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师母她善良又疼人》 1、楔子 复生 很久之后即熙想,她说不定是被唾沫星子喷到起死回生的。 如今这太平世道有两条通天大道,为人的走一条,修仙的走一条。为人的读圣贤书考功名,便是要济世救民名垂青史。修仙的学习术法精进修为,为的是长生不老得道成仙。 若是有人踩在这两条道之外,不免让人觉得怪异。 若是有人踩在这两条道之外,名声还不好听,那更叫人嫌恶担忧了。 于是兼备以上两个条件的悬命楼主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人们不禁纷纷喜上眉梢奔走相告这甲子年开春以来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仿佛心头大患终于解除,碗里的饭都能多盛二两。 这悬命楼主禾枷祖上是苗疆异族,还上承荧惑星命,主灾祸,只要一声诅咒便可使生灵涂炭灾祸横行。禾枷还爱财如命,立了悬命楼拿灾祸做起了生意,谁钱给得够多就帮谁去咒人降灾,招徕了一帮朝廷通缉的罪犯做帮手,数十年间作恶多端,从平民到修士无不痛恨。 天道好轮回,禾枷终于在咒杀星卿宫主之后犯了众怒,被仙门百家一起讨伐而死,从此世间再无灾星,可谓大快人心。 可叹的是人们不知道这位荧惑灾星只短短消失了七天,就在众人的咒骂声中打着喷嚏醒了过来。 即熙——也就是恶名远扬的“禾枷”,她打喷嚏倒不是因为众人骂她,而是被香火味儿呛的,她心说这阴曹地府又不是星卿宫,怎么香火味儿还这么浓?她眼前是一片虚虚的黑暗,但也不是毫无光亮,即熙眼睛疼脑子也疼,开始迟钝地想着这是个什么情况。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天悬命楼下围了数不清的修士,她站在楼顶观察形势想着该用哪条地道逃跑,结果就出其不意地被一箭穿心。 彼时站在楼下的白衣男子放下手中的弓,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她,残阳如血中他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一如七年之前。他从前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明明是那么好看的。 即熙也不知道当时她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估计那颗被贯穿的心也没功夫伤感,就从楼上掉了下来失去意识。 无论怎么看,她都死得透透的。 正在即熙思索之际,她眼前的黑暗被挑开,烛火温暖的光芒从被挑开的黑暗边沿蔓延进来。即熙意识到那黑暗乃是盖在她头上的一块布造成的。 随着布被挑开,和烛火一起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双红色绣金纹的软靴,包裹到小腿一半的位置,衬着腿部线条纤长。再往上去便是同样红底金纹的衣袍,大袖,白皙的脖颈,然后露出来人的脸庞。 站在即熙面前的男子眉骨鼻梁很挺拔,飞眉入鬓,微微低着的眼眸弧度平和以至于温柔。清冷月光下他的气质如白玉如白莲,但红色婚服加身就多了一分旖旎,绝色得不似凡人。 烛火亮起来的时候隐约能看见他右脸上纤细的银色纹路,那纹路从右额角开始穿过右眼皮直到眼睛以下,只有在他眨眼的瞬间才能看见全貌。 那是南斗星图。 他比七年前清瘦些,更成熟更好看了。 即熙痴迷了片刻,接着就吓出一身冷汗。 这世上有什么事比看到一个刚刚杀死你的人站在你面前更让人惊悚的吗?更何况这个人还穿着婚服正在揭开你的盖头? 眼前的男子,星卿宫的天机星君雎安没有说话,四下安静里即熙只觉得茫然。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她该说什么? 哎呀好巧你也死了?你箭法长进不少啊?为什么我俩在阴曹地府穿上婚服了? 从她脑海里掠过的每一句话都非常尴尬,即熙僵着身体决定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师母请节哀。” 雎安将那盖头平整地放于床边,先开口说话了,他的嗓音是低而沉稳的,如同古琴。 这久违的声音让即熙恍惚了片刻,方才抓到他话里的重点。 “师……师母?”她震惊地重复一遍,然后被自己陌生的娇柔的声音再次震惊。 即熙僵硬地环顾四周,这里的摆设布置果然是星卿宫简单雅致的风格。桌上喜烛之间摆着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星卿宫第四十七代宫主桑野之位。 所有前因后果小道消息立刻在即熙脑子里飞速运转。 先前听说星卿宫宫主旅居秣陵苏家,苏家小姐苏寄汐对他一见钟情,非得要嫁给他。宫主与原配妻子太阴星君伉俪情深,妻子过世二十年不曾再娶,如今女儿都和苏寄汐同龄了,自然是不肯娶她的。但苏家先辈对星卿宫有恩,苏寄汐又一哭二闹三上吊,雪地里等整夜,孤身私奔追宫主,追了半年宫主最后还是答应了婚事。 此事之前闹得沸沸扬扬,即熙兴致勃勃地嗑瓜子看戏,没想到宫主还没来得及结婚就去世,她这看戏的倒莫名其妙被推上戏台,还死戏台上了。 她可太冤了,窦娥六月飘雪都没她冤。 即熙迟疑地望向雎安,说道:“我太过伤心,最近有点忘事……我……我叫苏寄汐是吗?” 雎安有些惊讶地抬眸,眼里映着烛火:“那是师母的名字。” “所以你这副打扮是替你师父和我拜堂成亲?” “是。” “今天是什么日子?” “甲子年九月初八。” 这是她被一箭穿心后第七天,也是她二十四岁生日。 ……天爷啊,她这是做的什么孽,死在星卿宫手里一眨眼又嫁回来了?还是他娘的结冥婚?人死不能复生是天地纲常,便是再厉害的修士星君都是人死灯灭,她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让即熙一时不知道该开心还是忧伤,她的心情在“复生成谁也不能成苏寄汐啊”和“能活过来还挑三拣四个什么劲”之间来回打转,直到她的目光落回面前的雎安身上,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雎安的目光有些奇怪。 他仿佛是在看着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着。烛火安静地在他温润的眼睛里摇曳着,瞳仁如同被水浸没的黑色碧玺,过于漆黑了。 “你的眼睛怎么了?”那些纠结复杂的心情立刻被即熙抛在脑后,她伸出手去在雎安的眼前轻轻晃了晃。 雎安的目光岿然不动,即熙的心就沉了下去。他淡淡地一笑,说道:“前些年出了点意外,以至于失明。” 语气平和不卑不亢,似乎这只是一件平常事。 即熙在他面前打转的手僵了僵,有点不知所措地放下来。 雎安的眼睛从前总是温润带水,明亮又敏锐,能准确地挥剑划破飘飞的花瓣,也能从她满篇的蝇头小楷里一眼揪出错别字,怎么会突然失明? 她下意识想问这是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了。 假设你的杀身仇人站在你面前,他对你毫无防备而且双目失明。而你恰好顶了二斤重的头饰,里面不乏尖利之物。按照套路来说你是不是得拔出个簪子报仇雪恨,再逃之夭夭呢? 即熙漫不经心地拔下一支头上的簪子,定睛看去然后倒吸一口气。 哎呀这不是上好的南海珍珠!这和田白玉!这栩栩如生的仙鹤!这绝了的鎏金! 即熙眼冒金光,家族祖训在心中回荡——“不计私仇专心弄钱,纸醉金迷逍遥人间”,苏家嫁妆这么丰厚,星卿宫日子这么舒坦她又成了师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享受着再说。 她默默把头上的簪子插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行了,你师母要休息了,你走吧。” 雎安微微低首行礼,然后转身离开。他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轻轻掩上门,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这一系列的行动流畅而从容,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散落没有焦点,旁人应该很难察觉他眼盲。 如今雎安双目失明,她总能打赢雎安一次了吧? 不过就算她赢了,难道还真的能下得去手杀他? 即熙叹息一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走到窗户边一掌推开窗门,屋外大好的月光就倾泄而入。 其实那众所周知的恶名“禾枷”是即熙的姓,这是随她爹的苗姓,她的名则是汉人母亲起的即熙二字。不过因为荧惑灾星依靠血统代代相传,名字又不为人知,世人便只叫他们“禾枷”,老禾枷死了小禾枷继承,世世代代无穷尽——哦不,很可能尽在她即熙这一辈。 她一低头就发现窗台上有群蚂蚁,正将一只黄蜂的尸体往蚁穴搬,密密麻麻地形成黑色长线。 即熙趴在窗台上看着那群蚂蚁,用手指划开窗台上的墙灰画着符咒,口中念道:“太昭在上荧惑有命,令尔众蚁迷失其途为时一刻,速应我咒。” 即熙话音刚落那群井然有序的蚂蚁就突然从中间断开,开始原地绕圈圈。即熙托着下巴耐心地等着,一刻之后它们便又恢复了秩序,开始连接起来继续搬他们的黄蜂尸体。 如果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恶徒正趴在窗台上咒蚂蚁找不到路,恐怕会大跌眼镜。 即熙看着这光景,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得了,她还是荧惑灾星,一点儿没变。难道是因为他们禾枷一脉绝后没有继承人了,荧惑就把她整活过来继续担着星命? 即熙抬头在漫天星斗中找到了荧惑星所在,默然无语片刻后慢慢地举起手握拳行礼:“您是不是忒懒了点?再换个血脉比起死回生难吗?” 然后又大喇喇地拜了一拜:“多谢您的生辰贺礼,以后还要请您继续关照了。” 2、闲话 星卿宫的星君们虽归属于修仙的这条路,又和其他修仙的人不太一样。 星卿宫有个镇宫之宝星命书,平时看起来就是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每三年开封一次显露真身,选择凡人中可担大任者授予星命,执掌天下运势。 运势是个很玄妙的东西,普普通通的人若是交了好运也能飞黄腾达,而再厉害的英雄也怕时运不济。执掌了天下运势,就隐隐约约有了神仙的意味。 可别的修士们尚且有几个能飞升成真的神仙,但成了星君就意味着永远处于凡人和神明之间,生死如常。他们离神明最近,又离神明最远。 更何况如果星君职责有失,便会被星命书判为失格,夺去性命,这其实也是个危险的头衔。 当年即熙隐瞒身份混进星卿宫时,听了柏清师兄介绍星卿宫的由来,不屑道:“什么嘛,外面那些修仙修道的动辄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这星卿宫左一个星君右一个星君,除了寿命长点容颜不老之也没什么厉害,不就是仙门百家中的吉祥物么?” 当即把柏清师兄气得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指着雎安说:“师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孩子性子又野又邪,哪儿来的你给我送回哪儿去!” 思薇也跟着挤兑即熙要她走。 雎安只是微微一笑回应道:“即熙说的也没错。” 那时候十六岁的他已经是最负盛名的天机星君,主良善之势。只要他活在世上,人们便心存善念,世间少有战乱人祸。 从梦里醒来时,即熙迟迟没回过味儿来,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梦到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十几年前的柏清,雎安,思薇还有自己。 她拍拍自己脸颊翻身起床,洗漱收拾。即熙拿过铜镜看着镜子里那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啧啧感叹道苏寄汐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她自己都想嫖了自己。 虽说星君们容颜不老,但星卿宫宫主岁数都可以做苏寄汐的爹了,她这个出了名的美人要死要活地嫁过来守寡,图什么呢?星卿宫有钱,苏家也不缺钱啊。更何况按星卿宫的规矩“凡事必躬亲”,除了饭不要自己做,其他的内务都必须自己料理,合宫上下没有一个奴仆。苏寄汐这个娇小姐嫁过来,多半是孤零零的连一个仆人都没有,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即熙向来舍不得美人被糟蹋,不免抚摸着铜镜痛心疾首,恨不能把苏寄汐再召回来摇着她的肩膀问她是怎么想的。 这要是复生成别人的寡妻,第二天即熙就能给他们表演一个放荡不羁红杏出墙,可这是星卿宫宫主的寡妻,众弟子的师母大人。 她短时间内还是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即熙叹息一声,从柜子里翻出衣服和发冠,秋季五行属金,故而星卿宫秋季的宫服乃是白底金纹,绣的是凤凰振羽的菊花。星卿宫保持了一贯的一视同仁,除了星君的衣服会加绣星图之外,弟子们的宫服都是一模一样的——就连她这个师母大人的衣服也不能例外。 她抖抖衣服熟练地穿戴好,一推门就走进了暖暖秋阳中,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背着手晃悠悠四处闲逛着。即熙拐过一个弯走到讲学厅的背面,就看到了一棵高大粗壮的山楂树,结了满树的果子。 这棵树好像是她很久以前种的哎? 即熙眼睛陡然一亮,衣摆往腰间一系,蹭蹭蹭爬上树,兴致勃勃地摘起山楂来。 按她发小贺忆城的话来说,即熙就是忒俗气一人,爱美人爱歌舞,爱钱爱酒爱吃。吃的里面又嗜酸甜,尤其喜欢冰糖葫芦。 “昨天第一次见掌门师兄穿红衣,也太好看了吧。”一个稚嫩雀跃的女声传来。 即熙低头看去,几个身穿宫服的女弟子正围在树边着说闲话,当然她们并没有发现头顶的树上还趴着一个人。 刚刚称赞雎安的是其中看起来年龄最小的一个姑娘,大概就十三四岁吧,满脸的仰慕。即熙对她的评论深有同感,她一向知道雎安容颜绝佳,但是从没想过他穿婚服的样子。 要知道她从十岁混入星卿宫,直到十七岁被封贪狼星君后溜回悬命楼,这七年里眼见着雎安拒绝了燕瘦环肥男女老少不知道多少追求者,基本囊括了已知的人的所有品种。而雎安也没有表现出对动物或者妖魔鬼怪有什么特殊爱好,以至于即熙一直觉得他将要孤老终生。 他好歹还是穿了一次婚服,虽说是替师父跟她这个冒牌师母成婚。 即熙靠在树干上,决定听一听墙角。 另一个年岁稍小的姑娘面含痛惜,说道:“昨天师兄拿绸子的时候第一下没拿到,我看得心都揪起来了。我来星卿宫之前都不知道雎安师兄居然失明了,怎么会这样呢?” 好问题! 即熙直起身来,竖着耳朵不放过一点儿声音。 一个稍微年长的女孩子叹了口气,她应该进宫时间最长,显示出几分权威的样子,慢慢说道:“大概三年前,师兄一夜之间双目失明,谁也不知道原因,师兄也不愿意多提。这一直到现在都是个迷,但是……” 即熙伸长了脖子,等着但是后面的内容。 “但是你们想啊,如果急病导致失明,定然有征兆。师兄失明前后都好好的,不应该是急病所致。” 年轻的姑娘们点头称是,即熙也跟着点头。 “要说走火入魔,星君失格必然有缘由,那些天师兄哪里都没去起居如常,也不会是失格。” “是啊是啊……” “以师兄的身手和不周剑,谁能行刺他?” “是啊是啊……”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定然是那荧惑灾星诅咒了师兄!” “是啊是啊……” “是啊……啊哈?” 树下的姑娘们被树上传来的声音吓到,纷纷抬头看去,便见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挂在树上,表情十分扭曲。 “你这一派正经的推论,怎么得出个狗屁不通的结果?” 年长的姑娘后退了几步,怒目圆睁:“你是谁!你……你居然敢爬掌门师兄的树,还偷果子!” 这话真新鲜,她种的树怎么就成雎安的了? 即熙大喇喇地靠着树干:“这树是雎安的?让他叫一声看这树应不应啊。” 年长的姑娘便气得不行,拔剑就要赶即熙下来。年轻的女弟子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道:“她长得这么好看,不会是师母吧……” “什么师母,那苏寄汐再不讲道理,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怎么会是这种地痞无赖!” 呦呵,这小姑娘说苏寄汐不讲道理? 即熙虽然也觉得这实在是一桩强卖强买的婚事,但她借这个身份过活,自然要替苏寄汐说两句话,于是俯身丢了几个山楂给她们。 “别气啊一起吃呗。苏寄汐虽然任性闹腾了点,但是对紫微星君是一往情深不可自拔,连他死了都要做他的妻子。情深至此有什么错处吗?小姑娘你那么仰慕雎安,若是有办法嫁给他,你嫁不嫁?” 年幼的那几个姑娘接住了果子,觉得吃也不是糟蹋了也不行,正在为难。又见即熙说着话指向她们,顿时羞红了脸。 年长姑娘不由地更气了:“才不是呢!她早先看上的是雎安师兄,后来知道雎安师兄失明了,嫌弃师兄看不见才转而要嫁师父的。” 什么? 苏寄汐他娘的敢嫌弃雎安? 即熙立刻怒火中烧,差点没一蹦三尺高,如同炸了毛的猫。 “雎安看不见怎么了?她苏寄汐有眼无珠还不如瞎了!这世上美女成千上百,天机星君三百年来就出雎安一个,她是个什么玩意儿也好意思挑雎安的毛病,我呸!” 姑娘们被即熙变脸之迅速一时惊得无言以对,正在此时即熙听到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师母?” 抬头看去便见一个两个身长玉立的白衣男子站在远处屋檐下,正是天梁星君柏清和雎安,柏清吃惊地看着她而雎安眼眸低垂神色淡淡。 树下的姑娘们不可置信地重复“师母”二字,即熙才意识到她刚刚好像把自己狠狠骂了一顿。 即熙没想到会让柏清和雎安撞见这一幕,她思忖着苏寄汐这种大家闺秀,着实是不该去爬树的,于是边想着如何圆话边从树上跳下来。一时分神脚下一空,手忙脚乱地从树上掉下来,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这苏寄汐的身体,也太脆了吧? 甲子年开春以来,柏清就没闲下来过,诸多事端一件接着一件看不到尽头。师父猝然去世,诛杀灾星,新师母闹着嫁过来,如今新师母竟然从树上掉下来晕了过去。 他快步穿过长廊拐角处,便在金色的银杏树和红墙之间看到了提着个木盒子,悠悠前行的雎安。柏清与他并肩而行说道:“听说师母醒了,你也是去看师母的?” 雎安微微侧过头,目光也转向了柏清的方向,就像能看见似的点了点头:“苏家的人也来了,你多留心。” 雎安边说便灵活地避开了身前的一个花坛,他似乎已经对星卿宫的构造了如指掌,柏清却差点被旁边的枝桠绊一跤。柏清长年以来身体不协调,不要说撞树撞墙甚至会左脚绊右脚,他有时候会怀疑他和雎安谁才是瞎子。 正在柏清暗自郁闷之时,却听雎安说道:“禾枷的尸体带回来了吗?” 柏清心里一紧,连带着说话都不利索了:“运……运回来了……放了好些冰,尸身还完好。怎么了?” “她名声不好,尸体若是落入别家手里大约会被侮辱践踏。我们运回来,就将她好好安葬吧。”顿了顿,雎安轻轻一笑淡然道:“怎么我每次提到禾枷,你都这么紧张?难道……” 一时间柏清的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你也觉得,师父不是她杀的吗?”雎安的下半句话让柏清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师父死得离奇而突然,一时间灾星诅咒说甚嚣尘上,仙门百家借此讨伐悬命楼,星卿宫几乎是被裹挟着参与的,实际上雎安对禾枷一直持保留态度。 柏清清清嗓子说道:“那日你令‘问命’箭诛杀害死师父之人,问命箭就径直取了禾枷性命。以问命箭的灵识,它认定了禾枷是凶手便不会有错。” 雎安皱皱眉头,应道:“确实如此。” “……那你为什么觉得师父不是禾枷杀的?” “只是感觉而已,并无实证。” “哈哈……你又不认识禾枷,哪里来的感觉。”柏清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雎安却只是笑了笑,南斗星图在他的右脸上若隐若现,他道:“说的也是。” 柏清却有些笑不出来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身边笑意恬淡的雎安,心中有些悲哀。 那天他看到禾枷的尸体发现居然是失踪多年的故人时,震惊到无法言语,下意识地就要阻止走过来询问情况的雎安。 而雎安只是疑惑地皱起眉头,神情沉稳平和如同往常。他的眼睛里映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像一面透不过光的镜子,然后以冷静甚至于天真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那一刻是柏清看着茫然无所知的雎安和死去的即熙,他头一次由衷地庆幸雎安已经失明了。 有些事还是永远看不见,不知道的好。 3、威胁 “夫人,您只是崴了脚……” “不不不,我头疼头晕脑子胀,我肯定是磕到头了……” “您头上都没伤……” “那兴许是内伤啊!” 看到柏清和雎安走进房间,大夫终于从和即熙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如见亲人般向他们行礼说道:“夫人不知怎么的一醒过来就嚷嚷着头疼,还说想不起事情来了。可老身怎么也查不出来夫人有什么问题。” 即熙拥着被子,对他们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这种藏着狡黠的笑容让柏清一瞬间想起来那位死去的故人,身上有些发毛。 他眼见着雎安往前走了两步,而师母非常自然地把旁边的椅子拉开以防止绊到他。 这样自然的关怀再次让柏清感到似曾相识。 “师母感觉如何?”雎安问道。 即熙清清嗓子,笑道:“好多了,就是头疼……以前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听说我是从山楂树上摔下来的?我都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去爬山楂树了。” 她眨巴着眼睛,一派纯良。 “您似乎是去摘果子的。”雎安并不深究,他只是笑着说:“我吩咐弟子买了一些新鲜山楂给您,以后您想吃什么或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和柏清说。” 雎安将手里的木盒子递过来,即熙便立刻伸出手去接过盒子,抱在怀里打开,里面果然是水灵灵的一盒子山楂。 即熙喜笑颜开,心中感叹雎安果然很会做事,正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却听见一道刺耳的带着怒气的男声。 “舍妹受伤,尊上却只用一盒山楂来敷衍?这般欺负人的架势,我可真是大开眼界!”这个高大的男人一身姜黄常服,怒气冲冲地走进屋子,看长相和苏寄汐有几分相似。 即熙闻言默默放下了递到嘴边的山楂,心想来送嫁的人苏家人还没走啊?这不是增加她的演戏难度么。 苏寄汐哥哥站在即熙床头,转身对雎安和柏清说:“我一向听说尊上们的美德,历来尊重有加,才放心将舍妹托付此地。谁知第一天她便坠树受伤以至于昏迷,实在叫人失望担忧。” 即熙举起手:“这个其实……” “舍妹年纪虽小,但辈分上已经是尊上们的师母,尊上们就是这么尊敬照顾她的?” “我坠树是……”即熙继续试图插话。 “天机星君,我尊你为天下楷模良善之基,没想到你也是这般心怀芥蒂恃强……” 即熙终于忍不了,伸手拍拍她义愤填膺慷慨陈词的哥哥:“你闭嘴听我说好嘛?” 此言一出她哥立刻停了话头,和柏清一起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雎安也将脸转向这边。 即熙也知道自己刚刚语出惊人,于是清了清嗓子。苏寄汐是江南女子,即熙最熟识的江南女子便是那教坊里的歌姬舞伎,于是揣摩了一下她们的神态语气,才缓缓开口。 “刚刚妹妹情急之下言辞失礼了。兄长,妹妹知道您是心疼我,但这番话未免小题大做。这件事是意外罪责在我,两位星君实属无辜。您不要挂心我,早日回家为好。” 她自认把那迂回客套,楚楚可怜的劲儿学了个十成十。 “确实是我们照顾不周,没有来得及给师母介绍星卿宫,师母在陌生的环境里,难免惊慌受伤。”雎安也开口,认真地抬手行礼表示歉意。 他的白色衣袖上也绣着秋季宫服的凤凰振羽,另外有绵延恢宏的三垣二十八宿星图沿着衣襟蔓延到看不见的后背,无声时如同一幅画卷。 雎安这个人有种莫名的力量,你听他道歉自己反而有负罪感。好像这个温柔俊朗的男子生来就该高高在上不能低头,无论低头的对象多么高贵都是玷污了他。 这种气质往往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即熙以前不知道栽过多少次了。 苏家兄长果然也不能在雎安面前保持愤怒,他面色稍霁仍然不快地看了雎安和柏清几眼,说:“既然寄汐这么说,那我也不过多追究了。我还有些事情要与妹妹说,请二位回避吧。” 雎安便也笑笑,悠然行礼然后和柏清一起离开了房间。 苏章确认了雎安柏清已经走远之后,才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低声说道:“你闹这一出是想干什么?我听说你记不起来事情了,不会把我们的约定也忘了吧?” 眼前这个妹妹露出奇怪的表情,她微微前倾身体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记不太清楚了,你再跟我说说呗。” 他觉得有些不对头,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头,只说道:“当初说好的,我们帮你嫁给星卿宫主,你找机会把星命书拿出来。” 妹妹的表情凝滞了片刻,继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没控制住……”即熙笑得呛住了自己。 星命书封星君并非真的从芸芸众生中大海捞针。每三年星卿宫会举行大考,排名前五十的弟子才有资格进入封星礼,一般来说星命书就会从这五十人里选人封为星君。 当然也有像雎安这种刚出生,就被星命书指定为天机星君唯一候选的异类。 有些修士觉得星卿宫拥有星命书,垄断了星君的来源,颇有微词。这都是明面儿上的话,暗地里谁不想要掌握星命书,让封星礼上只有自家人呢。 苏章惊诧狐疑地看着乐不可支的即熙,即熙稳住表情真诚地说:“哥,这事我是真记不清了,这种痴人说梦的东西你也趁早忘了好。” 苏章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气愤使他忽略了这个妹妹身上不同寻常的氛围,只怒道:“你这是得偿所愿了想反悔?别忘了是谁出主意帮你得的这师母之位,别忘了你母亲还在家里巴望着你!” 即熙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打开木盒子开始漫不经心地吃山楂:“这种故事我见的不少,我猜猜看啊。是不是苏寄汐的亲生母亲另有其人,只是被认到嫡母膝下了?按照这个背景,她很可能为了给自己和生母争口气,被你们怂恿着去追求星卿宫主。然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大雪里等一晚上,私奔追随的戏码也是你们教她的?” 苏章冷哼一声,答道:“别阴阳怪气了,你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即熙叹息一声,拿了两个山楂在手里剩下的盖好盒子放到一边,微笑着看着苏章:“哇,我真是好久没见你这样货真价实的畜牲了。” “你……你!” “我还说中原姑娘一向很重名节很矜持,怎么追求爱人追出了我们苗疆女子的气势?你但凡真当她是你妹妹,就不该这么利用她,还拿她母亲威胁,也太下作了吧?” 苏章怒不可遏:“你信不信我……” 即熙敷衍道:“信信信……” 她手里却碾碎了山楂,飞快地在苏章前襟上划了几笔,收回手念道:“此人若害苏寄汐之母,害一分则自己反受十分……” 苏章惊恐地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即熙:“你……你……” “……此人若泄露我的身份,则……嗯……七窍流血疯癫而死。”即熙还思考了一下什么样的结果比较有威慑性,然后冲着脸色苍白的苏章嫣然一笑:“灾祸之主是为荧惑,厄运之令皆由我出,接令!” 苏章前襟沾了果汁的地方发出红光继而黯淡不见。 死咒结成。 “怎么可能……荧惑灾星……禾枷……你是谁?你不是死了……苏寄汐呢?”苏章语无伦次地喃喃道。 即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了哥哥,坐呀?” 苏章被她拉着僵硬地坐下,刚想说什么就见即熙做出嘘声的动作:“哥哥从今往后可要谨言慎行,当心祸从口出。” 苏章的脸色刷的全白了,身体也开始哆嗦,丝毫没有刚刚盛气凌人的样子。即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威胁我了,倒是挺有趣的。哥,回去秣陵路途遥远你注意安全,回家了别忘替我向母亲问好啊,我觉得明天你就可以出发了。” 她放下手,又拿起来山楂开始吃:“你觉得呢,哥哥?” 苏章第二天就立刻启程回秣陵苏家了,动作快得像是有恶鬼在后面追着他似的。即熙懒得表演什么兄妹情深,借口说自己脚崴了不方便就躺在房间里吃山楂果子,送都没去送。 那天对她出言不逊的姑娘登门来给她赔罪,小姑娘叫织晴,不过十六七岁,红红的眼睛里有些含糊的歉意和委屈,向她行礼道歉。即熙看着她默然无语,当织晴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紧张时,她伸手拍了拍织晴的肩膀。 “柏清训了你一顿吧?嗨,柏清这迂腐古板的性子怎么一点儿没变,长辈怎么了?长辈就不犯错吗?小辈说说坏话也是正常的嘛!”即熙把一脸茫然的织晴拉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给了她一把山楂果子。 织晴拿着果子,迟疑地打量着即熙。 “怎么,觉得我没安好心?”即熙拿了一颗果子吃。 织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她沉默一刻,说道:“我说师母是无赖,师母不生气么?” ……这种程度就生气,那她被骂了这么多年,早就气背过去了。 “嘴长在你身上,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呗,我可管不过来。”顿了顿,她决定岔开话题,说道:“我听说你在星卿宫待了四年了,对这里现状应该挺熟的吧,你给我说说呗?” 这个话题显然是织晴擅长的,很有可能是刚刚考过,她挺了挺腰板说:“星卿宫建宫千年之久,占有太昭山南麓。现有弟子三百人,星君三十六人,其中甲等主星星君七人,分别为天机,天梁,天同,巨门,武曲,贪狼,廉贞。宫主历来是由紫微星君或者太阳星君担任的,但是如今这两星都星位空悬。所以雎安师兄暂代宫主之位。” 即熙疑惑地脱口而出:“贪狼星君也在?” 她死前身上的两重星命中,荧惑星命仍然跟随着她,而贪狼星命已经消失,想来是被星命书收回了,而他们还没有发现。 织晴皱皱眉头道:“七年前贪狼星君突然失踪,不知所在至今未归,我都没有见过她。” 言罢她偷偷靠近即熙,小声说道:“我听说贪狼星君最是桀骜不驯的性子,刚来的时候把星卿宫闹得天翻地覆,只有雎安师兄能管住她。雎安师兄亲自教导她七年,可她得了贪狼星命没多久就不辞而别,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听说那时候,雎安师兄挺伤心的,我还从没见过雎安师兄伤心呢。” 即熙心情微妙地低头掰手指。 “前几天听见柏清师兄跟思薇师姐说,什么别告诉雎安师兄,怕他难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织晴想起什么,补充道。 这话在即熙脑子里转了一圈,被品出了不同的意味来。她蓦然想起从中箭后坠下来时,弥留之际她眼前的画面里除了平静的雎安,还有睁大了眼睛惊愕至极的柏清。 柏清为什么那么惊讶?简直就像不知道她就是禾枷似的。 即熙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难道思薇没告诉他们她的身份? 不可能吧,思薇不是最讨厌她了吗? 4、回忆 要说起来的话,思薇真是即熙冤家路窄的死对头,她们从血缘里就带了互相看不惯的因子,那大概是来自她们性格为人截然相反的两个父亲,和同一个母亲。 即熙对星卿宫最初的认识就是来自于她的母亲,星卿宫的太阴星君。 虽然她母亲刚生下她就跟她爹和离了,以至于即熙对母亲没啥印象。只记得小时候她爹一提起她娘就一顿猛夸,说什么天仙下凡蕙质兰心惊才绝艳,大概用尽了她爹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成语。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爹专门去看诗词,就为了跟她形容她的母亲。 所以长大后即熙也很能理解,为啥这个仙人一般的母亲要和她爹和离远走——大概是文化水平不在一个层次上没法交流。其实她更疑惑的是她娘怎么会看上她爹? 她爹就支支吾吾,后来还是承认了当年她娘头一次下山游历,涉世不深,他一见钟情后就隐瞒了自己荧惑灾星的身份追求她。说实话她爹长得不错,是野性放肆的那种英俊男子,涉世未深的她娘栽在她爹手里,那也情有可原。 结果他们私自成婚,即熙出生后没多久她娘就发现了她爹的真实身份,愤而和离回了星卿宫。 这么多年里即熙她爹继承了悬命楼,赚得盆满钵满,地下的宝库都新开辟了好几个,栏杆房梁都贴着金箔,就差用金砖玉石铺地板了。然而她爹总是在雕栏画栋中,纸醉金迷间惆怅地拉着她的手问:“你说你娘到底是气我骗她呢?还是气我是荧惑灾星呢?” 即熙看着舞女姐姐们的翩翩舞姿,却觉得这种纠结十分没必要,听说她娘早就再次婚嫁,嫁给了星卿宫宫主并育有一女。这次可谓是金童玉女,只可惜她娘生这个妹妹的时候难产去世。 按照刀疤徐叔叔的话说,你老婆嫁了别人如今又死了,是问也问不到找也找不回,你他娘的还管她干什么呢? 即熙把这话回给她爹,就被她爹猛拍了脑袋,她爹气道:“你一个七八岁的女娃,说话怎么这么粗俗!” 她爹似乎盼着她能朝大家闺秀的方向发展,可惜悬命楼只有一堆朝廷通缉的逃犯,正经人谁也不敢来这个灾星的地盘。所以即熙从小打架斗殴坑蒙拐骗学了不少,大家闺秀是一点儿也不沾,而且对于她爹希望她大家闺秀这一点十分不满。 她爹曾说他们家都是天生反骨,即熙也不例外。她十岁那年她爹成功把她的玩伴贺忆城骗去了私塾读书,正在她爹再接再厉准备把她也弄去的时候,即熙干脆利落地离家出走,跟着一个戏班子到处晃荡。 她撒谎说自己是个孤儿,那戏班子的班主看她有一手偷东西的好本事,就把她留下来了。之后班主带着戏班子到各地去表演,即熙就混在看戏的人群中偷荷包,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从未失手。钱到手一半给班主一半留着自己花,把各地的小吃美食吃了个遍。 开心地玩了几个月,跑得离家越来越远,即熙却慢慢发现这个戏班子好像不太对劲。 虽然戏班子都会收很多小孩,为培养成以后的角儿做准备,但是班主一路上未免收了太多孩子。有的是买的,更多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即熙眼看着好几个根本都没有什么唱戏的资质,班主却也收留了供他们吃喝。 一个能怂恿小孩偷钱给自己的班主,能有这么善良? 十岁的即熙都不相信,毕竟她从小到大的睡前故事就是叔叔们的精彩骗局。 她旁敲侧击了一阵,但戏班子的人口风都很紧,只说将来要培养这些孩子。这些被收留的孩子们也一个个感恩戴德,即熙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想让刀疤叔叔赖皮叔叔血手叔叔挨个来给他们讲讲人心险恶。 不过即熙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她是个灾星,按照祖上的传统收钱咒人,不负责救人。她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这班主要干什么。 老话说的好,人好奇心就不能太重,她留在戏班子里就撞上了冤家路窄的思薇。 思薇是在即熙到戏班子的四个月后来到戏班的,即熙刚刚从外面偷了几个荷包回来,便看到一个干净朴素的小姑娘站在脏兮兮的孩子们中间,格外扎眼。那姑娘看了一眼即熙手里的荷包,便明白过来她是个小偷,眼里就带了几分鄙夷。 即熙跑去问唱旦角的姐姐,这新来的小姑娘是谁啊?姐姐说好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姑娘,刚刚八岁,和家人走散了无处可去,才流落到戏班子里来的。 这种姑娘班主也收,这么缺小孩? 思薇在一群脏兮兮又憨憨的孩子中聪明清高得出类拔萃,一看就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很有教养,正是即熙她爹想要她变成的大家闺秀。不过既然是大家闺秀肯定看不惯即熙这种邪路子,思薇从不拿正眼看即熙,听到即熙和孩子们吹牛时总是冷嘲热讽地说她是“无耻小偷”。 即熙对这种正经人家出身的孩子总是有着几分怜悯,那就像是野猫看流落街头的家猫的怜悯,因此很少跟她们一般见识。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审美观念,因为思薇长得好看便对思薇又多了几分宽容,除了亲切地回复她一句“看不惯就滚蛋”之外,也并不针对她。 而且即熙隐约觉得思薇的到来没那么简单,于是某天清晨,即熙在洗漱时遇见了思薇,见四下无人便直接开问:“这个戏班子真邪门,收了这么多小孩,你觉得呢?” 思薇很是惊讶,但是下一秒就是不屑:“知道不对劲你还待在这里,快跑吧。” “你不是也待在这里?” “我和你能一样吗?” “嘿呦喂,你是多了俩眼睛还是一个鼻子啊,怎么就与众不同了?” 思薇奇怪地瞄了她一眼,说道:“你还会成语?” “……” “你偷东西不是厉害吗,去做你的小偷吧,别碍眼。”思薇扬起下巴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 这是什么大小姐脾气? 谁还不是大小姐了! 原本即熙已经觉得无聊想走了,被思薇这么一气反而留了下来,和思薇大眼瞪小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把自己那“别和正经人家小孩一般见识”的想法完全丢到了九霄云外。 这么一路吵着,直到一个月后班主到了豫州,转手就把这帮收来的小孩卖了。买小孩的头目是个络腮胡的大汉,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点了点人数也不还价,痛快地给了班主很大一笔钱。即熙思薇她们就被送上了大汉的马车,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这时候即熙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打起了退堂鼓。她问思薇道:“你留下来干嘛呢?” 思薇到底是个孩子,也显露出几分紧张,但在即熙面前还是强装镇静:“我要救你们。” “救我们?凭你?”即熙打量着思薇的细胳膊细腿,觉得她能不能打得过自己尚且是个未知数。 思薇瞪了即熙一眼,小声道:“还有别人,我就是……来探路。” 即熙又和思薇说了几句,才总算搞明白思薇来自一个修仙的门派,察觉到最近有大量的孩童被贩卖此处,所以混进来调查的。不过即熙觉得这门派能让思薇来探路,实在是太不靠谱了。当她提出这个质疑的时候思薇气鼓鼓地反击:“是我自己偷偷来……” 话没说完就止了话头,懊悔地瞪着即熙。 即熙心想,得了,不靠谱的是这个思薇。那她们不知道要被弄到什么地方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当即决定跑路,思薇却不肯,皱着小脸义正言辞地说他们就是要救苍生于水火。话音刚落就被马车里其他孩子的哭声惊得直皱眉头。 ……这姑娘根本就不喜欢苍生,还要搭上自己的安危来救,这实在是吃多了撑的。 即熙正欲翻窗逃跑,却见到思薇似乎是因为紧张,手心里紧紧攥着什么,偶尔松开间有金光闪过。即熙愣了愣然后扑上去几乎凶狠地拉开思薇握拳的手,就看见了一只小巧的金锁,做工很精致,还署了工匠的名字。 正巧,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金锁。 思薇不明所以地收回手大骂即熙,以为即熙要偷她的金锁,气得眼睛都圆了三分。而即熙当下却只是抬头狠狠地盯着思薇,问道:“你是星卿宫的人?” 思薇愣住了,反问即熙怎么知道的。 即熙摇摇手表示她不想说话,脑子里一片混乱地靠在马车壁上。暗暗地拍了拍胸口那个一模一样的金锁,她母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 这个清高的大小姐思薇,居然是她妹妹。 活在她听过的各种传闻里的,同母异父的妹妹。 她小小的脑袋不能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费劲地想了半天是说还是不说,这得要怎么办,想着想着就失去了逃跑的时机。眼见着到达目的地思薇义无反顾地下车了,即熙咬咬牙也跟着下车,然后傻眼了。 她们身处一座大山之中,眼前是庞大又看不见尽头的黑黢黢的山洞,四周有大量士兵手持武器严密地守卫在此,这帮从各处汇集来的几十个孩子就如同一群小绵羊,暴露在狼群环伺中。 而且这些士兵的神情都很奇怪,眼睛红红的木木的,有种野兽般的狂热。就像被主人牵好绳子的恶犬。 太邪性了,即熙打了个哆嗦,这个地方煞气好重。 5、招魔 裕德十五年,太平了许多年的世道突生变故,豫州军营发生叛乱,声势浩大,战无不胜。叛军士兵个个以一敌百,不计生死,如猛虎下山般无人能挡。 但只要是个人怎么可能“不计生死”,其中肯定有猫腻。即熙她爹打着酒嗝跟她聊到这件事,当时即熙完全没放在心上,豫州哪里比得上她手里的肘子香? 走在黑黢黢的山洞里,即熙后知后觉地有所醒悟,她是不是撞进这猫腻里了? 士兵们沉默地举着火把站在他们周围,前行的过程中许多小孩害怕得哭出来不肯走,那些士兵恍若未闻,就跟拖牲口一样拽着他们的领子往前拖,也不管小孩被勒得面色青白,被磨破了皮肤手掌。士兵一个人拖四五个也不费劲,着实是力大无穷。 即熙暗自看着周围这诡异的气氛,心里盘算着凭她这微薄的咒力能咒死几个士兵,如果她把思薇打晕了拖着一起走可不可行。 算来算去她一个人跑倒是可以,但带着思薇这个拖油瓶肯定不行,就算思薇此时此刻幡然悔悟愿意跟她逃也晚了。 即熙看着越来越远的洞口,再回头看身边紧张已经溢于言表的思薇,咬牙道:“你确定你们的人会来救我们对吧?” 思薇点点头,尚且逞强道:“怕了你就走,我是……” 她话音未落,即熙她们一行就走到了路的尽头,一个巨大的溶洞赫然呈现在眼前。黑暗潮湿的洞壁上挂着火把,溶洞中间有一个形状奇怪的高台,虽然离她们距离遥远也能闻到厚重的血腥味,从缝隙里往下渗着粘稠的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地上从他们脚下开始一路到高台,都是儿童的森森骸骨。 血池尸林不过如此吧。 思薇吓傻了,后面的话就没能说出来。自诩为见过大世面的即熙都愣得不敢说话,忍不住发起抖来。 前面还有数十个孩子被绳索绑在一起,被士兵沿着石阶往高台上赶,高台中央的黑暗里时不时传来尖利的叫声,而煞气则源源不断地从高台上汇聚到周围士兵的身体里。 亲娘哎老天爷哎祖宗哎这是怎么回事啊! 即熙也不管那么许多了,看见士兵准备来捆他们,大喊一声:“快逃啊!” 然后就拉着思薇的手飞快地跑,她一语惊醒梦中人,孩子们原本吓得动都不敢动,此刻也都慌了神横冲直撞。因为大家四散奔逃士兵们不能立即合围,即熙带着思薇见缝插针地到处蹿。思薇小脸煞白,勉勉强强跟着即熙,像是已经六神无主了。 但是这些士兵本身就生得魁梧,又有煞气加成个个力大无穷,很快就抓住了不那么敏捷的思薇高高地拎起来,即熙也被拎起来抓住。即熙看见思薇颤巍巍的眼睛立刻火冒三丈地挣扎着,嚷嚷着要他们把思薇放下来。 她明明从没做过姐姐,在悬命楼就是被疼爱的老幺,面对这个讨人嫌的便宜妹妹却生出无限的责任感。 正在即熙搜肠刮肚地回忆爹教她的那些恶咒时,士兵的胸口突然破空而出一寸剑尖。那剑是如同冰一般透明的质地,里面有细密的红色脉络。 即熙和思薇跌坐在地,怔忡之间就看见士兵魁梧的身体倒了下去,露出他身后站着的黑袍身影。 尖锐的鸟叫划破血腥和骚乱传来,一只巨大的银灰色矛隼落在黑袍者的肩头,正是“万鹰之神”海东青。黑袍者似乎轻微叹息了一声,解开黑袍露出里面的一袭白衣,他身长玉立气质卓绝,有银色线条自右边额角蔓延到眼下。 少年一身雪白地站在煞气和黑暗里,手里透明的长剑里涌动着千丝万缕殷红的细脉,如同被冰封的一颗心脏。 思薇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雎安师兄。” 原来他叫雎安。 雎安伸手把她和思薇从地上拉起来。即熙面对这短短人生中见过最好看的人,极少见地表现出拘谨和无措,握着雎安的手都忘记放下来。 “阿海,你照顾她们。” 少年雎安只是轻轻拍拍即熙和思薇的头,便抽回手转身而去。那只海东青似乎有些不满,鸣叫了几声还是不情不愿地落在了她们身边。 即熙就仰着头看着这个少年提剑一路朝高台奔去,所过之处煞气畏惧似的纷纷避开。 周围的士兵们仿佛受到某种感召,也不管孩子们了扭头一齐涌向少年,乌泱乌泱如同鬼魅。便是被雎安的剑斩断臂膀鲜血喷涌,他们的腿脚也一刻不停,仿佛不能感觉到疼似的,面无表情眼底都是野兽一般的狂热。 即熙都看呆了,这些士兵他娘的还是人吗? 雎安快奔到高台时,终于有个正常的人出现在雎安面前。那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衣几乎融进黑漆漆的环境中,长相虽然不错但是神情阴鸷,他立于石阶之上讥诮地说:“不周剑,海东青,额上星图,你果然……” 不等男人讽刺完,雎安就略一侧身绕过男人,白色衣衫扫过男人肩膀头也不回地向前,快速奔跑的脚步没有丝毫减慢。 “抱歉,借过。” 即熙和男人同时露出了怀疑自己耳朵的表情。 男人气急地转过身去追雎安,一边调动那些着了魔似的士兵围攻阻拦雎安,雎安身姿轻盈剑光如电,流畅地杀出一条血路,手里的不周剑饮血越多越是鲜艳兴奋,煞气不再涌向士兵们反而大量涌入剑中。 男人终于扯住雎安的袖子吼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嚣张个什么劲!” 雎安一个旋身干脆地斩断被男人抓住的衣袖,杀出一条血路一边皱眉道:“你先稍等。” “……” 即熙心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讲什么礼貌! 雎安几步踏上高台,眼神飞快地扫视一圈之后就抬手将剑插入高台中央,注入剑中的煞气迸发而出将高台生生劈成四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过后煞气快速散去,被雎安所伤的士兵们如梦初醒般发出哀嚎。 雎安转身挥剑指向追在身后的男人,剑尖只一寸便可达他的咽喉,淡淡说道:“现在可以了,请讲。” “……” 即熙看着那男人原本阴鸷的面部变得愈发扭曲,深感他要被雎安气死。男人站在摇摇欲坠的石阶上,色厉内荏道:“修士仙家从不管朝廷之事,星卿宫插手算怎么回事?” “以童男童女为祭,聚煞气养魔,招魔入体乃仙门禁术。修士仙家不管朝廷,但要管你。” “你真以为你一个人就能全身而退?” “众仙家已经在外布好阵局,我只是来毁招魔台的。” 男人面色青黑,似乎是知道大势已去,他沉默了一瞬然后破釜沉舟道:“你以为你天机星君天下无敌吗?我可是悬命楼麾下,你敢动我禾枷饶不了你!他要咒杀你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本来即熙正兴致勃勃看戏,一听此言气得叉腰:“放你娘的屁!” 这谁啊平白无故的要做她叔叔? 悬命楼里别说长得好看的人了,长得好看的鸟儿她都能叫上名字来,这人长得怎么说都比刀疤叔叔血手叔叔周正十几倍,她要是见过这人能没一点儿印象? 再说了咒杀哪有他说的这么简单!咒杀星君搞不好要折十年寿!她爹开开心心收钱咒人那都是一锤子买卖,整这又脏又累又恶心的事情干啥?啥屎盆子都往她爹头上扣! “想来禾枷并非傻子。”雎安对于男人的威胁无动于衷,笑着摇摇头:“我也不是。” 即熙的怒火微微平息,对雎安的回应深以为然。 从远处传来人声,即熙转头看去便见许多衣袂飘飘的修士奔进来,将那些刚刚失了煞气痛苦不堪的士兵控制住。几个颇有威仪的长者飞落在雎安身边说了什么,向他行礼道谢。雎安收剑回礼,将这个男人交给长者们,便拾级而下走回即熙和思薇身边。 即熙抬头仰望他,便看见雎安向她行礼,然后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笑道:“多谢姑娘保护在下的师妹。” 即熙第一次被人称作“姑娘”而不是丫头女娃小兔崽子,她突然没了伶牙俐齿,只能勉强故作高深道:“这……这点小事,无……无足挂齿。” 雎安笑笑,转头看向思薇,语气就稍微沉了一些:“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让你跟柏清先回宫吗?” 思薇低头小声说:“我……我就是想帮忙。” “等你修为精进之后自然可以帮忙,不急在这一时。量力而行,你可明白?”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不过神情确很严肃。 “明白……”思薇的头更低了。 即熙瞪大了眼睛看着旁边这个大小姐,哎呦天啊这小丫头还有这么乖顺的时候呢? 雎安再转回头看向即熙的时候,目光微变,即熙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便看见她脖子上戴着的金锁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了衣襟之外。她心中大惊赶紧把金锁揣进自己坏里。 “小姑娘,你为何如此拼命救思薇呢?” “放屁,我才没拼命救她!”即熙立刻暴露本性。 思薇听见她说粗话又皱起了眉头,然而雎安只是平静地望着即熙的眼睛,他说道:“你的母亲是星卿宫太阴星君么?” “不是!”即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否认。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她和她母亲长得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看一眼就全明白了。 雎安看着气鼓鼓的即熙,为这个小姑娘孩子气的举动笑起来。他的眼睛莹莹发亮,弯成好看的弧度。 “你的金锁是太阴星君做的,她是你母亲,你知道的吧?” 思薇呆立了半晌,看看即熙再看看雎安,然后就红着眼睛开始闹起来。她说那个金锁一定是即熙偷的,这个小偷不可能是她的姐姐。 那一脸义愤填膺,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即熙看着这个便宜妹妹,觉得刚刚自己大概是脑子坏了才想救这个白眼狼。她不耐烦地说:“是是是,我偷的,我不是你姐,没事了吧我走了噢。” “你人走就走,把我母亲的金锁留下!” 见思薇要来抢金锁,即熙反手就给了思薇一巴掌,气道:“我去你妈……你大爷的!敢抢我金锁我跟你拼命!” 思薇捂着被打红的脸,却罕见地没有还嘴也没有还手,而是瘪了瘪嘴哭了出来 ,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旁边在整理现场的修士们都频频侧目。 即熙有些没趣地挠挠头,她那一巴掌也没多重吧?思薇用得着这么伤心么? 在之后思薇和即熙针锋相对谁也不饶谁的岁月里,即熙一直没告诉思薇那天知道她是自己妹妹时,她其实是很开心的。 6、星河 令人庆幸的是,太阴星君回到星卿宫后只说自己结了婚又和离,并育有一女。至于她前夫的姓名身份则是只字不提,而太阴星君已经去世,现在星卿宫更没有人知道即熙的父亲是谁了。 当雎安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即熙选择装傻,就说她是孤儿父亲已经去世了,去世得太早她什么都不记得。 她爹曾经交代过她:见到星卿宫的人扭脸就逃,逃不了的话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你娘的身份,被发现了的话千万别说你爹是谁。 显然她长驱直入锁定了最坏的这一种情况,然后回头再次选择了第一种应对方式——逃跑。 雎安要帮那些修士们在山洞里做什么符咒净化此地的煞气。他也是奇怪,只要杵在那里煞气纷纷退避三舍,仿佛自己就是一道符似的。 即熙趁雎安做符而思薇没注意的时候,混在幸存的孩子们中间偷偷跑了。 重见天日后炽烈阳光照在即熙身上,她慢慢放松下来,回头看着大山和黑黝黝的洞口,觉得遇见思薇和雎安都像是梦似的。 一个脾气大的妹妹,和一个神仙般的小哥哥。 玩够了该回家了,想到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们,即熙下山时小小的心脏里还有几分少见的惆怅。 事实证明她这难得一见的惆怅十分没必要,因为四天后她就再次遇到了雎安。 当时她正在荒野里生火烤一只拔了毛的麻雀,火光跳跃中突然一双白色的靴子出现在她眼底,她一个机灵抬头看去。 十六岁的少年戴着一个四分之一脸的面具,正好遮住他右额的星图。他弯着腰低头看她,笑着说:“打扰了,即熙姑娘。” 即熙噌得一下站起来,戒备地看着雎安,大声道:“你……你要干嘛!” “在下来讨自己的荷包。”雎安蹲下来正好与即熙平视。 ……被发现了。 她走的时候顺走了雎安的荷包,里面有不少银子,不过这几天她吃吃住住都花光了。不然也不能在这荒原里烤鸟儿吃啊! 即熙清了清嗓子,小声嘟囔道:“什么嘛真小气,星卿宫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点……” 她看了看仍然含笑注视着她的雎安,掏了掏自己空空如也的兜,索性一指那烤鸟儿:“我就剩这个了,赔给你!你爱要不要!” 雎安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微微侧过头扶着额头,笑得肩膀都颤。 “笑你大爷的笑!我跟你说我烤鸟儿是一绝,你花钱买都买不着!” “哈哈哈哈哈……” “你再笑,你再笑我……” “即熙姑娘,跟我回星卿宫吧。”雎安终于止住了笑声,抬眼看向即熙。 他说得诚恳又温柔,仿佛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孩子是个值得尊重的,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同辈似的。 即熙愣了愣,然后抱着胳膊哼了一声。她往雎安身后看了看,发现没有看见思薇的身影。雎安心神领会道:“我让师兄先带思薇回去了。” “你要我去星卿宫,思薇能愿意?” “思薇只是嘴倔心却不坏,你不像是会因为害怕思薇而不去星卿宫的人。” “我当然不怕她……不不不,我凭什么去星卿宫!我觉得现在这样特别好,你们别来烦我。” “回星卿宫的话你不偷钱,也可以天天吃好吃的。”雎安哄她道。 即熙不屑地转过脸去:“就好吃的?你以为我这么好打发吗?” 雎安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那你还喜欢什么?” 她喜欢的东西那可多了,即熙扬起下巴:“我是个俗人,喜欢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喜欢钱,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尤其是别人口袋里的。” 她爹都嫌弃她,她自以为星卿宫这样的地方,应该更看不起她这样粗鄙的人的。 雎安却没有如她所料的那般露出轻蔑的神情,他只是想了想,然后右手举起手来绕到脑后解开面具的细绳,左手托着面具将其摘下,露出他额角至眼睛的星图。 然后他一撩衣摆盘腿坐在即熙面前,向她伸出手:“那你要不要来看看我的口袋?” 即熙警惕地看着雎安的手,那双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剑而有了薄茧。那双手弯了弯:“你怕我吗?” “嘁!”即熙握住了雎安的手。 雎安笑起来,一阵风吹灭了火堆,沉郁的黑暗笼罩而来,在黑暗中他闭上眼睛。光芒从额角的纹路开始亮起,像是燃烧的引信一般蔓延至他的眼皮和面颊,充盈了整片星图,莹莹光亮如同刀刃划开夜幕。 即熙怔怔地看着他被微光照亮的脸颊,眉骨和鼻骨。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似乎有风吹来,云破月出,星河烂漫与雎安额上的星图交相辉映。即熙只觉得突然之间他们急速升入星空,眨眼间就置身于一片浩瀚金光里,举目所见头顶脚下都是莹莹发亮的星星,仿佛站在无边无际的银河里。时间停滞,而璀璨永恒。 “这是你喜欢的吗?” 和她一起伫立于星海中的雎安睁开眼睛,少年的眼睛里映着万千明灭,好像身披千古之间陨落的星辰。 即熙已经看呆了,只能点头道:“喜……喜欢……” 雎安笑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指向远方:“那是我的星命所在。” 即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就看到星河远处依稀有几颗距离近的星星,若将它们彼此连线就和雎安额上的星图别无二致,他指着的是其中第三颗星星。 她想起来那个黑衣男对雎安的称呼,便说道:“天机星。” “是。” “天机星是干什么的?” “主善。” “善?怎么主善?” 雎安笑了笑,解释道:“长以此身,镇天下心魔。” 长以此身镇天下心魔。 即熙原本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话,不知为何这句话却被她牢牢的记住,在日后的岁月里她目睹雎安的每一次试炼中,被她反反复复地想起。 当时她只是疑惑何为心魔,雎安就把他身后那把奇特的剑□□递给即熙,说:“你摸一下试试。” 近距离看到那把剑,透明的剑身里纤细的红色脉络涌动着,果然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即熙试探着伸出手,慢慢移过去放在剑身上,皮肤相触的一瞬间灼热的气息如闪电一般直达心底。她恍惚间看见剑光大盛,无数嘈杂的声音怂恿着她,她忽然觉得很烦躁,所有气愤的往事纷至沓来,狰狞扭曲着无法控制地翻涌到高峰。 她动了杀意。 即熙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吓得赶紧收回手,惊魂未定地看着雎安。她像是刚从一场狂躁的梦里醒来,大口喘着气。 “不周风居西北,主杀生。不周剑是上古凶剑,以前常作祟杀人,戾气可挑起心魔。” 即熙后退两步,狐疑道:“那你怎么没事?” 雎安笑了笑,把剑插回剑鞘,淡然道:“一物降一物,它在我手里就只是一把锋利的剑罢了。” 即熙突然想起来当时雎安孤身一人来毁招魔台,他走到哪里煞气都退避三舍不敢近他的身。她爹曾说修仙者比一般人还要忌讳煞气,若不防被侵入则很容易走火入魔,可他完全不怕。 合着这个人真的是一道活符咒啊。 即熙正腹诽着,眨眼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荒原上,刚刚那些璀璨星海消失得如同幻觉。雎安把面具戴上,向她伸出手:“你若受封成星君,便能随时看见这星海了。和我一起回星卿宫,如何?” 刚刚那星海着实动摇了即熙的心,她想着混过去玩一玩,趁他们不注意再跑回悬命楼,这感觉也不错。 于是她抱着胳膊,“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行吧,那我去玩一阵。” 这番拿腔拿调的话雎安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拍了拍即熙的头。 “好啊。”他笑着说。 一声嘶鸣划破夜空,即熙曾见过的那只巨大的海东青就停在了雎安肩头,抬着它的鸟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烤鸟,再一脸不屑地看着即熙。 “介绍一下,这是阿海。” 即熙看着这只油光水滑的帅气矛隼,由衷地羡慕,说道:“海哥!” “……” 海东青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即熙。 迫于海哥的威压,即熙放弃了她烤得正好的麻雀。作为补偿雎安在下一个镇子上给她点了一桌好吃的。 她牵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在路上走着,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步子跟着她一样放得慢。即熙抬头看向雎安,他似有感召低头回应了她的目光,浅浅地一笑。 如果不是他,换其他任何人肩上站着一只海东青拿着一把凶剑,血海之中手刃百余人,那看上去肯定张牙舞爪不像个善类。但是雎安做这些事情,仍然让人觉得安心。 即熙漫无边际地想着,她以前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善人。她们悬命楼旁边的镇子上有个落魄老僧人,化缘为生手无缚鸡之力,偏偏善心泛滥什么都要管。她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他去劝架,规劝恶人或替人出头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下次他还是照样。 在她心里,所谓善良就是这种愚蠢又软弱的人,为了获得一点高高在上的成就感而欺骗自己的借口。 原来善良也可以长出獠牙,与凶狠相生却也不减温柔。 那时十岁的即熙眼里,善良终于变成了一件稍微值得称赞的东西。 7、思薇 白驹过隙,如今二十四岁的即熙回想起来在星卿宫里的事情,只觉得已经恍如隔世。待织晴走后,即熙就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准备去找思薇好好聊聊。 一年前她偶然遇见思薇被撞破了身份,思薇逮着她一顿穷追猛打恨不能杀她而后快,她好不容易才把思薇甩掉。即熙琢磨着思薇肯定会告诉雎安和柏清,于是忐忑不安地等他们来找自己算账——果然就等来了,虽然理由好像不太对。 但现在看情况思薇有可能没告诉大家她是禾枷。 思薇已经是巨门星君,即熙很快就找到了思薇住的“昭阳堂”,堂外种了一片浅粉色蔷薇花,思薇对蔷薇的热爱是一点儿也没变。 即熙探了探门,门上有封门符打不开,思薇应该是出去了。她倚着拐杖漫不经心地看这扇朱红色的门,心想这丫头现在一个人住,这封门的习惯倒是改不掉了。 她刚进星卿宫时被安排和思薇合住,那可真是鸡飞狗跳。思薇讨厌她于是天天和她针锋相对,就想把她逼走。每次出门的时候,思薇都换不同的封门符把院子封死,让即熙打不开门回不了房间。 即熙当然不会哭哭啼啼地去找宫主或者两位掌事师兄告状,她很快就学会了解符每天和思薇见招拆招,思薇设的符咒总能被她破了。每次看见思薇青白交加的脸色,即熙都觉得十分快意以至于放下了揍这个妹妹一顿的念头。 后来因为她无法无天上课睡觉打架斗殴考试作弊,被勒令搬到了雎安的隔壁,由这个唯一能管住她的师兄看着,一看就是七年。 即熙跟贺忆城讲她在星卿宫的经历时,贺忆城就拍着她的肩膀露出由衷同情的神色,说道:“天机星君给你当了七年爹,实在是呕心沥血殊为不易。” 即熙一边漫无边际地回想着,一边用手指戳着门上的符咒,下意识地逆着符咒的气脉比划着,划来划去片刻后符咒发出叮的一声继而消散了。 它散了! 即熙惊得去抓那消散的符咒,然而只是徒劳。 不是吧,这就解开了?这么多年思薇的封门符怎么没长进啊! 破修士的封门咒等同于踹门而入,但是破都破了,她要是说自己没进去思薇肯定也不信。 即熙略一思忖,她拄着拐干站着等也坚持不住,索性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了。只见不大不小的院子里种了蔷薇花,浅粉浅白一片,即熙拄着拐在石子路上一歪一斜地走着,拐滑来滑去,正在她努力保持平衡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谁如此无礼!” 一道白色身影迅速而来眨眼之间就站在了即熙和房门之间,二十出头的女子绑了根粉紫色的发带,颈间隐约有银色的北斗星图。她双瞳剪水杏眼圆睁,肤色粉白,仿佛院子里的粉白蔷薇活过来似的。 嗨,思薇这丫头,一年一年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谁。 即熙扶着拐,拿起长辈的架子:“自然是你的后母来看望一下你。” 思薇眯起眼睛咬着后槽牙,冷笑道:“入了星卿宫便抛却姓氏,与父母亲人断绝关系,只有天地师友,后母是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天地师友——那我是你师母对吧?你见了师母,连招呼都不打吗?”即熙扬起下巴,微微一笑。 思薇嘴角颤抖了半天,还是咬咬牙低头行礼:“见过师母。” 即熙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乐开了花。 “好了,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重活一次她的辈分青云直上,思薇从来都没有叫过她姐姐,现在却乖乖低头叫她师母,这真让人神清气爽。 “我是来……” 即熙往前走正欲表明来意,拐杖在石子路上一滑,她的身体划出了一道优美的线条头朝下啪叽摔在地上,热热的液体就顺着她的鼻孔留下来。 “……” 一片静默中,即熙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苏寄汐这张天人之姿的脸。 因为她的摔倒流鼻血,思薇终于打开房门把她扶进房间休息了——虽然有点不情愿。 即熙腹诽道你这么不情愿,搞得像屋子里藏了男人似的。 她坐在梨花木的椅子上喝了思薇泡给她的菊花茶,一边拿手绢摁着鼻子一边说:“我有个事情想问你。” 思薇坐在她对面托着茶杯吹气,冷冷道:“你说,说完赶紧走。” 嘿呦喂,这傲慢的劲儿不减当年。思薇一向在师兄们和宫主面前乖顺,但在即熙和师弟师妹面前就骄傲无礼,妥妥的大小姐脾气。 “禾枷就是贪狼星君即熙对吧?” “咳咳咳……”思薇呛得直咳嗽。她抬起眼睛来看着即熙,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我可没有胡说。”即熙边说着边在心里过了一遍刚刚编好的胡话,悠然开口。 “星卿宫的弟子满十八岁还未受封星君的就要退籍离宫,如今宫里的弟子换了好几代,此次参与讨伐的人里认识即熙的只有你,柏清和雎安。你以为只要你们不说便没有人会知道,事实却不然。有一位曾与即熙一同修习,后来离宫的弟子恰好与我熟识,他参与讨伐认出了禾枷就是即熙,告诉了我。” 即熙以她多年坑蒙拐骗的经历一本正经地胡编滥造,脸不红心不跳面带微笑。 思薇的瞳孔收缩,桌上的手默默捏成拳头,她瞪着即熙说道:“你想干什么?” 即熙微微一笑,靠着椅子的后背托着茶杯吹气,冷冷道:“你说呢?” 不就是傲慢么,谁不会啊。 思薇目光闪烁地看了即熙半天,即熙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故作高深地开始扣帽子:“你们星卿宫参与讨伐禾枷,原来是想要赶紧清理师门,维护你们的好名声啊。” “你休要随意污蔑!师兄们参与讨伐时根本不知道禾枷就是即熙!”思薇气愤反驳。 即熙看着思薇流露出愤怒神色的眼睛,沉下声音道:“那你呢?” 思薇的目光有一瞬间闪躲,她说:“我自然也是一样的。” 思薇撒谎和说实话时的状态差别太大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没告诉雎安和柏清即熙就是禾枷。 即熙蓦然松了一口气。 雎安杀她时干脆利落又平静,那不是因为厌恶或憎恨她,他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是她罢了。 这真是太好了。 思薇小心地观察着即熙的表情,整个人就像攻击前浑身紧绷的猫。即熙却心情大好地放下茶杯,说道:“你放心,这事儿我已经嘱咐过那位朋友不要声张,我也会守口如瓶。来跟你说这件事儿呢也就是跟你交个心,毕竟咱们关系特殊,我也没真想做你后母,咱就维持个表面和平就行。” 面对态度陡然大变的即熙,思薇怔了怔,满脸怀疑地看着她。即熙笑着拍拍手,拎起旁边的拐杖对思薇挥挥手道:“你不用送了。” 走了两步她想起来什么,回头贴心地嘱咐道:“你这封门符也太弱了,功力不行得好好练啊。”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捅出惊天秘密的女人以不熟练的姿势住着拐杖,哼着小曲渐渐消失,思薇看着她的背影错愕地喃喃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苏家的大小姐居然是这般奇怪的女子? 即熙走后思薇立刻站起身走到院门口把院门关上,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后又加了一道封门符,然后慢慢转过身去看着她房间里那个梨花木的大衣柜。 思薇静默无声地看着那衣柜许久,然后缓缓起手解了衣柜上的封门符,衣柜吱呀呀地打开,露出了衣柜里躺着的面色苍白的红衣男人。 他长了一张精致俊秀的脸庞,即便是躺在那里不言不语,都流露出几分风流和邪气。奇怪的是他浑身上下不见伤口却呼吸微弱。 思薇搭上他的脉搏,还是一样孱弱。她皱皱眉头,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而后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气道:“我干嘛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 另一边的即熙正十分开心地哼着小曲走回自己的房间,她熟练地穿过亭台楼阁,连拐杖都使得比以前顺手了。 她住的房间是宫主的紫薇室,旁边就是雎安的析木堂。即熙目不斜视地走过析木堂,见四下无人又偷偷退回去,析木堂的院门是打开的,院子里正有一直浑身银白的大狼躺在里面晒太阳。 金色的阳光下它身上的绒毛仿佛泛着光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曳,看起来惬意极了。 即熙愣了愣,然后激动地喊道:“冰糖!” 这只威风凛凛的大狼听了这呼唤一个激灵蹿起来,四下张望和即熙对上了眼睛。它似乎也愣了愣,然后喜笑颜开嗷呜嗷呜叫着朝即熙飞扑而来。 即熙哪里受的住这么大一只狼的飞扑,再一次倒地——还好这次是仰面的。冰糖开心地舔着她,尾巴摇成了一朵花。 即熙顺着它的毛,感慨万千,没想到星卿宫第一个认出她来的居然是冰糖——她十二岁时捡回星卿宫养的狼。 即熙心情复杂地看着冰糖摇成一朵花的尾巴,这种摇法对于狼尾巴来说实属不易,她一头威猛的雪狼怎么被养成了狗。 其实冰糖是个汉子,从小被叫冰糖习惯了的它,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很娘的名字。 8、求学 冰糖嗷呜了好几声,即熙当上贪狼星君后给它授过灵识,所以它能跟即熙交流,就像阿海和雎安一样。 那嗷呜几声是在问她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这个问题就说来话长了,即熙拍拍冰糖的背让它起来。它乖顺地收了爪子正襟危坐,尾巴仍然摇得像花儿似的。 即熙盘腿坐在地上和它一般高,撑着下巴思考了一阵然后决定老老实实跟冰糖坦白。 “冰糖啊,其实我是个细作来着的。” “嗷呜??!!” 即熙捡着重要的节点把自己混进星卿宫求学七年然后溜回家,最近不幸死去又万幸死而复生的事情告诉了冰糖。冰糖一开始很惊讶又困惑,在听到即熙说当年她怕暴露身份没敢把它带回家时,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啪一爪子又把她摁在地上了。 “嗷嗷呜!!” 即熙陪着笑求饶:“糖少侠少侠,你冷静啊。” 冰糖磨着牙,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即熙眼珠转了转,举手正色道:“你看这样,我去参加星卿宫大考,争取进封星礼把贪狼星命拿回来,然后就顺理成章要回你了好不好?” “嗷呜?” “我保证,我没骗你,我也不会把你丢下了。” 听见即熙说出“不会把你丢下”的时候,冰糖的眼睛就含了泪,委屈巴巴地低头想要舔她。 “冰糖!住手!” 一声怒喝响起,冰糖和即熙同时转头,即熙躺在地上横着的视野里就出现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柏清,雎安,思薇,武曲星奉涯,天同星七羽。除了外出未归的廉贞星君和“失踪”多年的贪狼星君之外,星卿宫的甲级主星星君都在此了,后面还跟着许多次级星君。 这是有什么事,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红鸾星君梦湘惊道:“师母,你受伤了!” 即熙感受到从鼻孔缓缓流下的热血,应该是刚刚在思薇院子里摔的伤还没好。 目前这情况她倒在地上,冰糖爪子拍在她身上,她鼻子流血,刚刚冰糖还冲她张开了嘴…… 这是画面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冰糖立刻把爪子收了回去,几个弟子跑过来把即熙扶起来,即熙再次掏出手绢捂住鼻子,说道:“没事没事,这鼻血是我自己磕出来的。” 之前出声制止冰糖的柏清显然不相信即熙的话,他面色严峻地瞪了一眼冰糖,然后等着雎安教训冰糖。毕竟冰糖和它的主人一个样,只听雎安的话。 冰糖龇牙,委屈巴巴。 雎安走过来弯腰摸了摸冰糖的头,便笑起来说道:“冰糖是贪狼星君的灵兽,平日里性子烈也确实常与人争斗。不过这一次不同,它是喜欢您才这样的。可能表达喜欢的方式太过热烈,您受伤了么?” “没有我没事,这方式我觉得刚刚好,很招人喜欢。”即熙忙不迭地说着,发出浓重的鼻音:“你可千万别责罚它。” “不会。”雎安笑着应道。 柏清惊诧地看着雎安,忧心忡忡他这师弟护短的毛病怎么越发严重了。 “你们这浩浩荡荡的是要干什么啊?”即熙好奇地问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在他沉默的一瞬间即熙福至心灵地说道:“啊,对了,你们是来向我奉茶行礼的……” 当即熙端坐在紫薇室的紫檀木椅上时,已经掸好了身上的灰正好衣冠,颇有一副长者风范了。任谁也看不出她三个时辰前住着拐杖脸朝地狠狠摔了一跤,两个时辰前被一头雪狼拍在地上起不来。 星君们整齐地分列于紫薇室内,向即熙拱手行礼,雎安站在众人之前双手交叠捧着一杯茶,弯腰奉给即熙。他白色的衣袖垂及地面,白玉冠下浅金色发带隐没于长发之中,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镶金白玉。 即熙像模像样地接过雎安手里的茶,雎安便唤她:“师母。” 众人就跟着雎安一起唤道师母,这道礼成即熙便正式成为星卿宫诸位星君的师母,整个星卿宫里辈分最高的人了。即熙听着这整齐的“师母”声,看着满堂俯身的人,突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来十四年前刚入宫的时候,她不愿意奉茶拜师,雎安和她打赌结果她输了,只好答应去拜师。当时雎安俯身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既然拜了师,就要叫我师兄了。 她咬牙切齿地喊着——师兄师兄师兄,雎安师兄!行了吧! 雎安就轻声笑起来,眉眼弯弯。 即熙回过神来,看向身前眼眸低垂的雎安。重生之后到现在,他,柏清和思薇一直叫她师母,她原本觉得神清气爽,可现在她却很想听他们叫她一声即熙。 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喊这个名字了吧。 即熙。 “即熙”真的死了。 忧伤了片刻之后,即熙一放茶杯心想她怎么还咒上自己了,她这活得不是好好的,没人知道她是即熙她还就不是即熙了?弄这些伤春悲秋的多矫情? 礼成之后众位星君要离去,即熙单独叫住了雎安,她客客气气地请雎安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关怀道:“雎安,最近忙不忙啊。” “有柏清师兄在,诸事还算稳妥。师母有什么事情么?” 即熙清了清嗓子,理了理思路说道:“雎安啊,你看师母现在也算是星卿宫的人了。半年后的星卿宫大考,我也应该可以参加吧?” 雎安笑道:“自然是可以,但星卿宫大考非常严格,而且星命书通常挑选十八岁以下的人授予星命,这并非易事。” 已经二十四岁高龄的即熙坦然地说:“俗话说得好,老当益壮,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也好。”雎安并不阻拦。 “但是我毕竟不是从小在星卿宫学习的,基础十分薄弱。武学方面我就自己摸索了,但是文试的那些历史诗文,天象纪年,卜卦推命之类的,能不能请您帮我补一补?”即熙终于说出了她的最终目的。 她从前就严重偏科,武学和符咒从来就没从榜首上下来过,历史诗文勉勉强强,天象纪年和卜卦推命一向稳定在倒数。当年雎安日复一日的帮她讲课补习,她才勉勉强强踩线通过大考,得以进封星礼受封星君。 如今七年过去,那些东西她太久不用早就忘光了,自学是万万不可能的,去听课恐怕会重蹈以前一头雾水昏昏欲睡的覆辙,只有求助于雎安。毕竟雎安是他那年大考的全榜首获得者,这一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即熙满怀希望地看着雎安,只见雎安捧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道:“师母觉得星君是什么?” “星君……”即熙想了想,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拿出了大家对星君的普遍形容:“受神明旨意,为仙门百家之道标,黎民百姓之庇佑。” 雎安闻言莞尔。 “怎么样,你可以帮我补习吗?” “抱歉,恕我拒绝。” “为什么?是我刚刚回答错了吗?” “这与刚刚的问题无关,无论您回答什么我都是要拒绝的。” 即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几天之后的早上,雎安正端坐在析木堂内吹埙,香炉里弥漫出袅袅白烟和伴随而来的檀香香气,埙声醇厚柔润,绵延不绝。一首曲子还没吹完,就被快步走进房间的柏清打断了。 “雎安,师母要参加大考?”他坐在雎安案前,十分惊讶。 雎安放下手里的埙,点头确认:“嗯。” “她现在正在练武场,已经连挑了四五个弟子,说是再练几天就准备挑战榜首。之前只听说苏家大小姐长于歌舞,却不知道她身手如此了得。”柏清感叹着,说道:“苏家原本来者不善,但苏章却突然打道回府,师母行事又总是出人意料,实在不好琢磨。” “师母和苏家立场似乎并不一致,我觉得她并没有坏心,师兄也不必太过紧张。” “唉……我明白。我看冰糖也在练武场,你小心看好它,别再让它和师母起冲突。” 雎安闻言摇摇头道:“师兄,冰糖喜欢师母,并不会伤害师母。上次的事情多半只是误会。” “你看看你,又护短了吧?冰糖又不是你的灵兽,你不能和它交流怎么知道它想什么,我看那孩子被你宠得越发滑头了。” 雎安的神情就有点微妙,忍着笑说:“是我护短还是你护短?师兄你对自己,似乎没有清晰的认知。” 另一边练武场上的织晴给即熙递了一杯茶,正经说道:“雎安师兄虽然温柔和气从不发火,但是一旦作出决定便是板上钉钉,无论怎么说都不会让步的。倒是柏清师兄,虽然平日里严肃古板总是教训我们,但却很容易心软,去求一求磨一磨他多半就会松口。雎安师兄说了不教师母您,那就是不会教了。” 即熙擦着满头大汗,满怀怨念地看着练武场内正在比武的其他弟子,说道:“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也不知道啊。”兰茵小声说道。 即熙快速通过织晴融入了当时她们树下聊天的三人小团体,兰茵就是当时那个年龄最小的仰慕雎安的姑娘,还有年龄位于中间的晏晏,这个几个人功课武艺都是中等水平,但是对于各种八卦小道消息的收集能力可谓一绝。 失去了贺忆城这个绝好消息来源后,即熙终于又重新获得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感受。 “我觉得啊,雎安师兄不想教您是不想开这个先例。毕竟甲级星君们是不讲课的,若是雎安师兄教了您,那之后像兰茵这样仰慕雎安师兄的小姑娘必定以教习为名,都去找雎安师兄了。”晏晏认真地分析道,得到了兰茵的怒目而视。 即熙迷惑地看着她:“是这样?” 那当年雎安给她教课补习,怎么也没见这么多顾虑,难道说他这年龄越大越吃香,追求者竟比之前还多了? “我也觉得是这样。”织晴附和道。 想起上次她们断言雎安失明是因为她咒的,即熙大感这个推论不靠谱,她感慨道:“雎安岔开话题不肯说理由,让人拿不准他的想法,都不知道怎么迂回补救。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兰茵她们想了想,晏晏道:“雎安师兄好像一直如此吧。” 雎安师兄历来温柔和气,无私诚恳,教养极好,这些美好的品质包裹住他的喜怒哀乐。 他把分寸感拿捏得太好,与人交往说话做事一向妥帖,从不叫人不舒服,从不逾矩。就连非常喜欢他的兰茵都要承认,她仰慕雎安却不知道雎安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喜好憎恶。不只是她,好像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或许没人知道。 9、宴会 析木堂内,柏清同雎安商量几天后宴会的诸多事宜,不经意间看到雎安手边的几枚铜钱。柏清的声音一顿,忍不住问道:“你又卜卦了?” 这些年柏清偶尔会看见雎安卜卦,但是卦象从来都是水天需,仿佛雎安一直在问同一个问题。 这不是好兆头,对某件事情执念太深易生心魔,对于以身镇压天下心魔的天机星君来说尤其危险。 “这卦象给你的答案是什么呢?”柏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雎安没有焦点的眼睛眨了眨,香炉的白烟幽幽漫过他的眼帘,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不可深究。” “我并非要深究你卜卦……” “是这卦象说——不可深究,等候机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问题的答案永远是不可深究,等候机缘。 柏清眸光微动,他担忧道:“雎安……你……” “我没事。”雎安微微一笑。 雎安说没事,就一定会自己处理好,并且不需要别人来过问。 柏清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这个师弟从出生开始就被带到星卿宫,在星卿宫里长大,从来聪敏温和,绝不让人操心。 他还记得雎安失明的那一天,他急急忙忙地赶到雎安的析木堂,看见从来仪态端方的雎安满身尘土,扶着门站在房前,被一大群星君和弟子们围着。 在担忧询问声中,雎安平静的抬起失去神采的眼睛说:“我确实看不见了,缘由我知道,你们不必再询问。” 众人正愕然的时候,雎安笑起来,说道:“别担心,我没事。” 那时柏清蓦然发现,他已经太久没有关心过这个从不让人操心的师弟。以至于想要关心的时候,雎安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关心,而且他也看不懂雎安了。 柏清和雎安商讨的宴会于七日后开宴。其实星卿宫极少开放邀请宾客,这次的宴席是应仙门百家要求,为征讨悬命楼而设的庆功宴。毕竟这件事因星卿宫而起,又结束在星卿宫手里,不好由旁人承办。 宴会办得十分热闹,仙门百家抓住这难得一遇的星卿宫开放的机会,浩浩荡荡的来了不少人马,看架势都是想拐弯抹角多塞些子弟给星卿宫,好让半年之后的封星礼上有机会出现自家星君。 每当这个时候,即熙才会勉强承认星卿宫那个规矩——“拜师入宫需抛弃姓氏,斩断亲缘,自此再无父母兄弟,唯有天地师友”是有点道理的。 即熙抚摸着冰糖的头,站在宴会厅外的墙角边摇头叹息道:“我为什么非得出席一个庆祝我被杀死的宴会,还要听别人挤兑我呢?” 冰糖嗷呜两声,表示同情。 “唉,等我被封了贪狼星君,就弄一笔钱带你远走高飞好不好?” “呜呜呜……” “什么?你舍不得雎安?他养了你几年你就叛变了?”即熙拍了拍冰糖的后颈。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即熙转眼看去,便看见几个年轻修士和一位老者从旁边走来,怕是刚刚迷了路没找到宴会厅。看见即熙和冰糖站在这里,几人纷纷行礼,年轻的修士自我介绍是白云门的弟子,而老者则是一位僧人。 即熙眯着眼睛看了老者一会儿,轻笑道:“僧人和修士同行,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位高僧住在悬命楼外的镇子上,便是他为我们引路我们才能顺利去往悬命楼。” 悬命楼位于梁州西泽湖中心的岛上,西泽湖烟波浩渺水流复杂,且有悬命楼布防,没有深谙水性的当地人引路是无法抵达湖心岛的。 即熙冷哼一声,心道原来是你。她幽幽开口:“辛苦您从梁州远道而来,不过我听说佛法讲究普渡众生,怎么就不渡一渡悬命楼主呢?” 老僧人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一切便是为了渡众生,救众生于水火。” 弟子们也附和说这般恶人也能渡,世间就没有正法了。 被称为“水火”的即熙对此嗤之以鼻,也懒得再说,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们先去宴会厅。看着老僧人远去的背影,即熙摸着冰糖颈子上的毛,感叹道:“今天又见着你堂兄弟了。” 冰糖不明所以。 “你是白狼。”即熙抬起手指指着那老僧人:“他是你堂兄,白眼狼。” 看在宴会有美酒美食的面子上,即熙还是勉勉强强踏进了宴会厅。她在星卿宫辈分最高,就坐在宫主——也就是雎安左侧,看见自己桌上摆满了美食,还有一碟子糖衣山楂,即熙才面色稍霁,一撩衣摆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准备醉心美食,两耳不闻窗外事。 编钟声响,宴会开始,即熙除了大家一起举杯祝酒的时候配合配合,其他时候都埋头吃东西。偶尔听听飘进耳朵的几句话,知道宴会进行到哪一步了。 啊这繁琐的客套话,夸来夸去的,假不假。 魔女,恶徒,贪财害命,为祸人间,十恶不赦……又是这些词儿,真没有新意,什么时候说说她茹毛饮血,吃人不吐骨头呗。 “这灾祸之主若只是谋财倒也罢了,可她咒死玉周城主,导致玉周城沦为恶鬼之域,给翡兰城降瘟疫尸横遍野,还胆敢害死星卿宫主。这些都是有实证的,其他无法验证的灾祸更是数不胜数,真是丧心病狂。” 又来一个新词儿——丧心病狂。即熙听着头也不抬,该吃吃该喝喝。 “悬命楼底下地道四通八达,那帮恶徒都跑得没影儿了,连副楼主贺忆城都没有抓到。他流落在外岂不是更加为祸人间!” “咳咳咳……” 即熙转眼看去,靠近她左手边堂下的思薇不知怎么呛了一口水,捂着嘴连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思薇怎么看起来跟做了亏心事儿似的。 期间只有在他们提起悬命楼宝库里的财物要如何处理时,即熙才两眼放光地抬起头来。 她凑近雎安说道:“我觉得我们星卿宫是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悬命楼的财物应该归我们才对!” 雎安微微偏过头,低声说道:“那些财物已经分给梁州百姓了。” “……” 她的前朝老料翡翠屏风!她的彩釉八仙耳壶!她的三百箱夜明珠!她的八十五尊玉雕!她的五百箱金锭!她的……算了,数到明天也数不完。 即熙恨恨地腹诽几句又低下头继续吃,仿佛要把自己丢失的钱吃回来似的。 因为悬命楼的人不修仙,财宝毕竟都是凡间的财物,没什么法器灵物,各修仙门派也不是特别在乎,这话题很快过去,开始为这次行动表起功来。 于是乎即熙又看见了那位老僧人慢悠悠地走上堂前。从前他因为贫穷气弱总受人欺侮而有些佝偻,走路都是颤巍巍的,如今却衣着得体挺胸抬头,白胡须打理整齐,走出了一副高僧的气度来。 白云门的人介绍说老僧人叫悟机,是梁州的得道高僧。他一向劝人向善,若是恶人不肯听他规劝继续作恶,多半自食恶果没有好下场,长此以往他的声望渐高,如今正筹划在悬命楼边兴建庙宇,超度恶灵。这次讨伐也是多亏他的指导他们才能到达悬命楼下。 众人纷纷称赞老僧人,儒释道虽走的路不同,但做善举都是一样值得尊敬。 即熙勉为其难地抬起手跟着众人鼓了个掌,只觉得有些吃撑了,堵得慌。 在众人纷纷赞扬之时奉涯皱着眉头发话,说道:“您说的却有些奇怪,不听您规劝的恶人通常没有好下场,听起来倒像是遭了诅咒似的。” 此言一出,场内气氛就有点尴尬。谁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荧惑灾星能够施加诅咒。 武曲星君奉涯一向是这种直来直往的脾气,心直口快不看场合,拙于察言观色。不过这次他总算有些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见大家表情不太好,及时停下了话头。 悟机并没有表现出恼怒,而是沉稳坦然道:“星君若是怀疑,可以来验验贫僧。” 柏清笑着打圆场说不必,要让奉涯向悟机道歉,但悟机却坚持,说既然有疑就不能不明不白,定要分辨清楚。两边推让不下,最后奉涯惹的麻烦还是他来收尾,他起身向悟机行礼,说道得罪之后掏出一个纸人。 即熙本能地往后挪了挪,离远点然后抱着胳膊看戏。 那纸人身上有符咒,催动之后便直扑悟机而去,悟机气定神闲不闪不避,那纸人却在即将碰到悟机胸口时突然自焚化为灰烬。 堂上众人脸色皆变。 只见纸人自焚而起的白烟慢慢凝成字悬浮在空中。 ——“伤此人者有血光之灾,辱此人者反受十倍之辱,荧惑在上,速应我咒。” 万众静默,悟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纸人验出的诅咒,摇着头道:“不不,这不可能……这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有人打破了静默,说道:“原来这所谓高僧竟然受了荧惑灾星庇佑,他们本是一伙的!