老朽半只脚进了棺材,这世间七七八八的事儿……还是烦得很啊。”   说罢,他解下头上白巾。   原来那头顶鼓鼓囊囊,竟裹着一只翠绿翠绿的小蛙。   “呱。”小哇脸颊一鼓。   “谷谷,去吧。”石老用指头拨了拨头顶,那小绿蛙便蹦到他肩上,一路沿着他的胳膊蹦跶,最终啪的一下,跳至我额心。   “颅内有神识,如不将其中虫卵除去,即便救起,人亦无知无觉,如同植物。”   石老话一落音,小绿蛙便脸颊一鼓,噗的吐出一条鲜红。   我虽看不到了,却能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扎进眉心,汩汩地吸着什么。   一刻钟后,那东西咻的抽出。   一声“呱”伴随蹦跶,小绿蛙回到石老掌心,“呱呱”叫了一阵。   “咦?”石老听罢惊讶,俯下身看我,“怎会如此……不对,谷谷明明吃到了僵尸蛊,那到底是……”   他口中喃喃,裴铮皱眉:“解不了吗?”   石老没第一时间答复,而是绕着我走了一圈,又是敲我的脑门,又是掀开我眼皮细看。   “这……我竟毫无头绪!”   他磕磕绊绊,似是受了什么刺激,往后倒退了几步。   “到底怎么回事?”裴铮声音微冷。   “二少爷,恕老朽无能。”石老连连摇头,“此女不仅中了僵尸蛊,还中了另一种‘奇蛊’!”   “依成熟度看,她怕是尚在母亲腹中,便被人下了这‘奇蛊’!”   “僵尸蛊倒可以一治,可这‘奇蛊’……老朽实在看不明,解不开啊!”   另一种“奇蛊”?   自母亲腹中?   我一肚子疑惑,从记事起,我便跟着老瞎子混。   记忆中,自己虽时常挂彩,但无论大大小小的伤,都是过了一阵便好了,老瞎子还因此夸我“身强”、“命硬”。   什么“奇蛊”不“奇蛊”的,我真没什么症状。   “那便暂时不管,先解僵尸蛊。”   正胡思乱想,裴铮说话了。   于是,石老取来了一个木盒子。翠绿的小蛙“呱”的跳入,而石老将盒子一关,递给了裴铮。   “每日午时和亥时,都要放谷谷出来吸虫,持续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根除僵尸蛊,同时……”他又取来一盒药膏,边说边将其抹在我眉心,“谷谷亦是毒物,在它吸食之后,需将此药涂抹于血洞上,否则,会生出其他病患。”   裴铮点头接过盒子,愧疚看我:“这些天我照顾你。”   他说得好听,但当夜就碰上了问题。   亥时,小绿蛙蹦跶蹦跶,没趴在我眉心,却溜进了我衣服缝里。   石老说了,蛊虫遍布全身上下,小绿蛙也算是尽心尽职。   然裴铮面色几变,如临大敌。   “还是回家找个侍女……不行!这样时间就过了,可我又不能……”   他自言自语,在房间里反复踱步,终是一横。   “老子不点灯!总行了吧!”   于是屋里一暗。   因为没点灯,我看不清裴铮的表情。   又由于中了僵尸蛊,我感官麻木,仅察觉到了他的手抖。   此次涂药折腾了半天,我都快睡着了,才听见裴铮长长地舒了口气:“万幸,十五岁了仍平得跟搓衣板一样。”   “……”我那点争强好胜顿时上来了。   他不说这话我还不在意的,既然他说了……那我身高要长!胸也一样!   我正坚定目标,就闻嘭的一声响。   “艹!这什么破门!”   我听见裴铮爆粗,原是这屋里黑灯瞎火,他出去时一个没注意,撞了门框。   我寻思他明天应当不会来了。   翌日睁眼,一个老妪坐在床边,温温和和地笑:“祁小姐,二少爷托我照料你,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你不必拘谨,有吩咐便说,喊我平阿婆就好。”   我在这西厢别院修养了六日,终于能够下床。   平阿婆见此,立即帮我沐浴更衣,还拿起沾了香油的梳子,将我那分叉的杂毛梳得顺顺贴贴。   她本想我脸上也拾掇一番,却在反复打量后摇头长叹:“造孽哟,好端端一个小姑娘,怎的生得跟雷劈似的,真是个可怜孩子。”   此后,平阿婆再没在我脸上做过文章,而是使出了五十多年的精湛厨艺。于是,仅花了十日,她就给我这可怜孩子喂得胖了两斤。   “生病就要多吃点,来来,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吃不下了,平阿婆,我真吃不下了。”   在酱肘子乌鸡汤豆腐脑的狂轰乱炸下,即便胃口如我,也终究破了防。   面对堆叠老高的饭菜,我以散步消食为由逃了。   这院子空空荡荡,石桌子落满了灰。院中央一棵大树,因冬去春来新吐了嫩芽,翠绿翠绿,煞是好看。   平阿婆说,这是上面赏赐给裴家的置地之一,往日都是空着,没人打理。她还问我介不介意,要不要遣人过来翻新。   我向来活得糙,忙说不用,见平阿婆仍在犹豫,便说自己住四十几天就走了,会荒废了心意。 第15章   在院内走着走着,我不由望向墙外。   早闻□□繁华,我倒是想溜出去转转,然我的手还没挨着门,一个黑衣侍卫便从屋顶跳下。   “少爷的原话,□□安定,但有暗流。”   我只能郁闷地调头,坐等裴铮。   可他也不是每天都来,来时又往往是带石老过来给我复诊,去时步履匆匆。   “我吐了啊,就因为我过年没回来,这会儿全来了。”   他和我吐槽,掰起指头。   “等会要去钱家恭贺乔迁,明天上午周生寺礼佛外加锦华苑游赏,下午得回吴家的请帖同去踏青,晚上苏家说他们弄了艘新游船,大后天那群人又组织蹴鞠……”   他这么忙还坚持每三天来看我一次,这令我很感动,但不能减轻我的无聊。   许是老天听见我在哀嚎,一日我推开屋门,见一个妇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而平阿婆候在边上,模样恭敬。   这妇人鬓发如墨,垂着一粒珠儿,虽也衣着朴素,却掩不住那十指如葱。   尤其她相貌与裴铮五六分像,身份昭然。   可我还没过去行礼,她就哈地拍腿大笑:“不可能!我儿子是条颜狗!”   “……裴夫人好。”   我虽不大明白怎么回事,但招呼还是要打的。   “也不知哪个同我胡乱汇报,罢了,误会一场。”   妇人站了起来,我见她小腹隆起,显是有孕。   我忆起前不久于高草丛的聊天,裴铮说他妈今年怀了三胎,明年春天他就能有个弟弟。   “祁姑娘,你独自一人在这养伤,应当甚是无聊吧?”妇人握住我的手,叹,“我也无聊,丈夫远征,儿子一回来便四处应酬,不如我们做个伴?”   就这样,那黑衣侍卫再不拦我。   和见大都督的时候一样,同裴夫人上街亦令我十分紧张。   因为裴夫人虽没那么威名远扬,但她是个孕妇。   这会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街上人流尤多,把路边的商贩都挤没了。连周边酒楼里的人都伸长脖子,看客满满。   “裴夫人,我们换条路吧,这里不安全。”   我已用胳膊顶开了好几个,裴夫人远看那人头攒动,啧啧:“准是文心阁又开那劳什子诗选,这倒也是□□的一大特色。”   说罢,她喊了一声“来人”。   一群侍卫顿时呼啦啦涌出,生生在人群里开了条敞亮大道,一路通往最前端的阁楼。   待到走近,我发现这里甚至还放了副桌椅,桌上瓜果茶水,桌旁三两侍女,左右举着遮阳的扇子。   “我同你说,这些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不过都是和我儿子一样的颜狗。”裴夫人拉着我坐下,开始嗑瓜子,“来听诗的真没几个,来看长宁公主的比比皆是,可她啊,十次有九次不来。”   当今天下群雄涌动,什么燕王、赵王、吕大王……但唯一个公主。   毕竟长宁公主的生父文王,乃前朝延帝的亲哥哥。若非昔日上京大乱,文王理应承袭弟弟的龙椅。   不过,比起黄袍的归属,坊间显然更乐忠于评道这文王独女、全九州最尊贵的公主有多聪慧贤能,又是哪般国色天香。   于是,当听说长宁公主可能会来文心阁裁判评选时,色批蜂涌。   “开始作诗!”   台上两只牛皮鼓终于“咚咚”,台中央一人扯起嗓子。   我见那些参选者有的宽袖长衫,模样朴素,有的摇着扇子,穿金戴银。   人前各一张桌,置文房四宝,小厮打扮的伙计站在旁边。每“咚”地一打鼓,边上的人就齐声宣布主题,令参选者落笔,而再一“咚”时,便要停笔。   “江苏张碧成——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   “大兴霍亮——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   从前往后,边上的人拾起桌上宣纸,挨个报出作者诗文,而后将所有作品收集一起,由最末的小厮递进文心阁。   不一会儿,那小厮便抱着宣纸出来了。   “江苏张碧成,甲一等。”   “大兴霍亮,甲二等……”   “前排出售茶水、瓜子、踮脚小板凳……”   这声音倒不是台上的,而是来自从我后边路过的机灵商贩。   老实说,我这没文化的坐这听诗,属实听不出什么名堂,但我挺想看看长宁公主会不会露脸。   几个回合下来,台上小厮大声宣布“江苏张公子夺魁”,于是,后边的文心阁里走出个老头、书生……然后没了人。   “公主果然是不会来的。”裴夫人磕完了瓜子,此时不知想起了什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那小姑娘漂亮是漂亮,聪明也是真的,但我不喜欢。”   “……”我直觉这冷意不是简单源于不喜欢。   周围,因长宁公主没来,人群退得比潮水还快。   台上,夺魁的张公子举着金毛笔春风得意,笑容满面,第二名的霍亮却神色阴沉,颇为不善。   裴夫人告诉我,诗选夺魁者可入文王门下,成为文王的谋士。   眼下,谁能攀上高枝,谁又继续平庸,已成定局。   “走吧,去别处转转。”裴夫人拍拍手,我赶忙去扶。   我们走得慢,于是恰好赶上那卖茶水瓜子的商贩发出一声“啊”的尖叫,大喊“我的板凳”。   说时迟那时快,多年的行伍生涯令我神经一紧,条件反射扬拳,一拳轰在裴夫人肩后。   嘭!   那飞来的板凳被半道击落,裴夫人吓了一跳,“啊”地身子后倒,我眼疾手快,立即一捞,搂住她的腰。   “无妨,我在。”   我将她扶正,而后循源头一看,发现第二名的霍亮和夺魁的张公子打了起来。   “就你那破诗!怎么有脸拿出来比赛!”   “那也强过你张那牵强附会、不知所云的烂纸!”   书生一般不打架,就阴阳怪气骂人,可若真打起来,好家伙,那是瓜子水果往脑门招呼,滚烫的茶水冲脸就泼,急得小商贩撕心裂肺:“住手!要打去演武场打!别祸害我的东西!”   “裴夫人,您稍等。”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一手一个,如拎小鸡,“闹什么?是输不起还是赢得不自信?人书香苑的夫子还没走呢,不嫌丢人?”   “什么?!”   “夫子还没走?!”   二人顿时白了脸,一看那胡子老头果然坐在一旁的茶馆里,冲他俩连连摇头“此子不可用”。   “完了。”   “我的前程啊……”   这下二人再不打了,而是一左一右跌坐一起,像对难兄难弟。   见他们这样,我便重新转身,谁料裴夫人就站在我后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祁姑娘,你这沉稳可靠的为人,凶猛霸道的气质,真是令人安全感爆棚!”   “我那便宜儿子成天就知道吹嘘自己那几场小战役,半点没有你这么爷们!”   先前我只是候在她边上,到了人多的地方便扶一扶,现在她直接挽住了我的胳膊,一路没放。   因诗选结束,这条街上没那么水泄不通了,但热闹依旧。   □□不愧为“九州心脏”,市井处摊贩扎堆,各种新奇物件为我前所未见,待到杨柳依依的凌江湖畔,桥上人头攒动,风景如画。   我随裴夫人走走停停,她让我帮着挑选布匹,而我对自己的审美颇为不自信,只指了一匹大红。   不经意间抬头,天边竟已夕阳西下,茶馆的横幅于风中微晃。回望之际,路上行人三两,影子老长。   此时晚风闲情,我驻足其中,头一次感受到岁月静好。   “难怪大家都想安居。”   我不由感慨出声,而裴夫人笑道:“祁姑娘,若想安居,你大可来我身旁,就当是你方才救我的回报。”   有裴家主母做靠山,假如我进了裴府,日子应当会过得不错,可我抱拳:“谢夫人好意,只是我已同人许了约定。”   裴夫人到底敏锐:“是同我那便宜儿子?”   我点头:“我要做他的副将,护他。”   裴夫人盯我半晌:“你喜欢他?”   “全世界都该喜欢他。”我不假思索,且中气十足。   然不知为何,裴夫人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开始列举她儿子如何不是个好东西。   什么打小就和别家少爷干架,有点成绩便得意吹嘘,只收漂亮妹子的小手帕,浮躁自恋又肤浅。   为此,她这几日还特地带我去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裴铮大型社死(没有)现场! 第16章   先是锦花苑里,裴夫人拽着我躲在树后,看姹紫嫣红中美人娇羞。   “裴少爷,行军不易,素裳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只做了这药膏……”   然后画船舫中,裴夫人按着我假装看鱼,听后边传来软软撒娇。   “铮哥哥,你是怎么于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快同苏苏讲讲嘛。”   以及蹴鞠赛时,裴夫人勾着我混进围观人群,目睹一片小手帕挥得老高,一致高喊“裴少爷加油”。   而裴铮始终只回望其中最漂亮的,前边那些单独和他碰面的也或婉约或娇媚,皆颜值极高。   “你现在知道我儿子是什么德行了?”   裴夫人已然窃声,却仍旧被耳朵尖的眼神好的发现了。   “哎!裴夫人您怎么也来啦!”   这人嚷得颇为大声,于是目光齐刷刷就过来了。   “随便看看,走了。”   裴夫人当即把手往我掌心一搭,换了副冷漠神色,让那些正欲蜂拥上来的千金小姐们步子顿僵。   当然,裴铮还是过来了。   “为什么……”   “我就不明白!你爸分明是专情硬汉,怎就生了你这么个轻佻浪荡!”   裴夫人可劲戳儿子脑门,虽说这会儿已离了那蹴鞠场,但街上人流来往,她没给儿子半点面子。   裴铮届时不敢吱声,待裴夫人看上了一件衣裳进店去了,他才在店铺门口同我大吐苦水。   “我哪里轻佻浪荡了?送我东西我难道还能砸了?凑我边上我难道还能把人赶了?”   “我言行举止分明都规规矩矩!那苏家小姐想靠我胳膊我还躲了呢!就这还不洁身自好吗?”   我听完:“你是颜狗。”   “……”   街上仍是熙攘,而裴铮将我勾到边上,严肃:“祁红,你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也就不瞒你了。”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大事,哪知他叹:“其实,李家嫡女苏家千金卢府小姐等等全不够漂亮,配不上英俊有为的我。”   “……”   “唯一容貌过关的就是长宁公主,但她咳来咳去的,太弱。”他眺望远方,“我裴铮的老婆,必定绝色,且强!能同我征战四方!”   他一番壮志豪情下来,边上候着的小厮忍不住了:“少爷,您一刻钟后还得去文王府赴宴,眼下怕是到了该出发的时候。”   于是,我目送裴铮狼狈地跑了。   不过没一会儿,我就看见骏马纵跃。劲风擦身,少年鲜衣翻扬,冲我一笑:“明日去看你,回见!”   望那一骑绝尘,我觉得裴夫人说的没错,裴铮确实浮躁幼稚自恋肤浅。   我同他朝夕与共了一年半,早知他坏毛病不少。   譬如他前脚和我遗憾军中糙汉遍地,自己都没和哪个妹妹牵过手,后脚就在众人开荤腔时自称自己一夜七次,且掏出我送他的护身符撑场,说是某位佳人的定情信物。   尽管如此,在我眼中,甚至于在这整个大兴城里,他就是最耀眼的少年郎。   这之后,裴夫人该是察觉到了劝我没用,于是转向了自家儿子。   否则裴铮也不会半夜突然上门,搞得我只匆匆披了件外衣。   他同我说她娘对我是如何夸奖,又是如何戳着他脑门,骂他这种德行还恬不知耻地说要带上我扬名立万。   最后他悻悻:“我是挺不成熟的,配不上你对我的追随,你还愿意做我的副将吗?”   起初他隔我一段距离,神情几分忐忑,待听到我说“愿意”,他这才挑眉:“那你等着,你的相随,我绝不辜负!”   这话他若换个姑娘说,定含着不一般的意思吧。   我心下暗想,面上应“好”,在问完裴铮还有没有别的事后,就转身欲回。不料此时夜风顿起,吹得单薄贴身,紧裹。   我就这样听见身后的声音:“你真的好小。”   我顿时气得头也没回,背着身子怒道:“我还会长高!”   嘭的关门,我忆起从前他也这么说过我。   那时候他刚做指挥,我这副手也被分了匹马。   然而,我这种杂毛军出身的别说骑马,连马毛都没摸过,于是他大拍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可我刚坐到马背上,那双圈着我的臂膀微滞。   “你……好小。”   我当场气炸,此后自学了骑马。   裴铮也知道自己又踩了雷,翌日,去石老那复诊的路上,他没敢和我说话。   “呱。”打破沉默的是蹲我肩头的翠绿小蛙。   兴许是每日吸食蛊虫,习惯了我的血肉气息,这只蛙待我相当亲近。我拿指头一碰,此蛙便脸颊鼓动,发出“咕咕”声音。   “谷谷!老朽的心肝小宝贝!老朽一听就知道是你!”一个人影从后厨冲了出来,手中还攥着柄滴油的大铁勺。   我这才知道,石老之所以打扮得像厨子,是因为他真的就是这酒楼里的厨子。   此刻,他刷的杵在我跟前,将铁勺一丢,冲我肩头晃了晃捏着的肥美白虫:“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虫?晚上睡不睡得着?来来,快让老朽瞧瞧。”   “呱。”小绿蛙蹦过去吞了零嘴。   “嘿,谷谷都重了几分,可见你身上蛊虫分量十足。”   石老托着掌心的蛙咋舌,裴铮闻此沉声:“能不能好?”   “二少爷亲自开口,那必然要好。”石老不再冲蛙温声细语,而是眯眼看我。那赤膊白头巾的打扮明明是副厨子样,却透出一缕高深。   进屋之后一番检查,他感慨:“这身子骨当真硬朗非凡,僵尸蛊本极难清除干净,可看这情形,老朽估摸着五日后便能彻底痊愈,再无复发,同时……”   他从襟前取出一物,是个陶埙。   “老朽虽解不开那‘奇蛊’,但想了个办法。”   我听他侃侃解释,原是让蛊暂时休眠,先找出我身上到底有何异样,再据此推测蛊的种类,顺藤摸瓜。   “您如此有心,裴家的庇护,兴许可以延长十年。”   裴铮此话一落,石老展露笑容。   那陶埙于是流出潺潺之音,我坐在跟前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反应。   然而,我毫无感觉,裴铮却动了。   “怎么了?”   我被吓了一跳,因为他直接双手掰着我的脸,眉头紧锁,一遍一遍端详。   不知为何,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连说话都憋了半晌:“我……脸上有问题?”   “有。”   裴铮的声音是很严肃的,可他不该捏我的脸。   我的拳头下意识就砸了过去,吓得石老连陶埙都不吹了,腾腾几步:“二少爷,您没事吧?”   “奇了怪……”裴铮从地上起来,并不在意自个脑门上的包,目光仍旧锁在我脸上。   原来陶埙声响时,他发现我的容貌来回切换,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闻言,我一头雾水,石老则又吹了几回陶埙试验。   然不知为何,这变化仅限裴铮眼中,石老看不见。而我对着铜镜照了半天,眼睛鼻子也都还是那样。   “莫非是那种情况。”石老沉吟片刻,拍了拍巴掌。   四个人影应声进来,看穿着打扮,似乎都是这酒楼里的伙计。   “你们将她的相貌画下来。”石老吩咐,四人画完。   四张宣纸摊在桌上,有的大嘴龅牙,有的歪嘴缺牙……四人画了四张脸,丑得完全不一致。   但经过询问得知,他们画的皆是自己心目中的最丑。   我和裴铮见此困惑,石老却恍然大悟:“老朽明白了!”   他喝退四个伙计,清了清嗓子。   “蛊能影响宿主,也能影响别人,这奇蛊便是后一种。”   他走到我跟前。   “你的容貌其实一直未变,只是这奇蛊就如释放迷雾的匣子,蒙了他人的眼,令旁人对你生厌,皆看你奇丑无比。”   我见其晃了晃手中陶埙。   “此次,我以埙声令其昏昏欲眠,迷雾便淡去几分。”   他看向裴铮。   “二少爷心性坚毅,意志顽强者本就不易受蛊影响,如今迷雾减弱,于是唯他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说:   躺平了 第17章   回去的路上,我始终在走神。   石老称我身上的蛊只迷惑他人,不会影响宿主。也就是说,我自己能看见自己的真容。   曾经我年纪尚小,也会在意美丑,便去溪水里照。   看着水中映出的那张脸,我觉得自己若是长大了,必然比那个长辫子的小花姐姐还好看。   然十余年里,低贱的流民、粗俗的士兵、锦衣玉食的贵妇……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说我“貌丑至极”,但现在……我的审美应当没有问题!   我的激动劲这会儿方才上涌,一进院子便风风火火地取来宣纸一摊,再将笔一递:“我长什么样,你帮我画一下。”   裴铮停顿:“我忘了。”   “……”   “就几秒,我真的就看见了几秒,而且那时候光顾着震惊了,哪里记得住。”   他理由充分,我便暂且不管那笔,一把握住他的手:“假如那奇蛊只是蒙蔽视线,不改本质,那你闭着眼睛摸。”   说着我就将他的手往自个脸上贴。   “……”   “快!”   “……你自己要求的啊,别打我。”   裴铮照做了。   第一遍过后,我满心期待:“怎么样?”   裴铮闭目:“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我不甘心:“再来!”   历经三番五次,人影持笔。   我原本只想让他画张脸就行,哪知他这会儿好似才思泉涌,不仅画了整个人,还配了服饰珠钗,成景。   是他画技不错,还是我真有这么漂亮?   我一时不知。   而平阿婆恰好搀着裴夫人进来,便也望见了这画。   “不得了!我儿居然为某家小姑娘作起画来了!那我可得好好瞧瞧。”   裴夫人摩拳擦掌地过来,眼中先是惊艳,而后蹙眉。   “这是……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   文王的女儿?   我下意识去看裴铮,见他微不可见地摇头,让我“别说”。   “不对,长宁公主绝非这般气质,这里的眉眼也更精致。”   此时,裴夫人换了笃定,冲裴铮沉痛。   “铮儿,为娘知你自恋之至,但你也不能叠加一堆自个的喜好,凭空造出个纸片人满足幻想!”   “我……”裴铮憋了半晌,“我错了。”   此事就这样蒙混过关,待我陪裴夫人逛完街回来,裴铮和那幅画都已不在,约莫又赶场去了。   这天晚上我望天对月,可劲琢磨自己为何会在娘胎里就被人下了奇蛊?真容又为何与长宁公主极像?   幼时颠簸,我期盼自己人生不凡,可眼下身世隐约,我没觉得有多高兴,反心中不安。   “此事我来调查,你谁都别说。”   半夜,裴铮来了,许是见我在院子里正襟危坐,他又道:“你去休息吧,先把伤养好。”   “要不你别查了。”我仍是开了口,“我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事。”   裴铮默了一阵:“总归要找出解蛊之道,不能枉受委屈。”   遗憾的是,五日后拜访酒楼,石老称僵尸蛊清得干干净净,却仍对那奇蛊连连摇头:“这奇蛊,老朽都无法令其休眠,更加无力解开。”   “呱。”小绿蛙在他掌心鼓脸。   “眼下看来,这奇蛊只是会蒙蔽他人,未曾损伤宿主身体,那么,二少爷大可从长打算,另寻高人。”   石老说罢,裴铮问:“您可有推荐的人选?或者能否帮忙搭线?”   “倒是有个定然解得开此蛊的,只不过……”石老眼底升起恐惧,声音发颤:“与其对上那人,还不如让老朽死在这大兴城里!”   “……”“……”   我和裴铮对视一眼,就闻石老接着颤声:“此人阴狠残暴,乖戾无常,同僚皆一个个遭其毒手,老朽勉强逃走……在这酒楼苟活!”   难怪他要寻裴家庇护,原是为了躲避追杀。   我明白过来,裴铮抱臂:“假使此人能解奇蛊,寻一寻也未尝不可。”   石老摇头愁容:“二少爷,您有所不知,此人行踪诡秘,面容万千,又有无数‘人蛊’可以依附,这□□必定也有眼线……”他满脸紧张,左右四顾,“不可多说,不可多说。”   见其如此形状,裴铮便换问其他人选。   不料石老说了几个名字,又忽的自个顿住:“这几人不似老朽有地可藏,怕是都被杀了。”   “……”合着还真只能自己查,可我心中不安愈甚。   如今,我已然没了四处闲逛的心思,只想早点回东山。   然而,马车临近城门之际,另一辆马车恰好从别处拐至这条道上,于是与我们迎面。   “唷!”   车夫立即拉缰,对面的车队也停了下来。   我掀开窗帘一角,见那马车顶上镀了层金子,车身镶嵌着细细的银,车帘又是飘飘欲仙的罗纱。   “二少爷,是天麓宫。”   “公主,是裴家。”   两辆马车距离较近,双方侍卫汇报时彼此都能听见。   那声“公主”在我脑中炸开,什么不妙、忐忑……此刻皆被一个念头压过——我想见她。   “等着,我把她喊出来给你看。”裴铮起身,就这么出去了。   “殿下,过节时未见,上回赴宴亦没遇上,这遭倒巧,不如一同去碧音坊,品一品新到的君山银针?”   他带笑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而我捏着窗帘一角。   此时微风拂过,只见罗纱飘起些许,露出一只白生生的纤手。   “是许久未见裴二少爷了,叙叙旧也……咳咳!”   对面,纱后流出的女声如空谷黄鹂,又因病着添了几分憔悴,连我这么个糙人都听得心生怜惜。   “公主殿下,贵体为重,您还是先回凝心殿吧。”车中响起另一个女声,该是贴身侍女。   好听的女声叹气:“方才还好了些,这会儿不知为何又成了这样。裴二少爷难得回来,一片好意,我怎能……咳咳!咳咳咳!”   “公主殿下!”   我听见侍女发出尖叫,裴铮当即让裴家车队让道。   该是公主病重,宫里的车队颇为慌张,两队相交之际,那被护在中间的马车晃晃荡荡,兼被一阵大风一刮,竟将罗纱掀起老高。   就这样,我看见长宁公主闭目倒在侍女的臂弯中,那张脸与我七八分像。   “假如你真的同她沾亲带故,你有什么打算?”裴铮已坐了回来,座下重新开始晃荡。   “我……想想。”   我思绪百转,不料这么一想,此事就这样挂在我心上,生生挂了一个春夏秋冬。   作者有话说:   裴夫人:哪有人把纸片人当老婆的!   作者:欢迎来到二刺螈! 第18章   是年,文王、燕王、赵王于崆峒合议,决定“以大局为重,扬皇室之威,灭大逆叛军”。   由此,三王联手,而陈、吕者不敌,分崩离析,逃窜至北,又受外族蛊惑,狼狈为奸,自称“飞鹰军”。   然关口松懈,新州沦落,文、燕、赵王再于皖南会见。   燕、赵称封地因剿匪之故兵损较重,而文王麾下裴家军勇猛,可以镇守北方,于是……   我就这么换了个地方。   也就是在换地方前夕,我第三次见到了大都督。   “如今陈吕等人尽数瓦解,九州几近三分,表面平和,却是凶险递增。”   “三王相争,暗斗汹涌,兵不血刃,而你年轻气盛,谙世事不深,最好远离。”   那天夜里,男人虽铠甲未卸,脸上却无肃杀,只忧心忡忡,沉沉注视烛旁的人。   “如此下来,北方反倒单纯,我已向文王报明,你即日便可启程。”   他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说了许多许多,直到看见儿子点头,方才松了口气。   我觉得他这一晚上近乎说了半年的话,而裴铮转着飞镖:“听说女真多为轻骑兵,作战方式与中州有所不同,那就……”   寒光飞出,扎在地图北方。   “给我练手!”   此后驻北大半年,抵御女真族的经验是有了,可因换了地方,仍有诸多不便。   一是北方气候干燥,降水稀少,南方人到底不大习惯。二是由于位置偏远,去徐州来回一趟至少得二三十天。   裴铮今年却归家频繁,譬如母亲生了、兄长忌日……还总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   我寻思自己一个外人,掺和别人家事真心尴尬,便以“主将不在副将得在”为由,都给推脱了。   不过,一念及徐州,我就不免想起了自己身上的蛊。   虽说裴铮一直在帮我调查,然他自个都身处偏远,又事务繁杂,进度只能慢下。   今日无战,夜里,我想起长宁公主那张与我相像的脸,不免一叹。   同我一样,边上也响起叹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殿下,如今南北两隔,我不在你身畔,也不知还有没有人提醒你按时吃药,为你温茶……”   他边摇扇子边唉。   ——除我之外,军中第二个会惦记长宁公主的家伙,就是这位贺兰瑾了。   彼时,文王令裴家军分出十个师的兵力镇守北疆,还派出了一名谋士一同前往,这名谋士便是贺兰瑾。   听说延帝在时,贺兰氏原本也是名门望族。然之后上京大乱,贺兰氏因站错了队一路逃难,战战兢兢了近二十载。   时至今日,贺兰氏落魄得连乡绅都不如,这代独一个贺兰瑾尚有出息。所幸文王伸出援手,收其为门客栽培。   而贺兰瑾也不负所望,又是“天纵之才”,又是“公子如玉”,名号一个接一个,只不过……是条舔狗。   “祁兄,你觉得公主如今在做些什么?”   “方才那首诗若随信寄给公主,会不会显得我太过轻浮?”   像眼下这连珠炮般的发问,我已经历了无数遭。   然而,我得忍着继续当树洞,因为贺兰瑾和裴铮关系不好。   军师和将军不合,我这副将说什么也得做个衔接。   若要问贺兰瑾为何与裴铮相厌,对我却倾诉欲十足,就得追溯到贺兰瑾刚来的时候。   记得那天晚上,我本想找裴铮商量商量练兵,可走到帐前,却听见贺兰瑾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当初我沦为乞丐,生不如死饿倒路边,是公主不顾脏臭,将我带回府中。”   偷听这事我原是反对的,但此人平日就对裴铮明晃晃的敌意,眼下更是语气激动。我实在担心,便没有走。   “我本是戴罪之身,可公主不在乎我的身份,如友人般对我悉心照顾。”   “我在文王府五年,便与公主青梅竹马五载,共度春去秋来……”   “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我听见裴铮不耐的声音。   “我连婚事都拒了,还不明显?”   “呵。”回应乃一声冷笑,“你若真对公主无意,那这图纸下方掩着的是什么?”   裴铮那头沉默一阵:“跟长宁公主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分明就是!”   “你干什么!”   哗啦巨响,我心下一紧,当即冲了进去。   “住手!你要对裴将军做什么?!”   我发誓,自己当时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等贺兰瑾的脑门已经被我按在了桌上,我才发现他没有打人,只是掀了图纸。   边上,裴铮将什么东西藏在背后,见我看来还几分心虚。   我倍感奇怪,一道愤怒视线却扎了过来。   我赶忙松手,贺兰瑾脑门上的印子却没那么快消,尤其他还瞪着眼睛,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严肃:“贺兰先生,你喜欢长宁公主是你自己的事,与他人何干?你喜欢她,又不自己去追,还假想情敌,莫不是等公主娃都生三个了,你才探出头来说要帮她带?”   “你……”   “你既有这份心意,什么高低贵贱戴不戴罪又有何妨?你一辈子不说,她怎么知道你喜欢她?你又如何知道她不喜欢你?”   “我……”   “我们本就身处行伍,生死难明,能做的仅是顾着自己,以及自己的心上人。至于别的,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你说是不是?”   “……是。”   尽管贺兰瑾脑门上还挂着印子,可依神色看来,他火气消了。   “祁兄一席话令我受益匪浅,不过,真相必须弄清。”   贺兰瑾理了理襟,淡淡一望。   “裴将军既称与公主无关,那就大大方方地呈出来,恰好祁兄也在,可以主持公道。”   于是裴铮的神情分外难言。   他的目光在我和贺兰瑾身上来回反复,于我更多,几分欲言又止。   最终,他深呼吸,靠墙。   “不给看!”   贺兰瑾:“呵。”   我:“……”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裴铮在倔强什么。明明那时候澄清一下,他就不会和贺兰瑾闹得这么僵了。   作者有话说:   裴铮藏的什么超级好猜。 第19章   不过幸好,至少我没和贺兰瑾有矛盾,他还会给我倾诉对宁婉儿的相思,就如眼下这样。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己时。”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些诗文化水平应当不低,可我这么个粗人实在品鉴不来。就在贺兰瑾自我陶醉之际,火把忽然从远处奔来。   “祁副将!军师阁下!赤川有急情!”   “赤川?赤川怎会有变?”   贺兰瑾啪的合了扇子,我亦觉得奇怪。   赤川乃居庸城旁的小镇,只布了零散几支女真队伍,我军老早就将其轻松收复,设下卡口。   然而,没等这赶来禀报的士兵说出第二句话,另一束火把在颤声中摇曳。   “赤川……沦陷了!”   沦陷?   这么快?   到底怎么回事?   “走!”我翻身上马,贺兰瑾跟上。   马蹄声急促,待赶到赤川卡口,我发现栅栏门并未放下,门后死一般寂静。而夜风森寒,不知从何处传来乌鸦嘎鸣,分外诡异。   “布阵!”贺兰瑾挥扇。   裴铮不在,战术指挥皆由他包办,我虽不大明白兵法,但每次都打得极为舒服,便知其布阵确有能耐。   于是重盾成列,几乎同时,对面的栅栏门轰地砸下。   “咦?”“嗯?”   我和贺兰瑾齐齐皱眉,只因飞鹰军为女真族和陈、吕残余势力的混合体,以轻骑兵为主,但对面那一片,分明都是步兵。   “咴——!”   诧异之际,悲鸣迭起。   无数匹马窜出卡口,因疼痛受惊狂奔,鲜血簌簌洒落。与此同时,那些一动不动的步兵仿佛拧开了什么关系,齐齐抬头。   “杀——!”   “杀——!”   敌人举盾咆哮,震得地面轰隆作响,如同野兽奔腾。   “放箭!”   贺兰瑾冷声。   箭雨噗噗扎入人体,诡异的是对面的步兵势头非但未减,还愈发勇猛,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我甚至看见一个家伙眉心插箭,双目却布满血丝,充斥癫狂。很快,刀刃撞击重盾,发出叮叮脆响。   “杀——!”   “呃啊——!”   箭矢接连落下,对面却减员寥寥,前排的重盾兵咬牙滴下冷汗。   “如果只有这些步兵,倒也无妨,可我担心后面才是重头。”我抽出腰刀,“阵容若被冲散,士气便会大降,与其令别人将我们打乱,不如我领一队人马前去探探。”   “也好。”贺兰瑾开扇,“那就让二行骑兵和三排步兵随你去,投石预备,重盾随后开口……”   轰——!   轰——!   落石声震耳欲聋,待那重盾让开一处出口,我带人策马冲出,扬起长刀:“战!”   “战——!”   兵戈锋芒,血肉横飞。双方人马甫一冲撞,瞬间乱作一团。   我预感到这些步兵有异,但我未料到那挥来的剑刃竟带着这般强悍的力道,震得我刀身一“铛”。   这确实挺猛……但不够看!   嘭!   我狠狠一掀,那人的力气到底不及我,连人带剑被我一脚踹下。然而,下一秒,此人以超出人类范畴的姿势弓起身来,口中发出“嗬嗬”低吼,猛地扑向我的马。   “咴!”马儿被一口咬住脖颈,吃痛受惊。我无奈下马,然四五个步兵瞬间围来,刀剑齐发。   “祁副将!”   有人想要过来,而我拔出腰间第二把刀。霎时间,刀光翻转成虚影,将视线染红一片。敌方亢奋得异常,我便劈砍出七八道致命伤,方才转向下一记人影。   就在这时,一道气流从后背袭来,我立即闪身回头,见是一人拖着半截身子,如疯狗般乱扑乱撞。   这是常人能做到的吗?   或者说,这还是人吗?   “啊!”一声尖叫在边上乍响,年轻的连连倒退,声音颤抖,“怪、怪物……”他面前,那敌人分明已被削了半个脑袋,却依旧没有倒下。   “杀……杀……”影子摇摇晃晃,每走一步就落下一滩血淋淋的脑花。   那迸裂的眼珠子歪斜地吊在脸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吓得年轻士兵坐在地上:“不要过来……不要……!”   “没出息!振作起来!”   在我的呵斥声中,另外半边脑袋飞了起来,带起一溜血花,而我回身一刀,再将一敌捅落。   “什么怪物!分明亦是血肉之躯!哪里不能杀?!”   我不抹脸上的血,只是环顾四周,恶狠。   “就是!哪有什么怪物!抗揍罢了!大不了多砍几下!”   “对!多砍几下!爷是猛男,不是软蛋!!”   和我熟识的士兵们都附和起来,顿时,场上吼声一片,士气一振,那坐倒在地的家伙迅速爬起,捡起剑“啊啊”冲杀。   见状,我吹哨喊来马儿,一个腾身立在马背上:“全员听令!站位聚拢!”   我一身血腥肃杀,眼下一声令下,全员愈发振奋。仅一刻钟的功夫,便杀得对面只剩二三十人。当然,若没有持续支援的投石和箭雨,这场白刃战绝不会这般容易。   “啊!”   我刚捅死一人,就听得一声惨叫。循声去看,一个体壮如牛的男人举起巨锤,轰的一砸。   这一回,年轻的士兵再没有发出声音,而我一拍马,冲那壮汉俯冲而下。   当——!   “不好!”我咬牙,手掌被震得发麻。   然而,那壮汉加重力道,巨锤死死向我胸口压来。   噼啪、我瞳孔一缩,身子当即后仰。那碎裂的刀身也飞溅开来,噗噗扎在地上。   “咴!”   我方落地,就见马儿被那巨锤砸中,惨嚎倒下。而那壮汉拎着滴血的巨锤,呆滞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凝成幽深诡异。   “瞧我发现了什么,少见。”   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此刻我生出一种怪异感,仿佛有另一个人透过那双眼睛在打量我。   “你身上的蛊是谁下的?”   他问,我反手抽出背上飞廉一甩,直逼其颈下。然飞廉竟被生生弹回,发出叮的一声,宛如金石碰撞。   “这具身体刀枪不入,还不错吧?”   我听见悚然的笑声,伴随眼前一花。   “再体会一下?”   “轰——!”   地上砸出个大坑,碎石飞溅。我尚未站稳,便又是就地一滚。   “轰轰轰!”   巨锤毫不迟钝,竟带出道道残影。地上的坑一个接着一个,很快便沙尘四起。   飞沙走石中,我一面闪躲,一边思绪飞转,琢磨如何应对。不料一声长号响起,贺兰瑾发出讯号。   “二行骑兵和三排步兵!撤!”   我喊了一声,感受到大地震动,听到了不远处马的悲鸣。向前一眺,密密麻麻的疯狂步兵紧跟马后,双目猩红。   为何赤川会忽然冒出这么多人?   他们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我暗啧,沙尘中却传出一声苦嚎:“怎么杀不掉,好烦。” 第20章   我更烦。   眼看敌方援军将近,我却脱不开身。   “祁副将!”   “你们先走!”   有士兵想来帮忙,我呵斥严厉,亦深知不可久留。   于是这一回巨锤轰落,我并未闪躲老远,而是一脚踏在锤上。   噌!   双手护腕弹出尖刺,我左右兼进,直指对方两只眼珠!   “吱!”   一声虫叫,似是戳中了什么东西。   我不免微诧,右手力道稍减,不想一股凛冽气流已近在耳畔,我只能收手朝对方胸口一蹬,反跳出去。   “哈哈!好疼!好久没这么疼过了!”   那“壮汉”捂着眼睛倒退一步,竟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与那满脸横肉极度违和。   待其将手放下,我心下一震——因为那掉出眼眶的并非眼球,而是一只玻璃珠大小、白底黑心的甲虫。   仿佛……蛊。   一年前我身中僵尸蛊,又受奇蛊困扰,此后便颇为勤学,搜集了一堆与蛊相关的书籍。现下,那甲虫立即令我想到了蛊。   书上说,蛊效用千奇,联系这群凶悍非人的士兵,以及我面前这人……莫非,这一切古怪皆源于蛊?   “唉,只是可惜了这只虫。”   我闻“壮汉”声音,见其将手探至眼眶,拽下那只绿汁汩汩的甲虫,叹:“我练了那么长时间,如今竟这么孤零零惨死,只能……由你陪葬!”   一股寒意陡然袭来,那只右“眼珠子”动了动,在吱吱虫鸣中变成血红一片,狰狞暴虐。   “祁副将!”   “当心!!”   士兵们在喊,那壮汉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爆冲瞬至,而我未避。   “你的胳膊要废啦。”   闻得低笑,我只迎:“不一定。”   吱!   电光火石。   响起第二声虫的悲鸣。   那高壮的身形不再动了,只是幽幽一句:“令人吃惊。”   我也很诧异,因为两只蛊明明全被我刺死了,“壮汉”却还抱有意识。   不知这是几缕残存,还是其体内尚有第三只蛊虫。   我正要补刀,却见那人头如西瓜般炸开。   “军中无人可调?让老子的副将上场?”   赤色长·枪于夜色下分外鲜明,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怒火般流淌烈焰。   于是无头尸体顷刻间化作大滩血水,滋滋冒烟。   这效果,不错。   我心中一定,抓住那只从马上伸来的手。   “裴将军回来了!”   “祁副将没事吧?”   众人投来目光,裴铮攥着拳头就要往贺兰瑾那去,我赶忙将其拽住:“要求上场的是我,此次敌人古怪,我想找出应对之法。”   我将自己发现蛊一事道明,并提出蛊是起因的猜想。   同时,我表示蛊为虫,喜冷惧炎,与那壮汉缠斗之际,我一刀刺下只死了只虫,而裴铮的枪自带火性,一枪下去便将其整个戳爆,足以体现克制。   就这样,赤川卡口火光成片,连夜。   期间人马嘶吼,熊熊烈焰,而那赤色枪尖于明红中燃烧,一骑当千。   待天边泛白,马蹄踏着焦黑步入赤川。四下已然没了活人,皆是如遭野兽啃食般的尸身。   我终于明白为何赤川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古怪敌军——跟前赫然大洞,通向幽深地底。   几个侦察兵下去探了探,随后上来汇报:“下边没人,虽有条通道,但被堵死了,其余……蹊跷。”   下去一看,地洞颇大,满目皆是碎裂的“壳”,像是破开的虫茧,尽头则碎石坍塌,不知背后通向何处。   “不好办,巫蛊之术是我唯一没学的。”   回去的路上,贺兰瑾拿扇子敲额,裴铮抱臂一嗤:“不过如此。”   “婉儿不喜蛊虫,不然你以为?”   贺兰瑾呵地冷笑,双方一顿阴阳怪气。   换作平时我会劝劝,但现在我正为自己忐忑不已,因为等会儿怕是要挨训。   最初,裴铮的功勋尚不至此,需要力争,而我是他的副手,我越在刀光剑影中像条疯狗,便能为他赢来越多。每次,无论我有没有受伤,他皆将我留堂。   “相随不是抵命!我要你在我身边,不是要你冲在我前面!”   “当耳边风是吧?那好!那就看看谁冲得更猛!”   他受了一次极重的伤,把我吓坏了。   “还冲吗?”他躺着,哼。   我那时赶忙摇头,完了才反应过来他眼睛上蒙着绷带,是看不见的。他之所以这般重伤,便是因为敌人使了这招阴毒。   “兴许能重新看见,兴许就此……依造化了。”   军医携助手宋清过来,拉我到帐外窃声,叹气。   那段时间,我一直守在裴铮边上。他半夜高烧,我一夜没合眼,他喝药,我让他靠着,吹一吹滚烫,再将碗细细凑去。   我全程满怀心酸,他则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有回陆大夫应急去了,由我帮忙换药。   他的头刚枕在我腿上,当即僵住。   “男、男女有别,这不妥。”   由于他是条颜狗,且说过我的模样让人没有世俗的欲望,所以我说:“你可以回想一下我的脸。”   “……”   “好了。”   我出去丢被换下的绷带,却闻帐里传出没头没脑的一声:“可恶!”   老实说,我不知道裴铮在气急败坏什么,我只惦记着他的眼睛能不能好。   万幸他痊愈如初,我也就此收敛了作战风格,再不敢与他比猛。   此刻,我站在帐外等着,听见里边哐当巨响,不禁愈发紧张。   片刻后,贺兰瑾黑着脸出来了。   我觉得我得谢谢他,因为他吸引了大波仇恨值。   我有理由相信,裴铮把我的锅都扣他头上了,以致于我进去的时候并未挨训,反迎面递来一物。   “这枪不错吧?这次我可算拿回来了!”   我听见裴铮声音傲然,目光落于近在咫尺的枪上。   此枪枪身红黑交错,自下而上朱纹环镀,灼灼夺目,而枪尖似火,镶嵌一枚菱形赤晶。   “给你耍耍!”   枪身又近了几分,我本就有些跃跃欲试,此刻闻言便一把握住。   与寻常兵器的冷冽不同,此枪一入手,掌心就传来微烫,同时,整个枪身毫不沉甸,在手时轻盈似风。   更神奇的是,枪尖火晶石于一挥一舞间绯光流转,连温度亦随之升高。   难怪此枪谓之“燎原”,这通体的烈性,可不正是赤焰熊熊,燃尽天下。   “我试试!”   我一时兴起,学着身边人使枪的架势,将枪尖流光翻转,横扫,突刺,最终一个回手,斜背肩上。   “真是好枪!”   我明明是个用刀的,却不免被这枪的手感打动。   不过,我没忘记这枪有多贵重,于是很快还去。   不料裴铮没接,反道:“多来几遍,好看。”   作者有话说:   裴铮是一支股!大家可以买! 第21章   “不了。”   我顿时十分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也没使得那么行云流水。   还了枪,帐外传来人声:“裴将军,有要事禀报。”   我便出去。   说起来,自从裴铮升了大将军,我与他私下接触鲜少,基本皆公务简要。有时他倒想留我,可我看他桌上一堆军报,又或者像今天这样被人打断,便是不了了之。   由于贺兰瑾给我背了锅,我尤其感恩地主动找上他,听他咬牙切齿地骂了裴铮半晌。   我虽不会附和,但也预备拍个肩安慰。哪知我的手还没过去,便被另一只手攥住。   “你理这种人做什么?”   裴铮此话一出,贺兰瑾发出冷笑:“呵。”   “……”我寻思,这两人的矛盾约莫是调和不了了。   翌日小桌开会,贺兰瑾率先摇着扇子啧啧。   “听说昨夜又来信催了一遍,再不收复居庸,任殿下有多好的脾气,怕是免不了动怒。”   裴铮则一嗤:“起兵有手就行,就怕殿下遣人不力,在这半天造不出一件像样的火器。”   幸亏这你来我往的阴阳怪气仅限小会,半个月后诸将云集,贺兰瑾在我边上淡然摇扇,而裴铮立于长桌前,圈点图纸。   期间,有提异议的同他争论,他要么镇定对答,直至服众,要么听过后颔首,承认自己考虑不周。   这副谦逊稳重的模样,令我想起一年前他还因为某位不服管的将士言辞激昂喊了声“毛头小子”,哐当踹断了桌脚。   细细回想,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明显的,貌似是那回我中了僵尸蛊,在徐州治完回来后?   不过,少年到底是少年,锐利如芒。   待那身影立于高台之上,赤·枪便灼灼似火,镀了层耀眼金光。   “居庸城盛产霓绣锦织,物资乃塞北最为丰饶,又有大雁塔可观落日孤烟,无愧为‘漠上明珠’。”   那枪尖一转,燃起怒焰。   “然这分明属于浩浩九州的明珠,却落入外族之手整整一年!那群女真蛮夷,怎配?!”   “他们不配!”   “居庸是我们的!”   这愤然即刻掀起四下震声,叱咤澎湃。   霎时间,兵戈点地,高扬。不知何时起,前后所有忿忿的骂咧,都汇总成一句异口同声。   “干死女真!夺回居庸!”   “干死女真!夺回居庸!”   然后,那枪尖一指北方。   “那诸位今日便随裴某一同,扬我九州威风!”   枪尖燃烧,将军立马。   号角雄浑,刀剑齐发。   我提缰远望,果见居庸城门放下,敌军又是“嗬嗬”嘶吼,与赤川那时一模一样,且密密麻麻。   然而这次,我们有备而来。   火箭、火石、火炮……火雨连绵,几近燎原。那凶暴大军尚未靠近,便在火海中身形湮灭。   我暗赞贺兰瑾的火器威力不小,就见身边眉目快意,扬枪策马:“这回,你看我!”   纵使敌方发现不对,增调轻骑兵支援,那绯红长·枪仍于千军万马中横扫,烈烈锋芒。而全员大振,杀吼声撼天,于刀剑碰撞中激昂交错,直达云霄。   居庸之战,大捷。   自此,所有北疆都城皆被收复,只待清剿女真残余。于是当夜,全军欢庆,畅饮攀谈。   “裴将军当真是少年英雄啊!若将军有空,帮忙指教指教我那没出息的儿子吧!”   “来来来!我也敬裴将军一杯!裴将军那骁勇无畏的身姿,实为我等瞩目!”   场面十分热闹,尤其是裴铮那头。我望着自己左右空荡,不由几分惆怅。   从前打赢胜仗,也会有人来同我敬酒。我明明没再蹲水里做鱼,可裴铮很不高兴,因为我有脑子一热就四处和人勾肩搭背的毛病,而他双标。   他倒没让我别喝,但他似乎向其他将士下了什么森严禁令,从今往后再没人敢跟我拿酒。   “那我喝什么啊?”   我起初还挺懊恼,结果裴铮给我端来一碗甜热:“你喝红糖水。”   “……好。”   我就这么没法生气了。   然而,这并不代表我不会郁闷。毕竟现在气氛高涨,我却独自干坐。   要是贺兰瑾这自称酒精过敏的留在外头,我兴许还能有个伴,可他喜静,早早就进了帐。而我是不能进去的,因为我得看着裴铮。   裴铮酒量比我好,酒品亦是,不过这次大捷意义非凡,敬酒的便一波接一般,我估摸着就算是他也够呛。   果不其然,一个将士笑道:“裴将军这般英挺卓绝,不知会惹得多少美人芳心相送!”   而裴铮竟伸手一止:“不要乱说,我有老婆。”   “……”   “……”   他怎么可能有老婆!   若非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他这一脸严肃还真能让人信了。   “裴将军还有文书亟需处理,诸位的好意,我一定代为转达。”我上去搀扶,走前逐一与诸将道别。   裴铮表面如常,甚至进帐后都不用我扶,自个大步走到案前。   我正奇怪,就见他将图纸一掀,露出掩在下面的画。   我一时愣住,因为这画正是我昔日让他帮忙画下的“我”。   我曾经看来觉得极不真实,现在亦是。   然那张脸到底和长宁公主相仿,这样说来,贺兰瑾约莫是一眼错看,以为裴铮是藏了宁婉儿的画像。   念及此,画被一把拿起。   我就这样目送裴铮无比宝贝地抱着画往床上一躺,而后一个侧身背对,传出声憨笑:“老婆。”   “……”   我很想仔细看看那幅画,说实话,这几回我都没能好生端详。   然裴铮向着里侧,又抱得太紧,没人瞧得着。   于是,我想起他说长宁公主的脸乃他唯一入眼,忆起裴夫人痛心疾首地表示那画是自家儿子个人喜好的叠加。   想完,我搬了个板凳坐在床边,见床上人有转醒迹象,立即去姜伯那要了碗醒酒汤,恰好在其欲起时递去。   裴铮喝汤之后散了些迷糊,无意间瞧见自己一只手尚搂着画,当即脸色大变,刷的将其掩在被下。   我见那一脸心虚,便将手搭上他的肩,诚恳:“没事,有不少人把纸片人当老婆,我不歧视你。”   “……”   裴铮的神情十分精彩。   我看出他是想说点什么的,奈何他纠结的时间过长,以致于帐外响起一声禀报:“裴将军,雁门与第三部 落交战,请求增援。”   “看来上回给他们的教训还不够。”   裴铮眼底骤冷,我想起半年前他一枪从雁门捅到了那倒霉族长家门口,吓得其当场发誓再不来犯。然而据说现在族长嗝屁换了他儿子上场,便直接撕了老子许的条约。   于是裴铮去了雁门,贺兰瑾留在营地主持,而我随同其他将士,于居庸城展开战后肃清。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为何我很喜欢写裴铮社死(烟) 第22章   这座本是漠上明珠的城池,历经整整一年摧残,如今已是破败不堪。   进城第一日,残余的女真士兵垂死挣扎,屡屡交战。   进城第二日,硝烟仍在,但四下动静鲜少。   三日后,正面冲突几乎没有,数个藏匿窝点被破,被俘虏的居庸城原住民终见天日。   我指挥手下士兵砍断铁链,看那一张张喜极而泣的憔悴,忽闻一声撕心裂肺。   “阿姊!阿姊啊——!!”   一个瘦小人影伏在尸体上痛哭,是个约莫十岁不到的孩子。   待此地收缴完毕,我和另一将领正要离开,那孩子却猛地冲出民众队伍,在马前跪下。   “我自小在居庸城长大,对城中无比熟悉,请二位长官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阿姊报仇!”   他用力磕头,嘭的一声。   这自称阿毛的孩子所言属实,有他指路,诸多隐蔽地点皆被侦出,甚至能绕路避开埋伏。   随行的将士对其大加赞赏,一众士兵又可怜其身世,一时间,这孩子几乎成了团宠。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怪异。   怪在哪里,有何证据,我说不出。   然我的直觉素来极准,于是阿毛为其他将士磨刀擦鞍,端茶送水,到我跟前却只得我一句冷漠:“不用。”   我这写在脸上的不近人情令其他将士甚是唏嘘,纷纷揽过我的肩让我别对孩子那么严肃。   我无奈应付一阵,不经意间见那垂头丧气的人影已然回头,目中暗色浓稠。   这是想搞什么花样?   我皱眉。   待又一处牢房被破,杀意忽来。   我骤然回首,只见一人从草垛中窜出,袖中一柄尖刀。   “当心!”   一个人影闪至跟前,显是要挡,我当即一脚踹其背上,旋即反手扼住那偷袭者的手腕,朝墙上狠狠一砸。   嘭的,那偷袭者当场晕厥,被一拥而上的士兵连砍几刀。与此同时,阿毛爬了起来,一手捂背。   “我说了不用。”   我话音刚落,便对上那双眼睛。   “长官您没事就好。”   阿毛笑着,视线却是幽森,陡然溢出一股诡异的违和感,仿佛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显然,他也知道无论是套近乎还是为我挡刀都无法获取我的信任,这会儿竟明目张胆。   然而其他人一朝这头看来,那双眼睛便回归“阿毛”的质朴,“另一个人”的气息随之消失。   这夜,我对众将士提出了阿毛的疑点,同时指明另一处顾虑。   “居庸城一战,敌方派出无数‘古怪士兵’,如今我军进城,为何那些古怪就此没了影?”   “因为虫子兵用完了?”   一个将士挠头,另一个沉吟:“祁副将说得对,或许城中依然藏匿着大批‘蛊兵’,现下按兵不动,只是在等。”   我颔首:“赤川镇里,敌军是自地底涌出,我怀疑居庸城亦然。”   谈话间烛火摇曳,一只飞蛾在顶上扑棱来去。   散会之际我嫌其烦扰,一巴掌拍死,哪知角落里飞出另一只蛾子,仍从窗户缝里跑了。   我直觉不对劲,冲出去欲寻,可视线里灯火绰绰,满目皆是飞蛾,再辨不出方才那只。   翌日,阿毛并未被驱逐,因为部分将士对其颇有好感,商议的结果便成了滞留观察,将计就计。   人马继续深入,直到前方出现一处分岔路口,阿毛站了出来:“长官,这里要走右边。”   “为何要走右边?”我盯着他,“情报称,居庸城的大雁塔有古怪,而这大雁塔肉眼可见,不是就在左边?”   “右边虽绕了路,但也能到,左边却是素明街。”阿毛面上流露恐惧,“我被关押时听狱卒说,素明街布了许多怪物。”   “怪物?”   “莫非就是那些蛊兵?”   闻得其他将士出声,我心中愈发起疑。   明明昨夜方才提及为何不见蛊兵,今日阿毛便主动给出“交代”,太巧不说,还透着丝转移视线的意味。   “祁副将,不如兵分两路?”一个将士提议,得到一致附和。   “我去左边。”我策马上前,拎住阿毛的衣领,往上一提,“你一起。”   “……”阿毛在我手里如同小鸡,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他此刻低着个头,神色不明,而我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寒意,想起自己身中僵尸蛊那回的如坠冰窟,两相对比,几分类似。   横竖此人是跑不了了,只是不知这条素明街究竟有何名堂。   马蹄声中,我左右四顾。   街上尸体横七竖八,有平民百姓,也有女真面孔。道路两旁,房屋皆灰头土脸,塌墙漏瓦。   这其中,一处废墟尤显突兀。   横梁烧焦,泥土灰黑……为何唯有这栋屋子被人放了火?还烧得如此干净,辨不出原样?   “停。”我抬手示意,于是人马驻足。   士兵们纷纷上前调查,不一会儿,高喊传出:“祁副将!这儿有个密道!”   “哦?”我手劲加大,一瞥,“想藏这个?”   “……”阿毛没说话。   我手持这只小鸡,下马迈进废墟。   士兵搬掉了架在上方的断梁,露出嵌在地上的一块铁皮。我蹲下,用手敲了敲,铁皮下方果然传出悠长回音。   我起身沉思,不料一阵无名寒意从背上泛起,旋即,我听见笛声。   “呜——”   音律诡异,阴风四起。   我来不及寻找声音源头,因为一声惨叫已然响起。那具原本躺在地上的尸体,此刻竟一口咬住士兵的颈。   “放肆!”“松口!”   其他士兵一拥而上,刀剑齐下。   然四溅开来的并非鲜血,而是墨绿的汁液,其中一个士兵被溅了一手,“啊”地发出痛叫,手上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转瞬显出白骨。   反观那被砍的“尸体”,却还死死咬着那名士兵的颈,鲜血喷涌至嘎嘣一声,身首两段。   “呜——”   笛声落下,那些倒在街上的尸体,此刻竟以诡异的姿势纷纷支起。   “嗬!”“嗬!”   嘶吼声自四面八方涌来,我预感背后腥风,并不抽刀,只横手一挡。   嘎嘣脆响,那咬来的牙齿磕在铁护腕上。我趁机用膝盖将敌人顶翻,抽出背上火把。   “别砍!用火器!”   我边喊边扯下布条,呼的,火焰骤然。于是,那倒下的人影虽是爬起,却“嗬嗬”着畏缩不前。   闻我声音,众人也都取下火把,霎时间高温四起。   自与蛊兵交战后,全军上下都随身携带火种。就如这火把,便是经贺兰瑾改良,甫一暴露在空气中即可自燃。   “嗬……”   “嗬……”   顿时,尸群集体刹车。   “带了油的用上!烧光!”我一声呵令,而后揪过阿毛衣领,“这些蛊兵较之先前愈发难缠,不说明一下?”   “……”“阿毛”歪头。   那双眼睛再次溢出诡异,周身气场全然成了另一个人。   我当即抽刀横其颈下,见他一笑:“你运气好差。”   “什么?”我皱眉,忽感一滴冰凉。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一看,心头愈凉——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气候干燥,一个月难有一场雨的塞北……竟下起了雨!   “让它们撤走!”   我恶狠,刀已然割破猩红。   “你动手呀,杀了我,死人可不会给你线索。”“阿毛”笑得灿烂,“这具身体素质平平,你要毁,我无所谓。”   作者有话说:   我写这个的时候总想起《王国》 第23章   仅一句话的功夫,那张脸闪过恍惚,又成了阿毛。   下一秒,空中轰隆雷鸣,大雨倾盆。   浇灭火种需要多长时间?   我没数,但我觉得短得要命。   我看见马受惊昂首,非人的影子如蝗虫般扑其身上撕咬,人则瞬间没入尸潮,只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黑压压一片涌来,尸臭扑面,我立即掀开地上铁盖。尽管密道中或许危险更甚,但此刻我别无他法。   “进去!”我一脚将阿毛踹进密道,跳入时嘭的拉上铁盖。   指甲挠动的嘎吱声不断从头顶传来,我不敢耽搁,又拎起还没爬起来的阿毛往深处跑。   叮铃,幽深处传来铃声,阴冷湿气愈来愈重。   黑暗中,前方时不时亮起幽绿光芒,在那绿光映衬下,我这才发现石壁上攀着一根一根铃线。而越是往深处去,铃线就越密集。   最终,铃线汇聚的尽头,我看见成百上千的蛹。   蜈蚣、蜘蛛、蝎子……群虫密密麻麻,在铺满洞窟的蛹上爬动,用口器触碰蛹上系着的铃铛。众蛹则如心脏般跳动,每鼓胀一下便发出一阵绿光,照亮其中扭曲的人形,诡异非常。   “不是说要给我线索?”   我再次将刀身一横,这会儿的阿毛并不似先前那样气定神闲,而是瑟瑟发抖:“那不是我说的,那是主人……”   “主人?”   我抓到关键词,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呼救。   “救……救命……”   呼救声颇为耳熟,我扭着阿毛循声走近,来到一蛹跟前。   这枚蛹似乎还未成熟,露出了上端的人脸,我一眼便将此人认出,喊出名字:“朱时茂?”   “救……救命……”朱时茂双目蒙着白翳,神志已然不清,仅是机械重复。   飞鹰军乃女真族和陈吕余孽的混合体,想必遭到镇压后,他也跟着上头一起流亡,来到了北方。   只可惜,居庸城没有功名利禄,唯钻入血肉的蛊。   视线中,朱时茂脸上一鼓一鼓,皮下蠕动着虫。我又来到其他蛹旁查看,透过薄壳,那一张张人脸,皆非女真相貌。   我想起居庸那战,战后,我清扫战场,见那些古怪的步兵虽穿着女真服饰,脸却都是汉人。   “救……救救我……”朱时茂奄奄一息,满脸痛苦之色。   我沉默半晌,抬起了刀。   刀尖没入眉心的瞬间,他不再呼救,如释重负。   “你坑了我,我本想来日找你讨个说法。可若非歪打正着,我也不会有如今这些境遇了。”   我轻声说,即便死人是听不到的。   而后,我的刀换了方向。   “我或许杀不了你的主人,但我可以弄死你。”   阿毛招了。   原来那些蛊兵并非是中了某种蛊,而是诞生于百足虫、碧皇蝎等蛊虫共同作用下“秘术”。这秘术稀世罕见,能令士兵化身为“死士”,无痛无惧。   未经训练的死士只循血腥,经过训练的则会听从施术者命令行事,且战力可怖。赤川卡口和居庸之战中的死士皆属于前者,此次所遇死士则属于后者。   大汗本打着打造死士大军的心思,却没想到我军攻势如此迅猛,因而还没得及全部训好,就匆匆将死士堆了上去。   “有意思。”我仍旧横刀,“将站力强的死士放在密道周边看门,却让战力弱的上场去打,这么说来……密道比胜仗重要?”   “呃,这……”阿毛支吾。   “哼。”我冷笑一声,刀口愈近。   阿毛又招了。   我于是扭着他走进地下深处,看见了一朵暗紫的花。   此花嵌在石壁之上,根部竟是一根根血色细丝,连接着那成百上千的蛹。不仅如此,它还随蛹的跳动一张一合,仿佛一呼一吸。   石壁下方,几具尸体死状悚然,皆嘴巴大张,双目只剩黑洞。而看这几人倒下的姿势,似乎都是想去摘那石壁上的花。   沙……   无名阴风起,紫花摇曳几下,抖落猩红光点。不知怎的,我略一恍惚,回过神来时,指尖竟就要碰到那茎叶。   “不好!”我一惊,赶忙悬崖勒马。   心有余悸之际,我反应过来阿毛为何这么轻易地就领我来了这里——他想让我也被此花蛊惑,成为那几具尸体中的其一。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冷冷一拽,阿毛惊恐万分:“不要!”他疯狂挣扎,但我手劲大得很,硬是令他一点点逼近那花。   “不——!”就在被那紫色花瓣触碰的前一秒,阿毛尖叫着张口老大,口中忽的窜出条黑影。   “嘶——!”此蛇浑身黑不溜秋,细小一条,眼下撒尾就跑……但没跑掉。   “我说你小子怎么冷得同那僵尸蛊无二,原来你也是只蛊。”我不仅眼疾手快,掐住蛇的七寸,还拿了块石头塞进蛇嘴,卡主蛇牙。   不料这蛇用不了牙,蛇嘴竟溢出绿雾,我又恰好将其拎起,猝不及防地吸入了几缕,当即头脑泛晕。   “唔。”我虽几个倒退,后背撞墙,但没忘记攥紧手中的蛇,流星锤般晃呀晃。   “嘶……”蛇被转得眼冒金星,不一会儿便软绵一条,再不喷雾了。   然而,我意识到有件事比中了蛇雾更严重——我的背已然挨上了那妖花,且将那花几乎压扁。   “……”   我僵硬地空出了点位置,紫花啪的掉在地上,似乎是被我压折了茎。此刻,其仍在花瓣张合,溢出点点红光。   “……奇了怪。”   为什么我碰了它,却还活得好好的?   我不禁蹲下打量,不料就这一会儿功夫,那恍惚感再度袭来,等我一个激灵,紫花已在手中。   “……”   我沉默看花,又看看那倒在石壁下的诡异尸体,再摸摸安然无恙的自己,目光终究落在最初。   不知怎的,我先前看着这花只觉诡异,现下将其拿在手上,却非但没感觉危险,反生起莫名亲近。   “嘶!嘶嘶!”   那蛇本都眼冒金星,此刻见我拿着花,忽然扭动激烈。   “老实点!”   我再度一顿猛晃,把蛇晃到几乎吐出魂魄,再往兜里一塞。而后,我翻来覆去地细看紫花,思忖半晌,最终将其收入襟内。   之后,我四下走动一番,见没了其他怪异,便走向出口。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条道是出口……因为摆在眼前的路就三条。一条全是蛹,一条是来路,来路多半还围着死士,只能试试这条。   沿路,墙上并未挂着火把,而是置着一笼又一笼的萤虫。好在萤火微弱,倒也能看清,百步过后,一架梯子赫然眼前,直通上方。 第24章   离那梯子越近,上方的声音便愈发清楚。马蹄声、刀剑声、惨叫声和不正常的低吼。   我心下一紧,连忙爬上梯子,使劲推那铁盖。   轰轰震动,一束光倾泻下来。   我眼睛微眯,脸上已触及到冰冷雨点,扑鼻是浓烈甜腥。   “撤退!撤退!!”   “啊——!”   雨水与血水混杂,浸湿熄灭的火把。暴雨磅礴,死士在其中疯狂嘶吼,活着的士兵被扑入水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原来,直达蛊巢的通道一共两条,一条是我进来的密道,另一条则连着我此刻置身的大雁塔。女真族该是撤离匆忙,便只来得及放一把火,掩盖其中一条。   “祁副将?!”一个相熟的士兵看见了我,目露欣喜,而我笔直向他冲去,一拳轰飞他身后的死士。   “嗬!”“嗬!”   一记四扫,许是死士都被叫去了我来时的入口附近,大雁塔的死士未成尸潮。然而,一个个人影方才倒下又迅速扑来,没完没了。   “进密道!”   我不知自己出了几次拳,击飞了多少死士,但场上尚有被死士缠住的士兵,我得去帮。   “祁副将!别管了!”密道里探出个头,大喊。   “你们先进去!”我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抹掉糊眼的雨水,冲向那惨叫迭起。   兴许是雨水浸透,又兴许真的太累,我的双腿愈来愈沉,挥拳也愈发迟缓。   当身后气流有变,我堪堪转身,抬起双臂。   嘭!我砸在地上,滑出数米。   那条蛇被甩了出来,因雨水滴答幽幽转醒,与我四目相对。   “嘶!”蛇想跑,但被我抓住。   “我有理由相信,你的主人就在附近。”我喘着气,手在用力,“那朵花在我手上,你也在我手上,再不喊人……就扣了你的蛇胆!”   “……嘶——!”   小乌蛇仰首,发出一阵奇异声音。纵使雨落如鼓,那声嘶鸣却穿透暴雨,于四面八方回荡。   下一秒,我感受到一股视线。   抬头,一个人影坐在大雁塔上方的围栏上,晃了晃腿。   “就是你?”我咳出一滩血水。   那人歪头,似在看我。   于是雨点顺着那斗笠滚落,好巧不巧,滴在我额上。   “啊——!”   又一个士兵被扑倒,雨水四溅。   见状,我狠狠一捏,痛得黑蛇嘶嘶惨叫,求救连绵。于是,我看见上方那人将手探进蓑衣,取出一杆翠色欲滴的笛子。   “呜——”青笛横起,笛声悠扬。   刹那间,下方的死士仿佛被按下开关,瞬间定格雨中,一动不动。   我一擦嘴角的血,起身:“让这群死人再死一遍!”   雨声如鼓,上下两隔,那人却仿佛听得见,视线再度落在我身上。   “呜——”笛声调子一转,多了几分诡秘。   “这、这是……”幸存的将士们皆瞪大了眼。   伴随那诡异笛声,原地宕机的死士颤抖如筛,口鼻眼耳中爬出蜈蚣、蝎子、花蛾……旋即,这群密密麻麻的毒虫齐齐沿着柱子攀爬向上,在人影身旁融汇成一只巨型黑蜂,嗡嗡振翅。   反观下方,噗通之声连绵不绝,失去蛊虫凭依,一具具尸体轰然倒下,化作一滩滩粘稠绿汁,于雨水冲刷下烟雾四起。   “呜——”笛声仍在响,调子又换了一轮。   “嘶!”听闻此调,黑蛇眼中射出红光,气力骤然凶猛,竟生生咬碎了口中的石块。   一惊之下,我条件反射地松手,那蛇便啪的挣脱,几个摆尾,眨眼游至上方。   “你好凶啊。”   此刻暴雨平息,雨滴稀稀拉拉,上方人影放下青笛,一下下抚摸胳膊上的蛇,晃腿。   “毁我一具极好的身体,坏我计划,踹我两脚,拿刀威胁我,抢我的花,还要杀我可爱的阿毛,又一次威胁我,所以……”   斗笠下方的悠闲语调就此骤变,恶狠。   “这是你自找的!”   瞬间,那只由群虫组成的巨型黑蜂俯冲而下,撞在一个士兵身上。   “啊——!”   惨叫凄厉,那士兵整个人笼罩在群虫之中,顷刻间血肉溃烂,面露白骨。   “混账!”   不知是不是心急与愤怒交加,我胸口一阵燥热,没功夫再顾顶上人影,立即冲了过去。   虫皆怕火,但大雨过后,哪还有能点燃的火把?可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被分食?   “滚开!”我脱下湿漉漉的外袍,硬着头皮左挥右扑,试图将虫群驱走。   我知道这种做法收效甚微,等同赴死。不料我一冲进去,虫群就仿佛见了鬼,不仅不来,还飞得老远。   我心下奇怪,试探性地走近一步。顿时,那好容易重组的黑蜂再度散了架,甚至掉出了几只蜈蚣。   “……冲了!”为了其他人的安全,我干脆主动追着那虫群跑。   就这样,一个人,一群虫,绕着大雁塔跑了两三圈。最终,虫子撑不住了,爬的爬,飞的飞,鸟兽作散。   危机倒是就此解除,然来时百人,眼下仅剩二三十。   一时间悲愤上涌,强压的甜腥终究溢出口。   我听见有人惊呼,倒下前,我扶住那只伸来的手,吐出最后一丝气力:“回营!将情况禀报军师!”   老实说,我晕得极不放心,生怕那人又整出什么死士虫群。   奈何这次似乎是新旧伤齐发,待我强撑着起来,床边的宋清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片刻后,贺兰瑾闻讯赶来,我立即问他:“其他人怎么样了?操控死士的家伙抓着没有?地下虫巢清理干净了吗?”   “莫急,你先躺下。”   那扇子冲我肩上轻点,而后逐一道来。   我听得其他人都活着回来了,不由松了口气,可闻那吹笛人无影无踪,地下虫巢又阴湿过重,根本点不着火,便是犯愁。   “这倒无妨。”贺兰瑾扇子一开,摇了摇,“无非是巫蛊之术,文王府内有位蛊师,藏书亦足,我回去一趟,学一学也无妨。同样,那些虫蛹既然毁不了,那就为我所用!”   这话若换别人来说,怎么听怎么像吹牛逼,但贺兰瑾不一样。   传闻,他六岁便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十岁就已和诸葛居士对弈胜出。倘若是他,没准对那虫巢中的妖花有些头绪。   想到这里,我便将此事道出,一面探手入襟……只取出那块刻着“长高”的木牌。   “兴许是打斗之中未能顾及,掉在哪了,我遣人找找就好。”贺兰瑾摇扇,但我觉得这不可能。   于是我拉开领口一瞧,只见锁骨下方,光洁的肌肤上印着一朵花型刺青,微泛紫意。   作者有话说:   最近卡文卡得厉害,想表达的东西用文字就是写不出那种感觉来,要是再这样这周四我就不申榜了,先找找状态。 第25章   “莫非这就是那妖花?”贺兰瑾啪的合了扇子,眼中流露兴趣,“为秘术所生,能与血肉融合,倒是前所未见。”   “……”我细细感知,发现这刺青有微微烫意。   这令我想起蜂群俯冲之际,我情绪激动,胸口亦是传来同等的燥热。难不成就是在那个时候,此花才融进了我体内?   其他人触碰这花皆化了干尸,而我不仅没事,似乎还和这花……相性颇高?   我本想和贺兰瑾一起研究一番,然外头猛地冲进来一人。   尽管我解释了这只是在展开探讨,贺兰瑾的手离我胸口也有那么几毫,裴铮还是斜眼看他:“能出去?”   “呵。”贺兰瑾发出冷笑,且被禁止出入了。   不过陆大夫还是能进来的,我因此知道,我这次能醒过来堪称奇迹。   裴铮之所以这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便是因为营地给他传信,说我“垂死”,“预备用柳州棺材”。   万万没想到,那棺材没用上。   醒来第一日我还有些乏力,到了第二日,我只觉筋脉舒畅,一阵神清气爽。   “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裴铮端着药进来,见我在转手腕屈胳膊,顿时十分紧张。   “没什么异样。”我接过饮尽,下床,“我去看看其他人。”   纵使天降暴雨难以预料,但负责居庸城肃清的终归是我。   此刻,望着那一个个缠绷带的、驻拐杖的……我心中自责翻涌,停在一张病床前,攥拳:“是我的错!”   “怎会是……祁副将的错……”床上的士兵是先前被蜂群啃食的那个,如今浑身只露出一双眼睛,“若非……祁副将舍身……我……早变成骨头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那双眼睛蓄满泪水,亮晶晶的,望我。   我顿时喉咙发堵:“可你的模样恐怕……”   这士兵扯起嗓子:“毁容……算什么……毁容了也比……祁副将你……好看……!”   “……”我的眼泪直接没了。   随我一同过来的裴铮此时忿忿:“说什么呢!你们副将现在这模样明明也很……安全!”   “……”我更无语了。   裴铮直觉自个表达不妥,出去后咳嗽:“我托石老预备了些解蛊之道,你这次去徐州,可以全试一次。”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数日后启程徐州,主要目的仍是两个,一是贺兰瑾得回文王府学蛊术,二是我要让石老看看我胸口的刺青。   虽说妖花暂时没对我造成负面影响,似乎还加强了我的身体素质,但这毕竟属于未知。   同时,另一大隐患,便是那吹笛人。   自从病床苏醒,我始终感应到莫名视线。循其看去,却是些飞蛾、壁虎、蝎子云云。   “监视我有屁用?”我要么拍死,要么踩死,对着四下无人冷冷。   我觉得这话那人是听见了的,否则我就不会被子一掀,蜈蚣翻涌,想披衣服,一抖掉下几只蝎子,洗个澡,一转身的功夫,盆里便趴满癞蛤、蟆。而桌上凭空出现一张纸条,拿起一看,是个“:)”。   “这就有用了?”   我哪会被这些东西恶心到,不仅如此,我还因此确定了那花给我附加了驱赶毒物的效果。   我只一伸手,什么蜈蚣蝎子都鸟兽作散,同大雁塔那被我追垮了架的蜂群一致。   “多谢提醒。”   我听多了裴铮与贺兰瑾相互阴阳,这会儿也开始冲周边空荡淡淡。于是翌日,桌上纸条换了一张,成了“:(”。   然后,那被人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这平静宛如山雨欲来,我知道那些毒物已将消息汇报了去,那人极可能就在徐州等我,但我不得不动身。   从塞北到徐州近一个月路程,我快马加鞭,将贺兰瑾累得够呛。   “祁兄,我再不与你出来了。”   他是个从文的,体力不行,一进城门就瘫在马上。我见其这样,便与他分道扬镳,自己去寻石老。   现下正值夜间,酒楼大门紧闭,已然歇业。我寻思这么突然打搅也不妥,正要策马折返,却听见一声蛙叫。   “谷谷?”   我下马,小绿蛙从台阶缝隙里探头,再度“呱”了一声,随后一蹦一跳,似乎是要领我去哪。   我随其绕过正门,到了酒楼后门。   “呱!”   这蛙叫几分焦急,我注视那拴在门上的锁,噌的拔刀。   于是木门敞开,地上、墙上、屋顶……虫子密密麻麻,吱吱作响。   我预感不妙,当即冲了进去。   可尽管这些毒物对我退避三舍,一路无阻,我仍旧看见石老倒在血泊中,其跟前一记人影,手持滴血的匕首。   “你好慢啊。”   人影走出阴影,是个身材高壮的“青年”。   “我等得无聊极了,就随便逛逛,结果发现这里竟躲着个我没杀掉的。”他脸上沾着血,笑容诡异,“这都是你的功劳呀,他是因你而死的。”   我很想砍他,但我动不了。   因妖花作用,我能驱赶毒物,却无法抵御毒雾。就如眼下,满地满墙的虫子喷出绿烟,整个酒楼都毒气荡漾。   几秒后,我半跪,拄刀。   “现在轮到你了。”“青年”摊开手掌,露出一只冰蓝蜘蛛。   我眼睁睁看着那蜘蛛爬了过来,伏在我胸口,八爪一箍。霎时间,撕裂般的痛楚传来,仿佛要将整块血肉生生扣出。   “想取花?”我此时因这疼痛,意识反清明许多,甚至能感受到刺青逐渐变烫,将暖流传入四肢。   下一秒,我挣脱束缚:“问过我没有?”   嘭!   “令人吃惊,真是令人吃惊啊。”   “青年”被我用刀捅穿胸膛顶在柱上,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溢出,猩红甜腥浸透那疯魔般的哈哈大笑。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让我屡次吃瘪,疼得这么厉害的。”   那双眼睛爆射出无比明亮的光,像是荒原中历遍厮杀的兽于沐血中侧首,看见了另一头桀骜凶猛的狼。   “我记住你了。”   “可惜,你现在做的事没什么意义呢。”   笑容顿敛,脑袋一歪。   “这又不是我的本体,你又能怎样?”   我将手再一用力,缓缓:“能解气。”   啪嗒。   那只趴我胸口的冰蓝蜘蛛坠在地上,如遭到烧灼一般浑身冒烟,即刻成了灰烬。   未料下一秒,一记明澈的少年音从身后响起。   “唉,原来冰灵魔蛛就这点能耐。”   我心中一凛,面前,插在柱子上的“青年”口中爬出一只蜈蚣,已然神情呆滞,如同断了线的人偶。   我现在很后悔自己方才用力过猛,以致于刀没能第一时间抽出。   一杆冰凉就这么自后而来,在我肩头一敲。   顷刻间,我再度体会到了中僵尸蛊那回的如坠冰窟,且较之更甚。   “毒可能制不住你,但你身上早被人下了蛊,而只要是蛊,就会听我的。”   一道阴冷气息从身后覆来,拂过我颈侧,叹。   “你要对我好一些,不能踹我砍我凶我,不然……”   那语气陡然暴虐,散发血腥。   “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第26章   这我忍不了,然肩上那杆青笛却再的一敲。待重新睁眼,我发现自己坐了牢。   铁栏外,几个狱卒对我指指点点,强烈谴责我面丑心更毒,竟屠了整个客满楼。   我无从辩解,因为昨夜现场确实就我一个活人,那“青年”也当真是被我捅穿的,不过我是关系户。   于是牢饭还没吃上,一人便摇着扇子进来,令人给我开了门。   “祁兄,还是同我一起回天麓宫吧。”   贺兰瑾显是猜到了些许来龙去脉,我沉默半晌,终是点头。   其实□□此行,裴铮极想随我过来,但营地再怎样也要剩个人主持,他是主将,脱不开身。   事实证明他没来更好,若他来了,免不了与那邪门蛊师冲突,而我不想连累他。   如今,石老死了,想解开妖花的秘密,只能寻求天麓宫的那位蛊师。同时,天麓宫戒备森严,理应可以防住那蛊师,但……   我抬头,门上,烫金的“宁”字愈来愈近,我却心中不宁。   “祁兄公事公办便好,我王待人温和,公主殿下亦是。”贺兰瑾应是瞧见我神色,于是低声。   我轻“嗯”,再看。   跟前,此门由精铁锻成,高达五米,其恢弘厚重,几乎与城门无异。门旁,带刀护卫左右列阵,等贺兰瑾上前验明身份,离门最近的那人取下门栓扛着,又有六人分别从左右队列中走出,一齐推门。   轰轰声中,铁门缓缓挪动,渐渐大开。   我这才看见,此门之后并非建筑,而是一条长而宽的过道。从门口到尽头,一路铠甲重剑,警卫森严。走出过道,映入眼帘的是四四方方的广场,空旷无边。人站在其中,简直如同小小蚂蚁。   视线里,正前方的玉石阶梯扶摇直上,恢弘宫殿有如雄鹰展翅,琼楼延绵,十里雕栏。而下方,成排成列的士兵腰板笔直,竖着那摇曳飘动的“文”字旗帜,扑面庄肃。   我一路默默,跟随领路的侍从绕来绕去,最终进了条长廊。   “贺兰先生好。”   “贺兰先生回来了呀。”   此处的气氛轻快许多,不知是因为两旁花草增鲜,还是因为不时有粉衣侍女途径,同我边上柔柔招呼。   又走了一会儿,前边的侍从一声“到了”。   只见此地白墙青瓦,别院一间连着一间,韵味雅致。   我被安置在贺兰瑾隔壁,即便坐看竹林清幽,也仍旧心神不宁。踱步几番后,忽闻院门叩叩,响起一记女声。   “大人,此次由奴婢负责您的饮食起居。”   我哪用得着服侍,过去边开门边道:“不用,我自己……”我就此止声,因为门外人身上溢散寒意。   自与那妖花融合,我对蛊异常敏感,如今都无需碰触,便能察觉不对劲。   我就此改口,冷冷:“这是让我生不如死来了?”   “大人哪里的话。”“侍女”粲然一笑,袖子轻掩,“您旅途奔波,昨夜似乎也睡得不好,奴婢瞧着分外心疼,可舍不得。”   嘭!   我摔门。   入夜,我正预备上床歇息,不料一只蝎子架着两只钳子爬上了桌,丢下张纸条就跑。   拿起一看,这回,纸上没画什么哭脸笑脸,而是一句——“你好蠢”。   “……”我将纸条悬于烛上,烧尽。   次日,纸条与我的不安同时应验。   那被小厮呼为“伊老”的老者是很仙风道骨,然他看见我胸口刺青时的目光亦十分渗人。   “长生花……竟有人能栽培出长生花!”   “有了长生花,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能回旋,如此,公主殿下定能摆脱那孱弱身子,脱胎换骨!”   此人在长宁公主年幼时便相伴其侧,遵循文王命令,用巫蛊秘术为她调理身子。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给我看花前,这位伊老先和贺兰瑾聊了会天。   眼下,我去看贺兰瑾。   那扇子没再摇了,只是被攥在手中。半晌,我听见他问:“如何取花?”   就这样,院门反锁。   我望向高墙之外,摩搓挂脖子上的乌黑哨子。   这哨子是临行前裴铮硬塞给我的,让我遇险就吹,但我终究将其放回衣下,嘎嘣折断一棵竹子,开始制作竹刀。   然而三日后,正当我在院子里逐一比划做好的刀,意图选出最趁手的那把,贺兰瑾忽然来了。   “伊老死了。”他说着,目光扫过桌上一排尖锐刀尖。   “不是我。”我知道此情此景令我此言说服力不高,但我真的连院子都没出过,怎么可能拿意念隔空杀人。   贺兰瑾却也未揪着不放,只是负着扇子看我:“战场无情,我与你也算生死之交,便不瞒了。”   “长生花定然归属公主殿下,而你。”他顿了顿,“我听说你自幼流离,孤苦无依,这些时日,天麓宫不会亏待。”   老实说,我并不怪他,因为我就是他倾诉相思的树洞,他对长宁公主有多喜欢,我再清楚不过。   况且他还是留了兄弟情谊的,譬如这几日我的吃穿用度堪称皇室级别,又比如先前院门反锁了三四重,这会儿则赫然大敞。   “不会吧?那人就给了你这么点好处,你就这般大度?”   “侍女”此时端着服侍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进进出出,就如现下,“她”又进来取换洗的衣物。   我不仅不想回话,还因被困分外烦躁,狠狠去瞪,于是“侍女”长叹一口气:“为什么我帮你杀了那老头,你还是对我这么凶?”   果然。   我面上问:“他想如何取花?”   “侍女”步子一顿,回首灿烂:“你猜。”   我向看门的小厮申请换一名侍女,但小厮貌似了解些许我的卑微处境,皮笑肉不笑地表示临近中秋人手都忙,无人可换。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每晚的月亮是在越来越圆。   我忆起自塞北来□□的路上,贺兰瑾在马上望月,吟了几首什么佳节重聚之类的诗。   他还告诉我天麓宫每年都会召开中秋夜宴,届时上下欢庆,宾客云集,文王携长宁公主亲临,于烟火盛大下把酒祝词。   我起初听闻,想的是不知府外能否见着那夜幕华美。   如今,我的关注点换了。   假如中秋夜宴那晚真如贺兰瑾所说的那般人杂,喧哗……便意味着松垮。   我要逃出去,否则我会变成长宁公主的人形药膳。   我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今日破门而入的是个太监,兼一名医师模样的家伙,以及一堆彪形大汉。   “公主病危,你的血若不能起效,咱家便取你项上人头当球踢!”   这太监尖着个嗓子,噌的拔了匕首。 第27章   我此时若是抵抗,不仅无济于事,还自讨苦吃,于是任凭手腕一痛,两痛……最终接满了三碗猩红。   “别让他死了,明儿还得续上。”   那碗血由一名宫女恭敬端着,太监则嫌弃地丢了匕首,冲医师挪了挪下巴。   我的手腕因此被上了药,裹了绷条。   这群人气势汹汹地来,又趾高气昂地离开,我则头脑发晕,回房躺下。   待恢复些许,我闻到外头飘来药香。出去一看,只见“侍女”正摇着扇子,熬煮那医师开的补血药。   “那老头虽是个不入流的,思路倒值得参考。”   “她”一脸天真,冲我眨巴眼睛。   “长生花既然在你身上,那你不就是长生花么?”   “我干嘛非得取花?早中晚各放一碗血,直至长生花彻底与你相融,再挖心剁碎煲汤……不也一样?”   我在石凳上坐下:“轮得到你?”   “这可说不准。”“侍女”笑嘻嘻的,“那长宁公主以你做药,无非是想医了顽疾,而她的顽疾……就是蛊。”   我心中一动,就听其叹道:“所以才说,那老头空长了这么多岁数,被长生花迷了眼,竟连这都没看出。”   “那公主身上的蛊同你身上这只,分明密切得很。”   这一刻,我几乎可以确定长宁公主与我的关系。   相似的容貌。   相关的蛊。   于我是真容掩藏,于她是体虚多病。   然她是公主,我是混混,为何择一?   “想知道?”“侍女”那眼睛幽深如墨,笑靥如花骤然恶狠,“求我!”   我于是斜眼:“是你求我。”   天麓宫到底戒备森严,此人能杀了同行,却无法将我带走。   先前居庸城里,那大片死士皆预备多时,身上带蛊,所以听其号令,但如今这重兵上万,“她”哪能一手遮天?   因此,“她”得求我配合。   不仅如此,“她”还得求我出去之后别宁为玉碎,拔刀自刎。   “想明白了?”   我笔直对着那张阴沉沉的脸,而其将熬好的汤药往桌上一磕,忽然灿烂:“那我就对你好一些吧。”   这无疑是反话。   夜里,我正预备歇息,无数只壁虎从天花板上冒出,口中各衔纸条,在我头顶齐齐松口。   纸条顿时如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落了我一身。   我捡起一张,见上面只有四个字——“长宁公主”,再捡起一张,可好,只三个“原因是”。   我就这么拼了一夜短句,次日清晨,我终于将所有纸条上支离破碎的字眼组合一起,且发现多出了一张纸条,上书——“^_^”。   我决定,下次若再遇到“侍女”,纵使其套着副娇弱女马甲,我也要往那张脸上来一拳。   不过这会儿,我忆起了两句话。   ——“方才还好了些,这会儿不知为何又成了这样。”   ——“公主病危。”   前一句,乃我治好僵尸蛊正欲返回东山,与长宁公主的车队狭路相逢之际,自马车中连着咳嗽传出。   后一句,由那给我放血的太监尖着嗓子嚷出。   呼!   火盆燃起。   我看着纸条渐成灰烬。   这两句话的缘故,归结于长宁公主身上中的蛊为“阴”,而我为“阳”。   阴阳双生,水火不容。   我一靠近,她身上的“阴蛊”就反应剧烈,使其病情恶化。   上一回,她本想和裴铮叙旧,结果咳得昏倒。   这一次,因我置身天麓宫,与她只隔着几栋雕栏玉砌,她便病成了植物人。   也不知伊老嗝屁,无人从旁调理,我这日日放血,能不能令其赶上中秋夜宴,盛装出席。   反正,我觉得我要赶不上了。   尽管贺兰瑾给我卸了门锁,这天麓宫却如偌大迷宫,不仅弯弯绕绕,还时不时见着杵成大片的士兵,使我当即步子一拐。   这就导致我在此地近半个月,根本寻不出一条逃生路线。   “你不是挺能的?怎么不把长宁公主身上的蛊解了,让她把我赏给你?”   我本想算算那堆纸条的帐,可这些时日放血放得我满胳膊绷带,一用力就崩出了血。于是我没出拳,只冷冷。   那修剪花枝的“侍女”抱着换洗衣物,脚步未停。   入夜,一张纸条却从蛤.蟆嘴里掉下,是个“╯_╰”。   果然,我和长宁公主身上这双蛊颇有来头,就算是这人,想解开也没那么容易。   念及此,第二张纸条落了下来。   我一看,见上面再不是毫无意义的颜文字,而是简短——“申时,西廊”。   西廊我是转悠过的,那里亭楼水榭,花园庭院,风景分明同别处一样好,来往的侍从宫女却少。若往尽头望,可见一栋灰扑扑的宫殿,泛着说不出的冷意。   不过这次,我依纸条提示前往,此地分外“热闹”。   “究竟是哪个小蹄子开的锁!别让我逮着了!”   “姑姑,南面也找过了,没有……”   “一群废物!”那膀大腰圆的女人一巴掌扇在禀报的宫女脸上,不忘剜其他瑟瑟发抖的几眼,“一个个平日劲顾着搔首弄姿,痴心妄想爬上殿下的榻……我可告诉你们,若是那位真不见了,你们就揣着那点小算盘滚去勾栏里头充娼!一个都跑不掉!”   我就这么目送宫女们脚步慌张,那被扇的宫女都顾不上捂住高肿的颊,就飞也似的从我身畔跑过。   “王妃殿下!”   “您快出来吧!”   一声声焦急愈来愈远,我眼看那姑姑也顾盼着叉腰走了,便行出长廊,驻足于假山跟前。   视线里,白色一团缩在夹缝里,此刻抬脸哀求:“不要告诉她们……”   她披散头发,巴掌大的小脸柔弱生怜,仿佛一个害怕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揪着我的衣角。   我心情复杂,却不由自主地为其擦去额上的灰。   女人的神色忽然讷讷,直直望我:“你好亲切,为什么?”   “……”我该说什么?   那双眼睛几分呆滞,显是有些神志不清,我寻思不论相认还是提问,应当都得不出个所以然。   可我到底还是心绪起伏,毕竟那张脸和长宁公主极像,于我一样。   不料女人比我更快回神,脸上再度覆满惊恐:“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如嫣……”   她虽没认出我,但似乎认定了我是个“好人”,于是一把握住我的手,让我帮她逃走。   我因那掌心暖意微愣,半晌方才摇头:“此地森严。”   女人当即左顾右盼,附耳过来窃窃:“天麓宫有一处密道……”说着她便拉我出去,鬼鬼祟祟。   作者有话说:   智齿发炎三天痛得睡不着还无法进食,今天开始在医院吊瓶,一个字都码不了唉 第28章   无疑,她跑不掉。   纵使她对天麓宫熟悉至极,兼有个王妃头衔无人贸然,奈何那些侍女没找着人,直接敲响一级警戒。   就这样,走廊近乎挤满太监宫女,甚至出动了禁军。   女人再没有向前,而是倒退了一步,因为侍从低眉顺眼地让开一条道路。   一个高大人影在另一头出现,其玄衣摆动,拂袖烈烈。那面如冠玉上长眉入鬓,目光凛然间便是气度威仪。   很难想象他已近五十岁,难怪那掌事姑姑会对着宫女尖嚷什么贱蹄子爬床。   此刻,男人大步走来,开口低沉:“素素,听话。”   “不要碰我——!”   面对那怀抱而来的臂膀,女人后仰尖叫,仿佛受了极大刺激,刷地躲在我身后发抖。   于是男人的目光对上了我。   不知为何,我因贪恋女人掌心的温度跟着她走,却对这与我相似的眼睛内心毫无波澜。   “殿下。”   我恭敬。   想来我脸上神色亦是如常,否则对面也不会挥退禁军,淡淡唤来一员太监,问几句我的身份情况。   在得知我就是他女儿的人形药膳后,他又挪了挪下巴,招来几名侍从。   “不要!”   我被侍从拽离,女人顿时愈发崩溃,失去凭依般跌坐地上。   “别过来!我不要生孩子!不要——!”   我听见哭声,惊呼,尖叫……混乱成片。   但我不能回头。   可即便我一路态度老实,侍从依旧撂下一句:“你既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那贺兰先生的话便不管用了。”   嘭!   院门关上,响起锁链哗啦。   我顿感头疼,不过有人比我更难受。   一条蛇就这么趁着夜色从窗户缝里爬了进来,将口中衔着的纸条一放,其上赫然一个——“?”。   于是我一手扯过那正欲逃走的蛇,另一手于纸条上落笔,书成一个比其更大的——“?”。   我又不蠢。   若真依了对方的计划,挟持王妃做质,我确实能离开天麓宫。   但这样一来,我就由一个惨遭放血囚禁的受害者,变成了挟持王妃的重犯。   届时,我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   而对方想要的,正是我如过街老鼠般凄凄惨惨,只能投靠“她”。   “别乱动。”我加重手上力道,那试图扭动的蛇当即发僵。   旋即,我将纸条翻了个面。   虽说无法暴力突围,但王妃的一句“密道”无疑是意外之喜。   我就此写下——“浣衣坊,枯井”,而后将纸条往蛇嘴里一塞,整条丢出窗外。   片刻后,蛇战战兢兢地回来了。   纸条已然换了张新的,一句——“月色真美”。   我望向窗外,果见一轮近盈的皓月。   不过我有理由怀疑,比起叫我赏月,对方应当意在报复我那比“她”还大的问号,意图使我抑郁。   毕竟中秋“团圆”,而我恰好同自己的生父母见了面,却没人认出我。   三日后,八月十五。   如贺兰瑾所言,这夜天麓宫上下齐聚中庭,竞相欢庆,我这方疙瘩角便管制松散,院外传来哈欠和吐槽。   “怎么就轮班到我们头上了?倒霉透顶!”   “唉,我倒没想过去领赏钱,我就想回家看看老婆……”   不耐的嘀咕过后,一记娇软的女声笑如摇铃。   “几位大哥辛苦了,这是上头发的月饼。”   于是院外噗通连绵,院门吱呀大开。   我出去一扫,见四五个侍从横七竖八地躺在墙边,手旁各自落着被啃了几口的月饼。   而“侍女”自己也拿起半块,一面淡淡:“我去另一头安排。”   我就这样看着人影倒下,口中飞出一只荧光闪烁的蝴蝶。   这条长廊空无一人,地上纵横交错,皆梁柱投下的倒影。   四下悄然,独闻脚步匆匆夜色。   因此,当空中炸开轰的一声,我近乎吓了一跳。   一瞧,大朵烟火于夜幕绽放,成片炽亮,泼洒璀璨流光。   轰——   轰——   一声接一声,视线中五光十色,浩瀚盛大。   想必中庭已然宾客满堂,烟火之下歌舞升平,天上人间,繁华成双。   我却没有什么惊艳、悠哉的心情。   纵使这是我头一次看烟花,但现下这个节骨眼,那轰轰巨响实属噪音,令我无法听清前方动静。   轰——   这似是最后一记耀眼,长廊便被照得几近全白。那领路的荧蝶瞬间融入光中,竟骤然消失。   下一秒,我看清荧蝶原来一个折身,已然落在雕栏上方,不往前飞了。   同时,我听见一声清脆——   叮。   是珠钗摇晃?   还是环佩碰撞?   眼下烟火停歇,这清脆连带脚步渐近,皆于耳中分外清晰。   我避不开,于是赶在对方看见我之前将头垂得老低。   为首的宫女率先发现了我,“呀”地惊叫倒退,拐角另一头便响起女声:“安芷,怎么了?”   这声音如空谷黄鹂,夹着大病未愈的虚弱,额外使人生怜。   “约莫是哪个坊的粗使吧,这模样……冷不丁撞见还真吓人。”   我闻得宫女嘟囔,余光瞥见拐角曳出一片玉白衣角。   “怎能这样说呢?”在那轻咳之中,藕色鞋尖款款挪步,语气几分严厉,“相貌不由己,更不可以貌识人。”   宫女过去搀扶:“但他还呆!这么久都不知同您行礼!”   “请殿下恕罪!”   我当即噗通伏地,埋住整张脸。   因“阳蛊”遮掩,至亲血脉尚不能辨出我的真容,唯一个例外——身中“阴蛊”的长宁公主。   “咳咳。”   此刻双蛊水火难容,便是咳嗽剧烈。   我听见宫女焦急:“殿下,您下床才几日,还是回凝心殿歇息吧。”   女声却于柔弱中显出倔强:“此次夜宴来宾甚多,我身为公主怎能缺席?”   语罢又是一阵咳嗽,且愈来愈近。   我预感不妙,果闻头顶响起温柔似水:“抬起头来,不必因为相貌自卑。”   这语气仿佛在鼓励初生的马驹,可我的内心十分苦逼。   我倒是听说过长宁公主“心地善良”,“圣母在世”,但我没想到她就算急着赴宴,也要对我这个“下人”表示关心。   “我貌丑,会吓着殿下。”我还想挣扎。   结果女声咳了几下,更加充满鼓励:“你不必在意安芷的话,人要战胜自己。”   “……”   我是无语的,但我只能抬头。   我就这么目睹那张被坊间赞誉国色天香的脸神色几变,从温柔含笑到瞠目震惊,最终启唇。   “来人。”   作者有话说:   那个小马驹我是想到“萌萌!站起来!”哈哈哈哈哈 第29章   十道黑影骤然蹿出,我可以滑落袖中竹刀,但我觉得还没到那个地步,于是任由胳膊被扭在背后。   因察觉到视线我往后一瞥,见那只荧蝶飞离雕栏,此刻正翩翩随后,像要跟去看戏。   然而不遂其愿,我并未被关入大牢,而是被带到了一方幽静水榭。长宁公主还一声令下,令我臂上桎梏顿松。   “坐。”   此刻,那张脸虽因体虚仍有些苍白,但并无先前的温婉。只可惜她离我太近,身上阴蛊发作咳得厉害,绷不住这冷若冰霜。   不过,我那一日三碗的放血到底还是起了效用,她便没像马车那遭时那样直接晕倒。   紧接着,一个黑衣人上来窃窃几句,她也明白过来原来我就是她的人形药膳。   “也是凑巧。”她就此一叹,挥散立在边上的侍卫,目光落在我手上。   我这双胳膊最近频繁放血,绷带缠满了整个拳头,又因方才被扭着押送,伤处迸裂,便渗了血。   “你本就是被丢的那个,如今还吃了这苦……”   这女声额外怜悯,一时与先前鼓励我“抬起头来”的做派重叠。可只要细看,那良善背后分明一片寒潭。   眼下,这水榭中表面上只剩我和她相对而坐,隔着一张小桌。然草里和屋顶人影绰绰,栏杆上还歇着一只荧蝶,视线极多。   我于是拉了下袖子,倒不是遮掩伤处,而是避免袖内竹刀滑落。   “我听闻黔南苗寨有个叫幻音坊的门派,里头大有高深,解得开阴阳双蛊。”对面轻咳几声,拿手帕掩了掩,目光望了过来。   而我不避:“所以?”   “我不要你的命。”   那唇角浅笑,吐字轻轻。   “我要你做我的‘影’。”   我也笑了:“挺有心。”   文王如今年近五十,可膝下唯独一女。   外界皆传天麓宫被下了巫咒,女人一旦怀孕便要一尸两命,唯王妃是个例外,堪堪生了个长宁公主,却也自此疯癫。   然而,公主到底不是太子,甚至会因嫁了某个世子,江山拱手让人。   我尚不知文王本人是如何考虑的,但面前这双漂亮的眼睛却是实实在在,昭然野心。   “这十年,我已然立起美名,臣服我裙下的世家才俊更是数不胜数。”人影此时起身,缓缓踏步,“想想看,若是你也加入,我们能站在怎样的位置?”   这话说得好听,但最终必然没有什么“我们”,唯有她自己。   影子和药膳的下场毫无区别,都是价值榨干,而后死在某处阴暗。   不过我争强好胜,因此我起身,将那咳嗽连连的人影逼至围栏,轻笑:“你好自信。”   “我有资本。”   长宁公主虽咳了一阵,脸上仍是踌躇满志。   “我没指这个,我的意思是……”   我拿手一撑柱子,冷冷。   “你怎么知道,谁是谁的‘影’?”   就这样,我被放了。   这倒不是因为长宁公主怕了,虽说她听罢脸上阴晴不定,但自我身后传来的分明是句——   “你说得对,我会让你听话。”   她是全九州唯一一位公主,是理应坐上龙椅的文王的女儿。她只一声令下,我就得被逮回天麓宫。   然缚人容易,捆心却难,更别提我身上流的血也名正言顺,若今后策反,她还真不好处理。   可我这会儿没空琢磨她将用什么方法让我乖乖回去,因为放我这事显然是她私下决定的,否则从中庭散场回来的女官同她恭敬行礼,问我是何人之际,她就不会谎称我“是个侍卫”。   此刻,我脚步飞快,那荧蝶亦从看戏回归本职工作,在前边翩翩指引,最终环绕一口枯井盘飞。   我一跃,视线漆黑。   石壁滑溜,长满青苔。   摸索着缓慢前进,我听见黑暗中水滴滴答,近在迟尺,又远在天边。   不知走了多久,滴答声逐渐绵密,前方也不再有路,而是堵着一块巨石。幸亏我力气大,憋足劲一顿猛推。   于是轰轰声中,青苔碎屑掉落,月光刺眼。   水波粼粼,一条河道横在眼前,头顶则是一座木桥。   我沿河走了一会儿,见有台阶上去。终于行至平地,时下三更半夜,唯树影绰绰,一时找不着方向。   就在这时,成片荧光自林中聚集而来,呼啦啦涌向一处,紧随其后,便是树影退去,银光一片。   皓月下,被称作“黄金水道”的凌江静静流淌,与天边连成一线。   江岸一叶小舟,依躺的船夫敲了敲烟斗,吐出袅袅:“赚钱嘛,就得接这种掉脑袋的大单。”   见我过来,他支起身子驻桨,嘴里叼着烟斗:“北边渡口良多,打哪停?”   我上船:“避嫌就行。”   水声哗啦,那群荧蝶驻足岸边,忽闪忽闪。   树影与灯火愈来愈远,船头传来“嘿”的一声:“这距离就安全了。”说罢,船夫躬身进舱,拎出个包袱,“喏。”   他身上确实没有似蛊的寒意。   “多谢。”   我便也松了反握掌心的刀把,接过。   打开包袱,里头是一套干净衣裳,一堆药粉绷条,些许碎银盘缠,以及压在底下的一张纸条——“看我”。   我回头。   岸边,光蝶翩翩,环绕人影。   那蓑衣斗笠将其面容身形遮掩得滴水不漏,唯一打眼的,便是其腰间别着的一杆青笛。   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此人抬起一点斗笠,露出嘴角狡黠。而后,他啪的一拍巴掌,荧光尽熄。   眼见那模糊轮廓融入夜色,我心下暗叹——棘手。   这人明明可以像在酒楼时那样令我动弹不得,一麻袋装走我这人形药膳,却没有这么做。   他和长宁公主一样把我放了,因为他也清楚,我难制。   现在可好,一个是九州第一公主,一个是邪门蛊师,两人都想让我乖乖听话,我的心脏俨然已经不属于我。   这会儿我本该速回北方营地,但……我看了看胳膊,因先前挪动密道出口的巨石,衣物已被血渗透。   于是,我静坐舟上,眼看天边泛起鱼肚白,又被星斗覆盖。数日飘摇后,我下船住进间客栈,脱衣一瞧。   “嗯?”   尽管这些天没被放血,可这伤口未免好得太快了。   说来一日三碗血,即便涂膏喝药,正常人也得奄奄一息,我却能跑能扛。   一低头,花形刺青印在胸口溢散紫光,暖意自此如涓涓细流般注入筋脉,甚至于那些陈年老疤都淡了许多。   就这样,我比预计提前回了营地。   站岗的士兵老远便瞧见了我,中气十足地招呼行礼,而后疑惑探头:“怎么不见贺兰先生?”   “贺兰先生尚有私事料理,会迟些许时日。”   我如是答复,对裴铮也这么说,并还了他哨子。 第30章   我的伤分明好了,神情也应当是一本正经的,可他盯我半晌,缓缓:“是谁?”   “……”   我深知自己就算不说,他也定然要查个明明白白,所以我顿了顿,先道:“你要冷静。”   裴铮应得泰然自若:“我稳重得很。”   七日后贺兰瑾回来了,并迎面受了那记又稳又重的拳头。   我从宋清那拿了盒消肿药膏,驻足帐前:“当下虽已收复居庸,然女真依旧骚扰不绝,还望贺兰先生容量,共同推动大局。”   “……”   帐内沉默一阵,响起声音:“夜深露重,祁副将进来便是。”   我掀帘,见贺兰瑾坐在案前,一手翻书,一手拿毛巾捂着颧骨。   那张令天麓宫小侍女一口一个“先生好”的脸如今肿起老高,瞧得我分外小心地将药膏置于桌上。   “贺兰先生是在学习蛊术?”当然,我借机扫了眼书页。   “温习。”贺兰瑾淡淡,并未合书。   我开夸:“不愧天资卓绝,两个月不到就这般成就。”   “只是单学了此次涉及的秘术。”   贺兰瑾仍是波澜不惊,我却在出去之后不免扶额头痛。   最糟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其实我隐有预感,因为此次回营,我再没感觉到那股被人注视的寒意。   而扁舟离岸时,人影转身朝向之处,分明是天麓宫。   如今,贺兰瑾透露的信息已然验证这份不安。   天麓宫原本的蛊师前脚刚死,后脚就又找着了更厉害的。非但如此,这位新晋蛊师还恰好精通死士秘术。   麻烦。   我摇摇头,没几步便撞见了裴铮。   这夜深人静,我又离贺兰瑾的营帐不远,他一看就明白过来,当场气恼:“你关心他做什么?”   我解释:“我不是关心他,我是想套话。”   贺兰瑾多少对我存着内疚,就如我方才旁敲侧击,他虽知我目的,但也会因此透露几句。