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尊养小夫郎[种田]》 第1章 第 1 章 呜嗯 昏暗陈旧的屋子里,沈文宣捂着头从地上费劲儿地坐起来,但稍微侧一下身子就痛得痛呼出声,不禁肩膀卷曲,弓着腰又躺了下去。他感觉全身都软绵绵的没劲儿,脑子也不甚清晰,最难耐的是胃里一阵阵地抽痛,泛着酸水,活像胃溃疡发作。 沈文宣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等疼痛稍减,才拧着眉睁开一条缝,眼前天翻地转,东西扭曲模糊着落不到实处,眼睛合上又睁开,折腾了大半天才没了那种磨人的眩晕感,沈文宣皱着眉头定睛一瞧,顿时定住。 眼前的屋子不像是现代人会住的房间,风格有一股古意,但又比电视上看到的古人房间逼仄、昏暗得多,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着实寒酸。 沈文宣忍着腰腹部的疼痛坐起来,他原先躺在地上,冷硬的木板上有一滩暗红干涸的血迹,从他刚才躺的部位来看,这滩血大概是从他头上流下来的,沈文宣盯着那摊血,试探着抬手摸了摸头,后脑勺那处不小心碰下一点儿血枳,登时一股疼痛刺得沈文宣一激灵,这下确定了。 艹!那群王八羔子! 哎? 等会儿。 长发? 沈文宣抓着一缕自己带血的发,脑子一懵,迷惑地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 他身上正穿着交襟的破旧长袍,有点像明朝的服饰,上面沾了血迹,手要比他原先的要小一号,掌心指腹粗糙,一看就是一双干农活的手,扒开衣襟,腰侧还有一大块紫得发黑的乌青,难怪他刚才起身的时候那么疼。 但最令他不爽的是他每天坚持锻炼保持得很好的八块腹肌——没了! 沈文宣心一梗,对现状还没有想清楚,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都死了吗?!快给我出来!那帮杀千刀的走了,没死的赶紧出来收拾东西!快点!别耽误之后的生意!小二?大锤?姑娘们?都死了吗?!!!” 说话的明显是个老妪,尖牙利嗓的,一听就不好惹,但莫名有些熟悉,沈文宣拧着眉,努力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 脑中深处突然巨疼,沈文宣咬牙捂住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大片大片不属于他的记忆在脑中炸开,沈文宣被迫看完了一个和他同名的陌生人蠢得让人咋舌的短短十六年的人生,这个人还跟他长得极像。 过了好一会儿,疼痛散去,沈文宣全身已经冷汗津津,原本他以为自己侥幸活下来,然后被绑架了,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 按照脑内多出来的记忆来讲,这个地方叫大庆,一个在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朝代,而他占着的这个身体则是一个青楼花魁为了攀附权贵偷偷生下来的工具人,可惜在生下来之前,贵人就已经走了。满盘算计落空,花魁无奈把原主养在乡下老家那里,确切的说是养在把她给卖了的父母那里。 沈文宣想着自己所看到的,不由哂笑一声,这个花魁一开始便不应该抱有幻想,在这样的时代,稍微有点儿权势的人都不把普通百姓当人,何况还是青楼女的身份,就算那个贵人没走,估计也不会接受原主这个贱籍生的儿子。 可能还是抱有幻想,原主也算是被好好养了几年,虽然也干活,但是给饭吃。十几岁的时候被送去这个县城唯一的书院读书,但书没有念几年就被达到入学年龄的小舅顶替了,也就是原主母亲最小的弟弟,而原主明面上因为太过顽劣被赶了出去。 至此说原主可怜也算可怜,自小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生活在家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没有爹,娘因为是青楼女子从小见不了几回,也因为这个常被村里人排挤。 但原主错就错在实在是蠢,而且被养歪了,心里向着外祖母、舅舅这一大家吸血的,也不想想能把他娘卖去青楼的能是什么好鸟,卖去为奴为仆也比待在青楼里强。 但原主蠢啊,瞒着被书院开除的事巴巴地朝花魁母亲要钱,用来给小舅读书,小舅在这县城里的一切吃穿用度全是他从母亲那里使劲扣出来的,有时候扣不出就偷了他娘的花钿细簪拿去卖,真是对小舅是真爱了。 但原主那个花魁娘可不傻,看出了些许端倪,派身边的丫鬟一查,哎,成功被原主蠢得清醒了,一脚踹开他,另寻金主,她虽容貌极盛,但已经近三十的年纪,容不得她再在原主身上磋磨时间。 这事发生在半年前,原主因为从母亲那再也要不到一分钱就被外祖父一家赶了出来,缺衣少食的,攥着仨瓜俩枣,脑子一懵,进了赌场,结果欠了一屁股债,原主母亲这时也恰好入了一个富商的眼,对原主越发看不上,就算赌场的人把原主打得半死不活也视而不见,前几天收拾好东西,跟着富商走了。 沈文宣笑着扶着桌子站起来,捂着腹部一直泛疼的伤往外走。众叛亲离啊,跟他的下场倒也差不多,正好和他的胃口,清静。 现在他待的地方是青楼最偏僻的小院子,紧邻着后门,青楼的老鸨为了讨好他那个花魁娘,让她这个头牌留下来,专门收拾出来给他住的,可惜讨好的地方不对,入了富商眼后,她巴不得和原主划清界限,越发催着富商早些带她走了,也就是原主厚着脸皮继续在这儿住着,现在沈文宣占了这个身体,虽然不清楚为何这样,但总比死了强。 这座青楼所在的县城叫安和县,位于大庆西南边境的荆州,原主娘离开后的几天不□□定,羌人不知为何闯到了这里,干了什么不知道,但刚被赌场里的打手打了一顿的原主吓坏了,连滚带爬地往这里跑,然后就倒在房间里就再也没起来,不清楚是被打的还是吓的,或者两者都有,而他或许就是因为原主身死借尸还魂的。 推开有些落灰的门,外面的阳光照进来,沈文宣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一眼逼仄的小院子,这里不大,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青楼的伙计在这儿住着,老远处的老鸨还在嚷嚷,而其他房间里没有动静,估计在老鸨嚷第一声的时候就走了吧。 沈文宣扶着墙按照记忆中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厨房走,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填饱肚子,他这个身体估计三天没吃饭了,实在虚弱,胃里的绞痛一阵强过一阵,他就算是想再想些别的,也没精力了。 路上没碰到什么人,沈文宣按照记忆拐过几个弯就到了厨房。 冷锅冷灶,看样子那群羌人来了之后青楼里的人就全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厨房就没开过火,这会儿着急忙慌地往老鸨那赶,也不知道饿不饿,难道古代人都比较抗饿?沈文宣脑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他在十八岁遇到他最大的敌人——他爹之前一直是个普普通通、家境略有贫寒的五好青年,家里只有年迈的姥爷,做饭技能是必须要点亮的,可惜菜谱看了那么多,会做的也就一些能下咽的家常菜而已,白瞎他小时候那么认真研究菜谱妄想长大后当一名大厨的伟岸梦想,现在看这条件,也就只能煮一碗粥。 沈文宣打开几个粮缸的盖子,一共四个粮缸,两大两小,还有一个更大的水缸,里面的水半满,沈文宣抓住里面的水瓢就灌了一个半饱下去,喝完趴在缸上长吁一口气,总算活过来一点儿。 四个粮缸里面大的那两个装的都是粗粮,沈文宣随手摸了摸,谷子外面的那层糠都没有剥干净。小的那两个一个装着光洁的大米,一个装着精细的白面,沈文宣想了一两秒决定不亏待自己,挖一捧精米洗干净就倒入灶上的铁锅中,这种铁锅都比较大,沈文宣又挖了半捧倒进去,加水加到锅的一半,这样熬出来的粥比较粘稠。 弄完盖上锅盖才发现自己没有生火,沈文宣又左右翻找能生火的东西,最终在另一边的灶台上看到了火折子,仿照古装剧里面的样子吹两口气点燃灶台下面堆着的柴火,幸好还挺容易,要不就囧了。 沈文宣扶着肚子站起来,眼睛一撇看到一旁的竹蒸笼,一开始他想到的是蒸馒头,但蒸馒头还要发酵,而且和面也要费力气,想想还是略过去了,转而看向角落里堆着的一些番薯,挑了几个个大的,洗过之后,一些扔进火里烤,一些切成几段放进粥里,剩下一个直接上嘴啃。 咔嚓咔嚓,沈文宣拧着眉咬动嘴里的硬块,番薯还挺甜的,就是太硬了,真想一股脑咽下去,但想到这个身体饿了三天很是脆弱的胃,还是决定不要这么猛,到时候肚子疼只能自己受着。 锅里的米味逐渐飘了出来,沈文宣阖动鼻尖,不由滚动了几下喉结,他从未觉得大米的气味如此香甜,顿时嘴里的番薯就不香了。 但现在里面的米还不能吃,沈文宣吞了一口口水,抄起案板上的勺子舀了一点儿米汤喝了一口,还行,米味很足,热乎乎得很暖胃,原先灌冷水的时候胃不怎么好受,但一勺米汤下肚就感觉全身都暖了起来。 就这样一口番薯一口汤,吃完,沈文宣觉得好受多了,虽然还是饿,但明显感觉到身体没有那么虚了。 眼睛四转,他开始打量起这个厨房,挺大的一间屋子,灶台有四个,置物架上的瓶瓶罐罐装的是应该是调料,墙上还挂着一些花椒、干辣椒和蒜什么的,很有乡土气息,沈文宣看着心中逐渐升起一丝真实感,他真的活了过来,而且穿到了异世。 倒不是不高兴,他死前二十八岁,这身体十六岁,他平白多赚了十二年青春,而且说实在的,他对原先的世界没什么牵挂,那里他真正认可的亲人已经去世了,其他亲戚要么被他送进监狱,要么被他搞得余生只能在贫苦线上挣扎。 噢,不对,有一个意外,他那个没什么用的弟弟开车和他来了一场生死追逐,堪称速度与激情现实版,刺激得让他对这个弟弟差点改观,不过最后被他引着冲出护栏掉下了悬崖,当然,他能来这里说明自己也没讨到好,和他的笨弟弟一起掉了下去。 但是,没关系。 能让他那老爹断子绝孙实在是他一大乐事,沈文宣眼睛低垂不由笑了一下,还沾着血迹的脸上莫名带煞,像不经意露出真面目的恶鬼。 看到厨房有炊烟升起、急冲冲地赶来要骂人的老鸨一进门就看到沈文宣嘴角的笑,与往常总是讨好怯懦的笑完全不同,不禁让人后背一冷。 老鸨一时定住,愣在门口。 沈文宣注意到她,转身去看,脸上的青肿挤压眉眼,丑兮兮的模样让老鸨一下子回过神,眼睛一撇看见灶台上装着精米的米缸,再望向冒热气的灶台,顿时什么冷什么怕的全都忘了,猛地一拍大腿,指着沈文宣的鼻子就开始骂: “好你个杀千刀的沈文宣!这精米是你能动的吗?!如今你那老娘已经不在我这儿接客,你个混账小子倒好!还赖在这儿吃我的住我的!你当我老娘好欺负的?!来人!” 后面几个高壮的汉子从门外边挤进来,身上横肉一打,面相凶狠,如果忽略掉他们一直瞟着铁锅的灼热眼神,还有不住下咽的口水的话,确实挺唬人的。 沈文宣连忙抬手叫停:“怎么我一句话都没说就打人呢?这多没道理,而且自老妈妈你一喊,我就赶忙出来给大家准备粥饭来了,按理您应该夸我一句才对。” “夸你?!”老鸨冷笑一声,心中怒火愈大,“你浪费我这么多精米!你知道这精米多少钱吗?!把你扣在这儿卖了都还不上这个钱!” “我是还不上,但各位伙计还有楼里的姑娘们难道不够还吗?”沈文宣看了老鸨一眼,脑子里回忆她的形象,又转而看向走近的两个大汉,说话掷地有声,样子却莫名地浑赖。 “外面的风波乱了整整三天才停息,大家都提心吊胆地度过三天,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大家也算是在鬼门关过了一遭,心有余悸,还没有缓过来就一直听你在喊,至今谁都饿着肚子!怎么?就这么一点儿精米难道还比不上大家伙的身体?!你若真体谅你这些个姑娘和手下,就应该好好地让大家吃一顿饭!指不定那羌人又跑回来,烧杀掳掠,大家就算走在黄泉路上也是一条饿死鬼!” 沈文宣脸上一派正义凛然,完全不给老鸨打断的机会。而且怼她的话也没说错,这么大的厨房能吃的就那些粗粮和细粮,还有一些已经烂掉的菜,一丁点儿肉都没有看见,再结合记忆中青楼的伙食,可见是个驭下严苛的。 被怼的老鸨眼睛瞪得铜铃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文宣,指着他鼻子的手指气得发抖。 “你你说什么你我、我也早想为姑娘们准备粥饭!何须你动手?!如今你私进厨房,岂不是想偷吃?!” 沈文宣嘴角的弧度翘起,道:“那老妈妈想要怎么准备?我可没见到一个像样的厨子在这儿。” “自有”老鸨顿住,想起来张厨子不住在青楼里,现在外面乱成一团,派人去找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老鸨脸色沉下来,觑着沈文宣没有吭声。 沈文宣眉头轻轻一挑,但无意和老鸨对立,眼睛弯弯,笑得人畜无害,如果除去脸上的淤伤,脸再白净一些,倒也十分讨喜。 “所以我才说老妈妈你应该夸我呀,我这不就是考虑到张厨子不在,为了给老妈妈你分忧才来这厨房干活的吗,我住在这儿这么久,总得做点什么报答老妈妈才行,你说对吧?老妈妈。” 老鸨:“” 老鸨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沈文宣,眼角余光注意到几个大汉偷瞧她的视线,不禁捏紧手中的帕子,沉下气模模糊糊地应了几声。 但心中早已气得翻了锅。 这小兔崽子!今天魔怔了不成?!要不是如今不太平,这几个打手她又十分看重,哪轮得到他给自己摆一道!果然跟他那个娘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心眼! 临了甩帕走出厨房的时候,老鸨留了两个大汉在厨房,防着这小兔崽子做贼。 沈文宣倒也乐意,这下子和面不用他出力了。 “两位兄弟可会和面?” 两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对视一眼,这厨房的事都是女人和那些双儿干的,哪能让他们动手,但眼下饥肠辘辘,那些个规矩在肚子面前也稍微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诚实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会。 沈文宣也不在意,找了两个盆,每盆中都放进一捧粗面和一捧精细的白面,倒不是他不想吃白面馒头,实在是白面有限,全倒出来也没有多少,只能掺点儿粗面进去,又揪了点儿面疙瘩做发酵引子。 “一边加水一边揉,水别加多了,把面和成松软得一团就行。” 说完就去菜框子里面挑挑拣拣,还有点儿菜能吃,全切了炒成一锅倒也不错,就是遗憾没有点儿荤腥,沈文宣叹了一口气,动作麻利地洗菜、切段,炒的时候特意多放了一点儿油。 旁边两大汉看着沈文宣的大手笔直咋舌,平时那两小缸精米白面他们看几眼都不敢,炒菜的时候张厨子用油也是精细着用,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如此大手大脚的。 但动手的是沈文宣又不是他们,就是老鸨知道了要计较也碍不着他们什么事,何况到时候吃饭有他们一份呢。 俩大汉见沈文宣炒菜的动作如鱼得水,也赶紧卖力气地干了起来,早做好早吃饭。 沈文宣在屋里把菜分成两份,让大汉端出去,一份给楼里的姑娘,一份男丁自己吃,至于老鸨,生龙活虎的,应该也不屑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沈文宣嘴角抿起一瞬,拿了一个粗粮馒头和一碗粥就出去了。 他虽然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但对这个世界了解得仍然不多,原主这个只管赌钱、啃老、犯蠢的乡野村夫,字都不认识几个,认知更是局限于他的一亩三分地,而老鸨这个接触社会各阶层的人可就不一样了。 大口吃一口馒头,再喝口粥,沈文宣溜溜达达就走到老鸨旁边,靠在柱子上对着满脸嫌弃的老鸨笑了笑,他们正站在廊下,往前就是青楼大堂,往后就是大汉们吃饭的小院,沈文宣左右看了看,喝了一口粥道: “老妈妈,你这青楼不行啊。” “放屁!你个杀千刀的!你说什么?!”老鸨本来就有气,见沈文宣不知趣地撞上来,霍地挺起身,两手叉腰瞪着沈文宣,就像要奋起捕食的老鹰,凶悍之气扑人一脸,“我这香花院可是我们这儿安和县最大、最富丽的一处青楼!你这毛都没长齐的毛小子懂个屁。” 老鸨气得走出廊下斜指着楼阁,道:“我这可是环楼,整整三层的环楼!姑娘有三十多个,个个姿色艳绝!这十里八乡谁不到我们这来?!就是我们县太爷也赏脸来过一次!你个杀千刀的,真真是个白眼狼!难怪你那娘走的时候一分钱都不给你留!你就属天煞孤星的,活该一个人孤独到老” 沈文宣充耳不闻地继续喝他的粥,喝完了见老鸨还在骂甚至想再去盛一碗,但见楼里不少姑娘都往这儿望,还有那些大汉都注意着这边。到底是这老鸨的地盘,沈文宣决定给她留一点儿面子,随手把碗撂在走廊护栏上,“砰”的一声,碗底蔓延上几道裂纹,没碎,但成功打断了老鸨的咆哮不止。 沈文宣撩起衣裳下摆擦了擦手,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仿佛没注意到碗裂了,老鸨抿着唇不禁后退几步,狠人都有一个气质,或者说气场,明明笑着,却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下面吃饭的大汉不由放下手里的筷子,眼睛既疑惑又防备地瞥着沈文宣,老鸨到底是雇佣他们的主家,他们都是老实办事的,怎么说也不能让她被欺负了。 诡异而短暂的沉默。 沈文宣弯起唇哼笑一声,紧张的气氛消失,“大家不说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知道我的,怎么突然这么看我?” 领头的大汉盯了他几秒,重新拾起筷子,一边观察着沈文宣一边往嘴里夹了口菜,半是玩笑地教训了几句:“你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饿几天饿糊涂了,还是被妖魔附了体?对老妈妈竟然这么不敬重,再这样小心老子我打断你的腿!” 这性子差别也太大了,以前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现在没了亲娘依靠,莫不是疯了? 沈文宣神色不变:“我娘走了,亲戚那边也不会要我,前几天从羌人的刀戟下侥幸逃脱,留下一身伤,经历过生死,一夜之间长大了罢了。” 沈文宣说的平淡,但听的人都知道哪一件都是大事,置之死地而后生,因而性情大变,他们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就前几年刚回来的当兵的,不是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吗? 其他大汉听完,心中疑虑渐小,该吃饭吃饭,但仍注意着沈文宣的动向,这种人,没什么可失去的,暴起的时候最是吓人。 沈文宣也不管他们,只要他们相信了他的理由,别把他当妖魔鬼怪就行,他可不想被活活烧死,但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性子,在他死之前他已经伪装得够久的了。 慢悠悠挨到老鸨身边,哥俩儿好地揽住她的肩膀,老鸨被吓得冷不丁一抖,沈文宣抬手指着老鸨引以为傲的三层环楼: “这环楼建的是不错,地基稳,但是这设计也太糙了,你看这窗户,太小了,白天的时候里面肯定也是暗的,气氛沉闷,住多了多影响心情,再看你这大堂,这是花楼吧?你搞这么严肃干什么?好歹你挂一点儿彩色的纱啊,在边边角角多放一些花什么的,还有你这走廊,这么长也不挂点儿灯笼,多可惜” 老鸨本来还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但听旁边这混子讲竟觉得有那么一分道理,不禁按照他说的仔细打量起自己这花楼来。 “老妈妈,来你这儿的青年才俊不多吧?” “那读书人不爱来花楼。” “你这花楼开的时间也不短了,县太爷才来了一次?” “县太爷见识多,咱这花楼入不了贵人的眼。”倒是常把姑娘叫出去消遣。 最后一句话老鸨欲言又止,不禁敛眉沉思,她也发现问题了,能来她这儿点姑娘说明她这儿姑娘颜色不差,干嘛非要叫出去呢? “那些个少爷、老爷不来,你这花楼挣不了多少钱吧?” “” 老鸨轻咳一声,没说话,青楼一大收入就是酒水,只点姑娘确实挣不了多少钱,要不然她也不会看到厨房有炊烟就那么生气。 “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老鸨转头仔细将沈文宣从头到脚看了看,越看越觉得有点儿不一样,莫非这烂泥也有扶上墙的时候,老鸨心里有些不信,几年来她看不上沈文宣的地方太多了。 “好歹是念过几年书的读书人,不说学识,见识还是有的。”沈文宣笑眯眯地谦虚回答,见识他确实见得足够多,跟那些个老总谈生意少有不去那些会所的,那些个五花八门的风格,成功让他建筑学认知更进一步。 “老妈妈,想不想做一笔生意?” 第2章 第 2 章 老鸨举着那几张设计图沉思,青楼的姑娘扎堆挤在她身后,议论纷纷,莲声笑语。 “天啊,这上面画的真好看,我们的房间要变成这样了吗?” “这要看老妈妈的意思了,老妈妈,我都要受够我房间里暗沉的颜色了,搞得就像寡妇孀居一样。” “对啊,客人每次来都要抱怨一句,兴致不高,连赏钱都没有多少,没有赏钱,我们连胭脂水粉都快买不起了。” “还有这大堂,跟我们县上的那家酒楼有什么不一样?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老妈妈” 几个姑娘一看平时就跟老鸨关系好,撒娇似地摇晃老鸨的胳膊,乖巧懂事的已经开始给老鸨捶肩捏腿了,老鸨挥挥手,玩笑似的拍了几下那几个叫唤最凶的,从手中抽出几张分给她们, “再看看、再看看,别瞎起哄,这等大事仔细商酌之后才好做决定。” 沈文宣靠在一旁的桌子上,手中不经意地转着一根临时削的炭笔。他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瞟向另一群扎堆待在一起的人,越看越觉得被雷得外焦里嫩,沈文宣迷茫着表情,就像地铁老爷爷看手机,三观都被重洗了一遍。 起初他还以为这青楼还做小倌生意,但看到他们眉间十分鲜艳的红痣才猛然反应过来,这神奇的异世竟然还为人类多造出一个物种——双儿,能怀孕的男子,不对,好像也不能叫男子,双儿就是双儿,只是从外表上看起来像纤细的男生,外加一颗能代表孕育的孕痣。 沈文宣禁不住想难道这异世断袖之人很多吗?大概是他看得太专注,那群双儿含羞带怯地瞄了他一眼,拿捏地笑着背过身去。 沈文宣虎躯一震,木着脸转移视线,脑中还停留在那双儿瞄人时从脸上掉下来的□□,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老鸨拿手帕掩嘴,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了那些姑娘的讨论,大堂安静下来。老鸨把手中的图纸放下,瞄着沈文宣,像是打量陌生人一样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开口说道:“这图纸上画的我可从来没有在那家青楼里见过,顶用不顶用还得两说呢。” “上面的东西老妈妈觉得新奇,但好坏我想老妈妈心里还是有数的。”沈文宣丝毫不着急,只要老鸨开始和他谈就代表这笔生意能做,他现在身无分文,世道不了解,想要在这儿活下去,不想办法挣钱是绝对不可能的,正好,这青楼装修就是他的第一桶金。 老鸨低头又将手中的图纸翻了一遍,上面的东西是好的她当然知道,若真按照上面来装扮青楼连她都会觉得惊艳,不愁那些公子、少爷不来她这,到时候坐地起价,看谁还敢说她这香花院像那下等窑子!只是 “这上面的东西哪样都不便宜,花还好说,就那轻纱,翻遍咱们这布坊都找不见几块,还要改装房间,那十几天我这青楼就别做生意了,再看这大堂,你还要搭一个台子,还要乐师,这哪哪都要钱啊,我可没这么多钱。” 沈文宣一笑,“老妈妈,这就是你不会做生意了,如果你想自己单干,没有钱,我又没有让你把上面的一下子都做完,先收拾外边和这大堂,把客人吸引进来才是王道。房间先布置一两间,价高者得,挣的钱算作本钱,你再去布置其他房间,切记高档的房间不能多,而且每间的风格也要不一样,最后再弄别的,一点点完善。” “若你真是囊中太羞涩,连这都做不到,拉几个入股也行啊。你人脉广,拿着这份图纸去找那些愿意和你合伙干的,到时候挣了钱再按先前的投入分成,青楼本就是来钱快的行当,不愁找不到人” “而且你这青楼要想提高档次,只有有钱人进来可不行,你得吸引读书人进来,尤其是那有才华的,至于怎么吸引?你让楼里最会唱曲的姑娘专门唱他写的诗词,读书人嘛,最想博的就是一个名,若真能碰到有才的,他的名声传出去了,你这青楼也差不了,到时候你这香花院就是香饽饽,想干什么不成?” 沈文宣倒了一杯茶,不急不缓地喝了几口润润嗓子,老鸨伸长了脖子等着他说,见他喝了几口茶也没有开口样子,顿时着急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沈文宣瞄了她一眼,眼中似笑非笑,老鸨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又坐了回去,轻咳了一声道:“杀千贤侄啊,你说的甚有道理,不愧是读过书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比我们这些粗人可好多了,还有什么,贤侄就一并说了吧,我听着着实长了见识。” 沈文宣放下茶:“说多了老妈妈你也记不住,就先这些吧,等老妈妈你把这青楼改装地有些起色之后,我才能斗胆再说些别的。” 他的嘴角挂着笑,怎么看怎么有一股老狐狸的狡猾劲儿,他心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挣钱,全说了他还怎么做生意,况且他现在势单力薄,若这老鸨事后不认账,他可没处说理去。 沈文宣起身,笑眯眯地走过去,作势要把图纸收起来,老鸨连忙一扑,俩胳膊压着图纸,像护着金银财宝一样把图纸全掳进怀里,一抬头对上沈文宣的视线不禁露出讪笑。 “贤侄,坐坐,站着多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贤侄你定是个有出息的,你娘没看走眼,以后肯定是做大事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像招呼亲侄子一样热情地让他在对面坐下,老鸨笑得一脸褶子,全忘了不久之前对着沈文宣一脸嫌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回头对着那些姑娘和双儿却是一顿骂,“快给贤侄上茶啊!都傻站在那做什么?!一点儿事都不懂!我这贤侄可是要成大事的,你们还不快来伺候伺候!” 那些人反应过来,甩着帕子扭着腰,一阵笑语莲声就要簇拥上来。 沈文宣吓得连忙起身,连退好几步躲到桌子后边,一脸防备地制止那些姑娘再靠近,胭脂味儿重得都快熏着他了。 “贤侄不必拘谨、不必拘谨,都是——” “我直话说了吧,这些设计图你打算出多少银子?” 沈文宣打断老鸨的话,直接问道。谈生意用美人计真是自古不变,不说他反感这样,就说他一个经历过娱乐圈的各种盛世美颜轰炸的现代人,真不觉得这些姑娘和双儿哪好看。 老鸨闻言一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揽了怀里的图纸,转身就交给身后的几个大汉,口上还是一派假惺惺, “贤侄真会说笑,这孝敬长辈的,怎么能要钱呢?那不是伤感强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文宣看着那些大汉将图纸收进怀里,也不着急,眼眸低垂看向近处的老鸨,忽地,笑了起来,“老妈妈,耍阴招可不是那么好耍的。” 挥挥手让那些簇拥上来的姑娘退开些,沈文宣好整以暇地坐在了老鸨的对面, “你不是工匠,上面的门道你看不清楚,那些个装置如果我不给你画拆解图,就算你拿着这些图纸找最好的工匠去做,我敢保证,没个三五年,你做不出来,也不知道老妈妈你等不等起这三五年。” 老鸨嘴角的弧度骤然抹平,看着沈文宣的目光泛着寒意,沈文宣仿若不觉,该喝茶喝茶,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过,大风大浪他见多了,多狠厉无情的他都对付过,会怕一个老鸨? 老鸨沉着脸盯着沈文宣的模样,心中思绪千转百回,既怀疑他说的话,又担心是真的,若真是如此,她还真是等不起三五年,而且这些图纸他能画第一遍就能画第二遍,若卖给其他地方,她还怎么赚钱? 思虑良久,老鸨吁了一口气,嘴角勉强翘起一点儿,试探着问道:“贤侄什么意思?” “老妈妈什么意思?” 沈文宣还笑着,老鸨脸上维持着假笑,瞅着他不禁有些无处使力,胸口像堵着一团棉花,不上不下,不禁白眼一翻,“啪”地一声将手里的茶杯摔在桌子上。 “你要多少银子?!” 沈文宣翘腿靠着椅背,手指十分闲情逸致地敲着桌面,一嗒一嗒的,“这要看老妈妈能出多少?” 反正这里的物价他不太懂,得给他一个提价的标准才行。 老鸨想了几秒,悄摸地摸了一下腰间的荷包,眼睛一转,说道:“这样,你把你知道的图纸都画出来,我给你一两银子。”说完脸上还一阵扭曲,仿佛给出了天大的价格似的。 沈文宣不语,他深知生意人的尿性,只淡淡地看着她表演,手指敲动桌子的频率逐渐加快,仿佛快要失去耐心。 老鸨见他不为所动的模样,捏紧腰间的钱袋,咬着牙一狠心:“那二两银子!不能再多了,二两银子也够一户人家一年的吃喝。” 沈文宣挑眉,先不说一户人家是指哪的一户人家,反正他觉得这老鸨没给诚心价。 眼睛觑着,将老鸨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了一遍,明明嘴角挂着和善的笑,但投射过来的目光却是不掺杂任何感情的无机质,老鸨不由后背一紧,一个人真的能在短短几天变化这么大吗?她不禁想着。 “五十两。”沈文宣看了一番之后,给出最终价,其实不要现银而是入股的话,挣的钱肯定会是这个数的几倍,但沈文宣不想这么做,是人就有一个底线,他虽不是好人,但不碰黄赌毒,把这次当做一个装修项目还可以,但别的他不碰。 老鸨听到这个数字就猛地回过神儿,一下子炸了,霍地站起来,目眦欲裂地盯着沈文宣,脸上的皮肉气得绷紧,看上去像一只要吃人的母老虎。 “你这兔崽子真是——” “现在给不了——”沈文宣堵住她未说出口的话,这老婆子时不时喊这喊那,也不怕动了肝火,短命。 “可以先给个定金,把你腰间的钱袋给我,里面有多少算多少,算作定金,我可以先给你画几张图纸的拆解图,如果你连这儿都不答应,我劝你还是别做我这单生意,气量太小,只想着贪小便宜而不顾大局,不是做生意的料。” 老鸨一肚子的话憋着嘴边,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尤其想到那句气量小,简直是直戳她肺管子,顿时气得脸色通红,看沈文宣还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不禁一口血卡在嗓子眼里。 “我给。”老鸨把腰间的钱袋啪地抽出来,忍痛推到沈文宣面前,收回的手不禁微微颤抖,“立字据,如果我按你说的弄我这青楼,没有效果的话,你得赔我十倍定金!不!百倍!” “成交。”沈文宣微微笑着,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手上颠了颠,老婆子的钱袋还挺重,应该装了不少钱。 由会识文断字的姑娘执笔,立了两张字据,沈文宣摁手印后将自己的那张收起来,然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开始数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他从不忌讳什么,但对面老婆子肉疼的表情着实生动,他看着喜乐。 钱袋里大概五两,看周围那些姑娘和大汉瞄过来的眼神,这个钱应该不算少。沈文宣颠了颠钱袋子,收了起来。 “那我沈某人就告辞了,老妈妈注意身体,别一天到晚大喊大叫,万一将来富贵了却享受不到,岂不可惜?” “乌鸦嘴!”老鸨啐他一口,等骂完才反应过来他前一句话,“你告辞?告辞哪去?不会是带着我的钱跑路吧?” 沈文宣笑了,“老妈妈,我没有路引还签了字据,我还能跑吗?” 转身,脚下步子不停,背着身挥挥手,走得潇洒。 “回村。” “你回村干什么?!”老鸨看他越走越远,喊了一句。 “我可是被赌场里的打手见一次打一次的人,难道老妈妈你还要收留我在这儿?” 老鸨哑然,沈文宣说完就转过一个弯离开了众人视线,他去了后院自己的房间,忽略地上的那摊血,大致翻找了一下,真是半个子儿都没有,可谓原主是真的穷得叮当响。 沈文宣到最后只打包了原主还算整洁的几身衣服,还有几本书,原主上学的时候借书自己抄的,在书铺里买书可买不起。 让沈文宣意外的是原主竟然有伤药,不多,还剩半瓶,但处理一下他身上的几道伤口绰绰有余。沈文宣赶紧打水,脱下身上这身沾血的破衣服,先清理了一下伤口,这安和县地处大庆南方的边界,气候潮湿温暖,而且正值夏天,不冷,但湿布摩擦伤口着实疼得沈文宣流了一身冷汗。 这身体素质不行啊,一点儿都比不上他当年的糙劲儿,想他当年虽外表看起来贵公子似的,但被他那个老爹打断一条腿的时候可没有吭一声。 想到此时正铁窗泪的老爹,沈文宣不禁笑了笑,他就算死了,遗产也会全部捐给国家,沈家人一点儿便宜都别想占到。 将伤口擦干净,尤其是后脑那里,沈文宣还拿剪刀将后面的头发剪了几缕,然后敷上药粉,腰上是淤青,敷药粉也没用,沈文宣就没管,最后重新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脸,沈文宣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青涩,跟他十六岁的时候一个样,仿佛是这老天为了补偿他痛苦不堪的那十几年,重新让他活一次。 沈文宣注视良久,最后莞尔,将水给倒了,不管是补偿还是什么,反正这辈子他一点儿亏都不吃,哪个王八羔子敢让他吃亏,他就剁了他。 沈文宣拿起自己的包裹,走出青楼后门,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向安和村走去,顺便还带走了厨房灶台下的两个烤番薯。 第3章 第 3 章 大街上的东西散乱无章,只有零星几个男人收拾门前被外族肆意破坏的门前小摊,小孩和妇人都还躲在屋内不敢出来,街道上显得格外萧条。 说是街道,其实也就是稍微宽敞点儿的土路,走的人多,被压实了,两侧也都是低矮的土木房,连瓦房都少见,难怪那老婆子说起她的三层环楼时腰板挺得那么直。 沈文宣就像一个异类在大路上快步走,路过的几个干活的男人都忍不住拿异样的目光瞅他,这外族刚走,就敢在街上乱窜,也不怕被巡查的兵卒察觉到异样,当成内贼抓走。 沈文宣视线撇过去,那些人赶紧收回目光,仿佛与他对视就会遭了灾似的。沈文宣眯眼,又打量了一眼前后,这街上除了乱点,也没看见什么血迹,更别说死人,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历史上外族入侵通常会虐杀当地人,但这里好像没有,连妓院这种通常的重灾区都好好的,难道是南方的外族比较弱?沈文宣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细想,顺着记忆中的路线一直沿着大道往前走就看到了重兵把守的城门,细数的话大概有二三十个兵。 那儿已经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排队,等着出城,有的还背着装着农作物的框子,看样子是周边村子里的,在这城里应该没有依靠,这几天在城里躲得辛苦,这会儿着急出城。 沈文宣站在原地沉吟了一会儿,躲在远处的巷子观察了一下,几乎每个出城的人都会被扒拉一番,那些兵卒的手脚不干净,搜到一点儿钱财就偷摸地藏在自己的怀里,有的甚至还抢了出城人的筐子。 沈文宣眉头轻挑,他现在身上带着不少银子,那些兵看见了可就不是他的了。 想了一会儿,沈文宣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又对比了一下一只弱鸡和二三十个大汉的悬殊战力,失望地吐了一口气,辣鸡的白斩鸡身体,坏他的攒钱梦想。 心疼地在钱袋里挑挑拣拣拣,拿出最小的一块碎银,其他包在衣服里,藏在书的下面,沈文宣轻咳一声,手背在身后,脸上一派读书人的清高劲儿,目无下尘地走了出去。 大庆重文轻武,读书人地位很高,架子还是可以摆摆的。 一摇一晃地走到城门口等着,前面还有几个男人在被巡查,大概是这几个身上的钱财寥寥无几,检查的军爷越来越不耐烦,动作愈加粗暴。 他前面是个五大三粗的,沈文宣闲来无事瞅了几眼,从头扫到脚,一顿,这人的左腿裤腿和鞋子是湿的,仔细看就会发现一抹暗红,向前走的时候,左脚的移动明显要慢一步。 沈文宣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将这人打量了一番,衣裳虽然还算齐整,但破了好几道口子,头发上也沾了土,这是被外族人追着打来着?沈文宣还没有想清楚,前面的人突然被推倒在地,“砰”的一声,头磕在地上,沈文宣听着就觉得疼。 不过这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咬着牙没有喊出来,老老实实地起身,期间还因为左腿的伤倒下几次,周围的百姓若有若无地瞅过来,见推人的是位军爷又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 “妈蛋!一个个屁子儿都没有的穷光蛋!坏爷的心情!活着干嘛?!怎么没被羌人一刀砍了算了!” 推倒人的兵卒骂完似乎还不解气,抄起旁边的军棍就要抡过去,大汉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格挡——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但耳边却响起了硬物相击的声音,大汉疑惑地放下胳膊,就见面前站着一个身量还稍显稚嫩的半大少年。 沈文宣抛下手中的棍子,转了转手腕,这兵卒使的力气还挺大,震得他手都麻了。 兵卒皱眉,神色不善地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小子,就要开口骂,但沈文宣先他一步地开口骂了起来: “现在的兵卒可不得了!怕是比县太爷得派头还大!县太爷打人还得先问个是非对错呢,你倒好,上来就对读书人动武!我告诉你,咱们这儿的书院的名册上可记着我的名字呢!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我定要爬山涉水去告御状!一个下等兵卒竟然当街棍杀读书人!大庆国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文宣一阵吆喝,引得其他兵都看了过来。 兵卒左右看了看,见最前边的几个兵的视线也在看这儿,一急:“你、你胡说——” “我胡说?”沈文宣指着他的军棍,“你看你拿着的什么?我就站在这儿,你拿着军棍抡起来可不就是来打我的?!光天化日之下,不仅知法犯法,竟然还藐视圣贤,罪加一等!” “我、我什么时候藐视圣贤——” “我是读书人,天下读书人都深受圣贤教导,皆是圣贤的弟子,你打我,岂不是就是在藐视圣贤!” “我、我没想打你,是你自己冲上来的。” “我自己冲上来让你打?你看我是脑子有病的人吗?!” “你” “干什么呢?” 一个军官拨开周围的兵卒走了过来,皱着眉地看了一眼咄咄逼人的沈文宣,将那个犯错的兵卒拉到身后挡着,眼睛一撇看到旁边刚从地上起来的大汉,一顿,又回头看了眼低着头的兵卒,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脸上本来杀气腾腾的表情收敛了起来。 “是我御下不严才会让他们犯下如此过错,冲撞各位了。” 军官双手抱拳对着周围的百姓示意了一圈,又对着沈文宣点点头,算是客气。 “如今羌人刚刚入境,出城口不得不严查,有所不妥之处,还请见谅。” 沈文宣掏掏耳朵,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了一句:“严查能把百姓的钱财严查光,也是一种本事。” 军官脸色一沉:“我的下属绝不可能干此等事!” 干不干自己心里门儿清,装什么装呢。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道:“大人可还有其他指教?” 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军官实在无礼,兵卒看着心中火气大增:“你——” 军官拦住他,亲自围着沈文宣转了一圈,检查了几个部位,没发现可疑的东西,道:“打开包裹。” 沈文宣嘴角噙着笑,拆开包裹,自己一件一件地在这个军官抖了抖,最后拿起自己藏在衣服里的钱袋,颠了颠。问道: “要吗?” 军官看着他这个样子没有说话,侧过身让他过去。 沈文宣颇感意外,打量了一番这个军官,但也没深究,收拾好包裹出了城门。 城墙之上,军官望着那个挺直的背影走远,回头问身后的兵卒:“你们真拿了百姓的钱财?” 兵卒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抬头偷偷瞥了一眼自家大人的脸色,到底不敢欺瞒上官,点点头,承认了。 “混账!” 兵卒吓得一抖,连忙跪下,道:“头儿,我们拿这些钱绝不是为了私欲,上面对我们这些守城的兵卒根本不在乎,不仅克扣军饷,连粮草都快没了。这次羌人入侵本是边关出了差错,我们拼死拼活与那些羌人缠斗,最后竟也被牵连,这次也不知从哪弄钱给受伤的兄弟们买好药。” 兵卒说着说着就停了话头,抹了一把眼睛,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军中将士就是男儿中的男儿,死都不让眼泪落下来。 军官叹了一口气,军中的情况他又何尝不知,但这边境百姓都不富裕,运气不好遇到老天爷不赏脸,连自身温饱都成问题,哪有多余的钱给他们这些个守备军搜刮。 “钱粮我来想办法,如果再让我发现你们不守军纪,干那些个强盗勾当,军法处置!” 兵卒连忙应是。 沈文宣快步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南方多丘陵,小路坑坑洼洼的,走起来极其费力,沈文宣没走多久就有些气息不稳,按照原主原先的脚程,从城里走到村子上大概需要两个时辰,但他现在身子虚,按他现在的速度,走三个时辰都到不了,那时候天就黑了,谁知道这荒山野岭晚上会有什么东西出没。 沈文宣皱眉停在原处休息了一会儿,等气息喘匀,继续抬步往前走,却不料后边慢悠悠地走过一辆牛车,停在沈文宣旁边。 沈文宣抬头一看,是那个黝黑的汉子,此时正坐在牛车上,车头坐着一位少年,与汉子有六七分像,手里正攥着缰绳。 汉子挠挠头有些许局促,庄稼人内敛,不会说那些个花里胡哨的,闷头问了一句:“沈家兄弟,要乘车吗?” 沈文宣一笑:“你和我同村,你邀我搭车,我自然是要搭的,更何况我走的也有些累了。” 说着沈文宣就上了牛车,大汉连忙往旁边挪挪给他腾位置,沈文宣也不客气,舒舒服服地靠着车辕坐好了。 他认识这个大汉,应该说是原主认识他,张家的大儿子,干农活一把好手,在村子里的名声不错,不出意外,他以后就要在村子里住着了,按照原主原来的人际关系,只怕是在村子里寸步难行。 张家的人以前和原主没什么矛盾,顶多是有些看不起他,现在有了这份恩情,他倒不至于人生地不熟地乱了手脚。 牛车摇摇晃晃,微凉的风吹在脸上,沈文宣眯起眼往后挺了挺,抻了一下腰,有些惬意。 “那、那个” 旁边传来声音,大汉还是有些局促,挠了挠脑门寻找话题,可能觉得一路回去一句话也不说不好。 “谢、谢谢啊。” 他也没想到出城门竟然被沈文宣救了,之前受村里人影响,总以为这是个草包,没想到这人连军爷也不怕,就那样把军爷的棍子挡了下来,还把军爷怼的说不出话,他算是对他彻底改观了。 “沈家小子,你放心,你这份救命之恩我铁牛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来找俺,俺一定帮。” 前面赶车的小子也赶忙接了一句:“你是我大哥的救命恩人,以后有事,我也帮你,我娘也帮。” 沈文宣眯着眼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铁牛的左腿,把还剩下一小半的伤药给他,道:“你和我都是一个村子的,互相帮忙本也是应该,哪有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说的太生分了。” 铁牛连忙推拒,但一番推让下来还是接受了。 一方面他的伤实在疼得厉害,家弟匆忙来接他没带什么伤药,到了家恐怕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等郎中过来,他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了,心中着实怵得慌。 另一方面沈文宣递过来的伤药很常见,不金贵,用了便用了,等过段时日他可以新买一瓶还给他。 但张铁牛看着沈文宣身上的伤,觉得手中这瓶药千金重,心中难掩羞愧和感激,抬头看向沈文宣的目光更加殷切了。 果然传言不可信,像沈兄弟这样有情有义的怎会如传闻中的一般。 “不知沈兄弟这次回村是要做甚?” 铁牛敷好药后抹了一把额头上疼出来的汗,这次放开了一些,对着沈文宣笑了笑。 “回村住。”沈文宣打了个哈欠说道。 “回沈家?” “自然不是,我娘之前在村里置办了房屋和田地,现在我娘走了,我去收拾收拾住下来。” 张铁牛一听脸色立马变得有些不对,看着沈文宣欲言又止,道:“你娘前些年是置了几亩地,也买了一个屋子,但、但那不是已经被你给了沈家了吗?” 哈? 沈文宣脑子一懵,在记忆的边边角角努力找这一部分的记忆,结果还真找着了。 艹!原主还真是不一般的蠢! 古时候的女子出嫁前不能置办房屋田产,所以原主的花魁娘买房子和地的时候是以原主的名义买的,结果原主倒好,手中的地契和房契还没捂热乎呢转头就巴巴地给外祖父一家送去,真是舔得一条好狗! 沈文宣有些烦躁地拧了拧眉心。 张铁牛见他有难处赶紧想办法,道:“沈兄弟你要是没有住的地方可以住我家,虽然我家不大,但至少可以遮风挡雨,只是要委屈沈兄弟和我们兄弟几个一块睡了。” 张铁牛说到最后有几分羞愧,他家境不大殷实,房子总共就四间,一间他娘住,一间堂屋,一间厨房,剩下的一间就是他们三个兄弟住的地方了。 沈文宣摇了摇头,他知道张家的情况,如果真要和几个汉子一起睡,肩膀挨着肩膀他想想就一阵鸡皮疙瘩。 虽然沈家不做人,但要面子。当初为了不让村里人说三道四,骂他们抢外孙财产,假惺惺地把一间他们之前住过的老屋给了他。 这老屋他没印象,但眼下只能如此了。 沈文宣叹了一口气说道:“村南河边有一处屋子是我的,我去住那。” 啊?那、那屋子早就荒了呀。张铁牛看着沈文宣的神色,知道他与沈家人已决裂,又不想和他们同住,话到了嘴头又咽了回去。 沈兄弟真真是好风骨,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他也不劝他了。 “我家离那不远,等到了家我叫上我娘替你收拾。” “有劳。” 等沈文宣站在他那间房子前的时候,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这房子的破败程度给惊住了。 茅草屋,墙上的土坯都掉了,露出里面的木板来,总共三个屋子,塌了两个,第三个,沈文宣推门进去,门立刻就倒,一抬头,屋顶还破了一个洞。 估计村里的那些个流浪汉看到这样的屋子也会啐一口,暗骂晦气。 唯一值得夸的可能就是这长满不知名野草的院子,还挺生机勃勃的。 呵。 沈文宣瞅着这间房,突觉路漫漫其修远兮,索性他最不缺就是毅力,一手烂牌整着整着,最后变成好牌也说不定。 他今晚就是在这睡的,张家当家的去得早,张大娘和张铁牛几个兄弟帮着收拾了好一会儿,勉强把院子里的野草除了,修了一下栅栏门,补了一下房顶。 沈文宣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耳边不时想起风过时房子发出的呜呜声,还有不知何物行动时的窸窣声。 真是个闹鬼的好地方。 沈文宣默默捂紧身上的被子,掏出包袱里两个已经冷了的烤番薯,一边吃一边回想着来这儿之后的一件件事,沈家人叼毒刻薄,但只要他们不犯到他身上,他也懒得和他们过不去。 还有香花院的事,也不知道老鸨办事能力怎么样,那剩下的四十五两到手,他就把整个屋子翻新一番。 但在此之前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做点儿生意挣钱,手上这五两正好算作本钱。 读书考科举这样的事情他就没想过,一是不感兴趣,二是没有那样的本事。认个繁体字还行,真要他之乎者也怕是他自己就先笑了。 沈文宣盯着头等茅草间隙露出得些许星光,本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最后竟然睡着了,没听到房子外面小路上磕磕绊绊的声音,一个仓皇狼狈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眸中的影子比这黑夜还要黑,看不见前方的光。 第4章 第 4 章 第二天沈文宣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手指按揉着眉心坐起身,他一向自律,外面又吵得厉害,索性翻身下床,歇了睡回笼觉的打算,在还没全塌的厨房里拾掇拾掇,找出一个木盆出来,打算去村口的井里打点水洗把脸。 从今天起,他要做的事情可不少。 刚出了院门就见一早上吵嚷不停的地方围了一大波人,沈文宣顿了顿,他虽然不太爱凑热闹,但既然已经在村子里住下来了,发生的大事还是知道一点儿的好。 正好昨天他到沈家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现在可以去露个脸,如果村长在的话,可以顺便和他说一声。 沈文宣提着一个盆溜溜哒哒地往那走,走到人群不远处终于听清那儿在吵什么。 “好啊,你个贱人!贱哥儿!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这他妈的都跑几回了?!我这次非抽死你不可!你跑啊,你再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妈的!贱人!” “我今天不打死你就他妈的不姓沈!” 沈文宣长得高,透过一群爱凑热闹的村妇们很容易就看见了里面,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胖汉子正在打人,手中的草藤一鞭挥下一鞭,只听空气中的破空声就能知道他使得力气有多大,更别看那被打之人的惨状了。 沈文宣站在外围看了一会儿,围的人多,里里外外起码有三层,但空中最响的还是那鞭挞声,夹杂着些许看好戏的交头低语,以及脸上怎么也藏不住的冷漠和厌恶。 沈文宣皱了下眉,一转头就看见从人群里挤出来的张大娘,和她在一起的还有昨天赶马车的张家小儿子。 “张婶子,”沈文宣叫了一声,走在她面前,问道,“里面是怎么回事?那汉子打人,怎么也没见有人出来管管。” “管什么呀?别人家的事,外人不好掺和。”张大娘看见沈文宣就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昨天她都听儿子说了,这沈家小子为了救她儿子竟然敢顶撞军爷,这份情她是怎么还都还不完。 “哦,对了,你离村半年恐怕还不知道吧,你二舅家给你这三表哥买了一个双儿,哎,你三表哥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吗?你二舅家就他一个独苗苗,早把他给宠坏了,懒得出奇,就没见他下地干过活儿。” 张大娘说到这儿拧着眉啧了一声。 “平时见他们家殷实,村里给自家姑娘找好婆家的也没怎么介意你三表哥懒,但他家里也不知怎么的,儿子都到快成亲的年纪了,竟然连个聘礼都给不出。你说,村里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 “他娘那几天整天发愁啊,脑子一懵,你猜怎么着?竟然去城里牙行买了一个双儿回来,买的时候也不看清楚,那眉心孕痣是假,那是个暗双!” 张大娘说得绘声绘色,哀叹连连,里面的鞭挞还在继续,夹杂着咒骂声。 沈文宣盯着人群中央的那个人,双臂交叉着蜷缩在地上,散乱的头发落了一地,看不清脸,背上的伤痕一道多过一道,即使如此,竟然也一声不吭。 难道被打昏了? 沈文宣眼神一撇,注意到那个人的手指随着每次草鞭的落下都会疼得一颤。 看来不是。 “暗双怎么了?”沈文宣问道,“都是双儿,难道还有高低贵贱之分?” 何况都是人,但周围人看戏的表情却像是看一条不听话的畜牲,让人勾起一点儿不太美好的回忆, 真让人不舒服。 沈文宣垂下眼眸,遮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暴戾。 旁边的张大娘听到他问的问题,顿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暗双不阴不阳,是个不祥的东西,谁沾谁倒霉,大庆国哪家不嫌弃?没有眉心痣,既不如那些姑娘和正经双儿易受孕,更比不上男子那般力气大,能干活,真是白生下来,一点儿用都没有。” 张大娘说到这儿啐了一口,似乎连提一句都觉得晦气,“沈家这次真是白花了银子,带回来的这个还不安分,这都还没过门呢,就已经跑了三回了,你三表哥算是在村子里丢了大人,所以你也别看这双儿可怜,这都是他自找的。” 张大娘话音刚落,突然一道飞影从耳边忽的过去了,张大娘吓得一蹦哒,捂着心口靠着小儿子才没倒下去。 回头往那飞影去的地方一看,顿时愣住了,刚才还在打人的沈二家的小子现在正捂着手腕惨叫呢,旁边倒着一个木盆,张大娘回头一看,果然沈文宣手中的盆不见了。 沈文宣也不怕事,揣着手走过去,他想起他这三表哥叫什么了,大名沈三郎,旁边哭叫着儿子长儿子短、恨不得以身受之的妇人就是他二妗——徐氏。 “哪个王八羔子敢打我儿子?!给我出来!老娘我卸了他的腿!” “我。”沈文宣懒洋洋地答了一句,走到近前,眼眸低垂,看了一眼已经被打成血人的双儿,转身,隐隐把他挡在后面。 “再打下去,他就要死了。” “他妈的关你什么事?!” 被打的沈三郎见是沈文宣,顿时不喊疼了,肥得流油的肚子一挺,自觉威武霸气。 “沈文宣?!你还回来干什么?!沈家可不欢迎你,你赶紧滚!” 说着趁沈文宣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拾起掉在地上的草鞭,带血的玩意儿握在手中,沈三郎心中总算踏实了,嘴角露出一丝笑。 “怎么?你想护着他啊,哎哟哟,看你好大的能耐啊,出去半年,长本事了?”沈三郎抖着脸上的肉,扬手又是一鞭,“我他妈让你护着他!” 沈文宣徒手接住他甩过来的鞭子,草鞭是用草藤新编的,上面还有些刺,徒手接住不疼是不可能的,但沈文宣没在意,这时候在意未免太输气势。 他只瞅着对面的沈三,眼神沉静,手上却不由分说地用力,将鞭子从沈三手中抽出来,并反手就是一鞭子。 专挑肉少的地方打,肉太多,未免不能显现出他报复的热情。 “啊!” 沈三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身上的肥肉疼得一抖,捂着脖子上渗出血的鞭痕哎呦哎呦地蹲了下去,疼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你娘!快打他,打死他!就因为他我们家才出不起聘礼,现在他竟然还敢打我!” 啧,一鞭子抽在颈动脉上竟然也没能昏过去,也不知道是他手劲儿不好,还是这胖子肉太厚。 不过 “你家出不起聘礼关我什么事?” 难道原主终于出息了一回,偷了沈家的钱? “要不是你跟你那娘老子要不到钱!我们家怎么可能出不起——” “三郎!” 徐氏及时叫停了自己的儿子,虽然她对儿子脖子上的伤心疼地恨不得把心肝肺都掏出来,瞪着沈文宣的目光阴毒地仿佛要吃人,但周围毕竟有那么多的村里人看着 徐氏不着痕迹地往周围瞄了一圈,到底要脸面,知道有些事不能说,只能强撑着脸上的表情僵硬地说道:“你回来干什么?沈家把你养大已经不容易,你在外面赌博欠下一屁股债,还想牵连沈家不成?!” “现在回来也不好好做人!竟然为了一个贱哥儿打你表哥——” 徐氏突然顿住,脑中想到什么,眼睛上上下下地把沈文宣打量了一番,尤其往腰间那里瞅了瞅,联想到前不久他娘刚走,说不定留了一些钱给他。 噢,她怎么说沈文宣怎么敢回来。 徐氏脸色一变,顿时温婉起来,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态度可谓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声音都低了一个度,说道:“你啊,还是心慈,这双儿不是个好的,你怎么能为了他打你表哥呢?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跟着妗子去家里坐坐。” 说完朝周围的村民摆摆手:“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这都是我们家的自家事,大家别看了。” 沈文宣听懂沈三的话就翻了一个白眼,眼角余光一直瞄着地上的那个人,没听徐氏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有些怀疑地上的人死了,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一动不动。 直到胳膊上突然传来拉扯的力道,沈文宣才回过神,皱眉,手上不轻不重地一避。 “滚蛋!” 周围的村里人根本没听徐氏说的散开,现在突然见沈文宣竟然对着徐氏这样不客气,顿时惊奇,这下子更不走了,乡下乐子少,这会刚过了秋忙,他们有的是时间和兴趣来看个够。 徐氏被推倒在地上,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狼崽子,村里跟她不对付的婆娘还趁机嘲笑了两声,徐氏心中腾一下火起。 好你个沈文宣!给脸不要脸! 徐氏从地上爬起来,草鞭在沈文宣手里,徐氏瞅着儿子脖子上的伤也不敢强行对沈文宣动粗,何况还有这多村里人看着。 眼睛一转,无意中撇了一眼他身后躺着不动了的暗双,脑中一激灵。 “沈文宣,我是你长辈,你对我不敬,我大度,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身后的小贱人可不是你的吧?他是我沈家的,生是我们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这你还能管不成?!” 徐氏啐了一口,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走,儿子!把那贱人扯回家里去,自家的东西,就算打死了,关个外人什么事?!” 徐氏说完对着沈文宣笑了一下,她已经表现得如此大度,倒把沈文宣衬得像个小人,在村人的印象中她一向如此,所以回去之后她说这个小贱人早被沈文宣玷污了,所以沈文宣才这么护着他,应该没人会不信吧。 反正这个暗双他们家三郎死也不可能沾,丢给沈文宣正好,若他娘老子真给他留了点儿钱,正好一起榨个干净,这样就有钱给她家三郎娶个好人家的姑娘。 徐氏到底是干过农活的村妇,手上有个巴子力气,沈三捂着脖子喊疼不肯动手,徐氏只能自己动手来拖这个暗双。 有句话徐氏说得很对,沈文宣确实没有资格干涉徐氏家的家事,但沈文宣站在了这个双儿的前面,既然他已经站了,那就没有其他人越过他还去动那个双儿的道理。 “你说这个双儿是你们家的人,我也不占你们家的便宜,毕竟我和你们沈家早就分了不是?”沈文宣笑了一下,眼神发寒,“我正好缺一个打杂的,他多少钱,我赔给你。” 徐氏被沈文宣看得手上力道一松,刚扯起来一点儿的人又倒了回去。 徐氏眼睛扑闪了几下,躲开了沈文宣的直视,但她没细想,只想着沈文宣竟然还要打杂的?徐氏的眼睛一转,看来他娘老子真给他留钱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那么早赶他走! 徐氏咳了一声,估摸了一番,说道:“买他我可下了本钱,不多,也就五两吧。 五两?! 周围凑热闹的村民听到这个数字都是一惊。 这沈家媳妇真是狮子大开口,这一要就是五两!这五两,放在普通人家也够生活一年了,一个暗双哪能值那么多钱?沈家媳妇儿刚才不还挺大度的吗?怎么坑起子侄来这么狠? 知道徐氏是个什么为人的几个村妇暗自呸了一口,也就村里的男人能被她骗得团团转,其他人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 “我买的时候可不知道他是暗双,当然值这么多钱!是吧?村长?” 徐氏叉着腰给自己撑面子,瞥向人群前面的一个干瘦的老汉,笑了一下。 村长轻咳一声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连村长都默认了,其他村民互相看了几眼,也都没说话,反正这个沈小子他们也不怎么看得上,不说就不说吧。 沈文宣看了周围一眼,笑了一声,把昨天刚到手的钱袋拿出来,徐氏看到那个沉淀的袋子顿时眼睛都亮了,抓住衣服的手拧了拧,差点就要忍不住冲上去抢。 “五两,接好了。” 徐氏急忙走近前伸长了手去接,在徐氏快要够到钱袋得的时候,沈文宣突然哎呀一声,手中的钱袋一翻,大大小小的碎银、铜板散落下来,砸进土里,铺了一地。 “哎呦!” 徐氏怪叫一声,抬头看见沈文宣嘴角的笑,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恼恨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无可奈何地矮下去,趴在地上,银子带着沙土全部揽进怀里,还拧了儿子一把,让他赶紧捡地上的钱!自己着急地跪地膝行几步,在这儿不大的地方着急忙慌地爬,生怕别人捡了她的银子,算是给在场的所有人都拜了一圈。 这样看起来倒像一个要饭的,伪装出来的温婉荡然无存。 铜板沾了土滚在地上,周围围了那么多村妇,平时爱占小便宜,计较惯了,此时假意蹲在地上帮徐氏捡银子,实则手上捡两个昧下一个,徐氏岂能不知,嘴里怪叫着和那些个村妇吵了起来,一边捡钱一边吵,面红耳赤。 矛盾激化,徐氏直接和那几个村妇动起手来,那几个村妇也不是吃素的,即使不占理,手上的力道一点儿都不轻,胡乱扯头发扯得起劲,几道爪印抓破了徐氏的皮相。 场面犹如一场疯狗乱斗。 这一早上真是热闹,事不关己地依然杵在那儿看得起劲,看见自家婆娘跟别人打起来的汉子嫌丢人地赶紧去拉扯开。 村长面露焦急地站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把被波及到的沈三郎拉到身后护着,口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但其余的行动是一点儿没有,视线注意到犹如疯婆子似的徐氏,略带些嫌恶地撇开。 沈文宣对这场闹剧乐见其成,看徐氏打得疯魔,故意没要卖身契,蹲下身仔细将这个躺地上的血人瞅了几眼,真是哪儿都有伤,有点儿无从下手。 沈文宣直接把身上穿的外衣脱下来,勉强裹了一圈,抱起,大步往他的屋子走。 被抱的人身量很轻,骨架也小一点儿,被抱起的那一刻,手指向下滑落,碰到了沈文宣的手。 沈文宣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忽的看到他睁开一条缝的眼睛是褐色的。 怪好看的嘿。 第5章 第 5 章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沈文宣坐在一旁看着躺在他简易木床上的人,张大娘已经帮忙给他擦拭了血污,换了一身衣服,衣服是沈文宣的,略大一些,换上不多久血竟然又透了出来。 “他身上伤得很重,普通的草药根本止不住,”说着张大娘不甚赞同地看了沈文宣一眼,“你花那么多钱买他干什么呀?要不是那会儿我被你那一扔震了心神,没反应过来,当时定要拦着你不干这傻事。” “那可是五两银子啊,干什么不好,都能把你这三屋子弄好一间了。那徐氏也是,你是她亲子侄,哪能下这么狠手来坑你” 张大娘在一旁念念叨叨,沈文宣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放在心上。 床上的人盖着被子,一呼一吸既轻又慢,仿佛下一秒就能断气。沈文宣手摩挲了一下,虽然知道双儿和男子不同,但他看相貌怎么也看不出哪不同来,犹豫了一两秒,伸手指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烫的,也不知道烫了多长时间。 他在发热,身上的伤不止住,一旦出现感染,那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意思就是得看大夫。 看大夫得花银子。 沈文宣目前的资产零,晃荡晃荡连响都不响一声的那种零。 沈文宣沉着脸思考了一会儿,有点儿想要穿回一柱香前打自己一个嘴巴子,那婆娘要五两就给五两吗?!就不知道讲讲价! 张大娘家境况不好,拿不出余钱来,沈文宣不打算开口徒增他人的烦恼,但他也没有想过放弃不治。 五两银子都花了,现在任由这个人死了,那五两银子不就打水漂了吗。 那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沈文宣深呼吸了一口气,谁能想到昨天还是小资的他,今天就要举债度日了呢。 沈文宣突然想到昨天他好像说过以后如果有人让他吃亏,他就剁了他这个fg来着。 让他身无分文、就要欠债的床上某人 啧。 脸好疼。 “张大娘,我得借一下你们家的牛车。” 还在絮絮叨叨的张大娘被打断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沈文宣,这怎么突然蹦到借牛车了? 张大娘:“自然可以借,你要去哪?我让铁牛驾车送你去,他的腿伤了,别的活干不了,正好来驾牛车。” 沈文宣:“去县城医馆。” 县城医馆?难不成要送这个暗双去治伤?这、这得花多少冤枉钱?合着她刚才全都白说了。 张大娘一脸的欲言又止,沈文宣估摸着力道已经把床上的双儿抱了起来,对着张大娘点头示意了一下。 张大娘见此也知道劝不动了,叹了一口气,出门把自家的牛车赶了过来。 张铁牛坐在车头控制着牛车,张大娘看着空荡荡的牛车犹豫了一下,回到家里抱来几捆刚晒好的茅草铺在车上,又拿了一个新棉花做的被子递给沈文宣。 “护着点儿吧,路上颠簸,别到半路给颠咽气了。”说完又想起什么,张大娘赶忙又冲回家里,“看我这记性,你还没吃饭吧,我包了倆粗粮馒头,还有一壶水,你饿的时候吃。” 沈文宣接过来,对着张大娘笑了一下,“谢谢婶子。” 沈文宣是真心实意地道谢,这婶子着实刀子嘴豆腐心。 “谢什么?”张大娘笑了,看着沈文宣的目光别有深意,这人她之前不了解,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本事她还不了解,但人品绝对过得去。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婶子说,婶子肯定帮你。”张大娘笑道。 沈文宣坐上牛车,应了一声。 牛车晃晃悠悠哦向县城走了,沈文宣在把棉被铺在茅草上还是把人包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小心地将人松松垮垮地包了一圈,他不懂什么医疗知识,只凭借着自己受过同样重的伤的经验来进行处理。 发热的人会冷,新打的伤口太敏感,压一分疼一分。 从安和村到安和县坐牛车两个时辰就到了,但怀里这人的呼吸一直浅浅的,甚至有的时候会感觉不到。 沈文宣眯着眼靠在车辕上,在怀里的人又一次快要感觉不到呼吸的时候突然开口说道:“我也被那样打过,比你还严重,断了一只手一只脚,那老家伙疯起来的时候真不当人,但再疼我也没有吭一声,你和我挺像。” 怀里的呼吸又重新提了起来,沈文宣偏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听见了他说的话,不过除了一开始他睁开了一条缝外,就一直昏迷着,应该听不见。 沈文宣说完这句话就没再说别的,偏头看田里的农人收拾自己的地,他的倾诉欲很低,如果怀里的人醒着,他大概不会来这么一句。 过了一会儿。 “你们平时都这么耕田的?”沈文宣突然问道。 “嗯?”前面赶车的张铁牛疑惑了一下,意识到沈文宣在问什么,回答道,“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一锄头一锄头耕,也不嫌累。” “不用锄头用什么?”张铁牛笑了,“也就春耕和秋种的时候累点儿,其它时候还好。” 沈文宣闻言没再说话,继续观察那些农人收拾田地,顺便就着水把张大娘给的两个馒头吃了。 县城唯一一家的赵家医馆紧邻着城口,幸好开着门,沈文宣没有白跑一趟,昨天他出城的时候,这安和县可萧条得很,没一家店店门是敞开着的。 沈文宣小心地将人抱下来,对着张铁牛道:“你脚不方便,就不要跟来了。” “哎。”张铁牛应了一声,看着沈文宣往前走的背影问道,“沈兄弟,你钱够吗?” “我没钱。” 说完沈文宣就踏进了医馆,徒留张铁牛一个人在牛车上惊得瞪大了眼。 啥?!没钱还能来医馆?!这、这给治吗? 医馆内一个小童站在凳子上正在拨弄手中的几样药材,一抬头看见一个年轻汉子抱着一大团棉被走了进来,仔细看的话,能隐约窥见里面有个人影。 “这是医馆,不收尸。” 小童子两手一揣,老神在在地说道。 沈文宣一顿,“没死,还有气。” 小童跳下椅子,从柜台后面绕过来专门看了一下,上手一摸,滚烫的温度,顿时吓了一跳。 “这人都快烧熟了,你怎么才送过来呀?” 沈文宣:“” 他也刚接手不到半天,早送能早到哪? “吓!你们这些莽汉子总是这样,不病重不轻易送到医馆,好像医馆是来索命的似的!” 小童一边说着一边赶紧领沈文宣去了后堂。 “大爷爷!有人看病!” 后堂是个摆了好几张病床的宽敞房间,其中一个病床上鼓起一个被包,随着里面人的呼吸略微起伏。 小童跑过去拍打那个被包,“大爷爷快别睡了,来生意了!” 被包没动静。 小童鼓着脸爬上床开始用脚踹:“叫你别睡了!快起来,这单要再做不成月底就没钱吃饭啦!正好这人伤得重,治不好也没事,还可以多捞点,你快起来呀呀呀呀呀呀呀” 沈文宣:“” 沈文宣不由向后瞅了瞅后堂门口,这医馆怎么看都是一副不太行的样子,他要不要退回去呀? 小童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殷切地让他把病人放下,然后打水、准备纱布、金疮药、给病人降温,一套动作极其熟练,一气呵成。 沈文宣看着心情略复杂,这县城只有这一家医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那睡懒觉的赵大夫终于醒了,睡眼惺忪地理了理袖子,走过来一边打哈气一边给病人切脉,好生漫不经心。 沈文宣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怒意:这还能不能行了?! 赵大夫没注意到沈文宣的眼神,切完脉总算精神了一些,一抬头看到沈文宣眼中的火光笑着摆摆手说道:“你别着急,死不了的。” “这伤旧的新的都有,看着吓人,但只要没化脓,问题都不大。”赵大夫颤颤巍巍地挽起病人的袖子看了看,少顷又拨开少年的左耳瞅了一眼他的耳垂,那有一颗红痣,此时暗淡失色。 “暗双?真是不多见,这伤都是你打的?” 赵大夫捋着胡子不甚赞同地看了沈文宣一眼,“对自己夫郎下这么重的手,真是丧良心。你既然嫌弃他,当初干嘛还娶他?” 沈文宣:“他不是我夫郎。” “那还能是别人夫郎?” 沈三的夫郎?也不算,还没过门呢,这会儿又被自己买了下来 沈文宣一边瞅着大夫手法娴熟地给少年敷药、包扎,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半晌回道:“算是弟弟。” 赵大夫掀衣服的手一惊,“弟弟你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快滚出去!” 沈文宣:? 懵逼地一垂眼,正好看见小童子把少年裸露的胸膛盖住,瞬间就明白了什么意思,尴尬地站起身,灰溜溜地出去了。 差点忘了,这个时代男男也会授受不亲。 沈文宣轻咳一声,挥散脑中的雪肤血痕,单手撑在外堂的柜台上,开始思考诊费问题,他没有纸笔,用手指蘸了点儿茶水在柜台面上写写画画,垂眸思考。 不久,后堂的赵大夫就出来了,拧着眉在药橱里抓药,期间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沈文宣,突然开口问道: “这个暗双是你亲弟弟吗?” 沈文宣直起身,瞅着赵大夫的神情突然感到一丝紧张,面上却镇静地问道:“怎么了?” 赵大夫斜着觑了他一眼,“哼!刚才我没细诊,给他包扎好后又诊了一番,自娘胎里带来的体弱之症,自小不用金贵药材养着长不大,除了这些,他身上还有明显的水土不服的症状,最早的伤痕我看恢复程度,至少是三个月之前的。” 赵大夫眯着眼把沈文宣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是本地人吧,他怎么会是你弟弟?” 不会里面的那个人是被拐卖的吧?这样就麻烦了,他还得去报官。 啧。 赵大夫心中的火蹭蹭长,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麻烦! “能治好吗?”沈文宣问道。 赵大夫愣了一下,说道:“能倒是能。” 能干嘛摆出一副凝重脸,他还以为里面的人死了呢。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他是我从别人手中买下的,其余不知道,你可以等他醒来后问问他。” 这个倒也行。 赵大夫捋了捋胡子思考了一会,点了下头,就要再进去,沈文宣却拦住了他。 “您不打算和我说说诊金问题?” “噢,我的诊金不贵,就是他的伤比较费药钱。”赵大夫估摸了一下沈文宣的财力,能把伤得这么重的暗双往医馆里送,想必诊金早就备好了,要不寻常人家都直接准备后事了,哪会送到医馆查看一番。 但他看沈文宣的衣着也不打算狮子大开口,说道:“你准备了多少银子就拿出来吧,我看着治。” 看着治就是尽可能去治,赵大夫捋了捋胡子,自觉自己非常厚道。 沈文宣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本人没钱。” “没钱?!” 最先吼得不是赵大夫,竟然是后院里正在熬药的小童子。 他一直听着前厅的动静,此刻风风火火地蹿进来,蹦哒上板凳,两只小手一插腰,好生气势。 “没钱你竟然也敢来医馆看病?!你想来个霸王看诊啊?!” 这汉子进来的时候昂头挺胸、不急不缓的,一点儿都不像没钱的样子,他还以为是桩大生意,结果没钱! 小童子气得脸都红了。 沈文宣讪讪一笑:“现在没钱,但说不定等会儿就有钱了。” “啥意思?你要赊账?” 说话的还是小童子,赵大夫老神在在地在旁边喝茶,看来钱财是归小童子管的。 沈文宣撇了一眼赵大夫喝的那杯茶,没告诉他那杯茶已经被他蘸过手指了。 “正是。” “你、你——”小童子简直不可置信,“你咋赊账还这么理直气壮呢?!” “因为我一定会还啊。”沈文宣对着小童子笑了一下, 小童子一时哑然,看了自己大爷爷一眼,气势不改:“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还?” “你只需宽限我几个时辰,我一定把诊费带到。” 沈文宣看着小童子,又看向没再喝茶的赵大夫,面容沉静而又坚定。 赵大夫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沈文宣很平常地不躲不避。 半晌,赵大夫放下茶开口问道:“你何名?” “沈文宣。” 赵大夫笑了一声,吩咐道:“平儿,去,继续熬药。” 小童子平儿仍杵着不动,眼睛瞪的溜圆,赵大夫偷偷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小声说道:“好孩子,这个时候还是人命要紧啊,去吧去吧,啊?” 平儿回头瞅了自家不争气的大爷爷一眼,竟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但也无可奈何,蹦下凳子唉声叹气地继续去后院熬药,真不知道他俩谁是爷孙。 大爷爷就是心软,这都几次了,他们家的医馆都快开不下去了,平儿鼓着脸心想。 沈文宣对着赵大夫恭敬地一拱手,转身出了医馆。 外面的张铁牛伸长了脖子望了半天,可算是把沈文宣盼出来了。 “怎么样?沈兄弟,他们治了?” 沈文宣点点头,坐上了牛车。 张铁牛顿时惊奇,“这家医馆没钱也给治,里面坐堂大夫岂不是悬壶救世的大善人呀?” “算是吧。”沈文宣笑了一下,“走吧,去县城最大的木器行。” “啥?沈兄弟你去那干什么?” “挣钱付药费。” 第6章 第 6 章 安和县最好的木器行有两家,一家是老字号,一家没开多久,但花样多,短短几个月就打出了名堂,连郡里人都专门来这儿买过木器。 此时沈文宣正在老字号的王家木器行里晃荡 ,张铁牛揣着手坐在牛车里,虽然来来往往的人没几个,但为了不挡道,张铁牛还是把牛车停在小巷里等着沈文宣。 但他心里抓耳挠腮着实好奇,这沈兄弟可真有本事,他什么时候会的木器活?虽然村里也有人会做一些桌椅,但决不敢来县上的木器行里卖弄。 这木器行里面的东西精美得很,都是给那些贵人老爷们准备的,他们这些大老粗连进都不敢进。 沈文宣并不会木器活,他外祖父会,曾是他那个不大的小镇里有名的木匠。沈文宣小的时候也想跟着外祖父学这项手艺,但外祖父死活不教。 他也就只能在外祖父忙不过来需要帮忙的时候跟着做一点儿,只学会了划线、锯割、刨削这些基本的。 他那个小镇里,家长都盼着孩子读书,再好的手艺活都不及考上一所好大学来得光彩。 沈文宣伸手抚摸了一把柜台上精致的木器,静默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在这处还不错的木器行里打量,或许是因为香花院的后门连的不是主街道,所以他从那出去没看到什么繁华的痕迹。 但这家木器行开在了县城中心,一路走过来倒也不错。 这家木器行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甚至还摆出了一些铁器和瓷器出来售卖,沈文宣看了一圈,尤其在农具那里一一细看过去,确定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后定下心来,去找小二。 柜台后的小二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气,即使沈文宣在店里看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出声搭理的意思。 昨天那群入侵的外族刚走,现在根本没什么人敢出来闲逛,城里卖吃食的商铺都没几家开门的呢,也就是他那视钱如命的老板,让他多歇一天都心疼工钱。 小二看着向他走过来的沈文宣,烦躁地叹了一口气,拿着鸡毛毯子转过身随意地打扫柜台,明显拒客态度。 他看那个人在店里啥都看,一看就不是买东西的,穷逼!他懒得搭理他不买还问这问那,烦的很。 沈文宣在商界打拼,这种闭门羹似的敷衍态度见多了,见怪不怪地敲了敲柜台桌面:“那个假装打扫卫生的小二,劳烦把你家老板叫出来。” 声音不疾不徐又清晰有度,小二想要装听不见都不行,理直气壮的语气又让小二心中一紧,就像偷懒却被突击检查了一样。 小二皱着眉转过来,瞅着沈文宣满脸不悦地说道:“我家老板不在。” 沈文宣:“那你家老板何时回来?我的时间不多,他要是回不来,我只能把生意交给另一家木器行去做了。” 他时间紧,不等人,反正这县里木器行还有另一家。 小二:“” 大生意? 小二的身体不由站直了些,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沈文宣,他不禁有些担心他刚才是不是把老板的生意搅黄了?要是被老板知道了,那个死胖子又要扣他的工钱。 眼前的人,明明穿着的是粗布衣衫,但给人的气势完全不一样,好像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 他识人一向准,所以越想越心烦,给那死胖子拉生意心烦,不拉也心烦,头秃! 过了半晌,沈文宣见他还不说话,识趣地准备走人。但小二恰在此时有些烦躁地将手里的鸡毛毯子一扔,撂下一句:“等着。”转身进了后边。 独留沈文宣一个人在铺里。 也不怕他偷东西?沈文宣无语地想着。 另一家木器行在县上的另一头,离城门最远,沈文宣想着来回奔波的时间懒散地在柜台一靠。 行,爷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满身富态的中年男人在小二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由于胖,刚才还走得急,所以有点儿喘。 落脚一抬眼,见是个穿粗布衣衫的落魄汉子,王老板登时转过脸瞪着小二,这就是你说的大生意? 小二皮笑肉不笑。 王老板用力一摆手拂开小二的搀扶,眼里藏着厌恶和轻慢,哼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郡里的人来他这儿了呢,没想到是个乡野莽汉,连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称之为贵客?白瞎他从温柔窝里出来! 沈文宣看得清楚,但也没有在意,他是来做生意的,成则做,不成则散,不值得为了什么态度问题大动干戈,只要这王老板别傻到动口或动手就行。 “我看了一圈,你家店里的农具只有锄头、镰刀、扁担箩筐这类,这些东西工艺并不复杂,寻常的农户自己也能做,所以你平时靠这个应该赚不了吧?”沈文宣直接开腔道。 王老板没说话,缓步坐到椅子上,过了半天才懒羊羊地应了一声。 合着听他这意思还是想从他这里撬钱的?王老板顿时更不感兴趣了,阴沉着脸看着沈文宣,两只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各写着三个字。 左眼——没兴趣,右眼——你快滚。 沈文宣:我忍。 “大庆国最多的就是农人,如果他们都来买你的农具,想必你会赚不少。”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直接从柜台上拿了纸笔动手画了起来。 王老板见状心中火大,立刻从椅子上弹了下来。 他娘的纸笔很贵的! 王老板以不符合他身材的速度风一般跑过来,抬手欲夺沈文宣的纸笔,却在看见他画的图纸时愣住了。 他王家一直是木匠世家,祖传的手艺一直没断过,到了他这代,虽然碍于他的天分原因,没能继承衣钵,导致家里的生意冷淡下来,但他看木器的眼力还是有的。 沈文宣画的他一开始看得不是很明白,但随着一笔一划地添置完成,王老板的眼睛也越睁越大,在沈文宣画完后直接夺过来看个清楚。 “这、这是什么?”王老板惊奇道,“农具干什么的?” 王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它的用途,抬头看向沈文宣一时目光如炬。 “耕地的,”沈文宣背过手回答道,“曲辕犁。” “整体是二牛抬杠式,犁辕有曲辕和短辕两种,犁头安装有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可以控制着掉头转弯,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犁箭向上,犁铧入土则浅,犁壁不仅能碎土,还可以将翻耕的土推到一侧,整体的犁架既小又轻,人用起来费的力气不大,也可以在犁头绑上缰绳套在牲畜身上十分利于精耕细作。” 沈文宣一边指着图纸一边跟王老板讲完了。 王老板却盯着图纸愣了很久,久到沈文宣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有毛病,偏头瞅了小二一眼。 你家老板不动了,作为下属,你是不是应该捅他一下? 小二没懂沈文宣的暗示,他看到沈文宣看过来的视线就不自觉地站得笔直,一改原先的烦躁,眼里带着十分的崇敬,同时心里十分后怕,差点由于他的敷衍,这笔大生意就落到对头的木器行手中。 尽管他只是一个小二的,但对于木工的了解比一般人强得多,同时他也负责售卖店里的木器,家里祖上就是种田的,所以听完沈文宣的讲解后,他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好到将来不只是这里,整个大庆国都应该知道它的名字。 沈文宣默默又等了一会儿,他知道曲辕犁会带给人怎样的冲击,因为它本身就是华国农耕史上的杰作,绵延传承几千年,盛久不衰,即使到了现代,在还没有耕作机器普及的偏远地区,它仍然是农人最好的选择。 “你你你。”王老板终于开口说话了,抬头望向沈文宣的目光简直是在看金疙瘩,亮的出奇。 他要发财了!!! “先生!”小二提醒道。 “对对,先生,先生,敢问先生尊名。”王老板鞠躬问道,但由于太胖没怎么弯下去,看上去略滑稽。 沈文宣:“尊名不敢当,敝姓沈,名文宣,这上面的曲辕犁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我从一本古书上所得,但我看村里人耕作并没有用到耕犁,王老板的店里更是没有它的踪影,所以便想和王老板做个生意。” “噢噢,那先生您也是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相貌堂堂、光风霁月、甚是不凡啊。”王老板满脸堆笑地夸赞道。 沈文宣:“” 沈文宣摸了摸自己脸上还没有消下去的红肿和淤青,这王老板拍马屁也不拍个准的。 “来来来,先生我们坐下谈,坐下谈哈哈哈哈哈”王老板弓着腰请沈文宣上坐,一回头看到还傻站着不动的小二,立马发火:“还愣着还干什么?!还不快给沈先生上茶!” “噢噢。”小二被自家老板吼得假装一抖,翻了一个白眼,脚底抹油地跑去厨房准备茶水点心。 “先生这个曲辕犁的图纸画的甚好,我看着着实敬佩先生的才华啊哈哈哈哈哈”王老板还是满脸堆着笑,“您画的真的是太好了,这笔生意我是完全仰仗您啊,我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一直到你我满意为止,费再多时间我都不着急哈哈哈哈哈哈。” “我着急,王老板开个价吧。” 沈文宣看着王老板故作出来的阿谀奉承腻味得很,他想拖时间无疑是想杀杀价,但他已经想好了大致价格,实在不想和他互相打人情牌,直接金钱交易不香吗? 王老板愣了一下,继续扯着笑着说道:“这、这先生如果着急,这”王老板心中不禁有些激动,但又害怕他出价太高,问道,“那我就斗胆问上一句,敢问先生的预期价是” 沈文宣:“我只是从古书上看到记下来而已,自然要得不多,五十两如何?”曲辕犁——华国农民的辛勤成果,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然不会多要。 五、五十两?! 王老板满脸震惊! 怎么?他要多了?沈文宣喝了口小二端上来的茶,“王老板可以杀杀价。” “不、不用!”王老板激动地就要跳起来,但又生怕沈文宣反悔一般生生忍住,导致面色极其扭曲,又丑又惊悚, 沈文宣放下茶杯,顿时没了喝茶的兴致。 “来人!快去!去找账房,快点儿!让他支五十两银子给沈先生!噢噢,还有纸笔,都拿过来!” 王老板一顿吼,店里顿时忙活起来,下面的人递来了纸笔和五十两银子,王老板都推到沈文宣面前,笑得一脸褶子:“这五十两先生笑纳,只是我们王家木器行做生意一向都是买断,还望先生立个字据,不要做两家生意哈哈哈哈哈 ” 小二立在一旁,看了自家老板一眼,又瞅向沈文宣,有些欲言又止。 沈文宣没看到,但他没有提笔,因为沈古代文盲知道自己不会用毛笔,不会写繁体字。 曲辕犁的结构不是很复杂,他还能用毛笔画下来,但写字是真的不行。 沈文宣只能把纸笔推了回去,让王老板写,王老板也没多想,只以为沈文宣不想动手,自己就代劳了,正好可以写得严一些。 写完后,沈文宣看了几眼,和昨天一样连蒙带猜地把字都认下来,没什么问题,然后画押。 一切都了当清楚,但沈文宣此刻终于深刻地认识到“文盲真可怕”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艹!他要好好学习! 王老板恭送沈文宣出了门,但他瞅着拿了五十两反而不高兴了的沈文宣有些身惊胆战,难道他觉得自己要钱要少了?不过字据都签了,反悔是不可能反悔的! 沈文宣坐上牛车,和张铁牛一起赶往医馆,他在木器行待的时间长了些,现在已经是午后,张铁牛辛苦跟着他大半天,他也总不能让人饿着。 去医馆的路上路过包子铺,沈文宣买了十几个肉包子,和张铁牛分着吃了,一文一个肉包,还挺便宜。 但沈文宣只打算奢侈这一回,他那破房子还没有收拾,现在又多了一个药罐子,就算有再多的钱恐怕都不够。 他还需要留下点儿钱做生意,至于拿现在的钱买地种点儿粮食自给自足那是想都不用想。 他通过张婶子了解过,安和县地处大庆西南的边境,周围几个村的耕地少得可怜,价格也高得离谱,水田二十五两一亩,旱田通常也要十五两。他赚的五十两看着多,但实打实地花下来简直捉襟见肘,很不经用。 对了。 沈文宣突然想到上午赵大夫说过的话,那双儿应该出自大户之家,如果真是被拐卖的话,那他报了官等他的家人找来,岂不是就可以获得丰厚的报酬? 第7章 第 7 章 沈文宣坐在病榻前,叫平儿的小童子在身后的桌子上两眼放光地数着银子,估摸着已经数着七八遍了。 这次张铁牛也下来了,坐在一旁看这个小双儿摆弄银子看得心惊肉跳,沈兄弟也真是放心,也不怕这小娃娃把银子弄丢了。 想到这儿,张铁牛也是真的服气,不由转头向沈文宣投去敬佩的目光,他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几个时辰沈兄弟竟然能赚这么多钱,那以后还不得发财啦! 以前村里的谣言也不知道怎么传的,沈兄弟明明这么有本事,他们的狗眼瞎了? 张铁牛不禁若有所思,看向沈文宣的目光不禁由佩服慢慢转变成同情怜惜,沈兄弟定是因为母亲的事情才被村里人这样诋毁。 沈兄弟这么好,可不能就因为出身被欺压至此!他以后在村里一定要多多维护沈兄弟! 沈文宣不知道后面老实巴交的张铁牛竟然还是一个脑补帝,不仅一点儿怀疑都没有,还自带滤镜地自己给自己圆上了。 他看着病榻上那个苍白的人影,身形清瘦单薄,陷在松软的被子里小小的一团。 双儿的呼吸已经平稳了下来,身上的血腥味被药草香取代,凌乱的长发也被打理齐整,露出下面还有些稚嫩的脸庞。 沈文宣其实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因为他脸上也被涂了药,红一块绿一块的,看着着实有些滑稽。 但仔细看的话仍能看出原先的清丽,眉眼如画,就这样躺着就安静得有些美好。 挺好看的。 沈文宣想着,随手把玩了一下他的发尾,他的头发不知是还没有恢复还是怎么的,有些卷。 前面坐诊的赵大夫走了进来,看着满满一屋子的人不满地掩嘴咳了几声,眼神不悦。 这是病人养病的地方,怎么就没点儿自觉! 平儿懂他家大爷爷的意思,蹦哒下椅子,财迷地抱着满怀的银子欢天喜地地跑了。 这里躺着的是沈兄弟买来的双儿,那就是沈兄弟的人,张铁牛自觉自己一个外人继续待着也不合适,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跟着出去了。 话说,那个小娃娃你抱那么多银子别乱跑!被抢劫了怎么办呀?! 沈文宣脸皮厚,仍然窝在榻旁,他有些累,不想动。 赵大夫倒是没赶他,只是把他巴拉到一旁,别打扰他看病。 捣药捣出一层厚茧子的手搭在双儿细弱的手腕上,赵大夫捋着胡子闭着眼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诊了一番,一边诊一边念念有词:“不错不错”。 沈文宣:你品菜呢? 沈文宣一边看一边低头嘬了一口病榻前小柜子上放的一杯茶,没说话,耐心地等老大夫诊完。 老大夫诊完后,沈文宣还没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怀里就被丢了一个荷包,是他的钱袋。 赵大夫:“你的五十两多了,这些还给你。” 沈文宣面不改色地将荷包收进怀里,面上镇静无比,其实心里激动地一逼。 幸好他妈的多了!要是还不够,他就真的他妈的没法活了! 张铁牛佩服他能在短短时间内赚这么多钱,但其实这都是快钱,依据古今信息差得来的,一直靠这个赚钱怕他还没成为富翁,就因为太过惹人注目引火上身。 沈文宣一边想着自己能干些什么老实巴交的活儿一边看到赵大夫挽起双儿的袖子给他施针。 动作娴熟有度,他看那个双儿的面容,仍是沉沉地睡着,竟然没有察觉到半点不适,看来赵大夫的医术还可以,这个县城的医疗水平意外地不错。 “赵大夫医术高明,等会儿不妨给张大哥看看?”沈文宣说道,昨天张铁牛脚上的伤是被粗粗包扎好的,他既然想要收买张铁牛这个人,就要在适合的时机做适合的事。 “不用,”赵大夫拿着自己的宝贝银针在烛火上烧了烧,撩起双儿的另一只胳膊扎扎扎,“他那样的皮糙肉厚的汉子看了也白看,随便在外间拿瓶伤药就好了。” 沈文宣笑了下,也不强求,问道:“医馆里可允许病人家属陪床?” 赵大夫扎针的动作顿了下,瞪着眼瞅了沈文宣一会儿,不禁饱含深意地笑了起来:“行啊小子,这么快就看上人家小双儿了?” “不过你看上归看上,要是这小双儿真是被拐卖的,你可拦不住我去报官,而且我这医馆可是干干净净的地方,可不允许你这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子泛淫,一时忍不住想生米煮成熟饭?呵,看把给你能的。” 沈文宣:老东西,你再说一遍? 沈文宣秉持着尊老爱幼的道德准则没跟这老头打起来,但就是厚着脸皮不走。 开玩笑,这天都快黑了,他的那个破屋子还一点儿都没收拾,能蹭好地方就绝不去鬼屋睡。 张铁牛听到沈文宣今天不回去了满脸纠结,沈文宣递给他一瓶赵大夫送的金疮药让他先回去了,免得他家里人担心,只是嘱咐他明天中午的时候来接他,他明天要在县里买一些东西带回去。 沈文宣摸着怀里的钱袋盘算,那双儿的药费太贵了,这还没有算上赵大夫的诊费就花了三十两,再去掉买包子的钱,余下的十九两九钱八十五文他要精打细算着花,他实在忍受不了再睡鬼屋了,虽然第一次他睡得挺香的,但那可能是身体疲累的buff加成。 沈文宣正想着,突然听到房间另一头有动静。 沈文宣侧耳倾听,他睡在了后堂的病房里,只是与那双儿相距甚远,赵大夫为了让他俩避嫌,还在中间加了一道屏风。 此时动静就是从屏风的另一头传来的。 沈文宣犹豫地坐起身,另一头还在传来动静,听声音像是丝丝缕缕的痛苦□□。 沈文宣瞅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后院里赵大夫房间里早没了动静,沈文宣垂眸思考了一会儿,在去叫大夫还是自己先去看一眼左右摇摆。 屏风后面的声音突然由痛苦哼唧变成了慌乱啜泣,沈文宣听着叹了一口气,下床点燃了房间里的油灯,放轻动作越过了屏风。 他的认知里从来只有男人和女人,而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对男人不感兴趣。 借着烛火,病床上的双儿眉头紧皱,眼角、脸颊都有湿意,纤细青葱一样的手指将身侧的被子抓揉成一团,他的额头流了很多汗,沾湿了额发,身上的被子也因为他不规矩的动作掀开一角,露出了足。 沈文宣不明所以地走过去重新给他盖好被子,面不改色地轻抬起他的脚,好把他蹭皱的床单铺平。 弄好后一抬头,这个双儿竟是睁开了一条缝看着他,眼神朦胧,没有焦距,眼角的泪要落不落。 “渴。” 他说。 声音又轻又小,沈文宣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油灯起身快步走去厨房倒水。 因为是医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需要热水,所以厨房里灶台上一直温着一壶以防万一,现在已是深夜,灶台下面的火早熄了,沈文宣摸了一下壶身,幸好里面的水还温热着。 提着壶回来倒了一杯,沈文宣就要递给床上的双儿,但那双儿竟是闭着眼又睡了过去,这次呼吸绵长,没有了之前的挣扎。 沈文宣看着手里的水表示疑问。 这水你还喝不喝 不喝他就放沈文宣弯腰不经意抬眼,注意到他苍白起皮的嘴唇无奈又直起腰叹了一口气,握着茶杯坐到了床边,手轻轻托起他的后颈使他的头微微后仰,手里的杯子靠近他的唇齿,一点点地喂了进去。 他喂的不多,手指下意识地抹了抹双儿嘴角的水痕,眼角的泪也擦一下,又将他放了回去,然后盖好被子,掖掖被角。 很好,乖乖睡觉,不准再动了。 沈文宣起初没意识到不对,只是等他重新躺回床上回忆起他干了什么,越想越不对劲。 他外祖父曾重病住过院,所以他照顾起病人来做得极为熟练,很多都是下意识地顺手而为,应该没什么不对吧。 沈文宣想着,偷偷在被子上擦了擦摸过某双儿嘴角的手指,上面还残留着又湿又软的温度,怪让人心里毛毛的。 竖日,沈文宣起了个大早,医馆里也已经开了门。 平儿十分勤快地去厨房里准备早饭,手脚麻利,等沈文宣简单地收拾好自己,平儿的早饭也做好了,还特意给沈文宣做了一份,包括病床上的双儿。 沈文宣咬着手里的饼子,隐约听见后院平儿暴力踹醒赵大夫的吵闹声,想着这多交的住院费倒也不错。 吃完一张巴掌大的白面素饼,再喝上一碗番薯粥,沈文宣走出医馆。 他手上拿着一份从赵大夫那借的安和县與图,是赵大夫前些年刚搬到这里的时候自己画的,上面批注有赵大夫的实时更新,拿着着实方便。 沈文宣靠着这张图转遍安和县的大街小巷,经过了两天,安和县总算热闹了一些,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开始开门营业。 沈文宣经过香花院,知道现在不是香花院的正常开门时间,所以见香花院大门紧锁也不奇怪,只是好奇老鸨按照他的想法做了没有? 做了他便有钱可拿,没做他也没什么损失。 这香花院说到底都是老鸨说了算。 沈文宣不再停留,转身径直去了安和县的粮铺。 去之前沈文宣还有些担心,他看到了好几家被羌人纵马波及到店铺,在沈文宣的认知的,外族来要么为钱为粮,要么制造杀虐。 现在是秋收刚割了水稻,外族进来为了粮食的可能性比较大。 也不知道粮铺的损坏程度如何。 但当沈文宣真到了粮铺的时候顿时惊讶,粮铺竟然完好无损,没有丝毫被□□的痕迹。 “小二,”沈文宣环视一周后问道,“我看你们这儿的铺子好得很,你们店里的伙计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小二笑道,“客官是被前两天那群蛮羌人的动静吓坏了吧,这次算我们幸运,那群羌人只是进城蹦哒了两天就被我们县里的守卫军打跑了,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实力都没有就敢往我们这闯,下次他们要是敢再来,就是我小二,也敢上前拼个几刀!” 周围其他买粮的客人听完不禁笑了几声,对小二说的话颇为赞同,他央央庆国,岂是那些宵小之辈能撼动的! 沈文宣想到那天偷抢百姓钱财的守卫军,垂下眼眸心情复杂,他们能为守卫城中百姓不顾性命跟外族缠斗,也能如饿狼一样毫不怜惜地贪食百姓的血汗钱。 人性的复杂盖是如此吧。 小二见店里的客人都感兴趣就一拍手,继续讲了起来:“话说那蛮羌人进城的那一天,马蹄震地、鞭声震天,那蛮羌人个个长得人高马大,骑在那野马上简直比屋顶都高,一进城就往西城跑,听说西城的民宅可被毁了不少。” 客人们都停下选粮的动作,纷纷听小二讲,一见小二停在这儿顿时着急:“然后呢?西城的人怎么样?” “我听说那些蛮羌人都是蛮夷之辈,礼教不通,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咦,可吓人了,听说还吃人呢!” 其他人顿时吓了一跳。 “各位客官稍安勿躁,”小二安抚道,“各位忘了?那西城不是年初被征作军用了吗?是守卫军的大本营,那些蛮羌一到了那儿可就捅了马蜂窝了,被那些守卫军打得落花流水,好不快活!” “好!真是大快人心啊!” “没想到我们县里军爷个个都是好汉,县太爷应该早早做个牌匾送过去,好生夸赞一番。” “是啊是啊” 沈文宣听他们说故事一样说了半天,没想到粮铺小二还有说评书的天赋,留在粮铺屈才了。 不过 沈文宣打开那张與图,他记得县里的粮铺和粮仓挨得很近,都在东城,且安和县最富有的地方也是东城,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开在这儿,周围住的也都是有钱的。 那么,那群蛮羌为什么要往西城跑? 如果一开始不知道安和县的城内布置,为什么不分头行动? 蛮羌在城里肆虐两天,为什么县里只有守卫军?上头的郡城、周围的县城为什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县城里几乎没有损失,那那些蠢到如此程度的蛮羌是怎么破开边境的防御进到县城里的? 漏洞太多了。 沈文宣拧着眉把與图收起来,原主那两天都是晕着度过的,所以脑内什么记忆都没有,也许那些他认为的漏洞只是他不知道一些事情呢? 大庆风调雨顺几十年了,国力强盛,至少县里的守卫军就不是吃素的不是吗? 沈文宣竭力压下心中的忧虑,开口让小二称米称面。 他这样的蝇头小民,现在该让他操心的不是国家大事,而是如何收拾他那座鬼屋。 第8章 第 8 章 一斤精米八十文,一斤白面九十文,一斤包谷面或者高粱面十三文,玉米面十八文,番薯十五文一斤,山药很便宜,一斤只要八文。 沈文宣瞅着价面表咋舌,他知道古代的精米白面贵,但没想到贵到这个鬼程度,比那些粗粮贵了六七倍。 沈文宣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要了三十斤包谷面和高粱面混掺,番薯十斤,五斤精米五斤白面。 他的鬼屋需要修整,只靠他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加上张家的三兄弟,再叫上几个人,这样五天下来应该能够完活。 他是主家,饭理应由他提供,但他实在没地方做饭,也没有锅碗瓢盆,这样只能借用张家的厨房,劳累张大娘了,但他也不能白用,这五斤精米五斤白面就算作答谢。 此外他睡的枕头被褥还有那双儿来时裹的那一床被子都是张大娘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新被子,张家没计较这些,但他也不能装傻占便宜。 还有工钱、用料钱 这一笔笔沈文宣直觉得自己的银子像流动的水,哗啦哗啦就流完了。 沈文宣忧愁地叹了一口气,粮铺小二倒是很高兴,这是笔大生意啊,刚开张就有大生意找来,吉利! “客官,三十斤包谷面和高粱面,十斤番薯,五斤精米五斤白面,一共是一两三钱九十文,”小二算盘拨得啪啪响,满脸都是笑,“客官我看你买这么多,给你打个折,算作一两三钱五十文。” 沈文宣摸出荷包默默掏银子:“我给你一两三钱六十文,劳烦把这些都送到城门口的赵家医馆。” “好嘞!中午前保准给您送到。” 沈文宣点点头出了粮铺,拐过一条街去了另一家杂货铺,临拐弯的时候向后望了一眼,那有两个人,已经跟着他走了两条街了。 抢钱的? 沈文宣收回目光,嘀咕着进了杂货铺,“老板,油和盐怎么卖?” 杂货铺老板是个矮个子,从柜台后面露出一个头得挺得老高才能看见沈文宣的脸,沈文宣都替他脖子累,不由弯腰放低了身段。 “哦,客官,你要买油和盐啊?”矮子老板说道,“油没有问题,我这里有灯油、猪油、香油和豆油,但盐你得去专门的盐铺买,我们这儿不卖盐。” 沈文宣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大庆对盐的管控很严格,食盐专卖,其他人或者铺子卖盐是要被判刑的。 “那猪油、豆油这些价钱怎么算?” 矮子老板:“一斤猪油八十文,一斤豆油一百文,一斤香油一百零五文。” 抢钱! 沈文宣面无表情地捂上自己的心口,他心绞痛,让他缓一会儿。 最终沈文宣心疼地买了两斤猪油,花了一百六十文。 矮子老板见他买的多,免费送了他两个储油的小陶罐。 “客官,我见你面善,就告诉你一件事,”矮子老板早被这个年轻人弯腰的动作惹得心里满意,一边称油一边小声地开口说道,“那盐铺里的官盐贵的要死,你要买就去柴市街后巷第三户人家,那家人姓梁,是卖私盐的。” 矮子老板说这话时一直没有抬起头,手里的动作有条不絮,好像刚才那番话不是他说的。幸好这家店铺除了沈文宣也没其他客人,否则这店铺老板决不敢提一嘴。 沈文宣垂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家店铺的老板心挺大,就这么告诉了他,不怕他是官府的人吗? 不过沈文宣心里高兴的,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他高兴了,看矮子老板越看越可爱。 沈文宣提着两个小陶罐出了杂货铺,溜溜哒哒地往柴市街走,慢慢加快了脚步,拐过一个街角时隐身停了下来,这里四下无人,是个作案的好地方。 他现在的身板还脆得不得了,空手赤拳打架肯定不行,所以沈文宣放下手里的陶罐,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掂了掂,深吸一口气。 后面传来两道急促的脚步声,在它们的主人快要转过街角时,沈文宣猛地揪住一个人的衣领,凭借自身重量反手把他压在身下,手上的砖头就要砸下去—— “停!!!” “先生,不、不是,大爷!停停停,我们不是坏人,真不是坏人,大爷您可高抬贵手啊!” 另一个人吓得就要给沈文宣跪下了。 沈文宣见状嗤笑一声,他又没有打算砸头,怕个屁。 “就你们这样的胆子,竟然也敢干尾随人抢劫的勾当,可真拿自己当回事。”沈文宣说道,他坐在其中一个人的背上,没下来,手里的砖头掂啊掂。 身下的人被摔懵了,好半晌没动静。 “我、我们不是要抢劫,我们是有事要找先生您,先生您、您能不能先下来呀?”另一个人勉强挤出一丝笑说道,他心惊肉跳地瞅着那块砖头,就怕一个不甚砸到小少爷脸上。 沈文宣:“有事找我需要偷偷摸摸?” 鬼都不信。 “你”被沈文宣坐着的人开口说话了,可能是被压着,进气多出气少,说话细细弱弱的,听着像太监。 “爷是木家的小少爷你给我下来。”艹他娘的,你给爷下来! 木家?沈文宣摸着下巴想起来了,木家是另一家刚开不久的木器行的主家。 “木家找我干什么?” “你先给爷下来。”他快要断气了。 沈文宣不慌不忙:“你先说清楚。” 木家小少爷:艹! 旁边干着急的木家仆人一拍大腿,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求他快点放了他家的小少爷吧,要不然他家老夫人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原来那王家当家的在他走后就直接坐马车去了郡城,尾随他就是想知道他给王家木器行画了什么宝贝。 不过看着尾随的架势,可能不是好好来问的。 沈文宣了然,嘴角勾起微微笑了,面上和和气气的没有动气的模样,但手却出乎意料地高高扬起,砰得撂下手里的砖块,砖头的尖角险险擦过身下人的脸侧,留下浅浅一道血痕, 身下人猛地抖了一下,砖头炸裂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脑中吓得空白了几秒,再回过神时,下腹已经潮湿一片,隐隐能闻到腥味。 沈文宣嫌弃地捏着鼻子,赶忙起身,隐约嗤笑了一声,拾起他的两个小陶罐,拍拍屁股走了。 “下次找沈某还是规规矩矩的好,正常拜访,沈某概不拒客。” 身后的小少爷满脸羞辱地被家仆扶起来,盯着沈文宣的目光可怕得要吃人。 “你给我站住!” 沈文宣不站,谁站谁王八蛋。 木子鑫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忤逆自己的人,就是他家大哥犯了事,他家从郡城搬出来,也没人敢落井下石! “你他娘的给爷等着!咳咳,”木子鑫被气得脸色通红,呼吸不畅,但仍扯着嗓子骂,“你等着我带家丁出来干死你!到时候爷定要你哭着从爷□□爬过去!爷、爷要废你两条狗腿他娘的” 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断奶? 沈文宣没在意,大步向前走,他一点儿都不怕木家找事,这不还有王家的吗,就算是为了不把曲辕犁的构图泄露出去,王家也不会坐视不理。 由于这件事耽误了点儿时间,沈文宣没去成柴市街,临近中午,沈文宣摸摸自己的肚子,随便找了路边摊吃了碗鸡汤面。 鸡汤面里面的鸡肉没多少,但好在份量多,鸡汤鲜美,沈文宣加了点儿葱花,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吃得热火朝天。 吃完便急匆匆地赶了回去,他和张铁牛约定的时间是中午,按照他那老实巴交的性格,这会儿估计已经等着了。 到了城门医馆,张铁牛果然揣着手坐在牛车上,医馆门口堆着粮铺送来的粮食。 张铁牛行动不便,这些粮食也不是很重,沈文宣便一个人把这些粮食抬上了牛车。 “沈兄弟,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张铁牛看着直咋舌,沈兄弟这也太能花钱了,这点儿不好,他得找机会劝劝他,这世道,还是有一点儿钱财傍身来得安心。 “我不是要重修那座老屋吗,到时候就麻烦张大哥你帮我招几个人来帮忙,这些粮食都是用来招待帮忙的人的。” 沈文宣坐上牛车,张铁牛驱赶着牛车慢慢悠悠地出了城门。他没去看一眼医馆里病榻上的双儿,所以没看到那人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鸦羽颤动,是将要苏醒的迹象。 “沈兄弟你要找人修你那老屋找我啊,我们张家的三兄弟定要给你帮忙的,沈兄弟你别客气。”张铁牛挠挠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沈兄弟,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沈文宣:“当然,张大哥一家都是好人,我巴不得和你们成为朋友。” “害,什么巴不得的,”张铁牛憨憨地笑了,“只要沈兄弟你拿我当朋友,你有啥事就尽管找我,我什么都帮。” 古代的友情都是这么朴实无华的吗? 沈文宣又面无表情地捂上自己的心口,有点儿感动。 坐在牛车上晃了两个时辰终于到了他那阔别一天的老屋。 再次相见,还是破得让人不忍直视。 沈文宣和张大娘说好明天以及后面几天借用一下她家的厨房,并把粮食都交给了她,还有一斤猪油。 张大娘只拿了那些需要的粗粮,剩下的坚决不要,让沈文宣带回去自己用,但被沈文宣一句“婶子如果不收,我就不借用婶子家的厨房了”给挡了回去。 这安和村多的是沈文宣的同姓族人,但真把沈文宣放在心上的又有几个?他们巴不得都吭他,张大娘知道这些,所以叹了一口气,无奈把这些收了。 “沈小子,这些就够了,你可千万别再买其它东西,否则你别怪婶子跟你翻脸。你也不小了,该留点儿钱给自己娶个媳妇,可别再这么乱花。” 张大娘嘴里念叨着,心里心疼沈文宣这个好孩子。她家没银子,三个儿子一个媳妇都还没有说上,可别这沈家小子也是,同时心里想着该拿这些做些什么好吃的给沈小子补补,做顿饺子好像不错。 张铁牛把他交好的几个兄弟叫来,再加上张家的另外两个兄弟,一共六个人。 沈文宣私下问了张铁牛工钱的事,张铁牛臊着一张脸不好意思提银子。 “你那老屋翻修也要不了几天,大家一起搭把手的事,就别给银子了吧。” 沈文宣:“这可不行,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和你算银子不是我们之间生分,而是防止我们因为银子而生分,何况你说不要就不要?另外几个人总有想要的,你只说村里的平常价就行。” 张铁牛觉得沈兄弟说的有道理,红着一张脸开腔道:“现在不是农忙,大家有点活儿干都乐意着呢,工钱也不用给太高,何况沈兄弟你还管饭,一个人一天十二三文就可以。” 沈文宣点点头:“那我就每人一天十三文,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你问问你这些兄弟家里有没有多余的木材、茅草什么的,可以卖给我。” “行。” 张铁牛家里的茅草就有不少,按照村里的价,一文钱一斤,到时候用多少斤算多少钱,木材倒不用花钱,他们这的丘陵多,木质资源丰富,在山上挑好一根壮实的砍了就行。 等和这些人商量好,天也完全黑了。 沈文宣又一次谢绝了张铁牛邀请,硬着头皮在主屋里躺下,阴风习习、凉风阵阵,不时还伴有小动物穿堂过的声音。 沈文宣看着头顶屋檐隐隐露出来的星光,总有一种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却周围满屋都是人的感觉。 沈文宣:想念赵家医馆的家属陪床,就是那双儿再烦他一次也没关系。 第9章 第 9 章 第二天沈文宣早早地起床,就着张大娘炒的青菜和茄子吃完了一个粗粮馒头,再喝了一碗番薯粥。 吃的时候没感觉,等沈文宣放下碗筷才发现张家的三兄弟对着盆里的菜吃的眼冒绿光,筷子夹得飞快,吃得风残云卷。 幸好沈文宣是拨到自己碗里吃的,要不然可能一口都夹不上。 “娘,你今天做饭真好吃。”沈家的小儿子巴拉巴拉菜汤倒进自己的碗里,由衷赞叹自己娘的手艺。 张大娘笑着拍了他一把:“你吃的哪是娘的手艺啊,你吃的是里面的油。” 沈文宣昨天给了她两陶罐猪油,香的很,要不是沈家小子这几天要在她家吃饭,她都舍不得动这些油,得留到过年的时候才吃一点儿。 张铁宝嘿嘿笑了两声,就着菜汤把最后一点儿粥吃了,他是家里最小的,两个哥哥都疼他,不跟他抢,好东西都留给他多吃一点儿。 沈文宣坐在一旁看着这家子和乐融融地有说有笑,突然觉得这很像他十八岁之前的生活。 清贫、热闹、温暖。 沈文宣不由笑了一下。 饭后,张大娘收拾家里的活计,三兄弟则和昨天约好的人一起去沈文宣家里修房子。 沈文宣的这座老屋属实残破得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乞丐,很多地方都需要推倒清出来重建。当初建的时候地基也没有打稳固,更别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整体弄起来简直比新建几间房子来得还要麻烦。 所幸沈文宣不是要盖青砖大瓦房,否则那绝不是四五天就可以搞定的事。 沈文宣摸着自己的钱袋子想着他也盖不起大瓦房,倒是原主母亲当初置办的房子是青砖瓦房,在这安和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但被原主给舔出去了。 果然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原主牛逼。 沈文宣跟着张铁牛他们一起干活,锯木搬石块,运茅草捣泥浆,爬上爬下,忙左忙右,没一会儿就累得要死。 张铁牛把肩上的挑担放下,撸着脖子上的汗巾擦了一把汗,他看着旁边沈文宣大喘气的样子有些担心。 “沈兄弟,你累的话就去歇一会儿,我们几个忙得过来,你可别把自己累坏了。” 沈文宣也抹了把汗,让张铁牛先走,别管他,没道理他们从山脚往他家担石块都没喊累,他这才驼了几捆木材的人就先去休息了。 他站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前襟后背累得有些汗湿,胸膛前的几根肋骨随着呼吸起伏,透过衣服隐约可见,沈文宣低头看了一眼再一次在心里骂道原主这副身体是真TM废啊。 他在原地没停多久就再一次背上后面一捆有他三分之二高的结实木材,提着气小心地从半高的山坡上走下去。 本来张家有牛车,用来运东西最是方便,但这山路崎岖、狭窄,牛车根本用不了,所以只能他们几个人工搬运了。 其他几个人不停,沈文宣也不停,一直来回干,其他几个人看了也不好意思偷懒,使劲卖力气。 到了中午,张大娘送来饭和汤,沈文宣特意嘱咐过要做多点儿,剩下没关系,要是不够吃就是他这个东家不厚道了。 这次张大娘做了厚实的葱花饼,还有特意用油炒过的野菜做的野菜汤,盐也用得足,几个大汉吃得津津有味。 这菜色比家里的好多了,现在不是农忙,家里一般只准备两顿饭,早上一顿汤水,下午条件好的可以吃点儿干饭,条件不好的还是一顿汤水,然后再加点儿野菜。 沈文宣坐在阴凉处歇着,他这身体可能一下子累狠了,所以没有什么胃口,沈文宣歇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把饼撕碎泡在汤里吃了。 饭后大家默契地歇了一个时辰才开始干下午的活。 有村里的人路过这儿不禁好奇地瞅上几眼,见是沈文宣在修房子顿时惊奇。 这沈家小子不是刚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一个暗双吗?这又哪来的钱来修房子,莫不是发财了? 安和村不大,什么事都传得飞快,这碎嘴的说上几句,几乎全村都知道了。 沈家,沈父和沈母一共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除去被卖出去的那个大女儿,其他人都生活在村东头的大瓦房里。 徐氏自从把那个贱哥儿给卖了,在家里也受待见了一些,不用再被她那个刁钻的婆婆成天拿这个冷嘲热讽。 这天在屋里仔仔细细地梳妆,瞅着手里巴掌大的铜镜伸手一摸,脸上三道堪堪结痂的抓痕微微凸起,从脸侧一直到嘴角,最长的一道到下巴,横在她这张还有几分姿色的脸上着实突兀难看。 徐氏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这几天洗脸的时候完全不敢洗这半边脸,就怕会留疤,她身上还有几道那天那几个老悍妇掐的青紫,现在还疼着呢。 沈家的二儿子她的丈夫见她被打了竟然还是唯唯诺诺一声都不敢吭,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他! 徐氏一想到这儿就生气,她为了这五两银子拼了老命,结果那死老婆子竟然想让她拿出来给她小儿子读书,想都不要想!哪来的那么大脸?!她儿子还没读过书呢,现在连她儿子的成亲钱都想拿走,真是偏心偏到天边去了! 愤愤地用面纱遮住脸走出房门,沈家的大媳妇吴氏见了心里暗自啐了一口,都一把年纪了,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也不嫌寒碜。 吴氏长得膀大腰圆,面色显老,有一把子力气,跟徐氏向来不对付。 “申时了,爹娘还有他们兄弟几个快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做饭?”吴氏一边甩几下手里刚洗的衣服一边僵着语气问道。 “凭什么我做饭?”徐氏被贱到了水,嫌弃地离吴氏远了点儿。 “你狗眼瞎了?!看不见我手里的东西?”吴氏听到她这理直气壮的语气就生气,“没那小姐命装什么大小姐呢!什么活儿都不干等着别人来伺候你?想得倒是美!” 吴氏又大力地甩了一下衣服,语气凶恶:“我洗完衣服了,你去做饭!” 徐氏不是好惹的,翻着白眼尖声尖气地说道:“我又没让你洗衣服,你自己愿意洗怨我啊?再说,屋里不是还有一个吃闲饭的吗?你要找人做饭怎么不去找她?” 说完扭得左摇右摆地出了院门。 吴氏气得一脚踢开脚边的木盆, “都不做饭就都别吃了!自己饿着去!” 自从家里把那个小白眼狼赶走了,家里的活儿都推给她来做,当她好欺负?! 还有屋里那个小姑子,仗着婆婆疼从来不干活,就在房间里绣花,绣了几年了也没见绣出个名堂来! 吴氏心里憋气,但徐氏走了,她又不敢朝小姑子发火,气得回了房间。 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躺又躺不下,坐也坐不安分,到底心疼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回来吃不上饭,偷偷地出门在厨房里做了点,端回了房间。 沈家不远处有一颗参天老柳树,时值秋日,柳叶边已经有些发黄。 老柳树下面摆了一个棋盘,不少人晚间聚在那唠嗑,也有勤快地村妇吃完饭搬一个板凳坐在那纳鞋底。 “你们看见了吗?那沈小子正在村南盖房呢。”村里有名的碎嘴沈二婶子一脸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说这沈小子哪来这么多钱,他不是刚被他二妗坑了——” “咳咳。” 有几个村妇看见徐氏来了,赶忙咳几声提醒沈二婶子,让她别说了。 沈二婶也看到了徐氏,小声嘀咕道:“干的事难看,还不让人说了。” 徐氏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恼怒,但她的心思全跑到沈文宣竟然盖房子了这件事上,来不及跟她们计较,脚下拐个弯就往村南赶。 那白眼狼竟然盖房了?徐氏心中怒气冲天,他那破鞋娘留给他的银子肯定不少,她要五两银子要少了! 走小路避开村里人,风风火火赶到了村南,正好赶上沈文宣他们几个吃晚饭,张大娘做了油光水亮的馅饼,里面加了点儿白面,给沈文宣的馅饼更是直接用白面做的,从中间撕开,喷香。 徐氏站在远处看着,闻到味儿直咽口水,她只吃了早食,下午的饭到现在还没吃呢,一转头看见沈文宣打算盖的房子,旁边堆着石块、木材还有茅草,一看就不是盖的青砖瓦房。 徐氏不禁掩嘴嗤笑一声,总算找回点儿面子。 不过这沈文宣可真够狼心狗肺的,盖房子的活儿他几个表哥也会,怎么不找他几个表哥?偏要便宜外人,想到这儿徐氏心里的算盘不禁打得啪啪响。 那有那么多的外人,沈文宣应该没脸皮给自己难堪,正好张大娘的篮子里还有十几张馅饼,她带回去给自己儿子吃。 徐氏轻咳一声,委屈自己堆起满脸笑容,扭着腰走了过去,态度十分亲热:“文宣,吃饭呢?“ ””哟,文宣你盖房子怎么不跟家里说,你那几个兄弟闲着呢,让他们跟你帮帮忙啊,省的你把自己累坏了。”那表情动作做作得简直像唱戏。 沈文宣一听到“文宣”俩字就有些恶心地吃不下饭,抬头见是穿红戴绿、扭得像鸭子的徐氏,顿时什么胃口都没了。 “你谁?”沈文宣一脸阴沉,声音冷得结冰,他今天实在累,全身肌肉都在酸痛,没心情和徐氏说话。 徐氏表情僵住了一秒,转脸立马又笑盈盈地甩了一下帕子:“哟,妗子带个面纱就认不出啦,我是你二妗。” “哎,你们吃什么好的呢?你三表哥还没吃饭呢,在地里干了一天活了,能吃一头牛,正好张婶子做得多,我带几个回去给你表哥尝尝。” 说完不听沈文宣回答就伸手去拿篮子,这可不是拿几个的架势,张大娘急得一把排开她的手,她儿子干了一天活儿累了,就自己回去做饭去,哪儿来的脸上手拿别人家的饭。 再说现在不是农忙,就是干活儿也只干点儿收拾庄稼的活计,当谁不知道这是想占便宜。 徐氏吃痛,收回手狠狠地瞪了张大娘一眼,眼睛勾着那几个饼十分不甘心。 白眼狼就是白眼狼!都是亲戚,拿几个饼怎么了?这出去一趟倒是越发小气了。 旁边有好几个外男,徐氏忍着气没跟他们掰扯道理,僵着表情把目的问出来: “你这是要盖几间房?忙不忙得过来?你几个表哥都是在这儿长大的,跟这儿熟,等明天我把你表哥叫过来帮你。” “但是话说在前头,亲兄弟要明算账,忙完了别忘了给你表哥工钱,对了,你这儿工钱是怎么结的?你表哥主动来帮忙,怎么也得高点儿吧?” 沈文宣简直要被气笑了,自己上赶着帮忙弄得跟施舍似的,真是人间迷惑,好不要脸! 不过她越不要脸沈文宣越开心,收拾起来就越放得开。 “徐氏,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沈文宣把手里的饼丢给张铁牛,拍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我花五两银子买了那个双儿,但你的契约书可没有给我。” 徐氏一愣,沈文宣不说她还想不起来,那个贱哥的契约书还被她锁在房间柜子里。 “契约书,听懂了吗?”徐氏愣神的瞬间,沈文宣已经逼至几步开外,比徐氏高一个头的身影笼罩下来,明明只是少年单薄的身体,却又冷又寒,眼眸黑不见底。 徐氏不自觉地畏缩了一点儿,但之前十几年沈文宣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懦弱性格在她心中根深蒂固,所以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见沈文宣这个白眼狼竟然敢吓唬她,立马气焰高涨,只觉得这废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契约书妗子我从牙行那里拿到也是掏了钱的,你想拿便拿?真是不懂规矩!”徐氏翻了一个白眼,语气里藏着厌恶。 “这样,你再给我五两银子,我考虑考虑,把契约书给你。” 张大娘听到后立刻火了:“徐六娘你别欺人太甚!牙行里做生意都是一锤子买卖,什么时候这契约书还能再单卖一次?!” “我说有就有,不信你问村长去,看村长怎么说!” “你——” 张大娘还要再骂,沈文宣制止了她,嘴角含着凉薄的笑,问道:“大家可都听清楚了?徐氏明明白白说了要我再掏五两银子买契约书这种话,来日县太爷差人来问,大家说个实话便可。” 身后众人皆是一愣,沈兄弟刚才说什么?县太爷?! 徐氏也被他这句话震得晃了下神。 这时候的人最为保守封建,对官府更是惧怕,轻易不敢提任何跟官沾边的字眼,更别说沈文宣直言县太爷,看架势还要去击鼓告状? “你、你少吓唬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徐氏僵硬地说道,面上故作镇定,手里的帕子却不自觉地捏紧,实在是沈文宣现在看她的目光太过骇人,那不是看一个人该有的眼神。 “你不怕自然有人怕,这么多人看着呢,”沈文宣说得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泛着凉气,冷到了骨子里。 “那双儿不值五两银子吧?契约书上肯定写得明明白白,你欺我用五两银子买下来,是为罪一,你扣着契约书不肯给我,侵占属于我的财务是为罪二,以契约书相要挟,逼我掏五两银子是为罪三,再说说之前的,你儿子鞭打买来的人,致其重伤,残虐不仁是为罪四,知罪而又故意为之又是罪五——” 沈文宣前进一步,逼得徐氏向后退。 “如此种种,我有人证也有物证,如果我压着你去衙门敲鼓,你说县太爷会为了你睁眼说瞎话吗?他又不是你亲爱的村长。” 徐氏一凛,猛地抬头看向他,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沈文宣嘴角挂着笑,她看不出一点儿破绽,心中惊惧不定。 “沈、沈家不会让你去击鼓。” “沈家?”沈文宣嗤笑一声,“你以为村长姓沈,安和村就是沈家的?我说的你一条都反驳不了,只要有几个和你不痛快的,不说去报官,就是把这件事说出去,坏了沈家的名声,连累了沈家正在读书的小儿子,你猜沈老婆子会怎么待你?” “沈家的名声落到泥里,不仅是你儿子,你连襟的两个儿子到时候都难找媳妇,你的丈夫、你丈夫的大哥、小弟、连襟又会怎么待你?” “更别说,你看看后面,你拦得住我吗?” 徐氏被吓懵了,机械地顺着他话里的意思去看。 后面张大娘一家还有和他家交好的另外两个人都皱着眉眼神不喜地看着她,沈文宣不是孤身的一个人,她拦不住。 “所以现在,”沈文宣稍微低头直视她的眼,明明笑着却阴凉得像个厉鬼,“只要我想,你立刻就会被毁掉。” “无论是身陷囹圄还是像狗一样活在家里。” 徐氏猛地抖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文宣,她想不通为什么沈文宣的变化这么大,但她不敢赌沈文宣此时的勇气,就像她现在看着越说越兴奋的沈文宣恐惧到了极点。 “我、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徐氏惊恐地摇着头转身想走,但沈文宣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扯了回来,他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 “这么容易就想走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沈文宣和气地提醒道。 “噢噢,契、契约文书,契约文书,”徐氏疼得皱了一整张脸,一时忘了契约文书放在哪里,被沈文宣揪着头发歪着脖子,竟然急得带上了哭腔,“在、在,我记得在柜子里,我给你去拿、给你拿” “啧,这就完了?张婶子,”沈文宣回头叫了一声,“这一个双儿卖多少钱来着?” 张大娘也被沈文宣惊住了,愣了几秒才回答道:“大概几百文吧。” “听清楚了吗?”沈文宣又一次和气地提醒道。 “听、听清楚了。”这次徐氏是真的哭了,抖着手心里滴血地把腰间的荷包递给了沈文宣,她怕那个死老太婆趁她不在开她房门,所以那五两银子她一直贴身带着。 沈文宣这才松开她的头发,接过荷包数了数,然后又掏出五百文装回荷包递给徐氏:“我这人不占便宜,你掏多少钱买的我就还你多少钱。” 徐氏一时不敢置信,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敢把荷包接过来。 沈文宣发完火后只觉得浑身舒坦了,看徐氏也顺眼了点儿,友情提醒道: “下次不要脸的时候记得不要这么蠢。” 徐氏没力气计较沈文宣骂她蠢,胡乱地点点头,灰溜溜地跑了,回到家即使婆婆又拿难听的话骂她都没理,一路跑回来她也冷静了一些,怕沈文宣反手阴她一把,还去官府击鼓告状,立即翻箱倒柜把契约书找出来丢进了沈文宣刚修了一半的院门。 沈文宣弹弹上面沾到的土,收进了怀里,现在天黑了,剩下的那些个饼子沈文宣分给了来帮忙的人,当然,给张家的要多一些。 这来帮忙不仅管饱饭还让人把剩饭带回去,着实太厚道了,来帮忙的人不禁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新来的那两个汉子,张家的人都知道沈文宣好,那两个汉子不禁也有些改观。 “沈兄弟,你今晚还要在这儿睡啊?我娘说了,让你来我们家睡,我们几个兄弟把床腾出来给你,不跟你挤。” 张铁牛还留在这做最后的努力,他娘说了,看沈兄弟如今的处事风格是个是非明了、不怕事的好汉子,让他们多和沈兄弟相处,学习学习。 他觉得他娘说的对,他两个弟弟也是,好兄弟就应该深夜唠一场,增进感情。 不过沈文宣还是拒绝了,他实在不习惯和人一起睡。 张铁牛只能放弃,临出院门的时候问了一句:“沈兄弟,那个双儿你明天去看看吗?” 沈文宣怔了一下,答道:“不了,以后几天都有事,等把房子建好再去看一眼。” 张铁牛点点头,大丈夫应该以事业为重,学到了学到了。 而沈文宣此时想的是:那双儿伤得重,此时应该还没醒吧? 第10章 第 10 章 “他来了吗?” 平儿端药的动作一顿,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这个双儿这些天来第无数次问这个问题了。 “还没有,你别着急啊,他肯定会来的,来,先把药喝了吧。” 平儿小心地把药碗递给他,临放到他手上时想起什么提醒了一句:“你这次可别吐啊,大爷爷已经给你改方子了,已经没那么那么苦了,你再吐的话那多浪费啊。” 宁清失望地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把药碗接了过来搅了搅。 平儿拍拍屁股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盯着这个伤好了一些的双儿看,这个双儿来的时候脸上不是血就是泥,现在淤青退了,红肿也消了,头发规规矩矩地绑在身后,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就好看得让人心头发紧。 平儿越看越上头,自顾自地在旁边美得冒泡,要是自己也长这样就好了。 宁清抬头瞅了这个小娃娃一眼,知道自己不喝完这个小娃娃是不会走的,无奈舀起一勺药喝了一口。 苦的。 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忍耐口中的苦涩慢慢消散。 “对了,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吗?”平儿问道。 宁清一顿,握紧手里的药碗摇了摇头,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遮挡,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唉,你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大爷爷也给你看过脑袋了,还给你扎了针,你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平儿看着这个美人发愁,以后该怎么办呀? 宁清还是摇头。 虽然他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平儿瞅着这个双儿沉默的样子心里发堵,这个双儿十分不爱说话,经常看院子一看就是很长时间,虽然他不说话的样子很好看,但让人莫名的心疼。 平儿撅起嘴戳了戳这个双儿的手,让他动起来:“你该喝药了。” 宁清收回视线,舀起一勺又喝了一口。 房间过分安静了些,宁清踌躇了几下,问出了这几天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他是什么样子的?” 那几天他头重脑轻,分不清梦与现实,他只记得血色模糊中有个人挡在了自己面前,记得梦里他的声音拉他出泥潭,还记得他摸了自己的脚。 宁清耳朵发红地又喝了一口汤药,最后那一条他感觉自己是真的在做梦,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摸他的脚。 “谁啊,你说那个大汉啊?就很普通啊,”平儿挠挠头仔细想了想,“还赊账赊得特别理直气壮,我都惊呆了。” “赊账?”宁清一顿。 “对啊,不过当天他就补上了,我看他那钱袋,鼓鼓的,付了药费后竟然还剩了不少,嘿嘿。”平儿弯着眼睛贼笑,财迷属性隐隐暴露。 宁清眉头紧促,问道:“他、他为了救我花了多少银子?” 他知道这个地方贫瘠,平常人家没有什么钱,如果为了救他而花了那个人大半积蓄,那他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的。 “花了有三十两吧。”平儿一想到这个数字就开心,三十两够他们医馆再苟大半年了。 “三十两?”宁清不清楚这是多还是少,又问道:“三十两在这里能买些什么?” “三十两能买的东西可多了,在县里买了一个铺子都没有问题。” 那就是很多了。 在他仅有的映像里,那个人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而已。 宁清垂眸看着手里的药碗,里面的汤药黑得浓稠,那个人辛苦赚的银两都换了这些。 意识到这一点儿,宁清突然拿出里面的勺子,双手捧着药碗强迫自己全都喝了下去,即使不慎喷出来也小心地用药碗接着,再一点一点灌。 平儿在旁边看傻了,这人突然这是干什么?之前每次喝药都能磨一个时辰,现在怎么突然自己灌自己? “哎哎,那些药渣你就别喝了。”平儿看他灌完急忙把他手里的碗抢过来,见他紧皱着眉咳得辛苦,又哒哒哒地跑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宁清喝了一口缓解口中折磨人的苦味。 平儿从小跟着赵大夫生活在医馆里,很会照顾人,见他眉间褶皱稍微松开,就推着他躺下休息。 “你的伤才好了一点儿,久坐对身体不好,我大爷爷说了,你能躺着就别坐着,等过段时间你再好一点儿,就可以去院子里走走转转。”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宁清躺下,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意识飘忽散软,但他想着他并不想去院子里走走转转。 他想那个人快来,他想见他。 平儿瞅了一会儿,感觉他呼吸绵长平稳了,就悄悄地退了出去,虽然美人很好看,但他是一个勤快的小双儿,要去帮大爷爷做事了。 赵大夫在外间捣药,捣好了就按份儿分好,接着捣下一种,看见平儿出来随口问道:“他又问你沈家小子的事了?” “昂,他每天都问。” 平儿蹦哒上板凳,看见柜台上按包分好的药材就猜到大爷爷要做什么,脸上立刻有些不高兴。 赵大夫笑了一声:“我托人打听过了,那沈小子最近几天忙着盖房子呢,估摸着明后几天就来了吧,你让他别太着急。” “这病啊,得静养,不仅身静,心也得静啊。” 赵大夫说着又把研钵里的药材均份放进纸包里,然后擦擦手,用纸绳一一把纸包捆扎好,再笑着递给满脸不高兴的小孙子。 “平儿,去,帮大爷爷把这些送给城门口的那些守卫。” “不去!” 平儿都要气死了,店里最大的一笔烂账就是那些大头兵赊的,怎么大爷爷还要去给那些人送药! “好平儿,”赵大夫笑着把纸绳塞进他的小手,哄道:“那些军爷挺好的,上次不还给平儿买糖了吗?这次他们为了打那些闯进来的坏蛋受伤了,都疼着呢,躺在床上叫呀叫呀,都等着平儿把药送过去呢。” 赵大夫笑得一脸褶子,平儿犟了大半天,赵大夫在旁边一直哄他,最终被磨烦了的平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撅着嘴提过两串药包。 每次都要他去,既然这么脸皮薄,干嘛还要做这些? 平儿不高兴,临出门的时候,赵大夫忽然叫住他,在柜台的下面掏了掏,然后笑嘻嘻地递给自己的小孙子。 “平儿辛苦了,给平儿一铜板,买糖吃。” 平儿绷着一张脸,虽然不想承认自己被打动了,但心里忍不住泛上蜜意,勉强缓和了表情,将那一铜板放进兜里,蹦蹦哒哒地跑远了。 赵大夫倚门笑着看他走远,又转头望了几眼已经恢复如往日热闹的县城,眼里闪过一缕愁思。 这安和县说是小地方,但是通过这里可以直驱嘉裕关——荆州最关键的地方,这里出了事情,按理说怎么也不应该如此平静才对。 赵大夫思虑良久也想不出什么思绪,最终叹了一口气返回屋里,这大庆怪事越来越多了。 安和村村南。 那日徐氏骚扰过一次之后,沈文宣的盖房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虽然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但成就感人,比沈文宣预想的还要早一天就收拾好了他的鬼屋。 不,现在不能叫它鬼屋了。 沈文宣里里外外地转悠了一圈,正中一间堂屋连着厨房,左边一间卧房,右边一间杂物间,三间屋子合围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周围还围了一圈篱笆,用竹子做了院门。 虽然还是很简陋,但沈文宣特意设计了朝阳的户型,门窗也做过精细的计算,保证室内阳光充足。 墙壁里特意夹了两块木板,中间中空,这样可以冬暖夏凉,头顶的茅草用泥浆泡了几天,再晾干,不容易走火。 本来用的木材也应该浸泡一段时间,然后晾干、再刷上一层漆,这样就可以防止水分进入到木头里,房子也就住得更舒适一些。 但 沈文宣叹一口气,一是时间不够,二是那样的木材有些贵,被他踢出了建房计划。 房子整体还是不错的,那两个汉子砌墙一手绝活,沈文宣拜托他们把地面也砌了一层,然后铺上木板,无论是从里还是从外看,虽然空旷,但也干净利落。 这天晚间,沈文宣就爽快地结了工钱,六个人干了四天一共是三百一十二文,建房用的茅草一共一百文,再加上徐氏还回来的四两五百文,现下他还有二十两六钱十三文。 沈文宣觉得很满意,甚至想为徐女士不辞辛苦既来找骂又来送钱的愚蠢行为表扬几句,大庆村妇竟然就是如此的朴实无华。 和沈文宣相处越久越对他信服的张家几兄弟收到钱没有大惊小怪,但另外两个汉子拿到钱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番。 本来他们以为沈文宣和他们一起干活,给他们准备饱饭还让他们把剩饭带回去已经厚道到慷慨了,但他们没想到沈文宣给钱也给的爽快。 就是去村里最有钱的地主家干活,主家还要挑剔一番,磨上个十天八日,才肯把钱掏出来,当然给的钱也总是不足数的,或多或少都会差一些。 这两个汉子都姓沈,安和村虽然是杂姓村,但沈姓是大姓,他们两个严格意义上说算是和沈文宣是一家,但他们没怎么接触过这个人。 他们娘经常说沈文宣他娘是—— 两个汉子一顿,隐隐对视一眼,尽数压下自己的想法,沈文宣他娘是他娘,沈文宣是沈文宣,两个人怎么能混为一谈,更何况沈文宣他娘不是走了吗? 如今就冲沈小子这人不错,厚道爽快,他们也不能糊涂做人。 “那个沈兄弟,”其中一个汉子举起自己的茶碗,以茶代酒。他不善言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以后如果你还需要找人帮忙,就尽管找我。” “对,还有我。”另一个汉子也连忙举起自己的碗说道,说实话他是真不好意思,他记得以前他还跟风欺负过沈文宣,哪成想自己做了恶人,也幸好沈家小子不记仇。 沈文宣举起自己的茶碗和他们客气地碰了一下,一起喝了。 他要在安和村生活下来就要警惕这里他最大的隐患——沈家,在这样人际关系紧密的村子里,要能和沈家匹敌,既要狠,还要狠得合情合理,狠得有人信服。 那么改变村里人对沈文宣的印象就很关键,沈文宣平静地想着,现在看来进行得还不错。 晚间张大娘炒了好几个菜,油腥放的足,几个大汉就着自己的窝头吃得狼吞虎咽,这一顿是庆贺沈文宣的乔迁之喜。 沈文宣照例把菜拨了点儿放在碗里,吃得很快但又慢条斯理,一点儿都没有乡野大汉的粗鲁随意,反而有种贵公子的优雅。 时不时观察学习一下的张铁牛看着沈文宣的吃相忍不住又在心中称赞了一番,沈兄弟真乃呃,那词啥来着,忘了,唉他这个脑子,得多吃点儿补补。 更加使劲巴拉碗、吃得上头的张铁牛连沈文宣什么时候放下碗筷的都不知道,只一抬头就看见沈文宣已经快走出院门,赶忙吞下嘴里的东西着急忙慌地问道:“沈兄弟,你明天用牛车吗?” 沈文宣脚下不停,回过头答了一句:“自然要用,家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添置。” 张铁牛噎住,他本意是想问明天去不去看那个双儿,沈兄弟花在他身上的钱那么多,不应该很重视吗? 但现在大丈夫应该以事业为重,张铁牛嘟囔着把学到的东西复习了一遍。 沈文宣急着回家烧水,他在盖房的第一天就想洗澡了。 从穿过来到现在他唯一洗过的地方就是脸,这几天又干了那么多活儿,他严重怀疑他臭了,只是跟另一群气味相同的大汉待在一起不太闻得出来。 厨房里那两个沈姓汉子砌了一个灶台,上面有张大娘送的铁锅,说是庆贺他乔迁,这个铁锅贼沉,一看就不便宜,肯定是等张家的三兄弟发了工钱就去买了。 院子里有堆着建房剩余的木材,正好当柴火。 沈文宣从不远处的河里担了两桶水,吃喝用的水都从村口的井里打,现在只是洗澡不用这么讲究,沈文宣直接就近取了。 他身上因为这几天的过分劳作,身体硬朗了一些,最起码不用快走两步就喘气,但沈文宣摸着自己有待改造的、现在还没有显现的腹肌,嫌弃地撇开了眼,拿澡巾上上下下地给自己搓干净。 房间里没有浴桶,沈文宣直接坐在厨房的板凳上一边搓一边拿桶往自己身上泼,碰到下面某个部位的时候,沈文宣仔细比较了一下。 他这个身体才十六岁,还没有成年,还有发展的空间,虽然现在比原先的自己要短点儿,但肯定能发展得起来,沈文宣木着脸安慰自己。 在搓到肩颈以及后背的时候,针扎似的刺痛刺得他眉心一皱,他的肩膀后背红肿一片,边缘还有一些未掉下的皮,应该是背石块、背木材所致。 沈文宣没在意,放弃这块改为擦脸,但后背的刺痛一直提醒着他一件事:他好像把那个双儿给忘了。 第11章 第 11 章 第二天沈文宣按时醒来,他的生物钟强得可拍,也不知道已经换了一副身体,为什么还能如此准时。 从安和村到安和县来回要四个时辰,再加上买东西的时间,一天肯定不够。一大早沈文宣和张铁牛每人带了两个张大娘刚做的饼就出发了。 到了城门口,沈文宣让张铁牛原路回去,明日中午来接他即可。 沈文宣排队进城门,值守的恰巧是那日欺负人的士卒,沈文宣原本以为自己会有麻烦,但那士卒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放他进城了。 沈文宣有些惊讶,进了城门抬头看见城楼上的那个军官,挑眉,看来这人治理自己下属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赵家医馆就在不远处,沈文宣打着今晚还要借宿一夜的想法进去了,顺便看看那个双儿。 平儿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手上的托盘放着两个空碗,这次喝药喝得比上次还干净,连准备的早饭也全吃完了。 平儿不禁感叹一句:果然,钱是一个好东西。 等把托盘放进厨房里,回来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铺子里的沈文宣,平儿顿时惊讶,呀哈,他大爷爷说得还挺准。 “你等一会儿,我大爷爷还没起床呢,我去叫他!” 说完平儿就转身跑去后院了。 “老头子!沈家小子来了,你赶紧起来!快点!他钱袋厚实着呢,我们又要挣钱了!” 这话说的,什么叫又要挣钱了? 沈文宣面无表情地想着,这小娃子真是贪钱贪得理直气壮、十分霸气。 沈文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一坐,等着。 但里面的宁清却惊坐起,顾不得被药劲催起的沉沉睡意,也顾不得一动就扯得发痛的伤痕,撑着胳膊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很虚弱,但更多的是紧张,他不想第一次见面就让他看见他衣衫不整、灰白颓唐的狼狈样子,虽然他更加不堪的模样早就被那个人看光了。 忍痛移动双腿从床边垂下,规矩地并拢踩在脚踏上,颤着手指整理好衣衫,又回身费力地把身后的被褥叠起来,挪到榻尾。 等弄好后,他已经气喘吁吁,连身上的绷带都松散了些,不过幸好没有全散开,宁清侥幸地想着,他把散开的微卷的头发用发绳重新束在脑后,紧张而又期待地看着房间门口。 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不断回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他只穿了一件中衣,按礼说他至少应该披一件外衫,但他除了身上这身没有其他衣服,连袜子也—— 等等,袜子? 温热的脚底这才觉出脚踏的微凉,宁清顿时乱了。 着急忙慌地找东西把自己裸露的脚遮掩起来,手上一时不慎,打翻了床头小柜上茶杯,宁清吓得叫了一声,闭上眼。 啪得一声,茶杯碎裂,里面的烫水迸溅出来,由于挨得太近,烫水溅湿了他的裤脚,苍白的皮肤上登时泛起一片红。 铺子里等着的沈文宣听见后面的动静,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后院里平儿还在声嘶力竭地喊赵大夫起床,夹杂传出一两句赵大夫小声的抱怨。 看这阵仗,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了。 沈文宣坐在原地像了一小会儿,想着后堂里面的那个双儿好歹值三十两银子,便抬步走了过去。 临进去前敲了几下房门,里面迟迟没有传来动静,沈文宣眉头一皱,直接打开了门。 床榻之上,那个双儿歪倒在床边,玉葱般的手指虚虚握着自己的左脚,床榻边是摔碎的茶杯。然而这些沈文宣都没有注意到,他只看见见他进来便惊慌失措的那张脸还有隐隐藏着泪花的褐色眼睛。 皮肤雪白,眉眼精致,唇色浅淡,浅色的眼睛不安地看着他,如精美易碎的陶瓷娃娃。 这模样只看着就能隐隐引起人变态般的凌虐欲。 沈文宣垂下眼眸平静地评价道。 不对,他干嘛垂眼?他进来不就是为了看看发生了何事吗? 那双儿那么不安地看着他,他还以为自己有问题呢。 沈文宣摸摸鼻子,自觉自己现在眼神十分友好、浑身气势温和,整体看起来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无害动物,便又大大方方地抬起了眼。 这次他注意到了双儿一直虚握着的左脚,从指缝间能看到里面的红肿,再联想地上摔碎的茶杯,这应该是被烫伤了。 这人被烫了怎么也不吭一声?不疼吗?倒是跟被打的时候一个样。 沈文宣没说话,拧着眉退出来,熟门熟路地拐弯去了后院的厨房。 不多时便端来一盆凉水,只是再进来一抬头这人竟哭了?! 沈文宣:? 咋滴?当初被鞭子抽的时候一滴泪没掉,这会儿见到他是见到阎王还是什么了?怎么就哭了? 沈文宣不禁对自己的外表有所动摇,这壳子跟他上辈子差不多,不是他吹,他长得真挺好看的,当初无论是读书还是进公司的时候收获情书无数,接连蝉联某某校草、某某梦中情人等一连串称号。 他可能是被金融事业耽误的流量花瓶。 沈文宣嘴角翘起,笑了一声,走近床榻蹲下来,大手一伸,捏住他的脚踝观察了一下,还行,只是泛红,没起泡。 单手在盆里打湿手中的帕子,仔细裹在他的脚背上面,抬头见他惊慌失措便“啧”了一声: “不准哭,把眼泪憋回去。” 宁清吓得打了一个哭嗝,呆呆地低头看着他,鼻尖、耳尖都红透了,听见他说话,微冷的声音和梦中完全重合,眼前的人就像从画中走出,完完全全地鲜活起来。 宁清抿紧唇,听他的话,没再哭了,只一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他原本是被自己蠢哭的,又急又气,自己总是如此狼狈,但这人好像总是不嫌弃他。 他知道自己是暗双吗?知道自己暗指不祥吗?宁清想着,如果知道那、那他还这样抓自己的脚,他、他岂不是有那个意思。 宁清轰地一下全身都红了,脚趾紧张地曲起。自从被扔上奴车,他就知道自己以后就只有两条路可走,卖身为奴或者卖身为娼,所以他一直在逃,只要活着,只要还能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逃脱所有想要把他拉进地狱的手。 看管他的人一开始还顾忌着什么没怎么动他,但越到后来打得越重,他想着打死了也好,打死了他还能省些精力。 但现在,宁清注视着又将帕子换洗了一遍的男人。 他好像看到了光。 “臭小子!你干什么呢?!” 赵大夫浑厚的声音同时惊醒了两个人,沈文宣轻咳一声,他本来还觉得这人把脚趾蜷起来还挺可爱的,但身后赵大夫愤怒惊讶的声音又让他想起来,他不能像看待汉子一样看待这个人,虽然他软软的样子容易被人当成弟弟,而不是汉子。 “他脚被烫伤了。”沈文宣冷静地回答,他又没干别的事,就是拿湿帕子裹住他的脚而已。 赵大夫的瞌睡算是全被惊醒了,气得原地转了几圈,抓起鸡毛毯子就要过来揍他,这混小子说什么屁话呢?!双儿的脚是随便碰的吗?! 沈文宣感觉到后面的杀气警惕地要起身,眼前突然有个人扑过来护住他的头,因为他还拿着他的脚,所以这人重心不稳,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了他的身上。 沈文宣: 艹,这人身上好香。 沈文宣头一偏鼻尖就碰到了这人的脖颈,不由上下滚动了一下喉结,手一缩,松开了他的脚,沈文宣下意识地想要离远了些,但一动就感觉这个人要从榻上滑下来摔到地上。 沈文宣顿住。 动也动不得,退也退不得,这可真是什么神展开? 沈文宣只能硬着头皮顶着旁边赵大夫快化成实质的扫黄视线抬手轻轻抱住他。 好软。 沈文宣拧着眉挥散脑中的想法,一用力把他托上了榻沿,然后立即抽身,立正,站好。 这完全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干,你要相信我,我的人品很有保证,绝对不是恋童的人! 沈文宣偏头直视着赵大夫的眼睛,以坦诚的眼神表示自己理既直气又壮。 赵大夫憋着气来来回回地看了这两个人几眼,见那个双儿脸色红的跟喝了二两酒似的,眼睛里倒是难得地有了些光彩,便忍着自己的脾气,就当这次是次意外,低头看起双儿的伤脚来。 “烫伤不严重,让平儿从外间拿一些普通的烫伤膏涂了一两天就好了。” 赵大夫说完,平儿就自觉去外间拿药,然后回来给这个双儿涂上。 沈文宣本来好好地站在那,啥乱都没添,一抬头又看见赵大夫拿杀人的眼光盯着自己。 沈文宣:“” “转过去!”赵大夫真是要气死了,真是世风日下、好不羞耻! 沈文宣不明所以地转过去,面对着房间里的墙,想了老半天才想出不对的点在哪。原来双儿的脚是不能碰的吗?但他看有的电视剧不是这么演的啊。 古装剧里的女子有的能碰,有的不能碰,真是薛定谔地能与不能。 再说明明是男人的脚,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事已至此,沈文宣只能默默将这点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保证自己以后不会犯。 宁清见恩公因为自己被骂,心中的愧疚又深一层,整个人蔫耷下来。 蔫耷的宁清被推回床上好好坐着,赵大夫气消了一些,咳了一声,跟沈文宣说明了一下病人的病情,毕竟目前只有沈文宣算是家属,虽然他严重怀疑这个双儿个是被拐卖的富家小公子。 等赵大夫说完,沈文宣拧紧了眉:“失忆?”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从怀中把那张契约书拿出来,他本来还想着把本金收回来,现在看来怕是难了。 赵大夫捋胡子的动作一顿:“契约书?他的?” 沈文宣点点头。 “那就不是被拐卖的了。”赵大夫有些同情地看向双儿,“只有牙行里的奴隶才会有官府的契约书,被拐卖的是没有的。” 沈文宣打开契约书扫了几眼,契约书得手后他还没有看过,上面记录了这个双儿的名字、出生年月、所犯何罪以及官府的公章等等。 “焦诗寒?”沈文宣念道。 宁清一顿,心情复杂至极,垂下鸦羽般的睫毛没有作声。 “上面写道是他家人犯了事,他是被连坐的。” “也对,”赵大夫凑过去看了几眼,叹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才十五岁,能犯什么错?” 沈文宣看向那个双儿,没有作声,半晌走过去蹲下身,将手里的契约书递给他,问道:“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宁清看着那张契约书沉默良久,手指意外地蜷起来没有接。他做下了决定,心跳逐渐开始加快,满腔满肺都是凝聚起来的深重的不安,连一呼一吸都是颤抖的,他抬起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你。” 他将过去的十五年埋进坟墓里,从此不再是宁清,而是焦诗寒,他只记得眼前的人,他叫沈文宣。 焦诗寒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即使脸色苍白如纸,也无损这个笑容带来的美感。 “你救了我,你就是我的恩公,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花在我身上的钱财我定会加倍奉还,卖身契在我还完恩公的债之前,恩公就先收着吧。” 这张纸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卖身契,而是一个纽带,能让他接近这个人的纽带。 他自醒来后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也是第一次笑,平儿在旁边都看呆了。 沈文宣顿了顿,虽然眼前的人很好看,但—— “你拿什么还我?”商人本性,沈文宣不自觉地估量他的价值。 “我、我”焦诗寒顿住,紧张地掐着手指细数自己的技能,“我记得我应该会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还会做饭。” “还、还会刺绣,我记得自己的刺绣很厉害。” “哦,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自己会的东西是吗?”沈文宣笑道。 焦诗寒心脏猛地一跳,低下头不敢看恩公的眼睛,小声辩解道:“这我也不能决定自己能忘记什么、记起什么。” “看你的样子,我倒觉得你离全部记起来应该不远。” 在沈文宣的视线下,焦诗寒紧抿着唇没有说话,手指紧抓着被子,额头上着急地开始冒虚汗。 沈文宣继续说道:“你把钱还给我是应当的。虽然你孤身一人,但我不打算让你介入我的生活,所以你自求多福。” 能不能还给他倒是次要的,但他不想当一个人的光,也不习惯有一个人依赖着他。 沈文宣放下手中的卖身契转身离开医馆,无视这个双儿不安惊惧的眼睛,走得毫不留情。 第12章 第 12 章 买家具需要花的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沈文宣并不打算在木器行里买,而是拜托村里的木匠打一套桌椅、柜橱还有床,另外还有面盆架、浴桶这些小东西。 这些东西做起来很简单,沈文宣自己就能做,但只他一个人做的话既费时又费力,所以在建房的那几天沈文宣就拜托给了村里的木匠。 木匠和张铁牛家有几分交情,所以也没要沈文宣付定金,只让他到时候来取就可以了。 沈文宣估算了一下,那一整套下来少说二两银子。 此刻他站在那位矮老板的杂货铺里。矮老板姓庄,就叫他庄老板了。 张大娘一直是用猪油做的饭,虽然沈文宣吃得面不改色,但说实话并不好吃。猪油里有很重的腥味,炒的菜也很油腻,所以这次沈文宣没要两斤猪油,而是买了三斤豆油、一斤猪油、一斤香油,花了四百八十五文。 另外还要了花椒、生姜、辣椒、酱油、醋这些,花椒略贵一些,一两要十文,生姜和辣椒半斤二十文,醋一斤二十文,酱油一斤二十五文。 沈文宣要了一两花椒、一斤生姜和辣椒、三斤醋和酱油,又花了一百八十五文。 本来沈文宣还想要一些胡椒,但庄老板说胡椒是昂贵的香料,他这个小铺子卖不起这样的东西,沈文宣只能作罢。 除此之外还有案板、擀面杖、蒸笼、碗筷、油灯、灯笼、脸帕、皂角、捣衣杵等等杂物,零零散散加起来又是三百文。 庄老板踮着脚尖一一将沈文宣买的东西打包好,照例送他几个小罐子装东西,只是眼角打量沈文宣的目光十分惊奇。买这么多东西要么是乔迁新居用的,要么是娶新妇用的。 而且寻常人家买东西可不会这么大手大脚,别说花椒、生姜这些不划算的小东西,寻常人家根本不碰,就连那些油一家子一年也不一定用得了一斤。 是个富茬儿! 庄老板把东西打包好递给他,还多送了几个小罐子,满面笑容地说道:“您别看我这个铺子小,很多东西我都没有摆出来,客官以后若有什么想要的,吩咐一声,我保准给您找来。” 沈文宣点了下头,客气地笑了笑,眼睛又瞥回柜子上放着的糖罐,踌躇了几秒,问道:“这糖怎么卖?” “这是蔗糖,一两十六文,红糖要便宜一些,一两十四文,我这儿还有蜜饯,只是要更贵一些。”庄老板笑着说道。 沈文宣回敬他一样的笑意,然后果断转身,不买! 他只知道古代的糖很贵,可没有想到能贵到这个地步,一斤糖都要比两斤白面贵了!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古代的生活费这么高的吗? 出了杂货铺沈文宣直奔柴市街,幸好这次没有煞笔挡路,沈文宣成功在后巷找到了那户梁姓人家,由于是卖私盐,所以那户人家很谨慎。 起初还说不卖盐,直到沈文宣把杂货铺老板的名头抬出来,那梁姓人家才放松警惕,但最多只卖给他五两食盐,多了不卖。 五两也就是半斤,沈文宣估摸着也不少了,花了一百文买了下来。 沈文宣转道又去了粮铺,本来之前他还想着多买一些包谷面什么的,但真的尝到了包谷面的口感,那味道真的一言难尽,平白多一股酸味,有点儿像放馊了的玉米面。 所以沈文宣果断买了五斤精米和五斤白面,三斤玉米面还有一斤番薯,一共九百一十三文,照例给粮铺活计两文钱,让他送到城门口的赵家医馆。 他身上背着一个背篓,里面已经装了不少东西,手上还提着装油、装醋这类的小陶罐,尽管买的粮食不是很重,但他没有手拿了。 等把脑内列的清单买齐了之后已经到了下午,沈文宣摸摸肚子,在一个馄饨摊坐下来吃起了馄饨,皮薄馅大,一口一个,唇齿留香。 几天不来,这个小县城比之前更加热闹了一些,与第一次见到的相比有了些繁荣的迹象,虽然还是矮房土街道,有个马车经过能扬起一层土。 沈文宣挪屁股背对着马路坐着,保护自己的馄饨。 “喂。” 后面突然传来声音,沈文宣一顿,转回头看了一眼,竟是那个马车停了下来,有个穿着红绸缎的小少爷臭着脸从马车上下来,沈文宣眯起眼仔细想了想,他记得这小子叫木子鑫? 怎么每次来县城都能看见他?蹲点? 沈文宣转回头继续吃自己的馄饨,对走过来的小少爷当作没看见。 木子鑫一见他如此嚣张的态度心中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冒,但想到自家父亲的交代又勉强压下自己的脾气,嫌弃地进了馄饨摊简陋的棚子里坐下,正好坐在沈文宣的旁边。 轻咳一声,木子鑫开始背父亲教他说的长篇大论,不带一丝感情,宛如老和尚念经。 沈文宣:“” 全程当他是空气,沈文宣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默默算钱,这一通买下来他还剩下十六两八十一文,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次买东西的时候他都会观察县上的店铺,木器行、铁器行、客栈、青楼、酒楼一个不少,按理说这里怎么也谈不上是繁荣的地方,却五脏俱全,大概是因为接近边境,那些个士卒军爷成为消费主力了吧。 木子鑫抹下脸皮在旁边巴拉了老半天,一抬头见沈文宣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竟是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可是木家最受宠的小少爷,哪受得了这般对待!登时拍桌而起,气得想抡起椅子砸他,幸好旁边的小厮拦下了他,拍着胸口给他顺气。 沈文宣哐当一声放下手中的勺子,慢条斯理地从袖子中掏出一块手巾擦嘴,然后起身、付钱、走人。 “喂!我刚才提的交易你到底听见了没有啊?!你给我画一张同样的曲辕图,王胖子给你多少,我他妈给你双倍!不!三倍!” 木子鑫气得拦在他面前,他已经这么低声下气了,这个人还想怎么样?!艹!要不是那王胖子把曲辕犁的图纸转手给了郡城里的大人来做,他们不好照搬,他用得着自降身份来搭理这么一个乡野草夫吗?想想他都掉面子! “曲辕犁只卖一次,你若想要图纸就去找王老板,不要骚扰我。” 他很忙的好吗? 话说王老板的脑子还算灵光,曲辕犁的工艺简单,其他木器行能轻易抄了去,到时候就是价格战了,白让其它木器行占了光,但交给有权势的人来做就不一样了,其他木器行就是再想也不敢轻易动手。 利润自然也是那位有权势的占大头,但王老板能靠曲辕犁搭上这么一位人物怎么也不吃亏。 沈文宣低头看着眼前这个脑子不怎么灵光的木少爷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越过他要走。王老板这么做不仅断了其他木器行的路,也是断了他再卖曲辕犁图纸的路。 巨大的利益面前谁都不想一家独大? 这木家竟然还想着插手分一杯羹,也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 “拦住他!”木子鑫恨声道。 沈文宣周围顿时围了一圈人,路过的百姓纷纷避让,只敢三五成群地围在外围,对着这里窃窃私语,馄饨铺的老板见事情不妙,猫身躲进里面的屋子,走之前还不忘拿走沈文宣放在桌子上的饭钱。 沈文宣站在几个拿着棍子的大汉之间,环视一周,慢条斯理的,丝毫不见一分慌张。 虽然他顾及着自己的身板不会主动上去打架,但真有人打上来,他也不是做缩头乌龟的人,即使打不过,但狠必须要狠。 不过现在可用找不着他打。 沈文宣转头看向馄饨摊上唯一没有走的另一桌客人,桌子上有四个人,一个身形瘦弱些,另外三个都是肌肉猛汉。 那个偏瘦弱的抬头注意他的视线不禁笑了一声,也不藏着捏着了,摘下自己头上戴的帽子,赫然是王家木器行里的那个小二儿。 “木小少爷,生意不成仁义在,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呢?先生奇才,以后我们王家木器行还要仰仗先生呢,你要是敢冲撞他,我们王家木器行可不答应。” 小二儿走出来对着沈文宣深拜了一恭,而后转身,笑眯眯地看着木家的小少爷,他带来的大汉挤进包围圈里面,双臂交叉一起抱着,肱二头肌老大一块,对上木家家丁的棍棒丝毫不虚。 两队人马对上,气氛剑拔弩张。 木子鑫一看见小二这张笑眯眯的老狐狸脸就十分地咬牙切齿:“王沐泽,你个王二狗,怎么哪都有你?!” 他们木家自从来了这个县城就一直打压王家木器行,本来他们钱多,安和县的县太爷跟他们家又是亲戚关系,王家怎么也得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结果就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王沐泽把他们的招数一一打回去,那王胖子拿到图纸后立即去往郡城估计也是他出的主意! 现在吞并王家木器行算是彻底成了泡影! 木子鑫气极。 王沐泽笑着说道:‘自然是哪需要我,我就出现在哪里啦。’ 他站得笔直,虽然带的人不多,但很是自在从容,他心里清楚这儿的动静这么大,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守卫军赶来,这小少爷也知道,所以根本不敢动手。 果然,不远处有阵阵马蹄声传来,木子鑫的脸色更加难看,想到县太爷和那位百夫长不对付,到底没有强装面子,临走前狠狠瞪了王沐泽和沈文宣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木家的家丁一看,不确定地对视几眼,纷纷跟在了小少爷的马车后边。 找事的走了,热闹自然散场,王沐泽留下几个人跟赶来的几个士卒说明情况,陪着沈文宣走了一路: “先生受惊了。” “不惊,”沈文宣道,“你来得那么及时。” 估计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呢。 沈文宣斜觑他了一眼:“贼小子跟踪能力挺强啊,比木家的小少爷好多了。” “这不还是被先生发现了吗?”王沐泽笑了笑。 馄饨摊老板都躲了,就你们那桌不动,不让人起疑才怪,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道: “走了。” “先生慢走。”王沐泽行礼道别。 日头西斜,只余天边一线火红。 王沐泽注视着沈文宣的背影走远,这个人以一敌多丝毫不乱,身处险境还能注意到身边异常之处,心胸胆略实乃难得,虽然跟他查到的严重不符,但正常,估计之前有污点在,所以一直在韬光养晦。 天色快黑的时候沈文宣才回到赵家医馆。 “赵大夫,借宿一晚。” “你当我这儿客栈呢?”赵大夫在柜台上收拾药材,瞪了他一眼。 这儿可比客栈便宜,他没钱,不住客栈,沈文宣笑着递给平儿一支糖葫芦,他顺路买的,就当他的房钱了。 平儿欢欢喜喜地接过来,跑远了。赵大夫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沈文宣把身上的背篓放在角落里,包括手上的陶罐,一抬头看见桌子上的托盘,上面有一碗粥和一碗药,已经凉了,看样子已经放了很长时间。 “这是谁的?” 赵大夫看了一眼:“还能是谁的,阿焦的。” “谁?”沈文宣的嘴角微微抽动。 “那双儿不是叫焦诗寒嘛,叫阿焦多好听。” 是,是好听,阿焦,阿娇,沈文宣笑了一声:“他不吃吗?” 赵大夫斜瞅着沈文宣,意味深长地道:“这谁吃得下啊,哭都哭饱了。” 其实也没哭,就那样缩成一团,眼神木愣愣的,好像这沈小子走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的色彩,一点儿鲜活气儿都没了,那样子,还不如哭呢。 沈文宣一顿,瞧着冷了的饭和药没说话。 赵大夫继续说道:“这按话本上的,不就是一出英雄救美,然后美人以身相许的戏码吗?怎么到了你这儿不一样?而且花了那么银子救人家,结果说不要就不要,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很难想吗?我不喜欢男的。”沈文宣道。 赵大夫一顿,这不喜欢双儿只喜欢女子的大庆国不少,当今天子就是如此,后宫娘娘没一个是双儿,每三年一次的选秀也只要清白的姑娘家。 但 “你不喜欢双儿你干嘛救他?” “我乐意。”沈文宣皱眉,有点儿嫌他话多。 “行,你乐意,”赵大夫慢悠悠地道,反正他也不必懂,“只是那双儿如果一直不吃不喝,这病啊,怕是好不了了。唉,本来就容易留下病根,现在——” “你不管?”沈文宣打断他的话,“你可是大夫。” “我也想管,但我管的了吗?那是心病,药石难医啊。”赵大夫说得言之凿凿,仿佛那双儿真的快不行了似的。 “屁!” 沈文宣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声,抄起桌子上的托盘进了厨房,不到一刻钟又风风火火地进了病房。 走至床前砰得一声放下手中的托盘,惊得榻上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双儿一颤。 “起来吃饭!” 第13章 第 13 章 沈文宣凶巴巴地坐在那,眼神极不好惹,焦诗寒微微偏过头,从枕头缝隙间看他。 他又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如逢春的枯树一般刹那间起死回生,苍白如死灰的脸也回缓了一些血色,浅色的唇勾起、浅褐色的眼睛里面光亮点点,所有的一切都在显示着他对于他来说有多重要。 沈文宣注意到他的变化顿了一会儿,莫名地胸中的气焰低了下去,端起托盘上的粥说道: “起来吃饭。” 连声音都低了一个度。 焦诗寒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他身上有伤,又因为没有吃饭,感觉手脚都是软的,夹杂着动作不慎引起的刺痛。 尽管很费劲,他仍然尽力规矩坐好,还想着整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 沈文宣放下手里的粥,实在是看不下去他的笨手笨脚,起身帮他挪动身体。 枕头放在身后让他靠着,拖着他的腰让他坐得下滑一些,不要坐那么直,抽手时又整理了一下榻上的被子,盖好他腰腹以下的身体,正好是一个适合投喂又很舒服的姿势。 焦诗寒乖乖被他摆弄,眼睛微微睁大,感觉被他托过的腰、架过的腋下、轻轻抚过的背像被留下火种一样,即使他已远离,触感却不减反増,蔓延到了整个身体。 沈文宣端起飘着雾气的粥,舀起一勺,下意识地吹了几口气才喂到焦诗寒的嘴边,焦诗寒红着耳尖喝了。 米粥儒烂粘稠,喝下去,无论是胃还是身体都暖和了不少,堵在心口那股呼不出消不散的气也凭空消失了。 焦诗寒一直看着沈文宣,忽的笑了一下,如春光乍现,他突然发现救他的这个人脸色稚嫩,原来也是个少年郎,丰神俊朗、神采奕奕。 “你笑什么?”沈文宣问了一句,感觉莫名其妙,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在他的嘴角徘徊,这个人笑起来真挺好看的,沈文宣的气彻底消了,心情好了一点儿。 焦诗寒没有说出他的发现,而是抿着嘴斟酌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声音带着生病的沙哑,即使不见面只听他的声音也能感觉到他的病弱。 “看你可怜。”沈文宣答道,又是一个漫不经心没有经过思考的答案。 焦诗寒顿了一下,慢慢吐出一个“哦”,然后又笑了。 好人,焦诗寒想着,他的恩公绝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沈文宣好不容易收回的目光又转回到了他的嘴角,同时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好蠢,怎么会信这样明显的假话。” 手上舀起一勺继续喂,动作没有停过。 到了喝药的环节,沈文宣没有动手喂了,本来就苦,要是还一勺一勺喂,那多傻比。 焦诗寒捧着药碗偷偷深吸一口气,闭眼猛灌,又如往日一样咳出来不少。 焦诗寒已经习惯了,一边控制着咳嗽一边小口小口地喝剩下的,喝药拖得越久越苦,焦诗寒忍着反胃全部喝完,最后接过沈文宣手中的水压下嘴里的苦味。 枕头旁边有帕子,沈文宣脑子蒙着拿起来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和鼻尖,还有下巴,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喝药喝出如此壮烈的感觉。 “你”沈文宣看了眼空了的药碗,觉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吐槽有些不太好,就咽下了嘴里的话,收拾好东西出去了。 饭也吃了,药也喂了,没他的事了。 “不不要走沈”焦诗寒用力扯住他的衣袖,想放下一切脸面乞求他,却愣在了称呼这里。 他该叫他什么?焦诗寒焦急地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开口道:“沈恩公” 这是什么别扭称呼?沈文宣不自在地别开他的手,他见过不少人,男人、女人、基佬、蕾丝都有,却没一样是眼前这种的。 很纤细、很漂亮、很自然。 有一种超乎性别的美感。 沈文宣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 焦诗寒的手空了,瞳孔猛然放大,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文宣的脸,里面的恐慌几乎化为实质溢出来。 “我今晚要在这里借宿,明天中午之前不会离开。”沈文宣说完大掌顶着他的脑门把快要从榻上掉下来的焦诗寒摁回去。 放好枕头,掖好被子,齐活。 “你好好睡觉,我去忙了。” 焦诗寒稍稍放下心来,在沈文宣的视线下乖乖闭上眼睛。 沈文宣垂眸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他有些奇怪,他就住在不远的安和村,这个双儿既然知道他的名字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和他的距离最远也不会远过安和县和安和村的距离。 再说这个双儿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有了自己的卖身契,脱离了奴籍,无论在哪都能活下来,更不用说那张辗压众人的脸。 除去这些,他是否真的失忆也存在疑点,没人会忘记之前的一切还把自己的特长记得那么清楚。 所以他为什么这么不安? 焦诗寒听见房门关上后就睁开了眼,他侧过身,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悄悄拿起枕边,那块被沈文宣拿过的帕子,放在心口。 眼睛复又闭上了。 沈文宣也没什么可忙的,在外边一边晃悠一边研究赵大夫给的那张與图,这张與图标的很详尽,但只局限在这个县城以及周围几个村子,沈文宣没一会儿就记完了,在脑内完美复刻。 赵大夫看他实在悠闲,乐呵呵地把他抓来当壮丁。 “这些还有那边那一堆,都研成粉,别瞪我,你可以一边研磨一边看这张大庆国的與图啊,多好。” “呵呵呵,我去睡觉了,平儿,别玩了,去洗洗睡了。” 合着我是不该睡觉吗?沈文宣面无表情地想着,手下嘟嘟嘟敲药材,脑内突然想到离这里最近的双儿在睡觉,手下一顿,改敲为研。 他是现代人,过久了熬夜生活,没有前几天过度疲劳的buff加成,他今天晚上很精神,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沈文宣扫了一眼赵大夫新给的大庆與图才知道大庆国土广袤,有三十六州,西南这一块有最大的五个,分别是荆州、闽州、越州、广州、渝州,占了大概大庆的三分之一。 赵大夫在这五个上面每个都标了一个“穷”,其他州上面则标了“小富”、“大富”、“极富”、“极富贵”。 荆州被其他四个穷兄弟团团围住,一个富州也没挨着,可能是这里面最穷的一个。 沈文宣:“” 默默研磨药材,并一一研读他州风采,他没有路引,目前也没有条件去其他州,但不妨碍他现在记下来,以后出去看一看。 他记东西很快,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在把赵大夫交代的药材磨完之后,沈文宣也记完了,简单在院内的水井边洗漱了一下就进了房间休息。 他的动作很轻,但进门的时候焦诗寒还是醒了,软着声音模模糊糊地说道:“你回来啦。” 像妻子对晚归的丈夫说的话。 沈文宣心神忽的一荡,垂眸没有应声。 屋内亮着昏黄的油灯,中间还是那张屏风,上面映着一个躺着的消瘦人影,翻了一下身。 沈文宣躺倒在他之前睡过的那张床上,盖好被子,现在这个双儿清醒着,他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焦诗寒已经睡了一会儿,现在醒了没有了睡意。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跳动的烛火偶尔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半晌,他小声地、像说悄悄话似的问道:“恩公,你睡着了吗?” “嗯。”沈文宣答道。 焦诗寒一顿,轻轻浅浅地笑了:“恩公,我想好了。” 啥? 沈文宣侧头透过屏风看向他,觉得这个双儿事有点多,但怎么也不讨厌。 是不是所有的双儿都这样?他又想到香花院里的那些双儿完全不一样,然后又想到香花院欠他的四十五两银子。 距离一个月之期还有二十二天,至今没听到香花院有动静,这老鸨到底行不行? “恩公,”焦诗寒的声音又拉回了沈文宣的注意,“我这样还你钱好不好?我每天还你一文钱。” 这样我每天都可以见到你。 “我算过了,我要还你很多很多年。” 直到他离世,长眠于地下。 焦诗寒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 沈文宣:“” 你这样会被债权人打的你知不知道。 沈文宣听到他的笑声忽然有些无奈了,当初救他的时候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黏人,大概是因为只有十五岁,心智还是个孩子吧。 他也有年幼的时候,刚上大学就靠炒股赚了不少钱,被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爹找了回去,迎来的却只有利用、嘲弄、冷漠、暴力,他们指望着他对金融的敏感可以拉起整个沈家,却像对待狗一样人人可以踩他一脚。 那是他人生中最卑微、最无助也最黑暗的几年,即使后面他有了力量,沈家人控制着重病的外祖父,他也翻不了身。 外祖父死后一个月,他才从下属那里听到消息,最后连骨灰都没有收集全。 沈文宣深吸一口气,眼中忽的涌上一股能淹没所有的阴鸷,那老家伙也曾当着众人的面像找乐子一样抽过他,他半死不活,周围的人却看得开心,所以他救下他,说不清是因为厌恶还是为了救下当初同样年幼无力的自己。 沈文宣沉下眼眸,掩盖自己黑暗的一切,想着,上一世他没有朋友、爱人、宠物,最后也没有了亲人,他让自己孑然一身,为了没有桎梏,为了疯狂报复沈家。 但现在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 “可以吗?”焦诗寒勉勉强强给自己这个法子找了理由,最后忐忑地问道。 “不可以。”沈文宣冷酷回绝。 焦诗寒顿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但我缺一个弟弟,你要不要当?”沈文宣继续说道。 焦诗寒愣了一下,立刻回答道:“要,要当!” 这简直是天大的馅饼,焦诗寒心脏咚咚咚地胡乱跳动,怕他反悔又补了一句: “不、不能反悔!” 沈文宣轻笑一声:“不反悔。” 焦诗寒忍不住激动地用被子埋了半张脸,眼睛忽闪忽闪地发亮。 沈文宣倒也不是心血来潮,他从小就想有个弟弟,到了沈家的时候之后得知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高兴了一会儿,可惜这个弟弟实在太傻逼,煞笔到他看一眼都嫌烦,一点儿都没有体会到有弟弟的快乐。 现在沈文宣听着另一边的骚动,感受了一下。 啧,不错。 第14章 第 14 章 数日清晨,外间时不时传来赵大夫和平儿砰砰呛呛的声音。 沈文宣皱着眉慢慢睁开眼,从窗户外投进来的明亮日光刺得他眼睛有些不适应,抬手挡了一下。 他仍有些困意地打了一个哈气,从床上坐起来慢慢醒神,眼睛无意识地盯着窗外大亮的天色半晌,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睡着了? 嗯? 他竟然睡着了?! 沈文宣清醒了,不可思议地抹了把脸,顿觉十分惊奇,就算前几天有疲劳加成,他也没有睡这么熟过。 不是,屋里有人他是怎么睡着的? 沈文宣一边起床一边想着昨天发生了什么,那双儿兴奋了一会儿后就没声了,然后他想着明天要干些什么,再然后就断片了。 沈文宣弹弹叠好的被子,回身看向屏风,确切地说是透过屏风看那双儿,他还好好地睡在床上,仔细听还能注意到他绵长的呼吸声。 也许这小双儿的威胁感太小,他才没有产生浓重的危机感吧。 在沈家待久了,是个人都会变得不正常,现在即使他魂穿了,也改不掉生物钟和时不时惊醒的臭毛病。 不过沈文宣慵懒地抻了抻身体,感觉全身神清气爽。 真不错。 房间另一头传来动静,沈文宣出门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隔着屏风具体的看不清,沈文宣想了想,直接返回越过屏风来到他的榻前。 正闭眼熟睡的双儿睡颜还挺乖,脸颊上还有婴儿肥,成功消减了眉间的清冷气,不过他好像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沈文宣想了一会儿,觉得哥哥在弟弟面前好像用不着那么拘束,于是深吸一口气,微微活动四肢,抖掉一身尴尬气,尽量自然地把双儿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完事后左右看了看,估摸着也没什么了,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十五岁的弟弟啊。 搁现代就是一个刚上高中的半大孩子。 怎么和这样的孩子相处又是沈文宣的知识盲区了。 不过好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叛逆得要命,他是不是得多管着点? 门口传来房门被关上的声音,焦诗寒抖动几下眼睫,偷偷睁开一条缝,他早醒了,只是恩公在睡他也不想起来罢了。 陷在被恩公掖好的被子里蹭了蹭,焦诗寒忍不住开心。 赵大夫和平儿已经吃完早饭了,给沈文宣留了两张馅饼和一碗粥。 沈文宣估摸着时间,快速解决了早餐又出去了一趟。 杂货铺内。 庄老板满脸笑容地看着这么早就又来光顾的沈文宣,两眼放光。 沈文宣没空多留,直接要了一包蜜饯,想了想,还要了一些红糖。 那双儿喝药实在太痛苦,一直那样猛喝也不是办法,喝一口含一块蜜饯总会好受点儿吧。另外红糖对体虚的人很有好处。 庄老板给他算便宜了一些,哗啦啦地又出去了二百文。 今天是集市,正好沈文宣想买点儿猪肉,在一整条街的摊贩前转了一圈,选了一个下刀利落爽快的,沈文宣要了两斤猪肉,又从旁边鸡笼里抓了只母鸡。 最便宜的就属菜贩,五文钱能买一大堆,沈文宣挑着常吃都买了几样。 有的菜贩还卖菜籽,沈文宣想着自己空旷的院子,又想着如今的季节,买了些白菜、茄子、萝卜、冬瓜种子,回去收拾收拾自己的院子,等冬天的时候再建一个温室大棚,不怕冬天来的时候没有蔬菜吃。 等沈文宣赶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张铁牛已经在等着了,眼睛不住地往医馆门口瞧。 那儿焦诗寒穿着简单的素色粗衫坐在椅子上,他只从门口露出一点儿影子,但已经足够引起别人的注意。 沈文宣把买的菜和猪肉放在牛车上,看张铁牛还没回神的样子眼神不悦地咳了几声,把张铁牛吓了一跳,赶忙看天看地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看,一回头见是沈兄弟,脸色尴尬地爆红,回身低头瞅着牛屁股哪都不敢看了。 沈文宣翻了个白眼,拎着糖和母鸡进了医馆。 “怎么坐在这儿?”沈文宣挡着外面的窥伺问道。 自然是等你。 焦诗寒抿着唇想着这句话不知为何耳尖脸颊有些热,连沈文宣的面都不敢抬眼看,小声地回答道:“赵大夫说要多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这儿阳光好,就坐这儿了。” 沈文宣点点头,抬眼看向柜台后面的赵大夫,坐大门口晒太阳?怕不是嫌门口的风不够大。 赵大夫避开沈文宣的视线框框捣药,他是说要多晒阳光,可没让他坐在大门口晒呀,他非要坐在那儿,谁说的话都不听,他有什么办法。 “下次在房间里晒。”沈文宣收回视线,说道。 焦诗寒点点头,低头看向沈文宣手中的东西,又疑惑地抬头瞅向沈文宣。 沈文宣抬手关了半扇门,外面是彻底看不见焦诗寒了,将手中母鸡丢给平儿,让他拿去厨房。 赵大夫捋着胡子瞅着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沈文宣,又看向自家小孙子抓着翅膀还不断扑腾的母鸡,眯着眼睛笑。 “平儿,别愣着,赶紧放进厨房,今晚吃肉!” “诶!”平儿欢欢喜喜地抓着母鸡跑了。 焦诗寒偷偷咽了下口水,他一直都在喝粥,什么味道都没有,加上几个月的风餐露宿,他都快忘记肉的味道了。 沈文宣剥开纸包,趁他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 瞧那渴望的小眼神,馋意都快溢出来了。 “你伤还没有好,晚上赵大夫估计只会让你喝鸡汤。”沈文宣弯腰有点儿恶劣地欣赏焦诗寒求而不得失望而又惊讶的小表情,将糖包扔他腿上。 “喝药的时候再吃,吃完了可没有了。”算是认弟弟的礼吧,他沈文宣的弟弟可不能没有排面。 甜味在嘴里铺天盖地地蔓延,缠缠绵绵萦绕在舌尖,充斥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曾吃过世上最贵的糕点,却没有一块有现在的甜。 焦诗寒呆呆地注视着离他很近的沈文宣,忍不住抬手轻轻抓住他的袖子,日光从半开的门口照进来,映在他的身上是那样的耀眼。 这个人他好喜—— “我走了。”沈文宣直起身越过焦诗寒拿起昨天晚上放在角落的背篓和小陶罐,和赵大夫打了个招呼就要走。 焦诗寒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拽住沈文宣的袖子不让他走,面露焦急。 “我、我” 沈文宣停住,等他说完。 “我、我”焦诗寒急得满头大汗,攥着沈文宣的袖子越攥越紧,他不想让他走,“赵、赵大夫说嗯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可以回——” “胡说!你的伤还得养几天呢!” 赵大夫吹胡子瞪眼地打断他,自己身体怎么样心里没点儿数!他最不能忍明明不行还想逞强的人! 焦诗寒被厉声打断,不能接着话题说,瘪着嘴抬起头看着沈文宣,模样可怜。 沈文宣慢悠悠地抬手曲起手指赏了他一个“钢镚”。 爱撒谎的小妖精,不知轻重! 焦诗寒短叫了一声,瞅着沈文宣的脸色忽的泄了气,捂着额头委委屈屈地蔫了。 沈文宣将东西放到牛车上,临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双儿低着头一动不动的,无奈地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沈文宣,他才十五岁,不知事情轻重很正常,毕竟心智还没成熟嘛,更何况都是你弟弟了,要有耐心,对,耐心,咱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沈文宣扬起嘴角给自己打气,无奈转身又折了回去。 “”沈文宣蹲下身,视线和他齐平,刚要开口却在称呼这里卡了壳,犹豫了几秒开口道:“阿焦。” 焦诗寒抬起头,耳朵动了动。 沈文宣注意到他的耳朵嘴角微勾,试探着拨弄了几下他的额发:“你乖乖听话,我有空就来看你。” 焦诗寒垂眸思考了一下,小声问道:“那明天?” “不行。”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有空,但明天一定没空。 焦诗寒再问道:“后天呢?” “也不行。” “那大后天?” 沈文宣看着焦诗寒小心翼翼的小眼神,忽的起了兴致,故意摆出为难的表情状似要拒绝,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哎呀,要哭了、要哭了。 沈文宣突然发现自己真恶劣,想要说出“不行”让他哭,但话临说出口却拐了个弯。 “大概吧。” 焦诗寒稍稍松了一口气,嘴角弯起笑了,他之前很少笑,总是冷冰冰的,遇到恩公之后他好像总是在笑。 “谢谢兄长。” 沈文宣心神猛地被最后两个字刺激地震了下。 这沈文宣热着脸轻咳一声,他好像有点儿明白拥有弟弟的乐趣了。 在医馆耽搁了时间,沈文宣坐上车马上就要过城门,后面竟然又追上了几个人。 “先生!先生!”王沐泽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紧赶慢赶地跑过来扒住张铁牛的牛车,张铁牛赶忙停下来。 王沐泽跑得气喘吁吁,勉强直起腰向后面同样喘气的两人招招手,这两个人抬着一个十分大的麻袋,看形状,不是普通的东西。 “幸好先生还没有出城门,要不然就不能亲自把东西送给先生了。”王沐泽喘着气笑道。 沈文宣大致猜到了麻袋里的是什么东西,无所谓地说道:“没事,你可以派人一直送到安和村。” 王沐泽当沈文宣在说笑,摇摇头没接茬儿,让那两人将东西抬上牛车:“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先生笑纳。” 他又没地,送这玩意不是膈应人吗,现在还挤他老大一块位置,他都不能躺着了。 “沈某谢过王老板了,不知王老板打算一个卖多少钱?我可以原价卖给他。” 王沐泽一顿,觉出不对味来了,合着这是在介意王家对他做的调查? “这我在这儿代我家老板向先生赔罪了,不查清楚您的底细,我家老板也没法向郡城的大人交代啊,还望先生海涵。”王沐泽歉意地笑了笑。 啧,怎么每次都要给那胖子背锅?!心烦! “那不知王老板交代清楚了没?”沈文宣问道。 王沐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他厌恶所有窥探他秘密的人。 “铁牛,走了。” 张铁牛扬起牛鞭甩了一声,牛车慢慢过了城门。 王沐泽摸摸自己的鼻子,本想着送个好,却没想到碰一鼻子灰。 由于出城晚了些,沈文宣和张铁牛直到傍晚才到安和村,沈文宣下车拎着自己东西进了院门,那麻袋里的曲辕犁就留给了张铁牛。 回来的路上沈文宣就讲了如何用曲辕犁,张铁牛听得很兴奋,恨不得此时就打开麻袋一探究竟,但他不能留沈兄弟一个人去搬家具,那不是他张铁牛能做的事。 沈文宣出来后就和张铁牛直奔木匠家,木匠早已打好了家具,就等着沈文宣来取呢?晚一天都着急,生怕沈文宣不认账,因为这事,他那婆子都跟他冷战好几天了。 这会儿见到沈文宣来了,都不要沈文宣开口说话,自己就带着儿子亲自动手把做好的家具往牛车上搬。 “沈小子,可算等到你了,这些个柜子啊、橱啊都是实打实做的,不用个几年肯定用不坏,你就放心吧。” 沈文宣知道他们的顾虑,倒也能理解,客气地笑了笑:“有劳。” 负手将所有的成品看了看,不同的木料适合不同的器具,这木匠一整套全用的一种木料,工艺上也说不出花来,但好在打磨得不错,到底是做了十几年木匠活了,基本功扎实,整体上还可以。 等把所有的器具都搬回家里,沈文宣利落地跟木匠算钱,跟沈文宣自己估算的差不多,二两三百文,将钱一分不少地递过去,木匠还没有摸着,就被管钱的媳妇挤开,钱也截胡了。 “沈家小子,你可真是发大财啦,这又是盖新房又是打家具的,哎呦喂,村子里可传得不得了。”说话的木匠媳妇就是沈二婶子,素来大嗓门,喜欢说两句闲话。 “做生意转了点儿小钱罢了,我竟不知村里传开了?”沈文宣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沈二婶子听他不知道赶紧说两句:“你这小子老实,哪懂我们娘们之间的话,都笑话那老沈家没了你这么能干的外孙呢。” 何止是笑话,当初赶走沈小子的时候闹得那么难看,把沈小子的名字划出沈家族谱的事都干了,这会儿人家越过越好了,她倒想看看那一大家子人能搞些什么名堂。 “当初被赶走也是文宣没用,没本事,不能给沈家交钱,唉,之前还能负担小舅的束脩学杂费用,时不时有盈余还能承担一家子的吃喝,只是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浑浑噩噩的,不能给家里做些什么了。” 沈文宣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通,脸上满是感伤,沈二婶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看着沈文宣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同情。 沈文宣见如此暗自满意,他已经被找过一回茬了,可不能什么都不还回去,忍气吞声、息气宁人的事他可不干。 沈家最好知难而退,别再来招他。 向木匠家借了他暂时用不到的工具,沈文宣就告辞了。 晚间,在张铁牛几兄弟的帮助下,家里总算没那么空旷了,只是还缺些东西,正好离家不远处的村南河边有一大片野竹,用竹子做东西简单些,缺什么他就自己做了。 晚餐沈文宣没去张大娘家吃,而是自己做,顺便算账。 这么一通花下来,他只剩下十七两二钱三十一文,留下七两六钱七十一文做生活费,剩下十两银子他能干什么呢? 沈文宣夹了口菜尝尝熟没熟,结果一顿,他做的是最简单的炒土豆丝,看色泽,是他从来都没有炒成功的淡黄带点透明的颜色。 再夹起一筷子尝一口,很好,是他从来都没有炒出来的酸辣口感。 好吃! 他不是做菜废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沈文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品尝自己刚做的鸡蛋灌饼,面皮松软酥脆,裹在里面的鸡蛋是张大娘刚给的土鸡蛋,香味十足,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将昨晚做的酸辣土豆丝裹在里面味道更绝。 沈文宣一口气吃了五个,通过昨晚的几道家常菜——酸辣土豆丝、辣椒炒肉、韭菜炒蛋、炒三鲜的尝试,他此时对自己的厨艺水平有了新的认知—— 一大本菜谱总算TM没白背,原主这身体竟然没有继承他原先的做菜废,啧,总算有了点儿用处,不容易! 沈文宣心情很好地收拾餐桌,买的家具只是简单地堆放在屋里,具体怎么摆放还得沈文宣亲自动手。 将卧房里的大床推至靠窗的一面,沈文宣睡大床睡习惯了,特意要了加大双人床,20米乘以23米,两个成年人在上面打个滚不成问题。 他之前可没有考虑到家里会突然多一个双儿,现在把它改成两个单人床不太现实,而且他盖房的时候只考虑到了自己,画图纸的时候也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就导致盖的三间房能睡的只有一间,另一件杂物房连个窗户都没有,他总不能让那双儿,不是,阿焦去堂屋或者厨房睡。 沈文宣揉了揉眉心,做的床占地不小,在卧房里弄个隔间出来也不容易,他索性估量了一下,打算在床中间加一个炕屏。 依昨晚的经验来看,他和阿焦睡觉并不会对彼此造成影响。 至于性别问题沈文宣直接拿他当正常的男子对待。他昨天已经向赵大夫问清楚了,暗双在生育方面能力完全处于劣势,其他方面与男子大同小异,那为什么非要以女性的规矩约束他? 大的事情他还是要避让,但细枝末节的事情沈文宣不打算追究那么多。 从床上可以看见院门口一棵粗壮的枣树。他的房子离村里其他房子隔得有些远,杂草生的多,不显杂乱,倒是显得清净。 沈文宣用软尺量了一下两个窗户的宽高,打算用竹子做镂空嵌在上面,挡风又美观。软尺是向张大娘借的,用完还得还回去。 衣柜和书桌摆好,考虑到换衣服的问题,他可能还得做一个屏风。 床头柜、软椅、茶几通通没有。 堂屋一侧放了张四角餐桌,此外只有四个板凳,很是冷清。 厨房的东西多些,橱柜里放满了沈文宣买回来的锅碗瓢盆各式东西,一角堆放着浴桶,不过买来的洗漱用的东西也放在橱柜里,可能用的时候不好拿。 另外屏风 1。 沈文宣将缺的东西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打水洗抹布认认真真地将茅草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连地板上的每一处缝隙都不放过。 院子也扫干净,建房剩下的材料例如木材、茅草、麻绳这些都堆到杂物房,视线不经意撇到旁边的茅厕,呼吸一窒。 沈文宣一想到上厕所只能用厕筹就想杀人,尽管厕筹他每次都会刷干净,但用一次他就想扔一次,完全不能忍! 必须努力挣钱!用上卫生纸! 沈文宣沉着脸干劲满满,带上早上剩下的鸡蛋灌饼,背着昨晚借的工具向不远处的野竹林出发。 他借的有斧头、锤子、角尺、凿子、锯子、木锉这类,木匠最近没有活才把这些借给他,他如果长期用还是要自备一套比较妥当。 但这又要花钱,沈文宣不禁想起来王家木器行,啧,对口,下次碰到王沐泽可以敲诈一二。 竹林不远,但整个林子一直连到后山,范围广,越往里越静得很,没来由得瘆人,村里人只敢在竹林外围活动,挖些竹笋、砍些竹子什么的。 也是因为如此,外围几乎没什么能用的竹子了,沈文宣只能背着背篓往里走,倒不用怕什么,竹林最危险大概就是竹叶青了,有毒,喜欢爬竹子,会主动攻击人,但毒不是致命的,他小心些便是。 在竹林里容易迷失方向,沈文宣每走一段就会用斧头砍一棵竹子做标记,直到碰到一片长势不错的竹子才停下来。 周围只有沈文宣一个人,竹叶的腐朽物在脚下铺成厚厚的一层,抬头不见日光,举目都是苍翠的绿色。 沈文宣抚摸着竹节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这儿应该是毛竹,茎秆粗壮,很适合做些器具。 就这儿了,沈文宣放下肩上的背篓,活动了一会儿四肢,开始动手。 沈家老太跟着自己丈夫从田里回来,肩上扛着锄头,脸上阴云罩顶,她丈夫沈家当家的面色也不好。 村里几乎一半的人都去看张家怎么用曲辕犁了,那是个新鲜玩意儿,耕起地来又快又好,壮实的小伙子一上午就能耕一亩,看上去还丝毫不费劲,套在牛身上耕得更快。 本来沈老头混在人群里跟着惊叹一番,对着张家生出几分妒意也就罢了,但这曲辕犁竟是张家从那小贱种手里得到的。 沈老头一听完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油盐酱醋盆翻了个翻,五味杂陈,周围的人都拿视线瞟他,就差问一句他有没有这东西。 沈老头待在那实在丢面子,掉头就走了。 “当初我就让你别做那么绝,这下好了!那小子这下出息了,反过来弄得我们什么都不是!” 沈老头忍不住埋怨自己的老伴儿,虽说当时沈老太赶走沈文宣时,他什么表态都没有,好像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但现在这事儿让他丢了面子,就跟他有关系了。 沈老太不敢忤逆丈夫说的话,但心中又委屈又气,此时阴沉着脸恨不得将沈文宣撕个八百遍:“这贱种!白眼狼!当初白吃白喝家里的,现在有点儿出息一点儿也不顾着我们!当初就不该收留他,让他饿死在外边才好!” 沈老太骂着骂着,突然想到:“他当初被赶出的时候是不是乐意着呢?就想着跟沈家分家,好让我们一点儿便宜都占不着!这小杂种!” 沈老头也反应了过来,觉得有几分道理,否则当初为什么怎么打他都拿不出一分钱来,现在反而出手变得这么阔绰? 他们本来快到家了,此时停下来对视一眼,转道绕远路专门来了一趟村南,还假装无意经过。 门前这颗枣树还是沈老头当年从家里分出来的时候栽上的,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沈老头看着不禁感叹几分,又看到祖屋被沈文宣弄得没了旧影子,气上心头骂道: “不孝子!” 沈老太没在意这些,当初跟着沈老头搬出来的时候只得到了这么一个又破又小的祖宅,娘家姐妹们哪个都笑话她,生头几胎也挤在这里,睡觉连个腿脚都伸展不开,沈老太对这里可没什么好印象。 此时见祖屋大变样着实惊讶了一番,起初她那个二儿媳说的时候她还不信,不过昨天晚上从村口经过,看见那小杂种竟然买了不少东西,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这一通下来怎么也得花一个十几两银子,十几两啊,都够她小儿子买一年的黄麻纸了! 沈老太心口发堵,走上前去“砰砰砰”敲了几下院门,沈老头站在旁边没有阻止。 等了几息竟然没有人来开门。 “这小杂种还想躲着我们不成?!” 沈老太气得想要上脚踹—— “老太太?干嘛呢?”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沈老太吓了一跳。 沈二婶子站在不远处,眼里含着笑意,视线来来回回地在他们脸上打转,心里门清,这来一趟本来想把自家男人借出去的工具要回来,这都是吃饭的伙计,哪能说借就能借的?也就是她昨天放钱的时候没管住自家男人,沈家小子早拿着东西走远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来还能看到这么一出好戏,热乎着呢。 沈二婶子往他们身后瞅了瞅,叫道:“哎哟喂,这门都从外面锁上了,这沈小子不在家啊,你们怎么还踹起门来了,也不嫌寒碜。” 最后一句沈二婶子压低了声音,但足够穿进沈家二老耳中。 沈老太一怒:“翠莲,嚼什么舌根呢?这是我外孙家,我怎么着还用的着你管?” 沈翠莲一笑:“哎哟,瞧我这张只说大实话的嘴,老太太别生气呀,只是这沈小子不是早被赶出族谱了吗?怎么还是你外孙呢?我看……这钱袋子才是你外孙不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儿的动静被沈翠莲弄大了,零零散散有几个村民从这边路过,看上几眼。 沈老太气得还没有跟她骂起来就被沈老头拉走了,沈翠莲慢慢收了笑,看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不要脸的老东西,这儿没村长给你们撑腰,还敢跟她斗! 沈文宣没在家,沈翠莲也就回去了,不过心情好得很,吃晚食的时候又有唠头的了。 沈老头快到家的时候才松开沈老太:“你跟她嚷嚷什么?!她就是个疯婆娘!跟她嚷有理也不占理,你就不能有点儿脑子?!” 沈老太没有吱声,一回去沈老头就进了屋,沈老太看着又乱糟糟的家里,晚食还没有做出来,东西也没收拾,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指着两个儿媳妇的房门就开始骂。 “你们俩懒货给我出来!整天待在家里不干活,养你们还不如养两头猪!猪都知道拱两声,你们连猪都不如!睡死在里边” 徐氏嫌吵,抱怨了几声翻个身继续睡,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会这么累。 沈二郎坐在床下面的小马扎上,阴沉无光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保持沉默。 沈大郎见他娘骂得厉害,赶忙从屋里出来,笑嘻嘻地把手里的信递给她: “娘,别生气了,小弟来信了。” 听到自己的宝贝小儿子来了消息,沈老太立马停了话头,将信接了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番,一边看一边笑,她不识字,但还是要夸上几句:“小四这字儿越写越好看,跟绣花一样,可比你们俩兄弟的狗刨字好多了。” 沈大郎在旁边点头应是,面上不显,心中不禁暗哂,他们俩兄弟就是被村里的秀才教了教,自然比不上去县学里读书的小弟。 “你看看上面说了啥?”沈老太把信递给大儿子问道。 沈大郎早看过了,此时有些不高兴地回道:“小弟说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让我们赶紧准备下一年的束脩,还说他的纸墨也快用完了,得买点儿。” 沈老太脸上的喜意隐了些:“这怎么又要交束脩?不是刚交过吗?” 沈大郎道:“半年前交的,过几个月可不得交下一年的吗?” 这县里束脩也忒贵,只收银子不收其它东西,一年下来要花十两银子,再加上笔墨、吃食这些杂七杂八的 “娘”沈大郎忍不住说道,“要不让小弟回村里来念书吧,咱们村里的秀才挺好的。” “放屁!”沈老太一听就不乐意,“再好能比县里的好?” 沈大郎闻言杵在一旁没再说话,是比不上县里的好,但也比不上县里的贵。 他和二弟与这个三弟年岁差的大,他们儿子都到成婚的年纪了,小弟也才十七八,家里富裕的时候生的,宠得很,只是……沈大郎看了沈老太一眼,现在家里远不如之前,没了原来那个大姐的接济,干什么都紧紧巴巴的。 他不信沈老太没存着钱,只是不想把钱拿出来罢了,眼下小一辈的儿子都该成婚了,如果再只可着小弟一人 沈老太看着手里的信纸,心思逐渐飘远,她小儿子聪明,干什么一学就会,让他在县里读上几年,再去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好不风光。 只是这束脩着实是个问题。 沈文宣砍了不少竹子,也挖了不少竹笋,此时坐在捆好的竹子上处理竹子的枝叶,掐头去尾,只留中间有用的一段,一边做一边走神。 除去工业元素,古代的有钱商贾一般集中在盐、铁和钱庄,除此还有茶叶、丝绸、瓷器等等这些受权贵喜欢的,盐铁和钱庄是不用想了,这些都是受朝廷把控的。 茶叶、丝绸、瓷器等他既没有门路也没有这方面的技能,至于做建筑,可以是可以,但并不适合从零起步,现在画图纸来做只是在给他人做嫁衣。 那剩下的就是服务业了,民以食为天,做好了不愁没钱,但是以他现在的厨艺PK大厨有点儿难,但可以胜在新意。 这安和县的吃食他大致看过一遍,没有做火锅的,要不做火锅? 火锅不需要很高的厨艺,最重要的是配菜、刀工还有底料,他目前的水准可以应付。 竹林里突然传来声音,沈文宣削竹叶的动作一顿,警惕地朝声源望过去,手上慢慢地将背篓里的斧头拿出来。 远处的野草堆里草叶剧烈抖动,里面传出一连串奇怪的叫声,听声音好像不只有一个,声源逐渐靠近。 沈文宣站起来,试了试斧头的手感,目光发寒。 “扁罐罐、扁罐罐。” 野草丛里突然飞出一只花里胡哨的鸟,紧接着落地,另一只同样花里胡哨的鸟也从野草堆中出来,一边怪叫着一边向它冲去,顷刻打得难舍难分。 “扁罐罐扁罐罐扁罐罐!” 野草丛里还有一群助阵的。 沈文宣:“” 默默放下手里的斧头,捡起地上被截去的细长的竹子顶端开始编简单的竹网,竹子的顶端是许多竹叶合拢成的簇状,编起来比较容易。 正旁若无人打斗着的鸟沈文宣认识,是雄竹鸡,草丛里助阵的应该是雌竹鸡,好斗,艳丽、体型小、不畏人,关键是肉质鲜美、补中益气,大补,可比山鸡强多了。 别问沈文宣为什么懂这么多,问就是吃过。 等沈文宣编完了,两只雄竹鸡也决出胜负,正要分开,沈文宣竹网一罩,捕捉成功,绑上翅膀,丢入竹筐。 草丛里的雌竹鸡觉出不对劲,开始四散逃跑,但晚了,沈文宣一个都没打算放过。 日头西斜,竹林里陷入昏暗,沈文宣数了数自己意外得的战利品,五只雌竹鸡,两只雄竹鸡,扁罐罐扁罐罐地在背篓里叫个不停。 为了避免迷路,沈文宣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拖着一捆竹子向竹林外走去,出了竹林日头还有一线,等回到家天色就彻底暗下来了。 沈文宣先去打水洗漱了一番,没有水缸每次用水都要现打,得把买水缸列入计划,这一笔笔的都需要钱,而且开火锅店的成本不低,他得再想办法挣点儿钱才行,至于等月末的香花院的银子,他没有耐心,且不会把希望只放在一处。 晚餐沈文宣本想宰一只竹鸡尝尝,但拢共就七只,个头还不大,沈文宣想了想还是算了,在院子里用竹子围了一块鸡圃,从杂物房拿了点儿茅草垫上,直接将七只竹鸡丢进去养着。 七只竹鸡叫了一路,现在反而老实了,紧挨着坐在茅草堆里。 沈文宣见它们一动不动,趴在竹栏上用竹枝戳了戳,竹鸡他只吃过没养过,可别死了,进他弟弟的肚子当补品不好吗? 第16章 第 16 章 昨晚沈文宣借着油灯做好了家里所有窗户的镂空,此时小心地嵌上去,室内不至于一览无余,也不影响采光。 沈文宣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吃完早饭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那棵枣树下面,开始做屏风,炕屏的体积小,相当于护栏,沈文宣起初做得不太熟练,越到后面做得越快。 没有用布料,沈文宣全用竹子编,骨架用粗点儿的,中间用竹条编成网,费了一上午才把三张屏风做完。 炕屏做成了折屏,沈文宣将它一端固定在床头,另一端可以拉伸,收放自如,放卧室的一张大屏风也是如此,只不过没有固定,图得也是节省空间。 放在厨房的那张屏风是曲屏,全方位无死角守护浴桶。在浴桶旁边的墙上,沈文宣用修剪齐整的竹子简单做了几个竹台,可以用来放毛巾、洗漱用品这些,还立了一个简易衣架,洗澡的时候可以挂换洗衣物。 卧室的墙上他也依样做了不少,墙上的小竹台错落有致,完全可以用来放杂物或者小摆设。 张大娘原先给的被褥只够一个人的,现在只用来铺床都不够,躺在上面都硌得慌。 沈文宣将被褥购买计划计入自己的小本本。 堂屋冷清就冷清着吧,沈文宣自觉现在没精力做大型物件,反正他家也没客人,不用装门面。 至于茅厕,沈文宣坚持不用一只厕筹反复洗刷,折腾了一晚上,在茅厕里专门做了一个墙柜,里面一层层的都是他打磨好的竹子厕筹。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沈文宣就翻身起来,借了张家的牛车往安和县赶,依照阿焦看他走时的眼神,迟到是不行的。 张铁牛的伤脚好了,但要帮着家里收拾田地种小麦,所以这次没法跟着一起去。 沈文宣不在意,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让他放心牛车,到了九月份该种冬小麦了,还是粮食要紧,他又不是不认路。 临走的时候在鸡圃里挑挑拣拣,想到雌竹鸡要下蛋,沈文宣捉了只雄的,又带上了一些竹笋。 焦诗寒坐在榻上,手上一针一线认认真真地教平儿刺绣,但心思早已飘忽不定,视线频频看向外间。 从早上到现在,他想见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 平儿拿着绷子笨手笨脚地扯线头,他总是绣错,错了还得往回扯,老烦了。 但是他看着阿焦绣好的两只大白兔,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想要,但是阿焦不给,他只能自己绣。 平儿深吸一口气按耐下自己的焦躁,埋头继续跟手里的线头奋斗。 通过这几天的不懈努力,大白兔成功拥有了一只兔耳朵,相信过不了多久他肯定可以为大白兔的另一只耳朵添砖加瓦! 焦诗寒被眼前的小娃娃朝气蓬勃的样子感染,嘴角微微勾起,一抬头望向从门口“恰好”经过的赵大夫,微微点头示意。 赵大夫端着茶杯轻咳一声,从门口走了,不一会儿又绕回来,偷偷看着里面自己的小孙子。 嘿,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自己这孙子还有绣花的一天,老怀甚慰啊。 赵大夫喝着茶踮起脚尖想要瞧瞧自己小孙子绣了个啥。 “爷爷!”平儿突然转头对着他怒目而视,赵大夫惊得一口茶喷出来,赶忙转身走远了。 焦诗寒看着这对关系极好的爷孙俩又想起沈文宣来,他们现在是兄弟,会不会也能像这样好? 按照约定他应该快来了,焦诗寒偷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今天他早早地穿戴整齐,绝不会像那天一样失礼,趁平儿不注意,焦诗寒偏头快速闻了一下的自己的头发,他好几天不洗了,会有味道吗? “赵大夫。” 熟悉的声音在外间响起,焦诗寒心中先是一惊,紧接着一喜,赶忙从榻上下来,穿好鞋子就朝声源跑去,快得平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唉,你,跑那么快是不行的!”平儿放好自己的小号绷子,小大人一样拧着眉哒哒哒地也跟着出去了。 沈文宣将手里的竹鸡和竹笋交给了赵大夫,负手站立,转头看见能够跑动的焦诗寒惊讶了一下。 哎呀,都可以下地了? 赵大夫杵在一旁咳了一声,眉头紧皱。 焦诗寒停在沈文宣面前,与他只隔着一步,呼吸有些快。 眼角余光注意到赵大夫的脸色,自知自己不能跑,但还是没有控制不住,于是偏头对着赵大夫歉意地笑了笑。 乖巧的外表让赵大夫不好追究,弯腰将手里的竹鸡和竹笋递给了旁边满脸好奇的平儿,让他拿去厨房。 “这竹鸡可是好东西啊,你从哪弄的?”赵大夫问道。 “前天去竹林,碰巧捉到的。” 沈文宣仔细瞅了瞅离他很近的阿焦,问道:“最新恢复得如何?” 从把他送到医馆,现在已经十天了,皮外伤看起来好了很多,身上的红肿淤青也消了不少,沈文宣心中满意,赵大夫的医术不错。 焦诗寒闻言偏头快速撇了一眼赵大夫,怕他反悔不放他走,抢着开腔道:“那个……赵大夫说我已经恢复得很好,只要好好喝药就可以了,完全没有问题,所以我想…那个,我可以跟你回去吗?” 焦诗寒一边小声说着手上忍不住揪住沈文宣的袖子一角轻轻摇了摇,低眉顺眼地,口中轻轻吐了声:“兄长。” 撒娇?这是撒娇吧? 沈文宣老脸一红,转移视线以拳抵唇咳了几声,这、这男孩子也能撒娇的? 虽然这样想着,但袖子倒是让人家揪着没抽出来:“这我、我也决定不了,得问大夫、问大夫,是吧,赵大夫?” 赶紧开个腔让我缓解一下心情! 赵大夫躲开沈文宣的视线低头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含含糊糊地回道:“这个嘛这个嗯” 说实话,阿焦的伤确实可以在家休养了,但他总感觉他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儿,脉象略显奇特,但具体奇特在哪他又诊不明白,阿焦又老是想走,他就跟他打了一个赌,说如果他能让他小孙子学刺绣,他就提早让他回去。 结果他小孙子怎么那么不争气,他之前请了好几个绣娘都不好好学,结果跟着阿焦一天连个兔耳朵都绣出来了,唉,不知是喜是愁啊。 赵大夫抬头撇了一眼焦诗寒焦急紧张又有些害怕的眼神,叹了一口气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要常来,得多复诊几次,回去好好喝药,另外还有几个地方需要注意一些。” 赵大夫走到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抽出纸笔让沈文宣开始记。 沈文宣坐到他对面,僵着一张脸慢慢拿起赵大夫给的毛笔,感觉危机逐渐降临:“要不,赵大夫你直接说吧,我记得住。” “记!”赵大夫不依,还横了他一眼。 焦诗寒坐在中间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他因为要吃药,所以不能饮茶,就没有给自己斟,等放下茶壶,就乖乖巧巧地挨着沈文宣。 沈文宣放下手中的毛笔,我TM不会用毛笔,你让我怎么记! 在弟弟面前,命可以丢,但脸不可以! 沈文宣自持兄长的角色,转头对着焦诗寒温和地问道:“阿焦,你知道我刚才带来的小动物叫什么吗?” “竹鸡。”焦诗寒回答,心中有些小得意,他刚才听赵大夫说,记住了。 “竹鸡很好看,五彩缤纷的,等会儿吃了就见不着了,你现在可以去厨房再看几眼。”沈文宣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 可我…更想看着兄长啊。 焦诗寒耳尖有些发红,抿着唇没有说出口,多看了沈文宣几眼,点点头起身走去了厨房。 好乖,沈文宣捂着心脏,心尖有些发软。 等焦诗寒的背影彻底看不到之后,沈文宣微微笑着的表情立马转冷:“给支炭笔!” 赵大夫被吼得心头一梗:“你不能和大夫这么讲话的你知不知道?” 虽说如此,但赵大夫看着沈文宣的脸色还是给他找了一支炭笔。 “不能吹风、不能受寒、不能大鱼大肉、不能过度劳累,汤药早晚一次,膏药三天一涂” 沈文宣一条一条地记下来,临了问了一句,“没了?” 赵大夫捋着自己的小胡子,瞅着沈文宣打量了半晌,老神在在地来了一句:“不能过度劳累其中也包括不能行房事,你晓得吧?” 沈文宣正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闻言猛地呛了出来,咳嗽了老半晌,脸色发红地直指着赵大夫,不知是气的还是咳的。 “你你,他、他咳咳我弟弟!” 这床第之事本来就不好开口讲出来,他竟然还装面子反驳,赵大夫脸皮也有些发红,低着头眼睛只看着手里茶杯,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但是必须得负责的你也晓得吧?” “你——” 沈文宣眼角余光瞅着焦诗寒出来了,连忙止了话头,憋得心口一堵咬牙切齿地盯着赵大夫。 这不要脸的死老头子! “别胡说八道你也晓得吧?”沈文宣小声恨恨地说道。 赵大夫又像捣蒜一样点头也不知道他理解了没有,沈文宣气得心口疼。 第17章 第 17 章 “兄长。”焦诗寒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沈文宣眼疾手快地将炭笔装进袖兜里,没让他看见。 “到饭点儿了,饿不饿?”沈文宣问道。 焦诗寒点了点头。 沈文宣起身挽起袖子往厨房走:“等着。” 是时候露一手了。 焦诗寒闻言惊讶地看着沈文宣进了厨房,想跟着进去,却被拦在了门口,只能扒着门框往里面望。 正在跟竹鸡大战八百个回合的平儿也被赶了出去,沈文宣动作娴熟地杀鸡、放血、拔鸡毛、开肚洗内脏,抬头望见阿焦震惊到呆滞的表情,不禁问道:“怎么了?” 焦诗寒纠结了一息,回道:“君子远庖厨。” 沈文宣笑了一声:“这种话是骗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别信。” 但这是大儒说过的呀,焦诗寒纠结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兄长说“别信”那就别信吧。 沈文宣的厨艺不错,不是,应该说原主的做菜天赋不错,被沈文宣充分利用了。 焦诗寒喝着碗里的鸡汤,里面还有一个鸡腿,焦诗寒咬了一口,十分鲜嫩,顿时眼睛一亮:“兄长做得好好吃。” 比之前府里的大厨做得还要好。 竹鸡可以当中药,沈文宣就让他多吃了点儿肉,赵大夫也没反对。 除此之外还有几道家常菜——油焖竹笋、竹笋炒肉、鸡蛋豆腐汤。 平儿和赵大夫吃得也很香,俩都不是很会做菜的,乍然尝到沈文宣的厨艺,十分惊艳,端着碗狂吃。 饭后,沈文宣要出去一趟,留了焦诗寒在医馆里等他,申时前回来。 焦诗寒一边帮赵大夫收拾碗筷一边看着沈文宣的背影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街头巷角,心里丝丝蔓蔓缠绕起不舍和孤独。 像璀璨的正午立刻被渡入了灰白。他好想缩成一团熔入他的灵魂、或者成为他□□的一部分,这样就不会一个人被留下。 沈文宣把牛车留在了赵家医馆门口,徒步去了庄老板的杂货铺,他捋了一下做火锅需要的东西,最关键的是底料,做不出火锅底料什么都白谈,沈文宣打算做一个尝试。 “庄老板?” “诶。”杂货铺老板应声回道,见是沈文宣立刻喜笑颜开,“您又来啦,这次选些什么呀?” 沈文宣将货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你这儿货架上的东西都没变过啊,我如果有需要的东西,那前几天不就挑完了吗?” “诶,客官你这句话就说错了,我不是说过吗?店面太小,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摆出来呢,再者,我若真没有,也可以为客官去寻啊。”庄老板笑道。 沈文宣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那我要八角、三奈、桂皮、紫草、香叶、小茴、草果,这些不知庄老板有没有?” “这”庄老板有些为难,“这些都是香料,一般都被江南那一帮子喜欢制香的香商把控着,价格实在是高。” “那就是没有?”沈文宣直接道。 那你跟我强调你有没摆出的东西干什么?我还以为这儿山高皇帝远,什么都敢卖呢。 沈文宣转身就要走:“告辞。” “诶诶,客官,等会儿。”庄老板连忙从柜台后面出来拦住他,急道:“我不是说‘一般’嘛,这还有‘不一般’的呢。” 沈文宣停住,庄老板回身把店铺门关了。 “庄老板几个意思?” 庄老板不好意思地一笑:“这香商虽然对香料把控得严实,但总会漏出来一点儿,毕竟总不能让银子全让他们给挣了,下面的总要喝点儿汤,你要是从我这儿买的话,怎么也得比在那些香铺里便宜个几倍。” 