你假意帮助现如今又上星卿宫,是何居心?” 悟机一甩袖子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与荧惑灾星势不两立,从不曾有何关联!” “那这诅咒作何解释!这些年无人能对你不敬,全是因为受了诅咒,你作何解释!”堂下某门派的掌门拍案。 “这不可能,那是因为佛祖怜我而加护,不可能因为荧惑灾星!” 悟机干瘦的身体因为过于激愤而颤抖,再没有了挺胸抬头的高僧气度,满是惶惑无措。 即熙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有些轻蔑地笑着,一言不发。 10、大骂 众人议论纷纷,悟机手足无措地在堂中来回走着,辩白道:“这一定是假的,这不可能!” 雎安微微抬手,那悬浮于空中的白烟便飘入他手边的香炉之中,雎安给香炉盖上盖子,扣上的时候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悟机大师,请冷静下来。” “星君,我真的……真的没有勾结荧惑灾星啊!”悟机凄然道。 “我刚刚看了纸人验的咒语,确实是依附在您身上,但是我相信您并不知情。如若您事先知道,也不会引路去悬命楼,更不会主动要求验咒。”雎安的声音在这嘈杂的场面中犹如定海神针。 他这样发话了,议论声就稍稍弱下来。 悟机愣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慢慢反应过来了,喃喃道:“我身上真的有禾枷的咒术……这些年欺侮伤害贫僧之人下场惨淡,难道不是因为佛祖庇佑,而是应咒?怎……怎会如此!” 他颓然瘫坐于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被什么压得抬不起来头似的,六七十岁的人了还痛哭流涕,喊道:“我曾以为是佛祖看见我的诚心,不成想却是禾枷以这般手段侮辱于我,我清白一世居然要承她的恩情!我……” 悟机爬起来就想去撞堂内的柱子,奉涯眼疾手快飞了张符出去化为绳子绑住他,悟机便跌坐在地动弹不得,哭道:“武曲星君救的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如此受辱岂有颜面苟活?” 堂内仙门百家有劝慰的,也有质疑他演戏的。 即熙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皮,觉得自己得消消食,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两下,漫不经心道:“大师也不必如此吧,那禾枷丧…啊对,丧心病狂,说不定是想亲手折磨你,怕你先被别人欺负死了才给你下的咒。结果就福祸相依,您反而得了好处,这有什么可羞愧的?你自杀反而遂了她的意了。” 堂下便有人私语,问这女子是谁,有人回答是前宫主寡妻苏寄汐。 雎安微微朝即熙的方向侧过脸,似乎有些疑惑,他沉默一瞬转而笑着对悟机说道:“我听说佛法说不可杀生,您也是生灵,不应自伤。善恶之间界限模糊难以区分,禾枷也未必是完全的恶人。或许这件事也是一个契机。” “一个让您参悟善恶是非的契机。” 悟机怔怔地倒在堂下,沉默不语也不再挣扎,只是满目仓皇。奉涯收了束缚,悟机便跌坐在地,被别人搀扶着离开了。 这场混乱的表功告一段落,即熙慢悠悠地坐下来,打了一声饱嗝。 这老头子真是运气不好,没事验什么咒。本来是来邀功的,结果落得个这么凄惨的下场。 真是可怜啊。 她撑着下巴看着堂内众人,她还不至于在这些人面前觉得冤屈,比这荒唐的事情她也看得多了。反正她重生前活得潇洒恣意,现在也锦衣玉食,管他们怎么想呢。 就是食还没消完,有点堵得慌。 即熙拿起旁边的酒樽慢悠悠地晃着,漫不经心地听着。 他们在猜测灾星为什么帮助悟机,好像又在骂她?嘁,骂来来去都那么几个词儿,让她来骂不知道比这精彩多了。 啊雎安发话了,这事儿翻篇了,不骂她他们还能聊什么呢? ——“家师醉心修炼一朝不慎走火入魔,现如今自封经脉昏迷不醒,万望宫主大人出手相助,引渡家师心魔。” 哦,他们要欺负雎安了。 什么!? 有人敢欺负雎安? 即熙反应过来,一放酒樽愤而抬头。 他奶奶的谁! 堂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男子的容貌大概二十出头,不过修仙者的容貌并不和年龄相关,他四五十了也不一定。他正深深弯腰行礼,眉头紧皱声音凄切。 即熙冷冷打量了一下他的衣服,黑衣水纹,兖州郁家波远阁。郁家老爷子也将近两百岁了,这年头修仙不易,能修到两百岁既没飞升也没死的也是少见。 估计这老爷子也急,终于急得走火入魔了。 雎安还没说话,即熙就先出声了:“郁家少主,你家老爷子快两百岁了,修为深厚,他尚且不能控制的心魔你却要雎安引渡,你是要雎安死吗?” 郁少主立刻弯腰行礼,说道:“绝无此意。” 顿了顿,他抬起眼眸,铿锵有力道:“宫主大人刚刚出生就被星命书指为天机星君候选,十三岁便受封星君掌不周剑,原本就是天纵奇才。这些年四处游历除邪祟化煞气,安抚人心,如今更是功力深厚。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有您是心魔的克星,家师虽不能控制心魔但以您的能力定然能够化解。您主掌天下良善之心,家师这些年为兖州殚精竭虑,他若离世便再难保一方安宁,求您看在远波阁,看在兖州百姓的份上救救家师吧!” 郁老阁主声名在外,郁少主此番慷慨陈词也引得不少人为郁老阁主说话。柏清皱起了眉头,这番话黑的白的都说了,把雎安捧得很高却是拿这些名头变相逼迫。柏清紧张地看着雎安的神色,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这事情实在凶险。 自古以来天机星君不仅是最少出世的星君,也是最多夭亡的星君。因为长年镇压心魔接受试炼,一旦心绪起伏情绪崩溃就容易受反噬,被星命书判为失格而死。 引渡心魔只有雎安能做到,便是要把别人的心魔引到自己体内,以天生与之相克的元婴净化,一旦无法净化便会被反噬。老阁主的心魔强到需要他自封心脉,引渡弄不好真的会害死雎安。 雎安面对那一番吹捧神情不变,正欲开口,那边即熙一拍桌子站起来了,把堂上众人吓了一跳。 “嘿呦喂我可真是听不下去了,这没皮没脸的什么什么少阁主还拿起一方安宁来胁迫天机星君,你师父自己修炼出来的心魔关雎安什么事啊?他只要肯毁了一身修为与那心魔拼,当真就拼不过?就是心疼自己百年的修为不舍得放弃罢了!你们这些修仙的动辄活个百十来年的,今儿炼出来一心魔颠儿颠儿地跑来让雎安给你收了,就算雎安镇不住失格死了等下次你再炼出来心魔天机星君也该换代了,那仗着脸生再求着收一次心魔呗。嘴上说的好听什么天纵奇才功力深厚,我呸,说白了就是想让天机星君乖乖当你丢心魔的夜壶呗!”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一出,仙门百家和各位星君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即熙。即熙自认话糙理不糙,理直气壮得很。 雎安怔了怔,然后轻轻笑起来,并没有阻止即熙。 郁少主估计从没对付过这种人,一时间又气又急:“夫人怎可这么说话,这般侮辱郁家与天机……” “我怎么了?我不能说话?你要想不被侮辱就别干这些恶心人的事儿。我是星卿宫的掌门师母,星卿宫里谁的辈分比我高?我告诉你我站在这里,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人就休想占星卿宫的便宜!” “家师也是德高望重,辈分……” “是是是,你家那快两百岁的老头子肯定辈分比我高,他人呢?这位德高望重正人君子居然有这么厉害的心魔,也太可笑了吧?” 郁家少主哪里见识过这种架势,被即熙一句一句顶的无话可说,气昏了头拔出剑来指着即熙:“你住口!休要侮辱家师!” 剑声一响,雎安带笑的眼神就沉了下去。 洪亮的嘶鸣声由远及近,自堂外疾风般飞进一只银灰色大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郁少主手里的剑,叼着丢在雎安手里,然后悠然降落在雎安肩头,仰着头睥睨众生。 即熙心道许久不见,海哥还是这么帅气。 郁少主的脸色就黑的不能看,雎安手里握着郁少主的剑,微微笑道:“阿海,郁少主大概不知道星卿宫里除演武场外禁止动刀剑,并非有意。你这样有些失礼。” 阿海不屑地看了郁少主一眼,转过头去。 即熙默默为海哥这种老子天下第一你丫算哪根葱的态度鼓掌。 堂上众人都观察着雎安的反应,周遭十分安静。雎安拿着剑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绕开桌子一级一级走下台阶,或许是因为看不见,他的步子慢而谨慎。 “郁少主,这件事您之前来信提过,我也已经表明态度。我曾与老阁主有过一些交往,老阁主光明磊落严于律己,但正是因为过于严于律己,对自身的修为极度执着。这些年他修为难进,焦急忧虑以至于滋生心魔,若执念不除就算我这次替他渡了心魔,不出十年心魔又将再生。世上没有两全之策,若老阁主舍得以修为与心魔相抵,虽再不能登仙却也可终享天年。” 雎安说着便走到了郁少主的面前,双手把剑奉上。 郁少主不肯接剑,双眼血红道:“什么天机星君,什么主掌善良正义,受百家尊重万民供奉,难道就只图自身安全,如此贪生怕死?今日有理由不救,明日有理由不救,来日真能救万民吗!” 雎安抬眸,不恼不怒地淡淡一笑,回答道:“郁少主,老阁主明知执着于修为会生心魔仍然一意孤行,我可否说他不善不义?编织罪名,党同伐异,借势要挟,最为不义。” 阿海飞来叼过雎安手里的剑,精准地甩入郁少主剑鞘中。雎安仍然笑着,声音却沉下来:“少主,我希望你明白,善良并非软弱可欺。” 他平日里温和没有攻击性,此时气场却强势得令人屏息,堂上众人面面相觑,竟然连郁家人都没敢帮腔。 即熙望着雎安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刚刚的悟机。 她之所以会偷偷给悟机下咒,是因为她最初对于善的概念就来自悟机,而她十七岁回到悬命楼时,悟机还是一样劝人向善但受尽欺侮。她觉得他可怜,也暗自想着若悟机也强大起来,会不会也变得像雎安这样。 善良清醒而坚定。 但是并没有,鎏金的石头还是石头,不会变成厚重的金子。 没有人能变成下一个雎安。 11、醉酒 有了这两个不快的插曲,宴席的下半段各仙家都安分许多,明里暗里想要塞人进来的话也跟着收敛了。 即熙无聊地听着大家清谈讲什么道法,还不如骂她有趣呢。何以解无聊,唯有杜康。 平日里星卿宫对酒管控甚严,只有这样办宴会的时候才会不设限制,即熙趁着机会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个够。她向来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除了兰祁山的酒叟之外没输过任何人。 要添酒的时候雎安回过头来轻声说:“师母,饮酒要适度。” 即熙摆摆手:“你放心,喝不醉。” 笑话,这才喝多少啊,开胃都不够好么? 此时正在兴头上的即熙完全忘记如今的她不比以前,已经换了个江南大家闺秀的身体。江南人的酒量,一般都是浅的很。 后知后觉地感到晕眩时,即熙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她已经无力回天,只能任由涌上来的酒劲裹挟着神志一路狂奔,消失不见。 宴席结束,各仙门道友陆陆续续离去星卿宫的客舍休息了,雎安从座位上站起来回身向即熙的方向行礼,说道:“师母,宴会……” 只见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双温热的胳膊抱住了脖子,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伴随着爽朗傻气的笑声:“嗝,好喝啊,梅子酒真好喝!” 雎安愣在原地。 同样傻眼的,还有思薇柏清奉涯等一干还没走的星君和弟子。 雎安很快反应过来拉开即熙的胳膊,即熙醉得神志不清,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站都站不稳了。 苏寄汐的这个身体喝酒不上脸,即熙早就喝多了,但因为脸色正常,又一直安静地神游天外,都没人发现她醉酒。 弟子们赶紧跑过来想要扶即熙,即熙此时却突然发起酒疯来,谁也不让碰,把想来扶她的人全都打回去了,下手还没轻没重让人害怕。只有雎安扶着她的那只手还是稳稳的,幸免于难。 “别碰我!”即熙吼了几嗓子,回过头朦朦胧胧地看向雎安,迟缓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雎安?” “师母,是我。” 雎安虽然看不见,但已经通过声音把这混乱局势猜的七七八八了。 “行吧,我要……休息……就……就你……送我回去!”一听到师母这个称呼,即熙醉了还立刻拿起架子。 她环顾四周,只觉得举目所见的人都令人嫌弃看不上眼,顺手一指旁边鹰架上正啄羽毛的阿海:“还有它,你们俩送我!” 阿海闻言目光一斜,眼神仿佛能把即熙戳个洞出来。 即熙无惧阿海的目光坚持要他俩送,谁劝也不听。雎安只好答应她,他嘱咐劳累了一天的各位弟子星君早些回去歇息,接着就一人一鹰,一个扶着一个拽着送摇摇晃晃的即熙回去。 路上雎安扶着即熙的胳膊,而阿海拽着即熙的领子,保证她不会倒到雎安身上去。即熙懵懵地往前走着,反反复复感叹菜好吃,酒好喝,问雎安明天还有没有。雎安也一遍一遍地回答她,正式宴会只有今天,明天没有了。 即熙每次都点点头,或许是这个答案她不够满意,过一会儿又卷土重来,让人哭笑不得。 阿海嫌弃得恨不得把这个傻子抓起来丢沟里头,一看见紫薇室就撒爪把即熙丢给雎安,帅气潇洒地飞走。 雎安把即熙扶到房间里的凳子上坐下,便要告辞离去。即熙立刻站起来踉跄着说:“你等……你等等!” 说着就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朝雎安后背跌去,雎安快速旋身抓住即熙的手臂,用了点巧劲儿一只手就把即熙扶得稳稳的。 他白色的衣袖翻飞甚是好看,让即熙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他,他在无数魔兵之中左右游走白衣纷飞的身影。 一股物是人非的酸楚涌上心头,她控诉雎安道:“你他娘的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给我补课啊!” 雎安为即熙的粗话愣了一下,这个愣神的瞬间即熙突然爆发拽着领子把他推倒在地。哐当一声之后,即熙敏捷地骑在他身上摁住他的手。 她原本武功就好又使了十足的蛮力,雎安想要挣脱又怕伤到即熙,沉声道:“师母,你醉了,快放开我。” “不!我不放!你……嗝……你是不是讨厌我所以不教我?” “绝非此意。” “那是为什么?” “我有我的原因。” “那你就是讨厌我。” “……” 雎安觉得现在大概无法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即熙瘪了瘪嘴,自顾自地委屈起来,竟然比悟机带给她的委屈还要大百倍,她说道:“你讨厌我。” 这种似曾相识的语气让雎安怔忡了片刻,他叹息一声道:“我为何要讨厌你呢?” “因为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即熙语气笃定,然后又色厉内荏道:“但是我现在是你的师母,你不许讨厌我。” “好,我不讨厌你。师母您能不能先起来?”雎安哭笑不得。 即熙低头看着身下的雎安,他安然地眨着眼睛,眼神没有落点空空的虚浮着。 雎安的眼睛很好看,温润带水,就像是通透的琉璃珠子,眼角淡淡泛红。脖颈因为紧绷而显露出青筋,像是白宣纸上淡紫色墨水勾了一笔似的。 即熙的心也被勾了一下,她微微俯身靠近雎安,看见雎安皱起眉头,又不敢靠近了。 “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啊,星君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是因为是合适的人才被选中了,还是因为被选中了就要成为合适的人呢。你看大家成了星君,都挺怕失格而死的。” 即熙嘟嘟囔囔地说着,放开了雎安的手但也不站起来,望着天花板说:“尤其是你,星命书对你要求最高。之前的天机星君大多活到十七八岁没镇住心魔,就失格死了。你活下来都不容易了,他们还要你做这做那的。” 雎安坐起身来,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去碰到即熙的肩膀,然后把她从他身上挪下来,即熙也不反抗就乖乖任他摆布。 “今日多谢师母为我说话。”雎安岔开了话题。 “没事,他们不疼你,我疼你。”即熙醉眼朦胧,但是回答得斩钉截铁。 雎安忍俊不禁。 看见雎安笑了,即熙也跟着笑起来,她说道:“雎安,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是。” “那你要夸我。” “好。” “你要经常夸夸我,夸我……夸我……善良……还有疼人。” “……哈哈哈哈哈哈好。” 雎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他笑着笑着,空空的眼睛里就有了点沉思,在一片黑暗里,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摸到了对面人的下颌,那里平整光滑,没有易容或面具的痕迹。 “师母,你到底是谁?” 雎安低声问道。而即熙恍若未闻,懵懵地歪过头睡着了。 即熙这一觉睡得很熟,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和事实没有任何出入,让她感慨自己居然没想象力到这个地步,拿回忆充数做梦境。 她梦见了刚刚到星卿宫的自己。 跟着雎安来到星卿宫之后,即熙很快就把星卿宫闹了个天翻地覆。 星卿宫是讲究规矩十分传统的地方,房子都建得四四方方,按照阴阳五行来安排宫服和食宿,春有落樱夏有莲,秋有银杏冬有雪,言谈举止均有条条框框。而从小和通缉犯为伍的即熙天生反骨无法无天,完全不吃这一套。 她在武学和符咒方面天赋出众,但是武科先生左辅星君说她比武时出手狠辣甚至于阴毒,只要能赢就不管规则也完全不留余地,屡次伤及同侪。而教符咒的天魁星君则说她画符总是犯忌讳还差点引起反噬。至于教诗文历史的文曲星君,则被她当堂顶撞气得停了课。 其他的弟子们,除了天天和她吵架的思薇,其他人都避着她走。 掌事的柏清师兄总是倡导以理服人,奈何即熙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诡辩高手,一张小嘴叭叭叭把柏清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可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柏清被气病后,替他掌事的是雎安。 即熙再次在课堂上和文曲星君大辩三十回合之后,直接被阿海拎着脖子提溜到了析木堂里雎安面前。她在半空之中吓得小脸煞白,扑腾着求阿海放她下来。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高。后来阿海的一大乐趣就是在她闯祸时提着她的后颈在半空盘旋好几圈,听她吱儿哇乱叫求它落地。 雎安放下手里的书,一双温和的水汽弥漫的眼睛看着她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阿海鸣叫几声,雎安点点头。 “又让子恕师兄教不下去课了。” 即熙拍拍身上的灰不服气地站起来,说道:“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说不过我!” 雎安把手里的书合好,好脾气地笑着问道:“即熙师妹有何高见呢?” “文曲星君说什么达则兼济天下,成为星君就要保护众生。我就不明白了,厉害的人就非得保护弱者?你看这世上厉害的动物,老虎狮子蟒蛇,哪个还保护兔子绵羊了?只有弱肉强食啊。你非得强行保护弱者,结果这世上弱者死不掉还越来越多,弱者还拖累强者。” 雎安认真地听着她说,并未愤怒或者打断,见她停顿便问:“那子恕师兄说什么?” “他说,人之所以为人和动物不同,便在于人心人性,明礼义,懂仁爱。我就说人和动物没两样啊,都是要吃要喝要□□,而且人家老虎狮子不明礼义不懂仁爱,吃起人来还不是一口一个,比我们这些讲道理的人还威风。”即熙在雎安面前盘腿坐下,满不在乎地回答。 雎安笑起来,他说道:“那你觉得自己是强者喽?” 即熙挺着腰杆:“那当然。我现在还小,以后会更强的。” “何为强者,何为弱者?饭堂做菜的王师傅,你最喜欢他烧的糖醋排骨,假以时日他肯定打不过你,但是你就能烧出像他手里那样美味的菜肴吗?在做菜方面,他是强者你是弱者,那按照你的理论他就不该给你做好吃的,好淘汰你这个弱者喽?” 雎安这个致命比喻让即熙一时半会儿无法反驳,放弃王师傅的糖醋排骨,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12、信任 “进一步说若你流落荒岛,武功重要还是会觅食野炊重要呢?这世上人各有长,强弱本无定数。强者也会落难,弱者亦会翻身,境遇不同结果便大不一样。我们受教作为强者要保护帮助弱者,其实也是希望弱小时也能得到保护。这不只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自己。” 雎安认真地慢慢地说给即熙听,即熙有些恍惚,没有全都听懂但似乎又很有道理。 她想了想,说道:“那不就是说帮助别人也是一种交易。” “当时在招魔台下你救思薇的时候,是要从她那里交易什么吗?” “我……”即熙就答不上来了。 “有时候这种帮助是交易,但是更多的时候……” 雎安点点自己的胸口和她的胸口:“是以心换心。” 即熙怔了怔,逞强道:“若换不来别人的心呢?” “自然有可能换不来,但若只想做万无失一的事,这世上便无事可做了,你说对不对?” 雎安仍然笑意盈盈。在他这样耐心的解释之下,即熙终于败下阵来。她看了雎安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善良是人的本性之类的……” “人的本性并无善恶之分,唯有趋利避害。如果善良像吃饭睡觉一样是天性,那还要我做什么?难道你见过教大家吃饭睡觉的星君吗?” 雎安的语气温柔中带着一丝俏皮。 即熙闻言噗嗤笑出声来,她说:“好吧好吧,你赢了你赢了,你说的有道理。” 辩论有了结果,她就起身想要离开,一转头就对上了阿海犀利的眼神,雎安的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先把今天子恕师兄教的书文抄一百遍再走。” 即熙惊讶回头,愤愤不平道:“我都认输了!” 雎安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那也要抄。” 阿海使用暴力毫不留情,而即熙又不愿意在雎安面前撒泼。她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在析木堂抄了一整天的书文。期间她找各种头痛脑热内急之类的借口开溜,不过跑几步就被阿海逮回去,提溜到雎安面前。 雎安阅览着她抄好的书文,贴心地提示道:“你这里写了错别字,这几个字太模糊了看不清,好好改改。” 即熙只觉得这个师兄是她的命中克星。 即熙被雎安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后,柏清如获大赦,直接把即熙的管教工作丢给了雎安,并且要她搬到雎安隔壁。即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郁闷,她越来越觉得雎安说的话有道理,预感到自己很可能真的会变成大家闺秀,她终于偷偷跟一年多没联系的老爹写了信。 谁知她爹不但一点儿没担心她,还对于她进了星卿宫十分满意。回信中让她继续隐瞒身份在星卿宫学习,到时候再骗个星命回来,正好还能帮悬命楼多接生意。 这真是她亲爹? 即熙十分气恼,于是她找了个月黑风高夜,收拾细软离开星卿宫准备再去闯荡天涯。 宫规说三更之后禁止离宫出山,但是即熙向来不把这些宫规当回事。凭着自己多天的精心研究攻破了封门符咒,结果就在山里鬼打墙,直到被值夜的雎安救出来。 原来那封门符咒有好几重,第一重破后就会把破咒人拉进迷阵之中,而破咒人尚且不自知,破的重数越多反而越危险。幸好即熙只破了一重符咒,不然小命都要搭进去。 雎安没有发火,也没有骂她,看见她浑身是伤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就一言不发地把她背起来往回走。 即熙伏在雎安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你生气了?” “嗯。” “……差点死的是我,你生什么气……”她小声嘟囔道。 “就是因为你不珍惜自己的命,我才生气。宫规再三申明夜中宫门落符咒,凶险不可破。你是觉得我们都在骗你,还是觉得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只有你能安然无恙地出去?你是不是觉得是我们傻才守规矩,不守规矩就是聪明?” 这句话直击要害,让即熙一时无法反驳。其实她初到星卿宫时,确实对同门抱有一种野猫看家猫的傲慢,暗自把他们放在对立面上,所以才天天这个不服那个不忿。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从小我就听说不要相信别人,大人的话都是骗小孩儿的。” 雎安的脚步顿了顿,他叹息一声道:“这里有我在,如果你肯信任我,我便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即熙鼻子一酸,说道:“可要是我辜负了你怎么办?” 雎安低声笑起来。 “你能有这种担心,我就很欣慰了。” 那天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夜幕暗淡,雎安的后背很宽阔温暖,即熙小声说:“好黑啊。” 顿了顿,她又说:“我觉得,有点儿疼。” 雎安就放缓了步子走得更稳,右额的星图亮起来,被吸引乘风而来的萤火虫包围了他们,金光闪闪明亮如星河。 是即熙最喜欢的那种金光闪闪。 从那以后,即熙就再没起过离开的念头,在星卿宫一直待了七年。 在雎安的影响下,她慢慢消除了对星卿宫众人的敌意和强烈戒备心,虽然各方面还是特立独行,但是也慢慢融入了师兄妹之间。后来即熙想,雎安似乎是唯一一个成功改变过她的人。 雎安十八岁的时候,她十二岁,雎安开始了每年一次的试炼。 据说每位星君冥冥之中都有试炼,但唯有天机星君的试炼最为具体。成年之后每年他将会有三个月的时间失去所有记忆,被星命安排去人间至苦之处受难,如此九年才结束。以前的天机星君很多都是在试炼中无法坚守本心,自我怀疑,以至于失格而死。 雎安似乎并不害怕,他离宫的时候如往常一般淡定从容,反倒还来安慰紧张的即熙柏清思薇等人。师父此时也不再闭关,出来送雎安并且嘱咐了很多。 雎安一走即熙就解放了,再次成为了各位先生头疼的对象,不过她已经比之前收敛很多,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面对气愤的柏清师兄也知道道个歉认个怂,只是她那些顽皮手段和恶作剧就很少有人能揪出来了。 自由的时间长了,即熙反而不太想让雎安回来,暗自想着最好他的试炼能延期,让她再多潇洒一阵。 可惜师父掐指一算,雎安的试炼即将如期结束,于是带柏清和即熙一起去接雎安。 雎安这次试炼的地方是冀州。即熙在山上就有所耳闻,冀州连年大旱之后又遇洪灾,千里之地颗粒无收,灾民遍地遍野伏尸,是百年不遇的饥荒。 饥荒这个词,在此之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真实感。 她跟着师父和柏清下山一路往冀州去,路上的乞丐越来越多,尸体也越来越多,她才有了一点概念。等到受灾最严重的邱县时,她才感觉到恐惧。 那里的树都被扒光了树皮,举目所见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只有死气沉沉的荒芜。 那里的人看起来不像人。他们太瘦了,瘦得像是一层皮贴覆在骨架上,但是许多人肚子又胀得很大,看起来极其诡异。 他们看人的眼光是野兽的眼光。好像在盘算着这三个人能不能抢,或者能不能吃。那种□□裸的眼神仿佛把人扒皮抽筋,即熙不寒而栗。 在这些人里他们找到了雎安。 雎安也瘦,他太瘦了,从来没有这么瘦过。不过幸而肚子没有胀起来,看上去只是羸弱而已。 他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地在给一个老妇人喂水。师父喊了他一声雎安,他回过头来迷茫地看着这三个衣着整洁,一看就没挨饿的人。 看起来他还在失忆的状态中,右额原本是星图的地方被一片红色胎记取代。原来他的眼神很亮,现在却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将他和那些野兽般的人区分开来。 即熙无措地跟着喊了一声:“雎安师兄。” 雎安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额上红色的胎记慢慢褪去露出星图的样子。他突然站起身来拉住师父的手,虚弱地说:“你们带食物了吗?” 柏清慌忙从胸口拿出一块饼,那个瞬间他们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如狼似虎的眼神。 雎安接过饼转身想去喂那个老妇人,但是就在他们说这两句话的时间,雎安恢复记忆的间隙,那个老妇人已经咽气了。 她的死相很痛苦。 雎安就愣愣地看着那个老妇人,再抬头看着四周连片横陈的尸体,在那些尸体上飞舞的成片苍蝇,和苟延残喘的人们。他捂住脑袋,即熙看见水泽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 他哭了,雎安哭了。 接着和水泽一起流下来的还有鲜血。 师父脸色一变,拽过雎安拉开他的手,便看见他右额上的星图正在开裂流血,不稳定的灵气从他身上一圈又一圈动荡开来。 这是失格先兆。 即熙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大脑一片空白,她冲上去拉住雎安的手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雎安,振作起来!” 师父的怒喝响起,他拎着雎安的领口,一字一句地说:“无论你遭遇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无论这世道再痛苦疯狂,你也要心怀热忱!你是天机星君,你是善,只要你活在这世上,善良就永不灭亡。” “雎安,你责任深重,不可任性!” 雎安茫然地看着师父,眼泪和血一起顺着脸颊流淌成殷红汪洋。他慢慢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当那种痛苦到达顶峰的时候,他额上的血却不再流了。 回到星卿宫的雎安,有半个多月反反复复的失格前兆出现。为防止他一旦真的失格而死,力量不受控伤及他人,雎安被关进了静思室里,辅以重重符咒包围,不许任何人见他。 即熙像以前一样不守规矩,一直偷偷跑到静思室里看雎安。雎安非常瘦削,比之前安静了很多,她每天把宫里有趣的事情说个遍,甚至主动说出自己犯的错,但是雎安总是浅浅地笑笑很少回应。 他总是在出神,有时候出着出着额上星图便开始流血,那血沿着他的额头眼睫一路向下,在白皙俊朗的脸上可怖地分割出裂缝般的区域,再一滴滴落在衣服上。 即熙就胆战心惊地替他把血擦干净,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雎安会没事的,他不会死。 虽然之前所有的天机星君,都差不多是在这个岁数亡于失格的。 有一天雎安突然说——你知道人肉是什么味道么? 即熙愣了愣,摇摇头。 “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说不清什么善良邪恶。”雎安虚虚地一笑,说道:“那个老妇人,她失去的双腿,其实是被她儿子吃掉的。” 即熙睁大了眼睛。 13、姓名 “后来她逃了,她儿子转而想杀我来吃,我反击时把他杀死。那个老妇人就从暗处爬过来问我,这个人是她儿子,她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掉他……” 即熙一把抱住雎安的肩膀,雎安的语气很平静,她却在打颤,因为无法抑制的愤怒和心疼而哭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 这是雎安,永远眼带笑意,温柔明理不卑不亢的雎安。她虽然没有说过,却觉得他是从头发丝儿美好到脚趾尖儿的人,连影子里都可以开出花朵,说出的话里都带着春风,是这世上最金光闪闪的灵魂。 他怎么能受这种委屈,怎么能遭这种罪? 即熙抱着雎安喊道:“凭什么你当个天机星君,从小就离开生身父母来这么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到人间至苦之处受难,还得持身守心不能失格?我去他娘的你是个人啊雎安!这什么劳什子的吉祥物,不当了!” 雎安安静地缓慢地眨眨眼睛,然后轻声笑道:“如果不是天机星君,那我是谁呢。” 即熙惊慌地看着雎安的安静眼神,她想说你是雎安啊。 可就连雎安这个名字,也是他作为天机星君的候选人被带回星卿宫时,师父给他起的。 “你别这么安静……你哭吧,你软弱一点也没关系的,雎安。” 雎安慢慢低下头,把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即熙感觉到那里慢慢传来一点湿意,他一直安稳的身体终于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他这次只是流泪,没有流血。 雎安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不再出现失格的征兆。第一次试炼他算是挺过去了,一想到之后还有八次,即熙都替他感到绝望。 雎安解除封禁离开静思室之后,师父和柏清都找雎安聊了很久,他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只是话少了许多。 即熙忐忑不安地观察着雎安,直到某天他突然不打招呼,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星卿宫。这对于一向守规矩的雎安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即熙于是跟踪了雎安,跟着他一路朝东走去。不过三天以后即熙放弃了暗自跟踪,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雎安面前。 因为她——没钱了。 即熙匆匆离宫没带多少盘缠,三天就花光了,只好厚着脸皮来蹭雎安的盘缠。雎安看见她出现有些意外,但是也没有非常惊讶,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就带上她一起。 不久之后他们来到临海的一座小城中,因为穿着星卿宫宫服被认出来,星卿宫的“神仙”来到小城的消息马上在城里传开。百姓们见到他们无不磕头行礼,许愿祈福。 即熙感叹这个小城里大概很少有人修仙,大家都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有一对乡绅夫妇来拜访他们,刚一见面也是磕头行礼,被即熙和雎安扶起来之后,他们仍然毕恭毕敬。 寒暄过后,那乡绅的妻子犹豫着问:“星君大人可在宫里见过一个男孩子,他今年也该十八岁了,从小就被抱到宫里养大的。” 即熙怔住了,她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雎安。雎安眼眸微动,刚想说什么就听那乡绅低声斥责他妻子:“当年宫主大人就说过,进星卿宫就得断绝父母亲缘关系,你还问什么问!” 他妻子有些委屈,小声说:“我听说要是过了十八岁还封不上星君,就能退籍离宫,回家来了。” “你还希望孩子封不上啊?一辈子留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能有什么出息。” “可……他一生下来就抱走了……我怕他想回来也不认识……” “胡闹!他是命定的贵人,我李家祖坟冒青烟才生的大人物,你怎么尽说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当心惹星君大人不快!”乡绅白了他妻子一眼,回头看向雎安的时候就笑得很小心。 雎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 “你们说的那个人我知道,他已经封了星君,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乡绅就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悦笑意,他的妻子一开始笑了,之后又有点怅惘。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和这个儿子的缘分,大约就只是母亲的怀胎十月,和生下来的匆匆一瞥,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给孩子取乳名。 即熙在旁边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她闹脾气了就离家出走,在外面玩腻了就潇潇洒洒回家去,她老爹气归气,总不会不要她的。 可雎安是一个没有家,没有归处的人。 或许他违反宫规私自下山来这里,就是想来确认这一点。 他们在那座滨海小城待了五天。即熙生平第一次看到海,每天都充满了好奇,拽着雎安去海边玩,赶海拾贝壳,堆沙捉螃蟹。 那天夕阳西下,整个世界都是波光粼粼的橘红色。即熙挽着裤脚站在没小腿的海水里,叉着腰大喊一声:“雎安,李雎安!” 身旁的雎安挽着袖子,衣服还兜着帮即熙捡的贝壳。他愣了愣,转眼看向她。 “你别做天机星君了,别管星卿宫那些破事儿了!做普通人吧,我陪你做一辈子普通人!”即熙气吞山河地喊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然后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橘红色的光晕给他右额的面具染上暖色,温柔的眼睛里盛满笑意,美好极了。 他腾出一只手来揉揉即熙的脑袋,笑道:“我离宫不是要放弃做天机星君,只是要想明白一些事情。最近我想明白了,我们回星卿宫吧。” 即熙僵硬地站在原地。 雎安心领神会,说道:“你放心,私自出宫的责罚我替你担着。” 看到雎安这样笑着,她就知道熟悉的雎安又回来了,温柔又坚定的雎安回来了。 即熙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撩起水狠狠洒了雎安一身。 “你这段时间吓死我了!我他娘的都睡不好觉,天天担心你!” 她瞪了雎安半天,然后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雎安无奈地笑起来,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 之后的每一年,雎安每一次试炼结束,即熙都第一个跑去接雎安,确保他平安无事。 即熙离开星卿宫的时候,雎安的试炼刚刚过去一半,也不知道之后他每次试炼结束都是谁去唤醒他。 不过说到底星卿宫的人个个都很喜欢雎安,之前她总是太积极挡了别人的道儿,说不定她走了好多人都争着去接呢。 即熙一边腹诽一边从悠长梦境中醒来。她正大喇喇地躺在自己床上,还穿着昨天宴会的衣服,虚虚盖了一床被子。即熙头疼欲裂,睁着眼睛看了天花板,梦境里的过去走马观花地在她眼前闪过。 然而回忆里的怅惘不过蔓延了一小会儿,就被现实的尴尬击溃,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哀嚎起来。 昨天醉酒前后发生的事她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先来了个受过她恩惠不自知,还给人带路来讨伐她的白眼狼悟机。然后又出了个假借道义之名威胁雎安帮忙的小白脸郁少阁主。最后她这个忘记自己换过身体,高估酒量的蠢货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她发酒疯叫雎安和阿海送她回房,她把雎安推倒在地,坐在他身上…… 即熙给自己心口来了一拳,默念道别想了别想了快忘掉快忘掉。 不过真不愧是她,喝醉了都守口如瓶没把自己身份说出来,还调戏到了雎安,这真是…… 不对不对,这种得意的想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可得意的啊! 即熙无语凝噎,死去活来。 她终于在床上扑腾完,顶着宿醉憔悴的一张脸,简单洗漱之后心里做了半天准备,才鼓起勇气推开门走出院外。然后她做贼似的扒着门四下环顾,尤其关注不远处的析木堂,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动。 “师母?” 即熙被吓得三魂丢俩,回头看去,只见雎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身后,面带笑容。 即熙僵硬地扯扯嘴角,回应道:“早……早啊雎安。” “昨日您替我说话,还未正式拜谢。”他淡笑道,向即熙行礼。 即熙赶紧摆摆手,说道:“不客气不客气,你谢我不如帮我补课。” 雎安沉默了一瞬,即熙心道她怎么就嘴快说出来了,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真不是提要求的好时机。 “好。”雎安答应道。 即熙睁大了眼睛。 谁说这不是提要求的好时机! 她忙不迭道:“一言为定!你怎么回心转意了?” “我有我的理由。” 雎安还是这一句。但是即熙心里估摸着是因为昨天算是欠了她一点微薄的人情,想还给她。 她快速地把什么尴尬醉酒酒疯都弃置脑后,雀跃地说:“那我去准备准备,我们明天就开始!” 说完就开心地拍拍雎安的肩膀,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雎安听见她的笑声和渐渐跑远的脚步声,无奈地笑起来摇摇头。阿海落在他的肩头,不解地鸣叫两声。 “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 阿海想了想,又叫了两声。 “我也不知道。” 雎安温润的双眼望向虚无的远方,他在虫鸣鸟叫声此起彼伏的黑暗世界里,轻声叹息。 14、衣柜 既然雎安答应了给她补习,即熙想着那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所谓东风,就是思薇的注解。 思薇这丫头一向是先生们交口称赞的好学生,和即熙完全相反——是她们那一届卜卦推命,天象纪年的榜首。思薇听课从来是认认真真,温书从来是百遍不厌,注解写得工整详细又好理解。即熙觉得她不出书实在是太屈才了。 当年和思薇同窗时即熙每当小考就眼馋她的笔记,在这时她俩总能达成一致进入最和谐的状态——即熙教思薇功夫和符咒,思薇借给即熙她写了注解的书。 可见考试才是人生大敌,什么样的死对头在它面前都能结为盟友。 即熙先去告诉冰糖这个好消息,又带着冰糖欢乐地哼着小曲跑到思薇的昭阳堂。门上照旧贴了封门符,即熙原本想这次就不破符了,思薇回来再说,但冰糖却变了神色,趴在门上仔细地嗅来嗅去,不停地扒拉。 他表示昭阳堂内有陌生人的气味,而且还隐隐有阴煞之气。 难道有什么人潜进来了? 即熙心中一紧,抬手就解了封门符带着冰糖跑进去。 这咒比上次的难了一点,值得表扬。 冰糖进了院子就直奔房间,即熙打开门冰糖就一路闻着趴到了思薇的梨花木大衣柜旁边。这个衣柜是以前即熙和思薇合住时一起用的,很宽敞结实,别说藏一个人了藏三个人都没有问题。 即熙站在衣柜前,冷声道:“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你最好自己出来。” 衣柜安安静静,毫无动静。 即熙起手触动衣柜上的封门符,三下五除二就将其化解,然后她拉住把手一下子打开柜门。 “我倒要看看……” 即熙盯着衣柜里那个双眸紧闭的红衣男子,惊得没能说出下半句话。她哐当把门关上,心想这不可能,是不是她眼花了? 贺忆城他不是应该和悬命楼其他人一样跑了吗?为什么会在思薇的衣柜里!? 即熙深吸一口气,又打开柜门,那个男人没有如她所愿地消失不见,而是如刚刚一样安静地躺在一床被子里。 “贺……” “你在干什么!” 一声惊天怒吼让即熙转过了视线,思薇冲过来关上柜门。即熙嘴里的“贺忆城”卡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苏寄汐应该不认识贺忆城。 她急中生智悬崖勒马道:“贺忆……嗬呦喂,你还真藏了个男人?” 思薇瞪着眼睛看着即熙,她明显有点慌,但是仍然强撑着气势。 “你凭什么私闯我的房间开我的柜子?” “冰糖闻到你房间里有陌生人,我以为是刺客……那不重要,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昏迷不醒?” “关你什么事?” “你为什么藏着他?” “你给我滚出去!” 即熙只觉得自己青筋跳了跳,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想着思薇这丫头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得缓和着来。 她露出笑容后退几步走到桌子边,坐在圆凳上,和颜悦色道:“你先冷静冷静,我真这么出去告诉别人了,你怎么办?但是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发誓!” 她举起手指放在自己额边,像模像样地发誓。 “我看那个人好像病了,反正我也知道了,或许我能帮忙呢?” 思薇还靠在柜门上,惊疑不定地看着即熙。这位师母一向行事古怪,思薇不由得警惕道:“你为什么要替我隐瞒?” “我自然是有条件的……唉你先坐下说,我又不会把人抢走。” 即熙干脆起身把思薇拽到座位上坐下,明知故问道:“这人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这里?” “说了你也不认识,这是我的私事。”思薇语气有些烦躁。 真奇怪,思薇和贺忆城能有什么私事? 即熙想着,平时要是有个姑娘说和贺忆城有私事,那十有八九是被他勾搭了,或者被他抛弃了。他可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红衣贺郎。 贺忆城虽然风流,但是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地去招惹思薇。思薇说的这私事,估计还是跟她有关。 难道是思薇觉得她死得还不够惨,还要迁怒在贺忆城身上? 这真是……天道好轮回,看谁饶过谁。她被贺忆城的烂桃花连累时,贺忆城可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即熙啧啧感叹了一下,便道:“那他为何昏迷不醒?” 这个问题像是触到了思薇最烦恼的点,她皱起眉头沉默了一阵,说她也不知道。 这个人从被她捡到的那天起就昏迷着,对外界毫无反应,呼吸微弱脉搏微弱身体寒凉,但确实还活着。她偷偷请大夫看过,大夫也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症状。 即熙一听心下就有数了,贺忆城这是又犯病了。她喝了一口茶,安抚道:“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有像这样的怪病。寻常法子没法治,听说是有一位星君给了他祝符,他才好起来的。” “祝符?”思薇愣了愣,冷哼一声:“我凭什么给他祝符?” 祝符是星君独有的,相当高规格的符咒,代表了星君的庇佑。譬如若有人受到武曲星君的祝符就会体魄强健,若受到太阴星君的祝符就会财源滚滚。然而一旦这个人心生歹意邪念,星君就会被祝符反噬而受伤。 这是个风险很大的符咒,一般只会赐予足够信任的人。 即熙心想,怕不是只能等她半年后得了贪狼星君的星命,再给贺忆城一次祝符,他才能醒过来了。 那贺忆城就这么躺半年?也太惨了吧。 抱着对自己发小好友的怜悯之心,即熙劝思薇道:“你看你把他藏在这里,还要担心被别人发现,战战兢兢的多不好。不如早点给他个祝符让他醒过来,把你的私事处理完就放他走,不就轻松了?” 思薇冷冷地看了即熙一眼,说道:“我的事情用不着师母操心。你帮我隐瞒有什么条件,说吧。” 即熙只觉得这个妹妹如今越来越不好说话,心里为贺忆城默默叹息,然后说道:“你把你的注解借给我吧。” 思薇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注解?” “这不是我要参加半年后的大考嘛,他们都说你功课最认真,书本上注解写得最详尽,我就想来借你的书看看。”即熙说得十分诚恳,然而思薇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奇怪,她说道:“你……你就想借书?” “是啊。” “只有这个条件?” “你嫌不够?” “……我借给你。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以后你要再想追加什么条件,我是不会认的。” 思薇站起来身来拖出床下的箱子,搬出厚厚一摞书给即熙。即熙翻着看了看,正是从前思薇曾借给她的那些,于是心满意足地说道:“行了,我会替你保密的。但是还是多劝你一句,给他个祝符把他叫醒吧。你既然救了他,何不痛快点救人救到底?”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是思薇不松口,贺忆城你就先躺半年吧。 说罢即熙拍拍冰糖的脑袋:“冰糖我们走。” 冰糖欢快地叫了两声,乖乖地跟着即熙走出了房间。 思薇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狼一人的背影,不禁有些恍惚。 这位师母在堂上出言不逊大骂郁家少主,发现她藏着陌生人又只要一点儿好处就替她隐瞒,真是行事无拘无束,匪夷所思。可冰糖和师母关系却很好。 或许是因为师母很像那个人。 那个满嘴谎话,骗了他们所有人的家伙。 思薇咬咬唇,回头打开柜子看向里面那个的男人,她不轻不重地踹他一脚。 “你快起来,我有事要问你。” “要不是没法问那个骗子了,谁会救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 思薇气得心口都疼,不知道是在气那个死去的骗子,昏迷不醒的贺忆城,还是在气自己。 柜子里这个已经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可以回答她疑问的人。 雎安答应帮即熙补课之后,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忙于接待处理宴会来宾的诸多事宜,待五天之后才稍微闲下来。 于是这五天里,弟子们就吃惊地看着新来的师母大人天天一早去倒立,跑步,练剑,然后——挑战武科榜前几名的弟子,互有输赢。 如此奋发图强,让弟子们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柏清和雎安讨论处理宫中事情的时候,柏清就忍不住提到这位师母。当日她在殿上大骂郁家少主,弟子们已经目瞪口呆,现如今又非得以二十四岁高龄准备大考,如此勤勤恳恳,人人都说苏寄汐是个怪人。 “我之前与师母有过几面之缘,只觉得是有些傲慢的千金小姐,没想到她这么……勤奋好学,不拘小节。”柏清感叹道。 雎安写字的手顿了顿,他把笔准确地放在笔架上,说道:“师兄,你看她练武,可有功底?”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功底。虽然师母招式很标准,但是气息和身体都没有被训练过。不过听说师母从前常跳舞,身体比较灵活轻盈,若真的勤勉练习应该大有提升。” “也就是说,她从前不曾习武?” “应该不曾,怎么了?”柏清有些奇怪。 雎安笑笑,答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15、贺郎 从紫薇室出门右转,沿着一条旁边种了银杏和松树的青砖路走一小段,就能看见析木堂的浅色木屋。 说定了雎安每三天给即熙补习一次,即熙抱着一摞书走进析木堂时,悠长的埙声就伴着香炉的白烟飘过她眼前。雎安在袅袅白烟里低眉敛目,神色安然。 即熙一直很喜欢他的手,细瘦修长,捧着埙的时候尤其优雅。 雎安放下埙,说道:“师母?” “哎,别停下来啊!吹完吹完,我不差这一会儿。” 即熙在雎安的桌前盘腿坐下,把书往桌上一摞然后胳膊架在书上,撑起下巴,准备继续洗耳恭听。 “我不记得断在哪里了。” 这是雎安自己写的曲子,苏寄汐应该没听过。即熙这么想着,便说道:“那……你就从头再吹一遍吧。” 一瞬沉默之后,悠长的埙声又再次响起。 即熙想当了师母就是好啊,想提什么要求就提什么要求,雎安大部分都会满足。 像补课这种事情,他一开始拒绝后来也答应了。不像从前,说不行就是不行,她怎么请求甚至耍赖他也绝不让步。 “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么?”雎安吹完一曲,便问道。 即熙打开书页:“别问什么问题了,我全是问题,你就从头给我讲一遍吧。天象纪年第一册内容,星空分区,开始吧。” “……我们观星纪年,所以要将星空划分以得规律。黄道上一周天,自西向东分为二十八星宿,又分为九野。中央钧天为角宿、亢宿、氐宿;东方苍天为房宿、心宿、尾宿……” 雎安说着就拿起一支笔,蘸了墨水在面前铺开的白纸上描画,二十八星宿一一在眼前展现,横平竖直分毫不差。要不是他全程目光落在别处,根本没法看出他是个盲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沉,听起来十分舒适,即熙一边听他说的一边看书,时不时再看看他画的草图。 “……所以说,太阳行至大火中,交什么节气?”雎安问道。 即熙一个激灵,拔出插进头发里的笔:“交……交……芒种?不对不对,大火是秋季,是……霜降!” “对了。”雎安顿了顿,笑着说:“《国语》中说‘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这所指的具体日期为何?” “……我……我不行了。”即熙趴在桌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大考就非得考这些吗?这些学不好,也未必就不能当个好星君啊。” 雎安闻言低声笑起来,他放下笔说道:“师母,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即熙心里咯噔一下,她隐约想起来那日醉酒时,雎安问她到底是谁。难不成雎安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她略一思忖,决定先发制人:“你说的那人,可是失踪的贪狼星君?” “您知道她?” “嗨,思薇也说我像她。”即熙自然地扯起谎来,接着说道:“但是我听说她这个人任性妄为心术不正,当年在星卿宫就是个异类。难道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样子吗?” 她都把自己骂到这个地步了,总该洗脱嫌疑了吧? 雎安微微蹙眉,继而笑着温言道:“您也知道她是贪狼星君,贪狼星君主变革,天生与平庸世俗相斥,若非如此如何变革?与众不同,并非邪恶。” 可她到死也没做出什么变革,实在是辜负这个星命的责任。 即熙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说道:“可她任性妄为,招呼也不打一声儿就失踪这么多年。若是她这些年在外面为非作歹,有辱师门,你还能容得了她吗?” “当年是我把她带回星卿宫,我是她的掌门师兄。她的错便是我的错,我会和她一起承担。” “可若世人都容她不得呢?” 雎安将画满了草图的宣纸拿下来,两指一夹干净利落地折好,淡淡地笑起来。 “我也是世人的一部分吗?” “自然是。” “那只要我容她,怎会有世人都容她不得。” 即熙张张嘴,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说:“……就是因为你脾气太好,这也容得那也容得,别人才欺负你。以后你别这样了,有我给你撑腰!” 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大,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多谢师母,师母果然善良又疼人。”雎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但并不反驳什么。 即熙尴尬地笑笑,说道:“我喝醉了瞎说的……你也不必真的这么夸我。” 雎安笑而不语,他看起来和刚刚说着“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的雎安有着微妙的不同。 即熙看着雎安,突然想起织晴她们描述中,遥远不可捉摸的雎安。 雎安比以前,好像冷了一点。 在他身上有种难以言明的气质,他的言语和眼睛永远亲切真诚,但由于过于礼貌而显得疏离和难懂。这些矛盾的因素和谐地存在于他的身上,就像是春日之雪,说不清是温暖还是寒凉。 即熙几乎能确信,雎安现在并不反驳也不拒绝她的好意,那只是礼貌而已,他若有难并不会向她求救。 她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贺忆城苏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混乱漫长的大梦,迷迷糊糊闻到蔷薇花香,心想他这又是躺在哪个美人的帐里睡了。 正在他恍惚时,一道冰凉抵上他的脖颈,他睁眼望去,只见面前一位美人正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美人看起来年轻稚气,肤色粉白面容姣好,抬着下巴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倔强和傲气。 她穿了件白衣,上面绣了凤凰振羽的菊花纹和二十八宿星图。 贺忆城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这是……星卿宫的星君?他怎么就羊入虎口了? 思薇看着面前悠悠转醒的男人,威胁道:“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男人眯着一双凤目看了她一会儿,揉揉额角道:“我认得你,一年前你追杀即熙到悬命楼底下,你是她的便宜妹妹思薇。” “你说话注意点!”思薇怒道,剑在贺忆城的脖子上划出血痕。 贺忆城嘶地吸了一口气,立刻举起双手人畜无害地笑起来:“好好好,大小姐,我不说话了,您说您说。您要不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躺在您的衣柜里?” 他一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就有了点风流公子的轻佻气质。他环顾四周,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有什么资格要我解释?我有问题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就好了。”思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师父到底是不是即熙咒死的。” “师父?他不是你亲爹吗?你们星卿宫都叫得这么生分啊……疼疼疼你注意着你的剑!” “少说废话!” 贺忆城于是干脆利落地回答:“不是。” 思薇目光一凝:“那为什么雎安师兄催动‘问命箭’,让它诛杀害死师父的凶手,问命箭就直取即熙性命?” 贺忆城的眸光闪了闪,他放下举着的双手,慢慢问道:“即熙死了?” “是我在问你!”思薇的眼睛泛起红色。 贺忆城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说道:“问命箭出错了?” “问命箭绝不可能错杀无辜之人。” “哦,那就是即熙咒死你师父的呗。”贺忆城墙头草似的立刻换了说法。 看见思薇又瞪起眼睛,脖子上的剑又有了贴近的倾向,他立刻补充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你们讨伐悬命楼的时候我在外地,紧赶慢赶差一点就能赶回去,结果刚上岛就晕倒了,关于这件事我都没来得及问即熙。” “你是她的副楼主,真能一无所知吗?” “我所知道的,就是悬命楼没有接咒杀你师父的生意。”贺忆城眨巴着一双真诚的眼睛,说道:“我晕了这么久浑身无力,跑不了。您能不能把剑从我的脖子上挪下去,这怪危险的。” 思薇怀疑地看了他半天,看他真的十分虚弱,才终于收回了手里的剑。 贺忆城理理衣服,确认他的宝贝短刀还在他的怀里,然后好整以暇地盘腿坐在衣柜里的被褥上,说道:“所以说,即熙死了,而且是雎安杀死的即熙?你是不是没告诉他即熙是禾枷?” 思薇脸色微变,贺忆城点点头:“你还真没说,你看看你造的这是什么孽,从前关系挺好俩人给弄成这种结局。” “你闭嘴!你……”思薇作势又要拔剑,她瞪了贺忆城半天,说道:“你是即熙的好友,她死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伤心?” “嗨,我俩这从穿开裆裤就认识的情谊,还弄什么哭哭啼啼的。我们早就说好了,谁死在前头另一个人就天天给他烧纸钱,让他到阴曹地府去做阴间首富。现在她死在前头了,我就得给她烧纸,以后说不定没人给我烧了。是不是我比较惨?”贺忆城叹息着。 思薇被他这番油腔滑调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才二十四岁,而且她死于非命。你就这么……”思薇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贺忆城撑着下巴,轻描淡写道:“啧啧啧,你错了。这就是她的命,荧惑灾星因咒人而减寿,多半年纪轻轻就去世。即熙她爹死的时候才三十五,她早知道自己活不长的。” “所以你……也不会为她报仇吗?” “也不是不行,给钱就行。”贺忆城笑眯眯地说:“找上我们悬命楼的生意,多半都是要报仇的,看都看腻了。楼里的规矩就是不报私仇,当然你要是给我钱,那就是生意,我还是可以报一下的。”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思薇闻言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愤怒。她一巴掌打在贺忆城脸上,揪起贺忆城的前襟硬生生把他提起来,贺忆城惊诧地捂着脸,看见思薇漂亮的眼睛里慢慢盈满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在你们眼里,都跟个笑话似的?背叛不重要,真相不重要,死亡也不重要,那你们活着是干什么?”思薇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地落在贺忆城身上。 他沉默了很久,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通红,泪流满面的美丽姑娘,最终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世事已经如此了,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呢?” 16、论咒 今天即熙走进析木堂的时候,雎安还没回来。冰糖站在堂中乖巧地等着她,见她来了就围着她跑了几圈,嗷呜了好几嗓子。 即熙摸摸冰糖的头,笑道:“那我就等等雎安吧。” 她抱着书跟着冰糖走进了房间内,雎安的桌案上十分整洁,和她上次来看的时候一模一样。 其实他文具书册的摆放方式,和七年前也没有太大差别。她一直觉得雎安有点轻微的怪癖,所有的东西在他手上都必须要有秩序,并且被放在它既定的位置上。就算是一直放左口袋里的东西不小心放在右口袋里,都会让他皱皱眉头。 她放下书,走向桌子后面的书架。书架也没变,这个隔间是用来放史料的,这个隔间是用来放符咒书的,这个抽屉放画册,这个抽屉放他的收藏…… 即熙拉开那个放收藏的抽屉,意外地看见各种物件之上,躺着一件禁步。 禁步的质地是金镶玉,远远地看还算是优雅,凑近了看清上面的花纹,马上就变得俗气了。 这禁步一面是芙蓉、桂花、万年青,寓意富贵万年,另一面是花瓶里插着的稻穗,还有鹌鹑,是为岁岁平安。垂穗底端栓了小金铃铛,戴着走路时会有清脆声响。 富贵万年,岁岁平安,这是她送给雎安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没错了。当时她做好这个禁步,被思薇嘲笑了好几天,说她的品味俗不可耐,居然连富贵万年都出来了。 搞得她都没好意思跟大家一起把礼物给雎安,而是趁着他做晚课时翻窗到他屋里,私下给的。她预先重申自己品味比较俗气,雎安看了这个禁步却说好看。 他眼里映着温柔烛火,说道——你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给我,并不俗气。 之后雎安便真的天天戴着它,直到她离开星卿宫时他还随身佩戴。这次她回来却没见他戴过了,原来是放在这里。 即熙摩挲着这件禁步,触感温润光滑,其中连接的绳子有些磨损,感觉随时能断掉似的。她拿起来,想着如果她拿回去换好绳子再放回来,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吧。 即熙正想着,一回头就看见阿海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鹰架上,露出犀利的目光,亮出他的利爪。 “好嘞!我这就给您放回去!”即熙马上陪着笑把禁步放回去,抽屉合上。 阿海还是一样的神出鬼没,让人害怕。即熙腹诽着走到书桌前,靠着软乎乎的冰糖坐下,撸它银白的毛。 “冰糖,你打得过海哥吗?”她小声问道。 “嗷呜。” “哎,你怎么就这么随你的主人!她怕的你都怕!”即熙忿忿地薅了一把冰糖的毛。 这天雎安讲课时,阿海和冰糖都陪在他们身边。即熙没骨头似的靠在冰糖身上,如同靠着个大枕头,举着书放在眼前看着。 阿海叫了几嗓子,雎安停下讲课的声音,笑起来:“师母,您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 即熙看了一眼告密的阿海,敢怒不敢言地爬起来坐好,说道:“你平时要都带着阿海,也就跟能看见没两样了。” “阿海是海东青,如果不能翱翔于山林之中,而是天天拘束在人的房子里,那就不再是海东青了。”雎安边说边拿起镇纸,换掉写满字迹的纸张。 他伸手去拿新纸,却摸了空,皱眉道:“师母,您动了我的纸?” 话音刚落便有一沓纸递到他手边,女子娇俏的声音传来:“我看你做事拿东西特别流畅,就像能看见似的,所以就想确认一下。你是记下来了这屋子里的所有摆设的位置吗?那星卿宫的各种房屋,路线,陈设,你也都记住了?” “嗯。”雎安接过新纸,铺在桌上淡淡应道。 即熙想这像是雎安能做出的事情,但就算是雎安来做,这也是很辛苦的。 “你到底为什么会失明呢?”即熙问道。 雎安抬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淡淡一笑:“下雨了。” 即熙转眼望向窗外,果然地上开始出现一个一个的圆形水印,悄无声息。 “你怎么知道的?” “听见的。” 他又让即熙抓了一把豆子撒在盘中,问道:“这把豆子一共有多少个?” 即熙愣了愣,还没来及数完雎安就说道:“三十二个。” “这也是听出来的?” “嗯。所以不必为我可惜,福祸相依,我没事的。”雎安笑着说道。 即熙看着那盘里安静躺着的三十二颗豆子,心想怎么会没关系,那可是一双眼睛。 不过是你惯会说话,有一千种方法说服别人你没事罢了。 即熙只顺着雎安的意思说了一句:“好吧。” 可她觉得心里不痛快。 她想吃冰糖葫芦了。 午饭后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地在授学殿外聊天,却有十几个人围着一个石桌好像在看什么。 “符咒拼的是什么?气脉和灵力,像你们这种……不,是像我们这种未封星君的,灵力自然不足以支撑高等符咒,那就要看气脉。” 即熙边吃着织晴她们下山买来的冰糖葫芦,边拿起织晴画好的符咒,起手触发便看见符咒上涌起气流。 织晴、晏晏、兰茵和即熙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她们之外还站着一圈伸长脖子的弟子,个个手里拿着符咒比对。即熙食指在织晴的符咒上描了几下,摇头道:“不行不行,你这个气脉设计得太弱了,一眼就看透。” 说着她打了个响指,织晴的符咒应声而破。 周围的弟子们中响起赞叹之声,这已经是即熙在两笔之内破的第五道符了。晏晏,织晴和兰茵准备的符已经全被即熙破完了。 她拿起笔在纸上画着:“写符咒这事儿啊,就不能太教条,一个个画得光明正大气脉清清楚楚的,就真靠灵力取胜啊?人要学会变通,要知道讨巧,要知道设计陷阱迷惑破咒人,甚至攻击破咒人。” 诸位弟子正仔细听着即熙的教诲,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冷冷道:“没想到堂堂星卿宫先宫主夫人,居然教弟子这种阴暗小人之道。设计陷阱或攻击破咒人,万一出错就会变成邪咒,甚至反噬施咒者。” 即熙抬眼看去,前几日在宴会上颜面扫地的郁家少主正站在院门口,神色阴郁地看着她。宴会上的冲突过后,雎安这个新任宫主在众仙门面前立了威,而郁少主则迫于形势向雎安道歉,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 当然,他心里肯定还是不服的。 即熙笑道:“吃饭还会噎死,喝水也会呛死,要不您别吃别喝了呗?陷阱设计不好是你的问题,又不是陷阱的问题。拉不出屎还怨茅坑啊?” 郁家少主气得脸色发红:“你说话竟然如此粗俗……” “话糙理不糙。” 说着即熙手里的符咒就画好了,她啪地把咒贴在桌子上的茶壶上,对周围的人说:“千钧咒,你们谁试试看破咒。” 周围的弟子纷纷围上来想要提起茶壶,茶壶却突然像是金质的般沉得不行,三四个人一起提都提不起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即熙拍拍手站起来,跟郁少主说。 郁少主看了看院子里的众多弟子,咬牙道:“借一步说话。” 哟,来的正是时候,她正好不痛快。 “好说。”即熙转头,对织晴晏晏和兰茵说:“来,咱们去会会他。” 郁少主出了授学殿外,拐了几个弯站在一个僻静角落,转身看向即熙再看看跟在后面的织晴等人。他拿出自己的剑,只见那剑柄上贴着一枚细小的树叶,树叶上隐隐约约有符咒的痕迹。 “夫人,这剑上的封剑咒可是您放的?” “是啊。”即熙干脆利落地承认。 “夫人为何如此针对于我?请夫人解咒!” 即熙抱起胳膊,笑道:“你真以为我没发现,你在我身上放了窃听咒?我破得了你的咒,你破不了我的咒,倒装得可怜巴巴地来求我了?” 即熙从腰间掏出一枚纸人,丢给郁少主:“这符咒做得还算精巧,我觉得有趣,暂时不和你计较了。” 郁少主捏着那纸人,面色一阵青白交加,辩解道:“休要胡言乱语,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符咒是我放的……” 即熙揉着耳朵走近他,笑眯眯地说:“算了吧大哥,咱别欲盖弥彰了。说实话我要是想针对你,就不光是封了你的剑,你能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都难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教训。” 她指尖在剑柄上一点,便有“叮”的一声,符咒应声而破,她拍拍郁少主的肩膀:“以后别来招惹我,还有雎安。” 即熙说这句话时压低了声音,气势惊人。郁少主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即熙带着织晴她们扬长而去。 织晴、晏晏和兰茵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纷纷说她好厉害又骂了几句郁少主。 织晴疑惑道:“您让我们跟着,是帮您做证人吗?” 即熙摇头:“不,我让你们来给我撑场子壮气势。” “……” 即熙回到授学殿时,弟子们之间刚好爆发了一阵惊叹声,一个青衣的少年坐在石凳上,指尖捏着正燃烧的即熙的符咒。 他成功破解了即熙的符。 晏晏哇了一声,红着脸捂着嘴小声跟即熙说:“这是小戚公子。” 兰茵补充不嫌事儿大地补充道:“也是晏晏姐心里的如意郎君。” 那青衣少年见即熙来了,便起身向即熙行礼。他气质有些冷淡,眉目间也没有笑意,只是礼貌地说道:“夫人好,在下戚家戚风早。” 即熙马上回忆起来他是谁。 这星卿宫的星君们似乎都有个喜欢捡人回来的毛病,雎安捡了她回来,没多久柏清外出游历,又捡了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回来。 但柏清没把他留在宫里,而是送去给著名的修仙世家扬州戚家收养,戚家给他起名戚风早。他从小就个性冷淡怕生,只喜欢粘着柏清,每次到星卿宫来做客,总是像柏清的影子似的,寸步不离他。 她那时有些嫌弃戚风早,觉得他柔弱又粘人,怎么看柏清捡人的眼光都比雎安差许多。 一晃许多年,戚风早也长成翩翩少年郎,而且看起来在符咒上很有天分。即熙对美人一向十分宽容,看见戚风早如今玉树临风,马上就不嫌弃了。 参加庆功宴的仙门百家已经开始陆续离去,各门各家都留了一些弟子下来,听星卿宫讲学授道,算是外门弟子,不能参加大考也不能进入封星礼,戚风早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五个月后星命书封完星君,照理年满十八岁的内门弟子就要退籍离宫,新弟子要开始入门,这可是三年一遇的机会。 仙门百家在此刻留下弟子听学,无非是想混个脸熟,来年能正式拜入星卿宫门下。每逢封星礼前后,这种事情都会变着法儿的来。 即熙突然想,如果她衣柜里可怜的发小能醒过来,这倒是一个很好的伪造身份的时机。 17、小闹 思薇看着坐在她椅子上的贺忆城,这个男人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似的,捏着桌上的一碟茶糕吃着,边吃边说:“你们这茶糕用的茶也不错,但是跟我们悬命楼比就差远了。” 这是她一时冲动救回来的人,现在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了。 红衣贺郎——贺忆城,悬命楼副楼主,他也是天下闻名的人物。禾枷极少露面,凡是要抛头露面谈生意的活儿,都是贺忆城来做。相比于面目模糊的禾枷,在很多人的心里贺忆城才是悬命楼的象征。 他年轻,英俊风流,精明。 他的客人们对他又爱又恨,他撩拨的女人们也对他又爱又恨。听说梁州的名妓,各个都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是一个轻浮又贪财的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却也是即熙最好的朋友。 见思薇看着自己,贺忆城撑着下巴回望她,调笑道:“就算我长得好看,你也不能一直看吧。” 话音刚落他就被思薇的书迎面暴击,思薇冷笑一声,说道:“吃你的茶糕!” 贺忆城揉着鼻子,不知死活地说道:“你爱打人这点,真像即熙。” 思薇愣了愣,他又叹息一声,说道:“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即熙去世这事儿,感觉还是很不真实。她还说要出钱帮我开青楼呢,唉,真可惜。” “……” 思薇揉揉太阳穴,不想看见这个烦人的家伙。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开玩笑,我为什么要走?”贺忆城咽下最后一个茶糕,抱着胳膊道:“这里好吃好喝,还有美人相伴,除了衣柜我躺着窄了点,其他都特别舒服。” 思薇忍无可忍,站起来开始活动筋骨,贺忆城立刻警觉地站起来,绕着桌子远离她。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你可是堂堂星君,你不能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啊!” “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大小姐,姑奶奶!我错了。” 思薇还没怎么动他,只是把他压住摁在地上,贺忆城就已经完成了从劝说到投降的全流程。 她心说一个大男人武功不行居然还这么娇气,她都没使劲还嚷嚷着疼,红衣贺郎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思薇冷哼了一声松开手,刚想要站起来,贺忆城却突然绊住她的腿,思薇没提防,重心一个不稳摔在贺忆城身上。 他身上有种淡淡的香气,正是她柜子里衣物被子的熏香。 贺忆城哈哈大笑揽住思薇的腰,眨眨眼道:“我摔在地上可比你摔在我身上疼多了,别动不动就动手,多不文雅。” “你这登徒子……”思薇准备直接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清脆欢乐的女声传来:“思薇啊,你藏的那男人他醒……” 贺忆城转头看去,便见到门口站着个江南气质的大美女,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交叠的他们,看着贺忆城揽住思薇腰的手,渐渐柳眉倒竖。 贺忆城有点不祥的预感。 “你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即熙直接把思薇从贺忆城身上扒拉开,贺忆城灵活地滚开躲过了即熙的攻击。 思薇觉得即熙的语气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只能拉着即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即熙直接把她和被贺忆城迷惑的姑娘们划为一类,一甩胳膊道:“你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然后她转向贺忆城,提着裙子围着桌子追着他跑:“你丫的给我过来!谁给你的胆子啊,看到好看的就忍不住啊?思薇你也敢碰啊!” 贺忆城围着桌子逃,边逃边喊:“是她压在我身上!我冤枉啊!” “你冤个屁你冤!你的手都放在她腰上了,难不成思薇强迫你放的?” “我……那是她跌倒了,我扶她一下!” “跌倒?这么正好跌在你身上?不是你绊的?” “……这是我绊的,但是……” “好啊你小子,你今天死定了!” 两个人围着个圆桌子你追我赶,一阵混乱之后,思薇好不容易才让他们两个安静下来,道明原委。贺忆城和即熙分坐在桌子的两边,如楚河汉界一般。 贺忆城揉着自己被打得青紫的下巴,委屈地皱着眉道:“思薇说的你总该相信了吧。” 即熙白了他一眼。 “师母,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思薇有些迷惑地问,她刚刚的架势简直跟护着鸡仔的老母鸡似的。 即熙不假思索地回答:“什么为什么,我是你师母,怎么能让你被别人占便宜!” 见即熙如此理直气壮,思薇将信将疑。她又看了一眼贺忆城,再转向即熙:“你认识他吗?你看起来和他很熟。” “我看起来和谁不熟?我第一次见你也挺熟的,我就不是个客气的人。你既然说到这里了,他到底是谁啊?”即熙指着贺忆城,无比自然地质问道。 思薇回忆起这位师母一系列的出格举动,心想她说的……也有道理。 她当然不会说出贺忆城的身份,于是岔开话题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即熙沉默了。 她来找思薇,好像是……来帮贺忆城在星卿宫搞个身份的? 她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正揉下巴的贺忆城。结果她还没来及帮他,就先把他揍了一顿? 即熙有点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决定先挑起这个话题再循循善诱。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藏的这位公子醒没醒,需不需要我帮忙。” 思薇怀疑地看了即熙一会儿,说道:“我想着把他送走,白日里人多,夜里又有门禁,你有没有办法?” 即熙刚想说话,贺忆城就拉住思薇的胳膊,哀嚎道:“思薇姑娘,你看我刚刚醒过来身体这么虚弱,你忍心就这么把我丢出去吗?” “我……” “你给了我祝符我才醒过来,你现在放我出去,我身无分文,又没有一技之长,若不是当街乞讨就得偷鸡摸狗,到时候心生歹念误入歧途,反噬了你怎么办?你要是收回祝符,那我就又晕了,你这么善良的星君怎么能做这么残忍的事情呢,对不对?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让我多留一段时间吧!” 贺忆城双手摇着思薇的手,他脸色苍白,下颌青紫,看起来真有那么点儿可怜劲儿。加上语气感人肺腑,眼神真挚诚恳,很难不让人动容。 即熙对贺忆城可太了解了。他演技高超,舌灿莲花,能把那久经风月的名妓们哄的团团转,这点表演不在话下。他多半是身上真的没钱,在开辟出一条财路之前准备先赖上思薇。 思薇啪得甩开贺忆城的手,又惊奇又愤怒道:“你知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仙门百家在此,你只要被他们发现了就是个死!我凭什么帮你护你?我能放了你就算仁至义尽了。你要是敢作恶反伤我一次,我立刻撤回祝符。” “你这么善良的星君大人,怎么会不护着我呢?”贺忆城开始拍马屁。 即熙自斟自饮了几杯花茶,见二人已经你来我往了一回合,便慢悠悠地提出贺忆城身上有思薇的祝符,决不能轻易放他离开。 贺忆城探究地看了即熙一眼,附和道:“这位夫人说得对啊。” 即熙于是趁热打铁道:“我刚刚遇见了小戚公子,他要在宫里学习一阵。我突然就想到,你要不也让这位红衣公子认你做个师父,给他个外门弟子的身份好了。” 即熙终于把话题引到了她想说的地方,而思薇不出意料露出了惊讶嫌弃的表情。 “什么?他比我年龄大,而且他也不至于没骨气到要拜我为师……”思薇话还没说完,贺忆城的奉茶已经送到了她手边。 “师父在上,受我一拜!”他流畅地鞠躬行礼。 思薇的话卡在喉咙里,僵硬地看着贺忆城的发顶。 贺忆城叹息一声,抬头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骨气又不能当饭吃。” 在不要脸这方面,即熙必须要承认贺忆城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她甘拜下风。 入夜之后,皎洁月光透过纸门落在地上,空气里细小的尘埃也清晰可辨。贺忆城躺在衣柜里,拉开柜门朝着对面床上纱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说:“大小姐,你真的要赶我走啊?” 思薇白天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贺忆城的拜师请求,并且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你再说,我就把你交给仙门百家,让他们把你杀了。”那个人影语气硬邦邦地回答。 贺忆城枕着胳膊,望着漆黑的屋顶感慨道:“唉,也是啊。在这个星卿宫里,我遇见谁都是死路一条,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你要赶我走,那我就只能走啊。我真是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思薇安静了一会儿,说道:“你去找你的家人就是了。” “还是算了吧。我是私生子,我娘是通缉犯,我六岁她就带着我投奔悬命楼了。现如今她早就去世我爹不巧也已亡故,正室家的哥哥横竖看我不顺眼,没要我的命已经很好了。” “你少装可怜。”思薇不为所动。 “原来你也觉得我的身世很可怜啊,考不考虑留我多住一段时间?” “闭上你的嘴睡觉!” 贺忆城哈哈笑起来,在思薇发作之前乖乖地保持了沉默。 18、禁步 夜半时分,思薇发出一声惊呼醒了过来,衣柜立刻被拉开,贺忆城慵懒带着睡意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大小姐做噩梦了?” 思薇支起身子坐起来,抚着胸口平复着呼吸,贺忆城悄无声息地站起来下地,走到她的床边问道:“你没事吧?” 思薇吓了一跳,看着纱帐外模糊的人影,声音有些发抖地说:“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我武功不行,但是轻功挺好,走路自然没声音。”贺忆城偏过头,看了思薇一会儿,笑道:“我刚刚吓到你了,你以为我是什么?鬼?” 思薇的身影就僵住了,她色厉内荏道:“没有。” “原来你怕鬼啊,刚刚做梦梦到鬼,吓醒了?” “没有!”思薇就有些恼羞成怒。 “哈哈哈哈,堂堂巨门星君,居然怕鬼,应该是鬼怕你才对吧?”贺忆城一边笑一边撩起衣摆席地而坐,背靠着思薇的床边:“你放心,我身体这么弱,鬼来了也是先抓我。我在这里坐着,等你睡熟了再回去。” 纱帐里的人影转向贺忆城的方向,她好像看了贺忆城很久,然后躺回床上盖好被子,说道:“这是你欠我的。” “是,我也没邀功。”贺忆城笑嘻嘻地说。 思薇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背对着贺忆城,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听见他规律的呼吸声。 这样的话,即熙也曾经对她说过。 她从小就怕黑怕鬼,当她和即熙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夜半她被噩梦惊醒,连带着把即熙也吵醒了。听了她的噩梦,即熙就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把自己的床推过来,和她的拼在一起,躺在她身边说道——你这细胳膊细腿的,鬼都嫌弃,它们来了也是抓我不抓你,你安心睡吧。 即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天马行空离经叛道的人,却也会让人觉得可靠。 思薇听着贺忆城的呼吸声,低声道:“两个月,你只能在这里待两个月,然后你就滚。如果你敢动什么歪心思,我就立刻杀了你。” 贺忆城暗自笑起来,他转头望向纱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这个骄傲的姑娘背对着他,说着别扭的狠话。 “多谢思薇姑娘啦。” 已经是深秋,还有晚开的桂花和落错的金色银杏树叶,和深红的墙面交映成美丽的图景。织晴,晏晏和兰茵从授学殿出来,转过墙角的山楂树,再转过一棵橘树,走上一条鹅卵石铺的石子路。 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之后,就看到枫叶间伫立的紫薇室。织晴上去敲门,却听见门后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声音。 没多久,一个透着心虚的女声传来:“谁?” “是我们,织晴晏晏和兰茵。”织晴答道。 门后的人松了一口气,只见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即熙从门后探出头来:“海哥不在吧?” “海哥?” “就是阿海,阿海没跟着你们吧?”即熙警觉地四处观察。 织晴她们懵懵地跟着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阿海的影子。即熙于是把门打开让她们赶紧进来,这鬼鬼祟祟的架势极为可疑。 姑娘们不由得紧张起来,兰茵问道:“师母,发生什么事了吗?” 即熙让她们围着桌子坐下,说道茶水自便,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布来:“也没什么,我给禁步换个绳儿。” 她打开那块布,里面的玉质禁步上赫然雕刻着富贵万年的图案。继第一次偷取失败之后,她再试了一次终于拿到了它。 织晴瞪大眼睛,捂着嘴巴道:“师母……你偷了雎安师兄的禁步?” “这怎么能叫偷?我给它换个绳子就放回去,马上就弄好了!”即熙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小声争辩道。 “那雎安师兄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我马上就放回去,他根本就察觉不到的。我这人做好事不留名,你们别说出去啊。” 即熙说着就坐下来,戴好顶针拿起钩针,把穿了一半的丝质金线往外勾,动作十分熟练。 织晴她们本来是找即熙请教符咒课业的,此时只能等即熙先把禁步弄好,她们就围了桌子一圈看即熙穿针引线把那些玉片铃铛连接在一起。 织晴有点担忧地说:“师母,你可要快点放回去,师兄很珍惜这禁步的。” 即熙一边穿线一边漫不经心道:“也不见得吧,他都不戴在身上。” “以前师兄天天都戴着,那时候师兄远远走过来就能听见铃铛的轻响,宫里的弟子们见雎安师兄佩禁步气质卓然,都争相模仿,也在禁步上挂金铃铛呢。” 即熙心情有点复杂地抬起头,说道:“是吗?” 当年她做好这个禁步的时候,谁都嘲笑她挂金铃铛太俗气,结果她走之后金铃铛居然风靡成了“气质卓然”的象征? 雎安真是身体力行发扬她的审美。 “那他后来怎么不戴了?” 织晴叹了一口气,说道:“三年前师兄刚刚失明,日常活动很不适应,总是跌倒摔跤,他怕把这禁步摔坏了,才收起来的。” 即熙的手顿了顿。 “他跌倒摔跤?” 丫的哪块地砖摔的他,哪道台阶绊的他,居然敢让雎安受伤,她要去把它们都给撬了! “是啊,师母现在看到雎安师兄举止自然游刃有余,那不知是多少日子练习之后的结果。不过说来奇怪,我觉得刚刚失明那阵子,其实雎安师兄挺开心的,一点儿也不难过。” 织晴没察觉即熙的愤怒,只是托着下巴感慨道。 兰茵疑惑道:“开心?