想来今后若是裴铮同他起了争执,由我出面,他会比以往更好说话。   我好容易找到了一处值得欣慰的地方,哪知裴铮忽然一句:“我想造反。”   “……”我憋了半晌,“使不得。”   这怎么使得?   我终究只是天麓宫见不得人的秘密,怎能掀翻文王和裴家的君臣之谊?   可月光给那一脸霜色增添冷意,却令那星目分外熠熠:“他们仗势欺你,我忍不下去。”   裴铮性烈,一如燎原枪。   往日会议上争执激烈,其余将领都将目光落在我身上,疯狂暗示我去劝劝,但这次我知道,我劝不动他。   不过,我觉得现实的残酷自会将他击垮。   且不论难度多大,裴家可不是他说了算。   他上头有个大都督爹,还有几个镇守西域南疆的叔叔舅舅,而他才十六岁,再怎样也要过了及冠礼。   于是我决定先把此事放放,专注于调查那邪门蛊师。   “你父王手下的蛊师是何来历?”   此刻,我问询的对象乃大汗的第九个女儿,传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真族最小的公主。   视线里,少女虽缩在墙角,却仍旧小脸倔强:“我才不告诉你!”   “打开。”我话音方落,看守便开了锁。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小公主顿时吓得瞪眼结巴,我则噌的抽出寒芒,斜着她的发梢将刀插在墙上:“我比较凶。”   小公主当场失去倔强。   我将刀一拔:“你知道的,全说。”   我自此得知,那蛊师是两年前自行找上女真部落,套着个“老爷爷”的皮囊,宣称会为大汗造出一支无人可挡的强军,与之相对的,他需要大量身强力壮的士兵做养料,为自己栽培长生花。   大汗起初也觉得这秘术邪门,不愿令女真战士遭此折磨,然眼见死士战力非凡,一连抢占边疆数城,不免蠢蠢欲动。   后来,九州三王局面初成,流散窜逃的匪、乱慌不择路地投奔北方,大汗望着这堆非我族类,笑得便分外和善。   再后来,死士大军黑压压一片,长生花也长出来了,于是“老爷爷”人头落地,大汗则大手一挥,命人将花给自己摘过来。而摘花人的下场与我在居庸城下所见一致,都化了干尸。   另一方面,该是基于被砍头的报复,那蛊师开始疯狂捣乱。   大汗本想等居庸城下的虫蛹全部孵化,那蛊师却擅自催动死士发起赤川突袭,提前将死士大军暴露;又在女真部族内挑拨离间,加剧了大汗同几个部族首领间的矛盾。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小公主拿手背擦了下眼角。   这会儿我的神色应当没那么凶了,她便抱膝嘟囔:“你们现在就凶我吧,三叔叔一定会来救我的,父王也是……”   “……”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被俘。   正如她方才所提,女真内部火药味十足。   日前,这位九公主作为大汗的掌上明珠,不仅只身骑马,正面撞上了我军小队,还茫然四顾:“咦?三叔叔不是让我来这里吗?”   所以显然,这“三叔叔”约莫是不会来救人的。   不过“三叔叔”不来,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来。   于是半个月之后,这几近满员的重犯牢房令我大开眼界。   “可观。”   我感慨,对面则叫嚷嘈杂。   “卑鄙的汉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草原的战士绝不屈服!”   “给我等着!我爹的骑兵即日就将你们踏平!”   “娘娘腔的矮子!有种过来单挑!”   我只进了那个高喊单挑的牢房,一拳几乎将人高马大的汉子嵌在墙上。   左右牢房顿时短暂一寂,旋即又是一声声的什么“暴力无法让我屈服”、“我绝不向你们透露一个字”。   我就此退了一步,边上的人影则是往前,摇着扇子晃头:“诸位如此气节,实在令人瞩目,想必今后,女真定能在诸位手中……就地灭亡。”   贺兰瑾这形容十分精准。   毕竟这牢里从左到右,依次关的是第一部 落族长的四儿子,第二部落族长的大儿子,大汗手下最骁勇的青年猛将,以及同前边三个一比稍显排不上号的四五个女真贵族子弟。   作者有话说:   沉稳冷静裴将军,人高马大祁副将(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第31章   这群“女真的未来”之所以悉数被俘,原因在于……   “进。”   扇子敲了下墙。   门开,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进来一个小脸惨白浑身湿漉的少女,正是半个月前被逮的女真小公主。   一时间,牢里全员目眦欲裂,铁链哗啦乱响。   “小九!”   “公主!”   “少主,四表哥,将军哥哥……”   小公主提前灌了迷汤,脸上浑浑噩噩,一副被折磨得意识不清的模样。更别提她才可怜地喊了一声,负责押送的士兵便一记手刀,看守则拾起桌上刑具。   “你们胆敢碰她一根头发!”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准伤她!”   这几近疯癫的场面令我叹为观止。   说实话,半个月前逮住第一个潜入者时,我完全没想到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没料到还有人起兵硬拼,想闯进营地英雄救美。   眼下,我原以为这群人被关了这么久之后能清醒些许,哪知眼见冰冷锯齿渐近那张昏迷的小脸,牢里全员竟有问必答,不带半点踌躇。   对于公务,我通常不发表个人感慨,但这次递交完审出的情报,我语重心长地摇头:“受情爱蒙蔽,不可取。”   “……”   “……”   帐内,另两人同时沉默。   我有些诧异,因为我这话是说给贺兰瑾听的,意在让他别因为长宁公主的事乱了大局,可裴铮的脸色竟也分外僵硬。   我心中一紧,忆起女真小公主被抓来的当日,他和我一同去了牢里,对着那泪眼朦胧目光驻留。   小公主的杀伤力历历在目,怎会不叫人多想!   于是贺兰瑾走了,而我主动留堂,踏着沉重步履,抬眼严肃:“你不能抱有那种感情。”   “……”裴铮开口,“为什么不能?”   “你还问为什么?”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当即苦口婆心,从非我族类分析到那堆失智的女真子弟,甚至搬出了话本上看过的虐恋案例。   裴铮起初一脸懵圈,中途开始捂脸,半晌才将手放下:“你哪里看出我对牢里那个有意?”   我老实地道出原因,裴铮想也没想:“我那不是看她,是看她头上的发饰,那发饰挺漂亮的,很适合……一个人。”   我被牢里的闹剧整得几分敏感,如今闻言便眉头一皱:“我们在审讯犯人,你在想心上人?”   “我……”裴铮噎了半晌,“我错了。”   我谆谆劝诫:“临近年关,当下应以平定北疆为重。你若能横枪立马,风光凯旋,哪里需要用发饰讨那姑娘的心?”   “……你说得对。”   那星目灼灼,定定。   “等着。”   十二月,大雪。   我抬头,天上灰蒙,鹅毛飘飘。   北方的雪与南方不同,南方细碎,北方厚重、势盛。没一会儿,草原上再见不到一点绿,而是白茫茫一片,脚一踩,深深凹陷。   上回,雪未落,我军从新州边境打穿了一二部落,这次,大雪纷飞,兵临羊皮大座。   这进度瞧着快,但也合理。   毕竟诸多“女真的未来”在我们手里,贺兰瑾又贴心地将小公主完好无损地放了回去。这就导致几个丢了儿子的部落族长、贵族直接破防,暗里的猜忌激化为撕破脸皮,同大汗动起刀枪。   内乱一出,愈演愈烈。   我军乐见,一网打尽。   至于凶暴异常的死士军团,他们在用,我们难道没有?   不仅如此,贺兰瑾的控蛊之术师从正主,甚至能令对面的死士化为己用,当场调头。   而裴铮竟比死士还猛。   就如眼下,碎雪尚未触及便消融半空,只因枪尖如火,悬在大汗额心。   “投?”   风起,披风烈烈。   “你们……!”   这怒目圆瞪的乃大汗的第三个儿子,虽说他已被绑得严严实实,但以防万一,我还是一拳将其打入昏迷。   “三哥哥!”   一声凄绝的喊从边上传来,女真小公主昔日被整个放回,如今又被押在地上哭。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一众沦为俘虏的女真贵族都大骂“红颜祸水”,恨不得将其撕碎。   据说,这里头还有场大汗嫁女未遂、几大部族少主争相抢婚的戏码,不过这会儿,焦点并不在此。   “阁下既能在这一方草原称霸,就应当知道一个道理。”   另一匹马缓踏上来。   贺兰瑾笼了笼袄子,凤眼笑意暗沉:“大汗也好,王上也罢,是称谓,并非固定的人。”   “……”大汗脸色难看。   我在马上一扫,见一人不似兄弟手足那般悲愤,只是瑟瑟发抖,便将其拎出,一丢:“这个如何?”   贺兰瑾颔首:“不错,一看就有王者风范。”说着他下马,从袖里抖出一叠卷轴,呈在那惨白的人脸前。   “这位新大汗,请在右下角签字。”   “等等!容本王再……”   大汗急呵,燎原枪此刻却骤然逼近,其上响起沉声:“晚了。”   风雪愈烈。   鹅绒漫天狂舞,纷纷地掩住倒地的人躯,又覆在新大汗肩上凛冽寒意,令其笔杆子打颤。   战争没有输赢,只有妥协。   条约已签,女真此番又元气大损,北方边境说什么也能安稳个七八载,不知往后还会不会被派来。   我暗忖,远眺。   风雪迷蒙,视线飘摇。   归途之际我攥紧缰绳,忽感不宁。   边上却马蹄声近,那飞扬眉眼神采奕奕,因顾及旁人压低嗓音,轻轻得意:“看吧,赢了。”   我便随他一起笑了:“是。”   此次庆功,盛大。   居庸城经数月修缮,齐整得七七八八,加之红绸一掩,灯笼高悬,黑砖青瓦被映出火热高涨,整座城池沉浸炽亮。   城门两旁黑压压成片,我于马上一望,撞见无数双亮晶晶的眼。   “九州扬威!”   “将军凯旋!”   欢呼振臂,连绵不绝。   随后,以居庸城县令为首,一列队伍跪伏马前:“裴将军,这边请。”   我就这么体会了一把歌舞升平。   火光晕染,琉璃清酿。   窈窕纤影忽聚忽散,薄纱翩翩,撩动香风阵阵。待群芳侧让,一袭霓绣锦织好似从天而降,霎时引得后座将士纷纷惊叹。   然美人眼波流转,只落在我边上。   那藕臂一甩长袖,壮似无意又含着有意,于是叮的一声,本悬坠袖摆的珠链飞落桌面。   一众将士顿时揶揄。   “还是裴将军独得青睐。”   “美人弄丢了东西,还不快还?”   我不由也看向身侧,见裴铮的手掠过那近在迟尺的珠链,捻起一只方才端上来的清蒸明虾。   “没空。”   他开始剥虾,我碟里就此垒了几只晶莹虾仁。   作者有话说:   裴铮还是很不错的!他能跟男主VS好久呢! 第32章   全军上下皆知他与我感情深厚,对这倒也见怪不怪,只是那霓裳美人贝齿咬唇,幽幽地盼到了空盘被端走。   于是群芳退却,而她拾起托盘中的一盏,袅袅缓步:“将军大人英勇征战,还了北方一片安宁,妾虽只是居庸城不起眼的一隅,却不免万千感激。”   香风临近,纤手抬酒。   岂料裴铮这会儿无虾可剥,竟伸手一止:“今日不饮,宴散后我有要事处理,必须清醒。”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确实滴酒未沾。   那跟前的酒盏则是微僵,四下窃窃唏嘘。   可裴铮仿佛未见未闻,甚至拿指头点了点桌面:“对了,这珠链,拿走。”   美人是掩面跑走的。   不过这小小插曲,丝毫不影响整场宴席的欢畅。   宴散后,我正要同其他将士一起回营,却被一只手拉住,我侧身,奇怪:“你不是有要事吗?”   “这事也和你有关。”   裴铮一脸严肃。   就这样,我站在阁楼之上,俯瞰整座居庸。   因全城相庆贺,此时即便夜深,大街小巷亦是热热闹闹。东边戏台咿呀,南面火树银花,楼与楼之间系着若隐若现的线,其上大红灯笼仿佛凌空悬浮,光晕摇曳,温暖人间。   雪还在下,但只有少许。   那片片白绒似羽毛飘落,打着旋儿在视线里翻转,方离开月光清凛,又没入灯火通明,美极。   “这地方不错吧?我挑的。”   裴铮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几分得意。   我没忘记正事:“我们来这做什么?”   裴铮未答,反问:“我现在是不是风风光光?”   肯定风光。   别说他此次平定北疆,街道两侧万民敬仰,就算是此前的大小征途,他亦战无不胜。   我于是点头:“嗯。”   裴铮离近:“那我可以肖想别的了?”   我想了想:“可以。”   冬夜到底泛寒,但我的手忽然被握紧,传来对方的温暖。   “那我能不能讨你喜欢?”   这声音令我恍神。   我想,我是察觉到了的。   那画中人或许就是我,他让我“等着”时的目光分明炽热。而我只是不确信,不明白。   因此眼下,诧异远比其他情绪更甚。   可对上那目光,我仍旧讷讷:“是你说我们永远都是兄弟。”   裴铮理直气壮:“我要反悔。”   “……”   被这话一噎,我的满腹质问悉数作废,一时间空荡荡茫然:“为什么?”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幸亏我早有准备。”裴铮一脸志在必得,竟从襟前取出本厚厚簿子。   我迷惑接过,见封皮上大笔浓墨——《关于我喜欢祁红的理由》。   我就这么看起了这本“书”。   虽说长篇大论,密密麻麻,但这行文言辞激动,叙述错乱,反反复复皆是什么“祁红好帅气”“祁红真温柔”“祁红太聪明了吧”“祁红实在可爱”。   我好像不用再看下去了。   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个问题,所以我侧头,直视那双眼睛:“假如我一辈子解不开蛊,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呢?”   这对颜狗来说理应致命,然裴铮一本正经:“我可以脑补。”   我:“……”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了。”   手再度被滚烫包裹,逼近的气息来势汹汹。   我预感自己要不对劲了,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空着的手往上一捂:“你别看我。”   裴铮任我捂眼:“为什么?”   我听见自己声音微颤:“我脸红。”   “……”裴铮没说话,也没再往前。   他直接一拉。   我下意识想退,他却将我按在他胸口,煞有其事:“这样掩得更严。”   “……”   他到底是大兴城里被丢惯了香囊手绢的裴家二少,我应付不过。   我现在理解他为何搂着我的画傻笑了,毕竟这天深夜,我抱着那本簿子,脸上烧得甚至睡不着。   我索性出来吹冷风,试图物理降温。   不料这么随意走走,我刚好目睹马蹄踏雪,白衣书生趁月色而归。   我便拢了拢袄子,过去:“贺兰先生早早离席,归来得却有些晚。”   贺兰瑾下马淡淡:“驿站路远。”   我颔首:“北方大捷,是该传给天麓宫。”   贺兰瑾眸色微暗,面上仍是笑了笑:“我此行不止寄信,还受人所托。”他边说边探手袖内,取出一封信笺。   原本将息的飞雪此时骤急。   我听见风声呜呜,也闻得贺兰瑾逐字清晰:“公主亲笔。”   那薄薄信笺如同覆霜,入手刺骨冰寒。   我大步回到帐里,点亮烛火,拆信。   信上简短,只两个字,一个名字——“裴铮”。   我没告诉裴铮,因为贺兰瑾称此信来自长宁公主,而非天麓宫。   我虽和长宁公主仅一个照面,但许是孪生相通,亦或是基于她私自放我的举动,我能感觉到她和我一样,都不“听话”。   然心中终究悬着块石头,心绪些许外露,还是被裴铮看了去。   他并未问我,只是缓缓:“扬州整个都是裴家的地盘,没人有那个胆。”   居庸城散宴的那天晚上,他说今年过年带我一起回扬州,让我和他一起去见他祖父母和太、祖母。   当时闻得这话,我一顿气血上涌脑子一抽,一拳打碎了阁楼的围栏,当场引发高空坠物。   下边行人破口大骂,我和裴铮悻悻下去道歉,结果有人认出这是副将和将军,二人世界演变成众星捧月。   现如今再一听见,我已然没功夫脸上发烫。   不仅如此,裴铮话里对裴家实力的肆意傲然,引发另一记忧虑。   一月,北方捷报传遍,九州欢声一片。   文王大悦,邀燕、赵二王于崆峒山行宫共庆,凯旋加之新年。   裴氏少年将军兼其手下众将有功,当仁不让,见信即日启程,前往赴宴。   “嚯!要去崆峒?听说那行宫冬暖夏凉,四季如春。”   “这回平定了北方,赏赐应当是堆积如山了!”   一众将士兴高采烈,我看向裴铮,见其眼底凝重。   两日前,一封密报送入营中,呈上信件的乃裴家暗卫。   我被召进将军帐,裴铮将密报递给我看,字迹赫然——“当心”。   “裴将军,我回徐州有事,已同殿下请明。”   四座将士皆离,贺兰瑾独留拱手,波澜不惊。 第33章   我听见裴铮轻嗤:“既然都请示了殿下,何必多此一举,同我这么个小将申明?”   贺兰瑾眯眼笑:“裴将军若是小将,天下儿郎恐怕都不敢对军功肖想。”   裴铮便叹:“我这军功累得太多,显眼,也不是什么好事。”   贺兰瑾淡淡:“话不能这么说,裴将军赤子之心昭昭,九州上下皆看得到。”   这两人打了番太极,最终互相送出一句“一路走好”。   而我在贺兰瑾出帐前伸手一挡:“我送你。”   一路无言,唯马蹄缓缓。   临近关口,贺兰瑾终于出声:“祁副将同公主是何关系?”   我与其并行:“秘密需要交换。”   他露出苦笑:“你如今猜到的,就是我所知道的。天麓宫的草木败了又开,我在北疆一年,已看不完全。”   我没说话,他却再叹:“你可知我为何被调离徐州?”   我自是不知,他远眺虚无:“十二岁前,我师从诸葛居士,而诸葛居士,是赵王的丞相。”   “这些年,我和老师依旧时常相邀对弈,两年前,一个院里的仆从收了其他幕僚的好处,我便被告发了。”   我顿了下:“你也挺难。”   话落,关口已至。   我就此勒住缰绳,目送人马渐远,徒留雪上深浅。   二十日后,落石谷。   这是去往崆峒的必经之路,其两侧高山峭壁,夹着一条不时有碎石落下的窄道。   视线里,一列队伍从谷口进入,旗帜摇曳出一个“裴”字。最中央一人盔甲银亮,披风鲜红。然最打眼的,还是其手中那把长·枪,远看好似有火焰流淌。   山上林木窸窣,探出一只千里望,静静对着下方队伍。   待队伍行至山谷中央,轰轰地鸣骤起。   “杀——!”   “杀——!”   窄道出入口忽然涌出黑压压人马,以前后夹击之势碾向那“裴”字旗帜,刀光冲向队伍最中央的持·枪人。   “杀了裴铮!”   下边嚷声回荡,而我身侧响起冷冷:“动手。”   “杀——!”   “杀——!”   另一批人马乍现出入口,反包。   落石谷的震荡自白天持续至夜幕降临,终结于最后一员敌人的噗通倒下。   下山后,负责领兵的将士开始汇报伤亡情况,其余士兵搜了会儿尸体,纷纷遗憾:“查不出是哪家。”   “呵。”   一声冷笑。   裴铮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周身升腾起前所未有的冰寒。   “在我最风光的时候来这么一出,够毒。”   他仍旧半跪在那具尸体前,那尸体银亮的盔甲已然血迹斑驳,披风支离破碎。   这名士兵乃行军途中所遇,村子被匪徒毁尽,对救了自己的裴家军无比感恩,在选人时便义不容辞。   他的身形确实与裴铮极像,又持燎原枪,而裴铮身上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就是燎原枪。   “还是母亲说得准,果真是狗贼一条。”   此刻,裴铮拿起沾血的绯枪。   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怒意,燎原枪尖嗡鸣阵阵,赤晶之中火龙咆哮,直至崆峒方向。   这回我没再说什么使不得,只是替他肃整兵将,一扫四下:“继续前往崆峒,和大都督汇合。”   我仅见过大都督三次,三次他都气沉如石,仿佛风止。   可这第四次,男人一拳锤在桌上,震得木屑飞溅。   “十万尖兵,白花。”   原来他不仅给儿子传了密信令其提防,另一方面也主动找到文王,自请剥去裴家十万兵力。   可落石谷伏击汹涌,分毫未减。   裴铮亦是冷嗤:“我们裴家镇国至今,宁归元都得亲自给裴氏祖宗供奉牌位,何曾受过这种欺辱!”   大都督瞥他一眼,缓缓道出压抑风暴的平静:“五年前,你还太小。”   五年前,“凌江霸王”裴钟,死于七十二峰。   我闻言侧看,却见裴铮并未夺门而出,反与和大都督的平静如出一辙:“我猜到了。”   旋即,他盯着大都督:“我不听劝。”   “你母亲已携众眷秘密回了扬州,年关之际,你二叔三舅也该回了。”   大都督起身,目光深沉。   “等年宴散场。”   那视线拂过我身上,而后步履才跃过门槛。   我确实不该在场,先前那裴家暗卫本想带我去另一头,但裴铮直接抓过我的手:“一家人。”   我:“……”   大都督:“……”   我虽同大都督才见过四面,但大都督对我的底细应是一清二楚。   且不论裴铮会向他提及,对于和自家儿子离得这么近的人,他哪能不让那些裴家暗卫打探盯梢。   得亏崆峒一事为大,不然这气氛定要变得十分微妙。   离了这茶馆偏间,便要沿路上山。   若说天麓宫是恢弘华美的城,那崆峒行宫便是典雅幽静的园。   沿青色石阶,一路林木遮天,树影摇曳。越往上行翠色愈浓,倒真是四季如春。   行进之中闻得水声,乃细细山泉自石缝流淌,汇成一小潭清池。而清池中锦鲤游弋,带起点点涟漪。   待到山顶,入目雾气缭绕,长廊与屋檐若隐若现,飘飘似仙。   “诸位大人,请随奴婢前往云客居,洗去一番风尘。”   一行白衣侍女迎面而来,为首的笑靥菀菀。   来宾分别被领往不同住处,我正要随其中一个过去,裴铮将我拉住:“和我住。”   我:“……”   大都督:“……不妥。”   裴铮认真:“她有难处。”   其实他本想直接遣人送我去扬州,让我避了这趟浑水。   我便思忖半晌,和他说:“在你身边最安全。”   这话实在管用,他一声咳嗽,道了句“确实”,而后一个过激转身,撞了树。   这会儿倒不用我开口了,由大都督按着自家儿子的肩,生生将其推走。   嘎吱。   嘎吱。   侍女背影袅袅,木屐踩在光洁似镜的地板上。   因置身山顶,来往侍从衣袂飘起间皆是薄薄雾气,显得一张张人脸模糊不清。   迎面而来一记佝偻身形,我原本并未在意。   然擦身之际,一股寒意随阴风泛起。   我立即回头,那“婆婆”则低着脑袋往前走了一段,这才驻足。   视线里,那张枯皱得宛如树皮的老脸歪着头,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笑容诡异。   “大人?”   侍女轻喊。   我收回目光:“走吧。”   事实上,才到山脚城镇,我就已经感受到视线。上了崆峒山后,我更是如芒在背。   待侍女合门离开,我一扫院内,见石桌上搭着张纸条。   拾起,映入眼帘的是句——“你有多在乎他?”   “……”   我用火折子将其点燃,眼看焦黑从“你”蔓延至最末,将“他”字烧成灰飞。   七日后,贵宾皆至,年宴开幕。   我虽是裴铮的副将,在此次北征中也算主力,奈何没什么身份背景,还“仪容不端”,便被安排在次座。 第34章   行宫不愧为行宫,这场地玉阶金镂,又有山顶雾气缕缕,既有盛宴奢华,又有一番仙家论道般的清幽。   我看向那最高席位,见男人玄袍云曳,举盏:“敬九州安宁,敬战士亡灵。”   于是全体随其仰脖一饮。   我刚放下酒盏,就听对面响起豪放笑声。   “不错!浓醇回甘,崆峒仙酿名不虚传!”   此人满面胡须,言行之间几分粗犷。   文王闻此仍是眼睛微眯,含笑:“赵公若是合意,本王这里还有些陈年珍藏。”   话落,几个窈窕踏雾而来,纤手托酒。   “这酒香……莫非是一百年的?!”喜酒的男人竟起身一一嗅闻,言辞满是激动,“难得难得……都是宝贝啊!”   这作态在一众文绉风雅中额外突兀,便惹得座下些许王公贵族目露嘲鄙。   而赵王确实是个异类。   他毫无背景,兵卒起家,全靠砍杀。先帝观其战功显赫,便给他封了个爵位。   上京动乱后,他自称自己是大渊高祖宁归元的后代,勉强给自己添了个“身份”,拥幽州、凉州、鲁州等北方领土,这才成了赵王。   “文公如此割肉!吾也得同等回赠!”   这会儿,赵王哈哈笑着,将木塞塞回酒壶。   “皇子殿下的下落吾已经打探到了,想必明年过年,文公就能与侄子共享天伦!”   “……”   “……”   全场气压骤低,尤其是高座之上。   我这才明晰文王按捺不住,第二次对裴家动刀的原因。   上京血夜,先帝子嗣无一幸免,可传闻早在血夜前夕,一位皇子便被歹人掳走,失散民间。   若这“皇子”真被有心人推出,那本该顺理成章继位的文王,就成了第二序列。   “赵王叔叔这话,莫不是怪我未尽孝义,令父亲生了寂寞?”   一记清婉女声响起。   我循声看去,见一人披帛似仙,环佩叮当,携一众婀娜曼妙从另一头走来。   相比一年前,那张清丽的脸气色甚佳,说起话来都不带咳了。   “父皇,儿臣可是练了许久的折腰舞,预备让您高兴呢。”   她并未上去,另一片响起声音。   “若能见识到长宁公主的舞姿,此生无憾!”   这青年刚喊出来,便被坐他边上的中年男人横了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   “世子殿下言过了。”长宁公主笑容得体,眸光一转,“燕王叔叔,怎么不见……”   一时间,四座投来意味深长的视线,比先前对赵王的目光还要惹人深思。   中年男人沉着脸色:“羽都有些事务,留了他处理。”   “……”我于次座眼见,不免忆起所闻。   燕王一脉官爵在身,世代出重臣,自己更是位及前朝宰相,被先帝册封其为异姓王。   然而,就如赵王少了点“名正言顺”,燕王也有他的苦恼。   若坊间流传为真,那如今坐在他边上,被长宁公主喊作“世子”的青年,就并非嫡长子。   难怪九州会呈这三王僵局,全因三王各有难处。   我心下感慨,宴上则已奏乐。   “燕公,既是庆功,何必愁眉苦脸?”   高座上响起声音,赵王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亦是附和:“就是!管那些不省心的小辈作甚!不如看长宁公主跳那什么……沙雕舞!”   “……”   “……”   “舞势随风散复收,轻盈玉帛妩折腰。”   赵王身边,一个长须及胸的男人摇着羽扇,悠然淡笑:“长宁公主果真才貌双全。”   闻言,长宁公主僵住的嘴角重新勾了起来:“诸葛居士谬赞。”   我便多看了那男人几眼,只因其名号实在惊人。   什么“九州第一军师”、“卧龙再世”、“文曲下凡”……据说此人还擅长观星望气,能算出何时有风,何时下雨。   十八年前上京动荡,生生窜出七八个“王”,其中当属赵王最为式微。   然时至今日,赵王却跻身三王之列,背后离不开这位同弟子一样爱摇扇子的谋士。   不知是因我看得久了些,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持扇人的目光穿过前席宾客,与我一碰。   我就这么目睹那羽扇微滞,旋即摇得更欢,伴随一句:“热闹。”   这话并未放低音量,高座上就此响起轻笑:“是要热闹起来,就让本王的女儿,为诸君一舞助兴。”   “好!”   燕王世子当即鼓掌,那一脸痴迷瞧得燕王额外痛苦,索性自饮解愁。   可长宁公主没能跳成舞。   确切地说是只舞了一半。   “殿下!!”   一声惊呼中断乐曲。   诸葛居士连扇子都丢了,却还是没能扶住赵王。   于是那高大身形咚的倒地,颤着手指,指向桌上侧翻的酒盏:“有……有毒……”   场上鸦雀无声,托着酒壶的侍女脸色惨白,身抖如筛:“不、不是!奴婢什么没做!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   她噗通下跪,冲着高座之上。   “请殿下明辨,奴婢真的……”   噌!   寒剑出鞘,人头飞起。   “啊——!”   首席的一位贵女发出尖叫,两眼一翻。   “清理干净。”   我循声去看,见文王起身长叹,脸色沉痛,眼底却是晦暗不明:“让刺客混入,是本王的疏忽。”   在他下方,砍人的侍卫得令收剑,拎起侍女的人头,又有其他侍卫上来将尸体拖走。   紧接着就是泼水、抹地、喷熏香……在此过程中,赵王已然口吐白沫,而诸葛居士抱着自家大王愤怒:“行宫竟容杀机藏匿!殿下是真心庆功,还是另有所谋?!”   此话一出,四下愈发无人吱声。   我瞧着文王似是要开口,然赵王在自家谋士怀里“唔唔”几声,诸葛居士便抢先哽咽:“大王!臣这就带您回天庆城!”   就这样,场面乱哄哄一阵,人影火急火燎。   诸葛居士带着中毒的赵王回自家地盘就医去了,赵王阵营全体呼啦啦走光。   这会儿燕王的脸色开始难看了,毕竟赵王不厚道地溜了。   鉴于“孤军奋战”,燕王再顾不上自己那见色降智的儿子,只生生扯出个笑容:“长宁公主当真倾国倾城!一舞更甚!”   文王就也笑笑:“世子亦是玉树兰芝,气宇轩昂。”   双方互吹子女,弦乐则重新奏起,就如光洁如初的地板一般,回归盛宴氛围。   待我再度看见长宁公主,她已然换了身宫装过来,一番雍容华美。   燕王世子看直了眼睛,张嘴:“父王,儿臣想……”   “不,你不想。”   燕王冷汗都出来了,差点没去捂儿子的嘴。   此时,长宁公主已坐在父亲边上,发出叹惋:“原本还预备了一幅山河图的,如今却少了赵王叔叔。”   山河图?   我皱眉,闻文王缓道:“赵公不在倒也无妨,平定北疆的功臣才是不可或缺。”   裴家父子:“……”   我:“……”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35章   “让我和燕王一起画画?搞什么名堂!”   裴铮往椅子上一坐,一口闷了鲜沏的雀舌茶。   我脑中便也浮现出宴上情形。   长宁公主称她父王集九州八大传奇画师,共同绘制了一幅《山河社稷图》,寄予九州安定之意。   文王由此附和,称天下太平需携手合作,这山河图便特意留了三笔没画完,一笔给赵王,一笔给燕王,一笔给此次的功臣裴氏。赵王既然不在,那就由燕王替昔日同僚补上一笔。   听得这话,燕王冷汗满额,但也不得不假笑道“好”,而裴铮则是被文王直接点名。   “听闻裴少将军文武双全,尤其擅画,也不知本王能否有这个机会一长见识。”   “再能画也轮不到他!”   裴铮此时将茶盏于桌面上重重一磕,而大都督皱眉:“谨言慎行。其余,我会盯紧。”   出了这偏房,在侍从的带领下,疏影退去后是一方山雾朦胧的天坛。   此处就是明鉴台,绘制山河图的选址。   现下,已有人影在天坛上忙碌,搬放摆画的木架子云云。   “这是想把我推下去?”   裴铮轻嗤,我循其目光,亦见天坛之下的万丈悬崖。   “谨言。”   大都督沉声,视线亦在明涧台四下反复。   “倒是亮堂。”   可不亮堂。   此处伫立于悬崖边上,远看好似凌空悬浮,哪都藏不了什么机关刺客。   何况三日后绘那山河图时,众宾客悉数到场,这众目睽睽的,能耍出什么花招?   我思来想去,当夜却得知消息——裴铮遇刺。   我赶忙随裴家暗卫过去,而大都督和我竟同时到场。   “怎么回事?”   我和大都督异口同声,裴铮负手门前,脸色不好:“我同来人缠斗了一番,追了一段,回来时……”   他懊恼地啧。   我和大都督便看向屋内。   桌椅翻倒,地上狼藉。   什么橱柜、台架……尽数被翻了个遍——这显然是调虎离山。   “丢了什么?”   我听见大都督问,看见裴铮攥手成拳,道。   “燎原枪。”   这两夜,我从未如此渴望收到那些充斥无意义符号的纸条,但事实是,我连只虫子影都看不到。   可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于是第三日前夕,我扛着一麻袋自制的防身暗器,哐当砸在裴铮跟前,说:“记得稳重。”   “……这架势倒像让我杀出条血路。”裴铮拉开麻袋口,森冷寒光密密麻麻。   “以防万一。”我严肃。   他便勾唇:“无非是画个画,一笔的功夫,他们还能作妖上天?”   “崆峒山的守卫是多,然此次赴宴,裴家的随行兵将难道会少?”   说到这里,他眼底凛然厉色。   “他们没有撕破脸皮的胆量。”   文王确实没那个把握,所以他不敢动大都督,只退而求其次,找裴铮的麻烦。   但他又来了阴的。   当我意识到不对劲时,旁观作画的王公贵族们正伸长脖子,天坛上却仅横着长卷,两副笔墨边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这般不守时,自称为王,竟连基本的礼仪都不识!”   “那裴少将军可真是好大的威风,竟将吾等晾在这干等!”   一干人等阴阳怪气,惹得随行燕王的诸官憋着火气,裴家将士亦是怒目。   “人呢?”   我就在大都督边上,因而听见他冲属下低声。   “找遍了,没有。”   属下此话一落,我立即抱拳:“大都督,请容我去寻。”   “嗯。”   那记鼻音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却在我与之擦肩时多了一句。   “你也当心。”   我心中涌出丝暖意,但很快就被焦虑蚕食殆尽。   裴铮会在哪里?   燕王又在哪里?   裴铮和燕王同时“失踪”……不行!必须尽快!   此刻长廊雾气尤重,偶有侍从行经,竟似鬼影绰绰。   于是,一点荧光于朦胧中亮起,乃一只翩翩蝴蝶。   ——你有多在乎他?   那张纸条明明已经灰飞,眼下却混在风里化作鬼魅低语,带笑一般地拂过耳畔。   而我毫不犹豫。   光蝶忽闪忽闪,脚步亦随其左拐右弯。   待其陡然匿入雾中,我听见厉呵自花苑深处响起。   “燕王殿下,您约我一同前往清涧台,竟是要与我自相残杀,便宜了行宫之主?”   刀剑相撞叮当,我心下一紧,冲进绿意。   这花苑搭了方假山瀑布,清池倒映出两记人影,一个持青剑紧逼,一个闪躲连连。   “燕王殿下,您在做什么!”   我亦是重叱,且因距离拉近,发现男人极不对劲。   “刺客……有刺客……”   他神色呆滞,仿佛着魔般喃喃,动作却非但不僵硬,反身经百战般挥出剑影如雨。   “得罪!”   我固然要帮裴铮,手就要抓住燕王的衣角,却见裴铮脸色一变。   “当心!”   下一秒,燕王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向我这头一扭,剑光随之。   叮!   清脆一声。   我用护腕格挡,而后跳开后撤。   “杀了……刺客……”燕王也不执着于我,胳膊生生又拧了回去,继续冲着“此刻”追砍。   “燕王不对劲!”   裴铮冲我道,已有些喘。   尽管他腰间别着佩剑,可这剑是万万不能用的,甚至于若是摸了一下,都洗不清。   而我虽没能碰到那衣角,但因长生花的效果,便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从燕王身上传来的寒意。   “他中了蛊!”   我朝裴铮一声,旋即取出襟前的火折子。   自遇到那邪门蛊师,我就有了随身携带火种的习惯。若用火威慑燕王体内的蛊虫,应当能在不伤他的情况下抑制其攻势。   然而,就在我第二次上去之前,林中窸窣。   我心里咯噔一下。   因为探出枝叶的不是别的,是把枪。   那枪通体绯红,赤晶好似流淌火焰,正是丢失的“燎原”。   我想,裴铮此时也应当瞧见了,因而才会身形一滞。   燕王却没有抓住这个杀“刺客”的机会,反呆滞转身,大步走向枪尖:“刺客……在哪……”   “不好!”   我和裴铮同时动了,可枪已掷出。   噗!   血溅。   “咳、本王……这、这是……”   燕王此刻恢复意识,颤抖着手握住没入胸口的枪,却终究身子几晃,往后栽倒。   哗啦!   水花四溅,清池中血红扩散。   一片死寂。   领路的蝴蝶在池上忽闪忽闪,荧光被方才的血溅浸染,呈刺目猩红。 第36章   “燕王殿下!”   两声哗啦,我和裴铮同时下水,一左一右。   水浅,人体一半浮沉。   燕王的瞳孔已然涣散,任凭探息、呼喊……都只是令血池打湿衣摆,带来遍体的寒。   此局,可谓一箭双雕。   燕王死了——羽都恹恹挂丧,短期内定然无暇顾及三王争霸。   是裴铮用燎原枪“杀”了燕王——文王有了痛心疾首的理由,得以对裴家肆意打压。   若赵王没溜,成效更甚。   “长宁公主就是心思细腻,在那清涧台干等可不是叫人心烦,确实该来别处转转。”   “若这叠翠馥郁能让诸位贵客欢喜,自是再好不过。”   长廊那头传来脚步声和人声,这凶案现场所缺的“目击证人”,适时而至。   林后,那掷枪的人影早已隐去,想必去追亦是徒劳。   而空谷黄鹂般的女声则是笑道:“父王从大兴安岭运来奇石,造了处人工瀑布,其池清冽,乃崆峒仙酿的取水源头,就在不远……”   脚步声愈来愈近,绿影之后已能见着一众华美衣角。   解释?   解释不清的。   逃匿?   只会坐实罪行。   沾染血色的蝶从视线中飞过,我攥住枪杆。   “裴铮。”   隔着燕王的尸体,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等你。”   能等到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假如不这么说,我就没法当着他的面拔出燎原枪,又枪尖一转。   “啊——!”   “燕王殿下!裴将军!”   尖叫与惊呼就在身后,我踏起水花飞溅,于众目睽睽下刺中裴铮,而后听见高喊。   “来人!擒拿刺客!”   是我仗着裴铮对我的信任,偷了燎原枪。   是我对昔日主子吕大王忠心耿耿,因而潜伏至今。   合理。   嘭!   不知是哪个护卫往我头上来了一闷棍,我一个踉跄,手中的燎原枪当啷落地。   ……   “父王莫急,此局虽被这无名小卒搅了,但还能发挥。”   一声轻柔将意识从昏黑中拉回。   所见模糊,我的手触及干草,看见摇晃的铁栏,以及烛光迷离旁的两记人影。   “儿臣已让人写好了罪状,此人只要在殿上如是供述,就算赵王不在,也能将其拖下水。”   话语入耳,此刻我视线恢复,见长宁公主眼中精光闪烁,唇边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意。   “同时,若按照儿臣的法子,此人更是能毕生为宁氏所用,乖乖……”   啪!   耳光狠厉。   长宁公主白皙的脸上赫然印红,连鬓间的珠钗都因这一掌力道飞了出去。   “你以为本王不知道?”   男人脸色阴沉。   “……献计的人是我!”长宁公主披发捂脸,竟几分嘶声。   我此时已能确认,文王的本意是让裴铮中计,我被引入局中,乃长宁公主擅自为止。   眼下,长宁公主目的达到,可文王设想的一箭双雕,却没那么完美了。   于是,我看见文王唇边勾起冷笑,目中怒意暗沉,居高临下:“你倒是同你娘一样,愈发不听话了。”   然后,我目睹他掐住那细细的脖子。   “你以为,本王当初为何丢了你妹妹,却要将你留下?”   “因为你漂亮。”   他仿佛没瞧见长宁公主手脚乱蹬,只将其生生拎起,目光不像是在看人,而像是在看着一个物件。   一个漂亮的、能为他所用的物件。   “温柔乡,英雄冢,这就是你的用途。”   “记住你的位置,记住你的锦衣玉食是谁施舍给你的,倘若再有下次……”   他终于松手。   噗通一声,长宁公主跌坐地上,大口喘气。   而他连眼睛都未垂,只给自己震了震袖子:“与你容貌近似,亦或过之的民间孤女,并不难寻。”   文王走后,我果断装晕。   我察觉到长宁公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听见她意味不明的笑声。   “看吧,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噢,我们还有个疯了的母亲,不知你有没有见过。”   脚步声近了,她应是站在了铁栏前。   “……”我想,她此刻或许对我生出了几分姐妹存依。   但也只是一瞬。   “别怪我。”   果然,我听见她的叹息。   紧接着,脚步声鱼贯而入。   当听见牢门吱呀,眼皮上垂下黑影,我刷的睁眼,一拳正中跟前的倒霉蛋。   我真的差点成功,就差一点。   我明明都已经抢了其中一个侍卫的刀,刀尖就要挨着长宁公主的发丝,但长宁公主肩头的“绒花”一动。   “呜——”   笛声自狱外响起。   刀尖僵住,我感受到体内的“异物”随音律颤动,喷涌刺骨寒意。   “啧!”   我四肢经脉一阵凝滞,被生生“冻”在原地,侍卫们则趁此从地上爬起,一拥而上。   “你可真不听话,还想着挟持本宫出逃?”   长宁公主叹气,其肩头,蛾子扑棱飞起,翅膀上纹路骇然,像是双漆黑的眼睛。   “二对一,有意思?”   我这会儿要是能动,定会一把捏死那只蛾子。可我的手已被反捆,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笛声又如影随形,响了一路。   直到我被押至崖边。   深坑之中阴气缭绕,有蛇一般的东西翻涌蠕动,又有碧色针刺散发渗人寒光。   “推她下去。”   我听见长宁公主的声音。   此时阴风吹过,拨开些许雾瘴,我看清坑中是成片粗壮密麻,肆虐攀附的荆棘。   “别让我翻身。”   坠落的前一秒,我冲她冷冷。   随后,疼痛。   脚踝。   腹部。   手腕。   每一处血肉都被刺穿。   挣扎只换来刺入愈深。   我流了多少血?   我昏过去几次?   我不记得。   我脑子里好像只剩一个词——痛。   可即便生不如死,我也要活。   我要将如今所受的苦痛,加倍奉还!   许是感应到愤怒,胸口传来烫意。   然而与前几次不同,这暖流仅仅令我意识清醒几分。   因为荆棘蠕动。   视线可及处,几根碧色针刺深扎血肉,一鼓一鼓,一丝丝抽走方才涌出的能量。   “难怪……”   我明白了自己被丢进来的理由——这片诡异荆棘,能够压制我体内的长生花。   而长生花有何效用?   治愈伤病,延年益寿,以及……   驱蛊。   而能叫人乖乖听话的,正是蛊。   此刻,针刺抽空最后一丝气力,我又一次失去意识。 第37章   浑浑噩噩中,荆棘似乎再度蠕动,且幅度不小。   我强撑眼皮,发现自己被荆棘高扬吊起,送至崖边。   然视线模糊,跟前人影绰绰,好几只手掰开我的嘴,另一只手捏着什么东西逼近。   一点冰凉被塞入口中,顺着喉咙滑落。   “怎么样?可是起了效……咳!咳咳!”   是长宁公主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又咳了起来,惹得其余人影拥上去搀扶。   许是因为离了坑中瘴气,几个呼吸下来,我意识恢复些许。如今见这形状,心中不禁诧异——   莫非长宁公主身上的“阴蛊”并未解开?   另一方面,为何她先前同我相近都没什么反应,现在却又咳得厉害?   我正不解,又闻得一记苍老人声。   “殿下,蛊已种下,生效只是时间问题,这里由老奴看着就好,您贵体要紧。”   无疑,这佝偻身形是我初至崆峒时遇到的“婆婆”。   被簇拥的人影便叹:“先前的方子明明甚好,也不知这两天是怎么了……咳咳咳!”   “公主殿下!”   惊呼声中衣摆纷乱,没一会儿,四下重归悄然。   那枯皱得如同树皮的脸近在跟前,瞧不出表情。   “你恨吗?”   “她”说着,将指头往荆棘上一按,扎入我喉间的刺便缩了回去。   于是我得以发声,听见自己沙哑。   “我气。”   “婆婆”歪头,我生生咽下那股翻涌的甜腥,说:“我气我自己,无能为力。”   “……你可真是……”   这喃喃的后半句是什么?   因为太轻,我没能听清。   而眼前已然昏黑。   意识又要沉没。   那目光似乎在我脸上驻留许久许久,最终赶在我晕厥前夕发出声音。   “去镇南。”   嘭!   我是被摔醒的。   那些荆棘刚把我放下,就迅速缩回深坑。   这一次胸口烫意炽热,暖流注入四肢经脉,再没有针刺将其抽离。   可待我起身,步履仍是踉跄,滴答猩红。   “走水了!”   “来人啊!”   夜幕映出半边橘红,林深尽头尖叫嘈杂。   我与这片混乱擦身而过,跟随一只荧蝶。   快些。   再快些。   这念头分外强烈,使我一路跌跌撞撞,终究将崆峒行宫抛在背后,拨开最后一片枝叶。   时下夜深,山脚城镇街道冷清,月色惨白。   我记得那句“去镇南”,荧蝶也仍在前边飞,但此刻我不由步子一顿,看向另一条路。   然而,我实在太痛了。   与之俱来的还有虚脱,仿佛下一秒这副摇摇欲坠就会栽倒。   我只能继续跟着那点光,因为那蛊师是不会让我死的,他还需要我的血和心。   左转。   右拐。   前边便是主路,我听见说话声传来。   “今夜崆峒行宫的大火不明不白,少爷,我们不能再待。”   我步子一顿,又闻一声清朗。   “真没找到?”   这一刻,巨大的欣喜使我眼眶发热。   因为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路口离我仅几步之遥。   可我还是太慢。   “少爷,来日方长。”   我听见另一个声音说,回应其的是落寞叹息。   “走吧。”   不行!   不要走!   我再不顾头顶的荧蝶。   纵使奔跑扯得浑身钻心剧痛,我也依旧凭着不知从哪涌出的力气,冲出巷口。   可我又晚了。   两匹马已然背对我这头,蹄声嘚嘚,绝尘。   “裴……”   甜腥涌入喉管。   我喊不出来。   我拼命地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快马飞驰,熟悉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嘭!   一人恰好从路边出来,与我撞在一块。   “XX崽!没长眼睛吗?!嗝!”   浓烈的酒臭扑鼻而来,一只大手拽住我的衣领,将我扯到跟前。   然后,我看见那醉醺醺的面孔露出猥琐,咧开黄牙:“原来不是XX崽,是个小美人。”   ?   我原本还在低落,闻此诧异。   现实却不容我反应,粗糙的指腹在我脸上不住摩搓。   而我这才发现,我动弹不得。   不可能!   此人身上没有蛊的寒意,明明只是个普通醉汉。同时,我也没有听见笛声,那为何……   “哎哟哟,是谁这么狠心,舍得弄伤你?”   淫、笑中断思忖,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脸上。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好好疼你。”   由于先前的奔跑,我气力耗尽,眼皮本有些泛沉,但现在我绝不会闭眼。   因为我要看清这人的长相,狠狠记住,记牢。   这巷子不是我方才出来的那条,而是更偏暗的一处,且散发一股发潮的腐臭。   我被用力推在地上,却见漆黑夜幕中飞入一点、两点……成片的翻飞荧光。   紧接着,巷口投下一个人影,落在我手腕边上。   “这位大哥,你挡住我了,我急着找人呢。”   这声音明澈清涧,先是几分无奈,忽又低垂可怜。   “让一让,可以吗?”   这细弱的哀求叫人想起雨天角落的幼猫,然而醉汉连头也没抬,撕拉一下扯碎一片衣缕。   于是,黑夜中的荧蝶陡然化作血色,那乞怜的语气霎时暴虐,宛如狂风骤雨。   “我叫你滚!”   蝴蝶食腐。   我亲眼看着面前的人脸血肉脱落,那具高壮身躯被一只脚狠狠踹开,蜂涌成群的血蝶覆盖。   “我让你来镇南找我,你为什么不来?”   似是不解气,这人又冲尸体踹了一脚,一时间血蝶漫天,哗啦倒下零散白骨。   “知道吗?”   恶狠的声音渐近。   “你本来还要在曼陀棘上多挂几天,我也没必要用放火这么激进的方法……我呢,有种被辜负的不爽!”   话落,我发现自己能动了。   可我方才坐起,一根冰冷的笛子就搭在眉心。   “还是该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吧,比如,让我看看原委。”   寒意侵入,这次不止身体冻结,意识和视线竟也模糊起来。   不知怎的,我恍然回到了追逐裴铮的节点。   “哦,又是他。”   这笑声带着讥诮,令人毛骨悚然。   我这会儿倒没在“追马”了,但我眼前漆黑一片,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你刚才为何动弹不得,现在又为何连神识记忆都为我所控,想知道吗?”   这声音就在近边,阴恻。   “因为你中了不弃蛊。”   “从今往后,你若离我本体二里以外,就会当场僵直,如同石化。”   “而我作为你的‘蛊主’,不仅能控制你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你的爱憎、记忆,都能篡改。”   “……”   难怪长宁公主势在必得,这不弃蛊一种,我定成了她乖顺听话的好“影子”。   只不过她想漏了一茬——与虎谋皮,黄雀在后。   作者有话说:   37章加了一两句话(可能大家也注意不到) 第38章   她想要我,殊不知这蛊师也想要我。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她又咳得厉害,我却恢复了容貌?   “不告诉你。”   应是笛子还搭在我额间,这蛊师便收到了我脑中念头,于跟前恶狠。   “令人不适!”   “你明明和我是一类人!没必要对他人奋不顾身!”   那恨恨仿佛要将人拆骨入腹,然下一秒就一转委屈。   “三番两次的,我都有些羡慕了。”   “不如……”   气息忽近。   “把这份感情给我?”   他这会儿笑得开心,全然听不出方才的恨怒和可怜,只像个兴高采烈的小孩。   “对了对了,再把你记忆里的他全部换成我吧!把他彻底忘光!”   “这样你就老实啦,我也用不着羡慕了。”   额心寒意渗入。   他无疑对我动了手脚。   可我歇息半晌,体内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而长生花再不受制,烫意喷涌。   于是——“你在做梦?”   我一拳。   嘭!   因失去视觉,我好像只打中了那蛊师的帽檐。   虽说额心那点寒意因此撤开,我却依旧脑中一痛,仿佛被那根笛子抽走了什么东西。   不对,我还记得裴铮,我没有忘记他。   可似乎有异样,我……   失去了什么?   我下意识捂头,却闻幽幽一叹:“我发现我拿你没辙。”   紧接着,人声似鬼魅般从前方飘至身后。   “我是不是真的要对你好一些呢?嗯……容我想想。”   冰寒侵袭。   我没能打出第二拳,意识一沉。   老实说,我受过很多伤,清楚酒精触及时的痛。   可这约莫是我受伤最重的一次,沾身的貌似也不是普通药水。   “呜……”   漆黑中,我听见自己没出息的哭腔。   我明明都扛下了,但如今浑身上下浸在水中,宛如群蚁啃噬,不仅疼,还痒,热……我太难受了。   而后,我感觉到额上覆上冰冷。   “再忍忍。”   这该是只手,温度却不像。   可此刻,这丝丝的凉浇灭心燥,使我平静。   “我陪你。”   那声音说。   我扛住了。   初期的痛楚过后,温热簇拥肌肤,润泽每一处伤口。   泛甜的沁香丝丝缕缕,心神为之舒缓。   我昏暗的意识变成柔软的海,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被暖洋洋的阳光铺照。   我睡了。   睡得安稳。   待我苏醒,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池药汤中,微碧的水面荡漾朱果、甘草、花瓣,白雾升腾。   水波轻晃,我抬手打量自己,不见渗人的血洞,唯见几滴水珠顺着光洁滑落,甚至连那些陈年老疤都没了痕迹。   转转手腕,经脉并不酸痛,反有使不完的力气涌出。   哗啦。   我起身。   池边包裹摊开,置着一叠衣物,我拾起穿上,十分合身。   这里似乎是处地窖,光亮都来自石壁上的烛台,辨不出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顺台阶而上,渐渐看见白光,听见有人在哼小调。   豁然开朗的刹那,久违的日光些许刺目,令所见蒙上一层恍惚似梦的淡金。   于是,靠坐树下的少年近乎不真实。   尤其他此刻止住手中动作,小调也不哼了,只是抬眸,冲我露出无比灿烂的笑。   “你醒啦。”   “……”   这前后态度天差地别,令我一时沉默。   但想想此人脑子有病,变脸比翻书还快,倒也不意外?   何况我晕倒之前他那句“对你好些”,应是预备怀柔,确实符合这态度转变。   正忖,却见那几根玉指捻起草地上的一支花束:“稍等,马上就好了。”   树影在他肩上稀落斑驳的光,风也轻轻。   我犹豫片刻,走了过去:“谢谢。”   我现在自然明白,在我于药汤中煎熬之际,那始终陪着我的手和声音是谁。   那夜巷中,此人也没有坐视不理。   不过,也就仅限于这一声谢谢了。   我心中渐冷,却闻高兴:“好了。”   衣摆拂过草尖,少年才起身便双手一呈,邀功一般:“看,给你的。”   “……”   这是个花环。   阳光沐浴下,花瓣上的露珠折射晶莹,似琉璃般璀璨生华。其间颜色灼灼烂漫,点缀星星似的雏白。   我没动,花环便低下些许:“你不喜欢吗?”   那漂亮的眼睛本忽闪灵澈,此刻却纤睫一颤,眉目间几分委屈易碎,楚楚可怜。   “我找遍了方圆二里最好看的花,编了好多次才做出来……”   “……”当真是能装。   尽管心冷,未动分毫,但此刻被他所制,必须求全。   而我也恰好注意到花环之中有一朵盛开的紫,于是将其拿起。   “四月兰?”   四月兰顾名思义,一年中只有四月才开,而我初至崆峒时明明不到二月。   我虽预感自己这一觉睡得有些时日,但也没料到会这么久。   “我在哪?”   我不禁再度环顾四下。   少年这会儿毫不低落,且似是心情不错,欣然答复:“在崆峒边上的汜水镇。”   想来也是。   此人每每都以他人皮囊行动,不难看出是条独狼,届时我又重伤,便走不了多远。   不过现在不同,我伤愈,他该动了。   于是我问:“你准备去哪?”   少年却盯着我手上的花环,闷闷失落:“你都不戴起来。”   “……”这是戏弄?   我不大明白。   可我的处境实在不好,所以我戴了。   “我要去苗疆。”   少年的哀矜倏地散尽,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般绽放开心。   可下一秒,那神色猝然阴狠。   “杀个人。”   我由衷希望他和他要杀的这人能打个两败俱伤,让我捡个机会重获自由。   穿过林间小径,我不是没见着趁手的石块,可我发现自己一对那蛊师生出“歹念”,就会……原地宕机。   我站着发僵,少年就绕着我打量一圈,最终停在我面前:“我要给你买好多漂亮衣服。”   他不仅挑了衣服,还挑了胭脂水粉和珠钗。   我通通拒绝:“没用。”   不可能有用。   此人在北疆操控死士,害死我大批同僚不说,还伙同长宁公主将我置于这种境地。   他现在倒是清楚我骨头硬,意图怀柔,但我不会忘记。   我自觉自己态度分明,少年却歪头“嗯”了一阵,忽的一笑:“那就买点有用的吧。”   他给我买了把刀。   我闷声收下。   因为我刚好没有防身兵器,今后说不定还能找机会拿这刀砍他。   奈何这飞快的“歹念”也被那不弃蛊揪了个正着,我在大街上步子一僵,迎面马车疾驰而来。   “真危险。”   少年叹着气,没让我被撞。   马车驶过,他的手也与我的分开,可自其身上传来的冰寒竟残留不散,深入骨髓。   纵使将我先前遇过的所有蛊叠加,都不及分毫。   “我的斗笠被你打坏了,我好像要买个新的……”   这会儿,少年驻足街边小摊,拾起左边的纬帽,又拿起右边的纱冠。   我寻思自己是不是也要来一个。   毕竟一路至此,行人的目光不断投来,甚至有的黏在我脸上,而我是个“逃犯”。   于是我也挑了起来,一个缺门牙的小豆丁恰好抱着一垒斗笠走出铺子,就此呆住。   “一、一对神仙!”   小豆丁看看我,又看看我边上,扬起清脆童音。   作者有话说:   女主视角看不到男主的心理变化,后面70章有专门的直球告白片段,前面我也会慢慢修改加点情感细节(可能还是不大明显),总之是有理由的爱情! 第39章   顿时,汇聚于此的视线愈发多了,而少年勾着猫似的狡黠,竖起根指头:“嘘。”   小豆丁当即松开斗笠,双手捂嘴,瞪大眼睛。   这模样唯恐泄露天机,瞧得我轻笑。   我觉得少年此时应当也心情不错,不然他就不会一边买马一边哼哼小调。   我便咳了一下,试探:“我的容貌为何会恢复?”   他果然欣然回答:“曼陀棘吸食血肉,蛊寄宿血肉。”   “这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寻常人没命用。”   也就是那蛊混在血里,被曼陀棘一同抽了吃。   我稍顿:“长宁公主身上那只阴蛊会变成什么样?”   “如你先前所见。”少年翻身上马,笑意几分残忍,“阳蛊死了,阴蛊失去克制,肆虐。”   这是个好消息。   短时间内,长宁公主应是无暇来找我麻烦了。   至于文王,不知他是找个人冒充我说了“供词”,还是直接把“我的尸体”推给燕王世子做了交代。   我这般想着,不禁于马背上回望。   这小镇离崆峒不远,依稀可见那座云雾缭绕的碧峰。   我望的不止是山,可难过是最没用的,更别提我边上这位还要剖我的心煲汤。现下,要先想想如何摆脱。   很快我就发现,我兴许能借刀杀人。毕竟受不弃蛊限制的是我,不包括别人。   并且我还发现,就如长宁公主执着于我,这蛊师也在被人追。   “唉,有点烦。”少年坐在檐边,晃腿。   瓴瓦之下脚步响动,隐约可见几个人影掠过,传出几声“去哪了”、“找到了没。”   起初我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长宁公主那边派的,后来一次,巷子里前后夹击。   我原本刀都拔了,不料那领头的黑衣人扬手止住属下动作,又道:“殿下,我们不想为难你。”   那半露的眼睛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   “殿下?”   我届时一瞥,撞见眸子一眨,蒙上层可怜巴巴。   “是呀,我们都好惨。”   随后他从蓑衣下取出青笛,惨的成了那批黑衣人。   诡谲音律一起,毒物自墙缝倾巢而出。   整条巷子内光线骤暗,惨叫方出口便被掐断。待白日重现,血水覆满青砖,徒留一个瑟瑟发抖。   “再说一遍吧。”   少年将笛子纳了回去,负手,慢悠悠过去,而后狠狠一脚,踩在半腐烂的残肢上。   “我不做棋子!”   血溅,形似恶鬼。   而我因此得知,如今在下边左右顾盼的这批人,或许能够治了我边上这蛊师。   此时此刻,我有故意拿脚顶下一片瓦,吸引下边注意的想法。   然少年分外敏锐,他不晃腿了,歪头看我:“有一个人,你在崆峒宴上见过。”   我止了脚,少年则仰头叹气:“那个人啊,还是挺麻烦的。”   “什么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他都会。”   “我从前在北方找极阴之地栽花,不免生了些动静,就被他看见了‘异象’。”   “‘观星望气’可真叫人无奈,我在哪他都能找到我的方位,你觉得……”   少年眸光转来,粲然一笑。   “他能不能也看出你的身份?”   “……”   我想起自己在崆峒宴上虽坐在次座,那摇着羽扇的男人却穿过前排人影,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还说了一句——“热闹”。   我现在要不要凑这个热闹?   先不说觊觎长生花的人会不会增多,身份暴露,无疑会使我变成羽扇之下的第二枚棋子。   而这一头,这邪门蛊师要我和他去苗寨杀人。他想杀的十有八九是个更厉害的蛊师,因此,他才需要我这驱虫利器。   那么,那人死前,我应当不会被剖心。   前往苗寨的路途方行一半,我能否不做棋子,又得以脱身?   犹豫之际,下边的人影已然走光,少年则手一撑,跳下。   “走啦。”   从崆峒到苗疆约两千里,如今半个月过去,等下了如今这艘船,约莫就过了禹州。   届时便有岔道,东边沧州,西面扬州。   此刻,水流被船身分开,日光下清风拂畔,人声嘈杂,一片热闹繁华,而我西望。   于是身畔气息忽近,附耳轻轻:“想都不要想。”   “……”   我去了船的另一边,继续望。   他就跟着我去另一边,并拿身子挡住西面。   我原本还能接着换个视野更好的地方,一艘小舟却没把持好方向,与大船相磕。   于是船身猛地一晃,一声噗通乍响,船尾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   “团哥儿!”   我当即冲了过去,见水里扑腾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便一脚踏上护栏,跳进河里。   救人很顺利,那孩子都没呛着几口水,上来后还于妇人怀中细声:“谢谢姐姐。”   我顿时暖心:“下次离护栏远些,注意点。”   “这话留给你自己吧。”   一件蓑衣于肩上一盖,头上则是搭了斗笠。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少年拽到撑船的跟前。   “在这下。”   他丢去一摞钱袋,冷冷。   那撑船的本就要“哎”出声来,目光却在撞上我时一滞,不怎么挪得开了。   我这会儿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而少年步子一迈,将那视线挡住,字句阴森。   “眼珠子不想要了?”   我眼见他袖内滑出一针蝎尾,赶紧从后边握住他的手:“我今后一定注意。”   “……”   那蝎尾收了。   然而刚刚上岸,迎面一个被小厮簇拥的华服公子。   这公子十指皆是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强行拉拽着一个满面泪痕的清秀少女,口中还在得意:“你那下贱爹娘能被爷弄死乃是福气!你若好生服侍,爷倒能考虑遣人给他们蒙匹布……”   此人声音戛然,高抬的眼睛看见了我和少年,立即瞪圆。   然后,那清秀少女被推倒一旁,华服公子大手一挥:“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小厮一拥而上,行人纷纷避让,面带惧色。   结果是血溅、尖叫……乱成一团。   有虫群打掩护,倒能从现场脱身,可那华服公子竟是这陵珍城城主的独苗。   城主悲痛欲绝,当场封城,且放出狠话,势必掘地三尺,抓住杀害爱子的凶手。   然而他那儿子平日作恶甚多,这顺福客栈的老板就曾被屡次勒索巨额保护费。   于是当官兵举着通缉令来问,老板放下算盘,煞有其事地瞅了一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见过。”   “……”   我就这么推开一线窗户,目送老板在门口笑呵呵挥手,送走了楼下的官兵。   作者有话说:   提前澄清一下,女主和男主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本来是打算带点但是不准,所以不带了) 第40章   未料几日后,这些官兵又来了,还在一楼逮着了人。   “窝、窝没有杀人!”   “泥们!泥们是……冤枉!”   楼下传来不大利索的女声,交杂哐当几声桌椅翻倒,以及哼哼唧唧的蛮横。   “城主说了,杀人的男女用的是虫子,可能是南蛮来的蛊师。”   “窝才刚赖!窝也是赖找凶手得啊!”   女声试图说清,奈何底下的官兵数日没找到线索,这会儿便硬生生将动静从客栈闹到了外头。   我再度推开一丝窗户。   街上,一个深蓝褶裙的姑娘被几簇刀光围着,周边已然腾了一圈空空荡荡。   “欺人太甚的中州人!”   姑娘的脸气得红彤彤的,喊出唯一一句字正腔圆。   随后,她从亮闪闪的银饰下取出一个陶埙。   马蜂循声赶来,扎得官兵嗷嗷肿包,打滚的打滚跑的跑。而蓝裙姑娘的领子动了动,探出一只小绿蛙。   “呱。”   “谷谷?”   我不免轻诧。   上回去客满楼,我就是在此蛙的领路下目睹了石老被杀。   彼时形势险峻,我便无暇顾及它是死是活,亦或是溜去了哪。   说来,石老用的似乎也是陶埙?   我心中一动,记起蓝裙姑娘方才那句“我也是来找凶手的”,看了眼隔壁。   那蛊师这些天都没动静,因为他附身“人蛊”,寻出城的路子去了,就如先前那些“侍女”、“青年”、“婆婆”一样。   我猜得不错,他一次只能操控一具躯壳,若驱使“人蛊”,本体就会休眠。   可纵使他就在隔壁“睡觉”,我也被不齐蛊制着,而其他人一擅闯那房间,就要被五毒戳成血水。   然而,假如是别的蛊师呢?   我正念及此,就闻楼下传来大嗓门且口音含糊的女声:“窝要诸店!”   “……”   陵珍城的客栈千千万,方才的动静又惹人非议,可她为何偏偏还是选了这?   待楼梯那头响起脚步,我推门出去,止住那蓝裙银饰:“姑娘,你是不是姓石?”   “泥怎么知道?”   姑娘很吃惊,她肩头的小蛙一“呱”,冲我抬蹼打招呼。   “谷谷怎么认识泥?”   她愈发迷糊,我则压低声音:“这里不便说话。”   柴房是个好地方,唯边上的马不时鼻孔喷气,制造几声吭哧。   我与这名叫石巧的姑娘果真一拍即合,且闻她窃声说起那邪门蛊师。   “窝还在幻音坊做侍童的时候,寨中就在流传лпризк的可怕。”   “七十二支长老,十连间逐一遭лпризк残杀。”   我稍顿:“лпризк?”   石巧挠头:“哎,把苗语换成中州话,该怎么念呢?”   她大着舌头发出好几个古怪的音,纠正来纠正去,憋得脸红脖子粗。   我听了半晌:“姬少辛?”   “哎!就是这么念!”石巧眼睛一亮,而后脸上浮现疑惑,“不对啊,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叫什么?”   “……”   我是没问过。   这一个月里,我与那蛊师交流甚少。偶有一次,我没留意崴了脚,我还在犹豫,他就已经注意:“怎么啦?”   我好像都不用喊他。   我也不用告诉他,因为他自己就会找出来哪里不对。   许是知道我不会让他碰,彼时他递来药膏,看我涂好,往我边上一坐。   “天真好看。”   那天云端铺开绯纱,缥缈层叠。   那是我第一次看完整个日落。   很怪。   因为那时我竟在身畔轻扬的哼调中忘了凶险,只是望着那片夕阳美极,感受到……   宁静。   此刻,天边亦是这般。   待其彻底暗下,我踩着自己房间的窗檐,目光落于隔壁那扇大敞。   “……”   落地轻踏,四下悄然。   地上的密密麻麻随我的脚步退却,仿佛一圈黑潮。   月光洒落,床上人阖眸恬静,眉目纤尘不染。   “姬少辛。”   我轻喊,少年没反应。   我于是将手伸向他腰间。   “泥虽然不能对他起‘歹念’,但是可以对他的笛子有想法!”   “呱!”   这是石巧的掷地有声,伴随其肩头小蛙的附和。之后她还同我讲解,“音”就好似蛊师的翅膀,无“音”则断翼。   虽然我觉得这点对姬少辛可能不适用,但我确实好几次都受那笛声所束。   我也想过从那笛子身上下手,可万一这不仅没用还适得其反……我便依旧按兵不动。   然石巧正色:“那笛子乃幻音坊圣物‘九霄镇魂笛’,若泥能将它给窝,窝就有把握与лпризк一战!”   所以我准备试试。   不料姬少辛没“醒”,他的蛇醒了。   “嘶……”   此蛇还没拇指粗,鳞片乌黑,从主人袖子里探出个蛇头。   待看清是我,它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怖曾经般浑身一缩,令我确定了这一条就是居庸城下的“阿毛”。   “安分点。”   我低呵,小乌蛇虽是瑟缩,却“嘶嘶”露出尖牙,猩红蛇嘴里喷出团碧绿毒雾。   这招我从前吃过亏,如今有所防备,便是及时闪身。那蛇则趁着毒雾攀至梁上,“嘶”地蛇首突袭,但……没成功。   “蛇胆不想要?”   我攥紧蛇身七寸,身后床上响起一声叹息。   “又在欺负我的阿毛。”   “……”   我松了手,小乌蛇如获大赦,咻的游去了后边。   我侧身,恰见少年从床上下来,抬手收起袖口蛇尾,歪头:“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我镇定:“几天没动静,看看你有没有气。”   少年也不追问,只挪步窗前,望:“今夜的月色倒也不错,可惜嘈杂。”   “……”我亦过去。   视线里,街上人影列列掠过,皆穿甲带枪,而城门方向灯火炽亮,映得砖墙橘红。   我当然看出不对:“这警戒力度太过。”   少年拾起一缕月光:“陵珍城城主和文王那头关系甚好,而今日傍晚,天麓宫回了封密报。”   我先前身中奇蛊,丑得因人而异,都画不出个通缉令。   现在奇蛊解了,寻常百姓是不知我与长宁公主相像,但拿着杀害儿子凶手肖像的陵珍城主知道。   文王回了些什么?   长宁公主又是否仍因阴蛊肆虐,无从涉及此事?   我正忖,那小乌蛇此刻却在主人耳边“嘶嘶”几声,应是在举报我方才意欲不轨。   我横竖都是这么个境地,破罐子怎么摔都行。   哪知少年眉间点落哀矜,取下腰间青笛,捧着:“这可是母亲逝世前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月下,窗前,那模样凄楚泫然,竟令我生出了一丝罪恶感。   然那朦胧泪眼仅一眨,眸中的可怜便被露着尖牙的狡黠撕裂:“骗你的。”   他先是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而后倏地面无表情。   “这是那女人不要的废品,和我一样。”   我没把这话告诉石巧。   毕竟她提及“九霄镇魂笛”时神色肃穆,想来“圣物”被说成“废品”,她会气得脸蛋通红。   作者有话说:   苗语是没有文字的,但是文中要表示所以我用了瞎凑的俄语 第41章   不过我同她说了这些时日风头紧,我隔壁会待在本体。   而石巧桌子一拍:“那就进入方案二!”   “呱。”   她肩头的小绿蛙鼓圆眼睛,与我一同看着她一瓶又一瓶,摆了满桌瓶瓶罐罐。   “比起控蛊,石家支脉更擅从蛊中炼毒。”   “这些都是窝的独门毒、药,什么伸腿瞪眼,七窍流血……一并给лпризк下了!”   我打量:“这些都要口服?”   “额,这瓶应该闻着味儿就行?还有这个、这个……”石巧挑挑拣拣了好一阵,途中捏着瓷瓶愁苦,“要是窝最厉害的失心毒就好了,它能凭空化雾,直接钻入人体。”   我顿了下:“要炼很久吗?”   “朱要是缺材料。”石巧叹气,“炼失心毒,需碧皇蝎的尾汁,以及几味珍贵草药。窝在中州人生地不熟,找不齐。”   现如今我正被通缉,帮忙找显然也做不到。   我只能将目光落于那小半被挑出来的瓶罐,然后将这些毒……塞进了香囊。   “我做的,给阿毛。”   我如是说着,一递。   “四日前我打了它,赔礼。”   “……”对面没声。   我已在心里扶额,后悔自个为什么要听石巧的胡诌,此举分明一看就有问题。   然而,香囊竟被接了。   “嘶!嘶嘶!”   那攀在肩上的蛇模样警惕,言辞激烈,其主则拿指头碰了碰蛇首:“阿毛说它不生气了,不过我觉得……”   他唉声。   “要是能少塞点毒、药,会更好。”   “……”   我目送他将香囊收进前襟,已然看到了方案二的失效。   果然,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三日后……隔壁甚至邀请我一起喝茶,丝毫没有咽气的迹象。   “可恶!他如果真是лпризк,那什么东西都对他不管用!”   石巧一拍桌,其肩上小蛙也是低着脑袋,一副凝重。   我觉得这话略怪:“лпризк还有别的含义?”   石巧眼底翻涌难言:“其实窝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寨中都喊他лпризк,因为这个词在苗语里的意思是……”   无名阴风卷起碎草,女声蒙上诡谲,在耳畔拂过幽冷——   “蛊王。”   “只要是蛊,就会听他的。”   “论毒,他的血就是无解剧毒。”   我沉默半晌:“方案三呢?”   “跟他拼了!”   石巧腾地起身,置于桌面的手成拳,颤抖,肩上的小绿蛙昂首英勇。   “是лпризк又怎样?大不了搏命!窝一定要为爷爷报仇!”   我思考着要不要将她打昏,但她毅然的步子还没到二楼,就被冲进客栈的官兵截了胡。   “就是她!”   我迅速贴墙,然后发现那根指头指的不是我。   “泥们不要欺人太甚!”   石巧对着迎面的刀枪,气得满脸通红,可这回官兵们有所提防,陶埙啪的被拍掉地上,混乱中蛙声“呱呱”。   待那发音古怪的叫骂愈来愈远,我方才离开拐角,却遇吱呀一声,一扇房门推开。   “她运气比你好呢,这都能被救了。”   少年倚在门边,笑嘻嘻的。   他显然早就发现了石巧,我此时因目睹石巧被押走,语气不好:“装不知道,有意思?”   “我没有那样想。”   他立即背着手,垂头丧气,还委屈。   “最近出不了门,我想着任谁都会烦闷,看她可以和你聊聊,才没管她的。”   “……”   我的无言似乎很令他受用,他眨了下眼,又是一脸笑:“对了,你猜,她会不会把你和我供出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   三日后,答案来了。   蜂涌的官兵挤满整个客栈,我顶着一众视线将老板一拳打晕,同扑来的人影战了几招,而后被捕。   当然,我的共犯也一样被抓了,和我一同被丢进了间小黑屋。   这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我时刻警惕,而他颇有闲情地和我聊:“应是作风不良,仇家如麻。”   “陵珍城城主实在惜命,吃穿用度要经八道关卡,替身都有十多个,还每夜换密室睡觉。”   他边说,黑暗中边吱吱作响,出自帮他啃噬绳索的白蚁。紧接着,蚁群又勤勤恳恳,开始帮我啃。   不久,屋外响起脚步纷乱。   白光倾泻,门口两列侍卫夹道而立,给一个被左右搀着的华服中年男人腾出视野。   这男人隔得老远瞅了我半晌,眯着的眼睛发出精光:“错不了!是公主殿下的模子!”   寻常人怎会见过长宁公主?若要一验真伪,这位陵珍城主自是得亲自过来。   如此,就有机会近其身。   我一瞥,见身边人同我一样一副被束着手脚的模样,袖内却飞速蹿出几道黑影,于阴影中潜行。   话说,这位陵珍城城主不愧是惜命。他虽对我反复打量,但始终维持安全距离,半晌扬声:“传蛊师。”   于是石巧被侍女领来,见到我时一惊。   “等等!窝们不是说好的只对лпризк下手吗?为什么祁菇凉也被抓来了!”   她嚷着口音极重的嗓门,试图去拽男人的胳膊,回应她的却只有拥来的寒光。   “一个下贱的蛮子,用你便已是给了你脸。”   城主神色淡淡,拿手绢擦了擦方才被碰的衣服。   “那劳什子‘失心毒’耗我了那么多灵草珍药,拿出来罢,用上。”   那戴满宝石的指头一指,朝我。   之后,痛呼与惨叫迭起。   早已被啃烂的绳索细碎飞扬,我以拳脚击落一记记刺来的寒光,蛰伏的毒物撕咬□□。   而石巧手中的锦囊开口一转,向着被护在最末的陵珍城城主:“泥这混蛋!窝才不跟泥搭伙!”   可她离那些侍卫太近,锦囊反被抢了去,人也被打昏栽倒。   失心毒本就点名要给我下,如今混乱之中,我扛着三把刀剑,见那锦囊里蹿出一团血色雾气。   ——“失心毒能直接渗入人体,使人自此失去心智。”   ——“只沾一缕,即走肉行尸。”   石巧的话语回荡耳边,那团血雾似活物般扑来,我下意识屏息闭眼,却没感受到气流扑面。   ?   视线重亮,背影在前。   我因这一挡微愣,却听他慢悠悠道:“城主大人,还不下令吗?”   此话一出,一众目光都望向中年男人。   而男人脸色僵硬,因为他脖子两侧各悬了一根蝎子尾,兼有一条花蛇钻进了他领口。   于是我顺利顶开寒光,闻得颤声:“给他们……放行。”   不止放行,还有开城门,备马匹等一套流程。   待天色暗下,陵珍城已被抛了四五座山头,我松开被我拎在手上的城主:“自己走回去。”   不愧是惜命之人,他用了跑的。   哪知刚送走这头,靠着我后背的石巧醒了。   “窝……窝这是在……”她捂着额头,冷不丁望见了我边上。   顿时,那尚有些泛迷糊的目光翻涌憎恨:“лпризк!受死吧!窝要为爷爷报仇!!”   然后,那本就裂了缝的陶埙掉在地上,哗啦粉碎。   “泥……可恶!”   石巧倒在陶片边上,手不住颤抖,却抬不起来。   “呱!”小绿蛙被蝎子和蛇团团围住,瑟瑟发抖。   我回看,见少年仰着头,轻言缥缈。   “十八年前,幻音坊为首,十二支蛊师秘密集结万灵谷,将八十一名孩童推入血潭,以人炼蛊。”   “尤家支脉的蝴蝶道人,负责倾倒腐烂的蛆虫,维持潭中惨叫不绝。”   “苗家支脉的蛇蝎兄弟,负责在有人从潭低爬上来时,掰断他们的指头。”   “蚩家支脉……”   “伊家支脉……”   他一个个说,在提及第七人时看向地上。   “石家支脉的长老石诚,负责灌毒——能使人沦为野兽,同类相残的毒。”   石巧的手本已握住了一片碎陶,此时一僵。   而我身畔响起语气幽幽:“你爷爷作用不小,我印象深刻,所以……”   那眼底骤起暴虐,字句阴狠。   “最后一次!滚!”   月明星稀。   树影缓慢倒退,两记马蹄声一前一后,轻踏夜色。   我想了想,策马,与之并排:“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盯了我半晌,忽的眼睛一眨,灵动狡黠:“你先前是不是喊过我一次?”   他说的该是我意图偷笛子那次。   我便默了下:“姬少辛?”   我喊得轻,那漂亮的眸子却流光粲然,仿佛亮起无数盏灯,顷刻间天地失色。   “好听,我就叫姬少辛了。”   他很开心,因此泄露了眉心疲惫。   我心下一紧,果见那身子摇晃:“我好像……要休息一会儿……”   “姬少辛!”   我这次喊得急,可他仍阖了眼。   ——“寻常毒药侵体,而失心毒蚀神。”   ——“纵使万毒之王,亦难逃。”   石巧的话语再度响起,此时的我已然将马系好,将少年放在树下。   夜风吹过,林动沙沙。   一片叶子飘下,落于清瘦肩头。   用手拂去,指尖无意间触其颈侧,冰冷异常。   我应该高兴。   失心毒起效,他如行尸走肉,我得自由。   可我高兴不起来,因为失心毒的目标原本是我,而他替我挡了。   于是,看着那张昏迷的脸,我心情复杂。   他明明该像那天麓宫的太监一样,对我日日放血。   他明明能借失心毒使我形同傀儡,更易操控。   可自我苏醒以来,他甚至都不再冲我恶言,还会听我的话。   “唔……”   一声痛苦。   仿佛陷入梦魇,那深阖的眸上黛眉纠蹙,丝丝挣扎。   “别……别过来……”   “不要……我想出去……救……有谁能救……”   “……”   我想,尽管他待我不差,遭遇隐约凄惨,我也不会原谅他在居庸城的所作所为。   可眼下,他是因我中毒,我便无法坐视不理。   因此,我握住那只颤抖的手。   “别怕。”   他体温似冰,我却没松。   “我带你走。”   我说。   而那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彻夜未放。   作者有话说:   码完榜单字数啦!!   大家忘了裴铮吧(?),姬少辛香得很 第42章   清晨,那手微动。   我当即从半睡中清醒,见那双眼睛不同于以往灵光潋滟,只一派空洞,宛如人偶。   可现在高兴还为时太早,毕竟此人体质特殊,或许一夜过后就已痊愈,如今只是在演。   我于是紧盯:“别装。”   “……什么……装……?”那神情依旧呆滞,连开口都分外机械。   我眯眼:“如何解开不弃蛊?”   “需要蛊主自愿。”   那眸子黯淡灰蒙,半敛,仿佛没睡醒般迷迷糊糊。   我直言:“那你现在就帮我解了。”   “好。”   那张脸满是浑噩,手僵硬地伸了过来,却在半途收回,按在了自己头上。   “怎么……回事……我……想不起来要怎么解了……”   “……”   我怀疑他还是在装,便扯过他的衣领,放出狠话:“我杀了你,是不是也能解蛊?”   奇了怪,我这么凶他都没石化。   莫非他真的无从感知,神志不清了?   我不禁激动。   毕竟我静等一夜,有还那挡毒人情,不乘人之危的意味,更因我想坐观发展,看看石巧的失心毒能不能奏效。   假如能,大好。   我深呼吸压下狂喜,跟前的脸则是木然:“杀我没用。”   我顿了顿:“为什么?”   他恍惚:“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   可好。   蛊随主命,即便蛊主成了痴呆也没卵用。   我一时满腹憋火,一把抽走那腰间青笛,双手狠掰,捡石头砸,拿火折子烧……笛子却还是那根笛子,甚至因为我的“打磨”,碧色光泽还变亮了。   “啧!”   我愈烦,而姬少辛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对他的笛子下脚,一副傻乎乎的模样。   他到底有没有演?   他的话又是真是假?   我依旧不定,但此时此刻,我偏向于他还是有装的成分,才故意同我说蛊随主命。   因此,上马时我调了缰绳,向着西边。   假如姬少辛在装,他必不可能让我走这条道,然而……三日后,扬州境内。   “……你真没装?”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问了几次,不过每一次,姬少辛都目光涣散,迷茫望我。   这会儿我是开心不起来的,因为我意识到,他要是永远这么痴呆,我就得跟他这痴呆一辈子捆绑。   “你真记不起如何解蛊?”   这话我也问了许多遍,我自己都把自己整烦了,于是没好气道:“快点回想!”   此时街上喧哗涌动,我忿忿快步,便闻慌张追来。   “对不起。”   衣角传来揪紧的细小颤抖。   “不要丢下我。”   这声音极轻,和手一样发颤。   那模样倒是不呆滞了,却无比恐惧,仿佛这过往人影皆是野兽,有什么可怖至极的东西在阳光下蛰伏。   我沉默,那目中近乎溢出泪光,卑微哀求:“姐姐,你说过要带我走的。”   “……”到底是体质特殊,失心毒本该令人如行尸走肉,他却还留有些许意识,虽说俨然孩童。   不过,如此心智,总归比从前可控。   我于是主动摸了摸那脑袋:“你会不会听我的话?”   “降智儿童”拼命点头:“会的,会听的。”   我颔首:“那就一边听话,一边回忆解蛊的办法,这样,我就一直带着你。”   “嗯!”“降智儿童”噙着泪光,露出傻乎乎的笑。   我则开始思忖另一件事——如何联系裴铮。   这大街小巷,稍显气派的店铺皆挂着漆色横匾,右下角印了烫青的“裴”字。   裴氏族大,发于扬州,而霸扬州。   来往行人若是本地的,不是姓裴,就是跟姓裴的有关。   然扬州唯一个“裴府”,家主乃九州第一都督,现今统率七十万大军的裴义之。   我随便问了个路人,却没想到一条队伍从偏门绕墙一圈,生生排到了正门。   “这是在做什么?”   我上前诧异,排在最后的姑娘便转过头:“裴小少爷要招贴身侍女,裴府的待遇自不用说。”   运气不错。   我压下喜意,又问:“应聘裴府的侍女,可有什么条件?”   “换作寻常,应是得有户籍,兼有照顾小孩的经验云云,不过这次只一个要求。”   这姑娘打量我几下,不知怎的嘟囔起来。   “早知道不同你说了,名额可就一个呢。”   我这才了解,那才满两岁的裴小少爷竟只要“漂亮的”,和他的颜狗二哥实乃一脉相承。   再看这排得老长的队伍,无不袅袅娉娉,甚至有的在扑粉补妆。   待府门打开,那一双双美眸皆是精光一亮,刷的端出最漂亮的仪态,气势堪比上战场。   然而,这一个个美人野心勃勃地进去,又清一色焉头巴脑地出来了,有的还走前恨恨。   “小屁孩!真以为老娘是来服侍你的?老娘是冲裴二少爷才报名的!”   这话说得好几个排队的面露心虚,显是被踩中了尾巴。   我眼看出的都快比进的还快了,便拍了拍那只一直攥着我的衣角的手:“在外面等我。”   “嗯。”   姬少辛现在乖得很,我让他杵在墙角,他就站那不动了。   于是我报名,排队……然后被轮到。   门口的嬷嬷瞪本是半阖眼帘,如今却将眼睛瞪圆,领路时嘀咕:“这会儿该合意了。”   偏门所通乃一片僻静,高墙另一侧才伫着朱漆屋瓴,隐约可见飞檐浑厚。   我随嬷嬷进了一间屋子,即刻便闻一声清脆童音。   “哇!”   此屋空空荡荡,四面皆是窗榄,声音便是从其后传出。   “就她就她!管家爷爷!”   “铭少爷稍等。”   一记略显苍老的低声压下那欣喜童音,窗榄后人影来去,似是侍从递了什么东西,于是沉吟响起:“今日方才进城,背景成谜,不行。”   裴家毕竟是裴家。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就要随那嬷嬷折返,不料窗榄后慌喊“少爷”,暗门嘭的打开。   “我不!我就要漂亮姐姐!”   小团子踢踢踏踏地跑了过来,伸出肥嘟嘟的肉爪,却被追来的灰须老者提前抱起。   “铭少爷,还请体谅老奴,此人实在……”   老者话还没说完,团子就已开始手脚乱蹬:“管家爷爷坏!不给我漂亮姐姐!呜哇——!”   这哭声撕心裂肺,纵使门关了也响彻整个裴府。   我就这么被带去了别处,院内落叶飘飞,嬷嬷片刻后再度回来:“每月五两银子,吃住全包,粗使,半年。”   这结果已经极好。   我连忙道了声“谢谢”:“我能否只要一两?我有个天生智残的弟弟,他可能……离不开我。”   在等到那声“可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这张脸的效用。   出去时,我一面跟着那嬷嬷,一边思忖。   我如今处境微妙,能信得过的只有裴铮。   我若跑到裴府门口,大声嚷嚷说要见二少爷,也不知会落进哪双蛰伏的眼睛,亦不知会掀起何种波澜。   因此,像现在这样混进裴府,谨小慎微,最好。   之后就勤快一些,多找些露脸的机会,总能让裴铮看到,然后再同他商量。   “明日巳时,从这进来便好。”   一记哑声打断思绪,我冲那嬷嬷再一拱手道谢,发现出去的这门并非来时的那扇。   我便回忆方向,绕着裴府外墙走了半圈,正要拐了最后一弯,忽闻不怀好意的笑声。   “别等你姐姐了,直接跟哥哥我回家吧。”   “哎哟哟,这漂亮小脸,青鸾院那群小倌哪比得上你一星半点。”   “……”我贴墙,做最后一次确认。   视线里,姬少辛仍站在巷口,任凭那三两人影污言秽语,只是抿嘴:“我姐姐马上就回来。”   那为首的公子哥笑声更荡:“你生得这般惹人怜爱,你姐姐应当也不差吧?”   姬少辛立即抬眸,慌神:“你……你们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另一个人影嘿嘿逼近:“我们先办了你,再换你姐姐!”   这自然没有成功。   巷子里跑出一个连滚带爬,地上躺了两个鼻青脸肿。   我松拳成手,一个瑟瑟发抖拥怀。   “姐姐,我好害怕。”   姬少辛和我差不多高,此时他低着头,哭腔破碎,圈着我臂膀的手不住颤抖。   不知为何,我很想叹气。   于是我叹,扶正他的肩,帮他把凌乱的衣领理好:“下次碰到这种事,就用蛊。”   姬少辛迷茫:“我会用蛊吗?”   “……你会干什么?”   “我会莳花弄草。”那灰蒙的目中亮起一丝光,“我栽出来的花都开得很好,父皇曾因此驻足,来看过我。”   我果断一咳:“你父皇是谁?”   姬少辛又开始恍惚:“父皇……父皇是……谁……?”   好家伙,每到关键时候就卡壳,若非我试出他真不是装的,我近乎要一拳招呼。   苦中作乐的是,他有这么个莳花弄草的技能,随我进裴府之后,倒也找着了活。   而我不仅劈柴似风,还给其他粗使分担脏累,他们便欣然分享所知所闻。   “二少爷啊?二少爷如今可不在府中。他同老爷三月份就走了,似乎是出征去了?不清楚。”   “说来夫人也不在,不过她是去扬州那城隍庙里抄经去了。自大少爷遭了不测,夫人每年都要吃三个月的斋,现下应是第二个月了。”   “……”幸亏我没莽。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若要等,那就等吧。   反正姬少辛这会儿乖巧懂事,甚至成了侍女姐姐们的心头宝。譬如他方才只是被花刺扎了下手,竟就被莺莺燕燕惊呼着拥上了担架,急急送去医房看了大夫。   作者有话说:   吐血了家人们,这周的榜单怎么又要2W字啊属实是吐血了   然后姬少辛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做了错事就要受罚!大家可以尽管骂他!我之后也会把他虐得不成人形!请交给我!   女主对裴铮的感情也会恢复,而且那时候超级修罗场,我要祈祷一下自己能顺利不卡写到那里qwq 第43章   一时间这偏院尤为清静,我照常将活干完,直起腰,见拱门边露出个探头探脑。   这小脑袋一见我便眼睛一亮,踢踢踏踏地跑了过来。   “姐姐!漂亮姐姐!”   这次没有大人跟在后头,团子便顺利扑到我跟前,仰着肉嘟嘟的小肥脸。   “姐姐,我带你去看个大宝贝!”   “……少爷,您这样偷溜出来,其他人会着急。”我无动于衷,视线却不由驻留。   这五官虽还是一团孩子气,但无疑印着兄长的影子。   我微微走神,而团子攥着我的手指“姐姐”“姐姐”叫了半晌,此时嘴巴一瘪。   “为什么不理我,呜……”   “别哭别哭。”   我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但这阵撕心裂肺若是嚎了出来,我约莫要被当场开除。   于是,我就这么由团子攥着我的手指,和他去看了“大宝贝”。   青铜台架上,陨铁为身的长、枪沉沉厚重,自上而下朱纹环镀,如同烈焰燃烧。   “它叫‘燎原’噢,漂亮吧?”   小团子这会儿松开攥着我的手,撒开小短腿跑了过去,瞧着那枪,眼睛亮晶晶的。   “我可喜欢它啦!等我长大一些,我也要像二哥哥那样带着它骑马打仗!”   我沉默半晌:“你二哥哥怎么没带上它?”   “不知道哇。”团子愁得五官都拧成一簇,“过年的时候,二哥哥一回来就说自己不要这枪了,再不用了。”   “还有还有,二哥哥明明每次回来都会抱我出去玩的,但是这次……他都不笑了。”   “……”   怎么回事?   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本该涌现的情感是什么?   视线里,长、枪落了一层灰扑扑的霾,原本灼灼夺目的枪尖此刻黯然无光,仿佛压抑悲怆。   怪。   好怪。   我记得裴铮是提拔我的恩人,记得他与我情同手足,值得信任,但是……不够。   缺了什么?   丢了什么?   我遍体生寒,因为我发现自己胸口空空荡荡,竟连一丝恍惚都捕捉不到。   在团子预备带我去看“大马”的路上,焦急寻人的管家和侍女终于将其截住。   小少爷再度嚎出魔音灌耳,管家连忙开哄:“马厩脏乱,三日后街上的花灯更好看。”   此话一出,团子不哭了。   那黏着睫毛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小胳膊挥舞兴奋:“这次的花灯节,我要做一盏大老虎!”   “好好好,老奴安排。”   那一行人影渐渐远了,我便独自折返偏院。   姬少辛比我先回,此时开心地迎了过来:“姐姐,她们给了我这个,说是很好吃的点心。”   他双手呈着小纸包,其上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蓉糕。   我就这么抱起胳膊,冷冷:“拿走。”   怀柔?   我现在心情极差!   我大步与僵住的人影擦身,胳膊粗暴一撞,那玉蓉糕腾飞滚落,跌进泥里。   裴府的下人待遇甚佳,两人一间。   当夜,另一侧传来窸窣。   脚步渐近,阴影投落。   我攥住掩在被子下的匕首,听见床前人说。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但是,我以前是不是做了许多不好的事?”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这话语气若游丝,轻轻。   三日后,我正提着两桶水,嬷嬷突然到访:“铭少爷让你晚上同他出门,拾掇拾掇。”   说罢,她还给我递来一件不那么寒碜的衣服。   我刚换完出来,就见一个团子迈着小短腿跑来,往我跟前一扑:“姐姐,我们一起放花灯。”   戌时,街上。   人流热闹得紧,小团子被奶娘抱在怀里,从她肩上探出个脑袋,眼巴巴看我:“我想让姐姐抱。”   奶娘到底拿捏得住,直接抱他停在挂满花灯的铺子前。   只见摊主的手捻起彩纸,弯折竹签,一系,一搭,又一糊,几个眼花缭乱的来回,掌心便赫然托举一盏莲灯。   “哇!厉害!”   小少爷立即目不转睛,将我这个漂亮挂件忘得干净。   我横竖无事,就站在人少的地方等。   行人途径,有冲天辫的娃娃跨在父亲脖子上咿呀,有相邀的年轻男女提灯低笑。   一个推车的小贩正愁人手有灯,忽然扫见我这头,赶忙笑嘻嘻过来:“二位傻站着作甚?不买对花灯许个愿?”   我刚想说不用,边上却打破缄默:“许愿就会实现吗?”   为避免超出二里距离,我自然搬出“智残弟弟离不开我”的说辞,多捎了个人。   此刻,姬少辛一问,小贩猛拍胸脯:“那可不!我的花灯都是带去城隍庙开过光的!灵验非常!”   “去年,一个断了腿的在我这买了花灯,今年呢,您猜怎么着?他靠卖拐发大财了!”   “……”这也是一种灵吗?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我抱臂,可姬少辛开开心心地掏钱:“那我买了。”   他买了两个,我无视。   这会儿小少爷也看腻了做花灯,那挤在铺子里的随行侍从便呼啦啦涌出,朝河边去了。   我跟着,望桥上欢声笑语,瞰桥下波光粼粼。   河水沉静潺潺,漂浮的柔光一盏又一盏,如交相辉映的星河,铺开人间温暖。   “娘亲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明年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岸畔的人们将各自的花灯送入水中,眼底映出一团团柔软烛光,静默祈福。   “我要骑大马!娶漂亮老婆!”   小少爷抱着大老虎灯,兴高采烈跑向河边,惹得随行的管家和侍女战战兢兢。   我原本也要带姬少辛跟去,却闻一记轻柔女声。   “愿仲轩平安喜乐。”   我停住。   人潮恰好散开,现出岸畔人影。   少女衣裙淡紫,合掌时落下一截袖口,露出白生生的腕。她后边也站了几个侍从,仗势虽不及小少爷那般前呼后拥,但个个皆是带刀的人高马大。   许是有感,少女侧首,巴掌大的小脸浮现疑惑。   我也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连忙撇开目光。   “小姐认识那姑娘?”   “姐姐认识她吗?”   侍从问少女,姬少辛问我。   我和少女各一摇头,两边便都不再过问。   这时,河边人潮又一骚动,原是裴小少爷放完灯回来了。   那裴府的领头侍卫一见少女便是拱手,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团子更是眼睛弯弯:“唐姐姐!你也出来玩啦!”   少女笑着“嗯”了一声,娴熟地抱过奶娘手里的团子:“小铭放了什么灯?”   “大老虎灯!”团子扬起肉呼呼的胳膊比划,“有这么大呢!”   于是,双方队伍就此合并。   少女见我是裴家这边的,虽眸光稍顿,但也没多说什么。   过了这桥,灯火通明,广场喧嚣。   以一架小山高的琉璃山水灯为首、金舟灯、狮子灯……逐一在轮板咕噜下游街而来,下方众人纷纷仰首惊叹。   “走近些!走近些看!”   小少爷隔得老远就兴奋嚷嚷,于是侍卫强行把人群分开条道。   少女就这样站在最前排,指着不同的花灯逗弄怀里的团子。   我也是第一次见着这场面,因而看得颇为仔细,哪知目光由上至下,我竟发现那狮子灯的灯座裂了道缝。   “不好!”   我冲了上去,巨大的灯架同时倒下。   “少爷!”   “小姐!”   “快散开!”   尖叫和惊呼四起,人潮恐慌沸腾,随行侍卫一时皆被推搡得如无头苍蝇。   而我在骚乱降临前便已腾身,此时一手拥住怀里的少女和团子,另一手一挡。   轰!   花灯终究是纸糊的,砸在身上并不沉。   只是尖锐戳破彩纸,一根根竹签错综复杂,将我困在这方带刺的牢笼。而其中一根竹签生生贯穿胳膊,剧痛。   “你……流血了……”   猩红滴在怀中少女的脸上,她声音抖索,团子则吓得哇哇大哭。   紧接着,灯芯触纸,火光乍燃。   “少爷!!”   “小姐!!”   侍卫们这会儿终于得以从乱流中过来,可一个人影比他们更快,因为他不顾火,亦不顾竹签锋锐。   我被那只手拉出,眼前闪过他为我挡失心毒的那幕。   若那时候能用苦肉计解释,那这次又是什么?   他因心智低幼,真把我当姐姐了?   可我清醒的知道他就是姬少辛,那个在居庸城里杀我战友,伙同长宁公主对我施恶的姬少辛。   这样的姬少辛不顾一切地救我……“呵。”   我笑了。   对面,医房大夫眼神古怪,约莫在想我是不是还撞了脑袋。不过我胳膊上插的竹签显然更触目惊心,他便优先处理。   “啊!”   出声的不是我,是站我边上的紫裙少女。   她似乎很怕血,捂着眼睛浑身发抖,可她还是不顾那些侍卫劝阻,执意要陪我看大夫。   小团子则受了惊吓,被娘奶抱去哄睡去了。   等大夫一声“好了”,带血的竹签躺在银盘中,紫裙少女方才放下手,长吁一口气。   随后,她又随我一道出来,满脸惭愧:“我先前瞧你那般反应,还对你有疑心,现下却是被你救了一命。”   我稍顿:“分内之事。”   少女的神色换了认真:“我是唐家嫡女唐若依,裴夫人是我姑母,今后你若有需,同我开口便是。”   难怪裴府上下对她态度恭敬,裴小少爷待她无比亲昵。   她既是裴铮的表妹,那在他尚未及冠前就知他定了字“仲轩”,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了然,而唐若依临行前给我行了一礼,没有丝毫大小姐架子,只是诚恳“谢谢”。   回到偏院,众侍女正围着一人心疼不已。   “姐姐这里有专治烧伤的药膏,给你擦擦。”   “衣服破了这么多洞,姐姐帮你补。”   我径直从旁走过,不料姬少辛一眼便见着了我,慌忙追来:“伤还好吗?”   “……你不用看大夫?”   我瞥他衣服上的洞。   先前,那一根根竹签明明也如扎我一样扎在他身上,且更甚,却不见猩红。   “我……”姬少辛左右看看,窃声,“我的伤已经好了。”   “哦?”   我故意诧异,他眼底则涌现黯淡灰霾:“我的身体……和寻常人有些不同……”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透露了。   可无妨,我仅凭肉眼就能看出,他脸上的烧伤不同于那些穿刺伤,好得极慢。   而蛊皆怕火。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裴铮是全文最幸福的,他不遇点挫折失去点东西阴阳都不平衡(?),所以家人们,哭哭祁红吧,她没有黑点还巨惨 第44章   说来,我自己也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人要吃饭,要五谷轮回,而我喝口水便已饱腹,月事更是再没来过。   人要沐浴,不然沾灰味冲,我却衣服一脱,肌肤似玉泛荧,甚至连汗都是香的。   此次被竹签扎穿,我隔日就能活动胳膊,解开绷带洗去药粉,果然一片光洁如初。   这无疑与长生花脱不了干系,那刺青如今只剩模糊轮廓。   我不禁瞥了眼花圃。   那人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朵鸢尾,轻轻拾起花瓣上被露珠湿黏薄翅,虚弱无助的蜜蜂。   “没事了。”   他将其带到阳光底下,又拿袖口吸去露珠,便见小黑点自其掌心摇摇晃晃,嗡嗡飞走。   “下次小心。”   他还冲蜜蜂挥手。   当真是人畜无害。   若说这天真纯良的漂亮少年要对我取血剖心,这院子里上至八十岁嬷嬷,下至四五岁丫头片子,都会认为我脑子有病。   趁着姬少辛还没留意,我收回目光继续扫地,却见一个提水的拿胳膊肘顶了顶同伴。   “哎哎,听说铭少爷还没醒?”   “是啊,小儿惊吓麻烦得很,周管家正寻人叫魂呢。”   叫魂的动静不小,敲锣打鼓加鞭炮,整个裴府响了几夜的凄嚎,煞是阴气阵阵。   “铭少爷还在昏睡?”   “唉,唐家小姐都赶过来了,说是带了名医……”   粗使们又议论起来。   干完活,我在屋内坐了一会儿,噌的抽出匕首,拉下一截袖子。   长宁公主曾靠我的血一日三碗,从植物人到活蹦乱跳。   我虽不知裴铭的病症,也不确定我的血是否对他有效,但总比无动于衷好。   我就这样找到了唐若依,递给她一个小瓷瓶:“老家的土方子,兴许能帮上忙。”   瓷瓶塞了木塞,然唐若依似乎对那甜腥额外敏感,脸有些白:“这是血?”   我只能撒谎:“蛇血。”   第一次试验,又毕竟是血,我便只是放了一小瓶。   当然,即便经了唐若依的手,这一小瓶若要拿给小少爷用上,什么银针试毒,下仆先尝……定是一样不少。   我如是想着,一面洗净匕首。   打开屋门,姬少辛站在桌旁,神色恍惚。   自他降智之后,这类情形实在司空见惯,我便不以为意,哪知他突然喃喃。   “好香。”   “……”   他手上倒是拿着束花,因为他每日都会给屋里换上鲜花,将花瓶摆在桌上。   念及此我目光一扫,不经意瞧见桌上有几滴猩红没擦掉。   我便去拿抹布,回来时发现屋内无人,而桌面干干净净,鲜花已经放进瓶里。   两日后,院里的粗使再度展开话题。   “内院的哥们同我说,铭少爷醒了。”   “嚯!那就不用把裴夫人喊回来了!”   “可人虽醒了,却还是浑浑噩噩的呀。”   众人唏嘘,我寻思这应是我的土方子来历不明,被搁置了几日,血不新鲜了,效果便打了折。   于是不时,偏院急急走进一袭紫裙:“那蛇血可还有多?”   我先行礼:“需准备一宿。”   “那就好。”唐若依松了口气,露出感激,“这次又是多亏有你,待在这偏院也是辱没了,姑母此番回来,我定同她提提。”   其实今日我本被特许制药,没被发活。   可浣衣的侍女突然得知妹妹重疾,她又曾在我初入裴府时带我四下熟识,我便替她把事干了。   这一做就是一日,入夜,我方得在屋里坐下。   匕首划破猩红,急促地滴进比先前更大的瓷瓶。   然还未盛满,房门一声吱呀。   “姐姐,我想了想,许愿还是不能由我……”   啪。   有什么东西掉了。   我立即侧首,见人影立在门口一动不动,脚边躺着一盏歪倒的花灯。   此时屋内烛光昏黄,他恰好置身暗处,面部被漆黑笼罩。   然而,那双眼睛却仿佛夜间的兽,竟射出诡异猩红,直勾勾锁在我腕上。   我背上骤然升起寒意,而血依旧从匕首割开的伤处渗出,令屋内充斥丝丝甜腻。   “好香。”   他说。   紧接着,那身形缓缓挪离暗处。   那张脸仿佛着魔,双目死死盯着我腕上血色,舔唇。   香的果然不是花。   我想起那天摆脱灯架,唐若依着急地喊人帮我。届时我隔着人影绰绰,见他望着我流血的胳膊,神色恍惚。   现在我明白了。   “你……”   我欲起身,可这冻结般的僵直感,分明来自不弃蛊。   “好渴。”   姬少辛走了过来。   他朝我伸手,袖子却先拂至桌上瓷瓶,于是那手顿住,一把抄起桌上瓷瓶,一饮。   “咕……”   喉结随吞咽上下滚动,一线猩红滑过白皙的下巴,顺着那修长雪颈,勾勒凄美妖冶。   然后叮的一声,那空了的瓷瓶被丢在地上。   “还不够。”   哗啦!   椅子侧翻,我被推倒。   “放……开……!”   我艰难开口,手被夺过。   不疼。   酥麻。   湿润感细细舔舐,舌尖贪婪地卷入猩红,不放过每一滴。   不知为何,我撇开视线。然那异样自腕处蔓延全身,竟难以遏制地从喉中颤出。   “唔……”   这是我的声音?   我怎会发出这种声音?   嘭!   夜风吹开窗户,蜡烛骤熄。   黑暗中,我感受到那呼吸拂过手臂,一点点向上挪动,最终落于我的侧颈。   “这里更香。”   好痒。   有舔,也有吻。   