沈文宣挑眉:“噢。” 明白了。 “看来庄老板认识的朋友中有人中饱私囊。” 庄老板有些尴尬咳了几声:“不算是朋友,就是进货的时候偶然认识的,而且这话也不能说得这么难听。” 沈文宣点点头,并不在意:“那就请庄老板每样给我找个几两来。” “几、几两?有点少。”庄老板继续尴尬笑,“而且用这么少也做不出香丸、香粉这些东西。” 沈文宣乐了:“谁说我要做香丸和香粉?庄老板先帮我寻个几两来,等我把我想做的尝试成功了,以后的用量定不会少。” 庄老板满脸问号,还没想清楚,沈文宣就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再弄来点儿牛油应该也没问题吧?” “我朝禁令,不得私自宰杀耕牛,但”庄老板说完前半段话锋一转,“这俗话说得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官府不让咱们宰,但总会允许一些人宰,我们从这些人手里买,不会出事的,连官府的人也偶尔买点儿牛肉打牙祭。” “只是这牛油你打算要多少? 沈文宣想了几秒,回道:“来个几斤吧。” 就算最后做不成火锅,以后吃个烤肉、用来炒个菜也挺好的。 庄老板听完沉吟了一会儿,回道:“行,再过几天我会去别的县里进货,来回一共七天,您七天后再来,保准把东西给您准备好。” 至于那些个香料买几两就买几两吧,大客户,他还指着他从他这儿买其它东西呢。 沈文宣挑眉,拱礼道:“那就多谢庄老板了。” 出了杂货铺之后,沈文宣想着得买些棉被褥子,阿焦也需要几身衣服,就去了成衣铺,只是经过香花院时停住了步子。 香花院前面一地鞭炮碎屑,而香花院的三层环楼张灯结彩,红色灯笼高挂,彩棱翩飞,此时明明不是营业时间,但听声音,里面十分热闹。 沈文宣:……开业了? 他倒想看看老鸨做成了什么样,但他时间紧,也并不想突然进去看见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想着香花院歇业的时候再进去一看也不迟,于是脚下拐了个弯,继续往成衣铺走。 沈文宣的确长得很好,之前瘦得脱形还不太看得出来,但几乎半个月好吃好喝地供着,再加上沈文宣自己的锻炼,身姿挺拔、腰背宽阔,眉骨深邃,俨然是个俊美儿郎。 一脚踏进成衣铺,就吸引了店铺内所有姑娘婆子的注意。 沈文宣扫视了一圈这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铺子,衣服布料很明显地分了两个区,一边全是短打,大部分灰褐色,无论是品质还是染色一看就很糟糕,另一边就好了很多,染色和印花明显上了心。 没有犹豫,沈文宣直奔好的一边。 几乎所有女顾客的视线都跟着他走,沈文宣习惯了,并选择性无视,一点儿都不受影响。 成衣铺老板娘本来和几个婆子聊得很欢,转头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的沈文宣,心脏跟着漏跳了几拍,一时看愣了神。 “老板娘,来两套双儿穿的衣服,” 沈文宣微冷的声音如冬日冷冽的风,成功吹醒了一屋子的人。 “啊哦哦,客官你刚才说要、要衣服是吧?双儿的?”老板娘有些磕绊地问道。 沈文宣点了下头,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个头到我的脖子,七点四尺,骨架小,很瘦,大概就五十多公斤,布料要舒服一些的。” 他大学既学建筑也学设计,抱过一次就能知道个差不多。 “诶,我给您拿,我这儿有样衣,您看看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我这儿还有裁缝,可以定做,只是价格要贵一些。” 老板娘笑着将好几套样衣拿给他:“这几件料子都是棉的,你摸,不知道比麻的好了几百倍,您要舒服一点儿的,我看这几件棉的就不错。” 沈文宣翻了几件,感觉每件除了花色不一样之外都差不多,也不能每件都买,就很不确定地将那些红的、粉的挑出来放到一边,在剩下的花色里面选,心里默默点起了蝌蚪。 有的婆子极精明,看沈文宣长相不差,而且买贵衣服,心思顿时起来了,纷纷朝老板娘使眼色,让她打听打听。 这种事老板娘可没少干,于是驾轻就熟地试探道:“小伙子,我看你长得这么年轻。今年年岁几何了?” 沈文宣抬眼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奇怪,答非所问道:“把这两件包起来。” 他选了一件白色为底,上面绣着梅花的,另一件是简单的青绿色,但胜在衣领袖口很精致。 老板娘见他没回答也没气馁,这买东西都不问价钱的,哪个不是家里富裕的?说不定还是军里的一位爷,今儿来她铺里买东西的婆子姑娘全都走了狗屎运。 选被褥没什么可讲究的,沈文宣直接让老板娘拿了三套最厚实的,要付银子的时候又看上了一件蓝色斗篷,让老板娘一起结算。 “哎哟,我这店里可是好久没遇到你这么大方的客人了,定是财神爷派你来的,我怎么说一见公子你就觉得甚是不凡呢,”老板娘一边慢腾腾地将沈文宣要的东西打包一边插科打诨:“公子,我看你这么年轻,之前竟然没有在县里见过,可是我们这儿哪个村哪户人家的,要是认识,我可以给你打个折。” 沈文宣一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等着,听到这儿突然悟了,于是面无表情道:“你不认识。”意思很明显了。 老板娘闻言却是一笑:“那就不是我们县上的人了?我们县上经常来一些外乡人,有跟着父亲经商过来的,也有跟着军里的人过来的,敢问公子——” “麻烦打包快点。”沈文宣打断她无休止的问话,心里开始有点儿不耐烦。 “诶诶,公子莫急,我手脚快着呢,”老板娘的笑容不变,手上的速度也不变,“这些加起来可不便宜,买这么多,难不成是讨夫郎欢心?公子年纪轻轻的,这么早就成亲了?” 这是不问个清楚不罢休是吧? 沈文宣一边眉头一挑,笑了一声,故意说道:“嗯,成亲了。” “我夫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人见人爱,我和他乃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天作之合,谁拆谁死,你拆吗?” 老板娘顶着沈文宣的视线尴尬地笑了一声,一时无言以对,脸色也有些不好,怎么动不动就说“死”的? “公子好福气。” “我也觉得我好福气。”沈文宣皮笑肉不笑地嘴角微弯,眼珠黑沉沉地看着她,不悦得非常明显。 这次老板娘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手上的动作突然麻利起来,马上打包好递给沈文宣,收了八百文。 其他婆子也觉得不对,不敢再触霉头,在沈文宣转身时纷纷退让几步,没有像往常一样围上去扯东扯西,想牵姻缘线的心思也歇了下来。 等到快申时的时候,沈文宣赶了回去,将买的被褥先装上牛车,新衣服递给阿焦,他又坐在了大门口,沈文宣有些不高兴地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不听话。” 焦诗寒抚着额头,感觉有些痒。 “新衣服,拿去换了吧,把身上这一身还给赵大夫。” “不用,”赵大夫说道,“一些粗布衣服而已,我瞧着挺合适的,就让他穿着吧。” 沈文宣没反对,但给他额外披了一件斗篷,戴好帽子,防止他受风。 上牛车、出城门,赵大夫站在医馆门口看着他们走远,笑了笑:“哎呀,我这医馆本来就没什么人,这下子又冷清了。” “那你多去给那些有钱人看病啊,”平儿幽怨地说道,“那样既能挣钱又能挣名声,多好的事,就你老顽固,想不通。” “臭小子,”赵大夫抬手佯装要拍他,骂道,“是你不懂。” 沈文宣将厚实棉被铺在牛车,纵使道路不平也不显颠簸,但焦诗寒还是坐得不稳当,一直往沈文宣身上倒。 沈文宣索性把他揽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焦诗寒紧靠在他的胸口,手上抓着他的衣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偷偷勾起。 像只戴着蓝帽子的精灵。 第18章 第 18 章 牛车走得摇摇晃晃,沈文宣再次低头看时,发现焦诗寒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在眼下留下阴影,呼吸缓缓地一起一伏,像只软绵绵的小动物。 沈文宣垂眸不知不觉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果断把他的兜帽拉低了点儿,争取盖住大半张脸。 吹风睡觉好像会头疼? 沈文宣不太确定。 没人坐在前面驱赶老黄牛,它自己会走,而且记得路,沈文宣靠在车辕上眯眼看着头顶不太热烈的日光,难得的什么都不想,过一会儿就偏头看一眼老黄牛有没有走错路。 等到了安和村,天色已经不早了,进村口的时候,老柳树下照例一群刚吃过晚食的村里人聚在一起下棋唠嗑,他们都看见了沈文宣,还有他车上的东西。 但天色昏暗,没看清沈文宣怀里抱着个人。 “哎,这又是去县里买东西了?”正在纳鞋底的村妇伸长脖子瞅着沈文宣的牛车逐渐走远,一边小声说道,“上面的被子好像是县里成衣铺的,那得多少银子啊?我只看村里住着青瓦房的老沈家买过。” “老沈家?哼,他家早就不行了,也就只剩下那座房子看着阔气。”沈二婶子细声细语地道:“前天我还看那老两口想要砸沈小子家的门呢。” “啥?!砸门?”周围几个村妇顿时来了兴趣,催促沈翠莲快讲,“这怎么还砸起门来了,半年前老沈家不是都和沈小子断绝关系了吗” 除了这几个村妇,其他人想到半年前闹得那么大的事,也都瞅了过来,那时候沈小子还在沈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呢,最后被沈老婆子拿扫帚赶走了,哪成想就过了半年,沈家小子又回来了,还混出了人样。 沈二婶子就喜欢被所有人注视的感觉,微扬着头将那天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你们看前几天,那沈家二儿媳竟然买了一个奴籍的双儿给自己小子当媳妇儿,说明老沈家早就不行了,这不,看沈小子回来了,又跑去认亲了,呵。” 有个村妇说道:“那徐氏不是说是买来当妾的吗?他们家就一个宝贝儿子,子嗣单薄,想要多一个人传宗接代。” “你还真信啊?”沈二婶子夸张地笑了一声,“这买妾哪个不是有个正经媳妇之后再买的?就他家先买个妾?也不怕正经姑娘不愿意嫁到他们家。” “你没看见一个月前沈家向村长家提亲吗?礼刚进了门就被扔了出来,明显是彩礼不够,看不上老沈家。”另一个村妇帮腔道。 “那亲是老沈家二郎亲自去提的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沈二郎不会说话,兴许不是彩礼不够,就是说了不中听的话。”开腔的是个汉子,跟老沈家关系不错。 “是是是,沈二郎嘴上功夫不行,但沈家大郎家里那两个年长的儿子还没娶呢,这沈家二郎着什么急?”沈二婶子笑道,话里藏刀。 “怕不是前头两个娶完媳妇,就没钱给沈二郎家里娶了。” “你们看看最近半年老沈家都买过什么?我可听说了,当初是沈小子一个人养着沈家这一大家子的,结果老沈家就因为沈小子生了一场病就把人给扔了,现在没钱了,又想跟人家好好处了,啧啧啧,这脸皮还真够厚的。” “你老盯着老沈家做什么?沈家欠你的呀?!再说,沈小子有钱说不定是他那个□□娘——” 那个汉子还没说完就被捅了一下,示意他别说了。 汉子也知道规矩,自知失言了,就没往下说,村里出了个妓子这事是奇耻大辱,谁都紧紧瞒着,就怕被别的村知道,觉得安和村风气不好,不把闺女嫁到安和村来。 这妓子还是沈家的大女儿自愿进去当的,真他妈贱! 要不是当年沈家老太气得要上吊自杀,村长不想把事情闹大,让谁都瞒着,要不然这老沈家早就被赶出去了。 沈家为平众怒也将大女儿从族谱上除名,就当从来就没有这个人,见人就骂,痛心疾首,村里人看着,怒气也消了一些。 汉子叹了一口气:“老沈家就算有不好的地方,但人家也是真心善,出了那样的事还愿意留了沈小子,现在就是把沈小子的皮给扒了也是他该受的!” 周围的人点头附和,沈二婶子没再说话,暗自翻了一个白眼,怎么?他们家当初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现在还得让她歌功颂德不成?收不收留沈小子关她什么事? 真要说起来,这整个老沈家加上沈小子都不是好东西! 沈文宣直接把牛车赶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下车拴好绳子,给牛喂了把茅草,打算明天再去还给张家。 焦诗寒在沈文宣放开他时就睁开了眼,此时迷迷糊糊地在牛车上站起来,牛车不稳地晃了一下,他险些从牛车上摔下来。 沈文宣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没事吧?” 焦诗寒点了点头,顺势往沈文宣肩上一趴。 想被抱下去的意思很明显。 沈文宣满脸问号,但形势所趋,他还是拖着他的后臀把他抱了下来。 这是哥哥该做的事? 沈文宣疑惑,但没有太在意。 焦诗寒被晚间的风一吹,迷迷糊糊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儿,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耳朵一点一点变红,暗自检讨自己没分寸。 “这以后就是你的住的地方了,自己到处看看。”沈文宣抱着被褥往卧房走,“一会儿晚食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兄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焦诗寒下意识地跟着沈文宣。 进了卧房,沈文宣点了灯。 脚下的地板是木头做的,焦诗寒好奇地打量,趁沈文宣在床上铺被褥,偷偷用脚底蹭了蹭,蹦了两下。 窗户上的镂空焦诗寒之前常见,但还是第一次见人用竹子做的,于是走至窗前抬手摸了摸。 “阿焦,”沈文宣很快铺好床,拉好炕屏,“以后你睡在这一边,我睡另一边。” 靠窗的位置容易被风吹,沈文宣就把这块留给了自己。 焦诗寒回头左右看了看沈文宣指的两块地方,目光逐渐呆滞:“兄长要和我一起睡吗?” “嗯,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方,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你建一个新房间。”沈文宣抬手撸了一下他的头顶安慰道。 时间不早了,沈文宣去了厨房。 焦诗寒看着只被炕屏分开的两张床,浑身彭地滚滚冒蒸汽,不可忍受地蹲下了身,双手捂着发烫的脸,躲在斗篷里缩成一团。 这次不仅耳朵,连脸颊、脖子都红了个透,内心极其不平静。 啊啊啊啊啊!怎么可以这样! 那样睡不就是同床共枕了吗?同床共枕的话不就是夫夫?! 焦诗寒吐出一口热气,眼神透过指缝水润润地盯着床,有些迷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害怕、恐慌、战栗但又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沈文宣掀开面盆,里面的白面已经发酵好了,往里加了一些面粉就开始揉,最终揉成一个个拳头大的馒头。 揉好的馒头要静置一会儿,沈文宣打了两个鸡蛋搅拌好,加点儿盐,和开始胀大的馒头一起放入蒸笼。 上次在县里赶集买的豆腐还没有动,沈文宣在箩筐里挑挑拣拣,将买的几个香菇拿出来,简单做了香菇豆腐汤, 做鱼头豆腐汤会更好些,但是他没鱼头。 除此之外又做了酸辣土豆丝,考虑到要清淡,沈文宣没有加辣椒,做成了偏酸口味的菜。 灶台边上挂着的猪肉还有剩,沈文宣拿下来在案板上剁碎,加上少许蒜末和盐腌上一会儿,再淋在切好的冬瓜片上,撒上小葱,最后在馒头上加一层蒸笼,放入其中清蒸。 在等着的时候,沈文宣剥去竹笋皮,切成丝,放葱、姜、盐翻炒,做了清炒竹笋丝。 最后在出炉的鸡蛋羹上滴了两滴香油,白胖馒头装进竹子做的馍框子里,所有菜都一一端去了堂屋的餐桌上。 “阿焦,吃饭了。” 沈文宣一手端一碗汤,放在餐桌两头,顺手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 焦诗寒听到声音在门口醒过神儿,他站在这里很久了,因为他记得这里,前面再走不远就是他被鞭打的地方。 这段时间过得太过安逸,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是暗双这个事实。 “阿焦?” 堂屋里沈文宣的声音再次传来,焦诗寒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转过身开口回了一声,抬脚去了堂屋。 一柱香前还全身羞耻、热烈得难受,而现在所有热度消失殆尽,连呼出的空气都是冷的。 焦诗寒踏进去的时候对着桌边等着他的沈文宣笑了笑,但明显兴致不高。 沈文宣等他坐好,把筷子递给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冰得像一块冷玉,不禁皱眉: “你在外面待了多久?” 焦诗寒闻言摇摇头:“就一小会儿。” 说完就紧接着问道:“兄长,你会做很多菜吗?” 沈文宣看着他沉默了一两秒,顺着他的意思改变了话题,“嗯”了一声。 “我也是我记得,我会做很多菜,就脑子自己有的东西我以后也做给兄长吃吧。”焦诗寒垂眸盯着自己的汤碗有些慌张,险些又说错话了。 沈文宣把鸡蛋羹推给他:“以后再说吧。” 他这个弟弟怎么跟他回来了还是会不安?他在外面站着沈文宣一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找到了症结所在。 焦诗寒挖起鸡蛋羹尝了一口,口感嫩滑,很好吃,但他有些食不知味,一抬头突然见沈文宣的前面的桌子没有,只有自己有,赶忙挖了一口递到沈文宣的嘴边。 沈文宣夹菜的动作一顿,抬眼带点儿迷茫的表情望过去。 究竟是自己太封建主义了,还是对面太贴心小可爱了? 沈文宣愣神间,焦诗寒以为他不喜欢这样,犹豫着缩了回来,沈文宣抓住他的手,将他勺子里的鸡蛋羹吃了。 好吃,不愧是我做的! 沈文宣夹了一筷子肉沫蒸冬瓜到阿焦碗里,焦诗寒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嘴角弯起笑了,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冬瓜。 焦诗寒的饭量很小,连一个馒头都没有吃完,沈文宣帮他代劳了,吃完自己的两个,又把他剩的半个吃掉了。 晚上沈文宣监督他喝完药,喂了块蜜饯到他嘴里,前几天送给他的蜜饯看起来完全没有动过的痕迹。 沈文宣叹了口气:“你省着做什么?等你吃完了,我再给你买。” 焦诗寒笑着点点头,但心里已经在想着要如何开始挣钱了,他不能一直靠着兄长养,但心里的盘算还没有噼啪算好就被沈文宣打断,被催促着刷牙、上床、睡觉。 他身上脱去衣服,只剩下亵衣,能清晰感受到底下被褥的微凉和柔软。 沈文宣就坐在不远处,还没有上床。 焦诗寒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手指忍不住抓紧被子。 沈文宣坐在书桌边借着油灯翻看原主留下的三本书,一边看,手指一边在桌上滑动练习繁体字。 笔墨纸砚太贵,预留的生活费根本不够,那十两本金是留来尝试火锅的,至于开店的银子,沈文宣还没有。 七天啊,沈文宣斜拄着头想着,得挣点钱。 去赌? 不行,他都说原主赌博是蠢了,那他去赌岂不是明知蠢而犯蠢。 卖图纸?沈文宣想过之后默默把这条划掉。 卖出曲辕犁的图纸已经够引人注目了,如果再来一个,这地方他怕是待不下去了,前后反差太大,被当成妖魔附身都有可能。 还有什么? 没钱没地没关系,再刨去黄赌毒以及自己半吊子的工匠技术,他好像只剩下个巴子力气了。 那难不成去扛麻袋吗? 第19章 第 19 章 竖日早晨,沈文宣睁开眼,旁边的阿焦还在睡,不知道这小孩昨天怎么回事,一直折腾到半夜才没了动静。 沈文宣抻了个懒腰坐起来,将窗子稍微推开一条缝,外头早已日光大盛。 唉,又是熟悉的晚起的感觉。 真是邪了门了,怎么每次和阿焦睡在一起就会睡得这么沉? 沈文宣回头看向陷在被子里还睡得很沉的阿焦,脸颊睡得粉扑扑的。不由自主地,他多盯了一会儿,没忍住,越过屏风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脸颊。 好软。 沈文宣笑了,脸色柔和,回身将打开的窗户缝隙关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下了床。 站在院子的一角,沈文宣本来拿着一节柳枝沾点儿牙粉正在刷牙,突然听见不远处一阵旗鼓喧天响,那一对钹打得,惊得他差点儿拿不稳手里的木杯。 村里不少人从门前经过去看热闹,沈文宣没兴趣,进厨房做早饭了。 简单煮了两碗面,打上两个荷包蛋,阿焦还没有醒,沈文宣先吃完了自己的这一份,另一份放进蒸笼里温着,然后点燃小炉子,开始用小砂锅熬药。 小火炉和小砂锅都是赵大夫借的,等阿焦病好了得还回去。 昨天向张家借的牛车还在院子里,沈文宣看了卧房的房门一眼,内心有一丝纠结,张家离这里很近,来回不过十几分钟,出去一会儿应该没问题吧? 沈文宣想着,一边牵着牛出了院门,走出一段距离,又停住。 他弟弟那么软绵绵的样子让他不放心啊,又折返了回去把院门关上了再走。 “张婶子。” 沈文宣站在张家门外牵着牛叫了一声,这个点儿张家三兄弟都去地里干活了,只有张大娘在家里。 “哎哟,这牛车我让铁牛去牵就行了,怎么还让你跑一趟。”张大娘大腿一拍,连忙放下手里的簸箕,跑过来接过沈文宣手里的牵绳。 “本来就不远,我送过来就行,婶子你太客气了。”沈文宣一边说着眼睛逐渐聚焦在张大娘养的鸡上边,个大肉厚,比他那几个小竹鸡可壮硕多了。 张大娘拴好绳子回头一看,笑了:“怎么?你想吃鸡了?想吃就自己去抓,不用跟婶子我客气。” 沈文宣笑着摇摇头:“不知婶子还有没有鸡蛋,家里吃完了,想买点儿。” “鸡蛋啊,有有有,等我去给你拿。” 张大娘做事风风火火的,很快就从屋里拿出一篮子鸡蛋塞给沈文宣:“这村口每月初一、十五就会有集市,你想要什么东西别每次都往县里跑,来回好几个时辰,也怪累的。” “再有,你回村也有一阵了,也该找个营生了,婶子知道你本事大,但也不能这么坐吃山空啊,” 张大娘说到这儿突然降低了音量,“我可听说了,那老沈家的老两口是不是前天去找你了?你听婶子的,别被他们忽悠了,做事都顾着自己,管他们做甚,孝顺是好事,但长辈不慈,还想要晚辈孝顺,那不是说梦话的吗?” 沈文宣笑了,点点头,老沈家找他是迟早的事,所以沈文宣也没什么惊讶的,只觉得眼前的老妇人怎么这么可爱。 “还有啊,这财要藏着一些,不藏着就漏了,你可不知道你每次从村口回来的时候,有多少人盯着你,都说你发财了,小心他们坑你——” “唉!你给我银子干嘛啊?!” 张大娘连忙把手里的铜板还给沈文宣。 沈文宣笑着推拒着,坚决不收回来,这么一篮子鸡蛋至少值二十文,哪能白要。 “婶子,我本来就是要买——” 后面一句话突然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声响盖住,离这里极近。 沈文宣一顿,回过头,只见他的房子周围乌泱泱围了一大波人,敲锣打鼓的声音就是从那出来的。 沈文宣脑子一蒙。 出来时,他只关了门,没有锁门。 下意识地,沈文宣松开手,撒腿就往他家跑。 银钱张大娘还推拒着,没收住,撒了一地,一篮子鸡蛋也掉到了地上,碎了大半。 “哎哟!”张大娘心疼地看看这一篮子鸡蛋,又看看跑得飞快的沈文宣,以及远处的那一大波人,左右着急,一拍大腿,只匆匆收了银钱也跟着出了门。 这一大群里既有村民,又有陌生人,敲击打鼓声一阵大过一阵,好像还打开了他家院门进去了。 艹! 沈文宣咬紧牙,连宰人的心都有了。 他弟弟一个小孩本来就敏感不安,现在还一个人待在家里这TM一群狗崽子哪来的! 客观上只有几十秒,但沈文宣感觉时间好像无限倍拉长,心脏跳得极快。 等到了家门口,立刻撞开人群往里面挤。 “哎!疼!谁啊?!” “沈小子?” “沈文宣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声,周围聚成一团的村民纷纷让开,瞅着沈文宣的目光都带着惊奇。 沈文宣不明就里,拧着眉挤进去一看。 好家伙。 “王沐泽!”沈文宣简直恨得牙痒痒。 王沐泽还没有感觉出来,见沈文宣来了立刻笑嘻嘻地一拱手:“先生午好啊。” “我在这儿喊了老半天,里面一点儿声都没有,还以为先生不在家呢,急得我都想进去看看了,不成想先生竟然从——” “你要是敢进去我TM卸你一条腿!”沈文宣目光阴沉沉地发寒,像一头被惹怒的野兽。 王沐泽看着一阵毛骨悚然。 “这我、我就是说说,也没想进去。”王沐泽干笑。 难道高人的脾气就是这么古怪的吗?怎么骂他呢?他可是来送礼的。 “让他们都散了!” 沈文宣说完就进了卧房,房门彭得一响,摔王沐泽一脸。 王沐泽回身看着自己带来的几大箱礼,杵在门前想敲门又不敢敲,尴尬得要命,干笑着挥朝小厮挥挥手:“让他们都、都散了吧、散了吧……” 屋内。 焦诗寒窝在墙角紧紧缩成一团,听到开门声猛地一颤,脸色煞白,惊惧地从肘间抬起一条缝望向门口,见进来的是沈文宣,眼圈一下子红了。 “兄长。” 语气里夹着浓重的哭腔,一开口眼泪就哗啦哗啦往下掉。他还穿着亵衣,显然还没醒,外面那群人就来了。 沈文宣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不是滋味,焦诗寒哭得很厉害,沈文宣僵着走过去慢慢把他从墙角挖出来,学着像一位兄长安慰他。 “对不起,我的错,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了。”沈文宣轻声说着,此刻所有的脾气、阴沉、戾气都隐了下去,只留下一下一下地捋着他长发的手,心情跟着他的哭声一起低落,却幻想为他撑起一片天。 这个村子本身对阿焦来说就带有原罪,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儿却还是把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这是他的错。 焦诗寒紧抓着沈文宣的衣襟,身体颤栗不止他还以为以为 “你会抛弃我吗?” 像之前所有人一样抛弃他。 “不会,”沈文宣轻勾着他的下巴,拿出帕子给他擦脸,美人落泪无疑是极美的,但又可怜得过分,鼻头、眼尾都晕红一片,浅褐色的眼珠含着泪望着他,让人心脏疼得发紧。 焦诗寒闻言吸了一口气,恐惧到发麻的身体重新有了点儿力气,偏头轻轻蹭了蹭沈文宣的手掌,再次开口问道: “真的?” “真的,”沈文宣手指擦拭掉他的眼尾的一颗泪珠,“我不会骗你。” “那我醒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到你?” 声音软软的,含着哭腔,又有几分幽怨。 “我错了,”沈文宣给他道歉,“我出了趟门,以后我去哪都带着你好不好?” “那……你说话算话,反悔的话你就是小狗。”沈文宣太温柔,焦诗寒忍不住更进一步。 “嗯,小狗。”沈文宣看他缓过来,笑了一下。 焦诗寒等他擦完,又揽上他的脖子,问道:“外面的是谁啊?” 他透过窗缝看过一眼,其中有一些他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不认识的,更不知道那些敲锣打鼓的是谁。 一群煞笔而已! 沈文宣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口头又咽了回去,不文雅。 “好像是来送礼的。”沈文宣想起院子里那些个东西推测道。 “送礼?”焦诗寒从他颈窝里出来,突然感觉自己小题大做了。 明明只是来送礼的,他却在这儿哭天喊地。 焦诗寒脸皮薄,不好意思了。 “穿上衣服,我们出去好不好?”沈文宣问道,“我护着你,不用怕。” 那件事是一道坎儿,他总要学着跨过去的,沈文宣心疼阿焦的敏感,但并不认为这样是正常的,他得让他知道不要困在一个小房子里边,他是他的后盾,外面的东西伤害不了他。 焦诗寒点点头,沈文宣将那件翠绿色的衣服拿过来,展开,就差帮他换衣服了,好在最后反应过来,让焦诗寒去屏风后面换。 王沐泽等了老半天,里面一点儿没动静都没有,着急地在外面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是哪惹着他了?谁收礼不都高高兴兴的?他还想搞个惊喜呢,结果给自己搞成惊吓了! 难不成是嫌他声音太大了,王沐泽不禁打量自己带来的吹拉弹唱,动静是有点儿大。 这高人好像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喜欢低调? 王沐泽自认找到问题关键所在,于是小心贴到房门上,自我打气了半分钟,抬手开始轻声敲门:“先生?先生?先——” 门突然被打开,王沐泽猝不及防,惯性往前一倒,差点儿撞到沈文宣身上,连忙使劲往后仰,差点儿吧腰给折了。 沈文宣斜了他一眼,他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人这么狗。 焦诗寒从沈文宣后面偷偷露出半张脸,眼睛在外面扫了一圈,除了几个拿着乐器的小厮,没有其他人了,于是又从沈文宣身后出来了一点儿。 王沐泽看呆了一瞬,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简直甩县令家的千金小姐好几条街,好在他求生欲强,在沈文宣的脸上黑云罩顶前,马上反应过来,一拍大腿: “瞧我这不懂事的,嫂子!我怎么说先生刚才那么着急呢?原来是——唉,实在对不住,刚才冲撞了、冲撞了!” “喊谁嫂子呢?这是我弟弟。”沈文宣觉得自己手痒得更厉害了一些。 王沐泽还不明白,沈文宣没弟弟啊:“情、情弟弟啊?” 沈文宣深吸一口气,额头青筋一跳,抄起旁边的扫帚就开始抽他。 他发现跟猪交流根本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忍耐,直接上手揍他不香吗? “怎、怎么了?怎么打我啊?唉唉我错了先生先生先生,我真错了!别打了!” “至少别打脸啊!” 焦诗寒乖乖地站在一边看着,觉得兄长揍人的时候好威武,虽然他对“嫂子”、“情弟弟”的称呼并没有感到反感。 最后王沐泽一脸鼻青脸肿地坐在堂屋,浑身哪那都疼。沈文宣带着焦诗寒去厨房吃饭了。 怎么可以这样!他一大早起来就往这儿赶,生怕怕误了吉时,自己都没吃饭呢! “那个,少,不是,王总管,这些东西放哪啊?”下面的一个小厮问道。 王沐泽瞪了他一眼:“你现在知道我了?那我刚才被打的时候!”声音有点儿大,王沐泽闭嘴瞅了几眼厨房,声量小了好几个度:“我刚才被打的时候,你刚才怎么不护着我?!都干什么吃的!” “这”小厮也很为难,“不是你来的时候说,对着先生要毕恭毕敬吗?我们怎么拦啊?” “滚蛋!这俩冲突吗?” 厨房传来几道咳嗽声,王沐泽立马禁声。 “那、那这些东西?”小厮继续问道。 王沐泽瞪着他突然觉得他蠢得不值得自己瞪,泄了气一般让他自己看着放。 他这次带了套中堂四件套,小厮按平时大户人家的摆放把条案放在正对门的墙边,前面摆一个八仙桌,两侧放两把灵芝椅,除此之外,下首也摆了四把椅子,两个茶几。 堂屋的另一头放了一个博古架,堂屋瞬间就有模有样了。 带来的瓷器、布匹、笔墨纸砚、妆奁、针绣、如意枕等等物件王沐泽都让小厮捧着排成一排。 只是瞅着那对如意枕突然有些犹豫,他本来打听到沈先生救了一个双儿,还常去看他,怎么也是看对眼的样子,怎么就不是夫夫呢?这样东西他要不要收起来? 王沐泽还没有想清楚,厨房门就开了,沈文宣拉着焦诗寒走了出来,看到大变样的堂屋,再看向那些小厮捧着的东西,脸上没什么表示,很自然地拉着焦诗寒坐在了上首的那两把灵芝椅上。 “有事就快讲。” 王沐泽:怎么莫名有一种准奏的感觉? 第20章 第 20 章 “有事快讲。” 沈文宣坐在上首, 虽这么说,但看这么大阵仗,心里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这隔着卖出曲辕犁的图纸已经好几天了, 即使距王老板勾搭上郡城里的大人时间也不短, 之前什么表示都没有, 偏挑着这个不前不后的点儿来, 怕是有求于他。 “先生, ”王沐泽先拱手道歉道,“这次没考虑到先生的意愿就冒然前来, 敲锣打鼓的,扰了先生安宁, 王某在此给先生赔罪了,也给先生弟弟赔罪了。” 沈文宣闻言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眼圈还有些红的焦诗寒,脸上不显, 但心里的气闷总算消了一点儿。 王沐泽见此留了一个心眼儿, 一瘸一拐地走到离沈文宣最近的下首位置坐下,虽然看当家主人的姿态,一点儿让他坐下的意思都没有, 但王沐泽觉得人嘛, 脸皮就是要厚一点儿,能少受一份儿罪就少受一份儿罪。 “承蒙先生大才, 之前的曲辕犁实乃精妙之极,不仅救我王家木器行于水火之中,也是我大庆国江山社稷——” “说人话。”沈文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吹捧。 王沐泽顿住,准备的一箩筐话在心里来回倒腾, 再看几眼沈文宣的脸色, 笑道: “先生果然是不同凡响之人, 那我就直话直说了,我来一是为了替我家老板感谢先生,具体是因为何,想必先生已知晓。” “这第二嘛,敢问先生知不知道我们这儿县太爷的千金——颜大小姐,就要成亲了?”” 沈文宣看了他一眼:“关我何事?” 王沐泽:“本来呢,这不关我们这些小民什么事的,顶多凑个热闹,但听闻县太爷给颜大小姐准备了几块上好的木料,想要为颜大小姐打成家具作为嫁妆。” “这县太爷的千金成婚,到时来的人肯定非富即贵,嫁妆这东西就是谈资,这样在权贵面前露脸的机会谁不想要?” “木家和县太爷是亲戚,搁几天前,这事儿肯定落到木家头上,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王家不是靠着先生您起来了吗?所以这事到底谁来做可就不清楚了。” 王沐泽说到这儿有些惭愧:“这县太爷的意思是公平竞争,虽然这木家在县里没开多少时间,但人家好歹是从郡里出来的木器世家,论实力,我们王家确实还差了那么一点儿,所以只能来求助先生了。” 沈文宣懂了:“我不会木匠活,这事你得去找好木匠。” 王沐泽站起来一拱手:“先生虽不是木匠,却胜似木匠,还望先生相助一二,我们王家木器行绝不会亏待先生的。” 说完手在背后示意两下,那些个小厮在他身后齐齐站成一排,恭敬地弯腰献上手里的礼物。 这么一站,看着还挺唬人。 沈文宣笑了一声:“王总管是吧?” 王沐泽点点头。 “你可能对沈某我有误解,那曲辕犁我说过,只是我碰巧从古书中看到的,论真才实学,我一样没有,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沐泽闻言心下一急,隔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问道:“先生心中气可还没有消?如果王家还有哪些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先生表明,我王家一定赔礼道歉。·” 沈文宣有点儿疑惑:“你为什么不相信曲辕犁不是我本人所想?” 就这么笃定他是不想帮王家才这么说的? 王沐泽低头笑了一下:“曲辕犁就算是先生从古书中看到的,但这也不能表明先生没有才学,那画图的手法老练至极,标注也比我们这儿最好的木器师傅还要精简,这总不会是一个门外汉该会的吧?” 我们俩都是行家,打这马虎眼就不必了吧。 沈文宣挑眉,然后继续装傻:“你还是误解我了,那标注也是古书上就有的,至于手法,我看它精妙,就画了上百遍,看起来自然老练。” 王沐泽还想说些什么,估计又是点明他话中的不合理之处。 “行了。”沈文宣打断他,“这些东西既然是王家的道谢之物,我不收也不好,正好给各位的回程之路减轻负担,慢走不送。” 掺和进权贵之间展现他不正常的才能,沈文宣觉得自己想要作死的时候才会这么做,但不巧,他有弟弟要养,不想作死。 王沐泽语噎:“先生” 这东西都收了不能不做事的做人得厚道不是? 正着急时眼珠一转,看见了旁边的焦诗寒,脑内灵光一闪,立刻回身在一个小厮捧着大箱子里翻找。 沈文宣还以为他在找银票,想拿钱砸醒自己。 啧,这就有些看不起人了,咋是差钱的人吗? 不过他找银子在大箱子里面找的,大箱子是他的了,所以这银子本身就是他的吧? 王沐泽小心拿起一个包着丝绸的长条盒子,不大,但仅从用的木料看来,很是贵重。 等王沐泽捧过来,沈文宣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但王沐泽却巧妙地转了个弯,竟然递到了焦诗寒面前,道:“来之前就听说您久病初愈,特备此礼,还望您能收下。” 对付老油条实在太难了,幸好备了份礼对付老油条心尖上的小嫩芽。 王沐泽脸上笑得憨厚,焦诗寒不明所以,转头看了沈文宣一眼,然后起身躲到了另一边,隐在了沈文宣的身后。 这人是想要请兄长帮忙,送他东西做什么? 王沐泽见此,心里略忐忑,只得把木盒又呈在了沈文宣面前。 心中叹一声:这么听话的弟弟肯定不是好弟弟。 沈文宣沉着眸打量他:“木少爷说过王总管老奸巨猾,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 焦诗寒站在他身后眼眸悄悄一转,木少爷是谁? 王沐泽尴尬地笑了笑。 此时若来一句“多谢夸奖”不知会不会又要挨揍? 沈文宣抬手解开外面的一层布稠,打开了他捧着的盒子。 霍。 沈文宣挑眉:“这人参年份不小啊。” 紧皮细纹珍珠顶,一看就是好货色。 王沐泽谦虚道:“只是颗上百年的人参罢了,不值当什么,但人参自有大补元气、复脉固脱、益气生血之用,对大病初愈之人极好,所以特意带了过来。” 说是这么说,但这种品相的人参只有一颗,是他带来的这些东西中最贵重的了,那抠门成性的肥东西起初还不肯给,就掏铺里的东西搪塞他,幸好出来的时候顺走了,他也不怕被发现,反正那胖子又认不出来。 王沐泽瞅着沈文宣的脸色,大着胆子道:“这颗人参并未在礼单之列,若先生能相助我王家,那这颗人参我王家也是甘愿奉上的。” 沈文宣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指尖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椅臂,眼神刺着他:不在礼单之列,是想厚着脸皮带走不成? 王沐泽轻咳一声,躲开他的视线,厚脸皮就厚脸皮,他脸皮可厚了。 沈文宣忽的抬起手,“啪”的一声将人参的盒子合上了,王沐泽心中咯噔,以为他还是不同意,但下一秒手中就空了。 沈文宣站起身,将手中的盒子给了身后的焦诗寒,脸色温和:“在这儿等我一下。” 说完看了王沐泽一眼,出去了。 王沐泽赶紧跟在后面。 焦诗寒呆在原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这又是为了他,他知道,所以心中的涟漪一圈大过一圈,他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这么好? 沈文宣走到那棵枣树下停下,枣树虽然长在院外,但长得粗大,枝繁叶茂,在院内延伸了不少。 透过枝叶缝隙可以看见不少好奇的村民从他家门前有意无意地经过,人数简直比前几天加起来还要多,王家探访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 “先生。”王沐泽在身后站定。 沈文宣问道:“你认为我拒绝你的理由是什么?” 王沐泽想了一两秒,回道:“先生有自己的远见,我也猜不准,或许是想韬光养晦,也或许是因为先生有大才华,想要另起炉灶。” 沈文宣:“也或许是因为什么神神鬼鬼的传说?” 王沐泽愣了一下:“我不信鬼神,我只信百事人做成。” 沈文宣回身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你不信自然有人会信的。”因为他还真得经不起推敲。 “要我帮王家可以,但我不想让外界知道是我帮了,所以打你的这身伤,啧,打得还挺好。” 王沐泽抬手摸摸自己的肿得老大的脸。 沈文宣:“你来送礼,我却不领情,还把你打了一顿,王家因此和我决裂,所以你们再做出什么东西赢过木家,就不关我的事了,懂了吗?” 王沐泽闻言连忙点头:“懂懂懂,我一定努力演好这场戏,骗过外面所有人,不让先生失望,王某在此多谢先生了。” “只是这县太爷给了半个月的时间,我们还要按照先生的图纸做模具,不知先生所需多长时间?” 沈文宣沉吟了一会儿:“等个七八天吧。” “好好好,先生慢慢做,不着急。”王沐泽心里乐开了花。 “哦对了,”沈文宣回屋走到一半又转过身,“回去偷偷给我送来你所有能找到的木器书目,有用。” “诶!那先生与我决裂了,带来的那些个大物件是不是也该带走啊?” 沈文宣回头,瞪了他一眼:“我都把你打成这样了,抢了你的不行吗?” “诶,行行行。” 王沐泽狗腿得有点儿苦涩,然后麻溜地带着所有的小厮走了,走得时候还时不时敲两下鼓,哭得惊天动地, “沈文宣你天杀的!我好心来给你送东西,你不领情就算了!你竟然还敢打我!我这张帅绝人寰的脸是你能打的吗?!哇啊啊啊啊啊啊,没天理了!不仅打我,还抢我东西!等我回去找人” 沈文宣在屋里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心中有些五味杂陈,想喷也不知道往哪个点儿喷。 焦诗寒帮忙把小东西搬到卧房里,笔墨纸砚在书桌上摆好,布匹和针绣他有些不好意思拿去问沈文宣: “兄长,我可以用这些东西吗?” 沈文宣本来在摆弄王沐泽送过来的几样瓷器,听到声音回过头,见阿焦怀里抱着的东西愣了一下,回道:“自然可以,你喜欢就随意用。” 原来阿焦喜欢这些东西啊,也是,虽然这些东西价值远不及那颗人参,但胜在好看,阿焦毕竟是个双儿,对这些应该更有好感一些。 焦诗寒笑了一下:“多谢兄长。” 这些布料里有两匹纯色的,裁下来一块,再加上针绣,他就可以做不少荷包,还可以给兄长做衣服,焦诗寒余光撇了沈文宣一眼,有些脸红。 那颗人参沈文宣收了起来,打算下次去复诊的时候问问赵大夫该怎么弄,瓷器都放在博古架上,至于妆奁,沈文宣一打开,里面竟然还装了胭脂、梳子这些。 沈文宣抬头撇了一眼自己弟弟起床后蓬松有点儿乱的头发,本来就有点儿卷,现在更卷了,不禁轻咳一声,把妆奁放在了床头柜上,打算下午有空做一个梳妆台?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沈文宣挥散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打开最后一个大箱子,人参就是从这里面取出来的,结果打开后,沈文宣就蒙了,里面竟然放得是农具?! 沈文宣怀着复杂的心情翻了翻,农具还都是新的,镰刀、斧头、锄头、锥子样样都有 艹!亏大了! 沈文宣怒火中烧,心中将王家要的图纸无限度延期,反正人参已经到手了,他还真是能耍老赖的人。 只是在气冲冲地要合上箱子前,沈文宣突然看见盒子底部有一个格格不入的磨旧小木盒,不禁拿出来打开,满满的一盒银子,还有一张纸条:献上二百两请笑纳,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沈文宣不是很懂这个操作。 这搞得偷偷摸摸的。 但好在气焰下来的,默默恢复了图纸的工期。 今天起的晚,两个人都不是很饿,沈文宣于是拿出箱子里的农具打算把院子鸡圃旁边的地翻一下,种菜籽。 焦诗寒想帮忙,但被沈文宣赶到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坐着,晒晒太阳。 沈文宣小时候家里没地,所以没种过,但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啊,沈文宣扬起锄头简单把地翻了翻,再两颗种子并一起栽下去,一边栽一边用脚拨弄旁边的土填坑,最后轻轻踩一踩。 焦诗寒看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进去卧房里边拿剪刀裁布,打算拿绷子固定好先绣几条帕子。 沈文宣弄好后想去厨房提桶水,同时想着下次去张家的时候买点儿肥料,门口突然传来几道咳嗽声。 刻意而沙哑。 院门没关,沈老太吊着一双眼站在那儿,后面还跟着她的两个儿媳妇,本来她还想叫上自己的女儿一起来,但她这个女儿天生就比较娇气,不想走动,她也就由着她了。 “这房子还真的大变样了嘿。”沈家大媳妇吴氏惊喜地走进院子里左右打量,一点儿都没有拿自己当外人。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嘛,偏你自己不信。”徐氏翻了一个白眼,搀着自己婆婆走进来,往右一撇,像是才发现沈文宣似的惊叫一声,“哟,这种地呢?这么一小块地能种什么啊?怎么这儿还围了一个鸡圃?上次我来的时候可没有,瞎,里面的鸡怎么这么小?” 徐氏笑了,打量的目光轻蔑至极:“唉,这茅草的房子就是怎么折腾也比不过我们家的那大瓦房啊,这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这茅草顶怎么也没多加一层茅草,万一风大吹跑了怎么办?你住这儿多让妗子们不放心啊。” “是吧,娘?” 沈老太本来吊着看天的眼这才撇了一眼沈文宣,但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家里来了亲戚也不请人进去坐坐,没大没小!” “没你妈的小。”沈文宣平静地说道,嘴边的弧度勾起,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笑意,眼眸也骤然变得发寒。 砰”得一声,丢下手里的水桶,沈文宣转而拎起旁边的锄头。 该来的总要来,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沈老太听到他说的话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厉声问道:“你个小贱种你刚才说什么?!你疯了不成?哪有跟长辈这样说话的?!真是越长大越跟你的破鞋娘一个样!” “兄长。”焦诗寒站在卧房门口,手里拿着刚扎好的绷子,偏头盯着沈老太的目光难得有些冷,这样刁钻刻薄的老妇人是他最厌恶的。 吴氏离他最近,一开始看到他时竟然有些晃神,再看他光洁的额头,不禁疑惑:“这是双儿还是男子啊?” 焦诗寒心中一刺。 徐氏也看到了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走过去仔细端详了几眼,再联想到他在沈文宣家,顿时恍然大悟:“你、你,你不是——” 沈文宣挡在焦诗寒面前,手里的锄头猛地向上一提,险些磕到徐氏的下巴,徐氏连忙后退几步,捂着下颚,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要磕到,她的舌头就断了。 “沈文宣——” “这里不欢迎沈家人,识相点儿就快滚,等儿要是见了血就怪不得我了。”沈文宣眸色黑沉沉的,深不见底,不知是威胁还是警告。 “这出去一趟果然翅膀硬了。”沈老太笑了一声,没在意他的虚张声势,这叫唤得越凶的狗越不咬人。 眼眸一垂,瞅见焦诗寒手里的绷子,上面的料子可是棉的,心中的贪欲更上一层。 那什么王家弄了那么大动静出来,送的东西她都见了,个个都是好东西,这卖出去得多少银子? 至少应该够付她小儿子一年的束脩。 “不会绣花就别绣,浪费这么好的料子。”沈老太拧着眉说道,心里心疼得滴血,“把那些个物件都拿出来,我挑几件给你小姨和妗子用用。” 沈文宣不解,笑道:“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 “行了,”吴氏听到有自己的份儿就高兴,替婆婆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把东西拿出来孝敬孝敬你外祖母,你外祖母一高兴,你不就回了沈家族谱吗?” 这半年前哭天呛地的,死活求着不让改谱,这会儿让回来了,怎么还听不懂了? 徐氏站在旁边没有说话,虽对沈文宣恨得牙痒痒,但眼睛一直盯着焦诗寒,之前买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他这副模样?要是早看出来,把他卖进窑子不比卖给沈文宣挣得多? 先前沈文宣坑了她一把,她还记得呢,那时她有把柄在他手里,不得已服了软,现在有婆婆助阵,徐氏气焰一下子起来了,阴阳怪气道: “文宣,把手里那东西放下,该惹你外祖母不高兴了。其实回来也好,把这房子租出去,再攒攒钱给你娶媳妇,不比跟着不三不四的人瞎过来得好?” 焦诗寒身体一抖,抿紧唇紧紧握住手里绷子。 徐氏还想说些什么,但沈文宣不打算听了,哔哔赖赖的真TM烦。 果断扬起手里的锄头就朝沈老太的脑门砸了过去,堪堪停在一厘米处,沈老太惊住,身上不禁冷汗直流。 徐氏和吴氏也被震在原地,本来讥笑的表情僵在脸上,丝毫不敢乱动。 “我对沈家族谱没有任何兴趣。” “只是我现在有钱了,你们知道有钱的人能干什么吗?” 沈文宣玩味一笑:“听说你小儿子当时的入学考试是找一位书生替考的?如果我塞钱给那位帮忙替考的人,让他状告你的宝贝小儿子,你怕不怕?” “这样你宝贝小儿子不仅有牢狱之灾,还要连坐家人,我已经出了沈家族谱,自然是不关我事的。” 锄头尖还稳稳悬在她的脑门上,沈老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你、你我把你加进族谱。” “你要是敢我加进族谱,我就去找那个书生,再说,族谱上我是单独的一列吧,上面记着的我母亲早已被你们记成亡故了,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就算连坐也连坐不到我身上。” “当然你可以试一试。” “事情闹得越大,说不定你们家的肮脏事就能挖得越多,不仅要查出你们贿赂书生的钱从哪来的,还要追究到当年我娘的事。” “她真的是自愿进去的吗,老太太?” 沈文宣笑着将锄头换了一个位置,慢慢划过她的整张脸,最后架到了她的脖子上,紧挨着她的大动脉,沈文宣手上用力,上下厮磨,割破了她的脖子。 啧,老年人的皮肤就是难割。 他说过,再不走是要见血的,唉,可惜不能做得太过分。 沈文宣有些不高兴,阴沉沉的眼冻得沈老太一哆嗦,尤其颈间剧痛,还能感觉到血的温暖和锄头的冰冷,沈老太惊恐地大喊道:“你、你别乱来啊,杀人是要偿命的!再说你、你娘就是自愿的!她村长可以作证!” 啧,还挺嘴硬。 沈文宣偏头看向徐氏,笑得意味深长:“到时他可能自身都难保,是吧,徐氏?” 徐氏脸色煞白,先前不是错觉,他果然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徐氏心虚否认。 “没关系,有你儿子在就行。”沈文宣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三表哥沈根。 “沈文宣你在做什么?!”沈根怒气冲冲地跑过去,“他娘的今天我不好好教你做人就不姓——” 沈根离至跟前忽的愣住,看着焦诗寒眼睛有些发直,黏黏糊糊流露出欲望来。 沈文宣挡住他的视线,抬手收回手里的锄头,扛到肩上,是个很好攻击的姿势:“没什么,只是在跟她们开一个玩笑而已,对吧?” 沈文宣嘴角噙着恶劣的笑,眼珠一转,盯得她们三个不寒而栗,吴氏纯粹是被沈文宣吓的,而徐氏和沈老太则是被心里的鬼吓得。 “玩笑?你他娘骗谁呢?傻逼玩意儿,看不起我是不是?!”沈根回过神,撩膀子就要冲沈文宣揍过去,徐氏连忙拦住他,怕惹恼了沈文宣,连忙推着自己儿子退后,怒道:“你凑什么热闹!回去!” 徐氏一边推着自己儿子一边往外走,身体冷得出奇。 沈老太站得有些不稳,吴氏这个没心没肺的也不知道过来扶着她,见徐氏走了,自己也跟着要走,沈老太一着急,头昏目眩,摔了一跤,吴氏这才注意到,又嫌弃又气地把她扯起来往外走。 沈根即使被推着走还往后望,嘴里不干不净地吹着下流的口哨:“娘,那个小双儿谁啊?长得真他娘地俏。” “闭嘴!”徐氏狠心在自己儿子上面掐了一把。 沈文宣的脸色阴鸷,手里的锄头扔出去,只可惜锄头背面砍在沈根的肩膀上,徐氏也被锄头的长棍波及,挨了一下,疼得脸色扭曲。 沈根自不必说,疼得话都说不出话来了,最后被徐氏拖出了院子。 恶心人的玩意不在了,沈文宣的脸色秒变,回头问焦诗寒:“今晚想吃什么?” 焦诗寒呆愣愣:“嗯?” 第21章 第 21 章 外面天色已暗。 沈文宣坐在书桌旁边, 用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然后继续画图,手里的炭笔动得飞快, 书桌一角堆满了高高几摞木器书。 这些是沈文宣在门口突然出现的草垛中翻出来的, 估计是王沐泽派人偷偷丢在了他家门口。 书目很杂, 几乎没有专门记载家具发展历史的书, 沈文宣只能根据王家自己私密的家具图纸, 以及从一些记载着江南地区或者京城等地豪奢生活的名人传记中推测一二。 唉,头秃, 沈文宣看着满页的之乎者也,一个头两个大, 看了一下午才看完。 华国古代家具的巅峰一是苏式家具,二是广式家具,其中苏式家具典雅秀俊, 为文人所喜爱, 广式家具富丽豪华、雄浑稳重,常被皇家贵族用来彰显自己的身份。 但从书推测的来看,大庆一个边都没有沾着, 家具还处在稚嫩的萌芽阶段, 无论是家具本身的工艺制造,还是家具上浮雕图案的设计都有很大的空白。 沈文宣基本就断了设计很精巧的家具的想法, 只在王家的家具图纸上做改进。 在白纸上勾勾画画了半天,沈文宣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焦诗寒:“为何一直盯着我?” 问话的同时不禁抬手抹了一下脸,他脸上应该没有沾上饭粒或者墨水什么的吧? 焦诗寒回过神儿,眼神躲闪几下, 脸红地低头:“没有啊。” 手上拿着的针线下意识地在绷子上一戳, 差点儿戳到自己的手。 沈文宣拧着眉把他手里的针绣拿过来:“晚上绣什么花?还不够费眼的。” 焦诗寒被夺了东西, 抬起头似嗔似委屈地看了沈文宣一眼。 有、有点可爱。 沈文宣轻咳一声,安抚似地捏捏他的脸,心中感叹一句好软,但面上很严肃,很正经:“时间不早了,你该去睡觉了,厨房里有温着的水,自己去刷个牙。” 焦诗寒闻言双手一伸,趴在了书桌上不肯动:“我还不困,我想等着兄长和我一起去睡。” 说完脸上就有些热,偷偷撇了沈文宣一眼,见他只叹了一口气就继续跟桌上的纸笔奋斗了,不禁有些失望。 不过失望很快过去,焦诗寒盯着沈文宣认真工作的脸不知不觉又发起了呆,脑中回想起今天下午,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大逆不道的人。 大庆国以孝道治国,没人敢这么干。 但他很羡慕,如果当初他也能像兄长这样反抗一回,估计也不会白白被欺压那么多年,当个少爷还不如身边的丫鬟来得快活。 焦诗寒见他一眼都不看自己忍不住偷偷勾了一下沈文宣的小拇指。 有些痒痒的。 沈文宣撇了他一眼,当他在玩没在意。 焦诗寒得寸进尺,又勾了一下,这次手指没有收回来,温热的体温传到了他的手上。 沈文宣:“” “兄长为什么不用毛笔画?这样的图必须用炭笔吗?”焦诗寒搭话道。 灵魂问题。 沈文宣静止了一两秒,在撒谎和说实话间左右徘徊,脑中两只小人疯狂掐架,最终在焦诗寒清凌凌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你兄长我用毛笔用得不是很顺手。” 就只能写个歪七扭八的大字那种你应该懂的吧? 焦诗寒闻言眼睛一亮:“我写的很好,可以教兄长。” 说完就往砚台里滴两滴水,一只手研磨,另一只手在一排毛笔中选了一只中号的毛笔递给沈文宣。 沈文宣看他满脸兴奋,不想扫了他的兴致,心里叹了一口气,抬手接了过来。 算了,不就是丢人吗?多大点儿事。 沈文宣心中略忐忑。 焦诗寒研好墨后就坐到沈文宣的另一边,心脏扑通扑通跳的极快,慢慢抬手碰到了沈文宣的手指。 他第一次如此大胆,简直违背了礼法,不知羞耻,耳朵红得不像样。 沈文宣完全没注意到,把快完成的图纸推到一边,拿出一本原主的书,道:“抄这一本怎么样?” 焦诗寒点点头。 两手齐上阵纠正沈文宣握笔的错误之处。 “握笔要用指肚,不可以抵着指甲中指还要再弯一些,小指也要用力” 沈文宣按照他说的摆弄,已经不想追究他做这件事时又露出来的失忆马脚。 反正已经无所谓了。 焦诗寒握着他的手试着写了一个字,离沈文宣极近,近到沈文宣又闻到了那股甜软的香味,不由得偏过头,凑近一点儿嗅了嗅阿焦的颈间,鼻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耳根。 焦诗寒一颤,猛地离远了些,椅子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牙酸的声音。 沈文宣醒过神儿,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艹!他好变态! “抱歉。”沈文宣着急解释,“你、你身上好像有一股味道——” 挺好闻的,沈文宣一顿,默默把这四个字吞了,感觉说出来会更像一个变态,不禁唾弃自己。 hetui 焦诗寒本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身体因为沈文宣的触碰引起一阵阵战栗。 闻言稍微偏过头闻了一下自己他好像几天都没有洗澡了。 瞬间——焦诗寒的身体一冷,什么感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尴尬得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眼睛躲闪着不敢看沈文宣。 他明天一定要洗澡! 沈文宣起身摸摸他的头顶,将这件事迅速翻篇:“去睡觉吧。” 焦诗寒这次没有拒绝,去厨房洗了一下脚,再刷好牙,就乖乖地躺在床上,但心情还是被刚才的乌龙搅得乱成一麻。 沈文宣继续画图纸,他能一天之内就画完,但让王沐泽七八天之后再来,一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实力,二是不看见王沐泽这个人,要是隔天就再相见,那得多糟心。 沈文宣画了多子奁,就是女子常用的妆奁,比王家图纸上的要好些,不仅可以放脂、粉、黛、香,还可以放各类头饰,铜镜嵌在里面可以收起来,整体体型比原来的小了一倍,可以外出携带。 另外还有密码锁箱,只有转对了密码才能打开,不过他画的这种很简单,五个密码后面只简单连了几个齿轮,靠齿轮转动把里面的锁撬开。 当然,简单粗暴地从外面劈开也是可行的。 带门围子的架子床,门围子都是雕花似的镂空,胜在美观。玫瑰椅,也叫文椅,一般是文人喜欢的,当作书桌前的用椅最是合适。 沈文宣只画了这几种,作为嫁妆肯定远远还不够,剩下的只能靠王家自己去填了。 沈文宣将图纸收起来,按照他家阿焦刚才教的开始练字,虽然拿笔的姿势对了,但力道很难控制。沈文宣沉心静气,宣纸用完正面用反面,勉勉强强抄完了半本书。 等到子时,沈文宣才把东西都收拾了,去院里洗漱了一下。 焦诗寒已经睡着了,头从枕头上滑了下来,沈文宣躺下的动作一顿,看他窝着脖子别扭得很,动作尽可能轻地越过炕屏,大手握住他的后颈抬起,重新放回了枕头上。 刚放完沈文宣就意识到不对,偏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边,这枕头什么时候被换成了一对如意枕? 沈文宣看向唯一的嫌疑人,笑了一声,手要收回时趁机摸了摸他的头。 第二天一早,焦诗寒醒过来的时候,中间的炕屏已经收了起来,另一边早已没有了人。 焦诗寒心里一惊,连忙坐起来,爬到窗边往外寻找,生怕沈文宣再次消失不见。 正给自己的小菜圃洒水的沈文宣听到动静,一抬头就见阿焦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脸上还有刚睡醒的晕红,不禁走过去举起一根手指穿过窗子的镂空点在了他的鼻子上。 “该起床了,小懒猫。” 焦诗寒摸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起床吃完饭,我带你去转一转?”沈文宣收回手指,抓了一把碗里用玉米面和野菜和成的饲料去喂竹鸡。 等再把竹鸡养熟一些,他就打算打开鸡圃一边的栅栏,让它们自己出去觅食。 “转一转?去哪转?”焦诗寒好奇地问道,一边动手穿上那件翠绿色的外衫。 “今天月初,张大娘说村口会有集市,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带你去买。” 沈文宣说道,同时心里盘算家里还缺什么。 焦诗寒一愣,回头看书桌上自己还没有绣完的帕子。 焦诗寒:错失了赚钱的机会,我恨。 昨天张大娘又送来了十几个鸡蛋,沈文宣推拒不过,只能收了。 正好今天早上用来和面,然后炸油条。 焦诗寒咬了一口,又软又酥脆,沈文宣坐他对面给两人盛稀饭,照例给他蒸了鸡蛋羹。 等吃完就去了村口。 安和村村口是一大片空地,不属于周边任何一个村子,此时挤挤攘攘的,卖东西的农户一眼望不见头。 沈文宣默默攥紧了阿焦的手:“不准乱跑。” 焦诗寒点点头。 他长得好看,沈文宣长得也不差,几乎周围经过的人都会多看他们一眼,沈文宣循着这些目光瞪回去。 看什么看! 周围的人被他的目光一震,缩回头不敢看了。 沈文宣带着焦诗寒在集市上转了一圈,然后在一个买菜的摊贩前停下来,里面都是当季的蔬菜,还有从山上采的平菇,上面还带着泥。 沈文宣挑满了半框,付了三十文。 旁边有卖大鹅的,好家伙,不愧是村中一霸,被绑着都身残志坚,伸长脖子要咬人。 焦诗寒往后退了几步,手上紧抓着沈文宣的衣襟。 沈文宣从背后揪着它的翅膀把它拎起来,付钱把它买了,然后朝那个卖大鹅借了一把刀,拿刀背狠敲了一下它的头,大鹅顿时没了动静,沈文宣把它丢在了后背的框子里。 很好,今晚的食谱他想好了。 家里没有水缸,沈文宣买了一个农户用旧了的,打算回去把它刷一刷。 集市上最火爆的就是卖猪肉的张屠户,他只在月初才开一次张,摊前排了长长一溜人,沈文宣观摩了一会儿,排的人虽然多,但每人也就买一两斤,张屠户的案板上还剩下半扇猪。 沈文宣打算先去逛逛别的,等这儿没人了再来买,一转头就看见阿焦站在旁边的摊贩前不动了。 那个摊贩是卖狗的,见来了客人赶忙招呼:“客官,您来看一看啊,我这几条狗都凶得很,我都训练好了,看家护院绝对没问题,而且吃得少,它自己就会捉食,你要是有个剩饭喂它一口就行,绝对不会跑了,要是跑了你下次来找我,我肯定二话不说,赔你一条新的。” “你看,这三条都是母狗,另外两条是公狗,价钱不一样,毕竟母狗还能去配个种,价钱稍微贵些,不知客官属意哪条狗啊?” 沈文宣将那群窝在笼子里的狗看了一圈,怎么看都不是很凶的样子,而且很瘦,但买一条看家护院还是好的,便问道:“阿焦,你想要哪一只?” 焦诗寒闻言摇摇头,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沈文宣寻着他刚看的方向不太确定地从犄角旮旯里捉起一只脏脏的小狗。 “这只?” 沈文宣瞅着这只脏不拉几的小土狗,身上不仅有些发臭,鼻头竟然还流鼻涕了,心中不禁怀疑:这只狗有什么特别的? 小狗害怕地蜷缩起来,嘴里呜咽呜咽地叫着,想要往后退,仿佛沈文宣是洪水猛兽。 焦诗寒看了,问道:“可以吗?” 这种狗他认识,吐蕃犬,只有外域才有的狗,不知为何会跑到这儿。 但听说长大之后很凶猛。 他之前养过一只,但可惜只在他身边呆了几天就被带走了。 焦诗寒期待地看着他,沈文宣虽然嫌弃,但还是买了下来。 摊贩老板要了二百文,这是他碰巧捉到的,要得不多,爽快地把狗绳子解了,提醒道:“小狗养起来比较麻烦,你们要养得上点儿心。” 尤其是这一只,捉到后喂啥吐啥,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后面这一句话摊贩老板笑着没说。 焦诗寒一直摸着这只狗的狗头,沈文宣看他实在喜欢,违心夸了一句:“挺可爱的。” 然后把狗举高了,想要放到后面的框里,但后面的框塞不下了,沈文宣只能自己提着。 唉,嫌弃。 焦诗寒听见那句“挺可爱的”,莫名有些在意,踌躇了一会儿,假装不经意地问道:“那它可爱还是我可爱?” 沈文宣没有回答,眼睛盯住了不远处的一个摊位上,眸底暴戾逐渐积聚,那儿有几个男的,被围在中间的是沈根。 他都认识,都是周围几个村子里有名的二流子,所以一群二流子围在一个卖菜的摊贩前选菜有多奇怪? 沈根回头透过人群,视线准确地落在焦诗寒身上,上下扫着,喉咙滚动。 旁边的人笑着拍了他一把,眼神揶揄。 看来上回打得时候实在不够重,沈文宣阴沉着脸想着。 “汪。”焦诗寒不开心地凑近他的耳朵叫了一声,更像是撒娇。 不回答那就是狗狗更可爱?焦诗寒不开心。 沈文宣回头,嘴唇差点儿碰到他的侧脸。 沈文宣:“???” 第22章 第 22 章 沈文宣退后几步, 不明所以,抬手撸了几下他的头发:“又在胡闹。” 焦诗寒瘪着嘴低下头,沈文宣余光看着那边, 拉着焦诗寒走了。 等逛了一圈又转了回来, 沈文宣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阿焦, 然后让他自己选一个喜欢的糖人, 焦诗寒选了只小狗, 恨恨地咬了一口。 沈文宣在一边的摊子上买了甜枣和各种炒货,余光一扫, 果然,那群二流子也回到了原地。 沈文宣笑了一声, 卸下自己的背篓放到地上,小狗让焦诗寒提着,活动了一下手脚, 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 直接从张屠户的案板上抽了一把刀,就朝沈根走了过去。 速度快得那群假装左观右看的二流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沈文宣已经走至眼前。 快狠准地朝最中间的沈根斜刺了过去, 沈根吓得僵在原地, 被快步跑过来的张屠户给撞开,沈文宣只险险划过他的大腿根, 再偏一点儿准断了他的命根子。 “你他妈地干什么?!”张屠户吓得一身冷汗,赶忙要把沈文宣手里的刀夺过来。 沈文宣没给,道:怕什么,只是警告一下而已。” 说完扫了那群混子一圈, 笑了, 令人不寒而栗。 张屠户不可置信, :“你那是警告吗?都快赶上杀人了!” “那一刀下去可死不了,你是屠户难道看不出来?” 张屠户知道,沈小子是斜着刺的,真刺中了,那玩意儿上的蛋就完了,但当场致不了命,后面可不一定能活下来。 沈文宣蹲下身冷漠地看着倒地的沈根,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扯至近前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带一群混混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我就一节一节把你们全剁了,懂了吗?” 沈文宣一边说着一边用刀片拍了拍他的脸,沈根一抖,机械地瞅着沈文宣点了下头。 刀上的猪血蹭了他一脸,大腿根上被剜了一块肉,血从衣服里渗出来,过度的刺激让他有些精神恍惚。 沈文宣以前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他、他……被妖魔附了身? “你、你不敢这样,杀了我们你也得偿命。”离沈文宣远些的一个混混小声地说道,仿佛在给自己压惊。 沈文宣转眸看了他一眼:“要不你试试?爷还真玩得起命。” 小混混立刻闭嘴缩了回去,就冲刚才的沈文宣敢提刀过来砍人,他还真不知道他会不会也给他一刀。 他们这些人没皮没脸惯了,向来挑软柿子捏,陡然碰到一个硬茬儿,什么都不敢动。 周围噤声一片,过路的普通农户都被震在原地。 “还愣这儿干什么?不滚吗?” 沈文宣把刀往下一插,沈根吓得一抖,连滚带爬地跑了,其他人赶忙跟在他的后面。 等他们彻底消失了,沈文宣把手里的刀还给旁边的张屠户:“来五斤排骨,再割点儿肉。” 张屠户接住刀看了他好大一会儿,怀着复杂又有点儿敬佩的心情回了自己猪肉摊,换了把没沾人血的刀,咔嚓一下切了一大块排骨,又切了最好的一部分肉,也没称几斤,直接递给了他。 旁边被沈文宣插队的长长一溜人没敢吭声,还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你下次再拿我的刀,吱一声。”张屠户说道。 沈文宣估量了一下手里的重量,给了三百文:“我说一声你会给?” “不给,这样我就可以拦着你。”张屠户瞥了他一眼,“他们纵然不好,但也不至于偿命,况且你别看你这时候逞了威风,他们背后阴着呢。” 这群二流子之所以在几个村子里肆无忌惮、横行报道,一是臭不要脸,二是阴招不断,被他们坑过的人都怕了,但凡能忍的,一般人都忍了。 沈文宣不打算听他的,他就带阿焦出了一次门就被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着,再不动刀就晚了。 而且他有分寸,老沈家的把柄他手中多的是。他要是真把沈根怎么样,不说他不会明着干,就是他干了,他也有办法让那家人说不出来,反正是沈根自找的。 焦诗寒站在不远处看着框子里的东西,盯着沈文宣的眼神可怜巴巴的,快哭了。 沈文宣提着肉走过去,抹抹他嘴角的糖渣:“吓到了?” 焦诗寒没说话,慢慢凑近他,头抵上了他的肩膀。 依赖的姿势很像想要人抱抱他。 沈文宣脸有些热,轻咳一声,尽量自然地拍拍他的背,凑近了那股甜味又传了过来,沈文宣偏过头很想忽略,但又忍不住环上了他的腰身。 “别怕,”沈文宣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焦诗寒点点头,窝在他的肩颈处使劲儿蹭了蹭,努力消散心里的恐慌,他好怕这个人出事。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实在不知羞,所以他只停了一会儿,就要从他怀里出来。 沈文宣加重力道回抱了一下,又立马松开,焦诗寒没注意到。 重新背上背篓,沈文宣一只手要拿着排骨,另一只手要拉着焦诗寒,防止他走丢,所以那只狗只能阿焦拿着了。 焦诗寒一边走一边rua狗头,那只狗看上去还被rua得很舒服,沈文宣看不下去。 “这只狗这么脏,你把它放地上,让它自己走。” 焦诗寒“嗯”了一声,最后rua了两下,听话地让狗狗下地了,手里牵着狗绳。 那只狗不情不愿地叫了两声,见无人回应,只能迈开小腿跟着走,这里人多,焦诗寒牵着狗绳注意着周围的人,避免它被踩到,等出了集市,焦诗寒就任由它走了。 沈文宣回去一放下东西就催促焦诗寒过来把手洗一洗。 那只狗实在太脏了,他都怕有什么病。 厨房里的灶台就没熄过,上面一直温着一锅水,此时扚出来一点儿倒进盆里,沈文宣抓着他的手用皂角仔细洗了一遍,连指间都摩挲了好几下。 焦诗寒红着耳朵根站在他对面,手指微微蜷缩,感觉指间有异样的感觉传出来。 沈文宣洗完给他擦一擦,很好,又变成白白净净的一双手了,想咬—— 沈文宣停住,挥散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当自己从来没想过,松开了他的手。没有换水,沈文宣弯腰把自己的手也洗了洗。 “阿焦,去把身上的衣服给换了。”沈文宣说道,偏头看了一眼厨房一角蜷成一团的那只小土狗,小土狗感受到他的视线也向他看了过来。 这已经大中午了,沈文宣想把它洗一遍也来不及,只能等做完饭再说。 焦诗寒闻言想起自己得洗澡的事儿,一起来他就忘了,挨着兄长走了一上午,岂不是又熏到了他? 焦诗寒一阵尴尬,羞耻心爆表,声量难得大了些:“我、我要洗澡!” 沈文宣刚把水倒完,闻言一愣,疑惑道:“洗澡?” 焦诗寒坚定地点了点头。 沈文宣:“你现在还不能洗澡,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而且今天该涂药了。” “就、就是因为要涂药了,所以得洗一下呀。” 沈文宣想了一会儿,觉得有几分道理,但直接洗澡恐怕不行:“那等吃完饭,你可以蘸水擦一擦。” 正好是大中午的,温度高,不容易着凉。 焦诗寒开心地点点头,也就没去把身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 沈文宣拿起菜刀把那只大鹅处理干净,再切成小段,丢进锅里炖鹅汤,中午吃肯定来不及,沈文宣打算做点儿别的。 赵大夫说过要忌大鱼大肉,沈文宣就选了比较瘦的那块猪肉切成丁,然后下锅翻炒,八分熟的时候加入酱油、姜片还有盐,再加点儿热水,焖上一会儿再把切成小块的土豆加进去。 站在厨房门口的焦诗寒闻了一下味道。 好香。 趁沈文宣没有注意,焦诗寒偷偷遛了进去,挨在了他的旁边,小土狗也闻见了味儿,在他们脚边焦躁地来回打转。 沈文宣正在淘米,偏头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无聊就没有再把他赶出去。 焦诗寒挽起自己的袖子,手伸进去和他一起淘,手指又不经意地碰撞,焦诗寒脸红地笑了一声。 等蒸好米饭,沈文宣拿来两个盘子,盛好后再浇上一层土豆炖红烧肉,然后端去了堂屋的餐桌。 焦诗寒不懂这是什么吃法,学着沈文宣的样子搅拌开,拿勺子挖了一口。 “好好吃。” 沈文宣笑了:“你每次都说好吃,但也没见你吃多少。” 焦诗寒咽下嘴里的食物:“我已经吃了很多了。” 他之前吃饭比现在少的多,不是喝药就是吃药膳,嘴巴很长时间没有味道,什么都不想吃。 土豆炖红烧肉沈文宣做了不少,吃完了自己的两盘再加上阿焦剩的小半盘,余下的沈文宣滤了一次水,然后和剩下的米饭搅拌在一起,拿了一个碗喂了那只小土狗。 啧,这狗吃得比他第一次来得的时候可好多了。 沈文宣在集市上买的那个水缸,农户要在集散了之后才会给他送过来,家里的水除了烧好的,还剩下小半桶,肯定不太够,沈文宣把扁担拿出来又去村口打了两桶。 焦诗寒一直在旁边跟着,正好刚吃完饭,就当散个步。 热水和凉水各装了一桶放在卧房里,关好门窗,沈文宣坐在板凳上,兑好温水,然后看向抱着衣服站在门边的焦诗寒,没有动。 焦诗寒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心跳逐渐加速,有点儿着急。 不、不出去吗? “过来,不是要洗澡吗?”沈文宣疑惑地问道。 焦诗寒的脸“嘭”一下红了,震惊又羞耻地盯着完全不以为意的沈文宣:“但、但是” 沈文宣:“嗯?” 这、这怎么可以?! 在兄长面前脱衣服? 不不不不不! 焦诗寒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冲击,紧贴在门边蹲下来,全身热度攀升,紧抱着衣服的手微微颤抖,眼尾逐渐凝聚起湿意,像只被欺负了的猫。 沈文宣:“怎么了?快过来,帮你把头发洗了,省点儿时间,要不然水就不热了。” 焦诗寒:“嗯?” 原来…是洗头发吗?焦诗寒表情空白,将要哭的情绪全都憋了回去。 呵,他刚才在想什么? 焦诗寒最后脱了外一件衫,然后乖乖在床上躺好,头从床尾伸了出来。 沈文宣在他的脖子周围围好毛巾,一手拖着他的后脑,一手捧水打湿他的头发,想起刚才他要哭的表情,笑了一声。 可爱。 焦诗寒不解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笑? “把眼睛闭上,水会流进去的。” 焦诗寒闭上眼,失去视觉,触觉和听觉却无限放大,能清晰地感觉到兄长的呼吸声,还有抚弄按揉他头皮的那双手,酥麻的感觉从头皮传到全身,有些痒又很舒服。 没有洗发水,沈文宣用皂角给他洗头发,眼睛瞥到他全然无防范的脸,心尖突然被戳了一下,里面的情绪明暗不明。 他的动作放慢了一些,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扫过他的耳后,惹得阿焦颤了一下。 洗好后用毛巾包起来,沈文宣就出去了,关上了门,焦诗寒脱下自己的中衣,沾湿帕子擦拭身体,小心地避开那些还没好全的伤口。 沈文宣直奔厨房提起那只小土狗,把它装进木盆,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它的饭碗。 啧,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沈文宣简单又粗暴把它洗了一遍,洗不顺溜的毛直接剪掉,洗不干净的毛也剪掉,对它的反抗直接无情镇压。 洗着洗着就发现这只狗竟然是只白的。 小土狗汪汪叫唤,吃完饭比之前有活力多了,趁沈文宣倒水,疯狂甩毛,贱了他一身。 沈文宣阴沉着脸吐出嘴里的狗毛,这只狗明显还没感受到社会的险恶,沈文宣叉开剪刀准备给它剪指甲。 卧房的门突然打开,沈文宣的动作一顿,焦诗寒穿着那件白色的衣服走出来,单手擦着散落的头发,刚出浴的样子犹如出水的芙蓉,乌发雪肤,清丽动人,美不胜收。 今天又是被神仙弟弟可爱到的一天呢。 沈文宣摸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想着。 “白狗?”焦诗寒惊奇道,原来之前那么脏吗? 小土狗丢开大魔王沈文宣跑过去蹭了蹭他的腿脚,焦诗寒把它抱了起来,rua。 “给它起个名吧。”焦诗寒提议道,感觉它的毛还湿着,本来给自己擦头发的手改为擦它的狗毛,动作轻柔。 “叫什么呢?小白?白白?大白?” 沈文宣盯着这只满脸享受的狗,心中的火蹭蹭往上涨:“叫狗剩。” 焦诗寒:“诶?” 第23章 第 23 章 第二天一早, 焦诗寒一边喝炖了一晚上的鹅汤,一边看团团啃鹅脖,哦, 得说一声, 团团是焦诗寒努力给狗剩争取的小名。 也不知道为什么兄长一直坚持叫团团狗剩, 明明这么可爱。 屋里沈文宣正在收拾东西, 吃的喝的都带了一些, 问道:“阿焦,你想带些什么?” 焦诗寒闻言喝完最后一口, 在餐桌上撂下碗,进屋里把自己的绷子和针线拿出来收拾进沈文宣的包裹里。 沈文宣:“拿这些干嘛?” 焦诗寒:“去那绣花。” 沈文宣:“……”摸摸自己乖弟弟的头。 焦诗寒一顿, 偷偷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在沈文宣要收回手的时候偏过头, 握住他的手用脸颊蹭了蹭:“复诊的时候, 兄长会一直陪着我吗?” 沈文宣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又是这种期待忐忑的眼神,他完全抵挡不住, 投降道:“那是自然。” 焦诗寒笑了, 看上去软乎乎,手一直抓着沈文宣没有放开。 沈文宣收拾好东西就要去张家借牛车, 临走前把狗剩拴在门口的枣树上。 “好好看家,不然没饭吃。”沈文宣威胁道。 焦诗寒弯腰想要再撸一把它的狗头,但狗剩却躲开了,满身戒备地围着枣树到处嗅, 喉咙里发出嘶哑的警告声, 没有了昨日的撒娇卖萌, 表情异常的凶狠。 沈文宣疑惑,蹲下身仔细查看这块地方,拂开落叶,下面的土是翻新的,明显被挖开过,心上顿时一凌。 狗剩确定了位置,朝他叫了两声,两只前爪开始刨土,沈文宣沉着脸上手帮忙挖开,焦诗寒不明所以,走过去蹲下身也要上手挖。 “你别碰,听话,离远一些。” 焦诗寒只得往后退,站在了他的身后。 这里的土块异常的潮湿,隐隐有血腥味,挖得越深,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越浓重,沈文宣拧着眉,手上全是浸着血的淤泥。 狗剩叫了一声,挖到了。 一股恶臭袭来,沈文宣撇过头,深吸一口气,忍着恶心拿出坑里面的东西。 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外面的布已经被血浸透了,血是黑色的,沈文宣打开里面,狗剩往后退了一步,一直朝它叫唤。 里面是一只死透了的公鸡,上面插着钢针,钢针之下是恶鬼符,包裹里面还有几枚铜钱,沈文宣把鸡提起来细数了一下,一共有七七四十九枚钢针,不仅是背部,眉心、双眼、喉舌、心脏、下腹都有扎。 沈文宣顺着鸡身往下一瞥,用来做包裹布的里面画着一个正红色的“宣”字。 谁做的? 沈文宣眉目发寒,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焦诗寒看见那只死鸡的时候脸色就变得煞白,身体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全身的血都冷的凝固,脑中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充斥视野。 “不祥的东西!”面容精致的妇人又眼神发冷地看着他,懒洋洋的声调参杂着厌恶,“你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神婆穿着怪异的衣服在他周围打转,铃铛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作响。 “脱衣服。” 好冷,身上的血越来越粘稠,越来越重,无论怎么呼吸都逃不掉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那个人完全不在乎,仍然懒洋洋吩咐奴仆往他身上再倒一盆血。 “你觉得你在受罪?这还不是因为你满身晦气,令人作呕。” “阿焦?怎么了?”沈文宣轻声唤他,心里着急,,“别哭,没事的。” 他的手上有泥,在衣服上擦干净,虚虚地抱住他,挡住他的视线:“嘘,没事了,没事了,阿焦不怕。” 焦诗寒从满屏的红黑视野中挣扎出一丝神志,愣怔地看着沈文宣,一时不知他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的臆想。 沈文宣看着他空洞的样子,与他额头相抵,心里也空了一块。 “没事的,我不会离开你,所以别怕。” 就算这世上真有神鬼,要拉他进九层地狱,那即便是弑神杀鬼他也要重新回来。 焦诗寒紧盯了他一会儿,手忽然紧抓住他的衣领,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力气大到划破了他的脖子。 “说好了,你要是反悔,我就死给你看。” 沈文宣没在意那点儿疼的感觉,慢慢把他抱起来,进了屋,语气像是安慰小孩子一般柔和:“反悔是不可能反悔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反悔。” 焦诗寒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儿,感觉疲惫至极,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全身都是虚汗。 刚被沈文宣抱上床就体力不支地闭上眼,抓着沈文宣的衣服陷入沉睡。 沈文宣看了他一会儿,逐渐脱去那层温和的外皮,露出黑暗的内里来。 他脱下被阿焦抓着的那件外衫,严严实实地关上屋里的的窗户,走出屋子,反手锁上了门。 那些个乌七八糟的阴晦东西沈文宣原封不动地重新打包好,埋进原先的地方,盖上落叶,绝对没有人能看出这里被动过。 其后起身走去厨房洗了满手的血泥,连狗剩刨过地的两只爪子都清洗干净。 他在还原事物本来的样子,全程面无表情,但又让人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收拾好后,他带着银子去了张家,出门时把大门也锁上了。 “张婶子,”沈文宣隔着栅栏,脸上做出笑的表情,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问道,“铁牛在家吗?” 张大娘一看是沈文宣就赶忙去开了门:“哟,我可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我最近比较忙。”沈文宣回道。 “忙着照顾那个小双儿吧?”张大娘揶揄地看了他一眼。 沈文宣不语。 “噢,你找铁牛是吧?他在地里,我给你叫他去。” “婶子,”沈文宣拦住她,“阿焦有些不舒服,我也去不了县城,能否让铁牛代我去一趟,把赵大夫叫来。” “这是二两银子,让他告诉赵大夫带点儿雄黄过来,剩下的就当是跑路费,拜托婶子了。” 沈文宣说完把银子塞给张大娘就离开了,张大娘想跟他再唠两句都来不及,只好回身关上院门,牵着牛车去地里找铁牛。 多亏了曲辕犁,她家地早就耕完了,这会儿正在播种,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沈文宣脚步很快,回到家就把锁重新打开,进屋里看了焦诗寒一眼,将窗户稍微打开了一条缝。 焦诗寒睡得很沉,沈文宣弯腰抽走他手里的外衫时看了他良久,手轻轻指拂过他的额发。 他脸颊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去,还真是小。 沈文宣想着,抽离了自己的手指,出去了。 进厨房把这件沾了血泥的衣服丢进火里,沈文宣又拿了工具去了茅厕,盖房子的时候只把茅厕简单修了修,并没有推翻重建,也幸好是这样,才把沈文宣此时想要的东西保留了下来。 墙面和墙角有很多皮壳状的地霜,沈文宣拿铲子全部刮下来,加水滤过一次,再把剩下的滤液在灶台上熬煮。 沈文宣找出家里所有的油脂混在一起,油脂就相当于木炭,锅里滤液逐渐析出的白色结晶就是沈文宣要的硝石,而雄黄可以代替硫磺。 大庆有没有□□他不知道,但易爆品他一样都没有买,所以就算查也查不到他身上来。 “沈兄弟,赵大夫来了。” 外面响起张铁牛的声音,沈文宣整理好桌上的东西去了外边,赵大夫抱着自己的小孙子从牛车上下来。 “哎呀,坐一次车真累,你这儿牛车赶得也太快了,我这副老身板都快颠下来了。” 张铁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是想着沈兄弟着急嘛,我就赶快了一点儿,您多担待。” 赵大夫瞪了他一眼,转眼看沈文宣出来了就问道:“阿焦呢?他咋回事?” “在屋里。” 赵大夫背着药箱风风火火地进去了,平儿跟在他的后边。 沈文宣朝张铁牛道了声谢,等他走了也进了屋。 赵大夫坐在床边回身瞅着沈文宣的眼神古怪:“你你是不是对他做什么了?” 沈文宣眯眼:“你指哪方面?” 赵大夫呸了他一口:“你这个禽兽!” 沈文宣:“” 这死老头子能不能不要瞎脑补? 赵大夫静心给阿焦把了一会儿脉,眉毛一扬,捋着胡子说道:“脉象虚浮,心神不宁,是受惊之象唉,你这个人,我都跟你说了,你怎么还那么着急?看把人家吓着了吧。” 沈文宣:“” 额头青筋跳动,沈文宣忍着心里的气问道:“他身体究竟如何?” “还行,胖了。” 沈文宣:“那就好。” 赵大夫给他扎了几针,走到桌子上开始写方子,抽空打量了一眼这屋子:“你这房子收拾得还挺别致。” “对了,你要雄黄干什么?” 沈文宣:“驱虫。” 天气虽然已经凉了,但还是有些蚊虫,赵大夫没想太多,只提醒道:“别用太多,对身体有害。” 沈文宣把前几天收到的人参拿给他:“这个怎么用你也写出来。” 从他的药匣里拿出雄黄,沈文宣转身进了厨房。 赵大夫打开盒子,一惊:“哎呀!这穷山恶水的,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上回砍的竹子还剩几根,沈文宣砍成竹节,把三样东西一一称好,按比例填进去,埋好引线,封好,放置在远离明火的位置。 费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弄好了五个。 赵大夫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了,甚是满意,冲厨房门口开口叫道:“沈文宣。” 沈文宣提着这五个竹节走出去:“有事?” 赵大夫指指上边,暗示道:“这天色啊,不早了啊。” “要吃饭自己做。” “不只是吃饭的事,”赵大夫朝他眨了两眼,“这住宿问题是不是也该安排一下。” 沈文宣眯眼:“我寻思着这天色还没黑吧?大中午的。” “这都末时了,我现在回去天不就黑了吗?”赵大夫笑着,他已经很多年没住过村子了,真有几分怀念,没等沈文宣回答就回头冲平儿问道: “平儿想吃点儿啥?你沈叔叔家的东西随便用,爷爷今天亲自下一次厨。” 平儿跟狗剩玩得正欢,闻言抬起头,看向鸡圃里的竹鸡,咽了口口水。 赵大夫挽起袖子:“行!” 沈文宣脸色古怪:“你确定要住在这儿?” 赵大夫挑起一边眉毛:“昂。” 他医馆实在是太冷清了,回不回去都一个样,那就不回去了,体验体验古朴民风。 沈文宣笑了:“行,你别后悔。” 说完朝狗剩叫了一声,走至门口又回过头: “哦对了,把我和阿焦的饭也做了,不好吃就不付你这次的药钱。” 赵大夫目送他出门,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平儿:“他说不好吃就不付药钱,所以还是平儿你做吧。” 平儿:“怎么就没把你懒死?!” 沈文宣站在他家不远处的一条岔道,老沈家要来只能走这条路。 今天白天一直没看见老沈家的人,但他们不可能不查看那些阴晦之物的状况,所以也就是晚上。 正好。 沈文宣拍拍狗剩的头,笑得危险:“那堆东西你闻过了对吧?现在告诉我,这条路上有味道吗?” 狗剩鼻子紧贴着地面,在路口闻了一圈,抬头朝沈文宣叫了一声。 沈文宣嘴角愉悦地上扬,眸色黑沉,犹如看不见底的阴郁地狱:“狗剩,看着周围,有人来就叫一声。” 第24章 第 24 章 直到天色快暗的时候沈文宣才回去, 平儿已经烙好了饼,还简单做了两道菜。 锅里面一直温着鹅汤,里面还有半只鹅没有动, 平儿深吸了一口, 嘴里口水泛滥, 顿时对那些竹鸡没了兴趣。 赵大夫小心地在案板上把人参切下来几片, 加进了鹅汤里, 让平儿加柴把鹅汤煮得冒泡,煲上一柱香。 这样虽比不上一开始就把参片加进去那样有参味儿, 但好在功效是一样的。 “待会儿你少喝点儿鹅汤,百年份儿的人参可不是你这样的小孩子能受的。” 平儿站在小马扎上一边用木勺把鹅汤和鹅肉盛出来, 一边使劲点头。 “这都有鹅肉吃了,谁还喝汤啊?” 赵大夫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一看你就没有领会到人参煲汤的灵魂。” “……赵大夫?” 焦诗寒站在厨房门口眼神诧异,他穿着中衣, 外面披了一件外衫, 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刚才起来的时候看见厨房里有炊烟,他还以为兄长在准备饭食,没想到在这儿竟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 左右找了一圈,焦急地问道:“兄长呢?” 难道你不应该先问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吗? 赵大夫表情木住, 刚要回答,后面就响起沈文宣的声音,音调微冷。 “这里。” 焦诗寒回头,看见沈文宣, 紧绷的身体就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小跑过去作势要往他怀里一扑。 沈文宣连忙举起手退后几步:“停停停, 我手很脏,等我洗完手。” 焦诗寒停住,表情有些小委屈,但注意力已经跑到沈文宣的手上,担忧地问道:“兄长去做什么了?手上怎么全是灰?” “没什么,干了点儿活而已。”沈文宣放下背上的背篓,进屋里端出一盆水,洗完手顺手又把挖过坑的农具洗了。 焦诗寒全程跟在他身后,手指慢慢牵上他的外衫底,偷瞥了他一眼,轻轻抻了抻。 沈文宣擦手的动作一顿,回过头,见他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衫因为走动已经有些滑落,不禁伸手拿下他的外衫。 “抬手。” 焦诗寒照做,被沈文宣引着把外衫穿好了。 沈文宣给他绑上衣带,扣好扣子,无奈地道:“身体不舒服还这样乱跑,着凉了怎么办?” 焦诗寒抿着唇离他近了一点儿,直到脚尖蹭到脚尖,垂眸往他怀里一倒: “那你抱抱我,我就不会着凉了嘛。” 沈文宣心脏狠狠一跳,感觉呼吸有些不畅:“不准撒娇。” 焦诗寒脸红,他才没有。 赵大夫默默捂上自家小孙子的双眼,大庭广众之下,这在搞什么啊搞! 平儿不爽:“你干嘛?”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看。”赵大夫小声说道。 他屁都没看见,这死老头子又想找抽,平儿“啪”地打掉他的手。 声音大得焦诗寒一抖,醒过了神儿,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从沈文宣怀里炸蹦出来,羞得脸颊脖子红成一片。 沈文宣笑了,深藏在眼底的冰寒消融殆尽,握住他的手进了堂屋: “吃饭吧。” 平儿着急忙慌地坐好,一口咬饼一口吃肉,赵大夫看着一阵无语: “你这吃相好像我虐待你了似的。” 平儿嘴里塞得满满的,不能讲话,斜觑了他一眼,个中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还说没虐待他,自己掏钱给别人治病掏药的时候可大方了,但他这还是第一次吃到鹅肉呢! 沈文宣盛了一碗鹅汤递给旁边的阿焦, 加了点儿撕碎的鸭腿肉,里面有人参他闻出来了,所以嘱咐道:“多喝一点儿。” 焦诗寒点点头,接过来的时候脸皮薄地偷偷瞅了一眼对面的赵大夫和平儿,耳根又热又红,埋头一勺一勺喝汤。 至于赵大夫和平儿为什么在这儿他大致猜得出来,估计他上午太不对劲,兄长把他们请来了。 对了。 “兄长,上午的那些——” “已经处理好了,不用担心。”沈文宣摸摸他的头,表情温和,“我保证,不会再有那种东西了。” 赵大夫疑惑:“什么东西?” “你不需要知道。”沈文宣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菜,评价道:“还不错。” 平儿嘿嘿发笑,眼睛弯弯。 焦诗寒闻言心里酸酸的,小声说道:“我厨艺也不错,做糕点很好吃的。” 沈文宣:“等你好了再做,现在先喝汤。” 平儿咽下嘴里的东西:“我只会做枣泥糕,焦焦会做什么啊?” 沈文宣撕饼的动作一顿,这娇娇是什么名? 焦诗寒捏着手指数自己会做的:“桂花糕、千层糕、豌豆黄” 晚上沈文宣在堂屋靠近厨房的地方打了地铺,赵大夫在另一边弯着自己的老腰铺自己的,今天舟车劳顿,他已经有些累了,铺好后翻身一躺。 “唉,你这农家院看着大,怎么才一个能睡的房间,连个客房都没有。” 沈文宣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我房子外面更大,我不介意你去睡那边。” 他还没计较平儿抢了他睡觉的位置呢。 赵大夫笑了笑:“以天为盖地为庐,这种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少干,可现在老了啊,坐着车都嫌累,老了老了。” 沈文宣看着顶多四十出头的赵大夫:“你那不是老了,是快死了。” 古代的平均寿命好像也就四十左右。 赵大夫腾地坐起来骂他:“滚蛋!我还年轻着呢,这样也就是缺乏锻炼而已,我练好了比你小子活的长。” 沈文宣不想理他,躺下睡了。 赵大夫睡前平白受他一顿气,顿时心肝疼,翻腾了很久才睡过去。 子时,沈文宣忽的张开眼,眼神清明,一点儿入睡的痕迹都看不到。 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动作很轻很稳。 狗剩窝在大门边,察觉到沈文宣来了就摇着尾巴站了起来,蹭了蹭他的脚踝。 沈文宣背靠在大门上,手指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地敲着门框,在寂静黑沉的夜里响起“哒哒哒”的声音,一秒一下,无人察觉,但又显得诡异。 他让狗剩看着门,子时之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最可能的就是子时了,毕竟子时是从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一天当中阴气最重的时候。 子时三刻,沈文宣敲击的声音停了,外面响起几道脚步声。 “你们快点儿会死吗?时间快到了。”沈根打着灯笼催促后面的两个,灯笼很暗,只能勉强照亮脚底的路。 沈风、沈华跟上来,沈风不高兴地道:“我俩是你哥,你就不知道尊重我们俩一点儿。” 沈根停住:“嫌我不尊重你们是吧?来来来,你们打着灯笼,你们去弄。” 沈风、沈华齐齐往后一退,看着那黑夜里越发惨白的冥灯笼就瘆得慌。 沈根啐了一口:“看你们俩那怂逼样,还想让我供着你们不成?把你们俩找来是来帮忙的,你们俩倒好,光看着啥都不干,还不如趁早滚回去呢!” 沈华拍了他一把:“你小声点儿。” “村里的人都睡着了,还怕个屁!”沈根回身打着灯笼继续往前走,手上护着灯笼口,防止里面的火灭了。 这是隔壁王家村的神婆特意嘱咐的,这盏灯能防止他们埋的东西找上他们,从而只找沈文宣。 沈根走到那棵枣树下边,小心地放下灯笼,拿出铲子开挖。 沈风看了一眼,胃里翻滚几下,捂嘴作呕。 那只包裹里的公鸡腐烂了,露出里面的内脏和白骨来,恶臭味儿扑面而来。 沈华从自己背篓里拿出鸡血,这是他们家早上刚宰的鸡,血存在罐子里。 沈根小心地浇上去,扔几枚铜钱,嘴里嘟囔作响,手指沾着朱砂在包裹里面那个正红色的“宣”字旁边又写了一个“宣”,写够七个,这个事就成了。 沈根忍着满手的粘腻感抬手就要把包裹重新包上,看到旁边要吐了的沈风,火从心起,站起来推了他一把:“你来!” 沈风看着衣服上被蹭到的血泥,嫌弃又恶心地脱了下来:“你干什么?” “这事要是成了,沈文宣的钱咱们家每一个人都有份,你想白要?”沈根沉着脸盯着他,“过去。” 沈风脸色发白:“这事不是你提出来的吗?当然主要是你干。” “我提出的时候你们反对了吗?要是都我干,那钱也都给我算了。” 沈风:“爷奶不会同意的。” “你干不干?!”沈根神色发狠。 沈风抖了一下,忍着恶心和惊悚走了过去,蹲下身,手上发抖地靠近:“你、你确定这个真有用吗?” “我专门向王家村的神婆问的,她算了好几个时辰才算出来,沈文宣这么不对劲儿,绝对是被恶鬼附身了,等除掉恶鬼,他也活不了,到时候这个房子、里面的东西还有他那个破鞋娘留给他的银子就都是我们的。” 沈根嘴角的弧度逐渐扩大,笑得阴毒畅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被欲望浇灌得可怖。 “他不是想切了我的命根子吗?他死了,那个双儿就是我的,我要在他坟前狠狠地干他,干三天三夜,把我那几个弟兄也叫来,好好爽爽。” 沈华闻言喉咙滚动了一下:“沈文宣死了,这个双儿又没有孩子,自然是归到我们沈家来的,你怎么能让外人白占?” “管那么多干嘛?有你的一份儿不就行了,再说一开始就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沈华没有再说话,沈风几次都想吐出来,但又强行咽回去,好不容易把包裹重新包好,推进坑里埋好,再盖上几层树叶。 “好了,快走快走。” 沈根拿起冥灯笼,还是打头走在前面。 沈文宣靠在门上,眼珠黑的如抹不开的墨,手指又开始一下一下地敲,在只有“哒哒哒”的黑夜中犹如真正的阎鬼罗刹,手指在敲击第十下的时候停下来。 沈文宣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走到枣树下面把藏起来的引线拿出来,上面抹了油,在沈根一行人快要走到岔路口时拿出火折子,轻轻吹一口气,点燃。 今天晚上有点儿微风,延绵近七八米的引线烧的很快。 “砰!砰砰!砰砰砰!” 震天动地。 岔路口除了那五个竹筒,周围区域他都撒了火药粉,火光四起,燃的很旺,烧完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不枉他昨天在厨房捻了七八米的棉花线,搞得手指都有些疼。 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嘴角愉悦地勾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个火人尖叫着从火里冲出来,浑身打滚地往不远处的河里跑,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炭痕,估计还有烧掉的血块。 沈文宣挑眉,吹了一声口哨。 何必呢?反正都要死。 这里的声响太大,几乎全村都醒了,各家各户点起了灯,出院门看看发生了何事,人心惶惶。 村长抹了一把还没睡醒的脸,一出门瞅着天边的火光赶忙急匆匆地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可能有个地方着火了。” “那不是村南吗?”有个汉子问道。 “那边就有河,大家把家里的盆啊桶啊的都拿出来,都跟着我去救火。”张屠户扛起自家最大的一个缸走在前面。 村里人也拿出来自家的木桶跟着走,手里举着火把。 村长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跟一群村里老辈落在后面,前面有张铁牛带头处理事情,他也不着急了,说是要照顾这些老辈,走得愈发得悠闲。 沈文宣看着那个火人跳进河里再也没从河面上出来,笑了一声,回了院子。 焦诗寒从卧房里出来,眼神还有些迷糊,显然还没有睡醒。 平儿被刚才的巨响吓哭了,跑去堂屋找同样惊得心肝跳的大爷爷。 “兄长,怎么了?刚才是什么声音?” 声音绵绵软软的,沈文宣心尖被触了一下,笑着双手摸摸他的脸颊,把他耳朵里的棉花掏出来。 “刚才吓到了?” 焦诗寒摇了一下头,又点了点头:“有点儿。” 手蹭了蹭自己的耳朵,有些痒,眼睛看向沈文宣手里的东西,这是兄长睡前给他塞进去的,说这个塞了睡眠好。 沈文宣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可能是今晚太兴奋,他肆无忌惮地凑近闻了一下他颈后的软甜香。 “别怕,我在这里。” 村里人赶到村南的时候震惊在原地,这里的火已经消了不少,黑色焦土之上是两具破碎的尸体。 第25章 第 25 章 村里人在这里守了一夜, 焦黑的地面皲裂,岔路口旁边的几棵树也倒了,场面可怖, 很多人还以为是阴秽作祟, 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除了那两具尸体以外, 有人沿着一条通往河里的炭痕又打捞上了一个人,面目全非,全身都被火烧得烂肉模糊, 但好在形体完整,还留着一口气。 “大夫!快去找大夫!” 沈文宣:“正好,我家就住着一位大夫。” 说完就走去堂屋里把正在安慰自家小孙子的赵大夫揪了出来。 焦诗寒也想去外边看看发生了何事,但被沈文宣塞了一个平儿,然后被推进卧房睡觉。 “现在外面乱的很,等明天早上再看也不迟, 乖,先睡觉。” 沈文宣抚弄他的头发,手指插进他长长的发丝, 慢慢捋下来,焦诗寒颤了一下,乖乖躺在床上,抱紧怀里哭得困意连连的平儿,抻了一下被子也闭上了眼。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听话? 沈文宣眸色暗沉,坐在床边垂眸注视了一会儿, 心里有奇怪的情绪烧得不正常。 微微低头克制地吻了一下手里即将滑落的发尾, 眼睛直盯着闭上眼的某人, 看到他的眼捷轻颤了一下。 好乖。 沈文宣嘴角弯起, 无声地笑了, 起身,在桌子上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出了院门。 赵大夫正坐在外边给那个还留着一口气的人施针,脸上的表情凝重,看上去很不乐观。 他伤得实在可怖,张屠户刚才把这个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一用劲儿竟然撸下来几块烧焦的血肉,村里人顿时不敢动了,就地围着他们用竹子简易搭了一个棚子挡风,离家近的被赵大夫吩咐去家里烧热水。 村长派人去县上通知官府,这儿的事太过毛骨悚然,而且出了人命,这就不是他这个村长能管的了。 几个大胆的站在棚子外看了这个烧焦的人面目半晌,再看他身上还留着一点儿的衣服,想到另外两具碎裂的尸体,猜测道: “这、这三个人该不会是老沈家的三个孙子吧?你们看他们三个身上的衣服,虽然毁了不少,但能看出纹路是一样的,这是一家人吧?” 另外几个闻言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好像是有点儿像。” “大夫,他能说话吗?” 赵大夫收回自己的血针,眉头紧皱:“都伤成这样了,嗓子肯定也烧坏了,当然不能,但他还有一丝神志,也许能点个头摇个头什么的。” 闻言一个跟老沈家比较熟的汉子开口问道:“那个你、你是老沈家的吗?是的话就点个头。” 起初烧焦的人并没有反应,那个汉子大着胆子又问了几遍,他才轻微地点了头。 “他他他真是老沈家的,老沈家不是在村东吗?这怎么跑到村南来了?” “哎呀,你们别吵!”汉子吼了一声,继续问道:“沈、沈根?” 烧焦的人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眶湿润了些。 “艹!老沈家来了吗?快去把老沈家叫来!” 村长就站在棚子外,闻言身体一冷,顾不得嫌弃里面的焦臭味,撞开旁边的人就冲了进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身形,还真有点儿像,顿时脸色如死人一般灰白。 “沈、沈根?” 沈根刚动弹了两下就昏死了过去,赵大夫一针扎在他的眉心,拉扯他的神志,这会儿睡过去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村长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瘫软下来,瞬间老了十岁。 沈文宣站在赵大夫旁边,垂眸问道:“能救?” 赵大夫轻微地摇了摇头,这样子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但想救活儿是不可能了。 沈文宣:“这几个蘸血的银针留着,有用。” 赵大夫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刚要问个为什么,外面就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吓得赵大夫扎针的手一抖。 吴氏跪倒在自己儿子旁边,一边哭一边吐,好不狼狈凄惨,老沈家一家人吓得愣怔在旁边。 他们本来还着急等着沈根他们三兄弟回来,那盏冥灯有路数的,必须要在末时末在家里熄灭,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 听说村南发生了火灾也没在意,直到有人通知他们三兄弟出事了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本来他们以为村里人灭火的时候撞到了他们三个弄阴秽之物,辩解的词都串通好了,就说他们三个觉得他们家出了一个妓子,对不起村里人,给村里蒙羞了,想要大义灭亲。 况且现在应该还没出什么事,又有村长在旁边帮衬着,怎么也能把这件事糊弄下来,却不成想一来被人一指,见到的竟然是他们兄弟三个的尸体。 沈老太、沈老头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晕头转向就要往后倒去。 沈柔在背后撑住他们,见她两个兄长愣怔在旁边一动不动,她一个人也撑不住,索性一撒手,沈家两个老人顿时摔到地上,她转身往他们身上一扑,声音凄婉地叫道: “爹!娘!” 村里人见他们一家惨状,不禁唏嘘,安慰道:“沈根还活着,就在棚子里。” 徐氏顿时一凌,从满目的尸体中回过神儿,转身就往棚子里冲,她就觉得这里没她儿子,她儿子最命大了。 除了吴氏两口子,其他沈家人都跑向棚子,吴氏从满手儿子的碎块中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怨毒,阴狠盯着徐氏的背影,恨不得当场把她捅死。 都怪沈根!这事是他提的,也是他蛊惑他们做的,为什么只有她儿子死了?!为什么沈根没死!!! 徐氏满怀期待冲进去一看,本来升起的一点儿喜悦顿时被冲击地烟消云散,腿一软倒在地上,失了魂魄一般爬过去,看着自己的儿子无从下手。 “大夫,你是大夫对吧?求求你,你救救我儿子!我倾家荡产我都愿意,求求你——” “别吵。”赵大夫费劲地想要拉回沈根的神志,但他身上的很多脏器都坏了,这样拖着施救可能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折磨。 徐氏捂紧自己的嘴哭,脸上的妆容花成一片。 沈文宣在老沈家的人哭嚎的时候就出了棚子,此时站在棚子外边,看了一眼哭得最起劲儿的村长和徐氏,再看向站在最末尾脸色麻木的沈二郎,脸上一点儿哭痕都没有,这样看着村长可真像一个亲爹。 也是,毕竟原主撞见徐氏和村长上床的时候,他这二舅可站在旁边,看完了全程。 村里人察觉出不对味儿来了,瞅着村长、徐氏和沈二郎眼神古怪。 沈二郎不关心沈根死没死,偏头看了一眼棚外,麻木无光的眼神正好与沈文宣对上,沈文宣嘴角勾起,笑了一声,无声地说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他是唯一知道沈二郎秘密的人,此时说出来就像在告诉沈二郎:他们奸夫淫妇贱子罪有应得。 沈二郎慢慢瞪大双眼,眼球都有些凸出。 在沈家他是夹在中间最不受看重的人,沈父沈母视他如空气,眼里只看得见大哥和小妹,成亲后也被被窝里的人欺压、背叛、嘲讽,梦游般活了几十年,既不像人,也不像鬼。 此时他回头看向哭得凄惨无比的徐氏和村长,还有地上烧成一团浆糊的沈根,心中诡异地升起一股快感,冥冥之中,生出一股勇气。 “他不是我儿子。”沈二郎回过头硬邦邦地说道,眼睛空洞,渗出些疯魔来,“你们不用哭,他不是我儿子!” 他的声音大了些,徐氏本来哭得不能自己的身子一颤,抬起头骂他: “你说什么疯话呢?!你疯了吧你!儿子都成这样了,你竟然还能说出这些话!你给我滚!滚出去!我怎么就嫁给了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徐氏骂着骂着就又泣不成声,沈父沈母见儿子被骂也不发一言,沈母还嫌他这个时候找事似的斜了沈二一眼,拍了拍被惊到的村长。 沈二郎看着这怪异的一幕,真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这家人疯了,明明他才是沈家的儿子、徐氏的丈夫! 压抑得太久总会爆发,这一家子此时的态度成功点燃了炸药桶。 “他不是我沈二郎的儿子!他不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你、你徐氏从嫁到沈家第二年就跟村长不清不楚,搞到了床上,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你生下的沈根就不是我——” “沈二!”沈父吼了一声,把他抓过来按在身边,“我知道沈根这样子你心里不好受,但你也不能说胡话!” 沈二感觉到自己爹抓着自己的胳膊异常地用劲,抬起头直视他的眼,里面明晃晃的是威胁,让他别说了,沈二又瞅向沈母,她憋着气瞅着他,看上去想来扇他一巴掌。 “你们都知道?”沈二意识到这一点儿,心里一凉,“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沈父沈母把目光收了回去。 “这个以后再说。” 沈二目光凝滞,呆了半晌,忽的长吼一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我杀了你们!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就我一个人傻乎乎地为了这个家装不知道,装了十几年!” 不管不顾地撞开沈父,向村长冲了过去,看模样像真要杀了他。 村长一惊,赶忙爬起来绕了一圈跑出棚子,沈家人压制住沈二郎,连忙堵住他的嘴,让他不能再说出不得了的话。 赵大夫看着这乌糟糟的一屋子人,查看了一眼此时心胸起伏不定的沈根,刚才刺激让他清醒了一点儿,赵大夫叹了一口气: “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 “把沈根抬回去!”沈父一锤定音,自己压着不断挣扎的沈二加紧往外走,徐氏还想求求大夫,但沈母狠掐了她一把,只能哭着把沈根抬起来走出了棚子。 吴氏两口子找来口袋收拾好自己儿子的尸体,远远地落在后面。 一家子行走匆匆,又暗潮涌动。 沈二突然发疯,让他们无暇找沈文宣算账。 村里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还能看见这么一场大戏,散了一些。 今晚还真是好一场闹剧。 天亮,县衙的官兵来了,沈文宣没想到还能看见俩熟人。 “头儿,昨天听府衙里的兄弟说这里昨天晚上突生异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您看这地都裂出了口子,这是被雷劈了吗?” 当初出城时曾和沈文宣不对付的兵卒葛离惊道。 他口中的头儿葛武成骑着马在这个岔路口转了一圈,道:“不可妄下定论。” 捕衙的动作很快,把还留在这里看热闹的村里人赶到稍远一点儿位置,封锁这片区域。 张捕头:“不是说两死一伤吗?人呢?” “被抬回去了,两死一伤都是老沈家的人,他们住在村东,你们可以让村长带你们去找。”沈文宣负手站在自己家的大门口,说道。 他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说完还咳了好一会儿,要不是赵大夫进去做饭了,准给他把把脉。 “你是何人?”张捕头拧眉问道。 沈文宣慢腾腾地一拱手:“敝姓沈,名文宣,这是我家。”看上去一副病体缠身、快不行了的模样。 “你家?”张捕头看了他一眼,瞅了瞅案发现场和沈文宣家的距离,“这儿离你家这么近,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什么都没看到?” 沈文宣摇摇头,又咳了一声:“并无,近几日我身体不舒服,很早就睡了,只听到一声巨响咳咳咳咳咳咳咳” 张捕头:“听说出事的时候是半夜,他们住在村东,为何半夜来你这村南?” 沈文宣继续摇头:“不知。” 葛武成从马上下来,张捕头俯身拱手道:“大人。” 葛武成:“张大人不必多礼,听说这里有异象,我就是来看看而已。” 说着看了一眼沈文宣,沈文宣撇开视线,当不认识他。 捕头退了几步,直起身问道:“村长呢?出来!” “这、这呢。”村长连忙从几个汉子后面出来,他脸色惨白,此时狗腿地跑到官爷面前谄笑。 张捕头打量他一眼,派几个人跟着他去老沈家了解情况。 剩下的留在原地查找线索,但找了半天,除了那块焦土一无所获。 这焦土也不可能单纯是火烧的,旁边横七竖八的几颗拦腰断的树,看上去还真像天上掉下个雷,劈裂了这块地方,还着了火。 只是咋天既没刮风也没下雨,哪来的雷? 整个地方还有一股烧焦了的肉味儿,邪门得很。 葛武成在这周围走了一圈,忽觉不对,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几片落叶的边角有烧痕,眼睛一瞥,又看了几眼周围,回头叫道:“张捕头。” “大人。”张捕头立刻过来。 葛武成让他看脚下的落叶:“这里离岔路口还挺远的,旁边的落叶上都没有烧痕,就只有这个地方有,张铺头可以派人查查怎么回事。” 张铺头正愁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呢,闻言眼前一亮:“是。” 沈文宣虚弱咳嗽,那是引线燃过去的时候烧着的。 前天埋引线的时候,他特意找了枯树叶,留下点儿线索。 啧,总算发现了。 七八个捕快仔细地一点儿一点儿翻开这里所有的落叶,几乎找到一条线,直指沈文宣门口的那棵枣树。 等到了枣树下面再往前一探—— “他娘的!这儿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臭?!” 张捕头捏着鼻子,用手里的剑柄戳了戳:“有股血腥味。” 说着抬头看向沈文宣,心中升起几分怀疑:“这是你家的枣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了?” 沈文宣不解:“这虽是我家的枣树,但我也是刚搬到这儿,平时没管过它,可有什么不对?” 张铺头盯着他一两秒,回头吩咐道:“把这挖开,我倒想看看什么东西这么臭。” 几个人齐动手,很快发现了埋在里面的包裹,回头请示道:“大人?” 张铺头眉头紧皱:“打开。” 一个捕快上手解开,几乎同时,所有人吓得立刻往后退,胃里翻滚欲呕。 露在外面涌动的蛆一见日光纷纷爬回肉里面,腐烂发软的公鸡表面诡异地蠕动了几下,味道一言难尽,不是简单的腐臭味。 张捕头忍着恶心靠近用刀柄挑开打量了几眼,见到了钢针、恶鬼符箓、铜钱还有大红色的“宣”。 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抖,张捕头收回自己的刀柄急急退了几步:“这、这这他娘的什么啊这是?” 葛离一惊:“这、这不会就是巫蛊之术吧?” 张捕头闻言一凌,立刻看向沈文宣:“这是你整的巫蛊之术?不、不对。” 他想到那个正红色的“宣”字,问道:“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什么宣?” “鄙人沈文宣。”沈文宣道,又咳了几声,这次咳得很厉害,感觉快把肺咳出来了。 一个捕快凑到张捕头耳边悄声道:“大人,我好像听说这巫蛊之物上有谁的名,谁就是被咒的,他都病成这样了,不会是” 张捕头默默往后退了好几步,离沈文宣离得老远。 “这我们挖出来的没事吧?” 捕快摇头:“不知。” 张铺头拍了他一巴掌:“要你有什么用?!” 葛离看着那只鸡尸,又回头看了一眼路口,再看向沈文宣,觉得自己真相了,跟自家大人小声说道: “这是不是咒别人不成,反把自己咒死了?” 葛武成撇了他一眼:“闭嘴。” “头儿,这也太邪乎了,我们要不要找一个神婆看看啊?”捕快提议道。 张铺头又拍了他一巴掌:“胡闹,这事儿得先告诉县太爷,你找人看着这里,我去去就回。” 说着上马飞奔而去。 葛武成悄声对葛离吩咐道:“看来这一趟没白来,去查一查这个叫沈文宣的和那个老沈家,可能有用。” 葛离应声退下。 沈文宣又像模像样地咳嗽了几声就回了屋,打水洗掉脸上的白粉,挺直腰身,哪还有刚才的虚脱之象。 这王沐泽送的胭脂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沈文宣洗完又沾湿帕子给迷迷糊糊走过来的阿焦擦了把脸。 “终于起来了,小懒猫。” 焦诗寒闭眼仰着脸任由他擦,哼唧了几声。 沈文宣笑着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能隐隐看见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阿焦睁开眼,浅褐色的眼珠近乎透明,一瞬间让沈文宣失了神。 “我家弟弟长得真好看。” 焦诗寒睁大眼,脸上一红。 “兄、兄长也很好看。” 沈文宣笑了一声,摸摸他的头顶,顺势撩开他的长发用发带简单绑好。 “先吃饭吧,等吃完再给你梳。” 焦诗寒点点头,被沈文宣牵着坐到了餐桌上。 赵大夫半夜就起来了,现在还做了早饭,此时满脸疲倦地喝粥。 平儿倒是好了很多,吃着爷爷好不容易做一回的馅饼大快朵颐。 沈文宣剥好鸡蛋喂给阿焦,看着他咬了一口,说道: “等会儿应该会有官府的人来家里搜查,等他们查完后我们就去县里住几天,把这屋子腾出来去去晦气。” 赵大夫一顿,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去县里住哪?” 沈文宣瞥他一眼:“你说呢?” 第26章 第 26 章 老鸨飞奔着步子忙里忙外, 她这青楼重新开业之后果然如沈文宣预想的一样受欢迎。 尤其是那些个老爷们和读书人,但凡聚在一起喝个酒、吟个诗、做个生意什么的就都在她这青楼里办。 “哎哟,都快点儿, 这都什么时辰了, 姑娘们快去休息睡一觉,剩下的赶紧把大堂和这些个房间打扫干净,手脚都麻利一些。” 那些个客人贪图新鲜, 不玩到隔天晌午就不出青楼这门, 今日也是如此, 好不容易所有客人都散了场,老鸨抓紧让人收拾, 别误了晚上的生意。 “老妈妈,后门有人找您。”一个小厮进到大堂叫道。 老鸨满脸不耐烦:“谁啊?不是重要的就打发走, 老娘我忙着呢。” 小厮:“他说他叫沈文宣。” 老鸨指挥人打扫的手一顿,回身又问了一次:“你说谁?” “沈、沈文宣。” 老鸨先是又惊又喜, 而后又是一愁。 这沈小子来了只是看看还好,就怕是来要债的, 但她又惦记着沈文宣手里剩下的图纸,不好把人打发走, 左右踱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让他进来吧, 把他带到我房间等我。” 小厮应了一声退下了。 沈文宣站在香花院后门抬手给阿焦整理整理兜帽,他本来想让阿焦留在赵大夫的医馆里歇着,毕竟坐了半天车才来了县里,摇摇晃晃的,阿焦的身体又不好, 但他非要跟着一起来, 沈文宣无奈之下只能允了。 “兄长之前经常来这种地方吗?”焦诗寒眼眸低垂揪着自己的斗篷, 嘴唇紧抿,满脸不高兴。 沈文宣两手轻轻捏他的脸颊揉了揉,让他笑起来:“我母亲曾是这里的花魁,在她还在这儿的时候我偶尔会来,因此和老鸨熟识一二。” 焦诗寒闻言抬起脸,眼睛睁的大大的,他之前还以为兄长和亲人不和,所以才独居,原来是如此:“那兄长的母亲现在” 沈文宣:“上个月走了,和一个富商。” 刚说完,焦诗寒就扑到他怀里抱住他,额头紧抵在他的胸膛上,吐出的热气穿过衣襟沾到了他的里面。 “兄长之前肯定很辛苦,以后我陪着兄长,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死了也要和你同棺。” 焦诗寒说着跟他贴地更近了些。 怀里的这一团又暖又软,味道香香甜甜的,说话还好听。 沈文宣忍着胸腔里又开始疯狂跳动的心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隔着兜帽吻在了他的头顶,克制又压抑,眼里黑沉如墨,是欲望在里面翻滚。 这个人每主动一次,都能摧枯拉朽一般毁掉他一次又一次的封闭。 后门被打开,小厮在香花院待久了,见他们抱在一起也不觉脸红,正常说完之后,就要带着他们去老鸨的房间。 焦诗寒羞耻得脚趾扣地,放开沈文宣就要从他怀里出来,沈文宣突然揽住他的腰把他强抱了回来,凑在他的耳边喷了一口热气,声音低沉: “待会儿要跟紧我,嗯?” 焦诗寒一抖,酥麻的感觉从耳朵传遍全身,脸色爆红,机械地点了下头,被兄长紧攥着手进去了。 好在穿着斗篷戴好了兜帽,要不然脸颊发红眼里隐含水光的样子更加诱惑人。 等到了房间才把斗篷摘下来,沈文宣打量了几眼,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感觉没问题还挺好吃才喂给阿焦。 焦诗寒红着脸就着他咬过的缺口把糕点吃掉了,他发现今天兄长很喜欢喂他吃东西。 来的路上他就大致看了一遍,这老鸨改装的不错,比他第一次看的时候好了很多,至少没了那股昏暗的腐朽味。 沈文宣拉着阿焦坐下等着,没一会儿外面就响起来老鸨的声音。 “哎哟,我可把你给盼来了,你这左不来右不来,我都要派人去找你了——” 老鸨推门进来,一抬眼,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她一眼就看见了沈文宣旁边的焦诗寒,盯着打量了好几秒,直到沈文宣挡在阿焦的面前,眼神阴沉沉地警告,老鸨才醒过神儿,笑了: “这才几日不见,没想到你小子竟然找了这么一个标致的美人,老娘我在风月场里混了这么久也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 沈文宣心里在意她刚才打量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道:“废话就不多说了吧。” 老鸨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睛一转,哭丧着脸坐到他对面就开始诉苦: “沈小子啊,你给我的东西虽是极好用,但是你看看,我按你说的改,花销大的你可想都不敢想,你也知道我的银子不多,只能铤而走险向外面的人借了银子,那利钱可高的吓人。” “而且我这也才开张了没几天,赚的银子虽然不少,但还有那么多人要养着呢,所以你那四十五两要不缓缓?你放心,等我缓过来了,我一定——” “我来不是问你要银子的。”沈文宣打断她,手端起她面前果盘放在阿焦手边。 老鸨:“那、那你提前这么早来是来干什么的?” 沈文宣:“我娘当初是怎么进的这香花院,还有她赚的银子每一笔的花销,你都知道吧?可有记账?” “记账?”老鸨一愣,“有倒是有,我这香花院里每个姑娘都有一本账,她们将来赎身都要还清里面的债,你娘虽然已经被赎了,但她那一本我还留着呢,只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文宣:“去打个官司而已,老妈妈可有空做个证人?” 老鸨一惊:“打官司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这是要告谁?” “我外祖父一家,有一个算一个。” “你疯了?!”老鸨腾的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文宣。 “你告你外租父你、你不孝之子,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你刚到县衙门口还没说个一二三呢,你就进牢里了,你还告你外祖父?!” 沈文宣:“老妈妈那么激动干什么?就算要坐牢也是我坐。” 焦诗寒抓紧他的胳膊,沈文宣安抚似地摸摸他的头顶:“我这句是开玩笑的。” 转头再看向老鸨,沈文宣将怀里准备的图纸拿出来: “多的你不用管,你只需实话实说即可,图纸我可以提前给你,那四十五两你也可以不用还。” 老鸨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权衡利弊。 她上堂做个公证,就算惹恼了县太爷,最多也就得两句刁难,好像也影响不了什么。 老鸨慢慢坐了回去:“要是我不答应呢?” 沈文宣笑了一声:“就你这点儿东西,被玩腻是迟早的事儿,老妈妈何必跟银子过不去。” 说着作势就要把图纸收回来。 老鸨眼疾手快地按住那几张反扣的图纸,慢慢滑到自己这边。 这交易算是成了。 沈文宣嘴角微勾:“老妈妈聪明,带上我娘的账本,走吧。” 老鸨:“去、去哪?” “你说呢?”沈文宣拉着焦诗寒站起来,“我不喜欢拖着。” 告个状而已,难不成磨磨蹭蹭的还要隔个夜? “大人。” 张捕头弯腰站在下边,恭敬对着上首端坐的林县令禀告道: “沈文宣家和村东的那个老沈家已经都搜查过了,沈文宣家里很平常,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倒是老沈家里藏着朱砂,还有两只死鸡,全是因流血而干而死。” 林县令林松看不出喜怒地饮了一口茶:“所以你认为呢?” 葛武成坐在下首看了他一眼。 张捕头小心地回道:“这事属实诡异,那地方大人您没去看过,实在不像是人力所为,而且根据王家村的神婆所说,那确实是一个巫术,所以我觉得可能就是咒术反噬才惹得此等异象。” “我倒不觉得如此,”葛武成从旁说道,“听闻这两个沈家是亲戚,速来不和,能对自己亲戚下这么重的手的,想必平时也多有欺压苛待,说不定不是咒术反噬,而是上天在惩恶扬善呢?” 林松笑了一声,隐含嘲讽:“不知葛守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葛武成不苟言笑:“谈事而已,哪有什么意思?” 恐怕是拿话扎他,提醒他这个恶人小心遭了上天报应吧。 林松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我可听说那老沈家在村里风评甚好,倒是那个叫沈文宣的,□□所生,性情暴戾古怪,前天还拿刀在集市上砍人,正应了那句古话,好人不长命啊,葛守军可小心一点儿。” 葛武成不接他的话,改道:“我朝禁令,行巫咒之人必要严惩,大人就想在这儿好好坐着?” 林松“哼”了一声:“越俎代庖,来人,传——” “砰砰砰” 衙门口响起击鼓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林松皱眉:“何人敢击鼓?” 门口的衙役快步进来,行礼道:“此人名为沈文宣,击鼓说是与昨晚的异象有关。” 林松笑了一声,看了葛武成一眼:“说曹操曹操就到啊,正好,把他传进来,再去传安和村另一个沈家。” “我倒要看看是张捕头说的反噬,还是葛守军你的天意啊。” 沈文宣带着老鸨进了大堂,焦诗寒留在了堂外,见到县太爷也不磕头行礼,简单做了个辑就道: “我来状告沈家老太、沈家老头将大女儿卖进青楼,长期侵占其财物,此事有青楼老鸨作证,沈家二儿媳与村长通奸,并生下沈根,沈家三郎进安和县县学考试作弊,找人替考,替考者为其同窗,另外沈家全家意图以巫咒之术谋害我,侵占我的家产,王家村的神婆为其同谋。” “请大人主持公道。” 说话铿锵有力,不急不缓,一眼竟看不出是个初次进这大堂之人。 老鸨在他开口第一句就吓得跪在地上,此时见他竟然扯出这么事,不禁呆了呆。 林松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计较他不下跪行礼。 葛武成在下边轻咳一声,唤醒他的神志: “看来是我更胜一筹,如果真按他所说,这老沈家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且你们找的神婆竟然是同谋,呵。” “本官审案可由不得葛守军你插手!” 林松脸色有些发青,道:“你如何知道这么多?而且据我所知,你是被沈家一手养大的,现在竟然恩将仇报,前来状告,我现在就能定你不孝之罪。” 沈文宣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嘴上答道: “这是昨晚异象发生时上天托梦给我的,我外祖父一家的行径恶心至极,上天不忿,特地在他们又行巫咒之事时降以惩罚,并让我前来状告,又说是大人清正廉洁,肯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再者养育之恩再大,也大不过天意,望大人审案。” 葛武成硬朗的脸上难得笑了一声,林松脸色一沉。 “空口白牙,呈上证据来!” 沈文宣:“这有老鸨,通奸之事大人可传城门口的赵大夫,作弊可传县学同窗李英才以及沈家三郎对峙,至于巫咒,证据确凿,我想大人心中自有决断。” 葛武成:“若他说的都是真的,还真是上天有眼,林大人若还不服气,就把那神婆也叫来吧,我倒想知道反噬能搞这么大阵仗?” 林松阴沉地瞅了他们二人两眼,心中暗骂一句:怪力乱神。 但嘴上冲张捕头发火:“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 沈文宣悠闲地站在一旁,一点儿都没受大堂上拿棍棒的一排衙役影响,他当初把亲爹告进监狱的时候见的阵仗可比这大多了。 倒是老鸨把账本翻得慌慌张张,录个口供磕绊得师爷都斜了她一眼。 焦诗寒站在堂下焦急地等着,沈文宣回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表情温和,让他的焦躁散了一些。 很快,所有人到齐,连带着已经断气的沈根和沈风、沈华兄弟俩的尸体也被搬来了。 沈根身上烂肉熟肉一摊,取血都不好取,师爷当着众人的面用赵大夫银针上的血和徐氏以及村长滴血认亲。 结果显而易见,沈根就是徐氏和村长的种。 林松把手里的茶杯砸在他们头上:“奸夫□□!来人!两人杖责八十,女子封阴,男子处以宫刑。” “大人!饶命啊大人!大人” 刚经历丧子之痛还没缓过来的徐氏吓傻了,挥开想把她扯走的衙役,挣扎道:“不、不是我自愿的,是、是他们!” 徐氏指向自己的公婆,脸上既有惊恐也有恨毒: “是他们想要卖掉自己大女儿做妓女,又不想被赶出村子,就、就威胁我去勾引村长!和村长串通在一起,我是被逼的啊大人,大人!” 衙役捂住她的嘴,把她拖下去和已经吓得浑身痉挛的村长行刑。 沈父沈母跪在一边战战兢兢、脸色发白,要不是在公堂之上,他们真想把徐氏那张嘴撕烂,当初是他们逼的,可她得了好处之后,继续和村长私通,还怀上沈根可是她自愿的。 林松看向堂下的两个老的:“子女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你们卖大女儿为妓可能是因为有什么难处,本官不予追究——” “大人,”沈文宣插话道,“我状告的不是他们买卖儿女之事,而是我娘被卖后,本来与沈家已断绝关系,此后种种皆与之无关,但他们却侵占我娘财物,是为侵占他人私产,请大人做主。” “你娘给我们钱是因为我们养你养了十几年,她本来就该给!”沈母的头发全白了,此时瞪着沈文宣,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他们沈家一夜之间支离破碎,都是因为这个贱种! 沈文宣回视她:“抚养费给了多少,老鸨的账目上写得清清楚楚,绝对没有占你们沈家半分便宜,但是我娘留给我的房子、地,这些你们沈家可都得吐出来。” 说完他笑了一声,简直诛心。 林松拿过师爷的账目,不悦地看了沈文宣一眼,他还是如此不顾亲情、咄咄逼人之人,简直叛逆。 葛武成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觉得他说得在礼,既然这大女儿和沈家老两口已经没关系了,那就是付银子找了奶娘照顾孩子,怎么还能有奶娘抢夺财产这样荒谬的事。” 沈老头跪在旁边一直低着头战战兢兢不敢讲半句话,还是经常受他吼骂得沈老太壮着胆子辩解道:“那些房子和地都是这贱沈、沈文宣自愿送——” 沈文宣:“我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有权收回来。” “我们家祖屋给了你——” “那按当年的价算,祖屋值多少两银子,我的房子和地又值多少银子,你们补差价给我也可。” 沈母哑言,被他怼得无话可说,旁边的葛武成适时来一句:“是这个理。” 林松额头青筋直跳,把手里的账目丢给师爷,脸色铁青: “接下来又是哪个?” 师爷揣摩了一下他的意思,真派人去估量沈家祖宅的价值,方便和账目上当年买地建房的价钱做对比。 沈老太脸色一白,真要掏银子,她家可没有,之前靠沈文宣他娘攒的银子这半年都用在了她小儿子读书上,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逼沈文宣。 因为被传得突然,沈三郎和那个叫李英才的书生口供完全对不上,李英才胆小,外面徐氏和村长的叫声惨绝人寰,到后来就没音了,不知是不是已经被打死了,心中一急全都招了。 一桩桩一件件竟与沈文宣说的毫无二致,林松捏紧手心,背后逐渐渗出一层汗,谁能一直干干净净的,反正他就不是,此时瞥一眼下面那三聚烧焦发臭的人体,不禁心中一凌。 真有上天在上边看着? “神婆?!” 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村妇一抖。 “堂下沈文宣状告你伙同沈家巫害他,可真有此事?” 神婆看了前面跪着的沈家一眼,心中焦急,但又摇摆不定,在林松快要不耐烦时小声回道: “我只是沈家的人来找我,问我如何祛除恶鬼,我只是说了一个可行的法子,但他们竟然用来害人,此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松:“谁去找你?” 神婆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指向沈根,她完全不敢看他被烧成了什么样,看到他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的下场。 “此咒术可会反噬?” “未曾听说过。”神婆说完就彻底软倒在地上,心里惊恐至极,以至于麻木。 她本来就信这些,此时不害怕才怪。 不会反噬却把三人弄到这个地步,那就只剩下天意了。 林松“嘭”地狠摔了一下惊堂木:“来人!沈家行巫蛊之术,徒刑三年!” “大人果然如我梦中上天所说,是个清正廉洁之人。”沈文宣适时夸赞道。 林松一凌,身上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无暇再管别的事,脚步匆匆回了后堂。 剩下的靠师爷按照大庆律法来即可。 “神婆传以他人巫咒用以害人,判拶刑。” “沈三郎、李英才以作弊之罪杖五十,免去县学资格,沈大郎、沈二郎、沈三郎徒刑三年,沈家二老年事已高,据我朝例法,从宽处理,开荒一年。” “在十日之内返还房子一半,土地五亩,或以同等现银给之。” 沈老头顿时呕出一口血,晕了过去,但沈家其他人无暇顾及他,全都愣怔在原地。 沈文宣皱眉:“为何房子还一半?少赔点儿土地不行?” 只有一半的房子不好处理,无论是搬进去还是推翻重建都不太可,和老沈家挨在一起他就恶心。 师爷瞥了他一眼:“不行,建房子的地和种田的地不一样,两者不能换,他们给你的祖屋正好值那个青砖瓦房的一半。”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艹! 葛武成走到他面前,拱手道:“多谢,虽是你无意之举,但帮我良多,以后你有何难处,也可来找我,我尽力而为。” 沈文宣面上不显,但满脑子问号。 “我帮你什么了?” 可别是他无意间吃亏了。 葛武成笑而不语:“沈兄弟无需知道太多。” 谁TM跟你是兄弟? 沈文宣眉头一挑,觉得他说的这句话莫名熟悉,便回身指向失了魂魄一般的老沈家,道: “不用以后,现在就帮吧,这家一家人都是老赖,十日之内帮我把银子要回来。” 说完拍了他两把,小跑到堂外把等久了的焦诗寒抱起来: “阿焦,今晚想吃些什么?” 焦诗寒抱住他的脖子,回头看了一眼一无所有的沈家,再看向精神抖擞的沈文宣,突然觉得他这个兄长真是不一般地厉害。 第27章 第 27 章 次日清晨。 沈文宣慢慢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截青葱玉白的手指,微微蜷曲放在他的枕头上,离他很近, 沈文宣能隐隐闻见上面的清淡香气。 抬眼顺着这只手望过去,阿焦闭着眼还在睡着, 皮肤雪白, 长长墨黑的鸦羽在眼下留下淡淡青影, 像一戳就会动的蝴蝶翅膀,微卷的发丝有些乱。 他又睡在了自己这边的枕头上。 沈文宣看着自己可爱弟弟的神仙睡颜醒神儿。 之前他倒是没有发现阿焦睡觉原来这样不老实,没有了中间的炕屏, 他总会不知不觉越过来和他挤在一块,如果没有自己睡在外边, 他会不会睡着睡着就掉下去了? 沈文宣想着,垂眸吻在了离他极近的那截手指上,隐约尝到点儿甜,但在外面的时间应该有些久了, 手有些凉。 沈文宣抬手握住他的手指塞进被窝里, 抻着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把脖子以下的部位严严实实包裹好。 本来他们俩不应该睡在一块,赵大夫的医馆又不像他们家只有一张床, 完全可以像之前的家属陪床一样隔着屏风睡在房间的两头。 但焦诗寒不依:“我一个人睡有些怕,兄长为什么不过来?” 沈文宣沉默半晌, 说道:“我不会熄灭房间里的油灯, 房间不黑就不用怕了。” 焦诗寒穿着中衣, 闻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脸颊微微鼓起, 盯着沈文宣的眼睛满是不情愿: “就算不用怕, 我睡觉的时候还会冷啊,赵大夫说过我体寒,你不陪我睡,我就会很冷很冷等第二天就变成冰雕了也说不定。” 声音闷闷软软的。 沈文宣忍不住笑了:“有这么严重吗?” “嗯。” 为了佐证自己,他使劲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着沈文宣,眼里不情愿逐渐转变为期待。 沈文宣见状起了逗弄的心思,佯装苦恼地叹了一口气:“主要问题是床太小了,睡不了两个人。” “兄长把那张床推过来并在一起不就好了。”焦诗寒指着房间另一头沈文宣本来就要睡那张床,给他出谋划策。 沈文宣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是可以。” “对吧?”焦诗寒坐起来,拍拍床沿示意他快把床推过来试一试,脸上成功了的笑容好不耀眼。 沈文宣心中一动,指尖忽的有些痒,想要戳一戳他翘起来的嘴角。 焦诗寒眼捷微颤,沈文宣回过神儿,手指从他的嘴角收回来,看着他慢慢睁开眼。 焦诗寒手指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气,身体动了动,下意识地蹭到沈文宣这边,离他更近了点儿。 “兄长,早啊。” 怀里突然挤进来的偌大一团,沈文宣心脏跳得有些麻,连胳膊都不知道往哪放,隔了半晌才回道: “早不、不起来吗?” 焦诗寒窝在被子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道:“兄长要起来了吗?” 沈文宣:“嗯,今天我需要出去一趟。” 焦诗寒立刻清醒:“出去?去哪?多少时间?带我吗?” 沈文宣不禁笑了一声:“你要是起得来的话就带你。” 焦诗寒马上从卷成一团的被子里出来,出来的急,中衣的带子被扯松了些,领子下敞,沈文宣看见了一片白,吓得把他摁回被子里。 “你慢慢来,不用着急!我带你去!” 焦诗寒瞪大眼浑身僵直,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显然发现自己中衣松了,不知是羞耻还是尴尬地把脸埋在被褥里,看上去很想缩到缝里。 沈文宣轻咳一声,动作迅速地起身走到屏风后面,穿好衣服就开门出去了,脑内一直无限闪现阿焦露出来的一片白,突觉鼻下异样,沈文宣无意识地一抹,他流鼻血了,艹!要疯! 屋内焦诗寒慢腾腾地坐起来,中衣的带子彻底松了,上衣从肩头滑落,露出瘦削美好的身体,焦诗寒垂眸看了一眼,耳朵红着重新穿好衣服,但又有些失落。 沈文宣嫌弃赵大夫做饭只会做馅饼,所以今天早饭是他做的,赵大夫倒乐得清闲,一口一个小笼包吃得格外香,连平儿都吃了一整屉。 焦诗寒自己咬一口,喂脚下的团团一口,插口喝一口粥,吃得很慢,沉迷围观团团吃东西不可自拔。 沈文宣本来因为早晨的事专心致志吃自己的饭,但见焦诗寒面前的那屉小笼包大部分都进了狗剩的肚子,终于忍无可忍,用筷子把小笼包夹起来沾点儿醋亲自看他吃完。 “你不用管它,它有自己的饭。” 本来就吃得不多,怎么还能不好好吃饭?! 焦诗寒咽下嘴里的食物:“可它好像不吃。” 沈文宣瞥了它一眼,注意到了它的牙。 土狗的牙这么密的吗? 沈文宣疑惑了一两秒,说道:“等我们回来买点儿它吃的东西。” 吃完后,沈文宣就带着焦诗寒出去了,直奔庄老板的杂货铺,七日之期正好是今天,他得去看看他要的那些货。 “庄老板?” “诶。”庄老板从柜台后面踮起脚,见到沈文宣顿时眼前一亮,赶紧从柜台后面出来。 “客官这次怎的这么早?我还以为要像之前一样等到中午才能看到你呢。” 庄老板哈哈笑了几声,瞥见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不禁谨慎道:“这位是?” 沈文宣:“我弟弟,不必避讳什么,庄老板把我要的东西拿出来吧。” 庄老板回身到柜台最里面翻了半天才把一个包裹拿出来,里面又装有很多小包裹:“这是你要的八角、三奈、桂皮等等香料,这个大的是你要的牛油,都在这儿了。” 沈文宣一一检查了一遍,有的香料还跟沈文宣印象当中长得不一样,凭借气味才确定下来。 “辛苦庄老板了,再拿两斤红糖,”沈文宣说完看向旁边的焦诗寒,“阿焦有什么想要的吗?” 焦诗寒打量了几眼杂货铺,视线逐渐定格在一个狗圈上边,然后转头看向沈文宣:“团团脖子上的狗绳勒得力气大了就会有勒痕,一看就很疼。” 意思很明显,他想要买一个狗圈送给一只狗。 沈文宣皮笑肉不笑地让庄老板把那个狗圈一起算上。 很好,第一次想要的东西是一只狗,第二次想要的东西是一只狗圈,呵。 庄老板本来在拿算盘噼里啪啦算钱,一抬头瞥见沈文宣阴沉沉的目光,猛地一抖,手上一滑,少算了几个数。 他他他算多了?这位爷经常来光顾,打个折什么的好像也挺好。 庄老板盯着自己的算盘磕磕绊绊说道: “香、香料你要了七种,每种各要了五两,因、因为是从朋友那拿的,给了最低价就行了,牛油三斤,一斤也、也就一百文算了,再加上两斤红糖三百文,狗圈很便宜,可以免费送给你。” 庄老板甩甩发着抖的手,重新拨算盘:“额这一共是四两二百文,你来得多,再给你打个……八折,总共三两五百文。” 说完小心地看了沈文宣一眼,他长得矮,可不抗揍啊。 沈文宣在想事,完全没注意他,在他报完总数后扔下四两就拉着焦诗寒离开了,买的东西都放进后背的背篓里。 出了杂货铺,沈文宣带着焦诗寒去了粮铺,一进门就叫来小二:“可有发霉的豆瓣?” 小二愣了一下,回道:“有,客官稍等。” 焦诗寒不解:“为什么要发霉的?” 沈文宣:“豆瓣就是蚕豆,发霉的豆瓣可以用来做菜,我买是要做豆瓣酱,等我做好让你尝一尝。” 焦诗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二在粮仓里翻了半天才把那一袋豆瓣找出来,打开让沈文宣看几眼:“客官,这种东西吃的人不多,我们铺里只有这一袋。” 沈文宣点点头,让他称了二斤,又要了两斤糯米,一斤芝麻,花了二百三十文。 出来后,沈文宣走到离这里稍远一些的打铁铺找到打铁师傅,把画好的图纸给他,让他按照上面的样子打一个铁锅。 铁匠师傅挠挠自己锃亮的光头,他不认识字,问道:“这是啥锅?怎么下面还有炉子一样的东西?” 沈文宣:“鸳鸯锅。” “嘿,这个名字还挺好听。”铁匠笑了几声,“但你只给我这个不太行,我也看不懂你上面写了啥,你得给我比划一下要个怎么大的。” 沈文宣两手一张:“这么大的,能做?” “这有啥不能的?一个这么大的锅得一百文,按你这个样式打可能还得多个十几文。” 沈文宣先付给他二十文定金:“你什么时候能做好?” “你要是着急得话明天就来拿也行。”铁匠憨憨一笑,本来看见长得好看的俩人还挺养眼,但那个个高的脸色冷得像一坨冰,说话也冷,都快让他这个爱笑的快笑不出来了。 沈文宣跑了一上午,焦诗寒跟在后面走得慢吞吞的。 沈文宣拉着他的手停下来:“累了?” 焦诗寒摇摇头,不全是累,他就是感觉兄长的心情不好,但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为什么,难道是嫌他太粘人吗? 沈文宣把背篓放在地上,蹲下身:“上来,我背着你。” 焦诗寒摇摇头不肯:“兄长都跑了一上午了,怎么可以——” “上来。” 沈文宣打断他,“你身体不好,这都走了一上午了,再走下去你脚会不舒服,上来,我背着你。” 焦诗寒这次没再推脱,点头应了一声,慢慢趴在他的背上,被背了起来。 沈文宣一只胳膊托住他的臀部,一只手拿着背篓,腰背挺直,走速一点儿都没受影响,焦诗寒犹豫着抱紧了些,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沈文宣没有直接回去,路上进五芳斋买了几样点心递给阿焦,让他先垫一下肚子,焦诗寒咬了一口杏花酥。 嗯,不错,但没他做的好吃。 把还剩下一半的杏花酥喂给沈文宣,焦诗寒品尝剩下的几样,几乎都是他吃一口,然后再喂给沈文宣一口。 沈文宣不喜欢吃甜的,但心情莫名好了一点儿。 到菜市街上转了一圈,停在一个刚把猪给宰了的屠户摊前买了五斤猪肉。 除此之外又买了一些猪骨、猪下水,狗剩竟然不吃剩饭,他算是佛了。 做火锅需要的东西算是买齐了,买的糯米和红糖还可以做一道红糖糍粑。 沈文宣提着东西本来要回去,视线一转,定在了不远处的几头驴身上。 那几头驴看上去还挺健壮,他往返于安和村和安和县也不能一直麻烦张家,在县里买东西一直靠走路也挺费劲的,便走到卖驴的驴主人那,开口问道: “这驴怎么卖?” 卖驴的农户打量了沈文宣一眼,见他手上拿这么多东西,背上还背着一个人竟一点儿不显得累赘,便不敢坑他,道: “两头公驴,一头母驴,都是用好饲料喂的,皮实耐劳,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有问题你找我,我做人实诚,肯定给你换。” “公驴四两银子,母驴还能去配种下个崽儿,所以要贵一些,五两银子,客官你要哪一头?” 沈文宣盯着他,十分怀疑这人是当初卖狗的那个假扮的,怎么卖东西的说词都这么像。 “要公的。” 母的没必要,免得再整个小的出来惹他烦。 沈文宣牵过驴,把手上的东西都挂在它身上,焦诗寒等着他把自己放下来,然后坐上驴背,但沈文宣手上的东西空了之后就牵着驴走了,一点儿把他放上去的意思都没有,仍然背着。 焦诗寒看着驴背上还剩下的好大一块位置,又看向沈文宣,不知该不该提醒提醒他,背着他走不累吗? 回到赵家医馆,已是晌午后,虽然路上已经吃过点心了,两人都不太饿,但沈文宣还是拉着焦诗寒进厨房吃了点儿东西。 平儿中午做了炖排骨,专门给他们留了半锅。 焦诗寒吃不下,简单喝了一碗热粥,再把药喝完就出去了,临走前咬住沈文宣手上递过来的蜜饯,冲他笑了笑。 沈文宣看向食指被阿焦不小心舔到的地方,盯了半晌,没做出变态的举动,转头看向啃骨头啃得欢实的狗剩,沉默了一会儿,打算先做豆瓣酱。 把豆瓣酱做出来才能炒火锅底料。 沈文宣加柴把水煮沸,将买的豆瓣都倒进去,煮个几分钟再捞出来。 赵大夫嗜酒如命,收藏了不少好酒平时不舍得喝,沈文宣拿出一瓶来泡豆瓣。 等待的时间,沈文宣用研钵把辣椒研磨成辣椒糍粑,再加入一点儿盐、花椒和姜末,泡好的豆瓣捣碎,全部混在一起。 这次在杂货铺买完东西,庄老板又赠了几个小陶罐,沈文宣拿出一个刷洗干净,再擦到一滴水都没有,搅拌好的豆瓣加进去一层,再浇上一层菜油,如此反复几次,直到把小陶罐填满,最后密封。 沈文宣只做了这一罐,毕竟现在还在尝试的阶段,之后又把买的芝麻拿出来,洗干净之后翻炒至熟。 赵大夫家里竟然还有花生,沈文宣剥了几十颗,然后煮熟捣碎,加进炒熟的芝麻里又翻炒了几下。 芝麻炒的时间太过就会变苦,沈文宣想着书里描写的焦糖色,谨慎地用小火一直炒,感觉差不多了就倒进研钵里研磨,直到变成糊糊状的芝麻酱,最后加一些香油,用小陶罐装起来。 炒芝麻的味道很香,狗剩在他脚边蹭了好几回,沈文宣看了一眼它滚圆的肚子以及脖子上新的狗圈,翻了一个白眼。 “兄长。” 焦诗寒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叫了一声,声音有些甜。沈文宣拿过一个小木勺回头看向阿焦,一边打开刚封好的芝麻酱一边问道: “怎么了?” 焦诗寒脸上笑意满满:“你先闭上眼睛。” 沈文宣挖芝麻酱的动作一顿,本来想让他尝一口芝麻酱怎么样,但还是依言把眼睛闭上了。 焦诗寒手从后面伸出来,把拿着的东西系在了他的腰间,退后两步欣赏了两眼,道: “可以了。” 沈文宣睁开眼低头一看,是一个荷包,白色打底,上面绣着精致的竹叶。 “好看吗?” 焦诗寒问道,之前他看兄长用的钱袋一直是紫色的,上面是大红牡丹,虽然不知道兄长为什么要用这样异常鲜艳的,但他觉得简单些的比较适合他。 “我今天才绣完,想着马上送给你。” 沈文宣摸着这个荷包,再看一眼杂货铺免费送的狗圈,突然心里的气就瘪了,心情逐渐好了起来。 之前一直看阿焦拿绷子在绣,还以为他喜欢,原来是在想送他荷包。 “阿焦的手艺当然是极好的。”沈文宣笑着说道。 啧,舒坦。 第28章 第 28 章 沈文宣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熬牛油, 在庄老板那买的牛油有一股腥味,直接用来炒火锅恐怕不行。 加柴将锅里的水煮沸,沈文宣用刀把牛油切成小块, 倒入沸水中,小块的牛油逐渐融化,开始沸腾, 沈文宣等了一会儿, 用勺子搅拌, 感觉到了锅底没有融化的渣子, 那应该是牛油里的杂质。 沈文宣用漏勺把下面的渣子捞出来,再加入姜块和大蒜除味儿,熬了片刻, 捞起上层的油脂放入另一个锅中, 姜块和大蒜也都捞过去,盖上锅盖, 等它里面的水分被熬干。 剩下的沈文宣倒入泔水桶中, 抓了一把草木灰开始刷锅。 团团趴在焦诗寒的腿上,焦诗寒偷偷喂它自己没有吃完的鸡蛋卷, 团团闻着厨房飘出来的香味儿,食不知味地吞了,嘴里的口水持续泛滥。 起初焦诗寒没有注意, 等他把团团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腿上湿了一大块,顿时浑身僵硬地看向跑向厨房的团团,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口水还是尿。 左右看别人都没有注意, 焦诗寒偷偷低头闻了一下, 没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但他不放心, 进房间把衣服换了。 本来要把衣服放进脏衣篓里,但他看到里面有兄长的衣服,看样子应该是昨天去逛街的那一身,心中一动,拿起脏衣篓去了外边。 沈文宣掀开锅盖发现里面已经干了,牛油呈白色的固状,看上去比之前干净了很多,沈文宣把它捞出来,捡去里面的葱蒜,然后用刀划成四块。 狗剩在下边巴拉他的脚,汪汪叫了几声,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沈文宣被它巴拉着移动困难,低头看了它一眼:“你不是刚吃过早饭吗?” 他昨天买的猪骨今天给它剁了几块,还加了点儿猪肝,阿焦今天慢腾腾地吃饭,肯定又额外喂它了,现在竟然又是一副快饿死狗了的样子。 沈文宣架着它的两只前腿抱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手下的毛发厚厚的,异常茂盛,捏一下四肢就能感觉到它很壮实,再加上这几天飙升的体重和身高,沈文宣确定了,这是只大型犬,他喂的可能少了点儿。 行吧。 正好现在要熬猪骨汤,沈文宣把它放下来,拿出还剩下的猪骨,留下几根熬汤用的猪大骨,剩下剁开全放在它的饭盆里,还加了一些小块的猪肉。 狗剩叫了一声,蹭过他的脚奔向自己的饭盆,开始加餐。 没了它的干扰,沈文宣动作麻利地重新煮水,然后加入猪大骨,等里面渗出血水就把汤倒掉,重新开始煮,里面加入葱姜,再加一点儿白酒。 没错,沈文宣又拿了一瓶赵大夫的白酒。 等汤沸腾之后,沈文宣撤出几根柴火,用小火熬汤。 在另一个锅中倒入菜油,热了之后,沈文宣把刚才切的四分之一牛油切成小块加进去,翻炒,加入葱蒜爆香,接着下昨天弄好的豆瓣酱和糍粑辣椒,一直小火翻炒了半个时辰。 用刀拍碎八角、三奈、桂皮这些香料,下进锅里,加一点儿白酒,再翻炒几分钟,火锅底料算是成了。 但刚炒好的火锅底料并不能吃,必须冷却几个时辰,正好赶在晚上煮一顿火锅。 沈文宣收拾好厨房,锅碗瓢盆都刷干净才解下身上的围裙走了出去,结果一出去就脚下一趔趄,瞪着院子的焦诗寒惊住了。 “你” 焦诗寒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沈文宣,笑了,脸上明显的求夸奖表情,脚下继续踩踩踩,他把裤腿挽了起来,手上提着衣服下摆,脚下是一个木盆,里面有衣服, 他问赵大夫怎么洗衣服,赵大夫说用脚踩两下就行了,他就踩了,加了点儿水和皂角。 沈文宣看着他被水末过的脚踝,赶紧走过去把他提溜起来,果然,脚丫子是红的。 “你不冷吗?”沈文宣皱着眉把他抱进厨房,坐在灶台边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给他擦脚,灶台里面的火还烧着,照在脚面上暖暖的,焦诗寒窝在他的怀里动了两下脚丫。 兄长已经看过碰过很多次了,再碰一次应该没关系吧。 沈文宣深吸一口气,尽量声音平和地问他:“你洗衣服干什么?” 焦诗寒倒仰头看着他,脸颊有些发红:“我看脏衣篓里有脏衣服就拿去洗了。” 说完视线一直没有移开,眼里的情绪明显在说你快夸夸我呀。 沈文宣尝试了几次,实在夸不出口,转头捏了几下自己的眉心。 “阿焦,平时我给你擦脸用的什么水?” 焦诗寒愣了一下,回道:“干净的热水?” “那你平时洗脚用的什么水?” 焦诗寒:“……热水?” “你平时漱嘴刷牙又用的什么水?” 焦诗寒:“……热水。” 沈文宣:“你知道错了没有?” 焦诗寒:“知道了。” 他回过味儿来了:“那、那我以后洗衣服也用热水。” “你反省得不够彻底,”沈文宣抬手给他一个“钢镚”。 “洗衣服不是你的活,你见哪家弟弟洗过衣服?那不都是哥哥干的吗?” 焦诗寒彻底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道:“这个……是这个地方的风俗吗?” 沈文宣“嗯”了一声,摸摸他的头顶:“你不懂没事,下次别这么干了。” 焦诗寒点了下头,记在心里,问道:“那弟弟要干什么?” “弟弟要听哥哥的话。” 沈文宣等他的脚暖了就把他抱了起来,在院子里捡起他的鞋,又进屋里给他找了一双新的袜子,问道:“我要去铁匠铺拿做好的锅,你要不要去?” “要去。”焦诗寒本来还在想这个风俗,闻言立刻坐到床上弯腰穿袜子,就怕兄长不等他,结果失去了最后反驳这个奇怪风俗的机会。 沈文宣牵着那头驴从后门出来,昨天把它买回来之后就在院子一角围了一个简单的棚子,把它养在里边。 上手拍了几把它身上光滑柔亮的黑毛,沈文宣把阿焦抱了上去,让他抓紧驴的鬃毛,自己牵着这头驴走在前面,心里盘算着回来的时候买一副驴鞍。 慢悠悠走到铁匠铺拿了自己定做的鸳鸯锅,又付给铁匠师傅一百文。铁匠看了他一眼,挠挠自己的光头,感觉这个个高的比之前好相处多了。 沈文宣小心地把荷包放进自己的胸口的口袋里,系在腰间容易丢,还是放在这里能让他安心一些。 县里有专门卖马具的铺子,毕竟是驻军的边境,对这些的需求还挺大,沈文宣进铺子里花了七十文买了一副驴鞍。 这时难得清闲,没什么事情可做,索性沈文宣就带着阿焦在县里转了起来,有驴驮着,也不怕累着他。 焦诗寒脸上满是兴奋,他没这么悠闲地逛过街,可以像这样大大方方地看许多人、许多东西,之前大大小小的规矩摆在眼前,处处都是拘束。 沈文宣一边走一边看沿途的店铺,观察比较这些个地方的人流、穿着、消费程度,他如果做成了火锅就要选地方开店了,火锅就拿用料来说,不是普通人能经常消费的水准,关键在于那些富裕的。 但他逛了一圈就没看见几个有钱的,不禁疑惑,既然没有消费,这的店铺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虽然如此,他心里倒也不着急,现在下的本不大,做的火锅也存着给阿焦尝尝鲜的想法,反正没白花钱。 中午沈文宣带着阿焦去酒楼里吃的饭,专门要了隔间。 “好吃吗?”沈文宣看他吃饭,问道。 焦诗寒咬一口碗里的鸡腿,摇摇头:“没有兄长做的好吃。” 沈文宣笑了一声,拿帕子擦掉他脸颊上不小心溅到的油点:“晚上让你吃好吃的。”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依旧是从后门进,焦诗寒开开心心地抱着沈文宣买给他的小玩意去了前面的铺里,他的头发挽了起来,上面插着一根木中镶银的发簪, 这是沈文宣能挑的最好看的一根了,还是在集市上挑的,小地方就是小地方,逛了半天竟然没有银楼,沈文宣唾弃一口。 挽起袖子准备进厨房准备火锅,但前面的焦诗寒突然停住了,回头叫了一声:“兄长。” 沈文宣回过头,这才注意到铺里面站着三个人,赵大夫朝他挥挥手。 “哎呀,你快过来呀,他们俩都等你等了一下午了。” 王沐泽身上的伤早好了,此时笑眯眯地拱手道:“没想到先生这几天竟换了一个住处,让我好一顿找。” 他旁边站着的葛武成冲沈文宣点点头,葛离却摆着张臭脸。 沈文宣这才想起来嫁妆家具的事,回了一声“等着”就进了铺里柜台后面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出来把图纸递给他。 王沐泽打开看了一眼,顿觉眼前一亮,赶紧收好放进自己怀里,称赞道:“先生真乃大才之人,事成之后必登门道谢——” “别,你别来了,派人送个报酬就行。” 沈文宣挥挥手转头看向旁边的葛武成,眉头一挑。 葛武成偏头看了葛离一眼,葛离掏出怀里的地契、房契塞给他,嫌弃道: “你那几个亲戚都是什么人啊,又是装冤枉又是装可怜地缠着我家大人,还差点把自家的闺女硬塞给我家大人做小妾,我家大人这么英明神武,是缺小妾的人吗?” 葛武成咳了一声,眼睛威视,让他闭嘴。 王沐泽忍不住笑了,英明神武?就他?是个木头桩子还差不多,一同在这儿等了一下午了,他搭话搭得口干舌燥,茶水都喝了几轮,就这人半天才应几声。 葛武成瞥了他一眼,为了避免误会纠正道:“我并无妻妾。” 沈文宣仔细翻看了几眼契约书,原主丢失的财产他算是要回了大半,心中满意,不禁笑了一声:“外面天色不早了,各位快点回去吧。” 说完就进了厨房,还把阿焦拉了过来。 葛离指着他的后背不可置信道:“你这个人无礼!” 让人等了一下午就不说了,赶客好歹送送啊! 沈文宣在灶台下面塞几块煤先烧着,然后擦洗了一遍鸳鸯锅,一半放入火锅底料,兑入水,另一半倒入熬好的猪骨汤。 从背篓里拿出从庄老板那刚买的牛肉,切成均匀又薄厚得当的肉片,摆好盘,买的香菇、木耳、冬瓜、土豆、白萝卜、豆芽这类素的切好后在一个框子里摆好,在另一个框子里又放了粉丝和面条。 沈文宣弄好后,正好灶台烧着的碳也好了,用夹子夹出来塞进鸳鸯锅下面连成一体的小炉子。 阿焦在旁边乖乖看着,满脸惊奇。 沈文宣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等会儿我看着你,不准你多吃辣。” 焦诗寒捂住自己的鼻子,兄长刮得轻轻的,有些痒。 沈文宣端起锅进到铺子里,本来想喊赵大夫把餐桌摆出来,但看着根本没走的三个人顿时一愣。 屋里的人盯着沈文宣手里的东西鼻尖耸动,齐齐咽了一口口水,王沐泽三个人下午来的时候就闻见厨房不同寻常的香味,简直被勾了魂儿,所以才一直等着没有走。 而赵大夫都被这香味馋了一天了,就算知道沈文宣动了自己的酒也没去计较,就等着吃饭。 平儿直接流哈喇子。 沈文宣:都搁这儿等着呢。 王沐泽反应最快,把靠墙的桌子扯到房间中间,然后找个凳子一坐,俨然一副怎么赶都赶不走的架势。 葛武成慢了一步,看了一眼要吃饭的几个人,感觉一张桌子不够,又搬过来一张拼在一起,坐在了王沐泽旁边,葛离顺势坐到了自家大人旁边,赵大夫抱着平儿也坐下了,几双眼齐齐看着沈文宣手里的锅。 沈文宣深吸一口气,额头青筋一跳。 后面跟着的焦诗寒惊讶了一下,把手里抱着的碗筷放到桌子上,又去多拿了几个,沈文宣只能忍着这三个不速之客放下手里的锅,去厨房加倍准备了食物,端了上来。 全都坐下后,几个人只闻着香不会吃,聚精会神地盯着沈文宣。 沈文宣拿起桌子上昨天调好的芝麻酱挖了几勺放进阿焦的碗里,加了点儿香油: “等会儿把菜放进去煮,熟了之后沾一点碗里的芝麻酱再吃,你要是不喜欢,不沾也可以。” “这个是辣锅,旁边是的清汤,你可以都尝尝,但辣的吃多了对胃不好,等会儿多吃点儿清汤的。” 焦诗寒点点头,沈文宣把菜肉两边都放了点儿,夹起清汤里的一块牛肉沾了酱喂他吃了一口。 又鲜又嫩,焦诗寒捂嘴舔去嘴边的酱,眼睛亮晶晶的:“好好吃。” 其他人懂了,立刻马上,开吃! 焦诗寒从辣锅里夹土豆被呛了一口,沈文宣喂他喝几口水缓缓,看着眼前如饿狼扑虎的几个人,吃得那叫热火朝天,倒还算厚道,夹完自己的也帮沈文宣夹几口。 看来这顿火锅做得出乎意料地不错,沈文宣想着,等阿焦缓过来了,抬手帮他夹他喜欢吃的,清汤锅里居多,就算夹辣锅里的也要在清汤锅里涮涮。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夹东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有几个撑着的已经丢下手里的筷子靠在椅子上消食。 焦诗寒看见他们来回摸自己肚皮笑了几声,他还是第一次跟这么多男子同一桌吃饭,之前要么每人一席分开吃,要么男子一桌,女子和双儿一桌,克己守礼,谁都不敢放肆。 对面的葛武成看了他一眼,很早的时候他就很想说了:“我……好像见过你,总觉得你很像京城里的一个人。” 焦诗寒瞬间浑身一冷。 第29章 第 29 章 “我好像见过你, 总觉得你很像京城里的一个人。” 葛武成仔细看着他,陷入自己的回忆当中晃神了几秒,而后垂眸一笑: “这世间相似的大概总有那么几个吧,我见那个人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如今已作土, 再也不能见。” 焦诗寒心脏跳动得剧烈, 全身止不住地冒冷汗, 听他这么说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说的那个人已经去世, 那便肯定与他无关。 王沐泽诧异地看向旁边这个面目锋利的男人, 问道:“你竟然还去过京城?你不就是这个县城的守军长吗?” 葛离瞪他一眼:“看你说的, 没见识!我家大人年轻的时候名头可是响当当的,你那时还是一个小屁孩呢。” 王沐泽一笑,起了兴致:“什么名堂啊?说来听听。” 葛离得意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说道:“想当年我家大人也是年少有为,谁不叹一声奇才?曾侍奉在——” “葛离,” 葛武成打断他, 眼神警告他闭嘴:“官海浮沉, 不提也罢。” 王沐泽不依:“说说嘛,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荆州呢,京城是什么样?天子脚下,怎么也要比我们这个小地方强个百倍千倍吧?” 沈文宣余光瞥着焦诗寒,见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眸色一暗, 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轻捏了几下以做安抚。 “十几天前的羌人入城是怎么回事?这里离边关可还有一段距离,大庆的边疆防守这么松散的吗?” 他在转移话题。 焦诗寒手上动了几下,回握住他的手,抓得异常用力,他现在很冷,这是他唯一能握住的温暖。 说到上个月的事,赵大夫来了精神,也看向葛武成,催促他快说。 葛武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安和县是除了嘉峪关以里的郡城以外最富有、最安定的地方了,安和县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必多说,要么荒无人烟,要么豕食丐衣、饥寒交切,对于这样的地方,上面的人自然无心多管。” 赵大夫闻言心下一沉,不禁叹了一口气:“安和县之前也不好过啊,能变成今天这样也是拖了离边境驻军近点儿的福,那些个军爷但凡休息的时候就往这里跑,口袋里的薪饷得有一半交待在这里。” 这种感觉葛离懂,脸上的表情顿时得意得贱兮兮的,说道: “这周边就这里像样,不往这里跑往哪跑?我之前的弟兄就等着一月一放的假期来这里快活,听说我家大人选我做了护卫,以后长留安和县,都羡慕得恨不得把我吃了。” 沈文宣瞥了他一眼,继续问道:“所以呢?安和县之前一直好好的,这次怎么让羌人长驱直入到此。” 葛武成摇摇头:“这事我不清楚,但听说那天晚上值守的戍卒放松警惕,睡着了,这才导致一小波羌人趁着夜色潜了进来,但好在没有出大事。” 说完他就笑了一声,隐含嘲讽:“但这也只是听说,边境军见没出事就把事情隐瞒了下来,连查都没查。” 沈文宣:“你觉得不是?” 葛武成直视着沈文宣:“谁知道?但我不放心就是了,所以这次来不只是送个东西而已,我听说你在木工方面著有成就,心思巧妙,不知你在军工防御方面可有什么见解?” 沈文宣沉默了半晌,靠在椅子上表情不明。 王沐泽小声为自己辩解:“我在县里可把你的名声搞臭了,连曲辕犁都诬陷不是你画的,甚至来见你也是偷偷来的,他还相信你有本事可就不是我的锅了。” 沈文宣白了他一眼:“你能好好坐在这儿吃饭,他能相信你传播的东西才是真蠢。” 葛武成笑了一声:“也不全是靠听信传闻才有此想法,而是你在县衙大堂上的论辩着实惊艳。” 沈文宣:“说到这儿我也记起一件事,你说我帮了你,但我可不是乐于助人的人,这样吧,你说的我试试,但你得先告诉我,我帮你什么了?” 葛武成喝了一口自己面前解腻的茶,犹豫了一两秒才说道:“知道太多不是好事,但你执意问,那我也不再顾忌什么。” “县里的守军缺钱,军饷拖了有将近一年没发了,上面层层剥削下来,本来就剩不多的几个子儿全在林松那儿,这次安和县有了变故,州里发下来的抚恤金也被他全扣了下来,问就是没有、不知道。” “这次正好天降异象,你又说是天意如此,天惩恶人,他林松做过的缺德事可不少,你告完状的第二天他就把银子送来了,还送多了点儿,正好用于安和县外的防御修缮。” 王沐泽插话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先生不愧是先生,王某佩服,你以天意告倒沈家人后,县里的香烛卖得可好了,都结伴去县外的观音寺添香火。” 拜观音不是求子吗? 沈文宣一阵无语,疑惑道:“朝廷发的军饷竟然经过文官之手?那不是兵部的事吗?” 葛武成诧异,此人知道的比他想像的还要多,回道: “大庆武将势弱,军饷直接由户部根据兵员发放,不经过兵部,这就导致军饷先发给当地的父母官,再由这些文官转交。” 这是生怕军饷不被贪没了,沈文宣皱眉。 旁边的焦诗寒轻轻靠了过来,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沈文宣抬手撩开他的头发捋到耳后,看他蔫蔫的,轻声问道:“累了?” 焦诗寒点点头。 沈文宣把他抱过来,抬眼看向葛武成,视线瞥过另外两个人,说道:“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各位请回吧。” 说完就起身抱着焦诗寒进房间休息了。 “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葛武成拱手道,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后堂门口,偏头问赵大夫,“他们二人是” 赵大夫捋捋自己的胡子,笑道:“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王沐泽迷糊了,到底何种关系?先生喜欢玩刺激的? 屋内。 沈文宣抱着阿焦放到床边坐下,蹲下身握住他的两只手:“不喜欢兵兵权权这些话题?” 焦诗寒没有回答,抿着唇勾弄他的手指,小声问道:“兄长以后会去考科举或者去参军吗?” 沈文宣摇摇头:“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参与这些也要弄懂身边局势如何,免得做温水青蛙,身处危险而不自知。” 焦诗寒:“那兄长以后要做什么?” “大概……做生意挣点儿小钱,然后带着你游山玩水,赏景赏月,再来个闯荡江湖好像也不错。” 焦诗寒笑了,看着精神了很多,俯身抱住他的脖子蹭了蹭,内里叹息。 “兄长以后如果真要走官场之路,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沈文宣单手环住他的腰身,另一只手按在他后脑勺撸了几下,鼻尖凑近闻他身上的软甜香。 “如果我参军参政,你会离开我?” 焦诗寒一惊,手上用力抱紧了点:“怎么可能?兄长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死都不要离开你。” 沈文宣笑了,摸摸他的头发,起身去了外面的厨房端药。 现在焦诗寒喝药喝得很熟练,一口一直闷,没有再吐过,完了含一块蜜饯缓解嘴里的苦味。 房间里很暗,只有屏风后的一点儿昏黄,沈文宣单手枕着胳膊看着已经睡着的焦诗寒,手里把玩他耳边的碎发。 他想着葛武成说过的话,边境玩忽职守、文官和武官针锋相对、官场腐朽、层层瞒报、羌人入境,这里……或许并不适合长期留下来。 沈文宣摸摸他的脸颊,伸手小心地把他抱进怀里,抱紧,眼神发暗。 翌日。 沈文宣做好早饭,看着焦诗寒吃完就带着他去了伢记,伢记就相当于现代的房产中介,沈文宣找它看合适的商铺。 火锅做得不错,现在先在安和县开第一家店,靠有钱人和边境军这些客源赚毛利维持生活,同时靠县里的普通人跑流水,只要第一家流水跑平,就立马开第二家,快速扩张。 就算从有钱人身上薅不出羊毛,几家连锁店整体也并没有赚钱,但只要流水跑得通,那就是暴富。 牙人乐呵呵地带他们看房子,问道:“你们二人是要租铺子还是买铺子?我们伢记里有只卖不租的铺子,也有只租不卖的铺子,二位想要哪种啊?” 沈文宣道:“租铺子,租一个地段好点儿的。” 他的银子足够,之前的打算都是要买铺子,但葛武成说的话让他不放心,这第一家店还是先租吧。 沈文宣拉着焦诗寒跟着牙人在县里面转,看了好几家铺子都不太满意,要么面积太小,要么周围太吵。 这牙人竟然还把香花院对面的铺子介绍给他,沈文宣直接pass掉,并怀疑这个牙人到底靠不靠谱。 牙人不懂了:“客官,这可是咱们县里最好地段的铺子了,之前是开酒庄的,要不是他家要搬去郡城里住,是断不肯把铺子租出去,您看对面,那香花院来来往往的人可是真多。” 来往的人多有什么用?都是不正经的。 沈文宣面无表情,拉着焦诗寒要走,牙人无法,只能跟在他的后面。 “站住。” 后面突然传来声音,懒洋洋的,含着些无赖。 “哟呵,他旁边的小双儿比香花院里面的看着还要好看嘿。”另一道声音说道。 沈文宣皱眉,把阿焦护在怀里,回身一看,后面拿棍带棒地竟然围上来许多人,前面的小巷里也突然窜出来一伙,严严实实地把沈文宣一行人堵在路中间。 “钱来赌场收债!要命的赶紧滚远点儿!” 说话的人脸上有道疤,浑身肌肉健硕,一看就很唬人,但沈文宣看着他旁边的一个汉子,站在一群人的最前面,说“站住”的就是他。 赵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文宣,笑了一声: “先恭喜一下,最近你打的那场官司是打得相当响啊,要不是这件事,兄弟几个都快把你忘了。看现在,你这小子最近过得看起来不错啊,之前瘦成猴,现在像模像样的。” “既然过得不错,是不是也应该把欠兄弟们的债还还啊?听说你把之前你娘给你的都要回来了?那这样我们可就不客气了,你欠我们赌场赌债这么久,怎么也得加点儿利息,是吧,兄弟们?” “是!” “大哥说得对!” 脸上有疤的那个像个猩猩一样捶胸长吼一声,本来街上的人已经被赶得差不多了,等他吼完,街上彻底没人了。 牙人已经吓得跪倒在地上:“不、不关我事啊,我、我就是帮人家看铺子的。” “哟,都看上铺子了,你小子不厚道啊,账房,赶紧的,算钱。”赵二看着中间的沈文宣,笑得一脸痞样。 本来还以为这逼的债要不回来,没想到啊,意外之财。 沈文宣稳稳站在中间,怀里抱着焦诗寒,他想起怎么回事了,原主进赌场欠了一屁股债,他醒来时浑身是伤就是眼前的赵二带人收债打的。 视线扫了周围一圈,这里前前后后估量有十几个人,手里都带着东西,各处的路都被堵死了,硬闯也不是不可以,但肯定要挨几下,就算他不怕,也要顾及着怀里的阿焦—— “嗯!” 焦诗寒突然叫了一声,抬手捂住自己发疼的一块。 沈文宣心中一凌,回过神儿,低头翻开他的手掌看了一眼,瞥向突然伸手的人,眼睛沉得像墨。 赵三儿流里流气地笑着,手里有几根头发,是刚才揪得焦诗寒的,当着沈文宣的面凑近闻了一口: “艹!真香,就揪几根头发叫这么大声干嘛?勾的爷心里痒痒,真够嫩的!大哥,要是他银子不够抵债的,把他媳妇也抢了呗!” 赵二脸上的痞笑隐了下去:“三儿,别坏了咱们钱来赌场的规矩,滚回来!” 赵三儿无趣地往后退了两步,暗自翻了一个白眼,余光一直盯着沈文宣怀里的人,嘴角的笑沉不下去。 赵二:“账房,好了没?给个数。” 账房拨拉算盘拨得噼啦作响,回道:“大致一百三十五两六十文,掐一个整数,给一百三十六两就行。” 沈文宣笑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本来想好要还了,但动了手可就没那么容易收场。 “少了,我欠你们赌场就这么点儿钱?” 赵二眉毛一挑:“先别说少没少,你有?” “有,比这个数多十几倍的数,我都有。”沈文宣手上轻轻抚着阿焦被揪疼的地方,脸上轻松地笑着,只是眼睛稍微有些不正常。 “你要吗?” 赵二脸颊一边鼓起眯着眼盯着沈文宣:“什么意思?” 沈文宣:“再赌一把如何?我输了,我所有的财产归你,这可不是一百多两的小钱,但你要是输了——” 沈文宣看了赵三儿一眼,再看向赵二:“你和他,手给我。” 脸上有疤的赵六挥挥手中的棒子:“说什么屁话呢你!” 沈文宣不语,眼睛一直盯着赵二:“敢吗?” 赵三儿:“有什么不敢的,赌就赌!再加一个条件,你输了,他也给我们。” 赵三儿瞅着焦诗寒的背影,又忍不住前走了几步。 沈文宣右脚突然一抬,狠踢中他膝关节,又快又狠,赵三儿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嘭”地跪在地上,小腿疼得发麻,完全站不起来。 沈文宣抬脚踹着他的脸把他摁在地上,脚下用力碾了碾:“他可不行,你们要不起。” 赵三儿被踹得流了一脸鼻血,手紧抓他的脚踝想要弄开他的脚,但怎么使劲都挪不开,侧脸一直在地上蹭,又疼又屈辱,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文宣垂眸看向他的脖子,如果想让他窒息而死的话应该踩中他脖子上的气管。 赵二见事情有些不对,开腔说道:“干什么呢?这还没开始收钱呢,别伤了和气啊,你把他放了,我们公平一点儿,去我赌场玩一把?” 沈文宣眉头一挑,交易成了。 “牙人也跟着一起去吧,等赌完还要看房子。” 牙人都要哭了,被后面的大汉推着走。 焦诗寒拉紧沈文宣的手,打量着周围的人,眼睛瞥到不远处有一个十字口,凑近沈文宣的耳朵小声说道:“兄长,前面那个路口,我们跑吧。” 沈文宣笑着捏捏他的耳垂:“别怕,刚才被揪的地方还疼不疼?” 焦诗寒摇摇头,就揪的那一下很疼而已,很快就没感觉了。 “后面想要逃跑的小双儿,你说得再小声,我们离得这么近,什么都听得见哦。”赵二回头冲他笑了一声,露出森森白牙。 焦诗寒一抖,垂下眼,紧抓住兄长的胳膊。 沈文宣阴沉地瞪回去,视线交汇,赵二回过头,感觉更不对劲了,这姓沈的孬包什么时候改了性子? 赌场。 除了赵二这些人,里面还有一些伙计,以及玩得火热的赌徒,其中有不少穿着光鲜亮丽的人,还有穿着士卒服的守卫军。 “没清场,这么多人看着,愿赌服输。”赵二拿出三枚骰子和骰盅,很熟练地上下摇动,花样频出,“玩常见的,赌大小,没意见吧?” 沈文宣盯着他手里的骰盅,耳朵捕捉骰子碰撞的声音,笑了一声:“一直是你摇,然后我们猜大小,这样多不公平,这样,先定下大小,我摇一回,你摇一回,比点数如何?” 赵二挑眉,没意见,反正都是他赢。 “一局定胜负?” 沈文宣:“我让你,三局两胜。” 赵二嗤笑一声:“口气不小啊,也不知道之前在赌场里是谁输得哭爹喊娘。” 周围的人跟着笑,有其他赌桌上的人看赌场老板亲自下场跟人对赌感兴趣地凑了过来。 赵六充当判官:“第一局,比小。” 赵二先摇,打算让一下,给他留点儿面子,单手摇骰盅,还在空中抛了几圈,扯足人的胃口后落桌开盅。 赵六:“一、二、四点,小。”报完得意得笑了一声,周围的人都惊住了。 赵二笑着拱手:“承让承让。” 轮到沈文宣摇的时候,他只简单在手中摇了几下,连里面的响儿都没听见,赵二笑了一声,这人到底是哪来的勇气跟他比?但等落桌开盅,赵二立刻笑不出来了。 赵六:“一点?!” 三个骰子堆积在一起,最上面的是一点。 沈文宣赢了,玩赌博这类东西确实很蠢,可不代表他不会,当初在aon赌的时候他可不玩这么简单的。 赵二猛地抬头盯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周围的赌徒倒是很兴奋,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操作,笑道:“赵老板,难得棋逢对手啊。” 赵二沉着脸没说话。 第二局,比大。 这次他不敢大意,控制着骰盅里的骰子,落桌开盅,六点、六点、六点,十八点,没有比这更大的数了。 赵二得意地看了沈文宣一眼,这盘赢了,下盘还比大,只要他摇出的还是十八点就是准赢。 沈文宣这次摇骰子摇得时间长了点儿。 赵二:“怎么?想要平局?” 沈文宣笑了:“我可没有耐心和你平局。” 摇好开盅,三个骰子斜点对应,每个骰子露出两面,五点和六点,加起来三十三点。 “我赢了,这种在骰子里灌水银的做法我很久没见过了,没想到你还玩这种下等把戏。” 赌场的人都僵住,说不清是被三十三点震的,还是被他话里的信息震的。 “艹!你们出老千!”赌场的人回过味了,顿时和赌场伙计闹了起来。 “我怎么说我老赌不赢,给老子还钱!” “还钱!” 沈文宣没管周围那些赌徒有多愤怒,随手抽出一个打手手里的斧头,俯身在焦诗寒的耳边嘱咐道:“阿焦,闭眼,捂住耳朵,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 焦诗寒本来还在沉浸在自己兄长厉害的赌技中,闻言下意识地按照他说的做,两手捂住耳朵,闭上双眼。 沈文宣嘴角勾起,扯过一直想往这里凑的赵三儿快速走到另一边稍远的位置,把他按在赌桌上。 众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沈文宣抽出他揪过阿焦头发的手,二话不说,高举斧头毫不犹豫地往下砍,血液顿时像水泵里的水一样喷了出来,浇了旁边几个一脸懵的打手一身,沈文宣的袖子上也沾到了血。 “你他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三先前还愣着,此时手腕上的痛像要杀死人一般,脸色顿时扭曲至极。 斧子有些钝,只砍下来一半,沈文宣又加了一斧头,赵三儿的手完全掉了,滚过桌子落到了地上,一摊血。 沈文宣放开他,慢条斯理用帕子抹去脸颊上溅到的血,擦完还不忘记收起来,脸上的表情淡定,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仿佛砍的是一头猪而不是一个人。 赵三儿的声音太惨,场面太过骇人,刚才还叫嚷得厉害的赌徒此时浑身一冷,有人受不住,直接吐了,看着沈文宣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钱财,转头就跌跌撞撞往外冲。 赵三儿叫了一会儿后逐渐没了声音,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沈文宣踢了他两脚,见他没反应就抬头看向僵住了的赵二,重新拾起地上的斧头向他靠近。 “快点儿结束,你们这些兄弟再送你们及时就医,不会出大事,只是下次看清楚点儿,别再惹我了,懂?” 沈文宣拿斧头拍了拍赵二的脸,上面还留着温度的血和残肉糊了他一脸,他只知道自己狠,没想到遇到个又狠又疯的。 “哥,哥,你是我哥,”赵二扒着他的手跪下了,“咱、咱别玩这么大的,你先消消气、消消气,什么事都好商量” 赵二后面的赵六、赵五赵字辈兄弟也跪下了,全身有些发软。 沈文宣瞥了他一眼,强硬地抽出他的手按在赌桌上,脸上的表情正常又不正常,斧头尖抵在了他的手腕上:“我不喜欢发善心,除非你拿等价的东西和我交换。” 赵二:“哥、哥、哥!” 赵二拦住他要举起来的斧头,脸色憋得紫红:“这是我的地盘,我跟赵三儿那废物不一样,我出了事,你也别想出这赌场门。” 沈文宣疑惑,俯身近距离盯着他,眼神凉薄,手里的斧头改变路线转而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线。 “你威胁我?现在我以你的性命相要挟,逼他们全部退出赌场你怎么办?而且赌场的规矩,什么都可以赌,我就是压着你去县太爷的大堂里砍我都是有理的。” “我也不动你别的地方,只砍手,约好的啊,你们动了我才会有问题,你在拿什么威胁我?” “杀了我吗?我死了,你怎么会认为你还活着?” “嗯?” 赵二吓懵了,盯着沈文宣说不出话。 沈文宣起身,重新掂了掂斧头的重量,举起,快速下落—— “是你娘让我们出老千坑你的!” 赵二喊道,紧抓住他的胳膊,斧头尖堪堪停在他的手腕之上。 沈文宣看向他:“……嗯?” 赵二:“等价值的东西,我们赌场跟其他人不玩有问题的东西,只跟你玩,你娘交待的,我全都说,放过我。” 沈文宣沉默了两秒:“你说。” 第30章 第 30 章 沈文宣坐在赌场另一侧的包厢里, 除了赵二以外,其他人都在外面收拾满地的血迹,顺便把赵三儿拉下去包扎。 这是沈文宣要求的, 防止赵二使诈。 赵二缓了一下心神, 本来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但沈文宣把斧头撂在了桌子上, “咯噔”一声响,吓得赵二立刻从椅子上起来了, 垂手立在一旁。 焦诗寒还闭着眼睛,被沈文宣牵着手来了这包间,现在又被他牵着慢慢坐到了他的腿上。 “睁开吧。” 沈文宣摸摸自己乖乖弟弟的头顶,这里没了外面的血腥,也不怕吓着他。 焦诗寒睁开眼立刻查看自家兄长的状况, 见他衣服上有血心脏顿时吓得狠狠一跳,他仔细摸了摸, 发现这血不是兄长的, 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就算捂着耳朵也能听见外界乱糟糟又格外凄厉的声音,鼻子也能闻见逐渐凝重的血腥味,但是没关系, 只要兄长没事就好,他不想他看见的、听见的, 他什么都不看、不听。 赵二抬眼偷偷瞥着这旁若无人的一对, 壮着胆子咳了一声,这样旁若无人地摸来摸去, 他就算不介意, 也看得着实眼热, 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沈文宣看了他一眼, 说道:“说吧,我娘干什么了?你知道什么?” 赵二打起精神:“事先说明,我也只是拿银子办事,不是要害你,关键是你娘给的太多了,这是个人都心动——” 沈文宣不耐烦:“别扯那么多,你都告诉我,我自会不与你计较。” 赵二稍微放心了点儿,说道:“你半年前不是被你外祖父他们一家赶出来了吗?然后就一直住在香花院,那时候你娘已经有有属意的姘头了,你在那儿,估计你娘觉得你有点儿拖累吧。” “然后她就找上了我,给了我”赵二看了沈文宣一眼,再看了一眼血淋淋的斧头,到底不敢撒谎,“给了我一千两银票,这可是我累死累活干赌场干多长时间都赚不到的,她让我合情合理地除掉你,我就答应了,然后就就有了后面把你诱骗进赌场的事。” 说到这他也想起了那天他去香花院快活,结果被那个当了十几年花魁的女人拦住,本以为他得了花魁青眼,可以春风一度,却没想到接了个杀人买卖,那个女人好看是真好看,狠也是真是狠,买凶杀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带眨眼的。 沈文宣想着他说的这段话的真假,问道:“我娘让你杀了我,好不挡她的路,但这半年你可没下死手,为何?你不怕她觉得你办事不利,把银子要回去?” 十几天前原主确实死了,但那会儿赶上羌人入境受了惊吓,再加上身上伤势死的,如果没有羌人这个意料之外的点,原主可能现在还活着,还可能一直纠缠着他娘—— 等会儿,沈文宣明白了。 赵二苦哈哈地笑了一声:“这你娘交待的啊,不这样怎么能显得她身世可怜,前有吸血亲戚,后有你这个不孝儿子,怎么看都是一副那富商要是不要她,她不久就要凄惨死去的样子,但凡有点儿喜欢她的,都会带她走吧,这半年可不得对你留有余地,你表现得越混账,她那姘头就越心疼她。” “这满满都是套路,跟你娘做一场生意算是长见识了,她吩咐等她走了之后再把你除了,免得你又去找她,但那群羌人走了之后,我在香花院后门守了几天,一直不见你,还以为你死了呢” 没想到没死,这会儿厉害得还差点把他给砍了,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 赵二摸摸自己的鼻子,想着以后离厉害的女人远点儿,珍爱生命。 焦诗寒听完身体气得发抖,心里又疼又怒又冷,手上紧紧攥住他的手。 他突然感觉这个人跟自己真的很像很像,心里都存着一道腐烂到根里,一碰就疼的伤疤。 沈文宣感受到手上的力道,抬眼看向怀里的阿焦,笑了:“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些,她对我做的事情就当还了她的生养之恩,下次相见,就如陌生之人。” 焦诗寒抬头满脸诧异又有些钦佩,眼睛里情绪复杂:“兄长难道不会恨她吗?” 这又不是他娘,他没感觉,但联想到他那个渣爹的话,啧,他已经把他全家给一锅端了。 沈文宣想了几秒,回道:“这种事得看你怎么想,父母不经孩子同意就把孩子生下来,说实在的就是天生欠孩子的,生而不养甚至虐待,报复回去也没什么,但如果觉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太伤身的话,这种属于感情上还拎不清,我建议独美,过好自己的最重要。” “至于我呢,”沈文宣捏捏自己神仙弟弟的脸颊,“我有阿焦了,还管她的污糟事干什么,就当没有她这个娘。” 上一辈子孑然一身,孤身一人,能拼尽所有毁掉整个沈家,但还有姥爷的时候,他不能不有所顾忌。这辈子有阿焦,他也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人不犯他他必不犯人。 赵二震惊于他的言论,盯着他看了半晌。 沈文宣踢了他一脚:“那一千两呢?拿来。” 一提到银子,赵二立刻醒过神儿,听明白他的意思后脑子又一蒙:“啊?” 沈文宣:“银子,你不会认为你的手不会就值这几句话吧?” “这、这怎、怎么不值?我这可是天大的秘密,我都告诉你了。” 沈文宣:“你觉得值?也行,那你赌场作假,替人杀人,这样的罪名值不值?” 赵二沉默。 “说你作假骗赌的是我,能反驳这一点的只有我,你替别人要杀的人是我,决定这件事成不成立的也只有我,懂了吗?” 赵二没办法不懂,僵在原地挣扎了几秒,脸色憋得紫红,最后也只能手抖着扒开自己的上衫。 沈文宣抬手迅速捂住阿焦的眼睛,眼睛瞥了一眼斧头。 赵二心疼得都要哭了,仰头沉痛地看着屋顶,手指颤着把贴在自己胸口叠的四四方方的银票撕下来,撕完顿时哀嚎一声,捧着最后看了一眼,舍不得地递给沈文宣。 沈文宣:“” 嫌弃! 沈文宣拧着眉在袖口袋里掏出帕子,盖在银票上面,隔着帕子拿起来,看上去像在拿什么脏晦之物。 赵二一阵心肌梗塞。 沈文宣起身拉着焦诗寒走出了赌场,那些个打手纷纷退散开,没人敢拦他,牙人还被压在赌场外边走不了,沈文宣把他领走了,继续看商铺。 牙人震惊于他全须全尾地从赌场里出来,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殷勤地领着他看牙记里风水最好的几个铺子,就算有人属意要定下来,只要还没付银子,那都先可着这位爷的,就差背着沈文宣走了。 这一趟折腾下来,沈文宣担心阿焦心神已经累了,就一直拉着他往回走,沿途顺道看了几个铺子,还是不满意。 他想要像赵大夫的医馆一样前面是商铺,后面是小院的,他要开火锅店,肯定不能每天村里县里两头跑,既累又浪费时间,在县里安定下来是最好的。 县里的生活条件也好些,至少能玩的很多,阿焦也不用一直闷在家里,得空就可以牵着狗剩到处转转,买买东西。 牙人跟着沈文宣一直走到城门口,正好要介绍的一栋商铺就在这儿。 “客官,您看这一家,这周围虽然平时冷清些,但那边境军放旬假的时候,这里可是真热闹,而且每天总会有出城进城的人,用来做生意还是挺好的。” “您再看,这一家就有你想要的小院,铺主人是一块出租的,说能全租出去还能还价,租金便宜一些,而且对面还有一个医馆,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就不用费心找大夫了。” 沈文宣面无表情看着对面赵大夫的医馆里一如既往地半个病人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前后面积还挺大的商铺,想了两秒,拉着焦诗寒进去转了一圈。 还挺干净,原先的主人留了不少家具,半旧半新,院子也挺大,可以种花弄草,在院子一角还可以给狗剩搭一个狗窝。 比之前看的商铺好多了。 关键有一点牙人说得挺对,离大夫近点儿是有不少好处。 “这处铺子租金多少两银子?”沈文宣问道。 牙人见他有意,心中一喜,答道:“这处不贵,这处院子连前面铺子一年下来大致四十两,铺主人说可以便宜一些,最低三十六两一年。” 一年的时间够他把流水跑平了。 沈文宣点点头:“那就先租一年。” 牙人:“诶!那这处院子就给您留下来了,改日我把书契给您送过来,敢问您居何处啊?” 沈文宣:“就对面。” 说完爽快地付给牙人五两定钱,沈文宣抱起全程不在线的阿焦大步跨出这处院子,走进对面医馆。 牙人看着手里的银子,又看一眼对面医馆:“这是医馆终于倒闭改开饭店了?” “哟,今天难得回来这么早,快过来吃饭。”赵大夫刚做好饭坐下,他难得不做饼,蒸了馒头,炒了两个菜,还煮了一锅稀饭。 沈文宣放下焦诗寒,推着他在餐桌旁坐下,自己进房间里把身上这身沾血的衣服换了,再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赵大夫脸色复杂地盯着他, 估计他刚才从赵大夫身边走过的时候,赵大夫就闻出来了。 “你去干啥了?”赵大夫拧着眉问道。 沈文宣脸色如常地在阿焦旁边坐好,拿过刚洗过的帕子擦了擦两个人的手,回道:“没干什么。” 赵大夫斜他一眼:“我信你个鬼。” 焦诗寒慢慢喝完一碗稀饭再吃了半个馒头就停了,沈文宣吃掉了他剩下的半个馒头,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在自己狗盆里吃得贼带劲的狗剩,感慨道: “你的胃口要是有它的一半就好了。” 焦诗寒闻言不明所以地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向团团,又转回头看了他一眼,倾身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大口他手中正拿着的馒头,脸颊顿时鼓鼓的,虚掩着嘴慢慢咀嚼咽下去,说道: “我的胃口也很好啊。” 沈文宣心脏被他刺激地狠狠一跳,愣了半晌,再看向手里的馒头,张嘴一口一口把它吃了。 赵大夫在旁围观,突然就撑住了,把自己手里还剩下一口的馒头放进了平儿碗里。 平儿立马给他丢出来:“滚,我才不吃你剩的。” 赵大夫:“” 心酸。 吃完,沈文宣就拉着阿焦进了屋。 “今天有没有被吓到?”沈文宣问道,抬手拆了他的发髻,顺便摸摸他的头顶。 焦诗寒摇摇头,他已经脱了外衫,身上只穿着中衣坐好在床上,但沈文宣什么都没弄,明显没有睡午觉的意思,焦诗寒抓住他的袖子把他拉上来,沈文宣不明所以。 但紧接着焦诗寒就压着他躺下了,整个身体都躺在他的身体之上,一副要拿他当垫子入睡的架势,不重,软软的。 沈文宣顿时僵住。 焦诗寒:“我不会被兄长吓到,只是每天都会被你惊到而已。” 沈文宣低头看着胸口上的发旋,犹豫着抬手捋了几下他的头发,问道:“惊到什么?” 焦诗寒垂眼没有回答,他之前一直觉得惹母亲不高兴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想恨她狠心但又觉得大逆不道,但现在好多了,隐在胸口的那股浊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抬头看向沈文宣,问道: “你说有了我就好,阿焦也一样,只要你能一直陪着我就好,兄长应该不会有除了阿焦以外的人了,对吧?” 沈文宣盯着他愣了一两秒,突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但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他最心疼、最在乎的确实是身边这个人。 “嗯。”他答道。 焦诗寒笑了,手脚并用把被子拉过来,把自己和兄长盖好,平躺沈文宣的胸口上,睡了。 沈文宣盯着屋顶看了好一会儿,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他的头发,感觉他逐渐睡熟了才悄悄起身,把他抱起来放在了旁边,自己坐在床边沉默地看了他几眼,慢慢俯身轻轻吻在他的鬓角,起身出去了。 现在时间还早,沈文宣牵出自己的毛驴打算去城门外逛一圈。 他只有赵大夫给的简易與图,完全不知道安和县城门外的情况,但要做防御工事必须去外面看一看。 这时进出城的人不多,葛离正好今天值守,在沈文宣出城的时候顺手摸了一把他的毛驴,感慨道:“我要是也有一头属于自己的马就好了。” 沈文宣用看傻子的眼光瞥了他一眼:“这是驴。” 说完就越过他走了。 “我知道!谁还分不清驴和马了?我就是感慨一下!”葛离在他身后嚷嚷,沈文宣没理他。 安和县一共有三个城门,一个是他刚才出来的东门,一个南门,一个是去郡城的西门。 东门城外空旷平坦,一览无余,就是去安和村的路都比它曲折些,路上好歹原生态,树木有不少。 沈文宣一直逛到南门才返回,南门一般不开,安和县里的守卫军数量不够,有时候还要在城里巡防,只能着重守好东门和西门,只是南门上还留着几个值守的人。 整体不说没有护城河,就是连城楼、翁城、羊角城也没有,城门外那么空旷,竟然也不设一些障碍物。 沈文宣怀疑这真的是边境的一座城池吗? 葛武成看他回来了,赶忙从城台上面下来问道:“你看得如何?” 沈文宣瞥了他一眼,站在城墙边估量了一下城墙厚度,使劲敲了敲,上面掉下来不少土。 “你这是用土砌的城墙?” 葛武成:“不全是土,里面有砂浆。” “为什么不用砖?” “没银子。” 沈文宣一阵无语,又问道:“那边境的墙也是这么干的?” 葛武成摇摇头:“那不能,上边拨下来的银子都是紧着那边先用,如果能剩下再给我们,他们用的起砖。” 沈文宣无话可说,不再纠结这一点儿,转而问道: “你的修缮费有多少,打算修缮多长时间。” 葛武成想了一会儿道:“银子不多,也就几千两,从现在到年底弄好就行,今年那些羌人应该不会再来了。” 沈文宣想起羌人就拧起了眉:“你确定?” “往年皆是如此,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干,也就入秋的时候他们能打到的猎物减少,正好我们这里丰收,他们才来打上一次劫。” 沈文宣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你说他们是来抢粮食的,那他们抢到了?” 葛武成笑了一声:“没有,他们进城就跑错了方向,来了我们的守军营,算是狼入虎穴,最后也只带走了营里的马。” 沈文宣沉着脸,心里的不安又加重了一点儿,牵着驴越过他走了,说道: “等我想好了再把图纸给你。” 葛武成看着他的背影拱手道:“多谢。” 现在天色已然不早,沈文宣加快脚步赶在一个屠户还没有收摊,买下了他没卖完的所有东西,其中有几条新鲜猪肉,但大多是猪骨、猪内脏。 狗剩要吃得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给它买的东西没几天就能吃完,他都感觉快养不起它了。 沈文宣叹了一口气,今天又是被狗剩整佛了的一天。 回到赵家医馆,沈文宣本想从后门进,但经过前门时一眼就看见了躲在赵大夫身后的焦诗寒,前面是笑得一脸痞气的赵二和几个打手。 沈文宣心中一咯噔,下意识地抡起手中的东西就砸了过去。 赵二猝不及防,被一堆东西砸到地上,碎骨头、各种内脏撒了他一身。 赵二一脸懵逼地摸着自己逐渐肿起来的脸,看着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一摊有些反胃,怒而抬头,结果看见沈文宣黑成锅底的脸色,进门拿起门栓走了过来。 “小子,趁我不在你想干嘛?” 声音冷冰冰的,像野兽发怒前的嘶吼。 “不不是”赵二吓得猛地一抖,赶忙手脚打滑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着冲到赵大夫的身后挤开焦诗寒抱住赵大夫的大腿。 “救命啊啊啊干爹!!!” 第31章 第 31 章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干爹!这个人他欺负我呜呜啊啊啊啊啊差一点儿您就见不到我的手了干爹啊啊我好苦啊呜呜呜” 赵二哭得不能自己, 手上牢牢抱住赵大夫的大腿,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赵大夫的裤腿上。 几个打手站在一旁面面相觑,不知要作何表情, 但左右不敢挡在自家老大前面, 索性一起挤到赵大夫的身后猫着了,偷偷递给自家老大帕子把鼻涕擦一擦。 赵大夫被他扒着额头青筋直跳, 回身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怒道:“谁是你干爹?!我才不是你干爹!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时心软收了你做干儿子!你看看这几年你给我丢过多少脸?” “你现在这样哭哭啼啼的怪得了谁?我让你好好跟着我学医术你不学,非要带着一群混混收保护费, 最后还开起来赌场!县上的人知道你是我干儿子都不敢来我这儿看病!我这医馆都快倒闭了你知不知道?!” 赵大夫说完咳了几声, 看上去属实被气的不轻。 赵二被呼了一巴掌也不敢大呼小叫了,揪着赵大夫的裤脚委委屈屈地挨骂。 赵大夫把自己的裤腿从他手里抽出来, 看着上面蹭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想再踹他一脚, 但看他那样子,使使劲儿把怒气压了下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不就砸了你一下吗?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 赵二膝行两步, 脸上要哭不哭,说道:“干爹,你不知道,这个人他要砍我手。” 赵大夫斜了他一眼:“那也是你活该!” “干爹” 赵大夫看他实在委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撇开眼道:“起来吧,没事的时候一次都不来, 等出了事才记起我来,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赵二摸了一把脸, 站起来蹭到他身后, 说道:“那不是因为您不待见我吗?每次见到我就生气, 我就不敢来了。” 赵大夫:“怪我啊?谁叫你不干人事的?但凡你好好做人,我能不待见你吗?” 赵二点点头:“是是是,都是儿子不好,您别生气。” 平儿坐在凳子上,老气横秋地喝一口茶,对这场戏索然无味。 这每次见面都这样折腾上一场,他都看腻味了。 “你们俩是父子?”沈文宣道,拉过被一众硬汉挤出来的焦诗寒,上下看了他两眼,没看到什么损伤,眼睛又瞥向了躺在医馆门口已然晕过去的赵三儿。 赵大夫有些不情愿地应了一声,说道:“这人之前是守军营的,犯了错被赶了出来。他那时候还是一个半大孩子,我看他可怜就收了他做义子,只是没想到啊——” 赵大夫叹一口气,抬手又拍了他一巴掌,似乎是嫌他不争气似的:“倔驴似的流氓性子,怎么着都不改!” 赵二任他打,脸上笑嘻嘻地捏捏他的肩膀:“是是,我性子不好,但我孝顺啊,我都按时给您交着房租呢。” 赵大夫翻了一个白眼,哼了一声。 沈文宣眯起眼:“所以你来是让赵大夫给你兄弟治伤的?” 赵二瞅着他缩着脖子咽了一口口水:“昂赵三儿虽然犯贱,但好歹是我兄弟,而且他、他再不治就死、死了——” “死了才好呢,”赵大夫拍开他的手,“你这些个兄弟中就他干的坏事最多,整天欺男霸女的,看着个好看的就犯淫,都不知道被那些捕快抓进去多少回了,就你还拿他当兄弟!” 虽是这么说,但赵大夫还是秉着医者仁心的态度走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吩咐平儿把自己的药箱拿过来。 赵二赶紧回身拍几把身后的几个兄弟:“一个个不懂事的!没看见我干爹蹲着给人治病呢?快点过去帮我干爹把赵三拎起来啊!” 几个壮汉“诶诶”几声一起过去抱起赵三儿拖到椅子上,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硌到赵三儿的伤口了而不自知。 赵大夫几次都想开口让他们小心点儿,但下一秒又被他们蠢到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赵三儿的断臂甚至感觉他有几分可怜,最后一脸难尽地走过去重新打开自己的药箱。 沈文宣没阻止什么,他和这些人的恩怨已经了了,不会多生事端,只是眼睛瞥向离他远远的赵二,说道: “你带人来看病就看,笑成那样招惹我弟弟干什么?”都把他吓到了。 赵二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脸:“我、我天生痞笑脸?”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弯腰捡起扔了一地的猪肉拿去厨房清洗。 焦诗寒跟在他的后面,只是在沈文宣进厨房后他回过头,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一声:“活该。” 谁让他之前带人打了兄长那么多次,就该让兄长多打他几次。 说完他就前走几步进了厨房。 赵二一脸震惊,他回过味儿来了,他怎么说他正对着他干爹笑嘻嘻讨好着呢,这个双儿突然一脸惊惧可怜地躲到了他干爹后面,敢情是—— 赵二瞪大眼,感觉受到了成吨的伤害,又气又俱又委屈地慢慢蹲下身哀嚎一声:“啊啊啊啊——” “安静点!”赵大夫回头瞪他一眼,“想嚎出去嚎!” 赵二:“” 人间不值得。 晚间,赵二胆战心惊地吃完自己的饭就带着已经包扎好的赵三儿走了。 赵大夫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看向沈文宣嘱咐道:“他怕你,你震得住他,以后你没事多管管他,别让他老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 沈文宣正给阿焦夹菜的动作一顿,觉得有几分不对:“我为什么要管他?” 赵大夫一脸自然:“都是一家人了,我管不了他,那就只能你上了。” 说完完全不给沈文宣反驳的机会,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就牵过吃饱喝足的狗剩去遛弯了。 像极了已经退休的老大爷。 沈文宣:“” 这死老头子的脑壳正在上演狗屁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呢? 沈文宣无语,吃完饭开始画图纸,等不早了就把正给平儿梳各种不同发髻的阿焦拎回来睡觉,平儿手拿小铜镜看着自己的小揪揪一脸开心,打算今晚趴着睡。 焦诗寒洗漱完躺在里侧等着兄长上来,但沈文宣把他抱起来递给他一样东西。 是一个荷包,是焦诗寒最近几天新绣的,他本来想让赵大夫在里面放一些药草做成药包,卖出去后他可以和赵大夫五五分成。 此时荷包沉甸甸的,焦诗寒不明所以地打开,里面是许多银子,顿时震惊地看向自家兄长。 “之前家里钱不多,所以我一直管着,现在银子够用,这些就给你当零花,不够了就去那口箱子最底层的盒子里拿,家里的银子都放在那里。” 沈文宣指着他们前几天离开安和村时带的箱子,里面是他们收拾的行礼。 焦诗寒手指发烫地把银子还回去:“我、我用不到这些。” “会用到的,”沈文宣把荷包放在他的枕头下面,“明天我们去安和村收拾东西,以后要常住在县里,你在县里转着玩,总会有喜欢的东西要买,只要——” 沈文宣抬眼看着焦诗寒,虽说应该不会发生,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只要你别用这些银子离开我。” 声音很轻,夹杂着不易察觉的不安,阿焦有太多的隐藏,有的时候他想深究但又不忍心,他等着他主动跟他说。 焦诗寒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倾身轻轻在他眉心亲了一口:“我不会的。” 除了兄长身边,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走。 沈文宣捂着额头看着阿焦愣了:“你你、你没大没小。” 焦诗寒笑得眼睛弯弯,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着实好看。 “哎呀,我困死了,兄长快睡觉吧。” 焦诗寒把他推倒,又像中午一样平躺在他身上睡了。 沈文宣感受着身上的重量,叹了一口气。 行吧。 竖日。 正好王沐泽派人来送报酬,不多,还是二百两,沈文宣留给赵大夫三十一两银子,让他在牙人送来书契的时候把银子付清。 赵大夫一脸震惊和不情愿:“你这么快就找着铺子了?” 沈文宣“嗯”了一声,另付给王沐泽派来的人五百文让他去找一辆挡风的板车过来,顺便在成衣铺买点儿挡风的东西,他买的驴,正经的马车它拉不动,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这时候树叶已经开始落了,沈文宣在板车挡风的蓬子外面又加了一层帆布,里面底层铺了茅草,上面铺了被子和毛毯,除了茅草之外,都是王沐泽派来的人买来的。 焦诗寒抱起团团把它放在里面,沈文宣在身后把他也抱起来也放了进去。 焦诗寒一惊,他本来想跟着兄长坐到前面去的。 沈文宣抬手给他一个“钢镚”:“想都别想,你坐到车辕上,我还费劲弄车蓬干什么?” 焦诗寒鼓着脸脱下身上的斗篷戴到他身上:“既然让我待在车蓬里,还让我穿斗篷干什么?” 沈文宣:“你——” 焦诗寒:“我不冷,团团很暖和。”说着就把团团抱起来窝在自己怀里。 沈文宣:他弟弟学会犟嘴了。 驴车要比牛车稍微快点,不到午时他们就到了安和村,沿途很多村里人注意到他们,那目光说不上有多友善。 有个人悄悄走到沈文宣的驴车后面,小跑着跟着,撩开棚子外帘往里看了一眼。 团团立刻从焦诗寒怀里出来凶恶地吠了几声,那人吓了一跳,在地上摔了一跤,赶紧往后跑,团团跳下车在后面追他。 “团团!”焦诗寒撩开帘子叫它,想让它赶紧回来。 沈文宣已经把驴车停了下来,几步从前面赶到后面,把阿焦从车蓬里抱出来看他无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狗剩正追着的人。 体型瘦小,偶尔回头时额头上有一颗痣,好像是村长的儿子。 沈文宣拧着眉,那人跑得还挺快,狗剩追在他后面对着他的屁股咬了一口,那人踉跄了一下,转身往旁边的田里跑了。 沈文宣吹了一口哨,把狗剩叫了回来,免得它跑进田里出了什么事。 狗剩从远处跑过来,沈文宣打量了几眼周围,那些人触及他的目光就低下了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之前村里人也不待见原主,他重新回来后家里条件有了起色,这些人看他也友善起来,只是这次完全变成了厌恶、埋怨和惧怕。 沈文宣拉过焦诗寒的手牵着驴车一起往家里走,狗剩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 这村子里确实不能待了。 路过张家的时候,沈文宣停下来拍门叫了一声:“张婶子?铁牛?” 张大娘听到声音赶忙从屋里出来,见到沈文宣回来了顿时焦急地一拍大腿:“哎哟,你怎么回来了?” 她小跑到门前给他们开门,一边赶紧说道:“最近村里风向不对,你们还是回县里住吧,是不是银子不够了?县里的花费是高,这样,婶子先借给你——” “婶子。”沈文宣打断她,笑了一声,幸好张家的态度没有变,问道:“村里是怎么了?我怎么感觉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对?” 张大娘闻言看了几眼周围,凑近他悄声说道:“你不是在县衙里告状了吗?告状是好事,谁让他们老沈家这么欺负人?活该!” “但是吧,村里有人不这么想,村里当年——”张大娘看了沈文宣一眼,“婶子跟你实话实说,你可别生气啊,村里当年瞒你娘的事瞒得那么紧,又瞒了这么多年,这一下子被你捅破了,还捅了不少别的事,现在别的村都觉得安和村不好,村里有的人就把错都归在你身上。” 张大娘说到这儿自个就先生气了:“你说这怪你什么事啊?要怪就应该怪做这些缺德事的老沈家和村长家!尤其是村里的老人,那可真是老糊涂了。” 沈文宣明白了,跟他猜想的差不离,问道:“那老沈家和村长家现在如何?” “老沈家啊,”张大娘答道,“他们家三个儿子不是都被判刑了吗?徒刑的地方不远,就在前十几里的边境修城墙、挖壕沟什么的,他家大儿子、二儿子不能回来,三儿子好歹是个读书人,在那干的活儿轻松些,一个月也能回来个一天两天的,” “只是只是听说他家这三郎还是受不了这种苦,闹着要把他小妹给卖了呢,凑够了银子,在服刑那里交了钱,他就能回来。” 说到这儿张大娘就叹了口气:“造孽啊,他们家那个闺女也是可怜,只是这次再卖是怎么也不可能再卖进青楼那等污糟之地了,也就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吧,到了时间还能给放出来,总比你娘当年好些,唉,当他们家女儿真难。” 沈文宣点点头,张大娘继续说道: “至于村长家,他已经不是村长了,现在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媳妇既不请大夫,也不管他,就让他躺着等死,也是,被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谁咽得下这口气?只是我还听说他家还在求着立正,让跟他爹一个德行的儿子当新村长呢,我呸!” “估计他们家没了村长这个位子家里就不好过了才这么想当村长,也不怕村里人一口一个唾沫星子淹死他,反正我力挺张屠户当村长,我们张家人在村里也不少,本来我们村就是百姓村,凭什么只能他沈家人当,我们张家人就不能当了?” 沈文宣疑惑:“张屠户?” 张大娘:“哎哟,就是你门前天降异象的那天带着村里人去救火的那个,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不错,是个靠谱的。” 沈文宣记得他,他当初在集市上砍沈根的刀就是拿的他的。 听张大娘说了这些,那村长的儿子掀他帘子就有理由了,要么是因为他捅破了村长的事想要报复,要么是因为家里不好过想要偷他东西。 但是狗剩咬了他一口 沈文宣笑了一声:“我也觉得张屠户当村长挺好的,而且肯定是张屠户当。” “哎哟,张屠户人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哈哈哈哈哈哈”张大娘乐开了怀。 沈文宣趁着这个机会说道:“婶子,我知道你家地不多,这次我要回了属于我的地,但以后我和阿焦住在县里,无暇照料它们,总不能让它们荒了,就请婶子帮个忙一起种了吧,上面打的粮食婶子说了算。” 张大娘诧异地看着沈文宣,连忙推拒道:“这可不行,我知道你是想照顾婶子一家,但婶子不能要,你这些地就是租出去一年也不少银子呢。” “婶子,我是怕给别的人,别人糟践了,交给你家我最是放心,婶子要是担心我吃亏的话,就每年种了送我们一些粮食。就是给其他人种我也是这条件,你何必让这便宜让别人占了呢?” 张大娘无话可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答应了:“那、那婶子肯定给你好好种,明年给你送能吃一整年的粮食。” 沈文宣笑了一声:“行。” 毛驴还在外面,沈文宣拉着焦诗寒要出门的时候,张大娘又叫住他们,小声嘱咐道: “你们既然住在县里了,能早些走就早些走,你不知道,沈家二老白天去开荒,可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他们家二媳妇徐氏死了,大媳妇吴氏疯疯癫癫的,说了一晚上胡话,你们可别撞上她。” 沈文宣心下一沉,点点头带着焦诗寒走了,脚步加快了些。 回到家里,沈文宣打开院门上的锁,牵着毛驴把它栓在门边,带着焦诗寒进屋里收拾东西了。 这几天不见,院子里落了满地的叶子,沈文宣看了一眼鸡圃里的竹鸡,他前几天走的时候在里面撒了不少粮食,还把一边的鸡圃门打开了,这几只竹鸡看上去竟肥了不少。 沈文宣拿着绳子走过去,关上了一边的鸡圃门,一只只竹鸡受惊似地上蹦下跳,沈文宣费了不少劲儿才把它们的脚挨个绑住,丢进了竹筐里。 起身的时候就看见焦诗寒在搬卧房里的东西,不仅是炕屏,连沈文宣给他用竹子做的梳妆台都想搬走。 沈文宣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竹子做的,不值钱,等到了县里再给你买新的。” 他来主要是想收走家里值钱的东西,再把之前买的日常用品带走。 焦诗寒握住那个竹台子一角,这是兄长专门给他做的东西,小声问道:“我喜欢这个,把它带走行吗?” 眼睛里明晃晃的撒娇和乞求。 “怎、怎么不行?”沈文宣帮他把这个竹台子放进驴车里,心脏微微发烫。 这个人就像抓住了他的软肋,让他越来越无可奈何。 除此之外,沈文宣还把上次王沐泽送的那些个家具带走了,八仙桌和几把椅子、茶几规规整整地堆在一起,力求占用最少的空间。 他没带走博古架,只带走了上面的几件瓷器,还有几口箱子,外加他那些零零碎碎的锅碗瓢盆、粮食布料这些,还有棉被褥子。 这些都不贵,但放在这里不用着实可惜,也难免招人惦记。 只是仅是这些,他驴车都不够用了,无法,只能去张家再借了一回牛车,正好张铁牛从田里回来,见到几日不见的沈兄弟一脸惊喜,架着牛车就过来了。 张铁牛上手帮他搬东西:“沈兄弟啊,你这住到县里我就见不着你几回了。” “如何见不着?我就住在城门口,你下次来县里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我,到时候我让你尝尝火锅是什么滋味。” 张铁牛笑了一声:“行啊,等我把田里的活忙完就去。” 等搬得差不多了,门口突然传来几声敲门声。 沈二婶子站在门口打量这处院子,看到沈文宣就笑眯眯地道:“哟,都忙着呢。” 沈文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婶子这是?” 沈二婶子笑了一声,问道:“沈小子啊,你这是要搬去县里多长时间啊?以后还回不回来了?” 沈文宣闻言心里暗自思忖,嘴上答道:“估计要一直在县里,偶尔想这儿了会回来吧。” “那这房子——”沈二婶子嘴上一笑,“你这房子经常空着岂不可惜?正好我家的几间屋子不够用了,我看你这儿的房子样样都好,就是没什么人气儿,要不你借婶子用用?婶子保管给你照料得好好的,等你回来就跟新的一样。” 沈文宣觑了她一眼,脸上表情淡淡,回道:“不劳烦婶子了,这房子是我没银子的时候一点点儿建好的,里面有很多我自己做的东西,就是租出去我也舍不得,空着就空着吧。” 何况这是他和阿焦第一次住的房子,这婆娘竟然直接想住,哪来的脸? “说什么租啊?婶子就是想帮帮你,”沈二婶子还是满脸笑意,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要不这样,你便宜些卖给婶子也行,只是你这地方是受过诅咒的,虽然婶子不嫌弃,但你怎么也得折个小半吧?” 沈文宣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而后又突然一笑:“婶子,这地方不卖,倒是有个地方能卖给你,老沈家一半的房子是我的,那可是青砖瓦房,我还可以给你算便宜一些。” 老沈家住过的地方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碰,还不够他恶心的,本来想着请人把那一半房子给拆了,但现在上赶个不要脸的,正好跟老沈家凑成一窝,看哪家先疯。 沈二婶子犹豫了一会儿,她家二儿子要成亲了,这出了沈家那档子事之后好不容易找到的媳妇,怎么也不能丢了,只是她家房子本来就不够住,那娘家人又要求给一个单独的屋子给小两口以后生活。 她家跟两旁的房子挨在一起,又扩建不了,为此她都烦了好几天了,这聘礼都给出不少了,要求还这么多!几个都是兄弟,拉个帘子挤一挤不行吗?村里有不少人家都是这么干的! 沈文宣等得不耐烦,说道:“婶子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诶诶,怎么能算了?”沈二婶子连忙道,左右又犹豫了一会儿,这老沈家可不是好东西,疯疯癫癫的,只是——顾不了那么多,沈二婶子一跺脚狠心答应下来:“行,只是婶子准备的银子不多,你要出多少价?” 两处房子加在一起,怎么也够住,等把老沈家的半个房子买下来后她就去住那边瓦房,她还不信了,老沈家那老两口能奈何得了她? 沈文宣:“‘这要看婶子打算出多少?” 沈二婶子估摸着自己家的银子,回道:“五、五两?” “行。”沈文宣答应得很爽快,他不在乎这点儿银子,只是现在老沈家肯定还占着整个房子,得赶紧放个厉害的人进去折腾,他可不喜欢沈家人占他便宜。 沈文宣将荷包里的房契拿出来,沈二婶子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里面还有别的书契,亮闪闪的还有不少银子,心思顿时又转了起来,偷偷瞥了一眼一旁坐在车辕上抱着条狗的焦诗寒。 这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好料子,花样比之前见到的时候还多了几种,头上插的发簪都是镶银的,手上白白嫩嫩,竟像个富家小少爷。 这只是个暗双就这样,那这沈小子到底多有钱?要是她女儿—— “婶子?”沈文宣叫了她一声,手上递着房契,沈二婶子赶紧把荷包里的银子给他,看着他的眼神更热络了几分。 “沈小子啊,你这是在县里哪住着呢?” 沈文宣:“婶子无需知道。” 说完就把她赶了出去,自己也牵着毛驴走出院子,锁好院门,递给一旁的张铁牛一把钥匙,麻烦他家有空的时候进来打扫一二。 张铁牛一口答应下来,架着牛车和他一起往村口走。 沈二婶子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前面几个人都没有理她,空跟在两架车后面,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沈文宣给自家弟弟戴好斗篷,焦诗寒不想去后面坐着,他也不敢再让他在后面坐着了。 