雎安师兄失明了,怎么会开心呢?” 晏晏想了想,竖起手指:“啊我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三年前荧惑灾星原本就要咒杀师父的,师兄替师父挨了诅咒,因为成功救了师父而开心呢?” “有可能哎。”织晴附和道。 面对这甩不掉的黑锅,即熙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有可能就有鬼了!你们别瞎猜,实在没事就帮我放个风,看阿海在不在附近。” 织晴说阿海现在应该忙着捉鸟儿,宽慰即熙放心。雎安师兄一直照看着授学殿外的那棵山楂树和橘子树。阿海也会帮忙,他常捉一些吃害虫的鸟儿过来,监督那些鸟儿捉树上的害虫。 即熙不由对那些鸟儿生出了一些怜悯,它们得被阿海吓坏了吧。 “所以师母你别去摘那棵山楂树上的果子了,大家都知道那是雎安师兄精心照顾的树,果子成熟时师兄自会去收集,旁人都不会去摘的。不过橘子树结果了,师兄会分给大家。”晏晏劝道。 即熙一边点头一边给线打好结,心想雎安这些年变化很大啊,变得这么喜欢吃山楂了?他不是更喜欢吃橘子的么? 兰茵惊讶地看着即熙手里的线结,凑过来仔细研究:“师母你好厉害啊,连打结方式都复原了。我以前看到这个禁步的时候,就觉得这种结很特别很少见,问了好久才知道是医者经常会打的结。” 即熙啧啧两声,笑道:“这结不好打,我小时候有个要好的贺姓大娘,她是个医者,这都是她教我的。” 终于把禁步重新穿好绳子,即熙仔细地包好收进怀里,然后快速解决了织晴她们请教的符咒问题。即熙很想像开始那样鬼鬼祟祟地把织晴她们送走,但是刚刚打开门走出去,她就感觉到一阵大力抓住她的肩膀,整个人的力气往上一提,她的双脚顿时无力地悬在了空中。地面上越来越小的织晴晏晏和兰茵发出惊呼,即熙胡乱扑腾着喊道救命救命。 不用猜,她是被阿海逮住了。 天生神力的阿海提着即熙,在山林间悠哉悠哉地转了一圈才把她丢在授学殿外的橘子树旁——雎安的面前。 只要楼层高度超过三楼,就连栏杆都不会去靠一下的即熙已经完全懵了,站起来的时候险些没再摔一下。 雎安扶住了她,皱眉对阿海道:“你怎么对师母如此无礼……” 站在雎安肩膀上的阿海鸣叫两声,不屑地用喙指指即熙。雎安的话就停了停,然后平静地问道:“我的禁步,是您拿走的?” 即熙下意识反握住雎安扶着她的那只胳膊,一边顺气一边解释道:“我就是……看见它绳子快磨断了,给你换个新绳子,我真的是想换好就给你放回去的。” 她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块包着禁步的布,放在雎安的手心里。 雎安低眸小心地打开那块布,摩挲着重新穿好线的禁步。他白皙的指尖在白玉上拂过,带动金铃铛的轻响。他似乎轻微地怔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空濛的眼里映出即熙的样子,他说道:“你……” 即熙紧张地举起手发誓,一时忘记他根本看不见她的手势。 “我发誓我没拿走你一块配件啊,你好好数数,跟原来一模一样的。我清清白白。” 雎安沉默着,他的目光落在即熙的脸上,认真得仿佛想看见她现在的模样。他的眼里翻涌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19、师友 阿海又叫了几声,即熙知道它肯定没好话,忐忑地看看它又看看雎安。 雎安却淡淡笑起来,仿佛那些莫名而起的情绪转瞬即逝。他从那棵树上摘下一个橘子,转身对即熙说道:“谢谢你。” 即熙接过橘子,心里放松了不少,笑道:“别客气别客气……哇这个橘子好好吃啊。” 她边说着就边吃上了,雎安问道:“不酸吗?” “一点儿也不酸。” 他安静了一瞬间,就微微低头笑起来。他的眼神很空,像是雨后石板上薄薄的一层水,光只能进去很浅的深度就触及到石壁,但是温润,温柔。 雎安把那禁步重新戴在腰间。他一身白衣,配着白玉金铃铛,站在红墙和银杏之间,长发和衣带随风飘拂,铃铛轻响。 即熙看着看着,就忘记吃手里的橘子了。 果然是天人之姿,气质卓然。 即熙看向旁边这棵橘子树,还有不远处的那棵山楂树。这两棵树是同时种下的,现在也都长得这么好,结了无数的果子。 当年她总是学不会控制力量,比武就伤人,画符就被反噬。柏清师兄说她心浮气躁,天天嚷嚷着“静则神藏,躁则消亡”,让她修身养性。她从外面捡了彼时刚刚断奶的冰糖,柏清不同意她把这样的凶兽养在宫里,说狼的凶性会影响她的身心。 但雎安说服了柏清,让即熙来抚养冰糖。不过有一个条件,养冰糖的同时即熙也要种一棵树,从幼苗开始养起,如果她养死了这棵树就得把冰糖送走。 即熙当时心想,养一棵树有什么难的?就大大方方地同意了,她喜欢吃山楂自然要求种山楂树,就在授学殿外这个角落辟了一块地方,专给她种这棵树。她还跟雎安说,让雎安也种一棵,到时候他们比比谁种的好。 雎安笑着同意了,他问她种什么树好,她那时候刚刚学到《橘颂》,觉得那诗文简直就是为雎安写的,便说:“我觉得‘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很配你,不然你种橘子树好了。” 雎安愣了愣,然后轻轻笑起来,说道:“好吧。” 那时候的即熙完全忘了,星卿宫在青州位于淮北,这里根本不适合种橘树,她的要求简直就是一种为难。但是雎安还是答应下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这棵橘树养得很好,居然成功结了甘甜的果子。 他肯定费了很多心思,就为了她这样一个心血来潮,近乎于无理的要求。 她从没想过养一棵树是这么麻烦的事情,它站在那里不动换,刮大风不能躲,虫子咬不能打,长不好了也不会说。每季都要浇水施肥,剪枝捉虫,需要极好的耐心,仔细的观察才能让它好好长大,这棵树第一次结果子的时候,即熙激动地都要哭出来了。 后来在她越来越能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不再会随便伤人,符咒也不会随便变恶咒的时候,她才慢慢明白雎安的用意。 他不仅想磨炼她的耐心,更想让她知道她遇见的每个生命,在来到她面前之前,都已经经过了漫长不易的岁月。 他想让她学会珍惜。 雎安不像柏清师兄一样,会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但是即熙每次意识到这些道理的时候,这些道理都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思薇答应贺忆城留下来之后的第三天夜里,月上中天之时,昭阳堂外突然传来了三声轻微的猫叫。 衣柜悄无声息地被打开,贺忆城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思薇,轻手轻脚地推开被子下地,安静地轻轻推开门走出去。 猫叫再次响起,贺忆城根据猫叫的方向找到了那一处墙角,隔着墙角轻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墙外的人嗤笑一声,答道:“是你大爷。” “……” 贺忆城揉了揉太阳穴,就看到围墙上出现个人影,那天的江南美女爬上了围墙坐着,晃着腿道:“思薇在院四周设了符,我要是落在墙内的地面上她就会察觉,同样你要是走到墙外的地面上,她也会收到警报。” 于是贺忆城也爬上了围墙,和即熙并肩坐在墙上,一个朝里一个朝外,不下地就没事了。 即熙把一个纸人啪地贴在贺忆城身上,解释道:“隐身用的。” 贺忆城看看纸人,再看看眼前这陌生的美人,感叹道:“还真是你,你没死?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师母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即熙简单解释了她从中箭身亡到现在的这一番奇遇,贺忆城瞪大了眼睛惊讶这世上还有这种事情。 “幸好你没死,思薇她说你的尸体现在在星卿宫,估计要葬在后山里。我想我这要给你烧纸钱还得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星卿宫,太难了。” 贺忆城感慨地上下打量即熙,眼前的姑娘乌发如丝,鹅蛋脸远山眉,鼻梁秀气挺拔,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隐隐透露出锐利之气。 他说道:“你可真是赚大发了,苏寄汐长得比你原来好看得多。你长着这张脸,说粗话怪别扭的。” 即熙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放屁,我哪个身体都是美人。” 他们俩是从小到大的交情,熟到肆无忌惮。两个人嘴都贫得很,常常是正事说不上几句,笑话先说了几箩筐。 贺忆城屈起腿,手肘抵在腿上手撑着下巴,悠悠道:“所以你真的咒杀了星卿宫前宫主吗?” 即熙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我杀他,你给我钱吗?” “那问命箭为什么认你为凶手?” “大概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即熙说得含糊,贺忆城却马上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皱着眉头道:“……如果他是因为这个原因死的,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才对。思薇说前宫主的尸体安然如睡着,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这其中有人栽赃给你。” 即熙点点头,淡然自若地说:“是啊。” 她这么淡然,并不是善良大度到被栽赃也不生气,只是这种事情她——见得太多了。 降灾、诅咒这些方式,如果得到了被咒人的生辰八字和贴身物品,就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基本留不下任何证据,且可以做成任意死法。 比如她诅咒一个人走路摔跤头磕在台阶上磕死了,那也是可以的。人死之后就不能再被验出身负咒语,所以别人很难证明这人死于诅咒。 听起来是很完美的杀人方式,但是它的弊端也恰恰是留不下证据,所以别人栽赃污蔑她也不需要证据,诛心就好。 这人一直好端端的,怎么就突发急病死了?一定是被诅咒了!——诸如此类。 于是谁莫名其妙地死了都能赖在她头上,自从她继任悬命楼主之后每年都背数不清的黑锅,她早就能一边磕瓜子一边笑看那些编造的故事了。 她很清楚,她即熙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在世人眼里她只是灾星。 既然是灾星,那自然是邪恶的。 即熙拍了拍贺忆城的肩膀:“栽赃我的人太多了,这位可能得排排队。介于目前我还不知道他针对的是前宫主还是我,而且我也在暗处,我就静观其变吧。” 贺忆城把目光挪到即熙身后昭阳堂的屋顶上,抬抬下巴示意那个方向道:“那思薇怎么办呢?她好像很想知道她父亲是怎么死的。” 那是自然,前宫主大人在思薇心里份量最重,思薇一直非常想要得到他的认可。 即熙看了眼思薇的房间,摇着头说:“她要是知道了前宫主为何亡故,还不如以为是我诅咒的呢。反正她本来就很讨厌我还总说希望我去死,正好如她的愿。” 贺忆城沉默了一下,他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大概有些误会。不过“禾枷即熙”已经不在世上,追究这些可能意义也不大了。 即熙说起悬命楼破的那天,她把能带走的细软都分给了楼里的人,跟他们说她若是无事就有缘相聚,若她有事大家就各奔前程。如今宝库里的财物也都被分给了梁州百姓,她和贺忆城一夜之间一贫如洗。 哦不,她还有苏寄汐的嫁妆,还是星卿宫的师母大人,一贫如洗的就只有贺忆城。 当即熙喜笑颜开地说出这句话时,贺忆城着实想上手掐死她。 贺忆城说思薇答应了让他留下来,他准备易个容在星卿宫待一阵子,再做打算。他问起即熙以后想要一直留在星卿宫里么,即熙连连摇头。 “我现在身上仍然有荧惑星命,待久了迟早被发现。我打算进封星礼,再封一次贪狼星命然后名正言顺地把冰糖带走,就说下山游历。然后带上嫁妆和冰糖找个地方购置产业另立门户,看大家还想不想回来,我们继续做这门诅咒人的生意,就说新出现了个灾星嘛。”即熙计划得好好的。 贺忆城听明白了,她这是故技重施,再来一次“失踪”。 “你就确定进了封星礼,你就能被星命书再挑上?” “我做贪狼星君的时候从未失格,星命书多半是很认可我的。嗨,它要是不封我,我就再找别的办法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差不多了,临走之前即熙指着贺忆城警告道:“你给我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思薇是传统正经的姑娘,你可不要欺负她!” 贺忆城默默地撸起袖子,白皙的胳膊上赫然几块青紫,看痕迹都很新鲜。 说实话,他一开始怀疑苏寄汐是即熙,就是因为这被打的感觉——太熟悉了。而她的妹妹思薇,在这一方面显然随了她姐姐。 即熙立刻面露怜悯之色,放下他的袖子,安抚道:“你多保重。” 贺忆城叹息一声,拍拍她的肩膀:“你也是,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即熙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皎洁月光下她撑着墙顶,抬头看着辽阔星空,就像是无忧无虑没有心事的少女。 “是啊,真是赚了。” 20、征兆 入冬之后不久的一个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万物尚且覆盖着一层柔弱的光亮,蒙蒙亮像是没有苏醒似的。可上章殿里的甲级星君们就已经齐聚,神色凝重。 上章殿中央有一樽青铜铸就的方鼎,方鼎之中燃着四簇蓝色火焰,无依无凭互不相连。其中南边的那簇火焰相比之下有些式微,而且十分不稳定,明明暗暗似乎挣扎在熄灭的边缘。 原本星君议事是七日一次,但因为事出紧急,这次一大早临时加开。雎安从怀里拿出一封符书,丢出悬于半空,书信上的字迹显现。 “南方大阵渡厄灯损毁,三日后取出回宫修补,速求替换之法。” 雎安眼里映着蓝色的火光,淡然解释道:“这是泽林加急传回的消息。” 殿中所坐思薇,柏清,武曲星奉涯和天同星七羽看完了信,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泽林便是外出未归的廉贞星君。星卿宫在东南西北四方各布了一个大阵,以灵器珍宝为阵眼支持法阵,以监察四方煞气动向,及时镇压净化煞气。 前不久南方法阵出现异动,法阵力量时强时弱,泽林便受命去往南方查看法阵。如今看他传回的消息,竟然是南方大阵阵眼渡厄灯遭到破坏,需要带回宫修复。 “渡厄灯一旦离开,必定要新的灵器作为阵眼才可继续支撑法阵。但目前宫中并没有同种等级的灵器,只有向仙门百家借,可是这时间太紧了。”柏清忧虑道。 思薇点头赞同地说:“这种等级的珍宝只有大的仙门才有,且是镇门之宝,肯定不会轻易外借。我们去询问势必要经历一番推诿,三日之内不可能借到。” 她有些烦躁语气嘲讽,思薇总是觉得那些仙门独善其身,很不可靠,以至于之前的宴会都没和他们来往。 天同星君七羽一向乐观,他试探着说道:“那就先关阵几日,待修好渡厄灯再重新开启,几日之内总不见得积聚起多少煞气吧?” “你想得太简单了,一旦关阵阵中原本镇压的煞气就会四散,最坏的情况就是聚煞生魔。先前柏清师兄占星,星象显示明年下旬南方大凶有难。如今还不到时间,但若放任恐怕真的酿成大灾。” 雎安安静地听着堂下众人发言,目光虚虚地落在地上。待大家所有人都说完一遍,还是没有讨论出来什么好的办法,问题一时陷入僵局。 雎安微微一笑,眼眸抬起映着鼎上火焰。 “也不是全无办法,渡厄灯做不了阵眼,我来做便好。” 此言一出堂下安静,众人皆惊。 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人做阵眼的先例,可人做阵眼便要损耗元婴,也就是其灵力之核。 柏清立刻站起来,有些激动:“雎安,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南方大阵复杂庞大,你一个人撑得起来吗?” “我的元婴天生与煞气相克,一物降一物,做阵眼未尝不可。这样吧,我们先试试看如何?”雎安也不强硬地辩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人,两指夹住,闭上眼睛。 他眼上的星图发出银色光辉,一滴血从他的眉间溢出飘落在纸人身上,纸人瞬间被染红。 雎安睁开眼睛,将那纸人向火中一丢,纸人就直奔南方那簇火而去,落于火焰之中迅速燃烧起蓝色火焰。那簇火从羸弱的明暗不安的状态迅速变得强盛,和周围几簇火焰无异。 “看来可行。”雎安的脸色只是稍微苍白了一分,他淡然地笑笑,像是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思薇腾得站起来走到火边,看看火焰再看看雎安,惊诧了半天才说道:“这……天机星的元婴克制煞气,居然能厉害到这种地步?” 南方大阵何等庞大,他居然一个人撑起来了,而且看起来安然无恙。 “撑不了太久,待泽临把渡厄灯拿回来修好,再放回阵中,我也可功成身退了。” 雎安笑笑,柏清几步走上去捏住雎安的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之后才稍稍安心地放手。 雎安拍拍柏清的肩膀,神情凝重下来:“可渡厄灯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损坏?南方最近并无大灾,它的损坏多半是有人有意为之,能进入南方大阵损坏渡厄灯,绝非等闲之辈。” 顿了顿,雎安说道:“十四年前,豫州叛军以童男童女为祭,聚煞气养魔,若魔主养成获得灵识,便可以天下心魔为力量壮大。当时主谋者说他并没有养出魔主,仙门也并未查到魔主痕迹,最终只是净化了煞气离去,但我当时一直觉得不对劲。” 柏清抬眸看着雎安,有些惊讶:“你觉得,其实魔主已经养成,而且隐匿在人间了?” “这次的事情,和你占星的结果,我总觉得并不简单。”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一向乐观的七羽都感慨道:“诸位,我们以后要打起精神来了。” 星卿宫弟子带着贺忆城穿过亭台楼阁,走到外宫的客舍处,行礼道:“何公子,这就是您的住所。” 贺忆城行礼道谢,那弟子就转身离去。 他背着手在这“客三舍”的小院子外逛起来。思薇还是给了他一个身份,说他是她在外遇到的修士,她与他有几分交情于是让他留在此处养好身体再走。 于是贺忆城易了容,以“何羿”这个名字成为了星卿宫的客人,入住外宫的客舍之中。思薇百般警告他隐藏好自己的身份,还要他每天傍晚去向她汇报这一天的行踪。 贺忆城悠哉悠哉地一一答应下来。 星卿宫内外两道宫门,内宫是门内弟子和星君们的住所,还有一切教习议事场所。外宫是外门弟子和客人们居住的地方,雇佣师傅们的伙房洗房也在此处。 贺忆城刚在院外转了一圈,就感觉到了熟悉的冰冷阴郁气息,如同污糟的流水舔舐他的脊背。他皱皱眉转身说道:“别总跟着我!” 纠缠在他身后的一团黑气在空中转了几圈,继而退却消散。 贺忆城看见黑气退却眉头稍解,便转过身去准备继续逛,不期然装进一双冷峻深黑的眼睛里。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应该不过十五岁,还未长成故而个子不高,清秀英俊却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好接近。 “在下戚家戚风早,住三舍。”少年先行礼说话了,礼数还是周全的。 贺忆城也还礼,道:“在下何羿,也住三舍。” 少年直起身,探究地看着他,说道:“何公子似乎很容易吸引鬼魅邪祟。” 太昭山灵气重,适合修习但也吸引鬼魅妖邪,内宫中阵法众多它们不敢接近,外宫阵法的力量减少许多,但是鬼魅一般也不会踏入。 鬼魅邪祟冒着灰飞烟灭的风险进入外宫跟随这个何羿,十分奇怪。 贺忆城不动声色地笑起来,大大方方说道:“是啊,我自小体弱多病,生死关头来来回回好几次,阳气不足阴气重,自然吸引鬼魅邪祟,早已经习惯了。” 戚风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贺忆城却自顾自地绕过戚风早,继续逛他的院子,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以后请多多指教,我养好身体就走啦,戚公子。” “您的这种体质,养得好么?”戚风早冷冰冰地说。 “那也也要养啊。”贺忆城人已经走远了,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在半空。 贺忆城沿着三舍外的小路,溜溜达达地随意走着,穿过一道门之后就看见两个衣着华贵的修士坐在石凳上聊天,看样子是青州云声门的弟子。 他们的话语中提到“戚风早”这三个字,贺忆城一想这不就是刚刚那个小公子么?他向来喜欢并擅长听墙角,于是就轻手轻脚靠近他们,藏于墙边。 两人并未察觉,仍然自顾自地说着,高个子的少年相貌还算端正,只是面庞清瘦以至于显得有些刻薄,不屑道:“你看见那个戚风早了吧?行礼的时候蜻蜓点水似的,我们论辈分远远在他之上,他居然这样敷衍轻慢我们?” 稍矮的少年也稍微胖一些,就显出几分油滑,他喝着茶叹道:“人家是天才,十二岁进金丹境,马上就要凝出元婴了,他做的符咒连戚家家主都甘拜下风。众人都说这般少年英才仅次于当年的天机星君,他自然傲气。” “切,什么天才……”高个子少年煞有介事地环顾一下,靠近他的同伴小声说道:“我之前偷听我爹和戚家主谈话,他们说戚风早小时候,天梁星君柏清给他算过一卦,说他是不祥早夭的命,他们都可怜他瞒着他。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死的早。” 柏清精于占卜推命的名声连贺忆城都有所耳闻,听说从未失算过。他想起刚刚遇见的那个冷峻英俊的少年,不免觉得有些可惜。想着贺忆城就转过头去,却被吓了一跳。 戚风早正站在门对面的墙边,看着庭中聊天的两人。感觉到贺忆城投来的目光,他转过头来,淡淡地低声说:“这是云声门的少主和四弟子,行事霸道不要招惹。” 戚风早这般冷静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戚家和柏清想瞒他,还是没瞒住啊。 贺忆城想了想,觉得自己都听见了,还是得安慰一下,于是说道:“我也有个命理不祥且早夭的朋友,但现在还活蹦乱跳开开心心地活着,你也不必想那么许多。” 戚风早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21、告白 进入了冬季,星卿宫的弟子们换上了冬季宫服。黑底银纹,绣的是水纹和形若游龙的美人梅。 虽然即熙对金色的俗气偏爱从未改变,心里也不得不认可,设计了四季宫服的那代宫主,一定是个绝顶风雅之人。 要让她来设计,那大概就是灾难,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雎安这样的气质,能撑得起她的审美的。 雎安穿起黑底银纹的宫服,就像把一整片夜空穿在了身上,有点冷寂神秘。但是当他笑起来,温柔又立刻冲淡这种冷寂,调和成一点微妙的距离感。 八分的温柔耐心,和两分疏离。 这是平常对着别人的雎安,但是当他们两个独处的时候,即熙觉得那两分疏离感似乎便淡了,近乎于没有。 他最近好像待她亲近了些。 即熙撑着下巴看着桌子对面的雎安,他正在给她的天象历法课收尾,将历次大考侧重的内容一一梳理出来。 她突然直起身来,胳膊撑在桌子上凑近雎安的脸,倏忽之间他们的距离便不足三寸,呼吸相闻。 雎安怔了怔,向后躲避:“师母?” “别动!”即熙认真道。 他就不再拉开距离,有些迷惑地停在原地。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即熙能看清他的脸上的所有细节,鼻翼间细小的痣,皮肤上细微的纹理,生动得惊人。 他气色比平时要苍白几分,好像有点疲惫。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时,他的眼睛就开始快速地眨动,像是有些不安。 即熙急道:“你别眨眼睛!” 雎安就定住了眼睛,一双温润带水的眼睛迷惑地睁着,空濛如雨雾笼罩。 即熙伸手碰到他的眼睫,他居然仍旧没有眨眼睛。即熙捏着拿下来的飞絮,感叹道:“差一点就给你眨进眼睛里了。” 他身体还僵硬着,沉默了一瞬然后问道:“是我眼睛上有东西?” “睫毛上挂了飞絮,我还以为看错了,凑近一看果然是,睫毛太长了就是容易粘东西。这个季节还有飞絮也是神奇,你说是不是?”即熙拍拍手拍掉那飞絮,感慨道。 雎安低头,然后轻轻一笑:“是啊。” “继续讲吧,刚刚讲到哪里来着?”即熙看着已经翻的差不多的书。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摁摁额头,难得一见地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刚刚断在了哪里,又拿起笔开始讲解。 “……这部分结束之后,下一门课业是卜卦推命。”雎安合上天象历法的书,抬眸望向即熙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果然发出一声哀嚎,然后什么东西咚地砸在桌子上——应该是她的脑袋。 桌子震颤不已,始作俑者毫无察觉,说道:“要是这门课学得好,下了山我都可以摆摊算命了。像柏清那样,卜卦准得名扬四海,不管去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是啊。其实这方面,柏清师兄比我厉害得多,他更适合来教你。” “别了别了。” 即熙对柏清已经习惯性地有叛逆之心,他说什么她都想找碴,他教的话她肯定学不进去。 这门课其实是星卿宫内最受欢迎的课,毕竟谁不想预知命运呢?卜卦推命,虽然因为各人能力不同精准度差别很大,但是多多少少能摸到未来的一点儿轮廓。 但是即熙偏偏一点儿轮廓都摸不着,她对这门课没什么兴趣,卜出来的结果也就错得离谱。 她下巴磕在桌子上,抬眼看着雎安拿出卜卦用的铜钱,便说道:“你是不是总是卜卦问同一件事情?” 雎安的手顿了顿,他说道:“柏清告诉你的?” “嗯,之前阿海把我抓到你面前,好多弟子都看见了,柏清都来找我问明情况。”即熙回想起柏清如临大敌的神情,不禁笑起来,说道:“放在旁人眼里,温柔知礼的天机星君居然派灵兽抓人,这人该和他多大仇多大怨啊?柏清一向喜欢操心,就怕我们之间有矛盾,担忧得不行。” 雎安笑笑,并没有言语。 “你在问什么呢,卜卦结果是什么呢?”即熙十分好奇。 雎安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三枚铜钱握在手里,当着即熙的面开始起卦。即熙撑着下巴认真地看着,铜钱每次离开他的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桌子上叮当作响,平息下来之后他再以指尖一一摸过,确认卦象。 “下乾上次是……水天需卦?而且全是少阴少阳,没有老阴老阳,就是说变卦还是水天需。”即熙在脑海中搜寻她记住得为数不多的卦象,勉强解说到这里,然后便问雎安道:“你问的是什么啊?每次都是这个卦象吗?” “嗯。水天需卦,等候机缘,不可深究。”雎安的声音顿了顿,他一一把铜钱收好,低眸道:“我问的问题,是关于一个人。” 这个回答实在太模糊,撑着下巴的即熙偏过头去,猜测道:“你是在找人吗?” “可以这么说。” “嗨,你想找人还不容易。现在你是星卿宫主,仙门百家和天下的修士们都敬重你,只要你提出请求他们必定全力以赴帮忙寻找,还愁找不到?” “但这会打扰到那个人,或许她并不愿意被找到。”雎安微微一笑。 雎安的语气太温柔以至于即熙怔了怔,她低头看着纸上画出来的水天需卦,轻声说道:“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啊。” “是,很重要的人。” “但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你怎么找这个人呢?” “世人皆知我在此处,若她想见我,自然会来。” “那你就这样等着?” “嗯。”雎安把卜卦的书摊开放在桌面上,笑道:“我这个人,耐心还不错。” 即熙看见雎安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就觉得有点心酸。他要找的这个人真是不识好歹,他怎么能让雎安等这么久呢?他怎么忍心呢?他就该麻溜地赶紧滚过来。 她以这种心酸的心情艰难地上完了这堂卜卦推命课,揉着发胀的脑袋抱着书离开析木堂。雎安把她送到门口,即熙就看见兰茵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口的银杏树下,看见雎安就眼神发亮又踌躇。 这表情,这状态,她可太熟悉了。 兰茵叫了一声掌门师兄,雎安想了想便回应道:“兰茵?” 他认出了兰茵的声音,兰茵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一句“我有话对您说”说到舌头打结。即熙向雎安告辞,拍拍兰茵的肩膀,小声鼓励她一番,兰茵感激地点点头,然后以破釜沉舟的神情面对雎安。 即熙想,不出意外,她将第四十三次见到雎安拒绝别人的情意。 虽然拒绝是无法躲避的,但是勇气还是可嘉的。 即熙抱着书拐过一个墙角,然后迅速靠在墙上偷偷看着站在析木堂门口的雎安和兰茵。兰茵仰着头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豁出去大声说道:“雎安师兄,我……我喜欢你。” 纷纷落叶落在雎安的肩头,他低头轻轻笑起来,神情温柔无奈。 她蓦然想起来,她像兰茵这么大的时候,好像也有过这么一出。那时候她刚过十四周岁生日奔十五去,和同门打赌输了,同门就罚她去跟雎安表白情意,七日之后才能告诉雎安这是假的。谁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雎安,即熙只觉得尴尬得恨不能以死代罚,但是愿赌服输,她不能丢了赌品,就硬着头皮去找雎安。 那似乎是个春日,雎安在落花缤纷之间练剑,在星卿宫里雎安从不用不周剑,只用木剑。她就站在梨花树下等着雎安,看着他青衫在白色花瓣间飘逸灵动地穿梭,身姿优雅得像舞蹈,却招招精准致命。 看见她在树下等着,雎安很快收了剑走到她面前,微微弯腰平视着她,问她:“怎么啦?” 他脖颈上的汗滚落进衣襟里看不见的地方,气息还不稳,喘息声比平时大许多。伶牙俐齿的即熙突然觉得很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断断续续地说:“雎安……师兄……我……那什么……我喜欢你。” 雎安怔了怔,就保持这个微微俯身的姿势看了她很久。即熙感觉自己的脸热得不行,差点就忍不住直接告诉雎安这是她输了赌局的惩罚。雎安却笑起来摸摸她的头,他眉眼弯弯满目温柔,在梨花缤纷间好看得像是一幅画,他说道:“你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再说。” 即熙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忙说道:“好啊好啊。” 雎安确然是个极温柔的人,她再没见过比这更委婉温柔的拒绝方式了。既然她已经被拒绝,而且之后雎安待她一如既往并未改变,她也就忘记再告诉他这是个游戏。 现如今兰茵也和她年纪相仿,估计雎安也会说——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即熙趴在墙角边,兴趣盎然地观察着。兰茵说完之后雎安很快就回应了,他说道:“多谢厚爱。不过对我来说,你仅仅是师妹。” 兰茵红着脸小声说:“我知道我平凡,不够优秀也不够好看……” “不必妄自菲薄,在喜欢你的人眼里你自然珍贵无比,只是你还没遇到这个人而已。拒绝的原因不在你而在于我,抱歉。”雎安的语气温和而坚决。 即熙想雎安换了一种拒绝的话术,直白了很多却还是很温柔,看来是愈发熟练了。 兰茵乖巧地点点头,却已经泪水涟涟,她说:“我知道了,我……我走了。” 说罢兰茵转身而去,雎安听出来了兰茵的哭腔也没有安慰她,只是安静地待她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抬头面朝着天空,金灿灿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他淡淡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阿海从远方飞来落在他肩头,他抚摸了一下阿海的翅膀,然后回身走进析木堂里。 很久以前,有个姑娘站在梨花纷飞里,脸红透了。她说雎安师兄,我喜欢你。 他马上就猜到这是个赌局。 他拒绝过许多充满热情的眼睛,或者期期艾艾的情意。但是这句“我喜欢你”却在他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直到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跳声淹没,热烈的感觉陌生到令人心慌。 他看着梨花落在她发间,落在她浅绿衣衫的肩头,看着她年轻而羞恼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发出声音。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热情来的快去的快,很容易喜欢上什么转瞬又厌倦。 他也知道这个姑娘并不是真的喜欢他,她只是敬仰他,崇拜他。 可是她说喜欢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信了。 22、刀法 在客舍住了小半个月, 贺忆城觉得,他这个舍友可能是半个哑巴。 如果他不主动搭话,戚风早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而当他主动搭话时, 戚风早则均以最简短的语句回应他。贺忆城慢慢意识到, 他们初见那一天他可能赶上了戚风早话最多的时刻。 贺忆城无比怀念温香软玉在怀的日子, 再不济其实思薇的衣柜也不错,思薇脾气虽然不好,但也是个美人啊。 他平日里也不去跟那些弟子们一起上课, 就到处晃悠思索下山之后的发财之道。这天正晃悠着,他就在客舍后隐蔽的竹亭边发现了上次云声门聊天的那两个人。 这两个人中, 云声门的少主叫云致, 四弟子叫云从, 他们就住在隔壁二舍。两个人都是十四岁,在贺忆城眼里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最容易沾上自视甚高嚼人口舌的毛病。 显然这两个人病得不轻。 这次在亭中的还有一个贺忆城没见过的少年,也差不多十四岁的样子, 穿着星卿宫弟子的黑色宫服,握紧了拳头双眼冒火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贺忆城轻手轻脚地靠近, 以庭中树木做遮挡,就听见他们的声音。 “怎么予霄,你想赖账?当初谁说三年之内必做星卿宫榜首, 不然就跪下来给我们磕十个头的?现在你连通过大考都很艰难, 你自己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云从抱着胳膊, 挑着眉毛嘲笑道。 本只是个微胖的少年,加上这副神情就显得油滑世故。 贺忆城心说修仙的人还能修成这样? 那个被称作予霄的少年眼神暗了暗,似乎不能反驳又不甘心,嘴唇都要咬出血来。 “我确实没能兑现誓言, 但我不跪你!你要杀要剐我都随便,但是我不会跪你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少主云致就笑起来,语气不屑地说:“怎么,你爹是我父亲的仆人,你爹跪我父亲你跪我,这不是正好么?小的时候你也没少跪啊。” “你不要欺人太甚!”予霄双目充血,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欺人?那既然你说要杀要剐都随我们,不跪也行,你站着让云从剐你三十刀,如何?” 予霄闻言脸色一变。 贺忆城心想,三十刀?不死也得残了吧。 正在他们两方对峙的时候,一个黑衣的身影走到竹亭之下,戚风早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这里,冷冷地对云声门二人道:“星卿宫除了演武场外禁动刀剑,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想被赶出去么?” 云从和云致交换了一下眼神,戚风早常来星卿宫,和星君们都熟识,他们对戚风早有几分忌惮。云从悠悠发话:“予霄,既然戚小公子都这么说了,那也不要你挨剐了,你就直接跪地磕头吧。” 予霄梗着脖子道:“不,我不!我除了师父宫主和柏清师兄之外,谁也不跪!” 戚风早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予霄,予霄正是激愤之时,对戚风早说:“戚公子莫管,他们爱剐便剐,我不怕。” 云从嗤笑一声,嘲讽道:“恐怕瞎眼的是天梁星君不是天机星君,当年居然挑你这么个货色进宫做弟子。” 他这话一骂骂俩,贺忆城想要是即熙在这里听见他这么说雎安,估计得一蹦三尺高,给他施个恶咒。 云从话音刚落,戚风早的眼神就暗下来:“你居然这样侮辱天梁星君?” “我们可没侮辱天梁星君,就是说他看走眼罢了。便是星君又不是真的神仙,还说不得了吗?像我□□父那般飞升,才是真正的神明!”云致见戚风早语气重,便也提高声音寸步不让。 不用即熙来一蹦三尺高,这里还有个和柏清要好的发怒了。眼见着连戚风早都要被卷进这场争执里,贺忆城揉揉太阳穴,从树木背后走出来,笑着走进这几人之间。 “怎么了这是?这么热闹?”他笑嘻嘻地说着。 云从和云致不认识他,一时间有些警惕又疑惑地看着贺忆城。贺忆城自我介绍是巨门星君的客人,在此养病。 他轻松地说道:“予霄小兄弟此前发过誓,我看他也不像是食言的人,既然不愿意磕头,那就挨剐吧。星卿宫内禁动刀剑,那是禁止私斗,单方面挨剐的应该不算,戚公子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好了。” 戚风早深深地看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予霄脸色发白,但是仍然硬气道:“好,就这样!” 少年意气,宁死不肯低头。贺忆城想,他在予霄这个年纪就已经充分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了,这孩子还是太嫩,得吃吃苦头。 眼见着云从就要拿出刀来,贺忆城抬起手来,做出一副笑脸:“且慢,两位都是在星卿宫求学的人,沾上这种事端不太好,要不就何某来代劳吧。来日若我到青州,还请云声门的两位多多照拂。” 他这般谄媚的架势让戚风早皱起眉头,云从和云致一脸了然,云从想了想摆摆手道:“那就有劳何公子了。” 贺忆城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 戚风早这次没有再阻拦。贺忆城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短刀,刀柄鎏金镶嵌红宝石,刀刃极薄寒光闪闪。 那刀在他手上转了几转,就当真凶狠地捅进了予霄的腹部,予霄闷哼一声。贺忆城扶着他的肩膀拍了两下,轻声笑道:“得罪。” 傍晚时分,贺忆城端着一只烤乳猪走进了思薇的昭阳堂,她正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看见他便高声道:“我正要找你!我听说你……” 贺忆城目不斜视地端着烤乳猪走进思薇的房间,说道:“别急别急,进去慢慢说。” 思薇瞪着眼睛跟他走进屋里,贺忆城好整以暇地将烤乳猪放在桌上,走回去把门关好,然后回身看向思薇。 思薇抱着胳膊,嘲讽道:“你帮着云声门的人欺负宫里弟子,予霄挨了你三十刀血流不止都晕过去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叫厨房做烤乳猪?对了,你哪里来的钱让厨房加餐?” 贺忆城坐在桌子边,将两个钱袋丢在桌上,从怀里掏出那把精致的镶宝石短刀,开始切分那只烤乳猪,边切边说:“顺手偷了云声门两位弟子的钱袋,啧啧啧,真是富裕人家。别担心,予霄受伤只是样子吓人而已,其实是皮肉轻伤。少年人养个十天半月的,马上就又生龙活虎了。” 思薇一见那两个钱袋子就想起来即熙小时候那出神入化的偷功,只觉得这两个人不愧是一起长大,完全是一丘之貉。 “三十刀还皮肉轻伤?你……”思薇正想继续谴责贺忆城,却见贺忆城手下那只烤乳猪被他完完整整地切出半边骨头,每刀精准得仿佛直插骨头和肉间的缝隙,流畅得就像肉自动剥落似的。 思薇惊住了,后面的话就停了下来。 贺忆城用短刀挑起它完整的身骨,望向思薇道:“庖丁解牛,你知道的吧?我每刀的位置都是拿捏好的,避开所有脏腑险要之处,他只是受了轻伤而已。你看你没有被我身上的祝符反刺,就证明我没有作恶啊。” 思薇愣了愣,继而皱着眉道:“庖丁解牛,那是在他已经杀过千百头牛的经验基础上,你怎么会对人体……” 越说她的表情越不对劲,怀疑地看着贺忆城,喃喃道:“你不会……” “别乱猜了大小姐,我可不是杀人魔。”贺忆城拿手绢擦拭着刀刃上的油渍,笑道:“我娘是个医者,尤其热爱剖开人体观察研究,我陪她偷过不知道多少尸体,看过她不知多少次解剖人身,多少得了一点真传。” “你娘是大夫?那她怎么会被通缉?”思薇疑惑道。 “你也该听得出来,我娘是个怪异的大夫,治病救人手段非常激进。有一次她给别人治病,那人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枉然,她剖开了人家的肚子切掉瘤子,但一个月后人还是死了。那户人家名望很高,就说我娘开膛破腹故意谋杀病人,我娘就被通缉了。”贺忆城将短刀插回刀鞘,语气轻松带笑。 思薇眸光微动,她想问那个病人真是他娘害死的吗?又觉得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一个原本就快死的病人,谁能断定他娘是给他续了命,还是加速了他的死亡呢? “悬命楼的通缉犯犯的罪,都像你娘这样吗?”思薇问道。 贺忆城转过头来,他突然凑近了思薇的脸,看着她的表情,笑嘻嘻道:“你心疼我啦?” “……” 在思薇打他之前,他赶紧躲开来,开始正经回答她的问题:“当然不是,最多的还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到了悬命楼也就不能再作恶了,再犯事就会被赶出去。” “不再作恶?那他们之前的恶就一笔勾销了吗?你们包庇这些犯人,可想过死于他们手下的冤魂?你这般满不在乎,便是同他们一起草菅人命!” 思薇看不下去贺忆城的嬉皮笑脸,只觉得这是多么恶劣的事情,他居然也能笑得出来。 贺忆城眼里的笑意淡了些,他偏过头看向思薇,笑着说道:“大小姐,你挨过饿受过冻吗?你知道民生疾苦吗?所谓的好人,有时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特权罢了。” 他靠在椅背上,一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冷冽的嘲讽。 思薇怔了怔,看着这样一个让人感到陌生的贺忆城,她也沉下声音道:“那些犯人害的不就是同样疾苦的百姓?自己有难处所以去害人,这是什么道理?法度何存?” 贺忆城抬眼看了思薇一会儿,脸上又浮现出笑容,露出浅浅的酒窝。 “你说的也对,你是巨门星君,主是非,对你来说是非对错是最重要的。我们要么是通缉犯,要么贩卖人命,自然是错。” 即便是错,他也不会改。 贺忆城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眼前气愤的美人。 他非常厌恶孤独,阴冷,黑暗,纠缠他的那些东西。可是相比于那些,他更厌恶他母亲被通缉之后,带他投奔悬命楼之前东躲西藏饥寒交迫的日子。 他此生最厌恶的是贫穷。 作者有话要说:  如约而至的三章~~ (其实好像本来应该更三章V章的,但是因为我糊涂了一开始没到7万字,就先两章非V一章V啦) 23、不周 捅刀事件后云从和云致被罚关禁闭, 并且两个月不得入内宫学习。他们很快意识到他们被贺忆城耍了,而另一边的予霄养了七天伤就恢复得差不多,也知道受了贺忆城的帮助, 暗地里上门道谢。 贺忆城大手一挥说道不必, 还劝说了予霄一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意气用事要不得,保了面子丢了里子,要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予霄十分感激, 连连答应道谢,这才离去。戚风早这个舍友一贯冷淡, 看了他几眼就没说话了。 除了思薇再也没理过他之外, 一切都很完美。 虽然上次不欢而散, 但是思薇还是践行了承诺,没把贺忆城赶走。但是他要是之后再想撒泼耍赖延长时间,恐怕是不可能了。 临近两月之期,贺忆城和即熙私下碰了个面, 他说起这件事便无奈摇头,感叹自己怎么这么好多管闲事。 冬日寒冷的月光下, 即熙缩着脖子给手哈气,边哈边说:“这再有一段日子就过年了,你去求求思薇, 别让你大过年的流离失所呗。” “就她最近对我的态度, 我要是再多说一句话她能直接让我过清明节。”贺忆城叹道, 他拉住即熙的手,可怜兮兮道:“我也不能去重操旧业坑蒙拐骗,要是反噬了思薇,她收回我身上的祝符我又要犯病。事到如今, 你要是不把你的嫁妆分我一点,我就只能上街卖艺了。” “嘁,知道了知道了,放心你下山前我会给你一笔钱。”她伸出手三根指头在贺忆城面前比了比,狡黠笑道:“三分利,你有这笔钱做本金做生意,待我得封星君找你汇合时,你可要连本带利还我。” “你……这认钱不认人的家伙。”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更何况咱还不是亲的呢。” 当年他们在悬命楼就是二八分账,贺忆城负责去谈生意拿二,即熙负责实行拿八,即熙的八里面还要分一半养悬命楼的人。账目清清楚楚,谁的钱就是谁的钱,有借有还。 即熙正和贺忆城聊着,突然感觉到自不远处传来一阵诡异的剧烈的煞气。贺忆城显然也感受到了,他们停下话头对视一眼,立刻分开然后各自奔向煞气的来源。 星卿宫内阵法强盛,还能有这么强的煞气,怕是大事不好。 待即熙飞速赶到现场的时候,混乱的形势就印证了她心里的想法,此番动荡的中心是——不周剑。远远地就能看见不周剑上红光大盛,透明的剑身融入黑夜之中,剑上细密的红色脉络此时越发妖异,膨胀跃动着如同心脏。 不周剑是凶剑,凶剑总是喜欢饮血的。 雎安只有在下山游历时会携带不周剑,回宫后是将它封印起来的。不知是谁破了封印把不周剑偷出来,却反被不周剑里的煞气控制,失去理智四处伤人。弟子们将他团团围住,但无人敢上前。 即熙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就看见了庭院中被黑气笼罩的少年,从周围人的议论声中她知道了偷剑的少年叫予霄。 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不就是被贺忆城捅了三十刀的那位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周剑是何等神兵利器,任何人拥有了它都能瞬间功力大增所向披靡。这里是弟子住舍,他们修为不足,所有试图阻止予霄的符咒和人都被震飞。唯有戚风早的十几道符咒形成结界,在煞气中摇摇欲坠,虽然已经出现裂纹,但暂时牵制住予霄没让他大杀八方。 最可怕的是不周剑能引人心魔,煞气激荡之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弟子双目发红,心绪不宁开始躁动。 即熙正欲冲上前去时,那摇摇欲坠的结界终于破了,戚风早吐出一口血,一时间煞气横扫而来,众人心中所有烦躁可怕的情绪一齐上涌。即熙赶紧先稳住心神,急急地画了两道符护住周围弟子,减弱予霄身上激荡而来的煞气。 千钧一发之际诸位星君赶来,雎安一袭黑衣从空中降落,额上星图光芒大盛,抬手间八道符咒便做成,稳稳将予霄包裹在其中,煞气瞬间断绝。其余的星君则先护住弟子们,他们也容易受煞气影响,不能靠近不周剑。 即熙松了一口气,雎安来了,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柏清赶过来扶起戚风早,心疼地骂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偷了我的符咒,才破了不周剑封印……我赶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对不起。”戚风早低眸轻声道。 柏清愣了一瞬就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马上调息修养。” 戚风早点头答应。 予霄举着不周剑发疯似的破坏结界,剑上红光如同火焰燃烧,可雎安的符咒岿然不动。雎安空茫的眼里映着殷红剑光,他走进结界中,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腰间禁步坠着铃铛随着他的步子发出清脆声响,黑色衣裳拂过地面,他进一步煞气便退却一步。 雎安微微皱着眉,额上星图光芒在黑夜中亮如星辰,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知错?” 语气淡然并不愤怒,但是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灵力,掷地有声。 予霄手中高举的不周剑不安地颤动了一下,随着雎安的靠近,像是感受到某种威压般一点点放下,剑身上原本如烈火燃烧般的煞气慢慢收敛,红色脉络也收缩回去。予霄像是失去了支撑,双眼迷茫地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雎安在予霄面前五步之遥站定,举起手臂于身前,掌心向上,冷冷地说道:“既然知错,立刻放开他!” 不周剑上传来“叮”的一声响,仿佛打了个哆嗦,它在原地僵持了一瞬就脱离了予霄的掌心在空中转了三圈,落在雎安的掌心中。 雎安握住不周剑的刹那,结界内的煞气烟消云散。云破月出,弟子们恍然清醒,一切寻常得仿佛这是个无事发生的夜晚。 雎安将不周剑归剑入鞘,即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他对一个横行霸道的上古凶器说—你可知错?那样的神兵利器,立刻就怕了。 即熙想,雎安对不周剑的掌控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才是不周剑真正的剑鞘。 雎安抬手撤了符咒,予霄已经几近虚脱,恍然清醒过来,立刻拉住雎安的衣角惶恐道:“雎安师兄……我……我没杀人吧?” 雎安摇摇头,予霄就松了一口气,眼里涌起悔恨后怕的泪水,瘫倒在地。 即熙走近雎安,刚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就见雎安转过身对周围的弟子们说道:“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要离去。” 正在弟子们茫然站在原地之时,雎安拿出纸人沾上自己的血,指向予霄然后向上一挥,衣袖翻飞间从予霄眉心指出涌出大量的黑气夹杂着轻微的嘈杂声响,随着纸人升到半空。 那是予霄的心魔,他手握不周剑,短短时间内已经被激起深重的心魔,此刻被雎安的纸人渡出体外。纸人升到半空之后发出白色的光晕,在场所有人都如予霄一般,眉心涌出或多或少的黑气聚集在纸人周身,就连即熙也不例外。 即熙意识到雎安想要做什么了,他要引渡心魔。 修仙之人最怕心魔,一旦被培养起来便难以减弱,别的修士会因此走火入魔,而星君则会失格。这些尚未被封星君的弟子们,则很可能因为这次意外被引出的心魔而失去受封的机会。不周剑在雎安的管辖之内,失窃有他的责任,按照他的性格必定会负担起所有后果。 他要引渡在场所有人被不周剑激起的心魔。 随着黑气越聚越多,那些黑气里发出的嘈杂愤怒哀怨的人声渐渐高起来,如同噩梦混乱可怖,像是万人斥责哭嚎。 雎安闭上眼睛做了几个结印,那被吸引到纸人身上的黑气就开始朝他而来,顺着他额上发亮的星图涌入他的体内。 天机星君如同海洋,是唯一能稀释净化污流之处。 即熙咬着嘴唇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些心魔源源不断地汇聚在雎安身上,消失于他额上星图之中,心里难受得要命。待那纸人身上的黑气完全消失,雎安慢慢睁开眼睛,眼里一派沉寂安然,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弟子们一个个跪下拜他:“多谢天机星君。” 谢什么谢!不如不要给他添乱! 即熙在心里气愤道。 柏清,思薇,奉涯和七羽也来到雎安身边,一贯乐观的七羽都显得忧心忡忡,更别说平时就担心过度的柏清了。七羽说道:“师兄,你还撑着南方大阵呢……此时引渡心魔,你受得住吗?” 雎安笑笑,面色如常:“若我真的受不住,也不会这么做。这次心魔数量多但都不强,需要一些时间来度化。放心,我没事的。” 一般来说雎安说没事,就是真的没事,不会有什么差错。 “师兄你,好强啊。”思薇看了雎安半天,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雎安笑笑,让他们安抚一下弟子,一会儿把予霄带到上章殿,然后就拿着不周剑转身离去。他走过即熙身边的时候被即熙牵住了袖子,即熙抬眼看着平静从容,优雅如常的雎安,轻声问道:“真的没事吗?” “这种程度的心魔,我还渡得了。” “但是你会很难受吧。”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夜幕中空阔澄澈的眼睛亮如星辰。 “只是会有点儿吵。”他低声地,温柔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刚刚入V 所以这几天都会更新。但是之后就会恢复隔日更新了π_π。 我的存稿要没了,我习惯存几章稿以备改动的,之后说不定要请假攒稿子呜呜呜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加油~~~~ 24、祝符 上章殿上星君齐聚, 予霄被带到上章殿的时候神情已经由悲伤变得认命,他拜倒在地,对殿中站着的雎安说:“予霄多谢宫主引渡心魔之恩。” 雎安微微点头, 柏清恨铁不成钢地发问:“你一向勤勉努力, 为何闯下如此大祸, 要偷盗不周剑!” 予霄身子一颤,背伏得更低了。 “我……” 他不知道能辩解什么,该辩解什么。 他出身低微, 只是云声门门主家仆的儿子,当年柏清去云声门做客, 挑中了他入星卿宫做弟子。那时他为仆为奴多年的父母第一次抬起头来, 露出欣喜骄傲的眼神。 云声门门主的儿子云致没能入选, 一贯颐指气使的云致大发雷霆,无所不用其极地侮辱贬低他和他的父母。他一朝被选中正是年少气盛,就在云致面前立了重誓,说有朝一日要成为星卿宫的全榜首。 他听说此前只有天机星君雎安做到了这件事, 那这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雎安能做到他也能做到, 他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星卿宫是什么地方,天下英才汇聚此处。他在云声门时也是小有名气的“神童”,可一到了星卿宫才发现, 他这样的人只能算是普普通通。 就像天梁星君所说的, 予霄一向勤勉努力, 弟子中最早起床练武,最晚温书休息。他明明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在星卿宫的这一班弟子中也只能勉勉强强排在中游,每次小考都进不了前五十。 他绝望地发现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天赋的差距仿佛无法填补的沟壑,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此番云致和云从来星卿宫客居,抓住机会对他百般嘲讽,他偏偏无从辩驳,唯有撑着一点自尊,宁愿挨剐三十刀也不下跪。 他想着,若他的天分再高一些就好了,如果有办法能让他成为真正的天才,像是雎安和戚风早这样就好了。 “一直有个说法,说不周剑虽然是凶剑,但是力量极强,若是能驾驭住它就可以修为大增。雎安师兄这么厉害,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拥有了不周剑。”晏晏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 这场混乱之后即熙找来了织晴,晏晏和兰茵了解情况。她把屋里的炉火升得暖暖的,三个人围着桌子嗑瓜子,即熙撑着下巴不屑地说:“这个说法倒是没错——但是他居然自认为能驾驭不周剑?不周剑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它无法被毁掉只能被封印,几百年间就只向雎安低过头,雎安能驾驭他就觉得自己也行了?” 织晴捧着脸,叹息道:“大概是被逼急了,鬼迷心窍了吧。予霄师弟一直特别要强,我听说他家里是云声门的仆人,他当年被选入宫做弟子是天大的荣耀,他父母也跟着扬眉吐气,他怎么能灰溜溜地回去。” “那也不能偷不周剑啊,他没想过自己控制不住真杀人了怎么办?这是多可怕的事情啊!”晏晏就没什么同情心,倒是愤怒占了上风。 兰茵接茬,有些于心不忍地说:“予霄肯定会被逐出师门的,这辈子就算完了。” 这一桌子人接二连三地叹气,她们和予霄私交也不算深,虽然有愤怒但是也觉得可惜。 即熙看她们皱着脸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把手放在火炉边烤着,漫不经心地说:“逐出师门免不了,但是这辈子就完了也不至于。予霄在被不周剑控制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杀人但生生被他改变了挥剑方向。手握不周剑时,整个人会充满了了暴戾和愤怒,他在这种疯狂中能保持理智非常艰难,便证明他从心底里不想伤人。他本心不坏。 ” “这样的人,雎安是不会放任他毁了自己的。” 上章殿内灯火灼灼,予霄坦诚了心中所想,和他去偷了戚风早的符咒破封印拿到不周剑的过程,上章殿上安静了一会儿。 思薇看着他,面露不忍之色,似有触动。 雎安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这次虽有人受伤但大都是轻伤,你并未杀人。然而偷盗不周剑罪不容赦,去静思室领鞭刑,明日你便退籍离宫,下山回家吧。” 予霄伏于地上,惨淡一笑。 当年他离开家时是何等的风光体面,雄心壮志,如今却因为这鬼迷心窍多年努力付之一炬。 可就算他不病急乱投医地去偷不周剑,他就能通过大考进封星礼吗?无论怎么做他都比不过他的那些聪慧优秀的同门们,一切终究是痴心妄想。 他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予霄这么想着,恍惚间听见脚步声,一双黑色云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懵懵地抬起头来,看见雎安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黑衣银纹,银线绣着他梦寐以求的二十八星宿图,如同身披一片深邃夜空。 雎安蹲下来与他的身体平齐,那双空阔的眼睛里一派安然沉稳,予霄心里想着雎安师兄还有什么惩罚给他? “予霄,按你所说,你一心想要提升修为得封星君,你可有想过封星君之后要做什么?扬眉吐气,让云致他们承认你的优秀,然后呢?”雎安淡淡地笑起来,语气平稳。 予霄怔了怔。 “你的不甘心并不会因为封了星君而终结,你仍然会遇到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便是我在这个世上,也有太多力不能及。那时你又要不甘心,为何不能成为真正的神明?”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终点值得你铤而走险丢掉本心,因为除了死亡之外,一切都不是真的终点。” 雎安举起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放于额上星图间,银白的光芒缠绕指尖形成复杂的符文。他将手指移到予霄的眉间,说道:“太昭在上,以天机之名赐福,以佑善良。” 予霄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雎安,那银白的光芒便顺着雎安的手指没入予霄的眉间。 雎安师兄没有给他惩罚,反而给了他祝符。 予霄慌忙道:“师兄……宫主,你是不是弄错了,我……” 雎安淡淡笑了一下,慢慢地条理清晰地说道:“世上生民万万,星君不过三十六人,千百年来飞升的修士不过二十几人,这条路原本就狭窄。在这条窄路上挣扎而痛苦,不如去寻自己的路,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别人眼里好的,未必就适合你。” “无论走哪条路,我们都殊途同归,这一生只要对得起自己,便是成功。”雎安微微笑着,眼睛里映着予霄惊讶羞愧的脸庞。 予霄颤声说道:“可我要是作了恶,反噬了你……” 雎安摇摇头,他伸出手去摸到予霄的衣襟,然后慢慢移到肩膀处拍了拍:“不周剑嗜血,除我以外的人拿到它很难不杀生,但你克制住了。予霄,你做了错事,但这不代表你是恶人。” “你已经为你犯的错付出代价。从此之后你仍然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间。我相信你会这样,所以给予你祝符。” 予霄怔怔地看着雎安很久,眼睛慢慢地变红了。 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不知道为什么,这八个字一瞬间刺中了他的心扉,他想他这辈子居然还配得上这几个字。 从天下最受敬仰最良善的人口中听见这句话,这世上或许还有属于他的路可以走。 他拜倒在雎安身前,额头贴着地面,低声呜咽起来。仿佛要把他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痛苦都哭出来一般,泪流满面。 “但凡有一点儿光亮,雎安就能从淤泥里找到金子,就像这样。”即熙扒拉着炉灰,从里面找到了晏晏刚刚掉的珍珠扣子。 晏晏宝贝地接过自己的珍珠扣子,擦擦灰说道:“是啊,柏清师兄之前也说,连贪狼星君那样离经叛道的人都被雎安师兄管住了呢。” “……” 即熙揉了揉太阳穴,柏清什么时候才能不在树立反面形象的时候带上她?这七年里就没有新鲜的例子了吗? 织晴有些好奇地问即熙道:“师母,你为什么对不周剑这么熟悉?” 即熙一口茶就呛了嗓子,她心虚地轻声说:“有所耳闻,有所耳闻。” 她找来织晴晏晏和兰茵就是来问予霄是何许人也的,几碟瓜子下肚,大家闲聊得差不多了,即熙就送她们回去。 月光皎洁宁静,姑娘们挽着手走在一起,兰茵拉着即熙的胳膊,往析木堂的方向看了看。那里还是一片漆黑,雎安还没有回来。 虽然表白被拒绝了,兰茵的少女心思仍然不能断绝,她感叹道:“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个福气和雎安师兄在一起。雎安师兄多么温柔可靠啊,你看今天那么多人的心魔,他说渡就渡了,好厉害。” 引渡来的心魔需要很久才能净化掉,在外人看来是强大,对雎安来说应该是不小的负担,只是他不从来不会提起罢了。 即熙又想起了黑气笼罩中的雎安,心里又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一口气在不上不下堵得慌。她说道:“他就是太习惯于承担责任了,谁有心魔都可以来找雎安,那雎安要是有了心魔呢?” 他是天下人的退路,可是他自己没有退路。 姑娘们闻言十分惊讶,兰茵不假思索地笑着说:“师母您说什么呢?雎安师兄怎么会有心魔,他可是天机星君,是天下良知啊。” 话音刚落,一向嬉皮笑脸的师母大人停下了步子,姑娘们不解地回头看她,只见她在月光之下沉默着,双眸莹莹发亮。 她严肃地,掷地有声地说道:“雎安也是人,他只是个凡人。” 语气里有些愤慨,但更多的是无奈。 她还记得有一年,雎安去试炼的地方邪祟肆虐,许多人莫名发疯。他被当地百姓认作邪祟异端差点烧死,因此受了重伤。她和柏清去接雎安的时候他甚至不能行走,只能先就地养伤。 附近几个城镇的百姓听说他是主善的星君,不知多少人带着自己的家人,过来求雎安驱除煞气引渡心魔。 她就把这些差点害死雎安又过来求助的人堵在院门外,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柏清都拦不住她。 她清楚地记得有个中年男人,伸着脖子扯着嗓子说道——他就是天机星君啊,生来就要做善事的,和我们计较这些过错,也太小气了吧! ——既然是做善事的星君,怎么能对我们见死不救呢! 她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在看向他身后那些默默无语的百姓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视雎安的善意为理所当然。 即熙突然理解了为何雎安出门在外时,肩上总是停着凶狠的海东青,手里握着上古凶剑。若他不这样强悍,不知道会被这些人怎样盘剥。 从那以后即熙常常觉得那些对天机星君的夸赞是胁迫,是勒在雎安脖子上的绳索,是逼迫他牺牲的毒药。 所谓“他可是天机星君啊”,她讨厌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她替雎安委屈。 25、偏爱 众位星君处理完予霄的事情已经夜色深沉, 思薇有些心不在焉地离开上章殿,回到自己房间。 一推开门便看见黑漆漆的屋里,一个红衣身影坐在她的桌子边, 熟门熟路地喝着她的花茶, 见了她那双凤目里就有了狡黠笑意。 他十分自然地点燃灯火, 十指纤长看起来很适合摆弄乐器,昏黄光芒印在他脸上。纵使他已经易容,眉梢眼角依然飞扬, 盖不住身上的风流邪气。 “我猜你又要大发雷霆,觉得予霄这件事情和我有关, 所以特地先在这里等你问话, 省的你再去外宫找我了。怎么样, 贴心吧?”贺忆城说话一贯油腔滑调,笑意狡黠,他挑起灯火回眸看见思薇时就愣住了。 他收敛起笑意,问道:“你怎么了, 怎么这副表情?” “哪副表情?” “要哭出来的表情啊。”贺忆城话音刚落就举起胳膊挡住自己,准备迎接思薇的拳头。 但思薇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打他, 她看了一会儿贺忆城,然后恍若未闻般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这事儿和你没关了, 你可以回去了。”她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予霄怎么样了?” “受鞭刑, 退籍离宫。” 贺忆城偏过头, 疑惑道:“你和他关系很好?为他可惜?” “从没说过话……只是……想起一些事。”思薇沉默了片刻,说出这么一句话。 予霄就像一面镜子,她看见他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勤勉努力,不甘心, 天赋的沟壑,这些字眼多么熟悉。 这些字眼纠缠她多少年。 在思薇的那届弟子之中,她也是最认真努力的一个。笔记记得最公整,注解写得最详实,每日最早开始早课,最晚结束晚课。 师父长年闭关,只有三月一次的季考中,排名前十的弟子有机会面见师父。星卿宫这种人才云集的地方,她不得不加倍地努力,只是为了每年多见师父几次,为了能听他夸她一句做得好。 在即熙来之前,她一直优秀而骄傲。 即熙这个人吊儿郎当漫不经心,除了考前几乎从不温书,上课也是能逃就逃,偏偏天赋好得惊人。即熙在武学上的身体素质和反应速度,在符咒上的领悟力和控制力,让她几乎不需要努力就能摘得榜首。 那些年她们之间的种种斗争,大到演武场考场的比试,小到封门符之争。这些事情总让思薇清晰地意识到天赋的差距。 即熙每次抱怨小考之前补习天象纪年,卜卦推命的辛苦。思薇很想说,你这点辛苦哪里比得上我的十分之一。 她如此拼命努力,勤勤恳恳,才能追上即熙漫不经心的脚步。 她们有同一个母亲,若她不如即熙,就仿佛在说她的父亲不如即熙那个不知名的父亲,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默默地羡慕她,嫉妒她,怨恨她。甚至无数次在争吵中口不择言地讽刺侮辱即熙,仿佛这样就能痛快一些。 “其实想起来,这么多年里我执着不放的人就两个——即熙和师父,可他们都死了。” 思薇看着灯火,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声音仿佛梦呓般轻。 贺忆城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烛火应声跳跃。他说道:“师父?他是你父亲吧。” 思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向贺忆城:“是师父。” 进星卿宫,便要抛却姓氏,断绝父母亲人关系。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在心里喊过千百次,年少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可和称赞,她怕会让他失望,所以从来不敢把这个称呼喊出口。 一次也没有。这辈子她没有喊过母亲,也没有喊过父亲。 也没有喊过姐姐。 贺忆城突然捞起自己的衣袖递到思薇面前,思薇怔了怔,问道:“你做什么?” “我没带手帕,你要不将就着用我的衣袖擦泪?” “我没哭。” “可是你要哭了。” “你胡说。”思薇咬着唇,瞪着眼睛看着贺忆城,她的眼睛已经泛着水光莹莹发亮,泪盛在眼睛里就是不落下来。 这姑娘未免也太倔了,可倔起来又怪好看的。 贺忆城的眼睛在灯火下灼灼发亮,他突然惑人地一笑,探过身来靠近思薇,轻声说:“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心动。” 果不其然,这次他得到了思薇的一巴掌,思薇口中说着“登徒子”。贺忆城捂着脸,思薇刚刚打的巴掌并不重,他却夸张地喊着疼。 在思薇再次举手打他之前,贺忆城说道:“前些年即熙有一次遇刺险些没命,她写了遗书,说是她那五百箱夜明珠要送给你,匿名送。” “她说她有个不省心的妹妹,很怕黑。” 思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贺忆城,双眼慢慢红得不成样子,像是深春的蔷薇花蕊,红得要落了。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默默地在贺忆城红色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斑点。 她的眼泪像开了闸似的顺着眼眶簌簌落下,贺忆城就耐心地一次一次帮她擦掉。 他叹息着说:“我安慰你还被你打,我可太冤枉了。” 思薇瞪默默推开他的手自己擦眼泪,擦得两颊一片通红。 贺忆城就笑起来,他说道:“哭累了就去睡吧,好好睡一觉就不难过了。我等你睡着了再走,你也不用害怕了,好吧?” 思薇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男人,他笑起来确实好看又惑人,体贴的小心思很周到,撩人的言语也动人。 这便是他在风月场上的手段了吧,怪不得是红衣贺郎,得到那么多女子倾心相许。 思薇没有再赶贺忆城走,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躺床上盖好被子,纱帐外贺忆城就像上次一样靠着她床边。 “你离开星卿宫之后,不要再做坏事。”思薇的声音有点含糊。 “好。”贺忆城干脆地应下,他狡黠地补充道:“大小姐你救了我的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思薇哼了一声,就翻过身去不再说话,消无声息地睡着了。 柏清和雎安最晚离开上章殿,他们结伴而行沿着松林间洒满月光的石板路回屋舍,树木的影子斑斓地落在身上,柏清望向身侧步履沉稳的雎安。 雎安刚刚失明时,他还总要扶着雎安送他回析木堂,雎安还会磕磕绊绊走走停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雎安就已经不需要他的帮助了。 现在雎安只是行动比之前慢了一些,更添了沉稳的气度,经常会让人忘了他看不见。他能把星卿宫的所有路线记得清清楚楚,多少步过门,多少步转弯,想想真是匪夷所思。 但大家似乎很习惯了,做到这些事的人是雎安,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就像雎安能撑着南方大阵,又渡了百余名弟子心魔,换别人他们肯定要惊诧不已,但是雎安来做就很容易接受,他总是这样理智又强大。 雎安从不逞强,也从不示弱,可是他居然会跟师母说——会有点儿吵。 像他这样待人接物界限分明的人,跟师母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师兄,怎么了?”雎安问道。 “不是……我就是,方才还在担心你会维护予霄,把他留在宫里。”柏清拿另一件他担心的事来搪塞。 雎安沉默了一瞬,松影错落地印在他的眼睛和脸上,他无奈地说:“师兄,你为何总觉得我会偏私护短?” 柏清轻笑起来,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难道不是?即熙十三岁偷了你的不周剑,凶性大发后被你制服。她虽没有伤人但是师父也雷霆震怒,要让她受刑离宫。我还记得你在紫薇室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师父收回成命,后来又替即熙受了一半鞭刑。” 他还记得那时候下了雪,雎安就跪在一片洁白雪地里,黑衣黑发如同一节深紫檀木,背挺得很直。雎安从不生病,师父终于答应他之后,雎安松了一口气就开始发烧。 即熙被从禁闭中放出来后,知道雎安受的这些罪就老实了很久。 但柏清还是觉得即熙受的惩罚太轻,虽说雎安把即熙带入星卿宫负有责任,但他未免也太过心软太过护短了。这印象太深刻,以至于这么多年柏清未曾忘记。 “我那时候就觉得,你这样会把她惯坏的。”柏清有些不认同地批评道。 柏清心想,她这些年在悬命楼以诅咒买卖人命,又咒死师父,这残忍娇纵一半是血统里的,一半就是雎安宠的。 雎安偏过头,笑意明朗:“那要这么说我护短,我确实护了,不过即熙并没有被惯坏。师兄,你对即熙有成见,她只是好奇心重并且热爱自由罢了。” 柏清摇摇头,一脸不敢苟同又有些愤怒,说道:“你不知道……算了,你就是太偏爱她。” 雎安沉默思考了一下,坦然道:“确实如此。”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柏清和雎安提起明天要去看望戚风早,他今天受伤应该不轻。 戚风早能抵抗不周剑那么久,这样的能力和天赋,若能活得长久假以时日必有大成,说不定还能得道飞升。 只可惜按柏清算的卦,他活不过十八岁,而如今他已经十五岁了。 “有时候我会不太敢面对小戚。”柏清叹息一声,他看着石板上反射的银白月光,问道:“雎安,你当年知道天机星君大多早亡时,是什么心情?” “有点惊讶。” “只是惊讶?”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雎安微微一笑,他总是收敛气场谦和有礼,难得显露作为天才,出类拔萃的自信。 “当时我觉得未来的路会很艰险,但我可以走得比他们都远,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柏清很少听见雎安说这样的话,有些惊讶。这些话别人说来未免张狂,但雎安说来,却是清醒。 因为他确实做到了。 26、前奏 第二天平旦, 柏清就去外宫客三舍探望戚风早。戚风早因为受伤免了早课,但仍然已经起床靠在床背上看书。 柏清敲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戚风早放下手里的书, 抬眼看过来。 男孩在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一年一个样。柏清两年没见戚风早, 觉得他又长高了很多,眉眼越发俊秀。只是脾气还是一样,内向冷淡, 明明小时候那么黏人的。 戚风早的眼仁很黑,因而显得深邃如夜空, 当初柏清把他捡回来, 也就是因为被这双眼睛打动了。 “天梁星君大人早。”戚风早在床上行拱手礼, 柏清便坐在他床边,皱皱眉道:“只有你我二人在,何必叫得如此生分。” 戚风早放下手,微微笑了一下。 “星君总也不会变老, 我不知道该叫你柏清叔叔,还是柏清哥哥。” 若是贺忆城在此定要大为惊叹, 原来戚风早还是会笑的,而且还会说俏皮话。 柏清正色道:“我和你父亲平辈,你当然要喊我叔叔。” “等我长得比你老了, 也喊叔叔吗?” 柏清张张嘴, 话却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了。他没法说出口——你永远也不会比我长得老, 你还没有成年就会死去。 这未免太残酷了。 于是柏清转移了话题,他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只是受了一点冲击,不要紧。”戚风早回答道。 柏清告诉了他予霄受到的惩罚,不过隐去了雎安给予霄祝符的事情。他问戚风早予霄偷他的符咒是什么样的, 戚风早便从枕头下拿出几张符咒,挑出其中一张。 “是这张,破火格封印的,前几天符咒课他问过我这张符咒,没想到是用来偷剑的。” 柏清接过那张符咒,暗自惊叹设计得精妙,纵使使用者灵力普通也可产生极大威力。他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符咒,还是批阅即熙的大考答案。 “还有一件事……柏清叔叔。”戚风早的神情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对面整齐的床铺,再望向柏清,说道:“我的舍友,巨门星君的客人何羿公子,有点奇怪。” 柏清的心思从符咒上收回来,疑惑道:“何羿?之前伤了予霄的那位公子?” “嗯,初见他时我发觉时常有鬼魅邪祟跟随纠缠他,但他好像习以为常。他替云声门的人伤予霄,其实手下留情,前几日予霄上门感谢他,他们私下里说了很久的话。昨天予霄偷盗不周剑,而一入夜何羿就消失不见了,一晚上不曾回来。”戚风早微微皱眉,严肃道:“巧合太多,我总觉得有问题。” 柏清听着神情也严肃起来,他说道:“这事儿我得去问问思薇。” 客三舍的屋顶上,贺忆城听完了两个人的对话,放下手中的瓦片。他叹息着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摇摇头笑起来。 看来这星卿宫,是待不下去喽。 柏清去问思薇关于何羿的事情,这可把思薇吓得不轻,她发觉何羿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之后就赶紧把柏清搪塞过去。柏清将信将疑,又去找贺忆城问话,贺忆城舌灿莲花把话题扯出去十万八千里,柏清又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正好两个月的期限到了,贺忆城前来辞行,思薇巴不得他赶紧走,但想了想依然要求他每半个月来找她一次,汇报他的行踪。 贺忆城一律笑着应下,说自己不走远,就在太昭山脚下的奉先城里待着,随叫随到。 思薇有些担心:“你下山怎么生活,想好了吗?” “嗨,我已经借了一笔钱,虽说三分利,但先花着是没问题。”贺忆城眯着眼睛笑得春风得意。 “……” 思薇看着贺忆城,生出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愤慨。偏偏贺忆城没有一点儿自觉,恍然大悟似地凑过来:“你刚刚是不是要给我钱来着?哎呀我说错话了!我一穷二白,还借了这么高的利钱,大小姐你接济接济我呗!” “滚!” “哎呦!不给就不给,干嘛还打人啊!” 贺忆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介于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和予霄的事情有关,柏清和戚风早也没有拦他,就让他离宫下山了。 贺忆城走的时候即熙遥遥地眺望了一下山下的奉先城,晕得马上收回了目光,心说登高望远这项活动应该注定和她无缘。 但愿贺忆城在外面好好挣钱,好好攒她的利钱。这种坐享收成的感觉,一时让即熙觉得很愉快。 自从雎安引渡心魔之后,即熙去析木堂比以前更加勤快。很多时候雎安只是低眉敛目悄无声息地打坐,一身黑衣静默如夜,脊背挺拔如竹,他需要和身体里的心魔周旋,将它们一点点度化。 这其实是个挺凶险的过程,不过雎安从未在此出错过,即熙经常观察他,几乎从来没见过他皱眉头。 之前即熙虽说是主动要求要补课,但上课也是昏昏欲睡,八句能听进去一句就不错了。一结束就开心地跑去打野鸡摘果子,画符咒练武艺,片刻都不愿意多待。 但现在她没事也待在析木堂里,就安安静静地翻她最讨厌的星象和卜卦的书,时不时看看雎安。 雎安问她:“师母您为什么总是待在我这边呢?” 即熙就从书本里抬起一张厌学的脸,咬牙切齿道:“我说为了学习,你信吗?” 雎安稍一沉默,略略低头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你不必如此担心,我没有那么容易被心魔反噬。再说若我真的被心魔反噬而失格,你待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 即熙啪地一扔笔,气道:“呸呸呸,什么失格,马上就要过年了说什么呢!有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失格的。” “可是……” “我是你师母,师母的话你都不听了吗?”即熙抱住胳膊拿起架子来。 雎安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睫微颤。他点点头道:“好,听您的。” “你就好好度化心魔,我就好好看着你,这课你有空教就没空我就自己学,你的身体最重要。你听话,过年师母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即熙深感拿架子做长辈会上瘾,这样跟雎安说话可太爽了。 “好。” 雎安含笑答道。 过年的时候即熙还真给雎安包了一个大红包,以她一向抠门的个性来说,算是花大钱了。她把红包给雎安的时候还特地嘱咐,说别让其他星君和弟子们知道,她可不想再给别人了。 雎安就笑而不语,点点头。 “你拿了我的红包,这一年就要好好的别受伤。” 即熙的语气,仿佛她这个大红包是向命运买雎安一整年的平安喜乐似的。 “好,我尽力。”雎安于是向她弯腰行礼,代替命运答应了她。 过了春节,弟子们就换上了春季宫服,浅青色的衣衫配上墨兰绣纹,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片嫩生生的绿芽,走到哪里春意也跟着飘到哪里。 相比于绿芽般的弟子们,星君们就像是绿竹了,即便是一样颜色的衣衫,凭着气质和仪态,星君们从人群中走过时还是能一眼被挑出来。 大考的日子就快到来,即熙待在析木堂的时间就更长,经常能和来找雎安议事的柏清打个照面。柏清一开始还是惊讶,后来见她总是躺在冰糖身上愁眉苦脸地看书,也就慢慢习惯了。 柏清私下里也会觉得雎安似乎与师母太过亲近,但是由于雎安过于优良的风评,大家都没有怀疑过什么。 柏清也觉得,或许是他多心了。 这天下了春雪,雪还没有积起来,地上只是有些潮湿,显得青草青苔越发翠绿。即熙穿着一身浅绿衣衫,踏雪来到析木堂的时候雎安还在打坐静思,她不想打扰雎安又实在不想看书。想了想就不客气地拿起雎安挂在墙上的木剑,转身跃入庭中开始练剑。 她从小就喜欢混迹街头,在星卿宫学了几年正统剑术,回到悬命楼之后又和三教九流的人切磋学习,以至于现在的剑术不伦不类有些怪异。 一招一式说不上好看,但不过用来伤人仍然威力巨大,对付星卿宫里这些手上没沾过血的孩子们绰绰有余。这段时间她有意收着点力气,在武科上的排名只是到前五就足够。 即熙看着那木剑的剑刃划过雪花留下深色的水印,呼吸之间都是清新冷冽的潮湿空气,只觉得心情大好,不自觉唱起熟知的小曲儿来。她气息饱满绵长,即便是在舞剑也不会气虚。 雎安走到廊上时,就听见了以清脆嗓音唱出来的潇洒歌谣,尾音飞扬,每个字都戴着似醉似醒的自由肆意。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雎安便在廊上盘腿坐下,她的歌声,旋身时衣袖裹挟的风声,落地时足间的轻响,剑尖颤抖的铮鸣,还有最最安静的雪落声铺底,形成鲜活又壮阔的组乐。 她的声音里能听到明月青山,风雨溪流,能听见一望无际的自由。 他的目光无所着落,但唇角却慢慢扬起。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 “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伴着歌声停止,即熙收剑入鞘,掌声顺畅地接着响起。她吓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见廊间屋檐下落雪纷纷,雎安和冰糖并排坐着,阿海站在雎安肩膀上,三双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她。 冰糖兴奋地叫了几声,夸她剑舞得好歌也唱得好,阿海难得没有露出嫌弃的眼神,表示她刚刚的表现尚能入眼。 雎安放下鼓掌的手,放于膝头,他眼睫上沾了一点细小的雪花,微笑着说道:“师母刚刚唱的歌,很好听。” 吹来一阵风,雎安玉冠上的银白色发带就随风飞舞起来,伴着飘扬的黑色发丝,像是画卷里的神仙。 即熙看得入迷,说出的话就没过脑子。 “嗨,都是青楼的姐妹们教得好。” 那神仙就皱了皱眉,笑意变得不可捉摸。 “青楼?” 27、封星 天爷啊, 她刚刚说了什么? 即熙心说不好,面上却还是镇定自若,清了清嗓子说道:“不是, 就是我一个朋友爱逛青楼, 青楼的姑娘们教给他, 他再教我的。” 雎安低眸,笑而不语。 即熙从来口若悬河,扯起谎来一套一套的。可也不知怎么, 只要一遇见雎安她就会大失水准,谎话说几句就心虚得不行, 往往雎安还没说什么, 她就已经坦白从宽了。 这次也不例外, 即熙心虚地扒拉开冰糖坐到雎安身边,咬牙道:“好吧……行,逛青楼的是我行了吧。怎么,你师母我就不能有点小癖好了?” “自然是可以。” “这圣人都说了, 食色性也。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既是天性又是乐事, 有什么好避讳的。你们男人喜欢美色,那我们女人也喜欢美色啊,你们喜新厌旧寻花问柳, 我们也一样啊!青楼你们逛得, 我们就逛不得?”即熙理直气壮地辩解道。 雎安的脸转向即熙的方向, 他问道:“师母喜欢美色?” 那怎么能说喜欢,那必须得以热爱来形容,她这俗人就指着美色美酒美食活着呢。 “比较喜欢。”即熙还是克制了一下对程度的形容。 雎安于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伸出手去,覆盖着薄薄剑茧的手掌摸摸她的头,说道:“开始上课吧。” 说罢他站起来,即熙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和冰糖对视一眼,冰糖小声嗷呜了一下,他们达成了一致。 ——雎安心情好像不太好。 而且她刚刚练完剑的时候,他分明是很高兴的。 很久很久以后,即熙回忆起来这一天,她问雎安当时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了,是不是不喜欢她逛青楼。 雎安就偏过头,突然靠近她,鼻尖挨着鼻尖这样亲近的距离里,他说道:“因为我嫉妒。” 贪狼星君是桃花主,命中注定桃花运旺盛情债累累,他早就明白这一点。他原以为早就说服了自己,有时候却冷不丁地被这种尖锐的嫉妒所刺伤。 他到底还是凡人。 不过那是后话,此时的即熙并不明白雎安的心思,只是以为他觉得自己行为不端,太过放荡,便有些委屈和后悔。 说来她从不在意世人对她的看法,庆功宴上甚至能听笑话似的听众人编排她,唯有雎安是例外。 雎安便是对她稍微皱一皱眉头,她都要心慌,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可即熙已经对这种反常习以为常,几乎从来不会察觉。 贺忆城每半个月一次来找思薇报告他近期行踪的时候,每次都会偷偷和即熙碰面。 他见即熙大考准备得差不多了,便问她:“星命不二授,唯有一任星君死去下一任星君才会出现。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真的进了封星礼,被封成贪狼星君,大家就会知道前任贪狼星君已经去世。” 即熙嘴里含着贺忆城从山下带来的酥糖,含糊不清道:“那又怎样?” “天机星君也会知道,你们之前感情这么好,你就不怕他难过?” 多年的交情看来,贺忆城觉得即熙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怕高二怕雎安受伤。这些年在悬命楼,他听雎安的名字都听到耳朵起茧了。 即熙撑着脑袋想了想,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在星君们的眼里,我失踪七年,七年里杳无音信从未联系,很多人都觉得我是出意外死在外面了。想来这次如果证实了这一点,大家也不会多惊讶,雎安应该也一样吧。只要他不知道我是禾枷,那就没事。” 贺忆城手里把玩着他的宝贝匕首,奇道:“他以为你死了都没关系,但是他知道你是禾枷就不行?你怎么想的?” “这差别太大了,前者生死是世间常理,后者是欺骗辜负。”即熙把那最后一口糖咽下去,望向远处雎安的析木堂,神色复杂道:“当然我确实骗了雎安……但最好他永远都不知道,以为我只是意外去世。” 贺忆城手里的匕首慢悠悠地敲击着他们身下的围墙,眯起眼睛看着眼前青衫束发的美人。此刻他很想问出那个七年里他问过很多次的问题,即熙你到底把雎安当什么?师友、爱人、兄长、爹? 当然他每次问出这个问题,结果都是被即熙一顿暴打,即熙的回复也永远如出一辙——爹你大爷!爱你大爷! 他觉得,这大概是史上最暴躁的一位桃花主。 大考在融融春日的二月举办,正是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的时节,即熙做试题的时候总是想这他娘的这么好的时节,不出去踏春郊游在这里答题目,真是有病。 虽然心里骂了千万句,但是想想马上得封星君之后又能重获自由,她就重振旗鼓努力答题。