像是猫儿进食之前的仪式,却令我察觉自己宛如被羽毛撩拨,寸寸轻颤。   “不要……嘶!”   我颈侧一痛。   再无旖旎。   所嗅甜腥。   泯灭了烛光,我看不见猩红,也看不清那副贪婪埋首,但痛觉使我生出一股气力,恨恨。   “我讨厌你。”   那身子一僵。   此刻,我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视线已有些泛花。   然阖眼之前,窗外乌云倏散,月光涌入屋内。   皎华凉寂,我看着那只手拭去唇边艳色,眸光深沉幽暗,翻涌说不清,道不明。   可无疑,他恢复了。   “呵。”   我扯了下嘴角,而后昏迷。   赖我。   是我自己因那天真纯良放松了警惕,竟未预料我的血对姬少辛有致命吸引,还助他寻回了意识。   现在倒好,我连裴府内院都没进过,就又要被不弃蛊捆着,随他往苗寨去了。   我越想越郁闷,这会儿体内似乎也有了气力,便试着撑开眼皮。   屋内亮堂,窗外日光。   身下床铺柔软,坐起时牵起侧颈一丝痛意,我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绷带。   “……”   我放下手,掀被下床。   桌上,瓶中鸢尾尚沾清晨露珠,枝叶间搭着一张纸条。   我将其拾起,是个——“T-T”。   然后从偏院到马厩,踏遍整个裴府花圃,我都没见着姬少辛。   不弃蛊的二里限制并未发作,他显然还在裴府,而我身上分明有道视线紧随。   于是我四顾空气:“做了半个月智障,没脸见人了?”   “……”   “这是你昨晚放的?”   我目光垂落。   池中锦鲤游弋,水面飘着荷叶浮萍,轻荡一盏花灯。   即便是智残状态,他也知道我不会同他出去放灯,概是就这样默默放进了偏院的池里。   我眼看鱼尾触动灯座,淡淡:“花灯顺流,飘远,才意味结愿。方寸之池,无济于事。”   此时风起树动,沙沙作响,吹来一记幽幽。   “那就毁了。”   话落,池底窜出一条条水蛇,疯狂撕咬水面花灯。   灯架嘎嘣折断,一时间碎纸翻飞,其中一片本悬在灯芯上方,眼下被风掠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一攥,摊开掌心,只见其上字迹认真   ——“许愿”   ——“她不讨厌我”   “……姬少辛,出来。”   我觉得我必须跟他畅明,一刻都不能再等。   然走廊那头急急走来一个与我相识的侍女,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过:“唐小姐到处找你呢!快随我过去!”   完了,我的“土方子”还没做好。   确切地说是做了一半,但被人喝了。   我就这么虚掩咳嗽,同唐若依表示昨夜屋里进来只猫大闹天宫,不仅挠伤了我的脖子,还一爪把药瓶打翻了。   这理由属实蹩脚,不过我隔日便做了一瓶新的。   于是当日,我被召进裴府内院,且被领到床前。   小团子昏睡数日,肥嘟嘟的小脸塌了不少,而奶娘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给他喂粥。   吃着吃着,似是想到了什么,那嘴巴一瘪:“我要娘亲……”   “好好好,去城隍庙的马车已备好了,人这不是喊也来了么?”娘奶用手绢为其擦泪,温声,“少爷要先吃饱,才有力气去夫人那里。”   闻此,小团子便又一口一口吞粥,待那碗见底,他吸吸鼻子,望向了我。   “姐姐保护我,我怕。”   他兴许不知那“土方子”出自我手,但那夜灯架倒下,那瞪得老大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挺身而出的我。   就这样,我跟着上了马车。   城隍庙位于扬州边境,小少爷大病初愈,行进走走停停。   而直到掀开车帘,瞧见山上若隐若现的金顶,我都没出现“超出二里”的僵直症状。   姬少辛的脑子是有病的,这我知道。   可他就这么一点水花都没有地跟了我一路,目送我即将和裴夫人见面……算了,反正对我有利。   作者有话说:   去外婆家吃饭来的,现在才刚刚码完,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会修一下结尾   其实我好久没写过肉好想扩写扑倒那段呜呜呜但是J江肯定不让发的呜呜呜   顺便姬少辛后面还有更刺激的,不愧是正宫(?) 第45章   我将注意力挪回山顶庙宇,却见半山腰朱门紧闭,门口似乎站着个人影。随近一看,乃一名灰袍加身的沙弥。   “裴夫人不在此处。”   沙弥阖眼合掌,无波无澜。   管家会意,朝我走来:“铭少爷,山下有片桃花林,里头养着几只小麋鹿。”   我怀里的团子声音恹恹:“我不看小鹿,我要娘亲。”   “看完小鹿就能看娘亲了……”   一行人哄了一番,队伍就此于山腰打道。   可桃花林虽开得烂漫,竹圈里的小鹿却越了狱,众人眼见小少爷又瘪了嘴,赶忙呼啦啦找鹿去了。   这会儿,四下竟只剩我一人。   “姐姐。”   衣襟被拽了拽,低头一看,小团子大眼睛忽闪:“二哥哥带我走过一条小道,就在这林间,能绕过山门直上。”   我摇头:“夫人正忙。”   那小小的手攥着我的前襟,身子抖索:“可是我好害怕,我现在还是好怕……我想见娘亲,我想去娘亲那里……”   “……小道怎么走?”   一个两岁的娃娃约莫坏不了什么事,可我这个不称职的侍女定然是要被开的。   不过,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裴府待多久,毕竟姬少辛恢复了意识,也差不多要“想开了”。   然而,沿小道来到山顶寺庙,香炉前空无人影,庭院里唯几个扫地的僧人。   “娘亲定是在那里。”   小团子指向茂林小径,我方踏入一步,便察觉到视线聚集。   这气氛。   不对劲。   我目不斜视,行速如常。   没人拦我,因为我抱着裴家小少爷?   不对,是因为他们此时若因我现身,真正的猎物会被惊动。   此时此刻,我应该折返,但不知为何,直觉牵引着我向前,让我看见了人影隐约。   “哇!娘亲和没见过的叔叔在一块!”   怀里传出压低的童音,小团子眼睛发亮,攥着小拳头一股子干劲。   “我要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爹爹!看爹爹还敢不敢总出远门不陪娘亲!”   语罢他还冲我竖起指头“嘘”,拿小肥爪拨开一点遮眼的枝丫。   “……”瓜都送到嘴边了,我默默定睛。   修竹静谧,日光洒落空地。一张长案摆在正中,旁侧香炉袅袅,唯闻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   此间二人,裴夫人,以及负手而立的男人。   这猎物。   我万没想到。   思绪百转之际,视线中的男人大笑豪迈:“师妹从前都不信这些!如今倒是转性了!”   此人满面胡须,兼之一身粗布短衫,任谁看都是个上山砍柴的莽夫糙汉。   可我清楚他不是砍柴的,因为我见过他,于崆峒宴上。   比起愁恼寡言的燕王,他踊跃积极,一会儿夸酒好,一会儿提失踪的皇子,最后还和自家谋士来了一出口吐白沫,中毒送医。   “嫁人生子,心境终究是会变的。”   话音淡淡。   案帖上经文已满,裴夫人将笔放回架上,从蒲团上起身。   “师兄,我有事相求。”   她的声音在这方静谧竹林宛如珠玑,灌木中瞬间腾出无数人影,惊飞鸟羽叶落。   可赵王虽被层叠围住,却只哈哈大笑:“还好!这点还同十五年前一样!”   裴夫人脸上闪过复杂,但终是冷冷振袖:“为妻为娘的,总归要一份出力。”   一时间噌噌声密麻,寒光覆满竹林。   我见裴夫人耳下珠串一晃,闻其一声清晰。   “归顺宁氏。”   自宁归元一统九州,宁氏王朝延续至今。   前朝延帝宁成澈,当今文王宁成疏。   归顺宁氏,即投诚文王。   赵王沉默,而裴夫人迈出一步,眼底似冰。   “然后,再与我裴家一同,将他撑死!”   裴家世代辅佐宁氏,广传忠贞。   若明面上撕破脸皮,无疑会声誉大损,还使文王能站在道德高点痛心疾首。   因此不能在外“造反”,而要由内“撑死”。   只是这对已然割据北方的赵王来说,就算不上最佳线路了。   果然,赵王苦着脸道:“师妹,你也是有耳闻的,在天庆城里,吾说话的分量可不及吾那丞相。”   赵王的丞相,自是那九州第一天算——诸葛居士。   闻言,裴夫人皱眉,赵王则挠了挠头。   “就说这次吧,师妹你邀吾来扬州叙旧,吾说要赴,群臣差点合力把吾拴在那白玉柱上!”   “可他一开口,不仅连个放屁的没有,还赶忙给我备了马车人手!”   这话有些怪。   北方诸州的王只身踏进别家的地盘,再蠢的臣子都要竭力阻止,第一天算反而赞同?   我诧异,视线里,裴夫人亦皱眉愈深。   此时正上方响起一声“嘎”鸣,硕大的雁影一记俯冲,翅膀啪的打在我头上。   我虽立即将其驱走,怀中的小团子却依旧发出一声惊叫。   “呀!”   “……”   “……”   茂林鸦雀无声。   密密麻麻的目光宛如针扎,我一时没留意怀里的小少爷,被他手脚一蹬挣了下来。   “娘亲!大鸟好可怕!”   小团子又受了惊吓,哇哇大哭着往前跑。   那灌木颇有些菱角尖锐,我赶忙追上去帮他抢先拨开,自己也因此暴露在外。   就这样,我看见裴夫人震惊的脸。   “你……是谁?!”   这声音半途转为厉呵,刀剑齐刷刷指向了我。   小少爷本扑到了母亲腿边,此刻因这阵势愣得泪珠黏在眼上,旋即仰面着急:“娘亲这是做什么?姐姐可不是坏人!”   与此同时,豪爽的笑声也响了起来:“还真是‘雁过之时’!又被吾那丞相算准了!”   他哈哈大笑着,竟无视那寒光层叠,迈步。   暗卫本欲阻拦,哪知林间刷刷影动,又蹿出另一批黑衣人,便是双方僵持。   赵王毕竟是王,虽顾及旧情,但哪能任人胁迫?   我暗慨,见裴夫人抱起裴铭,脸色不好。   而跟前,赵王已然驻足,与我对目:“吾那丞相说了,吾此行扬州,会于雁过之时遇见一女,此女……”   “嘎!”   漆黑的雁影再度从正上方掠过。   落叶扑簌中,唯闻一声沉吟。   “携天命。”   末了他补充:“可助赵。”   真是世事难料。   我来扬州本是为了联系裴铮,此次冒进还在犹豫要不要同裴夫人直言,却被赵王热情邀请。   “你若入天庆城,吾便收你做养女!”   “你若诚心助赵,将内情如实道明……你这眼神同昔日的吾像极,说吧,仇人有几?”   雅苑单间,赵王一口闷了需嗅香细品的黔南龙井,咂嘴:“这淡兮兮的玩意儿有啥子好?还是烈酒得劲!你觉得呢?”   “……不常喝。”   我这边倒也放了盏茶,可我得想好再拿。   其实客观言之,我与赵王目标一致,皆剑指天麓宫。   同时,比起被冲着姬少辛而来的追兵顺手擒拿、押送至赵王跟前,我如今却是坐在雅间,跟前龙井鲜沏,热气腾腾。   诚然,我还是会变成棋子,可此时顺势入赵,待遇应当不差,但……   视线一转。   窗口,三只蝴蝶歇在探入室内的枝头,翅膀小幅度张合,如一双双漆黑的人眼。   此时,第四只蝴蝶也飞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五只、第六只……   “据说城隍庙里住着个酿酒师傅,专取山下桃花,山上清涧,酿成‘三生酒’。”   我说完,赵王眼睛一亮:“那可好!你便帮吾拿一壶过来吧!”   于是我行礼出去。   四只蝴蝶立即从枝头腾起,翩翩引路。   我看见一棵老树,其树身粗至五人合抱,碧冠参天,垂落丝藤。   蝴蝶往上飞,我也往上瞧。   只见人影逆光,坐在树干上,似在远望。   “我想好了。”   他说。   “你要投靠赵王,我不拦。”   我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条件?”   “还是之前那个。”人影晃了晃腿,“和我一起去杀幻音坊坊主蚩无忧,事后,我给你解不弃蛊。”   “……?”   我没听错?   姬少辛主动提出给我解蛊?   莫非这是个逻辑陷阱?譬如他确实会帮我解蛊,时间却是在将我剖心之后?   “我没骗你。”   树上响起叹息,连腿都不晃了。   我沉默半晌:“杀人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抬眸,我对上那双眼睛。   “别那么奇怪。”   起初他对我态度骤转,还能用怀柔施软解释,但现在分明越来越不对劲了。   然上边忽道:“那两个月你睡得怎么样?”   我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整得微顿:“还……行?”   “可我很无聊。”   他抬了下指尖,令一只蝴蝶歇落。   “每天,我除了照顾你之外,就是看你。”   “所以我想了两个月关于你的事情,从头到尾,翻来覆去。”   那指尖一弹,蝶翼惊碎斑驳日光。   “最后,我总结出三件事。”   “第一件,你跟我极像。”   “第二件,你跟我不像。”   “第三件……”   他从树上跳下,万千丝绦因此颤晃,飞絮飘扬漫天。   这之中,我看见温柔。   “你睡着的时候是不凶我的,这让我很开心。”   他迈步,向我。   我闭上眼睛。   脑中是居庸城里惨死的士兵。   于是我睁眼,笔直对上那目光,冷冷:“我似乎不用和你约定,毕竟这四周皆是赵王和裴家的人。”   “那就同归于尽!”   那话语骤然恶狠,笑容诡异。   “我是对你下不了手,但我可以自杀,这样,我们死在一起,也算个结局。”   作者有话说:   笑死,姬少辛开局印象太差,祁红对他好感度-99999,这算骨灰都扬了的火葬场吗 第46章   我回到雅间,空手。   “酿酒的师傅说,三生酒窖藏至今年大雪,入口最烈。”   我语出,赵王起身,大笑。   “若是最烈,吾等!”   之后,一方人马离开了城隍庙。   寒光当即围在周身,而我透过刀剑看着妇人:“两年前文心阁春日诗选,夺魁的张碧成同落选的霍亮台下厮打,扔了匹板凳。”   我还说了那三场对她儿子的围观,以及她当街戳了几次儿子的脑门。   于是寒光撤下,暗卫再度没入茂林,许久,禅院中唯有僧人窸窣扫地的细响。   打破沉默的是跑来的团子,那小肥爪扒着母亲的腿眼泪汪汪:“娘亲不要怪姐姐,是小铭硬要上来的……若非姐姐挺身,小铭早就被灯架子砸死了……”   许是又想起那可怖情形,小少爷哇哇大哭,裴夫人赶忙将其抱在怀里哄。   待哭声渐小,化作安稳入眠,温柔的哼唱也随之停下。   我未动,裴夫人就此抱着熟睡的孩子与我擦身,落下一句轻叹。   “你走吧。”   她起初见我容貌反应震惊,说明裴铮并未告诉她我的内情,原因该在她提及长宁公主时的冷意。   现今,裴家更是与文王开杠,我这身份处境……不可不顾忌。   然裴铮没说,裴夫人眼下瞅着我的脸,结合前后种种,却是猜得七七八八了。   让我走。   不算预料之外。   我目送又一行人下山,闻得诵经和木鱼敲打的吟唱从室内传出,莫名令人心宁。   过去一看,庙里众僧跪坐蒲团,袅袅焚香自炉内飘出,虔诚地簇拥坛上神像。   这会儿应是不准进的,可姬少辛不仅明晃晃站着,还往功德箱里塞了一整个钱袋,并冲箱旁的沙弥灿烂一笑:“要是不灵,就让白蚁把你们的神啃了。”   敲木鱼的主持当场腾地起身,我连忙阻止事态恶化:“多有失礼,他脑子有病。”   跟前的主持脸色稍有好转,身后却响起一句:“看来不灵。”   我就这么被轰出了山门,和将主持气得摔了木鱼的家伙一起。   无辜连坐总是使人郁闷的,不过想想那幻音坊主一死我就能和边上这疯批解绑,日子就变得有盼头了。   一个月后,南境关口。   视线里高墙厚重,哨台森严。   这是苗疆和九州唯一的通行点,所有进出者都要经过严格排查。因为苗族虽早已表示投诚附属,但对中州的仇恨却是与日俱增。   尤其是三王割据,外患更要看牢。   因此,我和姬少辛这种来历微妙的黑户,本不该这么堂而皇之地走正路。   可镇守南关的将军姓唐。   “大小姐的手信?”   这青年守卫举着我递的信翻来覆去地瞧,而后跑向一个正审阅列兵的年长将士。   “长官,那姑娘说她和大小姐……”   交谈声隐约传到这头,那将士接过信,投来目光几扫。   最终,这守卫持信跑了回来,交还于我:“唐将军最近事务繁杂,不在营中,姑娘要不等等?”   我只能折返。   待卡口抛在身后,边上响起语气轻慢:“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我十三年前走的那条道还能不能用吧。”   我默了默:“行。”   十三年前走的道。   十八年前万灵谷以人炼蛊。   他是在血潭中待了五年,还是被幻音坊幽禁了五年?   我垂眼。   片刻后拨开灌木,所见悬崖万丈,坠着一条摇摇欲坠、仅悬着半块木板的绳桥。   “老路果然是走不了了。”身侧发出一唉,望向破桥右面,“幸亏有条新的。”   这都不能叫路,这就是岩壁上凸了些许踩脚的石块,外加长满了韧如皮筋的绿藤。   不过我不恐高,身手也很好,甚至在姬少辛踏空时一把攥住他。   “我不想同归于尽。”   我大气未喘,他不紧不慢:“哦。”   最后一跳,脚踏实地。   入目皆是属性极阴的鬼面树,林中涌动浓郁瘴霾,使此间暗无天日,仿佛永夜。   行进之时,“吱吱”“嘶嘶”声如同鬼魅,或大或小的黑影在暗处蠕动,连空气都阴冷黏湿。   待前方终于大亮,恶臭扑鼻。   “这……”   我皱眉。   地上兵甲散乱,半腐烂的尸体漫无边际,密密麻麻的尸蟞爬动穿行,啃噬白骨痕迹。   无疑,此地有战。   可谁和谁?   为的什么?   我正忖,几道人影却从鬼面林另一侧走了出来,口中呜哇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这行人打扮一致,皆黑底蓝褂,头裹布巾,身上银饰点缀。   待看见我和姬少辛,他们先是一愣,旋即神色不善,噌噌拔出腰间苗刀,叽里呱啦地冲了过来。   “万灵谷是我们幻音坊的后院,擅闯者死。”   姬少辛慢悠悠翻译,我握住刀柄。   然而冲突前夕,又一记人影闪现。   “прекратить!”   低沉的发音斥责愤怒,瞬间令那些苗刀僵在原地。   领头的青年脸色讪讪:“Ядумал,ониворвались……”   挡在跟前的人影淡淡:“Онимоилуги,Яихзнаю。”   “她说我们不是闯入者,是她的毒仆。”   附耳轻语伴随呼吸,带起一阵羽毛拂动的痒。   我下意识离远,此时对面的幻音坊众人也收刀折返,人影便转过身,开口仍是不大利索。   “这里不好索话,去窝那里。”   “呱。”其肩,小蛙附和。   我不禁回想起彼时策马行远,从后边传来的喊。   “十连前的事!窝会回苗寨调查清楚的!”   现在看来,她应当查到了不少东西。   否则那总是红彤彤的脸上就不会蒙着忧郁,纵使这一路所遇皆冲她行礼恭敬,她也只是眼底疲惫。   而这幻音坊盘踞整片鬼面林,宛如一座阴森山庄,于磷火幽蓝下分外诡异。   门掩,石巧回身,目光落在我边上,晦暗。   “窝知道,泥是来杀坊主的。”   她眼底百般反复,终是一定。   “窝帮你杀。”   石巧说,幻音坊本是守护苗寨的蛊师门派。   可现在,舵主残虐变态,竟盗取新生婴孩啖血食肉;坛主好色荒、淫,屡屡强抢颇有姿色的寨中男女大行淫、乱。   这一切乌烟瘴气,都起源于十年前的那场血祭。而策划这场血祭的,正是坊主蚩无忧。   “守护苗寨原来早已是假象,假如不是此次恰好得以进入高层,窝可能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石巧双肩抖动,小绿蛙不敢吱声,索性缩进衣领。紧接着,便是一声从嗓子眼里挤出的愤怒。   “窝要……为族人肃清门户!”   “……”   我看向姬少辛。   这高脚楼毗邻峭壁,那窗底应是悬崖凶险,可他坐在窗口晃腿,甚至哼哼小曲。   总归相处了些许时日,现在的我能理解他的一些奇怪言行。   譬如眼下,他之所以从进来到现在都对屋里熟视无睹,是因为他在按捺杀意。   ——他想杀石巧,但不想让我讨厌。   我心情复杂一瞬,很快回到正轨。   “石姑娘,方才我在林中见到的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可方便透露?”   依石巧所言,如今的幻音坊乌烟瘴气,尸体堆叠倒也正常。   然林中那些尸体并不普通,我从军三四年,一眼就能辨出那些甲胄皆是中州样式,又似是文王的属军。   “窝这次得机会进入高层,便是与此事有关。”   石巧闻言叹气,逐一道出。   原来两个月前,一支军队忽然兵临鬼面林外,亟求高强蛊师帮忙解蛊。   这军队还派了使者进幻音坊,说什么金银财宝加官进爵任选,态度还算不错。   起初,幻音坊也同对方说说笑笑,但当使者几杯酒下肚,说出“为蛊所困的是文王的女儿长宁公主”……他就被虫子吃了。   “苗寨十多年都没打过那样的仗!”   谈及此处,石巧眼底流露对战争的愤慨。   “蚩无忧简直如同疯狗!惹得对面也怒不可遏!于是死的死,伤的伤……整整一个月!”   “……”这样看来,我和姬少辛来得不早不晚,刚好赶上双方打完。   “此战使幻音坊死伤惨重,毒主之位空缺,窝刚好想进来调查十年前的事,就这么被提了上去。”   石巧忽然回头看看紧闭的门,压低声音。   “其实,蚩无方自己也受了伤。”   窗口的哼歌一停。   石巧接着窃窃:“七日后,幻音坊要召开镇魂仪式,送走战死的苗族亡魂。”   “届时,闭关疗养多时的蚩无方会重新现身。”   待门合上,屋内悄然。   我往门上一靠,抱臂:“说说,怎么杀。”   窗口的背影仰首,似是想了想,后道:“如果是你,好像可以直接砍死他。”   似乎没什么毛病。   毕竟我自带驱蛊性,蚩无方又终归是个蛊师。蛊师用不了蛊,还能剩多少战力?   “不过有几个地方挺麻烦的。”   窗口一叹,语气苦恼。   我稍顿:“你若有难处,就告诉我。”   “……”   山风自窗外猛刮,吹得窗扉一下下相撞,背影宛如雕像。   然后,我听见他道:“十八年前,血潭中惨叫持续六日,第七日,八十一名童子终剩最后一人,成蛊。”   “幻音坊主蚩无方上前,饲血,成其主。”   风声呜呜,冷峭。   窗口的背影却好似感觉不到,话语于风中飘忽。   “蛊杀不了主人。”   “光是摆脱掌控,我就花了五年之久。”   “兴许我并未摆脱,只是隔他远了,生出错觉。”   作者有话说:   万能俄语再度登场!   下一章姬少辛史诗级狂刷祁红好感!非常赤鸡! 第47章   有一处地方我始终存疑。   ——姬少辛起初是冲长生花来的,取血剖心,他说的很明白,我原本都无法活着来苗寨。   所谓的驱蛊、一起杀坊主……都不是他最先追求的效果。   那么,长生花于他而言究竟有何意义?   如今,结合蚩无方对他的桎梏,我似乎能猜到一二。   不过猜测终归只是设想,我自己也对长生花给身体带来的变化一知半解,眼下是时候考究。   “приветствоватьхозяина。”   磷火幽暗,乌衫的青年点头哈腰,而后让开一条道。   这谄媚并非朝我,而是对着我前边的石巧。我则低头紧跟,俨然一个老实仆从。   幻音坊坐落于鬼面林,而鬼面林属性极阴,此地无法生火。因此,自进入山庄起,这片天昏地暗下唯一的光源,就是这两侧的簇簇幽蓝。   上楼。   沿阶。   视线里书架成排,隔间偶有蛇虫爬动,夹缝中粘粘蛛网。   “藏书阁三层只有‘主’级别能入,鲜少来人,可是……”石巧挠头看着书海矗立,“这么多,也不知要找多久。”   我左右瞧瞧:“分头。”   兴许孤本秘籍都这么高深莫测,这一行行封皮皆一个标识没有,只能挨个去翻。   第五日,我翻开一本泛黄的簿子,见首页画着一朵根茎盘错的花,旁书“长生”。   延年益寿,治病,驱蛊。   虽都是已知,但详尽。譬如我离了五谷轮回,体质出现变化,是因为我已进入“辟谷”。   据说有些人追求仙道,静坐山中苦修清欲,就能达到这般境界。   待看清下一竖字,指尖稍顿。   ——堕入邪魔歪道者,欲重为人,可借长生。   “没感觉呢。”   虚渺的声音于脑海中响起。   那是从扬州到南境的路上,一场暴雨。   荒山野岭,电闪雷鸣。   我借上方凸出的岩石蔽身,姬少辛却没有避雨的意思。   湿漉的衣物贴于单薄身形,雨水顺着线条在脚边汇聚成洼。   闪电惨白,撕裂整个背景。   我置身岩下,见人影拔出匕首,刺向自己。   “这样就有感觉了。”   笑声阵阵开心,宛若天真孩童,可那滴落水洼的浓稠鲜血,散开圈圈悲戚。   我是猜到了的。   同时,我也注意到了时间线的蹊跷。   十八年前血祭,既是童子,年龄应在七至十岁之间,可十八年过去,姬少辛的面容相貌,瞧着分明只有十五六岁。   所以他想要长生花。   他想做正常人。   而就当下言之,假如不再是“蛊”,他也能彻底摆脱“主”的钳制,手刃仇人。   ——堕入邪魔歪道者,欲重为人,可借长生。   此时此刻,我为之驻留半晌,方才一翻。   可入目整面漆黑。   再往后,又是黑页。   “咦?怎么回事?”   惊疑声起,来自凑在后边同我一起看的石巧。她肩上的小蛙也“呱”地歪头,一副疑惑。   “……”我注意到页角有痕迹,于是将簿子整本竖立,在册页发现一行小字。   ——以长生观长生。   “这是何意?”   “呱?”   石巧和小绿蛙一同挠头,我思忖片刻,拔了匕首。   以长生观长生,长生花在我体内,我不就是长生?   于是寒芒冲指尖一划,血珠坠落。   触及的刹那,漆黑的书页倏地浮现出朱红字迹。   ——长生花非花。   ——是人。   人?   我一时微诧,目光继续下移。   片刻后,我终于明白那花为何将别人吸干,却欣然与我相融,原来我本就有超乎常人的体质——长生骨。   传闻上万年前灵气涌动,身携长生骨者乃绝佳的修仙奇才。如今虽天道枯竭,但长生骨仍存于世。   我不由想起自己尚在流民堆里那会儿,因与野狗抢食同人互殴,时不时就会遍体鳞伤。   可我偏偏在无数次奄奄一息,听见那苍老嘶声:“你耐打!能扛!死不了!尽管活!”   老瞎子的糙话总是浅显易懂。   什么长生不长生,明明就是一个词——命硬。   “原来这才是‘长生’的真相。”   “呱。”   石巧脸上流露吃惊,肩上小蛙亦将嘴张大。   这也难怪,唯长生骨可启的秘辛,她,姬少辛,石老,天麓宫的伊老……甚至全天下的蛊师,怕是都被蒙在鼓里。   众人疯抢那居庸城下紫花,殊不知花仅是刺激长生骨潜能的钥匙,只与身携长生骨者吻合。   所谓长生,到底在人。   合上书页,石巧带我折返。   磷火森森的黑石路上,我垂首碎步,见石巧停下便立即驻足。   “ядприготовлен?”   对面的男声雄浑暴躁,十几双打颤的腿候在垂落地上的鞭子之后,展露极度惊恐。   石巧的声音响起:“воследнеевремямного。”   “Черт!!”   那鞭子啪的抽在一个仆从脸上,带起凄厉惨叫。   “городпришелкомневденьцеремонии!”   男人撂下一句凶暴,踩着倒地哀嚎的人影走了过去,其余仆从连忙战战兢兢地跟上。   回到屋内,石巧脸色不好:“两日后的镇魂仪式,窝恐怕没办法同去了。”   方才所遇的男人,乃幻音坊舵主。   其以嗜虐令坊中上下闻风丧胆,他要求石巧这个新来的毒主参观他的刑房,为自己制作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毒。   石巧已推托数次,如今不得不赴。   送走她,我回首。   床上人睡颜安然,眉眼之间少年稚气,隔在被外的手过分苍白,又过分纤细。   他这些天都将意识附身蛊虫,于幻音坊中打探、布局。   可蚩无方既是“主”,终究会对他有克制,因此,此次能否事成……我肩担重责。   两日后。   镇魂仪式本是经由抽签,从苗寨挑选年轻男女参与。不过,在石巧的调节下,插进去两人倒也容易。   参与者分男女两边,人影阻隔,我很快就看不见姬少辛了。   队伍前进,两侧鬼面林似扭曲的人形,合着阴气森森,散发出幽深诡异。   待到神坛就在不远,四五个神婆分发起盘中物品。   我接过一瞧,是个漆黑如墨的鬼面具。   将其戴起,透过狭窄的视线,一个个服饰一致、又清一色脸戴鬼面的人影仿佛彼此的分、身,而我正置身其中。   叮铃。   风吹,系在鬼面树上的红绳金铃晃动。   幽蓝磷火忽闪,神坛正中一台大轿被层叠的纱帘笼罩,隐约可见一个盘坐的人形。   大轿周围,赤足的苗族少女姿势匍匐,一个神婆恭敬哑声:“начинать?”   轿中人影不语,只抬起一只胳膊。   于是鼓声咚咚,我随其他人一同伏地,唯听见神婆口中呜咿呀哈,四面铃铛响动。   依石巧所言,镇魂歌舞结束后,参与者能行至轿前,亲吻坊主足下的泥土。   此刻,我攥着掌心短刀,却透过面具的眼洞,见地上蚂蚁由散成聚,先后呈出三个字。   ——不是他。   我心中一凛,微微抬头。   而大轿内传出一声淫、笑:“начатьиграть!”   嘭!   纱帘齐齐垮落,喷出大片粉红雾气,全场瞬间充斥甜腻至极的异样气息。   我仅吸入一缕,体内便腾地涌起一股不正常的炽热。   面具所见本就狭窄,此时的视线更是因头脑昏涨,蒙上一层暧昧的迷离。   摇晃中,我看见大轿上那人肚叠肥肉,好似一只巨型蟾、蜍。   这确实不是蚩无方。   这是石巧同我描述过特征的幻音坊坛主。   比起舵主的残虐嗜杀,此人好色荒诞,肆行淫、乱。   “начатьиграть!”   肥壮的男人揽过两个脸色潮红的苗女,淫、笑着撕开那单薄纱衣,胴、体暴露无遗。   呻、吟迭起。   被分成男女两边的区块混融,纠缠。   “让开!”   我本想这样怒叱,话语却被那不正常的滚烫冲得只剩轻哼,绵软的身体更是使不出气力。   于是无数只手试图拽我沉沦,一副副鬼面具影影绰绰。   不行……   不行……   狭窄的视线模糊不清,四下欲、望翻涌,声声痛苦的欢愉使体内燥热愈烈。   我被拉倒。   可我并未坠入。   因为一双手自后将我扶住。   意识昏涨,我靠在那怀中,懵懵懂懂地侧首。   鬼面具下,那双眼睛一派清明,对上我时微微荡起波澜,而后敛起轻轻一叹。   “我要抱你了。”   好凉。   不似人的体温。   我却觉得很舒服。   先前压抑许久的燥热喷薄而出,我像是随时都会融化,浑身上下烫得吓人。   我到了哪里?   安全了吗?   我顾不上了。   我只是无比贪恋这冰冷降温,双手不自觉地圈住那颈,贴脸过去。   “……”“冰块”一僵。   我听见气息微乱:“我……放你下来……”   “别……”   我不许,抱得更紧,且蹭。   “……”“冰块”愈僵。   可我发现这不够:“好……难受……”   是热?   不对,是……   “祁红。”   少年音明澈清涧。   那似冰的手止住我的动作,平静而温柔。   “听我吹笛子吧。”   他说。   那明明是唤醒活尸的诡谲音律,屡屡掀起血腥浓稠。   可此刻,天籁空灵。   “呜——”   再无阴森。   闻之如泉水潺潺,静谧明净。   我不那么难受了。   笛声渺渺中,燥乱的意识如逢甘霖,心境被悠远渐渐抚平,重归安宁。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这块刷好感刷得很关键 第48章   我从床上坐起。   屋里没人。   我穿着幻音坊的衣饰,身上还有石巧给的令牌,出去之后便与其他人影平静擦身。   二里距离的限制并未触发,既不在山庄,那就在鬼面林。   许是源于不弃蛊的牵引,我就这么行过树影绰绰,看见了林木尽头的断崖。   人影就坐在崖边,单手托腮,似在瞅着崖下。   我于是过去,见这深谷之中竟涌动猩红雾气,岩壁上攀满粗如巨蟒的曼陀棘。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吱吱”声透过血色传来,密密麻麻地爬过白骨累累。   像是人间地狱。   不知为何,我能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身侧人则仍是托腮,语气轻淡:“这些东西在这倒长得不错,真叫人羡慕。”   听闻此地本叫万灵谷,恰如其名,生机勃勃。   然血祭发生后,鬼面藤日日从地底蹿出,使郁郁森海演变成如今的阴气森森。   这算是遭了天谴?   可对被推入这血潭的八十一名孩童而言,算不上救赎。   此刻,那长睫半敛的晦暗是忆起十八年前的惨叫?还是别的什么?   无论如何,我提出一点:“蚩无方或许可以先不杀。”   主持血祭的是蚩无方,他最清楚如何以人炼蛊。   那么,他会不会也知道逆转的法门?   从前蛊受制于主,试不了这条逼供的道,但现在多了个我,似乎可以一试。   “方才我也在想这个,只是……”   人影站了起来。   “活捉他的难度比杀他更高,假如那女人说的不是醉话,这幻音坊里,应当有能派的上用场的东西。”   回去时,我恰好遇上石巧。   她似乎也刚刚从哪回来,现下脸色难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三日后更是直接上门。   “祁菇凉,窝有事相求。”   “……”我瞥了眼床上“睡着”的人,“何事?”   石巧咬了咬唇:“窝去了舵主的刑房……”   刑房里景象血腥,残忍至极。   并且,关着十几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   这就是舵主邀请石巧的理由——他想让石巧同她爷爷那样,调制出使人堕落为兽,同类相残的毒。   他想重演十八年前的血祭,像当初的蚩无方那样以人炼蛊。   “窝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石巧掷地有声,眼底坚毅。   “其余事务窝已经安排妥当,如今只缺一个可信之人,能将孩子们安全送回苗寨。”   我最好不要答应。   因为镇魂仪式为何改了坛主到场,坊主蚩无方又去了哪里,这变故是否源于其已有警觉……问题一堆。   假使营救半途被发现,存在暴露,就更麻烦了。   可我尚在犹豫,身后却响起声音。   “那就救吧。”   回头,姬少辛不知何时已意识回归,此刻他手一撑,从床上跳下。   于是两日后的夜里,我挥鞭。   “咴!”   马蹄顿时迈得更大,后边亦响起一声嘶鸣。   两辆马车就这样一路疾驰,终驶出鬼面林进入苗寨。   苗族人忌讳二更之后外出,一栋栋高脚楼便在月色如霜中静默。半晌,车轮驻停于一处偏僻鼓楼。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今天以更满上周的榜单字数为目的,所以非常短小   明天新榜单出来就发肥章,大家今天先凑合一下,李姐李姐,非常感谢(鞠躬) 第49章   我将一个孩子从马车上抱下,闻边上那辆马车飘来“呜呜”哭声,在万籁俱静中颇有些突兀。   “运气都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哭?”   循着叹息,我见姬少辛蹲下,出手按住跟前的脑袋,形容陡然阴恻。   “再吵,就让蠕虫把这眼鼻口耳全部堵住。”   “……”“……”   霎时间,不止那眼角挂泪惊恐捂嘴的男孩,一车小萝卜头都宛若鹌鹑,甚至有序排队进楼。   可当这些孩子尽数站好,我发现其中几个有些不对劲。   一只小手揪了揪我的衣角,女孩颤着皲裂的唇:“坏人给他们吃了不好的东西。”   “……”   视线里,那几张稚嫩的脸神色呆滞,双目空洞,同中了失心毒的症状颇像。   我于是抽出匕首,听见脚步声往后。   “我去门口。”   片刻后,我也去了门口,并递去一个小瓷瓶:“给。”   “……”无声。   我依旧递着:“你应当不是完全的蛊。”   “血祭落幕于十八年前,你的身体却并未就此定格,而是直至少年才停止生长,说明你体内还有为人的部分。”   “将其扩大,即可重返人道。”   “换言之,需削弱,乃至除去为蛊的部分。”   长生花对蛊的克制,正是运用于此。   我并非医他的药,而是杀死他身为蛊的那部分的刀。   当下,若他通过我的血减轻了体内的“蛊性”,在对上蚩无方时,应当不会那么受制。   我思绪放远,那盯我许久的眸子却是一眨。   “你在关心我。”   “……”   我说不出话。   手中的小瓷瓶却被接了。   而后,仿佛无数朵粲然于阳光下绽放,他笑。   “我好高兴。”   ——这是杀我同僚的敌人,害我至此的仇人。   ——我是要杀他的。   我对自己说。   一遍遍。   我迫切地希望能尽快弄死蚩无方,给一切做个了结。   可不遂人意,半个月过去,种种迹象表明——坊主根本不在幻音坊。   石巧说,蚩无方独来独往,虽是坊主,但完全不管坊中事务。每有会议,任凭底下仆从惨叫,侍女哭泣,高座上都撑脸垂首,蓬头之下传出鼾声。   并非有人没有野心,想将其取而代之,然一滩滩人形血水铺满黑石路,如今的幻音坊高层个个惜命。   于是这山庄上上下下,竟无人知道坊主的行踪。   “现在可以确定他不在了,就是不知……”   蝴蝶自指尖飞起,人影被荧光翩翩环绕,视线一侧。   “那里的东西能有多大用处。”   他所望之处,乃幻音坊中央的阁楼。   这阁楼极怪,因为整个山庄都被鬼面林释放的瘴气笼罩,分明处处是阴暗色调。   这阁楼却透过门扉窗榄溢出白光,好似黑暗中的光塔,伫立圣洁。   初入幻音坊时我就注意到这格格不入,而石巧看了一眼:“那是圣女的寝宫。”   “圣女?”   彼时我好奇,石巧神色几分惆怅:“最初的幻音坊,有坊主、舵主、坛主、毒主,以及圣女。”   “每隔二十年,苗寨就会召开请神仪式,由神婆指出一名被巫神选中的少女,与幻音坊一同守护苗族。”   “圣女本该将身心都献给巫神,可三十年前的那名圣女,竟与中州男子私奔,渎神叛族。”   苗族人普遍对中州抱有恨意,因为宁归元统一九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扫荡巫蛊之术,将苗族驱逐至狭小的南疆。   虽说纵观后世,有几任君王秉着贤和放开关口,令苗寨与中州得以通商通婚,但苗族到底沦为大部分中州人口中的蛮夷。   因此,自家圣女与仇家男人私奔,无疑令全族炸锅。   届时,寨中人骂骂咧咧地组团冲进幻音坊,本欲对圣女寝宫一顿泼粪打砸,可坊主蚩无方来了。   “之后,他还命人严加看护圣女寝宫,擅闯者格杀勿论。”   说到这里,石巧摇头。   “也正是因为这样,圣女寝宫再无人入住,三十年前那名圣女,成了最后一任。”   思绪收回。   前方,幻音坊侍从刷刷横起手中刀枪,领头的更是冷脸呵斥。   “стоять!делатьчто!”   我虽听不懂苗语,但这显然是在让我滚。   而身侧响起笑声:“尸体在说话。”   没有惨叫。   没有血腥。   那些侍从维持着举刀的动作,甚至依旧微瞪眼睛。   我也只是从旁路过时,才看清一只只毒虫顺着人躯爬下,悄无声息地重新没入地缝。   确认了蚩无方不在,姬少辛行事猖狂。   从前他本体闭门不出,现在他哼哼小曲,穿过一具具定格的尸体,伸手推门。   我随其进去,终于明白为何这阁楼会鹤立鸡群,溢出圣洁白光——原来这阁楼内部,竟凌空悬浮着浩瀚漫天的萤火,使人仿佛头顶一条皎洁如玉的月河。   垂落目光,打量四下。   长桌是文雅的江南样式,梳妆台汇集闺阁小姐的铜镜珠钗,橱柜里皆是襦裙、霓裳等汉服。   案上,兔子灯、七翘环等中州常见的小巧物件摆了好些,且散着一本摊开的汉文书,和堆叠零乱的练字帖。   走近一看,我发现这些字帖上字迹歪歪扭扭,初学生疏,却分外认真地一笔一划,重复着三个字   ——“宁成疏”。   “……”   我陷入沉思,忽闻少年音明澈:“应该是这个。”   这地方三十年没人来过,物件上都铺了层灰。   不过姬少辛关注的并非这些旧物,而是一面墙壁。那墙上赫然一个凹槽,形似……笛子。   咔哒。   青笛被放了进去。   我还记得石巧说过,这笛子叫九霄镇魂笛,乃幻音坊圣物,寻常人碰不得。   眼下看来,圣女应当是个特例。   如今,笛子的主人是姬少辛,姬少辛又曾说“这是那女人不要的东西”……   说来,延帝从苗疆带回来的“梅妃”精通巫蛊之术,能成为传闻中倾覆朝廷的祸国毒妇,应当不是普通的苗女。   可延帝的名字是“宁成澈”,那写满一张又一张字帖的三个字却是“宁成疏”。   文王宁成疏。   “……”怎么感觉有点乱?   此时因圣物放入,墙上浮现一圈轮廓,仿佛阀门转动般嘎吱作响,而后倏地敞开。   啪。   暗格弹出。   一个银镯子静静躺在里头,细密的银丝根根精巧,无不透露着制作者的用心。   可姬少辛叹气:“真寒碜。”   我也很失望。   毕竟这东西需要圣物方能开启,一听就大有名堂,令人想起高深秘籍、凶残杀器。   然而,这只是个漂亮银镯,对杀蚩无方毫无助力。   基于聊胜于无,姬少辛还是把它收了,再从凹糟里取回青笛。   待到又几日过去,坊中依然不见坊主蚩无方的踪迹。而幻音坊上下对坊主的“失踪”习以为常,完全无人议论。   蚩无方到底去哪了?做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要说追溯源头,莫非与一个月前兵临幻音坊的文王军队有关?   “那场仗的细节?呃,窝不太清楚。”   石巧闻我发问,挠了挠头。   “窝是在那场仗之后才进的高层,窝……问问去吧。”   舵主正需要石巧的毒药,于是瓶瓶罐罐换了情报。   石巧回来后复述:“据说那场仗中途,对面活捉了上一任毒主,然后放他回幻音坊给蚩无方带了句话。”   我心中一动,石巧接道:“——‘她的尸骨在我手中,你修的坟里空无一物’。”   “蚩无方暴怒,当场杀了上一任毒主。”   “原本战争都要结束了,结果因为这个,蚩无方又疯狂投兵,对面也一个劲增援。”   “……”这恩怨,昭然。   蚩无方本就不理世事,假使那使者没说漏嘴,这乌烟瘴气的幻音坊里,定有不少抢着应召的蛊师。   可那使者喝得大醉,全然忘了文王让他守口如瓶。   另一边,文王收到蚩无方动兵的消息,知晓没瞒住,便索性同他算起新仇旧怨。   这样看来,蚩无方伤愈出关后,说不定……去了那“空无一物”的坟?   我不大确定。   一只荧蝶却趁着夜色飞入室内,落在主人指尖。   “它说嗅到了气息。”   那宛如人眼的翅膀一张一合,几番过后再度腾飞,光点翩翩逐月。   “在南境关口。”   翌日。   这一次,面对哨口的士兵,我不仅呈出唐若依的手信,还多递了一张蚩无方的画像。   “虽说出入关口的人都有记录,要查也……这真是大小姐的手信?”   普通士兵只知自家将军有个女儿,压根没见过真人,更别说辨认亲笔。   于是同上一回一样,那信又被拿给了一个肩甲银亮的将士。   然不同于上一回,此次,士兵将信交还于我,且道:“随我来。”   我跟上,身侧的脚步却越落越远,乃至彻底停下。   一回头,姬少辛掩着口鼻,蹙眉咳嗽,眼角泛红,眸里溢出层盈盈泪光。   “我受不了这个。”   他声音闷闷,很是委屈。   可更多的青烟飘了过来,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营地里的士兵正大捆大捆地烧草,老实说,这味道我闻着还挺清新。   不过姬少辛肉眼可见的难受,我便问领路的士兵:“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烧鼠尾草。”士兵一脸习以为常,甚至猛吸了几口,“营中每隔四日都要例行烧一次,这味道于人舒缓心神,可对那些什么蝎子、蛇……反正是蛊就能熏死!”   “……”   我看着袖子紧捂,泪眼朦胧的“半只蛊”,将其遣返:“在这里等我。”   作者有话说:   玩了玛奇玛的梗,不知这里有没有人get   其实我是个游戏二次元宅,先前有个评论说看这文有种看番的感觉,我觉得很对,但是我又很喜欢古代的那种氛围,或者修真那种衣袂飘飘一剑破万法的豪情   下一章:裴铮好不容易掉线重连,姬少辛立即烧了整个小区的光缆(不是没有) 第50章   只是查个出入记录,不会超过二里,也不会耗时太久。   我如是想着,见那跑去营帐那头的领路士兵又跑了回来:“将军这会儿正同人商议要务,我已向他禀明。待他出来,你呈出大小姐的手信即可。”   我点头道谢,站在栅栏外候着。   三年从戎,我对驻地的区域划分了如指掌,更能望着那片帐影,辨出级别高低。   譬如那顶外不起眼但坐落讲究的大营,便是将军帐。   几分钟后,那帐帘一动。   一个玄铠挺拔的人影走了出来,路过帐前的士兵都冲其恭敬,隐约传来几声中气十足的“将军好”。   然唐将军尚未迈开几步,他身后的帐帘又是一动,被帐内伸出的一只手掀起。   老实说,我还挺好奇。   毕竟唐家世代镇守南疆,纵使先前九州打得不可开交,唐家军也以关口不可无人为由,全然置身事外。   可以说是相当佛系。   所以,在如今这三足鼎立的局面下,这般淡泊中庸的唐将军会与谁商谈?谈的什么?   这些年,我也算见过许多高阶将领,假使后边出来的这个就在他们之中,或许能窥得几分原委。   然而,帘后方晃出半边人影,一列操练的士兵行过帐前。   浩浩荡荡,兵甲遮挡。   我望不着了,而当先出来的唐将军似乎不想同后边那人多谈,于是趁其被行兵拦住,快步向我。   “大人。”   我立即行礼,双手呈去信笺。   这信是唐若依当面所书,那娟秀小楷徐徐往下,问候父亲安康,传达扬州事事无恙,而后就是我对她的救命之恩。   “确是若依的笔迹。”   唐将军见此沉吟。   他体格魁伟,于跟前阅信时好似大山伫立,旁人根本发现不了他对面还有只“鸡仔”。   我不禁对自己的身高生出挫败,忽闻清朗的少年音随脚步渐近。   “舅舅,我都来这劝您一个多月了,至少看在我这些天给您端茶倒水的份上……”   后面的话是什么?   唐将军又回了什么?   脑中一片混乱,嗡嗡作响。   视线里,唐将军嘴巴张合,锁着眉头缓缓转身,一切皆在这无声的世界中放慢。   然后,豁然。   这一刻,嗡嗡声尖锐成一条直线,啪的一声,断了。   不对劲。   不对劲。   我本该高兴,激动。   但大脑空白。   我就这样愣愣看着那熟悉的人冲至跟前,呆呆站着一动不动,由他将我紧紧抱住。   “祁红。”   他声音微颤。   那拥着我的臂膀仿佛再也不会松开。   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自他身上传来的感情分明无比炽烈,以致刻骨铭心。   可我胸口空空如也。   “祁红?”   他似乎也有所察觉,于是扶住我的肩。   那俊朗的脸明明就在眼前,却一片模糊。   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泪水早已无知无觉,悄无声息,令脸上湿漉,冷冰。   “没有了……”   胸口空空荡荡,连最后一丝道不明的恍惚都随泪水消逝。   “一干二净。”   我听见自己喃喃,脑中再起嗡鸣。   “祁红!”   一声惊喊,我失去视觉。   这算昏倒吗?   可我意识清醒。   确切地说,我仿佛一个看客,旁观的对象却是自己。   记忆如走马观花,我看见山林寂静,深夜篝火,少年困得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一歪,靠在我肩上。   而我捅火的手一僵。   我看见行军途中,我因寒风拂面多打了个喷嚏,驻扎时少年赶忙过来,将手覆在我额上。   “没发烧吧?”   而我在他被喊走之后红了脸。   噢,我喜欢他。   看着这些重演,我明白。   可这情感明明与我有关,和方才的拥抱一样浓烈,我却置身事外,内心毫无波澜。   那么,我还喜欢他吗?   喜欢吧。   毕竟他是提拔我的恩人,是与我并肩作战的友人,除此之外……没了。   逃出崆峒行宫的夜里,那根冰冷的笛子虽未能达成目的,但抽走了我对裴铮的动心。   于是苏醒之后,我默默容裴铮抱着我说罢相思,不解:“我不是你的好兄弟吗?”   裴铮:“……”   四目相对半晌,他直接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你是我老婆。”   我:“……”   此时帐外响起低沉男音。   “仲轩,可有空同我说明原委?”   唐将军无疑是一头雾水的。   因为我本是作为他女儿的救命恩人找他帮忙,却和他侄子透露出不浅的关系。   我本想和裴铮商量一下如何解释,哪知裴铮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他径直起身掀帘,把唐将军带了进来,然后又回到我边上,将我一揽入怀。   “舅舅,如您所见。”   唐将军:“……”   我:“……”   而裴铮张口就来:“两年前我中了燕军埋伏,意外坠崖重伤,遇见了她。”   “她为我治病疗伤,我决定非她不娶,可彼时我任务加身,便许诺三个月后再带她回扬州。”   “然事后折返,那谷底村落竟已遭山贼洗劫,而她不知所踪。”   这么编……倒也没毛病?   不同于征战九州的裴家军,唐家军长年镇守南疆,与天麓宫的往来自然没有裴家那般密切。何况唐将军处事佛系,什么宴会、大典尽数推托,极可能真没见过长宁公主。   这也是我为何试着拿手信过来的原因。   眼下,纵使他侄子这般待我,他也没对我的相貌产生怀疑,甚至……还挺感动。   “可歌可泣。”   魁梧威猛的大将军竟一脸动容,被这宛如言情话本般的离谱桥段说服了。   不仅如此,他还拍了拍侄子的肩:“原来你不娶若依并非是没有诚意,而是有内情。”   “我从前观你吊儿郎当,总觉心里没底,此次见面才感你稳重不少。”   “如今一闻,你竟苦寻此女两载,执着守身,也算个男人了。”   他颔首,目光对上侄子。   “那件事,我可以考虑。”   裴家要和文王开干,必先拉拢助力。   裴铮出现在南境营地的原因,不言而喻。   而自崆峒行宫起火之后,各方势力如何演变,裴家又做了哪些动作……是夜,裴铮同我一一道明。   “你呢?你是怎么从崆峒到了南境?”   紧接着,他问。   他的手本只是搭在我手边,这会儿却直接盖在我手背上,五指一扣,牢固。   我看着,沉默半晌:“别这样。”   他没松,定定:“你不可能不喜欢我。”   我只好先说这茬:“我在崆峒被下了蛊,那蛊能篡改爱恨……”   说完,那手倒是松了。   可那手自主人襟前取出一物,往我掌心一塞:“假如没了,那就重新唤起。”   这是个护身符。   做工粗糙,十分寒碜。   “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有一对。”   裴铮言之凿凿,我下意识去探襟前,忽记起那木牌早已在我被丢进崆峒大牢时,就被狱卒搜走了。   于是我只能看手里这个,摇头:“这不是定情。”   裴铮硬气:“怎么不是?”   我指:“这写的不是‘同心’,是‘变壮’。”   裴铮正色:“这是因为我们的感情比较现实,所以一个‘长高’一个‘变壮’。”   “……”他连坠崖故事都能编圆,我觉得我还是不要理论。   “对了,还有这个。”   那手又开始掏,这回呈在跟前的是一本簿子,封皮上大笔浓墨——“关于我喜欢祁红的理由”。   这簿子他本送了我,然只过了三天他便找我要。   “需要加几页内容。”彼时他分外严肃,“你昨日在后山喂鸽子,前天在练兵场舞刀,以及今天上午因身高不够踮脚够马鞍的样子,我全部都得写上。”   我被那“身高不够”气得够呛,狠狠将簿子塞还予他:“慢慢写,不用给我了。”   现在看来,这簿子反逃过一劫,没落得那“长高”护身符的下场。   然而,如今的我翻开这一页一页,只能瞧出裴铮对我的感情,心生……古怪。   我一直把他当兄弟,他却对我有这种想法。   目光垂落于“喜欢”二字,我听见一声苦笑。   “真没感觉了?”   我抬眸。   记忆里,那无论何时都张扬肆意的眉眼,此刻竟是丝丝黯然。   我恍然想起白日重逢,他重新出现在我眼中。   届时,他脸上虽对着冲唐将军的笑,周身气质却压抑沉重,如锋芒折断,隐忍凄凉。   可他下一秒便看见了我,于是云开见日,直至现下。   “哎……我错了,我不该逼你想起来的,你别……”   跟前慌张,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竟又模糊,脸上一片湿漉。   而与白日不同,胸口不再空荡,极痛。   “可恶……”   我揪紧前襟,手背上落了一滴冰凉。   那本是我最珍贵的感情。   那本是我此生遇见的最最明亮。   “姬少辛!!”   嘭!   这一拳砸得木屑飞溅,桌面瞬间裂缝。   紧接着,我噌的拔刀,夺门而出。   我要砍了他!   我一定要砍了他!   他怎么敢对我做出这等卑劣之事!!   胸口仿佛撕裂般痛不欲生,巨大的悲怒使我失去理智,杀气腾腾。   然而,空无一人。   “呵。”   我笑了。   夜风袭身,冰冷。   现在的姬少辛可不是先前那个乖顺善良的少年,怎还会老实巴交地杵在原地?   我这么久都没出来,身上又有不弃蛊于二里之内散播信号,他怎会不知风吹草动?   作者有话说:   啊,裴铮好可爱,写到裴铮就会觉得他好可爱,所以我一开始是想双男主的啊,裴铮这么可爱怎么可以不让祁红狠狠地办了他qvq   好了,1V1双C和HE,进入贤者时间 第51章   咔哒。   收刀入鞘。   “回去吧。”我转身,对着随我出来的人,“从崆峒到南境,我一一告诉你。”   裴铮发火的样子我见过许多,譬如他成了裴将军后被敌将嘲讽“乳臭未干”,结果燎原枪角度刁钻地擦着那敌将的脑袋尖捅穿头盔,将其从马上钉在地下。   “这味道是挺冲。”   少年将军居高临下地嗤,冲那脑袋尖插着杆、枪,且裆下渗出液体的敌将。   可眼下,我说罢,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的气质本似燎原枪,烈烈如火。   然此时此刻,那眼底覆霜凝冰,寒渊万丈,其周身沉沉阴翳,冷冽得气压骤低。   良久,那语气缓缓,重重。   “你的公道,我来征讨。”   旋即那目光霜色散尽,定定望我。   “和我走,留在我身边。”   “这一次,我一定保护好你。”   我当然是想和他走的,无关那失去的男女之情,只因他是我最信任的挚友。   可不弃蛊还在。   于是这些天,裴铮甚至亲自从深山老林里请出了一位隐世蛊师。据说此人乃上一任幻音坊主,如今已至古稀之年。   不过我现下这般瞧来,那华发白须分明不掩面色红润,笑语朗声不逊青年人。   在得知我的情况后,老蛊师取出一个红匣子,躺在其中的并非虫子,而是一粒晶莹圆润。   “蚌吞入砂砾小虫,经百年千年,再张开时,即露珍珠。”   这就是不弃蛊?   彼时我意识浑噩,只知一点冰凉从喉中滑落。   “百年千年虽有些夸张,然想炼成不弃蛊确实难如登天。”   老蛊师瞧着匣内“珍珠”,沉吟。   “炼蛊者的天资是一,更难的是集齐材料。”   “就说北冥海的‘寒蟾眼’,那极品夜明珠普天之下唯有两粒。一粒为昔日幻音坊至宝,另一粒则被上供进宫。”   二十年前上京大乱,堆满金银珍品的宝库被洗劫一空。   那稀世的“寒蝉眼”最有可能被献给谁?   无疑,是当时最有可能坐上龙椅的文王。   这样看来,姬少辛偏偏与长宁公主合作,原是冲着能炼成不弃蛊的“寒蟾眼”去的。   我明了,闻裴铮出声:“依您所见,这蛊应如何解?”   老蛊师合上匣子,目露思索:“若要正常解去,唯下蛊者自愿,至于不正常的……”   他看向我。   “有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需要撑住。”   这话我听过。   这是曼陀棘的效果。   “不过我不推荐。”   老蛊师摇了摇头。   “不弃蛊之根深蒂固,远胜那些自胎中便被种下的伴生蛊,硬要通过曼陀棘强行抽出……难活。”   鸦雀无声。   别的办法?   再没有。   待送走那老蛊师,一匹快马从中州方向策来,火急火燎地捎来一封密报。   “裴……裴将军……”   这士兵浑身被汗水浸透,说话时粗气大喘,将信笺呈给我身边人。   “是……凉州……”   凉州节度使鞠宓,驻守西域,手持重兵。   裴铮一直对其旁敲侧击,时不时送去些精良甲胄,书信不断。   眼下信笺展开,鞠宓的回复终于不是什么“谢谢”“再议”,而是——“六月十五”。   时值五月下旬,从南境快马加鞭,半个月内能到凉州。   只是需三日内启程,不能再留。   信被放下。   那星眸定定:“我不要再让你等我。”   其实他每次让我“等着”都如约做到了。   譬如他还没有兵权的时候让我等着做他的副将,又如他还没打到大汗帐前的时候让我等他风光凯旋。   就算是唯一一次“没等着”,也并非他让我等的,而是我用燎原枪伤了他,然后说会等他。   此次他若先行凉州,我留在南境关口等着,倒也无妨。   只是他失而复得,我久别重逢,能不分开自然最好。   就这样,我有了主意:“不如,换你等我。”   翌日。   我驻足。   跟前乃断崖。   猩红雾气在视线里翻涌,粗如巨蟒的曼陀棘针刺蠕动,虫鸣蛇嘶令人毛骨悚然。   血色,荆棘,毒虫,白骨,勾勒地狱图。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   那寒意熟悉,我不用回头就知是谁。   所以我觉得好笑。   这些天我和裴铮在一块,他自知有祸,躲得滴水不漏,现在却主动出来了。   至于他怎么就忘了如何吹笛,怎么就不会用不弃蛊了……   好笑。   真好笑。   明明是我受制于他,现在倒像他受制于我了。   此时那脚步已至身侧,我就这么故意开口:“曼陀棘吸食血肉,蛊寄宿血肉。”   这是他曾经告诉我的原话。   现在我就站在崖边,把这话还他。   哪知他做了件更好笑的事。   他手上本拖着条迷迷瞪瞪、鼻子上有两个蛇牙血洞的狼,此刻,他一抛。   凄厉至极的狼嚎就此响彻。   血色荆棘穿膛破肚,撕裂四肢,搅碎内脏。密密麻麻的蛇虫蜂涌狂欢,拆骨入腹。   只顷刻,崖下死寂,仅剩几根带血的狼毛。   他做这个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威胁?   震慑?   要是这样就好了。   可我偏偏无比笃定,他是怕我死了,怕得不行。   于是,我没忍住笑。   “哈哈哈哈——”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笑得最厉害的一次,直把自己笑出了泪,跟疯了一样。   那积压许久的五味杂陈,错综复杂,眼下近乎癫狂。   他什么表情?什么心情?   我可不管,我就是要笑,然后骤冷:“给我把不弃蛊解了。”   这是我最后的容忍。   而他看出来了。   假如身后的鬼面林中没有蹿出人影道道,我想他是会给我解蛊的,可惜没有假如。   “祁红!没事吗?”   这担忧的喊出自谁,我亦不用回头就知道。   事实上,昨夜定的计划是我先独自与姬少辛“和谈”,倘若行不通,再用武。   可许是方才的狼嚎实在凄厉,我又疯了似的一顿笑,于是没等我发信号,裴铮便带人冲出。   然后果不其然,在看见裴铮的瞬间,姬少辛笑了。   “哈哈,来得真是时候,差点我就做了蠢事。”   那些对着我的晦暗难言,此刻皆被汹涌的阴郁覆盖,使那笑容分外诡异。   显然。   崩了。   “生擒。”   我听见裴铮冷声。   暗卫逼近几步,而身边气息附耳。   “严刑逼供对我有没有用,你最清楚。”   轰!   下意识循声,视线里枪尖掠过碎石飞沙,裴铮于余烬中怒目:“离祁红远点!”   身畔气压骤低,我心里咯噔一下,果见姬少辛眼中嗜血凶残,暴虐翻涌。   “吵死了!!”   崖下异动,石子颤栗。   裴铮脸色微变,暗卫们亦察觉不对,于是全队立即后撤。   “吱吱……”“嘶嘶……”   下一秒,血蟒、红蝎、赤蛛……密密麻麻的毒物应召蜂涌,沿着石壁堆叠攀爬,自血潭中倾巢而出。   “我要把你……”   那恶狠只放言一半。   因为我走到他跟前,挡住了他对裴铮的杀意。   “我会更恨你。”我紧盯,“永不原谅。”   “……”   姬少辛低头。   那毒物聚集成的“血潮”本就要触及一个暗卫的鞋尖,此时却倏地退散,缓缓没回谷底。   可我知道没这么简单。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果然响起,那重新抬起的脸上神色狰狞,眸中歇斯底里。   “即使我被做成人彘,你也要背着我,一辈子不离不弃。”   所以我原本将武力放在最后。   因为我知道,这对姬少辛而言只会起反效果。   我忽然生出一股无力。   我已经竭力尝试摆脱,结果却是我和他愈发纠缠不休,竟成死结,入死局。   这一刻,我看着裴铮领暗卫愈来愈近,看着对此熟视无睹,只冲我笑的姬少辛。   觉得累极。   视线里,崖底血色翻涌,似是由于方才被姬少辛触动,这片血雾升腾颇高,竟有一缕飘至我眼前。   就如昔日居庸城下那紫花一样,我失神,听见自己问:“你真的不给我解蛊?”   “……”   姬少辛似乎还是想说点什么,可一个当先的暗卫攥住了他的胳膊,扭住。   于是我听见自己说:“那我自己解。”   我一脚踩空,主动。   “祁红?!”   裴铮冲来,却没能拉住我。   可姬少辛离我太近,又一直看着我,且没有半点犹豫。   腥风拂面。   不断下坠。   两人的重量比狼更甚,倒刺噼啪折断,直至悬于深谷最底部,方被荆棘挂住。   疼痛惊醒失神。   我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息,看见猩红从那额角汩汩流淌,近乎黏住那长睫微颤。   无疑,他比我更痛。   他浑身上下皆是荆刺穿透,千疮百孔,只因他明明纤瘦,却非要竭力护我。   我就这样揪住他的前襟:“你不能死。”   他不能死。   绝对不能。   不是因为什么不弃蛊生死相随,他死了我也没法活。   也不是因为他总归是为我而死,我会终生愧欠。   而是因为……   “你不能死。”   我又重复了一遍,想抬起另一只手,帮他擦擦糊住他眼睛的血。   可刺痛传来。   于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根荆刺穿透我的手背,又扎穿他的掌心,将两者钉在一起,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我吐了,我12点刚好码完,结果没赶上昨天发出去呜呜呜呜我的全勤小红花没有了 第52章   在崆峒,我坠入过曼陀棘。   彼时越是挣扎穿刺愈深,吸血愈甚,只能任由荆棘桎梏,仿佛被串起的破布娃娃。   可这次不一样。   咕噜。   曼陀棘在动,却并非汩汩汲取,而是痛苦抽搐。   姬少辛没做什么。   现在的他气若游丝,怎做的了什么?   然而,那些扎穿他身体的针刺从没入血肉的最尖端开始,苍碧色渐变暗黄,覆上寸寸皲裂……扩散至整条荆棘。   ——他的血,就是无解剧毒。   石巧的话在脑中响起。   视线里,荆棘群顷刻枯萎,轰然崩塌。   短暂的下坠。   我抱住姬少辛,以背朝向地面。   嘭!   闷哼与甜腥不由自主地从喉间溢出,一时间浑身麻痹,只顾用胳膊圈紧怀中。   “嘶嘶……”“吱……”   周遭蛇虫嘶鸣迭起,于藤条针刺中密麻穿行。   不过就如曼陀棘惧姬少辛,这些毒物惧我,因此这荆棘丛为我和他腾出一片真空区,不敢靠近。   入目荆棘似爪,天日不见。此处俨然刺与毒的囚笼,且弥漫血雾浓郁。   先前自断崖边俯瞰,视线被这些荆棘与血色所遮,倒也瞧不出这谷底深极。   然比起如何出去,眼下有更为要紧。   躺了一会儿,体内长生骨传导生机,行动力恢复。   我一点点坐起,小心翼翼地揽着依在我身上的人,而后轻扶其肩,让他靠在我胸口。   那双眸深阖,仍是昏迷。   那根贯穿我和他的针刺已然枯萎化灰,此时我便伸手,从额角开始细细擦拭,露出猩红之下的苍白。   这血明明剧毒,枯了一片曼陀棘。可不知怎的,我毫不顾忌。   眉间、眼睫、梁骨……   手和袖子一同,竟无意间描摹每一处五官。   直至指尖触及朱唇柔软,心颤。   那长睫也一颤。   虽说依旧未醒,但我注意到那些血洞、翻卷的皮肉正缓慢愈合,生出淡淡粉色。   我记起灯架倒下的那次,他似乎都没流多少血。   然这次终究是伤重,我看着他颈下不再淌红,看着他侧脸划痕消失,还是架不住疲惫上涌。   时间过了多久?   还有多少未愈的伤口?   荆棘囚笼中暗无天日,我就这样坐着,抱着他,姿势定格,眼皮却不免泛沉。   我是何时睡着的?   又睡了多长时间?   我不知。   可睁眼之际,我发现姬少辛醒了,且一副看了我许久的样子。   然后他自己从我怀里起来,近在迟尺,与我对视。   “你要解不弃蛊?”   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令我五味杂陈,却也不避:“是。”   “好。”   他本就离我极近,此刻呼吸可闻。   条件反射的,我想后撤。   可不知是不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这会儿我身子发僵,竟没能动。   我就这样感受到贴脸的手,发中探入的指尖,看见对方眼中盛满的自己,闻字句清晰。   “我给你解。”   大脑瞬间空白,因为唇上倾覆柔软。   不对,假使是由于久坐僵直,尽管我撤不了,推不开,不开口还是能做到的。   可唇齿竟也仿佛不属于我,就这么呆若木鸡地放了行,容其畅通无阻地侵入。   于是相触。   纠缠。   喘不过气。   然我很快发现,比起气血上涌,丹田内的冰凉更加明显,正仿佛受牵引般蠢蠢欲动。   这冰凉所散发的寒意,在我逃出崆峒,超出二里距离时曾经浮现,亦出现于那笛子搭在我额心之际。   无疑,它就是被种进我体内的不弃蛊。   此时此刻,它缓缓上移,顺着任督、经脉……喉道、口中……最终被掠走。   自此,气息分开。   对面,那嫣红唇瓣微张,现出舌尖上顶着的珍珠一粒。而后,只见那喉结上下一滑,姬少辛直接将蛊咽了,再开口。   “不弃蛊,解了。”   “……”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旋即,他做了件更令我难言的事——他拔出匕首,递向我。   我彻底沉默,而那笑粲然烂漫,连带声音轻快。   “现在你可以杀我啦。”   是可以。   不弃蛊既解,我便不再受生死相随的限制。   可我没动。   那灿烂就此落下哀矜,眸中水雾潋滟,连声音都可怜得紧。   “我受不了了。”   他用着脆弱易碎的神情,也用冰冷的手拉过我的腕,将更加冰冷的匕首放入我掌心。   “我想让你原谅我。”   “通过杀我。”   “……”我看着匕首,寒刃上反射出我自己。   那泫然的语气倏地压低,透着森森诡异,幽幽叹息:“不用担心不能解气。”   “十八年前血祭,八十一个童子,八十一条人命。”   “皆汇聚于我。”   寒意自手中传至遍体,而他握住我的手,令我将其握紧。   “从幻音坊逃走后的这十余年,我杀过人,亦被人杀。”   “减去坠崖,还剩四十七,所以。”   那话语附耳而来,浸透蛊惑。   “来吧,祁红,把我杀个够。”   “想想你的同僚,想想……”   他的声音随谷底血雾一道飘忽,那丝丝缕缕的猩红雾气再度掠过眼前,令我于失神中听见那声   ——“你有多恨我。”   脑中陡然涌现被死士扑倒的一个个人影,凄厉的惨叫声无边无垠,血水与暴雨永无止境。   这血雾不对劲。   它似乎能瞬间激起人心中的负面情绪,就如崖边时疲惫自弃,又如眼下……   噗哧。   匕首刺入。   “……”   姬少辛不说话了,因为猩红的源头是我。   我则对疼痛带来的清醒十分满意,而后利落地拔出匕首,就像我将其扎进自己的手臂时一样。   诚然,有血带出,不过姬少辛只是眼神微暗。   先前我送他血他也挺正常,看来裴府那次是因他本就神志不清,才会自控不能。   我稍思几秒,旋即抛了这茬,缓缓。   “从头说起。”   匕首被我就地一插,攥着。   “我在想,吹笛是不是也能将不弃蛊诱出?”   姬少辛:“……”   我冷笑:“用心歹毒。”   “前一秒才亲了我,后一秒就要我杀你。”   “我动手,你赢。”   “我不动手,还是你赢。”   “因为自此之后,我和你的关系更加扭曲,即便你死了,我也终生无法摆脱你。”   冷厉到极致,我反而漠然。   “你根本不是要让我解气。”   假使我方才真被血雾迷了神智,分支便不是动不动手,而是杀了几次才停。   而无论小于四十七还是过了四十七,他都会在这爱恨爆发的临界点,如愿成为我的诅咒。   实在疯魔。   可尽管我将自己扎醒,夺回了主动,如今摆在面前的两种选择也没好多少。   那张脸亦笑得开心,一歪:“那你要怎么办呢?”   其眉角弧度愉悦,炫耀诡计得逞。   其眼底幽暗,肆虐恶意。   我便从地上拔出匕首,与之对视。   “我要借此看看,自己有多狠心。”   谷底的血雾到底对我有影响。   我快杀疯了。   捅腹。   穿心。   瞳仁涣散死灰,又恢复生机。   血骨淋漓,又皮肉重愈。   可连闷哼都未有一记,那被血沫卡得断断续续的声音语气平静,仿佛死的不是自己。   “四十一。”   “二十六。”   “七。”   “一。”   匕首凝滞。   事实上,在第三十九次的时候,我就已经清醒。   因为我太痛了。   因为胸口痛彻心扉,撕心裂肺。   但许是和疯子待得太久,离得太近,我竟将其视作迄今为止的自我责罚,执意折磨自己,。   然而此时此刻,他说的是“一”。   于是匕首动了。   寒芒落下,擦脸切断几缕散落的墨发,深深扎进地里。   然后我俯身,攥着那前襟将人拽至跟前,再用沾满他鲜血的手,狠狠捏住他的下巴。   “我讨厌你。”   我的脑子好像也开始有病了。   不然为何我前一秒才说讨厌他,后一秒就覆唇上去,虽说仅一印,分开得快极。   有甜腥,不过我舔掉,咽了。   此血剧毒。   那就毒。   我松开那前襟,本要起来,结果一双手圈住脖子。姬少辛上身贴来,脑袋靠在我颈下。   “你要对我负责。”   那漂亮的眸子楚楚可怜,雪肤沾了艳美朱色,黏人的细语像是撒娇的猫。   我叹:“别再作恶了。”   他眨眼“嗯”:“只祸害你。”   “还不够。”我认真,“我听说蛊亦能用于正途,行医治病。”   许是见着了其他人对其面容的惊疑,那隐居山林的前任幻音坊主并不隐瞒,直言自己是借蛊才得强身健体。   “所谓巫蛊,是毒,也是药。”   老蛊师的声音在脑中逐渐远去,我接着道:“我自己也杀孽深重,所以待尘埃落定,我和你一起。”   姬少辛很乖巧:“嗯嗯。”   他现在又俨然是那个中了失心毒的老实孩子,话又说来,那本就是他。   然而当前,又一个严峻问题亟待解决   ——怎么出去。   周遭荆棘似爪,遮天蔽日,又有毒物蠕动穿行,血雾弥漫。抬头,断崖不见,石壁也光滑陡峭,显然难以攀附。   收回目光,耳边响起人声。   “从前这谷底是没有路的,不过十八年之久,地形兴许会有些改变。”   姬少辛被我杀得只剩一条命,这会儿不可谓脚步踉跄,于是我便搀着他走。   曼陀棘不敢碰他。   毒物不敢碰我。   所到之处便荆棘退让,虫潮远避,露出几具森森白骨。   未行多久,一片异常的岩壁出现在视线里。   不同于其他岩壁的密不透风,这片岩壁被从里穿出的曼陀棘捅得裂痕遍布。   同时,这些穿石的荆棘要更粗韧,且连接藤刺无数,像是植物的根。   这样看来,谷底最初的曼陀棘,或许就是从这岩壁背后长出来的?   这些曼陀棘起初并非种在此处,是因为循着血潭的血腥气息,这才从附近觅了过来?   我心中微动,闻耳边人声:“试试。”   作者有话说:   老铁们双击六六六一个飞机杀姬少辛一次一个火箭送穿心十连!   后面还有更狠的请大家踊跃给本直播间办卡有条件的土豪可以开个公爵! 第53章   轰轰……   穿石而过的荆棘暗黄萎缩,于视线中寸寸灰飞,岩壁顷刻裂作碎石轰然下坠。   沙尘平息后,我先行踏上乱石堆。只见蛇潮般的曼陀棘飞速倒退,腾出一条幽深隧道。   “有路。”   我便冲下面道,一边伸手。   拉完人,视线重新笔直,于洞口望这漆黑。   且不论曼陀棘邪性,种下这么多嗜血邪物意欲何为,此地乃万灵谷,幻音坊的地盘,此人必定和幻音坊有联系。   同时,据那被请到南境关口的老蛊师所言,曼陀棘的种子不易得,唯幻音坊高层才有。   因此,这隧道虽算条路,但无疑不是什么好路,其后约莫是场更大的“麻烦”。   可没有别的路了,只此一条。   那么,要不要进去?   若是与“麻烦”正面相对,又该怎么做?   我心思百转,身畔响起明澈的少年音:“我都听你的。”   侧首,那漂亮的眸子盈盈望我,模样甚是乖巧。   我于是取出塞在腰带里的麻绳,往他脖子上一套,一手扯着绳子另一端:“那就这么办。”   “……”那神色委屈起来,“我好可怜。”   为了让他看着更加可怜,我还撕了自己的袖子揉成一团,往他嘴里一塞。   片刻后,隧道尽头豁然开朗,竟阳光普照。   虽说跟前依旧伫立荆棘,可相比谷底的阴森血腥,这荆棘背后竟隐约飘来花香。   可这本该沁人心脾的芳香,此刻却昭然异常。   荆棘背后到底有什么?   会撞见什么?   既做了准备,多想无用,若要离开这片荆棘牢笼,只能继续突破。   在毒血的威慑下,曼陀棘悉数让开通道,花香的源头终于明晰,原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   清风拂过,草尖与花瓣飞扬,袭过静坐花海的人影。   此人乱发如霜,衣袍宽大席地,手持一柄玉箫,恰是石巧和姬少辛形容的外貌。   果然,从那隧道出来便必然会撞见“麻烦”,还好巧不巧,正是当前最大的麻烦。   这即是说,先前那些谨慎布局、蛰伏伺机,皆白白作废了。   不过幸好,我就是揣着最坏的预料进的这隧道,眼下倒也并不惊慌。   而恰如我先前所猜,此人对面是个坟包。他之所以不在幻音坊,还真是被文王激起了怀殇,于是悼念故人。   此时,我踏着柔软草地行进,四周花香鸟语,视野被阳光过滤出温柔色调,尘世美好。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阴森的鬼面林之中,竟藏着这样一个桃源?   那些种在周围的曼陀棘,或许是为了保护这片花海?   伴随走近,那墓碑上的字迹已然可见。   我心中一震,因为其上无他,唯一个名字——“尤如嫣”。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如嫣!”   ——“如嫣救救我!我不要生孩子……如嫣!!”   这歇斯底里的尖叫我记得分外清楚,因为那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是天麓宫的王妃。   彼时她被姬少辛放了出来,第一句话就是要逃走找“如嫣”,后来被文王抓住,又哭喊着要“如嫣”救救自己。   这其中关系……   噌!   一圈断草随劲风扬起。   我立即止步,隔着四米间距,见那持于手中的玉箫末端赫然锋芒,竟是柄藏在萧中的短刃。   “你离她太近了。”   沉声如雷,人影挥出一刃后宽袖落下,又是纹丝未动,目不斜视地对着墓碑。   我便不再前进:“幻音坊主蚩无方,久仰大名,因有事相求,先行一礼。”   一拽麻绳,身后人一个踉跄,噗通倒在我脚边。   即使不做这动作,想来蚩无方也早就看了个清,所以他才默许我的接近。   同样,这花海底下爬行的毒虫为何对我避之不及,他或许亦对此抱有兴趣。   那么,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解释一切,让他更相信。   于是我再道:“我本居北境,伐木时偶然落入虫窟,被一朵紫色妖花附体,而此人……”   我用力扯紧麻绳,地上的人影当即蜷缩身子,痛苦地攥着脖子上的绳圈。   而我冷冷:“此人为夺得我体内妖花,下不弃蛊困我自由,对我日日放血,百般折磨!”   “可他万没料到,那妖花与我契合得极好,助我挣脱了不少控制,同样恨他入骨的石毒主又恰好带着失心毒前来寻仇。”   我狠狠一踹,带起地上一声痛哼。   “那不弃蛊‘生死相随’,此人又是个疯子。”   “幸得其神志不清时透露了自己是‘蛊’,受‘主’钳制,所以……”   我冲蚩无方抱拳。   “坊主,我将此人送上,且愿意借体内妖花为幻音坊办事,恳请您令他为我解去不弃蛊。”   这番话可谓合理至极,倒不如说若非生情,这原本就是事实,事情就该这么发展。   更别提姬少辛又是被曼陀棘扎穿,又是被我杀了四十六次,眼下确实是浑身血浸,并无端倪。   于是半晌静默,待又一阵清风吹起飞花,坐于坟前的人影开口:“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坊中无人知您行踪,这些天我便在万灵谷转了许久,发现了一处断崖。”   我扯了下麻绳,一脚踩在地上人影的背上。   “此人对崖下似是心有余悸,我一时泄恨,就将其丢了下去。”   姬少辛的血有多毒,会对曼陀棘产生什么影响,蚩无方应再清楚不过。   紧接着便是我冲动之后想起不弃蛊的“同生共死”,用麻绳荡至谷底捞人,意外发现洞口。   话毕,坟前人影发出一声沉沉的笑:“十八年过去,那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去啊。”   他终于偏了下头,幽暗的目光落在地上。   “明明是如此厉害的血祭秘术,其中诞生的蛊却伐善可缺,眼下更是堪称废物。”   “……”“……”   地上的人影无声未动。他此刻埋着脸,我也不知他有没有吐了那塞嘴的布。   “此地不容惊扰。”   然蚩无方动了。   虽说我早见过他的画像,但当其起身,那枯槁形容仍令我觉得过分苍老。要知道与他同期的文王亦是五十上下,却鬓发乌黑精神铄铄,反差极强。   “你的礼,我收下了。”   宽袍席地,白发蓬头的坊主赤脚走来,一步一步。   “这杂种十三年前从幻音坊逃走,还逐年残杀寨中蛊师,确实叫人心烦,现今,待我带他回去……”   乱发之下瞳仁漆黑,压抑阴沉暴虐。   “定重新调、教!”   腥风裹挟森寒扑面,我滑出袖内匕首反握掌心,面上则道:“多谢坊主。”   蚩无方声音渐近:“世人鲜知,不弃蛊除却蛊主自愿,曼陀棘汲取,还可通过神窍抽出……”   三米。   两米。   我攥紧匕首。   因高度集中,耳边人声匿去,万界无声。   诚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毫不稳妥,但这也是当下唯一最能翻盘的做法。   要离开荆棘群,就必须穿过这片花海,无论如何都会惊动蚩无方。   而此时姬少辛正处虚弱,我的状态也算不上佳,因此,不能硬碰硬,只能诈降。   然后出其不意。   电光火石。   就如这一秒。   噌!   无声被打破,因为匕首撕裂空气。   几乎同时,笛声亦起。   刹那间,被笛声唤来的毒物造就桎梏,而我手中寒芒突刺,就着辅助一击致命。   噗哧!   匕首整个穿胸。   可我直觉不妙。   下一秒,脖子被手猛地攥住。   “呜——”   笛声骤然焦急,大片马蜂撞向跟前人影,我借此一个高踢反蹬,撤出一米距离。   然而,马蜂即刻便鸟兽作散,露出拎着根玉箫的宽袍乱发。   “我有个秘密。”   他拔出插在胸口的匕首一丢,对血染的前襟熟视无睹,阴鸷的目光中透出诡笑。   “我的心脏,生在右边。”   “啧。”   两记啧声重叠,姬少辛显然也不知道这事。   此时他已从地上起来,扯了脖子上的绳套,持九霄镇魂笛,与我一左一右,对峙蚩无方。   而蚩无方叹了口气,抬起手中玉箫:“迄今为止,除我之外,这秘密唯死人知晓。”   机会错失,便入难。   杀意掀风。   飞花四溅。   萧声与笛声刮起鬼哭阴嚎,使这花海一时间好似地府血河。   我无需捡起那匕首,因为我浑身上下都携满了兵戈暗器。   这是长年拼杀形成的习惯,眼下我双臂一震,护腕下就又弹出两柄锋芒。   蚩无方是强,他一手吹箫,一手化攻,竟以一对二。   然而,即使那里没有心脏,他胸口到底被捅了个洞,若拖久一些,我的攻势兴许能强开缺口。   可笛声渐渐势微。   听出不对,我立即后撤去看,见姬少辛已然半跪,七窍溢出汩汩鲜血,沿着青笛滴落猩红。   他本来就很虚弱了。   蚩无方本来就对他有压制。   我……怎能辜负!   “你必须死!!”   腾身的刹那,我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看见祁思远尸体的时候。   彼时燕军小队突袭,马嘶人嚎,血肉横飞,而我心中只有一个字   ——“杀”。   我曾是杀胚,是疯狗。   现在我要回去。   为姬少辛杀了蚩无方。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姬少辛现世报裴铮乐开了花,然后幻音坊副本就走完了要换地图了   顺便问下大家还想加男配嘛,虽然是那种在姬和裴面前一看就是败犬的 第54章   最后一阵厉风与最后一记笛声同时尖啸。   刹那交错,落地震刀。   我即刻回身,见人躯缓缓倒下,砸起漫天飞花。   当然,补刀不能忘。   于是我还过去捅穿那右胸,将短刀扎进其额心,一发狠力噗的没入颅骨。   “咳、咳。”   另一边响起恹恹咳嗽,我看着脑门插刀、彻底死透的蚩无方,就要松开攥住刀把的手。   然而下一秒,那张开的口里污血耸动,爬出一只蜈蚣。   心下一沉,因为这情形我见过。   这是姬少辛先前惯用的伎俩——本体藏身附近,意识通过蛊虫依附他人之躯。   姬少辛既是蚩无方“教”出来的,那他的招数,蚩无方怎会不通?怎会不更精通?   嘭——!   巨响炸开。   那伫立花海的坟包迸裂沙石,从中跃出一记人影,其转瞬踏地,宽袍随风。   噌!   我立即后跳,甩出袖内回旋镖。   然叮当脆响,寒光弹开飞镖。人影胳膊微抬,三指锋芒折射,乃三根尖锐铁爪。   “我还有一个秘密。”那蓬头之下传出低笑,“自得知阿嫣身殒,我便一直在她冢中,为她守灵。”   “主持血祭的是我的分、身。”   “在幻音坊做了十八年坊主的是我的分、身。”   “你二人竭尽全力才杀死的是我的分、身。”   “如何?”   叮!   短刀与铁爪相撞。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因双方僵持震颤,我顶着那力道冷冷:“那就再杀一次。”   铁爪逼近几寸,那浑浊的眼珠幽暗似潭,裹挟寒意森森。   “他心神耗尽,已经无法音攻,我神智再不受扰,又状态万全,而你将近力竭,且……”   叮!   铁爪竟瞬间弹长一寸!   我侧脸一痛,当即弃刀,后仰空翻,落地时那气息却已瞬至,伴随一句幽幽沉声。   “太年轻。”   “嘶——!”   尖啸骤起,花海颤栗。   我和蚩无方本在缠斗,此时皆下意识分开。   视线里,一条由无数毒物组成的两人高巨蟒双目猩红,对着蚩无方弓身尖啸。   其后,姬少辛垂首颤指,蘸着自己的血,描摹地上的诡异图腾。   “这秘术你从哪看来的?!”   蚩无方分神厉声,我趁此再度踏步,挥刃。   撕拉!   猩红飞溅,痛呼声起。   我见好就收,那“巨蟒”则接替我冲了上去。一时间花瓣狂散,飞沙扬尘。   可大地震动。   嗡——!   “我要保护阿嫣的墓,此处自然不会只设了曼陀棘。”   波澜不惊的人声从沙尘中传出,“巨蟒”发出哀嚎,因地面爆射的红光哗啦散架。   “姬少辛!”   眼见那纤瘦身形栽倒,我心中揪紧,下意识喊了出来。   而阴风刮过,人影重新显出:“这秘术,我早就画好了。现在用上,也是凑巧。”   嗡——!   地面仍在爆射红光,细看乃一大圈血色图腾。   我见姬少辛的手深攥土里,似是想起来,然红光仿佛千钧巨石,以不可忤逆的“主”令强行碾压,将其定在地上。   “恼人的虫子听话了,现在……”   声音瞬至跟前,那张脸方才被我削了一半,如今鲜血淋漓,挂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珠。   “该调、教你了。”   我没有认过输。   从来没有。   现在亦是。   我知道自己已经遍体鳞伤,也知道这么冲上去那铁爪会将我刺穿,但我是“疯狗”。   于是血肉撕裂。   蚩无方的整条右臂被我卸下,而我也被铁爪穿身,拎起半空,而后甩出。   “祁红……”   有声音在颤抖。   我于余光中看见被血浸染的花瓣,本欲循声,可我有些动不了。   我只能听见花草窸窣,感觉到有人爬到边上,手背触及被血沾湿的冰凉。   然一只脚踩在那只手上。   “她对你这么重要?”   沉沉的男声低笑,视线被血水模糊,我见影影绰绰间,三根尖锐铁爪折射寒光。   “那我可得当着你的面,把她切成一片一片。”   “宁氏夺我所爱,对阿嫣百般折磨,天道轮回,我便将这报应还在他儿子身上!”   这暴虐掀得腥风阵阵,森寒就要刺进我眼中。   这一刻,身边忽然响起声音:“那女人留了件东西。”   铁爪一滞。   “咳、咳……”少年音气若游丝,“我用九霄镇魂笛,在圣女寝宫找到了这……”   噌!   似是迫不及待,铁爪直接挑起那物。   我此时闭了会儿眼,视线稍稍恢复,便看清了跟前情形。   难怪蚩无方没了整条右臂都未倒,原来他及时唤来密密麻麻的蠕虫吸附肩处,止住了血涌如注。   然到底是被我重伤,人影微晃,挂在铁爪上的东西便也在晃,折射银光。   “我送的镯子……阿嫣竟是留着的……”   姬少辛应当并不确定这聊胜于无的镯子会和蚩无方有关,只是眼下形势危急,他便将其抛出拖延时间。   不过,既然有关……   “阿嫣是……对我有意的……”   蚩无方这会儿神色恍惚,我边上的声音便趁势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那女人没准还指望你给她收尸呢,毕竟她的尸骨还在上京。”   姬少辛也得了歇息,说话没那么带咳了,但还是气息微弱。   蚩无方于是瞥了眼那炸了的坟,幽幽:“是时候立个新坟了,阿嫣早该魂归南境。”   我想起文王对他的挑衅。   ——她的尸骨在我手中,你修的坟里空无一物。   而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去仇人的地盘取故人的尸骨,即使强如蚩无方,也并不容易。   因此,我适时开口:“我是宁成疏的女儿。”   噌!   铁爪裹挟扑面杀气悬在额前,我只是继续:“我是一出生便被他抛于阴沟的弃子。”   “是他光风霁月的女儿,长宁公主的影子。”   复仇者能够察觉到彼此。   那尖锐不再逼近,我趁势:“目的一致是一。”   “其二,我的身份,杀他也好,寻物也罢,都更合适。”   “……”   四下悄然一阵。   风吹花飞,沙沙细响,掠过破碎的坟。   忽的,衣领被拽起。   那血淋淋的半张脸挂着漆黑眼珠,沉声:“一面之词不足为信,让我亲眼看看,你的价值是否属实。”   铁爪收了回去,掌心显出一杆玉箫。   这玉箫比分、身用的那个更加荧光剔透,此刻一端点在我额心,袭来冰冷刺骨。   我原本蓄力半晌,正预备一记高踢,用靴尖藏着的暗刀刺穿其下巴,却因此浑身发僵。   “实在凶险。”   蚩无方注意到我未能完成的动作,那眼珠子虽依旧暗沉,语气却几分感慨。   “幸亏你的神窍被打开过,侵入容易不少,接下来……”   嘭!   闻得地上动静,我竭力扭头去看。   视线里,地上红光大盛,人影被死死罩在其中,浑身蜷缩似虾。   “这秘术,能将我对你的控制放大四倍。”   跟前,蚩无方目光冷冷,居高临下地冲着那地上人影讥诮。   “无能而已。”   “混账……!”   我气自己为何动弹不得,那额心寒意却渗入愈深,乃至我的视线陷入漆黑。   “这痕迹……是不弃蛊。”   黑暗中,蚩无方的声音道。   “看来你编的故事不算全假,若欲借不弃蛊篡改记忆爱憎,便需要打开神窍。”   话落,撕裂般的剧痛传来,仿佛有人将我的大脑生生打开。   “噢……原来如此……”   “是这样……”   “有意思。”   蚩无方的声音喃喃半晌,最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我决定了,我要放过你们两个,然后……”   笑声愈发森森,几分癫狂。   “只留恨意。”   于是,比撕裂更甚的疼痛传来,就似有人在抽走我的神经,或者说……记忆。   这一刻,漆黑中涌现画面。   那是我于药汤中偶然的半梦半醒。   少年侧躺池边,长睫阖眸,似是睡着,袖子却浸在药汤里,好由我握着他的手。   但下一秒,这画面陡然破碎,没了。   之后,第二幅、第三幅画面出现。   有毒雾袭来时挡在我跟前的背影。   有灯架倒塌时冲向我的不顾一切。   也有那夜我在笛声中恢复意识,静静枕在他怀中,看他为我吹笛。   可这些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我突然觉得好笑,因为这不可谓报应。   姬少辛曾用卑劣手段拿走了我对裴铮的情,如今便遭蚩无方“制裁”,抽去所有我对他动心的记忆。   确实只剩下恨了。   我只记得他杀我同僚,害我被推入曼陀棘,种下不弃蛊,一路自由被缚。   “血祭……囚、禁……皆算不上折磨!”   蚩无方笑声疯魔,于漆黑中回荡。   “被所爱憎恶,万般卑贱却不得谅解,以致死于其手,乃世间最最折磨!”   噗通。   我被丢在地上。   视线逐渐明亮,但又亮得过分,什么都看不清。   “祁红……”   一个发颤的声音在近边响起。   而我只觉厌恶。   明明是他把我强行带来苗疆,勒令我必须助他杀了蚩无方,我才会伤成这样。   现在这作态又是怎样?   可笑!   心涌怨怒,再度扯起脑中剧痛。于是白茫茫的视线一黑,我就此失去意识。   ……   我……在哪……?   这是……客栈?   视线摇晃着明晰,头脑阵阵刺痛。   我下意识动了一下,听见哗啦水声,这才发现自己正泡在浴桶里,拥身的药汤散发甜香。   低头,那三个分明穿胸的血洞竟只剩淡淡痕迹,其余伤处光洁如初。   这应是长生骨与这药汤的共同作用,不过这么重的伤近乎痊愈,我约莫昏了不少时日。   哗啦。   擦身,穿衣,一面思忖。   蚩无方想利用我的身份,暂时不会与我为敌,而姬少辛要取我心脏做回正常人……不对,我胸口的刺青不是已经彻底融入血肉了?   那他为什么非但不动手,还给我用药疗伤?   系腰带的手一顿。   恍惚之际,脑中忽然自动浮现一段“合理的场景”——蚩无方以“主”威下令,命姬少辛给我解了不弃蛊,且不准对我下手,因为我有大用。   噢。   原来是这样。   我似乎明白过来了,可为什么这“合理的场景”像是蒙着层雾气?   嗡——   耳膜乍响嗡鸣,震得我愈发恍惚。   不对劲吗?   没什么不对劲的。   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发展。   半晌,系腰带的手重新动了。   我走出屏风,见桌上置着青瓷瓶。瓶中的紫色鸢尾尚沾晨露,枝叶间搭着张纸条。   ——“可以听我说话吗”。   这是尤其干净的字迹,却被花瓣上的晨露打湿,显出泪水滴答般的哀矜。   “呵。”   我冷笑,任由那字迹模糊,浸湿更多。   待走出客栈,不远处可见高高矗立的南境哨台。而树上七月樱开得烂漫,关口无疑已经人走马散。   裴铮定然是寻过我的,然断崖之下血色凶险,寻常人甚至不能靠近半分。   而坠落其中的我,分明必死。   他已经眼睁睁看着我为他顶罪,被关入大牢,这一次重逢不过数日,他又亲眼目睹我被荆棘淹没。   他一定很难过,很难过。   念及此我不免心酸,不过现在不是低落的时候。   喧哗入耳,这里应是毗邻关口的城镇,因通商往来,许多中州人在此入驻,街道屋宇便繁华熙攘。   人流擦身,缓步片刻,一个铁匠铺映入眼中。   赤膊的汉子正吆喝着自己的刀有多削铁如泥,我便走了过去:“请问,可以试刀吗?”   “行啊!”汉子很豪爽,将刀一递。   我道了声谢,攥刀刹那便抽刃转身。于是刀光流转,锋芒掠起嗡然尖啸,刀尖离身后人的喉咙不过分毫。   行人顿时爆发惊叫,铁匠铺的老板也瞪圆眼睛大喊:“使不得使不得!这么试刀是要进号子的!”   然比起周遭慌乱,刀尖那头却不避不躲,只是看我。   “可以听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额外清涧,语气近乎惹人心碎,使正要撤远的行人呼啦啦围起一圈,窃窃着指指点点。铁匠铺老板亦挠了挠头,嘟囔几句“原是吵架”。   我并不管周遭议论,仅把持寒光凛凛:“你究竟意欲何为?”   从客栈出来的时候他便一路跟着我,不远不近,偏偏寻死。   就如眼下,我明明一扬刀他就会身首分离,可那眸光竟对此毫不在意,只盛满我的影。   我不禁生出一股怪异感,就仿佛死在我手上,他……并不痛苦?   这算什么?   心中没来由地烦躁,刀尖那头却绽放出笑:“真好,你愿意听。”   本在吃瓜的三姑六婆纷纷“哎哟”捂心脏,我则素来不吃这套,冷冷:“一分钟。”   那长睫低落一瞬,旋即正色:“我对你有用。”   “你要去天庆城,我也可以去。”   天庆城在幽州,乃北境都城,扬“赵”旗。   我十分不理解,沉思半晌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便对上那视线:“理由?”   他将手按在胸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周围顿时啧啧成片,还响起几记口哨揶揄,我却听见自己叠霜结冰的声音。   “不可理喻。”   刀尖一顶,那雪肤瞬间被刺破,溢出血珠猩红。   围观群众再度爆发惊叫,铁匠铺老板急忙大嚷:“使不得使不得!这么吵架是要出人命的!”   不知怎的,此时周遭分明乱哄哄一团,我却生出一种恍惚,满眼都是那顺颈滴落的血。   怎么回事?   他明明是我的仇人,我恨他,杀他,皆理所当然。   可为什么……   胸口在疼?   我一时愣愣,刀竟被另一个影子掠走。   然侧首一看,拿走刀的并非铁匠铺老板,对上的乃一双幽暗浑浊的眼睛。   “一刀了结,可算不上折磨。”   来人语气不满,一头蓬乱白发在风中愈显癫狂,空荡荡的右袖来回摆动。   老实说,此人的邪性不比姬少辛低。   若非我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打得过,这会儿双方又目的统一,我定是离得越远越好。   可事已至此,那半边毁容的脸已然朝向我,开口低沉。   “待你能名正言顺地踏入天麓宫之际,我自会与你联系。”   蚩无方看过我的记忆,知道我接下来的动向,于是仅仅抛下一句简明扼要,便赤着脚走了。   我望着那枯槁背影没入人流,总觉得他似乎还对我的神识动了手脚,否则我也不会那般反常。   但究竟做了什么?   一念便是脑中刺痛。   而视线一别,我又看见那被刺破的血痕。   一时间心烦意乱,我索性不管不顾,快步往前,然后终于驻足清静河畔,转身。   “我可不会有愧。”   我一步步走向那随我至此的人,抱臂。   “你要做我的狗,我何乐不为?”   此言分明冷极,姬少辛却一个劲嗯嗯点头,不仅乖巧无比,还如孩子般开心。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要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滋味难言,因为这话竟与我当年送去护身符时,对裴铮说的话分毫不差。   这之后,从南境到北境,我再没和姬少辛说过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姬少辛虐身虐心才刷祁红的好感度刷出成绩结果现在跌回-9999999这就是现世报!!   裴铮只是情没了,祁红没准还能对着昔日记忆慢慢品出感情,但是姬少辛呢!姬少辛连回忆都没得了家人们家人们爆笑如雷了。   最近打算勤奋起来冲刺一下每日四千-六千字,希望收益好看起来下一波能苟到好榜,不然我就....杀个姬少辛给大家助兴! 第55章   北境三州,幽州、并州、雍州,皆为赵王领地。   若单论面积,赵远胜燕、文任一,然北境冻土严寒,大漠荒芜,地广却无用。唯幽州称得上繁华,拥“凛冬心脏”天庆城,城中伫立申弥宫。   事实上,我到时方值十月,未至大雪。   不过,前边的宫门守卫像是早已对画像滚瓜烂熟,主动过来抱拳,其余人等轰轰推门。   可我身后还跟了个人,一个被赵阵营搜捕数载,几乎追了整个九州的人,显然震惊了那奉命前来相迎的掌事。   “殿、殿下……”   掌事年迈,枯皱的唇不住颤蠕,昏花的双目直直注视我身后的人。   “老臣在您八岁时,于孔府宴上与您见过一次,不知您还记不记得。”   “您如今与先帝愈发像了,老臣真是……恍如隔世啊。”   上京大乱后,想活命自是要重新站队,前朝臣子入赵也不奇怪。   然而老臣动容得以袖拭泪,当事人却在用脚尖碾地,发出忧愁叹息。   “这里的土,是不是不好种鸢尾呢?”   “嘶嘶。”   回应他的是他胳膊上的小乌蛇,而他闻此点了点头:“那就种月季吧。”   这一路上我都没和他有过交流,他便和自己的蛇说话,像是已经这样许多年了。   居庸城那会儿,我拿这蛇威胁他撤去死士,也可见他对此蛇的重视。   可当侍女上前,需分两路,他将胳膊上的蛇放下,代替他跟着我。   于是蛇影随行,与我一同驻足亭前。   今日阳光颇盛,湖水倒影绿茵,以及一只只来回走动的雪白鸽子。   “嘶!”   小乌蛇被鸟爪踩了一脚,当即和肇事鸽子打了起来,惹得羽毛乱飞。   不过这头闹腾,亭内的鸽子仍在栏杆上站得高低起伏,“咕咕”着环绕亭中人。   亭中人影却收了装满谷子的布兜,只拿起置于一旁的羽扇,慢悠悠摇着迈出亭子。   “卦象说,‘携天命’,如今倒合了字面。”   此人长须及胸,布衣木履,兼之腰间系着的两个谷子兜,打扮活像个山野村夫。   假使我没在崆峒宴上见过他,我亦想不到这是“九州第一神算”。   他眼下既出此言,说明那掌事已将消息悉数告知。而姬少辛那身份,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天命”。   “不过,卦象不会如此肤浅。”   那羽扇摇了摇,脑袋也摇了摇。   “所谓命理就如丝线,错综复杂,但总有一缕,牵一发而动天下。”   “他不是那一缕,而是随引的一动。”   此时他已至跟前,我便抱拳一礼:“言重。”   然后我就被递了一个谷子兜,和他一道喂起了鸽子。   阳光下,一小撮金粒抛洒半空,雪白翅膀便扑棱成片,于蔚蓝中掠过剪影。   “鸽子想要谷食,所以争抢。”   布衣居士扬手洒出谷粒,语气波澜不惊。   “人也一样,活一世,总归有所求,有所欲。”   这个问题我曾经想过。   起初我是个乞儿,全然如同这些鸽子,就是单纯想填饱自己和爷爷的肚子。   后来我经历失去。   一次又一次。   花灯节那日,我听着周边的人间祈愿,看着随水而流的盏盏光晕,不是没有失神。   我想要什么?   我的愿望是什么?   保护重要之人?   不再失去?   不对,我最想要的应当是……   “宁静。”   这一刻,我说了出来。   半生坎坷,兵荒马乱。   我从未放弃,从不埋怨,但到底生出了倦。   天下大事?   孰胜孰负?   年轻人是该有理想抱负。   我学习时也在书上看过,开国皇帝宁归元就是出生最底层,因目睹世道不公发愤图强,终一统九州,为百姓平战乱,开盛世。   我是不是也该生出这番觉悟?   可我不是宁归元。   我累极,想将世事一抛,一走了之。   图静。   于是,我没有抛洒谷粒,而是蹲下,用掌心托着这捧细碎的金。   鸽子们“咕咕”着落地,脖子一伸一伸,很快在我手边聚集一圈,安静啄食。   我就这样默等,再起身。   “我欲安,求宁。”   不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只是疲于颠沛动乱,想过栓上马就能歇息,骑上马就能远行的日子。   由己愿,随己心,自入安宁。   “些许矛盾。”布衣居士洒完了谷子,捋了捋及胸长须,“想要宁静,却踏入漩涡。”   哗啦!   我将谷兜大敞,大片谷粒尽数抛洒。   “咕咕”声顿时乱作一团,雪白翅膀扑棱棱疯抢,羽毛蓬飞漫天。   这争斗不可谓激烈。   然而,这场最凶猛的激斗过去之后,绿茵一派安宁。   鸽子们不再鸡飞狗跳,不仅“咕咕”着晒太阳,甚至会帮彼此梳羽。   “……”   布衣居士见此微眯眼睛,而我缓缓:“风平浪静,需经狂澜暴雨。”   “既无可避,那就主动掀起。”   身世本只是深埋的暗线,可时至今日,这暗线不仅被挖出,还演变成千丝万缕。   这纷争一日不解决,所谓脱身也只是自欺欺人。   因此,我要亲手将其斩断,彻彻底底。   我要令风暴至凶,然后于终焉之际看见天光长虹,为自己赢得一场真正的安宁。   于是布衣居士勾唇:“清醒。”   随后他抬起胳膊,容一只灰羽鸽子扑棱飞来,落在臂上。   “我得同殿下汇报。”   他取出几条颜色各异的绳子,从中挑拣出一条红的,系在鸽子腿上,放飞。   这不同颜色分别代表什么意思,我不得而知。   不过这之后,这位九州第一谋士时常邀请我喝茶下棋,还会和我聊聊申弥宫的琐事。   譬如这宫里许多大殿都形同虚设,尤其是赵王的天凌殿,一年有半年空无人影。全因赵王出身行伍,比起坐在高座上装逼,他更习惯骑马砍人,和兄弟们睡营地。   “早知如此,这笔开支就该削了。”   谈及此,第一谋士一脸肉疼地狂摇扇子。   “可这毕竟是王宫,修得太寒碜也不像话,国库……唉,卦象说今年并无寒潮,希望不会有变。”   赵国穷,人尽皆知。   但赵国穷,赵民却不苦,亦是人尽皆知。   赵王和丞相都仁厚爱民,在坊间风评极佳,硬是以贫瘠之土引来拥戴无数。   当然,赵国之所以能成一足,不仅因贤,更因兵。   虽说诸葛居士提及自家殿下喜好亲自出征时几分无奈,但赵王在成“王”之前,乃“大渊战神”。   同期与他齐名的,唯当今统率七十万大军的裴家军总督,裴义之。   我不免又想到了裴铮,于是待对面空盏,我起身沏茶。   “先生,我那信可有回音?”   四个月前,我本想找南境关口的唐将军帮我捎个口信,告诉裴铮我的情况,可唐将军不在,据看守说是和裴铮一道去了凉州。   无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诸葛居士是欣然同意的,毕竟他居高位,又能算卦,崆峒行宫那场刺杀他想来已看得明明白白,裴家意欲造反他自然也是清清楚楚。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而我又是裴铮的挚友,他必定还起了拿我拉拢裴铮的意思。   我就是顾及这点,才在天凌宫犹豫了半个月。   此时茶盏重新升腾热气,男人掩着茶盖微抿,只问:“礼仪学得如何了?”   他果然不会说。   我心下暗暗叹气,面上则道:“薛夫人说尚可。”   男人捋须颔首:“接着习琴棋书画吧。”   琴棋书画亦是薛夫人教,我顿时愈发敬佩她。   犹记得我第一次被带到她跟前,她大步走来,一掌拍在我背上。   “腰板挺得这样直!精神!”   “……谢谢。”   我入伍多年,军人的仪态自是练了出来,只是不知用在宫中合不合适。   然薛夫人绕着我转圈,掩袖笑了几声。   “若是别的司教来看,她们约莫会说你太冷硬,需柔缓,可我不这么觉得。”   那手柔若无骨,按住我肩时却力道分明。   “你似刀,那就做刀。”   “不要什么娇软酥骨,你要狠狠捅进那些男人胸口,让他们哗啦流血,只顾发愣。”   薛夫人很有人格魅力。   平日除了教习,她还会帮我搭衣服,弹琴的时候一套,下棋的时候又是一套。   她对我的脸十分满意,乐忠于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只是偶尔会瞅着我的前襟惋惜。   “怎么就平得这般……无欲无求呢!”   “……”   我不禁忆起当年裴铮帮我擦药,也发表了类似感慨。那时我还挺生气,发誓胸和身高都要长。   如今我的身高倒是达到了同龄少女的平均值,可胸一点没有。   入夜,我看着薛夫人给我的那本“按摩推拿”的小簿子,还是没翻,先练琴。   因数次问询回信无果,我心情烦闷,指下撩出的音律便也不稳,屡屡卡在转接处。   “嘶……”   小乌蛇趴在一边,脑袋搁于一本《琴史》上,眼巴巴地看着我。   自进申弥宫的第一日起,这蛇就一直在我身边。   许是惧怕长生骨,又许是对我还有心理阴影,它不敢像对主人那样攀我胳膊上。   不过,每当御膳房送来些糕点水果,我因已经辟谷,便索性给了它吃。   就这么喂了一个多月,倒也养出了点亲近。譬如眼下它这眼神,就是想讨吃。   我练不下琴,索性让侍女端了点心来。然而蛇吃饱了睡了,我仍是几分浮躁,拨起断音。   此时四下入梦,月沉如霜,庭院空净。   一阵笛声忽然从墙的另一头传来,旋律悠扬澄静,好似清流涓涓。   