出村口的时候,有个意料之中的人等着他们,是原主的小姨——沈柔,只是沈文宣没打算停下来,架着车一直往前走。 “沈文宣!你站住!我是你小姨,我之前可没欺负过你!”沈柔强硬地拦在前面,因为是个女儿家,所以没被自己兄弟牵连,只是她现在过得远不如之前好。 沈文宣停了停,看着她面无表情道: “我跟你可没亲情,你自己什么样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管!”沈柔快被家里那一群疯子逼疯了,“我之前从未害过你,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你带我进县里生活。”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这人还幻想着自己的小姐梦呢,估计沈家二老把对大女儿的愧疚一半转为了对大女儿的恨,一半转成了对小女儿的宠爱,才让她不要脸得这么放肆。 沈文宣对她无话可说,直接架着驴车往前走,她要挡就挡,大不了撞死。 “沈文宣!”沈柔连退好几步,最后还是怕死地让开了,“你连个破烂双儿都养,凭什么不养我?!” 沈文宣回身一鞭子狠抽在她脚边,吓得她尖叫了一声,脚下一崴,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管好你自己的嘴。”沈文宣脸色阴沉。 沈柔捂着自己的脚踝,看着沈文宣的目光又委屈又恨极,心中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沈文宣!你给我等着!” 回到安和县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路上他们简单吃了些。 焦诗寒拿出来时带的食盒,里面多半是他亲手做的糕点,沈文宣立即将自己做的饭团让给张铁牛,自己专心吃阿焦做的,本来焦诗寒还想分张铁牛一些,只是还没开口被沈文宣拦了下来,就着他的手指一口吞掉了。 赵大夫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下车,一脸要笑不笑,细究还有些得意。 “小子,牙记把书契送过来了。” 沈文宣抱着阿焦下来,闻言应了一声,但赵大夫却突然笑得一脸褶子: “小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买铺子都买我正对面的那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心,以后我肯定照顾你生意哈哈哈哈哈” 笑到不能自己还走下台阶上手使劲拍了沈文宣两把:“你竟然还不告诉我你买的哪个,害的我好担心一场,噢,我知道了,这是不是惊喜?哈哈哈哈你小子好傲娇啊!” 沈文宣:“” hetui 第32章 第 32 章 “你喜欢我吗?” 沈文宣动作一顿, 他正站在书桌边俯身练字,此时直起上身,看向面前穿着大红衣服的焦诗寒, 脸上有些迷茫又震惊, 就像纱一样的东西突然被一手撕破,露出其中阴暗到不想被窥探的内里来。 “什么?” 沈文宣问道,声音有些僵硬。 焦诗寒却毫无所觉,眼睛弯弯,笑得有些甜:“你喜欢我吗?像对夫郎那种喜欢,你应该喜欢我吧?” “这”沈文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被冲击地眼前有几分眩晕窒息, 心脏跳得又快又聒噪。 焦诗寒不给他反应时间,像是早就料到了答案一样,抬手将头上的发髻拔下来, 瞬间乌发散落,垂在脸侧显得有些凌乱, 皮肤雪白, 眼波流转,硬生生逼出了几分妖艳。 他笑着走过来凑近他, 每走一步身上的衣服就凭空少一件 之后的事情沈文宣就记不清了,毕竟是一个梦, 不可能完全记得住细节, 只有零星几个片段深留在脑海里,隔着雾蒙蒙的一层纱。 但仅是这样已经够不得了的了。 沈文宣躺在床上捂住双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内里三观碎得稀里哗啦的, 尤其是下面的肿胀, 简直一把掀了遮羞布, 完全不给他遮掩的机会。 焦诗寒还压在他脖子边睡着,手脚不安分地压在他身体一侧,只是睡颜安静又乖巧,跟梦中完全不一样。 沈文宣看着不禁再次唾弃自己,恨不得戳自己两刀解气! 但此刻他完全不敢有大动作,小心地屏气凝神轻轻拖着阿焦放进里侧的被子里,掖好被角,只是抽手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了停。 阿焦实在乖得很,手指微微蜷着,一呼一吸都是暖意,沈文宣看了一会儿,心中的野兽一根一根断掉欲望的枷锁,最终他俯下身,凑近他脖颈深吸了一口他的气味,抽身出去了。 只简单地穿着外衫敞着领子站在门外靠在门边上,下面的东西又精神了一点儿,尴尬又亢奋。 沈文宣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又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禽兽,简直禽兽不如。 外面的天气已经冷了,他就站在门边消减自己身上的燥热,下面的东西他完全不想管。 院子空空荡荡的,前几天他们刚刚搬进这处宅院,还没来得及规整。 院子左侧是几间客房,堂屋又有左右两间厢房,只有他们两个人住,怎么着也绰绰有余,但是阿焦还是坚持和自己住在了一个房间。 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阿焦比较粘人而已,但是今天之后怎么着也不能这样了。 分!必须得分! 不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身后的房间突然传来响动,应该是阿焦起来了,沈文宣心中一凌,迅速穿好自己的外衫,趁阿焦来开门前离开这里去了厨房。 幸好他身下已经消得差不多,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焦诗寒开门出来就见自家兄长脚步匆匆的,不明所以地抓了几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团团在他脚边转悠不停地蹭他脚踝,焦诗寒把它抱起来跟在沈文宣后面去厨房洗漱。 他们现在租的这处有两个厨房,前面铺子一个灶台连排的大厨房,后面宅院里有一个小厨房,只是面积还是要比他们之前的要大。 一半用来做饭,另一半用来每天的晨起洗漱。 焦诗寒道了一声“早”,打了个哈气,今天兄长起得比平时早,他又不想一个人在床上待着,就也跟着起来了,只是还有些困。 在盆里兑好温水后先给自己洗了一把脸清醒清醒,又拿梳子沾水给团团梳毛。 沈文宣在另一边的灶台边上偷偷瞥他,手上心不在焉地打鸡蛋,旁边的锅里一直冒着热气,里面是炖了一晚上的竹鸡,沈文宣拿来简单做了鸡蛋肉丝粥,又动作麻利地和面,剁肉馅,打算做一笼包子。 焦诗寒看着挂在墙上的铜镜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插上发髻,然后就蹭到沈文宣身边想帮他做些什么。 沈文宣身体随他的靠近逐渐僵硬,没有看向他,只是站着就能闻见他身上的甜味,比之前的味道还要明显一些。 “兄长,你的领子没有扣好。”焦诗寒提醒道,抬手凑近了一些,沈文宣立马躲开,自己手脚有些乱地把扣子扣上了。 “你去堂屋里等着,饭马上就好了。”沈文宣说道。 焦诗寒隐约觉得有几丝不对,但没有深想,收回了自己的手,“嗯”了一声。 沈文宣等他牵着狗剩走出厨房就隐藏不住了,两手抓狂地狂揪自己头发,他现在一看见阿焦脑内就自启bg,眼前还时不时闪现梦里的场景,总觉得他会一边笑,一边撩起衣服露出一侧锁骨来。 艹!他疯了! 餐桌上,沈文宣勉强冷静了些,眼观鼻鼻观心地盛粥,递给焦诗寒,再顺手帮他撕开包子。 包子里面的肉馅是烫的,撕成两半放凉,焦诗寒能吃得快一些。 “谢谢兄长。”焦诗寒夹着包子吹了两口气,小心地咬了一口,快速舔掉嘴角沾到的油汁。 沈文宣注意到他的舌尖,有些发愣。 焦诗寒察觉到他的视线,对着他抿嘴笑了一下,眉目如画,偏偏脸颊鼓鼓的,有种说不出的可爱,让人想一口吃掉。 沈文宣喉结滚动了几下,视线流连在他的嘴上的唇珠、咬东西时会露出来一点儿的几颗牙齿以及软软的舌尖,还有生动的眉眼。 “阿焦今年年岁几何?”他突然问道,眸色发暗。 “嗯正好差两个月就到十六岁了。”焦诗寒没深想,但说完就愣住了,看了一眼沈文宣,补充道:“我看了一眼书契,上面是这么写的。” 沈文宣应了一声,没有追究,低头默默吃饭,顺便摁死自己刚抬头的小火苗。 人家还没有到十六岁,你这个二十八岁的大龄青年在想屁吃?! 焦诗寒:“兄长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想给你过一下生辰,小孩子哪有不过生辰的?”沈文宣笑了一下,感觉自己碗里的粥有些苦。 焦诗寒“噢”了一声,能听出里面的开心。 “那兄长的生辰是哪天?” 沈文宣想了一下,原主的生辰没人记得给他过,所以在记忆里翻了半天也没翻出来,索性说了自己的生辰:“七月十五号,中元节的时候。” 因着是在这么个鬼节出生的,不少人叫他恶鬼转世,尤其是他爹,不过那时候他觉得正好,若他真是恶鬼投胎,正好克死这一家,但此时他看向焦诗寒,咳了一声,心中略忐忑地问道: “你怕不怕过鬼节?” 焦诗寒本来还在算自己的生辰和兄长的生辰差几天,闻言愣了一下,回道:“自然是不怕的,如果世上真有鬼,那兄长在这一天出生,说明这鬼都是好鬼,要不然也生不出像兄长这么好的人。” 沈文宣怔住,忍不住笑道:“歪理。” 内里却叹息一声,这样可爱的小孩还是当弟弟养吧,为他积攒家业,活得像男子一样,不必被世俗的条条框框所烦扰,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 “阿焦,”沈文宣想好了,斟酌着说道,“今天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你以后住在那吧,东厢房和西厢房又不远,你长大了,总得要自己单独睡觉。” 焦诗寒满头雾水,放下手里的筷子,问道:“为什么?之前都是一起睡的。”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沈文宣瞥了他一眼,“等吃完饭我给你收拾。” 焦诗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不开心地伸手想勾他的手指撒娇,但沈文宣避开了,焦诗寒心里突然一沉。 “可我不想一个人睡在西厢房。” 沈文宣:“那你住在东厢房,我去睡那边。” “我不要。”焦诗寒瞅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心里的委屈蹭蹭往上冒,说什么都不吃饭了。 沈文宣看着他只吃了半个的包子,再看他蔫了下来,心里左右挣扎,但还是忍着没松口,沉默着吃完了饭,剩下的放在厨房温着: “等你饿了再吃一些。” 焦诗寒低头按团团的肉垫没说话。 饭后,沈文宣没着急收拾西厢房,而是穿好衣服打算去铁匠那里一趟,他前几天在他那里定了不少鸳鸯锅,不知他做完了没有,另外还有店铺的修整。 前面铺子是上下两层,之前的主人是做茶楼生意的,本想着挨着城门车水马龙,热闹一些,却没想到这个小地方没几个人有那些个闲钱和雅致来茶楼品茶,开了几个月就歇业了。 如今正好便宜了沈文宣,上面一层已经做好了隔间,下面的是散桌,只是那些个桌椅板凳原主人已经带走了,沈文宣得重新买,另外火锅味大,还得找人来做通风。 至于做火锅需要的用料什么的只能拜托庄老板多跑几趟,庄老板倒是十分乐意,这可比他之前预想到的生意大多了。 此外还要请庖厨、店铺伙计。 零零总总的事加起来,这个月是不可能开张了,估计要到入冬之后。 焦诗寒默默戴好斗篷要跟着他一起去,沈文宣又给他加了一件披风: “天冷了,得给你添几件冬衣。” “我倒是有几件毛领子,厚实暖和,可以送给你。”葛武成从外面进来,店铺的门敞开着,他长驱直入,也不拘束什么。 葛离紧随其后,说道:“你这是要出门?那我们这次来得可不巧了。” 沈文宣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回道:“无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况且你们不来找我,估计今天我也会去找你们。” 葛武成笑道:“没打扰到你自然是最好的。” “请吧。”沈文宣抬手示意了一下左侧的书房,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顺手也将焦诗寒身上的斗篷和披风解了。 本来沈文宣要拉着焦诗寒一起进去,但焦诗寒抽手远离他,抱起团团就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看来真的生气了,不顺着他就不能哄好那种。 沈文宣看着他怀里躺得贼舒服的狗剩叹了口气。 唉,做狗真好。 书房。 沈文宣打开这几天自己画的图纸,但一看到书桌他就想起昨晚香艳的场景,不禁脸热地咳了一声,背对着书桌站在了书房中央,也没请他们二人坐下,直接开始解说。 葛离看着奇怪,想要问几声,但葛武成看了他一眼,让他闭嘴,眼神灼灼地看向沈文宣手里的图纸。 “这一张是弩炮,下面是坚固的底座,左右两个弩臂,连接弩臂和底座是两个弹簧组,关键就在于这个弹簧组这儿,跟平常的弩不一样,这里是由两束张紧马鬃或皮绳做得,原理是扭力弹簧,我就不解释那么多了,找几个最好的木匠来做,最多十天能做一个,置于城墙之上,射程能达到400米开外,能最大程度地射杀敌人。” “做这个主要是因为你那城墙实在太薄了,简直不堪一击,重建的话花的时间又太长,不如转攻为守,当然城墙还是得加固。” 沈文宣翻出另一张图纸:“你现在的城墙就是用黄粘土加上砂石做的,现在改用石灰砂浆,上面我记着比例,你找人按着这个比例把石灰、水和砂搅拌在一起,里面再加一些鸡蛋或者糯米水,增加砂浆的粘度。” “我大致算了一下,先修你东门的城墙,前后加固十二寸,大致需要五百公斤,注意你每铺上一层,就要夯实压紧,最后在最外层包上一层砖,就是用攻城锤也不容易攻破,当然我说的是墙,城门你得另外加固。” 说完沈文宣看他们俩一眼,葛武成愣愣地点头,问道:“城门该如何加固?” 沈文宣皱眉:“你脑子不转了?这一点儿你应该比我清楚,城门没办法封死,到时候要看你如何攻防,能腾出多少人手,不过你倒可以在城门上多包几层铁。” 葛武成笑了一声:“我总算知道那姓王的小子为何叫你先生了,先生的足智多才足以震惊我得俗人。” “马屁话自不必多说,”沈文宣翻开下一张局部图,“你的东门和西门两两相对,中间几乎一条道通到底,半个曲折都没有,紧挨着城门又没有翁城,进城极其方便,只要轰开你的城门,这座城就算破了。” 说到这沈文宣有些烦躁地捏了下眉心:“城门内的布局不容易改,建翁城估计你那几千两也不够用,如此只能专注于城门外的那块空地了,那离岔路道大致八百多米,攻城必经之地,埋鹿角和做地包再合适不过。” “鹿角就是27尺的木桩,打入底下15尺,露出12尺,距城门五百米处栽上一圈,羌人多骑马,有了这些可以绊住不少,” “另外紧挨着鹿角挖一道两米深大坑,下面树尖刺,宽度不要越过一般百姓回村的那条岔道,免得误伤,上面做遮掩之用的木板厚度七厘米,承重大致一百五十斤,一般踩不破,骑马的话就不行了,你们守军看城门的时候多注意一些。” “另外还有” 焦诗寒在铺子里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隔一会儿就通过铺里后门看里面的院子,从他们进去到现在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了,书房的门一直没有开过。 焦诗寒叹了口气,蹲下身撸撸团团的狗头。 到底为何要让他搬出来?焦诗寒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问道:“团团你知道吗?” 团团叫了一声,舔几口焦诗寒的手掌心,痒痒的,焦诗寒笑了几声,挠挠它的下巴。 团团舒服地抬起头。 “他们谈了那么久应该渴了吧?我可以倒几杯茶送过去。”然后顺势呆在那不走了。 焦诗寒盘算好,最后摸了团团几把,站起身要往厨房走。 “哎哟,这可是沈文宣沈家?” 身后传来一道极艳羡的声音。 焦诗寒回过头,见是一个穿着大红大绿的年老婆子,头上戴着几朵俗气的红色纸花,红唇红腮帮子。 这身打扮是媒婆? 焦诗寒顿时浑身一冷,心脏几乎停跳。 媒婆看见他却笑了一声,自顾自的进了铺子,又回身甩了几下手上的秀帕,让后面两个人赶紧跟上来。 焦诗寒僵着身体,眼睛一转,看到了她身后跟着的沈二婶子,还有一个明显打扮过的姑娘。 沈二婶子看见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一进来就拉着自己姑娘在铺子里到处走动,她打听沈家小子的住处可费了不少功夫,又是送礼又是点头哈腰地跑了不少地方才知道紧挨着城门的这处宅院就是沈家小子租的。 听那牙人说仅是租金就是一年四十两,付钱的时候可一点儿都不含糊,又听说是打算开酒楼的,光这几天添置家里的东西就价值不菲。 只搬家的那天,王家木器行可是进进出出地抬了不少东西进来,那里面哪是他们这些普通农户能买得起的,就是想买个曲辕犁他们全家还没凑够银子呢,只能来年打算。 但要是她姑娘当了这沈家的夫人,那可不一样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她懂。 沈二婶子摆足架势回头看了媒婆一眼,这是她花了大价钱请来的人,只要这媒婆开口,就没有她说不成的亲。 媒婆点了下头,看向焦诗寒笑眯眯地说道:“小双儿,劳烦把你家做主的叫出来。” 焦诗寒牵着狗绳,手指越攥越紧,看着这三个有备而来的人,站着没动,声音硬邦邦地道:“我兄长不在家。” 媒婆闻言掩帕笑了一声,只是眼神锋利,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来的时候我可听城门口的几个军爷说了,他们可没看见你家做主的往外走,倒是看见他们家的大人进这里了。” “总不可能你一个人在家,那位大人还进来吧?那不成笑话了?” 焦诗寒皱眉:“你是何意思?” 媒婆垂眸漫不经心地理理自己的衣服下摆,说道:“没什么意思,就是让你赶紧把你家做主的叫来,有大喜事等着他呢,这要是耽误了,可别怪你当家的罚你。” 一个暗双而已,跟她在这儿打什么马虎眼呢。 “我家兄长不会为了外人罚我。”焦诗寒说着瞥了沈二婶子一眼,对着媒婆道: “你这算是说喜事?也太不讲规矩了,怎可第一次上门就带来了未出阁的姑娘,而且你也不打听清楚,我家兄长已经有了婚配之人,怎可再相见其他。” 媒婆嘴角的笑沉了下来,本想好好地说,但这双儿实在不识抬举。 “这说亲的流程我不比你懂?沈小子上无父母,左右又无亲眷长辈,凡事他自个做主,我是为了他好,求着这家姑娘亲自来见一见,人生大事,又没人替他操持打探,自然还是小两口两情相悦为美事。” 媒婆的眼睛眯起来,手指着他:“至于你说的婚配之人,呵,满口胡言,这向来成亲之事哪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可不知道你家当家的婚配是由哪个媒人做的证。” 焦诗寒稳稳站着,看她如刁仆一般丝毫不惧,“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兄长上面并无长辈,我也无父母,两情相悦罢了,况且我和他已有夫夫之实,就算没有媒人做证又如何?天地为媒。” “你如今收了那家的好处就没了媒人的本分,竟想给这家说妾不成,说妾倒是没那么多规矩,”焦诗寒看了旁边的娘俩一眼,“反正都是不知羞耻之人,只是我兄夫君要的妾哪是那么随便的,一个村姑就能打发了?” “你——”媒婆心中气愤,骂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失了自由身的贱仆!你还看不上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了?怎么着也比你好!” “看来你了解过我,”焦诗寒不慌,这婆子先生气了就是她输了,自乱阵脚,说道,“我家夫君极爱重我,契约书又不落他人之手,我怎失了自由身?再者,仅是相貌而言,你说的清清白白的姑娘长得像个芋头。” 最后一句他揶揄得小声,但足够他们三人听见了。说完还冲沈二婶子吐了下舌头。 看到那个姑娘气急败坏地拽她娘袖子,焦诗寒笑了一声。 沈二婶子安抚住自家姑娘,皱着眉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媒婆的腰:“你到底行不行?” 媒婆沉住气,悄悄挡在焦诗寒前面,在背后甩帕子让她们偷溜进院里。 沈莲不服气,甩开自己娘的手,撞开媒婆猛推了焦诗寒一把,正好磕在后面的柜台上,撞落了柜台边的茶盏,“啪”地一声响,焦诗寒捂着自己磕到的腰脸色发白。 沈莲:“你长得好看了不起啊?还不是一个暗双,你——” 她还没说完,团团就满脸凶狠地扑到她身上,沈莲惊叫一声,吓地左右躲闪:“娘!” 沈二婶子护着自己闺女,但也被团团的尖牙唬得连连后退,冲着焦诗寒道:“你你你赶紧把它赶走!要不然,要不然等我家闺女进了这家门,第一个就先把你发卖了——” “你要卖谁?”沈文宣站在店铺后门口,眼神阴鸷地盯着这店里不请自来的三人,他在书房听见外面有东西碎了,狗剩又在叫,赶忙出来,没想到能见这么一场大戏。 快步走进去抱起地上的焦诗寒,沈文宣一边往对面的医馆走一边冲葛武成说道:“麻烦葛兄看住这三个人,别让她们跑了。” 葛武成点点头,拦在她们三人面前,葛离“啪”得一下关上了前后门。 沈二婶子自知不妙,一边注意着近处的狗一边赶紧做小伏低地道:“我家这小女不懂事,性子莽撞了些,但本性不坏,就、就是跟刚才的小双儿有了点儿冲突,没想到能撞倒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人就放我们走吧,改、改天我们带东西上门再来道歉。” 葛武成垂眸看了三人一眼,刚才理直气壮推人的已经躲到自家娘后面了,哼笑了一声说道:“这事你得跟沈兄弟说,况且各位看样子是来提亲的?那就等着吧。” 沈二婶子:“这、这还是算了吧。” 这已经闹得这么僵了,谁还想着提亲那挡子事。 刚说完沈文宣就开门进来,手上拿了把剪刀:“算了?我可不打算算了。” 大步朝她们三个走过去,手上的刀尖明晃晃的,葛武成看着心中一惊,说道:“她们是不好,但怎么也没到要死的地步。” 听到“死”字,那三个妇人吓得脸色苍白,闭眼尖叫一声。 沈文宣三刀子下去,地上落了三团头发。 他紧挨着根剪,她们发髻梳的简单,一头的头发顿时没了,像刚还俗的尼姑。 沈文宣剪完将剪刀放在柜台上,看向葛武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葛武成看向地上手抖得不成样子,脸上的妆容哭成一团的三人,再看向云淡风轻的沈文宣,突然觉得这个人真是不一般地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了三个女子的发,不是让她们无颜活在世上吗? 但……总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一点儿。 葛离偷偷咽了一口口水。 沈文宣皱眉瞅着哭得不停的三个:“还不快滚?” 没什么比被人欺负到家更让人憋屈的了。 沈二婶子用帕子在头上一蒙,因为有军爷在场,她也不敢对沈文宣怎么样,哭哭啼啼地捡起地上的头发,护着自己女儿赶紧走了。 媒婆落了一步,她年纪不小,又受此打击,步履有些蹒跚,等她走出房门,沈文宣已经又踏入了对面的医馆。 焦诗寒坐着趴在椅侧,衣襟被撩起了一部分,腰侧上乌青了一块,看上去很是骇人,赵大夫在旁边热膏药打算给他贴上。 沈文宣蹲下身先把他的衣服放下来,免得他着凉,脸上阴沉沉的。 焦诗寒坐起来透过门缝看到了对面走出来的媒婆,起身走了几步打开房门叫了她几声。 媒婆一惊,抬头惊惧地看向他。 焦诗寒:“你不是说没有证人吗?那你做这个证人好了。” 说完拉拉身后走过来的沈文宣的袖子:“你低一点儿。” 沈文宣不明所以,矮下身凑近他,焦诗寒飞快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耳根红红的,亲完不敢看沈文宣,瞥向一旁的媒婆:“你看到了,就这样。” 这次他注意到了媒婆的头发,震惊道:“你头发呢?你这样还算不算媒婆?” 媒婆:“” 沈文宣:“!!!!!!!!!!” 第33章 第 33 章 葛武成脸色有些红, 尴尬地咳了几声,他还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见到如此孟浪之举。 那位双儿亲完后已经快步躲屋里了,只留下满脸震惊还没有回过神儿的沈文宣, 仔细看的话那表情竟然还有几分回味。 葛武成脸热地又咳了几声,这次加重了些, 但见沈文宣木呆呆的还是没有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弯腰掏出了他袖子里的图纸, 拱手道: “这份图纸就先谢过沈兄弟你了, 之后必有重谢。” 说完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身后的葛离就要走, 沈文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拦住, 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你要拿什么谢我?” 葛武成看他终于回神儿惊讶了一下, 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又不禁笑了一声: “沈兄弟果真是性情中人啊, 葛某佩服, 至于这答谢之物自然是沈兄弟喜爱的银白物事。” 沈文宣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银子是不是个好东西,得看我缺不缺,现在我腰包足得很,可看不上它。” 葛武成愣住, 疑惑道:“那沈兄弟的意思是?” “路引, ”沈文宣盯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路引。” “你好歹是个官, 办几张路引应该不难吧?我要离开这里, 离这里越远越好, 最好有能到繁华之地的路引。” “最繁华之地便是京城, ”葛武成的表情凝重起来, “从这里到京城坐马车至少需要半年, 徒步所需时间更长,你无权无势,路上又无人护卫,恐怕还没走出荆州就已经出事了。” “这地界上的人都向往他州的富足生活,但离开故土哪有那么简单?哪是靠一张路引就能成的?” “我清楚,”沈文宣脸上淡淡又坚定,“所以我现在不会走,等我家底再丰厚一些就先去郡城,在那里再想办法离开荆州,至于你说的艰险,难道留在这里不心惊胆战吗?” 沈文宣眼睛直视着他,仿佛能窥探到他心里的秘密: “你说你上过战场,对战过羌人,他们的实力你应该清楚,但羌人破开边境至少骑马半日才到了这里,然后又轻描淡写地离开?难道羌人费劲周折是想要参观一下安和县吗?” “你同样忧心忡忡,所以想要修缮安和县防守,但你没让边境军知道对吧?” 葛武成僵住,震惊地看着他。 沈文宣:“我确实不知道你们这些守卫军、边境军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但别把人当傻子,要么路引,要么把图纸留下。” 葛离听了半晌,问道:“你既然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现在走?还在这里费劲开什么食肆?” “在你家大人要修缮的图纸前我没这么想过,但一个边疆守军长竟然要一个稍微有点儿名气但连木匠都称不上的人,来给边防出谋划策。” 沈文宣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是有多不信任边境军才宁可死马当活马医,也不找边境军借这方面的人才?” “至于为何不现在立刻离开,家底不丰是其一,其二”沈文宣偏头看了一眼后堂紧扣的门,又看了一眼脸色十分严肃的赵大夫, “阿焦身体不好,而赵大夫这样的良医也难找,真要在临近冬天的时候舟车劳顿去别的陌生之地,我没这样的底气。” 葛武成明白他所说的,但他自己还没有弄明白羌人整件事的始末,也说不出什么切实的话来,只道: “路引之事我会尽快想办法帮你办好,只是以沈兄弟的才华,或许更适合待在这里建功立业。” “不可能,”沈文宣斩钉截铁道,“我贪图安定,没那么大的志向。” 葛武成无奈地叹了口气,拱手告辞,带着葛离离开了。 沈文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转身整理几下自己的衣服,看向后堂门口思考着要怎么进去才好。 赵大夫愁眉锁眼地看着他问道:“你既然想了这么多,还想得这么严重,怎么之前没有跟我说过啊?” 沈文宣瞥了他一眼,回道:“跟你说有用吗?” “怎么没用?我可以想想到时候要不要跟着你一起走啊。” “那你现在想吧。” 沈文宣说完便不再理他了,站在后堂门口忐忑地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门看见里屋趴在床上的焦诗寒,愣神了两秒,走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赵大夫在旁边看着,本来还愁的要死,但看他竟然还能风花雪月,逐渐面目表情,忍不住呸了一口: “刚才还夸我是良医呢,良医就是这么被对待的?我可去你的吧,白眼狼!” 屋里。 沈文宣蹲在床榻边垂眸碰了一下阿焦红透了的耳朵,他的手有些凉,阿焦忍不住颤了一下,偏头从枕头里露出半张脸瞅向他,心跳声砰砰砰地又快又响。 沈文宣回应他的视线,眼睛在他的精致的眉眼、红润的脸色上流连,最后落在微薄的唇上,问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焦诗寒心脏紧了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搓了搓自己烫呼呼的耳朵: “说什么?” 沈文宣笑道:“为何要亲我?” 焦诗寒抿着唇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轻声说道:“兄长可以趁我睡着的时候亲我,我为何不可?” “!!!!!” 沈文宣突然被他一语惊得心脏一颤,忍不住站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说完立刻感觉不对,他这不是变相承认了吗?! 焦诗寒哼唧一声,羞耻心爆表地捂住自己的脸,过了半晌才透过手指指缝看他,眼神水润润的。 “只要兄长一起床,我就立刻会醒啊,你每天起床都会看我一会儿,我那个时候又不好意思睁开眼,兄长亲我,我也只能受着。” 最后的声音小小的,再多说一个字都是羞耻。 沈文宣难为情地咳了几声:“那你今天早上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不会也看到了吧? 焦诗寒想到这个眼神就暗淡了下来:“今天你起的好早,都没有看我。” 沈文宣“嗯”了一声,忐忑地等了半天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不禁问道:“就这些,没了?” 焦诗寒指尖都害羞地染上了粉红,飞快地看了一眼他的下身,严严实实地捂住脸回道:“没了。” 艹! 沈文宣心脏被刺激地重重跳了两下,不知是难为情的,还是被可爱的。 “阿焦,”沈文宣走过去,投降一般蹲在他面前抓住他的两只手,让他能看见他的脸,内心的欲望蠢蠢欲动: “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又是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双手被擒着没办法遮羞,焦诗寒眼眸低垂,脚趾扣地。 “你是阿焦的兄长啊。” “还有呢?”沈文宣轻声道,像是在引诱。 “还是阿焦的夫君。”焦诗寒说完脸更红,忍不住轻踢了一下沈文宣的小腿。 “夫君?”沈文宣抓住他的脚,轻轻摩挲着,心中的野兽彻底挣脱了枷锁,“我怎么是你的夫君?” “你看了我的脚,还和我同衾而眠,又和我有了肌肤之亲,当然是夫君,这是夫君才能做的事,兄长不可以。” 焦诗寒一一给他列举,他之前的教习嬷嬷专门跟他说过这些,要他严格记着。 沈文宣想着他说的这几个点,每点都能对上:“是这个理。” “既然如此,那为何之前一直听你叫我兄长?” “我以为你喜欢。” “我不喜欢。” 沈文宣捏着他的下巴抬高,离他更近了些,眼神逐渐危险:“喊夫君。” 焦诗寒心脏又烫又麻,被沈文宣摩挲的那只脚想要后退,但被沈文宣钳制着,动弹不得。 “夫君。”他轻声地道,音调有些颤,突然有种被侵略的感觉。 “乖。” 沈文宣顷刻俯身印上他的唇,强势又猛烈,撬开他的牙关,品尝他里面的味道,之前的吻太轻,他每次只尝到一丝甜味就停手,原本是安抚心里的欲望,但却被勾着越发渴望。 焦诗寒瞪大眼不知所措,呼吸逐渐絮乱。 最后被放开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乱糟糟的,眼含春光,脸颊酡红,抓着沈文宣衣襟的手有些抖。 沈文宣意犹未尽地轻啄他的嘴角,流连到他的脖颈恨不得一口咬上去,但他只磨了磨牙,忍住了,在他脖颈上留下了吻痕。 “我们成婚吧。”沈文宣脸埋在他的手心亲了一口,这个人身上每一处都是甜的,真想都品尝一遍。 “等两个月后你十六岁,我们就成婚。” 十六岁在古代应该到了可以成婚的年龄了,他可以和这个人绑在一起,没人能插一脚,再慢慢等到他十八岁。 十八岁,他就真的是他的了。 焦诗寒愣愣地点头,心脏、脉搏都跳的极快,全身一阵阵发麻,感觉下面怪怪的。 “砰砰砰” 有人敲门,焦诗寒吓得一抖,沈文宣笑着拍拍他的背:“没事。” “那个我干爹叫你们吃饭。” 赵二站在门外,不情愿地开腔道,这俩人从他来就一直在里边,干啥呢?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里面也没动静,赵二就想走了,刚转身,赵大夫就坐在桌边瞪了他一眼: “人还没叫出来呢,你想干啥?他们俩不出来吃饭,你也别吃了。” 赵二:“” 委屈! 抬手满脸悲愤地又要敲一次门,只是他还没碰到门,门就自己从里面打开了,沈文宣抱着焦诗寒出来,焦诗寒捂着脸感觉快害羞得死掉了。 他的腰伤了,但也能走,结果被兄夫君磨了半天,必须让他抱着才行。 感觉今天夫君不对劲儿,之前都很守礼的。 赵大夫倒是见怪不怪,拿起碗筷开始吃饭,赵二紧挨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夹菜、吃菜、给干爹夹菜、给平儿夹菜 周而复始,一顿饭吃得他都心累,要不是他干爹立规矩必须每天晚上都来孝敬他老人家的,他真不想和对面的煞星碰头。 “赵二。”沈文宣拿帕子擦了擦阿焦的嘴角,神色淡淡地叫了他一声。 赵二一抖,手上的筷子差点儿吓掉:“有、有事?” “明天带着你兄弟去拆个房。” 你当我是你家木匠呢?还拆房?拆你信不信? 赵二心里哔哔赖赖,嘴上很怂地答道:“哦,谁家的房你开口。” 第34章 第 34 章 成婚的习俗沈文宣虚心向赵大夫请教, 得知大庆的成婚礼仪大致有六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恭迎。 问名、纳吉和请期就是要成亲的二人之间互通姓名以及约定成婚日期,他和阿焦早已熟悉,约定的日期定在了阿焦十六岁生日那天, 所以这三点就不用弄了。 但纳采、纳征、恭迎必须是要好好搞一搞的。 沈文宣负手站在这间庄老板告诉他的店铺里四处打量,这个地方很不好找,坐落在里侧的巷子里,沈文宣照着與图走了很多歪七扭八的岔道才找到这里。 小店的店面不大, 陈旧而拥挤, 货架上摆着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旧物,店老板是个很瘦的老头,见沈文宣进来了也不甚搭理,坐在柜台后面擦拭手中的青铜器。 沈文宣有些怀疑地问道:“这里卖金饰?” 老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手上的活不停,嘴上“嗯”了一声, 声音嘶哑, 态度冷淡。 沈文宣眯眼打量了他一阵,到底相信庄老板的人品,掏出怀里的样式图纸放在柜台上推给他, 说道:“我要一对戒指,一对配对的金冠。” 老头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又瞥向沈文宣,问道:“你画的?” 沈文宣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画的不错。” 店里昏暗, 老头凑近桌上的油灯又仔细看了几眼:“金冠虽不认识, 但上面的花丝镶嵌着实不错, 如果在固冠的发髻上镶嵌玉石还要更好一些。” 沈文宣知道, 但是—— “普通百姓不能使用玉器。” 老头哼笑了一声:“上面的人总是喜欢定这些乱七八糟的狗屁规定,我呸!” 呸完喝一口茶,继续往下看: “至于你画上的戒指看着质朴,但做起来不简单啊,上面浑成一体的弧度不好掌握。” 这老头懂得还挺多。 沈文宣安心了点儿,问道:“这单生意你能不能做?” “能,”老头放下手里的图纸,脸上淡淡的,“我如果不能做,你就是去郡城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做的人。” 沈文宣觉得他在淡淡地装逼,笑了一声,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那就麻烦老板了,这是定金,剩下的你交货的时候我再给你。” 老头瞄了一眼,嚯,二百两。 “这定金都快赶上全价了,不怕我跑了?” 沈文宣:“你刚才手里擦的青铜器恐怕不止二百两。” 老头这次真情实感地笑了几声:“小子识货,上数三朝的老古董,可比那些个金金银银的强多了。” 沈文宣不禁咋舌,这越是犄角旮旯里的,能人异士越多,赵大夫是如此,估计这位也是如此。 “不知老板多久时日能做好?” “大致一月有余,到时候来取就成了。” 一个多月赶得上他和阿焦的婚期,沈文宣点点头,拱手行礼离开了。 老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拿起图纸再次端详起来,嘟囔道:“这又是从哪发配来的人啊?” 沈文宣快步在小巷里穿梭,来时已经走过一次了,再次出来便没有再费多少时间,走出胡同口就转身直奔成衣铺,阿焦等在那里。 纳采就是准备成亲的婚服,焦诗寒在几种大红的布料间比较,成衣铺的老板娘笑眯眯地打量他,看见沈文宣进来便打趣道: “我怎么说那天打听你家事,你那么反感呢,敢情是真有你说的美娇夫,也是,看了这种好看的,哪还看得见他人?” 焦诗寒诧异,耳尖发红,捏着手里的布料偏头看了沈文宣一眼,又立刻收回自己的视线,专注于手上的东西。 沈文宣不理会老板娘的打趣,走过去粘在了焦诗寒的旁边,指尖有意无意地缠绕他的发尾,问道:“选好了吗?拿不定的我们可以都要,多做几身也无妨。” 焦诗寒摇摇头:“怎可如此,婚服自然只做最好的两件。” 沈文宣嘴角弯起,趁他不注意吻了一下他的鬓角,焦诗寒惊得一颤,捂着被亲的地方看向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老板娘。 老板娘脸热地捂帕笑了两声,转身离开这儿去了柜台另一边。 焦诗寒顿时像被突袭成功的猫一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羞臊地头顶冒热气,抬手使劲儿拍了沈文宣两把:“你不成体统,离我远一些,不准跟我闹。” 这人越来越不规矩了,这种事不应该偷偷摸摸做吗?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这几天的晚上,焦诗寒脸红得滴血,想一头闷死在眼前的布料里。 “如何不成体统?前几天是谁招呼都不打就夺了人家初吻——” 还没说完,焦诗寒就慌忙扑到他身上,两手捂住他的嘴,脸颊红透,生涩又动情的样子真好看。 沈文宣欣赏地看着,舔了一口他的手心,在他想要收回手时抓住他的手腕,黑沉沉的眼睛紧盯着他张嘴,在他手背上留下了淡淡的牙印。 “过分,离你远一些我就死掉了。” 如果焦诗寒的头顶上有血条的话,估计已经被沈文宣刺激得清零了,此刻只能任由他抱着,魂不附体。 沈文宣倒是很开心,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帮忙选布料,交给老板娘裁衣。 他们选的是颜色最正的那块,听老板娘说是从郡城里新进的货,县令的千金过几天成婚就选的这种颜色的布料,只是他们手里的要更厚重一些。 焦诗寒不关心什么千金不千金的,他将剪裁下来的布料收好,打算自己绣上花样,再做成衣服。 沈文宣又给二人挑了几件冬衣,付完钱出了成衣铺。 “等我们成完婚,再过十天就是元旦,”沈文宣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拉着焦诗寒往回走,“等过了元旦我们的酒楼就开张,挣够银子就带你去其他地方。江南水乡、京城重地或者其他安定的郡城,你想去哪看看?” 只要不是京城哪都好。 焦诗寒抓紧他的手沉默了会儿,问道:“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吗?赵大夫他们呢?” “你舍不得?”沈文宣笑着看向他,“为了平儿,赵大夫肯定也是要走的,和我们一起。” 焦诗寒嘴角弯起:“那去苏杭吧,听说那里绝美。” 沈文宣点点头:“听你的。” 等到城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带着兄弟们回来的赵二,拿棍带棒的,一脸的拽气,吓得周围的百姓都自动退让几步。 赵二得意地哼笑一声,只是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看上去能掉几层土,他也看见沈文宣了,像模像样地撸了一把头发,自以为帅气地说道: “喂,那村子里的房给你拆了,不多不少正好半边,连堂屋都拆成了漏风的。” 沈文宣点了下头:“辛苦。” “害,这算啥?只要我赵二出马,就没有不能办成的事儿,”赵二掏掏袖子,把房契丢给他,“那两家子哭得嗷嗷的,真惨,啧,爷看着是真爽,拿房契的时候有一家还想要五两银子,那爷能给吗?咱就不是能把银子往外掏的人。” 身后的小弟适时地拍马屁,选择性忘记自己老大怂逼的时候。 沈文宣将房契收好,房子没了,至少地还是他的,找时间卖出去,至于那沈二婶子的五两银子,全当做阿焦的药钱,还回去是不可能还回去的。 “既然如此英勇,不加入我守军营着实可惜了。” 赵二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一僵,往后一瞅,见真是葛守军,顿时吓得像只兔子一样窜到自家弟兄身后,当初他犯错,就是这个人行军刑,然后把他踢出守军营的,至今阴影犹存。 “你你你刚才说什么?进守军营?!不行!你、你不能把我招进去,招我进去不是炒冷饭吗?我肯定还是会犯错的我告诉你。” “你要是再犯错我就把你吃了!”赵大夫急急忙忙地从医馆里出来,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赶忙笑呵呵地向葛守军一拱手,道: “守军好眼光,这小子力气大,皮实,精力旺盛,就是欠些□□。你把他收入帐中好好教教他,他绝对差不了,我也不用整天担心这小子无所事事了哈哈哈哈哈。” “干爹!你可不能害我啊,你把我送进去了,谁给你交房租?”赵二在兄弟身后冒头,冲赵大夫喊道。 “滚!”赵大夫斜他一眼,“没了你,我还担心交不起房租吗?我该担心暴富了该怎么办!” 葛武成笑了一声,说道:“最近既要修缮城墙,又要兼顾全城的巡守,守军营的人手确实不够用,就让赵二进来吧,再把他这些兄弟也算上。” “如此甚好甚好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大夫的脸上乐开了花。 赵二心中一急,还要再反抗,却被自家兄弟摁住:“老大,我觉得成了守军营的人挺好的,那多威风。” 赵二甩他一巴掌:“你懂个屁!那就是个干苦力的活!” “那拆房也是苦力啊,收保护费,看赌场,一边被县衙的人追着跑,一边被守军营的人追着逮也挺累的。” 赵二:“那好歹赚钱。” “老大,咱们赌场没人来了,不赚钱,还得贴房租。”小弟小声嘟囔道。 赵二:“” 艹!他好气! 葛武成拿出怀里的路引递给沈文宣,说道: “我是罪臣之身,曾被下过召令,不得出西南这一块的五个州,所以我能给你的路引最远只能到渝州,渝州要比我们这里好些,但路险,艰难难走,广州、越州多多少少挨着点儿边境,所以最好的去处就是闽州了,越过那里可以乘船去江南。” “还有——”葛武成表情缓和了一瞬,朝后招招手,葛离捧上来一个包裹,“这是之前答应送你的皮草,算是提前祝贺你新婚之喜。” 沈文宣笑道:“多谢。” 他没问葛武成为何是罪臣之身,只将包裹和路引都收了起来,心里开始慢慢谋算。 晚上,好多人都留下来吃饭,眼睛直瞅着沈文宣。 沈文宣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将最近新做的火锅底料拿出来又做了一次火锅,清汤是老鸭汤,沈文宣为了阿焦的身体专门买了几只。 最近每次入睡的时候,阿焦的手脚是冷的,一直捂着也没能捂热,赵大夫说是天冷的缘故,给他新配了汤剂调理身体。 沈文宣不禁有些心疼,如果明年走的话,必须选准时间,在明年天冷之前在其他地方安定下来。 这火锅除了赵二以外,其他几个人都品尝过,但许久不吃了,几个人争争抢抢还是一番热闹,赵二起初懵着,不知道怎么吃,但后面学会了,耍无赖耍得贼溜,谁都抢不过他。 赵大夫气得都想把他踢出去。 过几天,县令的千金大婚,焦诗寒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明明是别人成婚,他却忍不住心情激动,眼睛亮晶晶的。 街上锣鼓喧天,鞭炮响过一声又一声。 有鞭炮这种东西存在就说明大庆有□□,但不同□□之间的配比威力相差极大,当初那些捕快没发现是□□的问题,一是因为沈文宣完全没有买跟□□有关的东西,二是沈文宣所配的□□威力跟他们认知中的完全不一样。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千金的轿子在县里来回走了三圈,后面是嫁妆,戴着大红喜布的仆从跟在一旁一路上撒了不少谷豆,听说可以辟邪除魔。 谷豆也算粮食,是金贵物,百姓沿途抢着捡,脸上喜气洋洋地捧场。 沈文宣站在他旁边,凑近焦诗寒的耳边说道:“你的轿子也准备好了,目前在王家木器行里。” 焦诗寒眼睛眨了几下,远处,千金拿着却扇遮着面部下了轿子,鞭炮声又响了起来,焦诗寒一手捂住一边的耳朵,另一只手借着袖子的遮掩偷偷勾上了沈文宣的手指。 沈文宣由着他的小心翼翼,默不作声地抓紧了他的手,眼睛看着这场热闹的成亲,想着他们之后也是如此吧。 越州青铜县。 “公子。” 一个家丁打扮的小厮走至马车前恭恭敬敬地道:“这家牙行也没有,牙行主人说从来都没有接过来自京城的单子,我查了一下他们的账目,发现他们没有说谎,确是如此。” 马车由三匹壮实马匹牵着,后面的车舆捂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风都不透,帘布是由锦缎的青绸做的,足以显得里面坐着的人身份贵重。 “公子?”小厮久不见里面传来动静,不由叫了一声。 里面的人叹了口气,隐隐能听出他的疲惫,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失望了。 从京城一路转辗到了这儿,搜了无数家牙行,贴了那么多告示,竟是一次!一次都没有抓住过线索! 傅彦睿“嘭”得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心神动荡,捏着自己的膝盖的手不断用力,另一只手又有些无力地捂住自己的眉眼,沉声道: “走吧,继续向南走。” 小厮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公子,您私自出京本就是大罪,这次再走就是荆州,那边境的地方实在是去不得啊,何况都已经三个月了,再不回去,恐怕——” “凡事都有京城里的人顶着,你怕什么?!”傅彦睿忍不住怒道。 小厮停住,叹了口气,叮嘱道: “公子,我说的不中听,您要骂就骂,可千万不能出来啊,这要是被谁记住了,可就留下把柄了。” 说完挥挥手让后面的马车准备跟上,自己坐在了马夫旁边,车队启程,继续向南走。 傅彦睿心中的火气降了点儿,问道:“京城可有传来消息?” 小厮回道:“那位夫人还是不愿意说出把宁小少爷送去哪了,就算把她关进祠堂行了家法也没用,她又有娘家为依仗,实在不好对她多做些什么。” 傅彦睿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有些颓唐:“她在等,等这几个月清儿真的没了,她就开心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卑劣妇人。” 宁小少爷身体不好,从京城出来恐怕还没到这儿就要折在路上,也就自己家这位公子实诚,非要找过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厮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抱怨道:“他们家也不是毫无势力,宁小少爷头顶上一位兄长、一位长姐,下面还有姊妹,他们怎么不着急?就可着公子你一个人找。” 傅彦睿:“莫说这些话,找他是我愿意的,再者他们家不能找,找了就有麻烦了。” 小厮暗自翻了一个白眼,不再多言。 傅彦睿掏出袖格里的画像,上面是还没有张开的清俊少年,秀雅可爱,傅彦睿轻轻摸了摸,眼神疲惫旖旎。 你到底在哪啊,清儿? 时间过得很快,赵大夫坐在小马扎上领着平儿扎红灯笼,他们已经做好了很多个,赵二带着自己的弟兄爬上爬下地挂在房檐上,他们身上已经穿上了守卫军的衣服,在城门口这一片挂红灯笼格外招人眼球。 “你小心点儿,别挂坏了。”赵大夫喊道,看他在墙头上飞檐走壁地,不禁有些担心。 “挂不坏,我手头活儿好着呢。”赵二站在墙头上,手上拿着一个长棍,把灯笼挂在长棍上,下面的兄弟指哪往哪一戳,靠着这个法子,他们都快把一条街给挂满了,哪都够得着。 “你胡说,你刚才就把我扎的灯笼弄坏了。”平儿鼓起脸不高兴地说道。 赵大夫笑了一声,冲着赵二又板起脸:“挂稳当些,等会儿的‘喜’字还没贴呢。” 沈文宣此时正站在里巷的铺子里取自己定做的戒指和金冠,那老头姓温,就叫他温老头好了,虽然他的性情跟“温”字一点儿都沾不上边。 温老头将两副金饰都交给他:“跟我们说好的误了些工期,没耽误你什么吧?” 沈文宣摇摇头,仔细打量他做的,说道:“这耽误的时间恐怕是去找这两颗红珠了吧?” 他本来画的固冠发簪末尾没有这样的圆珠子,不过加上之后确实比之前的还要好看。 温老头笑了一声:“这可不是红珠,是珊瑚珠,我在旧物里翻了好久才找出来,朝廷可没有规定不能用珊瑚珠吧?这好东西啊,就应该尽善尽美,半吊子待着,看着心里憋得慌。” 沈文宣笑了,拱手道:“多谢。” 红珊瑚这类东西普通百姓一般都接触不到,朝廷没有写上去,算是钻了律法的空子。 “这是剩下的银两。”沈文宣推过去三百两。 温老头不客气地收了,原本应该只给一百两,但这两颗珠子价值不菲,多收二百两也在理。 这小子不占他便宜,倒也实诚。如果真如那庄老头所言,此人心思巧妙,倒也值得结交一二,打发打发时间。 温老头瞥了他一眼,问道:“听说你明天要娶夫郎?” “嗯,你要来?”沈文宣刚抱起盒子要走,闻言又拿出怀里的喜帖,“来吧,人多热闹。” 他要请的无非就是张家、赵大夫一家还有王沐泽、葛守军、庄老板这些人,多来一个算一个。 “去倒是可以,但空手拜喜我不习惯,”温老头一脸矜持,状似随手地打开柜台上盒子丢给他一柄匕首,“望你明日洞房夜如这把匕首一样,快狠准,刀刀出人命。” 这老头竟然开车! 沈文宣:“你好骚啊。” 说完就被打了出去,沈文宣护着怀里的两个饰品盒,心情丝毫没受影响,快步去了赵大夫家。 按照规矩,两位新郎成婚前一夜不能住在一起,所以目前焦诗寒坐在赵大夫家的房间里,对着铜镜小心地绑好自己的头发。 他穿着喜服,因为是冬天,所以喜服要厚重一些,但并不显得臃肿,领子、袖口、下裳都缀着细绒绒的兔毛,鞋子里面更是用兔皮做的,整套喜服都绣着别致的花纹。 沈文宣悄悄走到他后面抱住他,低头在他头顶亲了一口。 焦诗寒惊得一跳:“你、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能见我。” “但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文宣脸色温和,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完全卸下了自己所有的锋利,小心翼翼地给他戴上金冠,打量了几眼,说道: “我家阿焦真好看。” 焦诗寒脸上红扑扑的,转身揪住他的领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是个又湿又软的吻。 沈文宣不禁深吸一口气,埋在他的脖颈间蹲下身,将那对戒指拿了出来。 “在我家里,情人成婚都要交换戒指,就像月老的红绳,将两个人牵扯在一起,相伴永远,不离不弃。” 沈文宣抓着他的手,缓慢又强势地将戒指戴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像是枷锁也像是承诺。 “戴上这个,你就不能反悔了。” 焦诗寒摸了摸,笑了一声,拿过他手里的另一枚戒指学着沈文宣的样子戴在了他的手指上: “你也一样。” 沈文宣看着他嘴角的笑眼睛暗沉,鼻尖蹭了蹭他的胸口一直闻到他的耳后,最终在他耳根落下一个吻:“如果你十八岁就好了。” 焦诗寒:“???” 还没等问上一两句,赵大夫突然拿着鸡毛掸子冲了进来,一把把沈文宣抽走了: “在你院里找了你半天看不见你人,就知道你偷溜进这里了,赶紧出去,不守规矩!快点儿,明天宴席的师傅等着你确认菜单呢” 赵大夫骂骂咧咧,回身关门的时候看见里面拿着却扇笑得一脸开心的焦诗寒,顿了一下。 这个样子倒是跟过世的那位出嫁的时候真像啊。 赵大夫不由也笑了一声:“他得守规矩,但你可以松散着点儿,桌子上有桂圆、红枣还有各色点心,饿了就吃一些,莫亏着自己。” 焦诗寒点点头,等门被关好后,偷偷拿出妆奁里的口脂简单抹了一下唇,双儿跟女子不一样,在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的不好看,但只简单润一下唇,配上这身衣服倒极映衬。 夜间,沈文宣站在墙头上费劲地望赵大夫家的院子,望了半天也没看着焦诗寒,不禁有些失望,顺着□□下来看看还有什么要规整的。 他这酒楼在这两个月已经收拾好了,铺里楼上楼下还有院子都摆好了桌子,上面系着大红绸,堂屋里贴满了喜字,各处都点着红烛。 从城台上望过去,沈文宣家绝对是安和县里面最热闹的。 但没有焦诗寒,沈文宣看着这处院子总觉得有些冷,便提前折腾起明天的事情,在门口挂好鞭炮,拿着红花找狗剩的时候发现它竟然跟两只笼子里的大雁决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我明天下聘的时候要带着的奠雁,你敢伤它们一分我就拔了你的狗毛!” 声音大得城台上的葛武成都听见了,回头见沈文宣一边冲狗剩嚷一边给它戴红花,不禁笑了笑,狗剩也不示弱,大声狗吠,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大人,你看远处是什么?”葛离指着远处说道。 葛武成回头,看向葛离所指的地方,夜色深沉,他只看到远处一大片黑影,不甚清晰。 “是边境军在搞演练吗?”葛离问道,转身跑到哨岗上往远处仔细望了望,“大人,没看见远处有烽火升起,应该是演习,这边境的那位将军真是的,每次有大动作的时候也不打声招呼。” 葛武成没说话,他紧盯着远处挪动的黑影,不祥感油然而生。 第35章 第 35 章 “你带人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了?”葛武成沉声道。 葛离垂首应下, 带着人出了城门,小心避开已经布置好的了的鹿角和地包往远处策马而去。 葛武成回头看向身后规规矩矩站着的几列守卫军:“剩下的都按我说的行事, 今晚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 沈文宣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厅的台阶上,手里拿了一壶酒,时不时闷一口,另一只手rua狗剩的狗脑袋。 狗剩已经长大了不少,即使趴着也能堪堪到旁边沈文宣的肩膀,一身毛茂盛柔软, 如果不加修理,恐怕已经看到眼睛了。 沈文宣拍拍它的头顶,笑道:“原来是藏獒,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脏兮兮的小土狗竟能长成这番威风凛凛的模样,啧,难怪吃得那么多。” 狗剩“汪”了一声。 沈文宣喝了一口酒,他拿的酒度数很低, 喝起来跟果汁一样,喝了几口就不喝了。 “你说对面你的主人在干嘛呢?平时这个点儿, 他应该睡着了, 但我一个人睡不着啊,精神得很, 明天如果眨眼就能来,那该多好。” 说完, 沈文宣就笑了几声,后面的厅里有几口箱子, 那是沈文宣准备了两个月的聘礼, 里面是托庄老板从郡城里带回来的绸缎锦帛、素雅瓷器、双儿惯用的飘带、抹额、香囊、绣品还有压箱钱。 虽然是抬出去一圈又回来, 但别人有的, 他家阿焦必须有。 沈文宣抬眼往城台上看了一圈,发现葛武成一个人在那上面负手站着,突然起了兴致,拍拍衣服起身,新拿了几瓶烈一些的酒,出门上了城台。 他和葛武成几次来往守卫军都看在眼里,便也没拦他。 等上去了,沈文宣不打招呼就将酒瓶了扔过去,葛武成看也不看一眼就接在手里,眼睛紧盯着远处,那里比之前隐隐有了几处火光,但仍未见青色的烽烟。 没有烽烟是好事。 边境经常发生冲突,羌人分成几小波来边境骚扰,烦不胜烦,但边境军的军力充足,足够应付,除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将烽烟点燃,预警后面的城池同时请求支援。 此时眼前就像之前发生冲突的千百次一样,远处可能发生了争斗,但没有点燃烽火,边境军应该能控制局势,他本不该如此心焦。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次不会像之前一样简单。 沈文宣走至近前,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了远处的火光,疑惑道:“前面怎么了?有问题?” “在等,等葛离回来就知道了。” 说完葛武成拔开瓶塞,灌了一口酒,面容凝重苦涩,只喝了一口就把酒扔在一旁了。 沈文宣看着他的脸色突然意识到要发生什么,脸色蓦地阴沉下来,转头紧盯着前方,目眦欲裂,僵着声音问道: “前面的火光…是在打仗?” 葛武成:“不知道,葛离已经去了很长时间,快回来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沈文宣想着还在赵大夫家的焦诗寒就浑身发冷:“你说过这半年羌族不会再来。” 葛武成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这里离边境至少百里,就算羌人来了,估计也不会波及到这里,何况还有八万边境军在前面顶着,那八万精锐,身经百战,不会有事的。” 沈文宣笑了一声,有些嘲讽:“安和县的边防你做了多少?” 葛武成:“脚下的东门没有问题,前面的障碍也已经弄好了,只是南门还无暇顾及。” 沈文宣:“那你还等在这里干什么?!有这个时间不如派人赶紧把那个门堵死!” 葛武成:“我知道!已经让人去了,此外的弩炮也派人去取过来,两个月,六个弩炮,专门为它们打造的箭矢有上百支——” “大人!”旁边的副使葛枫喊了一声,手指着远处跑过来的两个人影。 城墙上的其他人纷纷拿起弓箭浑身戒备着,等凑近一看发现是葛离带人回来了,赶紧放下弓箭,打开城门。 葛离下马,急速奔上城台,他手上拿着一个东西,沿途滴了一路血迹,仔细看竟然是一个人头,而跟着他回来的士卒从马上跌了下来,已经没了气息。 “大人。”葛离颤着声音,他脸上冻得通红,手抖着将手里戴着盔甲的脑袋放到地上: “前面不好了,我前行了四十里就看见边境军的一处营地火光冲天,有几个兄弟往我们这里跑,但后面紧跟着骑马的羌人,一刀就果决了兄弟们的性命,我藏了起来,等羌人返回去,才捡起其中一个兄弟的头颅回来复命。” 周围的士卒一听,顿时又惊又惧。 “这怎么可能?!”葛峰抓住葛离的胳膊追问道,“四十里?那群贱夷已经破开边境的城墙到了我前面四十里?边境守军呢?他们有八万之多,怎么一点儿声都没有?而且烽烟呢?!为何不见烽烟升起?!” 葛离哭着摇摇头。 “够了!”葛武成脸色铁青地看着地上的人头,再看一眼远处的火光,沉着气吩咐道: “葛枫,你带一队人马从西门出,去通知郡城支援,葛离你去通知林县令,让他赶紧过来,其他人叫醒城中百姓,成年男子都到城墙上来,成年的女子、双儿、老弱病残都全去南门修缮那里的城墙,这里是通往嘉峪关的唯一通道,过了这里就能打到郡城,死都不能让那些狗玩意儿过去!” “是!” 葛枫葛离赶紧下去了,城墙的火把都被点燃,士卒在城墙上站得笔直,手里拿着枪矛,垛口是趴伏的士兵,手里拿着弓箭,那六个弩炮四个留在了这里,另外两个去了南门,由平时力气最大的几个士卒控制着。 马蹄声响起,显得格外沉闷,现在又是冬日,寒风侵肌,哈气成霜,拿着武器的手都是通红的。 城门下面的守卫军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让百姓们出来。 沈文宣看到下面的士兵敲了医馆的门,抬头看向葛武成,提议道:“老弱妇孺留在城里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让他们出城怎么样?羌族还没有到,成年的留下来,其他人先去后面的郡城避难。” “不行,”葛武成转身背对着沈文宣,“我知道你什么心思,但放走一些人,城里的民心就散了,谁都想出城,而且后面的郡城根本不会接收这些出城逃难的人,一旦他们接收了,郡城里的百姓也会闹着往后逃,到时候羌人还没有打过来,荆州的百姓和士兵就先起了内讧。” 沈文宣咬牙:“放走这些坚守在这里的人的家人,如果他们逃,他们的家人也会一起完蛋,沦为羌人的刀下亡魂,只要和他们讲清楚这一点,他们就不会逃,只会更加死守这里。” “由我们在郡城前面坚守着,再由你的几名士卒把这些老人孩子送到郡城里,就是郡城里的人再混蛋,也会打开城门。” “你的焦诗寒已经十六岁了,沈文宣,就算送走老人孩子,其中也不会有他。”葛武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沈文宣顿时气笑了,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抡起拳头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葛武成猝不及防,被沈文宣打得偏过头去,其他士卒见状,纷纷举着枪矛围了上来。 沈文宣不在乎被枪矛的刀尖指着,拽着葛武成的领子凑近他说道: “我留下来帮你是你天大的福分,你还记得我门前降下的天雷吧?那是我做的,老沈家的三个兄弟也是我杀的,哪有什么善恶有报,所以一句话,你让焦诗寒出城,我把那东西做出来交给你,很划算的交易,对吧?” 葛武成盯着他看了几眼,抬手使劲儿松开他的钳制,朝地上呸了一口血沫:“打得力气还挺大,至于你说的” 葛武成停了几秒,继续道:“来人!准备车马送年过六十的老人、年不足八岁的孩童还有哺乳的妇女、双儿去郡城。” “是!” 等准备马车的士卒走远,葛武成挨近沈文宣拍了他一把,偷偷塞给他一块令牌,道:“让你夫郎乔装一下,走吧,但是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沈文宣悄悄收好,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城台的楼梯走去。 “大人!”下面有人叫道。 “怎么了?”葛武成拧着眉回身看向城墙下面,发现葛离正五花大绑着林县令。 葛离:“大人!我去找林县令的时候发现这厮正收拾细软打算带着家人逃走,我就奇了怪了,这羌人即将打过来的消息还热乎着呢,林县令看起来收拾行李已经有一会儿,这厮是怎么知道要有危险的?” 林县令脚没被绑住,听完气急败坏地踹他一脚:“你胡说!你放开我,成何体统!你一个末等士卒竟然也敢绑朝廷钦点的七品命官,反了你了!” 葛武成眯起眼睛:“你说他私通羌族卖——” “大人!!!” “干什么?!”葛武成怒道,刚要训斥打断他的士卒,结果猛地一转身就看到刚才叫他的小兵吓软在地上,而远处尘土翻飞,浩浩荡荡,黑影望不见尽头,正急速往这里行进,连脚下的城台都微微振动。 沈文宣刚走到楼梯口,注意到脚下的震动一转身就见夜色中厮杀过来的羌族,而他们前面是仓皇逃窜的边境军。 “快开城门!”边境军里有人喊道。 葛武成心中略有疑虑,撑在城墙上仔细辨认打头几个人的盔甲服饰,发现没什么问题,赶紧喊道: “你们不能过来!前面是陷阱!” 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火把,立刻站上垛口一把拿起来左右指挥:“你们往两边走,左右包抄过来!” 他们这些守卫军和边境军参军的时候就一起学过暗语,此时着急做出来,生怕害了自己人。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和我一起做!”葛武成朝后骂道。 其他士卒从惊惧中醒过来,赶紧也站上垛口,拿起插在垛口上的火把学着自家大人打手势,拼命回忆学过的东西。 边境军打头的温连城看着前面按规律挥动的火焰,明白其中意思,转头策马带着人往边上走:“不要走中间!都跟着我走!” 后面骑着战马的羌人还在放箭,身后的兵一个一个倒地不起,温连城劈头一刀砍了赶上来的羌贼,眼睛恨意滔天,简直杀红了眼。 葛武成看他们惊险地避开布置着陷阱的地方,呼出一口气,身上冷汗津津,吩咐下面的人道:“等他们靠近了,听到我命令再开城门。” 温连城走了侧边,后面的羌贼本想从正面走,前后夹击,却不料前面突然多出许多绊脚的木桩,身下的马狠狠地跌在地上,倒地不起,上面的羌贼十有八九要么摔死,要么被后面的马踩踏而死。 十几个过了这块区域就要拦在温连城前面,结果前面突然塌陷,连人带马摔了进去,顿时血流成河。 温连城后面的追兵数量骤降,赶紧加鞭快马赶往城门。 葛武成精神紧绷地注意着,等温连城带兵靠近,后面的羌贼还有一段距离,声嘶力竭道: “开城门!” 下面的守军已经把城门上的门栓、拒马都拿了下来,一声令下,顿时齐力拉开厚重的城门,开到一匹马的宽度时温连城就骑马跃了进来,随着城门扩大,后面的边境军接连进来。 进城的速度非常快,城门只开启了片刻,守军就要立刻合上,堪堪挡住了也临近城门的羌贼,飞快地插上城门的门栓,几个人抱起腰粗的木头抵在城门上,只听见城门后巨大的撞击声,羌贼束马不及时,撞到了城门,引起城门一阵震颤。 温连城仰天吐出一口浊气,心有余悸,略有些疲软地从马上下来。 葛武成也赶忙跑下城台,沈文宣看着兵临城下的羌贼,即使前面的陷阱坑死了不少,剩下的数量依旧骇人,他们是踩着同伴的尸体过来的,火光中能看到他们身上的皮毛盔甲都沾着血,手上举着血刃发出不知其意的吼声,他们在示威,士气高涨,势在必得。 “葛武成!”沈文宣一步作三步从城墙上下来,“赶紧准备车马送人!” 说着就奔进了医馆。 葛武成深知局势危急,时间不等人,无暇向温连城多问些什么,吩咐道:“死守住城门,上面的赶紧放箭,把他们逼出一里开外!葛离,准备车马,赶紧让老人孩子先上车!” 沈文宣推开后堂门,焦诗寒坐在床上紧攥着自己的手,满脸的迷茫不安,他还穿着下午那身喜服,头上戴着发冠,连嘴上的口脂都没有抹掉,显然和沈文宣之前一样欣喜地没有睡意。 看到这一身,沈文宣才猛然想起来明天是成婚的日子。 “夫君?”焦诗寒看着他脸色发白的样子惊得站起来,“外面试怎么了?” 从一柱香前就开始吵,他想去看看,但赵大夫一直让他待在屋里,说外面突然乱起来了,他出去不好,会冲淡明天的喜气。 沈文宣嗓子干涩,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走进屋里翻出柜子里那身阿焦穿嫁衣换下来的衣服:“阿焦,外面出事了,把这身衣服换下来赶紧走。” 焦诗寒:“出什么事了?” 沈文宣没说话,伸手解他衣服扣子。 焦诗寒看他沉默的样子,不安地伸手抓住他的衣服:“你、你不会让我一个人走,对吧?” “平儿陪着你。”沈文宣就要把他袄衣脱下来,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葛离闯了进来,赶紧又给他重新捂上: “你——” “你什么你!”葛离大口喘气,手指着外边,简直想原地表演一个左右跳脚,着急地一逼: “城门外的那群羌贼已经开始拿撞车撞城门了,我家大人让我告诉你赶紧把那东西做出来!快点儿的!人命关天!” 说完又加急地跑出去帮忙堵城门,脸上青筋暴起。 羌贼?焦诗寒不明所以,脑中又懵又冷,身体瞬间不安到发麻。 沈文宣将袖袋里的令牌和腰间的钱袋都塞给他,紧抱着他快速说道:“阿焦,把这身衣服换下来,然后拿着令牌去坐外面士卒护送的马车,平儿也跟你一起,你们先去郡城,等这儿的事平息了,我就去那里找你,没事的,嗯?” 随后不等焦诗寒反应吻了一口他的脖子就放开了他,转身冲进对面他的宅院里,进书房找到书柜的几本硬皮书,里面是掏空的,装着沈文宣闲来无事又做的三枚竹筒□□。 街道上一片兵荒马乱,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沈文宣跑上城台,抽空往后瞥了一眼,没看见马车上有那抹熟悉的身影,心脏顿时一紧。 站在垛口上往下望,弩炮发射的箭矢能击穿盾牌射杀一串人,下面的羌人没见过此等武器,迫于压力往后退了一些,但撞车依然撞着城门,护着撞车的羌人死了,就紧接着补上下一个。 沈文宣的脸色既沉又寒,用拇指比了比距离,吹了几口火折子点燃竹筒的引线,众目睽睽之下精准地扔到了撞车的尾部。 霎时,“轰”地一声。 升起城墙般高的火球,照亮了半边夜空,撞车尾部四分五裂,连带着推撞车的羌贼一起葬身于大火。 城墙内外骤然静止了片刻,被这突然的声响吓得趴伏在地上,几息之后,城台上的士卒都看向沈文宣,城墙外的乌泱泱看不到尽头的羌贼也看向他。 沈文宣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举着竹筒,状似还要点燃一个的样子。 拿着斧刀的羌贼控制着马匹齐齐退后一步,沈文宣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见他们其中个头最大的那个嘀咕一番之后,带领手下的兵向后退了半里。 他们原先挖的地包里面已经填满了人,鹿角也被挖了出来,城门外残尸血肉,有羌人的,也有城门上被打下去的士卒的。 那一炸像是按下了停止键,闹哄哄的喊打喊杀总算停了一会儿。 葛武成从城阙上下来,看着他不由笑了笑,沈文宣将剩下的两个都交给他,下了城台。 葛武成打量了几眼手上危险的东西,黑夜里的空气散发着焦肉的味道,抬手悄悄掩着鼻子吩咐道:“收诊伤员,补充武器,紧盯着敌方动向,不可懈怠!” 温连城抹了一把头上的血,没在意,走至葛武成面前,伸拳头怼了葛武成几下,说道:“多谢。” “没想到这小小的安和县城竟成了避身之所,人才忠义之士辈出,将敌人魔爪隔绝了墙外啊。” “我也没想到堂堂边境大军竟然如此地不堪一击,”葛武成拧眉看着温连城,“羌贼是何时破开边境城门的?为何没有点燃烽火?除了你这支边境军,其他边境军呢?” “问得好,”温连城点点头:“我他妈的也很想知道!” “本人温连城,边境军第三司中郎将,自半个月前就带着手下在此处四十里驻扎练兵,昨日日头刚降,就发觉边境不对劲儿,立即带上几个人去查看,结果边境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羌贼正一个个地补刀。” 温连城说到这儿咬牙切齿地狠捶了一下城墙:“那群羌贼发现了我们这些人,紧追不舍,等回到营里,也因为不敌被迫逃出来,妈的!此生绝不忘今日之辱,之伤,之恨!” 葛武成想着他说的话:“你是说其他边境军都死于羌贼之手?” 这怎么可能? 但温连城却满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葛武成呼吸有些抖,分析他说的话的真实性,葛离确实看见四十里处有一个军营,这一点对的上,但是—— “你是中郎将,平日里不向上级汇报军务?为何昨晚才发觉不对?” “我的官阶不高,像这些平时练兵的活计,都是五天一汇报,上面的将军也一般也不看这些,没有回信我只当做正常。”温连城想起刚才那个人,问道: “给你手里这个东西的是谁?好生厉害,而且你的城墙还有外面的布置都是何时弄的?我怎么从来都没见你向边境的上级汇报?” 葛武成笑了一声:“汇报什么?这都是很早之前就有的,安和县上一位守军长是一位深谋远虑的人。” “是吗?”温连城点点头,眼睛瞥着葛武成手里的东西,有些好奇。 葛武成翻手将东西收起来:“你说的实在是蹊跷,正好我们抓着一个卖国贼,问问他,或许有什么线索,来人!将林县令提上来。” 温连城拧眉:“何必现在?现在下面的羌贼还在虎视眈眈,城内的百姓也需要安抚,这审问的事等事件平息下来再做也不迟。” 葛武成闻言想了一会儿,点了下头:“有理,我已经派人去郡城请救兵,应该很快就来了” 沈文宣快步走进医馆里,进堂屋左右不见焦诗寒,回过头才发现焦诗寒正帮赵大夫处理伤兵伤口,身上的衣服也没换下来,心中不禁有些心疼无奈。 “阿焦,”沈文宣把他从伤兵堆里拉出来,拿帕子擦一擦他手上沾染的血迹,确认不是他的血才松了一口气,“外面的车马在等着了,葛离送你们去郡城——” “我不去。”焦诗寒紧抓着他的手,低垂的眼眸里泪花闪现,“平儿紧抱着赵大夫的腿,他也不去,你别让我一个人走。” “万一、万一”焦诗寒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哭意,想了想,“万一到了那有人对我图谋不轨怎么办?我长这么好看,万一入了别人的眼,你后悔都来不及。” 沈文宣不禁笑了笑:“原来你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这不是你说的吗?”焦诗寒小声地说道。 沈文宣低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吻了一下他的手,靠在门上心脏灼烧,送也送不得,留也留不得,唯一的错处大概就是他太弱了。 葛离扶着最后一个老太太上了马车坐着,回头看向沈文宣,见他微点了下头,叹了口气,下令马车启程,带着人往西门走了。 焦诗寒前倾倒在他身上,窝在他衣领处蹭了蹭,沈文宣抱着他缓了一会儿,随后起身让他去帮赵大夫,自己走到柜台后面。 赵大夫的药橱里有硝石和硫磺,厨房又有木炭,沈文宣沉着眉开始做更多的□□,安和县城绝对不能破! 现在是丑时,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城门外的羌贼又开始骚动起来了,竟是连天亮也不肯等,大部队向后退了一些,打头的羌贼分散开,沿着城墙扩大进攻范围。 葛武成手里只有两个威力极大的东西,他们分散开,一次也死不了多少人。 羌族的那个大块头又大声嘀咕了些什么,羌贼不要命似地拿着盾牌护在头上往前冲。 葛武成:“放箭!” “葛兄小心!”温连城一把把他扑到在地上,险些没躲过射过来的□□。 葛武成盯着上空突然射来的无数箭矢,赶忙护着他靠近城墙,但城墙上的士卒却因为没有及时防护,被射杀了不少,掉下了城墙,有的箭甚至矢进到了城里,危及到了百姓。 那群冲锋陷阵的羌贼趁机甩出抓勾勾住垛口,开始攀爬城墙。 “艹!”葛武成从地上爬起来,推开弩炮上的尸体,对着敌人密集的地方疯狂射击,“人都死了吗?快顶上来!一人射箭,一人拿盾牌护着!那些不会射箭的沿着城墙倒油,用火烧!把爬上来的人都给我捅下去!” “是!” “大人!有羌贼去南门了!” “什么?!”葛武成心中一咯噔,他们兵力与外面的羌贼比本就不足,只应付东门还如此吃力,还要再加上一个南门 “葛兄,我带着手下去!” 温连城说完就跑下城台,带着残存的旧部快马去了南门。 葛武成对他有些疑虑,但救都救回来了,用之不疑吧。 有羌贼躲过冲冲阻挠爬了上来,葛武成让身后补上来的弓箭手顶替,自己拔剑将上来的人一一铲除!下面的羌贼还在放箭,竟有些不顾自己人性命。 葛武成以羌贼尸体做盾牌,一边杀敌一边不断转移位置,眼睛紧盯着那个明显是首领的大块头,打算炸死他,手摸上腰间,顿时心中一凉。 他腰间的两枚竹筒不见了。 下一刻,两声轰天巨响突然在南边响起,紧接着是城墙倒塌的声音。 羌族首领欢快地大喊一声,乌泱泱的贼人战马都往南门奔走。 葛武成丢下手上的尸身,站在城台上看着南边不断涌入的羌贼满脸死灰,安和县城破了。 “温连城!!!” 桌上的东西突然振动起来,沈文宣停下手里的动作,偏头看向隐隐传来惨叫声的南方。 第36章 第 36 章 黎明前的几个时辰最是黑暗。 沈文宣站在医馆门边看到火光四起的南方, 再瞥向城台上的葛武成,知道羌人进来了。 迅速退回医馆关上房门,三道门栓全部插好, 沈文宣回身瞥向站在赵大夫旁边看着他的焦诗寒, 心脏疼得厉害。 战时男子左右不过一死,但女子和双儿不一样。 “夫君?”焦诗寒捏紧手里的纱布, 勉强冲他笑了几声。 幸好他没有走,留在这里和他一起葬身在一处也是极好的。 沈文宣快步拉过他的手,焦急地翻找所有能藏身的柜子。 赵大夫也听到了不好的惨叫声,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自己的小孙子,扯着沈文宣去了院里。 院子中间有一口井, 从来没有用过。 赵大夫俯身推开石井上面的盖子, 说道: “这是个枯井,我试过, 打不出水来, 当初听牙人说有这个, 才租了这处院子,枯井里是最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只是看这井口,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 沈文宣明白他的意思, 俯身打量了几眼, 里面墨一般的黑,什么都看不见, 心里不放心地往里扔了一个石块, 确实没听见水声。 赵大夫把自己的小孙子递到焦诗寒怀里, 郑重道:“拜托你了。” 平儿不依, 一离开赵大夫的怀里就开始哭闹,非要从焦诗寒怀里出来。 焦诗寒抱紧他,瞥向沈文宣,眼圈、鼻头都红了。 这是最没有办法的法子,时间不等人,铁蹄声渐近,沈文宣摸摸他的头顶安慰道: “我放你们下去,里面有些黑,不用怕,等天亮了我就拉你们出来,嗯?” 焦诗寒垂下头没说话,任由他在自己的腰腹上捆好绳子。 这个人总是想把他孤身留下,然后一个人抗下所有危险。 “你知道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临跳下去前,焦诗寒坐在井边说道,回头冲他笑了笑。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沈文宣亲了一口他的额头,抓紧手里的绳子,赵大夫和他一起,一点一点把他们放下去了。 外面响起嘈杂的混乱声音,兵器相交,惨叫声、哭声不绝于耳,医馆的房门被大力撞响,估计过不了多久,外面的羌贼就会进来搜人。 沈文宣紧抓着手里的绳子,按照原来的速度慢慢放下去,等绳子上的力道渐小,才松了一口气,将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架子上,盖上井盖,只留了一条缝隙。 趁房门被撞开之前迅速跑回屋里,将柜台上做好的几个炸包和□□粉藏在身上。 赵大夫一把给他扣上一顶竹帽,压低他的身段,这小子之前在城墙上舞得太厉害,万一被外面的羌贼认出来了,那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沈文宣盯着摇摇欲坠的房门,反正早晚都得打,拎起一旁的斧头就冲了出去,兜头一刀砍在了一个羌人的脖子上,踹开他的尸体,接着砍下一个,专挑一击致命的地方,眼角余光瞥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城台。 赵大夫这下子着急地一跺脚,他本想他们这些百姓好好听话,被羌贼当战利品活捉了,没想到这小子一下子就冲了上去!焦急地一拍脑门,左右在地上看了几眼,拾起一个手腕粗的长棍也冲了出去。 但是一出来就见不着沈文宣人影了,前后四顾,看到羌贼拿刀砍来吓得捂住头叫出了声。 吾命休矣! 幸好飞奔过来的赵二及时拦下了羌贼大汉的刀,反手捅了他的心脏,看向赵大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您老这老胳膊老腿的瞎出来干什么?!还不够添乱的!赶紧回去躲着!” 赵大夫拍他一把:“前边砍过来了!” 赵二只能一边应付一边护着赵大夫往后退,他把守军的衣服脱了,没了那身衣服,受到敌军的火力能少点儿。 整个安和县已经乌烟瘴气,大火烧了半个城。葛武成带着手下负隅顽抗,他身姿矫健,抢下敌人一匹马,手中长戟所到之处无人能及。 “大人!”葛离骑马跑回来,纵马踢开一旁想要偷袭的羌贼,手里拿着枪站在葛武成的身后和他一起对付逐渐围过来的人。 守卫军的人数实在太少,南门破了,一直把手着的东门也抵挡不住,守城门的弟兄被杀得七七八八,无数羌贼又从东门涌入。 前后夹击,四处受敌。 “你怎么回来了?葛枫呢?!”葛武成着急地问道,他眼睛发红,一是为了守军里的弟兄,二是为了这怎么杀都杀不完、如蝗虫般的羌贼。 葛离:“大人,我根本没去到郡城,快到西门的时候就有羌贼闯进来,我护着的那些百姓都被——” 话还没说完就被羌贼一刀捅中了腰侧,顿时一口血喷出来,疼得满脸扭曲,大喊一声,提刀果决了面前的羌贼: “爷爷跟你们拼了!!!” 葛武成反手把他拽上自己的马,挥动战戟杀出一条血路,守军拢共三千人,身后已经不余一两百,城中百姓死伤也是无数。 拼杀间,葛武成抬头看见骑着马从南门回来的温连城,心中顿时恨意滔天,疯狂地冲了过去: “我葛武成如今就是战死在这里,也要拉你做我的垫背!” 温连城满脸冷漠,看他杀红了眼的样子不禁笑了一声,恨声道:“大将军的旧部!做大庆的走狗做得还好?!” 葛武成瞬间震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温连城无意听他多说,策马穿过人群一把挑起躲在菜筐里的林县令,长矛穿过他的身体,当场击杀。 林县令吐出一口血,紧抓着插入他身体的长矛柄头,眼神灰败而又愤恨:“你说过我帮你,就会放了我” 温连城将长矛□□,看着他无力地倒在地上,身下顷刻血涌如注,翻了个白眼说道: “葛武成在外面弄了那么多东西,你一句都没有提,给自己留后路害这次攻城如此艰难,我怎么会放了你?” 羌人已经将葛武成余下所有人都团团围了起来,城中百姓也逐渐被聚集到这里,温连城举目四望,朝被拥护在中间的羌族将军点了下头。 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他带着的旧部也全部葬送在轰塌的南门墙下,根本不是他的亲信。 “嘭!” 突然一声巨响,地面晃动,屋脊都抖下一些砖块来。 密集的包围圈突然被炸出来一个缺口,紧接着又是“嘭!”、“嘭!”两声,街面上的房屋倒塌,一整条街被炸得人仰马翻,烟尘四起。 温连城矮着身子抬头看向城台,灰尘散去一点儿,只见沈文宣站在那儿,手里控制着弩炮,调转箭头对准羌贼密集的地方,在□□上重新绑上了□□包。 “快散开!快!”温连城连忙控制着身下的马往后走,但前后都是人,短时间怎么也退不得,温连城一急,指挥道:“朝他放箭,不能让他点着火!” 慌乱中,没人注意到他,何况羌人根本听不懂汉话。 已经来不及了,沈文宣射出了弩炮,弩炮的射程大概一里左右,他刚才那几炮轰散了羌贼的盾牌防守,露出其中被拥护的大块头来,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他,战事多少能缓解一些。 预料之中的巨响,沈文宣定睛去看,却有一把长矛正冲命门袭来,沈文宣心中一骇,急速往后退,却忘了弩炮放置的地方本来就在城台边缘,紧看着矛尖近在眼前,脚下却突然一空。 “沈文宣!”葛武成目眦欲裂,想要冲开包围着的残兵,急速往城台赶,却不成想温连城比他更快一步。 在爆炸之前,他奋力投出长矛,然后躲在马下面,好险逃过一劫,身后已经是死伤无数的羌人,他站起来,耳朵从里面流了血,嗡嗡作响,身子不稳地晃了几下。 那群不能成事的羌族都紧着他们的将军有没有事,真是半点用都没有。 温连城咬着牙拾起地上的一把断刃跌跌撞撞往城台走,杀了这个出乎意料的祸端就能完成他的心愿,杀了他。 沈文宣单手紧抓着城墙垛口,脚尖不断蹭着城墙墙面,寻找着力点,城墙足有十二米高,这要是摔下去不死也半残。 他不能死。 另一只手摔下去的时候为了抓住城墙用力过猛,有些骨折,眼下只能靠着右手爬上去。 沈文宣深吸一口气,手背、脸上青筋暴起,脚尖紧蹭着城墙把上身撑起来,刚从城墙边探出半个头就看见摇摇晃晃从楼梯口上来的温连城。 艹! 沈文宣咬紧牙,顾不得左臂的疼痛,狠心抬起来一起抓住垛口,额头冷汗直冒,脚下用力一瞪,上身翻过了一点儿城墙。 温连城见状晃了一下脑袋,加快了步子。 在离沈文宣只有几步的时候,抬起断刃就要捅过来,沈文宣正好翻过上半身,腿翻过来的时候趁机用力一踹,把他踢倒在地,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右手夺了他手里的断刃,正要划开他的脖子,却听下面的羌贼大喊一声。 沈文宣余光瞥了一眼,断刃紧挨着身下狗贼的脖子只划出一条血线,没有再进一步,羌贼已经活捉了守卫军余下几人,葛武成和葛离都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葛武成:“快动手!反正我们都得死——” 羌贼掐着他的脖子在他嘴里塞了一块脏布,刀尖紧贴在他的嘴上,大有他再叫唤一声,下次塞进去的就是这把尖刀。 卯时,天已经不那么黑了,显出一种沉重的墨蓝。 火光之下,沈文宣看了一眼浑身是伤的葛武成,又瞥向几乎没有声息的葛离,手上的刀柄紧了又紧,在寒风中,每一次呼吸都清晰无比,也很冷。 他身上还有一个□□包,但点燃扔过去,守军也就一起炸了。 但如果放下手里的刀,他没有胜算,如果不放,就是鱼死网破。 羌族将军捂着脖子上被飞溅的石子捅破的口子,血已经透过指缝流了下来,他自认是体格健壮的猛士,旁边的人要给他包扎,他就是不肯,一把推开他,嘴里向手下吩咐几句,很快后面一个类似囚车的战车上下来一个人,偏瘦弱一些,但高眉大眼仍看得出是一个羌人。 羌族将军用奇怪的声调咕哝了几句,那个偏瘦弱的羌人用蹩脚的汉话开腔道: “只要你放了手底下的人,就收你们做战俘,不杀,否则,都一起死!” 沈文宣冷笑了一声,看着身下的温连城道:“你这个王八蛋到底跟他们做了多大的交易才让他们这么宝贝你?” 温连城不语,他现在终于缓过来一点儿,没有了头晕目眩的感觉,要是刚才换成现在,怎么也不能让这个小子把自己控制了。 下面的羌族将军见沈文宣没什么表示,瞥了一眼按压着葛武成的人,那人受意,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往葛武成的手指头砍去。 “停!” 沈文宣沉重地呼吸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天际间有一处流动的火光,看方向是从郡城来的。 援兵! 眼睛微微瞪大,沈文宣面上强装着不显,但心里一阵激动,怕温连城也看见,忽然抬手用刀柄砸晕了他。 下面的羌贼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看见沈文宣丢下手里的断刃站了起来,下面的将军见状只当他是泄愤,但又不敢真动手,于是眼神示意手下前去捉拿。 沈文宣自己主动走向城台的楼梯,一边走一边用右手查看左臂,找准位置,塞了快帕子进嘴里,右手迅速一拧一提,“咔嚓”一声,沈文宣脸上冒了一层冷汗,缓了几息,将嘴里的帕子掏出来重新放进了怀里。 除了呼吸有些乱之外,看上去仍旧十分淡定。 下楼梯时他瞥了一眼医馆的院子,井盖没有被动过,一抹白色的身影守在旁边,狗剩的嘴边沾了血,显然咬死过闯进来的人。 羌贼听着那声骨头声就有些牙酸,堵在楼梯口看着他一步步下来,手里的大刀都指着他,沈文宣每下一步台阶,羌贼就集体退后一步,算是怕了他这个人,在他完全下来的时候就立刻围了上去,用麻绳反捆住他的双手压到自家将军面前。 他膝弯被狠狠一踢,沈文宣两腿直直跪倒在地上。 几个羌人来搜他身,在他衣襟的里袋里发现了仅剩的一包□□,就是这东西,赶紧呈到了将军面前。 格鲁达掏出一把小刀轻轻把那像药包的东西划开,见里面是黑黑的粉末,拿在手里捻了捻,还凑在鼻尖闻了一下,结果用力过猛,呛得不住咳嗽。 旁边的一个羌人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格鲁达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脸色沉重地点了下头,打下这座小城费的人力物力时间着实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使他们不得不暂停前进,留在这里稍作修整。 下面的人得到指令,开始收拾街道上的尸体,打扫战场,几个羌族战士打开带来的几个囚车,里面是几十条彪悍的恶犬,由人牵着挨家挨户搜查城中的百姓。 沈文宣看着心中不禁一凉,眼睛紧盯着那群恶犬的动向,脸上猝不及防被狠凑了一拳,沈文宣被打得偏过头去,肚子上也紧接着狠狠挨了一记。 沈文宣弯腰咳了几声,舔了一下嘴角的伤口,咽回口中的血,满嘴的铁锈味。 打他的羌人拽着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格鲁达蹲下身,块头壮得就像一头熊,手上把那包黑乎乎的东西拿过来,嘴里咕咕哝哝了几句。 旁边偏瘦的羌人用汉话说道:“我族神勇将军问你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做的?你老实交代!” 沈文宣眼睛觑着他,满脸的桀骜不驯、不畏生死:“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格鲁达能听懂一点儿汉话,闻言犹豫了几秒,打量了几眼这个人瘦弱的体格,凑近了一点儿。 “我这个东西做起来很简单,肯定一学就会,威力特别大你肯定知道了,它就叫” 后面的听不清,格鲁达皱眉拽着他的衣服把他提近了点儿,沈文宣趁机头狠狠地撞上去。 这个将军的头简直是用铁做的,沈文宣撞完自己都晕头转向,头往后仰倒,看着夜空迷糊了几下,晕了。 格鲁达摸摸被撞疼的地方,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提起来摇了摇,见他如面条一样毫无反应,本来盛不可怒,现在只余一声嗤笑。 其他羌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与神勇将军相比,这个汉人也不过如此。 格鲁达笑完就嫌弃地把他扔在地上,手下的人把他拖下去和被搜出来的汉人扔在一块空地上,周围都是拿刀看守的,当然,能被这样看管起来的都是男子,被搜出来的女子、双儿都被扒了衣服,被羌贼耀武扬威地炫耀、□□。 空地上的男人只能看着,或者干脆不看,耳朵里听着那些惨叫求饶,连哭都憋着声音,赵大夫也被找了出来,赵二跟在他后面,他身上脸上都是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或者两者都有。 赵大夫一被扔进来就看到了边上不省人事的沈文宣,脸色顿时一白,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跪伏到地上,赵二想把他撑起来,但是估计有人认出了他是个反抗过的,几个人联手把他生扯硬拽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赵大夫想拉住他的手,却被人一脚踹倒在地,他也有些年纪了,哪受得了如此的对待,看了一眼沈文宣,又看向被拉走的干儿子,满腔酸涩,真想一头撞死在这儿。 冬日的黑夜总是格外的长。 沈文宣悄悄睁开一条缝,周围的羌人都在享受胜利的成果,美人、钱财、粮食,他扫了一眼,这些人把他的宅子也给闯了,手里的绫罗绸缎是他买给阿焦的。 但幸好他们还没找到阿焦。 沈文宣闭上眼,从袖口掏出那把温老头昨天刚送给他的匕首开始割手腕上的绳索,耳朵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按他在城台上看到的,郡城的救兵赶到这儿还需要一柱香的时间,只要撑得过这一柱香。 焦诗寒感觉已经待在井底很久了,这里并不完全是枯井,井底没有水,但地面湿漉漉的,冷得刺骨。 四周完全漆黑,看不见一点儿光,无声无息地放大人心底最深的恐惧,要不是他还能感觉到冷,还以为他已经到地狱。 “阿焦?焦焦?”平儿紧抱着焦诗寒的脖子,手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脸,“你睡着了吗?焦诗寒!” “嗯?”焦诗寒睁开眼,一只手一直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听他叫他又把平儿往怀里抱了抱,“怎么了?” “阿焦你是不是睡着了?你别睡,我陪你说话好不好?”平儿在手上哈了一口气,摩挲阿焦的脸蛋,让他暖和一点儿。 “你已经说了很多话了。”焦诗寒笑了一声,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蹭了蹭,有些烫。 “汪呜汪汪!” 狗剩的声音,低沉嘶吼,威胁意味十足。 沈文宣心中一咯噔,睁开一条缝,头悄悄转了一个位置,看向医馆,手上加快了动作,焦诗寒也听见了,仰头看了一眼井口,眼中有些希翼。 赵大夫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了一下,惊得张大了嘴,反应过来他应该没事,立刻爬去他干儿子那里,扒住羌人的脚,求他们别打了。 沈文宣只能看见医馆门口,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心中不禁着急,里面的狗剩叫得越来越狠了,不经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院里,狗剩伏低身子,像猎手一样紧盯着眼前五六条恶犬,露出獠牙,它还没有成年,但健壮的体格已经逼得羌贼恶犬步步后退。 吐蕃犬刻在血统上的凶狠就已经足够辗压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狗。 训犬人看见它就像看见宝一样,眼睛贼亮吹了几口口哨,撒开了手里的狗绳,几只恶犬顿时将狗剩团团围住。 狗剩一发狠,扑住离它最近的一只犬,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它的脖子,上下咬肌一合力,恶犬还没有反抗就呜呼一声,瞬间没了气息。 几只恶犬见状后退一步,但又被主人催促着,只能上前将狗剩围住一起上,狗剩像只滚动的毛浪一样,打架异常凶狠,奋力咬住一只恶犬的胸前狠狠把它甩开,两只爪子一只打一个,专挑眼睛、耳朵、尾巴这些脆弱的地方,虽然总会被咬住一两口,但幸好它皮毛旺盛,受不了大伤。 训犬人察觉事情不对,吹了几口口哨招来其他几只搜人的恶犬,狗剩越打越凶,用力过猛,一只犬被它甩得撞倒了井边的盖子,掉了下去。 狗剩连忙扑过去,想咬住掉进去那只的后腿,结果被赶来的恶犬一把撞倒,其它犬趁机咬住它的四肢,把它困在原地。 狗剩奋力挣扎,将它撞倒的那只犬露出獠牙狠狠咬住它的脖子。 训犬人见它被制服笑了几声,但又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它刚才奔向的地方,注意到井边的绳索,突然明白了什么,走过去试探着拉了拉,正打算把同伴叫过来。 狗剩突然张开大口狠狠咬住正咬它脖子的那只犬前肢,迫使它松了口,凭着被精心喂养的一打子力气翻身起来,拖着四只犬一把扑倒训犬人,没等他再叫一声就咬住他的脖子咬死了。 沾了恶犬主人的血,恶犬纷纷后退,忌惮又害怕地看着它。 焦诗寒被突然落下来的东西溅了一脸泥,吓清醒了许多,抱着平儿往后退了退,紧靠着墙壁,上面的井盖被打开,进来了些许光亮,砸下来的东西略微动了动。 焦诗寒一颤,急促地喘着气,手抖着拔下头发上的发簪,眼睛不错地盯着它。 恶犬已经站起来了,注意到除它以外的生物,嘴里嘶吼威胁,焦诗寒心中的恐惧达到巅峰,闭眼对着冲过来的黑影狠刺。 手能碰到它的毛发、牙齿、温暖的血,耳朵也能听见混乱的呜咽声,分不清是他发出的还是眼前的东西。 焦诗寒不敢停,直到它很久没了动静,才手抖地丢下手里的发簪,手上腥红一片。 平儿捂着自己的嘴害怕自己会发出声音,等周围又静了下来,才小心地又摸上阿焦的脸蛋,触手湿润,焦诗寒仰着头,已经泪流满面。 医馆里实在太吵闹了,越来越多的羌人注意到那里,沈文宣睁开眼,身后的绳子已经断了,他等不及援兵赶过来,此时只能自己动手。 前半夜,他在自己的宅院门前挂了鞭炮。 此时起来,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拿着匕首悄无声息地杀了看守的几个人,换上了他们的衣服,低着头极其自然地站到宅院前,拽下了鞭炮。 之前的爆炸声已经吓走了不少马,此时被找回来还没有安顿好,沈文宣走过去点燃鞭炮扔进了中间,顷刻间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格鲁达正压制想要把他甩下去的黑马,但沈文宣已经趁着混乱走到他身后,配合着黑马的力道把他拽下来按倒在地,匕首的刀尖直刺了他两刀,瞬间消减了他的反抗力。 “刚才打得爽吗?”沈文宣手拿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凑在他耳边问道。 “捉到温连城我们只能两败俱伤,不知活捉了神勇将军你是不是也是如此?” 格鲁达大叫一声,沈文宣神色一凌,匕首用力地扎在他的肩膀上,来回捅穿几次:“别乱叫,让你的人从医馆里出来,立刻!” 格鲁达脸色扭曲,血迹晕湿了衣物,但他强咬着牙不说。 那个偏瘦的羌族人着急地把话翻译出来,副将连忙拿鞭子把进到医馆里的人都抽出来,嘴里咕哝说着话,小心翼翼地,生怕沈文宣一时冲动,把他家将军给杀了。 这可不只是他们将军,还是他们王后的亲弟弟。 “退后!” 沈文宣手用力按住匕首,格鲁达好不容易不流血的脖子又渗出血来。 副将听明白他的意思后连忙照做,所有羌贼都注意着这儿,连找回来的马又都跑了都没空管。 沈文宣搜了一下他的身,在他胸前找到那包□□,正想着该怎么利用,西门却突然传来响动。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是战鼓。 羌贼占领安和县只想着掠夺战利品,却没有布置防守,郡城来了救兵都不知道。 羌人跑上城台看到黎明的深蓝中大片大片的火光,这跟他们之前了解过的荆州兵力不一样,焦急地汇报情况。 安和县已经破了,现在守城池只能短兵相接,但他们已经奋战一夜,论精力肯定不如新战的汉人。 沈文宣笑了,现在首领在他之手,后面又有大批兵力,现在看这些羌贼该怎么逃? 格鲁达看了一眼副将,突然高亢地吟唱几句,做了一个沈文宣看不懂的手势,主动控制着沈文宣的手往脖子上一划,自刎于刀前。 事情发生得太快,沈文宣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只当这些羌贼是恶人,却没想到还有气节。 将军身死,羌贼就算逃也要将沈文宣千刀万剐,沈文宣立刻掏出格鲁达胸前的□□,一手拿着火折子,作势要同归于尽: “来啊!我让你们将军尸骨无存!” 救兵已经进到城里,副将看了眼地上已经死去的将军,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只能愤恨丢下手里刀,其他人见状也慢慢将刀手里起来,往东门撤走。 副将逐步靠近沈文宣,背起将军的尸体,眼神毒辣,死死记住了沈文宣的脸,跟着一起撤走了。 身后是逐渐赶来追杀的救兵。 天亮了。 沈文宣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一晚上比他一整个人生还要长,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医馆,看到满院的尸体不禁心惊。 扯住麻绳费尽最后的力气把焦诗寒和平儿从井底拉出来,见到阿焦脸色灰白,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模样,呼吸瞬间一窒。 焦诗寒顾不了那么多,手脚僵硬地爬进沈文宣怀里抱住他,还没说上一句话就闭上了眼。 第37章 第 37 章 “阿焦?”沈文宣抱着焦诗寒的身子轻晃了一下, 见他毫无反应,忍不住松开他一点儿去看他的脸。 焦诗寒已经闭上眼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如纸, 脸颊和脖子都是迸溅的血滴,看上去骇人至极。 沈文宣瞬间从头冷到脚, 心脏都有几秒停跳,手上紧握住焦诗寒的手, 发现他的手冷冰冰的, 身上一点儿暖意都没有。 “大夫,大夫!赵大夫!” 沈文宣朝医馆外喊道,声音焦急而害怕, 抱起焦诗寒往医馆店铺走,平儿懂一点儿医术,小跑跟上沈文宣,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说道: “他好像是发烧了,在井底的时候额头就有些烫, 你先把他放进房间里去。” 沈文宣点点头, 连忙抱着焦诗寒进了店铺后堂的房间,轻手放在床上躺好,抖开被子牢牢包裹住,手上在他额头一摸,果然是烫的。 “有温度就好,有温度就好”沈文宣喃喃自语道,手抖着摸索他的脖子和沾满血迹的手, 察看血迹是从哪来的, 最后发现不是阿焦的, 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满头的冷汗,偏头提起脖子透过打开的窗户看了一眼外边。 “咚”、“咚”、“咚”的鼓声还在响,空气中飘着余火燃尽留下的青烟,街上尸首成山、血流成河,残肢断臂到处可见,但还好,穿着青色军服的郡城守兵带着人在尸首间穿梭,察看还有没有活着的。 沈文宣走过去把窗户关严实,回头看了一眼焦诗寒,快步走去了厨房。 赵大夫一瘸一拐地扶着赵二走进医馆,葛武成背着葛离也跟着进来了,赵二现在说一句话都能咳出一口血来,赵大夫连忙把他在椅子上放好,转头跑到药橱里找金疮药,眼角一直瞅着院子里的井盖,忽然看见柜台后面踩着小板凳的平儿,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根沈文宣交给他的人参还剩半颗,赵大夫切下两片,一片塞给赵二含着,一片给了昏迷不醒的葛离。 葛武成点了下头致谢,撬开葛离的下颚,把人参片放在他的舌下,羌人扎的那一刀一直没有机会包扎,导致葛离现在失血过多,葛武成撕开他腰间的衣服,那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恰好,沈文宣从厨房提来两桶热水,丢给赵大夫和葛武成几个巾帕,转身端着一个铜盆进了房间。 焦诗寒的裤脚都湿了,怎么暖都暖不过来,沈文宣皱眉脱去他身上的衣服,怕他冷就用被子捂着,拿打湿的热帕子一点儿一点儿摸索着给他擦身体,碰到脖子上的血泥不禁有些心疼和愧疚,又轻又缓地给他擦干净。 “没事了,阿焦。” 沈文宣轻声说着,低头轻轻吻了一下焦诗寒的眉心,怀里紧抱着他,眼神静得又沉又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外有人敲门,沈文宣垂下眸放开焦诗寒,从房间的衣柜里找出一套中衣给他换上,期间他有意无意地避着,没看清楚焦诗寒的身体,现在他也无心想这些,换好中衣后又给他加了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掖好被角才起身打开房间的门。 平儿站在外面,手里端着一碗姜汤,在井下他一直被焦诗寒抱着,看起来要比焦诗寒好很多,沈文宣弯腰摸摸他的头: “谢谢你。” 平儿:“不用谢,我也给爷爷他们煮了姜汤,里面加了几样药材,暖身体暖得可快啦。” 沈文宣点了下头,刚要把姜汤端过来就见外面葛峰下马,带着人走进了医馆。 神色匆匆,眼睛里满是侥幸和仓皇。 沈文宣动作一顿,将手收回来看向平儿,说道:“你帮我喂了一下阿焦哥哥好不好?” 平儿也看到了回来的葛峰,知道他们这些大人有事要谈,爽快地点了点头,绕过沈文宣进了里屋,沈文宣见他有模有样地抬高阿焦的脑袋开始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放下心,关好房门,回身看向葛峰和他旁边明显是将领的人。 “安和县至郡城只有一百三十里,我手下快马加鞭,中间又有驿站换乘,无论如何三个时辰之内援兵完全可以赶到,但这都过去了一夜,你们为何现在才来?” 葛武成紧盯着郡城守卫统司质问道,中间还因为气急咳了几声,他怀里的葛离虽说已经处理好了伤口,但仍然生死一线,熬不熬得过今天还得另说,如果援兵能早点儿到—— 郭立卫知道安和县死伤惨重,也没有计较他不先感谢一番反而愤怒质问,说道:“本来郡里是不打算出兵的,安和县地方小,防守太差,远不及郡城,从郡里分散兵力出去,万一羌人来个声东击西,那时候不仅是安和县,整个荆州都会沦为羌人铁蹄之下的亡奴——” “那安和县呢!”葛武成不等他说完就歇斯底里地喊道,“安和县就不是荆州吗?!安和县的百姓难道就不是荆州的百姓吗?!我们这些守军拼上性命也要阻止羌贼过去,在你们眼里算什么?!” 喊得脸红脖子粗,像一头牛一样大喘气。 郭立卫不为所动,面目沉静地说道:“你如果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是不拿你们不当人,是风险实在太大,我记得安和县的守卫军只有三千,你以为郡城的守军数量有多少?几万吗?” 葛武成没说话,紧盯着他,郭立卫也回视他,说道:“只有八千罢了。” “八千?”沈文宣插话道,“羌贼专门去城台上看过,只有八千的兵力你就能把羌贼吓跑?” 郭立卫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什么身份,但也没介意他插话,说道: “谁说我带了八千,我怎么可能全带上,我只带了四千,只是声势浩大而已,用了一千多匹马拖着荆棘跟在大军后面跑,弄出扬尘,然后扎稻草人,把守卫军的换洗衣服都用上了,紧赶慢赶,在天亮之前赶来安和县,幸好那群羌贼被你们拖疲了,要是真打起来,那可真不好说。” 葛武成说不出话,像刚升起来的希望又被扑灭,过了好久才问道:“你刚才说不是不来吗?为何又来了?” 郭立卫沉下眼眸,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大街,他的手下正一具一具地查看尸体,随行的军医就地包扎,活下来的断了臂残了肢的或许比死了的更痛苦。 “为了郡城不会变成这个样子。”郭立卫沉声道,回头看了一眼葛峰:“当然这也有你手下的功劳,他以死相逼,打了个赌,如果安和县能撑过一个时辰,我们就派兵过来。” 郭立卫刚说完,葛峰就跪在了自家大人面前,眼里的泪一直掉,谁都不知道他站在城阙上那一分一秒过得有多么煎熬。 葛武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人,”外面来了个士卒汇报道,“幸存百姓大致二百三十三人,其中守卫军十三人,重伤失去行动能力的有六十八人。” 郭立卫点点头,其他人却顿时一静。 郭立卫回头看向葛武成,说道:“这里城墙都破了,肯定不能再待,等把这里收拾干净,还有去前面侦查的斥候回来,我们就会回郡城,你们也跟着走吧,我倒十分想知道为何整整八万的边境军竟然能一声不响地消失,你们安和县凭三千兵力就能坚守一夜,着实讽刺。” 葛武成看了沈文宣一眼,刚想说这都有赖于他,却被沈文宣一个眼神制止了。 旁边的赵二瘫在椅子上,喝一口姜汤就歇一会儿,赵大夫说他内脏被打肿了,幸好没有打裂,唉,皮糙肉厚就是好,如果他那群兄弟有他这样的皮实程度,估计就能和他一样苟活着了。 赵二望着天花板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灌碗里的姜汤如灌酒。 沈文宣转身回了房间,推开房门就看到焦诗寒醒了,躺在被子里,怀着抱着睡着了的平儿,顿时心中一喜,快步走过去蹲在床边,嘴角微弯,难得笑了一次,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 “难受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文宣轻声问道。 焦诗寒摇摇头,撑起上半身伸手抱住沈文宣的脖子:“你没事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有事?”沈文宣笑着说道,埋在他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从上到下顺着他的头发。 “我永远不会留你一个人。” 焦诗寒笑了一下,点点头,从他怀里出来,他怕这个人逞强,抓住他的衣领开始检查,沈文宣任由他弄,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颊,心疼地问道:“之前脸上沾到的血是怎么回事?” 焦诗寒突然一抖,呼吸隐隐有些急促,仿佛还能感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里浓重的血腥味和呜咽声,胃里隐隐作呕: “有东西从上面掉下来了有、有东西——” “嘘——”沈文宣紧抱住他,轻拍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焦诗寒深吸一口气,突然想起狗剩:“团团呢?我听见它在叫,团团呢?” “在外面,它没事。”沈文宣吹了几口口哨,外面趴着舔伤的狗剩立马支愣起来,摇着尾巴进了店铺,肥硕的体型吓了屋里的人一跳,撞开一条门缝,从房间外伸进来一个狗脑袋,皮毛和爪子沾血的样子不像是没事,但好在精神不错。 沈文宣一顿,哄着焦诗寒先躺下睡一会儿,起身牵过狗剩在一旁查看,伤口集中在四肢和爪子上,脖子上也有一道,沈文宣摸摸它的狗头,赵大夫已经给赵二和葛离包扎好了,沈文宣把他拉过来给狗剩看看。 赵大夫寻思自己不是兽医啊,给狗看病可还行? 但现在也没什么好挑的。 扒拉狗毛仔细看了一番,摸遍了狗剩的全身,赵大夫点了下头,在柜台里找了一瓶温和的伤药,递给沈文宣说道: “它应该还行,没有伤到骨头,咬伤多一些,在它被咬的地方剃了毛,然后抹上这个药,应该能好点儿,有机会找个兽医给它看看。” 沈文宣“嗯”了一声,把药接过来,又找了一把剪刀。 赵大夫进到房间里边,看到自己没心没肺的小孙子睡得脸色红扑扑的,不禁失笑了一声,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的小身子: “小臭东西。” 抬眼看向旁边的焦诗寒: “焦焦没事吧?” 焦诗寒陷在被子里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 ,睡吧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到郡城了。” 焦诗寒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很喜欢这个很和蔼的老头子。 “他有些发烧,你给他配一些药。”沈文宣说道,两腿夹住想要逃跑的狗剩,难得十分有耐心地一点儿一点儿给它剪毛。 “发烧啊,把手伸出来我把把脉。” 外面的百姓被守卫军赶着集中在一个地方,就在守卫军扎营的旁边,冬日,天气很冷,安和县经过这一场祸事,完好的屋子不多,不是被烧了就是被炸了,很多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取暖。 郭立卫脚下踢了踢碎裂的石块,举目看了几眼这条街上不寻常的大坑和裂痕,又转头望向医馆的方向。 “大人,这——” “我说过,这次来了,不会亏的。”郭立卫笑了几声。 医馆里升起了火炉,沈文宣处理好狗剩就去了对面自己的宅子,屋里几个士卒在翻找东西,看到沈文宣进来了也不避讳,在几个屋里连着前面的店铺都翻找一通之后,搬着几口箱子和厨房所有的粮食走了。 沈文宣沉默着没有阻止,他不想再起冲突,进卧房收拾好几件过冬的衣物,又去后院把小黑牵出来,就是那头驴,紧挨着墙受了不少惊吓,看见主人来了总算好了一点儿。 估计是头驴,没被看上,如果是匹马,估计也逃不了。 沈文宣不禁嘲讽地笑了一声。 细软这些沈文宣不在乎,银钱也有相当一部分在昨晚塞给了焦诗寒,就是粮食不能缺,世道乱起来,他担心就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 院子里和院外的街上都没人,沈文宣快步走进厢房旁边的小厨房,进门的时候又往后看了几眼,走到翁缸旁边,里面的粮食已经空了。 沈文宣推开空了的翁缸,扫开地上的灰尘,露出一块木板的缝隙,打开就是一个不大的小隔间,里面有粮食,这是沈文宣专门藏的。 这里是边境,精细白面这些东西少,到了冬天就更少,沈文宣一下子买下了粮铺所有精细米面的存粮,除去被带走的那部分,剩下的都藏在这儿,不多,也就五袋。 沈文宣拿出来一部分挂在小黑一侧的驴鞍上,一部分自己提着,借着小黑身体的掩护快步穿过大街,跨进医馆后门,很多守卫军都在收拾尸体,没有注意到他。 等把东西都放下,沈文宣一进铺里突然看见温老头和王沐泽。 两人都围着火炉烤火,一边捧着碗喝姜汤。 王沐泽看见沈文宣苦哈哈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先生肯定没事,这不,立马就来投靠先生了。” “你王家木器行呢?”沈文宣问道。 “害,”王沐泽笑了一声,完全感觉不到其中的喜气,“我那个贼抠门的肥老板死了,家里的东西一开始被羌贼抢,现在正大光明地被郡城守卫军分,我这稍微不乐意一点儿,不就被赶出来了吗?” 赵二:“这他娘得跟土匪有什么区别?合着一场仗都没打,尽想着分好处了。” 王沐泽:“呵,估计他们以为带我们进郡城已经是天大的好处了,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们安和县在前面顶着,郡城还在不在得另说呢。” 葛武成心中也是气愤至极,正要出门找郭立卫理论,温老头突然开腔道:“你别去,留在这儿镇着,没了你,没准他们连医馆都给搜刮了。” “这都没军纪、没王法了吗?!”葛武成一拳打在门框上,看到不远处的屋子里挤着瑟瑟发抖的百姓,心中不忍,吩咐道: “葛峰,厨房里的姜汤还有剩的,端过去给那边的百姓暖暖身子。” 葛峰应声下去了。 “王法、军纪?”温老头喝完汤讥讽地笑了一声,“这都被毁成这个样子了,谁有权有势,谁就说了算。” “这场祸事也是不赶巧,偏偏毁了你的喜事。”温老头看着沈文宣说道。 沈文宣突然被扎了心,回道:“你的古董店也被他们抢了?” 温老头沉着眉:“废话,要是没被抢,我能来你这儿?守着我那些宝贝不香吗?” “但是吧,没抢完,有点儿东西我藏起来了。”温老头说完盯着沈文宣,别有深意。 沈文宣皱眉:“你是何意思?” 温老头:“那点儿东西现在不拿,等明儿走了就拿不出来了,你要是帮我护送过来,我可以分你三成。” “不干。” 焦诗寒还在这儿,他现在不可能为了钱财去干冒险的事。 “这可不是你干不干的事,这是你能不能抓住活命机会的事。” 温老头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自己沾了不少灰尘的冬衣,“那里边可不仅仅是值钱的玩意儿,还有商道的路线图,应该没人不知道吧,商道的路线图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小道,有时候没有路引就可以穿过一个州,没人知道,安全。” 沈文宣猛地抬起眼。 “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估量过这些援兵的人数,恐怕连个五千人头都没有吧?这荆州的兵力就这些,你等着他们死守荆州保命,呵,还不如求神拜佛呢。现在最要紧的是离开荆州,我们现在是个什么东西?难民,可没有其他州喜欢我们这些人。” “而且你们要和其他难民同路?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最是无赖可怕,你有吃的、有喝的、有好看、好玩儿的,他们就纷纷想过来抢你的,一个人不行,就拧成一团,乞丐圈里可没有难兄难弟。” 温老头说完笑了一声:“成不成在你。” 沈文宣攥紧手,周围的人都看着温老头,空气瞬间凝滞安静。 房门突然被大力撞响,屋里的人一惊,见是葛峰才松了一口气,葛武成抬手刚要教训一下这个咋咋呼呼的小子,却听葛峰喘着气着急地说: “大人,重伤患的那个屋子里怎么有林县令?看着快没气儿了。” 那个叛国贼竟然还活着?! 沈文宣抿紧唇,眼神锋利,像是一把刀,思虑几秒后瞥向温老头问道:“你的东西藏在哪?” 第38章 第 38 章 沈文宣换上守军的衣服出了门, 后面跟着葛峰、赵大夫还有王沐泽,本来不打算带上王沐泽,但王沐泽声称自己好歹是从小就是在安和县长大的, 对一些小道特别熟,这方面肯定比赵大夫给的與图管用, 沈文宣思虑再三,还是带上了他。 至于葛武成, 他还需要在医馆镇着, 只留一些老弱在医馆里万万不可。 临出门的时候,他打开门缝看了几眼里面的焦诗寒,喝过药之后阿焦的状态好了一些,起码没有嘴唇泛青, 脸色也不再是死白死白的,现在躺在床上睡熟了, 如果他动作快一些,可能能赶在他醒来之前就回来。 天色不早也不晚, 正好是郡城守卫军吃午饭的时间, 对各处的看管松散一些, 不是没有想过在晚上行动,但谁也不能保证林县令能活到晚上。 安和县各处堆了好几个柴火堆, 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烧尸体,一个一个好好安葬、入土为安完全来不及,只能这样做,以防止大规模的尸体腐烂引起瘟疫。 沈文宣一行靠近难民住的房子的拐角处, 正好看见两个士卒往火里扔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肉烧焦的味道以及白色的粉尘, 沈文宣停下来看了几秒,突然抬起头看向几个挤满百姓的屋里,视线划过每一张脸,考虑到庄老板的身高,还特地蹲下身在一群孩子里面找了一圈,但始终没有看到庄老板的身影。 “怎么了?”王沐泽站在他身后小声地问道,余光一直注意着篝火边吃饭的郡城守军,紧张得额头冒汗,生怕他们上来来个盘问。 “你都换上我们守军的衣服了,怕什么?自然点儿,看着像个小偷似的。”葛峰说道,翻了一个白眼,有点儿嫌弃。 王沐泽:“你这安和县的守军能和郡城里的守军一样吗?他们那么多人,万一看我们不顺眼跟我们打起来怎么办?” “打就打呗,怕他?” “你——” “好了,”赵大夫各拍了他们一巴掌,“吵什么吵?有什么好吵的?” 他没换守军的衣服,还是原来的大夫打扮,腰间挎着一个药箱。 沈文宣看了一眼赵大夫的脚:“你左脚还疼不疼?之前不是扭了吗?” 赵大夫不明所以:“这我自己已经扭好了啊。” “那就装着没有好,走的时候跛一点儿,好让我搀着你,”沈文宣回头看向另外两个人,“你们先去找温老头的东西,我看完林县令就与你们会合。” “啊?你一个人能行吗?”王沐泽有几分担心,虽说他之前就已经讲过路线,但毕竟七绕八拐的,万一走错了怎么办? “没问题。” 沈文宣接过赵大夫的药箱,转身扶着赵大夫往前走,赵大夫连忙装出一副跛脚的样子,为了装得像,二人行动的速度有些慢,但好在是去百姓住的房子,没有往军营的方向走,看到的守军也没有太在意。 葛峰和王沐泽见事态稳定,回退几步沿着小道去温老头家里。 沈文宣扶着赵大夫跨进重伤患待的屋子里,房子小而昏暗,没有多余的被褥保暖,很多重伤的百姓只能躺在地上的草席上呻吟哀嚎,很多即使包扎好了,也受不住这样的环境,脸色灰白地昏死过去犹如死人。 屋里还有一个正在处理伤口的军医,看见他们进来也没说什么,赵大夫朝他拱了拱手,算是医者之间见了礼。 沈文宣一一扫过地上的面孔,忽然定格到角落的一个穿着青黑色衣服的中年人身上,拉着赵大夫装模作样地走了过去。 要不是这货为了逃跑把官服给换了,这会儿肯定被加急救治,而不是待在角落里等死。 这人已经神志不清了,身上的血窟窿只被简单捆了一圈布,脸色犹如死人般的惨白,赵大夫拿出虎狼之效的药丸先给他来一剂猛的,反正已经救不活了,吊着精神气赶紧问完。 沈文宣蹲在赵大夫对面假装给赵大夫打下手,余光注意着另一边的军医,悄悄晃晃林县令的脑袋让他清醒一些: “林大人,林大人?林松!” 林松听见自己的名字,涣散的眼珠聚焦了一些,偏头看向声源。 沈文宣:“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这样你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听懂了吗?” 可能是因为药劲儿上来了,也可能是对活命的渴望,林松的精神好了一些,脸色反常地有些红润,看上去像回光返照。 “你和羌族还有温连城约定了什么?羌族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还有边境军是怎么回事?真的全死了吗?你一条一条说。” 林松仔细看了这个年轻人几眼,他还记得他,嘴角弯起忽然笑了几声,声音微弱地回道:“我不知道。” 沈文宣拧眉:“你快要死了,而且还是你同盟杀的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瞒的?” 林松:“我确实没什么好瞒的,但为何要告诉你呢?” 说完他咳了几声,从喉咙口呛出几口血沫,军医抬起头往他们这里瞟了几眼。 林松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不打官司,有些急促地说道:“除非你帮我做件事,我就告诉你。” 沈文宣:“何事?” “你——”林松喘得有些急,赵大夫拿出银针给他扎了几个穴位,“你去我家里看看我的家眷如何?” 沈文宣:“恐怕凶多吉少,安和县活着的人都在这几个屋里里,我可以帮你找找。” “不、不会,”林松说到这儿有几分激动,“我小儿子在,咳咳,在书房的密室里,你找到他,你——” 林松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起身子,紧攥住沈文宣肩膀的衣服说道:“你发誓,你要收他当养子,善待他,抚养他成人,你发誓咳咳咳咳” 沈文宣沉默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我不会收他做养子,但是可以善待他,抚养成人。” 林松闻言稍微放心了一些,心一松,整个人又摔了回去,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沈文宣伏低身子,耳朵紧贴在他嘴边听见他迷迷糊糊交代了密室的位置还有打开方式,迅速起身去县衙,脚步快速而不凌乱,专挑小路走,尽量避开途中的守卫军。 赵大夫为了不被发现异常,抽空诊治了旁边几个病人,瞅见那个老军医扶着腰出去歇一会儿才松了口气,对着林松几乎使全了看家本事吊着他的精神,生怕沈文宣还没回来他就挂了。 县衙周围的守卫军多了很多,县衙本来就处在安和县富有的地方,守卫军来来往往地搜刮了不少东西,但是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只是放眼望去有的房子被烧了,其中就有县衙。 沈文宣藏身在阴暗的拐角处等了半晌,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隐隐露出袖子中的匕首,看准一个落单的,趁其他守军不注意,忽然从背后捂住他口鼻,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把把他拖进了巷子。 等再出来时,沈文宣已经换上了郡城守卫军的衣服,被拖进巷子里的已经被他用刀柄敲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整理整理袖子,十分自然地混在守卫军里进了县衙,里面的房子几乎被烧塌了,只有零星几个守卫军进去完好的屋子里搜出一点儿值钱的东西来装进自己的口袋。 相比外面,这里的守卫军数量少得可怜,沈文宣压低自己的帽子,悄无声息地拐进内宅,靠着烧焦的牌匾才认出哪个是书房,但沈文宣看着里面焦黑一片,虽然知道那个孩子大概率是活不下来了,但还是走了进去。 转动左侧墙面上一处烧焦了的铜制灯盏,墙面微微颤动,沈文宣紧盯着屋顶,一有倒塌的迹象就立刻冲出书房,但房顶上只颤颤巍巍地抖下了几缕尘土。 墙壁完全开了,一个成年人正好可以通过的距离,沈文宣进去看了一眼,角落里一个七八岁男孩的尸体,身体上面没有烧痕,可能是房子着火的时候被烟闷死的。 沈文宣静了一两秒,说心中完全没有感觉是不可能的,他与这个孩子素不相识,但至少还有对生命的敬畏,退出密室从没有被烧毁的屋子里扯出一块布,包裹住这个孩子的尸体放在了院子里,至少没有让他一个人独自待在狭小的空间,无人问津。 做完这些,沈文宣本来就想走,但刚踏出一步就想到密室里除了那个孩子以外还有一个书架,立刻折身返回。 书架上有几本书,沈文宣快速地翻看,抚摸书皮查看里面是否藏着东西,果不其然,其中一本书的书皮是用羊皮纸做的,用匕首沿着边缘划开,里面有一个信封。 没有现在打开,沈文宣加急寻找其他书里面的线索,结果打开一本硬皮书时,猝不及防看到一摞银票,硬皮书的中间被挖空,银票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 这应该是林县令的小金库,沈文宣丝毫不客气,银票全塞进怀里,面不改色地继续翻开书架上剩余的书,可惜,没再发现其他线索。 沈文宣关好密室,拉低帽檐走出了县衙,很多守卫军都在私下分赃,见到他也不打一声招呼,生怕再多一个人,分得越发得少了,这正和沈文宣的意,进巷子口的时候往后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到他,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丢给地上昏迷的人,换上了原先那身守军服,顺便拿走了这个倒霉蛋身上所有的银钱,伪装成偷窃的样子。 沈文宣沿着原路返回。 另一边,王沐泽没先带着葛峰去温老头家,而是先去了王家木器行。 “你来这儿干什么?”葛峰小声问道。 王沐泽看了几眼周围收拾尸体的守卫军,说道:“他们应该把王家给搬空了,等会儿我们悄悄偷一具尸体。” 葛峰不可置信,恼怒道:“你偷尸体干嘛?” “不偷尸体我以后怎么活?” 王沐泽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回身拍了拍葛峰的肩膀,说道:“好兄弟,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就像温老头说的,他明天被送走了,他那些东西就拿不回来了,我也一样,我还没想好怎么过乞丐生活呢。” 说完猫着腰绕路去王家木器行的后门,顺便扯了他袖子一把,葛峰深吐出一口气,只能跟在他后面。 后门四下无人,王沐泽拨开杂草露出墙上的狗洞来,临进去前说道:“你帮我看着点儿人。” 葛峰憋着一肚子火梗着脖子应了一声,王沐泽进到里面,熟门熟路地进了后宅正院,那个从小就欺负他的胖子终于比他先倒下了,此时正躺在院子中间,身上值钱的发冠和戒指都被摘了个干净。 他从庶出少爷沦为王家的奴仆,被王家驱使十几年的憋屈仿佛一朝散尽。 王沐泽走至王老板近前,没什么愧疚地掀开他的衣服。 这个人视财如命,在背上、脚底、胸前都贴满了银票,王沐泽此时全撕下来揣进怀里,临走时顿了一下,盯着王老板的脸看了几秒,抬起手合上了他的双眼,算是两不相欠了。 出去后脸上又是笑嘻嘻的模样,朝葛峰道了几句歉,拉着他往温老头的家走了。 沈文宣回到林松跟前,来的时候他无意间看了一眼香花院,里面的女子双儿灰头土脸的,被守卫军押着上了囚车,看样子要沦为军妓。 真不知道对这些人来说,援军来与不来到底有何区别? “你家里被火烧了,那个孩子没能活下来,其他人也是同样的下场吧。”沈文宣说道。 林松此时呼吸已经变成一抽一抽的,此时听完,即使早有预料,也极难接受地仰起头喘气,赵大夫连忙几针扎在他心脏周围的穴位上。 沈文宣觉得这个人挺可笑的:“这能怪得了谁,你若真心疼你的家人,一开始就不应该通敌叛国——” “他说,可是他说”林松眼神混浊,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他说只要和他合作就可以离开这里,有上面的大人保我升官发财,保我全家荣华富贵” “他是谁?”沈文宣加紧问道。 林松脑袋晃了几下,说道:“温连城” “除了他呢?” “我……不知道,他给了我银子,很多,很多银子。” “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些什么?” 林松眼中的光逐渐消散,呆滞着没有回答。 沈文宣咬牙,看了赵大夫一眼,赵大夫会意,几针扎在了他的太阳穴、胰穴几个部位,扎得极深,林松又被拉回来一些。 沈文宣紧箍着他的头,黑沉的眼睛像是要吃人,威胁道:“没说出来之前你连死都不能死,想和地府的家人团聚,你门都没有,就算你死了,我也要请法师摆阵让你永世不得超生,骨肉永不相见。” 林松轻缓虚弱地呼吸了一口气,几息之后声音虚浮地说道:“不止是荆州越州、广州也沦陷了,没有消息,只有流民,你们是出不去的” “我只是很小的一环,郡城里有的是我这样的” 说着就要再次闭上眼,沈文宣撑着他的眼皮发狠地问道:“你是何意思?!其他州怎么了?郡城有谁跟你一样?!” 林松张着嘴没再说话,他的气息散尽,再如何折腾也是回天泛术了。 沈文宣咬牙放开他,沉着脸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如果真如他所说,荆州、越州、广州都不是安全的地方,郡城里还有藏在暗处准备随时插上一刀的人。 赵大夫也是一脸震惊,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文宣先起身沿着王沐泽说的小路去了温老头家,葛峰和王沐泽两人已经找到了温老头藏在自家地下室的那一口箱子,足有人半个身子那么高。 “这玩意儿沉得很,我和葛峰兄弟搬上来的时候差点儿没累断气。”王沐泽笑着说道。 葛峰在一旁“哼”了一声:“那是你。” 沈文宣没说话,沉默地在箱子上绑了一个木棍,三个人轮流抬着,一开始沿着小路走的时候还好,但后面是无论如何都要走主街道。 天色已暗,但三个安和县守军抬着一个大箱子还是格外显眼。 王沐泽看着周围逐渐聚集过来的郡城守卫军,害怕地咽了一口口水,这打起可来完全没有胜算啊。 葛峰昂首挺胸,内里已经暗暗蓄力。 一圈守卫军围过来,其中一个有点儿头衔的带头拦在前面开腔道: “例行公事,搜到的东西都要开箱检查,然后充作军用。” 沈文宣:“我们这儿没这样的规矩,安和县人拿安和县的东西,总比郡城里的人分抢县里的东西来得正当言顺。” “说什么屁话呢你!充作军用四个字你没听——” 说话的人突然被一脚踹中肚子倒在地上,沈文宣踩在他的脸侧心情很不好地碾了碾:“我听不听得见用得着你说?” 周围的守卫军脸上原先看好戏的嘲弄顿时沉了下来,看着中间嚣张至极的小子手纷纷按上刀柄。 沈文宣漫不经心地用鞋帮子一下一下地踩地上人的口鼻,那人想起来,但被一脚接着一脚踹得懵懵的,鼻血肆流。 “郭统司,”沈文宣瞅向军营篝火边仿佛事不关己的郭立卫,“难不成还想撕破脸?” 郭立卫脸色无辜:“这可是你先打得我手下。” “我可没问你公不公平,”沈文宣斜觑着他,“想要东西就拿出点儿诚意出来,像只老狐狸一样猫在后面就想把便宜占了,最是惹人厌烦,可别怪别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郭立卫笑容微微有些收敛,沈文宣在说火药的事儿,而这恰好是郭立卫想问还没有问的东西。 沈文宣抬起棍子一头继续往前走,王沐泽和葛峰两人连忙跟上,守卫军仍然拦在前面,轻微“嚓”的一声,掏出了亮刃。 沈文宣脚步丝毫不停,仿佛没看见刀一样,只直直瞅着拿刀人的眼,嘲讽地笑了:“对同伴拔刀,来啊。” “守卫军三千人,二千九百八十七人已经葬送在战场上,还怕再送十三条命吗?” 这句话讽刺太过,沈文宣直直往剑口上撞,逼得守卫军齐齐后退。 这仅存的十三人是守住安和县的功臣,也是保护郡城的功臣,到了郡城里边也是应该封赏的,拿刀的守卫军心里开始发虚。 郭立卫:“拿刀干什么?放肆!” 马后炮! 沈文宣点点头:“着实放肆!就这素质,郭统司的治军能力在下实在不敢恭维,也不知道羌贼打过来的时候有没有骨气守一夜?” 说完撞开前面众人往前走,完全不怕刀刃,守卫军无所适从,默默把刀收回一点儿。 只为了一个箱子而如此大动干戈也着实丢脸。 郭立卫抿紧唇,脸色隐隐发青。 沈文宣走至半路又停了下来,守卫军纷纷提防他还有什么后招,只见他朝放置病患的房子叫了一声:“赵大夫,该回家吃饭了。” 赵大夫在窗户边看了半天就等着这句话呢,赶紧背着药箱从屋里出来,对着都看着他的守卫军笑笑,跟在了沈文宣一行人的后面。 “这老头在里面干嘛?”郭立卫问道。 “这”旁边的下属犹豫了几秒,说道,“他是大夫,应该是去里面看病的。” 郭立卫斜了他一眼:“你就拿猜的话搪塞我?去查!” 这能查出什么啊? 手下默默吐槽,但不敢顶嘴,只能下去了。 医馆。 沈文宣放下东西就先去厨房洗漱了一番,桌子上有刚做好的饭,应该是平儿做的,温老头合不拢嘴地察看自己的宝贝,沈文宣一边吃饭一边将那封信封掏出来,看完就传给了别人。 里面的信息很有限,仅仅是林松和温连城的几次通信,虽能坐实林松和温连城通敌叛国,但多余的信息没有,也许林松说的是对的,他真的是很小的一环,温连城安排他做事也从来不讲目的。 今天林松说的话,估计赵大夫会转达,沈文宣吃完饭就端着一碗粥进了房间,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 里屋焦诗寒刚醒,赵大夫这次配的药里面安眠的成分重一些,沈文宣摸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饿不饿呀,小猪猪?” 焦诗寒笑了,配上刚睡醒的惺忪模样,软软的:“好奇怪的名字。” “一点儿都不奇怪。”沈文宣将他连人带被子抱过来,吻了一下额头,又顺着脸颊亲了一下。 焦诗寒脸色有些红,回头看着他,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鼻子。 沈文宣挑眉:“不错的礼物。” 手端起那碗粥,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就是抱着他只做最简单的事情,沈文宣也能感觉轻松一些,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咬了一口他的脖子。 焦诗寒感觉有些痒,但没有躲,咽下嘴里的粥,问道:“我们明天就要到郡城里吗?” 沈文宣“嗯”了一声,给他擦擦嘴角,说道:“然后去别的地方。” “去哪?” “渝州。” 第39章 第 39 章 出城的车队里, 沈文宣抱着焦诗寒坐在小黑拉的板车上,上面用帆布简单搭了棚子挡风,板车底部铺了茅草, 沈文宣坐在最里面, 周围挤着温老头、平儿还有王沐泽。 狗剩窝在中间, 虽然占位置, 但狗剩的全身毛很暖和, 几个人紧挨着它。 受伤的赵二和葛离被葛武成安排在了另一个马车上, 能躺下,赵大夫在旁边照顾着。 葛武成和葛峰骑着马跟在郭立卫旁边,透过时不时被风吹起一点儿的帆布门帘缝隙,沈文宣能看见郭立卫正和葛武成正谈着什么。 伸出手捂严一点儿焦诗寒的斗篷,兜帽遮了他大半张脸,沈文宣抱紧他,从怀里掏出昨晚温老头给的商道路线图。 之所以决定去渝州,一是渝州远离边境,地势高、路险, 易守难攻,羌贼不容易打到那里, 二是广州、越州、荆州如果沦陷, 肯定三地而起攻打闽州。 渝州和闽州都是通往江南地区的路, 但闽州的地形一马平川, 羌贼只要不傻,犯不着吃力不讨好地先攻打渝州。 “为何不直接去江南?”温老头问道, 两手一揣, 像极了老大爷, 两脚悄摸地伸到狗剩身子底下, 被狗剩团起来的地方是真暖和。 这个问题他昨天晚上就想问了,只是昨晚每个人心情都不是很好,他也就没有多说一嘴。 “广州和越州也被羌贼入侵了的消息你之前能听到吗?”沈文宣不答反问道。 温老头捋着胡子想了一息,道:“如果不是昨天林松说了一嘴,只看如今的话,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沈文宣:“正是如此,五大州之间的信息尚且不通,边境和州内部的消息联通也像被割裂了一样,怎么看都是秘密进行的攻占,那么五大州怎么也不可能会有消息传到外部。” “也许就像林松说的那样,我们出不去,估计外面会被把控着,或者有不成文的规定,不会接收我们这些逃出去的人,毕竟五州贫瘠,时不时有难民流窜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温老头顿住,捏着胡子思虑半晌,道:“可这是战事,能瞒多久?这五州的官难道不会向上递折子?” 沈文宣摇摇头:“我无从得知,但去渝州是最稳妥的法子,到了渝州,我们同样可以去江南。” 温老头闻言叹了口气,一摊手靠在帆布上:“说到底,还是朝廷昏庸无能,放着西南这一大块有问题的地方不管不顾这么多年,等打到他们头上就知道后悔了,哼!” 沈文宣不语,垂眸研究商道图上去渝州的路线,焦诗寒悄悄从披风里伸出手指,在沈文宣的脸侧轻微地滑了几下,像小猫似的动作。 沈文宣偏头捉住他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眼睛瞥向怀里的焦诗寒,笑着问道: “怎么了?” 焦诗寒偏头摸摸他眼下隐隐泛青的眼圈:“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昨天晚上很晚才进房间,早上又早早起来收拾东西,准备驴车,坐了一路又一直研究手上的商道图,这个人难道不会感觉累吗? 焦诗寒收回手,难得强势地拿走他手里的东西,折叠好收进自己的斗篷里侧。 “等你睡一觉我再还给你。” 沈文宣嘴角的笑意扩大,埋头陷在他的颈侧处咬了一口,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后,焦诗寒抖了一下,甜软的香气又飘了出来,沈文宣紧抱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手紧箍住他的腰,闭上眼埋在阿焦身上打算听他的话休息一会儿。 焦诗寒试探着拍了拍他的头,有样学样地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捋。 应该挺舒服的吧?他想着,反正,他被这样弄的时候是挺舒服的。 温老头默默移开眼,顺便把看得正起劲儿的王沐泽脑袋扳正,这粘糊劲儿搞得他这个阅尽千帆的老头子还挺不好意思的。 一路上驴车摇摇晃晃,但又很安静,焦诗寒抱着沈文宣的腰,靠在他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 等到了郡城已经是下午,天空中下起稀稀零零的雪来,郡城的城门打开,车队人马排了长长一溜,守卫军挨个检查后才放进城里,很多百姓夹道而观。 沈文宣睁开眼,小心地直起身子,手护着焦诗寒的头,微微调整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从闭上眼到现在他只睡了一个时辰,但抱着阿焦难得让人感觉疲软,也就一直抱着了。 挑开封住的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不愧是郡城,城外被护城河环绕,要想过去必须经过连在城门上的吊桥,青色城墙极高极厚,城台之上建了城楼,上面的守卫军个个装备精良,车队两侧的空地上也有护卫持戟把守,另有拒马拦路,只有此时需要进城的时候才把拒马移开。 葛武成没有先跟着郭立卫进去,而是策马小跑到沈文宣的驴车边等着和他一起进城。 “前面在查什么?”沈文宣问道,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守卫军挨个搜身,连马车里面也要检查,除此之外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人,看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武将打扮。 葛武成答道:“例行检查而已,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进城,不过这次查得要严一些,好像是听说在找人。” 找人? 沈文宣疑惑了一两秒,没有在意,转而问道:“你和郭立卫商量得如何?估计他查到了羌贼的实情,现在更着急要你的守城秘方了吧?” 葛武成瞥了他一眼,笑了一声:“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沈文宣没接话,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扔给了他:“送你的东西,葛离现在重伤,你又是守军长,不可能丢下守卫军剩下的人跟着我们走,靠□□在郡里谋个军衔,把城守住,保命。” 葛武成捏着手里的信封,心绪一时复杂至极,有感激也有离别的愁绪、不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行了,别矫情。”沈文宣扬扬手,就要将胳膊收回重新封上车帘。 葛武成不禁咧嘴笑了一声,将东西收进怀里,拍了一把窗棱:“谢啦,臭小子。” 那一拍动作搞得大,焦诗寒轻颤了一下,醒了。 沈文宣不满地斜瞥着葛武成,翻了一个白眼,轻拍阿焦的背安慰了几声。 焦诗寒蹭了蹭他的脖子,靠在他身上慢慢醒神,看到团团正盯着他,随手rua了两把它的狗头。 傅彦睿稍微掀开斗笠的一条缝,视线来来回回地在进城的百姓间穿梭,眼神死寂,但心中总有一股执念,也许他再多等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了。 “公子。”小厮站在他面前,低眉垂首,但态度坚决,傅彦睿只能又把斗笠放下: “只打开一条缝而已,你何必如此紧张?” 小厮:“公子,西南正处多事之秋,请公子您不要再为难小的了。夫人已经下令,让你必须一个月内回京,今天让您再等一天已经是极限,明天请公子务必启程。” “我知道。”傅彦睿沉声道,撇开视线,内里的煎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有辆驴车过来了,你去看看里面。” 小厮叹了口气,无论看多少次都是一样的,怎么公子如此之犟呢? 不过也是,好不容易在州府打听到有几辆从京城来的奴车,看画像也能对上一两号人,但追到郡城却突然发生这么大动乱,大概也是上天不愿宁清小少爷被找着吧。 转身走至驴车近前,几个守卫军都没有动,估计是看这辆驴车有军爷护着,不打算再搜查。 小厮犹豫了两秒,回头瞅了自家公子一眼,认命地上前朝那位骑马的军爷鞠了一躬,道: “这位爷,我家公子找人,还请让我探查一二。” 葛武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里面没有你要找的。” “这”小厮抿嘴笑了,“还是先让小人看看吧。” 这人听不懂人话? 葛武成皱眉,刚要开口喊人把他扠开,郡城的守卫军过来,和稀泥似地拍拍葛武成的马,对着小厮道:“要查也是我们查,你在旁边看看就好了。” 小厮没再说什么,笑着退后了一步,葛武成拘着马甩了一个马鼻,沉着脸没有再阻止。 守卫军撩开车帘刚往里瞟了一眼,小厮还没有看清,撩帘子的士卒就吓得突然大叫一声,猛地放开帘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捂着心肝一副惊恐状: “里里里里面有、有怪物!” 周围顿时一惊。 葛武成皱眉:“哪有怪物呢?那明明是条狗,你眼睛不好使?” 说着拍拍窗棱,里面会意,下一刻狗剩一边打哈气一边从车里面冒出来一个狗头,血盆大口的凶狠模样着实唬人。 小厮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狗剩看了外边一眼就又回去了,狗脑袋趴在阿焦的膝盖上不想动。 小黑拉着驴车继续往前走,顺利进了城门,后面就是赵大夫乘坐的马车,小厮没看清驴车里面,但估摸着没有,转而去查看下一辆马车。 一进城,沈文宣一行人迅速在客栈落脚,要了四间客房,葛离、赵二两个病患睡在一起,方便赵大夫诊治,平儿、阿焦还有沈文宣一间,温老头和王沐泽一间,葛武成和葛峰一间。 赶在天黑之前,沈文宣带着王沐泽在郡城准备各种东西。 有从林松家里找到的银票傍身,沈文宣花起来丝毫不在乎价钱多少。 在车马铺买了三辆不大不小的马车,一辆能住两个人。 不是不想买更大更好的,但在路上奔波,好的马车最是扎眼,还是普通的马车为好,内部可以自己改造。 另外去粮铺买了不少粮食,粗粮为多,还有杂货铺的肉肠和肉干。 他计算过,按照商道上的走,出了荆州,沿着荆州和越州的接壤线一直往北走,再过条河就能到渝州,拢共需要一个月,这条道上驿站的数量也最多。 除此之外还有衣服被褥、火炉、煤炭,锅碗、调料还有药材是从安和县带过来的,沈文宣想着心里的清单,又找到郡里的芳心斋买了几盒耐存放的点心和糖。 王沐泽跟在后面提东西,全身上下能用的地方一点儿都没浪费,累得要死,哀叹道:“你怎么不把小黑带上啊?” “小黑需要休息。”沈文宣说道,拐弯又去了铁匠铺,静心挑选了几样短而精悍的武器,毕竟不能每次都用□□炸,解决一两个人还是冷兵器实在。 另外买了铁匠几块炼好的铁料,有些东西他需要自己做。 等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吃完饭,几个人合力将马车里面改造好,坐的椅子做成可以折叠的,车壁和车底全部铺上毛毡,火炉固定在车厢中央,买的东西全都用箱子封装放置,力求占用最少的空间。 翌日。 葛武成一路护送他们到郡城东城口,葛峰和葛离都留了下来。 “等我们到了渝州,会寄信回来。”沈文宣说道,拱手鞠了一躬。 葛武成三人拱手回礼:“但愿君一路平安,我等在此静候佳音。” 赵大夫一行人站在马车边,脸上不免染上一些伤感。 “我不会在渝州什么都不干。” 沈文宣五指成拳锤了一下葛武成的肩膀,像一个承诺,“好好活着。” 葛武成莞尔,静静地看着他们上了马车,逐渐走远,另一边,一列长长的车队驶往京城的方向,傅彦睿坐在马车里无意间偏头看了一眼驰往相反方向的三辆马车,目光又回到手中的画像。 良久,马车内只余一声叹息。 第40章 第 40 章 出荆州之前, 沈文宣一行人一直按着路线图上正常的官道走,一路上很平静,偶尔露宿荒野, 但大部分时间可以找到驿站落脚, 临出荆州时,沈文宣看着边界的重重关卡, 选择走小道出荆州,来到荆州与越州的接壤线, 一路北上。 越往北能看到的流民数量越来越多。 大致是离开郡城的第十天正午, 沈文宣一行人在一家路上的茶水棚中休息。 开茶水棚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给沈文宣几个人上了茶水和几笼热腾腾的包子就去忙自己的了,眼睛十分警惕地盯着茶水棚外窝着的一帮衣衫褴褛的人, 尤其是其中的几个孩子。 沈文宣喝了几口茶,想着要不要在这里多买一些吃的好节约马车上的粮食,眼睛一瞥,拿着茶碗的手立即顿住。 左手边的三个人眼睛直直地瞅着茶棚外的那一伙人,脸上隐隐有些不忍。 沈文宣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几十个人挤在一处柴火堆取暖, 不敢进到茶棚里来,衣衫单薄,蓬头垢面, 面黄肌瘦, 裸露的地方冻红冻裂,成了冻疮,尤其其中还有小孩儿, 看着确实可怜。 沈文宣收回自己的目光偏头瞥向一旁的焦诗寒, 他只关注外面那群难民, 手里的包子就没动几口,还有旁边的赵大夫和平儿两人。 再看了一眼右手边咬包子喝茶吃得毫不含糊的赵二和温老头,以及对面的王沐泽,沈文宣叹了一口气,叫来了茶棚的店家,问道: “外面那群人从哪来的?” 焦诗寒立刻看向店家,沈文宣拿走他手里的冷包子,换了一个还热乎的递给他。 “害,客官我可劝你别管这茬儿,他们这样的人多着呢,”店老板拧着眉答道。 “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是突然多了好几伙流民,前几天已经来了一批,现在又是一批,干扰我们做生意不说,还经常偷我们做好的馒头包子,我这也是小本生意,就靠卖这些东西赚些糊口的小钱,再偷几回,我这茶棚就是连买粮食的钱都出不来了。” “而且这事我有经验,如果施舍不够比不施舍还麻烦,到时候出了人命的事也是有的,所以客官您还是别管了。” 沈文宣没有接他这番话,转而问道:“你这儿来来往往的也有不少人,有没有听到荆州或者越州的什么消息?” 店老板闻言仰起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听人说南边乱起来,但到底是哪乱也不清楚,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往年有几个地方收成不好,也闹过这么几回。” 沈文宣心中有些失望,没有再问,从袖子里掏出几两银子给他,说道:“你这儿还剩下多少吃的喝的?都给他们吧,别说是我们给的。” 店老板看着手里的银子眼睛直泛光,捏在手里的银子仔细估量了几下分量,脸上顿时乐开了花,没想到今天还能遇到大财主!立刻弓腰谢道: “客官这您真真是个大善人、大功德!我这去办!” “外面的,快过来!”店老板回身跑到蒸笼边,喊道,“今天免费给你们吃馒头、吃包子,还有茶水!快过来!一个一个地挨个排队!” 店老板掀开蒸笼,大致数了一下人头,一个人应该能分两个,老板娘站在旁边拿了茶壶一个人倒一碗茶。 沈文宣回头看焦诗寒还在盯着那群人,不禁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好了,快吃。” 焦诗寒听话地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对着沈文宣抿嘴笑了。 赵二一边给自己干爹倒茶一边往后瞅了几眼,见那些人排着队脸上满是渴望,感叹道:“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施恩不言谢的。” 就是当初对他怎么那么心狠手辣呢? 经过这几天在路上修养,赵二已经好很多了,毕竟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再加上赵大夫精湛的医术,此时和旁边趴着的狗剩来个力量的对决不成问题。 沈文宣喝着茶没有说话,他这并不是想施恩不言谢,而是怕被这些得了好处的人缠上,要不是看阿焦食不下咽、难受得很,他也懒得管这些。 赵大夫接过赵二的茶,眼睛还时不时往那群难民堆里瞥过去。 那群人中有不少人咳嗽不止、脸色泛红,这大冷天冻着了得了风寒也不是稀奇事,只是他们其中有人嘴唇肿胀发紫,指尖虚白,眼圈乌黑,不只是手上,甚至脸上都长了脓包,看着着实不是什么好征兆。 “等吃完,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南方不比北方,天气湿冷,回暖也比北方快,而且现在又是战事频发、饥荒遍野的时候,容易引发一些不好的病。” 沈文宣闻言偏头看向他,又回头瞥了一眼那群难民,心中忽的警铃大作。 温老头也隐隐明白了赵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放下手里的包子,和沈文宣对视一眼。 不等其他人吃完就问店老板要了油皮纸将桌上的包子打包,又要了店家几壶热水。 “干嘛啊这是?”赵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捏着包子瞪眼。 “回马车上吃。”赵大夫道,抱起平儿往马车上走。 三辆马车再加上专门拉行礼的小黑,四辆车出发,经过前面一个岔路口时走了主道旁边的岔路。 难民群中一个男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前面四辆离开的车马,然后低头继续往嘴里大口塞馒头,他一共得到了两个,另外一个藏在了衣服里。 其后几天,沈文宣一行人一直沿商道图上的小路走,虽然免不了和官道重合,但没有遇到过大规模的难民。 中途停留驿站或者茶水棚的地方免不了看见一些,但一直避免与他们接触,只会买下食物接济一番。 路上住驿站的机会不多,在马车里,露宿保暖和吃食都要差上一层。 沈文宣拿着一块黄玉细致地打磨,这是他从温老头那堆好东西里好不容易拿过来的,可是费了好一通功夫,他每把黄玉打磨薄一层,温老头都要在旁边捂着心肝心疼地叫老半天。 沈文宣为了他的寿命着想,实则是嫌他烦,躲在了马车里弄。 黄玉虽然比不上玻璃做的凹面镜和凸面镜,但也凑合,调整好角度卡在长竹筒合适的位置,就像望远镜一样能看很远。 焦诗寒从他背后凑过来,挤开他的脸颊好奇地透过竹筒往远处望:“哇哦。” 他看见赵二站在雪坡上正拿着连弩打猎,从竹筒移开眼透过马车的窗子望过去又看不见赵二,奇了。 沈文宣把简易望远镜给他,让他玩,眼睛瞥到他清瘦的脸颊,不禁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这半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儿肉算是都还回去了。 焦诗寒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着痕迹地微微鼓起一点儿脸颊,这样看起来会不会胖一点儿? 等他不摸了便看向他问道:“阿宣是不是喜欢有点儿肉的?” 焦诗寒摸摸自己的脸,硌到手了确实不太好摸。 沈文宣:“” “你多吃点儿长身体自然是好的,不过你怎么突然叫我这个名字?” 夫君不好吗? 不过人家才十六岁就让人家一直叫夫君好像是有点儿还是说成婚没有成功,所以一直叫夫君不乐意了? 沈文宣有点儿心虚,拉住焦诗寒的手犹豫着是不是该说一些情场老手经常会说的哄人话。 “我叫你夫君,可你叫我阿焦,就感觉不搭诶,我叫你阿宣更搭一些。”焦诗寒道,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啦响,他老早就想尝试一下了,这样喊小名就像是从小认识的竹马竹马一样。 “这样吗?”沈文宣想了一下,好像是有点儿。 “那我改称,喊你夫郎?” “阿宣叫我什么都可以。” 沈文宣看着焦诗寒嘴角的笑,怎么品都有一点儿小狐狸的味道,笑了,眉宇间有藏不住的宠溺:“我可是比你大两岁。” 实际年龄可是大十二岁。 “那”焦诗寒琢磨了一会儿,瞥着沈文宣眼神有几分闪烁,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上的望远镜,憋着没有说不出口。 沈文宣回身抱住阿焦的腰,把他捞到正面,跨坐在自己身上,瞬间拉紧彼此正面的距离,沈文宣看着,忍不住先亲了一口他的脸侧,问道: “什么?” “那……哥哥。”焦诗寒凑在他耳边,很轻的声音,“宣哥哥。” 叫完忍不住把自己团起来一点儿,他之前一直守礼叫兄长,叫哥哥和叫夫君一样,都有些不好意思, 沈文宣抿着唇,心脏重重跳动,心尖像被羽毛扫过一样又酥又麻。 这小孩总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撩人一脸。 沈文宣收紧他手上的力道,眼珠黑沉,不声不响,却像野兽一样危险,垂眸狠狠咬住他的嘴唇,手掌控着他的后颈迫使他仰起头承受。 起初亲吻猛烈简直野蛮,焦诗寒忍不住泄出一些暧昧不明的声响,呼吸急促,沈文宣睁开一条缝,近在咫尺地看着他,放松自己的力道慢慢变为温柔的吮吸,直到他全身酥软到一丝力气也无。 哎哟哎呦,这可听不得。 赵大夫捂住自己小孙子的耳朵猫着腰远离这块地方,背上背篓带着平儿去捡柴。 这块地方是树林的一片空地,如果仔细找的话还能看见柴胡、川乌这类的药材,正好带着平儿长见识。 狗剩待在旁边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它在等主人出来,然后一起去打猎,这时天已经到了下午,前面又没有驿站,只能提前找到这样一个背风的地方修整一晚上。 温老头则在旁边架锅升火,煮一些雪熬茶暖暖身子。 赵二拿着一把连弩已经出发一段时间了,连弩是没有离开荆州前就做好了的,王沐泽在沈文宣做的时候守在旁边也学着做,沈文宣索性画了图纸给他。 此时王沐泽正做自己的这一把,上一把做好的已经先送给赵二了,毕竟赵二个子大,用起弩来得心应手,他这个菜鸡比不了比不了。 等沈文宣出来的时候,营地还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沈文宣仿若不觉,在车旁拿起一把短刃,手上绑着连弩,和狗剩一起往林子深处走去。 这几天一直吃干粮,该捉点儿野味换换口味。 “先生不愧是先生。”王沐泽意有所指地感叹了一句。 温老头掀开锅盖看了一眼:“年轻而已,火力旺,想当年,我也是逛遍青楼的风流浪子啊。” 就你现在冷冷淡淡的性子,年轻的时候能有多热情? 王沐泽撇撇嘴不敢恭维,继续削手里的木头。 焦诗寒整理好自己的头发,穿好斗篷把脖子一遮,左看右看应该看不出什么,放下心下了马车,从小黑那里拿了面粉准备帮忙和面。 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沈文宣和赵二才回来,两人竟然合力抬着一头不大不小的乳猪,有人腿那么大,不过不是他们俩的功劳,而是狗剩猎的,为了追这只野猪差点儿跑没影。 此外还有一只山鸡和野兔。 之所以回来得这么晚,是沈文宣两人跟着雪上的脚印跟了老半天才找着狗剩,沈文宣气得一边骂它一边给它毁灭痕迹,怕这头乳猪的母猪顺着气味找上来。 “我艹!这也太强了。”王沐泽摩拳擦掌,拿着木棍戳了戳乳猪的身子,嘴里的口水泛滥成灾。 猪内脏在猎到的地方已经处理掉了,血也已经放干净,如果在营地处理,浓重的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其他凶猛的动物。 外面的皮毛直接用火烧掉,沈文宣几个人勉强用雪将猪处理干净,所幸是烤着吃,不用那么讲究。 在所有人都在关注野猪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一个影子从灌木丛中一闪而过。 平儿坐在篝火边,看着架子上正被火烤的野猪,那飘香的气味,那酥脆的外皮,沈文宣正好给野猪刷完一层调好的酱料,顿时一阵噼啦作响好像油煎似的声音,平儿看得眼睛都直了,肚子咕咕叫。 焦诗寒坐在他旁边,在听到他的肚子第三次开始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窝在膝盖上闷笑了几声。 平儿回过神,脸皮胀红,鼓起包子脸要远离阿焦。 焦诗寒拉住他的手站起来往马车的方向走,进马车里拿出一个食盒,两个人一起坐在了马车门口的车辕上,马车门口是朝后开的,篝火的光光照在这里,半明半暗。 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是各色的点心。 “哇哦。”平儿满脸惊叹。 焦诗寒:“吃吧。” 这是出发前沈文宣在郡城买的,为了焦诗寒吃不惯干粮的时候吃一些,但焦诗寒不想吃饭的时候也不想吃这些点心,着实让沈文宣一直头疼。 焦诗寒倒是没想这么多,他不觉得饿的时候感觉什么吃的都一样。 平儿拿起绿豆糕两口解决一个,眼睛biubiu发亮,他好久没有吃到甜口的东西了,前几天挖到的红薯块不算。 这些糕点被冻得有些发硬,下次用蒸笼蒸一下口味还会更好些,焦诗寒想着,将食盒放在了平儿的腿上,跳下车辕打算去温老头那里接两杯茶。 沈文宣走过去帮他把茶放在托盘上,知道他们在吃东西,嘱咐道:“少吃一些,留着肚子等会儿吃晚饭。” 焦诗寒笑着点点头,端着托盘回来的时候看见平儿正呆呆地拿着糕点看着前面的林子,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将托盘放在车辕上,偏头一看,平儿腿上的食盒竟然不见了。 “平儿,你吃完把食盒放进里面了吗?” 问完不见平儿回答,焦诗寒抬头一看,见平儿还是木木呆呆的,不禁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平儿?” “嗯?”平儿回过神,按住阿焦在眼前乱晃的手,犹豫了一会儿说道,“那个、那个食盒嗯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准和其他人说。” 焦诗寒疑惑,犹豫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小事我不说,大事不行。” “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平儿挠挠自己的脑瓜,组织自己的语言说道,“刚才从马车底下窜出来嗯,一只猫头鹰,好好像是猫头鹰。” “猫头鹰?”焦诗寒疑惑,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林子。 “昂,然后它叼走了我的食盒。” 平儿拉拉焦诗寒的袖子,乞求道:“你别告诉其他人行不行?我看那只猫头鹰瘦了吧唧的,应该是饿得受不了了才来抢我的食盒。” 猫头鹰吃点心吗? 焦诗寒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没看见雪地上有什么可疑的痕迹:“那只猫头鹰跑进哪了?” “就飞进林子里了。说好了,不准说。” 平儿听见赵大夫在叫他,跳下车辕,拉着焦诗寒往篝火的方向走,焦诗寒回头又看了几眼,心中有几分疑虑。 晚上有烤乳猪,还有蒸的馒头,煮的山药粥,乳猪烤之前就已经把大的骨头剔下来给了狗剩,最近它一直跟着吃些馒头包子一类,好久没有吃到猪骨了,这会儿啃得格外香。 焦诗寒喝了一碗山药粥,吃了几块烤肉就不吃了,沈文宣将肉撕碎拌进粥里又让他多吃了半碗,其余几人大快朵颐,虽然每天都能吃到一些肉干和肉肠,但远比不上现烤的猪肉香。 晚上睡觉的时候,沈文宣拉开折叠的椅子,铺上厚厚的毛毡,弄成稍微窄一些的床。 焦诗寒躺在上面,枕着沈文宣的胸口心中犹豫了半晌,侧过身,整个人压在了沈文宣的身体上,沈文宣拍拍他的背,顺着他的头发抚摸。 “平儿在今天遇到了一只猫头鹰,那只猫头鹰有点儿坏,抢了他怀里的食盒,然后飞进林子里边了。”焦诗寒开口道,觉得这事还是要说。 沈文宣睁开眼,眉头逐渐拧紧,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焦诗寒:“就是晚上吃点心的时候,在我们马车边上发生的,会有问题吗?” 沈文宣想了一会儿,侧过身将焦诗寒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宽慰道:“应该没问题,但我需要下去看几眼,你先睡,等会儿我就回来了。” 沈文宣低头吻了一下他的眉心:“乖。” 起身披上一件厚重的披风,沈文宣拿着油灯下了马车。 围着马车在地上看了一圈,发现马车下面挨着轮子的一块雪迹与周围相比明显被蹭掉了,从里面延伸出来,再到远一些的雪地上,没有陌生的脚印,反而有一条不是很明显的划痕。 “狗剩。” 狗剩从驴车的棚子里探出脑袋,跳下车小跑到他腿脚边,沈文宣蹲下身摸摸它的狗头:“闻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陌生人的气味?” 狗剩听话地围着沈文宣嗅了一圈,挨近车轱辘的地方突然抬头叫了一声。 看来有。 沈文宣站起身,拿起挂在车旁的一把斧头,浑身的气势一变,锐利逼人,眼神沉静而又透着阴狠。 赵二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见沈文宣拿起了东西立刻对周围警惕起来,问道:“怎么了?” 沈文宣:“有陌生人来过这儿,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周围看一圈。” 说着就用手里的油灯点燃一个火把,跟在狗剩后面往林子深处走去。 “我嘞个去。” 赵二连忙下车,点燃了剩余的几个火把,整个营地又亮起来。 跑进另一个马车里把王沐泽喊起来,赵二拿起火把加急追上沈文宣。 焦诗寒穿好衣服也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前面仅剩一点儿火光可见的沈文宣,心中担忧至极。 “那那其实是一个小男孩。”平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趴在车窗上解释道,他刚才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爷爷说,结果阿焦先说了。 “他的一只脚跛了,拿了食盒后就跑进了林子里,我看他挺可怜的,就没有说出口。” 赵大夫把他抱过来打他的屁股,心中生气:“这种事怎么能不说?万一那个小男孩图谋不轨怎么办?” 平儿瘪着嘴没有说话,任由他打,心中有几分委屈又害怕,眼里噼里啪啦开始掉泪珠子。 焦诗寒看赵大夫打了几下还不停手,走过去把平儿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道:“我也帮着瞒了,赵大夫打平儿,也打我吧。” “你——” “行了,”温老头从另一辆马车里出来,整整袖子,“多大点儿事,一个小孩而已,要是一个稍微大点的,平儿肯定不瞒着,但是这也不能说你们俩没错,以后碰到什么事都要说,懂了?” 焦诗寒和平儿齐齐点头。 赵大夫冷着脸“哼”了一声,把焦诗寒和平儿都拉进马车里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伤口,跟一个陌生人接触过,他不放心啊。 王沐泽待在旁边看他们俩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这默契,服了。 要是两个都被结结实实地教训一顿,估计哪个都不舍得。 平儿说的没错,偷摸进他们营地的确实是一个小男孩,看样子和平儿一般大,此时怀里正抱着一个食盒,蜷缩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面,脸色苍白,闭着眼,一动不动的,眉间和头发上都结了冰霜,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赵二走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隐约还有一点儿呼吸,回头看向身后的沈文宣。 这孩子和平儿差不多大,身高都和平儿一样连他的腰都到不了,赵二看他一个人蜷缩在这儿有些不忍心,看今晚的冷劲儿,如果放任不管,这孩子就撑不到明天了。 沈文宣静了半晌,他想起那个在密室里被闷死的孩子,面对赵二的目光,最终点了点头,解开身上的披风递给他,带着狗剩转身走在了前面。 赵二笑了一声,用披风小心把这个孩子团起来,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等回到营地,众人望过来,一眼就看见了赵二抱着的小男孩,赵大夫赶紧下了马车走过来,掀开男孩的眼皮看了看,脸色顿时凝重了几分: “快放进马车里,其他人煮一些温水过来。” 赵大夫找来自己的药箱,从里面拿出切片的人参含在这个男孩舌下,脱掉他的衣服,严严实实地用被子捂起来,加煤将火炉的焰火挑高。 等温水送过来,赵大夫用帕子打湿,一块护在他的脚部,隔一会儿换一回,另一块拿来给这个男孩擦身体,等他的冻肢柔软一些,便从药箱里拿出专门的冻伤膏涂在他身上。 马车的门紧闭,沈文宣弯腰挖开一点儿雪,从里面捡起刚才从男孩衣服里掉出来的小印章,仔细看的话,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越”字。 越? 沈文宣瞥了一眼紧闭的马车,将印章收了起来,拉着焦诗寒回马车上休息。赵大夫还在里面治病,于是平儿被焦诗寒抱着一起回了马车。 赵二今晚只能跟王沐泽和温老头一起挤挤了。 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众人吃过早饭,同时给三马一驴喂了草料,车马重新出发。 那个孩子还没有醒,平儿和焦诗寒坐在马车里看着他,赵大夫忙活了一晚上已经去休息了。 “他看起来好瘦,跟只小猫似的。”平儿坐在一旁,戳了戳他杂乱的头发。 焦诗寒仔细看了几眼他的眉心和耳后,没有发现孕痣:“他是个小汉子,这样应该是饿得太狠了。” 炉火上温着粥,焦诗寒盛了一碗,让平儿抬起他的脑袋,自己舀一勺吹两口气,小心地喂进去。 喂完还要涂药,平儿挖了一大坨药膏给他涂,掀开被子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脚,那里已经夹好了夹板。 “原来不是先天就瘸的啊。”平儿嘟囔了一声,卷起裤脚,打算里面再涂一点儿。 正涂着呢,突然感觉他的腿好像动了一下,平儿动作一顿,偏头看向他的正脸,等了一会儿,看到他眉峰突然一抖,惊诧道:“焦焦,他好像快醒了!” 焦诗寒正给他涂另一边身子,闻言抬起头打量了一眼:“是吗?那你等一下,我去叫赵大夫。” 焦诗寒敲敲车壁,前面赶车的赵二束马将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等停稳后,焦诗寒跳下马车,跑去最后一辆马车里叫正睡觉的赵大夫。 前面的沈文宣注意到后面的动静,也停了下来。 平儿盯着一点儿一点儿苏醒的人,嘴角弯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虽然这个人害他挨打了,但他大度地不计较这点儿小事。 越闻睁开眼,首先感觉周身暖暖的,其次就是迷迷糊糊看到眼前有个人脸,不甚清晰,等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再次睁开时,就看到一个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双儿。 “?” 越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四肢僵硬,连动一下都费劲,他还以为自己残了,低头一看,自己两条腿竟然光裸着。 “!!!!” 旁边这个小双儿一点儿避嫌的意思都没有,越闻还知道礼义廉耻,拧着眉用手蹭着被子,将两条腿盖住一点儿。 “你冷啊?那你等等,我先给你涂完。” 平儿在他腿上迅速抹掉自己手上的药膏,然后给他捂严实。 越闻震惊地瞪着他,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 “诶你这人,”平儿挠挠自己脑瓜,“我好心帮你这么多,你干嘛还瞪我?” 热脸贴冷屁股,平儿不高兴了,等赵大夫上了马车,就起身跳到焦焦怀里,不想再看到他。 马车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赵大夫给他把了一会儿脉,掀开被子看了几眼他的冻伤,药膏没涂到的地方又给他涂了涂: “你也是命大,要不是昨天惊到了我们,你恐怕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闻言,越闻满脑混乱的头绪总算理出了一条线,心中的不安化解了一些。 是这些人救了他,而且他刚才好像错怪了那个小娃娃了。 越闻轻咳了一声,舔舔干涩的嘴唇,刚要开口道谢,马车门突然被打开。 沈文宣进来,坐在了另一边,满身寒气,冷得被子里的越闻一哆嗦。 “说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营地里?”沈文宣单刀直入,直接开问,眼睛顺带瞥了他几眼。 他记得这个人,越闻看沈文宣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又偏头看了一眼赵大夫,同样有些印象,缓了几口气说道: “你们是经常施饭的人,我就跟着了咳咳” 在前七八天遇到这些人的时候,第一次吃到像样的饭,他知道是这些人买下来施舍的,他在那个茶水棚待了两天,茶水棚的老板一次吃的都没给过,不可能突然那么大方。 果然,只要有他们在的茶水棚或者驿站,都会有食物分下来。 他一直跟着,两天总能吃到一顿饱的,不至于饿死。 赵大夫和沈文宣对视一眼,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合着这不是第一次跟着了,沿途已经蹭了好几回饭。 “我们这是走的小路,这你竟然能跟着?”赵大夫问道,看了一眼他瘦弱的身板,他们每天乘马车走的路可不短。 越闻在心里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这时骗他们不是明智之举,老实答道:“沿途都有车印,何况是四辆车,下雪的时候更明显。”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智和毅力,不简单啊,而且能躲过狗剩的注意藏在马车底下,这小孩原先是干嘛的? 沈文宣打量着他,拿出那枚刻有“越”字的印章,问道: “这是什么?你是越州人?” 越闻盯着那枚印章表情立即僵住,不顾身体的麻木,挣扎着坐起身去抢沈文宣手里的东西: “还给我!” 沈文宣任由他拿走,惊叹归惊叹,但他这个小孩的兴趣并不浓厚,为了活命能做出什么事都情有可原,只是沉着脸警告道: “你已经给我们添了麻烦,但好在没有产生威胁,所以现在我不会拿你怎么样,只不过我不是善人,等到了合适的地方,立马滚蛋。” 说完就下了马车。 越闻捏着印章坐在原地,盯着沈文宣的背影心思几经翻转。 赵大夫推着他躺下:“你现在不用担心,先好好养伤再说。” “你们这是要去哪?”越闻问道。 赵大夫没有回答他,从针灸包里拿出几根针在火上烧,打算给他扎几针。 越闻抿紧唇,他的气息有些虚,刚才说着话都费着力气,但他此时头脑异常清醒,从越州一路到了这儿,见惯了路上的人情冷暖,即使是最亲近的奴才都能背后□□一刀,唯有利益触动人心。 这帮人能救自己一回,也许是他的机会。 “我对你们有用,你把刚才的人叫回来,我可以——” “哎呀,你这娃娃能不能少说点儿话,不难受吗?等伤好了说一句感恩戴德比什么都管用。”赵大夫皱着眉给他扎穴位。 长这么可爱偏偏绷着脸装小大人,啧。 “这儿有感觉没?” 越闻:“” 你上一秒不是还说不让我说话吗?! “点头或者摇头!” 越闻深吸一口气,打算先按兵不动,默默地点了点头。 赵大夫继续扎,扎一下问一声。 马车再次启程,按现在的速度再过十天左右,就可以到达渝州。 第41章 第 41 章 “  “越闻, 越州人。” 沈文宣从手中的望远镜中移开眼,看了一眼下面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下一秒又瞅向望远镜,他正坐在马车顶上, 观察着周围的地形,以便和商道图上做对比。 越闻绷着一张脸, 仰着头一直盯着他, 这是他被救的第三天,除了脚以外, 其余的恢复得还不错。 因为和平儿的身材相仿, 所以此时正穿着平儿的棉袄,脸上的脏污也已经洗干净了, 白白净净的, 戴着帽子的模样着实可爱。 焦诗寒看着他,不知不觉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这个孩子他总觉得在哪见过。 “我和你做场交易如何?”越闻大声说道, 经过这几天,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几个人中都以眼前这人为首,“你如果派人护送我到京城, 我保证你可以拥有一生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京城? 焦诗寒瞪大眼, 心里不禁有几分紧张,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京城这两个字了。 沈文宣得空搭理了他一句:“我们不去京城, 只到渝州。” 越闻拧紧眉:“你是不是不信我?那枚印章——” 沈文宣低头看向他, 越闻犹豫再三, 还是开了口, 毕竟这是他唯一的筹码。 “那是越州知府的印章, 我是知府之子,你如果送我入京面见圣上,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说到做到。” 越州知府? 沈文宣心中一转,从车顶上下来,蹲在他面前问道:“你若真是知府之子,为何会沦落至此?” 越闻盯着沈文宣的眼睛,攥紧手心,脑中又想起出逃那天宛如噩梦一般的场景: “前一个月,几十甲士冲进越府,杀尽所有人包括我的父母,整个越府一片火海,从小照顾我的老管家拼着最后一口气送我上了马车,但紧接着越州战事四起,混乱成一摊,我在半路上遇到了流窜的难民,马车被抢,护送我的家仆也跑了。” 他说得平静,但沈文宣能看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是如果他说得都是真的,那越州在前一个月就出事了,这比荆州发生战乱的时间还要早,听他的描述,越州知府还是被人暗杀的。 如果是羌族所为,那为的恐怕就是封锁消息,毕竟每个州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府,可以上折子直达天听,但是他直到出荆州时也没听说荆州知府死了,怎么就单单去杀越州知府? 难不成荆州知府也是通了外敌的? 沈文宣心脏一沉,问道:“偷袭你们越府的可是羌族的甲士?” 越闻摇摇头,脸色虚白,额角已经泌出一层冷汗,说道:“他们都戴着面具,我不清楚,但他们穿的盔甲,上面刻的刻的是大庆的文字——” “刻的什么?”沈文宣连忙问道。 但越闻后退了两步,面上一脸难受,各种画面在面前快速闪过,摇摇晃晃地逼至眼前,逼得人从心底里泛上一阵恶心,头晕目眩。 沈文宣见情况不对,想要扶他,但越闻甩开他的手,转身扶着车轱辘弯腰吐了,手指微微有些痉挛。 “赵大夫!”沈文宣叫道。 赵大夫本来坐在火堆旁边烤火,听见沈文宣叫他,回头一看竟是越闻吐得一塌糊涂,连忙跑过来看看情况,捏住他的手给他把脉。 沈文宣等他吐完就把他捞起来放进了马车里,赵大夫跟在旁边,把完脉后找来纸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平儿让他赶快找出来去熬药,另外掏出针包开始施针。 他们离开安和县时就把所有药材打包了,平儿拿着药方一边辨认上面龙飞凤舞的字,一边打开药包抓药,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时不时瞥向马车的方向。 这个小汉子生这么严重的病也太惨了,等他这次好了,他还是跟他玩吧,不冷落他了。 马车里,越闻胃部的痉挛已经好了一些,闭着眼躺在床上,呼吸有些沉。 沈文宣:“他如何了?” 赵大夫:“还好,身体上没什么事,但情志不舒、气机郁滞,如若不加以开导,恐怕会得郁症。” “他小小年纪便家破人亡,心理上确实难以接受。”沈文宣垂眸看着他说道,他刚才连问的几个问题确实没顾虑到他的感受。 赵大夫看了他一眼:“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吗?留下来吧。要我说,这救都救了,左右不过是多一张嘴,况且一个孩子就是再能吃也吃不了多少。你说找个地方把人丢下这地方也不好找啊,这周围都荒山野岭的。” “而且留下了,好歹还能和平儿做个伴。” 沈文宣笑了一声:“你当初救下赵二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赵大夫笑而不语。 沈文宣撇开视线:“也罢,他对我们还真有些用处,留了便留了。” 马车外有人敲门。 沈文宣打开一看是阿焦,他手里正端着一盆热水,上面搭着帕子。 “他没事吧?”焦诗寒问道,眼睛一直瞟向沈文宣身后的那个孩子身上,脸色不知为何有几分苍白。 “没事了没事了。”赵大夫说道,“焦焦不用担心。” 沈文宣接过他手里的铜盆,手指碰到他的手背,上面凉得很,顿时拧紧眉拉他上来,捂着他的手暖和暖和。 焦诗寒却抽出手在铜盆里打湿帕子,一点儿一点儿擦干净越闻额头上的汗。 看来阿焦还挺喜欢这个小孩的,沈文宣想着,手指间搓了几下,有些在意阿焦主动脱开他的手。 这只是他们中午休息的时间,等休息够了,马车又立即启程。 赵大夫和沈文宣还要去忙别的,很快,马车里只剩下焦诗寒和睡着了的越闻。 仔细看的话,确实有几分像,焦诗寒想着,试探着摸摸他的头。 但是两年了,他只见过这个孩子一面,脑中只有残存的印象,但如果这个孩子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焦诗寒垂眸,心底笼罩上一层阴霾,这件事他必须确认清楚。 放下手中的帕子,焦诗寒动作很轻地在越闻的衣袋里翻找,前几天阿宣捡起来的时候他没仔细看过,但随着相处,他这几天的疑虑越来越深。很快,他在他的袖口袋里摸到了那枚印章, 印章小小一块,比焦诗寒半个手掌大不了多少,底面是“越”字,但焦诗寒翻到印章柄的正面,正中却刻有一个小小的“宁”——越郡王的私章。 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他大哥的私章的同样位置上刻有“越”,而越郡王和他大哥曾是挚友,京城显贵满腹才华的子弟中,属他们两个最为要好。 “你做什么?” 焦诗寒看过去,越闻已经醒了,但是很虚弱,见他手里竟然拿着他的章不禁有些着急,挣扎着要起来: “还给我。” 焦诗寒扶了他一把,将印章递到他手上,瞅着他心里发疼。 确实是那个孩子没错。 越闻垂眸仔细看了看,确认是他的章,上面也没什么损害,赶紧攥紧放进怀里收好,但他心中生气,抬头瞪着焦诗寒问道: “你拿我的章做什么?” 焦诗寒犹豫了几息,抬手解开了自己的斗篷,这几天愈发的冷,无论是马车外还是马车里面,沈文宣一直要阿焦穿着斗篷保暖,这就导致焦诗寒究竟长什么样,越闻还没有看过。 此时,焦诗寒脱下斗篷露出原本的样貌来,越闻一时惊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 “你——你——小叔?” 焦诗寒抿唇笑了一下:“原来闻哥儿还记得小叔。” 当年见他的时候是在年宴上,当时他应该只有五岁,此时还能认出来,不愧有小神童之名。 越闻愣了一会儿,眼眶逐渐湿润,满腔酸涩又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欣喜,又十分委屈,复杂至极,最后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泪如雨下,惊得马车都颠了一下。 焦诗寒顿时慌了,把他抱进怀里轻拍他的背,想安慰他别哭,但好像哭出来会好一些,只是会惊扰前面赶马车的人,焦诗寒还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说他之前那些烂摊子般的往事。 前面赶马车的赵二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何事,但前面的马车一直在赶路,他也不能立即停下来查看,只能隔着车壁大声问了几句。 “他他涂药疼着了。”焦诗寒答道。 赵二很疑惑,前面马车改了方向,赵二赶忙控制马车跟上去,顿时将这点儿小事抛之脑后。 越闻心思稳重,只爆发似的哭了几分钟,而后逐渐收尾, 焦诗寒“嘘”了一声:“我们小声一些,我现在是焦诗寒,不是宁府的三公子。” 越闻也察觉到不对了,毕竟这几天其他人一直叫小叔阿焦、焦焦什么的。 “小叔,你怎么是焦诗寒?大半年前,越府还没有出事的时候,我爹爹就收到了宁府的许多信件,上面说你走丢了,还送来了画像,让我爹爹帮忙寻找,要不是我看过那些画像,怕是现在见到你也是认不出来的。” “我不懂,你为何会和这些人在一起?为何用化名?又为何不回京城?” 焦诗寒沉默了一会儿,回道:“这里面有很多宁府的腌臜事闻哥儿还小,我便不与你说了,免得污了你的耳朵,只是闻哥儿,你以后不要拿我当三公子了,我现在跟宁府一丝关系也无。” 越闻不解,还要再问,焦诗寒打断他问道: “你之前说的越府的事可是真的?” 越闻眼睛一瞬间暗淡下来,点了点头,焦诗寒抱紧他沉默了。 越郡王是圣上赐下来的名头,真实的职务也就是越州知府,竟是一句也参不得假。 “小叔,爹爹送我走的时候就说过,让我上京城投靠宁家,定要查明真相,还越府上下三百口人一个公道,你若不回京城,是要留我一人吗?” “怎么可能?!” 焦诗寒认真地跟他解释此行的目的,以及为何去不了京城。 “只要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定求阿宣送你上京,只是小叔求你一件事,无论是这儿,还是以后的京城,你都不要提‘宁清’两个字,就当没见过我,这只有‘焦诗寒’,何况我已为人夫,断不可能离开他去别的地方。” 焦诗寒想起沈文宣心中安定了一些,眼中都透着光,这是他新的生活,决不能被过去打乱。 越闻看着他,他这小叔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得不似真人,只是之前相处久了,就感觉好似一个木美人,现在眼中神韵完全不一样,灵动活泼,连笑容都比之前多上许多。 但按刚才小叔说的,这件事比他想得还要复杂,如若此时上京,不仅可能换不来好的结果,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越闻:“我答应你,但是我还是要劝一句,那些信里有些是你兄长写的,言辞恳切,我爹爹读完都哭了。” 想起那个在他面前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比他这个小孩还能哭的爹,越闻心情又沉闷下来。 焦诗寒指尖一颤,忽闪几下眼睛散去里面的热气,勉强打起精神两手捏捏闻哥儿的脸颊:“说好了,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勾住他的手指像个小孩一样印了一个戳,笑着看着他,估计是想要他高兴一些。 越闻小手拍拍他的脑门,躺下身:“你再说一些你在荆州的事吧,我想听。” 焦诗寒点点头。 其后几天一直相安无事,沈文宣几个人疑惑地发现越闻身上的刺突然软了不少,而且极粘焦诗寒。 这就有些令人不爽。 沈文宣心中烦躁,之后每次越闻要粘阿焦的时候,他总是率先一步,将焦诗寒抱紧怀里,用自己的披风兜住,眼神盯着他,好似在宣誓主权。 越闻撇撇嘴,后退几步去找平儿玩,毕竟同年龄段,虽然觉得平儿一直热衷于堆雪人挺幼稚的,但在平儿每次堆的歪七扭八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匡正。 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比平儿还认真。 赵大夫看着他们俩,突然转头问赵二:“你介不介意多一个弟弟?” 赵二满脸震惊:“不行!你儿子只能有我一个!再有也只能是干孙子!” 赵大夫:“”有什么不一样吗? 七天后。 最近走的路已经很少看见难民了,多得是和沈文宣一行人一样带着几辆马车拉货的商人,全都是前往渝州的。 王沐泽看着一阵乐呵,就如春风拂面,甚是舒坦啊。 再往前过一条河就会到渝州,听说那条河叫粤江,还挺汹涌的,不过在渝州和其他州之间活动的商人都要过这条江,上面的船家应该有不少。 沈文宣一行人停在一间驿站前打算解决午饭,一进门,里面的人意外得多,大堂里的桌子都被挤满了,但却异常安静。 沈文宣心中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暗暗打量了几眼,这些人桌上没有菜,只有几杯茶,隐约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桌子不够,沈文宣几个人只能分开坐,王沐泽、沈文宣和焦诗寒和一个中年男人拼了一桌,其他人坐了一桌。 狗剩因为是大型犬,为了不吓到驿站里的人,沈文宣将它留在了马车上。 这时是末时,等吃完饭时间也不早了,沈文宣本来想着在这驿站住上一晚,但看这驿站的异常,还是吃完饭就离开吧。 王沐泽没想那么多,叫来小二兴致勃勃地点菜,什么好吃的都开一份,等点完看向一旁的中年人,说道:“这位大哥,我们占了你的位置,等菜上了一起吃点儿吧。” 中年男人闻言冲他笑了笑:“不用。” 面上一派儒雅随和。 王沐泽:“大哥你不用跟我客气,我们点得多,肯定吃不完。” 中年男人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我已经吃过了。” “哦,那好吧。”王沐泽也不在意,他现在高兴得碰见个鬼都想唠两句。 沈文宣抬手将焦诗寒的斗篷解下来,放在一旁,焦诗寒刚才闷在斗篷里脸色有些发红,此时倒杯水喝两口润润嗓子。 沈文宣看他捧着茶杯像只小松鼠一样,不禁心尖发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这一路上没有生病算是万幸。 一转眼就看见对面的中年男人正盯着阿焦瞧,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拿起倒扣的茶杯大力地放在桌子上,盯着他倒了一杯茶,似是警告。 中年男人笑笑,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只是要提醒一句:“你还是给他遮一个面纱比较好,免得被贼人看了去,那可就遭殃了。” 沈文宣皱眉,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中年男人见他误会不禁摆摆手:“我说的不是我,你们这是第一次进渝州?” 王沐泽看了沈文宣一眼,又看向中年人,问道:“怎么了?第一次进又如何?” “没什么,就是这条路不好过,”中年男人抬手指了一下左边大堂里的人,“我姓郁,这些都是我商号里的人,本来三天之前就到了这里,但到现在也没走。” “啊?这是为何?”王沐泽顺着他的话意问道。 “害,我刚才就想说了,”刚才给他们点菜的小二一边上菜一边说道。 “客官,这是他们黑虎帮的规矩,凡是过路的都要留下买路财,否则谁也甭想上那栈道!我们渝州外面这一圈山围着,山道极险,除了栈道,还真没别的地方可以进去,但是这栈道是上几辈的漆商,哦,就是这郁老板的本家,他们修起来了。” “可不成想,前几年竟被一伙逃难到这儿的流民给占了,霸着这一片的山头落草为寇啊!你说自家人过自己修的路,这还得掏银子,也太欺负人了。” 郁堂笑着没有说话,但也能看出嘴角的苦涩。 王沐泽瞅着有几分同情的:“那你们这是在等官兵剿匪?” 郁堂摇摇头,叹了口气:“官兵没用,这群人占着高处,官兵一来就往下推巨石,已经砸坏了几条栈道了,再砸坏几条可就真没有路了。” 小二也是个话多的,继续道:“之前只要银两,还好说,过路的人掏些钱财也就平安过去了,但听说最近他们大当家要成婚,竟然想让这位客官送上本家的几位小姐才给过!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低下身又小声补充了几句:“之前他们也提过这样的要求,前面几个村子的姑娘都被抢走了好几个,等过段时间一看啊,那尸体都往山牙子底下埋着呢,所以客官,你们中的这几位双儿,还是遮遮面比较好。” 王沐泽闻言咽下一口口水,顿时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沈文宣脱下自己的薄披风一把盖住阿焦的身体,问道:“我们也不是这家商号的人,只要掏足了银子就能过去吧?” “本就该如此!”右边大堂里的大汉突然站了起来,冲着郁堂就是一顿怒火朝天,“你们家小姐金贵,我们理解,可你们也体谅体谅我们啊,都是做小本生意的,这耗在路上算是什么事!你们不交人,那帮匪徒子一个都不放过去!夹在你们中间,叫我们怎么办?!” 这话就说得不厚道了,路是郁家修的,这人过着郁家的道,受到土匪的气了不骂土匪,反而责怪郁家,偏偏有不少人站出来支持他,盯着郁堂无形中施加压力。 左边的郁家人也火了,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小二见情况不对,猫着腰躲到了柜台后面。 “你们怎么办?你们怎么办问我们郁家干嘛?!是道口的土匪不让你们过去,你们有本事去找土匪去啊,在这给我们嚷什么!” 那个汉子本来就生着气,被一激顿时踢开脚边的凳子走了过来:“我们可是被你们郁家牵连的,你们郁家能不管!” “这路还是我们造的,有本事你别走!” “你——” “别吵了!”郁堂厉声喊道,大堂里静了一瞬,“我们郁家在想法子了,各位还想稍安勿躁。” 大汉深吸一口气,看在郁堂几分薄面上又坐了回去,只是还有人不服气,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三天前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又来这一套,我们能等几个三天啊?” “就是,你们郁家不想自家的小姐受罪,买几个丫鬟假扮一下不就行了,偏偏在这耗着。” 郁堂握手成拳,忍了又忍,最终站起来,负手上了二楼,左边大堂里的郁家人见状对视一眼,忍着心中的气坐下了。 右边的人还不罢休:“你——” “没完了是不是!” 郁家人那一吼带拍桌子的,犹如炸出一声惊雷,王沐泽吓得摔了手上的杯子,“啪”地一声,两边有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王沐泽勉强笑笑。 有几分尴尬。 沈文宣感觉袖子被揪紧了几分,垂眸看向怀里的焦诗寒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起身去柜台要了几间房,吩咐小二将饭菜送上楼,便离开了这儿的是非之地。 其余几人也跟着上了楼。 房间里,几个人拼了两张桌子聚在一起吃饭,气氛有些沉默。 “你打算怎么办?”温老头问道,其他人也都看向沈文宣。 沈文宣:“想办法过去。” 改道是不可能改道的,好不容易到了这儿,再去其它地方不可能,在路上每多待一天他都担心会出什么未知的意外,像现在,困难摆在面前,克服它还好说。 王沐泽:“那你有什么办法啊?不会硬闯吧?” 毕竟这个人被惹毛了是真得猛,王沐泽捂着自己心肝颤。 赵二一听到打架可就不困了啊:“硬闯就硬闯,我们有那个叫什么?对,□□,有了它,来多少他娘地炸多少!” “嗯,顺便也把山头炸了,上面的石头哗啦啦掉下来,是不能把路堵住?还是不能把栈道毁了啊?” 沈文宣说道,白了他一眼,盛好了一碗鸡汤推到阿焦面前。 赵二的气焰降下来,咳了几声:“那还打不打啊?” “那得先问个人,”沈文宣看向旁边的王沐泽,“去把那位郁老板请过来。” 王沐泽照做,跟人打交道他最熟,很快从小二嘴里问到郁老板的住处,客客气气地把他请到房间里来,拉开自己的椅子请他坐下。 “我听这位小兄弟说你们有过去的法子,郁某不才,还想指教一二。”郁堂屁股还没坐热就急忙拱手问道。 沈文宣:“还请郁老板先告知,你们说的匪徒有多少人?” 郁堂:“本来只有几十人,但这几年他们声势壮大,应该有上百人了,栈道口常年守着两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听说山道上也有站岗的,其他人待在山崖顶上,一有不对就从上面攻击,官兵就没有成功上去过。” 沈文宣不解:“既然下面只守着两三个人,你们为何不趁黑夜将他们解决掉,偷偷过栈道。” “这我们又不是只做一次生意,这次伤了他们的人,那下次我们需要出渝州或者进渝州的时候怎么办?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到这儿,郁堂一下子警惕起来,看着他们这一伙儿人说道:“你们这些不经商的可不能这么做,这样会害死我们的,而且他们有换防,你们还没有跑出去多远,可能他们就追上来了。” 沈文宣就是问问,他也没想这么做,以后他也是吃经商这碗饭的人。 “那就只能永绝后患了。” 郁堂点点头,殷切地问道:“公子可有高见?” “没有。” 沈文宣很诚实地回答。 郁堂:“” “郁老板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我们群策群力嘛。”沈文宣笑着说道。 郁堂哑言,心中不无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只叹了口气便回了房间,看背影,竟是有几分颓唐。 难不成真的只能答应那帮畜牲的要求不成。 等吃完饭,小二上来把菜碟都收拾走,其他人也不着急回房间,全都坐着喝茶。 沈文宣站在窗边拿出望远镜在周围望了一圈。 这里太低了,明天得找一个高点儿的地方才行。 第42章 第 42 章 这一片山头连绵不绝, 称作虞岭,粤江是虞岭内部的一条河,而他们现在所处的渝州入口再往前走一点儿就是万丈悬崖, 其上包围的崖壁呈弧形,东高西低。 郁家当初一共修了三条栈道,两条是在石壁上凿孔,插入石柱, 其上铺木板建成的,附在左右两侧的崖壁上,路宽五六米,可以过马车。 剩下一条是在西侧的崖壁上凿台阶,弄成□□道,直通崖顶, 一个台阶上只能站一个人,起初是用来往崖顶上运材料、方便修建另外两条栈道而凿的, 不成想反被贼人利用。几次官兵剿匪不但没有成果不说, 反而导致西侧山崖上的栈道被砸塌了几段,不能再用了,此时只剩下东侧的栈道。 沈文宣拿着望远镜站在驿站的屋脊上, 一边看一边在郁老板给的栈道施工图上标注,周围有几棵叶子落光的树挡着, 倒也算隐蔽,低头视线一偏就看到驿站的院子里, 焦诗寒正抬头瞅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脸向往。 沈文宣不自觉笑了, 脸色温和, 他家阿焦无论从哪个方位看都可爱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阿焦吃过早饭了吗?”他站在上面问道。 焦诗寒点点头,瞅向驿站三层的阁楼,似乎是想通过那儿上去。 沈文宣:“不准上来。” 这个地方可冷得很啊。 焦诗寒闻言有些失望,眼角一垂,站在下面继续瞅着沈文宣,像只蹲守的猫一样。沈文宣放下手里的望远镜蹲下身想了几息,撕下一张纸,折了一个降落伞飘了下去。 焦诗寒的视线立刻转移,盯着那只降落伞捧着手去接,左右挪着步子,结果被降落伞点在了鼻子上。 折纸中间有墨迹,拆开一看发现是一高一矮两只小人。 那是沈文宣闲得发慌的时候画的,就在焦诗寒和两孩儿一傻狗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这样的纸他已经画了十几张了。 焦诗寒嘴角一弯,仰头看着阿宣笑得极好看,暖洋洋的。 看得人真想对着他白净的脸颊咬上一口。 沈文宣盯着他想着,沉声嘱咐道:“回里面待着,记得戴好斗篷。” 焦诗寒点点头拿着纸跑进了驿站里面,看样子是回房间了。 沈文宣等看不见他影子了才站起身,重新拿起望远镜观察前面山道上的情况,梯道上和栈道口都换了防,距离上一次正好是两个时辰。 栈道口有两个人,梯道上值守了五个人,因为梯道是斜着凿上山的,所以有几个死角,至于山崖顶上,他所处的地方太低了,看不到。 东西两崖之间的距离有三四百米,从西崖上滚下来的巨石影响不到东崖,而看梯道的位置,那帮土匪的老窝很可能在西崖上,毕竟要防着人打上去。 沈文宣收拾好手中的东西,下了屋顶,走去二楼的客房里找到郁老板,他正坐在房间里挑选画像,打开门见是沈文宣不禁有几分尴尬,沈文宣一眼就看到了他桌上的东西,瞥向他问道: “郁老板这是准备送上本家的几位小姐?” 郁堂沉眉不言,心中摇摆不定,送上本家的小姐肯定是不行,但送几个无辜的丫鬟去送死他也是良心难安啊。 沈文宣了然,将手里的施工图递给他:“既然如此,郁老板听听我的,如何?” 郁堂打开施工图看到上面的标注,再看向沈文宣,立即侧过身让他进来。 沈文宣坐在椅子上,看到郁堂已经拟好的名单,这样解决要比他出面简单些,只是他之后走商业肯定也需要这条道,现在如此可保一时,但难保不会出现下一次乱子,到时候再弄比现在还麻烦。 郁堂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收拾一空,放好施工图,问道:“沈公子的意思是?” 沈文宣指着山道说道:“这里的地形我已经了解过了,上去不难,至于山崖顶上,郁老板可知道这帮匪的老窝在哪?是在东崖还是——” “是在西崖,一开始就是西崖,要不然西边的栈道也不能先被砸了,”郁堂说到这儿叹了口气,那可是老一辈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建成的。 “但是知道他们的老窝也没用,他们的人是多在西崖顶上生活,但东崖顶上也有不少值守的人,那崖尖上啊,杵着好几个巨石,就算冲了上去,他们把石头从东崖尖上砸下来,砸坏了栈道,那冲上去还有什么意义?” 沈文宣:“如果在冲上去之前就有人将东崖上的巨石挪开呢?他们的筹码无非就是东崖边上能压坏栈道的几颗石头罢了。” 郁堂一时愣住,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理,但做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容易。郁堂拧着眉刚想问两句,楼下大堂突然传来骚乱的声音。 沈文宣拧眉,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郁堂紧随其后。 大堂里站着四五个土匪打扮的人,那额头上统一绑了一条碎布条,一身风尘仆仆的短打,腰间别把刀或者斧头这类的东西,再加上脸上不怀好意的狞笑,那装扮简直不要太明显,简直都把‘我是土匪’四个字写在了脑门上。 驿站老板赶忙从后堂出来,一看见打头的就一脸谄媚地恭维道:“二当家!哎哟,真是好久不见您来我这小店打牙祭了,赶紧的!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给二当家收拾桌子,准备好酒好菜!” 小二“诶”了几声,缩着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中间位置的桌椅,然后跑去厨房将好鸡好鱼都端上来,不一会儿便是满满一桌。 趁这会儿功夫,不少原本大堂里坐着的人已经悄悄站了起来,低着头就想往二楼走。 “站住。”二当家懒洋洋地说道,两腿一跨坐到了椅子上,拿起筷子随口夹了几口菜,也没吃的意思,带来的弟兄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后。 “怎么着?见到我就想走?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二当家连看都没看,但一屋子的人顿时不敢动了。 驿站老板弓着腰笑着打哈哈:“他们是不敢打扰您吃饭,您看,您好不容易来一次,不要被他们给坏了心情,不值得不值得,我上个月刚托府城里的亲戚带回来几壶酒,正宗的女儿红啊,我让人给您拿过来?” 二当家瞥他一眼,嘴角一笑,驿站老板也跟着笑了,接过身后小二拿来的两壶酒,放在了桌子上。 “行,你也算识相,我不多为难,只是吧,郁家人!”二当家扬声喊道,“怎么也不出来见一面?这以后可是要做亲家的。” 郁堂攥紧手,大堂里的郁家商号的人闻言慢慢转过身,一个接一个地挨在一起,站在了二当家面前,其他人头也不抬,赶紧上了楼。 二当家一个个地瞥过去,“啧”了一声:“郁堂呢?不是郁家人了?” “他在二楼。” 说话的不是大堂里的人,而是昨天跟郁家起过争执的大汉,瞥到郁堂转头看了过来,低着头从他面前经过回了房间。 郁堂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想要躲,而是还没有想好应付的说辞,此时被一同做生意做了几年的人指出来,不知心中作何滋味。 二当家向后抬头示意了一下,从后面走出一个人上了楼梯。 郁堂不等人把自己拖下去,转身就往楼梯口走,只是还没走到就被走上来的人一把又给推了回来。 郁堂不解,眼前人可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伸手就摸上他腰间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一多半的银两放进自己怀里,剩下的又放了回去,拽下他腰间的玉佩,又抓住他的手想要摘下他手腕上的金玉镯。 郁堂按住他的手,虽然心中迷惑,但被一个小喽啰当面抢劫的滋味比被土匪头子威胁还要耻辱,刚要出声,但下一息腰间就抵上了一把刀,郁堂一僵。 “想活命就别动!” 眼前的人低声威胁,甩开他的手继续拽他手腕上的镯子,这是郁堂戴了好几年的东西,摘下来很不容易,正焦灼间,下面的二当家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哎!前面那个戴斗篷的,大白天穿那么严实干什么?转回来。” 沈文宣正想着要不要帮郁老板一把,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凌,急走至栏杆前往下望,隐隐能看到一点儿熟悉的斗篷边角。 焦诗寒捏紧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盘奶糕,他刚从厨房里出来,一看大堂里不对,刚转过身就被叫住了。 二当家看着这撞到自己手里的倒霉蛋,心里感叹一声来得真是时候,真好转移注意力,给楼上抢东西的兄弟多留点儿时间。 “没听见?让你转过来!” 焦诗寒僵在那里,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脚尖蹭了几下地面,犹豫着要不要转身。 “呵,我可真是——” 二当家刚要起身,沈文宣已经几步走到那个喽啰跟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一脚将他踹下了二楼。 只听“哗啦”一声,满大堂的人吓了一跳,中心的桌子被砸翻,满桌菜散了一地,二当家被汁水贱了一脸,迅速后退了几步。 小喽啰躺在地上弓着身子□□,抢来的银钱抖落在一旁,玉佩也摔碎了。 “谁?谁他娘地敢在老子面前动手!”二当家怒不可遏,猛地抬头看向二楼,正好沈文宣和郁堂走下来。 “这人手脚不规矩,想瞒着二当家私藏钱财,我一时气不过,便替二当家教训了一二。”沈文宣笑道,抬手随意作了一揖,连背都没弯。 “我好歹也是你家大当家未来的亲家人,怎么说也不能被一个小喽啰给欺负了,对吧,二亲家?” 郁堂跟着说道,揉了揉手腕上的紫痕,脱去原本温和的外皮,眼神变得锋利起来,好歹也是在商场上打拼的人,不可能连这点儿气势都没有。 二当家气笑了,脸色难堪不爽到了极点,要不是身后有大当家的眼线,他他娘地早弄死了这批人! “之前还推三阻四地跟我这儿撑什么浩然正气,装成一脸死不与草寇为伍的样子,现在又张口闭口地自称亲家,你他娘地同意了?” 郁堂:“自然。” 二当家“呵”了一声:“几号办喜啊?啊?你他娘地骗谁呢?!告诉你!就算大当家不动你,老子一样想宰就宰了你!” “三天之内!”郁堂绷着一张脸盯着他,“郁家必亲手抬着喜轿送上你虞岭峰!” “但是,在此之前,还请黑虎帮莫要动手动脚,”郁堂低头瞥了一眼地上还在叫唤的小喽啰,意有所指,“以后就是一家人,郁家的生意还有黑虎帮的势力,都得互相帮衬呢。” 二当家心下一沉,仰头觑着他没有说话,两边僵持了半晌,二当家暗暗咬牙,突然怒着一张脸踹地上的小弟:“让你丢人现眼!让你丢人现眼!就那么几个臭钱值得你私下抢?!” 几脚下去,小弟流了一脸鼻血,后面几人看不下去,拉着他的袖子求情,二当家又踢了几脚,顺势收了气。 “回去再他娘地跟你算账!” 说完又抬眼盯向郁堂,嘴角痞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极阴毒:“大当家交待的事我可就按郁老板说的回复了,还望亲家你莫要失信。” “你放心,定不会。” 二当家翻了一个白眼,转身带着人踹开驿站的门,浑身是气地走了。 郁堂闭着眼松了一口气。 沈文宣几步走下了楼梯,焦诗寒也转过身来,瞅了沈文宣一眼又低下了头。 沈文宣看着他端着的奶糕笑了一声,走至近前捏了捏他的脸颊:“小馋猫。” 焦诗寒抿着唇又抬起了头,见他没生气也跟着笑了,虽然这不是他要吃的。 “喂我一个。”沈文宣张开嘴。 焦诗寒单手拖着托盘,从盘子里捏起一个喂给他。 沈文宣顺势舔掉他手上沾到的糖粉:“嗯,好吃,你做的?” 见他点点头,沈文宣笑着亲了一口他的额头,摸摸他的头顶说道:“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房间了。” 焦诗寒脸一热,红着耳尖瞥了一眼满大堂的人,往下抻着兜帽捂住脸迅速跑走了。 “慢点儿。”沈文宣说道,看着他消失在了二楼的拐角。 郁堂咳了一声,也从楼梯上走下来。 这人还挺……不羁的。 沈文宣瞥向他:“郁老板可是把宝都押在我身上了?” “就冲你那一脚,怎么也是个人物,郁某就信你一回。” 第43章 第 43 章 “有烟花吗?”沈文宣问道。 郁堂疑惑了一两秒, 摇了摇头,问道:“要烟花做什么?” 沈文宣:“借着烟花我可以看看夜晚山道上土匪的防守,有可能跟白天的不一样, 如果一样的话, 从山道底解决那两个守卫开始, 再上到崖顶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土匪两个时辰一轮换,那就只有一个时辰留给上去的人到东崖。” “在这个时间段你们需要带人上来吸引土匪的注意力, 尽可能闹得大, 不能让西崖的人有机会跑到东崖,只要东崖没有得到确切的指令,应该不会轻易破坏栈道, 毕竟栈道毁了,就相当于断了他们的财路。” 郁堂眉头紧锁:“这谁先上去啊?被那帮土匪发现了不就没命了吗?” “跟一帮土匪干架你还想不流血?既然决定干了肯定会有伤亡。”赵二站在一旁翻了一个白眼,经过安和县那一役,他也算是见过世面了, 对受伤流血什么的说得轻描淡写。 只是郁堂虽然见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但本质上还是守律法的地地道道的老实人, 听到要杀上去心中有几分犹豫: “就算最先上去的人没有被发现,后面我带着人上去也不一定能压制土匪,这样不就害了我郁家商号的人吗?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冒险了。” 郁堂拧着眉一脸沉重,心中不禁有几分打退堂鼓。 “你有选择吗?”沈文宣笑道。 郁堂闻言看向他,从那双黑得如墨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几分狼王的野性和冷漠, 不由坐直了身体,感觉身上每一处都汗毛直立。 “从那帮匪看上郁家开始, 你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要么送上本家的小姐联姻, 和土匪绑在一起,为了防止土匪做大,官府肯定恨不得将你们郁家除之而后快吧?” “要么是送上丫鬟顶替,这种事瞒得好,后果跟上一种一样,如果瞒得不好,最终两头得罪,你们郁家无论走哪条都免不了家道中落。” 沈文宣盯着郁堂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为何不破而后立、绝处逢生呢?” 郁堂咽了一口口水,不由产生了一种被算计的感觉,但这人确实说得句句在理,只是揭开了郁家一直想要遮掩的东西,这也是郁家为何会如此犹豫的原因,只是他心中禁不住有几分复杂。 “最先上去的人我们可以安排,至于你们郁家的战力比之土匪确实令人堪忧。” 沈文宣手指敲打着桌上的施工图纸,想了几息,说道:“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你们不需要压制,而是制造麻烦,让西崖的人自顾不暇而已。” 说着,他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不多一会儿,纸上就有一个筒状物质成型,赵二凑过去看了几眼,这人总是能想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 “距离你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足够了。”沈文宣说道,将画好的东西推到对面。 郁堂拿起来仔细瞅了瞅,完全看不出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视线转向沈文宣,只见他笑着,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郁堂沉下心,大致明白了这是一场交易。 也对,这本来就是郁家的事,人家冒着丢命的风险相帮,要只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心里还会有些许的不踏实。 “多谢沈公子帮此大忙,不知公子的要求是?” 沈文宣也不卖官司,他本来也不是正义感爆棚的人,更遑论为了助人而使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 “事成之后,郁家肯定要接手栈道的管辖,毕竟不能再有一次土匪占山窝的事儿了不是。”沈文宣盯着郁堂,像一只大尾巴狼。 “我要的就是这管辖权的一半,换言之,这栈道以后就是我和你们郁家的,上面的利益和风险我们共担。” 他说过,以后经商他需要这条道,既然需要就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沈文宣说完喝了一口茶,郁堂盯着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半晌,叹一句:“沈公子好打算。” “是不是好打算得看郁老板怎么做?” “我有得选吗?”郁堂嘴角弯起客气地笑了一声。 沈文宣现场写下一份契书,两人签字画押,郁堂看了一眼上面的字,不说有多好,但能看出落笔之人的锋利。 沈文宣道:“郁老板可以借准备喜事之由让渝州内的郁家送来几根竹龄有十年之久的巨毛竹,还有烟花、武器、瓷罐之类,尤其是多准备一些箭矢和箭头,你们是商贾之家,准备这些东西应该不难。” “烟花和武器我懂,只是十年份儿的毛竹还有瓷罐”郁堂又拿起那张图纸,他还是看不懂,“沈公子是要做何之用啊?” “用来做什么便是沈某的秘密了,你们最后的时候会用即可。”沈文宣说道,站起身离开了郁堂的房间,赵二紧随其后。 郁堂盯着门口看了很长时间,视线又转回手上的图纸。 “主管,”旁边的人叫道,脸上有几分纠结,“他们出最先上山的人,我们就得跟土匪起冲突,这总不能只有我们商号的人吧?那伙儿闹着着急走栈道的人呢?他们不跟我们一起?难道就这么让他们白占便宜?” 郁堂将图纸收起来,脸上不悦地“哼”了一声: “那伙人跟我们就不是一条心的,跟他们讲这些不说会不会给我们拖后腿,就是跟土匪通风报信、为自己谋私利的事他们都有可能干得出来,这会儿我们不能轻举妄动,等事成了,再跟他们好好算账!” 郁家的动作很快,弄喜事弄得有模有样,驿站到处都系上了大红绸,还备了几顶喜轿。 沈文宣在房间里做东西,那张图纸上画的其实是突□□,最低级的热武器,以巨毛竹筒为炮身,外面裹上十六重敕黄纸,再严严实实地用麻绳捆住,用来增加膛压,筒身长两米,必须两个人才能操作,一个点火,一个持枪瞄准方向,里面放入合适比例的□□和箭头,等里面的□□点着,箭头就相当于子弹。 赵二扛起一个掂了掂,重量还行。 “因为是用竹子做的,所以一个只能用两次,多了不行。”沈文宣嘱咐道,“突□□的射程大概在一百五十步左右,上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不清楚,所以到时候你要见机行事。” “啥玩意?”赵二傻眼,“我不是跟着你吗?” “上山道的时候你跟着我,等到了崖顶你要留下来在那盯着。”沈文宣说道,“只让郁家人跟土匪斗我不放心。” 赵二想了想,也是,万一郁家人临到头不成事,那不就完犊子了吗? 沈文宣一共做了五个突□□,赵二扛着放到了院里,这是约定的最后一天,行动定在今天晚上,前一天通过烟花照明,沈文宣已经确定了土匪晚上的巡防和白天一样。 焦诗寒还不知情,站在走廊拐角偷偷摸了摸栏杆上系着的红绸。 前一个月,赵大夫的院里还有他和阿宣的宅子也系满了这些东西,他还记得那天穿着的喜服,只是上面的兔绒沾了血,洗不掉了,他只能收起来,那天发冠上的金簪也落在了井底,唯一完好的只剩下手上的戒指。 背后突然被抱住,焦诗寒吓了一跳。 沈文宣环住他的腰,下巴挤进他的颈窝亲了一口他的脖子:“等到了渝州,我们重新办喜事好不好?” 别露出那样的表情,他的心脏很疼。 焦诗寒回头看向他。 沈文宣轻轻吻在他鼻子上:“什么都重新来,缺的一切我都补给你。” 焦诗寒笑了,眉间的阴霾消失,借着兜帽的掩护稍微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嘴角:“说好啦。” 晚上,午夜之后,山道上值守的换了人。 沈文宣换上一身黑衣,临出门前动作很轻地掖好焦诗寒的被角,他已经睡着了。 满大堂的都是郁家人,沉默地目送沈文宣和赵二出了驿站门口,王沐泽站在驿站外守着,掐着时辰放烟花。 两小只也睡着了,赵大夫站在二楼看着沈文宣和赵二消失在夜色中,收回自己的视线继续鼓捣桌子上的药材,什么跌打损伤药、回春丸准备了一大把。 温老头坐在他对面倒了一碗烈酒喝了一口,开口道:“你可别哭啊,我不哄人。” “滚蛋!” 赵大夫真想啐他一口,心中本来好好的情绪被他一句话搞没了。 “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啊。”温老头“呵呵”笑了几声。 栈道口。 值守的两个土匪已经有些困倦了,靠在栈道口的木桩上打算眯一会儿,他们这儿常年不出事,积年累月之下,防守不禁有些松懈。 沈文宣和赵二悄无声息地靠近,一人解决一个,捂住口鼻,迅速抹了脖子,死去的两人连最开始的挣扎都有限。 没有处理尸体,而是放在这里摆出睡觉的姿势,两人借着夜色紧挨在梯道一旁的崖壁上。 整段崖壁有三个死角,下面的几个守卫悄声解决不是问题,比较难办的是最上面的两个,几乎两两相望。 沈文宣提着一口气转身踏上梯道,手边除了一条绳索没有其他依仗,错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也因如此,在梯道上值守的人同样不敢乱动,轻易不会离开原先站着的地方,也就他们脚下的梯道宽阔一些。 没有碰绳索引起上面人的警觉,沈文宣扣着崖壁往上走,赵二落后他几步,走得慢一些,手里打着灯笼,这是拿的栈道口那两个人的,等挨近死角的时候,赵二将里面的蜡烛吹灭,四周彻底黑了下来,只剩前面值守的人手里的那盏灯笼亮着些许。 沈文宣朝后面的赵二打了几下手势,等前面值守的人背过身就快步走至他的身后,捂住嘴干脆利落地捅了脖子,赵二跟上来,拿起灯笼为沈文宣打着光继续往前走。 如此解决了前三个人,只剩下上面两个。 沈文宣抓住绳索保证它振动幅度小一些,赵二抓住另一头拿出匕首将两人手之间的绳子一寸一寸地割断,然后将手里断的这一头绑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沈文宣手上绕了几圈绳子,暗暗吸气,赵二也有些紧张,从开始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再过一会儿就有烟花在空中炸开。 挨近崖顶,梯道宽了一些,上面两个人打着哈气但没有要睡的意思,耳边寒风冽冽,很冷。 沈文宣盯准时机快速跨上去,绕过第二个人,直奔第一个,如果忽略此时的地形只看他的速度,简直如履平地。 位列第二的防守看着他瞪大了眼,张嘴欲呼,赵二从背后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使劲一扭,只听咔嚓一声,断了,紧接着扔下了崖。 