天象纪年靠着考前死记硬背,把那些星象年份,对应的时运算得七七八八。 卜卦推命就难很多,主考官天巫星君出了三题,前两题一题解梦一题解卦,即熙看着那两页宣纸的背景论述都觉得头大,凭着雎安教她的那些知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最后一题是问今年冀州大雨黄河恐有决堤之险,七日之内是否会决堤,决堤口在何处?只要能卜到结果,占星卜卦奇门任何解题方式都可。 即熙一边卜卦一边想,这事儿柏清肯定已经算过,结果都该给了冀州那边的知州和仙门。早知道她这段时间就该多去和柏清套套近乎,看看他在算什么。 她头疼地看着自己算的不着四六的卦,努力拼凑出一个大概的结果。 到了武科和符咒的考试,她就跟飞出笼子的鸟儿一样雀跃不已,一不小心没收住,两门都是榜首。 七年前的大考和七年后的大考,结果出奇地一致,可见七年间她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长进,该会的还是会,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放榜的时候,她开心地飞奔跑去析木堂雎安面前,也不管雎安正在和柏清奉涯议事,一掌把门拍开雀跃道:“雎安,我是第四十八名!我能上封星礼啦!” 柏清和奉涯都吓了一跳,他们纷纷站起来给即熙行礼。奉涯是武曲星君,虽然不管武科教学和出题,但也对即熙的厉害略有耳闻,奇道:“我听说师母武科和符咒都是榜首,居然总榜才四十几名?” 即熙摇摇手,大大方方道:“我星象和推命要是不这么差,怎么会找雎安给我上课?今年试题又难,四十几名已经很不容易了。” “三台星君说,今年的符咒大考弟子们的实力大有长进,有您常常指导他们的功劳。”柏清难得也跟着夸讲了即熙。 雎安微微弯腰行礼,满眼笑意:“师母果然厉害,恭喜师母。” 得了三个人的夸奖,即熙十分受用地点点头,说道:“那你们继续议事吧,我走了。” 说罢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留下屋里三人面面相觑。奉涯感叹道:“师母真是率真的性子啊!感觉有点儿像即熙师姐。” 柏清瞪了一眼奉涯,奉涯不明所以地挠挠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他没有参与对悬命楼的讨伐,并不知道即熙就是禾枷。 看不见柏清和奉涯的小动作,雎安只是轻轻一笑,说道:“确实很像。” 像极了,或许就是本人。 可如果真是本人,她已经有贪狼星命在身,为何还要这样费心费力地进封星礼? 令人困惑。 封星礼的举行是星卿宫三年一度的盛事,各仙家门派都会派人来观礼,以瞻仰新任星君的风采。一般来说封星礼上会封五六位星君,但是其中甲等星君通常只会有一位或干脆没有,这也是导致如今星卿宫甲等星君的数量只占所有星君六分之一的原因,甲等星君主天下运势而普通星君为辅,星命书显然在挑选甲等星君方面非常谨慎。 所以即熙也不明白,谨慎的星命书怎么就挑中她做贪狼星君了,总不是因为她真的养了一头狼所以觉得应景罢?她是灾星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星命书么?当年十七岁的即熙得到了贪狼星命,就犹如天降三百两黄金砸在头上一样,欢喜又迷惑。 而如今二十四岁的即熙站在五十人的队尾处,穿着一身浅绿绣墨兰的丝质宫服,腆着脸在一群十六七的少年少女中间挺直腰板,沿着白石台阶走进封星殿。这殿三年才开一次,但因为有星命书的灵气维持,每次开门时殿内摆设都纤尘不染,色彩不褪。即熙心想,这倒是免去了许多打扫的麻烦,她悬命楼的宝库一个月不扫就有蛛网了。 封星殿两边已经坐了各个仙家的来使,比上次庆功宴来的人还要多许多,每一位都按要求白衣束发,远远望去看起来像是一片大雪过后的原野,给温暖春日无端添了几分冷意。众位星君坐在封星殿之上,雎安坐于正中,即熙想这次再有新人入宫,雎安就要成为他们的“师父”了。 虽然她从以前就毫不怀疑他会成为一位很好的师父,却莫名觉得这种变化令人怅然。 殿中心有一尊石台,外形纹理就如一段百年老树般,粗粗一看便会以为只是一段木头,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泛着的莹莹光亮——它其实是石化之木。这并非是人工雕琢而成,而是漫长至千百万年之间自然的鬼斧神工。 而石台上,便躺着一块其貌不扬的拳头大小的灰色石头。 即熙和众位入选的弟子在众人注目之下站定,一齐向殿中的星命书行礼。 那其貌不扬的灰色石头仿佛被什么驱动似的,从台上升起化为卷轴的模样,在空中徐徐展开,散发出圆润璀璨的光芒,一如星芒。 时辰已到,星命自显。 作者有话要说:  即熙:无中生友 发刀子预警_(:з」∠)_ 刀子都发完才正式掉马hhhhh感谢在2020-07-19 09:01:15~2020-07-26 08: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迟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云与冰川 2个;超大号怪兽、菜妈、阿迟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atsuki 125瓶;哼哼 16瓶;温馥 10瓶;莫妮卡 6瓶;欧初彤 5瓶;西斜、无事三宝 3瓶;fancysoul、非非、拉拉拉拉拉拉 2瓶;程蓦桑、耳朵大大的大白兔、周阿翡呀、明越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真相 前面不知哪位弟子身上显露出金色的光芒, 那光芒透过他胳膊上的衣服,照亮大殿——是他的星图出现在了胳膊上。星命书上有金色字迹显现,依稀是:“天喜星君, 弗希。”而后跟着他的生辰八字。 天同星君七羽便将这句话报出, 弗希应声, 待他应完这字迹也渐渐隐去,又有下一位弟子的身上开始显露金光。 一位位星君显现,即熙摸摸自己的右边锁骨, 之前她的星图印在此处,显现的时候会有灼痛之感, 冷不丁怪吓人的。因她站在队伍边缘处离客席不远, 便能听见客席传来几句小声的交谈, 也不知道是哪家门派的人说——今年不会没有甲等星君了罢? 那人话音未落,即熙就感觉到锁骨处传来的熟悉灼烧感——行罢,星图还是选在这里出现,挺专一的。 原本星命书一开始显字就报出的七羽却突然沉默了。即熙抬头看去, 只见七羽面色惊讶地看着星命书,再看看她, 原本就圆的眼睛此刻又圆了几分,反反复复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 看不到星命书上字迹的雎安微微皱眉,堂上星君除了柏清和思薇神色复杂之外, 都露出了同样震惊的表情, 宾客之间也有了小小的议论声。听见议论声起七羽才反应过来, 清清嗓子,有些犹豫地说道:“贪狼星君……寄汐。” ——“苏寄汐?那位苏家小姐?” ——“半年前刚刚嫁入星卿宫的……” ——“这么说失踪的前贪狼星君已经……” 这是这年封星礼上,唯一一名甲等星君。 即熙双手平举过眉,跪于地面掌心向上, 伏身磕头行礼,将额头压在掌心之上。 “必守心以真,持身以诚,尽查人欲,不依陈俗,以彰星命。” 四下里又安静了一阵,她在这个时刻敏感地捕捉到了雎安的声音,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贪狼星君,寄汐?”或许是“即熙”,这两个字太过相像,对她来说有点含糊。即熙抬起头来,却看见雎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封星殿的那一头走过来,走向她。 一身青衫如林间之风,携着墨色浩瀚星图而来,目光空远神情寂然。从前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疏离感突然强烈起来,仿佛这个人触不可及,望而生畏。 此刻他知道“即熙”已经死去了。 即熙突然有点慌,她想过雎安会有什么反应。她想他很豁达,应该会有些伤心但也不至于太难过。大约惆怅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初。 但是他这样的表情沉郁如大雨将至,即熙看着他走向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雎安只是走向她,然后走过她身边,青色衣角拂过她的手面未曾停留,神色也不曾改变。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留即熙在原地怔忡。 柏清急匆匆地嘱咐七羽继续主持封星礼,跟宾客说道前贪狼星君是雎安照看长大的,雎安突闻噩耗以至于失态,请各位担待,几番行礼之后赶紧追出去找雎安了。 柏清好不容易才在封星殿外追到雎安。雎安因为失明平日里走路总是很慢的,今天却走得格外快,若不是因为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柏清可能根本就没办法追上他。柏清拉过雎安的手臂,说道:“雎安!你要做什么?” 雎安回过头,明明已经失明的眼睛却仿佛能看见似的,印着绿荫掩映,印着柏清不安的神情。 “即熙去世虽然很意外……她毕竟已经失踪七年了,也在情理之中。封星礼上众仙家都在场,你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未免太过失礼,你这是……” 雎安并没有等柏清把话说完。恍然无一物的眼睛里酝酿着风暴,他干脆地挣脱柏清的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柏清也顾不上责备雎安了,他追着雎安慌张地问他要去哪里,雎安只是沉默不语地走着,期间被东西绊到踉跄几步,柏清想去扶他也被他甩开。 他的神情肃穆得可怕,仿佛他要去的这个地方,便是黄泉碧落,刀山火海也不会阻他一步。 封星礼匆匆结束之后,即熙顾不得那些前来与她寒暄的宾客,一律敷衍了事然后提起裙子就飞奔离去,寻找柏清和雎安的身影。 不知怎的,即熙总觉得非常不安。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人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上面,纸人内包裹的符咒被激发,瞬间发出红光。即熙说道:“去找雎安!” 那纸人便飞起来,一路穿过小道宫门,兜兜转转走到一处偏僻安静的所在。即熙跟着纸人一路奔跑,她的心在看到纸人停下的地方时“咚”得沉入了湖底。 这是冰窖。 停放“禾枷”尸体的冰窖。 柏清怎么能把她就是禾枷的事情告诉雎安?雎安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她,肯定非常伤心。而且他知道她欺骗了他这么多年,该对她多么失望啊! 即熙一面怒不可遏,另一面又犹豫,不太想闯进去面对自己的“尸体”。 虽说她向来觉得生前和死后的情形没什么两样,来处归处皆是虚无,既然经历过生前之虚无何必害怕死后之虚无,所以对死亡并无畏惧。但是要亲眼看见自己“死去”的样子,还是怪膈应的。 这犹豫只持续了一瞬,即熙就催动那纸人,从门的夹缝中进去查看情况。 她凝神接受纸人所见的画面,短暂的黑暗过后幽暗的灯火慢慢浮现。柏清和雎安站在冰窖里,冰窖当中摆放的梨木棺材被雎安破开,她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黑色棺木之中,而雎安俯下身去,手指正触碰到她灰暗冰冷的脸庞。 柏清罕见地手足无措地站在雎安面前,说道:“我们怕你难过……我们也是即熙死的那天才知道她是禾枷……” 听到“死”这个字,雎安的眼睛颤了颤,连带着触碰即熙的手指也开始颤抖,他慢慢地描摹那张熟悉的脸庞,一遍一遍仿佛不能死心承认这个人就是即熙。直到他摸到尸体颈间的红绳,他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勾着红线扯出上面挂着的金锁,抚摸上面的纹路和刻字。 ——吾女即熙,平安康乐。 这次他只摸了一遍,手就停住不动了。 雎安就这样半蹲着,弯着腰触碰尸体上的金锁,仿佛时间停止一般静止不动,不言不语。好像那金锁上有什么恶咒,瞬间吸走了他的魂魄似的。 寒冷的冰窖里,墙壁上的灯幽暗地亮着 雎安的神情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不分明。柏清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蹲下来扶着雎安的肩膀,小声说道:“你说句话啊,雎安?雎安!” 雎安颤了颤,慢慢转过脸来对着柏清。 他仿佛从太过真实的梦境里被惊醒,一向清透温润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弥漫起水雾然后凝结成水滴,一滴一滴悄无声息接连落下,落在乌黑的棺木上砸得支离破碎。 通过纸人看见这一幕的即熙愣住了,雎安居然这样泪流满面。 她还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她在一个海啸席卷后的小村上,尸横遍野的海滩边把雎安唤醒。他的眼眶原本已经红了,但恢复记忆的瞬间目光就再度坚定,马上就转过身体继续在尸体堆中寻找幸存者。 那时候他也没有哭,自从雎安十八岁第一次试炼之后,她已经太多年没有见过雎安的眼泪了。 “躺在这里的这个人,是即熙。”雎安低声说道。 柏清小声回答:“是她。” “是禾枷。” “……是她。” 雎安低下眼眸,忽然笑起来,像是遭遇了这世上最可笑最荒诞的事情,他慢慢地说道:“我杀了禾枷,我杀了她。” “我们都很惊讶,谁也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个身份,她欺骗我们太久,隐藏得太好了……雎安?雎安!” 柏清说了很多话,但雎安好像根本听不进去,周身的灵力混乱不安地躁动着,隐隐有失格前兆的迹象。他不禁着急地扶着雎安的肩膀,提高声音说道:“雎安!冷静下来!” “上次的心魔还没有渡尽,这样下去你会失格的!你要冷静啊!” 这种场景似曾相识,雎安第一次试炼险些失格时,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 雎安愣了愣,然后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捂住脸庞,周身动荡的灵气开始收敛。疲惫的声音就从那细瘦指缝间传出来。 “你出去罢。”雎安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让我静静,师兄。” 柏清看着雎安,嘴张了又张却还是沉默,最后只好慢慢站起来,转身离开冰窖。他走出冰窖的那一刻,门就被雎安从里面封上了。 就像此前的每次一样,雎安在所有痛苦的秘密中,将别人拒之门外。 随着门再次关上,一个纸人也被“请”了出来,掉落在地。柏清惊诧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纸人,再看着站在冰窖门外的即熙,生气道:“师母,你偷听我们说话?” “这事重要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即熙反而比柏清更生气,她大声说道:“该听的不该听的我都听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现在去处理宫里的事情,我在这里守着雎安。” 柏清犹豫片刻,向即熙行礼道:“今日之事万望保密,一会儿我会让思薇来替您,我先去处理封星礼的事。”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离去,即熙走到冰窖门口,然后转过身靠着门坐下来。这里能够及时察觉到雎安的灵力波动,若他真要失格,她就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即熙很清楚,现在她同样是被雎安拒之门外的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闯进雎安的房间出现在他面前。 她只能在这里等着他。 即熙想雎安这么伤心是因为受了欺骗,还是因为她“死”了呢?雎安会相信是她咒死了师父么?她可是被问命箭准确无误地诛杀了。 虽然他之前说过,就算这世人都容她不得,他亦会容她。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臭名昭著的禾枷,更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上当受骗。 即熙靠在门上,绞紧了手指。 越是亲近的关系中,欺骗就越是伤人,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那坦白的话语在她心里过了千遍,终究是难以启齿,以至于不告而别。 这世上她最不想面对雎安的失望,最不愿辜负雎安。 可她还是辜负了。 即熙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里五味陈杂,难以言述。 不过……雎安信她是凶手也好,她是灾星,是邪魔外道,她咒死了星卿宫主。雎安杀她是为民除害而她是咎由自取,他应该就不会太难过,毕竟他只是受了一个恶徒的蒙骗。 虽然她欺骗了他,可是毕竟她已经付出代价不得好死。他这样好的脾气,日子长了总能原谅她,然后释怀罢。 毕竟他们曾经那么亲厚,虽然有欺骗但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真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雎安终于知道了_(:з」∠)_ 刀子要下好几章,朋友们接住! 总是有朋友问更新,正好这章要修一下,我就修文加更新说明了。 这篇文是隔日更新,也就是两天更一次,更新时间是早上九点。如果加更我会提前说,请假也会提前说的,然后偶尔会像今天这样修文。 谢谢各位体谅我手残社畜,不离不弃的读者们T T 29、孤独 一片黑暗里雎安坐在那樽棺木旁边, 他拉着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姑娘的手,捏着她的脉搏。 仿佛他这样捏着她的脉搏,终有一刻那毫无动静的皮肤就会传来微弱的跳动, 寂寂无声的姑娘会醒过来笑着握住他的手, 说道——上当了吧, 我逗你玩的。 那才是这个姑娘该有的样子,是天地之间万物之中,一望无际的自由, 炽烈燃烧的热情,是永不止息的风。 在雎安的身体里, 那长久被他压制的还未渡尽的心魔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如往常一般人声鼎沸, 并且声音越来越响,如同千万人包围着他,争先恐后地贴着他的耳朵絮语。 ——这就是你的报偿,你这般宽容隐忍, 兢兢业业,命运却如此戏弄于你! ——善良有何用?正义有何用? ——你一定很愤怒罢, 你一定很恨罢,索性要这世界陪葬罢! ——杀了他们!毁了那些仙门!毁了星卿宫! 雎安听着这包裹着他的凄厉怨恨的万千恶语,这从他第一次引渡心魔以来就萦绕不去, 纠缠着他无数个日夜, 在他平静安宁的表象下沸腾的喧嚣恶意。 多年以来它们不眠不休地盯着他, 怂恿他,把这世上最深沉的歹毒泼向他,一遍一遍地试图将他拉入深渊。 而他总是要抓住那些拉扯他的手,慢慢地一步步地把它们从深渊里拉出来。他不可以动摇, 不可以畏惧,不可以退缩,十年如一日。 但是此刻他慢慢地在那些嘈杂人声中说道:“你们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闭嘴。” 雎安额上南斗星图光芒大盛,那些声音惊叫着暂时消退,雎安随之吐出一口血来。他只是擦去嘴角的鲜血,然后转过身去坐在了潮湿冰凉的地面上。 雎安背靠着冰冷的棺木,他的眉间眼睫上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霜,仿佛从一场落雪中走出来似的。 “你种的山楂树结了七年的果子,存不住就让师傅酿了酒,给你喝三四个月,还是够的。” 雎安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多年以前面对即熙那样,随和又耐心。 “冰糖的身量没怎么变,不过沉了些,他和你一样喜欢打架。不过我知道你疼它,也没怎么罚过它。” “冰糖很想你,其实思薇也很想你,只是她不肯说罢了。” “你失踪这么多年不愿意回来,我想了很久是什么原因。我想着或许是你厌烦了星卿宫的规矩,也厌烦了受我管束,我还想着其实等你十八岁之后我就不会再管束你,如果早点儿告诉你就好了。” “但我没想过你是禾枷,原来这就是你七年杳无音信的原因所在。你是怕我怪罪你?所以如今索性躺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肯说了?”雎安敲敲身侧的棺木,就像从前敲敲她的脑袋一样:“我早知道你经常骗我,我能发现七成,有三成没有发现也很正常。我什么时候真的怪过你?每次你闯了祸回来求我帮忙,其实我早已准备好要帮你收场。” “你曾说过,若有天我不再为天机星君,风尘仆仆无人问津,或坠入泥潭沦为众矢之的,你也绝不会看轻我怀疑我一分。而对于你,我也是一样的。无论你身份如何名声如何,在他人口中如何,我想听你怎么说。” 柏清说他偏私。柏清说错了,也没错,他自认大多数时候是个无私的人,但是即熙是他的私心。 他毫无理由地,坚定不移地,始终如一地偏爱她。 雎安的絮语停了停。他慢慢站起身,转身摸索着把那个姑娘从棺材里扶起来,然后抱住她的肩膀,收紧手臂。 她的身体很冷,世界还是一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这个噩梦怎么还不醒。” 冷冰冰地躺在他怀里的姑娘,曾在每次试炼的结尾向他奔来,在他迷失茫然的时刻喊着他的名字,将他唤醒接他回家。她也曾因为一个赌局而骗他说爱他,却不知他因此而动心。 而现在雎安在等着她的脉搏重新跳动,等着这场噩梦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关于她的事情他就总是在等待。 某天梨花纷飞下,他动心之后等待她长大;某天明月皎皎,她失踪之后等她归来。此前漫长的七年里,命运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不可深究,他却一意孤行地等候机缘。 其实他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约定,没有超出师友以上的关系,关联就像一根纤细棉线。他攥着这头,却不知那头还有没有人牵着,这线有没有断于半途。 可最后一次试炼时,他没有再遇见人间疾苦,他遇见了自己的疾苦。 那三个月里他失去记忆身患重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每天从疼痛中醒来疼累了再睡着。他饥饿、疲惫、痛苦,不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将要去往哪里。更不知道在这种煎熬中活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无数次,无数次地想到放弃,想到死亡。 某一天他睁开眼睛,汗水渍进眼睛的疼痛中,眼前的天空蓝得像画,云朵白得像梨花瓣。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什么,似乎有一个笑起调皮又精灵的姑娘,她总会雀跃地叫着他的名字,不远万里前来接他回家。 遗忘了所有的他,毫无理由地这么确信着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只要活下去,他就能见到她。这就是活下去的意义。 试炼结束的那一天柏清和思薇来把他唤醒,开心地告诉他最后一次试炼结束,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受苦。 他并没有觉得很开心。 命运在最后一次历练中叩问他的内心,若你一无所有,躺在病床上,对你周围的人没有任何价值。你并非天机星君,你并非雎安。 你是蝼蚁,是尘土,你百无一用。 那你是否还想活,你为何而活? 他还想活,活着去见一个喊着他的名字,来接他回家的姑娘。一个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有用无用,都会坚定不移地拥抱他的姑娘。 清醒的那一刻,他明白等待虽然是他决定开始的,却无法由他结束,只能由她来断绝。 如果她此生都不再出现,那么他就只能攥着棉线的这头,茕茕独立一生等候。 现在这等候终于以她的死迎来终结,他可以不用再等了。 她不会再回来了。 “是我射出的箭,你最后一眼看到我,该有多难过。”他低声对怀里那个姑娘说道。 “对不起。” 寒冷从他的心底慢慢地蔓延开,就像是经年累月荒置的庭院中,疯狂生长的杂草藤蔓,一层层沿着他的四肢百骸缠绕而来。 他本能地想要克制这种寒冷。 就像这许多年来他所做的那样,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断绝所有微弱的失控的可能。 可是他觉得很累了。 放任这种寒冷蔓延之后,他蓦然发现这种寒冷早已在他的身体里生长多年,根深蒂固。 从前是孤独,如今是绝望。 即熙打发走了要来替她的思薇,终于在黄昏时分等到了雎安,他披着落日余晖从冰窖里走出,带着一身冷冽冰霜。即熙立刻站起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便看见雎安转过头,身形略微一顿之后向她行礼。 “师母。”他的语气平静如常。 寻常到即熙怀疑自己通过纸人看见的那个流泪的雎安,只是幻觉。 即熙有些手足无措,磕磕绊绊道:“雎安,我都听说了……你怎么样啊?” 雎安起身,淡然说道:“多谢师母关心,我在您封星之时离开封星殿,并非对您当选有异议,请您见谅。” “这个我知道。” “还有,我这段时间对您有些误会。”雎安很浅地笑了一下,说着:“若言谈举止有逾矩还请包涵,以后不会了。” 即熙对他所说的“误会”、“逾矩”完全摸不着头脑,就先支支吾吾地答应下来。她刚说完没关系,雎安便再次行礼转身离开,动作从容流畅。 他看起来太冷静太正常了。 即熙迷惑地看着雎安的背影,心想是她杞人忧天了么?或许雎安根本没她想得那么难过。 毕竟七年过去了,再深的感情,也是会淡的罢。 在那个黄昏中从冰窖里走出的雎安,似乎把悲伤全留在了冰窖里。他言谈举止如常,继续出席了封星礼之后的各种会面和宴席,向前来的仙门百家为封星那天的失态道歉,优雅得体,令人信服。 柏清不禁为此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还怕这位师弟会像第一次试炼时那样,挣扎半个多月才恢复。看来是他想得太严重了。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雎安也强大了许多。 星卿宫平日里很少接待宾客,三年一次的封星礼因而显得珍贵万分。诸位门派的使者很快略过了封星礼上这个小插曲,开始拜见各位新任星君,完成各种礼节事宜,同时为了新弟子入宫的事暗中较劲。这一向是最令星卿宫主焦头烂额的时刻,不能戳破又不能放任,必须在各家之间掌握好平衡。 雎安非常忙碌,即熙虽然把能推的事情推了大半,但仍有些逃不过的清谈或宴席。她只能在各种间隙里观察雎安,他看起来似乎瘦了些,笑容更少了一点,除此之外处理各项事情游刃有余,看起来一切正常。 不知为何,他越正常,她却越害怕。 就像是一根被拉得过于紧的弦,她总害怕他有一天会猝然断裂。 30、葬礼 眼看着封星礼结束, 新入门弟子的名单也确定下来,诸位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终于消停了。 雎安虽然是新任星卿宫主,但这次很镇得住场子, 仙门百家再怎么努力也只塞了不足三成的新弟子进来。其余的新弟子均出身平民, 都是各位星君这三年间在各地游历时挑出来的。 按理说年满十八岁退籍离宫的弟子们就该拜别诸位星君, 下山去寻自己的前程了。然而有即熙这个老当益壮的罕见例子在前,今年有不少年满十八的弟子不愿离开,希望能像苏寄汐这样二十四岁也能受封。 即熙心说像我这样作为星君起死回生的千百年来能有几个?你们年年把岁月空耗在这里, 倒不如转而去修道,说不定日后还能飞升。 但柏清在殿上劝导那些想留下的弟子们时, 即熙只是坐在桌边撑着脑袋, 笑道:“我是你们师母, 当然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你们就不一样了,难道还指望星卿宫养你们一辈子吗?我这是第一次参加大考就能进封星礼,你们考过多少次了?再考下去有何意义?知难而退不失为智者。” 她这番找打的话果然惹来无数怨愤的目光, 要不是碍着她的辈分,柏清估计要让她闭嘴。 即熙看着那一双双青涩骄傲的眼睛, 无所谓地说:“天赋有别,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不过换个思路想,再好的脑子死了也是不转的, 人这一辈子临了了都一样。有道是智者多伤神, 愚者多悦心, 活得开心做愚者也很不错。” 诚然她这番话是真心的,然而“愚者”们并不觉得安慰。柏清未免她进一步激怒弟子们,还是客客气气地把她请出去了。 即熙出门的时候和思薇打了个照面,思薇大约是听见了即熙刚刚的高谈阔论, 她敷衍地向即熙行了礼,然后神色复杂看着即熙,说道:“师母,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即熙觉得莫名其妙,答道:“什么为什么?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你可知真心话也是会伤人的?”思薇面色不悦。 即熙看着思薇这样的神情,觉得十分熟悉,这丫头小时候也常常这么看着她。于是即熙问道:“我伤你了么?” 思薇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道:“我有个认识的人,也喜欢像你这样说话,可能是无心的,但是听来就像是在嘲讽。好像天赋有差别就该认命,好像努力不值一提。” “我觉得她……不,就我个人而言,我只是觉得不要太过偏执。”即熙清清嗓子,为自己辩解道。 思薇静默不语,然后低下头。她白皙透红的面颊像是易碎的白瓷般,眼睛亮亮的,低声说:“反正现在……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即熙看着思薇这样,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还在星卿宫的时候这丫头跟她针锋相对,多看一眼她都嫌糟心,吵起架来说她没教养,说她恶心,说希望她去死。平日里一端庄骄傲大小姐,可能这辈子说过最恶毒的话都是对她来的,思薇讨厌她到这个地步,如今居然看起来有点怅然若失? 这是个什么道理?她真看不明白。 这年头她看不明白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她上次去析木堂找雎安,居然还撞见阿海冲雎安不客气地鸣叫然后气鼓鼓地飞走了。 她一向觉得雎安专治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比如阿海,比如不周剑,比如她。眼高于顶的阿海从小和雎安一起长大,对于其他人的态度都是爱搭不理你算老几,但在雎安面前却非常乖顺。一向是雎安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无异议。 这样的阿海居然生雎安的气?匪夷所思啊。即熙问雎安发生了什么,雎安只是浅浅笑笑,便岔开了话题。 贺忆城来找思薇惯例汇报行踪时,又溜去找即熙恭喜她得封星君,离自由更近一步。听即熙说了封星礼那天雎安的失态后,贺忆城沉默片刻,指节敲着桌面说道:“你要不要告诉雎安你还活着?” 即熙不假思索地摇摇头,说道:“对雎安乃至于星卿宫来说,我死了是皆大欢喜,我活着才是大问题。” 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按世上的规矩恩怨罪责一笔勾销,欺骗可得原谅,仇恨可得宽恕。 可她还活着,那恩怨罪责又会回到她身上。 “若雎安知道我还活着,他应该不会包庇我。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有许多冤屈,可也不算清白,这么多年来我做过不少生意,咒死很多人。你还记得三年前我是怎么被设计差点死掉的么?若世人知道我还活着,这样的事情就源源不断,不止找我还会找上雎安。” 她是个恶人,名声本来就糟糕,用什么手段就更无所谓了。悬命楼的规矩是不报私仇,但她可以吓唬威胁那些人,保证他们不再来烦她。 但是雎安呢,星卿宫呢,他们做得了这些事情么?他们也要承担起那些理不清的烂账,根本辩白不完的指责么? “我这样的身份,和雎安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这事儿我七年前回悬命楼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贺忆城跟着即熙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这可真是死结。” 封星礼的事宜纷纷尘埃落定,众仙家门派陆续离开星卿宫。在星卿宫正式封门的那一天,雎安柏清和思薇给“禾枷”办了一场隐秘的葬礼,将“禾枷”下葬。雎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坛山楂酒,埋了几坛给她陪葬,其余的浇在了坟墓之上。 即熙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硬着头皮参与了这场给自己办的葬礼。他们四人站在坟墓之前行礼,即熙想躺在里面的是她,站在外面的也是她,这真是天下独一份儿的体验,试问世上谁能自己给自己下葬? 下葬之后雎安站在墓前吹了一曲埙曲,温和悠长的安魂之曲在山野间飘荡,阿海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冰糖坐在坟前嚎叫着,引得山间群狼纷纷跟随他嚎叫,在一片血色残阳里,绿意盈盈的春日中,壮阔又悲伤。 即熙想,这真是个挺不错的葬礼,让她封棺时偷回了自己的金锁。 坟里躺着的这个叫做“禾枷”的人,世上的人大多不知其名只知其姓。于是这个姓氏就代表了她的所有,贯穿她的一生。 她在世人眼里纸醉金迷,臭名昭著的一生。 即熙拍拍那坟堆。 没关系,智者如何,愚者又如何?圣人如何,小人又如何?世人嘴里千百个你,只有我知道真正的你。 就算你真的死在二十四岁那年,我觉得你也相当自在逍遥,遇到过这世上最好的人,享受过这世上最好的福,不枉此生。 期间所有人都很安静。雎安也是,他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他只是蹲在那坟墓前,就像是多年以前他蹲在十岁的即熙面前那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即熙,欢迎回来。” 仿佛这句话他已经暗自准备了很久,想要等到她归来的那天说给她听,可终究没有等到她归来。 说完之后的雎安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 夕阳西下里,漫山遍野的青草和格桑花里 ,无名坟墓寂寂无声地伫立此处,标志着某种告别。即熙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离去。 这个死去的人曾经是星卿宫的贪狼星君,前太阴星君的女儿,巨门星君同母异父的姐姐。她是雎安最关照的师妹,是柏清最头疼的学生,是星卿宫里放荡不羁的传奇。 她还是荧惑灾星,是悬命楼主,手下冤魂无数,前星卿宫主因她而死。 但大家似乎都不想去追究什么了,即熙想大概这件事就会这样翻篇罢。然后过几个月她申请下山游历,把冰糖带走,从此之后一两年回来一次或者索性不回来,如此便好。 原本她还担心雎安,但是这些日子加上今天的情况看来,或许雎安并不需要担心,他并不是什么绷紧的线,他还可以这样从容地过一生。 即熙没想到,这根线断得毫无预兆。 在葬礼的这天晚上,雎安失格。 冰糖急吼吼地来叫即熙的时候,听了冰糖的话即熙连鞋都没穿好,就跟着他跑出去,一路跌跌撞撞奔到静思室前。 静思室一贯是用来封闭出现失格征兆的星君的,布满了各种约束力量的符咒,即便如此不稳定的灵力还是一圈一圈地动荡开来。 屋内的灯火摇曳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映在纸门之上,正是雎安。 好像十几年前把雎安从饥荒的冀州接回来的那天再次上演,即熙的心顿时漏跳一拍,大脑一片空白。她立刻就要冲进去。不知从哪里横插一只手拦住她,即熙挣扎着怒视过去,却见是神色悲伤的柏清。 她这才发现,院子里站着思薇,七羽,奉涯,还有文曲,天巫等许多星君。阿海站在一边的松树上,颓然地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瞧着地面。 这些人的神情,如同在参加一场葬礼。 柏清从来没有这么颓然过,他低着眼睛声音喑哑地说:“雎安刚刚说了,要我们别进去。” “他那是怕他灵力四散化为煞气伤到你们,他不让你们去你们就不去吗?你们不救他吗?”即熙怒道。 “你以为我不想救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着急吗?”柏清突然爆发,极少如此失礼地冲即熙大吼。 即熙丝毫不退让,也提高声音:“那你站在这里干嘛。阿海,你在干什么呢?我们进去找雎安!” 阿海瞥了一眼即熙,沉默不语。他的表情太过灰暗,如果鸟也可以哭的话,他现在的神情就应该已经在哭了。 即熙突然想起前几天她撞见阿海和雎安吵架,阿海悲愤而走的场景。 阿海怎么会跟雎安吵架呢?他那么听雎安的话,从不反驳,什么样的事情会让阿海生雎安的气? 雎安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要失格而死?那天他是在告知阿海,所以阿海才生气了? 即熙慢慢把目光转到柏清脸上,远处的灯火光芒照映下,柏清的眼里含着泪,嘴唇颤抖着轻声说:“你劝不动他的。”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雎安突然把他约在静思室见面。他们聊了很久的公事,可最后雎安微笑着目视前方,说话的语气平淡地仿佛在闲聊。 雎安说:“师兄,这十几年里,我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失望过?” 他怔了怔,斩钉截铁地答道:“从来没有。” 雎安于是继续说:“那我有没有因为一己私欲,辜负过我肩上天机星君的责任?” 他看着雎安,开始感觉到不安。 “从来没有,你是最好的天机星君。” “那我有没有求过你任何事情?” “没有……” 雎安点点头,他如往常一般温柔又坚定地笑着,高挺的鼻梁将烛光分割出明暗界限,眼睛就像看不见底的镜子,只能映出不安的柏清的神情。 雎安平静地慢慢地说道:“师兄,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过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费心救我。” “求你了,我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1 00:03:52~2020-08-03 07:4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洲与歌 44瓶;duck不必、宋凉 10瓶;林米蝦、墨琛、耳朵大大的大白兔 3瓶;我真的喜欢帅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1、不劝 封星礼后的这几天里, 和所有人一样,在柏清眼里雎安除了封星礼时的失态外,一切正常。 无论是待人接物, 处理封星礼的后续事宜, 挑选新弟子入宫, 还是给即熙办的隐秘葬礼。雎安做事仍然井井有条,细致而妥帖,就如他这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完美无缺。 所以从葬礼回来之后, 雎安请他到静思室见面,他虽然有些疑惑为何要选在静思室, 却也没有多想。 静思室的布置十分简单, 唯有一张无雕花的木桌摆在中央, 四周放着四个蒲团,桌上的香炉飘出袅袅的白烟。雎安端正地跪坐在木桌之后,听见柏清走近的声音便淡淡一笑,说道:“师兄, 请坐。” 柏清心中有些奇怪,盘腿坐在雎安面前, 问道:“雎安,你要我来此处说什么?” 雎安扶着衣袖给柏清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间, 隔着蒸腾的热气他的表情看不分明。 “前些日子收到了泽临来信, 他已经把渡厄灯放回南方大阵, 我已撤回元婴。南方大阵可以正常运转了。” 柏清松了一口气,答道:“这就好。” 雎安闻言笑笑,继续说:“上次不周剑被盗,我查看了封印确实存在漏洞, 此番加强之后,至少十年间应该很难有人能再破。新任星君及弟子已经入籍在册也入住居所,下个月会举行拜师仪式。” 一旦聊起公事,柏清很快就抛却疑虑,全神贯注起来。他疑惑道:“下个月才举行拜师仪式?时间为何如此之晚?弟子已经入宫,按理说过几天就可以举行。”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眸正映照出柏清的脸庞,他以平静沉稳的语气,问柏清可曾让他失望过,可曾辜负过肩上责任,可曾有过何事相求。得到柏清全数否认的回答之后,雎安便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之语。 ——师兄,求你了,我想死。 柏清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猝然站起来,低头看着面前这个仍然平静如常的师弟。他只觉得混乱而难以置信,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 雎安并不意外,也不急着解释。他安静地喝了一口茶,眼眸低垂就像个玉做的人般,冷静得不真实。 他这样子,像极了平日里说“我没事”时的样子。但凡雎安说没事,就是真的不需要别人帮忙,可以自己妥善解决。 如今他以同样的神情说想死,柏清生出一种无法劝说他的慌张,他打落了雎安手里的茶杯。伴着茶杯碎裂的清脆声响,柏清一巴掌拍在木桌上。 “你为什么想死?你为什么要死?雎安你说清楚,这是大事你不要儿戏!”柏清堂皇地搜罗着自己能想到的理由,他说道:“是因为即熙吗?她骗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谁都没有能想到她会是禾枷。我知道你尽心尽力地教导她并且寄予厚望,可她毕竟从小生活在那样一个奸邪的环境里,后来又回去做悬命楼主七年。雎安,七年是很长的时间,人是会变的,她作的恶……她杀了师父都不是你的责任。你杀了她虽然是意外,但也是她为自己的恶付出了代价。雎安,你不要太苛责自己。” 雎安听着柏清的话,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点变化,他有些无奈又苍凉地笑起来,眼睫颤动着,微微抬起头朝着柏清说话的方向。 “你在说什么啊,师兄。” 顿了顿,他叹息一声,说道:“师兄,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失明么?” 柏清愣了愣,这确实是他多年来的疑惑,他以为雎安永远也不会说了。 于是他直视着雎安的眼睛道:“你为什么失明?” 雎安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应该也很奇怪,为什么我刚发现即熙已死,就认定禾枷就是即熙罢。” 柏清没有告诉雎安禾枷就是即熙,但那日雎安径自走到冰窖掀了即熙的棺材确认了她的身份,因为太过混乱和慌张,柏清一度忽略了这个问题。 这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被雎安提起,柏清蓦然想到一种可能。他的瞳孔放大揪起雎安的领口,雎安被他生生提起来,柏清气急地质问道:“你用了守生祝符?你用你的星命去守即熙?” 守生是只有星君和星君之间才能赐予的祝符,授符者相当于被护者的第二条命,但凡被护者受到重大伤害濒死,那伤害都会转移到授符者身上。以授符者之命,救被护者之命,唯有授符者亲自杀死被护者方可解此祝符。 雎安坦然地点点头。 “三年前即熙应该遭遇不测,那伤便转到我的身上,我以失明为代价抵过。我是授符者,她是被护者,这世上我还活着她却死了的唯一可能,就是我亲手将她杀害。”顿了顿,雎安说:“所以那时候我立刻就意识到,唯一对得上年龄和性别的人,就是禾枷,她是禾枷。” 柏清惊诧地说不出话来,用守生祝符,这怎么会是雎安做出来的事情? 雎安没有听见他的回应,便了然地笑笑,他眉眼也生得柔和,眨眼间时整时缺的银色星图仿佛晨光闪烁。 “我知道我身负天机星命,只要我活着天下就统一安定,少有人祸乱世。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命,我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从出生开始就要作为天机星君活着。” “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得自由,不能任性的人。我知道我不应该把这样至关重要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但是师兄,我毕竟也是凡人,我也有私心,我也有极限。” 柏清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便坚强温柔,从不让人担心,强大到无论怎样的灾难也会笑着说没事,然后安然化解的师弟。 他说——师兄,我到极限了。 他说——我为了天下万民,为了世间正义良知,为了天机星命而活,我可不可以为了自己而死。 ——我想作为雎安这个人而死。 柏清无言以对,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很多年之前,当雎安还是翩翩少年刚刚封上星君,第一次试着引渡心魔。突然有一天雎安对他说:“师兄,我可以不做天机星君吗?” 他只道是雎安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想退缩。那时雎安已经显现出极为优秀的天赋,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于是柏清端起作为师兄的架子,训导道:“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你是星命书选中的人,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做天机星君了。天下安危系于你一身,你有这样的能力,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那时候雎安好像看了他很久,彼时的少年还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最后少年轻轻一笑,轻描淡写道:“我明白了,师兄。” 他并没有想起来问雎安,你为什么不想做天机星君?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你为何感到不安? 此时此刻柏清看着雎安,恍然思索如果雎安说做不想做天机星君,难道他真的肯让他放弃吗? 雎安是这几百年来最长寿最优秀的天机星君,没人比得上他,不可替代。于是在他们所有人心中,雎安首先是天机星君,之后才是雎安,历来如此。 在这么多年里每次柏清责怪雎安不肯敞开心扉,不能让人接近时,雎安从未反驳什么,只是笑着接受了他的责难。 或许雎安试着敞开过,但是他们没有接住,让那些心思掉落在地慢慢冷却,他就再也不会言说了。 但雎安也从未抱怨过,从未责怪过他们。 柏清颓然地松开雎安的衣襟,坐在地上,他红着眼睛看向雎安,说道:“即熙……对你就这么重要?”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我对世人重要吗?我对于世人的意义,就像她对于我的意义。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这些年看走了眼,没看出来自己这师弟是个疯子?” “拜师仪式就交给你了,你会是比我更好的宫主,比我更好的师父。若星命书有意,我死之后它自然会寻找下一位天机星君。” “我也会带着它们一起死的。”雎安指指自己额上的星图,淡然道:“那些心魔我会与它们同归于尽,不会放出来一丝一毫,你的师弟虽然是疯子,但所幸是个很强的疯子。” 柏清惶惶道:“我并不是……” 并不是只担心天机星命的着落,担心心魔被放出。可这样的话此时说出来,未免显得太过苍白。 “我明白。”雎安笑了笑,安然回答。 他越淡然,越温柔,越让柏清感觉到一种无以复加的绝望。 如果雎安愤怒,痛哭流涕,甚至于怨恨他们,他都尚且觉得有转圜的余地。但雎安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压抑痛苦,他把前事后事都安排得妥帖,不给他们添什么麻烦。 这样周到的求死,可能是雎安除了守生祝符外,这一辈子最任性的举动。 他总是觉得雎安温和心软,但是此刻他发现雎安其实悲悯又决绝。 他知道自己劝不回雎安了。 谈话结束之后,柏清站在静思室之外,眼睁睁地看着静思室周围开始涌动起不安的灵力流动,纸门上雎安的身影颤了颤然后伸出手撑在桌子上。 察觉到不对的星君们纷纷赶来,询问柏清雎安为何突然出现失格征兆,柏清却无法回答。他们说要如何才能救雎安,他更无法回答。 他掐指算了雎安这一劫,大凶之兆。 静思室里的符咒已经全数被触发,将雎安身上泄出的力量封在房间以内,不大的屋里充斥着雎安混乱的灵力。雎安端坐在蒲团之上,他额上的星图已经沿着那银色的脉络裂开,鲜血沿着他的脸颊一路流淌向下,流进他的脖颈慢慢染红他的衣襟。 他闭上了眼睛,被心中那些兴奋疯狂的心魔包围着,在那能把人逼疯的混乱中,雎安轻轻一笑。 “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相谈?” 静思室的角落里空气凝滞了一刻,慢慢显露出一团看不分明的黑雾,依稀有个男子的身影笼罩在团团黑雾之中。那人开口,声音嘶哑缓慢。 “此时此刻还能察觉到我,不愧是天机星君。” “过奖了,魔主大人。” 32、挽救 “命运如此苛待于你, 令你亲手杀死挚爱之人。可你连失格都要万般克制,不肯放出心魔不肯让灵气化为煞气,凭什么你被命运戏耍, 还要如此回报于它?”那黑雾中的人影冷冷地嘲讽地说道。 雎安心中那些心魔随着他的话而躁动, 喧嚣声达到顶峰。雎安忍不住伏在桌上吐出一口血来, 他衣襟上一片鲜红,桌上也一片鲜红,如同山脚下开着的那片牡丹花海。 “你都要死了, 何必还费心压制那些心魔。” 雎安擦去唇边的血,揉着太阳穴笑道:“魔主一句话它们便强大不少, 果然厉害。不过在下有些疑惑。” 他又吐出一口血, 咳了几声, 唇边皆是艳烈的殷红。 “师父如何而死,即熙如何与之扯上关系,仙门世家缘何讨伐,她又为何恰好被我所杀;南方大阵的渡厄灯怎会突然损坏, 不周剑又为何失窃挑起心魔。如今这结局究竟是命运苛待于我,还是魔主您推波助澜呢?” 黑雾中的人影沉默了。 雎安闭着眼睛, 在一片喧嚣的黑暗里笑了笑,说道:“您埋下因果,以南方大阵损耗我的灵力, 以引渡心魔增加我身上的煞气。阁下这般用心良苦, 都是等着在此刻狩猎我, 我实在受宠若惊。” 那黑影终于出声,冷冷道:“所以你现在失格,是真的失格,还是为了要我现身?” “阁下不妨猜猜。”雎安笑了笑。 魔主此时出现在这里, 无非是等他失控,等他身上的灵力全数转化为煞气,在星命书杀死他之前吞食他的力量得以壮大。 一位星君失格而死的煞气便可抵千万人生祭,更别说镇压天下心魔的天机星君,魔主这般狩猎星君的想法着实高明。 雎安的声音非常冷静,光看表面完全不能看出他身体里沸腾的煞气和心魔,他淡淡道:“不过您生于十四年前的招魔台,如此年轻为何不韬光养晦,反而如此急于壮大力量,甚至主动招惹星君?” 黑影中的人冷冷一笑,说道:“事已至此,你居然还能分析这些。” 雎安直起身来,对着那声音的方向笑了笑:“阁下如此费尽周章,我怎能令阁下失望。” 那黑影似乎想要说什么,在他出声之前静思室的门突然被破开,黑雾包裹着人影迅速消失。雎安察觉到魔主离去,刚刚那淡然的表象终究是撑不下去了,脱力地趴在桌子上再呕出一口血。 一个激愤至极以至于颤抖的声音由远而近地响起来,来人迅速地坐到他身边撑住他的身体,怒骂道:“你他娘的……你是不是疯了?你究竟想干嘛?我第一次听说失格还能预料到好好交代后事的,你既然能控制住为何要故意被心魔反噬!” 这般熟悉的声音,是师母大人。 即熙捂着雎安额头上不断流血的伤口,却只是徒劳地沾了满手湿热,她慌张得六神无主。 从来温柔强大衣衫整洁,纤尘不染翩翩有礼的雎安,此时闭着双眼,半边脸颊血流如注,衣衫上桌上全是他的鲜血,显得他苍白的脸色越发刺目。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艳烈,如同烈火灼烧的雎安。仿佛这把大火很快就会烧尽,徒留绝望的灰烬。 雎安低声笑了笑,把她捂着他额头的手挪开,说道:“我很清醒。我会用灵力与它们相抵,星命书杀死我之前,我是不会失控的。” 即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废话是不是有病? 即熙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在胡扯些什么?你快给我停下来!” “人总会死的,天机星君也会死,不过我死之后星命书还会找到更好的天机星君。”雎安淡淡地回答。 “谁他奶奶的管什么新的天机星君,就算是马上冒出来一千个一百个新的天机星君,个个比你厉害又有什么用!他们都不是你啊!我要你雎安活着!”即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空的房间里回荡,好像恨不能钻进雎安心里让他乖乖听她的话去做似的。 她当然知道人都会死,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将会早亡,并且都死过一次了。但是雎安不一样,他这样笑意里有春风,胸中有沟壑,影子里都能开出花朵的金子一般的人,他活该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再不济,再不济,也不能是因为她而死啊! “你不是说就算世人都不能容她,你也会容她的吗?她就算骗了你,那她对你也是有真心的啊,你就这么失望吗?你就不能原谅她也放过自己吗?” 即熙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她蹭得站起来掏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声喊道:“你听好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要是非不听劝那我告诉你,我就得被你害死!” 她激烈的言辞穿过心魔的哀嚎到达雎安的脑海,他一边低咳一边无奈道:“师母……你这是干什么?你死了也不能救我……” “你甭管!我……”即熙话还没说完,雎安突然起身衣袖翻飞间夺走了她手里的刀。 他将拿刀的手背在身后,上衫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右额之下一片淋漓血迹,他闭着眼睛稳住身形,忍着被心魔反噬的剧痛低声说道:“师母,您不要闹了。” 即熙咬着唇,她的眼睫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是谁在闹?是谁他娘的在闹啊!你别死好不好?我真的我从来不求人的,但我求你好好活着行不行?” 她往前走雎安就往后退,她总是说不过他的,从小到大多少年里一直就只有她被说服的份,她从来就没有能说服过雎安。 但是能不能有一次,这辈子她只求这一次,让她劝服雎安。即便她现在慌到什么道理都想不到了,不知道还有任何事情能让他留在这个世间,只能这样一边愤怒一边恳求。 她知道他虽然温柔好脾气,却也是最固执最决绝的人。 “这世上就没有你可以留恋的吗?宫里的山楂树橘子树怎么办,冰糖怎么办,海哥怎么办?你不能种了它们,捡了它们又不管它们了吧!” 即熙靠近雎安,去抢他手里的刀。 雎安听了刚刚那一番话,却不知怎么愣住了。待即熙来抢他的刀时,他猝不及防没有站稳,被她的冲力带着摔倒在地。 即熙跟着倒在他身上,她揪着他的衣襟,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衣襟的血迹上,冲淡了血痕。 她哽咽着低低地,仿佛祈求般说道:“你收了我的红包,你答应我要好好的不受伤的。你不能这样,你不可以骗我。” 你答应过我,你说绝对不会辜负我,所以你承诺过的话不可以食言。 即熙还没有说出这句话时,雎安忽然伸出手来抱住她,慢慢地收紧手臂,指间紧紧攥着她的衣服。即熙被这样抱住,无法抬头去看雎安额上的伤,只能慌张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很疼吗?” 雎安没有说话,他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直到即熙不安地开始挣扎。他突然低声说:“我在想……” “嗯?”即熙疑惑地出声。 “被箭射中心房,是不是很疼。” “啊,这个不疼……我猜应该不疼吧,立刻就死了哪来得及疼。不过可能会有点冷吧。”即熙不明白他突然说这个干什么,犹豫着回答道。 “会很冷吗?” “我猜……也不会太冷吧。” 那就好,她一向是很怕冷的。 即熙终于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向雎安,他微微睁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睛里进了血,眼眸被染得一片鲜红,脆弱得好像要碎了。那低垂的眼眸里翻涌着惊心动魄的情绪,即熙不明白那是什么含义。 然后她蓦然发现他额上的伤口好像不再流血了,房间内动荡不安的灵力也慢慢平静下来。 四下里安静得让人害怕,如果不是他身上浸透着血迹,刚刚那些混乱愤怒和祈求都好像梦境似的。 她怔怔地看着雎安,小声说:“你……你停下来了?你……不会再失格了吧?” 雎安轻轻点点头。 即熙怔了半晌,然后浑身脱力一般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揪着他的衣襟哭道:“你他大爷的是不是在玩儿我,你存心要吓死我是不是,你这个混账东西!” 可能全天下,也就只有她会叫天机星君混账东西了。 雎安伸出手去拍她的后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说道:“对不起。” “你他大爷的,你还钱!把我的红包还给我!”即熙大哭着胡言乱语,她抽着鼻子说道:“你额头上的伤要是留疤了可怎么办?你长得这么好看,破相了怎么办?” 雎安沉默了一瞬,终究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即熙……” “叫什么寄汐,寄汐也是你叫的,叫师母!”即熙抹着眼泪吼道。 “……师母。” “你要干什么你?” “我有点儿累。”雎安轻轻地如叹息般说完这句话,即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胳膊就垂落在地,轻轻的一声“咚”的响声。 他合上了眼睛。 那一刻即熙的世界却轰然作响,她整个人颤得不行地去捏他的脉搏,滑了好几次才勉强捏住。 那里传来坚实沉稳的脉搏跳动。 他还活着,他只是晕过去了。 即熙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脏跳得太厉害以至于要喘不上气来,她中箭而死的时候都没这么难受过。再看着他满脸是血的样子,即熙可能真得要心梗了,于是她一边喊冰糖带人进来一边用衣袖擦去雎安脸上的血,他流了太多的血,她擦得很小心。 他还活着,雎安还活着,太好了。 她被他搞得,差点就再死一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雎安百分百确定师母是即熙了→_→ 之后就是暗戳戳的甜了,介于即熙过于直女分不清爱情和师友的界限,雎安还要暗恋一段时间。 恋爱之路任重而道远,boss剧情线慢慢慢慢开启 33、苏醒 雎安从那久违的静默中醒过来的时候, 感觉到周围一阵骚动声,似乎有许多人围着他。 “师弟……”柏清犹豫的声音响起来,他似乎很小心,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雎安还没来得及安抚他们, 伴随着一声轻响, 他就感觉到脸上一阵疼痛。 “你……你还知道醒!” 她的语气恶狠狠的,但是声音分明颤抖着。 周围传来更大的骚动声,椅子落地, 脚步纷乱,奉涯的声音喊着:“师母, 快把花瓶放下, 使不得啊, 他才刚刚醒啊。” “师母您冷静,您冷静!” 又听见思薇的惊呼,气愤说道:“雎安师兄好歹是星卿宫主,你仗着自己辈分高也不能这样造次……” “说一万句我也是你们师母, 你们起开!” 春日温暖的风带着花香,她激愤清脆的声音在嘈杂声里依然突出, 像是噼里啪啦燃烧的柴火。 做起了长辈,脾气也变大了。 雎安的嘴角慢慢扬起来,他微微偏过头去, 说道:“师母, 我知错了。” 嘈杂声就停了下来, 那个刚刚打了他一巴掌的姑娘色厉内荏地质问他道:“你真的知错?” “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那边沉默一瞬之后,声音就带了一点咬牙切齿的哭腔:“知道就好!你给我好好养身体!” “好。” 雎安笑出声来,顺从地回答道。 这一番混乱之后, 柏清把守着雎安醒来的星君们都打发走,关上房门之后走到了雎安床前。 雎安的额头和眼睛上系着白色纱布,血丝渗透出来,他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极了,偏偏笑容还是沉稳的。 曾经只有在试炼结束接他回来的时候,柏清才会看见雎安的一点脆弱。当雎安恢复记忆的瞬间,他就会立刻迅速地坚硬起来,就像数九寒天下的水即刻结冰,软弱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变回无往不利的天机星君。 直到前段时间雎安得知即熙的死讯时,他才第一次在雎安清醒的时刻看见他的脆弱。 柏清长长地叹息一声,坐在他床边:“我还以为你不会回心转意了。” 雎安笑笑,并未答复。 “你……你还想活着就好……如今感觉好些了吗?”柏清犹豫地问。 “嗯,我想通了一些事情,你放心。”雎安回答地很平淡简单,声音带笑。 柏清暗自松了一口气。 雎安的声音顿了顿,笑意渐渐淡下去,神情严肃起来:“师兄,我见到了魔主。” 柏清愣了愣,惊愕道:“魔主?魔主出现了?” “气息很新,应该是十四年前豫州招魔台养出来的魔主,他能瞒过星卿宫的诸多符咒阵法,实力深不可测。在师母冲进来之前他就在静思室里,待吸收我失控灵力化为的煞气。你要赶紧给泽临写一份信,让他在外千万当心,魔主很有可能找上他。”雎安神色凝重地说:“魔主似乎在狩猎星君。” 柏清怔了怔,他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震惊道:“他竟敢狩猎星君,还敢进星卿宫进静思室?他就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如若这不是狂妄,那就是……” “那就是他选择依附的那个人有个很不错的身份,能自由进出星卿宫,不会被怀疑。”雎安冷冷地回答。 一时间屋内安静,这段时间星卿宫正值往来之人最多的时节,既有宾客又有新旧弟子交替,是混入星卿宫最好的时候。 柏清神色凝重,正欲追问下去却见雎安脸色愈发苍白,便说道:“我先嘱咐星君们多加注意,你先把身体养好,待你恢复之后我们从长计议。” 雎安点点头。 柏清离去之前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对雎安说:“虽说星卿宫内事必躬亲,绝无奴仆,但你如今身体虚弱需要人照顾,我找几个弟子轮换着照看你罢。” 雎安微微笑起来,神情居然可以称得上明朗,他说道:“这件事师兄不必挂心。” 自然会有人来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即熙果然就带着冰糖打开析木堂的门进来了。 析木堂的封门符是雎安设的,即熙解不开,但是因为冰糖曾经住在析木堂里,所以雎安的封门符对冰糖自动解封。冰糖如今归即熙所有,她仗着冰糖在前面开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跟着进了析木堂。 冰糖知道雎安受伤,走进析木堂也不叫,即熙拍拍它的头它就乖乖跑出去了。即熙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室内一片昏暗,桌上的香炉里幽幽地飘着一丝檀香烟雾,书架上的摆设和书册都看不分明。她提着步子和气息绕过木制屏风,就看见床帏之间的人影已经起身靠着床边坐着了。 一只十指细长的手从容地伸出来把床帏掀起,以青色细绳绑在床侧柱子之上,床上之人的面容就无遮无挡地清晰起来。雎安并未束发,黑如夜幕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和床上。他穿着白色单衣,右额及右眼上蒙着白色纱布,纱布上透出一点血色。 他露出来的左眼眨了眨,然后微微弯起来,虽然目光无所着落但笑意分明。 “师母?” 被发现的即熙清了清嗓子,挺起腰板说道:“是,师母我来探望一下你。” “这么早?” “怎么,师母来见你也要专门挑时候?”即熙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走到雎安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雎安说道:“你是不是正好要起床?我看你受伤了也不方便,我这么善良疼人的长辈,就照顾一下你罢。” 雎安的嘴角勾起来,像是想要尽力忍住笑意但是没忍住,他知道再这么笑下去即熙就要恼了,于是伸出手道:“那就有劳师母了。” 即熙低头看着他伸出的手,掌心向下指节分明。他常常会用这双手捧着埙,吹出好听的曲子,也会拿着不周剑所向披靡。 世上差一点就没有这双手,没有他了。 即熙心下一酸,忍不住吸吸鼻子,伸出手去把他的手紧紧握住,闷闷道:“你欠我人情,可要记好了。” 雎安借着即熙的力量站起来,顺着她的意思笑道:“好,我记得。” 嘴上“勉为其难”地照顾雎安的即熙,做起事来却难得地体贴细致,帮他接水擦脸换衣服,最后把他摁在镜子前给他梳头发。 雎安的头发很柔软,即熙听说这样头发的人脾气也是极好的,大概这传言不虚。她认真地梳着他的长发,想着他既然不用出门去弟子或议事,那就简单点半束发不加冠,只用根发带系着。 “你又看不见,平时自己怎么束发的啊?还做得那么整齐。”即熙边梳边问。 铜镜里的雎安就笑笑,说道:“刚开始费了一番力气,时间一长自然就熟练了。倒是师母你,怎么很习惯照顾人的样子?” “嗨……我不是跟你说我爱逛青楼么,这种穿衣擦脸梳头发的活儿呢,说来事小却亲密,做了她们就很开心。我还会梳很多复杂的发髻呢。”即熙有点得意地说道。 她这边得意着,雎安却沉默了。即熙想起来雎安似乎不喜欢她提关于青楼的事情,立刻扯开话题:“发带绑好了!吃早饭罢!” 雎安的早饭是清淡的粥和点心,即熙虽然嫌太清淡但是也乖乖地跟着一起吃了。吃完雎安想要看书,即熙就把他手里的竹简拿走,不给他看。 雎安的竹简是雕刻了阴文的竹简,可以摸读,这种特制的竹简沉甸甸的,即熙拿着背到身后,坚定道:“不行,你要休息不要读书!” 雎安又去抽笔,即熙又把他的笔架拿走:“也不许写字。” 见雎安又去抽摆在桌边的宣纸,即熙一巴掌拍在宣纸上,威胁道:“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这房间里的陈设都换个位置,让你啥也找不到!” 雎安无奈地笑着,左眼眨了眨抬起朝向即熙的方向:“那我做什么?躺在床上躺一天吗?” 即熙想了想,这样似乎也太无聊了,于是她盘腿坐在雎安面前,撑着下巴说道:“要不我陪你聊聊天,聊累了你就去休息,怎么样?” 雎安笑起来,他说:“冰糖呢?” “去山里找他的狼朋友们玩了罢……是我要他带我进析木堂的,你别怪他啊!”即熙维护冰糖道。 雎安点点头,他又道:“师母你获封贪狼星君,之后便有州府归在你的辖内,你需要常去游历巡查,那些州府的仙门世家也会通过你和星卿宫往来。” 即熙有些心虚地答应下来,当年她在分配州府之前就跑了,所以这些责任都没有落在她头上。 也不知道这些年是哪个倒霉蛋在帮她负责。 “之前贪狼星君的州府是我来管辖的,日后就要交给你了。”雎安说道。 “……” 原来这倒霉蛋就是雎安。 即熙撑着下巴看了雎安一会儿,心里有个盘亘许久的问题终究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雎安,你是怎么看待悬命楼,看待禾枷的呢?他们以诅咒为业……你觉得他们是恶人么?” “你觉得呢?”雎安反问道。 即熙含糊着说:“我……我又不太了解他们……”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不过世事原本就复杂。”雎安想了想,回答道:“在我看来,荧惑灾星就像一柄刀,之所以会有今天这种境遇,是因为太过锋利没有刀鞘。” 即熙直起身来,认真问道:“刀?” “荧惑灾星的能力强悍而无约束,可以随心所欲地诅咒这世上的任何生灵,就连星君也不能抵抗。有传言说灾星会因为诅咒他人而折寿,这可能是唯一的代价。”雎安慢慢地说着。 即熙想是这样,不过按照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有位先祖一辈子没下过诅咒,结果四十出头也就死了。可见荧惑灾星天生短命,就算不诅咒也活不长。 于是后辈们都达成了一致,不如赚他个富甲天下舒舒服服地活三十几年得了。 34、刀鞘 “这是一柄强者见了觊觎, 弱者见了恐惧的利刃,所以几乎无法选择地必须处在非议的中心。其实有了悬命楼荧惑灾星的境遇反而好了一些,虽是恶名但他们终究是享有盛名。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明码标价出卖自己的能力, 觊觎者和恐惧者互相角力, 反而避开许多暗流涌动和利益纠葛。”雎安分析道,语气冷静。 他对于悬命楼和灾星的态度一直很中立,在发现即熙的身份之前就是如此。 “可世人都说, 有能者应当承担起责任,若荧惑灾星是这么锋利的一把刀, 按世人所愿不是更应当匡扶正义, 为万世开太平?” 即熙撑着下巴看着他, 雎安分析得十分在理,她却穷追不舍,就像小时候和他争辩强者弱者一般。 “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则常常不然, 没有人必须按照别人的愿望活着。”雎安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点无奈又习惯的笑容, 说道:“再说,匡扶正义的愿望未必能带来真的正义。若要荧惑来惩恶扬善,那么善恶如何判定?杀百人而救千人, 是善是恶?该生该死?她既然是生杀大权在握的刀, 就更不该主导善恶的评判, 更不能被居心不良者掌控。我听说荧惑天性崇尚自由,不属于任何人,同个主顾的生意只做一次,这已然是不错的结果。” 即熙默默地看了雎安一会儿, 她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有些酸涩也有些释然。她故作轻松地答道:“我觉得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就是贪财而已。” 雎安笑起来,他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我知道她不大喜欢担责任,但这些事情她一定都考虑过了,也心中明白。” “切,你骗人,你对她那么失望都差点失格了!” “……我不是因为对她失望。” “那是因为什么?” “我没想过她死了,我却活着的结局。” 雎安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搞得即熙有些迷茫,她挠挠头道:“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天机星君惯常早早失格而死,所以你总觉得自己会死在她前头?” 雎安笑了笑,他从旁边又抽出一个竹简递给即熙,说:“既然不肯让我看书,那烦请师母你读给我听罢,听完这册我就去休息了。” 即熙一面腹诽雎安又在岔开话题,一面觉得他受伤了还是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于是乖乖地接过了雎安手里的书简,只见是一册《淮南子天文训》。她立马有种登上九层高楼的晕眩感,这不是她最讨厌的星象书吗? 在一阵安静之后,雎安听到即熙咬牙切齿地开始读道:“天地未形,冯冯翼翼……” 他微微笑起来,把这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次收入耳中。熏香的味道可以安神静心,随着书的内容逐渐深入即熙的声音就慢慢小了下去,逐渐模糊声如蚊呐。 随着竹简掉地的一声清响,雎安感觉到一个温暖的东西抵在他肩膀上——是即熙的额头。 她本来面对着他读书,说是读完他就去休息,如今却先睡着还倒在他身上了。这结果也在雎安意料之中,毕竟她上这门课的时候就很爱打瞌睡。 雎安微微低头便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她身上有一点甜甜的香气,微弱的温柔的,像什么呢? 山楂么,倒是挺像她最爱吃的山楂的。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还是没有醒,敷衍地挪了挪身子又安静地不动了。 他没想到让他确定她身份的,居然是阿海。只有她会喊阿海“海哥”,也只有她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不死。 他差一点就又和她阴差阳错,阴阳两隔。 按这样说来,他们确实如卦象上所说缘浅。 “谢谢你,这样锲而不舍地来救我。” 雎安笑着轻轻地扶住即熙的肩膀,将她放平在地上,然后去拿了枕头给她垫在脑后,毯子盖在她身上。 他这番行动受到了不小阻力,她果然践行诺言弄乱了他许多布置,他走两步都能踢到陌生的物件,再蹲下来确认是什么放归原处。即熙向来爱乱扔东西,从前只要她来析木堂补课,她走之后他就得重新把房间再收拾一遍。 雎安给她盖好被子之后在原地站定了片刻,然后隔着被子比了比她的脚和头的位置想,从她的脚边慢慢走到她的头侧,来回走了几次。 而后他淡淡笑了一下,蹲下摸索着掖掖她的被角,走到一边打坐休息。 当雎安凝心静气之后,身体里那些终日聒噪的声音就越来越近,如同有人群自黑暗的远处奔涌而来穿过他的身体,窸窸窣窣絮语不可名状。 随之而来的还有光明,黑暗终于寸寸褪去,雎安置身于一片星海之中,夜幕极黑而星辰极亮,广阔无垠无边无际。这是他的元婴内境,他唯一能“看见”的世界。 耀眼的星光下,数十道黑色的雾气在星宿间穿梭时而汇聚时而四散,发出凄厉哀怨的怒嚎和恶语,就像是不祥的诅咒。 雎安一出现那些黑雾就朝他奔过来,纠缠围绕着他喋喋不休,像是饥饿的狼群终于看见一块肥肉。 不过雎安并非肥肉,他是难啃的骨头。 “你们别吵了。”雎安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们以为如果那天不是我有意退让,你们真能反噬得了我么?” 他的话如同水入油锅,那些黑雾沸腾起来,恶语声愈发喧嚣。 雎安神色不变地坐于星海之间,身披星辉安然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怨语,然后说道:“我听你们说了那么久,你们要不也听我说说话?” “听我说说我的姑娘,可好?” “七年不见,她长高了。”雎安抬起手,食指和拇指间比了大约两个指节的宽度:“她长高了这么多,不过也可能是换了一个身体的缘故。” “性格没怎么变,他们都说现在的她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见。” “我的姑娘,她终于回来了。” 有一股黑雾从群体中分出来,在他身边游走一圈后,以晦涩而尖酸的语气说道——可是她不肯告诉你她的身份,她根本没想留下来,她还是要抛弃你! “所以呢?” 黑雾慢慢贴近雎安的耳朵,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也知道对她来说你意义重大。只要你说喜欢她,你没她不能活,不管她喜不喜欢你她都一定会乖乖留在你身边。就算日后她爱上别人,以她对你的信任,你略施手段就能拆散他们。 ——她这么看重你,又听你的话,只要你愿意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雎安笑了笑,他在耳边挥了挥手那黑雾就散开,他淡淡说道:“提议令人心动,但恕我拒绝。” ——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生来便是笼中鸟,又怎么能折断她的翅膀。她不是被随意操纵的木偶,她有选择所爱的权力。” 雎安抬眼看着刚刚在他耳边絮语的黑雾归入那黑雾群中,目光微微沉下来:“那么谁来告诉我,你们对魔主知道多少,之前可与他联系过?” 那些黑雾就开始窸窸窣窣,退却一段距离又不肯说话了。 “我跟诸位说了几个月的话,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诸位却连这点消息都吝啬透露于我么?” 雎安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与他们僵持着。直到那些黑雾又开始不安地躁动,一些轻微的声音被他捕捉到。 ——魔主从不显露真身。 ——但不周剑失窃那天,魔主曾在星卿宫内出现。 他们的絮语又渐渐不可听闻,雎安笑了笑,说道:“多谢诸位,我会好好将诸位渡为灵气,不至于落入魔主手里的。” 他温言致谢,仿佛面前这些不是心魔,只是些不大好相处的老朋友一般。 思薇最近事务繁多以至于头疼,她负责监察巡视梁州,此番梁州的三大仙门派了不少人参加封星礼,诸多事宜需要与她确认探讨。大约半月之后她也要动身去梁州巡查,需要开始做准备。 偏偏在这个关头,雎安突然险些失格后被师母救了回来,柏清封锁了消息只有几位星君知晓,对外只说雎安被引渡的心魔反噬受伤。宫里的事情又乱作一团,她分担了不少原本雎安的事务。 至于雎安差点失格的原因,柏清师兄更是讳莫如深。思薇想,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她只是没有想到,当时父亲身死即熙被诛这一连串的事情,她多么震惊郁结都坚持下来了,强悍冷静的雎安却会失控。 她从前觉得雎安像是山里那汪一年四季涌水的泉眼,清澈透明永不止息,仿佛已经这样安稳地流了千年,还将不可撼动地,继续流淌下一个千年。 原来雎安也是会被撼动的。 谁让他们遇见了即熙,即熙最擅长搅乱一池静水,更擅长搅乱静水后潇洒地抽身而去。 正巧这时候贺忆城给思薇递了帖子,请她三日后日落酉时到红仙楼小聚。思薇本忙得想拒绝,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 贺忆城就像一条滑溜的鱼,抓也抓不住,摸也摸不透,说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说他在奉先城替人做点小活儿为生,思薇倒是很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活儿。 奉先城属于青州辖内,太昭山脚下,因为离星卿宫很近被传说为福地。加上此处为交通要塞商旅繁多,因而十分繁华,街道宽敞屋舍林立。思薇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半天到达奉先城中,穿着一身常服以免惊动人群,沉默默在人流中穿行。 她先到了奉先城内最热闹的茶馆,台上的说书人说书说得不亦乐乎。小厮上前给她端茶,思薇喝了一口茶便问小厮说:“你可知,奉先城里有位姓何名羿的公子?” 小厮看起来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扯了个笑脸道:“呦,您是说何爷啊。” 思薇的那口茶水就呛了嗓子:“何爷?你们叫他何爷?” “那是,何爷赌技出神入化,可是现在奉先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您要是找他,白日里就去百喜赌坊,晚上就去红仙楼,准没错儿。” 思薇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贺忆城说的“替人做点小生意”,就是去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2 09:05:59~2020-08-09 08:3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oDu、46226756、云缺缺缺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鸟鸟子 106瓶;我没有我不是 70瓶;沙洲与歌 40瓶;duck不必 28瓶;每天都在想中午吃啥、爱吃橙子的阿岑 20瓶;温柔、eureka、ターブリス 10瓶;耳朵大大的大白兔 8瓶;一把青、fancysoul、hopelisa、Mpiperita 5瓶;非非 3瓶;醉美不过流年 2瓶;周阿翡呀、白牙、啾果、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感谢在2020-08-09 08:05:59~2020-08-11 08:3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990419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烊烊der恩 9瓶;姜姜 7瓶;疏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赌坊 小厮还绘声绘色地跟思薇描述了贺忆城在红仙楼的各种风流韵事, 说何爷真是风月场上的一把好手。红仙楼的顾琴姑娘,方圆十里最有名的才女,弹曲吟诗青州之内莫有能敌, 平日里最是高傲不轻易接客。遇见何爷不过三日, 就完全被迷住了, 日日盼着何爷能去找她,为此还和楼里的宋仙仙姑娘争风吃醋。宋仙仙姑娘原本就以歌舞出名,是个泼辣直率的性子, 更是放出话来直言何爷是她心中最爱。 红仙楼的双璧都栽在何爷身上,可真叫人艳羡。 思薇听了直皱眉头, 喝完茶就拎着剑直奔百喜赌坊而去。 百喜赌坊位于奉先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 金碧辉煌十分阔气, 一看就是个销金窟,进赌坊就得先交一笔叩门费。思薇一进百喜赌坊,就发现青天白日的赌坊里却不见日光,倒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若是置身此处怕是要不辨日夜不计时日,沉溺赌局之上不可自拔。 她在诸多衣着华丽人群中穿梭, 各个赌局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思薇找了半天,才在人群中发现贺忆城的身影。 他易了容保持着“何弈”的样貌,身着红衣坐在一张赌桌之前。赌坊里令人炫目的灯火之下, 他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有些困倦, 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的牌局。思薇悄悄走近, 就听见身边之人窃窃私语:“陆少爷跟何爷玩六博居然敢出老千,此番陆少爷押了陆家小半个身家的赌注,何爷背后又是百喜赌坊坊主,这可有好戏看了。” 贺忆城敲着桌子, 微微一笑:“我早说这座城内六博应当没人能赢我,少爷偏不信邪押这么多身家,眼见着要输了又出千,何必弄得这么难看呢?” 那陆少爷看起来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大约是常年出入赌坊不见天日的原因,看起来气色不好又瘦弱。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站起来咬牙道:“你说得倒轻巧,大家都说你何弈赌技高超手气极好,自打来了百喜赌坊之后便常赢不输,甚至得了赌坊坊主青睐。可赌桌之上哪里有常赢不输,你手上就没猫腻,你就没出老千?” 贺忆城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酒,抬眼笑眯眯地看着陆少爷。 “我没有啊,陆少爷空口白牙就想给我安作弊的罪名,您刚刚可是被我逮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千,在场所有人都能证明。您还想抵赖不成?我听说百喜赌坊的规矩,出千可是要赔十倍的。” 陆少爷面色一僵,索性破罐破摔道:“我不服,在座各位就真的信他何弈只是赌技高超,就没有出千作弊么?他这般来历不明的人,怎可相信?” 在场众人窃窃私语,坊主雇佣的小厮打手们已经消无声息地围了过来,贺忆城似笑非笑道:“陆少爷,你这样输不起可是我最讨厌的。幸而我如今因为些缘故要修身养性,就不与你计较了。这一局的赌资是坊主给我的,那后续诸事就交给坊主来收拾吧。” 说罢贺忆城站起来,整好衣服伸了个懒腰,拍拍身边打手的肩膀。他以近乎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替我带句话,不管陆家怎么赔,若是十倍少一个子儿,以后百喜赌坊的门我就不会再进了。” 思薇感觉到一阵轻微疼痛,近来她偶尔就会有这种刺痛感,因为非常微弱而且转瞬即逝,百忙之中她就没怎么注意。 如今看来,这居然是因为与贺忆城相连的祝符而产生的刺痛。思薇见贺忆城摆一摆袖子准备离开赌坊,便远远地跟上去,想看看他除了赌坊里的事成天还干些什么。 百喜赌坊外是奉先城最热闹的街道,贺忆城就背着手在人流中悠哉悠哉地走着,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似乎不少人都认识他。他问一个买瓦罐的大爷道:“这个时候奉先城什么地方最热闹啊?” “那自然是百喜赌坊了。”大爷不假思索地回答。 贺忆城摇摇头,似乎觉得颇为可惜:“我刚刚从那里出来,还有什么别的热闹地方?” 大爷想了想便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红仙楼,说道:“不是赌坊,那就是红仙楼了,奉先城最有名的两个热闹地方嘛。” “唉,我最近都在这两个地方待着,着实是有些腻了,不过多谢大爷。”贺忆城笑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锭放在大爷的摊子上,说道:“给您的酬劳。” 大爷摊子上的瓦罐全卖了估计也抵不上这块银锭,他喜出望外连连道谢。思薇吃惊地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不过是别人随口回答了个问题,贺忆城居然就给他一块银锭。这般挥金如土,怪不得名声在外这么多人都认识他。 这人总是向她哭穷,一面哭穷一面挥霍,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思薇远远地跟着贺忆城到了他所说的红仙楼下,他挥一挥袖子就走了进去,思薇的身影却僵住了。 因为尚在午后,青楼前人流并不多。思薇面色红白变换地看了这座红绸装点雕栏画栋的销金窟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转身准备离开。 “思薇!”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思薇转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红仙楼三楼精致的小木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那个系着红色发带身着红衣的男人正趴在窗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露出两个貌似天真的酒窝。 “都跟着我走到楼下了怎么不上来,是因为我没亲自在门口相迎怠慢了姑娘吗?”贺忆城笑意明朗。 他发现她跟踪他了。 “这样的地方我不进。”思薇皱着眉头。 贺忆城早料到思薇会有这种反应,他故作惊讶道:“我听说你们是要体察人间疾苦的,这青楼也是人间,你却不肯来此处体察么?原来你这么挑三拣四的啊?” 思薇咬着牙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低头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架势走进了红仙楼。贺忆城在窗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翻下窗台去。 思薇头上戴着纱笠手里提着剑,气势汹汹地走进红仙楼时着实吓了小厮一跳。小厮盯着思薇手里那柄剑,心说这又是哪个来楼里寻自己夫君的虎娘子,赶紧赔笑说道:“姑娘……姑娘来找谁?” “我找何羿。”思薇看着堂中翩翩起舞的美人和纵情声色的客人,硬邦邦地回答,仿佛说出来的不是话而是掉在地上的石头。 小厮忙不迭地把思薇带到贺忆城所在的房间,那房间纱帐织金,垂穗及地,华丽的波斯地毯铺了满地,布置得富贵又旖旎。贺忆城亲自到了一杯酒递到思薇面前,笑道:“我约的是酉时,没想到你这么等不及想见我,这么早就来了。” 思薇坐在桌边,咬牙冷冷道:“你别总是嬉皮笑脸,也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且问你,你说的‘替别人做点小生意’就是去赌?” 