不自觉的,错乱、断续被其牵引着抚平,而后竟与其交相应和,奏出一曲又一曲。   最终,同时收音。   “……”将掌心贴于弦上,我感觉到余颤,一如心中难宁。   四个月前,我倒是放了狠话,但来北境的路上我就发现,我做不到。   轻一点是心痛,重则脑中刺痛。   这一个多月,我仅在长廊和姬少辛擦肩两次,他兴许是驻足的,但我从不回头。   诸葛居士是怎么和他谈的?   他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我既然狠不了,那就漠视。   可他看似有自知之明,不在我面前晃,我却在练舞撞青胳膊时收到了蝎子架来的膏药,每日开门都能看见一束漂亮的月季。   又如方才的笛音。   风拂万籁俱寂,蛇在边上盘成一团,睡得正香,而我冲它一叹:“你主人真心机。”   作者有话说:   日更四千失败!   赵国主要是修罗场+白学现场   然后再申明一下祁红和姬少辛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那能写嘛!肯定不能!) 第56章   待琴弦上落了第一片雪,我意识到时入冬至。   天灰,侍女传话称诸葛居士有请,我于是起身拿下挂在柱上的伞,随其一同穿过庭院。   踏上长廊,侧伞抖下细雪,侍女却不再往前,而是静静立在檐边。   我了然,自行过去,果然在临近门口时听见人声传出。   “西殿近来倒是不冷清了,晋国公府的马车,御史卿幕下的门客……热闹。”   这是诸葛居士的声音。   于是少年音几分无辜:“北境天寒地瘠,西殿的冰种海棠却开得美极,当然引人。”   “花可不会自己开。”   诸葛居士语气淡淡,伴随一声清脆的“咯”,仿佛棋子重重敲下。   “你想要什么?”   话落,另一人却不急答,只回以同等力道的落子之声。   “我喜欢花草,但不是很喜欢下棋。”   “无论价值多大,既为棋子,就会被噬,被弃,令人伤心。”   少年音叹得愁,好似真的难过非常,然下一秒,叹息转成森冷至极。   “可我不想伤心。”   “这枚棋,我护定。”   他一字一句,语气恶狠,又陡然笑得轻快。   “当然啦,你们不动她,那我也是不会动的,大家和和睦睦,皆大欢喜。”   “至于我想要的……”   他“嗯”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最终声音轻如视线里飘落的雪羽。   “我想得到安宁。”   “和她一起。”   “……”   我继续靠着门边看雪。   风不大,但足够吹乱一场纷纷扬扬,恍惚天地。   姬少辛不疯的时候是很安静的。   诚然,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哼哼小调,可那不知名的悠扬飘于这旅途所经的山涧空幽,伴随天幕鸟影。   成岁月静好。   两场旅途,从崆峒到南疆,又从南疆到北境。   他看见日落绯纱会驻足远眺,偶尔蹲下,轻抬那朵开得极好的花,身携从枝头投落的斑驳碎光。   一个人身上会流淌宁静气质,许是因为他独自一人的时间太长,又或者这片安宁,本就是他的向往。   我想起他和我说过,我和他很像。   确实。   从身世坎坷到所做所求,都像。   他追杀当初血祭他的仇人,又在居庸城掀起腥风,皆是试图斩断过往,给自己一场重来的安宁,就如我入赵。   遐思悠远。   当石蟾已然覆上一层霜白,门内落子声不再响起,传出起身的窸窣。   先出来的是诸葛居士,他只淡淡同我颔首,毕竟就是他特意喊我过来旁听,存着让我“劝和”的心。   然而姬少辛不知情,所以那双清眸映出我时涟漪泛起,旋即一眨。   “除了冰种海棠,我还种了好多郁金香。”   我不再依门:“看看。”   到时雪盛,枝叶上银装沉甸。花是看不成了,不过原本就不是来看花的。   室内,青瓷茶盏袅袅白雾,裹挟淡淡芬芳。   抿一口,微甜,宁神。   我不禁又品几回:“这是什么茶?”   姬少辛托腮看我,眸子盛着亮晶晶的开心:“你喜欢的话,我制好之后给你送过去。”   “不必。”   我将茶盏放下,对上那目光。   “我最近会常来。”   “为弄清。”   我知道我的记忆有问题。   脑海中,那些“蒙着雾气”的场景一眼并无问题,细忖却处处存疑。   最不合理的地方,就是我在崖底“因愤恨”杀了姬少辛四十六次,却丝毫未受不弃蛊的影响。   可依“记忆”看,“蚩无方令姬少辛给我解蛊”明明在这之后才发生。   我不蠢。   姬少辛诚然可恶,但蚩无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他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我好好折磨姬少辛,别那么一刀毙命。   我是记忆错乱,但我绝不允许自己这般浑浑噩噩,乃至中了歹计。   “我多想无果,久思头痛。”   丝丝缕缕的白雾从茶盏中袅袅升起,透过其,我看着对面,接道。   “而你知情。”   自此,那眼底盈盈水光,好似感动欲泣。   “我会珍惜这次机会的。”   然后他就从汜水镇开始说起,我则不停喝茶,试图压下心底躁动。   可青瓷盏很快就见了底。   “……这样不行。”   我看见自己攥着茶盏的手愈来愈紧,那青瓷边缘甚至已经噼啪开裂。   压不住了。   实在忍不了了。   “我真的很想砍你。”   姬少辛:“……”   哗啦!   心中杀机翻涌,茶杯竟被生生捏碎。于是我起身快步,面朝门,背对人。   “这情绪,有些难控。”   厌恶、憎恨、愤怒……看不见还好,一见他,这些阴暗便在胸口沸腾,于耳边叫嚣。   这无疑是蚩无方做的手脚。   其实,这些时日已好转不少,可眼下面对面久坐,宁神的茶又空了,得亏边上没放刀。   我扶额烦躁,身后响起声音。   “没关系。”   有清脆叮声,应是在收拾地上碎瓷。   “我可以藏起来。”   回去之后,几只蝎子架来了绷带、药瓶。   老实说,我如今体质超常,瓷片划伤一夜就能痊愈,我自己都浑不在意。   于是四天后再去西殿,我本想顺带断了那每日一送的月季,却在门开时不免诧异。   所有门窗似乎都被蒙了布,因此这室内黑漆漆一片,唯进门处倾泻一竖光线。   “殿下说要给您‘看戏’。”   恭候在旁的侍从出声,而后倒退一步,吱呀掩门。   漆黑一瞬,旋即,地上亮起两条由萤火虫组成的“线”,恰在脚步两侧,荧光指引。   我就这样从门口来到一把椅子旁边,坐下。   啪!   鹅黄光晕骤亮,黑暗中显出一块幕布。   我顿时明白了看戏的意思,而幕布上果然冒出两个小小的皮影人。   “这是祁红。”   清涧的少年音从幕后响起,左边的皮影人便随之动了动,抽出腰间战刀一挥。   “这是姬少辛。”   话落,右边的皮影人取下腰间笛子,做了个“呜呜”吹笛的动作。   还挺有趣。   我往边上伸手,先掠过桌上那盘剥好的瓜子仁,端起扶手微烫的茶盏。   幕布上,两个小人隐去,假山、树木……堆成一副场景,最上边则挂着“太阳”。   随“剧情”推进,那“太阳”还会一个翻面变成“月亮”,倒是设置精巧。   就这样,我来西殿看了半个月的皮影戏。   最后一场是“蚩无方小人”拿玉箫戳住“祁红小人”的脑袋,“祁红小人”胸口的“红心”逐渐失色,在“姬少辛小人”过来时回身一刀。   啪!   鹅黄光晕骤灭。   黑暗中,我喝完了茶。   “戏不错。”   我对着一处说。   尽管视线漆黑,方才幕后传出的脚步却是停在那里,熟悉的寒意亦是。   而后,我将茶盏搁在桌上,平静。   “但没感觉。”   先前我曾如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与裴铮的过往点滴。   那时我尚且能够意识到,那是与我有关的回忆,只是如同失了色的黑白底图。   可这次不同。   幕布上一幕又一幕爱恨交错,我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与我有联系。   仿佛一场“戏”。   “也是。”   黑暗中响起叹息。   “光看的话是感觉不到的,那么……”   脚步声点地,渐近。   我第一时间起身,然黑暗到底迟缓了动作,对方却好似能够夜视。   于是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向上。   “这样呢?”   他说,而我有些僵,因为掌心贴着的分明是脸。旋即,那只手领我指尖游离。   眉、目、梁……五官描尽,一遍遍。   那牵引的力道明明不重,可我一时宕机,只因视觉不见,触觉便愈显清晰。   如长睫掠过的痒,呼吸轻拂的异样,以及……唇软。   “有感觉吗?”   他显然知道哪里最让我心神不宁,所以故意握住我的手指,点唇。   作者有话说:   是这样,双休日都要去奶奶家吃饭,要和老人家搓几手麻将,所以今天只有两千字,明天也只有两千字,尽力了尽力了!打麻将还输了钱呢!!   然后今天想了想修罗场的基调总体是糖,裴铮赢很大真的赢很大,福利终于轮到了(欣慰摸摸儿子的头) 第57章   记忆会失去,感觉却残存。   就如剑客纵使忘了自己是剑客,持剑的刹那仍会不由自主地挥出一道剑光。   就如曾经触碰过花,那份柔软怎会遗忘?   黑暗中,我明明看不见,却还是闭上眼,叹。   “点灯。”   然后我睁眼,看见万千烛火摇曳生辉,铺开满室灯华烂漫。   这之中,那被描摹的五官染上柔和暖色,眸底潋滟烛光与破碎的可怜。   “别砍我了。”   唇启,指尖近乎陷入那气息。   厌烦?   憎恶?   似乎没有。   不得不说,半个月的默默藏身,此时此刻的柔光映衬……是花了心思的布局。   从宁神的茶水,到安神的檀香,总之这会儿,我确实控制住了杀意。   所以我抽手,淡淡:“尽量。”   可姬少辛对这效果很不满意。   于是十二月底,风雪凛冽,西殿门口聚集车队人马,迎他来到鞍前。   “极寒之时,大兴安岭龙脉沉眠,会凝结‘蜃晶’。”   “点燃‘蜃晶’,随其芳香入梦,据说,甚至能忆起前尘。”   那雪袍因风微摆,墨发飘起几缕,远观遗世清绝,近看便见那灵眸一眨。   “我要去找找看。”   他说得轻巧,我却瞥见侍从背上的精弓砍刀,以及一名不久前我恰巧在西殿门口撞见的武官。而这武官,是晋国公那派的人。   赵王常年在外征战,晋国公便蠢蠢欲动。   此前诸葛居士与他互为牵制,倒也相安无事,但现在多了个先皇之子。   无疑,这队伍除去驶入大兴安岭寻找蜃晶,还会驶向天庆城以东的凛冬县,晋国公府所在。   因此我说:“大兴安岭路险,安全为重,不急。”   急什么?   回来慢点。   和晋国公多聊几句,最好相谈甚欢到一起过个年。   别的暂且不论,那封十月份就递交的信到现在还石沉大海,令人不悦。   兴许是有姬少辛作参照,使我显得分外“老实”,才给了对方我“更好说话”的错觉。   不过,有人唱黑脸,就要有人唱红脸,我也不介意顺着这错觉。   所以上回西殿设宴,诸葛居士脸色难看,我一声不吭地同他下完棋,隔日就以研习书法之名找上姬少辛。   “赵王殿下和丞相大人愿施援手,当恩重如山。”   我说这话时中气十足,甚至哐当拍桌,门外的眼线应当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们没看见我于宣纸上落笔,写了个“继续”。   眼下话落,跟前的人发出幽幽叹息:“你从前还要更关心我一些的。”   “……”   念及他确实为我做了不少事,我将自己身上的暗器搜了一兜,一递。   “可以防身。”   姬少辛很开心。   马蹄声便夹杂了马背上哼起的轻快小调。   而我目送车队于风雪中渐远,冲身旁的侍女道:“去薛夫人那里。”   琴棋书画,我已经学到了画。   待墨点山川菱角,女子的笑声从肩后响起:“花鸟山石够意思了,还差人物。”   我于是画起了仕女与文人,然薛夫人一张张看罢,又逐一放下:“模子倒是没问题,不过……”   “这画上仕女摇扇扑荧,活泼娇俏,却不讨人喜欢。”   顺其所指,又闻其音。   “倘若画师自己都对笔下人无情,那画中人又要如何令观者动心?”   我闻言深思,又听薛夫人道:“你可曾见过使人一眼惊艳的画像?”   似乎见过。   三年前,大兴城郊西苑,我刚从石老那回来,得知自己多年来的审美兴许无误,故而激动。   反复过后,画成。   可我总觉得那不是我,因为那画像太美,惊心动魄。   “画中人之所以惊绝画外,有姿容昳丽,有画技淋漓,但最关键之处。”   “是画师深情。”   女声入耳。   此刻,檐上冰凌滴落雪水,坠入盛水的瓷缸中,滴答,惊起圈圈涟漪。   深情定然不是一日一时,而是长年累月,一点一滴,蓄满,蓄溢。   他是何时开始对我有意的?   我想,他兴许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彼时落下最后一笔,他才会看着自己作的画,一愣。   滴答。   又一滴雪水。   阳光透过冰凌折射,恍惚炫目。   一月,天晴的日子愈发稀少,多风雪交加。   不过东殿并不冷,甚至可以在室内只着春衫,这归因于诸葛居士的发明创造。   此人不仅发明了用于战场的“木马流车”,还针对北境凛冬,鼓捣出了“地热”。   这地热简而言之,就是在地板下铺设管道,由柴房源源不断地供送热水。像是寝宫、待客厅……都设了此类地热。   不过我依旧觉得很不对劲,因为薛夫人今日令我穿的衣服,着实……单薄。   这领口约莫轻轻一带,就得滑露出整个肩膀。   结合这前路是申弥宫用以接待私客的长宵居,便是心中有底。   是上回我出宫散心,杵在边上给我介绍了一路北境人文的年轻御史?   还是上上次宫中设宴,目光就没在我身上挪开过的镇北少将军?   其实我很诧异,我都没和这群人说过几句话,他们怎么会对我有意?   有一日,我向薛夫人询问如何退回锦缎珠玉最合礼仪,并流露出对此的狐疑。而薛夫人听罢,拿巴掌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照照镜子。”   我照了,顿了顿:“感觉有些轻易。”   薛夫人严肃点头:“不错,所以你千万不能看上他们。”   我自是不会的,毕竟我当前意在万里之外的天麓宫,这种事日后再议。   可寄人篱下,这长宵居不得不去。   北境的夜长而深,傍晚便已漆黑一片。入目长廊提灯盏盏,隐约照亮风雪飘摇。   门开,室内温暖倾泻而出。   这会儿主客皆未至,室内尚只有几个待命的侍女。一扇藕色屏风伫立正中,我被领至屏风背后,见坐垫,香炉,以及一架古琴。   “先生说,曲目由您。”   侍女从旁示意,行礼后退去屏风之外,只在屏风上留下一道模糊人影。   我便抚琴,一面思忖对方来历。   不时,门外响起歉然的人声。   “实在有失远迎,最近女真频频异动,殿下在赤川卡口脱不开身。”   这是诸葛居士的声音。   指尖撩弦,女真异动我虽听过,但连赵王都被其拖住,不免出乎意料。   一年前鹅毛大雪,女真大败。   那被丢出来的“新大汗”明明瑟瑟发抖,现在看来,约莫是一场伪装。   心中微凛,却闻一记清朗的少年音。   “赤川卡口,我也曾战过。”   叮——   琴音顿错。   我立即振袖转场,顺势回拨清越,掩住心头骇浪。   而屏风外吱呀门开,侍女柔声行礼,主客窸窣入座,酒水潺潺入盏。   交谈声入耳,原是幽州节度使与诸葛居士熟识,便转告了那“同意归顺文王”的暗示。   “从幽州到申弥宫可谓旅途劳累,今日便不论公事,先就着这琴音,喝喝酒,聊聊天吧。”   诸葛居士似是饮了口酒,此刻长吁。   “想来我正当十七时还在鸡窝里掏蛋,这么一比……不及啊不及。”   客座的人影发出轻笑:“侥幸而已。”   透过屏风模糊,那人似也抬了下盏,一饮。   “我年轻气盛,若非有人从旁劝引,又以命相护,一次一次。独我一人,不成气候。”   “哦?”诸葛居士的声音含着莫名意味,“裴将军所指,是同僚还是佳人?”   酒水哗啦入盏,客座的人影又是一饮:“远胜。”   滴答。   不知为何,我清晰地听见消融的雪水从檐上滑落,坠入涟漪的声音。   在这微荡之中,我又想起了那幅画,想起我陷入回忆时听见女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深情。   脑中不由浮现过往。   于是琴声并未出错,只是不由自主地放缓,流淌着似梦般朦胧的心绪。   而屏风外,诸葛居士语气好奇:“那人既对你如此重要,怎未同你一起?”   回答此言的是一声又一声的酒水哗啦,最终,客座的人影哐地拍桌,把倒酒的侍女吓得惊“啊”。   “太慢!我自己倒!”   那原本清朗的少年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显出低沉喑哑。   无疑,那信压根就没寄到他手上。   而他此刻的反应,正是诸葛居士乐见的。   “抱歉,是我失言。”   于是主座上的人影发出哀叹,挥散了一屋子侍从,自己也从座上起身。   “长宵居侍从随叫随到,这窖藏的三生酿极烈,兴许能使人一醉解千愁。”   灯光只留了几盏,门就此掩去。   可琴声未歇。   室内烛光偏昏,围客座摇曳。   透过屏风,我看着那模糊人影一杯又一杯,闻得琉璃盏叮当落地,终是开口。   “别喝了。”   我拿手按住余颤的弦,见屏风上映出的人影一僵,不由叹了口气。   到底是合了诸葛居士的意。   可既然身在申弥宫,就算今日不吱声,明日也总会被刻意引去遇见。   哪知一阵悄然过后,那屏风外的人影继续将酒杯捡了起来,且念念有词。   “真是醉了,居然听见了祁红的声音……”   我:“……”   屏风上,人影得了酒杯,又倾倒酒水哗啦。   我立即起身走了出去,一把拦住那只手:“你酒量再好,也不能这么喝。”   那人便不动了。   我趁机夺了那酒杯,忽闻一声怔怔:“原来我不是醉了,是在做梦。”   我:“……”   我本想喊人端碗醒酒汤过来,然话语尚未出口,便被堵住。   一愣,后惊。   我下意识想要撤离,可他不容我走,用手按着我的后脑。   假如换成别人,我定然一拳教他做人,但这是裴铮。   于是一顿推搡,我没使全力,而他兴许是受酒精影响,身子往前一倾。   嘭!   后背生疼,我忍不住倒吸凉气。   那好不容易摆脱的灼热气息却再度覆来,竟就着这一线空隙闯了进去。   浓烈的酒味顿时充斥口腔。   凶猛霸道。   无处可逃。   我决定使用拳头,可那炽热于此时主动撤开。然后,一滴冷光由上坠下,落在我脸上,冰凉。   我的拳头当场僵住。   而那冷光又坠落一滴,伴随喑哑声音。   “是我没用。”   “我护不住你,救不了你。”   “甚至都找不到你的尸体。”   他还是觉得我死了,没意识到所见真实。   不过我此刻根本无心在意这个,因为那滴分明落在脸上的冰凉,直直砸中心口,砸得我发懵。   我从没见过裴铮这样。   近三年形影不离,那眉眼从来都是肆意飞扬,如今怎么会如此压抑悲怆?   “对不起,祁红。”   颤音浸满浓重伤痛,侧脸被掌心贴住。   噢。   是因为我。   因为他将我视作并肩而行的挚友,又对我怀着年少时的赤子心动。   因为他两次失去我,失去对他而言远胜同僚与佳人,意义非凡的我。   此时的我仿佛一个傻子,讷讷地给自己回复一个毫无争议的答案,又讷讷地予他回应。   “裴铮。”   我喊得明明极轻,乃至我自己都听不清。可声音从喉间溢出的刹那,酸涩就此找到了突破口。   于是宣泄而出。   眼眶骤热。   我是被抽走了对他的喜欢,但他对我这般情深义重,我怎会不感动?   我是看着他一点点成长的人,眼下见他这般痛苦难过,我怎会不心痛?   而他又何尝不是我最想守护的珍重?   “裴铮。”   我又喊他,虽声音发堵,但能听清了。   那被酒精熏染的迷离因此荡开一丝清明,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拭去那滴悬而未落的泪光,却察觉到胳膊一紧。   撕拉。   本就轻薄的纱衣瞬间整片敞开,原来裴铮的手刚好撑在我的肩袖上。   我当即试图补救,手却在情急中碰到了边上的酒壶。   于是酒壶倾倒,壶口落在我锁骨附近,液体顺流而下,给肌肤添上诱人水色,又被烛光熏染暧昧。   那眼底本已恢复一线清醒,此刻陡然浸染深暗。   我心里咯噔一下,便闻他道:“原是春、梦。”   灼热。   滚烫。   从被水色湿润的锁骨开始。   推喊无果,我狠下心拿起酒壶,不料那吻恰好吸吮敏感,一阵极致的酥麻软化全身。   “唔……”   寸寸颤栗,而攻势愈烈。   “不行。”   我听见自己微喘,看见那只手撩起这身薄纱裙摆,泄出雪白似玉。   我已经寻回了力道,倘若他再继续,我是会一酒壶砸在他后脑勺上的。   可他停了。   “……裴铮?”   我推了推那埋首我胸前的人,无应。   撑着手坐起一看,果见那双眸闭阖,醉酒酡红,真真正正地做起了梦。   看来那三生酿确实烈极,后劲竟能压倒情、欲。   挺好。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地上传来带着哽咽的轻喃:“祁红……”   “……”   视线里,那泛红的眼角尚蓄着晶莹,手则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于梦中竭力。   又开始了。   这揪心。   我捂住胸口,静坐,却并未好转。直至我抱起地上的人,令其枕在怀里。   “祁红……”   “嗯。”   “祁红……”   “嗯。”   他喊了我几遍,我就应了几遍。   他最终呼吸平稳,而我正要拭去那眼角泪滴,可就在这时,嘭的巨响。   有人破门。   我动作一滞,侧首。   月光倾泻,冷风裹挟飞雪,呼啸着涌入室内。   人影伫立其中,墨发和肩头皆落满碎雪,纤瘦的身形被风雪掠过萧瑟,幽冷无尽。   “嘶嘶……”   一条小乌蛇在门槛边探头。   这蛇我去哪跟哪,先前攀在梁上听我弹琴,不知是何时溜出去报的信。   当然,它主人恰巧回来,也是十分戏剧。   作者有话说:   只有裴铮睡得着的世界,达成了! 第58章   此时冷风呜呜凛冽,吹得室内烛光猛一摇曳,骤熄。   于是门口的人影愈发清晰,那几分苍白的脸被月光覆上一层死色,漆黑的瞳仁空洞渗人。   然后,这诡异的无声被打破。   “我刚才在想。”   他轻轻说着,迈步之际雪袍微摆,抖落几簇细碎的白。   “我杀了他,你再杀了我,好像也不错。”   他蹲下,双手托腮,做派像个天真孩童,脸上却似人偶般面无表情。   可我发现我还挺了解他的。   所以我毫不紧张,反当着他的面将怀中人放下,问:“那现在呢?”   “复杂。”   这叹息幽幽,目光更是如同寒渊,一寸寸掠过我肩头、颈下……直至腿。   尽管我在门开时就已经扯起了衣物,但这凌乱轻纱无从遮掩,那些暧昧红痕近乎一览无余。   于是又一阵诡异的无声过去,跟前的人改了单手托腮,歪头粲然。   “总之,先沐浴吧。”   玉清池是天然温泉,洗尘宫依此而建,纳于西殿。   白雾自池中蒸腾,偌大的洗尘宫袅袅朦胧,模糊围于四周的层层纱帘。   我立在池边,听见纱帘外传来不紧不慢的人声。   “出去之后,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要把自己当作聋子,否则……”   那语气陡然阴恻。   “就剜了你们的耳。”   回应其的是一通慌张的“是”,而后便是脚步急促,宫门轰轰掩上。   再然后,身后纱帘窸窣。   待脚步声行至身侧,我的廉耻心到底是令我出声:“这不合礼。”   不对,根本就不需要合《礼》,这情况三岁小孩都知道不成体统。   不料身侧轻言慢语:“药汤,两回,都是我。”   我:“……”   那声音仍是平静:“悄无声息地杀人,方法不少。”   “比如今晚爬上床头的蝎子,亦或者是明日端去的那碗醒酒汤里,滴了几滴蛇牙的毒。”   我沉默,而那气息附耳。   “祁红,求你了,别逼我。”   乞怜的颤音细弱委屈,好似卑微到泥里,却呼出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冷气。   “我的听话都是装的。”   “我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子。”   “你明明都很清楚。”   我是清楚。   若非如此,我就不会容他将袍子披在我身上,拽着我的手腕一路到了这池边。   此时,那只手已然为我褪去身上雪袍,指尖冰冷触及纱衣渗入肌肤。   即使拿裴铮威胁,这种事情真能妥协?   我觉得不能。   因此啪的一声,我拍掉那只手:“过分了。”   “过分?”   胳膊一痛,被狠狠攥住。   “你就不过分吗?”   这一字一句仿佛从牙关中咬出,紧接着,我发现姬少辛的力气竟不逊于我。   哗啦!   池水四溅,雾气缭乱。   “你有什么毛病?”   我以双手抵其双手,却因双腿被浸湿的纱裙缠住,被那狠力逼得背抵池边。   水面顿时又一摇荡,视线里白雾蒸腾,不掩那眸中暴虐翻涌,猩红扭曲。   “为什么不把他推开?”   “为什么允许他碰你?”   池水发烫,及肩。   我从进来时就已经觉得热了,眼下浑身浸泡温泉,呼吸都在发热。   而对方一样。   他本是极寒体质,气息却因与水汽混杂,烫得惊人,又极度凶狠。   “他可以,我不可以,凭什么?”   “他对你做的,我也要对你做,加倍!”   我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于是这池水哗啦震荡,溢了满地水光,乃至溅湿围在四周的帘帐。   我听见自己在喘,因为剧烈。   此时僵持,对方亦在胸口起伏,那被打湿的里衣透出水色肌肤,混杂汗珠。而湿漉墨发粘额,贴颈,流露一股黏腻的旖旎。   我撇开目光,僵局瞬间被对方的骤然凶暴打破。   “看我!”   哗啦!   一时间散发纠缠,湿衣贴合。   然对方执着于掰我的脸,我就此寻得空隙,一拳砸出一记闷哼。   淡淡的血腥味就此溢散,我这才发现自己命中的地方缠着绷带,此刻不断渗出猩红。   当即,仿佛身体的自行反应,我一把扶住那踉跄身形:“怎么回事?”   那目光盯我半晌,幽幽:“气得厉害,差点都忘了。”   血腥味愈浓。   因为他五指生生插进伤处,从血肉中深入蠕动,最终揪出一物。   鲜血淋漓淌落,水池染红,触目惊心。   而那枚菱形晶核呈在跟前,血糊之下隐约露出些许原本的冰蓝冷光。   “蜃晶碰不得温度。”   “我便将其塞入血肉,保着。”   伴随话音,晶核竟在热气蒸腾中凭空挥发。   扑面而来的奇异冷香糅挟血的甜腥,精神顿时恍惚,身子向前倾倒。   我就在这半梦半醒般的状态下感受到浴巾拭过肌肤,不放过一处。   然后,更柔软的湿润深印留痕,仔仔细细。   “这样就好啦。”   彻底入梦的前一秒,我听见开心的笑声拂过耳畔,呢喃渗着罂粟的毒。   “无论是在你身上,还是在你心上。”   “我都不会输给他。”   作者有话说:   很短小因为榜单字数够了,明天新榜出来就肥了家人们李姐李姐   祁红一晚上赶两个片场不可谓辛苦啊 第59章   我是被侍女摇醒的,不然我还能再睡一会儿。   “祁小主!祁小主奴婢拼死也得把您喊起来!您要再不醒整个申弥宫都塌了!”   什么……塌了?   她在说什么?   摇晃的视线中,我看见一张近乎急哭的脸。   头微痛,坐起扶额,环顾。   此处并非我的听雪宫,我意识尚有些迷糊,便问伏在床边的人影:“这是哪?”   侍女答:“是青冥宫。”   “……”西殿青冥宫,姬少辛的寝宫。   昨夜残留的记忆蒙着温泉水汽,我拉开衣领,只见玉色肌肤上红紫交错,布满吻咬、痕迹。   尽管我很了解姬少辛,知道他没做别的,但这也足够令脸上升起滚烫。   床边的侍女则是发出惊呼,旋即紧紧捂眼,小脸通红通红:“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虽说床是别人的床,但这侍女确是听雪宫的贴身应侍,唤名冬樱。   不料我这么一问,那捂眼的手当即放下,露出一脸欲哭无泪。   “所以奴婢才拼死喊您起来啊!”   原来纵使是极烈的三生酿,裴铮也只是因此醉了上半夜,下半夜就开始找人了。   确切地说不是找,而是要。   因为据冬樱说,彼时诸葛居士披着袍子推门一看,雪夜凛冽下,殿前三千裴家死仕,同逼宫无异。   “侍卫大哥告诉我,丞相大人与那裴将军本已谈洽,人都给挥散了,但是……”   冬樱压低声音。   “世子殿下忽然来了!”   “……”姬少辛的真实身份唯上层几只老狐狸知晓,如晋国公、掌事卿等,对外则是赵王养子,赵国世子。   “丞相大人好说歹说,殿前倒是无事,可那两人扭头就在常霜廊打起来了!”   冬樱攥着袖口震声。   “从丑时打到巳时,从常霜廊打到得月楼,烧了整个御花园,塌了坤宁宫的六堵墙!”   “……”   烧花园的应是裴铮,因为姬少辛用蛊,他得拿火克。   塌墙的应是姬少辛,毕竟那些虫子若倾巢而出,不可谓破坏力十足。   “丞相大人喊奴婢带您过去,可奴婢寻遍东殿都没见您,便折返汇报。”   说到此处,冬樱叹了口气。   “那会儿本已经没在打了,那裴将军却听见奴婢说‘找不到’,就质问世子殿下人在哪,然后世子殿下说……”   ——在我床上。   冬樱的声音是压低的,脸也再度羞红。   而我仿佛能看见姬少辛说这话时笑得有多灿烂,以及裴铮听见这话之后场面有多一发不可收拾。   “丞相大人的天机阁就这么被他们掀了!那么多书架子哗啦全扬了!”   冬樱一边说着,一边拿来外袍。   我顾不上梳理,披上就是快步。   因为上回诸葛居士邀我下棋时还提过,天机阁存着他最宝贝的收藏,上百孤本真迹皆贴以精致封皮,平日不容半点灰尘沾上。   待我随冬樱赶到现场,站在人群外的布衣居士正满面乌青地掐着羽扇。   侍卫是来了的,且围了一圈。   然两个干架的都身份不一般,众人便犹犹豫豫,只敢杵在周边。   “万分抱歉。”   我先给诸葛居士赔礼,虽说那脸依旧黑得像要滴雨。而后,我走向一个侍卫。   “借刀一用,再借过一下。”   于是寒光骤然飞出,在空中几个回旋,噌的嵌进地里,以刀锋分割战场。   两边人影就此一滞,近乎同一时间投来目光。   而我逐一扫视残破的木梁,如遭海啸般的书页狼藉,按住青筋直跳的额角。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在别人的地盘上闹成这副样子!   荒谬至极!   我气极反笑,左右人影不敢吱声,讪讪收笛子收枪,又小心翼翼地朝我过来。   “对不起……”   “我错了……”   这做派一个可怜兮兮,一个焉头巴脑。   我呼出一口气,抱臂:“给丞相道歉,将毁了的园林墙阁收拾,翻新。在此之前,都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就这样,我渡过了平静的十四天,然后在第十四日当夜被爬了墙。   白天我亲自登门,将最后一批绫罗珠玉退还给了御史府。   下人搬送玄箱,温润文雅的青年黯然神伤:“祁姑娘可是……已心有所属?”   我头一次这么支吾:“算……是吧……”   算吗?   这是不是不合常理?   我很纠结。   音律能排解舒心,于是我回去之后先去了薛夫人那里练琴,直至天灰转黑。   撑伞归宫,风夹杂飞雪打在伞面上,碎响凌乱。   我注意到今夜的东殿有些古怪,譬如,往常巡逻的侍卫都不见了人影。   心中隐约答案,我刻意打开窗榄。没多久,墙头果然攀上一只手。   然雪水打滑,夜里视线不佳,墙头下方便传出嘭的闷声。   这会儿风雪稍歇,我便径直过去,见那处恰好积了堆大雪包,眼下则已砸出一个人形。   那人站在边上,悻悻拍落衣服上的雪,从头到靴皆是狼狈。   我轻轻一笑,上前抬手,他便动作一止,由我帮他拂去身上的碎雪。   记得十四岁初遇时,他还没比我高多少,近三年却逐年拔高。   眼下我下意识踮脚,他立即弯腰低头。   就此,我顺利拂去那发梢上的雪,却也对上那俊逸轩朗的眉眼。   心中一跳。   脸上起烫。   然那似星的眸光一直在我,灼灼而深深。   此间雪停,四下悄然,我听见自己无比清晰的心跳和嗫嚅:“好了。”   差不多弄干净了。   我想收手,却没能收回。   那攥手的掌心滚烫,随一声无比郑重。   “祁红,跟我走吧。”   这就是侍卫不在的原因。   沉寂的冬夜里,裴家死仕已备好车马,打通离宫线路,正待人临。   这一刻,我思绪百转,但终是摇头:“我不能走。”   既然入局,岂是那么容易可以脱身?   丢了棋的诸葛居士会被惹恼。   被违约的蚩无方会勃然大怒。   这带不来安宁,只祸及更多。   解释过后,裴铮无言良久,忽道:“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怎么会?”   我脱口而出,因那垂头丧气心中一疼,连忙捧住那脸,仰首看他。   “明年四月,我应当能进天麓宫。”   “届时,我还等着与你里应外合呢。”   我额外认真,跟前便发出略带别扭的嘀咕:“这我也知道,就是……”   他不继续说了,而后眼底一定,踌躇傲气。   “算了!反正赢的肯定是我!”   裴铮就是这样。   他会低落,会挫败,但永远会在下一秒重燃。赤子之心,飞扬炽亮。   我就是这样被这光芒夺目,才挪不开视线的。   然飘飞的绒影从眼中掠过——雪只歇了一会儿,此时又开始下了。   “进去说话吧,天寒。”   我正要拉上兜帽,一袭宽厚的袍子却已从头盖来。   “也是,不能冻着。”   那手掖着袍子的一角,臂膀圈揽着我的肩,将我与其紧挨一块,同挤袍下。   体温极暖。   自袍子上,更自他身上。   那热度仿佛一团火,将我紧拥其中不容逃,烧得我脸上烫得惊人。   我想起居庸城那晚,他拉我去楼顶表白,我也是这般心口乱跳。   而一进室内,烛光照亮。   那袍子就此掀去,圈着我的臂膀却没撤。   那手抵在柱上,气息压来。   “我刚才就想问了。”   “你在对我脸红,是不是?”   轰——   有什么东西炸了。   我这会儿堪称精神错乱,一把捂住那双眼睛,听见自己声音微颤。   “不要看。”   然裴铮硬气:“我就要看。”   他掰了我的手,然后反握。   “我这么久没看,今夜就要看个够。”   十指相扣。   我深呼吸平复心跳,跟前的气息再度压近几分,视线似火:“还会奇怪吗?”   他意指南境关口那时,虽久别重逢,但我因失了心动,便对他的亲昵有些不自在。   可眼下,我被脸上烫意热得头脑昏涨,半晌才憋出一句:“不会。”   那抵着柱子的手便放了下来,板着我的脸。   “那这样应当也不奇怪。”   “等一下!”   我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立即抢先用另一只手捂了他的嘴。   尽管如此,那吻依旧落在我掌心,烫极。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我慌忙抽手,裴铮义正言辞:“当然是因为我魅力非凡,无论几次都能重新令你喜欢。”   我:“……”   蜃晶一事,看来姬少辛确实是没告诉他。   所以我边说边趁机摆脱围困,并朝那躲在帘后念了半天“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的侍女道。   “冬樱,煎茶。”   冬樱如获大赦地出去了。   裴铮却在听完蜃晶相关后沉默半晌,忽然暴言:“我有些断片,那天晚上我到底……”   “没有!”好容易散去的脸上热度,这会儿又因忆起那场酒后旖旎腾地上涌。   然而裴铮继续暴言:“那之后他对你做……”   “没有!”   气血上涌直接乘以二,以致我嘭的一拳,给红木桌面砸出了两道裂缝。   旋即,比捶桌更大的一声“嘭”乍响。   门开的刹那,幢幢人影踏月色鱼贯而入,纷纷高喊“保护祁小主”“捉拿歹人”,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你妈的!给老子等着!”   裴铮的破口大骂愈来愈远,进门的人影则对那些粗鄙之语宛若未闻,径直走到我跟前。   “好危险啊,祁红。”   他放下兜帽,叹气。   “三更半夜,东殿侍卫不见人影,玄武门又有一批奇怪的人马,我都在想要不要汇报给丞相。”   “嘶嘶……”   一条小乌蛇在门口探头,显然又是它在精准报信。   而跟前之人应是火速过来的,眼下胸口起伏,轻喘,墨发被风吹得微乱。   有些可怜,目光还幽怨得很。   我觉得有些好笑,伸手为他顺了顺几缕乱发,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放心,我没那个打算。”   那眸光先是微愣,旋即荡开潋滟,一眨:“看来效果不错。”   他无疑在指蜃晶。   此时门开着,冷风灌入。我不免裹了裹衣领,而他立即将门掩上,且取出一物。   “是我织的。”   柔软温厚的围脖拥住肌肤,毛茸茸拂脸,即刻带来一阵暖呼呼。   “有觉得暖吗?”   清涧的少年音近在迟尺,与之俱来的还有一股好闻的气息。   不知这是不是归因于他爱好莳花弄草,又体寒,所以身上素来冷香幽幽。   我被这气息缠绕入侵,由衷体会到心神荡漾,欲盖弥彰地清咳:“有心了。”   “我还会做很多东西。”   那长睫每一忽闪都仿佛扫过心尖,叫人心痒难耐,颤起连绵异样。   “手链,簪子,环佩……你想要刀的话,我可以去学锻造。”   这小模样当真乖巧。   轻细的语气弱得像乞怜的猫。   他装的,我知道。   可我……   吃他这套。   定力破了,我捏住那白皙的下巴,主动令呼吸纠缠:“别累坏了,我不要你做那么多。   “少发疯,让我省心,就好。”   然那精致的眉簇起委屈:“可我不太满足。”   姬少辛同我差不多高。   因此他一凑近,便是额心相贴。   “他刚才让你脸红了吧?”   那眉眼忽而绽开粲然,语气听着天真轻快,却暗藏阴毒。   “我进来的时候看得很清楚,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那般反应。”   “我好嫉妒。”   额上相抵加重,像是要让我看清那眼底的怨怒。   姬少辛没有裴铮那么好懂,疯子的行为终究是无法预测的,就如此刻我唇上一痛。   “你……”   被咬了一口总得有几分火,然那体温冰凉的手透过厚实的围脖轻抚我的脸,轻轻说。   “蛊皆惧你。”   “因为它们一旦靠近你,就会痛。”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痛。   可这世上谁会喜欢痛?   更别提他中失心毒时做着噩梦,带着哭腔说“好痛”。   但为何甘之如饴?   因为是我。   心中酸涩笔直冲至眼眶,那冰冷则挪离颈下,拾起我的手狠狠抓住。   “而真正让我痛苦的!是这副身体连温度都给不了你!”   指间用力交叠,仿佛要令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非人的刺骨寒意。   这语气分明肆虐凶恶,可那眼底却翻涌悲恸,溢出无边无垠的凄厉。   于是湿热再也无法遏制,霎时夺眶。   “你成功了,我现在好心疼。”   我紧紧抱住跟前的人,用比十指相扣更甚的力道,听见哽咽自自己发堵的喉咙中传出。   “我也有想让你知道的事。”   我轻抚那背,轻声。   “我不在意。”   话落,被我拥住的身子一瞬微颤。   而我仍是轻抚,嗓子喑哑。   “我还想让你知道,九州万万里,四境六海,重返人道的方法,我为你寻。”   “一定。”   这悄然持续许久。   直至泪的湿凉被柔软亲覆。   “我现在不生气了。”   柔声在畔。   绵软的吻落在脸上,睫上,像猫儿一般舔舐泪痕,连带气息似羽。   “你再亲亲我,我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他一向狡黠,拿捏得准。   就如眼下他知道我正心软,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不过我顿了下:“我不是很会。”   我想起军中那群大老爷们围着画小人的图纸发出嘿嘿的、笑时,自己在边上认真研习兵法。   偶尔一群人开起黄腔吹嘘逛窑子的赫赫战绩,我听不出什么所以然,索性练刀去了。   不料近在迟尺的眸子眨了眨,幽香扑袭:“没关系,你进来之后就交给我。”   气息好闻。   那嫣红唇瓣则如待采撷的花,水润欲、滴。   也就是在这临门一脚,我意识到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外强中干,真要主动……怎么可能不害羞!   崖底那回比起亲吻更像是“报复”,和眼下怎可并提!   热度就是这么涌上来的。   假如跟前有面镜子,我一定能看见自己的脸红得好似滴血。事实上,我已经听见自己乱了的呼吸。   “真好。”   姬少辛笑了。   毕竟他目的达到。   旋即嘭的一声,冷风又一次从外头灌入室内。   “从祁红身边滚!!”   门口的人影怒气滔天,手持长、枪,隐约可见其后立着几个蒙面死仕。   我了然,而跟前的人叹了口气:“掌事卿给的暗卫好没用,下次不理他了。”   青笛顶端弹出寒光,就要与枪尖相撞。   我当即抄起挂在柱上的伞,腾身一斩,于木屑哗啦中切断两股厉风。   “不准打!”   诸葛居士昨日才同我说天机阁修好了,且提及再有下次时淡笑着掀了棋盘。   我说什么也不会容这闹剧发生。   呵斥过后,双方是不动了。然空气中仿佛滋滋火星,气压阴沉渗人。   一个人影抖抖索索地过来,声若蚊蝇:“祁、祁小主,奴、奴婢煎好茶端来了……”   于是听雪宫内三人一桌,新沏的热茶白雾袅袅。   在得我一声“你去吧”之后,冬樱拎着裙摆逃得飞快,差点没被门槛绊倒。   门掩,再无人破门。   我抬起茶盏一抿,左边的姬少辛便笑:“这雪莲茶若是喝腻了,我还可以做些虫草茶和青薄茶。”   我尚未开口,右边的裴铮几分懒洋洋:“那就做着吧,我和祁红成亲的时候拿来待客。”   “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姬少辛的神色陡然恶狠。   “祁红置身险地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三番两次,满口空话,却没为她做过一件实事!”   “……”这话不可谓命中裴铮的死穴,连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   我默默喝了口茶,然茶盏还未放下便闻一嗤。   “我的过失,谁都可以谴责,但你这种不要脸的,没资格!”   裴铮神色冰冷。   “祁红喜欢的本来就是我,若非那阴险蛊术让她以为自己并无意中人,她根本不可能看你一眼!”   “……”此言属实击中姬少辛的死穴,连我都觉得说的很对。   因各自命中对方死穴,气压低至冰点,双方脸上皆阴晴不定。   我再度抬起茶盏,发现空杯,于是索性起身:“不早了,我要歇息。”   姬少辛率先一笑:“那我也歇息吧。”   裴铮冷嗤:“谁还不歇息?”   然后两人皆纹丝不动。   我扶额:“你们想怎样?”   裴铮抱臂:“他先走。”   姬少辛歪头:“他走,我就走。”   “……行。”   我取下挂在壁上的另一把伞,推门。   “我走。”   姬少辛:“……”   裴铮:“……”   我撑伞,毫不回头,径直去了薛夫人那里。   薛夫人披着袍子出来,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连:“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这么三更半夜?”   我先为突然造访道歉,再顿:“您觉得,一个人可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吗?”   薛夫人当即睡意全散,精亮的目光于我脸上细细打量,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这秉烛夜谈直至天亮。   最终我诚恳求解:“依您看来,该怎么做?”   薛夫人大手一挥:“全部都要。”   我:“……”   作者有话说:   冬樱:我好害怕QAQ   薛夫人:吃瓜吃瓜!   希望大家能在平安夜和重要的人一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第60章   我觉得自己不是水性杨花的人。   局面之所以变成这样,要从两次失去开始分析。   我原本喜欢裴铮,但被姬少辛抽走了我对裴铮的感情。   等我喜欢上姬少辛,蚩无方又夺走了我对姬少辛的感情和记忆。   假使没有第一次,我会和裴铮回扬州。   倘若没有第二次,我会和姬少辛在一起。   可两次都发生了,而我许是因为神窍屡次被开,之后近乎无情无欲。   其实,真要这么下去倒也无妨,不过从头再来,看谁更快。   但姬少辛给我用了蜃晶。   于是我一夜之间,同一时间,原原本本地恢复了两份感情,导致并存。   这无疑不对劲,然而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办,薛夫人的建议只令我更加无措。   回想这些年来,我的每一步明明都清醒自持,却唯独在对上那两人时乱了思绪,失了方寸。   “祁小主,东西已取出备妥。”   冬樱的声音闯入琴音,我按住余颤的弦,定了定神,起身:“走吧。”   今日特别。   赤川卡口战役终歇,又临近新年,于是申弥宫的大门轰轰敞开,迎接兵马浩荡。   天公作美,灰蒙蒙的穹顶难得乍现日光,使那身着浑厚金甲的人影辉光万丈。   待其缓缓策马踏入申弥宫的刹那,夹道两侧的侍者和官卿齐齐行大礼,声似洪钟。   “恭迎赵王殿下!”   “恭贺殿下凯旋!”   我在申弥宫待了近四个月,此刻才见着这位申弥宫真正的主人。   片刻后,列队停驻殿前。高大的人影下马,摘下折射日光的金盔。   “这回接吾的可算不是那群沉闷老朽了!”   男人满面络腮胡形容粗犷,抱着头盔大步豪放。   我行礼,现出身后的整齐摆放:“不周山的鸿茅酒,荆州窖藏的屠苏酿,皆是来路上收集。”   “吾就说什么味儿这般勾人!年轻人果然贴心!”   赵王亮着眼睛,径直拎起一坛酒,拔了翻盖就是一口,而后砸吧砸吧嘴。   “入喉火辣,同扬州杏花堂的逍遥饮挺像!”   左边响起带笑的少年音:“杏花堂今年恰纳了几坛百年珍藏,赵叔叔若有兴趣,不如由晚辈遣车队送到申弥宫来?”   “如此甚好!”赵王哈哈上前,大力拍了拍我左边那人的肩,“吾记得上回崆峒见你,你的背还没这般宽实!看来经了不少磨砺!”   那人则身板笔直,笑:“这算是得您首肯了?那晚辈待会儿可得多敬您几杯。”   双方一番寒暄,关系显然不浅。   这便是裴铮为何敢入申弥宫的原因。   因为赵王和裴义之乃至交挚友,和裴夫人则是同门师兄妹,甚至在裴铮幼时教过他好些招。   尽管如今阵营不同,兵戈相向,但赵王和裴氏夫妻仍定下约定——不伤彼此及子女。   当然,这些都是这些天裴铮告诉我的,外人鲜少知情。   不过文王显是觅着了痕迹,所以才对裴家分外忌惮。   念及此,说笑声忽然中断。   殿前兵马分开,十余名貂皮绒帽的皇围猎人簇着一辆板车而来。只见车上放置着一个巨大箱型,被红缎掩裹得严严实实,唯闻车轱辘和铁链发出的叮当,临近之时携着一股野兽的腥臭。   我与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于此,而车后走出一人,神色几分苦恼歉然。   “这‘礼物’今日有些不安分,耗了点时间,还望殿下海涵。”   赵王眼睛微眯,旋即大笑:“想来这‘礼物’的烈性,怕是比佳酿更甚!”   话音一落,红绸呼的掀开,烈烈飘扬。   “吼——!”   嘶吼霎时响彻殿前,一只头尾似狮而身似牛,獠牙如刀双目猩红的野兽赫然笼中,周身铁链哗啦作响。   一记轻嗤从左传来,我不用看就知道裴铮这会儿一定是满脸不屑。   车旁那人则接着冲赵王道:“前些日子去了趟大兴安岭,无意间撞见这只冰枭。”   “冰枭寓意祥瑞,可为申弥宫镇收邪祟。”   “吼!”   笼中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可怖之态吓得近边的侍从脸色惨白,连连倒退。   我却是早已见过,甚至摸过那蓬松似雪的皮毛。   “吾还以为冰枭只是传说,如今倒真见着了活的……”   “吼——!”   赵王刚刚靠近一步,那笼中野兽便张口怒吼,猩红兽目满是凶煞。   啪!   鞭影狠厉,来自车旁人影。   “吼……”   笼中凶兽顿时恹恹,喉中发出怯弱的呜咽,瞧着那人的目光昭然畏惧。   “真是失礼。”   那人卷起鞭子叹气,赵王也抓腮郁闷:“这畜牲对吾这般反应,却如此听你的话。”   此言一出,赵王身旁的忠心近侍再没忍住,向着那人怒目:“狼子野心!”   确实是不带遮掩的挑衅。   冰枭虽有祥瑞寓意,然自古以来,强行束缚此兽的君王五年之内必一命呜呼,仿佛遭其报复。   所以这“礼”实在算不上好意,称得上歹毒。   而那一鞭子更甚。   因为传闻真正驯服冰枭,令其听命顺从者,方为真正的北境之主。   然“狼子野心”的家伙一脸无辜:“误会呀,我正要告诉殿下如何将其驯服呢。”   说罢他取出一物。   这东西我亦见过,阳光折射下,那掌心玄石表面浮动金色纹路,散发一股厚重威压。   “吼!”   笼中凶兽一见此物便目露惊慌,狮首生生低伏。   “这奇石似是冰枭的死穴,现在送给殿下。”   伴随话语,一名皇围猎人被招了过去,接下那玄石,将其呈给赵王。   “噢。”赵王拿起玄石,翻来覆去瞧了一番,“那吾可得试试。”   “吼……”   冰枭并不敢像先前那样张口,但还是有些呲牙。   赵王于是再度抓腮:“它似乎还是更听你的。”   “那是因为殿下同它才初次见面,不过这么看来,奇石之效,似乎……因人?”   持鞭之人歪头,仿佛自己也不确定。   赵王身边的近侍脸色铁青,就要发作,却被赵王伸手挡下,加以一笑。   “既是如此,那吾可得找个时间,与你探讨这驯兽之道。”   那铁笼就这样被推走了。   任他剑拔弩张还是虚与委蛇,表面还是得风平浪静。   几句闲散过后赵王移步,裴铮同行作陪,侍从则搬走装箱的酒。   我目送一会儿,身畔挨来一人。侧首,便见那漂亮的眸子一眨,灵光狡黠。   “我做得好吗?”   姬少辛搞事的能力我是很认可的。   我觉得这与他出生帝王家,耳濡目染有关,也离不开他本身就是块心机的料。   不过比起表扬,我此时更在意赵王那几个近侍临走前的阴沉目光。   所以我认真嘱咐:“你要当心些。”   挟天子以令诸侯,能用真的当然更好,但挑个老实听话的假傀儡又何尝不可?   何况姬少辛因体质特殊,本就对不上年龄,即便是真的也会惹人怀疑。   他的处境一点都不稳,步步薄冰。   假如那时候我早些恢复情感和记忆,我绝不会让他陪我涉险,还站在我前面。   他明明也想要安宁,且比我更需要安宁。   于是上回他遭人刺杀,伤重至一时难愈,我攥着他的手轻声:“暗流凶险,你还是走吧。”   可他靠在我怀里,同样轻语:“我的安宁,在你。”   我很了解姬少辛,此后便不再劝了。   但我主动邀请诸葛居士来听雪宫赏雪,对着白茫茫素寡叹了口气。   “申弥宫终是北境,总觉冷清,想来天麓宫应要和煦许多,能有几分人情。”   何止有几分人情,我约莫会被热烈欢迎。   原因无他——长宁公主被蛊虫所困,至今未醒,而我恰能顶替。   在申弥宫,我是力薄,但在天麓宫,我有势。   对方将我安插进天麓宫的同时,也不得不放松对我的控制,而我可以不老实,甚至挣脱。   “我很喜欢这茶,这是这些时日里,唯一让我觉得暖身,使我心宁的东西。”   那日我喝了口茶,对诸葛居士的神情熟视无睹,一手握着茶盏。   “希望先生也能体会。”   “他于我,亦是底线。”   “若犯……”   噼啪!   青瓷杯于凶猛力道下炸开。   而我紧攥那尖锐碎片,任凭猩红滴答坠落,淡淡:“这杯子质量不行。”   诸葛居士聪明,他应当早就料到我也会发狠。   不过纵使料到,也免不了因此头疼。   同时,从那刺杀姬少辛的疑似主使被贬为庶人,连带七八个牵扯其中的官员被丢进大牢来看,这位丞相大人终究是有所让步。   可真能和睦?   下棋的人自然希望每一枚棋子都物尽其用,哪里会施舍什么安宁?   今日诸葛居士没来,因为他以贪污国库之名抓了掌事卿,正关在密室里审讯。   掌事卿乃前朝老臣,知晓许多秘辛。   我虽不知他是否审出了对他有用的东西,但姬少辛拿冰枭大做文章的消息,这会儿约莫已传到了他那里。   念及此,我不免再度叮咛:“年宴将至,宫中即将人多。这次过后,你收敛些。”   长廊空旷,身畔“唔”了一会儿,道:“其实有险也不错。”   我看他,他开开心心。   “上回我伤重,你在青冥宫里陪我三夜,他在青冥宫门口杵着嫉恨。”   “感觉超好!”   他现在的样子全然像个得了糖的孩子,美滋滋地同全世界炫耀。   我本想让他别有这种想法,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眼下却瞧着这模样轻笑。   于是我话语出口不免带笑:“你还觉得挺值。”   他立即转成可怜兮兮:“这说明我好惨,不受宠。”   此时四下无人,那幽幽冷香便依偎过来,指尖似是要拨撩我的发,却有意无意地掠唇。   “我做了那么多,你都没奖励过我。”   作者有话说:   我的更新是按照榜单字数来的,每周至少有1.5w字更新,有些时候状态不好会卡文,但也只会断更一天,第二天晚上比较晚的时候必定有更新,字数或多或少但我目前没有连续断更过两天(鼠标移到小红花可以看见)。   无论如何,这一周都会更满1.5w字甚至更多,大家可以囤一周,到每周周四的时候来看文,因为我现在不在意日收了所以没关系,囤吧。   还有今天是我的生日,大家可以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吗。   我晚上看看能不能再多码出两千字来,补上昨天的更新。 第61章   假如搬运礼箱的宫人没有出现,我可能是会允了他。   然脚步声传来,我当即抽身挺直腰板,咳嗽一声假装在看庭院雪景。   “世子殿下。”   “祁小主。”   宫人们驻足行礼,我镇定一嗯,身侧则响起幽幽叹息:“不走运。”   正直岔路,就此分道。   我这会儿方才就着檐下雪水凝成的冰镜一照,发现自己的脸红得明明白白。难怪那些宫人虽低眉顺眼地过去了,神色却流露揶揄。   当然,他们之所以那般反应,离不开从掀了天机阁那一架就开始传出的流言蜚语。   这无疑不行。   因此我严词勒令裴铮不准爬我的墙,姬少辛不准视东殿侍卫为无物。   然而收效远比不上翻车的速度。   申弥宫年宴,我喝了几杯酒。   年宴群臣齐聚,我作为赵王的义女第一次出席这般场合,不能不合礼。   我自知自己酒量低迷,已然“偷工减料”了不少。可我万万没想到,北境的酒后劲竟这么大。   于是在折返听雪宫的路上,我忽然……十分兴奋!   我就这么步子一转跑得飞快,将冬樱的“祁小主您要去哪啊”远远丢到后头,迎上一群宴散后在申弥宫游赏寒暄的王孙公子。   “我要去堆雪人!”   我随手拉了个人,双手攥着他的掌,满心期待地望着他。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这人的脸涨得通红:“在、在下……”   “他不去我去!”   “还有我!”   一群人顿时开始高声推搡,乃至将我随手拉的那人挤到了长廊外头。   “太好了!谢谢大家愿意陪我!”   我笑得额外开心,毕竟人多热闹才好玩。   然这群人皆目直恍惚,好似神魂颠倒,其中一个捂着胸口喃喃:“惊心动魄……真是惊心动魄……”   “你们这是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那被挤到廊外的家伙这会儿重新上来了,且震声。   “祁姑娘素来冷若冰霜,凛然清傲,不是我等可以高攀!眼下这行为反常,面色酡红之态显是醉酒,应通知侍女……唔!唔唔!”   这似乎是被捂了嘴,而我在前边兴高采烈,一路小跑着来到沁雪园。   这么多人手,这必须得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雪人!   我壮志熊熊地分配任务,什么一组堆身子,二组垒脑袋,自己也埋头干活。   路过的宫人投来古怪目光,散步至此的其他宾客更是时不时就发出惊呼。   “顾少爷,萧公子,虞三爷……怎么都撸着袖子在搓雪?”   “这、实在是稀奇。”   檐下逐渐立了不少围观人影,热闹之下我愈发兴致高昂,使劲抓了一大把雪,结果被雪里藏的石子扎了手指。   “好痛。”   我下意识说出身体的第一反应,并瞧着那一点猩红,心中涌起一股委屈。   分工搓雪的众人瞬间聚来,有安慰的有撕自己袖子的,还有的呵斥小厮赶紧拿药过来。   我则沮丧地攥着被扎的手指,抬眸望一个就在跟前的,把手给他。   “你帮我吹吹吧,好不好?”   尽管其他人高喊“我来”还在争抢,这次被随机挑中的家伙却没先前那个那般好挤,于是这群人近乎打了起来。   之所以没有真的打,是因为我发现我史无前例的雪人缺了鼻子。   雪人的鼻子拿什么做比较好?   目光一仰,落于树上最高的那枝梅。   然而众人尚在搬凳子找攀爬角度,一记人影破开檐下重围,腾身飞踏,纵跃上梢。   此时月光被雪色折射,不逊日光刺眼。   这之中,那英挺身形揽臂折枝,衣摆似风,几分张扬桀骜,落地轻嗤。   “你们这点本事,也配在她面前显摆?”   这话当即黑了一众脸,而檐下忽的涌来一群锦衣侍卫,赶开了指指点点的围观宾客。   肃杀夹道,一人于其中走来,拾起我那只被石子扎到的手。   “怎么不小心一些?”   指尖先是被气息轻吹,而后被柔软含住。   这细节旁人虽难以看清,但亲昵做派一览无遗。   那折梅之人当即撞开挡路的不善,满面阴沉地大步过来,却不及我怒气更甚。   “你们两个怎么敢来找我的啊?”   裴铮:“……?”   姬少辛:“……?”   “竟然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我被这两脸问号气得愤愤甩手,怒冲冲迈步,又恨恨回头挥袖。   “今天我就跟你们好好算算这些账!都给我滚过来!”   我气势汹汹在前,身后跟着两记脚步。   地方到了我便驻足推门,却发现门推不开。   “听雪宫为什么锁门了?”我十分疑惑,砰砰拍门,“冬樱?冬樱你在吗?开开门。”   杵在边上的宫人弱弱出声:“祁小主,这不是门,是墙。”   我顿时瞪大眼睛,摸索着墙面越发疑惑:“冬樱为什么把门砌成了墙?”   宫人:“……”   身后两人:“……”   宫人:“祁小主,这儿就不是听雪宫,这是书苑。”   “你早点说嘛!”   我重新开始找地方,期间那两人屡次伸手,都被我气呼呼拍掉。   “我才不用你们照顾!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说罢,我往那只盖了层雪的石狮子跟前一站,与那双石灰眼珠对望。   “我找不到听雪宫了,你知道听雪宫在哪里吗?”   裴铮:“……”   姬少辛:“……”   裴铮:“她酒量真的不好。”   姬少辛:“看出来了。”   “噢!原来在那里!”   我得到了狮子的指引,径直来到一扇门前,这次果然能推得开。   一时间心情大好,然回头一见那两人,火气便又腾地上涌。   “我怎么就喜欢上你们这两个牛马!”   姬少辛:“……”   裴铮:“……”   账要一个一个算,于是我先将裴铮按在椅子上,狠狠扯着他的前襟。   “阵前能忘了戴护甲!多少次响了撤号还要冲!每次和同级将士吵架,事后都是我去赔礼!”   “没有一件事不要我来操心,天天嚷着要做纯爷们,就你也算得上男人?!”   我劈头盖脸地骂,宣泄多年来当老妈子的不满。   起初裴铮的神情十分精彩,模样是欲言又止,后来我一件一件事地拧了出来,他便彻底沦为一只焉巴的公鸡。   一旁的笛声则分外悠扬,透着幸灾乐祸。   我训了半晌有些气短,于是停下深呼吸几口,再又恨恨俯视。   “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喜欢漂亮的!”   我此言一出,裴铮脸上一僵,目光悻悻游离:“这……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模样令我咬牙切齿地抄起桌上蘸了墨的毛笔,往他脸上开涂。   “我让你喜欢漂亮的……让你自诩英俊倜傥绝世美人才配得上你……”   “给我变成丑八怪!”   笔下墨痕乱飞,没一会儿功夫,那张俊朗的脸上便又是胡须又是王八。而毛笔扫过眼睛时,他偏头躲了一下。   “你居然抵抗!”   我原本已舒坦不少,眼下心火又是上涌,当即气得往他腿上一坐,跨腰。   裴铮的身子瞬间僵住,边上的笛声亦立即停下。   “祁红,快下来。”   姬少辛的手还没挨着我,我就伏在裴铮身上发出一声呜咽,眼泪说掉就掉。   “明明说好了什么都听我的,现在我心情不好,让你吹个笛子给我听,你竟都不愿意!”   姬少辛:“……”   我哭着谴责:“还不快点继续!”   “……呜——”   就这样,我又在伴奏中开始动笔。   “走着瞧!我要把你画成天下第一丑!”   自进屋起我便因太热脱了外套,忿忿涂画时又挣又动,身子便贴腰磨蹭。   “祁红,你……”   ovo大家好作者乱入一下因为被关进去涂黄底了,这一段简单就是大美人在怀,小将军有了人之常情的反应   “呜——”   笛声一直都杀气森森,此时好似要实质化成一把柴刀。   不过我已经画完了。   于是我再不搭理累瘫在椅子上的裴铮,走到姬少辛跟前,一把夺了他的笛子。   “你生什么气!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我拿笛子当戒尺,狠狠往桌上啪地一扇。   “你比他过分一万倍!他不是男人!你不是人!”   姬少辛:“……”   “你做了多少坏事,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我的音量提到顶点,嘶声之际心酸上涌,恨恨瞪着的眼睛便一阵发涩,泪水珠串似地掉。   “害我!骗我!还要勾引我!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我把自己说得喉咙哽咽,跟前则是背着手,目光笔直地望着我。   “对不起。”他没再装出什么可怜委屈,而是无比认真,“对不起。”   我将那笛子啪的放在桌上,用力一抹眼泪:“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衙门做什么!”   我拽人的力道不轻,字眼更是一个一个从牙关里蹦出来的。   “喜欢发疯,动不动就犯病是吧?”   “那我也疯给你看!”   撕拉!   那衣领被我硬生生扯开,露出一片晶莹似玉的雪色肌肤。   “敢推我下水!敢咬我!那我也要咬你!”   我推他到墙角,对着那颈就是一口。   吹弹可破是什么感觉?   幽香馥郁是什么体会?   我把自己整懵了,神志不清地问那近在迟尺:“你怎么有点好吃?”   那漂亮的眸子一眨潋滟:“要多吃几口吗?”   “不行!祁红你离他远点!”   椅子那头,裴铮这会儿“休息”妥当,腾地起身大步。   然他的手还未拉着我,我就依着姬少辛发出抽泣,泪珠顷刻断线。   “信誓旦旦地说要为我出头,结果一件事没做!就连我被人欺负了都不许我反击!”   裴铮:“……”   我垂泪悲愤:“我不想看见你这张丑脸!给我转过身去!”   “……可恶!”   裴铮就此面壁,且开始用力拿袖子擦脸。   就这样,我“吃”了许多口。   ovo大家好这里本来有一段姬少辛皮肤状态的描写但是被涂黄了所以就删掉了   “差不多了……”   不知为何我有些讷讷,算账时的气势汹汹一扫而空。   然姬少辛握住我的手。   于是指尖点唇。   “你忘了这里。”他轻声,勾魂。   咬上去的瞬间,我已然分不清自己是仍在愤怒报复,还是被他所蛊。   而咬是何时变成吻的?   吻又是如何变得缠绵悱恻的?   我更加弄不清了。   期间有人似是嘭的一拳砸墙,气得够呛。   我则感受到酒精带来的兴奋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头脑晕沉。   最终,分开之际呼吸缭乱,我昏昏地靠在姬少辛身上,听见他在我耳畔轻言。   “祁红,你说得对,我是配不上你的。”   另一边沉默半晌,也道:“我确实不可靠,很无能,算不上男人。”   他们似乎还对我说了什么。   不过我睡了。   我醒的时候日上三竿,冬樱杵在床边一脸焦虑,见我坐起,便搓着袖角支吾。   “祁、祁小主您醒了啊……”   她犹犹豫豫,我便随意:“说吧,无妨。”   许是见我模样镇定,冬樱呼出一口气,压低声音:“祁小主,整个申弥宫都在传您昨日年宴后举止放荡,一人挑逗数十名世家子弟,伤风败俗,前所未见。”   我:“……”   然冬樱满脸通红,接着声若蚊呐:“还有什么清风院书房,又哭又叫,一女战二男。”   我:“…………”   作者有话说:   祁红超可爱!!   其实姬少辛的赢面已经很明显了,娶妻当娶姬少辛(?) 第62章   我镇定不了了。   冬樱的话唤起脑中记忆片段,我原本睡了个饱神清气爽,现在近乎裂开。   于是我坐在碎玉亭只手捂脸,内心翻江倒海。   “祁小主,人到了。”   不时,冬樱的声音随脚步响起。我透过手指缝隙,见两记人影迈进亭中。   不能逃避,要面对。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起身,对着跟前二人沉痛:“我真是禽兽不如!”   裴铮:“……”   姬少辛:“……”   尽管有些断片,但在没断的那部分里,我坐了裴铮,并撕了姬少辛的衣服。   这是人做的事么!   我越想越崩溃,不禁再度捂住半张脸,深感自己无颜再见这两人。   然这两人从最初的哑然中回过神,一个一本正经,一个模样乖顺。   “坐一下算什么事,来真的我也不介意。”   “你可以对我做更多,我心甘情愿的。”   “……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赚了?”   裴铮咳嗽:“今天天气不错。”   姬少辛仰首:“飞过去一只蝴蝶。”   我就这么从捂脸变成了扶额,深感自己这自责惭愧属实没那个必要。   甚至十分傻。   此时另几记脚步在亭外响起,为首之人一礼:“祁小主,请移步天凌殿。”   北境的冬天日日飘雪,纵使广如天凌殿亦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茫。   宫人们正在扫雪,脸色有些发白。只因玉阶上躺着一只头似狮而身似牛的异兽,猩红双目扫过一个个人影,不时呲牙凶暴。   然那兽瞳中一映出我,瞳孔便由一竖变成圆形。   我于是摸了摸那蓬松如雪的皮毛,兽首因此伏低,喉间传出呼噜。   没一会儿,雪地上投下一记人影。   “吾搞不明白,它为何与你这般亲近?”   “殿下。”我立即转身行礼,后道,“兴许是因为我给它喂了不少吃食。”   这仅是不足挂齿,真正的原因约莫在于那块玄石。   两个月前,西殿夜夜回荡兽吼,鞭笞无济于事。   姬少辛烦得很,我便过去同他一起想办法。   观察数日后,我发现笼中冰枭虽见人就吼,但对其中一个皇围猎人敌意最甚。   阴森虫潮将近,那名猎人这才大喊“饶命”,说出自己私藏了冰枭巢穴里捡到的东西,即那块玄石。   而玄石出现在笼前的刹那,笼中凶兽终于平息,不再强撑伤痕累累的躯体,呜咽着轰然倒下,浑噩的眼睛却还望着那块玄石。   “这并非归还,我们还是会将它拿走。”   彼时我穿过铁栏,在那血迹斑斑的狮首前,顶着那兽瞳的注视。   放下玄石。   “不过,我能保证,它会在你附近。”   那天之后外加接连投喂,冰枭就这么成了我手下的大猫。   然这缘由说起来复杂,赵王也只是借此寒暄。他眼下之所以喊我过来,意在那列今早驶离申弥宫的车队。   我虽因宿醉起晚,但寒蟾给我捎来了纸条。   事实上,自进申弥宫以来,这宫墙之中乃至整个大兴城的异动,毒物皆准时汇报。   “吾那丞相已经出发了。”   果然,赵王负手远望。   “待他布置完,应是要到今年四月。”   我默默听着,赵王则接着道:“昨日年宴过后,消息也已经散播出去了。”   “吾特意请了那雍州节度使,那家伙可与文王私交甚多,保不准连夜送了密信。”   “你要做好准备。”   我便点头:“会的。”   我与赵王入殿内交谈,冰枭就也抖了抖蓬松的毛,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背后因此响起“啊”的惊叫,一名扫雪的宫人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其余人亦是连连倒退。   冰枭却只顾扫着尾巴跟人,甚至在进殿后打起了盹。   赵王为人爽快,有话直说,根本用不着下棋。不过他喜欢边说边喝酒,还会把酒一递。   刚经历醉后社死的我忙不迭:“不胜酒力,恕不能陪。”   “你早在年宴前这样说不就好了。”赵王自己咕噜一口,“吾再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义父,怎能让你一个姑娘家传出那般恶闻!”   这话令我一时哑然,不知对方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在给我打感情牌。   毕竟我在申弥宫待了五个月,皆是同那诸葛居士周旋,与这位申弥宫真正的主人不过寥寥几面。   “她同吾夸过你,夸得厉害。”   就在我心思百转之际,那手放下酒壶。   “她说你弦上沾血都坚持练习,每有郁结皆虚心求解,纵显成绩也不因此自得,只是继续。”   会这么夸我的,唯有申弥宫尚仪司司主——薛夫人。   赵王从赤川卡口归来,申弥宫巨细无疑都要向他汇报。客观言之,我和姬少辛的“考评”应由丞相论述。   因此我很意外,赵王没有提及诸葛居士,而是提了薛夫人对我的看法。   这样一看,薛夫人的话在赵王这里……分量不轻?   我正忖,而赵王抓了抓满腮胡须,瞧着几分局促:“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或者……四日后恰是天庆城的华旦节,吾带你出去玩?”   “……”   我的神色兴许还是流露古怪,对面那模样粗犷的男人便开始挠耳:“吾前些时日方才归宫,事务繁忙,无暇顾及。”   “说来要怎么同年轻人相处……?吾不大清楚。”   “昨日又令你传出那番恶闻,吾……过意不去。”   “……”   且不论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赵王和崆峒宴上的其他二王,实在不太一样。   这并非我当下的臆断,而是天下人的评弹。   当然,我确实目睹不少。   譬如归宫那日群臣叩拜,赵王下马后亲自逐一将老臣扶起;又比如年宴上,宫女失手泼了赵王一身酒却反被他瞧出疲惫,准了几日假。   要说威严,那凛然金甲怎会不威严?   但赵王想要的,似乎不是威严。   我就这样于沉默之后忽道:“殿下,若不冒犯,有一问想要请教。”   诸葛居士爱问别人想要什么。   这会儿我也想知道赵王想要什么。   而赵王闻言,又重新拾起酒壶。   “吾年轻时有两个梦想,一是娶个中意的老婆,有个家。”   他咕噜一口,大笑。   “可惜这第一个梦想没能实现,所以吾只能专心为第二个梦想奋斗了。”   酒壶摇晃,酒水撞击瓷面轻哗。   “吾的第二个梦想,是让九州四千万黎民百姓,都能有家。”   那双目炯炯炽亮,做不得假。   我想,那位八百年前一统九州的祖皇宁归元,当初约莫也是这副模样。   从天凌殿出来后,我去了尚仪司。   朱门一开,女人今日穿了身嫣色袄子,衬出一股美艳风韵。她正在庭院里敲打一批新来的宫女,令她们挺胸抬头,显出精气神。   见我来了,她当即两眼一亮,将戒尺往我手中一塞。   待宫女们离开,我入室内,看着那脸上铺满黄瓜片,靠在椅子上捧铜炉的人影。   “薛夫人,今日我去了天凌殿。”   我话一落,薛夫人顶着黄瓜片懒懒:“我猜,他说要带你出去玩。”   “当真脑子缺根筋,也不看看自己是个酒臭熏天的糟汉。”   “天庆城一年一度的华旦节,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伴。”   这话听着嫌弃,语气却不是那样。   我忆起扬州城隍庙,赵王对着裴夫人的笑看似豪爽,却不掩苦涩。   申弥宫之所以被诸葛居士痛斥浪费财政,就是因为有几间宫殿从来都是空的。   而那几间宫殿,是后宫。   我又想起今日天凌宫里,赵王冲我严肃:“别的事情,吾倒没吾那个丞相那般死磕,但莫要乱搞男女关系。”   “吾此生最深恶痛绝的就是三角恋,因为吾……就是受害者!”   说罢,他吨吨吨喝光了壶里的酒。   眼下,听着椅上女人絮絮叨叨,吐槽那满面络腮胡也不知拾掇一番,我确定了受害者不止赵王一个。   于是我静静待她说完,方道:“其实,我答应了和殿下同去华旦节,只是……”   我稍作停顿,语气便像是在怯场。   “我人生地不熟,又到底是个姑娘家,如果可以……您能否陪我一道?”   四日后。   赵王有些懵圈。   “为何来了这么多人?”   他挠着头左看右看,我则被身旁的女人一揽,闻她振振有词:“祁红说她和你有代沟,和我才聊得来。”   赵王便看向另外两个不请自来。   第一个哀愁:“我也挂着养子的名义呢,我也好想感受亲情。”   第二个正色:“晚辈不日就要折返扬州,当然要抓紧时间和赵叔叔叙旧。”   作者有话说:   榜单字数码完了!明天顺一下后面的大纲,周四再更个肥章。   赵国大概还有一两章,然后就过渡一下换地图回徐州天麓宫,之前匿了的重要角色都会重新出来。 第63章   因是微服,很快融入人流。   又因闹龙灯的队伍敲锣打鼓,一时间人潮大量涌入,嘈杂中传来薛夫人的惊呼。   眼见赵王朝那头挤了过去,我便顺着这分流溜得老远,然后转身认真。   “我去做件事,你们要跟就跟,但不许吵。”   此事是我几个月前从那年轻御史口中听来的。   在北境这些时日,我并非待在申弥宫里足不出户,隔三差五也会转转这天庆城。   那年轻御史便是一次路上偶遇,前段时间我还刚退了他送的绫罗珠玉。   总之,我因此知晓了许多北境人文。   就如天庆城以八卦之阵布局,阵眼中央伫立着一顶巨型罗盘,可算万事。   然这罗盘平日皆以红布遮掩,唯每隔三年,华旦节上,择一人,算一次。   待至,台上罗盘浑厚似山,石面遍布天干地支,如齿轮般层层转动。而一人一身玄黄袍子,肩背一支“卦”旗,坐在罗盘边上搓手烤火。   “这次约莫又没人了,形同虚设呀。”   “俺倒是想算,可那霜花谁敢拿命去摘……”   台下寥寥几影,与先前的街道热闹大不一样。仅有的几记唏嘘议论,皆指向罗盘盘面正对的两幢高阁。   这两幢高阁相隔十余米,其间连着一根细到近乎消失的金线,金线最中央坠着一朵霜雪凝结的花,折射琉璃璀璨。   “在这等。”   我就这么褪下沉厚外袍,往裴铮手里一放,又接过姬少辛递来的红色头绳,扎起长发。   可落脚的地方不少。   飞檐。   灯笼。   雪与衣袂齐扬,踏起的刹那,刀光于线与花的粘连处一凛,冰碎噼啪。   “天!她竟真的碰到了霜花!”   自我动身,高阁之下便聚了一堆围观群众,此刻驻足的人似是越来越多。   我顾不上看,只用刀光盛住雪光,身落。   人群响起惊呼,仿佛担忧鸟的坠亡。   可鸟怎会失足?   风拂面,手横刀,如何扶摇登高便如何飘然而下。   先左再右,力道缓冲。点踩之际灯芯摇曳红光,落地之时惊起碎雪四溅。   束发的头绳有些松散,于是墨发倾泻如瀑,缓缓垂颈。   四下无声。   所有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发直,挪不了。   更别提那两道目光。   不过我这会儿担心霜花会化,因此快步。   人群自动敞开一条道,我便笔直上台,来到那袭玄黄袍子跟前。   那人早就不烤火了,此刻笼着袖子冲我笑道:“姑娘不像是信命的。”   我点头:“想寻个建议。”   “那就不是‘算’,是‘问’了。”这人自顾自点头,一脸欣然,“姑娘要问什么?”   我将东西一递:“问姻缘。”   手中刀身雪亮,托着完好的霜花,辉映冰蓝光芒。   此时四下仍是悄然,我的声音本就清凛,于是落入台下围观众人耳中。   “仙女也要问姻缘?”   有嘀咕传出,另一记粗嗓子压着道:“你懂个屁!仙女更要问姻缘!得好好选!”   正是如此。   所以我正在努力二选一。   最近的酒后丑闻和赵王的现身说法,令我本就纠结的心愈发焦虑。   不能乱搞男女关系。   不可以不清不楚。   我明明深知。   一日冬樱和其他侍女闲聊“算命”“姻缘”,我刚好听见,就这么升起一念。   会大材小用吗?   我觉得还行,毕竟我方才摘霜花也没多难,问一问就如喝完茶之后盖上盏。   而且除却此事,我再没什么别的困惑,皆能自我决断。   只是不知我选择问天,天又会让我如何选?   正忖,跟前响起斥责。   “哎哎!算卦期间,闲杂人等不准掺和!”   黄袍道士接着我递的刀,朝我身后嚷。   此言一落,我后边先是响起一声义正言辞,后又传来一声小心谦逊。   “我是涉事人员,这卦也和我有关。”   “我会安静看着,绝不打扰先生。”   然而道士两套都不吃。   “下去下去!这台上只容算的和问的!”   “我算是知道人姑娘为何要问姻缘!有你们这两条大尾巴狼嗷嗷闹得人不得安生,可不得同老天爷讨个解脱!”   “……”“……”   后边那两人应是默默下去了。   我便眼见道士行至那巨型罗盘对面,拔出背上卦旗,往正中处一插。   嗡——   天干地支乍亮金光,台下惊叹成片。   “好家伙!俺在天庆城土生土长三十年,今日才第一次见着这罗盘显灵!”   “听说其事无巨细!奇准无比!”   “我倒想给天下人算算,只是这罗盘只能通过‘冬气’看清‘人气’。”   道士说着,挥刀。   霜花就此从刀身上抖落,而后仿佛被吸过去一般,与罗盘盘面相融。   然后……无事发生。   甚至连起初插旗的金光都灭了。   “……”   “……”   全场鸦雀无声。   半晌,有人嘀咕“我就说这是骗小孩儿的故事”,围观群众稀稀拉拉四散。   “不对劲。”   道士却很严肃,对着巨型罗盘一脸深沉。   这会儿我身后重新响起两记脚步,一左一右驻足身畔,那道士便蓦然看来。   “来,我给你们算。”   他从宽袖中一掏,指间夹出一枚铜钱。   “用最返璞归真的法子。”   铜钱到了我手上。   道士就着卦旗,点点我左边,又点点我右边:“一个正面,一个反面。”   我一丢。   铜钱在半空打了个旋,叮的落在地上。   竖着。   我:“……”   我左右:“……”   道士:“不慌,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多丢几次。”   于是我丢了十七次,全竖。   在丢第十八次的时候,一只雪鹰从城墙上俯冲而下,将那半空中的铜钱一衔,飞了。   我:“……”   我左右:“……”   道士:“……”   原本是我来求问,此时道士反呆愣楞地问我:“这、这要选哪个?”   一阵心烦。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甩袖。   “都不选。”   这才正常。   毕竟一个毫不成熟屡屡脱缰,一个歹毒狡诈频频发疯。   我记得自己那天晚上骂过这两个混蛋,我可不正是在垃圾堆里挑破烂!   “祁、祁姑娘?”   人流熙攘间迎面一人。   此人见我先是一愣,旋即脸上泛起红晕,轻咳几声,隔着避嫌的距离行礼。   “在下曾在年宴上见过您,宴后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我记得这人,他是我喝醉之后在走廊上随手拉起的堆雪人的同伴。   同时,他也是今年的状元郎,直升赵国迄今为止最年轻的太傅,还是那日那群王孙公子之中唯一一个正直。   “殿下,阁下。”   这人与我礼完,又冲我身后二人拱手,换得两记不冷不热的“嗯”。   不过我对他印象甚好,于是在购置年货的铺子前与他片刻寒暄,记起冬樱等侍女的议论。   “太傅大人谦和为善,勤勉正直,实乃品行兼优大良人。”   “听说他满心朝政,不近女色,尚未婚配……”   难怪会成为侍女们的憧憬对象。   眼下我越与此人交谈,越觉其诚恳恭谨。   事实上,我去天凌殿时便从赵王口中得知,我那日醉酒后的流言之所以没疯传大兴城,就是因为这位年轻的太傅提了个法子压着。   可他这会儿并未提及此事。   同他道别之后,我不由发出感慨:“选这样的才比较正常。”   “……”“……”   身后两厢无言。   天寒,江水凝冰。   人迹罕至处天地素净,鹅绒飘落掌心,丝丝冰凉沉淀心境澄明。   雪华好似大梦一场,岸畔的灯火烛红却昭然人间。   我就此借这一片安宁,转身。   “但没办法,谁让我就喜欢不正常的。”   太傅让我意识到他是个好人。   也让我意识到这世上纵使有人再好不过,我也只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而非意中人。   而纵使是破烂,那也是我喜欢的破烂,我爱捡,且再看不上别的。   何况他俩真不算“破烂”。   且挺听话。   虽说算卦时一人冒头一句,我同太傅闲聊时,太傅也摸着胳膊仿佛感受到寒意,但他们总归严遵我那句不许吵,一路闷头跟。   说来自我喝醉那晚,听雪宫就清静了许多,进步颇大。   我越看越觉得好。   于是愈发觉得自己差劲,长叹。   “其实,我烦心的源头没有别的,只在我自己。”   “你们于我,无比重要。”   “可我竟这般意志不坚定。”   这是极度的不负责任。   琴声与笛声和鸣登对时,我看见了裴铮的黯然。   刀光与枪芒演武默契时,我看见了姬少辛的幽怨。   我本不该让他们难过的。   自责之下,我时常向薛夫人倾吐,可薛夫人的提议看似双全,实则是双双辜负。   无人会那般大度。   推己及人。   我一时歉疚到极点,一双手却隔着暖呼呼的围脖托起我的脸,让我看清他的眼睛。   “祁红,听我说。”   那眸中深深盛满我的倒影,比隔岸的烛光还要缱绻温柔。   “是我勾引的你,是我要爱你。”   “我会为此嫉恨怨怒,皆是我该。”   “无关你。”   姬少辛装可怜的时候是真惹人心痒,疯起来也是真令人恨得咬牙。   可他轻声安慰的时候就如他为我而奏的笛,潺潺入心,将一切抚平。   裴铮应是罕见地认同了他的话中意,所以并未第一时间过来拉拽。   然眼见姬少辛与我亲昵,他还是胳膊一抱,没好气。   “赖我不够努力。”   “我若快点挤他下去,你哪里还需因此烦心。”   换作平时,姬少辛的气压定要阴森,但眼下那目光近在迟尺,只容我一人。   “我想看到开心的祁红。”   话落的刹那,飘雪的灰蒙天空骤然一亮。   轰——   轰——   是烟花。   我见过烟花,三年前,在天麓宫的中秋夜宴上。   彼时我毫无欣赏的心思,因为我被视作人形药膳,孤立无援,前狼后虎。   但现在我不由自主地往前几步,抬头。   轰——   轰——   城墙有多连绵,烟火便有多漫天。   那盛大流光照亮苍穹,令胸口郁结豁然开朗,绽放一片心花。   我看不见自己的眼,但我知道它此刻一定映出了这辞旧迎新的明亮。   欢呼声从繁华热闹处传来,我眼前好似浮现先前街道上的步步熙攘。   那一张张红彤彤的笑脸裹在袄子中,或与亲朋好友相携挑选年货,或围在打铁花的人群边上鼓掌喝彩,喜气洋洋。   “说的对。”   于是我在绚烂天幕下开口。   “新年伊始,佳节当前,不该自寻烦恼。”   我的处境已经好多了。   我此生最重视的二人皆在身后伴我。   还有什么可烦的?   为什么不开心一下?   轰——   最后一记烟火碎开璀璨,就着这光晕溢彩,步调前所未有的轻快,以致转身之际衣袂摆动,带得红玉环坠轻晃。   而我微倾身子,一笑。   “听说天庆城的华旦节有火树银花,也有雪橇冰溜。”   “陪我一起玩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作者:好!!!!!   姬少辛:?   裴铮:? 第64章   这是我此生最开心的一天。   我性子冷,沉默寡言还砍人,但因为是他们,我可以放下迄今为止的戒备防范,抛却对峙苦难与险恶的凶狠。   因此我第一次知道,我竟能在热闹徜徉中那般步子打旋,笑若铃摇。   或许这样的时光今后都不会再有。   所以我会小心珍藏,绝不遗忘。   然后翌日,我送走了裴铮。   裴铮本就不该在北境待这么久,他自己也清楚,因而动身毫不拖曳。   可上马之前,相顾难免。   于是折返听雪宫的路上,我想起自己十四岁做他副手,与他一同过了三个年。   算上如今这个,应是第四个了。   和我不同,裴铮是能回家的,但他没那么干。   “你劝我我也不回,上次回一趟徐州就已经很烦了,一个个的都要同我订婚。”   “还有人胆肥,借着邀我出行往茶水里下药,想将我和他家女儿一关,亏我警觉。”   第三次他留营不归,我决定劝劝。   他本在演武,那会儿便将燎原枪往肩上斜斜一扛,懒洋洋的傲,挑眉痞气。   “也不想想本少爷这般天神下凡,谁敢肖想般配?”   他自己打脸了自己。   毕竟几分钟前临别,他扼腕沉痛。   “祁红,我之前怎么敢口出狂言说要娶你的,我这种混账东西根本不配!”   “……”   从天神到混账,属实是个自我纵跃。   可裴铮就是裴铮。   眼下,额心尚有残留的触感,灼热的气息仿佛还在印落一吻后定定。   “我会努力配得上你。”   “不用等我,是我在追你。”   我脸上又有些烫了。   然一记阴冷幽森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狠狠咬着凶残暴虐。   “痴人说梦!”   姬少辛喜欢坐在高处,尤其是看戏的时候,不过方才的戏无疑是他不爱看的。   所以我和裴铮道别时,那阴森视线一直在檐上扎针。而此时应是见我碰了下额,他终于下来,面无表情。   “我不一样,我可以不考虑般配。”   他驻足跟前,忽的叹了口气。   “蛊毒在身,本就难逃。”   “何况中的是蛊中之王。”   那哀惋陡然一笑,歪头时几分天真,眨巴眼睛之际更是水色无辜。   “摆脱不掉的。”   “无论如何,此生此世,连死亡都无从休止。”   “你说对吗?”   轻言渐近,幽香勾撩人心,似罂粟致命。   我不由想起自己在崖底咽了那沾唇的血,明知剧毒无解,却坚定不悔。   我早就认栽了。   现在更是。   于是眼见四下无人,我将手探入那墨发似缎,吻其眼角。   “对。”   尽管飞快而轻浅,我依旧就着地上凝结的冰镜看见自己红了脸。   然后为了缓解心跳,我撇开视线咳嗽,转移话题。   “我新学了一支舞。”   身畔便似猫儿般黏人依来:“要看。”   这声音刻意甜软,仿佛撒娇一般。   我想,我被勾引是必然的。   谁能顶得住姬少辛?   他确实脑子有病,可他在我面前实在是个妖精。我怎会不深中其毒,又心甘情愿?   而转瞬,四月。   临行前,那目光没再装出泪盈可怜,只是深深温柔。   “我很快就来。”   他说他那副身体什么都给不了我。   可我觉得他什么都能给我。   譬如这份心安。   于是我将手放在他掌心,踏上第一级车阶:“天麓宫藏着许多秘密。”   “我会一一挖出,由我把持。”   “为你复仇。”   此时本该松手,可我攥紧。   蚩无方想通过我找到尤如嫣的尸骨,就要被我约束。   而纵使他说出重返人道的方法,我也要让他为对姬少辛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就此,那手回应力道。   “那就约在两年之后,七月樱盛开的时候吧。”   那笑烂漫生花,又一眨狡黠。   “说来七夕鹊桥,恰能应景。”   我不免轻笑:“你倒是安排妥当。”   路途颇远。   但并不无聊。   “嘶!嘶!”   以小乌蛇为首,碧蝎和血蟾都卖力表演空中接抛,杂耍转银环。   我瞧它们有些累了便让它们停下,取出一个六方似镜的玲珑锁。   这亦出自姬少辛,说给我消遣烦倦。除此之外,他还给我做了许多解闷的小玩意儿。   不过我对这玲珑锁更感兴趣,因为他说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   这锁错综繁杂,但在我手里却没那么难解。   因为我了解姬少辛,甚至指尖临近那“陷阱”,眼前仿佛浮现那恶作剧般勾起的嘴角。   第六日,噼啪。   六方菱面绽开似花,七百八十九道锁,是初遇至今的天数。   菱花中央躺着一张纸条,拾起。   ——“我偷亲过你”   这秘密意料之中。   但还是令人脸红。   我倒在他怀里的次数不少,药汤都泡了两回,他怎么不会情难自禁?   待车队驻足且不再前进,一只手掀开车帘,冬樱的轻唤传入车中。   “祁小主,到了。”   我下车,望这一片湖光山色。   视线中,有朦胧雾气飘荡烟雨,岸畔停着的船舶烛灯便分外显眼,星罗棋布。   “嚯!空气清新!甚好!”   一声大笑自近边那辆马车旁传来,在此等候的布衣居士望着自家大王羽扇抵额。   “殿下,切莫掉以轻心。”   “吾就是夸一夸这取景……”赵王抓抓满脸络腮胡,一面随其上了一艘船。   我亦在一名将士的带领下踏上船舷,于舫中坐下。   不时,船动。   窗是开的,能看见黛山缓缓倒退,烟水被一幢幢船身划开徐徐波纹。   不知离岸多远,总之停泊之际,跟前乃一艘灯火璀璨的金舷大船。   透过纸糊的窗榄,那豪华气派中空无人影,正待大驾光临。   良久,日光微斜,金舷大船背后水波掠动。   第一个船尖冒出,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至与我方数量持平。   同样,它们也排布阵列,以铁索和木板相互连接。   预备完工后,双方又以哨声相应。   于是人影跃入水中,只在一艘船上拉起绳索板桥,连接正中央的金舷大船。   很快,两条道赫然水上,一边由我,一自敌。   我抬了下茶盏。   放下时赵王和诸葛居士已踏上了板桥,另一头则走来一袭玄衣和一叶蓝衫,想来也是王与谋士的搭配。   作者有话说:   姬少辛的正宫气场已经溢出屏幕了   接下来祁红单刷天麓宫副本因为在复仇可能会有点带恶人的赶脚(她本来就是狠人来的   最后希望大家跨年开心!   (明天我想打麻将可以吗 第65章   表面上是崆峒宴没能把酒言欢,今朝重聚一回,实则云谲波诡。   要说争锋相对那定然是有,毕竟文王手下眼线遍布,难免渗入北境,打听到了赵与裴家的私交。   但也不全是互撕,兼具探讨。   毕竟九州除却文、赵,还有一个燕。   按理言之,崆峒事件后老燕王身殒,燕应是当前最气息奄奄,无需在意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超乎文、赵两方,甚至整个九州朝堂的预料。   ——老燕王的嫡长子,那位不配出现在崆峒宴上,被众人揶揄的真正的燕王世子,竟在父亲的素缟上溅染猩红,踩着弟弟的尸体成了新王。   并且,其手段雷厉风行,老练狠辣,竟在一年之内便稳住燕国根基,大有嚣跋之势。   叮当!   似是琉璃夜光杯被狠狠一掷,因四下静水悄然,这自金舷船中传出的脆响额外清晰。   霎时间,湖面哗啦声迭起。   双方暗卫从船底蹿出,刀光剑影只一瞬,又随噗通落水悄无声息,徒留水面涟漪与荡开的血。   而我继续喝茶。   期间坐下船身剧烈摇晃,甲板上人影绰绰,猩红自窗外溅落,沾了青瓷杯。   我便将其一置,手放下时袖内刀光滑出。于阴影中伴我的毒物也“嘶嘶”吐信,蓄势待发。   最终声音皆息,舫门被推开,走来的仍是那位领我上船的将士。   刀光纳回,我迎上去一礼:“辛苦您了。”   “不客气。”   迈过尸体,将士引我穿过几艘连船,现出身后通行金舷船的绳桥。   “请。”   绳桥微晃。   但我步稳。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文王,我的生父。 第一回 我被我的生母拉着在天麓宫跑,他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夹杂对恼人蝼蚁的厌烦。 第二回 我被丢入崆峒大牢,他只隔着铁栏扫我一眼,满是阴谋落空的暴怒。   而这一次,他震惊。   “你……!”   那不可置信近乎脱口,然深沉很快将眼中惊涛骇浪敛起,只闪烁晦暗不明。   我则在一礼过后向着座上轻声:“父皇。”   赵王一脸痛苦,捂着脑壳好似陷入眩晕:“这破船屡屡晃得厉害……”   “儿臣同梁太医学了几招推穴。”   我站其身后开始揉按那眉角两侧,赵王的哼哼唧唧便转为舒叹。   “吾就知道你兰质蕙心,难受的时候找你准能舒心!”   他已然毫不晕船,反笑着冲对座道。   “说来文公,吾与吾这女儿的缘分还多亏了你!”   崆峒宴上遭人酒里下毒,还是申弥宫无人能解的奇毒。   群臣急得团团转,向整个北境募寻名医,一名孤女从中脱颖而出。   那就是我。   这话再度暗里攻击了一番崆峒宴的不怀好意,令神色淡然的文王攥紧琉璃杯欲言又止。   然赵王还在感慨我“献血入药”“寸步不离”,他不好打断这一脸感动。   “吾想着吾也没有子女,她又说自己举目无亲,襁褓中被好心人救起,此后一路从中州流浪至北境。”   说到这里,赵王语气忿忿。   “吾遣人调查过她的身世,似是源自□□一带的富庶人家,同皇族关联不小。”   “不是吾自夸,吾这女儿的容貌气度绝世独立,也不知为何会被遗弃。”   “……”   文王在喝酒,我则适时跪坐做出伤心之态,哑着嗓子再度喊了声“父皇”。   对着赵王。   “吾真是,提这些作甚,反惹出伤心了。”   赵王抓抓满面络腮胡,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胳膊。   “无妨,从今往后你就是吾的亲生女儿,管那脏心烂肺的瞎眼生父作甚!”   “……”   文王脸色微黑,而我“嗯”地分外感动。   且不论他有没有依着赵王的暗示,相信我是十八年前被他抛却的弃子。   我今日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皆与长宁公主风格一致,七八分像生生恍惚成同一人。   纵使我是个假的,赵王借我指桑骂槐,也令文王憋着一肚子气,何况我是个真的。   偏偏身畔继续笑哈哈:“你那女儿说是九州第一才色双全,吾这女儿可分毫不逊!”   末了赵王还一拍脑壳。   “噢!瞧吾,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模样抱歉地嘀咕,文王面上淡然,紧攥琉璃杯的指头骨节泛白。   谁不知道长宁公主自崆峒宴后就昏迷不醒,在冰棺里躺了一年?   天下人皆叹红颜薄命,俨然已将她视为死人。   于是前些年慑于文王威压,不敢吱声的鹌鹑们都蹿了出来,纷纷发去沉痛哀悼。   惋惜文王痛失美人棋又后继无人,担忧其再过几年年岁高了能否守得住天麓宫。   且叹这“公主”之名,到底还是不能给自己的女儿乱用,否则逆天而行,要遭天谴。   “吾在崆峒时还观文公精神铄铄,如今这般憔悴……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身畔响起赵王的唏嘘。   对面,那一年前还风度翩翩的天潢贵胄,眼下可不是郁气沉沉,连鬓发都狂躁得落出几根。   而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他黑着脸张嘴:“赵公此言……”   “承让。”   一声淡淡乍响,好巧不巧将话语打断。   循声看去,源自那坐在边上对弈的二位谋士。   其中,粗布麻衣的居士摇扇微笑,蓝衫青年则神色灰溜,拱手垂头:“技不如人。”   “废物!”   对面腾地起身,当即将火气全部发泄于手中琉璃盏,冲那青年狠狠一掷。   嘭!   琉璃盏砸溅鲜血,舫外湖面哗啦迭起,又自水中蹿出道道人影,映在纸窗上短兵相交。   气氛剑拔弩张,船身剧烈摇晃时我做出惊慌,紧紧攥住赵王的衣角。   然诸葛居士摇着羽扇笑:“外头热闹。”   他主动来到门边。   “二位殿下在舫中坐了许久,不如出去透透气,赏赏这两仪湖的风光?”   门开。   最后一个摇晃的人影堪堪倒下,哗啦坠湖。于是甲板上再无人影,恰好空旷。   视线里,湖光山色,烟波浩渺。   目光下移,水中方才还血色荡漾,顷刻就已烟消云散,唯碧蓝如洗。   “在下忽然记起,这两仪湖有个传说。”   诸葛居士的声音响起。   “据说十国时期,祖皇曾与届时的十国之首萧王临湖一战,双双负伤,未出输赢。”   “然二者的血坠入这湖中,竟似两枚血玉一般经久不散。”   “直至祖皇一统九州,萧王所落的血玉于其登基大典当日,尽散。”   “而祖皇的那枚被人盗走,不知所踪。”   身畔,赵王惊声附和:“还有这种奇闻?照这说法,血坠湖中不散而凝者,岂不就是天下之主?”   “有趣。”另一侧传来淡淡,“这传说倒是解闷。”   文王是不动声色的做派,赵王却不一样。   “横竖无事,吾也来试着玩玩!”   这虎背熊腰的汉子撸起袖子,噌的抽出把短刀,横向自己的手掌。   “父皇您当心些,莫要太兴起。”   我适时用着无奈语气,瞥见文王的脸色不大好看。   他无疑是不舒服的。   他是冷血到将女儿视为棋子,但自己的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屡次喊敌人爹,三番两次做着敌人的贴心小棉袄,这谁能不膈应?   当然,他是把我当成长宁公主的代餐,还是真信了我是他女儿,有待考证。   血却已顺着赵王的手掌坠入湖中,未散。   “嚯!还真挺神奇!”   赵王指着湖中凝成的血玉,一脸兴致勃勃。   “殿下!这是天命加持的预兆啊!”   诸葛居士差点扒拉船舷,语气近乎激动欲泣。   “万物有灵,这两仪湖既承载如此传说,其中定然蕴含命理乾坤!”   “也不枉微臣为殿下出山,殚精竭虑!”   他一顿热泪盈眶,另一方却额外沉默。   那蓝衫青年被砸得额角流血,这会儿全然不敢吱声,只黯然杵在文王身后。   良久,一记沉声。   “聊胜于无。”   文王云淡风轻,划破掌心。   血坠。   凝玉。   然比起赵王那枚,文王的血玉似乎……没那么浑厚。   于是两枚血玉赫然对比,映入众人眼底。   气压顿时降至冰点,杀气汹涌。   也就是这个时候,帮赵王擦拭匕首的我“一个不小心”,划破了自己的手。   “嘶。”   我痛呼,引来视线。   就着这众目睽睽,我手上的血珠直直坠落,入湖。   与文王的血相融。   “……”   “……”   甲板上鸦雀无声。   杀机转为晦暗复杂。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大笑,并非出自那豪爽粗犷,而是来自玉冠玄袍。   “原来赵公竟是此意,倒是给本王雪中送炭。”   这话没说错。   长宁公主废了,他正缺一枚新的美人棋。   只是显而易见,我这枚棋子出自敌方,是把双刃剑。   因此,当我踏上刻着“文”字的船,从这两仪湖随水飘摇至凌江。   男人并未将领我进天麓宫,而是挑了间大兴城郊的院落。   “七日后,向本王证明你的价值。”   冷冷话音一落,门嘭的关上。   铁链窸窣声隔门传来,我记起自己三年前在天麓宫被当成人形药膳,也是上了这么多重锁。   不过这次,我无需逃。   七日后,门开。   站在门口的不是文王,而是一个揽着拂尘的太监。   “殿下今日于大兴城飞天台设宴,为增援北方的将士振奋士气。”   “这会儿贵宾皆至,美酒佳肴已备。”   “唯缺一舞。”   就这样,我踏上飞天台。   这天台高似城墙,远看仿佛一朵空中绽开的莲。而八方莲瓣分别伫立八顶大红巨鼓,鳄皮鼓面嶙峋如石,折射浑厚幽沉的暗光。   ——“最振奋人心的,当是鼓声。”   这是至此的路上,那太监尖着嗓子的意味深长。   可这飞天台上不见击鼓的擂。   除却这舞衣,我再不许身携他物。   于是我想起薛夫人曾提过,至高的舞者绝非只顾柔媚婉转。   那飞甩的长袖确是轻盈,却也由至柔中韧出力道。   以袖。   击鼓。   还是八面。   难吗?   是挺难。   但我可以做到。   无需奏乐,因为有鼓。   咚!   第一声。   红纱泼洒,震荡。   风加身,发丝掠过眼前。   回旋的视线中,这高台之下宴桌成排成片,坐的个个都是大兴城的名门望族。   ——“最惊世夺魄的舞,当是一舞过后满堂无声,唯闻那夹到一半的筷子坠地叮当。”   太监的第二番话于耳畔回响。   咚!   第二声。   双袖齐迸,激昂。   日光微炫,步步张扬。   透过随臂扬起的飞舞红纱,可见四五百号宾客旁侧冷铁凛然,十万兵甲。   这是正要前往北境,增援文王所辖关口的军队。所谓振奋士气,被振奋的自然在场。   可他们还身携任务。   ——“证明你的价值。”   那太监领我过来,而临上台前,玄袍玉冠的男人到我跟前,风轻云淡。   ——“一个失格的舞女,不过蝼蚁。”   咚!   第三声。   飞摆冲天,翩跹。   腕上摇铃叮当,身段就此一凝,只在玉指纤纤上掐出水月镜花。   于是借这空档,我看见那十万士兵中有一列弯弓待发。而那些箭隼寒光无一例外,皆指飞天台上。   定我生死。   这可真是环环相扣,安排得好。   心生讥诮,第四声咚便在愠怒中长鸣,甚至带得空气嗡然作响。   而后是第五声。   第六声。   直至第八声。   落幕。   我想,我的成绩应让文王甚是满意。   毕竟直到我从飞天台上下来,被文王带到高座旁,四下也仍是静悄。   那呆愣、恍惚、痴醉……皆离不开我。   那些蓄势待发的箭已然收了,取而代之的是奏乐欢快,丝竹悦耳。   在此之中,文王将我一呈。   “诸位,其实今日本王欲借这盛宴,宣布一件喜事。”   “本王的小女儿于十八年前遭歹人掳走,流离在外,受尽磨难,如今终归!”   四下哗然。   我面上浅笑一礼,心底却是冷意。   没能惊艳四座便是无名舞女,要因败了宴会的兴致,被射死在飞天台上。   只有做的好,且做的漂亮,才是他文王的女儿。   而此刻,无声已然转为骚动。   高座之下,宴桌之上,有人朗声恭贺,有人交换眼色,目闪精光。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踏入天麓宫后,第一个向我求见的,竟是昔日熟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打麻将,是在认真码字的我。   其实我也发现前面有些地方没处理好(画圈圈),等我找个时间统一修改一下,谢谢大家一直在看我,元旦快乐!   还有是谁第一个来找祁红应该很好猜嘿嘿~ 第66章   “拜见公主殿下。”   熟悉的声音带起几分恍如隔世。   假使我并未触碰这旋涡,我是不是会继续行伍生涯?纵战场无情,却能与同僚谈笑,也算得上安居。   不。   即便没有僵尸蛊,没有居庸城下的妖花,没有崆峒宴和姬少辛……身世也注定将我引向旋涡,只是会借另一种方式,通过别的什么人。   所以我此行,是为亲手斩断这千丝万缕。   于是定神,淡淡:“早闻贺兰氏有一天骄之子,才华横溢,姿容无双。”   “今日一见,果真公子似瑾。”   一声“免礼”下去,跟前人抬起头来。   就着微摇的团扇,我能清晰地看见那眉目间久聚的憔悴,就如美玉蒙了灰。   心下不免一叹。   镇守北境时,我和他也算出生入死。又因他和裴铮互相看不顺眼,我便主动充当树洞,偶尔还同他聊聊天,下下棋。   其实这人还算可以,就如三年前,他令人撤掉了囚、禁我的门锁。   只不过我和他仅一年交情,同僚而已,长宁公主却是他落魄之际的光明。   “殿下。”   眼下,他开口。   “驯服死士,需以半钱鸡血和一根白烛为熏,铃声做引。”   当年北伐,姬少辛欲栽培长生花,大汗欲借秘术创造死士大军。   为应敌,我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居庸城下的死士化为己用。   而驯服死士之法,军中唯三人知晓。   将军,军师,和副将。   显然,贺兰瑾知道我是谁。   为何知道?   约莫是上回我送他出关,他没问到我和长宁公主之间的秘密,便在折返天麓宫后直接找了长宁公主本人。   我便也挥散花苑中的侍女,开门见山:“何事?”   