第一个防守百无聊赖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一个黑衣人往崖下扔尸体,另一个正冲他奔过来,饶是他胆子再大,这时也被这过于诡异的一幕吓得懵了一瞬,肢体僵硬着张开嘴喊了半个音—— 沈文宣还差几步,手一扬甩出手里的绳索,像鞭子一样紧缠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不能出声,没等他死透就将他甩了下去。 松开手上绕着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身上的这身黑衣扔下崖,里面赫然是和土匪相似的穿着,抽出腰间的破布条绑在脑门上,一转过身后面就是前来查看情况的土匪。 下面的赵二也已经脱了黑衣,两人都背对着崖顶,只看背影,仿佛这里什么都发生过,他们就是原本在这儿值守的人。 崖顶风大,说句话都能被吹散,前来查看的几人眯着眼打着灯笼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走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赵二回过头和沈文宣对视一眼,沈文宣点点头,转身往上走了走,悄悄拿出袖子里的匕首。 那群刚才来探查的人一共有五个,组成一队巡逻,还没有走远,恰在此时,烟花在远处的空中炸开,一个时辰到了。 五颜六色的烟花如紧簇绽开的花一般响了好一会儿,照亮了崖顶,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沈文宣粗粗看了一圈,除了不远处的这一队,周围没有其他人,悄悄地走上去,站在了队伍的末尾。 “他们咋老放烟花呢?昨天晚上也放了一回?”其中一个人问道。 “谁知道?管他呢,可能是因为郁家小姐要嫁给我们大当家了心里高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个人都被逗笑了,“我听崖下的兄弟说最近他们忙着准备成亲的事呢,咱们不弄弄?” “弄什么?他郁家的小姐就金贵了?还不是咱们大当家手里的玩物,听说他们这些小姐什么的最会装,玩起来可能还没有那几个村姑得劲儿” 空中的烟花逐渐没了痕迹,这队巡逻的看腻了,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笑,原先五个人,现在还是五个人,只不过最后一个换成了沈文宣而已。 赵二等他们走远,从梯道上上来,拉走岩石后面枯草丛里的尸体,放在了第二值守的位置上,而自己站在原先第一的位置,等着郁家的人上来。 崖顶西崖处有一处洼地,可以避风,土匪在这里盖了房子,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的村落,周围点着火把。 沈文宣跟着这队巡逻的在这里转了一圈熟悉了地形,等他们又开始重新绕时,悄悄从队中溜走,遁入黑暗中。 整一块的崖壁呈弧形,中间的一块几乎是巡逻和防守的空缺,零星几棵树、荒芜的地面和随处可见的石头是这里的一切。 如果他的方向感没错,沿着一侧的悬崖一直走就会到达东面。 郁家在王沐泽点燃烟花后就出发了,扛着五个突□□,手里都拿着家伙式儿,打头的郁堂很谨慎,看到栈道口有两个人立即停住,心中紧张至极,握着武器的手直冒汗。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为什么还有? 猫着腰躲在枯草丛里等了好一会儿,大伙儿的心里逐渐开始焦躁,才注意前面的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其中一个人壮着胆子凑近摸了一下。 “死的,是死的!”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刚才浪费了时间,这会儿加急上梯道往山崖上赶,他们郁家人走这些道不知道走了多少年了,打着灯笼一个挨一个的,走得一点儿都不慢。 沈文宣心中计算着时间,他的速度是正常慢跑的速度,以防万一,他时不时会往后看几眼,停下来辨认一下方位,确保自己一直是向上走的。 从上崖到现在足足半个时辰,他还没有找到土匪守着的东崖,不禁加快了脚程。 沿着崖道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一刻钟之后他看到了光亮,守着东崖的还是一个熟人。 这里比之西崖上可寒酸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只搭了几个布棚子,中间架了篝火,四周荒芜,没丁点儿生活气儿,最前面的崖尖上杵着三块打磨好的球形巨石,有两丈高,半边已经落在了悬崖外面,底部用石头卡着。 沈文宣隐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前面的人有二十多个,不说要全部解决,就只按他的力气而言,就算没有这些人,他也很难保证能挪开这些巨石而不反推下去。 篝火边围了一圈人,几个站在悬崖边上,目测没有巡逻的,二当家坐在几个人中间拿着一节枯枝随手戳了戳里面的炭火。 “二当家,大当家那天因为那件事为难你了吗?”说话的是那天抢劫郁老板的小喽啰,脸上包着伤。 “没有,”言起看了他一眼,“你的伤好点儿没有?” 小喽啰点点头:“好多了,多谢二当家关心。” 说是没有,但看三天前从驿站回来的时候,大当家和二当家谈完事的脸色也知道,大当家肯定没少对二当家冷嘲热讽。 “大当家怎可如此苛待二当家,这地方就一直让二当家你带人守着,大当家连让你回去的意思都没有。” “什么大当家!当初要不是我们二当家帮他挡住官兵,他这会儿都不知道死哪去了!也就是先占山头先为王,如今自己高高坐着享受荣华富贵,反而将我们赶到这荒山野岭,当初挡官兵的时候就应该一把将他也收拾了——” “行了!”言起沉着脸扔下手里的枯枝,“说这些有什么用?” 也是他当初识人不清,偏偏认了这样的人当大哥。 这崖上的风又大又冷,言起起身回了棚子。 沈文宣站在树后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两个时辰快到了,西崖还没有什么动静。 按上腰间一个巴掌大滚胖的瓷罐,沈文宣静等着。 整个崖顶除了呼啸的风声外只余静默。 突然,空中又一次炸开烟花,微亮的光印在沈文宣的脸上。 两个时辰到了,但西崖还是漆黑一片。 沈文宣垂眸,手从瓷罐上移开,转而按上怀里的□□包,万一事情败露,他还可以从此逃脱。 蓦地,西崖上一声巨响,接着便是火光冲天。 突□□可以一边喷火一边发射子弹,威力不说有多大,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是可以的。 东崖上的人齐齐站了起来,盯着西边的动静一脸懵,言起也从棚子里出来。 “二当家,这西边上有人偷袭?” 言起没有说话,盯着西崖上的火光心中一动,说道:“也许是西崖上失火了。” “失火?那我们回去救火吗?”一个人说道,但下一秒就被旁边拍了一把: “你傻啊?” 言起挑眉:“等着,毕竟大当家可是说过,没有他的意思,不准我们回西崖。” 说完心情甚好,刚想笑一声,后面的篝火突然“嘭”地一声炸开。 言起心脏猛得一跳,本能地护住头,几息之后,弓着腰往后一看,火焰刚才突然胀高了几尺,现在又慢慢缩了回去,周围挨得近的兄弟有几个倒了下来,捂着的地方插着碎瓷片,鲜血汩汩外流。 还有一个被火烧着了腿。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他灭火,还有去找——” “大夫”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言起就被迫闭上嘴,他的颈间紧挨着一把匕首,后面是不知什么时候靠近的沈文宣,紧贴在他的背后,将他腰间的刀解下来扔在一旁,反手剪了他的两只手,眼睛盯着周围的十几个人往后退。 他刚才往火里扔了□□,里面装的是驿站老板高酒精浓度的女儿红。 无暇顾及受伤的兄弟,剩下的人小心地绕开他: “这位大侠,你与我们二当家可有什么愁怨?” ”就算有,那也肯定不是我们二当家做的,你、你放了我们二当家吧,我们二当家可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对对,做坏事的都是大当家,你要找应该找他,我们二当家看着凶,实则可好了,因着他,我们做流民的时候才没被饿死。” “昂,你——” “少给我说废话。”沈文宣退后逼至崖边,其他人看着不由得着急。 “你赶紧放了我昂,否则我们这十几个人,一人一刀砍不死——” 言起还想哔哔两句,但下一秒他就闭了嘴,视线一转,眼前就是万丈深渊,身子已经半个出了悬崖,像斜挂在悬崖边上的弓。 沈文宣只单手从背后剪着他两个手腕,稍微松开一些,他就掉下去了。 言起刚才还想着怎么挣脱他的桎梏,现在只恨不得他抓自己抓紧一点儿! “好汉,好汉,咱有话好好说。”言起看了一眼下面,拼命往后仰,他的脚尖就挨在边边上,一毫厘都多不得,沈文宣还踹着他的脚往前踢了踢。 “好汉好汉!停停停!”言起仰着身子呼出一口气,被从下面窜出来的风吹着打了好几个抖,“你、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都给。” “让你手下的人把那几个巨石挪开,挪到我满意为止。”沈文宣道,他距离崖边也极近,让人根本不敢对他动手。 “挪挪挪,小事小事,你们听见没啊?”最后一句言起几乎说破了音。 崖上十几个人连忙动手抱住另一头崖边的几个巨石,三四个人合力抱一个,小心地将石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拖回来。 沈文宣:“推着石头往前走。” “走走走,都听他的。” 言起咬牙,使劲儿仰过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那天郁老板旁边站着的人。 “大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们俩之间没愁怨吧?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都打算带着我这几个弟兄从良了,真的,那天你不是把我的小弟从二楼踹下来了吗?我那会儿只是想抢点儿银子跑路。” “对,我们二当家说得都是真的,什么抢村姑、抢粮食的事儿都是那边的大当家带的头,我们二当家过得是连头猪都不如啊,连抢钱也只能背着大当家的眼线偷偷抢,你、你不能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我们也不活了,跟你拼命!” 言起点点头,这样被拽住的感觉就如漂泊的浮萍,他连反手拽住他都做不到,但他还不能死,不想死! 沈文宣瞥了他一眼,又望向火光四起的西崖,说道:“废什么话?推着巨石往西崖走。” 将言起拽回来继续用匕首抵着脖子,沈文宣走在这群人身后,如一头狼赶着一群受欺负的羊。 言起松了一口气,腿脚有些发软。 站在平地上的感觉真好。 沈文宣拧着眉踹了他一脚,让他好好走。 东崖的地势比西崖高,往西崖走就如走下坡路,就是推着巨石速度也不慢,有一段路人还得追着巨石跑。 等到了西崖,两伙人已经发生了械斗,拿着刀胡乱耍的郁家人明显不敌土匪,好在前面拿着突□□占了优势,此时砸□□烧了去东崖的那片林子,正和土匪僵持着。 沈文宣站在高处,将腰上剩下的几个□□扔给推着巨石的人:“在石头上砸烂,点火,推下去。” “好好好,赶紧的!”言起看着前面的惨状不禁咧出一口笑。 沈文宣瞅了他一眼,这人还挺高兴。 其他人也挺高兴的,他们想过西边这儿出了乱子,没想到这么乱。 在巨石上砸烂瓷罐,火折子点着,顿时三个大火球,用木棍一一推下去:“走你!” 巨石滚出火海,直奔土匪住的低洼之地,顷刻间撞开土匪的防线,摧古拉朽一般毁了土匪的一切,砸烂得砸烂,着火得着火。 顿时一片惨叫连连。 赵二看到滚下去的巨石就知道稳了,解开手臂上的□□,抽出一把刀躲开地上的掩护就冲了上去,郁家人跟着他跑,下面挤在梯道上没办法上来的人也终于涌了出来。 土匪看着被毁的地方心中一震,失了斗志,被打得节节败退。 前面是火海,沈文宣想过去帮忙也过不去,但瞥见赵二的狠劲儿,心中放下心,掏出绳子单手将言起绑了,又扔出另一条绳子威胁那十几个人自己将自己绑了。 “那什么,”言起见他此时不杀自己,也放开了胆,“东崖顶上不是还有我受伤的兄弟嘛,你找人也帮忙绑了呗,他们几个单独留在上边,又不能动,多可怜。” 沈文宣瞥了他一眼,脚下一踢将他放倒,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的背上,匕首仍指着他的脖子:“我将你们绑起来是送官府,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担心,怎么不担心,”言起被他压得只能喘半口气。 “大哥,我给被侮辱的姑娘埋过尸,没让她们被野兽吃了,还给被抢的人家送过粮食,让他们过冬不至于饿死,几个穷得看不起病的我还给他们买过药,当初我带着我那些个兄弟进黑虎帮的时候是真想着劫富济贫,连观世音菩萨见了我都要赞一声我佛慈悲啊——” “所以?” “所以大哥,你也是大侠般的人物,你、你、你” 言起越说越没底,最后泄气不说了。 “杀人越货的事儿干过多少?”沈文宣问道。 “啊?干得也也不是很多。” 三四起吧,言起咽了一口口水。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没用!” 言起这就不懂了,扭着身子费劲儿瞅了一眼他的脸色,试探着说道:“但也不少,加入黑虎帮之前,咱带着兄弟在广商那边也还是挺出名的。” 沈文宣看了他一眼,估量了一会儿,说道:“两个选择,第一种送你入官府,估计不是杀头之罪就是被关十几、二十年——” “二二二,我选二。”言起没等他说完抢答道,嘴一呲,露出一脸傻笑。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移开视线,感觉他笑得甚是辣眼睛,继续道:“二是自愿入奴籍,给我沈家做事。” 言起脸上的笑立即萎了:“这这不合适吧?” 沈文宣无所谓:“随你。” 他这样做一是他们说的事都能对的上逻辑,不像是胡编的,二是他需要这样的人,不过他们不同意也没关系,从人牙子手中买也一样,就是□□成这样野的得费点儿功夫,不过送给官府同样可以谋点儿好处。 言起看了几眼给自己捆起来坐在一起的兄弟,他们也看着言起,得如此忠义的兄弟实属不易,言起愁着一张脸跟沈文宣打商量: “要不这样,我入奴籍,你放了我那帮兄弟。” “二选一,别的免谈。”沈文宣瞅着下面的火,喊打喊杀的动静已经小点儿了。 赵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接过郁家人的水桶灭火,土匪死伤了大半,剩下的被郁家人绑了,就是那头猪一样的大当家还在叫唤,赵二嫌他烦一脚踹他脸上:“给爷安静点儿!” 这火着了就得赶紧灭,烧到别的山头可就麻烦了。 黎明破晓。 山头上只剩下大火之后的焦痕,光秃秃一片,冒着青烟。 赵二丢下水桶走过来,同样一屁股坐在了言起身上:“累死了。” 沈文宣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问道:“受伤了?” “屁!那帮狗崽子能伤到爷?” 沈文宣笑了一声。 “你们快压死我了。”言起憋着气说道。 赵二故意往下压了压:“小子,当初在驿站里挺威风吭?” 言起默默闭嘴不言。 “东崖上还有几个,你带人去绑了。”沈文宣站起身,拉起言起下崖,后面乖乖跟着一溜人,连绑的绳子都是用的同一根。 言起半死不活地跟在后面走到了驿站,一眼就看见绑在驿站门口的一帮人,其中就有大当家,那脸上鼻青脸肿的着实精彩。 “哟,大当家,还活着呢?”言起嘲讽道,一看到他可就来劲了啊。 大当家肿着眼球啐他一口血沫:“滚,你自己又好到了哪?没用的东西,要不是你没守住东崖,我们黑虎帮也不至于沦落至此,这都是你害的,等到了牢里,你等着,爷爷我整不死你。” 他身后的几人同样盯着言起,那仇恨的目光恨不得把他吃了。 要不是言起守住东崖,那三块巨石就不会滚下来,他们辛辛苦苦建的黑虎寨也不会被毁。 言起算是明白了,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这大当家可就算错了,我怎么可能到牢里呢?那牢饭太腥疝,我可吃不惯。” “你什么意思!” 言起看他着急就开心:“我啊,得跟着牵着我的这位走商道赚钱呢,老本行吗这不是?那牢里就只能委屈大当家你一个人住了,别担心,兄弟我得空了拿东西去看你,说不准你的断头饭还是我给准备的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文宣在他们大嘴炮的功夫已经将绳子交给王沐泽看着,自己回了房间,赵二也进去洗漱了,赵大夫把他们俩先拽过来看了一番,见他们俩都没受什么伤便松了一口气,重点给郁家的伤患包扎。 轻轻打开门,沈文宣本想偷偷进来,结果一抬头就看见焦诗寒正坐在桌子上等着,眼下一片青影,脚边窝着睡得一脸憨相的狗剩。 “阿焦你这么早就醒了啊?”沈文宣注意到焦诗寒的眼神有些心虚,他身上的衣服沾了血,瞒是瞒不过去了。 焦诗寒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扒开他的衣服仔细瞅了瞅,没看到伤痕,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睡榻旁没有这个人他根本睡不着,这人竟然还想瞒着他。 焦诗寒抬起头瞪他,一脸委屈不高兴,沈文宣举手投降:“我错了。” 焦诗寒继续瞪,但见他嘴角温柔的笑意又不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垂下了眼,说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但我不想这样,你如果下次还瞒着,我我就跟狗剩睡一个月!” “那不行。”沈文宣捉住他的手亲了一口他的手心,“我没想瞒着你,从头到尾,我老实交代,阿焦笑一笑好不好?” 焦诗寒抿着唇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 沈文宣笑着轻啄他的嘴角。 焦诗寒躲开:“你说啊。” “我说我说” 正午,等一切都收拾妥当,郁家和沈文宣一行人先过了栈道,至于后面的商旅,郁堂和沈文宣一拍即合,收过路费,一个人三十两,对于家底不丰的,三十两银子算是白跑了这一趟了。 以后郁家人在这里派家仆管着,明文规定,普通过客不收银子,如果是商旅,按货物重量收价,相当于坐飞机收托运费,利润两家对半分。 黑虎帮的人被押在后面跟着,等到了粤江,郁堂邀请沈文宣几人坐他们家的船北上直达渝州府城——平乐府。 焦诗寒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跟京城游湖的画舫一点儿都不一样,趴在栏杆上瞅着下面滔滔不绝的江水,远眺江边美景。 虽然光秃秃的,但别有一番大气。 沈文宣瞅着他老不放心,在后面拖住他的腰,举目眺望,平乐府城在远方湛蓝的天空之下,越来越近了。 繁荣、安定、平和。 第44章 第 44 章 这天天气格外好, 江面平静,微风习习,碎金似的阳光照进船屋。 沈文宣坐在里面喝茶, 前面的门开着, 能看见外面焦诗寒正陪两小只玩幼稚的“跳房子”,闻哥儿的脸上还老大不乐意,因为平儿一直赢。 “不知郁老板如何处置抓到的土匪?”沈文宣看向旁边一同坐着的人, 开腔道。 郁堂不假思索:“自然是上交官府。” 沈文宣笑了一声, 郁堂隐约察觉到他别有深意,转头看向他, 问道:“那沈公子的意思是?” 沈文宣放下手里的茶:“你看这样,二当家言起和他带着的人你留给我,剩下的你交给官府,如何?这黑虎帮最要紧是大当家, 少一个二当家应该也影响不了什么。” 郁堂想了一会儿, 也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了:“沈公子为何这么做?” “这二当家我了解过,本性不坏,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到东崖的时候他已经产生了悔过之意, 如果不是他有意放过, 我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解决问题, 不知郁老板能否卖我一个面子, 放他一马?” 沈文宣看着郁堂, 脸上一派认真,完全看不出他在睁眼说瞎话, 如果言起在这儿得给气笑了。 “原来是如此, 这剿匪的事本来也是你占功劳为多, 沈公子既然想放他一马那便放吧。”郁堂笑道。 没想到这人狠归狠,却也不失心善,郁堂心中不禁更产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关切道:“不知沈公子在渝州可有落脚之地?” 像这样的人才若是能拉拢进来,今后定会成为郁家的一大助力。 沈文宣摇摇头:“还没有。” 他打算先住几天客栈,等找到合适的宅子立即搬进去。 郁堂笑了几声:“那正好,我们郁家有一座宅院,一直空着可惜了,不如就送予沈公子你,里面已经着人打扫干净了,不用沈公子费心,等下午到了平乐府,你带人直接住进去即可。” 沈文宣刚想开口回话,却突然被人打断了。 “那倒是不用。”温老头说道。 沈文宣和郁堂齐齐看过去,他正和赵大夫下棋,眼睛都没有从棋盘上移开过。 “你送的宅子是大是小、是好是坏也不清楚,万一小了,你这又是送的,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到时候换别处宅子住,弄得两家都尴尬,就是转手卖掉也伤面子。” 郁堂愣住,笑了几声,道:“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郁家的宅子也不止一处,要是沈公子看不上这一家,我们还可以换,直到沈公子你满意为止。” “那富平街最中间的那处宅子是你们家的?”温老头问道。 “这”郁堂脸上露出几分为难。 “我看那处就不错,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带前后花园,我们几个住刚刚好,左边几步路就是醉逍酒楼,前面隔着一条街又是升平戏院,那里面的台柱子唱得是真不错,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什么衣裳铺子、脂粉铺子、银楼都在富平街附近,得空就能去溜一圈。” 温老头捏着棋子,下棋如拍板,将了赵大夫一军,道:“就它了。” 郁堂无言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沈文宣,恍然,笑道:“原来各位如此熟悉平乐府,我还以为你们是第一次来,想着带你们到处转转,看来是郁某多此一举了。” 那处宅子他没了解过,但仅看如今的行情,五进的院子所需的花费可不低,这些人风尘仆仆,也没穿什么锦衣华服,倒让他误会了财力,这哪还需要郁家的招揽。 沈文宣面上不显,心中却跟他一样懵逼,但此时也不便多问什么,只冲他点了点头。 郁堂拱手:“那这宅子的事就先搁置一旁,以后沈公子如果有其他难处,我们郁家定鼎力相帮。” 沈文宣:“郁老板客气了。” 等郁堂被自家的下人叫走,沈文宣立刻转过身,瞅着温老头皱眉问道:“你是渝州人?” 温老头:“祖籍渝州。” 赵大夫也好奇,索性不下了听他讲,反正败势已定。 “也没什么好说的,”温老头收拾棋盘,“祖上曾辉煌过一时,但现在不行了,我去京城的时候犯了事,被发配到了荆州,本以为这辈子是回不去了,岂知世事无常啊。” 温老头摇摇头,面上一阵感慨。 赵大夫拍了他一把:“你怎么不早说啊?” “你问了吗?”温老头皱眉按了按刚才被拍的地方,使的劲也太大了! 沈文宣也回过一点儿来了:“我怎么说从荆州到渝州的路线图标的那么细,而且字迹还跟原本图上的不一样,你标的?” 温老头挑眉,答案不言而喻,当初被发配的时候他可是花了大价钱买通押送他的官兵,专门回了一趟渝州收拾东西,又怕家当被抢,就走了比较隐蔽的商道,随手在上面标了几笔。 沈文宣:“那宅子又是怎么回事?你买?” “那还用得着买?祖宅!”温老头翻了一个白眼,看上去有点儿隐晦的得瑟,“等到了地方我带着你们转,哪用得着他?把栈道夺回来那么大的恩情,岂是他送一个小小院落就能打发了的?” 沈文宣禁不住笑了笑,回过身继续靠在椅子上,前面两小只吵架了,拉着焦诗寒的袖子问他最喜欢谁,焦诗寒蹲在他们俩中间笑得一脸为难。 “他最喜欢我。”沈文宣插了一嘴。 两小只瞪他,扯阿焦的袖子:“不行!不能算上他!” 焦诗寒打着哈哈哄人:“最喜欢你们俩,你们都是最棒的,走吧走吧,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好吃的糕点呢?” 焦诗寒一手拉一个,企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狗剩本来在太阳底下晒得好好的,听到吃的立马不淡定了,翻身起来跟了上去。 赵二还在下面带着王沐泽捕鱼,等上来的时候王沐泽已经冻得不成样子了: “我他娘的信你个鬼!你不是说在水里泡久了就不冷了吗?!” “我还好啊,你小鸡仔似的身体怪我啊?” “滚蛋!” 赵二痞笑着,手上甩着两条大鱼,视线瞥到沈文宣周围没有人,隐晦地和他对上视线点了点头。 下面船舱里的人他们已经解决好了。 沈文宣注意到了,垂下眼喝了口茶。 下午,船只靠岸。 码头上人来人往,都忙着装货卸货,远处也有摊贩做生意,人声鼎沸,处处都透着热闹,在清冷的路上待久了,到了这儿竟然还有几分不适应。 焦诗寒被沈文宣牵着小心地踩在船只和岸边连接的木板上,木板一踩上去就往下沉,还有几分松动,下面又都是水,焦诗寒矮下身有些不太敢过。 沈文宣托起他的臀部把他抱起来,几步跨了过去,调笑道:“焦焦怎么这么胆小啊?” 焦诗寒鼓起脸颊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看着有几分撒娇。 来往的人多,沈文宣手上整理好了他的兜帽,借着帽子的遮掩轻轻亲了一口他的侧脸。 焦诗寒瞪了他一眼,红着耳尖埋在他的颈窝不出来。 沈文宣笑了,眉眼温柔,郁堂在不远处看着不禁更认同这人心中良善。 不然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后面赵二和王沐泽牵着马和小黑下来,马车上船前被拆解下来放在了另一处,郁家下人帮着搬下来重新套在马身上。 沈文宣想过去将阿焦放进马车,前面有几个人扛着麻袋迎面过来,沈文宣让了几步,鼻子却是一动,顺着那几人的方向看过去,那里面的好像是胡椒,既然有胡椒,那这码头也应该有其他香料。 “哎哎,血!” 一声惊呼引得码头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郁家下人看着甲板上拖出来的血痕,手抖着拿下了土匪头上套着的黑布袋,下一秒就被吓得退后了两步。 人竟然都死了,头上都有血窟窿。 只除了被关在另一个舱房里的二当家一派的人。 沈文宣回头看了一两眼,手上捂住阿焦的头不让他往后看。 “自杀吗?挺有骨气的。”他喃喃道,不远处看见大当家尸首的言起突然转头看向他,沈文宣回视,眸色黑沉,让人完全看不透。 言起咽下一口口水,身上冷汗直冒。 这人,惹不起。 “这谁干的?!”郁堂一声怒喝,吓得郁家下人齐齐后退一步。 他们一路上都忙着整理货物,也没仔细看着这些人,但房间的门是好好锁着啊,这、这怎么就出事了呢? 赵二一边检查行礼一边往那边瞟了几眼,心想爷爷我当年可是干混混出身的,撬锁的技能那必须得点满啊。 “主管,”一个下人跑过来道,“您先消消气,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这些人都死了,可、可怎么办啊?” 郁堂没说话,几息之后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叹了口气说道:“应该不打紧,这些人是死是活影响不了什么,按照计划把他们送上囚车。” 下人点点头下去了,指挥着人继续拖着这些土匪尸体进囚车。 土匪死不死不打紧,但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这事就问题大了,郁堂瞥了几圈跟着他走商的人,前几天剿匪的时候他们里面死了不少,也重伤了不少,最有动机对土匪动手。 他下意识忽略了沈文宣的嫌疑,也许理智上想到了,但对沈文宣虚幻的认识让他否认了这一点儿。虽然沈文宣有可能为了保二当家而让知道二当家活着的大当家一派人提前死。 因为大当家在官府面前很有可能将事情说出来。 赵二牵过绑着言起的绳子将他还有他后面的人都拴在马车上,凑近他小声说道:“帮你解决了麻烦,小子,记得感恩在心。” 言起:“” 假笑。 郁家人在前,沈文宣一行人在后,押着囚车送往知府衙门,周围有不少百姓好奇地看过来。 衙役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等弄明白缘由立刻接手囚车,并请郁堂、沈文宣还有赵二先进衙门里坐着,其中一个人迅速跑去通知知府大人。 沈文宣临进去前解开言起的绳子,将写好的身份契递给他,说道:“去找户房,那里办理户籍,去把自己的奴籍给办了。” 言起拿着契约书一脸痴呆:“你、你、你” 让他自己去办自己的奴籍?!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搞得他不知道他娘地是骂你好还是夸你好! “你、你不怕我们跑了?”他问道,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沈文宣上下扫了他一眼,笑道:“那你就跑吧。” 说完转身进了衙门,焦诗寒还有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言起瞅了瞅沈文宣的背影,再瞅瞅手中的契约书,如果他现在跑的话 他娘的这小子绝对会告状! 这都进城了,再跑也不容易啊。 言起深吸一口气,解开身后兄弟们的绳子,忍辱负重地带头走进衙门找户房。 艹,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好想哭。 “这平乐府不错啊,比安和县好,都这个点儿了,街上的人还这么多。”赵大夫掀开车帘伸出头打量了几眼,感叹道。 不止人声鼎沸,城里的房子大多都是瓦房,鳞次栉比,路也宽敞整洁,比之安和县的陈旧,这里简直鲜明得靓丽,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少有补丁的。 温老头矜持地掀开另一边的车帘看了看外边,道:“荆州是什么地方,穷山僻壤,渝州虽然难进一些,但中间一块一片富饶,何况这是府城。” 赵大夫点点头附和他:“这里是好,但比之京城和江南还是要差上许多。” 温老头踢他一脚:“看场合再说话。” “哎呀你这暴脾气,”赵大夫撸起自己的袖子,“你下次再惹我,我就拿针扎你!” …… 衙门内,知府戈政卓戈大人姗姗来迟。 郁堂和赵二刚要下跪行礼,突然就被旁边沈文宣拉着腰带给拽了起来,疑惑间,两人偏头只见沈文宣鞠了一躬,郁堂不敢多想,恐惹戈大人不高兴,也跟着立刻弯腰,直直弯了九十度,赵二犹犹豫豫的,拱手行了一礼。 沈文宣站直松开他俩的腰带,这俩人要是跪了他不跪,那多显眼,还是跟着他鞠躬吧。 戈大人得知进道口的黑虎帮被除了心中甚是高兴,也没在意他们是跪了还是鞠躬,屁股还没坐热就问道: “听说是你们前几天合力除了黑虎帮?” 郁堂恭恭敬敬地道:“正是,大人。” “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戈大人捋捋自己的胡子,心中甚是开怀,这刚开春就有一件极好的政绩送上门来。 “那帮恶贼欺男霸女,着实作恶多端,这事困扰本官许久,如今被你们三人解决,实乃功德一件啊。” “大人谬赞了。”郁堂弓着腰,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来过,沈文宣也只能垂下头低调一点儿。 戈大人看向那两张生面孔:“你郁家我是知道的,不知旁边二人是?” 沈文宣拱手道:“我和他都是荆州人。” “荆州?”戈政卓闻言垂眸笑了一声,心中了然,再次看向他俩的眼神不禁变了个味道。 那地方穷山恶水,每年都有往外跑的,按规矩得查路引,不过念在他们二人有功,他这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打算细查什么了。 不过他想错了,沈文宣有葛武成给的路引,他们这一行人进来完全合乎规矩,就是他细查也没事。 只是沈文宣观察着戈政卓,想问他知不知道荆州、越州、广州的战事,但话临说出口又憋了回去,时机不对。 “你们几人剿匪有功,按律当赏。”戈政卓想了几息,道:“你们二人每人赏银三十两,至于郁家——” “大人,”郁堂立刻跪了下来,稍微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戈政卓,“大人,要不,就、就解决解决我们家少爷的事吧。” 戈政卓抬眼飞快瞥了一眼沈文宣和赵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对于郁堂模棱两可的要求不答应也不拒绝。 等了几息,公堂上一片静默。 沈文宣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隐晦地瞅了他们几眼,拱手道:“我二人就先退下了,不打扰大人和郁老板。” 戈政卓点点头,等着他们走远,站起身瞥了郁堂一眼,转身去了衙门后面,郁堂连忙跟上。 沈文宣没出府衙,而是去了户房,里面已经快吵翻天了。 “哎呀,你他娘地怎么这么轴?我怎么不能自己办奴籍了?”言起气得拍这个书吏的桌子拍得啪啪响,“你快点儿给我办,我忙着呢。” “自古都没有这样的规矩,都是主人家或者大户人家的管家带着人来办的,你们怎么”书吏怎么也想不通,哪有这么想当仆人的? 言起狂撸自己一把头发,将所有的身份契、户籍什么都扔他脸上:“你就说带的东西全不全?够不够你办?全的话就老老实实按照你们那什么章程来就行了,哪他娘地那么多废话?” “不行,你这就不和章程。” “怎么就不和章程了?” 书吏:“反正不能自己办自己的,我没这么办过。” “你没——”言起深吸一口气,这人怎么这么令人生气! “那你挨过打没?你再不给我办,信不信我削你——” 沈文宣推门走了进来,言起眼角余光注意到他立马闭嘴,从暴躁刺猬秒变站岗兔子兵。 沈文宣看了他一眼,还行,这人不蠢,还算识相。 “我就是他主人家,你办吧。” “早找来不就好了吗?”书吏嘟嘟囔囔几句,在书桌前坐好,一个一个核对好信息,印上官戳。 等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一行人立刻往富平街赶,顺利找到了温老头所说的宅子。 看规模确实是不小,毕竟是五进的院子,但是不是太年久失修了? 野草都长到了台阶上,墙皮斑驳,大门紧锁着,上面的铜环锈迹斑斑,牌匾要掉不掉,跟周边的大户根本没处在一个画风上。 几个人齐齐看向温老头。 温老头背着手一脸坦然:“我都被发配了,这里当然就没人了,这宅子荒了差不多十年,这样也正常。” 沈文宣闭眼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荒了十年的宅子要收拾起来得花多长时间?” 温老头:“几天吧,你多找点儿人。” 沈文宣眉头青筋直跳,他就不该信这个糟老头子! “先去住醉逍酒楼。”沈文宣沉声道,拉着阿焦坐回了马车,几个人也跟着坐了上去。 温老头抬头看看祖宅,再看看要走的几人:“不是,你们不先进去看看?荒是荒了点儿,但肯定能住人。” 住个鬼啊? 其他人都不理他,马车开始往前走,温老头又叫了几声,眼看马车越走越远,无法只能跟着跑几步也钻进了马车。 沈文宣直接包了醉逍酒楼一层楼,里面有八间上房,够他们住了,言起之流去住普通的房间,二十几个人几乎占满了这间酒楼。 第45章 第 45 章 “唉唉, 慢点儿慢点儿,东西都贵着呢,”王沐泽站在门口指挥人小心地搬东西, “都放好喽,要是磕坏了我唯你们是问。” 言起翻了一个白眼, 提起斧头将所有的废弃家具都劈成柴,心想就你这身板,还能唯谁是问? 新宅子的大门和牌匾都换了,牌匾上还是之前的名字——温乐宁府。 几天之前, 一大早, 王沐泽还没睡醒就被沈文宣提起来去收拾宅子。 整个五进院一共一个外院、四个内院,内院又有正房、东西厢房、耳房以及仆人居住的倒座房,最后面是一排覃房, 可以做任何用途, 住人、放东西或者改成马厩都可。 西边两个前后花园, 由休息的客房和几间亭阁相隔, 又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湖连接其中,围在花园外围的是一整圈抄手游廊。 王沐泽一边走一边看, 发现需要修补的地方就在纸上记下, 嘴上啧啧称奇:“行啊温老头, 你这祖宅怎么也得值个六千两吧?” “何止, ”温老头得意地“哼”了一声, “就这地段,怎么都得往上再加一千。” 王沐泽点点头附和他, 说道:“就是有点儿太破了。” 廊下的枯草长得比护栏还高, 就他现在统计的, 几个院子里几十间屋子, 屋顶有问题的就有十几间,围墙的墙皮是掉得不能看了,有几道上边还塌了一截。 西边前后两个花园更不必说,湖枯山倒,茅封草长,颓垣败壁,只留湖中心的亭子杵在那,隐约可以窥见之前花景布局的精致美妙。 温老头回头瞪他一眼。 王沐泽“嘿嘿”笑两声不怕他,拿笔杆破开面前的蜘蛛网,问道:“你这既然是祖宅,怎么不托人照顾着啊?每年都打扫打扫、除除草什么的,也不至于破成这样。” “托人照顾?能托谁照顾?”温老头翻了一个白眼,脸上露出几分颓唐,“我家子嗣单薄,传到我这一辈就我这一个,我年轻时不成事,罔顾祖宗教训,只顾风流,不兴家业,连个后人都没留下来。” 前面就是宗祠,他除了大门口的钥匙还留着,其他房间的钥匙已经不知道丢哪去了,此时只能靠身后跟着的赵二撬锁打开。 供桌之上是温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赵二和王沐泽对视一眼,退后几步先离开了,留温老头在这儿独处一会儿。 “干活了干活了。” 王沐泽拍了一把叼着根狗尾巴草的言起:“干嘛呢?耍帅呢?赶紧带着你这些人先把草给除了。” 你让我除我就除?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言起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继续叼着狗尾巴草杵着不动。 “你不干是吧?行,”王沐泽拿出刚才纸上记的一大堆活儿,“反正呢,这除草和通河道都是你要干的,我作为修宅子的监工和以后家里的大管家,有权上报给公子你消极怠工——” “谁?”言起转过身,“你告诉哪个公子?” “自然是沈文宣沈公子啊,敬称。”因为他们这个组合有点儿太特殊,叫沈文宣先生、老爷、家主什么的都感觉不太对,想来想去还是“公子”更合适一些,那阿焦就是小公子啦。 “还有就是你和你的兄弟们的月银问题,”王沐泽脸上犯了难,瞅了言起一眼,“该给多少合适呢?” 听到银子言起可就不困了,立刻拿下嘴里的狗尾巴草,端正站好:“这当然是能多给就多给,这都自愿进来的。” “啧,这得看你自己的表现。”王沐泽背过手去,绕过他走了。 言起注视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抄起一把镰刀瞅向背后的兄弟,还没开始说话,十几个人已经拿着镰刀跳到草丛里开始割了,动作贼拉迅速。 言起:“”不愧是他兄弟,就是跟他心有灵犀。 矜持地咳了一声,跳下走廊也开始割草,他后面跟着的兄弟人数不全,有几个在崖顶上受伤的还在赵大夫那治疗呢,这几个不会没月银吧?不行!他得割猛点儿! 赵二将所有房间的锁都撬完了,回身看见言起带着后面一帮兄弟割草,不禁想起来之前安和县他带着兄弟们收保护费的时候,心中感慨万千,拿起一把走廊上还剩的镰刀走到言起身边,弯下腰也开始割。 言起偏头看他一眼。 赵二:“不用谢。” 言起:“……”谁谢你了,有病。 王沐泽又请了二十几个人将房间里腐烂的家具和帘布都清理出来,里里外外擦干净,坏了的门窗全都换新的,屋顶请了瓦匠师傅来弄,整座宅子的墙面都重新粉刷了一遍。 祠堂温老头不让外人碰,自己将牌位一一擦干净,收拾好供桌,摆上了新的香火。 最难搞的是花园,原本种着的精贵花草已经都枯萎了,只剩下十几棵树还很有活力,其余的都拔除干净,种上新的花草树苗。 那条湖连接着粤江的支流,走的活水,只不过之前一直没有人管,河道被堵住了,王沐泽请来精通这方面的老师傅,让他带着言起这些人将河道重新挖通。 如此这般忙了五六天。 沈文宣站在前几天上岸的码头上,视线扫了一圈,瞥到远处带着人巡查、穿着一身官服的人,那应该是漕运使,视线一转,又看到前面有一人正管着脚夫搬运货物,背手冲他走了过去。 这人中年男子模样,体格壮实,面相憨厚,只眼神透着几分精明,额头上绑着一条汗巾。 “你是这儿的舵头?”沈文宣问道,回头看了几眼来往的船只,这里每天装货卸货的着实不少,脚夫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其中有几张面孔他前几天曾在驿站里见过。 舵头杨顺正拿着几本厚册子,面上认真地督促脚夫搬东西,实则眼神一直往远处的漕运使身上瞟,正等着他过来查货物清单,这时听到沈文宣问话不禁有几分不耐烦:“有事儿?” 沈文宣回过头:“你这儿可运香料?” “不运,想要香料就去城里的百香阁,那有卖。” 沈文宣笑了几声,道:“我前几天可是闻到你这儿有胡椒的气味。” 杨顺偏头看向他,眉头紧皱,看起来心情好像不好,开口说道:“就是运怎么了?那是别人的货,我就是帮人搬下来,怎么?你还想朝我买?” “不止是帮人搬下来,而是帮人一路送过来吧?”沈文宣低头看着他道,嘴角挂着客气而又狡猾、商人般的笑。 “那边的脚夫我在驿站见的时候可还是走货的人,前几天将货物从船上卸下来之后又交给了你,看来你不止占着码头,还帮人做运货生意。” 他前几天闻到胡椒的气味时就注意到了这几个人,如果他能从这儿得到低价格的香料的话,就可以极高地压低火锅的成本。 杨顺听到他这番话却是吓得一身冷汗,飞快地瞥了一眼离这里还有些距离的漕运使,拽住沈文宣的胳膊把他拉进一旁的棚子底下。 “兄弟,咱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你、你今天就放我一马,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儿了。”杨顺脸色有些苍白,悄悄拽下腰间的钱袋塞进沈文宣的手里。 要是换成平时,他也不能这么怕,早就吩咐人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拖进巷子里打一顿,然后再给点儿银子威胁一两句,他杨老大在平乐有的是人,不怕他这几句话,但今天不赶巧,漕运使来巡查,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私干运货的事 杨顺咽下一口口水,盯向沈文宣。 沈文宣看他的反应,心中了然,果然舵头是不能自己干漕运的事儿的,要是真能干,那监守自盗简直不要太方便。 但他佯装不懂,毕竟以后还要合作,不能破坏关系。 “你为何这样说?我来找你只是想托你运货而已。”沈文宣将钱袋丢给他。 杨顺赶紧将钱袋收起来,瞥了一眼越走越近的漕运使,着急地说道:“你现在别说什么运货不运货的事儿,赶紧走,我不干了!” “为何?”沈文宣疑惑道,脚下风雨不动安如山。 杨顺:“哎呀,就是那栈道不是收银子了吗?一人收三十两,比之前土匪厉害了几倍,这谁付得起,所以我不干了,你赶紧走!” “哦,如果是这点儿的话你倒是不必担心,只是这次收三十两而已,以后按货物重量收钱,比土匪要便宜,而且——”沈文宣看着杨顺,说道,“我是这条道的主人,以后你的人过这条道可以不收银子。” 杨顺一时怔住,上下打量了沈文宣一眼:“你——” “我要香料,很多很多香料,”沈文宣打断他,“比之百香阁的量还要大,但我没有货源。” 杨顺拧眉:“你的意思是直接在百香阁的货源里进货?那是香商把控的地方,百香阁也只是他们其中一个店铺而已,断不可能给你供货,你想要香料得自己找货源。” 沈文宣挑眉:“没什么可能不可能的,舵头你再想想,想清楚之后再来找我,本人就住在醉逍酒楼。” 说完从棚子里出来,与只离棚子几步之差的漕运使擦肩而过。 漕运使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头再看向杨顺。杨顺僵硬地笑着行了一礼,前走几步将手上的册子递给他查看,眼睛悄悄瞥着沈文宣的背影,心有余悸。 沈文宣心情倒很好,蹲点儿蹲了几天就碰上了漕运使巡查,他还以为需要给漕运使写一封检举信什么的引他过来。 温家祖宅。 “来来慢点儿慢点儿。” 赵大夫满脸喜意地带人将新定做的药橱搬进自己选的院里,院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就叫药轩阁,旁边住着温老头,正将自己那箱子家当小心地拿出来摆在博古架上。 “温老头!” 温老头手一抖,差点儿将手上前朝的玉摆件给摔了,顿时火冒三丈,回头看向身后没一点儿自觉的赵大夫:“干甚!” “嘿你这人,”赵大夫皱着一张包子脸,将手上的药酒放他桌上,“以后就是一家人,跟你打声招呼还惹你一声吼,走了。” “咳!咳!” 赵大夫停住。 温老头撂下手里的玉摆件,背过手僵着一张脸说道:“还没到饭点儿,来盘棋?” 赵大夫忍不住笑了一两声:“你这人,别扭。” 大门口还在不断地来人,这都是温老头前几天带着王沐泽买的东西,几乎转了半个府城,什么哪家的红木家具最好,哪家的瓷瓶、玉器最是雅致,哪家的被褥最是柔软,哪家的字画、挂屏、绸缎、毛毡、笔墨纸砚等等都挑好的买。 王沐泽指挥着人别把东西放乱了,忙得手脚打颤。 “这株枇杷树栽进最里面的寒轩院里,狗窝也放进去,梅树栽在后花园的梅林那块,这块屏风放进库房,瓷瓶小心小心” 言起等他招呼的人少了,戳了戳他的背,王沐泽回头看向他。 言起:“那什么,这活儿都干得非常不错,月银的事多少?” 王沐泽:“你要月银干嘛?有事?” “也没什么事,但是——” “没事就以后再说,”王沐泽挥挥手打断他,“我还没月银呢。” 言起:“” 艹!他是不是被坑了? 王沐泽在心里算账,这次翻新沈文宣一共给了他三千两,一千两用来翻修,剩下的两千两放在了公账上,本来翻修的一千两他还想省着花,结果公子不愧是公子,算得真准,由温老头带着他买东西,省钱是不可能省钱的。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王沐泽定睛一看,是狗剩,跑得贼欢实,习惯性地往它身后一瞅,竟然没看到那一大两小。 诶? “狗剩好像在这儿欢实了一下午了,跑完前院跑后院的。”赵二开腔道,脑中逐渐转过弯来,偏头和王沐泽对视一眼:“平儿和那小子呢?” “小公子呢?” 隔着富平街几条道的夕水街上。 “平儿,闻哥儿,你们出来前答应我什么来着?”焦诗寒一手拉一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平儿手里拿着一只陶响球一边摇一边跟着它跳,眼睛瞅着周边的摊贩兴趣盎然,而闻哥儿手里正拿着一个九连环研究。 “只出来半个时辰就回去。”平儿答道。 焦诗寒叹了一口气:“可我们已经出来了两个时辰了。” 起初是在听书楼待了半个时辰,然后又去升平戏院待了半个时辰,之后说肚子饿,又去酥心斋吃了半个时辰的点心,现在在街上闲逛又是半个时辰。 “我们回去吧。”焦诗寒停住,蹲下身和两小只讲道理,“快到饭点儿了,再不回去他们就发现了。” 平儿有些不乐意,看了一眼闻哥儿,他动手几下将九连环解了下来,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视回来,看那眼神,完全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平儿:“”白瞎我叫上你出来玩! “我想吃糖葫芦,我们买完糖葫芦再回去吧。”平儿可怜巴巴地说道,这将是他最后的欢乐。 闻哥儿看着他想了几息,说道:“我也要。” 焦诗寒无奈道:“好吧。” 正好前面就有,焦诗寒拉他们过去,问道:“平儿和闻哥儿想要哪个?” 平儿睁大眼睛仔细选了一会儿,摘下一只自认为个大的,闻哥儿随意拿了一只。 焦诗寒正要付银子,后面突然凑近一个声音:“这位小朋友,你在干什么?” 焦诗寒一颤,慢慢回过头发现果然是阿宣,心虚地扯低头上的兜帽抿起唇笑了。 两小只立即采取回避大法,躲到了焦诗寒后面。 沈文宣看了他们俩一眼,再瞅向焦诗寒,周边也没有狗剩的影子,故意沉着脸道:“偷跑出来竟然不带着狗剩,胆儿真大。” “不是不想带,是狗剩在新家里太兴奋了,逮不到它。”焦诗寒小声辩解道,手指轻轻勾了勾沈文宣的衣服,离他近了一些。 唉,这么会撒娇真是没办法。 沈文宣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从糖葫芦架上又拿下来一只递给他,付过银子后拉住他的手转身往回走。 狗剩这只傻狗竟然不跟着,回去敲它脑壳。 焦诗寒向后瞅了一眼,闻哥儿拉起平儿的手小跑几步走到沈文宣另一面,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一起走。 他决定认可这个人当他小叔的丈夫了,虽然门楣低一些,但脾气还不错,对家中双儿私自出门居然不生气,之前大户里的女眷随便在街上闲逛都要被抓回去施以家法。 沈文宣瞥了一眼旁边两小只,回握住闻哥儿的手,心想这俩竟然主动亲近他,不容易。 焦诗寒咬下半块山楂禁不住笑了,更靠近了沈文宣一点儿,沈文宣余光注意到了,默默改拉为抱,环上了他的腰。 地平线橘黄色的暖光之下,是四道紧挨在一起的影子,前面王沐泽、赵二、温老头还有赵大夫都站在府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狗剩从四人身后冲出来往他们这边的方向跑,这傻狗总算想起来跟丢了人。 第46章 第 46 章 “你问谁?”小二问道,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跟前的汉子,身量不高,但短小精悍,额头上又绑着一条汗巾, 有些像之前沈客官说的那个人。 “我找沈文宣。”杨顺道, 心中想着应该是叫沈文宣吧?他特地问了问前几天从渝州口回来的那几个人, 应该没搞错。 “哦,”小二确定了, 拿出一个纸条递给他,“那位客官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不过他给你留了地址,就在不远处的温乐宁府。” 杨顺接过纸条看了几眼, 是一个简单的指引图,不禁皱眉问道:“那地方不是个荒宅子吗?他住那儿。” “那儿早就不荒了, 这位沈客官把它买下来翻修了一番,哎哟,你可不知道——” 小二凑近他八卦道:“他翻修那几天到处是铺里的人给他家送东西, 那场面, 不知道还以为是好几家同时下聘呢,咱这平乐府又新添了一家富户,这几天来我们酒楼吃饭的都在讨论这户人家,哎,你找他干什么啊?” 杨顺垂下眼咳了几声,收好自己的纸条, 道:“没什么。” 转身出了醉逍酒楼, 不用指引图, 前面拐进一条巷子再数过几户人家就到了目的地。 杨顺一边打量着这宅子焕然一新的头面一边走上台阶, 走至门前有些紧张地整理好自己衣服下摆,抬头规矩地敲了三下门,静等。 门很快开了,一个看着着实不像门童的壮实男子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倚着门吊儿郎当地问道:“有事儿?” 杨顺不自觉站直了一些,看这人的第一眼就感觉他很凶,如今听到声音更觉得如此,垂下眸不敢直视他的眼,只瞅着他的下巴说道:“我找沈文宣沈、沈公子。” “找他干嘛?”言起略感稀奇地问道,心想这人生地不熟的还能碰到熟人? 杨顺:“他说想好了就让我来找他。” 言起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道:“等着。” 门重新关上,杨顺揣着手等在门边,眼睛瞟着前面立着的两个石狮子想着,这是温府,那这位沈姓公子大概是这儿的管事儿吧,这年头,见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也这么麻烦。 不多一会儿,言起把门打开,领着杨顺进来,走路大步流星,速度很快,杨顺得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 外院里不说修整整齐的地砖,只走廊上就挂着一溜的竹帘和风铃,被隐约遮挡的院子里铺着白色鹅卵石,透着一股文人雅士家里才会有清雅之气,十分不像商贾之家。 言起将人带到前院的书房就离开了,他的兄弟们都在花园里种花,就他一个守大门的,这还不如种花呢。 杨顺一进去就看见那天来找他的沈公子端坐在主位上,见他进来客气地笑了一声: “杨舵头请坐吧,不必拘谨。” 杨顺脑子里有些懵,但无论如何都知道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冲撞这位了,小心地点了点头,刚要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上,就听到沈公子左边一位身体偏瘦弱一些的人说道: “坐那么远干嘛?要找你谈事呢。” 王沐泽说完指了指他这一侧离沈文宣最近的位置。 杨顺无法,只能站起身前走几步坐在了王沐泽指的位置上。 站在沈文宣右手边的是赵二,见这人这么胆小,转过头去无声笑了一会儿。 杨顺有几分尴尬,但腰背依然挺得笔直,椅子上只坐了半边屁股。 沈文宣:“看来杨舵头是答应做我这个生意了?” 杨顺没有着急点头也没有摇头,纠结了一会儿说道: “这事不是我想不想做就能成的,公子你可能不了解,这管着香料种植的都是香商那边的人,我们平乐府又只有一家百香阁,如果订货量突然增大,他们一定会有所怀疑的。” 沈文宣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但我没想过让你把我的订货量和百香阁的订货量混在一起,百香阁是百香阁的,我的是我的。” 杨顺一时怔然:“啊?这” “百香阁在那里进的香料价格是多少?”沈文宣问道。 杨顺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不同的香料价格不一样,最便宜的是一两五文,贵的一两得卖七八十文,多数的价位在一两二十文左右。” 沈文宣冷笑了一声,最贵的也比不上百香阁里最便宜的香料价格,这一行果然暴利。 “控制香料这块的人并没有你想的那样铁板一块,你只要在这些价位上多加一些银子,他们中会有人卖给你的,我保证。” 安和县庄老板卖他香料时就向他透露过这里面的门道,没想到还真有用,沈文宣眼神暗了一瞬,继续道: “做我这个生意对杨舵头可谓好处良多,请你手下人跑商的费用肯定要比百香阁给的要高,而且只要是你的货,就可以自由出入栈道。” 杨顺闻言垂下头,有几分心动,但又十分纠结,他这要是干了就相当于替人买黑货。 沈文宣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点着椅臂,等他思考了足够的时间,便抬眼看了一眼王沐泽。 王沐泽从怀里掏出三百两银票放在了他手边的茶几。 杨顺一惊。 沈文宣:“听说这次由于多收了过路费,而百香阁又不愿出这份银子,所以导致百香阁的货全压在了杨舵头这儿了?你可以把这些货都给我,里面多的算是我对杨舵头你过路费的补偿,还有下一次香料的定金,你若是同意,就可以拿走。” 杨顺盯着手边的三百两银票不可谓不心动,他手下人跑一次商除去衣食住行这些花销,还有除去给手下人分的,他能到手的也就不足十两银子。 这次百香阁请他们运的货——十几种香料拢共五百斤,原料价只一百两,跑商的兄弟三人过路费就有九十两,百香阁死活不出这份银子,结果就是他不给货那边不给结余下的钱。 这百香阁之前可是只给了定金,连买货的银子都是依惯例他先垫付了一半,就等着回来百香阁给结账,结果他们只结货的尾款和规定好的运费,若不答应他们这么干,他连棺材本都要赔没了,若答应,那他也是血本无归。 但是有了这三百两就不一样了,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他还能大赚一笔。 杨顺咽下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将这三百两收进怀里,对着沈文宣点了下头。 沈文宣笑道:“杨舵头果真聪明。” 杨顺客气地笑了笑,抬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张纸,站起身往沈文宣的方向走,赵二前走一步拦住他,拿过他手里的纸打开看了一眼,没什么问题才放在了沈文宣面前。 杨顺摸摸鼻子悻悻地坐了回去,说道:“这是我这儿走商的路线图,除了终点的广州香料产地外,还经过一些别的地方,有的盛产棉花,有的产茶叶,上面都有标明,公子如果还想要别的,都可以找我。” 大商户大多都是自己走商,但小商户没有足够的人或者有的商户嫌麻烦,就会拜托别人走,他干的就是这一行,吃的百家饭,不仅仅是替百香阁跑腿,但百香阁是占大头的。 沈文宣看了一圈,视线停在铁矿石的盛产地一两秒,而后抬头对着杨顺笑道:“杨舵头可真做生意,今后我若还有别的需要,一定麻烦你,赵二,送客。” 杨顺连忙站起来拱手告辞,赵二送他出去。 王沐泽看着他们走远,瞅向沈文宣不解地问道:“平乐府这种专门走商的有不少,你干嘛非要选他?若是为了香料,买他一份路线图不就行了。” 这可是多花了好些银子,王沐泽捂着心脏,心疼得滴血。 沈文宣盯着那张路线图,头也不抬地回道:“你也不看看他本职是干什么的,平乐府唯一一个码头的舵头,管着上百号的脚夫,这哪家运来了什么东西,又运走了什么东西,他可都知道,你说我花钱找他干嘛?图我银子多吗?” 再者他银子也不多了,从林县令那搜到的也就五千两银票,除去来渝州的一应花销还有这座宅子的翻修以及其后几个月的生活费,再加上现在做生意,简直捉襟见肘。 王沐泽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庆幸道:“幸好他是个原则不深又贪财的,这要是碰到个死心眼的,那可就麻烦了。” “不麻烦,把他从舵头的位置上拉下来就好,他身上的污点已经足够他下马了,然后再贿赂漕运使选上一个我们的人当上舵头,那样我们做什么还更方便一些。” 沈文宣笑得凉薄,起身打趣道:“差一点儿,你、赵二还有言起你们其中一个就能去当舵头了,可惜了。” “不、不可惜,一点儿都不可惜,”王沐泽惊呆,“我可是大管家。” “是是是。”沈文宣附和他几句,将几张图纸递给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 “你去趟铁匠铺打几十个鸳鸯锅、四宫格、九宫格这些用具,什么样儿图纸上都有画,再去杨顺那里把香料运回来,需要的八角、三奈、桂皮、公丁香等等香料都挑出来,剩下的送去给阿焦,他可能会喜欢。” 王沐泽一一记下,跑去花园叫几个人跟着他一起去,恰巧赵二送完客回来,沈文宣吩咐道:“跟我去趟靖水楼。” 赵二回身跟上,挠挠头想了想靖水楼是哪,想到之后“啊”了一声,老大不乐意:“你去那吃饭啊?它对面就是醉逍酒楼,要吃饭去那吃呗,那的菜好吃,这靖水楼都没人去。” 沈文宣停住看了一眼天上九十点钟的太阳,回头斜他一眼:“你就知道吃。” 那不去酒楼吃饭还能干嘛?真是。 赵二偷偷斜他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第47章 第 47 章 事实证明去酒楼除了吃饭还真有别的事可做。 靖水楼前门可罗雀, 一个穿着粗布长袍的中年男人正倚在门前嗑瓜子,一边嗑一边吐,脚下已经一片瓜子皮。 只见他一直盯着对面的醉逍酒楼看, 趁对面小二不注意, 便伸长脖子企图瞅瞅那些桌子上都有哪些菜,在小二看过来之前又立刻收回自己的视线, 继续嗑瓜子假装无事发生。 行动偷偷摸摸, 眼神又十分渴望, 整个人一个大写的酸,看着莫名有些喜感。 沈文宣背着手走到门口, 后面跟着赵二, 男人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个人愣了几息, 意识到来了客, 立刻后退几步移到一旁道:“客、客官请进。” “小二,赶快上茶!”男人也就是这家酒楼的老板罗志有些激动, 他这可是好长时间不见客人登门了, 这次一来竟然还来了俩,亲自拿了抹布擦了擦靠窗位置的桌椅, 请沈文宣他们坐下。 小二端来一壶热茶, 罗志笑嘻嘻地从桌上拿了两个杯子放在他们面前, 自己提壶小心地倒了两杯,说道:“客官,这可是上好的茶叶, 泡出来的茶苦中带甜,可谓回味无穷啊, 两位试试?” 他实在太过热情, 沈文宣客气地抿了一口, 赵二也跟着喝了,眼睛瞥着高兴得过分的店老板,怎么看怎么有一股不得劲。 罗志等他们喝完放下杯子,又赶忙续上,问道:“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沈文宣刚要开口说话,罗志已经拿出一份精细写的菜单摆在了他们面前,道: “客官,这是我靖水楼的主打菜,个个都是一绝,像这个鬼丝头发,尝起来又酸又辣,吃完一口还想吃两口,让人欲罢不能,就如被鬼缠身一般。再看这个半山妖果,酸甜可口,关键是吃起来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就像女妖正抚摸你的胃——” 罗志惟妙惟肖地表演陶醉的感觉,沈文宣脸上不显,但看得心中一阵迷惑,默默后移了一些。 “还有这个,石头鸡,不像普通鸡那样酥烂没有嚼劲,而是吃起来嘎嘣脆,适合小孩子磨牙——” “停。” 罗志还想继续说,沈文宣抬手打断他,点点头道:“我们已经了解够了,不用再继续说了。” 赵二背过脸搓了搓胳膊上成片的鸡皮疙瘩,打量着这间酒楼突然感觉瘆人得紧,这酒楼还正好处在阴面,里面暗沉沉的,难怪一个客人都没有。 罗志接过后面小二手里的纸笔笑着问道:“那客官是想点哪个菜?” 沈文宣难得语噎了几秒,说道:“我来不是为了吃饭,而是想和老板你谈一些酒楼的事。” 罗志脸上笑意立刻少了一些,直起身子警惕地问道:“我这酒楼什么事?” “我有意买下靖水楼。”沈文宣道,看了一眼大堂,暗是暗了一些,但并不陈旧,上下三层,一楼大堂,二楼包间,三楼是客房,跟他想要的格局差不多,关键是这儿许多东西都已经弄好了,他直接拿来用能节省不少时间。 罗志嘴角的笑意彻底平了,沉着一张脸突然大喊一声:“罗富、罗贵!” “到!” 沈文宣愣住,厨房口忽地冲出来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人,手里拿着两个大扫把,气势有几分凶恶。 罗志指着沈文宣两人,咬牙切齿:“给我打!” “是!” 罗富罗贵齐齐大喊一声,举起扫把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沈文宣看着他们两个想着这酒楼还真是魔幻。 结果可想而知。 沈文宣好好地坐在椅子上,前面的桌子已经塌了,从中间被劈成两半,地上躺着两只对半折断的扫把,而罗富罗贵一人顶着一只熊猫眼正跪坐在地上低声道歉。 赵二站在罗老板旁边,举起胳膊秀了一把自己的肱二头肌,罗老板很识时务,立刻跪坐在自己俩侄子旁边,一点儿都不含糊。 赵二负手站回沈文宣身边,他从被葛武成重新拉进守卫军那天开始,每天都坚持锻炼,从不间断,效果显著。 沈文宣:“罗老板跟我好好谈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动手动脚的?” 罗志梗着脖子一脸委屈加不屈:“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把酒楼卖了的,就是你打死我这俩侄子都不可能。” 罗富、罗贵默默转头看向他。 沈文宣看了一眼大堂十分不解:“看你这酒楼经营状况,肯定是每天都赔本,以至于这酒楼只剩下你、你两个侄子还有一个小二再也没别人了,穷困潦倒至此,何不转手卖人?再这样下去,你就算不卖也得关门。” 罗志:“反正就是不卖,你这样的人我都见多了,连城里牙行里的人跑我这儿跑得脚都烂了,我都没松口,你说再多也没用。” “我们酒楼对面没有醉逍楼之前,生意一直还可以,就是醉逍楼开业之后我们的生意才变成了这样。”偏矮偏瘦的罗贵开腔小声说道。 “但这间酒楼是大伯一手办起来的,对待它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怎么舍得卖?就是卖了,我们也不知道还能去做什么?” 罗志微微叹了口气,有几分心酸,但还是满脸倔强。 沈文宣看着他们想了一会儿,道:“酒楼我买下来后,你们可以继续在酒楼里干活,正好你们在这里待久了,肯定要比我重新找来的人做得得心应手。” 罗志:“你、你什么意思?” 沈文宣:“你继续耗着,这间酒楼除了关门没有其它出路,若真拿它当孩子,你忍心看它没落至此?” “我只一个要求,这间酒楼要改做火锅生意,至于什么是火锅,你们答应我的要求之后自然会知道,而且要不了一个月,这里的红火肯定会压过对面的醉逍楼,罗老板意下如何?” 罗志闻言搓着手指头心中纠结,之前来找他的人都是看中他这块地皮想改做其他生意,毕竟对面已经是醉逍酒楼,再做酒楼不明智,这也是他一直不同意的原因。 他想要的仅是他们还能在这儿继续生活,而且酒楼能够继续开下去,其他别无所求,如果生意能压过对面那就更好了。 但……陌生人之言语不可尽信。 “我也有要求,”罗志坐姿端正一些,说道,“你银子可以少出点儿,但酒楼我们五五开,我必须是这儿的管事,我这俩侄子其中一个必须是主厨。” 这人还挺聪明,沈文宣想着,拒绝道:“管事、主厨这些都可以,但酒楼我全都要,利润可以让你百之二三,你若还不同意,这事儿免谈。” “别别别,”罗志笑了几声,有股奸诈的味道,“这咱们谈的事可得都写进契约里,你要是违反了规定,这酒楼你可得给我还回来。” 沈文宣挑眉,吩咐小二拿来纸笔,写下契约书,罗志仔细看过之后签字画押,沈文宣给了他四百两,其后的月钱和分红另算。 罗老板将靖水楼的地契和房契交了出去。 “你们俩谁当主厨?”沈文宣看向还跪坐着的两人,问道。 “我!”罗富一马当先,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弹弹自己腰上围着的围裙,一股谁与争锋的气势,罗贵低着头好好地待在地上没动。 沈文宣看了他们俩几眼,说道:“你们先做几道菜上来我尝尝。” “快去快去,就做这几道招牌的。”罗老板将他们轰进厨房,笑嘻嘻地擦干净另一张桌子,请沈文宣移步重新坐下,自己跑到柜台翻出了几瓶酒。 “这是我们酒楼自己酿的果酒,尝尝?”罗志一边说一边给沈文宣倒了一碗,顺便倒了一碗给赵二。 沈文宣端起来凑近鼻尖闻了一下,酒里有股淡淡的果香,试探地尝了一口,口感清甜,酒精味并不浓重,喝进去胃里还有股暖暖的感觉。 阿焦应该会喜欢吧,他想着,评价道:“不错。” 罗老板:“那是,这可是我们罗家祖传的手艺,当初酒楼就是靠它起来的。” 沈文宣点点头,又等了一会儿,厨房里罗富和罗贵做好了自己的拿手菜,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沈文宣面前。 罗富做了两道,罗贵做了一道,罗志站在一旁指着一团乱麻看着真像一团头发的奇怪物质说道:“这道是鬼丝头发。” 半只梨中间挖空,里面是不知名的红色液体,有些粘稠——“半山妖果。” 另一道罗贵做的,很普通的一只鸡,摆在盘子里甚至有些光秃秃的——“石头鸡。” 沈文宣举着筷子看着面前的这三道菜,哪道都不想下口,但面对对面罗家人的目光,沈文宣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地选择了看起来稍微正常点儿的石头鸡,结果戳不动,这只真是石头做的吗? “你、你再用力一些就、就戳动了。”罗贵道,有几分心虚。 罗富站在旁边笑了一声:“真正的石头鸡根本不是这样的,而是先去其骨架、舒缓其筋皮,做好之后再削成不大不小的薄片端上来,入口酥脆——” “停,”沈文宣打断他,“为什么你懂这么多?” 罗富满脸骄傲:“因为这些全部都是我想出来的菜谱。” “好,”沈文宣指着罗贵说道,“主厨就是你了,刀工如何?” 罗贵一脸不可置信,看了罗富一眼,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我刀工很好,这盘头发丝就是我帮他切的,薄厚均匀有度——” “什么头发丝?!这是鬼丝头发。”罗富一脸盛怒,胖脸一鼓,感觉快哭了,“凭什么他是主厨?” 沈文宣:“因为没有客人会接受这样的阴间菜谱。” “什、什么阴间菜谱?你怎么可以叫它们阴间菜谱,明明很好吃的,你连尝都没尝,不行,你不能随便选,这不能服众。”罗富梗着脖子使劲儿瞪着他,鬼知道他这么圆是怎么表现出自己还有脖子这个部位的。 “赵二。”沈文宣道。 赵二:“诶。” “尝尝。” 赵二:“哈?” 沈文宣看着他点了下头,赵二一瞬间感觉胃有些痉挛,道:“这、这不太好吧?” “需要他喂你吗?”沈文宣下巴指了指真的快哭了的罗富。 “不、不用,”赵二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手有些抖地拿起筷子一脸拒绝地挑起几根头发塞进嘴里。 嗯? 痛苦面具逐渐变得困惑、讶异、惊喜。 赵二筷子一挑,将整盘的鬼丝头发吃进嘴里,自觉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半山妖果,然后拿起来整个喝掉了,并开始吃梨,注意到沈文宣的视线,对着他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不错、不错,摩多、摩多。 罗富拽气地抹一把鼻子,一脸扬眉吐气。 沈文宣:“既然厨艺这么好,为什么不做一些普通菜?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 “什么花里胡哨,这是我颇高的造诣,”罗富偏过头一脸不屑,“那什么谁都会的菜我不做,俗气。” 罗老板在一旁打哈哈:“我这个侄子比较任性——” “天下的菜你还没学完就说这些菜俗气,大言不惭。”沈文宣提笔写下火锅的做法。 “这还有什么菜我不会的?什么南方菜、北方菜、京城菜我都这是什么?”罗富拿起沈文宣推过来的一张纸,脸色迷茫。 沈文宣还在写,将自己知道的牛油锅、清油锅、菌菇锅、蹄花锅、猪肚鸡锅等等火锅的做法记了下来,他只写了七八种,推给罗富之后说道: “将这些锅都给做出来,做好一种我检查一种,如果你做的好,我也可以破格提拔你做主厨,至于罗贵,你好好练刀工,到时候我一起检查。” “罗老板,新开一个账本从今天开始记录收支。” 罗志点头应是,沈文宣提起桌上几瓶未开封的果酒起身走至门口,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道:“把菜单上的阴间名字改了,普通人接受不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沈文宣跨入对面的醉逍楼打算点菜带回去解决午餐,阿焦很喜欢这家菜的口感,每次都会多吃一些,尤其喜欢这里的兔子奶糕。 “你看他,他怎么不在自家的酒楼点吃的?”罗富揪着自己大伯的袖子,一脸被辜负的小媳妇样儿。 罗老板安慰他:“这是在刺探敌情呢,而且不是我说你,你下次把菜做好看一点儿,他就不会嫌弃你了。” 罗富昂吭一声,罗贵抽出一把刀说道:“大哥,下次你做菜的时候有什么要切的东西,尽管交给我。” 罗老板拿出银票来数了数,抬头看了几眼酒楼感慨道:“咱们这靖水楼总算能收拾收拾了,到时候从里到外肯定不比对面的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二提着两个大食盒跟在后面,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把火锅开在醉逍楼对面?醉逍楼多抢生意啊。” “是我们抢它生意,不是它抢我们,只有威胁到它的地位才能撼动它不是吗?”沈文宣道,他留在火锅生意上的精力有限,必须绑定强有力的人帮他完成扩张。 留下一个食盒给赵二、温老头他们一起吃,沈文宣提着另一个食盒进了寒轩院,至于言起他们二十几个人的饭,则有府里新选的几个厨娘解决。 一进屋,沈文宣就闻到一股缥缈的香味儿,焦诗寒坐在桌子旁,难得地将头发扎了起来,身上穿着熹微阁刚做好的黛青色长袍,衬得肤白胜雪,有股乖乖的恬静。 沈文宣脚步放轻,定睛看了一会儿,他桌子上摆着好几种香料,还有蒸炉、香夹、熏球、香囊这些,看起来是在制香。 “原来阿焦还会这项手艺。”他开腔道。 焦诗寒本来在给香囊装料,听到他声音眼睛一亮:“你总算回来了,我一上午都见不到你的影子。” 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去了前院,焦诗寒瞅着他不禁有几分埋怨。 “你想我?”沈文宣走过去放下食盒和酒瓶,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搂着,“你要说想的话我整个下午都陪你。” 大白天的,焦诗寒在他腿上稍微有些别扭地调整了一会儿坐姿,抿着唇没有说话,而是轻微地点了点头,期待地看向沈文宣。 意思你应该懂的吧? 沈文宣挑眉,一口咬住他的鼻子:“你怎么这么害羞?” “我没有,”焦诗寒岔开话题,拿起自己做好的香囊凑近他鼻子问道:“好闻吗?” 他曾经学过半年的制香手艺,那些个公子、小姐都喜欢斗香,他不学就落了下乘,不过他学的时间不长,香艺不精就是了。 “好闻,但是差点儿意思。”沈文宣评价道,视线转而盯向他的脖颈,那里白白嫩嫩的,稍微用力一点儿就会留下痕迹。 “嗯,”焦诗寒点点头,也闻了一下,“跟百香阁做的确实差很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文宣凑近他的脖颈,轻声说道,“你不知道自己很香吗?” 很甜,又很绵软,不经意地勾引人心。 后颈突然一片润湿,焦诗寒一颤,沈文宣紧抱住他的腰没让他乱动,启齿咬住他的后衣领将他的衣服扯开了一些。 心跳逐渐加快,焦诗寒紧捏着手里的香囊没有发出声音,脚趾微微卷曲。 沈文宣咬住他的耳朵,那里红红的,连带着脸颊,无论什么都很可爱,手顺着散开的衣领进了里面,顺着脊背慢慢抚摸。 焦诗寒呼吸有些急,手紧抓住他的衣服,想要拒绝但又始终没有。 欲望逐渐溢出牢笼。 沈文宣适时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收回自己的手没有再继续,垂眸整理好他的衣服。 焦诗寒睁开眼睛看向他,眼神水润润的,脸颊嫣红得像是刚从暖窝里酥醒的人。 沈文宣注意到他的视线,扯住他两边的脸颊捏了捏,克制地说道:“吃饭吧。” 还剩一年十个月十八天,真是每分每秒都很煎熬。 沈文宣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好,递给他一双筷子,说道:“多吃饭就能变成大宝宝。” 焦诗寒趁他不注意从他腿上下来,规规矩矩地在旁边的凳子上坐好。 青天白日,被抱着吃饭,成何体统,而且容易弄脏衣服。 但被叫“宝宝”了,开心。 沈文宣拿起筷子精准夹住兔子奶糕喂到他嘴边,语气有些酸地说道:“我的待遇还没有狗剩好呢,你都抱着狗剩吃饭。” 焦诗寒一口咬掉兔兔头,笑着将他的筷子回推到他嘴边,耳尖有些红。 沈文宣忍不住笑了一声,无奈将吃掉了剩下的部分。 “这个是什么?”焦诗寒问道,打开瓶塞闻了一下,“酒吗?” “果酒。”沈文宣拿起来倒好一杯递给他,焦诗寒两手捏着杯子一点儿点儿喝掉,舌尖有些麻也有些甜:“这个好好喝,也是醉逍楼的吗?” “不是,是谈生意的时候对方送的。”沈文宣给他面前的碟子里夹菜,说道,“快吃饭。” 焦诗寒点点头,又倒了一杯果酒小口抿掉。 沈文宣没有阻止,这种酒度数很小,不会喝醉的,但下一秒阿焦就“啪”得一下倒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沈文宣:“” “阿焦?”沈文宣把他抱过来摇了摇,没得到任何反应,秒睡,而且睡得很沉,不禁拿起酒瓶自己尝了一口,确定以及肯定就是他尝过的果酒。 好笑又无奈,沈文宣只能抱他去塌上小憩。 穿着外衫睡不舒服,沈文宣很熟练地给他换上中衣,盖好被子。 阿焦闭着眼睛、蜷着手心的睡姿就像一只猫一样。 沈文宣垂眸看了一会儿,禁不住诱惑在他身旁躺下,连着被子一起搂住,他好像很久没有陪他睡过午觉了,心底丝丝蔓蔓缠绕上愧疚和心疼,沈文宣轻轻地吻了一下的鬓角。 “哥。” 沈文宣顿住,起身看向他,焦诗寒半睁着眼,迷迷糊糊的,脸颊有些红。 “哪里难受吗?”沈文宣摸摸他的脸颊担忧地问道,“你等会儿,我去厨房端一碗醒酒汤。” “我瞒了你很多事。”焦诗寒自顾自地说道,沈文宣刚想下榻,闻言又坐了回来。 “很多很多,我真是个撒谎精。”焦诗寒鼓着脸,好像很懊恼的样子。 沈文宣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问道:“你瞒着我什么事?” “闻哥儿的事、以前的很多很多事。”焦诗寒举起手想要数数,但刚抬起来又软软地掉了回去,他没有力气,只能侧过脸蹭了蹭沈文宣的手心。 沈文宣想问他之前的事,但心中摇摆不定,到底想听他清醒地对他说出口,犹豫了半晌后,只问道:“阿焦之前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焦诗寒想了一会儿,在小脑瓜内迟钝地搜索:“没有,我只喜欢阿宣。” 沈文宣笑了一声,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道:“我也没有,前世我只一个人。” “前世?”焦诗寒本来困得要闭眼,闻言又挑起一点儿眼皮:“前世没有阿焦吗?” 沈文宣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没有,所以我来见你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味道怎么样?”罗老板站在桌旁揣着手殷切地问道。 大堂内两张长桌子拼在一起, 其上摆了八种火锅,热气蒸腾、咕噜冒泡。 罗贵在一旁熟练地切好肉片,按照沈文宣的要求摆好盘呈在他面前,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菜品,规规矩矩的, 看着很是美观。 沈文宣每种都涮了几片肉, 还有土豆、豆腐这些,等全部吃完才评价道:“还不错。” 有海di捞那味儿了。 罗老板笑着应了几声,拍了拍两手边的俩侄子, 后面还规矩地站着十几个新招进来的小二和几个厨子,账房和采买也各雇了一个。 罗富背过手仰头故意咳了几声, 一脸‘还用得着你说’的自得样子,道:“这可是我尝试了无数次才做出的最佳口味, 名我都想好了, 就叫黑山老牛、清仙儿勾人——” “用什么做的就叫什么名,少整你那些阴间名字。”沈文宣打断他道,起身打算去转一圈酒楼,罗老板赶紧在后面跟着。 罗富鼓着脸盯着沈文宣的背影表示很生气,但想想他还没说出口的请求,默默摸摸自己表示忍了。 酒楼这几天翻修了一遍, 大堂的桌椅全部换了新的,楼梯拐角和走廊上摆了花草和瓷器,增添了几分雅观,油灯也也多摆出了几盏。 二楼的包间以屏风相隔,里面设了案几和软垫, 一隔开一窗, 可以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对面的醉逍楼。 沈文宣站在三楼的客房内, 抬手摸了一把窗棂,没有灰尘,收拾得倒也干净。 “准备一下,明天开张吧。”沈文宣道,转身下了楼,吩咐下面的小二:“把这些火锅和食材都搬去温府,蘸料也别落下。” 正好家里许久不吃了,趁此尝个鲜。 他只做出过牛油锅和清汤锅,没想到这次还捡到一个创新性人才,能这么快做出所有的锅底完全出乎他所料。 罗富堵在他下楼的楼梯口,看着他捏着围裙有些不好意思,说话扭扭捏捏的:“我、我我想” “主厨?”沈文宣偏头看了一眼罗贵,他正一刻不停地苦练刀法,道,“你可以和罗贵一起担任。” 罗老板兴奋地在背后搓手手。 “啊?噢,这事也行,但是我、我——”罗富看着沈文宣一脸羞赧,欲语含羞。 沈文宣:“……” 身体逐渐后倾…… “我、我我我想学你别的菜谱!” 沈文宣全程面无表情,端正站姿,默默收回本想后移的脚,道:“哦,你想学也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靖水楼的生意要好过对面的醉逍楼,否则免谈。” 罗富一脸惊喜,快乐得像一只抖动的汤圆,大声冲沈文宣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可以的!” 沈文宣点点头,绕开他走了,罗老板在他背后疯狂向罗富甩袖子,你刚才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温乐宁府后花园亭阁,沿着走廊一共设了八桌,温老头、赵大夫、平儿还有闻哥儿坐了一桌,他们不太能吃辣,于是选了菌菇锅,沈文宣和阿焦坐了一桌,另外赵二、王沐泽坐了一桌,剩下的就是言起和他那些个兄弟分坐。 府里还没有买丫鬟奴仆这些,平常的事物打理只交给了了几个厨娘还有几个手脚利索的婆子。 “好吃吗?”沈文宣涮了几片肉放进阿焦的蘸料里,他这桌是蹄花锅,味道鲜美浓郁,关键是滋补。 焦诗寒点点头,夹起筷子要将碗里的竹笋挑出来。 沈文宣:“不可以挑食。” 焦诗寒:“” 默默吃掉,并向沈文宣的碗里夹了他不喜欢的藕片。 言起一边干饭一边捞火锅,抹去额头上辣出来的汗道:“这东西吃着真他娘香。” 旁边的兄弟齐齐点头,抢着从桶里盛饭,只吃菜吃不饱,还是菜配饭最好吃。 “大哥,我觉得一直生活在这儿挺好的,比当土匪好。”其中一个人一边扒饭一边说道。 “那是,哥能吭你们吗?”言起扯一根黄瓜咬了一口,虽然一开始既心惊胆战又屈辱,但习惯了之后就还好,每天不是看看大门、扫扫地就是被管着跑步锻炼,练练武啥的。 比那鸟不拉屎的东崖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言起咳了一声,放下手里还没吃完的黄瓜,端起自己的碗溜溜哒哒地绕了一圈,一屁股坐在了赵二和王沐泽的桌子上,两人同时看向他。 言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郑重地拱手道:“两位兄弟,今后请多关照啊。” 然后拿起茶杯兀自干了,喝完拿着空杯子看着他们俩,脸色拽拽的。 赵二和王沐泽明白他的意思,相视而笑,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干了。 言起脸抽着硬憋着要笑不笑,埋头开始干饭,专挑火锅里的肉片吃。 “哎哎哎,你少吃点儿肉。”赵二赶紧捞,和他筷子碰筷子。 “干什么呢?”王沐泽拨开他俩的筷子,一脸矜持,“大户人家,大户,这样吃饭成何体统?” 言起笑喷了:“行行行,你是大户,别跟我们这些小户抢啊。” “那不成。” 翌日。 靖水楼前鞭炮响了几挂,热闹非凡,引得路过的人都看了过来,围在靖水楼门前一个圈。 “各位父老乡亲,靖水楼火锅店正式开张,火锅大家都没吃过吧?好吃,好吃,绝对好吃!我们靖水楼这次推出了八种火锅!开业三天内凡是来我们靖水楼吃火锅的,酒水免费!” 罗富慷慨激昂地开场,让到一边满脸笑容地请大伙儿都进去,他今天还请了几个生意上跟他熟识的人,当然不包括对面的醉逍楼老板。 此时他站在自家酒楼的门边,因为对面的热闹,他这里的人比平时少了好几倍,都去对面尝鲜去了。 “火锅?那是什么锅?”小二站在老板背后担忧道,“这靖水楼平时不吭不响的,怎么突然搞这么大排场?不会把我们的客人都给抢过去吧?” “哼,”老板笑了一声,满脸不屑,“罗志要是有这本事,靖水楼也不能被我们打压这么多年,他啊,也就只能搞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吸引眼球,长久不了,过不了几天我醉逍楼风采依旧。” 小二奉承他笑了几声:“老板说的在理。” 罗富可不管他说了什么,招呼人忙得连轴转,小二都是提前训练好的,耐心地跟客人解释这火锅怎么吃,怎么好吃,听不懂的就自己上手帮他们弄,亲自示范一遍。 他们的薪水比普通酒楼里的小二高出不少,为了这份薪资,他们也乐意耐心一些。 菜单上除了那八种火锅和各种涮着吃的食材,还有罗富自创的那些菜肴,不过都改了名字,品相也比之从前好看了不少。 老熟客都被罗老板请上二楼的包间伺候着,亲自端茶倒水。 “哟,罗老板,你这每样虽是不贵,但按你说的这个吃法,加起来可不便宜啊。”其中一个人打趣道。 “你这个老饕餮,给你弄来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竟然在这儿跟我争价格,行,等会儿要是不好吃了,你尽管找我,我给你们退钱。” “行,这可是你说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人说道:“这吃法也是稀奇,就当是玩一把,真好吃,定常来给你捧场。” 罗老板:“这可是你说的,小二,来来来,什么好吃的都给他们上一遍。” 他们五六个人关系不错,都是喜欢吃的,之前生意不好做的时候,也是他们时不时来搓一顿给酒楼增点儿活气,但东西再好吃也会腻,这次正好给他们来个新鲜。 沈文宣专门过来视察了一圈,酒楼里的小二的数量足够,跟得上服务,后面的厨房上菜也快,热闹劲儿跟他预想的大差不差, 这府城比之前的安和县富裕不少,如果在安和县开业,所有的成本都要紧上一紧,而且得等到半年以上才能回本,在这府城即使加上买下酒楼的银两,大概也用不了一个月。 “沈公子。”一个惊喜的声音。 沈文宣闻声看去,见是郁堂,拱手道:“郁老板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许久不见,沈公子也来此吃饭?正好,我们可以拼上一桌。”郁堂笑道,稍微让开一些露出身后的少年人,“这是我家的子秋少爷,少爷,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沈文宣沈公子。” 郁子秋早已将他打量了一遍,拱手笑道:“我还以为郁叔说的沈公子要比我大上许多,如今看来原来是年少英雄,我郁子秋在此谢过沈兄救我郁家于危难之中。” 这少爷大致十六七岁的样子,跟他的外表确实相差不大,沈文宣回道:“郁公子无需多谢,铲除那帮匪对谁都有好处。” 郁堂:“我们不站着说话,小二,给我们来个包间。” “这酒楼是我开的,理应由我这个主家当东道主,请吧。”沈文宣退开一步,请他们上楼。 郁堂一脸惊讶:“没想到沈公子这么快就做起了生意,从下船那日到今时也不过一旬而已,郁某实乃佩服。” 沈文宣客气地笑了一声,小二早已准备好包间,三人落座,跟着郁堂和郁少爷来的两个奴仆守在一侧。 郁子秋翻开精致的菜单,一时蒙住,连他这个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也不知道这菜单上所云何物,小二立在一旁耐心解释,有大老板在一旁坐着,不禁有些紧张,说得事无巨细。 几经折腾下来之后,郁子秋尝了一口小二给自己涮的牛肉,不禁惊艳,瞅着对面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暗叹一声了得。 王沐泽站在码头边悄悄递给杨顺杨舵头一张纸条,低声道:“照上面的东西买。” 杨顺瞟了一眼周围,没人注意他们这儿,于是打开纸条看了一眼,香料他知道,另外还有一些茶叶、什锦布什么的估计是为了掩人耳目,但铁矿? “沈公子要铁矿做什么?他想要什么铁器我都可以直接在那买回来,那地方铁矿多,铸铁匠也多,买铁器便宜。” 王沐泽:“让你买铁矿就买铁矿,管这么多干什么?” 杨顺一阵为难:“这你们又不做打铁生意,一直买铁矿——” “谁说不做?等你把铁矿买回来,打铁铺也就开张了,好了好了,不会害你的。”王沐泽拍拍他的肩,“让你的人路上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杨顺放下心,拱手告辞,点了几个脚夫乘船出发,他是舵头不能走,但他手下的脚夫都靠得住。 王沐泽站在岸边看着船只渐行渐远,冲着不远处的杨顺点点头,离开了。 第49章 第 49 章 靖水楼。 “各位慢走啊, 下次一定还来,都给你们记着分呢,来得越多, 打得折扣越大。”罗老板笑着在他们几位的积分卡上印上戳,吩咐小二送他们出去。 “五十六号还在吗?”小二拿着预订的本子在外面排队坐等的一溜人中叫道。 “在在在。”四个男人赶紧站起来跟在小二的后面去里面入座,幸好他们来得早,要不然得等更长的时间。 不过他们也能不用等,为了家中不便出门的夫人或者未出阁的小姐也能吃到,靖水楼的小二可以连锅带食材一块送进家里,但是他们更想在靖水楼里面吃饭。 因为来的人太多,靖水楼的大堂又重新做了规整, 撤去了容易引发安全隐患的油灯,而是在房顶吊着缤纷色彩的四角宫灯,配上昏暗的环境, 别有一番温馨而又奢靡的风味儿。 原本大堂里的圆桌换成了方桌, 左右紧邻着的方桌之间隔了精致的竹栅栏,除去挨着墙的两列,中间一共设了四列桌子,隔着两道竹栅栏。各桌谈话的时候不会觉得周围闹哄哄的。长条凳换成了单个的椅子, 沈文宣专门画了图纸让人去做的, 很适合人背靠着。 二楼和三楼的风格随着大堂的风格更改,都变得有几分华丽而又暧昧不足, 平乐府内的富户豪绅都来此玩儿个稀奇,结果流连忘返,靖水楼迅速成为了有名的吃喝圣地。 对面醉逍楼的老板于景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的热闹脸色阴沉, 他身后的大堂空荡荡的, 仅有两个人在里面吃饭, 交谈的话题还是对面的靖水楼如何如何,上面的包间和客房更是空无一人,短短十几天,醉逍楼的处境竟是和对面的靖水楼对了个调,连续十几天生意惨淡,应该说自从靖水楼重新开张之后就没有好过。 小二闲得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擦桌子了,透过窗子看着对面的靖水楼,抬高脖子闻了闻味儿。 于景余光注意到了,偏头瞪了他一眼,小二立刻缩回脖子假装干活。 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回过头,于景心中不快,再这样下去,他这醉逍楼非得关门不可。 不行! 他沉着气偷偷瞥向靖水楼外等着的一帮人,那里有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回视回来,不易察觉地点点头,他手上拿着五十七号牌。 于景笑了一声,心想罗志啊罗志,你搞得我境况如此惨淡,也怪不得我下手了,毕竟是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抢生意不是? 靖水楼二楼一间包厢内。 “哥,这几盏宫灯高低不一地挂在一起还挺好看的。”一个脸色稍显稚嫩的姑娘开口说道,确切的说是女扮男装的姑娘,长得有几分娇憨。 对面坐着点单的郁子秋在桌下急忙踢了她一脚,小声道:“你别说话。”边说边抬眼瞅了一眼一旁的小二。 小二仍然客气地笑着,假装不知情,等郁子秋将点好的菜单交给他,立刻下去了。 “你刚才踹我那么用力干嘛?”郁子妍撅着嘴不高兴,在桌下反踹了回去。 “唉哟。”郁子秋疼得扭曲着脸倒吸了一口冷气,旁边的得福立刻蹲下给自家少爷揉了揉被踹的地方。 “小姐。”郁子妍身旁站着的小桃娇嗔了一声,端起茶壶给两位不安分的各倒了一杯茶。 “还是小桃懂事。”郁子秋拍拍蹲着的得福让他起来,喝了口茶埋怨道:“你出来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本来就长得不像男子,还乱开口说话,要是让人认出你来,我郁家的面子往哪搁?” “行了,从家里出来你就一直管这管那的,还没完了你。”郁子妍翻了一个白眼,瞅着这间红金色调的雅间,突然开口问道:“你常去的百媚阁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郁子秋一口茶喷出来,呛得连咳了几声,一张脸憋得紫红指着她骂道:“你、你不守妇道,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你都去过了还不让人说了?到底是不是?你要不告诉我,我回去就告诉娘亲你经常出入百媚阁。”郁子妍同样指着他,眼神锐利,绝对说到做到。 郁子秋被戳住痛脚,皱着眉勉强道:“那地方太俗,跟这地方比,还是没法比的。” 郁子妍点点头,继续打量,很快,小二带着人在桌上摆好炉子架好锅,菜都上齐了。 郁子妍在家里已经吃过一回了,此时驾轻就熟,但还是忍不住感叹一声:“真好吃,你说的那个沈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就人呗。”郁子秋想起那个比他优秀太多的沈公子,有点儿夸不出口,连长相都比他帅,没天理了。 “怎么?你对他感兴趣啊?” “说什么呢你!”郁子妍在桌下又想踢他,被郁子秋机敏地躲开了:“唉,你就算感兴趣也没用,人家已经有夫郎了。” “你别说了!”郁子妍瞪他,她这个哥怎么这么烦! 楼下突然传来骚动,郁子妍注意到了,立刻出了包间站在二楼的护栏边上往下望,连手里的筷子都没有放下。 “你怎么这么爱凑热闹?”郁子秋算是服了,一脸无奈地跟出去,侧身挡住自己的妹妹。 大堂里一个眼角有疤的高壮汉子一脚踹开脚下的椅子,怒声嚷道:“人呢?这酒楼没人吗?” 旁边几桌的客人被惊住,坐在原位犹豫着要不要避开这里,其他人也向这里望过来,整个大堂一瞬间安静了。 本来在后厨巡查的罗老板听到响动立刻出来,小二已经将大汉团团围住,包括跟他同行的五个人。 “怎么了?怎么了?”罗老板连忙挤进来问道。 “怎么了?”有疤的汉子嗤笑了一声,“你们还有脸问怎么了?昨天我弟弟来来你们酒楼吃火锅,回去就不对劲儿了,上吐下泻,请了郎中都不顶用!我还怕冤枉你们,今天特地来试一次,结果!大家伙,他们卖的肉根本不干净!怕不是拿耗子肉充当牛肉卖的吧!” “客官,你这可就污蔑我们了,这怎么可能呢?你问问大伙,这明明就是牛肉啊,耗子肉哪有这味儿。”罗老板笑道。 “你吃过耗子肉?”大汉问道,顺手推了他一把,小二连忙扶住自家老板。 “没吃过你怎么知道不是这味儿?” 罗老板:“这君子动口不动手,客官你先冷静——” “你吃过没?!”大汉逼近他,一脸无赖相,跟着他来的五个人也不闲着,抄起椅子就开始砸,桌子上的瓷碟都被扫了下来。 接连“哗啦”一声,周围的客人都吓得退开了,大堂里有人想要离开这儿,也有远处的人看着桌上的肉,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牛肉。 “都给我住手!”罗老板厉声道,他也算知道这是来砸场了,轻推了一把扶着他的小二,让他快去找沈文宣,自己甩了几下袖子,近逼至大汉面前,道:“我是没吃过怎么了?你要非说这是耗子肉,行,咱就逮一只耗子出来,现宰现吃,看看到底味儿一不一样,敢吗?” 大汉沉着脸低头盯着他,一时气氛焦灼。 小二偷偷从人群中溜走,急忙跑去温府,大汉余光瞅见从门口跑出去的人,担心是去通报官府,一把将面前的罗老板推倒在地,急道:“我管你敢不敢!反正我弟弟就是吃了你们家的东西出事的,不是肉有问题就是汤有问题!来人,给我砸!” 大汉带着人一把掀翻桌子,精致的竹编栅栏和宫灯都被扯下来,锅碗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尤其桌子上的炉子都是烫的,里面的炭火撒出来,地上一片火星,场面混乱至极。 大堂里一时惊吓万分,人都慌慌忙忙地往外挤,小二急忙维持秩序。 郁子秋着急地左右看看带来的两人,哎呀,哪个都不顶用,只能焦急地看着下面的人闹事。 “我们酒楼都有积分记录,你有本事把积分卡拿出来——”罗老板倒在地上扶着腰指着他骂道。 “滚你娘的积分卡!”大汉狠着脸,一脚就要踹下去,罗老板趴在地上一时起不来,惊慌间急忙抱住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罗富跑过来一把撞开他,骑在他身上毫无章法地乱挥拳,“你敢欺负我大伯!我打死你,打死你!” 大汉挡了几下,有两个人赶紧过来架住罗富的胳膊把他拽开。 罗富:“你们放开我!” 店里的小二想要去阻止,已经被大汉带来的人打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有的不敢过来,有的在护着客人离开,罗富瞅瞅还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大伯,再看一眼已经起来的有疤大汉,心脏狂跳,偏偏被人架着怎么扭都挣脱不了:“罗贵啊!” “来了。”罗贵两手冒汗地握着一把杀猪时用的屠宰刀,微微颤着冲架着罗富的那两个大汉唬了一下:“你们放开他,否、否则我我我不客、客气了。” 那两个大汉对视一眼笑了,其他几个人还在砸,大堂里的人差不多空了,有很多过不去大门口的,都爬上了二楼,观望下面的事态发展,但看到罗贵拿刀出来,齐齐唬了一声,拿刀可不是开玩笑的。 有疤大汉倒是不怕,笑着往罗贵的方向走了过去:“来啊,别怂,来啊,你怕什么?来!” 罗贵呼吸抖着,大汉往他这里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拿刀的手被汗湿得有些滑。 “来你娘的来!” 突如其来一声大喝,言起一把扯过大汉的头猛地砸桌子上,冲着他的脸一句一拳:“你他娘的在,哪闹事、哪闹事、哪闹事、哪闹事呢!” 一套猛拳下来,大汉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嘴里的牙都被打掉了。 言起一脚踹开他,身后跟过来的十几个兄弟团团围过来,架着罗富的人自动放手,不自觉地后退,悄悄扶有疤大汉起来,其他人的打砸顿时也没了动静。 言起十分不爽,吩咐道:“都看好了,一个都不准跑,爷还打够呢。” 兄弟们懂他的意思,围成一圈,将来找茬儿的六个人堵在中间,其中抓出五个来,圈中只留一个,言起抹了一把鼻子笑了,活动了几下手脚,开打! 打得一个起不来就推出下一个。 “他就是沈文宣吗?”楼上的郁子妍悄声问道,瞅着下面那人不羁的风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加了速,心脏“扑通”、“扑通”的,“他好俊啊。” “不是。”郁子秋刚说完就听到她的后半句,顿时一惊:“什么?!你——” 郁子秋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他刚才声音太大了,连忙瞅了瞅周边的人,没人注意他们这儿,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但看见自己妹妹瞅着下面那人的眼神,那口气又卡在气管处,不上不下。 他今天就不该带她出来!!! “别打死了。”沈文宣站在圈外说道,人自动让开一条道,请他进来,言起适时停了手。 沈文宣瞅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六个人,抬高下巴,让人把那个有疤的大汉带过来。 眼前的人口鼻都流了血,可能是腹部被人狠揍了几下,导致他现在疼得使不上力气,沈文宣微微弯腰看着他道: “谁让你来的?” 有疤的大汉虽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也硬气,强撑着冲沈文宣吐了一口,咬牙道:“靖水楼无法无天,我弟弟在你这儿吃坏了身子,你竟然还敢把我们打成这样。” 说着他朝二楼围观的客人看去,扯着嗓子喊道:“没天理了!靖水楼要杀人了!杀人了!” 那些人对视几眼,有心想要劝几句,但看着被砸成一锅粥的大堂,也不好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毕竟是靖水楼自己的事,靖水楼如何处理,他们这些客人只看看就好。 沈文宣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溅到的血沫,随手扔到地上,道:“我不想跟狗腿讲道理。” 身后。 “你干什么?!你快放开我!信不信我告到官府!” “老板,你快放开我家老板。” 身后是于景于老板的声音,还有跟着他过来的店里伙计,而押着他过来的正是赵二,二话不说将人摁到地上。 “唉哟!你们干什么?!小二快去报官府。”于景扯着嗓子说道,脸摩擦地面的感觉十分不好,鼻尖能很清明地闻到地上尘土的气味,而身后的赵二正卡着他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每呼吸一口都受着压迫。 言起兄弟其中两人抢先走至门边,“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守在那儿,将要去报官的醉逍楼小二挡在了里面。 “事情还没弄清楚呢,着急报官干什么?”沈文宣说道,嘴角的笑意凉薄,坐在身后有人搬过来的椅子上,看了一眼地上的于老板,又瞥向被押着的带疤大汉。 他这靖水楼忽然有人闹事,最得利的便是对面的醉逍楼,同时也最有嫌疑。 沈文宣:“言起,把于老板的指头割了。” 地上的人一颤。 言起抹了一把鼻子,拿过罗贵手里的屠宰刀,走了过来。 “不行!你干什么!”于景使劲儿扭了几下,想要挣脱,但赵二加大力气卡住他的脖子,拽出他的手伸直摆在他的脸侧。 言起蹲下身在地上随意磨了几下刀,悬在他的五根手指上问道:“剁哪个?” “不行,你、你不怕坐牢吗?我定送、送你进牢你信不信!”于景呼吸发抖,盯着眼前闪烁的刀尖目眦欲裂,心脏跳得又尖又锐。 “一根指头而已,我赔的起。”沈文宣满不在乎地道,眼睛仍然看着带疤大汉,又一次问道:“谁让你来的?你老实说,他的指头就不用剁了。” 大汉飞快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道:“他他指头剁不剁关我什么事?” 沈文宣点点头:“行,动手。” “好咧。”言起分开他的指节挑中了他的中指。“这刀有点儿大,连带着把别的指头也切下来了可就对不起了。” 说话间就要手起刀落—— “停停,停!!!”于景吓哭了,刀尖堪堪悬在他的皮肉上方,感觉有点儿凉,“我说,我说,就是我让他来的,是我让他来的” “这就不好了,你说不就成屈打成招了吗?”沈文宣看了一眼地上的于景说道,又瞥向带疤大汉以及他身后的几个人,问:“他说得可对?” 带疤大汉额头上冷汗直冒,心脏在刚才一瞬间跳到顶峰,此时猛得松下来,身体有些软,直愣愣地点了点头,后面的人见此跟着承认了。 沈文宣:“证据呢?” 大汉一愣,地上哭得惨兮兮的于景也跟着哭抽了一下:“……什、什么证据” 他这审的方式比较极端,没得到证据可不行。 沈文宣:“既然没证据,你承认做什么?言起。” 言起掂了几下手里的刀,重新比划:“刚才直接剁了就得了,这又得再来一次,麻烦。” 赵二拿过一块抹布堵住于景的嘴,阻止他又说话。 于老板顿时哭得更凶了。 带疤大汉瞪着铜铃般的眼,在言起再次扬起刀时忽然大喊一声,如怒虎震山一般,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命甩开了正押着他的两人,愤怒的眼直直盯着沈文宣。 众人皆惊住,看向这人预防他猛得暴起。 但下一秒,他突然跪下了,气喘如牛道:“他是我远方表舅,这次就是他让我来砸场,如果事情办成了就让我娶他家女儿,给我们两家做过媒的媒婆可以作证。” 说着从怀里“啪”地一下掏出一大锭银子:“这是他给的砸场钱!” 这一锭银子少说有三十两,不太像这个衣着朴素的汉子能拿得出的。 于老板停止挣扎,一脸面如死灰。 这下子连上公堂狡辩的机会都没了。 沈文宣让人将银子收起来,起身冲二楼还有从三楼下来的客人拱手道:“这次是我靖水楼突遭横祸,还请诸位谅解一二,各位的饭钱此次不用再付,等会儿走的时候可以在柜台领一张免费券,下次免费来吃,沈某在此赔礼了。” 他处理得厚道,那些留下来看热闹的人纷纷表示不介意,出事的时候楼里的小二都护着他们往上走,也没受伤,顶多受了惊吓,此时见事情处理完了纷纷下楼,去柜台领券。 看这损毁的样子,估计其后好几天都不能吃到了,着实可惜。 郁子妍看着刚才打人打得极厉害的那个,转身就要下去,郁子秋赶紧拉住她,捂住她的嘴和得福、小桃两人连拉带拽地把她扯出了靖水楼,连招呼都没和碰面的沈文宣打。 “呜嗯呜嗯嗯嗯——”郁子妍挣扎,无奈地与这人擦肩而过。 言起看了她一眼,下一秒就转移了视线,啥感觉都没有。 这里太乱了,连谈话的地方都难找。 沈文宣让赵二留下来处理大堂里的事,吩咐言起拎着于景和那六个大汉出了靖水楼,没有去官府,而是去了对面的醉逍楼。 没人押着于老板要杀要剁了,但他现在看上去有些木愣愣的。 沈文宣和他隔着桌子相对而坐,面上突然变得有几分客气:“于老板,这事儿你说怎么办吧?” 旁边坐着闪着腰的罗老板,看着罪魁祸首的于老板就气不打一处来,狠拍了一下桌子:“问你话呢!” 刚才拍的劲儿太大,又扯到腰了,罗老板扶着腰一阵哀嚎,指着于景咬牙道:“干脆把他送进牢里吃牢饭得了,省得又来祸害我们靖水楼。” 于景本来一脸的生无可恋,此时听到“牢”字又十分惊慌:“我、我赔银子、赔银子,砸坏你们多少东西我全赔。” “我不要银子,”沈文宣靠在椅子上,“直说了吧,你把酒楼卖给我,这事儿就一笔勾销。” “不可能!”于景十分激动,猛得站了起来,“不可能!这酒楼是我的!” 沈文宣倒是淡定:“你要是坐了牢,酒楼还是不是你的还真不一定,这就是块肥肉,你以为你进去了还能守得住?” 于景:“我说了我赔银子!” “那也得看我乐不乐意,你雇凶伤人、把我酒楼砸成那样,以为出点儿钱就能了了,打发我叫花子呢?” 于景:“我、我你,你们也伤人了,你看把我这六个人打的,你还剁我手指头——” “剁了吗?你的手指头不是还好好的?再说我打你人怎么了?谁让你来我酒楼闹事的!我这叫正当防卫。”沈文宣沉着道,站起身压着他的肩膀坐下,一直抬头看人累的慌。 “于老板,你想清楚,这事儿是我占理,不是你,听说你还有女儿,估计也有夫人吧?你进了大狱她们怎么办?嗯?” 于景浑身发冷,盯着沈文宣直打颤,脑子像锈住了一般咔咔作响。 沈文宣看吓唬得差不多了,叫人拿过笔写下一份契约书,推到他面前,道: “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不忍心看你好好的家沦落到那种境地,这样,这酒楼我们二八分,我八你二,酒楼还是你带着人好好管,对面卖的火热的火锅生意你这酒楼也可以做了。” 于景犹豫半晌,僵着身子低头看向桌上的契约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半晌抬起头来,突然觉得这条件还好,他还有得赚,不确定地问道:“你、你说真的?” 沈文宣点了下头:“自然是真的。” 左右也没有其它办法了,于景拿起笔又放下,折腾了半晌,最终狠下心签字画押。 沈文宣笑了,将契约书拿回来交给身后的言起,房契和地契沈文宣撕成两半,两个人共同拿着,道:“你这酒楼怎么也值六百两,二八分,我应该给你四百八十两,但靖水楼损失惨重,除去一百两赔的,就是三百八十两,等会儿你找人来我府上要银子。” 于景点了下头,小心道:“火、火锅的事” “把厨子叫出来。” 后面的庖厨都趴在门缝里已经看了许久,此时互相对视几眼,领头的主厨是个老师傅,咳了一声,领着人出去了,规矩地站成一排,都担心此时找他们是不是要裁人? 沈文宣看了一圈,问道:“兔子奶糕是谁做的?” 队伍末尾的年轻厨子抬起了头,悄悄看了一眼最前面的主厨,主厨也看了他一眼,接话道:“是我儿子做的,他还比较年轻,这兔子奶糕可有什么不对?” “没有,”沈文宣看向那个年轻厨子,笑道:“那正好,你来我府里做事吧,月银可不比这儿差。” 年轻厨子不明所以,眼下也只能点头应下。 沈文宣从怀里掏出四种火锅的菜谱,分别是三鲜火锅、椒香火锅、鱼火锅还有经典麻辣火锅,麻辣火锅两家都有,但另外三种跟靖水楼不一样: “酒楼的风格你要改一下,改成文人雅士喜欢的样子,过几天我来检查。” 于景连忙接过来应了几声。 沈文宣:“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罗老板,各种账目、采买什么的都要罗老板先过目才行,另外,安分一点儿,要是让我发现你私自在别处开火锅,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看了主厨一眼,今后他儿子在温府做事,那主厨就是他的眼线。 于景尴尬地笑了笑:“不会的不会的。” 罗志倒是一脸惊讶,瞬间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看着于景笑开了花: “老于头,你竟然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于景也反应过来了:“这、这我、我成了二老板?!” “你努努力,将来还是有很大可能成为大老板的。”沈文宣道,起身带着人出去了,罗志紧随其后,临走前重重拍了几把于景的肩头,恨不得仰天大笑。 沈文宣瞥了一眼靖水楼里面的惨状,对罗志吩咐道:“先歇业几天,养伤的养伤,该收拾的都收拾好,另外给你还有靖水楼里的其他伙计都发一份儿奖金,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罗志看着他背着手逐渐走远,除了言起和赵二之外,其他人都留下收拾大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志终于憋不住了,叫道,“罗富、罗贵赶紧扶我进去,今晚必须喝一杯哈哈哈哈哈你们大伯的死对头倒了哈哈哈哈哈哈。” 罗贵出来扶住他:“大伯你不疼了?” “不疼不疼,诶?罗富呢?” “他说他刚才太勇猛了,现在躺在地上要感受大地之母对他的褒奖。” 罗志:“” 明明是吓瘫了,这孩子从来不说人话。 沈文宣此时的心情也很好,本以为拿下醉逍楼还得花不少时间,结果对方非要作死便宜他,这有什么办法? 有了这两个酒楼,今后火锅再开分店就交给他们打理,他能腾出空干别的事了。 “今晚我亲自下厨,许久不做了,手痒。” 第50章 第 50 章 清晨。 焦诗寒颤动了几下眼睛, 还没有完全睡醒,窝在被子里感觉暖暖的,头下面正枕着某个人的胳膊, 有点儿硬, 枕得后脑勺不太舒服, 焦诗寒往上拱了拱,陷在软软的天鹅绒枕头上歇一会儿, 逐渐清醒过来。 偏过头看一眼, 阿宣竟然还在睡。 这就很稀奇。 往常都是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他正看着他,好像醒了很久的样子。 焦诗寒小心地起身, 悄悄钻进他的被子里, 压在他的胸膛上,有些兴奋。 阿宣好像还睡得很沉,即使在睡觉的时候脸部的线条仍然锋利, 眉眼深邃, 睡得十分沉静, 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 用冰一样的眼神盯着人。 焦诗寒轻轻地用指尖划过他的眼窝、鼻子、嘴唇、下巴, 眼睛一直盯着他的眉眼看, 无论哪一处都很完美, 有的时候又很不近人情。 他唯一一次对他冷漠的时候就是第一次见面他转身就走的那一刻,那时候他好怕这个人不要他,明明是他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怎么可以丢下他不管? “你这个坏蛋。” 焦诗寒轻声说道,抬手弹了一下他的眼睫毛发泄心中的愤懑:“我好喜欢你, 你知不知道?” 他还在闺中的时候不能常出门, 那时候除了练大家哥儿都要会的刺绣、插花、品香外, 干的最出格的就是偷偷读描写男欢女爱的话本,每次夫人房里的人来检查,他都吓得要死。 里面有秀才、有将军也有谦谦君子,无论哪一个都拉不动他走出泥潭。 但是阿宣不一样,阿宣跟他见过的每一个男子都不同。 焦诗寒嘴角弯起,无声地笑了,偷偷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就像阿宣每天都会对他做的一样。 “你是最好的。” “啊。” 身下的人突然叫了一声,焦诗寒一惊,脸上的笑瞬间没了。 沈文宣忽然抬起手将他的耳朵紧靠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噗通”、“噗通”跳得既有力又迅速:“干嘛一大早就告白这么多次?你好讨厌哦。” 语气既开心又得意,得了便宜还卖乖。 焦诗寒全身“嘭”地一下爆红,羞耻得想钻进地缝藏一藏,挣扎着脱离开他的搂抱,拿旁边的枕头砸他:“你、你、你你醒了怎么不出声?” 沈文宣睁开眼,躺平任他砸,笑道:“干嘛要出声?一出声就听不到告白了,焦焦再说一句——” 焦诗寒脸皮发热地捂住他的嘴,眼睛水凌凌,恼羞成怒,瞪他:“你我要吃葡萄盒子。” 沈文宣握住他的手腕舔了一口他的手心,焦诗寒一颤,连忙收手,沈文宣手上却一用力,将人拉进怀里抱着,在他的躲闪下亲了一口他的脸颊,道:“早饭吃甜食不太好。” 焦诗寒挡住他的下巴,头发和衣服都被蹭得乱糟糟的,有些生气:“不行,我就要吃。” 脚趾连连在他小腿上跺了几下。 “可你昨晚已经吃了两块橘子蛋糕,而且刷完牙后又偷吃了一块栗子蛋糕。” 他看见了? 焦诗寒眼神闪了几下,有些心虚,估摸着放弃抵抗乖乖趴在他的胸口上,言笑晏晏,但看着有几分可怜:“可我好想吃,怎么办?” 沈文宣:“” 跟他耍横可以,但撒娇可就过分了。 沈文宣看着他想了半晌,最终叹了口气说道:“你亲我一下,我就让罗富给你做。” 焦诗寒笑了,又亲了一口他的眉心,快速下床穿衣服,沈文宣想抓住他再亲热一会儿的机会都没得。 罗富做菜的天分真的很高,沈文宣将一些甜点的做法写给他,隔日他就把蛋糕做了出来,还有沙冰、冰激凌、果茶这些。 他不喜欢吃甜的,尝了一口除了甜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但焦诗寒明显很喜欢。 火锅底料罗富交给他手下的两个厨子炒,空余的时间就来温府的小厨房尝试那些新奇菜谱,研究到兴头上吃住都在温府解决,反正靖水楼里还有罗贵和他大伯管着。 “葡萄盒子来咯,”罗富兴冲冲地端着托盘过来,上面还有一杯他新做出来的葡萄果茶,“快尝尝,如何如何?” 焦诗寒拿起银勺子小心地挖了一口放进嘴里,盒子蛋糕很漂亮,可可爱爱的一块,下面是麻薯和奶油,周身淋了葡萄果肉,上面还有杏仁碎和葡萄做点缀。 “好好吃。” 焦诗寒一脸满足地道,喝了一口葡萄果茶。 “嘿嘿,我等会儿还要做、做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泡芙,还做蛋挞,坚果杯蛋糕,等做好了都拿过来给你尝尝。” 罗富在一旁狗腿地说道,讨好老板夫郎比讨好老板容易多了,只要老板夫郎觉得好吃,那老板肯定给他新菜谱。 沈文宣咳了几声让他下去,瞅着焦诗寒吃得欢乐忍不住拧了一下他的鼻子:“高兴了?刚才还冲我发脾气。” “我没有。”焦诗寒挖了一块大的递到他嘴边,沈文宣张嘴吃掉了,甜地发齁,喝几口碗里的粥将嘴里的味道压下去。 焦诗寒笑了一下,将剩下的全部吃完,眼睛瞥向另一个碗。 那里面是药,黑得浓稠,苦味呛鼻,焦诗寒拿起挖过甜食的勺子在里面搅了搅,虽然每天早晨都喝,但身体仍旧抗拒异常。 沈文宣心尖疼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焦诗寒体弱,再加上之前在安和县受的惊吓,手脚一直都是冷的,从离开安和县之后药一直没有停过,但症状没有丝毫好转。 赵大夫也很纳闷,诊来诊去一直怪怪的,就像他接手阿焦第一天时诊的一样,总觉得他身体有些不对劲儿,之前喝着药压着还好,阿焦看着健健康康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拖得越久,越是心慌慌。 “让罗富再送块蛋糕来再喝吧。”沈文宣端起他的药碗就要移开。 焦诗寒按住他的手将药碗端了回来,舀起一勺抿了一口,这味道越来越重了,跟之前他在京城时常喝的一样,只不过那时候他还能喝一碗倒三碗,但现在怕是不行了。 阿宣一直盯着,他不想喝的时候阿宣的表情就很难过。 深呼吸一口气,焦诗寒盯着药汁放下手里的勺子,就像要上刑场一样。 长痛不如短痛,焦诗寒端起碗脑子什么都不想地灌下去,喝完一脸痛苦,沈文宣连忙往他嘴里塞一块软糖,抱住他拍拍背给他顺气: “没事了没事了” 耳边咳声不止,沈文宣的脸色慢慢冷到极致,但手下仍然轻柔,仿佛抱着的人是易碎品。 前院,沈文宣坐在桌案上核对账目,靖水楼开张有一月有余,赚得十分可观,完全能撑起温府的各项开支。 醉逍楼最近也重新开业了,他曾去看过一眼,醉逍楼跟靖水楼不一样,四周通透明亮,不需要艳彩的宫灯,桌与桌之间的距离更宽敞一些,包间更是用竹子隔挡,里面很讲究地摆好了梅兰竹菊,大堂一侧的墙面上专门请人写了当代大儒叶老先生的词赋。 目前的营收还算不错。 罗富的糕点也可以作为一个卖点,先选几样在酒楼里卖卖看看效果,如果效果好再开一间蛋糕房。 再过几天,杨舵头的人就该回来了,得尽快把打铁铺的地方定了。 温老头坐在一旁正细细研究沈文宣给他的图纸。 “好看吗?”焦诗寒问道,从后面的内室走出来,站在堂前转了一圈,他身上穿着刚换好的春服——一件白底的广袖长衫,袖子、肩角还有裙底用银线绣成花团锦簇的模样,隐隐有流光,上面缀着绿湖珠,腰带的样式也很特别。 沈文宣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好看。” 就像穿着小衣服的猫咪。 “这是我们锦绣坊最好的绣娘做的,布料、样式还有绣工样样顶尖,那绿湖珠我们就寻着了这么几颗,全在上面了,别说锦绣坊,就是这整座平乐府,也只此一件。”一旁的锦绣坊坊娘笑眯眯地说道,蹲下身帮这哥儿整理了几下衣裳下摆。 她这绣坊跟各家大户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哪家的当家主母竟是一个双儿的,为此,她们绣坊最近可是多了不少双儿喜欢的布料,连样式都专门向江南那块儿学了学,无他,这家当家的出手那叫一个大方。 坊娘说完又让人把其它布料拿出来,道:“这是我们绣坊新进的,都是从江南那儿过来的,又薄又软,听说那儿的闺中女眷还有双儿都十分喜欢,您瞧瞧。” “没有适合男子的布料吗?”焦诗寒问道,沈文宣、温老头、赵大夫还有赵二、言起他们的衣服锦绣坊都有送,但他想选布料给阿宣做一身。 “有有有。”坊娘让小厮把男子的布料呈过来,焦诗寒翻了几下,选中一块黑色云锦的布料:“就这个吧。” 赵大夫坐在温老头旁边喝茶,幽幽叹一口气:“宣小子有人给做衣服,我们这些老光棍可没这福气。” 温老头头也不抬:“让王沐泽选几个绣娘进来,他不是正在前面人牙子那儿选人吗?” 沈文宣插嘴:“你也可以铁树开花,给赵二找个干娘。” 赵大夫拿温老头桌案上的笔砸他:“你滚!” 沈文宣头一偏,没打中,不禁笑了一声,瞥向那些适合双儿穿的布料,道:“这些料子都要了,回去做成衣服再送过来。” “诶。”坊娘笑容满面,带着人欢欢喜喜地走了。 焦诗寒拿着那块云锦坐到沈文宣旁边,在他身上比了比:“你好适合穿黑色。” 沈文宣:“你穿白色也好看,我们俩黑白配吗?” 焦诗寒禁不住笑了几声,有长辈在场,他耳朵有些红,估计不好意思。 绣坊的人刚走就有玉楼的人进来,仿佛在外面排着队等着似的,焦诗寒对此很习惯,每到换季的时候城里的绣坊、银楼、玉饰阁、窑坊都会挨家挨户在贵圈里走一趟,争着做生意。 玉楼的老板跪坐在桌案下面,沈文宣让人给他拿了一个垫子。 “这是我们玉楼刚出的镯子,这几个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还有这几个是南阳玉,质地细腻纯净。” 玉楼老板接过小厮手里的另一个宝阁,里面是各式耳饰,还有一个宝阁里面是玉石吊坠和玉佩。 沈文宣拿了一个白玉镯子给阿焦戴上,另一只手挑了一个青玉镯子,阿焦两只手白白净净的,手腕纤弱,手指细长,戴什么都好看。 都说玉养人,多戴一点儿,阿焦的身体或许就能好些。 沈文宣看向另一个箱子,太夸张的耳饰不要,有损我神仙夫郎的颜值,左挑右拣,最终看中一对翡翠圆珠,不大,衬得阿焦耳垂十分可爱。 焦诗寒抬手摸了摸,他有耳洞,但不习惯戴东西,容易被人扯下来。 但是阿宣看上去很喜欢,那就戴戴吧。 那些吊坠、玉佩什么的看着成色不是很好,沈文宣没再要,焦诗寒挑中两个小葫芦样式的吊坠:“这两个适合闻哥儿和平儿戴,他们去哪了?一上午都没有看到。” “赵二带着他们俩去买风筝了,”赵大夫说到他们俩就觉得愁得慌,“他们俩都多大了,一个七岁,一个八岁,都该上学堂了,现在还整天就知道玩。” 玉楼老板等沈文宣他们选完,又挪几步将东西重新摆在赵大夫和温老头面前。 “我不用这些。”赵大夫道,刚说完就注意到几块雕着龙凤的玉佩,还有几个上面雕着福娃娃:“嘿,这几个不错诶,属咱们家光棍最多,来几个给那些皮小子戴戴,给他们来点儿桃花。” 温老头瞟了一眼,除了用的玉料,其它的他都看不上,远不及他做的好,道: “你要想给他们来点儿桃花,就让他们去过春朝节。” 赵大夫:“春朝节?” 玉楼老板笑道:“这春朝节啊,就是我们平乐府一年一次的赏花节,到了开春花开的时候,就会有年轻男女去郊外采花嬉戏,踏青游湖,筵席作乐,要是碰上喜欢的人,就送上自己采的花株。” 说白了就是春游相亲呗。 “这个好这个好。”赵大夫拿起那几个玉佩,“等那会儿就让他们去试试。” 玉楼老板等他们都选完了,笑着起身去前面的账房结银子。 王沐泽带着人从院外进来,看着这些个店家喜气洋洋的样子,就知道卖出去的货不少,外面还等着郁家窑坊的人,估计等会儿还会有金银楼的人来。 哗啦啦的白银哗啦啦地流,心疼。 “公子,戈知府的人送来了请帖。” 请帖? 沈文宣拿过来看了一眼,焦诗寒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凑近一起看。 温老头:“上面说了什么?” 沈文宣抬起眼:“请我春朝节的时候去他郊外的园子游玩。” 还要带上家眷。 沈文宣看向焦诗寒抚了抚他的背,有些担心。 焦诗寒有点儿紧张,他去过的宴会不多,得空得把礼仪练一练,不能丢脸。 “去游玩?那得带人吧,正好,我已经把外院的人都选好了,这些个都是人牙子挑出来说是适合当贴身丫鬟、小厮的,你们都选选,有喜欢的就带进自己院里。”王沐泽说道,退到一旁,让那些人都站好。 一共两列,一列十二人,前面一列都是丫鬟,后面一列是小厮。 赵大夫:“选仆啊?不用了吧,我们这都有手有脚的,不用别人伺候。” “这你就不懂了吧,”王沐泽斜觑着他笑道,“这用不用得着人伺候是小事,面子问题才是大事,别人要是看你这么大的家业也没个人伺候,都笑话你,再说有个人帮你叠个被子、端碗茶、跑个腿儿什么的也方便。” 这说得倒也是。 赵大夫自动略过那群丫头,看向那些小厮,说道:“老温头,我帮你选?” 温老头:“随你。” 赵大夫:“那就那俩吧,长得挺像的那俩,这是一对兄弟吧,哎哟,这是造什么孽了都被人牙子买了,就他俩吧。” 王沐泽招招手,那对兄弟小跑到温老头和赵大夫后面站着,看上去有几分腼腆。 “哦,对了,”赵大夫从刚才选的几块玉佩中拿出一个递给王沐泽,“给你的,春朝节的时候戴,招桃花。” 王沐泽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戴在腰上:“谢谢老爹。” 焦诗寒看了几圈,又偷偷瞥了一眼旁边沈文宣,问道:“院里的粗使丫头都有了吗?” 王沐泽:“嗯,有了,这些都是贴身跟着的。” “” 焦诗寒手指搅在一起,心里纠结,趁沈文宣低头看账目,悄悄向王沐泽挥挥手,将他招至进前,轻声开口:“这些丫鬟是不是太漂亮了?” “啊?”王沐泽满脸疑惑,瞅向那些丫鬟,不说歪果裂枣,但也只是姿色平平。 这都算漂亮的话王沐泽看向阿焦,很想问一句:那你每天照镜子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这后面还有几个双儿,要不——” 焦诗寒:“那些双儿也挺好看的。” 王沐泽:“” 沈文宣低头笑了两声,随他怎么整,他全当没看见。 王沐泽:“那那外面还有几个我没选进来,要不看看?” 焦诗寒点点头,乖巧微笑。 那几个没选进来的只体态上就有些问题,焦诗寒就算想选相貌不佳的,但也不能到了丢人的地步,左右看了一圈,突然瞥到一个清秀的姑娘,看面相也就二十来岁,但神态却灰暗沉闷。 焦诗寒不解,视线一垂,忽然看到了她的断指,心中了然。 这样的人很难被选中,再配上她面相不差,很可能之后会被卖到不好的地方。 焦诗寒心中转了几圈,瞅着她开口道:“左手第三个姑娘,前走几步。” 绿袖抬眼,瞅着上首坐着的那个双儿,没什么表情,直直往前走了两步。 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规矩仿佛刻到了骨子里,只走两步路手仍然端放在胸前。 焦诗寒暗暗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绿袖眼神微微一动,低头老实回答。 焦诗寒看向她的断指:“那你的指头” “干活压断的。” 焦诗寒抿唇,虽不知真假,但就冲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瞅阿宣一眼,不像别的丫鬟看着阿宣的眼神都飘忽忽的,开口道:“就你了。” 绿袖猛得抬起头,满脸震颤,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跪下身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规规矩矩小跑着站到他身旁,只是她看着这人的发旋,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焦诗寒瞥向沈文宣,在桌下扯了几下他的袖子,有些心虚开口道:“你用不到丫鬟的,选小厮吧。” 按规矩,他身边也可以配谢丫鬟什么的,甚至通房丫鬟,但不可能! “你选吧。”沈文宣握住他捣乱的手,提笔头也不抬地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余光瞥着他得逞的表情,内心好笑,悄悄将他拉近了一点儿。 焦诗寒随便指了一个,并决定要悄摸摸地买通他。 第51章 第 51 章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焦诗寒站在廊下等着沈文宣穿过院子走过来,他后面跟着元宝,而绿袖站在焦诗寒身后, 手上捧着一个食盒,是焦诗寒准备的礼物。 “等久了?”沈文宣问道, 拉住他的手, 抚了抚他鬓角的碎发。 焦诗寒摇摇头, 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后退了半步:“你不能离我这么近。” “怎么了?”沈文宣心里慌了一下,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沈文宣心中在意, 抬脚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不行,”焦诗寒拦住他,“在外面离这么近会让人笑话的,要端正,要有礼。” 焦诗寒侧过身跟他并排站着, 估摸着距离和他隔了半步:“就这样,然后不能拉手, 你的手应该背在身后, 我的手端放在身前, 我们是举案齐眉的夫夫, 就这样。” “搞这么麻烦干什么?”沈文宣拧眉, 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距离也瞬间抹平了,“我得拉着你, 那儿的人看我看重你, 就不会欺负你了。” 焦诗寒瞅着他耳尖发红:“那现在这样, 到了地方你要按我说的做,否则我就不陪你去了。” 到时候应该是男子和女眷、双儿不同席,就算想一直拉着也拉不成了,沈文宣点头答应。 温老头收拾好东西背着手走过来,他也要同行。 有些老朋友许久不见了,得趁此机会见见。 身后跟着的小厮拿着一个礼盒,温老头打开从里面掏出两块相配的黄玉玉佩,递给他们俩:“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对儿,送出去太可惜了,正好春朝节,你们俩戴上,可别被其他小夫妻抢了风头。” 沈文宣笑了一声,拿过来帮阿焦系在了腰间,另一块系在了自己身上。 沈文宣和阿焦乘坐一辆马车,温老头乘坐另一辆。 坐好后马车出发。 台阶上赵二和王沐泽目送前面两辆马车逐渐走远,抬脚上了小厮牵过来的第三辆马车,往相反的方向驶去。 言起站在墙头上左右看了两眼,没什么兴趣,在墙头上盘腿坐下来,一低头就能看见谁偷没偷懒。 “嘿,言起,玉佩都给你了,你不去郊外过春朝节啊?”赵大夫从屋里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了他,喊道。 他手里正拿着‘义诊’的幡子,旁边两个小的一人抱着一个药箱,看样子又要去旁边的富平街上给人看诊。 “不去,谁去那玩意儿?”言起转过身回道,看见平儿一边不高兴一边踩药箱的带子,看着十分喜乐,笑道:“平儿又要去帮人看病啊?” “他?他连个皮毛都没学到呢,”赵大夫带着他们俩往外走,说道,“他们俩还得我管着才行,再疯跑看我不打你们俩屁股。” 闻哥儿瞅了一眼平儿,很想说自己很乖的,一个人看诗书能看一上午,奈何某个人要干什么都要拉着他一起干。 平儿转头瞪他:“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闻哥儿收好自己的视线,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他好凶哦。 “言起你这样可是讨不着媳妇了,懒懒散散的,桃花送到你面前也得被你打散咯,”赵大夫领着两小只出了门逐渐走远,但声量一点儿都没减弱,“你看赵二还有沐泽,人家都去了就你不去。” 言起翻了个白眼,躺倒在墙头上,他们俩都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去个屁去。 城门口今天出行的男女确实很多,只马车排着队出城的就有不少,焦诗寒撩开车帘往外打量,瞥见对面马车的帘子也被撩了起来,出来的是个年轻姑娘。 焦诗寒往前瞟了一眼,马车车辕上写着“郁”字,他记得郁家是开窑坊的,跟阿宣一起做过生意,便向对面的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放下了车帘。 对面的姑娘正是郁子妍,此时正一脸惊讶,使劲儿摇了摇坐在旁边的郁子秋:“天啊,哥,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 郁子秋一脸不耐烦:“什么?” 郁子妍回到车里一脸惊叹地捂着嘴:“一个超好看的小哥哥,就像那种…那种特别好看的好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他还冲我点头了,哇唔唔~” 她好幸福。 “你安静,你要矜持,”郁子秋难得认真握住她的肩膀,苦口婆心道,“你是大家闺秀,你要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我们后面还跟着郁子甄呢,你表现得不能比她差。” 郁子妍翻了个白眼:“我还用得着怕她,她不就是个小娘生的吗,我可是嫡女,再说到了那儿哪轮得着我们这些商家小姐出风头的啊,人官家小姐一个个矜持着呢。” “说是这样说,但她舅舅是团练使,也算半个官家小姐——” “什么半个官家小姐!”郁子妍看着自己哥哥这样没脑子的样子什么心情都没了,“她娘是庶女,她也是庶女,怎么就官家小姐了?她说出来蒙你的,你还真信。” 郁子妍翻了一个白眼,将他推远点儿,免得把那股蠢气传染给自己。 平乐府外有几座矮丘,戈知府的郊外园子就在这几座矮丘之中,依山傍水,满园春色。 马车停下,沈文宣扶着焦诗寒从马车上下来,一转眼就看见了也从马车上下来的郁堂,前面是见过一面的郁子秋,而郁家第一辆马车下来的应该是郁家家主: 一个中年发福的油腻男子,身边竟然跟着两个女子。 沈文宣没有兴趣探究,只冲郁堂点了点头,就带着焦诗寒进去了,温老头走在他们前面。 郁家主看着刚才走过的年轻公子竟然冲着郁堂点头不冲他点。 这、这到底谁是家主啊?! 郁家主回头斜了郁堂一眼,搂抱着年轻一点儿的女子的腰肢进了大门,但袖子甩得委实不太高兴,另一个女子则是家主夫人,盯着前面两人的背影暗暗捏紧手心,忍着气跟在后面。 家仆将人引至后山的园子里,一路走来看到的亭台楼阁不说雕梁画栋,但也精巧别致,后院的的植被也安排地错落有致,一眼望去,院中一片花海。 有不少人已经在湖中亭台的宴席上落座了。 “公子,前面都是老爷、少爷们坐的地方,夫人还有小姐们的坐席另有别处。”引路的小厮躬身说道。 沈文宣点点头,站在原地不动,前面的温老头已经往亭台上走了。 “带路,”他道,“去夫人们坐的地方。” 焦诗寒看向他,又瞥了一眼一脸疑惑的小厮,他们的手还借着袖子的遮掩牵着,焦诗寒轻轻扯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放开。 沈文宣不听,轻声道:“我先送你过去。” 小厮明白他是何意思了,低头闷笑了一声,侧身道:“公子请随我走。” 转身步入另一条道,焦诗寒偷偷瞥了沈文宣一眼,耳尖有些红。 身后跟着的元宝和绿袖倒是相视一笑。 家眷坐的地方与那处湖中亭阁相距不远,隐在桃花林中,一侧是湖边。 “公子,”引路的小厮在离宴席场地还有几步时停下来,道,“只能到这里了,再往前走恐怕会冲撞了夫人和小姐们。” 沈文宣瞅了几眼,这里应该能从亭阁那里望见,回头看向焦诗寒忍不住嘱咐一两句:“你等会儿坐的时候离河边远一点儿,我觉得那儿风大,如果她们欺负你,你就过来和我说,不要忍着,你性子软,容易吃亏,有什么事儿你都让绿袖去做,自己不要沾手——” “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焦诗寒脸上两朵酡红,但心里是暖的,推了他两把让他快走,那些夫人们都看过来了。 “绿袖,仔细着些。”沈文宣最后嘱咐了一句。等看着焦诗寒进去了里面,才转过身跟着小厮去自己的席面。 “主君,”绿袖跟在焦诗寒身后悄声笑道,“主君能得此郎君,实乃幸事。” 焦诗寒脸热地咳了两声,拍拍脸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按规矩向上首的知府夫人拜了一下,转身寻找自己的席位。 宴席中座位左右各两排,前面几个都是官家夫人和小姐的席位,商人家眷的位置要靠后一些,筵席中有丫鬟指引,绿袖过去打问了一下,最终焦诗寒在左排第一列的中间位置落座。 沈文宣拿下了平乐府的两大酒楼,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平头百姓都喜欢去,目前在贵圈里炙手可热,排的位置半间半界。 前面坐的都是知府手下同僚的家眷,紧挨的是贩盐贩铁的官商,对面还没有人,不过后面几个席位是平乐府例如玉楼、锦绣坊这些叫上号的商家。 后面的席位一般是家中小辈或者小官小吏坐的。 焦诗寒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等着开席,但他的容貌着实不安静。 回去的道上意外碰到了郁家的几位夫人、小姐,沈文宣侧身避开,眼睛垂着没有乱看,但有两道目光却冲他看得火热。 郁子妍盯着沈文宣很想问问这位大兄弟他家那个非常能打的帅哥带过来了没,但她娘在场,她只能眼神表示,怎么也不敢做出什么出阁的举动。 另一道目光则来自郁子甄,长得有几分高挑,惊艳的目光一直追着这人直到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她看上去痴了神,一路上小鹿乱撞,虽不认识他,但等会儿能在林子自由赏花的时候一定要问问秋哥哥这人是谁。 沈文宣进去亭阁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温老头朝他招招手,意外的,他的位置竟然十分靠前,连带着他的席位也靠前了。 周围都是过来向他敬酒的人,温老头痛快地喝了,但脸色仍是平时严肃的样子,沈文宣坐过去,趁着还没人过来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祖上也是有声望的人,”温老头微微歪斜身子,凑近沈文宣耳边低声说道,“我祖父、父亲都曾担任过平乐府知府大人,这里很多人都是被我祖父或者父亲提拔上来的。” 沈文宣十分合时宜地惊讶了一声,问道:“现在的知府也跟温家有关系?” 温老头:“那没有,听说是朝廷任命的。” 沈文宣又问:“那这里掌管府城甲兵的武官你可认识?” “武官?”温老头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解酒茶,道,“我家跟文官走得近,不跟武官打交道。” 沈文宣默默坐直身子等着开席。 温老头:“你没问的了?” “没了。” 温老头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把他拉过来强行给他介绍人:“这位是掌管盐、铁等税务的监当官,姓刘,刘大人,这是我家晚辈,以后多多关照。” 刘监当:“多多关照,多多关照,这位公子长得一表人才啊。” 温老头:“那是,张大人?好久不见,现在还当典司录的吧?这是我家晚辈,以后多多关照。” 张司录敬他一碗酒:“当初你的徒刑只有五年,可到了时间你却迟迟不回来,如今见到你可谓惊喜,有需要的地方我定关照你这后辈。” 温老头摆摆手:“我们今天不提旧事,来,这里,宣小子,这是士曹参军,管土地的,多多关照局务官……典级……” “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 沈文宣眼看着温老头兴头上来带着他认识了一圈人,上首戈知府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第52章 第 52 章 燕阁台。 丫鬟忙碌而又无声地在每张桌案上摆好瓜果美肴, 全部弄好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宾客全部到齐,焦诗寒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竟是郁家人,那个在路上偶然见过一面的姑娘正坐在自家母亲的后边,明显也认出了他, 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焦诗寒回以微笑, 先前还冷冷淡淡的面庞如春光乍现, 一瞬间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注意。 延后郁子妍一个席位坐着的郁子甄脸色倒是不怎么好,来时见到心怡男子的好心情都消失殆尽, 偏头看见郁子妍傻笑的样子不禁翻了一个白眼。 这有什么好笑的,本来在宴会上崭露头角的机会就不多,现在还来一个天降的郁子甄盯着焦诗寒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自认长得超凡脱俗, 而且还有她娘教她,比那些只会端着的官家小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虽然此时多出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但他是个双儿, 眉间连孕痣都没有,再看他的装扮郁子甄不禁嗤笑了一声, 端起茶杯故作矜重地抿了一口。 不知道是被哪个家主捧出来的妾,不足为虑。 知府夫人戈郑氏端坐在上首, 嘴角挂着笑意说道:“今天是春朝节, 邀来各位来此赏花,也是多日不见, 想要聚上一聚,还请各位不要拘束, 尽情游乐。” “是。”在坐的夫人小姐俯首回道, 按理说她虽是知府夫人, 但家眷相见不比官场, 她们不应该如此恭敬,但这位夫人是受过封赏的五品诰命夫人,她们应听其教导。 隐在桃花林里的礼乐开始吹奏,戈郑氏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下面的人才开始动,席间相熟的人左右嬉笑交谈,但眼睛都盯着戈郑氏那边的动向,包括下面座位靠前的官家夫人们,毕竟春朝节最重要的便是为自家姑娘相看夫婿,若是入了这位的眼,那家里不说是飞黄腾达,肯定如虎添翼。 焦诗寒没有相熟的人,而且在场的一眼望去都是女子,他一个双儿在这儿委实显得格格不入,默默吃了一瓣绿袖剥的橘子,等着下一环节。 “夫人。” 来了来了,焦诗寒打起精神。 前戏预热足了,该上正菜了。刚才是他旁边的官商夫人叫了一声,戈郑氏看过来。 “这春朝节意在春意,怎么能没有绿色点缀呢?”官商夫人向后招招手,她身后一位一看就精细打扮过的千金拿起身侧的礼盒起身前走几步,后面跟着几个同样拿着礼盒的奴仆。 她跪坐在戈郑氏的桌案前,而其他奴仆则将礼盒放在了临近几个夫人的桌案上。 礼盒一打开,里面是六六三十六颗半个拇指大小的绿湖珠,而其他盒子里有精巧玉石,也有名家字画,虽比不上这绿湖珠,但心意也算送到了。 “听闻夫人喜欢珠子,这是母亲特地寻来想要送给夫人的,本想着要不要做成什么饰物,却也不知夫人喜欢何种样子,便原样送来了,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林家小姐林霜儿说道,态度温婉,说话一直低着头,唯恐对戈郑氏不敬。 戈郑氏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不变,但眼神却瞥向了坐着的焦诗寒,绿袖挡住她的视线,低着头理了理焦诗寒的衣服,碰巧这天出门穿的就是那件下裳缀着绿湖珠的春服,绿袖叠了几下,尽量不把绿湖珠露出来。 戈郑氏旁边的老仆杜娘眼尖,在焦诗寒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此时拿起盒盖将装着绿湖珠的盒子盖上,沉声说道:“我家夫人是喜欢珠子,但也不是什么珠子都要,这些你们还是自个留着吧。” 林霜儿明显一懵,回头看了自家母亲一眼,不过这位夫人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焦诗寒进来时她正和旁边的官夫人攀谈,完全没注意到,这会儿只能和自己女儿两两相望,林霜儿脸皮薄,耳根一热,拿起盒子遮着面跑回来了,坐在原位抹了几下眼睛,看着受到的打击不小。 郁子甄笑了一声,眼中隐含着幸灾乐祸,接过身后丫鬟手里的托盘,起身袅袅婷婷地走至戈郑氏面前行了一礼,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郁子甄才跪坐下来,将托盘上的红布一掀,赫然是一副珍珠头冠。 郁子甄:“这是家父特地命人在京城做的,请的是司珍房里的老师傅,那京城里的公爵、侯爵甚至王爷的诰命夫人、千金小姐等的首饰都出自他之手,夫人也是圣上亲封的诰命,小女觉得此物与夫人甚配。” 戈郑氏听得心中喜乐,觉得她说的十分顺心,虽只是个庶女,但嘴甜,挺惹人喜欢,便夸道:“你虽年纪尚小,但举手投足礼数有度,眉宇间也没那些庶女、庶子的小家子气,今后不知哪个有福气的人会娶到你这样的姑娘。” 郁子甄垂首羞涩地笑了:“夫人过奖,小女略懂些梳髻盘发,近日又新学了几样京城那边的发髻样式,与此冠甚是相合,不如就让小女为夫人重新梳理一下发髻?” 戈郑氏与周围的夫人对视一眼,心中笑了一声,道:“如此甚好。” 郁子甄起身走至她身后,将她戴的发钗一一摘下来,拿过一旁佣人递过来的梳子重新梳理。 她的生母——郁家林小娘坐在下面笑得一脸欢快,还是她女儿有本事,只要抓住知府夫人的心,那知府公子还不是她女儿的囊中之物? 郁家的正室夫人郁王氏则坐在旁边满脸阴沉,在桌下扣着自己的手扣出道道红痕,这送礼的事本来应该是她这正房来做的,偏偏老爷糊涂,将这事交给了上不得台面的小娘。 这对母女竟然还如此奉承,连侍女的活儿都主动做,不知其他人家心里怎么笑话呢,自己蠢而不自知,兀自沾沾自喜,丢我郁家颜面! 其后好几家也想将自己的礼物送上来,但戈郑氏摆摆手,笑道:“我这是想让各家看看别家的姑娘,怎么还都给我送起礼来了?都坐那儿吧,各家小姐什么模样我都看得见。” 她说不用送过去,又没明说不用送,各家还是将带着的东西交给了身后站着的戈家家仆。 焦诗寒看了她们几眼,这礼他来的时候就交给了后面的戈家仆人,此时他往后看,那食盒还在,在别的奴仆拿着各式礼盒退下去之后,那仆人才将食盒拿了起来。 这一环节原来才是要送礼的吗?跟京城略有不同,他还以为要吟诗作赋或者玩玩游戏又或是观赏歌舞呢。 焦诗寒收回自己的视线,无意间又瞥了一眼戈郑氏桌上的珍珠头冠,那做工焦诗寒选择闭嘴不言,拿筷子夹起一颗糖豆吃掉。 “沈夫郎?”戈郑氏忽然叫道,眼睛看着焦诗寒,道,“估计大家还不知道你,也是我的疏忽了,竟也没让你跟大家打个招呼,毕竟以往来这儿的都是于老板的夫人,很少会有夫郎在此。” 戈郑氏说到这儿笑了一声,其他人也会心而笑,继续道:“初次相见,想必你肯定准备了见面礼,不如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这话说得突然,听起来有些像故意刁难。 焦诗寒坐在原地没有动,绿袖拿过戈家仆人手里的食盒走向戈郑氏。 “竟是吃的?”有人小声偷笑了一声。 “就算是开酒楼的送礼也不用送点心吧?连个像样的玉饰都送不出手不成?” 官商夫人林李氏本来还因为绿湖珠的事垂着头不敢见人,此时听见议论声本能地往旁边瞥了一眼,结果看见这人衣服上的绿湖珠顿时脸都绿了。 后面的林霜儿更是如此,气得眼睛里泪花要落不落,忍不住道:“知府夫人什么吃的没有,还用得着你送?没见识。” 她的声量不大不小,但话里的不屑和怒气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对准焦诗寒,视线里的窥探、打量、妒意、偏见以及偏执的不屑 焦诗寒大方地回视回去,他眼里的明亮不是这些人能与之对视的,恰好绿袖将食盒里的东西摆出来,焦诗寒开口道:“这是我家酒楼还没有开始卖的新甜点,夫人,你面前的是杏仁松饼。” 绿袖只在戈郑氏的桌子上放了一种,其它的挨个放一种在别的夫人桌上,各式不同,焦诗寒等她放下一种就介绍一种,直到最后一块放在了林李氏面前。 焦诗寒微笑道:“橘子奶油蛋糕。” 还有一块栗子布丁绿袖不知是放在郁家来的哪位夫人桌上,焦诗寒瞥向郁王氏,绿袖受意。 郁王氏顿时对焦诗寒的好感倍增,后面的郁子妍跟着欣喜,不愧是她喜欢的小哥哥。 “古人常言,礼虽轻,但胜在心意,还望各位夫人不要嫌弃。”焦诗寒道,落落大方又礼数周全的样子论谁都挑不出错。 戈郑氏尝了一口,味道有说不上来的惊艳,而且外形奇特,像是从外域来的美食,那、那岂不是圣上才能吃到的贡品?! 戈郑氏看向其他桌子上被分出的美食,立时后悔,这些本该是她的。 其他夫人起初还矜持着不肯吃,但后面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尝完一口还想尝下一口,脸皮隐隐发热,在犹犹豫豫的矜持间将东西吃完了。 焦诗寒看着林李氏面前的空碟子,对着她笑了一声,就差问她一句好不好吃了,林李氏别扭地别过脸去,咳了几声。 不过焦诗寒最后也没问,接过小厮送过来的箭矢开始玩投壶,一投一个准。 沈文宣坐在席位上时不时往焦诗寒的方向望,隐隐能看见他一个影子,在望见他站起来离远一些开始玩投壶时笑了一声。 这是打算赢奖品吗? 温老头带着他认识人虽然惹得戈知府不太高兴,但他也不傻,专门准备了礼物在宴饮开始的时候让小厮送了上去。 那是一块天然的奇石,远看竟像是草书中的“运”字,寓意官运亨通,戈知府的脸色才好看一些。 “其实是昨天晚上我凿的,要真是天然的,我才不舍得送给他呢。”温老头凑近沈文宣的耳边低声说道。 沈文宣忍不住笑了一声,借着举杯喝酒掩饰一二,结果突然瞥见身旁的一个兄弟竟然在看手上的小抄? 抄得还挺多,密密麻麻的,除了掌心,他看着袖口露出的手臂上也有? 这是最近有考试却不得不出来应酬吗? 沈文宣刚想问问温老头就听上面的戈知府开口道:“老规矩,击鼓传花,鼓停,花在谁手里就要饮酒作诗,要是作不出来可要谁的酒都要喝,到时候出了糗,怪不得他人,来!” 沈文宣看着身旁这个着急背小抄的人脸上急得直冒汗,估计被灌醉过,出过不少糗。 他倒是不怕,实在说不上来旁边不还是有温老头吗?他的墨水肯定多。 “要是有人帮着偷答,可是要同罚。”戈知府笑着补充了一句,道:“先来道开胃菜,题目为‘春’,击鼓。” 那些为官的士族子弟倒是不怕,只当个玩笑,但同来的很多商家子弟则不同,花式拿小抄看两眼,还不敢明着看,沈文宣瞅着商族子弟递花球就像烫手一样飞快扔出去,但奇怪的是每次被抽中的都是这些人,磕磕绊绊说出一两句,逗得那些士族哄笑之后又开始下一轮。 看着不像花球是游戏,人才是。 “这样的劣习性竟然还没有改,我就知道这样的宴会叫上你们这些经商的准没好事,”温老头低声道,眉间紧皱,“这里的人大部分还是看不起商人,尽管其中有很多享受着商人的供奉,但骂得一点儿都不饶人,像这样的就是在公然羞辱。” 沈文宣垂眸,喝了一杯酒:“所以你跟来了?” 温老头咳了一声:“他们怎么也得卖我面子。” 沈文宣笑了一声,但下一刻,沈文宣就要将手中的花球递出去时,鼓声却突然停了,这次是作花诗,每人的桌上都插着一瓶花,以此作诗。 沈文宣看着自己桌上的白玉兰停了两秒,温老头以为他说不上来刚要替他接口,却被沈文宣按住了。 替他接口两个人同罚,何必呢? 沈文宣开口道:“翠条多力引风长,点破银花玉雪香。” 温老头看着他眼睛都瞪大了,惊奇道:“这句诗作得可圈可点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沈文宣:“我确实是不会。” 背的。 戈知府顿了一下,将题目改为“意”,要贴合自己此时的心境作,否则还是要罚酒,这就比较难,那些士族面面相觑,这样的题目他们一般在在场的都是读书人的时候才会出。 要不然他们作不出的诗句那些商人也作不出,那就是自然而然的事,而不是笑话了。 这次击鼓的时间有些长,按理花球不能传过一轮回,但当花球又回到沈文宣手上时,鼓声又停了。 沈文宣挑眉,握着花球看向上面的戈大人,他笑眯眯的,看着就不是个东西。 第53章 第 53 章 “诗情书意两殷勤, 来自天南瘴海滨。”沈文宣开口说道,眼睛一直盯着戈知府,意有所指, 道:“诗意, 本人此时诗情磅礴。” 将花球扔给下一个人,沈文宣一口杯里的酒。 来嘛, 怕谁? 温老头捋着胡子沉思了一会儿,叫来身后的仆从要了笔墨,摊开白纸将这两句诗写了下来,只从这两句来看,应该还有下文,忙抓住沈文宣问了个清楚。 对面的士族子弟本来还在戏酒嬉闹,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但听完沈文宣说完这两句诗后不由静了一刻, 重新打量起这个新来的, 之前已经打过招呼的那些老友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温家出来的后辈定不会差。 上首的戈知府神色难辨,随口道:“击鼓传花已经玩过几轮了, 换个玩法如何?行雅令——飞花令, 我为令官, 各位可背诵前人诗句,也可即兴现作,作不出来可是要罚酒。” 他笑了一声,开口第一句:“花近高楼伤客心。” 第一个字为“花”。 诗句从左边开始接, 那边坐的都是士族子弟,虽不知道知府大人为何突然搞这么难的, 但他们也不敢多问, 只能硬着头皮接:“桃花尽日随流水。” 第二个字为“花”。 “朵朵花开淡墨迹。” 第三字为“花”。 接下来便是第四字、第五字第七字, 七字轮完之后重新开始。 轮到沈文宣时已经过了四轮,那些士族子弟尚且能够应付,但看他们的表情,已经没有一开始的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了。 气氛在他们之中变得有几分尴尬。 商族这边虽然被罚了不少酒,但比之自己出糗,还要被人指着笑,这样一个接着一个要好得多,而且那些自诩读书人作的诗他们仔细品品也没品出个意思,他们还以为他们个个都能出口成章,作的诗都能惊艳四座呢,想来也不过如此,不由偷笑了几声。 沈文宣开口道:“间关莺语花底滑。” 戈知府一直注意着他,此时品着他说的,不禁琢磨出点儿意思,与邻座的几位下属对视一眼。 温老头应付得很轻松,只是要记下沈文宣说的诗句,还要问沈文宣完整版的,问完捋着胡子琢磨,显得十分忙活。 琢磨到兴处只听他忽然高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好词,好词!” 对面本来还在焦急地想令诗,不能在那些商人面前丢了面子,但突然听到对面咏词,下意识品了一两句,心中一惊,这还是个商人说出来的,脸皮顿时像是被集体打了一巴掌,臊的慌。 沈文宣面无表情地放下举到一半的酒杯,看向还在捋着胡子摇头晃脑感叹的温老头,又瞥了一眼周围都投向自己的目光,眼皮一跳。 “闭嘴,”他轻声道,凑近温老头耳边,“这都不是我作——” “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温老头哈哈笑道,嗓门极大,“但也不必如此谦虚,小子,藏得够深,你不考科举实在是可惜了,来来来,刘大人、张大人都过来,这次宴会你们来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来商族和士族左右分庭而坐,他这一喊,对面那些老友全都凑了过来,围着温老头和沈文宣席地坐下来,温老头将写下的一整篇词一摊,这里顿时热闹无比,惊叹连连。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好!” 亭阁里的人都来此观望,心中越来越震惊,这难不成还隐藏着一个文豪? 沈文宣看着周围惊艳的目光,觉得自己有必要为白老先生正名,起身拱手道:“这词名叫《琵琶行》,是由白居易白老先生写的,鄙人可不敢冒领他的名作。” 刘大人疑惑:“你说的这白老先生是谁?能写出如此精彩绝伦的词赋,其才学、性情绝不是我等庸人能与之相提并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还有如此大家?” “这词的最后江州司马?我们大庆有江州这个地方吗?” “还有其中的浔阳城……这是何地?” 众人看向沈文宣,一脸求知欲。 温老头笑道:“是你作的就是你作的,还不敢承认不成?” 沈文宣:“” “这词真不是我作的,只是我偶然从一本古书中所得,觉得写得非常之好,便记了下来,上面记载的作者就是白居易白老先生,可能是前朝人物,已经作古了吧。” 也可能还没有出生?沈文宣想了一息,觉得不对,他这穿的是异世,不是华国古代,但他看大庆跟华国古代在某些方面仿佛同根同源复杂得很,就当他作了古了吧。 众人尚有疑虑,想要再多问几句,便突然听上首的戈知府说了声:“时间不早了,该去园子里赏春景,各位自便。” 说完谁都不看一眼,直直地出了亭阁,脸色冷硬,明显能看出他的不满,众人不好在此多做纠结,连忙跟了上去,只是留下小厮赶紧把那词誉写下来,一字都不得差! “哎哎哎,要抄可以,但得一个一个来,别把我辛苦写的弄坏咯。”温老头坐在原地,往常板得死紧的脸难得笑得开心,瞅着这首词喝酒喝个不停。 沈文宣看他兴致勃勃,便也不打扰他,自己一人背手离开了,临走前拿走了瓶中插着的那株白玉兰。 正好,燕阁台这里也散了,戈郑氏领着人去赏花,这样就能和那边的男宾客碰在一起,也好各位夫人能远远地相看几眼。 焦诗寒起身跟在后面,下裳的绿湖珠又一次刺痛了某些人的眼。 林霜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气得扯母亲的袖子:“娘!你怎么能吃他送的东西?咱们家大业大,什么东西吃不着?你非要吃他这一口,你要女儿的颜面往哪搁?” 林李氏咳了一声,安抚似地握住她的手讨饶:“不是娘馋嘴,那东西还真挺好吃的” 林霜儿听不得她说这些,气得撒开她的手,气冲冲地去找自己哥哥。 “诶霜儿!”林李氏忙叫了一声,林霜儿没理她,飞快地离开了燕阁台。 “这丫头” “小孩子都这样,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旁走过来的林小娘笑道,“侄媳妇你莫要跟她对着干,要顺着毛摸,等她明白你的难处,她就不跟你闹了,我家甄儿就是如此,你看她如今多招人喜欢。” 郁子甄从林小娘身后探出头来,躬身道:“嫂嫂。” 林李氏笑了一声,暗暗翻了一个白眼,道:“我家霜儿可不敢跟你家甄儿比,什么关系都没有呢,就巴巴地上去又是送珍珠头冠,又是给梳发髻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是在高攀,我家还得要些脸面。” 林小娘脸色一僵,郁子甄则攥紧自己的手,刚想反驳一两句却被林小娘拦了下来。 林李氏懒得看她们俩,转身带着身后的仆从走了,一出燕阁台就嫌弃地呸了一口:“什么东西?一个庶女还敢称我为侄媳妇?还真把自己当成林家的姑母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就是公公也早把她给忘了。” 身后跟着的仆从卫娘忙拍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主母,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咱们还是赶紧去看看小姐去哪了吧。” 林李氏“哼”了一声,逐渐走远,但声音还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我女儿刚送完东西她家女儿就来送,这不是踩着我闺女巴结人吗?竟然还敢来套近乎,脑子被猪吃了吧” 郁子甄气得眼圈渐渐变红,咬牙切齿道:“这个老泼妇娘,你刚才干嘛要拦我,跟她吵起来父亲还不护着我不成?” 林小娘摸摸她的胳膊让她消气:“你父亲他无官无职的,顶什么用?再说咱们也需要林家这关系,消消气,昂?” 郁子甄咬牙将眼泪全都憋回去,心中一笔一笔地记着:“等我嫁给知府公子,看她们谁还敢欺负我?” “是是是,我女儿最有志气。”林小娘笑道,颇感欣慰,拉着她的手去园子里,嘱咐道:“等会儿见了知府公子,你一定要把握住机会,谁都盯着他呢。” “女儿知道。” 沈文宣站在燕阁台边,见这里空空如也,不禁奇怪,问过小厮后又去了园子里找。 “哥。”林霜儿远远地叫道,见林木正和一些公子聚在一起,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林木本来还在跟人说笑,偷偷拿出自己的蛐蛐想和人逗乐一把,转头看到她顿时一惊,赶紧跑过来一把拉过她走开一些,等看不见他那些友人了才放开她,气急败坏地问道: “你来干什么?你这大姑娘家……你也不知道避嫌!娘呢?她也不管着你点儿,等爹看见了回去抽你——” “爹才不舍得抽我呢,”林霜儿撅着嘴揪住林木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道,“哥,你妹妹被欺负了,你帮不帮你妹妹出头?” “你被欺负了?”林木上下打量她两眼,禁不住笑了,“就你这泼辣性子也能被欺负?骗鬼呢?” 林霜儿咬牙打他:“我就是被欺负了,你就说你帮不帮?!” “帮帮帮,谁说不帮了?你说谁,哥帮你揍人。”林木笑道,他干什么都混账,但就是拿她这个嫡亲妹妹没办法。 林霜儿这才满意:“一个双儿,你沿着这条路往里走,一准就能看见他,就因为他,你妹妹我今天可是丢大人了,知府夫人都不喜欢我了,这下子连知府公子也会——” 林霜儿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垂首流下两行泪来,林木一惊,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擦:“别哭别哭,我这带人教训他去,一个双儿竟然也敢欺负我妹妹,小贱蹄子一个——” 林木风风火火地叫上自己的随从就往林霜儿指的方向赶,林霜儿等见不到他人才抬起头,抹掉自己眼角的泪痕,笑了一声,半点儿看不出一息之前的伤心状,心里美滋滋。 “走吧,娘肯定在找我了。” …… 郁子甄在园子里找了许久也看不见知府公子的影子,反而碰上了郁子秋,顿了一下,下一刻便笑得甜甜地叫道:“秋哥哥。” 郁子秋从抄的词赋中抬头,见是郁子甄,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跑。 “秋哥哥,”郁子甄叫住他,眉宇间满是愁苦,“你不喜欢甄儿了吗?怎么一见到甄儿就——” “我没有逃跑!”郁子秋打断她,面无表情,“我只是急着出恭。” 这人表面上纤弱小白花一朵,背地里总是不经意、不小心、无意间在他身上扣黑锅,搞得父亲总以为是他搅得家里不得安宁,实则是谁啊? 郁子秋心里翻一个白眼,板着脸道:“我真的快憋不住了,失陪。” “秋哥哥,”郁子甄挡在他面前,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问道,“秋哥哥在看什么啊?甄儿也想看一看。” 她想问问郁子秋有没有看见知府公子,但不能明着问,只能先找话题,半点没将郁子秋讲的说辞放在心上。 “这词赋你又看不懂,喏,就是他写的,你要看就看他吧。”郁子秋不耐烦地往她身后一指,趁她转头赶紧溜。 郁子甄看向前方迎面走来的沈文宣,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撞得人心口疼,不由害羞地转身躲了一下,但又立即顿住。 这周围并没有人,郁子秋也走了。 她一直想要攀上知府公子,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新奇而又猛烈。 郁子甄又偷偷瞥向他,肩背挺阔,身姿挺拔,面容冷峻,能让郁子秋走路都看他写的词,那肯定也才华横溢 反正这会儿也找不到知府公子。 郁子甄脸颊酡红,拿出袖子里精心绣的方帕,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朵繁盛的牡丹,趁他走近便紧张地捧着帕子伸出手去,低着头一派娇羞。 春朝节若遇见心仪之人便要送出花去,若对方接受,那便是郎有情妻有意。 郁子甄暗暗自喜,等着他拿走手上的花…… 沈文宣完全没注意到她在干嘛,只盯着她身后的人,脚下自然地一拐,从她身侧绕过,继续往前走,停都没停。 嘴角的弧度勾起,沈文宣看着前面站着的焦诗寒笑了,冷峻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温柔。 在他面前站定,沈文宣将身后藏着的白玉兰递给他:“这位小朋友,找你找得有点儿辛苦哦。” 焦诗寒瞅着这朵水灵灵的花,脸颊一红,左右看了看,踮着脚尖从旁边的桃花树上折下一枝花苞饱满的枝丫,递给沈文宣作交换。 沈文宣笑了一声,倾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将他手里的桃花枝接了过来。 焦诗寒捂着额头感觉耳朵热乎乎的,拿着白玉兰推了推他,小声道:“等会儿那些夫人就要来这边泛舟沐足,你不能看。” 春朝节的习俗,除了赏花就是在解冻的春湖中泛舟沐足,估计不一会儿就会有丫鬟过来清场。 沈文宣抓住他的手摸了摸,不是很凉,嘱咐道:“她们沐她们的,你别下水,那湖水还很冰,等回去了我给你沐足。” 焦诗寒乖乖点头,又推了他一下,沈文宣忍不住补充一句:“她们的脚肯定比不上你的好看,你要是能不看就别看了。” 虽然焦诗寒是双儿,但沈文宣一直没多大感觉,就一直当男孩子看,让焦诗寒一直跟妇人打交道,沈文宣就还挺在意的。 焦诗寒:“” 点头,再推一把。 沈文宣最后吻了一下他的手指才离开,走的时候又一次绕过了杵在路中间一动不动的郁子甄。 焦诗寒直到看不见沈文宣的背影了才看向这位姑娘,他知道她刚才在干什么,提醒道: “姑娘,他是我的夫君,你的花还是送给别人吧。” 说完就要转身,却突然听见她开口:“是你的夫君又如何?让他娶你一个双儿做正夫郎不觉得对不起他吗?” 郁子甄转过身,眼中恨极,手里的那朵牡丹已经被她扯得不成样子,她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了——沈文宣,她常听郁堂提起,家世不输郁家,但家里只有一个夫郎,连通房丫鬟都没有。 她还是第一次被男人无视得如此彻底,如此羞辱都是因为他,害她被林李氏骂的罪魁祸首也是他。 一个双儿而已,凭什么能享受到这种待遇?! 郁子甄咬牙,盯着焦诗寒有些魔怔,笑道:“我看你连眉心痣都没有,生育子嗣应该很困难吧?呵,沈公子真是可怜,有你在,竟然连个嫡子都没有,我想为了他好,你应该知道从不合适的位子上退下来吧,毕竟——” “不是没有嫡子,”焦诗寒打断她,声音有些冷,“是连庶子都不会有。” 郁子甄怔住。 “夫君有我就够了,”焦诗寒一步步走向她,“我就是他的夫郎、爱侣、情人、孩子甚至是宠物。” 在她面前站定,焦诗寒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忽地弯下腰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你不要和我争,因为你一样都争不过。” 郁子甄僵在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时喘不过气。 焦诗寒转身往回走,看到拐角走过来的戈郑氏一行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回头笑道: “对了,差点儿忘了问你,那副珍珠头冠根本不是司珍房做的,对吧?我记得司珍房是做玉饰的,司宝阁才做珍珠。” 戈郑氏脚步一顿,摸上头顶的珍珠头冠,眼神瞥向身后跟着的林小娘,林小娘一震,紧接着便是惊慌。 “你、你胡说!”郁子甄叫道,焦急地看向戈郑氏解释,“我、我那会儿可能是说错了,是、是司宝阁做的,不是司珍房。” 戈郑氏脸顿时一黑,摘下头上的珍珠头冠摔到地上,转身就走。 焦诗寒跟在后面,心情好了一点儿。 傻瓜,京城里根本没有司宝阁,诈你的。 郁子甄身体一冷。 第54章 第 54 章 焦诗寒坐在画舫的船头接过绿袖手里的花枝插花, 阿宣送给他的白玉兰已经被他单独插在一个素白的瓷瓶里,打算回去的时候一并带走。 湖边隐隐传来莺声燕语,那儿的水浅, 好多未出阁的小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赤足在水里嬉闹,焦诗寒看了几眼,想起沈文宣的嘱咐, 闪了几眼眼睛, 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 夫人们则坐在画舫上看着她们玩乐, 并不打算参与,她们已经嫁作人妇,时时要保持庄重体面, 不能像这些年幼无知的少女们肆意欢乐取闹。 鞋子里的脚趾微微动了动,想着回去能和阿宣一起沐足,焦诗寒不自觉地笑了,手里拿着或火红或透粉或白嫩的山茶花枝低头细致地修剪, 摆在珐琅彩绘菱花口瓶里格外动人。 但不及他一丝一毫。 林木站在湖边的假山后面,悄悄盯着这双儿的侧脸看,明眸皓齿、眉目如画, 只浅浅地笑一声便是淡淡的柔,剪花枝的手指尖粉白、手指修长,如玉一般。 不由得看痴了, 想起这狐狸一样的美人怒怼郁家的二小姐时,眼睛里既有狡黠又有怒气, 鲜活得不似凡人。 “少爷,少爷?”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拍拍他的肩膀。 “干嘛?”林木不耐烦地回道, 拍开小厮打扰他的手, 趴在石头上露出一只眼睛继续盯着那个好看双儿看。 “少爷, 戈大人那也有开始泛湖了,我们快点儿过去吧,”小厮低声提醒道,面上有些担心,“少爷,这来来回回的巡视的丫鬟不少,要是被她们发现了少爷你在这儿偷看,老爷肯定大发雷霆——” “什么叫偷看?”林木回身推了他一把,脸上不太高兴,“我看能叫偷看吗?再说我就看看怎么了?我又没看那些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我是看我爷喜欢的!” 林木翻了个白眼回头准备继续,却发现船头坐着的人不见了,连忙探出一些身子找了找,发现那人进了船屋,懊恼地回头使劲儿拍了小厮一把: “都怪你!” 小厮捂着被拍疼的地方有些委屈,劝道:“少爷,我们回去吧,再不回去老爷肯定发脾气。” “你——”林木指着他,咬牙切齿,余光瞥见往这里走来的几个丫鬟,无奈又生气地道:“走走走,我走还不行吗?真不知道你是谁的小厮。” “自然是少爷的。”小厮笑着回道,躬身跟在林木的后面离开了这个不雅之地。 沈文宣没兴趣沐足,也没兴趣理会那些士族子弟若有若无的试探,只和相熟的郁家谈了谈生意上的问题,趁机问了一两嘴平乐府的武官。 平乐府武官官职最高的是巡检,掌三千甲兵巡逻州邑,其后一位是都监,掌管本城军队的屯戍、兵甲等事,再后面就是几名团练使,听命于巡检,下面还有县尉等处理县级事物。 巡检协助于知府管理州府治安,但又不完全听命于知府,毕竟知府隶属于吏部,而巡检隶属于兵部。 这次春朝节并没有武官来,当然之前也没有,知府也并未邀请,这些玩笔杆子的官吏从来看不上这些四肢发达的武夫。 沈文宣等这里差不多结束之后就抽身去接焦诗寒,懒得理后面一群官与官、官与商之间的客套恭维,戈知府从人群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莫辨。 站在园林出口的月亮门处,沈文宣等着人从里面出来,经过的夫人、小姐都用帕子捂面偷偷瞧他,然后偷笑着离开。 沈文宣毫无所觉,望见远处的焦诗寒还怕他看不见自己,抬高胳膊挥了挥手,殊不知以他的身高而言,在他周边的女眷当中简直鹤立鸡群,焦诗寒连忙加快步子走了过去,把他举高的手抓下来。 沈文宣反握住他的手笑了几声,转身带着他去坐马车:“玩得累不累?累得话我可以抱着你走。” 焦诗寒耳尖一红,忙摇了摇头,但眼角余光瞥见走在侧后方的郁子甄,身体一顿,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反而悄悄凑近沈文宣凑得更近了一些。 沈文宣注意到了,以为他累了,只是不好意思说,便扶着他的身体往前走,只从背影看便亲密得过分。 临上马车的时候,林霜儿注意到浑身上下连块皮都没破的焦诗寒,顿时瞪大了眼看向自己哥哥林木:“我不是让你去教训他吗?你教训哪了?” 问完还不见他回自己,林霜儿更加火大,扯着他的袖子拧他胳膊:“你看什么呢?我问你话呢?!” “你别吵!”林木皱眉推开她,使得劲儿没注意,差点儿把她推倒,跟着的丫鬟连忙扶住。 林霜儿不可置信,这还是林木第一次对她动手,不禁又气又委屈,眼角泪花隐隐闪现:“你、你——” 林木现在正烦着呢,眼睁睁看着那双儿被人抱上了马车,还窝在别人的怀里乖乖巧巧的,嘴里就像被人灌了一缸陈醋,酸得牙疼,等看不见人了只能空甩一把袖子也上了马车,眉间紧皱,全程没看林霜儿一眼。 林霜儿这下子是真气哭了,跑开去找林李氏:“娘——” 郁家马车里,林小娘坐在郁子甄旁边满脸愁苦,因为戈郑氏这事儿,她现在都不敢跟老爷同坐一辆马车,只能来女儿马车里来挤一挤: “甄儿啊,你说这该如何是好?惹知府夫人生气这事影响你爹的生意是小,但妨碍到你的婚姻大事——” “娘,”郁子甄盯着沈家的马车离开,脸上死灰式的淡定,但眼睛里满是冰冷的执拗,“我不想嫁给知府公子了,我有了新的人选。” 回城的路上,沈文宣一直抱着焦诗寒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休息,手指轻轻按摩他的腿,很舒服,焦诗寒靠在他胸口上慢慢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发沉。 有风将窗帘吹开,沈文宣往外看了一眼,立即顿住,平乐府城口聚集起了流民,数量大概有几十人,沈文宣掀开帘子往后望,后面还有零零散散不断往这里走的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城门的官兵正暴力驱赶,但这些流民只稍稍离远了些,在远处开始生火,甚至是拿破布搭棚子,看样子不会再走。 “爷、爷,给些吃的吧,爷。” 各家的马车逐渐在城门口停下来,那些流民忙拿着破碗过来敲敲马车壁想要一些吃的,嗓子因为干渴而嘶哑,脸颊和眼窝凹陷,眼神空洞但对活着是极重的渴望。 “爷,给些吃的吧。” “我孩子两天都没有吃饭了,给些吃的吧,求求各位爷了。” “滚滚滚!往别处要饭去,赶紧滚!”官兵又要来赶人,手里拿着木棍,那些流民畏畏缩缩的,但为了口吃的仍旧扒着车壁。 焦诗寒已经醒了,趁那边的官兵过来打人之前,连忙用帕子包了桌子上的糕点,从车窗里递了出去。 “多谢爷、多谢爷。”一个扒着他们车壁的汉子拿了糕点忙塞进怀里,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却有更多的流民聚了过来。 焦诗寒翻着马车里各处暗格,除了刚才的糕点竟一点儿吃的都找不到了。 沈文宣把他抱过来,翻看了几下他的手,没有伤痕,刚才递东西出去的时候应该没被流民抓到:“等我们回去我就派人过来设施粥棚,你别着急。” 焦诗寒点点头,想看一眼外边,但沈文宣拦着他没让他再看,其他的马车里有的也扔出来一点儿吃的,但更多的是嫌晦气,等官兵过来把人赶走,立即进了城。 “把棍子放下!”张寇简张巡检赶来训斥道,城门的甲士立即丢下手里的武器,但流民不能不管,张冦简看着越聚越多的流民,吩咐人距城门五步放置拒马阻隔,自己纵马立即赶忙戈知府的郊外园子。 戈知府还不知情,此时正站在书房看着下属抄的《琵琶行》:“这词赋还真有几分意思,全篇行云流水,字字珠玉,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也是才思敏捷之人,真性情。” “难得听到你这么高的评价,”同知从昼学笑道,“我还以为你对这个叫沈文宣的人不甚满意呢。” “是不甚满意,一个小小商人还如此桀骜不驯、胆大妄为。”戈政卓丢下手里的纸冷笑道。 从昼学倒是乐呵:“本来这次是你想要敲打敲打他,结果人家反而出了风头,我看你想从他手里的生意里分一杯羹的主意是打不成了。” “如何打不成?有林家这个贩盐的官商在,我还怕他这个做吃食的不成?” 从昼学:“这人可与普通的商人不同,若这词真是他作的,那按他如今的才学,将来入了官场必有大作为,你何必跟他作对呢?” “他入官场?他现在是商籍如何入了官场?”戈政卓看向他,眼睛眯起来像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他若真想入,到时候不还得求我,左右我都拿捏得住,这人若识相还好,我必待他不薄,若不识相——” “大人!”张冦简不顾侍从的阻拦,强行闯了进来,一见到戈政卓便焦急地拱手道:“城外不知为何突然多了许多流民,还请大人随我速速去查明情况。” “什么?!”戈政卓一惊,与从昼学对视一眼,“有多少?” “此时已经聚集上百人,这还是今天突然出现的,我担心之后几天还会有,若聚集得多了必生暴乱,大人,此事刻不容缓。” 这他下面的郡县是干什么吃的! 戈政卓赶忙收拾东西随他回城,进渝州的道路险恶,很少有外面的流民能进来,但这突然有这么多流民流窜,是哪个王八蛋郡县出事了?! 第55章 第 55 章 事实证明还真不是他下面的郡县出了差子, 今年渝州风调雨顺、天平地安,百姓安居乐业,是个难得的丰年,这伙流民是从南边的州过来的。 戈政卓坐在府衙高堂之上, 左右都是紧急叫过来的附近几个郡县的官吏, 此时公堂上一派肃静, 没有人敢说话, 戈政卓正沉着脸翻看最近几天的公文。 临近几个郡确实上报了最近突然出现的流民, 数量、来历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但这几天戈政卓一直忙着春朝节的事, 耽误了处理公文, 所以才不知情。 现在不仅是临近的几个地方, 连渝州偏远一点儿的郡都能看见流民,而各地都未发生灾祸,调查流民来历时, 多数也指向州外。 戈政卓的脸色这时才算好点儿, 丢下手里的公文,看着他们一个个鹌鹑一样不禁嫌弃:“看你们心虚气短的样子,就是把流民的事都报了上来,肯定也是没处理好这件事。” 离他近些的一个知郡双手平举过头顶,恭敬地开口道:“这些流民出现得突然, 我等还不知该如何处理,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全,只能先行驱赶。” “是,你们一个个的都驱赶, 这不都驱赶到我这儿了!”戈政卓狠拍了一下桌子, 吓得下面的官吏齐齐一抖, “你们那儿是安全了,但我平乐府呢?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面的流民已经到三百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公堂里静了一会儿,下面的人悄悄对视几眼,赶在戈知府又要发怒前,有一人试探着回道:“今年各县除了上交的粮食外,都还有盈余,不如先拿粮食出来安抚着” 戈政卓气得翻着白眼别过头去,这简直一群猪,骂道: “各地都有流民,你们剩下的那几石粮食能撑多久?到时候没有粮食能再分出来又该如何?难不成拿你家里的粮食去喂那帮流民?” 下面的人顿时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同知从昼学开口道:“现在吵也没有用,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查清出现流民的原因,然后上报朝廷,由朝廷拨款安抚,我们渝州可负担不起这么多流民。” 他说的有理,但要朝廷拨款不说会不会理会,就是拨了,上面的层层剥削下来,到了渝州手上的肯定也是十不存一,最终还是他们渝州遭殃。 戈政卓沉着脸拿出渝州的舆图,要想从南边进渝州只有三个口,一个口是通过粤江的水路,另外两个是陆路,粤江没有船家搭载根本进不来,所以流民大多是通过陆路的两个口进来的,于是戈政卓吩咐道: “先把这两个口给封了,不准人进出,有事都走水路,另外派人去打探清楚,到底是哪个州出了何种问题。” 这也是奇了,出了事不去离江南最近的闽州,反而翻山越岭来渝州,难不成出事的正是闽州,那不应该去江南吗? 他的任期只有一年出头了,偏偏摊上了这种事,戈政卓头疼,本来渝州就因为地形险恶、易守难攻而就受朝廷猜忌,兵力最少,现在可别摊上一个聚集百姓企图造反的帽子。 “至于那群流民,派人送回原籍或直接送入边地,反正不能在城门口聚着,不听话的就赶进周遭林子里自生自灭。” 下面的人点头应是,退了出去,张冦简站在门外犹豫了半晌,还是进门劝谏道:“大人,镇压并不是上策,他们人数众多,强行遣返可能会拼命抵抗,引起更大的骚乱,还望大人三思。” “我渝州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不这么做我倒想听听张巡检你的高见。” 张冦简拧着眉半晌没吭出一个字。 戈政卓“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也是流民出身,对流民处境更感同身受,但我渝州百姓安定的生活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镇压难道等着他们去抢百姓钱财?” 张冦简咬着牙,反问道:“刚才那位大人说各县的粮食还有盈余,为何不——” “混账!”戈政卓气急,将镇纸扔了出去,“啪”地一声砸在张冦简的脚边,“那些都是渝州的,来年收成不好还要靠它们补足空缺,怎能轻举妄动!” 张冦简沉默地盯着他,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从昼学从旁缓和道:“这安抚流民主要还是得靠朝廷,若事态严重,朝廷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张大人还是莫要太过着急了。” 张冦简垂眸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官不大,脾气倒是不小。”戈政卓啐了一口,翻出折子沉思该如何写,毕竟是呈交给圣上看的,不能大意。 温乐宁府,书房。 沈文宣站在窗边看着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仆人,他们手上拿着粮食、木柴、铁锅或者其他东西,由言起带着要去城门口搭建粥棚,有言起在,分粥的时候应该不会出现哄抢的乱子。 窗边新放了一个盆栽,里面填的都是新土,栽种着阿焦送给他的桃花枝,每天浇水施肥应该能长活吧,他想着,手指轻轻抚了抚它的花苞。 “公子。”王沐泽和赵二走了进来。 沈文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查得如何?” 王沐泽:“从西边城门出了平乐府再走半个时辰就可以看到一处瀑布,是粤江的支流从一处高山上流下来的,有三十丈高,那块地皮都是山地,我们打听过了,是属于官府所有。” “但距这处不足二十里就是郁家烧制瓷器的窑洞和晒场,我们在那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做打铁生意委实奇怪了点儿,会不会引起郁家的注意?” 沈文宣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张顺这次的货回来了吗?” 王沐泽:“估计再有三四天就会到。” “那这几天就尽快把那块地皮买下来,建一个大点儿的打铁铺,”沈文宣走去书桌,将前几天就已经画好的工图拿出来,“另外找最好的木工把图纸上的水力车床做出来。” 大庆已经会制造筒车将水力转化为机械能,在此基础上已经有了用于冶铁鼓风的水排,那做水力车床应该不成问题,无非是将转化的机械能在多组齿轮的精确配合下使一侧的工件转动,另一侧带动丝杠使刀具架或者螺丝横向移动。 沈文宣:“至于郁家,递几张拜贴,我过几天去拜访郁家家主。” “是。”王沐泽和赵二退了下去,外面等候多时的罗志和于景赶忙进来。 “许久不见了,两位老板。”沈文宣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脸上微微笑着,尽量和蔼,毕竟对下属一直板着脸也不太好。 “也、也没几天不见,也就七八天。”罗志勉强“哈哈”笑了几声,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笑总有股不祥的感觉,忍不住后脊发凉。 于景在他旁边端正站着,没说话。 沈文宣:“应该没有做假账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怎么可能呢?”罗志额头冒汗,忙把袖子里的账本拿出来放在他桌上,于景也一样,只是仍保持着沉默,脸部肌肉因为太过紧张而微微抽搐,偏偏他还不敢遮掩一下。 这都由于这人查账不是一般的厉害,一本厚厚的账目他随意翻页一样不到一柱香就看完了,哪哪不对看得一清二楚。 靖水楼还好,有几次小疏忽,但账目都对的上。醉逍楼可是胆子大得很,做假账的第二天就被沈文宣看了出来,于景吓得把锅都推在了账房身上,最后账房换人,于景一年的分红减半,但到底是谁想做假账每人都心知肚明。 于景偷偷抬头瞥了沈文宣一眼,直到现在他每次见到他时腿肚子都打颤,但他从那次之后真没敢再做过假账! 沈文宣挑眉:“我只是开个玩笑,两位不必当真,既然账本都拿过来了,那我等会儿就看一两眼,至于这次为什么叫你们来……两位可有接班人?” 罗志和于景瞬间一静。 “别激动,没有要叫你们走人,”沈文宣赶在他们要炸之前补充道,“若有接班人,我打算让他们去下面的郡县开分店,依旧你们二人总管,渝州一共十六个郡,县的数目更多,做火锅不能一直在府城里做,对吧?” 罗志和于景恍然大悟,明白他什么意思了,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 罗志:“我那俩侄子倒是可以。” “罗富不能走,让罗志去吧。”沈文宣道。 于景:“我、我主厨下面好几个徒弟,各方面都挺不错的。” “那你们下去安排,每多开一个分店算你们百之二三的分红,另外城门外的流民都知道了吧?我在城外设了粥棚,你们开分店的地方城外也要设粥棚施善,以沈家沈文宣的名义,懂了吗?” “懂、懂!公子真是大善人。”罗志笑着拍他马屁,于景在一旁点头。 善人?沈文宣不置可否,或许沽名钓誉更适合他。 “等会儿有空就去城门外向言起学习一下,我觉得他做得不错。”沈文宣说道,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等翻完他们带来的两本账本,沈文宣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起身回房。 临进门前他想起春朝节沐足的事,又拐了一个弯,去厨房端了一盆温水。 一打开门就看见焦诗寒已经换好了中衣,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两只白嫩的脚露在外面,脚趾微微蜷曲,可爱得紧,绿袖铺好被褥向沈文宣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等久了?”沈文宣将手里的盆放在床边,找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焦诗寒摇摇头,慢慢伸出脚丫试探了一下水温,下一秒又立刻收回来:“好烫。” 沈文宣一懵,脱下自己的鞋袜泡进去试了试:“不烫啊,温度刚刚好。” 焦诗寒将自己的脚放在他的脚面,踩了踩:“这样就好多了。” 沈文宣看着这比自己明显小一号的脚丫笑了一声,用脚趾给他搓了搓:“焦焦想和我一起洗就直说嘛,非要搞这么一处。” “我没有。”焦诗寒脸颊有些红,任由他搓动自己的脚丫,被戳到痒处忍不住笑了,在盆里躲闪。 沈文宣握住他的一只脚踝从水里捞出来,拿起巾帕擦去他脚上的水珠,脚趾因为热气变得粉粉的,像猫猫的粉红脚垫,沈文宣手上的动作不由放慢了,视线慢慢地从他的脚尖一寸一寸地滑到脚底,眼珠变得黑沉。 不知道咬一口会是什么味儿。 焦诗寒低头盯着水盆里的另一只脚,突然叫道:“哥。” “嗯?”沈文宣抬起眼看向他,面上人畜无害。 “哥你、你喜欢小孩子吗?”焦诗寒问道,心里还是对郁子甄说的很在意,虽然当时怼得很狠,但还是被扎心了。 沈文宣:“” 这问题是不是有点儿限制级? “为什么问这个?”沈文宣问道,抬起他的另一只脚擦一擦。 难道是在暗示成亲? 沈文宣手上一顿,脑中的灯泡突然亮了。 “就就随便问一下,你平时对平儿还有闻哥儿都挺好的,应该是喜欢的,对吧?”焦诗寒心里有些忐忑。 “不是因为他们是小孩子我才喜欢,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喜欢,”沈文宣握着他的两只脚踝,倾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要颠倒主次,你才是最重要的。” 焦诗寒捂着额头,脸颊和耳朵都慢慢变红了,看着沈文宣心脏“嘭嘭嘭”地跳动,撞得胸口有些疼。 “阿焦,我们选一个黄道吉日成亲吧。”沈文宣笑得很温柔,虽然依他现在的条件还给不了他想给的生活,但如果阿焦想要的话—— “不要。”焦诗寒道,脚趾害羞得互相蹭了蹭。 沈文宣嘴角的笑一瞬间裂了,心脏直直往下下下下下落:“为、为什么?” “上一次是阿宣选的日子,这一次让我选嘛,”焦诗寒脸颊酡红地不敢抬头看他,“我不想挑一个随便的日子成亲,想、想在阿宣生日那天再成亲,因为阿宣上一次选了我的生日,就、就这样。” 沈文宣看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但心尖又软得不像话:“那天可是鬼节。” 焦诗寒笑了:“那天我嫁给你给你冲冲喜气呀。” 他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沈文宣注视良久,垂眸笑道:“随你。” 就算你现在想要我的命,我都想把刀递到你手上。 第56章 第 56 章 沈文宣站在刚刚建成的打铁铺内, 里面又暗又热,火炉的火光汹涌地扑在人脸上,分成不规则的明暗两面。 他面前在炉火中忙活的不是铁匠, 而是烧瓷器的老师傅, 从别处窑场用足了银子招过来的, 手艺一绝。 此时沈文宣正在等玻璃成形冷却, 旁边的铁盘上已经是冷却好的大块平整玻璃。 烧玻璃不难,至少比烧瓷器简单。难的是如何降低成本且耐热,更难一点的就是玻璃的纯净度。 将石英砂、长石、石灰石、纯碱按一定比例混合熔制变成玻璃液,其后通过吹玻璃制成各种形状的容器, 抑或先做成想要形状的膏模, 中间是掏空的,将玻璃原料和膏模封在一起进炉烧结, 融化的玻璃液就会流入膏模内,冷却后拆除膏模再进行修葺。 石英砂和长石是烧瓷器时会用到的原料,石灰石是平时刷墙用的, 这些弄来很容易,而且便宜,关键是纯碱,天然纯碱一般通过盐碱湖得到, 没有盐碱湖就得用苏打,但大量使用的话很贵,不过可以用草木灰熬制的碱汁代替,这样的话成本就会大幅度降低。 同时为了节约时间也为了减少试错造成的浪费, 在原料中加入熔融氧化的铅可以降低玻璃的熔化温度, 使玻璃更加容易熔化, 而且可以延长玻璃保持液体状态的时间。 使用的石英砂越精纯, 玻璃的纯净度越高,在其中加入铜、铁这些金属元素就可以得到有色玻璃。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这些,这只是他上大学时建筑学的辅修内容而已。 沈文宣摸了摸已经冷却好的那块玻璃,表面还是有些粗糙,而且看着不是很干净,但比之前面做的已经好了很多, “公子,做好了。”老师傅桐老将修葺好的玻璃茶杯小心递给他,“小心小心。” 这是他做了这么些天以来做的最好的一只了,净透明亮,一丝杂质也无,比他看过的最素雅的瓷器还要好看几分,着实为一件奇器! 一想到这竟出自他的手笔,桐老忍不住笑了几声,看着沈文宣手中的琉璃茶杯甚是满意,一开始这些人找上他的时候让他签终身契,他还不太乐意,但他们提出的条件着实丰厚,可以在一处有山有水、风景秀丽的地方给他盖一座私宅,仆从环绕,月银也比之前的窑场高出一倍,而且上工的时辰随他定。 仔细考量之下,他还是同意了,如今看来这么好的东西不让人签终身契才怪呢。 他烧瓷这么多年,这个琉璃工艺难得让他心潮澎湃,不想要仆从,倒是想要几个徒弟伺候着,还有前几天这人给的瓷器图谱,只一字,绝。 本来他想着来这儿是来养老的,没想到反而想在晚年再拼一把,世事难料啊。 沈文宣看过之后就将茶杯交给了后面的王沐泽,看向桐老问道:“老先生的住宅可想好地方了?想好之后我请人来动工。” “不用不用,”桐老摆摆手笑道,“就在这铺子周边盖就行,我看这处就挺好的,有山有水,不过你得给我弄几个窑洞出来啊,还有几个徒弟,没有窑洞没有人,要我咋干活?” 说着不禁着急,这铺子一看就是打铁用的,虽然也有炉子,但烧瓷器可不能这么烧。 “老先生说得对。”沈文宣笑了一声,他找人是按品行和手艺来找的,如今看桐老憨厚的性子,倒也没找错人。 王沐泽捧着茶杯小心地装进盒子里,笑道“你再将就几天,窑洞肯定会尽快办好,后面还会来几个铁匠,你放心,都是老实人,这后面我们盖的房间也够多,肯定不跟你抢地方。我今天就找人给你盖宅子——” “行了,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我看他在这儿游山玩水的,好不自在,哪有那么多不满意?”温老头道,坐在远离炉子的地方喝茶,他嫌挨着炉子太热。 桐老笑道:“老温头你牙尖嘴利的,人小泽给我说道说道都不行,我看谁受得了你这脾气。” 温老头:“诶,你还别说,我家还有一个老家伙,他就受得了,你这受不了是你不行。” 桐老被他气笑了:“行,我干活,不跟你聊,我在这里游山玩水也没有你清闲。” “我清闲?等会儿来的铁匠都得我带,我到时候可比你忙。”温老头翻了一个白眼,将茶杯“嘭”地放在桌上。 俩暴脾气老头。 王沐泽抿紧唇,忐忐忑忑地看向沈文宣。 沈文宣完全不担心,只道:“别打架。” 桐老捣鼓玻璃原料:“谁有空跟他打架,忙呢。” 温老头将手里的图纸甩得“劈拉”响:“谁不忙呢?不忙的赶紧滚。” 沈文宣挑眉,将温老头叫了出来,外面瀑布正有十几个木工施工,看进度至少还需要二十几天。 温老头还以为他要跟自己说道说道态度问题,脸色臭臭的,却听他问道:“你手上的图纸看得如何?” 温老头愣了一会儿,图纸在张舵头的人出发走商那天沈文宣就已经给他了,说实话,简直匪夷所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我看懂了不少,不过——”温老头盯向沈文宣,眉头紧锁,“你为何把这样的东西交给我来做。” “你不是参照古书做出了水运仪象台吗?”沈文宣想起找黄玉做望远镜时从他箱子里翻出来像钟表一样的东西,精密至极。 “你能做出它,肯定也能做出图纸上的东西。” 温老头笑了一声,但紧皱着的眉仍然没松:“你要这样的东西是想干什么?不会是想谋——” “你想得太多了,”沈文宣打断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防身而已,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温老头撇嘴:“我哪知道你葫芦里的卖的什么药,但这究竟能不能做出来我得先试试,试完你不就知道了嘛。” 温老头转身回屋,那几个铁匠来了之后他得好好选选,没天赋的蠢蛋赶紧滚。 沈文宣嘴角微弯笑了一声,问向一旁的王沐泽道:“赵二呢?” 王沐泽:“他去了码头接货,张舵头的船今天就到,估计那些铁矿今天就能送过来。” 沈文宣点点头,带着他上了马车,直奔平乐府郁家。 郁家宅院。 “这边这边,都打扫干净了。”郁堂正指挥着仆人上上下下地打扫,好不忙活。 全府人都知道那酒楼的东家沈文宣要来,但他又不是大官大贵人,来拜访时只按客人的标准来接待即可,哪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郁老爷坐在厅堂之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往地上吐,看着门口走廊上忙活的郁堂不屑地“哼”一声:“一股小家子气,他姓沈的也就一商人,比之郁家能高贵到哪去,忙活这忙活那的,也不嫌寒碜。” 郁子秋坐在下面的椅子上扣着自己指甲缝假装没听见,如果他反驳,估计他这个爹又要闹,骂他是个白眼狼,骂郁堂狼子野心,甚至骂祖母引狼入室,想要侵吞郁家,全家都不得安宁。 这都由于郁堂是郁家老太太那边的人,改姓郁,来这里主持家事,说他是主也不是主,说仆也不是仆。来郁家后为郁家尽心操劳了十几年,使得郁家从一个小作坊变成平乐府唯一的大窑坊。 他反正挺佩服他郁堂叔的,有这本事自己出去单干早就风光无限了,哪用得着在这儿受他爹这气。 林小娘跪坐在他脚边给郁老爷捶腿,笑道:“老爷莫气,他要搞就让他搞去吧,忙的又不是老爷,在这儿自己清闲着,看他跟猴儿一样上窜下跳,岂不得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喜欢你这张巧嘴。”郁老爷笑着伸出肥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林小娘装着娇俏躲开他的手:“老爷~” 郁子秋搁在这都快吐了,偏偏他还不能走。这老爷子非要拉着他训话,但他等这儿都半天了都等不到他训,烦死! 林小娘忐忑地安生了几天,在自己院里足不出户,但丝毫没见家里有什么风波。 也许那事知府夫人大度,也就这样过去了,她还抓着正室放利子钱补贴娘家的把柄,她也不敢说,林小娘心中窃喜,胆子更大了些,越发对着郁老爷狐媚起来。 “老爷,妾身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相求。”林小娘面露愁苦,手指划着他的大腿,惹得郁老爷心里发痒,忙握住她的手揉了揉道: “你说,你什么事我没答应过。” 林小娘脸色不缓,叹了一声,道:“我向你开口还能是什么事?自然就是咱们的孩子甄儿。这孩子也不知是喝了什么迷魂汤,自从上次春朝节过后,非求着我去温家做媒,为的就是那沈文宣。” “啧,”郁老爷一听心里就不乐意了,“咱们甄儿长得貌若天仙,怎么能便宜姓沈这小子,你多开导开导她,我们什么样的女婿要不到?就是那知府公子,咱们甄儿也配得上。”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甄儿说结亲不能只看家世,得随着心意走,就像当年我嫁给老爷你一样,我嫁你时老爷可没这么大家业,家里的夫人还有老夫人还多有责难,可我就是铁了心看准了老爷,就是夫人、老夫人再如何针对我,妾身只要每天能看见老爷就什么都忘了。” 她时而可怜时而强笑时而痴情地说完这一大段戏,惹得郁老爷满心疼惜,扶她起来坐自己腿上。 郁子秋听完只想吐,按她这个说法,那他娘嫁过来的时候家里更穷呢,不也一直不离不弃,这女人是看她嫡兄团练使要把她嫁给普通农户才巴上他爹,还铁了心动了情,恶心心。 林小娘伏在他的胸膛,继续道:“我不想甄儿为了所谓的家世就嫁了人,那高门大户要真嫁过去了,哪容我们这些娘家人给她撑腰做主,到时候甄儿被欺负了怎么办?这沈家虽比不上我们郁家,但好拿捏,且上无父母长辈,左右又无亲缘兄弟,我们甄儿嫁过去了就是当家主母,谁都听她的,好不快活。” 林小娘不禁笑了几声,郁老爷一听也是这个理,不过—— “这姓沈的不是有家室了吗?有个——” “夫郎,”林小娘道,“这也是我想求老爷的,他不是来我郁家拜访吗?那他肯定是对郁家满意,老爷,一个双儿做的夫郎有什么打紧的,他来时,你向他透露个意思,按我们甄儿这条件,他肯定想得清的。” 郁老爷琢磨了几息,还是不太满意:“话虽如此,但咱们甄儿这般好,要她嫁门楣这么低的我真舍不得,不过……若是她真想——” “老爷!”小厮跑过来道,“沈公子来了!” “我知道了,这么咋咋呼呼做什么?”郁老爷翻了个白眼,隐隐不耐烦。 郁堂笑着带着人进来,沈文宣一进厅堂就看见郁家主正抱着个女人,一顿,脚刚想跨进去又收了回来,道:“我来是有生意上的事想和郁家主你商谈,可否换个正经地方说话?” 郁堂顿时有几分尴尬,地上一堆瓜子皮也有失尊重,便抬眼看向郁老爷,暗暗打了几个眼色。 郁子秋帮腔道:“爹,我在这儿待烦了,去书房坐坐吧。” 让这个女人赶紧滚,真是,是个人都不能说出刚才那番话。 郁老爷脸色有几分不好,但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还是起身往书房去了,林小娘被留了下来,不禁恨得咬紧了牙,她在这儿怎么了?总比那个年老珠黄的女人待在这儿有碍观瞻得好! 书房里面有个休息的茶室,沈文宣带着王沐泽与郁家的郁老爷、郁子秋还有郁堂相对而坐,桌上有一壶正烹煮的茶。 郁老爷理理自己的下裳,漫不经心道:“我记得沈公子是做酒楼生意的,和我郁家窑坊八竿子打不着,谈何生意啊?” 他现在还记得这人只对郁堂点头,不对他点头,不把他放在眼里,哼! 沈文宣没在意他的态度,直接将王沐泽捧着的盒子拿了上来:“跟郁家做生意,自然是瓷器这一方面的。” 说着,盒子打开,一只晶莹剔透的杯盏呈现在众人面前,对面三人直吸一口气。 沈文宣拿起正烹煮的茶壶,打开杯盖,在里面倒了一杯,推给对面。 “琉璃茶杯,各位是做瓷器的,应该对琉璃有些了解。” 郁老爷瞪大了眼,小心地将杯盏拿起来看了看,脸上满是震惊,这杯盏竟然能透地直接看见对面的人:“这这……琉璃可是不可多得的珍品,皇家贵族才用得上的东西,你你你——” 郁堂稍稍冷静一些,他们烧瓷器时偶然也会烧出一些琉璃块,但色泽不纯,块头不足巴掌大,远远达不到做成饰物的程度,更别谈做成琉璃杯这样价值连城的宝物,且看这只杯盏的精巧程度,恐怕还不是一般的琉璃杯能比的。 “不知沈公子拿出这样的美器是想?”郁堂咽下一口口水,要是卖给郁家的话,他们郁家可能出不起这个价钱。 沈文宣:“我知道琉璃杯该如何做,除了琉璃杯外还有其它各种物件,瓷器、砖瓦、摆件就是面前的这张桌子也做成琉璃的,完全不成问题。” 郁老爷小心地放下茶杯,急得脸红脖子粗:“那你你你——” “我是想和郁家做生意,”沈文宣客气地笑了一声,眼睛里隐隐有精光闪过,“我记得郁家在平乐府西边有六座窑坊,将这些窑坊给我如何?” 郁堂拧紧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买我们郁家的窑坊?” 他们郁家就这六座,这是想全都买走?那他们郁家没了安身立命的家业,还要琉璃杯有何用? “不全是,郁家有郁家的人脉、买家还有名声,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些?”沈文宣笑道,“我是想使用郁家的窑坊,同时希望郁家能帮我管理瓷器还有琉璃生意。” “顺便问一句,你们郁家一年靠瓷器能赚多少银子?” 郁家三人沉默了,郁子秋是不知道,郁堂和郁老爷都知道这属于他们郁家的秘密,不能说。 沈文宣虽然问了,但也没必要知道这些,只道:“无论郁家能赚多少,我一年给你们五倍,前提是将你们郁家的窑坊给我。” 郁堂看了他好一会儿,问道:“你不缺银子,又有这门手艺,完全可以自己开窑坊,为何非要我们的?” “这重要吗?我找郁家自然有我自己想要的好处就是了。”沈文宣回视他,半点儿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想你更应该关心郁家才是,我不只做琉璃还做瓷器,到时候郁家恐怕——” 他没说,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郁家的生意主要在渝州还有下面几个州内,连江南那块地方都卖不到,但这琉璃肯定会成为权贵手中的宠儿,若沈文宣的窑坊壮大起来,那在平乐府将他们郁家完全挤开不成问题。 到时候郁家的生意肯定会一落千丈。 郁老爷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对着他说的五倍颇为心动:“你、你说得可是真的?五、五倍?” “我说出来的话都要写进契约书里,怎能不当真?” 郁堂笑了几声,脸色稍稍有几分难看:“公子的风格还是与初见时一样,做事十分周全,既有利诱也有威逼,答应则活,不答应则死。” “郁老板言重了,这对郁家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契机?毕竟人总要往高处走。”沈文宣垂眸看向被郁子秋拿在手里的琉璃茶杯,道:“只看郁老板打算如何选。” 郁堂摇摇头,就像这人第一次问他如何选一样,道:“我有得选吗?” 沈文宣笑了一声。 郁老爷在听见“郁老板”时就开始憋着气,在郁堂又要开口前突然猛锤一把桌子,怒道: “我才是老板!我才是郁家的主人!郁家当家做主的!你们为什么总问郁堂如何如何?!郁堂他算个屁!窑坊的地契是在我的手上,我!我!!!” 他这突然一通喊,吓得郁子秋差点儿把手上的琉璃杯给摔了,连忙拍拍自己的心脏,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爹。 沈文宣一顿,看了他半晌,重新问道:“那郁老爷的——” “爹。”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娇俏女声,沈文宣的话被打断。 紧急着书房门被打开,郁子甄端着一壶茶娜娜婷婷地走进来,面上还蒙着一层面纱,她听娘跟爹说了那事,但还是不放心,这难得一次机会,断不能有所差池。 “呀,原来这里有茶,我还道下面人粗心忘了送上来。”郁子甄面上娇娇弱弱的,跪坐在郁老爷旁边,将托盘放在了桌上,眼睛却一直盯着沈文宣瞧,等他瞥过来又低头娇笑了两声。 她完全没注意到气氛不对,挽着郁老爷的胳膊娇声提醒道:“爹,那事” 郁老爷想起来了,喘着粗气盯着沈文宣,突然笑了一声,脸上有几分莫名的快感,挺直腰杆道: “你不是想和我做生意吗?做生意最平常的就是联姻,这样,你娶我小女甄儿,我就答应做这门生意,我知道你有个夫郎,我也不让你赶走他,就让他降个位分,做小妾吧。” 郁子甄偷笑了两声,面上装成害羞的样子打了两下郁老爷的胳膊:“爹~” 沈文宣足足愣了两秒,这次是真笑了,突然站起来猛得一脚踹翻案几,滚烫的茶水顿时烫得对面人马仰翻: “我给你几分面子,你还真艹他娘地蹬鼻子上脸了?!!!” 第57章 第 57 章 “我给你几分面子, 你还真艹他娘地蹬鼻子上脸了?!!!” 滚烫的茶水基本全浇在了郁老爷和郁子甄身上,郁堂的手也被烫红了一块,郁子秋看着手里碎成几片的琉璃茶盏, 再看向痛呼不已的他爹和郁子甄, 突然不知道该心疼哪一方,傻乎乎地坐在原地。 沈文宣跨过尖叫的两人,眼神黑沉如墨, 像一头被惹怒的黑狼,头也不回地出了茶室。郁堂顾不得郁老爷和郁子甄,赶忙起身追上他。 王沐泽被这急转直下的状况惊了一下,但看着郁子甄被烫得起泡的脸和脖子,还有郁老爷因疼痛难忍而扭曲的脸, 心中叹一声活该, 站起身跟出去了。 “公子, 沈公子!”郁堂顾不上手背的灼痛, 喘着粗气追上沈文宣拦在他面前。 “怎么?还嫌沈某弄得不够大不成?”沈文宣沉声道,看着郁堂的眼神同样毫无温度,这郁家冒犯得他恶心。 后面有小厮听到书房的动静赶忙冲过来查看,郁堂挥挥手让他们进书房里面,不要来打扰他。 “我家老爷和小姐脑子糊涂,不懂事,这事完全是郁家不对,郁堂在此给公子赔礼了。” 郁堂拱手弯下了腰, 态度谦卑到了近乎卑微,他知道这位公子对自己夫郎有多看重, 郁老爷说出那样的话, 所有的错只能是郁家的。 他为郁家操劳这么多年, 亲手将郁家壮大至此,他决不能看着它毁于一旦,此时让沈文宣走,后果绝不是他想看到也承担不起的。 为了郁家,他现在下跪也不无不可。 沈文宣盯着他弯下去的背半晌,后面已经有小厮跑出来去请大夫,也有小厮提着水桶进去给烫伤的人消痛,来来回回的仆人从郁堂身旁经过,想必早已看见了他祈求的模样。 这对上位者来说是最难堪的践踏,简直把脸面往地上踩,但郁堂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弯成九十度的腰仍没起来。 “像那肥猪说的,这郁家又不是你的,你何必躬身至此?”沈文宣问道,脸色让人看不出喜怒。 郁堂:“它虽不是我的,但我最看重之人皆在于此,还请公子能饶过郁家这一次。” 沈文宣沉默了一息,道:“饶不了,侮辱的话已经说了,就像收不回来的水一样扎在心尖上,除非——” 沈文宣前走一步,郁堂提着心肝,细细地听他说的话。 “除非这郁家不再是这个肥猪的,很容易,不是吗?” 郁堂猛得瞪大了眼。 沈文宣绕过他往宅门口走,只留下一句:“我只给你一晚的时间,明早带着郁家所有的地契、房契来见我。” 脚步声逐渐远离,郁堂呆在原地很久才慢慢直起身来,有仆从跪在他脚边给他用凉水冲洗手上的烫伤,道:“主管,再等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郁堂没说话,盯着乱糟糟的书房门口想着沈文宣说的,郁老爷不能再是郁家的当家人,而郁家所有的契约书都在郁老爷手上,他让他带着东西明早去找他—— 良久。 “来人。”郁堂道,声音僵直,脸部甚至身体冷硬至死灰,但又有破釜沉舟的决然。 “主管。” “去请老夫人过来。” 郁子妍等在宅门口已经等了许久,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等看到沈文宣过来立马冲了上去拦在他面前,趁周围都没有人,迅速把手里的信递出去,道: “你家是不是有一个特别能打的公子?你能帮我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王沐泽本想把她推开,但听到她这句话顿了下,看来不是和上一个一样来恶心人的,不过—— “能打的人?我家能打的不少,你说哪个?” 问完不禁酸酸的,不会是赵二吧?那家伙什么时候招惹的姑娘?这个傻比。 沈文宣不耐在郁家多待一息,留下王沐泽,自己先走了。 “就是、就是上次在靖水楼收拾砸场的大汉的那个人,长得痞痞帅帅,嗯对了,他脖子上有道疤。”郁子妍焦急解释道,将信塞到他的手上就跑了。 她毕竟是姑娘家,私见外男已经够难为情了,还让他帮自己递东西郁子妍觉得自己脑子浆糊糊的。 她好像说的是言起,王沐泽想着,嘴角的笑咧开,那就没事了。 “公子,这位嫡小姐竟然喜欢咱们家的言起,这小子走什么狗屎运了?”王沐泽回到马车上笑道,想着沈文宣的脸色,毅然跟马夫坐在外头,绝不去尝试在低气压下瑟瑟发抖的感觉。 沈文宣坐在里面没应声,浑身的气势仍旧冷冰冰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没有决定回府,而是掉头出了城门,先去城外看看。 南边的城门外。 言起坐在高高的架子梯上维持秩序,下面三连串排队领粥的流民,从城门口一直排到看不见的地方,中间还拐了好几个弯。 每人手里都拿着碗或者罐子仰着头往第一排瞄,有女子或者哥儿自己带着几个孩子但只有一个碗,言起就让他们过来多领几个碗回去。 粥是杂粮粥,里面有番薯块,除此之外还有杂粮馒头,粥棚早晨和晚上各施粥一次。 因此女子和孩子每天能有两碗粥喝,但是男子会额外得到一个馒头,因为男子平日里就是不动,消耗量也比女子和孩子大,容易饿死。 这城外已经满是用破布搭成的棚子,杂乱无章,这才初春,天气白天倒还好,但晚上很冷,这处他已经听见不少人咳嗽,脸色发红,可能是得了伤寒。 也有流民从山上拾柴火下来,晚上燃火取暖,但言起看他们棚子挤挤攘攘的样子,就怕风一吹,火能将这里燃得一干二净。 □□架突然被人从下面敲了两下,言起懒洋洋地看过去,见又是守城的甲士拿着棒子找过来,烦地别过头,语气极不耐烦地问道:“有事?” “知府大人有令,流民不得在城门聚集,你们在城门口施粥会将流民引过来——” “哎呀!”言起狂抓了几把头发,恨不得能喷出一团火来烧死他,“我都说了,我们公子还没来!等他来了你再跟他说这件事,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就是个听命行事的,又做不了主!跟你们解释几遍你们才能听懂?!” 甲士被他吼得也火大:“昨天你是这么说的,前天你也是这么说的,大前天你还是这么说的!你做不了你家公子的主,你就当我做得了知府大人的主?!反正今天是最后期限,你明天再来我们就不客气了!” “你他娘地现在就跟爷不客气试试!” “言起。” “简易!” 被叫名字的言起和甲士同时往声源望去,见是自家大人/公子来了,简易忙走过去向张冦简行了一礼,言起三下五除二从□□架上下来,看着沈文宣摸了摸鼻子。 沈文宣背着手转头看向几步开外的张冦简,道:“冲撞了。” “不打紧,我下属也有不对的地方。”张冦简道,拍拍简易的肩膀让他先去忙别的事,转身往沈文宣这里走了几步,出于客气行了一礼。 沈文宣回礼,道:“我竟不知知府大人有这样的命令,不许他们进城,也不许他们在城门口聚着,那不知张大人要如何处置这些流民?” 张冦简看着这若长的流民队伍,短短三天内就聚集了这么多人是他始料未及的。 流民人数多,他三千甲士除去在各处值守的,手上也只有两千而已,没有足够兵力还要强行驱赶这些人,不用想都会发生控制不住的□□。 这也是即使知府一再催促,他仍旧没有动手的原因,当然,这也多亏了沈公子,若没有他及时设粥棚安抚流民,这里也早就乱成一摊了。 那粥他看过几眼,粘稠儒糯,飘香四起,几天下来花费的粮食估计将近三十石。 “公子慷慨且有仁德之心,相比之下,张某实在惭愧,”张冦简道,眉间紧皱,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愁云密布来形容。 “目前张某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流民,但按知府的意思,恐怕是要将他们赶进周遭山林。” 沈文宣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如今才初春,山里除了早开的花可什么都没有,这个时候让这些人进山无疑是送人去死,但我看张大人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这么做。” 张冦简苦笑了一声:“我也是流民出身,自知当流民的苦,将他们逼入死路是我万万不想看到的,但我不愿又能如何?” 沈文宣:“我进渝州时,栈道口就是流民沦落成的匪寇把持的,当时官兵剿匪不力,莫不是大人” 张冦简一顿,笑道:“你还真敢问,张某虽是不才,但是非还是有的,那处匪寇占据高处,几次剿匪下来确实是毫无办法,不过听说是公子你一举将之拿获,张某实乃佩服。” 沈文宣挑眉:“过奖。” 这人倒是与普通商人完全不同,张冦简想着,心中不禁有几分羞愧,他只以为商人重利,没想到是自己见识浅薄了,利之一字,谁比得上那些权柄在握的人。 “我记得西边城门外有几处荒坡,不如张大人将这些流民赶至那处种地,收成之前先由沈某照顾着,等他们丰收之后再把粮食还回来,沈某也是不亏的。”沈文宣道。 张冦简一惊,这在荒坡上种地岂是一年就能丰收的?这沈公子说是照顾着,但按实际来讲,这份照顾恐怕是三五年都还不回来,张冦简不由打心眼里佩服,道:“我在此替这些百姓谢过沈公子了。” 这人心里装着百姓,沈文宣想着,道:“不过这事还需要知府同意,得麻烦张大人去说和说和。” “自当如此。” 沈文旭点点头,笑着拱手告辞。 如此便有正当的理由要地养人,打铁铺也在西边,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于银子,只有两个酒楼是远远不够,得尽快拿下郁家的窑坊。 “大家都看过来啊!看过来看过来,”言起爬回□□架上咳了几声,脸上要拽不拽的,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一下,毕竟老沈好不容易来一次。 “我再重复一遍,这些都是沈家的沈文宣沈大善人、沈大菩萨、沈大弥勒施舍的,你们一定要感恩在心!感激涕零!感、感——” 感什么来着? “感恩戴德。”下面的一个流民小声提醒道。 “对,就是这个词!感激涕零、感恩在心、感恩戴德!”言起一拍手,满满的激情四射,指着下面乌泱泱的人喊,“都听懂没啊?” 下面的流民都点头。 沈文宣面无表情且带点儿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架上满脸得意的二傻子,深吸一口气按耐下自己的怒火,偏头看向张冦简,道:“张大人见谅,我这个下属脑子有病。” 张冦简忍不住笑了几声:“无妨,他这样都喊了好几天了。” 一开始他还很惊讶,查来查去只查出他口中的沈文宣只是一名商人,甚至连官商都不是,不由放了心,不过这么明目张胆、丝毫心眼不带地博名声他还是头一次见,每次他听这人变着花样喊,禁不住喜乐。 沈文宣见他并无异常,松了一口气。 这二傻子在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就这么喊,万一有流民认出他,做出下跪或者喊出什么不得了的话,那就过了火,这让知府的面子在哪搁。 他现在只能有名声,可不能有号召力。 沈文宣朝言起递了一个凉凉眼神,转身回到马车里,顺便抽走了王沐泽衣襟里的信,等言起进来一把糊在他脸上。 言起纳闷:“这是什么?” “能把你嫁出去的东西。” 言起怀疑自己听错了:“啥?!” 第58章 第 58 章 温乐宁府。 焦诗寒小心地从木盒里拿出琉璃茶壶和杯盏, 除此之外桌上已经拿出来了几个琉璃摆件。 绿袖立在一旁,笑道:“这些都是下午打铁铺那里派人送过来的,说是一下午就做成了这么几件, 拿过来供主君你赏赏眼” 焦诗寒点点头,拿起一个琉璃玉瓶在阳光下照了照, 通透圆润,瓶身像是吸满了光,也有光线透过瓶身射过来,在桌上留下几点光斑,漂亮得很。 他曾用过几件琉璃, 但哪件都比不上如今这几个。 “这是小鹿吗?”坐在旁边的平儿问道,瞅着桌上的一只巴掌大的鹿摆件碰了碰。 “看上面的花纹,应该是梅花鹿。”绿袖笑道。 “平儿喜欢就拿走吧,闻哥儿也选一个。”焦诗寒道,脸上虽然笑着,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有点儿病态的苍白。 平儿将那只小鹿捧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很是欢喜:“谢谢焦焦。” 闻哥儿看了一圈,最终选了一只很威风的小狼。 焦诗寒摸摸他俩的头发,说道:“再玩一会儿我们就开始背诗书好不好?” 闻哥儿乖乖点头应是,那些诗书他已经背过了, 如今应付起来很是轻松。 平儿则立刻消沉下来:“那些诗书好难背啊,还比不上爷爷的医书呢, 有图又有字的。” “等过几天就有教书先生来, 你们俩得表现得聪明勤奋才行, 到时候惹得教书先生喜欢, 就会留在府里教你们两个娃娃。”焦诗寒捏了捏平儿满是婴儿肥的脸颊,说道。 平儿小大人似地叹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什么都不会呢,就学会了叹气,”赵大夫走进院里,将药箱交给身后跟着的小厮说道,“就是那医书,有图又有字,也没见你勤加学习。” 平儿跳下板凳,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另一只手拉着闻哥儿走了,鼓着腮帮子满脸不高兴。 “嘿,这臭小子。”赵大夫笑骂一声,坐到了焦诗寒对面,见桌上多出的这些个新鲜玩意脸上顿时惊叹:“宣小子这几天忙里忙外的,原来是在搞这些,亮闪闪的,真好看。” 焦诗寒倒了一杯茶给他,看外面的天色,想着阿宣应该快回来了,一抬眼却看见赵大夫拧着眉头瞅着自己。 焦诗寒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道:“我怎么了吗?” “没事。”赵大夫摆摆手缓和了几分脸色,但却捏住焦诗寒的手腕开始诊脉,问道:“焦焦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 焦诗寒抬手摸摸自己的后颈,这里从昨晚开始就烫烫的,之前也有过几回,没什么大不了的,焦诗寒便摇了摇头。 绿袖弯下腰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有些担忧地道:“今天主君不是很精神,中午便多睡了半个时辰,醒来之后好了些许。” 赵大夫仔细把过脉之后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焦焦一定要按时喝药,哪里不舒服就要说出来。” 他说得轻松,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看见他的眼里并没有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今后阿焦喝的药用量还要加重一些。 绿袖松了一口气,焦诗寒倒是不甚在意,这几天他一直想着另外一件事,此时正好赵大夫有空,阿宣也还没有回来,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赵大夫,我想每天再多喝一味别的药。” 赵大夫本来还苦想着怎么改进药方,此时听他讲竟然想多喝药,立时惊奇,问道:“你想要喝什么药?” “就是那种、那种——”焦诗寒难为情地遮住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越说越小,“那种能、能受孕的药。” 他是双儿,难以受孕,不过说绿袖说多喝求子药就会好些,她之前服侍的人家里,那些双儿侍妾都是这么做的。 赵大夫恍然,脸色如常,开导道:“没事,焦焦不用害羞,这都很正常,不过,这药可不能乱吃,我得问一句,你平时和他多久行房一次?” 焦诗寒脸上爆红,心里满是尴尬,搓了搓热辣辣的耳朵说道:“每、每天吧。” 每天?! 赵大夫脸色不禁凝重了几分,这频率有点儿高,但焦焦看上去一整天都很正常啊,也没腰酸腿软的,继续问道:“那每天几次?” 焦诗寒感觉自己快被浑身的热气蒸熟了,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难为情地埋在桌子上,过了半晌才不确定地回道:“大、大概十三?昨、昨天是这样,前些天我忘了。” 赵大夫震惊在原地:“这这对身体可不好,每次时间多少?” 为什么要这么刨根问底?焦诗寒觉得心脏受到了暴击,都后悔问他了:“好像三深所。” 有点儿短。 赵大夫捋着胡子想了半天,每天、十三次、三深所,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便满脸疑惑地看向绿袖,这房里每天的被褥都是她换的。 绿袖摇摇头,同样不解,这每天换下来的被褥都是干净的。 “焦焦啊,”赵大夫犹豫半晌,还是问道,“你知道什么是行房吗?” 焦诗寒抬起头,脸上的酡红老半天都没消下去,倒是比之前有气色多了,垂眸答道:“亲亲嘛。” 赵大夫忍不住笑了,慌忙用咳嗽声掩盖:“焦焦想得没错,不过这药是不能喝的,焦焦也不用着急,这事主要还是在你夫君如何。” 这宣小子都跟人家同房半年多了,还真能忍。 赵大夫背手离去,脸上要笑不笑,绿袖等看不见他的背影,才凑近焦诗寒的耳朵告诉他到底什么是行房。 “主君,你要是还不懂,我就去找几个画本子给你看看。”绿袖笑道,帮他收拾桌上的琉璃,摆件都妥善放置在博古架上。 焦诗寒彻底成了焖熟的虾,木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什么都不想听。 等沈文宣从城门外回来,一进府就看见赵大夫用微妙的眼神瞅着他,怪异得很:“有事?” “哎呀,古人常云,坐怀不乱,君子也。不过你不一样,你都可以出家为僧了。”赵大夫调侃道,笑得贼拉开心,不过正事还是要说,便端正了脸色道: “阿焦今天看上去气色不是很好,你也知道,他的病症只能用药压着,不是能用药解决的,我也是才疏学浅,至今查不出原因,如今越来越有汹涌之势。” 说到这儿,赵大夫沉闷地叹了一口气,“我自认医术算得了上乘,但人外有人,今后我会去拜访一些名医,或许就能找到解决之法了。” 