贺忆城坦然地点点头,无辜道:“我说得没错啊,百喜坊主要我在赌坊里坐庄赌资分成,我这就是替坊主招徕生意,靠他赚钱嘛。” “可刚刚我被祝符刺痛,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可能是因为我出千了。”贺忆城十微微靠近思薇,以手遮面小声说:“赌场之中,一靠运气二靠出千,第三才是靠赌技,出老千是常事。” 贺忆城说从前他这怪病是靠着即熙的祝符克制的。他那时候脾气比较大做事也狠,即熙每次被反噬痛得要死,就会跑过来把他狠狠揍一顿。 于是他们就仔细研究了一番,做什么样的事情祝符会有反应,会有多大反应,多年来摸索出一套不断试探祝符边缘但不至于反应太大的策略。 贺忆城端着酒杯,遥遥地指了指百喜赌坊的方向,笑道:“比方说刚刚的陆家少爷,他其实是咎由自取,不栽在我手里也会栽在别人手里,归根结底是好赌之心难戒。是他想诈我在先,我坑他祝符的反应非常微弱。不过终究还是会刺痛你,抱歉抱歉。你可还受得了?” 思薇抿着唇直直地看着贺忆城的眼睛,握紧了手中的剑。 刺痛并不算什么,微弱地痛一下便过去,不至于真正危害她的身体。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刺痛,而在于贺忆城本人。他明明知道赌博不好,出老千更是欺骗,却沉溺于这种不劳而获的快乐中,一点儿也没想过改变。 “贺忆城,你是觉得我给你祝符,救你醒来是就是为了询问即熙的消息吗?倘若如此我何不问完就收回祝符让你自生自灭,却要你留在我身边,定期向我汇报你的行踪,我难不成是太闲了么?” 祝符对于星君来说就意味着一同承担责任,这是多大的期盼。她是主是非的星君,她觉得他或许并非传闻中那样无可救药的坏人,给他祝符本是希望庇护他明辨是非。 贺忆城愣了愣,思薇一贯骄傲爱发脾气,却都不是真的生气。此刻眼前的姑娘紧紧抿着唇,眸色深沉仿佛山雨欲来。 于是他正襟危坐,给思薇倒酒,赔笑道:“当然是因为您善良大度,不忍心看我不省人事。来来来别气别气,喝茶啊。” 思薇见他仍然嬉皮笑脸的样子,扬手就把贺忆城的酒杯打翻在地,她气道:“你有手有脚,为什么就非得做这种骗人的事情,不能自食其力?你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喊我,但我告诉你每年我去游历巡查从没拿过星卿宫一分钱,我盘缠都是我沿途替人写信走镖自己挣的。你不觉得你赌博、出千挣的这些钱脏吗?你沉溺于声色犬马,一掷千金和这些青楼女子厮混,不觉得自己脏吗?” 贺忆城的眸色微沉,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托着下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不觉得啊,反正我也不在乎名声,坐享其成没什么不好。人生得意须尽欢,既然有舒舒服服的活法,何必非得去吃那般苦楚?你活得那么较真干嘛?” “我不觉得认真过活,全力以赴有什么错误。坑蒙拐骗自然舒服,可你不想想即熙和你为何会落到今天的局面?”思薇心中的激愤一股脑地冒了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你和即熙为什么都这样,撒谎骗人张口就来。假话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当一回事。你们这样谁还敢相信你们?你们心里只想着享乐,看不起认真努力的人,一点儿责任也不想承担。这么自私,不思悔改,不辨是非,无可救药!” 36、生辰 思薇站着, 贺忆城坐着,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梨花木的圆桌,目光交织而胶着。 贺忆城慢慢眯起眼睛, 他像是开玩笑一般说:“你有没有想过, 我们究竟是因为谎话连篇才没人相信我们, 还是因为无论如何别人都不会相信我们,所以才索性谎话连篇的?” 他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思薇, 慢慢说道:“你从小在星卿宫长大,去巡查州府不过粗浅体验民生, 你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复杂。思薇, 实际上你骄傲、天真又敏感, 你凭什么觉得你就能改变我?一个祝符能抵得过二十几年的人生么?” “可没有祝符你就无法生活,而我既然给你祝符,就有责任改变你。”思薇咬着唇,雪白的脸因为激动而泛红。 “哈哈哈哈, 祝符你想收回去收了便是,你有改变别人的能力吗?你甚至没法改变你自己, 即熙曾跟我说过你希望她去死,你方才又对我大加挞伐。你对外人总是客气得体,面对亲近的人反而越发尖酸刻薄口无遮拦, 这么多年了一点儿也变。” 贺忆城靠近思薇, 看着她莹莹发亮的倔强的眼睛, 微微一笑:“你可知说话要留下让对方原谅的余地。就算知道你的脾气,知道你在说气话,伤害依然会产生,对方可以选择不原谅。” 思薇的眸子颤了颤, 就变得有些茫然,但她仍然没有回避目光。 “就算不原谅……我也……” “别逞强了思薇,看在今天日子特殊的份上,这次便算了,下次你要是再说我脏,你可就要失去我喽。” 思薇想要说什么,贺忆城的食指放在她的唇上制止了她的话,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失去我,就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思薇看着贺忆城笑意盈盈的眼睛,她第一次觉得,有人笑着说话也可以称得上残忍。 思薇在奉先城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贺忆城那些讽刺之语一阵一阵在脑海中回荡,比祝符的反噬还要难受上几倍。那个当下她很想反驳,想要大声说并非如此。 可她确实没法反驳,一句都不能。 她没什么朋友,或许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贺忆城当成了朋友,可又不觉得能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于是急切地希望他按照她的想法改变。 她与即熙争斗多年,样样都想比她强,说过难听的话不知几何。第一次通过大考进入封星礼那年,她是第三名而即熙是四十多名。她本以为自己赢了,可那年星命书封了即熙没有封她。 她还是输了。 她悲愤又不可置信,封星归来便和即熙大吵一架,她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假惺惺地对我好,以为我就会感恩戴德么?我一想到我身体里流着和你同样的血,我就觉得恶心! ——为什么非得你和我血脉相关?我一辈子都不会认你,永远都不会的! ——你为什么要来星卿宫?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后来即熙就真的走了,许多年里她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即熙走后第三年她又进了下一次封星礼,在那个封星礼上得封巨门星君。多年夙愿终于达成,得到父亲不咸不淡一视同仁的祝贺之后,她却想如果即熙还在会是什么样的呢? 即熙一定会调侃她说书呆子终于得偿夙愿了,可即熙也一定会很开心。 即熙会由衷地为她开心。 其实她心里明白,即熙虽然一直不理解她的努力执着,也时常嘲笑她,但是又尽心尽力地帮她实现愿望。 其实她都知道,其实她心中有愧。 最后一年她生辰的时候,即熙问她有什么愿望,那时她们刚刚吵完架,她满心愤怒厌烦,便恶狠狠地说希望即熙去死。 后来即熙就消失了。 这并不是她的愿望,她那时候说的只是气话,但是她并没有解释的机会,并且再也不能知道是否会得到谅解。 后来她发现自己被即熙骗了七年,后来她心里最在乎的父亲去世,后来即熙真的死了。 所有猝不及防的后来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对即熙抱有怎样的情绪。这个人她注定要铭记一辈子,或许直到坟墓也不能释怀。 思薇有些恍惚地想着,街上突然有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思薇怔了怔,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么?”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她从身后掏出一个竹篾编的小筐,双手拿着高高举起来递给思薇,因为在换牙所以说话漏风。 “姐姐,送你的发篮,森辰快乐!” 姐姐,送你的花篮,生辰快乐。 思薇意识到她话里的含义时,小姑娘已经把花篮塞进了她手里,然后牵着她的手顺着街往前走。 就像某种咒语生效似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在街上走时,几乎所有遇见的陌生人都对她们露出了笑容。卖糕点的奶奶包两块发糕放进思薇的篮子里,卖莲蓬的折两支莲蓬放进篮子里,所有人都对思薇说着——生辰快乐。 仿佛大家都爱戴她,并且准备了满满当当的心意,赶在这一天来到她的面前给予祝福。一条街走下来,很快思薇的怀里就已经塞满了东西,她有些无措地看向小姑娘。 这是谁的安排,不言而喻。 她想起来这段时间贺忆城每次来找她汇报行踪,总是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惹人生气地东拉西扯。 他说奉先城内最繁华的玉前街西边,有个买竹制品的小铺子,编的竹筐特别精巧好看。铺主的小女儿尤其伶俐可爱,落落大方。 他说街上卖梅花糕的奶奶手艺是一绝,刚出炉的尤其软糯香甜。 有时候会遇到卖莲蓬的王叔,他家的莲子是最新鲜好吃的,会特意给贺忆城留最好的那几个。 “是何羿安排你们送我东西的吗?”思薇问那个拉着她的手不放的小姑娘,如果她没猜错,这就是竹筐铺子家的小女儿。 小姑娘抬起头来,脆生生地说道:“何哥哥一直很照顾我们生意,买一点儿东西就给很多钱。他说他这样是为了给一个朋友结善缘,等她生辰那天希望我们都去祝福她。” “昨天哥哥说今天就是姐姐的生辰,你会来奉先城,给我看了画像让我今天来找你。我牵着你的手,大家就都知道你是他的那位朋友啦!” 小姑娘开心地拉着思薇的手转了一个小圈,直白道:“我没想到姐姐你这么好看,像仙女!” 听见小姑娘的话思薇忍不住笑了笑,继而又沉默了,她抱着沉甸甸的礼物心中五味陈杂。 “姐姐,你怎么不开心啊?”小姑娘仰起脸,有些担忧地看着思薇。 思薇想了想,她简单地说:“我很少过生辰。” 因为没什么值得庆贺的,她的生辰就是她母亲的忌日,因为星卿宫断绝亲缘关系的缘故,她也不会特意去祭奠母亲。 即熙听说她不过生日的时候大吃一惊,明白理由之后就更为吃惊。思薇那时觉得即熙肯定很讨厌她,因为她的出生母亲才难产去世,即熙也因此失去了母亲。 即熙却大手一摆,说道——是母亲选择把你生下来,而你别无选择地来到世上,凭什么无法选择的人要替做决定的人负责呢?你上赶着内疚什么? 即熙执拗地掰正她的想法,不断地告诉她,她的生日是值得庆贺的日子,半强迫式地帮她过了七年的生日。 如今物换星移,却是即熙的朋友拾起这荒废多年的仪式,来给她庆贺生日。 思薇想,贺忆城大概没料到今天会和她激烈争执不欢而散,甚至来不及取消这些准备。 牵着她的小姑娘叫小燕,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说什么思薇都不忍心拒绝。她等着贺忆城出现来终止这些安排,但是她始终没有等到。 小燕对奉先城的街巷很熟悉,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如数家珍。在她的带领下思薇好好地逛了一遍奉先城,又收了许多礼物,心情慢慢好了一些。 入夜之后小燕又把思薇领回了红仙楼吃晚饭,头牌顾琴姑娘直接将思薇带到顶楼雅间,她说道:“何爷嘱咐过,姑娘眼浅不能在大堂里被污糟了眼睛,楼上这雅间专属于姑娘你。” 有下人接过思薇手上的东西放好,小燕拉着思薇的手让她坐下来,雀跃地说听说红仙楼的食物特别好吃。思薇原本有些犹豫,看见小燕这样开心便坐下来了。 顾琴在边上看着,微微一笑:“何爷说你一定没法拒绝像小燕这样的姑娘,果然如此。” 听见顾琴提起贺忆城,思薇就有些被拿捏住的气恼,加上原本对青楼就抵触,当时就又想走,站起身的刹那却看见栏杆外的夜空中一片灯火闪烁。 思薇怔了怔,快步走到廊上扶着栏杆向下看去,大半个奉先城尽收眼底。 无数百姓正在城中各处放孔明灯,在夜幕之中一盏盏飘忽的明灯如同从人间升起的星辰,慢慢与夜空融为一体。明灯之上皆为祝语,“平安喜乐”、“万事如意”、“长命百岁”诸如此类,从柔和温暖的黄色灯火下被映出来,像是活物仿佛有心跳。 城下还有放鞭炮的舞狮的,一片欢乐热闹宛如庆典。 思薇的眼里映着万千灯火,她已经因为惊讶而不能言语,只能这样看着这壮阔美丽的景象。 顾琴站在她身边,想起来那个风流倜傥玲珑心思的男人,为这个姑娘的生辰费心费力地布置了半个多月。 为此她吃醋了很久,何羿待她自然是千宠万好,但也不曾如此用心的。何羿便说这个姑娘是他的恩人,他想为她做点什么。 “先前他说承了你很大的恩情,可你什么都不缺,只是太孤单,所以想让你的生辰像一个节日般被庆贺。” 思薇转过头,看向身边这个流落风尘却依然美丽温婉,秀气文雅的姑娘。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他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顾琴叹息一声。 奉先城外小山丘上一片安静,夜色深沉,去奉先城外打猎的阿虎背着个笼子,关了两只野兔开心地准备下山回家。不知怎的,平日里走过无数次的山路却变得无比漫长,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他隐约听见不远处有私语之声,回头看去却没有人影。阿虎不免觉得毛骨悚然,步伐越来越快急得满头大汗,只觉得那些诡异的絮语黑影就要追上他。 他小时候听过下山来的星君讲道,说是世间煞气与灵气此消彼长,活人心生煞气成魔,死人怨恨生煞气为厉鬼,均要害人心智取人姓名。眼见着山里黑漆漆一片,倒真像是煞气凝聚一般。 阿虎正惶惶不安时,突然眼前的路全黑了,也不知是风声还是人语凄厉地响起,从黑暗中分出一个不可名状的物体。 阿虎吓得大喊一声:“啊啊怪物啊!”然后脚一软就瘫倒在地,待那物体渐渐清晰他才看清,这是个人。 还是最近城里有名的何爷,何羿。 何羿背着手,低着眼睛看着瘫倒在地的阿虎,说道:“你在干什么?” 阿虎稍稍安心,勉勉强强地站起来,哆嗦着说:“何爷……我在山里好像鬼打墙了……找不到出去的路。” 他话音刚落,正好无数明灯从山边飞出,星星点点照亮了这一片山林。原本隐匿在黑暗里模糊的何羿的神情清晰起来,他淡淡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现在明亮许多,你下山该不会迷路了。对了,你背篓里背着的是什么?” “啊,是打猎猎的兔子。” “还活着么?” “活着呢。” 贺忆城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他,笑着说道:“把你的兔子卖给我吧。” 37、黑暗 阿虎早听说何爷出手阔绰, 见了银票不禁两眼放光,立刻接过去然后把背篓交给贺忆城,陪着笑道:“何爷果然爽快大方, 要不我为您引路, 我们一同下山?” “你先走吧, 我还有点事。” “这样啊,何爷您今天可早点回,这山有点邪性。”阿虎把银票揣在怀里, 喜滋滋地顺着路下山去了。 贺忆城从他给的背篓里捞出一只兔子,抱在怀里抚摸着, 抬头看向天空中缓缓上升的灿烂明灯。他半身隐没在黑暗中, 灯火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钱可真是个好东西。”贺忆城悠悠地自言自语。 那猎户分明说他是怪物, 但见了钱便一口一个何爷。这世上富贵者便是怪物依然叫人趋之若鹜,贫穷者皆面目可憎。 这种世道,哪里值得人认真过活。 突然云破月出,原本黑暗的夜幕顿时大亮, 贺忆城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圆月,心中算了算日子。便悠悠抱着兔子走到一旁的水潭边, 蹲下来朝水潭里看去。 黑漆漆的水面被月光照亮,一轮硕大的满月便沉在水底似的,落在贺忆城倒影的头顶。 除了他的倒影之外, 水上渐渐显现出许多奇怪的倒影, 惨白的面孔, 枯枝一般的手臂,凌乱的长发,鲜血淋漓的躯干,幽幽地飘在他身后。 熟悉的阴暗潮湿的感觉和浓重的煞气顺着贺忆城的脊背而上。 满月之夜, 山阴之水,污秽之显。 贺忆城怀里的兔子浑身紧绷,惊慌地想要逃窜,却被贺忆城摁在了怀里。他抚摸着它战栗的绒毛,漫不经心地说:“怕什么,它们这么低级就只会互相吞食罢了。等力量强了也只是去吃人,才不会吃你。” “不过是真脏,也太丑了。”贺忆城看着水面上那些倒影,开玩笑地说道:“人家不愧是明辨是非的星君,随口一说我脏就说中了,是不是啊兔子。” 兔子跑也跑不掉,最后认命地缩在贺忆城怀里不敢动弹了。 贺忆城看了那些扭曲的倒影片刻,便站起身来背上背篓,一边摸着兔子一边走下山去,路上还轻轻哼起歌来。 “月亮爬上了树梢梢,海棠花也睡着,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梦里落雪了。” 这首安眠小调硬是让贺忆城唱出了风流浪荡的感觉,不知道的以为他在温柔乡唱着旖旎小曲,而不是赶着夜路,身后还尾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污秽之物。 他并不回头看,也不曾减缓脚步,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身后有数量庞大的怪物。 走到奉先城外时,四下无人宽阔的土路边正站着一个小姑娘。贺忆城有些意外,不由得停下脚步。 小燕提着一盏灯,踢着路边的石子,看样子是在等他。看见了贺忆城她扬起小脸,先是开心地笑起来,突然又睁圆了眼睛,震惊地指着他说道:“妖怪!” 贺忆城抱着兔子僵立在原地,他看着小燕,眼里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却见小燕提着灯向他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说道;“何哥哥快跑啊,你身后有妖怪跟着你!” 贺忆城愣了愣,小燕以为他不相信,着急地说:“哥哥你回头看,你快回头看看,特别可怕,满身是血的鬼还有黑乎乎的……” 贺忆城笑起来,他没有再让小燕说下去,而是扶着小燕的肩膀把她转过身去,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拉着她,语气轻松道:“好呀,我们走。” 小燕有些不安,想要回头看,贺忆城却把手放在她后脑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回头看,我们往前走。”贺忆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步子迈得有点快,但是也不至于像逃命。 小燕不解地问道:“不回头看怎么知道那些东西还在不在啊。” “不回头,你就看不见它们。”贺忆城笑着低头看向小燕:“那它们就不存在。” 小燕迷惑地看着贺忆城。 贺忆城抬起头看着通向城门的路,四下无人道路空阔,他说道:“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为什么人的眼睛长在前头,那就是为了让我们时时刻刻都向前看,把黑暗留在后面,不要回头。” “可是前面有什么呢?” 前面有什么?他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大概和他从前度过的声色犬马挥金如土的日子没什么分别罢。 他这一生深渊在侧,不可后退不可转身,亦不可回望,于是只好急急忙忙地往前走。 “往前走就是了。” 小燕似懂非懂地思索了一阵,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说道:“是思薇姐姐让我来找你的,说宫里有门禁,她已经回去了。” “嗯。” “她说,何哥哥你给她庆贺生辰,她很感激也很开心,礼物她都带走了。但她不会因为你给她过生辰,就觉得你赌博骗钱是对的。”小燕凭着惊人的记忆力转述着思薇的话。 贺忆城笑出声来,啧啧感叹着摇头。 “果然是她的风格。” “但是思薇姐姐又说,她不该那么说你的,她确实不了解你,也不可能把你变成她想要的样子。所以她决定不再管束你了,以后你不用每半个月来找她汇报行踪,也可以离开奉先城。祝符她既然给了你,就不会再收回来,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贺忆城的脚步顿了顿,他低下头看着小燕,低声说:“她是这么说的?” “嗯,我一句话都没有漏!”小燕笃定道。 贺忆城轻笑一声,眯起眼睛:“我还没道歉,她居然先道歉了。” 即熙以前说过,思薇最不肯低头认错。如今他却得到了思薇的歉意,或许他的指责有失公允,这么多年里思薇也试图改变自己。 “所以何哥哥,你今晚怎么没来呢?”小燕的话拉回了贺忆城的思绪。 “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个答案显然让小燕惊诧不已,她抬头看着贺忆城说道:“何哥哥你不是最喜欢热闹么,怎么又要安静了啊。” “谁说我喜欢热闹的?” “你每天都要待在最热闹的地方嘛,几乎从来不离开玉前街的。” 贺忆城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 “我没那么喜欢热闹,不过热闹的地方看不见怪物,这就很好。”贺忆城偏过头,遥望着城门和城门后灯火通明的楼阁,淡淡说道:“说起来相比于赌坊和青楼,我近来最喜欢的是一个衣柜。” 污浊的脏东西不敢进去,也没有狂热喧嚣的人群,只有一个衣柜,一座种满蔷薇花的院子,和一位脾气不好的姑娘。 那姑娘敏感骄傲,说话很不好听,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他浑身是沙子。 思薇给他的祝符不是贝壳,他不会因此被孕育成珍珠,他永远是硌人的沙子。只要他是沙子一天,无论他如何克制自己的行为和念头,他永远都会刺痛思薇。 他没有办法按照她的期望而活,她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生存方式。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待贺忆城拉着小燕的手踏进奉先城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淹没了他们,贺忆城便对小燕说:“你现在可以回头看看,那些东西不见了吧?” 小燕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只见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贺忆城的背后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她捂嘴惊讶道:“真的消失了!” “他们怕旺盛的人气,所以你以后不要独自去人烟稀少的地方,你年纪小能看到更多脏东西,也就更加危险。”贺忆城蹲下来,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燕,笑道:“今天看到的,要替哥哥保守秘密。” 小燕有点迷惑地点点头。 “啊还有……如果你有朋友身边一直有脏东西,你就离他远一点,但是不要欺侮他。” 贺忆城摸摸她的头,微笑着叹道:“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小燕仍旧没有听懂,但是乖巧地点点头。 即熙收到贺忆城飞鸽传书,问她封了星君得到了冰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即熙思索片刻,提笔写道:先不急,你帮我查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做苏寄云。 苏寄云——现在应该是叫她寄云了,从名字上看就显而易见,她是苏寄汐的堂妹,也是这批新入宫的弟子之一。 即熙某天出门准备去照顾雎安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大概十五岁的丫头站在她的房门外,穿着青色宫服,端庄秀丽的容颜和她还有几分相似。 那丫头见了她便神情激动喜出望外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堂姐,堂姐我是寄云啊。听说你从树上掉下来伤了头,记不清从前的事了,你还记得我么?从前我们可是最要好的。” 即熙也露出同样激动喜悦的神情,说道:“是么,那我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什么水果什么糕点什么菜画什么眉梳什么发髻?” 她这般疾风骤雨似的问题抛出来,苏寄云的笑容就僵在脸上,尴尬地站在原地。半晌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堂姐你不是记不清么?” 即熙和蔼可亲地笑着抚摸着苏寄云的手,看着这个十五岁稚嫩的小姑娘,以种过来人的语气温言道:“我是记不清了,又不是傻了,你下次想跟谁套近乎记得演得更像一点,提前多了解了解。” “还有,别堂姐堂姐的叫我,星卿宫内不讲究亲缘,你以后是雎安的弟子,如今还是叫我师婆吧!” 寄云眉清目秀的脸皱在一起,她咬着牙不情不愿地行礼道师婆。 当时即熙心想这小姑娘长得倒是挺好看的,按照她一贯对于美人的宽容度,如果她不耍这些小心眼,她应该还是挺喜欢她的。 但这个姑娘不是奔她来的,而是奔雎安而来的。 第二天即熙就在析木堂前看见了寄云,她给即熙行了个礼,然后有些得意地仰着头说道:“师婆一个人照顾宫主大人多有不便,我跟柏清师伯说过要来帮忙,柏清师伯也同意了。现在柏清师伯暂代宫主之职,宫里大小事宜都应该听他的。” 呦呵,狐假虎威来了? 即熙笑得慈祥和蔼。 她大概要看到雎安第四十四次拒绝别人了,她拭目以待。 38、寄云 寄云说要来帮忙照顾雎安, 即熙看了她半晌便微笑着落落大方地答应了她,温柔和蔼地替她解开了封门符,说道“请进”。 她这么多年里跟着贺忆城在青楼游乐, 也算是见过各种性情的姑娘, 心知像寄云这样的人, 多半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可不想让寄云以为她不能和雎安在一起,是因为受了自己的阻挠。 她看着寄云满怀期待,欢欣地走进析木堂, 然后提着裙子花容失色地冲出来的身影,有些迷惑地伸过头看去。 冰糖正站在院子的屋檐下, 银白色的毛在阳光下泛着光, 十分英姿飒爽。它露出同样迷惑的神情和即熙对视。即熙转头看着站在门口平复呼吸的姑娘问道:“难不成你怕狼?” “……你快把它弄走啊!”寄云贴在墙边, 浑身打颤。 即熙抱着胳膊看着她,笑道:“你叫我什么?” “……师婆!” “哎,徒孙真乖!” 即熙招招手把冰糖喊到身边摸摸它的头,让他去找海哥玩。冰糖瞥了浑身颤抖的寄云一眼, 颇有几分看傻子般的神情,舔舔即熙的手跑走了。 寄云再没了最初欢快的神情, 面色苍白,扶着胸口慢慢地走到门前。即熙生出几分怜爱之情,帮她把门打开轻车熟路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说道:“你先喝口茶缓缓, 我去看看雎安起床没。我瞧着你这样子, 可能也没法照顾雎安,你先好好遣词造句,想想一会怎么先把情意给表了罢。” 寄云刚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就呛住了嗓子眼,咳得小脸通红。即熙拍拍她的背, 笑道:“你今天可真是诸事不顺,要不改个黄道吉日来表衷情。” 然后潇洒地转身撩开帘子,绕过屏风,走到内室喊道:“雎安,起床啦起床啦,来了个漂亮的小妹妹,你要不抽个空见见她?” 雎安的声音就从屏风后慵懒地传出来,和寄云记忆中温柔的声音如出一辙,但分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说道:“哦,你在说什么?” 寄云有些不安地放下茶杯走到屏风边,便见室内有些昏暗的光线下,即熙熟练地给雎安披上外衣。雎安额上裹着白色纱布,脸色唇色都有些苍白,眼神如空谷镜湖但微微含笑。寄云一时看得入神,即熙看见寄云站在屏风边,就自然地说道:“桌上那个玉冠,你帮我拿过来吧,既然是要见弟子,那还是要打扮得正式点的。” 雎安察觉到有第三个人的存在,点头致意说道:“请问您是?” “我是……我是苏俊苏世杰家的二女儿,师婆的堂妹,我……您四年前到苏家的时候见过我的,您还记得吗?”伶牙俐齿的寄云说话突然开始不流畅,脸颊微微泛红。 雎安想了想,微微笑道:“啊……是寄云小姐。” 寄云的眼睛立刻发亮,即熙在兰茵眼里看到过的小火苗又再度出现。 说起兰茵,本来兰茵也想来照顾雎安,但是她觉得她和雎安朝夕相处肯定会再次重燃爱慕之情,为了让自己死心忍痛放弃了这个和雎安接触的大好机会。 即熙不得不称赞,这是多么难得的清醒的好姑娘。要是从前喜欢贺忆城的姑娘都像兰茵这么清醒,她得少了多少收拾烂摊子的焦头烂额。 不过话说回来了,雎安喊出了寄云的名字,寄云怕是要以为自己在雎安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实际上是雎安的记性太好了,见过面说话的人都能记住,实在不是她有多么特别。 如此残酷的事实,即熙忍着没有说出声。 她把雎安拉到镜子前面坐着,寄云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说道:“我来替宫主大人束发罢。” 即熙直接拿过寄云手上的玉冠,说道:“你不是要跟雎安说话吗?我来束发,你们说话,别分心了。” 雎安微微皱眉,寄云也不知即熙是有心还是无心如此,咬牙看了即熙一眼。她对雎安轻声说道:“宫主大人,您可还记得当时我尚且年幼,和家人走散,被恶犬追赶咬伤了小腿和臂膀。是您帮我驱散恶犬,把我背回家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念着您的恩情。” 寄云的眼睛莹莹发亮,满怀憧憬,看来这件事情她记了许多年。即熙想起她在招魔台上初遇雎安的情景,谁只要见他一次确实就永远不会忘记他。 雎安沉默了一下,继而笑道:“只是件小事,你不必在意。” “不!对宫主大人来说是一件小事,对我来说却不是。听闻宫主大人意外受伤,我就想来照顾宫主大人,以报答恩情。”寄云深深弯腰行礼,语气真挚。 雎安转过身来,伸手将寄云扶起:“入宫筛选严格,你能成长得如此出类拔萃成为新弟子,已然报答了恩情。初入星卿宫诸多事宜需要适应,功课也繁重,你还是不要花时间在我身上了。若你早日得封星君,我更加为你开心。” 即熙不禁感叹,雎安这一手太极打的是真好,委婉真挚句句在理,俨然是多年经历打磨下的成果。 寄云却咬了咬唇,抬起眼看着雎安,眼里的坚定一点儿不变:“我不会耽误功课的。宫主大人,报恩并非负担,不报才是。您这样一再拒绝,我就会一直放不下。” “你这样,我有些为难。” “那师婆照顾你,你就不为难了吗?” 即熙揉了揉太阳穴,眼见这位姑娘是撞了南墙还不死心,还要把她当成敌人拉入战局,便和稀泥道:“行了行了,我这个长辈来拿个主意。之前雎安帮我温习功课我才得以通过大考,我要报这份恩。寄云小时候雎安救过她她也要报恩。那雎安的饮食起居我照顾,析木堂的屋子庭院打扫寄云来做,怎么样?” 这显然没有达到寄云原本的要求,但也是不错的一个折中选择,寄云有些不情愿地同意了。雎安也笑了笑,说听师母的。 即熙便拍拍寄云的肩膀,亲切道:“你学符咒了吗?要不要我教你几道打扫用的符咒啊?用在扫帚上可好用了。” 寄云咬牙切齿道不用。 待寄云去院子里后,即熙弯下腰对雎安附耳说道按她的经验啊,寄云这么执着就先耗一耗她的热情。并且叫雎安放心,她不会让寄云为难他的。 雎安微微偏过头来,水光潋滟的一双眼里淡淡笑意,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着唇笑着点点头,说道:“好。” 之后的几天即熙就和寄云斗得不亦乐乎,好像在无聊生活中发现了新乐子似的。 寄云做了糕点,说要请雎安吃。即熙赶在最前面尝了一个发现是甜的,她告诉寄云雎安并不是很喜欢吃甜食,但是她喜欢吃。于是那盒糕点除了雎安吃了一个之外,其他的都下了即熙的肚子。 吃完即熙舔着手指上的糕点碎屑,笑着说道:“你做的真好吃,师婆很喜欢,以后每周都做一次给师婆吃好不好呀?” 寄云气得小脸发白说不出话来。 寄云从山下摘了新开的海棠花,放在房间的花瓶里做装点,见雎安出来了便期期艾艾地问他,有没有闻见香气。 雎安回答之前,即熙走进房间大大咧咧地说道:“哟,这是谁摘的海棠花呀?”她从花瓶里拿出一支,回身走几步直接插在雎安的鬓边,寄云惊得僵立在原地。 即熙笑道:“你放那么远,他哪里能闻到香气?这样才能闻清楚啊,繁花配美人,红色真衬雎安。” 雎安愣了愣,然后低头无奈地笑起来,花瓣便在他的发边颤抖着。他甚至没有自己伸手把花摘下,只是偏过头说师母别闹了。 即熙耸耸肩,把花拿下来往自己发髻上一插,便像个青楼头牌花魁似的,摇曳生姿地转着圈走到寄云身边,说:“徒孙这花挑得真是好看,有心了。” “……我不是挑给师婆的。” “没事,不妨碍我喜欢。” 寄云又气得七窍生烟拂袖而去。即熙看着她的背影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她抬起头撑着下巴,看着桌后坐着的雎安说道:“我以前有个风流的朋友到处留情,完了还要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为了让那些姑娘死心,我可真是多气人的事情都做过,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怎么样?我是不是摧毁气氛的一把好手?你觉得她还能撑多久?” 雎安摸摸她的头,说道:“就那么喜欢欺负人家?” “你都说了为难她还要来,我不喜欢她这样。”即熙摇摇头,认真道:“寄云这姑娘除了有些娇纵任性之外,没什么太大的错处,但她配不上你。” “那谁配得上我?” “嗯……我至今还没见过与你相配的姑娘。”即熙的手指在桌上画圈,她说道:“你太好了,要是你的道侣不够好,总觉得折辱了你。” 她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人才能与他并肩而立。 雎安安静了片刻,他好像专注地想了一会儿什么,然后说道:“在你心里我好像太完美了。” 即熙摇头郑重说道:“一个不会喝酒,不喜甜食的人,怎么可能是完美的?” 说完两个人就一起笑起来。 原本即熙只是捉弄寄云好玩,并没有想要调查她。但是某天她在路上遇到思薇时,思薇突然提起,是不是苏家人要来看望她? 即熙十分迷惑,思薇便说前几天她去奉先城里,无意中看见苏章和寄云在酒楼里吃饭,她还想为何苏家来人只找寄云不找师母。 苏章,这可不就是苏寄汐那倒人胃口,得了她一个诅咒的哥哥么? 即熙想,当时她给苏章下了诅咒,苏章不会告诉寄云她的身份,但大概也会有些嘱托,所以寄云对于她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并未表示出意外。 当时苏章可是希望苏寄汐偷星命书的,他来找寄云,寄云又这么积极地来找雎安,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即熙这才大笔一挥,在给贺忆城的回信中让他调查一下寄云。 如果有人要威胁到雎安,她是不介意再多下几个诅咒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分手大师——即熙 雎安拒绝别人都很明确的啦,他不会为了让即熙吃醋而答应别人→_→感谢在2020-08-09 08:20:30~2020-08-16 08:1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6990419 3个;4455302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uck不必 35瓶;清宵半、悠幽 10瓶;烊烊der恩 9瓶;嚣张F、循环子7894561230 8瓶;姜姜 7瓶;疏影、hopelisa 5瓶;夜行、白牙 3瓶;非非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等待 即熙的信没寄出去几天, 便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廉贞星君泽林死了。 他为了南方大阵的事情奔波大半年,却在修复好南方大阵, 即将回宫的时候, 在太昭山脚下的奉先城里失格而死。此事蹊跷得很, 泽林性子虽有些激进但素来可靠,未曾出现过什么失格的迹象。 此前柏清曾和他们交待过魔主出世,正狩猎星君的消息。此时泽林的死讯传来, 宫里星君颇有些人人自危的形势。若是神兵利器倒也不怕,可那是魔, 是心魔。谁敢说真正能战胜心魔? 贺忆城很快给即熙回了信, 说他查探到一些消息, 信中不方便详说,请她到奉先城走一趟。即熙便立刻动身,让寄云先照顾雎安,第二天宫门刚解禁就打马下山去了。 她知道自己这位发小的习性, 到了奉先城直接问青楼在哪里,打马直奔青楼而去。贺忆城也早就吩咐过小厮, 要是早上来了一个美貌却剽悍的女子,就直接把她带到顶楼来。 即熙就在软纱罗帐间看到了打折哈欠的妖冶男子,他身着红色单衣撑着头, 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 即熙摘下头上纱笠坐在桌边, 有一位秀美的女子奉上酒水, 即熙对那姑娘笑了笑,那姑娘便回礼退开。 “又是新的红颜知己?”即熙喝了一口酒,酒味勉强凑合。她问贺忆城道:“思薇生辰那天我看见奉先城内千盏明灯升空,她抱了一堆礼物回来。你这么用心为她庆贺, 怕不是动了什么歪心思罢?” “哎呦,是你让我帮忙给她庆贺生辰的。” “你别推给我,我就提前两天说的,你这么大阵仗,我没说之前你肯定就已经准备上了。这么用心,事出反常必有妖。”即熙目光锐利地看着贺忆城,颇有种要严刑逼供的架势。 贺忆城见势不好立刻开始转移话题,开始聊苏章和泽林的事情。 苏章似乎是来奉先城找好友的,至于具体是哪位好友却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离星卿宫很近,苏章就找了几位入宫的苏家弟子一同吃饭,其中就包括了苏寄云。 “酒楼的小厮说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讨论到师母、夫人和贪狼星君之类的词,倒是没有听见雎安的名字。期间他们也聊到星命书,但是具体内容十分模糊,小厮并不知晓。”贺忆城撑着下颌,悠悠道:“我瞧着苏章对你比对雎安感兴趣,毕竟他小命儿还捏在你手里呢。” 即熙点点头。原本星命书平时关在封星殿中,用历来最强悍的星君们的结界符咒保护着,别说偷取了连接近都很困难。她也不觉得苏章能有什么好办法。 “至于泽林,他出事的情况就更蹊跷。客栈老板说他入住时已经是亥时,或许是因为赶不上星卿宫门禁才在客栈临时落脚。入住时泽林一切正常,交谈时还有笑意。夜半老板却突然听得楼上房间内一阵嘶喊怒嚎,然后整座客栈就被震得摇晃起来,泽林的房间不知被什么封死了就是进不去。待老板和伙计两个时辰后终于推开房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泽林的尸体,他手臂上的北斗星图完全开裂,是死于失格无疑。昨日已有星卿宫的弟子来调查过,你回去应该也可以听听他们调查到了什么。” 贺忆城敲着桌子,把情况基本交待了清楚。 即熙结合着之前柏清说的魔主狩猎一事,马上就明白过来:“泽林失格而死,又不像在静思室时似的周围有重重符咒保护,按理说会煞气四溢恶鬼作祟人心躁动。别说那座客栈,就连整座奉先城乃至于山上的星卿宫都会受到影响。但他失格失得悄无声息,怕是魔主把所有煞气都收走了……该是魔主故意引他失格。但是这事儿也没那么简单,魔主得知道泽林心中难平之事、执念所向才可引诱他的心魔。魔主或许认识泽林,或者暗中调查过他。” 后来雎安也跟她说过,荧惑灾星身死的一系列事情大约都是魔主所设计,配合着南方大阵和不周剑失窃来引诱他失格。天机星君失格时若失控,散出的煞气数倍于其他星君,更何况他一旦身死便相当于定海神针倒塌,天下心魔再无压制尽可归于魔主麾下。 听完即熙只觉得自己可真是太冤了,被坑得这么惨居然还只是个捎带脚的。 “居然敢拿我为难雎安,这不知道啥玩意儿的魔主可别落在我手里,我与他不共戴天。”即熙冷笑一声,放下酒杯。 贺忆城挑挑眉毛:“拿你为难雎安?” 即熙便说了魔主拿她布局来迫使雎安失格的事情,贺忆城听着听着凤目里就有了探究的笑意,他给即熙满上酒,笑道:“我说……即熙,雎安是不是喜欢你啊?” 即熙瞪他一眼,吐出了那个多年来未曾改变的回答:“你放屁。” “我怎么就放屁了?雎安会因为你的死,心潮起伏以至于失格,他那样以天下为重的人,你甚至重过了天下。他难道不是喜欢你喜欢到骨子里?” “……你能不能改改你那肉麻的形容方式,什么骨子里什么心头肉,鸡皮疙瘩掉一地了。”即熙皱着眉头,说道:“他那么用心地照顾我教导我,到头来却发现我从最初就在说谎,一直骗了他七年,能不心潮起伏才怪。退一万步说,我从前跟他表过情意被他拒绝了。” 贺忆城揉揉太阳穴,他这位发小从小就不解风情,偏偏长得好性格又豪爽,更是贪狼星君桃花主,从来不缺爱慕者。她混迹青楼多年,有过几段糊涂情史她便以为自己经验老道,看得透彻了。 他坚持道:“你跟他表情意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假如他又改变想法了呢?假如他喜欢你呢?你有想过你当初不告而别,又因为误会死在他手里,这才是让他失格的真正原因吗?” 即熙脸色就有点发白,她说:“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你不会因为宁钦那朵烂桃花,到现在还怀疑别人的真心罢。”贺忆城翻起即熙不欢而散的旧情。 “和宁钦有个屁的关系!” 雎安从没喜欢过什么姑娘,怎么会喜欢她呢?再说如果他喜欢她,那她的欺骗隐瞒和逃离就更加罪大恶极。 这世上伤害雎安的人都该死,即便是她也一样。 即熙在奉先城的红仙楼里待了一天,欣赏了一遍楼里的美人,赏了歌舞吃了酒食,贺忆城还把招待她的这一笔费用明明白白记下来,抵了他的部分利钱。 不知道怎么即熙不太想回去面对雎安,一直磨到再不回去就门禁了,才打马上路。这路走到一半就开始下雨,春末夏初的疾风骤雨,即熙穿着斗笠还不算狼狈,紧赶慢赶赶上了宫门关闭前一刻到达。 她刚刚下马把马交给值夜弟子,就看见宫门后站着一个人。 宫门昏黄的灯光下,雎安穿着浅青色宫服,身上兰花绣纹似有还无,星宿纹饰从肩膀蔓延至看不见的后背。他眼上系着白色纱布,头发半束半批,撑着一柄灰白色油纸伞,漫天雨幕喧哗急躁,可他站在那里便是静谧安定。 即熙怔了怔,飞快地跑过去跑入他的伞下,说道:“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在这里?寄云呢?” 雎安笑起来,他摇摇头:“我让她早点回去歇息了,我来接你。” 即熙见他半边臂膀都湿了,就心疼起来:“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要是明天才回来呢?你就在门口这么一直等着?” 雎安仍旧笑着,说道:“若你愿意回来,我总是要来接你的。” “什么愿不愿意的,我还能跑了不成?快快快,我们快点回去。”即熙抢过雎安手里的伞,替他们二人撑起来。 她满心想着不要让雎安受寒,一时忘了她确实跑过。 不告而别,一去七年,杳无音讯。 以至于她的每一次离去,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归期。 雎安没说什么,笑着任由她撑着伞,靠在他身边在雨里开辟出一块净地,缓缓向前走。 即熙有些犹豫地跟雎安说起苏章的企图,并再三声明她严词拒绝了苏章曾经要她偷星命书的要求。她和雎安说要防着点寄云,看好星命书,雎安一一点头答应。 话题告一段落,两人之间一时很安静,在雨声和雎安身上清脆的禁步响声中,即熙想起来了那个致命的问题。她咬咬唇,有些紧张地转过脸去,向雎安确认道:“雎安,我问你个事儿啊,你……喜欢禾枷即熙吗?你不喜欢她对吧?” 身边人的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沉默了一会儿,在这短暂的安静中即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雎安,但因为他眼上系着白布,他的神情看不分明。 即熙因为这安静而感到不安,她又问道:“你不喜欢她吧?” “你好像不希望我喜欢她?”雎安淡淡地说。 “那是当然。师母是觉得啊,她是灾星你是善星,你俩完全不般配,她还不如寄云配你呢……不不她俩都不配你。而且她欺骗你又离开,你要是喜欢她……那真的不值当啊。”即熙站在长辈的角度解释了一番,然后紧张地又问了一句:“所以你不喜欢她,对吧?” 雎安安静了片刻,雨滴敲击伞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沙子摩挲过耳朵,直至心房。 “嗯。”他淡淡笑了一下,简短地回复道,像是一滴水落在地上的轻响。 即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并没有注意到雎安的笑只是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一把小刀子 40、衣柜 两人在雨中沿着依山而建的石阶慢慢而上, 穿过外宫到达内宫,再从翠绿掩映间走到实沉堂——即熙新的住处。她封上贪狼星君便另立新居,住到了实沉堂中, 此处依山势在析木堂之下, 两方距离比之前远了许多。 即熙走入实沉堂的屋檐下, 而雎安撑着伞站在雨中,即熙回头看时便见雨滴从他的伞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他隔着雨帘微微抬起下颌。若不是他眼上蒙着白布, 这样的角度应该是在看着她的眼睛。 雎安轻轻一笑,突然说道:“师母, 你是不是想要离开星卿宫?” 他的声音很安稳, 像是不经意提起的话题。 即熙怔了怔, 心想雎安怎么会知道的。她脑子转得飞快道:“啊……要走?这个……不是每个星君都有负责的州府么,我听说思薇要去梁州,我也该去看看我的州府了。等你身体好了我就打算动身,带上冰糖一起见见世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雎安淡淡地问道。 再一次被戳中心事的即熙僵硬地笑了几声, 她在雎安面前一向没有骗人的本事,此刻又不能说真话。 于是她委婉地说道:“嗨, 各个星君品性不同,有常年在外的也有总是坐镇宫中的,我生性比较散漫喜欢在外头待着, 抽空会回来坐坐。你也不要太伤感, 缘分譬如朝露来去匆匆, 离别才是世间常态。” 离别才是世间常态。 所谓不可深究,等候机缘。 雎安听着她洒脱轻松的声音,雨声沙沙地摩挲着伞面,他微微沉默了片刻, 然后淡淡一笑,无奈却也纵容。 “好,以后无论发生什么,若是你想回来便不用有所顾虑。只要你想回来,我永远都会去迎接你。” 即熙笑起来说好啊好啊,声音雀跃。 待即熙走进房间,木门合上的时候发出被雨水浸润的撞击声,闷闷的像是敲在沾满灰尘的破鼓上,雎安的眼睫在白布下微微颤动。 有个熟悉的声音自元婴内浮起,在他的耳边低语。 ——第一次她不告而别独自远走,第二次她找好理由,只想带走冰糖。这种坦诚未免太过伤人,她到底拿你当什么? 雎安浅浅地笑了一下,他转过身去撑着伞,在湿滑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着。 “她希望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她希望他是友人,他便是友人;她希望他是师长,他就做师长。 她希望他不要喜欢她,他可以静默一生,不让她知晓他的心意。 若她计划的人生里没有他的位置,那他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并等着她某天想起他时回头看看他。 他这一生已经是如此,无论如何不会改变心意,那就顺着她的意思让她来决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你不会伤心么? 雎安走回析木堂,站在屋檐下收伞时,那个沉郁的声音这样说道。雎安沉默了一下,将伞斜靠在墙上,拉门走进房间。 “自然……也会伤心。” 他喜欢的这个姑娘,他想要她永远自由肆意,做她想做的事情,过她所喜欢的人生,做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即熙。 若她能如此,他愿意伤心。 三四天的时间过去,雎安的伤慢慢好了起来,他脸上的纱布拆掉的那天师母紧张得不行,见没有留疤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思薇这些日子去看望雎安,总能见到师母在捉弄她的堂妹寄云,一面奇怪于师母对雎安过度的维护,一面又疑惑于雎安从不责备师母。 这种情形总是让她想起即熙。 不仅师母和即熙相似,就连雎安对待师母的态度都与对待即熙相似。 若不是亲眼见过即熙的尸体,她都要怀疑师母和即熙是一个人。 再过几日她就要启程去梁州,思薇吃完晚饭回到昭阳堂时,推开门不期然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来人正坐在她的梨花木椅子上喝着她珍藏的明前龙井,见她来了便啧啧笑道:“你这包茶是上品,比从前我们悬命楼的也不差。” 这场景太过熟悉,思薇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半年前,她刚刚把他救醒的时候。 “你……”思薇慢慢回过神来,两步走上去急道:“你怎么进来的?你为何不易容,你这张脸有太多人认识,被人看见你就出不去了!” 贺忆城摸摸自己的脸,笑道:“自然是我来的时候易了容,守门的弟子认得我知道我是你的客人,于是我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你的封门符没改,我又堂堂正正地进了你的房间内。” 思薇竟有些无言以对。 “至于我现在换真容,是因为我要来同你道别,最后还以一张假面皮对着你,我怕以后你忘了我真正的样子。”贺忆城撑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酒窝浅浅。 思薇怔了怔,她问道:“你要走了?” “嗯,你不是说我可以离开奉先城吗?我准备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估计以后就不会回来了。” 思薇看着贺忆城,她微微皱着眉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没有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来不好听的话她都说过了,好听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贺忆城打了个响指,道:“正好你的生辰礼物还差一样,我给你送来。” 只见贺忆城从袖子里慢慢地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有点慌乱地趴在他怀里,红色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思薇。 “和你颇有缘分的一只兔子。” 思薇疑惑地看着这只小兔子,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它和我有什么缘分?” “它是我在你生日这天救下的兔子,我救它一命恩同再造,所以那天就算是它的生辰,它和你就是同一天生日了。再者你看看它多像你,你也是皮肤雪白,但情绪一激动脸也红眼睛也红,就跟兔子似的。这么深的缘分,你不认她做个妹妹都对不起她。”贺忆城一番天花乱坠的胡言乱语,然后出其不意地把兔子塞进思薇怀里:“快把你的妹妹抱抱好。” 思薇有些僵硬地抱住它,感受到活物温热的体温,她慢慢放松下来,有些犹豫地抬眼看着贺忆城。 “这兔子好像是公兔子。” “那就是你弟弟。” “……” 贺忆城稍微收敛了笑容,指节在梨木桌上敲着,撑着下巴说道:“其实我来,是想跟你道歉的,那天我说的话并非有意,对不起。” 思薇微微低下头,摸着兔子身上的绒毛,低低地说:“你不过是说了实话。” 灯火下她的神情黯淡,没有了平时尖锐骄傲的样子。贺忆城觉得这次见到的思薇,好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 贺忆城眼睛转了转,说道:“别不开心嘛,我给你唱首歌儿吧,咳咳咳,你听好了啊。”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贺忆城一首小曲儿唱下来,声音是极好听的,也句句在调子上,就是这内容太过放荡不羁。思薇听着听着眼睛就瞪起来,捉了他打拍子的手掰过去,掰得贺忆城哎呦哎呦地喊疼。 “你能不能要点脸面?” “要什么脸面,我要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贺忆城笑眯眯地说。 思薇咬牙切齿:“你真是……俗不可耐!” “非也非也。”贺忆城揉着被掰红的手,看着眼前一扫沉郁之气,重新精神起来的姑娘,笑道:“你可听过生有热烈,藏于俗常?那便是我。” 生有热烈,藏于俗常 对于他这种自我吹捧,拼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思薇造已见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她抚摸着手里的小兔子,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脸半晌,突然想到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虽然不知道他有几分真心实意几分戏弄,但是他确实给她准备了一场很好的生辰礼。 “谢……谢你。”思薇磕磕巴巴地说。 贺忆城愣了愣,他看着脸慢慢红透了的思薇,她明显不擅长说这种话,但居然也不躲避,就红着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别突然这么可爱,我可是会动心的。”贺忆城似笑非笑地说。 思薇又柳眉倒竖瞪起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院门打开的声音,屋外一声呼喊:“思薇啊,我有个事儿想找你帮忙!” 这声音,不是她那位无法预料的师母还能是谁? 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近,思薇蹭得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慌张地把贺忆城推进她那大衣柜里,警告道:“千万别出声。” 然后把兔子也塞在贺忆城怀里:“你先拿着兔子。” 说罢就把衣柜门关上,也不给贺忆城再说什么的机会。贺忆城抱着兔子环顾着这个熟悉的狭窄的衣柜,对兔子叹道:“你说我和衣柜可真是有缘。” 即熙走进昭阳堂思薇房间的时候,就看见她有些不自然地站在房间中,紧张地看着自己。即熙想这又是怎么了? “我一会儿准备睡了,你回去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思薇紧绷着一张脸说道。 即熙不信:“这刚吃完晚饭,这么早你就要睡?不可能,你先听我讲完我的事再睡。” 她十分自然地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给自己和思薇都倒了茶,反客为主道:“站着干嘛,坐啊……哎你今天泡的茶味道很不错。” 思薇瞥了一眼衣柜,僵硬地走过来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即熙从袖子里拿出个布袋子,放在桌上。 “我问柏清借了乾坤盘,这星卿宫里卜卦推命最厉害的是柏清,其次是雎安,再次是你。你帮我用乾坤盘算个事儿罢。” “好……乾坤盘?柏清师兄肯借你乾坤盘?”思薇刚想敷衍过去,定睛一看那布袋却惊讶万分。 乾坤盘是辅助卜卦的灵器,一直以来都归属于柏清所有。对于卜卦者而言,每个人都想得知天机,乾坤盘便可帮助卜卦者无限接近天机。 但天机不可真正勘破,否则会招致灾祸。所以柏清小心地掌握着其中界限,对乾坤盘的使用一向谨慎,每每涉及天下大事才会使用乾坤盘进行占卜。 “嗨,这个不重要,我就想让你占一占雎安的姻缘。” “雎安师兄的姻缘?师母,乾坤盘是占卜天下大事时才使用的,你这……” “雎安的姻缘怎么不是天下大事了?他对天下多重要,他夫人对天下也很重要啊。”即熙理所当然地说道。 思薇揉揉太阳穴,刚想说什么只听屋外又传来声音,温和地喊了一声:“思薇?” 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思薇,你怎么没关门?你看见师母了么?” 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昭阳堂出奇热闹,继贺忆城和即熙之后,连雎安和柏清也来登门拜访。 这次换即熙噌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拿过乾坤盘放进袖子里,急急地对思薇道:“就说你没看见我啊。” 说罢就直奔思薇的衣柜而去,思薇来不及阻止她就拉开门就藏了进去。 即熙在衣柜里和抱着兔子的贺忆城大眼瞪小眼,她震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 hhhhhh我回来啦,还是熟悉的隔日更朋友们 前面几章我都修过了,主要是修了修对小贺同学的描绘,基本剧情是没变但是矛盾点稍微改了改。 下一章另类修罗场预定,再过几章进入下一卷,主角团就要离开星卿宫开启新地图啦~~ 41、争执 贺忆城笑容灿烂地表示自己是来道别的, 即熙揪着他的领子,低声让他老实交代是不是想勾引思薇。 衣柜外来说话声,即熙和贺忆城先停下了话头, 保持静默。 柏清的声音响起, 有点着急:“有弟子说看见师母朝这个方向来了, 她来找过你么?” 衣柜外思薇沉默了片刻,答道:“我……没看见她,发生什么事了?” “师母她来问我借乾坤盘, 却不肯说所为何事,我没答应但乾坤盘却不翼而飞。我猜是师母拿走了。” 贺忆城的目光转到即熙的袖子, 即熙捂住了自己袖子里的乾坤盘。 衣柜外思薇的眼皮跳了跳, 她的目光飘忽到衣柜之上, 然后又转回来,说道:“师兄你们去别处找找罢,我并没有看见师母。” 雎安站在柏清身后,不同于柏清的焦躁, 他笑了笑气定神闲地说:“师兄不必太过着急,乾坤盘若是真的被师母拿走了反而无碍, 以她卜卦的能力根本无法催动它,她也只能找我们三个人帮忙卜算。” 衣柜里的即熙咬着后槽牙,不得不承认雎安说的一句没错。 顿了顿, 雎安的声音又响起:“我来找你是为了巡查之事, 柏清师兄去年起甲子大卦, 算出穷凶之灾,时在冬至位于南方,灾源未明。我过几天准备去南方查看情况。思薇你负责的梁州在西南,师母负责的扬州在东南, 我们可以同行至豫州再分开。” 雎安要去解决南方大灾? 即熙一听就着急了,柏清每年都起卦,这却是第一次算出穷凶之灾,其中凶险可想而知。雎安双目失明重伤才愈,魔主也不知在哪里虎视眈眈想要他的命,他居然还要去南方巡查?他不想活了? 贺忆城看见即熙的表情不好,担心她生气之下冲出衣柜,赶忙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冷静,冷静。” 正在这衣柜内衣柜外都十分热闹的时刻,昭阳堂外又传来寄云的声音,她大声喊着:“宫主大人?宫主大人?” 柏清皱着眉头只觉得头疼,对雎安说:“都怪我多嘴说了你想去南方,今天你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这怕是又来请求同行的。她太会闹腾,你还是先避一避罢。” 衣柜里的即熙和贺忆城听见“避一避”这个词不禁心下一惊,面面相觑。屋外一阵走动声伴着思薇急切的喊声:“师兄不可……”她像是被什么拦住了赶不及阻止,声音都因为焦急而变了调。 思薇的这个衣柜有左右两扇可以拉开的门,即熙和贺忆城站在衣柜右侧,只见左侧衣柜门被打开,光落在他们身前的空地上,思薇惊恐的眼神正和即熙的对上。所幸柏清的视线正好被右边柜门挡住,因而并没有看到他们。 然后雎安就走进了衣柜里,他今天换了夏季宫服,白色丝质布料上织着深浅不一的红莲与红色星图,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前气色好了很多,随着衣柜门合上他的身影就隐没在黑暗中。 即熙僵硬地看着眼前的雎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第一次见到这衣柜的时候还想这衣柜藏三个人都绰绰有余,这真是一语成谶。思薇没事用这么大的衣柜干什么?她衣服又不多,衣柜空着落灰啊? 这算是个什么情形,前有狼后有虎,她该怎么办? 正在即熙暗自焦灼的时候,黑暗里想起轻微的一声低笑,雎安低声说:“师母?你为什么在这里?” 即熙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雎安不是看不见么?他他他,他就算察觉到有人在,怎么会一下子就知道是她! “我……我躲一下柏清……哈哈……哈哈…”即熙尴尬地低声回答道,她偷眼瞥了一下身后的贺忆城,贺忆城抱着兔子屏住呼吸,表情僵硬得仿佛要心梗。 雎安点点头,继而温和带着笑意说:“那您身后那位是谁呢?” 即熙和贺忆城对视一眼,后者闭上眼睛又睁开,认命地笑起来,换上平时游刃有余的公子哥做派,笑道:“我是巨门星君的朋友,因为某些原因入夜才来拜访,黑灯瞎火孤男寡女怕你们见了误会,就先避一避了。” 雎安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光线暗淡下看不见他的表情,片刻之后他微微弯腰行礼:“何公子。” 见雎安分辨出自己的声音,贺忆城也十分得体地微微弯腰回礼:“宫主大人客气。” 即熙站在二人之间,整个人高度紧张地观察着形势,两个人每说一句话她都胆战心惊。贺忆城和雎安在衣柜里隔着她相互寒暄,这场景未免太过荒唐,以至于她想掐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 正在她陷入这紧张又尴尬到无以复加的境地,恨不能打个洞把自己埋了的时刻,左右衣柜门突然全部被打开,光芒大盛照亮了衣柜里的三个人。 “寄云走了,小戚说他想……”柏清的声音在此停住。即熙不太想转过头去看柏清的表情,在那个刹那她脑子里闪过不知道多少乱七八糟的想法,最后归于一片平静。 她大彻大悟,或者说破罐破摔了。 即熙转过头来,只见思薇阻止柏清的手还搭在他的胳膊上,柏清师兄的眼睛瞪大得让她担心眼珠子是否还能妥当地待在眼眶里,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这场乱局的戚风早站在门边,尚且保持着他万年不变的冷静表情。 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拍着手道:“嗨呀,这么巧,今天思薇的房间这么热闹啊!” 柏清的目光却只在即熙身上落了一瞬,就转到她身侧的贺忆城身上,那眼神就从震惊转为愤怒,他咬牙切齿道:“贺忆城?” 即熙抖了抖,只觉得头疼欲裂,贺忆城总是代表悬命楼抛头露面,仙门百家大都对这张脸很熟悉。 灯火摇曳万籁俱寂中,贺忆城的目光从房间里每个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他微微眯起眼睛然后笑起来,慢慢抚摸着兔子从衣柜里走出来,说道:“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吓到各位了。是这样,我很用心地养了一只兔子,这不是悬命楼散了嘛我就和这兔子相依为命。前些日子它走丢了,我心急如焚四处寻找,这才在巨门星君的院子里找到它,既然已经兔子找到我也就不打扰了。” 他笑意盈盈地一边说一边向门边退去,戚风早却一道符把房间的门窗全封了起来。柏清拔剑出鞘指向贺忆城,因为愤怒剑气涌动直奔贺忆城而去,贺忆城胸口受了剑气吐出一口血来。他跪坐在地,手里的兔子一溜烟地跑到了思薇身边。 柏清剑尖指着贺忆城的喉咙,贺忆城抬起头来,唇边溢出鲜血笑容却灿烂:“咳咳……星卿宫不是禁止私斗么?天梁星君这是干什么?” “你也知星卿宫是什么地方,居然敢来这里造次?还敢潜入巨门星君的房间?” 面对柏清的质问,贺忆城并不回答也不去看思薇,只是捂着心口笑道:“所以呢,天梁星君不想放我走,你想杀我?” “你敢进星卿宫,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即熙有点着急,刚想上前说什么却被雎安拉住胳膊,他微微摇摇头。 贺忆城说道:“这便好笑了,天梁星君以什么理由杀我?” “你是悬命楼的副楼主,这些年助纣为虐作恶多端,多少人死在悬命楼的诅咒之下,你难道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哈哈哈哈,没有证据,没有苦主,没有主审官,仅凭一句‘人人得而诛之’就可以判我的罪?我竟不知星卿宫就是世间法度,可以空口无凭判人生死。”贺忆城当即把柏清的话噎了回去。 柏清被贺忆城的话激怒剑气一时高涨,剑与贺忆城之间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思薇咬着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站在贺忆城身前看着柏清,说道:“柏清师兄,他不会武功,你不控制剑气会杀了他的。” 柏清怔了怔,看向思薇。 贺忆城的笑意就有点挂不住,他在思薇的身后低声说:“你没必要……” “做了就是做了,我不说谎。”思薇没有回头看贺忆城,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臂把贺忆城挡在身后,对柏清说道:“他就是何弈,半年前讨伐悬命楼的时候我救了他的命,把他留在星卿宫,给他客居的身份还有祝符。今天晚上他是来找我的,衣柜也是我让他藏进去的。” 柏清像是不认识思薇一般看着她,万分不能理解地说:“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他?他是悬命楼的副楼主,死于禾枷诅咒下的人哪个和他没有关系?师父也死在禾枷的诅咒之下。” 说到这里,柏清仿佛想到什么目光一凝看向贺忆城:“我如何不能判你的罪?禾枷咒死了师父,我星卿宫为苦主,问命箭为证,难道不能向你索命讨回公道?” 贺忆城的目光往即熙那里飘了一下,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凭什么说即熙咒死了师父?” 说这句话的却不是贺忆城,而是思薇。 众人吃惊地看着思薇,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思薇咬着牙看着柏清,一字一顿地问:“你有什么证据?” 柏清不可置信地说道:“诅咒原本就留不下证据,更何况她被问命箭诛杀……” “问命箭就不会出错吗?你们为什么不问问她缘由!你们凭什么直接杀了她!”思薇像是积攒了太久的愤怒和痛苦,突然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来。 然后她的眼睛就红得不成样子,眼泪簌簌落下落在她衣服的红莲之上,思薇哭道:“即熙在星卿宫待了七年……她确实爱说谎,散漫自大也离经叛道,但是她决不歹毒决不残忍,她不会无缘无故杀害师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你们为什么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们为什么不问问她,你们为什么要杀她……” 她去悬命楼讨伐的那天,从来没想过要救贺忆城。 她是去救即熙的。她想若是仙门百家真的要抓住即熙了,她就闹个乱子或者直接做即熙的人质,帮即熙逃走,然后找机会再向即熙问清原委。 可是她没来得及,她眼睁睁地看着即熙被问命箭一箭穿心,即便在问命箭射出的时候,她都不觉得即熙会被杀死。 在问命箭射杀即熙之前,她从不相信师父死于即熙的诅咒。在问命箭射杀即熙之后,她浑浑噩噩了很久,在怀疑和信任之间反复纠缠,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不能相信。 就算是问命箭认即熙是杀死师父的凶手,她也不认。 所以她才会救贺忆城,在他昏迷的无数个夜晚,她从噩梦中惊醒打开衣柜去看他。她害怕他死了,就像即熙一样猝然离世毫无征兆。 她怕她再没有证实的机会。 说到底她只是想听到贺忆城告诉她——星卿宫的前宫主,你的师父,你的父亲,他的死和即熙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她想知道,她的姐姐和她的父亲,这世上她曾仅有的两个亲人,并非死于自相残杀。 作者有话要说:  衣柜:我承受了太多我不该承受的东西,比如六个人的修罗场 思薇这个姑娘……是真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主是非,其实她心里明白,但是她不会表达。她对即熙是又爱又恨的,她确实会嫉妒即熙,即熙很多事也不符合她的价值观。但同时她也了解即熙,相信即熙的为人。 一个复杂的孩子 42、庇护 “即熙她知道……师父对我有多重要……没有万不得已她不会伤害师父。”思薇低声说着。 柏清手里的剑放下, 他似有不忍,皱着眉头说道:“她一走七年无人管束,人心善变, 就算她在宫中时算得上纯良, 谁知她在悬命楼会如何?” “我见过她, 一年半以前我见过她。”思薇倔强地看着柏清,她颤着声音说:“我一年半之前在梁州见过她,那时我发现她是荧惑灾星, 我和她大吵一架一直追她到悬命楼下。” “若我回星卿宫禀告她的身份,她就会被清理门户招致杀身之祸, 她明知如此也没有阻拦我更没有伤我分毫。她没变, 师兄我敢担保她还是七年前的即熙, 她真的没变。” 那时思薇发现自己受骗,愤怒至极不眠不休地追着即熙,即熙却只是逃,从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逼急了即熙也只是说一句——你不是本来就很讨厌我么, 怎么搞得我跟个负心汉,你跟个痴心错付的小姑娘似的。 思薇被即熙说得愣住, 她想她似乎确实没有什么立场指责即熙。即熙欺骗了她,说到底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可她从来没有向即熙表露过信任或敬爱, 哪里谈得上辜负。 她从来没有表露过。 可是当即熙拼床安慰她的噩梦时, 她也会半夜醒过来帮即熙把她踢掉的被子盖好。 发现即熙不知天高地厚地准备破门禁离宫时, 她也会慌得鞋也没穿好,就跑去叫雎安师兄救即熙。 看即熙上天象纪年课痛苦不堪的样子,也会故意把笔记记得详细周全,等她来借。 发现即熙是禾枷时, 也会怕她被讨伐被清理门户,所以对星卿宫隐瞒了她的身份。 她讨厌即熙,嫉妒即熙,伤害即熙,因为即熙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她永远要和她比较。 可她也信任即熙,敬佩即熙,爱护即熙,因为即熙是她的姐姐,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给予过她温暖的亲人。 然而她对即熙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指责,还是由被骗而生的愤怒,伤人的刀子,她到最后也没有叫过即熙姐姐。 “我就想知道真相……我不信是她……我要听她说话。她是……她是我姐姐啊……” 思薇逐渐泣不成声。 “其实我最想问她的……不是指责也不带愤怒,我想心平气和地好好问问她……当年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是不是因为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我一直在找她,她这七年里杳无音讯,她是不是记恨我,她会不会……想念……” 最终她也没有来得及让即熙知道,她对于自己出口伤人的恶言感到愧疚,她想说对不起。她已经学会说对不起和感谢了,就像对贺忆城说出来的一样,她最早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即熙才试着去改变的。 可还是太晚了。 她听不到即熙的解释,也无法向即熙解释了。 即熙远远地看着思薇,满目震动,神色复杂。 柏清看着泣不成声的思薇,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直站在柏清身后没有说话的雎安叹息一声,他走上前几步拍拍柏清的胳膊,像是宽慰又像是制止。然后他对思薇说:“思薇既然想知道真相,那么我有一个猜想,还请贺公子帮我证实。” 贺忆城的目光从思薇脸上移到雎安身上,雎安略一停顿,然后说道:“此前魔主布局设计我失格,若不是此前已经尝到过逼迫星君失格收集煞气的甜头,他应当不会如此大费周章。我猜师父很可能是被魔主所害,勾起心魔失格而死。” 那日当魔主出现在静思室内时,雎安察觉到魔主的气息,刹那间这半年多来所有蛛丝马迹所有线索都串在了一起,他蓦然明白了接踵而至的不幸发生的根源。 而作为一切悲剧的源头——师父的死亡,想来也是魔主的安排。 “至于为何问命箭会认即熙为凶手,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贺公子,星君失格时惩戒我们的力量,是否来自于荧惑灾星?” 此前他引渡心魔,即熙怕他失格一直守着他,他说守着他也无用即熙却含糊过去。他濒临失格那天即熙闯进静思室,自以为无法劝说他时居然想要自杀。 仿佛若她死了,就算他一心失格也不会被星命书夺取性命。 “星命书和荧惑灾星之间或许有某种约定,一旦星君失格即以灾星之力咒杀星君。师父失格而死,但实质上是被即熙的力量所杀,于是问命箭认她为凶手。” 思薇怔了怔,她回过头去看向贺忆城,满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贺忆城身上。 贺忆城沉默地看了即熙一眼,然后慢悠悠笑道:“即熙生前总是说,不是所有真相都一定要大白于天下的。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活着的人才能过得舒服。” 即熙低下眼眸无奈地轻叹一声,没注意到雎安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紧了。 “你是说……雎安说的是真的?你有何凭据?”柏清急道。 “随口一说,无凭无据。即熙已死,若她是被冤枉的,你们难道能昭告天下你们错杀了她,然后再讲明前宫主如何而死?荧惑灾星是邪,你们是正,星命书是正中之正,却要借用邪物的力量维护正道。让人听了该觉得多么可笑啊?”贺忆城笑着流畅地吐露出讥讽之词,柏清脸上一阵红白交替,却说不出话来。 在这僵持对峙的气氛中,一直站在门边沉默不语的戚风早上前走了两步站在思薇和贺忆城面前,少年眼眸漆黑微微皱眉,说道:“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有其他的疑问。思薇师姐,我此番和星君们山下去调查廉贞星君死因时,发觉贺公子也在查探此事。此前贺公子身边偶有邪祟游魂跟随,不周剑失窃那晚他不知去向,廉贞星君死时他也在奉先城,我怀疑他便是魔主。” 听完戚风早的话,柏清的眼神慢慢沉下来,他认真地观察着贺忆城的神情,问道:“你身边为何会积聚煞气,吸引邪祟游魂?” “这个我不是早答过阁下了,我从小体弱,鬼门关进出好几次,阴气太重……”贺忆城不假思索游刃有余的对答被思薇打断,她转过身去微微抬头,看着贺忆城的眼睛。 她的眼睛因为哭过还是红的,但是非常倔强又坚定,目光相交的时候贺忆城就不自觉停下了话头。 “你曾经告诉我,你和即熙喜欢说谎,是因为就算你们说实话也不会有人相信。”思薇声音沙哑,顿了顿,她慢慢地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你要对我说实话。” 贺忆城眸光微微闪动。 “你可是魔主?” “不是。” “师父的死,不周剑失窃以及泽林失格,可有哪怕一件事与你有关?” “没有。” “那你为何吸引邪祟?” 贺忆城沉默片刻,然后苦笑起来:“我曾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向一个难缠的家伙承诺,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和这件事相关的任何信息。所以我不能说。” 思薇看着他,眼睛莹莹发亮:“那这件事和魔主有没有关系。” “绝无半点关系。” 思薇点点头,她转过身去面对柏清,说道:“我信他。” 柏清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气道:“就凭他几句话?他甚至没有解释他身上的疑点,你怎么能就这样相信他?” “这个人身上有我给的祝符,我会对他负责。直到我们找到并消灭魔主之前,我会好好看着他,若他真是魔主,我亲手杀他。”思薇站在贺忆城身前,迎着柏清的目光寸步不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从来是个倔脾气的姑娘,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努力读书考学时是这样,和即熙针锋相对的时候是这样,不相信即熙杀害师父时是这样。 决定要庇护一个人时,也是这样。 贺忆城看着身前这个姑娘纤细的胳膊,眼神震动,默然无语。 柏清看了思薇半天,似乎觉得生气又拿她没办法。 雎安拍拍柏清的肩膀,说道:“师兄,相信思薇的判断罢。不过思薇,你既然要做贺公子的庇护者,就要想好后果承担起责任。” 思薇低眸应道:“我会的,多谢师兄们包涵。” 这一场纷乱的大戏结束之后,原本来道别的贺忆城反倒被锁在了思薇身边,短时间不能离开。 即熙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着看着这个乱局,她看到了太多出乎意料的场景,心情太过复杂和窒闷,以至于一句话都不想说。 从昭阳堂出来之后,即熙卡着门禁出宫,直奔奉先城而去,一路打马风驰电掣略微舒爽了些。到达奉先城时也已经很晚了,街上一片宁静,商铺们早已关门,清清冷冷的街上除了打更人之外再无什么清醒的人。 即熙凭着记忆摸到了从前卖糖葫芦的李伯家,翻进院子才发现这里早已不住人,荒废很久杂草丛生。 她愣了愣,因为心不在焉□□出去的时候甚至崴了脚,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在洒满月光悄无声音的街上。 原来她真的离开太多年了。 即熙这么想着,却看见洒满月光的街道尽头,站着个白衣红莲纹的男子,额上以交缠的金线绑了一片银白面具,遮挡住他的右眼下到右额这片区域。身上的禁步铃铛叮咚作响,他笑意浅淡。 “李伯前年去世了,如今奉先城里糖葫芦做的最好的是王叔。”雎安从身后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微微笑道:“我去他院子里拿了一支,已把钱留下了,师母可要尝尝?” 即熙一瘸一拐,踉跄着走到雎安面前,接过雎安手里的糖葫芦,她怔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糖葫芦?” “我还说你怎么总长不大,还像小时候一样心情不好,就想吃糖葫芦?”雎安笑意温柔。 即熙愣住了,她拿着糖葫芦僵在原地,看向雎安。 后者淡淡一笑,伸出手去摸摸即熙的头。 “我早知道你是谁了,即熙。” 43、委屈 “你喊我什么?” “即熙。” 那一刻如雪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 仿佛万籁俱寂光阴停滞。即熙恍惚间想他上次喊她即熙,已经是遥远的上辈子的事情,又像是昨天。 事实上岁月如梭, 他们之间隔了七年零两百六十三天, 隔了一道生死。连她从前最喜欢的糖葫芦师傅也已去世, 院子里无人居住长满了杂草。 她并不恋旧,她向来不喜欢怀念。 但是当雎安喊出她名字的时候,她蓦然发现虽然这思念并不强烈, 但多年来她从生到死,死而复生, 始终念念不忘。 她一直想念雎安, 想念思薇, 想念她不怎么喜欢的柏清和星卿宫。 听不到即熙那边的回应,雎安微微皱起眉头,他有些犹豫地说道:“其实一个月前,我差点失格时我才……” 还没说完, 他猝不及防地被抱住了,这个姑娘的身高正好到他的耳际, 头发痒痒地擦着他的侧脸。她只用一只胳膊抱住他,可以想见另一只胳膊正举在一边,拿着她的糖葫芦。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听不见你喊我即熙了。”这个姑娘闷声说着。 她没有问他怎么察觉, 又是何时察觉的, 仿佛那些都不重要。 仿佛只有他喊了她“即熙”这件事, 是重要的。 雎安怔了怔,继而低声笑起来:“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你的身份呢?” “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我从前骗了你,我怕你生气。” “……那你因我而死, 就不生气么?” 她能死而复生是天大的奇迹,按照世间常理,她多半就这样冤死在他手中。 即熙抬起头来看着雎安,他沉静的眼里倒映着月光,像琉璃珠子般莹莹闪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点不稳。 好像怕听见什么不好的回答一样。 “实际上这七年里我偶尔想到,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灾星,会不会来杀我。”即熙低声说道,她甚至笑了一下:“我能想象你对我会有多失望,因为被背叛和辜负而愤怒,大概也会非常难过。所以我一直觉得若你要杀我,我就认了,我束手就擒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其实以苏寄汐的身份复生之后,我发现你并不是因为憎恶我而杀我,还觉得挺开心的。这一点上,我从来没有生你的气,你可别胡乱内疚,跟思薇似的。” 雎安轻轻地笑了笑,他说:“你也是,不要胡乱臆测我如何失望如何愤怒,我没有生你的气。” 即熙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不过刚笑一会儿就想起了什么,嘴角又落了下去。她松开抱着雎安的胳膊,舔了一口糖葫芦,醇厚的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却没能甜到心里。 “说起来思薇这样子,我怪不好受的。” “嗯?” 即熙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种感受,她慢慢地向前走,雎安走在她身侧。月光皎洁街道空阔,她觉得心底里很惆怅又难受。 实际上她很少心情低落,她总是有一千种方法让自己开心起来,对她而言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潇洒畅快,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怕。 但今天例外。 即熙慢悠悠地说:“我总是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最好的结局就是好聚好散。大家相聚的时候好好珍惜,全心全意对待彼此,到了该散的时候就散了,没什么可遗憾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应该太执着不放。” 雎安安静地听着她的话,他嘴角的笑意淡下去,眼眸微微低垂,并没有应答。 “我以为大家都像我一样,到了路口各自分离,开心地去过自己的日子。我没想过思薇一直在找我,这么多年来愧疚难过,等我回来。”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继续往下走了,思薇则被她抛在了分离的路口。想到思薇刚刚泣不成声的样子,想到思薇这么多年来一直寻找她,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是她妹妹,虽然她一直和思薇吵架,却总是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伤的。 “雎安,你也像思薇那样,从来没有忘记我,一直在等我回来么?”即熙转过头去望向雎安。 雎安的脚步顿了顿,禁步上的铃铛撞在一起,叮咚作响。 这个问题如何作答? 鱼不会时常想起自己在水里,人也总意识不到自己在呼吸,他有时也像这样不会想起即熙。 因为这种思念太过自然,悄无声息而持久,以至于变成了不可知的习惯。 最终雎安只是笑着,温和又淡然地说道:“我自然不会时时记得你,但是像你这样的姑娘,要完全忘记也很困难。” 即熙似乎松了一口气。 雎安想,即熙应该也希望与他好聚好散,或许在她眼里他们早已是分散的结局。 他思念的这个姑娘,并不需要有谁一辈子与她同行。对她来说来者皆为缘,去者皆由命,未来和过去她都不计较,生命只有当下。 他喜欢她的洒脱和自由,也因为这洒脱被遗弃。虽然说喜欢她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偶尔也希望,她能回头看看他。 他这么想着,却发觉身边姑娘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十分别扭,于是雎安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去:“你脚崴了么?我背你罢。” “不用,你伤才刚好。” “奉先城的路我不熟,你帮我看路,我来背你,如何?”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温热隔着袖子传递过来。那个姑娘说道:“你怎么连崴脚都能听出来?幸好苏寄汐比较轻,换作是我原来的身体,你可能要背不动我。” 雎安忍俊不禁。 即熙环住雎安的脖子,趴在他的肩头,慢悠悠地吃着糖葫芦。雎安的肩膀很宽阔,衣服的料子光滑带着点凉意,他的步子也很稳。 让她想起她私自闯门禁离宫的那个夜晚,雎安救了她,然后背着受伤的她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一路萤火虫相伴。 “你原本很重么?” “也没有啦,多年习武总比苏寄汐结实一点。我十七岁之后又长高不少,骨架也变大了。” “这七年里,你过得开心么?” “那是当然,悬命楼的钱多到花不完,生意我可以挑着做。全梁州最好的美酒美食我都吃过,最美的美人美景我都见过,自然是开心的。” 即熙的双腿得意地晃悠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雎安不禁笑起来。 “便如同悟机的庇护咒、师父之死加诸于你身上的误解,除此之外应该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这七年里,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雎安的声音低低的,安稳又柔和,像冬日里温暖的泉水,出其不意地落在即熙的耳边心上。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即熙不由得怔了怔,手里的糖葫芦也僵在半空。 委屈这个词在平时会被她归为矫情,强者如她并不需要讨好谁,何来委屈一说。 她早知道世人如何看待她,善恶正邪如此分明,她有时候也觉得,或许真相没那么重要。 无数和她有仇的没仇的人排着队嫁祸给她,受了她恩情的人也不会领情,她已经对此波澜不惊,甚至如同看戏一般谈笑评说。 恶名如何?唾弃如何?那些都不妨碍她纸醉金迷,自在快活。 她总是想,她大概是这个世上最潇洒豁达的人了。 有什么好介意的? 没什么好介意的。 反正她也解释不清,反正没人听她说话,没人会相信她。 不知为何,即熙却觉得眼睛发热,她慢慢地把头埋在雎安的颈间,低声说道:“雎安,你有没有见过弱者对于强者的欺凌?他们都说那是正义。” 这般世间第一的潇洒豁达,在此刻被雎安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击溃。 即熙突然觉得这七年来她已经经受了莫大的误解,担了无数不属于她的罪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一重一重堆叠上来,压得她踹不过气。 是啊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揣测她。 可是她也不喜欢,这个只要知道她的身份,就人人都想讨伐她的世界。 雎安颈间的衣服渐渐被泪水染透,他背上的那个姑娘咬着牙,像是委屈得不行了,如同孩子一般说道:“他们欺负我!雎安,他们欺负我……这个世上没人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你说,我听。” 得到雎安这样温柔又坚定的回复之后,即熙却沉默了。 她抱着雎安的肩膀好久不吭声,然后吸着鼻子说道:“算了,我不想说。现在来抱怨这些东西,太矫情。” “好。” “……我是声名狼藉恶行累累的灾星。关于我的那些事情……如果我不解释,你很难相信我罢。” 那些关于她恶劣残忍行径的传闻,详实丰富到旁人一听就觉得那肯定是真相。 雎安摇摇头,他坚定又淡然地,仿佛在说世间公理一般说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相信你。” “我永远相信你,相信我所认识的即熙。” 即熙愣了愣,然后搂住雎安的脖子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卸去了浑身的力气依靠着他,低声说道:“死而复生能重新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44、出发 待雎安和即熙走到城外的时候, 即熙看见自己的马边拴着另一只匹马,阿海正落在那马背上百无聊赖地啄羽毛。 