贺兰瑾不答,只是低下头,拱手高置:“殿下若是方便,可否移步凝心宫?”   凝心宫,长宁公主的寝宫。   如今俨然是座霜气四溢的坟墓。   一踏入其中,门窗皆封,冰块堆砌,使人好似置身昏暗寒窟,正中摆放的一口冰棺更是一股阴森。   三名宫女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皆比纸还白,颤巍巍地行礼喊“殿下”“先生”,在被准许离开后则如获大赦,一溜烟跑走。   而我许是习惯了北境的天寒地冻,走近时倒也不觉得有多凉飕飕。   冰棺中,那饱满雪腮已凹陷成骨瘦嶙峋,搭在胸口的十指干瘪得形似僵尸。   若非知情,谁也想不到这就是昔日花容玉貌,倾国倾城的长宁公主。   我心下唏嘘,身后则响起噗通一声。   “臣愿为殿下鞠躬尽瘁,献上余生所有,只望……”   那颤抖的声音像是就此埋首,旋即,嘭,显是以额抢地,重重。   我没有转身:“你可知崆峒宴上的变故?”   身后默了一瞬:“有闻。”   我接道:“那你为何觉得,我看见她这副样子会忘却仇恨,心生怜悯?”   身后未言。   霜寒遍地的宫殿幽幽冷意,一如我的语气。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很心善?”   “又是什么让你以为,你与我在军中那几分情谊,能松动我的心?”   “我近你,愿听你的牢骚,是因为裴铮,不是因为你。”   我带着讥诮,而身后彻底无声。   想来我纵使转身,也只能看见那伏地身形,还不如继续瞧着这冰棺。   惨。   实在是惨。   堂堂公主躺尸一年,宫里只剩三个宫女,宫外连太监都绕道打弯。   这可真是……“哈哈。”   凝心宫空冷,这两声笑便额外清脆,宛若摇铃。   说真的,我早就想过来“探望”,可这些时日应酬繁多,今日才得空。   其实从看见这口棺材起我就在憋笑了,这会儿贺兰瑾已没脸吱声,我便没能忍住。   笑出来之后心情果然越发愉悦,我就此走下冰阶,不紧不慢。   “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开心了。”   “所以你一定以为,我定要让她在这冰棺中流失生机,变成真正的死人。”   驻足,于俯首之人跟前。   “可你又以为错了。”   我居高,淡淡。   “如你所愿。”   “我会给她血。”   于是长宁公主醒了。   她精神恍惚地靠在贺兰瑾怀中:“我……我这是……这里是凝心宫吗?”   这里确实不像凝心宫了,像灵堂。   “我的头好晕……怎么使不上力气?”   长宁公主欲伸手扶额,胳膊却纹丝未动,于是她困惑低头,看见了自己干枯的手。   “啊——!”   一声尖叫。   看得出来,贺兰瑾是想开口的。   然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于根根枯发下癫狂渗人,爆射出歇斯底里。   “给我镜子!”   镜子呈上。   瞧得出来,长宁公主自己已做了心理预备,但那镜中的“可怖僵尸”实在颇具落差。   于是凝心宫爆发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叫,伴随铜镜跌落的哐当。   贺兰瑾抱住长宁公主,声音颤抖:“初婉,没事,好好休养,什么都能回来……”   宁初婉,长宁公主的闺名。   此时四下无人,他便不再做出臣子的矜持,竭力安抚那寻死觅活的大哭。   贺兰瑾是聪明人。   我想,在我告诉他我愿意献血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   只是对他而言,能让她醒来比什么都重要。   那哭嚎也确实在他的安抚下转为呜咽,所以我从柱子后走出,迎上视线。   “公主殿下,久违。”   “你……!”   就如三年前我逃跑时与其撞见,那目中赫然震惊。   然较之三年前,那神色再无心机谋划,而是布满惊慌失措,以及恐惧。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般地去问贺兰瑾,我便迈步:“殿下,你明明自己也看得出来。”   我今日打扮简单,只是穿了身绮罗纱。   由峨眉雪蚕吐丝,又送凉州苏绣传人亲织,原料极尽稀贵,制作繁琐精细,三年才产一斤的绮罗纱。   而长宁公主是识货的。   毕竟从前能穿这绮罗纱制的绫裙的,只有九州唯一的公主,即她。   可现在我也穿了。   “你……”   长宁公主身抖如筛。   毕竟因为我的离近,绮罗纱的根根金丝银缕便在她眼中愈发清晰。   于是最初的惊慌过去,被旁人抢占位置的愤怒,怨恨……使其目眦欲裂,面容扭曲。   “一个在外沾得一身脏臭,卑贱粗鄙的野种!粉墨再多也上不了台面!”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啪!   怒喝伴随耳光响亮。   长宁公主鬓上珠钗被掀飞,霎时间披头散发,捂着脸狼狈趔趄。   我站在边上,看见她眼中闪过一瞬恍惚。   也是。   她怎会料到,自己五个月前对我的羞辱,如今竟被她父亲原原本本地扇在她脸上。   然文王仍不解气,阴沉的眼底翻涌暴虐,字句从牙关中恶狠狠迸出。   “本王怎会养出你这种废物!”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事情的起因归结于今日中秋,天麓宫夜宴。   就如三年前一样,殿前满月团圆,座下四海宾客皆至,谈笑对酌。   不过与三年前不同,我不再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这排场,而是置身其中,在座上。   身旁,玉冠玄袍的男人含笑举盏,逐一回应祝词。   一番寒暄,话题便拉至其近边。   “早闻公主于飞天台上惊鸿一舞,势如虹,动八方。”   “臣上回不识相,竟恰好去了凌江下游通水渠……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弥补遗憾。”   此人话落,周干人等齐声附和。   “是啊殿下,这佳节良辰,就让咱们饱饱眼福吧!”   “若能再见一次公主的舞姿,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值了!”   原本这场合说话的多是家主,但这会儿不知是哪家公子先起了头,于是各家小辈也纷纷开口。   感受到道道火热目光,我记起一个欲讨好我的宫女曾对我谄媚。   “公主殿下,您可知飞天台之后,有一俗语从大兴城传遍九州各方?”   ——天下男人分两半。   ——一半想征服振宁公主,另一半被振宁公主征服。   振宁公主,由文王在飞天宴上宣布,是我如今的封号。   而座下目光确如此话,有的痴痴爱慕,有的因我冷冽被挑起欲、望。   不过皆在我,挪不动道。   这令文王十分满意,于是笑着拒绝了座下提议:“振宁因筹备晚宴颇费心神,下次一定。”   物以稀为贵。   所谓惊艳只在瞬间。   若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再美好的东西也会贬值,甚至一文不值。   文王深谙此理,所以他才不会轻易让我跳舞,他要用我吊得座下抓心挠肺。   然后在一片惋惜中,围边的侍卫让开道路,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影走了过来。   “父皇,儿臣身体抱恙,来迟了些。”   长宁公主呼喊娇婉,文王却黑了脸,因为他压根没允许她过来参宴。   可来都来了,他也不好当着宾客的面发火,并且他还笑着一转话头。   “长宁,你来得正好。”   “你妹妹近期操劳,不宜登台,不如就由你代劳,为这月色跳一曲折腰?”   长宁公主脸色难看。   我观这反应,便知她听见了四下对我不能跳舞的叹惋。   而文王不让我跳,却让她登台,显然是在轻贱她。   纵使她没听见这些叹惋,昔日崆峒宴上给王侯献舞,如今自家门前给官员助兴。   身价暴跌。   但她也是个忍得了转得快的,那怨恨便只滑过一瞬,旋即就被柔柔一笑取而代之。   “既然如此,就由长宁代劳。”   “咳咳,虽不及妹妹……还望垂青。”   她还咳了几嗓子,表示自己虽大病初愈,但有献身精神,比我这个干坐的更识礼数。   说来这么一看,她今日这穿着打扮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更借着“姗姗来迟”万众瞩目。   几个月调养,那脸也长了肉,俨然又是大兴城少年郎心中的白月光。   只可惜她在台上还没跳几步……就摔了。   这一跤毫不美观,差点跌至宴桌上。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摔。   三日前秋狩,她故意让我一个人置身林深,还放了几匹狼和一只虎。   而我杀了狼,衣未沾血,发未乱,策马而归。   对了,我手中还揪着鞭子,鞭子另一头缚在那虎颈上。   于是长宁公主瞪着眼睛方说出一个“你”,就被老虎的一吼吓得惊悚倒退,崴了脚。   “没脑子的蠢货!”   啪!   暴怒伴随第二记耳光。   此时此刻,宴散,空荡,清脆的巴掌声便在殿内回响。   长宁公主似是再忍不了,梗着脖子要张口,然文王目光阴郁,沉得可怖。   “这些天你的那些小动作,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自苏醒,长宁公主便积极筹备东山再起。   她起初那副僵尸模样是没法见人的,且十分吓人,所以她逐一给曾经爱慕她的世家子弟写信。   待脸上长了些肉,手也不再枯爪,她又在脸上蒙了块白纱,渐渐参与什么诗会、踏青。   这是很有上进心的,文王起初也十分满意。   但后来长宁公主开始作妖。   因为她发现自己即便因弱柳扶风被嘘寒问暖,那些公子少爷的目光也要暗暗往我身上飘。   更有一日她亲自做了桂花酥,正给围着她的众人发放。   我站在一旁赏花赏累了,就问边上的李家嫡女:“这里可有歇息的地方?”   李家嫡女还未答,那些公子少爷却仿佛被按了什么开关,齐刷刷回头,争先恐后推搡。   “公主,这附近有间清静雅间,我这就带您过去!”   “振宁公主要是实在太累,就请把在下的背当成凳子吧!在下趴好了!”   “……”   我想,这应是长宁公主破防的地方。   于是庙会礼佛,我的茶里被下了药。若非梁上那小乌蛇“嘶嘶”提醒,我兴许真会中招。   而眼下,文王也提起了这茬。   “下、药败人名节,不失为一种手段,但你有没有想过,她如今是你的妹妹,是本王的女儿!”   那一字一句皆在磨牙,气场之阴沉暴虐,令长宁公主生生倒退几步。   “她若真在神像前失仪,你让本王把脸往哪放?!”   事实上,那天文王已经丢了大脸。   因为我逮住那下药的侍卫,将整壶茶往此人嘴里灌了个精光。   然后这侍卫就开始当众脱衣服,并朝着自己的梦中情人扑了过去。   “长宁公主……长宁公主我爱你!”   于是众目睽睽下,高贵的公主一个惊慌失措,被一个光着身子的下人揩了油。纵使那下人当即人头落地,闲言碎语仍是疯传。   “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刻,文王冷笑。   长宁公主猛地抬头:“我就不是你的女儿吗?你凭什么不帮我压制流言?!”   啪!   第三记耳光。   长宁公主被扇得坐倒,而玉冠玄袍的男人仿佛脏了自己的手一般。   “你看你有用吗?”   地上的人影一僵。   文王则迈步走了。   我靠着柱子,看着那人影双肩颤抖,最终抬起一双猩红:“别以为你赢了!”   我想起姬少辛阴阳怪气的时候喜欢歪头,于是我也试了试。   “发现没有?”   “迄今为止,我甚至没和你争过。”   那身子僵住,而我迈步。   “我不需要像你那样温柔主动,他们自己就会凑到我边上向我示好。”   “因为说到底,你渴望、享受那些视线。”   “而我,根本不在乎。”   门口有月光投落。   于是我迎着月光负手,倒影被投下,拉长。   “三年前,亦是中秋夜宴。”   我在天麓宫被当成人形药膳,就着漫天烟花逃窜,却堪堪与长宁公主相撞。   她要我做她的影子。   我则反讥,说谁是谁的影子还不一定。   “现在看来,是我说错了。”   此刻我回头,看着自己的倒影好巧不巧,恰将跪坐门边的长宁公主笼罩。   “你并不是我的影子。”   “你是在我影中,在我影下。”   “永无翻身。”   轰——!   烟火迟来,因为宴上闹得不大愉快。   轰轰爆鸣声仿佛情绪的爆发。   只见长宁公主腾地起身,错乱的杂光打在那张恨恨的脸上,状似疯魔。   “我翻不了身?笑话!”   “你是赵王送来的人,你真以为父皇会将一切寄予在一个细作身上?”   她说的对。   文王不会真的放弃她,只是在给她惩罚。   他要利用她来打压我,所以他会对她的行为恼怒,但并不会制止。   而方才文王特意让我在边上看,是想让我飘飘然自大,便于他暗中给我布套。   因此我点头:“嗯,有理。”   长宁公主脸上顿生得色,然我旋即便道:“不过这不成立。”   轰——   轰——   天上爆鸣不绝,但我确信她听见了我的声音。   我也确实是一字一句,缓缓说出那句   ——“你以为,让你苏醒,让你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的人,是谁?”   我能予她苏醒,就能让她重新沉睡。   假使有一天我觉得没意思了,那冰棺就是她真正的棺材。   随时。   轰——!   混乱落幕。   死寂一片。   说来因长生花刺激天赋,我的血较之三年前效果翻倍。如今仅四日一小瓷瓶,就能令长宁公主咳也不咳了,还能冲我目眦欲裂。   就如眼下。   “别蹬鼻子上脸!觉得我被你掌控生死!”   “你能解蛊!我也能!”   她近乎是吼出来的,我则看了看夜色:“想解蛊倒也可以,今日夜深,改日。”   于是翌日,我将那机关一转,露出地板下的东西。   长宁公主当即脸色一变,警惕得一副就要喊人的模样:“你什么意思?!”   我如实:“解蛊。”   长宁公主怒道:“你当我认不出?这分明是曼陀棘!”   那指头指着根根粗如巨蟒的藤蔓,其上碧色针刺喷吐阴气缭绕,如刀锋般森然渗人。   “你是想报复我将你推入曼陀棘吧!”   长宁公主冷笑,笃定。   “曼陀棘嗜人血肉,蛊寄宿血肉,所以抽取。”   我先是淡淡,而后骤然凝冰,冷极。   “你以为,我解蛊很容易?”   长宁公主不吱声了。   那张脸好似调色盘,瞅着那可怖的荆棘神情三番五转。   我看得几乎要憋不住笑,因为来这之前,她明明一副毅然无畏,说只要能解蛊,自己什么疼什么难都受得了。   可现在呢?   “哈哈哈。”   我终究没憋住,而长宁公主听见我的笑声,当即把神色一横,咬紧牙关步子一迈。   然后,她就因荆棘忽然蠕动被吓得一个猛退,再度崴了那只脚。   折返的路上遇见几名宫女,她们躬身行礼。   “振宁殿下。”   “长宁殿下。”   没人会认错,因为气质实在迥异。   事实上,我刚到的那天就没再装出温顺,从飞天台上下来时更是与柔搭不上边,使四座全然忽视了我与长宁公主容貌相像。直至文王宣布,众人这才有所惊觉。   作者有话说:   给长宁公主打打脸,其实最大反派是文王   祁红这章有、坏女人的气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品出来,反正......我永远喜欢玛奇玛小姐(玩个电锯人梗)!! 第67章   到了分岔,我看着那被宫女左右搀扶的人影:“若想解蛊,随时欢迎。”   长宁公主本就被脚痛得五官几乎拧在一起,闻言愈发面容扭曲,咬碎银牙。   “尽管嚣张!你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确实。   我最近过于风光,是得敲打。   果然,一晃九月。   厚重的朱红宫门轰轰大开,豪华车队缓缓驶离宫墙,旌旗随风飘扬。   精甲兵胄从旁护送,那最中央的马车途径跟前时窗帘一撩,露出一张得意的脸。   尽管她没放话,那眼神却仿佛在重复三日前领旨后的讥诮。   “瞧,羽都一行,你没被带上呢。”   羽都是燕国的都城。   就如天庆城之于赵国,大兴城之于文邦。   上回文王与赵王相邀两仪湖,呈给外界一个信号——文赵建交。   毕竟,赵王收的养女是文王的亲生女儿,赵王大义还人,文王感动收下,封号、优待一个不少。在旁人看来,我俨然象征着文赵二王的友好。   所以文王要去羽都。   或许是安抚,也可能是威胁其近来嚣张,又或者是同那新燕王密谋如何对付赵王。   总之,长宁公主春风得意。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那车窗帘子轻飘飘落了下来,终是在车轱辘驶远之前给我丢了一句。   她以为自己扳回一局。   文王以为这打压能令我心神不宁。   可被留在天麓宫正合我意。   收回目光,转身。因为宫门已然轰轰关上,无需再尽送行之礼。   而后,我去了未央宫。   “呃,振宁公主,殿下叮嘱过,未央宫只容殿下本人和本宫宫女进出……”   这嗫嚅着过来的女人些许面熟,三年前似乎就是她在西廊对年轻宫女叉腰发火,嚷嚷“小蹄子们快去找人”。   我便也不走了:“失职的是你,受罚的也是你,不是本宫。”   姑姑脸色一僵,我接道:“这未央宫外的刀侍已因严重失格,被本宫开了。”   那动静想来她是听见了的,否则她就不会这么模样讪讪。   而开除刀侍的原因也很简单——堂堂看守皇宫重地的护卫,竟打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公主。   现下,我又攥手成拳,转了转腕。   “你也想吗?”   没人想被开,更没人想被打。   于是姑姑闷头领我往前,很快,嬉笑打闹声传来,是几个年轻的宫女。   “让殿下见笑了。”   姑姑先冲我悻悻,而后黑着脸冲那头扬起尖嗓。   “小贱蹄子又皮痒了?!我只离开一会儿,你们竟丢下她不管自个玩起来了?!”   这吼声一出,宫女们皆鹌鹑似的低下头来,声若蚊呐地说着“殿下好”“姑姑好”。   我轻“嗯”,姑姑则冷笑叉腰。   “别以为未央宫活少就能轻轻松松!”   “我可告诉你们!殿下回来时若是瞧见她瘦了脏了,少了一根头发,你们都得被丢去那乱葬岗!”   那些脑袋纷纷小鸡啄米,但仍有人面上闪过不屑。   我不禁想起自己进天麓宫以来听见的耳语。   “殿下应当对那女人厌恶至极吧,只是她到底是宫中唯一有孩子的。”   “可不是嘛!从前那诞了死胎的林姨娘,一尸两命的侧王妃……都是她的手笔!”   “赖不得要疯,做了这么多恶事,报应!”   “……”   我不止一次在叶深处溜蛇溜蝎子,闻得林木另一侧飘来的啧啧。   奴才议论主子本是大忌,可当议论的对象成了那个疯女人,众人便都无所谓了。   年轻宫女会随着这股风气也是必然,资历老的却不一样。   “王妃殿下,这个位置晒太阳晒得可还舒服?奴婢给您挪挪椅子?”   姑姑谄媚得眼角挤出皱纹,冲那摇椅。   我没有太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静默的视线里,女人靠着摇椅,浑身沐浴日光,晃出一片扭曲的光晕。   那鬓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领口被打理得服服帖帖,托着那张苍白呆滞的脸。   “如嫣什么时候带我去苗寨玩呢……”   她没有回应姑姑的嘘寒问暖,而是自顾自喃喃,眼神仿佛一条死线。   姑姑也习以为常,扭头问年轻宫女:“她在外头晒多久了?”   宫女答:“约莫两个时辰。”   姑姑颔首:“差不多了,带她进去,将点心拿来。”   宫女各自领命,女人被搀了起来。   摇椅晃动,那双腿颤颤巍巍,好似使不上气力。   我心里不是滋味。   尽管她兴许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以考量未央宫是否有克扣为由,我跟了上去。于是室内,宫女们帮王妃洗脸擦手,我四看。   摆设无他,正常。   桌上有手链一般的晶石串,干草折的竹蚂蚱……我去过苗寨,所以知道这些是苗族人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不过比起圣女寝宫那落灰的兔子灯,这些奇巧物件显然经常被拿起来玩,连菱角都磨得平滑。   然后我看见几张纸。   许是见我视线久留,那姑姑状似无意地过来瞧了眼,但很快便走了。   她当然一无所获。   毕竟在寻常人看来,这些纸只是一个疯子时不时乱涂的鬼画符。   可其中一张,我见过。   ——“这秘术你从哪看来的?!”   万灵谷对战,敌人先是一震,而后厉色,只因那蘸血画出的诡异图腾。   一如纸上。   姬少辛那头倒是说得通了,他三年前潜入未央宫放人,瞥见也不奇怪。   然苗疆的巫蛊秘术,王妃为何知道?   “如嫣怎么还不来啊……”   喃喃传来,女人头上的珠钗此时已被取下。   她的脸原本就小,身子也瘦,长发披散间竟显得她好似个小女孩,张望虚空,盼着自己的玩伴。   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我心下一叹,一名宫女端着玉盘迈了进来。   “王妃殿下,点心来了。”   那盘中软糕精致小巧,晶莹剔透,甚是喜人。   可我听见“嘶嘶”,梁上,小乌蛇冲那点心吐信子,竖瞳尽是警觉。   这无疑是那腿脚颤巍的原因。   许是三年前那场逃窜,让文王觉得她气力太足,于是在点心中下毒。   王妃却不知。   别人给她便吃。   那手捻起点心,而我不能阻止。   我已经趁着文王不在闯了这未央宫,我要装作不知道,这才好冲那姑姑道。   “本宫总觉得母亲的身子不大好。”   “需找人看看。”   就这样,几日后,我又进了未央宫,带着个人。   “这是翁大娘,游历四方行医救人,如今恰经大兴城。”   我说完,身形佝偻的老妪憨憨地行了个礼,搂着挂在肩上的医箱。   这满头银丝配上慈眉善目实在人畜无害,何况其把完脉后温声。   “王妃大人只是身子骨弱,调理调理便好。”   于是那姑姑眼底的暗沉倏散,冲我一脸的笑:“公主殿下放心,奴婢定会确保未央宫的吃穿用度。”   “嗯。”   我就这么走了。   天麓宫不是好说话的地方,因此,我择日称要出游散心,借着大兴城的人流和时不时窜出的虫蛇甩开眼线,来到一间平平无奇的药铺。   伙计和郎中埋首称药,细看会发现这些人神色麻木,动作机械得像是设置好的齿轮。   寻常人瞧来许只觉得呆傻,但我途径之际,那一副副人躯分明传来寒意。   蛊的寒意。   穿过前厅,“老妪”正瘫在角落,像个空洞断线的娃娃。   又来到后院,人影正给花草浇水,空荡的右袖因躬身晃落。   早在一个月前,我就于一日夜里见一根蛛丝从梁上垂落,卷着张小纸条。   然而那时文王盯我盯得紧,我便如实写在纸条上。   如今文王不在,我自然与其联系,带其走了趟未央宫,又出来接头。   眼下我开门见山:“有何发现?”   风起,那袖子晃荡。   “起初得知宁成疏竟有孩子,我很吃惊。”   “依阿嫣的巫咒,他本该断子绝孙,如今却生了两个女儿。”   人影缓缓直身,淡淡。   “现在我知道这巫咒为何会被破了。”   王妃被下过蛊。   那是苗疆秘术中,能使久久不孕的女人怀胎的蛊。   然断子绝孙的巫咒仍在作用,借蛊诞下的孩子亦与蛊伴生,于是一个“体”弱,一个“貌”虚。   我记起天麓宫先前是有个蛊师的。   那蛊师辨出我胸口“长生花”,还提出了人形药膳的思路,然后没过几天就被姬少辛弄死了。   可无疑,那蛊师有几分本领。   他既在长宁公主幼时就为其调理,会不会当年操办“下蛊生子”的也是他?   而要求他这么做的,只有文王。   ——“不要碰我!”   ——“别过来!我不想生孩子!不要——!”   女人的尖叫浮现。   宫人们皆道她歹毒,是她为得独宠残害其他,生了一双女儿便洋洋得意,可她才是被害的。   下蛊生子,她被做了什么?   那惊恐崩溃的神情仿佛十根血淋淋的指头,用力扣着地缝拉出血痕,却仍被拖入深渊。   可恶魔沉声:“素素,听话。”   “人渣。”   我冷笑。   浇花之人闻此也笑:“阿嫣让我莫再掺和,可宁成疏先打破巫咒,不遵守她的惩罚,那么……想来阿嫣不会怪我。”   这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无端使院内气压阴冷,阵阵诡异。   蚩无方如今的打扮倒是入乡随俗,并未像在幻音坊那样乱发蓬头,亦束冠。   然那张脸被我削过,入目一半枯槁苍老,一半皮肉粉红,比恶鬼可怖。   真是狗咬狗。   我心下讥诮,面上则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发现?”   蚩无方敛笑,淡淡:“软骨毒,可乏体散力,兼能加重神志不清。”   该是点心里那毒。   “你的血能解。”他拿余光看我。   天麓宫没人知道“尤如嫣”这个名字。   只有王妃喃喃“如嫣”。   要找尤如嫣的尸骨,王妃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其实我不该给血。   因为王妃若恢复,未央宫的眼线将我的擅闯禀报,文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我。   同时,王妃会成为蚩无方的第一线索人,我对蚩无方的价值则大大减弱。   可我还要把持一手资料,逼他说出让姬少辛变回正常人的办法。   然而我想,那终究是我的生母。   我是不忍看的。   因此,我还是让蛇和蝎子潜入未央宫,将小瓷瓶里的血倒进熟睡之人口中。   不料没用。   “莫非借蛊生子的秘术毁了她的根基?又或者是相互抵销?”   蚩无方沉吟着道出猜测。   不无道理。   毕竟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停了那点心,只能让王妃刚喝药就吃毒。   可我觉得最关键的原因……   许是她不愿恢复,不愿回想。   “还有一种方法。”   人声打断心情复杂。   蚩无方身后飞出两只紫色蝴蝶,一大一小,尾翼溢散荧光点点,伴随话语。   “你是她的女儿。”   “亲子之间的联系能令这蚩梦蛊生效,将你带入她的梦中。”   “看见回忆。” 第68章   梦缥缈,无序。   何况梦的源头神志不清。   于是拨开云雾,所见宫墙花苑。   高冠宽服的人影聚于亭台水榭,就着满园欣欣向荣,向一袭黄袍欢声恭贺。   宫人们则收拾宴上残羹,低着脑袋快步行过长廊,看不清脸。   女人有些局促。   其他贵女上来同她寒暄,她只是讷讷地应。   因此,窃声讥诮很快飘来。   “就这木头似的呆鹅,真是走了八辈子好运,才让疏王爷那般死心塌地。”   “听说她是殷家最不受宠的庶女,这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到底改不了那小家子气。”   这些嘲讽无疑落入女人耳中。   否则置身她梦中的我也不会听得这么清。   不过她似乎不怎么在意,仍是笼着手,像是在张望什么人,心事重重。   “呜——”   忽的,悠扬的笛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女人眼睛一亮,悄悄挪步。   就此,场景变幻。   我明明没动,周身却掠过深宫蝶影。   这里不是天麓宫。   此处该是二三十年前动荡未生,九州唯一的天潢至尊——上京城,上阳宫。   “呜——”   笛声愈来愈近,我看见了檐边的人影。   “梅妃娘娘!您快下来吧!”   “老天,等会儿让殿下瞧见了,咱们又得被罚了……”   下边,宫人们有的焦急呼喊,有的欲哭无泪。   可人影仍旧横着那杆翠色、欲滴的笛子,一身深兰织锦的霓裳长裙随风微扬,露出摇晃的腿。   女人喊:“如嫣,他们快过来了。”   于是檐上人影放下笛子:“中州可真没意思。”   “我好悔。”   这幽幽一句顷刻扭曲整个场景,四下陡然由白天转为夜深,月冷。   此时的我不再是旁观视角,而是透过梦境主人的眼睛在看。   我甚至和梦境主人通感,瞧着那一脸憔悴,胸口涌起阵阵难过。   那被后世称为妖妃的女人则笑,眼底凄哀。   “我想要自由,如今却只是换了个笼子。”   “在巫殿侍奉神明孤独一生,和在这宫中做屏风上的鸟……前者还更清白。”   “我”说不出话。   素来木讷的“我”只是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不知自己能不能把她捂暖。   然珠钗满头的女人今日尤其恍惚,自顾喃喃。   “中州也没什么好的,都是些阴险狡诈。”   “他出现的时机正好,我少女怀春,他俊美无双,又那么学识渊博,说要带我游历天下。”   “结果他不是喜欢我,是想将我当成礼物送给他弟弟,他早就娶了妃……”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娶我。”   “我”终于开口。   “我和他明明没见过几次,只是那一回……”   场景陡然转变,我又从第一视角切成了旁观者。   大雪过后,一众衣着华贵至院内欣赏白茫。   模样木讷的少女总是被嫌无趣,便渐渐落得形单影只。   哪知绕过一棵银装素裹,她无意间撞见另一个离群的。   “二、二皇子殿下!”   少女慌张行礼,我则听见她的心声。   “方才听大家说,三皇子殿下冲二皇子殿下扔了雪球,如今一看确是这样。”   “明明是兄弟,可三皇子殿下好像不把二皇子殿下看作兄长,据说皇帝殿下也冷落二皇子。”   “和我一样,都不讨人喜欢啊。”   这份小小的共情,令少女递去自己的帕子,告诉跟前的锦衣少年他额上还有些雪。   “他说他就是这样喜欢上我的。”   “我曾经也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实在幸运。”   声音自身畔传来。   女人不知何时凭空出现。   她看着少女时期的自己,披散的长发在忽起的风雪中乱舞,似鬼魅。   “但我错得离谱。”   吐字缓缓,风雪尖啸声越来越大,直至鬼哭凄厉。   场景开始崩坏。   女人和少女都不见了。   密密麻麻的虫从地底涌出,节肢和触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   与此同时,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哭泣……各种嘈杂混乱被一声尖叫撕裂。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崩溃。   黑暗。   铺天盖地。   此刻我仿佛置身无尽沼泽,眼、口、鼻皆涌入污泥。   窒息。   压抑。   入梦者不可被梦境吞噬。   为堤防,我躺下之前叮嘱梁上的小乌蛇及时摇铃,于是沼泽食人的前夕。   叮铃。   瞬间,身轻。   而后,如同墨缸中的水重归澄明,场景大亮。   我看见一条通道,通向梦境之外。   然身畔乍响人声。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轻松了。”   女人又出现了。   我想起蚩无方说,亲子之间联系紧密,能相互感应。   我这头的铃声为我荡开阴霾,使我得以挣脱压抑,另一头的王妃便同样获益。   这么看……我或许能和她交流?   “尤如嫣的尸骨在哪?”   我试着问。   可女人神色呆愣,倏散如雾。   之后,时间线拉得愈发久远。   悬着“殷”字牌匾的大宅内,打扮清魅的妇人脸上尚有巴掌留下的红痕,十指用力掐着女孩的肩。   “素素,你要好好听话。”   “娘亲被那贱人下了血崩的药,已无法再孕。”   “所以,好好听话。”   女孩是很听话的。   女红、女戒、女德……她是个仿佛从模子里倒出来的闺阁小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可这反使她木讷,并未为母亲讨得父亲的宠爱,成了殷家最不受宠的庶女。   然后麻雀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艳羡,嫉妒,闲言碎语……她换了妇人的鬓发,坐在院子里绣团扇上的花。   有变化吗?   似乎没有。   她还是笼着手,步子小。   默默的,讷讷的。   贵妇们笑着闲聊,说孩子说夫君,在庙中祈愿儿子高中,或是夫君升官。   我旁观,见她神色恍惚,望着那佛像。   “我要想什么呢?”   心声入耳。   时间一转。   夫君南行归来,她依礼上去接迎,夫君身边的女子气得发抖:“你有家室,还骗我说要和我一生一世?!”   那女子一通大闹。   笛声引出浩浩荡荡的蛇虫,将王府搅得天翻地覆。   “她穿着裙子,为什么还能架着腿?”   “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怎么能骂人骂得那样大声?”   我再度听见心声。   一惊一乍,被这空前绝后颠覆认知。   而被骗的女子在大闹之后翻身上马,冲男人怒叱。   “在我们苗寨,睡个顺眼的男人不算事!别以为我真把你当回事!”   四下哗然。   心声则在发抖。   “天哪!她这样讲话……她竟然这样讲话……!”   这时的我并非第一视角,不能与她同感,体会不到她的心情。   可我看见那双眼睛前所未有的亮。   她注视那策马扬蹄,注视那马背上鲜艳热烈,明媚如嫣的女子。   不自觉地揪紧手帕。   心跳如雷。   “我还是没弄清自己想要什么。”   “但我觉得只要靠近她,我总有一天能明白过来,然后……活得像她一样。”   “……”   我好像能猜到之后的进展。   很快,画面变幻,镜花水月掠过身畔。   那怒冲冲骑马走人的女子到底还是对男人有情,抹着眼泪回了王府。   女人便拆了妇人样式的鬓发,再小心翼翼地问:“我叫殷素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最初不喜欢她。   可她就像个小尾巴。   而且这确实不是她的错。   于是女子终于停下,转身。   “我叫尤如嫣。”   尤如嫣的眼睛极其漂亮。   那眼角猫儿似的微翘,长睫纤颤美好,眸盛潋滟灵光。   和姬少辛一模一样。   然那双漂亮的眼睛愈来愈灰蒙,愈来愈黯淡。   原本的灵气逼人被怨恋磨损,到最后呈现出凄厉,几分歇斯底里。   “我要报复他们!”   梦中的场景切换飞快,我竟又回到那片月色凄冷。   视线里,衣着华贵的妖妃将手搭在自己的腹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那微微隆起。   是有孕。   “……”   说真的,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我本是抱着找尸骨线索的目的入梦,却似乎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而后场景一转。   殷素素杵在门边,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寝宫内则传出焦急人声。   “如嫣,你既已看清了那宁氏兄弟的真面目,就同我回幻音坊吧。”   “我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然而女声淡淡。   “答应我一件事。”   “如今圣上已纵情声色,惹得群臣激愤,这天下将燃。”   “届时,你把他带走。”   男声带怒:“强女干犯的儿子就该和他的禽兽爹一起死!难道你还想让那孽种长大成人?!你平日明明那般厌恶他!”   女声似是重重呼吸:“答应我。”   自此,冷笑,争执。   然并未持续多久,只因深宫处处隔墙有耳。   我仅在殷素素边上,就已然看见四五道蛰伏檐上、树后的人影。   而此时去禀报喊人的暗卫归来,一时间脚步声成片,刀剑折射寒光。   于是,随殷素素视角,我看见男人的背影匆匆闪过,衣角翻摆下露出腰间玉箫。   这一时期的蚩无方瞧着很正常,身形挺拔,漆发如墨。虽不见正脸,但依这气度翩翩,当是不逊文王。   想来是得知尤如嫣身死,他才变得那般枯槁疯癫。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准备慢慢改一下前面的细节   以及三人组姬少辛是最没有排面的都没有人说喜欢他qvq可是我热爱我的XP!这就够了家人们! 第69章   “站住!”   “追!”   脚步凌乱,宫苑一时人影绰绰,惹得端茶过来的宫女惊慌失措,哗啦水洒。   视角挪动。   我随梦境之主一同行进宫内,见绫罗长裙的女人依在贵妃榻上,一只胳膊撑着脑袋,神色些许恍惚,望着被自己拿在手里的青笛。   “如嫣。”   殷素素喊她。   女人飘忽的目光稍有聚焦,但仍注视那笛子,语气铺开悠远追思。   “我原本并非圣女,只是个肚子饿极,跑到神像前偷吃贡品的孤女。”   “他却是被幻音坊栽培的下一任坊主,恰好逮住了我这个对巫神不敬的小偷。”   那双漂亮的眸子阖上,伴随叹息。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若真对他无意,怎会在离开前特意将那镯子藏在秘匣里?”   “可惜我现在才明白。”   那眼睛重新睁开,却一如那摇晃着支起的身体,满是疲惫苦楚。   殷素素于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放心。”   而尤如嫣露出笑:“那就交给你了。”   这无疑深意。   可不知为何,我此刻无法听见殷素素的心声。   而殷素素抚了抚尤如嫣的手背,轻道:“我给你点起宁神香来吧,好好歇息。”   她熟练地来到帘后,倾倒炉中灰烬。   我的视角也落于这角落,一面观其研磨新香,一面思忖。   方才那对话显是托付。   托付什么?   尸骨?   或是比尸骨更甚的秘密?   譬如……   “母妃。”   一声细弱,我立即转身。   透过帘后隐蔽,视线起初只能触及门口那记被阳光投下的倒影。   小小的。   怯怯的。   “今天……父皇夸我种的牡丹特别好看。”   这语气小心翼翼,步子亦是,但终于映入眼中。   男孩约莫只有五六岁,尚未张开的五官已显出玉雪雕琢的精致,稚嫩的脸蛋些许婴儿肥,湿漉漉的猫儿眼抬起长睫。   “我……想着母妃或许也会喜欢……”   那花束应是新摘,艳丽的花瓣沾着露水,从怀中被递去时折射亮晶晶的光,如眸中期待。   可啪的一声。   从女人手中甩出的笛子抽打得花叶散乱,折断,往那瘦小的肩头一撞,方才滚落。   “丢了。”   女人支着脑袋,话语尖而冷。   “我都不要。”   男孩没有说话。   他默默蹲下收拾残花,捡起笛子,将它们一同抱在怀里,紧紧。   殷素素看不见他的神情,置身她回忆的我便也看不见了。   然那无声离去的幼小背影,就足以带起心疼。   更别提他襟前沾着土灰,衣角是一个清晰的靴印,颊上有磨破的痕迹。   南蛮之血低贱,何况身处最重血统的皇室。   而宫人们是只敢冷眼的,欺负他的约莫是其他皇子,亦或嫉恨梅妃的嫔妃。   此时视角挪动,殷素素回到尤如嫣身边。   尤如嫣的眼眶竟是发红的,声颤:“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能怎么对他?”   地上落了一片花瓣,是方才男孩快步离开时,从其怀中无意溢散的。   殷素素便看着那孤零零一片,道:“要是我也有个孩子,两个孩子就能相互照应了。”   “我……”   梦境构筑的场景里,尤如嫣脸上浮现愧色,缘由我已从蚩无方口中得知。   断子绝孙的巫术本意是报复文王,然殷素素恰是文王的妻子,因此波及。   “我自己是无所谓的。”   殷素素连连安慰,尤如嫣的目光便也落于地上花瓣。   “那孩子……今后必定恨极了我吧。”   “我会告诉他真相。”殷素素神色认真,“他父亲那边也是,包在我身上。”   话音绕耳,整个画面却倏地一散,沦为深黑。   这是哪里?   屋子还是牢房?   我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听见女人的哭泣。   “夫君,求求你……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求求你放我出去……”   回应她的是男人的沉声:“素素,本王待你不薄。”   “你同那女人私下走动,乃至助她与人私会,本王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这个节骨眼,你为何偏偏出现在上阳宫?”   兵涌。   屠杀。   猩红的河流从天阶上蔓延,人头如割草般咕噜滚落,龙袍凤冠无不浸血。   不难听出,他所指正是上京政、变。   “这才过去几天?你到底想做什么?!”   男声带了厉叱,另一方沉默不语。   黑暗中于是传出冷笑:“你哪里都不准去!”   “本王已寻来了一名蛊师,可以解开那女人的恶毒巫术,这些天……”   阴寒陡然自四面八方袭来。   我又一次与梦境之主通感,体会到如坠深渊般的恐惧,听见恶魔于跟前低语。   “你要怀孕。”   叮铃。   睁眼。   “嘶嘶……”   视线里,小乌蛇悬在梁上,尾巴尖系着一枚铃铛,黑溜溜的眼睛流露紧张。   我擦去额上冷汗,从床上坐起:“我没事。”   “嘶……”   蛇仿佛松了口气般,紧接着便指挥起蝎子蜘蛛,让那钳子倒水,蛛丝悬来茶杯。   我侧首一看。   那名为蚩梦蛊的紫蝶已荧光尽失,好似一朵枯萎的花,暗黄蜷缩地瘫在枕边。   指尖稍触,灰飞。   月光透过窗榄洒落一地冷霜,梦境里分明跨越了好几个时期,现实中竟还夜深。   万籁俱寂,我靠在床上喝了口水,脑中掠过万千思绪,浮出一个问题——   姬少辛到底是谁的孩子?   尤如嫣怀孕时摸着小腹的那句“报复”,无疑在暗示姬少辛的父亲另有其人。   往后,她让蚩无方带走姬少辛,又在尖冷态度下流露悲痛无奈,显然是出于保护。   因为文王和延帝都知道她有多恨他们,她厌恶姬少辛,才能证明姬少辛是宁氏的孩子。   而依赵国老臣的话,姬少辛确实与延帝生得极像,这样一来便更加无人怀疑。   那么,排除文王和延帝,姬少辛的父亲最有可能是谁?   或者说,据当前所知,和尤如嫣关系亲近的男人还剩下谁?   ——“他却是下一任坊主……当时只道是寻常……”   ——“乃至助她与人私会……”   “……”   我沉默了。   姬少辛的事就是我的事,因此我把茶杯一放,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走。   宫女们约莫觉得我犯了病,毕竟我大半夜从宫苑以东走到宫苑以西,又自北墙行至南院,来回踱步,负手几番,几乎生生踩平赤霄宫的草茵。   “怎会如此……”   我还在喃喃,使宫女们差点去喊了太医。   这事本不至此,殷素素就是那个负责说出真相的。   但文王把她给囚、禁了,一场借蛊生子直接将其整得神志不清,疯了。   于是无人知晓内情。   而蚩无方虽依了尤如嫣的请求,在血夜前夕带走了姬少辛,然之后听闻尤如嫣死讯,他也疯了。   以残忍血祭发泄恨怒,将“仇人的儿子”炼成半人半蛊,又将其囚在幻音坊折磨五载,还特意留我虐心……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算什么?!   嘭!   一拳。   树身噼啪皲裂,提灯随从的宫女们噤若寒蝉,而我仍用拳头顶着那凹陷,笑了。   “呵。”   这真相,蚩无方必须知道。   我要让他悔恨欲绝,痛不欲生,却永不得原谅。   然而文王回来了。   据说他刚出徐州没几里就遇了刺,也不知是真有人拦着不让他和新燕王见面,还是自导自演虚晃一枪。   总之,他回来的当天就盘了盘这短短两日天麓宫有哪些蠢蠢欲动,并将我传至殿前。   殿里没别人,长宁公主拿袖子掩着嘴角得意,两只眼睛兴奋得放光。   这情形是挺风水轮流转。   毕竟几个月前我旁观文王扇她耳光,现如今她在边上看戏,文王面色阴沉冲我扬掌。   然后那巴掌便凝固半空。   文王先愣了一下,仿佛从没预料到居然有人敢这样。而后,他乌云密布的脸涌上暴怒,手上力度加重,使劲……但还是动不了。   “……”   文王的脸色顿时十分精彩。   相比之下,钳着他手臂的我许是过于云淡风轻,于是长宁公主忍不住凑了过来。   “父皇,您怎么还不教训她啊?”   啪!   文王只是右手被我控了,左手还是能动的。   一记耳光就这样扇在长宁公主脸上,连带从牙关中迸出的恨恨。   “本王教训人,容得了你来插嘴?!”   他在我这撞了铁板,眼下一声“来人”怒叱,门口刷刷进来四五宫人。   “等一下!为什么关我禁闭?!凭什么受罚的是我?!”   长宁公主是崩溃的。   那兴冲冲看戏的眼睛此刻尽是不可置信,被拖走时更是爆射出歇斯底里。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嘭!   大门关上。   殿内重归清静。   我站在原地,文王则坐回座上,胸口起伏几下,很快恢复如常。   “你去未央宫做什么?”   许是有长宁公主发泄,加之居高临下,他这会儿语气好了不少。   而我平静:“看望母亲。”   文王到底是只老狐狸,闻言不咸不淡:“她身上藏有秘密,这一点,本王也知道。”   所以他要派人看守未央宫,要在那点心中下毒,令殷素素无法恢复神智。   毕竟那秘密事关上阳宫,他又在那场政变中阴谋诡谲,伙同反贼屠尽宁氏血脉,独剩他文王一个王爷。   作者有话说:   蚩无方:小丑竟是我自己   姬少辛:呵呵 第70章   这当然也是我想查的。   除我之外,刑部尚书、□□监察使等文王拔不掉还扎手的钉子亦在查。   不过高座上言至于此,再不泄露一丝,且拿指头敲了敲扶手,状似无意道。   “十八岁尚未婚配,有些晚了。”   嗯,拿这个说事。   不意外。   “本王考量这九州贵胄,萧府公子早已娶了正室,平川侯又是偏系宗室。”   那手指还在敲,叩叩声回荡空殿,意味悠长。   “唯裴家将门名世,忠烈镇国,与宁氏最门当户对。”   特意点了忠烈,暗示明显。   文王是不知我曾服役裴家军,但长宁公主知道,长宁公主无疑已将我的情况同他说了个全。   果然,他下一句便道:“那裴家二郎少年为将,势如破竹,可谓英雄。”   “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此言听着像是要把我许给裴铮,那微眯的眼睛也在瞧我反应,然而我清楚,这只是戏弄。   如料,那叩击声稍稍一止,高座上语气慢悠悠。   “两年前,裴家二郎以‘北伐为大,无暇儿女情长’为由推了婚事,这一次……”   男声带了笑意,仿佛慈爱宠溺。   “本王终究是做父亲的,怎会放任别家小子,让自己的女儿伤心两回?”   话已畅明。   要嫁给裴铮的不是我,是长宁公主。   我自然记得两年前驻北,一日贺兰瑾去帐中找裴铮对峙,裴铮表示自己拒了赐婚。   他那时候就喜欢我了,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   或者说我虽有所察觉,却因对耀眼光芒的仰视而退缩,不敢信。   忆起彼时,不禁微恍。   文王约是瞧见我神色,于是施施然起身,笑得愈发可亲。   “当然,你姐姐出嫁后不久,本王也会为你另择一户好人家。”   其实我不大理解。   我不明白文王为什么觉得这能打击到我。   裴铮娶长宁公主?   怎么可能。   且不论裴铮本人那性格,裴家如今已和文王决裂,长宁公主即便进去了也不是嫁人,而是作质。   而长宁公主不比我这个细作,她仍是文王手中最忠心稳定的棋,文王哪里舍得?   至于我的婚事。   诚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文王是我的生父,但我还有个养父。   文王想在我的婚事上做文章,就不得不顾及赵王。   不过,今日确实再度给我提了个醒。   我毕竟置身天麓宫,身处文王的地盘。   尽管造势,纵使与刑部尚书等人密结……文王仍是文邦的王,王要硬来,臣又怎能阻止?   但民可以。   “嘶嘶……”   正忖,一条小乌蛇从窗口攀进室内。那蛇首摇摇晃晃,好似眼冒金星。   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也是从姬少辛那里才知道,原来天麓宫和南境卡口异曲同工,都囤了鼠尾草。   鼠尾草的气味对人无害,但于蛊致命。   南境卡口因时常和苗寨蛊师打交道,便有每隔四日烧一次鼠尾草的例行。   而天麓宫种植鼠尾草,该是因为文王昔日在蛊上栽了跟头,于是处处提防。   当初姬少辛不好将我弄出去,就是受这满宫鼠尾草限制。   如今蚩无方没法明目张胆地入侵天麓宫,亦是因这缘故。   这样看来,若非“蛊从主令”,姬少辛无疑比蚩无方更强。   毕竟姬少辛还能在天麓宫搞出各种动作,蚩无方却只能眼巴巴靠我。   甚至不如姬少辛的蛇。   “没关系,我真的不会怪你。”   “遇到气味浓郁,折返回来就好。”   眼下,我摇着团扇给小乌蛇扇风。   待那眼冒金星有所缓解,我又用貂毛围脖给它围起暖呼呼的床,再令宫女端来点心。   虽说那蛇很快就吃得不亦乐乎,但我仍旧对它充满歉意。   只因文王没忘记我擅闯未央宫,一顿意味深长后走前降罚,将我同长宁公主一样禁了足。   于是这半个月里,我只能靠它和外界传讯。   下意识,我想摸摸那脑袋,可想起自己的体质对蛊意味着疼,手便僵在半途。   然而蛇主动凑了过来。   “嘶。”   鳞片冰冷,我微愣。   犹记居庸城那时,我对此蛇又凶又踹,它便对我留了心理阴影,躲至三丈以外。   可现在它竟和它主人一样,不顾痛了。   “一开始是印象深刻,因为我只能感觉到痛,你又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将我屡次重伤的。”   不知为何话音荡起,申弥宫的回忆在脑中铺开。   那日寝宫,烛影摇曳。   我对镜,听见身后的冬樱“嘶”了一声,伴随簪子坠地的一叮。   赴宴时头饰繁琐,拆卸之际确实麻烦,一不留神就会被尖锐扎中指头。我便让冬樱退下,去处理伤口。   不料脚步声方远,又现,且近。   不是冬樱。   但是熟悉。   我因此叹气:“少惹些风言风语。”   身后,清澈的少年音几分委屈:“你在宴上喝了酒,我担心。”   “年宴那回是第一次,不知分寸,现在不会了。”   我那时正卸着发上流苏,无暇回头,哪知不止冬樱,连我也被扎了手。   于是身后道:“我帮你。”   烛光熠熠,身形在镜中迷离。   那手自后轻撩发丝,指尖穿掠,细腻温柔得仿佛侍奉神明。   而于耳畔哼哼的明快小调,又显出小孩子般纯粹的开开心心。   然无论透过身体还是声音,一切都只在无比清晰地诉说同一个词——爱意。   我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地忽然问。   “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能理解裴铮的喜欢,毕竟我对裴铮很好。   假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很好很好,就算是石头也会开出漂亮的花。   但我对姬少辛不好。   确切地说,我和他起初是敌人,彼此都刀剑相向。   “这件事我好像是没说过。”   身后“唔”了一会儿,旋即生笑。   “那今天就多说一点吧。”   头饰皆已搁在妆台上,梳子便由那只手拿起,乌木流淌烛光与月华。   “一开始是印象深刻。”   “因为我只能感觉到痛,你又是自我逃出幻音坊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将我屡次重伤的。”   “那天晚上姓石的被我杀了,我被你用刀钉在柱上。分、身与本体通感,我疼得要命。”   “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忘不掉你了。”   梳齿顺发而下,随身后呢喃。   “然后是崆峒。”   “我觉得你和我真像,连奄奄一息却仍硬生生活着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你还说比起恨,你更气自己无能为力。”   “那时候我就明白,我杀不了你了。”   尾音带叹,感慨。   梳理温柔,由梢至末,仔细,舒缓。   “之后你知道。”   “你睡着养伤,我在边上看了你两个月,想着你捅我、凶我……却还没对我笑过。”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对你不好。”   “那要是我对你好呢?”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即使你只是不对我生气,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说了许多,皆是轻轻。   然后那梳子也被搁在妆台上,铜镜中烛光熠熠。   “久行黑暗之人,沾了黑暗的骨气,便不屑光明。他的安宁,他自己能寻。”   “只是孤独难免,恰好望见相似,就此生出依偎的心。”   应是俯身,所以气息拂近。   “祁红,不是我为什么喜欢你,而是我只会喜欢你。”   “你于我,是世间唯一。”   吻落在发上。   爱至深,竟虔诚。   “嘶嘶……”   蛇鳞分明冰冷,此时此刻却带起温暖。   “谢谢你一直在陪我。”   我便用指腹摸了摸那蛇头,轻轻说。   “我也喜欢你。”   因为从未有过人为我舍命,三番两次,毫不犹豫。   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让我感受到我所渴求的安宁。   当然,相似是真的,中了他的勾引也是真的。   他于我,是在劫难逃。   禁闭还在继续,但我过得不算无聊。   以蛇为首的一众毒物花样百出,甚至能依照话本剧情上演昆虫戏。   并且,一个揽着拂尘的太监很快出现在赤霄宫门口,尖着嗓子嚷道。   “文王殿下迎娶侧妃,请公主依礼出席。”   作者有话说:   姬少辛喜欢祁红和祁红喜欢姬少辛我觉得不难理解,其实就是没有明说,很多剧情推己及人啊家人们换成你们你们也动心了,谁会不喜欢姬少辛呢又有谁会不喜欢祁红呢!   而且姬少辛的赢面也很好理解,比如最近章节有双方母亲钦定,总之官配一定是有官配的理由的,请把般配打在公屏上!   下一章文王渣上加渣,之前出现的妹子要暂时惨一惨了。 第71章   婚礼仗势不小,十里红妆。   花轿从城门口抬到天麓宫,应和敲锣打鼓漫天礼花,仿佛要昭告天下。   可新娘子是不开心的。   新娘子怎会开心?   年过五十的权贵娶了芳龄十七的小姐,围观的市井小民发出猥、琐的笑。   进天麓宫的女人无一不被诅咒缠身,有人已在窃窃唏嘘红颜薄命。   待仪仗于殿前停下,护送队列的将士噗通半跪,红着眼睛看那从大红花轿中出来的大红盖头。   “大小姐!”   这粗哑的颤声方出,一旁的太监便斜眼尖嗓。   “是侧妃娘娘!”   这就是文王应对裴家的手段。   迎娶唐家大小姐唐若依,将其困在天麓宫做质,从而束缚,乃至折断裴家的一支翼。   原来文王那番婚姻大事的言论并非只是过过嘴瘾,他早暗示他要由此做文章。   而他对唐将军如何逼迫威胁,自又是一番手段了。   视线中,嫁衣拖曳。   那娇柔的身板挺得笔直,拜堂礼毕未曾有误,红鞋稳稳踏出将门气魄。   然宴散,洞房,终究传出啜泣。   当守门的宫人一声“殿下”,脚步由外入内,那低低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背贴墙,闻男声轻飘飘道。   “唐将军识时务,是聪明人,想来他教出的女儿也笨不到哪里去。”   “你若听话,本王自不会为难你。”   “但你若不老实……”   后半句是低语,唯当事人听得清。   不过脚步声好歹离去,我便让潜入屋内预备喷毒的蛇重新溜了出来。   此地人多,难免叫人撞见,我就这么被延长了禁足时间。   而长宁公主的禁闭早就结束了,于是一日阳光明媚,我正在赤霄宫的宫苑里给蛇投喂点心,几袭粉色宫衣从外头进来,簇拥着中央一人。   “真的是你。”   对方神色莫名,我行礼:“唐小姐。”   应是听见我叫她“唐小姐”而不是“侧妃”“姨娘”,那面上神情愈发复杂。   最终她转身:“即使你进裴府的目的不纯,也总归救过我和小铭。”   “只是我再不会和你有交情。”   唐若依的态度不难理解。   毕竟那些随她过来的宫女里,有个时常在长宁公主身边露头的。   在我被禁足的这又半个月,长宁公主显然已秉着温柔善良的对外人设,热心地带着初来乍到的唐若依熟识宫中诸事,博取了不少好感。   尽管长宁公主是文王的女儿,可对孤立无助的唐若依而言,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对自己施以关怀,怎会不觉得温暖?   因此,长宁公主能够成功把我抹黑。   “也好。”   我自顾自点头,挑起盘中最后一枚点心,朝树上一抛。一个蛇头咻的探出一衔,又刷的缩回枝叶繁茂。   抹黑就抹黑吧。   就不澄清了。   唐若依和我离远,才能让文王放心,她才安全。   十月下旬,禁足解除。   这倒不是因为文王觉得我罚够了,而是因为他需要我。   “赵公赞你医术高超,长宁称你的血有奇效,本王希望你和他们形容的一样。”   玉冠玄袍的男人坐在案前,那平日一丝不苟的束发此时溢出几缕散乱,眼球呈着根根血丝。   过劳,且烦躁。   原因我知道。   从一周前起,赤霄宫周围便开始洒石灰粉,进出的宫人们皆蒙着面纱。   若有人无意中咳嗽几声,周遭当即退避三舍,守卫则一拥而上,将咳嗽的家伙直接拖走。   “听说凌江下游终日燃火烧尸,骨灰像雪一样从天上落下。”   “我昨日出宫购置物件都找不着店,所有铺子都关了,街上没一个人。”   这皆是近来的人心惶惶,其中不免生出狐疑。   “徐州百年安定,从未有过这般可怕的瘟疫,也不知是逆了哪路神仙。”   事实上,确实有奏折上报,大意为凌江下游民众极度不满,抗议强行令河流改道的行径,称这会触怒江神,招来不幸。   但文王并不搭理,他一门心思要独占凌江运河。   何况在皇权面前,神权就成了糟粕迷信,一顿打压下去,抗议声近乎消失。   可现如今瘟疫爆发,好似应了那“触怒神明”。   于是朝中盯着文王的眼睛立即暗中推助,使谴责、批。斗、谩骂声响彻整个徐州。   所以文王现在会这么烦躁。   “触怒神明不过笑话!这定是有人幕后指示!”   应是目光又扫着了案上奏折,文王气得冷笑,甩袖掀了一桌文书。   书房里再无别人,连上回围观看戏的长宁公主都没在,那阴郁的视线便落在我身上,意味明显。   “振宁,你可有头绪?”   文王是敏锐的。   玩弄权术者似乎对阴谋有种天生的直觉。   不过我将他的话意一转:“若能出宫视察,兴许能辨出疫情类别。”   虽说是回避,但因传达出我愿意为化解瘟疫出力,文王的神色还是缓和不少。   然威胁难免,他走前斜眼淡然。   “本王若直接抽你的血,分发给这徐州百姓,似乎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而我缓缓:“我可不同意。”   那巴掌又没打着我。   这次我只是微微侧身,那力道就从近边落空。   非但如此,由于自己用力过猛,那身子一个趔趄,恰好被掀落地上的奏折一绊。   “殿下是聪明人,看得见我一直都不安分,也清楚我并非软柿子。”   我一时居高,看着那人影从地上扶墙起来,道出与其无二的淡然。   “所以我想,殿下不会被情绪左右,能权衡利弊。”   文王是可以强行动我。   但他若动我,就要付出代价。   在民众看来,我是文赵友好的象征,朝中的狐狸们却知其中隐晦。   尤其是早对文王生出不满的刑部尚书、徐州监察使等人,于是我初至天麓宫没多久,点心匣底下便放了密信,还有宫女往我枕下塞纸条。   而待我出宫散心,亦或让毒物代劳,情报又通过赵王的眼线交接给北方。   我身后有势力,且不少。   文王则揉着摔疼的手肘,目中暗沉起伏:“你没必要和本王作对。”   我觉得他可能没有这种意识。   一个权力至上主义者,不会认为自己从始至终的所作所为有何问题。   因此我认真告知:“有必要,因为你是个人渣。”   文王气坏了,尽管我说的是实话。   基于恶意报复和敲打,他只给我拨了三匹马,两个护卫,就派我出发。   而凌江下游作为重疫区,哀鸿遍野,秩序混乱。   可我就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他想让我吃苦头,殊不知我早就尝惯。   何况这大兴城中,想护送我的人能从城门排到城尾。若非有各家家主拦着,那些公子少爷约莫不止送人马,还会亲自给我护驾。   总之,十二月,归来。   马蹄方踏入朱浑的宫门,大臣们便呼啦啦一拥而上,反将文王落在了最末。   “听闻凌江下游病患锐减,疫情几乎消失,不知公主用了何种办法?”   “如此推举下去,徐州的经济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了,必须尽快昭告天下!”   于是群臣开会,而后开诚布公。   然后十二月下旬,我又一次登上飞天台。   这一次,下方再无利箭对峙,而是成千上万疫病痊愈的大兴城民众。   明明并未以袖击鼓,呼声却似浪潮般高涨攀升,带起举城振奋。   老实说,临冬的飞天台上风很大,我听不太清。   隐约些许“舍生取义”、“深入险恶”,还有不少“悬壶济世”、“扶危驱疫”,以及几句“神女在世”、“普度众生”。   不过,所有赞誉皆带着同一个前缀,呼喊着同一人。   “振宁公主!”   “振宁公主!!”   群情随一人而动,众目翘首以望。   便是声望。   我所需要的声望。   若说此前文王虽不好动我,但还能硬来,那么现如今,他甚至不能轻易给我降罚。   因为在他的民众心中,我已然地位超凡。   我若出事,他不仅要应对我身后势力的暴怒,更要面对群众的激愤。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是王皆知,且深谙。   “振宁公主!”   “振宁公主!”   呼喊声尚在绵延,透过黑压压的人潮,一袭被兵甲簇拥的玉冠玄袍别样醒目。   我是望不着文王的表情,但他现在一定面色难看。   与之相反,我作为欢呼的对象,却是被四下振奋感染。   心涌热流,胸口噗通。   浑身血液好似沸腾,只因纵使远隔,仍不掩那一双双眼睛中溢出的感激明亮。   这种感觉我曾经有过。   许久之前,我还是杂牌军里的一员百长。   人命如草芥的战场,我对手下士兵的要求是“吃饭,睡觉,别死”。   我做到了。   纵使再惨烈的交火,纵使用自己的手臂去挡砍向其他人的刀。   于是一日,他们给我搭了个台子,推我上去。   “今天是‘祁百长保我狗命一周年’!三、二、一……”   “谢谢祁百长!”   所有粗声粗气皆整齐划一,齐刷刷九十度弯腰。   而后一张张脸抬起,眼里是亮晶晶的光。   此刻我立在飞天台上,被这同样的感觉包围环绕,心生与当初一致的感慨。   ——果然,我更喜欢救人。   如今的我已无需于兵荒马乱中厮杀,假使往后,我能在安宁的日子里从善救人,为自己所犯的杀孽赎罪,那就再好不过了。   视线里,簇拥华服的兵甲向后远离人潮。   没多久,我也从飞天台上下来,预备折返。   然而马车里传出一股寒意,蛊的寒意。   不仅如此,车夫、侍从、宫女不知何时已神情呆滞,车夫领口处正耸动一只甲虫。   我并不避,车内果然坐着一名“老妪”。   车帘子方才落下,“老妪”便嘶哑嗓音。   “由毒物而生的瘟疫不比治病,你的血只是愈疗个体,不足以平息。”   “那么,这寻根溯源的治本之道,你一个并非蛊师的外行人为何能想到?”   这当然是因为我学过。   在申弥宫时,我秉着知己知彼的应敌策略,一有空便向内行咨询请教。   不过我省去人名,只答得模糊。   “与蛊师打交道,自然会去钻研蛊术。”   “老妪”眯着眼睛盯了我半晌,最终再度扯起破锣嗓子。   “我该问个更明了的,譬如……你为何扰乱我的计划?”   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两只幽森的眼珠,而我冷冷:“散布瘟疫,我可没同意。”   上回医馆里,对方确实同我说了他要散布瘟疫。   但私人恩怨,怎可祸及无辜百姓?   可我的拒绝对他而言没什么分量,于是就在我被关在赤霄宫禁足时,瘟疫已然开始扩散。   文王称有人暗中操纵,正是。   文王问我可有头绪,我有。可尽管不满那散播瘟疫的行径,我也不能自曝。   作者有话说:   不知大家有没有预感到这次的白学现场,唐若依是好妹子来的,后面处境也会慢慢好起来,裴铮真是除了祁红之外啥啥都有啥啥都不缺,全剧最幸福没有之一了。 第72章   不过,这不代表我会无动于衷。   所以眼下,“老妪”怒得面浮狰狞,两只幽森的眼珠溢出杀气阴狠。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除你之外,这朝堂还有不少能为我所用的暗员。”   “待宁氏倒台,抓人以蛊逼供,我一样能找到阿嫣!”   他说得不错,我点头:“是可以。”   车身晃荡,车外传来嘈杂。   如今瘟疫可控,大街小巷的店铺便纷纷敞业,素以繁华闻名的大兴城迎来久违的热闹。   然纵使沿途人声鼎沸,车内声音清凛。   “只是在此之前,我透过蚩梦蛊所见,心生一疑。”   应是听出蹊跷,“老妪”面无表情,眼底闪烁晦暗。   “她”是想知道的。   事实上,从被禁足数月到被派往疫区,那些虫子已来问过无数次,可我并不搭理。   对方既然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仍旧散布瘟疫,那我也可以回以无视。   当然,我会告诉他,可我就是要让他急。   他也确实急了,所以他才趁着飞天台众声喧嚷,挟持了送我回宫的车队。   而此时此刻,我凝视那目光,不放过一丝异样。   “你与尤如嫣,是否有过肌肤之亲?”   “咴!”   勒缰,马车骤刹。   “……?”   我些许诧异,“老妪”则眼底一沉:“来者何人?”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此时的街道竟空无一人,不知从何处响起人声。   “我等不请自来,还望坊主体谅。”   “噢,是你们。”   “老妪”眯起眼睛,眸光流露讥诮。   车外顿了顿,带着小心翼翼:“若能方便说话……”   “大兴城鸿路有间挂着乌木牌的医馆,便在那里吧。”   “老妪”嘶哑嗓音,外头立即响起一声激动的“多谢坊主”,马车也重新驶动。   其实,我觉得这事应该跟我没关系。   但“老妪”先前被我无视,方才又被我那么一问,于是根本没有让我走的意思。   也行。   那就看看。   就这样,马车停下。   踏地,车轱辘上赫然蹲着一只蟾、蜍,冲先我一步下车的“老妪”口吐人言。   “多有打扰。”   掀帘而入,原本冷清的医馆此刻站了十几号人,服饰打扮皆与本地人无二。   然有人耳后探出一只蟋蟀,有人颈下银环滑动,竟是一条细细的蛇。   显然,这些人都是蛊师。   中州有蛊师群体并不奇怪,毕竟两百年前,中州和南疆就已开通往来。   “呱!”   那随后进来的蟾、蜍一蹦一跳,跳至一人肩上。   此人瞧着像个年过半百的说书先生,却代表所有蛊师自桌旁站起,朝我前边的“老妪”拱手。   “我等循瘟疫痕迹,就知坊主光临□□。”   他神情肃穆,开口的却是那只蟾、蜍。   “坊主,如今局势,同胞一心,只待振臂一呼。”   这也不奇怪。   时下政局不稳,被欺压多年的势力自然蠢蠢欲动。   而蚩无方作为幻音坊主,威望和能力兼备,无疑是最好的领袖。   一众目光中,翻身的渴望,野心,期盼……逐一涌动。   “老妪”却只是慢悠悠迈步。   “我的花该浇水了。”   于是“她”浇花,我被“她”塞了把土铲。   蛊师们杵在边上干等,不免开始窃窃。   “那就是振宁公主?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愧是坊主,连振宁公主都能劫到手。”   那肩上蹲着蟾、蜍的蛊师似乎对此甚是满意,肩上蟾、蜍张口。   “坊主除却实力,还有一处当之无愧,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此人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大的,约莫和蚩无方同期。   其他蛊师摇头,他肩上蟾蜍便道。   “是相貌。”   “铲子。”   嘶声在旁,入目是张树皮老脸。   我递去手中土铲,又听见那人声说。   “坊主天人之姿,湛然若神,并且……”   那声音特意拖长。   “像一个人。”   我先前一直存疑。   因为在殷素素的梦境中,步履匆匆的蚩无方与一个宫女迎面擦身,宫女的反应让我几分诧异。   ——为什么?   ——为何后宫突然冒出个陌生男人,撞见他的宫女非但没有惊慌,还行了个礼?   由于是殷素素所见,蚩无方背对她,我便也看不见蚩无方的正脸。   或许蚩无方做了乔装?   又或者那宫女本就是蚩无方的眼线?   此时此刻,其他蛊师问起“像谁”,那肩上蹲着蟾、蜍的蛊师一脸意味深长。   “像九州先皇。”   “延帝。”   我哑然,众蛊师哗然。   有人已抓住重点,语气激动:“据说上京那夜上阳宫大火,延帝的尸体无从辨别,那我们岂不是能……”   “原来如此。”   一记沉声从众蛊师身后乍响。   而我身旁,躬身花丛的“老妪”已神色呆滞,如宕机般握着土铲纹丝不动。   再去看,众蛊师已不约而同地侧身,来人空荡荡的右袖随步晃动。   “原来如此。”   他又说了一遍,且发出诡异的笑。   “我就说这花为何怎么拾掇都不大合眼,原来是少了颜色。”   “血的颜色。”   血色阵法于花下爆射猩红,和万灵谷那回一样。   乌泱泱的虫潮自红光中涌现,霎时充斥整个医馆,昏天黑地间唯闻惨叫。   我立于真空区,闻得虫暴中似有挣扎,那肩携蟾、蜍的蛊师道出不可置信。   “蚩无方,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此人从前应与蚩无方熟悉,听这话,二人似乎又在分开之后未曾见过面。   想来也是。   蚩无方得知尤如嫣死讯,在南疆自闭,这人却仍在中州活动,招揽势力,确实碰不着。   然比起对方的惊异,蚩无方语气淡极,甚至显出虚渺飘忽。   “当初若有人愿意随我逼宫,阿嫣本有活路。”   “但所有人都说她渎神,叛族,该死。”   虫暴中传出痛呼,那蟾、蜍蛊师似在咳血:“好歹……看在往日、”   这人是唯一还活着的。   因此,在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虫暴烟消云散,阵法红光尽敛。   环顾四下,没有尸体,唯衣物与一滩滩人形血水。   吱呀门开,那些神情呆滞的医馆伙计出来收拾残局,花丛中的“老妪”也站了起来,步子机械地加入其中。   风起,花瓣上猩红点点,飘摇鬼魅妖异。   然后,那半边枯槁半边可怖的脸便近在跟前,阴冷的眼底难掩焦躁。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是急的。   我想他可能隐有预感,所以他急不可耐地杀光了同行,赶着问话。   当然,这也是我想确定的事。   因此我对上那满目心切:“先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蚩无方沉默半晌:“我曾有一次在烟花之地醉酒,与一女子有过一夜,那是我唯一的一次。”   那日恰逢傩舞节。   女子和其他女支子一样,戴着面具薄纱翩翩。   “那时正值失意落寞,她身形同阿嫣颇像,我便拉了她的腕。”   “翌日人不见,我去寻,老鸨指给我看,我却觉得她没有昨夜那么像阿嫣了。”   毕竟醉酒,一时看花眼也很正常——当时的蚩无方如是想,而后帮那女子赎了身,给了她回老家的盘缠。   现如今,我的问题将这陈年旧事翻出,“正常”的背后便流露出不对劲。   “但是阿嫣怎会……她明明方和我大吵一架,说要同我决裂,她怎会……”   蚩无方神色恍惚,不住喃喃。   而我关注客观证据,沉吟:“你和那女子同被的时候,彼此是否留过什么记号?”   “……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映入眼帘的是一杆玉箫。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萧,其通体剔透,镌刻玄妙音文。只是末端系着条光秃秃的绳结,仿佛少了点什么,与整体不大协调。   “此处本有一串珠穗。”   那手持萧,摸了摸绳结断处。   就如那杆青笛,蚩无方的萧也不是总得拿出来用,平时都别在腰间或是纳入襟前。   于是,当蚩无方发现自己的萧少了珠穗时,那女子早回了老家。   人海茫茫,何况只是个挂件。   再者,那女子又和尤如嫣“不像了”,蚩无方便愈发没有找她的意望。   但现在不一样。   现在,那珠穗俨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   ——“那就交给你了。”   ——“我会告诉他真相,他父亲那边也是。”   梦境中的对话在耳畔荡起。   我开口:“那珠穗,兴许在上阳宫。”   是出了差池?   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若非没能及时带出,殷素素也不会冒险出现在政、变方过的上阳宫。   不过,我直觉除了珠穗,上阳宫应当还有更大的秘密。   而蚩无方闻我此言,又听我复述梦境,整个人如遭雷劈般摇晃倒退,身形踉跄。   “不对……不对!!”   他忽的攥紧手中玉箫,面目陡然狰狞。   “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大可信口雌黄!!”   这模样令我极度来气,抱臂冷笑。   “我有毛病?编这种故事对我有何意义?”   “是真是假,是何答案,你自己心里清楚!”   “……”   那攥箫的手骨节泛白,我再一冷冷:“你好像脑子残障,这么多年都未曾疑心。”   “他若真是宁氏的孩子,尤如嫣又怎会央你救他?”   “他像延帝,你也像延帝,那他为何不能是像你?”   一连串厉声质问,蚩无方本就自欺欺人,如今脸上已毫无血色。   “怎会如此……”   他嘴唇蠕颤,跌跌撞撞。   震惊是有的。   欣喜也是。   但这些情绪远不及一个重重压在胸口的事实——他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惨无人道地炼成了半人半蛊,囚、禁虐、待,万般折磨。   “我……”   发抖的嗓子只说出一个字,声音就像被巨大的崩溃碾碎,只剩将死般的残喘。   有多悔?   有多愧?   那是他的混乱,而我心中一片冰冷。   造化弄人?   这是活该!   即使没有所谓的真相,蚩无方又有什么理由将仇恨发泄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更别提那血祭中整整惨死八十名童子!   痛失挚爱不是施恶的借口!   眼前浮现重疫区的尸叠如山,火化的浓烟昏天黑地,骨灰飘飞似雪。   “你也是个人渣!”   冷而狠的言语不知是否入耳,因为那毁容的脸上双目空空,好似失魂。   临走前方闻得呢喃。   “我要去上京……”   蚩无方现在是什么都不管了。   什么尸骨,什么报复……他只想找到那证据。   并非不见棺材不落泪,而是大雾散尽触及真实,才得尘埃落定。   至于我,我还走不开。   “殿下,您没事吧?!”   刚出医馆,一个黑衣护卫便从檐上跳下。   而紧张担忧的视线不止源于他,还来自人流中的“寻常路人”和街边的“普通小贩”。   所以有恃无恐。   “回宫。”   我回以无恙,径直上了“刚好”从另一头驶来,稳稳停在跟前的马车。   文王问我怎么不见了,我说自己被热情的民众拉去庆祝了,他于是露出和蔼的笑容:“不错,亲民。”   这是做给民众和大臣看的,暗地里他还是黑着脸查。   作者有话说:   蚩无方从此从排面十足的地图BOSS沦为阿尔卑微工具人   卑微喊儿子儿子呵呵滚,卑微喊儿媳妇儿媳妇说sb 第73章   蚩无方却已经连夜去了上京,那小医馆空空荡荡,没留半点痕迹。   文王面色铁青,我这些时日又附和朝中大臣的进谏,掀出了他贪污国库的账簿。   因此,一日出宫出席文心阁诗选,我又一次被刺杀了。   算上前边几回,这约莫是第六次?   可惜这些刺客皆是死仕,有的甚至还没被押到曼陀棘跟前就自己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药。   我有些烦,却还要面对一众殷勤环绕。   “上回那刺客突然出现,公主的拳头可有恙?”   “今日就由在下为公主保驾护航!无人能污染公主四周的空气!”   这是一月元宵,城中名门望族皆派出各家小辈大搞社交。   入目灯笼幢幢,喜庆热闹,猜灯谜、耍龙灯齐齐鼎沸,但我被围得分外不自在。   这种时候,长宁公主要么就上来一口一个“妹妹”,就着我将目光拉到她身上,要么便与其他贵女站在一块,叹几声“我妹妹好受欢迎和我们不一样”。   被挑拨最严重的无疑是唐若依,并且,比起那些对我敢怒不敢言的贵女,她是文王的侧妃。   而今日也不知长宁公主说了什么,竟使唐若依当众对我怒叱。   “你这样勾引男子为你办事,践踏真心,就不会觉得自惭形秽吗?”   “仲轩他是那么好的人!你为何非要祸害他?!”   有人看戏,有人打圆场。   总之,我借此叹了口气,仿佛黯然神伤般拒绝凑来的安慰,从众目下退场。   “抱歉,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街上人多,偶尔有个跟我跟得紧的,没多久便被另一个“路人”拿布蒙了口鼻。   待我办完事回宫,文王笑脸迎上。   “振宁,怎么又这么晚回来?”   “本王已替你训斥了唐氏,下回若有什么委屈,莫要乱跑,直接告诉本王。”   “可年宴将至。”   我闻言望月,好似惆怅。   “届时,独我一人被留在宫中,纵有失意寂寥……无人诉,更无人顾。”   “……”   文王眼底沉浮暗色,约莫又记起上回他才离开两日,我就强闯未央宫。   往年,年宴皆设在天麓宫。两年前三王会晤,这才挪至地处三方势力交界点的崆峒。   今年虽无外交,然徐州尚有瘟疫余霾,便还是选址崆峒。   而天潢贵胄们出行精贵,从徐州到崆峒来回一趟,少说也需耗时两个月。   这两个月,我会在天麓宫做什么?   文王是放不下心的。   更别提这些天他即使就杵在宫中,我也照常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作。   他怎会不顾虑自己两个月后回来一瞧,发现天麓宫已然失控,甚至易主?   于是一月中旬,我被传唤殿前,望见下方前往崆峒的车队浩浩荡荡。   “振宁,本王左思右想,觉得不能偏心。”   话语淡淡飘来,玄袍玉冠的男人行至侧畔,俯瞰这乌泱泱旗帜飘扬。   “本王既带了你姐姐,又怎能留下你?”   “挺好。”   我寡言如常,另一边的长宁公主却脸色不好,毕竟她已经没法再冲我得意炫耀。   这之后,便是启程。   路上,我不禁忆起自己两年前击退女真,随军一同从塞北去往崆峒赴宴。   彼时庆功、恭贺新年皆是假,那只是场深暗的局。   我的命运也是由此巨变,朝向当初未曾设想的地方,时至今朝。   有感慨。   但无悔。   而历经二十多日的行程,足下青色石阶如故,远眺之际,山顶的郁郁苍苍却有一片显著“坑洼”。   大火过后,建筑可以修缮,树却只能重新栽种。   那片才长了两年的新林不及周边老树,倒刚好让我看清了自己两年前是从何处出逃的。   “恭迎殿下!”   “殿下万岁!”   一声带起层叠起伏,以行宫掌事为跪伏之首,跟前一片黑压压人头。   那众所恭敬的人影背对着我,唯闻其沉声。   “布置妥当。”   “遵旨!”   四下又是一叩,旋即搬箱的搬箱,领路的领路。   我记得自己两年前是被安置在客云居,如今则被带到了观鹤殿,文王的寝宫边上。   最初几日,文王时不时就会派人敲敲门,表面送东西嘘寒问暖,实则瞧瞧我安不安分。   但很快他就分身乏术了。   因为年宴的客人到了。   “两年不见,大都督仍是器宇铿锵,甲胄巍巍,不愧为我大渊第一统帅。”   带笑的声音自背影传来,我与长宁公主在其身后,一左一右随其接迎。   “殿下不怪罪就好。”   对面,为首的男人气沉如石,惯常的寡言却在眉目锋锐中意味深长。   “臣一得请帖便快马加鞭,只能以这副模样来见殿下。”   何种模样?   甲未卸,战袍烈。   视线里寒光凛冽,只因这黑压压立满长廊的将士皆刀剑在手,精铁为胄。   不像赴宴。   像要杀敌。   然文王眼底沉着暗光,朝其中一人扬声笑道。   “唐将军倒是稀客。”   “……”   高大魁伟的人影本就面色不好,文王却还状似调笑。   “看来这南境关口再忙,也不及逢年父女团圆,享一场天伦之乐。”   说罢,他揽过在他身侧的窈窕,将那柔苐放入自己掌心。   “爱妃,你说是不是?”   这低声宛若温柔,那高大人影近乎就要一个健步,却被大都督攥住胳膊。   而那娇小背影在臂膀桎梏中颤声:“是。”   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是怎样一副神情。   但我看得见对面的唐将军双目通红,隔着寸步深壑紧紧注视女儿。   然一记明朗的笑音忽的穿透压抑。   “这回可算没来迟,赶巧。”   众将士让开一条道。   少年一手抛玩头盔,肩上斜斜架着把赤色长、枪,懒洋洋的痞气模样。   我一年没见他,却不能多望。   且不论长宁公主飘来打量,眼下这场合只容波澜不惊,滴水不漏。   对面,大都督斜去余光:“见到殿下还这般作态?成何体统?”   “失礼失礼,人太多,一眼没看清。”   少年迅速正色,冲玉冠玄袍行礼之际目光一移,像是才瞧见一般勾唇。   “表妹也在啊。”   “是侧妃娘娘!”   立于旁侧的太监尖起嗓子,少年眉间顿生凛冽,笑意虽还挂着,却是字句缓缓。   “阉人是该恭敬地喊,不过在我这,她就是我的表妹。”   话落,我见那娇小的背影一颤。   除她之外,文王这边气压骤低。   少年却仍挑着笑:“殿下定然能理解。”   “毕竟殿下苦寻振宁公主多年,如今好生重聚……亦是一场不为外物所动的感人亲缘。”   他这么说可算缓了些气氛。   我观大都督面色沉静,应是知道儿子不会真的鲁莽,因此只一句“犬子无礼望殿下恕罪”,将“回去之后家法责罚”说给文王听听。   而有人开头,就有目光掠过文王,落在我和长宁公主身上。   待宫女分流领客,长廊上人影渐少,唯文王和大都督当前迈步寒暄,我听见身后飘来窃窃。   “哪个是振宁公主?哪个是长宁公主?”   提问的这人先前也开过口。他是和裴铮一道来的,在裴铮之后向文王行礼问好。   此人乃凉州节度使鞠宓,刚从父亲手上接过凉州,因与西域经贸太忙,又路途太远,约是第一次赴皇宴。   他和裴铮似乎关系不错,走得近,这会儿问完又自顾感慨。   “孪生相像,若非衣饰有别,真是无从分辨。”   “不,这很明显。”   回应他的少年音一改先前轻佻,异常肃正。   “振宁公主更漂亮。”   “……”   我瞥了眼右边的长宁公主,见那阴恨眸光侧扫身后,葱指狠狠掐着手帕。   她无疑是试过攻略裴铮的,毕竟裴铮是整个大兴城最耀眼的少年郎。   然而裴铮拒婚,且似乎屡屡拂了她的面子,就如眼下这不低的音量。   我估摸着她约莫要有所动作,于是让蛇帮忙监视。   这之后,一切好似风平浪静,但异动暗涌。   年宴定在二月十九,宾客接踵而至,在这行宫先行欣赏崆峒风光。   一日夜深,蛇从窗口攀入室内,“嘶嘶”焦急,于是我披衣。   我望见了那些伏在观鹤殿檐上的人影,也看得清他们手中捏着烟雾筒。   可他们报不了信,就算文王的寝宫就在边上。   因为另一批人影如黑鸦般落在他们身后,伸手掩口,一刀封喉。   “嘶嘶……”   万籁俱寂,蛇在青阶上游动,我快步紧随。   崆峒行宫多林木,夜间树影绰绰。   为避人耳目,只能拨开枝叶繁茂,直至视线蓦然大亮。   来时的路上我猜了许多,不知是文王的死仕又在暗中调动,还是有另一势力偷偷潜入崆峒。   因此,看清的瞬间我有些愣。   月色洒落凄楚,林苑中的花草低垂脆弱,环绕着其间的两记人影。   “表哥……”   少女哽咽,啜泣。   那垂泪的脸紧紧贴在少年胸口,娇柔的身躯和声音皆在哭腔中颤抖。   “表哥,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好不好?”   “……”   我背贴树干。   “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传来的仍是女声,此时显出几分恍惚虚渺,些许发痴。   “从你第一次为我出头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唐家仅次裴家,世代为将。   然这一代,唐家嫡系未出一子,唯一千金。   其实唐家有过女将先例,大都督裴义之的妻子唐青叶便曾巾帼不让须眉。   有道是将门虎女,唐家小姐定也是不差的——世人皆如是想,却不料茶会上,那“将门虎女”只因看见碎瓷片割破了下人的手,就被溢出的血吓得昏死过去。   于是,其他高门贵女嘲讽讥诮,阴阳怪气。   “真真是辱没了唐家的名望,丢人丢到极点!”   “就她这样别说拿剑,怕是连女红都做不了,因为若是被针扎破了手,她能自己把自己吓晕!”   唐家小姐一向是咬咬唇,忍着。   因为她自己也觉得惭愧,她也讨厌这样怕血的自己。   “那又怎样?”   轻嗤就是在那时乍响。   “人各有所长,皆有所惧,一个姓氏而已,凭什么能将人框死?再者……”   “本少爷的表妹,岂容你们嘴碎?”   仿佛魔怔一般,女声喃喃重复着对方彼时的话,于此刻这凄冷无边的月下。   而我背靠树身,垂眸。   那确实是裴铮会做的事,是裴铮会说的话。   裴铮就是这样,人很好,又张扬,像明亮肆意的太阳。   谁会不喜欢裴铮?   谁都会喜欢他的。   我和唐若依一样。   大家都一样。   “两年前,你拒绝赐婚的时候,我好高兴。”   女声仿佛飘忽的梦呓,自树后的花苑传来。   “我以为就像我让父亲推辞了那些说亲,你也对我有意。”   “所以我继续等,继续等……”   女声戛然哽咽,好似抽不上气,半晌才发出悲凉的笑。   “我没有等到你,却等到了一纸宣我入宫的诏令。”   唐若依今年十八,寻常贵女早已嫁为人妇,文王的手原本伸不到她身上。   可现在呢?   现在她是侧妃娘娘,丈夫年过五十,将她视作人质。   她想嫁的少年却仍旧俊朗挺拔,拨开人群而来时仍旧在为她说话。   可她能有什么念想?   能有吗?   “带我走。”   女声此刻无比清晰,再不啜泣。   我不由侧首。   月光下,少女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水雾弥漫的双眸痴痴地望。   “我想和你走。”   ——“祁红,跟我走吧。”   不知为何,我忽然记起申弥宫那时,他大半夜爬墙翻进我的寝宫,握着我的手目光灼灼。   然后,声音打断回忆。   “抱歉。”   背对的角度望不到神色,唯见面朝我这头的唐若依一脸呆滞,好似傻了般仰着头。   而裴铮始终置于身侧的手此时方才抬起,郑重地按在唐若依肩上。   “你会被带走,但那个人不是我。”   此言宛若一记重锤,唐若依整个身子一晃,怔怔的眸中溢出泪水汹涌:“为什么……”   “就在这里!那刺客就是往这跑的!”   火光忽然从花苑另一端亮起。   幢幢火炬跟随一记语气慌张的女声,纷杂的脚步打破深夜寂静。   我心下暗叹“果然”,先前让蛇监视她的异动确有必要,而树后传来裴铮的爆粗。   “艹,我就知道。”   他是被什么引过来的?   我虽不知,但我了解他。在看见唐若依的瞬间,他应当就反应过来这是个局。   可他还是留下了,因为唐若依终究是他表妹。   他明白她受尽委屈,所以没有推开扑进怀中的泪水,沉默着听完。   此时,唐若依也有所意识,脸色煞白。   然后便是“啊”的一声,领人过来的长宁公主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般颤着手指。   “你、你们怎能做出这种龌龊事?!”   “唐氏!亏本宫把你当姐妹!你竟背着父皇,三更半夜在这和裴将军私通?!”   唐若依比她更不可置信,望着她张嘴:“不是你让我去……”   “住口!”   长宁公主自是不会让她说的,且一脸伤心欲绝。   “唐氏,本宫知道你与裴将军表兄妹情深,入宫实属无奈,但你既已是父皇的妃子,又岂能这般不守妇道?!”   这谴责掷地有声,那些跟来的护卫、宫女皆是摇头啧啧,用看荡、妇的目光打量唐若依。   唐若依脸上红白交错,裴铮则挡在她身前,冲长宁公主冷冷一嗤。   “差不多得了,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里有数。”   “只是公主殿下这排场未免寒碜,仅让这么些不轻不重的角色作证,有分量?”   裴铮也注意到了。   而长宁公主的脸色不大好看,愈发让我确信她这是报私仇,而非文王指使。   不过她很快重振气势:“本宫封号长宁,乃九州公主,本宫在这,就足够分量。”   正好。   是时候了。   我走出树后,迎上或惊或愣的目光,逐一扫视以长宁公主为首的众人。   “那本宫封号振宁,应当也能说几句话,有那么些分量。”   我说得慢,本就清凛的声音好似碎玉珠玑,一语下去全场呈寂。   长宁公主神色几变:“你怎么在这?”   “月色不错,凑巧路过。”   我随便应付,接着冲四下缓缓。   “唐小姐和裴将军只是叙旧,本宫亲眼所见,可以证明,诸位可听得清?”   护卫、宫女们不敢吱声。   长宁公主眼底暗沉,面上柔柔一笑。   “妹妹不妨走近瞧瞧,裴将军襟前的痕迹可是明明白白,不算清白。”   我刚要说话,却闻一声懒洋洋的调。   “这就不清白了?”   视线顿时聚了过去,我也一样。   裴铮却径直迈步,穿过满头问号的众人:“来,给诸位长长见识。”   “……”   “……”   没人知道他想干嘛,我也一样。   唐若依固然不会被放走,而长宁公主嘴角挂着“你还能上天不成”的冷笑。   就这样,所有人都跟着他走了。   赴宴的文武诸官皆被安置在客云居,级别高的能住规模堪比王府的宅院。   一行人就这么随当先的进了大院,又随其停在一间房前。   然后我就被打横抱起。   我愣得很,众人也傻了眼。   抬头,始作俑者面不改色,字正腔圆。   “我现在要和振宁公主在这房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整整一夜。”   他迈步进屋,抛给外头一句不紧不慢。   “这才叫不清白。”   嘭!   门关。   作者有话说:   裴铮场,回合制游戏(?)   下一章急刹车+白学现场 第74章   “公主殿下,这大晚上的,您带着这么多人过来,这……不妥吧?”   屋外响起人声,这些裴家侍从先前假装看月色,现在便给自家少爷送客。   我仿佛看见长宁公主阴晴不定的脸,半晌,恨恨的咬牙从外头传来。   “走!”   现在谁都不懵了。   那点襟前泪痕哪比得上当下这般劲爆?   诚然,这也是丑闻,会造成名声受损,但如今的当事人大可双双表示郎情妾意。   而长宁公主哪里会给我做嫁衣?   文王又怎会容忍他所头痛的两股势力联合?   于是屋外的跺脚声气急败坏,透过纸窗,聚集院内的火光幢幢已在游走。   “这样也行。”   我认可,而气息拂过发梢,如靠着的胸口和揽我腰腿的手臂一样微烫。   “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我就被放在了床上。   “……你在想什么?”   我是要起来的,床边的挺拔人影却俯身而下,俊朗的脸端着正色。   “做戏要真实。”   他没能真实起来。   因为我被那眼神瞧得心口一跳,条件反射地抄起比拳头还硬的瓷枕。   裴铮反应很快,毕竟他从前经常被我这么打。   那瓷枕就此擦边飞了出去,哐当一声伴随木屑四溅,当场撞烂了整扇窗户。   这令屋外的侍从十分紧张,我出去时呼啦啦围来一众“公主您没事吧”。   不愧是大都督亲选的侍从,竟没一个关心自家少爷,一致笃定那动静必然源自裴铮。   长宁公主的人这会儿已经走光,院内月色幽冷,照着一记茕茕孑立。   她目光恍惚地望着这边,夜风吹过之际那白衣飘飞,显得身形单薄欲坠。   我步子未停,直至她跟前。   “唐小姐,我送你回去。”   刚说完,身后响起声音:“那我也……”   “不行。”我立即转身,“若叫人看见,难免又会被做文章。”   可裴铮理直气壮:“没关系,你送她,我送你。他们若大肆宣传,我便顺势求娶。”   我正要开口,另一边发出一声凄凉的笑。   “我就像个小丑。”   视线里,那背影摇摇晃晃地走,随梦呓般的喃喃。   “我自己回去……自己回去……”   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倒。   也确实倒了。   我当即健步上去,将昏厥的少女拦腰抱起,走前回头。   “别来。”   和我一样,唐若依的寝宫亦在文王边上。   “振、振宁殿下。”   出来接迎的宫女面上闪烁心虚,想来长宁公主的传信能到唐若依手上,唐若依又能这么顺利地深夜出宫,都和这宫女脱不了干系。   我于是打量她,道:“本宫喜欢练刀,缺靶子。”   而后我目光一扫,掠过这寝宫里的所有人。   “缺很多。”   我没留意唐若依是何时醒的,当我行至床边,怀中方才响起细声。   “我错怪你了,对不对?”   我将人放在床上:“无须在意。”   那苍白的脸扯出一丝笑:“我就像个傻子。”   我端来水,可她似是先前哭了太久,嗓音仍旧发哑,一双眼睛泛红。   “公主是如何同他认识的?”   那没什么气力的手拽着我的衣角,我便在床边坐下。   “尚在民间时,被他所救。”   那当然是救。   若非全军总督的儿子点名要和我单挑,又同意了我的赌注,一个战俘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因隔墙有耳,多的自是说不了,唐若依却也没有追问,只是扯出一丝笑。   “原来公主和我一样,又和我不一样。”   从唐若依那里出来后,我望见那个等我多时的人影,发现他换了件鸦青襕衣。   我看着他过来,问他。   “我哪里不一样?”   回应我的是忽近的气息,唇上被用力覆印滚烫,而后入目星眸灼灼。   “我会对其他人这样?”   我想说话:“你……”   话语被堵住。   非但如此,他趁虚而入。   我的拳头本已扬在半空,哪知余光瞥见三两宫女从长廊另一头走来。   我只能作罢,且回以紧搂,用袖子遮掩彼此的脸。   崆峒行宫往日都空着,宫女和侍卫趁主子不在时有偷腥。   我晚上出来随手披衣,裴铮新换的衣服又像是飞鱼服,夜色深重下便飘来啧啧和嬉笑。   “胆子也甭肥了,殿下来了还敢这么办呢。”   “没准人家就好这口刺激。”   话语入耳,一种异样的羞耻感侵袭全身,而口中已被填满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是缺氧还是太烫?   头脑发昏。   脚步声何时远去?   似乎早就走了。   待终于找回呼吸,那炽热的目光专注从一,映出一片赤子之心。   “我从没有,也绝不会对其他人这样。”   “我喜欢你。”   人是复杂的集合体,即便已经知道答案,料到反应,还是会自寻不确定。   我原本没必要问。   可我在蛇的领路下看见那幕,又听唐若依说起什么慕容小姐时小姐都因被帮被救暗许芳心,终究还是在意。   而眼下我在意的是裴铮为什么还杵在我宫里,甚至站在我床边。   “……你在想什么?”   我看他,他一本正经:“你丢了我的枕头,砸了我的窗,我今晚怎么睡?睡哪里?”   我于是摇铃叫进暗卫:“轰出去。”   翌日风平浪静。   长宁公主本就是擅报私仇,如今遭了反将,自然愈发不敢造次。   而文王最近心浮气躁,因为年宴将近,他手下的第一忠犬平远候却迟迟未到,那些同他作对的反齐齐来了个全。   这使他喝口水都要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戳戳,往寝宫附近设了层层叠叠的暗兵。   年宴前夕,我在他隔壁听见了物件翻倒的哗啦巨响,想必他已经收到平远候的人头,所以气得掀了桌。   然年宴如常。   与两年前无二,玉阶金镂盛宴奢华,丝竹奏乐歌舞升平。   可与两年前不同,高座只一席,其下皆是文臣武将。   崆峒云雾掠过那一双双笑不见底的眼,令举杯相庆蒙上扑朔迷离。   先开口的是沧州监察使,先皇一手提拔上来的重臣。   “殿下,臣为此次年宴准备了一场傩舞。”   他冲高座上一礼,脸上是殷勤笑意。   我用余光一扫身旁,见男人束冠整齐华衣不乱,丝毫不见前些日子的狂躁,只是淡淡。   “看看。”   戴面具的舞者就此涌入。   傩舞比起舞,更像是由肢体语言传达的一出哑戏。而此时此刻上演的一幕,乃“玄袍男子”就着红幕构建的“火海”手持尖刀,杀死了他的一个个兄弟。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太忙了比较短小,游戏行业996年底冲业绩理解一下qvq   我想了一下这章还是不能开车和白学,因为背景比较剑拔弩张,八十章左右燕国地图我们开姬少辛的车! 第75章   这意味明显,就是在暗示上京血夜。   文王的反应意料之中,假意不觉地晃晃杯中酒而已。   事实上,众目关注的对象也并非他,而是坐他左侧的白须老者。   先前我与刑部尚书等人密会,烛光衬着泛黄的羊皮纸,道道线条直指崆峒山峰。   “兵力好处理,裴家足以。”   “但造反到底动摇根基,威信如何立?”   议论纷纷,云云总总,最终共指那位天下儒生之首,早在前朝便德高望重的文都太尉。   眼下,白须老者仿佛睡着一般双目半敛,连带他身后那片长袖清风的文士百官,漠然。   绝对中立,便是太尉一行的态度。   可现在座下左右两列,左乃顺臣,右为逆众,泾渭分明,势均。   于是,每一方都想将中立的天平拨向自己,一锤定音。   一场弑族大戏演毕,那饰演玄袍男子的舞者独自站在台中央,监察使则笑着起身行礼。   “殿下,此乃互动戏。”   “依殿下看,此人当有何种结局?”   我又余光一扫,见男人面上浮笑:“本王一人之言,怎及众说纷纭?”   他将问题抛给座下,左右开始争锋相对。   “此人弑族篡位,德行败坏,天下诛之!”   “大局将塌,乌烟瘴气,不破怎立?!”   结论自是没能一致。   文王适时大手一摆:“罢了罢了,难得的年宴,莫要因一出戏生出不愉。”   那舞者就此退场。   我看向太尉,白须老者仍是一言未发,纹丝未动,叫人看不出倾移。   右列却又有人开口。   “殿下,上回没能画成那山河图实在遗憾。”   “这次臣提前两年便在准备,不知殿下能否给个机会,容其一现?”   行礼之人俊朗轩逸,说话时勾着笑意。   然在左的顺臣皆是眼底一沉,有几个更是直接起身,称“场地有限,宣纸不好铺成”。   文王则再度云淡风轻,侧首:“山河图是长宁的提议,长宁觉得如何?”   长宁公主“咳咳”几声:“今日崆峒的雾气有些湿重,怕是会打湿笔墨。”   “画不重要,重要的是裴将军的一片心意。”   我是没法当众顶撞文王,但我能驳斥同为公主的长宁。   文王身边的侧妃亦点头附和:“振宁公主说得对,与其惜画,不如惜心。”   座下仍有人想争执,文王却抬手止住,深长的目光扫过我和唐若依。   “既然振宁和爱妃都这么说了,那裴将军便将山河图献上来吧。”   不对劲。   他应当知道那山河图足以致命,为何还这般气定神闲?   我预感不妙,看到裴铮眼底有和我一样的思涌。而右列众人亦有所察觉,各自交换眼色。   随后,四名侍从同手捧着一卷巨大卷轴,齐立于高座正对面,又同时哗啦一抖。   霎时间,浩瀚的宣纸宛如长毯般铺开。   全场鸦雀无声。   只因那宣纸上并非山水墨痕,甚至称不上一幅画。   那是由一页页诉状拼凑汇聚的罪证,从场地入口一直延伸至玉阶,罄竹难书。   贪、腐。   陷害。   以至灭门。   于是有干涸的血留在纸上,有的纸则半面焦黑,像是被一方丢入火盆要毁,又被另一方及时扑灭。   这一刻,这些年来右列众人合力编纂收集,以命存留的罪证,就此大公于世。   其中,最瞩目的一条是一封密信。   一半汉字,一半歪歪扭扭——是女真蒙文。   这是文王通外敌的证据。   为的什么?   自是为制衡北境的赵王。   所以女真才会一改先前颓势,近来竟又侵吞了两年前方才收复的居庸。   这下子,连左列的顺臣中都传出不可置信。   “殿下,为什么……”   “殿下,这山河图,可还好看?”   一记沉声引得视线聚焦。   开口的并非献画的将军,而是其身边气场浑厚的男人,九州第一总督。   和方至崆峒时一样,他披甲,刀剑皆在腰间。   身后一众寒光胄铁,肃杀凛冽,乌目沉沉。   但当我看向那白须老者,他依旧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纵使那宣纸就搭着他的桌脚。   旋即,身旁响起一声沉痛叹息。   “本王又怎会不知诸君的意思?”   “只是涉事罪人乃本王亲力栽培,本王终究妇人之仁,竟为其遮掩!”   话落,右列众人脸色微变,大都督锁眉。   我亦明白过来,暗道难怪气定神闲,原是涉事罪人另有其人,不是他文王。   “是本王的错!本王早就该给诸君一个公道!”   身旁,玄袍玉冠的男人捶胸摇头,好似万分自责,半晌才扬声。   “来人!将通外敌的罪人带上来!”   通外敌是最最致命,他直抓重点。   然而,看见替罪羊的瞬间,我微愣,另一边的长宁公主更是腾地起身。   “长宁,可是身体不适?”   文王语气关切,此时他面朝长宁公主那头,想来目中是阴沉凌厉。   长宁公主的反应却是我前所未见。   噗通一声,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在文王边上,用力睁着眼睛。   “请父皇明察!”   这震声回荡殿内,那被押上来的犯人身子一颤,但终究没有抬头。   他眼下的样子堪称狼狈,囚服散发,镣铐脏兮。   我忆起自己第一次看见他时,只觉这狐裘执扇的贵气公子像块浊世美玉,与这军营格格不入,更适合皇城三春杨柳拂窗,落子清矜。   而身旁,文王再度沉痛,瞧着那跪地。   “长宁,本王也知你与他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本王又何尝不对他视如己出?”   “可万万没料到,正是因为本王对他太过信任,他才在本王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意图陷害本王!”   证据很好伪造。   因为替罪羊恰是三年前驻北的军师,又在近期被派去过北疆,有条件接触女真。   同时,他还曾与赵国丞相诸葛居士暗中私见,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赵国细作”。   既是细作,冲文王泼脏水就再正常不过。   什么通外敌、冤假错案……就都能往他身上安。   可长宁公主仍旧跪着,死死盯着文王。   文王是料到她会这般反应,还是觉得她只是一枚棋,没必要事无巨细?   我不知,闻男声逐字逐句。   “长宁,他已经认罪了。”   为何要认?   许是家道中落却得文王赏识提携,心存感激,所以以命相抵。   又或是因为文王若倒,赵王的养女自能退隐,可另一位公主呢?   他爱的公主呢?   我曾在无数个夜里听其诗信书情,又听其怀念总角晏晏的往昔。   