沈文宣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半晌点点头,回了寒轩院,心脏上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喘不过气,但看见里面等着自己的焦诗寒,没有露出一丝压抑,微微笑了一声道:“等久了?” 焦诗寒还陷在冲击之中没缓过来,抱着狗剩rua来rua去,企图用毛茸茸清空自己的思想。 狗剩已经很大只了,此时正巴拉着一大块牛骨吃得香喷喷的,抽空舔一下焦诗寒给他顺毛的手指。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绿袖见他进来便带着屋里的人退了出去。 沈文宣坐到焦诗寒的旁边,拿起一旁的热帕子擦了擦他的手指,顺便给自己也擦了擦,眼睛瞥着狗剩,这狗最近倒是很舒服,想疯跑了就去花园,饿了就去厨房找人要吃的,累了就趴在焦诗寒脚边歇歇,屋里还铺着地毯,好家伙,这几天连狗窝都不回了。 “吃饭吧,别管它了。”沈文宣道,观察着阿焦的气色,果然不太好,不禁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焦诗寒一抖,下意识躲开了,注意到沈文宣震惊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生生停住,主动凑近他的手指让他摸了摸,像一只小心翼翼示好的猫咪。 沈文宣看他乖乖的样子,眼睛逐渐划到他纤细脆弱的脖颈,很白很漂亮,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 “阿焦今天哪里不舒服?”沈文宣问道,指尖慢慢地轻轻划过他的喉结,心里有些慌。 焦诗寒摇摇头,心想着他没有不舒服,但是长知识了,眼睛悄咪咪地划过沈文宣的下半身,他怎么说每次阿宣停手的时候那里总是硬硬的 呀,他在想什么?讨厌。 焦诗寒拿起筷子开始吃饭,脸颊有些红。 沈文宣丢下手里的帕子,夹起一只虾剥好放在他的碗里,突然问道:“你知道郁子甄吗?” 焦诗寒一顿,疑惑地看向沈文宣,想起今天他去的是郁家,瞬间感觉不妙:“她、她不会向你告状说我欺负她了吧?” 沈文宣:“” 这个回答稍微超出他的预料。 “不是她欺负你吗?” 焦诗寒:“嗯,是她先挑的头,但她没欺负得过我,我吓唬了她一两句,她就不吭声了。” 沈文宣挑眉,眼里诧异:“哇,焦焦这么厉害得呀。” 焦诗寒笑了,有点儿小得意:“有吗?” “有,焦焦简直比我还厉害,不敢惹不敢惹。”沈文宣笑着揽过他的腰亲在他的脸颊上,“焦焦棒棒哒。” 说得好让人不好意思,焦诗寒捂着自己两侧脸颊一直笑但又有一丝腼腆。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王沐泽站在外面道:“公子,郁家的人来了。” 这天才刚黑,来的倒是早,沈文宣想着,道:“让他等着。” “是。” 等他走后,沈文宣夹来一只虾继续剥壳递到焦诗寒的嘴边,焦诗寒一口吃掉,端正坐姿好好吃饭,等两人都用完餐后,焦诗寒趁沈文宣出门前踮起脚尖亲在他的脸颊上:“辛苦你了。” 沈文宣摸了摸被亲的地方,美滋滋地撸了撸他的头发,背手往书房的方向走了,想着这就是朴素的夫郎送要工作的夫君出门吧,啧,太甜了、太甜了。 焦诗寒看着他的背影,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你这个骗子。” 他肯定知道如何行房,就是不跟他讲,是因为还没成亲吗?焦诗寒想着,忍不住笑了几声,不过快了。 沈文宣进书房的时候,郁堂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倒是处理得迅速。”沈文宣道,坐到书案后面,郁堂跟着他前走几步,站在对面,将手里的匣子打开,推到沈文宣面前,道: “这是郁家所有的地契和房契,包括城外的窑洞、城里的瓷器坊还有郁家在各处的田产、房契。” 沈文宣看了一眼匣子里面厚厚一摞契约书,问道:“那肥猪你是如何处理的?” 郁堂:“我和家里的老太太商量过了,郁老爷不事家务、不敬尊长、宠妾灭妻,实乃难当大任,便夺了他的家主之位,和林小娘以及郁子甄一起回老家侍奉祖宗牌位,今后不会再来平乐府。” 家主的位置便落在了郁子秋头上,他与自己是一条心的,今后管理郁家于他而言想必比之从前要得心应手,郁家正室也算是熬出头了。 沈文宣笑了几声:“郁老板不愧是郁老板,竟然能这么快说服家里的老太太以及那些宗族长辈。” 郁堂苦笑:“利益使然罢了。” 沈文宣给的五倍实在太多,舍弃一个家主来换取整个家族的昌盛是笔不亏的买卖。 沈文宣从那些个契约书中找出城门外窑洞的六份地契以及窑坊的房契,其余的全部推了回去,并按他们之前约定好的写下契约书,签字画押。 “今天我离开郁家的时候,你家的嫡小姐是叫郁子妍吧?她让我们帮忙捎了一封情书,是给我下属的,一个叫言起的小子,人还不错。” 郁堂签字的手一顿,这是不放心郁家还是想掌控郁家? 郁堂额头上冷汗直冒,半晌,脸上勉强笑道:“这若两人郎有情妻有意,在一起也是不错的。” 沈文宣点点头,笑道:“我也是此意。”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沈文宣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言起插手郁家的事务,郁家永远姓郁,当然,前提是郁家可别把我当傻子。” “自然不会。” 没人有那么大的胆子碰你这头狼。 郁堂想着,在契约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临送他走前,沈文宣又提醒了一句:“以后辰时之前、申时之后不要来打扰我。” “为何?” “我可是有家室的人,陪夫郎的快乐你不懂。” 第59章 第 59 章 轩钰琉璃坊。 今天刚开业, 店铺门外的鞭炮声刚刚散去,地面上都是残留的鞭炮碎屑,但热闹一丝没减,琉璃坊里面像听书阁一样堂下满是坐席, 中间临时搭了一个台子, 座位上人头攒动, 都是平乐府排得上名号的富贵之人。 而除了中间的坐堂,四周一圈柜台, 后面放置着精心制作的琉璃——雕花套五色玻璃鼻烟壶、浮雕花鸟黄料水呈、宝石红料云蝠纹洗、琉璃炕屏等等, 还有一墙面的各式琉璃杯,只屋顶吊着的灯笼外壁都是用琉璃做的。 “这、这可是此生都未见过啊。” 大堂里的人感慨道,围着柜台看了一圈又一圈, 大堂里一时嘈杂无比。 “大家静一静, 静一静!马上就要开始了!”主持的小二走上台扯着嗓子说道。 等下面的人都坐好, 小二接着道:“想必诸位都了解过, 琉璃——宝中之宝, 皇亲贵戚才用得上的珍品, 如今, 各位赏脸来此一聚,可谓是有眼福了。除了一楼, 我们琉璃坊二楼还有东西,只是还未开放,先拿出来几件让各位瞧瞧,如果有兴趣的, 价高者得。” “这竟然还有别的?”有人惊道。 “只大堂里的这些已经过了不得了, 不知郁家从哪找来的绝世瓷匠, 不仅是这刚开的琉璃坊, 就是对面的窑坊,里面新添的那些瓷品比之以往多了好几个花样,又精又妙。” “哈哈哈哈哈各位老兄可准备好了银子?昨天在对面已经花出去不少,如今看来也是要大出血一番。” “此等货色能见上一次已是福分,更遑论用银子买了。” “有理有理。” 小二也不多说废话,让到一旁,由下面的两人合力抬上来一个盖着黑布的物件,高五尺,黑布一掀,坐在大堂里的人都齐齐惊呼一声,伸长脖子紧盯着这明晃晃的物件。 “琉璃镜,各位可得瞧仔细了,上面可是连你眼睛里的东西都映得清清楚楚。” 小二指挥着人抬着镜子在台上溜了一圈,道:“这镜子目前只此一件,起价一千两,若各位感兴趣就出价,不感兴趣我们就上下一件。” “我出一千两。” “我出一千二百两!” “一千三百两!” 第二件是金丝边的琉璃老花镜,根据打磨的不同厚度溜成了一排,一共十个。 小二:“各位大老爷们,你们是不是还在饱受着年纪一大就看东西模糊,识字不清,而且看书的时间一长,眼睛就容易红肿,更甚者迎风落泪等等此种疑难杂症,对此,我们琉璃坊重磅推出琉璃老花镜,有上诉问题的都来试一试,试一次既不会吃亏也不会上当,但可能解决你的余生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望远镜、近视镜、放大镜、工艺品等等这些。 轩钰琉璃坊旁边还有一个同时开业的店铺,里面专卖琉璃做的各项饰品,不同于这里坐着的都是男人,另一个店铺里请的都是大户里面的当家主母和小姐。 沈文宣坐在大堂的最后一排,静静地看着这里的人竞价竟然竞出了体育精神,吐沫横飞,满脸激动,还带互相拉扯的,最终每件琉璃都被抬到了奇高的价钱才被卖出。 “公子,戈知府没有来。”王沐泽悄声说道,他翻了整整三遍宾客的名单,没有来得还有从同知和张巡检。 沈文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问道:“这几天账上的银子有多少?” 一想到银子王沐泽就笑得肩膀直抖,咧嘴笑道:“十万白银。” 十万啊,这可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拿出一半用作西边安抚流民之用,另一半买下富平街和春熙路两侧空置的房产和店铺,不想卖的也不用强逼。”沈文宣吩咐道,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起身出了琉璃坊。 “是诶?不对,啥?!”王沐泽脸上的笑一僵,怀疑自己听错了,想要多问几句,但沈文宣已经消失在眼前。 这十万就这样没了? 王沐泽顿时垮成一副苦瓜脸,瘫在椅子上像只蛆一样扭来扭去。 刚才的快乐都是假的,只有公子的大手大脚是真的。 离这里结束还有好一会儿,王沐泽先离开琉璃坊去了一趟码头,身后拉着两大车货。 张顺本来正吆喝着脚夫抓紧搬东西,他最近忙得很,进出渝州的路只剩粤江这条水路,来往的货船比之以往多了一倍,一转身就看见王沐泽从马车上下来,赶忙跑过去接待: “哎哟大客人,可是许久见不到你来了。” “你办事妥当,我放心,自然不会常来打扰你。”王沐泽笑道,看了一圈码头,见没什么人注意这里,便悄声凑近张顺问道:“我家公子让我问你一句,你手下的人常跑州外,那外边可还好?” “这我这可不是吓唬你家公子,那外边——”张顺凝重了神色,缓缓摇了摇头。 “吓人得很,路边都有尸体,先前和我手下的人一起走商的几个商队已经没了好几个,听说都是在官道上没的,幸好我们走的都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小道,一路上才有惊无险。” “不过公子,出了这样的事,我得考虑我手下的人,最近是不能再出去走商了。” 王沐泽点点头,张顺上次带回来的货够多,可以用个三四个月,不过—— “外面既然危险,连你都不走商了,那为何这里的货船还这么多?” “州里面各个地方也靠这条江沟通往来,货船自然不会绝了,还有就是——”张顺笑了笑,音量降低了些: “有些货船里面根本不是货,是人,从州外跑进来的,我听他们商量好的价钱,说是一两银子可以带一个人进来,而且保证不会让官府查他们的路引。” 王沐泽一顿:“那除了平乐府其他地方也有?” “更多,来平乐府的价钱是最高的,其他地方要的银子还少些。” “那、那你们有没有在里面看到羌人或者行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王沐泽不禁着急。 张顺摸不着头脑,疑惑道:“羌人?这倒没有,关羌人什么事?不过偷偷摸摸的倒是常有,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掏得起银子,总有几个偷偷上船的。” 王沐泽一阵无语,但又不能跟他讲清楚,便拧着眉开始交待另一件事:“你不去下面的州了,但江南应该去的吧?我派人跟你走一趟江南,运送我后面这两辆货。” 这里面都是琉璃,运到江南是想在江南开琉璃坊,以此作为据点打探消息,等江南的生意稳定了,再把生意往北推进。 “这”张顺一阵为难,“这去江南比出渝州还难,我们西南五个州富裕的地方不多,很多地方常年闹饥荒,所以便有不少人往江南跑,前些年圣上出了严令,我们这儿的人跟江南做生意就只能挨着江南边儿上做,不能进去。” 王沐泽:“这什么狗屁规矩?” 张顺赶紧瞅瞅周边的人,抬手作势要捂他的嘴:“这可不能随便骂,让官老爷听见了得抓你进去。” “不过,你要真想去江南也不是没有办法,有知府开的路引就行,那宏章书院的读书人进京赶考就是靠知府开的路引去的京城。” “知府?”王沐泽想了一会儿,道:“他给经商的人开过吗?” 张顺笑了笑:“这倒没有,不仅他没有,以往的每任知府都没有。” 那你说个屁! 知府衙门。 沈文宣等在知府的书房外面,身后的小厮捧着礼盒,不是知府故意刁难不让沈文宣进去,而是书房里已经吵翻了天,没人敢进去通报。 “你们这是查了个什么?!狗屁不是!”戈政卓把他们呈交的公文全摔到地上,“让你们去拷问流民,结果查出来说是羌人入境所致?还有的更离谱,竟然说官兵造反,残杀无辜百姓,这明显的谎话你们看不出来?” “十几天前我问候其他州的知府,回信上说是今年突遇大旱,各地收成不好,而朝廷的救济款没有发下来才导致如此,我要不是收了这几封信,我也得被你们这帮蠢货忽悠得几晚睡不着觉!” 张冦简立在一旁,这些公文里的内容很多都是他手下的甲士拷问出来的,为此还专门去州外打探,要说州外到底什么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此时咬牙说道: “如果真是突遇大旱,那也应该是去年夏天的事,为何今年开春才有这么多流民入我渝州,难道是冬天突遇大旱不成?再有,我手下人出去打探,看到的可不是饿殍遍地,而是血流成河。” 从昼学插话道:“也许是为了争夺粮食所致,百姓饿到一定程度连易子而食都不稀奇,各地发生一些暴乱再正常不过。” “但那些流民被拷问的时候不是只有一两个这么说,多数都是如此回答——” “那是他们怕被押回原籍!”戈政卓打断他道,武夫就是武夫,一点儿脑子都不动! 张冦简咬着腮帮子,眼神恼怒:“前几年其他州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大旱这种天灾,但都是聚集起来去江南,何时来过渝州?想来想去,不过是闽州过不去了才不得不改道往渝州跑!” “你那是臆想!” 戈政卓气得拍了一下镇纸,不想再理会张冦简,看向下面的官员问道:“各地流民的状况如何?” “回大人,情况不太好,已经有流民开始打家劫舍了,有甲士巡逻的城内还好,但周边的村子里已苦不堪言。” 戈政卓眉头紧皱着叹了一口气,心中苦闷,二十天前他就已经向朝廷呈交了折子,其后更是每天不断地呈报渝州的情况,但直到今天为止,朝廷丝毫没有回音,其他州突遇大旱也没见赈灾银下来,或许渝州朝廷也不打断管了吧。 “吩咐下去,今后若再有闹事的流民,直接杀无赦,不必顾及,等他们知道渝州也不是好待的,自然会去别的地方。” 张冦简闻言猛得看向他:“你是父母官,怎么如此轻贱百姓性命?” “我是渝州百姓的父母官,不是其他州的,”戈政卓瞪着他,“你要怜惜其他州百姓就辞去巡检职务,眼不见心不烦。” 张冦简没什么好说的,直接夺门而出,门框摔得巨响。 戈政卓指着他气得手指直发抖,道:“不敬上官,以下欺上,这到底谁才是这里的知府?!” “自然您是、您是” “张大人,”沈文宣在张冦简要越过他时叫道,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大人隶属兵部,何不向兵部递折子要求增加渝州兵力,毕竟戈大人一味施压,流民如果聚集暴动,岂不糟糕?” “你也赞同知府的做法?”张冦简皱眉问道。 沈文宣笑了一声:“大人误会了,如果渝州能被允许有更多的兵力,那大人就可以招募流民做甲士,这样既能减少流民的数量,也能靠流民管制流民,岂不美哉?” 如此也能多得到些军饷,变相赈灾了。 张冦简仔细想了一息,眼前一亮,拱手道:“多谢沈公子提点。” “大人客气了。” 等书房的事处理完、官员也都走光之后,沈文宣才进去,自来熟地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坐,身后跟着的小厮捧着礼盒恭敬地放在戈知府的书案上,之后便退了出去。 “今天我的琉璃坊开业,大人不来捧场,我只能亲自来一趟沾沾大人的官威,好让生意更兴隆些。” 他刚说完这句话戈政卓就觉得不对了,抬眼瞅了他半晌,道:“你小子今天吃错药了?之前春朝节的时候见到我牛气得不行,这时候倒是会说漂亮话了,而且还送礼,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文宣:“新店开业,我高兴。” 戈政卓“哼”了一声,打开礼盒看了一眼,眉头一挑:“琉璃球?大礼,怎么?你这是想通了,想要收买我修改你的商籍?” “没有,商人挺好的,”沈文宣打量了他一眼,按上盒盖又将礼盒收了回来,“你要是不放心,我不送也成,告辞。” “慢着,”戈政卓挑开他的手,将盒子又收了回来,终于又找回了熟悉的感觉,“看把你给牛气的。” 戈政卓转了琉璃球一圈,突然问道:“我记得你是从荆州来的,这一路上你见到的是何情形?” “你不会想相信的,”沈文宣道,嘴角微微弯起,笑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大人为官这么多年,在朝中认识的人应该不少,何不私下里写信问问朝中对渝州流民的态度,毕竟朝廷一直不给回信,一直耗着也不是办法。” 戈政卓将琉璃球拿在手里没有说话,心里思虑良久开口道:“近日有几位老友过生辰,我是应该问候一声。” 沈文宣点点头,道:“礼既然大人已经收了,沈某还有其他事,就不扰你处理公务了,告辞。” 说着就要从椅子上坐起身。 “慢着,那么着急干什么?” 放下手里的琉璃球,戈政卓靠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这琉璃我看着不错,你应该能赚不少银子吧?” 沈文宣挑眉:“大人是不是忘了我还管着西边的流民呢?多少人来着?我记得已经超过三千了吧?要地没地、要房子没房子、要吃的没吃的,那就是个无底洞,就这琉璃赚的银子全砸进去连声响都没有,要不,大人来帮帮忙?” 这臭小子! 戈政卓狠狠瞪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滚滚滚!” 他要是敢插手他的琉璃分利,这小子绝对敢对流民撒手不管! 沈文宣笑了一声,转过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老东西,你想在谁碗里抢食儿呢? 没有乘坐马车,沈文宣一路走了回去,顺道看了几眼罗富的蛋糕房,今天琉璃坊开业,人都被吸引走了,这里比之以往稍显冷清一些,不过罗富一点儿都没闲着,闷在厨房里一直在尝试新的菜谱,顺便教徒弟,等他这里的生意稳定了,还得派徒弟去其他地方开分店。 沈文宣没打扰他,要了一食盒的蛋糕就离开了。 再过几天还得开一家木器坊,苏式家具和广式家具畅销南北不成问题。 临近家门口,沈文宣突然顿住, 前面拐角猥猥琐琐地站着一个人,眼睛一直瞧着拐角里面,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放风的,不过那个方向好像是他家后门, 悄无声息地靠近,沈文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人看过来一脸震惊就要喊时,沈文宣随手掐住他的脖子,摁在墙上使他半丝声音都出不得。 顺着这人刚才看的方向,沈文宣从墙后探出头,眼睛正好与远处的一个小厮对上视线,而他上面,一个公子哥正站在梯子上扒着墙头作画。 “爷、爷!有人来了!”小厮着急地抓了抓公子哥的衣裳下摆,让他赶紧下来。 林木不耐烦地往后一瞅,沈文宣正走过来,手上随意捡了一根棍子,顿时惊得一颤,着急下梯子时脚下不稳,从上面摔了个狗吃屎,疼得“哎哟”一声,画具也散落一地。 小厮拖着他的肩膀赶紧往后撤,嘴里吹了两声口哨,有人架着马车从另一头的街道口驶过来。 沈文宣一顿,估摸了一下距离,在他们上马车之前,用力扔出了手里的棍子,打偏了,没打中他的后脑勺,棍尖只戳中了他的后背。 林木尖叫一声,被人连推带拽地上了马车,原地掉头逐渐驶远,后面得福控制着小厮走了过来。 沈文宣走至他们刚才偷窥的地方,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画。 这个位置里侧是后花园,而上面画的是焦诗寒。 第60章 第 60 章 前院。 沈文宣坐在厅堂内盯着手里的画, 半晌,凑近桌前的烛火点燃了画的边角,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地被火苗吞噬, 临到要烧到手指时才扔到地上, 化为了灰烬。 焦诗寒看了一眼他的手, 见手指好好的才松了一口气,拿起勺子挖了一块手里的蛋糕递到他的嘴边,脸上笑得甜甜的,道:“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沈文宣看着他嘴角的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张嘴吃掉了他递过来的蛋糕,甜得很, 吃完忍不住咳了一两声, 端起桌上的茶压压嘴里的味道。 焦诗寒偷偷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绿袖还有外面被罚青蛙跳的家丁,家里的大小奴仆此时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沈文宣的火发到他们身上。 “他们已经跳了十个来回了, 就不要再让他们跳了吧?”焦诗寒替他们讨饶道, 悄悄拍了拍跪在脚边的绿袖, 让她站起身。 “他们看护家院不力, 一个大活人趴在墙头上不知看了多久,愣是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府里没人,该罚。”沈文宣道,难得焦诗寒求情也没有软化半分。 把他抱过来放在腿上,沈文宣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已经没有昨晚那么烫了, 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头疼吗?” “我的头没有疼过, ”焦诗寒贴着他的手倒在他的颈窝里靠着,“只是昨晚有些发热罢了,你不要一直担心,我身体很好。” 好好喝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一切都会好的。 你知不知道你昨晚有多吓人?沈文宣想着,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昨晚一直喊热、热、热,还一直叫不醒,身下的被褥都汗湿了一大块。 他看他喝完药好些了才敢出去,结果回来早些就看见了那个姓林的小子。 沈文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火,垂眸亲了一口阿焦的鼻尖,抱着他回了后院。 前院的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有管事看着,罚跪的和青蛙跳的都不敢停,等王沐泽从外面回来看见院里的这情形,脑子懵了一下,叫来管事问道:“咋回事?” “公子发火了,罚人呢。”管事道,抬手指了指院外的墙头。 “林家的大公子浪荡成性,平时就爱逛那些个青楼楚馆,你说平时不惹到咱们头上来谁管他呢?结果这林大公子这次脸皮都不要,趴在咱们后花园的墙头上偷窥人呢,被咱们公子撞见了,公子能不发火吗?” “林大公子?林木?!”王沐泽一惊,紧接着眉间紧皱,“这个王八蛋——” 看了一圈院里的人又看向管事,王沐泽忍不住骂道:“你是怎么管事的?那后花园一般家丁进不去,你还进不去吗?你——” “怎么了?”赵二问道,打断了王沐泽的责问,他和言起一起是从外面回来的,看到满院跪的跪,跳的跳,和王沐泽刚进门时一样一脸懵。 他们这几天被沈文宣派去管束教导安置在西边荒坡上的流民,上半日带着人帮他们搭房耕田,下半日聚集一批青壮年的男子练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沐泽还有事要向沈文宣禀告,来不及在这里多磨蹭,甩了一把袖子气道:“你们问他!” 管事只能战战兢兢地又说了一遍,厅堂里坐着喝茶的赵大夫瞅过来,看着他们俩说道: “这院里的家丁都是你们训出来的,看看你们俩才走了几天他们就懒散成这个样子了,人家趴墙头都快把画画好了,都没人出去后门看一眼,合着后门的那条巷不是这家的?” 言起瘪着嘴抬腿踢了一脚替他管人的下属:“还青蛙跳呢?起来!跟我去外墙头围铁钩网,我看谁还敢趴墙头?趴一个我揍一个。” 赵二则握起双臂偏头看向替他领头的人,那人注意到赵二的视线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赵二直接给他一个暴栗,气道:“怎么另一个领事不顶用的时候你也不顶用,你们俩难兄难弟啊?” 那人捂着头不敢多言,灰溜溜地跟在赵二后面也去挂铁钩网了。 寒轩院。 沈文宣夹了块水豆腐放进阿焦的碗里,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货到不了江南?” 王沐泽咽下嘴里的老鸭汤,点点头说道:“货还是能卖的,不过不能在江南开我们自己的琉璃坊,除非有知府开的路引,而且我听杨舵头说很多流民在通过坐船偷偷进来,不过他们其中大多数跟我们来渝州时一样,身上还有些财产,但我担心会有羌人——” 焦诗寒筷子一顿,沈文宣注意到了,握住他的手安抚似地捏了捏:“不要担心,羌人跟我们长相不一样,轻易混不进来。” 焦诗寒点点头,咬了一口阿宣给他夹的水豆腐,很嫩。 虽说羌人轻易混不进来,但如果他是羌人,渝州地势易守难攻,他肯定会选择内部击破,沈文宣想着,不过他现在管这件事还为时尚早。 “富平街和春熙路的事你弄的怎么样了?”沈文宣问道。 “我们不就住在富平街吗?紧挨着的就是春熙路,春熙路还好,空宅子和空铺子很多,但富平街有听书楼、玉楼这些,这里的铺子和宅子都很抢手,剩的不多,不过有些经营不善的多花些银子也能买下来。” 焦诗寒不解,问道:“买这么多宅子和铺子做什么?” 沈文宣拿帕子擦擦他的嘴角:“改成一条小吃街或者商业街什么的,这样阿焦就不用坐马车,出门就能逛。” 重中之重是安全问题,家附近的两条街都是他的人,他倒是想看看谁还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撒野。 焦诗寒抿着唇,心中欢喜,将自己碗里的竹笋夹给他,沈文宣笑了,没戳穿他的小九九,夹起他不喜欢吃的竹笋自己吃掉。 王沐泽坐在一旁一直闷头吃饭,不看他们俩,否则早就饱了,但在吃了整整三碗后感觉还是憋不住,忍不住开口道:“公子你应该没有把那个林王八蛋怎么样吧?” 死了或者残了有一丢丢的麻烦。 沈文宣想着戳中林木的那根棍子上面的血,还有打中的位置,回道:“应该没有,便宜他了。” 说完意味深长地和王沐泽对视一眼,王沐泽秒懂,日常工作又多一个。 此时,林家。 林木趴在床上已经昏死过去了。 “大夫,小儿这到底怎么样了?”林茂焦急道,富态的脸上急得冒汗,他林家三代都是单传,可就这么一颗独苗苗,万不能出了事啊。 大夫皱眉看着他背上的伤口,用药细细包扎好后动了动他的胳膊腿,还有些反应,开口道:“令郎还有救,只要好好养伤,把断裂的骨缝养好,应该不会瘫痪,只是以后行动可能会受限。” “什么?!瘫痪?!”林茂吓得脸色苍白,周围围着的夫人、老夫人、少夫人还有那些妾室顿时哭得惨绝人寰,嚎丧似的。 “不是瘫痪,”大夫解释道,“只是被戳中的地方有些刁钻,直直戳在了脊椎骨那儿,但好在戳得不深,令郎只是骨裂而不是骨断,好好养几个月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老夫人撒泼似地哭骂道:“这都伤到骨头了怎么不会有问题?哎哟,我的乖孙儿,是哪个王八羔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啊?” “娘,您别着急,”林茂着急地左右看了几眼,一脚踢在林木的随身小厮身上,厉声道:“你们是怎么照顾少爷的?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茂的父亲团练使林淼坐在床边也看了过来,神色阴沉。 小厮不敢隐瞒,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将事情说了。 室内倏忽一静,林淼抬眼看了下大夫,开口道:“我们林家还有家事要处理,就不麻烦大夫了,茂儿送大夫出去。”、 林茂应了一声,送大夫出门前又塞给他一个钱袋,说道:“你就当从没听到刚才那些话,这些银子就当给大夫你买买酒喝。” 大夫懂得他的意思,这深闺大院里总会有见不得人的事,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拿了银子后默默把嘴闭严实,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林茂返回来时林木的妻子少夫人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既有泪痕又有难堪,难以启齿道: “我还以为他是又和他那些朋友出去鬼混,不留意出了差子才弄成这个样子,结果没想到——那沈家里头可没有清清白白未出阁的女儿,有的只是沈家的正夫郎!你——你——” 老夫人闷咳了一声,道:“木儿这个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你没管住他,这个时候又跳出来说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孙儿的病养好,那沈文宣下这么重的手,我们林家绝对不能让他们好过!” 少夫人嗤笑了一声:“老太太你不知生意场上的事,自然不清楚其中利害,那沈家如今风头正盛,就是在知府的面前都说的上话,我们林家哪能奈何得了人家啊?” 再者先起头的是他林木,真闹起来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夫人林李氏横她一眼:“现在我儿子倒在床上起不来,你这个做妻子的倒是只会说败兴话,就算是我儿趴人墙头又怎么了?还不都是那里面的狐狸精害的。” 少夫人被堵得心中气闷,坐回去偏头不说话了,要不是她身后还有些狐媚子跟着,她现在早回房了,哪会在这儿受这气! 林茂走至床边看了眼林木的伤口,心中疼得直抽气,别开眼问道:“爹,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咱们可不能让木儿白受这苦,他可是、可是差点儿就瘫——” “行了,别说那些丧气话。”林淼道,想了几息问道:“这沈家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林茂是盐商,和靖水楼和醉逍楼都有生意往来,此时叫来几个管事一问,便道:“这沈家最近在寻夫子给家里两个小孩子教书,这不正中父亲您的下怀吗?” 这商族子弟读书的事向来由官府把着的,跟官场上的人关系好的便可进宏章书院,关系不好的只能请几个顽固古板的老秀才,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商人争着供奉官爷。 林淼是团练使,官位在渝州中已是不小,自然有他手上的人脉和权利,毕竟限制商族子弟读书是律法上明写着的东西,他要求公事公办,别人又能如何? 林淼笑了一声:“既如此,就吩咐下面的人一声。” 林茂应声退下。 最近他那个庶妹被送出了平乐府,本来他还想着郁家发达了,他可以趁此捞上一笔,结果新上任的郁家家主一点儿情面都不给,左查右查竟然查出是沈家搞的鬼,林淼站起身眼神狠辣,新帐旧帐一起算,他得让这小子知道,这平乐府除了知府,可还有其他官呢! 林李氏看着林淼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再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林木,心中憋闷,忍不住抱怨道:“只拿捏这件事又有什么用?沈家的两个小孩又不是从那正夫郎的肚子里出来的,更不是他沈文宣的亲骨肉,他沈家能上心到哪去?” “父亲也是手中有甲士、有亲信的人,怎么就不能带着人打上门去?也往他沈文宣身上戳个洞!” 少夫人暗暗翻个白眼,闺中妇人,就算打上门去又能如何?除了出一口气什么都得不到,祖父明摆着想靠这件事往沈文宣身上吸一口血。 “娘,你想想办法啊?”林李氏摇摇老夫人的身子,眼泪吧嗒吧嗒掉,“再怎么不好办,趁没人的时候,把那沈文宣拖入暗巷打一顿也不成吗?我莫说在闺中,就是嫁入林家以来,也没受过这委屈!” 老夫人眉头紧锁,心中的火被林李氏拱到顶点,开口道:“我们都是老实本分人家,他沈文宣把我乖孙儿打成这样绝对不能没有说法,来人!明日就去衙门击鼓!状告他沈文宣伤我孙儿至此,必须要让他入那大牢!” 少夫人一惊,这是脑子坏掉了不成,赶忙劝道:“沈家还抓了咱家的小厮呢——” 老夫人:“小厮又如何?小厮的命能抵得上咱们家金贵少爷的命?我就不信,有老爷撑着,他官府还敢不判不成?” 第61章 第 61 章 翌日。 王沐泽蹲在马厩旁一边吃梨一边看着里面被五花大绑的小厮, 嘴里的声音脆响。 里面的人在马厩里待了一夜,旁边就是四五匹膘肥体壮的大马,估计是怕被马踢, 一晚上畏畏缩缩地钻在墙角一声响都不敢吭,现在天气明显暖了起来, 倒也冷不着他。 王沐泽吃完一只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只接着啃, 另一只手转着手里的毛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厮胆子小得很,被王沐泽盯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哭哭啼啼的,缩在墙角一副可怜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家是恶人呢。 王沐泽一口一口啃完手里的梨, 拿梨壳砸他脑袋上:“哭啥?不就被关了一晚上吗?旁边还有马兄跟你做伴,多好。” “你们想、想要干、干什么?”小厮一边哭得直抽气一边问道。 王沐泽也不想多为难他, 道:“你是林家的仆人, 应该知道不少林家的事吧?说出来, 我就放你走。” “我不知道呜呜呜我不能说,我、我是家生子,我说了我家里的人就完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大爷,你放过我吧呜呜呜呜少爷、少爷要来偷窥我有什么办法?大爷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小子虽然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但看着面相嫩,应该还不足冠, 王沐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说道: “我听说林家待下仆极为严苛,动不动就非打即骂, 估计你之前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 就算我现在大发慈悲放了你, 往后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心里应该有数吧?何不就此脱离林家?” “我、我家人,还、还有身契我——” 王沐泽懂他的意思,说道:“我家的温老头认识管盐铁的局物官刘大人,由他出面跟户房的人说一声,销掉一个小小盐商家生子的奴籍不成问题,我还可以帮你把家人接出来,今后不做那下等仆,堂堂正正做一回人岂不是好事?” “当然,前提是你得把你知道的关于林家所有的隐秘事全都说出来。” 王沐泽拍拍屁股底下的土,坐下来拿出怀里的纸还有墨台:“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了,要不然林家不管你,沈家也不管你,你可能至死都得待在这个马厩里。” “你是说真的?” 王沐泽笑了:“我还会蒙你不成?我们沈家说出来的话,自然说到做到。” “那……我、我说,”小厮眼角还挂着泪,既害怕又忍不住对他许的好处有些许期待,咽下一口口水给自己壮胆,“我说” 王沐泽提笔记到一半,管事突然急急忙忙地过来,气喘吁吁地道:“主、主管,大事不好了!大门口有官府的衙差来府上抓人,说是要压公子上堂听审!” “什么?”王沐泽满脸懵逼,难不成公子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听什么审?谁告的状?” “林家递的状纸,说是咱们家公子打得林家大公子起不来床,要状告公子伤人,合该入大狱。” 王沐泽无语地嗤笑一声:“这林家有这么个不要脸的儿子不想着捂着,竟然还想闹得人尽皆知,成,这都闹到咱们门口上来了,咱们不配合未免太不给面子,让那些衙差等着,我等会儿过来。” 管事应了几声退下赶紧去应付官差。 他家公子今早就带着小公子出去了,现在找人怕是找不着,但就林家这恶心事也没必要劳烦公子出面。 王沐泽写完之后拍拍屁股起身,吩咐人给马厩里的那小厮松绑,随他一起去知府衙门。 大门口站着的衙差已经听着管事扯了好一会儿皮,虽心知肚明,但面上仍客客气气地和他说得有来有往。 这虽是商家,但他要是给坏了知府大人和这家的关系,这责任他可担待不起。 王沐泽笑嘻嘻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有劳兄弟亲自跑一趟,但我家公子身体不适,起不了身,我跟你回去交差如何?” “诶,好好好,您请。” 临到衙门口时王沐泽仰着脖子望了一眼里面的林家人,哟呵,这是林家最有权势的几个夫人都来了? 王沐泽忍不住笑了,大阵仗啊,悄悄吩咐身旁的管事道: “趁林家这几个管后院的都在,你快去把这小厮的家人接出来,再拿点儿东西去拜访刘大人,得了他的意思就来户房销了他们的奴籍,哦对了,顺道把这少夫人的爹给请过来,让林家丢面子不让他们丢个够本怎么行?” 等管事得了令离开之后,王沐泽也没着急进去,拽着衙役的袖子有说有笑地又在衙门外的大街上溜了一圈,等时间差不多了才装作急急忙忙的样子赶来。 戈政卓坐在堂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从开春到现在为流民的事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有官司直接交给从昼学来处理,结果这林家可好,直接上衙门击鼓,那鼓可不是随便击的,无法,他只能出来亲自受理。 但堂里的香烛都快烧断两根了,才看见沈家的影子。 戈政卓心中憋着气,手上连拍了几下惊堂木,惊得堂下的林家顿时更为紧张:“我是让你们去捉人又不是去请人的,为何现在才来?” 王沐泽拱手行了一礼:“大人,我家公子身体不适,本想着应大人召见,死活都要来一趟,可是尝试多次未果,只能由我代为听审,还请大人体谅。” 好家伙,这不仅是迟到,还找人替补,简直无法无天了! 他沈文宣他昨天才见过,今天就病得起不来了,骗鬼呢? 心中吐槽归吐槽,但戈政卓看着堂下的两拨人,实在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功夫,头疼地摆摆手道:“有什么事快说,没事就赶紧滚。” 林家的老太太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被王沐泽带来的小厮,那是个家生子,家里人和身契都在他们林家手上,料定他不敢多说什么,老夫人便突然嚎丧道: “大人啊,你是不知道沈文宣这畜牲多么丧心病狂啊,简直视王法于无物,我那孙儿至今还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那大夫都说,我这孙儿差点儿就要去见阎王爷了,哎哟,这不是要了老婆子我的命吗?大人啊,请大人给我林家主持公道啊。” 这嚎得让人心头烦得很,戈政卓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看向王沐泽这边问道:“真有此事?” 王沐泽理直气壮道:“有啊,大人您知道,我家公子下手向来没有轻重。” 本来还想看沈家如何狡辩的林家众人一怔,戈政卓也噎住了,骂道:“我不知道!” 王沐泽笑了笑,林李氏反应过来赶忙捅了一把老夫人,老夫人脑中一通,正要开口:“大——” “大人说得在理,”王沐泽打断她,“还是大人最了解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不被气狠了,哪会随意下手啊。哪像哪家人,连自己儿子、孙子什么德行都搞不清楚,还舔着脸先来告状,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 王沐泽拍了拍身后跟着的小厮,说道:“这是林家的家生子,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大人解释清楚。” 小厮不敢直视知府尊颜,“啪”地一声直接跪在地上,垂着头战战兢兢地将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林家众人一惊,气得心头直冒火,焦急道:“大人,这小厮肯定是受了沈家的胁迫,他是在诬陷——” 王沐泽:“诬你哪门子的陷?!这平乐府谁人不知谁家不晓你家大公子平日里最爱沾花惹草,风流成性,浪荡无耻,就是你们家的这少夫人也是你们的宝贝孙子强行招惹人家,人家才不得不嫁过来,要不然谁他娘地看得上他,脑子给门夹了吧?” “平乐府茶余饭后里都在传这林家、林大公子的那个地方怕不是要比阴沟老鼠常待的臭水沟还要脏,就连知府大人肯定也有所耳闻,就这你们竟然还敢舔着脸过来恶人先告状,真当自己皇亲国戚呢?我的天啊,我还从未见过你们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说的“招惹”,实则听这家生子说是猥亵,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给女子留些颜面。 少夫人突然听有人这么痛快地骂林家不禁笑了一声,但又立即隐了下来,只是鼻头着实酸涩,一不小心便染红了眼圈,有句话骂得特别好,她就是被门给夹了,也看不上他林木! 她这一笑没让林家人看见,却被堂下的洪河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她爹,被请过来时还以为是自家女儿犯了错被抓上了公堂,急急忙忙过来,结果发现又是在为林木那小子擦屁股。 当初女儿清白被毁,没有法子只能许给林木这个王八蛋,若是成亲后他能对婷儿好,他也不打算计较那么多,但自从婷儿嫁过去,林木的小妾抬了一门又一门,闺房妇人间对婷儿也是多有耻笑。 如今竟还招惹上了不得了的人家当初就是在家里养女儿一辈子也比待在此等虎狼之窝的要好! 洪河气得直接上了公堂,对着上首坐着的知府大人拜了一拜,而后二话不说拉着女儿就要走。 林李氏一惊,紧抓住少夫人另一只手拦下来:“亲家公,你这是要作何?” 洪河丝毫情面不讲地拍开她的手,怒道:“你们要在这儿丢人我管不着,但我女儿的面子不能丢,今后我们两家还是不要再来往了,我怕到了外面,人们都骂我说林木是我的女婿!” “婷儿,走,咱们回去就跟他们和离。” “亲家公,”林李氏顾不得是在公堂上,紧走几步挡在面前,这洪河是营铁的官商,她公公和夫君都满意的亲家,可不能就这样没了。 “亲家公,和离我家可不同意,咱们有事好好商量,这突然动了和气是为哪般啊?” “滚开!” 洪河推开她,快步带着女儿往府衙门口走。 “亲家公,亲家公!婷儿!” 少夫人停下,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眼神逐渐坚定下来,挣脱父亲的手又返了回来,林李氏心中一松,她就说身子都给了她儿子,人还能跑了不成。 “我呸!和离你家还不同意,真当你家是皇亲国戚呢?恶心!” 说完就跑了回去,拉着父亲带头出了府衙,坐上洪家的马车离开了。 林家所有人顿时静在原地,王沐泽待在旁边看戏,他本想着加剧林洪两家的矛盾,没想到直接给加崩了,妙啊。 “大人,”王沐泽拱手道,“大人日理万机,席不暇暖,百忙之中竟是处理这群小人的把戏,我都替大人您感到心累,” “我沈家也是,□□被惹了一身骚,我家公子本来就为着帮大人处理流民的事而殚精竭虑、身心俱疲,被他们一闹,如今已是卧床不起,还请大人主持公道。” 虽然知道他说的后半句半真半假,但前半句说得人心里舒服,戈政卓垂眸用茶盖拨了拨茶水说道:“你想要什么公道啊?” 王沐泽:“大人,您在为着渝州百姓的安居乐业呕心沥血,而这些人却想着背后拖后腿,说实在的,就是闲的,不如……就捐献出一半财产为大人排忧解难吧。” 戈政卓一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廷又不能及时拨下救济款,他正愁没有银子压制州内流民呢,虽然平乐府的流民被解决了,但平乐府外的百姓他也不能不管。 老夫人心中一凉,由身旁的丫鬟搀扶着前走了两步,颤颤巍巍地道:“大人,我家虽经商,但钱财都是上交官府的,半分都落不到自己的口袋里,因此家底并不富裕,若要交上这一半家产……这、这…不合适吧?” “如何不合适了?”戈政卓道,瞥了她一眼,“想必林家也知道州内是个什么情形,如果能大力帮扶,我必亲自给林家题一个‘功德世家’的招牌。” “不过听说你家老爷林团练使又去帮着张冦简那小子镇压各地流民了?唉,他年纪大了,不好多折腾,是时候让他回来多休息几天,正好主持捐款的事。” 说完戈政卓便起身回了后面,这个案子就像一个笑话,他连如何结判都懒得提,心里琢磨着怎么靠林家开的这个头让其他富商也“捐款”。 “大人,大人?”老夫人想追上去,但被记录案情的书吏拦了下,堂上左右两列持棍的衙役也看过来,大有若她在堂上撒泼耍混,就拿棍子把她架出去的架势。 但是一半家产一半家产听大人的意思,若是不交上这一半,她家老爷的官位也就丢了,这这这老夫人心头一急,捂着突然疼得厉害的心脏仰头晕了过去。 “老夫人!” “娘!” 林李氏赶忙拖住她,带来的丫鬟也围了上来,哭哭啼啼闹得不得安生。 “哭什么?快去找大夫!”林李氏恼道,将老夫人扶上小厮的背,就要护送着去坐衙门外的马车,却突然看见王沐泽身旁的家生子,心中恨急,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就要扇他几个嘴巴子,却被王沐泽拦了下来。 “怎么?我教训我家的下仆你也要管?”林李氏满脸疯狂,削尖的指甲直指着小厮,骂道:“背主的无德小人,端起碗你叫娘,放下碗转头就骂娘!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就是扒你的皮、喝你的血都不解我心头之恨!” “恐怕不行。”王沐泽看了管事一眼,让他带着这小厮离开这里,去郊外的宅子躲几天,他家里人估计现在已经送过去了。 “他已经不是你家下仆了,他家人也不再是。” “你说什么?疯了不成?”林李氏讥笑了一声,“他全家的身契都在我这——” “他家所有人在官府登记在册的奴籍已经销了,你有身契有什么用?” 王沐泽往前逼近一步道:“你若不信就去找户房的书吏问问,不过我劝你安静一些,免得惹大人心烦,临了临了来了个抄家。” 王沐泽看她满脸愣怔的样子忍不住低头笑了几声,微微弯腰悄声道:“以后小心着点儿。” 这才刚开始。 转身走出府衙忍不住伸了伸懒腰,这赵二和言起在郊外倒是耍得欢快,他忙里忙外,还要一个人吃饭,唉,惨。 “记得查查林家生意场上的事。”他临上马车前吩咐手下的人道,打算去靖水楼解决午饭。 老夫人已经被送走了,但林李氏站在原地许久,不信邪地转身专门跑去户房问了一趟,万一是诈她的呢?但结果还真是如此。 “谁允许你们不经我家点头就随意销我家仆人的奴籍?一个一个都不顾王法吗?” 户房的书吏将户籍册拍在她面前,道:“是局物官刘大人担保的,你要不同意就去找他,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局物官?那是她夫君头顶上的官,林李氏突感一阵阴寒,身体也软了下来,被身旁的丫鬟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她喘不上气。缓了半晌才道: “走,回去。” 林府。 老夫人的院里已经乱成一团,林茂和林淼也都回来了,正坐在厅堂之上,老夫人躺在后面的内室里,嘴里呜呼哀哉地被大夫医治。 林李氏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地,本想进内室里面伺候,却被自己夫君呵斥住: “到底是谁带头去公堂上闹的事?!”林茂“嘭”地一声站起身问道,脸上的肉都抖了三抖,眼神嫌弃地瞅着林李氏无德无才的样子,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早就一纸休了她! “夫君,这事可不是——” “就是她,”里面的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扯着嗓子说道。 “这个毒妇,一直在我耳边说蛊惑之言,我被她蒙蔽了才去官府状告的沈文宣,结果老爷啊,你休了我吧,年老年老,却给儿女闯下如此大祸,老爷,我、我不配为林家的老夫人——” 说着说着竟又哭嚎了起来,身旁守着的丫鬟婆子赶忙安慰,林茂心里冒火,就要跨过去一巴掌打在林李氏的脸上,却被从内室赶出来的林霜儿拦住: “爹!” “行了!”林淼沉着脸道,“还嫌家里不够乱不成?!” 林茂被迫停手,满脸晦气地甩了一把袖子。 林李氏一脸震惊和悲戚,被林霜儿搀扶着瘫倒在地上,她虽是说了一两句,但去公堂上状告沈文宣可是老夫人提的啊,如今竟全盘推在她身上,忍不住委屈得抽泣不止。 林淼嫌她哭得心烦,吩咐人把她拉去祠堂里罚跪。 林茂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满是心焦:“父亲,这、这该如何啊?” 他们本想着拿宏章书院的事好商好量地在沈家家业中分一杯羹,却不成想提前撕破脸,满腹算盘一场空。 林淼拧着眉在厅堂内来回踱步,知府要他回来休息几天,却没说归期,其中是何道理他清楚得很,他若保不住,林家贩盐的生意怕不是要被那些豺狼虎豹分吃个干净。 “沈家找的夫子如何了?” 林茂:“好的夫子都被安排在了宏章书院,他们能找到的也就是我们推过去的人,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进沈家大门了。” 林淼转过身,心思一转:“发拜帖给沈家,这因沈家而起的损失自然应由沈家来赔。” 西城郊外。 沈文宣负手站在打铁铺里面,这里的人都是精壮汉子,除了专门的铁匠,也有一部分是从流民堆里招过来的,此时在闷热的铺子里面劳作,看上去井然有序。 他们在造枪——燧发枪。 最里面有好几个高炉,将铁矿石打碎和焦炭一起放进去高温煅烧,从炉子底部流出来的铁水就是液体状的生铁,不断搅拌之后会变成熟铁,而炉底不断流出来的生铁和熟铁混合很大程度上会合成钢。 有了钢材,造枪的基础也就有了,燧发枪的原理是扣动扳机时,钳口的燧石在弹簧的作用下重重击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点燃药池中的□□,进而激发出子弹。 精巧之处在于点火的装置,而难点就是枪管,造不好容易炸膛。 造枪管简单来说就是用平板的钢材热锻,在不断捶打下卷成一个空心的无缝钢管,再通过水力机床的运作打磨内膛,划出膛线,在造好的钢管外部用薄窄铁皮斜着敲一圈上去,再反向斜着敲一圈,可以增强枪管的自紧效果,提高膛压。 温老头肩头挂着一条汗巾,一边擦汗一边走过来,把造好的几支递给他:“这些已经测试过了,还行,打只鸟不成问题。” 沈文宣笑了,接过来仔细摸索了一会儿,旁边的桌上有已经打磨好的铅弹弹头,可惜没有□□,装弹的时候需要先在枪管内填入□□,再装入弹头,最后用探条用力捅两下才行。 “怎么?你还想打两枪啊?焦焦还在外面,小心你吓到他。”温老头将他手里的枪夺过来,用肩膀上的汗巾仔细擦了擦。 “唉,这就是他的大宝贝,别人用一下就可心疼了。”桐老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去去去,”温老头拍开他的手,将枪装进木盒里收起来,“你要摸就摸你的琉璃去,这东西危险得很,哪能随便碰。” 桐老不服:“不能碰你昨天还拿它打兔子?” “我打着的兔子没给你吃啊?” “你——” “咳咳——”沈文宣咳两声打断他们俩的吵架,看向温老头问道:“这样的枪你一天能造出多少?” “一天?”温老头忍不住笑了一声,“三天能造出一支能用的就不错了,还有不知多少废了不少劲儿根本没做成的,也有几支测试的时候炸开、炸裂了,根本不能用。” 沈文宣估摸了几息,道:“那就先送两根给赵二和言起,剩下的你慢慢做,那些做废的回炉锻造成刀戟。” 温老头闻言从头到脚地看了他一遍,问道:“不做甲胄吗?” “这要看你的意思。”沈文宣笑道,说完转身去了外面。 “臭小子,贼得很。”温老头咕哝道。 焦诗寒站在外面的那条瀑布边,瞅着上面不断转动的滚筒,脚下是一块不高不低的平面石头,此时站在上面看上去像只蹲守的猫,眼睛里透着惊叹,不知道已经在那儿待了多久。 “焦焦小猫咪,该下来了。”沈文宣仰头看着他道,伸出双臂俨然要一副要他跳下来的架势。“ 焦诗寒低头瞅了瞅他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他爬上来的石头有沈文宣那么高,没敢跳,蹲下身慢慢坐下,伸长胳膊钩到他的脖子就不动了。 沈文宣笑了一声,无法,只能拖住他的腰把他抱下来:“胆子小得很,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敢爬上去?” 焦诗寒埋在他脖子里脸颊有些红。 因为阿宣肯定会抱他下来,所以爬再高也没关系。 沈文宣调整了一下姿势,拖住他的臀部抱着他转身往回走:“等会儿赵大夫还有言起、赵二就会从西坡上下来,我们今天在桐老的宅子里吃饭,听说他们昨天打了不少野味。” “吃完饭之后呢?”焦诗寒问道。 沈文宣亲了一口他的鼻子:“自然是你说了算,好不容易带你——” “你给我站住!我让你站住你听见没有?!这里不让外人进来,你这个和尚怎么回事?!停停停!别再往里走了!” 一个穿着破烂僧袍的年轻和尚疯疯癫癫地跑过来,脸上笑嘻嘻的,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像逗狗似地左躲右闪,逃过身后好几个小厮的抓捕。 那身僧袍虽然破烂,但并不陈旧,看上去像是新做的,却被刮破了好几个口子。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一边笑一边说着,视线瞥到到沈文宣时突然停止了蹦哒,又将视线移向他怀里的焦诗寒,眼睛瞬间瞪大:“我看到了!” 突然跑过来这么多人,焦诗寒忙从沈文宣怀里下来,整好衣摆站在旁边,脸上有些热。 “快把这疯癫和尚弄走!”管事跑过来骂道,注意到沈文宣的黑脸忙歉意地笑了笑,催促着小厮手脚快点儿。 和尚突然矮下身从围了一圈的小厮脚边滑不溜秋地爬出来:“我闯祸了,你们去找我师兄,我闯祸了,你们去找我师兄” 沈文宣看着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吩咐道:“这人抓到之后先关起来,等弄清楚他的来历再放他走。” 这周围荒山野岭的,有人突然闯进来,不太寻常。 紧拉住焦诗寒的手本想从侧边绕过去,却只见那和尚被人拽下僧袍子也要跑过来,停在两人面前双手合十道: “佛语说,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悟佛之言,定要行佛之行,真心虚灵,照而常寂,德者心用,纯善无恶——” 这说的什么东西?沈文宣皱眉。 小厮跑过来困住他的双手双脚:“绳子、绳子——” 沈文宣护住阿焦经过他逐步走远。 “施主,不要碰水,会死。” 沈文宣一顿。 “一个五魄不全,一个天生早夭,按理俱是早亡人。” 第62章 第 62 章 沈文宣拿勺子舀了舀手里的药, 抿了一口感觉不烫了才递给对面的焦诗寒。 赵大夫改了药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苦了,焦诗寒两手捧着, 喝一口歇一会儿,视线时不时瞥向坐在院子里吃饭的和尚,周围站了三四个小厮紧盯着他。 管事:“他说他是崇福寺的和尚,那崇福寺是我们平乐府香火最旺盛的寺庙,离这里得有两个山头, 我问他为何来这儿,他也颠三倒四地说不清楚, 不过我看他的面相, 是有些像崇福寺里的那个疯和尚, 法号好像是慧寂。” 焦诗寒一顿,他记得相国寺那位年轻大师的法号是慧生, 这两个和尚是一个辈分的吗? 沈文宣瞥了和尚一眼, 他此时坐在地上扒拉素面扒拉三碗了,被人困在这里一点儿都看不出害怕,倒是心大得很。 “慧寂?”沈文宣迟疑道,等他的视线从饭碗里的面条移向这里, 便问道:“你说的那些早夭、早亡是何意思?” 他问得有些僵硬, 重生之前他对这些牛鬼蛇神的封建糟粕丝毫不感兴趣, 可他这个早该死的人如今却好好地坐在这里, 心里难免对这方面开始在意起来。 而且这人一见面就说死、亡这些晦气的字眼,沈文宣余光瞥着喝药的焦诗寒, 心里不甚舒坦。 慧寂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傻乎乎地冲他笑了笑, 而后低头继续吃面, 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对着看守他的小厮说道:“还、还要一碗,我还要一碗,还要——” 这个怎么也不大可能是个大师的样子吧? 沈文宣略感无语但又松了一口气,看到焦诗寒喝完药便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公子,”小厮从外院跑进来禀告道,“有个和尚说他是崇福寺的住持,过来这里接自己的师弟。” 沈文宣还没开始说话,慧寂便突地蹦哒起来,将手里的碗连汤带水地丢给小厮,兴奋地喊道:“师兄!师兄!慧宝在这里~” 一个年纪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朴素的和尚走进来,头顶上六个戒疤,看上去很是亲和:“师兄看到了,慧寂莫要乱动,不要在施主面前失礼。” 温老头跟在其后:“慧真大师还请不要拘束,年轻人爱动是件好事,也是我眼拙,竟没认出来是崇福寺的僧人,若非如此,我早将人送回去了,哪能劳烦大师您亲自跑一趟。” “温施主客气了,我师弟不懂事,私自闯进各位施主的地界,老衲在此赔礼了。”慧真双手合十向温老头拜了一下,又转身向沈文宣这里拜了一礼,温老头赶忙回礼,焦诗寒也站起来双手合十回拜。 沈文宣:“” 此时还坐在椅子上有些不合时宜,沈文宣只能站起身。 “师兄,”慧寂拉拉慧真的袖子,“我看到——” “慧寂。”慧真打断他,脸色由和善变得微微严肃了些,慧寂见状委委屈屈地咬住自己的袖子,扯着他的衣带往他身后躲着了。 “诸位施主见笑了,”慧真笑道,从袖子中掏出几个护身符做成的穗子,“这是我们崇福寺自己做的,可以驱邪避祸,招财进宝,求缘得子,喜结良人,卖得十分不错,赠予几位施主,还请不要嫌弃。” 温老头笑了一声:“多谢住持。” 这什么都能做的护身符多半求个吉意,沈文宣接过来将其中一只系在阿焦的腰间,焦诗寒从他手里也挑了一只系在阿宣的腰上,和玉佩挂在一处倒也相配。 慧真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笑着告辞,领着自己师弟出了桐老的这处宅院,沿着山路往回走,漫漫苍翠间一静一动两个和尚,倏忽有股禅意。 “慧宝啊,你下次跑的时候能不能拉着你师兄啊?你知不知道师兄找你找得有多费劲儿?”慧真愁苦道,卸掉了在众人面前的和善相,忍不住拍了一把他锃亮的脑瓜。 慧寂:“好呀好呀。” 一副不知错的样子。 慧真瞥了一眼他的衣服,从一见面就开始心疼地滴血,这时终于忍不住了:“这是师兄花自己的银子给你做的,好贵的。” “有钱啊,慧宝有钱。” “你没了,师兄已经把近几个月的香火钱全捐了,所以明天跟着师兄去卖护身符吧。” 沈文宣带着焦诗寒在郊外转了一圈,顺道去看了眼西坡,那里俨然成了一个小村落,起名安溪村,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房子,按照每户人口划分了坡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开垦,虽然还需要沈家的救济,但也不再像流民一样漂泊无依。 “大、大恩人,大恩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全村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看了过来,见真是沈文宣,顿时欢天喜地地像拜菩萨一样跪地叩拜,包括正被赵二和言起操练的年轻汉子也是。 “多谢大恩人救命之恩,多谢大恩人的救命之恩。” “多谢救命之恩。” “多谢救命之恩。” “多谢——” 沈文宣俯身将手边的老伯扶起来道:“大家还请起身,我不过是想行善积德罢了,当不得如此大礼。” “恩人心善,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就是让我们这些人当牛做马报答恩人的救命之恩也是在所不辞。” “言重了。”沈文宣微微笑道,脸上的表情温和但又威严,总是有种隐隐的距离感,让人亲近而又不敢放肆。 “各位安心在此生活,沈某虽不才,但保护各位的能力还是有的,等今后沈家壮大,也不会让大家困在这小小西坡里,我定会为各位谋出一条生路。” 除了这一处,罗志和于景在各郡开的火锅店也足够支撑郡外的一批流民,像这样的村落只会越来越多。 “好,好!”村里人心喜地就要再跪一次,沈文宣忙制止住,等到要离开的时候,安溪村的村民一直送了三里地,直到沈文宣上了马车才停下来,目送马车逐渐驶远。 焦诗寒眼神亮晶晶地瞅着沈文宣,趁他不注意倾身吻在他的脸颊,有些湿,也有些软。 沈文宣挑眉,笑道:“这是奖励吗?” 焦诗寒没说话,笑着的样子着实好看,沈文宣倾身将他困在自己和车壁之间,先俯身碰了碰他的鼻子,慢慢吻了上去,很温柔,温柔到仿佛全世界的触感只剩下了唇舌。 等回到家的时候,焦诗寒的嘴唇已经红艳艳的,发丝和衣襟都有些凌乱,微微喘息的样子盛满了春色。 后颈又开始烫呼呼的,还带着点儿疼。 沈文宣将他的衣襟和头发都整理好,抱着他下了马车。 “公子!” 王沐泽从大门口跑出来,本想说请的夫子们都到了,但看到他们两人粘糊的样子,眼神闪了好几下不知道在哪放,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的。 “何事?”沈文宣问道,越过他往府里走。 “夫子们到了,平儿和闻哥儿正在雅室里等着,这公、公子你去看看吗?” “要。”焦诗寒从他怀里挺起身说道,扑棱两下从他怀里下来,赶忙跑去雅室。 平儿和闻哥儿的夫子他可是盼了好久,不把把关怎么行? 雅室内。 平儿和闻哥儿盘腿坐在蒲团上,隔着一条桌案和七位夫子相对而视,焦诗寒进来的时候,两方人都看了过来,焦诗寒秉持着礼仪微微笑着向七位夫子行了一礼,后面跟来的沈文宣倒没想那么多,只简单地冲夫子们点了点头,便拉着焦诗寒在他们对面坐下下来。 七位夫子教的东西不一样,除了教两小只念书识字的夫子外,还有六位分别教授礼、乐、射、御、书、数的夫子。 他们几人互相对视几眼,打头的夫子看上去像个老学究,打量了几眼对面,尤其目光多在焦诗寒身上扫了几遍,开口道:“鄙人姓麻,学生多叫我麻夫子,不知这两位小童可会识字了?” “会,”焦诗寒答道,拍了拍两小只的肩膀,“他们都很聪明,已经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了,闻哥儿还会背诗经、论语。” 麻夫子眼睛一垂,看上去不太满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后问道:“论语中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是何意?” 平儿端正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麻夫子完全不懂。 闻哥儿垂眸沉思,麻夫子见此心中窃喜,面上装成一副高深的样子刚想批评两句,就听闻哥儿答道: “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此为六府,意在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而且这句不是出自论语,而是出自尚书·大禹谟。” 麻夫子一顿,脸上一阵羞赧,而后又忽得妒意飞涨。 “这是我为了探测你们的学识故意出的题目,答得勉勉强强吧。”麻夫子强撑着道。 焦诗寒:“夫子说得是,我们家闻哥儿和平儿都还小,见识和学识自然比不上——” “夫郎自重,”麻夫子打断他道,紧皱着眉头看上去带着点儿嫌恶。 这双儿已经插嘴插了几回了,怎么半分自知之明都没有。 “私以为此等场合应由小童或其父辈答曰,夫郎作为妇道人家,应遵循女规、女戒,有外男在的场合私以为应回避一二,免得辱没家风,也让我等夫子甚是蒙羞。” 焦诗寒一愣,脸上原本欢欢喜喜的样子慢慢消失了。 “出去。”沈文宣道,眼神阴阴沉沉的,看上去有些狠。 “自应如此。”麻夫子捋捋自己的胡子笑了声,正等着这双儿离开这雅室,突然间,自己却被架了起来: “做甚?尔等做甚?!我可是永元十四年的秀才,尔等做甚?!放开!”麻夫子费力挣扎,但还是被拖了出去。 平儿冲他吐了吐舌头,抱住焦诗寒说道:“焦焦你不要听他胡说,焦焦最好了。” 闻哥儿在一旁点头:“这样的夫子最是酸腐古板,读书都读成了榆木脑子,没什么好的。” 两个小厮一路将麻夫子拖到了大门口,合力给扔了出去,连带着他来时带的书箱。 麻夫子被摔在地上疼得满脸扭曲,扶着自己的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上全都是土,抖着手指指着温乐宁府的大门口骂道:“尔等欺人太甚!区区商贾之家,以为自己是何身份?莫说嫌弃我,你们若真有本事,就去请惟修居士——” 声音大得雅室里的人都听得见。 “你赶紧给我滚!”王沐泽拿着笤帚追出来作势要打,麻夫子忙抱起自己的书箱急跑了两步:“商人无义,戏子无情,古人诚不欺我!” “滚你丫的!”王沐泽气得拽下自己的鞋砸他。 “真他娘地晦气!你这找得什么人?”王沐泽皱眉骂道,帮他把鞋捡回来的管事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王沐泽一把将自己的鞋从他手里抽出来,心里冒火地给自己穿上。 此时,雅室内。 第二位夫子是教书法的,吩咐两小只各写一副字给他瞧瞧,闻哥儿做得很好,身体板直端正,握笔有力,写字行云流畅,夫子看着点了点头,只是瞥到平儿时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平儿写字还不熟练,握着笔写得歪歪扭扭的,他自知自己不行,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夫子笑了两声,却突见板尺朝自己打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平儿吓得捂住自己的头,心肝惊跳,等了许久也没感觉到疼,等再睁开眼时发现闻哥儿还有焦焦全都过来抱住了自己,而要打人的夫子已经被一脚踹飞了,正躺在几尺开外捂着胸口呜呼哀哉地喊疼。 沈文宣脸色阴沉地站着,其他夫子见状神色十分不满:“这打戒尺不是常有的事吗?古人常说严师才能出高徒,你们这、这——” 这还想不想让他们教了? 有三位夫子气不过,当场站了起来,满脸嫌弃地指着沈文宣说道:“我们来此也是被生活所迫,否则哪个读圣贤书的想入你这商贾之家?你们不蒙恩被德也就算了,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也做不到,我看你们家的这两个童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三位夫子走出雅室,离开了沈家,那位打人的夫子也被拖了出去,不过一直捂着胸口叫唤,被拉出去时扯着管事的衣服丝毫不松手,看样子是要讹上一笔。 管事偏头看了王沐泽一眼,王沐泽偷偷瞥着沈文宣,点了几下头,挥挥手让他赶紧下去,看着他的伤意思意思给一些,好堵上他的嘴。 还剩下两位夫子,一位乐师,一位教九章算术的。 乐师勉强笑道:“这我也不喜欢用戒尺管教学生,打坏了可就不好了。” 教九章算术的夫子倒没说什么,那些读书人大多不喜欢算术,认为此等拨弄算盘的学术落了下乘,这来商贾之家教书倒也对口。 沈文宣看了他们几眼,不用他们再来考核,直接出题考较他们二人,一道白纸黑字的算术题,规定教算术的夫子一柱香之内做出来,而乐师去门帘后面的琴室弹一曲自己最拿手的曲目。 乐师考虑了半晌,透过竹帘看向坐在桌案旁的焦诗寒,心中一琢磨,开始转轴拨弦,袅袅琴音从帘后传出,听起来还不错。 焦诗寒正想着这是哪家曲目,听到中间时脸色忽然一变,低下头全身羞耻地发烫,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恶心,猛得站起身拉起平儿的手快步离开了。 他走得突然,沈文宣手上正想倒一杯茶,完全没反应过来。 沈文宣:“” 视线瞥向门口站着的王沐泽,见这小子抓耳挠腮地不敢看过来,瞅着十分心虚,沈文宣就知道不对劲儿了,吩咐两个小厮把这弹琴的乐师架出来。 乐师正弹到兴处,突然被打断,满脸不高兴:“你们干什么?” 还说干什么,王沐泽简直想把他锤爆! 抹了两把额头上的汗,王沐泽瞥着沈文宣心里有点点害怕地说道:“他、他刚才弹得是、是艳、艳曲,还挺有名的那首。” 沈文宣不通音律,完全没听出来,此时不禁有几分震惊,夹杂着不满:“这就是你请的夫子?” “我我我我”王沐泽“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低下头默默认骂。 “全都滚出去!” 众人一抖,这下子,不仅乐师被扔了出去,连算了半天连个屁都没算出来的无能夫子也被赶走了。 “我这、这不是矮子里拔高个吗?真正高个的都在宏章书院里面呢。公子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这宏章书院不让商籍的子弟入学,不过我听说只要求知府把家中子弟的商籍改了就可以进去,郁家的郁子秋就是如此,那次郁家和我们一起剿匪,郁堂就拿着这份功劳求知府给郁子秋改的。” “还有一个途径就是给那些官家子弟当陪读进去,不过这得有人脉,不少商户这么捧着那些士族子弟,甚至自愿供养,就是为了这个陪读的机会,我们沈家自有结识的人,跟担任监当官的刘大人或者任典司录的张大人说一声,我们家这两个娃娃也能进去陪读。” “但是这宏章书院的经费一是由官府拨付,二就是由林家捐献,这林家做盐商生意,家底厚得很,可我们不是刚跟林家撕破脸嘛,这俩娃现在进去肯定受排挤,我我我就只能带这些人来见你了。” 王沐泽瞅着沈文宣的脸色,道:“要不我们再缓缓,等我们将林家搞掉再——” 沈文宣瞥向他:“我记得宏章书院的春试过几天就要开始了。” “那等秋试再——”王沐泽看着沈文宣的眼神不敢说话了。 沈文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视线瞥到一旁静静喝茶的闻哥儿,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忍不住揉了几把他的脑袋:“你倒是不着急。” 闻哥儿瞅他一眼:“着急的是你,你巴不得我和平儿早早去读书,好占着焦焦一个人。” “是又如何?”沈文宣挑眉笑道,转着手里茶杯想了几息,怎么也不能让这两个小的去当陪读,阿焦肯定不愿意,但如果去求知府改籍的话这老东西不知要敲诈他多少。 半晌,沈文宣问道: “那姓麻的夫子说的惟修居士是谁?” 寒轩院里,焦诗寒正看着平儿笨笨拙拙地插花,心里想着他当年去书院学的东西跟男子学的六艺有所不同,让平儿和闻哥儿学一样的东西会不会不太好? 沈文宣走进来坐在他身边,拍拍平儿的脑袋示意他可以走了,平儿顿时松了一口气,拿起自己插到一半的花去找闻哥儿。 焦诗寒看着平儿逐渐跑远,鼓起脸瞅向沈文宣:“我正要教他怎么插呢。” “我送他们俩去宏章书院读书,那儿有专供女子和双儿读书的湘雅院,不用你再操心。” 焦诗寒嘴里的气瞬间憋了,不禁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沈文宣凑近他唇角亲了一下。 深夜,温乐宁府里的人都休息了,安安静静。 焦诗寒躺在床上难受地喘气,全身像被火烤一样由里而外的热。 “好疼”他无意识地咕哝道,慢慢睁开眼,房间里点着几盏灯,绿袖正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焦诗寒伸手摸向自己的后颈,那里火辣辣地刺痛。 紧挨着的沈文宣闭着眼呼吸沉稳,焦诗寒看着床顶喘了几口气,鬓角还有散开的衣襟里全都是汗。悄悄拿开阿宣搂着自己腰的手,焦诗寒撩开床幔下了床,等迷迷糊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鼻间突然一股暖流流了下来,滴在杯子里,染成一片红。 焦诗寒伸手一摸他流鼻血了。 第63章 第 63 章 “阿焦?” 沈文宣疑惑道, 从床上坐起身,他还有些迷糊,撩开额前的碎发透过床幔看向桌边站着的人。 “口渴了吗?”他问道, 声音还带着些许笑意, 从床上下来抓住阿焦的手转过身, 脸上的笑顷刻没有了,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在做噩梦。 焦诗寒用帕子捂着自己的鼻子, 鼻血还在流,白色帕子当中晕着不规则的红,触目惊心。 “仰着头, 用嘴呼吸。”沈文宣道,声音有些漂浮,接手他手里的帕子捏住他的鼻翼两侧往鼻中挤压:“绿袖!去叫赵大夫过来!” 绿袖在沈文宣发出声响的时候已经醒了,此时急忙穿上外衣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下一刻, 寒轩院灯火通明, 奴仆都收拾好自己, 赶忙过来伺候。 “我可能有些上火。”焦诗寒道,被捏住了鼻子,说话的声音有些嗡嗡的,眼睛瞟着沈文宣的神色, 伸手碰了一下他的手, 但下一秒又缩了回来,像只被惊吓到的仓鼠,很想、很想把自己团起来。 “没事。”沈文宣道,抱着他慢慢坐到椅子上, 手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焦诗寒头靠着他的肩膀由里而外地感觉不对劲儿, 有种难以言喻的抗拒感, 想立刻从他怀里逃开,离他远远的。 后劲还在发烫,恐慌逐渐从心底漫上来,焦诗寒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在手背和指缝间划出道道红痕。 等赵大夫来的时候,阿焦的鼻血已经止住了,沈文宣打湿了新的帕子擦干净阿焦鼻下已经变干的血迹。 “这大半夜的,突然有人来敲房门吓了我一跳,”赵大夫气喘吁吁地说道,跑过来跑得有些急,连衣服都是一边跑一边穿的,“好歹是敲房门的时候先吓了我一回,若是直接告诉我你流鼻血了,我非得撅过去不可。” 焦诗寒勉强笑了声,脸颊和嘴唇白得看不见人色,坐直上身想从沈文宣怀里出来,本能地觉得离他远些会好受些,但沈文宣现在心里慌得很,抱着他没有松手,呼吸不小心喷在后颈上,焦诗寒忍不住一抖,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赵大夫捏住阿焦的脉凝神诊治,焦诗寒弓着背脚趾卷在一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脉象有些乱,”赵大夫皱眉道,“阿焦你别紧张。” 焦诗寒咽下一口口水,喉结微微一动,能看见脖颈白皙的皮下青色的血管,眉头紧皱着深吸几口气缓和自己,他喘不过气。 沈文宣手有些抖地拍着他的背:“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慢慢引导他呼吸。 焦诗寒头抵在他心口上,耳朵很明显地听到他过快的心跳声,“噗通”、“噗通”的,明明声音很镇定,但这里却比他跳得还快,熟不知紧张的人到底是哪一个。 焦诗寒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指拧紧了他的衣襟,不知几个呼吸之后,身体内的喧嚣稍稍消减了些。 温乐宁府从半夜开始一直闹腾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清晨才安静下来,小厮和丫鬟在屋内院外走动全都谨小慎微地低着头,完全不敢弄出声响。 沈文宣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已经睡熟的阿焦,手指一直停在他的脸侧和脖颈间抚摸着,动作很轻,但脸色说不上多好,像火山爆发前的沉静,若再被针扎一下,他能自己把自己给烧了: “他身体到底如何?” 赵大夫从古籍中抬起头,犹豫了一会儿,拧着眉说道:“不知。” “不过我在查古人留下的医术典籍,前几天我去拜访渝州德高望重的几位医者,也从他们那里得了几本失传已久的医书,等我再仔细看一看,或许就能发现什么,你别着急,治病的事急不得。” 他如何能不着急?!如何能?! 沈文宣眼睛发红地盯着他,咬牙强憋着一口气,火从心口流窜至四肢百骸,烧得人浑身无力的心焦,但又不得不用冰冷的外壳封着,丝毫缝隙都留不得。 赵大夫惭愧,闭眼合上书籍叹了一口气,起身出去了,留给他一些时间让他静一静。 王沐泽耳朵紧贴在门缝处听着里边的动静,赵大夫突然打开门出来,他没了支撑,猛得往前窜了两步,幸好被后面跟着的赵二拽住腰带才没摔个狗吃屎,不过动静还是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 赵大夫手里的古籍一卷敲了他一脑袋,眼睛瞪着他,这个时候了,还闹什么闹呢? 王沐泽歉意地笑笑,等赵大夫走了,反手就打了赵二一巴掌,你早点拉住我不就没这事了吗? 怪我啊? 赵二一边嫌弃一边揉了揉他被打的地方。 “进来。”沈文宣沉声道,王沐泽和赵二互视一眼,无声地撩开珠帘在沈文宣面前站定,王沐泽手里还拿着林家送来的拜贴,轻声道:“公子,这——” 沈文宣:“烧了。” “这几天的事都交给你们处理,就算是天要塌了也不要打扰我,另外帮我搬一张案几过来,还有笔墨纸砚。” “是,”王沐泽道,回身朝门口看了几眼,挥挥手让外面排成一溜的丫鬟进来,她们手里端着晨食,“这饭还是要吃一口的,等小公子醒了我再派人送过来一份。” 沈文宣无可无不可,挥挥手让他们出去,等屋里终于清净了,他也没动那些吃食一口,一边看着床里呼吸沉稳的阿焦一边提起笔在纸上默写红楼、西游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时不时拿起帕子擦一擦他额边的汗。 有的时候他写着写着,不知何时就看着焦诗寒发起了呆。 焦诗寒醒来的时间少了很多,前几天晚上的流鼻血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这几天也时不时流一次,毫无征兆地,防都防不住,被褥不知换了几回。 “过来一些,你该喝药了。”沈文宣道,向床跟坐着的焦诗寒伸出手,他这些天突然离自己远远的,连晚上睡觉都不让抱了。 焦诗寒怀里抱着沈文宣写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读着,很好看,问道:“你之前为何不写?这些故事若是被世人看了,定要奉你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国士。” 沈文宣:“这些不是我自己想的,他们都有各自的作者,我只是复述了一遍而已,此时写下来自然是为了应和你的承诺,我答应过你要送平儿和闻哥儿进宏章书院读书。” 这些手稿外面的人已经抄了一遍,王沐泽也盘下了惟修居士时常光顾的书阁,外面的人估计已经知道这四本书了。 只是他按天发,一天只发一章,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轮着出稿。 “平儿和闻哥儿在宏章书院读书至少要读到十六岁,你喜欢他们俩,得看着他们入学,还要看着他们俩结业才行。” 焦诗寒笑了一声,点点头,连呼吸都有些累,打起精神说道:“自是如此,你既是复述这四本书,能不能告诉我它们的结局是什么?我好想知道。” “不可,”沈文宣端起案几上的药凑近他,“我可以每天多写一些,你就能多看一些,若提前告诉你结局,你就不会对这四本书再有如今的期待了。” 沈文宣拿起木勺一口一口喂他喝药,阿焦现在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也不在乎什么苦不苦的,只是随着沈文宣的靠近,那种本能般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焦诗寒在喝药喝到一半时终于忍不住偏头躲开了些,想要离开这里,浑身都透着抗拒,沈文宣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再联想起这几天的疏离,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厌恶自己的靠近。 像被深渊里的冰水从头刺到脚,沈文宣由里而外地冷。 “我想一个人待着,你离开一会儿或许会好些。”焦诗寒说道,心里的厌恶达到顶峰,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手腕。 沈文宣捏住他的下颚没让他伤害自己,无声地垂眸盯着他的侧脸,内心暗潮汹涌但又强掩着平静,半晌,起身离开了,手里的药碗“咯哒”一声撂在桌子上,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离开房间。 焦诗寒却并不高兴,急喘了一口气,光着脚下床追了一两步,但又停下来,只听到外间的门打开又合上,下一息眼泪就涌上了眼底,阿焦垂着头,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脚面上。 王沐泽正愁眉苦脸地在门外转悠,手里拿着惟修居士的拜信,想着这件事能不能进去打扰,结果沈文宣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正好撞上王沐泽,看了眼他手中的信,拿走离开了。 “!!!!!” 王沐泽瞅瞅他的背影,又瞅瞅紧闭的房门,冲沈文宣忍不住叫道:“公、公子?” 沈文宣没理他。 “哎呀!”王沐泽猛拍了一把大腿,忙跑去叫老爹。 赵大夫正在房间里盯着一个旧木箱发呆,木箱表面已经落满一层土,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打开它了,结果世事难料啊。 手掌慢慢拂去上面的灰尘,赵大夫从领子里面掏出脖子上的绳圈,上面挂着一把钥匙,对准锁孔“啪”地打开,里面除了一件旧衣服外,还有一本藏于底部的医书。 他叹了一口气,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惆怅,双手捧着将里面的医书拿出来,端详良久,正要打开第一页,门突然被大力推开—— “老爹,老爹不好了,”王沐泽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道,手指着后面,“公子突然走了,你快去公子的院儿看看。” 赵大夫本来被吓得心肝惊跳,正要把手里的医书藏起来,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但下一息又立刻提起来:“你说什么?这、这宣小子为什么走啊?” 王沐泽摇摇头,气喘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哎呀!”赵大夫嫌弃地拍了他一把,出了房门往寒暄院赶。 等到了的时候,赵大夫一进门就看见曲腿坐在床上哭得满脸泪花的焦诗寒,心疼不已:“哎呀,可怜见的,焦焦别哭、别哭啊,是不是阿宣这臭小子欺负你?等他回来我帮你教训他。” 焦诗寒摇摇头,脸埋在膝盖里哭声闷闷的,赵大夫忙塞帕子给他:“擦擦鼻涕,乖焦焦,别哭了、别哭了,哭多了就变成小花猫了” 难得听到一阵哭声,赵大夫瞥到手里的医书不禁恍惚了一阵—— 那天晚上也有哭声,不过是新生儿降生于世的第一次声响。 沉闷的殿阁里,即使屋内点满了烛火也驱散不了空气中的压抑、沉痛,一位耄耋老者跪在榻边从那人怀里抱起了孩子,那人已经没了气息,但孩子还要活着。 只是老者摸了摸他的耳垂叹了口气:“为什么非要是这种孩子?” “师傅?”年轻了十几岁的赵大夫跪在他旁边,看了眼他正抱着的婴孩,但他更关心榻上的那位:“师傅——” “着火了!救火啊!着火了!”外面突然喊道,透过窗户纸隐隐能看见火光。 “师傅,这、这怎么会着火?” 老者拧着眉站起身看了外面几眼,将孩子交给赵大夫,快步走至桌案边写下一封信。 怀里的孩子哭闹不止,赵大夫着急地看着外面:“师傅!” “明才啊,带着这封信和这个孩子跟着外间的那位侍者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老者将那封信藏进襁褓里,眼睛一直盯着赵大夫的眼睛,坚定异常,“还记得那本注解很多的医书吗?我把它藏在我枕头下面的暗格里,你离京的时候带上它,十八年,不,十六年后你必须带着那本医书回来,你听明白了吗明才?” “师傅,您交代这些做什么?您不跟我一起走吗?”赵明才问道,眼睛里俱是惶恐。 “莫说这些废话,赶紧走!” “师傅——” 赵大夫瞬间惊醒,捧着手里的医书身上已满是冷汗,阿焦还在哭着,只是声音小了些,估计是没力气了,赵大夫看向他耳垂,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孕痣。 “焦焦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赵大夫问道,眼圈红了些,“你有没有想起之前的记忆?” 第64章 第 64 章 “公子还请在此等候一二。”一位穿着一身道袍的总角少年躬身说道, 给客人倒好茶后便退出了亭子。 沈文宣孤身坐在软垫上,偏头看了一眼四周风景,离平乐府五十里的鹤望山, 此时已至初夏, 满目苍翠,有潺潺溪水流于其间, 隐约间能听到蝉鸣,倒是雅致得很。 得福站在台阶下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日头越发地不饶人:“公子,我们都从山脚爬到了这半山腰上,累得很,他们为何还叫我们等着?” “闭上你的嘴,不要多话。”沈文宣道, 偏头看向亭外的表情冷冷淡淡的, 心情正如他的脸色一样,说不上有多好。突然来此也不知是逃避还是为了宏章书院的事顺势而来。 亭下靠左边的一处空地上是一片精心打理的菜圃, 沈文宣随意地扫过去,视线忽地停在了美人蕉上面, 他记得阿焦送他的那枝桃花如今已经落了花苞, 只余几片残叶, 丑的很, 而他送阿焦的那株水仙也早就玉殒香消了。 沈文宣捏紧手里的杯盏心思逐渐飘远,没注意到菜园子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一身农夫打扮, 头上一顶破旧的草帽, 手里拎着一把镰刀和一个菜篮子, 沿着田埂一边收拾田地一边在菜园子里挑挑拣拣, 直到摘满了一篮子瓜菜才出了菜圃,一转过身就看见亭子里发呆的沈文宣。 这小兄弟长得还挺俊。 头发半黑半白的老伯抬高帽檐看了他几眼,提着篮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直到快进亭子的时候沈文宣才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一顿,下一息就要站起来,老伯摆摆手让他坐下,将菜篮子放在案几边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 “客人远道而来,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篮子里的都是我自己种的,你若是饿了就随意拿一些。” “不用,居士客气了。”沈文宣说道,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漏水的茶杯,刚才捏的时候没注意,裂了,淡定地放回茶托里面,当做无事发生。 “不用说什么居士不居士的,我现在就是一种地的老伯,无德无才,配不上‘居士’二字。”惟修说笑道,饮了一口茶解渴,手拿下自己的帽子给自己扇扇风: “本来我还想着过些日子去拜访你,拜贴都已经送到了你家,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沈文宣:“拜贴我已经收到了,此次贸然前来是临时起意,还望老伯不要怪罪。” 惟修手上的草帽摆了摆:“我们就不要再说这些客气话了,你来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想问一句,你可带着新稿来了?” “新稿?”沈文宣迟疑道。 “我拜信上写的清清楚楚的啊。” 沈文宣顿了一会儿,拿出袖子里还没拆封的拜信,信封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一毫动过的痕迹这就尴尬了。 沈文宣抬头和惟修对视几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久仰惟修居士大名,收到拜信后心情激动,迫不及待地前来了,竟忘了拆开看一眼居士的信,看我年纪轻轻却着实糊涂。” “其实信里也没说什么,不看就不看吧,只是——” 惟修突然两手撑着桌子凑得极近,两只眼睛里满是渴望,“那四位写下如此鸿篇巨著的先生是供养在你家里吧?公子能否引荐一二,让惟修与四位先生把酒言欢、切磋交流一番?” 沈文宣默默后仰了一些,看着如此不羁风骨的惟修居士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视线瞥向他粗布短打的袖角上十分突兀的鹤绣,他记得王沐泽跟他说过惟修居士崇信道教,半晌,开口说道:“其实——” “其实这是你自己写的?”惟修道,想着坊间流传的琵琶行也不是不无可能。 沈文宣:“不是,这四本书确实是有各自的作者,但这四位作者早已仙逝,实乃憾事一件,不过他们每晚都会有一人驾鹤来沈某梦中,娓娓道来如此这般。” 神情淡定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在忽悠人。 惟修一顿,拧着眉慢慢坐回自己的团蒲,沉眸想了几息,道:“如此惊世骇人之说,惟修也只在山间杂记中有所耳闻,但道家曾言道教仙真乘鹤飞天,乃神道,为天神,与天地同休,与日月同寿,此等仙人竟给你托梦或许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沈文宣点点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惟修端正了坐姿,心里还是猫爪似地极其渴望,“四位仙人可都跟你讲完了这四本书?” 沈文宣心思一转,说道:“并无,四位仙人每晚轮流到我梦中,只讲一个章节,而且必须是在我深睡之后,但我近几日着实心忧,时常寝不安席,恐怕——” “这——小友你年纪轻轻,为何心忧啊?”惟修眉间焦急地锤了一下双腿,问道。 沈文宣沉眸叹了几口气,道:“为我渝州寒门学子寒窗苦读十余载也入不得那高等学府的门槛,为商族子弟散尽家财也求不得一个入学试,怨堂堂宏章书院竟被官府把持,沦为牟利之利器,亦怨书院中鱼龙混杂,误我大渝才士之前程。” 惟修闪了几下眼睛,听明白了,恍然道:“竟是如此?不过,离这里最近的陇西郡郡外的施粥棚是你家设立的吧?还有粤江郡、云中郡、上谷郡、渔阳郡等等等,沈家能做到这些也是不缺银子的,既如此,何不也散一散家财进宏章书院呢?” 这老夫子竟然知道这些。 沈文宣笑道:“老伯真是消息灵通。” “灵通倒是算不上,不过不是个眼瞎耳聋的就是了,渝州内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的事我都了解一二,但我发过毒誓,此生决不再趟官场这趟浑水,若要我联系官场上的人为你达到某些目的,惟修奉劝你一句,莫做此想。” 惟修垂眸提起紫砂壶为自己重新续满了茶,细酌慢品,对沈文宣置之不理了,他虽常居山林,但对世间的事通透得很,这人突然找上他来,所求肯定不简单。 “就算是沈某再也无法续写四作也无妨?”沈文宣笑了一声。 惟修端茶的手一顿。 沈文宣:“我也不是要逼老伯你,只是你既然对渝州形势如此了解,肯定也知道渝州流民的事,我只想说唇亡齿寒,沈某想在最坏的局势前捞渝州一把,找上老伯也是公利在前,私利在后。” 惟修沉着眉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道:“流民的事尚无定论。” “一个百姓可以在这件事上撒谎,但千千万万个百姓都在这件事上撒谎,这可能吗?老伯也曾是官居一品、世间学子皆仰望尊崇的大儒,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利害,除渝州之外,西南已是死地。” 惟修猛得抬眼,斥骂道:“你小小商人一介,岂知何为死地?我西南五洲纵然被当今圣上不喜,但浦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都是当年祖皇帝拼死打下的江山,岂能容朝廷不管?再者这地界有军民百万,我大庆将士也是个个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它蛮夷羌族才拢共几人?打得我五州毫无反手之力,简直笑话!” 沈文宣静静喝茶听他讲,这种极聪明的人骂了这么一通要么是固执己见,要么是装睡,他比较倾向于后者,反正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就等这人什么时候醒。 惟修瞪着沈文宣,见他也不吭一声,不禁在原地有些坐立难安,这人反驳他还好,他还能抓住这人的错漏之处反击,但这人什么也不吭,你想任你想,以无声对有声,那些不合理之处不禁在心中放大了,半晌,他沉声道: “反正我的毒誓不能破,不趟浑水就是不趟浑水,你请便吧。” 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沈某也没想让老伯你趟浑水。”沈文宣道,抬头定定地看向他,他不指望如此固执的人能轻易更改自己的原则,若真这么容易,当初这老伯也不至于辞官归隐了。 “学府不同于官场,以你的身份担任宏章书院的院长也绝不是难事,你上任后,整肃学风,让更多的学子走出渝州,进朝廷直言进谏西南祸事,有何不可?” “商人出不去,普通百姓出不去,为官者除有召令外不得随意调动,唯学子可以。” 惟修一怔,心中激荡,不自觉又坐回团蒲垂眸沉思,几息之后,抬眼问道:“你刚才说公利在前私利在后,你的私利为何?” “也不是大事,只是我家有两个小辈,他们学识都不差,入不入仕倒是两说,但我想让他们入宏章书院读书,开阔见识,还请老伯整肃学风时能给商籍和寒门子弟一条路。” 这个要求倒是不难,但—— “我答应你又有何好处?” 沈文宣:“惟修,意在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我广设粥棚,不影响渝州百姓也不放弃州外流民,路边无饿殍,州内无动乱,这就是好处,若你不出来,这好处便如镜中花、水中月,不用碰,自己就碎了。” 无言, 惟修偏头望向亭外,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戴上草帽道:“我考虑一二。” 沈文宣笑道:“还请老伯考虑快些,要不然我今晚又要寝不安席了。” 惟修顿时一口气憋在心间不上不下,“哼”了一声。 两人皆不语,对坐喝茶,沈文宣看着天上的日头又望向了那片菜园子,现在已至下午,不知阿焦有没有按时吃饭、喝药、休息,他出来的时候心里有气,也没回头看他一眼。阿焦这几天反常或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他又何必置气呢? “你方才来时我就发现你一副心绪不佳的样子,为何?”惟修突然问道。 沈文宣回头瞥了他一眼,沉默了几息有些别扭地说道:“跟夫郎吵架了。” 惟修一时竟有些看不透他:“你嘴唇偏薄,鼻梁挺翘,眼角锋利,眼珠墨黑不见褐色,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天生冷漠的面相,由你来劝我出山已经够令我惊讶了,但你竟然还能讨得到夫郎?” 这话沈文宣就不爱听了,起身道:“借我拔几株美人蕉。” 说完也不等他答应,便下了台阶走至菜圃边俯身仔细挑选了几支,接过得福从马车里拿的剪刀小心地剪了下来,每支的长度都一样,整整齐齐的。 惟修笑了一声,看着他剪完上了马车挥手离开了,拿起紫砂壶悠哉悠哉地起身,喃喃道:“剑眉入鬓,日角龙庭,下颚棱角分明,恶龙相,有趣,有趣。” “焦焦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赵大夫问道,眼圈红了些,“你有没有想起之前的记忆?” 焦诗寒从膝盖弯里直起头,额前的头发被汗或者泪黏成一揪一揪的,贴在脸上显得有几分凌乱,眼圈、鼻头红得可怜,微微抽泣着,气息有些不稳。 “有没有?”赵大夫又一次问道,心里抖得不像话,连带着手都有些抽筋儿。 “我——我——”酸涩的气息又冲上脑门,焦诗寒的哭声复起,“我不想说这些,我讨厌之前的生活,讨厌得要死,我不想想起来,老爹,你去帮我把阿宣找回来好不好?我不是、不是故意要那样说的,我惹他生气了,怎么办——” 懊恼地跺脚指,泪眼婆娑,又接连咳了几声,头昏脑胀。 “没没、没事没事,我派人去找他。”赵大夫拿过一旁绿袖手里的帕子捏住他的鼻子,让他擤一下鼻涕,绿袖端着热水在旁边干着急,将水盆塞到另一个侍女手里,小跑着去大门口看看公子回来了没有。 赵大夫拍一下自己的额头也道自己是糊涂了,那个孩子明明在京城里生活得很好,从水盆里拿起煮熟的鸡蛋,剥了壳之后敷在阿焦哭肿的眼睛上:“没事没事,阿宣那小子若是敢生你的气,我就揍他,没事没事啊。” 言起和赵二站在听书楼的台阶上,背靠在门边,里面的说书先生正在讲水浒传,吐沫横飞间只听堂下跟着恼怒得真情实感,外面的街道上百姓来来往往,午后末时的阳光刺眼得很,赵二和言起站在房檐的阴影下面,偏头就能看见温乐宁府的正门口。 狗剩端坐在他们旁边,趁言起不注意轻轻咬住他腰间的肉干袋,拽下来之后小跑回府门口一边吃一边继续守着门口,言起看着里面说书先生说书一边嗑瓜子,没注意,赵二倒是发现了,但只笑了笑没提醒他。 离这里两个街道的甲兵营正在招收新兵,他和言起手下训练过的那些流民都去报名参加了,此时赵二看着迎面走过来、沿着街道巡逻的一列甲士中就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不禁笑了一声,看来这是被成功招收了。 也是,他们训练过的肯定要比那些野路子的好。 那些人也明显看到了他和言二爷,在经过听书楼时悄悄向他二人点了下头。 赵二假装没看见,偏过头看向另一边,有辆沈家标志的马车从街道尽头驶了过来。 赵二一顿,忙拍了言起一把,跑回府门口站着,言起正听得起兴呢,被他打扰本来还不高兴,转头见沈文宣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府门口,赶忙跑回去站好。 沈文宣没注意他们两个,手里搂着美人蕉下了马车,进了府门,刚进城的时候路过卖灯笼的,买下灯笼纸好好包扎了一番,又在根部用丝绸系了一个蝴蝶结,抱起来满满一束,怪好看的。 绿袖在门口焦急地转悠了半晌,回过头就忽的看见了沈文宣,视线瞥到他怀里的东西顿时松了一口气,跑在他前面赶忙去通知寒轩院。 “那是啥?怎么弄的?”言起问道,伸长了脖子多瞅了几眼。 “怎么?你想给郁家小姐也弄一个?”赵二笑道。 言起踹他一脚:“滚蛋!” 等沈文宣进门的时候,屋里的闲人已经走光了。 焦诗寒见他进来便站了起来,他显然梳洗了一番,连身上的中衣都换了一套,没有之前哭得那么狼狈,只是红肿的眼圈骗不了人,旁边的镜台上还滚着两个白煮蛋。 “阿宣你有没有吃午饭?”焦诗寒问道,瞥着沈文宣的目光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但看到他怀里的花嘴角还是翘了起来,“花很好看。” 沈文宣心尖疼了一下,握住花的根部递了出去,站在原地犹豫着没有挪动步子,焦诗寒走过去把花抱了过来,手指碰到他的手顺势握住,插进指缝十指相扣,眼底又一次泛红: “对不起。” 他说道,咬紧唇要哭不哭,连视线都是抖的。 沈文宣拉进他的距离,微微垂首抵在他的额头上:“不要哭,我都快哭了。” 焦诗寒吸了一下鼻子:“那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生气,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可你直接走掉了——” “对不起。” 沈文宣偏头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一路吻到他的眼角,慢慢把他抱紧了,想揉进骨血里:“有一天你会不会厌恶我?” 焦诗寒大幅度地摇了摇头,急切道:“不会,我厌恶我也不会厌恶你——” 沈文宣笑了,是不会,他天生冷漠,不会共情,学不了理解,也放不下手,若真有那么一天,他眼睛里定满是杀戮。 “美人蕉,喜欢吗?我们把它种活好不好?” 第65章 第 65 章 “云纹郡前几日流民为抢夺粮食互抖, 死伤十三人,下河郡辖制内的丰溪村突遭流民夜袭,掳掠粮食大致八十石, 银钱三十二两,另十三至十七岁少女五名, 这波流民已然成了匪盗, 事成后退入了山林,下河郡的郡守已经派人去缉押了。” “上河郡有流民聚集抢夺粮铺,已发生案件十一起, 上河郡地处偏远,除了郡衙和县衙的衙役外,并没有甲士巡逻镇守, 现已有大批流民正往此处聚集, 若不加以干预,恐成难以撼动之势。” “重阳郡流民被赶入山林后,因燃火不当导致烧山, 连着烧了两个山头,昨日辰时火刚被扑灭,衙役和甲士拢共死伤五十三人, 流民死伤不计, 百姓怨声载道,隐隐有鼎沸之势——” “行了, 你别念了!”戈政卓额头青筋直跳, 抬手按摩自己的太阳穴, 心焦得很。 他前段日子收到好友的回信, 上面说朝廷根本不知道西南之事, 更别提拨款过来, 他这位老友还专门去吏部问了一趟,最近也没有来自西南的折子。 戈政卓不禁心惊又心冷,等写好密信再送出去,却迟迟不见回信,朝廷那边更是丝毫动静也无,他怀疑这位老友已遭遇不测,心中忧虑之余,对于其他老友他也不敢妄动了。 除了流民,还有州外的战乱,这点虽然众人都没点明,但从种种反常看来,大致就是如此。 “渝州甲士原本三千人,除去折损的,只剩二千七百二十五人,我新招募了三千甲士,个个身强体壮,在甲兵营训练一段时间就可以派去各地维护秩序。”张冦简说道。 戈政卓忽地抬眼看向他,倾身殷切地问道:“兵部那里有了消息?” “并无,这三千甲士是我私自招募的。” “你——”戈政卓惊得站起来,指着他的手不断地颤,“你——你要造反了不成?!私自招兵买马这——若是被朝廷发觉了,你我就等着进棺材吧!” 张冦简:“那你要我如何?刚才报的一桩桩一件件惨事你是没听到吗?现在别说要把流民赶进山林,就只单单自保都不足够,若再拖下来,明日大水就能冲了你的龙王庙!” “你说得倒是简单!招兵买马就只招到人就能行了吗?养人的钱从哪来?粮从哪来?刀枪剑戟又从哪来?” 戈政卓气血上头,狠拍了三下桌子。 张冦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单单林家,你就搜刮了一半家产,还有其他商户你也准备动手,这不都是银子吗?养兵的钱粮就从这儿来!我不信你搜刮的那些银子连三千人都养不起!” 戈政卓:“你——” “还有各地的盐税、铁税、地税等等也都用于安置流民,上缴朝廷什么的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 “这不就是造反吗?你、你——”戈政卓一时被他震地软倒在椅子上,瞪着一双铜铃身心俱颤。 张冦简身上也背负着莫大的压力,艰难道:“我这不是造反,我永远是大庆的臣子,只是事急从权。” “好个事急从权!”从昼学这次也不当老好人了,站起来坚决反对道:“你可曾想过做这些事若被圣上知道,即使我们安定了渝州,也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到时候我们在座的所有官吏都有抄家灭族之祸。” 张冦简:“若为了大庆,为了渝州百姓,我甘愿赴死。” 从昼学:“放屁!” “暴不□□我不知道,反正税银和贡品不能动,除了这些,多的是来银子的法子,商人捐献是一种,民间百姓捐献也是一种,而且也不用非得养正规的军队,各地百姓聚在一起奋勇反抗又有何不可啊?” 从昼学说着弯腰凑近戈政卓:“大人,您的任期已经不足一年了,等到了年终的时候您就会被调走,到时朝廷不来消息也得来,这不就和朝廷联系上了吗?” “而且年终送贡品、税银、粮食等等进京,我们和朝廷打交道的机会多的是,说不准还能面见圣上,只要熬过这大半年,什么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戈政卓沉着眸对于他的话仔细咂摸了一会儿,心思一动,大力地一拍掌:“是这个理儿。” “不可!”张冦简反对道,“强迫商人捐财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强迫百姓捐,百姓一年到头才有几个闲钱?你们这是在搜刮民脂民膏!” “还要百姓和流民械斗?真若如此,那要你们这些当官的有什么用?还缴什么粮纳什么税?你们想过若真斗起来得死多少条人命吗?百姓的身家性命在你们眼里就如此低贱?!” “你给我闭嘴!”戈政卓恼怒道,“我认为从大人说得甚是在理,就这么办,你给我想清楚,是百姓的命金贵还是各位大人的命金贵——” “大人啊!!!” “不好了大人!” 宏章书院的监院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喊道,看到堂内这么多官也顾不了这么多,急忙跑到戈政卓的桌前着急道: “大人,鹤望山的惟修居士突然出山了,一出山就直奔我宏章书院,说是要在我院教书。这——这——大人,他那样的人物来我宏章书院,那书院的院长不就得换人了吗?” 戈政卓原本被吓得心提得高高的,闻此忽的放下了,嫌弃道:“我还道是什么事儿?大惊小怪,他要当院长就让他当嘛,有他的名声在,壮大书院岂不更好?” “大人啊,不是这么回事,”监院急得简直想以头抢地,道,“他一来就拿了书办那儿关于各学子的卷宗,说要整肃学风,废掉陪读以及平时在院里嚣张跋扈、滥竽充数的学子,这、这不就把商籍的子弟赶得七七八八了吗?” “甚?!” 戈政卓惊得跳脚,赶忙备马车往书院赶,他正需要那些商户捐银子呢,这惟修居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凑什么热闹! 动了书院这块就相当于动了所有官僚的蛋糕,在场的官吏也连忙紧随其后。 等到宏章书院的时候,惟修正盘腿坐在案首,下面齐齐坐着不少夫子,而他案边堆着一踏踏卷宗,看一卷便在学子名单上做一下标记,看那上面已经划去了不少人,院长坐在他侧首一脸惴惴不安。 戈政卓扒在门外偷偷瞄了几眼,简直心肝颤,一抬头就与里面格格不入的沈文宣对上视线,一懵,这货来做甚? 自然是跟着惟修来的,是他劝他出山,怎么能不陪着过来?沈文宣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头,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和阿焦吃午饭了,便悄悄起身从门口溜了出来。 “你你你——”戈政卓指着出来的沈文宣,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他拍开了手,道:“我还有事,有话下次再说。” 背过手冷淡地从他身旁走了。 戈政卓:“他他他——” “进来吧。”惟修瞥了一眼门口,说道。 戈政卓一顿,也顾不上沈文宣了,整理几下官服微微躬身小步走了进去,俯身笑道:“尊师身体可好?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通知弟子一声?好让弟子招待一二。” 惟修看着他脸上的假笑翻过一个白眼,“哼”了一声。 跟来的其他官吏都等在外面面面相觑,瞥见往来的学子还要端正了仪态,像极了强装鹤的鸡,张冦简站在远处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着擦肩而过的沈文宣,转身跟了上去。 “尊师可还记得弟子?”戈政卓见惟修翻看卷宗不搭理自己,便小心地坐在他侧首问道。 惟修看都不看他一眼,道:“记得,永元十二年的贡士,你当年那篇经义还是我看的,差得很,若不是另外两位考官对你手下留情,你怕是入不了殿试。” 戈政卓尴尬地笑了一两声:“尊师对弟子的鞭挞之情,弟子不无感激。” “只是尊师避世多年,向来不理尘事,这次为何突然来书院教授学业?” “怎么?”惟修放下手中的笔,偏头看向他,“我做事还要你多嘴不成?” “不敢不敢。” 惟修:“我来这书院教书又碍不着你官府什么事,你倒是来得匆忙,心虚得很,以我之名望就是担任国子监的祭酒都不成问题,更何况你这小小的宏章书院。” “尊师教训的是。”戈政卓唯唯诺诺,揣着手一句都不敢反驳。 惟修重新提起笔:“我已决定,除去这些不学无术之辈,过几天的招生试不论是士籍、商籍还是普通百姓都可参加,书院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不是某些人用来牟利的工具,搞得好好的书院乌烟瘴气!” 戈政卓心里一凉:“这士农工商,商为最下等,让商籍的人也能参试是否不太合适?” 若真为商人开这一条路,他还怎么拿改籍的事拿捏这些人,这捐款迫在眉睫,可不能—— “商人不可入仕,但又没规定商人不可上进读书,你如何说不合适?你能改律法不成?”惟修瞪了他一眼,戈政卓垂首默默闭嘴,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心中恨极。 宏章书院建在高台之上,院外的台阶就有三段,像是从石台中间凿出来的,两侧都是石壁,沈文宣下至第二段时被张冦简拦住。 “怎么?”沈文宣打量了他几眼,“张大人可也有下属的商户?” “并无,”张冦简说道,拧着眉心中不解,“你为何搞这么一出?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对你有何好处?” “我是商人,这就是好处。”沈文宣抬步要走。 张冦简拦下他:“渝州现下形势危急,需要这些商户捐出银子,你——” 沈文宣一把将他推至石壁,左拦右拦惹他心烦:“需要便需要,这些贪官被各业商户供养这么多年,他们手中的银子可一点儿都不比商户手里的少,自己掏腰包也可以补上窟窿,张大人有什么可着急的?” 张冦简盯着他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没了他的阻拦,沈文宣继续往下走。 张冦简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提醒了一句:“你一次招惹这么多人,我劝你小心些。” 沈文宣笑了一声:“多谢。” 在上了马车之后戈政卓突然急赤白脸地从书院中追了出来,看着远处已经走动的马车,再看着脚下的三段长台阶,气得脱下靴子砸了过去: “沈文宣,我艹你大爷!” 马车内沈文宣表情淡淡,用小指挖挖自己的耳朵,将这一句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 林家。 林淼坐在堂上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有家里的仆人也有典当铺的人,几口大箱子被抬了出去,管事还在跟典当铺的老板算账,请求多给一些。 林淼闭上眼仰靠在椅子上,眼不见心不烦,看上去有些颓唐。 家里账上的银子突然少了一半,不说林家的各项嚼用,就是铺里的银子都周转不过来,之前做账时也暗暗昧下了一些银子,这一时半会儿也填补不上了。 还有沈家—— 林淼用力捏捏自己的眉心,心中又气又焦又躁,恨不得一摆手将手边的一切都砸个稀碎。 “祖父。”林木被人扶着从门外进来,走路慢腾腾的,不敢用力的样子。 “祖父,我听说家里的事了,你们怎么都瞒着我?” 林木被扶着轻轻地坐在软垫上,小心地挨了半个屁股,手上握住林淼的手说道:“若不是霜儿来找我哭诉,说家里为了银钱要把她许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做填房,我还不知道家里已经缺银子缺到了这种地步,但就是再缺银子也不能委屈了我妹妹啊。” 林淼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没一把把他的手甩开,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骂道这一对儿蠢货。 “祖父,您放心,我是林家男儿,定要顶在前面,救林家于水火之中。”林木满脸恳切。 林淼闭着眼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克制道:“你做不到,别胡来。” “我做得到。” “你做不到。” “我真的做得到。祖父,您放心就好。” 林淼睁开眼觑着他,手上的青筋暴起,若不是这孙子还受着伤,他真想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第66章 第 66 章 寒轩院。 沈文宣从药盒里挖了一大团药膏图在焦诗寒的手上, 从手心到手背,从指尖到手腕,连指缝也不放过, 一边涂一边按摩。 对坐的焦诗寒伸平了双手被他弄得有些痒,忍不住笑了两声,只是脸上的颜色很淡,连嘴边的笑意都被这份颜色冲淡了两分。 沈文宣笑着瞥了他一眼:“感觉怎么样?” “暖暖的,很舒服。”焦诗寒笑道, 趁沈文宣垂眸倾身凑近他亲了一口他的鼻梁, 亲完也不像之前迅速远离, 而是停在离他极近的地方,等他抬眸看过来,忽的对上视线,清浅的呼吸喷在脸上,细细软软的。 气氛一瞬间暧昧起来。 沈文宣盯着他浅褐色的眼珠, 顶不住诱惑, 抹平和他之间的距离, 轻轻咬住他的唇珠浅尝辄止地吻了一下。 焦诗寒感觉脸上有些热,直起上身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刚才涂的是暖膏, 涂上之后会感觉暖暖的,等手涂完之后, 还要涂脚和脖子,赵大夫说对手脚冰冷的人很好。 沈文宣瞥了一眼他变粉的耳尖还有脸颊, 手上又挖了一大团药膏挨近他, 另一只手撩起他的头发捧着, 露出纤长细白的脖子, 药膏涂上去,手指抚弄着一点儿一点儿抹开: “我怎么感觉你最近表现得有些积极?” 焦诗寒微斜着脖子让他涂得更方便些,脸上懵懵懂懂的样子,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吗?” 瞥到沈文宣好笑的视线,焦诗寒眼睛一闪,他的手指逐渐滑到了后颈,抹着药膏的手指在那里不知情地来回抚摸,陌生的颤栗电流似地窜遍全身,焦诗寒一刹那攥紧他的衣襟,缩着脖子退了出来,捂住后面说道: “我、我自己抹,自己抹就好了。” 整个人红得像个灯笼。 沈文宣不解,但仍帮他撩着头发让自己弄。 焦诗寒手抖着给自己抹好了脖子,又将一只脚提起来,踩在自己坐的椅子上给自己抹脚,沈文宣在对面看着。 “因为你很喜欢,我积极一些你就很开心。”焦诗寒垂着头小声说道,虽然挨太近还是不舒服,但若是让他开心,不舒服就不舒服吧。 沈文宣一顿,摸着鼻子感觉心脏跳得有些快:“你开心我更开心。” 焦诗寒笑了,瞅他一眼,抬起另一只脚丫递给他。 前院,王沐泽双手抱臂看着院子里来找麻烦的商户,面无表情。 “反正我们不管,沈文宣他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带头的王老板说道,沉着脸色一脸愤慨,“我们家的那些子侄在宏章书院读书已经读了五六年了,就因为他找来了那个惟修居士,我们孩子被赶了出来,这么多年,我们哄着、供着那些官老爷容易吗我们?” “也不用说我们这些商户全家上下费多大精力才把孩子送进去,就说我们往里面投了多少银子,起码也有几十万两白花银了,这银子难不成就这样打了水瓢?” 郁堂皱眉驳斥道:“这如何怪得了沈家?你们当初这银子可全都进了那些官爷的口袋,一分钱都没流向这里,你们有本事去找那些官爷要,在这里闹什么?” “你靠边站,你们家的郁子秋没被赶出来,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王老板道。 郁堂:“我们家少爷那是品学兼优,谁让你们家的人进去是当混子的,再者,过几天就是招生试,那些被赶出来的子侄再去考不就行了?” “考不考是我们的事,反正这银子你们必须得赔!” 被赶出来的人若有本事通过招生试就不会被赶出来了,他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坚持要银子。 王沐泽背着手站得笔直,表情淡淡,道:“银子?没有,你们就是在这里站死,也甭想沈家赔你们一分钱。” 王老板:“你——” 后面的几个人挨近他耳边商量了几句,王老板想了几息,也不急了,胸有成竹道: “既然沈家如此不厚道,那我们这些人也不必跟你沈家客气,不只是从今以后,我们不会跟你们沈家有任何生意往来,就是之前的生意我们也要划了干净,来人!去把沈家的那些琉璃、瓷器、古玩、木器等等都拿过来,我们要退货!” 郁堂皱眉,这已经卖出去的东西可没有退回来之说。 “行,没问题,”王沐泽道,声音懒懒散散的,仿佛一点儿都不在乎,“只要各位的东西完好无损,没有磕磕碰碰,我们沈家绝对支持退货,各位都不要客气啊,尽管退。” 退完运去边界卖给江南那边,能卖出的价还更高些,谁怕谁啊? 那些商户闻此隐晦地对视几眼,对沈家如此坦荡的态度不禁犹豫起来,最后还是王老板一拍板儿,道:“退!” 管事搬来了桌椅在院子里放好,王沐泽一边翻账本一边拿着放大镜查看物品有没有损坏:“哟,你这茶具已经用过了吧?这用过的茶具和餐具可不能退昂。” “为什么不能退?我这好好的。” “合着你用别人用过的杯子喝茶你不嫌弃啊?笑话,下一个。” “这个可以,退你八千两,收好了,下次再想要可不是这个价儿了。” 王老板将一对玉研、笔洗、琉璃桌案、大珐琅瓶还有他夫人买的琉璃珠钗都拿了出来,昂首挺胸傲气地看着王沐泽。 这些都退了,可超过他们要的银子了,他就不信这沈家能缺心眼跟他硬挺着。 王沐泽对过账本之后笑了:“怎么?王老板那对儿老花镜不退啊?那个可值老多银子呢。” 王老板一愣,脸上一赧,羞恼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要你退你就退。” “行行行,我先给你看看” 另一边,沈文宣带着焦诗寒从后门坐马车走了,后面跟着不少家丁和护卫。 今日是十五,正赶上和平乐府的百姓去烧香拜佛,沈文宣从袖子里拿出那个护身符,想着那天疯和尚说的话,心里越来越在意,这次去崇福寺顺便找到那个和尚再问一问。 焦诗寒将护身符从他手里抽出来好好地系在他的腰间:“这样戴着才对。” 沈文宣把他抱过来摸摸他的头顶。 赵二和言起骑着马分护两侧,沿途巡逻的甲士还得给他们让道,只是其中几人瞅见是沈家之后暗暗对视几眼,在巡逻到十字口时偷偷拐弯,脱离了队伍。 崇福寺比之前去的打铁铺还要远,等到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沈文宣捏住焦诗寒的腰帮他按了按:“累不累?等会儿上山梯的时候我抱着你上去。” “不行,拜佛是要有诚心的,进寺的山梯怎么能不自己爬?而且我不累,都睡了一路了。” 焦诗寒拉着他从马车上下来,听说今天要来礼佛,他特地换了一件轻便一些的衣服,拉着沈文宣开始一节一节爬山梯。 寺庙在山顶,但寺门却在山脚,巍峨的牌楼上写着‘崇福寺’三个大字,很多小贩在这里卖吃的、喝的还有念珠、佛像等等,很是热闹,其中很多小贩还是和尚,就是不知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山梯修有九百七十三阶,爬的人有不少,焦诗寒爬到十分之一的时候就爬不动了,靠在崖壁上喘息不止,跟沈文宣商量道:“我们休息一不,半盏茶时间。” 沈文宣笑了,把他拉过来拦腰抱起,继续往上走。 焦诗寒:“不行——” “如何不行?我抱着你上去说明我有双份诚心,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跟我说啊,我帮你告诉佛祖。” 焦诗寒脸红着憋了半晌,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才小声说道:“那你告诉他保佑你活到一百岁。” 沈文宣一顿,停了几息才继续迈步,问道:“为何?” 他这个体格,想短命估计不是那么容易。 “你应该许愿自己活到一百岁,然后我再许愿你活到一百岁。” 来个双份buff。 焦诗寒反驳道:“因为只有你活到一百岁,我才会努力活到一百岁,只对我祝福没用的。” 沈文宣低头看向他,他就像只猫一样窝在自己怀里,哪哪都是软软的,又乖又暖,沈文宣抬手默默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心尖软得出奇:“动不动就撩人属你最在行。” “我没有。” 寺里忌杀生,除了小厮之外,带着佩刀的护卫都被拦在了寺门外,言起待在山脚守着,赵二则带着人去了后山的出口,崇福寺的进口和出口并不相同。 崇福寺庙宇庄重,可时代久远,显得有些老旧,不过各处都打扫得很干净。 接待的和尚行过佛礼后转身带路,途经过一个放生池,焦诗寒在守着放生池的和尚手里买下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在放生池里放生了,嘴里念叨一声阿弥陀佛,沈文宣觉得可爱,摸了摸他的头。 主殿大雄宝殿供奉着三世佛——药师佛、释迦牟尼、阿弥陀佛。 一进门沈文宣就看见一侧当初来接人的住持慧真,正闭着眼端坐在蒲团上“嘟”、“嘟”、“嘟”地敲木鱼念经,而那个叫慧寂的年轻和尚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口水拉成丝似地从嘴角流出来落在慧真的衣服上,简直不忍直视。 焦诗寒等前面的人拜完前走几步跪在蒲团上,供桌边的小和尚拿来香炉和三支香,点燃后递给焦诗寒,焦诗将第一支香插在中间,心中默念:供养佛,觉而不悟,第二支右侧——供养法,正而不邪,第三支左侧——供养僧,净而不染,而后合掌拜了一拜。 沈文宣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三尊佛像,没跪,但站得端正笔直,视线往下瞅向供桌,问道:“听说布施的香火钱越多,功德越多?可有此理?” 住持敲木鱼的声音停了,睁开眼看向他,见是之前机缘巧合之下认识的小伙子,笑道:“皆从于心也,无在乎银钱几何。” 沈文宣微微弯腰向他拜了一下,门外等着的一溜串小厮端着红布盖着的托盘进来,掀开红布,上面都是陈列整齐的金元宝,沈文宣接过来像泼水一样哗啦啦地往功德箱里倒,周围的人齐吸一口凉气,惊得直直地看着他。 焦诗寒一顿,顿时拜得更虔诚一些。 “给佛祖塑个金身应该能证我心至诚。”沈文宣道,肃立合掌,拜了一拜。 功德都加在阿焦身上,不要给他,保佑阿焦健康长寿、岁岁平安。 慧真瞪大眼睛瞅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功德箱,眼珠悄摸地一亮,起身拿过供桌上的竹筒笑眯眯地说道:“求签问卦,施主,抽一个吧。” 沈文宣拉阿焦起来,弹了弹他的下裳,看向竹筒里的签子挑了一个,签文:送经奉油敬佛祖,消灾改厄福来临。 慧真瞄了一眼笑道:“上平,乃逢凶化吉之兆,好签好签。” 逢凶化吉?沈文宣心思一转,默默握紧阿焦的手,笑道:“多谢住持。” “你骗人了,那竹筒里面就一个上平,其它都是上签、上上签,就它最差。”慧寂闭着眼睛说道,在蒲团上翻了个身,平躺着。 慧真一阵尴尬:“这这求签不过是求个吉利,不算骗人。” 沈文宣嘴角的笑瞬间没了,将签子丢回竹筒,顺便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臭手,瞅向慧寂问道:“你那天说的那些话——” “啊?”慧寂睁开一条缝看过去,脑内空空,“你们谁啊?” 沈文宣一顿,这和尚果然是说的疯话,翻过一个白眼不再理会,问道:“寺里可会点灯供佛?我夫郎身体不好,我想给他点一盏长寿的灯。” “有有有,”慧真让到一旁,道,“施主请移步。” 慧寂躺在原地默了半晌,表情严肃而正经,在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起身跟了上去。 寺庙后堂,墙壁上雕着二十位佛,十八罗汉,十八观音,室内昏暗,不能通风,长明灯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盏,是这里唯一的光亮,慧真在灯盏上刻下焦诗寒的生辰八字,所祈之愿,交给焦诗寒之后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焦诗寒小心地将长明灯点燃之后,两手捧着端正地供于佛前。 长明灯的底座是荷花样式的,铜制,被灯芯照着有些发黑,焦诗寒垂首轻轻摸了摸边角,被暖黄的烛光照着看上去有些沉默。 沈文宣紧抓住他的手捏了捏,宽慰道:“赵大夫在钻研他师傅留下来那本医籍,上面有一个病例跟你很像,再过一段时间,焦焦就会是健康的小朋友。” 焦诗寒抿紧唇笑了下,但心里仍忐忑不安,沉默半晌后轻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一直没有好,怎么办?如果我先有事的话——” “我陪着你。”沈文宣道,神色淡淡的不像是随口一说。 焦诗寒瞪大眼盯着他愣了许久,心里异样翻滚,磕磕绊绊地道:“我、我刚才说的是如果,我肯定能活很久的。” 沈文宣笑了,暖光照进他的眼睛里,很温柔:“出去吧,这里不能待很久。” 焦诗寒点点头,像个大型挂件一样紧靠在他的肩膀上往外走,耳朵和脸颊慢慢地、慢慢地变红了。 言起蹲在寺门外的空地上百无聊赖地和兄弟们围成一圈玩象棋,还是拿着树枝在地上画棋盘、画棋子的象棋: “害,早知道是等在山下面就带点儿牌什么的,玩叶子戏多好,这象棋没意思。” 言起抱怨道,抬起头瞅瞅周边的商贩,他们的嘴都被养叼了,这儿卖的包子馒头饼看着就不想吃,吩咐自家兄弟买了一个果盘过来,一边吃一边跟他们下。 “老大好生厉害啊,这会儿下围象棋得这么溜,之前可是连怎么玩都不知道。” 言起摆摆手:“害,这不是成天看老爹和老温头下棋看习惯了吗,看着看着就会了。” 说着抬头一望,山脚下面刚进去了一群小混混,袒胸露肉的,言起一顿,刚要过去看看,只听: “我的车吃你的将!” 言起猛得回过神:“等会儿!怎么就吃了我的将了?你这不对!拿回来拿回来” 在棚子里侧喝茶的几个人看了他们几眼,穿着蓑衣把自己遮地严严实实的,趁他们玩得兴头领头的起身出了茶棚,给守门的僧人看了令牌后带着人快步上了山梯,衣角露出来的是甲兵营的甲士。 中午焦诗寒和沈文宣在寺里吃的斋饭,在寮房休息一会儿后时间已至末时,沈文宣拉着焦诗寒与慧真告别,顺着后山的竹林小道下山。 “在寺里斋戒几日不行吗?”焦诗寒问道,鼓起脸不太想这么早就下山。 “不可,这里荒郊野岭的,住着不放心。”沈文宣捏了捏他鼓起来的脸颊哄道,“你若喜欢拜佛,家里也可以立一个寺堂。” 焦诗寒点了点头,下山比上山容易些,又是曲折小道,沈文宣扶着他的腰慢悠悠地往下走。 确认他们已经看不到这里之后,四个甲士拦在出山的道口:“这条路不能走了,下面的吊桥断了,改其他道,别在这儿看了,滚蛋!” 下山快过半时,沈文宣才意识到不对劲儿,先前他一直注意着焦诗寒,这才感觉身后过分安静了些,除了他带着的这些小厮,周围再没有其他香客。 沈文宣看向脚下铺好的青石台阶:“确认是这条道?” 得福看了周围几眼,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是这条道啊,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沈文宣心里隐隐不安,俯身抱起焦诗寒快步下山。 “得福,跑去前面叫赵二上来接人。” “诶。” 竹林深处,匪头比划了几下手里的菜刀,一刀果决了正被捆绑着的和尚性命,鲜血喷溅,匪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珠,瞥着刀尖上的血,享受地舔了一口。 除了刚杀的这个和尚外,旁边已经堆了五六具和尚的尸体了,在这条道上站着也不走,碍事。 身后几个兄弟正砍竹子削尖,来得匆忙,没提前埋好刀,这破寺庙也不让带刀上来,只能从厨房里偷了几把菜刀、斧头还有镰刀这些用用。 “老大,”一个手下从前面跑过来,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有个小厮打扮的人先走了。” 匪头不在意,在石头上继续磨刀:“这会儿别打草惊蛇,他跑到山脚还有一会儿,我们来得及。” “诶。” 等看到沈文宣下来时,匪头拿出画像仔细对比了几眼:“兄弟们可看清楚了,就这个人,等干完这一票,我们就拿着银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半辈子不用愁。” 跟着的人对视几眼,不约而同地笑了,抬脚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过吊桥的时候,沈文宣停了下来,拧眉看着吊桥的长度,还有下面川流不息的粤江水,吊桥的木桩沈文宣仔细摸了一遍,没有动过的痕迹,这一路无论是前还是后都没有人,肯定有问题,就是不知这问题出在哪。 吩咐两个小厮先过去,确认吊桥没有问题,沈文宣才拉着焦诗寒踏上去,焦诗寒握紧阿宣的手,看着他的脸色不禁心里紧张。 就在一行人走至中间时,异变突生。 前面岸口像野狗下山似地倏地从林子里窜出来许多人,动作极利落地各砍了两个小厮一刀,踹下山崖,没在粤江里。 紧接着身后也突然暴起一群,匪头带着人极凶悍地冲出来砍人,一时间惨叫连连。 还没来得及上吊桥的小厮最先被杀干净,匪徒堵在前后,拿着手里的家伙式儿像蚕食一般靠近,人挤人地想要逃跑,吊桥被晃地激荡,有几个脚下不稳,被甩了下去。 “噗通”几声水响。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文宣一只手抓住齐腰高的护网,另一只手紧抱着焦诗寒,后面还有人墙挡着,但前面的人已经逼了过来。 深呼吸一口气,沈文宣解下腰带将焦诗寒的一只手绑在护绳上:“蹲在这里,紧抓着绳网,不要乱动。” “阿宣!” 焦诗寒全身汗毛直立,紧盯着他冲了上去。 沈文宣甩开外袍遮挡住前面过来的人的视线,趁他们看不清踹中最前面那人的腹部,夺过他手里的斧头,二话不说砍了下去。 不就是砍人吗?谁没玩过似地。 “夺他们手里的刀!往回砍!谁砍的人最多我给他黄金万两!” 匪头舔一口刀上的血,眼珠像恶鬼一样赤红,紧盯着沈文宣的身影推开挡路的人,在吊桥上如履平地地走至他身后,提刀要砍—— “阿宣!!!” 沈文宣回头侧偏堪堪躲过砍过来的刀尖,手上的斧头顺着惯性砸向他的后脑,“咚”一声响,匪头神魂一震,往前踉跄了两步,摸一把脑后,一手血,脸色顿时扭曲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像头暴躁的野牛劈刀乱砍。 沈文宣由于侧偏脚下不稳,紧抓着护网倒在桥板上,来不及喘息就急忙躲匪头砍过来的刀,几次都被划过身体,伤口渗出血来,躲过的地方桥板不是裂了就是碎了,连着几次。 下一息,两人脚下的桥板坍塌,连着一侧的其他人也被拖下水,掉进了粤江。 沈文宣一只手险险抓住另一侧桥板,手上青筋暴起,脚下悬空,另一只手还拿着斧头,瞥到几步远的匪头抓住护网还想爬上去,咬着牙抡起手里的斧头猛得砸了过去。 去你妈的! 匪头眼角余光一颤,直接松开护网掉进江中,没被砸中。 沈文宣两只手抓住桥板,焦诗寒手抖着扯开手上的腰带,爬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尽力气要拉他上来,气一直喘。 等沈文宣上身撑过桥板的时候,吊桥上的小厮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另一边的匪徒看着残破的桥没再敢过去,一边退到桥岸,一边扯下腰间的水葫芦将里面的酒或者油都撒在桥上,找出火折子看样子就要点。 艹! 沈文宣眉头紧皱,趁火焰涌过来之前单手抱住焦诗寒的腰拖下来,同时松开另一只手,护住阿焦的头仰面掉落。 吊桥被火舌吞没,零碎的木板带着火星砸下,沈文宣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块对着自己飞旋着过来,在视野中越来越大,下一秒他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相国寺,“咔嚓”一声,在寂静的禅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慧生手上的动作一顿,慢慢睁开眼,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不似生人,只是他锤下的木鱼裂了。 第67章 第 67 章 落水的那一刻, 仿佛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空荡荡无处着力而又被填满至窒息,身体下坠仿佛没有止境, 那是一种绝望的原始恐惧。 只感觉水很冷。 焦诗寒睁开眼, 憋着气努力去看眼前的沈文宣, 墨黑的长发被水流荡得飘散纠缠,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在空旷的水域中显得有些唯美,如果除去水中的那一片红。 焦诗寒焦急地拍拍他的脸,但沈文宣眼睛一直闭着,没有反应,往上看, 光斑似的水面仿佛很近又很远, 焦诗寒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尽所有的力气往上游,身体很沉, 憋气憋得肺部很痛苦, 但焦诗寒不敢停,就算是最后的徒劳也好, 他不能停。 他停了,阿宣就真的停了下来。 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冰冷的水流窜进鼻腔, 呛出一连串的气泡, 焦诗寒用最后的力气破开水面,急促地喘息。 “阿宣?”焦诗寒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仍然没有回应,心焦地看向四周, 上面的桥已经毁了, 水面上也不乏挣扎求生的人, 焦诗寒在原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就开始往最近的岸边游,每挥动一下胳膊都是沉重的透支,无力到发麻。 岸边不是很远,但一路上焦诗寒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到双脚踩到水下陆地的那一刻才沉重地松了一口气,眼眶立刻红了。 硬憋着将哭意压下去,焦诗寒咬着牙半拖半抱地将人拖到岸上,离水面有一大截才敢停下,沉重地倒在地上仿佛下一秒再来爬不起来。 岸边的风一吹,潮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冷不丁地打个抖,焦诗寒吸吸鼻子,浑身发颤地支起身子,一边拍他的侧脸一边叫他的名字:“阿宣?” 声音细弱地像幼猫的叫声。 还是没有反应,头顶渗出的血不一会儿便染红了脑下的石头,像泼墨的红油画,焦诗寒想捂住他的伤口,却只染了一手血,满目的红色深深刺痛了神经,焦诗寒手颤着掐他的人中……他好像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了。 恐惧达到顶峰,焦诗寒僵硬地打开他的嘴,捏住他的鼻子做人工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掉出来,模糊了所有。 一次不行做两次,两次不行做三次。 快醒过来,醒过来,求求你,快醒过来,求你—— “咔嚓”、“咔嚓”。 是鞋底踩在石子上的声音,一个人拖着步子一步一拐地走了过来,逐步靠近,最终停在两人面前。 焦诗寒余光瞥到他的鞋子,很普通的一双布鞋,不是他家的小厮会穿的样式,慢慢仰起头看向他,只看到一张落了水但仍凶悍的脸,眼睛像鹰一样直勾勾地看过来,透着血气。 目光在焦诗寒身上停了几息,又瞥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沈文宣,匪头转了几下脖子,即使他的状态看起来也不是很好,但他好像并不打算放过定好的猎物,手里握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焦诗寒浑身都透着冷,挪动早已麻痹的身体趴在沈文宣身上遮住他,手抱住他的头护住,眼角余光一直盯着站在面前的匪头,眼神似祈求又不似祈求,只眼底泛着红,害怕地喘息。 “道上的规矩,就是死了也得把雇主要求的人先弄死。” 匪头阴沉沉地说道,扬起手,阴影笼罩下来,像一头会吃人的怪物,嘴角勾起扭曲的笑,手上的石头下一刻就要血腥地砸下来—— 焦诗寒闭上眼紧紧抱住沈文宣,心脏尖锐地跳动,下一息只听一声暴响,耳边便有巨物倒下的声音,世界一静。 焦诗寒闭着眼只听得见黑暗中自己喘息的声音,久久不见再有动静,焦诗寒便慢慢地睁开眼小心地瞥向一侧,只看见匪头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死不瞑目,而脑侧有铜钱口大的血洞。 赵二站在上崖口手上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危急之中,他刚才打了一枪,焦诗寒瞥见他还有他身后的护卫,身心一松,最后看了一眼沈文宣,倒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地晕了。 在梦里一片黑暗,他又回到了京城里那个永不见天日的宁府,孤身一人站在高墙院落内,仰头只能看见小小四方的一片天空,风都吹不到这里。 头发被轻率地撩起,耳边突然凑上来一个声音:“你父亲的腿断了你知道吗?” 焦诗寒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而另一只耳边:“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克父克母的,为什么是暗双?你没有活着家里该有多好!” 叹息:“多余的杂种,我宁愿看着府里讨喜的丫鬟、猫儿、狗儿,也不愿看见你。” “清儿啊,你别怪我。” 别叫我名字。 焦诗寒僵直地站在原地,身后无数双鬼手争先恐后地覆盖上来,捂住眼睛、耳朵、嘴巴、掐住脖子,捆住身体,无法挣脱,无法逃离,像被搁置在岸边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已经拼尽了全力。 “清儿?” “宁清!” “清儿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至黄昏,微暖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过撩起的纱帐映在单薄的眼皮上,焦诗寒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渗入鬓角,眼睫微微抖动,慢慢睁开了眼,一瞬间他有些迷茫,不知今夕是何夕。 “主君?”绿袖轻声叫道,声音透着惊喜但又沙哑,像哭过不短的时间。 赵大夫刚好收针,绿袖接过丫鬟手里的水杯,小心地抬起他的头,杯沿贴在他的下唇上:“主君,喝一点儿润润口。” 焦诗寒机械地听从她的指令微微抿了一口,视线瞥到躺在旁边的沈文宣,一瞬间回神,他已经换了干净的中衣,头顶的伤也已经包好了,只是脸色苍白地有些过分,竟像是死白。 不知哪来的力气,焦诗寒推开绿袖的搀扶,翻身爬到沈文宣身上,但又有些不敢压住他,只堪堪蜷缩在他身侧,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侧,有些冷。 “他怎么样?”焦诗寒轻声问道,抬手帮他提了提被子。 室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床边两侧都跪满了人,赵二和言起还有一群护卫都叩首拜着,一动不动的样子甚是肃穆,近处跪着的王沐泽和一众管事低着头不敢答话,而温老头则背身立在窗侧。 房间里竟然慧真和慧寂也在,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念着经法,像超度的法僧。 “赵大夫,你实说就好,你们有些吓到我了。”焦诗寒气息不稳地笑了一声,手一直抚摸着沈文宣的脸颊,手指颤着在他鼻翼间徘徊,完全不敢去试探他鼻子底下的位置—— “他死了。”慧寂说道,左右看了几眼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说话,“被砸死的好像。” “慧寂!”慧真掐住他的胳膊捏了一把,拉着他站起来,眉间紧皱着道一声“失礼”出去了。 但刚才的话好像晴天霹雳,焦诗寒一瞬间被震得没了呼吸,盯着眼前人手指慢慢地、慢慢地移到他鼻子下面,没有。 拽起被子,耳朵一寸不容放过地听着他的心口,泪珠已经像决堤的河坝一般涌来出来,但他还没有找到他想听见的声音。 简单而又枯燥的心跳声,此时就如天籁一般。 灵魂被撕裂,人已经不是完整的人,焦诗寒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手指攥烂了他的衣襟也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最极致的悲伤不是蓝色,而是满目皆空的白和违反生理的自我断绝。 赵大夫起针迅速扎在他的太阳穴和人中,拿来人参片塞进他口中救急,焦诗寒趴在沈文宣身上四周似有喧嚣又似没有,空凌凌中只有他们两人,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到沈文宣的手又抬了起来,很轻很轻地扫过他鬓角的碎发,扫过他的耳朵,很温柔。 那上面戴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戒指,是虚白中唯一的金色。 “焦焦别晕,别晕!呼吸,呼吸!呼—吸—,呼——吸——”赵大夫眼底发红,一边掉眼泪一边引导着,手上的针刺激他的神识,“呼——吸——” 赵二从地上抬起头,眼里是滔天的恨意,冲进乱成一团的人群跪在床头:“你不能死!你不能有事!你有事了那公子的死怎么办?害公子的人还活着!还在后面幸灾乐祸!你出事了他们只会更高兴,所以你不能有事!你得替公子报仇!公子不能白死!” 也许是手上的金色太耀眼,焦诗寒舍不得,也许是赵二说的话刺激到了他,太伤太痛了,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焦诗寒强撑着睁开眼皮看向手上的戒指,慢慢抬手和沈文宣的手碰在一起,十指交握。 视线细细滑过他身上的一道道伤口,焦诗寒启唇发出死白的声音: “是谁?” 第68章 第 68 章 焦诗寒拖着病体起身, 平举着手换上最素雅的衣服,头发规规矩矩地理好,眼下的青影用珠粉遮住, 看上去除了苍白竟也看不出多少脆弱。 绿袖弯下腰整理他衣服上的褶皱, 将香囊替换成药包挂在他的腰间:“主君,公子虽然不在了, 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还需要主君主持,主君定要保住身体——” “闭嘴。”焦诗寒闭上眼轻声道,像疲惫的叹息声,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意,包括这具残破的身体。 视线旋又投向床上仿佛陷入沉睡的沈文宣, 焦诗寒走过去动作很轻地蹲在床侧,手指轻轻扫开他耳边的发,注视良久, 退开时垂眸取走了他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起身走去外间, 戒指套在了他左手拇指上。 “焦焦啊, 世间自有公道,到时候咱们别激动啊。”赵大夫不放心地嘱咐道,打量着他的脸色心中甚是忧虑,拿过桌上的药箱就要挎到肩上。 焦诗寒手按在他的药箱上阻止道:“你不用去, 你和温老头守在家里就好,府里不能没人,何况还有平儿和闻哥儿需要人看着。” “你——你到时候发病了怎么办啊?”赵大夫不同意, 坚持要去。 焦诗寒按住他的药箱和他对视良久, 他眼里的光是死淡的, 漫长的无声中流露出一丝坚定和祈求。 他太累了,没有那股信念撑着他只想遁入黑暗之中,无知无觉,丝毫不想在濒死的边缘又被拉回来。 赵大夫顿住,随着他的注视,已经扶上肩膀的肩带慢慢地被攥紧,然后滑下来,无力地落在药箱顶,压抑般的妥协。 焦诗寒垂眸收回自己的目光,偏头看了一眼趴在门边小心地往里望的平儿和闻哥儿,几息之后,抬脚离开了,身后跟着王沐泽。 赵大夫在绿袖转身要跟上时将药箱里的一盒人参递给她,让她带上,里面的人参都是千年份儿的,已经切成了片,若真有什么不测好歹能撑到他赶过来。 赵二带着的护卫已经冲进了林家,不顾家丁阻拦,迅速堵住前后出口,此时还未到卯时,林家众人还沉睡在梦乡当中,房门突然被踹开俱是一惊。 林家上上下下二百口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护卫强行从被窝里扯出来,也不管他们穿没穿衣服,全都押到前院里跪着。 “干什么?!你们谁啊?干什么?!放开!谁让你们来的?” 林木大吵大闹地挣脱开护卫的钳制,正要转身逃跑,周围的护卫已经拔出佩刀,将他围在中间步步紧逼,刀尖直指着他,林木起初还能退后几步,但很快就被前后夹击退无可退,脸上浮现出惊恐之色。 “住手!”林淼呵斥道,虽然被押着跪在地上,但腰背仍旧挺直,一副刚强不屈的样子,“我乃朝廷亲封的从五品团练使,手握三百甲士,在平乐府是响当当的人物,虽不知诸位姓甚名谁,为何迫害我林家,但大庆还没亡呢,尔等猖狂至此,可有将王法放在眼里?!” 赵二嗤笑一声:“王法?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王法!来人,将这群畜牲全都拉去平乐府衙!” 浩浩荡荡的二百口衣衫不整地走在街道上,周围又是凶神恶煞的持刀护卫,动静着实不小,另一边是言起拖着活捉的匪徒走过来,这些人身上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形状可怖,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看起来被严刑讨打过。 城内的百姓或多或少地被吵了起来,见此阵仗忙皆穿好衣服出来看看发生了何事,像看热闹一样左右窃窃私语,跟着这群人直到府衙的大门外才停下来。 与此同时,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一辆马车在路牙子边停下,圆润的鞋头踩在马扎上,露出纤白的脚踝,一缕白衣坠地,墨发披肩,是焦诗寒。 小厮在人群中挤开一条路护着他走上府门台阶,接过言起手中的鼓槌“嘭”、“嘭”、“嘭”地敲了三下鼓面,手指用力到发麻。 转身站在紧闭着的门口紧盯着府衙大门,气息有些许不稳地微微喘着气。赵二接过手继续敲,鼓声一声大过一声,震耳到围观的百姓都将耳朵捂住,神色不适。 戈政卓被惊地从床上跳起,面目懒倦,明显还没睡醒:“谁?!哪个不要命地在衙门外吵闹?!” 守门的衙役跌跌撞撞跑进来,情急之下将丫鬟手里端着的水盆、毛巾给撞了个翻:“大、大人,不好了,外面聚着好些人,可能是大案啊大人。” 戈政卓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哪处流民闹事,村民集体来状告了吧? 心中气闷地起身穿衣:“让他们都进来,别让他们击鼓了,生怕不惹我心烦不成?!” 这一天天的!他手上的要紧事还没办完,现在又多一件! 府衙大门打开的时候,赵二用尽全力锤了一下鼓面。 “嘭——”,鼓皮破了。 在场的百姓包括开门的衙役都吓得缩了下身子,焦诗寒一动不动地瞅着衙门,待衙门完全打开之后,抬步走了进去,身后的护卫押着林家人和匪徒紧随其后。 戈政卓坐在高堂上的那一刻,看见下面站着的人,面上不显,但心底委实一惊,微微偏头和坐在堂侧的从昼学隐秘地对视一眼。 林家老少和沈家分站两列,焦诗寒、言起、赵二还有王沐泽都在堂上,带来的护卫和小厮都退到了院子里,焦诗寒还没有开始说话,只听林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喊道:“大人!冤枉啊,大人,大人要替小民做主啊” “我还未说你们的罪状,你冤枉什么?”焦诗寒道,声音清列,目光瞥到他身上,像深寒之地的霜雪,足够冷,也足够漂亮,清凌凌的,像朵雪莲,林木忍不住吞咽了几口口水,视线上下对他扫视。 “大人,”焦诗寒拱手道,“林家林木□□,致我夫君丧命于崇福寺,且暗吞税银,账上少了白银至少五万两,用于放利子钱,害民无数,请大人严惩。” 戈政卓看向回过神儿的林木,视线一对上,林木就赶忙说道:“污蔑!这全都是污蔑!我怎么可能去害沈文宣,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就、就算之前有些过节,我心胸气量大,早已不与他计较。” 林茂一路上被这押犯人似的架势吓坏了,得让妻妾扶着才勉强不瘫倒在地上,此时不说帮着辩驳几句,就是憋着不做出不雅之事已是极限。 林淼只好上前道:“大人,不说今日这沈家人私闯我林宅是何罪状,只说这□□之事确实是污蔑,我林家心系百姓,甘愿捐出一半家产用于安置流民,也因此府内无余粮,账上无闲银,说句难听的,我林家就是想要□□,也没银子付得起这个账。” “再有你说的贪没税银之事你可有证据?” 戈政卓点点头:“对,凡事都得讲证据,你沈家可不能平白说人是非。” 焦诗寒:“有。” 赵二抬手将几个五花大绑的匪徒提到堂上,退开时还狠踹了一脚。 “大人,”焦诗寒从袖中拿出一个食指大小的印章和一叠银票,交给绿袖,由她呈交给堂侧的从昼学,道: “这是从已经死去的匪头身上搜到的,印章是林家商号的商印,是林家通行关邑、上缴税银和进收、出纳货物的凭证,林家不可能随意将此章交给他人,至于银票,上面沾着匪头的血迹,数额两万两,而我身后这些活捉的匪徒都供认背后是林家的林木指使的,此皆铁证。” 林木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视线瞟向端坐在堂上的戈大人,和他视线相碰之后又勉强稳住了心思。 焦诗寒余光看了一眼王沐泽,后者会意,掏出怀中的两本账目前走几步同样交给了从昼学查验,拱手道: “大人,这两本一本是林家去年的账目,一本是监管盐税的局物官刘大人自己记的,根据比对可看出仅去年,林家就贪没超过五万两白银。” 林家的那个家生子说林家贪没税银只说了个大概,账目是王沐泽买通林家的账房先生偷的,且是林家真实的账本,而刘大人那本账目是靠温老头的关系拿到的,两厢对比很容易就能看出漏洞。 也是最近林家委实拮据,开不出月银才能让王沐泽轻易得手,真是不把银子花在正道上,活该树倒猕猴散! 从昼学随意翻了几眼,证据都是真的,硬说是假的也不可能,便对着戈政卓点了点头。 “你、你们还有什么好说?!”戈政卓手心冒汗,隐在桌下用官服擦了擦,视线直逼堂下的林木对他施压。 林淼却是浑身一冷,账目是怎么流出去的他不知道,林家商印什么时候没的他也不知道,□□他更是丝毫不知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趟了进来,这这这—— 林淼一时怒急攻心,不由站立不稳,一番天旋地转,向后倒去。 “老爷!”林家众仆及时扶住他。 “你这个混账!” 林淼咬牙道,靠在小厮身上眼睛喷火似地盯着地上的林木,恨不得把他给撕了! 杀了沈文宣他林家除了能出一口恶气外还能得到什么?这猪脑子怎么就不能好好想一想!拖他整个林家下水! 坚持站起来跪倒在林木旁边,林淼抡起胳膊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心中怒火稍降,才道:“大人,我孙儿天生脑子痴笨,在崇福寺杀人且、且还杀的了人,这、这怎么可能是他能想出来的,再者他也拿不出两万银票,定是有人教唆我孙儿做下这等蠢事,还请大人明鉴啊。” “自然有人教唆,”焦诗寒说道,两只手慢慢攥紧,在手背上掐出红痕,“我沈家的护卫搜查了整座崇福寺,除了来做杀人生意的匪徒外,有香客还看到有四名甲士把手在出山口,想来是团练使你手底下的人。” 言起从袖中掏出那几人的画像甩在他脸上,昨日匆忙,让那几个甲士逃了,不过想必很快便有人送过来。 林淼忍着屈辱展开画像看了几眼,顿时眉间紧皱,抬头看向上面的戈政卓,这几人确实是他手下的甲士没错,但他清楚得很,这几个人是知府安插在他手下的眼线,不止他这个团练使下有,另外几个团练使包括张冦简底下的亲士里面也有。 他还道林木这厮怎么有胆子去做这件事! 戈政卓抿着唇脸色难看,视线瞥了一眼旁侧的从昼学,又看向门外一直观望的百姓,手上不断用力,不禁掰得手指“咔嚓”作响: “人证、物证俱在,林家贪污受贿、滥用私权、雇凶——” “大人!!!”林木喝止道,与戈政卓四目相对,脸上的冷汗直冒,心尖狂跳,“我、我认罪我这么做都是、都是因为我与沈家夫郎焦诗寒有染!我皆是受他指使,那两万的银票是给匪徒的定金,也是他给的,那枚印章则是在事成之后再交付两万白银的凭证。” 焦诗寒瞪向他:“你胡说——” “我如何胡说?你说你受够了沈文宣,在春朝节时就对我一见钟情,而后又几次勾引我,让我爬到沈家的围墙上为你作画,结果你这个贱人害我险些送命!我对你有情才忍下了这口气,这次又是你央求我除掉沈文宣,我还是答应了,可怜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却想着卸磨杀驴,想以此为罪证灭我林家满门,此等毒双儿,我平生罕见!” 林木说着说着便鼻涕眼泪一把,他是真喜欢这个双儿,这次也是真为了他才做了这等蠢事,但证据都直指林家,上头的知府大人他又不敢动,只能出此下策: “大人啊,求大人开恩啊,我心甚诚,可遇人不淑,失心之下做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但皆非我之愿啊大人。” 戈政卓松了一口气,松开紧攥着的手掌靠在椅子上歇了几息。 这小子关键时刻还挺聪明。 “原来如此,林公子你也是糊涂啊,来人,将这个毒双儿给我拿下,押入大牢,秋后问审!” 本来他们之前合计着沈文宣倒了之后,沈家群龙无首,与家产相关的只有沈氏夫郎这一人,到时候威逼也好、利诱也好,算计也罢,总会有办法让沈家夫郎入了林家的门,那沈家家产大半也就他和林木这小子分割了。 如今这沈家人倒是有忠仆不少,动作甚是利索,不过沈氏夫郎杀夫这理由甚好!这下子沈家彻底没了人,那家产不充公可惜了,至于林家,他从轻处罚,量他们也不敢多嘴。 虽只有一面之词,但逻辑上说得通,府衙也只是知府的一言堂而已,知府下令,衙役持棍上前就要抓人—— “谁敢动我!”焦诗寒斥道,指着上面的戈政卓手指气得发抖,“你区区从四品知府,你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院内的护卫在戈政卓下令时就开始蓄力,此时冲进来与府内衙役对峙,逼退堂内衙役三步。 焦诗寒:“无能小人,你不主持公道,我便替你主持。” 赵二和言起眼疾手快地搬了一条长板凳,一把将吓愣住了的林木架起绑在板凳上困住手脚,一人拿过一个衙役手里的长棍,左右夹攻,狠狠地开打! “啊!啊!大人!大人救命啊大人!啊疼疼疼!啊!” 林木惨叫不绝,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很快屁股和腰背都见了血,本来林家妇人还由于衣衫不整羞于见人,此时听见宝贝孙子/儿子的惨叫声也顾不得那么多,推开围在身周的丫鬟,看见林木的惨状顿时泪如雨下,纷纷跪下哀求道: “大人啊,我们林家可只有这一颗独苗苗,这要是打出了事我们林家可就绝后了啊,大人救命啊大人,别打了——” 戈政卓狠拍了一下桌子,怒发冲冠地起身:“你们这是要造反!来人!去把张冦简叫过来,有人要造反!” 堂内的衙役自顾不暇,没人听他的。 门口的百姓还在惊呼,突闻身后有马蹄声,转身一见,是甲兵营的人策马过来,赶忙让开,不一会儿,张冦简下马,身后跟着数十甲士,皆是他的亲信,而马后还拖着四个昏死的人,看模样,依稀像画像上的那四个。 “谁敢造反!”张冦简沉着眉吼道,踏进大堂,脚下的铁靴踏在地上“嗒”、“嗒”作响,腰间利剑出鞘插在身侧,入地三分,“嗡”一声剑鸣响彻大堂。 数十甲士将院子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顺势关上了府门,隔绝了外面百姓的视线。 张冦简在堂内缓慢地扫视一圈,言起和赵二已经停手,但板凳上的林木背上已经血肉模糊,眼睛半睁不睁,看起来半昏半死。 他知道那四个昏死的甲士是知府手下的人,便也清楚这次沈家出事也出自他的手笔,但张冦简不得不考虑更多的东西。 渝州已经够乱了,若是知府再出事,他不敢想渝州会是怎样的危机四起,好歹有他在,还能镇住州内的牛鬼蛇神。 “节哀。”张冦简对着焦诗寒说道,见他将头偏到一侧不理人,只能继续道:“带着你的人都离开这儿,别再在这儿闹了。” “那林家呢?”焦诗寒问道,眼圈慢慢变红了,抬眼强忍着将眼泪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仍是之前强硬的模样。 张冦简偏头看向知府,脸色阴沉,眼神深处似是警告。 戈政卓慢慢坐回椅子上,回避着没有与他对视,心里又想着他这都是为了谁?沈家断了渝州的救命财,他不拿沈家开刀还能拿谁开刀? 不过良心上还是有一丝不得劲儿,瞥了一眼没了动静的林木,斟酌几息之后说道:“林家贪污受贿、雇凶杀人,污蔑忠良,数罪并罚,来人,将林木押至——” “知府”林木气息微弱地打断他说的话,费足了劲儿缓缓抬手指向他,“知府同谋” 堂内倏忽一静。 某三甲医院高级病房,沈文宣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满目的白色还被刺了下,等适应了几息再睁开时,视线对焦,沈文宣认识到不对劲儿。 他像只木乃伊一样躺在病床上,右腿翘得高高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嘴鼻戴着呼吸机,病床边还摆着心肺监测仪,上面的绿线有规律的上上下下。 艹! 他不会又穿了吧?! 沈文宣一阵恐慌,不顾身上的管子和长久未活动带给肢体的僵硬,沈文宣强行挺起上身,管子和机器移位,引起一阵阵尖锐的警报 等病房外的护士医生急急忙忙冲进门的时候,沈文宣已经把身上能拔得差不多都拔了,他左侧的胳膊和右侧的腿上都打着石膏,移动艰难,这是被群殴了吗? “沈先生请不要乱动!”医生和护士小心地将人移回床上,见他如此粗暴地将管子都拔了下来,不禁头皮发麻,“沈先生你这次出的事故非常严重,还请您配合我们治疗——” “停,”沈文宣喘了一口气制止他再说下去,只想问一个问题,“我现在是谁?” “这”医生回头和护士对视一眼,猜测道,“沈先生您是失忆了吗?稍等,我们马上给你的监护人打电话。” 艹,竟然还有监护人! “停,别打,我哪个监护人?” 医生:“您的助理范先生。” 沈文宣:“范毛邴?” “是的。” 沈文宣:“你让他三分钟之内滚过来。” 范毛邴哭得稀里哗啦,毫无形象,一边拽着公文包一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医院,坐电梯上到十八楼,撞开病房门见到自家总裁的那一刻简直看到了奇迹的光,就是之前总裁再怎么压榨他,他也通通不计较了: “总裁啊!!!您活过来真是太好了!!!您不知道,您出事了之后,公司里那是群魔乱舞,但丝毫不影响你家人奇葩得一枝独秀!我白天黑夜一天二十四小时晚上十二点睡觉白天零点起床守护你的办公室!我太难了!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好烦。 沈文宣抬手赏他一个暴栗,等他只敢无声地掉眼泪的时候问道:“公司快倒闭了?” 范毛邴估量了一下:“应该还有个一年半载才能倒,不过只要总裁您醒过来就完全没有问题,公司股价肯定发疯似得上涨,我们还能再创辉煌!” “对了,总裁,我得跟你说当初害你飙车飙出悬崖的你弟弟已经死翘翘了,这三个月除了公司内部争锋夺利外,您进监狱的亲爸、送进精神病院的后妈、穷得不能温饱的大伯、大伯母、沦落风尘的堂妹都在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夺您名下的财产,甚至还请了律师,话说他们竟然还请得起律师” 范毛邴絮絮叨叨,另一侧站着的医生和护士拿着几根插管不知所措,尴尬地完全插不进去话,但拔管是很危险的。 沈文宣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至窗边,窗户还挺大,楼层也够高—— 范毛邴忙过来搀扶他,沈文宣挥挥手让他滚远一点儿,道:“我的遗嘱放在贵宾银行十八号的柜子里,密码是我外公的出生年月,倒过来输,查看权限只有你和我的律师,另外,让财务多给你开几个月的工资。” 范毛邴顿时感激得痛哭流涕。 “最后一点儿,小范啊,”沈文宣坐在窗户上笑道,“如果你胆敢再救活我,小心爷爷我挖了你的祖坟。” 感受着窗外的风往外一倒,沈文宣垂直掉了下去,余光瞥到范毛邴和医生护士都扑了过来,但也只是徒劳。 他想着那个疯和尚说的话,总算知道五魄不全是什么意思了。 “嘭!” 艹,真TM疼。 第69章 第 69 章 寂静的房间里, 慧寂和慧真分坐两旁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着超度的经文,沈施主是在他们寺院里出事的,于情于理都应该来做场法事。 慧寂睁开眼看向惟帐里面的身影, 他都说了不要碰水,不要碰水, 这个人怎么不听呢?这下好了,估计那位夫郎寿数也该尽了。 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就在慧寂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惟帐里的人突然直挺挺地弹坐起来, 微弯着背, 墨色的长发倾泻在被子上,遮掩了面容—— 慧寂倒吸一口凉气, 脸色瞬间惊恐:“鬼鬼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师兄师兄师兄!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上突然唧哇怪叫地抱上来一个大型挂件,慧真猝不及防被压弯了腰, 额角青筋直跳:“你鬼叫什么?!” “鬼鬼鬼鬼——” “什么鬼——” 声音戛然而止, 慧真瞅着撩开帐帘从床上下来的沈文宣, 视线慢慢与之对上,慧真心一梗, 这自己道行够不够? 咦咦咦咦动了动了动了—— 别无他法,情急之下只能硬着硬着头皮念金刚经: “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 沈文宣捂着头站在床边, 身体还有些不稳地扯着纱帐,这从十八楼掉下来就是不一样,头疼,耳边竟然还有没眼色的和尚念经,沈文宣额头青筋直跳, 抄起床边小柜上的香炉就砸了过去, 正中慧真下怀。 慧寂哀嚎一声, 捂着小腹一脸痛苦,完了,道行不够。 外间的人听见动静赶进来,见到站起来的沈文宣惊诧不已,尤其是赵大夫,脸上瞬间老泪纵横:“你——你——宣小子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岂不是放心不下又变成鬼回来了不成呜呜呜呜呜呜呜。 温老头倒还算是冷静一些,上下打量了沈文宣几眼,问道:“你活的还是死的?” 沈文宣深吸一口气,等脑内跳动的神经终于平缓了一些,才睁开眼抬眸看了一圈内室里的人,没看到熟悉的身影,问道:“阿焦呢?” 声音低沉又带着运动过度的疲弱。 他失去意识时好像是刚从从桥上掉下来,那条江又冷又深—— 沈文宣抿着唇心里一瞬间焦躁起来,见没人回答,忍着脾气再一次问道:“回答我,阿焦呢?” “焦焦、焦焦去府衙了,要为你讨回公道,你——”赵大夫瞪着眼睛看着他的脚下,外面的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到他身上,光面上倒着他的影子,“你……活的?” 这神了?他明明是断了气的,赵大夫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赵二和言起也去了?” “嗯,对。” 这个傻瓜。 沈文宣拽下架子上的衣服穿上,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地不似人色,但动作一点儿都不慢,处处透着利索:“老温头,拿着沈家的商印去甲兵营叫人,半盏茶之内在门口集合。” 甲兵营里面那新招募的三千甲士皆是他们的人,这个时间点还未被分派到渝州各地。 温老头也不多问什么,迅速转身走去书房拿印。 沈文宣穿戴整齐踏出房门,吩咐小厮将库房里印着红色标记的箱子都拿出来,用撬子撬开,里面一架架规列整齐的枪。 “知府同谋” 堂内静了半晌。 戈政卓捏紧手心看着下面的人快速闪了几下眼睛,有几分心虚的样子,指着林木强硬道:“你你死到临头还想谣诼诬谤,来人,快把他拉下去。” 林淼捏紧拳头作势要开口,但想到林家的处境即使说出真相又如何?还能把知府拉下马不成?他们林家本来就推脱不开,再得罪知府怕是永不得翻身了。 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长凳上趴着的林木,脸上闪现几分挣扎,最终闭上眼当作看不见,手里同时压着想护住林木的林茂,闭紧了嘴好好跪在原地,舍弃一个人总比得过舍弃一家人要好。 焦诗寒视线一直盯着面前的张冦简,见他默不作声无丝毫惊讶之态,就知道林木说的是真的了,可笑他还想着诉诸公堂,还正道理法。 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手指紧磨着拇指上的戒指,脸色苍白难看得很:“我夫君广开粥棚,安抚流民,老实做生意,从未伤天害理,有何对不起你知府?有何对不起巡检大人,又有何对不起渝州?” 谁都瞒着,就连阿宣曾称赞的将领也瞒着。 想来也是白说,心中气血翻滚异常,焦诗寒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用气声道:“赵二、言起。” 一个都不能放过! 两人会意,赵二“唰”地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堂前,翻过桌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刀横在知府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言起飞身扑向张冦简,双臂架住他的胳膊,两腿缠在他的腿部,就要锁住张冦简的手脚,本想控制住他以令甲士,结果没想到张冦简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打架也不是假把式。 反手一侧用胳膊肘捅在他的腰侧,趁他失力将人从腰背震到地上,手往下一摸,抽出靴子侧面隐藏着的小刀,没有管言起,而是前跨一步趁焦诗寒周身的侍从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颈,猛推到立柱上,手上的小刀一刺,堪堪停在焦诗寒的眼球处,相差仅仅几毫厘。 言起倒地之后迅速揭开腰侧的黑色长条布袋,挺起上半身以标准的姿势瞄准张冦简,手指控制着力道按在扳机上,而他身周已是无数直指着他的刀刃,甲士已将他半包围,包括赵二那里。 赵二挟持着知府,张冦简又直逼阿焦,言起用枪指着他,和赵二两人周身又都是刀子,可谓几人都紧紧抓住了对方的命脉,丝毫不敢行差就错。 张冦简的手心和额角都冒冷汗,握刀的手以花形缓慢松握几下,刀尖离这人浅褐色的珠子远离了几分,掐住他脖颈的手也不敢用狠了力气: “在这里僵持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再闹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再者人死不能复生,你执意如此,又能得到什么?” 焦诗寒盯着眼前放大了几倍的刀刃,不可遏制地喘息了几分,但他没有说话,抬手在张冦简的目光下慢慢握住了他的刀刃,白皙修长的手瞬间渗出血来,顺着指间、手心汇成一股暖流经过纤细的手腕,趟进素白的袖子里,在轻软的衣服上点出朵朵梅花,最后落入尘埃。 触目惊心。 “你——” 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一束光有多重要,光灭了人就没了,哪还管的了那么多身前身后事。 焦诗寒:“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本事就让开。” 张冦简抿紧了唇顿在原地,心中煎熬异常,但此时他不能退。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忽的,府衙大门被狠狠撞了一下,声音惊得衙内的人神魂一颤,视线不由自主地都瞥向大门口。 又是一下,力气大得房檐上的灰尘都被震下来不少,木铁的衙门微微颤抖着,再一次之后,府衙大门上的插销应声而断,随着大门缓缓打开,拿柱撞门的甲士退下去,最前面的是骑着马赶来的沈文宣,身后站着整齐划一的甲士,从街东头站到街西头,身穿黑色甲胄,如黑城压境一般。 众人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沈文宣从马上下来,迎着众人的目光身形稳健地踏进衙府,跟着他进来的是两列拿枪的甲士。 “你、你不是死了吗?”戈政卓嗓子嘶哑地说道,心中一梗,若不是赵二拽着,怕是已经软倒在了地上。 沈文宣眼球盯着焦诗寒手上的血,再缓缓移向拿刀的张冦简,眼珠深处一点儿白,压抑地像一头濒临暴怒的狼:“放手。” 左手轻轻一抬,紧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甲士立刻扣动扳机,“嘣”、“嘣”两声,位于厅堂门口的两个巨型花瓶轰然炸裂,射出去的子弹直直射进门框,打出两个深深的洞来。 除了沈家人外,其他人齐齐一震,既惊又疑。 张冦简咬紧后牙槽,同时心里又有些放松,不知是他欣赏的人没有死,他颇感欣慰,还是人未死,事儿也就不大,他颇感庆幸,看着院子里的沈文宣松开了手里的刀,双手投降似地竖举着慢慢后退。 赵二和言起见此也顺势收了手里的刀和枪,堂内的甲士琢磨着自家巡检大人的意思,跟着他退后。 焦诗寒自沈文宣出现时就一直盯着他,视线瞬间模糊了,只感觉周围静得很,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里,握刀的手无意识地松开,靠着立柱无力地滑倒在地上,但他的嘴角翘了起来: 他就知道这个人不会死。 沈文宣冲进来将人抱住,心尖疼得厉害:“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有股奇异的气味,像被阳光晒久了的檀香木,焦诗寒环上他的脖子时想着,挨近他的衣领处轻轻蹭了蹭,很温暖,温暖到身体变得轻地很,意识松软。 跟来的赵大夫提着药箱火急火燎跑过来的时候,阿焦竟然意外地睡着了,沈文宣抱着人起身走到后面的内室,轻轻地放在小榻上,翻开他的手心查看他手上的伤口,手面已经染红了,沈文宣看着怕得很,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口上贯穿了一把刀。 由他拖着手背,赵大夫小心地处理阿焦的刀伤,脉象他已经把过了,还算平稳,没有止疼药,处理得再小心也是疼的,沈文宣感受着阿焦每一次无意识的颤栗,直到手上的刀伤包好绷带,身上已经冷得出奇。 “好好看着他。”沈文宣嗓子发哑地嘱咐道,将阿焦的手好好放进被子里,起身走去外面的厅堂,手指攥得咔嚓作响。 人都已经控制好了,没有人再敢乱动,沈文宣扫了一圈,也知道事情大概是什么样子,走到绑着林木的长条凳前,眼睛阴气沉沉地盯着上面的戈政卓,二话不说,抬脚先一脚果决了林木的性命。 脚跟踹在林木的下颚骨,用力极大,林木脖子迅速往外一扭,“咔嚓”一声断了,林木的四肢只来得及抽搐了一下便没了气息。 戈政卓后背一凉。 “儿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你这个恶鬼——” 林李氏哭闹着想去打沈文宣,但被甲士拿刀架在脖子上,声音戛然而止,室内再次安静地落针可闻,整个林家只能窝在一起,小心做人。 “戈大人可真是用心良苦。”沈文宣道,胳膊撑在他的桌案上,脸上皮笑肉不笑。 “这误会、误会我也是为了渝州百姓着想。”戈政卓干笑了两声,“这你这也不是没事吗?” 沈文宣脸上的假笑沉下来:“大人是不是以为没法子联系到朝廷,你就是这儿的土皇帝?没人能奈何得了你是吗?” “是不是没了你渝州就会大乱?没了你天就要塌了?” 戈政卓咽下一口唾沫,难、难道不是?但现在得先安抚这匹狼,不能这么说,只能道:“自然不是。” “确实不是,”沈文宣沉声道,“来人!将戈政卓和旁边这个姓从的押入地牢,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得探视!” “是!” “你你你——你疯了!” 戈政卓惊诧不已,看着走过来的甲士整个人慌里慌张的:“我是朝廷钦点的朝廷命官,你若胆敢如此,各地定会揭竿而起,对你群起而攻!” “戈大人身体抱恙,将政务交由上任知府的后代暂为处理有何不可啊?”沈文宣拿起桌上的官印扔给身后的温老头,道,“只要有东西在,谁会在乎知府位置上的是不是知府,你说,是吧?” “再有,若谁敢闹事,我见一个杀一个,所以我奉劝大人一句,老实本分一些,在牢里安安静静地吃牢饭,毕竟大人的家眷都在内宅里,等会儿我会给他们换个地方住一住。” 若不是这个人还有用处,他真想削了他的脑袋! 戈政卓浑身一冷,且不说这家伙手里握有多少兵,只说将官印交给这姓温的,在府城内估计没多少反对的,毕竟温家已作古的两位先人做知府时深受百姓爱戴,人脉关系盘根错节,而这个温老头年轻时可谓风华绝代,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之辈。 甲士将两人拖了下去,戈政卓挣扎着又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你杀我可以,但要是伤害我妻儿,我就是死了也要做鬼回来报复你!” 沈文宣假装没听见,将视线瞥向被逼退至一角的张冦简,他只带了几十甲士过来,与府外的几千人自然比不得。 张冦简心中只觉这人深不可测,这次外界传言他已身死也不知是否是这人故意为之,好趁此改天换地: “你何时控制的甲兵营?” “你管的着吗?”沈文宣说道,走至立柱旁弯腰将那只沾满阿焦血迹的小刀捡起来,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而后又将帕子放进怀里收好,抬高下巴示意赵二和言起将人控制住。 赵二和言起对视笑了一下,将张冦简从他周身的甲士里隔离出来,齐力压在桌子上,将他的右手拽出来,平展开。 阿焦伤的就是右手。 沈文宣看了一眼,道:“换只手。” 二人又合力一番鼓捣,逼迫张冦简平展开左手。 沈文宣握住刀柄,刀尖竖直向下,丝毫不留情面地扎进了他的手背,穿透了桌子:“这是你欠我夫郎的,你得还。” 没扎右手,扎的左手,对于将士来说,右手握剑上阵杀敌更重要一些。 张冦简痛得脸色扭曲,但咬着牙硬挺着,愣是没有哼出一声。 看上去还是条汉子,但—— “我手上正规的甲士三千人,”沈文宣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可不正规的得有十倍不止。” “我念你为良将,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归顺要么死,包括你身后的这些弟兄,想来大人心里不会不明白,不过我友情提醒一句,若你归顺,你想要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以及流离漂泊之苦,皆指日可待。” 沈文宣说完提刀□□,甩了甩手上的血迹:“送进牢里好生伺候着,一天之后我再来见你。” 除了两个大头的,留下一列甲士,剩下的都交给王沐泽还有温老头处理,沈文宣走进内室轻轻抱起熟睡的焦诗寒走出乱了一天的府衙,余光瞥到身后跟着的赵二和言起时想起件事儿,当着众甲士和护卫的面抬腿给两人一人踹了一脚,用的劲儿还不小: “没用的东西,我让你们守着出入口你们守了个屁,差点儿让老子归西,一人去领三十军棍!” 言起和赵二苦着脸捂着被踹的膝盖,但看着沈文宣挺直的背影又莫名想笑,只能一瘸一拐又痛苦又欢喜地互相搀扶着去领罚: “你们兵崽子笑什么笑?一群小兔崽子还反了天不成?到时候打得时候打重点啊,别客气,打不重爷爷我们不痛快!” 第70章 第 70 章 寒轩院。 沈文宣已经脱下了身上的外袍, 盘腿坐在床侧翻看医书,这是临进门时赵大夫塞给他的,还有一碗药, 侧躺在里侧的是睡着了的焦诗寒,外面的光透过纱帐照进来有些朦胧,映在他身上如珍珠一般,也像一只团起来乖乖睡觉的猫咪。 沈文宣注视半晌,心尖发疼, 抬手动作很轻地让人平躺着,将他缠着绷带的手放在身前, 小心地摸了摸。 医书上言: 达于上者谓之乾, 至柔顺承谓之坤。乾为天,乃乾君, 坤为地, 乃坤君,乾坤一元,阴阳相倚。乾以易知, 坤以简能,易简, 而天下之理得矣。 天不天下的另说,不过—— 乾坤二君合为气运, 不合各自衰败矣,百年一坤君, 百年一乾君, 古往今来相合者甚是寥寥, 乃时也, 命也, 阴阳之聚之散也,聚则成,散则空矣。 后附春宫图略张。 沈文宣:“” 眼神微妙地将医书合上,沈文宣看着焦诗寒思虑半晌,凑近他的脖颈处闻了闻,有清冷的甜香溢散出来,比之以往闻过的都要清晰。 他闻得见说明相合吧?他想着,侧躺在阿焦旁边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休息,手轻轻地顺着他的头发抚摸,划过他的额角、耳廓、下颚还有漂亮的颈侧,慢慢地、仿佛是本能般地滑进他的后颈,在那里轻轻地按揉抚摸。 气味儿更甜了一些,沈文宣手指一顿,不是很确定地凑过去,鼻尖蹭了蹭他圆润的耳朵,被蛊惑一样垂首亲在他的颈侧,像抿了一口冰甜的奶油。 焦诗寒眼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眼神迷茫,但那股带着热烈暖香的檀木气息一直萦绕在周身从未散去,像被春日午后的阳光烘烤着,手脚都暖得很,忍不住侧身凑得更近了一些。 四目相对,沈文宣愣了一会儿,或许是那双浅褐色的双眸太过诱人,沈文宣倾身吻在他的唇上,由浅尝辄止逐渐变得猛烈,手指一直捏着他的后颈。 等焦诗寒意识清醒了些的时候,沈文宣正从身后抱着他,环住了腰,缠着绷带的手则被抓住了手腕,小心地护着,沈文宣唇试探着在他的颈后碰了碰,带着温暖的呼吸。 焦诗寒轻启贝齿咬住了自己的指节,脸颊酡红,眼神迷离,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双腿逐渐夹紧。 沈文宣想着那本医书上说的,慢慢寻找着他后劲皮下凸起的那个点儿,手上用力,将他的腰环紧,牙齿在那个点儿上反复研磨,上一息还很温柔,下一息却突然发力咬了下来—— “嗯~” 焦诗寒弓起身咬紧了自己的指节,呼吸灼热,起初还有些疼,但很快,酥麻的颤栗感便爬满全身,脑内一瞬间空白。 等结束的时候焦诗寒才发现自己哭了,指尖发着抖,沈文宣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拿起沾了温水的湿帕子擦了擦他刚才咬的那一块,他没怎么用力,皮肤上只留下了他的牙印,没有破,看上去红红的。 “疼不疼?”他问道,托起他的右手看了看,绷带没有松动的痕迹。 焦诗寒眼睫一抖,上面的泪落下来,滑在脸颊上,沈文宣抬手用指腹擦了擦,焦诗寒顺势偏头蹭了蹭他的手指:“不疼。” “那我身上有什么气味儿吗?”沈文宣笑道,将乖乖的焦小猫抱过来紧紧搂住,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气味?”焦诗寒脑内的灯泡亮了一下,凑近他的脖子鼻尖动了动,“有檀木香,原来是阿宣身上的,嗯?奇怪,阿宣之前身上怎么没有?” 气味儿隐隐约约的,像檀木香又有些不像,里面包裹着一些热烈的成分,闻起来全身都透着暖意,焦诗寒趁他不注意张嘴小口咬了一下他的颈侧,磨了磨牙。 “有些痒。”沈文宣道,但没有阻止,垂首亲了一下他的耳后。 那疯和尚说他五魄不全,应该是因为他的前身还活着,现在穿过去一次再穿回来,五魄应该全了,气味儿就出来了吧,按医书上所说,阿焦闻到之后身体应该能好些。 沈文宣将他的身体摆正,从背后揽着他,将床头柜子上的药碗拿过来,舀了舀,端起一勺先自己喝了一口:“这是赵大夫刚熬的补药,不苦,温度刚刚好,张嘴。” 焦诗寒启唇乖乖喝了,他舀一勺,焦诗寒喝一勺,但手指自醒来就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从未放开: “阿宣之后应该不会再像这次一样吓我了吧?” 沈文宣手上的木勺一顿,垂眸掩去眼睛里的黑沉,抱他更紧了些:“不会了,我保证。” 他怕得慌。 金光一闪,沈文宣注意到他左手上的戒指,有两个,戴在拇指上的肯定是他的,套在上面松松垮垮的,心尖又被刺了下,沈文宣等药碗见底的时候,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手指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戒指!”焦诗寒想起来,抓住他乱晃的手,将自己拇指上的戒指摘下来,重新戴回他左手中指,与原来的印记重合在一起,很契合。 沈文宣仔细看了看,忽的说道: “焦焦啊,我们成亲吧,快到时间。” 焦诗寒偏头看向他,脚趾有些不好意思地在他小腿上蹭了蹭,嘴角翘起,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 府衙地牢内,沈文宣翘腿坐在长条凳上倚着桌子喝茶,地牢昏暗,各处还点着烛火照明,而地牢里的衙役早已换成了甲士,肃穆直立,手上按着腰间的刀柄不出一丝声音,而牢房里弄出唯一动静的就是对面牢里的两人。 戈政卓和从昼学一人端着一碗面条嗦得起劲儿,不看环境,只看他俩,吃得还挺香。戈政卓一边嗦一边不满地斜瞅着沈文宣: “太过分了,我在位的时候什么时候给牢里的犯人饿过饭,昨天到中午中午饭没有,到了晚上晚饭还是没有,直到现在才给我们几碗面条,你把我们俩饿死算了。” 沈文宣抬眸看他一眼:“也不是不行,要不我吩咐人把里面的面盆端出来?” 从昼学嘴里的面条还没咬断就赶忙护住面盆,偏头见他只是说说没有真吩咐人,松了一口气之余在桌下踢了戈政卓一脚:“你少贫点儿嘴。” “怎么?你怕他?我才不怕。”戈政卓面上镇定地道,用筷子敲开他的手又挑了一碗面条,他昨天晚上早就想通了。 “按这贼小子的脾性要动我早就动了,还至于晾我一整晚?呵。”戈政卓看向沈文宣,嘴角翘着。 “小子,你不是真的想造反吧?真造反可不会留我的性命,你是怕到了年底,朝廷来送委任书的时候我不在了,真相败露,你没办法收场对吧?哼,晾你也不敢只凭一个渝州就敢和朝廷揭竿而起。” “所以小子,我劝你一句,回头是岸,我大度一些,我追杀你一回,你关我大牢一次,咱们扯平了,以后你还是做你的生意,我老老实实做我的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沈文宣笑了一声,屁话,真把这老东西放出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找他的麻烦呢。 不过有一点儿他没有全说错,他确实不是真造反,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个时机不对,渝州外本来就有羌族虎视眈眈,朝廷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他若挑在这个时候揭竿而起就得扛黑锅。 只要稍做运作,外界就可以把西南五洲的战乱全扣在他头上,简直给朝廷反叛的人亲手递了一个挡箭的盾牌,到时大庆想必举国力收回渝州,羌族就在外面坐山观虎斗,再和大庆里面的狗东西里应外合,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和大庆就全都玩完了。 若是真打的时候他抗下了大庆那边的压力,羌族肯定也会从旁再插一刀过来,背腹受敌,不打个几十年没完没了,人生就这么点儿,用来打仗他想了想,感觉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好不容易活一回。 “大人可曾想过下一任期是在哪上马啊?”沈文宣问道,只从面色来看,一点儿都不着急,甚至有几分好笑。 戈政卓筷子一顿,抬眸和从昼学对视一眼,脸上十分自信地道:“我在任期间渝州每年交八十万石粮食,够得上中品州,就是这最后一年突遭人祸,但本官处理得还算得当,怎么也得再升一品,年后到其他地方当四品知府绝不是难事。” 从昼学使劲儿点头:“大人说得在理,这每一届知府走的时候都得带点儿自己的亲信走,就我和知府的交情,肯定也是其中一位。” 说完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沈文宣听乐了:“朝中有狗贼,让你们出了这西南的地界怕不是要坏了他们的好事,可能的只有三种,要么在原地留任,要么和西南这几个知府位置换一换,要么在调往他任的时候病死路中?反正你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西南,更别说消息传到圣上那儿,就这,我怕你做什么?只是不知大人想选哪一个?” 戈政卓嘴角的笑抿下来,脸色沉着哪个都不想选:“小子你可别胡说,你若真这么肯定,那还留我干什么?” “自然有别的用处。”沈文宣道,脸上的奸笑坏的很。 “大人,我打算修一条运河,能从渝州直通到江南,人就用流民,让这些人有活儿干,有饭吃就不会作乱了,银子呢,林家全部的家产充公,有了林家带头,估计无论是商还是士都会同意捐献钱款的,要不然落得和林家全族为奴一样的下场可就不好了。” “另外还有盐税、铁税、土地税、收的粮食等等都用于挖运河、安抚流民、整治军队或是其它用银子的地方,渝州欣欣向荣可有不好?” “最重要的一点儿,这些都会写进大人的功绩册里,传颂千古。” “你——你——”戈政卓惊得猛站了起来,捂着心口气喘难耐,“你个贼子!这如何是功?!私养军队、私用税银、私自大兴土木,这一项项杀头的重罪你想让我背锅!” 沈文宣:“对百姓好自然是功,只是大人不这么想罢了,再者,我这明明给大人留了一线生机,等天下安定的时候,大人必会被圣上召见,到时候就靠大人这张嘴了。” “我若是还能见到圣上,必将你今日所言,今后所为事无巨细一一告明于圣上!” 沈文宣:“那大人可是不顾妻儿性命了?忘了和大人说,我把他们安排在了一个很周密的地方,周密到大人想让他们生便生,死便死。” “你——”戈政卓心一梗,一时间头晕目眩向后倒去。 “大人!” 好险,从昼学急急将人拖住,下狠劲儿给他掐人中。 沈文宣看了一旁的甲士一眼,甲士会意,退去外面找大夫。 “大人放宽心,想清楚了,所谓富贵险中求,大人若是能挺过这一遭,今后鸿福不浅啊。” 沈文宣笑着,视线瞥向另一间牢房,紧挨在戈政卓这一牢房的左边,里面待着的是张冦简和他的几十亲卫,几十个人挤一间牢房着实狭小了些,但每人都坐得端正无比,拿进去的面盆也没动一口。 张冦简从人群中间看过来,与沈文宣四目相对。 “张大人想必都听清楚了,意下如何?” 张冦简移开自己的视线看向前方,他左手的伤口还未包扎,但从他面上看不到几分痛苦,无非是苍白了些: “事已至此,还有别的选择吗?” “也是,反正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了。”沈文宣起身道,背手走去外面,吩咐下属: “给张大人的手好好包扎,放他们出来。” “是!” 他是特意在清晨过来的,这个时候阿焦应该还没睡醒,回去就能和他一起吃早饭。 马车内,沈文宣从案几下面抽出一张纸,笔墨沾足之后思虑片刻,下笔写道: 葛兄亲启 第71章 第 71 章 “嘭!”、“嘭!”、“嘭!”, “轰啦!”。 沈文宣掩鼻挥挥手咳了两声,烟尘散去,空气中满是硫磺的气味儿, 等视野再清晰些, 前方倒塌的山峰凸现在眼前,炸山修运河, 从粤江引水入此, 再通入长江。 长江流经江南的三个州——苏州、皖州、赣州,如此便能将渝州和江南地区连接起来,不再是孤岛一座。 躲在渠沟里的苦工在爆炸过后一个个冒出头来, 确认前面的山没有再次坍塌的危险后便背起背篓拿着绳子上前清理石块。 他们大多数是被召集过来的流民, 也有少部分是渝州当地的百姓,做这些费劳力而且有一定危险性的活计, 沈文宣开的工钱是码头脚夫的两倍, 包食宿,如果不慎出现伤亡,诊治费和体桖金另算。 不说待遇有多好, 但总算安定了下来,单单吃饱饭是没问题的。 进渝州的路仍是只有水路一条,另外几条路沈文宣没有通,不过流民由之前的偷渡变成了正大光明的引进, 官府安排船接他们进来, 再批几块地给他们自住,方便集中管理,年轻的劳力要么进这里做苦工, 要么进军队当兵, 老弱妇孺按人头算发救济粮。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 沈文宣视线瞥向草棚另一侧的招揽办,读过书或者会木工活、窑工活、会医术、会做账目等等有一技之长的百姓都可以在这里报个名,今后安排考核选出其中顶尖的送去其他地方干活,待遇也会不一样,尤其是其中学问高或者天资聪颖的人,由惟修把关,好苗子都送去宏章书院。 沈文宣瞅着招揽办前的长长三溜人,估计今天晚间也结束不了,除了面前这个招揽办,平乐府还有另外三个,其他郡县少说也有一两个。 养民的粮食还有发的工钱,每天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就是把税银全丢进去也填不满这个窟窿。 那些商人和当官的捐献的二十多万两白银招兵买马凑够十万军队的规模很是勉强,就连发一个月的军饷都够呛,另外还有宏章书院的日常开支、造枪的银子、维持体系运转的各路管事、小厮的月银等等哪哪都需要钱。 王沐泽将怀里准备好的路引交给张顺,琉璃、瓷器、木器这些货都已经准备好了,此外还有精心培养的管事和小厮等等,都是沈家人,负责在江南开火锅酒楼、蛋糕房、窑坊、琉璃坊等等沈家店铺,虽然运河还没有修好,去江南的路不方便,但总比之前去都不能去好些。 公子说了必须将重心移到江南,赚江南的银子,渝州内说到底也就三十万人,翻不出花来,江南人多,普遍富裕,赚的银子会是他们在渝州内赚的十倍以上。 王沐泽脸上虽不显,但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记得啊,路上一定要小心,这次就麻烦张舵头你了。” “说的什么话,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放心好了,由我张顺人头担保,这些货准给你一个不差地送到。”张顺笑道,心里对这些人的态度早已不一般,就算未签身契,也早当自己是沈家人,等运河开通以后,他就是这片水域上的总舵头。 赵二、言起还有张冦简各掌三万多人,不包括平时维持治安的那六千人,但所有军队最终以沈文宣为主,虽说平分十万军权明面上是为了公平,但赵二和言起的军队实则是一起的,二压一,防止张冦简有异心。 等视察完之后沈文宣坐上了回城的马车,拄着头看着窗外,另一只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规律而缓慢,前段时间他送出了四封一模一样的信,给葛武成的,他不知道他此时在哪个州,所以派去送信的人只能兵分四路。 回城进城门时,视线中突然出现一点儿红,沈文宣定睛一看,才发现左右街道上的门柱、门面上都贴着鲜红的喜字,家家红灯笼高挂,张灯结彩,就连巡逻的甲士都换上了红腰带,路边还有免费送红糖豆的,喜庆得很。 “公子,怎么样?”言起骑着马过来走在他马车旁,伸手拍了拍自己爱驹黑脑袋上顶着的红头花,生怕别人看不见。 “我这可是下了大功夫,赵二那小子整天讲上一次你们成亲的时候怎么怎么样,我弄得不比他壮观?整个平乐府你站在城楼顶上面看,好看得不得了,就跟、就跟红鸾叠帐似地。” 红鸾叠帐? 沈文宣一哂:“你这跟郁小姐待久了倒是学了不少新词。” 言起脸色一红,一提到郁子妍他就全身不得劲儿:“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咋咋呼呼的大小姐,头发长见识短,当初要不是你强塞给我,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呢? ” 沈文宣眉头挑起,道:“怎么?你不乐意?你不乐意我也不强求你,赶紧跟人家分了,省得耽误人家,人家千金小姐有的是人挑。” “不成!”言起脸色稍稍有几分难看,紧皱着眉斜他,“你、你这人反正我俩事儿你别管,你没听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啊?讨厌!” 瞪他一眼策马往前跑了,看样子被惹得不轻。 “哟呵,”沈文宣嘀咕道,“这小子敢这么跟我说话,胆肥儿。” 温乐宁府。 焦诗寒坐在前花园的石凳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挼团团毛茸茸的大头,现在团团站起来都有他这么高了,彪壮地很,一瘫就是一大坨。 视线一会儿瞥向窗户那边,一会儿又移到花园中央的施工,窗户被一扇一扇地拆卸下来,换成了琉璃窗户,而花园中央正在建琉璃花房,虽还未成型,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样子很是漂亮,洁净得一尘不染,就是不知待在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团团啊,”焦诗寒手托它的狗头半晌托不动,无奈低头道,“团团啊,我的腿没知觉了,再压下去就肿了哦。” 狗剩狗头转了转,不舍地从他怀里出来,抬头时趁机舔了舔他的手背,焦诗寒笑了一声,但很快换成了一副痛苦面具,扶着石桌很缓慢、很难言地站起来,祈祷这股麻爽麻爽的劲儿快点儿过去,不禁蜷缩着身子。 沈文宣进院的时候就看到阿焦很难受的样子,不禁心往下直沉,三步做两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怎么了?哪不舒服?来人——” 焦诗寒抬手打断他,咬着唇尽量保持正常表情轻声道:“……腿麻了。” “腿——”沈文宣一顿,略有些好笑地蹲下身力道不轻不重地捏在他的小腿上。 “嘤——” 很羞耻的声音,焦诗寒即刻捂住自己的嘴,掩着面部臊得发红,墨发藏着的圆润耳朵粉了一圈。 “你后面那条傻狗又压你腿上睡觉了?”沈文宣问道,视线瞥向躲在阿焦身后试图藏起来的狗剩,手指的力道缓慢上移,从小腿滑过膝盖触碰到大腿,触感异常清晰。 焦诗寒咬牙紧抓住他不断上移的手,羞耻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沈文宣抬眸与他的眼睛对上,视线在他晕红的脸颊和红透了的耳尖上扫过,还有咬着手指不敢发声的样子,委委屈屈的又不得已服从,像个被欺负的小媳妇儿,只在此时的手下都能感觉到他过快的脉搏。 沈文宣看向自己刚过膝盖的手:“” 他真的没别的意思。 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假装咳了几声,沈文宣起身规矩地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两步活动活动:“腿还麻不麻?” 焦诗寒沉默着没说话,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往前迈了一步,靠在他胸膛上不动了,脚尖紧挨着他的鞋子,空气中有软软的甜香扑过来。 沈文宣顿了几息,笑了,看上去很温和,手加重了力道让他靠着自己,俯首亲了一下他的额顶,余光瞥见的发冠亮闪闪的: “今天怎么戴了这副金冠?不沉吗?” “这是你成亲时送我的,冠上的簪子掉进了井里,我让温老头帮我重新补了一个,看起来一样吗?”焦诗寒埋在他身上,声音闷闷地道,闻着他身上的檀木香抬手攥紧了他的衣襟。 “嗯。”沈文宣应了一声,另一只手缓慢滑过他的脊背指间就要碰到他的后颈—— “焦焦啊!!!” 平儿大声哭喊着突然跑进来,吓得焦诗寒立马推开沈文宣,从他怀里蹦哒出来,手掩饰似地整了几下衣襟。 沈文宣温和的表情顿时荡然无存,面无表情地看向带着两小只进院的绿袖,又面无表情地坐到石凳上倒杯茶去去火。 绿袖脸上苦笑着表示也很无辜,她去接他们回来也没想到公子和主君正待在花园里。 “怎么了?”焦诗寒坐在石凳上抱起哭得两个肿眼泡里都是泪的平儿,轻柔地拍了拍背,视线看向不远处走过来的闻哥儿,见他淡定地坐到椅子上就知道事情不大。 “平儿受什么委屈了呀?都上学了还哭得跟小花猫一样。”焦诗寒笑道,掏出袖子里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眼泪。 “这次不一样,我、我——”平儿鼓起脸感觉委屈大发了,瞥了周围几个人一眼,凑近阿焦的耳边很小声地说道:“焦焦,我考试不及格了。” 焦诗寒明了,同样用很小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平儿几门不及格啊?” “六门。” 焦诗寒一愣,六门?平儿好像就学六门,这岂不是全都不及格。 “这该怎么办?”焦诗寒咕哝道,眼睛看向桌对面的阿宣,要不要请几位院里的夫子给开开小灶? 平儿捧着他的脸颊转回来,他话还没说完,越往后说越泣不成声:“焦焦,我们院的院长说要见家长,焦焦你去好不好?我爷爷知道了肯定要打我屁股呜呜呜呜呜呜呜。” 阿焦有些为难,接过闻哥儿递过来的新帕子继续给他抹眼泪,悄声商量道:“这好像没有夫郎抛头露面去见夫子的?” “那怎么办啊?” 焦诗寒目光瞥向沈文宣,收回来再看向平儿憋着一眼泡眼泪就要决堤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乐意。 阿宣去跟赵大夫去好像没什么区别,到时候揍屁股只会更狠。 “别哭了,我陪你去还不行吗?”阿焦道,脸上笑着的样子有几分俏皮,小小声,“我可以换套男装。” 沈文宣端茶的手一顿,平儿惊得打了个哭嗝。 阿焦平时穿的不就是男装吗?沈文宣想着。 。。。。。。。。。 闽州合水熙城。 葛武成身着沉重的甲胄站在沙盘前,头发虽扎了起来但仍有些蓬乱,沾了烟尘和血,刚才一役他们虽然没打败仗,但犹如困兽之斗,无论是前面和后面都被堵死了,既到不了江南也回撤不了其他州地,生生被卡在中间,再过几天,等那帮狗贼再将战线前移几分,他们恐怕就会被困在城里。 “将军!” 葛离快步走进军帐里,微微喘着气。 “何事?”葛武成问道,只见他抖着手将一封信递过来,脸上甚是激动,连眼圈都红了几分: “信,从渝州来的,沈文宣那小子的信,这小子还是那么聪明又想得周到,跟信一起送过来的还有粮草,要不是有粮草做敲门砖,这信恐怕传不到你我手上,这小子。” 军里此刻也是最缺粮草的时候。 葛武成抬手将信接过来,看着信戳上面印的“沈家商号”几字笑了几分,他长久绷着脸,突然笑一次也不知如何笑了,难看得很,刚握过刀蓟打完仗的手灰黑灰黑的,小心地揭开信戳,抽出里面的信。 一字一字地读,等看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葛武成从信里抬起头眼底有些湿润。 “他们在渝州如何?”葛离问道。 “很好。” 谁能想到羌族伙同边境军短短半年就吞了西南大半领土,谁又能想到沈文宣无权无势也在仅仅半年内就控制了渝州。 “送信的弟兄们如何?” 葛离:“从渝州至此多有阻碍,听他们说人数少了近一半。” 葛武成:“好生安顿他们,等明日我们再和那帮狗贼闹一场,转道渝州!” 第72章 第 72 章 马车内。 “论语,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 后两句是什么?”闻哥儿问道,眼睛盯着手里的论策, 淡定地一心二用。 “呃,多见阙殆, 慎行其余, 则寡悔, 言——言——”平儿眼神飘忽地往阿焦那边瞧, 想着焦焦换了身装扮还是那般好看呐。 “言何?”焦诗寒手中的白扇一合, 敲了敲他头上的两只小总角。 平儿:“言——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五六岁的孩童背书的声音脆生生的, 顶着两个头包包,婴儿肥的脸颊透着粉。 可爱, 闻哥儿绷着一张小大人的脸想着,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奶肥的脸颊。 平儿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干甚?” “平儿,不可以打哥哥。”焦诗寒握住闻哥儿的手掌揉了揉。 平儿脸一鼓, 小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正好阿焦弯腰凑过来了一点儿,平儿伸出小手抻了抻他下巴上的假胡子,对,是黏上去的假胡子, 平乐府最流行的八字胡配套下巴一撮须, 身着一身褐黄色箭袖长衫, 领口和腕口都扎得紧紧的, 再将披散惯了的头发全扎起来, 从头到脚利落得很。 翩翩若一美君子焉,玉树临风。 焦诗寒轻拍开他的小手,拿起案几上的小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好不容易贴好的胡子得被你揪下来,怎么样?我再把声音说得粗犷一些,就像这样——” 音色下沉:“我乃赵平儿叔父也,夫子可有何指教?” 白扇一展给自己扇了扇风,看得平儿忍不住鼓掌。 闻哥儿夸道:“有我认识的宁家大伯伯的风范了。” 焦诗寒不禁笑了几声,他哥人高马大,虎虎生威,嚷一声能震军三里,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马车停下来,跟马夫一起坐在前面的绿袖下车打开马车后的车门:“主君,两位少爷,宏章书院到了。” 焦诗寒收起扇子拉着两小只下车,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高台上的庄穆书院,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抬步往上走,身后跟着的绿袖手里捧着两个木盒。 门口的门童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引着人穿过抄手游廊直接进了湘雅院,闻哥儿是男童,早已在一路口转弯去了自己的崇阳院,平儿挥挥小手跟他告别,闻哥儿绷着脸捏了一下他头上的两只小角角才转身离开。 “他为什么老喜欢揪我头发?”平儿纳闷,摸了摸自己的两只角,他都担心自己的发型乱了。 “因为平儿可爱啊。”焦诗寒笑道,拉着他一进院就有数只矮矮胖胖的小小只看过来,头上都扎着两个头包包,粉粉嫩嫩的犹如一个个福娃娃。 好可爱! 其中一个拿着蹴鞠跑过来,脆生生地道:“老大一会儿挨完训来球场上踢蹴鞠啊,我们分成两队,就差你一个了。” 老大? 焦诗寒甚是新奇,蹲下身瞅着眼前的女娃娃问道:“你为什么喊平儿老大啊?” “因为老大敢怼夫子啊,还把夫子的手臂给打折了,老厉害了。” 焦诗寒:“?!” 平儿:“不是我打的,是他追着我打的时候自己摔的,我还把他的胳膊给接上了。” “都一样,”女娃娃瞅着面前这个贼好看的叔叔,道,“我叫戈琴婉,大家都叫我婉儿,叔叔你是谁啊?” 婉儿?戈知府的千金。 焦诗寒想到被自家夫君关押在地牢里的知府,对她不禁心软,接过绿袖手里的木盒,打开,里面是蛋糕房新出的各色糕点。 婉儿:“哇。” “我是平儿的叔父,婉儿把其他小朋友叫过来一起吃好不好?” “好耶!” 好多小豆丁聚过来成了一群,小手拿着糕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东西,焦诗寒顿时有种投喂的快感。 嗯哼~好可爱。 “他叔父。”直学站在远处半死不活地叫道,眼下青黑,手臂裹挟着夹板缠着绷带,状态……不是太好。 想必此人就是他们口中被打的夫子,焦诗寒站起身,对着他甚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直学转身进了教习室,焦诗寒拉着平儿快步跟上去,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了一张案几,直学用另一只手给他倒了杯茶: “你是赵平儿的叔父?长得甚是清秀啊。” 心中一咯噔,焦诗寒嘴角的笑瞬间抹平,板正了神情沉音道:“夫子过奖,我确是他叔父,他爷爷是大夫,救死扶伤抽不开身,只能我来了。” 眼神瞟向他的胳膊:“我家平儿调皮得很,给夫子您添麻烦了,在此给您赔个礼,您若不介意就让平儿爷爷给您看看,他医术甚是了得。” 平儿:“” 若是让他爷爷给夫子看伤,那焦焦不是就白来了吗? 直学摆摆手:“不碍事,也是我跟他一起胡闹,脚下不稳才摔成这个样子,不过令郎的医术也不错,说明天性不笨,若是对其它几门学艺勤加学习,也不至于六门都垫底,你说对吧,他叔父?” “甚是有理,平儿?” 平儿:“我错了,对不起,我定会好好改正,勤奋学习,天天向上,凿壁偷光,闻鸡起舞,决不再调皮捣蛋了!” 直学半死不活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焦诗寒打开带来的另一个木盒,里面是完整的四本名著西三红水:“还请夫子笑纳。” 直学眼睛一亮,不顾受伤的胳膊两只手扒拉过来:“叔父真是客气哈哈哈哈哈哈。” “难得见直学笑得这般开怀。”监院站在远处说道,隔着一条湖看向教习室。 站在他身旁的惟修直直地盯着直学对面坐着的人,拧眉问道:“那人是谁?” “谁?赵平儿旁边那位?沈家的呗。” 惟修不语,见他起身离开教习室便也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宏章书院,站在台阶顶上看到了来接人的马车。 “先生,这人可有什么不对?”监院跟在他身旁问道。 “像,简直太像了。” “像谁?” 惟修:“嘉清长公主。” “先生!” “怎么?这又不是在庙堂之上,这个名号有什么提不得的?” 监院:“你我心知肚明,此名还是少提为妙。” “哼。”惟修等马车逐渐走远,转身离开了。 焦诗寒回府的时候正好看见沈文宣迎面走过来,白扇一展,遮着面部正要溜走。 “还请这位公子留步,”沈文宣几步挡在他面前,“我看公子唇红齿白、清新俊美,举止间甚是撩拨心弦,不知公子可否赏光一叙,来我房间饮酒三两杯啊?” 焦诗寒从扇子后面露出一双美眸瞪他一眼:“我早已与人喝过了,怕是不能应公子约。” “这可由不得公子做主。” 沈文宣突然将人拦腰抱起来,惹得焦诗寒一惊,露出下面的胡子来:“哟呵,这还不是公子,原来是老爷啊。” 焦诗寒忍不住笑了,揭下下巴上的胡须粘在他脸上,嘴边各粘一长溜,像是鸣锣开道的八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文宣垂首在他脸颊咬上一口:“等我老了长这样的胡子,看你笑不笑。” “你虚岁还不足冠,等老了还早得很。” 胡说,他都快三十了。 沈文宣调整姿势重新将人搂了搂,胳膊拖住他的臀,像抱孩子一样抱着他:“锦绣坊送来了喜服,带你去看一看。” “好看吗?” “不及你好看。” 七月十五,大婚。 沈府门前门庭若市,王沐泽穿着一身喜气的红衣站在门口迎接客人: “郁兄,郁公子,都是贵客,快请进快请进,这都是熟人,你们还送什么礼啊?” 郁子秋:“这礼还是要送的,成亲就这一回,不送礼不是抹了我们郁家的面子吗?倒是王总管你这身红衣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亲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几人哄笑一堂。 “我家公子和小公子成亲我当然要穿喜庆些,给我们沈家添喜气,快进去快进去,歇一歇,等会儿有你们忙的。” “哎哟,王老板,”王沐泽握住前些日子带头退货的王老板的手,“没想到啊,你王老板竟然也赏光来一趟。” 王老板略有些尴尬:“这不是之前心胸狭隘吗?但我回去后左思右想,还是自家子侄不争气的错,前些日子的事王总管就莫计较了。” “看你说的,我能是王老板你这人吗?” 街头鞭炮噼里啪啦响,王沐泽抬头一瞅:“来了来了!快让开点儿道,迎亲的回来了!” 队伍最开头就是戴着红花一脸雄壮的狗剩,沈文宣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其后,一身红金勾勒的喜服,头顶束发金冠,气宇轩昂,身后两侧跟着同样骑马的赵二和言起,身上也都绑着两个大红花。 吹拉弹唱间前小厮高高举着婚旗,后有护卫护着中间的喜轿,队伍有半条街那么长,绕了平乐府一周才回来,很是气派,喜轿两侧跟着的绿袖和得福已经撒了一路的糖豆和铜钱,跟着的百姓不胜枚举。 焦诗寒坐在轿子内手中拿着精致的却扇转了转,他脸上略施粉黛,尤其涂了口脂,额头上点了小小一朵梅花状的花钿,精致柔美得如画中人,见之难忘。 好紧张! 焦诗寒坐在轿中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外面看不到里面,但坐姿仍旧端正着,生怕弄乱了婚服和头发,但瞥到却扇上的喜字又忍不住开心。 如今正值夏日,他身上的婚服比之冬天的那件要轻薄一些,等结束后他要把两件衣服好好地叠在一起。 轿停,又一阵鞭炮声响过之后,轿帘被撩开,焦诗寒赶忙拿却扇遮住面部,余光瞥见阿宣伸过来的手,心脏“噗通”、“噗通”乱跳,抬手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郑重又珍视。 沈文宣拉着他动作轻缓地下轿,伴随着声声祝贺声,沈文宣笑着点点头,先进去的是一溜串的聘礼,五辆马车拉过来的,每口箱子都压得死沉,两个大汉抬一口箱子都有些费力。 虽然是抬出去又抬进来溜了一圈,但场面必须有,众人伸长了脖子不禁感叹沈家的财力。 沈文宣扶着阿焦跨过门口的火盆迈进院子里,这活儿本来要由媒婆来做,但沈文宣想着事事亲力亲为。 “这场面不知情的还以为出嫁的是公主呢,不知我嫁人的时候能不能及上一半。”郁子妍眼睛里闪着艳羡的光,手里拿着帕子绞了绞。 言起站在旁边咳了一声,小声道:“那什么……我银子攒得差不多了。” “你想说甚?”郁子妍斜他一眼,“攒银子干嘛?想娶我?谁要嫁给你了。” 言起脸一红:“咱俩都板上钉钉的事了。” 手指借着袖子遮掩悄摸摸地碰上郁子妍的手,郁子妍不依,只将手中的帕子塞到他手上,娇笑着走了,言起偷偷摸摸闻一下帕子上的香味儿,笑了一声,怕别人看出来又立即板正了脸。 众宾客间也看得见惟修居士、张冦简和崇福寺的慧真、慧寂,还有桐老。 高堂之上坐着赵大夫和温老头,而他们后面是精致的镂空,用彩色琉璃镶嵌,从远处看就是一个“喜”字,引得院子里人伸长了脖子观赏。 傧相等新人站定高声喊:“一拜天地!” 沈文宣和焦诗寒面朝户外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都无亲族,便对着赵大夫和温老头拜了一身,赵大夫又喜又泣:“好好好,快站起来、站起来。” 温老头难得笑一回,扔给他一条帕子:“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我这不是高兴嘛。” “夫夫对拜!” 焦诗寒从扇子边缘看着沈文宣,弯腰拜了下去。 “礼成!” 自这一刻起,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夫。 外面的阳光透过彩色琉璃照进来,映在两人身上波光闪闪的,沈文宣握住阿焦的手,将他中指上的戒指移到无名指上,心里默默许下诺言。 无论贫穷、无论疾病、无论贵贱,我都视你如生命,直至永恒。 没有和席中的宾客敬酒,沈文宣拉着焦诗寒先去休息。 有宾客打趣道:“新郎官这么早就想去洞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使不得,新郎官的喜酒我还没喝呢。” “我们都等着呢,快来快来,你们小两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沈文宣没多理会,只道:“稍等。” 等回了房间,沈文宣拿下他遮面的却扇,前天他们一天都没有碰面,晚上也没有睡在一起,炸然见到他此等面容,还是忍不住惊艳了一下,俯身亲了亲他额间的花钿。 焦诗寒脸一红,推了推他,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 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糕点,都是阿焦喜欢吃的,沈文宣动手摘下他头上沉重的凤冠,身上的婚服也脱去一层,道: “我去外面应酬一会儿,你先吃饭,有什么想要的就吩咐绿袖和得福,或者来找我。” 焦诗寒:“这不好吧,这门除非等你下次再进来,哪有再打开的道理。” “这是我们自己家,由我在前面顶着,谁敢对你说三道四。”沈文宣笑道,临走前亲了亲他的嘴角。 焦诗寒抿唇笑了几声,等房门合上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软乎乎的奶糕。 成亲是体力活,肚子都饿扁了。 沈文宣在席间应酬,谁敬的酒都来者不拒,等敬完一轮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开席前他就喝了赵大夫给的醒酒汤,喝倒了算他输。 等这帮孙子自己都倒桌不起之后,沈文宣挑眉,喝完最后一杯就要回房,身后的赵二突然凑过来递给他一封信,沈文宣看了眼信戳,脸上不显,像拆一封平平常常的信一样打开迅速看完了,借着喜烛的火苗将信烧得一干二净,低声吩咐道: “按之前说的下去准备。” 赵二应声退下,打了几下手势叫走了院子里的言起和张冦简。 沈文宣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看了眼暗下去的天色,背过手先回房间。 屋里焦诗寒正坐在床上,抓了把床上的花生桂圆,耳朵听见房间外的脚步声,知道是沈文宣回来了,吩咐人将被褥换了,等沈文宣打开门,焦诗寒只穿着一件红色中衣端正地坐在床前,脸上的妆容也已经清洗干净。 房间里的人都退了下去,谁都是第一次,此时相见都有几分异样,羞涩而又满足。 焦诗寒期待地看着他坐到自己身旁,因为他一碰酒就倒,所以两人没有喝合欢酒。 沈文宣顺出一缕他的头发,缠在指间抚摸了几息,和自己的绑在一起,犹如墨色交合,焦诗寒动手拿剪刀剪下来,郑重地放进木盒里,藏在枕头下面,寓意着白头到老。 阿焦垂着头,脸红得像一朵娇嫩的花,沈文宣注视半晌,手指一动,纱帐落了下来。 房间里甚是静默,能把对面那人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沈文宣身体慢慢倾斜过来,阿焦闭上眼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以为会是触碰,但下一息就被沈文宣拉开被子包成了粽子,焦诗寒一愣,睁开眼,不解地看向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沈文宣道,对上他的视线,像之前做过的一样克制而热烈的亲吻,温度逐渐攀高,沈文宣从背后抱住他,磨了磨自己的虎牙,咬住他后颈敏感的点,电流窜过全身。 仅仅是做这些,阿焦已经筋疲力尽了,微微喘着气躺在他怀里,被被子包裹的身体全都是汗。 “为什么?”意识模糊前他问道,“为什么不那样做?” 沈文宣笑了几声,亲了亲他的耳后:“那是你十八岁之后才能会的东西。” 现在做他舍不得。 焦诗寒累了,没怎么没听清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蹭了蹭被角陷入柔软的黑暗中。 空气中弥漫着软甜香,夹杂着烈火烘烤的檀木,互相吸引又互相融合,最终不分彼此,只会让人觉得舒心。 被纱帐笼罩的空间里只剩下两道平稳的呼吸,沈文宣翻开阿焦的右手掌抚摸他手上淡淡的疤痕,赵大夫给的药膏很管用,再抹几天估计疤痕就会消失。 但伤好了不代表没疼过,包括把他扔在井下的那次,人挺了过来不代表会忘记那时滔天的恨意。 “新婚快乐,焦焦。”沈文宣轻声道,紧抱着他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直至天边翻出鱼肚白,屋内烛火一夜未熄。 最后注视着他停了几息,在他有所察觉前,沈文宣留下一封信离开了。 城门,湛蓝色的黎明里,一支黑军整装待发,甲胄、刀蓟、枪杆都闪着金属的冷光。 第73章 第 73 章 “吾娇启, 有战事,须离家三旬,不告而别, 因吾畏尔殇, 尔默,尔泣, 悲矣, 吾望尔勿忧, 望尔健、望尔悦、望尔安。” 四十个字, 焦诗寒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几十遍,看一次酸涩涌上来一次。 此时他正盘腿坐在蒲团上, 琉璃花房里的牡丹、山百合、山茶花开得异常浓烈, 温度适宜, 七伏天里也没感觉到热, 从里面还能看见外面的假山流水,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焦诗寒细细地将纸条叠好收起来,嘴里咕哝道:“哪有新婚第二天丈夫就跑了的, 混蛋。” 两手伸直拉伸一下腰肢, 等休息得差不多了, 提笔继续抄地藏经, 案几一旁已经厚厚一摞抄写, 一角还摆着一尊观音像,焦诗寒瞥见供香快燃尽了,又换了三根重新供着, 双手合十道: “我在我家最好的地方供着菩萨, 请求菩萨保佑我家夫君平安顺遂, 我愿每日吃斋念佛, 以侍神灵。” 渝州外三百里。 葛武成坐在帐篷内细数着时间,再有三刻炉鼎里的那根粗香就要燃断了。 帐篷内还坐着其他将领,但此时皆愁眉不展,帐篷里的气氛甚是沉闷。 其中一个不解道:“将军,我们已经在此已然三日,这就是一块荒地,四周开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此驻扎敌军能把我们围得死死的,您为何执意如此?” “已经围上了,我观态势,除了追杀我们至此的敌军,还有敌军援军到此,应该是从百里外的扬、昌两城来的,人数直接翻了个倍,声势震天,这是想要把我们一举歼灭。” “确实如此,如今最危险的就是晚上,我们虽然有炸/药,但若是敌军夜袭,与我们的人混战在一起,炸/药便派不上用场,威力大大降低,我们怕是连王牌都没有了。” “这也怪不了人家,要是我,碰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也不能放过,谁让我们英勇无畏的大将军难得糊涂一回呢。”林鹿道,语气阴沉带着点儿气性。 “林鹿!”葛离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暗暗翻过一个白眼,林鹿靠在椅背上心里憋着气,此时局势甚是不明朗,从葛武成突然带兵惹怒那帮狗贼,然后仓皇西逃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儿,这要是跑路也得偷偷跑,哪有这么大张旗鼓的,现在又被困在这里,就是想要破局也不带这么蠢的! 估计再不说估计也没机会了,林鹿索性道: “将军您有什么打算就趁此说出来吧,和您一起打到现在也不容易,好歹在那帮狗贼里头也算是有了名头,这次葬送在这儿可惜了点儿,临死前就想提一嘴,您要是嫌做将军做累了,就让出来,也我们这些兄弟过把当将军的瘾。” 