她大概明白雎安是怎么来的奉先城,又怎么找到她的了。原来离开星卿宫之后, 阿海就是雎安的眼睛。 雎安把即熙扶上马背, 即熙勒了勒缰绳转眼问他道:“你说实话, 你去南方是不是想拿自己做饵,来引魔主现身?” 雎安笑了笑,也翻身上马:“你在衣柜里都听到了。” “南方无非是思薇的梁州和我的扬州, 你去哪里?” “离灾祸发生时间越近,柏清师兄越能算出详细的地点, 我出青州至豫州, 再跟着柏清师兄的指引走便好。你要与我同行么?” 即熙没好气地说那当然, 雎安以身做饵她难道能袖手旁观?她自然是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直到灾祸事了的。 反正现在回星卿宫也因为门禁进不去,即熙和雎安索性放松了缰绳慢悠悠地往回走。即熙拿起架子嘱咐雎安道,虽然现在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她到底还是占着苏寄汐的身体,他得继续喊她师母。 雎安忍不住笑起来, 他微微偏过头去,额边长发拂过面具,说道:“好啊, 麻烦师母再多陪我一程了。” 再多陪我一程。 再让我多陪你一程。 对面即熙十分受用地点点头, 马蹄声哒哒, 她说道:“既然叫师母,师母自然要疼爱你的。” “……哈哈哈哈…”雎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好像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 他的姑娘,实在太过可爱。 此番离开星卿宫的人群颇有些浩浩荡荡的架势。 思薇早定了去梁州, 由于她在柏清和雎安面前为贺忆城作保,如今贺忆城算是受她监管,她去哪里贺忆城便得跟去哪里。 而那天莫名其妙卷入乱局的戚风早,也是来找柏清辞行的,他在外待了太久,要回去戚家了,正好也与他们同路。 至于即熙和雎安,一个去巡查扬州一个去灭灾祸。 于是这一行五人再带上阿海冰糖,就趁着五月中旬尚不算太热的时候,告别星卿宫众人下山去了。宫中暂时由柏清坐镇,柏清把他们一路送到山脚下,有些不放心雎安。 “之前你渡的心魔,都已经渡尽了罢?”柏清问道。 雎安略一沉默,即熙的声音有些遥远,应该是在前面和思薇戚风早说话。 “嗯。”他答道。 柏清突然想起什么,他有些犹豫地说:“对了,你还记得你十三岁第一次引渡心魔后,曾说过不想做天机星君么?那时你怎么了?” 提及这样遥远的往事,柏清有些尴尬,雎安也很惊讶。不过他很快从柏清语气里的不安愧疚察觉到因果,便平静淡然道:“哦?我记不太清了,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值得师兄你记这么多年。” “真的么?” “真的。” 有时候柏清分不清雎安是真的不介意,还是为了让他安心而配合。他看了雎安半天,才叹一句:“那就好。” 听到柏清放下心来的回答,雎安微微一笑。此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自元婴浮起,语气里满是讥诮。 ——又骗你师兄?世人怎能想到天机星君居然这样擅长说谎。说什么心魔都渡尽了,那我算什么? ——你十三岁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罢,那时候你原本打算对你师兄说什么? ——告诉他,以此身镇天下心魔的天机星君,居然自己有了心魔? 雎安并不应他的声音,面上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和柏清道别。即熙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她站在他身侧小声问苏寄云应该不会和他们同行罢,雎安点点头。 雎安说他已经和寄云聊过,无论是苏章的事还是同行的事都已说开,寄云会继续留在星卿宫。即熙在他身边啧啧感叹着,说他真是拒绝别人情意的一把好手,乾坤盘被柏清拿回去算不了他的姻缘真是可惜。 她的声音又遥远了起来,仿佛是又跑到前面去跟思薇说话了。最近她很关照思薇,大概是被那天思薇的情绪崩溃所吓到。 阿海落在雎安的肩膀上,“啁啁”叫了两声,雎安竖起手指放于唇上:“是她,你要保守秘密。” 他对元婴里那个灵识说道——师兄太喜欢操心,有些事还是不要他知道好。 ——只是他么?这世上的人就算受你庇佑,承你恩情,也不能接受一个有心魔的天机星君。 雎安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或许罢。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阿海没好好给你指路?来来来我拉你。”即熙的声音又在近处响起,他的袖子就被即熙牵起来,这个姑娘欢快地哼着曲子,带着他往前走。 他感觉到她身上的微甜的香气,就像她喜欢的山楂。今天的阳光应该很好,因为青草散发出只有阳光灿烂时才会有的干燥清冽气息,而他感受到温暖和皮肤因光线太强而生的刺痛。他能想象自己在这种晴朗天气中的样子,大约看起来温和强大,满身光明。 是世人所期望的,天机星君的样子。 实际上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而黑暗里有虎视眈眈的伺机而动的深渊,在所有他松懈的时刻等着他坠落。 多年来他自己抓住沉甸甸的自己,倒也这么过来了。如果她知道的话,牵着他袖子的这只手,也会沉重地落下去罢。 寄云站在授学殿边的阁楼上,凭着山势远远地眺望着星卿宫的宫门口,夏日耀眼的阳光下那五个人越走越远沿着山路消失在绿树掩映之间。他们没有穿宫服,雎安身着一袭白衣背着不周剑,由苏寄汐牵着往前走,背影挺拔而沉稳,慢慢远去。 她真心实意地憧憬这背影很多年,堂兄苏章让她接近雎安打探消息给他,这其实正合了她的心意。 那天雎安单独找她谈话,第一次没有那惹人厌烦的师婆在场。他坐在她面前心平气和地说出知道苏章与她有联系,却也没有怪罪她进了星卿宫还和家族交往密切,只说希望她能够考虑清楚自己所想要的生活,以及是非轻重。 她急切地发誓她什么都没有对苏章说,答应苏章只是敷衍。她是真的喜欢雎安,若雎安现在还没有这个心思,她愿意等他。 那时雎安安静了片刻,微微笑起来。他笑起来真的非常好看,原本他的眼睛明亮而眼尾微微低垂,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得不像话。 “我也在等一个人。我自认为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等待,在这一点上,你是等不过我的。” 寄云当即便愣住了,她无法想象雎安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人,她不甘心地追问雎安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不喜欢他。 雎安却说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那个人太喜欢他,喜欢到不会拒绝任何他的请求,但那个人不爱他。 而他太爱她,以至于害怕耽误她真正的爱情。 “被我喜欢上不是什么好事。”雎安说出的这句话让寄云始料不及。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我是一个不得自由的人,只要我还在这世上活一刻,我的肩上就是星卿宫的威严与声誉、天机星君的职责、修仙者的道德标准,是世间良善、天下万民。若被我喜欢上,若真的成为我的妻子,这些沉重的责任也会压在她的身上。若她是个喜欢自由的人,说不定就此被毁了。” “而且实际上,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完美。对于我喜欢的人,我或许不会为她而活也不会要她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可以为她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可以为她奋不顾身,生生死死。虽然我知道她不需要,不喜欢也不会接受,就算有一天她知晓这些觉得难过和沉重,就算她拒绝,我也永远不会停下来。” 寄云看着微笑着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的雎安,只觉得震惊到仿佛不认识他。她从小爱着那个温柔强大,永远理性的雎安,而此刻她甚至有些怀疑,那些是不是只是雎安的壳子。 天机星君,雎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爱情这件事上,我确实是有点疯的。” 雎安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然后说道:“所以我觉得,寄云,你放弃罢。”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拒绝。 寄云靠着栏杆,看着雎安的身影完全消失,宫门口的路又变得平静空旷。宫中的钟声被敲响,下一节课要开始了,她却不想动身只是盯着那无人的路发呆。 他用自己偏执深沉的爱情拒绝了她的爱意,寥寥数语她就明白自己等不过他,也疯不过他。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从来没有觉得雎安有什么不对,但是那天她和雎安单独相处时,她隐约感受到了他身上强大深重的孤独。 似乎是因为此前她看见雎安时总是有贪狼星君在场,而只那位星君在雎安身边,他看起来总是心情很好,没有那么孤独。 寄云咬咬唇,转身离去沿着台阶走下楼去。 她不管了,不猜了,雎安想怎样就怎样罢,要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也和她没关系了。 最好他的疯狂能有个圆满。 希望他的孤独能有个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哇第一卷终于结束了! 后面的几卷大概都不会这么长了,预计二十章一卷?地图终于要展开了!我的翡兰城,白帝城,玉周城呜呜呜你们终于要来了。 真没想到这篇文我会写这么长_(:з」∠)_ 期待我们傅灯,商白虞,魑姨出场hhhhhh感谢在2020-09-04 08:56:24~2020-09-11 08:2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Enthopi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5208955 4个;小番茄配锅包肉 2个;Enthopia、1814225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nthopia 80瓶;烊烊der恩 40瓶;幺 30瓶;堂吉。 20瓶;红薯红薯我是地瓜 18瓶;28678727、hopelisa 15瓶;天气超好去散步、嚣张F 10瓶;18142255 9瓶;柠檬不萌、非非 6瓶;醉美不过流年、循环子7894561230、米丽呀 5瓶;盟主焰、耳朵大大的大白兔 3瓶;? 小粉、我真的喜欢帅哥、fancysou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巡查 豫州占据了大半个中原地区, 乃是九州里最富裕,也是最繁华热闹的所在。舜河城这是豫州第二大城,以盛产粟米和中药材闻名于世。 接近正午时分, 舜河城的街头好不热闹, 人流都聚集在一处, 人头攒动间只听得有人敲响锣鼓,喊道:“十两银子一位,各位父老乡亲都可以来挑战这位壮士, 只要打赢了他便可得十两黄金!童叟无欺!” “黄金十两!”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雀跃清脆的女声,接着就有个杏红色的身影大喊着借过借过, 硬生生从拥挤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走到这场子前面。 只见地上垒起个到小腿肚的台子, 长宽约七步左右,台上站着个大汉,也不算非常魁梧但看起来是结实的。背着手一双眼睛凶狠地扫视着台下众人,一个头破血流的中年男人被扶下台去, 一路血迹滴滴答答。 那女子手里还拿着个没吃完的糖葫芦,她对着场景似乎丝毫不畏惧, 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打赢了他就能拿十两黄金?” 一边敲锣的中年男子身材矮瘦,满脸堆笑道:“是啊, 小姐是要让家仆来试试么?” “家仆?我看起来像是有家仆的?”姑娘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 用掏出手绢擦了擦那串糖葫芦的竹签, 然后就着竹签把长发盘起来,笑道:“我自己来,来罢,打架罢。” 她轻盈地跳上台子站在大汉面前, 这姑娘长得极好看,闭口不言时娇弱如水,但一开口说话仿佛就换了个人。 大汉先是被她的美貌震得一愣,继而抱起胳膊嘲笑道:“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敢挑战我?这么想要钱,倒不如我给你金子,小姑娘陪我快活快活?” 女子活动着筋骨,笑得灿烂:“那是一定的,包管你快活,快活得叫不出小姑,只能叫娘!” 大汉神色一沉,出手决定给她几分颜色看看。 只听见街头传来一声又一声雄浑的“嘶!”“哎呦!”、“啊!”的呼喊,围观的人群跟着发出“娘唉……”,“我的天爷啊……”,“这是谁家姑娘?”的感叹。 不消片刻,这杏红衣服的姑娘就坐在了大汉的背上,而大汉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直喊饶命。 姑娘压制着他,拎起他的手掌拆掉他手上绑的带子,观察了一阵十分嫌弃道:“本来我就想拿个金子,谁知道你居然要用符咒偷袭我。你手心这三脚猫的符咒谁给你画的?画得这么复杂威力就这么点?” 她边说边举起大汉的手心向大家展示,围观的人群恍然大悟,爆发出震怒大喊着耍诈赔钱。敲锣的矮瘦男人看着形势不妙就想跑,刚走两步就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裤腿一个跟头栽下去,然后一路拖到台子边。他气急地抬头看去顿时吓得失魂落魄——咬着他裤腿的居然是一只浑身银白的大狼。 “冰糖干得好,给我看着他。”姑娘拍手鼓励道,大狼一龇牙,矮瘦男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即熙说罢转过头去,别着大汉的手笑眯眯地说:“这位大哥说说看啊,你尚未筑基,根本不可能画符,这符咒谁给你画的?” 大汉早没了最初的气势,苍白着脸看看即熙又看看冰糖,哆嗦着唇不敢说话,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眼睛蓦然一亮,向人群中喊道:“大师!大师救我啊!” “大师?” 即熙顺着大汉呼喊的方向看去,捕捉到人群中一个飞快离开的身影,她还没出声只见从天而降一只巨大的海东青,拎着那想要离开之人的肩膀升高,然后不客气地把他扔到了即熙身边。 那人落地的时候还勉强保持了仪态,至少是双脚落地的。他大概三十多岁,高大清癯,留了长胡子穿着修士常穿的道袍,看起来确实仙风道骨像个大师。 即熙从大汉身上站起来,和阿海一起前后盯着这位“大师”,即熙笑道:“看来就是您给他的这道符咒了,大师?”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看来有很多人认识这位“大师”。 修士清了清嗓子,挺立在擂台上,抚摸着胡子对大汉义正言辞地说道:“阁下说立志行侠仗义,框扶正义良善我才给阁下符咒,谁知你却拿它来坑骗他人,我对你太失望了。我便是来收回符咒,不让你再祸害他人的。” 即熙看着这位大义凛然的大师,忍不住笑起来戏谑道:“大师咱也别墨迹了,我请教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师出何门?” 修士抬眼看了一下即熙,又看了一眼周围越积越多的围观人群,皱着眉威严道:“我乃星卿宫,天机星君。” 即熙愣了愣,一口唾沫差点喷到这位修士的脸上,她呛得直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不是……天机星君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而且容颜不老,你要是想假扮他能不能用心一点儿,找个好看的年轻人!” “姑娘不要随意污蔑!我便是天机星君,绝非作假。”修士皱着眉,沉声道。 “你怎么证明你是?” “我在此处云游,除恶务尽,帮扶贫弱,父老乡亲都是知道的。姑娘又怎么证明我不是天机星君?”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附和的声响,看来这位大师在此处行骗已经有些时日,得了一部分信徒。即熙想了想,以手指天道:“那大师敢不敢对天发誓,说自己是天机星君?” 大师冷冷说道:“我们星君便是天,何来对天发誓?” “对荧惑星发誓啊,它主管灾祸恶咒,虽然您灭了禾枷,但荧惑星到底还挂在天上,您喊它,它还是会应的。”即熙笑眯眯地把指天的手转向大师的方向,指着他说:“您不会怕了罢?” 大师似乎有一瞬间犹豫,大概是想到荧惑灾星已死,他挺了挺腰板看向即熙,答应道:“我句句属实,没什么好怕的。” 他举起手掌说道:“荧惑星在上,我乃星卿宫天机星君,若有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晴天里惊雷响起,一道霹雳劈云贯日,从空中直直往下打在大师身上。电光火石之间从围观人群中飞出一张保护符抵了大半雷电,大师被劈得面色焦黑,吓得瘫倒在地。 “您倒也不必对自己下这种狠手啊。”即熙背着手悠然道。 当着荧惑灾星面前发誓,怎么可能不应咒?要不是刚刚那道保护符,他现在早已没命了。 保护符的主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背着长剑,一身翩然白衣,衣上绣着墨色流云,额上一枚银白色面具被金色绳子绑在发间,面具正好遮挡住他右额至右眼的部分,因此面容看不清楚。但这种卓然脱俗的气质,便是寻常人家不会有的。 不过他的目光没有落处,虚无得很,旁边看热闹的人小声说他好像看不见。 男子走到瘫倒在地的大师身边,蹲下来与他平齐,微微笑起来和气地说道:“大师,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将这段时间受您欺骗者的人名住所,列一张单子给我?” 好久没见雎安这种充满威慑,能把人气死的礼貌了,即熙顿时觉得十分怀念。她拍拍大师的肩膀,笑道:“冒牌大师,方便么?” “方……方便……马上就写!”面色焦黑的大师忙不迭地说。 待大师写好,即熙拿了那作为彩头的金子揣在怀里,抽了盘发的竹签随手丢掉。然后捧着纸看了半天,皱着眉对身侧的雎安道:“这家伙还真能骗,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 雎安轻笑一声,道:“过几日师兄的信就该来告诉我们下一站去哪里,得趁着这几天把这些事解决掉。” “嗨,早知道我就不来这个擂台了,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事……”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道,目送着这白衣男人和杏红衣裳的姑娘聊着天并肩而去,身边还跟着一匹银白大狼和一只鹰。 他们看起来着实不像什么好人。 但又好像确实是好人。 贺忆城撑着脑袋看向思薇,思薇正在路边支了个摊子,给人写书信。她的字迹工整又好看,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看出来的娟秀,一时间生意红火。 “我听说你师母在东边儿打了个擂台,一会儿的功夫黄金十两到手了,你写信挣钱什么时候才能挣到十两黄金?”贺忆城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问。 思薇冷冷地瞧他一眼,说道:“我又不是缺钱才来写信。” “是是是,您是来体验民生疾苦的,可就您这毫无后顾之忧,完全不被生活所迫的状态,能体验多少疾苦?”贺忆城打了个哈欠,后背就被思薇重重一拍,思薇说道:“你呢,我们离宫也有半个多月了,你可赚了一钱银子?” “你又不让我去赌。” “你除了赌就没别的法子挣钱了?” 贺忆城往桌子上一趴,赖皮兮兮地说道:“我懒嘛,你都在师兄们面前说要对我负责了,可不能这时候嫌弃我,始乱终弃。” 站在摊子最前面等着思薇写好信的两个大娘交换了一下目光,再看向他们的时候就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 思薇气得想拿砚台砸他的头,手举到一半贺忆城就嚷道:“女侠饶命。” 不想惊动更多的人,思薇狠狠瞪他一眼,说道:“你别痴心妄想了,我才不会喜欢一个打不过我的男人。” 贺忆城笑起来,不怕死地说:“那要是有一天我能打败你了,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就要嫁给我喽?” 思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轻蔑道:“等你先能打过我再说罢。” “一言为定,你可别赖账。” 贺忆城眉眼弯弯,笑意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  姗姗来迟的我 是的这就是没有存稿的恶果 现写现发_(:з」∠)_ 46、翡兰 “咚咚咚!” 木门上传来叩门声, 昏暗光线下农户汉子匆匆走到门边打开门扉,顺着屋外光线流泻而入,他看清了门外身披晨光的两人。 一人白衣半束发,右额上戴着一片面具, 一人杏红色衣裙, 鬓边插着金光闪闪的步摇。 杏红色衣裙的姑娘放下手里的信纸,对他们笑道:“你可是李丰年?” 男人愣了半天才应下来, 他的妻子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不安地问这是怎么了。 即熙把纸折好塞进怀里, 对他们说道:“你前段时间找的那个所谓天机星君, 是个假冒星君骗人的家伙, 你们别指望他了。” 雎安微微颔首行礼,说道:“不知你们对天机星君有何所求?可说与我听。” “您是?” “真正的天机星君,雎安。” 夫妻俩对视一眼, 眼前这个男子的气度显然比之前的大师看起来不凡多了。他们赶紧把雎安和即熙迎进房间内。这是个破旧狭窄的房子,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屋内狭小的床上躺着个咳嗽不止的孩子。女人红着眼睛把孩子扶起来, 对他说道:“真的神仙来了, 你有救了。” “我家幺儿一向聪明活泼,这段时间却不知怎的生了怪病, 咳嗽不止甚至咳血, 大夫都说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神仙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幺儿吧!” 即熙拉着雎安的手让他坐在那床边, 雎安握住孩子的手,昏暗光线下即熙看到那孩子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有浅浅光芒从雎安面具的缝隙里泄露出来,如同点点星光。 那对农户夫妻看着这一幕, 眼里就露出惊叹和希望。待光芒暗下去之后雎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目光低低地落在地面上,他轻声说道:“他身上并无邪祟。他是病得很重,阳寿将尽。” “神仙你救救他吧!我给你磕头了!”那妇人立刻扑在地上要磕头,被即熙一把拉住。 雎安摇摇头,冷静地说道:“你们需要的是高明的大夫,我并非医者,并不能治病。若你们缺少看病的钱,我可以帮你们。” “翡兰城的名医都说我家幺儿没救了……您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有办不到的事情呢?”妇人哭道。 雎安低下眼眸,轻声道:“我并非神仙,能力有所不及,抱歉。” 即熙搀着这个几乎哭倒在地的妇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她很反感这种所谓神仙无所不能的说法,但是看着妇人如此撕心裂肺的悲伤,也实在没什么余地责怪。 神色黯淡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突然抬起头来,他说道:“城中富商生病您治好了,我们为何就不行?您是因为我们没有钱您才不帮我们的么?您要什么?您说说看您想要什么?” 语气里满是愤怒和不甘。 即熙听见这话气得不行,雎安却拍拍她的手。他沉默一瞬,然后仰起头对那高大愤怒的汉子说:“如果你说的是城中孙家,孙老板是因为邪祟缠身才疯癫病重,我可以驱邪祟。但是您的孩子是生病,我不能治病。” “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想要让您的孩子好起来。关于这一点,我和您一样无能为力。” 雎安身上总有种安定的力量,能够安抚痛苦熄灭愤怒,他这样平静又认真地说着,似乎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接受的。 那汉子终于也红了眼睛,他抱着地上痛哭不止的妇人,悲恸道:“什么神仙!你还不如那个假的!不如不要来!” 在尘土飞扬的狭小房间里,夫妻因为绝望和痛苦肆意指责。雎安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孩子的手,低眸听着。 当他们留下一些银子,走出这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后,即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海从空中飞来落在雎安肩头,雎安笑笑说道:“走罢。” 即熙转头看向雎安,她想起有次试炼结束后,她接雎安回星卿宫。路上雎安总是在出神也不说话,她就问他在想什么。 ——世间万万人心复杂,生民疾苦,可渡几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她有些记不清那次是雎安差点被他所救的百姓烧死,还是他预言了海啸可因为无人相信而眼睁睁看着千人溺亡,还是待他极好的那户善心人家招来强盗灭门的那次试炼。 即熙只记得在她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回答时,雎安径自接下去说道——不过我想明白了,左不过,以一灯传诸灯,至万灯皆明。 以一灯传诸灯,至万灯皆明,这句话她记了十几年。 平日里按即熙的性子大约要骂一骂这对夫妻不讲道理的,不过这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怀里拿出那张纸划掉李丰年那行,语调再次恢复轻快。 “这是二十七户以来头一个不领情的,已经很不错了。让我来看看下面是谁,东桥坊马家?” 边说边跟着雎安,往下一家走了。 贺忆城这边和思薇摆了好几天的摊子,他百无聊赖中向即熙借钱买了个二胡,真就当街买起艺来。他在青楼乐坊混迹多年,对时兴的曲子十分熟稔,技艺娴熟曲风撩人,一时间生意红火,隐隐有红透勾栏瓦舍的迹象。 卖艺有钱后贺忆城也恢复了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思薇都拦不住他赚多少花多少,一文钱都不剩下。按贺忆城的话说,这种花法比起从前他在悬命楼的时候,已经节省得可怜了。 气得思薇不想跟他说话。 下午思薇收摊,贺忆城也收了二胡起来。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留下一个青衣的少年身影,走到他们二人身边。 思薇最近被贺忆城气得不行,见了少年草草打了声招呼就往前走。贺忆城走在少年身边,笑道:“让你受了无妄之灾了,不过小戚你怎么不回戚家啊,天天跟着我们瞎晃悠?” 一向冷峻少言的少年抬起黑色的眸子看了贺忆城一眼,简短地回答道:“本来是要回家的。” “结果受天梁星君所托来监视我,是罢?” 贺忆城了然地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思薇相信他的话,雎安大约也是信的,但是柏清就是一万个怀疑不信了。戚风早本该在青州回去戚家,接了柏清几封信后就说要跟着他们一同巡查。 这哪里是巡查,是在查他罢。 “你怎么就那么听天梁星君的话?”贺忆城感慨道。 戚风早看着他,说:“天梁星君是我的恩人。” “是是是……”贺忆城应付道,心想这个十五岁的小屁孩活得跟个五十岁的老人家似的,无趣得很。 他们一同回到下榻的客栈,贺忆城大手一挥要小二把他们店里最贵最好的菜端上来,把自己今天挣的一半银子丢出去,眼睛眨也不眨。 思薇额上青筋跳了跳,她一下子站起来,说不吃贺忆城点的菜要换个桌。贺忆城油嘴滑舌地劝着,素来话少的戚风早没有劝架的本事,只是看着他俩你来我往。 正在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少年,大概十六七岁,英俊挺拔,黄衣束发背着剑,看起来是一名修士。他惊喜地拉着戚风早说道:“小戚!你怎么在这里?” 戚风早看向少年,有些惊讶地说:“赵元嘉?” 思薇和贺忆城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人暂时停止了争吵。戚风早便站起身来,向这位少年介绍巨门星君思薇和她的友人何羿公子,再介绍这位少年。 这是豫州第一的修仙门派——明世阁的五弟子,赵元嘉。 赵元嘉一到来就解决个大问题,他对戚风早一行人说既然到了豫州,他要略尽地主之谊,所以这顿饭他请了。 思薇和贺忆城的争执这才算是结束,贺忆城坐在桌边,望着赵元嘉似笑非笑地说:“赵公子破费了。” 思薇无端觉得贺忆城的笑容假得厉害,语气也有些让人不舒服,似乎不太喜欢赵元嘉。 赵元嘉却没想这么多,寒暄过后他们坐在一桌吃饭,赵元嘉说他是要去翡兰城途经此处,这才遇到了戚风早他们。 “我听说天机星君也来到此处了。最近正是翡兰城的大好时节,满城的翡兰鸟刚刚换羽毛,明亮璀璨如翡翠般,整座城都熠熠生辉呢。诸位不一起去翡兰城看看盛景么?”赵元嘉热情地邀请道。 翡兰城原本是豫州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几十年前一群全身碧绿青蓝,荧光闪烁的鸟降落此处。世人啧啧称奇,视之为祥瑞,皇上亲自赐名翡兰鸟。 后来翡兰城的人精心培育留下了这群翡兰鸟,翡兰鸟在此绵延子嗣数量日多,这座小镇也被提成了城,索性以翡兰为城名。 以翡兰祥瑞闻名于世的翡兰城。 思薇婉言谢绝了赵元嘉的邀请,说他们如今在巡查并非游玩,要等着天梁星君的卜算结果去往下一个地点。 他们正说着,从窗外飞进来一只白鸽落在他们桌上——柏清来信了。思薇拆下鸽子腿上绑的信笺,信上写着“位在西南”。 柏清至今仍不能卜出灾祸具体的地点,只能循序渐进卜算方向,这纸条的意思是下一步往西南走。 赵元嘉看了纸条上的内容,笑道:“若是要往西南,那正好去一趟翡兰城吧,翡兰城就在西南。” 思薇尚在犹豫之时,贺忆城却抱着胳膊笑意盈盈,说道:“赵公子如此热情,那好啊,我们去罢。” 47、传言 待雎安和即熙回到客栈与思薇他们汇合时, 等候在此的赵元嘉远远看见雎安白色的身影就站了起来,脸上流露出激动的神色。对于这些年轻的修士来说,天机星君大抵就是传说中完美的人物,世间最接近于神仙的存在, 是他们心中仰慕的对象。 他走到雎安面前, 恭恭敬敬地行礼自我介绍,再盛情邀请雎安他们一起去往翡兰城。 “刚刚何公子已经答应了, 巨门星君和小戚也都没有异议。既然要往西南走, 宫主您真的莫要错过翡兰盛景。” 即熙从看见赵元嘉的那一刻起, 表情就不太好, 听见他说贺忆城也答应去翡兰, 即熙不禁把目光转向贺忆城。 贺忆城微微耸肩,一副无所谓的笑颜。 雎安微微偏过头,朝向即熙的方向:“师母的意思呢?” 只要是有其他人在场, 雎安还是一律恭敬地喊她师母,待她如亲厚的长辈。 即熙沉默一瞬然后行礼笑道:“幸会幸会,既然赵公子如此盛情, 那我们便去罢。” 他们在五日之后离开舜河前往翡兰, 期间雎安和即熙走访了所有被假星君骗的五十二户人家,满足了绝大多数的求助。他们走时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消息, 小半座城的人都来送他们, 人山人海地站满了街边,他们一边往前走, 那些受过帮助的人家就沿路叩拜。 雎安为了还礼摘去面具,在城门口为送别的百姓吹了一首埙曲,那是豫州的古曲,含义为各自珍重。 他吹完曲子时, 有一对夫妻从旁边的人群中挤出来,他们挎着一篮鸡蛋有些犹豫地走到雎安面前。那男人开口道:“星君大人。” 雎安认出他的声音,浅笑道:“李丰年,李先生?” 即熙看去,正是那天指责雎安见死不救的那对夫妻。这几天雎安常常去他们家看望病重的孩子,这对夫妻的态度逐渐软下来,今天已然有几分愧疚的神色。 “星君大人,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随便揣测您……对不起,您别往心里去。我们没什么能给的,这篮鸡蛋您不嫌弃就收下。”李丰年用篮子碰碰雎安的手。 刚刚百姓一路送的东西雎安都拒绝了。此时他略一沉默,却收下了鸡蛋:“那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您若有歉意我便收下。我终究救不了你们的孩子,并非你们心中无所不能的神仙,抱歉。” 那对夫妻立刻摇手说不是,他们的手因为常年劳作黝黑而皴裂,长着厚厚的茧子。妻子眼里有莹莹泪光,她哽咽道:“您陪幺儿说话聊天哄他喝药,幺儿很开心,他喜欢星君大人……可能神仙也不都是无所不能的,我觉得您是神仙。” 雎安安静了片刻,向他们行礼道:“谢谢。” 他们一群人终于走出城门,与城中相送的人群告别。即熙走在雎安身侧,拿过他手里的篮子替他数了数,二十二个鸡蛋,二十二这个数字在豫州传统里是最吉祥的数。 吉祥好运,祝掌管运势的星君好运,有些好笑又质朴得可爱。 即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这几天的憋闷一扫而空。她把鸡蛋还给了雎安,笑道:“以心换心,恭喜你换到了。”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雎安会意地轻轻一笑。 “我十几年前说的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这不是等着什么时候你言行不一了,好拿你的话嘲笑你么,结果这么多年硬是没等到机会……” 两个人慢悠悠聊着,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其他人走到驿站上马,往翡兰城的方向奔去。 翡兰城离舜河并不远,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即将到达翡兰,还有十里地时却看见官道边站着许多百姓。前排五个人身着红衣手臂上停着翠绿如玉的翡兰鸟,后面的人有手捧绸缎,有敲锣打鼓吹唢呐的,还有舞狮子的,一眼望去看不到人群的尽头。鸟儿的鸣叫声,锣鼓唢呐声一齐响起来,喜庆热闹得不行。 一行人勒马慢行,思薇看着这阵仗惊诧道:“谁家迎娶新妇么?这么大排场?” 身侧的贺忆城摇摇头,说:“五只翡兰鸟开路,这是欢迎贵客到来,是翡兰城最高规格的迎宾仪式。” “所以他们已经得到消息,来欢迎雎安师兄了?” “……依我看,不见得吧。”贺忆城似笑非笑地说。 到了人群面前他们下马,捧红绸的老者走到队伍最前面——不是迎向雎安,居然是迎向赵元嘉。 老者把红绸系在赵元嘉手臂上,深深弯腰行礼道:“得知恩人来此,我等代表满城百姓前来迎接。” 赵元嘉很是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面色惊诧的大家,一边扶起老者一边小声说:“贺伯快起,我不是说过以后别准备这么隆重的仪式了么?” 贺伯起身,朗声道:“翡兰城人最重恩情。您救了满城百姓的命免受恶人蛊惑,翡兰城记您一辈子。” 赵元嘉挠挠头,少年的脸上到底还是退不去的羞赧,他向老伯介绍身后的朋友。老伯一一拜过,也没有因为他们星君的名头而大加赞叹,只说既然是赵公子的朋友,那都是翡兰城的贵客。 于是有人帮他们牵着马拿着行李,他们在一片锣鼓喧天鞭炮声中被众人簇拥着往前走,场面一时非常热闹。即熙背着手,看着这情景,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牵马的翡兰年轻人:“赵元嘉,赵公子怎么就成了你们的大恩人了?” “星君尊上有所不知。”年轻人憨厚地笑起来,兴致勃勃地说道:“五年之前翡兰城闹了一场大瘟疫,凡是得病者高烧不退呼吸渐弱,最后窒息而死。当时怎么都查不出来病因,也没有对症的药方,城里死了两成人口,便如人间地狱般。” “当时赵公子来城中帮忙调查救人,发现荧惑灾星居然在城中!那灾星伙同副楼主等一群恶徒假扮医者救人,实则将病人开膛破腹,不知做什么恶咒。城里的瘟疫这么邪性,就是灾星给翡兰城降灾所致!后来赵公子与我们拼死将那灾星驱逐。您说赵公子是不是我们的大恩人?” 即熙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果然是大恩人,那后来呢?” “后来翡兰鸟通神性,不忍我们再受苦受难便舍身与恶咒相抵,一夜之间凡身陨灭,满城再无翡兰鸟,瘟疫跟着渐渐平息了。这几年城中百姓祈求供奉,翡兰鸟才又回来,这翡兰盛景才能重现。您可真是赶上好时节了!”年轻人越说越激动,脸上满满的骄傲。 即熙默了默,拍手道:“哇这真是……好精彩的故事。” 年轻人说得太过激动,思薇和雎安都听见了他的话。雎安微微侧脸向即熙的方向,而思薇则看着贺忆城,故事里的两位大恶人则看起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贺忆城甚至笑容灿烂地附和道:“是啊,我们可真是赶上了好时节。” 五年前走的时候被丢石头扔火把骂得狗血淋头,这次回来居然被夹道欢迎,可不是赶上好时候了?英雄和改头换面的恶人一同接受翡兰城最高的礼遇,可真是讽刺。 翡兰城瘟疫,这可是荧惑灾星身上背的三大恶事之首。 走到城门口,看见城墙上落的翡兰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用翡翠镶嵌的御赐牌匾挂在城门上,正是苍劲有力的“翡兰”二字。 贺忆城抬头看着这块牌匾,想起自己小时候觉得这是整个翡兰城最好看的牌匾,看来那时候他就很识货,有挥金如土的潜质了。 他在翡兰城长到六岁,他的母亲是翡兰城人。 他的母亲也死在这里。 走到城里赵元嘉好说歹说,欢迎的队伍才散了,老伯说已经为他准备了家中最好的房间。赵元嘉推辞不过便答应去住,而雎安一行人表示想住客栈,不麻烦老伯。 到了客栈放下东西,客栈的伙计们早得到消息,知道这些是赵元嘉的朋友,也知道他们是赫赫有名的星君,殷勤得不得了。不需要他们发话就准备最好的房间,贺忆城手里有银子都没法花,要什么伙计就给什么,完全不收钱。 老伯似乎是翡兰城中很有名望的人家,晚上摆了宴席招待赵元嘉,把雎安他们也一起请去。 不等雎安来征询意见,即熙就笑着说好啊好啊。 她拉着雎安的袖子小声对他说:“不吃白不吃,反正是他们请客。” “宴席上免不了提起旧事,你不生气么?”雎安低声问道。 “不,我想通了。等哪天他们知道殷勤招待的是自己嗤之以鼻的大恶人,看我不膈应死他们。”即熙恶狠狠地说着。 雎安哑然失笑,他沉默了一下摸摸即熙的头,说道:“不开心了我们就走。” “好。” 于是雎安一行人也去赴宴,思薇没来及细问贺忆城其中原委,一直小心地观察着贺忆城的情绪,完全忘记了自己前段时间还在和他生气。 赵元嘉等在老伯家的门口迎接他们,正巧他们到的时候有一座轿子也停了下来,一个婷婷袅袅的纤瘦身影走下轿子。那个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清雅秀丽,眉眼之间神色淡淡十分冷峻。 赵元嘉一见她眼睛就亮了,忍不住雀跃地喊她:“傅灯姑娘!你也来了!” 傅灯抬起眼帘淡淡地看了赵元嘉一眼,目光又转向走近的雎安一行人。 她身边的小丫鬟声音清脆道:“我家小姐听说天机星君来了才肯来的,才不是要见你!” 赵元嘉有些尴尬地笑笑,对雎安介绍道:“这位是翡兰城的神医,傅灯姑娘。” 48、宴席 赵元嘉又向傅灯介绍了星卿宫宫主雎安, 雎安向傅灯行礼,傅灯看了他片刻也低头回礼。她并不像那些第一次见雎安的人般满眼憧憬,眼神是冷得像是一堆燃不起来的石头,半点儿也不像是专程来见雎安的。行完礼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和丫鬟转身提着裙角走进府里去了。 傅灯一出现赵元嘉的眼里就再没有别人, 就连他崇拜的雎安都被抛诸脑后。他与雎安一行人匆匆寒暄行礼后就转身去追上傅灯,和她并肩而行低头说着什么, 神采飞扬地仿佛整张脸都亮起来, 不过傅灯的神情依然十分冷淡。 门口为雎安一行引路的家仆不禁感叹道:“这都两年多了罢, 只要傅灯姑娘点头赵公子立刻就能上门提亲, 怎么傅灯姑娘就是不肯同意呢?” 贺忆城转着手里的玉佩, 笑道:“依我看,阿灯……傅灯姑娘永远不可能喜欢赵公子,还是劝赵公子另觅良缘罢。” 思薇警觉地看向贺忆城, 介于他之前的风流盛名,她合理地怀疑道:“你不会和她有过些什么吧?” “有过什么?情缘?她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我可不好这一口。”贺忆城哈哈大笑着摇摇头, 凑近思薇低声说:“我喜欢二十二岁的姑娘。” 二十二岁的思薇瞪他一眼, 拂袖而去走到前面不理他了。 他们一群人在席间落座,赵元嘉邀请傅灯坐在他旁边的席位, 傅灯摇了摇头, 她的小丫鬟说道:“您是今天宴席的主宾,我们小姐只是来凑个热闹的, 就不占主宾身边的位置了。” 丫鬟说罢傅灯就转过身走到宴席宾客末位,正好在戚风早席位旁边。戚风早起身行礼,傅灯低眸还礼然后坐下。 傅灯清瘦而高挑,衣着素雅干净, 鬓间一支简单的白玉发簪,有种清冷出尘的气质。这种姑娘历来十分稀有,怨不得赵元嘉的目光一直往这边飘,对她念念不忘。不过她和戚风早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神色冷淡寡言少语,偏偏还坐在一起。整个宴席热烈的氛围到他们那边仿佛凭空被冻住了一段。 翡兰城周边酿酒业十分闻名,故而席间都是好酒。即熙喝得很开心,连翡兰城众人席间称颂赵元嘉一并痛骂荧惑灾星的话,都听得顺耳了许多。 雎安低声嘱咐她少喝一些酒,即熙想起自己先前喝醉时对雎安做过的事,一时间呛了酒,不禁节制许多。 雎安因为看不见所以听觉十分敏锐,以至于在宴席这种嘈杂的环境里待久了便会感觉不适。加上宴席的主宾是赵元嘉而非他,宴席进行到一半雎安便离席去庭院中散步休息。阿海落在他肩膀上,刚刚帮他指路转过一座假山,就遇上了也在此处散步的傅灯和她的丫鬟。 她们像是有意等着他的,雎安停下脚步,微笑道:“傅灯姑娘有何事找在下么?” 傅灯身边的小丫鬟仰起头,声音清脆地说道:“我家小姐口不能言,还请天机星君见谅。小姐告诉念念,以前常听一位故人提起您,这次您来了就想看看您是什么样子。” 庭院灯火阑珊之下,傅灯淡然地从上到下认真仔细地看了雎安一遍,仿佛在将他与故人的描述一一对照。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雎安腰间的禁步上,略微怔了怔,然后伸手指向那只禁步,嘴唇微张无声默念。 她的丫鬟念念看着傅灯的举动,说道:“您身上的禁步很特别,我家小姐觉得很好看。” “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的生辰贺礼,她手很巧。”雎安浅浅一笑。 念念握着傅灯的手,她的手指很凉,在念念手心划着只有她们二人才知道的符号。念念说道:“您是天机星君,以此身镇天下心魔,是世间良善之首。可是您就不会犯错么?若您犯错又该如何?” “应当尽力弥补。” 你已经无法弥补她了。 不过她应该也不会和你计较,她不喜欢计较,更别说对象是你。 傅灯微微垂下眼帘,她抿了抿唇,然后在念念掌心比划着。 ——也不知道这些年您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双目失明。 ——我的那位故人若是知道了,大概会很伤心罢。 念念准确地传达了傅灯的意思。 雎安略一沉默,问道:“傅灯小姐的故人,是谁?” “……小姐说,是这世上千千万万个仰慕您的女子中,很平常的一个。她死在她最信任最喜欢的人手里,您不会知晓。” 雎安和傅灯一同回到席间,分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即熙摇着酒杯观察了一阵,发现雎安情绪有些不对,于是凑到他身边问道:“傅灯刚刚去找你了?她说什么?” 替她的某位故人,准确地说来应该是你,替你打抱不平。 雎安笑笑,低声回应道:“傅灯是悬命楼的人?” “是……也不是,她是孤儿,身家清白没有案底。四五岁的时候被贺大娘捡到,我们阁子就养了她几年,大娘去世之后她就离开了。”顿了顿,即熙解释道:“贺大娘就是贺忆城的母亲,她在世时是我爹的副楼主。不过我爹爱抛头露面贺大娘不爱,情形基本跟我和贺忆城相反。” “原来如此。”雎安点点头。 即熙宽慰道:“我们阁子的规矩就是不报私仇,你放心阿灯不会找你麻烦的。就是可怜赵元嘉公子,狠狠地坑了我们一把如今居然喜欢上阿灯,阿灯不恨他都不错了。” 雎安微微一笑,说道:“嗯,我明白。” 他听她讲着他所不知道的七年里,她身上发生故事的些许片段,那段日子似乎有来来去去的很多人,应该丰富又精彩。他总是觉得归来后的即熙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但是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七年的分别是实实在在的。 他错过她七年的时间。 雎安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对即熙说道:“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三天后回来。这几天你帮我在城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罢。” 即熙听雎安说要单独出门,不禁有些担心,问他去哪里要陪他一起去。雎安哑然失笑,自从他离开星卿宫到现在,即熙似乎都把他当成易碎的瓷器一般,非得亲眼看着他才能放心。 “魔主对我势在必得,你又不能看护我一辈子。该来的总是要来,无需杯弓蛇影,更何况……”雎安指了指身侧的不周剑,轻轻一笑:“我可是很强的。” 即熙这才勉勉强强同意。 席间宴会家主起身向宾客们一一敬酒,敬到傅灯时通过家主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傅灯淡淡点头,她伶牙俐齿的小丫鬟就帮她回应答谢。 即熙叫了旁边的家仆过来,询问道:“傅灯姑娘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受你家主人尊敬?” “星君莫要看傅灯姑娘年轻,她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两年前老爷病重别人都说无药可医,傅灯姑娘恰好游历到翡兰城,几副药方老爷是药到病除,真是神了!这些年傅灯姑娘在翡兰城坐诊,别的大夫口中的绝症,到了她手里十有八九都能治好。方圆百里的病人都往翡兰城求姑娘救命,姑娘又医者仁心,每七天一次免费看诊送药。翡兰城人最念恩情,傅灯姑娘在我们翡兰城的地位,不比赵公子差多少咧!”家仆热情地赞颂着傅灯,说得眉飞色舞就跟寻常翡兰人提起翡兰鸟似的。 即熙不禁笑起来,她吃了一口桌上的桂花糕,说道:“真好啊。” 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傅灯和悬命楼的关系,如今看来她过得很好,如她小时候希望的那样,成为了悬壶济世的名医。 宴会散场的时候她正好和傅灯打了个照面,即熙想了想,笑容灿烂道:“姑娘瞧着让人心生欢喜。” 傅灯和她的小丫鬟看了即熙一眼,点头谢过然后离开了,她们大概只会觉得即熙是个怪人。 即熙笑着目送她们远去,虽然是相逢不相识,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貌和身体,傅灯也不会认出她来。但他乡遇故人的感觉,总是非常好的。 第二天一早雎安便离开了,他一路打马向西行,在日落时分来到了翡兰城西边的兰祁山。豫州西南以酿酒闻名天下,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兰祁山。兰祁山上有几处泉眼,所流泉水甘甜清冽,拿来酿酒最是美妙。故而兰祁山脚下有无数酒庄,每日有无数闻名天下的好酒开窖。 雎安却没有在那些酒庄中停留,他循着小路上山,绕过迷宫一般的山路、瘴气和阵法。在星辰初降时登上山顶,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抱着酒坛站在山顶一栋小木屋旁,看见走过来的雎安和他肩上的阿海,淡淡说道:“我还以为你今年要放弃了呢。” 雎安微微一笑,空空的眸子里映着星芒,他走到老者面前行礼道:“一年未见,阁下别来无恙。” 老者放下手里的酒坛,坐在石凳上。他身材精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雎安,说道:“这十年里你年年来此,年年无功而返,难不成要试一辈子么?我不管你是天下闻名的天机星君还是别的什么,我的千日醉,你是拿不走的。” 玄石饮酒,一醉千日,整个兰祁山最有名的不是那些酒庄,而是面前这位老者。 没人知道老者叫什么名字,他称自己为酒叟,大家也只喊他酒叟。他当年来兰祁山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带着自己酿的酒打败了所有酒庄的佳酿,大胜之后却上山隐居。每年无数人来次千金万金求买他酿的酒,他偶尔会卖一两坛,但是当年一骑绝尘打败所有佳酿的“千日醉”,他却再不肯出售过。 酒叟说,谁喝酒能胜过他,把他醉倒,他就把千日醉送给谁。可是几十年来,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将他醉倒。 即熙上一个身体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谁也不输,偏偏也输给了这位酒叟。 49、美酒 酒叟虽然说着不会把千日醉给雎安, 倒也没有赶他走。他打开桌子上那坛酒倒了一小杯,淡淡地对雎安说:“坐罢。” 雎安摘去额上戴着的面具,走到桌边坐下,他伸出手去碰到了那只酒杯, 微笑道:“多谢。” 酒叟摸摸胡子, 从坛中舀了一大碗酒,望着月光下山间的松林, 悠悠地喝起来。 这位名声斐然的天机星君在十年前第一次出现时, 便笑着坦诚自己并不会喝酒, 酒量只有这浅浅的一杯。 不过这个年轻人也从来没有试图赢过他, 只是每年这个时候都来, 跟他喝完这浅浅的一杯酒,漫无边际地聊聊天然后离去。 他问过雎安很多次到底想要什么,雎安的答案便始终是千日醉。 ——你这样, 我是不会给你千日醉的。 ——那我明年再来。 这样的对话也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来找他要千日醉的人可谓络绎不绝,可没有哪个像像雎安这么执拗又奇怪,倒也不至于令人反感。于是这十年里他与雎安聊了许多。 也就知道了雎安想要千日醉的原因, 是为了十年前那个张扬直率, 酒量极好,然而一月之内输给他三次的姑娘。 “你还在等她?这十年她再也没来过。那个姑娘拿得起放得下, 试过不行就算了, 不像你——执迷不悟。”酒叟慢悠悠地说道。 雎安低眸一笑,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说道:“她回来了。” “回来了?不走了?” “还是要走的。” 酒叟有些惊讶, 继而说道:“哦,所以你要拿我的千日醉去留住她?” “我并未做这种打算。如您所说她拿得起放得下,很少有执着的心愿。但千日醉是她为数不多的愿望之一,我希望她的愿望得偿。”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酒叟看了雎安半天, 摇摇头笑起来。 这果然是个怪人——有所求,尽全力,却不强求。 大概就算这人跨过刀山火海穷尽心血走到那姑娘的面前,姑娘转身要走了,他也不会拉住她。就像他年年长途跋涉来此,每次被拒绝的时候也不会再试图交涉。 “你还这么年轻,就处处克制自己,这般小心翼翼地生活,不觉得憋闷么?你要守着她为她来讨我的酒,就这么一辈子?” 酒叟疑惑道,他自己年轻时性格锐利地像一把刀,刀尖指向前路的一切人或事,谁也瞧不上。如今上了岁数,脾气才缓和下来。 雎安淡淡地笑了笑,一双空阔的眼睛里安静地映着星辰,他说:“大抵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勉强。” 酒叟摇着头感叹着,再三声明他并不会因为可怜雎安而给他千日醉,惹得雎安忍俊不禁低声称是。 几碗好酒下肚,酒叟想起什么,苦笑一声说二十多年前,他的妻子也说过跟他说雎安类似的话——你就守着你的酒过一辈子罢!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觉得妻子不可理喻,走就走罢没什么了不起。后来他就真的守着自己的酒,过了一辈子。 雎安听着他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封叠得整齐的信,沿着石桌的台面推到酒叟的酒坛边上。 “这些年里我私自查了您的名字,拜访您的家乡,非常抱歉这般冒犯。去年我遇见您的夫人,她托我带这封信给你。” 酒叟怔了怔,他拿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盯着桌上那封折好的信笺,像是不敢打开看一般。 在这种安静的氛围里,雎安敏锐地捕捉到酒叟的不安与畏惧。他淡淡一笑说道:“您的妻子并未改嫁,您的儿子也一直冠以您的姓氏。她与我聊起您的时候说,她始终不能原谅当年您沉溺于酿酒,对她的忽视和不闻不问。” 酒叟的目光闪了闪,有些苍凉地低下眼眸,把酒碗放在桌上。 “不过她说如果您去找她,跟她道歉,她或许会考虑原谅您。”雎安笑起来,手指在那封信笺伤点了点:“信里写了她现在的住址,并不太远。” 当时那位两鬓斑白的夫人无奈又高傲地对雎安说——我输给他的酒,输了一辈子。最后我想看看,能不能赢一次。 酒叟双手从桌上拿起那封信,有些颤抖地打开,看见熟悉字迹的瞬间也不知怎么就泪眼朦胧。短短的几行字他看了很久,像是初识书文的稚子般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窸窸窣窣翻弄纸张的声音响了很久,雎安安静地等待着,对面的人终于低低地开口说道:“你觉得你做这些事,我就会把千日醉给你?” “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您来决定是否接受。做这件事只因为我隐约觉得,您隐居避世实则心中有悔,所以希望能帮上一点小忙。” 雎安将他那一小杯酒饮尽,轻轻笑道。 兰祁山上星河烂漫,酒香四溢。不过今年的酒香,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香一些。 大约是因为三位星君来到翡兰城,近来翡兰城的宗祠庙宇香火不断。有人赶着告诉列祖列宗这一盛事,有人借着星君在此求神拜佛,觉得此时最为灵验。 傅灯也去祠堂拜了拜。她是孤儿父母不详,只立了两块无字牌位,介于她在翡兰的名望,这两块牌位也被请进了最大的祠堂接受香火供奉。 她捧着三炷香举过头顶,安静又标准地行完礼,将香插入香炉中便起身离去。在前来拜先人的人群中,可谓是动作最利索的一个。 她的小丫鬟牵着她走出祠堂时,她却放慢了脚步,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前方。前面是翡兰城的大街,街中心有座翡兰鸟的石像,做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石像上又落了许多真的翡兰鸟,像是镶嵌在石像上的宝石似的。 傅灯站在屋檐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阳光下满城飞舞的翡兰鸟,看着街边叩拜翡兰鸟石像的百姓。这几天来拜祥瑞石像的百姓,似乎比之前多了许多。 “傅灯小姐。” 有个年轻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傅灯转头看去,却是那天曾临席而坐的戚风早,少年清俊挺拔,正拎着剑向她行礼。 戚风早望向街上叩拜的人群,目光又回到傅灯身上,他问道:“傅灯小姐在看什么?” 傅灯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念念手里轻轻划着,写完她神情冷淡地抬眼看向戚风早,而念念按照傅灯的意思,慢慢地说:“看这人世荒唐。” 戚风早站在原地看着她,两人之间一时无言。正在此时人群中响起惊呼声,二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原来是正在叩拜石像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晕倒在地。人群围绕着倒地的妇人一片混乱,有人高声喊道:“傅大夫在那边,快请傅大夫来看看!” 傅灯握了握念念的手,两个人就往人群里去了,戚风早跟着她们帮忙把妇人背起来,去往傅灯的医馆。 沿路的人们议论纷纷,说最近有许多人莫名病倒,咳嗽不止呼吸困难,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 这情形,让人想起五年前的那场瘟疫。 ——说什么呢?那瘟疫是灾星降的,灾星都死了那瘟疫不可能重演。 傅灯抬头看去,人们一边议论着一边叩拜翡兰鸟石像,求祥瑞保佑。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 这人世当真荒唐。 自从来了翡兰城,思薇一直想找机会问问贺忆城当年的瘟疫是怎么回事。既然咒杀师父的事情是误会,那么这一桩事是否也是误会,又是如何成为误会的。 可是那天宴席之后贺忆城一直神出鬼没,她居然都没有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思薇不禁有些气恼,终于在扑空三天之后在城门口抓住了从城外回来的贺忆城。 “你现在受我监管,下次再不跟我说明去向就离开,我就算你潜逃!”思薇皱着眉头沉声道。 贺忆城被她拎着领子,赔着笑说:“星君大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说!” 思薇皱了皱鼻子,似乎闻到什么味道。她凑近贺忆城闻了闻,疑惑地说:“你身上有烧纸的味道,你去哪里干什么了?” “就是去烧纸啊。”贺忆城笑眯眯地回答。 思薇愣了愣,刚想说什么却越过贺忆城的肩头,冷不丁对上一双血淋淋的眼睛。 “啊!” 思薇大叫一声迅速放开贺忆城的领子,转过头来颤巍巍地说:“你……你身后是……是什么?” “游魂,或者说是鬼?平常百姓看不见,星君您可真是慧眼独具。” “你闭嘴!” 贺忆城想起来思薇怕鬼,他狡黠地靠近思薇拍拍她的肩膀,看着那肩膀一抖飞快地避开他。 “前些日子一直和雎安同行,游魂邪祟怕他不敢集聚。这几天他离开翡兰,我刚刚又去了一趟阴气重的地方,这些家伙就跟上我了。怎么,数量很多?” 思薇梗着脖子不肯回头看,气道:“你自己不会看吗?” “不,我不看。” 那个红衣的身影忽然晃到思薇眼前,思薇惊诧地看着贺忆城,和他身后无数交织扭曲的面孔身影。贺忆城看着她笑着一步步后退,那些面孔也跟着一步步往后走,倒像是逐渐远离她似的。 “你这个却邪除魔的星君,怎么还怕鬼呢?”他啧啧感叹着,宽慰道:“他们永远在我身后,所以只要你站在我面前,他们就不能越过我来打扰你。你别怕,我就这么倒退着走回去,咱们城里见!” 思薇有些怔然地看着他的笑脸,看着随他逐步退却的鬼魅,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 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50、撩人 几乎和思薇在城门口逮住贺忆城前后脚的时间, 雎安回到了翡兰城。 他们住的客栈已经在短短时间内请走了所有其他客人,偌大的客栈里只住雎安、即熙、思薇、贺忆城和戚风早五人,所有伙计都围着他们转随叫随到,盛情地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即熙推开窗户看着客栈门口渐渐堆积如山的瓜果花束铜钱, 还有在络绎不绝在门口跪拜的百姓, 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供在庙里祠堂中的那些塑像或者牌位。 雎安还托她去查探消息,现如今她不用隐身咒都出不了门, 但用了隐身咒又不能和百姓聊天, 着实艰难。 “我们可是大活人啊!这么被祭拜不会折寿么。”即熙撑着下巴喃喃道。 一道白衣的身影背着剑自长街尽头而来, 在碧绿飞舞的翡兰鸟之间, 身边围着人潮汹涌。即熙眼睛一亮, 立刻关窗下地穿鞋推门,沿着台阶向下顾不得伙计的呼喊,一口气跑到门口。 正好门在她的面前打开了, 雎安走进客栈合上门扉。 “雎安,你回来啦!” 今天正好是他走的第三天,之前他说三天归来, 这日子真准。 雎安微微一笑, 他把面具摘下来揣进袖子里,然后从腰侧拎起两个青瓷的酒壶。 “给你的礼物。” 即熙十分意外, 欢欣雀跃地收下来, 说道:“你出去办事还给我带酒哎……哇!这酒好香!” 她也算是阅酒无数的人,刚一拔下瓶塞闻到酒味, 就被这醇厚的酒香所震慑。她晃了晃酒壶,喝了一小口,极致缠绵辛辣的味道沿着唇齿一路刺激到喉咙肺腑,仿佛整个身体瞬间都被这香气穿透。 这酒香飘散出来, 连旁边的伙计都连连惊叹。 即熙愣在原地,难以置信道:“雎安你在哪里买的?这酒……酿得太绝了!我敢说便是兰祁山酒叟拿出千日醉来,也比不上它!” “友人所赠,若有机会下次我再讨。不过他以后大概酿的少了,你省着点喝。”雎安笑笑。 兰祁山以后再也没有酒叟,下次找他,得去绍远镇寻一位叫姓孙名昭字泽犀的老者了。 即熙喜从天降如获至宝,抱着这俩酒壶笑得合不拢嘴。她拉着雎安坐在桌边,把这酒夸到天上去,要给他也尝尝看,雎安说友人告诉他这酒性烈,以他的酒量一杯都勉强。 “喝醉了也无妨的嘛!我们照看你就好,为了此等美酒一醉十分值得!”即熙劝着,但是雎安摇着头坚持不肯喝,她觉得十分遗憾,最好妥协道:“好吧好吧,那你沾一筷子总行了吧。” 她拿起一根桌上的筷子,沾了酒送到雎安的面前。雎安安静了片刻,有些无奈又纵容地笑笑,说道:“好罢。” 他低下眼眸,微微低头,额前长发拂过即熙的手指。他似乎花了一小段时间确定筷子的位置,然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筷子尖端。 即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这个角度看他皮肤白皙如玉,偏偏唇间舌头一点跳跃的红,难以言说的旖旎。随着筷子被他的舌尖带动的瞬间,即熙的心也跟着被勾了一下。 “味道确实香醇霸道。”雎安低声咳嗽两下。 即熙被他的咳嗽声唤回神志,心道娘唉,她刚刚是见色起意了么,差点对雎安动什么歪心思,罪过罪过,实属鬼迷心窍。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道:“你……你酒力太弱,可惜这么好的酒喝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雎安一面低咳着,一面笑道:“你好好品尝就好,只是记得要适度,别又醉了。” 雎安的话一语成谶。虽然即熙嘴上答应得好听说一定会适度地喝,有所节制,奈何这酒太过美妙。她叫了一桌好菜,忍不住遵从了内心“不为这种美酒醉一次实在是暴殄天物”的念头,一不留神就喝过头了。 贺忆城从烟花柳巷回来的时候,即熙正倒在雎安身上傻笑,看得旁边的伙计惊得合不拢嘴,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神仙”。他觉得自己这位发小委实是丢人,于是帮忙把她架到雎安背上,让雎安赶快把她带回房间安置。 雎安背着即熙进门的时候想起什么转头对贺忆城说道:“她给你留了小半壶酒,放在你房间的桌上了。” 贺忆城闻言笑着点点头:“行,二十几年的交情没白搭。” 他催促着雎安去安置即熙,回头奔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寻美酒,推开门却见一个浅绛色衣裙的姑娘趴在自己桌上,迷茫懵懂地抬起头看着他,不是别人正是思薇。 贺忆城看看她手边的酒杯,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思薇看起来……好像有点儿醉? 另一边即熙的房间里,雎安走到床边把她放在床上,即熙却环着雎安的脖子不肯撒手,让他无法起身。 雎安无奈道:“即熙,你先放手。” “不放!” 即熙笑眯眯地说着,语气开心至极。她突然爆发出一阵蛮力搂着雎安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床上,然后一个旋身压住他的身体制住他的手腕。即熙得意地居高临下,看着雎安的眼睛。 她手中骨骼感分明的手腕紧了紧,然后便同他的身体一起慢慢放松下来,仿佛认命地让她为所欲为。 即熙拿腔拿调地说:“叫师母!” 身下人的眉目就温柔地弯起来,他低低笑了几声,顺从地说:“师母大人,你醉了。” 即熙俯下身去,凑近他的脸:“你说什么?” 那样近的距离里,雎安隐约感受到她脸颊的温度,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脸上,带着辛辣冷冽的酒香,每一次吐息之间一寸寸地侵蚀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跟着乱了。 “你醉了。”他低声说,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啊?” 那气息再一次接近,他感觉到她的脸颊蹭过他的侧脸,她的长发凉凉地落在他脖子上,她的气息贴着他的耳朵,潮湿的气流就顺着她的声音钻进来。 “你在说什么啊?”她唇齿开闭之间碰到他的耳廓,痒极了。 雎安不说话了。 即熙感觉到她身下的身体,手中的手腕再次紧绷起来。她抬起头看向雎安,只见他低着眼睛,目光散落于不知名的地方,眼角微微泛红。 这个人好像紧张或者激动的时候,眼尾这里总是最先红起来,真是太好看了,不过几年里也看不到一次。 即熙凑近他仔细地看着,恶劣不自知地笑道:“你这样真好看,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了,我好喜欢你。” 雎安的眼睫颤了颤,他慢慢闭上眼睛,整个身体都开始细微地战栗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想要说什么,即熙听不清于是拿自己的耳去贴他的唇,终于听见那似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微弱声音。 “你饶了我罢……” 有点悲凉无奈的声音,他在跟她讨饶。 即熙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丝难过,她好像不想看这个人讨饶。于是她直起身体来,说道:“什么饶你,师母我……疼你,你有什么愿望……师母我无有不应!” 雎安睁开眼睛,轻轻地眨了眨,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真的么?” “嗯。” “那你以后离开的时候,不要突然消失。” “嗯?” “我很讨厌你不告而别,或者留下一封书信就走。下次你要走的时候,能不能提前当面告诉我,让我……准备一下,让我好好地跟你道别。你真的要走,我不会拦你。”雎安轻声说着,然后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能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就更好了。” “但是我要是没有按时回来呢?我要是不回来了呢?” 就算是喝醉了,即熙也对自己爱扯谎不守时的特质有自知之明。 雎安沉默了一瞬,他浅浅地一笑,平静地说道:“……至少,你要骗骗我罢。” 即熙看着他,认真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脖子,她把脸埋在他的颈侧。 雎安感觉到颈侧传来一阵轻微的湿意,不由得怔住了。她松开了对他双手的桎梏,于是他抬起手拍拍她的后背,轻声道:“为什么哭了?” “不知道……就觉得你好像很难过,看你难过我也难过,就想哭。”她在他的颈侧嘟囔着。 雎安沉默了一下,然后几不可闻地笑了笑,他试探着伸出手来抱住她的后背,安抚又克制地微微收紧。 “你啊……”他叹道。 “在我面前总像个孩子。” 赵元嘉和戚风早从医馆走里出来,赵元嘉得知戚风早和傅灯把当街晕倒的病人带回了医馆,就立刻赶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人都安置好了,他无非就是想见见傅灯。 傅灯照例冷淡客气地招待了,然后把他们二人礼貌地请出了医馆。 “我瞧着,傅灯姑娘不太喜欢你。”戚风早十分直白地对赵元嘉说。 赵元嘉不认命,他背着手道:“她就是那个脾气,对谁都这样的。” 戚风早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客栈里的伙计来接戚风早,说道天机星君已经回来,而且带了美酒,若戚风早回去及时说不定还能喝到。 “美酒?天机星君是去兰祁山那一带的酒庄了?”赵元嘉猜测道。 听见他的话,戚风早好像想起什么,他说:“从前我在星卿宫的时候有个师姐,特别钟情于美酒,有一次下山游历到了兰祁山,她便去挑战酒叟,结果一月之间输了三次。” “哈哈哈哈哈,还有这事?” “嗯,后来师姐就生气不再去了。那时候她开玩笑说,若将来有人以千日醉为聘礼,她便嫁给他。” “你这师姐脾气和寻常星卿宫弟子真是大不相同,你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喜欢这种脾气?”赵元嘉揶揄道。 戚风早抬起眼眸,淡淡说道:“不,并不喜欢。” 51、重来 即熙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大喇喇地躺在自己床上, 身上已经盖好了被子。美酒的好处是就算醉了也没有宿醉的痛苦,反而还觉得神清气爽,就是醉酒时候发生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即熙伸着懒腰打折哈欠,心想这可真是难得, 她很少失去喝醉时的记忆。 只是依稀记得是雎安把她背回房间的。 她洗漱完毕推开房门, 便看到贺忆城刚好走过,贺忆城看了一眼四下无人, 便倚着栏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笑着说:“昨夜睡得可好?” 即熙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发毛。 “你什么意思啊?” “你醉酒之后的赫赫战绩还用我一一细数?昨晚你对雎安做什么了啊?” 俗话说得好,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即熙从前虽说是好酒量, 但是因为喝酒无节制常常喝醉。她一旦喝醉, 作为贪狼桃花主的特性就显露无遗,到处拈花惹草,撩人的情话说起来一套一套, 诱惑之举做起来连贺忆城都自愧不如。 多少人被她醉酒时短暂的片刻风情摄魂夺魄,鬼迷心窍经年不忘。她因此招了多少糊涂的桃花,伤了多少人的心。 贺忆城掰着手指都数不过来这一桩桩情债。 正在即熙心虚想反驳的时候, 旁边思薇的房门打开了, 她脸色苍白连常有的红晕都不见了,以一副颇为憔悴的神情郁郁地走出来, 抬眼看到贺忆城, 瞳孔微微放大。 然后就像见了鬼似的扭头跑走了。 即熙纳闷地看着思薇避瘟神似的快速远离到身影,然后目光转向贺忆城, 她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老实交代,你对思薇做什么了?” “哈哈哈哈……”贺忆城干笑着往旁边挪了两步,立刻就被即熙揪起领子提溜到房间里。即熙一脚把门踹上,抱着胳膊看着贺忆城。 “你老实交代!” 贺忆城见逃不过, 索性一撩衣服坐在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说道:“思薇这几天到处逮我,昨天她在我房间里等我,你放我桌上的酒被她喝了。” “思薇她喝醉了?你对她做什么了?”即熙闻言急得一拍桌子,贺忆城颤了颤。 “嘿,我哪里打得过她,你就不怕她喝醉了跟你一个德性?我可是拼死才保住我的清白!” “你可拉倒罢你八百年前就没清白了!” 贺忆城的眸光闪了闪,他说道:“你也觉得我不干净么?” “……你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要不要我叫阿灯给你看看?”即熙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惊奇了片刻继而恍然大悟。 “啊……难道是思薇说你不干净了?要是大家都干干净净不如全出家去,还生什么小孩要什么后代。她这丫头就是太过板正,反正你将来又不娶她,管她怎么说。”即熙宽慰了贺忆城一阵,又觉得不对,她摇摇手正色道:“且不管什么干不干净,你俩到底怎么了?” 贺忆城叹息一声,指节敲着桌子。 “还能怎么,自然是又吵架了。” 昨天贺忆城归来之时思薇并未完全醉倒,只能算是半醉。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有事要问他,他看她站也站不稳就走上前去扶她,她突然伏在他的肩膀上闻了闻,神色一瞬间差到谷底。 ——这么重的脂粉味,你又去青楼了?你走到哪里都得去青楼是么? 他知道思薇非常讨厌烟花柳巷,还没来及辩解就受了思薇一通谩骂。自上次她生日之后,她的脾气已经有所收敛,这次或许是因为喝醉的缘故又变得口无遮拦,极尽讽刺之词。 她说他脏贱,说他不干净。 一句一句刺得他心头火起。 他平时向来油腔滑调避重就轻,不怎么与旁人争吵。而且思薇喝醉了,他更不该同一个醉鬼计较。 可这次不知怎的,他生气了。 他靠近她一字一句地说——大小姐,你书读得那么好,应该知道人生而有怨,煞气为心魔,死而有怨,煞气凝游魂。游魂相食百年而成恶鬼,恶鬼食人。 ——是啊,我是脏,我脏极了。我招引这些游魂跟着我,他们一旦聚集数天而倍增,昼夜相食不停。寻常恶鬼百年生,可在我身边一年便可生出恶鬼。 ——游魂昼伏夜出但怕旺盛人气,我十三岁便住在青楼里,靠着旺盛人气阻止他们聚集。若非如此,现如今这世上,早已是恶鬼横行了! 即熙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所以思薇是觉得误会了你,心中有愧所以避而不见?” “那倒不是,我说完之后她愣了一会儿,马上就向我弯腰道歉,还问我为何如此。不过当时我还在气头上,又不想告诉她,所以……” “所以?” 贺忆城叹息一声道:“我……亲了她……” 即熙瞪大眼睛,方才的一点怜悯消失得渣也不剩,拳头捏得咯咯响,活像个被抢了闺女的老母亲。 “……哪里?脸?” “……唇。”贺忆城说罢立刻站起身来,直退到墙角,“她喝了我的酒,总要分我一点尝尝罢!” “哈哈哈尝尝?……你真是出息了啊你,你过来你过来,看在咱俩多年交情的份上,我让你选一种体面的死法。”即熙活动着筋骨,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走近贺忆城,走了两步她想起思薇那烈脾气,疑惑道:“不对啊,你干出这事儿,思薇怎么会让你活着站在这里。” 贺忆城整个人贴着墙,他笑着说:“我跟她说我喜欢她,她可能是被吓到,忘记要打死我了。” “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是真的喜欢她。”贺忆城眼睛眨也不眨地,认真地说道。 从第一次看见思薇那双哭得通红的,倔强的眼睛开始萌芽。到思薇在星卿宫众人前面说相信他时,他看着这个姑娘颤抖的肩膀和坚定的眼神,心动一发不可收拾。 他对思薇所有的玩笑话,所有的调戏和轻浮都藏着真心。 他吻了她然后说他喜欢她,他说——我算不上是好人,也没有穷凶极恶。你护我不是功业,你杀我也不算罪孽,还有我喜欢你,你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好。我方才轻薄了你,你要杀了我吗? 思薇被他说得怔住,迷离的一双眼睛看着他,好像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她的脸和耳根慢慢红得不成样子,又羞又气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了她一会儿,便知道她不会给出什么好回答。于是他悠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你也不需要太放在心上,反正我对一个姑娘的喜欢从来没有能超过三个月。或许很快,我就不喜欢你了。 思薇怔了怔,咬咬唇转头就跌跌撞撞地推门跑走,摔得门噼里啪啦地响,乱成一片。 即熙抱着胳膊听贺忆城坦白完,心想他倒是挺坦诚。 即熙之所以一开始三令五申要她这位朋友远离思薇,就是因为贺忆城是个完全没长性的人。他与那些美丽的名妓或名伶爱得再怎么浓情蜜意如胶似漆,不出三个月就兴致缺缺不复恩爱。为了帮贺忆城摆脱这些姑娘,即熙当了无数次的恶人,深感做这些事儿缺德透了。 所以她曾真诚地希望这位朋友有天能大彻大悟皈依佛门,不要再仗着自己一副好皮囊好口才,出来为祸世人。 谁知事与愿违,他还祸害到她妹妹头上来了。 贺忆城眨巴着眼睛,无辜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思薇。” 即熙瞪贺忆城一眼,转过身去走到座位上坐下来:“滚蛋吧你,你哪次不真?你这认真得过三个月么?” 看见即熙有放过他的意思,贺忆城终于放松身体离开了墙。他低眸笑了笑,慢慢地说道:“你怕什么,她并不喜欢我。” “那是现在!就你那风月手段她能扛得住吗?”即熙气呼呼地说,她指着贺忆城道:“你给我听好了啊,从现在开始起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在思薇身上使什么手段,不许勾引她。日后她不喜欢你还好说,她要是喜欢上你了,你再敢负她我真剁了你!” 贺忆挪到座位上把自己那杯茶喝完,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 即熙刚和贺忆城谈完把他赶出房门,就走走廊上看见伙计带着雎安走过来。她还没来得及为昨晚的事儿尴尬道歉,便听伙计慌张道:“星君,不好了!赵公子请各位赶紧到傅灯姑娘的医馆去!” 即熙愣了愣,看向雎安:“出什么事儿了?” 雎安微微皱眉,说道:“昨日城里一共晕倒了三人,已被送往傅姑娘的医馆。今日一上午又有相同症状的五人被送来,看起来……若不是被人投毒,就是瘟疫。” 瘟疫。 即熙听到这两个字微微挑了挑眉毛,并没有觉得非常惊讶。她叹息一声揉揉太阳穴,无奈地说道:“走罢走罢,我们去看看,何羿你去不去?” 贺忆城伸了伸懒腰,笑着说他一介凡夫俗子又不是救世主,凑什么热闹?边说边摇着手走远了。 这话真是耳熟,即熙想起来当年他们把贺大娘下葬时,贺忆城对着那墓碑也是这么说的。 ——你一介凡夫俗子又不是救世主,凑什么热闹呢? ——最终还是真心喂狗,无人领情。 即熙看着贺忆城离去的背影,然后转身跟着雎安和伙计出门,说实话若不是雎安在此,她也不是很想掺和这一桩事情 贺大娘死在翡兰城的时候就说过,瘟疫一定还会再来的。 翡兰城终究要为错失真相而付出代价。 52、贺伯 即熙和雎安赶到医馆时, 正好和被送来的今日第六位病人一起到达。傅灯缚着袖子戴着面纱在病榻间穿行,见了他们也只是微微点头就转身去忙。 昨日她还拒绝了赵元嘉和戚风早帮忙的要求,今日却不得不接受,不然实在是忙不过来。 一同在此的还有之前设宴招待他们的老者, 他是当地名门望族的家主, 在翡兰城内一呼百应可以统筹全城事务。 戚风早正帮忙端水熬药,跟着傅灯的小丫鬟匆匆穿梭。赵元嘉看见即熙他们, 便上前道明原委。说是这段日子城中陆续有人病倒, 这几天更是呈激增之势, 症状为高烧不退呼吸渐弱, 竟与五年前那场瘟疫如出一辙。 傅灯诊断确认这是疫病而非中毒, 但她尚不能找到治愈的方法,只能尽力缓解。 按傅灯的估计,这病在城中传播有一阵了, 怕是控不住这几日就要爆发,而他们对此一筹莫展。 老者在旁边补充道他已经关闭城门,暂时停了翡兰盛典的一切活动, 请城中百姓尽量少出门走动, 不知能有多少效果。 兹事体大,思薇得了消息很快也赶过来, 顺便把闲逛的贺忆城一同抓来。 几人在傅灯的医馆后院齐聚, 老者说道:“翡兰城再遇此灾,万望诸位星君诸位公子能够帮助这一城百姓, 救苍生于水火!” 他的声音苍老浑厚,有掌权者的不容置疑,弯腰行礼时正好拜在即熙的身前。按理说即熙这时候该把老者扶起来,再流畅地说一句——您太客气了, 我们定当竭尽所能帮助翡兰城。 但即熙背着手幽幽地看着老者,并未有任何举动。 还是赵元嘉从旁边伸出一双手臂,把老者扶起来,说道大可不必如此客气,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傅灯端了个水盆坐在一边,边洗手边对她的小丫鬟示意,她的丫鬟于是说道:“小姐说,城中若是有因为相同症状的死去的病人,她要验尸。” “验尸?傅大夫不是已经确定了并非中毒么?为何还要做这仵作的活儿?”赵元嘉惊讶道。 小丫鬟晃着她的双羊髻,朗声道:“见肺腑,知病理。小姐的验尸与仵作有所不同,是要开膛破腹,分离脏腑筋络,查看病人发病后的脏腑损伤。” 一听见开膛破腹这几个字,赵元嘉和长者皆是一惊。 九州之内但凡是汉人,丧葬之俗都是求一个全尸安寝。若是尸身不全,便如“五马分尸”般是残酷的刑罚,据说会打扰亡者安息轮回。如今傅灯却说要将尸体开膛破腹,这哪里是寻常人家能接受的? 赵元嘉犹豫道:“定要如此才能探明病因么?病人忍受病痛折磨而死已然凄惨,死后仍然不得安宁,也太过残忍了。” 老者所想却不太相同,他看着傅灯,皱起眉头眼神犀利,探究道:“傅大夫有所不知,五年前荧惑灾星一行人曾暗中将病人尸身开膛破腹,城中百姓都认为这是邪术。此时您再提出这般相似的方法,虽然是为了查明病情,可我怕会引起百姓猜疑,人心不稳。” 傅灯将手上的水擦干净,抬眸看着赵元嘉又看看那位老者,一双深黑的冷静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动摇。 她无声地说了什么。 “开膛验尸对症下药,或者继续死人。我只提供方案,你们来做选择。归根结底我又不是翡兰城人,若你们不信我就另请高明罢。”她的丫鬟念念替她说道。 “傅灯你别说气话。”赵元嘉闻言立刻劝道。 “我家小姐从不说气话。” 傅灯冷冷地看了赵元嘉一眼。 赵元嘉怔了怔,他从来听说医者仁心,也觉得傅灯虽然脾气冷淡但是对病人总是尽心尽力,这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事不关己的冷硬。 “我们是星君并非医者,并不能治病。方才贺伯您拜我们,其实您该拜傅灯大夫,她才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位能救翡兰城的人。”雎安打破了静默,他走到傅灯身边,转身对那长者以及赵元嘉说:“这样的局面,没有多少可以犹豫的时间。” 长者犹豫道:“那我命人去和死者家人详谈,看他们是否愿意贡献死者尸身。验尸一事最好暗中进行,还请各位不要声张。” 即熙嗤笑了一声,惹得众人看她。她大大方方地背起手,悠然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话好生熟悉。验尸怎么了?开膛破腹怎么了?良药苦口,非得哄着骗着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这是正常的医学方法。你怕人心猜疑?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三位星君在此,只要我们说傅灯是对的,谁能猜疑?” 她慢慢地踱步走到雎安身边,笑着看着长者,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怕你的威望受损,尽管推到我们身上就是了,贺伯。” 长者沉默地看着即熙,阳光下外貌秀丽精致的江南美人抿着唇笑得灿烂,话中却夹枪带棒,绵里藏针。让他心生不快,不禁想起从前见过的那个姑娘。 不过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那我便仰仗傅灯小姐和各位星君了,全听各位安排,我尽力支持。”贺伯不动声色地回应道。 傅灯见他们达成一致,便说三天之内她就要得到一具保存完好,死去不超过两个时辰的病人尸身。她问坊间有没有刀法精湛的屠户,要挑一个做助手。 思薇听傅灯的丫鬟描述着各项要求,灵光一闪,指着贺忆城说他刀法极其精湛,更是善于解剖人体,来做助手最合适不过。 贺忆城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玉佩穗子,说道:“不干,我凭什么帮他们?他们和我又没什么交情。” 说完他转而看向思薇的脸,笑道:“不过要是你命令我去做,那我就做。” “我不是命令你,我是……是拜托你……” “拜托啊?那有点儿诚意呗,你亲我一口我就做。”贺忆城狡黠地笑道。 即熙的脸黑了,思薇的脸红了,其余在场所有人都露出惊诧又尴尬的神情。思薇瞪圆了眼睛,一把拧住贺忆城的耳朵,拉着他就往门外走,嘴里恶狠狠地念着“你给我过来!” 待圆门后发出一阵惊呼和求饶声后,思薇气呼呼地大步走众人之间,贺忆城在后面跟着她,揉着泛红的脸颊笑道:“我帮,我帮还不行么。” 他目光环视了在场众人一遍,然后从怀里掏出他那把镶波斯红宝石的匕首,在手里转了两圈笑道:“但愿我没退步。” 傅灯和那老者看见贺忆城的匕首,都面露惊诧之色,两道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傅灯一贯平静冷淡的眼里罕见地出现了情绪起伏,老者更是满眼震动。 贺忆城走向傅灯,与老者擦肩而过时微微低头,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终于认出我来了?舅舅。” 贺伯,翡兰城最有名望的贺家家主。 五年前大义灭亲的,他母亲的长兄,他的舅舅。 贺伯的眼神沉下来,他转身看着贺忆城走向傅灯的身影,未发一言。 入夜时贺伯要先回府中布置城中的诸项事宜,即熙破天荒地说要送贺伯回去。他们从内室而出,即熙走在贺伯身边,慢慢地说道:“贺伯,如今疫病卷土重来,可是荧惑灾星已死不能再下诅咒,这是否可以说明当年的瘟疫,很可能不是荧惑灾星所为?” 贺伯警觉地抬眼看向即熙,他摆摆手支开身边的家仆,对即熙说道:“星君为何要在这个关头重提旧事?如今救人赈灾才是重中之重,纠缠于旧事并无意义。” “没什么,我就是听说五年前和荧惑灾星一起的人里,有一位是您疼爱的幼妹。”即熙偏过头,路过街上对这场灾难尚无知觉的三三两两的人群,看向眼神闪烁不定的贺伯。她轻轻一笑:“我还以为,您发现她可能受了冤屈,也会急着查明真相呢。” 贺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真相重要么?何公子的身份星君们不可能不知晓,我不知道他为何在你们的身边,又对你们说了什么。不过星君尊上,我无愧于心。” 贺伯虽然苍老但并不佝偻,腰板挺得很直,自有威严的气度,他对即熙说道:“我那妹妹自甘堕落与灾星为伍,即便当年的灾祸并非因她而起又能怎样?已然是污水,非要讨论是纯黑还是浅黑,有何意义?” “再者当年她和灾星被揭露身份,百姓震动民怨沸腾,她亦无法自证清白。我若执意相护,贺家的名望便会被动摇,大家相互猜疑人心涣散,无人再能领导全城百姓。在一场瘟疫灾难前这种结果极为危险,她一时任性我能护着,却不能为她害了全城百姓。”贺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他的头顶飞过几只翡兰鸟,他直挺挺地站着,仿佛翡兰城的一座丰碑。 即熙看着贺伯坚定的神情,颇为嘲讽地说道:“所以真相就不重要了么?” “真相或许对死去的人重要,可死去的人,没有活着的人重要。”贺伯看着即熙,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支持傅灯姑娘毁坏尸身来查病症,不也是更看重生者么?我作为贺家家主的职责是守护这一城的安危,而非执着于真相。”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了。她背着手看着街道上的人群,那些高高低低的人见了她和贺伯纷纷行礼让路,目露憧憬的神色。在这一刻她觉得这憧憬十分嘲讽,仿佛狼看着羊的憧憬。 翡兰城的道义是属于他们的,属于贺伯的,并不属于她。 啊,这么说起来其实出了翡兰城,这世上的道义也不属于她。 贺伯知道了贺忆城的身份,很可能也因为相似的医治手段开始怀疑傅灯和贺大娘的关系,但是他不会在这个关头挑破窗户纸。因为贺忆城与他们三位星君同行,因为傅灯是城中人敬仰的神医,因为翡兰城的英雄赵元嘉喜欢傅灯。 他的道义是息事宁人,他自以为五年前平息了事端安抚了全城百姓,如今也在尽力维持局面平稳,自然无愧于心。 将贺伯送回贺府之后,她站在门口看着贺府红木金漆的大门,匾额上大气庄严的“贺府”二字,长久无言。 所以她们所经历的黑暗,所做的牺牲,蒙受的冤屈,最后在这个世上竟然找不到一颗怀有歉意的心。 53、惠娘 经历过五年前的那一场灾难, 这次翡兰城反应得快了许多。 在商讨定案后的第二天清早,贺家就在各个坊间张贴告示言明情况,将街坊一一划分对应医馆,规定不同症状的病人留在不同的医馆中, 最危重的病人送到傅灯的医馆里医治。这份方案是傅灯主笔, 和城中大夫一夜未眠写出来的,几乎是笔迹未干就给了贺家誊抄分发。 即熙、雎安、思薇、赵元嘉和贺伯一早就来到了贺府门口, 按照傅灯的要求贺伯已经禁止人群聚集, 贺伯管家对着空空无人的街道宣读着告示内容, 传声符悬在半空中, 将声音传播到全城每一户人家家中。 “……从明日开始贺家开启粮仓, 城中百姓无余粮者,星君会以法术将粮食送至家中,切勿担心……” 贺伯的背仍然挺得很直, 拿着告示的手一点儿也不颤,斩钉截铁地告诉城中百姓只要贺家还在就不用担心疫病以外的事情。 雎安走到贺伯身边开始说明傅灯提出的验尸方法,以他惯有的平静而令人信服的声音和逻辑一点点理顺这方法的前因后果, 末了他微微一笑, 说道:“其实这种方法并不新奇,我在星卿宫的古书上看到过, 我们宫中的师祖曾以此法辨别病情。” 贺伯说道愿意贡献家人尸体的人也是翡兰的英雄。若是贺家有人因疫病而死, 一定首先将尸身交由傅灯验尸。 即熙想,雎安说谎了。 雎安看起来就像一个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说谎的人。这样的人恰恰最适合说谎, 说不定也挺会骗人的。 在宣读完告示安排好城中诸事之后,贺伯放下告示看向街边窗户后一张张面孔,声音停顿了一瞬然后说道:“城门已封,无文牒不可出城, 但我知道诸位乡亲若想出去总能找到方法。如今病情不明,诸位且想好若是出了城门,疫病因此蔓延至整个豫州,翡兰城人从此之后便是声名狼藉人人避之不及。翡兰的声名在大家的身上,一朝被毁可能就再无翻身之日,我代替贺家在此发誓,贺家人绝不会在此时逃出翡兰!” “只要翡兰鸟还在翡兰的上空飞翔,翡兰就永远不会倒下。”贺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窗户背后那些平凡的目光集中在贺伯,在他身后的星君和英雄身上,也不知是谁说翡兰永不亡,然后人群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即熙抬起头望着楼阁背后那些期盼和恐惧的眼神,她一双一双地看过去。看着这种近乎虔诚的崇拜,交付一切的信任,无数人的生命和命运压在身上。 冷不丁被这么仰仗着,还挺不习惯的。 有雎安的名声和信用做担保,很快有人愿意贡献出家人的尸体,傅灯和贺忆城得到尸体便迅速开始推进验尸。原本傅灯是要找一个帮手,但贺忆城的刀法实在太过出色,以至于傅灯变成了贺忆城的帮手。 傅灯虽然知道了贺忆城的身份,却也没有急着相认,两人一贯只聊公事。思薇天天在验尸房帮忙,都没有发现这两人曾经交情匪浅。 另一边因为病人数量暴涨,照顾病人的人手很快不够了,便有许多普通百姓提请来医馆照看病人,他们大多数都是有亲人在医馆里医病的。 惠娘也是自愿来医馆照看病人的,她四十来岁,长得矮瘦,所有亲人都在五年前的瘟疫中病故。她说自己孑然一身,死了也不稀罕,就是想来帮点儿忙。 扩充人手的事一向是赵元嘉和戚风早负责,即熙从不过问,但是看见赵元嘉把惠娘领进门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问道:“没别人了么?必须是她?” 弄得惠娘绞着手指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这位素未谋面的星君讨厌了。 即熙倒也没有坚持赶走惠娘,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听了赵元嘉的解释后点点头就转身离开。惠娘于是在傅灯的医馆留下来,她原本就能干,又格外地勤奋主动不挑活儿,把病人照顾得妥帖,医馆也整理得井井有条。 赵元嘉私下里跟即熙说,惠娘一直很担心即熙是不是还讨厌她,所以想干得更好些。 那时即熙边拿火符同时煮着六炉药,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天她就是随口一说,无需在意。心里想的是反正她在药房,惠娘在后院,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没过几天戚风早与她提起惠娘,他说——星君,惠娘生病了,她想见见您。 即熙怔了怔,问道:“生的什么病?” “傅大夫说就是感染了这次瘟疫。病情发展得很快,没有多少时间了。”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好,我去看看她。” 从前惠娘都是照顾病榻上的病人,现在自己却躺上去了。她一直是很精神很干净的中年妇人,如今病了终于显露出憔悴和凌乱,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盖着被子呆呆地看着天空。 即熙坐到她身边,不远处隔着一道帘子就是其他病人的床榻,新的帮手又来了,四周嘈杂而纷乱。 “星君您来啦……我刚刚就在找您的贪狼星,是不是那一颗?”惠娘抬起手指天,她的声音微弱,像是喘不上来气似的。 即熙抬头看看天空,说:“没错,是它。” 她没有接下去说话,一下子失去了话题,惠娘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总觉得……您有点讨厌我。”她低低地说道,有点无措。 即熙安静了一会儿,靠在椅背上微微翘起凳脚,淡淡地说道:“你在医馆帮忙很久了,应该也知道傅大夫是如何验尸的,你现在仍然觉得五年前荧惑灾星他们剖开尸体是为了下恶咒么?” 五年前惠娘是第一个站出来落井下石的人,她指证看到贺大娘和贺忆城破坏尸身,断言他们肯定在做恶咒。 或许这对惠娘来说并非落井下石,而是伸张正义。她的丈夫孩子都因瘟疫而死,家中亲近的长辈病危,那时她站在人群之前赤红着双眼,激动近乎于疯狂地赌咒发誓说他们居心叵测,说天道恢恢他们必遭报应。 即熙始终不能忘记她指着她们的手指,因为激动而不能流畅的声音,赤红的眼睛恨毒的泪水。就在一天之前惠娘还在她们的临时医馆里帮忙,有说有笑。 有那么一刻她竟不能明白,天道恢恢是什么意思。 惠娘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因为发现即熙他们灾星身份而畏惧恐慌的人们立刻被愤怒所淹没,喊着滚出翡兰城聚集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的惠娘比那时更苍老了,因为生病而憔悴的眼睛迷惑地眨了眨,她说道:“她们和傅大夫怎么能一样?傅大夫是为了救我们,灾星救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她害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但是……降灾害人,这不就是灾星会做的事情么?” 惠娘回答得小心又迷惑,即熙抱着胳膊看着惠娘,只觉得这种真诚的迷惑尤为讽刺。 惠娘咳了几声,好像有点明白过来,她说道:“您是觉得五年前,我们冤枉了灾星么?可是这个时候……这么危急的关头,全翡兰城人都在努力度过难关,这时候纠结五年前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五年前……翡兰城死了七百多人,这次已经死了三十多人了……就算当年我们错了,对他们这种大人物来说也只是无关痛痒,但是对我们来说……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但就像贺家大人所说的那样……只要翡兰鸟还在翡兰城的上空飞翔……翡兰城就永远不会倒下。”惠娘这样说的时候,眼睛还发着光。 她明明快死了,她也知道自己快死了,可是并不绝望,这些天即熙见了许多这样的翡兰城人。 他们相信翡兰城是福地,相信翡兰城的命运。 即熙看了惠娘一会儿,问道:“若是翡兰鸟没了呢?” “只要世上还有一只翡兰鸟在……它们终究还是会回到翡兰的。” 五年前满城翡兰鸟一夜之间死去,但是现在城里的翡兰鸟比从前只多不少。 即熙轻轻一笑,她抱着胳膊俯下身去,靠近惠娘低声道:“你们不应该指望翡兰鸟,它们只是长得好看的鸟,它们救不了你们。” “你们要指望的是阿灯。” “你们会得救的,因为阿灯会救你们。” 即熙伸出手去拉住惠娘枯瘦的手,她慢慢地说:“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你,就像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怪罪你们。” 惠娘就像和即熙见过的大部分翡兰城人一样,顽强、坚韧、乐观又勇敢;无知,愚蠢,黑白不分。 惠娘并不是坏人,她其实个很善良的好人。 即熙看着惠娘呼吸越来越艰难,惠娘渐渐说不出话来了,紧紧抓住即熙的手。她的眼里流出泪来,也不知道是太难受了,还是为了什么在哭。 即熙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几翻挣扎之后慢慢闭上眼睛,握着她的手也松开了力道。 五年前她也是这样守着贺大娘死去的。 贺大娘感染了瘟疫,在她们被赶出翡兰城三天之后握着她的手逐渐窒息而死,葬在了城外的山里。 她原本是来救她的翡兰城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长假快乐! 54、夜谈 惠娘的尸体被运走之后, 即熙睡不着觉,索性披着衣服坐在窗沿上发呆。 惠娘说过死后尸体交给傅灯验尸,如今她应该已经在贺忆城和傅灯的验尸房里了。 明月皎洁,街上空无一人。即熙靠在窗边看着路面的积水倒映着粼粼月光, 思绪万千无以言说。 “你在干什么呢?” 一双靴子踩碎了水面的月光, 雎安披着外衣,披散着一头长发, 站在她的窗户下面微微抬起头, 漆黑的眼眸里映着她。 即熙怔了怔, 回过神来。 “阿海巡视的时候看到你坐在这里, 他很担心你, 让我来看看。”雎安笑道。 天空中盘旋的海东青气急地啁啁两声,仿佛在说——老子才没有担心她! 即熙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呼呼大睡的冰糖,深觉自己家的灵兽还没有别人家的体贴。 “你上来罢, 陪我坐一会儿。”即熙拍拍身边的位置。 以雎安所接受的教育,君子是不该这样坐在窗沿上的。 但是他没有犹豫,按着肩上的外衣, 脚一点地便飞跃而上, 衣袖翩飞间坐在了即熙身边。 “雎安,你为什么就能想明白所有事情呢?我就想不明白。” 即熙瞥了一眼天空中时不时飞过的翡兰鸟, 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记事起贺大娘就在悬命楼了, 她就像我的母亲般。小时候贺大娘经常和我提起她的家乡,她说那里冬夏短暂, 春秋漫长,一年四季绝大多数日子里都阳光明媚。” “城里有许许多多漂亮的鸟,通体碧蓝如同玉石,在阳光下成群结队地在翡兰城上空飞舞, 美极了。” “她很爱她的家乡,而我也因为她的描述而喜欢上了翡兰。所以五年前听说翡兰城遭遇瘟疫的时候,贺大娘说她要回来救翡兰城,我跟她一起来了。” 即熙拎起自己的一缕长发,在手里转着圈甩着。 “起初一切都很好,我们隐瞒了身份。贺大娘十几年没回翡兰城,贺伯见到她很惊喜又担心我们染上疫病,让我们赶紧走。”即熙说到这里,很感慨地说:“贺大娘说长兄如父,贺伯一直挺疼她的,她惹官司被通缉时是贺伯帮她逃走。如今时隔多年回来赶上疫病,也没人有心思再抓她。” “我们就开医馆治病救人。贺大娘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研究病情,贺伯不同意贺大娘解剖尸体她就偷偷做,想要找到医治此病的药方。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就能找到方法了。” 即熙的话在此时停了下来,她似乎不想回忆之后发生的事情。她靠着窗框沉默着,苍白的月光从她和雎安之间的缝隙里落在房间内,她回头看向地上勾勒出他们轮廓的影子。 黑暗的失去了细节的影子,只剩下一个是似而非的轮廓,就如同她身上的所有故事。 她还记得赵元嘉那时年轻柔弱的身躯,站在人群之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与她对峙。平时应该也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可他的眼神仿佛已经做好了,因为揭露她的身份而赴死的准备。 太可笑了,这故事荒唐得离谱。 “小时候我父亲一直跟我说,在悬命楼里每个人都爱我。但只要我推开这扇门,走到世人的眼前,每个人都恨我。我们是这个世界的敌人,但凡是听见我们的名字,便是世仇人家也可以同仇敌忾。” “但是他们伤不了我们,他们只能无力地永远地恨我们。” 有时候她不知道是那些卑微无力的人可怜,还是他们灾星可怜。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夜路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对她说:你认命罢,你就做灾星该做的事情罢。 幸好她做事也不是为了要别人夸她一句做得好,也不是为了要别人报恩。夜路虽长,只要她乐意一直走下去也无妨。 但是她偶尔也会想不明白。 “谁做错了?赵元嘉、贺伯、惠娘和这满城百姓,我不知道该怪罪谁,原谅谁。” 雎安安静地听着即熙的故事,在即熙的讲述告一段落之后,他说道:“就是这世上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没有答案,这是我长久以来想得最明白的事。” 即熙看向雎安,他长发披散在肩头落在窗边,如同白昼上压了一道夜幕。 五年前她最愤怒最迷惑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雎安。 她想起来这个人经历过九次共二十七个月的试炼。他被教导生来为了救世,第一次试炼就让他明白,他救不了世人。所谓人间至苦之处,也是人性至恶之处,命运非要他看清他救的都是些什么样可怕、自私、愚蠢的人。 他一次次被碾碎,再一次次艰难地拼凑起自己,重新生长重新坚定。 “人面对未知的事情天然充满恐惧,因无知而生猜疑,愤恨,怨毒。我们或许比他们更理智,不过是因为我们占着这世上得天独厚的条件,获得了比他们更多的知识和力量。但是当我们面对更大的未知时,不一定会比他们好多少。” 万籁俱寂里,雎安的声音并不高却很清晰,慢慢地如同涓涓细流流过即熙的心上,熨帖了那些细小的裂缝。 “所以从前你总是说,你并没有原谅他们,你只是理解了他们。”即熙抱着腿,仿佛松了一口气:“所以这世道再寒凉,再黑暗无光,你也要心怀热忱,以一灯传诸灯,至万灯皆明。” “嗯。” “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你点燃的灯,我永远为你亮着。”即熙笑着轻松地说道。 那时候遥远的雎安并没有能给她答案,但是想起了他,她就不再那么冤屈愤慨。她想或许世事就是这样罢。 贺大娘至死也没有说后悔,而她是从来不后悔的。 只要不后悔,那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值得的。 雎安守护的这个世间值得。 她是他点燃的灯,她永远为他亮着。 听到即熙的这句话,雎安怔了怔,然后笑起来。他眉眼弯弯,笑得非常欢喜而温柔。 即熙仿佛受到某种蛊惑,她凑近雎安说道:“你这样笑起来真好看。” “嗯?我不是经常笑的么?” “不知道,就是和平时不一样。”即熙摇摇头,看着他们二人之间空出的距离,感叹道:“还是小时候好啊,难过了就能抱着你哭。” 雎安忍俊不禁:“现在也可以啊。” “现在也可以?” 求之不得。 “嗯。” 雎安感觉到她靠近带来的一阵风,在离他很近的距离里她停下来,呼吸相闻间她笑着说道:“你还真的有求必应啊,雎安,你也太惯着我了。你是不是忘记我已经二十四岁,不是小女孩了?” 雎安还没回答的时候,即熙靠上了他的肩膀,大喇喇地说道:“我早就不会因为这个而哭啦。不过你都答应了,我靠一靠还是可以的,这可是多少姑娘们想做的事情啊。” 雎安微微偏过头碰到她的脑袋,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放心地把力量交托在他身上。 “我怎么能不惯着你呢,你可是我的灯。”他仿佛揶揄一般说道。 不仅是我点燃的灯,你一直是我的灯。 医馆里傅灯刚刚熄灭了蜡烛,站起来活动着僵硬的四肢,将桌上的纸张一一收拾好。那些纸上描摹着脏腑的形状,写着密密麻麻的标注。 她已经很接近真相,这五年来她一直在等待的日子终于要来了。 傅灯收拾好东西推开房门,夜色昏沉中眼前冷不丁蹿过一只蛇,从她的脚面上爬过去。 “啊!”她刚惊呼一声,那蛇被一柄剑挑开。 一贯话少冷峻的少年收剑,抬眼看着她。他的眼眸非常黑,深邃如夜空。 已经这么晚了,戚风早还没有离开医馆。 他冷冷地说:“你能说话。” 傅灯的目光闪了闪,她把身后的房门关好,仿佛没听见一样径直路过戚风早往前走。 “五年前,灾星一行共有四人,其中有一个结巴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你?”戚风早的声音在傅灯身后响起。 傅灯的脚步顿了顿,她转身看向戚风早,目光冷如冰雪。 戚风早慢慢走上前几步靠近傅灯,说道:“你装作哑女,是不想别人发现你结巴,从而怀疑你的身份?” 傅灯盯着他,一言不发。 戚风早通过她的沉默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他后退了一步不再压迫于她,他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也不会告诉赵元嘉。” 傅灯挑挑眉毛,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要帮她。 “你好像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戚风早这么说着,顿了顿,他对上傅灯冷硬的眼神道:“而且我喜欢,你身上不信命的劲儿。” 傅灯探究地看着他。 “你永远不打算说话了么?”戚风早这样问道。 月光皎洁,翡兰鸟飞翔的身影落下错落的影子。傅灯在光影斑驳间,慢慢地说道:“现在……还不到……我说话的时候。” 总有一天,她会好好地,流畅地把她所知晓的真相说给这个世界听。 55、傅灯 没过多久雎安再次离开翡兰城去办事, 待他回来时带回来一具棺材交给了傅灯。傅灯验尸房的灯火燃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傅灯擦着手从验尸房走出来,念念走过去接她,替她对验尸房外的赵元嘉说道:“我家小姐说, 她要借各位星君的传声符, 对全场百姓说话。” 顿了顿,念念补充道:“在祠堂说。” 赵元嘉有些惊讶更是欣喜, 他走上前几步说道:“傅灯姑娘, 你找到治病的药方了么?” 傅灯看向赵元嘉, 她平静冷淡地张口, 一贯只是无声的口型, 这一次却居然发出了声音。 “我要……说的,不……止于此。” 赵元嘉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傅灯突然觉得不认识她。他并不是傻子, 傅灯身上的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他喃喃地说:“你是五年前那个……” 她长开了,和五年前大不一样, 但是一旦联系起来就能从眉目间依稀看出过去的影子。 傅灯没有再回答她, 她的目光转向向这边走来的雎安,说道:“星君……我们……说好的。” “走罢。”雎安点点头。 翡兰城的祠堂里站满了人, 各宗族耆老、贺伯、赵元嘉、戚风早、雎安、即熙、思薇、贺忆城和傅灯聚集于此。雎安扔了一道传声符悬于空中, 灼灼发亮,贺伯皱着眉低声对雎安道:“傅灯姑娘想说什么可以先与我们商量, 再行通知百姓,就这么广而告之我怕其中有差错。” 雎安淡淡一笑,只是说道:“不如先听傅姑娘讲话罢。” 傅灯正在给她的两块无字牌位上香,她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将香插入香炉里,然后起身回望着堂中众人。 她慢慢地肃穆地说道:“今天找各位……来,是要说明一件事情。” 堂上宗族耆老,贺伯都大吃一惊,人群中议论纷纷。 ——傅姑娘不是哑巴么,她会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傅灯给人们的惊讶留出了一段时间,她站在大堂之中平静地看着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看向神色复杂而不安的赵元嘉,就像是看向五年前的他一般。 那时候她们也是被人团团围住,赵元嘉和惠娘在人群之中慷慨陈词,不过所有人的愤怒都集中在即熙身上,无人关注她。 她看着那些人蜂拥而至,看着他们举着刀枪火把和石头,疯了一般地喊打喊杀,而即熙和贺忆城的辩解淹没在人潮中,他们甚至连反抗都很小心。 即熙怕伤到他们,而他们怕即熙不死。 晨光从祠堂的打开的门扉间蔓延过来,雾气弥漫的混沌空气里,翡兰鸟的影子时不时地掠过,天空中传来鸟儿们清脆的鸣叫声。 傅灯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天空,这些话她已经提前排练过千百次,她要好好地说给这世人听。 “到现在为止,我验了十余具尸体,找到了疫病对应的药方,也证实了……疫病源头的猜想。不过这药方是在我师父的基础上完善的,疫病源头的猜想……则来源于一位姐姐。所以我必须重新介绍自己。” 傅灯环顾四周欣喜又疑惑的目光,短暂地停顿一瞬后,她慢慢说道:“我叫傅灯……自幼父母双亡,五岁被悬命楼收留,楼主禾枷给我取名傅灯,我师从时任副楼主的贺知岚学习医术。我是悬命楼的人,五年前,我跟从她们一起来到翡兰城。” 这一番话引得满堂死寂,所有人被傅灯突如其来的坦白惊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安静后有人高声问道:“所以这次瘟疫是你搞的名堂!” “闭嘴!听我们家小姐把话说完,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念念站在傅灯身边,叉着腰骂道。 “验尸的方法是师父教我的,当年她和我一样,验尸只是为了查明病情对症下药。这件事她与你说过,可一朝事发你却翻脸不认,说从不知此事,害得我师父孤立无援百口莫辩。”傅灯举起手指着贺伯,冷冷地说道。 贺伯面色一变,对雎安说傅灯心怀叵测扰乱试听,请雎安停了传声符。 雎安摇摇头,淡笑着说道:“整个翡兰城,总不能只有你一个人能讲话。” 这边傅灯已经放下了手指,她看着所有畏惧怀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五年前我们来到翡兰城是为了救人,我的师父为了找到药方感染瘟疫,被你们赶出城死在城外,而被你们咒骂视作瘟疫源头的禾枷,才是真正把你们从瘟疫里救出来的人。” “你们真的以为翡兰鸟通神性,与恶咒相抵平息了瘟疫?根本就没有什么恶咒,翡兰鸟就是瘟疫的源头!它们染病之后把病传染给你们,所以五年前整个豫州只有翡兰一座城陷入瘟疫!” “禾枷姐姐是最早猜到源头的人,她来不及证实就被你们赶出来,埋葬了师父之后她下咒咒死了满城翡兰鸟。她背负了所有骂名,你们却因她而得救。” “五年之间,赵元嘉是英雄,翡兰鸟是祥瑞,禾枷姐姐却是罪人。你们都说翡兰城的人最知恩图报?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翡兰城的人最忘恩负义!” “你们的每一句谩骂每一次误解,都是插在她身上的刀,她是被你们杀死的,她是被这世上所有的偏见杀死的。你们都是凶手!你们都欠她的,你们永远欠她的!” 傅灯说着说着,就眼泛泪光。这可能是傅灯生平第一次这样流畅地随心所欲地说话,五年前贺大娘死的时候她就发誓,直到她有机会说出真相的那天,她在世人面前都将闭口不言。 这一小段真相,这些词句她排练了多年,重复着读顺所有间断的点,等到禾枷姐姐也死了,等到瘟疫再次来临,她才终于能在今天大声地说出来。 她要让死去者的冤屈,在世人面前得雪。 雎安从震动而议论沸腾的人群中走出来,向傅灯行礼然后转身面向堂内宗族耆老,说道:“昨日我带回的,乃是舜河城南李家的幼子尸骨。我在舜河城时常去拜访他,他儿子的病症与翡兰城瘟疫如出一辙。前几日我想起此事便去舜河城询问,得知他儿子生病前从没有与翡兰人接触过,但曾救助过一只从翡兰城飞来受伤的翡兰鸟。” “征得李丰年同意后,我带回了他儿子的尸体交由傅大夫验尸,结果与城中疫病死亡者情况一致。李丰年和他的妻子贴身照顾儿子数十日却不曾染病,此病应当是由翡兰鸟传给人,而人与人之间并不传播。所以才会出现整个豫州,只有翡兰城遭遇大规模疫病的奇怪情况。” “至于禾枷,星卿宫已查实前宫主之死与禾枷毫无关系。想来她身上的罪名有太多是毫无实证的揣测,或者是莫须有的罪责。世人不应当全凭她的身份揣度她的善恶,我们欠她真相与道歉。” 看见雎安站在傅灯身边,原本质疑傅灯揣测她用意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变成惶恐不安和难以置信。 翡兰鸟是翡兰城的荣光,翡兰城因此而闻名于世,怎么会一朝之间变成灾难的来源呢? 在人们慌张无措的谈论声中,傅灯淡淡地转过身去,掏出随身的手帕擦拭桌上她的两块无字牌位,随着她的擦拭那两块无字牌位居然渐渐显露出字迹。 贺知岚之位,和一串常人看不懂的苗文。 这是贺大娘和即熙的牌位。 “你们……拜了她们两年,治疗疫病的药……我会给你们。但是只要翡兰鸟还聚集在这里……疫病永远不会消失……这次再没人替你们咒死它们了。你们要自己……做选择。” 说完了排演多年的话,傅灯的语速又变得缓慢而断续起来,只是她的神情冷淡,说出的话也很有份量。 傅灯离开悬命楼的时候,即熙说她自己的诅咒只能破坏却不能重建,救得了翡兰一时,救不了翡兰一世。所以下次瘟疫到来的时候,傅灯就要做好准备。 ——你要救他们的话,就救得彻底而长久。贺大娘这么深爱的故乡,不能让它就这么毁了。 ——那些人是无知愚蠢又满怀偏见,但是说不定,他们有一天也会改变的。 说完这些话,即熙就给了傅灯她的祝符。 这是即熙唯一给出过的祝符,她保佑傅灯的勇敢和执着。 傅灯珍而重之地擦干净牌位上的灰尘,转过身来看着堂上众人。 “你们常说……只要翡兰鸟还在翡兰城的上空飞翔,翡兰就永远不会倒下……其实你们的命运……毫无关联。就算没有翡兰鸟,你们活着,翡兰就还在……我的师父和姐姐也是这么认为的。” 此时的大堂内,即熙一直默默无言地看着傅灯,她淡淡笑起来。她想她终于知道雎安看着她时的感受了,也就和她看傅灯差不多吧。 阿灯长大了,阿灯也没有忘记自己对她说的话。 傅灯是她点燃的灯。 如今这盏灯已经光芒万丈。 即熙突然觉得这几天她反复思索的问题没什么劲儿,世事无常对错何妨,终有光明驱散黑暗,薪火相传便已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傅灯呀! 哎呀……我好像不小心发出去了……… 56、收尾 人群散去后空空的祠堂里, 只剩下即熙和雎安,还有案上安静燃烧的香。 传声符早已被雎安收入怀中。即熙走到供桌前看着林立的牌位间,那个独特的以苗文写就的牌位,她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却又停住, 只把手背到身后。 她是坟墓也有, 墓碑也有,如今连牌位都接受香火供奉, 作为死人该有的真是全齐活了。 翡兰城的人没有把她的牌位挪走, 宗族耆老和贺伯都说, 若当年真是禾枷救了翡兰城, 那禾枷就配得上翡兰的香火供奉。翡兰城人知恩不忘, 历来如此。 老天爷偏叫她重活一次看着这一切发生,要她因冤屈因偏见而死,然后活着看到属于她的道义来临。 这是个什么话本?老天爷可真会排戏。 至于翡兰鸟和翡兰城的抉择, 整座翡兰城的人都听到了疫情源头,他们大概是选择人而不是鸟的。 “翡兰城土地贫瘠又非交通要道,全靠翡兰祥瑞发迹, 以后该何去何从呢?赵元嘉以后该多尴尬, 他本是闻名豫州的英雄啊。”即熙淡淡地说道,然后转过头来看向雎安, 笑道:“要不是瘟疫又来了, 真谁有这个闲心去管真相呢?我安安静静死了最省事。福地还是福地,英雄还是英雄。” “雎安, 今天的事,是你和阿灯约好的?” 雎安微微一笑,双手背到身后看起来真诚又无辜。 他第一次和傅灯见面的那的酒席上,她说完那一番有关“故人”的模糊言辞之后, 他叫住了原本想要转身离开的傅灯。 ——那位故人身上的冤屈,我想帮她洗雪。 傅灯怔了怔,她说——你都知道了? 她沉默地看着雎安好像在确认他的真心,然后她摇摇头,说不用雎安做什么,她已经做好准备,某天需要的时候,请他以名声来支持她便已足够。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只是偶尔和傅大夫讨论病情,和她那位禾枷姐姐的故事。”雎安这么说道。 “我本来还担心阿灯会讨厌你,没想到你居然和阿灯联手了。” 雎安偏过头,微微笑道:“傅大夫说我是你最尊敬的人,因此她也尊敬我。” 事实上他说得十分含蓄,按照傅灯的描述来说,即熙在悬命楼里每三天必提一次雎安,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奇奇怪怪地扯到雎安身上。 ——贺大娘去世之后,禾枷姐姐还是下咒救了翡兰,她说如果是你在这里,你一定会这么做的。 即熙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傅灯透了个底掉,她点点头目光又转向那牌位,欣赏着工匠并不太熟练的苗文。 “雎安,如果世人知道我还活着的话,事情还会是这样吗?傅灯能够顺利为我平反么,翡兰城会承认他们的错误么,你不会被质疑是否与我狼狈为奸么?我总觉得,我活着的时候他们很怕我,他们太怕我了以至于不能够也不愿意了解我,只有等到我死之后,他们才开始相信我。”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遭遇这些事情的人。” 所谓弱者对强者的偏见,被人们认为是正义的欺凌。 屋外的晨光寂寂,雎安走到即熙身边抬起手揉揉她的头,他说道:“的确如此。” 世人立于经验之上得以延续思想获取知识,而偏见则是经验不可避免的产物,没有人可以像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般看待世界。 偏见不会消失,但像即熙、傅灯、贺大娘这样的人也永远不会消失。 这世界纵然可恶,但是也不是没有希望。 “走罢,傅大夫的医馆里还需要人在。”雎安这么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即熙伸了个懒腰也跟上他的步伐,雎安走得沉稳缓慢,她也放慢了步子跟他一起走。迈出大门的时候阳光一瞬间吞没了他们,耀眼的夏日的阳光,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和青草香气。 “好啊。”即熙背着手笑着眯起眼睛,看着这个耀眼的世界,说道:“权且和这个可恶的世间再磨一磨罢。” 在祠堂说完该说的话之后,傅灯就回到自己的医馆里去配药了。她已经把药方发给了城中所有的医馆,满城大夫也都知道了她是悬命楼人,信不信她随他们便。 傅灯回来的一路赵元嘉就跟了一路,她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始终没有上前跟她说话。他满目混乱慌张,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最后傅灯在她的医馆门口站定,回头看向赵元嘉,念念替她说道:“赵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赵元嘉不安地摩挲着手里的剑柄,那是一件上好的灵器,他们明世阁里传世的几件灵宝之一。当年因为他带领翡兰城众人赶走灾星,帮助翡兰城平息瘟疫,他在整个豫州都声名鹊起,师父特意奖赏了他这件珍宝。 可如今他手握着这件珍宝,只觉得扎手。 “傅灯……我……当年我真的以为……瘟疫是禾枷降灾……城里百姓是受了蒙骗,我不知道……”他说话一贯流畅大方,此刻却像傅灯一般断断续续了。 傅灯摇摇头,说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相信。” 赵元嘉当时相信自己是正义,她明白他没有坏心,只是在他眼里灾星原本就是这世上极恶罢了。 她没有多恨他,怪罪他,她只是厌恶他因这荒唐的改写的故事,而获得的荣光罢了。 赵元嘉定定地看着傅灯,他心下一片混乱,却在所有的混乱中抓住了最明确的那一点绝望:“你不恨我……可是你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傅灯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安静地点点头。 她有一双丹凤眼却偏偏生了细细的剑眉,清丽又让人觉得不好靠近。一身浅青色的衣裙,衣服上只有些最寻常的斜纹,并无其他绣花。长发以木钗盘起,没有落下一律碎发,干净素雅地如同一只光滑的青瓷瓶子。 赵元嘉第一次见到傅灯,她也是这样的打扮。那时贺伯说翡兰城来了一位年轻的神医,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他就看见了从门边走过的傅灯。她的目光移过来与他碰上,像一只翩翩的青色蝴蝶,落了一瞬就离开继续走远。阳光下的她看起来很冷,又干净极了。 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扰乱她的心。 这样的她,却一瞬间扰乱了他,一眼钟情念念不忘。 却终究是求而不得。 赵元嘉低下眼眸,他突然不敢再看傅灯,只是说道:“我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傅姑娘保重。” 说完他便转身,握紧了手里的剑轻声说道:“我明日就回明世阁,姑娘找到了药方,但再过一阵药材就会不够用,我去请师父帮忙调度。” 说完他便离去,脚步快得像是在逃离。 “其实赵公子人也不坏。”念念感慨道。 傅灯目送赵元嘉走远,她轻轻叹息一声,对念念说:“回去罢。” 戚风早仍然在傅灯的医馆里帮忙,他正在按照她的方子称药材,只见念念提着一个食盒找到他,对他说:“戚公子,我们家小姐给你的。” 戚风早闻言有些诧异地放下手里的秤站起身,接过念念手里的食盒。那食盒朴素得一点儿花纹也没有,棕黑色的一个圆角木盒,很有傅灯的风格,打开的一瞬便有扑鼻的面食香气。 里面放着六个精巧的白白胖胖的包子,每个包子十八个褶捏得整整齐齐。 “我家小姐听说你最喜欢吃三丁包子,正好她也是扬州人会做三丁包子,就做了一屉给你。”念念抬着下巴颇为骄傲地说:“我们家小姐的包子可好吃了。” 戚风早抬眼看向念念,他还没把问题问出口,念念已经嘴快地抢先回答了:“你帮我家小姐隐瞒身份,前几天又帮她排演今日的话语。我们家小姐不喜欢欠别人的。” 戚风早沉默了一阵,他低眸看着食盒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说道:“谢谢。” 他平时话很少,笑就更少了,突然这么笑起来倒让念念一愣。 平时那么老气横秋的,笑起来还是很少年气的嘛,看起来戚公子是真的很喜欢三丁包子。念念这么想着。 午后傅灯刚刚行针将一个衰弱的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满头大汗地回到后堂洗手,刚刚将手洗净就看见一块手帕递过来,她抬眼就看见了戚风早站在身边。 “你出了很多汗。”戚风早这样说道,语气十分平常。 傅灯看了他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手帕说道:“多谢。” “我要感谢姑娘做的包子才对,味道和家乡的一模一样。”戚风早这么说着,他把食盒放在傅灯旁边的桌子上,午后的光芒里尘埃在他身边缓慢地飞扬,十几岁的少年总是安静沉稳地像个三十岁的大人。 顿了顿,他慢慢地说:“我也是孤儿,也是被人捡回去收养。” 傅灯在悬命楼时听即熙提起过戚风早,于是她问道:“是天梁星君?” “是,柏清……叔叔。”戚风早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我好像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不知为何被遗弃了,从记事起就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没吃过一顿饱饭。天梁星君见到我的时候,我因为偷了两个三丁包子被店主追打,他救了我然后把那包子铺里所有的包子都买下来给我。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很喜欢三丁包子,不过这件事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赵元嘉也不知道。” 傅灯看着戚风早,戚风早没有直接挑明,而是意有所指地说道:“谢谢你,也谢谢你的禾枷姐姐。” “不……客气。”傅灯沉默片刻,继而淡淡一笑。 戚风早向她行礼,然后转身离开,跨过门槛进入夏日暖阳之中。 “戚风早!” 傅灯喊了他的名字,她喊他的名字时很流畅没有停顿。戚风早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走到门边望向他,说道:“以后……可以一起回扬州。” 戚风早怔了怔,傅灯站在门边淡淡地看着他,他好一会儿才微微笑起来,回答:“好,以后。”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明保存的九点发,刚刚一看怎么是九点五十九_(:з」∠)_ sorry 57、生变 贺忆城走到翡兰城郊的山上时停下了脚步, 他背着手说道:“大小姐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啊?” 后面的树林一阵窸窸窣窣,然后一个浅紫色衣裙绣蔷薇花纹的姑娘就走了出来,她肤色雪白因而面颊上因尴尬而生的红晕就格外明显。她走到贺忆城身边,嘟囔道:“你武功这么差, 怎么发现我的。” “你从祠堂出来都跟了我一路了, 而且我平时总是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着,早就有经验了。”贺忆城笑嘻嘻地围着思薇转了一圈, 顺手把她头发上的树叶摘掉。 思薇吓得跳出去两步远, 警惕地看着他:“你……你别碰我!” 自从她喝醉被贺忆城亲吻又表白的那夜之后, 她对他的接触仿佛惊弓之鸟避之不及。除了上次向傅灯推荐贺忆城验尸之外, 思薇再没有跟贺忆城说过别的话, 连打他都不怎么打了。傅灯向众人说明五年前的真相时,思薇听了两三句就转过头看着他,她似乎思绪万千, 那个当下却也没有跟他说话。 思薇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全然地讨厌,但肯定也不是喜欢, 十分耐人寻味让贺忆城看不明白。 贺忆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做什么, 他认真道:“这个地方阴气重,你再跟我一会儿就能看见游魂聚过来了, 还是尽早回去罢。” 思薇抬起眼盯着他, 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上次你引了一群游魂回来,也是因为来这里么?” 贺忆城眨眨眼睛, 他笑起来露出天真无邪的酒窝:“来给我娘烧纸,我一年来不了几次,怕她老人家在底下穷哭了。” 思薇怔了怔,她低下眼眸又抬起来, 似乎有些无措:“你……怎么不早说……她的墓在哪里啊?” 贺忆城指了指他们身前的一棵小梧桐树。 “在这棵树脚下。我娘生前说让我们一把火烧了她,挑一棵好看的树把骨灰埋在树底下当肥料,树就是她的墓碑。这棵树可是她生前亲手挑的,她说这棵树眉清目秀,我可没看出来眉清目秀在哪里。”贺忆城依然笑着,语气十分轻松地说道。 思薇看了一会儿那棵梧桐树,目光又转回来看向贺忆城,她轻声说:“你……不难过么?” “她老人家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难过个什么劲儿啊。” 思薇突然靠近贺忆城,这么多日子这还是头一次她主动靠近他,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地仿佛要从他的眼底一直看到心底。贺忆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僵硬地看着她清澈的圆润的眼睛,那双眼睛慢慢积聚起一丝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心疼的情绪。 “你怎么可能不难过?就算你再不把生死当回事,她毕竟是你母亲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你怎么会不难过?” “大家都说你是好色之徒,之前我总是骂你沉迷于烟花柳巷,你明明就是生气的。为什么只有我喝醉的时候你才肯对我说真相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这样我总觉得自己很……很可恶,我在你面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薇生气地说道,她甚至伸出手推了贺忆城一把,推得贺忆城踉跄后退了两步,有点难以置信她居然主动碰他。 贺忆城想,这个姑娘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知道在他面前该说什么。 “我以为你介意的事情是,我说喜欢你还亲……” “你住嘴!”思薇立刻制止了贺忆城说下去,她看了一眼那棵梧桐树,转回来咬牙切齿地看向贺忆城:“我收回前言,你就是个好色之徒!你……你都说喜欢谁都不会超过三个月,反正三个月后你就不喜欢我了,我才不介意这种事情。” 贺忆城有些哭笑不得地叉起手来,他一时分不清这姑娘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那这三个月……” “你给我老实点,我就当不知道!” “好好,遵命。” 贺忆城转过身去,一撩衣摆跪在那棵梧桐树前,从袖子里掏出纸钱和火石,悠然地打着火开始烧纸祭拜,边烧纸边说:“娘,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思薇的怒气一点点消退,她有些犹豫地转向这棵梧桐树,然后深深地向这棵树作揖行礼,说道:“贺大娘您好,我是星卿宫巨门星君思薇,是……即熙的妹妹。” 贺忆城瞥了思薇一眼,认真说来,思薇是他带给他母亲见过的唯一一个,他喜欢的姑娘。虽然说此时他的母亲已经在九泉之下,不过他还是能想象,他母亲一定很喜欢思薇这样的姑娘。 他轻轻叹息一声,虽然还是面带笑意但是语气却郑重了些:“娘,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在这里见到阿灯了么?阿灯是为了给你洗雪冤屈来翡兰城的,今天她当着全城人的面说出了五年前的真相,还有雎安给她作保,翡兰城人终于信你了。阿灯也找到了对症的药方和源头,以后翡兰的事情,你放心罢。” 思薇眸光微动,她看着融入这一片郁郁葱葱翠绿山林中的梧桐树,这种墓葬的方式和死亡相比,仿佛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贺大娘是个特立独行又洒脱的人罢,即熙的性格大概就是像她。 “您很了不起,我非常敬佩您。还有这么多年来,谢谢您照顾即熙。”思薇再次行礼,认真地说道。 贺忆城皱了皱眉,他叹息一声道:“大小姐站到我前面罢,它们过来了。” 思薇瞬间有点僵硬,她直起腰来向前走了两步到贺忆城旁边,腰间的剑出鞘插于地面,她将一道符咒放于剑柄之上,一时间剑身银光满溢,亮起许多符文。 “这样靠近这里百步之内的游魂都会被驱散。” 贺忆城看了看思薇那把银白色的剑,笑道:“别这样,大小姐。要是驱鬼的符咒宝器能用,我不是早请你们用了?我本身体质就阴邪,你用这种除邪祟的东西,鬼难受我也难受。” 思薇皱着眉头仿佛是觉得他太过麻烦,但还是听从他的建议收了剑和符咒,僵硬地与贺忆城并肩而坐。她偏过头来看着他,很好地控制角度不去看他身后的东西。 “从小你就被它们跟着么?”思薇问道。 “是啊。但是小时候没那么严重,大概十天半个月的招几只游魂,也形成不了恶鬼。” 小孩子魂魄弱,能看见游魂。他小时候被翡兰城的这些小孩子欺负孤立,他们都说他是怪物。那时候他常常觉得,这世上要是没人能看到他身后那些游魂就好了。 “后来长大了,吸引的游魂越来越多,我就住青楼里了。不过这时候没人能看见我身边那些游魂,倒觉得有些孤单。” 在无数纸醉金迷的夜里,他在觥筹交错美人笑靥间,看见镜子里反映的鬼影,血肉模糊的惨白面孔。 ——你旁边有只好丑的鬼啊。 他有时候会玩笑似的说道。 ——讨厌!公子怎么开这种玩笑呢,吓死人了。 得到的便是美人带笑的嗔怪。 以前除了即熙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眼里看到的世界,他们同病相怜,彼此为对方保守秘密。他爱人从来不超过三个月,因为三个月的热爱就到了要戳穿谎言的地步,没有人可以带着满身秘密与他人相爱。 贺忆城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认真地听他说话,眼里的情绪相比于怜悯,更多的是不忍和心疼。 “……那你还不肯说你有这种体质的原因,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啊?”思薇咬了咬唇,说道。 她今天一直跟着他,应该就是听了傅灯说的故事心疼他了,怕他难过。可是她偏偏又是个不会安慰人的姑娘,说话总是硬邦邦的。 贺忆城摇着头感叹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得到了思薇的一个白眼。 不过她也没有强求贺忆城告诉她原因,她瞪了贺忆城片刻,看着贺忆城无辜的笑颜,神色慢慢软下来。 这几天他不眠不休地帮傅大夫验尸,眼睛里都有血丝了。 虽然他受了冤屈,甚至因此失去了母亲,可他还是帮忙拯救翡兰城的瘟疫。 “这些天辛苦你了,以后你生气了就说生气,被冤枉了就说委屈,难过就说难过,不要总是埋在心里行么?”思薇放软了声音。 “哦?这是命令还是请求?” “……你怎么又来了?什么命令?虽然你身上有我的祝符受我庇护,但你不是我的仆人。” “我是啊,因为喜欢你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的仆人。”贺忆城靠近思薇,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她的,他慢慢说道:“验尸是因为你请求我才去做的。我不是那种深明大义的人,因为我喜欢你,你想要我做的事情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会为你做。” 思薇愣了愣,一时间居然忘记因他的调戏而恼怒生气。 ——因为喜欢你,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的仆人。 着男人果然是风流多情的情场高手,情话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偏偏看起来还很真挚。 正在思薇愣神的时候,不远处的翡兰城突然冲出一道红光,继而蔓延到整个城内。 思薇和贺忆城脸色都一变,他们二人奔到山路边看向翡兰城,只见城中红光笼罩下煞气四起,不停激荡。 “近来城中死人很多,有人布阵挑起全城煞气。”贺忆城猜测道。 思薇还没发话,就见一道更加耀眼的红光从城中而出,与城中原本的红光相激,混乱不堪的煞气顿时都朝着那红光的地方而去。 “不周剑?雎安师兄拔剑了。”思薇震惊地喃喃道。 城中出大事了。 58、宁钦 不周剑既是神兵亦是凶器, 若不是形势险恶雎安从不轻易拔剑。 此时雎安他们下榻的客栈已经是一片狼藉,伙计老板都被即熙转移安置到别处,她吩咐冰糖保护好大家有事知会,再喊戚风早去找贺伯让城中百姓保持镇定, 便立刻跑回战场的中央——客栈一楼大堂。 只见两个白衣身影缠斗在一处, 且都被红光所笼罩。不速之客面缚白纱看不清眉目,他手中一柄白铁铸就的长剑, 剑上刻了密密麻麻扭曲的黑色符文, 隐约连他的手臂上都有类似的符文刺青。他连同那柄剑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 满城激荡而起的煞气源源不断地汇入他的体内, 他明明身材颀长身形优美, 看起来也像是个贵公子,可他双目已然赤红,仿佛地府来的修罗鬼魅。 这年头刺客都不穿黑衣服改穿白衣服, 这□□的就来行刺了? 不周剑出鞘之后满城煞气不再只往刺客一人身上去,将近一半煞气开始汇入不周剑中。不周剑透明的剑身中那些宛如血脉的筋络纹路开始扩张变得鲜红,愈加兴奋, 而持剑的雎安额上星图光芒闪烁, 神色依然冷静。刺客有煞气加持速度极快,出手狠辣又威力巨大, 就像是不要命似的, 雎安的身形也快得只能看见衣袖翻飞的残影,耐心地与刺客见招拆招。 即熙想上去帮忙几次都忍下了, 这家伙趁着翡兰城瘟疫无暇他顾,在城中四周布下阵法汇聚病死者痛苦而生的煞气。方才突然出现时指名道姓地说要和雎安单挑,谁要是插手他就立刻发动阵法毁了整座翡兰城。 这他娘是哪里蹦出来的缺心眼的蠢货?雎安还能有这种仇家?别是什么狂热的崇拜者罢? 阿海被雎安喊去寻找城里布阵法的符文法器在何处,没了阿海在雎安就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即熙心中不禁暗自焦灼。她向来知道雎安武功极好,可是这次明显来者不善。 雎安的剑法便如高山飞瀑,水并不伤人但飞流千尺而下势不可挡。他每一剑并不像刺客般直取要害,但是流畅从容环环相扣,不知不觉就把对方带入他的招式里,任凭对方如何挣扎也不能离开他的定势节奏,逐渐开始压制那白衣刺客。 白衣刺客不甘落败,举剑抵挡的瞬间吹了一声口哨,那满城的鸟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般开始疯狂地鸣叫,汇聚于客栈四周。 雎安皱眉退后,他本是靠着脑中描绘的大堂样子和声音判断来者方位的,此时大堂内一片嘈杂大大影响了他的判断。刺客趁势而起连连进攻,雎安动作稍有延迟,那满是符文的长剑就刺入了他的肩胛。 血顺着长剑淹没符文一路流下,落在地上,刺客赤红的双目露出欣喜的神色。 看到雎安的血染红衣袖时即熙一瞬间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只能听见自己剧烈急促的呼吸声。 这人他大爷的伤了雎安!去他的单挑!老娘宰了他! 即熙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去给这人下诅咒,电光火石之间沾了雎安血的不周剑剑气突然暴涨,雎安一个旋身抬剑将敌方长剑劈成两半。刺客愣神之间躲避不及,几番狼狈地抵挡之后被雎安摔倒在地,不周剑尖直指咽喉。 雎安神色淡漠地举着剑,因为失明反而仿佛有目空一切的高傲,他另一手握住刺入肩胛的那段残剑,慢慢抽出来然后仍在地上。一时间血流如注。 “扰乱我听觉之时,您本应耐心周旋,这般急着攻击想要取我性命,反而让我确定你的方位。只刺中我一次便因欣喜而晃神,实在不妥。”他淡淡地说道。 即熙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到雎安身边查看他的伤势,雎安低声跟她说无碍。她点了雎安几个穴位,暂时帮雎安的伤口止了血。 刺客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道:“你觉得你赢了,还来跟我说教?若是你输了,便只死你一人,现如今却要全城跟你陪葬!” “陪葬什么?你是要发动城中的符文吗?” 大门被踢开,思薇和贺忆城匆匆赶到,连同阿海从门外一起飞进来。阿海爪子里抓着一块石板,丢在地上碎成三块。他们刚到城外就遇到阿海,阿海引他们到城中一座破庙,在石像下发现了这块刻满符文的石板,正是城中阵法的一环。思薇好不容易破了这咒文才和贺忆城一起过来。 “老娘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品种的疯子!”早就撸好袖子准备打死这刺客的即熙两三步走上去,一把扯下刺客的面纱。 刺客其实相当年轻,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面如冠玉眉目俊俏而高傲,如同清冷月辉。 即熙呆立当场,贺忆城抱着胳膊看戏的神色也蓦然变成了大惊失色。 刺客浑然不觉,他看了一眼那石板,冷冷一笑道:“怎么,你们以为阵法破了就结束了?雎安,我所爱之人死于你手,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张符咒,以即熙的造诣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张以自身性命为祭的恶咒,她气得举手打了那刺客一巴掌,骂道:“你搞什么鬼啊宁钦!” 刺客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即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慢慢就开始颤抖起来:“这……这不可能……” 眼前的姑娘身着牙绯色衣裙,盘着单螺发髻,发间插着一支金闪闪的凤形步摇,口衔珠滴,精巧的垂穗垂至耳际。这种打扮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太过相似,可她明明是完全不同的长相,柳叶眉杏仁眼,眼含秋水看来是温婉的江南闺秀。 贺忆城看了一眼刺客又看了一眼思薇,直觉即熙的身份要保不住,对思薇和颜悦色道:“我看要不我们先去休息一下?也该功成身退……” “你是即熙?你还活着?”刺客喃喃道。 思薇怔了怔,睁大了眼睛看向即熙。贺忆城揉揉太阳穴,晚了一步,这情况身退大概是退不了了。 即熙劈手夺下宁钦手里的恶咒,气不打一处来:“谁给你这玩意儿的?又来血债血偿这一套,雎安杀了你哪个所爱了?” 宁钦直直地看着即熙,眼里翻涌着欣喜和愤怒的波涛,仿佛死了心要看到她自己明白。于是即熙愣了愣,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难不成是……我?” 宁钦咬着唇看向她,未发一言算是默认。 即熙露出迷惑的神情,她后退两步打量着宁钦:“我不是你仇人么?你不是想杀我报仇的么?雎安杀了我,这不是帮你嘛?” 感觉到宁钦已经没有杀意,雎安放下不周剑归剑入鞘。他向即熙的方向转过脸去,问道:“他是谁?” 语气非常平静,听不出发问者的情绪。 于是即熙也没有察觉到雎安的不对,她有些困难地思索着该怎么定义她和宁钦之间的关系,还没发话就听到宁钦说:“我叫宁钦,即熙的情人。” 这话里颇有些挑衅的意思,即熙立刻说道:“前情人好嘛?而且你……” “前情人也是情人,更何况,我是你唯一的情人。”宁钦抬起头,他眼底下有一颗泪痣,看起来脆弱又高傲。他话虽然是对着即熙说的,却一直讽刺地看着雎安。 雎安轻轻一笑,淡淡说道:“我是在问即熙,不是你。” 即熙看看雎安再看看宁钦,觉得这局面怎么如此诡异焦灼呢? 她这七年里招惹的桃花数不胜数,不过宁钦确实是她唯一给过名分,带回悬命楼的人,不过她和宁钦真是一段孽缘。 那时候贺忆城流连青楼,她也常常女扮男装混迹其间。她这个俗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美酒美食美人,混迹青楼就是为了满足她看美人的癖好。美女不错美男子更好,赏心悦目,翩翩起舞浅吟低唱,美得心尖儿都颤。 宁钦就是她看上的美人之一,梁州沛城云想苑的琴师先生。她跟贺忆城看他相好跳舞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伴奏的宁钦。当时她常常一掷千金不叫美人跳舞,只要宁钦来给她弹曲子。 不过因为即熙扮了男装,大家都猜她是有龙阳之好对宁钦图谋不轨,她以为宁钦也是因为觉得她是男子,所以才总是一脸厌恶宁死不屈的样子。 后来想想,宁钦大概是真的讨厌她。 某天即熙心情比较好喝酒没了节制,喝醉了叫宁钦来调戏于他。一觉醒来衣物松散与宁钦同床而眠,她仔细回忆倒是没失身,就是宁钦肯定也知道她是女子了。 那夜之后宁钦就一直说要对她负责,即熙再三说不用宁钦仍然坚持,他还用自己的钱赎了身要跟即熙走。 ——你不是说喜欢我的么?你喜欢我,就带我走。 即熙一摊手,说你不是宁死不屈不喜欢我么? 宁钦红着眼眶说,我不喜欢你怎么会要跟你走。 即熙看不得美人受委屈,当下就有点心软。 呔,现在想想,宁钦真是他娘的好演技。 她本就是爱好美色,看厌了就换下个,点到为止。从不像贺忆城那般找情人相伴,还甜言蜜语如胶似漆。于是她拒绝了宁钦,离开了云想苑。 但是后来她走到哪里宁钦就跟到哪里,她去哪家青楼他就去哪里做琴师,她看美人他就直勾勾地看着她,搞得她跟负心汉似的。中途她跑去跟贺大娘一起去翡兰城救灾,离开了梁州一段时间。 等她埋了贺大娘,身心俱疲地回到梁州时,却发现宁钦居然还在等她。他只知道她去了豫州,就在梁州的交通要道,去豫州的必经之地天天等她回来。 重逢时他在城外长亭弹琴,一见即熙出现就站起来,看起来非常高兴。 那时候说即熙没有一点感动,没有一点心动是假的。毕竟千夫所指之后,终于看见一个欢迎她归来的人。 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而宁钦说他不介意。于是她就把宁钦带回了悬命楼,除去那些逢场做戏的桃花不算,宁钦应该算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正经的情郎。他在悬命楼待了一年多,那一年她也没有再出去拈花惹草,出入基本都和宁钦一起,日子过得还挺开心的。 谁能想到宁钦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她的,日子过得好好地他大爷的说翻脸就翻脸,趁她不备一剑穿身,她差点就死在他手里了。鬼门关打了个来回终于挣扎着活下来,她才知道前几年她接了个生意,咒死那人是宁钦的叔父。 宁钦从小被叔父扶养长大,他不仅想方设法杀了买凶的仇家,又忍辱负重接近她来杀她报仇。 从她遇见宁钦开始这两年一场大戏,宁钦演得简直是精彩绝伦天衣无缝啊!听说宁钦刺下去那一剑之后便抱着她痛哭不止,后来贺忆城囚禁了他,他以为她必死,还求贺忆城杀了他葬在她身边。 她活过来之后,只觉得宁钦是演技过于高超,导致入戏太深出不来了? 悬命楼的规矩是不报私仇,宁钦这事儿即熙寻思着也算是事出有因,一年多了也还是有感情的。她没有杀他,只是让贺忆城把他赶走,打算一辈子再不相见。 这也真是的,谁想到她的一辈子这么短,一辈子确实再也没见到,结果下辈子相见了。 “宁钦他……嗯……嗨,曾经我有段时间与他相好,后来发现他其实是故意接近我,要杀我报仇。我被他捅了一剑但没死成,后来我赶他走了,我俩就掰了。”即熙向雎安高度概括了,她这段烂的不能再烂的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激动人心的正经修罗场来了,拿了男主剧本的疯批男N宁钦。傅灯是即熙点的灯,宁钦是即熙放的火→_→ ———— 小贺:告辞,我要退出你们四个人的修罗场 59、旧人 雎安闻言眸光微动, 问道:“他刺杀你,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啊……大概三四年前?” 雎安点点头,并未再发话。即熙于是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宁钦,困惑道:“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先前要杀我, 现在又要给我报仇, 我真是很看不懂你。” 宁钦低了眼眸,他默了默, 自嘲似的笑道:“你当然不懂, 你懂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 即熙揉揉太阳穴。 美人们只可远观不可深交的一大原因就是——她们个个都爱打哑迷, 话说一半叫你猜来猜去。你这边摸不着头脑, 她们倒委屈得很。 “行,你的动机我是不懂。但是你这把剑是怎么来的?还有你这恶咒,你这阵法, 这可不是以你的能力能做到的。”即熙蹲下来看着地上被劈成两半的布满咒文的剑,还有那以命生祭的符文,心中啧啧感叹这真是好强好恶毒的咒文。 宁钦看着她蹲在他面前, 低头认真研究剑的样子, 眼里就有了些悲戚神色。 她离他那么近,关心的却只有这把剑。 “你不问问我, 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的死讯时, 是怎样的心情?”他颤声问道。 即熙抬眼看他,认真说道:“我怕我问了也听不懂, 所以先问点我能听懂的。” 这一瞬间,贺忆城看着即熙正直坦诚的神情,不禁稍微同情了一下宁钦。 宁钦怔了怔,他沉默片刻然后低声说:“一个陌生人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是谁, 看不清样子声音也是沙哑的。” “那你也敢拿他的东西?” “他说用这些可以杀死雎安,为你报仇。” “……你倒是真好蛊惑,这咒会要了你的命。” “他说过,我认了。” 即熙只觉得匪夷所思,宁钦这一往情深的样子,不会是这么些年了还没能出戏罢。 “罢了罢了……你何时何地遇见的那个人?” “大概两个多月前,在青州奉先城附近。” 即熙闻言皱眉,她起身走到雎安身边,说道:“大概是魔主,他一直暗中盯着你。他好像很了解我,甚至利用我的故人来行刺,真是奇怪。” 她见雎安面色有些发白,便扶着他的身体道:“先不管这些,我帮你包扎伤口我们再说。” 一看见她扶着雎安的身体,宁钦的眼眶就发红了。他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喊道:“为什么?!” 即熙被他吓了一跳,转头来看宁钦:“什么为什么?” 眼前的白衣男子明明年轻俊俏,看气质也是高傲不低头的人,此时却双目赤红,隐约有泪。 “当年……你赶我走的时候……你说你永远不会原谅伤害过你的人……可是他!”宁钦抬起手来直指雎安,目光盯着即熙不放,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也要杀你!你死在他手上!你为什么就能原谅他?” 雎安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袖子里的手慢慢握紧。 即熙不假思索道:“你和雎安能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你当初对我青眼相加,难道不就是因为我像雎安?”宁钦自嘲地笑起来,苦涩又悲愤说:“我告诉你这些年我去了哪里,我去了奉先城去太昭山,去了星卿宫附近。我就是想看看你三句不离口的天下最好的雎安,是个什么样子,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我的长相气质和他五分相似,这就是你喜欢我的理由!” “放你娘的屁!”即熙气得放开雎安两步走到宁钦面前,一下子又把他掀翻在地揪住领子。 这是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猜测?雎安要是信了该觉得多恶心? 她不能允许这种污蔑破坏她和雎安之间的关系。 宁钦却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即熙:“你敢发誓吗?你发誓你对他,对天机星君雎安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即熙冷笑道:“你可闭嘴吧!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发誓,我对雎安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贺忆城嘶地吸了口气,偷眼看向雎安,这也太狠了,他开始心疼雎安了。 雎安却看起来很平静。 平静得过头了。 他的目光如平时一般,不知散落在何处,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殷红的衣袖之下,血顺着他的指尖缓慢地,一滴一滴落在地砖上,渗入缝隙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的原因,他看起来面色苍白。 宁钦望着怒火中烧的即熙,他眼里的愤怒慢慢退却,变成不可名状的脆弱。他低声说:“即熙,我恨你,可我也爱你,我真的爱你。” 即熙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宁钦,神色复杂。 宁钦抿抿唇,自嘲地笑道:“是,当年我是有目的地接近你的。我从小父母双亡,被叔父扶养长大,他是我最亲的亲人,他的仇我不可能不报!可是与你相遇不过几个月,我就已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不知道多少日日夜夜里,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在恩义和爱意里反复挣扎痛苦万分。我实在不能辜负叔父的恩情,下手伤你的时候也想着,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 “很用不着!我想好好活着!”即熙打断了他,她抱着胳膊,冷冷地说道:“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所以要杀了我?还要我体谅你的痛苦?我还不至于当这个冤大头吧?你说你爱我,可刚刚那一大段话全是你如何如何,怎么都没我什么事儿?” 她俯下身看着宁钦,一字一句道:“宁钦你错了,你才不爱我,你最爱你自己。” “你感动于你自己的痛苦和挣扎,自以为是伟大的爱情,却不想想我被信任的人刺杀,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 她的语气冷静极了,对他刚刚那一番剖心的表白无动于衷。宁钦的眼睛颤了颤,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即熙,好像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他突然大笑,笑声无比惨烈,慢慢转变为呜咽。 他俯身撑在地面上,也不去看即熙,只是低声说:“你真是绝情,说到最后也是’信任的人’,而非爱人。即熙,我认真地问你,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他又开始问她不懂的问题了。 其实当年宁钦也经常问她这个问题,她一律是回答当然爱了。但是她隐约也感觉到,这和宁钦要求的爱或许不同。 “宁钦,我不知道你要求的爱是什么。但是那两年,至少我是真心的。”即熙长叹一声,慢慢地说:“那时候我觉得,虽然不能再去搜寻美人,但是你陪我饮美酒享美食也不错。我和你这么游山玩水,抚琴放歌,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就很好。” “……如果那时候我不刺杀你,而是说要娶你,你会答应么?”宁钦手握成拳,颤声问道。 即熙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脊背半晌,说道:“或许会罢。” 她说或许会罢。 雎安低下眼眸,他捂着左肩上的伤,对即熙说道:“我先去处理伤口,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 “我帮你。”即熙立刻转过身来走向雎安,她伸手要碰到雎安胳膊的时候,他却侧身避开了她。 雎安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伤,我自己可以。你先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罢。” 说完他就后退两步,然后转身离开。步履平稳,染了血色的白衣背影看不出任何情绪。 即熙有些发怔地看着雎安离开的背影,有点没反应过来。这好像是雎安第一次避开她的触碰。 宁钦看看雎安的背影,又看看即熙,脸上就有了混杂悲戚的嘲笑神色,他说:“你说你不喜欢雎安,那雎安对你来说是什么?” 即熙转过头,冷冷地看向宁钦,她走到宁钦面前,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 “雎安对我来说,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你满意了么?” 她觉得宁钦以施害者的身份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实在是太过可笑。不过相比之下,她更讨厌宁钦用这种尖酸刻薄的语气喊出雎安的名字。 “你觉得你和雎安相似?你以为长得好看些,穿上白衣服就像雎安了?他只有下山时才穿白衣,大多时候都身着四季宫服。他温柔坚韧,你敏感冷傲,你一点儿也不像他。” 即熙轻轻一笑:“你欺瞒于我又要求我谅解,拿这一城百姓性命要挟雎安。你眼里只能看到自己的痛苦,你最自私而他是最无私的人,你比不上雎安,没人能比得上雎安。” 贺忆城心想,即熙这一刀又一刀,雎安和宁钦真是太惨了。宁钦尤其悲惨,这几刀刀刀直刺心房。 宁钦沉默了一瞬,突然大笑起来,他笑着眼里却含着泪。他嘲笑道:“那你呢,即熙,你以为你就很了不起么?你根本不会爱人,你这个人永远不知道爱人的心情,我告诉你即熙,爱原本就是自私的!” 即熙揉揉耳朵,觉得她是吃饱了撑的才和宁钦废话这么久。 她确实是个绝情的人,对于欺瞒和仇恨的容忍度最低。大抵是整日与仇恨相关的生意打交道,一旦有人把仇恨牵扯到她身上,她瞬间就会打消所有的温情。 宁钦两者皆占,他在她这里,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已经来了,表白还会远吗? 但其实表白是更惨烈一情景……升级修罗场 (数数兜里的刀子) 宁钦和雎安其实都很偏执,但他们爱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 现实里给我的感觉是,疯批爱情一般都出自自我感动型选手,本质上是极度自我中心者爱上自己的爱情。 60、心魔 即熙搞了一间空客房, 用符咒把宁钦关在里面让他好好冷静一下,别张嘴就是爱不爱的绕话,过会儿她还想问问魔主的事儿。 她走出那囚禁宁钦的房间关上房门,一回身吓了一跳, 思薇就站在走廊里等着她, 旁边不远还跟着贺忆城。 昏暗的烛火照耀下,思薇捏紧了拳头, 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恨不能盯出两个洞来。 即熙心中警铃大作, 她僵硬地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一边暗暗给贺忆城递眼色, 一边说道:“思薇啊,这个事情它说来话长……” “你什么时候变成苏寄汐的?” 思薇开门见山,一点儿也不打算废话。 “……我死后第七天。” “从你嫁到星卿宫那天开始?” “是的, 我一睁眼一闭眼就变成苏寄汐了,我也不知道……” “所以已经十个月了,整整十个月三百多天, 你一次也没有打算告诉我你还活着?”思薇咬着牙说道:“你就看着我因为师父之死与你的关联而痛苦, 看着我跟柏清和雎安师兄说我多希望你活着,却一句话都不说?” 即熙张张嘴, 却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因为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可……这他娘的不是因为她本来就打算让“禾枷即熙”好好地死掉么, 她连雎安都不打算告诉,那是都是雎安自己猜出来的。 “好, 很好。贺忆城知道,雎安师兄也知道,就我不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傻子吗?好玩吗?”思薇噔噔上前两步, 揪起即熙的前襟。 贺忆城扶额叹息,这一天真是不太平,平了一事又来一事。还有这姐俩都喜欢揪人前襟是怎么回事? 他走过来和稀泥:“即熙这不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嘛,她之前以为你讨厌她,就不拿自己的复生来膈应你了。后来你跟师兄们坦白相信她,即熙再跟你说自己复生了,又像是耍你。你看,这天时地利就是这么不凑巧……” “你少在这里诡辩!”思薇怒骂贺忆城一句,然后转过头看着即熙,她咬牙切齿道:“我要你的解释。” 即熙眨了眨眼睛,她看着面前这一贯倔强骄傲的妹妹,红着眼睛红着鼻尖脸颊,像是粉蕊的白蔷薇在风里细细颤抖。 以前思薇面对她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很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她们之间总是针锋相对,温情都隐秘地藏在对峙中。 “贺忆城说的就是原因……你非想听到点儿其他东西,那我这里还有一条。”即熙想了想,有些谨慎地说:“我不确定,你对我的态度变化,你的信任和怀念,是不是因为我已经死了。” 人死了,大家总是能多多地想起她的好来,多加了七八分喜爱和九分怀念。可是人要是没死再回来,说不定又遭到厌恶。怀念总是没有成本的,相处却完全不同。 “你看我俩真正朝夕相处时,你可是讨厌极我了。”即熙诚恳地说道。 思薇怔了怔,她慢慢松开即熙的前襟,她往后退了两步看向即熙,眸光闪烁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个人……你没有心肝!”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撞过贺忆城的肩膀噔噔噔下楼去,地板替即熙承受了思薇的怒火,她脚步声响得似乎恨不得把地给跺穿。 贺忆城看看思薇远去的身影,回过头来看着今天这个连伤三人,捅刀子从雎安宁钦一路捅到思薇的密友,忍不住鼓掌道:“我向来知道你没心没肺善于伤人,但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即熙趴在走廊栏杆上,看见思薇怒气冲冲地从大堂内走过,走出客栈大门。她颇有些无耐地说道:“是她问我要一个解释的。” “那你就说实话啊?” “我想着骗了她那么久,我也有点愧疚,这次就实话实说罢。” 贺忆城哭笑不得:“姑奶奶你哄她两句多好,你惹了她现在得我去哄了,保不齐我又得挨打。” 顿了顿,他啧啧两声,摇头道:“思薇不是大问题,雎安才是大问题。你快去看看雎安罢。” 即熙一听到雎安的名字,面色就认真起来。她点点头就要走,结果被贺忆城叫住,贺忆城倚着栏杆问她道:“我认真问你,你对雎安真的没有一点儿男女之情么?” 他很少以这种严肃的语气对即熙说话,即熙愣了愣,她刚想点头却听贺忆城又说:“你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么?” ……怎么连贺忆城都开始问她她听不懂的问题了?男女之情不就是男女之情,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贺忆城手指在栏杆上敲着,他慢慢说道:“你曾经对我说,你觉得苏寄云配不上雎安,那你可曾觉得有谁与雎安相配?从来没有罢。如果将来雎安娶妻了,你感觉如何?” 他这句话一问,想到雎安以后娶妻的样子,她心中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那是因为雎安太好了,这世上原本就很少有配得上他的人!” “你就嘴硬吧你!”贺忆城恨铁不成钢,他指着即熙说:“我看你心底里就是知道无论你怎么做,雎安都会像现在这样对你好。所以你一边享受着他对你的偏爱,一边不想改变你们的关系。你是一生被爱无虞,可这对雎安来说也太残忍了吧?” “你有见过除你以外的第二个人,得他偏爱至此么?你这个榆木脑袋,你好好想想!” 他说完便哀叹着追思薇去了,留即熙一个人在原地怔了片刻,然后气道:“他娘的说谁是榆木脑袋呢?” 她穿过灯火暗暗的走廊去雎安的房间,心里想着贺忆城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人心烦意乱。她早就已经跟雎安确认过了,他说他并不爱她。 那个雨夜的伞下,她问他是否喜欢禾枷,他很明确地说过不是。 走到雎安的房门前,准备敲门的刹那她的手却停住了,脑海里翻滚起贺忆城的话语。 ——你是一生被爱无虞,可这对雎安来说也太残忍了罢? 她极为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个雨夜里,他说不是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有些难过。 正在即熙出神的时候,雎安的房门打开了。雎安站在门后,他背后是暖暖的姜黄色灯火,勾勒出一个泛光的轮廓。 他淡淡地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即熙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那里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他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温和优雅如常。 不过他脸上并没有笑容。从前他跟她说话时,总是还没有开口就先笑起来,眉眼弯弯。不笑的雎安给人一种疏离感,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星卿宫里的女弟子们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是站在面前也触不可及。 即熙伸出手去想看看雎安的伤口,却又被他避开了。雎安摇摇头说道:“不是什么大伤,没事的。” 她的手僵在半空,突然有些惶恐。她凭着直觉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雎安怔了怔,他抿了抿唇微微低眸,再抬起眼的时候就又温柔地笑起来。他往常一般俯身眼睛与即熙平齐,仿佛真的在看她一样,然后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 手心温热,力道很轻。 他说道:“不,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只是有点累,这不是你的错。” 并非爱人就一定能得到回应,没有爱上我并不是你的错。 打消了即熙的不安,把她哄走之后雎安关上门,笑容一点点淡下去。他好像有点头疼地走回床边坐下来,皱起眉头来摁着额角,低低地说:“别吵了。” 微弱的烛火安静地燃烧着,空旷的房间里万籁俱寂,没有风,也没有任何东西发出任何响声。而雎安坐在床边眉头紧锁,握紧拳头,仿佛淹没于人声鼎沸。 也不知多久过去,雎安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有些疲惫地靠着床边。似乎是注意力太过集中,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似乎正有些液体缓慢地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雎安伸手触碰自己的右脸,就沾了满手湿热伴着血腥气。 这是来自于他额上星图的血。 这种场景,他几个月前刚刚经历过。 他安静了片刻,便起身去水盆边仔细地将自己脸上的鲜血洗去。 那被他压下去的声音不死心地翻涌上来,丢下一句话。 ——承认罢雎安,你嫉妒得要命。我最明白你,我是你丑陋的心魔,我是你。 雎安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淡淡地说:“虽然我说过你可以说话,但是今天你太吵了。” 那声音被他推远,归于一片寂寂黑暗中。 听见即熙说出,她想过要嫁给宁钦时,他的心魔一瞬间沸腾,在他元婴内高声呐喊着——凭什么他就能得到即熙的爱?凭什么他差点就能和即熙长相厮守?杀了他,杀了这小子! 而他竟然,有一瞬为了这个提议而心动。 原来嫉妒强烈起来,是这种阴暗的感觉。 即熙一晚上没睡好,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贺忆城说的那些话,还有雎安的表现。仿佛是恨不能把一口淡茶咂个千八百遍,咂出个不同的滋味儿来。 你要说在她心里的位置,除了她死去的老爹之外就是雎安最高了。在她小时候,雎安像朋友又像父辈,像老师又像兄长,他以复杂的角色占据着她人生重要的位置,这些角色就像绕在一起的棉线,无法根根分开。 她喜欢这个人,敬佩他信任他爱戴他,也心疼他。多少年来都是如此,突然之间要她分清这是哪种喜欢,哪种爱戴,她还真想不明白。 而且她也并不觉得,爱情会高于她对于雎安的情感。 当她睁着眼睛看到东方破晓听见此起彼伏的鸡鸣声时,不禁想着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难的事情,宁钦怎么就能笃信自己喜欢她,她真想去问宁钦借三分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咕咕咕的我姗姗来迟,万分抱歉 社畜被揪过去加班,现在才写好 其实因为我晚上写顺一点儿,平时又上班,所以我基本都是码字到十二点半,早上六点半起床。产量不高,看到一直耐心等着的小伙伴觉得特别不好意思(T T) (我下一篇文怎么着也得囤三分之一的稿子再开) ————— 坚持住!这波刀子之后他们会好好地甜甜甜的 感觉很快就可以开白帝城了~ 61、道别 第二天即熙没有出面, 由贺忆城审问了宁钦。贺忆城早在悬命楼时就领教过宁钦的疯劲儿,审他审得很有一手。但凡是宁钦激动起来,他总能顺着说一两句话打断宁钦的情绪,再把他引回到自己想问的问题上。 审着审着, 宁钦就因为这熟悉的感觉, 意识到面前的何弈就是易了容的贺忆城。 “你还在她身边,雎安也是, 思薇也是, 连傅灯也是。”宁钦低声说着, 神色恍惚。 “啪!”贺忆城突然拍了一下手, 声音清脆, 他对宁钦笑道:“不好意思,刚刚看见一只蚊子。我们说到哪儿了,城里何处还有你布阵的符咒?” 即熙不好出面雎安又受伤了, 贺忆城以此为理由拉着思薇来旁听。思薇一贯不会拒绝正事,就抱着胳膊板着个脸站在一边看着贺忆城游刃有余地审问宁钦。 待审完宁钦,思薇仍然板着脸去找宁钦布咒之处摧毁符咒, 贺忆城跟在旁边笑道:“大小姐, 还生气呢?你不是想要即熙活着么?她还活着,这是好事啊!你刚刚听到宁钦说你的名字了罢, 即熙从前在楼里也经常提起你, 说她的妹妹美丽可爱宽容……” 思薇转过头狠狠地瞪贺忆城一眼,手威胁性地放在剑柄上, 贺忆城立刻捂住嘴:“我不说话了,大小姐!” 他想着思薇真是他喜欢过的姑娘中,脾气最暴的一个。嘛,其实主要还是她修为高武功好, 他打不过。 城里经历过这次突如其来的混乱之后,又重新投入到救灾中去。赵元嘉回到明世阁禀明情况后,明世阁便协助官府调度草药粮食,送往翡兰城。而赵元嘉则因为坦白了当年他武断地误会灾星,导致瘟疫没有能根除,如今卷土重来。因此他被罚剥夺了使用灵剑正则的权力,在阁里禁闭思过。 消息传来时傅灯正在她的医馆里照顾病人,戚风早扶着病人而她给病人喂药,念念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带回这个消息。 傅灯听到这件事动作顿了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念念接过傅灯手里的药碗帮她给病人喂药,这位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她之前因为缺药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让她躺下休息之后,念念小声说:“若药早点来……她应该能活下去。这可能就是她的命罢。” “医者不就是与天命争命么?”戚风早抬起眼眸看向傅灯。傅灯回应了他的目光,淡淡地说:“你们修士应该比我更懂天命……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但凡有一线希望就要……医治。” “你说当初在乱葬岗捡到念念时,她只有一口气。若天命算出来念念必死无疑,你还救她么?” “救。” 傅灯神色淡淡,回答得毫不犹豫。旁边念念大惊小怪道小姐怎么连这个都跟戚公子说。 戚风早便轻轻地笑起来。 “是啊,总要试试才甘心。” 这边城中宁钦布的符咒都被思薇摧毁了,她带着那些失效的符咒回来,四个人把魔主给宁钦的那些东西往桌上一摊,满桌的符咒和那柄诡异的长剑。 即熙拿起那把长剑来回看,仔细研究着长剑上镌刻的黑色符文的气脉走向,又在剑柄处看到了刻的剑名。她不由感叹道:“这把剑原本是一把很不错的灵剑宝器,这些符文设计得实在精妙强悍,画符者更是修为极强,竟然将灵剑的灵力全部逆转,从驱邪变为聚邪,而且可以以煞气为力量。简直就像……不周剑的翻版,魔主在尝试打造一柄不周剑出来?” “可惜还是比不上不周剑,被一劈两段,宁钦怕是被利用了来试剑的。” 即熙颠颠这截断剑,想递给思薇看看,谁知思薇直接忽视了她从桌上拿起另外一截断剑,不冷不热地说:“我总觉得这剑上有什么地方感觉很熟悉。” 即熙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向贺忆城,贺忆城摇摇头,表示要不是讨论正事思薇都不会跟你坐在一张桌子上。 即熙又看向雎安,他如往常一般戴着面具遮住额上星图,面色有些苍白,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即熙靠近雎安小声问道。 雎安却在她靠近的瞬间后退拉开距离,淡淡地摇摇头说道:“我没事。” 语气有些疏离。 即熙怔了一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思薇的声音。 “这把剑是玄铁剑,但又有些不同。” 思薇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敲击这柄剑,又仔细端详着剑被斩断的切面,说道:“按照这柄剑的大小长度,应该会更重一点儿才是。听声音也比别的玄铁剑清脆。” 思薇一向是做研究的一把好手,即熙移过目光看过去,问道:“大概是混了什么别的材料罢,你听说过类似的工艺么?” “我以前巡视梁州的时候,在白帝城见过,当地有种特殊的矿石可以混入玄铁铸剑,减轻剑身重量。” 思薇皱皱眉头,说道:“正好这次我原本就要去梁州巡视。翡兰城的瘟疫已经找到对策日益平息,我便先动身去白帝城调查此事。”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完全不看即熙,全是对着雎安说的,仿佛当即熙不存在一般。即熙郁闷地撑着下巴跟她一起看向雎安,雎安点点头说道:“也好,你注意安全。等翡兰城事了,我就去与你汇合。” 思薇要去白帝城,贺忆城当然是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去。思薇承诺过会监管贺忆城,虽然还在生气也不情不愿地答应贺忆城与她同行。 他们收拾了两天就准备出发,出发前雎安破天荒地去找思薇谈了一次心。 在思薇的印象里,雎安很少找她说话。其实她出生后没多久雎安就进了星卿宫,当时师父给他们取名为雎安和思薇,原有居安思危之意。她猜测或许那时候,师父有给他们定娃娃亲的意思。 不过后来等她长大之后就再没听人提起过 ,或许是雎安并没有同意,她那时候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似乎为了避嫌,雎安就很少与她独处。 “这几天我看你和即熙似乎闹得不开心。” 雎安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笑意浅浅,开门见山。 说来这件事情思薇心里对雎安也多少有点怨气,雎安明明早就知道了即熙死而复生变成苏寄汐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告诉她。 雎安显然很清楚这一点,他告诉思薇即熙并没有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是他自己猜到然后去求证的。 “我想,她是怕自己的身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思薇咬咬唇,她恼怒地跟雎安说:“师兄,你说的我知道,我就是想听她解释。但是……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么?她说我怀念她全是因为我当她死了,若我知道她还活着就不会如此。” “大概是因为你们总是针锋相对,你对她的好她并不知情。忽然之间听到你说信任她爱她,所以不太敢相信罢。”顿了顿,雎安说道:“毕竟她已经习惯于面对这世上的恶意,以至于不太能相信,也不怎么懂得对待爱意。” 这番话让思薇不由得想起来宁钦,想起来翡兰城的百姓们,她的怒气稍稍被心疼冲淡了些,于是沉默不语。 雎安便提起,思薇当时在昭阳堂说,后悔到最后还在和即熙说狠话,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对她的珍重和信任。如今即熙回来了,她却仍然在和即熙生气,来日回想起来说不定又要后悔。 “这是她的奇迹,也是你的机会。即熙当然有太多缺点,她在感情上相当粗糙不能体察人心,但是她毕竟是即熙,你等了很久寻了很久的即熙,不要浪费时间在赌气上。” 雎安轻轻笑着,心平气和语重心长地说道。 思薇咬着唇仍不说话,这种情形多半是她已经被说动了。 “她于你,你于她,毕竟都是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以后要好好相处,坦白些别留遗憾。” “……好罢。” 思薇想,雎安师兄总是很擅长劝说别人。 不过今天他的语气很奇怪,就像以后见不着她们似的。 第二天她和贺忆城便去和翡兰城的众人道别——其实主要是贺忆城在道别。 他与傅灯如同相处不久的朋友般客套起来,他道傅大夫将来一定是悬壶济世的一代名医。傅灯便笑笑跟他说我永远比不过你的刀法,你荒废许久,还是这样精准。 在悬命楼时他与傅灯也不算熟悉,他总是流连青楼,而傅灯总是跟着他娘或即熙。 最后他走的时候,傅灯说:“小贺哥哥,你多保重。” 他便眉眼弯弯,以长辈的口吻说道:“你也是哦,阿灯。” 别了傅灯,下一个人便是贺伯。 傅灯在祠堂的那一番慷慨陈词着实伤害到贺家的脸面和威望,但也不算是动摇根基。毕竟贺伯如他所说一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翡兰城。 “什么时候扑杀满城的翡兰鸟啊?”贺忆城轻松地问贺伯道。 贺伯脸色就不大好,他说:“就在这几日了。” “哎呀,我们今日就要走,错过了错过了。”