他有多喜欢她,我竟是这场上最清楚的。   但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看见,她也爱他。   “不可以……不可以……”   这一刻,长宁公主颤声。   她十指紧紧攥着那玄色衣角,眼中只是哀求,姿态卑微到泥土里。   “我会好好听话……我会做得很好的……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   暂不论那些青梅竹马的过往,她在冰棺中躺了一年,唯一守护在旁的是他。   她刚苏醒时面目可怖,身体虚弱到近乎瘫痪,又大势已去,唯他毫不嫌弃,悉心照顾。   她是长袖善舞,但他对她而言怎会不特别呢?   不知为何我很想叹气,一道目光却从身旁飘至我身上,伴随声沉。   “振宁,长宁身体不适,不如你带她下去歇息?”   那死攥衣角的手指被一根根掰掉,两名宫女搀起跪地的公主,将其箍紧。   我冲四下一句“告退”,在前。   无人出声。   裙摆拖曳之际,我瞥见坐于右列的裴铮眼底复杂,看着那在押的犯人。   尽管驻北时彼此不对付,但终究同僚一场。   身后,被宫女左右钳制的长宁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却在与犯人擦肩之际爆发嘶声。   “阿瑾!”   哭喊。   挣扎。   短暂的混乱中,贺兰瑾还是抬起了头,和被拖走的公主最后一次对望。   我已被文王支开,无法插手宴上异动。   不过崆峒这些时日,尚书等人早与裴家开了无数场密会,我也早已嘱咐暗兵若我不在,便以裴将军为主。   因此,我索性留在殿内,依着文王的命令陪同长宁公主。   视线里,那身着绮罗纱的人影仿佛丢了魂的人偶,满目死灰地靠在白玉柱上。   “我为什么……不早些珍惜他呢……”   她喃喃,可惜太晚。   若她能在八面玲珑时留意一下贺兰瑾近期的异样,及时过问,事情是会有转机的。   所以我不同情她。   待到殿外天色暗下,火炬和脚步声渐近。   我记起白须太尉从始至终的无动于衷,映入眼帘的男人果然玄袍玉冠。   他完好无损,束发未乱。   事实上,我也没听见刀剑厮杀声。   “可是失望了?”   文王负手进来。   “太尉会站在本王这边,不难理解。”   他于我跟前,轻飘飘落下视线。   “纵使弑族谋逆,也改不了事到如今,本王已是这天下唯一的宁姓。”   “当然,没人希望自己流血。”   他又目视前方,叹气。   “势均力敌下,那些坐惯了舒服椅子的文臣可不比武将,鼓不起鱼死网破的决心。”   “没那么容易的,振宁。”   他浑身散发得意,我在想自己要不要装出大受打击,好让他对我放松警惕。   尽管他说的我早就心里有底。   其实早在来崆峒之前,我和诸臣就拟定了两种结局,“和”或“赢”。   更别提史书上明明白白,没一场造反能一步登天。那鸿门宴项庄舞剑,沛公也大摇大摆地活着溜了。   然而,还不待我“垂头丧气”,靠着白玉柱的人影站了起来,走近。   “你杀了他,对吗?”   往日,长宁公主在对上文王时总会流露惧意,但她现在死死瞪着他,目中根根血丝。   “本王以为你还没蠢到要问这种问题。”   文王脸色微沉,语气是明显的不屑,似是对这视线感到极为不满。   接着,我听见长宁公主笑了一声。   “我从前还想让你认可我,想让你和其他父亲一样夸奖自己的女儿,现在……”   她直视那阴沉,眼底是翻涌的恨。   “父皇,你已经没有听话的女儿了!”   次年,长宁公主便做了一件大事。   此事要从三月初期,九州上下哗然一片说起。   源于北境的赵王爆出自己找到了失踪的皇子,上京血夜中唯一幸存的先皇血脉。   文王这头当即表示强烈质疑,称赵王是在民间抓了只狸猫装太子。   赵王则直截了当——不如大家一起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文王尚在犹豫,那羽都的新燕王却发出回应——好啊,那就看看。   就这样,是年五月,三王于北境边界的凌霄峰会晤,定皇子真假。   文王原本没带人同行,可他万万没想到,长宁公主竟偷偷上了去凌霄峰的马车,就这么爬到了新燕王榻上。   于是天麓宫少了一名公主,羽都飞燕宫多了一名王妃。   作者有话说:   周三不更新,周四更新   周三捋一捋燕国新地图,地图大概还要换两三次,不知道能不能30W字完结 第76章   是年七月,我以“探望姐姐”之名进入燕地。   时下夜阑人静,船首划开无垠波光,平似旷野的江面渐渐显出漆黑陆地。   驶入支流,夹岸房屋皆熄灯火,幢幢阴影鸦雀无声。   太静。   有异。   余光瞥见河畔箱后蛰伏人影,而近在眼前的桥洞映出幽森月光,像是敞开大口的鬼门关。   “殿下。”   随从的护卫双手高呈,是把刀。   “听说此河名为‘明月夜’,水上共二十四桥。”   我拿起刀,透过第一个桥洞,望见此后连绵不绝的第二、第三……皆扑面阴寒。   文王将刺杀安排在燕国境内,确能顺理成章地把脏水泼给新燕王,也难怪他笑着送我从凌江启程。   视线里, 第一关逼近。   “提防。”   噌!   我当先拔刀。   随后兵戈出鞘之声迭起,周围船只人影待发,齐齐折射肃冷寒芒。   旋即,桥梁如黑鸦般从头顶掠过,霎时间乌云遮月,杀机暴起。   哗啦!   一袭袭黑衣破水跃来,脚步声似暴雨般坠落船上。与此同时,桥上和梁下蹿出人影与尖匕。   杀意指我。   而我挥刀。   夜色漆黑深暗,一道又一道桥影投下阴霾,于是无光之中刀光翻转,带起血光飞溅。   我是可以坐在舱里,然约莫是从前领兵打仗留下的习惯,我见不得自己在后。   刀锋猩红。   回身之际气流掀翻一具具扑来的人躯,眼见隔壁船有一护卫岌岌可危,一踏船舷。   点地刹那杀机围攻,便破。   那护卫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我则将从敌人那夺来的剑抛给他。   “拿好。”   若没数错,眼下只过了十二桥。   刀光剑影不绝,甲板几乎被尸体堆满,只因每过一桥就有黑衣涌出。   而想必靠岸之际,陆上亦有兵马埋伏。   棘手。   前方乃第十三桥,我攥紧滴血的刀。   然下一秒,笛声飘来。   “呜——”   阴幽的旋律于夜风中拂过水面,使整条河流弥漫鬼气森森,仿佛亡魂哭嚎。   霎时间,夹岸骤然冲出另一方人影,与埋伏桥上的刺客叮当交锋。   紧接着水面震动,马蹄奔涌而来。   陆上即刻混战,于是待船顺水驶过第十三桥,上方一片厮杀惨叫。   第十四桥,尸体从上方噗通坠河。   第十五桥,骚动渐小。   没多久,我便无需再挥刀。   “呜——”   笛声始终幽幽,鬼魅般游离不明,像在陆上,又似在水上。   直至第二十四桥与船遥遥相对,乌云移去,月光乍现,映照出坐在桥上的少年。   “呜——”   青笛横风霜月明。   那姿容本就漂亮精致,如今清风拂衣,皎洁映衬,通身便好似镜花幻梦。   美好得失真。   像是月华眷顾的精灵。   可在刺客眼中,这显然是不一般的头领,何况他们大势已去,正苟延残喘。   于是最后的四五人影陡然暴起,少年却头也未回,还晃了晃腿。   “呜——”   笛声诡谲。   大片荧蝶不知从何处涌来,近乎席卷整条桥梁。   只听噗噗几声,那一具具人躯竟群蝶飞舞中生生爆开,溢洒一滩滩人形血水。   荧光自此染红,血蝶漫天,扑簌簌融入夜色深黑。   见状,我收刀入鞘。   “呜呜”声亦止,青笛放下。   “祁红。”   上方,少年粲然一笑。   他明明置身残肢散乱,脸上沾着方溅的血,是会令人生惧的鬼魅邪冶。   可我不退反进,并问那凑在脚边的蛇。   “要不要去你主人那里?”   此时船恰好驶至桥前,于是桥上人撑了下手,纵跃如鸢,轻巧地点落船舷。   “嘶!”   蛇高兴地支起上身,我则被扑来的人影抱住。   “好开心!”   这欢喜纯粹无暇,似孩子般天真烂漫,与那血海中的恶鬼截然迥异。   我稍一恍神,埋颈的气息却已拂起痒意。   “我好想你。”   “……”脸上顿时生烫。   在北境时,我的耐受度分明已经提高不少,可时隔两年,它好像又降下来了。   然耳鬓厮磨,黏人亲昵。   “嘶嘶。”   蛇有点急,因为它没人理。   借着那顶了又顶的蛇首,我这才得以分开空隙,环顾四下残局。   死伤太重。   我早料到文王欣然许可我去羽都有伏,于是寄去密信联络接应。   原定计划中,文王的刺客将会被反蹲,可如今交战不仅爆发,增援更是来迟。   无疑,有人阻挠。   “是谁拦你?”   我再度看向眼前人,顺手用指腹轻轻抹去他脸上的血。   那雪肤过于白皙似玉,嫣红涂开时呈出几分凄美,倒像是胭脂浅浅。   而应是闻我温声,那漂亮的灵眸趁机浮上盈盈水雾,可怜巴巴。   “那个新燕王,太烦。”   新燕王城府极深。   凌霄峰和会,赵王自然称皇子是真,文王自然不会让皇子成真,于是新燕王拿着决定性的一票。   投给了赵王。   非但如此,新燕王还提议大家一道翻修上阳宫,恭迎太子殿下入住,光复宁氏王朝。   而上阳宫位于上京,如今的上京,就在燕国境内。   这便是姬少辛为何会在燕地的原因。   当然,新燕王是真的想以此为媒介和赵王联手?还是欲夺天子以令诸侯?   鉴于上阳宫的位置,后者无疑更多。   “还不止。”   正忖,那眸中水色近乎溢出,随着轻轻咬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祁红,他觊觎我。”   我先是微愣。   因为我脑子里全是权谋诡计,完全没考虑过这些。   然后我才想起那个老燕王在时还遮遮掩掩,如今则已九州人尽皆知的传闻——   老燕王的嫡长子,当今燕王程洵,好男色。   这便是老燕王为何不立他做世子,却带着他弟弟赴了三年前的崆峒宴,遭四下揶揄的原因。   待老燕王身死,程洵上位,飞燕宫自此无一名宫女,皆是秀美男侍。   “这些时日,我过得好难受。”   细细的弱音像是无助的幼猫。   那长睫颤着脆弱易碎,唇已被咬出嫣红微微,艳色卓绝。   这怎么不会被觊觎?   这生来就是一副惹人觊觎。   尽管知道姬少辛比我还狠,新燕王程洵不可能在他那讨到半点好果子吃。   但他装出的受尽委屈依旧点燃怒意。   “等着,我会会他。”   同时,我也不忘依着那点心机,将眼前人抱紧,安抚地摸了摸。   即使被趁机偷亲侧脸,也全当不知道了。   “殿下。”   “殿下。”   登岸之际,两声恭敬分别来自各方领队,皆在跟前半跪。   “走。”   姬少辛此时敛了神情,语气也是利落清凛。而我接上他的话音,看着己方护卫长。   “去上京。”   “是!”   “是!”   齐声震夜,双方领命。   我对外说是“看望姐姐”,理应前往羽都飞燕宫,真实目的却是上京。   确切地说,是那藏有秘密的上阳宫。   过去的一年,我往未央宫里塞了人。   宫女每隔七日便会向我汇报王妃的动向,王妃的“古怪涂鸦”因此到了我手上。   假使未曾进过她的梦,这简笔画谁都无从辨别。   但在那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我似乎见过这画中一隅,在上阳宫里。   有线索就要寻,何况这一时期姬少辛恰好就在上京,能够接应。   而在上京的不止姬少辛,还有另一个人。   “你见过蚩无方吗?”   从名为“明月夜”的河畔上马,我问身侧。   轻快的小调戛然而止,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CoM 那张脸霎时阴狠,每个字眼都浸满憎恶。   “他好像得了大病!”   三日后抵达上京,我没看见得了大病的蚩无方,但看见了五个他的分、身。   之所以有五个,是因为他每每刚说出一个字,就被姬少辛一剑砍飞了头。   于是他足足派了五个分、身才得以说全一句——“没有受伤吧?”   蚩无方应是密切关注姬少辛动向,所以知道明月夜那场交战。   姬少辛则拎着那第五个人头,幽幽叹息:“为什么要这么恶心我?”   我待他将其丢入虫潮,方才过去:“明日进上阳宫,你可能要面对一件事情。”   “……”   姬少辛一向敏锐。   他无疑明了此事和蚩无方的态度急转有关,不过那眼底晦暗究竟猜到了何处,不得而知,也无需多问。   因为第二天很快就到了。   我曾在殷素素的梦里来过上阳宫,彼时宁氏王朝犹在,九州安定。   上京万民朝拜,皇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如今入目朱墙掉漆,破败的玉阶上残留暗黄血迹。   纵使修缮已过了数月,焦黑梁木仍堆在角落,没走几步就能望见残垣断壁。   而依着梦的痕迹,我找到了殷素素涂鸦所指的一隅。   “都下去。”   身旁,姬少辛即刻出声。   那监工躬身称“是”,忙不迭地清了场。一时间,这大殿昏暗空荡,透出丝丝阴森。   更别提四面满壁挂着笑容诡异的青铜面具,嘴角和眼角近乎咧到了一起。   我曾在蛊书上见过类似的东西,这些皆是实施“秘术”、“咒术”所需的媒介。   尤如嫣作为梅妃,得盛宠。   此处堆的应是她昔日搅乱后宫前朝的工具,如今则只是瞧着邪门的面具。   而这之中,唯一副面具和画上吻合,在视线里垂眼哭泣。   我将其摘下。   叮。   一溜荧光从面具后坠落,触地。   是串珠穗。   下一秒,蚩无方几乎凭空出现,用本体。   我拉住了姬少辛,所以蚩无方的人头目前还没起飞,且得以捡起珠穗。   殿内一片静。   良久,那断臂的人影转身,手攥珠穗。   “你是我儿子。”   他说,对着我身旁的人。   姬少辛是有预感的,加之我这些天旁敲侧击,他心里早就有底。   于是眼下,他快笑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癫狂般连绵不绝,在空冷的殿内撞击回荡。   满壁鬼面具仿佛活了过来,皆应和这疯魔咧嘴大笑,发出“桀桀”怪声。   “好笑!太好笑了!”   姬少辛弯腰捧腹,笑出了泪花。   “你因那女人走火入魔,将自己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最后却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到,还伤害了她为你生的孩子!”   “你以为自己复仇成功,将仇人的孩子炼成了半人半蛊,结果那却是你自己的骨肉!”   “哈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再度爆发。   他只字未提自己,而密密麻麻的鬼面具大笑着将其包围,嘲讽究竟对谁?   这空荡荡大殿青铜森幽,又透着谁的悲凉?   还有那怨恨,那被推入血潭的七七四十九日惨叫,那被囚禁折磨五载的漆黑无光,以及从今往后只能感受疼痛的荒诞躯壳。   谁来解?   怎能解?   我只设身处地的一想,这满壁鬼面具下就好似伸出无数只森白鬼手。   它们掐着喉咙令你窒息,又穿心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指其大笑,称这就是命。   所以我说不出话。   我想,除了当事人之外,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在这个时候说话。   然后那笑声在某刻戛然而止。   姬少辛直直站着,面无表情,看着蚩无方。   “所以呢?”   蚩无方神色难言。   那眼底愧疚哀恸错综复杂,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化为唇边蠕颤。   “蛊主的心脏辅之秘术,就能将蛊逆转成人。”   他知道姬少辛想做回正常人,我先前在万灵谷诈降时透露过的。   可取用心脏,就意味着姬少辛要杀了他。   假使没有这场真相,大仇得报。   但现在呢?   “哈哈。”   姬少辛又笑了。   他歪头瞧着对面的蚩无方,漆黑的瞳仁仿佛深渊,燃着幽森鬼火。   “想赎罪?想解脱?”   这语气轻飘飘的,又在下一秒陡然阴狠。   “做梦!”   死死咬出的字眼浸透深入骨髓的憎恶,那脸即刻覆上扭曲狰狞。   “我永远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这歇斯底里的恨回荡大殿,四壁满挂的青铜面具笑得更欢,“咯咯”不止。   蚩无方脸上毫无血色。   他本就形容枯槁,如今趔趄之下愈显颤巍,好似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   而姬少辛忽敛神色,话音轻得虚渺,如同低语的诅咒。   “听好。”   他迈步,在蚩无方边上一顿。   “你要在悔恨痛苦中度过余生,求死不能,永不得原谅。”   背影没有回头,蚩无方仿佛被抽干气力,摇摇晃晃地倒退门边,瘫坐。   我则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真.父子局   新燕王是推动祁红和姬少辛感情的工具人,蚩无方也是疯狂助攻的工具人,燕国地图还蛮甜的!   还有这周我没有榜!我要摆烂摊隔日更(攥拳)! 第77章   我的性子有些随母亲,本质上都木讷,不擅长说安慰的话。   可刚好,姬少辛也只需要我陪他。   皇宫的屋瓴高而宽广,视线便直达苍天的彼方,望见漫天落霞。   心绪就在这天地空旷中得到沉淀,就着夕阳静谧与时间一同流淌。   忽然疾风起。   衣袖拂动间闻得鸟鸣,四周檐上群鸦腾飞。   道道黑影自头顶、自左右扑簌簌掠过,扎入红云追逐太阳。   “真是一群蠢货。”   身侧人就是在这时撑着手仰头,像是被这短暂的喧嚣挑起烦躁。   “自作自受,还要祸害我们。”   确实。   但凡蚩无方长点脑子,也不至于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   同时,殷素素和尤如嫣的做法亦毫不稳妥,我甚至觉得假使换成我和姬少辛,文王早就凉了。   因此我叹了口气,而后将手靠近边上那只手。   “他们今后祸害不到了。”   指间交叠。   相遇相伴,所以能破万难。   我记得三年前从崆峒去往苗疆的路上,我也是这样和姬少辛看完了整个夕阳。   那时所感的安宁,祥和,与如今一模一样。   只是从前双方隔得老远,眼下肩颈却被一双胳膊缠住,侧首便撞入看似楚楚可怜,内里灵光狡黠的眸。   “祁红,我想要安慰。”   当夜,我收到蛛丝荡下的纸条。   来到约定地点,那立于巷口的人影被月光照得惨白,空荡的右袖因夜风微摆。   应是见我出现,他当即取出藏在襟前的簿子,快步迎过来一递。   “逆转秘术所需的流程、媒介……皆在这上面。”   蚩无方是不敢找姬少辛的。   所以他曲线救国,找我。   尽管他并不知道我通过蜃晶恢复了情感和记忆,但他不瞎不聋,自能察觉我和姬少辛的氛围。   何况今天白天从屋顶上下来,我刚好被他撞见,而那会儿我和姬少辛的模样……都不太像话。   “你……能否劝劝他?”   这声音小心翼翼,目中是近乎卑微的哀求。   别说姬少辛,就连我也心生古怪。   毕竟蚩无方那毁容的脸是我削的,那右臂是我砍的。   但他本人好像完全不在意,且把我当成了一尊佛,就差冲我下跪磕头。   我这么一沉默,蚩无方顿时有些着急。   “你也希望他变回正常人,不是吗?”   是。   我是希望。   因为我清楚姬少辛有多想变回正常人。   彼时他站在暴雨狂澜中,却只能以扎入手臂的刃感知这世界,他的痛苦好似施于我身。   而长生骨体质的我对他来说意味着疼,终究还是令我有些不好受。   但我不会接那递在跟前的簿子,相反,我挡回。   “他有自己的意愿,我尊重他。”   我以为蚩无方会愣神或惆怅,哪知他眼中竟泛起感动光芒,当即震声。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离姬少辛远点。”   这才是我出来赴约的真实目的,我已经不想在这多耗。毕竟姬少辛看他觉得恶心,我也一样。   然而,任凭我怎样严词乃至威胁,蚩无方都……赞不绝口。   “不愧是你!这般为他着想!”   “有你在他身边!他怎么不会幸福!”   “……也离我远点。”   我握住腰间的刀,蚩无方虽往边上退了几步,神色却仍是一派恳切。   “你与我目的重叠,免不了交集。”   他要报复文王,我要踹文王下台,纵使无意也会触发合作受益。   这很烦,因为我也不想给他讨好的机会,于是斜眼冷冷:“所以呢?”   蚩无方的卑微好似已经天经地义,模样堪称奴颜婢膝:“我很好使唤。”   “……”我记得一年前我止了他的瘟疫,他还恶狠狠问我有没有活腻。   我就这么按了半晌眉心,最终从袖内取出一块半碎的铭牌,往边上一抛。   “去查。”   铭牌乃明月夜交战中,从敌方刺客尸身上搜出。   文王既能在燕国境内设伏,许是文、燕二王暗中联手,又或者燕国有文王的人,且官职不低。   总之,需查。   “七日之内保证答复。”   蚩无方如同揣传家宝一般郑重其事,旋即凭空消失似的没了影。   他终于滚了。   我神清气爽。   几日后,我再度进入上阳宫。   “当时俺就是随便凿了一榔头,感觉凿不太动……”   说话的石匠挠着头,其身后,众人凿石的凿石,铲土的铲土,已在地上凹了一个大洞。   走近,因人影们埋头苦干,坑内土层渐渐稀疏,显露出埋于下方的青铜面板。   像是一扇通向地底的门。   若非借着此次修缮上阳宫,这地方还真无人发现,也不好发掘。   “此事不能传播,不然你们会死。”   身侧,少年身子一偏,朝那点头哈腰的监工一笑。   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   因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在场所有知情人身上都散发寒意,皆中了蛊。   蛊永远不会背叛它们的王。   所以姬少辛能在赵国迅速得势,又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掌控大半个上京。   而此时土石清理干净,青铜大门已整面呈现。   一个学者模样的老先生伏在门上研究半晌,方才拍拍衣上土灰,上来。   “回太子殿下,此门用了机关巧术,需特定物件方能开启。”   他冲姬少辛禀报,我的目光则落于青铜门正中——一个双鱼交汇般的凹槽。   想来这就是钥匙眼。   念及此,我再度取出殷素素的涂鸦。   起初我不大明白,为何这画的右上角会突兀地画着一条双鱼玉佩。   现在,这青铜门似乎预兆答案。   上阳宫藏有秘密,不止珠穗。   这地底的秘密,显然比珠穗更甚。   会是什么?   既然殷素素要将之曝光,我预感它对文王而言堪称致命。   “先生可见过此物?”   我将画一折,只露右上角,现给那学者打量。   学者凝目良久,摇头道了声“恕在下无能”,感慨一叹:“依这青铜门的锈蚀程度看,应是七八十年前所设。”   “七八十年前的机关师,如今约莫都仙逝了。”   线索不好找。   我皱眉,闻姬少辛问。   “若强行开门呢?”   学者讪讪:“太子殿下,此门是七十年前所设,其下的机关也应是七十年前流行的……‘爆破型’。”   “……”   “……”   强开无疑不行,毕竟一炸什么都没了。   一个侍卫却在此时过来,冲我身边低声:“太子殿下,有列车队进了上京。”   “是飞燕宫。”   上京到底在燕国境内,别人的地盘自有别人的眼线,看得见这一切。   来者不善。   所以要迎。   车轱辘一止,随行侍从立即搬来踩脚的凳子,而后有人拉帘,有人凑上去搀。   “这破路,孤的屁股都要颠成四瓣了。”   车内传出呼哧呼哧的喘,似是连挪一下身子都累的够呛。   一只浑圆的胳膊就这么搭在侍从手上,那颠着三层肥肉的肚子生生挤出车门,下车之际整个车身往上一抬,脚踩的木凳嘎吱口申吟。   我身后则响起一片敬声。   “恭迎燕王殿下!”   众礼皆向着那落地的大腹便便。   而由于方才的下车,他热得满头大汗,只喘着粗气将脑袋转向近侍。   “拿汗巾来!”   这看着像个毫无威胁的胖子,没准哪天多走了几步就能自个累死。   然而,他就是新燕王程洵。   “舒服多了。”   眼下,燕王擦完汗呼出口气,脑袋又是艰难地一动。   旋即,那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忽的大睁,只因他正望着我身边的人。   “无论何时见到太子殿下,都是这般毓秀绝色……”   那发直的目光竭尽痴迷,沉甸甸的大肚随恍惚的步履摇晃而来,爪子就要情不自禁。   噌——!   刀光出鞘。   霎时间,刀锋沿地划出一道弧形界限,掀起一片风暴般的凌冽刀气。   “燕王殿下!”   惊叫声中,那三百斤的身子被刀气震得生生倒飞,差点压死接他的侍从。   “大胆!你想做什么?!”   车队之中有金甲卫厉叱,剑芒寒光顿时齐刷刷指我,众目怒视。   而我振刀,刀身尖啸,话音缓缓。   “给太子殿下护驾。”   “你……!”   那金甲卫瞪着眼睛,不料燕王在无数只手的搀扶下重新站稳,高声大喊。   “慢着!”   紧接着,他健步如飞地来到金甲卫跟前,那满脸横肉浮上狰狞厉色。   “没长眼睛吗?!”   那粗圆的胳膊猛地扇去一掌,力度凶暴至极,当即抽飞了金甲卫的头盔。   “这可是振宁公主!”   “是飞天台一舞惊鸿,二登退疫,神女临世,九州至尊的振宁公主!”   他目眦欲裂,壮硕的大手揪着金甲卫的前襟,仿佛掐着一只鸡仔。   “你们这群猪猡!怎敢对振宁公主无礼?!”   他近乎嘶吼出声,四下噤若寒蝉。   然待他身子一转,那狰狞的脸上又露出堪称谄媚的笑来,因那滚圆的身材显出几分滑稽。   “振宁公主,孤管教无方,见笑。”   新燕王不简单。   三年前老燕王刚死,他便一刀捅死了当时的燕国世子,自己的弟弟,而后竟就着两口棺材和满宫白缟,改朝,登基,坐稳了椅子。   绝不可小觑。   我心凛,面上则道:“燕王殿下太过客气,本宫才想赔礼。”   “本宫本要去羽都觐见殿下,却路遇匪徒,受了点伤,无意间被太子殿下所救,在上京耽搁了。”   “虽说时日不长,但总归要汇报给殿下……实在疏忽。”   我做出惭愧之态,身旁适时响起清涧的少年音。   “无妨,既是养伤,想来燕王殿下能够理解。”   燕王那眯成缝的眼睛本暗光闪烁,闻言从肥肉中挤出痴呆般的笑。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孤怎会介意这点小事……对了!”   像是才想起来一般,他终于动了右手。   而那右手从下车以来,便紧紧抓着一根铁链。   视线里,那锁链的另一头延伸至马车内,车内的情形被车帘掩盖,不明。   可许是亲缘互感,我竟有些猜到,心下暗叹。   果然,燕王笑呵呵道:“振宁公主专程来探望姐姐,赶巧,孤正是和王妃一起来的。”   锁链猛地一扯。   那车内哐当一声,似是有人踉跄摔倒。   然燕王宛若未闻,只是继续收拉铁链。   于是人影从车内跌出,华美的衣裙沾泥染灰,鬓上珠钗叮当掉落。   “姐妹团聚,孤便给你几分脸面。”   燕王把手一挥,几个侍从上前搀起那人影,打开了其手上镣铐。   我在想我应不应当说话。   毕竟表面上看,姐妹一家。   许是注意到我有些欲言又止,燕王沉痛一叹。   “振宁公主,孤实在不明白,这差距为何会这么大?”   “妹妹凛然清傲,只可远观,姐姐却是人尽可夫,无耻荡、妇!”   这忿忿唾骂一出,那正拂去襟前土灰的人影动作一僵,愈发躲避我的视线。   其他侍从则像是对此司空见惯,皆神色如常。   而燕王继续颤着手指:“自成婚以来,孤明明没碰过她一次,可她呢,竟怀了孕!”   “振宁公主!你评评理!就她这样,孤若不拿链子栓牢,她怕是要反了天!”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长宁公主真不需要虐,她自己就会作死   当然燕王也不是好东西,他蹦不了多久,价值是给祁红和姬少辛干柴加火,就比如下一章!   但是下一章明天没有,周一见! 第78章   长宁公主的做法不难理解。   当初她爬上燕王的榻,燕王又顺势迎娶,本就是场利益交换。   燕王明面上以宁氏血脉为妃,怎么说也能压住些对他称王的质疑,而长宁公主想要的却不止是离开文王。   她想要权势。   许是继续那女帝梦,又或是给贺兰瑾复仇……总之,孤身立于羽都飞燕宫的她需要一个凭仗。   比如孩子。   可燕王程洵……   “殿下许久没来过鸾歌楼了,奴可是好生寂寞呢。”   “殿下,来,尝尝这口八珍羹吧。”   七八个打扮妖媚的白面小生掐着娇滴滴的嗓子,簇拥一顶大肚滚圆。   于是盛着佳肴的烫金勺子被张口一吞,那满嘴油光吭哧咀嚼,汤水顺着肥厚的下巴蔓延脏渍。   “不吃了,腻味了。”   一记饱嗝,燕王壮硕的胳膊一揽,便将一个细腰小生裹在肉山之中。   “尝尝别的。”   淫、笑声中,那沾满食物残渣的嘴吧唧一口,在小生脸上留下一圈油光。   小生嘤咛一声,软软地推了下,望向一旁的目光几分顾虑。   “殿下,奴惶恐……”   他看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燕王边上的长宁公主,正儿八经的正室。   燕王却看也不看身边,只搂紧小生发出低笑:“天下皆知孤不喜欢女人,她也一样。”   所以夫妻关系名存实亡,长宁公主不可能有燕王的孩子。   那么,她会找谁?   抬起茶盏,一抿。   死去的老燕王不比被尤如嫣下了咒的文王,也不像为情所困的赵王。他是个正常王公贵族,妻妾成群,儿子不少。   新燕王程洵只捅死了曾经的燕王世子,自己的一个弟弟。   其他弟弟却仍带着一群朝臣暗中动作,对他那把椅子虎视眈眈。   长宁公主会找谁?   自是其一。   昔日大兴城青年才俊的白月光,如今怎会甘心在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身旁忍气吞声?   而燕王亦意味深长。   “王妃她既然明知,就要有相应的度量。”   “假使耐不住寂寞,不甘做个摆件,那孤便……”   后话淹没于一声又一声的吧唧,肉山几乎压在那细腰小生身上。   “……”   其侧,长宁公主始终一声不吭。   若非我看得见她眼底的厌恶,以及闻得燕王此言后的神色微变,她这默默垂首的模样倒真像已经逆来顺受。   诚然,被铁链牵着下车的王妃模样狼狈,但这只是表面,仅是一个回合。   她都被爆出给燕王戴了绿帽,却仍能坐着王妃的位置未遭群臣发难,不可谓没有手段。   这对假夫妻暗地里有怎样的交锋?又是谁笑到最后?   还真不好说。   我再度抬起茶盏,放下时袖角被扯了扯。低头一看,是只钳着纸条的蝎子。   再看对面,少年只手撑脸神色闷闷,恰合了纸上赫然的“好无聊:(”。   我很认同。   因为我和他一样体质特殊,桌上玉盘珍馐再多也无需动筷。   来鸾歌楼吃饭是燕王开的口,在场四人也只有燕王一人真的在吃,真的在玩。   我寻思那头莺莺燕燕不亦乐乎,应当注意不到我这边,就算看见了……又能怎样?   于是,我接过蛇衔来的炭笔,在纸条上落了个——   (·-·)ノ(._.`)   宴散之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姬少辛随身带着个匣子。   那里头放着个不大好看的香囊,以及包括这次在内的,我和他传过的大部分纸条。   之所以是大部分而非所有,是因为记载情报的小部分在我手上。届时为避免泄露,付之一炬。最终,在他那剩下的便都是些表情符号。   似乎毫无意义。   却成珍惜。   就这样,燕王揽着两个小生在前面摇摇晃晃,长宁公主在后一脸憎恶。   而我就着街上喧哗,往身边挨近几寸。   “系在笛子上吧。”   我给的很快。   他明显地一愣,一双漂亮的眸子眨了几下睫羽,才像是堪堪回神。   “是西域进贡的紫阳玄玉,据说天生生暖,携身愈久就愈能改善经络,炼体固源。”   我一面压声,一边瞧着那躺在他掌心的物件,不免又生出惭愧。   “抱歉,我做得不太好看。”   玄玉呈上来的时候是菱形一块。   有人建议我做成玉佩,可我觉得多一物累赘,还不如直接给那根笛子加一条穗。   这之后,我推了那些诗会踏青的应酬,自己在匠人的指教下钻孔、磨珠、镶嵌。   视线里,润紫的玉珠一粒一粒,由编织的红络串联,荡下流苏穗尾。   并不多精美,场合也挑的不对。   然眼见那收起纸条的小心珍重,我胸口一热,竟再也等不下去。   “我还能……多加些雕饰……”   这就导致我送出去之后才意识到种种不合适,眼下只能虚掩咳嗽,底气不足。   可人流忽然惊呼。   “怎么回事?”   “从哪冒出来这么多蝴蝶!”   循着骚动,我望见漫天斑斓。   这一刻,整条街仿佛置于蝴蝶涌动的海。而翻飞的蝶群霎时扑来,从身侧擦肩,从头顶掠过。   于是风袭身,强烈的情绪透过蝴蝶振翼传递而来——   激动。   狂喜。   随主人心花怒放。   绕主人飞舞不停。   “原来这种时候,它们会有这种反应。”   话音轻轻感慨。   侧首一看,送出的珠穗已被系在了青笛末端,如今只在衣摆下露出穗尾。   然后那人微倾上身瞧来,肩落蝴蝶扑闪投下的斑驳日光,一笑灿若晨曦。   “祁红,你猜,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开心?   不对。   开心有过许多回,他时常哼哼小调,不至于引发眼前这番蝶海徜徉。   ——有你在他身边,他怎么不会幸福。   我想起蚩无方的话。   可不待我开口,一记女声穿过蝶影重重。   “妹妹在和太子殿下说什么呢?”   长宁公主晃着华裙袅袅走来,脸上挂着温和可亲,眼神却在我和姬少辛之间摆动,外溢阴暗。   “妹妹和太子殿下的关系瞧着真是非比寻常,也不知裴将军知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姬少辛和裴铮早就碰过面,且在北境打得差点掀了整个申弥宫。   而听见这阴阳怪气,我深感这是自己的疏忽。   去年没怎么留意她,她装得弱柳扶风,确实骗了我一把。   我没想到她只喝了几次血,就恢复得这般生龙活虎,以致无需再向我定期求要。   于是我问:“她体内的蛊怎么样了?”   长宁公主当即脸色大变,姬少辛则闭了会眼,欣然汇报:“已经醒了。”   长宁公主的脸色顿时愈发难看,我就此与她擦身。   “别对我作妖。”   上京城内有座昭夕山庄,平日乃王公贵族赏玩行乐之所,眼下被燕王承包。   出于礼节和对方盛邀,我和姬少辛陪同入驻。   一进这方水榭园林,燕王便挥着巴掌嘟囔起来:“夏日蚊蝇甚多,恼人。”   旋即,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大“噢”一声。   “对了对了!可以用那东西!快快!快去拿来!”   侍从们连忙应下,没一会儿便回来了,手捧一捆捆荆条长度的碎叶茸草。   我不动声色侧移视线,与姬少辛短暂一对,皆微沉。   燕王却还在喊:“都点起来!这南疆特有的鼠尾草,烧着之后的味儿没虫子受得了!”   偶然?   怎么可能。   显然,燕王调查过姬少辛,且几乎查到了底。   “燕王殿下,不妥。”   此事姬少辛完全能应对,可我既然在他身边,就没有理由沉默。   侍从们就此止住手中的火折子,望着自己的王。   那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则瞧不出情绪,唯声音淡淡:“为何不妥?”   “这山庄林木繁多,哪怕一点火星都可能酿成大祸。事关殿下安危,自要避免。”   我对答平静,笑笑。   “殿下若嫌蚊蝇,本宫知道一个地方,清静。”   燕王眯起的眼睛飞闪暗色,肥肉堆挤的脸上咧开笑:“那孤便随振宁公主去瞧瞧。”   说来这地方还是姬少辛带我来的。   入目繁花似锦,姹紫嫣红。   “漂亮!真是漂亮!”   燕王连声称赞,我则瞧着就近的蔷薇,语气无波。   “本宫想起一句俗语,越漂亮的花越是带刺。”   “不过,本宫觉得这话不全。”   此时风起花海翻涌,一只野獾不知从何处高高窜出,就要撞向蔷薇。   下一秒,刀光骤发,血洒。   “应当加上一句——”   刀气挥出,野獾的尸体被掀得倒飞坠地,离蔷薇足足一丈,而我接着缓缓。   “漂亮的花不仅带刺,还有人护。”   “需问刀。”   收刀不急,由血沿刀锋滴落,汇聚成洼,映出燕王阴晴不定的脸。   同时,方才飞溅的猩红落在蔷薇花瓣上,使那风中摇曳愈发妖冶。   我就这么在临走前补充。   “否则,会成养料。”   燕王应当气得不轻,我也做好了迎接暗杀的准备。   然而,刺客来是来了,且来了好几回,却从没来过我这屋。姬少辛也没让虫子传讯,说明刺杀亦非针对他。   联系燕王在鸾歌楼时的意味深长,我愈发了然。   难怪他暂时没空针对我,原是早预备了先杀谁。   那被刺的对象则主动找来,于某日将刚从上阳宫回来的我拽进小巷。   “帮帮我,求求你。”   长宁公主一手拽我,一手捂着自己的小腹,眼里泪光闪烁。   我直接抽手:“你根本就没怀孕。”   她怎么可能现在怀孕?   她要怀孕也要等燕王暴毙。   所谓的怀孕,约是燕王发现了她和自己的弟弟正在密谋,于是索性闹大,直接对外称王妃把自己绿了,先站在道德制高点。   作者有话说:   祁红回的那个表情是摸摸头的表情,可以看得到吗 第79章   这样一来,一个品行败坏的王妃死了,人人拍手道好而已。   不过,亲手杀妻仍旧有损声誉,所以燕王才将长宁公主一道带来上京。   “那头猪意图杀我之后栽赃给你们,想来你也清楚。”   眼下,长宁公主将手从肚子上挪开,亦提起此事。   “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巷外人流来往,脚步声凌乱,依稀传出几句“人呢”。   长宁公主神色紧张,慌道:“你只要助我离开上京就行!上京城外自有人接应我!   我却没什么好急的,慢慢问她:“燕王有四个弟弟,是其中哪个?”   长宁公主应是被我这悠哉气得憋火,但也只能黑着脸道:“公子程渡。”   现今燕国四公子,二公子程渡最有前途。   此人不缺拥护,不缺兵脉,燕王程洵一死准是他上台,被长宁公主挑中毫不奇怪。   思绪稍转,长宁公主则继续挑明利弊:“你若帮我,待我和程渡事成,我便助你整垮文王。”   我余光一斜:“然后就轮到了我?”   长宁公主面色几变,终是恨恨:“你就像我的对照组,叫我如何能忍!”   我点点头:“那你已经没有求我的理由了。”   燕王要栽赃?我可以反将。   帮忙对付文王?那不叫帮,整个燕国本来就要这么干。   “走了。”   我抛下一句,胳膊却再度被拽住。   “你在找双鱼玉佩,对不对?”   长宁公主是有本事的。   假使她对上的不是这些比她更厉害的狠人,她约莫能混得风生水起。   于是我顺着她的话问:“你知道在哪?”   “当然。”长宁公主脸上摆出惯用的温和,“只要你帮我离开上京,我就告诉你。”   “不够。”我抽手,“你要把它给我。”   一个告知就想打发人?   不可能。   那声“当然”几分倨傲,不像是说“我知道”,而是“只有我能拿到”。   既然如此,用用她也无妨。   “只是我不太确定,你是否真的如我所想,非你不可。”   我想要验证,长宁公主用扎针般的眼神刺了我半晌,皮笑肉不笑。   “那就告诉你吧。”   原来双鱼玉佩的持有者不是别人,正是死去的老燕王。   过去,燕王世子极度迷恋长宁公主,强拉老燕王要和文王建交。   长宁公主便时常与燕国上层走动,又因燕王世子对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从而知晓了许多燕国秘辛。   双鱼玉佩就是其中之一。   “那玉佩背后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上京血夜发生后不久,老燕王本与另一人合谋,欲将秘密公之天下。”   “不料那人中途遭了拦截,之后怎么都联系不上了。”   长宁公主说着燕王世子曾告诉她的消息,我脑中则浮现出一个人——   文王妃,殷素素。   对的上。   殷素素的梦境中,她就是在血夜发生后不久去了上阳宫,结果被文王抓了回去,名副其实的“遭了拦截”。   而之后再也联系不上,是因为殷素素已经疯了,且被文王严加看管。   “老燕王等了许久,本已决定自行曝光,可世子不同意。”   “因为那秘密能给文王致命一击,也会令当时身为他女儿的我处境难看。”   长宁公主眼神微恍,许是想起了另一个顾及她安危的人。而后,她目露厉色。   “现如今,我和他可不再是一根绳上的了,我一定会……”   “所以那玉佩在陵墓里?”   我不想听她的个人宏图,那张脸顿时一拉,却因有求于我只能回答:“原本是。”   老燕王厌恶自己的嫡长子,连双鱼玉佩的秘密都拒绝告之。   哪知新燕王程洵在父亲的葬礼上当众开棺,掰开尸体的手拿起了玉佩。   你不传给我,我偏要占有。   就如王位。   “那头猪把玉佩藏了起来。”   谈及新燕王程洵,长宁公主一脸明晃晃的厌恶。   “我和程渡一直在找,前些时日就是因此事才被那头猪发现。”   我直抓重点:“这么说来,若真找到双鱼玉佩,你不一定会先拿给我。”   “同时,我送你出城,你扭头就把我忘了,也说不准。”   长宁公主是无话可说的。   因为她确实存着这些心思。   这种时候我就要提醒:“你身上有只蛊,谨记。”   “几日前,它醒了,你应当能感觉到自己弱了几分气力。”   “日后,它会不会闹,又会不会闹到你重新躺进那口冰棺里,看你。”   诚然,被我压着令长宁公主甚感憋屈,但她也知道权衡利弊,总归是咬牙应下。   于是回去之后,我将双鱼玉佩的事道出。   “这样啊。”姬少辛给我沏茶,而后托腮“唔”了一会儿,“那我去拖着程洵吧。”   我看他似乎不以为意,立即认真道:“鼠尾草应当只是试探,程洵还有后招。”   那眸子眨了眨:“别担心,我这副身体若真的感受到威胁,他们会很倒霉。”   尽管他这么说,我依旧不大放心。   偏偏燕王铁了心要弄死长宁公主,从城中到城门不过百里,却因躲避追兵,刀光剑影,生生耗了三日。   “那就是接应我的人。”   长宁公主好容易出城,看着对面以一颀长公子为首的人马两眼放光。   我赶着折返,拎起她就往马下一丢:“自己过去。”   长宁公主应当又气得够呛,毕竟我转缰时她发出一声“啊”,似是被马尾扇了一巴掌。   然我无暇回头,只是策马。   直觉素来准。   这次也不例外。   待回到昭夕山庄,一片大乱。   “还没找到吗?”   “再去那边看看!”   正直夜深,这片区域却林木窸窣,人影奔走,于火光幢幢中映出一张张焦急的脸。   若是在找逃走的王妃,他们不该是这种神情。   “振宁公主可见过燕王殿下?”   方下马,一名金甲卫走了上来,目光紧锁,带刺。   “你也看见了,本宫刚从外头回来。”   我本就实话实说,对方便愈发瞧不出端倪,只能低声让侧边的小兵“继续找”。   我则步子一转,入巷,墙上人影立即黑鸦似的落在跟前,半跪。   “振宁公主,太子殿下不见了。”   我的刀就这么横在那金甲卫颈上。   金甲卫脸色微白:“燕王殿下只将要务告知给身边的十三近侍,出去时也只带了他们,我们连殿下去了哪都不知道。”   将死之人难撒谎。   何况他若知情,就无需这般兴师动众到处找人,慌张不假。   于是噗通一声,金甲卫跌坐,而我收刀,朝身后待命的护卫队厉声。   “找!”   一时间,漆黑的上京城亮起火炬橘红,三方势力皆在搜寻游走。   不知为何,在凌乱脚步和人影交错中,仿佛存在着一根无形的线。   鬼使神差地,我循着那线策马狂奔,将一声声“公主殿下”的惊呼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一条小乌蛇出现在转角。   “嘶嘶!!”   蛇激动昂首,迅速引路。   我直接从马上跳下,随其进入这不起眼的破院,找到了一块活动的砖板。   咔哒一按,地面豁然敞开暗道,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沿石阶而下,“咯吱”“咯吱”的细响愈发清晰,令人脑中浮现出成千上万只划动的虫足。   啪嗒。   靴底质感粘稠。   我挪开脚,借着石壁上悬挂的微弱烛火,看清那是一挂血淋淋的肠子。   然后是一团湿哒哒的肉,一枚爆开的眼球……以及胳膊、小腿……人的手。   最终,通道尽头。   烛光幽幽摇曳,满地残肢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呈现出诡异的模糊。   内脏碎片软软地散落于血河肆流,黑压压的虫穿行蠕动,爬过猩红骨肉。   这不是经历打斗。   而是屠杀。   难怪无人知晓去向,因为无人生还。   ——我这副身体若真的感受到威胁,他们会很倒霉。   轻快的话音好似就在耳边,被满目血色残虐压成一缕阴冷的风。   吹向那立着的人影。   他明明背对我,浑身被烛光的阴霾笼罩。   冰寒刺骨的视线却自四面八方投来,源于密密麻麻的幽深虫目,令人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   踏进这密室的瞬间,我便被其锁定。   强烈的危险感如同一潭令人发怵的泥沼,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声嘶力竭地催促——   快跑!   快跑!!   可我还是喊。   “姬少辛。”   话音掠过一地血肉模糊,人影缓缓转身,被血浸透的衣角微摆。   汩汩猩红自玉指淅沥而下,顺着纤细皓腕蔓延妖异,源于其手中托着的人头。   燕王程洵的人头。   我仿佛目睹了起因经过,因为一根断裂的铁链自那腕上荡下,叮当作响。   显然,他先前处境不佳。   燕王应是从苗疆寻得了某种对付蛊的法门,比鼠尾草更甚,以致令他被挟持至这地下密室。   可燕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岔了道。   对面,那对瞳仁不再乌泽灵动,而是猩红一片,像是要从眼眶中滴出血。   诡异至极。   注视猎物。   我背脊生寒,他却动了。   燕王的人头脱手,轱辘滚落其足。   杀机似刀锋般扑面而来,阴风中荡漾甜腥浓稠,叫嚣着撕碎、虐杀。   死亡。 第80章   阴风拂动披散墨发,那精致如瓷的面容呈出空洞,从侧脸到衣上皆是深浅血污。   仿佛地狱里盛开的蔓珠沙华。   下一秒,狂暴气息瞬至跟前,血瞳幽幽。   拔刀本该如同条件反射,但我强行压住,只是抬起刀鞘,格挡。   于是,嘭——!   刀鞘连同刀身噼啪碎裂。   非人的可怖力道令身子倒飞,后背狠狠撞上凸起的石壁,五脏六腑巨震。   甜腥霎时自喉中涌出,这一次我并未强压,任凭温热从唇边淌下。   果然,人影不动了。   他本要落下又一击,此刻整个人好似定格,腕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在半空晃荡。   那血瞳的眼神变了,直勾勾一线,不再如死亡深渊,而是爆射绿光——   ovo大家好作者乱入一下,这一段就是姬少辛失去理智把祁红壁咚了   以前姬少辛做这事的时候都很温柔,不过这次因为蛊性彻底霸占人性只剩下对血的渴求,就是超凶超凶的   ovo好了结束了   我近乎窒息,却不推,反手按住他的背。   主动给。   长生骨能压制蛊性。   用这种方法找回为人的理智,是情急之下的最佳。   不时,“咯吱”细响渐消,虫潮从猩红密室中退去,只剩遍地支离破碎。   然后进食结束,分开。   那血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恢复原本样貌,呈出一种孩子般的迷茫。   “姬少辛?”   我试探,不料那眼中顷刻覆满痛苦,整个身子骤然蜷缩。   我当即将其揽住,抱起。   怀中人眼角泛红,眸内水光潋滟,神智浑噩。   那精致的眉蹙起难受,白皙的脸晕染不正常的潮红,嫣唇不断喘出急促。   心下一紧——他竟在发烫。   由于体质特殊,他的身体一直冷得像冰,是怎么也捂不热的,如今却在发烫。   手触及那断裂的铁链。   燕王先前到底对他用了什么,以致激起凶暴蛊性自卫,又使其这般异常?   思绪乱如麻,靴底踏起血泥飞溅,层层台阶三步并作两步。   待抱着人冲出密道,头顶仍是月明星稀,夜色深沉下破院静悄。   心急如焚间方跑几步,一个人影忽然凭空出现,厉呵便脱口而出。   “谁!”   然人影快步走近,空荡荡的右袖随身晃动,一张毁容的脸在月光中显出讶异,吃惊地看着我怀里的人。   “怎么回事?!”   蚩无方回来了。   他手里本拿着我让他查的那令牌,应是想做个汇报,如今则焦急满目。   “他怎会中了不破花?!”   思绪激起,我曾在书上见过有关不破花的描述。   传闻此花生于南疆秘境,万里一株,百年一开。   届时,以此花为中心,方圆千里洁净无毒,蛊一步入即灰飞烟灭。而书的末尾字迹警告——“欲摘不破花等同登天!慎重!慎重!”   为对付姬少辛,燕王下足血本。   可眼下并非道出来龙去脉的时候,怀中传感的体温烫得吓人,我听见自己声音凛冽。   “告诉我!要怎么做!”   就这样,我来到了蚩无方在上京的作坊。   和大兴城那间医馆一样,这作坊里的伙计皆模样呆滞,像是一尊尊石像。   待箫声飘扬,所有宕机的人影同时一个激灵,木质地板在众脚步下发出笃笃叩响,月光投落倒影纷乱。   我在门外来回踱步,目送一个个伙计抬着满篓药材、扛着热腾腾的水桶进去。   不一会儿,哗啦水声从室内传出,白雾溢散窗外,连带奇异的香甜气息。   我记起自己两次受重伤都置身药汤,所嗅与这味道极似,应俱是疗养功效。   就在这时,布置完毕的蚩无方走了过来。   “隔壁还有澡池。”   闻言,我打量自己。   那密室四壁血糊,姬少辛身上也尽是血污,这襟前衣摆便褶皱脏兮。   但我现在根本没心思清洗,于是拒绝:“不了。”   蚩无方发出咳嗽:“还是干净为好。”   “药汤只是第一步,下一步……”   他和我说了一遍。   我听罢一声不吭,去洗了。   然后我被带进房间。   床上,少年深阖双眸,额前碎发微湿,漉漉地贴着酡红的脸。   ovo大家好临时乱入小学生文笔,这一段本来还有个半截肩带点水珠的描写,总之就是即使是祁红这么正直的人看上去也比较有视觉冲击力   ovo好了结束了关门吧   而身后门关。   一时间屋内悄然,床上发出的急促呼吸愈显清晰,令我顾不得其他。   于是解带。   衣物落地,堆于脚踝。   ——“对蛊致命的除却不破花,还有长生骨。”   ——“然不破与长生皆烈性,二者相争,必有一亡。”   ——“因此,可用长生骨压制不破花带来的影响,等同以毒攻毒。”   蚩无方的话回响耳畔。   走近。   ovo大家好这里作者乱入一下因为一直被关进去出不来所以我们用小学生文笔描述一下就是美人贴贴。   这就好像武侠小说里什么内功祛毒或者修真小说里大家经常能见到的双刷修炼情节。   姬少辛的体温设定是冰冰冷冷,但是这次他中了不破花体温异常的烫,祁红也被传感热度也变得浑身发烫。   因此祁红在自带的长生骨和姬少辛那边的不破花剧烈反应造成的高温buff加成下有相当异样感觉。   祁红觉得这很奇怪很不好受就想撑起来分开一会儿休息一下,当然大晚上的夜风钻进被子里也很凉快。   不过她还没吹多久的风,失去治疗的姬少辛就感受到自己失去了治疗,所以就像猫猫不满会哼哼唧唧一样他也发出了相应的不满鼻音。   然后姬少辛就在昏迷状态下把祁红重新抱紧。   祁红很僵硬但是姬少辛的力道依恋至极,给她一种他不想让他走,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感觉令祁红更加脸红心跳。   祁红勉强把脸挪开了,可姬少辛因为之前的药浴头发有点湿,家人们都是洗过头的,众所皆知这个时候头发是会有沐浴露的香味的。   同时姬少辛的设定是自带香。   于是沐浴露的香和自带香混杂在一起,祁红闻到之后就有一种你在香水店闻了一鼻子超蛊香水的感觉,整个神经都沉浸在高级香水带来的梦幻感之中。   就这样祁红就像被香水给催眠了一样就很心神放松,而且脑子里还着热度和拥抱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讨厌。   就在这个时候香水翻面了两极反转,祁红下意识想捂一下且想起自己泡了两次药汤是真的没什么可挡的于是十分羞赧无措。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姬少辛不太对劲不是狂暴状态也不是正常状态,而是眼睛乌溜溜的像是小动物一样。   ovo结束了。   那漆黑瞳仁乌溜溜的,毫无杂质,充斥着某种天然纯粹的好奇。   像是小动物。   “……姬少辛?”   我察觉异常。   他歪头,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而因其撑着胳膊,微湿的墨发贴颈荡下,衬得肩骨线条纤长美好。   暴露于视线的却远不止这些。   昔日行军,光膀子的大老爷们见怪不怪,我看过许多,但这具身体不一样。   ovo大家好作者乱入一下,接下来描写的是一名绝世美少年应该有的身材比如什么匀称、线条精致、还有易碎感和美少年该有的怜爱感。   同时姬少辛是那种冰肌玉骨(?)型很白,现在却因为不破花buff的升温影响变红了,借物喻人的话就是什么一朵绽放的蔷薇。   祁红就这么看得有点愣了,这时候神智幼化的姬少辛也在观察祁红,就像天真无邪的小动物用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你充满求知。   然后小动物本物就不撑着身子了而是用小动物探索世界的方式开始了他的征程。   大家养过猫猫狗狗的应该知道什么是小动物行为吧!或者说舔狗行为也行!舔狗又有什么错呢,人不能,至少不应该.jpg   这个时候就开始挖矿,大家知道挖矿游戏吧!就是说,一个地图挖久了就要继续往下挖,这个时候当然也不能一直往下挖,毕竟碰到钻石区域就要停下来钻研一下。   于是本来还会制止挖矿的祁红出现了人之常情的正常反应。   可是祁红十分正直纯洁,她觉得姬少辛意识不清没那个想法也没真的那啥,但是自己却反应很大,于是心生羞耻捂脸什么的。   这时候挖矿也差不多完成了,所以就不挖了大家一人躺一边躺下来休息一下,祁红就放下捂脸的手看了看姬少辛。   ovo好了家人们乱入结束   那双眼睛仍是乌溜溜的,望来的目光不再充斥好奇迷茫,因为他已经好端端地把我认识了个全。   所以那眸底才会铺开亮晶晶的光,满溢那份认识之后升起的情感——   喜欢。   中失心毒的他喜欢我。   中不破花的他还是喜欢我。   他好像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再如何神志不清,对我,皆是喜欢。   并非深爱不忘,能勾起回想。   而是即使忘了,即使换一种相遇相处,也都是世间唯一心动。   宿命一般。   于是胸腔内剧颤。   心尖弥漫泛甜的暖。   我就这样和他一样侧躺,面对面,望着彼此。   夜间万籁俱寂,月光洒落床栏。他安安静静地看我,像是乖巧听话的小鹿。   然许是体内天人交战,那眼睛很快一闭一闭,呈出昏昏欲睡,却又强撑着不愿阖上。   不知为何,我能明白。   就此,我握住他的手。   两只手交叠于彼此中央,情形映入那迷离眸底,荡开一片心安。   终于,纤长的睫不再颤动,轻轻敛上。   不知过了多久,握着的手烫意褪去,回归原本的冰凉。   悬着的心一松。   蚩无方说,只要姬少辛的体温恢复正常,就说明不破花的影响已经消失。   我能走了。   可手还被紧抓。   我自认自己的动作分外专心致志,异常小心翼翼,但当我好不容易掰开那手(这是握了手所以弄掉手没有什么的真的没有),目光一抬,竟对上另一双睁开的眸。   不是蛊的狂暴血红,亦非小动物的乌溜溜。   是正常。   轰——!   大脑瞬间爆炸。   尽管身体反应迅猛当即背过身拉开距离,意识却陷入神经烧坏般的错乱。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视线打着旋儿一圈一圈地转,背后却响起话音。   “对不起。”   ovo大家好这里又要乱入一下,大概内容很简单就是姬少辛针对先前在密室打伤祁红的行为道歉表示对不起又伤害了祁红。   总之,祁红听见姬少辛这么说之后先是一愣,这才察觉到背上被打伤撞墙造成的余痛,之前她一心关心姬少辛忘记了自己受了伤。   ovo好了乱入结束。   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可他能看见。   先前在密室被击飞,后背撞上石壁,震出甜腥涌喉,想来背上是一片淤青,或许还有碎石划伤的痕迹。   此时此刻,我明明没有转身,却仿佛看得见他在注视伤处时痛苦的眼。   他一直对我有愧。   因为我和他曾是敌人,敌人之间怎会友善?所以他在我面前一直能软就软。   就如他对裴铮的杀意明明近乎实质化,若真铁了心要杀,常人怎敌蛊王?   但他还是忍着。   可事到如今,我亦不再将他视作敌人,甚至对他的自责和痛苦感同身受。   只觉揪心。   而这需要温柔抚平,于是攥紧被角的手松开些许,容褶皱匿去。   “没关系。”   出声轻轻,稍顿。   “这次,是我自己要接近你的。”   室内悄然。   两厢静默。   背对之中,无言的对话于彼此之间缓缓流动,传递,渐渐挥散压抑。   现今,头脑也已冷静不少,因此我又攥紧被角。   “你能否……闭一下眼睛?”   我要穿衣服走人。   我本来就想走的。   蚩无方知道不破花及其解法,姬少辛也定然知情,这情况他应当一眼了然,疗伤而已。   那么,只要离开的速度够快,说不定能无事发生。   心存侥幸,然而气息自后逼近,在耳畔委屈兮兮。   “你不要我了?”   耳后,颈后皆泛起羽毛拂过的痒,再度令脸上升起烫意,他却还要故作伤心地叹。   “可是……我全部记得。”   轰————!   大脑二次爆炸。   泛凉的指尖却轻轻触及背脊伤处。   “这样也算是道歉,所以……”   可磨蹭亲昵,一只胳膊自肩后揽来,圈住身体。   “祁红,让我补偿你吧,好不好?”   翌日,我先去找了蚩无方。   蚩无方正从麻袋里取出一团团血肉模糊的不明物,逐一摆在案上。   纵观这血腥散布,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燕王程洵的人头。   “还能用?”   我没见过这架势,蚩无方则将一只断手搁在案上,拍了拍那人头。   “缝缝补补,做成傀儡。”   他解释了一遍,我点头:“这样最好”。   燕王现在不能死,他必须“活着”回去,否则我和姬少辛会很难处理。   血肉之躯的傀儡借蛊驱动,在旁人看来俨然“活生生的人”,只是言行举止若没有蛊师就近操控,就会如这作坊里的伙计一般呆滞。   何况燕王是王,无数双眼睛看着,极易露馅。   而姬少辛身份敏感,势力尚不及羽都,不去为好。再者,他在燕国也不会久留。   于是我将目光从人头上移开,蚩无方被我一望,当即一脸庄肃。   “我能办妥!保证办妥!”   “……”   这忠恳的模样令人十分不适,但我还是得道出我来这的真实目的。   “问件事。”   我顿了顿。   “可还有别的方法能让他变回正常人?”   答案是没有,虽意料之中,却不免叹气。   对面,蚩无方如今自知劝不了,竟发出一声咳嗽。   “要过倒也过得下去,你看,这都晌午了,正常人都不一定能这么久。”   热血腾地上涌。   桌子就是这么被我一拳砸裂的,似乎还直接塌了。   因为我走时背后传来哗啦巨响,燕王的人头一路轱辘滚到了门旁。   然后我找了个墙角,面壁,捂脸,脑子里反复回荡那句“这么久”。   久……是真的久。   关键那不是他久,是我久,一直有反应。   别人不说还好,一说,强烈的羞耻感顿如火烧,这实在……不端!   我原本不会答应的。   可不破花的影响应是也传进了我体内,先前一心放在姬少辛身上,所以并未察觉。   之后见姬少辛无恙,那影响便陡然迸发。   就这样,长生骨和不破花在体内天人交战。   当时,我虽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在记忆中寻到了相似的感觉——   在幻音坊时,坛主当众释放催、情药,我误吸,如出一辙。   不对,后来我明明恢复清醒……不对,破罐子破摔也不行,哪里都不对。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我有心理阴影了,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敢了,大家过年好 第81章   由于头脑负热过重,视线又开始转圈。   然身侧不知何时已凑近一人,漂亮的灵眸眨巴着瞧了半晌,忽地绽开粲然一笑。   “要不要降温?”   他张开手,向我。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些不对劲、不合理的行为都说得通了。   因为对象是他。   于是发烫的脸蹭上侧颈,耳畔响起清音温柔:“有凉快一点吗?”   而回应轻轻。   “嗯。”   七日后,失踪的“燕王”回来了。   朝夕山庄顿时人仰马翻。   众人忙不迭接应,有的喜极而泣,有的嘘寒问暖。金甲卫则锁眉肃穆,领众兵抱拳。   “殿下!那歹人正在何处?属下必将其碎尸万段!”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直接往边上一扫,沉沉地落在我和姬少辛身上。   这七天里,燕王的人自然没有闲着,查出了些许痕迹。   但痕迹并非有力证据,加之我和姬少辛的身份和势力,对方便只能憋着。   然现在不一样,现在在他眼中,“燕王”本人回来了。   “殿下!请下令吧!”   震声掷地,金甲卫身后,兵戈寒芒已将杀机对准我这方。   可“燕王”哪里还是“燕王”?   剑拔弩张下,如今的“燕王”腾腾几步过去,壮硕的胳膊冲那金甲卫当头一抡。   “饭桶!!”   头盔被扇得当啷坠地,与燕王初至上京时的训斥情形无二。   周遭噤若寒蝉,金甲卫也一如既往地不敢吱声。   “燕王”则目眦欲裂,香肠般的指头颤抖着外头。   “那臭娘们如今都和野男人跑回羽都去了!你们这群蠢货的招子怎么长的?!”   “她将孤祸害成这副模样!你们竟在这吃干饭?!”   “燕王”噼里啪啦一顿怒吼,脏乱的头发糊在脸上,肥肉抖出狰狞可怖。   不得不说,蚩无方是做了研究的。   由他操控的傀儡“燕王”毫无疏漏,言行举止俨然就是燕王本王。   眼下,“燕王”道出了自己如何被绑,如何境遇凄惨,却没像金甲卫期望的那样指证我和姬少辛,而是将锅甩给了另一个合理对象——   长宁公主。   “还不快备马车!孤若再不回羽都,那臭娘们怕是要反了天了!!”   就这样,在“燕王”的暴喝中,昭夕山庄再度人仰马翻。   那金甲卫虽仍旧投来针刺般的目光,可连“燕王”本人都没提起同伙云云,他又怎敢过问?   直到马车皆已停在跟前,他才忍不住开口:“殿下,这位是……?”   “是个蛊师。”   “燕王”一边不咸不淡,一面就着两个侍从踩上踏脚的木凳。   “若非此人,孤差点就做了叫花子,所以……孤和他做了场交易。”   说罢,那近乎挤裂车门的身子没入帘后。   至于与“燕王”一同出现的人影则路过金甲卫边上,空荡荡的右袖摆晃,落下一句淡淡。   “有劳。”   蚩无方没必要隐藏身份,直言和燕王做了利益交换更妥当。   于是,回到羽都的“王”身边多了一位诡谲蛊师,对其言听计从,为虎作伥。   无人知晓,王座上仅是一具皮包血肉的傀儡,真正提线的是王座旁的“得力干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双鱼玉佩。   同时,天麓宫也发来一封信笺,表书对女儿的盼归,里意——你在搞什么鬼?!   文王气极。   毕竟他在燕国设的眼线和暗兵忽然全没了。   而目前我还不好和他撕破脸,便当天就用双鱼玉佩开了那扇青铜门。   又在第二天启程,五日后回到□□。   赶巧,天麓宫正举办祭祀。   铺红绵延,旌旗飘扬,天坛之上一尊玄碑,细细雕刻自九州一统以来的历皇名讳。   最末的三个小字是宁成澈,文王的弟弟,死去的延帝。   当前的三个大字则金箔闪耀,赫然是群龙之尊,开国祖皇宁归元。   “四百年!”   “至今已有四百年!”   洒酒碑前,玉冠玄袍的男人又举起另一盏琉璃杯,冲坛下震声。   “祖皇立朝!嘉明帝定朝!博阳帝盛朝!”   “宁氏伟业峥嵘!我等无上光荣!”   平日的文王总淡笑不惊,神情难辨,眼下却双目发亮,昂首傲然。   我与其交锋两载,也算了解此人——   一重权。   二重血。   前者是欲、求,后者则是与有荣焉的炫耀。   ——“无论如何,本王都是这天下唯一的宁姓!”   ——“什么燕王赵王,不过草莽野鸡,怎配与流着至尊之血的本王相较!”   这些皆是文王不经意的自得。   就如他这会儿慷慨激昂地演讲半晌先辈伟业,末了还不忘提提自己。   “如今山河破碎,这兴国安、邦的重担自是落在本王身上。”   “本王自知不足,然既是宁氏一员,本王定会不负众望,再振宁氏荣光!”   我记起殷素素的记忆中,那个尚未成王的二皇子殿下是有些自卑的。   旁的皇子冲他丢雪球,他只是默默忍下,乃至和殷素素一样藏在院落僻角。   但他现在气焰凌人,不可一世。   因为昔日姓宁的皇子都死绝了,他能目空一切,做天底下最有资格的王。   宁氏之血如其脊梁,令其挺直腰板,大步流星。   到了我跟前。   “振宁,祭祀五年一度,你是第一次参加。”   “往日皆是长宁掷酒颂词,如今她嫁去羽都,你又近年才认祖归宗,想来颇有感慨。”   这是在让我也讲几句话。   不过,他并非意在使我也感受荣光,而是看中我在民间的声望,想让我给宁氏锦上添花。   驱疫救灾。   天女下凡。   很长脸。   然而,我想到上京地宫里的发现,再看看跟前这穿得贵气昂扬的男人,环顾这场由他主持的盛大宁氏祭祀,一时没能忍住。   “哈哈。”   这笑声令文王黑了脸。   毕竟我没有刻意掩盖情绪,他能听出明晃晃的讥诮。   可我笑得轻,头上又顶着民望光环,文王无法在这种场合对我动怒,只能皮笑肉不笑。   “振宁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不如说出来给本王听听?”   那确实是一场天大的趣事。   但现在就说出来未免太早,效果不好。   于是我摇头拒之,慢悠悠道:“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说,这样才最好笑。”   作者有话说:   坎坎坷坷地在被杀十八次中码了两千字,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第82章   文王十分警觉。   尽管他并不清楚我具体在谋划什么,但他对外宣布我要“祭祀先祖,自请守碑”,简称禁足。   足不出户,能做的事情自然就少了。   可我现在还真不需要到处走,我要找的人就在这天麓宫内,这条冷清长廊的尽头。   未央宫。   “如嫣什么时候来找我呢……”   女人坐在床边,任由侍女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眼神笔直地喃喃。   “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出声之人宫装高挑,乃未央宫的新掌事姑姑——我亲自换的。   因此,她在众侍女退下后冲我再礼,恭敬:“殿下,有事招呼便好,奴婢就在外头。”   旋即她也倒退着下去,掩门。   室内静悄,月洒窗榄。   半晌,女人从床边站起。   “……”   我心情复杂,却见她步步走来,披散的乌发在脸侧垂荡,衬出苍白。   “东西呢?”   那唇几分皲裂,却吐出无比清晰的字眼。   她清醒了。   早就清醒。   否则为何“简笔画”会呈给我那般重要的信息?就好像知道我在查,特意送上门。   曾有一日,被我安插在未央宫的眼线向我汇报,说在王妃枕下发现了食物碎渣。   是被吐掉的点心。   她之所以恢复神智,应当还是归结于我的血。   可她还不能恢复神智,一个被囚在宫中近二十载的王妃,向谁求助?上哪求援?   何况她还身携令文王忌惮的秘密,于是只能继续做疯子。   并给我画了那“简笔画”。   眼下,我完成了“简笔画”的暗示,取出藏在袖内的东西——一枚玉符。   “终于……”   女人喃喃着接过,捏着玉符的手骨节泛白,目中燃起幽幽鬼火。   “现在,我可以复仇了。”   被囚的王妃是孤立无援。   但殷家后人持氏族密令在手,九州十万斥候随之而动,无人不从。   兵将在明,斥候在暗。   昔日的殷家就如帝王手中的阴刀,是宴上暴起的刺客,亦是游走潜伏的秘使。   由于做的多是见不得光的行当,殷家无法与其他世家一般登大雅之堂,倒像个默默无闻的商户。   可皇帝能看见暗刀锋芒。   这对他有用,亦使他忌惮。   正是因为这样,上上任皇帝,即延帝的父亲肃坤帝与殷家达成协议——不动殷氏,但取其能号令天下斥候的玉符密令,两两相安。   于是在上京地宫中,我看见了肃坤帝弥留的无数稀世珍宝,一挂写着秘密的卷轴,以及那枚玉符。   玉符小巧,形似孔雀翎,雕刻“殷”字——与殷素素给我的“简笔画”暗示一致。   所以我带给了她。   然后……该说些什么?   这种时候是不是都要说说话?   可我能说什么?   且不论出生即别离,从未有过襁褓中的抱,她本不愿意生下我的。   那场借蛊生子就是她最黑暗的噩梦。   就这样,我虽将垂于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却终究没有向前走近一步。   “若有需要,便遣侍女告诉我。”   我转身,身后却响起女声。   “等一下。”   仿佛闻得花骨朵的开放。   一股不知名的希冀顿时催动心跳,欣喜近乎下意识地从胸口涌溢。   可回首之后,女人只是神色冰凉。   “那副卷轴必须好生存放,不到最后,切莫让他人知道。”   “……好。”   我听见自己低落的语气。   也是。   她怎会对我说其他?自是过问那地宫下的秘密罢了。   那副记载所有的卷轴不适合由我保管,毕竟我置身文王的地盘。   因此,它现如今在姬少辛手上,且很快就要被带去北境。   想来那聪明的诸葛居士会选用最好的渠道,将卷轴的效果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赵王和裴家早已联盟,裴家又与中州诸臣合谋,中州诸臣在我身后。   势力之间,大通。   如今又多了个斥候殷氏,文王的好日子已然能掰着指头数,他顶不住。   “情况就是如此。”   说完这一通局势,我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一股脑道了这么多。   明明她已经拿到玉符,能通过传闻中的“殷氏密音”召集秘使,轻松得知这些暗流涌动。   明明全程只有我在开口,她根本就没搭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狼狈得很,像张死皮赖脸的膏药。   “抱歉,我……先走了。”   步履有些急乱。   像是要逃。   逃离我那不可能的期待。   然而手被拉住,我一怔,一点一点地挪动脖子,看见女人的眼。   “我听那些侍女提起过振宁公主。   “但你其实不叫振宁,对不对?”   我有没有回答?   我是不是点了头?   此刻的我好似宕机,呆得恍恍惚惚,连自己都忘了个光,只记得望着她。   而此时的女人不再因恨意眉目覆霜,而是与蚩梦蛊所现的木讷妇人重合,几分无措。   “如果可以……我想听你讲讲你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从老瞎子捡起水沟里半死不活的婴儿开始,我下意识将每处细节展开。   因为我想和她多说话。   自老瞎子死后,我再没有感受过亲情,仿佛心脏缺了一道口,经年积压落寞。   生父过分不堪,便显得生母额外……值得期盼。   兴许,这其中还有孩子对母亲的天然依恋,以及被蚩梦蛊相连梦境提升的亲切感。   总之,我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   这次仍旧是我一个人在说话,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她愿意听。   然而我完全没料到,待我道尽,她会向我伸手。   “你是个努力的孩子。”   那只手在我头上,摸了摸。   烟花就是在这时从窗外绽开,轰轰声盛开流光绚烂,照得室内一片璀璨。   这是天麓宫中秋夜宴的固有庆祝活动。   我之所以在今夜进这未央宫久,正是趁着文王谈笑待客,一时无暇顾他。   此刻,烟火分明爆鸣巨响,却不及脑中回荡的清晰声音。   ——你是个努力的孩子。   我想起自己努力护着吃食带给老瞎子吃,肚子饿的时候混些土垫垫,努力咽。   我想起自己在乱军混战之际一马当先,以血肉之躯为饵,努力保护重要的人。   被陷害?被击倒在泥泞中遍体鳞伤?   那就努力爬起来。   一遍……   两遍……   从始至终。   拼尽全力。   我这一生何尝容易?   所以,我几乎已经令自己无坚不摧,于浑身装备密不透风的铠。   可我的母亲摸我的头,说我努力。   于是,在烟火照得室内宛如白昼的刹那,我借着这耀眼的光抱住了她。   “谢谢。”   喉咙发堵,声音便哽咽。   殷素素的身子是有些僵的,可她还是由我抱着,直到我松手方才讷讷。   “对不起,我虽然知道不是你的错,也试过……但我可能还是做不到……”   “没关系。”   我用指尖抹去眼角的凉,一笑。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从亲情上来说,姬少辛还是父母皆爱的(蚩无方情况复杂),祁红是真爹不疼娘不爱,揉揉女儿   想看80章颜色版本的可以翻翻80章评论区里作者的评论,我也好想让你们看到!!快来快来! 第83章   不久,殷家带着满车绫罗珠玉觐见天麓宫,请求将失智的王妃接回娘家调养。   别说文王,傻子都能瞧出不对。   ——殷家近二十年对殷素素不闻不问,俨然已将其视作死人,为何现在忽然想起要人?   我是知道这归因于那玉符密令。   氏族密令在手,殷素素在殷家的地位瞬间升至顶峰,连现任家主都需恭敬。   可文王不知道。   尽管他察觉有异,但被宫女搀出来的王妃披头散发,神色呆滞间念念有词,完全不值得警惕。   同时,殷家作为□□最大商户,是他把控九州经济脉络的重要助力,又有记载称其八十年前乃斥候之首,友善为好。   于是,文王派遣百名宫女侍卫随王妃同回娘家,既不得罪,又能监视。   何况殷家就在□□本地,他愈发觉得自己能看住,且特意过来探我口风。   “振宁,你母亲出宫调养去了,也不知能否治好癔症。”   “你若想探望,本王可以许你几日闲期,想来先祖也能理解你的孝心。”   我若同意,便坐实了我在其中参与。   他亦能派人跟踪,顺藤摸瓜。   因此,我喝了口茶:“不必。”   文王笑容稍僵,旋即更甚:“那便要辛苦你继续祭祀先祖,在这碑旁焚香一年了。”   这对我来说无妨。   如今已没有多少事需要我亲自出马。   宫外诸势涌动,支流奔腾汇聚。而宫内静观风云变动,饮茶赏花。   我收到许多密件。   有北境的,有扬州的,以及印着血色“殷”字的漆黑纸张,连羽都都寄来几封。   而时间流逝。   宫墙之下秋叶飘零,冬雪扬洒,春暖抽芽,又是一年盛夏。   待一封密件送至手上,我放下青瓷茶盏,冲院内半跪成片的黑衣人道。   “开始吧。”   是夜,蝉鸣从深林乌木中笔直传出,如同一条尖利的线,裹挟阵阵死气。   除此之外,巨大绵延的宫群再无声息。   长廊空无一人,只投下阴沉柱影,屋瓴楼宇被漆黑覆盖,不见一点烛星。   偶有冷光打在高墙朱门上,呈出寒意刺骨的惨白,奄奄着凋敝灰败。   忽然风紧,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锣鼓哐当,伴随一记撕扯嗓音的喊。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霎时间,蝉鸣戛然而止。   惊飞的蝉逃离树身,漆黑林木疯动,利箭破空般蹿出道道人影。   而刀剑寒芒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钩锁悬着蝙蝠黑衣从檐上落下,踏地之声好似暴雨。   然这些动静都远不及宫群尽头嘭的巨响——午门被破。   那朱门发出口申吟嗡颤,掠过整个天麓宫上方。   我虽立于阁楼之上,却仿佛能看见浑厚重铁轰然砸地,震荡半米大地飞沙。   旋即,视线里亮起火炬明红,自缺口处倾涌而入。   空气陡然焦灼燥热,马蹄声和厮杀声破空咆哮,一记记嘶喊贯穿夜色。   “诛杀反贼!”   “还九州太平!”   与此同时,另一端亦亮起火炬幢幢。   “平定逆乱!”   “保护文王殿下!”   双方火光相撞,飞溅的火星漫天溢散,被带着甜腥的夜风吹至眼前。   差不多了。   我直接跃下阁楼:“走。”   “是!”   叠声而礼,众黑影齐动。   行进中兵戈叮当,两侧甲胄混战,惨叫怒喝接连不断。   不知是谁摔掉了手中火把,断裂的梁木被瞬间点燃,一簇簇火光遍布视线。   “殿下当心!”   身旁一侍卫骤然抬剑,叮的击飞一支飞来的暗箭。   可第二支、第三支……密密麻麻的箭雨尖啸袭来,掠过火焰熊熊。   杀机扑面,而我推开那侍卫。   刀光掀起凌冽气流,将所有利箭拢作一捆,调转箭隼方向,归还。   咻咻咻——   箭影激射,暗处传出一声声闷哼痛叫,一支沾血的弓啪的掉在地上。   我收回目光:“继续走。”   待哐当门开,宫女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华裙少女正襟端坐,脸色发白。   然看清来人是我,她当即面露欣喜,一根尖簪从袖内叮地掉落。   “振宁……”   “护送唐小姐。”   我下令,身后侍卫自此分出一波,将唐若依簇拥中央。   此刻的长廊染血横尸,不时有喊杀扑面而来,视线中飞舞火星。   待赶至太和门,袖摆和刀身已然猩红。   对面,接应的人马于月下投落阴影,一名身形高大的将士直接冲出阵列。   “若依!”   身后亦响起激动女声:“父亲!”   身侧掠风,少女拎着裙边,喜极而泣地跑。   然一股危机感陡然刺骨,我条件反射地攥住她的胳膊。   于是女声惊呼后倒,而一连串爆鸣声撕裂空气,从侧方射出的标枪险险擦过少女额前。   可标枪一共两杆。   目标有二。   我只拉得住唐若依。   只能在仿佛放慢的时间中眼睁睁看着那第二杆标枪逼近,逼近。   捅穿那迎接女儿的高大人影。   噗哧。   人头炸开,红白飞溅。   因攥其手臂,我能感受到少女浑身骤僵。旋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响彻凄厉。   “父亲——!!”   “唐将军!”   “将军!!”   对面人马惊呼,可高大人影倒下。   下一秒,标枪的源头从阴影处倾巢而出,伏兵自两侧暴起,短兵相接。   厮杀。   混战。   离开果然不会容易。   刀光剑影中,唐若依抱着无头尸体哭嚎。   我一斩劈开那对她扬剑的敌卒,胸口被声声哀恸激得怒潮汹涌。   目光因此就着血溅飞扫。   在哪里?   他到底在哪里?!!   杀意凶暴。   白刃成红刀。   终于,视线一厉,揪住了敌方最末端那袭玉冠玄袍。   “自取灭亡!”   我听见自己怒到极致发出的笑。   随后,任凭敌卒重重挡道,狂暴刀气斩落一具又一具人躯,直取!   “掩护振宁公主!”   “保护文王殿下!”   双方皆喊。   群起如潮。   脸上似乎溅满温热,身上也不算完好,可刀依旧攻至最后一重防线,与另一把刀叮当相撞。   刀锋震动。   那敌将咬牙同我拼劲,不料只过三秒,其刀身皲裂蛛丝,噼啪!   很快,败者倒下,缓缓现出那袭玉冠玄袍。   “穷途末路!”   怒意驱使挥刀,男人却不避不躲,忽道。   “往后看。”   我当即收住动作,只将刀锋横在男人颈下,回首,心里咯噔一下。   “别管我!杀了他!”   唐若依红着眼睛嘶声。   那横在她颈下的剑顿时抬起尖芒,在她脸上划开一条猩红血线。   “闭嘴!再叫就划烂你的脸!”   持剑人骂骂咧咧地钳紧胳膊,唐若依的脖子就此被其卡主,面上血色渐渐褪去。   泛白。   发紫。   可她还在挤出扭曲的音,近乎爆出的眼球死死盯着这头。   “杀……别……管……”   “……”   攥刀的力道太紧,以致刀身发出颤鸣。   为何我会被愤怒冲昏头脑?   此次的目的分明是护送,是出逃。   那我为什么要冲?   为什么没有守在她边上?   “事已至此。”   风轻云淡的声音就在刀下。   文王嘴角簇着笑,眼底浮着丝丝得意,发出意味深长的叹。   “振宁,你比长宁聪明。”   冷静。   冷静。   反应越大,就越难以捋清思绪,恰合了敌人的意。   我深呼吸,凝目,平静。   “没用。”   话落,文王脸色不好。   此刻,太和门死寂,因双方僵持。   然厮杀惨叫声连绵不绝,源于太和门另一侧,长廊另一端的天麓宫。   视线里,宫群上空火光漫天,橘红一片。   有枯朽之物在其中被烧得口申吟,滚滚黑烟仿佛挣扎的人手,却逃不出终焉末路。   于是我补充了一句。   “苟延残喘。”   文王本就阴郁的脸色愈发难看,字眼却仍咬着狠厉:“至少能带走一对父女。”   我再度看向身后。   那粗壮手臂死死钳着那细弱脖颈。   娇小的少女脸色全紫,如破风机般费力吸气,眼球上翻,身子瘫软。   “殿下三思,这不划算……”   我这方的护卫小声,一个将士闻之怒叱。   “你什么意思?!我们大小姐的性命就不重要吗?!你以为这里的兵将都听命于谁?!”   眼看有内讧迹象,我凌厉扬声。   “够了!”   刀锋挪开,垂于身侧。   文王绷直的脖子顿时一松,嘴角再度扬起得意的笑。   我按了按突跳的眉心,压下想砍他的冲动,朝四下道:“放他走。”   这是最妥善的处理方法。   表面上看,一个世家小姐换一个王侯确实不划算,可正如那将士所言,这里的士兵大都属唐家麾下。   何况唐将军刚死,若在这个节骨眼当着众将的面放弃他的女儿,无疑会种下仇恨。   而除去客观理性,我……有私心。   裴铮的表妹,我不可能不管。   “殿下……”   那护卫还想出声,我斜去一眼,他瞬间噤若寒蝉。   紧接着,我对他开口,用着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听清的清凛话音。   “放心。”   “他跑不了多久,更跑不了多远。”   此言令士气一震,一统。   然文王拉了脸。   那看着我的眼睛翻涌暴虐,那张脸腮部肌肉紧拧,显出可怖狰狞。   我不知他是如何逃至太和门的,但那肯定颇为踉跄。   毕竟那头束发毛躁散乱,平日齐整的玄袍被撕了道道开口,脸上更是沾灰狼狈。   所以他一定憋火得很,却一直找不着发泄的渠道。   直至眼下。   “谁说单让本王走就能两全其美?”   气压阴沉,男声却在低笑。   唐若依是被松开了,然利剑旋即便横在她颈下,印出一条血痕。   “大小姐!”   先前出声的将士慌声,却只能生生止住步子,怒目瞪着那持剑人。   我暗叹——果然没这么简单。   依文王的性格,他前边那般憋屈,此刻怎会不想着报复?   唐若依在他手中,唐家那边的将士自是不敢动。   这意味着他能下令对他们展开屠杀,亦能反过来使唤他们,攻我。   但幸好,我刻意吸引了仇恨。   于是文王阴鸷的眼神本扫着唐家那边的将士,如今则如毒刃般扎在我身上。   “若要让本王放人。”   “就得留人。”   文王没有杀我,或者说他不敢当众杀我。   因为我一死,局面当场失控,他必被众怒撕成碎片。   他只能令人给我捆起铁链,一圈又一圈锁死。   冰冷刺骨的生硬触及肌肤,从颈至脚皆动弹不得,身子就此被人扛起。   而文王来到我跟前,叹了口气。   “振宁,你在外流离十八载,好容易才回到天麓宫,为何要急着走呢?”   他拍了拍扛我那人的肩。   那人因此调转方向,我得以看见那片烧灼宫墙的橘红烈焰,火光冲天。   紧接着,文王再度拍拍扛我那人的肩,不紧不慢地吐出字眼。   “本王这就遣人。”   “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码出来了!那明天就无更了可以好好过除夕啦,大家新年快乐!   关于为什么来接应祁红的是唐将军   裴铮:我接!   姬少辛:我接!   (几乎打起来)   其他人:……唐将军你接吧。   唐将军:噢,等我吃完这口盒饭。 第84章   “这之后,便由你担当指挥。”   我看着先前出声的那名侍卫,用着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听清的话音。   平静镇定。   乃至给人以胜券在握的淡然。   那一张张沾血的脸本忐忑不安,就如士兵眼见将领被俘,现在却目光重定。   “是!”   领命的侍卫掷地有声,其余人亦随其背过手中刀剑,肃整抱拳。   我见此欣慰。   可文王面色阴沉,灌药的动作愈发凶狠,仿佛要将我活活呛死。   就这样,喉咙宛如被火灼烧,连咳嗽都沙哑、细弱,最后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许是见我模样,文王脸上流露几分报复得逞的快意,低语凑近带笑。   “现在,你可没办法求救了。”   通常,我习惯自救。   ——假使未被哑了嗓子,我可能会这么告诉他。   不过,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说服力。   于是,当敌人就要将我丢入火海,我动了动指尖,先唤出藏在袖内的蛇。   “嘶!”   那条细长黑影游走飞快,瞬间缠上敌人的脖颈,突脸张开蛇颚。   碧绿毒雾喷出,对方当即步履虚浮,身子摇晃下反背对火海。   而我手脚被缚,眼下正被其抱着,便用头冲那胸口狠狠一撞。   嘭!   敌人后倒,我借力弹开。   “啊——!”   火焰舔、舐人体的刹那,被毒雾扰乱的神智顿时恢复,爆发凄厉惨叫。   我则身上闷痛,只因触地噗通。   可就在我挪动身子之际,烈焰中陡然支起人影。   敌人衣衫燃火,焦黑血糊的脸上目眦欲裂,十根手指肉骨剥离,如鬼爪般扎来。   是了。   火非刀,不能一击致命。   “嘶!”   小乌蛇再度昂起上身,我亦绷紧全身。   然下一秒,头顶响起哗啦巨响。   一根烧断的梁木没能撑住,其一端尖锐似隼,从上方笔直坠落,下扎。   噗哧。   有温热溅在我脸上,来自正欲攻来的敌人。   那整副身体被梁木贯穿,生生钉在原地。而鲜血淅淅沥沥,与火焰碰撞出滋滋声响。   只顷刻,火光便将其彻底吞没。   可木屑仍在窸窣坠落。   上方,梁木在火海映衬下呈出明红,气浪因高温扭曲,伴随浓烟滚滚。   先前的断裂处则引发连锁反应,整个空间发出痛苦口申吟,一寸寸轰然崩坏。   坍塌的瓦。   沉重的柱。   活埋。   碾压。   皆是死亡。   “嘶!”   蛇惊慌着游入袖内,我当即就地一滚。   轰!   重物砸落的闷响落在头顶,一声又一声,震得这容我藏身的桌子嗡颤不绝。   此地原是祠堂。   这桌子乃摆放贡品所用,相对结实,但也撑不了多久。   同时,崩塌的梁木错综复杂,一幢幢横在视线中,已将入口挡得严严实实。   我甚至都无法离开桌下,因为断木堆叠眼前,熊熊火焰烧出阵阵噼啪。   刺目火光近在迟尺。   热浪拂脸。   皮肤丝丝灼痛。   额发似乎已被烧焦,然烈焰还在逼近,裹挟扑面而来的呛人浓烟。   我想咳嗽,却因被哑了嗓子发不出声音。   可就算能出声又能如何?   除了那想杀我的文王手下,谁会接近这火势最凶猛的祠堂?   谁又能知道我并未离开,而是仍旧留在天麓宫?   文王的狡诈之处便是在此。   他没有直接逃走,而是借接应我和唐若依的人马暗度陈仓,将自己送出去。   他挟持昏迷的唐若依同车,同行人哪里敢揭发?   而其他人透过车帘看见唐若依的脸,自然下意识觉得计划成功,于是目送载着唐若依和“我”的马车远去。   因此,再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嘶……嘶……”   小乌蛇瘫软一条,似是因高温难受从袖内奄奄探出个头,欲得喘气。   是蛊,便极惧火。   可我已经无法为它做点什么了。   高温将手脚处铁链炙烤得滚烫,皮肉烧焦的气味已飘入鼻腔。   火光却又逼近。   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因为那灼热近乎融化眼球。   漆黑中,我听见梁木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感受到烈焰舔、舐后背,刮下一层火辣辣的痛。   而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火星,冲天的浓烟呛入肺部。   缺氧。   意识模糊。   ——没人知道你在哪里。   ——无人救你。   文王的低笑在脑中荡起,如同浸透浓墨的诅咒,缓缓吞没丝丝清明。   是了。   那“人不对”的马车固然会被察觉有异,但折返的脚步怎会快过火烧?   其他人倒是正在天麓宫,但他们都以为我已经离开,又怎会知道我还在这里?   今夜宫中明明人潮涌动,有殷家斥候,有裴家兵将,有太子暗党。   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发现我。   但在这火海深处,从始至终,听不到一点脚步。   然上方响起噼啪,是木板裂开的口申吟。   这张桌子已然撑了许久,此刻终究被火舌啃噬成枯朽,难抗梁木重压。   于是声声噼啪,木屑窸窣落下。   沉重的压迫感倾碾而来。   随无边黑暗。   随窒息的肺。   随火辣辣的炙烤。   人在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害怕?应该绝望?   为何意识弥留之际,我并未被阴暗情绪掩埋,却想到了自己所犯的罪?   我想到战后伏尸遍野,刀从敌人胸口拔出时鲜血飞溅,将其襟前藏着的家书染红,浸透。   然后哗啦巨响。   应是桌脚终于散架。   可就在这一刹那,热风忽然错乱,急促的脚步声不顾一切地冲来。   撞开横梁。   无视火海。   比梁木坍塌的速度更快。   由此,撞击碾压的剧痛未及我身,火辣辣的焦灼感亦在那怀中得到舒缓。   因他体寒。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咦?!振宁公主怎么在这?!”   外界的空气仿佛甘霖,昏沉的意识升起些许清明,闻得周身嘈杂惊呼。   一如所料,没人会想到我在这里。   所以真怪。   为什么他能知道?   他负责正面作战,无暇跟进后方接应,眼下应对太和门的异变并不知情。   若说是蛇给主人传的讯,可蛇已然奄奄一息,怎有喊人的能力?   不过话又说来,他被燕王锁进密室“失踪”时,亦无人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既能找到他。   他自然也找得到我。   这样一想,便不奇怪了。   于是下意识的,我挪动遍体疼痛的身子,贴紧这并不硬宽,毫不温暖。   却叫我心安的胸怀。   尽管双目似乎受到烧伤,视线仍旧漆黑一片。   但对方的气息俯下,轻落的话音令人仿佛能看见那温柔至极的眉眼。   “没关系,休息吧,祁红。”   “我来处理。”   我在他怀里小憩了好一会儿。   直到听见另一记熟悉声音。   “祁红……祁红怎么样了……!”   应是火急火燎地过来,明朗的少年音断断续续,焦急地喘着气。   他负责的区域是崇天门,离太和门极近。   基于那一贯迅猛的作战风格,想来他是早早完成自己那头的事务,便前去跟进后方接应,由此发现了不对劲。   “祁红……”   声音疾步而近,似是要伸手。   我却感觉自己被转了个方向,不给碰。   同一时间,头顶响起清涧的少年音,言语间仿佛见着了天大的笑话。   “不会吧?”   “崇天门所派精兵足足过万,一战下来最多折损几千,竟抓不到一个黔驴技穷的败寇?”   回应他的是冷嗤。   “有种你跟我换?”   “看看你能不能知道他在那有条密道可逃,又能不能放着老婆不管?”   姬少辛听见这用词应当沉了脸。   而裴铮是不会退让的。   现场气氛因此低至冰点,乃至边上传来几记咳嗽,说起“以和为贵”、“今后再议”。   事后如何?   还发生了些什么?   我再度睡去,不知详细。   但显然,功成。   即便文王暂时跑了,要抓他也易如反掌。   我的伤好得很快。   长生骨体质兼滋身养神的药汤,昏迷只半日便醒,烫起的死皮尽数脱落,现出白皙冰肌。   然后我第一时间去找了姬少辛。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背对我,三四个官服朝臣立于他对面,念念着“登基”、“摄政”。   姬少辛觉得很无聊。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在拨弄笛子尾端的珠穗。   以让自己心情变好。   没一会儿他便不拨了,因为我在走近。   背对自此变成面向。   灿烂的笑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点亮灯光,入耳的话音轻快开心。   “你醒啦。”   但我没有他这么高兴。   他侧脸处分明皮肉焦黑,火焰舔、舐的痕迹一直延伸至衣领之内。   于是,我默默等那三四个朝臣离开,而后径直上前,竖起方才写好的纸。   ——“伤势多重?”   我的伤好得很快,但嗓子因毒药和浓烟尚未恢复,依旧无法发声。   所以我只能将想说的话写在纸上。   而姬少辛望着这张被横着的纸“唔”了半晌,忽的冲我眨了下眼。   “要不要看看?”   屋里能坐两人的只有床。   我虽知他的提议存着某些狡黠,眼下却只满心惴惴不安。   那衣衫褪至半肩的刹那,比侧脸更甚的大片烧伤暴露视线,带起心中绞痛。   果然。   他伤得极重。   没有蛊不惧火,像是五行相克,干草被烈焰一点,即灰飞烟灭。   他的身体明明比常人更易被火光吞噬,可他全然不顾,只是冲入火海。   因为我在。   因为他认定自己即便真的被烧死,也要和我死在一块。   ——姬少辛。   声音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喊。   然后我按住那只褪衣的手,将气息凑近,亲他侧脸那处烧伤部位。   ——有好受一点吗?   我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睛看。   姬少辛却一向读得懂,便于灵眸中潋滟起可怜。   “还有别的地方,也痛。”   他很聪明,知道趁我心软。   而我依了。   视线里,修长雪颈线条美好,半截露出的肩玉润纤细,因烧伤显出被亵、渎的脆弱感。   亟待疼惜。   可只进行一会儿,门外就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你们太子也真金贵,烫破了点皮也要不见外人,躺床上疗伤治病?”   我当即攥住那褪至臂膀的衣领,试图拉上去。   可对方按住我的手,目光幽幽。   “这样不好吗?”   那张漂亮的脸绽开笑,天真与恶意糅杂成诡异,语气阴恻恻浸透狠毒。   “莫非你现在还不承认我比他更重要?”   “为什么不肯让他看清楚,你与我之间不容插足?!”   一连串的质问中,按住我手的力度逐渐凶暴,竟一点一点,继续下拽衣领。   姬少辛原本敏锐,尤其是对我。   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他好像忽然就理智全失,极易犯病发疯。   但我明明没那样想。   我只是觉得这不成体统。   门外的脚步声分明不是一记,这门若真被破开,众目睽睽……怎么使得!   我万分着急。   可即使我一个劲用眼神解释屡屡摇头,姬少辛仍旧僵持不松,我硬是传达不到。   而那触目惊心的烧伤映入眼中,我又愣是做不到对他动粗。   就在这时,说话声已在门前。   “呃,裴将军,太子殿下这会儿关了门,应是在休息,要不您等会儿再……”   “想来你们太子能够理解,毕竟此事不小。”   “呃,裴将军指的事是……?”   “把人抓回来了,听得明白吗?”   这声音几分傲然,刻意提高音量,带着少年气十足的明晃晃炫耀。   “里面的人应当也能听见吧?从太和门逃走又能如何?两日不到,直接活捉。”   “不比有些人卧病在床,未免……”   这狂傲戛然而止。   我想,这归结于他已经推开了门。   至于为什么是我想而不是我看见,这是因为我已用另一只手掀起被子。   蒙住了自己。   “……”   “……”   鸦雀无声。   打破哑然的是近乎结巴的吃惊:“太、太子殿下,您、您这是,这女子是……?”   侍从并不知道是我,毕竟我掩得分外严实。   但裴铮知道。   虽说我不知他是通过那一点暴露在外的身形瞧出来的,还是凭逻辑推断出来的。   可他确确实实知道,否则门口便不会响起淡淡。   “不如你先回避一下?让我同你们太子殿下来一场一对一商议?”   “呃,这……”   侍从语气犹豫。   只因此地原是大兴城嘉庆王府,由文王所管,如今则已在近一年的人员置换中,彻彻底底、光明正大地成了姬少辛的地盘。   侍从们自会忠心其主,对传闻与姬少辛“严重不睦”的裴铮存有芥蒂。   然被子外头亦响起淡淡。   “退下。”   于是门口应了记“是”,掩门吱呀,脚步声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去拜年,后天更新   PS:姬少辛的烧伤会好,漂亮脸蛋保得住!   下一章,嗓子还没好说不了话的祁红面对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毁灭吧,我累了 第85章   蒙着被子很闷,因此我即刻便将其取下,下一秒就感受到气息依来。   “他好烦啊。”   这弱音就着蹙起的眉委屈兮兮,眸光扫过门口后又转了回来,连带一声叹息。   “今天我已经没什么事了,这次本来可以做很久的。”   热度瞬间涌脸。   同一时间,余光注意到门口的裴铮脸色剧变,精彩得好似一场开年大戏。   “不过没关系。”   可侧边的身躯贴得更紧。   我的手本就被他抓着,眼下直接被其按在那片裸、露的白皙上。   而那双灵眸近在咫尺,眼底暗沉与灿烂狠狠纠缠,呈现出近乎扭曲的笑。   “刚好可以让他瞧瞧,你有多喜欢我。”   强行抚摸。   顺着冰肌玉骨。   羞愤和无奈令我使劲瞪他,不料门口旋即便响起一记咬牙切齿。   “我不服!”   下意识循声,只见裴铮……竟在脱衣服!   “???”   我虽说不出话,但这不妨碍脑子里蹿出三个硕大的问号。   裴铮却动作迅速,只将上衣往边上一丢,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   我一时微僵。   尽管这具身体我看过许多次,在他演武练兵嚷着“热死”,亦或是营地庆功赤膊喝酒的时候。   但其自带压迫。   平日穿衣时不显,可一旦暴露视线,那肌体纹理精韧结实,从胸膛到腹部皆线条有力,充斥着强烈的爆发感。   许是来时策马,有汗水顺着不深不浅的沟壑淌下,给蜜色肌肤勾芡逼人野性。   因近在迟尺,心中愈发不自在。   不料我的另一只手也被抓住,就此按在那片裸、露的硬朗上,令我短暂一愣。   而温感炽热,定定看着我的目光灼灼似火,带着争强好胜的气恼。   “我能比他更久!”   虎狼之词!   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我脸上升起滚烫热度,却因嗓子还没好无法厉声斥责,只能怒目。   可他直接坐到另一边,亦令我强摸。   沿那比例完美的腹肌,软、硬,深浅,带着令指尖颤栗的火热体温。   “我比他好摸,对不对?”   于是身后的阴冷幽怨在此刻爆发,我耳垂一痛。   被咬了一口固然心情不好,然转向一看,极漂亮的少年衣衫凌乱,眼角泛红。   毫不见凶恶狠毒,只是脆弱易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泪水沾湿睫羽。   而被刻意拽拉半掩的衣下,雪肤白皙得近乎晶莹。   美好的线条从锁骨再到腰身,是清隽灵秀的纤细匀称,呈现出与另一侧截然迥异的观感。   男色撩人。   “为什么不理我?”   这眉间凄楚控诉,像只遭遗弃的小动物,可怜巴巴地将脸贴入我的掌心。   轻蹭。   又眨那猫儿似的眸。   “我比他好看,是不是?”   于是身后响起一声冷笑。   “不要脸!”   那贴我掌心的乖巧眉眼陡然阴郁,一字一句皆是杀机肆意的恶狠。   “死皮赖脸!”   通常,这两人吵架的时候我会制止,然而现在我无法发声,且被抓了手。   按在不同的胸口。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心情,一左一右却仍在相互阴阳,全然没注意到我先是生无可恋。   然后气压降低。   最后终于被这左拉右拽彻底激怒——不能说话,不代表我不能动手!   嘭!   哐!   ……   “太子殿下和裴将军果然极度不合……”   “那定是打了一架,下回还是得有人从旁……”   我是从后门出来的,绕了一圈过后便听见看守前门的侍从窃窃私语,说着“太子殿下和裴将军脑门上一左一右,各一个大包”。   至于那出现在太子殿下床上的“神秘女子”,显然没有这两个包这般醒目。   可没一会儿,其中一个便找上门来,一手讪讪捂着脑门,一手老实背在后头。   “表妹说她想见见你,你方便吗?”   闻得此言,我得以确定唐若依无恙,不免松了口气,又想了想,先在纸板上用炭笔写了几个字,举起。   ——她还好吗?   “一点擦伤,就是精神不太好。”   裴铮叹了口气,旋即后知后觉。   “你说不了话?”   我点点头,写下“嗓子未愈”。   裴铮挠头嘀咕:“我就说你怎么一言不发,搞得我真以为你和他……”   “……”   我默默在纸板上写好字,举起。   “……”   裴铮当场陷入静音。   由于我十分要脸,所以纸板的高度恰好挡住视线,他看不见我,我亦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然而很快,阴影从头顶投落。   那只手自上方抽走纸板,视线豁然敞亮,望见一张近在迟尺且堪称凝重的俊脸。   “给个机会,试一下我。”   “???”   这是能试的吗???   我短暂一懵,没来得及拉开距离,哪知身后响起一声笑。   “祁红,我刚才帮你调治嗓子的药去啦。”   这笑声当真轻快,叫人脑中自动浮现出一脸灿烂,回头一瞧,却是人偶般的面无表情。   “但是你呢?”   他歪头,双目好似极黑的深渊,注视空洞。   “你在和他做什么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和裴铮离得太近,从背后看来俨然像是在亲。   姬少辛发起疯来难受的是我。   我当即去拿纸板,试图刷刷几笔澄清这场误会,但裴铮竟然不给。   “祁红现在没空回答你。”   他一手举高纸板,一手拽住我的腕。   “她要和我一起走。”   “懂?”   局面差点就翻了天。   幸在几分钟前这两人才“打了一架”,王府的侍从暗卫们这会儿便甚是警惕,眼见气氛不对当即一拥而上。   裴铮就这么被请了出去,连带一个我。   因为我被他拽着手,不好当众对大将军动粗,又答应了要去看唐若依,真的得和他一起走。   纵使我频频回头,也只看见王府侍卫人影幢幢。   诚然,姬少辛是会听我解释的,我也能解释清楚。   但现在他一定很不好受。   我也一样。   于是一上马车,我便一把夺过裴铮手里的纸板,刷刷生气几笔,一举。   ——不可理喻!   