葛离:“你——” 葛武成抬手打断他,看向他道:“惹怒羌贼再逃是引开合围合水熙城的敌军,保城内百姓,如今挑这个兵家大忌的地方驻军也是为了引扬、昌两地的敌军倾巢而出,在此地将他们铲草除根。” 林鹿不禁嗤笑一声:“我们就是一群被狼群围死的羊,还想羊踹了狼不成?” “谁是狼谁是羊还不一定。”葛武成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视线再次瞥向炉鼎里的香,还有一刻。 “不必等到今天晚上,你们每人带兵镇守四方,等听到炮声响起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援军到了。” 众人一惊。 葛武成胸有成竹,握着腰间的刀柄站起来,脸上势在必得道:“兵是从渝州来的,等打完这一仗,夺下扬、昌两城,渝州就是我们的后方,到时候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众人也站了起来,脸上不由挂上了些喜意,大声道:“是!” 林鹿不明所以地跟着喊,走出帐篷的时候脑子都还是懵的,哪来的援军?他怎么一点儿信都没有。 葛离走上来揽住他的脖子抬手给了他一拳:“你小子,什么话都敢往外突突,将军说了这次打仗你要不夺个一等功,回来就抽你军鞭。” 林鹿夹紧尾巴汗毛直立:“军不军鞭另说,你得给我保证将军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不是什么鼓舞士气的空话。” “滚蛋!自然都是真的。” “那怎么一点儿信都没有?” 葛离笑了,悄声道:“你说连你们都不知道,那帮狗贼会知道吗?” 箭楼之上是站岗的哨兵,炎炎夏日下额角的冷汗直落,远处如蝗虫般的羌贼步步压近,黄沙漫漫,战鼓雷鸣,不明声调的呐喊声冲破人的耳膜,仿佛能血洗天地。 羌族人普遍魁梧,身穿轻皮甲挤在战车上,拿着半身长的大砍刀兴奋地挥舞,只从视觉上便让人不由自主地退缩。 这些人停在葛武成守军的三里之外,绕着这块守地围成了一个圈,从远处便能感觉到他们的躁动,像恨不得下一息就冲上来撕扯肥肉的野狼。 林鹿站在守地的边缘,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这帮狗贼的人数至少是他们的八倍。 正想获胜的几率有几成,忽的,巨大的轰响在东南方向响起。 众人猛得一颤,只隐隐瞥见羌贼里面有烟火冒黑气,还没回过神儿来,又是两声巨响,像是打开了某样事物的闸门一般,巨响声在羌贼中接连响起,空中飞溅血和沙。 炮轰开始了。 葛武成笑了一声,与葛离对视一眼,声如洪钟道:“整军!” 沈文宣骑着马站在东南的方向,身后百里便是扬、昌两城。 葛武成在此地驻扎了三日,挑动了三日,羌贼在此地筹谋了三日,行军了三日,而沈文宣盯着两城的动向盯了三日,亲眼看见羌贼从城里出来,进入他们的包围圈。 你以为你是刀俎,其实你只是案板上的那块肥肉。 八万兵,沈文宣带着两万守着东南,而张冦简、赵二、言起则按地形不同分领剩下六万兵,把手着另外三个方向,还有两万六千兵留在了渝州内,临时的管制权不在渝州剩下的几个团练使手里,而由沈家掌控。 沈文宣此处的地形平摊,没有什么遮挡物,只能动手挖了一条长约十里的壕沟,拿枪的士卒两人一组,一人架着枪卧跪在前面严阵以待,而后一个人准备随时补上去,等前一人打完子弹或者伤亡了就由他替补上。 而此时在羌贼里面引起爆炸的是投石机,为了轻便行军,拆成木板带过来,在此地又重新装成投石机,利用杠杆原理,一端绑着重物,一端装着四百斤的炸/药包,待重物下落,炸/药包便被投掷了出去,射程在三百丈,若在壕沟处开始投射,射程不够,便又前行了六十丈,正中羌贼军队中心。 控制投石机的是三个人,一人使杠杆倾斜,一个装填炸/药包,一人拿着望远镜观察敌情和调动投石机的投射方向,都是十足十的肌肉猛汉。 其他三个方位也是一样,四个角度不间断地投射炸/药。 一时整个战场火光冲天。 沈文宣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只按炸/药来说,羌族肯定已经知道了炸/药的配方和制作方法,战场上混乱得很,透露过一次的秘密便可能透露上百次,知道了也不奇怪,所以先发制人,紧对着他们疑似存放着炸/药包的地方或者弓箭手打,以绝后患。 但聚集的羌贼少说有三十万人,经过短暂的混乱后反击是必然的,至少投石机的射程还不足够,位于最前面的一批人没打着,而此次的羌族将领就在最前面。 下一刻,羌族纷纷开始掉头。 沈文宣透过望远镜看到几个人站在高处打了一样的手势,明显前面投石机观察敌情的人也看到了,比划了几下手指让人先把暴露在外面的炸/药包推回地洞里,紧接着便是无数箭矢如毛毛雨一般射了过来,上面都绑着点燃的炸/药包。 沈文宣手里抓着缰绳站在原地没动,长弓重箭的射程在二百五十米也就是七十五丈左右,射到他这里还早得很,就是射前面的投石机都不能够,但是炸/药爆炸的威力还是有的。 恰巧有几架投石机在此时发射,四百斤的炸/药包与空中的箭矢撞在一起,“嘭”地一声,爆了! 顷刻间天空中火海一片,犹如神降天灾。 沈文宣拿起望远镜望向天空,“啧”了一声:“还挺他妈的壮观。” 葛武成早在几声炮响之后便整合了所有军队,战鼓声起,守地不留一人地发起冲锋。 “打了这场仗,咱们喝酒吃肉!” “杀!!!!!” “杀!!!!!” “杀!!!!!” 一刀一贼,两队人马交锋,瞬间混战在一起,刀刀是血! 羌贼退到了投石机的投射死角,也就是距投石机六百米以内,也由于混战,无法精准打击到羌贼,投石机只能退出战场。 撤开固定着底部车轮的绊子,三个大汉推着投石机快速后撤,临走前点燃了地洞里炸/药包。 退到一定距离后只听“轰”地一声,火焰自洞中直充向天,此洞周围瞬间塌陷数丈,形成天然的缓冲带,行动艰难。 火焰持续了数息,等投石机差不多退开之后,枪手准备。 “嘣”、“嘣”、“嘣”、“嘣”、“嘣”—— 铅弹能轻易打穿皮甲。 大部分羌贼遇袭之后仓皇之下都会下意识回城,而死神的镰刀正等在这里,如此密集地冲过来,就算不瞄准也能十出九中。 前有狼后有虎,羌族军队只能左右分散,暴露出原本被紧紧围着的羌族将领,此时他站在战车上,嘴里不知在大声嚷着什么,但只看面色着实不怎么好,关键还是一个熟人。 沈文宣笑了两声,接过下属手里的枪,抬枪瞄准。 整个世界一瞬间静了下来,他想起那天跪在这帮狗崽子面前,无权无势无兵,每一息都像在钢丝上跳舞,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他那时摔下去了,丢的不仅是他的命,还有焦诗寒的命。 手指轻轻扣下,铅弹脱出枪杆,势如破竹,穿过重重人影,稳稳打进将领的膝盖,逼迫他猝不及防地跪下来。 杀还不能杀,也不能让他跑了,打中膝盖使他失去行动力正好。 沈文宣将抢收起来,丢回给下属,已经有不少漏网之鱼穿过弹雨冲了过来,在过近的范围内用□□并不太方便,沈文宣抽出腰间的佩刀,敲鼓的士卒会意,用尽全力敲下第一声鼓,身后拔刀的万名士卒越了过去。 如最后下场的吞噬巨兽。 壕沟里的人停止大规模射击,改为瞄准掩护。 只靠前面的炮击和大枪,羌族军队已经损失近半,士气跌落,就如一个甜甜圈,被人由里由外同时侵蚀,溃不成军。 沈文宣眼睛盯着羌族将领一路杀过去,鲜血溅出来,染红了人的眼。 等羌族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战车上除了正在慌忙止血的大夫外没几个能打的,只见他从马上纵身跃下跨上战车,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几脚便将上面的人踹下了去,抽出腰间的短刃垂直扎在格鲁达的副将亚格力的颈侧,只差几毫厘便能划破他的颈动脉,现在只是划出一挑血线,从中渗出血来。 亚格力一惊,瞳孔瞬间胀大,脸色煞白,冒冷汗之余也看清了这人的面貌,安和县杀害他家将军、王后的弟弟格鲁达的凶手! “好久不见,”沈文宣身影笼罩着他,笑得异常慎人,“安和县的仇咱们得清算清算不是。” 不待这莽汉子说什么,沈文宣单手掐着他的脖子起来,猛得砸在战车的车头,刀尖直直刺着人眼。 所有羌族人都看了过来,见他没有直接动手也懂他的意思,再看死伤的同族,三十万大军如今锐减,远超出他们的预想,这里离最近的扬城、昌城也有百里,而且城中没有多少兵力了。 打不过、逃不回、没有外援,将军也被挟持,死局!被迫丢下手中的武器,不情不愿地跪地投降。 一人跪万人跪,没有人再敢多做反抗。 后世史书记载,闽州与渝州交界处,十二万人完胜三十万人,死伤一比十二,极富盛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也是初次火器参与的战争,史称扬昌之战。 赵二、言起、张冦简和葛武成的军队会师,沈文宣将手里的人交给下面的人带了下去,偏头看见走过来的葛武成笑了一声,目光中有想念也有感慨:“兄弟,辛苦了。” “说的什么话,”葛武成走过来一拳捶在他肩膀上,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们几人,突然一股酸涩传来又被他强行压下,只道:“小子,在渝州干得不错。” 沈文宣回敬他一拳。 赵二在他和葛离间看了几息,忽的问道:“葛峰呢?” 葛武成和葛离顿住,空气突然变得有几分沉默。 半晌。 “三个月前出的事,没救回来。”葛离哑着嗓子开口,眼角不知不觉红了,赵二偏过头没看他,心绪起伏,只能抬手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握了两下,无声地安慰。 抓到的五万战俘被人栓着双手绑在战车后面跟着,前后都是看守的军队,难得打一场大获全胜的仗,虽有伤亡,但所有将士都情绪高涨,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扒羌贼身上的东西作为自己的战利品。 沈文宣眉头紧皱,其余几人知他是何意思,张冦简骑着马回头甩空鞭炸响,待全军看过来,脸色甚是威严,大声道: “原地修整一个时辰!我不管你们这期间你们做什么,但若是进了城你们敢乱来,军法伺候!就是丢了性命也怪不得军队!只能是你们自找的!懂了吗?!” “是!” 葛武成也将同样的命令吩咐下去。 晚间,天边只余残阳一线时,沈文宣的军队到达扬城,而葛武成的军队到了昌城,此时两座城池城门都大敞着,得知消息的羌贼已经人去城空。 第74章 第 74 章 他们从守地到城池行军了半日, 足够扬、昌两城的羌贼发现并卷铺盖逃跑了。 沈文宣骑在马上领着军队进门,左右街道目之所及的苍凉萧条,在城池内的羌贼逃走前估计最后洗劫了一次, 房屋被烧的烧, 人杀的杀,东西被抢的枪, 青烟缭绕, 血迹遍地。 “公子。”赵二走至近侧, 抬手指向一家虚掩的门户, 里面的人立刻关好了门缝,不敢再偷看半分。 估计城里还有活人。 沈文宣瞅着满目的废墟暗暗叹了一口气, 吩咐道:“在此地驻扎, 派人搜查整座城, 若有羌贼, 立即抓起来审问,若发现是百姓,好生安顿起来。” “是。” 城内就没几块好地, 这帮王八蛋估计走之前还用火\药炸过, 沈文宣随意地坐在一处倒塌的房梁木上, 脚下碾了碾碎裂的石块, 他突然想抽根烟。 士卒收拾出一块空地, 正要搭帐篷,另一边,已经有军里的厨子开始做饭了, 找到的几十百姓不远不近地聚在那儿, 衣衫褴褛, 饿得瘦脱了相, 有一对儿夫妻还带着孩子。 沈文宣在那儿边瞟了两眼就没再看,从怀里拿出舆图展开,若想攻打渝州,扬城和昌城是羌贼必须攻占的城池,同理,也是他们必须守住的地方,不能羌贼到了渝州口才开始反击,按照渝州那地形,出口皆是高山栈道,估计只能防守,往出打都不太好打。 这两座城就相当于渝州的边境线,守住了这里,进可攻,退可守,渝州便能安然无恙,军队的各项补给便也能维持。 耳边突然传来鞋底摩擦石子的声音,沈文宣抬头,见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娃娃,那夫妻二人带着的孩子,额头上还结着血痣,不知是受伤了还是被蹭上去的血。 小手一伸,递过来一碗粥,沈文宣注视了他几息,抬眼看向他父母,那对儿夫妻还待在原来的地方,注意到他看过来,弯腰鞠了一弓,周围的百姓跟着做,有一个跪了下来,其他也跟着跪。 粥是厨子给的,本想给百姓吃饭,却不成想第一碗便让这对儿夫妻让男娃娃送了过来,公子可不缺这口吃的,但好歹是一份心意。 沈文宣心中一动,收回视线,看向他脏呼呼的小手,伸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小孩立刻踢踏着鞋子跑回去了,倚在家人身边看过来,眼睛像一对儿黑葡萄。 厨子让他们排好队等着领粥和馒头,百姓人少,给完他们再让将士过来领着饭桶回去。 即使身处汉人的军营,那些百姓也畏畏缩缩的,挤在一起甚少说话,低着头快速吃饭,没有和将士挨在一起。沈文宣低头看着手里的粥,突然想起和焦诗寒初次相处的那几天,那人总是小心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浑身都透着不安。 一路从京城颠簸至此,如流民一般,估计也如他们一样彷徨害怕吧,沈文宣想着,心里突然起了一点儿变化,摸不着看不清,但与之前有了些许不同。 “沈兄。”葛武成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刚把昌城安排好就跑来这边,风尘仆仆,打仗的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股血腥味。 沈文宣喝完粥,将碗撂在一旁,问道:“你那边也是这情况?” “嗯,比你这儿好点儿,我留了葛离处理,没让他跟着过来。”葛武成说道,“先不说这个,打胜仗的事儿很快就会传开,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接着打?” 沈文宣没说话,看到张冦简端着一碗饭就要进帐篷,急忙挥挥手让他过来,张冦简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拿起碗里的馒头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坐了过去。 “看你吃的急的,还能抢了你的不成?”沈文宣嫌弃道,拿起他碗里还剩的两个馒头和葛武成一人一个。 张冦简:“” 沈文宣:“两位都是有官阶在身的,有什么想法?” 葛武成:“我得先透个信儿,边境军根本没覆没,保守估计还剩四万多人,每个州都有他们的身影,就像温连城一样,作为先驱使诡计弄开城门,然后羌贼长驱直入!这他娘的就是群吃里爬外的畜牲!这四州这么快沦陷,有他们大半功劳!” “竟是如此?”张冦简沉思。 “边境军为何如此?里面有人跟朝廷有过节?”沈文宣问道,他记得温连城称葛武成为大将军的旧部。 葛武成沉默了一会儿,道:“边境军里面很多都是赫家军的人,由当年叱诧风云的赫大将军带领的,我当年也是大将军手下的一名小卒。” “当年国力衰弱,南北异族虎视眈眈,赫大将军跟北边的匈奴打完跟南边的羌族打,我跟着南征北战坐到了百夫长的位子,位卑人轻,没什么人在乎。但当年大将军从南边凯旋回京途中突然传来了造反的消息,结果你们都知道,大将军身死,圣上拆解了赫家军,凡是赫家军的人必须常年镇守边疆,无召令不得出西南。” 张冦简哼笑了一声,道:“赫大将军?当年若没发生造反一事确实配得上赫大将军这个名号,可今日不同于往日。” “当年新帝登记,根基不稳,他趁此回京,带了十万军队想要围京篡位,若不是穆将军得知消息赶了回来,将人拦在京外大战一场,我朝新帝怕不是早被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子斩了脑袋!还害我北境被匈奴趁火打劫,夺了十城,至今未归!” 他说的也不差,但大将军再怎么不是当年也是靠他才从豺狼手中保住了大庆。葛武成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垂眸没再说话。 沈文宣沉默半晌,忽的问道:“二位对当今圣上可是忠心耿耿?” 葛武成疑惑,看向他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何意?” 沈文宣笑了一声:“你们维护朝廷还是百姓?自己选一个。” “这若是朝廷清明,那维护朝廷和维护百姓不是一样吗?若是昏庸无用,我岂能同流合污。”张冦简说道。 葛武成:“说到底,大丈夫人生在世,不是给贪官污吏卖命的。” 沈文宣挑眉:“说的甚好,既是都为百姓,那我们永不散,你们二人往后打算如何?” 葛武成:“我觉得现在最紧要的是收回闽州,然后进到江南向朝廷搬救兵。” 张冦简:“收复失地确实是最为紧要的。” 这俩傻子,沈文宣抬眼看向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道: “你们这时候别说收复失地,等羌贼得知这儿的情况后,对这里群起而攻,你们连守住扬昌两城都艰难,我们军队人数不够,这次打胜仗也是趁他们不备前后夹击,若是百万敌军到此,就是有再多的炸、药都不够用。” “所以得让朝廷插手,朝廷的兵多的是,只让我们顶着也不是个事儿,再者进江南也不用非得通过闽州,渝州也可,而且简单得多。” 葛武成托腮沉思着点了点头:“是这个理,所以我们要如何?” 沈文宣叹了一口气:“你们俩去搬救兵知道要怎么搬吗?” “就就进到京城道明于圣上。”葛武成道,转念想又不对,怎么见到圣上?而且他有圣令在身,不能出西南。 张冦简:“让戈大人你囚禁了戈大人,让他见到圣上会不会报复你?” 沈文宣:“戈政卓没有召令根本进不了京城,我本来想有学子,但西南百姓每日朝不保夕,如何等得了学子飞黄腾达,所以我打算去一趟。” “你们二人镇守在此,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渝州,赵二和言起都算作张大人手下的人,还有我手下的兵,明面上的领军是你张冦简,无论是渝州还是这次战场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名商人,火器更是不能透露,只说有炸、药包就行。” “你们二人都是大庆有官阶的人,只要还效忠大庆,那你们都是大庆的英雄,但我不行,我若是暴露了这些,皇帝第一个除掉的就是我。” 葛武成拧着眉,道:“我对朝廷内的纷争并不清楚,但里面肯定有不轨之人,你此行恐怕多有不侧。” 沈文宣笑了一声:“总比你们这些在战场上拼杀的好。” 张冦简看着他定了半晌,道:“多谢,你放心,你的一切我只是暂时帮你保守着,等你回来随时都可以拿走。” “我只要你们二人坚守初心,不对我多加猜疑。”沈文宣道,仰起头看向天上群星,半晌,又看了一眼营地里的篝火,起身回帐了。 葛武成解开身上的皮甲,从衣襟里面掏出一壶酒:“这酒都被我给捂热了。”仰头喝一口:“嗯,好酒!你尝尝。” 张冦简也不介意,喝完又递了回去,道:“今后你我二人多加关照。” “那你以后就是我兄弟哈哈哈哈哈哈哈。” 翌日清晨,沈文宣带着赵二和言起还有另外几十兵启程回渝州,葛武成和张冦简站在城门上看着他们骑着马愈行愈远,逐渐消失在视野内。 来时,带着八万人行军了十日,走的时候轻装简行,用了不到七天就到了渝州,算上埋伏的时间,正好在三旬之内回来了。 沈文宣站在客船的护栏前注视着远处的平乐府,举目眺望,码头上除了忙碌的脚夫,似乎还有一个走来走去的白色身影,小小的,身后跟着一只猛壮猛壮的大白狗。 忍不住笑了几声,等船只凑近,等在码头上果然是焦诗寒,戴着帷帽,脸上的表情看不清,不等沈文宣从船板上下来就冲了上去,沈文宣急忙将人抱住,往上拖了拖,抬脚从船板跳到了码头上。 瘦了,沈文宣想着,摸了摸他的腰围和腿上的肉,至少瘦了五斤: “你不好好吃饭?” “独守空房的夫郎怎么吃得下去饭?”焦诗寒闷闷地说道,摘下头上的帷帽捧着他的脸看了看,黑了点儿,又摸摸他的肩膀和胳膊: “你受伤了没有?” 他从第十五日就在这里等着,足足等了十五天才盼到这人出现,他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 “没有。”沈文宣道,抱着他与他额头相抵,这人快委屈哭了。 王沐泽站在马车旁等着。 “我们回家。”沈文宣道,抱着人进了马车,缓缓掉头。 封闭的空间内,檀木香和清冷的软甜香逐层交合,沈文宣慢慢顺摸着他的背安抚他,就像安抚一只被吓到的猫一样,软软绒绒的,就这样蜷缩在他怀里不说话就足够让人心疼了。 焦诗寒:“我抄了经书,在家里供了神佛,还去崇福寺请了愿,他们都在告诉我你不会有事,但我还是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一天到头都看不到你,那样很冷。” 沈文宣摸了摸他的手,偏头亲了一口他的手背: “很快就结束了,还记得我们自己建的那个农家院吗?那个时候好像是我最清闲的时候,等结束后我带着你还有狗剩再住一次,然后游玩大庆,听说北边住着的人都是金头发蓝眼睛的人,我带你去看一看,还有南边很多宗教国,西游记上面的天竺就在南边。” 焦诗寒嘴角微微弯起:“真的?” “自然是真的。”沈文宣笑道,看见他笑了亲了亲他的嘴角。 等进了城,街道两旁都是欢呼的百姓,扔帕子、扔香囊的都有,还有从楼上撒花的,他们都知道打了胜仗,凯旋归来了,后面骑马跟着的赵二和言起被香囊砸中不少。 焦诗寒掏出袖子里自己缝好的荷包,上面绣了一只四只爪的金龙,系在沈文宣的腰间:“收了我的就不准再收别人的。” “我何时来的别人?”沈文宣打趣道,看这架势,估计府里摆了庆功宴,沈文宣不想刚回来就和人周旋,将所有事都丢给王沐泽后进屋里和阿焦一起对酌吃饭,当然,沈文宣喝的是酒,阿焦喝的是茶,还有罗富新出的芝士葡萄汁,甜甜咸咸的,超好喝。 两人隔着案几而坐,紧挨着装了琉璃的圆窗,能清晰地看见外面月光下的荷花池塘。 “焦焦。”沈文宣叫道,等阿焦抬眼看过来,沈文宣注意着他的神色斟酌了几息说道:“我们需要搬家去京城。” 焦诗寒顿住,卡壳了半晌,小声问道:“必须要去吗?” 沈文宣点点头,两人对视,焦诗寒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或许早就知道他在撒谎了,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心脏提起来,他抿了下唇,轻声道: “那就去吧,等到了京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焦焦,”沈文宣道,不带阿焦走不可能,但如果阿焦对京城有心结的话,“我是你夫君。” 我永远都会保护你。 焦诗寒一顿,抿着唇笑了,点了点头:“我知道……对不起,我那时撒谎了,我只是不想你送走我。” “我知道。” 几息沉默。 焦诗寒小心地看着他,担心他会生气,心里一直惴惴的:“我的本名是叫宁清。” “我父亲是当朝镇国公宁维梁。” 这倒是出乎沈文宣意料,就连名字都是假的?沈文宣先喝口酒缓口气,问道: “你家这是抄家了?” 焦诗寒摇摇头:“应该还好好的。” “那你为何庶子?”沈文宣瞬间脑补了几十场阴险宅斗,顿时心疼地喘不过气。 焦诗寒:“嫡子。” 第75章 第 75 章 阴暗牢房内, 沈文宣背靠在椅子上看着铁栅栏里面的人,目光散漫,看上去有些走神, 他也确实在走神, 坐在这里心不在焉的,脑中不断回想着那天晚上和阿焦说的话。 “为何?”沈文宣眉头紧皱,心中的不解和刺痛更上一层。 焦诗寒深呼吸一口气,两手交握在一起,但指间总是止不住地抖:“不是所有父母都喜欢自己的孩子。” 他语气有些轻, 那好像是一道疤,用香灰粘合在一起,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它一眼, 就连做梦都不会再梦到,但只要一碰还是疼得很。 沈文宣跨过案几紧紧将人抱住,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嘘——乖,嘘——我们可以不说,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们都不做。” 他忽然后悔了,看见他强笑不哭的样子比什么都痛心:“我们不去京城, 不谈过去,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可以。” 焦诗寒有一瞬间控制不住, 捂住眼睛漏出几声哽咽, 但又很快收敛,掏出帕子将面部收拾干净, 那些事情他早该不在乎了: “大户人家里暗双都不太讨喜。” 京城经常流传暗双不阴不阳,乃天降祸患, 阻隔家族气运, 将来必定克父克母, 即使是嫡子,有了暗双这层身份,也不会有人多加爱护。 “之前还好些,只是十六岁那年,我父亲镇守北方边境多年,突然腿断了,无法,只能回京,母亲伤心欲绝,一气之下派人将我送走,辗转多地来到了安和县。” 焦诗寒捧住他的脸仔细看着,嘴角弯起,笑了:“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你把我买下来,说要当弟弟养我,但你胡说,眼睛不会骗人,你看我跟看别人不一样。” 他特地观察过,大街上那么多双儿和姑娘,这人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身上多停留一息,但只要他稍稍走远一些,这人就会看过来。 “是因为我好看吗?”焦诗寒问道,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常常惹来是非,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但若是引得阿宣喜爱,也还算有些用处。 “不是,”沈文宣握住他的手腕亲了亲他通红的眼圈,心尖软得很,“至少不全是。” 有的时候这人只轻轻动一下指尖,他都觉得可爱得紧,只看着他,就感觉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 “因为是你我才喜欢。” 焦诗寒抿唇笑了,很神奇,明明想起之前的事就难受得要死,但只要下一息想到阿宣就像被人从泥潭里拉出来一样,阴云雾霾瞬间烟消云散。 “我们去京城吧,我想帮你。”焦诗寒心坚定下来,他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害怕的。 沈文宣:“我不需要你帮我,我只要你好好的。” 焦诗寒点点头:“但我不想你总是迁就我,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会更开心,去京城吧。” 去京城沈文宣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想着欺负过阿焦的那帮孙子—— “呼呵!” 铁栅栏忽的被撞响,亚格力喘着粗气挤在铁杆上,眼睛狠瞪着沈文宣,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块儿肉。 他双手被铁链从背后栓在墙上,一动作便哗啦作响,亚格力深感耻辱,这姓沈的来时他盘腿坐在地上丝毫不想搭理他,但没想到此人比他还沉得住气,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半个时辰了都没说一句话,就等着他张口求人,欺人太甚! “呼哈呼呼哈呼呼呼哈——” “说人话。”沈文宣不耐烦道。 亚格力一顿,脸色涨的紫红,更加疯狂地撞击铁杆,生生撞弯了两根,隔壁的戈政卓和从昼学紧挨在一起,听得直打颤。 沈文宣眼神幽冷,瞥了一眼炉子里烧得火红的烙铁,起身随手拿起一根走近亚格力,不待他反应过来强硬地掐住他的下颚,阴沉道:“张嘴。” 亚格力看着嘴边烧红的烙铁,脸色扭曲,嘴闭得死紧。 沈文宣拿着烙铁在他脖子、耳朵、眼睛还有嘴边不紧不慢地移着,语气阴森道:“要么说汉话,要么就永远别说话,你选一个。” 这人在他挟持格鲁达的时候跟他说过几句话,会汉话是肯定的。 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亚格力瞪着沈文宣,在下颚力道越来越重时咬牙说道:“汉贼,若我能出去,必将你千刀万剐。” 汉贼?沈文宣笑了一声:“可惜,现在你是在我手上,你猜我会怎么对你?” 说着,沈文宣盯着亚格力的眼睛,手指一松,烙铁狠狠印在他的肩膀上,烧透了衣服,烫在皮肤上“刺啦”几声,有股烤肉的气味传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呼哈赫呼呼——”亚格力挣脱沈文宣下颚的束缚,急退几步倒在地上,粗喘声如一头病弱的老牛。 沈文宣面冷心静,坐回原来的椅子将烙铁重新扔进炉子里,道:“说,跟你们里应外合的人是谁?” 亚格力喘着粗气不答,与其在这里受辱,倒不如死了痛快,亚格力挣扎着坐起来,忍着肩膀和左腿的巨痛,蹭到墙角一下一下地撞着头,额角很快就见了血。 守着牢门的两个甲士开门进去将人架了起来,进了这里,可是死都不能随自己的意思。 “你不说?”沈文宣玩味地看着他,“若是我把羌族的五万俘虏全都活埋了呢?” 亚格力猛得抬起头,眼底赤红。 “为了一个或者几个大庆臣子,你何须如此?嗯?” 等了几息,亚格力仍没有屈服的意思。 沈文宣笑了:“来人,请大夫给将军治伤,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别死了,你好好在里面看着,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一个俘虏拖过来在你面前被斩首,他会看着你,看着你竟为了大庆人连自己族人的性命都不顾了,直到你开口为止。” 沈文宣挥挥手先来一个,甲士会意,从牢外拖过俘虏,让他的正脸正对亚格力的牢房,扬起一刀下去,尸首分离。 亚格力暴怒,扯着嗓子道:“呼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旁边牢房里的两人喊得比他还起劲儿,沈文宣瞥了一眼,见是戈政卓和从昼学紧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 “这□□的竟然还害怕死人。”沈文宣笑道,拍拍他们牢房的门示意甲士打开,等他们被拖到面前,沈文宣拍了拍戈政卓的肩膀,见他畏畏缩缩地直不起身便弯腰道: “大人的胆量不行啊,啧,要不我给你换个地儿待几天?不日我们将启程去京城,我还是很关心你的身心健康的。” “甚?!”戈政卓软倒在地上,眼角瞥见睁着眼睛的人头,胃内翻滚,偏过头忍不住吐了。 这要是去了京城,吾命休矣! 沈文宣嫌弃地直起身,吩咐甲士等他们吐完换到柴房里关着,这人还得在皇帝面前溜一圈,刺激过了就麻烦了。 出牢房时沈文宣最后看向亚格力,道:“你此时交待,好好苟活着,待两国停战时,说不定你还能和你的将士回归故里,与亲友团聚,何其乐哉。” 亚格力瞳孔一缩。 牢房由几个团练使轮番把手,不是放心,而是为了揪出其中可能有问题的人,荆州林县令,还有越州被杀害的越知府,引发这场战争的人做了充足的准备,那么渝州不可能干干净净的。 戈政卓没问题,他若有问题就不会下令关了进渝州的陆路,只余一条水路,张冦简更不可能有问题,那么往下数,温老头查文官这边,他来查这几个武官。 这也是为什么他出征时留下的两万六千人没交给团练使,而仍由不善用兵的温老头和王沐泽管。 被俘虏的五万人这几天都会押运过来修运河,想必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引水,到了十月下旬他们就能坐船去江南,在入冬前应该就能在京城定居。 沈文宣看着远处的焦诗寒,他担心到了冬日还要舟车劳顿,阿焦会生病,明明最近才刚好一些。 “公子!” 王沐泽唰地过来拦在他面前,堵到一回不容易啊,赶紧把积压的将账本都递给他。 报告事项:“几十家店铺在江南开得红火,按您说的在原地站稳脚跟后立刻扩张,除了江南那块,北面的几个州也有了我们沈家商号的铺子,这是江南这两个多月的盈余,不得不说苏杭人真有钱,赚的是渝州这半年的几番。” 哎呀那银子简直香得不得了,价钱已经是渝州的五倍了,还有人争着抢着要,他做梦都笑醒好几回了。 “您说不是要定居京城嘛,铺子已经提前去那儿开业蹲点了,这是他们送回来的几张图,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宅子,您看你选哪个,全要也行,还有我们的钱庄和当铺在江南和渝州都开业了,这两种,不得不说,暴利,还有您说的商业街,江南也——” “他们在干什么?”沈文宣打断他,问道,眯眼瞅着阿焦欢乐得很,还把闻哥儿抱起来亲了两口。 这简直不能忍! “哦哦,”王沐泽敲了一下自己脑壳,差点儿忘了这事儿,“您不知道,您走的时候恰逢二皇子成婚,圣上下旨加设恩科,消息还是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这不,温老头刚送一批学子入苏州府城参加乡试,闻哥儿中了,现在是年纪最小的小举人。” 能进宏章书院这样的府学读书说明已是秀才的身份,八月份的时候又参加了秋闱,中榜之后自然是举人。 “这小子才情牛气得很。”沈文宣笑道。 王沐泽膨胀:“那是自然,咱们闻哥儿将来可是当状元的人。” 官商结合,啧,这可太棒了! 沈文宣:“你说的二皇子成婚?和谁家成婚?” 王沐泽:“京城傅侯爷傅家。” 沈文宣点点头,将手里的账本又全丢回给王沐泽:“看你懒的,这点儿账本自己看。” 王沐泽:“……” 瞅着自家公子逐渐走远的背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 “越闻小世子,跟阿焦打配合打得挺好,我都没看出来,我怎么说他那么喜欢你,敢情是小叔。”沈文宣弯腰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皮笑肉不笑。 闻哥儿眉头一皱,拍开他的手转身抱住阿焦的脖子,他正坐在阿焦的腿上,这样一抱像是在撒娇,尤其俩脸蛋被捏地有些红,正经着一张脸怪萌的。 平儿在阿焦身后正好看见,瞪圆了眼睛瞅着他,脑内的线啪地一下通了,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沈文宣将他抱下来:“都多大了还要人抱着,去账房那儿取点儿银子带着平儿去玩,别老憋在家里死读书。” 他才没有死读书,但有银子是好事儿,于是闻哥儿憋着没说话,顺手牵过狗剩拉着平儿走了。 他要取笔大的,带着平儿去斗蛐蛐。 “这算是奖励吗?”焦诗寒笑道。 “随他怎么想。”沈文宣抱阿焦起来放自己腿上搂着,“傅家你可知道?” 焦诗寒想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点儿印象,傅侯爷的发妻是圣上的胞妹,他们的独子傅彦睿才情、面貌名动京城,深受圣上宠幸。” 这人还挺君子的,至少他印象中是这样。 第76章 第 76 章 自挖运河那天就开始准备的楼船, 高三丈,长十二丈,外观似楼, 挂有高帆,可乘坐百人,这样的船拢共准备了三支, 恢宏气派。 今日运河引水,沈文宣站在木棚前看了一眼三十丈外的鸿沟, 又瞥向尽头的几万苦工,或高或低站在不同的地势上, 他们手里都握着几股粗绳, 光着膀子在炎炎夏日下汗流浃背, 古铜色的皮肤锃亮。 谁都很紧张。 沈文宣盯着站在高处的总工头,手慢慢捂住阿焦的耳朵,只听工头一声令下: “开闸!!!” 数万苦工抓紧绳子底盘下移甩膀子用劲儿, 拦在运河口的十丈高的石闸被拉起, 底部瞬间涌出水来,浩浩荡荡地填充运河,如果有人站在运河底部, 就会发现浪头与天高,如水漫金山般,无论是声还是势都极大,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忍不住颤抖□□。 风猎猎作响, 吹乱了岸上众人的衣服, 焦诗寒拉着自己的斗篷帽, 靠在沈文宣的怀里眼睛瞪圆, 心中震撼。 苦工绳子扛在肩膀上, 一边齐声喊一边往后拉,直到石闸底部也被套上绳子,用斜后方的巧劲儿将石闸从水面上移开,“轰”地一声倒在了早已预留好的空地。 数万苦工顿时松了一口气,喘着粗气望着他们亲手修好的运河,不禁心涌澎湃,肩膀上扛着血和汗。 修好了工程之后便自决去留,无论是走船、参军还是种地皆可,渝州地广人稀,还有官府出金支持,头几年就可以在此地重新生活。 粤江水在运河道中汹涌了半日才慢慢平静下来,搭建的三支楼船在码头下水,帆高高扬起,试着在运河游了几个时辰,靠风力和水力行驶完全没有问题。 翌日清晨整个沈家便开始搬运行李入船,焦诗寒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两套喜服和头饰,还有阿宣的喜服,这半年多阿宣送他的各种东西都放进箱子里打包,摆的好好的,生怕弄坏了。 绿袖带着几个丫头收拾主君的物件,只常穿的衣服就已经理好了几口大箱子,有些衣服上面的刺绣、缀的珠子、点翠都珍贵得很,不敢随意放进箱子里压着,只能单独放进盒子里,还有各式的头冠、镯子、玉佩、禁步 “主君,这件要带吗?”绿袖问道,很多饰品都还没来得及戴过,留在这里吃灰实在可惜。 “你随意。”焦诗寒不甚在意道,瞅着院子里的小厮抬着箱子进进出出,不到一个时辰院子便空了大半。 来这里只半年些许,琉璃窗也只装了三月有余,焦诗寒抬手摸了摸琉璃面,想起前花园的那间琉璃房,里面还有阿宣亲手做的吊篮,团在里面睡觉很舒服,他还没有睡几回。 “嘭”、“嘭”。 焦诗寒惊醒,抬头见是沈文宣正站在窗外,敲了敲琉璃,他手里不知拿了什么,指腹沾了一下后在琉璃窗上画出一个笑脸,红色的,简简单单的简笔画,焦诗寒隔着琉璃摸了摸,再看向他嘴角的笑,不知不觉跟着笑了起来。 心底的阴霾被冲散开,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光。 沈文宣进屋将托盘上的红丝绒蛋糕递给他,他刚才沾的是上面厚厚一层的红曲粉,裹在蛋糕表面很是漂亮,见屋子里乱糟糟的,沈文宣拉着他去外面吃,临跨门时吩咐绿袖道: “少带些东西,又不是不回来了,只带些他喜欢的。” 很多东西可以到了京城再买,京城里的货色肯定比渝州内的好上不少。 “这是罗富新做的蛋糕吗?”焦诗寒一边吃一边问道,嘴唇沾上一圈红曲粉,徒增艳丽。 “嗯。” 沈文宣盯着他的唇色说道,趁他要伸舌头舔干净之前用拇指帮他抹掉,送进嘴里舔了一下: “味道还不错。” 焦诗寒脸颊一红,眼角余光看着路过的小厮,红着耳尖低头默默吃蛋糕。 天色还没亮之前就开始运东西上船,直到过了午时才堪堪收拾好,众人一起吃了午饭,除了要管制渝州的温老头和经营琉璃的桐老、郁家外其他人都要走。 “这几个月你要辛苦一些了。”沈文宣看着温老头说道,抬手和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温老头跟着喝了一杯,道:“辛不辛苦还倒两说,但孤单是肯定的,认识你们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觉得冷清。” 赵大夫提酒壶再给他斟满酒,笑道:“你这老家伙也总算有点儿人情味儿了,真是不容易不容易,你放心,就冲你这可怜见儿的,等到了京城我天天给你写信。” 焦焦虽说病情大好,但身子骨还要养,他得跟着去,不跟着他放心不下,尤其知道焦焦其实是宁家的孩子之后,这唉,说不清是缘还是孽。 还有两个小的,闻哥儿得进京参加春闱,年纪这样小,按理得磨几年等到十五六岁再参加比较妥当,但已经中了举人,提前见见世面也不打紧,平儿这皮双更不用说,要没他看着,得成小霸王不可。 温老头笑了一声:“你可别,平时听你念叨就已经够烦了。” “好家伙,你这个老不死的这会儿倒嫌弃我来了,我还没嫌弃你呢。”赵大夫打了他几拳,引起众人哄堂而笑。 平儿:“温爷爷,平儿会想你的哦。” 温老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平儿最乖了。” 闻哥儿没说什么,默默给他夹了一个鸽翅膀。 旧户闲花草,驯鸽傍檐隙。挥手共忘怀,日堕千山夕。 温老头摸了摸他的头顶,看向沈文宣和焦诗寒说道: “你们两人最是不能让人放心,宣小子你本事大,但能在京城里待着的哪是兔子、绵羊一类,都似豺狼虎豹,为了自己的私欲能把人吞得骨头都不剩,你时时刻刻万万小心,天子脚下可由不得你一介商人用势压人。” “焦焦也是,你被这小子养得娇气,但自有坚韧不拔之处,京城那地方曾是你的老家,但过往云烟也不过匆匆十六年,往后的日子长着呢,由宣小子护着,谁都惹不了你,但有一点儿你得答应我,不可钻牛角尖。” 难得见他也婆妈一回,焦诗寒抿唇笑着点了点头,举杯和他碰了一下,喝完了杯里的果汁,嘴里甜滋滋的又带着一丝苦。 沈文宣在桌下握紧阿焦的手,道:“我清楚。” 宴席散,众人离。 码头楼船之上,沈文宣站得笔直,沈家众人都住在中间的楼船里,还有惟修居士以及他带着的优秀学子,这些都是要参加春闱的,前一支大多是小厮和护卫,还有收拾好的行李,其中还藏着些不得为人知的东西,而后一支则是一百羌贼俘虏,包括亚格力,他们存在本身就是人无法反驳的证据。 戈政卓被他关在了中间的楼船,而从昼学被他留了下来,这人有些本事,若能用就继续用着,渝州正是缺人的时候,若不能用就继续关起来,也费不了事,全看温老头心情。 此时他正背手站在码头边,还有郁堂、郁子秋、桐老,沈文宣拱手郑重鞠了一躬,西南陷于战乱之中,渝州内还有众多事务需要处理,他此去不知要多少时间才能回来,留君在此,甚怀。 温老头拱手回鞠,虽说再相见不知要何年何月了,但彼此间的联系哪是不能相见就能断了的? 张顺站在船头观察风的方向,等顺风的时候挥舞手中的旗子,大喊一声:“启航!” 一个船锚由两壮汉合力拉上来,栏杆上爬上几人就要放帆时突然听下面传来声音—— “等会儿!等等我们!等等——” 慧真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拽着慧寂从赶来的牛车上下来,急匆匆地往这里跑,放帆的人攥着半解开的绳子不知该做何,纷纷看向沈文宣。 “大师?”温老头讶异道,前走几步帮他拖了一把快坠地的行李,“大师,您这是?” “这不是——”慧真咽下一口口水,气喘吁吁道,“这不是你们要去京城吗?我和我师弟刚好想去京城相国寺省亲,不知施主可否方便,捎我们一程?” 说完看向船上的沈文宣,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大师不必多礼,船上的位置宽敞得很,不占也是可惜,况且大师能乘坐鄙人的船也是鄙人的荣幸。”沈文宣道,示意船手将船锚重新放下去,接他们二人上来。 慧真笑得乐呵呵的:“多谢。” 慧寂拉拉被师兄扯歪了的衣服,眼睛一直瞅着站在沈文宣身边的焦诗寒,跟着师兄走上了船梯,阿焦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了下,躬身一拜。 小师傅神通广大,又有善心,那句提醒虽说他们没有理会,但好意他们都是记得的。 郁子妍撩开车帘看向两位师傅,目光艳羡,她也想坐上船和言起一起去京城,可她一弱女子身,跟去也是添乱罢了,眼眸一转,竟是言起也正看着她。 “我定会每日给你写信的!我每天都发生了什么都告诉你!”言起扒着栏杆大喊道。 这傻子,喊那么大声干嘛?! 郁子妍脸色一红,耍气似地甩开车帘,在车里捂着脸,面皮发烫。 这人连字都写不顺畅呢,还写信,呸! 虽是这样想,但她嘴角忍不住勾起来,心里压不下的期待。 言起像个猴子似地挠挠头,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一直站在护栏边没走。 众人打趣地看向他,忍不住一笑。 郁子秋回头望向自家的马车,心想着两人有情有意即好,等言起这小子再闯出来个名堂来就成婚。 启航! 楼船缓缓驶离码头,温老头挥挥手脸色淡然,但赵大夫不一样,扒着栏杆哭天抹泪,赵二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腰带,就怕他掉下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码头的身影才稍稍消停一会儿。 粤江水急,船摇摇晃晃地行了几日才出了山高水险的渝州,焦诗寒因为晕船一直蔫蔫哒哒的,坐在毯子上抱着团团提不起精神,沈文宣从身后抱住他,手指控制着力道按揉他的太阳穴,焦诗寒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倒也舒服不少。 直到进了苏州,焦诗寒才缓过劲儿,因为是沿着长江的主流走,途中能见到的江南城镇不多,不过只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能察觉到江南风情的不同。 白瓦青灰,精致玲珑,碧草绿藤,繁华似锦,只河边浣衣的几个女子看一眼都是少有的灵动。 此时停船补给,焦诗寒视线在那几位女子的脸颊上转了一圈,白白嫩嫩地能掐出水来,还有码头上路过的女子、双儿,自古江南多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三支楼船停在一处着实宏伟,引得不少人驻足围观,下面黄鹂般的调笑声不断,只看他们的视线,不知是在看船还是在看人。 焦诗寒瞅了一眼不远处的沈文宣,见他站在船边盯着下面,不由眼眸一垂,搁在护栏上的手慢慢握紧了,指尖一道一道划着木栏。 沈文宣盯着远处的街道口,不到一刻便拐弯驶过来几辆车马,上面都是些江南本地的特产,在沈文宣一行出发前本地沈家商号就准备好的,现今加急送过来,免去了自己准备要多花费的时间。 云锦、苏绣、徽墨、玉雕、大闸蟹、桂花藕还有梅干菜等等,沈文宣接过小厮手里的食盒走近阿焦,要拉着他进船屋,他们时间紧,虽说不能下船游玩,但该品尝欣赏的一样不少。 若只为赶路匆匆而过,未免是拉着阿焦过来受罪的。 但凑近阿焦时他察觉出不对,趁他不备拿过他的手看到了他的指尖,眉头一皱。 焦诗寒一惊,抬头见阿宣眼神有些阴,不敢多说什么,低下了头,只稍稍动了动指甲缝里都是木屑的手指。 沈文宣没说话,拉着他进了船屋,拿一头是钝尖头的挑子将他指甲缝里的木屑挑出来,万幸没扎进肉里。 “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沈文宣道,语气严肃。 他一生气焦诗寒全身的毛都能炸起来,虽说害怕但鼓着脸还是要说:“我没错。” “嗯,然后?” 焦诗寒瞥他一眼,浅褐色的眼睛委委屈屈,又乖又诱人,沈文宣手指一顿。 “你干嘛盯着下面的姑娘看?”焦诗寒小声控诉道。 “姑娘?”沈文宣偏头想了一会儿,眯眼笑道,“怎么?焦焦吃醋了?” 焦诗寒不语。 沈文宣好笑地将他抱过来,从背后罩住,手拿着一把小剪刀将他长出来的指甲剪掉:“我没看姑娘,我只是看咱们商号的马车到了没有,你也是新奇,我何时见你吃过醋?” “不一样,”焦诗寒心情还是低落,“京城里贵女如云,总有些个配得上你。” 比他配得上。 只拿面貌来说,到了京城不知那些贵家小姐间要流传怎样的话本。 沈文宣迷惑,奇道:“我喜欢哪个就是哪个,哪有配不配得上之说?” “若你不放心我给你发个毒誓?违背誓言就被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那种?” 焦诗寒回头瞪他:“若你真发誓,那违背誓言就改成我永世不得好死。” “不行,那样太可怕了,我开玩笑的,焦焦消消气,我们吃饭饭吧。”沈文宣抱着他盘腿坐下,打开食盒剥大闸蟹,将腿肉递到他嘴边。 焦诗寒咬了一口,感觉刚才自己无理取闹了,等嘴里的蟹肉吞下,焦诗寒心里发虚,转过身窝在他怀里,小声道:“我错了。” 沈文宣笑了一声:“你知我心。” 三支楼船经过苏州、赣州,最终在皖州上岸,马车已经由沈家商号的人准备好了,众人改坐马车一路北上,前后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加几十辆囚车,护卫骑着马跟在周身。 囚车被木板封着,每面只留了一条食指宽度的缝,他们伪装成了奴隶贩子,不能让人知道他们运的其实是边境的羌贼。 “公子。”赵二刚从亚格力的囚车过来,凑近沈文宣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此时他们正停在林子里面休息,沈文宣听完继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木桩上,手指悠闲地缠绕阿焦的发尾,看上去没有理会的意思。 等车队休息得差不多了,继续启程,沈文宣才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到亚格力的囚车旁,见他从木板缝里看过来,不咸不淡地道: “有屁快放。” 亚格力心里一堵,血红的眼狠瞪着他。 从牢房看守的那半个月就有两个团练使上钩,被沈文宣除掉了,这两个人只说赫家军如何如何,没多大用处,他要的是朝中暗地操作的人。 坐船迅速走过江南,没让羌贼露过一面,北上坐马车也是严防死守,尽量走人少的地方,亚格力谁都接触不到,不出几日便是京城,若他再不说,沈文宣便会传书下令命渝州内的军队将羌贼剩下的俘虏全部活埋。 毕竟他们唯一的用处便是要挟亚格力,到了京城亚格力就会被移交朝廷,他套不出秘密,那么这几万俘虏便没了用处,杀了还能算人头争功。 那半个月里每天早中晚各一人,合起来有四十五人在亚格力面前生生被砍了头,尸首堆在那里半个月,他做得出来,亚格力知道。 沈文宣等了几息见他只瞪人不说话,没功夫陪他耗着,转身就要走—— “迟!”亚格力喘着粗气喊道,“迟!迟蓟!” 沈文宣回头看向他,眼中有得胜的快感,嗜血又阴森,道:“还有呢?” 离京城还有两日路程时,车队分成两拨人,兵分两路,沈文宣带着阿焦、赵大夫等人像正常商户人家一样先行去往京城,而言起、赵二还有戈政卓以及大部分护卫留下来押送羌贼,行程要比沈文宣一行人慢上几日。 “戈大人。”沈文宣拍拍他的肩膀,却惹他猛得一抖,后背发凉。 “大人怕什么?”沈文宣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记得好好表现,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们商量得好好的,可别临时犯糊涂,嗯?想想大人的家眷,他们还在渝州等着大人回去。” “是、是。”戈政卓僵直道,缩着脑袋等他走后才敢大呼一口气。 赵二和言起对视一眼,笑了一声:“走吧,大人。” 京城,巳时,正是城里百姓最热闹的时候。 七八辆马车后跟几十位训练有素的护卫浩浩荡荡地进城,车辕上都刻有标记,单字一个“沈”。 城门史还以为是从外面回来的地方大吏,面上甚是恭敬,规规矩矩地查完路引以及带的物品后便退至一旁,守城将士站得笔直,城门大敞,一辆辆马车进了京城南面中永定门。 城门的守吏在前面清道,一路上顺通无阻,沈文宣坐在第一辆马车内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看向左右夹道,京城不愧是天子脚下,八街九陌,高楼巍宇,车水马龙,软红香土,只百姓的穿着就不是渝州能比的。 道边的百姓见这阵仗不禁八卦起这是哪户贵勋人家,互相谋之一笑。 西城富东城贵,北城穷南城贱。 沈文宣选了东城的一座五进的宅子,褚赫坐在院中摇椅上拿着手壶喝茶一边听着旁边这户人家的动静,悠哉乐哉,好不惬意。 东城的宅子极其难求,他这旁边敏老御史解甲归田刚出手的宅子,京城好几家权贵天天盯着打架,寸步不让。 没想到外边杀进来一户,用三箱五斗橱子那般大的箱子满满当当装了一溜金锭给定了下来,另外几家直接没了脾气,京城宅子本来就贵,这可是多出了几倍的价钱。 他倒想看看这到底什么人家,让几家权贵同时吃瘪可不好受喽。 外面传来马蹄的声音,竟在他宅子不远处停下来了,褚赫起疑,从摇椅上下来颠了颠肚子上肉往外走,他长得一脸福相,为人圆润。 沈文宣拉着阿焦的手从马车上下来,阿焦头上戴着帷帽,面纱遮脸看不清长相,脚踏在京城的地界,不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沈文宣手探进帽子里挠挠他的下巴,眼神很温柔: “别怕。” 焦诗寒面纱后的面容笑了,前走一步,轻搂住沈文宣。 “哎呀,这总是搂搂抱抱的,我都快长针眼了。”惟修笑道,他身后还跟着此次进京赶考的学子,听他说完不禁背过身去,都有几分羞赧。 “惟、惟惟——”褚赫舌头打折,他正站在自家的台阶上,突见熟人被惊得脑子发懵。 旁边这户人家竟是惟老的?! 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褚赫正想过去,眼睛一瞥,正好看见阿焦从沈文宣的怀里退出来,露出沈文宣的侧脸,褚赫木愣愣地看着沈文宣的面容,手指发软,“啪”地一声,手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下意识的,他膝盖一弯,“啪”地跪下了。 第77章 第 77 章 他这边弄出的动静太大, 沈文宣一行人都看了过来,见他吓傻了似地跪在地上不禁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褚赫盯着沈文宣的脸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瞠目结舌, 见他看过来一瞬间对上视线, 褚赫吓得立刻趴地上跪拜,张口刚要喊又感觉不对, 这张脸委实年轻了些。 心里左右挣扎了一会儿, 褚赫大着胆子又小心地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不一样, 不可能这样年轻,但是确有三分像。 这人是谁? 沈文宣打量他几眼,这人表情和行为都有些奇怪, 凑近阿焦耳边问道:“你认识他?” 焦诗寒努力想了一会儿, 没有印象, 便摇了摇头。 “我认识,”惟修走至他跟前, 笑道,“户部侍郎褚赫,我这个老家伙可有说对?” “您、您自然错不了。”褚赫勉强笑道,揉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余惊未消, 他刚才跪得太实在,腿疼。 “哈哈哈哈哈就算见到我你心生惊讶也不用行如此大礼啊, 我既不是你恩师也不是你恩人, 这礼我可消受不了。”惟修笑道,抬手扶了他一把。 “今日我搬新宅, 改日有空请你这邻居到府中一叙, 说来我离京也有二十多年了, 各中变迁还想请褚大人说道一二。” 褚赫客气地笑了下:“惟老先生想知道什么,我褚赫定知无不言,言之不尽。” 惟修点了下头,转身就要离开,却被褚赫一把拉住,他的眼神还不住地往沈文宣身上瞟,虽然隐晦,但沈文宣看得出来,以为两人是旧友,有私密话要谈,便先行告辞,拉着阿焦跨入了府门。 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金灿灿的大字:沈府。 府里的管事赶忙带着全府的人出来迎接:“公子,小公子。” 沈文宣点点头,大略看了几眼府里的装璜。 管事俯身说道: “公子,府里的桌椅柜床榻案屏都是按照京城里最好的来的,有些家具的成色和图案还比不上咱们家木器行里的好,小人就做主换了咱们自家的东西,各位的院子也都安排妥当,伺候的丫鬟、小厮也是被调教好了的,懂规矩得很,出不了错。” “府里的格局原先是按照阴阳五行的布局安排,正好对应此地的风水,所以就没大改,楼阁廊檐让人着重修了修,您看如今精致多了,一点儿都看不出这是座旧宅子,纸窗也都换成了琉璃窗,还有花园的花房也按照你送过来的图纸建好了——” 他一边说,沈文宣拉着阿焦一边往里走,王沐泽知道他们是去休息,便拉住管事往回走: “有小厮给二位公子带路就不用你了,府外还有大把的行李没有拿下来呢,这宅子虽说你弄地不错,但也有的忙,像那光秃秃的墙头,赶紧派人用铁圈扎起来。” “我记得京城里的有三间琉璃坊、一间木器行、五间酒楼还有一个钱庄和两个当铺,他们人呢?让他们带着账本过来,哦,对了,再去买一间铺子,罗富的蛋糕房还没开呢,还有郊外的园子你买了吗?” 管事愣住,王沐泽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没买,眉头顿时一皱: “你看哪个大户人家只有一间宅子的?赶紧去买,挑最大最好的。” 管事呐呐应是,护卫进府迅速接手了府里的守卫,将宅子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不放过一个死角,就连每面墙都细细地敲过,就怕里面有什么猫腻。 府里的丫鬟和小厮见此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低头勤快干活,不言不语,就是那只过分的大的白毛狗有些吓人,都躲着它走。 同行的学子被先带去了房间,府外只剩下惟修和褚赫两人,惟修低头看了一眼他扒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褚赫赶忙放开,歉意道: “失敬、失敬。” 惟修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不过—— “我听说褚大人为人处世一向圆滑,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就是见到我也不该如此失态才是,可是越活越活回去了?” 褚赫不理他打趣,悄声打探道:“惟老先生您一点儿声都不露地突然回京我吃惊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刚才站于此地的那个年轻人我怎么瞧着面熟?” “面熟?”惟修疑惑,问道,“与谁面熟?” “这、这话我可不敢乱讲。”褚赫勉强笑了两声,以为惟老故意和他打太极,但仔细看他的神色又不似作假,顿时有些骑虎难下,哈哈笑了两声就赶忙转身溜进府。 “欸、欸——”褚赫想拦他一把没有拦住,心生奇怪,再想想他说的“面熟”,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先搁置一旁不理。 褚赫趴在门缝里看他走远,站在原地焦急地走来走去,想着他要不要搬家?但又想反应太大反而惹人怀疑,而且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就是真有一两个相像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厮:“老爷。” 褚赫吓了一跳,甩了一把袖子气道:“干甚?” 小厮:“夫人叫你今天去她院里吃饭。” “吃吃吃就知道吃。”褚赫恼道,但话虽如此,他也不敢不去,想了几息吩咐道:“让范总管去查查旁边这家的底细,查得越清楚越好。” 院子还是叫寒轩院。 沈文宣盛了一碗乌鸡汤推给阿焦:“多喝一些,这日头越来越冷了,我怕你得风寒。” “我不怕,闻到你身上的气味就会变得暖暖的。”焦诗寒笑道,舀起一勺喝了一口,味道鲜得很,有股淡淡的药味儿,焦诗寒再舀起一勺递到阿宣的嘴边:“啊~” 沈文宣一顿,张嘴抿了一口,有些不太熟练。 难得看到他动作僵硬,焦诗寒眼睛biu~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提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地挑干净鱼刺再次喂给他:“啊~” 沈文宣无奈地看着他,像做游戏一样,他喂什么他便吃什么,等他玩了五六次便叫停,抬手给他盘子里夹菜: “好了,游戏结束了,等你吃完饭再玩。” 焦诗寒乖乖听话,夹菜送进自己口中,想着筷子是阿宣碰过的,嗯哼~开心。 沈文宣看他嘴角的笑心尖发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顺着头发下来捏了一下他白净小巧的耳垂。 阿焦笑着的时候总是很可爱,得多狠心才能下手伤害他,沈文宣想着,想起毫无人性的宁府沉思了几息。 等用完饭趁阿焦午睡,沈文宣刚想派王沐泽去查一些事项—— “在生意场上你派他还行,但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他初来乍到,又没有人脉,哪是能轻易查到的?”惟修笑道,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来陪我下盘棋?” 沈文宣看了他一会儿,挥手让王沐泽先下去,盘腿坐到了他对面,案几上是已经摆好的五子棋盘,他持白旗,惟修持黑棋。 “我让你一步。”惟修笑道。 沈文宣也不跟他客气,拿起一子放在正中的位置上:“先生退隐山林多年,我还以为你已经不知京城事务了,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在鹤望山上我就跟你说过,我人虽在山林,可耳不聋眼不瞎,对这京城也一样,朝中人多的是我当年门下的弟子,出渝州后我想打听些事儿,他们总会给我几分面子。”惟修道,持黑棋下在他旁边。 沈文宣:“既然你朝中势大,为何当年不进京入仕?” 惟修一顿,看了他一眼:“就你小子角度刁钻,知道我那些破事对你可没好处,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现下。” “好奇而已。” 惟修:“哼,前些天二皇子成婚的消息你听说了吧?听说是跟傅家联姻。” 沈文宣点点头,落子。 “当今皇帝一共有四位皇子,两位公主,大皇子天生脑中有疾,生母家世也不显赫,所以没什么存在感;二皇子是宫女所生,但却是无子的皇后养大的,所以算得上半个嫡子,身份尊贵。” “四皇子生母是汐贵妃,深受皇帝宠幸,娘家人是户部尚书;七皇子年纪尚幼,只有十五六岁,生母是安嫔,娘家是礼部尚书;而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还有去年刚出生的八皇子都因疾去世了。” 沈文宣下棋的手一顿,奇道:“一共八个皇子竟然死了四个,其中还有一个病的,圣上的子嗣福薄啊。” “确实如此。”惟修笑道。 “我们这个皇帝啊,年轻时手上沾满了血,之后又偏信制衡之术,当年被除根的赫大将军其实是皇后的生父,赫家倒了之后,皇后身份再是尊贵抗衡汐妃也有些吃力,所以把二皇子给了她,这不,又给二皇子找了傅家这个强有力的亲家,四皇子还未成亲,不过让他选的话,他绝对不敢碰宁、越、邵三家。” 沈文宣:“为何?” 惟修:“这应该是去年的事儿,相国寺的那位大师算出来未来凤命之人就在这三家里,当时这三家可风光得很,有夺嫡之势的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有心想要娶这三家的一家。” “呵,蠢得很,不管是真是假,皇帝还在位就想娶凤命的人,往深了想不就是造反嘛,所以年终的时候这三家适龄的嫡女、嫡双儿全都进了宫。” 焦诗寒刚醒,起身走至屏风后刚好听到这一段话,身体一冷,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背靠在屏风上,心脏涌上一阵阵绞痛,那是去年的三月的时候,他就是那个时候被送走的—— 漫漫长夜,浑浑噩噩之中,他只记得大姐姐半明半暗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儿,他正被拖走,而她冷冰冰地看着,没有管他。 沈文宣想着去年阿焦十六岁,捏子的手指慢慢用力,“咯哒”一声,碎了。 惟修瞥了一眼,突然想起鹤望山那套紫砂凤梨杯碎了一只,肯定是在这人干的! 沈文宣:“你继续说。” 惟修咳了一声,道:“阿焦是宁家的吧?宁家镇国公宁维梁是当今国舅,也是当朝太后的嫡亲弟弟,当年也是雄才大略之人,替先帝镇守北疆,戎马一生,不过最近听说有了腿疾,可惜了。” “穆将军怎么回事?当年阻止赫大将军造反的。”沈文宣问道。 惟修:“穆将军当时镇守东南,新帝登基时听说赫大将军造反就立刻赶了回来,哎,就是在那次打仗时中了箭,和赫大将军双双陨落,整个南边就空了出来,皇帝就提拔当时穆将军的亲信迟蓟为镇南将军。” “不过当年赫大将军把南边外族都打得够呛,尤其是南边,一度将人打到躲在山林里不出来,呵呵,这种善兵之人百年不多见。” 惟修:“可惜啊,没有斩草除根,这十几年北边匈奴缓过了气,隐隐有侵犯之势,但是镇国公老了,不比当年,宁家的大公子我也没听说能力如何,估计平庸无奇,因此皇帝在前几年调走了迟蓟去了北境,留下了南方这个大空子,啧,我也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 棋子被捏坏了一颗不能继续下了,惟修收了棋盘起身就要离开,临走前又想起件事儿: “对了,在当年战场上将赫大将军斩首的正是迟蓟。” 沈文宣看着他走远,坐在原地默默沉思。 三日后,正午。 戈政卓穿着一身官府跪在京城城门外,恸哭道:“皇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皇上!救救我们西南百姓吧皇上!西南的百姓快被羌贼杀光了啊皇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身后两侧跪着赵二和言起,而再身后就是一百个被五花大绑的羌贼。 这一日,京城震动。 第78章 第 78 章 皇宫御书房。 崇信帝坐在龙椅之上手中拿着帅印仔细看了几息, 这是羌族将军才有的东西,他还是皇子时也曾亲征过,对这些并不陌生, 不过西南战祸崇信帝垂眸看向下面跪着的戈政卓,他年纪已经不小了, 头发和胡子都黑白两参, 眼神混浊, 其中总是透着一股没来由的阴鸷, 面容不咸不淡,不怒自威。 “你说的可句句属实?”他问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在静得出奇的书房内听得人头皮发麻,戈政卓咽下一口唾沫,撑在地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小心道: “自、自不敢欺瞒陛下,都、都是真的——” “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朕?!按你所说,西南战乱去年年关就开始了, 你是忙着过年的吗?!”崇信帝怒道,翻脸比翻书还快,猛得将手中的帅印甩出去,“啪”地一声砸在他的手边,戈政卓吓得浑身一抖, 哭诉道: “皇上,我微、微臣今年三月份儿的时候就递过折子, 上面细细写着西南的各项灾祸, 可迟迟不见回音, 微臣不才, 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南百姓受苦而无能为力, 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无圣上召令就私自进京,还请圣上恕罪啊。” 崇信帝眉头紧皱,看他哭得烦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吩咐道:“进忠,快去把丞相给我叫来!” 进忠是他身边的总管太监,听他说完立刻弯腰福了一礼,道:“皇上,赫丞相正在外面等着呢。” 他说话虽然细声细气,但年老声钝,倒也不算难听。 “让他滚进来!”崇信帝道,眉间阴鸷,明显压着一肚子火,赫舒进来时见他面色,二话不说直接跪下身: “请皇上降罪。” 崇信帝皮笑肉不笑,打趣似地问道:“丞相何罪之有啊?” 赫舒看了一眼戈政卓,道:“玩忽职守,不尽本分,未能替皇上分忧便是臣之大罪。” 崇信帝:“这么说你也不知西南之事?” 赫舒:“臣确实不知,这么大的事儿戈大人想必写的是密折,密折直奏皇上,微臣无权查阅。” “呵,”崇信帝笑了一声,脸上没有丝毫喜意,“赫舒赫舒,你是赫靳的小儿子,当年赫靳叛乱,我念在他曾为大庆出生入死的份上,饶过你和皇后,还顶着朝堂压力任你为丞相,但这次西南叛乱仍有当年赫家军的身影,你说跟你没关系、跟赫皇后没关系,要我如何信你?!” “皇上,”赫舒叩首抢地,声音冷硬,“皇上恩德我和皇后没齿难忘,这十几年也深以赫靳为耻,不将他葬入祖坟,不立碑,不供奉于家祠,包括赫靳长子赫忘年,皆弃之于乱葬岗任由鹫狗啃食,微臣和皇后皆对皇上您忠心耿耿,若皇上不信,可命人当场斩杀微臣,微臣绝无怨言。” 崇信帝阴着一张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收回视线,吩咐道:“传吏部尚书、左右侍郎、侍中、员外郎,王炎你带禁军把他们的府都封了,一点儿一点儿地搜查,包括丞相府。” “是。”王炎得旨,大跨步走出殿外,威武雄勇,他为九门提督,手中有三万禁军巡守内外京城,城门外的戈政卓就是他带进来的。 赫舒跪在下面脸色一丝未变,他长得清秀,此时腰背挺直,目光平静,自有一番风骨。 “西南?”崇信帝想了一会儿,吩咐道,“进忠,传旨,让北边的宁简和迟蓟通通回来。” “皇上,”赫舒拧眉阻止道,“微臣以为不妥,北境匈奴虎视眈眈,镇守的将领只有他们二人,若全都召回,微臣恐匈奴趁机滋事。” 崇信帝:“南边已经大乱,不召他们回来商量对敌之策,难道要等着南边的羌族打过来不成?!而且西南之事蹊跷,大半年竟一丝消息不漏,你们所有人怕是把朕当成了傻子!这事若没有朝廷内的人插手绝不可能,朕倒要看看是哪个如此胆大包天!” “可北边——” 崇信帝:“那儿有朕的百万雄狮!缺了他们两个朕有的是人补上去,不容你再多嘴!” 赫舒抿抿紧唇脸色铁青,让迟蓟回来情有可原,毕竟迟蓟是镇南将军,之前十几年都是他在镇守南境,可让宁简回来是何道理?宁家一直守着北境,与迟蓟和当年的赫靳皆不和,换言之,在南边可谓一丝势力也无,与这事儿是最没有关系的,让他也回来 赫舒看了崇信帝一眼,皇上恐怕是多心了,不敢让人独揽大军,或者是想趁此收回宁家兵权。 进忠拟好旨意等皇上印下玉玺之后小碎步跑出殿外派人去传旨。 戈政卓全程不敢抬头,跪趴在地上,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落下来,崇信帝垂眸瞥了他一眼,道: “你私用税银,私自募兵,私动土木,胆子可是不小。” 来了,戈政卓心脏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想着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说辞,急道: “臣、臣当时联系不上朝廷,渝州外又是四面楚歌,州内还有流民作乱,臣、臣就想着万一羌贼攻下渝州,那些税银、粮食不都被糟蹋了吗?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自己,西南虽地处偏远,但也是大庆的疆土,百姓也是大庆的子民,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臣、臣就一时糊涂,就、就——” 崇信帝:“行了,朕知道你有难处,念在你千里迢迢来送信,有功,朕也就不打算降罪于你,但是你确实也犯下了杀头的重罪,功过相抵,赏赐也一笔勾销,起来吧。” “谢皇上!”戈政卓稍稍松了一口气,起身时因为跪的时间太长腿有些发麻,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崇信帝不禁笑了一声:“你说带兵击退羌族的是渝州巡检和荆州一个小小守军长?” 戈政卓点点头,这个问题倒与沈文宣预想的相似,谨慎道:“他们二人都是难得的将才,英勇善战,治军有方,能以一敌百,曾在战场上凭借十二万人大败羌贼三十万大军,接连夺下两城。” “好!”崇信帝笑道,“我大庆终于又出了两个人物,真所谓乱世出英雄啊,他们二人可还留在渝州?” “是,羌贼凶恶,若没了他们俩,那唯一的渝州可能就危险了,所以只能微臣前来送信,不过此次护送我和俘虏进京的那两个人正是我渝州巡检张冦简的两个得力干将,他们正在殿外跪着。” 崇信帝想了几息,他倒是想见见这两个奇才之人,但西南局势危急,此时并不是好时机,于是吩咐道: “让殿外的两人进来,与我细细讲讲西南之事。” 等赵二和言起跨入殿中时,赫舒打量了他们几眼,隐在袖袍中的手指暗暗捏紧了。 押送入京的俘虏已经移交大理寺拷问,大牢内大理寺卿看着手上的罪状一脸震惊,再看向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的羌族将军,带着少卿立刻进宫。 而此时皇宫外,吏部尚书李家,王炎带着人在书房搜查,在书架的一本书内发现了一封来自渝州的密折,除此之外还有几封密谋杀人的信—— “不、这不可能,不是我做的,我冤枉啊,我冤枉!皇上——” 李尚书一脸惊恐,但还是被王炎带走了,李家男女老少全部下狱。 沈文宣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看着禁军风风火火地逮人,大庆尚且太平,官吏私通外族叛国基本不太可能,除非与皇帝有仇,不过他听惟修说吏部尚书是四皇子那边的人,难道是为了夺嫡? 四皇子夺嫡为什么非要引起西南祸乱?西南有赫家军,如此便能嫁祸赫皇后和赫丞相,那么二皇子必定会倒台,但是—— 沈文宣一步步想着,有一点儿不通,若真为了嫁祸,那就应该让西南闹得越大越好,为何要把西南五州封得滴水不漏,大半年不露风声,皇帝不知道这事可就嫁祸不了了。 再者,四皇子哪来的能力使唤赫家军? “欸,你听说了吗?皇上刚下的旨,说让北边的迟将军和宁小将军回京。”身后一桌八卦道。 沈文宣闻言立刻清空脑袋,默默竖起耳朵偷听,他现在对“宁”这个字异常敏感,恨不得塞进嘴里嘎巴嚼碎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这宁小将军若是回了京,那京城未出阁的小姐们还不得发了疯。” “哈哈哈哈哈哈宁小将军的容貌可与傅小侯爷不逞多让,傅小侯爷能让人有多疯,宁小将军就能如此,不过我听说宁家最好看的还是他家那位常年不露面的小公子,可惜蓝颜薄命,打小身子骨就差,去年竟得恶疾去了。” “我也听说了,国公夫人好像还因此大病一场,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沈文宣端茶的手一顿,这些恐怕都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为了掩盖家丑,呵,虚伪! “主君,”绿袖和马夫坐在一起隔着车窗与焦诗寒说话,语气甚是担忧,“我们偷跑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焦诗寒坐在马车内撩开车帘看街道景色,他虽长在京城,但对这里还不如对生活了仅半年的平乐府熟悉: “没事,我们赶在阿宣回府前回去就好。” 绿袖:“可可公子不知道您出来是为了去宁家。” 焦诗寒眼眸一垂,放下了车帘,道:“我自有打算。” 宁?傅彦睿回眸看向路过的一辆马车,问道:“你刚才有没有听见有人说了宁家?” 小厮叹一口气:“没,小侯爷咱能不能迈出一步,别再想宁家了。” 可他刚才明明听到了,傅彦睿盯着远处越行越远的马车,想起刚才一瞥而过的纤白手指,不由跟着前走了两步—— “小侯爷,”小厮把他拉回来继续按原来的方向走,“快回去吧,就当小的求你了,夫人还等你呢。” 马车拐过前方的街角不见了踪影,焦诗寒看着外面越来越熟悉的环境心情逐渐紧张起来,心脏一声一声地跳,直到马车停,心跳一瞬间跳到高峰,焦诗寒闭眼深吸一口气。 绿袖下马车打开马车后门,焦诗寒捏紧手指站起身,从马车里出来,视线霎那间开阔,焦诗寒看着近在眼前的镇国公府心情复杂至极,他有过恨意,有过惧怕,也有过奢望,再见时没想到还会有挥之不去的酸涩。 “主君?”绿袖担忧道。 “我没事。” 焦诗寒整理好心情,抬脚踏上台阶,站在门边手指成拳轻轻敲了敲朱红色的府门。 父亲回来了,他想着,总要见一见的。 第79章 第 79 章 “谁啊?”小厮喊道, 想着这一整天应该没有要迎接的客人啊,难道他记错了? 拿下门上的插销,小厮打开一条细小的缝刚想让人走侧门, 正门可不是随便就能开的,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自家小公子那张脸, 顿时唬了一大跳。 “鬼、鬼——”小厮吓得手脚发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又立刻往回奔, “救、救命啊啊啊!有鬼, 有鬼,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绿袖气不打一处来,推开厚重的朱红门骂道:“你说谁是鬼呢?!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小厮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总管身上,被揪住, 下一息就狠狠挨了个嘴巴子。 “你乱喊什么?若是传进前院里扰了公爷和小姐的安宁,有的是你受的!”总管骂道,声音尖细, 身板却很敦实,发起怒来看着极不好惹。 “不、不是——”小厮害怕地说话都磕磕绊绊的,手足无措地指向大门口,总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揪人的手顿时卸了力,脸上的表情即刻变得复杂至极, 像是不敢置信,眼神中又满是哀痛和思念, 嘴唇嗫嚅几次, 不敢高声语, 恐惊眼前人。 焦诗寒站在正门的台阶之上,同样看着他,道:“进义爷爷。” “你——”进义眼睛瞪大,抬手狠敲了自己一下,痛的,再看眼前人的脚下,也有影子,“你还活着?” 焦诗寒点点头,想起自小他便陪在自己身边,对自己也多有照拂,他不该如此板着脸,便笑了笑: “好久不见,义爷爷身体可还好?” 进义可来不及回复他的问候,急走过去拉着人上上下下地看,眼底瞬间红了,眼角湿润:“好,好,小少爷好老奴就好,小少爷——小少爷好老奴就好——” 进义禁不住以手掩面哭了几息,溃堤只在一霎那,但又立刻抹干净脸拉着人进前院:“公爷!公爷!公爷你快出来,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公爷!” 绕过影壁,从抄手游廊一直往里进,焦诗寒看着没有丝毫变化的国公府,再看向前面拉着自己的已是年老之态的人,一时恍惚,仿佛自己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爷爷爷爷地叫着,跟着这人到处闯,不知天,不知地。 进义在书房外站定,敲了下门便迫不及待直接推开了,扑面而来的酒气呛得他狠咳了几声。 地上倒了不少酒坛子,而宁家家主正坐在屏风后的茶室内,倒在案几上不省人事,手坠在桌外,拿着的琉璃杯摇摇欲坠。 “公爷?公爷?”进义怎么摇他都摇都叫不醒,不禁叹了一口气。 焦诗寒抿紧唇,站在案几边看向上面堆着的画,层层叠叠至少有几十张,除去被父亲的手压着看不清的,剩下的很明显画的是他。 进义吩咐人进来迅速将书房打扫干净,开窗通风,丫鬟抱着几个垫子进来重新放在他们脚边,眼神若有若无地瞄着酷似小少爷的人,在被总管发现前收回自己的视线,躬身跟着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等拐过廊角周身都没有人了,迅速提步跑去后院。 “你别怪你父亲这样,”进义拉着他坐下,宝贝似地握着阿焦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公爷回来之后夫人——不对,她不配我叫她夫人,应该叫毒妇!这个毒妇骗公爷说你突发恶疾去了,家里哪都挂着白绫,连你的尸首都已经封进了棺材里,可这怎么可能呢?我出门去接公爷前你还好好的,怎么过了几天人就突然没了呢?” “你父亲不信,我也不信,结果撬开棺材一看,里面果然没有你,你不知道你父亲那个时候有多庆幸,大悲大喜也不过如此。再追问那个毒妇时她还是不说实话,拷打你院里的那帮臭奴才才知道你被人牙子给发卖了,你说你在她膝下十几年,她怎么能如此狠心?” 进义咬牙狠锤自己的大腿,眼底发红的样子可见当时有多难受:“寻着线索找啊找啊,到处抓人牙子,可是偷偷找遍了周围十几个城都找不到你,那帮与她为伍的奴才也不知道你到底被人牙子卖去哪了!你父亲当时愁得一夜白发,连想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他娘恨他,焦诗寒知道,瞥向昏睡不醒的父亲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直到一个月之后,她才说将你送去了南边。南边,跟宁家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南边——”进义说着说着眼里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滴在焦诗寒的手上,凉凉的,滴得他心慌。 焦诗寒闪了几下眼睛,闪去里面的热气,抽手掏出怀里的帕子倾身帮他擦了擦。 “你——你——你有没有受苦啊?你从小破块儿皮我都疼得慌,你——”进义弯下腰泣不成声,若不是焦诗寒外表看上去还好些,他非当场撅过去不可。 “欸。”宁维梁拧着眉从案几上爬起来,似乎被吵到了,撇开一头乱发,胡子拉碴的,浑身透着酒气,但虽说是武将,却不是武将匡正的长相,即使不修边幅也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 焦诗寒顿时紧张地坐直身体,父亲在他八岁时就前去北境守关,虽说期间送回来的信件和礼品不断,但也有八年不见了,他已经快忘了他的长相,此时再见,脑中不断蹿起有关他的记忆,心中的隔阂忽的少了一层。 “公爷,”进义拉过他的手和阿焦的手碰在一起,“公爷,小少爷还活着,公爷?” 焦诗寒有些不自在,碰到他手中的老茧又记起这人给他扎风筝、扮成大马让他骑,离开时想着带他去塞北至少父亲对他是好的。 “谁?告诉他我不见。”宁维梁头痛欲裂地说道,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抽手将酒瓶拿过来还要再喝。 下意识地,焦诗寒夺过他手里的琉璃杯,在他发怒之前小声地叫道:“父亲。” 有点儿别扭,焦诗寒看了一眼混乱的案几,将琉璃杯放在了自己的身侧,眼一偏看到他明显用夹板固定着的左腿还有一旁的拄拐,心里泛上丝疼。 宁维梁就要喷出来的满腔兵痞子话顿住,清醒了些,睁眼看到焦诗寒愣了半晌,然后低头看向案几上的画,不甚确定地拿起来与本人比了比,一样。 “梦?”宁维梁疑道,手指不利索地将案几上的画都收起来,“梦也好,梦也好,你跟嘉清长得像——” 进义看不得他如此颓废的样子,心一狠,打湿帕子糊在他脸上用力擦了几把:“公爷,您仔细看看,不是梦,是小少爷。” 宁维梁:“我知道,是清儿,不是小少爷,是清儿……” 等宁维梁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期间他爹还跑去茅厕狠吐了几回,焦诗寒坐在原位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时间已然不早了,想着此时肯定已经低气压的沈文宣他也没预料到父亲喝得这般醉。 沈府。 沈文宣脸色阴沉地坐在厅堂之上,他申时就回来了,但没有看到焦诗寒。 “找到了吗?”他问道,声音透着一股冷透骨髓的阴寒。 王沐泽站在下面汗毛直立,硬着头皮摇了摇头,完全不敢和他对上视线: “大街小巷都已经转遍了,包括大大小小的店铺里面,没——” “找到了!找到了!”管事飞奔过来,气喘吁吁说道,“西城乐泉街宁府门口有我们沈家的马车。” 宁府?! 沈文宣瞥向王沐泽,眼神像食肉的野狼:“你不是说阿焦只是出去透透气吗?” 王沐泽立刻跪下身,咽下一口唾沫不敢辩驳一句,但身上冷汗直冒。 他是真不知道,不过他也有错,他当时怎么脑子抽了没让护卫跟着呢?!不用沈文宣动手,他都想自己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沈文宣懒得看他一眼,起身快步走出厅堂:“备车!” 管事忙去准备,王沐泽也赶紧跟上。 宁维梁重新换了一套衣服,头发和胡子也都简单打理了一遍,时隔八年再见到自己的小双儿竟是那般邋遢的模样,当爹的难免有些难为情。 “你告诉爹,有什么委屈跟爹说,爹替你做主,你娘将你送去哪了?你又是怎么回来的?”宁维梁仔细看了看焦诗寒,衣服首饰他不精通,只觉得不是下乘东西,身上看起来也没受什么伤,但不代表没受过苦,世间能让一个双儿受苦的方法太多了。 “我去了南边一个小城,”焦诗寒回道,“然后认识了一个人,算不得苦。” 他嘴角含笑,眼神都变得柔和了一些,看上去很温柔,像是没受过摧残的花。 宁维梁看着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不知这孩子是不是有意安慰他才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孤身一人被拐到无亲无故的地方,只是活着他都不知道他该怎么活,其中艰辛哪是一句“算不得苦”所能概括的。 焦诗寒:“父亲的腿是为何折的?现在可好些了?” 宁维梁回过神:“哦,这个不打紧,只是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养养就好了,只是你说的认识了一个人是谁?” 焦诗寒嘴角的笑忽的甜蜜了些,眼睛里的光都变得不一样:“他是夫君,姓沈名文宣,父亲,我成亲了。” “成——” 宁维梁一瞬间卡壳,但见他脸色悠然,一派幸福的模样也说不得什么。 他在北境故意坠马引伤也是因为清儿去年年将十六,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他宁家家大势大,有的是攀附之辈,恰逢宫中的二皇子和四皇子此时选妃,这两人夺嫡一定会牵扯到宁家,若是想通过联姻将清儿定下来那就完了。不得已,他必须回来,却不成想殷凝这毒妇有自己的心思。 宁维梁心中气急 ,手下用力没注意分寸,生生掰折了一块案几,焦诗寒瞅过来,不确定地问道:“父亲对我成亲可有意见?” “没、没有,是这案几旧了,不经用,一掰就断。”宁维梁笑笑含糊过去,掰下来那块藏在案几下面,试探着问道:“清儿的夫君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焦诗寒:“他经商,是个商人,是他救的我,对我很好。京城里新开的苍华木器行就是我夫家的产业,里面的家具样式甚多,料子也好,我改天派人送过来一些。” 还有父亲的腿,他想赵大夫过来帮父亲再看一看。 宁维梁点点头:“不用,我改天亲自去看看,包括我这女婿,沈文宣?商人?” 虽说门第低了些,但身份或许是一件好事,但商人重利,说不得是看中清儿的家世才娶的他,清儿是双儿加上身子骨弱,不好产子,在外面颠簸了一年多说不得身上留下了什么隐疾,性子又软,不善心计,满打满算就容貌上乘以后若是年老色衰又无子傍身,男人又多是三妻四妾的主,就算今后有宁家撑腰,但男方又可用救命之恩挟持 不是门好亲事,全看人品如何。 进义坐在一旁虽对小少爷成亲一事多有惊讶担忧,但见他们父子聊得开心,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起身道: “我去厨房吩咐厨娘做些小少爷喜欢吃的,公爷派人进宫请一趟御医吧,我观小少爷的脸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但还是仔细看看为妙。” 宁维梁点点头:“对,你让何心去请——” “不用,我身体很好,而且我该回去了,恐怕不能陪父亲用饭,”焦诗寒拒绝道,两手拉住父亲的手摇了摇,“父亲,我想求你一件事。” 宁维梁被他撒娇撒得心软,道:“哪用得着求,你想要什么,爹都给你弄来。” 焦诗寒斟酌了几息,道:“西南战乱父亲可听说了?我夫君此次来京城就是为西南而来,父亲你手中有兵有权,在朝中又甚受人推崇,父亲可能帮帮他?” 宁维梁愣了,而后浑身一冷:“为西南而来?清儿你和你夫君从西南过来的?” 焦诗寒“嗯”了一声:“去年六月时我在荆州,年终又去了渝州,那里战火纷飞,百姓饱受流离之苦” 后面他说了什么宁维梁已经听不清了,去年傅彦睿根据线索找到了荆州,却突遇战乱,听他描述,他才认为清儿已无可能生还了,为了宁家,他也未将此事告知于圣上,不管羌族在西南如何烧杀抢掠,结果冤冤相报,清儿就在西南。 第80章 第 80 章 “父亲?父亲?” 焦诗寒在他眼前摆了摆手, 担忧地看着他,宁维梁猛得回过神,看着他的眼睛偏头不敢对上视线, 心中的愧疚一层叠上一层。 焦诗寒:“父亲, 你怎么了?” “无事, ”宁维梁回道,手隐在袖子中逐渐握紧,“你夫君不是商人吗?怎会想掺和到这件事来?” “他虽是商人,但为人正派,多智近妖, 是有大才之人, ”焦诗寒起身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胳膊, “父亲,清儿当时遇到羌贼可苦了, 藏在一口井里差点儿被他们带来的狗咬死, 你就当为了清儿, 不为清儿就为了西南百姓,父亲你也是斩杀外族守护大庆的英雄人物,若是我夫君有了危险,求父亲保他一二。” 宁维梁勉强笑了笑, 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他能为了西南挺身而出, 爹也是佩服他的,不用你求, 爹能助他的地方自会助他。” 但这人参和进朝廷里早晚会给清儿引火上身, 本以为他是商人, 不用与权贵有什么交集, 但看如今怕是不妙, 这门亲事不再是好不好,而是能不能的问题了。 “哎呀!你们挡着本小姐干什么?!让我进去!”宁兰芝闹道,染着大红寇丹的指甲指着门口两个人高马大的府兵鼻子气得发抖,她进爹爹的书房向来想进就进,现在竟敢拦着她: “你们让不让开?我警告你们,再不让开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府兵俯身:“小姐,有客人在里面,公爷不方便见你,还请小姐先回房。” 宁兰芝:“客人?你们骗鬼呢?噢,那个扫把星回来了,你们就不认我了是不是?” “小姐。”小桃悄悄拉拉她的袖子,公爷还在里面呢,嚷这么大声让公爷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你让开。”宁兰芝拧眉,甩袖撇开她的手,她身量高挑,额头饱满,一张红唇、一双凤眼再加上一身红衣,妥妥一副好皮囊的骨相美人,指尖一挑,脾气也相当火爆。 “行,你们不动是吧,我动。”宁兰芝瞅准两个府兵中间的空隙,闷头撞进去,手扒着府兵肩膀两边硬挤: “爹爹,爹爹!你快出来,他们欺负我!” 府兵没有办法,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小姐,不能弄伤了,硬着头皮敲了敲房门:“公爷,四小姐在外边。” 宁维梁早就听见了,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进义将房门打开,焦诗寒想着自己这个什么都要争一争的嫡亲妹妹,默默放开父亲的胳膊,坐直了。 进义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宁兰芝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来,绕过屏风进到里面的茶室,见还真是扫把星回来了,眼睛挑衅地瞪着他,想要独占爹爹的宠爱门都没有。 “爹爹,”宁兰芝嗲着嗓子伸出自己双手,委委屈屈道,“刚才那两个府兵太过分了,你看兰芝的手都被硌红了。” 宁维梁瞥了一眼,心中更气:“看什么?你那屁事没有,纯没事找事,看你刚才在门外大喊大叫的样子,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这要到了外面,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怎么丢脸了?”宁兰芝不服,“我们这是国公府,您是武将,武将的女儿不都这样嘛,您要是再骂我就是骂你自个。” 真是,宁兰芝翻了一个白眼提裳坐在了他们俩对面,眼神上下打量焦诗寒,这一年多竟然容貌没多大变化,她娘不是说在糙地方待着人就变丑了吗?她怎么没看出来? 宁维梁:“你来做什么?” “听丫鬟说小少爷回来了,我就来看看呗,”宁兰芝斜觑着他,“爹爹腿伤最重的时候你不在,现在腿伤快好了你倒来装孝子贤孙了。” “兰芝!”宁维梁呵斥道,这傻丫头什么都不懂就在这儿胡咧咧。 “干什么?我哪句话说得不对,您看他回来您就可劲儿骂我。”宁兰芝委屈道,眼尾一垂,还真有几分可怜相。 焦诗寒笑了一声,起身告辞道:“我该回家了,父亲保重。” 宁维梁不想他回去,刚想找理由让他留下来就被宁兰芝横差一脚—— “不行!”宁兰芝赶忙起身双臂一伸拦在他面前,“我还有话没说呢。” 焦诗寒背过手看着差不多要和他齐高的嫡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说。” “娘让你过去,她要见你,你这见完爹就要走,什么意思?”宁兰芝翻了个白眼道,一副若焦诗寒不答应她,她就能翻了天的架势。 焦诗寒却面色冷下来,不咸不淡地撇开她的手往外走:“不见。” 宁兰芝瞪大眼,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儿着急,回身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不行,我知道你为娘把你送到乡下地方而生气,但娘知道错了,这都在家祠里面待了一年还多,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前些日子还得了风寒,你——” 宁兰芝回头瞅了一眼自家爹,别别扭扭地凑近焦诗寒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你就去见见娘吧,你要是不见她,爹就不会把娘放出来,真的,你见了家祠那地方肯定不忍心,那地方比乡下还惨。” 这都两两相抵了,怎么还得饶人处不饶人呢?宁兰芝心里暴躁,要不是爹还看着,她真想把他打包带过去。 焦诗寒偏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他想说国公夫人不是把他送到乡下,而是送到了南境,她想要他死,他想说国公夫人再如何都跟他没关系了,她生他一回杀他一回,恩情断得干干净净,他此生不想再见她一面。 但看着她懵懂无知的样子,再看向她身后欲言又止的父亲,焦诗寒什么都没说,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走了。 宁维梁闭眼叹了一口气,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哪个都想疼着护着,但哪个都疼不周全护不周全。 “兰芝,回来。”宁维梁叹道,拿过一侧的拐杖撑着站起来,一拄一拐地绕过案几跟着出了门槛,他想要送送清儿,被兰芝这么一搅和,想要留他住府里怕是不行了。 进义扶着公爷走,宁兰芝看看爹,再看看走得毫不留情的宁清,想着家祠里的娘,被气得上火,咬唇追上去拦住焦诗寒狠推了他一把: “我说不让你走你听见没有?!有我在你哪都去不了,除非跟我去家祠!” 宁维梁:“兰芝!” 宁兰芝看了他一眼,咬牙道:“不跟我去家祠也行,爹你把娘放出来,反正你们二选一吧,你们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去殷家闹,说他们家的嫡长女养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说娘嫁了个想要她命的爹!” 宁维梁:“你——” “宁兰芝!”焦诗寒瞪红了眼,“她是你娘不是我娘,你眼就这么瞎,她是如何对我的你半点看不见,我身上受过的伤遭过的辱你也看不见,你装瞎装了十几年装上瘾了是吧?是,她是你娘你心疼她,我是你嫡亲哥哥你可心疼过我?” 宁兰芝抿唇直视着他的眼,半晌说不出话。 焦诗寒偏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起伏,总是满腔酸涩他也选择忽略不理,他不想在这深宅大院里软弱可欺那么一秒。 “让开。”他道,绿袖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推她一把,竟然敢推她主君,必须推回去! 宁兰芝双手握紧,自知理亏,但就是倔着脾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维梁没有言语,拄着拐杖过去拽住宁兰芝的手就要把她拉开—— “公爷!大事不好了公爷!”小厮捂着被打伤的胳膊跌跌撞撞跑过来,力气不支地倒地道,“公爷,门口有人带头闹事,一进来就打打杀杀的,已经伤了不少人了。” “什么?”宁维梁大吃一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现在才来禀告?” “大概是沈某人动作太快,他挨揍挨得太狠,来不及了吧。”沈文宣从拐角处现身,背着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溜串的护卫,为避免事情闹得太大,他们手中拿的不是佩刀,而是像棒球棒那样的木棒,有的上面还沾着血。 这只是跟着他的,另外一批正跟府里的小厮、府兵缠斗呢,得拖住人不是,要不他怎么跟着这报信的小厮找过来呢。 沈文宣弯唇笑了一声,有些薄凉,手从背后伸出来,丢掉手中已经打断了半截的短棒,盯着焦诗寒不紧不慢地擦拭手上的血。 宁维梁盯着他那张脸先是震惊了三分,而后立刻将焦诗寒和宁兰芝拉到身后护着,拧眉呵斥道:“你是何人?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放肆?何心,去把武场上正训练的三百府兵叫过来,我堂堂国公府还奈何不了你?” “父亲,”焦诗寒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阻止道,从他身后走出来,眼睛瞅着沈文宣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父亲他就是我夫君。” 宁维梁:“甚?” “抱歉,父亲,他找我找得太着急了才会如此,不是有意的。”焦诗寒着急解释道,小跑到沈文宣面前扑进他怀里,知道他生气手指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眼神相碰,焦诗寒心虚,垂下头不敢对视。 沈文宣停了几息,看向宁维梁:“想要索赔就来沈府,我让账上支银子给你。” 说罢拦腰抱起焦诗寒转身就走,宁维梁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有阻止,让进义跟着出去,只是记着那张脸心里的危机感达到顶峰。 宁兰芝还一脸懵,宁清有夫君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等等,他有夫君了,那傅哥哥岂不是就是她的了! 她正陷在被馅饼砸中的幻想当中,突然听见爹爹叫了自己,下意识“欸”了一声。 宁维梁:“是不是你娘叫你过来的?她说她想见清儿?” 宁兰芝点点头,宁维梁眼眸一垂,拄着拐杖转身走了。宁兰芝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已经走远的沈文宣,突然意识到自己空闹了一场。 沈文宣全程没有说话,走至外院的时候,地上躺着不少被打晕或者被打伤起不来的小厮,哀呼遍野,他走路不拐弯,遇到挡路的直接一脚踢开,力气大道只听骨骼“咔嚓”一声。 焦诗寒一抖,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这是真生气了。 等走到正门的时候,门竟然是关着的,一打开外面竟站了不少人: “京城巡防营的,谁敢在国公府闹事?” “误会、误会、误会。”王沐泽和进义一左一右笑呵呵地夹着巡捕的胳膊往边处走,“大人深夜巡防,辛苦了辛苦了,只是这事吧,小得很,根本不用劳烦大人前来” 沈文宣抱着人上了马车,掉头回府。 另一侧,巡防营的官兵身后,傅彦睿看得很清楚,被别人抱在怀里的、坐在那辆马车里面的真是清儿。 小厮顺儿站在他身旁担忧地叫道:“小侯爷。” 傅彦睿愣愣的:“……顺儿,我不知此时是该哭还是该笑。” 马车里,气氛有些僵。 焦诗寒抬眼偷偷瞅着对面的沈文宣,一上马车他就把自己扔到了一旁,而他坐在对面,隔得老远,眼睛看向窗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侧脸冷冷的。 焦诗寒悄悄起身想要进他怀里,在快要碰到的时候沈文宣立刻一躲,让他扑了个空,自己坐在对面仍然看着窗外,表情一丝没变。 “阿宣,我错了。”焦诗寒瞅着他,眼神有些可怜。 是是是,错了错了错了,但下次还敢,沈文宣偏头不理。 “我没想到会这么晚。” 这他妈是多晚的事儿吗?!沈文宣忍着五脏六腑的气,突然想要螺旋上天。 马车内静了一会儿,只听得见车轱辘见过地面的声音。 “在宁家我就像个外人,”焦诗寒突然道,“在知道父亲的态度之前我不想带着阿宣拜访。” 无论是不想他看到自己在宁家尴尬难堪也好,还是不想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受辱也好,那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无形的庞然大物,自己可以流着满身血走近它,但若带着阿宣,这种恐惧好像突然就加了倍,压得人喘不过气,锁住了心肝肺脾。 焦诗寒不说话了,坐在对面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会儿,道:“不过以后去见父亲我会带着阿宣的。” 沈文宣看向他,突然觉得他离他的心还有很大一截,他把所有的陈腐都砍掉,让他看的只是光鲜的一面而已,很好看,被架在空中楼阁之上,但那下面是一年前的宁清。 “给我讲一讲好不好?”沈文宣道,“我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遇到我之前的故事。” 他从未提过,因为那是伤疤,他会疼,但若不提,他好像只会一个人疼。 宁府,夜已深。 进义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跟在后面,旁边是副将何心,他手里打着一盏灯笼,而前面走着的是宁维梁,身形稳健,健步如飞,完全没有倚靠拐杖。 他们走得地方偏僻,在花园里歪歪绕绕走了许久才到了地方——宁家家祠。 这地方荒,因为是供奉排位的地方,晚上阴气也重,几乎不会有人会来这儿,但家祠里面却亮着烛火。 何心上前打开房门,屋里点着的蜡烛不多,显得昏暗一些,殷凝跪坐在宁家列祖列宗的排位前闭眼念着经文,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一个一个地转着。 一身素白长衣,头上只简单挽了一根木髻,背影瘦削。 宁维梁走进来,从背后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殷凝启唇道:“我要见的可不是你。” “他不会来,”宁维梁道,“你想对他说什么?” 殷凝笑了一声,从蒲团上起身回头看向他,她长得不差,虽已有三十好几,但一张脸保养得宜,未施粉黛却别有一番成熟的韵味,只是她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目光相触只觉得凌厉冰冷得很: “怎么?你怕我对他说什么?” 宁维梁静了一会儿,道:“你不该恨他,要恨就恨我。”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每日每夜都想啖你肉喝你血,想让你生不如死,但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对你做什么,”殷凝走近他,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眼神有些痛苦,但很快又愉悦起来: “但是清儿不一样,他那么小,那么软,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他,这一年多,你失去他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癫狂,宁维梁却掐住她的脖子逼近她,脸上阴云密布: “你要我说多少次才会明白,当年你生下的那个男婴确实是天生早夭,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没给他立牌位是我的错,清儿也确实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但不是我外室所生,我没有外室,带他回来更不是为了替代你嫡子的位置,我国公府的爵位从来都是留给我原配所生的宁简,无论你生下的是不是男孩。” 这女人一直认为当年那个男婴的死是因为他想保住宁简的地位而被他掐死的,清儿则是他从外室那儿抱回来糊弄她的孩子,让她以为她生的是双儿,不是男孩。 “这些你当年的接生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殷凝面目狰狞道,“我才不信,当年的接生婆都被你买通了,你们一起合起伙来骗我!” 宁维梁闭眼叹一口气。 殷凝抓住他的领子问道:“那为什么清儿跟你长得像?嗯?你回到我啊,嗯?不能解释了对吧——” 宁维梁:“他不是我孩子不代表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殷凝:“那他是谁生的?!是谁的孩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嘉清!是嘉清,他是嘉清的孩子,你满意了吧?!”宁维梁额间青筋暴起,喘气如牛。 殷凝怔住,缓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他的领子,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倒在了地上,摇摇头恍恍惚惚道:“这不可能,你骗人,嘉清的孩子早就死了,和嘉清死在了火里,不可能,不可能” 她想起嘉清那张脸,嘉清宁清不不不—— “你骗我!” 宁维梁不欲跟她再多说什么,端起进义托盘上的药碗蹲在她面前,殷凝看着他碗里黑乎乎的药脸色一瞬间苍白: “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殷家的嫡长女,我祖父是三朝元老,我父亲官拜太子太师,我们整个殷家都是皇帝身边的宠臣!你若敢动我,我殷家不会放过你!” 宁维梁表情毫无波动:“外界传言你已经卧床病重许久了。” “宁维梁!”殷凝打他,甚至想碰掉他手中的碗,宁维梁没让她得逞。 “你就这么冷心冷肺?我们兰芝怎么办?兰芝就不是你女儿吗?!” “我会照顾好她的。” 甚至没有你这个母亲她会活得更好,宁维梁狠下心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口,闭眼不去看她绝望的眼神,将碗里的药都灌了下去。 殷凝起初挣扎得剧烈,但慢慢的逐渐失去了力气,瘫软在他怀里像是在做梦,缓缓闭上了眼。 第81章 第 81 章 焦诗寒笑了一声, 瞅着沈文宣道:“你跟我说话了。” 有点儿庆幸又很开心、 沈文宣被他眼神看得没有招架之力,心里的气不受控制地哗啦啦地瘪掉,偏偏还不承认, 装着样子道: “说话又怎么了?我说话不代表我不生气了,我现在火得很,你老实交待,我要听你遇到我之前的事。” “我遇到阿宣之前也没什么好讲的啊,就普普通通一大家双儿。”焦诗寒道, 有点儿苦恼地鼓起了脸。 沈文宣:“然后?” “然后——”焦诗寒想了一会儿,道,“父亲在的时候我是嫡子,父亲去北境了我就像不受嫡母待见的庶子吧。” “院里的丫鬟半年一换, 没有和我玩得久的, 规矩多,不能出二道门,不能参加宫宴、年宴, 不能和别家接触, 每次父亲派人送回来的东西都没有我的份儿,教习嬷嬷也很严苛,还有时不时围着我跳大神嘴里说着奇奇怪怪的话的老太婆, 不过义爷爷对我很好,吃穿用度是不缺的。” 但他终究是仆从,哪能对付得了当家主母,那板子打在被衣服遮住的地方他也看不出来,焦诗寒心情难免低落下来, 最伤人的大概是她对自己和兰芝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吧。 他记得被人牙子拖走时, 模模糊糊听到她用很温柔的声音说:“清儿, 你大姐姐是凤命之人,你在家只会挡了她的气运,若你大姐姐过得不幸福,你也不会开心的,对吧——” 停停停,不能想不能想—— 焦诗寒拍拍自己的脸颊让他自己回过神儿。 沈文宣看着他,眼神心疼又无奈,长臂一伸将他捞过来抱着,手逐渐收紧。 热烈的檀木香迅速充斥整个车厢内,焦诗寒一顿,慢慢放松靠在他怀里,眯起眼,偏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颚,像在讨饶。 “你不生气了?”焦诗寒轻声问道,被阿宣的气息包围着感觉舒服得很,手脚暖洋洋的。 “我若是真生气,你现在应该还在看我发疯。”沈文宣道,手撩开他的袖子还有下裳看看他有没有伤着的地方。 焦诗寒:“我没事。” “也幸好你没事。” 若有事他要把整个宁府都给掀了! 沈文宣搂住他的腰,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你以后去哪都要告诉我,开心的不开心的也要告诉我,包括你想隐藏起来的伤疤,我不会觉得它丑,只想让它长在我身上,好让你以后的世界里都没有阴霾。” 焦诗寒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声“好”,握住腰间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沈文宣亲了亲在他的侧颈,温柔了些。 钟粹宫,皇后的宫殿。 崇信帝下朝在此间休息,斜靠在凭几上眉间紧皱,下面两个精通疗养的宫女给他捏脚也未让他舒缓半分。 赫皇后换好衣服过来见此挥退殿内的宫女,自己亲自端过莲子羹,置于桌上“咯哒”一声轻响惊醒了正沉思中的皇帝。 “皇上,这是臣妾亲自做的莲子羹,知道皇上最近肝火旺,做来好让你去去火。”赫皇后笑道,打开盅盖亲自给他盛了一碗。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金宫装,脸上的笑容热烈,即使眼角已有些细纹,但看上去仍旧明艳,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眼睛里还透着一丝娇憨,是个难得的美人。 崇信帝虽不顺心,但顾及她的脸面,还是接过来尝了一口。 皇后走到他背后跪坐在榻上给他捏肩:“皇上近日为何烦心?不如说给臣妾听听。” “你不知道?丞相竟然没给你说道几句?”崇信帝道,嘴角的笑意味不明。 赫皇后:“他是外臣,哪能随意进宫?再说臣妾也不想听他讲那些朝堂之事,枯燥得很,也就是皇上讲两句,臣妾能听进去,谁让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呢。” 崇信帝笑着拍了拍她捏肩的手:“自古都是君在前,夫在后,就你一直夫君夫君的叫着。” “皇上若不喜欢,臣妾以后不叫了便是了。” “朕可没说不喜欢。”崇信帝道,将手中的汤碗放在案几上,眸中精光一闪,问道:“京城里疯传的西南战乱你可听说了?” 赫皇后回想了几息开口道:“这臣妾倒是听过一嘴,不过皇上不是已经抓住逆贼了吗?” 崇信帝:“确实,王炎从吏部尚书的书房里搜出了渝州密折,还有一封信,里面是委派杀手杀了文渊阁里一个整理书册的小小编纂,他是戈政卓的旧友,曾收过戈政卓从西南寄来的消息,吏部尚书想要杀他情有可原,这两样东西都足够定他的罪了。” 赫皇后笑了:“那岂不是正好?真相已破,皇上还有什么可烦心的?” 崇信帝回头看向她,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一丝的变化,说道:“不过皇后难道不觉得蹊跷?当年赫靳就是从西南而归企图谋反,这次乱子又出在西南,而且守境的半数军队都是当年被拆分的赫家军。” 赫皇后懵着脸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浑身一惊,心中又气又急,失望道:“皇上你——你怎可怀疑臣妾?臣妾一妇道人家,对兵兵权权哪有分得清的本事?你——你枉臣妾为你熬制羹汤!” 赫皇后气得下榻,夺过桌上还剩大半盅的莲子羹,往窗前的盆景里倒了干净,眼圈逐渐变红了: “臣妾当年以死明志,绝不与乱臣贼子为伍,皇上你半点都不上心,现在还想污蔑臣妾,我看是皇上你是被汐妃给迷晕了眼,想要将臣妾打入冷宫,好给你的汐妃腾出后位!” 声音在末尾忍不住带上了哭腔,赫皇后背对着他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哭得肩膀都在颤抖,看上去甚是可怜。 赫皇后:“臣妾和丞相都是罪臣之后,除了皇上您无人可依,皇上自然想对臣妾做什么便做什么,污蔑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可怜了臣妾当年未出世的孩子,既然皇上对臣妾从未放下芥蒂,臣妾何苦饮下毒酒,与皇儿天人永隔。” 崇信帝听她不断的啜泣声不禁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安慰,但赫皇后拍开他的手不理他。 “朕也没说什么,只是表明西南是多事之地罢了,皇后莫要多想。”崇信帝道,将她转过来掏出帕子亲自给她擦泪。 他也是气糊涂了,搞乱西南最易惹人怀疑的便是赫家这对儿姐弟,但这事儿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再者从那羌族将军口中得知的迟蓟先不说是不是叛贼,就当年是他亲手杀了赫靳,皇后和丞相若真与赫家军有联系,绝无可能与迟蓟联手。 整件事最受利的却是四皇子一脉,前提是他未抓住吏部尚书的把柄,崇信帝神色一寒,两个皇子平时打打闹闹不算什么,但若动了不能动的东西,他绝不心慈手软。 赫皇后见他还算温柔便慢慢收了眼泪,问道:“皇上可还要去处理政务?” “自然。” 赫皇后眼角一垂,不高兴了,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今日皇上可是惹了我,晚膳不许去汐妃那儿。” 崇信帝笑了一声:“好好好,晚上我来钟粹宫。” 皇后虽是皇后,但只在外面端庄威严,在他面前比一般妃嫔还要娇媚一些,崇信帝有的时候着实喜欢。 时辰不早了,赫皇后恭送他离宫,待看不到他身影脸上的笑哪还有半分影子,就连眼中也没了那丝娇憨,处处都是精明。 回到殿中随意地靠在软榻上,懒洋洋道:“将窗边的盆景都扔了,本宫看着烦心。” “是,娘娘。” 宫女的动作甚是伶俐,但动静很轻,生怕扰了皇后清净。 “娘娘,”鸳鸯从外面回来,凑近皇后耳边道,“二皇子已经在外边等了许久时候了。” 赫皇后皱眉:“他来做甚?这个时候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上窜下跳最是招人眼球。” 鸳鸯:“奴婢不知。” 赫皇后头疼地叹了口气:“罢了,让他进来吧。” “是。”鸳鸯躬身退下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二皇子李栀急匆匆地进殿,匆忙行了一礼:“母后。” 赫皇后斜了他一眼:“坐下吧,不是都说了西南的事由本宫摆平吗,还有何事还需你如此慌张?” 她眉间紧皱着,看不惯他这副不稳当的样子。 “母后你有所不知,”李栀坐在另一侧的软椅上脸色甚是苦闷,“昨夜镇国公的夫人殷氏去了!你说镇国公怎么这么能克妻,竟然克死了两任!殷家是我们这儿的势力,本想靠着他家的嫡长女绑上镇国公,可现在唉,母后,这该怎么办?” 宁维梁的继室竟然死了?赫皇后想了几息笑道:“这岂不是正好?你若真有宁家助力,你父皇肯定会忌惮,担心你一家独大,不敢对四皇子下手,现在你缺了这一块儿,那你父皇下手就不会有所顾及,这次老四不死也得半残。” 李栀一顿,仔细想想也有些道理,但是—— “拉拢宁家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有父皇压着,我手中本来就无多少底牌,现在没了靠近宁家的桥梁,您又给搭进去一个吏部尚书,这——” 赫皇后瞪他:“怎么?你是埋怨我不成?若我不出这一手,今日该倒台的就是你。这吏部尚书暗地里虽是你的人,但明面上是四皇子那边的,搭上他不仅可以打消你父皇对我和丞相的怀疑,还可以给老四泼脏水,这么好的一次机会你就想着你手中的那些个底牌?” 简直蠢货,赫皇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说有丞相在,少个吏部有什么打紧的,跟你争的只有老四,你手中的牌再烂,只要打得比老四好你怕什么?” 李栀被她训地脸黑了一瞬,但碍于她皇后的身份不好反驳,恭恭敬敬道:“母后说得是,但若吏部尚书反水——” “不会,”赫皇后打断他,“本宫已经派人去处理了,他翻不起花来。” 李栀点点头,但他心里总觉得哪里奇怪,隐晦地看了她几眼,试探道:“难得见母后对一件事如此尽心尽力,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将吏部扔了出去,难不成这西南的事真是母后弄的?” 赫皇后忍不住讥笑了一声,抬手按了按自己头上的发髻:“老二啊,用你脑子好好想想,你虽不是太子,但皇上却封你的老师为太子太师,这意味着什么?只要你争气些,大庆迟早是你的囊中之物,母后岂会毁了你的江山?” 这话说得有意思,是他的江山就不会毁,是老四的难道就要霍霍个干净? 李栀转念一想,也是,母后跟汐妃水火不容,若他夺嫡失败,母后就算是为了自保也会将大庆搅得不得安宁。 “皇儿,此时你应该担心的是老四那边,”赫皇后道,“这事既然不是我做的,那就是他那边做的,你说他为何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李栀拧眉细想,心中陡然一惊:“母后你是说他已经得到了迟蓟的支持?” “怕是如此,若要说他为何要作弄西南,恐怕也是跟迟蓟有关,你说他们得知事情败落,会不会想来个鱼死网破?” “这——”李栀鬓角冷汗直落。 “若他真要谋反,这对你反而是个机会,栀儿你可明白?”赫皇后抓住他的手腕,眼睛直盯着他。 李栀僵硬地点点头:“是,皇儿明白。” 起身恭敬地退出钟粹宫,李栀站在宫外想了几息,没有选择去宫门,而是转身去了别的地方。 真是个蠢货!赫皇后想着,在他走后倒在榻上忍不住笑得欢快,眼神戏谑又毒辣。 这京城安逸了太长时间,总算要乱上一乱了。 第82章 第 82 章 宁维梁坐在轮椅上被何心推着出宫, 他身穿一身将服,但腰间却绑着一条白带。 宁家的马车正等在外面,何心将宁维梁扶进马车, 收好轮椅之后坐在了马夫的位置上, 问道:“公爷, 要回府吗?” “不, ”宁维梁道,想着宫中太后说过的话,手拄在膝盖上慢慢握紧了,“去沈府。” 何心也不多问, 只道了声“是”便驱赶马匹拐弯往东城走。 此时沈文宣正盘腿坐在案几前处理公务,他派王沐泽出去办事了, 所以账本只能他自己看, 此外还有赵二和言起送回来的消息, 皇上为嘉奖他们二人特准他们进了禁军当屯卫,受九门提督辖制, 而他们带进京的护卫则去了京城巡防营。 这两个地方一个守外城一个守内城,向来斗得狠, 这皇帝还真是把制衡用到了极致。 戈政卓的官职未变,嘉赏没有, 惩罚没有, 被关在一处宅子里好好养着,说是为了保护他,但他看着更像是软禁。 若西南的事只是与吏部尚书和迟蓟有关还好, 若是真涉及到皇子, 为保皇子清誉, 戈政卓说不定会莫名其妙死在里面。 惟修摇着把扇子走过来, 看着悠闲得很,这才十月,离明年的春闱还有很长时间,那些学子浸在书海中不遇到特别难的不会来打扰他,而赵大夫带两娃烦得自顾不暇,王沐泽又出去了,再看沈文宣周围围着的甚多管事,惟修“啧”了一声,试探着问道: “我无聊得很,下盘棋?” 沈文宣看都没看他一眼:“没空。” 他就知道,无奈叹了口气,闲闲散散地往门口走,想着去哪找点儿乐子。 何心把轮椅拿下来放好,小心地扶着公爷下来,宁维梁坐好后理了几下衣袍,眼睛打量着这座府邸的门面,没他想象中差,这沈家他也提前了解过,虽说是商人,但若按财力来说不容小觑。 不过他想着沈文宣那张脸,眉头又立即皱了起来,长得本来就不合时宜,还住在这种显眼的地方不是添乱吗? 何心抬着轮椅走上台阶,放好自家公爷后刚想敲门,里面的人就打开了,宁维梁随意一瞥,神情瞬间冷若冰霜: “惟修?你为何在此?” 抬眼看了一眼门上牌匾,写得是“沈府”两字,他没走错地方。 惟修听到自己名号还疑了一下,等见到宁维梁整个人都不好了,“啪”地一声合上扇子,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镇国公?” 宁维梁看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又想起之前的事,越看越恶心,讥讽道:“想不到你竟然回了京城,我还以为你会在荒郊野岭客死他乡呢。” 惟修不甘示弱笑了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镇国公,我还以为你会在北境死在匈奴刀下呢。” 宁维梁翻过一个白眼,腿一伸粗暴踹开半边门让何心推着自己进去。 惟修差点儿被门边划到手,皱眉道:“怎么?镇国公越老越霸道,都学会擅闯民宅了?” “滚你奶奶个擅闯民宅,这是我双儿的夫家,我想来就来,你管的着吗?”宁维梁骂道,火气大得很,“倒是你有家不回,非要在别人家里占个窝,要当回鸠鸟不成?” “嘿你这个老东西,”惟修拦在他面前:“我友人请我住在这儿,又不像某人不请自来,真有本事你叫人将我赶走!不对,你刚说夫家?” 惟修脑内反应了一丝,惊道:“阿焦是你家双儿?我怎么说跟嘉清长得像。” “闭嘴,”宁维梁大力捶了一下椅臂,“你们这些酸腐夫子嘴里不准提嘉清。” 惟修想开口,但想了几息又忍着心中的气撇过了脸,道:“你这副脾气不改,也难怪多受朝臣针对。” 宁维梁:“老子乐意。” “莽夫!” “朽木!” 家里的护卫已经反应过来将闯进来的二人围住,沈文宣听到动静出来见是昨天刚见过面的,挥挥手让护卫退下,脸上略玩味儿地说道:“镇国公可是来取银子的?账房在左边,来人,带他过去。” 宁维梁:“用不着,我国公府虽财力不显,但那点儿花费还真不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此来所为他事。 沈文宣挑眉,派人在他处另备了一条桌案,若不是阿焦说过这爹对他挺好,他还真想体验一把不尊老是种何等快感,可惜了,但他对此人仍看不上。 能让十六岁的焦诗寒被拐到南境,也是没用得很。 宁维梁坐在他对面,见惟修也要坐下骂道:“我来是要谈家事,你这把老骨头可是我鳖孙啊?” “你若真想认我这个爷爷也不是不可。”惟修盘腿坐在一侧,气定神闲。 他就听,昨天沈文宣和阿焦回来后他也没多问,现在想想这蹊跷深得很。 宁维梁还要再骂,惟修抢在他开口往远处挥了挥手:“阿焦来了,这儿呢。” 焦诗寒手里端着一盘青泥糕,看到宁维梁后惊了一下:“父亲?” 宁维梁立刻闭嘴,板正了神情,坐在软垫上很是稳重,哪有半分刚才骂街的样子,回头脸上笑呵呵地道:“哦,清儿啊,为父今天来看看你。” 焦诗寒笑了一声,有点儿开心,走至沈文宣身侧坐下,托盘中除了糕点外,还有他刚泡的庐山云雾茶。 沈文宣尝了一口:“嗯,阿焦的茶艺甚妙。” 焦诗寒捏起一块青泥糕递到他嘴边:“尝尝这个,我刚做好的。” “嗯,好吃。” 宁维梁在对面看得欲言又止,心里不舒服,抿了一口茶叹了一声,装模作样道:“清儿啊,这茶口味太清了,爹喜欢喝毛峰茶,家里可有啊?” “没有,”沈文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要喝就喝,不喝就滚。” 茶都给你泡好了还挑三拣四的,还想让阿焦再去泡一回不成?他都没舍得这么使唤过! 这臭小子! 宁维梁脸色发青,焦诗寒瞥了一眼身旁站着的绿袖道:“离这不远处就是茶楼,那里有,父亲若是喜欢喝,让绿袖给您带回来就是了。” 绿袖躬身笑道:“奴婢这就去办。” 宁维梁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打量了几眼沈文宣,开口道:“清儿跟我说过,你来京城的目的就是平定西南,本镇国公可以向皇上请兵前往,两个月之内必凯旋而归。” 沈文宣瞥他一眼,笑道:“听你说怎么那么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你想要什么?” “帮我双儿罢了,也是为了还你那份恩情,哪有你说的那般阴险,”宁维梁看了一眼焦诗寒,又看向一旁的惟修,心里暗自斟酌,道,“只是此事了了,你可愿意远离京城?” 沈文宣:“你说的远离京城是指我还是指我和阿焦?” 宁维梁抿唇没有回答,只道:“你等皇上派迟蓟或者宁简回来至少还有半月有余,再等他们整军一个月就过去了,这一个月西南得死多少人?” 威胁? 沈文宣笑了,他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威胁,道:“皇上担心迟蓟是叛贼,为免他有所察觉而轻举妄动,他不会让迟蓟现在回来,宁简也必须在北境看着他,整个大庆现下只有你能用,所以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下旨派你去西南,何须我求你?难道你敢抗旨吗?” 宁维梁心中一惊,他怎知皇上怀疑迟蓟?脑中迅速转了几圈道: “我有腿疾,上不了战场,完全可以抗旨。” 这人没反驳他说的皇帝怀疑迟蓟,看来他猜对了,迟蓟和宁简最有可能在年关回来。 沈文宣笑了一声:“腿疾而已,让你去指挥作战,又不是让你上阵杀敌,再说若你非不去也是你和皇上扯皮,关我什么事?西南羌贼的刀子又挨不到我身上。” 惟修看热闹不嫌事大,瞅着宁维梁道:“哎呀,你说你也是,人家小两□□得好好的,你这个老丈人非来插一脚,关键你这老丈人身份人家还不一定认不认——” “惟修!”宁维梁狠拍了下桌子,茶具都抖了三抖,怒着一张脸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肮脏的心思,你看不惯嘉清就算了,现在你还要来霍霍我家清儿!你告诉我,他们俩在一起哪个不会多想?!” “你抽什么疯?他们俩在一起怎么了?我看着倒是天造地设!” “装疯卖傻的老东西!” “父亲!”焦诗寒“嘭”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室内倏忽一静,沈文宣放下手中刚扬起的茶杯,克制地没有砸过去,见阿焦神情不稳,拉住他的手抱进怀里: “嘘——没事没事,就当看斗狗了。” 焦诗寒缓了几息,道:“我不知父亲到底想说什么,也不知父亲在担心什么,但我不想也不会离开阿宣。” 宁维梁偏头不语,只是压住心中的气忍着没再发作,他来此也不是为了吵架的。 “父亲的腿让我府中的赵大夫看看吧,西南就拜托父亲了。”焦诗寒起身刚想去叫赵大夫,却见他听见动静已经过来了: “怎么了这是?我在旁边院里就听见有人吵闹,哟,这是来新客了?” 赵大夫走近还想再说两句,但冷不丁地看见宁维梁那张脸浑身一冷,下意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公公公公公爷?” 宁维梁看向他:“” 艹,这是什么五毒俱全! 第83章 第 83 章 赵大夫跪在地上惊呆了:“公公公公公爷?” 宁维梁瞪着眼仔细看了看他那张脸, 又立刻回头看向沈文宣和阿焦,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心中骇然。 这些人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一时着急, 宁维梁一把拉过赵大夫急匆匆走到厅堂外。 这是什么运气能在这儿看到他! 焦诗寒本来还惊讶于赵大夫和自己父亲认识, 但突然看到父亲走路如风的样子他怎么看不出来父亲的腿有伤? 还有父亲腰间的白绫焦诗寒拧紧眉。 屋外边角。 “你——你——”镇国公手指发抖地指着赵大夫,一时不知怎么骂,回头瞥了一眼里面确定没人偷听,凑近他压低嗓音道:“我不是警告过你这辈子都别来京城吗?!” 咬牙切齿的,眼神似虎。 赵大夫也很无辜:“这事情哪有那么绝对的?我来京城也是为了阿焦来的,公爷, 阿焦也就是宁清他真是当年——” 宁维梁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他娘地给我住嘴!你还真什么话都敢往外突突!” “我问你,你老实跟我交代, ”宁维梁用下巴指了下里面, 意有所指道。“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赵大夫连忙摇摇头,被捂住嘴只能发出一些听不清的哼声。 沈文宣坐在里面瞥着他们的衣角饶有兴趣地喝了口茶,凑到阿焦耳边说道:“今天或许有一场好戏看了。” 认识的人越多还真就惊喜满满。 “你最好说得是真的,这件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否则”宁维梁看着这沈府, 再看看里面坐着的几人,也否则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装腔作势道: “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赵大夫小鸡啄米般点头, 宁维梁盯了他一会儿才将他放开,拽着他就要回厅堂又感觉哪里不对, 何心不忍直视假装咳了几声, 手推了推面前的轮椅。 露馅了啊, 公爷。 反射性地看向自己的左腿, 宁维梁身体立即一斜, 改拽为靠, 抬起左腿揽着赵大夫的肩脖假装无事发生: “何心,看你不尽心的,公爷腿疼着呢。” 快过来快过来快过来。 何心推着轮椅小跑到门边,动作娴熟地扶着公爷在轮椅上坐好,瞥了一眼赵大夫小声问道:“公爷,腿还看吗?”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宁维梁咬牙道,就不会看点儿眼色吗?! 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宁维梁回头看向焦诗寒脸上又是另一副面孔,笑呵呵道:“清儿,爹今天还有事儿,改天再来看你,没事儿少出门,听话,你这府里收拾得亮堂,挺好看的。” 他来的时候还没发现,这窗户上糊得不是纸,竟然是琉璃?宁维梁眼睛一眯,财力倒比他想的还要大。 “父亲。”在他快要走时焦诗寒站起来叫道。 “欸。”宁维梁立刻回身应了一声。 焦诗寒:“你腰上为什么缠着一条白绫?” “哦这个——”宁维梁摸了一下,斟酌着回道,“你娘昨天晚上因恶疾去了,家里过几天就会办丧事,来不来在你。” 焦诗寒懵了一下,僵硬地点点头,这话说得突然,他说不清是喜是悲,只觉得空落落的一块,有些麻木。 宁维梁不强求他,只道:“你莫要为这毒妇多伤心,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与你没有关系。” 示意何心推自己出府,只是临走前仍旧威胁似地瞪了赵大夫一眼,他怎么说清儿一阵折腾回来之后身体反而好了,原来是秦素的徒弟在旁。 念此心情还是有点儿复杂,虽说是隐患,但几次救命之恩在身,以后再怎么想动手也动不了了。 “哦对了,”宁维梁出正门前想起件事,回身骂道,“老东西,我这就去告诉孟家他们家女婿回来了!看你还敢赖在我双儿家不走!” 惟修猛得起身:“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宁维梁笑道,只是赵明才、惟修,这又搭上了他们宁家,这姓沈的到底是谁?巧合也不是这么个巧合法。 沈文宣没了看乐子的心思,抓住阿焦的手腕拉着他坐下,摸到他手心手背冰得很。 “我没事。”焦诗寒笑了一声,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捏了一下他的脸颊,没肉,不太好捏。 “这里,”焦诗寒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就是有些空,也有一丢丢的轻松,会不会很坏?” 沈文宣:“不会,阿焦永远都是最好的。” 他把渣爹送进监狱的时候可是高兴了整整一个月,阿焦还是太嫩了。 “那这里空了,可以多放一个你。”焦诗寒想想也是好事,就像砍掉沉疴宿疾一样,他下不去手,岁月帮他下手,他又何必庸人自扰。 这情话水平太高了,沈文宣忍不住轻咳一声,在他看过来时倾身吻在他的眉心,软软香香的,沈文宣眼神一暗,染上欲望,想在他脸颊上咬一口,留下印记。 焦诗寒捂住自己的额头脸一红,看了一眼一侧的惟修,见他正看得兴致勃勃,羞耻度蹭蹭蹭往上涨,推开沈文宣,耳尖红着跑掉了。 沈文宣捂着被推的地方偏头瞅向惟修,脸有些黑,这老爷子就不能看点儿气氛麻溜滚蛋吗?! 惟修眉一挑:“大白天宣淫,不好,你得感谢我。” 我感谢你祖宗! 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问道:“孟家是你老丈人家?我记得孟家的老太爷是大理寺卿。” 惟修别过脸装傻道:“谁知道呢?可能此孟家非彼孟家。” “呵,孟家的那位姑奶奶好像是出了名的悍妇,”沈文宣忍不住笑了,“到时候这位姑奶奶来我府上要人的时候我可有的看了。” 惟修回头瞪他一眼:“与其跟我掰扯这个,还不如问问赵大夫他跟镇国公是怎么回事。” 沈文宣:“我也想知道你跟镇国公是怎么回事,我们一样一样来,是吧,赵大夫?别躲着了。” 赵大夫从门柱后面出来,深吐了一口气,来条案前坐下,一副满心愁绪的样子:“有酒吗?来点儿酒。” 沈文宣挑眉:“有。” 满满三大坛烈酒,赵大夫先干了一碗壮壮胆,喝完脸色胀红,眼睛都有点儿发飘:“他、他威胁我不让我说,我答应得好好的,我,嗝,我不能说、不能说。” “但不能说个屁啊,他也就吓唬吓唬我,但他心里也清楚,至少对你们是瞒不住了,喝!”赵大夫忍着辣劲儿又干了一碗,这次眼圈变红了,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别的。 沈文宣端着酒碟慢慢咽了一口,见这老爷子如此失态还是第一次。 “焦焦,宁清,嘉清长公主。”赵大夫声线有些抖,又喝了一口,惟修猛得看向他。 赵大夫:“跟焦焦有关,要让他过来吗?” 沈文宣没说话,干完手上的一碟酒,放下道:“你先说。” “我我知道得不多。”赵大夫抹了一把脸,睁着一双变红的眼梦回从前。 赵明才哄着怀里的孩子再次看向榻上的人,那是一个很庄重华贵的女子,眉目间有些英气,头发微卷,只是脸色与唇色都淡得没了色彩,气息已绝,就在生下孩子一柱香之后。 她生前喝了掺了麝香丸的补汤,没有一尸两命已是庆幸。 偌大的殿内除了他们两个御医再没有别人,榻上的人——嘉清长公主在气绝前吩咐公主府的护卫杀光了她身边的侍女,除了他们二人外,踏进殿内的人杀无赦。 “师傅,”赵大夫看向伏案写信的秦素,心里既为长公主叹息又为自己怕得要命,“师傅,我们没保住长公主,若太后知道了会不会——” 他说不下去,不敢提那个“死”字。 自古贵人出事,都要拿御医祭天。 秦素没理他,看了一眼外面愈来愈盛的火光,封好信盖上印戳,急走过来将信藏进了孩子的襁褓里,盯着赵大夫的眼睛坚定道: “明才啊,带着这封信和这个孩子跟着外面的那位侍者出去,一定要出去,还记得那本注解很多的医书吗?我把它藏在我枕头下面的暗格里,你离京的时候带上它,十八年,不,十六年后你必须带着那本医书回来,你听明白了吗明才?” “师傅,您交代这些做什么?您不跟我一起走吗?”赵大夫懵懵地问问道,眼睛的惶恐更甚。 “莫说这些废话,赶紧走!” “师傅——” 被一把推出殿外,赵大夫看着外面的冲天大火还有遍地的死人惊了一瞬,耳边响着冤鬼般的求救声。 侍者不等他回神拉着他就跑,他熟悉路,钻进花园在假山绿植间七拐八拐地蹿,躲过那些来灭口的禁军,直到蹿到一处边角才停下来。 赵大夫气喘吁吁地看着周围,生怕一个屯卫拿着刀突然杀过来,若如此,别说这孩子,就连他们二人都必死无疑。 侍者扒拉开墙边的一堆杂草道:“这有个狗洞,你快爬过去,躲着大道走。” “那、那你呢?” “你费什么话!”侍者急道,推着他赶紧爬,“西角街卖柿饼的那户人家后面的胡同口,你在那儿等着,有人会去找你。” 赵大夫刚爬出去侍者就拿石头将洞口堵死了。 周围是条不宽不窄的甬道,赵大夫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甬道口忽然有兵骑马跑过,赵大夫吓得紧贴在墙根缩成一团,等了一会儿,见甬道口没了动静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向自己怀里正抱着的婴孩,他已经睡着了,小小软软的,皮肤还有些红。 这孩子是个会害死他的祸害,赵大夫抱着他在原地挣扎地来回走了几圈,想着自己师傅的嘱托,心一狠,脱下自己御医的官服反穿,将孩子藏进他的衣襟里面,只留了一条缝。 千万别哭,千万别哭、千万别哭。 赵大夫祈祷着贴着墙跟往外溜,见此时街上黑漆漆的没什么人,踮着脚尖抓紧跑到对面钻进胡同里,离公主府越远越好。 那个晚上恰逢赫靳叛乱,穆将军与他战于京城近郊,整个京城城里城外都乱得很,当街骑马杀人纵火屡见不鲜。 至于他是怎么到的西角街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一路上心悬在嗓子眼的感觉他永远忘不了,像在刀口上舔血,将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 他缩在西角街后面的胡同里等了一个时辰,街道口来来回回的动静不断,但那个侍者所说的人迟迟没来。 要不就把这孩子放这儿吧,赵大夫想着,反正那个人来的话就会把孩子接走。 他将襁褓放在了地上,看着还没学会睁眼的孩子又想万一那人死在街上来不了了呢,不可能不可能,这是长公主的孩子,未来的郡主,来的人肯定靠谱,一定死不了。 长公主不就死了吗? 长、长公主是被奸人所害,是被她亲信的丫头害死的,情况不一样。 放这儿会不会被狗叼走? 被狗叼走赵大夫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脑子空白着想了很久,襁褓里的孩子动了动,小手蜷成一团擦了擦眼,小身子一抖,好像打了个喷嚏。 赵大夫禁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不忍心,把他抱了起来,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大街,等外面安静一点儿了,故技重施,想着把孩子藏在衣服里面偷偷溜出京城。 他可以进穆将军的军营里混个军医,等京城里安定下来了再另作打算。 但孩子这次不配合,小嘴一憋,哭了,声音由小到大,辨识度贼高。 赵大夫这时刚出街口,浑身一凉,捂住他的嘴想要退回胡同里,但为时已晚,远处搜查的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骑着马迅速跑过来。 那刀在月光下银闪闪的,赵大夫心尖一颤,着急之下乱了套,抱着孩子不知道往那边跑,眼见人越来越近,赵大夫浑身冒冷汗,有一瞬他竟定定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刀起人头落。 人头是兵的人头,赵大夫抱着孩子人都傻了,直愣愣地看着突然从另一边骑马蹿过来的人。 “孩子,”那人收了刀道,“给我。” 赵大夫这才回过一丝神儿,看清了眼前人:“公、公爷?” 宁维梁弯腰将他手里的孩子抱过来,他手生,抱着孩子更像是拿着一个不知道怎么拿的物件,但又小心得很,轻轻打开襁褓仔细看了看。 婴孩从生下来就没吃奶,哭了一会儿就没了力气,渐渐不哭了。 “嘉清呢?”他问道。 赵大夫顿住,没说话。 他也料到了,宁维梁压下心里的情绪,解开自己的甲衣将孩子小心地放在了里面,赵大夫以为他要走,但他没走,宁维梁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他,手握上了腰间的刀。 !!! 这会儿都不忘杀太医祭天的吗?! 赵大夫吓得往后退一步,绊倒在地上,宁维梁摸着自己胸前小小的一团,这个人若不死,被新帝那边的人抓住了,那宁家和太后那边逃不过一劫,但 他只考虑了几息,但时间像是过了很久,最终他叹了一口气,拽下腰间的钱袋扔给他:“你是叫赵明才吧?我记住你了,今天晚上就滚出京城,到死都不要回来!” 说罢,纵马扬长而去。 赵大夫软了身子躺在地上,狠狠松了一口气,冷汗津津,衣服粘哒哒地粘在衣服上。 缓了几息,赵大夫站起身,拿起钱袋想着师傅的嘱咐,这也算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死早死了,再浪一次肯定不会死! 狠拍了几下自己的胸口,赵大夫顺着胡同偷偷翻进家,胆战心惊地找到了暗格里的医书,趁天还没明离开了京城。 他进了穆将军的军营当了军医,然后跟着军队去了南边,那场仗打了半个月,京城乱了半个月,等仗打完了,穆将军死了,赫靳死了,长公主死了,世人认为长公主的孩子也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 宁维梁坐在马车内偏头想着那一夜的事,目光沉思,他未得新帝召令却收到了太后的密函,丢下北境连夜回京,但还是没挡住京城里涌动的暗流,就如太后察觉之后百般小心也未护住自己的独女一样。 他继室殷凝也是那天生子,可能是因为受到了惊吓,生产并不顺利,男婴在里面闷得太久了,出生后不就便没了气息,他让家里的产婆瞒下这件事,他带回来的孩子就是继室生的。 当时一为给嘉清的孩子合理的身份,二也存着点儿安慰继室的心思,可惜他做得并不好。 放下孩子不到半刻他就离开了,因是私自回京,不能久留,但即使如此,匈奴趁火打劫,北境丢了十城。 宁家的兵权因此被削了一半,穆将军和赫靳的兵权被新帝全部收回,太后没有子嗣再也翻不起浪,整个大庆重新洗牌,他安居帝位。 第84章 第 84 章 沈文宣盘腿坐在软垫上, 坐得随意,一只腿半弯撑着手肘,两指间夹着酒碟,不经心地晃着, 里面的酒半明半暗, 但沈文宣却很沉默, 黑沉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 “为什么?”他问道, “一个长公主而已。” 抬眼看向赵大夫, 他已经醉扒在桌上,但双手仍松松抱着酒坛, 听见沈文宣问话,嘴里只哼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调,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惟修夺过他抱着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 一饮而尽, 忍着喉腔的辣劲儿低头压抑地咳了几声, 声音嘶哑。 沈文宣瞥向他。 “因为先帝子嗣稀薄,常年只有长公主一人,又体弱多病, 不善政事, 朝堂由当年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把持,不成体统。”惟修道,眉间紧皱, 想起当年一女子坐于龙椅之上呵斥百官的样子又是一阵头疼。 “大庆开元二十一年,太后为年满二十的长公主行加冠礼, 加冠加冠, 本意味着男子成年, 可修身、齐家、治国,但太后如此做,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让长公主继承大业,可她未料到先帝早已不满她夺权,朝堂百官不认女子称帝,暗地里反抗声越发强烈,朝局不稳。” 惟修叹了口气:“我就是这个时候走的,跟那时百官想得一样,大庆几百年的基业怎可交付于女子手上,若真如此,大庆还能是李家的江山?怕是要气运散尽。” “其后一年,先帝将一个皇子带了回来,也就是当今皇帝,为宫女所生,从小被偷偷养在宫中,十一二岁被送到边境讨生活。时值南北动乱,大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风雨飘摇,人心不安,此子回京,与他是友人的赫靳为他平定南北,赢得累累民心,先帝仙去一道圣旨,百官拥护,万民心之所向,封他为新帝。” 那时他本打算回京的,但此人称帝后疑心疑鬼,手段极其血腥残忍,不容良臣,刚愎自用,近些年又偏信制衡,满腔心思都用在了朝堂内斗,于政治基业竟还不如太后把政的那些年,可惜可笑他们这些人,当初选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惟修喝下碗里剩下的酒,嘴苦胃苦心苦。 也就是说皇帝为了巩固龙位杀了长公主,说不定赫靳、穆将军之死也由他亲手所致。 沈文宣抿唇,眼神黑漆漆的像一个无底洞,莫名透着危险和不知的可怖。 皇帝手段做绝,若他只是一个路人,只会一笑泯之,他没那么大的深情厚义,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生恨、生气、生疼,但焦诗寒不一样,他带在身边的阿焦不一样。 他看不得他疼哪怕一丝,苦哪怕一息。 沈文宣沉着眉道:“若皇帝察觉到阿焦的存在,会杀了他对吗?” 虽是问句,但他心中已有决断。 惟修拧眉,想着难怪宁维梁那家伙反应那么大,若阿焦长得不像长公主还好,这件事就如一层灰一样被人彻底抹去,但阿焦至少有长公主的五分像,就算再解释阿焦与长公主皆出自宁家,按皇帝的性子也不会打消顾虑,别说阿焦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圆不过来,根本经不起挖。 “护住他,别让皇帝察觉。”惟修道,“趁你们来京城时日还短些,让他待在深闺大院里,别跟京城里的人接触。藏起来,可能就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护、护不住,”赵大夫昏昏噩噩地从桌上爬起来,一张口便是满嘴酒气,“你、你护不住,你还要管西南的事,根本、根本护不住——” 沈文宣手忽然一甩,酒碟“啪”地一声摔碎在脚边,四分五散,在寂静的厅堂内如突响的洪钟,背靠在柱后的焦诗寒一颤。 “谁说我护不住,你吗?”沈文宣拉住他的衣领往内一扯,眼神瞪的像是要吃了人。 “我从西南一路过来,不是走过来的,你看这双手,全是血,是杀过来的。我护不住谁又护得住?靠宁维梁?那个家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你以为我会把他交给宁维梁?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想着让我把他让出去?” “沈文宣!”惟修抓住他的手腕将两人分开,面目凝重,“你冷静一点儿。” 沈文宣盯着他,又看向赵大夫,点点头:“我很冷静,谁他娘地要把他困在深宅里?谁他娘地要把他拱手让人?!我护得住他,哪怕拼上我这条命!” 夺过桌上的一坛酒仰头灌了几口,沈文宣放下酒坛眼睛瞥向此时厅堂外一脸踌躇的王沐泽,他正想着自己该不该进,就听沈文宣沉声吩咐道:“去查,查宁维梁今天一天的行程!” “是。”王沐泽立刻拱手退下。 赵大夫摸着自己的脖子摇摇晃晃地从软垫上起来,回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拒绝惟修扶着他,嘴里含浑地说道: “我不知你二人情爱是缘还是孽,不知你的执着是好还是坏,沈小子啊,你可知,长公主的夫婿是迟蓟,迟蓟是长公主的夫婿。” 他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跌跌撞撞地走了,独留沈文宣在原地静了一会儿。 父亲?阿焦的亲生父亲?无关亲生不亲生,阿焦有他就够了,沈文宣想着,但又有丝不确定。 他原本想着迟蓟是陷于夺嫡之中,想要帮二皇子或者四皇子,但迟蓟是镇南将军,南边出了事儿,他无论如何都讨不得好,命都没了,谁还想着之后的荣华富贵呢。 如今再一想,迟蓟怕是另有所图。 惟修见他拧眉不展过来想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一二,但沈文宣伸手挡开了:“我想静一静。” 惟修欲言又止,深深叹一口气,无法,只能先背手出了厅堂。 沈文宣手肘拄在桌上倒酒一碟一碟地喝,他想着今后的局势,他来此是为平定西南,但事出他之所料,若他棋差一步,陷在京城漩涡之中他兵都在渝州,至少他现在不能出事。 抬手再欲喝酒,手腕却被人握住了,沈文宣抬眼看去,见是焦诗寒,他并未走远,在外面散散热气就回来了,不说听得一字不漏,但事情大概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沈文宣沉默着,没拂开他的手,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这人若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富家双儿该多好,不会一出生就遇死境,也不会被困在宅中多年,更不会被身边至亲残害。 他不敢想若他熬不过路上折磨,客死在异乡,那到底是何种的人生。 焦诗寒曲腿坐在他旁边,拿走他手中的酒碟,道:“没喝了,喝多了不好。” “你听到了?那些事。”沈文宣看他神色平静,便问道。 焦诗寒点点头,转了转手中的杯碟。 “恨吗?”沈文宣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吐气间仿佛都带上丝嗜血的气味,“我帮你。” 焦诗寒抿唇笑了一声,抬手喝下了碟中酒,辛辣穿肠过的感觉差点儿让他喷出来,但他还是忍着吞了,落近胃里,又暖又辣又麻。 沈文宣一惊:“你——” “我不要你帮我,”焦诗寒道,脸颊白里透红,焉若美人,可能酒劲儿还没上来,他眼神里很清明,“我不要你帮我,我不要你满肩负担,那些事就像雾一样,我无爱哪来的恨,就当是一场空,你不要管,父也好,母也好,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会给你引来的危险。他看着沈文宣眼圈变得有点儿红,但他眨了眨撇去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偏头艰难开口道:“我明日回渝州,偷偷走。” “不行,”沈文宣将他拽到自己肩上靠着,手指顺了顺他的头发,“你不要多想。” 他留在京城不知几时才能完事,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六年?世间变化无数,谁知这变化是招神还是招鬼。 “那我去郊外的园子里住,那里人少。”焦诗寒吐出一口酒气,抬手抻了一下他的耳朵,凉凉的摸着甚是舒服,他酒劲儿逐渐上来了,懵懵乎乎地动作都变轻变缓了些,刚建议完,眼神里就流露出丝丝不舍。 跟阿宣分开住,那平时也不能常见面,不能一起睡,一起起床,就连一起吃饭恐怕都少得可怜。 他未想过让沈文宣放弃西南,跟他一起离开京城,阿宣有阿宣自己想做的事,若拉着阿宣跟自己走了,葛武成怎么办?张冦简怎么办?温老头怎么办?阿宣后悔了怎么办? 他就是他身边的一粒小芝麻,没了他焦诗寒,阿宣照样前途一片光明。 “不行。”沈文宣看着他,眼神触及到他变缓变迷糊的视线慢慢柔和下来,笑了一声,打趣道:“我们阿焦笨笨的,万一被别人拐跑了怎么办?” 除了你也没人要我啊,阿焦想着,手脚软塌塌地耷拉着,开始不听使唤。 “谁让你一言不合就喝酒的。”沈文宣捏了下他的脸颊笑道,垂眸亲了亲他的侧脸、眼眉、嘴角,眼睛看着他的面庞,想了几息道: “阿焦,我们戴个面具吧,我去找最好的易容师。” 皇帝还离得远,只要别让歹人认出来就好。 好像也可,焦诗寒强撑着眨了几下眼皮点点头,下一息就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不省人事。 沈文宣抱着他的腰盯着他的眉眼看了许久,倾身亲了下他的眉心,怕他着凉,将他拦腰抱了起来。等进入内室,轻手轻脚地解下他的腰封还有外袍,就要把他放在枕头上时却见他又醒了,像第一次一样,醉酒、睡了又醒了。 沈文宣笑了下,改了主意,和他躺在一个枕头上,手指慢慢描摹他的眼窝、挺翘的鼻子还有薄唇,每一处都很完美,心里想着这次会不会也像上一次那般说些大实话。 焦诗寒却看着他顿了很久,眼睛里无悲无喜,只半垂着像是落寞,沈文宣顺了顺他的头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就要拍他的背哄他睡觉,却听他讲: “没了我你会活得更好。” 抬手按在心口上,那里有些疼,焦诗寒想着,更疼一些该多好,他便能心安理得些待在他身边了。 沈文宣顿住,眼睛瞪大,有些讶异,回道:“没了你我不会好,会成为恶鬼。” 他上辈子都敢跟他那弟弟一起坠入悬崖以求他死,在羌贼攻入安和县时他就敢一炮炸了他和羌族将军,无牵无挂,谁会想那么费力地活下来,还不够疼的,死了多痛快。 沈文宣抱紧他,埋在他颈间嗅了嗅他身上的甜软香,道:“没你我只会在泥潭里过一辈子,幸好有你,有你真好。” 和他羁绊在一起会有种家的感觉,有了想守护一个人,努力活下去的欲望。 不知他记没记住,焦诗寒安静了一会儿便合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只手指悄悄抓着他的衣带更紧了些。 沈文宣在房间里陪他睡了几个时辰,再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王沐泽正等在外面,见他出来便拱手道: “公子,宁国公今早去探望太后,出宫门后就来了我们沈府,再之后便回了宁府,除这些外没有其他动静了。” 沈文宣点点头,垂眸随意弹了弹衣服上的褶皱,眼神变得玩味又危险。 宁维梁就要去打仗,这个时候把阿焦要过去不合理,原来是太后吩咐的。 太后?将军?皇帝?好一场大棋,我陪你们玩! 第85章 第 85 章 李栀从后花园里出来, 见四下无人,悄悄敲了敲未央阁一侧的小门,很快, 里面传来动静。 穿着一身桃红宫服的宫女刚打开一条小缝, 李栀便急不可耐地推开门挤了进来, 张口便问道:“婉儿呢?你家娘娘在何处?” “二殿下您小声点儿。”宫女食指比唇嘘了几声, 另一只手慌忙锁好小门, 见他如此肆无忌惮, 心中更愁。 “嘘什么嘘,我问你你家娘娘呢?”李栀皱眉道, 心中转念一想感觉不对,又问道:“我父皇来了?” “没、没有。” “没有你这么小心干什么?”李栀拧眉骂道, 抬脚沿着走廊去主院。 “二殿下,二殿下!”宫女急走几步跪在他面前, 长稽拜首在地, 即使看不见李栀的脸色, 她依然怕得直抖,但念及宁嫔吩咐只能壮着胆子道: “二殿下, 娘娘吩咐了,说此后不再见你,让我等不要再为你开门,连上个月您送过来的诸多珍品都没收,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小的——” “什么?”李栀大怒, 一脚将她踹到廊下继续往里进, 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前脚宁国公刚克死了殷式, 后脚这宁家大小姐又犯什么轴? “二殿下”宫女捂着胸口面色痛苦地咳出一口血, 旁的宫女听到动静赶忙过来将她扶起。 翡翠本走在另一条廊上, 带着几个宫人正要去为宁嫔染甲寇丹,见到李栀先是一惊,而后立即转身,不动声色地从一条路加急步子,赶在二皇子到之前附耳先行跟宁嫔说明了情况。 宁丝婉睁开一条缝,慢腾腾地从摇椅上起身,她本坐在树下乘凉,端得是岁月静好,人美风静,但一转身就看见闯进主院内的李栀,一下午的恬适瞬间消失殆尽。 “殿下、殿下——”小顺子跟在他身侧虚虚拦着他,阻拦的话尽可能压低,怕隔墙有耳,更怕这院里的动静传到外面去,心中焦烈。 李栀不顾他的阻拦在宁丝婉的殿内找了一圈,出来后在院内一角看见了她,脸上原本的不耐烦立刻换了另一副面孔,推开挡路的死太监,脸上笑呵呵地叫道: “婉儿。” 他长相俊逸,一双桃花眼即使不笑的时候也显得彬彬有礼,若笑起来就像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宁丝婉从前总是被这笑打动,心肠一下子软了,但如今她只撇过了脸,未与他对上视线。 “婉儿?”李栀感觉出丝不对劲儿,“你怎么了,婉儿?” 走过来下意识要拉她手,却被宁丝婉一把甩开,小顺子壮着胆子拱开二皇子,拦在两人中间挡着,李栀瞪他一眼,若不是真怕动静大了惹来是非,这些狗奴才谁敢拦着他,他见一个杀一个! 宁丝婉面无表情,就像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二殿下请自重,这是未央阁不是你皇子府,不是你能擅闯的地方,若你还要在此纠缠,本宫就遣人去请皇上过来。” “你——”李栀不可置信,想要前进一步却又被小顺子挡了回来,这奴才没有主子的吩咐断不敢这么做,他回头看了眼半围着他的太监宫女,想着这一路的阻挠不禁嗤笑一声: “婉儿,你这就过了吧?我知道你生我气,可我不是已经送了许多珍品赔礼了吗?你就别生气了,嗯?” 说着便用暗劲儿撞在小顺子侧腹,迫使他让开,手就要碰到宁嫔的手腕—— “别碰我!”宁丝婉侧退一步躲开他的手,“李栀,我不是在跟你说笑,你我如此长久不了,我劝你收心好好对待你的皇子妃。” 李栀嘴角笑容不减,眼神甚至透出更多的喜意:“怎么?吃醋了?婉儿,你当知我心,除了你我谁都不多看一眼,她傅家千金虽嫁给了我,但我心中想的念的都是你,娶她不过是为了傅家声望罢了。” 娶一女子就是为了她身后声望? 宁丝婉本垂着眸,此时抬起眼触及他眼中的无所谓不禁满心悲凉,心累道: “我终究是看走了眼,错拿鱼目当珍珠,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如今你已娶我已嫁,在这巍峨宫墙内你我再如此牵绊,怕是会害了彼此。” 李栀见她不见好就收,压着心里的火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是嫌弃我娶了妻?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是皇子,将来——” 他瞥了几眼周围,弯腰压低了声音:“将来我登顶大殿,身边朝臣又怎会容我只要你一人,往后什么侧妃、良娣都会有,但我只对你一人动心,我对你许下的承诺仍不变,等我坐上那至尊之位,我就带你脱离苦海,许你为后,婉儿你就大度点儿,我们别闹了好不好?” 手慢慢握上宁丝婉的手,缓缓安抚,宁丝婉却突觉一阵恶心:“你二皇子贪念那把龙椅便以为天下人都是如此?你以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为了你将来的后位?为了权力?我宁丝婉国公之女,虽比不上皇子皇孙,但自有一身气魄。” 她盯着他,眼中满是执拗:“我求的从来只是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皇帝给不了我,你李栀也给不了。” 李栀翻过一个白眼,耐心告罄: “读了二两书就自恃清高,你现在是皇帝的女人,一个不受宠的后宫嫔妃,身子早就烂透了,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只得一个你?也就是我念在你入宫前对我有些情分才这样由着你,结果你反而高高在上看不起我?我告诉你,若不是我李栀在宫中的人脉对你处处偏袒,你宁丝婉活不了如此滋润!” 这一句如穿心的冷箭,宁丝婉疼得手指紧攥,力气大到折断了新做的寇丹,手心渗出血来:“你可是忘了?是你在宫外百般接近我,是你对我说天下之大,我只要婉儿一人,也是你明知我已入宫还带我许下初心永不变,你可知我为了嫁你付出了多少?” 她鼻腔发酸,禁不住眼圈红了,泪珠子溢出眼角一滴一滴地落。 美人落泪无疑是更美的,李栀心软了些,抬手温柔地抚去她眼角的泪,只说出的话半分不留情: “婉儿,你太不懂事了,你那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所谓的凤命亲眼看着宁家小公子像只狗一样被人卖掉,现在估计已经被大卸八块了吧,所以别在这儿跟我装清高,你也不算什么好人,我和四弟兄弟相争都不及你狠。” 一瞬间从头冷到脚,宁丝婉冻愣在原地,伤疤被扯得一塌糊涂。 李栀抱住她假模假式地拍了拍她的背,算作安慰:“你既已入这深宫就要学会成长,别跟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似地跟我耍这小性子,听话。” “我此次来见你是为了宁家而来,你们宁家平庸太久,皇上都快把你们忘了,这次正好有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你告诉你父亲兄长,迟蓟回来时会起兵造反,具体的等你父亲兄长来找我时,我们再详谈。” 说罢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你跟我这般纠缠,这一耽搁时间已是不早,不快走怕有人会起疑心,无奈,我只能下次再来看你,婉儿珍重。” 俯身亲了一下她的眉心,转身离开前他又想起什么回身加了一句:“若你不听话,我可不能保证不会告诉你父亲那天当晚,你就在宁府,知道你继母的所作所为,所欲为何。” 直到李栀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宁丝婉都半晌回不过神,身体如破败的城墙般垮倒在地上。 “娘娘!”小顺子和翡翠忙过来扶她,但宁丝婉脸上已一片死寂,她想着那晚,心肝肾脾又是钻心一般的痛苦。 李栀接近她只是属意她身后的家族,她竟为了这样的男人弃弟弟于无顾,害宁家不得安宁,将父亲和家兄卷入漩涡之中。 “翡翠,”宁丝婉脸色苍白地靠在她肩上,眼神空洞,“今后宁家颓败,定是我之所害。” “娘娘您别这么说。”翡翠掏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面色担忧。 “娘娘,二皇子就是个负心汉,他的话听不得,您为了他至今都还保持着清白之身,半点儿不理会皇上,他倒好,瞒着娘娘与他人成了婚,现在竟然还敢来威胁,要我说,娘娘你趁此醒悟是好事,在深宫中,靠着皇子根本于事无补,巴紧皇上才是最紧要的。” “巴结皇上有什么用?他能为我废了他吗?”宁丝婉闭眼叹息一声,强撑着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去书房,对着空白纸张空坐良久,那晚就是梦魇,时时闪现在眼前,刻刻折磨人心。 若她还有的选,眼前突然出现宁清那张脸,宁丝婉定神看着,眼中思念又悲怆,轻声道:“我定以我命换尔命。” 提笔打着颤写下那晚经过,还有她和二皇子间的苟且,字字泣血,只在末尾写下二皇子透露给她的消息,提醒道: “此子无情无义,品行卑劣,望家父勿念吾安,万事遵循本心,吾心行甚鄙,不足尔念。” 写完便累了,身体像空了一样,吩咐道:“将这封信交到宁府,万万小心,别让人发觉。” 小顺子躬身接过,将信藏在一堆绣品里面,每个月月初各宫都可派一人出去采买,也可将自己做的东西卖到外面换钱,小顺子趁此走出宫门,门口的屯卫他们未央阁早已打点过,不会细查,等小顺子将信交于宁维梁手上已是五日之后。 天气由秋转寒,哈一口气就能隐隐看见白雾,宁维梁已经接到皇上下的圣旨,命他三日之内带着兵符去东南整军,然后去西南击退羌贼,定要在年关前凯旋而归。 那姓沈的小子预料得不错,但这不是他烦心的,他此时最烦心的是手中的这封信,其中自述自不必多说,他心中有些怨气,怨这丫头打小聪敏,却在这事上栽了跟头,但殷式已死,清儿也好好活着,其中诸多纠葛他再如何插手,怕是理还乱,解不了他们二人心结。 宁维梁长叹一口气,想着告诉婉儿清儿还活着这件事,但仔细想了想,还是暂且将此事压下,转而想着信末尾提到的迟蓟要造反? 这他不知真假,但京城怕是要乱了。 宁维梁立刻提笔派人给宫中太后带去一封信,心神不安,他怕和十几年前一样,他在边境对京城大小事鞭长莫及,回来时又是晚了一步。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皇帝想着南边的烂摊子变着法催着他赶快上路。 翌日清晨,宁维梁已带着数十亲卫出了城门准备出发。 “慢着。”沈文宣喊道,从马车内出来:“宁国公就要远征,怎么也不跟沈家打声招呼?” 皇上的视线正盯在他这边,他敢打吗他?!宁维梁拧眉,望向他出来的那辆马车,即将远行,他还是盼着清儿能来送送他。 “别看了,易容师还未找到,他不方便露面。”沈文宣走至马前道,抬手扔给他一个护身符,“阿焦亲手做的,小心点儿,别给弄坏了。” “我双儿给我做的东西,你插什么嘴?”宁维梁骂道,但话虽如此,身体却很诚实,小心地将护身符放进衣襟内袋贴着胸口,完事还拍了拍。 沈文宣看着不禁嗤笑一声,道:“走了。” “等等,”宁维梁叫住他,心中犹豫半晌还是下马贴在他耳边将迟蓟可能造反的事告诉了他,本以为会看到他又惊又怕,却只见他眉头一挑,仍是神采奕奕。 宁维梁拧眉:“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京城要乱了。” “乱?乱了才好啊,”沈文宣笑道,眼中精光更盛,夹杂丝血气,“乱了才好下手不是吗?” 第86章 第 86 章 宁府。 “公公, 公公请进,”进义躬身请进德进来,还有他身后跟着的两位小太监, “我家公爷前些日子早已出发去了南边, 不知太后有何吩咐?” “我知道,咱哥俩不用如此客气, ”进德扶着他的胳膊让他直起身, 脸上笑眯眯的,“你未出宫前,杂家和你还是同一门的师兄弟呢。” 进义客气地笑了一声, 问道:“公公此次来是?” “自然是传达太后的意思, ”进德暗暗瞥了几眼周围,见无闲杂人等便贴近他耳边道, “有的地方杂家不方便去, 毕竟咱们太后向来严谨,咱要是贸然去了,恐惹了视线。” 进义点点头:“我懂得我懂得。” 进德笑了, 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杂家来这一次只是太后她老人家见公爷去了南边打仗, 心里甚是担忧害怕,已经好几天了都不能好好用膳, 所以想请府里的一位子侄进宫陪陪她,好宽慰宽慰太后的孤寂之情, 杂家初来府中也不知道哪位小公子好, 所以这事就交给老哥你了。” 说着便将袖中的凌云玉壁借着袖子遮掩偷偷递到他手上, 进义顺手藏进袖袋里, 侧身让到一旁:“公公请在堂中休息片刻, 我这就吩咐人去办。” 进德满意地点点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了正堂,进义想着他说的话,府里只剩下二小姐还在,却要小公子进宫,这小公子怕是小少爷了。 挥挥手叫来账房里一个长相不起眼的小厮,五大三粗的,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衣服下鼓鼓的腱子肉,此人是公爷留下的人手,在军营中单打独斗属他最在行。 “义爷,你叫我啊?”德六一边吃梨子一边走过来,嘴里咔嚓作响,壮壮地往那儿一站,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儿憨。 进义打量了他一眼,有些不太放心,转头刚想叫何心过来,但想到何心还得看着二小姐,二小姐撒泼打滑怎么混怎么来可不是他能管的住的,只能无奈打消了这个念头,回身吩咐道: “六子啊,交给你一个事,你一定给我办好了。” 德六:“义爷你还不放心我吗,就咱这身子板,干什么干不好啊?” 进义仔细想想也是,这人没有在京城中露过面,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又武功高强,轻易吃不了亏,这玉壁交到他手上也不怕有人半路劫了道,便贴身向他吩咐了几句。 宁兰芝趴在半月门边,耳朵紧紧贴在墙上,怎么听都听不到他们在嘀咕什么,刚想探出半月门看上一眼,肩膀就被人从后面拍了几下。 宁兰芝吓了一跳,一回身见是何心,脸色板着像是个只知道读书的死板夫子,宁兰芝偏过视线,有些不自然,撇嘴道:“你干什么?吓死本小姐了。” 何心看了一眼进义和德六,问道:“小姐想干什么?” “本小姐做什么要你管!”宁兰芝翻个白眼,越过他走了。 何心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无奈跟了上去,谁叫他家公爷想不开非要他管着二小姐呢。 等进了兰馨院。 “本小姐要睡觉了,你不准进来。”宁兰芝道,瞪着他关上了房门。 求之不得,何心翻过一个白眼,靠在门边冷着一张脸当门神。 过了几息,宁兰芝贴在门边听见门外没了动静,悄悄打开房间里的窗户,轻手轻脚地翻了出去。 此时沈府门口一改往日的冷清,今日甚是热闹。 “惟修你这个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的老东西给老娘我出来!” 孟家姑奶奶一阵狮吼,嚷得一旁的邻居褚赫偷偷探出头来,见孟柒身后竟还带着十来个手拿家伙式的家丁,啧啧称奇,不禁感叹悍妻还是别人家的悍,他家的一比简直就是乖乖鸟。 沈府门大敞,孟柒夺过下人手里的木棍狠狠敲了敲沈家大门,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今日若不出来,老娘我就砸了这沈府大门!” “好家伙,当初走的时候你想走就走,今日回来竟然也是想回就回,你惟修把我这发妻当什么?当个摆设吗?!” 惟修躲在廊里的柱子后面,见门口的妻子心里发虚,驳斥道:“没拿你当摆设,这这就是忘、忘了——” “放你娘的狗屁!惟修你快给我出来!” “我不,你把棍子放下我们好话好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话——” 沈文宣在堂内喝茶看得开心,宁维梁说到做到,还真把孟家的姑奶奶找来了,这孟奶奶虽是凶狠了些,但十分懂礼,守在门口一个时辰了都没擅闯进来胡闹,可敬,只是骂人的话太难听了,什么该断子绝孙的老阉人了,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的老畜牲了 再来点再来点,摩多摩多。 沈文宣难得看到惟修这般狼狈,关键他还不敢还嘴。 “要不让那位老姐姐进来吧?”焦诗寒道,他已经换了副模样,没了原先的五分像,眉目淡了些,气质微冷,身着一袭白衣坐在那儿无端一朵雪莲,就连瞥过来的一丝视线都仿佛带着冷气。 他骨相好,无论易容师怎么改容貌还是美的,除此之外还戴了半扇银丝面具,只薄唇透着一丝红,眼珠浅褐,若盯久了好像能尝到他冰皮下藏起来的甜味儿。 沈文宣看着他无意识地滚动了几下喉结,一时回不过神。 “不行!不能让她进来,不能!”惟修高声反驳道,惊醒了沈文宣,不由瞪了他一眼:“怕什么?这都是你该受的,让你夫人用棍子抽上你一顿,消消气不就好了。” 惟修:“你说的倒是轻巧,你那么勇,有本事让阿焦抽你一顿!” 沈文宣瞥向阿焦,正好焦诗寒看过来,视线相触,沈文宣挺直腰背,道:“老家伙你不懂得享福,就是让夫郎敲我一顿,那也是美的。” 焦诗寒忍不住掩唇笑了一声,清清冷冷中,骨子里是温柔的。 “要不我帮帮你?”沈文宣提议道,“你是世家大儒,何不写首情诗哄哄夫人开心?” “滚!”惟修老脸一红,有些难为情,“我学得满腹文章不是为了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酸腐玩意儿。” 迂腐,沈文宣嘲讽一笑,难怪当初对女子称帝那么反对,老了老了,还是这般模样。 虽知道长公主的事错不在他,但也有他们这些文人墨客一部分原因参杂在里面,沈文宣凭良心说毫无芥蒂那不可能,他气量小,做不到。 但与孟家的关系怎么也不能搞僵,以后或许还用得着,沈文宣只能提起心思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焦诗寒偏斜着身子看了几眼,瞬间惊艳。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轻声念道。 惟修耳朵一动,看了过来。 “谁说情诗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写得上不了台面只是因为你水平不行。”沈文宣道,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惟修可不管他怎么说,坐过来拿起他手上的诗仔细研读,心中啧啧称奇,这人说过红三水西不是出自他手,他想着这四本风格迥然不同,确实不像一个人写的,但现在又看这人写的情诗不禁有所怀疑。 “老嫂子,进来吧,惟修老头有东西送你。”沈文宣喊道。 惟修一惊,刚想阻止他但为时晚矣,孟柒就等着这句话,听他说完三步并两步,风风火火地跨了进来,一把拧住惟修耳朵拉他起身:“老东西,你躲啊!我看你怎么躲,老娘我今日不打断你的腿就不姓孟!” “别别别,你先看这首诗,你看完这首诗再打我也不迟。”惟修终究还是败了,客客气气地捧着纸张给她看,若是再给他施加点儿压力,让他念出来也不是不可。 孟柒本来毫无兴趣,以为他只是在跟她耍花招,但猛得看一眼竟是动容:“这、这是你写给我的?” “嗯,”沈文宣点点头,脸不红心不跳,“这确实是惟老先生写给你的,就为了想写一首诗讨你欢心,所以才客居我府,这才迟迟没有回去,” 孟柒“哼”了一声,讨她欢心她可是不信,讨她不打才是真的,瞥向惟修那鹌鹑样儿,胸腔里的火稍微降了点:“诗都写完了,可是愿意跟我回去了?” 惟修点点头,手指悄悄移开正指着他的棍尖。 孟柒收回棍子,想着回去再收拾他也不迟,在别人家大吵大闹为免有些唐突,福身道:“多谢公子收留我夫君这些时日,改日我必再来登门道谢。” “老嫂子客气了。”沈文宣笑道,起身送他们出府,孟柒一直拧着惟修的耳朵,走哪把他拧到哪,疼地惟修一脸扭曲,身后还跟着他带来的诸多弟子。 这都把面子丢到学生面前了,估计之后讲课都尴尬。 沈文宣看着好笑,再回来时却见焦诗寒又写下来那几句诗,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太高兴。 沈文宣:“” 硬了。 轻咳了几声,沈文宣坐回去揽住他的腰肢问道:“怎么了?为什么生气?” “也没有生气,”焦诗寒闷闷地道,摸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句,“我以为这是你写给我的。” 但却是写给惟修让他讨夫人欢心的。 焦诗寒眼神落寞,周身也冷了些。 沈文宣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了声:“这可不是我写的,是我抄的一首古诗,名叫诗经,作者不详,我要写的话可不是写成这个样子。” 焦诗寒抬眸,虽没说话,但眼神却在问他会写成什么样? “你想知道啊?”沈文宣垂眸看向他的薄唇,凑近吹了口气,眼神露骨,“我告诉你,阿焦知道一三一四是什么意思吗?” 焦诗寒转念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是一生一世,”沈文宣笑了,“那五二零呢?” 焦诗寒视线一偏躲开他的注视,虽还是不知道,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 “是我爱你。”沈文宣道,捏起他的下巴倾身就要吻上他的唇,却被焦诗寒一把挡住,若让这人肆意地来,他脸上的脂粉怕是要掉个干净。 “你别动。”他道,闭上眼轻轻吻在他的唇上,唇瓣相碰,点燃了酥麻和灼热的温度,沈文宣握紧他的腰控制着力道按揉,刚想深入就被门口的一个大嗓门给破坏了气氛。 “这是沈家吗?我找宁——不是,我找焦诗寒。”德六杵在门口正中喊道,看了看大门想着沈府怎么这么不讲究,大白天开着正门,那上面的铆钉竟然还扁了几颗,被砸了? 焦诗寒猛得睁开眼推开他,挪开软垫,欲盖弥彰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袍,耳尖红透,甜味儿已经溢出来了。 沈文宣很不爽,阴沉沉地瞥向门口的傻大汉,拧眉示意下人让他进来,关好大门。 上下打量了这人几眼,沈文宣看了眼院里的护卫,心中警惕,但面上却不显:“你找我夫郎做什么?” 德六也打量着他,又瞥向他旁边坐着的人,惊艳了一下,想起来之前义爷跟他说的情况,立即躬身大声喊道:“小少爷、姑爷好!” 沈文宣一顿,不得不说,这声姑爷他听着还是挺舒坦的,这应该是宁府上的人。 轻咳一声,道:“别套近乎,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德六直起身小心地掏出袖中的玉壁,怕他们看不清两手捧着展示了一圈,他记得义爷说过让他动静小些,便压着嗓子小声道: “这是太后的信物,得下跪。” 跪个屁!沈文宣拉住要起身的焦诗寒,眼神一瞬间就冷了:“你说不说?” 德六一愣,这人看着咋要吃人呢?直起身子摸了摸头,说道:“义爷让我请小少爷赶快回去,太后派来的人正等着呢,要接小少爷进宫,义爷还特别嘱咐了,说姑爷您别犯浑,这是太后的懿旨,违抗是要杀头的。” 焦诗寒一惊,握住沈文宣的手就要起来,但沈文宣一拽,将他拉腿上抱着,凑近他耳边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若真有胆下懿旨,那来沈府的应该是个太监,这来个家丁算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沈文宣问道。 “德六。” “德六?”沈文宣眼眸在他身上一转,道,“我看你浑身肌肉应该是很爱习武,正好,我府上这些个护卫哪个武功都不差,让他们与你切磋切磋如何?” “不行,我还有正事——” 沈文宣不等他说完,看了眼院中护卫示意他们动手: “点到即止为可,若德六你赢了,我便带着我家夫郎去一次宁府。” 护卫动手得太迅速,招招成风,出其不意,德六躲闪不及,一个侧闪不下心将手中的玉壁甩了出去。 “啪”地一声,磕在台阶上,壁碎。 沈文宣丝毫不在意,他只是在耗时间,右手提起笔墨写了短短几行字。 太后来找他的麻烦了,不回挖一些未免不好。 宁兰芝一直跟在德六后面找到了沈府,此时看到这阔气府宅还未深想就看到了褚府门前停着的马车,大概来往的人都会认为这马车主人是来找褚府里的人的,但宁兰芝却浑身一凉。 她知道那不是,因为这是傅家傅彦睿常坐的马车。 第87章 第 87 章 “二小姐!”何心皱眉叫道, 他在房门外站了许久,突然发觉不对,二小姐不可能这样安生, 打开门一看果然人已经不见了,这才寻着踪迹找过来。 瞥了一眼近旁的沈府大门, 何心不禁心中着急, 急走过来抓她:“公爷说过, 不准二小姐来这儿。” “你放开!”宁兰芝甩开他的手,特意留长的指甲不经意地一划, 弄伤了他的手。 “我告诉你, 这世界上没人管的了本小姐,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本小姐指手画脚?”她冷着脸说道,但视线却盯着褚府门前的马车,不知这火气究竟是冲谁发的。 何心瞥了一眼手背上的血线, 虽早已对二小姐的刁蛮习以为常,但每次忍下来还是颇费心力。 宁兰芝转身跨上沈府台阶, 不知疼地使劲儿敲了敲大门, 眼角余光瞪着马车, 她知道傅彦睿此时肯定坐在马车里看着。 沈文宣正看护卫跟德六打斗得尽兴,手上剥了一颗板栗喂到阿焦的嘴边, 正等着他开口好让他看一眼他嘴里绵软粉嫩的小舌, 却听凑过来的王沐泽道: “公子,又来了一个宁家人, 是宁家的二小姐宁兰芝。” 沈文宣一顿, 看向焦诗寒的脸色, 阿焦并未表现出什么, 只是将他手中的板栗接过来拿在自己手上。 “不见,将她轰走。”沈文宣道,眼神幽冷,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他府上来。 “等等。”焦诗寒握住他的手,瞥了一眼越大越投入的德六,叹了口气道:“说不定她也是传太后消息的,还是让她进来吧。” “阿焦。” “没事,”焦诗寒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怕什么?” 抬手将板栗回递到他嘴边,沈文宣无奈吞了。 宁兰芝等门开了就往里横冲直撞,一照面就是德六几人的拳脚,吓得捂住耳朵叫了一声,何心翻着白眼挡在她面前。 等几人打到另一边,宁兰芝立刻推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假装无事发生,仰着脖子仍旧高傲。 焦诗寒瞥了一眼她身上的素白孝服没言语,指着案几对面的软垫示意她坐,宁兰芝倒也不客气。 何心拱手施了一礼,在廊下靠着廊柱站着,没心思看那劳什子打斗,他只担心二小姐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焦诗寒:“你所来何事?” 宁兰芝奇奇怪怪地看着他,同住十几年虽不至于认不出,但仍是奇道:“你易容了?搞成这副样子做什么?” “你不用管。”焦诗寒道。 “说得好像我想管你似的,”宁兰芝翻了个白眼。 娘不在了,爹和大哥都去了边境,大姐还入了宫,热热闹闹地活了十几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何为冷清,何为曲终人散。 她要守孝,与傅家的亲事也成了泡影,满腔情感竟一股脑地涌到了这人身上,可笑至极。 “娘的事是不是你害的?”她问道,脸上还是一副大小姐做派,这股情感大概夹杂着诸多恨意,让她来弄个明白。 焦诗寒眼眸一垂:“你若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就离开吧,我不想回答你。” “你凭什么不想回答我!” “装傻也要个限度吧,宁二小姐,”沈文宣看向她,嘴角的笑薄凉,“你若继续装,我不介意找个人牙子过来,让你也体验一把?” 宁兰芝视线一偏,躲开与他的注视,每次看到这人的眼她都心里毛毛的,有一种他真想把她杀了的感觉。 宁清过去一年的事她大致也听她爹说过了,虽知道理亏在先,她心里发虚,但仍不示弱,她娘她那天刚去看过她,虽脸色差些,但精神一点儿都不像沾染了病气。 不敢深想,也不敢再提,但她想到门口的傅彦睿心中生气,撇嘴道:“幸好你早已嫁作人夫,要不然得勾的多少人旧情复燃。” 旧情? 沈文宣端茶的手一顿,什么旧情? 焦诗寒也愣了下:“你胡说甚?” “哪胡说了?”宁兰芝酸溜溜的,“人家可是在学堂的时候就惦记着你,你被送去乡南边的时候,人家也巴巴地找过去了呢。” 焦诗寒与沈文宣对视一眼,皱眉道:“我只学堂待了三日便回了家里跟着夫子学习,不认识什么学堂里的人。” “傅家傅彦睿你不认识?”宁兰芝翻了个白眼,“骗鬼呢。” “人家这会儿还在褚府门口等着你出来好见上一面。” 焦诗寒更不懂了:“你不是喜欢他吗?赖在我身上作何?” 宁兰芝顿住,深觉受辱,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还要再说,沈文宣手指向她,警告道:“闭嘴,我看你是来话家常的,没什么重要的事,可以滚了。” “你——干什么!等等!” 没人搭理她,几个护卫丝毫不讲情面将她架起来就要拖走,何心叹了口气,从他们手中接过宁兰芝,道了声“得罪”,夹在腰间自己带走了。 “放开!” 出了府门,宁兰芝推开他,衣服和发髻都有些凌乱,但她顾不得这些,直直看着傅家的马车,她已经进去了好些时候,这马车竟然还没走。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宁兰芝眼眶发红,大步走过去不顾马夫阻拦一把拉开了马车帘子,里面果然是傅彦睿,指尖捏着茶杯看向她,靠在背后的软垫上端的是公子如玉。 “宁小姐来此所为何事?”他启唇问道。 “你还问什么事?你还要不要脸?”宁兰芝瞪着他,一双眼虽透着凶狠,但更像是张牙舞爪来掩饰深处的软弱。 “宁清已嫁作人夫,傅小侯爷还等在这儿做什么?” “这条街又不是他沈家买下的,我为何不能在这儿?”傅彦睿道,偏头躲开她的视线,“宁小姐估计已经在里面闹了一回,莫要再在这儿胡搅蛮缠。” “你想赶我走?你现在就这样不想看见我?”宁兰芝咬牙,心间苦涩,“小侯爷如此那你之前对我说过的‘愿娶尔为妻’又算什么?” 傅彦睿抿唇不答。 恐怕是真的想要的不在了,想找安慰品罢了。 宁兰芝盯着他深觉受辱,甩开手中的帘子转身离开了,只还没走到半条街就已经忍不住委屈,捂着脸哭声像猫叫一样。 何心在她身后跟着,心底微微动了恻隐之心,无奈掏出怀中的帕子塞到她手上,回身对着那恬不知耻的人呸了一口,拉着她的手领走了。 此时天气已晚,天边的残阳早已落下下去,估计宫门快关了,沈文宣挥挥手让护卫退下,多个打一个,几个回合下来,就算德六没受什么伤也已经体力不支,累得趴在地上喘气如牛。 “将这封信交给来要人的阉人,”沈文宣道,弯腰将戳好印戳的的信件塞进他的衣襟里,“你打了这么久不带点儿稀奇东西回去不合适,那个阉人估计也不好交差,不如我再送你一个?” 唇部抵住手指吹了一个口哨,很快就有一只壮大壮大的白色毛浪从远处奔过来,那四肢跑的,震得地面都抖了三抖。 沈文宣接过王沐泽拿过来的狗圈系在狗剩的脖子上,两手捧着它的大脑袋摇了摇:“狗剩啊,这几个月跟着别人去宫里玩会儿。” 狗剩吐着舌头本想着有什么好吃的,结果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转过身毛茸茸的尾巴抽过他的脸,抬脚就要走,沈文宣抓住它的狗圈嘴角似笑非笑: “怎么?性子野了,连我的话都不听?” 狗剩一瞅他这表情全身的毛都耷拉下来,坐在地上呜咽一声。 沈文宣不管它这套,直接吩咐道:“狗剩,咱进了宫别咬人就行,多在宫里转转,懂了吗?” 狗剩头一歪,躺倒瞅着焦诗寒,在地上蹭了蹭自己的毛,示意:要焦焦梳梳毛才能懂。 焦诗寒“噗嗤”一笑,拍拍手让它过来,接过绿袖拿过来的梳子简单给它打理了一下身上打结的毛,着重梳了梳耳朵和尾巴。 目送狗剩跟着德六离开,根本不用他牵狗绳,德六吓得往前跑,狗剩在他后面慢悠悠追就行了。 只是沈文宣站在门外看着那辆刚刚转过街角的马车,手指搓了两下,目光幽深。 要回府时拍了把站在门边的王沐泽,道:“处理下褚府。” 这条街上就两个府门,而且挨的近,宁府与他的府邸来往,这褚府怕是已经知道了,而且还有刚才离开的马车 王沐泽知道他的意思,带着下人先去库房挑选了几样东西,然后笑嘻嘻地登门拜访。 开门的是褚家管事,王沐泽不等他通报就直接进去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沐泽身后带着一串珍品,管事也不好拒之门外,只好叫老爷赶紧出来。 “哟,褚大人,久仰久仰,”王沐泽笑道,“你看我家公子搬来许久也不知道来拜访拜访,实在是失敬,这次奉上些薄礼算是全了我们两家的礼节,还望大人不要客气。” 褚赫拧眉:“我不要,我们两家不需要往来,你赶紧带着你这些东西给我出去。” 王沐泽嘴一撇:“这大人好像说晚了,前几日我家公子就做主将京城沈家产业下的一家布庄划在了大人名下,这布庄可是红火得很,上面的牌匾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大字‘褚家布坊’,不信大人可以派人去看看。” 这处理褚家可不是今天公子一句话的事,而是前些天就已经在布置了,就差一个契机。 褚赫一惊:“你你你——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想给大人送银子而已。”王沐泽笑道,这银子都送了自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以后若真出了事,褚府就得当垫背,估计褚赫只要不是太蠢就会明白。 打量了几眼褚府的布局,王沐泽指着左手的墙道:“这面墙过去就是我们沈府,不如就拆了吧,做个小门,有什么事就不用走外门那样麻烦。” “你——这是我的府邸,你们欺人太甚!”褚赫气得浑身发抖,只是瞧着就福气的脸再如何激动也唬不了人,“我、我明日就去官府告你们!” 刚说完他心里就有些发虚,若真告了那张脸引来的麻烦更大。 王沐泽不知他这一层,却笑嘻嘻道:“你去告呗,赶紧的,本人还可以替你写状纸。” 公子说过,现在无论沈府闹得如何大,太后都会想方设法地压下来,除非真遇到皇帝,否则还真得什么都不用怕。 褚赫语塞,看着王沐泽一脸铁青,将他送过来的东西通通扫到地上,摔个粉碎。 “褚大人摔一回出个气就好,可别常气,若是拗不过来经常找绊子,我们沈府可是要去官府状告你的,到那时,大人可落不着好。”王沐泽嘴角浅笑道,看上去谦谦有礼,威胁的手段却是手到擒来,堵得褚赫惊在原地。 “我家公子让我告诉你,管好自己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大人混迹官场多年想必清楚。”王沐泽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人过来打墙。 “以后大人想在门口包庇什么马车恐怕也是不行了。” 褚赫揣着手在旁边瞧着,不敢真让下人上去阻止,嘴里咂摸一下,皆是苦味。 这姓沈的公子如此大胆,难道还真得是他想的那样吗?他又不敢明着问,只愁的满嘴泡。 沈府。 沈文宣重新坐回软垫,将粘了一身狗毛想去换衣服的焦诗寒拉到身上一把抱住:“说吧,旧情怎么回事?” “甚?没有旧情,我——”焦诗寒没想到他还想着这茬,心中着急,“我若真有旧情,那旧情也是前世与你的姻缘。” 沈文宣挑眉,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对,毕竟这人酒后吐真言,不过逗还是要逗: “那傅彦睿呢?你可认识他。” 焦诗寒一脸认真:“我还认识王家的公子王礼,张家的公子张启,不过现在连面貌都有些记不清了,难不成你每个都要怀疑一遍?” 沈文宣点点头:“有道理。” “不过我听说那傅家小侯爷那是名动京城、品貌一绝,百年难得一见啊,”沈文宣笑了,“嘶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当然是你——” 不对,焦诗寒觉出他是在戏弄自己了,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改口道:“这个嘛……都不好看,都不及我好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吗?”沈文宣笑道,手指描摹他面具上的银丝花纹,视线从他的眉眼慢慢看向粉嫩的薄唇,另一只手也不安分,悄悄滑过背部摸上了他的后颈。 哑声:“那你让我看看你有多好看,好不好?” 另一边进德看着这宁府搞了大半天就带回来这么个瘟神还有一封轻飘飘的信,连玉壁都给弄没了,急得冒火,但宫门就要关了,他也顾不了多少,匆匆带着一狗倆太监进宫。 这狗竟然还死活不进笼子,气死! 京城内相安无事一个月,西南连连捷报,同时年关将至,北境迟蓟和宁简受令回京,奔波一旬后,留兵于京城外,各带几十亲卫踏进城门,威风赫赫。 第88章 第 88 章 房间内, 沈文宣抬手帮阿焦整理衣服,抚平他身上蓝金宫装的褶皱,脸上的银丝面具也要戴好。 “这腰封、玉佩、头饰虽不如我准备的精巧, 但也凑活。”沈文宣挑剔道,拉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 这未免穿得太安全了些, 沈文宣不满意,抬手从梳妆台上挑了一只叶形的金簪换掉了他头上的玉饰。 这宫装都是连套的,从头到脚该戴什么、用什么东西都有讲究, 哪能随意更换? 一旁躬身等候的小太监抬手刚想阻止, 但想着先前来请人的进德的惨状,抿紧唇将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免得招这人为难。 “知道簪子里面的是什么吗?”沈文宣凑近阿焦轻声问道,手顺着他耳边的鬓发塞到耳后, 虽早已交代过,但心中还是不放心。 焦诗寒点点头,道:“与其担心我, 你还不如多小心一些, 免得将我的心都伤透了。” 沈文宣笑了,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你放心, 我何时出过事?” 但常在河边走, 哪能不湿鞋?焦诗寒欲言又止, 但想着自己这话未免太不吉利了些,便忍着没开口。 小太监提醒道:“宁公子,时间快到了。” 焦诗寒点了下头,揪着沈文宣的衣服担忧又不舍, 顾不得在这许多人面前不好意思, 踮起脚尖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道:“阿宣多保重。” 沈文宣嘴角笑得很轻松,捏了捏他的耳尖:“知道了我的小焦焦,不过有一件事你得记着,万一,我是说万一,真遇到事儿不可逞强,只要你叫我,我就会来。” 焦诗寒笑着点头:“我知道。” 他腰间的香囊里有小型的信号弹,阿宣做的,只要拉开引线就能射出一种红色的烟球,阿宣无论多远都能看到。 拉住他的手送他出门,沈文宣站在院中亲自看着他出了小门,上了马车,来接驾的人是宫里的,估计是为了避免走上次的老路,所以不敢再委托给他人来做,不过他们来的很小心,连马车都是宁家常用的规格,进宫门时估计递的也是宁家的请柬。 小太监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将托盘呈过来,躬身道:“公子,这是太后娘娘答应给您的十份请柬,不过娘娘让我告诉你,进宫可以,不过您的面貌恐怕也得遮一遮,这京城里的事儿您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免得惹出了祸端还不知情。” “我这张脸若是遮了岂不是暴殄天物?”沈文宣笑道。 小太监神色一变,示意人将托盘拿下去,沈文宣一把抓住,拿起上面的请柬随意翻了一下:“我这脸能惹出什么事?就连太后都要提醒一下,难不成她压不下去?” “公子不必知道,娘娘只说您若不遮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沈文宣挑眉:“遮也可以,若是真惹了事儿,还能撕掉伪装重新做人不是?只是劳烦公公提醒一下太后,年宴结束,务必将我家阿焦完璧归赵,别跟我耍心思,我真混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小太监没说话,带着身后的人躬身退下,站在马车身侧随着马车启程小跑跟走了。 沈文宣目送马车离开,问向身后的的王沐泽:“都准备好了吗?” 王沐泽:“公子,都准备好了。” “那就走吧,年宴上的好戏还等着呢。”沈文宣笑道,将手上的九个请柬递给他,由他分给准备带上的九个人。 他们的装束皆不同,虽是家中护卫,但这次并不以他的护卫身份跟在他身后,而是同样要进年宴的宾客。 今晚是除夕夜,像往常一样,礼部准备年宴以供皇帝大请宗亲贵族、各路官员、皇商等等,只是今年的除夕夜与往年有些不一样,一是为了给前些日子回来的宁简和迟蓟两位将军洗尘,二是为了庆祝西南捷报,宁国公出手老辣,自正式开战以后从无败绩,三才是除旧迎新,与民同乐。 沈文宣前一个月让德六带回去的信写得便是关于年宴的一门交易,太后想见阿焦,秘密下令不行,他对皇室可没多少尊崇,逼也不行,他虽不才,在朝中势力薄弱,可奈何他沈家商号遍布江南和京城两带,接触的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太后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悄无声息绝了沈家门户。 那就只剩下一条,交易,他做的交易,他可以让阿焦去参加年宴,前提是拿年宴的请柬来换。 在宫门外下了马车,沈文宣稍微改了一下容貌,贴上胡子很像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其余九人或早或迟地也到了,假装不认识彼此,混进进宫门的队伍中被门口的禁卫看过请柬、搜过身后进去了宫门。 沈文宣不着急,在外面等了会儿,瞅准来巡查的九门提督王炎王统领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越过排队的众人假装不知情就要进宫门,胳膊还跟王统领撞了一下。 “喂,”王炎拦住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是何人?不知道要排队吗?” “什么?”沈文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脸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失敬失敬,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哦,在下是皇商,敝姓沈。” 王炎眼中有些怀疑,伸手要来他的请柬仔细看了看,没有问题,又打量他几眼才还给他:“去后面排队,敢乱动者别怪王某不客气。” 沈文宣笑了笑,听话地转身去了队伍末尾,只是在王炎看不见的地方颠了颠刚从他身上到手的香囊,转手藏进了袖袋。 进了宫门,看宫中摆设果然是不一样,不愧是皇帝住的地方,红墙黄瓦,以中轴线为布局,周围都是高大华丽的宫阁。 十步站一禁卫,百步一巡逻,巡守至少要平时严密好几倍,看来皇帝也在提防迟蓟,不管他有没有牵扯进西南,这人是要被削定了。 沈文宣跟着进宫的众人一起往宫宴的地方走,视线瞥到迎面走来的赵二和言起两人,他们身后都各带一列禁卫巡查。 赵二和言起资质都不差,又有功在身,护卫戈政卓来此皇帝颇为信任他们的忠诚,所以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升了职,做了御卫,虽官职跟九门提督不能比,但却能随侍皇帝身边近守。 沈文宣视线与他们对上,赵二和言起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下一息三人的视线便断开,如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 年宴按照往常在朝堂内的大殿举行,红毯金銮,阔气得很,前后皆有数桌坐席,几十台阶之上的台阁则是或位高或权重之人坐的地方。 奔走准备膳食和服侍在侧的宫女、太监无数,殿外又是重门击柝、壁垒森严,看上去像是两个世界,一个纸醉金迷,一个暗藏杀机。 沈文宣到的时候大殿上已经坐了七七八八,他的位置偏后,周围也皆是不甚重要的官员以及皇商。 “这琉璃烧得可真够好的,听说这次年宴里边有不少东西都是由沈家商号提供的。” 那是自然,沈文宣捏着手里的琉璃茶杯想着,虽然太后给开了绿灯,但每一个能参加宫宴的位置都被盯得紧,他得意思意思不是。 “这可不只是琉璃了,我看最赚钱的还是沈家刚开的几个钱庄,我每次去都人满为患。” 过奖过奖,那几个钱庄也就一般般有钱。 “不过他最近好像在收购房屋,鹤熙那条街都快被他买空了,就是不知道他买来做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留着美须的中年人,沈文宣瞥了他一眼,这人对沈家的动向倒是盯得紧。 还未等他细究,门口便传来动静—— “起!” “皇上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起身恭敬拜首,沈文宣照做,只是悄悄抬起眼看他家阿焦,他正被太后牵着一步一步走过红毯,落后太后半步,身上的蓝色宫装微微拖曳在地,自进门时便偷偷瞧着两边。 他记得阿宣的衣服是黑色的,上面绣着金色夔纹,找到后下意识笑了笑,冷冰冰的外皮禁不住渗出点儿甜。 俯首偷瞧的人不少,见此倒吸一口气,一眼惊艳万年不过于此。 太后一直注意着他,此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虽看不见沈文宣正脸,但只瞅着身量还算不错,可惜个野的,她想起先前一个多月这人的忤逆还有那封大逆不道的信,心火腾得又窜了上来,拉紧清儿的手加快步子略过他。 这老太婆还挺记仇,沈文宣想着,只按面相来看,很有女强人的风范,威严不苟言笑,一双丹凤眼看人,轻易便将人看成了蝼蚁,也是,早二十年前也是这朝堂上的主人。 只紧着他家阿焦,皇帝他倒是没注意看,等想起来人已经走过了,但沈文宣也没在意,他现在最想赏阅的是迟蓟的戏码。 在龙椅上坐定,崇信帝轻咳了几声,道:“众卿平身,开宴吧。” “开宴!”传令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地喊道。 “谢皇上!” 太后坐在左侧的凤椅上,拉着焦诗寒让他坐在自己身侧,手一直握着不舍得放开,只可惜那厮非挑在这个不合适的点放清儿出来,让她见一见这个孩子的真容都不能够。 对面几席坐着赫皇后和众多后宫嫔妃,几级台阶之下则是这次归来的宁简和迟蓟。 一个是自家大哥,一个是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一个又是最为尊贵的当朝太后,焦诗寒一一看过去,视线定在熟悉的大哥身上。 脸变黑了,也长高了些许,手上还长了不少茧子,焦诗寒想着,喝了口茶压下心中颇乱的心绪。 “迟蓟,朕问问你,你觉得宁简这个后辈如何啊?”崇信帝笑道。 迟蓟看了对面的宁简一眼,拱手道:“回皇上,此子是宁国公的儿子,自有宁国公风范,不过资历还是浅些,往后需要多加磨练。” 宁简没什么反应,安安静静吃菜。 “说到宁国公,”崇信帝眼色沉了些,“镇南将军可知道西南的事?” 他加重念了“镇南”两个字,迟蓟利落起身,走出席位跪地道:“此事是末将的过错,先前未加强对军队的训练,导致他们上了战场个个如弱鸡一般,竟然连羌族这样的边陲小国都抵挡不过,请皇上降罪。” 这话可真是避重就轻、轻巧得很,若只是士兵素质问题那还好说,但西南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崇信帝笑了一声,眼中却没多少喜意,道:“今晚是除夕夜,若我现在罚你岂不是扫了今日的喜庆?起来吧。” 现在若真罚了岂不是承认了他的说辞,父皇可没有这么傻,李栀想着,瞥了一眼一声不吭的宁简,他曾与自己通了几次信件,但态度暧昧,既没提站队之事,也没提如何对付迟蓟,他现在都担心是不是他已经将事情禀告给了父皇。 “将军在南边镇守多年,西南难道就没有将军的旧部在那里驻扎?按理说出了事将军无论如何都能听到消息才对。” 四皇子李弼突然开口道,眼神挑衅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二皇子:“难不成西南那块地方还不服将军管制?也对,毕竟是出过叛军的地方。” 第89章 第 89 章 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沈文宣在下面轻酌一杯酒,眼中兴致盎然。 迟蓟刚刚坐下,听此话看向四皇子, 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末将不才, 纵是军功再高也只是一介武夫罢了, 离了职南方众将领哪能还认我, 天下众官心中唯此圣上一人。” 意思是南边也是皇上的领土, 皇上都不知道,他还知道什么?呵, 可真是将自己说得忠诚无比, 摘得干干净净。 李弼面上笑着,桌下却狠狠攥紧了手,心中恼恨至极,这迟蓟和皇后分明是蛇鼠一窝,暗中勾结,想要害他们这一脉,他母妃就被他们害得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软禁在宫中数月,今日才被解了禁。 赫皇后眉头一皱,“嘭”地一声放下手中的琉璃杯:“老四这是何意?莫非是揣测西南之事与本宫有关?哼,皇上还没有怪罪到本宫身上,你这皇子真比天子还大, 倒是先给本宫定了罪!” 她背后的娇痴只是对着皇上, 在众朝臣面前端的是国母凤仪之态, 一个小小皇子还想越过她去? 汐妃着急起身, 盈盈一拜,再抬起头时眼中神态尽是娇弱,一双杏眼含着秋水,弱柳扶风,令人心生怜惜: “皇上,四皇子不是这个意思,他还不懂事,说话不过脑子,还望皇上切莫怪罪。” 赫皇后翻过一个白眼,狐狸精。 “老四不是这个意思,那汐妃岂不是这个意思?蠢笨如猪的无脑宫妃,定是你教坏了弼儿,好让他们兄弟之间心生嫌隙。” 汐妃吓得一抖,急于解释:“皇上,我——” “行了,朕还未开口说什么,你们两个后宫妇人倒是对朝政上心得很。”崇信帝警告地看了赫皇后一眼,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宫妃,半点儿气量都没有,尽给外臣看了笑话。 赫皇后收敛一笑,不再多言,对着他倒是乖顺,崇信帝心头的火气这次稍微降了些,转头道: “汐妃也是,不敬尊长,前些日子刚罚了你,竟是半点儿长进也无,坐下吧。” 汐妃朝皇上福了一礼,又向皇后福了一礼,委委屈屈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只眼神瞟了李弼一眼,让他莫要再多话。 皇上既然放了她出来就是不追究他们这一脉,先机已失,若是再想在这件事上扳回去,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只会惹皇上厌烦。 李弼抿紧唇耍气似地饮下一杯酒,心中不甘心。 这皇帝批评人还真有意思,沈文宣想着,明明起头的是四皇子,却只骂两个宫妃,呵,一嘛,女人如衣服,儿子如手足,疼着呢,二呢,恐怕皇上也认可四皇子说的话,为避免二皇子和四皇子手足相争,想把所有的错都推到迟蓟身上。 有趣,护犊子护到这份儿上也是不多见。 焦诗寒本就着碟盘安安静静地吃太后夹给他的菜品,听对面席位争吵又听圣言,出于好奇悄悄抬起头看了几眼刚刚说话的几人,自进宫以来他一直恭恭敬敬地守着规矩,说话时只低着头从不直视上颜,此时匆匆瞥过一眼就要收回自己的目光,却突然在皇上的面容上定住了。 怎么这么像? 他恍惚了一阵,愣愣地看人的时间太长,惹得崇信帝看过来,视线一瞬间对上,焦诗寒心中一凌,忙低头吃东西掩饰。 “这位是?”崇信帝疑道,瞥到太后竟然一直抓着他的手,奇了一声,“我怎么说太后今日神采奕奕,原来是寻了个可心人,此双儿面貌非凡,不知太后是从哪寻来的?” 沈文宣手中的杯盏一顿,猛得看向他,这老皇帝什么意思? “怎么?”太后笑了一声,颇为嘲讽,“皇上的后宫里可是又缺人了?就连我身边的人都要瞧上一眼不成?” 崇信帝一笑:“太后误会了——” 太后:“我可不敢误会,我宁家好好的女儿家不就被皇上看上了吗?白白在宫中蹉跎大好年华,皇上如今可是连瞧都不想瞧,竟搁置一旁置之不理了。” 她说的是头一年入宫的宁嫔,崇信帝看了一眼远处的宁兰芝,抿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太后不客气地“哼”了一声,转头轻柔地抚了抚焦诗寒的背,看把孩子吓得,脸色都白了一分。 “孩子别怕,有祖母在这儿呢。”太后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看向他的目光是十几年未曾出现的温柔,满心满眼只装着眼前一人,若崇信帝和赫皇后此时往这里瞧上一眼,定是更为惊奇。 太后在宫中可惯常以刻薄寡情著称,就是手底下养了几十年的奴才都不敢在她面前亲昵放肆一分。 焦诗寒余光瞅向她,心底忽的亲切了一分。 沈文宣稍微松了一口气。 “迟蓟,”崇信帝叫道,神情疑惑,“来赴宴的无不拖家带口,宁简还未成家就算了,你的夫郎和爱子怎么也不见踪影啊?” “回皇上,我夫郎地位卑贱,没见过什么世面,言行粗陋,恐惹皇上不喜,爱子自出生起便体弱,所以我便将他们留在了家中。”迟蓟回道。 “爱子体弱?”崇信帝咂摸了一下,可惜道,“你只有一个儿子,他体弱岂不是不能继承你的衣钵?” 迟蓟:“不需他继承,臣只要他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好,哪怕平庸一些,也比在战场上刀光血影、朝不保夕来的强。” 这话说得皇帝心中不舒服,给他卖命就刀光血影,朝不保夕,半点儿不光彩吗? 不过他也没揪着这点不放,只笑了一声:“那这‘镇南将军’的封号该由谁来继承,迟蓟你可想好了?” “自然是功高者得。” “功高不功高还不是由朕一句话说了算,”崇信帝道,目光逼向他,“迟蓟,算算时间,你也是跟在朕身边二十多年的老人了,朕念在你劳苦功高,许你返乡颐养天年可好?” 这话是想收回军权? 迟蓟抬眼看向皇帝,停了几息才回道:“皇上可是不信任微臣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说的哪门子话?”崇信帝笑道,“你是手刃赫靳之人,有从龙之功,朕怎么会不信任你呢?” 赫皇后嘴角笑容不变,只是眼眸一暗,捏紧了手中的琉璃杯。 太后也看了过来,瞥到迟蓟时又厌恶地别开了眼,为了手中权力抛妻弃子的孬种,如今又险些害了清儿,若这厮一旦失势,她必将他千刀万剐! 崇信帝:“朕只是担心你力不从心,弼儿有一句话说得对,你好歹在南境镇守了十几年,若换成平常人,好歹会有几个交心挚友,那西南不至于会成为孤岛一座,何况羌族一个边陲小国便能大败曾在你手下的边境军,迟蓟,你要朕如何放心你的能力啊?” 迟蓟眼神幽暗,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握紧,半晌没有回话。 皇帝问得着实刁钻啊,若是反驳没有交心挚友,那为何没有收到挚友消息,难道坐观西南祸乱?若是再反驳手下的边境军是无能之辈,那能大败于羌族岂不是故意为之?反驳是死路,但若不反驳,坐实庸才,那军权交出去也是迟早的事。 沈文宣笑了,不愧是在权力的漩涡里明争暗斗的人,精彩。 另一边,赵二带着几个禁卫急匆匆走来,禀告道:“统领,我们在西边浣衣局旁的宫墙处发现了爪勾,宫墙外似乎有人想趁换防偷偷翻过宫墙溜进宫来。” “什么?”王炎拧眉,“你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千真万确。”赵二从身后的禁卫手里拿过发现的爪勾递给他。 王炎接过仔细看了一番,爪勾和绳子上虽都没有标记,但制作精良,不像是民间之物。 “此事兹事体大,赵二你先带人严守此处,加强戒备,来往之人都要探明身份,不可轻易放过。”王炎沉声道,转身带着人快速赶往西边宫墙查看。 皇上特地嘱咐过要严防迟将军,却偏偏在此时发现了爪勾,事出反常必有妖。 “是,统领。”赵二躬身道,再起身时脸上却是微微一笑,与另一边走来的言起对视一眼,回身吩咐道:“你们按统领所说加强巡逻,若事有不对立马过来禀告。” “是。” 赵二和言起则一起进了殿内,悄悄在皇上耳边禀告了一声事项,十分自然地留在皇帝身边不走了,挤开原本侍奉在皇帝身边的近卫,挨在皇帝左右两侧。 一套下来让人抓不住错处。 皇帝神色一凌,但下一息又立即恢复成原本的和气,只看着迟蓟的眼神变了味道:“迟将军,我还等着呢,你怎么迟迟不答?” “回皇上,”迟蓟站起身,一身战甲镭镭作响,道,“私以为掌管一方事务的乃是一州长官,若西南几州的知府连同羌族一起叛乱,里应外合,想分裂我大庆国土,也未可不能造成当今局面,如今有人处处想把事情往武将身上引,其心可诛。” 这是把罪过都推到了文官身上,是文官吃里爬外导致军队反应不及败于羌贼,这要是说通了朝中众文官的面子往哪搁?底下的文官一听就不干了。 赫丞相立即起身踏出席列,拱手道:“皇上,渝州知府戈政卓可是带来消息的人,未进京前也曾递过折子——” “那除了渝州,其他四州知府可递过折子?可曾想将事情禀告于圣上?”迟蓟打断他道,“臣倒以为是戈大人高洁,不同流合污,被其他四州知府钳制不得已才乔装来到京城。” 赫丞相一笑:“若是受其他四州钳制,为何不直接去江南一带求救,反而千里迢迢来京城?不会依将军所说,江南一带的文官也被那小小羌族给迷惑了心智吧?” “也不是不可能,敢问朝中众人,谁将西南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放在眼里?不仅不能如常交粮食、交税银等等,还常生灾祸,需要其他州来多多贴补,恐怕在某些人心里,这西南让出去也罢。” 赫丞相:“将军若是这么说,那臣也大胆猜测一下,西南四州的知府若是被事先杀了呢?短短一年不到,西南那块地方抵得上五个羌国,就这样被羌贼肆意践踏,行动如此之快不得不让臣怀疑这是一场早就开始谋划的阴谋,敢问除了镇守十几年的镇南将军你,谁敢悄无声息地做这些?” 迟蓟笑了一声,抬眸望向殿外黑漆漆的天空,今晚一点儿月色都没有,就连星光都少得可怜,可慢悠悠的,竟从屋角飘出一只白晃晃的天灯。 “凡是要讲证据,没有证据我们就讲利益,敢问丞相,若我真的这么做,所谋为何?”迟蓟收回目光,问道。 赫丞相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垂眸道:“臣不知,臣也只是猜测一下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高声大笑,久经沙场的脸上闪现杀伐之气。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道,冷不丁地一脚踢翻席面,杯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崇信帝猛得站起来:“放肆!迟蓟,你想干什么?!” 他话音还没落,殿内位列两侧的禁卫就有人“唰”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刃,一刀果决了身旁反应不及的昔日同僚,几息间殿内禁卫便死伤过半。 “护驾!护驾!”进忠护在皇上面前惊慌叫道。 可他不知道殿外同样如此,想进殿内救驾的禁卫都被一刀抹了脖子,进来的只有杀神,一时刀剑相击,血流满地,声杀震天,求救声都要贯穿人的耳膜。 没想到皇帝的三千禁卫里面竟然有迟蓟的埋伏。 沈文宣一脚踹开不长眼撞到他身上的人,笑了,这场戏比他预想得还要热闹。 第90章 第 90 章 “皇上小心!”赵二抽刀挡在崇信帝面前, 言起伴其左右,带领禁卫护着皇上和皇后往后殿走。 四皇子护着头过去另一边席位拉起汐妃慌忙跟上皇帝:“父皇,等等我们父皇!” 一边说着一边经过李栀时假装不经意地踢在他的膝弯,害他着急跑时一时不注意倒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老二!”崇信帝叫了一声, 李弼和汐贵妃被护进禁卫圈里, 还有同样带着皇子的安嫔、九公主的淳贵人以及十公主的惠嫔。 “父皇, 他们都杀过来, 我们快走吧父皇。”李弼惊慌失措道,拉住崇信帝的胳膊往后退, “父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放开!”崇信帝甩开他的手,急道:“赵御卫快把二皇子拉过来!” 赵二叹了口气, 与言起对视一眼, 挥刀跑回殿台之上一脚踹开挡路的叛兵,扛起腿脚受伤的二皇子一边御敌一边往后退。 李栀紧抓着赵二的后衣甲抬起头,眼神恶狠狠地瞪了李弼一眼,幸好他早有准备,带了两个高手防备在侧, 要不然在他摔倒的时候就被人一刀砍过来结果了性命。 无子的众嫔妃无禁卫保护,不出片刻便被残杀了七七八八,赵二将二皇子扛回来,一边挥刀抵抗一边护着皇帝、皇子这些祖宗尽快往后殿退。 李栀看了一眼他带来的高手侍卫,视线对上,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那人还站在殿台中央, 见此看向太后身边的宁嫔, 握紧了手里的刀。 一行人一进后殿就关上了后殿的殿门, 插上好几道插销,皇帝稍微喘过些气,左右一看竟然没看到太后,可里面已经是惨声连连、血溅窗纸宛如地狱一般,论谁都不敢再打开门引敌人进来,崇信帝心思一转,假装没有发现这件事,问道: “两位爱卿,接下来该如何?这殿门还不知道能抵挡多长时间。‘’” “皇上,”言起躬身道,“王统领曾交给我一张出宫的密道图,我还记得该怎么走,请随我来。” 崇信帝点点头,带着皇子嫔妃跟在言起身后快步离开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他的命,只要他还活着,他迟蓟就翻不出花来,到时命令宁简也好,宁维梁也好,将他叛军灭个干干净净。 反叛的禁卫跨上台阶站在迟蓟身后,而他身前是持刀相逼的宁简。 此时宫外也早已动乱不堪,大批大批原本驻扎在城外的兵将如流水一般杀入城门,骑马直往皇宫赶,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京城内本是节日氛围正浓,各处夜市红火,百姓游街而玩,岂料沦为刀下亡魂,被纵火烧遍京都。 “迟蓟,”宁简沉声道,褪去原本的沉静,眼神如狼一般,“我劝你莫要再做傻事,城外不仅有你驻扎的亲兵,也有我的,一旦发现你军情况不对便会立即出兵剿杀。” 迟蓟不欲与他动手,道:“你可知远水救不了近火?让开,我只取皇帝狗命,与宁家没有关系,在场的禁军不会碰宁家半根指头。” 说着他回身看向太后以示自己所言非虚,此时她仍气定神闲地坐在凤椅之上,周身护卫着众多太监,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下盘极稳,不像是个普通阉人。 “清儿别怕,”太后将阿焦抱在怀里轻缓地拍了拍他的背,眼神瞥了一眼迟蓟,轻蔑一笑,“他不敢对本宫动手。” 嘉清的命、清儿的命他永远都还不清,哪来的脸敢在她面前舞刀弄剑。 清儿?迟蓟眉头一皱,这个名字 “姑母,你们先走。”宁简道,飞身挥刀斩向迟蓟,他若不收手,他宁简绝不做那缩头乌龟! 迟蓟目色一狠,此次机会难得,若失了这次,他怕是上了黄泉路都不甘心。 回身侧边一躲,迟蓟夺过手下的剑身手老辣几下逼他倒下殿台,趁他退开之际一脚踹开后殿大门,声如洪钟:“搜!定要将那狗皇帝找出来千刀万剐!” “是!” 宁简气急,从地上翻身起来刚想追上去,但转念一想,论他单枪匹马无论如何都挡不过迟蓟的数百杀手,不如先去宫外和副将会合挡住迟蓟正赶来的亲兵,皇上暂且由禁军回护,唯一担心的就是太后这边—— “姑母。” “走吧,本宫又不是小孩子,自有后路。”太后笑道,看着他跑出殿外,背影逐渐消失不见了,这迟蓟还算说话算话,叛军没几个在她身边动手的,起身拉过阿焦就要走,蓦地,就在众人背转过身时,一道银光闪过—— 一穿着侍卫服的人突然对护卫的太监动手,硬生生破开一个口子,趁众人反应不及之际,另一个同样身穿侍卫服的人持剑直取宁嫔心脏。 焦诗寒浑身一骇,下意识拉了她一把,手抽出发髻上叶形金簪内明晃晃的手刃,一刀扎在侍卫的拿刀的手臂处,只听他惨叫一声,手上的力道松了劲儿,只堪堪划过宁嫔的腋下胸侧,瞬间血染白衣。 竟然是冲宁嫔来的?!护卫太监一脚踹开他,手中刀尖一滑,割喉断人命,一番惊吓之后,躺在地上的已经是两个死人。 隐在暗处想在这起动乱中谋划利益的不在少数,太后一时想不出为何会有人对宁嫔下手,心中一凌,没了原先看热闹的劲头,一手拉过阿焦另一只手拉着宁兰芝快速退出殿内。 焦诗寒看着手中还温热着的血一时恍惚,被太后拉拽着只来得及看一眼还在大殿的沈文宣,他想过去但又不能过去。 沈文宣拧断手中叛军的脖子,瞅着焦诗寒下了长阶,背影消失在广场前的太和门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差点儿吓死他,沈文宣捂着自己心脏拍了好几把,不过他走上殿台打量了几眼死了的那两个人,他记得这好像是二皇子身边的侍从。 “公子。”护卫走至身边道,一共九个人,手上都沾了点儿血,此时聚在沈文宣身侧保护他,什么猫猫狗狗都别想靠近! 沈文宣既已看着焦诗寒安安全全地离开,再瞥一眼尸横遍野的大殿,血腥味儿浓得很,不再多待,一边走一边道:“打起精神,还有正事儿没干呢。” “是!” “等等、等等!”褚赫拖着圆滚滚的身子突然从桌下爬出来抓住他的脚踝,“等等,你救救我,你带着我走,求求你,求求你。” “你求我什么?”沈文宣疑道,看向他的脖子手指搓了两下,“这大殿里已经没叛军了,大人大可自行离开。” “不行、不行。”褚赫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人,怕得没有力气,连站都站不起来,恳求道,“你带我走,我知道你是沈文宣,我认得你,你名册上就写着这个名字,你带我走,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是户部侍郎,看一眼与会的花名册也不奇怪,沈文宣估量了一会儿,示意手下的人将他提起来,笑道:“大人可记着这句话,往后我让大人帮一个忙,大人可不能耍赖。” 褚赫连连点头,脸色白的如死人一般,沈文宣将他带到太和殿旁一个无人的偏殿将他丢下便离开了,临走时道:“大人安心在这里躲着即可,天亮之前,动乱必将平息。” 褚赫一个人待在这儿心里毛毛的,想要开口让沈文宣一行人留下来,但他们走得太快,还未说完他们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范围内,沈文宣带着人寻着赵二、言起留下的记号找到一处很偏僻的宫角,那里是处马厩,旁边堆放着一车干草。 其中两个护卫在干草里到处摸了几把,找到了事先藏好的十把□□,这是赵二他们准备的,以便今日之需。 “吁~” 沈文宣抿着一小小竹涛长长吹了一口气,声音清越,是他跟狗剩玩闹时常吹的一种。 隔着十几道宫墙的慈宁宫,正四仰八叉躺在狗窝里的狗剩耳朵一动,冷不丁地翻身坐起,仰头仔细听了一会儿,突然撒开丫子往宫外跑,正人心惶惶的殿内宫人一时反应不及,“哎”、“哎”追着叫了好几声都没把它叫回来。 狗剩在宫里待了一个月哪都转,因为是太后的狗,又长得凶恶,没人敢拦它,所以早已对宫内各道十分熟悉。 此时七拐八拐听着熟悉的哨声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沈文宣所在,尾巴摇得贼欢地扑过来对着沈文宣一顿舔,这狗子也不嫌弃,至少把沈文宣的伪装舔了一半。 “停停停。”沈文宣阻止道,撸了几下它的狗头,仔细看一眼竟是皮毛顺亮,又增了不少膘。 “你该减肥了。”沈文宣笑拍了它一把,掏出袖袋里藏起来的香囊凑在它鼻子处问道:“狗剩,这个香囊的主人在哪?带我过去。” 狗剩仔细嗅了一会儿,又对着空气和地面辨认,转身摇着尾巴狂奔,沈文宣几人跟在后面,期间遇到的叛军和禁卫自不必多说,有□□在,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看见他们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浣衣局外百步的台阁,等沈文宣赶到这儿的时候,王炎正带着七八禁卫与叛军厮杀,他本在浣衣局查看,结果此处一点儿异向都没有,在此换班的禁卫也未发现什么爪勾,他这时才意识到中了计,正想回去却突然有禁军反叛对着身边的兄弟刀剑相向。 他的左臂就是在那时防备不慎被捅穿了,但仍咬牙凭单只右手劈斩,既是禁军统领,那功夫自然不是常人能比的。 “来啊!有我王炎在此,你们都过来啊!看你们这些有娘生没娘养的狗崽子们能活到几时!”王炎怒道,一刀削了两颗脑袋,眼见的叛军实力不及,他们就要逃出生天,但忽的—— 一支箭矢袭来,正中王炎眉心,他似乎也很惊讶,只来得及瞪大了眼便当场没了生息,仰面倒在了地上。 “统领!” “谁!出来!” 沈文宣站在台阁下收回刚刚抬起的□□,那一箭是他射的,且不打算只射这一箭。 剩下的无论是敌是友都回头看过来,刚才还打得热火朝天,这会儿倒是长剑一指,一致对外。 有几个认出了他们面前的大白狗,惊道:“你你们是太后的人?为何?” 不为何,他本来对王炎没有兴趣,但现在没有王炎对他很重要,沈文宣抬手示意手下开射,一瞬间,九支□□齐齐射中余下几人,痛苦地吐出一口血,被□□的惯性带着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沈文宣看了几眼,吩咐道: “每人再补一箭,确定没有活口,然后都丢进浣衣局烧了。” “是,公子。” 刚才这些人是混战,结果致命伤却是□□,且禁军和叛军都有中箭的,很难不让人察觉到有第三股势力入场,烧干净是毁尸灭迹的最好法子,一路来时那些被他们用□□杀死的人都被回收了箭矢,不是重要的人,不会被细查,因此看不出什么。 再者他们用的箭矢都是迟蓟亲兵里常用的东西,上面都刻有镇南军的番号,联想不到他这里。 漫漫雄天大火逐渐吞噬了一切,映在沈文宣没有半丝情感的脸上,半阴半阳,像是鬼面。 另一边,太后照着原先计划好的路子逃往宫外,不料,竟然在半途中碰到了皇帝,两拨人相遇,崇信帝看着毫发无伤的太后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开口道: “太后安然无恙实乃朕之大幸,先前朕还记挂着——” “行了,少在这儿跟本宫假惺惺,你心里想什么本宫心里清楚。”太后斥道,放下步辇帘子吩咐奴才继续赶路,焦诗寒和宁兰芝各坐在她两侧,此时他们被人抬着走,而皇帝只能徒步,也不好这会儿出声。 宁兰芝眼睛迷迷糊糊地一直盯着伪装的焦诗寒,她胸侧来不及包扎,鲜血渗透了几层衣襟,惹得她脸色都苍白了几分,但能看见清儿,她扪心自问,心中是欢喜的。 又欢喜又愧疚。 事态紧急,崇信帝也不欲在此地与她发生争执,刚要走却又是一顿,瞅着太后步辇深思了几息后脚下一转跟在了后面,一是这时碰到了再分开不合适,二则他观太后仪态,不说头发,就连衣摆都没乱几分,明显备有后手。 赵二和言起对视一眼,他们想带皇帝走的不是这条路,但此时若劝皇帝跟他们走未免太招疑了些。 无法,两拨人走成一拨人,直至到了一道隐蔽的小门才出了皇宫,可除了少数几个外,没几个松了一口气。 “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等在此处的武烈慌忙跪地道,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太后,宁小将军只说在此处接应太后和宁家,可没说后面还跟着皇上、皇子这一大批人,他们准备的马车根本不够。 “你为何会等在这里?”崇信帝疑道,看向太后心中警铃大作,连接应的人都安排好了,难道此事的叛乱太后也插了一手? “是本宫让他等在这儿的,”太后大大方方承认道,“本宫派宁简去城外搬救兵,顺手吩咐他安排人在此处接应,可没想到竟能遇到皇上,本宫还以为皇上跑得快,已经猫在安全的地方躲着呢。” 崇信帝抿唇咳了几声,没有回应,到底在众人面前弃太后于不顾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与他推崇的孝道大相径庭。 赵二和言起此时心中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很,他们本想着带皇帝出来后联系巡防营的弟兄将之护送到鹤熙街暂躲,那里明面上全是空置店铺,人口冷清,但都是由沈家买下的,明哨暗桩甚多,即使迟蓟闹得再疯,那里也是不破的铁桶。 可如今怎么跟小公子撞到一块儿了呢,而且还有了接应的! 主动权完全不在他们二人手中了。 也是他们两人事先没打探清楚,谁能想到太后给自己留的后路与他们的密道竟然有交叉之处。 焦诗寒悄悄抬眼看向前面一个街口,那里胡同里侧应该有来接他的护卫,但皇帝和太后都在这儿,他自然是不敢多话的。 “你可都安排妥当了?要接我们去哪?”崇信帝问道。 武烈瞅向太后,这他只负责接人,也没听将军说接去哪啊,只说到时全凭太后吩咐。 她想去沈府坐坐,看看清儿住的地方,但这会儿她哪能说?太后捏紧手中帕子,心中对狗皇帝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平淡道:“既然皇上在这儿就由皇上做主吧,先前吩咐得匆忙,也没想到出了宫去哪躲避。” 崇信帝想着城外的行宫,但又怕迟蓟已经安排了人在那候着来个守株待兔,京城中各王爷、各朝臣府邸中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且继续留在京城中太危险了。 “宁简什么时候能平定叛乱?”他拧眉问道。 太后:“这本宫可不知道,他又不在此处。” 崇信帝背过手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走动,明眼都能看见地拿不定主意。 武烈想了一圈,正想进言要不去城外宁小将军驻扎的军营?虽艰苦些,但—— “草民斗胆,在西城外有一座占地方圆二十里的园子,是草民的祖宅,皇上若不嫌弃,可移步此处稍作歇息,草民记得宁小将军的军营便在园子几里外,算得上安全。” 说话的是那个续着美须的商人,曾说过鹤熙街都被沈家买了下来,此时俯首跪在了皇上面前。抓住机会跟在皇帝身后寻求庇佑的朝臣也有几个,没想到竟燃混进了一个皇商。 但崇信帝无暇顾及太多,只道:“此言当真?” “自然千真万确,草民自祖上三代起便为皇室提供茶叶,皇上最爱喝的龙井便是草民越家以秘法晒制的。” 崇信帝看向身边进忠,见他点头心中稍安,又看了一眼武烈带来的几百士卒,想着一介商人能掀起什么浪,吩咐道:“那便带路。” “是。” 言起和赵二想到一定会暴怒的沈文宣齐齐闭眼,完了。 等沈文宣处理好王炎,从全盘皆倾的叛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又从密道出皇宫时,等在街口的护卫跪地将事情一一交代了。 甚?越家? 沈文宣握紧手中的□□胸中气血翻滚,这他娘地艹了狗了! 第91章 第 91 章 武烈只带了两辆马车, 若要载上所有人明显不够,只能先紧着身份最为尊崇的,太后一辆, 皇上一辆。 太后那辆自然载了焦诗寒和受伤的宁嫔, 而皇上看着马车狭小, 带着的人又没有受伤的,便独自上去了。 “皇上。”汐妃娇滴滴地叫了一声,靠在四皇子身上捂着自己膝盖看上去有几分痛楚,苍白羸弱的样子我见犹怜。 崇信帝一时心软正想叫她也上来,却听赫皇后哼笑了一声: “汐妃可真会拖后腿,本宫一路走来脚底都磨破了还未说什么,你倒好,危急时候不想着皇上难处,就只顾着心疼自己了。” 汐妃:“臣妾——” “皇上就自个上去吧, ”皇后打断她道, “本宫身为后宫之主, 自应做个表率, 武副将,启程吧。” 说着便走到了马车后面,剩下的妃嫔不敢忤逆, 纷纷跟在了后面,汐妃眼巴巴地看向崇信帝, 但崇信帝收回手,只眼神意义不明地看了一眼她和她身后的四皇子, 转身进了马车。 汐妃脸上挂不住, 灰溜溜地走到马车后面, 但心中不甘, 狠狠瞪着赫皇后翻过一个白眼,她本想着跟上去为皇上宽宽心以固恩宠,却平白被皇后压了一头。 “是。”武烈回道,赵二和言起带着手下的禁卫将皇室团团围起来,而他带着士卒打头阵。 皇后不愧是皇后,不是小家子气的嫔妃能比的,崇信帝心中略满意地想着,想到四皇子时眼神又是一变,隐含了几分恼怒。 这次老二差点儿遭了叛贼毒手皆是因为这不肖子所致!他是想让他们相争以固朝局,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对另一个下毒手!他子嗣稀少,决不能因为夺嫡少一个。 深吸一口气先将此事按下不谈,崇信帝撩开一条帘缝看向外面,从皇宫宫墙外到西城门距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沿途所见不是寂静如鬼域的街道,就是叛军血腥的残杀,要么烈火雄雄,整个京城乌烟瘴气。 按理说,迟蓟驻扎在京城外的亲兵只有五千,而宁小将军带了一万亲兵,京城禁军和巡防营加起来有两万人,若不是禁军和巡防营里都有叛贼,迟蓟万万不可能造成如今大乱京城的局面,若要追究为何有叛贼王炎和巡防营营长李捷都大有责任。 但王炎和李捷不可能叛乱,王炎是义顺老王爷的义子,自幼便跟在他身边,而他当初就是老王爷帮忙隐藏,接着被送去边境的,自认王炎对他甚是忠诚,李捷则是正正经经的皇室中人,身家性命皆在京都,也不会叛乱。 最大的可能便是迟蓟埋下的这步棋太深了,但迟蓟常年在边境,又是如何埋下的这步棋?京城禁军和巡防营都是重中之地,他渗透得如此之深,京城之中难道有他的内应? 崇信帝拧紧眉,眼中毒辣一闪而过,先是西南后是京城,背后的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武烈带兵挡了几轮叛贼,挨近西城门便有援军接应,护送皇室一族以及几位大臣进了越知园,园子里里外外都被搜查过了,除了越陌的几位女眷居住在此外别无他人。 等皇上安顿下来之后,这里便被围得铁桶一般。 另一边,宁简带兵剿杀叛军,沈文宣先带人回了鹤熙街,他若此时出城凭这热闹劲儿怎么都不可能进的了越府,还不如帮着把京城安定下来,早安定他才能早混进去。 不过一到鹤熙街他就发现了不对,隐隐的,哪传来的哭声? “公子。”王沐泽打开门让他们都进来,但沈文宣没动,派人去打开另外几个铺子的房门,浦一打开就听见一阵惊慌的声音,只见铺子里挤挤挨挨地躲着许多人,眼睛满是惶恐不安。 赵大夫正提着一盏灯笼借着微弱的光给人治伤,见房门开了便看了过来,沈文宣回头看向王沐泽。 “这他们跑过来也不好赶走,里面很多还是女子还有小孩儿。”王沐泽越说越小声,心底有些虚。 沈文宣抬眼瞥了一眼胡同口,那里隐隐有些血迹,估计来这里杀人都被他们杀了,然后藏进了这里面,他怎么说一路来干净得很。 “就这么点儿光你看得清?”沈文宣看向赵大夫道,“点灯吧。” 这是同意了?王沐泽脸上一喜,与赵大夫对视一眼,只听赵大夫笑着道:“要是我的眼坏了肯定是被你们这些小崽子累的。” 沈文宣笑了一声,带人进了房间里面,王沐泽反手将门关上了:“公子,听下面的人来报,他们已经在此处等了大半天了也未见赵二他们来。” “我知道。”沈文宣接过打湿的帕子擦去脸上的伪装。 “还有府里也未见小公子回来,可是哪来出了纰漏?” “他们都被一道接去了越府,去查查这个姓越的。”沈文宣道,快步去了后院的厢房,吩咐人将床搬开,扫开灰尘就能发现地面上有一道四四方方的痕迹,明显地板下方藏着东西。 护卫撬开木板,将下面几口大箱子搬出来,箱子的设计很巧妙,没有锁、没有开口,像是一块拼接木,让人无从下手,用的材料还是刀枪不入的乌木。 这是温老头专门设计的,他们从渝州到京城带的东西中有一半都是这些玩意儿,沈文宣轻击了木箱左数第三个格子和下数第二个格子各三下,便有上面正中的一块木盖松动,推开后是几道齿轮,像是转动数字密码一样,沈文宣转了阿焦的生辰。 木箱颤动几下,伴随着齿轮缓缓转动的声音,木箱的格子自动移位,露出里面被精细保护着的东西,每个箱子里都存放着九把枪。 “公子。”王沐泽震惊地看向他,这是要动枪了? “府里的护卫不准动,守好沈府即可,剩下的鹤熙街所有人按照计划二进行。”沈文宣道,拿起一杆枪摸了一把,本是沉静的脸,眼珠的颜色却极黑,混着杀伐之气。 若是计划一行通了,他们只需坐观京城事变即可,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何况这变化还出乎他们的意料,得费心帮那狗皇帝压人了。 换上特定的衣服,带上兜帽,几乎是全身黑,但戴的面具却是白中带煞的红莲,腰间别了一把刺刃,一包归置好的子弹包,而手上是闪着银光的枪。 “所有人,”沈文宣道,“紧着叛军杀,然后是禁卫,能杀多少是多少。” “是!” 三人一组,或骑马或步行或从梁上走,奔走四方八面,分散京都各地,在原先做好标记的地方蛰伏下来,遇到纵火杀人的叛军便开枪击毙。 一时雷响四方,京城百姓还以为是神明显灵,纷纷跪地膜拜,震慑人心。 之所以是三人一组,是为了防止枪落入他手,若有人不慎被反杀,其余两人拼死也要把他的枪带回来。 叛军中皇宫是重灾区,几乎八成的叛军都涌到了这儿,宁简刚带人冲进午门,浑身浴血,便听到这奇怪的响声,一声接一声的,不禁满脸问号。 “有人在放鞭炮?”他问向一旁的副将。 副将也是不解,含含糊糊地说道:“有可能,今天不是除夕吗?” 宁简拧眉,呸了一口:“他奶奶的,这都快过成鬼节了还放个屁的鞭炮,走,听我召令!活捉迟蓟,保护圣上!” “活捉迟蓟,保护圣上!” “活捉迟蓟,保护圣上!” 沈文宣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梅开二度一回,浣衣局的火还没灭呢他就回来了,心情很不爽,面无表情地抬枪对着叛军的头一嘣一个准,旁边两个人有些插不上手,只能杀杀逃跑的禁军。 禁军和巡防营的人少得越多,往后填补的时候沈文宣才能塞进更多自己的人,无论赵二还是言起哪一个被选为九门提督,也能尽快培养出一批死忠的属下。 “公子。”旁边的护卫小声道,枪杆指向右前方,沈文宣眼角余光瞥过去,在不远处的走廊上跟人厮杀的好像是迟蓟。 以一人对一群,头上的发箍也掉了,披头散发,杀的像是个疯子似的。 沈文宣看了一会儿,觉得有几分奇怪,保护皇帝的是禁军,出叛徒的也是禁军,难道他就没想到要留下几个不明着造反的,留下踪迹好让他找上逃跑的皇帝一举杀掉吗? 这么一想,奇怪的点儿更多了,若是真想杀了皇帝,让禁军悄悄来做成功率岂不是更高? 搞得这样大张旗鼓,若是败了可一丝退路也无。 沈文宣见他一人抵挡不济,被几把刀压着单膝跪在了地上,心思一动,抬枪扣动扳机,杀了逼他逼得最紧的几个人,其余两个护卫一看,也纷纷开枪射击。 不一会儿,迟蓟身边就空了,他抬眼看过来,眼底血红,穿着一身沾血的铠甲,颇有几分英雄末路的味道。 “公子,宁小将军的兵赶过来了。”一旁的护卫提醒道。 沈文宣从梁上站起来与迟蓟对视几眼,转身道:“走。” 收枪跳下房檐,上马飞奔出宫,远处有敌便开枪,近处则直接上刺刃,温热的血溅在面具上,其上的红莲像是魔物,贪婪餐食,血红刺人眼,一如鬼怪。 纵是前方有千军万马,于他也如浪浪坦途。 那一晚,枪声响了半夜,血染半个京城,等黎明到来之际,好像从地狱转到了人间,无论是厮杀的官兵还是躲避的百姓都有几分恍惚。 迟蓟被活捉,已经被押入了大理寺的地牢候审,官兵忙着收敛尸体,此时天空雾蒙蒙的,街道一空,不复往日繁荣,徒增萧瑟。 宁简站在一排排盖着白布的私人面前,一一查看他们的伤口,无一例外,致命伤都是由一个圆形的洞造成的。 大夫拿剪刀将小洞里面的东西取出来,递给他:“将军请看。” 宁简接过摸了两把,就是个锥子头的铁壳,这样的东西就是把人砸伤都难,是怎么杀人的? 他想着昨晚奇怪的鞭炮声,还有突然出现的鬼面人,难道与此有关? “将军,”副将急跑过来,将手中的白纸递给他,气喘吁吁道,“这是从告示墙上发现的,几乎京城每一个告示墙上都有。” 只见其上是一朵煞气冲天的血莲,脑中仔细一想,这朵血莲与昨晚见到的鬼面人面具上的血莲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何人?”宁简拧眉问道。 副将与下属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知。 说他们是敌不对,剿灭叛军至少有他们的一半功劳,但若说是友也不对,他们杀的禁卫和宁家亲兵也不少。 似敌非友、势力强大又出现在京城 宁简心中警铃大作:“圣上在哪?快带我去面圣。” 另一边,鹤熙街又恢复成往日平静,衣服、枪支、人都回归原处,街仅是京城普通的一条街,人也只是京城中普普通通的百姓而已,很快那里的商铺就会重新开业,衣食住行玩都可以在一条街上办到,还有钱庄、当铺等,成为京城最富饶的地方。 明面上是百家齐放,其实暗地里都是沈家产业,沈文宣想着越陌对沈家的关注,他是京商圈里的人,对沈家商号过分在意全然是因为沈家做的生意太红火,影响到了他们,因此时刻关注沈家动向,恐怕要准备动手了。 沈文宣笑了一声,洗干净身上的血气,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城,得去这个王八家接焦焦才行,啧,不得不说,太后这老婆子不行,准备万全还是被人摆了一道,还是他身边最好,阿焦合该待在他身边一辈子。 第92章 第 92 章 王沐泽安排了人在府门前施粥, 赵大夫又顺便在粥棚旁边摆了义诊摊,京城内被毁家毁业的不少,普通百姓中伤者又甚多, 他们沈府家大业大未受什么影响,做此就当行善积德了。 只是还有不少无家可归的, 昨天晚上救的人仅去之五六, 剩下的也不好赶走, 正好鹤熙街正是缺人的时候,就先让他们待在鹤熙街跟着领事的做事,不过对他们也不是毫无要求,一段时间后做得好的留下, 做得不好的也只能给些银子打发了。 沈文宣乘马车出城,不说京城中已经恢复至井然有序,但道上也清净些,各大城门早已被严防死守。沈文宣撩开车帘看了一眼, 别的不说,只这城墙顶上挂着的几个脑袋挺唬人的。 那几个应该是迟蓟的副将, 而迟蓟应该还在大理寺狱中, 让他活着太重要了, 不知能在他身上撬出多少秘密。 城门未开, 一官兵站在最前面揭开皇榜,气如山河道:“传皇上召令, 自今日起所有人都不得出城!待宁小将军协同刑部、大理寺清查京城, 叛贼当街诛杀, 隐瞒叛贼者、与叛贼为伍者同罪, 罪连九族!” 说完将皇榜挂在一旁的告示墙上, 不仅是百姓, 就连急着出城面见皇上的官吏都傻了眼。 清查叛贼是重要,但昨晚除夕夜的年宴上已经有不少大臣身殒,就连皇室中人都难以幸免于难,此时不仅是京城不稳,就连朝局中处处都是空缺,这会儿不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昨夜引起的动乱何时才能平息?就算是不能回京,让他们这些当官的出去上朝也行啊。 “这位军爷,”赫丞相拦在刚才宣榜的官兵面前,微微躬身道,“敢问皇上可有说何时召见我等啊?” 官兵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反正得把京城里的事查清楚了,不查清楚谁都不能出去。” 这赫丞相与身后的几位官吏对视几眼,纷纷掏出袖子里的折子递给官兵,道:“劳烦这位军爷将这些奏折转交给皇上,事情紧急,还望皇上早日定夺。” 不仅是朝局,西南的战事、北边迟蓟的旧部皆是棘手之事,若这件事传到匈奴耳中,说不定北匈奴会趁此制造事端,但皇帝仅顾个人安危躲在外面,实在有难当大任之嫌。 “大人,现下该如何?”其中一个官吏问道,眉头紧皱。 赫丞相看着这街上衣衫褴褛、寻食游荡的乞丐,数量怕是比先前多了几番,不处理好又是一件祸事。 “现下只能祈盼皇上能理会朝政,如今朝中缺人,我亦知各位大人失亲送友之苦,但实在是没有法子,只能拜托各位这段时间辛苦些,天佑我大庆,再有各位大人相助,定能度过此次难关。”赫丞相回身拱手道。 “大人客气,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几位官吏躬身回礼,心中不禁感叹此人爱国爱民之心切。 “耿儿、耿儿!”一个穿着大白衣袍的男人从远处快马加鞭地跑过来,一身仙气飘飘的衣服被风吹得乱起,糊在他脸上看着有点儿憨。 勒紧下马,来人一把抓住赫丞相的手视线焦急地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耿儿你没事吧?昨天晚上吓死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怎的就我昨天晚上有事不能陪你到宫宴会,若是有我在——” “靖王爷,”赫丞相打断他,用暗劲儿抽回自己的手,躬身道,“微臣没事,不过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行告辞了。” “欸欸,”靖王追上去,“好耿儿,你再让我看两眼,我那儿有御医,让他给你把把脉,万一你吓到了内里虚怎么办?” “不需要,王爷请自重。” 赫丞相走得飞快,明显不想让靖王追上来。 留在原地的官吏相视一笑,这靖王死缠烂打的性子也只有赫丞相抵得住,不过可惜了,两位都是汉子,但凡其中有一个是双儿,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不成。 沈文宣全程看在眼里,想着这大庆朝堂之中也不全是利欲熏心、窝囊无用之辈,自有贤人为大庆百姓费心费力,不过出城是必须出城的,这皇榜拦得住所有人,可拦不住他。 吩咐马夫继续驾车往前走,等车马在城门被拦下时,马车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壁递给拦人的兵爷,那块玉壁与德六来沈府时拿出来的那一块一模一样,乃太后信物,见壁如见面。 原先的那块磕在台阶上早就碎了,他这块是仿照那块碎裂的玉壁做的,这可是难得送上门的权信之物,虽没征得太后同意,但不用白不用。 接过玉壁的官兵浑身一惊,恭敬地道一声“稍等”便拿着玉壁去找自家副将。 仔细看过之后,副将小跑着亲自将玉壁拿回来,牵着沈府的马通过一侧的小门将他们送出了城,躬身问道:“大人,可需小的派人护送?” “不用。”沈文宣道,吩咐马夫去越府。 而另一边,御医帮宁嫔处理好伤口便离开了。 太后坐在床边提起被子帮她掖了掖,这里可不比皇宫,宫里房间里能有地暖烧着,这里能有几个炭炉已经不错了,这会儿受了伤,若再得了风寒得要了命去。 “你这孩子,”太后道,“从皇宫到这儿流这么多血竟是一声不吭,本宫还以为你是小伤,没想到竟然划开了那么大个口子,再放任一会儿,你怕是全身的血都给流干了。” “太后不需担心,兰芝身体好得很。”宁嫔虚弱地道,眼睛瞥向屏风后的人,试探道:“太后,这人背影跟清儿真像,高高瘦瘦的,像个衣架子似的。” 太后垂眸敛唇不答, 宁嫔抓住她的手,也不知她脸色苍白成那样儿,还哪里来的力气,竟能攥出青筋来,只听她声音略带哽咽道:“太后,我在大殿上听到了你叫他清儿,他就是清儿,是吗?” 太后看她红了的眼圈,再加上她受的伤,心软了些,这孩子小时候她是抱得最多的,与她生母、维梁的原配也是亲如姐妹,这么多年一直视她为半个女儿,怎么就一念之差弄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我不好说什么,你想知道便让他进来与你说吧。”太后起身想将焦诗寒叫进来,但焦诗寒听到声音只往里瞟了一眼,见她没事便出了房间离开了。 “这孩子。”太后笑道,不知不觉恍惚了一下,想着他性子跟嘉清真像,翻了脸记了仇也仍是不与人为恶,只活得更清醒了些。 焦诗寒抱膝坐在台阶上,手上拿着一枝树杈随意在地上勾勾画画,本无聊地堵地上乱跑的蚂蚁,凭白给它设置壕沟路障,但画着画着便渐渐成了沈文宣的样子。 他想他了,焦诗寒慢慢停了笔瞅着地上的画发起呆,也不知他受伤了没有,他听那些禁卫讲京城中如何如何危险,也不知按这人大胆的性子有没有只身犯险—— “这位小公子好。”一位穿着半胸半露的妇人突然停在面前躬身道,年纪看起来已经不小了,但言笑晏晏,配着一身妖艳的红装,自有半老徐娘的风情,只打眼一看,眼中流转的光甚是精明。 焦诗寒起身回了一礼,眼睛看向她手中的食盒,问道:“敢问夫人是?” “我家夫人是府里的沈姨娘,名讳明莲,听闻贵客入府,特地亲手做了些点心拿来给你们尝尝。”她身后的丫鬟说道,声音脆生生的。 沈姨娘抿唇笑了一声,眼角偷偷瞥了一眼房门口:“明莲厨艺不好,若是不好吃,还望小公子不要见怪。” 焦诗寒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伸手要接她手中的食盒,但沈姨娘却错身躲开了:“怎敢劳烦小公子动手,明莲帮你送进去吧。” 说着便绕开他兀自走上台阶打开了门,透过屏风看过去隐隐看见一个人影,那里面的肯定便是这大庆最尊贵的女人了,比之皇后还要尊贵,府里的夫人还有那些个姨娘甚至小姐都跑去皇帝面前露脸,呵,可笑至极,自讨没脸还不自知,有皇后和众嫔妃在侧,她们就是再如何谄媚也近不了皇帝身侧,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熟不知这样攀上也只会被骂一句贱胚子罢了,谁放在眼里?但讨好太后就不一样了,只要得了她老人家欢心,再卖卖惨,不说脱离这商贾之家进宫侍寝,只嫁入高门岂不是轻而易举,且名正言顺,有太后担保,她名声也会水涨船高,看谁还敢说她是青楼女! “谁人敢擅闯进来?!”红莲厉声道,在房间另一头放下烹煮的茶壶连忙几步过来拦在她面前,“外面的侍卫呢?都死了吗?!” 沈姨娘回过神,忙抓住她的胳膊讨饶道:“小姑娘你误会了,我就是来送几盘点心而已,不信你问门外的那位小公子。” “是吧,小公子?”沈姨娘回身看向他,焦诗寒打量着她的脸半晌没说话,他怎么记得阿宣的娘也是叫沈明莲?重名? 第93章 第 93 章 “皇上, 臣罪该万死啊皇上。”巡防营营长李捷跪在府门外带着手下的人哭诉道,一边哭一边跪拜,跟死了娘似的, 估计出了这么大纰漏, 怕皇上将他们一并砍头了吧。 沈文宣从马车上下来, 负手看着这壁垒森严的越府守卫,只府外就围了三圈兵,他没看到赵二和言起,估计这里的都是宁简的亲兵,禁军都守在里面。 一身穿重甲的守卫走近, 身后跟着几个兵,停在了沈文宣三步之外, 手上紧握腰间刀鞘, 看上去甚是戒备,打量了几眼道:“这位公子, 此乃重地,无关之人还请速速离开。” 沈文宣没动,眼睛仍看着府门,身后的马夫走出来几步将怀中的玉壁躬身递了出去。 守卫顿了几息,与身后几个对视几眼,犹疑地前走一步接过玉壁,见上面的凤翔纹路浑身一震,态度立即比之前小心了几倍,躬身道: “原是太后的人, 我等眼拙, 还请公子见谅, 我等这就去府内禀告, 请公子在此处稍等片刻。” “不用。”沈文宣道,抬步绕过他往里进,行动如风。 “公子,公子,”守卫拦在他身侧,但也不敢硬拦,“公子还请别为难小的们,小的进去里面禀告,很快就能出来。” “你与其说这些,还不如快些跑在我前头。”沈文宣撇开他,经过李捷时看了他一眼,这人若是按皇帝的性子,估计离死不远了,就是不死,也在这个位置上也待不了多久。 透过他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几人,有几个是他的护卫,收回视线时不知是里面的谁出了一脚,趁守卫急着拦人没注意脚下,一举将他绊倒在地,在他面朝地狠摔在地上时只听“叮”地清脆一声,守卫顾不得疼连忙抬起头,他原本手上捧着的玉壁摔了出去,碎了。 “这、这”守卫吓傻在原地,“不是,有、有人绊我,有、有——” 沈文宣翻过一个白眼,嫌弃地骂道:“蠢货,碎了太后玉壁,别说进去禀告,只砍了你的头都是轻的。” “不、不是公、公子,”守卫惊颤着从地上蹭到他脚边,手指轻轻抓住他的裤脚,“还请公子能为小的宽恕几句,小的真不是故意的——” “罢了,”沈文宣退后几步,将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抻出来,“我来此不过是为了确认太后安危,给她老人家请请安罢了,你起来带我过去,我不说这件事便是。” 守卫傻愣着犹豫了几息。 沈文宣笑了,眼中凉薄:“要不你现在进去禀告?” 守卫反应过来,连忙摇摇头,小心地站起来,讨好笑道:“禀告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还请公子随我来,只不过——” 守卫看向他身后的马夫,沈文宣懂得,抬手示意马夫退下去,守卫躬身道一声“得罪”,简单搜过沈文宣身后才命令守兵开门,自己走在前面,沈文宣不紧不慢地跟着。 太后院外,傅彦睿背着手假装散步,已经在最接近院落的小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了,时不时伸长脖子瞅向院内,一脸的心痒难耐。 顺儿跟在他身后,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侯爷,你老在这儿转什么?为何不进去?” 傅彦睿回身瞪他一眼:“宁嫔也在里面,我怎么好进去?” 顺儿挠头不懂:“就请安呗。” 请安真能行他早就请了,哪会等到现在?傅彦睿瞅着自家小厮那笨样也不想和他多解释,摆手让他闭嘴,眼睛继续瞅向里面。 他傅家跟太后向来没什么交集,也就他妹妹成了二皇子妃,若是他妹妹来请安还好,他这个娘家哥哥抢在二皇子妃来之前请安算怎么回事。 不过刚才他见一女子进去,怎么这会儿——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傅彦睿一把拉过小厮躲到一旁的假山后面,顺儿瞅着自家小侯爷这小心翼翼的样儿,跟做贼似的,不禁叹了一口气。 红莲带着身后两个宫女将沈姨娘轰出来,一把将宫女手中提着的食盒摔在她面前:“劳沈姨娘费心了,太后娘娘素来不爱吃点心,也不爱外人打扰,这些还是你自个享用吧。” 不等她开口便骂旁边两个守门的小太监:“玩忽职守的狗奴才,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什么猫猫狗狗都敢放进院里,若是太后娘娘出了事儿定拿你俩是问。” “红莲姐姐恕罪。”两个小太监立即跪地。 红莲眼神轻飘飘地剜了一眼沈姨娘,“哼”了一声回了院儿。 攀附的人她见多了,但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自己什么身份也不掂量掂量,还想利用小公子蒙混过关,我呸! 沈明莲知道她是对自己说的,再看脚下已经被摔出来的点心,心中翻滚,不禁狠狠掐紧了手心,太后身边的宫女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在她面前摆什么普?! “姨奶奶。”小桃忙将地上的食盒提起来,小心地叫了一声。 沈明莲沉下气甩了一下袖子,道:“走。” 刚转过身就看见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身后恭恭敬敬地跟着数个仆从,再看体态和面相,年纪肯定过了不惑之年。 沈明莲眼睛一转,顿时窃喜袭上心头,忙抻了一下衣服,小跑过去躬身跪在地上,眼眸羞涩一垂,嘴角巧笑:“妾身明莲拜见皇上。” 崇信帝脚下一顿,眼神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她裸露的肩膀,隐含着不耐烦和厌恶,点了下头转身要走,他这次来是拜见太后,虽说肯定会被她挖苦,但无论如何,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皇上。”沈明莲又叫了一声,着急膝行几步,腰身一侧摔到在他面前,楚楚可怜地一抬眸,见到皇上真容时顿时一愣,盯着皇上那张脸嘴唇不自觉抖动了几下,这人—— “公子,太后娘娘的院子就在前面。”守卫道,从侧边的拐角出来,沈文宣跟在后面,背着手腰背挺直,眼中波澜不惊,只瞥一眼侧脸便可知是位翩翩公子。 崇信帝拧着眉本要发怒,听到声音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守卫突然看见这人衣服上的五爪龙,膝盖一软,忙以头抢地道:“拜、拜见皇上。” 沈文宣看过来,一瞬间,两个长相有五分相似的人对上视线—— 谁? 沈文宣愣了一下,闪了几下眼皮率先反应过来,压下心中诧异,躬身拱手道:“草民拜见皇上。” 崇信帝眼神迷惘,瞅着他没来得及计较来人只躬身不跪地,走到他面前拧眉道:“平身。” 沈文宣手指微动,心里感觉艹了狗一样慢慢直起上身,面对崇信帝直白的打量皮笑肉不笑扯了一下嘴角—— 那老太婆说要他易容原来是防着这儿,不过问题不大,这世上长得像的大有人在—— “沈文宣?”沈明莲捂着嘴一脸惊骇,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这人不是早就被不对,他没死,文宣没死,再联想到刚才见到的圣上面容 大喜!沈明莲不敢置信,由惧到喜,转变太快,脸色逐渐扭曲: “李郎?皇上可是李郎?” 沈文宣和崇信帝同时看向她,崇信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沈文宣心中警铃大作,从记忆的边角里拉出这张脸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口水,手指也逐渐捏紧了。 趁皇上还未做出反应,沈文宣立即拱手道:“草民此次来是为了与越陌商量生意上的事,不敢对皇上多有叨扰,草民这就告退。” 见他要走沈明莲急站起来追了两步,“文宣?文宣!沈文宣,你不认阿娘了吗?” 但沈文宣走得飞快根本不听,沈明莲一着急抓住崇信帝的袖子可怜兮兮道:“皇上,你看我们文宣——” “站住!”崇信帝呵道,进忠即刻小跑着追上沈文宣,也不用他追,皇帝一声令下,巡逻的禁军一把挡在沈文宣面前将他拦下了。 崇信帝嫌恶地甩开沈明莲的手,看看沈文宣的背影又看了看沈明莲那张已经老化的脸,隐隐约约从脑中挖出一点儿什么,但心中更多的是怀疑。 这两个人是提前等在这儿的?而且那张脸他仿佛看见了他年轻的时候。 “何人如此吵闹?”太后从院中走出来,斥道。 焦诗寒在她左手处扶着她,一眼就瞅准了远处阿宣的背影,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只是余光瞥到皇上时又马上收敛起来,躬身行了一礼。 太后握紧他扶着她胳膊的手,见这阵仗心中略有不安,但面上讥讽一笑:“皇上这是专门在本宫院外搭戏台子唱戏呢?可扰了本宫这个老人家的午觉。” 崇信帝瘪嘴忍下心头窝火,回道:“打扰太后休息是朕的不是,还望太后见谅。” “那就说说吧,这是唱的哪门子戏啊?”太后瞥了一眼他身旁不懂规矩的妾身,又看向被禁卫拦住的沈文宣,这傻子,来的时候不会没易容吧?不过,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沈文宣转过身看向焦诗寒,但他不敢明着看,只停顿了一息便将目光移开了。 果然没易容!太后沉下气扯动嘴角笑了一声:“哟,这是谁家的俊儿郎,长得与皇上年轻的时候神似,不会是皇上遗留在外的私生子吧?” 她本是想开个玩笑,好打消皇帝心中疑虑,按皇帝性子,她越是将事情点出来,他越是不信。 但沈明莲却当了真,捂嘴娇俏一笑:“借太后吉言,我家文宣确实是唉,只可惜我和文宣福薄,到了现在我才能与当年的李郎——” “闭嘴!把这个疯妇人拉下去!”崇信帝震声打断她,雷霆震怒,惊得在场的皆是一颤。 “皇上?不、不,皇上——”沈明莲没反应过来,想要拉住皇上的袖子,只是还没等她碰到,便被两个禁卫捂住了嘴,不顾她的抓挠挣扎,强行将人拖了下去。 太后抿紧唇,脸色突然阴沉到可怕,手上不禁握紧焦诗寒的手,感觉胃里一阵恶心。 这是确有其事? “你叫沈文宣?”崇信帝拧眉问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但又有点隐秘的窃喜。 沈文宣按下心中烦絮,眼角瞥了一眼皇帝身后的赵二和言起两人,见他们俩都把手按在了刀柄,手指微微动了两下,示意他们不要乱来,自己拱手回道:“在下姓沈,名文宣,不过并不认识刚才的那位妇人,不知是她认错了人,还是另有居心。” “你倒是没有居心,不会在歪路上想一想,”崇信帝背过手笑了一声,但眼中并没有多少笑意,“这园子是由重兵把手,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沈文宣暗暗捏紧手心,有给他带路的守卫在,他也撒不了谎,若谎言被拆穿,反而欲盖弥彰,沈文宣索性真假参半地承认道: “应太后邀约,持太后玉壁进来的。” 玉壁?什么玉壁?太后反应了一瞬,见皇上看过来,躲开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道:“嗯对沈家商号里新鲜玩意儿甚多,本宫想见沈家主人很久了,这正好我们在外面,没宫里那么多规矩,本宫便将他叫了过来。” 崇信帝半信半疑,但意识到沈文宣和太后扯到了一起,再联想到这人与自己可能的关系,眼神警惕,难不成今日如此之巧,是太后想要干些什么? “今日本宫乏了,不想听你讲那些新鲜玩意儿,就先退下吧,改日再来。”太后沉声道,这样说一是让他快走,二是向皇帝传递了一个信号,本宫还要见他,皇上你可别乱来。 她倒是乐得看他们相残,但是身边还有焦诗寒这个可人,看他对着沈文宣的那个眼神,她终究是舍不得。 转身拉着阿焦就要进院里,但焦诗寒不想走,使暗劲儿拖住太后的步子,回头看向沈文宣,开口想叫又不敢叫,眼神脆弱又可怜。 昨天晚上他没能回去,今天早上他又不能回去,下次他什么时候来接他?虽有亲祖母在身旁,但拢拢总总相处也不过一天,像是被突然换了环境的外人,处处拘束而格格不入。 沈文宣撇开视线小幅度摇了摇头,再回看时已经见不到焦诗寒人影了,垂眸隐下眼中阴霾,躬身退下,意外的,崇信帝并没有阻拦,任由他出了越府。 “去查查这个人。”崇信帝等看不到他人影了,吩咐道,眼中既有戒备又兴致盎然。 “是。”赵二回道,暗暗握紧了手,与言起对视一眼,这次闯大祸了,他单知道公子跟皇上长得有点儿像,但觉得离谱,便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道能遇到沈明莲这个女人。 看那女人的样子这最离谱的事还真有可能是真的。 沈文宣坐在回京的马车上,捏紧手指一个一个掰过去,眼神像是要吃了人一样,突然出了这一档子事就相当于他突然掉进了最中心的漩涡,谁都看着他,接回焦诗寒怕是难了。 外面很久都没动静。 顺儿小心翼翼地从假山后面出来看了一眼,见外面真的没人了狠松了一口气,他跟小侯爷好像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这、这 “小侯爷,外面没人了,我们偷偷溜吧,只要没人看见我们,就不会被人发现我们偷听了。”顺儿用气声小声说道,等了一会儿不见傅彦睿搭理他,不解地看向身侧,只见他嘴角带笑,异常开心。 “小侯爷?”顺儿疑惑地叫了一声。 “顺儿,你说皇上会怎么对待他这桩丑闻,会不会杀人除尸,让沈文宣这个人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傅彦睿道,眼神的兴奋看着有些吓人。 “清儿没了他,不就是我的了吗?” 第94章 第 94 章 “咔嚓”、“咔嚓”。 沈文宣站在窗前手上捏着剪刀修剪盆栽中的美人蕉, 一点儿一点儿将它的枯枝败叶修剪干净,手指在它未绽放的花苞上抚了抚。 此时他正站在琉璃花房里,一眼望过去种着大片的美人蕉, 艳丽又阳光。 “公子, ”王沐泽在他身后躬身道,“已经查清楚了,皇帝那儿派过来的探子一共有九人, 其中两个是我们这边的。” “九人?他还真是看得起我。”沈文宣笑道, 眼神凉薄。 王沐泽直起身:“公子放心, 府里和商号也做好了准备,该让他们知道的他们自然会知道, 不该让他们知道的一个字都不会泄露。” 沈文宣“嗯”了一声,捏着剪刀错手一剪, 不小心剪下一只小小的花苞, 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接住, 落在手心上小小软软的, 一瞬间,他心情低到谷底。 “越府那边呢?”他问道, “情况怎么样?” 王沐泽顿了一下, 回道:“小公子那边没有什么消息, 安安静静的, 皇帝跟太后的关系僵得很,两边不常交往,应该出不了大事, 不过我收到的越府密信里说沈明莲好像疯了, 被关在府里一处很偏僻的院子里, 衣食多受正房夫人虐待。” “她疯不疯关我什么事儿?”沈文宣回身道, 眼神全是怨念,“若不是她还活着,那天也不至于如此糟糕。” 王沐泽抿唇咽下一口口水,想着狠还是公子狠,对亲娘一点儿都不在乎,嘴唇嗫嚅几下,试探着开口问道:“那要让人处理掉她吗?” “不用,现在已经太迟了,妄动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沈文宣拧眉可惜道,将手心的花苞埋进空着的盆栽里,也不顾种花苞能不能活,自顾自地浇了一点儿水。 等收拾完花房,沈文宣挽下袖子环视了几眼,天气已经临近冬天,这样花海的模样十分难得,也不知能不能让阿焦赶上看一看。 最后用帕子擦干净手中的修剪刀,沈文宣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走,吩咐道:“备车,让人引开那些探子,我要去一趟孟家。” 王沐泽:“是。” 另一边,越府一处被锁住的柴房内,沈明莲穿得很单薄,天冷,这里连个炉子都没烧一个,她只能缩在角落的草垛里冷地直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仔细看得话还能看见她手臂上的鞭痕。 “吱呀”一声,柴房的门开了。 外面的光照进来,由暗入明,沈明莲一时不适应,眯眼看向门口模模糊糊的人影。 来人是个中年妇人,穿金戴银一身富态,居高临下地站在沈明莲面前看着这贱蹄子如今落魄的模样不禁心生快意。 “哎哟,看这是谁啊?当初是谁敢当面顶撞我来着?如今怎么过的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她笑道,弯腰用又尖又细的指尖掐住她的脸,这女人年纪这般大了还敢在老爷面前卖弄风骚,恬不知耻,如今沦落成这样还真是老天爷开眼。 沈明莲本忍辱任由她掐着,但眼睛瞥到她的头发突然紧抓住她的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趁越夫人一时反应不及一把将她扑到地上。 “你个贱人干什么?放开!”越夫人惊道,嫌恶至极,幸好她身后跟着倆丫鬟,两人忙把沈明莲扯开,扶着夫人起来。 “贱人!”越夫人气得在她脸上扇了两巴掌,手指着她鼻子,“你现在还敢对我如此放肆,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皇上,这次老爷无论如何都护不住你,你就等着去死吧!” 说完看她躺在地上没有动静还不解气,又在她肚子上狠踢了两脚,沈明莲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晕了,越夫人憋着气踢翻带来的食盒,晦气地甩手离开了。 “咔嚓”一声房门再次被锁住。她们带来的食盒倒在地上,里面的饭菜都撒了出来。 沈明莲手指微动,趴在地上缓了半晌身体才有了力气,瞥了一眼那些搜饭剩菜,被熏地胃里一阵翻滚,咬着牙从地上起来,此时她手里凭空多了一支簪子,是她刚才从那毒妇头上拽下来的。 她能从边境一直到京城,过上别人艳羡的富贵生活,自然不是空靠一身皮囊,这会儿认清事实,起身跌跌撞撞走到门边又忍痛跪坐在地上,盯着外面的锁孔手指小心地捏着簪子捅了进去。 她被弄成如此模样肯定是皇帝嫌弃她的身份不想要她,但这越府又好的了多少,她到底给皇上生过孩子,是皇帝的女人,等皇上回京,她看这越府上下还能蹦哒多久! 但她就不一样了,只要能找到文宣,自己是他娘,他无论如何都得护着她,再等文宣被皇帝承认,她一样能过人上人的生活。 坐在马车里绕着京城大小道多转了几圈,直到甩掉了身后的探子才启程前往孟府。他们没有在正门停下,而是选择走后面的小门,而且来之前已经偷偷向孟府递过拜贴,所以马车一停下,就有侍从打开后门请他们进来。 “沈公子,我家姑爷就在前面的前厅里。”带路的小厮一边带路一边说道。 沈文宣点点头,等出了后院拐过转角就看见惟修正在前厅烹茶,甚至一旁的小桌子上还摆了盘棋。 小厮将人带到后就退了下去,沈文宣撸起衣服盘腿坐到他对面,瞥了一眼那半副残棋,笑道:“我现在可没有心情陪你下棋。” “我知道。”惟修道,眉间微皱,看上去不是很愉快,抬手拿夹子夹出两个被水烫过的茶杯,然后提起桌上小火炉一直温着的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怎么?你有烦心事?”沈文宣问道,手指托起茶杯底部摇了摇,并没有喝的意思。 “该烦心的应该是你吧,”惟修拧眉,“你之前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谈过你的身世?你知不知道这样你很危险?若是我早知道,绝对会阻止你参与到这朝堂斗争之中。” 沈文宣手中微晃的茶杯顿住,抬眸看向他:“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还什么时候,你现在竟然还有心情问这种问题。”惟修都无语了,不说沈文宣对于皇帝来说就是丑事一桩,灭不灭先不说,就皇帝突然多出来一个成年的皇子,二皇子和四皇子还不得疯?到时候一致对外,肯定先把沈文宣搞死。 “到底什么时候?”沈文宣又问了一遍。 惟修见他认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昨日午后,我从我夫人兄长那儿听到的消息,这会儿恐怕已经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了,朝廷上上下下以致整个皇族都知道了你这号人物。” 沈文宣眯眼有些怀疑:“你也是昨天知道的?还是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故意瞒着我。” 惟修不禁愣了,瞪大一双驴眼像是看个白眼狼似的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能匡你不成?” 沈文宣:“毕竟你是连嘉清长公主都知道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皇帝,我跟他长得像,你一开始没看出来?” “你可别诬赖我,我还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儿。”惟修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杯拿在自己手里,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别喝了,还喝什么喝?白眼狼! “我惟修在太后把政时期就离开了京城,他们夺权夺嫡闹得最凶的时候我都没回来,之后数年一直过的是神仙野鹤般的自在日子,也就着了你小子的道才又踏入这朝政纷争中,好家伙,你整一个没心没肺。” 沈文宣挑眉,笑了一声,暂且信他,抬手重新拿一个杯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道:“你不觉得这件事传的太快了吗?从我见到皇帝到现在也不过区区三日而已,那时在场只有我、皇上、太后、阿焦以及沈明莲五人,每一个都不可能将这件事大肆宣扬,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传的这么快的?” 他不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皇上也定急于隐瞒这件丑闻,而太后顾及着阿焦也不会将此事透露,所以后面定然还藏着一个人。 是谁呢?沈文宣将京城中的人一遍遍过脑,一边抿了口茶。 惟修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嘟囔道:“你还真是没有心,事关出身这样的大事,在你嘴里说出来感觉竟只有利益撕扯。” “这样的关系爱谁要谁要,”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不爽,“其实我此次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惟修一下子提起十二分的警惕,默默挪动屁股往后移了一步,这人若是向他提要求,那肯定不简单。 “你怕什么?”沈文宣笑了一声,“迟蓟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惟修:“这我听夫人兄长说,迟蓟在宫宴的那天夜里就派人偷偷送走了京城里的夫郎和孩子,没有把柄威胁他,一开始自然是不肯承认的,后面大理寺用了刑才让他开了口,承认叛乱是为了助四皇子夺嫡所为。他们意识到西南事情已经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解决了皇上和二皇子,那皇位就是四皇子的了。” 沈文宣闻言沉思了一会儿,道:“这番话听上去有几分道理,但若是他胡编的呢?证据可有?” 惟修:“自然有,大理寺的人在他府里搜出了四皇子的亲笔信,从印章到笔迹全都对的上,今早大理寺卿就将写好的折子递给了皇上。” 沈文宣点点头,但感觉还是不对,脑中想起那天走廊上迟蓟一个对上几十人,即使浑身浴血也丝毫不退缩的模样,直觉不是个被拷打几天就招了的人。 “所以你的另一件事就是打探迟蓟?”惟修见他垂着眸不说话,开口问道,若只是这些还好,改天他让人抄一份审讯记录过来也不是不可以。 “自然不是,”沈文宣抬眸,“贵兄为大理寺卿,还请劳烦他将迟蓟旁边的牢房空出来,改日若他有异动,我想亲自去瞅瞅。” 惟修呛得一口好茶,忍不住喷了沈文宣满脸,震惊道:“你疯了?你现在身份如此敏感,怎么还能往这火坑里跳?” “是不是火坑得我说了才算。”沈文宣掏出袖中的帕子抹掉脸侧的水渍,嫌弃地随手将帕子扔进一旁的火炉里,一瞬间,火苗蹿地老高。 “我已经出不来了,还不如搞一个真相大白,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他嘴角扯动笑了笑,眼底深处如漫漫长夜,黑不见底。 从今天早上王沐泽未打听到焦诗寒消息时他就感觉到不对劲儿,在越府中有赵二和言起,怎么也能露出一点儿信来,可偏偏没有,问肯定就是故意的,太后这老妖婆想对阿焦做什么? 他发现不进那权力的漩涡他永远都在周旋,既如此,他便登上那顶峰。 越府。 崇信帝坐在书房内看各路大臣呈上来的奏折,越看眉间皱地越紧,尤其是看到大理寺卿递的折子,气得一把将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荒谬!老四哪来的胆子敢策划这次谋反?!但脑中随即想到宫宴上老四故意绊倒老二,崇信帝又有些不确定了。 “皇上。”外面的进忠开门进来,无视地上的狼藉,将一份战报恭敬地呈了上去,“是西南那边的,皇上洪福齐天,肯定又是喜讯。” 崇信帝懒得理他的恭维,拿过来大致扫了一眼,下一息便忍不住笑了,继而开怀大笑,一扫往日阴霾: “好!好!好!前后加起来也就两个月便将羌贼逼至境外,宁家的神勇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进忠满脸媚笑地跪地,拜首:“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天佑我大庆,必延绵万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信帝笑着踢了他一脚:“你这个狗奴才就会耍嘴皮子上的功夫。” 不过他只高兴了一会儿就想起南边那么一大块地方只有宁维梁这个领头将军在,再联想到迟蓟,崇信帝心中立刻不舒服起来,若是让宁维梁乘胜追击,那宁家的声望肯定会再盛一层。 心间焦灼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崇信帝突然回身吩咐道:“进忠,拟旨,命令宁维梁十日之内回京,让他带上西南的那两位将军,我记得一个叫葛武成,一个叫张冦简。” 第95章 第 95 章 从封城到解禁一共花了十日, 杀的、抓的比那天晚上的人还要多,菜市街口的午场血流成河,尸体全部丢弃到乱葬岗, 不准立碑埋葬,任由野狗啃食,一时尸臭味儿呛鼻冲天。 崇信帝带着众亲族班师回朝, 明黄的队伍长长一列,周身又有肃穆的军队护着,威严慑人, 京城百姓被官兵推攘到街边规规矩矩地跪下迎接圣上, 缩着胳膊低着头, 眼睛只敢看一点儿过路的马车轮子, 像是被审讯的犯人。 冷寂而阴灰,整座城不复往日荣光。 沈文宣站在一侧的茶楼内透过二楼的窗子看向最前面的几辆高大的马车, 被车帘挡得严严实实, 不知里面情形如何。 焦诗寒偷偷打开一条帘缝,纤白的玉指一瞬间吸引了沈文宣的注意,跟着马车快速掠过几个窗子, 只为在几个窗棂间短暂地看到他。 焦诗寒眼睛左右缥了一圈, 在要经过茶楼时终于抬眸看见了二楼熟悉的身影,嘴角弯起, 眼神温润一笑, 纤弱又可爱, 两只手伸出窗外,学着他教过的样子比了一个圆圆胖胖的心。 沈文宣不知不觉笑了, 身上的凌厉都软了菱角, 撑在窗台上盯着那辆马车尾巴逐渐走远。 “很快我就会来见你。”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影子,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手指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回身下楼。 王沐泽跟在他后面,暗处还有伪装成百姓的护卫,这段时间特殊,在三日后张冦简和葛武成来到京城之前还是小心为妙。 太后嘴角调笑着瞅着自己的小孙子,忽然开口道:“你就这么喜欢他?他那个皇帝父亲可害得我们这一脉很惨,若不是因为这个狗东西,你母亲也不会——” 她想起那件往事突然消了音,脸上的笑意也逐渐隐了下来,嘉清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疤,没人比她更希望皇帝惨死,子子孙孙被厄运缠身永无宁日。 她这么恨也没对皇帝动手是因为他,焦诗寒知道,就因为知道,所以每次看她落寞都不会无动于衷,抬手握紧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在太后看过来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阿宣这个人,一开始说要把我当弟弟,结果兜兜转转到了最后,我还真是他的弟弟,那个时候他刚被母亲抛弃,没有钱也没有地,自己活着都很辛苦,却还是带我看了大夫,付了药钱,然后领着我回了家,他很好,太——” 欲出的称呼在舌尖转了几圈,他还是改了口道:“祖母,他真的很好,是我这辈子花光了所有运气才遇见的人,还请祖母不要将皇帝的龌龊牵扯到他身上,对他而言,皇帝也不像一个父亲。” 太后对他改口心生欢喜,亲昵地捏住他的脸颊揉了揉,哄道:“我的小心肝啊,我知道了,你最后竟是为了他才肯叫我一声祖母,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一次。” 焦诗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 “不过,”太后收回自己的手,眼中精光不减,“他要接走你还得我同意才行,如今他身边明查暗探不断,若让人发现你俩在一起,那还不得炸了锅?他若真有本事就过了我这关,我倒是想看看这从西南一直闯到京城的人能干出些什么来。” 崇信帝进宫后屁股都没坐热就换好了龙袍端坐在龙椅上,这朝堂大殿之前还是腥风血雨,如今虽收拾干净,但隐隐地还留着原来的血气。 众官朝拜,稀稀落落地站得不齐整,还有好几个是带伤上朝的,崇信帝看着刺眼。 进忠前走一步尖着嗓子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要事奏禀,”出列的是大理寺卿,将手里的本子交给太监后躬身道,“叛将迟蓟已经伏诛,乃四皇子在背后密谋策划所为,有四皇子亲笔书信在此,其上有四皇子印。” “你胡说!”李弼一步踏出朝列,虽早已被父皇提点过,但被人当众污蔑还是义愤填膺,手指着大理寺卿咬牙道: “迟蓟他说什么你都信,他是不是还说西南的事也是我做的?哈,笑话,我李弼行得端坐得正,别说我做这些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若真是我做的,为何不将证据销毁?等着你们来挖?” 他斜眼瞅向李栀,阴阳怪气道:“怕是有人早早就捏造好了各种证据,就等着来咬我一口。” 李栀不屑地笑了一声:“老四你此言差矣,谁说对你没好处,搞乱西南从而嫁祸皇后以及我对你没好处?私通迟蓟造反妄图杀父杀兄对你没好处?怕是最大的好处就是父皇底下的皇位吧。” 李弼:“你放屁!我对父皇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不像你之前拼死拼活都要娶宁家女,如今又拉拢傅家,勾结外臣之心你早就有苗头,这些你做的可能性最大!” “我勾结外臣?”李栀嗤笑一声,“正常婚丧嫁娶罢了,真是什么人看什么事儿,老四,你不勾结外臣,那迟蓟是怎么有你的亲笔信以及私印的?” 李弼卡壳了一瞬,急道:“我的笔迹和私印什么样儿各位大臣可是清楚的,到时找个能人伪造也不是不可能。” 一边说着一边眼角余光瞥着父皇,额角汗泌了一层,他是曾给迟蓟写过信想要拉拢他,但他绝没有要求迟蓟做这些事。 “皇上,”大理寺卿插缝道,“不仅是迟蓟,就连之前私自扣下西南奏折的吏部尚书也已伏法,交待是四皇子指使的,证词与迟蓟的别无二致。” 李弼懵了:“你、你胡说!” 吏部尚书是他这边的人,他没有让他做的事这老头承认做什么,脑中一闪而过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一旁淡定自如的李栀,紧接着背后发毛。 他本以为是李栀使诈诬陷吏部尚书好断他左膀右臂,如今看来吏部那老头竟不是他这边的人。 “父皇,”李弼跪地眼神急切,“父皇,你要相信儿臣啊父皇,儿臣真没有这些心思,若是真有儿臣儿臣定遭天打五雷轰顶!” “皇上,”赫丞相出列,“迟蓟造反闹得整个朝堂与皇族颜面尽失,京城百姓皆人心惶惶,唯恐圣心不在,大庆气亡,皇上,处理此事不仅是给死去的朝臣、亡命的皇室血脉看的,也是给天下、给蠢蠢欲动的匈奴看的,乃挽回民心、重塑朝纲的一件大事,切不可以私情计较,到头来得不偿失。” 李弼:“赫老头你什么意思?!父皇,朝中人都知道,他跟二哥是一伙的,全都巴不得我死,父皇你莫听信他谗言——” “放肆!”崇信帝骂道,“你这孽障怎可辱骂老臣,他是国之重器,你又算什么东西!” 李弼立刻熄了火,眼巴巴地看着他:“我我、儿臣只是一时情急,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只是我、我是给迟蓟写过信,为表诚意还印的是我的私章,但那信的内容只是慰问一下而已,他远在边境,与家人分离,多有辛苦” 崇信帝不忍闭眼,这个傻子,说这些只能让人更加怀疑罢了。 “哦对对,”李弼一拍自己脑袋,急道,“找到他家人不就好了,只要找到他夫郎和儿子,他们应该知道些什么,到时儿臣的冤屈就会洗清,谁忠谁奸也能辩个清楚。” 等找到就太迟了,他只能现在做决定,崇信帝无奈叹一口气,这些个证据砸下来,朝堂中应多信老四就是罪魁祸首,他想起除夕夜那晚老四的所作所为心中也有所动摇,但怎么说也是他儿子,他本就子嗣稀薄,怎能再少一个。 “来人,传朕旨意,”崇信帝颓靠在龙椅上拧眉道,一瞬间他好像老了十岁,“四皇子李弼不忠不孝,勾结外臣企图谋反,大罪,将四皇子拉下去,永禁宗人府,谁都不得探望,汐妃这些年悉心服侍朕,朕念她几分情义,就送去皇陵守陵吧。” “镇南将军迟蓟、吏部尚书以下乱上,处以绞刑,明日午后在午场行刑,以儆效尤。” “皇上圣明!”赫丞相带头跪了下去,后面的百官跟着跪:“皇上圣明!” “父、父皇,不、不是,父皇——”李弼膝行几步爬到台阶上想去抓崇信帝的衣角,但两侧禁卫一人一边架着他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父皇!儿臣冤枉啊父皇!父皇!” 李栀忍不住笑了一声,对上皇上混浊的视线汗毛一竖,立刻控制好表情,装得低沉又严肃,一副为弟弟不懂事而痛心疾首的好兄长模样。 崇信帝收回自己的视线,意义不明地苦笑一声,这皇位从来都是堆砌尸山血海才能得到的,无论这尸骨是无辜之人的,还是血脉兄弟的。 “王炎、李健玩忽职守,致朕陷于危险之中,免去其职务,下狱十年,但念在王炎已身死,朕准许王家归还先前赏赐即可,速速离开京城。赵二、言起,你们这次护驾有功,而且都是能力超绝的壮士,但九门提督的位置只有一个,暂且先封你们为封郎将,分管东西二宫,日后更胜一筹者升九门提督。” 赵二、言起偏头对视一眼,躬身道:“是,谢皇上。” 这皇帝知道他们二人要好,却要这么干,无非想让他们为名利相残,只留其一,留下其中最忠最狠的,真毒。但两人心里清楚,他们不可能顺着皇帝的心意真互相作对,说到底他们真正效忠的从来都不是这把龙椅上的人。 赫丞相前走一步刚要开口就被崇信帝打断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崇信帝从龙椅上站起身,一边被人扶着回后殿一边道,“朝中空缺良多,各位大臣身兼数职都有些吃不消,便将二月的会试提前吧,具体事项交给礼部,退朝。” 进忠:“退朝!” “臣恭送皇上。”赫丞相躬身道,眼睛却抬起来看向崇信帝缓慢苍老的背影,极黑极沉,褪去忠臣那层皮,凉薄得很。 这只是开始,他想着,倒下第一个皇子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沈文宣查完铺子照常回府,兢兢业业扮好自己的商人角色,王沐泽刚得到消息,从府里泡出来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公子,惟修那边派人来了信说今晚会有人去狱中看望迟蓟,那人已经将狱中打点好了,只知打点的人来头不小,但不清楚是何人。” 沈文宣点了下头,抬步走上台阶,正想着晚上过去蹲点,旁边却突然蹿过来一个乞丐紧抓住他的袖子,眼神病态的执着: “文宣,文宣,你还记得娘吗?我是你娘,文宣” 沈文宣拧眉,一把甩开她,沈府自十天前就在门前搭了粥棚,此时正午,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在那等着,周遭护卫竟把她漏了进来。 沈明莲站稳,局促地理了一下自己脏乱的衣服还有乱成一团的头发,她从越府中逃出来,又在城外躲了许久,今日才能入城门,好在她儿子是个乐善好施的。 “文宣,娘错了,”她还想抓沈文宣的手,但被反应过来的护卫拦住,只能隔空道,“文宣,当初娘真是逼不得已,娘从来都没有自由身,被人买了便买了,做不得主,娘当初是想带你一起走的,可——” “赶走。”沈文宣拧眉道,懒得听她在这儿卖可怜,这周遭可是有皇帝的探子,这女人一头撞过来自寻死路也就罢了,就怕扯着他一起翻船。 转身快步走进沈府,护卫堵住沈明莲那张嘴一边骂着不懂规矩的丑乞丐一边动手毒打,王沐泽在旁边看着,直到作秀作得差不多了才让人将她扔到巷子里自生自灭。 反正对沈府来说她就是个疯子、乞丐,跟沈府没有关系。 沈明莲浑身是伤躺在脏臭的巷子里深一次浅一次呼吸,她嘴里还塞着抹布,连开口说话都做不了。 沈文宣,真狠,她心中狠极,既然没人想要她活,她便拉着她这个好儿子一起去死! 募地,小巷尽头走来一个人,身姿矫健,走路都没声音,稳稳停在了沈明莲身前,沈明莲看不清来人是谁,忍痛抬高手臂想要求救,下一秒眼睛却不可置信地瞪大,颈间鲜血汩汩外流,不一会儿,人就没了气息,只剩一双空洞的眼,独留在空寂的小巷里。 来人确定她已经死了之后快步离开了,一不留神便没了踪影,他身后偷偷跟着的人过来查看,探过沈明莲的气息后转身回沈府禀告。 是皇帝下的手,沈文宣斜靠在椅子上想着,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被沈明莲碰过的那身已经丢进了火里。 皇帝这么做对他没有坏处,按皇帝对子嗣的看重程度,四皇子废了,他迟早会把主意打到他这边,让他也成为送新帝上位的一具骸骨。 第96章 第 96 章 阴暗的地牢内只有牢房之间挂着几盏壁灯, 火焰摇曳,照亮不大的一块地方,阴气又潮湿。 沈文宣随意站在一间牢房内背靠着门边的墙壁, 而他身后的牢房内就是被关押着的迟蓟, 手脚不仅被墙上的铁链束着,就连那对肩骨都被铁钩穿过, 牢牢钉在墙上,坐不得靠不得,身上衣衫被鲜血染透, 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披头散发, 但仔细看,他的眼神中没有绝望也没有恨。 沈文宣耐心等着, 右手随意转了转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自从焦诗寒被带在了太后身边, 他转戒指转得愈发频繁。 后半夜,死寂的走廊尽头传来些微动静, 一前一后两个仆从打扮的小厮在岔道口分开,一个往这边走,另一个可能去了吏部尚书的牢房,那边也有盯着的人。 牢房门口的衙卒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牢门, 之后便离开了, 小厮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什么, 只有一壶酒和一个酒杯而已。 “将军, ”小厮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 “小的没带金疮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用在将军身上反受一把皮头煎熬之苦,小的知道将军好酒,索性就带了壶陈酿过来,解解将军的酒瘾。” 迟蓟不禁嗤笑一声,虽虚弱但仍气势不减:“你为何来此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在这儿假惺惺的,把那壶酒都给我拿过来,谁稀的用小杯喝酒。” 小厮收回递出去的手笑了一声,照他说的做,打开壶盖,对准迟蓟张开的嘴一股脑倒了进去,直到迟蓟受不住内里的伤忍不住偏头咳了几声才停下。 “爽。”迟蓟咂摸几下嘴,叹一声。 “将军,此次进来可是冒了大风险,想必将军也听说了,明日午后——”小厮顿了顿,继续道,“将军,还请告知贵府的家眷如今在何处?我们好去接应照料一番,全当是全了将军相助这份情。” “呵,”迟蓟不禁嗤笑了一声,“我们的皇后娘娘啊——” “将军!”小厮打断他,眼神威胁着他莫要乱说。 迟蓟觉得好笑:“你怕什么?这里不是早被你家主子打理好了吗?你来告诉我,她为何中途□□一刀?” “将军误会了,当时兵荒马乱,又有皇帝在旁边,主子怎么好当众留下印记让将军你追过去。”小厮道,垂眸将带来的酒壶和杯子都收拾进食盒里。 “你看着我。”迟蓟道,眼睛盯着他,目光老辣,直到小厮盯着压力看进他的眼里,迟蓟盯了一会儿才笑着玩味道:“你还有你家主子都恨我,也是,毕竟是杀父仇人。” “那皇上岂不是将军的杀妻仇人,”小厮听他说这个气性立刻上来,想要发火但又努力克制,“现在皇上下令全境搜查你迟蓟的家眷,你夫郎身后本来就没什么势力,只身一人带着未足冠的孩子在外漂泊,没人护着,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捕落网,将军难道要又一次不顾家眷死活吗?” 迟蓟猛得抬眸看向他,眼神如不顾一切的杀神,慎人得很。 小厮沉口气稍微平缓了些:“京城叛乱你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快平息,贵府家眷应该还没到安身之所,主子不仅是为了将军,也是为了自己着想,你自己清楚,万一他们被抓对主子十分不利,还请将军告知贵府家眷的具体行程,我们好派人去找,不过有一点儿将军放心,我们定将他们安全送到将军你原本计划好的地方。” 迟蓟看着他,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但他心里门清,赫皇后若真想帮他,皇上逃不出皇宫,但之前帮忙掩盖西南和在禁军中安插钉子又是实实在在的,他想不通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有那天晚上突然出现的掩面人,若说是皇后安排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如今身陷囹吾,先前友人皆避之不及,再也管不得这些,还有他夫郎还有孩子的安全他除了继续搭上皇后的船已经无路可走了。 迟蓟:“你过来,我告诉你件事。” 小厮看了他几眼,有几分迟疑,但还是按下心头的警惕附耳过去。 “我有你家主子的所有罪证,包括我自述的信还有你家主子与我来往的信件,全都好好保管在一个人手里,若我夫郎还有孩子在我死之前没有安全到目的地,那些东西就会呈在皇上的桌前。”迟蓟小声又快速地说了一遍,末了一笑。 小厮猛得抬眸,手中的食盒不禁捏紧了,额头青筋暴起:“迟蓟,你——” 隔壁牢房内的沈文宣也顿了一下。 迟蓟无所谓,笑道:“我夫郎和孩子现在应该在京城郊外二十里的一座二进的宅子里,劳烦你按照他们的要求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不要想着动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想你家主子下来陪我不是?” 这些人对他算计来算计去,可知他能当上镇南将军靠的可不是蠢?迟蓟看面前的走狗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满意。 小厮想着从此处到郊外的时间,无话可说,提着食盒甩袖快步离开了,迟蓟在他身后放肆地笑,即使扯动身上已经烂了的皮肉仍旧畅快,但慢慢的,他的笑容尾声又带了丝悲壮和苦,想到那个死心塌地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人叹息一声。 沈文宣等走廊里安静了,抬手敲了几下牢门,不多久就有一个衙卒过来帮他打开牢门,沈文宣出来,慢悠悠地走到迟蓟的牢房前,与他对上视线。 迟蓟拧眉,刚放下的心立刻提到顶点,心中疑虑。 这人是谁?从哪来的?那女人没清理干净? 沈文宣让衙卒将迟蓟的牢门重新打开,等走近点迟蓟看清他的面貌眼神一颤:“你——” 他及时吞下欲出口的声音,但像,真像,皇帝那边的?迟蓟吞下一口唾沫,神经紧绷地盯着他,手上的链子慢慢捏紧,杀意从眼底深处涌出来。 沈文宣刚好站在他够不到的边界不动了,负手上下打量他,道:“刚才你们说什么我都听到了,你也不用再装。” 迟蓟拧眉:“你是谁?皇帝派你来的?” “不是。”沈文宣对他很感兴趣,毕竟是阿焦的父亲,从细枝末节中还能依稀看到些阿焦的影子,不过幸好阿焦对这个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并不在乎,他也不用多在意。 “听刚才那人所说,你跟皇后是一党的,”沈文宣道,语气很肯定,“两个敌对方联合在一起要么是有共同的利益,要么是有共同的敌人。” 他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们谋反铲除皇帝是想夺嫡还是为了报仇?当年是皇帝谋划杀了嘉清长公主对吧?” 迟蓟盯着他的眼神,又冷又黑,没有温度,越看脑中越有些一闪而过的印象,他没有说话。 “回答我,”沈文宣声音冷下来,“刚才走的人我已经派人去追了,他见不到你的夫郎和孩子,只有我的人能见到,可惜,我对你手中握有的皇后的证据被爆出来很期待。” 潜台词就是你握有的东西威胁不了我。 “狗崽种,”迟蓟咬牙骂了一声,“我想起你了,那天藏在屋顶上的人可对?就算你把全身都藏了只凭一双狗眼我都认出你。” 但即使认出了,他脑中仍没有头绪,那天这些人为何突然出现他想不通,现在他仍想不通,这是哪一方的势力?难道是搅局的第三方?为什么? 迟蓟:“你到底是谁?你告诉我,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沈文宣笑了一声,眼神凉薄又夹杂丝畅快:“一个被将军害惨了的西南百姓而已,这一年西南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整个五州血流成河,估计去往阴间的亡魂都挤爆了,将军可满意啊?” 迟蓟一顿,瞳孔震颤,对上他的视线忽的将眼睛移开了,看着竟然有几分心虚。 沈文宣继续说:“赫靳当年的旧部大部分都在西南,所以这场祸乱就要从西南开始,可对?你这个镇南将军利用南边的势力帮皇后压着消息,而皇后的胞弟赫丞相也帮你瞒下了西南的折子,你们就是想要大庆内乱,想要让皇帝做那丧国之君,甚至不管不顾百姓的死活——” “是又如何?”迟蓟喘着粗气咬牙道,眼神狠瞪着沈文宣,被他顶着这张五分相似的脸骂实乃羞辱,“这都是是他逼的!他根本不配成为大庆的皇帝!当年若不是赫靳帮他打下这江山,他李缅这会儿死在哪都不知道,该登大宝的应该是长公主!” “敢问杀手足、杀兄弟、杀老臣,这样背信弃义、寡恩薄情、肮脏龌龊的皇帝,他有什么资格安享盛世太平。” 杀手足杀的是嘉清长公主,杀兄弟杀的是为他拼死拼活、两肋插刀的赫靳,杀老臣杀的是为救驾不幸战死的穆老将军。 当年的真相一一铺展在他面前,沈文宣心底一沉,面上冷下脸嗤笑一声:“配不配可是你说了算的?老子管你什么仇什么怨,他赫靳当年英明神武,抵御外敌用的也是参军的百姓,没有百姓,你们他娘地算个屁!你们这儿上演个爱恨情仇倒真是会拿百姓挡刀,呵,这跟放下碗骂娘有什么区别?” “我告诉你,我可不管这个皇帝品性如何,阴辣也好,狠毒也好,靠着百姓养还不能造福百姓的通通滚蛋,所以,迟蓟你该死。” 沈文宣凑近他:“他当年为了巩固皇位凭空内战耗损百姓,你这一年为了推他下皇位勾结外敌也残害百姓,一丘之貉罢了,你在这儿跟我喊什么优越感呢。” 迟蓟一时失语,手指紧攥着粗长铁链将手心勒出道道青紫,眼睛通红:“可你一心效忠的人预谋害死了你的家人、你未出世的孩子,难道你不会恨吗?” 沈文宣顿了一两秒,也不反驳,道:“我恨,我乃凡人自然会恨,所以我会亲手把他拉下皇位,即使和你们这些人勾心斗角半生,也要看着他像只狗一样慢慢磋磨掉所有命数。 “但我不会动百姓,”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因为我有一个爱人,曾经,他就是弱者中的一员,我怕极了别人欺负他。” 迟蓟愣愣地盯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曾也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也曾受过千万百姓迎街欢呼,即使如今再如何不堪,当年鲜衣怒马、上阵杀敌的少年人影子也仍旧存活在他的角落里。 被刻意忽视的问题撕开了掰烂了捅在他面前,他后悔吗?迟蓟不知道,但他至少是愧疚的。 “你搞这一出,说到底是怕皇帝,不敢正面刚罢了。”沈文宣拉开距离,走到透过门栅栏看了一眼,王沐泽正在外面恭敬站着,说明事情已经办好了。 沈文宣回过身:“你可有当年皇帝谋害嘉清长公主、赫靳和穆老将军的证据?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会想知道的。” 迟蓟似愣又似在煎熬,半晌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对上赫靳,他御敌御得已经筋疲力尽,撑不了多久了,我便趁机斩了他首级,可我在搜刮他身上物品时却发现一道圣旨,是皇帝召他回京以防有人造反的圣旨,可皇帝给我们的密旨却1是赫靳有意谋反,让我们赶来救驾。” “那会儿穆老将军和赫靳都死了,活着的只有我发觉了不对,但想着皇帝根基已稳,我还有京中家眷需要照顾,便将那道圣旨藏了起来,全当无事发生,岂知、岂知” 他苦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眼角落下一两滴泪:“你说得对,当年我若是有勇气将这件事捅出来,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那道圣旨在哪?”沈文宣加紧问道。 “在、在”迟蓟想起当年的长公主,恍惚地笑了一声,“在她的牌位里,在嘉清的牌位里,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 牌位?沈文宣首先想到的是皇陵,但又感觉不对。 “你呢?你要告诉我什么?我这辈子隐藏最深的东西都完完全全的告诉了你,你还能告诉我什么?”迟蓟道,有些颓然地靠在墙上,不顾被抵住的肩骨的疼痛,就当是对西南百姓的一点儿弥补吧他想着,反正他明天就要死了,这些秘密也该拿出来晒晒。 沈文宣看着他,是恶心他也好,杀人诛心也罢,他道:“当年长公主生的孩子并没有死,而是被宁家当做小公子养着,可殷氏心术不正,一年前让人将他拐到了荆州,如今他是我的夫郎。” 迟蓟猛得睁大眼,沈文宣说的简单,但信息量巨大,而且不能细想,一细想他全身都冷了。 沈文宣想告诉他,他自己弄得这场闹剧差点儿又一次害死了他的孩子。 什么纷争什么复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闹剧罢了。 沈文宣打开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等等!你说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迟蓟扯动铁链拼命想爬到牢门前将他拉回来问个清楚,他想或许是他骗他的,但当年确实是殷氏和嘉清同时生子,而且这人没有理由骗他。 “你回来!”迟蓟想疯了一样想挣脱锁链,但回应他的只有衙卒一道无情的落锁声。 “你到底是谁?!你给我回来!” 宁家的小公子?宁清嘉清我肚子里的孩子要让他如霁月清风般活在世上,迟蓟想着嘉清说过的话,感觉头重脚轻、一阵晕眩,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变得旋转扭曲、诡谲莫测。 沈文宣走到狱外,惟修穿着一身夜衣正在外面等着,一见到他就道:“唉,你说你这个人,还得让我求着我大舅哥帮你办事,这大半夜的,吹冷风吹得我够呛。” “你明明也想知道这事始末,莫要将锅都扣在我身上。”沈文宣翻了一个白眼,恐怕不想知道的是大理寺卿,他明明已经察觉了这边的异动却装作看不见,明显不想被扯进这件事,若真摊明白了讲,那简直是在皇帝的逆鳞上砍刀。 王沐泽让开露出后面已经被抓回来的两人,一个是跟迟蓟扯皮的小厮,另一个是去和吏部尚书谈的人,两人还随身带了打手,不过已经被杀干净了,只剩被打晕了的他俩,如死了般躺在地上。 此外竟然还有一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昏睡在护卫的怀里。 王沐泽解释道:“是吏部尚书的小孙子,估计是为了保住子嗣才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应了下来,公子,这两个奴才没什么打紧,但是这个孩子怎么办?刚才把这个孩子带出来的奴才明显想对他动手,翻脸不认人。” 沈文宣瞟过一眼,没在意,俯身拉下两个小厮的面罩,触及其中一人时手指一顿,这两个人说是小厮,但体格健壮,明显是练过的,不太像是伺候人的奴才,如今看来还真感觉对了。 “温连城。”沈文宣踢了一把脚边的人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嘴角一勾,这张脸他可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又想起边境军伙同羌族围攻安和县的那天晚上,心中恨意一点点蹿上来。 本来他还想一个活口不留,但现在他改主意了,道:“把这两个人放了,派探子随时盯着,一定要找到他背后的赫家军据点在哪。” 王沐泽:“是。” 盯人好盯,但孩子可不好处理,王沐泽见沈文宣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忍不住又提了一句。 沈文宣瞥向护卫怀里的小孩儿,刚要开口让护卫将小孩儿放走,但随又想到这时任由他走跟送他死没区别,烦得将手指上的戒指又多转了几圈,突然脑中一闪,来京城探亲的慧真和慧寂好像还待在相国寺里—— “将他送去相国寺,拖给慧真和慧寂照顾着。”沈文宣道,背过手离开了。 王沐泽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一声,躬身道:“是。” 惟修跟在沈文宣后面,走了一段路,越跟越觉得不对劲儿,拉住他疑道:“你要去哪?这可不是回沈府的路。” “谁说我要回府?”沈文宣撇开他的手,随手整了下被扯皱的衣服,现在丑时,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还来得及,他想见他。 从大理寺到宫门不过几步路,沈文宣在马车上快速换好禁卫的衣服,等马车停下就要下马车,惟修一把拉住他,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这个时候偷偷进宫?若被人发现了谁来都救不了你。” “不会,我已经安排好了。”沈文宣坚持下了马车。 “你这个人——”惟修急得满头汗,但在宫门外又不敢大声喊,只能扒在马车边上冲着他的背影急得用气声叫他:“沈文宣,沈文宣,你等葛武成和张冦简进了京再进宫不成吗?喂!你就这么着急?!” 沈文宣回头骂他一句:“沈公子的事儿你少管。” 这臭小子!惟修的心头火蹿得老高。 大半夜的,宫门不能开,赵二已经偷偷找人在一处隐蔽的宫墙内外架好了□□,等到了后半夜也没见人来,急得在这处来来回回地转,突然墙头传来动静—— 沈文宣坐在宫墙上举目望了一眼远在天边的长信宫,半扶着□□从宫墙上跳了下来。 “公子,你可总算来了。”赵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沈文宣点点头,用帽子遮好面,由赵二带路装作巡逻的禁卫从宫墙一直到了朝堂大殿,后由负责后宫巡守的言起领着去了长信宫。 焦诗寒住在这里面的雅宸阁。 此时深夜,来往的宫女、太监寥寥无几,沈文宣上前直接敲了敲宫门,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动静,开门的是个还没睡醒的小太监,沈文宣将玉佩提在他面前让他醒醒神,玉佩自然还是那块有凤祥纹路的玉佩,沈文宣仿造了很多个。 嘿,不用白不用。 小太监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等看清楚立刻吓清醒了,让开门请他进来:“敢、敢问——” “去通报太后。”沈文宣将玉佩丢给他,转头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进,他来时已经将长信宫的布局看了几百遍,这会儿轻车熟路,走得又快,后面的小厮紧跑着都赶不上他。 “公、公子,你要去哪啊公子?”小太监追在他身后想拦又不敢拦。 “嘘——”沈文宣食指比在唇间示意他安静,“太后懂我的意思,她不会怪罪的。” 小太监瞅了一眼手中的玉佩吞了一口唾沫,叫来另外的人让他去禀告太后,自己紧跑慢跑跟在沈文宣后面,见他进了雅宸阁一脸的欲言又止。 沈文宣可不管他心里有多煎熬,绕开已经睡着了的守门宫女,没有打开门直接进去,而是数着窗格走到最靠近阿焦床的位置敲了敲窗棱。 清脆脆的,规律又不惹人讨厌。 焦诗寒独自蜷在被子里本就睡得不深,听到响声不一会儿就睁开了眼,起身疑惑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 “嘟、嘟、嘟。” 还真有声音。 焦诗寒看了一眼小榻上睡得香甜的绿袖,没叫她,自己从被窝里出来踩着鞋踢踏到窗边,寻着那道声音一把打开了那扇窗。 清冷的月光泄进来,他抬眸却突然见到了最想见的人,人傻傻地愣在那儿,心里有一点猛得爆开,烫熟了整个人。 第97章 第 97 章 沈文宣看他呆呆的样子笑了一声, 抬手刚要点他的鼻子,焦诗寒却突然倾身探出窗外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在他唇间, 软软暖暖的,磨蹭带着酥麻, 很甜很舒服。 这次换成沈文宣愣了,焦诗寒启齿轻咬了一下他的上嘴唇,又咬了一下他的鼻子,放开时见他木木的, 不禁抬手拍拍他的侧脸,小声咕哝道:“这不会是梦吧?刚才触感明明很真实。” 沈文宣抓住他捣乱的手, 抿唇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吻, “啧”了一声:“几日不见,让为夫刮目相看啊。” 焦诗寒笑着抽回自己的手, 眼中隐藏不住喜意看着他:“因为想你了, 梦里全都是你。” 沈文宣笑了, 身心突然放松下来,隔着窗子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叹气道:“稍微有点儿累, 让我靠一会儿。” 焦诗寒抬手解下他的帽子和发髻,墨发长泄, 撒了满肩, 焦诗寒顺手抚弄他的头发,从头顶勾着发丝顺到发尾,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没说话, 只是单纯地抱着他, 就连平时调情的清冷甜香都没放出来,静静地陪他在清冷的月光下一呼一吸深夜微冷的空气。 太后站在雅宸阁的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垂眸笑了一声,挥挥手让进德扶着自己回去,后面的宫女太监默默跟着。 “娘娘为何不进去?这沈姓公子未免莽撞了些,这大半夜的也不知怎么进来的,本事真大,吵得我们整个长信宫都不得安生。”进德搀扶着太后的手边走边说道。 太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本宫进去作何?做那不知趣的老王八不成?” “娘娘言重了,奴才不是这个意思。”进德忙解释道。 “哼,”太后笑了一声,“他们闹便闹吧,本宫活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不怕什么,就算他们闹得再疯,本宫也有法子护着。” “娘娘说得在理。”进德急忙附和。 太后这次来的急,明黄亵衣外只披了一件厚重披风,虽未整肃形容,但威势未减,只满头乌丝中零零散散夹着的白发是藏不住了。 她捏起一缕在指间搓了搓,笑道:“进德,本宫终究也是老了。” 笑声中夹杂着一丝苦意,遥记当年她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意气风发,也深记这十几年在深宫中百般隐忍,强颜欢笑,如今老了老了,咂摸着这吃人的深宫上方竟透出点儿光来。 “娘娘如今身子康健,如何能说自己老了呢,我看娘娘寿数绵长、洪福齐天,今后的好日子多着呢。”进德笑道。 “今后?”太后眉头一挑,笑了一声,“今后是什么情形可谁都料定不了,不过我想宁嫔了,今日叫她过来吧。” 进德:“是。” 雅宸阁的人都醒了,房间内点起灯,沈文宣接过绿袖递过来的白狐裘裹在焦诗寒身上,自己坐在椅子上抱着他,手里拿着铁钩捅捅刚燃起的火炉,好让殿内的温度更暖和一些。 绿袖悄悄摆摆手,让房间内的人都跟着她出去,房门一关,殿内只剩他们二人,很安静。 焦诗寒手指碰了碰他的侧脸,在他眼下的青黑抚了一圈,从心底泛上来些疼:“你好好照顾好自己,府里也没什么贴心的丫鬟婆子什么的,不如让王沐泽招些个进来服侍你一二?” “你这会儿倒是不吃醋了,”沈文宣抬眸瞥了他一眼,打趣道,“也不知之前是谁选仆的时候觉得是个人就漂亮。” 焦诗寒笑咧了嘴打了一下他肩膀:“我哪有,不过你若是觉得招丫鬟对不起我,只招几个婆子也行。” “我哪个都不招,我只想让某只猫猫来照顾我。”沈文宣扯住他两边脸颊揉了揉,见他乖得很忍不住倾身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焦诗寒感受着额头上的湿润,脸上的笑隐了些,他在太后身边就是再不懂也知道如今的形势如何,心中愧疚: “现在不行,我身边危险得很,我不想把你扯进来。” 沈文宣:“我身边也半斤八两,你说怎么让我们这两个倒霉蛋凑成一对儿了呢?” 焦诗寒眼神好笑:“这个啊,怎么也得怪某个喜欢认弟弟的人吧。” 见他回避突然眉一挑,焦诗寒心头发痒,凑到他耳边小声叫道:“哥哥。” 声音又轻又软,甜味都溢了出来。 沈文宣轻咳一声,感觉下面有团火猛得蹿了上来,投降般以手掩面:“你别叫这个,我缓不过来。” 焦诗寒红着耳朵也有些不好意思,捂住嘴顺着他在他怀里换了个位置,躺在他身上享受片刻的欣喜,沈文宣在宫中待不了多久他知道,在宫门打开之前他就要离开了。 “问你件事,”沈文宣顺着他的头发摸了摸,“太后可有为逝去的长公主立牌位?” “牌位?”焦诗寒想起太后寝殿内的隔室,回道,“有,祖母带着我每日叩拜,那里满满都是娘的画像,还有一个供奉着牌位的供桌。” 沈文宣见他竟然改了口稍稍有些意外,不过这也说明太后对阿焦也是真的好,他便也放了心,继续道:“阿焦帮我看看那个牌位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东西,若是有就记下来交给赵二或者言起。” 皇陵自古合上了就不可再打开,若迟蓟把那道圣旨藏在了长公主的皇陵里,那跟毁了圣旨没区别,若在皇陵外,按皇帝的气性,敢私自祭拜长公主的人必定惹上大麻烦,那除了平常的大臣,即使是亲近长公主的迟蓟和宁家也不会立,毕竟还要在皇帝手里过日子,想来想去也只有太后敢。 焦诗寒点点头,疑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沈文宣沉吟了一会儿,心里漫上点儿慌,突然担心阿焦对太后和长公主的感情变化会在知道真相后对他有所偏见,不过面对阿焦的视线他还是从实说道: “是一道圣旨,阿焦,若我真跟皇帝有什么关系你怎么想?” 焦诗寒奇怪:“我能怎么想,他是他,你是你,说实话我不喜欢他,他对你一点儿都不好。” 沈文宣笑了,不禁松了口气:“那只有对我的人你才会喜欢吗?” “自然,”焦诗寒回道,但想想又不对,“如果是那种对你好的人就不太好了。” 太可爱了,沈文宣抬手捏他鼻子:“醋包。” 他们在寝殿内相依了近两个时辰,沈文宣就得离开了,此时天刚蒙蒙亮,焦诗寒给他重新束好发,戴好帽子,拉着他的手看了一圈,哪那都没有破绽才满意道:“好了。” 沈文宣随他作弄,不转了就把他拉过来靠在他身上,不放心地嘱咐道:“要随时记得易容知道吗?戴好面具,小心一点儿,别让人认出来,即使在长信宫中也要小心一些,最好与太后同食同饮,如果觉得不对劲儿就去宫口找禁军,这附近的禁军都是从赵二和言起亲信里挑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焦诗寒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背让他放心,不过他心里藏着一件事,斟酌了几息开口道: “阿宣,祖母手下的一位老太医年事过高,过不了几天就要解甲归田了,到时候太医院里有空缺,我跟祖母说,让赵大夫进宫来当太医好不好?” 沈文宣直起身看向他的身体,尤其是后颈那块,担忧道:“你身体不舒服了?是不是后颈痛?” “不是,”焦诗寒抓住他乱扒拉的手,沉了一口气道,“就是给我看病的都是赵大夫,我习惯了,碰到别的太医就不太舒服。” 沈文宣想了想:“也是,你的身体他最清楚,让一个熟人常来陪陪你也好,就由太后安排吧,我让赵大夫收拾收拾进宫。” 焦诗寒笑了:“好。” 沈文宣最后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转身出宫门,焦诗寒站在廊下注视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神情本来笑着,慢慢的转变成落寞,最后又是带着丝冷的坚定。 “宁嫔今天会来吗?”他问向身旁的绿袖。 “今早好像听太后身边的红莲姐姐说,今日太后叫了宁嫔午后来请安。”绿袖回道。 午后?那个时间祖母一般都在午睡,却叫宁嫔这时来焦诗寒懂得了什么,点了点头。 沈文宣被一列禁卫夹在中间往宫外走,宫门打开后会有一批禁卫换班,他可以趁这个时候跟着换班的禁卫混出去。 大清早的,宫道上都是洒扫的太监和宫女,沈文宣一行人走得飞快,宫道尽头却突然跑来一个老太监,一脸的惊慌失措,后面还跟着几个禁卫,经过沈文宣身边时,只听他嘴里魔怔似地嘟囔道: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沈文宣疑惑,视线瞥向跟着过来的言起,只见他也脸色凝重。 言起看周围没人注意这里,跟在沈文宣身侧一边走一边用气声说道:“公子,宗人府的四皇子昨晚死了,今早才发现,据说是二皇子干的。” 说完便转过身加急跟上刚才的老太监,宗人府也是由禁卫把守的,宗人府出了事,他和赵二倆封郎将得一同赶过去。 沈文宣抿紧唇感觉懵得很,这个事儿不对,四皇子刚进宗人府一天不到,二皇子就是再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灭口,这明摆着将杀害手足的重罪揽在自己身上。 而且四皇子出局的太快了,就按皇帝那护短的尿性,等风波过去了再把四皇子从宗人府提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有人在借力打力,杀了四皇子、嫁祸二皇子,对谁最有力? 沈文宣从打开的宫门里走出来,回头望向一眼看不到头的深宫,突然想到即将成年的七皇子,生母为安嫔。 他从未听过这个十五、六岁的皇子有什么锋锐的地方装的? 此时崇信帝殿外,李栀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哭得不能自已,哭喊道:“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啊父皇!儿臣只是见宗人府实在艰苦,不忍心四弟受苦才前去探望的啊,父皇!” “儿臣绝对没有害四弟啊,儿臣就是再蠢再坏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动手,绝对是有人故意陷害儿臣啊父皇!” 崇信帝坐在里面听着宫门外的哭闹眉头紧锁,撑在桌案上一脸的萎靡老态,眼睛里又隐着恼怒,手指张开合上捏过了一轮又一轮。 进忠撩开帘子走进来小心禀告道:“皇上,太医那边已经查清楚了,二皇子送过去的糕点、酒水里都有一种名为雷公藤的毒药,一开始吃没事,但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因心脏绞痛而死,与四皇子的死因吻合。” 崇信帝没说话,半晌才沉着眉道:“老四又不是傻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怎么会吃老二送过去的东西?” “可能、可能是因为宗人府的饭食太难以下咽了吧,四皇子尊贵,一时吃不惯这些,才吃了二皇子送来的东西。”进忠躬身回道。 崇信帝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说他是怎么想的?他与老四年岁也差不了多少,从小一块儿长大,朕现在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兄弟情深的样子,即使长大了,心变了,但朕已经废了老四,他又何必如此?” 进忠这句可不敢回,闭嘴默默装哑巴。 崇信帝也没想听到什么答案,偌大的寝殿内如今冷暗得很,良久只余一声叹息。 “进忠,传朕旨意。” 崇信帝起身,胳膊搭在进忠手上让他扶自己出去,目光触及台阶下哭嚎的二皇子顿了几息,移开视线道: “二皇子李栀藐视上意,私自进宗人府,禁足府中半年,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半步,朝堂也不用上了。” 这道旨意明显轻了,丝毫未提及二皇子谋害四皇子的事,明摆着不追究二皇子的责任,这是死了一个,活着的那个就是再有错也要保着。 “父、父皇——”李栀还觉得委屈,红着一双眼想要爬上台阶。 崇信帝不想再看到他,下令道:“拉他出去。” 赵二看这意思挥挥手让人将二皇子押回府,宗人府那边的禁卫是言起手下的,此时言起只能硬着头皮请罪道:“末将无能,未看顾好宗人府内的四皇子,还请皇上定罪。” 崇信帝看向他,心头一团暗火,儿子他不舍得动,但一个小小臣子他恨不得扒下他八百层皮,冷着脸道:“言起,你真叫朕失望,来人,拉下去打一百杖!” 这一百杖下去估计人就没了,不过幸好执行的是赵二这一方,赵二偷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想着等会儿该怎么放水的好。 另一边皇后寝宫,桃红正收拾着东西给赫皇后涂丹寇,听宫女汇报二皇子被禁了足,再见娘娘丝毫不着急的样子,不禁疑道:“娘娘,您不去劝劝皇上?二皇子这一禁足,参与不了朝政,这得损失多少威信。” “损失了不正好吗?这会儿禁了足正好让他等等他七弟。”赫皇后心情很好,抬起手指欣赏了一下自己刚做好的大红丹寇,像沾了人血。 桃红不明白,二皇子才是他们这边的,关七皇子什么事,但她看娘娘今日高兴,索性也不多舌恐惹娘娘不快。 一早上,风平浪静又暗藏汹涌。 午时刚过,太后便进了内室午睡,焦诗寒推开那间隔室的门,正面对着一张供桌,四周的墙上全都挂着长公主的各式画像,惟妙惟肖。 有光透光窗棂照进来,倒也不显得隔室内昏暗,反而朦朦胧胧的,多了丝意境。 焦诗寒点过一支香恭恭敬敬地拜过之后插进香炉里,他被太后带着常来这儿,长信宫内的人都习惯了,没人在这儿看着他。 焦诗寒注视着牌位上“长公主嘉清”几个字轻声道一声“得罪”,抬手将牌位捧下来,小心地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圣旨。 疑惑间,他试探着敲了敲牌位板子,碰到底座时用力一抻,“咯哒”一声,底座竟然被拆了下来,焦诗寒顺势看向被拆开的两部分里面,在长板的内部夹了一条明黄色的绸子,他的手指细长,伸进去小心地将绸子抽出来,还没来得及看后面却突然传来了声音。 焦诗寒一惊,立即转身,却发现是前来请安的宁嫔。 太后午睡不喜人打扰,所以宁嫔来时也没人通报,只让她安静进来了,未想到竟然见到了如此场景。 宁丝婉目光震颤着看着墙上的画像,再瞥向焦诗寒手里的牌位,念及太后对他的特殊,就是再如何蠢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此事关系甚大,本身也无意冒犯,转过身当做没看见就要走—— “宁嫔。”焦诗寒开口叫住她,他明知她午后要来请安却还是打开了隔室就是为了让她看见,而太后也是这个意思,她去午睡只是为把空间让给他们二人而已。 “我想求你件事。”他道,手指捏紧了手中的排位长板,紧张地手心冒汗,染在板子上深色一块。 宁丝婉回身,每次清儿想要什么东西就会眼巴巴地看着人,看得人心肠都软了。 她无法拒绝他,相反,她对他的有所求求之不得。 “清儿想要什么?”她走过去轻轻拉住他的手,满眼温柔,“无论清儿要什么,大姐姐都会帮你。” 她心思玲珑剔透,即使焦诗寒不说,她也察觉到了潜在的威胁者,余光瞥到长公主的画像还有他手里的牌位,笑了一声。 她曾愧疚到不能自已,也曾差点儿坠入地狱,如今在深宫中,她也该做一回猎手的位置,保护她曾伤害的,撕碎曾伤害过她的。 焦诗寒附耳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很大胆,但她愿意做。 第98章 第 98 章 午后午场。 刑场上跪着十几号人, 有迟蓟,也有吏部尚书及其家眷,每人都被反手绑着,头上悬着绞绳, 行刑的刽子手就站在他们身后, 等着日晷上的影子转到午时三刻。 “啪。” 不知是谁先朝迟蓟脸上扔了一个臭鸡蛋, 刑场下面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百姓顿时受到鼓舞,将手里篮子中的烂菜叶、馊汤馊饭全都砸了上去,一边砸一边骂, 一时民愤滔天,刑场上的人忙护着头躲闪,避免砸到自己身上。 迟蓟眼神如死灰一般扫过人群,他在找一个人,即使被菜叶子淹了身也无所谓,在抬眸时他看到酒楼门口的沈文宣,他也正看着他,负手站在台阶上,仿佛与这纷纷扰扰的人间闹剧不是一体的。 迟蓟嘴唇嗫嚅几下, 死到临头他再也没有回天之力, 如今他最在乎之人身家性命皆在沈文宣之手,偏偏沈文宣还是他造孽惹下的仇人, 因果循环、作茧自缚应该就是他的报应吧。 迟蓟闭眼,朝沈文宣所在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几息之后起身,转向远在天边的西南, 又是一拜, 他是将军, 这是最重的礼,姑且是在赎罪吧。 午时三刻已到,刽子手将绞架上的绞绳拉下来套在他的脖子上,收紧用力,迟蓟被迫猛得仰起头,本来苍白的脸色被勒得胀红,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虚虚晃晃的视野中他仿佛看到了重新给了他一个家的夫郎和孩子,还有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长公主。 若长公主为国君,他必然是最忠诚的下属,还有夫郎和孩子陪伴在侧,何不美哉,迟蓟嘴角扯动笑了一下,最后的视线是一片虚白,他想不出清儿的模样,若之前他能多看看他该多好。 沈文宣看着迟蓟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躺在地上闭目惨白,没了气息,而后只被匆匆裹了一张草席便被拉走了,估计要被丢弃到乱葬岗,无碑无墓。 沈文宣垂眸,看这热闹慢慢退去,这京城的天已经变了。 王沐泽在街对面跟人通完消息,小跑过来附耳道:“公子,迟蓟的家眷已经找到了,我们该怎么做?” 沈文宣想了一会儿,余光瞥了眼刑场,道:“好生照顾着吧,先在别处押上几天,再送他们去原本定好的地方,但要时时刻刻盯着,我可不信迟蓟在他们身上没留下什么东西。” “是。”王沐泽拱手退下。 押几天是为了迟蓟交到他人手上的证据,他说过他的家眷在他死之前到不了目的地那些证据就会被曝光,他倒想看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能把共谋的皇后拉下马,岂不美哉。 沈文宣走下台阶,负手去不远处的琉璃行看看,十米外还有探子盯着他,真是也不嫌累,简直007了都。 另一边,京城郊外,迟蓟的夫郎秦沐握着儿子的手站在院子里,他一直望着京城的方向,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了,有些木木的。 迟翼如今十二三岁,很多事情他已经懂了,竭力压下心中的愤怒、悲伤、痛苦如此种种,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像个男子汉一样故作坚强: “爹爹别怕,就是父亲不在了,我也可以保护你。” 秦沐低头看向他,目光深处有了些神采,余光瞥到院外看守的人,那些他都不认识,但他能感觉得出来那些人不是他夫君派过来的。 “翼儿,”秦沐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无论那些人对你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不要跟他们说你父亲的任何事,等到了地方,爹爹带你走,远离这些是非之地。” 迟翼点点头,瞪向院外的人带着初出茅庐的凶狠。 看守的人押着迟家人在这里呆了两天才启程送他们离开,这期间京城什么动静都没有,沈文宣纳闷,说好的证据呢? 坐在柜台里面拿着一块软白绒布擦拭新到的琉璃瓷器,还有各种从别处买到的新鲜古玩首饰,每样看着都很有趣,沈文宣擦完一样放进锦盒里一样,盖好盖子,这些都是他要送进太后宫里的东西,准确来说是送给焦诗寒用的。 唉,人见不到,只能送些东西缓解缓解相思之意,不过他一直想着要不要打包一个画师送进去,每日能传些画出来—— 还有阿焦的生日快到了,也就是元宵节的前一天,沈文宣手上擦拭的动作慢了些,变得有些漫不经心。 十七岁生日啊,十六岁的生日就没过好,怎么也得让他这次生辰过得开心一些。 沈文宣正想着,突然有人扣了扣桌面问道:“老板,你手中的琉璃水呈怎么卖?” 沈文宣抬眸,见是个长相白净的少年郎,面相不突出,但和煦圆润,看着顺眼。 “这个不卖,客官可以看看别的。”沈文宣道,将手中的水呈放进锦盒里,余光瞥到他全身上下无论是衣服还是头上发带皆是素白,不禁顿了一下,这样穿着倒是像带孝。 四皇子薨,京城各处悬白绫挂冥灯,禁娱戒荤三日,普通百姓都要扎一条白腰带表示一下哀思,但像这样弄全套的更像是跟皇族关系亲近的亲戚。 “敢问公子是何等身份?”沈文宣直接问道,面上带笑十分自然。 客人:“嗯?” 沈文宣:“是这样,本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来客是第一次来,且身份贵重,就可以在店内随意挑一件东西,免费。” 来人背过手颇感有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因为我看公子面生,关键是合眼缘,”沈文宣笑道,“当然公子你不要这个福利也可以。” “要,怎么不要?”李钰拱手,“在下李钰。” 七皇子? 沈文宣默默坐直重新打量了他几眼,本想吊一个皇亲国戚,没想到吊了一个大的,他怎么说店里那么多小二,就冲着他这个老板来了呢。 李钰也瞅着他,眼中兴致盎然,他早就听说父皇在外面有了个私生子,没想到竟然长得像,害他刚才跟这人说话心里怪紧张的。 沈文宣摆手让他随意选,脸上的笑比之刚才还要客气,像面具一样,但眼中精光一层闪过一层,他可不信这人是碰巧来他店里的。 李钰看都不看,指着他手边的锦盒道:“我要这个。” 沈文宣瞥了一眼,道:“我说了,这个不卖。” 李钰:“我也不是要买啊,你说的,让我随意选,这个选当然包括卖的和不卖的,就这个。” 找茬? 沈文宣按下心中不爽笑了一声,将手边的锦盒推过去:“请便。” 李钰将里面的水呈拿出来仔细看了一圈,赞叹道:“上品啊,这个你们要卖的话得卖多少银子?” 沈文宣略估摸了一下:“五千两吧。” 有点点心动。 李钰眼眸一转,突然笑得像个傻子一样凑近他:“老板,我记得你这琉璃行是回收琉璃的对吧?这样,本皇子也不是夺人所爱的人,我把这个水呈还给你,你折成银子结给我可好?” “客官你在开玩笑吧?”沈文宣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操作,这得多不要脸。 李钰也看出他心中所想,但不要脸就不要脸,脸是什么东西?有银子重要吗? 他之前上面压着两个哥哥,本身能力也不出众,母妃家实力也不雄厚,而且还没有他大哥那样的痴幼之态惹父皇心疼,就各方面待遇虽过得去,但还真没多少宽宥之处。 而且五千两够多了,快赶上他半年的俸禄了。 “老板,”李钰伸出手,脸上笑开了花,“我怎么会是开玩笑呢?我多认真一人,而且我这等贵客今后定常来你家店买东西,你就换吧换吧,昂?” 沈文宣扯动嘴角笑了一声,这怕不是个假冒的七皇子吧?他前几天还将谋害四皇子的嫌疑想到他身上,就这智商够吗?还是故意到他面前卖蠢?这若是后一种,这戏可有的演了。 虽然不情愿,沈文宣最后还是让账房结给他五千两银子,目送他出了铺子,混在人群中慢慢消失不见了。 沈文宣默默将他碰过的水呈移到一旁,反手挂牌六千两,吃亏是不可能吃亏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吃亏的。 店小二接过客后假装打扫走到沈文宣身边,借着手中鸡毛掸子的遮掩将手中的纸条递到他手上:“公子,宫里面递出来的。” 沈文宣点了下头,背过身将那张纸条打开,里面是那道圣旨的内容—— 还未细看,外面突然慌慌忙忙跑进来一个家里的小厮,急道:“公子,快、快回去,宫里的公公带了圣旨到了府里,要、要宣旨。” 什么? 沈文宣拧眉,将纸条收进袖子里,快步回府,今天又是七皇子又是圣旨的,到底是想干什么? 等到了府中,只见是皇帝身边的进忠亲自来的,见到沈文宣十分亲热,宣旨也没个严肃宣法,只将那道黄绸递到他手上又顺势挽住他的手,笑眯眯道: “早之前就听太后说起过沈家家主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铺里卖的东西都是独一份儿的,如今奴才看来,这话说的还真对,也难怪咱们皇帝对你感兴趣,这不,过几天的元宵夜就请公子进宫小聚,与圣上共酌几杯。” 沈文宣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嘴角扯笑:“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当不得皇上如此盛情,不知圣上突然宣我可是为了什么事?” 说着手指悄悄一动,让小厮端着一个托盘过来,红绸一掀,整整齐齐地三溜金条,闪得人眼睛都要瞎了。 进忠眼中精光一闪:“这、这怎么好意思。” 沈文宣让人包起来,塞进进忠怀里:“公公应得的罢了。” “这——”进忠暗暗将怀里的包裹抱紧了,心中赞他一声知趣,脸上的笑也更深了一分,道,“小的就斗胆提醒一句,还望公子见到皇上时莫要太激动,毕竟公子还姓沈呢不是,皇上宣召公子也不想公子有那种心思。” 沈文宣懂了,虽然宣他这个私生子共度元宵,但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皇上有自己的打算,让他心里有点儿逼数,不要一上来就认亲。 这皇帝这么快就想拿他当试金石啊,有点儿意思,就是不知要拿他试的是老二还是老七。 进忠:“话小的已经带到了,就此告辞,公子保重。” “公公慢走。”沈文宣拱手送他出门,目送他走远。 此时申时末,天快要黑了,秦沐和迟翼在一处宅子里休息,这处宅子本是他们行程中的一环,在中午的时候便到了,但秦沐却以舟车劳顿为由一直待到了现在。 这会儿借口吃晚饭的功夫又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是等过段时间看守进来收拾碗筷时却发现他们父子两个都不见了。 秦沐奋力推开头顶上的遮板,扶着□□从地道里面爬出来,站稳后还没缓几口气就忙帮迟翼也爬上来。 他们所处的地方荒郊野岭的,秦沐环顾四周辨认方位,拉着迟翼往他熟悉的地方走,得趁那些看守追上来之前找到云龙山,而云龙山上的便是相国寺。 慧生盘腿坐在蒲团上算着时间,等太阳彻底落下去之后便拿起桌上的信封,将它拆开了,里面是厚厚一踏信纸,但当慧生打开时纸上却是空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 他想起那位迟姓将军回京路过此地时,将信封托付给他后说过的话:“大师,我本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此次不一样,您给我算了个凶卦,我便信一回,若您听到我的死讯却迟迟未见我迟家人来此,便将它打开吧。” 第99章 第 99 章 “城门开!” 宁维梁骑在马上带着数十亲信回京, 铁蹄踏在地上,猎猎作响,左右落后一步跟着身穿一身黑金铠甲的葛武成和张冦简。 两人都是第一次进京, 骑在马上抓着缰绳略有些紧张,绷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甚是威严。 街道两侧百姓挤挤攘攘地站在一起, 伸长了脖子来看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这次是西南将士凯旋而归, 深受叛贼造反动乱之害的京城总算缓过一丝人气。 不过因为是国丧期间,就算是撞上了元宵节也不允许有喜乐之声,百姓只能夹道看着, 不敢像往常那样撒花、扔荷包, 气氛看着着实呆板沉闷。 葛武成悄悄在人群中环视了一圈, 没看到沈文宣,但看到了站在人群前面的王沐泽,两人相视一笑, 葛武成回头看身旁的张冦简,明显他也看到了, 时隔三月, 像这样能重新聚在一起无不让人心生欢喜。 军队走至一半时,高空中突然撒下一踏白纸, 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从街头落到巷尾,无论是百姓还是巡逻的官兵都是一脸茫然。 宁维梁拧眉, 从空中抓来一张粗粗一略, 冷汗便爬满全身。 这上面写的正是当年圣上召赫靳回京时那道圣旨上的内容, 大意是太后贼心不死, 恐宁家与穆家联手, 威胁皇位,召赫靳回京震慑四方,助新帝登基。 沈文宣让人将关于宁家的部分去掉,在今日京城百姓聚集时将内容散出来,估计不到半日,全城都会知道这道消息。 管别人信不信是真是假,反正皇帝和宁维梁都知道这是真的。 一把捏紧手中的纸,在手心中揉皱成一团,宁维梁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宫心中疑虑又惊骇,这上面没有关于宁家的部分,反而将祸水往宁家引。 纸张背面是占了满幅的血色红莲,这是谁?想要干什么? 张冦简看完纸上的内容偏头看向一旁的葛武成,心中不是滋味,若这上面写的是真的,那按上面的时间推算到当年,赫靳就不是私自回京,更无造反之说。 王沐泽抿唇笑了一声,在下面悄悄打了几个手势,嘱咐他们见机行事,之后便隐在人群中不见了。 巡逻的官兵见兹事体大,赶忙抄起腰侧随身携带着的短棍大声呵斥百姓老实跪下,不准捡地上的纸,否则就是谋反。 一列官兵着急收拾一整条街上散落的纸张,另一列慌忙去查撒下这些东西的人,好好一场满城迎接变成了一副鸡飞狗跳的模样。 宁维梁叹一口气稳定心神,抓紧缰绳策马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左右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披香宫,崇信帝还未听到消息,仰倒在美人香里难得安宁了些,但眉间的沟壑和半黑半白的头发,还是昭示着人已经大不如前。 宁嫔玉指纤纤搭在他的额头两侧,轻柔按摩他的太阳穴,手指下移,寻着穴位按揉他的肩膀,很是舒适。 崇信帝喟叹一声:“你何时学的这项手艺?朕之前可从未见你使过。” “为皇上特意去学的罢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皇上累得厉害,臣妾不忍心,便去学了。”宁嫔道,嘴角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配上冷美人的面皮,竟有一种苦寒之地生出一朵花来的动人心魄。 “你这丫头,”崇信帝抬手拍了拍她的侧脸,“进宫了大半年都对朕没个好脸,这会儿倒是殷勤得厉害。” 宁嫔任拍开他的手,眼神好笑地看着他:“臣妾也是受了太后点拨才想明白了,这宫里吃人不吐骨头,臣妾纵是有太后护着,也无法保证后半生喜乐无忧,只有皇上能给臣妾平静的生活,臣妾便服了。” “但皇上可得记清楚,臣妾只服这一次,若皇上不领情,臣妾可不会再贴上来。”宁嫔手移到肩侧,顺着胳膊按揉,用了些力气以示她说的可不是糊弄人的。 崇信帝笑了一声,心中苦闷:“一派胡言,若朕真有通天之能,还能护不住老四?这宫中魑魅魍魉多得很,说不定哪天也会把朕给吞了。” 话虽如此,但他心底还是泛起些疼,他知道这丫头好强,受了伤也未曾哭哭啼啼地乞怜,说这些只怕是对前些日子的动乱有了阴影。 “这些臣妾可不管,皇上为天子,护不护只是皇上想不想罢了。”宁嫔道,眉眼不经意一挑,妩媚中迷惑人心。 崇信帝心尖一跳,年轻的皮囊纵是看着也让人身心放松一些,崇信帝盯了半晌,突然开口道:“现在朕有点儿想了。” 宁嫔手指微微一顿,面上不显,但心中忍不住嗤笑一声,帝王将相之家,连血脉亲缘都不在乎,怎会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皇上,娘娘。”宁嫔身边的贴身宫女小翠俯身叫道,她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小厨房里刚熬好的补汤。 宁嫔接过来放在小桌上,抬手盛了一碗端给崇信帝。 这汤里有淡淡的药味,是药膳,配方已经让太医院的院首看过了,补气益血的,很常见的引子,崇信帝从她身上起来,接过来放心喝了。 “每次来你这宫中都能吃到跟别处口味不一样的药膳,婉儿费心了。”崇信帝拍拍她的手夸赞道,说来也奇怪,每次喝完披香宫做的补汤或者吃完参着药味的糕点都感觉有一股气撑在心间,人瞬间精神了不少。 “哪有什么口味一样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做的人不同,”宁嫔道,眼神中带着些回忆,“臣妾还未入宫前就常学做这些,为的是常年被旧疾折磨的父亲,如今倒是皇上好福气,臣妾做这些拿手的药膳可是连一般的御厨都要称赞一番。” “只是可惜,臣妾有心想天天做,就是不知某人有没有心想天天吃。” 那冷中带着柔的样子崇信帝暗赞一声可爱,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肉,笑道:“今晚朕就在披香宫用膳,可好啊?” 宁嫔拍开他的手:“皇上想来就来,哪管臣妾好不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在殿里聊得欢乐,可愁坏了在门外一脸着急的进忠,他手里拿着那张印着红莲的纸,焦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等了大半晌也不见皇帝出来,瞄一眼日头,时辰已经不早了,一咬牙一跺脚,壮着胆子敲了敲殿门: “皇上,几位将军快到了,大臣们也正在御书房等着呢,要不咱收拾收拾过去?”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进忠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一次,门突然打开,崇信帝负手出来,瞪了他一眼,抬脚越过他走在前头。 进忠苦笑一声对着里面的宁嫔福了一礼,转身忙追上去。 宁丝婉站在殿门口看着皇上走远,等他出了宫门,便回身走进殿里拿起小桌上的那盅补汤,时间隔得久,汤已经凉了。 像往常一样,宁丝婉将剩下的汤水一点儿一点儿倒进窗边的那盆梅花里,梅花开得极盛,像是吸收了汤中的养分,艳丽地过分,只是宁丝婉抬手轻轻一折,像是折枯枝一样,轻易便折下了一枝梅花。 花虽盛,但枝干已呈死相。 “那位赵御医给的药还真是好用。”宁丝婉兀自言语道,手中玩着花枝,思绪却回到了几天之前。 “做宠妃,杀了皇帝。”焦诗寒在她耳边轻声道,她答应了。 画面一转,赵大夫穿着一身御医官服,打开药箱将一小瓶丹药递给她: “这瓶药是我照着我师傅的方子做的,我师傅是太医院上一任院首,现在的院首医术远不及他,看不出来,娘娘每日取出一粒融在水中,再用此水浸泡药材、菜果等,做出的药膳短时间内会让人容光焕发,但食用的时间一长就会显出毒性,如服用虎狼之药,透支未来气血以维持现有生机。” 宁丝婉接过他手中的小瓷瓶,一打开里面是细小的红色丸粒:“这些若是被人不小心看到,说成是补药也没问题吧?” 赵大夫摇摇头:“没有问题。” 他师傅的那本绝学世间仅此一本,除了他能查出来,没人能够。说实话焦焦为了这件事来找他时,他是惊讶的,但惊讶归惊讶,他还是做了。 皇帝不是明君,他也不用做那良臣,更何况沈文宣和焦诗寒这两个孩子的性命都被罩在皇帝的阴影之下,说是他有违师训也好,违背医德也罢,做一回害人的毒医便做一回吧。 “赵御医,”宁丝婉将小瓷瓶收起来,心下坚定,道,“我还想求一样东西。” 赵大夫不解:“不知娘娘想要什么?” “避子汤。” 进忠小跑跟上,将手中的纸递上去,一边跟着走一边急道:“皇上,今日几位将军刚进城门就有人趁着人多胡乱撒这些物件,上面写的东西实乃大逆不道,有人企图妖言惑众啊皇上。” 崇信帝一脸不耐烦地接过来,刚看上一眼脸色就变了,顿在原地心中一阵惊涛骇浪: “这、这是谁传的?是谁如此大胆?!”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怒着一张脸威势骇人。 进忠吓得一颤,立即跪倒在地上道:“奴、奴才也不知,巡防营已经去查了,还请皇上稍安勿躁。” 崇信帝只感觉后背有些冷,瞪着背面纸上的血色红莲又想起了当年的血事,气得一把将手上纸撕了个粉碎: “废物!巡防营和京兆尹的兵都是干什么用的!这种东西都能传出来!查,给朕查!若查不到,就让他们提着人头来见朕!” “是。” 半晌,进忠小心地抬头看了眼,见崇信帝早走了,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忙跟上去。 等到了御书房,赫丞相、几位大臣还有宁维梁、宁简、葛武成、张冦简四位将军都已经到了,还多了一个看热闹的靖王,几人见崇信帝进来便躬身道: “参见皇上。” “平身。”崇信帝坐到上首的椅子上脸色阴沉,视线一一滑过去,在宁维梁和赫丞相的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开口道:“哪位爱卿先说说西南的事吧。” 宁维梁前跨一步,躬身道:“启禀皇上,西南五州的羌贼已被肃清,俘虏一万五千人,边境线推至羌国境内二十里,此外,西南边境军有通敌的迹象,现已俘虏三千人,听候圣上发落。” “边境军通敌?”崇信帝视线瞥向一旁的赫丞相,哼笑一声,“这三千边境军原籍是什么?” 宁维梁余光暗暗瞥了一眼赫丞相,回道:“有一多半是迟蓟的兵,剩下的是从被拆解的赫家军里出来的。” “丞相,”崇信帝咬牙,“刚刚朕听说了城门散布的谣言,如今又听原赫家军的人又参与谋反,你有何感想?” 赫丞相面不改色,拱手道:“回皇上,此事必须严惩,京城动乱刚刚平息,如今又有人妄图搅动朝堂风波,且两件事背后都有血莲出现,这莫名出现的势力实力之大,隐藏之深,其心可诛,还请皇上定要查个明白彻底,以还京城安宁,至于边境军通敌,杀了便是,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以儆效尤。” 他说得坦坦荡荡,完全避开这两件事牵扯到的赫家,竟真像是与赫靳、赫家军切割得彻底。 “皇上,您就别怀疑耿儿了,他为国为民操劳十几年难道还不够吗?”靖王在旁边小声哔哔道,对皇上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满脸写着不乐意。 崇信帝看向他,勉强笑了一声,这人是老王爷的独子,为报当年老王爷对他的救扶之恩,他便封了这小子做了靖王,这么多年一直宠爱有加,给他养成这副不知大小的样子。 “朕知道丞相辛苦,也就是说说罢了,哪有不信任之意。”崇信帝看着赫丞相笑道,赫丞相抿唇不作声。 靖王撇嘴,抓住丞相的胳膊把他拉过来一点儿,明摆着要护着他,赫丞相一摆手将人甩开,站得更远了。 崇信帝看向下面的两个生面孔:“这两位便是护西南于危难之中的将军吧?” “末将葛武成,参见皇上。” “末将张冦简,参见皇上。” 虽说沈文宣给他们俩的信中已经提到了长相这一点,但两人第一次看还是有一丢丢惊讶的,沈文宣这小子说不清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若真是皇子,对他们二人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崇信帝打量了他们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位看上去比朕想的样子还要神武一些,西南能在危难之中得你们二位良将乃不幸中的万幸。” 葛武成、张冦简对视一眼,齐声道:“谢皇上夸奖。” 崇信帝笑了一声,眼神中透着老辣:“你们都是泥腿子出身,在朝中无甚支持,但朕是知人善任之人,定不会埋没了两位的才能,即日起便封张冦简你为镇南将军,葛武成为镇北将军,主管南北军务,宁国公觉得如何?” 来了。 宁维梁捏紧手,斟酌道:“皇上圣明,他们二人都是天生的将才,定不会辱没了皇上给予的厚望。” “哦?天生的将才?那比之宁简呢?” 宁维梁:“有过之而无不及。” “呵,”崇信帝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这么说朕便信了,不过你这儿子确实还需要打磨打磨,可不能总是有你这个父亲在后面护着。” 下一息眼神忽然一变:“朕记得前些时候宁国公的腿不小心摔断了,听宁嫔说,你老还时常受其他旧疾病痛折磨,朕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若非情况特殊,朕早就准了你解甲归田,如今西南已定,宁国公可有再留的想法?” 这是要削宁家兵权,一门两将军终是让皇帝忌惮。 宁维梁预料到了,皇上疑心重,怀疑完赫丞相就要来怀疑他,若他此时不答应,别说会耽误宁简的前程,就连宫中的宁嫔和太后恐怕都要不好过了。 “末将正有此意,”宁维梁跪地道,“末将老了,早已厌倦了战场上的打打杀杀,趁此卸下担子,到府中颐养天年实乃末将之幸。” 说完便自觉解下身上盔甲又整整齐齐地理好,虽心中不舍,但也只能连同身上的兵符一同交了上去,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什么。 崇信帝心中满意,让人将他手中的兵符拿上来,面上十分大方:“宁国公也是平叛西南的功臣,朕不能厚此薄彼,特封你为骠骑大将军,准许你不用回归故里,就在京中养老吧。” “谢皇上!” 话说得真好听,不过是想把宁家安排在眼皮子底下好掌控罢了,而且骠骑大将军只是个虚职,比不得镇南和镇北将军这样实打实的,凭兵符便能调遣军队,他宁简在北方戍边多年也只是个参将,而且战果累累,凭什么这两人捷足先登? 不仅如此,他此次平定京城也未得到什么实质的嘉赏。 宁简憋着心里的气握紧拳头,一腔为君心不禁有些动摇,偏心也不带这样偏的,他们宁家为大庆征战多年,到头来竟然比不上两个新进的毛头将军! 别人立了功是赏是封,到了他们宁家这儿倒是成了罚。 宁维梁知道宁简不服气,暗暗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两把,让他忍了,迟蓟叛乱,当年的圣旨又被抖落出来,皇上明显想要肃清当年留下来的势力,重用新臣,他们这时候闹无异于引火烧身。 葛武成和张冦简倒是喜乐,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心思,眼巴巴地等着皇上将兵符拿出来。 另一边,钟粹宫,赫皇后拿着那张印有血莲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熟不知已经看了多少遍,恐怕已经熟记于心,但她还是魔怔了一样眼睛从纸上拔不开。 “娘娘,”桃红凑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道,“前面传来消息,说是赫丞相提议将叛乱的边境军一一杀尽,以儆效尤。” “杀尽?”赫皇后脸色扭曲地笑了一声,眼中的恨意和执念满的都要溢出来,“为了保赫家,如今当然只能顺着皇帝的意思说杀尽,他巴不得我赫家十几年前就绝了门!” 桃红吓得一抖,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这道消息发得实在是巧,上面的玉壁印记也极其逼真,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赫皇后看上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真的。 心中气急,但余光瞥道殿内挂着的白绫她又畅快了些,得意道:“老四的丧期还未过对吧?李缅这个老东西怎么都想不到老四是本宫杀的呵呵呵呵,要怪就怪老二蠢,谁让他非要去耀武扬威一番,若不这样,怎么会有一出兄弟相残的戏码给李缅看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 桃红一抖,挥挥手赶忙让殿里公女太监都下去,虽说都是宫里的人,不会乱说,但娘娘这些话委实太大胆了些。 “娘娘。”一个身穿太监服的人站在殿外躬身道,抬起头时又是那张熟悉的脸——温连城。 赫皇后看到他后脸上的疯狂收敛了一些,平定心情抬手让他进来,端坐在椅子上又是一幅尊荣华贵的样子,问道:“迟家人你找到了?” 温连城跪地:“回娘娘,还没有。”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废物!本宫打点大理寺那么久,一朝毁在你们这些蠢货身上!” 温连城不敢反驳这点儿,但他此次来确实有要事想求:“娘娘,赫家军被俘虏了三百人,我知道此事对娘娘来说十分艰难,连城不求全救,但求尽全力保住几个,他们都是跟随娘娘舍弃一切的人,若娘娘坐视不理,未免寒了赫家军其他将士的心。” 他眼神恳切,赫皇后看在眼里沉默了几息,将手中的纸丢在他面前,道: “若没有这个东西,本宫和丞相做些手脚也是可以的,但如今皇上心思敏感得很,在此风口动手无异于刀尖舔血,你们应该体桖本宫的苦心,本宫和丞相谋划这么多年,正值关键,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我们赫家十几年的辛苦也会付之东流。” 温连城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张纸,上面每个字都震动他的心神,但—— “娘娘,连城愿意赴死,但是不忍心看着跟着我的兄弟一个个都去了,求娘娘——” “够了,”赫皇后偏过头,“本宫又何尝忍心,赫家军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本宫能护着自会护着,但如今时局不同——” “但士可杀不可辱,”温连城气血涌上来,一时口不择言,“娘娘不管,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三百个兄弟在牢中受尽刑罚,被折磨地人不人鬼不鬼吗?” “温连城!”皇后警告道,眼神瞪向他。 温连城立即消音。 “本宫虽救不了人,但没说什么都不做,我们完全可以在皇上心头再捅上一刀。别人不知道,但你还不清楚吗?沈文宣,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上私生子,一个从西南逃到京城的商人,本宫甚是奇怪,能以一人对上羌族的千军万马而不落下风,身家在短短一年内翻天覆地的人真就只是商人那么简单?” “你难道没有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沈文宣进京之后发生的?”赫皇后看向那朵血莲,鞋底踩在上面用力碾了碾,“说不定这突然崛起的势力也是他在背后运作呢?” “再往深了想,那晚突然袭击你们的人,还有被带走的迟家家眷,再加上他是西南出身,所有都能联系起来不是吗?他恨迟蓟,也恨本宫。” “娘娘。”温连城拧眉,什么沈文宣不沈文宣的,他此时满心都是牢里受刑的弟兄,无暇他顾,但被皇后那双眼睛盯着,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道:“这只是娘娘的猜想,我们没有证据。” “不需要证据,试试不就好了,老四走了,皇上特地邀他来共度元宵,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正好本宫可以铲除一个劲敌,若不是,让皇上亲口下令杀掉他又一个血脉,岂不乐哉?” 赫皇后突然扣住他的下巴抬高,眼中跃跃欲试:“就让他皇室的血,祭奠我们死去的将士英魂,我要看皇帝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子嗣会颓废成如何模样,我要让他尝尽本宫当年受尽的万般苦楚!” 这女人疯了,温连城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看着她扭曲的脸长久没有言语。 过了今日,明晚便是元宵前夕。 沈府,沈文宣平举着手让下人整理衣服,此次进宫是要和皇帝碰在一起,所以穿得比他第一次进宫时还要隆重一些,长身玉立,闭嘴没有表情的样子无端显得贵气。 王沐泽站在他身后,笑道:“皇上还算大方,赐了葛武成和张冦简一人一座宅子,从昨天他们回府到现在,那门槛都快被人给踩烂了。公子,我们要不要悄悄送点儿东西过去?我看他们怎么也见不到你影儿的样子都快着急了。” “不急,”沈文宣放下手,从屏风后面出来,“不是一个镇南将军一个镇北将军吗?让他们先熟悉熟悉他们的军务再说,皇上封是皇上封的事,能不能收拢南北可要看他们的本事。” “是。”王沐泽应道,感觉这两个人来了,他们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至少心境不一样。 沈文宣让下人抬着一口大箱子随他进宫,虽说要见到皇帝那张斜拔子脸,但今天是阿焦的生日,他嘴角忍不住带了丝笑,心情还是不错的。 第100章 第 100 章 虽是元宵夜, 但两侧街道仍旧萧瑟,没有人气。 沈文宣在宫门口下了马车,不仅是他,与之同行的还有十几辆马车, 虽说元宵节皇上下令不能大办, 但不妨碍几家大臣里的家眷进宫拜拜礼、祝祝节。 沈文宣瞟了旁边一眼, 不甚在意, 被宫门口的禁卫简单搜过身后便进了宫门,抬着箱子的小厮紧跟在后面, 另一边一同进宫的女眷带着自家子弟走在一侧,与沈文宣自动分成两拨人, 以中轴为线走得境界分明。 太监在前面领着, 在岔道口时两拨人分开,一直安静跟着母亲的傅彦睿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逐渐走远的沈文宣。 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 皇上已经杀了沈明莲, 为何要放过这个私生子?如今在元宵节竟然还将他召进宫,可是要承认他的身份? 心里猛得蹿起一把火, 傅彦睿后背汗毛直立感觉有些冷,他冒险将这则丑闻散得天下皆知,本想引皇上动手, 岂知是给这人造了势, 若他被承认是皇子, 那清儿还能再是他的吗? 沈文宣跟在公公后面进了康明殿——宫中时常招待贵宾的地方,一进去还没观察两眼就看见了里面坐着的三个人, 确切的说是三个皇子。 老大、老二和老七一齐瞅过来, 老大胖乎乎的, 看着痴态傻气,老二则肃容敛目,撇着嘴看上去不咋高兴,老七稍微正常点儿,抬手刚想打个招呼就被老二一脚踹歇了心思。 沈文宣心中不禁有一丝微妙,背过手看了大殿里里外外一眼,除了这三个还真就没别人了,索性也不跟这仨客气,沈文宣抬脚过去一屁股坐在了老七对面,旁边是捧着一碗糖水喝得贼开心的老大,看见新面孔疑惑了一瞬,痴儿一般问道: “你是谁啊?” “商人,来做生意的。”沈文宣笑道,瞥到他嘴边一圈都被糖水弄得粘粘的,看着刺眼,忍不住递给他一张帕子,见他不解便抬手示意了一下他的嘴边。 老大摸了一把,恍然,傻呵呵笑道:“你给大宝擦好不好?” 沈文宣愣住,瞅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帕子,觉得自己真上手擦嫌弃,做不了,办不到,抬手让侍立一旁的小厮过来,让他帮老大擦,自己收手端正坐姿。 这人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李栀心中气闷,暗暗捏紧拳头恨不得立马揍过去,若不是今天父皇好不容易放他出来,他还真叫这小子瞧瞧什么是才是真正的皇子,私生子就是上了台面也是低人一等的下贱货! 老七倒是无所谓,父皇还没来,饭也不能开,只能磕点儿瓜子垫垫肚子。 “你别吃了,我烦的慌!”李栀骂道。 老七吓得一抖,委屈巴巴把瓜子放回盘里,心想你要骂就骂对面啊,捏他这个软柿子有什么意思。 李栀瞥了一眼沈文宣带来的箱子,黑乎乎的老陈木,嫌弃道:“你这带的什么东西?不会是你铺里卖的那些玩意吧?” 说不定还真是,毕竟是个进来都不会行礼的草包,能见过什么世面?李栀忍不住嗤笑一声。 沈文宣客气笑道:“铺里新品,目前只此一个,你若想要可以来沈家预订。” 李栀:“呵,只要本皇子想,什么都能是我的,还缺你这小小的礼?” “你好大的口气。”崇信帝跨进殿内,语调低沉,在坐的三位皇子忙起身行礼,沈文宣也跟着起来,不过知趣地喊的是“参见皇上。” “父皇,刚才儿臣只是说说而已,还请父皇莫要当真。”李栀解释道,紧张地额角冒汗。 崇信帝没理他,瞥了几眼沈文宣,径直坐到主位,这处是暖阁,坐得久了便有些闷得慌,进忠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了半扇。 等人都坐齐,流水般的珍馐美馔一一摆上来。 崇信帝环视了一圈,除了傻呵呵笑着的老大外,其他三个都安静如鸡,场面比之去年很是不同,老四的位置上换了人,也没有像现在安静,老二和老四争先恐后在他面前舞得最欢。 崇信帝暗暗叹了一口气,压下那些逐渐漫上来的愁绪,象征性地拿起筷子说道:“吃饭吧。” 沈文宣一边动筷,一边用余光观察了他一会儿,心想这老头气色还挺好,一点儿都不像死了儿子的,也是,对面还有两个呢,按这皇上冷血的性子,只要有继承大统的人在,恐怕再死一个都没事。 “文宣,你这带的什么东西?”崇信帝忽然开口问道。 这声“文宣”喊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沈文宣轻微一抖,无语地站起来让人将箱子打开。 李栀不爽地翻了一个白眼。 只见两个小厮从箱子里面抬出了一个银色长条物件,还有两个轮子,不用沈文宣吩咐,小厮别开车梯,示范性地骑了上去,两条腿配合着瞪脚蹬,稳稳地在殿内转了一圈。 很是新奇。 “自行车,或者叫脚踏车。”沈文宣从旁解释道,兢兢业业营销做商人。 “骑上去脚踩两个脚踏很容易就能保持平衡,轻便不费力,速度比之跑步要快的多,关键是骑起来很舒服,不用受马背上的颠簸之苦,也不用费心照顾马儿,只要还有力气,骑上就能走,而且你们看我这材料,不是木头就是铁,还有橡胶,轻易坏不了,有没有人想试试?” 沈文宣回头看向那四个,大皇子率先排除,他适合玩三轮的脚踏车,看二皇子这拽脸估计也不想试,皇上一把老骨头也不用想了,沈文宣将目光对准老七,两人对上视线,李钰一脸幸运观众表情:“我、我吗?” 沈文宣点头表示就是你了:“来来来,给七皇子安排上。” “好好好,”李钰兴奋地跑过去不知该如何下手,“这、这怎么玩啊这个?” 小厮:“七皇子,您站到这边了,踩上去,对,没事,有小的在后面给您扶着,对对” “喔,好厉害啊这个!” 进忠前些日子收了沈文宣的金条,今天也乐意替他说话,笑眯眯道:“皇上,沈家铺子里的新鲜玩意儿多着呢,像是琉璃花窗什么的,若安在宫里便可在殿内赏花赏雪,生一暖炉饮酒品茶,何不乐哉?” 崇信帝瞥了一眼沈文宣,笑道:“确实。” 李栀本来心里有点儿痒,但注意到皇帝的神情,心中警铃大作,不屑地笑道:“这些都是邪门歪道的玩意儿,平时有马车就行了,谁费力骑这个,万一摔了怎么办?父皇,你别看它新奇,其实一点儿用都没有——” 崇信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别吵,问道:“文宣,你这个是怎么做的?” 沈文宣:“做它不难,也就几个部件组装在一起,而且大部分材料是木头,造价也不高,稍微贵点儿的就是车轮,用沈家秘法所制,结实耐用,能减轻颠簸,用于马车上也是可以的。” 脚踏车的骨架是空心木,整体呈梨形,链接部位的转轴是用铁做的,更确切的说是纯度不高的钢,车轮用的是气胎,活口的密封帆布管外面涂上橡胶保护层,然后再充气即可,至于橡胶用的是从橡树和橡草中获得的天然橡胶,经过了一些人工处理。 “整体的价格嘛,我给皇上你一个良心价,一辆八百两,接受预订,定金付个三成即可,购买超过十辆还有优惠。”沈文宣笑眯眯地瞅着皇帝,暗示意味十足,就差伸手要钱了。 这合着不是来送礼,是来卖东西的。 崇信帝轻咳一声,避开他的视线捋了几下胡子,不搭他的腔,转而问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东西?心思可谓巧妙啊。” “不才,正是在下,本职商人,就爱搞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挣钱。” 崇信帝禁不住笑了一声,瞥了他一眼:“你这性子倒是有一点儿跟朕年轻时候一样,不爱读圣贤书,喜欢钻研这些奇巧之术。” “我、我也喜欢,”大皇子咳出一口饭,着急说道,“我、我特别喜欢父皇送我的那只小木雀。”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慢些吃。”崇信帝拍了拍他的背,亲自动手夹菜到他碗里。 李栀对他咳出来的东西犯恶心,但父皇在场,他也不好表现出来,瞥到父皇给他拍背的手心里又不舒服。 老七玩够了回来继续坐在椅子上吃饭,沈文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车子被进忠收走了,而且皇帝没有付钱的意思,暗道一声抠门,也坐了回去,只是还没重新拿起筷子就听崇信帝道: “朕听说你跟老七交好,前些日子他还亲自去了你铺子。” 李钰一愣:“父皇如何知道?我对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沈兄十分好奇,便去看了一眼。” “传的什么?传他的面貌与朕年轻时相似?” 李钰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文宣就打断他:“草民认为,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没什么可稀奇的,而且草民与七皇子不熟,也就说过几句话而已。” “说什么朕从来不在意,关键是做什么。你跟他关系不好,怎会一见面就送他东西?”崇信帝笑了一声,瞥向李钰,“老七啊,我观你这朋友心志品性不错,值得深交。” 沈文宣捏紧筷子,这皇帝是想把他绑上七皇子的船。 李钰懵懵地点头,心想这都叫来用膳了,怎么还是朋友?不应该是认亲吗? 崇信帝看出他心中所想,别有深意道:“我听太医说音容笑貌皆可改,唯骨血不可变,凡事还是要以血缘为准。” 这是没做滴血认亲就不认的意思?但又在元宵节叫他进宫用膳,明摆着是拿他当棋子,怎么?试金石不配有脾气? 沈文宣干巴巴笑道:“草民从一本古书中得知滴血认亲不准。” 崇信帝脸色轻微一变,这话哼,他不想认是一回事,但若沈文宣不认就是另外一回事。 “怎么?”他拧眉道,“我李家皇室血脉难道还配不——” 他话还未说完,天空中突然“嘭”地一声打断了他,紧接着又是两三声,而后密集的响声连成片,夜空中绽放的烟火透过窗子照了进来,五彩缤纷又形状各异,最好看的是如流星雨一般的心形烟花。 时间到了,沈文宣的心思软了一瞬间,嘴角露出丝带着真情的笑。 崇信帝跟他完全相反,走出殿外望着空中的各色烟花气得肺都要炸了:“谁?!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敢违背朕的命令放烟花?来人!封锁全城,定要将这些歹人给朕找出来,碎尸万段!” 赵二和言起领命下去,只不过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忍不住笑了一声,国丧期间放烟花,在全京城百姓面前毫不客气地打皇上的脸,放眼过去,这么大胆的也就只有公子了。 沈文宣可不管别人心情如何,端起饭碗食欲一下子就有了,正好对面的老二和老七都跑出去安抚崇信帝,他也不用费心装着:“老大,来,多吃点儿,把你父皇那份儿一起吃了。” “好好好,大宝还要吃那道菜,你给大宝夹。”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长信宫,太后和皇后高居主座同各位大臣的内眷一起用膳,而焦诗寒独自一人待在房间内拆看阿宣送进来的东西。 最大箱子里的脚踏车正杵在他旁边,看上去要比康明殿那辆精致许多,整个车架都是用钢做的,加了左右车闸和铃铛,轮胎表面也做了细致的花纹。 车把上垂挂着一张可爱小人卡,龙飞凤舞地写着沈文宣留给他的话——“等我来教你”,笔墨锋利,与卡片底部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小人格格不入,焦诗寒忍不住用指尖又点了点,心里像被灌了蜜一样,连带着嘴角的笑都渗着甜。 此外还有其他很多物件,焦诗寒像开盲盒一样一件一件地打开,每次都能收到一张小人卡,上面画着不一样的小人图,记着他们相遇至此的瞬间,卡片背面一溜的生辰快乐。 正想开下一件,外面突然有烟火炮仗声,焦诗寒疑惑,放下东西起身走到外面就收获了满夜空的心形流星雨,肆无忌惮地在空中绽放、陨落,留下五彩的光照在地面上。 虽谁都没提,但焦诗寒本能地知道这是放给他的。 本在殿内用膳的太后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众女眷极其子弟,望向头顶上的烟花不禁笑了一声。 等烟花放完,零零落落只有几朵的时候,瞬间,万千天灯起,如夜星飘荡空中,组成一条璀璨的明黄银河。 若仔细看,上面写着一个字,单字——“娇”。 焦诗寒呆呆的,已震撼到失语,他现在很想、很想跑到康明殿,然后抱抱他,就只简单地抱着。 无人在意的角落,傅彦睿已经借着透气的名头从筵席中退出来,甩开身后跟着的宫人站在雅宸阁外,就这样看着里面的宁清,他本只想看看而已,却被漫天的烟火和天灯晃花了眼,不自觉地抬脚走了进去。 “公子请留步,门口的”两个太监拦住他,躬身道,“公子,这不是公子你能来的地方,还请随小的回前面的筵席。” 这儿的动静惊动了正在台阶上站着的焦诗寒,仔细一看竟是傅家的那位公子,心中疑惑,虽不舍头顶上的天灯,但见他瞅过来便立刻转过了身。 眼见着他要进屋,傅彦睿张口叫道:“宁清。” 如耳边炸响一声惊雷,焦诗寒脚步乱了一瞬,下意识摸向自己脸上的面具,惊疑——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他反应很快,回屋的步子几乎没有停顿—— “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喊沈文宣的名字。”他说得很轻,但焦诗寒听见了“沈文宣”三个字,脚步一顿。 傅彦睿苦笑一声,盯着他的背影:“我不是要威胁你,但我想和你谈谈。” 焦诗寒转身,眼神有些锐利打量他,这人知道什么? 在原地对峙良久,焦诗寒妥协,两人到了阁外的亭子里,以防万一,焦诗寒把已经睡着了的狗剩摇醒,拉着它一起过来,还让绿袖在亭子外面等着。 傅彦睿瞥了一眼比他腰还高的大白狗,默默退后一步,被它盯得至少离了焦诗寒三步远。 “你找我做什么?”焦诗寒问道,一举一动都透着陌生和警惕。 “你不应该先问我知道什么吗?”傅彦睿盯着他面具后面浅褐色的眼,“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化名,知道沈文宣,还知道你、太后、宁家想隐藏的秘密。” 焦诗寒浑身一冷,下意识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但又很懵。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傅彦睿嘴角带了丝苦笑,目光温柔中又含着苦闷,“因为为了得到你,我真的拼过命。” “你爹不方便渗入到南方,便告诉了我殷氏因为你双儿身份将你遗弃到了南边,我便私自出京去找你,从京城一直找到荆州,整整半年,可惜缺了点儿运气,没遇到你。” 还有这事? 焦诗寒拧眉,脑中还是一团乱麻,斟酌地问道:“你说知道我、太后还有宁家想要隐藏的秘密,什么秘密?” 傅彦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答道:“自然是亲母谋害嫡子的丑闻,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你还活着,只是心疼你戴着面具过着躲着人的日子。” “噢。”焦诗寒点点头,稍微松了一口气,幸好父亲没有全抖出来。 随后将狗剩拉过来一些,焦诗寒躬身福礼道:“多谢公子搭救之心,还请公子继续保守这些秘密,今后若公子你或者傅家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宁家定鼎力相助。” 傅彦睿沉默了一瞬,开口道:“若我说我不想要宁家的鼎力相助,只想要你呢?” “以身相许四个字”傅彦睿脸色有些烫,“清儿可理解?” “嗯?”焦诗寒拉紧手里的狗绳,退后一步表示拒绝,“不理解。” “可沈文宣能得到你不就是靠的这四个字吗?”傅彦睿前走一步,着急了,“为什么我不行?虽未成功找到你,但你当知我心,现下他自有麻烦,无暇顾及你,但我可以——” “不是。”焦诗寒嘴唇嗫嚅几下,坚定地打断他,“不是靠这四个字。” “什么?” 焦诗寒:“若是阿宣救我,那必须是以身相许,我对他一见倾心,就是耍心思也要站在他身边,但若是公子你救我还恩情不是拿我还的,公子可理解?” 第101章 第 101 章 “我甚至不记得是如何结识公子你的。” 傅彦睿愣在原地, 呆呆地瞪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我、我那天太学院放学,下了雨,我、我递给了你一把伞。” 那天宁清衣襟被雨打湿, 躲在亭子里鼓着脸生气的样子太过生动, 他撑着伞站在雨中看着他,不经意的惊鸿一瞥便将人刻在了心上。 焦诗寒仔细想了一会儿, 他只在太学院待了几天, 之后便待在家中由夫子教导, 那会儿他好像确实被人递了一把伞, 不过那天宁兰芝也没带伞, 被雨浇了, 他就将那把伞让给了她。 “公子,”焦诗寒从袖中掏出一块圆壁珠递给他, “我已有夫婿,不适合再跟公子你接触,这是父亲送给我的珠子, 凭它可敲开宁家的门, 若公子有需要,就去找我父亲吧。” “还有我夫婿的事其中牵扯复杂,望公子莫要趟这趟浑水。” 焦诗寒将珠子递到他手中便牵着狗剩转身离开了, 傅彦睿盯着他的背影还想再追上去, 但一抬眼就瞥见宁嫔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傅彦睿脚步顿住, 默默站在原地看着焦诗寒逐渐走远,随宁嫔一起, 直至背影都看不到了。 顺儿在他身旁安静等了半晌, 见自家公子始终直挺挺地站着, 一动也不动,不禁担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公子?你没事儿吧公子?宁小公子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前面吧,万一夫人发现你不在了,会担心的——” “顺儿,”傅彦睿盯着手中的珠子逐渐捏紧,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我想杀了沈文宣。” “公子!”顺儿一惊,忙瞅了几眼周围,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我不在乎,”他道,心灰意冷地走下台阶,心中的恨意滔了天,“我帮着宁国公,宁国公却不帮我,我对清儿袒露心扉,清儿却只想跟我撇清关系,这宁家人没一个有良心的,既如此,我又何必规规矩矩的。” 他眼中透着死灰般的阴狠,顺儿在一旁看得慎得慌。 焦诗寒在房间内想了一会儿,心中不安,将今晚关于傅彦睿的事儿都写下来,让绿袖交给了长信宫外的禁卫。 宁丝婉陪在他身边拍拍他的手:“清儿别怕。我已经此事告知了太后,又派人跟在傅彦睿身边,他搞不出什么幺蛾子。” 焦诗寒点点头,抬笔又给父亲送去一封信。 等筵席散了,众嫔妃和大臣内眷纷纷拜别太后和皇后,各自回去。 傅彦睿在自己母亲身边耳语了几句,安郡公主疑惑,不过想着她女儿是二皇子妃,他们傅家本就是皇后这一脉的,儿子找皇后肯定是有要事,便带着他等在长信宫外,等皇后从宫里出来忙上前福了一礼,笑呵呵道: “皇嫂,你我多日不曾相聚了,臣妾甚是对皇嫂想念,有心想去皇嫂宫中坐坐,说些体己话,不知皇嫂可方便?” 赫皇后嘴角调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安郡公主向来在府中深居简出,这会儿突然搭上来不知是有所求还是有所图谋。但念及这人是皇上的义妹,傅家又是她费心拉拢过来的,不好驳人脸面,便应了一声,亲如姐妹一样拉着她往宫里走。 只是她没想到,后面跟着的傅彦睿才是好大好大的惊喜。 另一边,康明殿也散了,皇上被气得不清提前卧床休息,还让人将宁嫔叫了过来。大皇子一直住在宫里,沈文宣和老二、老七一同走在宫道上准备出宫,三人沉默寡言,一路上安静得很。 李栀是不屑说话,步子走得飞快,像是有鬼在后面追他似的,这耍性子耍的也是没谁了,老七倒是想跟沈文宣边走边聊,但沈文宣完全不搭理。 这都被迫绑上了老七的船,他若是能给他一个好脸那得脾气有多好。 老七尴尬地摸摸自己鼻子,闭上自己的嘴也不说话了,紧随老二的步子赶紧出了宫,沈文宣翻过一个白眼,就要踏出宫门时突然被门口的禁卫撞了一下。 沈文宣侧身让开,表情未变一分,只是上马车后突然一笑,只见他摊开手心,手上凭空多了一张纸条,是刚才的禁卫塞给他的。 只凭纸上的气味儿,沈文宣就知道是焦诗寒写的,连眼神都变得几分柔软,但等他看完,嘴角的笑慢慢冷了下来,眼珠黑沉沉的,如尖锐的冰刺。 吩咐马夫回府,沈文宣靠在车壁上捏紧了手中的纸条,将“傅彦睿”三个字意味深长在口中转了一圈,突然笑了几声,阴沉如鬼鸣。 羌国战败,羌族求和的使团已经出发,要不了几天两国就会坐在谈判桌上商量战后事宜,此外科举会试已经由礼部开始准备,开考大概在十天后,比之以往提前了两个月,虽说时间短了,但难度也会相应降低,加上朝中官员空缺得厉害,这次科举招取的进士数量达到新高,可谓众学子的福音。 惟修背手拿着书卷走过厅堂,正想去看看自己那群学生功课做得如何,余光突然瞥到正坐在廊下发呆的闻哥儿,脚步一顿。 “稀奇啊闻哥儿,难得看见你不读书的时候,”惟修笑呵呵地走过去,伸手要拉他起来,“在这儿坐着干甚,走,陪夫子去看看你师兄们有没有偷懒,对了,平儿呢?这小双儿又跑哪去了?” “他去罗叔叔的蛋糕房拿糕点了,说也给我带一份儿。”闻哥儿闷闷地道,没有随他的意思起来,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也有些阴冷。 惟修奇怪,收回自己的手陪他一起坐在台阶上,问道:“你怎么了?可有什么烦心事?” 闻哥儿没应他这句话,转而看向他问道:“夫子,若你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以为我的能力如何?” “怎么?你也想参加这次科举?”惟修笑道,撸了几下他的头顶,笑得很慈爱。 “以你文思之巧妙、笔墨之炫彩,纵是不能在会试中拔得头筹,抢一个前十的贡士还不是轻轻松松?但你年纪太小了,年少成名固然火红,但心志还不够成熟,容易心浮气躁,对你之后的路也会有影响。夫子还是希望你沉淀几年再来科考。” 闻哥儿远目:“但我想这次就参加。” 他脑中想起平儿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软了声调道:“我想像某个人一样肆无忌惮地闯,纵是前路凶险,也要勇敢一回。” 惟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子,”闻哥儿阴沉下来,“我最近总是做梦,梦到我越家被灭门的那天晚上,我好像记起是怎么一回事了,杀人的甲士盔甲上刻有“赫”字。” 眼前仿佛再现那晚的场景,闻哥儿仔细看着,为何爹爹能放那群甲士入府门,为何他们能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解决城中两千官兵,以及他们亮刀时那刀刃上鲜红的血。 惟修震惊,他知道皇后跟西南叛乱有关,但从未想到人证就在身侧,可——“此话当真?皇后贵为国母,跟她扯上关系没一件是小事。” “我知道,”闻哥儿道,“所以我要参加科举,没人会相信一个小孩胡言乱语,但会相信一个状元所说的话。” 越府上下三百口人的命,他爹爹越郡王的命,他要一一讨回来。 他眼底隐有泪花,但又异常坚定,里面参着滔天的恨意,十分不像一个还未到十岁的孩子。 惟修叹一口气,不知对他的成熟是欣慰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道:“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但这事需要从重商议,为了你也为了其他人的安全。” “不用,”闻哥儿擦掉落下来的泪珠子,“这是我的家仇,犯不上扯到你们,我从老师你家里搬出来,就当是我一个人来京城赶考。” 惟修不禁笑了一声:“先不说我同不同意,只一点儿,你忍心和平儿分开,从此再不见面?人家可是吃个点心都要记着你,你倒好,有了大事就要将人踢开。” 闻哥儿有些着急:“不一样,我、我是为了他好——” “臭小子,”惟修拍一下他的脑袋打断他,“小小年纪什么都没有能为了谁好,这不是你应该想的问题,老老实实做个小孩子,将这些难事都交给大人,就够了。” 闻哥儿抬头看向他,或许是被他眼中的慈爱暖到了心里,他忽然感觉身后有很多后盾,能挡住外面的刀枪剑雨,刺破眼前的血障和阴暗,能让他看到光。 “哟,平儿回来了,”惟修瞥了一眼门口笑道,起身的时候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我会告诉沈文宣,科举的事儿等商量之后再决定吧,讨伐皇后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 闻哥儿望向提着两个小竹篮像欢雀一样跑过来的平儿心里有点儿挣扎,余光注意到惟修的目光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老傲娇本娇了。 惟修当天就写了封信秘密寄到沈府,而在沈府的沈文宣烦得很,瞪着面前不请自来又听不懂人话非要赖着不走的七皇子气不打一处来。 “七皇子,”沈文宣满脸假笑地抽走他手中的水浒传,“咱俩的关系应该不熟吧?还请七皇子对我客气些。” 他抽走水浒传,李钰又紧接着拿起一本西游记,一边大口啃梨一边道:“没事,熟不熟都是处出来的,咱俩多处处就熟了。” 沈文宣嘴角的笑拉下来:“老七,你肚子里有什么猫腻我可一清二楚,别在这儿跟我装蒜。” 李钰心里一咯噔,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我不是怕吗?父皇这几天老在朝堂上夸我,夸得我慎得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有意将我培养成我四哥那样,可我哪有那个脑子啊,母妃什么都不懂,还成天高兴,愁得我头都快秃了,我没法子,就只能来找你了嘛。” 沈文宣满眼嫌弃:“你是不是有什么错觉?咱俩什么关系让你以为我会护着你?” “父皇给我指的你啊,”李钰还挺理直气壮,“而且你刚才竟然不是先发愁,而是说不想护着我,这是不是说明父皇给我指的路子是对的?你很能干的对不对?” 他笑得贱兮兮的,沈文宣看得想揍他一顿,啧,忍吗?忍个妈蛋!沈文宣冷着脸一巴掌呼他后脑勺上,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儿。 李钰:“你干嘛!放肆!” “放你妈个肆,”沈文宣翻个白眼,“这年头请个护卫还得付月银呢,刚才那下就当我收的利息,不服就滚。” “你你你——”李钰震惊,回头看向自己的宫人,见他避开视线不敢替他出头的样子心里顿时更气了。 他好歹也是堂堂皇子,还真没受过如此待遇,简直耻辱! 腾的站起身,李钰转身就出了厅堂,背着手在屋外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等气消得差不多了,又慢腾腾地坐回来,撅着嘴一脸委屈地继续看西游记。 沈文宣以为他要走,没想到搞了半天自己又坐回来,这皇子当的也是神奇,脑中突然蹦出“能容良臣”四个字,不禁多想了几分,手中的毛笔跟着转了转。 等到了中午,李钰还不走。 沈文宣:“怎么?你还想留下来吃饭不成?” 李钰瞥他一眼,轻咳一声道:“反正本皇子下午还要来,中午也就不回去了,想必贵府也不缺我这一口饭。” 沈文宣“啧”了一声,道:“想吃饭也成,随我出来。” 李钰瞅着他出门的背影,想着他再如何不客气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便跟了出去,等到了府外边他就后悔了。 “你刚才说什么?你让我给这群乞丐盛粥?你疯了?”李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长列衣不蔽体的乞丐,嫌恶地捏住鼻子,远远地站在这儿他都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沈文宣:“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滚。” 李钰委屈:“你这也太欺负人了。” 沈文宣瞥他一眼,李钰秒怂,在原地踌躇了大半天不情愿地走过去,一边忍着恶心一边拿起勺子给人盛粥。 他可太难了。 王沐泽不解:“公子,你若真不喜欢他交给属下即可,属下定让他离你远远的,这会儿让他干这个是何意?” 沈文宣背过手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虽嫌弃但干得不出格,回道:“一来,皇上想让我这么做,他自作主张已经帮我站好了队,二来,我想看看这个与各方势力都没有牵扯的皇子品性如何,他或许是一颗能让我退出京城的棋。” 在权欲泥沼里待久了,便格外渴望外面种田打鸟的闲散日子,沈文宣仰头望向高空,也仅仅能看到一条街道宽的窄道蓝天而已,焦诗寒在宫中能看到的比这还要小的多。 他迫切地想在阿焦十八岁生日前带他离开这儿。 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等收回视线,沈文宣再看向七皇子时突然发现了不对,那群乞丐说是乞丐,但其中多数都是沈家豢养的鹰犬,游荡在京城中打探各路消息,特征便是他们的脚踝上都系着一块粗布,但今天来这儿领粥饭的明显多了许多生面孔。 沈文宣按下不动,想着阿焦写给他的那张纸条,他向来都不吝啬于用最坏的心思揣测人心。 相国寺,慧生接下宫中传来的圣旨,称一声“阿弥陀佛”,吩咐小和尚带宫人去后院斋房休息,自己转身回了大殿。 “慧生啊,那群宫里的人来这里干嘛?”慧寂问道,叉腿坐在蒲团上完全没个坐相。 慧生早就习惯了,像往常那样拿出木鱼准备打坐,回道:“近日京城事多,请我进宫做几场法事罢了。” 慧寂一下子来了兴致:“进宫啊,我也去!” 慧真坐在他旁边,闻言敲他一下锃亮的脑瓜:“你去干什么?能请师弟主持的法事必是大祭奠,你能看见死相,去了不是添乱吗?” 慧寂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左扭右扭地开始撒娇:“我不管我不管,我还没进过宫,就要去就要去。” “去吧,”慧生道,闭目之前看了一眼在佛像前侍奉的一大一小两个新和尚,“这次要带的人多,浑水摸鱼几个也无甚大碍。” 大和尚看过来,赫然是逃到相国寺的秦沐,而他身旁的便是同他一起剃了发的迟翼,两人对视一眼,秦沐的心思动了动。 第102章 第 102 章 天坛——皇宫中最高的地方, 慧生身穿一袭隆重袈裟盘腿坐在天坛中央,闭目合十,嘴里无声念着经文, 周身肃穆神圣,让人免去纷纷扰扰, 灵魂仿佛都得到洗礼。 围绕他而坐了九圈和尚,由里到外皆以九的倍数递增, 九九归一,手里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 超度——引迷茫游魂入六道轮回,超脱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投天道、人道、阿修罗道,业力向善,不贪欲, 不嗔恨, 不邪见。 沈文宣在天坛下面与大臣们站在一起,一身便服与周身暗红官服显得格格不入, 最前面站着皇帝与三位皇子, 崇信帝每在青铜鼎内插一柱香后面的人都要跟着拜一拜,直至插满三柱香为止。 大年夜死去的王公贵族和普通百姓都不少, 这会儿举行一次大型祭奠也算是安抚民意,同时去去新一年的晦气,辞旧迎新。 很不幸, 沈文宣又被皇帝拉来当壮丁了, 瞥了一眼周边暗戳戳瞅过来的视线, 不得不感叹一句这皇帝还真会扯动人的神经。 “沈公子, ”旁边站着的一干瘦老头偷偷用气声叫道, 笑得一脸褶子, “在下礼部尚书邵有礼,幸会幸会。” 噢,七皇子的外家,沈文宣扯弯嘴角:“幸会。” 看了一眼最前面的七皇子,这家伙天天到他家报道,中午和晚上自觉去给乞丐分粥饭,还学会了主持秩序,堂堂一皇子低下身段至此,来往的百姓不禁心生敬意,最重要的是在大臣眼中有了些许声望,介于二皇子残害四皇子一事,已经有些人重新选择站队。 崇信帝祭奠完本可以走了,留下众大臣在此静坐,但他没走,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文宣一眼,开口道: “再过两日就是科举会试,在此之前还有羌国使团要来京城,大大小小事务皆需礼部来操办,但礼部只有邵尚书一人打理,朕恐生纰漏,特准沈家商号沈文宣任礼部侍郎,协同邵尚书处理日常大小事务。” 话一说完顷刻引起全场轰然,私语声不断。 沈文宣倒是淡定,皇帝打定主意让他站在七皇子一方,又不刻意隐瞒他的存在,一是想敲打过分倾向二皇子一脉的大臣,打压二皇子,提醒还有他这个皇帝还好好地坐在龙椅上,二是掐灭一些大臣的歪心思,他沈文宣终究是臣,而非君,纵是参与到这朝堂王储之争中来,也是不配坐到那位置上的。 只是沈文宣心里有些微妙,把他划到七皇子的范围当个官做看起来正常,只要不傻就能查到沈家商号的财力雄厚,配得上七皇子周身谋士的位置,但这皇帝哪来的自信确定他一定会按照他设好的步子扶持老七,难道也想看看老七到底能不能笼络人心? 若是这一点,那这皇帝恐怕不仅是拿七皇子当成制衡二皇子的工具,而是真的在考验七皇子为君的潜质。 顶着各路人马的视线,沈文宣走出行列躬身就要喊一声“多谢皇上”,突然听前面的二皇子喊道:“不可,他一小小百姓,无才无德,凭什么能担任礼部侍郎这样的正三品大员,这对朝堂上的其他大臣不公平!” 沈文宣直起身瞥他一眼,又看向皇帝,却见皇帝正嘴角带笑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旨意被质疑的恼怒。 沈文宣一下子就懂了,这是等着他自己来扳回一局,呵,沈文宣禁不住笑一声,同样不着急,就站在那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不回应也不反击。 真是笑话,搞得他想要做礼部侍郎似的,这皇帝还真是普却信。 李栀躬身拱手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说话,疑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场面顿时有几分安静和尴尬,崇信帝嘴角的笑也慢慢冷了下来,瞪着沈文宣见他悠闲自得地怎么也不接茬儿,心中恼火,余光瞪向老七。 李钰冷得一抖,面对父皇和二皇兄两人的目光不自觉压力山大,硬着头皮出列回道:“儿、儿臣觉得父皇选人自有父皇的道理,肯定是看中沈文宣的某些品质才任命他为礼部侍郎,我们这些做臣子听着就行了——” “你——”李栀心中一凌,不可置信地瞪向他,“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反驳父皇旨意是为居心不良?” 李钰:“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都是你自己说的。” 好小子,才蹦哒了几天就敢这样公然暗讽他!李栀气急,刚要开口就被崇信帝打断:“行了!这是在天坛,你们在这儿闹成何体统!” 他本来就没想闹,这不是被你们逼着说话的嘛,李钰偷偷翻过一个白眼,退回去好生站着,李栀心中怒急,将头偏至一旁忍火,他不甘心,父皇这明晃晃的偏心是做给谁看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抬眸看向他这一阵营的几个大臣,用眼神示意他们开口劝谏。 父皇执意推老七上位,他偏不随他所愿。 赫丞垂眸当做没看到,左右一个礼部侍郎罢了,有什么打紧的,在这儿大做文章反而会引起皇帝反感,之后的打压也会变得更加猛烈。 其余几个大臣见赫丞相不动,他们便也不动,对二皇子眼中愈来愈盛的怒火集体装瞎,说到底,二皇子能到如今的地位靠的终究是背后的赫家,他们这些在官场上混得久的人精最是清楚权柄到底握在谁的手里。 正当此事就此定下,出乎所有人预料,傅小侯爷突然出列道:“皇上,臣亦认为沈文宣不配担任礼部侍郎,首先他是商籍,我朝历法明文规定士农工商,商乃贱籍,终生不得入仕,其次他一无大功德,二无品学,三无有德之士引荐,如此平庸之人就如此草率地担任三品侍郎,管制其下六司三十六人,臣以为恐难服众。” 二皇子有些惊讶,傅家向来以忠臣示人,纵是府中出了一位二皇子妃,傅侯爷也从未表现出站队的倾向,此时傅家独子却公然支持二皇子,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实傅家已经做好了选择。 傅侯爷快速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手脚冰凉,彦睿突然站出去也是他未想到的。 沈文宣来了兴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傅家小侯爷,越看眸中的光越冷,别人反驳也就算了,可若是这小子反驳,他还真要说道几句: “傅家小侯爷的脑子怕是不大灵光啊,这规矩都是人定的,偶尔破破规矩来个特例有甚打紧?再有你说的德,呵,小侯爷怕是对沈某不太了解,我沈家乐善好施的名声在这京城中可是出了名的,不信小侯爷可以去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打听打听,至于才,西水红三四本书小侯爷也有拜读?若没读过,本质庸才一枚,何必上赶着让人认蠢。” 傅彦睿:“你——” “最后有德之士,”沈文宣一把拍在邵尚书后背,吓得他一抖,“礼部尚书,二品大臣,精通古今礼法,温良俭让,博采众长,乃皇上最信任的宠臣,邵大人,你可举荐在下?” “啊?举、举,自然举,臣相信皇上的眼光。”邵尚书抹抹额头上的汗,这皇上宠臣委实过了。 傅彦睿:“强词夺理!” “嘘——”沈文宣食指抵唇,逼近他一步,“缘乃天定,该是我的东西你抢不到。” 一语双关,傅彦睿抿紧唇眼底赤红,手指狠狠掐进肉中恨不得掐出血来。 “此事就此定下,不容有异。”崇信帝拧眉道,眼神带着凉意看了一眼二皇子和傅侯爷,甩袖离开了。 “恭送皇上。” 沈文宣悠哉悠哉地退开,盘腿坐在一侧的蒲团上陪着那群和尚静坐,其余大臣也慢慢坐了过来,傅彦睿还想追到他面前多说几句,却被父亲猛得抓住手拽到一旁。 “你怎么回事!”傅侯爷压低声音,火几乎要从嗓子里喷出来了,“这事又不关乎傅家,你突然跳出来给谁看?你老实说,是不是二皇子私下里吩咐你的?” “不是,”傅彦睿梗着脖子回道,“是我自己要做的,我就是看不惯他做礼部侍郎。” “你你脑子怎么这么糊涂!” 傅彦睿:“糊涂的不是我,是父亲,难道父亲还看不清吗?无论父亲愿不愿意承认,在甄儿嫁到二皇子府上的那一刻,我们就是跟二皇子是一条线上的人,若今后二皇子大厦将倾,你难道要弃甄儿于不顾独善其身吗?” 傅侯爷愣住,一时回答不上来。 傅彦睿转身离开,坐在沈文宣对侧的蒲团上,两人隔着八丈远的过道,却仍能闻见其中隐约的□□味儿。 沈文宣随意转了几圈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感觉除了对面那一道强烈的视线外,还有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抬眸一看,正好与慧寂对上眼,他正坐在九圈的最外围,而他旁边就是慧真,双手合十,对着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么巧? 沈文宣摸着鼻子笑了一声,收回视线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到了中午该用饭的时候起身下了天坛,正好做法事的和尚要换一轮,慧寂拉着慧真颠儿颠儿地跑下去,直冲沈文宣的背影。 慧生是住持,要在原位坐上一整天,他睁开眼定定地看向慧寂跑去的方向,落在沈文宣身上停顿了很久。 “恶龙相,紫气冲天,矛盾至极。”他轻声说了一句,拧眉间又想起几个月之前他敲坏的木鱼,暗道福祸相倚,造化在天。 侍立在圈外的几十和尚中突然有一个稍矮的和尚动了动,暗暗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长针,眼中藏着黑沉的恨意,此次祭奠要举行三日,每日辰时死皇帝都要来祭一柱香,总会有机会身旁的秦沐突然紧抓住他的手,迟翼一抖,下意识地甩开,秦沐强硬地将他手心里的长针夺过来隐入自己袖中。 “爹爹。” 秦沐轻声呵斥:“闭嘴。” 他的儿子他最清楚,爱憎分明,有仇必报,但他们此次来只是为了收回迟蓟的尸身,旁的事他们现在做不得,也做不了。 为了招待僧人,礼部特意把一处幽静的宫殿设为斋堂,以供僧人吃饭就寝,下午的时候各大臣还要一边在天坛静坐祈福一边处理政务,而且祭奠这几天不能吃荤腥,索性饭食和僧人安排在了一处,省得来回奔波。 邵尚书端着自己的饭食过来,他本想和沈文宣同坐一桌,今后他们二人就是同僚,而且都是支持七皇子的人,在皇帝面前那么夸他肯定是知己,相生相惜,理应多培养培养感情,但腰刚弯下一点儿就被人给撞开了,好险差点把饭也给掀了。 “哪个不长眼的——”邵尚书正想骂,但看清楚人后默默将话又咽了回去,笑呵呵道:“原来是高僧啊,您坐您坐,我去旁边。” 笑得勉勉强强地走开,不舍地瞅着沈文宣坐下开饭。 慧寂可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妥,朝不远处的慧真招招手:“师兄快来快来,我找到座了。” “那你的饭可找着了?”慧真无语吐槽一句,一个托盘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两份斋饭,慧真插在他们俩中间递给慧寂一双筷子。 沈文宣安静喝一口碗里的汤,道:“有点儿挤。” 慧寂:“我不挤。” 慧真:“忍着。” 沈文宣:“”若不是看你们俩有点儿功力我忍! “焦焦咧?”慧寂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往沈文宣前后瞅,“他今天没跟着你啊?” 沈文宣拿汤的手一顿,沉默了一会儿,道:“嗯,他这段时间都不会跟着我。” 慧真:“为何?” “无事。”沈文宣没了胃口,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宫中人多眼杂,他不方便细说,只道:“若两位大师得了闲就为我俩祈个福吧,来京城之后点儿有点儿背。” 慧寂不懂,怎么就点背了?张口还要再问,慧真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多吃饭少说话,自己看了几眼周围,悄摸蘸了点儿茶杯内茶水,在桌上悄悄写下一个“迟”字。 沈文宣瞥了一眼,水写的字很快就不见了:“大师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这些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何况寺里还来了两张新面孔,你托付我们照顾的那个小不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慧真食指又在刚才字干得地方点了两下。 两张新面孔?迟家?迟家父子在相国寺?沈文宣眼眸一转,他派去护卫的人自从将这两人跟丢之后便一直在找,周围几个村子里他安的明桩暗桩无数,都快把地皮给掀了,本以为这条路会断掉,没想到人竟然去了相国寺。 吏部尚书的小儿子,迟家父子,还有闻哥儿,足够了。 “这次祭奠那两个新人可有来?”沈文宣问道,手中的茶杯转了转。 慧真:“来了,说是要给死在京城的亲人上柱香。” 沈文宣了然地点点头:“多谢大师提点。” “本僧是念在沈公子的人品,不是大奸大恶的人,沈公子不会妄造杀孽。”慧真笑道,掏出帕子熟练地给吃的满嘴饭粒的慧寂擦了擦嘴。 能为了万里之外的西南游走在京城各权贵间的人,值得人帮他一把,何况他知道慧生收的那封信,里面还藏着诸多隐情,西南不仅是那位将军一个人的错。 沈文宣笑了:“大师,我劝你好好走僧人的路子,莫要牵扯过多尘世,否则我怕你圆不了寂。” “人性最是复杂,岂是一时的善善恶恶就能分个明明白白的,他人是豺狼虎豹妄图搅动乱世,与世人共沉沦,哪怕脚下是森森白骨,你怎知我手上没有无辜者的血?又怎知我手上的血都是为了后世盛明所屠?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何况我还有一个不能动的禁区。” 慧真愣住,待反应过来时沈文宣已经出了斋堂。 慢悠悠地回天坛刚好与迎面过来的傅彦睿擦肩而过,沈文宣眉头一挑:“站住。” 傅彦睿脚步一顿,转过身时那眼中明晃晃的厌恶就要满溢出来。 沈文宣不禁一笑,声音透着冷:“傅小侯爷,你好像觊觎我家夫郎觊觎得很熟练啊。” “觊觎又如何?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有什么资格和我这句话,”傅彦睿前顶一步,“商人,私生子,西南贱民,你每一个身份都上不得台面,我劝你识相点,莫要跟我争。” “不对,他如今在太后身边,你半点儿近不了身,何况过去的一切都需要掩盖以及抹掉,你和他的婚约还作数吗?他何时是你的了?” 如冰如刃如刀,沈文宣嘴角弧度不变,傅彦睿却笑了一声,心情很好地转身离开了。 一直在天坛底下转圈的言起看着沈文宣的表情捏了一把手中的汗,凑近小声叫道:“公子?” “无事,”沈文宣盯着他走远的背影眼神嗜血,“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言起:“听王沐泽传进来的信儿说,我们这边自然没有问题,傅小侯爷那边也准备好了。” 他禁不住嘴角的弧度扩大笑了几声,鬼鸣一般透着嘶哑,沈文宣:“那你紧张什么?我们等天黑。” 第103章 第 103 章 沈府, 护卫站在府门两侧与平日警戒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随着夜色将近,气氛开始变得有些许微妙。 领完粥饭的乞丐蹲在角落三两个聚在一起安静喝粥,看上去平静, 但彼此之间又隐隐划了阵营, 视线或多或少地瞥向沈府门口。 王沐泽从府中出来吩咐下人将门口的灯笼点亮, 背过手瞥了一眼对侧胡同口脚踝系着蓝粗布的人,脚尖在地上略点了点,那人受意, 喝完手里的粥起身带着同他一起的乞丐隐入胡同中走了。 风雨欲来。 沈文宣同大臣们静坐结束, 正要下天坛, 一旁等待时机已久的邵有礼立刻蹿过来挡在他面前,笑嘻嘻道:“沈大人, 新官上任的第一天难道不请我们这些同僚一顿酒喝?” 另一位礼部侍郎一同附和:“对啊沈大人,虽说祭奠期间不准沾荤腥,但我们喝点儿清酒用些素雅点心也是美的, 大人可莫要推辞。” “大人, 今晚你可得破费一遭了。” 沈文宣笑了一声:“既然各位都有此意, 沈某哪还敢在意什么破费不破费的, 走,正好沈某今晚时间多得很,我们清雅斋、乐仙居、风月楼都走一遭。” 刘侍郎:“好,大人爽快。” 沈文宣同他们一起出宫, 视线触及远远走在前面的傅彦睿时,目光深处既有兴奋也有阴诡。 傅侯爷和儿子同坐一辆马车回府, 在宫中人多眼杂的地方他不便多言, 现在只有两人相处的私密处他终于憋不住了:“彦睿, 甄儿嫁入二皇子府乃皇上旨意,你我无法反驳,只能尽其力做其后盾,往后祸福终究看个人造化。 “但在她嫁过去前我曾跟你说过,无论如何,我们傅家都不能参与到夺嫡之争来,只一心一意地做一个纯臣,那时你应得好好的,今天却反其道而行,一招将我傅家推入深渊之中——” “父亲言重了,”傅彦睿打断他,手指焦躁地抚弄腰间的玉佩,“我信二皇子会是登顶之人,朝堂局势您比我看得清楚,四皇子和汐妃已经出局,之前支持他们的大臣要么倒戈,要么被慢慢替换,朝堂风向一边倒,若不是现今皇上压着二皇子不准他参与朝政,这储君的位置早就已经定下来了。” 傅侯爷:“我是比你看得清楚!这朝堂局势瞬息万变,除非登上皇位,否则哪有定局一说!皇上的态度明显是想要人支持七皇子,过不了多久,七皇子的母妃安嫔就会被封为安贵妃,比之原先的汐妃还要尊崇,何况皇上正值壮年,之后十几年的事你怎会那么清楚?!” 傅彦睿眼睛对上他:“我心已决,父亲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从龙之功难道父亲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 傅侯爷沉默了一瞬,眼神下瞥注意到他躁动的手指,沉了一口气问道:“彦睿,知子莫若父,你转变如此反常,定是有事瞒着我。” 傅彦睿偏过头:“没有,父亲多虑了。” “那一年之前你母亲骗我说你仰慕琅琊山四大贤士特意出京求学,但我去信一封得到的却是你从未去过琅琊山,这你如何解释?离京的大半年你到底去做了什么?还有,若你真支持二皇子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小礼部侍郎为他出头,静坐时你看那沈文宣的眼神更是不对劲儿,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今日你若不说就别怪我下手去查。” 傅彦睿捏紧手中的玉佩,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梗着脖子道:“你真想知道?好,我告诉你,我支持二皇子只不过是因为皇后能帮我除掉沈文宣罢了,我傅家与京兆尹交好,皇后也自有人脉,今天晚上就将血莲的名头扣在沈家头上,借皇帝之手诛他满门。” 傅侯爷震惊到失语,反应了很久才问道:“为何?” 傅彦睿:“这都要怪父亲!若你早点儿应了我去宁家提亲,我犯不着做到这种地步!” “你——”傅侯爷被气到一阵头晕脑旋,“这关宁家什么事?” 傅彦睿忍着心中的气并未作答,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杀忠臣,斩良将,开朝皇帝第一人,迟家狠,赫家阴,傅姓走狗谁可悲。” “哈哈哈哈哈哈杀忠臣,斩良将,开朝皇帝第一人,迟家狠,赫家阴,傅姓走狗谁可悲!” 傅侯爷眉头一皱,撩开车帘出来见是一群拿着戴着面具的乞丐小孩唱的童谣,手里拿着糖人嘻嘻笑笑地从马车旁边蹿了过去。 “站住,”傅侯爷呵道,“是谁教你们唱这个的?此乃大逆不道——”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从空中零零落落地散下许多张纸,在夜空下像是飘下来的纸钱一样,傅侯爷心中奇怪更甚,接住一张翻面一看,是血莲。 “父亲?”傅彦睿疑道,撩开帘子就要出来,傅侯爷一把将他推了回去:“别出来,回去好好待着!” “马夫快离开这儿。”傅侯爷吩咐道,心中越来越不安,但半晌不见马夫反应,傅侯爷不禁推了他一把,却见人软软地倒下来,明显已经死了,肢体冷得很,手里还抓着缰绳,不像是刚去的。 那刚才赶马车的人是谁?傅侯爷浑身一冷,望向四周才意识到这个地方陌生又安静至极,不是回傅府的路,刚才唱童谣的孩子早就不见了,除了马夫,跟着他们的小厮也不知去了哪。 纸上的血莲刺伤人的眼,傅侯爷一把将马夫推下车,夺过他手里的缰绳就要继续赶马,但已经太迟了,马儿刚动几下脚蹄就有数十□□从空中射过来—— “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跌跌撞撞地跑向顺天府,撞在门上拼命敲门:“救命啊!救救啊!救救——” 一个小型的锥头射入他的后脑,乞丐瞬间消了音,滑倒在门前没了气息,顺天府内的衙役开了门本想骂一句让不让人睡觉,冷不丁看见一个死人,心惊间一抬头就被眼前的人马吓破了胆。 只见五个骑着高头大马全身黑的黑衣人,面上戴着红莲面具,与年夜晚上出现的怪贼一模一样。 刚才的锥头是他们用弹弓射的,五人得手后便骑着马转身离开了,马蹄声稀稀碎碎的,听着不是很着急。 衙役浑身一抖,反应过来立刻回去叫人:“来人啊,大人!大人!要抓的血莲怪贼出现了,大人!快来人啊!” 比之以往,顺天府这次反应快得多,在衙役喊第三声的时候京兆尹就已经穿好官服出来了,立即下令寻着踪迹去抓人。 捕头:“是,大人。” 几十衙役高举着火把从顺天府中鱼贯而出,动静极大,几乎看都不看直奔沈府。 本来已经安眠的京城有不少人家亮起灯醒过来,透过窗纱小心翼翼地看热闹。 衙役在沈府前停下,将沈府前后左右围了个水泄不通。 “开门,顺天府查案!快开门!” 门被砸得啪啪响,王沐泽打开门从里面出来,见外面至少围了三圈衙役,如此大的阵仗他倒也不惊讶,笑眯眯冲京兆尹拱了一礼:“大人,不知大人这么晚敲我沈府门所为何事啊?” “还所为何事,哼,你明知故问,”京兆尹一脸威严,看都不看他,“来人,给我搜!将沈府查个底朝天也要把遁入里面的血莲乖贼给我揪出来!” “是!” 护卫立即持棍阻止,两股人生碰在一起。 “大人,”王沐泽逼近京兆尹一步,“我家大人可是三品大臣,你要搜查可有搜查令?” 京兆尹威胁道:“事急从权,皇上特意下旨清查血莲怪贼,我顺天府好不容易寻着点儿线索,难不成你要阻止?” “线索?大人亲眼看见那怪贼进了我沈府门?” 京兆尹:“何止是看见,我还有人证,来人,押上来。” 一群畏畏缩缩的乞丐被押过来跪在地上,其中一个道:“是是,我们都看见了,那五个人骑马逃跑,然后进了这条街,然后就在你们府门前不见了。” 京兆尹:“哼!你还有何狡辩?不对,你莫非是想拖延时间销毁证据?来人,给我立刻进去搜!” 王沐泽瞥了那群乞丐一眼,尤其是脚踝那里,一看就不是他们沈府的人,挥挥手让护卫让开,由他们进去查。 “大人这嘴上的功夫真是让小的吓得慌,既然大人如此笃定,那查便查,只是查出什么来还好,若什么都查不出来就别怪我家大人记仇了。”王沐泽凉飕飕地笑了一声,吩咐府里的小厮去找公子回来。 此时沈文宣正坐在风月楼里,这里是赏艺之地,听人说戏唱曲,虽说是体面风雅的地方,但若是被焦诗寒知道他来这儿,估计会把他送过去的东西全砸了吧。 沈文宣不禁笑了一声,饮尽杯中酒。 “喝喝继续喝。”邵尚书、刘侍郎还有礼部六司的六个主簿都已经醉得面色通红,迷迷瞪瞪的。 刘侍郎:“大人你脸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醉了醉了。” 邵尚书:“我没醉!要醉也是你醉诶?你怎么长了两个头?” “胡说,你明明长了三个!” 沈文宣不禁撇过脸,觉得没眼看。 沈府出来的小厮跑进大堂瞥见自家公子立刻爬上楼,在他耳边急切地低语几句,沈文宣眉头一挑,屈指敲了敲了桌面,其余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沈文宣笑着道:“沈某家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好生精彩,不知几位大人有没有兴趣陪沈某前去看看?” “戏?听戏啊?看看!沈兄请客嘛,为什么不看!走!” “走!” 几人醉地站都站不稳,手脚打滑,还得让小厮半扶半拖地走,沈文宣抬脚走在前面,心情甚好,等回到沈府的时候,搜查已经接近尾声,这群人将府中翻得一团糟,后院都快挖秃了,但意料之中的,他们什么都没查到。 京兆尹不禁头上冒汗,这傅小侯爷明明跟他说过都安排好了怎会如此? 自然会如此,那五个伪冒品在踏入这条街的时候就已经被杀了,用的是早就布置好的细刚丝,骑马经过时刚好削了人的脖子,无声又迅速。 还有蛰伏在他们沈府周围已久想要将黑衣和血莲面具埋进沈府后院的几个乞丐也通通被一刀捅完了命,尸体就藏在紧邻的褚赫褚大人家里,有本事,把褚家一同搜查了啊。 “大人,深夜给沈某好大一个惊喜啊,可想好了要给我一个什么交待啊?”沈文宣从人群后面走出来,脸上半笑不笑。 京兆尹吃瘪,他与他是同级,就算有错在先也不怕他挖苦,但好死不死他后面还跟着个二品尚书,他说话不得不客气些。 “没有走规程就查了大人府邸是本官莽撞了,但也是办案心切之过,还望大人能理解,”京兆尹拱手赔了一礼,话锋一转,“不过众所周知这血莲怪贼手段诡谲,能在本官区区几十衙役手中逃出生天怕是不难,并不能免除大人的嫌疑,等明日上朝本官如实陈述,还望大人莫怪。” “你什么意思?!”邵尚书眼迷瞪着推他一把,舌头都在发麻,“你是怀疑我这下属跟那什么怪贼有一腿?呵,这是本官今晚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京兆尹后撤一步躲开他的手,拱手道:“大人,我只是如实查案罢了。” 邵尚书:“办你奶奶个腿!我知道你是二皇子那边的,我这下属新官上任第一天你就来找茬,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七皇子?!” 这醉了倒是什么话都敢开口。 京兆尹明显慌了几分,额头泌出一层汗:“大人言重了,下官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刘侍郎也拱到他面前:“你就有你就有,欺负我们七皇子势单力薄!你们一个个的,势利眼儿!” 一群酒鬼!京兆尹气得握紧手,突然拍了一把身旁的捕头:“还愣着干什么?几位大人都醉了,快送他们回府!” “是大人。” 捕头掂量着力气为难地想着该如何动手,兀地听见前面一阵马蹄声响,越来越近,是巡防营里的人。 新上任的祁营长在众人前勒紧马绳,急道:“何大人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静惜街,傅家出事了!” 京兆尹当头一个棒喝:“出事了?出了何事?” “听说是血莲怪贼动的手,不知傅侯爷和傅小侯爷伤得如何,唉呀你快跟我上来吧。”祁营长一把把他拉上马背夹紧马肚一抽鞭扬长而去。 “竟然是静惜街出的事不是我这金水街啊,”沈文宣高声道,“何大人怕是被这血莲怪贼给忽悠了。” 邵尚书:“对、对,声东击西嘛,这姓何的岁数大了还能着了这道盒盒盒盒盒,他刚才说谁出事来着,傅家?唉呀,这不正好,谁让傅家那个毛头小子今早那么嚣张——” “大人,”沈文宣笑眯眯地打断他,“你该回去睡觉了。” “嗯,啊?没事,我不困,我还能喝!” “不困就回去写奏折帮我参何大人一本,拜托大人了。”沈文宣帮他转个身,示意王沐泽将人送回府,自己背过手也进了自己府门。 估计明日又是一顿大阵仗。 金銮殿,安郡公主跪在大殿上满脸泪痕:“皇上,请皇上定要为我家侯爷和我儿做主,那怪贼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京城内作乱,昨夜竟无故取我儿性命,我家侯爷也受重伤,我一妇人家无德无才,了无倚仗,感觉这天都要塌下来了,求皇上能为我傅家主持公道,求皇上呜呜呜哇哇哇哇” “母亲,”二皇子妃一边哭一边护着安郡公主,“母亲,您要保住身体啊母亲,傅家大小的事还需要母亲来主持,您若倒下了,重伤的父亲怎么办?” 二皇子:“父皇,那血莲就是阴邪之物,以此代指的怪贼又是什么好东西,此事便是警戒,若不彻底清除血莲势力,我京城永无宁日。‘’ 沈文宣站在大殿左侧的第三列,秉承吃瓜不怕事大的态度似笑非笑地看着,瞥一眼上面皇帝的表情,嚯,好阴沉。 崇信帝:“祁连,何久,你们二人说说昨晚是何情形。” 祁连率先一步:“皇上,昨天晚上巡查的甲士经过静惜街时突然发现不对,以往静惜街偏僻,几乎没什么人来往,却突兀地停着一辆马车,等走近一看发现是傅家的,箭矢遍地,地上撒着血莲图,傅小侯爷坐在马车内被一□□穿胸而过,当场气绝,而傅侯爷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腿脚还有胳膊受的伤有轻有重,但无碍性命。” “皇上,”安郡公主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我家、我家侯爷醒来后吩咐我定要将这本折子交给皇上察阅,或许就能把那些腌臜东西给找出来!” 崇信帝让人呈上来,打开只看了一眼眉间顿时皱得死紧。 “荒谬!简直无法无天!”崇信帝将折子“啪”地拍在桌子上,雷霆之怒,眉眼间皆是阴鸷,下面的大臣缩紧脖子,更加恭敬。 这折子上记着昨晚傅侯爷听见的童谣,还点明是乞丐孩童间传唱的。 崇信帝:“何久,朕听说你昨晚抓到了那些怪贼的踪迹,可当真?” 何久手指一抖,硬着头皮道:“回禀皇上,昨晚那怪贼公然在顺天府门口杀人后逃跑,微臣带着府中衙役寻着踪迹找过去,在金水街失去了那些人的踪影,不过听那条街上的乞丐透露,他们看到那些怪贼进了沈府。” 沈文宣:“何大人昨天晚上在我府邸可是好一顿搜查,结果什么都没找到,那些乞丐说的话对于大人来说就这么可信?” 乞丐,乞丐,又是乞丐!崇信帝握紧拳头,他知道经过年夜的动乱后,京城百姓有不少流离失所,沦为讨嗟来之食的流民,但他万万没想到会乱到这种地步。 赫丞相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哂,他早就上书表过京城流浪人数至少多了近两倍,若不尽快安置迟早出事,结果这皇帝忙着请相国寺的和尚来念经祈福,也不肯出银子救助百姓,让人有机可乘利用起这群人做事,怪得了谁。 二皇子:“父皇,万事无空穴来风,既然有人看到那些怪贼进了沈府,虽未在府中找到确实的证据,但至少证明沈文宣与那些怪贼有些许牵连,儿臣恳请父皇对沈文宣彻查。” 邵有礼:“皇上,臣不敢苟同,昨晚出事前沈大人与微臣一直在一起,没有机会动手,更没有动机对傅家半路截胡,而何大人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就擅闯沈大人府邸搜查,目无纲法,难免不让人怀疑有人故意针对。” 何久:“臣只是办案心切,没有邵大人想的这般龌龊。” 邵有礼:“若你真勤勤恳恳办案,实事求是,就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暗指沈家。” 二皇子瞪向他:“邵尚书,他是你的下属你自然护着——” “恐怕不只是下属的事,我是七皇子一脉的人,你是二皇子,自然对我费心打压。”沈文宣看向他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点明朝堂两派之争。 二皇子:“你——” “够了!”崇信帝猛得拍了一把桌子,朝堂静音。 二皇子拼命想在沈家头上扣屎盆子反而让崇信帝偏向相信沈家是无辜的,同时更加厌恶夺嫡之争,他还好好地坐在龙椅上,任何人都不得乱动! 半晌之后,崇信帝沉声道:“老二,朕看你今日陈情激昂,颇有挥斥方遒之意,可见你十分想参与朝政,朕便免了你半年禁足,准许你每日上朝。” 二皇子一喜,还未谢恩便听崇信帝接着道:“老七,你上前几步。” “西南五州损毁严重,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户部已经准备好赈灾银两,就由你担任钦差大臣,替朕安抚好西南。” 七皇子一懵,愣愣地接过皇上印上玉玺的圣旨。二皇子却嫉妒地想要发疯,想要开口反驳却被赫丞相紧抓住手按了下来,得了点儿甜头就莫要再得寸进尺,分寸最为重要。 让二皇子参与朝政是因为傅家重创,给二皇子一脉的补偿,而让赈灾这样的肥差落在初次上朝的七皇子头上,本质还是扶持七皇子,若他这次做得好,便可在朝中立足。 沈文宣瞥他一眼,这皇帝虽说不喜党派相争,但制衡的事一样不少做,若他真想朝堂宁静,将七皇子按下去,专心培养二皇子即可。 安郡公主声音嘶哑:“皇上,我傅家之仇皇上——” “朕知道,”崇信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巡防营长祁连,由你彻查血莲怪贼一事,同时肃清京城内的乞丐,一个都不能留!” 肃清——或赶或杀。 祁连握紧手,低声应是。 傅彦睿到底是崇信帝宠着长大的,傅侯爷又是十几年的纯臣,崇信帝看着安郡公主憔悴的脸于心不忍,缓声道:“将彦睿的尸身停灵在天坛两日,接受圣僧洗礼,傅侯爷伤好之前就不要上朝了,朕派太医每日看着。” 安郡公主闭眼失落至极,但还是强撑着道:“多谢皇上。” 下朝。 沈文宣悠哉地走去天坛继续静坐,傅家的动作很快,傅彦睿的灵柩不久便被抬了上来,沈文宣特意瞥一眼里面毫无生机的人,没心没肺地笑了。 邵有礼却感觉冷得很,默默离那台灵柩远一点儿,沈文宣坐在他旁边,道:“多谢大人刚才出手帮忙。” 邵有礼:“无事,都是七皇子的人,自应互相扶持。” 沈文宣停顿了一会儿,试探着道:“那七皇子赈灾一事沈某在西南有些人脉,或许能帮上些忙。” “这倒是不用,”邵有礼瞥他一眼,尴尬一笑,“七皇子赈灾会有户部的人从旁协助,这件事就不劳沈大人操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沈文宣余光看向他,他自曝西南有人本就是冒险,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沈文宣收回那一丝热情,闭紧了嘴。 忙可以互相帮,但若真触及利益,他与这七皇子的外家终是两路人。 日落西头,沈文宣出宫,刚上马车就听下属来报乱葬岗处来了人——迟家父子。 这时天还不是很黑,秦沐不可能现在动手,何况乱葬岗还守着两个墓人,等夜半十分,乱葬岗一个人都没有了,四周静悄悄的,秦沐才从躲着的地方出来,带着迟冀穿过半人高的杂草借着微弱的火折艰难地在野坟间辨认。 被一袭草席卷了随地一扔的尸首无数,秦沐一一看过去,眼中充满了急切,一点儿都不在意乱葬岗中呕人的恶臭。 突然,秦沐瞥见一只从草席中露出来的手,上面的老茧让人很熟悉,而他旁边就是吏部尚书一家的尸身,秦沐微微松了一口气,眼睛却悄摸红了,手抖地掀开席子,里面竟不是他夫君。 乱葬岗的风吹得人后背发凉,迟冀壮着胆子掀开周围几个草席,一圈下来都没看到熟悉的那张脸。 两人惊疑,对视一眼,下一秒就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心肝一跳。 “迟蓟的尸身不在这儿,被我收在了其他地方。”沈文宣站在外围已经看了很久了,突然开口道。 秦沐站起身一把将迟冀护在身后,在这种特殊的地方忽的蹦出来一个人任谁都会感到既诡异又恐惧,秦沐指尖都在抖,但仍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谁?是人是鬼?” 王沐泽提高灯笼将他俩仔细照了照:“看见没有?地上有影子,自然是人。” 秦沐仔细看了看,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戒心仍紧绷着。 “将你们从郊外宅子接走的人是我派过去的,”沈文宣道,“找你们只为一事,我想要迟蓟留下的东西,你们若交,我便告诉你们迟蓟的尸身在哪。” 那是他们保命的东西,若真交出去,他们还能活几天?而且这人跟他夫君是什么关系?又是如何知道他们今晚要来找迟蓟的尸身? 秦沐打量了他几眼:“你怕是皇后的人吧?” “不是,”沈文宣否认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那不重要,只需知道我想要你手中的东西来扳倒皇后,想必你也清楚你夫君作乱西南一事不是主谋,皇后利用完你夫君就舍弃不管,你心中是何滋味?” 秦沐沉默了一瞬,迟蓟为了别的女人发疯到这种地步他无疑是心酸的,但人已经死了,这心酸便成了永填不满的空,有的时候感觉痛也是虚的。 “你不用挑拨我,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要么你放我们走,要么就在此果决了我们俩吧。”他轻声道,紧紧拉住迟冀的手,这人身份不简单,深夜在此恐怕也是暗中备了不少人,他们一弱一小,强撑怕是撑不过了,只能以退为进。 迟蓟的尸身他固然看得很重,想要他入土为安,但还比不上他们这两条活着的命,只要那封信一天不交,他们能活下来的希望就是最大的。 沈文宣手腕略转了转,他今晚不想杀人,便从袖中掏出颗琉璃珠扔了过去:“我给你时间和机会,想清楚之后可以来沈府来找我,一个人在有足够的能力时不会不想复仇。” “另外,迟蓟的尸身我停放在了义庄。”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这乱葬岗的气味儿呛得他鼻子不舒服。 迟冀等他走远前走几步将地上的珠子捡起来,回头与秦沐对视时眼眸深处不可忽视地亮起一点儿光。 沈文宣背手走在下山的路上,抬起头望了一会儿星星点点的夜空,看到秦沐在坟间一点点寻摸,他突然想起阿焦将他从河中救起来又冲去戈政卓的衙门时,是不是也是如此害怕并坚定着。 “清儿,为何还不睡?”太后批了一件衣服从内室里出来,却见焦诗寒还在隔室里对着一尊菩萨像描摹着什么。 走近一看竟是某个人的画像,焦诗寒正一点儿一点儿地上色。 “祖母,我吵到你了吗?”焦诗寒笑得有些腼腆,听说在菩萨面前作心上人的画像证明心诚就可以保他平安,他画了便停不下来了。 “没有,”太后调笑地看他一眼,将肩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清儿想他了呀?” 焦诗寒手捏着笔转了转,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太后笑了声:“我记得羌族的使团快来了吧,他们喜欢打猎,宫里边为彰显大庆待客之宜,可能要去御林与羌族人比拼一番,清儿想去吗?” 第104章 第 104 章 安郡公主形容憔悴地坐在钟粹宫内, 肉眼可见的疲惫,别人不知道,但她清楚得很, 昨晚是彦睿想要对沈家动手的时候, 却突然被人害了性命, 要谋害的沈家反而平安无事,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儿的死一定跟沈家有关。 “娘娘, 我儿是为了帮您才招此祸事,皇上不解实情,将此事草草结案,但娘娘您是知道的, 还望娘娘能替我傅家作主。”安郡公主从椅子上滑下来,柔弱无骨般跪在地上,刚一说完又是一声哭泣。 赫皇后回头嫌弃地瞥她一眼,手上继续调制香料, 傅彦睿那天跟她做的是交易, 目的不谋而合罢了, 何时是为了她做这等事, 不过人已经死了, 她也没兴致跟人掰扯清楚。 “傅小侯爷的死本宫定不会忘了,那沈家就是隐在所有势力下的变数, 本宫一定会铲除干净。”赫皇后眼神变得有几分阴狠,手中药杵慢慢用力, 将研钵中的药材一一碾碎。 一开始她只是怀疑,但现在她完全笃定血莲就是出自沈家, 那首童谣也是他故意让乞丐孩子唱出来, 引皇上肃清京城中的乞丐, 他还有遍布京城的商铺,自然不怕什么,但她埋在京城各处的线又彻底断了一条。 安郡公主心底升起些希望,勉强扶着椅子站起身:“娘娘,进宫前我家侯爷特意嘱咐我要告诉你,马车被劫之前,他对彦睿说的一句话很奇怪,说是因为没有及早跟宁家提亲他才做到这一步,我知道他一直对宁家的小公子属意,但宁小公子一年多前就已经因病去了,他这是何意?” 赫皇后回过身,拧眉:“宁家?他竟是为了宁家才想要致沈家于死地。” 他那天晚上突然找她,只说傅家可以全力辅佐二皇子,前提是她要帮忙铲除沈文宣,但并未透露铲除沈家的缘由是什么。 这会儿连起来,难不成沈家跟宁小公子有什么渊源?还有老二跟她提过的突然暴毙的殷氏 赫皇后:“安郡,彦睿可有过什么异常?” 安郡公主想了一会儿,无奈叹了口气:“若是他的贴身小厮还活着,我或许还能知道的更多些,现下我只记得一点,他一年多前突然出京南下,我哄骗他父亲说是出外求学,但我知道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只能帮忙瞒着,直到去年年终的时候他才回来,从那以后他便消沉了很长时间。” “南下?西南?” 安郡公主捏紧手中的帕子:“他确实去过西南。” 赫皇后突然笑了一声,感觉这人世间还真是小得很,傅彦睿去过西南,沈文宣从西南出来,前一个还因为宁小公子要杀后一个,若是宁小公子根本没死,那殷氏突然暴毙宁家到底想要隐藏什么。 不对,现如今无论宁家想要做什么,最获利的都是老七,她本以为压制一会儿老二,给老七喘息的空间,两人能在一年内势均力敌已是不错,但老七明显比她想的跳的还要高。 有皇上明里暗里的扶持还不够,还加上了不知深浅的沈文宣,这会儿还要算上不知什么原因牵扯进来的宁家,老七手里的牌已经够多了。 “安郡,”赫皇后转过身拉起她的手抚了抚,眼神褪去原先的漠不关心变得有几分温柔,“本宫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丧子之痛最是清楚,所以本宫能理解你当下的心情,但人总要向前看,沈家跟随着老七如今风头正盛,你却在这里哀婉凄凄是何道理啊?” 安郡紧攥住她的手,急切道:“娘娘的意思是——” 赫皇后:“本宫在民间的线被这姓沈的小子掐得一干二净,赫家又在风口上不方便有什么大动作,傅家人脉通广,多多关注沈府和七皇子府应该不成问题,若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来禀告本宫和二皇子,尤其是——” 赫皇后凑近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安郡眼中亮起些神采:“是,娘娘。” 等她走后,赫皇后将桌上调制好的香料用精致的瓷盒装好,递给一旁侍立的桃红,道:“拿去送到宁妃宫中,皇上大半个月都宿在那儿,怕是早把我这个老人给忘了。” 桃红躬身接过:“娘娘多虑了,前几天皇上还让人送来了新做的马服,皇上心里边还是想着娘娘的。” 赫皇后不禁哼笑一声:“我可不敢让他想着我,能在他心里记着的要么是死人,要么活不长久。” 也就是她十几年如一日奉承他奉承惯了,如今明知若不是二皇子是她名义上的嫡子,这皇帝恐怕早就翻脸不认人,但她还是小心记着他的一些癖好。 披香宫。 桃红将东西送到这儿时皇帝正躺在宁妃的怀里看折子,宁妃寻摸着力道按摩他的肩膀,偶尔瞥一眼他手中的奏折说句调笑话。 崇信帝也不恼,配合着笑一声,竟丝毫不在意宁妃在他面前谈论政事,甚至觉得她小女儿家的看法有些新奇。 桃红怔在原地,瞪着眼睛一时不敢相信,直到崇信帝抬眼看过来桃红才猛得一激灵,躬身将手中的香盒递出去,道:“皇上,这是我家娘娘做的醒神香,娘娘知道皇上初春容易犯困,所以才特意做的,还望皇上喜欢。” 崇信帝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示意进忠将东西拿过来,接手后看都没看一眼便将东西放在了一侧的小案上。 桃红抿唇瞥了一眼宁妃,无可奈何退了下去,只是越往宫外走越觉得心凉,皇上对她家娘娘不是提防就是刻意的逗弄,何时像现在这样温柔又不设防。原先是汐妃,现在是宁妃,这宫里边新人一茬儿又一茬儿,都能在皇帝心里热乎地走一遭,只有她家娘娘永远是冷的。 宁妃将那盒香粉拿远一些,嗔道:“皇后娘娘都将东西送到我宫里边了,这是在敲打臣妾呢。” 崇信帝笑一声:“敲打之后婉儿可听话了?” “要听也只听我想听的话,我可不管皇后怎么想,毕竟我也管不住皇上不是?”宁妃接过小翠端来的山楂糕,捏起一块递到他的嘴边。 崇信帝随意吞了,笑道:“你这丫头啊,朕有时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宁妃笑了,手指从他肩膀抚上他的太阳穴,视线碰到他隐隐泛白的鬓角,这股笑又迅速含上些寒意。 一旁的山楂糕里有皇帝绝对不想知道的东西,再过十几天,那股子压在他身体内的反噬就要出来了。 “来来来,这边这边。”邵有礼张罗着人收拾礼部公堂,所有的摆设都换新的,比原先贵重了不只一个档次,羌国使者就要来了,不能没有排面。 “大人,”刘侍郎拱手过来,笑道,“最近大人可是满面春风啊,踏进邵府的门槛怕都被踩破了。” “哈哈哈哈哈哈刘大人你可言重了,我邵府能有今日也是借的咱们七皇子的光,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邵有礼笑着回道,浑身的喜气藏都藏不住。 自从接手了西南赈灾一事,他们七皇子一脉顷时阔气了不少,沈文宣也看出来了,就他如今腰间、手上还有鞋面的行头比之以往都要奢丽,有暴富的胖大款那味儿了。 要求人丝毫没有贪欲之心是极难的,沈文宣自诩做不到,也无法强求他人,但想到现在每日仍坚持在他府中静坐的七皇子,私心觉得他心中应该有一个度。 邵尚书领着众人提前查看几日之后科举考试的场地,会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也就是九天,不过这次特殊,将时间改了,改成了每场两天。 这六天内考生都要待在自己隔间里,吃饭需要自己带,上厕所小号在自己桌下的小黑桶里解决,大号得把试卷先交给考官看着,然后被人领着去上。 厕所的位置离考场极近,虽然现在被收拾得很干净,但可以想象会试考场上各种气味杂糅的难言场景。 “考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考试纪律!”邵有礼老气横秋给后面的沈文宣讲说,“凡是作乱考场者无论谁对谁错,一律赶出去,三年之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第二重要的是真实,在科举中徇私舞弊例如私藏小抄、替考等是重罪,被打个几十大板不成问题,第三——” 沈文宣几秒看完手上的科举考场巡查规范,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默默看他装逼,等他哔哔赖赖完两个侍郎、一个尚书、六个主簿一起坐下开会,商讨与羌国使团谈判之仪。 沈文宣以为重点来了,昂首挺胸正襟危坐,耳朵竖起来,甚至翻出一张宣纸挑根毛笔准备记点什么。 他之前开会都是冷脸 骂人,偶尔说点儿好听的pua一下员工,全程主导地位,跟别的公司商谈也是专业人士上场,他只负责提要求,怎么过分怎么来,但两国谈判不一样,得有那么一个度,还得表现得有涵养,若是逼太狠谈崩了导致又打起来就不好了。 他拿笔正等着呢,却见在场的没一个说话的,要么埋头整理资料,要么放松身心喝茶。 “大人,”沈文宣偏向邵有礼那边问道,“你不讲两句?” 邵有礼奇怪,放下手中的茶问道:“讲什么?我都讲完了啊。” “跟羌国谈判时的注意事项什么的——” “噢,那不用,”邵有礼摆摆手,“这需要现场示范,你等那会儿看我们怎么做你跟着做就行了。” 沈文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还得现场教学严谨。 等真到了那天,羌族人普遍又高又壮,盘腿坐在对面黑压压一排,从外形上来说他们这一方确实略输了一点儿,但没事儿,文人自有一身傲骨,大可从精神层面辗压回去。 都进化成人类了,谁还靠体格子说话。 但沈文宣余光瞥到邵尚书兴高采烈地牵着狗剩进门时,突然意识到了不对,暗暗往下打手势示意狗剩不要扑过来,但很明显,他认识到不对劲儿的方向错了,只见邵尚书一脚踏上桌子,一手牵狗绳,一把将一沓条约扔对面脸上: “羌国狗贼,敢侵犯你们祖宗,反了你们了!乖乖在纸上签字,否则我放狗咬死你们!” 抓起狗剩的项圈一把将狗头怼人脸上。 沈文宣呆若木鸡,一时不知道是该佩服邵尚书抓狗抓得很勇敢,还是该佩服他开场开得很霸气。 对面明显愣了,操着不熟练的汉话还想照着纸条念话术,但好像每条都对不上,那大庆这边可不等人,号已吹响,嗖嗖往上跑,什么消音话都往外飙。 羌国使团一开始愣,但也不是好惹的,虽然很多听不懂,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了,不开腔那还是人吗? 一场飙嗓门大比拼就此开始,不疯魔不成活,汉话和羌族语打得有来有回、难舍难分,文静的沈文宣在此时格格不入。 气势从来只有放没有收的,骂战之后就是肢体火热碰撞,沈文宣看着真开始追着羌人咬的狗剩和笑得格外放肆的邵尚书,默默起身到门口坐一会儿。 突然觉得自己今日如此的不合时宜。 第105章 第 105 章 临近午后, 二皇子府内一个身穿管事服的中年男人正跪在地上汇报七皇子府的情况,捧上他私下抄的账本。 李栀翻过之后嗤笑一声,老七还真以为有了父皇相助他就一番风顺了?他那府里松散得很, 又没有得力的替他打理, 人心难齐, 随便一个人就能渗进去,更别提这傅侯爷手段凌厉, 短短时间内就买通了户部主簿,里应外合,这西南赈灾的账面好看不了。 管事:“不只是账面上的这些, 跟七皇子搭边的人都从里面吃了一口,从赈灾款中暗暗扣除的银子不会记到明面上, 估计那整整一百三十万两东撒西散, 用得差不多了。” “我记得沈家账面上的功夫很厉害, 手中的银子又丰厚,若他帮老七填上这空缺——”李栀有些发愁地敲敲手中的账本, 眉间紧皱。这沈家可真真是个搅屎棍。 管事:“不会, 请二皇子放心, 户部的账本上已经划走了九成银子,买的粮食、草席、衣衫、木材等不足其一, 沈家就是银子再多,只要我们动作够快,他也没法短短时间内凑齐这些东西, 倘若他真凑得齐, 那各家铺里边的账目也不是他能动的, 都可以查出来, 何况沈家恐怕还不知此事, 七皇子那边完全拒绝了沈家的介入。” 李栀惊喜一笑:“此话当真?老七啊老七,阎王让你三更死,谁也留不住你到五更,走,立刻随本皇子进宫。” 管事立即跟在后面。 此时沈文宣还坐在户部公堂外面,手指顺着给狗剩梳毛,眼神有些放空,他确实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段时间他任由七皇子折腾,想做一个赌局,看看他到底能在西南有什么作为,他可以忍受一个储君的青涩,但不能接受他的平庸无能。 若七皇子能在他预估的范围内安定西南五成,只是五成而已,他便会让沈家全部下场帮他,这也是自从葛武成和张冦简回京以来无论他们怎么暗示,他都没有见过他们的原因,财富他尚能掌握,但一旦碰过军权,就像被架起来的人一样,那不是他想下去就能下去的,这与他最初的想法想违背。 从安和县逃出来之后以及从平乐府出来之后,他想过他会在权欲中浮沉,但也想过挣脱泥沼之后会回归原先的生活,独独没有设想自己要登上那至尊之位,设想自己要承载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 “狗剩,”沈文宣回过神拍拍它的大嘴,“阿焦在宫里边过得怎么样?嗯?你都这么膘肥体壮,我家阿焦怎么也不能是原先的瘦弱小甜心了吧,嗯?” 狗剩不理他,转过身让他看看自己刚才被揪了一撮毛的尾巴,委屈地叫了两声,沈文宣瞅了一眼它秃了那一块,再看看屋子里被一圈人围着伤得甚重的羌族使者,忍俊不禁地拍了它一巴掌: “傻狗。” 宫门口,李栀下了马车三步做两步地往宫里赶,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宫门口的禁卫没什么表示,但也暗暗注意着,等他逐渐走远就偏头吩咐另一个禁卫去跟殿前的赵统领和言统领说一声。 户部,褚赫接过从主簿手里递过来的账本,他们户部的尚书在年夜的时候不幸死在了乱军刀下,他的资历比右侍郎老些,是最有希望接任尚书的人,所以户部的所有事务都要经过他手,代行尚书之权。 等他将账本随意翻过一两页就发觉了不对,赈灾银款的账本一共两册,一册是他们户部负责记录的,一册是交给七皇子府记录的,两册账本虽说完全对得上,但因为实在太合了反而显得不对劲儿。 用银子买那么一批货,不仅种类繁杂,而且数目众多,从付定金开始到货齐付尾款需要的时间不短,但从七皇子府领完银子到现在记录在册也不过区区几天,银子却用了九成不可能花得这般快。 褚赫将账本迅速翻完脸色沉重,依照往常,这种伪造账目吞黑钱的事在皇室中屡见不鲜,一般户部查出来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家是皇亲国戚,贪点儿没点儿也只是一家人将银子从一个口袋装进了另一个口袋里,非要较真反而招人嫌弃。 但这种至少动用了一百多万两银子的贪没超出了户部能庇护的范围。 “主管西南赈灾事项的是谁?”褚赫看向对面埋头案几的几个主簿沉声问道。 五个主簿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答道:“回大人,应该是王主簿,但他昨日晚上偶感风寒,今早起不来床,便托人告假一日。” “请了假?”褚赫拧眉,看着这两册账本突然问道:“礼部可还在招待羌国使臣?” “嗯,是,听说那边现在乱成一遭,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褚赫没答,起身迅速往礼部走,既然羌国使臣还在,那礼部的人就没散,沈文宣应该还在那儿,结果也确实是这样,羌国人互相搀扶着直一脚歪一脚地走出户部公堂,那些个协议他们只签了些不痛不痒的,虽说没吃亏,但现在一出门就看见狗剩还是吓得一哆嗦。 沈文宣瞥了一眼里面躺得四仰八叉像刚被□□过的几人,眉毛一挑,兴奋地牵起狗剩的狗剩:“邵大人,沈某就替你送太后的狗回宫了。” 可以光明正大见阿焦了,沈文宣美滋滋地想着,抬脚刚往外走就看见褚赫正站在门口看着他,看表情就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沈文宣嘴角的笑慢慢隐去,同褚赫一起走到不远处的亭子停下,这人自从被他从年夜里救下一回之后便有了亲近之意,何久突查沈府那晚帮他藏尸也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四下无人,沈文宣直接道:“找我何事?” 褚赫也不跟他废话,从袖中掏出两本账本递给他看,道:“邵家和七皇子干这些事你可知道?贪没的数目过大,就算我有心遮掩也是全不过去的。” 沈文宣翻过几页心底忽的一沉,就这答卷不说五成,明明还没做就被人给团灭了,但沈文宣想着七皇子那针眼大的胆子,哪来的勇气敢干这么大的事儿! 迅速转身跑回户部公堂一把扯住邵有礼的领子将他拎起来,表情严肃起来的样子肉眼可见地让人胆颤:“邵大人,你和七皇子一共贪了多少赈灾银。” 邵有礼起初有点儿懵,但听到他问这个问题又感觉到冒犯,撇过脸笑哈哈道:“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七皇子怎么可能贪污,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谁在跟你开玩笑!”沈文宣将两册账本一把砸他脸上,“户部已经查出来了,你们直接将银子用了九成!” “九——”邵有礼傻愣住,抱住快掉下去的账本翻了几眼,又看向一旁站着的户部侍郎,心尖一抖:“不、不是,最多三成,怎、怎么会九成呢?怎么——” “沈大人,”邵有礼反抓住沈文宣的手,又瞥了几眼褚赫,紧张到结巴,“这事你得帮帮七皇子啊沈大人,我们动银子的时候心里有数,不可能动到九成,这、这沈大人,你一看就跟户部熟,先帮七皇子垫上六成银子,等我们这边查清楚立刻将银子还给你,啊?沈大人——” 他们这些支持七皇子也就沈家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他们现在拿所有身家去凑也得需要时间,这会儿户部都已经看出来,再出点儿别的事—— “公子。”随着沈文宣进宫的德福进来将一个纸条递给沈文宣。 沈文宣展开看过之后将纸条拍在邵有礼胸前:“已经晚了,二皇子已经进了宫,这会儿都快走到殿前了。” 这个点儿进宫说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鬼都不信。 邵有礼拿着纸条震在原地:“大、大人,沈大人,得赶快凑银子,凑银子” 账目都已经做好了,这会儿就是凑上银子了又能如何?沈文宣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公堂。 “沈大人,你可不能不管啊沈大人,我们可都是一条船的”邵有礼追了几步,望着沈文宣的背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跳脚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眼眸一转立刻去找七皇子。 沈文宣脚步飞快地出宫,路上吩咐德福:“牵着狗剩去找太后,让她帮忙拖住二皇子,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别让他现在就见到皇帝。” “是,公子。”德福牵着狗剩小跑着去了。 褚赫拉住他:“你这是要做何?