应是察觉到我真的发了火,裴铮一路不敢吱声,下车之后只在前边悻悻带路。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是all红,我们就是永远的朋友   什么姬少辛什么裴铮,不要撕不要撕,all红嗨起来 第86章   裴家在徐州有许多置地。   先前为避明枪暗箭,府中人去楼空,尽数迁至扬州本家,如今则又有仆从走动。   缓步行进,不时能看见披甲的将士抱臂而立,与其他将士锁眉相谈。   其中好几个都些许眼熟,似是太和门那夜随唐将军一同来接应的唐家士卒。   待到僻静厢房,门是开的。   进去之后,床上被子掀着。   桌旁,少女长发披散,右颊裹着一块纱布,苍白病态的脸向着窗外,发呆。   唐若依如今对外正处“失踪”。   要等文王死了,且过了这阵风口浪尖,“失踪”的文王妃才能露头。   “表妹,祁……振宁公主来了。”   身边响起轻咳,语气颇为小心翼翼。   就此,少女一点点转过头来。   那毫无血色的脸本麻木呆滞,却在目中映出我时一颤,肆流汹涌泪水。   “太好了……你没事……”   她步履踉跄,可并不慢。   就这样,我被那双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闻得近在耳畔的哽咽。   “要是你也出事……我这种祸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从啜泣到大哭。   肩头被泪水湿透,那份悲恸抱着我宣泄而出,令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父亲为救自己惨死面前,纵使错不在己,却终究因己而起。   怎会不自责?   怎会不痛苦?   来时的路上,我与几员兵将擦肩,零星传来的话语是“尸身已装殓”、“尽快送去扬州”。   唐若依自是要随去。   可即便回了本家,她的处境也见不得多好。   唐将军是唐家家主,妻子早逝,膝下唯唐若依一女。如今他不幸罹难,只能由独女唐若依暂掌唐家家印。   届时,旁支、分系……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顶家印,虎视眈眈?他们会用怎样的手段攻击唐若依?   说她早已和那声名狼藉的文王有染?斥她不知廉耻,嫁给一个年过五十的贵族?   亦或威逼利诱推她再嫁,令她坠入又一个魔窟?   越是往后细想,我越觉胸口发堵。   而此时似是哭得脱力,那抱着我的双臂陡然一松,唐若依整个人下滑。   我当即将其拦腰抱起,而后望着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对着纸板几笔。   ——我出去拿点药。   于是裴铮留在屋内,我则行至院子林后一隅,噌的拔了匕首。   心病无药可医。   我的血只能调理身体和神智,也不知能不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叹息间,猩红已滴满小瓷瓶。   转身折返,眼见门口愈来愈近,不料室内忽的传出一记严厉男声。   “莫要再任性了!”   我步子一顿,只因这声音耳熟。   这是裴家的置地,大都督更是此次逼宫的总领,会在此处再正常不过。   何况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说什么也要照拂。   而破解唐家困境的最好方法……   我调转步子,却还是听见室内传出沉声。   “仲轩!你已经及冠了!其中利害也好,人情也罢,你分明是明白的!”   “若唐家真的就此倾垮,你怎么对得起你舅舅?对得起你娘?!”   破解唐家困境的最好方法,在于裴铮。   假使裴铮娶了唐若依,破局是一,更关键的是裴家和唐家亲上加亲,如虎添翼。   大都督口中的“利害”便是在此。   且不论他如今年岁不低,裴铮又已及冠,近年便要竞选家主之位。   若能合并唐家,裴家能再稳固百年。扬州三月烟花,欣欣繁华。   至于“人情”……浅显。   我走出几步,却又听见身后传出一记虚弱女声。   “姑父不要为难表哥,表哥已有意中人,我自愧不如。”   “唐家的管理……侄女会从头学起,竭尽全力……咳!咳咳!”   “有心无力!谈何经营!”   在少女嘶哑的咳嗽声中,低沉的男声先是一叹,旋即分外严厉。   “仲轩!说话!”   裴铮说了没有?   说了什么?   我已走远,未曾听见。   可我在乎吗?   还在乎吗?   此刻转角,檐宇皆无,于是阳光忽然打在视线中,带起一阵恍惚。   我不该在乎的。   裴家和唐家门当户对,加之眼下这般处境,于情于理都该成双。   被问及和姬少辛的真假时,我也没有丝毫掩避,在写字板上写了“就是那样”。   所以这已经与我无关了。   所以我本不该在乎的。   但为什么我还是在乎?   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在想裴铮会如何回答?   恍惚愈甚。   因为林荫在上。   阳光斑驳落下之际,竟比直射更令人目眩神迷,像是破碎的记忆。   最初怎会不美好?   少年怎会不明媚?   何况他是我于黑暗中看见的光,时至今日仍是我所见的最最耀眼。   我是那么那么喜欢他,甚至觉得全世界都该喜欢他才对。   然后我因不弃蛊暂失感情,又在蜃晶作用下重拾想起,却只是短暂一聚。   只因我属赵王阵营,和他势力迥异,每每都因局势和公事擦肩而已。   这样一想。   除却十五岁那年在居庸城表白的夜里,我再没有和他传递过彼此的感情。   而那夜表白过后,大都督和长宁公主又双双寄来密信。   于是险情迎面,一次又一次中断这份年少赤诚,乃至我和他从未有过一次真正的相拥。   从未有过一次宣泄这份炽热情感的机会。   这约莫是我放不下去的原因。   那么,假如得到宣泄呢?   沙沙作响。   风吹林动。   我本在院子一隅思绪飘忽,手中炭笔在纸板上漫无目的,此刻却陡然一凝。   于是笔起。   旧纸撕去。   重新落笔。   ——画乃画师倾情之所。   ——一笔一画,或苦闷躁郁,或喜不自胜,总归是种宣泄抒情。   有话音在耳畔回响,是在北境研习书画的往昔。   而我近乎忘我。   只专注于笔。   那眉角总爱微微抬起,显出几分风流痞气。   那星目是灼灼有光,带着张扬肆意的少年快意。   每一道线条皆俊朗轩逸。   横枪的凛冽昭然轻狂傲气。   但皆是我喜。   皆令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剧烈汹涌。   不可遏止。   最终笔起。   画成。   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仿佛不受控制般地抚摸画中人影,指尖发颤。   却一遍又一遍。   我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了。   我应该把这画烧了。   “振宁公主您在这啊!少爷正到处找您呢!”   一记敞亮的声音从身后乍响。   通常我能提前听见脚步声,然而眼下,我竟手足无措地将画板捂在胸口,慌张回首。   那侍从脸上流露奇怪,应是对我这模样倍感狐疑,但也没多说什么。   随其引领,我很快见到了裴铮。   纵使路上已做了好几下深呼吸,我这会儿却还是下意识避免同他直视。   且一手递那装血的小瓷瓶,一手还要捂着胸口纸板。   裴铮则接过瓷瓶,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瞅我半晌,忽的眉挑笑意。   “你这纸护得挺紧,但好像掉了一地啊。”   我当即回头。   果见沿路稀稀拉拉,左一张耷拉右一张飘动,皆是从怀中落下的纸。   这定是方才一时慌张,又沿路心里七上八下,便未曾留意纸板未被扣上。   此刻,有侍从已在收拾。   而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瞬至其前,夺纸的气势堪称凶猛,近乎风卷残云。   但……少了一张!   这少的这张还不是别的,偏偏就是最重要的那张!   “怎么了?没找齐吗?”   应是我的脸色大变实在明显,裴铮抬步走了过来。   “无妨,我让这全府上下一并找找,很快就……”   不行!   绝对不行!   这样一来,全府上下都知道我画了张裴铮,裴铮他本人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我强作镇定,索性刷刷几笔,一举。   ——齐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刚想了个比较关键的点,新加的,所以这几天改一下本来定好的框架,重新捋捋,更得比较少,相信家人们不会介意的对不对qvq   还有我觉得姬少辛虐得还是不够,力度需要加大,嗯。 第87章   因为齐了,所以即便真被某个侍从捡到也不关我事,而是关乎某个暗恋他们家少爷的侍女,亦或是那些从墙另一头丢手绢进来的贵女。   而这种事压根犯不着汇报,直接搓成一团烧了完事。   嗯。   很好。   我自顾自暗暗点头,却因到底落了把柄,心里硬是踏实不起来。   何况裴铮他本人就在身旁,便愈发有种见不得人的心虚。   但现在还有机会。   还没走到大门口。   我还能东张西望,看看能不能揪住那张不知被风吹到哪去了的纸。   然府内人影幢幢,我没能发现纸,却见到一张熟悉面孔。   确切的说那已然称不上“面孔”——因其整个脑袋都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双眼。   当年我从居庸城回来后万般悔恨,就是这双眼睛自绷带下亮晶晶望我,说“不是祁副将的错”。   其实伤是好了的。   可相貌全毁。   于是他此后一直面缠绷带,挠着头嘿嘿笑着说“不想吓人”,却在逢年而归后于深夜的篝火旁取出一枚珠花,瞧了半晌,抹了抹眼。   “不耽误她了。”   那珠花被丢进火里。   焚尽。   “哎呀祁副将真别这样!脸没了……就没了!至少保住了命!”   “啥?帮我寻隐士高人做人、皮面、具?”   “不用不用!祁副将您今后要是真有空了,就先给自己整一个吧!”   回忆之中是大大咧咧的打趣。   他原本可以像其他负伤士卒那样归乡,亦或是被派发一处宅址安度余年。但他说自己没有亲人,还不如在营地里和兄弟们抱团。   幸好,他还活着。   而当下,我驻足。   身旁,裴铮应是瞧见我目光所至,便冲那头招呼一喊,勾唇笑得随意。   “大家伙在聊什么呢?”   “裴将军您来得正好!”   那绷带之下的眼睛顿时一亮,人也快步过来,挠着头些许不好意思。   “这不是事情都完了吗,又刚好在徐州呢,我就想请个假去看看……”   他说罢,裴铮颔首“批了”。   我则默默在纸板上动笔。   ——我可以一起去吗?   现在的我已经解了蒙蔽真容的蛊,昔日同僚已然认不出。   同时,并非人人都见过振宁公主,尤其是从边疆临时赶来支援的战士。   就这样,我在纸板上写下“我是医师”,并在上马车之后听见外头传出窃窃。   “裴将军,不瞒您说,从前弟兄们都十分怀疑您的审美,毕竟祁……”   话至此戛然,只因那刺杀燕王的副将携重罪“身死”,俨然是个禁忌。   几记尴尬咳嗽就这么响起,旋即又是震声。   “总之!看见医师姑娘的瞬间我就知道!裴将军您的眼光不仅正常,还上天!”   “得了吧。”   回应其的是一声轻笑,颇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裴铮本想和我一起去的,但又一次,一个锦衣侍从将他喊住。   话语零星传来,是“大都督”“过去”。   于是心事重重。   车外是。   车内亦是。   幸在地方不远,裴铮派来随从的侍女为我掀帘。   我推门进去,便只看得见床上的人了。   ——“这不是事情都完了吗,又刚好在徐州呢,我就想请个假去看看郭子。”   ——“现在就剩郭子一个人了,唉,也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叹息犹在耳畔。   视线里,被子似是被食物残渣印上暗黄,脏兮兮皱着。   光线莫名昏暗,室内充盈腐朽气息,裹挟排泄物的臭味,源源不断地传自床上的干瘪人形。   走近,那枯槁面容好似活尸,眼珠子深深凹陷,发白的裂唇中溢出嘶哑呼吸。   而颅骨清晰地从皮下凸出,挂着几根稀稀拉拉的枯发,遍布青黑血管。   “郭子,我又来看你了。”   身旁,绷带之下双目黯然。而床上的人形发出一声断气般的“嘶”,像是回应。   分明极轻。   却好似重石压胸。   我记起自己进这院子时,围楼三层,房间一幢接一幢,但门上都落满了蛛网和灰。   此处应是安置伤患的宅址。   届时的徐州安定繁华,别说退伍士卒,九州万民皆心之所向,盼着落户享福。   那些居庸一战后退下的战士们该也是这样想的。   ——“不就是被死人啃了几口,就当被狗咬了,大家那会儿都没放在心上。”   ——“当时用药瞧着还在好转,哪知这一个一个……全没了。”   我又想起自己醒后去找那些士兵,他们个个都嚷着“怎会是祁副将的错”。   那时候伤得最重的,如今反是唯一恢复的,站着的。   因为他是被蜂群围攻,而非被死士扑倒。   “我去给你们端茶水。”   嘶哑的声音响起,那坐在床边的老妇挪动着起身,步子和声音一同颤巍。   吱呀开门的刹那,一束强光打在床上,愈显那人形污秽又灰败。   “这是郭子他娘。”   见老妇离开,身旁的声音近了些许,压低出叹息。   “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唉,大夫,您看郭子还能救吗?”   “若是救不了,给他开些止疼的方子也好。”   “他现在这是已经喊不出动不了了,其实身上每一处都痛得很,能动的时候次次拿头撞墙……”   “大夫?大夫您在听吗?郭子还能救吗?”   诧异的喊一串接一串,我方才一惊。   这一次,落笔额外艰难,像是拖曳千钧。   ——我试试。   稍顿。   垂眼。   笔尖竟噼啪折断,深深嵌入纸中。   ——对不起。   身旁的声音当即一“哎”。   “大夫您这是何必?郭子的情况肉眼可见,若真治不好又怎能怪罪您?”   不。   不是指这个。   手垂落。   攥紧。   再紧。   视线则锁于那床上干瘪的人形。   用力。   那些记忆本被藏在阴霾里,是我的刻意回避。   然掩住它们的不是别的,而是荆棘,于是疼痛次次提醒,挥之不去。   但现在荆棘被狠狠撕开。   溢出死士嘶吼下的惨叫哀嚎。   涌出居庸城混战的暴雨与血。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发不出声音,只听见自己骨节嘎嘣,感受到唇被咬破的痛意。   此时房门吱呀。   老妇端着托盘过来,将茶碗依次放在桌上,招呼自取。   旋即,她捧起其中一碗水,颤巍巍来到床边,身旁人见此连忙抢先。   于是,我看着那垂死的骨架子被抬起一点,水从碗边淌下,却进不了嘴。   因为咳嗽剧烈。   一声一声,嘶哑喘吁,带血。   “能喝一点也好啊……多陪娘几天啊……”   苍老的声音哽咽,扶着骨架的人亦红了眼眶,在缠满整张脸的绷带下。   而我闭上眼。   ——我应该杀你四十七次。   回去之后,我将早已写好的纸一甩。   那啪的一声像是一记耳光,惊得一众王府侍从慌喊“太子殿下”。   然后我便转身,径直离府。   因为我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想走就走。   可即便没有回头。   纵使脚步飞快。   胸口郁结不仅未被疾风吹散,还如浓稠墨汁般溢出,在耳边凝聚成魑魅魍魉。   低语。   ——你还恨他。   我还恨他。   我还没有原谅他。   所以万灵谷底,我让他尘埃落定后行善积德,以蛊行医,打算以此平息那挥之不去的恨意。   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昔日同僚的凄惨处境却陡然入目。   ——那你为什么不为同僚报仇?   于是耳边,魑魅魍魉尖啸。   ——为什么刚才不杀了他?   ——为什么不补上那第四十七刀?   ——为什么你明知他罪该万死,明知这样对不起同僚,却还要喜欢他?!   大脑嗡嗡作响。   鬼哭狼嚎震得头痛欲裂。   我下意识想扶,不料腕上叮铃清脆,赫然是串玲珑精致的手链。   他送的。   说是作为那笛子珠穗的回礼。   就这样,我整个人好似宕机,愣愣地举起手看那手链,又傻了般微转。   瞧赤晶在阳光下闪光。   听细小的铃铛碰撞   叮铃。   叮铃。   耳边的魑魅魍魉像是被这脆声撞散。   可眼前的人潮中仿佛现出熟悉人影,我听见自己从胸腔中发出声音。   ——我是恨你。   ——但我更讨厌这样的自己。   这才是真正令我难受的地方。   若我能无怨无悔,彻底忘却仇恨;若我能狠厉决绝,果断为同僚复仇……   随便哪个都好。   然黑白两道,我立于灰。   我能怪谁?   ——呵。   心中丝丝苦涩,嘴角应亦随之泛凄。   而人流擦身,传出几声窃窃私语。   “那个是不是振宁公主?”   “好像是啊……”   大兴城里,有些本地民众是见过我的。   先前瘟疫肆虐,我因驱疫有功,曾在飞天台上露了脸。   虽说隔着一段远近高低,但上下马车之际,总能被周围瞧见些许。   “振宁公主”的小声议论就这样传播开来,直到一个小豆丁攥着根糖葫芦过来,冲我一递。   “送给振宁公主。”   小孩奶声奶气,包子脸一本正经。   “我娘说了,若非振宁公主公布药方,我们一家就变成五口棺材了!”   尽管起头的是个孩子,但这稚嫩的童音比任何赞誉都感染人心,带起一众凑近。   “振宁公主吃不吃土蛋?俺刚从鸡窝里掏的。”   “公主这是要去哪?咱的马车就在附近,擦得锃光瓦亮呢,要是不嫌弃……”   民众热情不已,俨然不在意我是文王的女儿。   事实上,近年文王的名声因一场场流言在坊间已堪称恶臭,甚至宫破时民众拍手叫好。   可我未受丝毫影响,连不知内情的裴府侍从都恭敬地称我为“您”。   这便是声望。   为民便会为民所爱。   然这会儿我嗓子没好说不了话,只能举着“多谢,不用”的纸板,却在人群簇拥下被掩了字迹。   于是,我愣是手持糖葫芦,胳膊上挂着装鸡蛋的竹篓,被那孩子拉着回家看了他的爹爹和娘亲。   又莫名其妙地被邀请到田间,参观了一遍长势甚好的水稻良田,还被送了一袋谷子。   待最后一人终于主动挥手告别,原本一件行李都没有的我竟“大包小包”。   这……令人发懵。   但好像……不那么难过了。   不仅如此,胸口生暖。   抬首,苍穹敞亮,是夕阳橘红。   难怪街上商贩收摊,人流渐渐稀疏,原是皆归家去了。   那么,振宁公主能去哪?   虽说有民望加身,又是赵王的义女,和这大兴城内各世家也关系不错。   然一个孤身女子,去哪里似乎都不大合适。   不过,能称得上“家”的地方,这大兴城中确实还有一个,且离这不远。   不对,刚才是不是刚好路过?   我记得自己刚才偶的一瞥。   回头一看,富丽堂皇的大宅鹤立鸡群,翠琉飞檐折射夕阳光芒,愈显闪闪发亮。   这一瞧就是富商的宅址。   虽说徐州商户如云,这气派亦不多见。   那贵气朱门上方确是副玄铁牌匾,用珍稀涂料漆着两个大字——殷府。   作者有话说:   姬少辛不是好东西所以要虐,他该啊真的该,抹了祁红对裴铮的感情趁虚而入也很卑鄙,付出代价吧姬!   下章一章虐虐文王,然后我们进入一段王炸高能剧情。 第88章   身后响起马的嘶鸣,马车恰巧从外头回来。   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踏地,容光焕发。   “这药等‘货’送来了再用。’”   她先将手中药瓶递给边上的侍女,而后迈开愉悦的步。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那张脸上再无失智时的呆滞,亦无刚清醒时的幽冷,而是整个洋溢快意,像在筹备天大的喜事。   望见我的瞬间,那几乎笑眯的眼睛一亮。   “我正想邀你过来呢!”   说罢,她令侍女帮我提“大包小包”,高高兴兴地过来挽我的臂。   “现在还早了些,不如你在这住下,我慢慢带你看?”   慢慢看的并非这殷府的雕梁画栋。   殷素素的热烈欢迎也并非是想带我认识娘家。   三日后,她欣然告诉我“可以参观了”。   我就这样看着她转动大厅机关,眼见地面大敞密道,跟着她沿石阶一路往下。   与地上的光鲜亮丽不同,地下火炬幽森昏暗,两侧皆是砖砌的牢房。   厚重的铁门扇扇阴冷,其中一扇印着一只血手印,拖曳下五道凄厉划痕。   这些门后是不是都关着人?   又关着什么人?   我想起史书中那些莫名“失踪”的名字,以及他们“失踪”后的“天下太平”。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   殷家便是这盛世的暗。   建了这见不得人的地牢,关押一个个阴暗的秘密,却侍奉光明。   纵使肃坤帝带走了殷家的玉符密令,这些铁门仍旧乌沉厚重,未泄出一点不该面世的动静。   正因其隐晦严密,牢固不摧,将文王送到这里才最妥当。   轰轰声中铁门敞开,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石壁上烛火摇曳,照出靠坐墙脚的囚服人影,及其脚边翻倒的碗。   “吱、吱……”   老鼠和蟑螂凑在碗边,争抢散落一地的饭菜。脚步一近,这些阴、沟里的黑影便鸟兽作散。   “为什么不吃呢?”   身旁,殷素素出声。   我并未再往前,她则用脚尖踹开那碗,望着地上堆叠的酸臭腐烂。   “瞧,皇茄酿,鸡髓笋……明明都是极品佳肴。”   “三日三夜粒米未沾,滴水未进,莫不是想彰显自己的骨气?”   她似乎毫不顾忌那囚服人影会狗急跳墙,依旧在步步靠近。   “可你若真有骨气,我又没让人给你嘴上装锁,你为何不咬舌自尽?”   “说到底……孬种而已。”   哗啦!   锁链因骤然站立被拉扯得巨响。   然囚服人影终究饿了三日三夜,怒而起身之际该是眼冒金星。   于是那手脚镣铐仅窸窣微晃,他便再度靠在墙上,自披散的污发下露出一双怨毒的眼睛。   “本王不吃,是因为本王知道饭菜有问题!”   这字眼从牙关中一个个紧咬着迸出,那张沾满脏兮的脸狰狞得近乎扭曲。   “殷素素!本王告诉你!”   “假如本王有朝一日能得出去,必将你连带整个殷氏挫骨扬灰!”   他破口大骂,骂殷素素是个“毒妇”“贱人”,顺带也骂了站在后边参观的我。   昔日风度翩翩的王公贵族,眼下像个街头疯癫的泼妇。   我觉得殷素素可以多饿他几天,毕竟他现在还有力气骂这么长时间。   待到他终于扶着墙抽气,殷素素脸上露出温柔的笑。   “如此动怒,是不是又饿了一些?”   “既然你铁了心不吃这有问题的饭菜,那我便不浪费食粮。”   她挥手让人进来清理残羹,随后目光一转,轻飘飘落在牢房角落。   地上铺了干草,薄薄一层。然那角落有一处堆起,像是用干草掩着什么东西。   而此处的空气除却腐败湿冷,还裹挟一股屎尿臭味,就来自那墙角。   应是注意到殷素素和我的视线所及,文王的脸堪称五颜六色,却只能憋着说不出话。   可殷素素没有以此羞辱。   而是更甚。   “野狗是什么都吃的,尤其是饿极了的野狗。”   话落,文王面色如纸。   殷素素脸上却仍是温和的笑,配着那尚显消瘦的腮,使其整个人柔柔弱弱。   然那双眼睛燃着幽幽鬼火,其身后便好似伸出无数只鬼手,冰冷地贴上那惨白的脸。   “所以,我就由你自己的愿吧。”   “因为,你自己也能喂饱自己。”   我现在知道殷素素为何邀我住下,让我“慢慢看”了。   十日后再至地牢,铁门只敞开一条小缝,令人作呕的冲天臭气便从后溢出。   干草上有许多东西。   黑黄秽物,老鼠尸体,蟑螂残骸……皆是吃剩的。   墙角蜷缩着人影。   那囚服先前瞧着还挺干净,眼下已是肮脏发臭,头发也因污垢结了块,生出蛆虫和虱子。   那张脸已经不凶狠暴虐,糊着不明物的嘴不住喃喃。   “吃的……吃的……”   于是殷素素欣然喊人端来吃的。   只见托盘之中不是饭菜,而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点心,模样与未央宫那款一致。   饿极的囚犯近乎冲了过来,却因手脚镣铐回扯,整个人四肢噗通。   像条趴在地上的狗。   而殷素素也确实掰碎了点心丢在地上,神情分外温柔。   “来吧,像狗一样吃了它。”   现在的文王哪里还管食物有没有下、毒?   那身子匍匐在地,埋首耸动。   可点心才掰了一半,余下的碎屑迟迟未落,唯闻女声发出轻轻的笑。   “要像狗一样叫,像狗一样求我。”   此时,囚犯应是吃了些东西有所恢复,结块的脏发下又流露狰狞怨毒。   殷素素便喊人拿来了鞭子,而后语气温柔,   “殿下,听话。”   ——素素,听话。   这是昔日无数次响起的恶魔低语。   现在鞭子落下。   点心最终被掰完了,连带里边那使人虚弱的药,效果比未央宫那款更强。   文王仅吃了三回就瘫在墙角,殷素素则在“货到了”之后命人拿来小药瓶。   “殿下不是想要孩子吗?”   她看着随从毫不费力地掰开囚犯的嘴,望着那瓶药倾灌得一干二净。   方才迈步过去,轻声。   “这是极烈的春、药。”   “不知殿下和那二十头发情的猪能不能成功结果,得偿所愿。”   二十头发情的猪,便是殷素素到了的“货”。   这一刻,囚犯爆发出前所未有地剧烈挣扎。然那四肢虚弱无力,仅几个扑腾就被四个随从大字型抬起。   我没有跟去。   但殷府彻夜惨叫凄厉,人兽混杂。   翌日殷素素十分后悔,冲我发出叹息:“早知如此,这一步应当往后稍稍的……”   文王直接疯了,这对她而言是种莫大的遗憾。   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文王的神智可以恢复。   “这是凝心蛊。”   “折磨犯人时,它不仅能令其神智不散,还能将原有的痛觉扩大三倍。”   说话之人半边脸枯槁半边脸毁容,右袖干瘪空荡,左掌托着一只小虫。   “专业!”   殷素素闻言大为赞赏。   而蚩无方在看见文王的惨状时亦发出同等嘉许:“你也很专业!”   “……”   我不知十多年前这两人的关系有没有这么好。   但现在他俩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怡然自乐地探讨如何折磨文王。   我则因蚩无方现身,不免思及燕国的情况。   天麓宫被破是半个月前,三日后消息传至燕国,羽都的王当天“猝死”。   飞燕宫素缟哭嚎成片,御赐仵作诊断死因,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竟称“燕王殿下一年前就已经死了”。   若说这诡异之事给飞燕宫平添阴冷,暗流涌动,那次日发生的事便是直接炸锅。   ——燕王的弟弟公子程渡登基了,且牵着自己哥哥的王妃,封其为“后”。   就这样,燕国乱作一团,而蚩无方不管。   群起攻之既成,目的已经达到,燕国的对外政策再怎么改都和他无关了。   我算了算距离和时间。   从羽都到□□三千里,他约莫是一撤了“燕王傀儡”就激动得连夜狂赶,这才仅花十日就兴冲冲地来了。   许是靠虫子传的消息,又或是通过燕国散布在□□的眼线得知。   总之,他直奔殷府。   殷素素起初认不出他,我从旁一点她才明了。   至于蚩无方是从哪来的,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则是她毫不在意的事。   她只关心怎么折腾文王。   “还有没有什么专业一点的蛊?”   “不如索性挖个地窟?用针刺蚁、蚀骨蜂、钻肉蛆制作虫穴,将其往里一丢。”   “好好好!好得很!来人!同这位客人一道去准备!”   殷素素差点和蚩无方握手,高高兴兴地招呼随从。   就此,殷府上空的惨叫声愈发凄厉。   我有些睡不着。   诚然,我也恨文王,也想让他受到惩罚。   可我的恨意和殷素素、蚩无方他们相比,似乎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我的恨不在这里。   我最无法原谅的。   是残杀我同僚的罪大恶极,是抹去我初恋感情又趁虚而入的卑鄙。   可恨之入骨。   为何爱也至髓?   兴许恨原本不会这般强烈,却因纠缠了爱,便如伤口触及棉絮。   温柔却掺着血。   愈发刺眼。   我索性在殷府散步吹冷风,不料撞上刚从地牢里出来的蚩无方。   我对蚩无方没有丝毫好感,于是只一眼就当其是空气。   哪知脚步声跟了过来,随着句小心翼翼。   “你和他是不是吵架了?”   “……”   我想他这几日除却下地牢,应当也在暗处偷偷看了看同在大兴城的儿子。   而能令他儿子“状态异常”的也没别人了。   眼下我短暂无言,他发出一声咳嗽。   “有矛盾实属正常,老夫老妻都会拌嘴吵架。”   “只是这么拖着并非好办法,最重要的还是彼此沟通,少置气多和气。”   我现在嗓子好了。   所以我顺着心底没来由升起的烦躁,打断那和事佬般的絮絮叨叨。   “说来,殷素素还不知道你对尤如嫣的儿子做了什么。”   蚩无方:“……多有打扰。”   清静是清静了。   但冰凉的夜风冷却烦躁,又郁结了胸口的闷。   于是翌日,下午才出门的我提前了时间,远远望见一位老妇正站在外头。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屋里照顾儿子,眼下出来是因为送行——对着那辆方才驶离的马车。   会有谁和我一样来此处探望伤者?   倘若是裴府,便没必要和我错开时间。   而进屋之后,那苍老的脸上流露歉意。   “大夫,实在对不住,那位大人让我守口如瓶,不能让您知道他来过……”   “没事,无需在意。”   我面上冲她安抚笑笑,心下复杂。   其实那日原本是我没能解释误会,我回来时却没有向他说明,还等同于当众给了他一耳光。   用那写着最狠毒话语的纸。   换谁都会生气的。   换谁都会难过的。   但他看出来我情绪不对,就只剩慌了。   他固然不敢找我,甚至这些天销声匿迹,都不敢让我知道他来过。   然大兴城有许多太子的眼线,他自己那些虫子也是一双双眼睛。   想要知道我为何那般愤怒不难。   查到这安置伤员的宅址也极易。   我听见自己叹息。   视线终是望向床上干瘪人形。   “他怎么说的?有救吗?”   那苍老的脸亦向着床上的儿子:“说是要先出城找齐几味灵药,结果如何还不知……”   她还告诉我“那位大人”是在我之后的第二日来的,和我一样日日都来探望。   前些日子“那位大人”是用药剂打底,今日则是用了一只虫子,说是这样便能吊着气。   难怪我从床上感受到一股寒意。   于是,我今日没有给她装血的瓷瓶,毕竟长生骨克蛊。   说来我的血之所以对长宁公主有奇效,是因为长宁公主的病因就是蛊。   换作其他症结,便难以做到“起死回生”了。   又数日。   大兴城城门下人山人海,只因城墙上兵甲凛冽,兼有一人。   此人玄袍玉冠,通身尊贵,若非双手被麻绳缚在身后,俨然是个俯瞰子民的王。   事实上,他先前也确实是王。   所以,在经历二十多日被人踩在脚下羞辱、折磨……身心俱残过后,他如今应是神情恍惚。   而殷素素特意给他“打扮”了一番,就是要让他恍惚。   他一定以为自己又是文王了。   他一定又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板。   然他边上很快走近一人。   是白须及胸的儒生大能,那位曾在崆峒被视为天平关键的太尉。   “吾本以为宁氏独此一脉,若能以此立威平乱,也算是给天下一个交代。”   “未曾想……!”   太尉手中的卷轴哗啦展开。   这距离只有城墙上的人能看清。   不过这卷轴我早已看过,乃上上任皇帝肃坤帝的遗诏,内容就如眼下太尉指着文王的震声——   “此人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反贼余孽!”   城下人海哗然。   这便是为何那日宫破,喊声是“诛杀反贼”的原因。   而视线中,那“君临天下”的玄袍玉冠当即转向太尉,发出响彻大兴城的怒吼。   “一派胡言!”   可太尉将那卷轴往他眼前一送。   我置身临近城墙的阁楼,不近不远,瞧不出文王看了那遗诏几遍。   然萧瑟的风似乎吹来喃喃,是“不可能”“不可能”之类的颤抖声音。   我想起自己在殷素素的梦境中的所见所闻。   届时,尚未成为文王的二皇子被其他皇子欺负,殷家庶女发出叹息。   ——“明明是兄弟,可三皇子殿下好像不把二皇子殿下看作兄长。”   ——“据说皇帝殿下也冷落二皇子……”   并非亲生,自然就不会亲近。   当然,遗诏需佐证才更有力。   于是另一人被押上城墙,是个年过八十的老人,手脚处尚拴着镣铐。   此人由殷家从地牢中押出,乃六十年前肃坤帝时期“忽然消失”的反贼首领。   文王的亲生父亲。   因被关在地下六十年之久,老人已然眼不能见,口不能言。   但殷家拿出了长长拖地的口供,替他大声念。   这又是一个狗血的故事。   大致就是肃坤帝的真爱珑妃和一员武将暗结珠胎,这武将便是如今这位反贼首领。   造反当然没有成功,珑妃又百般求情,于是肃坤帝只能将反贼首领丢进殷家地牢,憋屈地给别人养起了儿子。   这儿子就是文王。   “一派胡言!!”   城墙上再度传出吼声,不再是被冒犯的暴怒,而是崩溃后的歇斯底里。   文王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宁氏血统。   那是他自信的根源,是他无上尊贵的标志,能令他挺直腰板不可一世。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并非皇室。   而是反贼和妃子的奸生子。   “区区反贼余孽!竟大逆不道!弑君篡位!罪行滔天!”   太尉一字一句。   洪钟般的声音仿佛要传遍大兴城的每个角落,带起城墙下民潮愤慨。   “九州就是被这余孽整成这副模样!让我们没得安生!”   “人渣!禽兽!”   万民唾骂下,太尉对着人影厉叱。   “还不跪下!”   于是,城墙上的人影被上前的士兵一脚踹跪。   那束整的玉冠从头上坠落,乱风吹得其披头散发,像是个街头的疯子。   他的腰板已经直不起来了。   因为他的脊梁已被抽去。   接下来便是脖子上挂着罪牌,在整个大兴城游行,夹道是愤怒万民。   我从阁楼上看见,围观人群中有殷家的轿子,有右袖空荡的人影,以及被几员将领护着的少女。   少女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却硬是拿起一枚臭鸡蛋,朝那游街的罪人狠狠一掷。   啪叽。   正中其脸。   而蛋液很快又被烂叶片、唾沫覆盖,源源不断。   那身贵气打扮早就分辨不出,所谓至尊虚伪又污、秽,我就这么忽然想起一件事。   ——宁氏血脉,是真真正正地断了。   话又说回来,兴许早就断了。   偷梁换柱的事并不少见,尤其是在高处。   历朝历代,深宫大院的每一株草木都是被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滋养,才郁郁苍苍。   文王的秘密只是其一。   或许某日突然爆出某位皇帝和某个民女生了个孩子,或者真正的宁氏其实藏在坊间……   不奇怪。   我抬起茶盏,发现空杯。   边上立即伸来一只手给我沏上,我顿了半晌,问:“你为何还不走?”   “属下担心公主。”   护卫低了些头。   我心中了然,便刻意道:“我能去太子府,也能去裴府,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茶水我也没喝,只起身走了。   宫破之后,我便逐渐遣散了自建的势力,那护卫已是最后一个。   要问为何,因为先前同仇敌忾才得万众一心,如今文王垮台,投向我的目光便带了忌惮。   我无权无势,朝中那些家伙方才放心,我才能得到想要的一片宁。   可现在街上人流涌动,我却觉得周身空荡。   目光所及,不见一个我在意的人。   姬少辛约莫还在城外寻药。   而裴铮……今日昭告游行已了,冰棺中的尸身大仇已报,是时候魂归故里。   启程前的事宜确实够忙。   念及此,那押送犯人的队伍似是去了另一条街,于是人流渐少间一个黑衣侍从走近抱拳。   “振宁公主,大都督有请。”   这雅间再无别人,我习惯性行上下级礼,不料一只手竟搀起我的臂。   男人并未披甲,身上威凛因此褪去不少,沉声之际眉眼浮着层歉意。   “是裴家欠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男人则长长叹息。   “你救他无数次,尽心竭力辅他成将,又为他于崆峒顶罪,是裴家莫大的恩人。”   “我作为家主,更作为他的父亲,本该报答你。”   “可我反将你们拆散,实在是……无地自容!惭愧!”   他竟就要给我垂首谦礼,我连忙将其搀起。   “大都督不必如此!”   “若非他当初提携,我仅是一员俘虏,不知何时就会死于乱战之中。”   “您无需觉得愧对,这本就是我应当去做的报恩。”   我劝了好一阵,而大都督沉默着看了我半晌,忽问。   “这些天你是不是没见过他?”   我是没见过。   大都督闻言愈发神色复杂,向外喊了声“来人”。   于是一件东西被侍从呈了进来。   是一幅画。   画上少女美得惊心动魄,风华流转间不可方物。   我从前总觉得那不是我,现在我明白那就是我,是他倾注深爱的我。   “此画,他本欲毁了。”   男人的声音本天然泛沉,此刻不知为何虚渺飘忽,像是悠远的风。   原来裴铮一日夜里突然夺门而出,一会儿要撕了这画,一会儿又要拿火烧了。   可那手刚捏着画的一角,却又跟凝固般硬是下不去。   那火折子才打起来,又被他自个丢在地上,一脚碾得咬牙切齿。   这举动属实怪异。   一众暗卫瞧得一头雾水,其中一个脑袋冒出来了那么一些,便被裴铮逮住。   “来,交给你处理。”   这位倒霉暗卫就这么被塞了画,听见自家少爷一字一句。   “把这画毁了。”   倒霉暗卫很害怕。   因为自家少爷嘴上说着要毁画,吓人的眼神却分明是在威胁他   ——这画要是折了一个角,那你也得折!   于是,倒霉暗卫万分恐惧地向大都督汇报“少爷今夜举止怪异”,顺带上交了烫手山芋。   “这画,我左思右想……还是交予你。”   男人的声音仍有些缥缈。   因我目视此画,心神恍惚。   直至手上再度被塞入一物,我方才一惊,对上大都督严肃的眼睛。   “这裴家的将符,亦交予你。”   我下意识就要说“不可”,然他生生按住我的五指,令我将那物攥紧。   “你形单影只又身份敏感,易遭觊觎。”   “此符,就当是一处庇护。”   大都督态度坚决,我推辞无果,只能收下。   他和我一样都寡言少语,这雅间便又无言了半晌,男声才再度响起。   “明日返程扬州,你要不要去送他?”   我卷起画。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   抱紧。   而后笑了笑。   “就不送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6500多字呢!所以我们周四见8888 第89章   我在翌日深夜进了间酒馆。   自因醉酒泡在河里做鱼之后,这是我时隔多年第一次主动喝酒。   其实我不信什么一醉解千愁。   可急病乱投医。   哗啦倾倒,杯中酒清冽映月,是幽冷色泽。   真怪。   明明文王垮台,前尘旧事已了,本该随着这普天同庆高高兴兴。   但我所见皆是灰凉。   举杯之际清酒微晃,冷光荡漾,如镜花水月般浮现出白日情形——   两口棺材从院内抬出。   一口躺着死于啃伤感染的儿子,另一口躺着悲恸欲绝紧随而去的母亲。   “从昨夜便开始救治,直到今日晌午。”   “途中郭子原本已能开口说话了,不料最后还是……那药方和医法是管用的,可惜太晚。”   那蒙住整张脸的绷带下传出叹息,他因前来探望恰巧目睹全程。   而一个侍从很快急急回来,神色紧张地向主持葬仪的侍卫长小声几句。   因葬礼安静,那零散话音便清晰飘来。   “太子殿下昏过去了……”   “劳累过度……”   我应该去看他。   然目光所及不是他,是两口漆黑的棺椁,带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瞧。   一件开心的事都没有。   越是回忆越是胸口郁结,竟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于是直接仰脖。   咕噜。   一口全干。   可喉间弥留冰凉,冷极。   舌尖是苦。   借酒浇愁?   分明没用,还起了反作用。   早知如此,就该继续在院子里散步。   酒杯放下,我正欲结账。   不料桌边围来几个人影,一只胳膊将我一拦,眼前是状似关切的脸。   “小姐这么晚出来喝酒,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另一张脸也笑容和善:“我们几个刚好有空,不如就让我们护送小姐回去?”   这几人应是惯犯,毕竟我一进酒馆,他们便有意无意地投来目光。   如今许是确认了我是独自一人,又见我闷了一口就要走,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于是个个喜上眉梢。   而我也挺愉快的。   毕竟相较以酒排解,打人无疑更管用。   活动筋骨过后,先前入肚的酒也生出暖热,颇有一种酣畅淋漓。   “这酒,我买走。”   我拾起酒壶,冲那躲在柜台下抱头的伙计示意,而后将钱放在桌上。   几个人影尚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鼻青脸肿有的眼冒金星。   我逐一绕过,拎酒出门。   时下正直夜深,夜风拂身感凉,便饮酒入喉。   方才被带起的烫意好似添薪,夜间寒意顿时一扫,入目却仍是空空冷冷。   不行。   这地方不好。   一点都不让人开心。   我要去能让我心情变好的地方,比如……比如……   “……”   脚步愈来愈慢,只因想不出目的地。   自以振宁公主的身份置身大兴城,我全然没有赏景游乐的闲情,仅是步步为营。   甚至还时不时就因惹恼文王被禁足一年半载,哪能在这城中留下什么愉快回忆?   不过……从前是有的。   脚步一顿。   惯性令酒水在壶中哗啦一晃。   从前□□安定富庶,昔日同僚无不念叨向往,我便也暗暗带了期待。   于是原本是去□□疗伤,我却忍不住张望那西郊别院外的繁华。   就这样,步子动了。   先至东街,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琳琅满目的商品。   后至江畔画桥,于此地,我第一次理解书中所述的“晓风拂柳”有多风景独到。   还有能系上红绳许愿的禅香林……   会举办龙舟竞赛的渡口……   地方忽然多了。   而那时我没意识到自己竟去了这么多地方。   离开大兴城时我还掀开车帘回望,想着这大兴城这么大,我却只看了一个角。   许是惋惜写在脸上,那时对面便响起带笑的话音。   “无妨,下回我带你接着逛。”   脚步就这样一滞。   因为我意识到再没有下回了。   可我为什么又开始走了?   明明眼下那些曾经已成一片空荡,陪着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故地重游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这正是那另一件不开心的事,尽是不开心的事。   但我就像着了魔。   一个劲从记忆翻找那些光,那些他带给我的光,然后脚步飞快。   反正这深夜唯我一人。   反正见不到。   再也见不到。   咕噜。   边走边喝。   此处是通向下一个地方的小巷,前边恰逢一处拐角,似有脚步声从另一侧渐近。   我正抬着酒壶,所见唯壶上油纸贴着的“酒”,却闻那脚步声忽然停下。   在巷口。   而放下酒壶,酒的辛辣给视线蒙上水雾,驻足跟前的人影模糊不清。   我下意识擦了擦眼睛,再看,当即愣住。   为什么?   白日那浩浩荡荡船队分明都已去了扬州,我听大街小巷议论得一清二楚。   更别提为避免不期而遇,从昨天到今夜,我甚至都没靠近过凌江渡口。   但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撞见了?   明明前一秒我还在想再也见不到了。   心中滋味杂陈,视线却挪不动道。   此时此刻,不知是月光晃眼亦或酒精恍神,那熟悉的星目之中亦万千复杂。   竟是我瞧不分明的。   然最终沉默被打破,明朗的少年音穿透俱静。   “你为什么在喝酒?”   他凝视我,我也望着他。   “你为什么还没走?”   视线相对良久。   谁都不先说。   像在置气。   可他的争强好胜每每都拗不过我,于是他动了下胳膊,挪正挂在肩上的包袱。   “我托人做了个东西,这东西刚刚才做好,所以晚点走。”   “好了,轮到你了。”   他抱起胳膊。   我看着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便也开始理直气壮:“我不喝酒我做什么?”   不料他愈发一本正经,义正言辞。   “送我。”   有些好笑。   我明明都对大都督说了“不送”,明明已经特意这么晚才出来喝酒。   可就是没能避开。   为什么我尽在做无用功?为什么我努力压抑的一切看上去那么好笑?   既然这样……   那索性不躲!   “送你就送你。”   我顿觉心中那股无名火烧得更甚,哪知他还要盯着我手里的酒壶。   “你别喝酒。”   我原本拎着酒壶,被他这么一说,直接将酒壶抱在怀里。   “不用你管。”   裴铮的脾气就如他那杆燎原枪,烈得很,一点就着,何况他本就有些气。   和我一样,莫名其妙地带气。   所以他这会儿更气了。   但他是从来都不向我发脾气的,他在我面前做的最凶的事就是把脸一别。   “哼!”   就像现在这样。   于是地上虽是两记影子,却不远不近,一声不吭。   不时,街区被抛在身后,林木枝影映入眼帘。   这应当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毕竟林深处不见丝毫人迹,走了好一段路方才豁然开朗。   月下凌江波光粼粼,水天一线。   岸畔勉强竖了根桩子,麻绳往其上一系,就此牵着一条不大不小的乌篷船。   船夫本靠着桩子敲烟斗,瞧见这头后一骨碌直起身,“不成不成”地嚷了起来。   “多了个人就得加钱,喏,至少这个数。”   “哎呀呀,这位爷您别这么看着我,要知道白天那裴都督仗势那般大,全□□的船都被使唤走了,没个半个多月都回不来,真就只剩我这一艘啦。”   “咱虽然没走渡口,但也是艘正经船,您瞧瞧这船色泽乌亮,这篷子保准私密,坐上一次可不得值……”   船夫的叨叨戛然而止。   因为地上丢了个钱袋,十分鼓囊。   “你的好船,现在是老子的了!”   裴铮本就心情不佳,这会儿拇指往后一翘,全然像个凶巴巴的地痞。   “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那船夫当即高喊“我这就滚”,顷刻间便和地上钱袋一道没了影。   而我望着那水中舟沉默半晌:“你自己划回去?”   “……”   裴铮瞬间脸色凝固。   但旋即他就迈步,且中气十足。   “划就划!”   “……”   我就这么目送他气势汹汹地上了船,而后穿过船身中部的乌篷,跟抄起燎原枪似的抄起船桨。   只划了一下。   “……艹!”   他背对我,双手捧桨。   我犹豫片刻,还是过去了。   踏上甲板的瞬间,船身浅浅一个下沉上浮,怀中的酒壶内酒水撞壁,与江水一同轻哗。   待穿过乌篷立于船首,我看清了那断成两截的桨。   用持、枪的力道划船果然会出问题,当然,这桨瞧着颇有些年岁,倒也不能全赖他。   我身上一直带有简易工具,像是铁丝、粗布条……源自从前摸爬滚打。   因此我微微抬头:“要不要修?”   其实再买匹马更快,但我不知这大晚上马市在不在营业,亦不确定他还有没有第二个钱袋。   就这样,我将抱着的酒壶暂时搁在甲板上,正欲接过那断裂的桨。   不料比起拿桨,手臂先碰到了挂在对方肩上的包袱。   寒意陡然侵袭。   我心下一凛。   “蛊?”   话语脱口而出,我下意识去看裴铮,却见他别过脸。   “与你无关。”   这声音平得泛冷,较之我先前那句“不用你管”更甚,拂过水面生霜。   而和他不一样。   他要是把我惹生气了,我就冲他发脾气,还是动手不动口的那种。   “我靠!真就硬抢啊!”   裴铮吓了一跳,却不敢拽掉我的手,只攥着包袱的另一角紧紧不放。   “不行!不能给你!”   他的神情些许紧张,护得不容分说,气力极大。   可我也力气不小。   那断裂的船桨就此摔在地上无人顾及。   这倒霉包袱则在两股力道下忽左忽右,局面一时如拔河般僵持不下。   直至一声撕拉。   双双倒退下船身一晃,从被扯破的一角中掉出的却不是蛊,而是一卷卷轴。   我眼见其啪的落在甲板上,又在船身晃动中刷的展开。   是幅画。   “……”   “……”   一片悄然。   我看了许久的画。   看画中少年郎横枪张狂,俊逸轩朗又肆意飞扬,仿佛天地间旭日流光。   看那出自我自己的每一道线条。   看那由我自己倾注的每一寸喜欢。   真巧。   我刚好弄丢,就刚好被他本人捡到。   而用炭笔画画的人鲜少,我那时的慌张又写在脸上,他怎会不明了?   只是这太糟糕了。   因为他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了。   不知怎么的,我一把拎起那被我搁在甲板上的酒壶,猛灌一大口。   “咳咳!”   真呛。   真难受。   我却觉得远远不够,还不足以盖过胸腔中那股几近喷薄欲出的涌动。   然酒壶没能再度抬高,被一只手生生止在半道。   “别喝了!”   他语气愠怒,用的是抢夺的力道。   我一言不发,就是不给他。   于是倒霉的对象从包袱换成了酒壶,而酒壶是撕不破的,所以争抢几乎演变成打架。   一会儿他要掰我的手,一会儿我将他差点推到水下。   直至又一声撕拉——我的袖子被乌篷上的铁丝勾住,竟从袖口裂至手肘。   然后啪的一声。   从昨日起便被藏在袖内的东西掉在船上,又因船身摇晃刷的展开。   是幅画。   “……”   “……”   一片悄然。   酒壶不自觉地脱手,翻倒的酒水浸湿一小片木板,蔓延至画边上。   裴铮会在想什么?   想这本该被他命人毁掉的画为何会在我身上?   但这好像已经不是重点了。   所以他没问,我亦没有说话。   因为我和他都在看画。   两幅画。   一幅是从他包袱里掉出的,我给他画的画。   一幅是从我袖内落下的,他给我画的画。   这两幅画恰巧就躺在一块,刚好边缘重合,于是画中的少年和画中的少女面向彼此。   却永远触及不到。   我就是在这时听见裴铮的声音。   “是我太没用了。”   他的眉眼被月光映洒,背景是一片水色凄清,整个人蒙着一层无力的灰。   像是太阳坠入雾霾。   再不见朝气锐气,只见怅然若失。   “我所谓的风光,不过是仗着家世的起点优势,便自然挣不开它。”   “同样,我若没有这得天独厚、无忧无虑……也活不成你喜欢的模样。”   “此事,都无关他。”   这声音平静得过分,像在陈述客观事实。   可裴铮终究是裴铮。   他并未叹气,只是一笑。   “我没有输给他。”   “我是输给了我自己。”   他约莫觉得自己能豁达,也在让自己尽量豁达。   可依我所见,那嘴角分明还是苦的,在凄冷月色下刺目,亦刺得心酸。   我几乎就要安慰他。   但方才迈出一步,脚下船身微晃,提醒我他会在这里是因为他要走。   提醒我扬州葬礼过后便是下聘。   三年丧期一满便是大婚。   于是出口的话不再是安慰,而是与他无二的平静叙述。   “不止。”   我走近,抓住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是习武之人的手,有练枪时长年累月的茧,我原本也该这样。   可我的手放在他的边上,竟白嫩纤细得比他还像出自富贵人家。   “我的体质,和寻常人不一样。”   我从前就奇怪为何自己百般锻炼,却仍是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   明明我气力不小,身手也不差。   之后我才知道,原是因为长生骨。   长生骨于人有益,譬如自触碰长生花被激发潜能以来,它自行修复了我昔日伤疤,彻底淬体。   可它也比正常身体更难锻炼,尤其是在宿主成年之后,几乎已成定型。   也就是说,我再也“长不大”了。   “现在还不明显,但时间太长。”   我望着两只截然不同的手,听见自己轻轻说。   “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我明明和你同龄,比你大一个月。”   “那个时候看着却不是这样了。”   长生不老,青春永驻,是好事。   却也意味着孤独。   我无法拥有正常的白头偕老,远远看着亦或远远离去,才是我应该做的。   瞧。   原由条条是道,皆直指一个词   ——不可能。   事实已经清楚得很了。   “裴铮。”   这一刻,我喊他的名字,却松开他的手,看着甲板上的两幅画。   “我身上有火折子。”   这两幅画都不能留。   都应该烧了。   然而他半晌未答。   我便只能拾起我自己画的那幅,我只有资格处置我自己的东西。   月光是死物。   洒在船板上惨白如纸。   照在水上就沉没,下坠,悄无声息地被水下黑暗包裹,冰冰冷冷。   葬在幽深处。   火却不同。   火星亮起的瞬间,橘红焰光像是黑暗中烧破的洞,透出凄厉的怒。   “为什么下得去手?”   啪!   火折子被击飞船下,火光霎时被幽暗的水吞没,又因船身一晃如浮萍飘摇。   而攥住我手腕的力道极凶,近乎生痛。   跟前,那星目之中是轰然爆发的悲怒。   尽管他确实有所成熟,但他终究在火与画相触的前一秒做不到无动于衷。   于是我眼见其眼角发红,闻得那崩溃般的发颤嗓音仿佛悲鸣之兽。   “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就是在这时听见自己的笑。   “我没有感觉?”   笑只一声,胸腔中压抑的哀恸却如水泄山洪,因他的质问发出嘶吼。   谁还不是血肉之躯?   谁的心没在滴血?   我只是比他更能压抑得住,更能默不作声地按紧穿心蚀骨的伤。   就像从前那样,他冲动我便沉着,他下不了手就由我替他结束。   但现在视线已经模糊。   “裴铮。”   “你看看我。”   “看看我。”   声音好似不是从喉间发出,而是从胸腔中溢洒,嘶哑又带着血。   我却硬是要仰着脸,硬是要紧紧盯他,感受冰冷湿漉从脸上肆流而下。   问他。   “看清楚了吗?”   “你觉得我会没有感觉?”   不知何时起,挣开腕上的力道变得轻而易举。   但不够。   还不够。   只因泪水汹涌中,跟前之人愈发像我永远触及不到的虚晃的影。   于是那幅本应被烧毁的画被猛地拎起,由我自己亲自让他看清。   “看看。”   “再看看。”   看看这分毫不逊于你的情感。   想想舍弃这份情感时的悲恸。   谁不是身不由己?   谁没有用情至深?   “这叫没有感觉?”   啪!   画再度掉在船上。   我双手用力、死死攥着他的衣领,生平第一次听见自己竟歇斯底里。   “我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他是什么神情?   眼泪和夜幕交错,我早就看不清。   可气息骤然压来,呼吸霎时间纠缠混乱,唇上倾覆滚烫凶猛的软。   qvq大家好作者乱入一下因为作者又进去了,这里就是抱紧搂腰什么的,加上对开车气氛的渲染   qvq好了结束了   原来画一幅画是不够的。   让他看清也是不够的。   这份情感太过汹涌澎湃,却久久压抑,从来都未曾宣泄,于是一经点燃。   喷薄而出。   不可遏止。   嘭!   船身剧烈一晃。   船头已没有站着的人影。   qvq大家好作者乱入一下因为又进去了。   这里就是从船头到船中部的乌篷下面去了,描写了一下昏暗的光线和开车应该有的气氛和声音什么的。   当然还有一点点的动作,就是裴铮之前被祁红拿来对比那只手现在正在开车应该出现的地方做王者荣耀打野游走   qvq好了结束了下面就是说了句话而已呀   然后滚烫的气息俯下。   声音喑哑。   “就一晚。”   “最后一晚。”   qvq八十章被关小黑屋一天半事件之后作者已经不会再码发不出来的东西了,下面的情节作者觉得还蛮纯净水的先给自己点蜡烛(PS:后续是作者还是进去了)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我和他都在躲着彼此,我没敢往渡口看一眼,他这些天也未曾出现。   明明我打算烧了画,他亦打算毁了画。   可我和他竟都在夜深无人时故地重游,以至于在那僻静的巷口相遇。   而我和他又皆只下决心割舍自己对对方的感情,却不约而同地珍藏对方对自己的爱意。   所以白费功夫。   所以无法断绝。   且如反噬。   如报复。   船身(是船)在剧烈摇晃下发出口申吟,船侧江水哗啦震溅,仿佛沸腾。   qvq大家好作者又来乱入了   这里其实就是描写了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激烈家人们相当激烈   qvq好了结束了   我在做错事。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荒唐疯狂的事。   但我停不下来。   蒙着水雾的视线中,甲板上的两幅画(真的是画主角之前画了画的)交叠一起,呈出纠缠靡、乱。   食髓知味。   不知节制。   直到这船真的没能撑住,发出一记噼啪断裂声。   “……”   “……”   就这样,片刻后,我站在岸边目送船缓缓下沉,水面重归死气。   冰冷夜风拂面。   水中破碎的月已然清晰,无人知晓水下幽暗的秘密。   看上去很好。   但相当糟糕。   因为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更加断不干净了。   我怎么……   怎么就这般糊涂!   扶额悔恨之际,脚步声却从身后渐近。   那里衣只穿了一半,大片胸膛呈在外头,外衣则被手曳着斜斜搭在肩上。   “不用为难。”   “我能断。”   他在下船前抢救了一下那被撕破一角的包袱,眼下自里取出一物。   “你先前问我蛊的事。”   “这是忘思蛊。”   那掌心是一粒糖丸大小的“珠子”,月光穿透下可见内部躺着只极小的虫。   “据说吞下去过后仅过一日,人就会彻底忘却挚爱。”   “死前才想得起来。”   在这话音中,我沉默地看蛊,而后定定看他。   “那你现在就吃了。”   “……啧!”   他果然避开我的视线,抬手抓了抓脑袋。   “我就知道……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   他知道我会逼他。   他知道我能看出他虽拿了蛊却仍在犹豫。   可比起暴露自己的狼狈,我表露的自责显是让他顾不上这点了。   于是我从他掌心夺走那粒“珠子”。   吃了。   旋即双手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向我。   而他拒绝不了我。   待那冰凉的“珠子”通过吻被送入另一端,分开的唇互相呼出炽热。   “你可真狠。”   他发出笑声,眼角泛红。   “我生气了。”   qvq家人们作者又来乱入一下   这个地方裴铮心情悲愤凶得很,这个地点是没人的野外有挺多树的,所以作者用了抵住来形容这个超凶的动作,以及撕拉这个声音   然后战况是比船上更激烈的毕竟蛊都吃了于是身心俱痛   qvq好了结束了   这分明是爱谷欠。   却因此生再不相见的残忍迸发狠厉,在喑哑的声音中道尽痛意。   “我不想放过你!”   一夜过去。   马市已经营业了。   忘思蛊生效的时间是一日,可我觉得它现在应当就已经在作用了。   否则裴铮是没这么容易走的。   事实上,从我陪他一道去买马时,他看我的眼神便已泛起迷茫。   “你……”   上马后,他略略一顿。   而我打断他的困惑。   “一路顺风。”   语罢转身。   身后悄然了一阵。   但终究响起马蹄声。   越来越远。   我就是在这时驻足,回头。   看着我此生最耀眼的光从视线中疾驰而去,向着不是我的方向。   化作一影。   化作一点。   最终消失在栈道尽头。   再不属于我。   再与我无关了。   兴许是昨夜宣泄殆尽,早上又是我先起身,是我亲手烧了那两幅画。   那火光炽亮又模糊。   两卷纸张在眼中焦黄。   成黑。   作灰。   便什么情绪都烧没。   因此这一刻,我只觉胸腔中空空荡荡,听见风从肋骨穿过的声响。   转身,继续走。   人流喧嚣。   景象热闹。   然不知何时起,周围的脚步声开始急促凌乱,人影慌慌张张四散。   一点冰凉滴在额上。   我抬头。   见乌云密布,暗无天日。   “下雨了!”   “快跑快跑!”   有人在喊,街上一时混乱。   第二点冰凉恰落入瞳仁。   我下意识低头擦了擦眼,不料奔跑的行人从眼前一掠,现出一记人影。   我熟悉的人影。   “要下暴雨了!”   行人还在喊。   乌云滚滚下昏天黑地,一道道身形飘忽不定,逃窜飞掠,一会儿遮住那人影,一会儿又令其映入眼帘。   像是百鬼夜行。   作者有话说:   说实话这一章情感表现很复杂,有些地方的作者乱入很破坏气氛,但是没办法(叹气)   其实原版很纯净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我的错吧(唉) 第90章   影影绰绰中,我明明看不清那双眼,却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视线。   那视线一直在我。   任行人奔跑。   任忽隐忽现。   仿佛只望得见我,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他在意的东西。   从前他还有个“变回正常人”的愿望,现在却和我一比,就不值一提了。   可我眼下是什么样子?   我正攥着宽松的袖角,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裴铮的衣服。   因为被撕烂的衣裙没法穿,那些碾撞的褶皱和淋漓的痕迹更加见不得人。   所以只能从那包袱中取出一套,回去之后再换回自己的。   但我现在显然回不去了。   “祁红。”   清澈的少年音在喊,自对面。   此时行人已尽数躲避檐下屋内,街上百鬼夜行不再,而是昏暗空荡。   只剩我和他。   于是声音和视线皆笔直而来,那双眼睛在乌沉的天空下竟瞳光幽幽。   像是夜里的猫,攀在墙头盯着狼狈的人。   我生平第一次无法和人对视,却又闻声音清晰。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语气敞亮得好似在谈论好天气,愈发使人无处遁形。   我不得不看他。   看他像小孩子似的歪头,看他如人偶般面无表情,又蓦然绽开灿烂的笑。   “你忘记啦?”   他轻声。   “你在哪里,我都找得到你。”   这是温柔至极的语气,令人仿佛又回到那夜宫中大火,唯他一人出现,独他怀中是宁。   可我觉得无法呼吸。   因为这让我想起他对我太好太好,我分明是他普天之下唯一的在意。   却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   我必须开口。   无论如何。   然他垂眸。   “对不起。”   我下意识愣住。   此刻暴雨前夕的冷风刮起,那话音吹来时几分虚渺,有些奄奄一息。   “我没能救得了他。”   两口黑沉沉的棺椁在脑海中凸起,一如这宛若塌陷的昏暗天际。   翻滚的乌云像是哭泣的亡魂,天地无光间呜呜阴风过耳,袭身。   那本该由我说出的“对不起”就此卡在喉间。   可他还在继续。   “醒来之后,我本想找你道歉。”   “但他来了。”   与所料一致。   裴铮那“托人做了个东西”,托的就是姬少辛。   我对裴铮说过不弃蛊的事,裴铮自然能联想到姬少辛那里有抹去记忆的方法。   这二人不合是因为我,坐下来言谈亦是因我。   虽不知内容,但姬少辛做了忘思蛊,裴铮拿到了忘思蛊,竟风平浪静。   “我昨日还是犯困,练蛊便慢了些。”   “得空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对面抬头看天,像在重现昨夜的举止。   此时的天也确实阴沉翻涌,整个大兴城被昏暗入侵,几乎与夜间无二。   冷风则再度吹来话音,极轻。   “于是我就想,不如先给你传讯,明日再登门拜访,这样就不会打扰你休息。”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他蓦然低头。   其上猛地划过一道惨白闪电,于天幕狠狠撕开一道尖锐凄厉的伤。   “嘶嘶……”   一个蛇头从他袖内探出,小乌蛇支起上身,担忧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一只手就这么搭在它头上。   发着抖。   连带声音。   “我让它去送信。”   “但它衔着信原路回来,告诉我你‘不在殷府’,‘无法收信’,并且……‘和他在一起’!”   压抑的颤音终于轰然爆发成怒吼。   咔嚓!   一道凄厉的闪电霎时撕裂整个天幕,照亮那张恶鬼般扭曲的脸。   下一秒狂风大作,檐上瓦片都在嗡颤,发出咯吱咯吱的口申吟。   阴冷气流呼啸着卷起街道上散落的纸屑、尘埃,尖叫着撞在我身上。   像要索命。   像要撕扯血肉剥皮抽筋。   撕心裂肺地质问——为什么?!   我忽然说不出“对不起”。   因为我意识到“对不起”竟这般无力,说出口之际俨然是个笑话。   那我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都不该。   是了。   我只能如木头桩子般站在这里。   人若瞧着可笑,便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丑陋又滑稽,令自己都厌恶自己。   就像我。   轰隆!   雷声乍响的刹那。   暴雨倾盆。   他本在剧烈喘气,像头凶狠暴虐的兽,猩红着眼睛却不能奈何。   只因那个人是我。   所以他只能笑。   “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应和哗啦暴雨,黑蒙蒙的天地混沌而透出惨淡凄厉。   那人形就在其中仰面,一手撑着额头插进发里,笑得发抖,笑得踉跄。   滂沱大雨打在他身上,狂泄的冰冷当头浇下。   于是那指缝中溢出水,和笑声一样连绵不绝,一阵阵宣泄癫狂。   又骤然平息了。   “……”   他放下手。   其实我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雨水淌入瞳仁。   发涩。   刺痛。   但不知为何我连眼睛都不敢眨。   他一丝一毫的举动都好像掐着我的心脏,他的所有细节都在我眼中无限放大。   我只看得见他。   我害怕看不见他。   然扑面而来的已从疯癫、暴虐……变成了死灰。   凶兽成了淋湿的猫。   那纤瘦的肩头被暴雨用力冲刷,墨发湿漉漉地贴着那过分白皙的脸。   像是易碎的瓷沾满了水,呈出苍凉的悲。   “是我活该。”   长睫沾着水珠,敛着灰蒙蒙的眼,一颤,便与雨水混杂,坠入泥水。   “若我没有抹掉你对他的感情,让你以为自己没有心仪之人,你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我用卑鄙手段趁虚而入,自然要承受报应。”   “是我活该。”   他又说了一遍,话音轻轻,比将熄的烛火还微。   乌云在其上方翻滚咆哮,电闪雷鸣轰然,青石街上倾泻哗啦雨点。   可除了他的声音之外,我竟什么都听不见。   而他再度发出笑声。   只一声。   却极尽悲凉。   “我明明认清了这点。”   “明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咎由自取。”   “但还是好疼。”   那只手攥住前襟,在心脏的位置用力揪紧,揪得湿透的衣物蜷曲。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不用刀也能这么疼的。”   轰隆!   天地霎时惨白如死灰。   这分明是雷和电光的凄绝,为何我觉得巨响并非从头顶传来,而是在胸腔中炸开。   重击。   粉碎。   血肉横飞。   于是每一次呼吸都抽得胸腔中丝丝剧痛,我竟也紧紧攥住前襟。   他就是在这时动了。   “我发现一件事情。”   脚步踏在水里。   暴雨砸进泥里。   距离愈来愈近,扑面是雨水和灰烬混杂的气息,令人想起凋零碾碎的蔷薇。   “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边说边走。   身形在暴雨冲刷下愈显单薄,因遍身湿透,每一步都滴落水滴。   顺着脸。   顺着发。   亦或自指尖下坠。   然后他驻足。   并未在我跟前,而是在我侧边。   “我没有输给他。”   “我是输给了你。”   这话音温柔平静,不见阴鸷乖戾,只是轻喃令人灵魂震颤的爱意。   模糊视线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溢出眼眶的热与淌进眼中的冷哪个更甚?   还有愧疚。   还有湿透的衣物重若千钧。   他明明就在我身边。   我却动弹不得。   像被无形的利剑穿膛,死死钉在原地,哗啦流血,直至罪恶感干涸。   然而声音再度从旁飘来。   “我原本不想出来。”   “可我看见天。”   “就担心你没有带伞。”   啪!   那把从始至终都被他拎在手中的伞掉在地上,溅起的雨水与落下的雨水哗啦相撞。   因我将他抱紧。   “你怪我一下。”   “好不好?”   我听见自己发颤的,近乎哀求的声音。   我一定比先前更可笑了。   但身体自己就动了。   暴雨还在当头泼洒,重重冲刷两副湿透的身躯,淌下淅淅沥沥的水洼。   他肩后的街道尽头雨幕汹涌。   他的身躯一动不动。   冰冷湿漉。   像死沼。   却从胸腔中震出声响。   “好啊。”   这语气似在谈论开心的事情,欣然得如同置身阳光灿烂的街道。   可眼下分明天塌倾垮,风雨雷电撕心裂肺地吼叫,划破道道惨白哀光。   有冰凉的手透过浸湿的衣物触碰胳膊,用极尽轻柔的力道卸去拥抱。   “如果是你的要求。”   “那我就照做吧。”   他走了。   是离我越来越远的方向。   浑身血液好似凝固。   因为恐惧。   我一直不敢眨眼,一直任凭瞳仁刺痛如针扎,就是因为我害怕看不见他。   但现在应验了。   “这是对谁的惩罚?”   “不好说呢。”   声音穿透雨水飘来。   亦贯穿心脏。   噗通。   我没能站稳。   大脑嗡嗡作响,冰冷潮湿的寒意侵入骨髓,我觉得自己就快死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到现在还在说这样的话?   可怕的是他说的竟是对的。   所谓对我的惩罚。   分明更伤及他。   而那身形在暴雨狂澜下轮廓渐隐,我就快看不见他了。   ——不要……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什么五味杂陈都不重要了。   都抵不过了。   大脑响彻一记记声嘶力竭的尖叫,一股甜腥竟从心口翻涌至喉间。   可我捂紧,咽下。   就像脑中的歇斯底里如尖长的指甲在血肉上抓,我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因为是我活该。   我没有资格凄惨。   更没有资格追上去,阻止他。   噼啪!   苍白的闪电撕裂黑暗。   这一刻,我终于笃定汹涌夺眶的泪水胜过暴雨,体内的寒意胜过地上的泥水。   我就这样坐在自己的棺椁上。   眼睁睁看着那身形迷失于昏天黑地,像是游荡的亡灵没入幽冥。   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彻底消失了。   “姬少辛……”   为何声音还是没能和喉间甜腥一同压下?   为何哗啦暴雨掩不住这般微弱的喊?   不过幸好。   已经没有意义了。   暴雨过了多久才停?   雨停之后又得了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   我依旧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尽管视线早就被挡住,被围观着指指点点的人群,但我好像看不到。   拉我起来的人是谁?   马车要把我送去哪里?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失了魂灵的躯壳麻木呆愣,如傀儡般任人领着进门,沐浴更衣,梳理长发。   直到房门吱呀打开。   行至跟前的女人神色讷讷,些许无措地揪着手绢打量我半晌,终在床边坐下。   “怎么回事?”   若是这世上任意一个其他人这般问,都唤不回弥留浑噩的意识。   可她是我的母亲。   胸腔中的悲恸轰然爆发。   泪水崩溃如决堤。   声声哭喊直至抽干最后一丝气力,直至那襟前满是泪痕和抓痕。   我方才听见自己在她怀中声音嘶哑。   “我把他弄丢了。”   我气走了这世上最在乎我的人。   我亲手扯出了自己的灵魂。   咎由自取。   自作自受。   眼泪再度涌了出来,可殷素素不擅长安慰。   那搂着我的手几分僵硬,过了好一阵子,上方才响起讷讷。   “吵架……能增进感情的……”   “不是吵架。”   我靠着她,发现自己气若游丝的,且浑身发冷,泛疼,却嗓子一哑。   “是我太过分了。”   全是我的错。   “现在他不会回来了。”   永远不会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我好像不是哭喊就是发呆,直到夜深人静,窗口攀进一条小乌蛇。   “嘶嘶……”   蛇支起上身瞧,竖瞳里布满担忧。   我当即夺门而出。   可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也没有任何视线。   夜深的院落空空冷冷,无星无月,是彻彻底底的漆黑如墨,荒芜。   而我立在其中,一动不动。   “嘶……”   脚边有东西在碰。   我垂眼,对上那双蛇目,听见自己轻轻问它。   “怎么没和他一起走?”   “嘶嘶……”   蛇应是说了话的。   可这话约莫只有它主人才听得懂。   两个月后,我带着它离开殷府,离开大兴城,先去了一个村落。   一路上,茶馆酒肆中的议论有许多。   毕竟太子突然消失,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没人寻得到其半点行踪。   于是天麓宫陷入无主,朝中各势力摩拳擦掌,皆盯着那把椅子蠢蠢欲动。   形势堪称群魔乱舞,和燕国那头的“炸锅”俨然一致。   就此,因内讧激烈,九州内陆反一片祥和,两境相交的兵荒马乱鲜少。   人们在谈及战事时,已不再念叨某王和某王,而是说着一个词——   女真。   “还是徐州出了乱子啊,又是瘟疫又是动兵……这‘九州心脏’衰竭,九州怎会不乏力?”   “区区草原蛮夷!如今竟屡屡口出狂言!莫不是真以为我九州无人?!”   作者有话说:   夫妻感情要经历风雨才能历久弥新,一个一个坎都要迈过去的   姬少辛有错,祁红有错,人正是因为不完美才为人   刀完就好起来了真的 第91章   忿忿之声接连传来,议论着“居庸城”“赤川卡口”云云。   九州与女真的交战显然愈演愈烈。   这也是为何天麓宫宫变那日、城墙昭告之际……皆唯独不见赵王势力的原因。   ——女真位于北方草原。   ——赵王的领地正是北境。   事实上,两年前赵王便已率军与那新大汗数次对垒。   起初负责接应我的是诸葛居士,就是因为赵王被女真缠住了脚步。   彼时,几个月后赵王顺利回宫。   如今,整个赵王势力竟都无暇顾及文王这头。   北疆战况无疑焦灼。   或许……有些不妙。   心下微沉。   此时隔壁桌的旅人起身喊着“结账”,我便也让伙计拾掇桌上的空茶壶,放下铜板。   此地已是村口。   驻足之处乃这偏僻乡村中唯一的宅院,朱红大门上方一个“祁”字。   是赐给我的姓氏。   我早就该来这里,因为我失约了。   然从始至终都置身汹涌浪潮,我甚至无法回头去看这久远的往昔。   直至那日暴雨,一片荒芜。   茕茕孑立,恍恍惚惚,竟忽然看不见前路。   于是迈向过去。   “不知祁乡长在不在宅中?”   我冲门口家仆一礼,道出自己是祁乡长的旧识,曾与其有过允诺。   假使是十年前的我,家仆可能会把“这脏眼叫花子”轰走。   可现今那眼睛一见着我便瞪得老圆,明明白白写着“这是个人物”。   历练会沉淀人的气度。从流民到将领,从将领到公主,显然大有不同。   那家仆便扭头禀报,不一会儿就回来敞开大门,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请”。   我就这样再度见到了祁乡长。   他模样苍老不少,见着我时神色疑惑,似在思量自己何时与我有过接触。   我唯一能举证的就是那小山包上的坟墓。   祁乡长闻言先是面露震惊,随后很快目光呆滞,因为他察觉到一件事——   我孤身一人。   而这与我和他当初的允诺不同。   “远……远儿他真的……”   两鬓全白的官老爷嘴唇颤蠕,攥着椅子扶手的手不住地抖。   他必定派人打听过。   然区区一支“杂毛军”,除心系儿子的父亲之外谁又会在乎?石沉大海而已。   可人终究会揪着那么些渺茫的希望不放。   又终有一天,这渺茫的希望也被现实击垮。   就如眼下,我对上那双用力睁着,已在泛红的眼睛,点了点头。   祁乡长当场昏厥。   边上杵着的四五家仆并不明白怎么回事,见此情形立即嚷了几声“大胆”,棍棒齐刷刷抬高。   地缝墙角霎时蹿出黑压压虫潮,竟凌空扭曲成一只咆哮的巨型蜘蛛。   这情形正常人谁见了都得跑,棍棒落地的哐当声中夹杂着一记哭爹喊娘的“妖怪啊”。   我这会儿望着这张牙舞爪的“蜘蛛”,内心已然毫无波动。   因为自孤身一人出行以来,我被不善的目光盯上过多少次,它便出现过多少遭。   不知为何,它第一次现身时我就知道——不是他。   而攀在臂上的小蛇反应平平,只“嘶嘶”吐了吐信子,愈发印证我的笃定。   视线中,家仆或晕倒或散逃,“蜘蛛”则退散成虫潮,再度没入地缝墙角。   瘫在椅子上的祁乡长此时撑起了眼皮,断续的话语像是风中残烛。   “能否……同我说说……”   自责和愧疚再度压在胸口,可我必须如实道出。   遗物是没有的。   那时祁思远的尸体刚被呈在我面前,燕军就突袭而至,之后尸山堆叠,哪里都不见。   “对不起。”   我抬不了头,却闻得对面喃喃。   “也好……也好……”   “投胎重来……他就有机会能选,可以如愿了……”   祁乡长并未为难我,却也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我在祁府门口停留许久,久到日光变成夕阳,方才去了那个小山包。   这是个漂亮的坟。   墓碑上却无名无姓。   身后于是响起脚步声。   “这是谁的坟?”   应是联想到万灵谷花海中的空坟,微沉的男声夹杂着复杂情绪。   我继续清理坟上杂草:“亲人。”   话音被萧瑟泛凉的山风吹起,随着映在坟上的橘红夕阳,飘向天地苍茫。   我不是在回答身后的人。   而是将这迟来的轻唤告慰亡魂。   告诉所有人。   静默的悼亡中,男声忽道。   “我一直想寻回她的尸骨。”   “殊不知她根本不想要‘归处’。”   殷素素恢复神智后,前尘旧事一清二楚,尤如嫣尸骨的下落亦然。   原来若欲破解“断子绝孙”巫术,就要将施术者的肉、身凝炼成解药,无论死活。   于是殷素素依照尤如嫣的请求,将尤如嫣的尸身烧成了一罐灰,洒在风中。   ——“我不愿待在巫神殿里终其一生,也不想再被爱恨束缚折磨。”   ——“我要去看我向往的九州大好河山,我要把这世间精彩繁华逛个够。”   ——“我要变成风。”   ——“自由的风。”   这应是尤如嫣死前的话。   先是从殷素素口中道出。   眼下又由那右袖空荡、形容枯槁的人影轻轻说着,终于成为了风。   这算是得偿所愿吗?   其实我如今分明也算如愿了。   瞧。   文王垮台,宁氏王朝断绝,与我彻底无关。   我现在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能骑上马走走停停,随心所欲了。   并且,尽管我逐一遣散了自己的势力,人脉却不是说散就能散的。   因此,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有胆子动我。至于路上所遇的流氓绑匪,我自己的刀足够。   可我看着自己的倒影。   孑然一身的倒影。   只觉得冷。   于是我抱紧双膝,紧挨着坟。   立在边上的人影发出一声咳嗽:“有摩擦很正常,闹矛盾无可厚非……”   蚩无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   自一路跟着我以来,他要么就让他那些蜘蛛送几张小纸条,要么就在我表现低落时探出头来上几句。   我的心情已从起初的烦躁变成了现今的自动静音。   然兴许是今夜冷月幽幽,坟山苍凉。   那堆没用的废话便就此转化为感慨,化作向着空旷处的一声叹息。   “他不可能不管你的。”   可他没有出现。   一个月。   三个月。   半年。   入冬之际,南方的天落下细细的雪。   “嘶嘶……”   蛇虽是条不同寻常的蛇,但到底天性惧寒,在我袖子里直打哆嗦。   我便从这片隐居半载的竹林里出去,来到附近的城镇购置毛毯,预备给它做个窝。   不料视线投在我身上。   一道、两道……数量不少。   “……”   我放下手中毛毯,缓步离开闹市区,迈入一条不会祸及无辜的小巷。   随后一道道人影和一只由虫潮组成的巨型“蜘蛛”近乎同时出现。   后者自口中噗噗吐出蛛丝,将前者挨个糊在了地上和墙上。   如今的蚩无方旧怨已结,他在世上唯一挂念的就只有自己的儿子。   然而他完全不敢在儿子跟前冒头,只能曲线救国。   我虽对此人没有半分好感,但他平日将自己隐身得不错,这种时候还能当工具人用用,无所谓了。   噌!   刀出鞘。   那为首的家伙在蛛网中挣了几下,见我提刀走近,当即发出大喊。   “公主!我们也是奉丞相大人的命令行事啊!”   当今九州三国,唯一国立了丞相。   这唯一的丞相,便是有第一天算之称的诸葛居士。   他当初能通过观星望气,以罗盘寻到太子方位,自然也能找得到“下落不明”的振宁公主。   不过我很奇怪,北境为何会突然找上我?   闻我发问,蛛网中的家伙有些讶异:“公主这些时日未曾听说过么?”   长生骨体质天生适合清修,我这大半年都在隐居,又心不在此,确实不知外界动向。   这人应是见我神色,于是接着道。   “女真已侵占了北疆三分之一的领地。”   “那草原蛮夷大放厥词,说是要与九州和亲,以公主换和平。”   “……”   九州原有两位公主,其中长宁公主已嫁与燕王为后,女真所指唯有另一位。   其实文王的身世一曝光,我已然算不上什么正经公主。   可我还是赵王的义女。   同时,那些“舞动八方”、“驱疫神女”的传言天下皆知,女真亦会耳闻。   “大兴城和羽都现今都只顾争权夺利,根本不管北境战况。”   “殿下他独自率兵迎战,起初势均,哪知寒潮凶猛,又有细作混入……”   话音渐渐带颤。   先前听闻议论北疆交战时的不妙预感得到印证,眼前的赵国士卒一脸哀恸。   “振宁公主!念在殿下是您的义父也好!”   “请您救救殿下!”   赵王被俘。   大汗称若要他放人,就必须献出振宁公主。   自此,思绪又回到在北境的那段时日。   扪心自问,赵王待我不薄。   尽管他手下的诸葛居士心思深沉,总想着将我物尽其用,他自己却不同。   他在申弥宫的时日明明不长,屡屡都外出应敌。   然而,就是这不长的时日里,他带我一道去大兴安岭猎熊,带我在冰湖边上垂钓,甚至在我二十岁时给我筹备了及笄。   这本是场交易。   可他似乎真的在认真做个“父亲”。   是因为薛夫人为我说了许多好话?   还是因为他在扬州城隍庙时就表示“很中意我”?   无论如何,赵王是个有些不太一样的王。   正因如此,被困在蛛网中的士卒才会为他红了眼眶。   我才会来到北境。   作者有话说:   战斗民族培养亲情的方式!猎熊!冰钓!吨吨吨伏特加! 第92章   时下已是十二月。   北境天际灰蒙,大雪如鹅毛般落下,漆红的宫墙上积了层厚厚白袄。   通常,诸葛居士都摇着他那把羽扇一副风轻云淡。   然现在他直接将扇子插在襟口,当先走在众侍卫最前,衣摆在大步下翻飞得火急火燎。   “振宁公主,长宵居细谈。”   这肃穆神情连带拱手一礼,令我脑中再度浮现天庆城里那一张张愁眉焦虑的脸。   于是众人皆在快步,紧促的脚步声中,气氛愈发沉抑。   不料长廊另一端忽现一记人影。   女人分明身形摇晃,却如幽灵般瞬间冲至跟前,紧紧攥住我的胳膊。   “我不想失去他。”   她声音嘶哑,是哭喊许久后的力竭。   我有些愣,因为她的喊声和悲恸令我忆起在殷府那两个月的自己。   与我重合。   旋即,攥紧胳膊的力道骤松。   我当即抱住那晕厥歪倒的身躯,紧随其后慌张跑来的宫女发出惊呼。   “薛夫人!”   “快传太医!”   长廊陷入混乱。   待从太医院出来,我这才明了为何薛夫人晕倒时,诸葛居士会神情紧张,甚至亲自指挥照料。   原来薛夫人已有五个月身孕,是赵王的孩子。   薛夫人和赵王皆年过四十,称得上老来得子。   诸葛居士作为赵国丞相,从前一直为赵王后继无人愁得狂摇羽扇,彼时得知消息,堪称喜上眉梢。   身为当事人的薛夫人和赵王更是欣喜若狂。   赵王本想立即召开封后大典,北疆却传来加急战报,他只能先行支援。   谁曾想一去久不返。   申弥宫等到的是踉跄下马的前线士卒,和一声颤抖的“殿下被俘”。   “薛夫人状况不佳,心疾难医。”   身旁响起叹息。   我循声看去时,那目光亦对上我。   “振宁公主,我有一计,可救赵,且可一举击垮女真,取其首级。”   “只要公主配合。”   诸葛居士特意透露出薛夫人有孕,显然是在用人情给我肩上加重。   他要让我不得不全力以赴。   但事实上,自来到北境,我就已经义不容辞。   就这样,申弥宫给草原回了封信件,同意与女真和亲,由大汗迎娶振宁公主。   双方于是几番来回传讯,最终定下一月十九于居庸城赴约,以千军万马为客,大婚。   这场婚礼需要好生筹备,我本不该思量别的。   可申弥宫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记忆。   薛夫人卧床太医院,我每日都去陪她聊天,便也顺道帮她去尚仪司取暖手小炉。   然一进这院落,我就看见了那棵树。   确切地说是树上的划痕。   彼时我正研习剑舞,由于惯用的是刀,剑在手中总是找不准感觉。   泄气之际我想着要么先熟练如何用剑,再转用为舞。   横竖尚仪司深夜无人,教习的宫女白天才来,在这练剑应当没事。   哪知确实无人,却不知从哪跳来一只猫。   手中的剑自此一惊急转,噼啪一声在树干炸裂深痕,身子也因强行扭转力道站立不稳。   脚下一崴。   那夜大雪,我坐在石阶上暂歇。   睫羽被落雪沾得冰冰凉凉,闻得动静时迷蒙抬眼,望见鹅黄暖灯。   我本想说自己坐一会儿就好了,身上却已披上雪袍。   而跟前之人半跪,沾雪的墨发被风吹得掠起几缕,拂过那双忽闪的灵眸。   “抱还是背?”   我记得那并不宽厚却让我心安的肩膀,记得自己轻轻将头挨着他的后颈。   那条通风报信的蛇一路在檐下跟着,四下唯见长廊之外大雪纷飞。   于是雪落声中,心跳声额外清晰。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为他感觉不到背后传来的剧烈心跳松了口气,却又攀紧那略显纤瘦的肩膀。   尽情给他我的心跳。   像在无人之处盛开秘密。   安静又汹涌。   假如我生来不是这么一副性子就好了。   直到现在他离开了,我才察觉到自己从未亲口告诉过他。   手抚树上划痕。   树皮粗糙。   刺痛。   兴许已晚。   但不知为何,在给薛夫人带去暖手炉后,我仍趁着今日得暇去了西殿。   如今的西殿无人居住。   入目花苑灰白交错,灰的是光秃,白的是积雪。   早已干枯的枝叶被雪压得奄奄一息,或是哀垂,或是碾碎入土。   可从前此处即使是冬天,也能望见一片冰种海棠。   只是现在无人知晓冰种海棠要如何栽护,久而久之,空冷的宫殿便开不出花了。   然风吹雪扬,白茫茫迷离视线,我忽然又看见了一片冰种海棠。   那一簇簇青蓝的花随风摇曳,荡起一片片翻飞的花瓣。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漂亮”?   “好看”?   我记不清自己的话。   因为彼时话音未散,侧脸便落下一记比花瓣更甚的柔软。   “我也这样想。”   他笑得开心灿烂,像是得了糖的孩子,眸中是灵动狡黠的潋滟。   他没在看花,一直在看我。   所以他认同的“漂亮”“好看”显然不是指花。   而我被烧脸的热度冲得思绪大乱,只记得颊上残存的触感。   现在?   现在也有东西触及侧脸。   冷薄。   冰凉。   是飘溅伞下的雪。   为何人只有失去的时候才念起那些珍贵?   为何他明明不在,我却处处看得见他的影子?   在这虚幻的花海,在这孤清的长廊……然后推门,我看见幕布。   那些做好的皮影人还在,那能翻面移动的“太阳”和“月亮”仍旧挂在布景上。   只是蒙了灰。   他相当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会做。   起初他制这皮影戏,是为让我忆起和他的往昔。   后来虽有蜃晶作用,但这皮影戏也并未荒废,我来东殿时他曾教我如何操纵小人。   如今我学会了。   拿起了皮影人。   “这是‘祁红’。”   话音极轻,却响彻这片空冷无人。   左手举着的皮影人则动了动,抽出腰间战刀一挥。   随后右手一举。   “这是‘姬少辛’。”   幕布上在演戏。   从崆峒附近的城镇开始演起。   我看见“祁红”最初对“姬少辛”百般忌惮,笃定“他”对“她”的好都是在用计。   可“她”渐渐开始诧异。   因为“她”曾自最低微阴暗的角落颠沛流离,能够辨别真情和假意。   然后“他”多次救“她”,像是那具身体的自主反应。   而“她”从未被人这般奋不顾身过。   “她”一直都在保护别人。   没人注意到“她”有时步履不稳,可“他”这一路竟次次都能发现。   发现“她”精神不好。   发现“她”想在茶肆稍作歇息。   甚至发现路过灌木时“她”手背上有道擦伤。   “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放在心上,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无微不至的关心。   人并非铁石心肠。   恨的磐石之下早已悄然冒出绿芽。   只是用力撇开目光,只是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   再然后“她”在幻音坊中了药,“他”不仅没有乘人之危,还用笛声安抚“她”。   “她”自此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心宁,一如旅途中“他”坐在边上与“她”看完了一场日落。   而安宁正是“她”尝遍苦难后向往的东西。   好似两缕灵魂的共鸣。   于是“她”开始为“他”辩解,向自己辩解。   譬如,人哪里会生来就那么坏?   任谁被推入那般人间地狱都会扭曲的。   况且“他”没有随意杀人,“他”杀的都是参与血祭的罪人,对长生花亦目的明确。   倘若“他”杀的并非“她”的同僚,那磐石下的绿芽早就明晃晃开出了花。   但“他”偏偏和“她”起了冲突。   “她”旋即又与初恋重逢,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有喜欢的对象,“他”却卑鄙地将其抹去。   疯癫的笑、坠落、荆棘、血……就这样爆发。   第四十七刀落下的前夕,“她”终究意识到自己并非正直大义的圣人。   “她”只是个人。   是人都会有私心。   而“她”对“他”的私心太多太多了。   譬如为其作恶的辩解。   又如“他”起初是对“她”不好,可“他”有在弥补,且会用尽一生弥补,这难道还不够吗?   再如“他”是趁虚而入,可“她”确确实实的动心岂是假的?   为何私心会这么多呢?   因为假如一个人满身斑驳,却唯独对另一个人粲然生花,“她”便顾不上其他,只觉得“他”满身是光了。   所以刀插进地里。   磐石噼啪裂开,冒出一朵盛开的、被压抑许久的花。   之后便是从苗寨到北境,又从北境至上京……布景有些不够用,可观众只有我自己。   我不在乎布景。   我只看得见两个皮影人。   直至最后一幕倾盆大雨,右手举着那小人一点一点渐远,颤着颤着。   啪。   竟掉了。   俯身去捡。   啪。   砸在皮影人身上的是滴泪。   然后两个皮影人又被放在一块了,挨得近,旁白也就是在这时响起。   “祁红很喜欢姬少辛的。”   “很喜欢的。”   话音如梦呓。   轻轻萦绕在空气里。   没意义。   窗上是大雪纷纷扬扬的影,迅疾的寒流拍打窗榄,凉飕飕灌入室内。   我却不觉得冷。   什么都感觉不到。   拉回意识的是敲门声。   “公主殿下,要入夜了,不如先回听雪宫歇息?”   门外传来语气担忧的熟悉女声,冬樱如今依然被派作我的贴身侍女。   我这才察觉光线确实暗下,自己已抱着两个皮影人靠墙坐了半天。   于是物归原处。   吱呀推门。   “走吧。”   然而还未出西殿,一声巨兽咆哮骤然穿透灰暗苍穹。   与此同时,驯兽堂那头跑出几名皇围猎人,皆神色慌忙又苦恼。   我上前问询:“怎么了?”   猎人们先是行礼,而后其中一个开口。   “许是感应到殿下……处境不好,这冰枭夜夜长啸,将那玄石给它才得消停。”   “今日却又不知何故,才入夜便又吼起来了。”   应是见我望向了驯兽堂,冬樱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声音抖抖索索。   “公、公主,奴婢就不……”   不止是她,申弥宫上上下下大都怕极了那头巨兽。   我便让她无需顾我,而后驻足笼前。   “吼……”   那双冰蓝兽瞳从一竖扩散成反光的圆镜,干干净净地映出我的倒影。   这雪狮般的巨兽不再走来走去,而是将脑袋伏低凑近铁栏,喉中溢出“呼噜”声,尾巴在背后扫来扫去。   求摸。   高兴。   “公主昔日时常带它去雪地里玩耍,它那声喊,该是嗅到公主的气息了。”   边上,看守驯兽堂的老猎人敲了敲烟斗。   “公主若有空暇,便陪陪它吧。”   “它最近焦躁得紧,难得这般开心。”   是夜漫长。   北境的风雪夜愈甚。   四壁烛火早已燃尽,老猎人靠着椅子打起了呼,烟斗早就掉在地上。   许是乌云散开,月光透过天窗缝隙投进笼中,自上而下稀疏成缕,垂落于蓬松似雪的兽毛。   亦恍惚视线。   那光里不知是尘埃还是细雪,缓缓坠落之际闪闪发亮,像是破碎的记忆。   而脑袋枕着毛茸茸,身子被圈在暖呼呼里,可以听见兽的呼吸。   平静安宁。   于是本就迷离的眼睛逐渐阖上,我梦见许多与冰枭有关的回忆。   大雪过后,巨兽在雪地打滚,蹭得满头满尾窸窣窣沾雪,又咧着哈喇子朝这头跑来,一扑。   雪峰之上,从毛茸茸的后背上下来,入目漫天极光。   然后我侧首。   在被冰枭扑进雪地时。   在银河与光幕之下。   都看见了他。   双双狼狈就此变成了笑,仰首惊叹时肩上搭来披风,手与另一只手紧扣。   这哪里是和冰枭有关的回忆。   这分明是他的点滴。   梦境中忽然全是他了。   那双灵动似猫的眼睛。   那狡黠凑近的呢喃气息。   那无微不至的温柔指尖,一点一点侵蚀整个身心,深深印入魂灵。   “祁红。”   我好像听见不存在的唤。   那些关乎他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画面却愈发蜂涌而至。   念卿若狂。   眷恋成网。   “姬少辛……”   哽咽不知是源于梦中还是已溢出胸腔。   所有画面哗啦倾垮,意识仿佛经历天崩地裂,只剩一片混沌漆黑。   我跪坐于一地刺骨的碎片里,看着那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终究起身。   追逐。   “姬少辛……”   “姬少辛……”   身子在梦魇中颤抖。   毛绒温软再不能给予半点温度,只因碎片洞穿出一个个血印,却在徒劳奔跑,愈发触及不到。   噗通。   倒下。   有冰凉从眼角滑落,灵魂发出呜咽。   “不要走。”   作者有话说:   对祁红为什么喜欢姬少辛做个梳理   前面38-54章祁红一直在回避对姬少辛的感情,因为她自己不允许自己喜欢他,像是自我催眠,而本文用的是第一人称,所以“我”在催眠“我”不去想动心、不去想喜欢   观者在看的时候只能从客观事实和细节注意到祁红的动心,那时候祁红对这方面的心理活动是“尽量避免”的   前面有反馈说不怎么理解祁红是怎么喜欢上姬少辛的,确实,没有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东西是不大好理解   同时祁红的性格比较矜持,在感情上相对被动,付出型,甜甜互动就不是那么多,需要经历一个过程(目前她就在经历这个过程 第93章   翌日睁眼,对上的是一双冰蓝兽瞳。   “呼噜……”   那毛茸茸的兽面显出人性化的担忧,我脸上因此被舔了好几口。   这么一折腾,昏昏沉沉的意识反清醒许多。   诸葛居士派人找上门时,我已在听雪宫梳洗完毕,便径直去了长宵居。   “大责当头,中州却只顾内斗,实在愧对天下!”   方至门口,内里就传出愤慨沉声。   我迈步进去,冲座上的布衣羽扇和银甲凛然两厢行礼。   “丞相。”   “仇副使。”   仇副使是大都督的副手。   当初就是他揪出了想混入行伍的裴铮,又提出“以笔代戈”,主持决斗。   在军中时,我见到仇副使的次数比大都督要多。   不过他亦是沉闷性子,点头而已。   不同于大都督,他并不知道我的内情,眼下仅是起身抱拳。   “振宁公主。”   自此,三人齐坐。   仇副使会在此处,是因为裴家先前对付文王、调兵遣将,驻守北疆的总指挥便成了他。   而北境有三大卡口,赤川、碧玺、青裕。   三王原本协议各守一关,然现在大兴城和羽都政斗混乱,羽都更是调兵回中央撑场,直接放弃了本该由其负责的青裕关。   “青裕关竟就这样拱手送人!怎对得起九州万民?!”   谈及此,仇副使重重捶桌,眼底燃烧愤怒。   “青裕关既破,碧玺关被逼上绝路……赤川卡口守住又如何?!形同虚设!”   镇守碧玺关的是赵王。   裴家军则驻赤川卡口。   如今赵王被俘已过一个月,碧玺关岌岌可危。   赤川卡口的仇副使心急如焚,不待扬州回讯,自行决定要与赵国联手。   “如此,兵力足够。”   诸葛居士摇了摇羽扇,沉吟。   “只是仇副使此举,军中多少有异议之声。”   三座沉寂。   半晌,我取出一物。   “裴家的将符。”   “分量重不重?”   对于裴家的将符为何会在我身上,诸葛居士和仇副使皆讶异非常。   然这并非当前的重点,我一句“有些隐情”,二人便也一笔带过。   就这样,紧锣密鼓。   军营、前哨、居庸城边境……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反使空冷被压在下头。   一月十九。   暴雪。   呜呜风啸凛冽,雪影错乱凶猛。   浩荡的城池在灰蒙中飘摇,像是岌岌将塌的空中阁楼,隔着战壕恸哭求救。   雪地上特意被对方摆上了尸体,有铠甲破碎的士兵,有手无寸铁的居庸城住民。   肢体散乱。   血流成河。   渐渐累叠的积雪下支着一只黑紫的人手,在风雪交加中额外刺目。   激起愤怒。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嘎——!”   头顶响起鹰的长啸,巨大的鸟影穿透暴雪,投下阴鸷审视的目光。   旋即,这只鹰又转翅折返,没入居庸城那头。   没多久,那扇厚重城门轰然放下,在雪地里砸溅起两米高的白沙。   而后大地震动,因为城门中踏出一记记马蹄,皆是身着皮绒高扬弯刀的女真士兵。   我身侧便也响起沉声。   “列阵。”   诸葛居士迎风而立,微眯的眼睛里寒意凝簇,羽扇轻摇间杀机暗伏。   然后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花轿中满目大红,盖头下珠穗叮当,唯闻抬轿士卒的靴子陷进深雪,嘎吱作响。   待花轿停下,暴雪似乎也减弱了。   “阁下这是何意?”   对面传来一记阴沉男声,带着极重的女真口音,穿透力却一如鹰啸。   后方便响起一声笑。   “大汗莫急。”   “振宁公主到底是九州的人,若要成亲,免不了要涉及些九州的礼节。”   诸葛居士的声音没那么粗犷。   他应是举着他自制的“扩音器”,一个喇叭状的物件,和对面隔空喊话。   “依九州礼节,大婚之日需拜天地,拜祖先,拜高堂,揖拜家长。”   “振宁公主生父已逝,幸在尚有义父。”   他在让对方把赵王交出来。   对面并未沉默多久就再度粗声。   “也可。”   此话一顿,意味深长。   “不过振宁公主也要遵循我女真的礼节,服侍我之前,先让我的属下验货。”   双方交涉半晌。   最终,我下轿。   “嘎——!”   鹰啸伴随一股厉风,啪的拍掉盖头,视线大明。   我看见十米之外的女真军队,看见被强压着跪在地上、身缠铁链的赵王。   而站在赵王边上的男人貂绒皮袄,帽檐上鹰羽尖翘,目光锐利一线。   “名副其实。”   他吐出口音浓重的字句,扭头冲身后道。   “所有人,都有份。”   女真士兵闻言大笑成片,一张张脸猥、琐地吞咽口水爆射淫、光。   “混账!”   “怎么敢的?!”   身后响起九州士兵的怒叱。   十米之外,赵王边上的男人扫视一周,发出比属下更甚的嚣张大笑。   我记得此人当年被丢在马前,抱着头瑟瑟发抖,贺兰瑾还嘲讽他“有王者气魄”。   原是豺狗暂敛獠牙,也算忍辱负重。   眼下,他一脚踹在赵王背上。   “爬过去!”   这力道看着极凶,然赵王生生顶住,且缓缓站了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他双膝已然被挖空,血水淋漓下是森白骨骼。   身后,九州士兵鸦雀无声。   风雪交加中,大汗的叫骂声、踹击的闷响……一声一声狠狠撞在所有人心上。   悲愤疯涌。   酝酿狂暴。   而赵王始终没有倒下。   那双腿深深浅浅,每一步都滴落鲜血,沿路皆是雪渗猩红。   我亦在走。   向着他身后。   向着那些淫、笑着做出侮、辱动作的女真士兵,听着头顶鹰啸。   擦身之际,赵王步子微顿。   可我没有停下。   “嘎——!”   鹰在上方盘旋。   