既然这事你不知情就别参和进来,七皇子倒了便倒了吧,你在他阵营里也没待几天,而且是皇上逼你进去的,出了事大不了将你官职撤了。” “那褚大人以为七皇子和二皇子相比哪个更好些?”沈文宣转而问道,“我与二皇子已然是对立的死敌,必不可能跟他站在一起,七皇子这次姑且算是我疏忽,没提防二皇子那边设计,他还年轻,诸事不懂,这件事我能补些便补些吧,再给他一次机会。” “你给了这次还会有下一次,”褚赫叫住他,声音突然小了些,“你为什么非得选一个?你明明可以自己——。” “要当你去当,别扯上我!”沈文宣咬牙,“我姓沈,不姓李,若让我当,是想我有哪个耐心跟李家人死磕个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还是想让我像迟蓟一样搞一场内乱,拼尽大庆气血夺过他屁股底下的位置?别说我不想要,我也承担不起这样多的人命,除掉二皇子以及皇后,让皇上只有一路可选就是最好的办法。” “那你成功之后呢,大庆就好了吗?你就不管了吗?”褚赫怒道。 沈文宣:“君君臣臣,当君的只要能明辨是非,任人唯贤,再有忠义、明德、善理之士在旁辅佐,未可不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褚赫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这人比谁都了解大庆,也比谁都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鲜少为人妥协。 自西南开始大庆的命数就已经在走下坡路,就算羌国服软,还有北方的匈奴虎视眈眈,内部官场又是青黄不接,朝堂党争不断,立志报国之士少之又少,德才兼备者虽有,但皇帝昏聩,得到重用的又有几人。 更直观的,他这个户部侍郎最是了解,皇上不安置京城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将新任命的葛、张两位将军扣在京中,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国库的银子不多了,难以支撑多余的支出以及南北军费。 褚赫沉吸一口气,追上他与他并行:“你现在就算靠自己的银子和铺子短时间内也凑不到多少,何况在别家留下的账目可以查出来,七皇子的贪没之罪依然推脱不了。” 沈文宣:“你想说什么?” 褚赫:“你忘了?我乃户部侍郎,代行尚书之权,手中有国库的钥匙,里面还存着上次赈灾剩下的一些物资,留在里面时间久了没什么人还记得,你给我银子,我把那些取出来,等这次风波过去了,我再用银子在别处将那些物资一一买回来便可。” 沈文宣顿住,看着他想了几息道:“国库里的东西有多少?” “草席、木材这些东西是够的,缺的最多的就是粮食、衣衫、棉被还有牲畜这些。”褚赫心忧道。 “我知道了。”沈文宣拱手郑重谢他一礼,“这份情沈某记着,今后大人遇到何种难题,沈某都会尽力帮忙。” 褚赫张口嗫嚅几下,欲言又止,最后一声叹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沈文宣看他几眼,转身继续往宫外走,脚步如风。 沈公子令,沈家商号明面上背地里所有商铺同一时间全部动了起来,以京城为点围成一个圆,沈家自己有的全部填上去,没有的全部出高价抹掉商家的账目再买进来,迅速又凌厉。 宫里边太后那儿得到消息,即刻以病痛为由召皇上过来,崇信帝本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听太后宫里边的进德过来很是凝重的样子,虽不想见到太后,但孝字大过天,他还是放下手中的东西让人摆驾长信宫。 赵二从禁卫那得到消息,在殿前拦住一把想往里进的二皇子:“二殿下,宫里新出的规矩,见殿下前得把身上能伤人的物件都取下来。” 李栀:“什么狗屁规矩,本殿没有能伤人的,让我过去,本殿有急事找皇上。” “诶——”赵二指着他头上的发箍和腰间能砸人的玉佩,“殿下,这些可都不行,下次来见皇上记得穿素点儿来。” 李栀摸上自己的头发:“这发箍取下来了我头发怎么办?” 赵二从袖中抽出一条发绳,笑道:“这是小人的,就借殿下用些时候,晚些记得还我,发箍和玉佩小的就替殿下先保管着。” 他是殿前统领,李栀虽心里头冒火,但还真是不能动他,回头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本殿将发箍拆了!” 后面跟着的侍从小心又迅速将他发箍取下来,又用发绳缠好,腰间的玉佩也摘了,李栀忍着一肚子气向赵二转了一圈:“行了吧?赵大统领?” 赵二微微一笑,将路让开了,但他终究是晚了一步,等走到御书房的时候崇信帝刚走,乘步辇去了长信宫。 李栀一脚踹在廊中的柱子上,大骂一声“晦气”,现在追上去未可不能追的上,但难免显得他太过急躁,仿佛急着将老七拉下马,父皇见了未必心喜。 长信宫中,等崇信帝过去的时候太后正卧在软榻上,穿着一身明黄中衣盖着被子脸色却有些苍白,看上去确实是不大舒服的样子。 崇信帝没走到榻边,远远地就站住了,问向她身侧的太医:“太后身子如何了?” 赵大夫仔细诊了一会儿脉,回道:“皇上,太后娘娘这是被惊吓所致,气脉虚浮,臣配一副安神的汤药,喝上几天再加上好好休息,切勿劳累,或许会有好转。” “惊吓?”崇信帝回头看向这宫里边侍奉的人,“是哪个敢不尽心?朕定将他拖出去砍了。” “行了,这种场面话你不用在本宫面前吼,本宫听着烦的慌,”太后睁开眼看向他,眉间皱着,“本宫找你来是想让你去请圣僧来本宫这长信宫转一转,本宫老觉得有些阴气在我这宫里散不开,压在本宫身上偶尔冷得很。” 崇信帝瞥一眼她这殿里墙面后面隐着的隔间,将死人牌位放在自己宫中常年祭拜,没有阴气才会奇怪,但他与太后之间最忌讳的就是这点儿,识趣地没有提,只答应下来。 之后太后便闭目养神不再理他,崇信帝自己站在殿中不自在地略动了动,慢慢觉出几分尴尬,瞥了太后几眼,脸色一沉转过身就要走,恰好与进宫来的宁妃对上视线。 太后病了,她来看看倒也合乎常理。 宁妃温婉一笑,躬身见过皇上,看上去规矩,但从崇信帝身边走过时隐在袖中的手指突然在他手心处轻挠了一下。 就这一挠,挠地皇上突的心火上来,本来要走的步子又顿住,看向宁妃的背影。 “姑母,”宁妃在太后床边坐下,关切道,“姑母哪里有不适感?婉儿可以帮你捏一捏。” “不用,”太后睁开眼,慈爱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姑母只是乏了,想要睡上片刻,婉儿不用惦记我,自行安排吧。” 宁丝婉余光瞥了一眼皇上,轻声道:“是,姑母。” 她来的时间急,一路急走过来发髻都松了几分,不显杂乱,反而给她舔了几分凌乱之美,又夹着几丝慵懒,等太后呼吸稍作平稳,宁妃起身也不顾什么矜持不矜持,抓住皇上的胳膊就走了。 “皇上,臣妾带你去个好地方。”她轻笑道,勾着皇上的魂儿隐入后花园里。 长信宫重新安静下来。 “终于走了。”太后从榻上坐起来,接过进德手中的帕子抹去脸上的□□,“再不走,本宫和他同处一室还真得胸闷气短。” 进德低笑一声:“娘娘都要如此了,那宁妃怎么办?” 太后:“她这个丫头稳得很,可比本宫强多了。” 焦诗寒从隔室里面出来,坐在太后身边紧抓住她的手,心不在焉地记挂着沈文宣那边,阿宣这般急定是出了什么事。 太后笑了一声,捏住他的鼻子拧了拧:“有什么可担心的,本宫未听到什么关于沈家的消息,皇帝身边也没动静,估计是他又在密谋着什么。” 能在各个实权中间乱舞的人不容易出破绽,她反而是觉得与他同船的人出了什么纰漏。 李栀在御书房里等了半晌都等不到皇上回来,找来人去长信宫一问才知道皇帝又被宁妃劫走了,听宫女说是去了瑶池。 那地方深处后宫,他这个皇子不能擅闯,只能先去钟粹宫里先找皇后。 赫皇后本在宫里边闭目养神,听他讲完这些凌厉地睁开眼,隐隐有杀气泄出来:“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连太后和宁妃都在帮着拖,好,好得很!不过他们竟然能知道你的动向,老二,你该好好查查你身边的这些人了。” 说罢起身带着人直奔瑶池,本来这是朝堂之事她这个后宫妇人不便插手,但她万万没想到沈家和宁家绑定得这么深,她想不通,宁家为何要这么帮沈家,太后除了一个外家外膝下无子,与几个皇子的关系也并不亲厚,深居宫中与世无争多年,所以皇帝才敢这么放心她。 若说是为了一个不知生死的宁小公子,至于做到这种地步?若稍有不慎被皇帝发觉,整个宁家都会被拖下水。 七皇子府置办的那些赈灾物资都暂存在了巡防营仓廪,往常一天能运来几车就已经不错,而现在守仓的七皇子府家丁和巡防营甲士看着一辆辆不间断的马车往里运东西,说不傻眼都是假的,这阵势就是打仗的时候都没这劲头。 沈文宣站在里面看着这偌大几间仓廪被一点儿点儿填满,原先七皇子运来的东西沈文宣略查了查,手伸进米袋里,抓出的一把混着米糠的陈米,仔细一闻就能闻见里面的糠酸味。 其他的更不用多说,沈文宣瞅了一眼薄的快成一块布的被子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随手将手中的米倒了,洒在地上混乱成一片。 他突然想起来几次帮他应对二皇子一脉的人都是礼部打头的邵有礼,而七皇子除了到他家坐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外其余一概不做,真诚是真真诚,软弱也是真软弱,毫无成府,就像被人牵线的木偶,偏偏还享受这种被引着走的感觉。 这种人真的适合当皇帝吗? 皇宫后花园,赫皇后不顾进忠的阻拦强硬地闯进瑶池,不过她给皇帝留了一分面子,堪堪停在假山外没再进一步,这个位置只听得见一些声音,若说看什么,除了烟雾缭绕外什么都看不清。 “皇上,臣妾有要事禀告。”皇后提高声音道,脸上难得没什么表情,细碎的嬉闹声传进耳朵里迫使她攥紧了手,指甲在手背上留下深红的划痕。 里面的声音停了,不多久,皇上穿着松散的亵衣从里面出来,脸上的表情像是忍怒,宁妃倒是收拾得齐全些,除了头发外宫服穿得齐整。 宁妃:“参见娘娘。” 眉目一垂一笑间像是在挑衅,赫皇后暂且忍下,跪地道:“皇上,二皇子寻不到您特地来找臣妾,说是事关西南的重事,臣妾不懂这些,但也知道皇上心系西南,听他说得紧便顾不得那么多带他来见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崇信帝瞥了一眼周侧侍奉的宫女太监,念在人多不好驳斥皇后的面子,道:“起来吧。” 转身拉着宁妃离开,留皇后在原地一人。 桃红轻扶着皇后起来,低下身用帕子抚几下皇后的膝盖,抬头时注意到她的表情担忧道:“娘娘。” “走,”赫皇后抬起头还是那般高傲,“等会儿就有好戏看了。” 崇信帝坐在瑶池外的亭子里,进忠尽心地给他披上一件外袍以防他着凉。 “说吧,你又知道了什么事?”崇信帝手撑在桌子上瞥他一眼,显然对他今天的莽撞很不满意。 李栀垂眸将身后的管事露出来,道:“是七弟府中的人今天突然找我,让我看了一册账本,儿臣大为震惊,这才急着来找父皇。” 说罢瞥向立刻跪下的管事,只见他将袖中的账本呈上去,伏地道:“皇上,草民乃七皇子府待了六七年的老人,本无意背主,但草民的弟弟一家都是生活在西南的普通百姓,实在看不过七皇子挪用赈灾银,特此冒大不敬来求见皇上,皇上就是即刻将草民赐死,草民也毫无怨言,只求皇上主持公道,还西南百姓一条生路吧。” 他说得声泪俱下,但崇信帝只觉平常,他对这种把戏早就司空见惯,估计老二又是找准把柄想要坑老七一把,但挪用赈灾银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到底是一家人,他也知道皇室用银有很多见不得光的地方,只要事儿不大盖过去就好。 崇信帝本这么想着,但翻开账册一看惊得猛站起来,除去那些细细条列的款项,末页尾部的数字甚是骇人,整整一百一十三万两白银几天之内被分散一空。 这若是当做军费可以供北方军活动半年。 崇信帝脸色堵得紫红,捂着突然绞痛的心脏虚扶着桌子慢慢倒了下去。 “皇上!” “父皇!” 进忠忙接住他让他坐到椅子上,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 “皇上保重啊。”皇后低泣着蹲下身拉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宁妃挤开,宁妃倒也乐得清闲,站在外围不必虚情假意。 “宣、宣老七,把他给朕叫过来,朕要好好问问他,”崇信帝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儿,眼中刺骨的冷意,“进忠,你带人去查,户部、七皇子府都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进忠连连点头,带着小太监慌忙出宫。 七皇子此时正待在母妃安贵妃的宫里,邵有礼也在这儿。 “钰儿,你就按你外祖父说得做,昂?”安贵妃紧抓住七皇子的手,脸上既有焦急也有害怕。 李钰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他母妃,倍感纠结:“可是——” “没有可是!”安贵妃打断他,“你好不容易才有这等出头之日,难道你要亲手毁了吗?你不想想别人,你想想你母妃,想想邵家,母妃如今是贵妃,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多少曾对本宫冷嘲热讽的人如今对我百般谄媚,一招失足她们会像野狗一样扑到我身上,难道你忍心看着母妃被打入冷宫,一辈子凄惨老死吗?” 李钰眼睛通红,眼神中透出弱势,明显动摇了。 “七皇子——” 李钰吓得一抖,从椅子上猛得站起来看向外边,是皇上那边派过来的太监:“七皇子,皇上宣您过去,说是有事要问上一问。” 安贵妃起身拍拍他的背,脸上勉强挂起笑对那太监说:“知道了,劳烦公公跑一趟,七皇子收拾收拾就过去。” 这本是赶客,但公公躬身站在那里没有动,像是要押七皇子过去,严肃的态度已经表明事情的严重程度。 安贵妃佯装整了几下李钰的衣襟,眼睛一直看着他给予暗示。 邵有礼也看着他,道:“我陪你过去。” 若要查账本,他们邵家是躲不过去的,这一趟不走也得走。 李钰从殿里出来,跟着公公顺着后花园的石子路七绕八绕走去瑶池,邵有礼在他身后错开一步跟着,这一路下来他第一次觉得这后花园是这般大,走得他身体都僵了,最终在瑶池边的亭子里见到了脸色铁青的皇帝。 沈文宣在仓廪门口看到进忠从马车上下来,注意到他手中捧着的长名册,那应该是核对用的货单,沈文宣回身看一眼身后,所有东西满满当当又整整齐齐地全部列好,从他出宫到等到宫里的人来也不过区区一个时辰。 “公公。”沈文宣笑了一声。 进忠以为他等在这儿是要扯皮,直接理都不理,带着人从他侧身过去就要开始查,只是猛一看见这充实的仓廪心里一秃噜,这与他的预想差得有点儿大。 回头看向沈文宣,见他笑得没心没肺就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进忠吩咐三四个人一个仓廪,细细地查。 他是内务总管,手底下带的这些个太监又是他用惯了的,手脚麻利,虽碍于时间紧,封袋的没法全部查看,但进忠伸手摸一把就知道这里面的都是好米,还有棉被衣服这些,其中几批那布料好的让人怀疑是富足人家用的东西。 进忠翻着底下的人递上来的清单,每份都对得上,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沈文宣,其中猫腻他能猜到几分但又不敢细想。 “公公,”沈文宣笑眯眯地走过来,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清单,“公公查完皇上交待的事就好了,其他的公公管再多也是没有好处的。” 借着袖子遮掩偷偷在进忠手中塞了一个钱袋,低声道:“从东海岸那儿刚得的粉珠,很是稀奇,公公留着玩儿。” 进忠捏了几下,收进袖子里,咳了几声道:“查完了都跟着洒家走吧,皇上还在宫里边等着呢。” “是,公公。” 沈文宣看着他们走远,还没等他们上马车,远处又骑马跑过来一列禁卫,打头是言起,沈文宣没有皱了一下,又立刻抚平,等他们停马后装作不熟,沈文宣拱手道:“言大统领。” 进忠:“我等正要回宫,不知言统领来此可是皇上又有什么吩咐?” 言起抿紧唇,眼神若有若无地一直瞅向沈文宣,道:“皇上下旨,让我押沈大人进宫。” 沈文宣心尖一跳,这操作不会这查案的进忠还没回去,七皇子就先认了吧?不应该啊,褚赫肯定也被召了过去,怎么也能给兜住了。 言起让属下下来让给沈文宣一匹马,路上隐晦地表示他也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宣召沈文宣进宫,那时他没能近得身,接到召令就出来了。 等他们随着进忠一起进宫,皇上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了御书房,太医在一旁给他针灸,怎么都舒不了堵在他心中的那口气,崇信帝烦地一把挥开他,喝几口宁妃亲手喂的酸汁才好些。 李钰和邵有礼一起跪在下面,听到外面有人进来的动静吓得一抖,唇色发白。 好戏就要来了,赫皇后眯眼笑了下,本来是想打压老七,没想到最后变成了同类相食,不,她看向二皇子,是三条恶犬狗咬狗。 沈文宣躬身道:“臣参见皇上。” 话音未落,崇信帝便一把夺过宁妃手里的酸汁“嘭”地一声砸在他脚边:“混账东西!提拔你做了大臣就是这般目无法纪的?果然出生商贾之家的野东西一辈子都在钱眼中打转,目光短浅,上无君臣,下无黎民百姓,一身贱之又贱的铜臭之气无论如何都改不了!” 沈文宣被他指着鼻子骂,瞥了一眼被溅湿的鞋面和袍底,目光转冷,嘴角的弧度却没变:“皇上,臣不解其意。” 崇信帝气得肝疼。 “沈大人,”邵有礼开口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乖乖承认得好,七皇子信任邵家和沈家,将赈灾银交由我们保管,而我邵家却有负七皇子的信任,更有负皇恩,财色迷人眼啊,臣没有管住自己的手,但臣只动了赈灾银的一成,以臣项上人头担保,就算皇上抄了邵家,也只能搜出这些银子。”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邵有礼直指沈文宣,“欲壑难填!难道沈家商号给你赚的银子难道还不够多吗?你怎么忍心侵吞西南百姓的救命财到九成之多!” 沈文宣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视线上移瞥到僵直跪着的七皇子,见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不禁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崇信帝怒道。 沈文宣:“笑恶鬼披着人皮,竟学会了从背后砍人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 他沈文宣踩过得坑不多,没想到竟然能在七皇子这里栽一回,好生厉害啊! 进忠小心地将清单递到皇上桌前,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些:“皇上,经核查,巡防营仓廪存着的赈灾物的数量与账册上记着的丝毫不差。” 这句话如一道雷一样砸在众人心头,李钰猛得抬起头,脸上的惊讶不亚于一旁的二皇子和皇后。 “这怎么可能?”李钰轻声嘟囔道。 崇信帝也有些不知所措,视线立刻转向老二,李栀一懵,犹犹豫豫地弯下膝盖。 “确实是不可能,”沈文宣道,心底的恶涌上来,“巡防营仓廪里的东西都是臣花自己的银子无偿捐给西南的,可从来不是七皇子府和邵家准备的东西,是吧,褚大人?” 褚赫心底不禁笑了一声:“确实如此,臣想着国库里还有些陈旧的木材、被子什么的,宫里边用不上,便将这些卖给了沈大人,以充国库之实。” 说罢掏出账本和沈家交给他的三十万两银票递到皇上桌前,账本上记着的时间是今天,可与赈灾银的两册账本完全对不上。 一开始他听见这邵家和七皇子的说辞立刻放弃了兜底的想法,这就是一群白眼狼,早认清早踹开。 “臣记得仓廪是由巡防营里的人专门守着,皇上大可叫人来问问,每日货物进出状况如何,与账目上的买入时间对不对得上,臣的货可是今日刚到的,要早知道进忠公公查的是七皇子那边赈灾的物资,我可不会将公公领进我的仓廪里来。”沈文宣笑着道,但无论是眼神还是嘴角的弧度都透着阴森的冷,内里的恶鬼气凉进人心。 李钰回头与他对视一眼,后背的冷汗瞬间泌了一层。 第106章 第 106 章 崇信帝瞥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七皇子和邵尚书, 大致也能猜出来什么,但他视线看向二皇子,又转回七皇子和沈文宣身上, 向后靠住椅子沉默了几息,那表情褪去了原先的焦急憎恶, 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老七。”他叫道。 李钰僵住, 不自觉地挺直腰背看向崇信帝, 未语泪却先流了下来, 他害怕像他四哥那样被关到宗人府,又悄无声息地死在里面。 “哭什么?”崇信帝眼神变得几分嫌弃, “自幼你读书、骑射、乐理样样不行,让你上心也没见你真悬梁刺股, 做什么都得过且过, 如今出了纰漏也是如此地不严谨,如此软弱, 你让朕如何放心将西南交由你处理。” 李钰忍不住哭出声,膝行两步道:“父皇, 儿臣错了,是儿臣无能, 但儿臣真的、真的——” “行了。”崇信帝摆摆手打断他要说的话,这孩子还是没懂他的意思, 他都已经尽力将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到最后若是他废话一通给自己定了罪岂不成了笑话。 “七皇子李钰做事粗枝大叶, 疏漏良多, 不堪重用, 即日起夺去其钦差之衔。” 说完看一眼二皇子, 若就这样将西南交给他,岂不正好应了他的心思,崇信帝拧眉犹豫,又将视线瞥向沈文宣,在他开口前二皇子突然走上前道: “父皇,儿臣有一人选,平乐府知府戈政卓精明强干,清正廉明,对西南更是知之甚深,深得民心,此等肱骨之臣弃之不用实在可惜,儿臣请求父皇封戈政卓为新任的钦差大臣,携皇令整治西南。” 崇信帝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但是由他推荐戈政卓若戈政卓治西南有功,那举良纳贤的名声就会落到他头上,老七在朝中声望恐再难追上他,戈政卓眼眸一垂,决定遵循自己的私心: “老二说得不错,戈政卓这人确实不错,比老七强,闲在京中也有些时日了,那就依老二的意思任他为钦差——” 李栀一喜,但紧接着皇上说的话又让他心中一凉: “老七,你资历浅薄,能力上也不如你二皇兄,西南这次机会难得,你就跟在戈政卓身边观摩学习吧,出京城多吃些苦头比在宫中娇养着磨软了骨头强。” 七皇子猛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谨记,心里又有丝隐秘的欢喜。李栀一脸不可置信,抬起头紧盯上位的皇帝: “父皇,七弟犯下如此大错,您还重用他我、儿臣呢?这事是儿臣发现的,您置儿臣于何地?难道就因为有人填补上了窟窿您就选择视而不见,凭什么!”他激动得眼圈都红了,从前的倚重宠信仿佛过眼烟云,此刻消失的不留一丝痕迹。 “凭什么?你觉得不公平?那你四弟可觉得公平?”崇信帝恼怒道,一想到老四他内里还是疼得很,“朕做什么从来不容任何人置喙,你若不满大可远离朝堂,朕绝不阻拦!” 老四他解释过千百遍不是他杀的,不是他杀的,皇帝从来都不信,李栀沉吸一口气咽下心里头的火气和苦涩,略带些埋怨地瞥了一眼赫皇后,然后出去了。 崇信帝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忍下来,摆手道:“朕乏了,都出去!” 且不说李栀是如何与戈政卓勾搭上的,沈文宣视线在崇信帝和慢慢站起身的李钰之间转了一圈,脸上的笑慢慢隐了,行,这是彻底跟他撕破脸了,沈文宣背过手连礼都没行转身随褚大人一起走出御书房,手指张开又合上,无端透着力道。 看这皇帝的意思,他完全不想细查此事,理所当然地将他的填补给了老七,毕竟东西放在巡防营,他若要拿走恐怕已经不容易了。 七皇子无能,那散去的银子具体流向恐怕他都不清楚,更别说将百万白银还给他。西南百姓举步维艰,能多活一天都算是好的,就连温老头在平乐府接济的百姓都已经快把粮草吃光了,他若在此时在这件事上跟他们斗,输赢未可说,但没有意义。人都死了,他费劲儿筹集东西又把它拿回来是为了什么? 崇信帝瞥一眼他的背影,心思转了几下,既担心他会站在对立面又不舍得就此对他放手,正想着宁妃和赫皇后也要躬身退下,崇信帝下意识地抓住宁妃的手,让她留下来,注意到皇后的眼神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道: “皇后闯瑶池闯得也是辛苦,又在这儿站了许久,朕就不留你在这儿作陪了,回宫好好歇息吧。” 赫皇后脸上扯出标准的笑,眼睛却是寒的:“是,皇上,臣妾自知闯瑶池的不妥,失了做皇后的端仪,正想着去太后宫中求几本礼佛的经书,好压一压臣妾这急躁的性子。” 她特意加重了“太后宫中”几个字,引得宁妃看过来,心中隐隐不安。 “臣妾告退。”赫皇后转身时意味深长地与宁妃对视一眼,等出了御书房脸色瞬间一沉,吩咐身侧的桃红摆驾长信宫。 她倒要看看当今太后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沈文宣还未出大殿前的广场就被从后面追上来的七皇子堵在前面,凶巴巴地带着委屈,可怜兮兮,看样子是想要挽回? 沈文宣可不惯着他,前逼一步直接露出冷漠阴狠的内里,眼睛黑沉沉的让人慎得慌:“七皇子,这事儿我记着,往后你活得小心些,别让我抓住把柄。” 说罢露出一个笑,抬脚就要越过他,李钰突然开口:“你站住。” “我也不想这样,可我需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了,我有母妃,有外公,有邵家,还有虎视眈眈的皇后和二哥,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本来我只想做一个王爷,被扣在京城也好,被放到外地也好,闲闲散散地过完一生,我不想跟任何人争——” “但是你被皇帝架到那个位置上,没有办法,好无助,好无奈,好可怜,”沈文宣转向他,眼中的嘲弄都要涌出来,“那你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尊崇、盛赞、欣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坐拥无人匹敌的财富和权利时又是什么感觉?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企图将我推上刑场的时候心里可曾舒了一口气?” “做人不要又当又立,我嫌恶心。” 李钰咬紧唇,一直被压着的气性上来,吼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又不知道你会帮我,你从来都不肯好好说话,不是明着威胁就是暗着讽刺,若你早告诉我,我肯定在父皇面前死撑到底。” “合着还是我的错,”沈文宣忍不住笑出声,“那七皇子,你不贪那九成银子会死吗?” 李钰:“我只想贪三成,是——” “三成就不是钱?”沈文宣沉下脸,“你也给乞儿盛过粥饭,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那三成银子能救活多少人的人命。” “若我外家底蕴深厚,若我像你一样腰缠万贯,我还用得着在乎那三成银子吗?”李钰轻声道,像豁出去一样盯着沈文宣的眼。 “你见过哪一个皇子在一个商贾面前卑躬屈膝,见过哪一个皇子为了拉拢一个大臣每天像狗一样准时准点地去坐客,刘备也只三顾茅庐,我都不知道去你府上几回了,可你沈文宣可曾有丝毫想要效忠我的意思?怕不是这一次你为我忙前忙后,好不了得,为的也只是怕我拖累你吧。” 这小子,还真是白眼狼狼出了新高度,他当初眼是不是瞎了? 沈文宣站在他身前一步,低着头看人的样子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七皇子,不是所有人都想觍着脸给人跪下,李家皇室既然能教出你这样的畜牲,我还真不稀罕。私以为天下万姓,比之王公贵族都要尊贵得多。” 李钰定在那儿盯着沈文宣的背影逐渐走远,邵有礼从不远处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还想要安慰两句,但话到了口头又变成了无言。 褚赫揣着袖子走在沈文宣旁边,沈文宣与七皇子闹得越崩,他越开心,道:“大人可认清那群人的真面目了?这俗话说得好,求人不如求自己,这什么七皇子、二皇子的,我在朝堂待了少说二十年,难道还不清楚吗?是王八还是泥鳅早就摸得彻彻底底的了。” 沈文宣笑一声,但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褚大人精明,这次是我愚钝了。” 想想这次为了这孬货白白填了几百万两银子进去,还怪心疼的,本来好好地去见阿焦也没见到,白惹一身骚气。 褚赫:“大人可想好什么损招了?这次可不是我要大人跟两位皇子斗,是天要大人搏出一条路来。” 沈文宣:“想要做掉七皇子还不容易?他不是要去西南吗?那就去,回不回得来得看他造化如何,至于二皇子,大人静观其变即可。” 褚赫笑一声,停住拱手道:“大人慢走,本官还要回户部处理些卷宗,就不与大人同行了。” 沈文宣回礼:“褚大人自便。” 谁人得知他无路可选都皆大欢喜,只有他狠辣过后空留一腔落寞,这落寞还得憋在心里,排不出叹不掉。 沈文宣垂眸,转身继续往宫外走,脸上的表情不咸不淡,只是在快要出宫门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狗叫,听声音像是狗剩的,沈文宣顿住,回身见一条白毛大波浪一浪~一浪~地跑过来,这毛长得该剪剪了。 狗剩在他面前停住,绕着他摇尾巴转了一圈,沈文宣弯腰抓住它的狗脑袋摇了摇,心里想着这不白捡的机会嘛,趁着送狗剩回去再见一见—— 不行,没想几息他就自己否了,今天迫不得已让太后那边插了手,皇后和二皇子怀不怀疑另说,但他现在过去是委实不妥当。 碰到狗剩的嘴时,狗剩突然在他手心里吐了一只小盒子,沈文宣愣了一下,心绪一下子就起来了,这盒子是用黑沉木做的,他上次送进太后宫里的那些礼物也都是黑沉木做的盒子。 阿焦—— 沈文宣赶忙用袖子擦干净盒子上口水,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张叠成几叠四四方方的宣纸,再展开时却是一幅画,画上有他,有阿焦,以及幼年的狗剩和那间简陋的农家院,阿焦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第一次送他的那件青绿色袖口些许精致的长袍。 满打满算也只隔了一年半而已,如今看来像是隔了一辈子。 沈文宣看着眼中的光变得极柔极软,整个人又像是站在焦诗寒面前的温润公子,褪去了一身的荆棘,如陌上白玉,如空中朗月。 “哎哟哎哟,画得这般像,我家焦焦肯定是想我了。”沈文宣笑道,眼睛都眯了起来,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不知多久,一扫今日的晦气。 他也想他了。 在宫门守着的禁卫都连连看了他好几眼,犹豫着不知要不要上前提醒一下,要看去边上看,杵在中间挡道了。 天色将暗时,沈文宣叹了口气,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让狗剩小心咬着送回去,以簪代发,遥寄相思,报以平安。 盯着狗剩摇着尾巴跑远,沈文宣举目望了一会儿长信宫的方向,垂眸将画小心地折好收进盒子里,又在左侧的衣襟放好,趁宫门即将关闭时出了皇宫。 长信宫,焦诗寒一直在宫口不安分地走来走去,视线时不时瞥向宫外,他在等狗剩回来,又担心沈文宣早就出了宫,没赶上狗剩给他送东西。 正焦急的时候,皇后的仪架突然停在长信宫口,赫皇后从步辇下来,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随意一瞥就是老狐狸的凌厉。 “哟,这不是宁家小侄吗?这么长时间还在宫里边陪着太后娘娘呢,可真是孝顺。”她道,踏进了长信宫门槛。 焦诗寒避无可避,躬身走到路侧向她恭敬跪了一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呵呵呵真乖,地上凉,快起来吧。”赫皇后虚扶着他的胳膊拉他起来,视线在他脸上的面具转了几下,又瞥向他身上穿得宫服,心思翻转,这从头到脚的行头哪样都内敛华贵,一看就是细心准备的,她还未见过太后对一个人这般上心,就是宁妃到这宫里头来也不是每日都能见到太后的,这人却在太后宫中住了一月有余了。 焦诗寒被她拉着胳膊不好挣开,只好顺势该扶她的胳膊,道:“娘娘,太后正在里面歇着,我陪您进去吧。” 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绿袖,绿袖会意先行几步小跑着离开了。 赫皇后笑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儿?” “草民焦诗寒。” “焦诗寒?”赫皇后将名字在口中缓慢地咀嚼了一圈,“这姓氏,原来你不是宁家人。” 焦诗寒:“家母与宁家渊源颇深,虽不姓宁,但也算宁家人。” “是吗?”赫皇后小步小步地往里走,不长的道无形中被拉长了,“你可受了什么伤,为何总戴着面具?” 焦诗寒小心想着她的问题,回道:“小的时候不懂事被火钳子燎了一下,落下了疤,之后便一直戴着面具了。” 赫皇后眼眸一转,脚步停住:“本宫可能看看?你别紧张,本宫只是认识一个老太医,最擅长治这些烧伤、刀伤留下的疤,若严重本宫就带他来给你看看。” 焦诗寒看着她,眼眸略闪了闪,道:“不必,太后娘娘已经为我寻了太医,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赫皇后嘴唇微抿:“若本宫非要看呢?” 焦诗寒抬眸看了她一眼,沉下心恭敬道:“自然是可的,草民不介意这些,只是得先道一声‘告罪’,若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能原谅则个。” 说罢焦诗寒手指伸到脑后解下面具的绳子,银丝面具被拿开,露出左侧脸上一块不规整的红色斑块,突兀地像是贴上去的一样,连带左侧的眼睛都有些发肿。 天使和魔鬼的两张脸混合在一起,骇人也是真骇人。 赫皇后伸手轻轻摸了摸,手指勾勒了一下它的形状,突然拇指又用力一按,触感像真的一样,并未蹭下什么东西。 “你这张脸可真真可惜了,若没有灼伤,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赫皇后道,手指撩了一下他的额发,将其别到耳后,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刻意,手指贴着他耳后的皮肤和下颚线收了回来,脸上淡淡地笑着。 焦诗寒不自在地蹭了蹭耳朵,将面具重新戴上,扶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寝殿的方向走,这次他忍不住脚步快了些。 赫皇后感觉出来了,但她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摩挲着指腹,想着他刚才的反应真是好笑得很,被面具遮着的从不示人的疤痕按理说最是敏感,但她刚才碰的那般用力,已经到了冒犯的程度,这人的表情却一丝未变,好笑的是她只轻轻碰了碰他的耳后,他的反应倒是大,有趣。 若是连脸都不能露,那这人到底是谁呢? 等进了太后休息的寝宫,焦诗寒立刻放开了手,几步走到了太后的榻边伺候。 赫皇后看了一眼太后苍白的脸色,福身道:“听闻太后卧床不起,臣妾特意来看看,不知太后可好些了?” 太后被焦诗寒扶着半坐起身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这女人反应倒是快,这么早就找上门来了,害她今天得装病两回。 “本来是好些了,但不速之客太多,闹得我这心里烦的慌,现在头昏脑胀又有种想吐的感觉,皇后,你说本宫这是怎么了?” 赫皇后不理她这一套夹枪带棒的嘲讽,笑呵呵道:“臣妾哪懂这些,太后的病还是由太医看的好,臣妾可不敢乱说,只能为太后吃斋念佛几日,聊表心意。” “正好,臣妾这次来就是为了求太后给些礼佛的经书,”赫皇后慢悠悠地走到殿内的书架跟前,好奇地打量,“太后读的经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这方面最是精通,可推荐些静心明神的给臣妾?” 太后透过她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隔室,那儿隐藏的门推开就是嘉清的念祠,巧合?太后沉咳了一声道:“本宫现在耳朵不好使,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走近些。” 赫皇后忽的一笑:“不打紧,臣妾也只是随便说说,太后听不清就当听了一个笑话。” 焦诗寒用余光紧盯着她,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尤其是她越来越靠近隔室的时候—— “不过臣妾听说太后生病是因为宫里边阴气盛,可是因为长信宫的风水不好?这倒怪了,长信宫当初建的时候可是找高人特意选的位置,按理说出不了差错,难道是因为——”赫皇后忽的站定,身体诡异地一侧倒向严丝合缝的墙面,众人反应不及,“嘭”地一声,隔室的门开了。 赫皇后堪堪扶着门框站定,目光直直地看向里面正中的牌位,后面的话像消了音一样:“因为供奉着死得不明不白的长公主。” “放肆!”太后挺起身怒吼道,手一把将已经激动站起来的焦诗寒拉回来,按在榻上不得动弹。 “这是在长信,不是你皇后的钟粹宫,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这里胡闹!来人,将皇后拉下去,跪在我长信宫阶前,没有本宫的准许,不准起来!” 赫皇后转过身跪在地上,脸上柔柔弱弱地焦急:“太后,臣妾刚才只是一时脚滑,不是故意的,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拉下去!” 桃红想要阻止,却被鸳鸯一巴掌扇开,强硬地架住皇后的胳膊,将人半拖半拽地拉到了殿外。 赫皇后这时是真怒了,一把扫开钳制她的宫女,恼怒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神凌厉地看向殿内。 这事是她惹下来的,结果也是她已经想好的,赫皇后沉着一口气到底忍了下来,挺直了背跪在殿外:“太后的吩咐臣妾自然不敢不遵,臣妾就好好地跪在这里,直到太后气消了为止。” 桃红捂着被扇肿了的脸眼里含着泪光瞪向鸳鸯几人,心疼地看了自家娘娘一眼,让其他几人好好看护着娘娘,自己忙跑出长信宫去找皇上。 太后为长公主私设灵堂的事在宫中早有传闻,谁嘴闲的时候都会说上一嘴,连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提是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赫皇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她在这儿跪不了多久,果然,皇上派来的进忠还未进宫门时,太后就扔给她几本经书让她罚抄了事。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赫皇后将经书收起来,温温婉婉地一叩首:“谢太后,臣妾定谨遵太后教诲。” 太后偏过头片刻不想看见她:“滚。” “是。”赫皇后抬起头,目光定在随太后一起进殿的焦诗寒身上,心情甚好地起身,这世上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桃红红着眼眶给皇后揉揉膝盖,心疼道:“娘娘,您没事吧?” 皇上也真是的,娘娘都被罚跪了,还只顾着宁妃,只派了个进忠来。 “本宫没事,”赫皇后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宫外走,“本宫好得很。” 她看得清清楚楚,念祠里面只有长公主一人的牌位,奇怪得很,爱女如命的太后娘娘怎么会不爱屋及乌,给长公主那一出生就不幸去了的婴孩也立了一个? 还是那孩子根本没死。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沈文宣回府时天色已晚,却意外看见比他还早一步的公公,王沐泽正在一侧作陪。 “哎哟,我们沈大人可总算回来了,”公公捏着嗓子欢喜道,总感觉声音比之进忠难听了不止一个档次,“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咱们皇上特意从国库里选了几样外族进贡的宝贝,让洒家送来给大人把玩把玩。” 说着他凑近沈文宣声音小了些:“听说沈大人偏爱奇巧之术,所以皇上才选了这些东西,咱们皇上还是记着沈大人的。” 沈文宣打开箱子瞅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这皇帝就想这样打发他?当他是要饭的呢?几百万两都能把国库买下来,谁特么稀罕这些个破玩意儿。 “辛苦公公跑一趟,王管家,送客。”沈文宣道。 王沐泽:“是。” “诶,不、不是——”公公感觉有几分不对劲儿,他来都来了,不给点儿赏钱吗! 等外院终于安静下来,沈文宣坐在厅堂里又打开了那幅画,手指在焦诗寒的小人上抚了抚,越看心尖上越柔,只是透过烛火的光他看到了些不一样的地方,画的背面似乎写着什么。 沈文宣举起画对着烛光看了半天,让人拿过来一只炭笔,在画的背面涂描,隐藏在画背面的东西显了出来,是一张林场的地图,最底部还写着“春猎”两个字。 春猎?沈文宣想了几息,目光转到那些赐品上面,他想赌一把。 沈文宣:“沐泽,去做两件事,其一,写封信寄给戈政卓,其二,我要见葛武成和张冦简。” 107、第 107 章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改了情节,大家看一下最前面和最后面就好。 征求一下文名,改个什么好呢。感谢在2021-04-28 01:12:37~2021-05-02 02: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阿阿福吖 20瓶;一颗星星 15瓶;胖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科举考试开始的时候, 戈政卓带着粮食和其他东西出发去了西南,七皇子与之同行,除了有足够的仆从路上伺候外, 崇信帝还派了镇南将军张冦简带兵南下, 一是为了护卫七皇子安全,二是为了保护赈灾物品,以防路上遇到山匪被抢劫。 羌国的问题还未谈拢, 使团入京之后还未见过皇帝。 崇信帝明显不想跟羌国闹得太僵,只北边一个匈奴就够他烦得了, 趁着科举朝廷无事的官员可以歇息几天,崇信帝顺势在郊外御林场举行春猎。 依照两国交往的礼节是该举行一场,以彰大国威仪,杀杀羌国使团的锐气, 另一方面,这谈判桌上谈不拢的事得换种方式谈,只白纸黑字没用,得见真刀真枪。 春猎定在科举考试的第一天, 礼部在郊外的御林场早就搭好了观景的架台, 挨着林场旁边的就是一处行宫, 依山傍水, 乍暖还寒,当做早春的一场春游也是得趣的。 崇信帝坐在临时搭的台阁上,左侧下首的位置就是太后, 其后跟着皇后和一众嫔妃,右侧则是羌族使团的领头大臣,还有二品以上大员及王公贵族,宁家镇国公和宁小将军此次也来了。 其余人坐在台阁下面, 沈文宣挺直上身用余光瞄向太后的方向,焦诗寒正坐在她旁边脸上堆满了笑意,即使戴着半边面具都挡不住他眼中的光,桌脚边的脚尖在地上一踩一踩的,像只把爪子探出来又收回去的猫咪,浑身都透着期待。 太后调笑似地看他一眼,轻声道:“怎么?等不及了?” 焦诗寒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手指交握在一起不好意思搓了搓,又乖又甜,太后忍不住捏住他一侧的脸颊揉了揉:“别着急,这次春猎足足三天呢,够你玩的了。” 沈文宣瞥到太后捏人的手,嘴角不由一撇,他这都很长时间没有碰过他了,太后倒是捏得欢快。 啧,有点儿酸。 最前面已经换好马服的几十人分成了好几队,擅长马术的文官武将或者只想凑个热闹的闲散子弟随意组队,比较显眼的是骑在马上、带着几个下属的葛武成,和伴读、护卫自成一队的二皇子以及抱团的羌族。 言起前几天就将林场清理了出来,将容易伤人的豺狼虎豹赶进深山,又将温顺的鹿、兔、狍子一类抓捕起来,今天固定在几个点儿放出,以供人猎杀取乐。 沈文宣抬手饮下一杯清酒,还未从阿焦那儿收回视线,身旁伺候的小太监重新给他倒酒时借着酒壶遮挡将一张纸条滑过桌面递给他,沈文宣余光瞥到了,手指不动声色地一卷将纸条收进袖中,趁没人注意展开看了一眼。 看笔迹是阿焦写的,单字一个“桥”。 这林场只有一座桥,在西侧的那条河上,他记得那块地方并不打算投放猎物,所以等会儿狩猎开始的时候,不会有人想着去那儿。 沈文宣将纸条卷进手心,禁不住一笑,偏头对着身后的王沐泽附耳几句。 王沐泽弓着身子下去,借着从马厩中为自家公子牵马的功夫,将消息转变成手势打给葛武成身边的副将。 副将敛下眼眸,状似无意地凑在将军耳边说清楚那些手势表示的意思,葛武成手里抓着缰绳回头望一眼沈文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控制着身下的马匹左右动动,将身旁的羌族挤开,余光瞥到远远站着的二皇子又想起前几天晚上的会面。 几日来的上朝他们二人跟沈文宣几乎没有交集,有外人在不方便是一回事,沈文宣有意避着又是一回事。 鹤熙街一家茶楼内,沈文宣盘腿坐着给对面臭着脸的两人每人醒了一杯茶,这处茶楼,不,应该说这条鹤熙街都是他沈家的,每处铺里的小厮、管事甚至普通住户都跟沈家有或深或浅的牵扯,又多是被京城抛弃之人,轻易不会做出背叛之事,约在此处见面倒也算安全。 葛武成拧着眉揣手坐在那儿,脸色不愉,碰都不碰他倒的那杯茶,嫌弃道:“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口酒喝,没想到是杯粗茶,没劲儿。” 张冦简刚把茶杯端起来,听他说完瞥他一眼,表情无奈,抬手抿了一口。 沈文宣也不恼,道:“喝酒误事,不过若你真想喝,我让小二拿一壶来便是。” 张冦简:“他那哪是想喝酒,分明是跟你耍性子,嫌你隔了这么长时间才来见他,明明他在京中少说待了十几天,你那边不是没消息就是让他等等等等等,等得人都燥了。” “你不也一样,”葛武成斜了他一眼,眼神又瞟回沈文宣,“我早就感觉不对劲儿了,有话你直说吧,我听着呢。” 沈文宣:“你想我说什么?说西南的事儿解决了,我们该皆大欢喜、好聚好散了?” 葛武成嚯地站起身,震得桌案都抖了三抖,脸上一片赤红,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解决西南就如切下了一个毒瘤,但长毒瘤的病人还没治好,迟早还长出更多的毒瘤来,一回两回三回你、你——” 葛武成气得捶着桌子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有点儿志气?你不是皇子吗?干呀,这都你看,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要文咱文官差点儿,但你文采好啊,再不济还有你认识的那个叫什么,惟修!人家大儒,好些读书人看重这个,你就这么干下去,多好!” “你坐下,”沈文宣道,与张冦简对视一眼,故意逗他,“若我说我志不在此呢。” “你——”葛武成噎住,瞪着一双眼憋了半天,撇开脸道,“左右我管不住你,说再多也没用,若你真忍心弃我们这些兄弟、弃水深火热的百姓于无顾,你想走便走吧,反正我是要留下的,纵是拼得粉身碎骨,也要护大庆百姓一片安宁。” 张冦简抬手拍拍他的胳膊,垂首笑了一声。 这愣头青—— 沈文宣也笑了,这笑中又带着点儿志气相投的义气:“刚才是逗你的,也只有你这个不会转弯的木头脑袋才会当真,坐下,仰头看你我脖子累的慌。” 葛武成瞅瞅旁边的张冦简,又看了沈文宣一眼,硬着脾气坐下来。 “先前是我不对,以茶代酒,我在此赔个不是。”沈文宣道,抬手干了手里的茶。 葛武成脸色稍缓了些,将自己面前的这杯茶也喝了。 沈文宣:“这次叫你们来就是冲着皇帝屁股底下的皇位,我要走上去必定尸骨累累,为此还要做些腌臜事,你们可愿意?” “腌臜不腌臜的——”张冦简偏头与葛武成对视一眼,“我们这些从血里走出来的人哪还会在乎,只一点,我们信你。” “好,”沈文宣一瞬间眼神变得极锐利,“我要你们做两件事,其一是七皇子此次去西南,二皇子那边肯定不会安分,但一定不会未到西南时就动手,张冦简你要做的就是将这件事提前,一定要在春猎结束前杀了他,然后伪装成二皇子干的,戈政卓会悄悄帮你。” “其二就是葛武成,我要你在春猎时动手——” 台阁上传来动静,葛武成回过神向上看去,崇信帝站在台阁边缘嘴角带了丝笑,但眼睛沉着甚是威严:“今日春猎,众爱卿各展身手,好不风采,即刻起到傍晚酉时,谁打的猎物多,朕给他列个一二三等,皆重重有赏!” “谢皇上!” 众人纷纷上马,一声嘶鸣,烈马奔腾入林,葛武成抓紧缰绳,在进林子前瞥了一眼羌族人的方向,眼底笼着比雾还浓的黑。 焦诗寒抱住太后的胳膊正想悄声说话,却见皇后站了起来,躬身道:“皇上,臣妾身体不适,想先回行宫歇息一会儿。” 崇信帝点点头不无答应,正好没她在可以拉宁妃过来,不受她所限要自由得多。 赫皇后自知他心中所想,但无心计较,下台阁时不经意地与太后对视一眼,抿唇一笑,端正威仪地坐进轿子里离开了。 太后心中奇怪,正疑惑的时候身旁的焦诗寒拉了拉她的袖子,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太后抓住他的手笑了一声,怕他冷给他系上一件兔毛的斗篷,嘱咐道:“去的时候骑马小心些,可别闹到太晚了,本宫这里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祖母。”焦诗寒小声回道,飞快跑下了台阁,绿袖忍不住笑了笑,领着五六个小太监在他身后跟着。 马厩里的马夫给他挑一匹乖顺的白马,焦诗寒在它鬃毛处安抚似地摸了摸,眼睛余光瞥向沈文宣的背影又立刻收了回来,紧张又激动,抓住马鞍脚一蹬翻身上马。 他好歹是出自镇国公府,骑马这等活计他还是会的,熟练地调转马头,焦诗寒控制着马小跑着奔向西侧的那片林子,后面的绿袖和小太监也都骑马跟着。 沈文宣偏头看了一眼,坐在原地手指略焦躁地在桌上点点点点点,恨不得时间在此刻开个八倍速,惹得邵有礼频频向他看过来,以为他心情不好默默坐远了些。 等时间终于差不多了,沈文宣立刻起身向台上的皇上拱了一礼,下场接过王沐泽手里的弓箭背在身上,遵循着理智没有骑马直奔西边的林子,那边不善骑射的双儿看看风景还好,他若直接过去就显得可疑了,只得先随着前一波人的步子走。 “我这大庆的大好男儿个个身姿挺拔、骁勇善战,这若是前三名都是我大庆人,番王可莫要觉得面子过不去。”崇信帝笑道,看向番王的眼神中既有傲气又有鄙夷。 番王肃着一张脸,不以为意:“羌人骑马打猎是看家的本事,比不得中原人只当做游乐,若是看家的本事都输了,那才是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崇信帝笑了,“那番王与朕便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一进林子还未深入,沈文宣就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控制着马继续前走了几步,竟然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二皇子,他似乎专门堵在那儿等人,见到沈文宣会心一笑,挥挥手前后的护卫便将沈文宣牢牢堵住。 沈文宣瞥过前后几眼,手松松握着缰绳搓了搓,面上笑道:“二皇子这是何意?这儿人多,二皇子可莫要跟我开玩笑。” 李栀毫不在意地一挑眉,道:“本殿只是想找一个人同行,这不就挑中沈大人了吗,这儿林子浅,人确实多,沈大人怕什么?” 沈文宣瞟着他心思翻转,只凭刚才说话的功夫就已经有几个官家子弟在不远处路过,注意到他们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二皇子不傻,确实不会对他动手,那他找他的目的是什么?按理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二皇子,我这个人呢,比较喜欢独来独往,跟别人处不到一块儿,你还是另寻他人吧。”沈文宣道,骑着马怼进包围圈就要硬闯。 李栀挥挥手也不阻止他,调转马头跟在他身侧:“我找大人自有我的道理,毕竟大人是一个有趣的人,藏得可真深,即使知道了大人的根,也看不清大人的枝杈都伸向了哪。” 沈文宣眼眸一抬,佯装不解:“恕沈某愚钝,不知道二皇子在说些什么。” 李栀:“不打紧,我信我的,沈大人自可以不理。” 沈文宣白眼一翻,狠甩一下马鞭往前奔去,李栀立即跟上,就跟狗皮膏药一样,但内里的药却是毒的。 在他决心陷害老七之前,戈政卓曾来找过他,皇上已经把戈政卓软禁在京中够久了,起先他还能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如富贵闲人般好不自在,但时间一长,等那帮惯常喜欢拜高踩低的人发现皇帝并不打算重用他时,那些被人敬着媚着的好处就会如水般流去,日子就煎熬了起来。 好好一个知府大人,在京中无官无职,还被众人遗忘在角落,处处受限,岂不哀哉。 戈政卓伏在地上跪在他面前,哀求道:“殿下,臣的家眷子嗣都在西南等着臣回去呢,日日盼,夜夜盼,相思不到头,臣恳求殿下助臣一臂之力,只要能与家人团聚,臣愿效犬马之劳。” 李栀颇感兴趣地微弯下腰问道:“大人就如弃子一般,能帮到本殿什么?” 戈政卓抬起头,眼神恳切:“当今皇上身边的两位封郎将怎么说也曾是臣的下属,是臣重用他们二人并把他们带到了京城,他们才能有如今的风采。他们欠我情就得还,臣便用这情分求殿下为臣说句话,求殿下——” 李栀直起身嗤笑一声:“情分最是不值钱。” “值!”戈政卓忙从袖中掏出两封信捧到他面前,“值不值殿下试试便知,他们二人重情重义,定不会将我这个老臣撇下不管的。” 事实证明还是有点儿用的,两封信一个人接了一个人没接,赵二是没接的那个,对他仍一板一眼,他着急见皇上的那天竟然还敢将他拦下,不知好歹!不过言起倒是向他抛来了橄榄枝,答应为他做一件事,前提是他要帮他升上九门提督。 一山不容二虎,赵二不思进取,就别怪有人比他野心大。 李栀盯着前面的沈文宣想到自己安排好的事儿,眼神顿时涌出淬着毒的兴奋。 焦诗寒摸摸自己白马的鬃毛,慢慢骑马等着阿宣那边,阿宣不会这么快就过来,他也不着急,像林中散步一样闲闲散散地往深林处的河边走。 虽是偷的这半日闲暇,但只要能见他一面也是好的。 还未走到一半时,前面突然从树后走出一个宫女躬身拦在他的马前,焦诗寒赶忙勒紧缰绳停下,仔细一看这宫女竟然穿的是钟粹宫的宫服。 钟粹宫的人?焦诗寒疑惑了一瞬。 桃红垂首福了一礼道:“焦小公子,我家娘娘正在不远处采香,瞧见小公子过来甚喜,特请小公子过去一同走几步路。” “皇后娘娘先前不是回行宫了吗?怎么会?”他疑道,抓紧手中的缰绳心中疑虑更甚。 桃红抬眸一笑:“我家娘娘害怕一个人回行宫闷得慌,所以在此处停留想着看看风景采采花,能碰见焦小公子也是有缘,公子,下马吧,我家娘娘还等着呢。” 说谎,回行宫根本不会走这条路,除非特地等着。 焦诗寒眼眸闪了几下,道:“你去回禀皇后娘娘,就说我来此处只是转转,待不了多久,就不打扰娘娘雅兴了。” 说完立刻调转马头,虽说他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机会,失了约不免失落,但皇后在此,他是绕不开的。 可焦诗寒看向来路,数十宫人已经拦在后面,将回路堵得干干净净。 桃红收回脸上的笑意:“公子,娘娘让你过去,你就过去便是了,娘娘虽只是皇后,比不得太后头衔大,但说的话也是有几分重量不是,公子莫要不听。” 她这话说得重,焦诗寒已经遍体生寒,这般没了脸面,是想拿他威胁太后,还是已经挖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 焦诗寒眼眸一寒,拉住想要上前的绿袖,回过头刚要开口就见赫皇后被人抬着轿从侧边过来,轿帘一掀,她面上还是那副让人看不出破绽的笑。 “桃红,怎的这般没用,让你叫个人都能让本宫等这么久。”赫皇后从轿中出来,笑道。 桃红:“娘娘恕罪,奴婢人微言轻,焦小公子不听,奴婢也没有法子。” “听太后说焦公子最是乖巧,他不听定是你这丫头说的不对。”赫皇后嗔她一眼,桃红讨饶似地福一礼。 “焦公子,过来,可愿陪本宫走走?”赫皇后道,伸出手招了招。 祖母不在身边,他无职无位本就不好驳皇后的面子,回去的路还被堵死了,焦诗寒沉着气下马,敛眉道:“娘娘要去哪,我陪着便是。” 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赫皇后笑一声,像前几日一样让他扶住自己的手往与回路相反的方向走,身后紧跟着钟粹宫的太监和宫女,将绿袖和长信宫的人挡在了后面。 “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是随便转转,这一处早被禁军收拾干净了,出不了什么危险的能吓唬咱,只是本宫没想到,这冬季的冰雪还未融尽,新芽倒是出得挺快,有些甚至开了花,也是有趣。” 焦诗寒配合着笑一声,眼神却没有一丝笑意。 赫皇后看在眼里也不在意,继续道:“焦公子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在宫中这般久了,也没见有人来看你。” 焦诗寒:“没有,家父家母都已仙去,独留我一个,也是宁国公看我可怜,才送我进宫陪陪太后。” “这也是个命苦的孩子,”赫皇后拍拍他的手叹息一声,“既无父母也无长兄,今后的婚事可该如何,不如就由本宫给你选一个?” 焦诗寒拧眉,正要拒绝,却听赫皇后道:“礼部侍郎沈文宣如何?” 焦诗寒顿住,抬眸直视赫皇后眼睛有一瞬间心里颤栗到发毛,注意到她眼中的神情总感觉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赫皇后眼中的笑意溢出来,像女儿家说心事一般凑近了一点儿,低声道:“这人虽是新臣,在朝中无甚势力,出身也算不上好,但为人不同流俗,才华横溢,长相也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有不少官家小姐都对他属意,可要本宫为你说道一二?” 焦诗寒有些僵硬地低下头,启唇嗫嚅了几次才出声道:“不劳皇后费心了,我现在只想在太后身边多伺候几年,其余的一概不想。” “太后这般宠你,哪舍得把你留在身边熬成老人,为你选夫婿是早晚的事儿。”赫皇后笑道,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焦诗寒感受到胳膊上拉扯的力道,瞥一眼皇后心中一通乱麻。 言起在台阁下面巡视,随时注意各处的动向,这次是由他负责御林场的警卫,禁卫除了护卫皇上的安全,还要帮那些打猎的老爷们清点猎物,来来回回地往返于林子和营地之间,忙得很。 他瞥了一眼台阁上正把酒言欢的皇帝,叫住正想换班的一队人,道:“你们不用去了,已经有人替你们先走了。” 领头的人与后面的人对视一眼,凑近几步不解道:“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由我们——” “我知道,”言起打断他们,斜着一双眼,“二皇子临时改了主意,不需要你们了。” 领头的人心中迟疑,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可我们未得到二殿下的指示。” 言起不满地瞪向他:“怎么?不满意?不满意你们自己找二皇子说去,我还不满呢,临时换来换去的,若是出了差错,皇上第一个找的就是我,我去找谁说理去?你们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随意在这儿跟我撒野。”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领头的人瞅瞅四周急忙讪笑一声,“我们听大人安排就是,都下去,都下去。” 一边说一边领着后面的人听话地走了,但一离开言起的视线就立刻派人去通知了丞相。 赫丞相听完小厮的话一愣,心中突的升起一股不安,他可从未听过皇后还有这一条,视线隐隐瞥向台下的言起,心思几经翻转。 言起抹一把脖子上的汗,拍拍胸脯给自己打气,这打仗的世面都见过了,这点儿算什么,挺住! 山林深处,静悄悄的,一只灰鹿正用鼻子拱开地上还未融的积雪,露出下面嫩绿的草来,耳朵一动,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四周,发现没什么威胁又低下头啃食草尖。 在它几米开外的灌木丛,借着枝干遮挡,葛武成悄悄拉满弓,正直直地对准它,箭头闪过冷硬的光,就要射箭时后面突然传来破空声,紧接着一声惨叫,躲在另一棵树后的下属中箭,从马上摔了下来,他伤的是胳膊,虽不是致命伤,但足够葛武成一行人一惊。 来了! 鹿飞快逃走,葛武成转身眼神警惕地看向后方,手中的弓握得死紧。 羌人从后面的山坡上出来,只见他一手拿弓,一手拿箭,搭在弓上又要射过来。 葛武成矮下身匍匐过去,一把拉过刚才不幸受伤的下属,一边躲箭一边上马,大声道:“退!往后走,快!” 一声欢呼似的怪叫,羌人从山坡上驱马奔下来,灵活地在林中穿梭,密集射箭,如鱼遇水般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葛武成拧眉,辨着方向飞速往深处走。羌人动手的地方本来已经够深了,按理说他们遇袭后应该尽可能往回跑,但葛武成带着人偏要反其道而行,持续深入。 谁是猎手,谁是猎物,还不一定。 沈文宣随便射了几箭,也没管中没中,心情烦躁地骑马溜达,李栀还在后面跟着他,沈文宣根本没法去西侧林子,他也是奇了怪了,按他原先的猜想,李栀今日的重心根本不可能在他这儿,怎么就盯着他不放? 看一眼日头,再晚一些恐怕计划要有变,沈文宣索性降低马速,皮笑肉不笑道:“二皇子,你跟着沈某到底想要什么?” “也没什么,想跟着便跟着了,反正沈大人也没法对本殿动手不是,”李栀脸上挂着无赖的笑,心情甚好,“反观沈大人,怎的火气这般大,是本殿跟着,大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方便,但也不方便,二皇子这张脸衰气太盛,臣这一路上都没打到什么猎物,可得离二皇子你远点儿。”沈文宣道,说着瞅准了方向就又要夹马肚骑马快跑,这人不按常理出牌,那他就带他入常理。 “站住!”李栀拦在他面前呵道,“这一路都是本殿跟着你,现在你该跟本殿走了。” 说着眼眸一抬,护卫受意夹在了沈文宣的左右两侧,颇有挟持的意思。 “本殿带你去见一个人,去晚了大人估计就见不到了。”他道,笑得格外讨人厌。 他这么自信,沈文宣不禁怀疑事情是不是发展得不对,手指不由摩挲几下,余光瞟一眼一侧树干上的划痕,那是记号,血莲的人跟在他周身,他也不担心自己会出什么事儿,转身被逼跟上二皇子的马时单手抽出袖中的小刀状似扶了一下枝干,实在是在上面又划了一笔。 “二皇子说的人是指谁?本人在京城初来乍到,认识的人可不多。”沈文宣状似无意地问道。 二皇子:“你猜。” 沈文宣瞟他一眼,眼底隐隐流窜过几分杀意。 血莲的人隐在高耸入云的树尖,等人走远才从树上下来,瞥了一眼刚才公子做的记号,点了几个人往西侧林子走了。 领路的护卫每走一段路都会看刻在树皮上的标记,陌生而又带着异族的特色,但等沈文宣在树皮上看到熟悉的记号时整个人顿时有种诡异的平衡感。 一种是羌族人留下的,一种是葛武成那边留下的。 就像游戏中的某一环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却又最终回到了它既定的位置。 但同时错位感更加严重了,总有种他忽略的事情正在发生。 焦诗寒陪着赫皇后走了不短的路,脚底都被磨得有些疼,赫皇后的精神倒很好,一路上说话不断,焦诗寒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但当突然出了林子,看见前面架在河上的石板桥时整个人一愣。 骤然从枝桠交错的密林来到宽阔的地方,焦诗寒眯眼适应,没有丝毫见到阳光的舒适,只觉得从头冷到脚。 怎么会走到这儿?若是阿宣突然来了焦诗寒心跳得极快,面上勉强镇定地向皇后福了一礼:“娘娘,我走得有些累了,想先回去。” 赫皇后:“累了?那我们就不走了,去桥上歇一会儿——” “不了——”焦诗寒打断她,“来时太后特意嘱咐过我,让我早些回去,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这是想拿太后压她。 赫皇后笑一声,伸出手让他扶着,就当焦诗寒以为要转身的时候,后腰突然抵住了什么东西,整个人一僵。 “公子别动,奴婢手上拿的是削铁如泥的金蝉刀,能轻易刺透公子的马服,还请公子安分些,仔细听娘娘说的话。”桃红悄声道,手中的刀前刺了一寸,焦诗寒能明显感觉到马服破了,刀尖正堪堪凌在他皮肉处。 有宽大的斗篷挡着桃红的动作,后面的人没看出有什么不对,更别说周身都是钟粹宫的奴才,绿袖几人被挤在外围。 焦诗寒眼眸闪几下,感觉身体发麻,想回头但下一秒刀尖就划过他的腰侧,密密麻麻的疼沿着皮肤蹿上来。 桃红:“公子别出声,到了这种地步就别再存着虚妄的心思。” 后面那几个奴才有什么用,他们带的宫人都是赫家军的精锐,等会儿一个都跑不了。 赫皇后扯着他往桥上走,等到正中的时候才停下来,瞥一眼水中倒影,大河不容易结冰,但那水怎么都透着一股刺骨劲儿。 焦诗寒瞥一眼下面,缓慢地吸气呼气,忍住鼻腔里的酸涩,他的神情不像是害怕,更像是害怕后的放手一搏。 皇后需要他活着,需要他面具后面的那张脸。 “本宫年轻的时候也是见过嘉清的,那是个极具风姿的女人,京中百千贵女都不及她万分之一,你与她长得像吗?”赫皇后玩味儿着道,一把扯下他半张脸的银丝面具,“噗通”一声,面具落了,隐在水中随波不见了踪影。 李栀:“七弟能将你这种人从他的阵营中作走是他的损失,若他知道你真正是什么样的,恐怕会哭到不能自已。” 沈文宣:“二皇子说这话是想拉拢我?” “你这种人不适合拉拢,容易功高盖主。” 潜台词就是杀了最好,沈文宣不由一笑:“我这个人不仅容易功高盖主,还容易记仇,凡是惹过我的人,抽筋拔骨,烈火亨油,刀锯鼎镬,哪一样我都想在他身上试试,岂不比让他死了痛快?” 李栀盯着他的神情默了几息,一笑:“那老七岂不是已经上了大人想要抽筋拔骨的名单?” 沈文宣点点头:“嗯,上了,大概就是今天吧。” 李栀心底一凌,瞧着他的神情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什么。 前面突然传来刀剑想击的动静,沈文宣停下来,表情微妙。 李栀却得逞似地一笑:“到了,不过可能晚了点儿,大人只能看见——” “嘭”、“嘭”、“嘭”,枪声,在空寂的山林中震耳欲聋,回声一荡响过一荡,身下的马都不安地躁动起来。 李栀一愣,不对,哪来的这种声音? 前面的枝桠被剥开,葛武成好好地站在那儿,身侧躺着数具尸身,有羌族的,也有他下属的,还有禁卫的,活下来的却只有他、副将以及五个禁卫,显然经过好一场恶战。 沈文宣玩味儿地一挑眉:“原来你串通羌人,又通过戈政卓买通言起,不仅是想将葛武成除掉,也想一并除掉我?” 那些禁卫不是他原先安排的那些,李栀脸色白着不知所措,还有那些禁卫手中的奇怪长物,刚才的响声年夜那晚,不对—— “禁卫中怎么会有血莲的人?”李栀盯着沈文宣目眦欲裂,“你才来京城不足半年,哪来的精力在禁卫中安插人手?!” “温连城知道很多事,但他恐怕只记得葛武成与我吧?”沈文宣骑马逼近他几分,“小子,若只凭这两点你就能猜出我的全部,那我为何不在大理寺狱外将他铲除干净?” 通过温连城很容易知道他跟葛武成的关系,再加上葛武成与张冦简并肩作战的情分,他们三人在皇后一脉的人眼中就是一体的。 “让戈政卓抵达西南后杀了七皇子,然后嫁祸给张冦简。你这边私通羌族,恐怕条件都是卖国的玩意儿,与你早就安插好的禁卫里应外合做掉葛武成,是不是最后还要伪装成是葛武成先动手的样子来保羌贼?” 沈文宣叹笑一声:“二皇子,莫要自作聪明,你这些心思不难猜,这不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春猎是很好的时机,李栀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也不想。 他有赵二和言起,能知道的东西不要太多,像二皇子早就安插好的禁卫都能被言起一句话换掉,来这儿跟羌人里应外合都是他的人。 至于戈政卓只能说他有自己的心思,想回西南,拿假情分糊弄二皇子博一把引他掉坑里,有了价值再跟他做交易,换的筹码就是还养在他手里的家眷,戈大人聪明起来还是挺聪明的。 李栀咬牙抵住发抖的手,余光瞥一眼那圈里的死人,禁卫还在拿着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声音,对准的不是羌族人,而是那些禁卫和葛武成下属的尸身,打在他们的致命伤上,伪装成由那玩意儿打死的样子,而他们来之前没有听到过这奇怪的声音,说明他们杀羌人时没有用那奇怪长物。 这是想把红莲怪贼的名头洗到羌人头上? 李栀控制着马退到自己护卫中间,那些禁卫已经拿着枪围过来了。 “我们好话好说,这次就算了,我们各退一步,”李栀咽下一口唾沫,“我不动你,你也不动我,把所有事儿都推给羌人,你我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七弟罢了。” “你看,进林子时就有人看到我跟你一起,若是我出了意外,你肯定逃脱不了嫌疑,父皇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句倒是提醒了沈文宣,李栀出事,他有嫌疑,那他出事,有嫌疑的便是李栀,所以李栀应该清楚他不能死,这就推翻了他之前下的结论,那他带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李栀一开始等在入林口就有些不对劲儿,他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骑马入林,这也是沈文宣最奇怪的地方,他是否会一同狩猎对于李栀来说应该是不确定的,身为将军的葛武成一定会上场比打猎这点儿是确定的,所以他做局应该预谋杀葛武成,而不是杀他。 但李栀的重心自始自终都在他这儿,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进林子,为什么? 忽然想到什么东西,沈文宣猛得抬起头,心底一颤:“阿焦。” 事已至此,李栀眼眸一抬,眼神狠辣:“来人,给本殿杀!一个不留!” “是!” 眼见刀剑就要横过来,沈文宣控制着马迅速后退几步躲过一波,李栀趁机往回逃。 葛武成迅速抽出一把匕首刺向他座下马匹,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带着李栀往前疯跑,李栀反应不及,跌落马背,狠狠地摔在地上滑行十几米,没了动静。 枪声起,禁卫围在沈文宣身边一边护着他往后退一边对准冲过来的护卫胡乱开枪,距离太近了,他们有些避之不及,一直跟着的血莲的人从树上下来。 沈文宣控制住身下想甩人的马顾不得这里,转身飞奔西侧的林子。 108、第 108 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我又改了点儿东西(捂脸),不介意可以看一眼。感谢在2021-05-02 02:59:32~2021-05-05 23:5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阿阿福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阿阿福吖 20瓶;为了唯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枪声响起的时候, 方圆几里都可以听得见。 宁简抓起自己刚猎到的鹿,刚想拖到马上带走,听到深处接二连三的“嘭”、“嘭”声不由一顿, 这声音宁简想起年夜那天晚上心里一沉, 立即丢下手中的鹿上马往声源处奔去。 此处经超出了禁卫划出的狩猎范围,但总有几个人不会规规矩矩地待在安全圈里,听到声音后吓了一跳, 立刻往回跑。 看见石板桥的时候,绿袖就觉出几分不对劲儿, 刚想悄声吩咐下面的人往回退去禀告太后,前面随时注意着他们的宫人经把他们围在中间,这些钟粹宫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普通的太监。 绿袖瞥一眼皇后紧拉着焦诗寒的手不敢轻举妄动。 闲杂人等都在桥下,只有皇后、桃红和焦诗寒站在桥中间。 下一息, 面具落水,一直小心看着的绿袖心中一惊。 焦诗寒不回答她像不像的问题,转而问道:“娘娘为什么会知道我会来这儿?” 太后身边的人要么是宁家精挑细选出来的,要么是跟了几十年的老人, 断不可能背叛太后,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那个侍酒的小太监。 “本宫并不十分清楚, 但女儿家的心思最是好猜, 能与情郎幽会的机会,有哪个痴情儿会轻易放过?”赫皇后道,抬手抚摸他那张面皮, 这次她没了顾忌,涂着大红豆蔻的指甲狠狠掐住他那张脸,在面皮上抓出深深的痕迹,混着血。 焦诗寒闭目没什么反应, 顶着张残破的□□整体看上去有些怪异。 “若娘娘就如此将我押回去,皇上问起娘娘是如何知道这件事,娘娘该如何答?与过去那件事扯上关系的人,皇上恐怕一个都不会放过。”他道,“太后和我宁家总有娘娘想要的东西,不若娘娘提些要求,我们应承了便是。” 赫皇后笑一声:“若本宫想要沈文宣死,太后和宁家可能做到?” 焦诗寒抿唇不语,感受着腰间的匕首又看了一眼河面。 “哟,你怕了?”赫皇后掰回他的脸,“等会儿本宫还要把你绑起来,丢水里,将你脸上的妆冲得干干净净,你不用担心,本宫只是因为你不小心落了水意外发现的罢了,帮皇帝守住这个秘密,保他面子,和他站在一起,将整个宁家和沈家搅得天翻地覆,血雨腥风,我看谁还敢跟本宫争。” 她话音刚落,桥下突然传来骚乱,绿袖和长信宫的人趁人不备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刺伤了拦路的宫人,拼尽全力想要冲上桥来,站在最前面的太监不紧不慢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帽檐一抬露出一双熟悉的眼,是温连城,一脚踹下刚跑上来的小太监,手中的刀直直刺向绿袖的腹部—— “住手!”焦诗寒惊叫道,唇色瞬间白了,赫皇后不屑一笑。 箭,从高空中落下的箭打在他的刀刃上,蹭着绿袖的胯侧划了过去,逼退温连城三步,桥前的几个宫人被射中倒下。 血莲的护卫从树梢上下来一些,隐在交错的枝杈间,箭矢再次搭上□□,他们刚赶到这边,这次的箭矢对准了皇后但又不敢轻易下手,小公子离她太近了。 赫皇后拧眉,一把夺过桃红手里的匕首,刀尖抵在阿焦的脖子上:“不管是谁,再敢动一步,本宫就杀了他!” 来得倒是好,她正愁闹得不够大,引不来皇上和太后。 赫皇后:“来人,去通知皇上,就说本宫遇袭,危在旦夕,温连城,将这些企图行刺本宫的刺客和奴才全部拿下,不留一个活口!” 他不能一直被她攥在手里—— 焦诗寒闭眼深吸一口气,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手里的刀,前跨一步身体前倾直直落进了河里,“哗啦”一声响,没进深不见底的白色川流,在宽敞的河中身体小得如飞絮一般,像献祭,像归寂。 事情发生得太快,不仅是皇后,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皇后下意识地想抓他的衣带但指尖也只堪堪擦过他的衣带。 她需要通过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没了他一切都成了空,反正留在那儿也是累赘,不如赌上一把。 水很急,很冷,焦诗寒在水中睁开眼,顺着水流艰难控制自己的方向,尽可能地躲开水中的障碍物。 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但他感觉上面有人下水追上来了。 一声尖锐嘶鸣,沈文宣勒紧缰绳勒马停在河边,呼吸沉重,前面就是石板桥,虽来时早有预料,但看到皇后带着人站在桥上的时候心底仍是一悸。 焦诗寒没在这儿,他看了一圈都没看到他,反倒是一个个人都往河里跳,沈文宣看向河面身体一瞬间发麻,余光瞥到绿袖捂着腰侧的伤趴在桥边哭喊的时候他知道心底那个不敢想的想法是真的了。 飞快下马漟进水里,沈文宣的脑子有些发懵,瞥了一眼平静的河面一头扎了进去,他不知道他是从哪落的水,什么时候落的,有没有浮起来过,无从寻找他的方向,只能尽可能地往深往远处游,但时间在现在就是一把能杀死他的刀,每过一秒也许下一秒惊慌就能如洪水猛兽般侵蚀掉他整个人。 御林场的营地,崇信帝正抱着宁妃坐在龙椅上笑得好不惬意,突然见前面许多人骑马从林子中跑出来心中疑惑,今天的日头还没下去,狩猎怎的这般快就结束了,正想差人去问问,就见一个官家子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哭道: “皇上,林中有血莲怪贼啊皇上!臣听到了年夜那晚的响声,‘嘭’、‘嘭’、‘嘭’的,可、可能又在杀人!” “什么?”崇信帝腾的站起来,心中一骇,瞪向台下的言起:“你怎么办事的!不是都清场了吗?林中为何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言起单膝跪地道:“禀皇上,臣臣也不甚清楚,皇上莫急,臣这就带人前去查看。” 崇信帝嫌弃地剜他一眼,烦躁地摆摆手让他快去,看了一圈出来的人,大概也就出来了一部分,还有很多都还在林中,其中就有二皇子。 “来人,去通知林里的人让他们都回来,狩猎就此为止。” “是,皇上。”禁卫兵分四路入林。 赫丞相抬眸,御林场是皇家禁地,前几天更是刚经过清扫,血莲的人是如何混进来的? 联想到今日言起突然调换他们这边的禁卫,赫丞相心下一沉,若真是如此,那戈政卓那边恐怕是不保险的,悄悄低头吩咐身后的小厮道:“去,通知跟随七皇子的人将戈政卓除掉,速速归来。” 他这边刚说完又有西侧林子的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跪地道:“皇上,有刺客!快去救救我家娘娘吧皇上!” 皇上还未反应过来,太后先刷的一下站起来:“刺客?” 清儿还在那边—— “可见到了我身边的那个小双儿?”太后焦急问道。 太监:“那、那位公子与我家娘娘同在一处。” 五雷轰顶,太后眼前闪过一瞬皇后离开时的笑浑身透凉,一把抓住鸳鸯的手:“快,快让镇国公过去,还有宁简。” 崇信帝瞥她一眼,想着太后对这个宁家子侄还真在乎,但又感觉事情不对,皇后不是早回行宫了吗?又是哪来的刺客! “来人,快去!速速将皇后救出来,皇后贵为国母,她若出了事朕定拿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陪葬!”崇信帝吼道,脸色胀得紫红。 一而再再而三,纵是再好的身子骨也熬不住这样折腾,崇信帝捂着自己脾肝的地方脸色痛苦地倒在龙椅上。 “皇上,快传太医!”宁妃扶住他惊慌叫道。 言起经带了一批禁卫先进了林子搜查血莲,剩下的全部应皇上要求跟着赶来禀告的太监飞快跑去西侧林子,马蹄声震得地面抖了三抖。 太后瞟一眼皇上,眼中情绪复杂,既有忌惮又有犹豫,皇后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同清儿在一起,竟然还能遇到刺客望向西侧林子,吩咐人摆驾,同时小声问道:“沈文宣呢?他在哪?” 鸳鸯摇摇头表示不知:“娘娘别急,奴婢这就吩咐人去找,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焦诗寒憋气憋得肺里发疼,瞥一眼一片白茫茫的河面,想着不会有人发现,他只偷偷地浮上去换一口气。 不用怎么游,水流就能自动将人带走,焦诗寒抵着流速拖动酸软的四肢破开水面,只呼吸了几个来回就立刻憋住一口气沉了下去,水面以及岸上什么情形都来不及看一眼,左手上的戒指在浅层水面中闪了闪,遁入黑暗中也像一道光。 突然,身后传来动静,焦诗寒还未做出反应就被人从身后抱住,恐惧忽的漫上来,下意识地推搡挣扎,眼角余光忽的一闪,注意到了这人手上的戒指,一愣,回过头看清了身后的人阿宣? 沈文宣手夹在他的腋下抱着他游得更远了些,甩开身后搜捕的人才浮上水面,那座桥经看不见了,水面冰冷又平静,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焦诗寒想挣开他自己游,但沈文宣没有放手的意思,口中呼出的哈气喷在他脸上,焦诗寒听着他的喘息声不禁笑了下。 游到河岸从水里出来,初春的水面真的很冷,在水里待久了就像冬泳一样能适应水下的温度,但在岸上被风一吹就会哆嗦到不成样子。 沈文宣手指僵着拽住他身上的马服,想要帮他脱下来,但视线瞥到他脸上的抓痕又顿住了。 “没事,”焦诗寒踮起脚尖将他抱住拍了拍,像是安抚,“我没事,别担心。” 沈文宣深呼吸一口气,卸了力气埋在他的肩颈处将脸藏起来。 “你吓死我了。”他低声道,环住他的腰抱得紧紧的,像是要将人嵌进身体里。 “有什么好怕的,我会水,水性很好,你忘了?我都能把你从水里拖到岸上,那时你还昏迷不醒,沉得像块木头一样,我不会出事的。”焦诗寒轻笑道,抓了把他的头发。 倒是这人,什么都不知道就下了水,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他可怎么办? “对,两次你都吓我。”沈文宣从肩窝里出来抹一把脸,拉着人先找避风的地方,他经冷得全身都蜷了起来。 这处不同于林子,是处山体,沈文宣想着那副林场的地图,大概知道了自己在哪,本想先找块背风的岩石赶紧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但意外发现一处隐蔽的山洞,沈文宣进去看了一圈,里面有动物的骸骨,但经风化了,估计是处废弃的凶兽住所,前几次围猎的时候被赶走了。 “阿焦,进来。”沈文宣招招手,拉他在一处空地坐下,垫了些干枯的茅草,自己从袖中掏出火折,那玩意儿浸了水经不能用了,只能就近取材捡些滑石生火。 焦诗寒帮他举着干草,看他滑了几次都没滑出火星拱了他一下:“沈大人多久没生过火了?” 沈文宣瞥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唉,这也怪不得我,谁让我家夫郎不在,我没心情做饭呢。” 焦诗寒抿着唇嘴角都快翘上天了,又拱了他一下,沈文宣任他玩闹,手上用了些力气,打出火星小心地将干草点燃了,忙从他手中接过来架着枯枝生成一团火,空寂的洞里总算有了些暖意。 “把衣服脱了。”沈文宣道,手经搭上了他马服的扣子,极其顺手,几下就将他外面那层马服剥了下来,焦诗寒都没什么能插手的机会,耳朵慢慢变红了,被碰到白色的里衬时手蜷成两团在衣领处要护不护,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放。 “这是谁弄的?”沈文宣拧眉,手在他后腰处轻轻碰了碰,伤口经被水泡得发白,但仍有血渗出来,里衣都被染红了一大块。 “你怎么不说?不疼吗?”沈文宣抬眸瞪他一眼,却见他整张脸都是红的,在他的注视下抻了一下衣服将某个部位挡住了。 沈文宣脱他衣服是怕他着凉,本来没想那么多,但随着他的动作瞥了一眼,整个氛围就不对了,再瞟到他红透了的耳尖,沈文宣轻咳一声,先从袖子里掏出药膏给他上药。 药盒是密封的,里面的药纵是潮了点儿,但还是能用,沈文宣挖了很大一块动作很轻地在他后腰伤处涂匀:“疼得话告诉我,我动作轻点儿。” 他现在哪还管得了什么疼不疼,焦诗寒偷偷吸一口气感觉心跳“嘭”、“嘭”、“嘭”地像是要跳出来一样,被他碰的后腰又痒又麻,窜至四肢百骸,脚趾都忍不住蜷了起来。 涂好后,沈文宣在自己袍尾撕下一长条烤干,然后包在他的后腰上,阿焦脸上的伤虽然不深,但沈文宣看着心底刺得慌,又挖了点儿仔细地给他厚厚地涂上:“皇后抓的?” 焦诗寒点点头,碰了碰脸侧:“若是落下疤就不好了。” 沈文宣安抚道:“不会的。” 眼睛有些沉,那个女人还真敢! 焦诗寒轻踢一下他的小腿:“落下了疤你会嫌弃吗?” 因为涂药,他们挨得极近,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清浅的呼吸正喷在他脸上,痒痒的,沈文宣抬眸和他对上视线,看着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眉眼温柔地笑了声:“明知故问。” 这次对视的时间长了些,沈文宣的眼神很温柔,但不代表没有侵略性,焦诗寒顶不住眼睛闪了几下,垂眸,沈文宣倾身吻在他唇上,重重地吮吸,撬开他的牙关尝到了里面。 很柔软又温暖带着湿。 焦诗寒被他引着慢慢倒向他怀里闭目像只随意被摆弄的猫,能感受到他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的手,又特意避开了他的伤口。 最终以沈文宣在他后颈处咬上一口结束,混着甜腻,焦诗寒喘着气整个人熟透了。 沈文宣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背,鼻尖划过他的颈侧轻吻,呼吸间都是清甜的气味儿,手指整理好他的衣服,将快掉下来的里衬又拉了回去,规规矩矩地理好。 “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弄些吃的。”沈文宣轻笑地看着他,起身时轻嘬一下他的嘴角。 焦诗寒眼神懵懵地看着他出了山洞,自己坐在暖火边忍不住蜷起来抱住自己双膝,手指有意无意地滑了一下自己的小腿,这是阿宣刚才握住的地方,然后滑了上去—— 停!别想了但身体的燥热降不下来。 沈文宣在外面脱下自己身上的马服,只留了里衣。 此时天快黑了,他望一眼天边血红色的残阳,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将袖子捋了起来,虽然某个部位不太雅观,但没关系,反正也没人看。 山洞离河岸不远,在水里抓鱼能看到周围的情况,沈文宣放心了些,顺手用腰间的匕首砍了一条枝干准备削尖。 他知道外面肯定乱成一锅粥了,但谁在乎?反正他不在乎,至少现在他不想在乎。 杀掉反抗的最后一个护卫,满地都是血和尸体,血莲的护卫将几把枪砸坏放在羌人身边,除了这几个羌人外,其余所有死的人都伪装成了枪伤,收拾好之后几人向葛武成行了一礼,隐入林中退下,看样子是跟着沈文宣的踪迹离开了。 这里血气太浓,又没经过清理,很可能会有猛兽寻着气味过来,葛武成看一眼沾满血的手,抹了一下鼻子,他手里拿着唯一一把还没被破坏的枪,正想交给身旁的副将,却见李栀突然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动弹,仔细看竟然还有醒来的迹象。 差点儿忘了这小子,从马上摔下来他还以为摔死了呢,葛武成收回递出的手,抬枪瞄准地上的二皇子,正要扣动扳机,旁边突然射来一箭,葛武成瞳孔一缩,忙往旁边一闪,若不是躲得快,刚才那箭能要得了他的命。 “谁?!”葛武成怒道,往射箭的地方看去。 宁简在几米之外的马上刚刚放下手里的□□,眼睛瞥了一眼二皇子,又看向他手里的东西,浑身都透着警惕:“葛武成,你想干什么?” 这一块,血和尸体简直不可思议,死的每一个人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葛武成拧眉,暗骂一声这愣头青将军,威胁道:“不关你事,你最好当做没看到,这事若捅出去,不仅是沈家,宁家也好过不了。” 宁家?沈家?宁简骑马走过去挡在二皇子面前:“我竟不知道镇北将军和这两家有什么关系,将军想要威胁我也要威胁个靠谱的!” 葛武成:“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再说一次,你莫要插手,否则就别怪我连你也不放过。” 副将握住腰间的刀柄前跨一步。 “你企图谋害皇子,又杀了羌国使臣,如此重罪,我且看你如何对我动手。”宁简不吃他这一套,翻身下马退到李栀身边想要把他捞起来。 葛武成抬起枪瞄准他,通过枪眼与宁简定定注视半晌,身体逐渐紧绷,但最终他还是下不去手,气急败坏地将枪怼到副将怀里: “你是不是傻!这皇室一族哪个将宁家放在眼里,你这样豁出性命护着他为了什么!” 宁简固执地抿紧唇:“我宁家世代为臣,纵是失宠失信,也不能看着尔等奸佞之人谋害我大庆皇室!” 他娘地愚忠但总归不是个坏的。 葛武成沉下一口气,耐心解释道:“刚才我所言非虚,我跟沈府确实关系匪浅,谋划此事杀了二皇子我问心无愧。皇后和二皇子一脉祸乱西南,串通残余的赫家军提前杀了没有归顺的边境州知府,其中就包括你问过的越州,越郡王府根本不是因为战乱而惨遭灭门,而是破城的前一天晚上,府中上下三百口人就经没了。” 宁简怔住:“你胡说什么?” 葛武成:“我没有胡说,越府世子越闻就是由我沈兄弟救下并送到了京城,此时正在礼部贡院中参加科举考试,你若不信,等科举结束后去那儿看看便知。” 越闻闻哥儿,宁简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压下的感情又涌上来,逼得眼眶有些发红,缓了几息才问道:“那、那越郡王呢?他——” “活下来的只有越世子。”葛武成道,看出了他的不对,慢慢靠近他手试探地一伸,一用力,刚接过他捞在手上的李栀,宁简一把抓住他,眼睛通红道:“信不信,我得看过才知道。” 至于二皇子,宁简垂眸盯着他看了半晌,将他放在地上摸着他断裂或者错位的骨头下狠手一一掰了回去,本来有点儿醒来迹象的二皇子又彻底昏死了过去。 “这样既不会伤他性命,又能确保他短时间不会醒过来,”宁简道,起身看向葛武成,“待我寻得真相,不用你动手,纵是拼个死无全尸,我也会杀了他。” 葛武成拧眉,放心不下,伸手拿过副将手里的枪,宁简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现在杀了他,你绝对活不了。” 说着他瞥了一眼羌人的尸身:“无论你怎么解释或者推脱,皇帝发起疯来从来不讲道理。” 葛武成犹豫了一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哨声,曲调短促,连续响了三声——言起来了。 这次想杀也杀不了了,葛武成忙将手中的枪砸了,燧火的部分撬掉,自己从弹匣里掏出一枚铅弹狠心扎进自己左臂的伤口,压抑着嗓子痛呼一声,额头泌出一层冷汗。 宁简大概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一手扶住他,让副将背起昏迷的二皇子,大喊道:“救命啊!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言起暗示性地吹哨,眼睛瞥到树干上的划痕,应该是这附近没错,但为了显得不那么刻意,他要不要稍微绕点儿路? “大人,您为何总吹哨啊?”其中一个禁卫不解问道。 “我闲得不行啊,多嘴!”言起瞪他一眼。 他话音刚落就有隐约的喊声传过来,言起与下属对视一眼,带着人寻着喊声过去,几十禁卫瞬间将场面包围,言起看一眼在场的几个人,这跟公子跟他说的不一样啊。 沈文宣插了两尾鱼清理干净之后架在火上烤,焦诗寒坐在他旁边紧靠在他身上。 “冷吗?”沈文宣抱住他往怀里拢了拢,衣服架在搭好的杆子上还没干,不过他将洞口用编好的栅栏和枯叶挡了起来,没有风,比之外面还是要好上不少。 焦诗寒摇摇头,他只是想挨着他罢了,手顺势环了他的腰。 沈文宣将烤好的鱼拿过来尝了一口,味道很淡,但胜在新鲜,吃起来还算不错,用匕首剥开外面那层焦皮,撕下来一小块吹了几口气递到阿焦的嘴边,焦诗寒一口吞了,眼睛一亮:“好好吃,我都好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 后面那句像在撒娇,沈文宣心头一软,笑着亲了一下他的额角:“你想吃,我就给你做。” 这点儿算啥,他肚子里的食谱多着呢。 焦诗寒眼睛闪了下,虽然不想去想,但思绪还是控制不住地跑到那儿,若他回了宫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文宣:“今天为何跳了水?” 凭阿焦脸上的伤就能知道皇后察觉到了什么,甚至把他也挖了出来,但既然经挖出来了,她断不可能让阿焦出事,便不可能推他下水了。 沈文宣把他从怀里挖出来看着他,将他耳边的鬓发顺到耳后,他能猜到一点儿但还是想问:“你在想什么?” “血莲的护卫经到了那儿,我也很快过来,你待在那儿就好。” “待在那儿就好,然后呢?”焦诗寒捶一下他的心口,“别逞强你这个傻子,偶尔也让我做点儿什么保护你,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别害怕,我不会离开你。” 沈文宣笑了下又感觉酸意涌上来压过了那层笑意,垂首抵住他的额头蹭了蹭,缓了几息才道:“你可真是厉害。” 焦诗寒笑了,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虽然不想破坏气氛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大概什么时候回宫?” 我能和你待几天? “回宫?”沈文宣挑眉,咬一口他的鼻尖,紧抱进怀里,“回什么宫?你这小脑瓜又跑偏了,好不容易把你拐回来,我怎么会把你再送走。” 109、第 109 章 (尊养小夫郎[种田]);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行宫内已经快吵翻天了。 “太后,臣妾拉着焦小公子游乐,没仔细看着他,让他被刺客陷害落了水,是臣妾的错,惹太后伤心更是罪过,还请太后责罚。”皇后脸色苍白地福了一礼,虚弱无力,打眼一看就像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崇信帝于心不忍,刚想说几句让她先坐下,太后抢先一步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跟本宫装什么!那些刺客定不是冲着我那小双儿去的,怎的你没事,独独我那小双落了水!” 桃红拦在自家娘娘面前护着,哀求道:“太后娘娘,这也不是我家娘娘想的啊,谁能想到会有刺客——” “太后,”绿袖沉声打断她,捂着身侧的腰伤唇色白得不像话,被人扶着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挟持我家公子,是她,她将公子推下水的,还想太后娘娘为我家公子做主。” 赫皇后:“你这个贱奴休要信口雌黄!明明是你这个贱奴护主不力,反倒将责任推到本宫身上,若真按你所说,本宫挟持焦小公子所欲为何?” 绿袖狠狠瞪着她开不了口,她明知道那个理由不能说。 “怕不是因为忌惮宁妃,想伤我那小双儿给本宫一个下马威!”太后直逼她一步,“你先前就在本宫宫里边胡闹,心胸挟隘,招术歹毒,此等毒妇怎配为皇后?本宫恳求皇上废她皇后掌印。” 赫皇后猛得抬起眼,手指捏紧了。崇信帝叹一口气,感觉心累得很:“皇后纵是有诸多错漏,但这么多年打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废后乃国朝重事,岂是说废就能废的?朕也知道太后正是伤心的时候,话未免说得重了些,不是有意为之,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焦小公子,这账往后再慢慢算吧。” 赫皇后微微一笑,不屑地转过脸,她乃一国之母,怎能因为一个无职无衔的小双儿就给废了! “朝堂的事本宫既做不得主,那后宫的事本宫总能插手些,来人,将皇后拉下去,幽闭钟粹宫,没有本宫的吩咐,谁都不准放她出来!”太后怒道,刚说完就一脸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不堪忍受地弯下腰,仿佛被气狠了,鸳鸯忙扶着她到椅子上坐下: “娘娘?没事吧娘娘,快请太医,把赵太医请过来!” 崇信帝见事情越发严重,烦不胜烦,看向皇后沉了一口气,吩咐人先把她送回宫,这次春猎不用她再跟着了。 总得有人退一步,皇后退总比太后退要好。 进忠无奈拦在皇后面前:“娘娘,请吧,太后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只能委屈娘娘受些委屈。” 赫皇后瞟一眼皇上,又瞟回太后,嘴里的牙都快咬碎了,这老妖婆装的罢了,还真有人信,不过继续闹下去确实对她没有好处。 “桃红,随本宫回宫,臣妾不在这儿碍太后的眼,免得又挨一巴掌。”赫皇后阴阳怪气道,由桃红搭着手刚跨出宫门就见前面四个禁卫一人抬着担架的一角跑过来。 言起:“太医!快请太医!二皇子受了重伤,快请太医!” 赫皇后立即停下,随着担架越抬越近,她看清了上面那张脸,脸色瞬间凝重怎么回事? 她看到沈文宣赶了过来,还以为是沈文宣察觉到了什么,李栀没有拦住,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敢把李栀伤到这种程度,被人架着犹如一个快归去的血人。 崇信帝慌忙从里面出来,见到李栀的一瞬间眼前一花。 “皇上!皇上!”进忠忙扶住他,看到他发紫的嘴唇都快哭了,“皇上,您要保重啊皇上。” 太医一来就是一群,见此阵仗不禁额头冒汗,这三位顶尖的贵人没一个好惹的,若是稍有差错,他们的项上人头今天怕是不保了。 一息之间,整座行宫仿佛被蒙上一层深重的阴影,大大小小的宫人噤若寒蝉,匆匆忙忙地着手于手头的活计,不敢交头说一句话。 本是黑中参白的头发如今变成了白参黑,崇信帝半靠在床头的软垫胸腔浮浮沉沉地喘息,提着劲头问道:“老二如何了?” 太医:“皇上放心,二皇子现在性命无忧,只是受的伤重了些,肋骨、大腿骨和肩膀几处都有骨裂,应该是骨折之后被人掰了回来,幸好掰得及时,内脏没被错位的骨头划到,只是疼得太狠,短时间内不能醒过来,今后也得费心养着了。” 崇信帝勉强松了一口气。 “谁?谁敢伤朕的皇儿,言起——”他咳嗽一声,浑浊的视线扫过下面正跪着的人。 言起被看得后背一紧,立即跪地道:“臣办事不利,未能及时洞察羌国险恶用心,实在是羌国使臣阴险,竟然与血莲勾结在一起,企图谋害二皇子,幸好巡视的禁卫和葛将军察觉后出手相救,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手法诡谲,使用的武器更是闻所未闻,十步之外就能杀人于无形,臣等护卫不力,害得二皇子不小心落马,还请皇上降罪。” 说着将手上断裂扭曲的枪杆捧上前。 “羌族?”崇信帝心头火瞬间烧至四肢百骸,粗喘了几口气才将心中翻涌压下,眼神冷极。 “来人,召羌族番王。”他哑声道。 番王在言起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扣住了,此时几个禁卫合力将他压上来,强逼他跪下。 “你们干什么?!大庆如此待我是想与我羌国翻脸不成!我羌国大臣尽数死在你们大庆,你们无论如何都要给本王一个说法!”番王被压得动弹不得,气急道。 言起:“说法?你还想要一个说法!皇上,臣怀疑这一个月间神出鬼没的血莲都是羌族那边搞得鬼,如若不是如此,那血莲的人怎会跟他们站在一起?这群蛮夷祸乱我朝西南不够,还想将大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番王:“你血口喷人!你们大庆好不讲道理,死的是我羌国使臣,你们竟然还想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羌国身上,欺人太甚!我羌国纵是战败,但也不是毫无反手之力,大庆再如此胡搅蛮缠,本王立即修书一封,派兵重返西南,定叫大庆不得安宁!” 言起:“你派兵?你以为大庆怕你?我大庆男儿岂是吃素的!再有,你说我诬陷你,那你手下的使臣怎会和我朝二皇子撞到一起?更莫要说从你羌族人手里搜出来的这玩意儿,我手下的禁卫身死都是拜这玩意儿所赐,你们大臣身上可都是普通的刀箭伤口,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什么!” “你——”番王气急想扑过去又被压了回来,脸色铁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问心无愧,绝对没有谋害过二皇子,孰是孰非,等二皇子醒来即可,到时候谁是人谁是鬼定能辩个明白。” “若本王这边是无辜的,大庆害死我羌国使臣十三人,定要给我国一个完美的交代!” 这群蛮人正在这儿等着呢,恐怕早就想好以下属的命换一场战败的翻转。 言起狠狠瞪他一眼:“你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想着羌国施压救你,你门儿都没有!” 那个二皇子怎么就没死了呢,艹! 崇信帝从软垫上坐起身,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各方势力的博弈而已,他清楚得很,哪一个都不是无辜的。 仅仅是过了个年,他就已经失去了老四,老二也身受重伤。老四去的时候关联到老二,他没法追究谁的罪过,但这次老二又出事,无论谁对谁错,他万万不能手软,哪怕是错杀,除了他,没人能给他的皇子设局。 “羌族使臣企图谋害皇子,证据确凿,来人,将番王压下去,在正阳门外五马分尸。” 番王满脸错愕,言起心中喜意刚上来一些就听崇信帝接着道:“中郎将言起玩忽职守,镇北将军葛武成护卫不力,两人削职免官,降为平民,拖去正阳门施以鞭刑,不得喂水投食,若三日之内二皇子醒过来,朕便免去你们的死刑,若他三日之内醒不过来,你们就跟这羌狗一样,通通给朕拉去陪葬!” 言起浑身一僵,对上皇帝的目光从头冷到脚。 “皇上,臣自知罪孽深重,要打要罚绝无虚言,可葛将军为救二皇子也受了重伤,断断不能再受刑,求皇上——” “拉下去!朕不想再听你们狡辩一句。”崇信帝怒道,喘息粗重,枯死之人的冷硬更像是阎罗冥刹。 “不!我乃羌族卡沙尔亲王,你们杀了我,羌国一定会报复的,放开!”番王抵死挣扎,但禁卫牢牢压制着他,将他和言起一起拖了下去。 远在别处宫殿里的葛武成本正被随身带的军医包扎伤口,不多一会儿也被赶来的禁卫一同带走了,双手被束缚吊在正阳门下,屈膝跪地,扒光上半身,凌厉的鞭子混着破空声一下一下地抽在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很快伤痕交错血肉模糊。 “沈、沈文宣呢?”崇信帝问道。 进忠一边喂药一边小心回道:“听下面人说,本来沈大人是与二皇子同行的,二皇子如今深受重伤,沈大人却不见了踪影,至今还未寻到。” 话他只说了半截,后面那句他看着皇上的脸色自觉隐了,莫非,沈大人也已经遭遇了不测? 崇信帝咳了几声,像老旧的抽风机一样喘气声沙哑难听:“去,把赵二找来,让他带禁卫进林子找,找不到让他也别再来见朕了。” “还有,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张冦简,让他护送着老七回来,沿途不得有误,一定要把老七安全带回来。” 让张冦简带七皇子回来,那西南赈灾那边进忠止住他的想法,这不是他该想的,颔首应了一声。 赫丞相还在外面站着,进忠出来的时候提醒了一句:“丞相,今晚皇上身体不适,不会请丞相进去的,您还是回去吧。” “进忠公公,”赫丞相拦住他,将腰间的玉佩塞了过去,“我查了查一同过来的几位大臣,其中唯独少了沈大人,不知公公——” 进忠叹一口气:“杂家也正要差人去找呢,不知沈大人现在是生是死,就怕晚一会儿就给耽误了,唉,咱们皇上也吓坏了,要差人把七皇子叫回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孩子啊,还是待在父母膝下最为稳妥。” 那西南赫丞相想了几息,但随又想到他现在哪还管的了这件事。 “丞相,这话杂家该说的都说了,但这礼杂家是不敢要的,您还是自个收好吧。”说着进忠把手中的玉佩又塞了回去,越过他走了。 赫丞相看一眼手中的玉佩,偏头再瞥一眼进忠的背影,嗤笑一声,转身下台阶随手将手中的玉佩扔了。 他赫家在皇帝身边向来见不得人。 靖王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沉默地看着他走近,在他就要越过时突然抓住他的手:“敏儿,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 赫丞相一把甩开他的手,转了转手腕:“我要做什么不用你管。” 夜已至三更,沈文宣拄着脑袋歪头看着枕在他大腿上已经睡着了的焦诗寒,手指随意卷了卷他微卷的额发,暖黄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耳边除了火堆里偶尔响起的噼啪声外只剩阿焦轻轻的呼吸声,很宁静。 忽的,山洞外响起脚步声,沈文宣抬眸,手不慌不忙地绕到阿焦后面托起他的后脑和脖子,轻轻放在一团衣服上,起身时顺便拉拉他身上盖的外袍,动作很轻地出去了。 山洞外,果不其然站着一溜穿着黑斗篷的人。 “公子。”其中一个人将准备好的衣服等物躬身递了过去。 沈文宣接过,瞥了一眼河面上正停着的画舫。 黑袍人:“皇上和太后那边的人沿着河岸很快就会找过来,还请公子尽快离开。” 沈文宣:“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二皇子没死,要杀他的时候被宁家那个小将军阻止了,现在重伤昏迷,听赵大夫那边说,按他受伤的程度,没十天半个月醒不了,羌族的那个番王被处以了极刑,不过皇上对言起和葛武成也下了重手,现在正在正阳门下吊着呢。” 沈文宣:“宁简?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给别人的解释是碰巧路过那儿,无意间发现了受伤的葛武成和二皇子,然后叫来了禁卫。” 既是如此,言起办事不力被罚意料之中,但葛武成是救了二皇子的,皇上竟然也罚了他这老头估计已经极度敏感了。 沈文宣笑一声,至于李栀,不急,重伤未愈也是一种死法,若他当场死了,那俩估计就等不到他们来救了。 “派人看着宁简,再去准备两具死尸把言起和葛武成换下来,剩下的去找王沐泽,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黑袍人躬身退下,渐渐隐入林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很快就看不见了。 沈文宣回到山洞换好衣服,脱去那身厚重的官服还有和那些商人同化的财气衣服,只简单一件白色内衬和灰色外袍,沈文宣抻了抻肩膀,感觉舒服多了。 用土将火扑灭,他在黑暗中轻手抱起焦诗寒,走向河边的画舫。 “嗯?” 风一吹,焦诗寒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抱着他的是沈文宣又慢慢放松下来,搂住他的脖子紧紧贴着,眼睛瞥到月光下的河和船搞不清楚情况:“我们要去哪?” “一个不远的地方,你睡一觉我们就到了,快睡吧。”沈文宣低头吻一下他的眉心,踏到船板上坐进船舱。 船夫长杆一挑,画舫离岸,顺着河流向远处漂去。 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行宫宫道上一声惊恐的尖叫,早起打扫的宫女看着吊在这正阳门下两具被箭矢当胸穿过的尸体,吓得软倒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来人啊!死人了!来人啊!死人了!” 两具尸体一具言起一起葛武成,赵二赶到这儿时就见这满地的血莲图,像是被随意撒的纸钱一般,阴森森地透着鬼气,而在两具尸体前面则躺着早被五马分尸的羌族番王,按理说,昨天刚被处决的番王尸体早就被扔去了乱葬岗,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与之相反,六部分尸块完整地拼凑在宫道上,配着满地的血莲图和被杀的言起、葛武成两人,像是有些人在示威,在为死去的羌族番王报复。 若说昨日他还对血莲势力与羌族的关系半信半疑,事到如今崇信帝是完全信了。 “皇上,”赵二跪地道,“那些怪贼能堂而皇之地在行宫内杀人,这处怕是不能待了,臣恳求皇上即刻回宫。” 崇信帝看了几眼赵二又看向满屋满院的人沉默了许久,这短短一天一夜接连发生的事比那晚年夜还要来得震颤人心,他不得不怀疑他身边的人哪个是真正可信的,那些个又是两副面孔,在暗中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咬上他一口。 是谁?为了什么?他想在他这儿得到什么? “皇上?”半晌得不到崇信帝回答,赵二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崇信帝视线下移,定定地看着他,开口道:“赵二,你说此处不能待,那宫中可安全?” 赵二:“皇上放心,皇宫中有两万禁卫把守,各门各宫各院无隙可乘,皇宫外更有三万巡防营兵,这世上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 “只有兵有什么用,真正可怕的是这朝堂、这权利你死我活、无休无止的争斗,兵不见血,杀人于无形。”崇信帝眼睛沉着,嘴角却扯出一丝弧度。 “赵二,言起死了,朕任命你为九门提督,找到沈文宣,护卫好皇宫,否则——”崇信帝微弯下腰靠近跪在地上的赵二,声音低了些,“你的命就如言起一般低贱,朕浮之则去。” 赵二被迫直视皇帝那双混浊又极威重的眼,等他说完立即低头伏在地上低声应是。 “下去,召祁连。”崇信帝直起身子道,压抑着咳了两声,进忠忙给他拍拍背。 祁连进门,与出去的赵二擦肩而过,躬身跪地道:“皇上。” 崇信帝:“一开始出现血莲时是在年夜那晚,举城震动,那会儿朕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忙,暂且将它搁置了,只交给刑部与大理寺同理,之后血莲杀傅小侯爷,那是朕最喜欢的外甥,切肤之痛不过如此,朕就将血莲转交给你,让你一定要彻查,结果你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查到!” 祁连浑身一凉,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紧张得手心冒汗。 “如今,它越发猖狂,伤皇子杀大臣,这与谋反有何异?!而你祁连仍好好地站在这儿,只能靠羌族自己露出些马脚,朕要你有何用!” 祁连“嘭”地一声额头磕在地上:“是臣无能,臣罪该万死!” 刚才喊得太过激烈,崇信帝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咳嗽几声,嘴唇泛青,进忠忙拿过身后太监托盘里的药碗,想要劝皇上喝上几口,但崇信帝摆手挥开他,道: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全城宵禁,你带人在京城挨个搜查,凡是可疑的通通抓起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限你十日之内抓到血莲头目,否则,朕诛你九族。” 手指微微一颤,祁连盯着地面眼睛慢慢变红了,像突然置身于深渊之下的九层地狱,冷透进骨头里,但他抬起头看着崇信帝的眼神,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僵直着后背俯身道:“臣遵旨。” 手脚发软地走出殿门,却见赵二还站在台阶前并没有离开,听见他出来,赵二转过身,对他笑道:“祁大人,赵某这儿有件事恐怕是现下大人最感兴趣的,可否借一步说话。” 辰时,行宫内的人动身,春猎只猎杀了一天就结束了,崇信帝和二皇子同乘一辆马车,他要自己亲自看着老二回宫。 赵二让人将吊着的两具尸体放下来,放在担架上一并抬走,他们俩到底不是重罪之人,可以被送回家立碑建墓,不用被扔到乱葬岗。 幸好明面上他一直在林中找人,否则他摊上这件事,估计只能和言起一样皮开肉绽了,赵二笑一声,又立即抹平嘴角,装作真情实感在言起尸体前努力哭出一滴泪,做做样子。 不得不说还真像,连脸上的疤都一样,不愧是公子给小公子找的易容师,手法一绝,不过这妆容不防水,赵二瞥一眼天上的云,拿白布将两人从头到脚都盖住了,吩咐道:“抬走。” 禁卫:“是。” 一处隐秘的码头,空无一人,沈文宣拉着阿焦下了船,本来沿岸的码头都已经被禁卫守着了,但赵二特意漏了一个,留给沈文宣上岸。 焦诗寒也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的长衫,两人都戴了一顶帷帽遮掩面貌,走在这处植被茂盛的荒郊中,闲闲散散一对璧人。 “这是在哪?”焦诗寒问道,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像是一起走的小孩子。 沈文宣笑一声,随他去了:“虎平镇,这是在郊外,往前走一段就到了镇里,饿了吗?我们去吃早饭。” 焦诗寒左移一步贴上他的胳膊,别别扭扭地问道:“这几天我们都要待在这儿吗?” “嗯,大概是,怎么?你不喜欢啊?不喜欢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不是不是,”焦诗寒忍不住拱他一下,眼中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你不忙了啊?” 沈文宣感受着胳膊上的纠缠,突然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偏头看着他笑道:“嗯,不忙了,陪着你,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那有事要找你的那些人——” “有王沐泽顶着,别想那么多,那京城没了我,它塌不了。” 焦诗寒乐开了花,步子快了些:“那走!” 沈文宣由他拉着,只感觉舒服得很,调笑道:“你慢一点儿,为夫现在废得很,跑不动。” “你累了?我可以背你啊。” “笑话,我背你还差不多。” 等到了镇上,早起的摊贩不多,但也算热闹,街上的人慢慢多起来,这处属于京城附近,整体还算富饶。 “阿宣你想吃什么?”焦诗寒问道,兴致勃勃地在每个摊子前都瞅瞅,解下沈文宣腰间的钱袋,从里面掏出两文钱先买两个包子。 “烫烫烫,你别拿。”沈文宣抢先接过包了两个包子的油纸,焦诗寒笑一声,拉着他的手从街头逛到街尾,糕点、馅饼、油条都买了些。 这些根本吃不完,沈文宣看他跟第一次逛街的小孩似的,笑着由他去了,只负责提东西。 视线一偏注意到告示墙上贴的告示,上面有一张寻人的画有几分像他,沈文宣嘴角的笑慢慢沉下去,看几眼左右,视线一一滑过街上的人。 他既然在虎平镇落脚,那赵二便不可能寻人寻到这儿来,如此看来不仅是皇上,皇后、丞相甚至是太后那边的人都着急找他。 沈文宣一把揽过阿焦到街边棚子里的馄饨摊坐下,放下手中的东西嘱咐道:“在这儿等我,我去买点儿东西,不要乱跑。” 焦诗寒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馄饨摊直到看不见了,嘴角一撇有些许疑惑。 “老板,先煮两碗馄饨。”他道,打开买的吃的,余光一瞥注意到馄饨摊一角躲在后面的人小孩? 沈文宣撕下那张告示隐入胡同里,后面慢慢跟上些人,沈文宣停下,那些人便也停了,转身与跟踪的人对上视线。 “沈大人,莫要动手。”打头的汉子拱手道,浑身气势不同于一般,像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 他们跟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胡同两侧的房檐上怕是藏了不少人,但他们无心与沈文宣起冲突。 “大人,我们都是镇国公手下的,追寻至此只是为了确认我家小公子的安全,别无二心。” 沈文宣打量他,眼中戒备不减:“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大人藏身的那个山洞虽然隐蔽,但也不难发现,里面还留下些衣物,”汉子将身后的狗剩牵出来,“鄙人斗胆向太后借灵犬一用,一路便找到这儿了,那张告示也是为了引起大人注意故意贴的,免得我们唐突了,惹大人误会。” 艹!这个败家玩意儿! 沈文宣眯眼瞅着狗剩那张毛茸茸的狗脸都无语了,谁能想到有一天狗剩还能这样用,招招手让它过来,一巴掌拍它脑袋上:“他们在追捕你爹,你还真给带路,不肖子!” 狗剩委屈巴巴地哼哼两声,它又不知道,它在那个山洞里闻到了血味儿,还以为出事了,就连夜找了过来,找到了还被打,狗剩凶着一张脸不服气地往他身上一扑,直立起来两只狗爪搭在他肩膀上,“汪”、“汪”叫了好几声喷他一脸沫。 “好好好,停,我给你揉两巴掌。”沈文宣无奈把它架下来,箍着它的脑袋晃晃里面的水。 “人你们已经看到了,他在我身边很好,你们可以回去了,只这一次,别再来打扰我,否则下次我不会这么客气。”沈文宣道,拉起狗剩的狗绳就要离开。 “沈大人,”汉子叫道,“我家公爷不放心小公子,不若就让我们偷偷护着大人和小公子回宁府如何?” 沈文宣脚步未停一息,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汉子:“不回宁府,那让我们几个就近看着可好?我们这些人身手俱是敏捷,绝不在大人面前碍眼。” 沈文宣:“有这时间和精力,不如去牵制皇后和丞相,顺便告诉太后一句,保管好那道圣旨。” 圣旨?汉子疑惑了一瞬,眼见他逐渐走远就要出了胡同,刚想追上一步就听见周身房檐上刀剑出鞘的声音,威胁意味甚浓,大有他们再动一步就动手的意思。 无法,汉子顿住,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带着人谨慎退出了这段包围圈。 焦诗寒偏头盯着那处,试探性地招招手,出来的果然是一个小孩,脏兮兮的,身上穿着的衣服也不合身,大得有些过分了,随意地裹在身上。 小孩无措地用手指扣着衣角,眼睛一直往他桌上的食物瞟,焦诗寒一顿,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心里微叹一口气,起身拿过桌上的油纸包就要走过去,馄饨摊老板余光一直瞟着,见他真起来了忙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东西: “客官我来就好,我来就好,您坐着,馄饨马上就好了,这些不用您来费心。” 焦诗寒奇怪了一瞬,见他抱着纸包过去,后面又涌出来一大堆乞儿,抢着要拿他怀里的食物。 “都站好,不准乱抓,每个人都有份,都站好了。”老板吼道,打开油纸包一个一个给,东西不多,很快就没了,还有很多小孩没吃到,焦诗寒试探着又要起身—— “不用不用,”馄饨摊老板忙阻止道,“我去买我去买,不用客官你动——” “好,记得多买点儿。”焦诗寒笑眯眯道,乖乖坐了回去,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是看出了什么。 他怎么说阿宣要揽他在这儿坐着,焦诗寒眉头一挑,敢情这人是沈家的。 “让他们进来吃馄饨吧,老板你就不用费心出去了。” 老板尴尬一笑:“诶,这进来就不必进来了,地方小盛不下那么多人,就在外面吃吧。” 沈文宣在一个摊子前买了一个背篓,又买了些新鲜瓜菜和一只老母鸡放进去,等回去的时候就看到了馄饨摊前人爆满,端着碗或站或蹲吃馄饨。 沈文宣:“” 一开始他还以为出事了,牵着狗剩撞开人群进去就看见了焦诗寒安静坐在椅子上,微嘟着嘴正对着勺子里的馄饨吹气,许是他这里动静大,焦诗寒看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他身后的狗剩,惊道:“团团?它怎么跑出来了?” “被别人牵出来的,这傻狗被人卖了还能帮人数钱。”沈文宣道,心里松一口气,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群,许是被他眸中神色吓到,那些人抱着碗往后退了一步,但又不舍得离食物太远,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看着他。 沈文宣眼眸一垂收回目光,转而盯了馄饨摊老板几息,回身走到在阿焦旁边的位置坐下。 老板缩着脖子将刚做好的馄饨放到他跟前就下去了,躲在灶台后面一边包一边煮馄饨。 “给它也煮一碗。”沈文宣道,眼神示意了一下狗剩,这傻狗盯着阿焦碗里的东西口水都流出来了。 焦诗寒看它馋得慌,将勺子里已经吹凉的放在空茶碗里先让它尝一个,狗剩舌头一卷,嚼都没嚼就没了。 沈文宣捏一下他的脸颊肉:“你掏钱请人吃馄饨?也不担心你家夫君钱带没带够。” “我家的东西,请别人吃为什么要掏钱?”焦诗寒道,眼睛眨巴一下示意他别装了,他这么聪明早就知道了。 沈文宣轻咳一声收回手,借着吃馄饨余光又瞥了一眼老板,这可真是什么都能给他漏出来。 “不过这只是个小镇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乞儿?刚才有个小孩子跟我道谢,说话时口音带着浓浓的京味儿,很乖很懂事,我瞧着不怎么像一个乞儿。”焦诗寒疑道,看几眼外面的人又叹一口气,天子脚下活着的人竟跟他在西南见到的难民一样。 无业无地无家,除了做乞儿还能做什么呢?他们之前是普通的百姓,不过一夜之间或者经年累月一无所有了罢了,这里人多或许是因为被从京城中赶出来的那一批活下来的多,现在京城已经没乞丐了。 沈文宣没说这些,转而道:“镇上有家沈家的商行,让他们在门口设一个粥棚吧。” 既是安抚也是对馄饨摊老板下的令,瞥一眼他还剩的大半碗,舀起一个递到他嘴边,哄道:“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焦诗寒听话张嘴吞掉,脸颊一侧立即鼓了起来,像只吞了粒花生的仓鼠。 等离开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沈文宣接过馄饨摊老板递过来的伞,焦诗寒又要了一把,沈文宣以为他想自己单撑一把伞,还惊了一下,结果还是和他撑在一起,另一把撑开挡在了狗剩的头上。 沈文宣看他小心地调适着位置既不淋到自己,又不淋到狗剩,莫名觉得可爱得紧,回头看一眼馄饨摊,那些乞儿已经被允许进馄饨摊的棚子里躲躲雨,焦诗寒也回头看了一眼,回头时对上沈文宣的视线翘起嘴角笑了,像朵橘黄色的小太阳花,耀眼又温暖。 他突然觉得他活该欠他一个盛世。 沈文宣拉紧他垂在身侧的手,十指相扣。 焦诗寒:“我们去哪?” 沈文宣:“回我们上岸的那块地方,那儿有座农家小院,我背篓里有只老母鸡,回去炖鸡汤给你喝。” 焦诗寒笑着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柔得像水一样,歪头靠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走。 停轿,太后从步辇上下来,她到的不是长信宫,而是皇后的钟粹宫,此时皇后也刚从步辇上下来,和她同时到这儿,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皇后心情不好,看到这老妖婆来势汹汹的劲儿头耐着性子福了一礼,转身就要快步进殿。 太后拦在她跟前,丝毫不讲墙面地当众扇了她一巴掌:“不知尊卑,本宫让你走了吗?” 一侧脸火辣辣地疼,皇后咬牙忍着心头火,手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桃红挡在自家娘娘面前,忍着惧意道:“太后,我家娘娘好歹也是当朝皇后,一国之母,纵是低你一辈,也该被尊着,敬着,不是给您随意糟践的。” “呵,”太后笑一声,“皇后?她是皇后又如何?只要本宫还活着一天,这后宫就由不得她做主!” 桃红:“您又不是皇帝亲母,惹恼了皇上,您这个太后位置——” 鸳鸯扇她一巴掌打断她:“你这个贱婢胡说什么!皇上和太后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道!” 赫皇后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趁所有人反应不及狠狠扎在鸳鸯的肩膀上,但她眼睛却盯着太后:“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太后,本宫不是好惹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那个小双儿、沈家、宁家我全都知道,别逼我说出来,你玩不起。” 说完她拔下手中的簪子,随手擦了擦手上的血,看着太后笑一声,转身带着宫人进了宫门。 “你有证据吗?”太后一句话叫住她,“会咬人的狗不吠,你放狠话威胁本宫,怕是什么证据都没有。” “皇后,二皇子若是未愈死了或者残了,他一辈子都与皇位无缘,你做太后的美梦怕也要碎了,没了二皇子,皇上哪还会再在乎赫家。” 太后走到她身边附耳低语:“本宫等你跌下山巅的那一天,你伤那孩子之仇,本宫会让你百倍偿还。” “来人,将皇后寝宫围了,没本宫的命令,不准皇后出宫门!”太后下令道,进德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将钟粹宫围了一个圈,反手将钟粹宫的宫门和各处小门都给关上了,咔嚓几声响,赫皇后轻轻扶了扶自己的鬓发,在宫门即将合上时回头冲太后微微一笑。 “谁说本宫是想坐到太后那个位置上?”她无声说道,眼神里的光惹太后眉头一皱。 桃红:“娘娘,您别怕,我这就去找皇上。” 赫皇后拉住她:“找他有什么用,他现在烦的很,找他只会适得其反。” 桃红:“可娘娘——” “没事,那个老妖婆围了便围了,碍不着本宫如何,”她倒是一点儿都不着急,“现在要紧的是找到那个小双儿,让丞相盯紧宁家,他们可能将那小双接回府里,另有,大皇子在何处?他可有段日子没来见本宫了,把他叫过来。” 桃红:“是。” 太后让人将鸳鸯送去太医院,回宫时听进德在耳边说了几句,心中一喜,紧接着眉头一皱,快步进殿里推开那间隔室的门,走至供桌前轻手拿起嘉清的牌位,另一只手托住主牌位底部用力一抻,底座拆开,那道圣旨便落下了来,太后松了一口气,将那道圣旨捡起仔细看了看。 进德不解:“娘娘,您拿它做什么啊?” “因为这天啊,它就要变了。”太后笑道。 进德看一眼外面的乌云,是要变天了,要下雨了。 五日之后,礼部贡院大门敞开,众多考虚脱的学子从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宁简紧攥着那枚底部刻着宁字,顶部却刻着越字的特殊印章,于人群中看到了越家那个小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523:58:40~2021-05-0920:4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阿阿福吖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笙逍客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城°、酥酥、阿阿阿福吖10瓶;藤蔓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尊养小夫郎[种田]); 110、第 110 章 (尊养小夫郎[种田]); 闻哥儿走出礼部贡院的大门,他在里面前两日就答好了所有考题,之后便在隔间里按部就班地休息,所以虽然年纪小,后面几天贡院的环境又差,但他形容不算狼狈,在众多学子中保持着还算不错的体面。 “越闻。” 前面有人停在他面前叫道,闻哥儿抬眸一看,却见是个戴着帷帽的人。 宁简矮下身子看着他,虽然尽力克制着,但他的眼圈还是红了。 他知道宁府正被人盯着,所以他来时很小心,没有乘马车也没有带小厮,孤身一人,此处人多眼杂,不便多言,宁简拉住闻哥儿地手腕想要将他带到别处—— “你谁啊?干什么?站住!”跟闻哥儿同来赶考的几位师兄拦在他面前,“你什么人?抓我师弟做什么?放手!” “师兄。”闻哥儿叫停他的叫嚷,盯着这人手里的印章,眼神定了几息,道:“我认识他,他是我爹爹最好的朋友,师兄,我难得见到他一回,我可否能带他回府聊上两句?” “是吗?”师兄怀疑地打量几眼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人,“既然是师弟你认识的,自然可以带回府,走吧,老师还在府中等着呢,我们快些回去。” 闻哥儿点点头:“好。” 反手拉起宁简的手跟在几位师兄后面往孟家的马车走,一边道:“老师说过,孟家不便与宁家有联系,所以要委屈宁伯伯继续戴着帷帽,和我几个师兄同乘一辆马车了。” 宁简没有言语,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许多日子不见,他差点儿忘了这孩子自小聪明,可又多了许多稳重,这其中经历的打磨是他为之痛心的。 孟家派来接人的马车一共三辆,闻哥和宁简坐上了最后一辆,同乘的还有两个赶考师兄,等到了孟府,众人下了马车,惟修正在门口等着,背过手板正严肃,咳一声正想问问他们答得如何,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孟师娘打断了: “这时候还问什么啊?快进来快进来,热水早就准备好了,快去洗洗,洗完吃饭睡觉,别搭理你们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老师,就他闲得慌。” 惟修欲言又止,但被孟师娘瞪一眼立刻收敛歇了心思。 这话都不让说了,真是不敢生气! 看见闻哥儿从马车上下来,刚想走过去就见后面紧接着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人,一顿,疑道:“闻哥儿,这是?” 宁简拱手恭敬行了一礼:“宁府长子宁简,在此见过惟老,多谢老先生对我这侄儿的收留教养之恩。” 惟修眯眼打量他没有说话,过了几息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闻哥儿在京城中未露过面,是被藏起来的,宁国公都未见过闻哥儿,甚至他带的这些学生的籍贯都改到了他的老家余州,外人想要查他与沈府的关系,大抵只能查到他搭的沈家的顺风车来的京城,多的得不到什么,就连他的隐居地是西南的鹤望山也只有他家人清楚,按理说,怎么也不应该查到他这里。 宁简:“是葛将军让我来看一看,有些事我想亲自弄清楚,麻烦老先生了。” 惟修仔细看着他,心中犹豫,二皇子一事他听葛武成说过了,虽说他当时说的话不无道理,后面皇帝做的事也证明他是对的,但此人对皇室的敬畏之心却是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他们正面相向。 闻哥儿拉拉惟修的袖子:“老师,一直在门口站着也不是法子,进去吧。” 惟修叹一口气,背过手踏上台阶先进了院子,喊道:“葛武成,你招来的人,出来待客。” 葛武成正在茶室磕瓜子,没听见,瞅了一眼棋盘再看一眼举棋不定的言起沾沾自喜,暗道这小子才上了几回战场,还想赢他? 正得意间,房门打开,宁简进来摘掉了头上的帷帽,拧眉:“你们没死?” 葛武成/言起:“” 闻哥儿简单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去掉身上难闻的气味,虽然刚考完有些累,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坐到宁简对面,他带来了那枚印章,爹爹临死前唯一交给他的东西。 宁简注意到了,心绪一瞬间涌上来逼红了他的眼,盯着那枚印章声音克制不住地抖:“我能看一眼吗?” 闻哥儿理解他的心情,将手中的印章递了过去:“爹爹临死前说过让我投靠宁府,但来京城路途遥远,路上凶险无数,护送的奴仆死的死,走的走,只留我一个,幸好途中碰到了小叔,他一直照顾我,并把我送来了京城,只是这里局势同样不容乐观,我大仇未报,不敢擅自去宁府叨扰,还请宁伯伯不要介意。” 宁简紧紧盯着两枚印章,听他亲口承认,心底那丝小心藏着的侥幸彻底没了,眼前就如镀上层灰一般,心死但又反弹起一抹浓烈的深红,裹挟着深重的恨意。 “什么仇?”他沉声问道,“杀了越谨的到底是谁?” 闻哥儿顿了几息,视线一偏,看向在棋案两边坐着的葛武成和言起,无声询问他能否说这件事。 葛武成沉思了一会儿道:“事情我跟你大致说过一遍,就是——” “我要听闻哥儿亲口说,”宁简打断他,“越州府城有两千总兵,越府也有一百亲兵,越府灭门的时候那些兵在哪?为何没有护着越府?” “那晚他们是带着皇后懿旨来的,说要给爹爹赐婚,爹爹已经拒过一次了,被赶到越州做知府,这次他还想再拒一次,哪能还像上次那般刚硬,只能先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当晚宴饮的时候那帮人在酒里下毒,借着喜意送了许多给亲兵和府城守卫,爹爹还愁着怎么拒婚,哪想到了这一层,等毒性发作的时候只能任人宰割,爹爹被挟持到城楼逼迫城卫开城门,外面藏着的赫家军便进来了。” 闻哥儿哑声道,泪珠子一滴一滴从眼里涌出来,他很少哭,但实在是太疼了,那晚他只能待在马车上看着爹爹被拖走,连哭声都不能泄露一丝。 宁简如坠冰窖,愣了半晌才道:“你爹拒过婚?拒了谁?你爹不是为了和你娘成亲才去了越州吗?你娘呢?” 闻哥儿奇怪:“当年皇上为爹爹指婚八公主,我爹拒绝了,然后就被赶去了越州,而且爹、爹爹就是娘亲啊,宁伯伯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祖父只有我爹一个孩子,为了让他承袭王位,祖父给爹爹从小用药,眉心痣长不出来,所以爹爹活得就如正常男儿一般,但终究有些不同,也是如此,爹爹才屡次将来说亲的人家拒之门外宁伯伯?” 水珠从眼角滑下来,聚在下颚角,等挂不住时再一起砸到桌上,闻哥儿错愕,从怀里掏出帕子试探着给他擦一擦,一旁的言起和葛武成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过头不看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真到哭的时候不会想有人看见的。 宁简抓住闻哥的手,将眼睛埋在他的手心里,肩膀不住地抖,无声又压抑。 那年他去了北境历练,回来就听说越谨去了越州,而且成了亲,他不信,等到了越州找到他时就看见他怀里正抱着刚满周岁的闻哥儿,他以为一腔真情终究是错付了,转身就走,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越谨见到他是高兴的。 惟修一直站在室外瞧着里面的情况,见此也明白了什么,叹一口气在外面的台阶处坐下来,等里面安静得差不多了,宁简低着头从里面出来,阴阴沉沉的,混着戾气,惟修叫住他:“你想怎么做?” 宁简:“我答应过你们,会杀了二皇子,还有皇后。” 惟修:“你想报仇也得按着我们的来,否则会害了你,也害了宁家。” “所有的事我一人承担,是生是死我已经不在乎了。” 惟修:“你儿子在乎,他已经失去了亲爹,你却还想让他失去父亲。” 宁简顿住,他本来没想告诉闻哥儿他是谁的,将死之人还说这些做什么,可惟修替他说了,宁简回过头与闻哥儿对上视线,闻哥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傻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嗫嚅了几次才道:“我爹经常说起你,前一年你送了封信过来,他很高兴。” 那封信是宁伯伯寄来帮忙找小叔的,他爹看到一半就哭了,大骂宁简狼心狗肺,一边骂还一边接着看,到最后几页纸的时候他突然安静下来,然后脸上笑呵呵的,那几页纸他看得时间很长。 “我、我想说——”闻哥儿抓抓自己的头发,“我、我爹他、他肯定希望你好好的你当年抛弃他了吗?” 宁简没有说话,他回答不了,那不是一句误会就能推脱了的。 “如果不是,你应该去看看他,他很介意。” 宁简瞳孔一瞬间胀大,仿佛被一箭刺穿了心脏,像座冰雕一样愣住了许久,然后问道:“你们想我怎么做?” 惟修松了口气,道:“你父亲在众将领中威望甚重,而你又是将家子弟中的个中翘楚,我希望你们父子二人能给自己相熟的将领写封信” 孟师娘在一旁听着,等宁简走后,她让下人准备好纸笔,自己站在书案边帮他研墨,此时天已经黑了,惟修叹了口气,笑道:“还是夫人最懂我啊。” 孟师娘:“行了,快写吧,磨磨唧唧做什么。” “好好好,唉,不知道当年那些老家伙还理不理我。” “你不在朝局多年,政绩上没什么建树,但好在书画文章没闲着,就算不认你这个人,也会认你的字的。” 惟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话我爱听。” 皇宫外一处偏僻的宅子,王沐泽敲了敲院门,里面过了会儿才传来响动,院门打开一条缝等确认了来人才将身形让开,门缝开大了些,王沐泽快速进去,秦沐反手将院门合好。 “你们想好了?”王沐泽问道。 秦沐与迟翼对视一眼,京中死的伤的贵人一个接一个,他们这些相国寺的僧人留在京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二皇子还没死。”秦沐道。 王沐泽:“快死了,伤成那副样子你以为活下来有多容易?而且你们纠结他死不死做什么?追根究底,你们执意要我们动手不就是为了看清我们的实力和立场吗?” 王沐泽逼近他们几步:“现在可看清了?别忘了当初我们的约定,你们若是想耍什么心思,也该看清谁是狼,谁是兔子。” 迟翼挡在爹爹面前瞪他一眼,秦沐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冲动行事。 “那些东西给你可以,但我改主意了,我们要亲自在皇上面前拿出来,亲自看着皇后付出代价,亲眼看着她万劫不复!而且你们要保证我们的安全,事成之后,我和我儿子都要安全离开京城。” 王沐泽眼眸一转,背过身仔细想了想,似在犹豫,过了会儿开口道:“得寸进尺。” 秦沐抿紧唇,揽着自己儿子后退一步。 “不过好。” 亲自做呈堂证供对他们没有坏处,简直求之不得,王沐泽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笑了一声。 三日后会试放榜,又过两日则是殿试。 沈文宣在院中给他挽发,用的发髻还是那天让狗剩小心叼回去的玉簪,一缕又一缕,沈文宣注意着比例给他分层,然后把上半部分挽起来。 焦诗寒一直在镜子中看着他,手指轻轻划过他头皮的感觉很明显,又很异样,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皮一直蹿到脊柱,又往下传去,焦诗寒忍不住垂眸,指尖紧扣在一起,耳尖红了。 镜子照得清清楚楚,焦诗寒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立刻移开视线,只手指悄悄抬起来,想趁沈文宣没看镜子将镜面移开,眼看着就要碰到镜子了,外面突然声音,焦诗寒吓得一抖,立刻将手指缩了回去,两只手紧张地搓了搓。 他抖得太明显,沈文宣想不注意到都难,抬眸瞥一眼镜面,看到他脸颊耳朵和脖子红成一片,愣住了几秒,紧接着眉眼一笑,俯身亲了一下他的头顶。 “公子,该回宫了。”外面的声音道,是几个禁卫。 沈文宣不甚在意地回道:“知道了。” 继续给阿焦梳头发,还把之前梳好的当着阿焦的面故意搞乱,打算重弄一遍。 焦诗寒敢怒不敢言,视线碰到镜子中他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又移向了别处。 沈文宣眉头一挑,手指慢慢划到他耳根处抚弄头发,打算更过分一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920:43:25~2021-05-1219:3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茶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尊养小夫郎[种田]); 111、第 111 章 (尊养小夫郎[种田]); “会试解元越闻?”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看着手中的会试考卷,再看看站在面前身高也只他一半高的小孩儿,很难不惊讶,这孩子至多十岁,是如何作出这等精彩绝伦的经论的。 闻哥儿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大人。” 他们此时在保和殿,皇上不在,由钦点的大臣主持殿试,吏部尚书与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对视一眼,清点完剩下的四十九人后道:“请各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开始答卷,时间为一柱香。” 在场的一百五十人至少有二三十是惟修名下的学生,几位学士显然知道这一点,转场的时候特意在这几人身旁停了停,尤其是年纪最小的越闻那里,看其行文、论点、笔墨俱为精彩,不禁点了点头。 京城外一处远离京城三十里的荒坡,祁连看了一眼日头,这是皇上准他期限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天他祁家满门就会祁连不敢想,靠在树后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借着枝干的遮掩继续观察荒坡下面的一个村子。 赵统领说他将那个羌族番王处决时听他喊京城郊外有他的人,一定会回来报复京城,羌族使团来大庆不允许带护卫进来,从西南到京城一直都是十几个大臣而已,顶多再加上几名侍从,何来有人一说?这有的恐怕是相勾结的血莲一伙。 赵统领不知道具体位置,只说是郊外,他这几日将京城方圆几十里翻了个底朝天才总算找到这儿,祁连沉下气,悄声问向身旁刚回来的人:“查得怎么样?” 张峰:“大人,不出你所料,这个村子果然有问题,周围没有地也没有河就算了,我们在每个村口转了一圈,看到的都是男人,没看到一个老人和小孩儿。” 祁连点点头:“这处就是靠烧杀抢掠的贼窝,自然没有你说的那些。” 张峰:“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祁连:“你觉得这里有多少人?” 张峰:“这个村子不小,怎么也有一万左右。” 一万?祁连心里一咯噔,但又感觉不对,那些怪贼在京城中出没时至多百人,何来万人?看他们行动时那单枪匹马、以一敌百的架势,不像是背后藏着这许多人的样子,若真是万人,那这里倒不是贼窝了,更像是兵窝—— “大人小心!” 张峰一把抱住他滚到一旁,而祁连刚才站的地方一只锋利的箭羽已经深深没进了枝干。 “谁?!”祁连推开张峰站起来,他身后其余藏起来的巡防营兵立刻聚到他的身边,拔出腰间的佩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射箭的人没现身,反而响起一声悠长特殊的口哨,祁连夺过属下手里的弓箭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手松箭射,一声闷哼,哨声戛然而止。 祁连松了一口气,回头望向下面的村子时那口气又立刻提了起来,远远的,似乎与定定站在村口的几人对上了视线,紧接着几人跑回去,村子里肉眼可见地骚动起来,而周侧林子里亦不平静,像是被狼嚎引来的狼群,嘶喊着对闯入领地的敌人吞食殆尽。 祁连紧张地注意周身的林子,神情紧绷,他这次来探查为避免打草惊蛇只带了几百人,与下面的万人比简直不堪一击,但他没想着退,这次退了,明天还是要死。 “张峰,”祁连低声吩咐道,“我带人掩护你出去,你立刻回营叫人来支援,我先在这儿顶着。” “不行大人,”张峰反驳道,“我留你走——” “哪那么多废话!”祁连拧眉打断他,拔出腰间佩刀上马往东侧林子撤,将人都引到东边,回头望向张峰:“走!” “大人大人保重!”张峰喊道,深呼吸一口气上马往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沈文宣坐在马车里怀里抱着阿焦,沉甸甸的,身上还残余着清甜味儿,抱起来很舒服很暖,只不过阿焦不理他,低着头手指不自在地提一提衣领,遮住脖子上明显的痕迹。 沈文宣笑一声,胸腔闷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鼓动着耳膜,焦诗寒半边身子麻了,捂着耳朵从他怀里出来,遮住变红的耳尖,左挪一步,坐得离他远些。 在外面住十天好是好,但跟之前住在一起不一样,焦诗寒又想起晚上他对自己做的事,眼睛快速闪了几下,撩开车窗帘子透口气。 “怎么了?”沈文宣笑道,伸出手,“过来,焦焦。” 焦诗寒瞥一眼,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他手心,沈文宣握住,阿焦的骨架小,手指虽然修长,但跟他比还是小了,一只手就能包起来,沈文宣握在手心捏了捏,手指滑过他的腕骨,决定不逗他了,只单纯地将他抱进怀里拍了拍。 “等会儿我们从侧宫门进宫,你要跟紧我,不准乱跑。”沈文宣嘱咐道,看向他的手想拿块布将他俩的手腕绑在一起,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时刻拉着就好。 焦诗寒看向他俩的衣服,问道:“要换身衣服吗?偷偷进?” 沈文宣:“不用,我们是被找回来的,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保和殿内,一柱香的时间到了,吏部尚书让人将考卷收上来,和几位学士一同看过之后挑出其中三份,他们本来应该挑出其中最好的十份交给皇上,由皇上决定谁为状元、榜眼、探花抑或是其他,但皇上近几日烦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过朝了,奏折也没有批下来,所以这事只能他们来。 “各位请回吧,皇榜明日就会贴出来,本官就在此预祝各位高中。”吏部尚书道,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们转身出去。 翰林学士一边收拢考卷一边道:“等明日新臣上任,我们这些老人也能歇一歇了。” 吏部尚书:“这可未必,等他们上来还有的教,这次选得仓促,也不知道跟往年相比资质如何。” “这其中有不少惟老的学生,说起来还是朝中某些得力大臣的师弟,能差到哪去?”学士笑道,“惟老许久不曾教授学业,这次教的正好赶上我们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诸多不幸中的幸事了。” 吏部尚书想起前两日收到的信件,感慨道:“他老人家忧国忧民,凌云壮志不改当年啊。” 起身拿过一部分考卷就要回吏部继续看,突然见越闻又折返回来,疑惑间听他问道:“大人,我刚才见你挑出了三份考卷,我想问我在其中第几?” 他这句话问得妄大又唐突,吏部尚书和几位学士对视一眼,想着他这个年纪的人有些浮躁也是自然的,回道:“这个你明日就会知晓,现在不必着急。” “意思是我在那三份之一是吗?我知道了,多谢大人。”越闻拱手行了一礼,退下了。 吏部尚书觉得奇怪,跟着出了殿门,却见前面广场上宁小将军正等着他,同他一起走了,看方向不是出宫的路,而是太和殿? 他想起惟老给他的那封信,那信上约的时间正是今日,只不过他今天因为要主持殿试还要批阅考卷实在脱不开身,本不打算要去的,可如今他看向身旁的几位学士,问道:“几位大人可随我前去看看?” 等他们到的时候,太和殿外的神武门,以宁国公为首的一众将领身穿一身轻甲从神武门外鱼贯而进,紧接着是拿着先帝御赐的白玉芴板的惟老,肃着一张脸,周身跟着许多熟面孔,都是年轻时候跟惟修交好的大臣,甚至三位已经致仕的两朝元老都来了。 吏部尚书面容一肃,几下整好身上官服,快步过去,恭敬地对几位老人行了一礼,跟在了后面,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同样如此,只此阵仗,他们就知道有大事就要发生了。 停在太和殿前三十九级台阶之下,像平时上朝一样,文臣武将分站两侧,宁简将闻哥儿护在自己身侧。 “臣惟修在此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主持政事!”惟修沉一口气高声喊道,撩开衣袍跪在阶前。但手持笏板腰背挺直,一副刚硬不屈之势。 “臣宁维梁在此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上朝!”宁国公同样喊道,单膝跪地,身上轻甲砸在地上,“咯哒”一声响。 “臣刘学义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主持政事!” “臣陈忍在此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上朝!” “臣——” 殿前的大臣一个接一个跪下,进忠被叫来打眼一看心肝顿时抖了三抖,慌忙下去恭恭敬敬在几位大臣面前弯着腰行了几礼,觍着笑脸好生好气道:“各位大人,皇上近几日身体不适,上不了朝,而且这早朝的时间也已经过了,不如大人们明日再来,杂家跟皇上禀告一声。” 惟修:“我记得失足坠马的是二皇子,不是皇上,何来不适之说?若是因挂念二皇子心郁成疾,我也未听说皇上召见太医院太医,既如此,无病无灾,又已休朝多日,进忠公公你伺候皇上的不急,我们这些协皇上理政天下的臣子可是急得很,今天若见不到皇上,我们这些人就跪在这儿不走了。” 进忠扯着嘴角苦笑两声,这人虽无官职,但是前朝老臣,又是当代大儒,他说话他没法驳回去,只能商量着道:“皇上忧心二皇子伤势,时时刻刻陪在身侧不敢远离半步,罢朝多日也是无奈之举,可怜天下父母心,几位大人设身处地为皇上想一想,就饶过今天,先回去吧,给皇上留些颜面,明日再来如何?” 宁维梁不为所动:“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公公在此费心劝说,还不如赶快回去禀告皇上,就说西南一事有大蹊跷,必须皇上现在召见我等大臣。” 进忠看他们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急得原地跺一下脚,脑中飞速想了几息泄气地一甩袖转身疾跑去紫宸殿。 “臣在此恭候皇上!”惟修高声道。 在广场一侧打扫的小太监听见他们说的,悄声离开这儿,转过神武门跑去钟粹宫禀告,同时太后宫中也听到了消息。 “娘娘,我们现在过去吗?”进德问道。 太后想了几息,摇了摇头道:“不,再等等,清儿现在在何处?” 进德:“听说已经回宫了,具体在哪不得而知。” “好。”太后捏紧双手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再等等,她想着,已经等了十七年,忍了十七年了,不怕再等这一会儿。 日晷的影子从巳时转过半个角,他们在殿前跪了半个时辰才等来怒气冲冲的皇帝,崇信帝坐在龙椅上沉着脸看着他们进来,其中几个年纪老的,腿脚不方便了,跪了这么长时间走起路来又慢又跛,崇信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他原本在紫宸偏殿看着老二换药,他是未来的储君,伤得那般重,至今还没有醒过来,这帮老东西就急着向他施压! “朕真是难得见如此大阵仗,不仅是两朝元老,就连避世隐居的惟老先生都来了,怎么?是大庆发生了什么天灾,还是羌国的兵打过来了呀?!”崇信帝一边说一边猛敲一下桌子,震地满殿俱是一静。 闻哥儿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龙椅上坐着的人,深呼吸几口气偷偷抹掉手心冒出的汗,给自己鼓足勇气就要踏出来,宁简握住他的肩膀,小幅度地摇摇头示意他别动。 惟修高举白玉笏板躬身行了一礼:“臣参见皇上。” 先帝御赐的白玉笏板御指先帝恩泽,持此笏板者可直言进谏,即使所说的是大逆不道之言,事后也不准被问责。 “臣要禀告西南事项,臣隐居之地为西南渝州的鹤望山,深知西南之事绝不只是迟将军一人所为,主谋还藏在背后恣意嚣张,胡作非为!” 崇信帝看一眼他拿着的东西,被压得心头火起也只能耐着性子道:“惟老先生离京城太久,恐怕对一些朝堂之事不清楚,西南一事早已了结,除迟蓟外,另一主谋原先的吏部尚书也已伏法。” “不是吏部尚书,他只是个顶锅的,含冤而死的四皇子也只是一个顶锅的罢了。”惟修道,这一句惊地崇信帝不自觉坐直,盯着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惟修:“压下西南事项、闭塞您的耳目的是当朝宰相赫敏,而他背后的主谋则是当朝皇后,您的枕边人。” 他说得铿锵有力,不像是随意说的,况且能联合众臣将事情捅到他面前,那必然是有足够的证据,但他说的那些事关太过重大,崇信帝不得不考虑些别的,若他说的是真的,于情于理,他必须将皇后和丞相扯下来,可老二重伤至此,这时候再没了赫家势力,那他往后的储君位置恐怕再难保住了。 可老四若老四真是含冤,还有老二屡次说自己没害老四崇信帝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他眼眸中飞速蹿过几抹流光,赫家没了,他还可以再为老二添加其他势力,况且他正直壮年,活得时间还够长,足够他将老二护上皇位,至于老七,他培养他的时间太短了,这段时间的揠苗助长也只是为了磨砺老二,同时制衡朝局,老七最终也只能成一个王爷罢了。 崇信帝:“你说,何来此言?” 惟修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闻哥儿出来。 越闻规矩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同时将自己怀中那枚印章拿出来交给一旁的公公,道:“皇上,臣乃越州知府越郡王的独子越闻,我父王根本不是死于西南战乱,而是皇后以赐婚为由派人进越府,并在酒中下毒,害我越府上下三百口人死于非命,城门更是被藏在城外的赫家军攻破,为后面的羌贼开路!” 他说着眼角便忍不住落了泪,叩在地上声音哽咽道:“求皇上为我越家做主!” 崇信帝拿过那枚印章仔细看了看,东西不像是伪造的,但——“你如何让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这还是个孩子,最容易被人操纵利用,说的话可不值得信,崇信帝将手中的印章放在桌上,并没有什么表示。 宁简在闻哥儿身旁跪下:“皇上,我宁家与越家最为交好,微臣深知越郡王秉性,他教出来的儿子口中绝无半点虚言,而且这孩子是会试解元,殿试也能夺得前三,思辨敏于常人,皇上切不可只当他是个孩子。” “解元?”崇信帝疑道,正好吏部尚书在场,小步走到殿前将手中越闻殿试的答卷递了上去,那上面策论极其犀利,一针见血,就是与往年的状元比也毫不逊色。 崇信帝简单看过之后陷入了沉思,仅凭这些恐怕不足以扳倒丞相和皇后,二皇子一脉的大臣定会吵一个底朝天,在这个时间点儿无异于掀起一场党争,很快新臣入朝,不出多久就会被两边抢个干净,最终不剩几个纯臣了。 他不得不考量值得为这些证据掀起一场风波吗? 惟修:“皇上,臣还有其他证据。” 崇信帝抬眸看过来。 殿外慧生手里捏着一串猞猁一粒一粒地转,虽闭目,但他耳朵不聋,能听到里面的动静,手中转猞猁的动作停下,慧生睁开眼,带着身后数十僧人踏进大殿,其中就有迟翼和秦沐二人,还有被慧真抱着的原吏部尚书家的小孙子。 在殿门处侍立的太监垂首用帽子遮掩,余光一一扫过从旁经过的僧人,等他们全部进去之后,太监抬起头沉了一口气,目光阴沉肃穆,那帽子底下的脸赫然是温连城,拉下帽子低着头快速离开了此处。 等他走远之后,另一侧侍立的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娘娘,这次恐怕是躲不过去了。”温连城附在赫皇后耳边小声将他看到的听到的都讲了一遍。 “娘娘,现在宫中禁卫有十之三四都被派到了外面寻找沈文宣,守卫比之以往都要松散,这个时候逃出宫最为容易,城外还有我们的赫家军,里应外合绝对能帮娘娘脱险于京城。” “脱险于京城?之后呢?”赫皇后不在意地笑一声,站起身走到门口望向这座宫城,她在这儿活了半辈子,折磨了半辈子,已经不知道要去哪了。 “本宫辛苦筹谋不是为了最后能逃出生天,本宫是为了复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苗头,本宫这时候逃是何道理?再有,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如何,与其在外面躲躲藏藏最终逃不过一死,还不如最后博上一场。” “娘娘——”温连城开口劝道。 “嘘——”赫皇后食指抵唇打断他,盯着他道:“温连城,本宫准许你出宫,但你要答应本宫一件事,一定、一定要保护好丞相,帮他远离京城只做一个普通人,本宫可以死,但他不能。” 温连城被她盯着,喉结紧张地滚动,半晌后双膝跪地伏首道:“娘娘,恕臣难以从命,宫内精锐和城外的赫家军都需臣来指挥调度,若臣此时离娘娘而去,报仇只成一纸空谈,万千谋划毁于一旦,这如何让臣死后面对泉下的赫老将军!求娘娘让微臣留下,臣答应娘娘,定尽全力辅佐娘娘坐上最高的位置!” 赫皇后垂眸盯着他的头顶沉思几息,问道:“我们城外有多少兵。” 温连城:“两万。” 两万?够了。 赫皇后移开视线,眼底渗出一丝毒辣,吩咐道:“除了丞相,你派人将我们这一脉的大臣还有皇室宗亲都叫来宫里,然后在丞相身边安插些人手,若事有不对马上将他带出京城。” 温连城:“是,娘娘!” 太和殿内,崇信帝看向进来的慧生几人,拧眉疑道:“大师这是何意?” 慧生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没多的言语,让到一旁露出后面的迟翼和秦沐二人,慧真也将一直抱着的原尚书家的小孙子放下来了。 崇信帝认识这三人的脸,一时愣怔,而后眉头皱得死紧,迟蓟的家眷一直没找到,原来竟是藏身于相国寺?还有这个小孩儿,按理说原吏部尚书一家都已经被处死了,这小孩是怎么活下来的? “朕倒没想到佛门之下竟然能包藏谋反之人,大师,你带来的这三个可哪个都不简单,相国寺如此大胆,你可想过朕会如何追究?!” 慧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皇上,贫僧信缘,缘乃天定,不可断矣,万事贫僧只求随缘而行,遵从本心。” 信缘?岂不是不信法不信权?崇信帝勾唇笑一声,笑意凉薄。 “皇上,”秦沐拉着儿子跪下,“草民携子私逃是草民的罪过,大师收留我父子二人时并不知我二人身份,只不过是因为心善才将我们留下了,还请皇上莫要怪罪大师。” 说着将怀中的那封信拿出来,叩首庆幸道:“也多亏了大师搭救,我们才能逃脱皇后追杀,也才有机会跪在皇上面前揭穿西南的真相,这是我夫君迟蓟临死前留下的亲笔书信,上面事无巨细地写了西南事宜,还请皇上过目。” 崇信帝瞥了那封信一眼,暂且先将他们的事揭过,眼神示意进忠将那封信拿上来。 进忠小碎步跑着快速下了台阶,接过秦沐手中的信呈给皇上,崇信帝接在手里,刚将信打开却见里面只不过是一踏白纸。 “大胆!你——” 秦沐:“皇上息怒,这封信我夫君写的时候唯恐会被皇后灭口,所以动了些手脚,要想看它必须端来一盆水将它浸湿,上面的字才会显出来。” 这是水写纸,他夫君在镇守南边时偶然发现的,纸上涂有遇水变色的涂料,先用毛笔蘸水在上面写下想写的东西,等水渍干了之后纸又变回原本的样子,这次又蘸水,上次写下的东西就显了出来。 进忠疑惑,回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崇信帝睥着秦沐二人沉思了几息,直到将他们父子二人盯得汗如雨下才将手中的一踏白纸扔给一旁的进忠,浸湿而已,他不差这点儿时间。 等的时候,神武门又走近一批人,老王爷领着众人走在前头,只是快要进殿时瞥到正跪着的秦沐、迟蓟两人,以及抓着慧真衣袖的小孩儿,立即顿在门边,一把抓住身后靖王的手先闪到一旁。 “父亲?”靖王不解道。 老王爷拧紧眉,他本以为皇后叫他们来是为了劝谏皇上勤于朝政,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这般阵仗皇后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靖儿,你现在回去带着赫敏走还来得及。”他沉声道。 靖王眉头立即皱起:“父亲这是何意?” 老王爷定定地看着他,虽没有说话,但长久的沉默已经能表明事情不简单了,靖王心里突起一阵惊慌,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转身发了疯一样往出宫的方向跑去。 老王爷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神武门,心里沉一口气,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身进殿,走到最前面俯身行礼。 崇信帝抓着手中还在滴水的信纸,上面一行行字争先恐后涌入他眼中,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扭曲,这上面过去十年的谋划、布局以及事情败露后的计策,更甚至他们联合在一起所谋为何,崇信帝看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怒急攻心,将那些水写纸通通撕个粉碎。 “来人!朕要废了皇后!将赫沁这个贱人押入冷宫,永生不得再踏出一步!赵二,你带人将赫府围了!里面每个人都不能放过,通通处死!” “皇上!”老王爷上前一步,“臣等不解皇上为何废后废丞相,还请皇上明示。” 崇信帝这个时候才发觉新来的这些人,尤其这些人还都是跟二皇子有关的,不禁嗤笑一声:“皇叔,朕还未推论你们这些人是否与皇后和丞相蛇鼠一窝,还未追究你们这些个臣子的过错,这个时候还是安静一些的好。” “赵二,照朕说的做!” 赵二俯身就要下去—— “皇上!”老王爷定定地对上皇帝的视线,从嗓子中破出的这声嘶吼惹殿内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老王爷:“废后、废丞相是动国之根基,定震动朝堂、民间乃至整个大庆,岂是仅凭圣上一句话就能废的!还请皇上明示缘由,以服人心!” 他说完后面跟着的那些大臣和皇族宗亲一齐俯身道:“还请皇上明示缘由,以服人心!” 若真说出来他怕连当年他做下的事也一并揪出来,崇信帝气得脸色铁青,腾的拍桌而起刚要发火就听外面一声滔天巨响,震得整个大殿都抖了三抖,众人霎时一阵惊慌,还未反应过来时赵二已经带着禁卫出去了,宁简紧随其后。 “有刺客!快护驾!” “有刺客!护驾!” “护驾!” 沈文宣站在一侧殿宇的高楼之上,背手看着远处一处宫殿塌了,看位置应该是大皇子的住处,紧接着又是两声、三声、四声皇后从后宫出来到太极殿的距离不短,沈文宣默默数着声响。 “这声音”焦诗寒扒着护栏望向被毁的地方,原本华丽的宫殿顷刻间就变成一堆杂乱的废墟,冒着黑烟,许多禁卫往这些地方涌去,隐隐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还有被炸伤的惨叫。 他忽的想起安和县被攻城时的那一夜,着急望向长信宫,幸好、幸好太后所住的宫殿离爆炸的那些地方还有些距离。 “皇后被禁在钟粹宫中,身边人手不足以抵抗宫中万数的禁卫,想要造反得用点儿以少胜多的法子,这是其中之一。”沈文宣解释道,手环过他的腰护着他别掉下去。 火药这玩意儿温连城亲身经历过一次,这会儿倒是用得很熟练。 沈文宣笑了一声,在数过第十声之后,他看着造反的人闯进太极殿,转身拉紧阿焦的手带着他下去:“时间到了,我们下去看看。” 焦诗寒回握住他的手,注视着他的背影跟着他走。 太极殿内,崇信帝紧靠在龙椅上惊魂未定,脸唇白出了一个色,但他眼神阴狠,冷冰冰地盯着下面闯进来的数十人,这些都穿着太监服,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手持刀剑的样子明显经过军队的历练。 温连城手里提着一个小罐,就是这东西在太极殿前炸开,守着的几百禁卫死的死,残的残,太极殿前顷刻一片血红,断壁残垣,仿佛经历一场战场硝烟,就连高达三丈的殿门都被波及,掉下来半扇。 “谁都不准动,否则我不介意将这里也炸个底朝天。”温连城威胁道,踢了踢脚边的箱子,这里面可都是这玩意儿,眼神阴鸷,直勾勾地盯着殿内的文武百官迫使他们退后几步,让出身后的皇帝,殿内仅存的几名禁卫也被闯进来的人迅速抹了脖子。 就算皇宫内还有近万的禁卫又如何?他们这些权贵现在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听说有人要废了本宫。”赫皇后从人群后出来,望向上面的皇帝,嘴角一丝笑,虽是仰着头,但她的眼神睥睨一切: “李湛,你配吗?” 怒、嗔无处发泄在心中翻滚,崇信帝站起身瞥了眼老王爷又瞥向皇后:“好,好得很。” “你赫沁谋同迟蓟勾结羌国妄图颠覆大庆,此等大罪你怎么好意思问朕配不配?只怪朕当年心软,念及旧情没废了你赫家,朕早该提防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同你那造反的父亲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逆种!” “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本宫的父亲?”赫皇后瞪着他,“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为国为民,他唯一的错处就是错选了效忠之人,拿你当了明君!” “本宫就是勾结了羌族,就是想把西南吞了,这又如何!那块地方本就属于我们赫家,是我父亲辛辛苦苦征战数年才从羌族手里夺回来的,有了我父亲才有了你的西南子民,你李湛才能从此处发家坐上皇位的宝座!” “说我忘恩负义,可你李湛呢?一招诬陷,背信弃义,过河拆桥,我父亲对你忠心耿耿,你却为了你心里那点儿不能明说的忌惮引我父亲上京置他于死地,李湛,你敢对着恩义二字摸摸自己的良心吗?” 崇信帝:“你——胡说八道!当年是他赫靳想要谋反,是他贪心不足妄图自立为王,事实如此岂容你颠倒黑白!” 赫皇后:“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崇信帝:“你笑什么!” “笑你死到临头都不敢承认你当年所做的事哈哈哈哈哈哈哈,”赫皇后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好笑地看着他,“你恐怕不知道老王爷私下与我父亲通过信件吧?那时候我父亲还在千里行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京城,又担心皇上你遭遇不测,所以写信给老王爷让他提防宁家,以防宁家造反,可谁能想到啊,呵,该提防的不是宁家,而是李湛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人。” 崇信帝不可置信地瞪向老王爷,这么多年,他念及老王爷的恩情这么多年屡次让步、次次低头,视他如血脉亲人,可到头来,亲不亲,妻不妻,皆背他而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这些要造反的人有什么资格指摘朕的过错!”崇信帝喘着粗气瞥了下面维修和宁维梁两拨人一眼,又瞥向老王爷: “皇叔,朕半生敬你尊你,自登上皇位起对你从无半分苛待,就是对靖王也是爱屋及乌,如今你真要和这妖女站在一起,置朕生死于不顾吗?” 老王爷闭目叹一口气,这么些年他一直保着皇后和丞相,就因为皇上实在欠赫家甚多,他能弥补些就尽力弥补着,可他如今看着皇后癫狂的模样竟不知当年将她从后宫里救出来是对是错了。 孽缘旧怨终究难以收场。 “皇后——” 赫皇后:“老王爷莫要劝我,丧子丧父之痛,本宫和敏儿这十几年来的隐忍,不是你说一句祈求本宫就能轻易放下的。” 她当年怀胎五月被遗弃在冷宫里,为了活命只能喝堕胎药小产,太医告诉她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这么多年,她眼看着皇上嫔妃成群,子嗣如云,只有她,待在这深宫中冷得像一块冰。 老王爷:“娘娘提前将我们这些老臣叫来怕也不是为了和皇上拼个你死我活,不如臣提议,求皇上自封为太上皇,让位给二皇子,而皇后你就此收手吧。” 惟修“哼”一声:“这皇位王爷当是自家的,说让就能让?若真随了王爷所愿,皇后这种叛国之人岂非要坐到太后的位置,真乃滑天下之大稽,臣就是死了也绝不答应!” 老王爷:“你若不答应就真的死了——” “死了便死了,”宁维梁负手不屑地斜他一眼,“臣愿追随皇上而去,死了也能得个英烈的名声,绝不效仿王爷苟活。” “你、你们——” 赫皇后笑一声,夺过温连城手中的剑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逼近龙椅上的皇帝,剑尖直指着他逼他让出龙椅,赫皇后将剑插在椅侧,自己坐了上去,极其舒适地靠在椅背上两手抚摸两侧椅臂上的龙头,喟叹一口气。 “你们想死,也得问问某人想不想死,皇上,”赫皇后调笑似地看向他,“本宫觉得老王爷的提议甚是不错,这退位的诏书你写是不写?” 温连城重新拔出一柄剑,刀剑出鞘的声音吓得皇帝一抖,赫皇后长笑一声,让人给皇上备上笔墨和黄稠。 二皇子那副身体早已不是做皇帝的料子,不过没事,母承子业,她会替他做一个好皇帝。 崇信帝看她得意的样子恼急,猛咳几声忽然吐出一口血来,落在柔软的黄稠上触目惊心。 “皇上!”进忠忙扶住他,“皇上,您没事吧皇上?” 赫皇后不屑地别开眼,刚要嘲讽就听外面动静大起,上千的禁卫涌进神武门,将整座大殿团团围住,赫皇后惊得站起。 “大局未定,皇后这么早就想坐上皇帝的位置了?”沈文宣踏进殿门,一只手背过身体,另一只手紧拉着焦诗寒。 “沈文宣?”赫皇后拧眉,扫过他身后的禁卫又是一笑,“你没死不想着苟活着,竟然还敢自投罗网,带这么多人以为自己就胜券在握了?温连城——” “在!”温连城手持剑刃,刀尖堪堪停在他一步之外,逼迫他停下,另一只手则拿着装着火药的小罐,眉峰一挑,想当年在安和县,这小子就是如此坏了他的大计,害他们险些没拿下荆州,这次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爽得很。 沈文宣看了一眼他的剑尖,他可不喜欢有人拿剑指着他,抬眸一笑,矮下身附在阿焦的耳边轻声道:“堵住耳朵,阿焦。” 焦诗寒不明所以,偏头盯着他的侧脸听话地用手掌心将两只耳朵盖住了。 这人又想做什么?温连城拧眉。 沈文宣不紧不慢地将从袖中掏出一支火折,当着他的面将它吹着了,瞅准装着火药罐的木箱抬手一扔—— “你——”温连城目眦欲裂,眼瞅着火折从他头顶上划过去,手中的剑下意识就要抹沈文宣的脖子,却被防在身后的赵二一剑挡开,反手将他擒住,刀刃堪堪划过他的脖子留下一条血线。 火折落进箱子里只听噼里啪啦一顿响,本以为会是大阵仗,殿内所有人都惊得护住头往后躲,结果却像是放鞭炮一样,最大威力的一次就是将陶罐炸起一米高,然后摔在地上,“啪”地一声碎了 怎么回事?赫皇后起先一懵,对上沈文宣的视线后又是一冷。 “这种东西只有葛武成和张冦简的军队里才有制,由专门的兵匠负责,每日都是有数的,查起来极其严格,用的时候也只有炮兵才能用,他们的营帐每日一小查三天一大查,就是私藏也藏不住,你说你们是怎么得到这批货的?”沈文宣眯眼笑一声,视线瞥向温连城: “在我放过你时你就应该小心些。” 这里面只有最上面的十一个能用,他们检查一个,后面的十声炮响已经过去了。 “不,不可能,我明明、明明已经检查过身边的人——”温连城话头忽的卡住,眼神震颤,他查人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将身边的人暴露了个彻底。 “来人,”沈文宣眼瞳映着皇后那张失色的脸,骤冷,“杀。” “是!” 禁卫顷刻涌进殿内,他们人数太多,那些太监根本不敌,沈文宣从背后将阿焦环进怀里抬起一只手挡住他的眼,微微笑着看造反的人挨个被夺了性命,鲜血涌出来,染红了整个大殿。 “都给本宫住手!”赫皇后持剑抵住皇帝的脖子,“你们若敢上来,本宫就杀了他!” “沈文宣,你以为你机关算计赢了这一场,可本宫告诉你,京外还有本宫两万赫家军,你若不想京城血流成河,就放——” “嘘——”沈文宣食指抵唇打断她,“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两万赫家军在京外遇到一点儿麻烦,自顾不暇,恐怕不能进京帮你了。” “噢,还有,”沈文宣眼眸一转,看向崇信帝唇角微勾,“我来时经过紫宸殿,特意进偏殿看了二皇子一眼,发现他终究没能熬过来,已经气绝,可惜、可惜。” 两句话惊起千层浪,崇信帝嘴唇青紫,彻底承受不住,眼前黑影一闪软倒下去,赫皇后一时不备,正要捞他起来却听破空一声箭响,刚抬眸就被一箭穿胸而过—— 赵二慢慢放下手中的弓,而温连城倒在他脚边已经变成了一具死尸。 “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明两天完结,大家520快乐呀。 感谢在2021-05-1219:33:47~2021-05-2000:0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阿阿福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知梦、栗子板栗10瓶;无、聊╰つ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尊养小夫郎[种田]); 112、完结 (尊养小夫郎[种田]); “敏儿,算我求求你,你跟我走好不好?”靖王拉住赫丞相的手祈求似地看着他,外面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只等他点头就能上车离开京城。 赫敏回头看向他,收回自己手背过身后站着,他正站在大堂外等着京外的消息,这么长时间不说传信的人没回来,就只京城巡防营不断外派的人手就能知道藏在郊外的赫家军怕是出事了。 没了这两万兵员,皇后就是控制了整座皇宫,也只是被困围城,作茧自缚,最终不过虚闹一场。 “敏儿!”靖王见他不理着急叫道,执意拉过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出不去了,”赫敏别开他的手,拧眉,看进他的眼里又忍不住软了声调,“西南一事确是我和皇后所为,但老王爷和你都不知情,也没有参与进来,只要和皇上好好求求情,皇上再如何也不能拿你们两个王爷怎么样,所以王爷不用着急。” “至于我,赫敏在此先谢过王爷这么多年的照顾,再加上之前的救命之恩,我赫敏欠你们王爷府一个莫大的恩情,只能来生还了。” 靖王:“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王爷,你别管我们赫家的事了,再管下去只会连累了王爷府。”赫敏拧眉别开脸,抬手让人赶靖王出去。 “若你不走,留在这儿做什么!等着他们上门来抓你吗?!”靖王推开来挡他的小厮,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哄了你半生,你就行行好,最后应我一次行不行?” “天涯海角,总有你我容身之地。”靖王扳过他的肩膀,他手指有汗,撩过他的额发时在眉心停留,用了些劲儿将他眉心的□□擦去,露出一道浅浅的红痕,虽在气头上,但看见这道痕还是忍不住心里一疼。 赫大将军有双子,当年出事时这两个孩子也不过七八岁,世人皆道死的是双儿,活下来的是男孩儿,事实却与之相反。为立住赫家门户,赫敏将自己的眉心痣融了,一直以自己兄弟的身份活到现在。 靖王:“我们离开京城,去哪都好,做什么都好,只要你我好好活着——” “活着?”赫敏冷冰冰地盯着他,“你靖王以为活着是好事,可我赫敏不一样,每晚只要我闭上眼,就能看到我兄长,看到他被皇上派来的禁卫所杀而我躲在柜子里什么都做不了,若我此时逃了,靖王你告诉我,我怎么活的下去?” 他和兄长还是孩子时不方便跟着父亲随军,便一直被养在京城的将军府,当年他父亲被当做反贼剿杀于城外,将军府当夜就被围了 靖王看着他眼神中是满载的痛苦,但又无话可说。 赫敏推开他的手,转身对身后的下属吩咐道:“不等城外的军队了,现在就进宫。” 下属欲言又止,他想说情况一有不对,娘娘就让他带丞相出城,但他瞥了一眼丞相要杀人的眼神,不敢多言,低头下去了。 靖王:“宫中现在多的是禁卫,你这个丞相府才有几人,怎么进的去?” “不劳王爷操心,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敌人的刀下。” 靖王闭目,仿佛被抽空了心间气血,在他要出发时忽的抓住他的我手道:“我带你进去,但你要答应我,无论这次成不成功,你后半辈子必须是我的。” 宁简趁乱出了太极殿,不过他没有随赵二去查看爆炸的情况,而是以护卫为由一路跑去了紫宸殿。 殿口还有两个禁卫在守着,要进去需得出示皇上给的令牌,宁简沉默着如战狼一样,趁他们不备拔出腰间的匕首迅速抹了他们二人的脖子,殿门打开,里面本就是惊弓之鸟,见死了人所有侍奉的太医、宫女都吓得跑出殿外。 宁简绕过屏风走进内室,二皇子正躺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也许是外面动静大了,也可能是感受到了不安,二皇子皱着眉头“哼哼”几下,眼睫微抖,有醒来的迹象。 在他病床前停下,宁简想起那天惟修跟他说过的话,管他什么良将忠臣、朝廷鹰犬,手中匕首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捅进他的心脏直到他气息渐绝、身开始僵冷时才将匕首□□,刀上的血染红了稠黄色的被面。 “娘娘!!!” 赫敏惊叫道,他刚到太极殿外就看到箭矢射中皇后的腹部,顷刻间不顾一切地冲进去,他情绪剧烈,却还是没能如愿跑到皇后身边,在踏进殿门时沈文宣瞅一眼快背过气去的皇帝前走一步将他绊倒,脚踩在他的脸上用力碾了碾,威胁他别动。 若让他这个大活人冲上台阶,气急之下估计能把皇上给杀了。 “你放开他!”靖王挡住一旁禁卫砍过来的剑,他身后带着王府的私兵,但刚才赫敏跑得太快,他没能及时拉住。 “本王又不是来造反的,你们这些禁卫竟然连本王都敢挡,是听皇上的令还是沈文宣的令?!难不成沈文宣你也要谋反不成?赵统领,还不快让你的人都停下!” 赵二瞥一眼自家公子,感觉不对,又掩饰性地瞥了一眼皇帝。 沈文宣挑眉,抬起另一只手,所有禁卫都渐渐止了动作,不过围成一个圈,将闯进来的私兵控制在一起围起来。 沈文宣:“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臣来救驾总比与赫家有染的王爷来救驾更让人放心一些。” 靖王嗤笑一声,谁知道披着禁卫皮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事实上,围了太极殿的确实是年夜动乱之后插进来的沈家人,只效忠沈文宣一人,而效忠皇帝的一部分前些日子被派到御林中找人,一部分被赵二派去支援巡防营,还有一部分防在皇宫外围,若是赫丞相带人冲进来早被外面的禁卫围剿,可偏偏是靖王带他进来的。 靖王将手中剑插在身侧,掏出腰间的令牌半跪在地,狠狠剜了沈文宣一眼,道:“皇上,臣有免死金牌,求皇上看在我王爷府的面子上留丞相一命。” “靖儿,你——”老王爷眉间紧皱,这是先帝托他照顾崇信帝时赏赐的,是他们王爷府保命的底牌,如今形势逆转,怎可随意动用它。 靖王坚决道:“求皇上留丞相一命!” 崇信帝看一眼眼神逐渐涣散的皇后,由进忠扶着起身,他现在身心俱疲,已经是强撑着不昏过去,但对于靖王的请求还是忍不住“呸”一口: “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用免死金牌,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赫敏被踩在脚下一直注视着台阶上的皇后,从眼角不断涌出泪来,越是痛越是癫笑。 “谁稀罕你们李家的赦免,你以为你李湛能在皇位上坐多久哈哈哈哈哈哈哈,张冦简、葛武成、戈政卓这些从西南出来的都与你这个私生子牵扯不清,还有血莲怪贼也是他暗中豢养的死士,就连傅小侯爷也是他杀的,你以为他是来救你,结果是他要掌控了皇宫,我看你李湛还能活多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文宣脚下用力,垂眸盯着他的眼神如看一具枯骨:“逆臣之言,不值得信。” “还有还有,”即使脸颊在地上被压地生疼,他还是扭曲笑着艰难开口,“李湛,长公主的孩子还活着” 他手指抬起来指向带着帷帽的焦诗寒:“兜兜转转你抢过的皇位还是要还回去哈哈哈哈哈哈。” 沈文宣脚从他脸上移开,眼沉着一脚狠踢在他的胸前,将他踢出三米远,逼他吐出一口血来,笑声戛然而止,虽他带阿焦出来已经是不掩饰的意思,但由别人嘴里说出来尤其令人不爽。 “你给我住手!!!”靖王被那口血伤了眼,抄起身前剑大喊着向沈文宣冲过来,但周侧禁卫时刻注意着,见他动手手上的刀剑也不客气。 赫敏疼得没了力气,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血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又咳出几口血,等喘匀了气嘶哑着嗓子道:“对不起了,傻子。” 翻身慢慢爬向皇后,他爬得慢而坚定,崇信帝退后几步,抄起桌上的东西砸向他,喊着让人将他拦下,但没人听他的。 这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用拦。 赫敏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凑近到皇后身边,他们赫家人只剩他们俩,谁丢下谁都不行。 抬手帮她阖上眼眸,赫敏苦笑一声,这十几年他们活得都挺累的。 “李湛,活着的时候我杀不了你,等我死了必化作厉鬼,将你李家搅得永世不安宁。”他盯着崇信帝狞笑道,拿过皇后手里的剑一剑捅进腹部,闷哼一声,躺在地上渐渐静止不动了,眼睛却没闭上,半阖不阖,像应证他说的话,想要化鬼。 “敏儿!!!”靖王喊得撕心裂肺,疯狂厮杀,不顾生死,但他已是孤身一人,禁卫将他包围,乱剑齐齐压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伏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彻心扉概是如此。 焦诗寒摘下头上的帷帽,抬眸定定地看向崇信帝,那六七分像的脸像是有尖锐的冲击力,刺进皇帝的眼中,扎进他的心里,崇信帝眼前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不经吓的很,他想着。 该死的都死绝了,沈文宣瞥一眼乱糟糟的大殿,吩咐人将老王爷、靖王还有二皇子一脉的大臣都押进地牢里候审,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准探视。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老王爷被儿子痛苦的样子刺激地气血翻滚,恨声道,“我乃皇亲国戚,你沈文宣区区二品大臣,有什么资格敢扣押本王!无召无令,谁敢动本王一根汗毛,都是藐视皇族!” “谁说他没有?”禁卫从两侧分开,露出后面突然驾到的太后仪架,帘子一掀,太后从步辇上下来,一身明黄宫服端的是凤仪万千,威赫重重地踏进太极殿。 “原先是不能,但本宫现在给他这个权利,王爷,你还能越过本宫吗?”她看向老王爷,睥睨之态直压得老王爷咬牙低头。 在这宫里边住着的,总比宫外边的高上一辈。 “本王自然比不上太后,但——”他说着瞥了眼沈文宣和焦诗寒,“皇上龙最为紧要,此等关头本王还是奉劝各位大人留在此处陪护皇上,免得宫里边突然传出皇上暴毙的消息。” “呵,”太后笑一声,“王爷多虑了,这皇宫还是皇上的皇宫,由他说了算,本宫清楚得很,不像王爷竟然能替皇上决定谁来继位,本宫可做不到。” 老王爷:“你——” 沈文宣无意听他争执,抬手示意禁卫押他们下去,皇上则被送回紫宸殿请太医诊治,至于皇后和丞相的尸,沈文宣瞥一眼疯魔到疯癫的靖王,想了几息,没让人以造反的名头将其曝尸荒野,而是先收到皇后的钟粹宫。 惟修和宁维梁对视一眼,想着这宫里边由沈文宣操心,他们就先带着后面的大臣下去,正想走却被太后挡在前面。 太后眯眼笑着看了他们一圈,招招手将焦诗寒拉过来:“各位大臣里边可有不少是本宫的旧相识,当年本宫执政的时候可骂了你们不少回,各位大人,再次见到本宫的嘉清感觉如何?看到你们当年执意效忠的皇上这碌碌无为又狭隘卑鄙的十几年又如何?” 说到这儿太后见他们低头不说话的心虚模样忍不住冷笑一声:“当年本宫兢兢业业地整治朝堂后宫,没半分对不起大庆,对不起皇室,可你们却欠本宫甚多,望各位大人回去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偿还本宫这份情。” 说完拉着焦诗寒从他们中间撞过去走了,狠狠甩了所有大臣一个冷脸,沈文宣背过手笑望焦诗寒的背影,视线一直追着他消失在殿外才收回来。 惟修是当年抗议太后的大臣头子,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瞥一眼沈文宣估计他也不帮腔,抱起闻哥儿赶忙走了,简直可以称作落荒而逃,其他大臣紧随其后,同时离开的还有相国寺的僧人,只是慧生踏出殿外再次望向沈文宣背后的气象,紫气冲天矣。 皇宫多处宫宇被毁,禁卫除了收拾遍地的尸首外还要整修楼阁,而京城外,祁连浴血站在满地的刀戟、弓箭和尸之间,硝烟殆尽,惊险赢了这场仗,皇宫、郊外都是血地,只有京城之中一片安宁。 皇帝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赵大夫给他扎针保气,但喝了这么些天宁妃熬的补药,又经过这连番的刺激,他的头发已经从半黑半白转为毫无生机的暗沉沉的灰,眼神浑浊,脸色沧桑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老二,老二呢?”崇信帝艰难开口道,听喘息声就能感觉到他说话的费力,“快去看看老二——” “他已经死了,我刚说过,难道皇上这么快就忘了?”沈文宣站在他床榻前笑道,见他衰弱到这副模样倒是超乎他的意料,皇帝也不过四十左右,正值壮年,他还以为怎么也有十几年可活,但看现在可能也就三年? “你——你——”崇信帝眼神狠瞪着他,费大力气从床上半起身颓靠在后面的床板上,“是不是你?老二病情稳定,怎么可能突然就是不是你做的!” 沈文宣:“皇上说是便是吧。” 崇信帝猛咳几声,仿佛下一秒又会咳出一口血来,进忠躬身站在旁边想去拍拍他的背但碍于沈文宣在又不敢拍,这紫宸殿早就被禁卫围了,而且将紫宸殿内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他看得明白,只怕这禁卫也不会听皇上使唤。 崇信帝:“来人,将他拉下去!拉下去咳咳咳咳咳现在就砍了他来人” 他叫唤了半天都不见人进来,再瞥一眼紧绷绷站着的进忠,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人都想造反,什么人都想把朕赶下去沈文宣,你算什么东西,外臣、臣子、奴才!有什么资格谋反?朕没了老二还有老大、老七,朕还有皇子,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狗东西——” “皇上的子嗣除了我怕是没了,”沈文宣稍微弯腰直视他那双眼,虽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 “大皇子的宫宇被皇后炸塌了,而大皇子被压在了废墟下面,生死不明,至于七皇子——”沈文宣看他紧张的样子没心没肺地翘起嘴角,“皇上,在春猎那天我就收到了他的项上人头,我拿给你看看?” 远离京城,他让张冦简杀了七皇子,那杀的自然易如反掌。 这次再也顶不住,崇信帝猛咳出一口血,喷在他的脸上。 沈文宣嫌弃地直起身,接过一旁得福手中的帕子将脸侧的血擦了擦:“皇上坚强点儿,话我还没说完。” 他将那道圣旨从袖中拿出来,展开放在皇上身前,这是他向太后要的,当年皇上要求赫靳带兵回京的密旨。 “皇后和丞相可以被你打成逆贼从而驳斥他们的控诉,但这道圣旨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乱确实是因你个人而起,赫将军的死还有长公主临盆那晚公主府突然失火,这些都与你有关,众怒之下,你怎能安坐皇位?” “就是再狠一些,不准你死后安葬皇陵也不是不可以,为帝十几载,留给后世的恐怕只有千古骂名。” 崇信帝:“你——” 沈文宣:“皇上,我给你两条路,一,主动让位,由我执掌国事,这道圣旨我贴出去,但可以保你在这所宫殿内自然老死,二嘛,虽然不光彩了些,但也只能让皇上几日之内郁郁而终了。” 崇信帝起先瞪着他,而后突然一笑,眼神透出精光来: “朕坐稳皇帝十几载,你以为朕就这么好拿捏?朕就算暴毙,也轮不到你坐上皇位,朕没了子嗣,但姓‘李’的宗亲不缺,谁都比你有资格坐上去,你今晚压得住皇宫还好,但不出三日,朕毫无音讯,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儿,你也跟皇后一流,都是想要谋反的逆贼!朕的臣子会进来,禁卫会进来,巡防营的人也会进来,到时看你如何收场!” 沈文宣眼眸冷下来,但嘴角的弧度没变:“殿下忘了,你前些时日可是召张冦简回京,他带的兵足够镇压京城的魑魅魍魉。” “呵哈哈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到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沈文宣,你要做的与朕当年何异?都为了那把龙椅搅得民间血流成河、万骨枯!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朕做过的事!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朕如今就是你今后的下场!” 他说得太急,忍不住又咳嗽几声,咳出的血染上了那道皇绸,但他盯着沈文宣忍不住发笑。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朕就算立储也要立靖王,你杀了他心爱的丞相,他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与你不死不休!” 沈文宣:“皇上死到临头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本想在你死前给你积点儿阴德,但看来皇上不需要。” 他将那道沾血的圣旨拿起来丢给得福:“明日我便将它公之于众,以弑亲弑忠的罪名将你赶下皇位,至于其他姓‘李’的,皇上,我已经杀了数位皇子,难道还会在乎其他宗亲的命吗?” 总有无数种办法,让皇室中人或残或死,或者温和一点儿的,扶持傀儡,这些皇帝不可能想不到,也就这会儿跟他嘴硬罢了。 “我劝你好好想想,你已走投无路,最终也只能在死得难看和死得面中选一个罢了。”沈文宣道,转身出了内殿。 崇信帝费尽气力倒在床上,微微喘息着如一块块腐臭的烂泥,没了强撑着的精神气,没多久就有些精神恍惚,半梦半醒间却听见殿门又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焦诗寒,踏进内殿站在龙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刚才殿内的争吵他都听见了,但阿宣不知道这人死的会比他想的快得多。 “他还有多少时日?”他问向一旁看护的赵大夫。 赵大夫:“不多了,也就半月有余。” 半月?焦诗寒想着皇帝所说的三日之后的动静,半月的时间有点儿多了。 “谁?”崇信帝翻过身问道,他太累了,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但还是依稀认出了眼前人,喘息声顿时粗重起来,不知是吓的还是恨的。 “滚、滚出去来人,将他拖走” 焦诗寒看向他:“我听太后说,当年她本想安生待在后宫中,不再参与朝堂之事,为此还将我母亲嫁给了一个无名小辈,她明明已经如此示好了,你为何还要动手?” “荒谬胡说八道迟蓟军功累累,年年攀升,从一个小兵做到将军明明这女人贼心不死,还想跟朕争只有死,只有死若她当年没有这心思,就不应该救你” 让一切都消失在那场火里。 他断断续续说完咳了几声,后面的诅咒话更像是梦魇。 焦诗寒敛目了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手心中倒出一些红色小丸粒:“在你每日的补汤里,宁妃都会加一两粒进去,时间长了会腐蚀你的精力,贪没你的气血,将你一点儿点儿地消磨殆尽,本来你还有半月可活,但我不想等那么久了。” 崇信帝已经意识不清,只身预知到危险似地一抖一抖。 “公公。”焦诗寒叫道。 进忠猛得一颤。 焦诗寒:“皇上驾崩后,该继位的不是牢里的靖王,而是我,太后的嫡孙,长公主的嫡子,朝堂上的大臣欠我祖母、母亲甚多,他们会同意的,而我与沈文宣又是一家人,所以这皇位落不到他人手里,公公可明白?” 进忠弓着身不敢说话,额角的冷汗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焦诗寒:“公公做了皇上这许久的内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恐怕比谁都清楚,我夫君登位只需要一道圣旨和一个传位的玉玺,若公公明白事理,我可保公公进太后宫中颐养天年,不用被送去给皇上守陵或者陪葬,公公,你想如何选?” 他想阿宣清清白白登位,断不可能与崇信帝沦落到一个章程。 进忠僵直地站在原地半晌,脸色是惊恐的苍白,身麻过一阵又一阵,但他慢慢抬起身看向焦诗寒,转过身颤着腿向书柜的地方走了,意思再明显不过。 焦诗寒收回视线,将一整瓶的丸粒倒进赵大夫递过来的汤药里,赵大夫端着药碗摇晃几下,等全融了刚要转身,却被焦诗寒捏住碗的边缘拿了过去。 赵大夫震惊:“焦焦?” “我来。”他道,挨近榻边一手捏住崇信帝的两腮,迫使他张口,另一只手将一整碗的药倒了进去,有些因为崇信帝的挣扎洒到了他的手上,沾湿了袖子。 焦诗寒等他不动了才站起身,将药碗还给赵大夫,两只手隐进袖子里,藏住微抖的指尖。 这碗药下去,皇帝活不过三天。 进忠在一旁的案几上写好圣旨,将玉玺印在右下角,他模仿的皇帝的语气,皇帝的笔迹,到时还要由他宣读在众朝臣面前,只要他不说,没人能看出来,也没人知道今晚的真相。 “多谢公公。”焦诗寒接过他手里呈有圣旨和玉玺的托盘,转身走出殿外,而进忠软倒在地上,看着榻上的皇帝崩溃一般痛哭不已: “皇上,皇上啊啊啊啊杂家对不起你” 紫宸殿的殿门大敞着,沈文宣找了一圈阿焦没找着,被绿袖引回紫宸殿时正好看见阿焦正站在门外。 焦诗寒与他遥遥相望,笑一声,呈高手中的托盘:“祝新帝登位。” ———————— endg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补一个登基,一个生子还有一个日常,我就完结了!!!感谢在2021-05-2000:01:23~2021-05-2123:4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33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子10瓶;栗子板栗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尊养小夫郎[种田]); 113、番外 (尊养小夫郎[种田]); 大庆开元十四年,崇信帝崩,在位十三载,昏庸无道,弑亲灭忠,政无建树,民无康宁,赐谥号衰,不入宗庙,不葬皇陵,封碑于皇陵之外。 新帝崇信帝五子沈文宣即位,不予改姓,自立尊号明祯,即日起为建元元年。 始年新旧交接之际,西南羌国以大庆残杀使团为由与北部匈奴联合,五十万大军共侵大庆南北,人心惶惶。 新帝赐军费三百万两、火器四万件,钦派原镇南、镇北将军张冦简、葛武成领三十万军击羌国,镇国公世子宁简领二十万军击匈奴,不出十日,灭羌族全族,吞羌国,击溃匈奴三百里,收复北境十城,后不敢再犯,民心大震,朝堂上下共尊新帝稳坐朝纲。 沈文宣站在紫宸内殿内双手平举着由宫人穿上帝服,一身龙袍不是原先的明黄色,而是纯黑带金,带着煞气和稳重。 虽然前些天他已经在龙椅上坐过了,但今日才是正式的登基大典。 得福小心地给他戴上冕旒,前面的珠帘正好遮住沈文宣的眼睛,略微遮掩了些眼神不经意流露出的压制,等整理好后端过一旁内侍手里的托盘,上面呈着凤印,俯身道:“皇上,吉时到了。” 沈文宣看向他手里的东西,问道:“君后呢?” 得福:“君后还在太后宫中,这时也该出发了。” 沈文宣想着从紫宸殿到太极殿的距离,不想一个人过去,也是礼部那帮老头倔得很,登个基还得让他们俩分开,沈文宣无语地翻过一个白眼,背过手出了殿门,往长信宫的方向走了。 “皇、皇上?”得福着急叫了几声,但沈文宣只管走自己的,理都不理,无奈,得福只能捧着凤印在身后跟着。 太后宫中,焦诗寒低下身由太后戴上凤冠,他像成婚那天一样,穿了一身大红的宫服,灼灼其华不压其姿,像从冷峰白雪中破出一朵花来。 太后手抚摸着他两侧的头发滑落下来,拉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欣慰又有些惆怅,忍不住道:“清儿,当君后跟做主君不一样,比之妃妾要辛苦不少,得学会隐忍,学会大度,在万事中都要全了皇上的颜面,有的时候当着当着就把自己给忘了。” 说着见他不在意地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我宁家也是几代的望族了,还有本宫在宫里护着,怎么也没出一个跟前朝公主那样,能当家做主,召面首把玩的自由儿呢?” 焦诗寒:“” 不敢说话,慢慢瞪大一双猫猫眼。 太后:“也是幸好你爹爹、兄长俱在,宁家权势不落下风,怎么也能护住你些,若是他以后有了厉害的妃嫔,就你这事事要体面、做不来肮脏勾当事的性子,我都怕这个位置给你招风,能把你吹散了。” 这话焦诗寒就不爱听了:“祖母你想多了,阿宣他答应过我不纳妃纳嫔。” 这话竟然也信?太后瞅他一脸笃定的样子一时无语,但被他眉间清丽惹着心肝狠不下心责骂,只能伸手点一下他眉心:“小傻子。” “朕的君后可从来不傻。”沈文宣踏进长信宫殿门,正好看见太后在阿焦额头上点了一下,不禁瞪了太后一眼,拉过阿焦的胳膊挨近自己身边,手指在他眉心拂过。 焦诗寒目光在沈文宣出现时就定在了他身上,嘴角勾起,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笑得十分甜: “你不是应该去太极殿了吗?怎的来了这儿?” “一个人从后宫走到前朝没意思得紧,所以就来接你了。”沈文宣笑道,包住他的手拉着他就要转身,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身道:“太后今后少说些令人不快的话,免得庸人自扰。” 太后白眼一翻,假装没听见他这句警告,这小子爬得这般高了,说话还是不客气,不过她瞅着两人一黑一红离开的背影,相依相伴,纵是身后跟着数多宫人,竟也如自成结界一般,让人插不进去,禁不住笑一声: “唉呀,哀家老了,猜不得小年轻的心思。” 焦诗寒陪他走在宫道上忍不住拱了他一下,胳膊贴着胳膊:“本该你先进殿,然后我再进,这会儿你来接我怕是要耽误了吉时。” 沈文宣不在意,只感觉被他蹭的胳膊痒得很,想抱抱。 “耽误便耽误了,那帮老头子着急哪有你重要。”他道,想放开握着他的手改揽住他的肩膀,但焦诗寒以为他不想拉了,拽住他的手指拉回来十指相扣: “不准放开我。” 沈文宣挑眉,一双笑眼消磨尽其中所有戾气狠辣,只余欢喜温柔:“好。” “你好霸道哦。” “哪有~” 登基大殿吉时已到,两人终究晚了一步,但谁都不在乎,旁的大臣不敢在乎,太极殿前广场两侧站满了禁卫,为皇帝、君后开道,庄严肃穆。 得福扯着嗓子长呼一声:“登基!” 九鼓七十二钟齐响,沈文宣拉着阿焦一步步走在红毯上,踏上殿前整整三十九阶后进到太极正殿,受左右文官武将齐礼,坐到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 得福:“拜!” 众臣跪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君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龙椅不是什么随便一个人就能坐的,在沈文宣坐下时焦诗寒本想退到一侧,由皇上受封,但沈文宣强拉着他坐下,接过得福手中的凤印交到他手上,笑一声: “跟你夫君客气什么,我什么时候让你站过。” 惟修透过手中的笏板向上瞟一眼,虽然早预料到是这种情况,但在众朝臣面前这样大胆,需要面对的压力可不小。 果然眼看着有御史就要出来挑事,惟修率先一步进言道:“皇上,敢问还在牢中的老王爷和靖王该如何处置?” 他前些日子正式出山,赶上朝廷用人之际,沈文宣便顺水推舟封他做了宰相,至于他说的这两个人,沈文宣心中已有决断: “老王爷和靖王虽与赫家有染,但未参与西南之乱,逼宫也是先皇后逼迫在先,算是无奈之举,正值新朝,朕也不愿再杀生,便放他们到北境辽州享一州封邑。” 辽州在最北方,紧挨着宁简驻扎的地方,人烟稀少,成不了气候,崇信帝的子嗣除了他以外都死绝了,这两个王爷留着帮他兜住一些仁慈的名声,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儿,沈文宣前些日子用赫敏的尸身做抵,逼靖王自废了一条腿,众生不会拱卫一个残废,他已然没了自立为王的条件,掀不起大的风浪,于他已经没了威胁。 众臣:“皇上圣明!” 除了惟修受封外,还有言起、王沐泽等人,从龙之功,世人钦羡。 言起被派做西南督察使,整治西南乱象,协助戈政卓安抚饥民、休养生息、振兴百业,而温老头则从渝州调出来,钦派到江南做江南节度使,收敛富商手中的税银,他坐拥沈氏商号,最是清楚商人手中能藏多少银子,更别说互相勾连在一起的各大商族,如今国库亏空,对百姓又是苛减徭役、赋税,行养民的路子,只能从他们手中扣出些来了。 王沐泽管商铺一流,但并没有为官的经验,先做户部侍郎,在升为户部尚书的褚赫手中先历练个几年,赵二则与往常一样做禁卫统领,享黄金万两,至于赵大夫,他年岁高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留在宫中养老也是不错,得空去太医院讲讲学,他医术甚是高明,早已被尊为院首,承了他师傅的位置。 等北方安定些时日之后,宁简从将军的位置上歇下来几个月陪闻哥儿去了越州,那里有越郡王的荒坟,他们是该回去好生祭拜一番,沈文宣便允了,不过平儿闹着非要一起去,愁得赵大夫满嘴泡,正好他也想老温头这个老家伙了,去越州能路过江南,他陪着去正好与他这老友啊,叙上一番。 沈文宣在御书房内一边批奏折一边听下面的大臣叨逼叨,又是充盈后宫、绵延子嗣那点儿破事,沈文宣都怀疑他们是不是每天都太闲得慌了,满脑子黄色废料。 御史何大人:“皇上,君后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自古双儿难怀,若是君后无法诞下子嗣,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尽早选新人入宫,为皇上绵延血脉,以固朝纲。” 沈文宣瞥他一眼,批完手上的奏折顺手拿起下一个,白眼一翻,阿焦的肚子当然没动静,能有什么动静?他都还没开过荤呢! 几位大人偷偷对视一眼,看皇上这意思是又没听进去,唉,他们这明侦帝啊什么都好,朝政、民生两把抓,做得滴水不漏,最近又批银子说要修路,还批了银子到军工厂搞那什么蒸汽的新鲜玩意儿。 他们不懂,这银子又是皇帝从自己的金库出的,他们也无从指摘什么,而且说实话还挺好,反正京城的路变成了水泥路,比之前光滑得不得了,今早他们都是骑自行车来的,新鲜! 但是吧,是不是太专情了些?整个大庆就一个君后,后宫空荡荡,现今皇室子嗣凋零,又难得碰上像圣上这样贤明能干的,不赶紧留下子嗣好好教导,都亏了圣上这副身子骨。 丞相不管这件事,何大人愁得长白头发,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道:“皇上——” “各位大人,”沈文宣听他们成天叨逼这些事早就听烦了,漫不经心道:“我们大庆改一下婚俗如何?上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布衣小民,都实行一夫一妻制,谁若敢纳妾,朕就判他重婚罪,滚进牢里大刑伺候。” 众臣一惊,这简直、简直骇人听闻。 何大人:“皇上,这等玩笑可开不得,自古都是一妻多妾——” “怎么?你总讲自古、自古,是朕不能改规矩,还是你不想活在当下?”沈文宣撇下手中折子打断他道,眼神不咸不淡地瞥到他身上,威压甚重,沉在他身上逼他出了一身冷汗。 何大人:“不、不是皇、皇上,这祖宗穿下来的规矩,开枝散叶、绵延子孙是孝道,这只能娶一妻,岂不是不孝?” “孝道重要还是君臣之道更重要?若按你的意思,朕就是不孝了又如何?”沈文宣瞅他们一时间噤若寒蝉的样子笑一声,“若朕坚持推行一夫一妻,并奉为国法,你们当如何?是想千方百计阻扰,撞柱、绝食、辱骂这些都用上,还是想揭竿而起、推翻朕的皇位啊?” 众臣吓得立刻跪到地上:“臣等不敢!” 沈文宣:“你们不敢,可朕敢,朕还真不介意你们其中哪些人死,也不在乎后世名声,所以安安静静的,井水不犯河水,朕专宠自己喜欢的,你们三妻四妾朕也不说道什么,只是管好自己的嘴,别逼朕犯浑,懂吗?” 几位大臣点点头,抹抹额头上的冷汗,想着反正皇上这时候还年轻安慰自己,艰难道:“懂、懂。” “滚吧。” “是,皇上,臣等告退。” 众臣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外面正站着的君后,尴尬地行了一礼,赶忙绕过人离开了,焦诗寒瞅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在他们看不见的背后偷偷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被吓地这么惨,活该! “焦焦,进来。”沈文宣笑道,招招手将人抱到腿上搂着,鼻尖蹭一下他的脸颊感慨刚才的鬼脸好可爱,忍不住咬了他下巴一口。 “停。”焦诗寒抓住他乱摸的手,大白天的,这人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我刚做了些软糕,要尝尝吗?”焦诗寒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他旁边接过绿袖手中的托盘,挥挥手让她出去。 沈文宣:“抹在你胸口上我就尝。” 焦诗寒:“” 再如何绷住一张脸都藏不住一对儿红透了的耳尖:“那你别吃了。” 沈文宣:“开玩笑的,焦焦乖,喂我一口,啊~” 这人最近不正常,焦诗寒眼睛闪几下,有碍前车之鉴,没用手指直接拿,而是用筷子送进他的嘴里。 沈文宣一边嚼一边凑过去亲他嘴角一下:“没有你甜。” “噢。”焦诗寒捋捋自己耳边的碎发,视线定在他下巴处,不敢对上他的眼。 沈文宣:“等过两日就是七夕吧?我带你出宫玩儿。” “你快得了吧,”焦诗寒怨念地嘟起嘴,声调软软地抱怨,“上次你过寿诞撇下一大帮臣子带我出去,还没到两个时辰整座京城都戒严了,那些大臣在朝堂上拿这事说了一个月,你忘了?” 说完手指不忿地在他胳膊上点点点点点点。 “上次不是没经验嘛,”沈文宣好笑地抓住他的手亲了下指尖,“这次绝对能带你去护城河放花灯,还带你去军工厂那边看看蒸汽机,再过段时间我在朝中设内阁,将琐碎的政务都交给他们处理,我就能稍微闲下来些,说不定到冬天的时候就能和你一起去江南玩一趟。” 焦诗寒抿唇笑了,对上他的眼:“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黄头发绿眼睛的人呢?” “使团一路北行去了罗刹国,那里都是黄头发绿眼睛的人,我让他们将所见所闻都画了像,回来带给你,说不定罗刹国的使团也会跟过来。” 焦诗寒开心了,夹起下一块软糕:“还吃吗?再喂你一块。” 十八岁。 焦诗寒走在龙池的台阶,一步步从水里出来,乌发卷在一起随意搭在肩膀上,黑与白衬在一起勾动人的视线,引诱心底掩藏最深的欲望。 龙池里没有侍奉的宫人,焦诗寒拿过衣架上的睡袍穿上,只从下面露出一对儿白得发光的长腿,因为瘦还有两个腰窝,衣带扎不紧,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衣服更像是深v,能窥见一截锁骨。 刚洗完,整个人懒懒散散地坐在龙池边的竹板椅上,脸上咸咸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但腿、锁骨、脖子露在那里,就算没有勾引的意思,也无声拉扯人的视线。 沈文宣背手停在龙池门口,他听宫人说君后在沐浴便进来看一眼,结果像先前的千百次一样,看一眼便定在了那里,无论阿焦做什么都移不开视线。 “你别看了,让宫人进来给你换水。”焦诗寒瞪他一眼,收拢一下身上的睡袍,他本来想穿中衣,不想穿这么开的,但是阿宣看得起劲儿,没办法,只能偶尔穿穿喽。 “不用换,这样就很好。”沈文宣摸摸鼻子走进来,绕到阿焦的背后将他的头发散开,拿过一旁的毛巾想先给他擦头发。 “明日是你生辰,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焦诗寒后仰一下头配合他的动作,闭眼脑中仔细想了想,但眼前除了一片黑之外什么都想不到,感受着身后温柔擦拭的手,只凭声音和感觉就能想象出他现在是什么动作,什么表情,什么眼神 焦诗寒弯唇笑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低声像撒娇似地:“你明天陪我一天好不好?从今日子时陪到明日子时,不准碰你那些政务,也不准见别人,只陪着我,少一息都不行。” 沈文宣动作停下,垂眸温柔看着他,心底发烫又有些好笑:“你明日就十八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十八便十八,十八了又如何?你不同意?” “我哪敢啊?”沈文宣将他头发包成包子头,架着他的胳膊将人抱出龙池,“先去床上睡,我等会儿过来。” 焦诗寒回身看一眼关闭的门,奇怪地摸摸后颈处,他还以为会做点什么,结果没有? 先盘腿坐到床上让内殿的人都出去,焦诗寒杵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想着反正现在又没人,阿宣洗完还得有一会儿,手偷偷伸到床褥下面摸索着打开床板上的一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小盒,绿袖给他准备的,说是嗯那种作用。 不是十八岁了嘛,他想着,虽然没人,但他脸还是不争气地红了,心里烫烫的有点儿紧张。 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意味着他想岔了?阿宣今晚没那种心思,或许是明晚? 不对,他不会忘了吧? 焦诗寒烦躁地倒在床上哀嚎着滚了一圈,到底想要他怎样啊?他已经嫁人两年了,怎么还在操心这种事情?太失败了,幸好谁都不知道。 “怎么了?在做什么?”沈文宣问道,他已经从龙池里出来了,不声不响地离床只有几尺远,焦诗寒吓得一抖,下意识地将小盒藏在自己腹下,自己压着: “没什么嗯,对睡觉吧。” 默默压着小盒退到床最里侧,还怕他看出来尴尬地维持着笑容。 沈文宣往他腹下一瞥,假装没发现他的异常,平躺在床上拉开被子将两人盖住,但焦诗寒躺得太靠里了,只能盖住边角,沈文宣将人揽过来:“睡那么远做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你! 焦诗寒突的一肚子火,但对上他的笑眼那火又立刻哑了,一边不争气地靠在他胸口上一边动作尽可能小心地将那盒软膏塞进枕头下面,免得沈文宣看到。 沈文宣虽闭着眼,但知道他在干嘛,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手掌握住他的腰窝缓慢地捏了捏:“阿焦,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想听,焦诗寒心里想着,但嘴上答曰:“噢,你讲吧,我想听。” “阿焦啊,这世上有很多个世界,但不是每个世界都有大庆朝,那个世界可能过着未来几千年的生活,也可能是一片荒芜、民智未开,我就是从这万千世界中的一个过来的,很幸运、很幸运来到了大庆,又很幸运第二天就遇到了你,然后让你爱上我,让我能永远陪着你。” 焦诗寒愣住,在他身上起来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在讲故事,还是借故事告诉他一些事,半晌问道:“为什么能过来?你当神仙的?” 沈文宣笑了:“不是,你小脑瓜在想什么?也许你我缘分太深,说不出道不尽,被写在了姻缘册上,牵扯着我过来寻你。” 焦诗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要再问,却听沈文宣“嘘”一声,问道:“外面打钟了三声,子时了?” “嗯,怎么了?” “你不是说让我从今日子时陪你到明日子时嘛。”沈文宣将他藏在枕头下的精致小盒拿出来,身体翻身一压,一手夹住他的手腕束缚在头顶上方,另一只手从领口滑下去,破开腰带,停在两腿之间包住,极其暧昧地捏了捏,惹得阿焦泄出一丝声音,两腿夹住他的胳膊。 喉结滚动,沈文宣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深极邃,嗓音低沉,伏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我这不就来陪你了?” 颤栗蹿过全身,焦诗寒瞪着一双无措的眼,无辜又无可奈何地感受身体被刺激出的各种感觉,牙齿被手指抵住,就连收敛声音都做不到,喘息声混着一声声短而促的低吟,像哭。 被人掰碎了揉开,溶进一片海里 这次做了几次不知道,反正阿焦很后悔自己的生日愿望,很后悔。 大庆建元贰年三月,君后怀孕,举国欢庆。 那些个老臣立改原先忧国忧民、愁得满嘴泡的萎靡,整天笑得跟花似的,派自家夫人进宫陪着君后,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到关宫门的时候都不想走,恨不得住下隔着皇上和君后,可别同房了,皇子要紧啊,给沈文宣都整无语了。 小心地扶着阿焦在椅子上坐下,沈文宣蹲下身盯着阿焦的肚子上手轻轻摸了摸,阿焦的肚皮已经鼓起来一点儿,摸上去有点儿硬硬的感觉了,不过双儿怀宝宝,他咋看咋不放心,越看越心焦,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黑眼圈都快赶上大熊猫了,就怕有个什么意外。 焦诗寒倒是好吃好喝,也没有天天吐什么的,甚至还胖了一点儿,看上去比阿宣精神多了,他也是奇怪,怎么阿宣看上去比他更像怀宝宝的? “你在想什么?”焦诗寒揉揉他的脸颊,指腹连带着他的黑眼圈也揉了揉,“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文宣:“我怕。” “怕什么?”焦诗寒也是好笑,“赵大夫说我很好啊。” 沈文宣:“我不管,我就是怕,这肚子还不如让我怀了,我比你耐折腾多了。” 焦诗寒敲一下他的脑门:“我听那些个夫人说一孕傻三年,原来傻的是丈夫,不是我。” 沈文宣叹一口气:“焦焦累不累?我扶你到床上歇会儿?” 焦诗寒本想说不用,但他看阿宣那浓重的黑眼圈还是起身拉着他上床眯一会儿,让他枕在他大腿上睡一觉:“乖啦,你睡会儿起来说不定我就生了。” 沈文宣瞪着一双眼:“你别吓我。” “不吓你、不吓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到临产的那一天,产房外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不仅有走来走去、浑身紧张躁郁到极点、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拳的皇上,还有一边求神祈福一边翘首以盼的大臣,简直比乱哄哄的里面还热闹。 大臣:“双儿生下的一般也是双儿,若君后也是如此,那——” 何大人:“唉呀,能有一个皇室血脉就不错了,你还挑什么呢?要啥自行车?” 大臣:“那登基不还得是皇子嘛。” 惟修:“公主怎么了?皇哥儿怎么了?怎么就不能承袭大位了?你快滚一边去吧,不想听你说话,烦人!” 大臣被嘴得无话可说,憋屈地安静下来。 殿内一声痛呼高过一声,倏忽间声音弱下去,没了声响,沈文宣心中一凌,脸色唰得白了,僵直间盯着门口,殿门从里面打开,赵大夫和产婆从里面出来,满脸的喜意: “生了,是个男婴。” 沈文宣猛松一口气,眼睛红着冲进殿里,看见阿焦靠在床头上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小的团子,见他进来抬眸笑一声,脸色苍白了些,但眼睛很亮,沈文宣的心堪堪落地,坐到床边轻吻一下阿焦的额头:“辛苦你了。” 声音抖得很,跟要哭似的,焦诗寒回吻一下他的嘴角,和他一起看向裹在襁褓里臭猴子似的团子。 沈文宣轻轻碰一下他的小手,完全不敢用力,怕碰碎了似地,眉眼温柔如醉人的星河:“真好看,长得像你。” “是吧?长得也像你,”焦诗寒笑道,“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沈文宣:“你起吧,叫什么都行,我都听你的。” 焦诗寒:“嗯沈宣寒怎么样?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合在一起。” 沈文宣:“好,宣寒好听,我们就生这一个,不遭这罪了,等他满月宴上我封他为太子,教他养他,让他做天底下最快乐的小孩儿。” 焦诗寒嘴角的笑沉不下来,眸中温柔满满:“那阿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沈文宣与他对上视线:“也想做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焦诗寒:“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完结了!感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也谢谢大家对这篇文的喜爱,今天完结后,今年我大概不会再写文了,因为快要大四啦,要忙起来了,预计明年四月份才能再回来,拜拜了大家,祝大家都有一个好生活! 感谢在2021-05-2123:45:49~2021-05-2522:1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阿阿福吖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33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兰汐、想要萌萌的虎牙君10瓶;无、聊╰つ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尊养小夫郎[种田]);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