许是距离拉近,男人看我的眼神几分兴味,吐出带口音的低沉腔调。   “听说九州女子出嫁,以大红为主色。”   风雪忽然又盛。   我眼前掠过自己被风吹起的长发,望见缓步间自己的衣摆翻飞似羽。   于是男人望来的目光短暂一滞,方问。   “公主为何穿白衣?”   “嘎!”   上方的鹰发出凄厉惨叫。   因为一只庞然巨兽陡然从雪地中蹿出,骤踏雪沙四溅,一口将其咬住。   与此同时,号角声自女真背后的居庸城内响起,城门之中乍响呐喊厮杀。   仇副使的潜入很成功。   那正面也可以开始了。   “吼——!”   冰枭嚼碎口中的鹰,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与九州士兵的冲锋声轰然相交。   男人脸色骤沉。   女真士兵挥来弯刀。   然而杀机扑面,却不及冰枭一个摆尾,荡出一圈飓风般的气流。   “吼——!!”   咆哮声中人仰马翻。   我翻身坐上冰枭,自鞍上拔刀出鞘,一刀斩落一记扑来的人影。   血溅白衣,成红。   而我对上男人的目光,于巨兽之上居高临下,风雪冰结一字一句。   “嫁衣需染。”   刀锋又是一挥,几斩。   凛冽寒芒翻转凶煞,带起一溜猩红血花。   惨叫凄厉。   鲜血迸流。   直至白衣染作大红嫁衣,冰枭踏溅飞雪高高跃起,我最后斜去一眼。   “可看得明白?”   这场交战持续六日。   风雪奔腾中兵戈叮当碰撞,混杂人的喊杀,马的嘶鸣,以及兽的咆哮。   第七日,女真撤回居庸城内,城门关。   “瓮中捉鳖。”   雪地上尸横血肆,我指挥士卒左右搭建攀墙天梯,听见诸葛居士在身后讥诮。   “毒虫已从赤川卡口灌入,往哪里跑?”   大汗之所以敢在居庸边境交易,便是仗着居庸城地下四通八达,连接女真栈道。   可这秘密栈道人虽找不着,进不了,毒虫却能见缝插针,遁地钻土。   不仅如此,我方所用的毒气囊、剧毒烟雾等等,皆在此战中作用不小。   眼下,瞧着一具具口吐白沫、面容乌紫的女真尸体,我发现蚩无方还挺管用。   局势似乎已定。   赵王也早已在冰枭的护送下被遣返天庆城治疗。   然而,当先遣的士兵顺扶梯攀上城墙,那插旗的动作分明一僵。   “……”   “……”   我和诸葛居士皆未语。   一个将士冲上头扬声:“怎么回事?”   城墙上的士兵自此扭过头来,脸色发白,给众人做了一个手势。   那手势的意思。   是“被俘”。   果然,居庸城内太过安静,极度异常。   待立于城墙之上,视线中伏尸散乱,街道满目疮痍。   城墙正下方,女真士兵手持弯刀,圈着被捆绑一簇的九州将领。   而皮袄沾血的男人亲自横刀,架在仇副使颈上,自下而上地对上我的目光。   “振宁公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这声音天生敞亮,像是贯穿草原的鹰啸。   然那双眼睛阴鸷渗人,翻涌着豺狼般扭曲的暗沉,溢出狰狞的欲、望。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人。”   “比起让这些手下败将的人头落地,你更让我兴奋。”   余光瞥见诸葛居士正窃窃吩咐四下,我先前一步,俯瞰着抱臂。   “所以?”   下方,男人眼底畸形的愉悦更甚,竖起几根指头晃了晃。   “如今居庸城中,包括将领在内,被俘的九州士兵共四万。”   “我们以千计算,一千一千地放人出城。”   “条件……是公主的肉!”   这声音似狠厉阴风掠过城墙,交易规则自此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一斤肉换一千士卒。   闲杂人等皆在城门口等候。   由女真派出一人上城墙称重,举手示意“分量足够”,下方便放一千人出城。   四万士卒,四十斤肉。   作者有话说:   计算失误,94章之后才是糖 第94章   诚然,女真已死到临头,但疯狗乱咬。   当前情况下,他们无疑能令四万遭俘将士陪葬。   刺骨寒流拂过。   城墙上悄然无声。   城墙下则是大笑。   “以肉换命,振宁公主可同意?”   “……”   余光瞥见潜入已经开始,然光傻站着只会使对方警觉,我必须说话。   视线里,除仇副使之外,那些双手被缚的面孔皆是熟悉。   因为我曾经就是裴家军的一员。   他们就是与我共事数载的同僚。   我不可能不管的。   我能扛。   一直都能。   于是我再度对上那道阴鸷目光,在冷风凛然中听见自己声如珠玑。   “我要用自己的刀。”   男人欣然同意。   诸葛居士等人离开城墙,与我擦身之际低声。   “听号。”   号角何时才会响起?   灰蒙蒙的天像是又要下雪了。   周遭很快空空荡荡,高空的寒风直直撞在我身上,可我必须站稳。   轰!   城门砸下的声响。   这之中,称肉的秤砣向我走来,珐琅叮当。   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我身上,城墙下传来“公主”的颤喊。   我的动作不急不慢。   出鞘。   横刀。   手抚过刀身,冰冰凉凉。   “振宁公主,开始割吧。”   男人在城墙下扬声,女真士兵高嚷催促,弯刀下的将士咬牙怒骂“畜牲”。   而肌肤触及冷锋。   刺痛瞬间袭来。   然力道就要加重的前一秒,城墙尾端忽然响起脚步声。   “真好笑。”   这语气仿佛见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却又佯装成天真烂漫的模样。   本就明澈的少年音此刻额外清亮,仿佛穿透嘈杂的笛声,涤荡整个居庸。   我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视线白茫茫一片。   大脑嗡鸣成一线。   浑身血液僵住,灵魂和身首好似分离。   脑袋好像是自己动的,一点一点如齿轮转动般机械,一点一点将那人影纳入眼帘。   原来我并非看不见。   我是只看得见他了。   “什么人?!闲杂人等不准、”   手持秤砣的女真士兵才迈出一步,整个身子便凝固在半道,姿势定格。   那几乎凸出眼眶的眼珠子上爬过一只小虫,只有城墙上的人看得清楚。   然后女真士兵垂下手,挂着一脸呆滞让开了路。   我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离开的那日我动弹不得,他出现的今日我亦浑身发僵。   可与他离开那日的荒芜不同,我感觉到了颤抖。   自己的颤抖。   血液。   心脏。   魂灵回归之际,白茫茫的视线染上色调。   万事万物都以他为中心重新出现,铺开城墙青砖,展开浩荡雪景。   我忽然听见蚩无方那日在坟前的叹息。   ——他不可能不管你的。   话音带起胸腔内的震颤。   眼眶霎时一热。   但手臂传来刀锋的冰冷和割裂的刺痛,令我望见城墙下的剑拔弩张和街道上的尸体猩红。   不行。   不行。   现在不能有反应。   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我用力闭上眼睛,压下眼眶内的热意。   熟悉的声音则再度响起,就着因其现身造成的四下寂静。   “文王并非宁氏血脉,想来女真也有所耳闻。”   睁眼。   他停在与我隔着一段距离的墙边。   此刻,他往城墙边缘坐下,一手托腮歪头,瞧着下边的男人露出灿烂的笑。   “对着一个冒牌公主都能这般兴致勃勃,难怪从前大汗只给你发其他王子一半的牛羊。”   “确实没出息,全然……是条废狗!”   那粲然神色陡然沉下恶狠,翻涌暴雨狂澜般的阴森戾气。   整个居庸城竟在这暴怒中发颤,因为密密麻麻的毒虫似血潮、喷薄,所到之处危楼轰然倾塌。   城墙下方惊叫迭起,女真士兵一时方寸大乱。   可弯刀划出血光。   “仇副使!!”   其余被俘将士的惊喊声中,飞起的断臂洒溅大片鲜血,啪的掉在雪地上。   “不要轻举妄动。”   男人手持血淋淋弯刀,立在仇副使边上,沉沉的声音掠过城墙上方。   于是我听见响指声,血潮转瞬销声匿迹。   侧首,他坐在城墙边缘撑着下巴,脸上凶狠已然敛去,只面无表情。   “还挺胆小。”   这声音又是清凛似笛,落入每个人耳中,令城墙下的男人脸色愈沉。   “昔日我族内部因一蛊师搅局,部族之争愈演愈烈,这才……受、辱!”   他从牙关中迸出字眼,面目狰狞。   “毒虫遵你指令。”   “直觉告诉我,你就是那个蛊师!”   这双目猩红的怒吼仿佛凶暴秃鹫,那血淋淋的弯刀隔空一划,震得空气惨嚎。   “我听闻蛊师大都来自苗疆。”   “你亦非九州氏族,为何要为九州办事?!”   吼声浸透血海深仇。   而视线里,他坐在城墙边缘,双腿悬空晃了又晃,“嗯”了好一阵。   “可能因为我是九州的太子?”   “哈哈哈哈——”   城墙下爆发狂笑。   男人仰面展臂,笑得头顶鹰羽连连抖动,朗声响彻整个居庸城。   “好得很!好得很啊!”   “那交易内容就要变了!”   笑声转成阴狠。   那双凶暴的眼睛不再扎向我,而是对着坐在城墙边缘的九州太子。   “两斤肉,五百士卒。”   雪就是这时候开始下的。   灰蒙蒙的天剥下破碎的白翳。   一片。   两片。   掉在手背上冰凉。   落在刀锋上成霜。   颤抖着融化。   一切都在放慢。   他走近的每一步,他抬起的手。   他握住刀的刹那不见丝毫方才的乖戾凶暴,只在眼中倾尽温柔。   “很快就还你了。”   他要还什么?   还那把从我手中抽走的刀?   不。   他是要还人命。   还那上万条死于居庸城尸潮的人命。   我快站不稳了。   我真的快站不稳了。   可雪还在下。   刀亦往下。   一片。   两片。   一片。   两片。   五百士卒出城。   一片。   两片。   一片。   两片。   五百士卒出城。   噗通。   我站不住。   模糊视线的是泪光和飘雪。   刺目的是猩红。   他明明已经控制了那个女真士兵,明明可以令其直接举手示意。   但他要还我。   当年是居庸,如今还是居庸,连地点都一样。   可我只觉得这是惩罚。   对我的惩罚。   “不要……”   手颤抖着抬起,伸向那人影。   然理智让另一只手攥住那手,将其按入深雪,死死定住整副身躯。   不行。   不行。   我不能让敌人看见我的崩溃,激发更扭曲的折磨。   我不能分散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察觉到诸葛居士那头正悄然潜入。   不行。   不行。   不行。   指甲穿透积雪嵌入青砖。   指缝掐碎冰冷疏松。   紧扣。   紧咬。   温热从唇边溢出,滴答砸进雪中。   然后号角声响起。   城内的雪地下蹿出道道人影,被俘的将士骤然奋起,将女真士兵撞向同胞的刀。   打赢没有?   打了多久?   不知道。   什么都不顾了。   我的身体自己就扑了过去。   风雪和浓郁甜腥拂面而来,撕心裂肺的喊穿透灰蒙浸血的城池。   “姬少辛!”   秤砣翻倒。   泼洒猩红粘稠。   女真士兵呆滞地站在边上,我则抱住那副倒下的身躯,与其一同跌坐在地。   满手皆是湿漉漉的血。   他的血。   “你不能死!”   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想抓住他的手,可这已经不能算手,而是黏着几片血肉筋膜的骨头。   而他前边四十六条性命已陨于我手。   与上回跌落荆棘时不同,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命了。   他会死的。   巨大的恐惧吞噬灵魂。   空荡荡凄冷的城墙上,我像疯了一样拼命喊着“来人”,又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就如当年在爷爷坟前。   可怀中话音轻轻。   “祁红。”   “失去的要比得到的更好。”   “死人远比活人重要。”   那张脸苍白如纸,沾血,长睫垂敛着眼,嵌了几滴融化的飘雪。   一颤,就碎。   那只算不上手的手抬起,触及我的脸。   “看吧。”   他在我眼中开心地笑,微弱的语气像是深夜深林中传出的咒语。   浸透疯狂爱意。   “现在。”   “我能成为你心中永远的第一了。”   那只手因虚弱颤抖,却在我脸上涂抹他的血,心满意足地印上痕迹。   此刻,又一缕飘零的雪沾上那长睫,愈多的灰白覆上那张苍白的脸。   可他依然在笑,眼底沉淀着畸形的亮光。   “我死之后无需埋葬。”   “你要把我烧成一块骨头,到死都带在身上……这样便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一把攥住那只手,听见自己的声音用力恶狠。   “休想!”   我扳着那张脸,俯身。   发丝垂落,两厢交织。   视线则与那双眼睛死死对上。   “你不想得救?”   “想死在我面前?”   “呵。”   我笑了。   下一秒,强扳的力道化成极尽温柔,我伸手抚过他的眉眼。   轻轻。   缓缓。   “姬少辛。”   “开始恨我吧。”   欲从蛊身重返人道,方法有二。   一是借助长生骨,待其潜能被长生花激发,吞食身携长生骨之人的心脏。   二是运行逆转秘术。   而若要启用秘术,条件有二。   一是令“人蛊”耗尽身为蛊的性命,进入“死亡”状态。   二是取“蛊主”心脏。   姬少辛满足第二种方法。   但他恨透蚩无方。   可我现在就要让他用第二种方法。   我偏要违背他的意愿,做他最恨之人的“帮凶”。   “能扯平吗?”   颠簸的马车上,我望着怀中深阖双眸的人,用袖角擦去他脸上的雪与血。   “算了。”   “还是你更恨我一些吧。”   作者有话说:   刀完啦 第95章   秘术需要筹备。   于是趁此空档,我来到地牢。   “我听说,女真的寿命通常有六七十载。”   视线轻飘飘落在地上。   男人蓬头垢面,膝盖和手腕皆被挖空成血淋淋的森白,脊骨被铁爪洞穿钩锁石壁。   然那双眼睛依旧阴鸷似鹰,在血污下狰狞。   “你……什么意思……?”   “看看。”   我取出卷轴,就着烛灯展示。   为避免汉文对方看不懂,此前我已令人用女真蒙文翻译了一遍。   所以那目光变了。   变得僵硬凝滞。   因恐惧。   而我缓缓收起卷轴,将其递给边上的狱司,余光一斜地上的男人。   “往后四五十载,你都将以此流程。”   “被安排。”   殷府的地下刑房十分惹人启发。   我曾被殷素素带着参观,询问哪个配给文王最好,如今刚好能全部用上。   将地下的惨叫抛于阴暗。   我照常探望了赵王和仇副使,并在分发给伤患士卒的大锅汤药中滴落血。   北疆方面,由于大汗被俘,扬州又已派来增援,女真大败既定。   约莫四日后,一个神情呆滞的“侍卫”来到我跟前。   “公主,可以去了。”   离开申弥宫需悄无声息。   二马疾驰,再无第三个人。   因为秘术运行间不容外人打扰,地点唯天知地知。   我进去时,同“侍卫”一样的傀儡人们皆靠站在外圈,地上的“肉土”咕噜蠕动,像是心脏内壁。   “他的躯壳破损严重,这样应能修复。”   男声从身侧响起。   视线里,“肉土”如有生命的活物般簇拥置于其上的人体,将其凹陷进地底。   “接下来……”   噌。   玉箫中弹出寒刃。   那张毁容枯槁的脸本该可怖,却在浑浊的眼睛里溢出清亮的光。   直直望我,道。   “请让他幸福。”   蚩无方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他生生剖开自己的腹部,扯出自己的五脏六腑,又一步一血淋。   逐一放置。   布成阵法。   嗡——   血色纹路在“肉土”上浮现,于方才吞没人躯的位置凝结成一记猩红图腾。   形似蔷薇。   而蚩无方倒下。   他是面向那蔷薇图腾倒下的。   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望见那沾血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伸去。   仿佛要在红光中抓住什么东西。   却在半道戛然而止,从指尖开始湮灭化灰,直至整副身躯都破碎消散。   那被摆在各处的五脏六腑亦成血水。   滋养蔷薇。   然两点光芒坠地,走近一看。   是一支苍翠玉箫。   和一枚银色镯子。   与此同时,四周噗通声迭起。   操纵者身死,“傀儡人”们便如断了线般栽倒,相继化成一滩滩淤泥。   “……”   收回目光,我拾起玉箫和镯子,将幻音坊主和苗疆圣女的故事埋进洞口雪地。   远望,天难得放晴。   可我置阳光于身后,按下岩壁上的机关。   轰隆!   石门砸下。   外界在发生什么?   经历女真骚扰和诸国内讧后,九州动荡能否结束?又会被谁结束?   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看着蔷薇,在这唯有晶石荧光的洞窟内,不知白天黑夜。   每当蔷薇图腾光芒减弱,我便立即用刀划破手腕。   淌落的血浸润图腾,被“肉土”汩汩吸收,蔷薇就此又是红光炽亮。   有时我会躺下休息。   面对蔷薇。   那光芒妖异晃眼,使我想起蚩无方接过我怀中人时的叹息。   “其实,他一直在你附近。”   蛊主能感应蛊的位置。   蚩无方会一门心思跟着我,是因为姬少辛也在跟着我。   不算寸步不离。   但一直没走。   “那条蛇常年被他饲血,已等同于他的第二双眼睛。”   “只要距离不超过七里,蛇的所见所闻就能自动传到他那里。”   蚩无方主要心系儿子。   所以有几回人影渐渐向我围来,他正扒在墙边偷偷观望姬少辛。   可“巨型蜘蛛”次次都及时出现。   因为姬少辛会阴沉着脸一脚踹碎墙砖。   “快去保护她!”   “嘶嘶……”   嘶鸣声微弱。   小乌蛇始终蜷成一团盘在“肉土”上方,和主人一样状态不佳,仿佛进入冬眠。   我渐渐忆起那些当时未被察觉的细节。   譬如摆放皮影戏的室内,为何宫人关好的窗扉会被从外面打开?   又如梦境中浑浑噩噩,身下枕着的冰枭似乎在某一刻昂起了脑袋,发出开心吼声。   像是见到了和我一样的、它所熟悉亲近的人。   彼时失魂落魄,未曾留意每一次泪溢眼眶,袖内的蛇都动了动。   现在明了。   便轻笑。   “你可真狠。”   且用心歹毒。   一如当初我和他坠入荆棘之下,他前一秒才撤离气息,后一秒就将匕首塞进我手中。   他知道做过的错事不会被原谅。   所以他要让我忘不掉他。   不惜用血和死亡浇灌出刻骨铭心,让自己成为爱恨扭曲的诅咒。   终生伴我。   “你也算得逞了。”   我看着蔷薇图腾溢散光点,侧脸挨着冰冰冷冷的地面,轻轻说。   “得逞了后一半。”   往后他应当不会再这么疯魔了吧。   毕竟他已经通过蛇的所见所闻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了,又已经还了我这么多。   现今求和解的一方是我,因为我让蚩无方救了他。   那么……我该怎么还他?   他若是非常生气,我要怎么做?   奇怪。   这洞窟暗无天日,空荡幽冷,寻常人这般待着是不是会受不了?   可我不觉得。   我好像有一堆又一堆的事情可以思考,用血浇灌的时候想,摸蛇头的时候也在想。   皆关乎他。   直至一日睁眼,我发现蔷薇图腾中央多出了一株绯红妖冶的花。   这说明第一阶段已经结束。   我当即开始挖人。   然后抱起他。   “肉土”碎屑稀稀落落,和那绯红的花一样化成烟雾凭空消散,萦绕着怀中的沉眠。   ——“修复躯壳仅是最基础的一环。”   ——“关键在于唤醒魂灵。”   秘术之道回响耳畔。   小乌蛇仍旧盘在“肉土”上自行恢复,我则抱着怀中人行至洞窟最深处。   此处并非坚硬岩壁,满目是成片成海、如蒲公英般的绒草。   这些毛茸茸的纯白铺满洞窟上下,溢散出星星点点的萤火微光。   像是温软的巢。   ——“招魂草顾名思义。”   ——“长生骨则如催化剂。”   ——“直至招魂草开出灵蓝花,便意味着死亡的躯壳中有魂灵苏醒。”   话音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以免疏漏。   将他放下时,自上而下的光有些晃眼。   原来上方的石笋堆中有一小片薄薄冰面,自其垂落一缕缕稀疏光线。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外界的光了,这样似乎就能分辨昼夜。   但昼夜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春夏秋冬亦毫无区别。   我只是在他身旁躺下。   身体触及绒草的瞬间,飘飞在空气中的光点如秘术中所言,愈盛。   且组成一条荧光纽带,一端系着我的心脏部位,一端系着他的。   似乎没什么不舒服。   于是我侧躺。   一直看他。   ——“那两个月你睡得怎么样?”   ——“可我很无聊。”   脑海中忽然响起话音。   彼时他坐在树上晃腿,许诺只要我助他杀了蚩无方,他就为我解去不弃蛊。   而我让他别那么奇怪。   于是他如是问我,又托腮,说。   ——“每天,我没什么事做,只能看你。”   ——“一直看你。”   现在轮到我了。   我没什么事做,只能看他。   他生得实在好看。   当初从药汤中出来,看见他本人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好看得失真。   雪容精致。   灵澈玉秀。   最漂亮的要属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含着眸光潋滟下的三分狡黠。   装出可怜时楚楚委屈,如羽毛挠心。   笑时亮起万千盏灯火璀璨,天地黯然。   但现在那双眼睛深阖。   那长睫轻轻搭着,一颤也不颤,令人想起垂敛薄翼的苍白蝴蝶。   胸腔中丝丝抽痛。   我靠他愈近。   握紧他冰冷的手。   上方,自冰层折射的光线明了又暗,从星光月光归于日光,反反复复。   某一刻冰层融化,稀疏的土层蹿出绿芽,生出野草。   又某一刻野草枯萎凋零,层叠的落叶覆住光线,很快被寒流吹走。   就这样雪落,冰层再凝。   几度轮回。   四季流转。   我有时抱他,有时挨着他的肩,又有时挪他的胳膊,让他抱我。   时间是不是过了许久?   一年?   两年?   我好像没有概念了。   可尽管他还没有醒,我却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   因为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能梦见他的事,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见他的人。   我还能告诉他我的心情,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   真的很好。   某一日,我照常靠在他胸口睡觉,忽然听见心跳。   噗通,噗通。   一声,两声……与正常人无异。   “姬少辛?”   狂喜脱口而出。   然那双眸仍阖,只是呼吸平稳。   失落一瞬。   旋即心下一定。   继续陪他。   渐渐,上方稀疏垂落的光线几变,我能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开始变暖。   因血祭成蛊的躯体血液重流,涌起温度。   我激动得睡不着觉,整日整夜盯着那张熟睡的脸,生怕遗漏他的动静。   不料那长睫未动,我反将自己整得眼皮泛沉,最终一头倒在他胸口。   惊醒睡梦的是心跳。   极乱的心跳。   我当即抬头。   那双眼睛依然漂亮,眼角猫儿似的微翘,睫羽仿佛颤动的蝶翼。   却在眸中浮着一层雾气朦胧的慌张和迷茫。   “你……”   “是谁?”   那瞳仁乌亮清澈,没有一丝杂质,不像经历血祭后性格扭曲的蛊王。   他先前有过这种类似状态,例如中失心毒的时候,又如中不破花的时候。   同时依秘术记载,失忆确实有可能发生。   而眼下沉眠者苏醒。   招魂草开花。   毛茸茸的蒲公英之海摇曳大片光点,从中绽放出一株株冰蓝蔷薇。   那茫然的眼神顿时愈发困惑,望着环绕自己飞舞的荧光不知所措。   又在看回我时僵住。   “你……”   “你到底是……”   他动弹不得。   因为我已支起身子撑在他上方,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   然后俯身覆上。   温热柔软的唇比从前更像花瓣,不费吹灰之力便撬开进入,瞬间纠缠。   他起初还细小挣扎。   后来任人宰割。   结束时他微喘着眼角泛红,眸中水雾涟涟,荡漾着近在呼吸的人影。   而我再度捏住那白皙的下巴,看着他眼中勾唇浅笑的自己。   问他。   “现在。”   “你觉得我是谁?”   作者有话说:   从土里浇灌出一只纯良姬! 第96章   石门轰隆升起,我虽提前用手背遮挡,却仍感双目一阵刺痛。   豁然大亮,视线暂失。   然身体被日光照得暖洋洋,空气弥散着淡淡花香,不远处响起几声云雀清啼。   时节正好。   心情亦如。   脚步声则从身后行至前方,旋即驻足。   待视线恢复,我见那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呆住。   “是……风……”   梦呓般的喃喃传来,树枝确在微晃。   人影保持抬手的动作,纤指微张着任凭气流穿行萦绕,渐渐发出颤抖。   “是风……”   风的触感或许微过羽毛。   可对从前那副只容疼痛的躯壳而言,却如山洪骇浪穿胸,在骨血中震荡新生。   他终于不再是游荡幽冥的亡灵,拖曳着空空如也的非人之躯没入阴影。   他终于活过来了。   此刻,日光折射出虚幻光晕,鸟语花香环绕其身。   那恍惚的眸注视这世间所有,沐浴、感受……破碎的泪光盈满眼眶,濡湿纤长的睫。   无声坠落。   他就这样出神地站了许久。   那清光弥漫的瞳仁倒映石缝中的绿芽、枝头蹿动的毛茸茸松鼠……   仿佛第一次认识世界。   怎么看都看不够。   直到因目光追逐一只蝴蝶,他不由自主地侧首,蓦然对上了我。   “!”   宛如池水惊开涟漪,那眸中恍惚似镜花水月般雾散,慌得像是乍起的小鹿。   “我……”   他应是想擦拭脸上湿漉。   然那瞳仁却忽地一黯,连带整副身躯都如断了线的人偶般歪倒。   我就在他身侧,自然将其抱住。   怀中人眼睛虽睁着却并无神采,一如秘术中描述——魂体不稳。   这关乎秘术的第三步——取苗疆万灵谷底的“扶朱果”。   彼时姬少辛躯壳受损严重,形势险急,这远在南境的扶朱果只能暂且搁置。   因此,当前的目的地便是苗疆。   从北境到南境近乎纵跨整个九州,依姬少辛现在的状态……约莫要耗时大半载。   我正忖,怀中响起轻唔。   那长睫幽幽抬起,灵眸方醒时蒙着淡淡的雾,旋即便和整个身子一同僵住。   “……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微小的力道揪了一下我的袖角。   视线里,怀中人僵硬地将脸向外偏了几寸,声音细若蚊呐,耳根泛红。   “……”   我想起我问他“你觉得我是谁”时,那整张白皙的脸红得像是要滴血。   乃至从绒草中起来后,他如受惊的兔子般揣着蛇隔得老远,令我陷入反思。   于是我颔首轻“嗯”,依言将其放下。   不料许是魂体不稳,他才迈几步便又踉跄,且被凸起的石块崴了脚。   自个倒进我怀中。   “……”   “……”   那神情起初讷愣,旋即便仿佛被火点燃,莹白雪腮霎时染上粉红。   而眸光潋滟水雾,羞愧难当又荡漾委屈,嫣唇抿着一丝小小的倔强。   于清澈纯真中勾起娇艳诱惑。   我忽然就忘记反思了。   以指尖触落那睫上尚沾的泪珠,我看着自己逐渐占据他的眼瞳。   在呼吸相交间轻声。   “抱还是背?”   那张脸顿时绯红愈甚,滚烫得使自己溢出微喘,半晌才幼猫似地嗫嚅。   “背。”   唇近乎触碰。   于是话音出口便气息温软。   “可我想抱。”   我发现自己不仅忘记了反思,甚至连人格都不要了。   他就这样再度丧失抵抗,全程捂脸,却不掩蔓延至颈的颜色和热度。   现在的姬少辛极易脸红,和从前那只狡黠眨眼的月下黑猫截然不同。   我思考了一下缘由。   失忆首当其中,已然复原的躯壳应当亦是一环。   他从前那副身体冰冰冷冷,血液仅是凝固的毒。   如今心跳恢复,自然就能和寻常人一样,呈现出正常的血液流动。   譬如我帮他系纬帽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出,脸红。   旅途中船舫摇晃,我昏昏欲睡,脑袋不经意靠住他的肩,他脸红。   而我看不腻。   且时常按捺不住心痒,非亲即逗。   于是一日夜月,客栈里两间房的窗户挨得近,我因此听见隔壁飘来叹息。   “我一定是她包养的小白脸吧。”   我:“……”   “嘶嘶……”   蛇的嘶鸣亦飘了过来,不知对主人说了堆什么。   我则深刻反省,并敲响隔壁的房门,在看见他的刹那愈发心涌自责。   “抱歉,我做得太过火,忽视了你的感受。”   姬少辛如今是不记得的。   尽管我和蛇这一路都有告诉他,但那总归是他人口中的曾经,并非自己想起的记忆。   对现在的姬少辛而言,我并不熟悉。   所谓的亲昵或许等同于轻浮,会令他不舒服,甚至……有些反感?   许是因为好容易他才苏醒,过火之后便生怕失去,分外小心翼翼。   “倘若你觉得讨厌,那我……”   “没有那回事!”   这声音斩钉截铁,是这一路他用过的最大音量。   旋即他也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眸光下意识要躲,却又被自己生生拉了回来。   定定看我。   “祁……姐姐。”   “很……好。”   那眼神是很认真,然言语憋得艰难,使那白皙的脸再度染上红晕。   直呼我的名字对他来说似乎极度羞于启齿。   形容我于他而言又像是见不得人的秘密被剥光一般。   这与他从前肆意烂漫的喜欢实在迥异。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秉着副不善言辞的性子,竟旗鼓相当地憋出个“嗯”。   又想着半夜不可扰人,就此转身。   然袖袂当即被一记力道攥住。   身后响起无比清晰的少年音。   “就别走了。”   我有一瞬间以为他恢复了。   可回身所见是一张羞涩绯红的脸,这显然还是纯良版本的姬少辛。   他许是因夜色瞧不清我无言的神色,又自觉自己方才算不上什么表白。   便就这么豁出去了。   不过他到底纯情得很,颤抖着手解了半天腰带还念念有词。   “为什么解不开……”   “怎么回事……”   “……”   我注视他生生用腰带缠住了自己的手,记起当初给他治疗不破花毒,他半道清醒,我也是这般精神错乱的。   于是我帮他将那死结解开,而后按住他的手。   “不用。”   “躺一起就好。”   然而纯情少年还是很紧张,上床后就开始凝望床梁,连呼吸都在抖。   我侧着瞧了他半晌,忽问。   “你为什么喜欢我?”   昔日那个姬少辛已经说过。   但现在这个姬少辛并未经历那些抵死不忘,我便又想听他告诉我了。   被子自此被那只手攥出褶皱。   几分讷讷的话音传了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第一眼看见你……心跳就控制不住。”   凝望床梁的视线终于一挪。   落于我。   “石门开启的时候,我原本被花草、蝴蝶……被许多东西吸引,但是。”   那长睫微敛灵眸。   令其中满溢的眷恋浮上迷离的温柔。   “一看见你。”   “我就变得只能看见你了。”   这答案我分明自知。   因为我当时就在他边上,能看清他眼中蓦然失色的天地万物与唯一的我。   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想听他自己说。   兴许是因为这样我就有理由回应般地抱他,于耳鬓厮磨间轻声告诉他。   “我也是。”   就如眼下。   我话音一落,侧脸贴着的肌肤便传来烫意,伴随细若蚊呐的声音。   “假如我的记忆一直没恢复,你……会难过吗?”   他问得小心。   我记起他与我所度的惊心动魄,所历的爱恨纠葛,一时升起万千感慨。   “能和你像现在这样已经不易。”   “我不奢求。”   然他的语气些许忐忑。   “可是……”   “你会不会觉得我不是他?”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这一路之所以额外拘束,总在脸红时垂眸说着“不要这样”,又流露黯然神伤,默默与我拉开距离,是因为顾虑这个。   若说性格举止,黑猫和小鹿显然不同。   我与他说的那些过去,约莫只令他感觉到置身事外,甚至有种“德不配位”的难过。   于是我不再抱他。   而是板着他的脸,抵额,看他眼中。   “你说自己只看得见我。”   “看来是真的。”   我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于眸底盛开深恋,仿佛漂泊之人攥住冥冥之中的宿命。   至幸。   “这世上。”   “只有姬少辛会这样看我。”   这天晚上过后,姬少辛虽还是时不时就会脸红,却不再眸光闪躲。   “祁姐姐,我帮你把马牵出来了。”   “祁姐姐你看,今天的晚霞特别漂亮。”   “这个是我做的护腕,希望祁姐姐喜欢。”   他在当前阶段还是无法直呼我的名字,却自己找到了自觉合适的称呼方式。   他会用亮晶晶的眼睛望我,在得到回应后一笑粲然,是与从前重叠的烂漫。   不知不觉行程过半,进入扬州。   城门处熙熙攘攘,城墙上方鼓声如雷,有官老爷模样的人影朗声高喊。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从今日起!扬州免除三年徭役赋税!”   “九州同庆!”   “吾皇万岁!”   红绸哗啦一下从城墙上散落,层层叠叠的波纹铺开满城喜气洋洋。   欢呼叫好顷刻在周身乍响,如浪潮般迭起攀升,夹杂着几声激动的议论。   “听说新皇在北境时便从不苛捐杂税。”   “他既能平乱统一,安定天下,也应能重现九州盛世吧!”   喜悦天生具有感染力。   何况我本就为赵王高兴,不免也随着欢庆的锣鼓一同缓步行进。   依这一路了解到的信息,居庸城俘获大汗后的是年年末,赵王便坐着诸葛居士发明的“轮椅”继续投身大局。   痛击外敌。   横扫三足鼎立。   终将申弥宫变成申弥行宫,综合考量后将都城仍设上京,重塑上阳宫。   称帝。   此间足足耗时十二载,十二年风云变幻就这样在招魂草的荧光中无声流逝,乃至我从洞窟重返人烟时恍如隔世。   不过幸好,安宁已至,前路光明。   作者有话说:   姬少辛本姬看见纯良姬连腰带都解不开时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废物!   纯良姬:呜呜呜 第97章   不时,庆贺的队伍从城郊到了市区,早早搭好的戏台开始咿咿呀呀地演绎新皇的丰功伟绩。   旅途之余在一旁的茶馆暂歇,倒也能听听这十二载巨细。   谁料台上戏子正将水袖回转流云,熙攘的人潮忽然骚动,传出几声慌喊。   “三少爷!”   “三少爷您慢点啊!”   凌乱的脚步声中响起马的嘶鸣。   而人群中不知从哪蹿出一群黑衣人,迅速将人潮分开两列,敞开一条大道。   就这样,高跃的马映入眼帘。   “哈哈!二哥终于肯把燎原枪给我啦!”   明朗的笑声掠过人声鼎沸。   鲜衣烈烈翻扬,枪尖赤晶在日光下绯红闪烁,使策马负枪的少年好似镀光。   霎时万众聚焦,耀眼得叫人挪不开目光。   手中的茶盏就此一僵。   愣神。   马蹄声却由远及近。   那姿容俊朗轩逸,眉角微抬着张扬肆意,澄明的星目灼灼有光。   尽数重叠。   “祁姐姐。”   清涧的少年音惊醒意识。   下意识循声,那双清澈似小鹿的眼睛浮出一缕幽暗,仿佛从黑洞中飘出阴风。   “他是谁?”   “……”   我又生出一种姬少辛恢复了的错觉。   可他若真的恢复,就不会这么问了。   于是我放下茶盏。   “先前我同你说过的那人,还记得吗?”   那瞳仁顷刻幽暗愈甚。   “就是他?”   我摇头:“这是他弟弟。”   此时戏台上传来惊叫,马蹄竟直接踏至台上。   十二年过去,少年正处飞扬跋扈的年纪,满身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地扬起手中赤枪。   炫耀溢于言表。   枪尖亦是一动。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给大家伙耍个回马枪!”   他的枪耍得实在不如他哥,往后约莫也得丢进军营里历练历练。   可他在“自我感觉良好”这点上又和他哥一样。   台下人瞧着倒是花里胡哨,内行人压根没眼看,以致激怒了燎原枪本枪。   我记得从前有回,它主人毛毛躁躁随手把它搁在帐外,令其白白淋了一夜的雨。   翌日演武,此枪当众脱手,邦地敲了它主人一个爆栗。   十二年过去,燎原枪依然很有脾气。   只见其再度当众嗡鸣,暴躁地震出一圈红光,便闻台上噗通一声   ——耀武扬威的家伙被手中的枪拽下了马。   “吁!”   马受惊下台,几名追上来的家仆连忙将其拴住。   然这骚动还是令围观群众四散,再看台上,少年一骨碌爬起,摸着脑门忿忿。   “可恶!你竟让我当众出丑!”   “要是被商妹妹林小姐赵姐姐她们看见了,我帅气的形象岂不是毁了!”   杵在他跟前的燎原枪“嗡嗡”几下,枪尖赤晶居高临下地闪烁绯光。   少年当即黑了脸,一人一枪就这么在台上打了起来。   虽说几分鸡飞狗跳,但周边民众皆假装看不见,全因整个扬州都是裴家的地盘。   文王在时还会打压,如今赵王登基,赵王和裴家本就关系不错,就差封个异姓王了。   而行人目不斜视地路过,我亦结账起身,牵住身畔人的手。   “走吧。”   那因台上而起的幽暗顿时一散。   那双漂亮的眸子只注视相扣的手,潋滟起与脸上红晕一致的清甜。   只闻乖乖的“嗯”。   不料还没迈出几步,多年的战场直觉令我听见空气被划破的尖啸。   “糟!大家快闪开!”   惊喊自戏台上乍响。   少年如雨燕般冲出,却依旧没能攥住飞似流星的枪尾。   发脾气的燎原枪则俨然是条脱缰野马,在半空中咻来咻去,带出一连串爆鸣。   家仆和黑衣人试图制止,奈何道道人影扑向那枪,皆被滚烫气流震出圈外。   此情此景令本就四散的行人愈发逃窜老远,唯一个专心趴在地上编蚂蚱的小孩浑然不知。   可枪尖横冲直撞,竟就要指向那小小的背。   “啊!”   “当心!”   有人尖叫,而我动了。   踏地腾身。   当空一攥。   化解力道以旋转最好,于是枪尖赤晶流光耀目,于风中掠出一道绯红气流。   环身。   紧接着,我将枪一丢。   “拿稳。”   跑来的少年忙不迭接住,我就此转身,朝着同样向我跑来的人。   “抱歉,刚才松了手。”   “现在不会了。”   我伸手过去。   那白皙的脸再度泛起红霞,羞涩之余绽开无比灿烂的笑,用力一“嗯”。   然两只手正要相牵,身后却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这位姐姐好生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确实和他见过。   毕竟他和他的颜狗二哥如出一辙,打小挑选侍女就得是最漂亮的。   那时候他约莫两三岁,应是对我有模糊印象。   不过我不打算搭理。   可我没回头,姬少辛却看着我身后。   “真没教养。”   他没什么表情,于言语中透出阴恻狠厉,又让我有种“他是不是恢复了”的错觉。   说到底,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那少年却不是他二哥,并非一点就着的烈脾气,反从后至前双手合十。   “抱歉抱歉,是我的不对,各方面都是。”   “我姓裴名铭,多谢这位姐姐出手相救,否则……直接把我和这娃一道埋了吧。”   他神情愧疚地望着那孩子,其后的家仆和黑衣人已在收拾现场、安抚群众。   可那孩子因专心编蚂蚱,不仅一脸莫名其妙,还嫌吵般地揪着蚂蚱跑别处玩去了,也不见家长认领。   裴铭只得挠了挠头,目光再度转回我身上,将燎原枪往肩上一斜。   “虽然这么说又显得有点轻浮……但我真的对姐姐一见如故!倍感亲切!”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和他二哥极像。   那张脸尚显少年稚气,却不掩勾唇挑眉时的痞气,反令他多了讨喜。   “不知姐姐能否赏脸,给我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不能!”   这声音昭然恶狠。   我的手直接被攥住,抓牢,连带整个身子都被那生气的力道拽走。   然而裴铭竟跟上了。   “姐姐这就要出城吗?这几日可就是花灯节了,扬州的夜景游灯还是值得一看的。”   “这方向莫不是去南境?那儿的栈道最近正修,约莫不怎么好走。”   “……”   我不知裴铭本人有没有感受到杀气。   反正他身后跟着的一众裴家护卫应当是感受到了,不然他们也不会用手按着剑鞘。   为避免双方真的爆发冲突,我先摸了摸杀气源头的脑袋,安抚顺毛。   旋即才看向另一侧的裴铭。   “但说无妨。”   裴铭到底是世家少爷,怎会没有基本的眼色?   他之所以缠着不走,并非因为“瞧着眼熟”,也不是因为要赔礼致谢。   而是因为燎原枪。   “燎原枪性烈,为何方才被一攥便熄了火?”   “燎原枪尖的赤晶通常不会发光,唯有被裴家正统传人使用,或是……对所持者极度亲近。”   街道熙攘,裴铭的声音不紧不慢,目光亦缓缓而来,与我对上。   所以燎原枪躁动时我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因为我预料到可能会碰上这情况。   可事已至此,我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给更成熟稳重的人回答。   “你可以问你爹。”   “说我姓祁就好。”   裴铭就这么回去了。   我身侧的阴郁气压顿时一散,取而代之的是轻哼的小调。   但姬少辛很快又不开心了。   因为正如裴铭所言,通往南境的栈道正在维修,需全程封路四日。   “那便再过一次扬州的花灯节吧。”   说着,我忆起昔日来扬州时,姬少辛因中了失心毒,是比眼下更甚的天真纯良。   可彼时我对他的恨意远远盖过那一丝动心,于是即使是对着那样如白纸一般的他,我亦分毫不留情面。   而如今……   “这一次,我会和你一起放花灯的。”   凑近轻言。   气息拂过的刹那,那莹白耳垂晕染淡粉。   旋即便见清澈的眸子侧来,其中再无低落,只盛满亮晶晶欢欣。   “我要给祁姐姐亲手做一盏。”   待到花灯节当夜,那盏以冰种海棠为原型制成的花灯是我所见的最精致漂亮。   然而裴铭竟又来了。   “祁姐姐,找你可真不容易,暗卫们都说自个被虫子追着叮,非麻即晕。”   他用手枕着脑袋啧啧。   寒意当即从我身侧溢散,恶狠狠的怒叱令整条街的人流都一滞。   “祁姐姐岂是你能叫的!”   此言凶极,裴铭本人倒又是打着哈哈说“抱歉”,但他身后的一众裴家侍卫又握住了剑鞘。   我觉得有点头痛,索性令语气覆霜。   “你爹应当同你说过,不要打扰我。”   “他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   少年不再模样懒散,而是垂手垂眼,一叹。   “我有时会担心我哥。”   花灯节彻夜皆是人头攒动。   然总归有地方悄然无人,唯见河流于月下闪烁银光,空空冷冷。   “他的记忆出了错,有问题。”   “他知道,却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   裴铭的声音掠过冰冷水面,昏暗中不见一盏花灯。   假如记忆被删去,人影被剪掉,意识就会自圆其说。   譬如我曾被蚩无方删去了对姬少辛的动心,“姬少辛自愿为我解蛊”这一事实便成为空缺,被补上了看似合理的“姬少辛受蚩无方逼迫才为我解蛊”。   但逻辑不恰,总有漏洞。   越是细想,越是觉得不对劲。   “他想查,但又不敢查。”   “父亲和母亲也告诉他,他不该查。”   “所以他就不查了,看上去像是已经把这事忘了。”   裴铭的声音愈来愈轻,一出口便消散于风。   “可我十岁那年,军中送来一堆他从前落了没拿的物件。”   “那天晚上,我恰好爬上树抓一只歇在枝头的蝉,就见他攥着一本簿子。”   “在院子角落,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跪下。”   半晌死寂。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虽烧了画,却遗漏了那本簿子。   那本他曾用来和我表白,写满了有多喜欢我的簿子。   一页一页。   成书。   然目光掠过这片空冷水面,前方分明流动花灯盏盏,似银河璀璨。   于是我问:“在你看来,他现今过得如何?”   裴铭稍顿:“挺幸福的,不假。”   赵王登基,裴家无忧无患。   扬州欣欣向荣,自然家业兴旺。   这些是我能想到的,而如今听闻他阖家美满,我更加为他高兴了。   尽管如今那里并无我的存在,但我最初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他功成名就,幸福美满。   诚然,有缘无分是憾。   人多少会放不下,骗不了自己,就如我还是和裴铭一道来了这僻静。   可视线中前路已经不难,且一片灯火烂漫,这难道不比过去好看?   因此,我侧首认真。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他都走出了那么远,你替他回头做什么?”   “有这个闲情,建议你先好好练枪。”   “不然,难看。”   裴铭:“……好的。”   我觉得他可能还是没明白。   毕竟十五六岁恰是飞扬肆意的年纪,恨不得抓紧所有,一点不放。   不过他兴许也并非向我求解。   仅是目睹成为在家主之后、那般成熟稳重的兄长竟情绪崩溃,自此心中堵住一块,想找人敞开。   所以敞开过后他便欣然同我告别,去找他口中那些“商妹妹林小姐赵姐姐”了。   而我在找姬少辛。   姬少辛他不见了。   先前,我原本让他和我一道来,但他抱着花灯将脑袋摇了又摇,说要在原地等。   他有些生气,和从前一样一涉及这点就不好哄。   从前我是怎么应对的?   似乎最后总是他自己幽怨地过来。   可这次我过去了。   他不见了。   “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城隍庙开过光的花灯!放一盏灵一片!”   “算姻缘算桃花!快趁花灯节来一发!”   人声鼎沸,灯火幢幢。   疾步间,一道道人影掠过眼前,皆手提花灯笑容满面,却愈令心慌。   姬少辛如今已不是蛊身。   倘若遇到威胁,昔日那股可怖的蛊性已不会再展开压倒性的暴虐。   假如他不是闹脾气,而是被坏人带走了怎么办?   从前来扬州时,我让他在裴府外头等,他就被一群混混围住了。   现今街上人头攒动,愈发鱼龙混杂,他这会儿又额外单纯……   不行!   不行不行!   此刻,欢声笑语尽数成了噪音,灯火粲然成了碍眼的浮光迷雾。   四顾不停。   我逐渐听见自己的喘。   就在跑过画桥的刹那,胸腔陡然传来奇异震鸣,步子即刻一止。   洞窟中的十二载浮现脑海。   有鲜血浇灌的蔷薇。   有以光相连的两颗心脏。   ——“秘术若成,你和他的联系,愈深。”   ——“几乎永恒。”   声音回响耳畔,说着由于长生骨的特殊性,被浇灌的对象会和长生骨持有人骨龄同步。   长生骨在。   蔷薇便随其不灭。   然后这悠远话语和桥上熙攘一样被置远,我在桥洞里找到了姬少辛。   花灯被放在地上,微光朦胧。   纤瘦的人影抱膝埋首,像要将自己缩小到看不见,在阴影里发颤。   “对不起。”   “我在无理取闹。”   细小的声音传出。   他似乎没看,但就是知道脚步声的源起是我,就像我能感应到他。   “我明明知道你不会……”   “但是……”   那圈膝的胳膊愈紧,压抑的声音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胸狭窄。”   “这样一定很招人厌烦吧。”   他此刻和当初那个中失心毒的姬少辛俨然重叠,做着卑微入泥的颤。   害怕着一件会令他崩溃的事。   ——被讨厌。   “现在,你一定觉得我……”   他的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因为我抬起他的脸。   “我没有那样想。”   我认真告诉他,笔直对着他的眸光。   “你从前总觉得对不起我,再如何不舒服也委曲求全,那样才是不好。”   “无需迁就,你有资格发脾气。”   “而在我眼中……”   应是埋首太久的缘故,视线里,那白皙的额被衣服褶皱印出红红的印子。   墨发亦是微乱,呈出凌碎的美感,衬得玉瓷般的精致面容惹人怜爱。   像是受了欺负,红着眼睛望来的兔子。   于是我没能说完后半句话。   桥洞里无人注意,纠缠良久的呼吸一分开就变成喘,那眼角便真的染上了嫣红。   唇就这样情不自禁地再度一印,方才道出那后半句。   “这样的你。”   “分明可爱。”   空气中仿佛传来花苞绽放的轻响,洋溢着令灵魂雀跃的欣喜若狂。   我又一次看见蝴蝶。   漫天荧光霎时似海,惹得桥上看客惊呼连连,照着我眼前那粲然笑靥。   “祁姐姐,我们来放花灯吧。”   这片水域原本空冷,可只需一盏花灯触及涟漪,整个人间都像被点亮。   水面自此反射粼粼的光。   源于灯中烛芯,鹅黄朦胧,亦来自天上飞舞的荧蝶,银河点点。   簇拥花灯温柔徜徉。   我看着水中倒影成双,听见身侧响起轻轻祈祷。   “愿祁红心愿成真。”   他现在不羞于喊我的名字了,像是担心自己若说得模糊,神明会找不准人。   他祈祷得相当认真,久久。   而我一直在看他。   待那长睫抬起,悄无声息方被打破。   “其实,你可以自己帮我实现。”   我说着,拾起他的一只手。   然后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自己的另一副掌心。   轻柔包裹着。   问他。   “你愿意和我共度一生吗?”   话落的刹那,风撞进怀中。   他肩后荧蝶漫天,光点如星屑般自夜空坠落,虚幻美好得宛若成片极光。   那抱着我的手臂力道紧紧。   那附耳的呢喃好似浸透爱意的咒语,激起在劫难逃的致命颤栗。   答复。   “永生永世。”   这风格可真像是恢复了记忆。   但我已经无所谓了。   反正姬少辛就是姬少辛,姬少辛再怎样都是姬少辛。   所以我只是同样拥紧,看他肩后的因我而成的光华流转,尽情给他我的心跳。   且用力告诉他。   “嗯。”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祁红男子力真的高呜呜呜这就是爱情 第98章   通往南境的栈道如期开放。   两个月后,南境卡口近在眼前。   我发现比起第一次来时,关口的警戒似乎没那么严了。   虽还是要例行登记,城墙下也堆满了鼠尾草,但整列队伍放行速度快极。   过关后,中州样式的房屋和商铺亦多了不少,与苗寨的高脚楼混杂一块。二者被绿萝藤蔓装点,在日光下散发出和睦氛围。   “姑娘是第一次来苗疆么?这会儿的苗疆可有些不一样。”   “说到底啊,谁会真心乐意打打杀杀,仇恨延绵?只是缺个起头的,便都一声不吭。”   “直到幻音坊出面……”   老铁匠欣然道出来龙去脉。   毕竟我这次没有拿他的刀当街指人,而是付钱买下了他铺子里最贵的刀。   原来蚩无方撒手不管后,觊觎坊主之位的其他几主勾心斗角,死的死伤的伤。   这混乱殃及苗寨,无数无辜的苗族人苦不堪言。   幸在新坊主终于出现,不残暴,且传播仁爱与宽恕,仿佛清流拂过千疮百孔。   “新坊主平息了苗寨内乱。”   “之后又以幻音坊为首,主动与中州建交。”   “这才有了眼下这情形。”   老铁匠环顾街上人流,眼中映出银饰蓝裙的苗族女子,亦映出青衫束冠的中州男子。   啧啧感慨。   “放在十多年前,任谁也想不到石家长老的孙女能有这么大能耐呀。”   “……”   万灵谷是幻音坊的地盘,我原本还在想这次要如何潜入,现在似乎可以直接走正门。   于是,我让姬少辛和鬼面林入口的苗族青年说了一下。   如今这批幻音坊护卫不似从前那样骂骂咧咧,反一脸和气,欣然帮忙禀报。   片刻后,幽幽蓝火从林径另一头渐近,女子的轮廓在笑声中步步清晰。   “祁菇凉!好久不见哪!”   十二年过去,石巧的发音依然不标准。   然十余载岁月,那红彤彤的脸少了青春洋溢,与妇人鬓发一同多了端庄。   寒暄之际,我不免带着些困惑。   我知道她早就想肃清幻音坊,让家乡和同胞变好。   可当初那个被官兵刁难,气得大喊“欺人太甚的中州人”的苗族姑娘,为何会令幻音坊和中州建交?   “那时候苗疆大乱,族人自相残杀。”   石巧闻言叹气,目中晦暗像是忆起往日血色。   “窝差一点就死于族人之手,逃避追杀时,是南境另一端的中州村庄收留了窝。”   “而他更是对窝相救,相扶……”   一进林中山庄,一个青衫男子便迎了上来。   与其他人冲石巧行礼的幻音坊侍者不同,男子驻足石巧身畔,冲我这方拱手。   “既是夫人的旧友,幸会。”   “听闻二位是寻药而来,在下略通些医术,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男子显是中州打扮,颇有几分书生气质。   这对夫妻边走边介绍现在的幻音坊,有人员变动,也有景观调整。   难怪我觉得光线没从前那么昏暗了。   原来幻音坊摆放了萤石做光源,周边的鬼面林里也栽种了能吸收瘴气的紫藤萝。   不过我很快叫停了参观,委婉地表示自己旅途奔波,需要休息。   因为姬少辛状态不对。   自迈进鬼面林开始,那精致的眉便蹙起不适,紧抿的唇未溢一声。   待到房门关上,他张望空气中无名的寒,眸中流露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里。”   他曾被囚在幻音坊近十载。   如今失忆,反激起身体自主反应,对此地天然排斥。   我于是抱住他,摸摸那缎似的墨发。   “我们拿到扶朱果就走。”   石巧说若要摘万灵谷中的扶朱果,得环绕植株进行三日三夜的求请仪式。   否则未得自然许可,扶朱果甫一摘下即瞬间干枯。   这几日里,姬少辛不想出门,我便在房间里陪他,看他给我做发簪。   然最后一日,敲门声响。   “祁姑娘,坊主喊您过去。”   我原以为石巧是找我核实扶朱果事宜。   不料随侍者缓步,长廊两侧除却幻音坊守卫,还有身着锦衣的带刀护卫。   显属中州势力。   “……”   我不好问。   但按理而言,我的到访是意料之外,没人会这么快就给我设好局。   同时,关于振宁公主的传闻数不胜数,可见过振宁公主本人的人屈指可数。   石巧应当不知我的身份,即使知道,我也直觉她并无恶意。   可迈入厅堂的刹那,我一愣,那坐在石巧对面的人影亦是一愣。   “……”   “……”   气氛一时好似凝滞。   石巧的声音打破僵局。   “王妃殿下说与妹妹失散多年,甚是思念。”   “窝瞧窝这位旧友与王妃殿下五官颇似,便自作主张将她喊了过来。”   “……”   我对那句“甚是思念”有些无话可说。   座上人影则腾地起来,竟颤着嗓子从眼里挤出几滴泪。   “妹妹……!真的是你!”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可让我一顿好找!”   她又开始故作姐妹情深,戏演得和从前一样真情流露。   以致石巧直接“先行告退”,说是不打扰姐妹团聚,事情晚些再议。   于是厅内只剩我和长宁公主,她也就不用演了。   “你为什么没有变老?!”   她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几分歇斯底里。   那瞪大的、嵌着血丝的眼睛里倒映出人影——是与她对比鲜明的我。   据扬州戏台那咿咿呀呀的颂赞,赵王与燕国达成协议,封燕王为异姓王,算是前期的折中。   不过这样一来,长宁公主的野心便碎了一地。   她好容易才将自己整成“燕国皇后”,如今再度被打成了“燕王妃”。   当然,燕王自己也很郁闷。   毕竟他从羽都挪到了九州最穷乡僻壤的沧州,封地小得只剩一个城。待赵王站稳根基,这一个城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那么,一对怨气冲天的夫妻,会剩下多少幸福?会如何度日?   眼前,那张流露暗黄的脸用尽脂粉掩饰,却仍看得见眼角皱纹。   怨恨则在那眉间深积,像是于衰老中突出一根尖刺,愈发使人退避三舍。   尽管我对她没有一丝好感,但昔日大兴城少年郎的白月光沦落至此,唏嘘难免。   而她许是见着了我的神色,那瞪大的、发红的眼睛中忽然溢出泪。   “凭什么?”   她嘶声。   我不避。   “这个问题,你该问自己。”   转身时,身后一声噗通。   出厅堂几步我便碰见石巧,虽说方才她将侍者遣散,但幻音坊蛊虫遍布,已是一双双眼睛。   她显是瞧见了那气氛并非“姐妹团聚”,于是面上流露些许尴尬。   “额……窝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石巧告诉了我长宁公主来这的缘由。   ——她想要孩子。   “窝刚才给她初步诊断,感觉不是她体内那只蛊导致的。”   “她之所以无法怀孕,应当是因为受了巫术诅咒。”   “这诅咒并非直接施加于她,而是类似‘遗传’。”   “……”   想来也是。   那“断子绝孙”的诅咒自是已在血液中流淌,怎会仅限一代?   当初文王是通过“借蛊生子”才钻了空子,而长宁公主……她会让自己变成第二个殷素素吗?   不知为何,我此刻竟有些无法确定。   因为我记得昔日那个看见曼陀棘便双腿发软的长宁公主。   却又在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个双目布满血丝、人老珠黄又无子的燕王妃。   “这类诅咒通常都无解,窝得研究一下怎么另辟蹊径。”   石巧挠了挠头,神色颇为苦恼。   “燕王府到底是沧州的一大势力,搞好关系才能促成更多商贸呀。”   对繁华的九州中部而言,沧州确是穷乡僻壤。   然它位于九州最南,是离苗疆最近的一个州,对幻音坊来说值得亲近。   寒暄片刻,我折返,却发现房门开着。   一惊。   疾步。   屋内空无一人,心中寒意愈甚。   循着无形引线,我开始跑。   风拂面,从幻音坊径直而出,映入眼帘的是瘴气森森的鬼面林。   这些树状似扭曲的人形,在阴影中尖叫挣扎,仿佛受尽折磨的痛苦怨灵。   被禁锢于暗无天日。   哭嚎着发生在此地的惨绝人寰。   待挣开最后一片灌木,我看见了那个立在崖边的人影。   “姬少辛!”   喊声焦急脱口。   背对这方的僵直人影如被厉风撞身般猛地一颤,旋即鬼面林中群鸦惊飞。   “别过来——!!”   惊恐。   瑟缩。   此刻他虽已面对我,眼中却没有我。   那漆黑的瞳仁震荡混乱,疯涌痛苦哀嚎的血色记忆,令其颤抖着抱住脑袋。   “别过来……别碰我……”   心疼和自责霎时凝固脚步。   我不该离开他的。   即使被石巧叫走,我也应当带上他一道。   他本就对此地满怀阴影,这几日夜里都深陷梦魇,阖着的长睫不住发颤。   只是因为攥着我的手,睁眼时能看得见我,所以他才压制得住。   “不……不要伤害我……”   破碎的话音带着哭腔。   他神色极度惊恐,仿佛被不可视的鬼影团团围住,在瑟瑟发抖中向后倒退。   眼见细小碎石已坠落悬崖,我连忙放缓声音。   “我不过来,我这就走。”   “你别动,别动……”   主动后退加上一连串安抚,那脚跟终于停在悬崖边缘。   然下一秒,一只乌鸦从鬼面林中蹿出。   “嘎——!”   漆黑的羽毛飘落,怪叫声非男非女,狠狠刺激本就错乱的神经。   一切好像都变慢了。   那踏空的脚。   那一点点后倒的身形。   以及冲向他的我。   真不可思议。   我竟抓住了他。   虽说没能阻止坠落,但幸好,我能将他抱住。   下坠也变慢了。   一点一点的。   视线里,和上一回不同,岩壁上已没有狰狞的曼陀棘。   兴许是昔日那毒血侵蚀力实在太强,亦或是石巧他们做了清理。   但血雾还在。   一丝一缕。   勾起怀中人痛苦颤栗。   我想起上一次是他护住了我,荆棘近乎将其穿成破布娃娃,却只扎破了我的掌心。   所以这一回,我将他抱紧,用背对着谷底。   嘭!   剧痛。   视线全黑。   可视线很快被血色覆盖,哭喊、尖叫、惨嚎……霎时间撕裂神经。   我看见眼睛。   围在血潭上方俯瞰的一双双眼睛。   血潭之中猩红似兽的一双双眼睛。   这不是我的记忆。   这是因十二年洞窟相伴搭建的联系。   如今血雾激起对方的负面情绪,和他密不可分的我便置身其中。   “我”起初只是在跑,在挡。   可被撕咬血肉的感觉实在太痛了。   于是强撑着不被毒、药操控的理智在某一刻啪的崩断。   连“我”也成为兽了。   紧接着,所有血色沉在地上,在前方化作一片粘稠的沼。   此刻我切出了第一视角,看见了他。   他正背对,立于沼边。   无数只苍白人手从血沼中伸出,招魂般低语呼唤,抓湿那被阴风拂动的衣角。   浸染血淋。   “确实是我该去的地方。”   轻声飘来。   他迈步。   血沼中哗啦声起,却很快响起第二记。   进入的刹那腿脚泛沉,血肉沾糊的感觉令人不适,苍白人手亦在阻挡前进。   可我终究追上了,且从后抱住那纤瘦身形。   血沼震荡,他顿住。   而我紧拥,不弃。   “我陪你。”   我好像并未沉沦血沼泥泞,倒像是置身于一个天光温柔的晨曦。   自此,那后背震颤。   传出同样温柔的回应。   “那我就把我交给你了。”   场景忽变。   我曾借蚩梦蛊进入过殷素素的记忆,如今亦以旁观者的角度在看。   我看见满身是血的人形被丢在众蛊师面前,蜷缩得如同伤重的兽。   一旁,有人庆祝“血祭成功蛊王诞生”,有人恭贺“坊主喜提人间凶器”。   没人注意那兽于乱发下目露猩红,死死记住了咧嘴大笑的每一张脸。   然后又是漆黑无光。   无尽折磨。   可他很聪明。   他虽锁链缠身,却仔细观察对方是如何驱蛊,乃至用激将法让对方道出窍门。   尽管这让他受苦愈甚。   但他终究等到了机会。   出逃后他韬光养晦,继续研习蛊术,掌控那副身体给他带来的能力。   然而蛊王珍贵,无数蛊师趋之若鹜,欲将其驯服。乱世之中,孑然一身又最易招惹不怀好意。   他被追杀,被围剿,被觊觎,甚至一回手脚俱废,被卖进倌楼差点接了客。   所以他遇见我时只剩四十七条命。   而以三十四次被断肢、被穿肠破肚、被烧焦半副躯体的死亡为代价,他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蛊王。   于是复仇开始。   我看着他托起第一个仇人的头颅,面无表情地歪头半晌,骤然捏碎。   在脑浆四溅中仰天狂笑。   眼角溢泪。   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有的被虫潮吞没,有的化作血水。   其中一个场景令我一愣。   因为我看见了我自己。   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若非在此处重现,我自己都要记不清了。   下方街道熙攘,全因征兵的骚乱。   他坐在屋顶向下观察,找那个方才从他手中逃走的蛊师。   那蛊师已经中毒,活不了多久,但他不想给那批参与血祭的仇人留一副全尸。   他就这样看见了我。   那个当时约莫才七八岁,未解蛊,俨然是个又丑又脏的小叫花子的我。   我那时候是在那做什么?   噢。   对了。   我那时候是给爷爷找东西吃,无意间瞧见小巷里倒了个奄奄一息的人,便想着捡漏。   哪知那人怪得很,一见我就说我身上有虫子,还不让我把他拖出去埋了,说自己正被人追杀,死在这才能有个全尸。   几秒钟后此人没了息。   我虽如其所愿,但心里终究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冲其合掌拜了拜。   “这么讲原则,也能活到这么大吗?”   他坐在檐上,撑着下巴瞧。   “挺难得。”   我现在才知道,为何那时我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去,街边的马会忽然惊起,撞翻了那家包子铺。   原来是他在屋顶指尖一掠,令一只毒虫咬了一口马屁股。   于是我这才得机会帮那包子铺的大娘收拾乱局,得了几个肉包子作赏。   他则在马儿惊起时便起身走了,背对街道哼哼小调。   一切仅是场不足为道。   他没放在心上,我也快忘了,倒不如说我一开始就不知道。   所以死士风波时,他套着分、身的壳子和我交锋,并未将我和他曾出手帮过的小乞丐联系一块。   仅是因此次临近,发现了我身中奇蛊。   又很快因为长生花,将我视作了他的目标。   然后……   然后便是我已知的过往。   我和他的过往。   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些自己不知道的画面。   譬如药汤飘溢甘甜香气,碧波荡漾泼开的墨发,冰肌玉骨沾着水滴。   而他在池边看着。   起初认真思索。   后来便挪不动眼。   忽有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飞来,令被药汤水雾迷蒙的眼睛愈发恍惚。   以致情不自禁。   俯身。   一点一点。   我忽然不再是旁观视角。   周身被温暖的药汤簇拥,意识迷迷糊糊。   吸入的气息分外香甜,逐渐混着一丝幽幽冷香,愈来愈近。   直至唇上触及柔软。   听见轻唤。   “祁红。”   “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   糖发不出来啊真的,满屏颜色怎么发,到时候看神秘企鹅号吧 第99章   我看见一双眼睛。   长睫盛着潋滟灵光,眸中跃动猫似的狡黠,在我苏醒的刹那亮起万盏灯火。   生出粲然的笑。   “你醒啦。”   “……”   唇上有触感残留。   近在迟尺的眉眼弯着熟悉。   一切都在明晃晃地表明——这是已然恢复的姬少辛。   应是谷底血雾不仅激起血色过往,亦狠狠冲破遗忘桎梏,所有记忆便倾泻而起。   而我心神微恍。   一时好似又回到当初伤愈,在日光斑驳下第一次见到他本人的时候。   如出一辙的笑。   一字未改的话。   不过,地点不对。   彼时我是穿好衣服走出去才看见他,而眼下……   “我只是刚好进来放衣服。”   那璀璨的眸当即就垂敛委屈,溢出星星点点破碎的可怜,眉间哀矜宛若雪落。   他膝旁倒也确实放着一叠衣物。   我便稍作沉默。   “我要起来。”   姬少辛是能听出来的。   但他没走,还歪头眨眼。   “你可能会需要我帮忙。”   血雾萦绕的谷底,不知是不是被我分担了记忆的缘故,他比我先醒,将我带回了幻音坊。   尽管已无曼陀棘,毒虫亦对长生骨退避三舍,坠崖的冲击力却足以将寻常人摔死。   纵使我体质特殊,又在药汤中疗养数日,此刻脊骨仍传来丝丝麻痹。   我仅尝试动了下手指,神经便直达脊柱又牵扯全身。   “出药汤后过一刻钟,这种感觉就会消失。”   池边的浴巾被拿起。   气息俯近,和药汤飘溢的氤氲水雾一同拂上肌肤,带起一阵烫和痒。   我下意识后缩,水面因此微荡哗响,碎开一圈慌乱的倒影。   这池子却只有这么深,及胸的水藏不了整副身躯,反让我看见狼狈的自己。   上方此刻拂来叹息。   “祁红,为什么?”   有微凉的指尖点触唇线,轻柔地抹去雾气凝结的水滴,呢喃话音。   “我服侍你。”   “不是应该的吗?”   他聪明地用着和举止不符的落寞语气,让我念及自己从前总是未曾回应。   然眼下这情形又使烫意袭脸,我好像再度回到了我给他解毒那晚的精神错乱。   呼吸不稳。   终是憋出一句。   “我……先自己试试。”   我不许他看。   但也没让他走。   而他在这方面上很懂分寸,十分乖巧地背了过去。   紧接着,我起身。   水面震荡。   水光哗啦。   浅热的细流顺着肌肤淌下,晶莹露珠自湿漉发梢坠落,玉足踏上氤氲水雾。   光滑的地板因此留了水渍。   一步一湿印。   沿路水珠滴答。   皆是微不可闻的响,却在一方这头因羞腼无尽放大,又在另一方那头勾起旖旎遐思。   惹出两记呼吸的乱。   于是一拿到浴巾我便背了过去,擦拭的动作却因扯动经脉在颤。   脊骨是神经中枢,此处未愈便牵动全身。   然吸水的巾子微微粗糙。   掠过肌肤时愈发撩起一阵奇异的麻。(这是毛巾造成的跟两性没有关系)   此时的身体变得额外每文感,竟要咬住下唇才能不溢出声。   可好容易擦完了前面,待浴巾向肩后试着一拭,脊骨陡然被带得震颤。   “唔……”(这是毛巾造成的跟两性没有关系)   声音不可抑制。   整副身体霎时苏、软,足底水渍与光滑地板一擦,身子便向后倾倒。   却靠住了另一副身躯。   “我帮你擦。”   这气息已然带烫。   声音亦是喑哑。   毫无遮掩的后背与起伏的前胸紧贴,那手臂圈来的力道分明不重,可我挣不开。   是因为方才扯动了伤骨,所以没了气力?   不……   是因为身后是他。   是因为羞腼的源头是喜欢。   此刻那呼吸深深埋进发与颈。   “是这种味道。”   那手好似对待稀世珍品,颤粟便自肩及臂,及腕,乃至塞满指间。   “是这种感觉。”   轻叹拂过肌肤,感慨。   他从前感官失常,只能感受到痛,长生骨对蛊身而言更是天克的刀。   但他喜欢,所以痛也甘之如饴。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在感受。   一点一点。   一寸一寸。(这里就是一个曾经感官失常的男主在重拾感官并没有瑟瑟)   “原来祁红是这样的。”   这语气是真的在认真“感受”,还是已将最初的喑哑放大?   我听不出来了。   因为头脑热到昏涨,且要强压被这“感受”撩起的躁动,紧咬下唇。   视线里水雾氤氲,烫意迷离。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一定像极了先前那个失忆的他。   事实上,尚在药汤中时,我就已经看见了水中那张玉色染绯的脸。   可他愈黏。   如猫儿般地蹭着侧脸。   又令狡黠的笑附耳。   “祁红的感觉会有些冰。”   “但很容易就变烫了。”   “……”   我是听不出语气了,但那句“很容易”显然带着捉弄成功的顽劣。   于是生恼,打断。   “我要擦背。”   身后当即响起可怜巴巴的细音。   “对不起,我现在就帮你擦。”   向后递去的浴巾应当是被接住了。   但他没用。   湿漉的长发被拨开,本就每文感的颈脊(没有脖子以下这是脖子)因那股吸力生出瑟缩的颤粟。   至髓入骨。   焚身。   “你这是……擦吗……”   仰颈。   浴巾落地。   而喑哑的声音倾注琴谷欠。(这里马上就刹车了真的没有瑟瑟)   “没人会来。”   然后就没了动静。   “……”   “……姬少辛?”   那副躯体的重量整个挨着我,显然不对劲。   回身反搂,怀中人虽睁着眼睛,目中却空洞无神——是魂体不稳的症状。   扶朱果应当早就备好了。   可他以我优先,便未顾自己。   我找到石巧的时候长宁公主亦在,她似乎恰好撞见了姬少辛带我回来的场景。   于是石巧亲自去取炼好的扶朱果,长宁公主则冲我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笑。   “你们也别想有孩子。”   其实对于双双被父母坑惨的夫妻而言,在这方面多少有点心理阴影。   所以我只是像姬少辛那样歪头。   “红眼病。”   长宁公主顿时将牙关磨得腮肉狰狞。   然而,离开幻音坊之后的这一路上,她派的那些刺客往往还没冒头就倒在了草丛里。   毕竟这时节南方蛇虫横行,姬少辛又已服用了扶朱果,和从前一样不用笛子就能使唤蛊虫。   他虽已并非蛊身,但在巫蛊之术上的才能依旧精绝凌世,足以为王。   更别提他从前一路腥风血雨,除却蛊术还兼习了剑术,压身技能多得是。   所以我根本不信他能被人下药。   “祁红……呜呜……”   “……”   此时此刻我在沉默,可他还要硬演。   视线里,那不整的前襟使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拉下的领口露出玉白纤肩。   起伏着,仿佛难受般溢出喘。   望来的眸子则水雾涟涟,被几缕乱发衬得视线迷离,与身子一同瘫软床边。   而那白皙手背被自己掐出红印,像是在极力克制,却嫣然罂粟卓艳。   “祁红……”   那唇再度乞怜。   我稍顿。   “我方才将这家黑店的老板绑了问话,他说茶里下的是蒙汗药。”   “……”   姬少辛起来了。   但他的脸埋在阴影里,散发出一股幽怨阴冷的不祥气息。   大概是池边的中断让他倍感难受,于是这一路他都不掩心思,每逢夕阳西下便凑到我边上眨眼睛。   “祁红,今天我那间房的窗户能望见很漂亮的夜景。”   “祁红祁红,我做了一盏只有晚上才会发光的灯,过来一起看看吧!”   这就导致眼下我被攥住胳膊。   那双眼睛翻涌猩红,拂面的呼吸凶得像兽,爆发狠厉却又在尾音处牵扯嘶哑。   “你竟跟他睡都不跟我睡!”   “??”   我很懵,他眼睛愈红。   “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个连腰带都解不开的废物?!”   “……”   为什么会有人吃自己的醋?   可惜胳膊被攥住,我扶不了额,只能叹气。   “我现在没有做那种事的心情。”   垂眸。   抿唇。   “我觉得有些……”   “对不起你。”   因谷底血雾,我身临其境于他的遭遇,所以愈发体会到他对蚩无方无解的恨意。   但我做了什么?   我为了留住他,让他最恨的人救了他。   一己之私。   “对不起。”   我再度道歉,愧于看他的眼睛。   然对面“嗯”了好一会儿。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不过……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   就这样,他道出自己其实早就料到我会救他。   同时,这个局就如坠入曼陀棘那次一样,我动也好,不动也好,都是他赢。   而我只回了“说”,没有说“我不生气”。   所以嘭的巨响,他的房门被我甩手一关。   木屑飞溅。   垮了。   姬少辛又不敢冒头了。   就如他曾经惹我发火时一样,我在明,他在暗,心虚忐忑地默默跟。   可小纸条是从不缺席的。   “TvT”   “qwq”   “……”   我决定事情办完就找个时间和他谈谈,否则送纸条的蛇都快累坏了。   几日后,我如期来到上京,一进城便被恭候在此的御林军迎上。   “医师大人。”   这些年轻面孔对我如是称呼。   因为我此行是来给赵王的儿子,即当今太子治病。   离开幻音坊后,我本想按原计划一路行医,不料却收到一封密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葛居士又擅长观星望气,联系上我并不难。   许是父母高龄,当今太子额外体弱多病。   我就这样随御林军从密道进了上阳宫,为避免部分老臣认出“振宁公主”面蒙纱巾。   一见故人,难免生出恍如隔世。   黄袍加身的赵王剃了胡须竟显出几分文雅,推他的薛皇后和我抱怨他酒瘾太大,实在伤身。   站在一旁的诸葛居士还是喜欢摇他那把扇子,尽管这天压根就不热。   然后他们统一四顾。   “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必不可能。”   “反常。”   我稍顿:“我最近在生气。”   于是还未在宫中住几日,我就被薛皇后派来的侍女领到了一个无人的院落。   看见了立在池边的人影。   “我五岁那年被他们推进这里,差点就淹死了。”   那漂亮的眸子垂睫可怜,何况他昔日在上阳宫里确实被其他皇子欺负得够呛。   尽管我不知道薛皇后他们都安排了些什么后续操作,但我已经瞥见了杵在墙后待命的人影。   被人这般关心感情问题,使我对自身的行为倍感惭愧。   因此,不待那些人影登场,我便主动上前,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是气你算计我。”   “我是气你不爱惜自己。”   谷底四十六次匕首取命。   城墙上一片一片血肉淋漓。   每一次皆在剖心。   剖我的心。   每一次看见他痛极,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快死了。   听不见声音。   只看见鬼影。   费力的呼吸裹挟甜腥。   几乎撕裂神智。   天崩地裂。   “别再那么做了,顾及一下我。”   我顺手为他将一缕被风吹凌的发抚平,认真捧住那张脸。   “我会心疼。”   指尖感受到烫意。   那长睫轻颤一下,总是狡黠的眸光竟不敢抬起,半晌才发出细若蚊呐的声音。   “嗯。”   原来姬少辛确实是会脸红的。   当天夜里,我看得愈发清楚。   但我看见他眼中映出的自己比他染绯更甚,而后听见那俯下的喘。   “祁红。”   “我要感受你了。”   (此处省略三千字左右描写,简要阐述一下:事中省去姓氏叫名字并谈到年龄的问题,最后还是姬少辛喊祁红姐姐、事后姬少辛要祁红穿他的衣服还帮她穿,穿着穿着又脱了开始进入事中)   ……   长生骨能调养身体,近乎一劳永逸。   上阳宫半个月血饲,体弱的太子不仅大病痊愈,还能自个爬上屋顶取风筝。   “有个宅址,今后再来也好住下。”   临别之际,薛皇后攥着我的手要送置地。   我先道谢,再摇头:“不必。”   容颜不老者若有所定居,便会惹人怀疑。   而九州万万里,南北境,东西域,冥海有仙屿,是走也走不遍的景。   当然,我也没有忘记赎自己的杀孽。   和他一起。   我渐渐真的精通医术,必要时才用自己的血。   他的蛊也真的成了疏通伤病的良器,必要时方才溅血。   和我的刀一起。   旅途中有霞光漫天。   有空谷笛音。   亦有热闹处市坊人烟,灯火连绵。   许多年。   一日,我在街边的铺子上看见一本话本,署名“一只铭”,封皮赫然《振宁公主与我哥》。   “……”   我翻看了一会儿。   他刚好牵马过来,于是也凑在边上看,气压就此沉下一层阴森。   “少时相伴,天造地设……”   我赶紧把话本一合,放下。   但他的醋劲和疯劲一上来就很难压,当天晚上我就被半夜抵住额头。   对上那双幽暗的眼睛和看似灿烂的笑。   “那我呢?”   他问。   于是唇在他眼角落下一吻,启声。   “你是鸩酒。”   “我痛饮。”   愿你半生坎坷,终得一人伴你一场安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审核晚上好,这是我正文最后一章了,今后我不会再麻烦大家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祝大家天天开心,万事如意   出现状况: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两千字被吞了,添加也加不上去,修改了还是会乱码回到2900字的状态,今天晚上应该是弄不好了,明天我起来发吧 第100章 番外:裴铮重生   “二少爷!”   “二少爷小心!!”   ……   “可恶!什么破枪竟敢让本少爷当众出丑!”   “等本少爷一醒就把你送去居灶当烧火棍!”   昏黑的识海中,少年丝毫没有反思自己偷走大哥的枪兼当街纵马,且跳上看台说要给大家伙耍回马枪的行径。   他只忿忿于自己被枪一把拽下了马,还因此磕了脑门昏了过去。   然一个人影突然凭空出现,将他吓了一跳。   “谁?!”   “等一下……话说这是什么地方?本少爷为什么还没醒??”   少年一惊一乍,开始在黑暗中四顾,走动,却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了这里。   他正要质问那个怪异的人影,不料对方忽然挥袖,令漆黑幻化成镜花水月。   少年就这样愣住。   因为这虚幻场景中的主角正是他自己。   从钟鸣鼎食之家出生的孩提到飞扬跋扈的裴家二少,又手持燎原枪横扫千军,最后成为裴家家主膝下儿女双全,江东扬州繁盛不熄。   “我此生,称得上圆满,风光。”   人影忽道。   少年些许恍惚,却见那七十载的记忆忽然变得单纯——只填满一人。   “唯一至憾。”   “是她。”   人影说着,浑身阴影忽然散去,赫然亦是个少年。   两个少年相貌完全一致,气质和眼神却截然不同,一个锋芒毕露正值轻狂,一个沉淀风霜内敛稳重。   “你……”   前者有些说不出话,后者则望着镜花水月中的她,魔怔般喃喃。   “会不一样吗?”   视线骤亮。   “二少爷!!”   “呜呜呜二少爷您终于醒了!夫人都给您去城隍庙里烧香祈福去了!”   喜极而泣的家仆围了一圈。   从床上坐起的少年沉默半晌。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静静。”   裴铮最近很烦恼。   他能感受到那另一个自己的执念,也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发现自己有两个老婆。   一个老婆没留住,一个老婆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和他一道四世同堂。   “我要是那么做岂不是辜负了表妹?”   “啧!到底怎么办才好啊!”   他又是抓头又是嚎,仆从上来表示“少爷赏花宴的请帖来了”时他直接烦躁摆手。   “不去不去!全给我拒了!”   “本少爷正在思考人生大事!所有宴会、赏玩、踏青一律不参与!”   就这样,他失去了他的其中一位老婆。   “听说诗会上赵府小姐刁难唐家小姐,说什么‘这也配叫将门虎女,绣个花刺破指头怕是都会把自己吓死’,那个平日冷冰冰的鞠公子竟就这么挺身而出了!”   “我瞧着鞠公子一直就对唐家小姐有意思,奈何是个闷葫芦的德行。”   “那今后铁定是成了呀!你没见着唐家小姐那脸蛋红的,哎哟哟……登对!”   “……”   这是裴府自个开的茶会。   因此即便没有出门,也能听见叽叽喳喳的八卦议论。   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竟让自己失去了一个老婆。   裴铮十分沉默,旋即就跑到亲爹跟前。   “爹!我要进军历练!”   “……”大都督难得回来一遭,望着站得笔直的二儿子顿了半晌,“从戎并非儿戏,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那我问你,你为何想要从戎?”   “找老婆!”   大都督:“……?”   总之,一通软磨硬泡加上大哥裴钟在边上担保自个一定照拂,十一岁的裴铮就这么入了伍。   “军中可不比裴府,你那嚣张性子许多人看不惯,悠着点别吃拳头。”   脑袋被摸了又摸。   裴铮一抬头,便看见日光衬着兄长高大的身形与爽朗笑容。   假如依着另一个自己的记忆,这样好的大哥裴铮会在一个月后于七十二峰遭伏。   阵亡。   自此,那杆正被兄长搭在肩上的燎原枪便传给了他。   而他与父亲的关系亦是在这之后方才恶化。   “想什么呢?不会这就在想老婆了吧?”   裴钟念及弟弟那“从戎宣言”不禁打趣,裴铮闻言神色愈发严肃。   因为他确实在想老婆。   而且这事情相当严重。   先前,他只因拒绝了一场宴会,便让多年后的妻子和鞠家公子看对了眼。   现在,他若提前告诉兄长七十二峰有伏……他还能不能顺利遇见她?   他会不会直接与她毫无关联,连相遇都不曾拥有?   但是……他又怎么可能对兄长见死不救?   “哥,同你说件事。”   于是他终究用力抓了下头,说了。   文王的狼子野心提前暴露。   大都督直接率军和大儿子汇合,干翻了七十二峰的所有伏兵,还逮住了几个问话的活口。   是夜,军帐中人影绰绰,偶有愤怒拍桌。   “文王真他娘的不是个好货!大都督,大少爷,咱们裴家军倒不如另择一主!”   “话说这七十二峰有伏的消息是谁透露的?我等或许可以和他联手……”   “自己人联什么手。”   帐外,少年一面嘀咕,一面继续削木头。   他花一个月做好了护身符,和另一个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护身符。   但一年……   两年……   三年……   护身符都没能送出。   他有做努力的。   他在军中这三年由卒至将,独当一面,不仅积极排查自己营下的战俘,还令父亲、兄长等其他将领帮忙找寻。   可徒劳。   “少将军!这次这个保准是您要找的人!”   “少将军!您看此人又矮又丑,和您的描述俨然一致,您要不再仔细……”   “不是。”   他每次都是转身走。   也是奇怪。   她中蛊的时候真容被掩盖,他明明自己也想不起她那时的具体相貌。   但他就是知道,就是能辨出是不是她。   兴许这是那另一个自己留给他的……冥冥之中?   “仲轩,你这样下去不行。”   肩上传来力道。   大哥裴钟的神情额外严肃。   “你说自己从戎是找老婆,但你现在遣人四处找又矮又丑的吕军战俘。”   裴钟重重一叹,沉痛。   “哥哥知道你青春期叛逆,正是热衷于和世俗对干的年纪,但你也不能……饥不择食!”   “你分明是我们家最明明白白的颜狗!怎会如此!”   “……你不理解!”   裴铮气得甩掉兄长的手,结果却是兄长愈发摇头唏嘘“果然是青春期叛逆”。   “可恶!”   “可恶可恶可恶!”   于是原本扬州裴府年宴热闹欢庆,裴家二少却咬牙切齿地在后院踹树。   一个倒霉粗使拎着水桶路过,裴家二少又恰好退了几步,就这么一嘭。   “你他妈没长眼睛啊?!”   连衣带靴都被水泼得湿透,本就烦躁的心情当即爆发成怒。   倒霉粗使脸色惨白地跪下磕头,“二少爷饶命”地叫喊凄楚。   眼见此情,其他粗使皆忙不迭躲远。   一记清凛声音却从后响起。   “是我让他帮忙给居灶送水的。”   “任凭二少爷责罚。”   听得这话,伏地的粗使仰起头来,感动得落泪。   “祁……”   “祁红!”   喊出名字来的不是粗使,是闻得清凛声音后霎时仿佛凝固的裴家二少。   紧接着,后院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二少爷竟在猛然转身后一个爆冲,一把抱住了一脸愣讷的祁姓粗使。   然后大喊。   “老婆!”   谁能想到!他找了三年的老婆竟就在自家后院!   可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自己的记忆里,他和她明明是在军营里遇见的,她本是被强征入伍的士卒。   于是他先不抱了,而是扶着她的肩。   “老婆,你怎么会在我们家后院打工?”   “……是……大少爷施恩……”   这回答的话语透着一股子艰难。   其实此时此刻,他手下的躯体已然分外僵硬地攥住了拳头,那目光更是直接挪开。   但裴铮现在满脑子都想弄明白怎么回事。   而且他很自信。   所以他没放在心上,径直去问了兄长。   “啊,是这样。”   “三年前从七十二峰折返,我路过一个村落,恰撞见吕军在强征,就出手制止了一下,顺带把这波吕军剿了。”   “被强征的队伍里有个小矮个,挺能打,还帮了我不少忙。”   “我见其年纪小,想着虽说来历不明,但往裴府塞个粗使还是不成问题……哎哎!你做什么去?”   兄长的喊从身后响起,不过裴铮没有回头。   因为很快,除兄长之外,这裴府上上下下都看见了他要做什么。   “趁着过年大家伙都在!在此宣布一件大事!”   十四岁的少年站在自家房顶,一手握着既定老婆的手,另一手对着院内一挥。   “我!裴铮!要娶祁红为妻!”   他边说边将被自己握住的手一举,扣紧。   “这桩婚事!天王老子来了都挡不住!”   全场鸦雀无声。   院内,各家眷、亲族本把酒言欢,戏台上还有耍猴人表演敲锣打鼓,这会儿连猴子都自个把嘴捂住。   打破死寂的是大都督的一拳砸桌。   “臭小子!”   “给你老子滚下来!”   若非大哥裴钟在边上劝着“大过年的要和气”,大都督已经准备家法伺候。   可裴铮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想和喜欢的人结婚有什么问题?我就是……”   裴钟赶紧捂住弟弟的嘴,偷偷将其扯到外头,叹了口气:“问题很大,不过……哎。”   脑袋又被摸了又摸。   “你哥终究是你哥,你若要胡闹……我顶着。”   有哥哥在的感觉真不错!   长子既在,次子自然无需肩担重责。   只是父亲那边尚未松口。   裴铮还没法将他的既定老婆从后院调到自己那屋旁边,只能自己跑到后院去找她。   可他一到后院,就撞上她正揣着小包裹准备离职。   她甚至在看见他时生生倒退了一步。   “为什么?”   这打击令他如遭雷劈。   也令他有些清醒。   他不再前进,而是站在避嫌的距离。   “对不起,是我一时激动,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假如是那另一个更成熟稳重的自己,一定能更好地把握住与她的重逢吧。   哪里会像自己这样惹她讨厌?   所以他抓头闷闷一会儿,旋即认真。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祁红。”   “如果可以,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   她的神色是有些复杂的。   他想起在另一个自己的记忆中,许是自幼颠簸的缘故,她一向都能敏锐地分辨恶与善、真情与假意。   但最终她还是鞠躬。   “抱歉。”   留住她的是大哥裴钟,毕竟裴钟对她而言是莫大的恩人。   然裴铮蹲在窗下听了半晌,却只听见自家大哥反反复复说着“我弟弟就是有些冲动”“他很真诚的”。   而她默不作声。   裴铮很难受。   现在,他即使知道她就在自家后院,他也只能偷偷扒着墙边看她,抓耳挠腮地思考如何是好。   一日,他又要往后院去,却听见讥诮的声音飘了过来。   “若没有除夕那出惹人发笑的戏,就凭你那身板和丑得雌雄莫辨的脸,谁还看得出你是个女的?”   “我看哪,二少爷就是拿你当那台上的猴儿耍,若非如此,自那之后他怎的就把你晾在这儿了?”   裴家二少爷发了场大火。   那俊逸的脸平日总笑着痞气,会惹得年轻姑娘脸红心跳。   此刻则冰冷覆霜,气压阴沉凝寒,甚至带着战场的血腥肃杀,令那几个漂亮侍女瑟瑟发抖。   而他不紧不慢。   “正好,所有人,都听清楚。”   “祁红确实还不是我的人,她兴许也不想,这点,我做不了什么。”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被我罩着,谁要是没有眼色……那就给老子等着!”   四下先是噤若寒蝉。   而后鸟兽作散。   裴铮气还没消,他打算去府里查查人事簿,让管家把那些按“漂亮”标准招的侍女都给开了。   他以前干嘛要定这个标准!   早该给它改了!   然他步子才迈出一步,身后响起清晰声音。   “谢谢。”   裴铮很激动。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吓着老婆,于是咳嗽一声回了个“不客气”。   然后连夜画了一本连环画。   “祁红,这上面记载了你和我上辈子的经历,你看完就明白了。”   “……好。”   她收下了,他心花怒放。   可她翌日便看完并道出观后感。   “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她已经对他不那么“怕”了,能和他正常说话。   因此他并不气馁,而是无比郑重地看她:“那我就让你再次喜欢上我!”   他对她很好很好,不由自主地重复起那另一个自己对她做的事。   譬如教她读书识字,教她骑马,传他自己的武艺技巧。   当然,现在的他不用非得在军营驻扎,比那另一个自己轻松许多。   所以他还能带她参加扬州的各种佳节活动,带她去那些他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   次年除夕,他不知自己做得好不好,有些忐忑她有没有喜欢上自己。   从军营回来的父亲和兄长却先把他叫了过去。   “我瞧着不像胡闹……”   “我早说他是真喜欢那姑娘,我是他哥哥我能不知道嘛!”   “那我还是他亲娘!我能不知道他是条颜狗吗!”   “……”   他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出兄长和母亲的你一言我一语。   但父亲是始终没说话的。   于是他迈进屋里,索性将她的身世全盘道出。   一时悄然。   母亲忽道:“文王不是个好东西。”   兄长当即接上:“但这跟被他丢了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在这时,父亲开口。   “北疆女真来犯,南境苗寨不宁。”   “你若能定北平南,我便随你。”   “祁红,我得先把这两件事办了。”   临行,就要上马。   他忐忑于她还是对他“后怕”,还不敢握她的手,便只是扯紧缰绳。   “我若两年内还没回来,你就直接嫁人,别等我这种废物。”   他没有想到她主动攥住他的手。   “我会武。”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   那声“好”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好在他这会儿已不像从前那般冲动。   尽管他对她的能力很放心,毕竟她仅学了一年就能和他打成五五开。   但北疆和南境是两个敏感地点,很可能撞见一个人。   根据那另一个自己的记忆,那个人将是他此生最大的情敌,是她真正的……   不行!   要断绝一切可能性!   这一次他一定要赢!   虽说听到他说“不行”之后她神色低落,令他十分揪心,但在这件事上他做不到退让。   然而待至北疆,裴铮发现战局跟另一个自己的记忆中不一样。   那段记忆中,女真在战斗中使用了“死士”,而“死士”正是那人搞的鬼。   可现在并没有“死士”。   裴铮心里咯噔一下。   莫非因为他改变了事情的原有轨迹,那个人现身的时间地点也发生了改变?   等一下。   那会不会在他离开扬州这段时间,那个人就刚好在扬州出现了?   “裴将军,在下觉得攻势可以稍缓一些,让女真‘好好思考’……”   “犯不着思考!全灭了赶紧的!”   他赶时间!   他真的很急!   于是大捷之际他身为主将却连庆功宴都没参与,火急火燎直奔扬州。   “祁红!你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人吧?!”   “就是那种面目阴森可怖毫不及我,带一身虫子拎着根笛子到处杀人的神经病。”   就这样,刚回家的裴家二少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像是从万里之外跑回来救火。   她的神情则显是在认真回忆,随后摇头。   “没见过。”   甚好!   不过现在还不能放松警惕,因为他还得继续去南境,这空档里保不准会出问题。   “祁红,看见奇怪的人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必要时吹这个哨子,让暗卫把他弄死!”   老实说,他千叮万嘱,走时依然极不放心。   幸在南境的动乱并不大,仅是苗寨中名为幻音坊的组织死了个坊主。   加上唐将军也在,因此处理得极快。   临走前,勒缰。   “舅舅,近几年,若是我爹他们要你帮忙……你最好不要同意,我会和他们说情。”   另一个自己的记忆中,唐将军死于天麓宫之乱,唐家自此摇摇欲坠。   如今,表妹虽已和鞠家公子定亲,不会再被抓去做质,可文王难免又会采取其他手段。   唐将军最好不要涉及。   而定北平南既已完毕,内陆的异变……约莫也不远了。   不过,他现在得先折返扬州做一件事。   “先生,依您看,这奇蛊要如何解?”   裴铮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找到这位隐居蛊师的过程,他这次便直接将其从南境请回了扬州。   在另一个自己的记忆里,这位隐居蛊师对不弃蛊没辙,但似乎能解开遮掩她容貌的双生蛊。   眼下,蛊师果然笑了笑。   “不难,裴将军容我准备几日便可。”   裴铮起初很高兴。   但他很快就不开心了。   因为她恢复真容之后实在太漂亮,纵使无意也会招惹无数目光。   据另一个自己的记忆,那一世的她经历腥风血雨,气质像是笔直的刀。   虽美,但没人有胆子多看。   可现在她因他敛去凛冽,又是个“侍女”,胆子大的人便多了起来。   这令他咬牙切齿。   “早知道还不如不要解蛊!”   “……我还是想解的。”   她的声音变得小了些。   垂眸之际,那白皙的脸染上淡淡粉红,樱瓣似的唇微微一抿,方才轻轻。   “这样……就不突兀。”   裴铮没忍住。   他将她抵在门板上。   差点亲出熄灯内容。   但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与蛊有牵连的事,一时顿住。   “假如我告诉你,你原本可以容颜不老……”   她是长生骨体质,本可以因长生花刺激潜能,现在却……遭了他的一己之私。   他些许无言,脸却被捧住。   她无比认真地告诉他。   “我不在乎。”   紧接着,内陆异变。   然与另一个自己记忆中不同,这一回踹下文王变得额外容易,也不知归因于哪些节点的综合作用。   老燕王则直接被裴家和赵王以武力相逼,又因儿子之间自相残杀,大厦将倾。   如此,九州虽尚未统一,但大势难抵。   同时,因有裴家坐镇,扬州取代徐州,成为全九州最繁华安定。   二十岁的裴铮就这样被父母和兄长叫了过去。   这一回,先开口的是大都督。   “你们可有想说的?”   男人看看妻子,又看看明年就要竞选家主的长子,得到两声“没有”。   他便对站在对面的次子颔首。   “择日成婚吧。”   裴铮太激动了。   以致于他大婚那天精神昂扬地踩在桌子上一人连灌八大坛酒。   这就导致他喝醉了进了婚房之后窝在媳妇怀里哭。   “呜呜呜,祁红。”   “呜呜呜呜,祁红。”   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   他终于娶到她了。   他终于圆了另一个自己的毕生遗憾,和自己十几岁时喜欢的那个人结了婚。   于是,新婚的裴家二少几乎哭了一整夜,像是在消散另一个自己那哀恸的执念。   而他的妻子哄小孩似的摸他的头。   “嗯嗯,我在这里。”   “好的好的,我不走。”   ……   祁红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从十四岁时被他喊出名字一把抱住开始,一切就像在做梦。   她和他天壤之别,何德何能,所以她起初倒退了一步。   但他给了她最真挚的喜欢。   从始至终。   可她最近有些低落。   “瞧见没,这都第三年了,她那肚子还没动静呢!”   “本就是不知打哪来的野鸡,生生靠着张脸登堂入室,从前没准是那地方出来的,得过病,这才怀不上。”   阴阳怪气的讥笑飘了过来。   所谓城中名门贵妇的茶会,便是一转身就会将矛头指向你的戏台子。   但她靠在树后,只是攥紧手。   因为她们说得没错。   这不比那些对她“容貌近似长宁公主”的质疑声音,这是压不下去的世俗。   裴家这样的名门望族,枝繁叶茂似乎是最最基础。   她却三年无子。   “别放在心上,那些东西若嚼舌根便全当脏了耳朵,我哪里会介意这个。”   他是浑不在意的。   若旁的世家贵胄冲他笑嘻嘻,说什么“裴二少不如纳个妾”,他也亦是懒洋洋。   “抱歉,我老婆天下第一。”   他太好了。   那些闲言碎语又刺耳得很。   事实又在大笑嘲讽。   于是连他的好也一道成了压在她胸口的石头,她发现自己没办法无视世俗。   “少夫人这症状,应当不是有疾。”   “鄙人不才,曾在南境苗疆游历过,少夫人身上……似乎被烙了巫术诅咒?”   医师语气迟疑。   “若想解巫术诅咒,便不能找医师,而要找蛊师了。”   祁红纠结于如何对丈夫开口,因为他一直就对“蛊师”额外排斥,必定是不准她去寻的。   然扬州水道最近出了问题,他刚好出了趟远门。   她在家里踱步来回了整整一夜,终是在翌日启程去了南境苗疆。   “若论蛊术,当今幻音坊主无出其右。”   “只是他性情乖戾无常,据说前任坊主就是他弄死的,兼有他就是十多年前那只‘蛊王’的传闻。”   “总之,少夫人若要寻他帮忙……慎重。”   “……”   医师的话在耳畔回响,跟前就是鬼面林入口。   祁红没见着这儿的守卫,顾盼之后便策马而入,始终提刀警觉。   可诡异得很。   与她同来的侍从竟不知何时起尽数消失了,仿佛被这片黑暗鬼影吞没。   紧接着,她察觉到视线。   循其而上。   荧光蝴蝶环绕翩翩,照亮人影轮廓。   那是个漂亮得如同月华精灵的少年,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此刻正望着她。   蒙着层不知名的恍惚。   不知为何,她看着他,也有些愣神。   这感觉很奇怪。   他们之间仿佛有无形的线,对视的瞬间虚空中传出轻响,齿轮转动。   就像……   “我认识你?”   她用不确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那漂亮的眼睛便眨了一下,散尽其中恍惚,只是盛着令人揣摩不透的狡黠。   倒映出她。   “唔……不清楚。”   他晃了晃腿,单手托腮,歪头。   祁红觉得这人十分诡异,但她莫名地不怕他,且还在四顾无人之后问他。   “阁下知道幻音坊怎么走吗?”   那灵动的眸子再度眨了眨:“你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我就告诉你。”   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而待她说罢,少年一撑手,点地,就立在她跟前。   “原来是裴家少夫人。”   “裴家军当初镇压幻音坊动乱,帮了我清理了不少碍事的废物呢。”   他此话一出。   身份昭然。   旋即冲她灿烂一笑。   “夫人想要孩子?”   他本就离得不远,此刻近到她能看见他眼中的自己。   但她竟不觉得有被冒犯,反因那眸底潋滟再度微愣,旋即便感受到气息挪至她耳畔。   “那夫人可得……”   “在幻音坊长住。”   这呢喃似罂粟低语。   交织着不知何处响起的“嘶嘶”蛇鸣。   轻拂惹人颤栗的危险蛊惑。   如致命的咒。   缠绕于她。   永生永世。   —to be continue—   作者有话说:   人七红X小三姬!神秘企鹅开启!   谢谢大家追文到这里,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