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你能把一城的苦难当成玩笑,你这般……”贺伯看见贺忆城的态度,不禁生气起来。 “谁把瘟疫当成玩笑了?他不过嘴上说说,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哪一次不是尽力救灾?这段时间他帮傅姑娘验尸,可曾有一刻懈怠?贺伯,若换你曾遭受那般污蔑,这次你还能心无芥蒂地帮忙吗?” 贺忆城还没发话,思薇就先替他说了。她皱着眉头一句句反问把贺伯问得哑口无言,难得地低下头去沉默了。 “贺伯,若不是当年你们误会贺大娘和禾枷,瘟疫根本不会再来。今日我问问你,是非曲直,真相黑白究竟重不重要?你是不是欠他一句道歉?” 思薇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贺忆城看向她,这主是非的星君,万事非得辩个黑白对错。 贺伯沉默许久,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容貌改变,却依然高挑俊秀,眼里有着玩世不恭笑意的外甥,心想这双眼睛可真像他母亲。 那也曾是他疼爱的,离经叛道的幼妹。 他为了家族和翡兰城牺牲的妹妹。 “我并不后悔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我确实……对不起你和你母亲,抱歉。”贺伯微微弓腰,肃穆地说道。 思薇真的为他争到了一句道歉。 贺忆城眼里的笑意淡淡,他想说我还以为您老永远不会觉得自己错了,最后却没有说出口。 “再见了,舅舅。”他低声说道。 62、躲避 即熙很确定, 雎安最近不对劲。 思薇跟贺忆城还在的时候不那么明显,他们两个人一走,只剩她和雎安朝夕相处时,他的疏离就格外明显起来。 雎安总是回避她的触碰, 回避她的话语甚至回避与她见面。她这才意识到, 从前每次触碰甚至捉弄雎安时她总能屡屡得手,只是因为他从来不躲。 其实他要想躲, 也是可以躲的。 即熙一开始有点慌, 过了几天这种慌乱就演变成色厉内荏。她终于气势汹汹地把雎安堵在客栈走廊上, 问他道:“你最近为什么躲我?” 她一只胳膊撑在雎安身后的墙上, 虽然要仰着头看雎安但也丝毫不输气势, 活像个调戏姑娘的小流氓。 雎安皱皱眉,有些无奈地笑道:“你把手放下来罢,我又不会跑。” 即熙却不听他的, 反而啪得一声把另一只手也撑在雎安身侧,以一种禁锢的姿态把雎安圈在她的手臂间。她微微靠近雎安:“以前你是不会跑,这两天我可不确定。” 果然她一伏身靠近雎安, 雎安几乎立刻向后贴紧墙壁让出距离。即熙的动作顿了顿, 她眯起眼睛,酝酿起风雨欲来的愤怒。 “你看你!你明明就在躲我!”她踮起脚猝然逼近雎安, 几乎是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刚刚她的那句话, 这次雎安没有躲避。他安静地由她靠近,眼睫微微眨动, 眼眸里映着她气愤的脸庞,呼吸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 即熙愣了愣,她突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仿佛在哪里发生过。 并不是愤怒的, 而是亲昵而促狭的呼吸相闻。 在她恍惚之际,却看见雎安皱起了眉头,他脸色愈发苍白,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你这几天气色都不太好,是伤还没好吗?”即熙兴师问罪的气势立刻烟消云散,她与雎安拉开些许距离,有些着急地看向他的肩膀。 似乎在她远离时,雎安松了一口气。 “只是有点累。” “雎安……” “我去休息一会儿。”雎安这样说着,就低头急匆匆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即熙拒之门外。 即熙怔怔地站在门外,心想他大爷的果然她一放下胳膊雎安就跑了。 其实她的一双胳膊哪里能困得住雎安,只是雎安在遇到她的时候从来不挣扎罢了。 她因为自己被雎安拒绝于他的痛苦之外而感到不安,却不知道雎安在背对着她推开房门走进房间的刹那,血就从他面具下开裂的星图中渗出,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 他撑在脸盆边上俯下身去,那些血一滴滴落在了脸盆里的清水中,慢慢晕染成朵朵红莲。 他这次没能抓住深渊边的自己。 心魔这种东西,只要为它的提议心动哪怕一次,都会一发不可收拾。在这个世界上它最了解你,它会死死抓住被打开的缺口,撕扯噬咬新鲜干净的血肉,直到一切都溃烂腐朽堕入黑暗。 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介意在即熙表现出脆弱,但这一次他无法向她解释。 他被自己求而不得的嫉妒所动摇,在深渊边摇摇欲坠。 思薇与贺忆城在去白帝城的路上,听到了星卿宫发出召闻令的消息。召闻令是星卿宫最高等级的通令,通常是向天下广而告之星卿宫的大事。 宫主之位交替,卜算出大灾难,重要的奖惩之类。 这是的召闻令,却是替荧惑灾星平反。 思薇与贺忆城在酒楼里吃饭,便听邻桌的路人议论纷纷,说召闻令上说星卿宫前宫主并非灾星所害,是仙门百家连同星卿宫冤枉了她。还有关于灾星在翡兰城降下瘟疫灾祸的传闻,已被查明不实,灾源实际上为翡兰鸟,而灾星当年下咒咒死翡兰鸟,救了翡兰城人。 路人们说,这真是奇了怪了,星卿宫居然会替灾星平反。 不过这灾星也会救人,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思薇没想到柏清会同意雎安告知天下他冤杀了即熙,如此之后星卿宫就会受到无穷无尽的疑问——前宫主究竟是如何去世的?而这个问题永远不可解答,因为星命书与灾星的联系,是不可以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更何况雎安师兄人还没回星卿宫,怎么这么急着发召闻令? “大概是怕自己回不去了罢。”贺忆城半开玩笑地说道,被思薇瞪了一眼。 他笑笑不语,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眼里的笑意慢慢沉下去,变成若有所思的凝重。 他并没有开玩笑,这是雎安亲口对他说的。 ——我最近感觉不太好,可能没有办法再回星卿宫。但我会趁着我还是星卿宫主,发出为即熙平反的召闻令。 那是他们离开翡兰城的前一天夜里,雎安少见地找到他,说想要和他聊聊。 雎安向他问起即熙和宁钦的过往,贺忆城并不感到意外,实际上他以为雎安会更早来问即熙的那些桃花的。 ——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嫉妒,所以索性不问了。 ——那你今日怎么想起来要问我呢? ——从你这里得到的故事伤人也好令人羡慕也好,总是完整的。省得我自己抑制不住拼凑细节,胡思乱想。 贺忆城深以为然,看在雎安给他带的两壶好酒的面子上,便毫不犹豫把即熙给卖了。他仔仔细细地把即熙和宁钦的前尘过往讲了一遍,还附赠了即熙许多没名分的情债。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觉得雎安很需要这些知识。 雎安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完那些故事,淡淡地一笑,拒绝了贺忆城给他倒酒的举动。 “我酒量不好,而且我最近感觉不太好,就更不能醉了。” “我可能没有办法再回星卿宫,但我会趁着我还是星卿宫主,发出为即熙平反的召闻令。” 雎安说这话的时候,贺忆城不由地一愣。雎安的额上戴着面具,或许是因为受了伤气色不好,面具泛着月光的银白色看起来居然和他的肤色别无二致。温柔低敛的眉目间有一丝疲惫神色。 他扶着洁白衣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缓缓说道:“若世人眼里她是恶,那她做的所有事情都能被编排成合乎情理的罪过,即便铁证如山也少不了流言揣度。我得在世人心中模糊她身上的善恶,这样对于以往和以后发生的事情,人们才愿意考虑真相。” “毕竟她将来打算离开星卿宫在外面生活,等哪天她不想做苏寄汐想做回即熙时,才不至于太艰难。” 见雎安轻轻松松跳过了最关键的部分,贺忆城不禁发问:“这些过会儿再说,你先说你怎么了?什么叫回不去星卿宫了?” 雎安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目光仿佛落在贺忆城身后洒满月光的窗台上,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淡淡笑道:“我有心魔。” 贺忆城愣住了:“你不是……你不是以身镇天下心魔的天机星君么?” “是,我是,但我也有心魔。” “我听说修士有了心魔,可以请你帮忙度化,那你自己的心魔……” “我的心魔或许是这世上除了魔主之外,最强的心魔。我度不了,亦无人能度。” 贺忆城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酒杯,望着雎安。 便如他的母亲医者不可自医一般,雎安可度千万世人,但不可自度。 “我把他关在我的身体里,但最近我被他动摇了一次,就有些关不住他了。”雎安轻叹一声,语气寻常得好像在说这并非大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黄底红字的符咒,交给贺忆城,说道:“我已经将我的性命与这张符咒相连,若这张符咒开始变黑,请务必在它完全变黑前催动符咒。这件事我想了想,唯有你来做比较合适。” 贺忆城定定地看着这张符咒,又抬眸看着雎安,并没有接。 是什么样的符咒,不交给柏清思薇,唯有他才适合催动,这不难猜测。 “如果你失格了,星命书自然会处决你。”贺忆城说道。 “所以请你在星命书杀我之前,用这道索命符先将我杀死。”雎安笑笑,说道:“星命书杀我是用即熙的力量,不要让她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贺忆城还记得那天的雎安看起来很镇静,从头到尾说话的语气都仿佛在谈论天气般自然,没有因为自己有心魔而羞愧,对即熙也没有任何怨怼。 如今那符咒正折好了放在他的怀里,他揣着这世上最负盛名的一位星君的命,不禁觉得沉甸甸的。 他问雎安为什么不肯告诉即熙他的感情,和他的心魔。 雎安回答道若他说了即熙一定会感到非常愧疚,而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无论是因为他生心魔而愧疚,还是因为没能爱上他而愧疚。 即熙确实很在乎他,或许这个世上最在乎他,所以会把他的情感和安好当做自己的责任。她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努力地爱上他,即便是不爱也要假装爱上他。 但是这不是她的责任。 他不希望,这变成她的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升级修罗场来临 胜利就在前方 63、疯狂 即熙和雎安留在翡兰城, 最后见证了翡兰城扑杀翡兰鸟的全过程。 此事颇为波折。之前雎安说要留下来等翡兰城事了,思薇走之前还说瘟疫源头和药方都已经找到,翡兰城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翡兰祥瑞是御赐的荣光, 瘟疫缘由报上豫州知州后,官府并不愿意张扬,认为此事会使豫州沦为笑柄, 更使皇上龙颜大怒。 所以第一道命令下来是要隐瞒真相, 仅用对症的药方医治而不驱逐翡兰鸟。日后再秘密扑杀翡兰鸟,明面上制造祥瑞离开人间回归神庭的假象。 贺伯在这件事面前态度十分强硬,他主动把这件事告知了雎安和即熙,说这番操作下来不知还会耽误多少时间,城里还有多少人因此去世,决不能如此。 即熙对于官府的这种反应见怪不怪, 全在意料之中。从小就她身边的人都是跟官府对着干的, 她早知这些官儿是个什么德性。 贺伯好歹也是真心为了翡兰城好, 看在贺大娘的面子上,即熙宽慰贺伯道:“或许它们一夜之间就全死了, 倒省得你们扑杀闹出大动静, 官府也没法追究。” 雎安偏过头, 淡淡地说一句:“你别动这个念头。” “不然你有什么办法?” “我自有办法。” 在贺伯找上门来的五天之后,署有星卿宫主印和雎安姓名的召闻令就发出,昭告天下翡兰城瘟疫的缘由, 堵了豫州官府想隐瞒的路。不过即熙倒没想到召闻令里也承认了星卿宫冤杀她一事。 “问命箭认我做凶手, 你们又说我不是, 以后你怎么向世人解释前宫主的死因呢?”即熙得知了召闻令的全部内容,担忧地跑来问雎安。 原本雎安正在和贺伯讨论城中之事,被即熙火急火燎地拉到小角落里, 他笑了笑说道:“很难解释,不过这不是继续冤枉你的理由。” 即熙摆摆手:“冤枉我的事情多了去了,债多不压身。” “你说弱者对强者的欺凌被认作正义,那是错的,欺凌还是欺凌,你有你应得的道义。”雎安微微低头,原本这种时候他都会伸出手来揉揉她的脑袋,不过最近他总是回避她,就更少触碰她了。 即熙看了雎安一会儿,长长叹息一声:“可翡兰是皇帝自己认的祥瑞,星卿宫这般不是折了的皇帝颜面?他同意扑杀翡兰鸟不是自打耳光?” 其实这就是雎安这段时间信件不断,连日斡旋的主要事情,朝廷与星卿宫的关系一向微妙,需要仔细把握,这次皇帝最后算是默认了。 即熙不免疑惑,皇帝可是天下最好面子死不认错的人,居然能吃这个哑巴亏? “这件事要多亏柏清师兄帮忙。” “柏清师兄?” “他进星卿宫前,姓赵。” 当今这江山,便是属于姓赵的一家。 “柏清师兄是当今皇上的亲侄。” 听雎安说完这话,即熙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生吞鸡蛋,她万万没想到古板唠叨的柏清居然还有这么尊贵的身份。不过她隐约听说书人说过,座上这位皇帝登基前兄弟间斗得你死我活,皇子除了他之外基本都死绝,他才登上王座。 这么说来柏清的父亲应该也死在了斗争里,而柏清最初或许是为了活命才进星卿宫的。 真叫人唏嘘不已。 翡兰鸟也是,它们给这座名不见经传的贫瘠村镇带来荣光和财富,数十年后又带来苦难。即熙见证了这曾经最受优待的鸟儿在七日内被扑杀干净的全过程,最终她站在空荡荡的街头,看着阳光从翡兰鸟塑像的头顶漫过来,只觉得命运这东西奇怪得很。 风水轮流转,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戚风早拜别他们回去了青州戚家,宁钦消沉了很久,也说要离开。 宁钦问即熙道:“你能送送我么?” 他眼里有许多血丝,眼下一片青色,仿佛是许多天没能好好休息了。不过情绪倒是没有那么激动,就是低沉了些。 雎安正好在贺府还没回来。即熙看着面前初秋干净的日光里,清瘦落寞的青年,叹息一声抱着胳膊道:“好罢。” 他们之间虽然是段孽缘,但也需好好结尾。 于是宁钦牵着马,他们出了翡兰城沿着城外大路慢悠悠地走着。因为瘟疫断绝交通,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唯有霜草野菊,两人相对无言。 “你今后打算去哪儿啊?”即熙打破了沉默,漫不经心地问道。 宁钦意义不明地说:“你终于想起来关心我了。” 得,又来了。 即熙想宁钦这种一往情深,也不知几分真假。 宁钦却没有在意即熙的反应,他好像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慢慢地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过世,七岁那年母亲改嫁,我就到了叔父家里。叔母向来厌恶我,小时候我但凡出一点儿错就少不了责打,堂兄们也跟着排挤我,唯有叔父对我视如己出处处维护。他是我唯一当亲人看待的长辈,我想等我长大一辈子都要报答叔父的恩情,结果考中进士的那天,我得到了他死去的噩耗。” 即熙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生意都接,你叔父那些敛财的勾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不过就算他再怎么不是个东西,对你倒是挺好的。” 宁钦沉默了一瞬,低低笑了一声。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爱不爱我,这个问题我想了千百次。你不喜欢计较也不挑剔,万事追求惬意舒适,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又省心。可是我要忍耐脾气,体贴懂事不让你厌烦,我就像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若说你喜欢我,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喜欢罢。”宁钦牵着马的手握紧了,还算得上平静。 他这一辈子总是孑然一身,父亲、母亲、叔父继而是即熙,每次想要抓住什么的时候都是镜花水月,到头来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即熙有些无奈,她摊手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装成金丝雀的样子?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身手。” “如果我不装,我告诉你我的不安和怀疑,你只会更厌烦我罢,你最讨厌麻烦。” 即熙想宁钦这说的倒是没错,有些方面他还是很了解她的,所以他们在一起愉快相处的两年,实际上是宁钦的曲意逢迎? 这听来就更膈应了。 宁钦不知怎的,却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我从来没见你哭过,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日子开开心心的,干嘛要哭啊?” 即熙嘴上反驳着,心里却想她也不是很少哭。 上次哭还是离开星卿宫前,雎安问她委不委屈。 再上次是雎安失格的时候,再再上次……奇了怪了,她怎么每次哭都是在雎安面前? 她活着的最高信念就是快乐和自由,难过的事情绝不会记太久,也不需要人安慰。但是在雎安面前,她所有那些原以为忘记的委屈心酸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地方,纷纷跑了出来。 天大地大,她似乎只愿意接受雎安的安慰。 “你说你以前很信任我,但是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我。我陪你那么久,贺大娘的事情还是听贺忆城说的。对你来说,我背叛你的难过,要远远大于我与你决裂的难过。”宁钦淡淡地说道。 “我是假的,你也是假的。不过我原以为自己是假意,却动了真心;而你自以为是真心,却一直没有用情。” 他们走到了城外长亭之处,这里一段时间无人打理已是荒草丛生,颇有种凄凉之意。即熙停下脚步望向宁钦,说道:“或许是这样罢。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管当初我们实质上是什么,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宁钦定定地看着即熙,他这些天迅速地消瘦下去,宽大的衣服随风飘扬,眼睛深陷神色憔悴。即熙却从他平静悲伤的眼睛里,慢慢看出一点孤注一掷的疯狂来。 “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再也不会像爱你一样爱别人。” “……所以呢?”即熙有种不好的预感,宁钦这种神情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好像……几年前宁钦差点捅死她时,是不是就是这种神情? 宁钦向前靠近她一步,说道:“如果你死了,我拼上命也会为你报仇……但如果你还活着,你不能爱上别人……” 他在即熙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活着看到你爱上别人,所以我们一起死吧,即熙。” 即熙瞬间睁大眼睛,想要撤步远离的时候脚下却突然出现血红色的阵法。她直接被压得跪倒在地,抬眼便看见宁钦手里拿着一张符咒,正是之前行刺雎安时用过的以命生祭的恶咒。 “这符咒,我还有一张。”宁钦淡淡地说。 从阵法里中伸出无数红色的藤蔓一样的光,将即熙紧紧束缚住无法动弹,宁钦的脸很快失去血色,生命源源不断地通过恶咒输送到阵法中。 即熙动弹不得,她抬眼狠狠地看着宁钦:“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我可以即刻咒死你!” “你现在咒死我,恶咒也停不下来了。” “宁钦你是不是疯了!” “疯了?”鲜血从宁钦的嘴角流下来,他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疯了。” 64、血阵 即熙一看宁钦狂热的眼神就知道, 这家伙是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她怎么就一时心软疏于防备?她怎么就看走了眼,没发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一个一辈子把自己生存的意义全押在别人身上的可怜虫。 天命诚不欺她, 她不过多活了半年多还没过二十五岁生日,这辈子就又要结束了。 宁钦跪倒在即熙面前,他笑得艳烈又开心, 隔着阵法猩红的光芒说道:“黄泉路上, 你总要和我一起走的。你永远也没法赶我走了。” 即熙恨不得抬起手来抽他两耳光,但是阵法压得她根本动弹不得,抬起一根指头都觉得困难。她并不觉得痛只是觉得冷,越来越冷冷得打战,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死去。符咒悬在阵法之上,对面的宁钦身上的生气源源不断流进阵法里, 他显然也快死了。 以命取命, 这么厉害的阵法, 这么恶毒的符咒,不过十四年而已魔主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了, 他究竟怎么做到的?雎安能赢过他么? “即熙!” 正在她想到雎安时仿佛有感召, 即熙恍惚间听到雎安的声音, 她极为艰难地回头看过去,通向城门的那条荒无人烟的路上,雎安策马而来衣袂飞舞, 跳下马朝她奔来。隔着阵法扭曲的光芒她看不清雎安的神情, 声音也听不分明, 她突然觉得很害怕。 她不怕死,她和死打过交道。但她不想死在雎安面前。 她从来都没有能为他做什么,她总是给雎安添麻烦, 最后还要死在他面前。这岂不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你他娘的,你为什么把雎安叫过来!”她对宁钦怒吼道。 宁钦苍白的脸上显露出慌张和气愤,好像被抢食的野兽般,他指着雎安道:“你来干什么?这里没你的事,你休想把她抢走……” “是我喊他来的。”一双修长苍白,黑气弥漫的手放在宁钦的肩膀上。 即熙抬眼看去,宁钦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雾缭绕,面目模糊的男人,在初秋纷纷的落叶间仿佛从地府而来的鬼魅。这男人淡淡地对宁钦说道:“你只是小角色,这两位才是今天的主角。” 他话音刚落,刚刚踏上长亭台阶的雎安突然跪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他撑着地面似乎想站起来,却又摇晃着跌下去呕出更多的血,鲜红一片。 “果然你又给她下了守生祝符。”黑衣人笑起来。 守生祝符? 即熙怔住了,她一瞬间脑子里空白得如析木堂桌上经年不变的那些纸张,完全不能思考,只能听见耳边传来宁钦奄奄一息的微弱声音。 “你怎么还没死……” 宁钦已经力不能支地倒在地上,他脸色灰败七窍流血,双眼无神地喃喃道。 “是啊,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即熙看着地面上的阵法,她刚刚还觉得冷极了,此刻身体却又慢慢温暖,好像有什么替她的命在与恶咒相抵。 她甚至没有像宁钦这样流血。 黑衣人低下身来在宁钦耳边说:“有人会替她死,黄泉路上或许有点拥挤,辛苦你了。” 宁钦死死地抓住了黑衣人的手,然后渐渐松开,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在宁钦咽气的瞬间阵法一时大盛,雎安仿佛被某种尖锐的痛苦集中,弯腰蜷缩着上身,用力地捂着心口,牙齿把嘴唇咬出血来,无法开口说话。 他身前一摊鲜红血迹,红白相映,尤为刺目。 相比于雎安的痛苦,即熙却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她看见雎安蜷缩下去的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子跳起来扑向阵法边缘,但立刻又被阵中的血一般鲜红粘稠的藤蔓缠住。 “你他娘的放开我!你要对雎安做什么?你放开雎安!”即熙近乎声嘶力竭地冲黑衣男人吼道。 淹没在一片黑雾里的男人似乎笑了笑,他说:“是我对雎安做了什么,还是你对雎安做了什么?守生祝符你应该听过罢,不如你好好想想,四年前你奇迹般生还的同时,雎安身上发生了什么?” 即熙的愤怒瞬间停滞,她愣愣地看着魔主,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看着魔主一步步走近她,在阵法边缘说道:“他突然离奇地双目失明了。他用一双眼睛换了你一条命,倒也划算。不过这次,他要拿什么来换呢?” “你……你胡说,你住口!” “不愿意相信?你害得他眼瞎,害得他差点失格,而这次……他能被这阵法耗死,也是拜你所赐。” “即熙……”雎安低吟一声,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即熙恍然回头看向雎安,她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而那乱麻上仿佛又生了荆棘,一旦她尝试去理清就扎得生疼,扎得流出血来。 当年她能活下来,并不是她运气好,而是雎安替她承担了后果。 雎安的眼睛是因为这样才看不见的。 ——师兄刚刚失明时,日常活动很不适应,总是跌倒摔跤,他怕把这禁步摔坏了,才收起来的。 ——师母现在看到雎安师兄举止自然游刃有余,那不知是多少日子练习之后的结果。 ——不过说来奇怪,我觉得刚刚失明那阵子,其实雎安师兄挺开心的,一点儿也不难过。 他的眼睛总是带着一层温柔水汽,眼角微微泛红,像是三月流水飘着落花。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专注地看着对方,能从她满篇蝇头小楷里找到错别字,能远远地看到穿云而过的白鸟。 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雎安的眼睛。 如今总是空芒无所着落的眼睛。 理清的刹那她被那荆棘扎得茫然无措,痛哭出声。脖颈下的星图突然热的发烫,也开始钻心地疼痛起来。 “这就受不住了,你可知道他现在为什么会这么虚弱,这样没有还手之力?因为他有心魔,关住心魔消耗了他太多力量。” 魔主慢慢地笑着说道,他一挥衣袖雎安脸上的面具就碎裂掉落,即熙一眼就看见了他额上正血流不止的星图。 “他本是心魔的死敌,却有了如此强大甚至于要吞噬他自己的心魔。他的心魔……”魔主蹲下来,在即熙身边幽幽地说道:“……是你。” 他的心魔就是你。 “是你把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害死他。” 即熙颤了颤,看着雎安紧紧闭着被血渍进的右眼,抬起脸来与她相对,另一只眼睛仿佛正看着她,望进她的魂魄里去。 从他的身上流泄出极为强烈的煞气,围绕在他身体四周,越来越浓重窒息,仿佛黑色的羽翼。那羽翼间传来嘈杂而放肆的笑声和咆哮,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疯狂可怖。 ——只是会有点儿吵。 即熙想起来他好像这么说过。 这就是他长久以来生活的地狱。 “你不要听他说的,他在诱导你失格。”雎安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依然冷静,好像从他身体里泄露而出的疯狂煞气只是幻觉一般。 “你到这个时候还在否认么?” 雎安却完全不理会魔主的话,他坚定地说道:“即熙,即熙!” “我……在。”即熙颤声回答道。 “你闭上眼睛,不要看我。” “……” “你可信我?即熙。” “……我相信。” “听话,闭眼。” 雎安的声音温柔,就像从前在星卿宫每一次,她跟先生们和其他弟子们吵架,情绪激动怒不可遏的时候,他被叫来管教她时那样。他常常会让她先闭目冷静一会儿。 奇怪的是当她闭上眼睛时,在黑暗之中她就能很快平静下来。 雎安说,因为你睁着开双目时目光所及都是别人的错,但闭上眼睛时便只能看见自己。 即熙慢慢闭上眼睛,大概只有一瞬,或者更短的时间,但是对她来说像是千年一般漫长的黑暗。 她猝然睁开眼睛,跪坐在地割破手指,她回忆起刚刚看到宁钦的那张恶咒,依照着脚下阵法的气脉比划着。 她染了血的手指就在阵中划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在万分险恶中小心地改变着阵法的走向。一根手指血尽了就换另一个根手指,用力过大甚至劈开指甲,直到十指都鲜血淋漓。 这是不死不休的阵法,她还没死是因为这个阵法耗的是雎安的命。 雎安被消耗越大就越压不住心魔,他要么被耗死要么失格,甚至都不用魔主亲自动手。 对魔主来说,他自然是想要雎安失格将雎安的力量尽数收归己用,最好她也跟着一起失格。 她不能上当,她不能崩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即熙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疯狂地破坏着这个索命的阵法,穷尽她毕生的天赋和能力,满眼血红。 有人来拉她,被她一把挣开。她继续扑在地上,那个人就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的腰,他的血落在她身上,她听见他的声音。 “即熙,冷静点,阵法已经被你破了。” 即熙怔了怔。 这是雎安的声音,是雎安。 她突然整个人没有了力气,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转过身去抱住身后之人的脖子号啕大哭。 “雎安!雎安……我差点害死你……我……” “听我说即熙,好好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雎安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 “我喜欢你,即熙,我爱你。不是师友也不是兄长,而是恋慕。” “守生祝符是我私自决定的,这只能证明,若我爱上一个人便愿意为她而死,而你只是恰好成为了我爱之人。便如宁钦要与你殉情并不是你的错,我的决定你也不需要负责。” “我的心魔不是你,即熙,我的心魔是我自己。” 即熙抬起头来看着雎安,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脸色苍白如纸。 她迷茫又不安地说:“魔主呢,你的心魔呢?” “我的心魔……”雎安抬手指向亭子下面,不周剑正悬在半空,如同一颗兴奋跳动的心脏。 “进了不周剑。”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加班总是在周末,hy 但是我晚上还是更新了,我没有鸽! 65、表白 雎安是先于即熙醒过来的, 他仿佛做了一场混乱可怖的梦,睁开眼睛时他在熟悉又陌生的黑暗里恍惚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醒了。 因为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醒来的世界才会是寂寂的黑暗。 “星君!天机星君大人醒了!”念念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继而傅灯就嘱咐她小声一点不要吵到雎安。 阵破之后他强撑着安抚下激动的即熙,就不省人事了。想来是被傅灯和念念发现,救了回来。 “我家师母呢?” “还在睡, 你放心她受伤比你轻多啦,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睡了这么久。”念念听话地压低了声音。 “多谢。” “不必,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听傅灯的语气,想来他们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大概把她们吓到了。 雎安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把剑,你们看到了么?” “没有哎。”念念说道。 魔主果然把不周剑拿走了。 那时魔主用阵法困住即熙, 又很耐心地等着他失格,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泄露出的煞气流向魔主的方向, 成为他力量的一部分。 才降世十四年的魔主,狩猎了前宫主与泽林, 正在等着他这个猎物落网。显然他并不是魔主最终的目标, 只是他达成目标的手段。 “你总是这么冷静, 我真想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 似乎是因为即熙听了他的劝告,不再理会魔主的话,魔主就走到他身边, 刻意压低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雎安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不是很清楚, 而且利用得很好么?” “你的极限是她, 可是你借给她一条命,又把这极限转移回了自己身上。雎安啊雎安,你不觉得你担着这天下和自己的担子, 其实很可笑么?” 响起脚步声,继而他的肩膀被拍了拍:“你应该察觉了,天机星君为何总是早夭?为何天机星君在世时,几乎从不会出现魔主?” 雎安想,看来魔主很好地研究过天机星君。 这件个问题,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因为在他之前,如果天机星君在世,那么天机星君就会是魔主。 如此荒唐又骇人听闻的事情。 他十三岁时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有心魔,普通人的心魔多半是无意识的煞气凝结,若想培育出有意识的心魔,除非千万人生祭尸横遍野。 可他的心魔从产生的那天开始,就有自己的意识,天然就是魔主的雏形。 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问题,还是对于每一位天机星君来说都是如此。那时他感觉到由衷的恐惧,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是要成为至纯至善,万人表率的天机星君。可如今他却一脚踏入深渊,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在后来的岁月里随着他的成长,他查阅了许多关于前任天机星君的书籍记载,开始猜测正因为天机星君的心魔几乎无可避免地会成为魔主,所以天机星君在世时,这世上才不会有第二个魔主产生。 天机星君最后的善,或许是在从天机星君变成魔主的那一刻,因失格被星命书夺取性命,与魔主同归于尽。 这或许才是那句——以此身镇天下心魔的真正含义。 “若不是我的力量成长得太快,取代你的心魔成为了魔主,你早就失格了。你不该感谢我么?” 黑暗里魔主低沉的声音悠悠地说着,与雎安元婴内心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这是星命书的骗局,它看似给你荣光和力量,其实只是设计你成为平衡世间煞气的工具。” “而你就像庙里供奉的那些土偶,是填在天机星君这个土偶里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活在壳子里,按壳子的大小生长。就算发现了这一点,你还是承担起这可笑的毫无道理的壳子,就像笼子里的鸟儿,就算把门打开也不会飞走。” 魔主的声音顿了顿,他似乎很怜悯雎安,又满是嘲讽,轻轻笑了两声。 “我真讨厌你对命运卑躬屈膝的样子。” 雎安笑了笑,他忍耐着从即熙身上转移而来的尖锐疼痛,呕出一口血来,继而说道:“你刚刚说的没错,我确实要谢谢你。” 他背上的不周剑突然出鞘,仿佛有灵魂一般自行劈向魔主,他听见慌忙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之声,不周剑沾了他的血本就兴奋,又因为得了他心魔的煞气而力量大盛,几乎狂热地只想取魔主性命。 从混乱的脚步听来,魔主应该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怎么可能……你的心魔怎么会进不周剑……他怎么会帮你?” 雎安擦着唇边的血,低声说道:“你不该把即熙扯进来。” 方才他的心魔趁着他力量流失兴风作浪,惹得他濒临失格,这些天他的心魔已经闹腾了很久,他其实很清楚他的心魔究竟执着于什么。 他达成与心魔的谈判,实际上只用了几句话。 ——你再这样下去,即熙也会死。 ——是的,我嫉妒宁钦,我憎恨宁钦,或许我心底里也埋怨过即熙。但是无论如何即熙不可以死在这里。 ——那时候,我误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你不是也非常难过么? 他的心魔也是他,他有多爱即熙,他的心魔就有多爱即熙。甚至于比起他自己,更在乎即熙的安危。 基于这一点共识,他的心魔第一次答应了他的求助,暂时离开他体内去催动不周剑。 回忆在此处告一段落,雎安没有把这复杂的故事告诉念念和傅灯。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问道。 元婴里那个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难得地安静着,半年才没好气地说——我用不周剑伤了魔主,他应该伤的不轻。催动不周剑对我消耗太大,我很快就离开剑身回来,之后他把不周剑拿走了。 ——我该宰了他的。 他的心魔阴鸷地说,并且警告道——不要以为我帮你这一次,就会站在你这边。 雎安低低一笑。 傅灯看着面前这面色苍白,容颜俊秀的星君在长久的安静中笑起来,很浅的一个笑容,蜻蜓点水。 好像有点无奈又有点寂寞。 正在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惊呼,仿佛从噩梦中骤然惊醒般,那个声音喊着“雎安!”伴着错乱的脚步声奔来,然后这扇的房门被大力地推开。 突然流泻而入的日光让傅灯眯起了眼睛,她刚刚想说病人受伤了不好受风,就看见那逆光的身影风一般地跑过来扑进雎安的怀里,肩膀细细地颤抖着。 念念的眼睛瞪成了圆形,她捂着嘴看看他们,又看向傅灯。傅灯摇摇头拉着她走出了房间,并且贴心地帮病人把房门关好。 怀里的姑娘沉甸甸地扑在雎安怀里,他轻轻拍着姑娘的后背,说道:“怎么了?”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她的声音发颤,好像再说几句就会哭出来。 “我为什么会走?” “我不知道……” 她醒过来时满脑子都是那天他跟她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平静又震彻心扉,仿佛是诀别前的留言,无望地认命。 即熙抬头看向雎安,他额上贴着纱布,低头仿佛在看她,那双眼睛里映着模糊的日光,清澈得让她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伸出手,手指落在他的眼尾,他的眼睛颤了颤但没有躲避。 除了之前刻意避开她的那几天,从以前到现在,他都不会躲避她的触碰,不管这触碰多么大胆无礼。 她知道这是她的特权,其实她也一直知道雎安偏爱于她,但是她以为那是因为她由他带进星卿宫,他便对她更加用心些。 “你的眼睛……”即熙说了一半,后面却不知要如何继续。 雎安笑了笑,他握住她的手指从他眼角移下来,说道:“失明的时候我想着,你能因此活下来,感到非常值得和满足。” “你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其实是我任性地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情,也没有问你想不想接受就给了你。” “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内疚,还记得我说过的吗?这不是你的错。” 雎安这么说着,即熙那边静默了一瞬,世界安静得可怕,连他的心魔都默然不语,像是等待着接受审判。 突然一股大力推上他的肩膀,他栽倒在床上,继而感觉到即熙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即熙的胳膊撑在雎安头侧,她恼怒地把他压在床榻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露困惑之色的雎安,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要把你做的事情说得这么低?你想说那些都是举手之劳不必再提?就算我不知晓不回应也毫无关系?那你的心魔从何而来?雎安我问你,从何而来!” 她突然俯身吻了他,唇齿相依间她近乎霸道地与他交缠,甚至于咬破他的舌尖带来血腥气息。 疯狂地,强硬地,不顾一切地亲吻。 雎安睁大了眼睛,他举起手仿佛是想要推开她,纤长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停滞一瞬后,却像是认命般慢慢放在她的后背上将她抱紧。 一点点地抱紧,仿佛要把她融入骨血,放任自己沉迷。 即熙的吻慢慢变得轻柔,她的手抚上雎安的胸膛,那颗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炽烈的,渴望的。 她放开他,在他耳边愤怒地说:“你到这个时候了,是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你才不是没有关系,你才不是举重若轻,你明明就是渴望我回应的!你想要我,你想要我是你的,就像天下所有爱人一样,不是吗?” 雎安怔了怔,他的神情凝滞了片刻,然后他无奈地闭上眼睛。 “不要……拿这种事情试我。” 你不知道,我这许多年来与自己周旋,只为了不因为过于爱你而发疯。 66、真心 即熙低头环住雎安的脖子, 在他的颈侧低声呜咽。她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有些沉,但是他却觉得安心,这样实在的重量, 他怀里抱着她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能带来安慰。 “你能不能骂骂我?你骂我我还能好受一点。”她抱紧了他的脖子,长发摩挲着他的脸颊,她咬着牙抽泣道:“你说我没错我就没错了吗?从我离开到现在, 这可是八年了啊!伤害你的人都不是东西, 我害你这么难过,我真不是个东西!” 雎安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其实是十年,他喜欢她,已经有十年了。 两年的暗恋与七年的杳无音讯,还有她归来后再次重复的暗恋,他没有认真计算过时日 , 才发现居然已经这么久了。 他笑着, 低低地说:“既往不咎, 可你如今若是为了哄我开心假装说爱我,才真的不是东西。” 他这话的语气淡淡的, 有些沉藏不露的寂寥。 即熙撑起身体, 看向雎安, 她认真地看着雎安苍白的脸,他明亮却空洞的眼睛,他刚刚被她咬破的殷红的唇。 仿佛受到某种蛊惑, 她低下头又亲了他。他的唇湿润柔软, 带着血腥气, 但是吻起来却甜,让人着迷。 雎安就躺在她的身下,任她亲吻。 这一事实让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以前从来不敢想……总觉得这样想对你不敬, 而且你肯定会厌恶。你对大家很好,但是你拒绝了所有人的爱意,我总想着你心怀天下没有私心,所以更加心疼你,想替你自己多疼疼你。” 即熙慢慢地说着,她的语气有些茫然,好像是脑海中打捞飘过的句子,捞起哪句就说出哪句。 “你可以是我的吗?雎安,你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吗?” “我有点害怕。贺忆城说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会一如既往地爱我,所以才不想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可雎安,我的父母曾经也是很相爱的。” 即熙低下眼睛,她的话停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我爹说他们那时非常相爱,只恨不能将对方融入骨血,刻入心扉。但是后来我母亲发现被欺骗,他们就争吵,互相伤害,互相失望以至于决裂。我们会不会也像这样?相爱这种事情,是不是总是这样?” 或许真如宁钦所言,她没有动过真心,因为她从不觉得失去谁会难以忍受。以至于她身边人来人往,她却从未伤筋动骨。 可她绝不能忍受失去雎安,而她所定义的失去,就是有一天雎安对她失望厌恶。 雎安安静地听着她茫然又真诚的疑虑,他抬起手试探着触摸到她的脸颊,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天机星君是天下人的天机星君,但雎安只是你一个人的雎安,从来如此,以后也将如此。” “就算以后我们有争吵,就算你离开我,我也永远不会因此改变。一生并不太长,我很擅长等待。” 雎安轻轻地笑着,他坚定的语气震颤着即熙的心。她怔怔地看着雎安。 其实她对爱意的了解,远远不及对恶意的。她从不知道爱居然是这样的东西,被全心全意地爱着,毫无保留地交托。 但是她想这就是世间上的极致了罢,这个世上不会有谁的爱意,能超过雎安。 她以为雎安无私,可她正是一个无私者的私心。 雎安收回手,笑意淡了些,他说道:“这件事不着急,你还是想清楚确定你的心意为好,我不需要怜悯。再者我终究还是天机星君,我肩上永远有星卿宫,有天下的担子,这对你来说太过沉重,会让你失去自由。” 即熙闻言似乎觉得可笑,她趴在雎安怀里,长叹一声道:“我早就没有自由了,从我十岁遇见你那天开始就没了。” 我为什么偏要遇见你这样最最温柔又坚韧的人呢? 为什么你偏要教我辩善恶,明强弱,知苦难,查人心?为什么你偏要教我不狠心,不忍心,不放心? 让我一个背负天下骂名,遗臭万年的灾星,做生意的时候还要挑挑拣拣怕杀了良善好人,被冤枉了气得半死也做不来报复。 只因为我在这个世上,也有不想辜负的人,不想辜负你对我的温柔和耐心,不想辜负你的善意。 也想证明你的心血没有白费,你一手教导的姑娘,成长为了一个很不错的人。 就算那时遥远的你永远不会知晓。 “现在说怕我不自由也太晚了吧?我这一生早就打上了你的烙印,去不掉了。你说不着急,我却急得很。雎安,我完完全全真心实意地恋慕于你,男女之间,伴侣之间,是这种爱意。” 雎安怔了怔,安静片刻后他突然翻身而起,即熙猝不及防地落在床榻之上,雎安的臂膀就压在了她的头侧,他们之间位置一时调转。 “哎哎……你的伤!”即熙急道,但是受伤的人似乎毫不在意。 雎安的长发落在她的脖子上,他轻声说:“你不要骗我。” “我没骗你。” “到昨天为止,你都没有爱上我。” “到昨天为止,我都不敢想。但是我刚刚认真想了一遍,我对你早有鬼迷心窍的非分之想,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眼里就只有你,你开心我也开心你难过我也难过,我总是暗自觉得世上谁也配不上你。”即熙伸出手去搂住雎安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从前我觉得我也配不上,但是现在我突然信心大增,我觉得我们天造地设,决定把自己许配给你。你看你收不收?” 雎安低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样的话,你和几个人说过?” 即熙听着雎安这句问话,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你吃醋?” “嗯。” 这可真是太新奇了,雎安居然会嫉妒? “我可不像贺忆城那样,我很少花言巧语,这还是第一次许配自己呢。”即熙认真地解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从良的花花公子。 良家少男雎安认真地判断了一下她这句话的真假,他的眼眸颤了颤,仿佛有些茫然。好像沙漠行者看见苦苦寻找的水源,饥肠辘辘的旅人看见山珍海味。 梦想了太久的东西,执念了太久的东西,就在他的臂弯之间。 反而不敢相信。 “你收不收啊?虽然我这个人是挺麻烦的,是个灾星,又比较粗俗……”即熙在这种长久的安静中感到非常紧张,她玩笑般说着话,声音却有点发抖。 她还没说完,雎安俯身下来堵住了她的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她,仍然是一个轻柔的,克制的吻。 他在她耳边说道:“收,我求之不得。” 顿了顿,他说道:“你不要后悔。” 如果她后悔的话,他不确定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我不后悔,你知道我的,我从来不后悔。” 雎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像拉扯到极限的紧绷的线终于慢慢松弛下来。 有道是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他竟然梦想成真。 日光模糊地懒懒地照进来,他们经历这一番情绪起伏之后太累了,就相拥而眠。即熙抱着雎安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而雎安抱住她的后背。 雎安的怀抱宽大温暖,即熙呼吸之间全是雎安的气息,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心里痒痒的但又很欢喜。即熙想着完了,她总嫌弃贺忆城肉麻,她也要成为一个肉麻的人了。 “你吃什么醋呢,我可是眼见你拒绝了四十四次表白啊。”即熙翻起旧帐来。 “没有四十四次,只有四十三次。” “啊?” “你表白的那次,我接受了。” “嗨,你明明是说等我长大再说。” 雎安抱住即熙后背的胳膊紧了紧,他下巴抵着即熙的头,说道:“你终于长大了。” 即熙笑起来,抱紧了雎安。 她是他的命,其实他也是她的命。 她是一个无私者的私心。 他是一个多情者的钟情。 雎安这次受伤在翡翠城好生休养了一阵。期间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所有事情即熙都一并承担了,平时大大咧咧的人摇身一变变得细致无比。 念念看出点不对劲来,她对傅灯说——这贪狼星君不是天机星君的师母吗?他们之间看起来……好奇怪啊! 傅灯眼观鼻,鼻观心,一边写信一边悠然道:“很般配。” “般配?”念念大惊失色,但转念一想,别说除了身份之外确实很般配。她小姐这么说,大概就是让她不要嚼人口舌。 不过她的小姐总是跟戚公子写信,都不搭理她了! 雎安差不多养好伤准备去白帝城之时,即熙却收到贺忆城一封飞鸽传书,打开之后却见贺忆城用工工整整的楷体写了几行字。 “此去白帝,万事小心,郁楼小二,可问二三。” 从前即熙跟贺忆城有个约定,越是危机四伏的重大事情,便用越工整的笔迹写。 她看着这四四方方端端正正的小楷,只觉得脑子里警铃大作。 67、机缘 即熙和雎安终于启程去往梁州, 梁州位于从前的巴蜀之地,群山环绕物产丰富,且神巫之风盛行, 以至于和豫州青州这些中原腹地修道之风大不一样。在这里几乎换一个山头就尊崇不同的神仙,修仙门派比较少也不怎么成气候, 对星卿宫的崇敬也相对较少。 也就是在这样的地方, 悬命楼才能存在长达百年,放在中原腹地早被群起而攻之了。 天下九州,偏偏巨门星君对应这梁州, 需要定期巡视,即熙觉得着实是为难思薇,也难为她过去的七年里每次都要打听思薇什么时候来,好及时躲避。 她和雎安一路行至白帝城附近的小镇,此前贺忆城曾经在信里提起过这座镇上有一个郁楼, 郁楼里的小二消息灵通,有什么事情可以问问这小二。 即熙和雎安很轻松地找到了郁楼, 正是小镇上最大的酒家兼客栈。这客栈虽说规模大, 生意却不太好, 客人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即熙进门便报了贺忆城的名字, 小二就恭敬地把他们引至最好的两间厢房。 “何爷与巨门星君半个多月前进了白帝城, 何爷走前说每五天就会给楼里一封信, 让小的寄出,但已有快十天没有给小的信了。”小二是个近二十岁的年轻人, 说话快而机灵。 即熙算了算, 她收到那封信应该是贺忆城进白帝城后第一次寄出的。他约好了每五天寄一次信,如今却逾期未寄,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何爷还让我跟您两位详细介绍一下白帝城的情况。”小二引雎安和即熙坐下, 给他们二人倒好茶水,说道:“这白帝城三面环山,就咱这边一条出口,周围环境是挺封闭的。但是白帝城有铁矿铜矿,冶铁铸剑工艺是一流,虽说交通不便但也有些修仙门派、江湖人士来此求剑。” 即熙点点头,她知道这个地方也是因为听说白帝城产好剑,只可惜她擅长符咒对剑没什么要求,所以从来没有去过白帝城。 “我们这周围信奉的神各不一样,南边儿的是太阳神,东边儿就是山神,白帝城信目神。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从我爷爷辈就这么过了,谁知前些年地震时白帝城从天而降一位白衣神仙,静坐一日地震平息,据说这位神仙目生重瞳,气度非凡,是白帝再世。” 小二这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即熙面露疑惑之色:“白帝再世?白帝是哪位?” “白帝是千年之前的古蜀国开明氏第六位皇帝,白帝城与古蜀国的范围大致如此……”一直安静聆听的雎安喝了一口茶,手指在木桌上划出白帝城和古蜀国的边界,白帝城正是古蜀国的腹地。 “白帝城交通相对封闭,所以古蜀习俗在这里遗留最多影响深远。比方说刚刚这位先生提到的目神,据说开明一世蜀侯蚕丛便是重瞳,古蜀崇拜眼睛,认为双目可通神明。甚至于古蜀文字里民众的“民”,图形含义便是盲眼之人,意为卑贱。” 小二见雎安徒手画出准确的地形已经是目瞪口呆,又听到自己被他称作先生,立刻有几分羞赧。他竖起拇指道:“尊上真是厉害,巨门星君也是这么说的,星卿宫里果然都是无所不知的神仙。” “所以呢?”即熙敲着桌子道:“这位突然神仙下凡的白帝尊上,他闹什么幺蛾子了?” 小二一听这话立刻露出慌张神色,竖起手指走到门边看是否有人,见四下无人才放轻松,回身对即熙道:“尊上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不能乱说啊。” 他说这位白帝尊上现在已然是白帝城百姓心中不容侵犯的信仰,凡是从白帝城出来的人几句话都不离他们的白帝尊上。 他们的白帝容貌绝世,遗世独立,博施济众。原本早已飞升成神,却因上天意欲用地震毁灭白帝城,不忍白帝子民受此磨难所以下界阻止。白帝此举有违天道,地震刚止上天便雷霆震怒,白帝一人扛下所有责罚,被剥夺了神力并囚禁于白帝城储光殿中,不能再返回天庭。 白帝子民感念至深,竭尽全力供奉白帝,望能感动上苍,令他重返天庭。 如今白帝便是白帝城人不容侵犯的真神,白帝城人听不得一句冒犯白帝的话,方才即熙说的话,已然是非常不敬了。 即熙无所谓地笑起来,她道就算周围有白帝城出来的人听见了又如何?翻脸又如何?他们还能冲上来跟她和雎安打一架? 小二见即熙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有些着急,他凑近即熙和雎安,小声说道:“两位星君千万不要大意,如今我们这周围的城镇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提一句白帝,就怕周围有白帝人听见。白帝人说话口音,穿着举止和我们都差不多,混在人群里根本分不出来。” 白帝城人维护白帝本也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却逐渐变了味道。白帝城人为了能给白帝争取更多信众,令他恢复神力重返天庭,开始给周围的城镇村庄传教,希望他们也信奉白帝。 这周围百姓自古以宗族和信仰聚居,和白帝城人信仰大有不同,只有零星十几人被说服信了白帝,更多的人反感以至于厌恶白帝。大家相互攻讦以至于上升到短兵相接的地步,这些年白帝城和周围城镇关系极差,但白帝城人善造兵器,打架从来没输过。 “谁说了白帝的坏话被听见,那整个村子都要遭殃,要不了几天就会遭了“山贼”洗劫,死者过半不说,财物也全被抢走。那些山贼都蒙着面拿着白帝城产出的武器,白帝城人却说他们的兵刃被四方来客贩卖,早不知去往何处,绝不肯承认这些黑衣蒙面的山贼是他们。” “更有甚者,前几日附近的一个村子,直接叫山贼屠了村,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即熙有些惊讶地看着小二,又看向雎安,雎安微微皱着眉头。 这真是白帝城人做的吗? 那白帝究竟是何方神圣?自古以来就只有凡人飞升,从未听说过神仙下凡的。 人世间活着的,最接近神明的就是星君了。 即熙感叹着怪事怪事,雎安说道:“去一趟白帝城,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贺忆城之前的信里提到思薇是以巡视为名进入白帝城的,算是明察;这边即熙和雎安就准备乔装暗访。 自从“白帝”再世后,白帝城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以白为最尊贵的颜色,除了白帝之外其余人等不可着白衣。 即熙看着雎安这几件白衣素裳,连连摇头,拉着他就去镇上的绸庄布店做衣服,亲自选布料给雎安做了四五套衣服。 说起来,她想打扮雎安可是很久了。 “戴面具太明显,我也懂一些易容手法,帮你把星图遮一遮就看不见了。”即熙拿着画笔,凑近雎安笑道。 雎安已经换上了她给他新做的红色衣裳,斜纹的绸布面料绣着金色的银杏叶花纹,头上也系着金红两色的发带,完全是即熙大富大贵的审美。 雎安就这样坐在初秋的阳光里,他轻轻笑着,发丝眼睫都镀上金色轮廓,配着一身红衣明艳得勾魂夺魄。 即熙的呼吸为此停滞了片刻,她想雎安这样的容颜和气质,能撑得起她所有俗气的审美。 嘴上说着要给雎安遮星图,她却蘸着朱砂在雎安眼尾画了一抹红,他抬眼无奈地笑起来时,仿佛眼尾开了一朵凤凰花。 “你这几天就由着我随意打扮你啊,你不怕我胡闹吗?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即熙调笑他道。 这几天雎安完全配合她,从来也没有什么异议。 “不胡闹一下你是不甘心的,所以由你去罢。” 雎安淡淡一笑,温和而宽容。 他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星卿宫主,受万人爱戴仰望,却从来任她胡作非为毫不反抗。 从小开始就是这样,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宠爱她。 即熙的心颤了颤,她看着阳光下雎安空洞却含笑的眼神,眼角一抹红色,清澈的一双眼睛。 他永远看不见她,也看不见他自己的样子。 即熙那边长久的沉默让雎安微微皱起眉头,他问道:“即熙,你怎么了吗?” 他的手突然被握住,抬起来触摸到温热的肌肤,即熙的声音响起来:“这是我的脸……应该算是鹅蛋脸罢?” 然后他的手指就碰到柔软的绒毛。 “我的眉毛是柳叶眉,细细的。眼睛呢是杏眼,比我之前眼睛的要圆要大一些。” 硬硬的骨头。 “我的鼻子,不算高也不算低,比较小。” 湿润的唇。 “嘴唇嘛,我也说不上算不算樱桃小口了。这江南女子除了眼睛大,其他五官都很小巧嘛。” 她说着话,嘴唇扫过他的手指,在一片黑暗中知觉尤为明显,令人心颤。 “我今天穿了紫色的衣衫,绣百蝶穿花纹,头发是堕马髻插了两支金步摇。你能……想象出我的样子么?” 雎安笑着点点头,这种打扮是她历来喜欢的风格,他几乎就能看见这样一个她坐在他面前。 “一定很美。”他这么说道。 然后他忽然被抱住,那个姑娘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雎安,你才是最好看的。” “我是一个非常俗气的人,喜欢美酒,喜欢美人,喜欢钱,喜欢所有金光闪闪的东西。在所有这些事物里,我最喜欢你。” “你是我最金光闪闪的星辰。” 这种热烈的情话,也只有她能说的出口。无往不利的荧惑灾星,此刻就像个抱着糖罐的孩子一样。 雎安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来拍着怀里姑娘的后背,轻轻笑道:“怎么又难过了?要不要去买糖葫芦?” 即熙在他颈窝里摇摇头,像是小猫一样蹭着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她闷声说道:“这时候说什么糖葫芦,当我是猪吗?” 雎安听了这话,没忍住低声笑起来,笑得即熙掐他的脸警告他别笑了。 闹腾了一天,入夜之后原本即熙和雎安在讨论进入白帝城的种种打算,她说着说着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雎安轻声喊了几次她的名字,见她没有回应,便了然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阿海从外面飞回来,落在雎安的肩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雎安,啁啁鸣叫两声,即熙在睡梦中应声嘟囔道:“海哥饶命……” 雎安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阿海十分诧异地瞥了即熙一眼。 “我以前是没这么穿过,好看么?”雎安小声回应了阿海的问题。 “啁啁。” “不好看?” “啁啁。” 即熙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没关系,人长得好看就行了……” 雎安闻言点点头,抚摸着阿海的翅膀道:“说的在理。” 阿海不屑地偏过头去,飞到一边专为他垫好的小窝里,准备休息了。 雎安把白帝城的地图卷好收起来,想了想,便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掷于特制的玉盘之上六次,而得六爻。 这一卦是为思薇而算的,她和贺忆城如今下落不明,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 雎安手指一一摸过那几枚铜钱,不自觉地皱皱眉头,心中一沉。 大凶,思薇目前尚且安好,但是近日将有血光之灾。 待即熙醒来得把这事儿告诉她,不过她应该会很担心思薇。她们姐妹明明相互关心,可就在思薇离开翡兰前往白帝的时候,她们都还没有和好。 在这世上有个家人,其实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啊。 雎安这么想着,正欲把铜钱一一收回去,动作却突然顿了顿。他的手指停滞了片刻,再次把铜钱撒出去,铜钱与瓷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后他有点犹豫地,一枚枚摸过桌上的铜钱,仔细地摩挲着铜钱上的纹路。 如此六次,得到一卦。 他又问了已经纠缠七年的那个问题,那个每一次答案都是等待机缘,不可深究的问题。 最后一爻他摸了一遍,两遍,三遍,才终于确认无误,将铜钱收回衣袖。 他走到桌边摸索着触碰到即熙的脑袋,然后左手放在她的头下,右手将她抱起,她便乖乖地伏在他的怀里。 雎安走了几步把她放在床榻上,沉默片刻后他轻轻地笑起来,俯身吻了她的额头。 卦象变了。 七年以来第一次,他卜到不同的卦象。 泰卦,机缘已至,应时而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大修过,所以会出现评论和章节内容对不上的情况,提前跟大家解释一下。 68、进门 机缘已至。 七年的时间拆成零碎的一个个时辰, 他仿佛已经等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他经常会做一些不好的梦,但是几乎不会觉得害怕,因为他知道它们是假的。 可是唯有一次他觉得害怕, 是他梦见自己白发苍苍,坐在屋檐下和冰糖阿海一起看雪。 他并非是怕衰老, 星君是不会老的, 这是个多么虚假的梦。 但他莫名地想到如果他好好地活到了该白发苍苍的岁数,说明即熙也在这个世界上某处好好地活着,一生无灾无忧并不需要他的庇佑。 他们两个人都活得很好, 然而再也没有见过面,甚至没有产生过任何联系,结局是不可深究的缘浅。 在那个梦里,他第一次因为恐惧而落泪。 他恐惧这与她失去关联的漫长一生。 他虽然很擅长等待,但时常也会觉得, 他或许再也等不到了。 但她终究归来,她说她爱他。 虽然只是不确定的机缘, 只是应时而变, 也足够让人欢喜。 ——她真的爱你吗?她真的懂得爱情吗?她只是太在乎你了, 知道你爱她便自以为对你的在乎就是爱。你其实不信她, 不是么? 心底里那个声音懒洋洋地嘲讽道。 这位老朋友总是看不得他开心, 当然也看不得他太伤心。 雎安淡淡地笑笑, 其实除去那甚至令他动了杀意的嫉妒之外,他很能理解宁钦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早知道自己生命短暂的原因, 即熙永远活在当下, 她的洒脱也意味着她把世上的这些事情看得很轻,并随时做好了失去一切,包括生命的准备。 意味着每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 对她而言似乎都无需执着,无足轻重。她不会去仔细计划她的未来,所以没有人一定会被规划在她的未来里。 比起爱情,她拥有的更多是热情,浅显短暂而炽烈的热情。 即熙此时翻了个身,正好压在雎安的胳膊上,让他无法动弹。于是雎安尝试着抽了一下没有成功,便趴在床边,任她枕着他的胳膊入睡。 “我想要相信她。”雎安这么回答道,顿了顿,他说道:“至少此刻。” 第二天,崇山峻岭环抱的白帝城门前就出现了一主一仆——还有一只雪狼。 即熙到底还是没有真的让雎安穿那招摇的红衣,她给雎安换了一身稳重的墨蓝色斜纹的衣衫,如水墨丹青般俊逸,又帮他仔细地遮住了额头和眼睛上的星图。 白帝城人崇拜眼睛,顺带着就贬低盲者,认为失明是被神灵厌恶降罪,所以在白帝城里盲者只能做下等人的活计。 听到这个消息时雎安便主动提出入乡随俗,他便暂时扮作即熙的仆人。 此时即熙正咬着糖葫芦偏过头看着守门人,发间的金穗随之摇晃,她嘴里含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么么?狼是凶兽不能入城?谁告诉你它是狼了?” 即熙揉揉正坐在地上打哈欠的冰糖,笑道:“冰糖来叫两声。” 冰糖有些委屈地看了即熙一眼,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不情愿地“汪汪”两声。 这实在有损它的狼格。 即熙揉揉它的头。 学得真像,进城了奖励你肘子吃。 守门人弯腰惊讶地看着这只浑身银白的大……大狗,这怎么看也不像是狗,但是狼居然会这么乖顺? 见守门人有所松动,但还是不肯相信,即熙便让冰糖表演了一遍顶毽子,钻圈,甚至于算算数,这些都是她和冰糖平时玩的小游戏,当冰糖准确地在地上划拉出即熙让它算的数字之后,守门人的眼睛都直了。 “我家冰糖和普通的犬只可不一样,它可是天狗!”即熙拿出了她一本正经说瞎话的能力,煞有介事地说:“就像这白帝城的白帝尊上,人家是神仙下凡神通广大,那是天人。我的冰糖呢也是神仙下凡聪明非凡,所以是天狗。这白帝城的大门走过这么多凡人,想必拉低了大门的仙气儿,就需要我们家冰糖这样的天狗来撑撑场面。” 守门人被即熙这一番话绕糊涂了,他嘟囔着:“么么天狗……” “难道你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么聪明的狗吗?”即熙说得理直气壮。 守门人愣了半天,摇摇头。 在即熙准备一鼓作气说服守门人时,却听见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传来。 “师兄?” 即熙转头看去,只见一位娇小美丽的蓝衣女子正惊讶地望着雎安,眼里满身惊喜。她二十多岁的年纪,背着行李站在城门边,也是要进城的人。 正在即熙努力思索这位眼熟的姑娘是谁时,雎安已经喊出了她的名字。 “想容?” 姑娘面色微红,点头道:“是的,我现在叫韩想容。” 听到这个名字即熙便想起来了,这是想容师姐。 想容师姐大她三岁,在她刚刚进星卿宫时,想容是有名的美人和才女。后来想容师姐得知生母亡故的消息,痛不欲生,深感无法断绝父母亲缘关系,无法作为天下人的星君,便自请退籍离宫了。 当时整个星卿宫都十分惋惜她的离去,她在当时是很有希望成为星君的。 没想到她的家乡居然是白帝城。 “小李,你认识她?”即熙把手放在雎安的肩膀上,装作惊讶地说道。 听见即熙叫雎安小李,想容愣了愣,继而意识到他们不想暴露身份。她转向守门人,递上自己的文牒:“孙大哥,这是我的文牒,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显然守门人认识想容,便大手一挥:“你的文牒我还用看嘛,既然是想容的朋友啊,来来来,进来吧。” 借了韩想容的光,即熙和雎安便带着冰糖顺利地进入了这座白帝城,阿海早已飞进城中,见他们进来便飞到雎安肩膀上落下。 白帝城位于山谷之中,青山环绕碧水东流,依山而建许多吊脚小楼,风景秀丽。韩想容同他们一起在街上走着,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雎安,此时好不容易移到即熙脸上,好像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个陌生人似的。 “这位姑娘是?”她问雎安道。 即熙背着手微笑道:“我是苏寄汐。” 这显然已经是无人不晓的名字了,韩想容愣了愣,立刻就想要行礼:“原来是师母……” “别别别,你已经离开星卿宫了,不必叫我师母。而且我现在假装的身份是个未婚的小姐,你就喊我苏小姐罢。”即熙拉住韩想容,制止了她的行礼。 顿了顿,她指指雎安:“你也别叫他师兄,一喊就暴露了。现如今他扮作我的仆人小李,你随意些。” 韩想容看看即熙,再看看雎安,有些艰难地说:“小……李大哥,我喊你李大哥罢。” 雎安笑着点点头。 韩想容说她如今同兄嫂一起生活,她兄长便是开客栈的,若是雎安和即熙没有定下住处,便可以随她一起在她兄长的客栈歇息几天。即熙和雎安来此处正需要和当地人打听消息,便欣然应允了。 韩想容在前面带路,雎安和即熙在后面跟着她。即熙眯着眼看着韩想容的背影,觉得不太欢喜。 她历来是最喜欢美人的,像是韩想容这般的美女,她见了通常是心情舒畅喜笑颜开,但不巧她刚刚想起来一桩事。 这位想容师姐,正是她见过的第一位向雎安表白情意的姑娘。 那还是她入星卿宫的第二年,雎安还是十七岁的少年,某天晚上她偷偷去宫里比屋檐还高的老梨树上摘梨吃,吃着吃着却看见旁边的屋顶上坐了两个人,借着月光她发现正是雎安和想容师姐。她叼着梨蹑手蹑脚地爬近,抱着树干偷听二人说话。 想容师姐在哭,泪珠一簌簌地从她的脸边滑落,让即熙想起文曲星君刚刚教过的“沧海月明珠有泪”,月光下的想容师姐仿佛真的泣泪成珠了。她说着她年幼时她母亲如何疼爱她,如今母亲死了她却不能去奔丧,也没有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师兄,亲缘在我心里分量太重了,我没法像你和柏清师兄那么无私,我不能成为一个好星君,辜负了星卿宫多年的教导。 想容师姐抽泣着说道。 雎安专注地看着想容师姐,眼神如广阔的海洋,即熙想她很少看雎安这么专注地看着一个人。他给想容师姐递上手帕,说道——别这么说,想容你并没有辜负么么,挂念家人不是错事。 ——我们都很喜欢你,只是不舍得你离开罢了,并不是怪罪你。 想容师姐拿着雎安的手帕,她怔了怔,小心地握紧了那绣了一个“安”字的手帕,抬眼看向雎安。 ——师兄,我已经自请退籍离宫,过两天就要走了,但我有件事情一直想要跟你说。 ——我们一起长大……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你知道的罢? 雎安沉默地看着想容,想容咬着唇笑起来说:“没关系,你不用答复我。反正我也要走了,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想让你知道而已。” 说完起身抱住了雎安的肩膀,颤声道:“再见了,师兄。” “以后多保重,想容。”雎安拍拍她的后背,这样说道。 当时的即熙对雎安了解还不深,还没有这世上谁都配不上雎安的觉悟,只是靠着梨树干叼着梨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这是话本里才有的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般配极了。 想容师姐大概是唯一一位,她曾认可与雎安相配的人。 呔,谁让她那时候少不经事见识浅薄,他娘的竟然会产生这种错觉? “你还记不记得,想容说过喜欢你,她抱你你都没有拒绝她,你是不是也喜欢过她的?”即熙靠近雎安,竖起手掌在嘴边,小声逼问道。 雎安挑挑眉毛,笑道:“你怎么知道她说喜欢我,还抱过我?”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老实交代!谁还没个过去,我很大度的。”即熙做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样子,却暗暗捏紧了他的手臂。 “嘶。”雎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即熙立刻松了手,有点着急:“手臂现在还痛吗?你怎么就让我枕着你胳膊睡了一夜呢,胳膊肯定会被我压麻啊,你把我叫醒嘛。而且你还趴在床边睡,着凉了怎么办?你就上榻跟我一起睡啊,我们都这个关系了,有么么好介意的……” “小姐。”雎安抓住她的手腕,简单的两个字里却有些制止的意思。 即熙忽然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她慢慢转过脸去,便看见韩想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俩,显然关于雎安胳膊的那一番讨论,她是听见了。 即熙哈哈一笑,装作么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指着旁边的客栈说道:“想容姑娘,这就是你兄长的客栈?” 韩想容怔了怔,她看看客栈的匾额,像是堪堪反应过来似的,有点磕巴地说道:“是……是这家。” 作者有话要说:  冰糖和海哥许久没有露面,让他们出来给大家瞧瞧→_→ 69、疑问 韩想容的兄长名叫韩云, 是个白帝城里少见的魁梧高大的男人,生得剑眉星目也很是俊朗,看来美人的家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韩云见了韩想容似乎并不开心, 反而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她这些年出门在外的时间远远超过回家的时间, 这次更是一走半年才回来, 也不知待几天就又要走了,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姑娘却仍不肯议亲嫁人,成何体统。 韩想容似乎已经很习惯她兄长的数落, 也不反驳什么,只是在韩云说话的间隙里介绍了她的两位朋友——苏小姐和她的侍卫李大哥。 韩云看见雎安,脸色便更不太好,眼里带着白帝城人对瞎子固有的鄙夷。他似乎对韩想容的交友颇有微词,不知怎的就怪到星卿宫头上了:“依我看, 你就是被那星卿宫教坏了。” “当时说什么你有天份要带你走,还得断绝父母亲缘关系, 结果又把你赶回来, 真是无情无义。最近那个巨门星君来此处, 更是大放厥词诋毁白帝尊上, 不就是嫉妒我们这里不供奉星君却供奉白帝么?那星卿宫, 指不定是什么糟污地方。” “我早就说过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韩想容的话还没说完, 即熙就两步上前打断道:“那巨门星君现如今在何处?” 雎安跟她说了思薇的卦象,她如今很是担心思薇的情况。 “她和她那跟班早被我们赶出城了, 谁知道现在在哪里。”韩云不耐道。 即熙咬咬唇, 若有所思。 他们说思薇和贺忆城被赶出城了,白帝城就一个出入口,可城外的小二说从没见思薇和贺忆城出来, 而且他们的书信也断了。 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在即熙思索的时候,韩想容终于忍不住反驳她兄长:“兄长,你别这么说星卿宫,巨门星君的为人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她绝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 “那巨门星君诋毁白帝尊上,看不起我们白帝城人,我如何说不得?韩想容你可掂量清楚,你答应过我会做白帝的信徒。” 韩想容被噎了一噎,她争辩道:“我敬仰白帝尊上,也尊敬星卿宫。” 韩云一拍桌子:“哪有这种道理?你既然信仰白帝,心里怎么能还有星卿宫?” 韩云和韩想容的争吵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客栈大堂里的客人时不时望向这边。即熙胳膊肘撑在柜台上,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架势,以一种好奇的语气道:“韩掌柜的,我这外乡人倒是好奇想问问,我们来之前听说附近的村庄近来常遭山贼洗劫,更有甚者全村被屠。外面都说那山贼是白帝城人扮的,可我见了韩姑娘却觉得白帝人善良可亲,并不会如此。想请韩先生解个惑,这是怎么回事?” 听了即熙这番话,韩云怒气先是更盛,继而有所平息,他道:“这位小姐倒是明事理的,这都是因为附近许多城镇的百姓受到感召信仰白帝,那些异教之人都不干了,编造事实把什么污水都往我们身上泼。好让外人眼里看来我们都是毒蛇猛兽,防止他们的信徒被我们吸引过来。” 即熙恍然大悟似的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说想要在韩云这里住下,说韩想容一路上夸韩云的客栈不仅位置环境好,价钱还公道,说她这位哥哥做生意很是正派,童叟无欺,她亲眼见了果然如此。 “这世上事情大多说不清,你们何必争吵呢,和气生财啊。”即熙从容不迫地和稀泥。 韩云似乎也有些后悔在外人面前吵起来,看向即熙的时候就带了些笑脸,说道:“那我给姑娘准备一间上房。” “要两间上房,我和我的侍卫一人一间。” “不行,姑娘的侍卫是瞎子,要是让别的客人知道这房间住过瞎子,之后我们这房间还卖不卖了?”韩云立刻拒绝,指着门外说:“这位小姐,不是我为难你,你出了门在街上随便挑一家店问问看,我打包票没有一家会同意让瞎子住客房的。” 即熙说道:“我出双倍银子。” “那也不行!这是冒犯神灵的事情,不能干。” 即熙眯起眼睛冷笑着撸袖子,雎安拍拍即熙的肩膀,对店家笑道:“那一般像我这样的失明之人,该住哪里?” “柴房马房之类的。” 雎安花了好大力气才阻止刚刚口口声声说和气生财的即熙,没让她砸了韩掌柜的柜台。 韩想容说让雎安住她的房间,她去住客房,雎安婉言谢绝了韩想容的提议。最后他们勉强达成了一致,韩云打扫出一间下人住的通铺,专门给雎安一个人住。 即熙余怒未消,而韩想容十分愧疚,请他们在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饭,点了一桌好菜赔罪。 “入乡随俗,没什么好报怨的。”雎安轻描淡写地笑道。 韩想容面露不忍之色,她叹息着说:“我方才一直想问,师兄你怎么会失明的?” 即熙拿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雎安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们这次来白帝,想在这里有名的剑坊转转,还要麻烦你帮忙推荐。” “师兄太客气了,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责无旁贷。” 雎安笑了笑,便向韩想容问起白帝的事情。 韩想容说她们白帝城人一向信仰目神,储光殿乃是古蜀的古宫殿,据说是白帝数百年飞升之前的居所,里面的墙壁绘有白帝画像,是供奉白帝之处。 三年前白帝降临时她也在白帝城,目睹了白帝从天而降,平息地震然后被上天降罚的过程。白帝长得便和储光殿内的壁画一样,目生重瞳,俊秀高挑,除了一句“我愿以神力为代价,被囚于人间,以抵一城百姓性命”之外,再没有说过别的话。 后来白帝便被囚禁在了储光殿中,百姓进不去,他一年之间只能离开储光殿三次,每次不过百步而返。 “你觉得,他真是白帝下凡么?” 韩想容想了想,点点头道:“我去看过储光殿的结界,强悍至极,普天之下我想不到有谁能做出来,或许真是上天所设。此前从没有神仙下凡的先例,或许就是因为神仙不能插手人间事务,不然就会像白帝一样受罚罢。” 飞升的修士们从未回来过,所以谁也不知道天界神仙们的法则如何。 即熙给雎安夹了一块排骨,悠悠道:“原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再讲几段悲惨经历,就可以收获这么多信徒啊。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被爱是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呢?” 韩想容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即熙抬眼笑道:“嗨,我是开玩笑的,你别介意!” 韩想容看着即熙帮雎安剥虾挑鱼刺夹菜,忙得不亦乐乎,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说什么。 即熙察觉到了,心想很好,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别讲了。 第二天韩想容带即熙和雎安去了附近几家有名的剑坊,思薇和贺忆城也来过这些剑坊询问铸剑工艺相关的问题。这里有特殊的银白色矿石名为天珞,常用于混入玄铁中进行锻造,减少重量增加强度。贺忆城此前的信中说思薇已经仔细看过,确认魔主那把邪性的剑是出自此处。 他们连走了几家,即熙在其中一家郑氏剑坊中,找到了贺忆城和思薇留下来的记号。 他们当时调查时,大概是觉得这个剑坊有问题。 即熙便和这家剑坊的主人以买剑为由闲谈起来,才知道剑坊原主人和他的儿子最近都死于一场失火意外,如今剑坊主人是原来那位的弟弟。 剑坊主人感叹着,那本是场酒席,许多有名的铸剑师傅都去了,谁知中途诡异地烧起大火,天干物燥火势迅速蔓延,席上一片火海无人生还,是最近一桩大灾。 “外头总把山贼洗劫的帽子扣在我们头上,这场莫名的火灾肯定就是外面那些家伙报复搞的鬼。就因为白帝下凡怕抢了他们信徒,他们不仅加害于我们,还想着害白帝尊上,尊上是多么好的神仙啊,以为我们都是好欺负的吗?我去旁边镇上的时候,还听见别人说风凉话,说火灾是因为我们白帝城人图财害命的惩罚。我呸!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才必得惩罚,死不足惜!” 剑坊老板提起这件事就滔滔不绝地骂起来,看来是真的气愤至极。 即熙配合着露出愤怒的表情点头附和,心想这和她在外面听到的真是两码事,反正都没有确切证据,由怀疑而生的仇恨却是确凿的,两边俨然已经是水火不容的一团烂账。 真是糟心啊。 他们在别的剑坊询问铸剑情况时,也顺带着问了问火灾的事情,得到的回答出奇地一致,便是卖糖葫芦的师傅也是这么说的。 即熙拿着糖葫芦一口一个,对身边的雎安说道:“就这架势,这两边发生什么破事儿都能怪到对方身上,马上就要成世仇宿敌了。” “这不太对。”雎安低声说道。 “怎么?” 雎安分析道,他们走了这一路下来,问的所有人对于白帝的看法,对于火灾的看法,对于山贼的看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完美无缺的白帝,因遭嫉妒被污蔑的“山贼”身份,因污蔑而被报复的火灾。 “在正常的环境下,每个人的想法多少应该有一些出入,不应该一致到这个地步。如果如此一致,千百人异口同声……” 即熙眼神严肃起来,接上雎安的话头:“简直就像有人刻意让他们这么想的,或者说,训练他们这么想。” 顿了顿,即熙说:“郑氏剑坊我查出来一点问题,明日我再去看看。” “我与你同去。” “好。” 晚上回到客栈里,大家原本都各自回房休息了,即熙刚刚点上灯火,便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咚咚咚。” 她回头望去,门外映出一个女子婀娜的身影,即熙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韩想容。 美人眼含秋水,笑起来的时候尤为动人,只是眼神有些犹豫。 “我有些事情想跟苏小姐聊聊。” 即熙心下了然,侧身道:“别客气,进来聊啊。” 她让韩想容坐下,给韩想容倒了一杯茶水,微笑着等韩想容说话。 “苏小姐……来白帝饮食还习惯吗?” “嗨,这里饮食偏辛辣,以前我就好这口,但如今这个身体受不了。想来还要适应一阵。” “啊这样……那这里住得如何?” 即熙忍不住笑起来,这画面十分熟悉,从前替贺忆城解决他的烂桃花时,那些找上门来的姑娘无不是如此。开头是委婉,后面搞不好就要哭哭啼啼,破口大骂,赌咒发誓。 这活儿她委实是轻车熟路了,决定跳过前面的铺垫阶段,摆摆手道:“想容,你也别拐弯抹角了,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不过——我可不保证一定会回答。” 韩想容咬咬唇,似乎是要说的内容过于惊世骇俗,需要些勇气才能说出口:“苏小姐你……对雎安师兄是不是……是不是……” “心存爱慕?”即熙看她这犹豫不决的样子,索性替她说了。 70、清白 即熙的话过于直白, 打破了韩想容继续铺垫的心思。她看着即熙半晌不能反应,有些难以置信道:“果真如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即熙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 “苏小姐……怎么能这么说?是又如何?如何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和雎安师兄是师母和徒弟的关系, 虽然前宫主已经去世,但是这关系不会更改, 你对他存了这种心思完全是枉顾伦理纲常, 让星卿宫沦为笑柄!若传出什么闲话,你让雎安师兄如何自处?”韩想容立刻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即熙端详着韩想容的神色, 笑起来道:“你觉得是我痴心妄想,一厢情愿?” “……我知道雎安师兄待人一向和善温柔,可能会让苏小姐你误会了什么。但是雎安师兄是断不可能喜欢你同你在一起的。他是天机星君更是星卿宫宫主,他心怀天下,不会做这种为世人不齿之事, 更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影响自己和星卿宫的声誉。你们两个没有未来!” “好有道理,听起来他和星卿宫的名声, 比他幸不幸福要重要得多。”即熙撑着下巴, 眼里映着烛火, 明亮地笑着:“我已经二十四岁了, 确实是没太多未来可言。不过眼下的形势若我没有未来, 雎安也不会有未来了。我之前不想他如此, 可若我死之后世上只剩你们这样的人,那还不如让他来寻我。毕竟我娘死了之后, 我爹也不过是多年心如死灰, 行尸走肉罢了。” 韩想容面露迷惑之色,她握紧拳头回答道:“我不知道苏小姐所言是什么意思,但是星卿宫和他自己的声誉也是雎安的幸福。我不信因为你对他的私情, 毁了他和星卿宫的声誉,失了星君的威信,他还能觉得幸福。” “你说的有道理啊……”即熙面露恍然大悟之色,若有所思道:“我最早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对他来说就是个大麻烦,无论是之前的身份还是现在的身份,总之和他不是一路人,若跟他在一起肯定会让他为难。” 韩想容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劝说成功,说:“是啊……” “他这么为难却还要和我在一起,该有多么喜欢我啊。” “是……什么???” 即熙没有理会震惊的韩想容,她突然回忆起来好像在一起这回事是她提的,雎安只是接受了而已。他此前这么多年默默无言,无论做什么死也不肯告诉她,即便是她复生归来了也是一样,该不会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在一起吧? 或许喜欢是真喜欢,但是由于世俗眼光和肩上责任,所以其实没有想过和她在一起,雎安难不成是这种叶公好龙? 那边韩想容还在为即熙的发言而震惊,愤愤道:“苏小姐也不必拿这种话激我,我是不会相信的。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也一概不信。” 即熙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哪些话?” “枕着胳膊……同床共枕的那种话……雎安师兄洁身自好,绝不会和您做这种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 即熙面露怜惜之色看了韩想容一会儿,然后哈哈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不信就对了,那都是我开玩笑的。今天我说的这些话也都是逗你玩的,我这人有点毛病,有时候喜欢说点过分的玩笑话,你看我追求前宫主那劲头就该知道我有点儿疯对不对?” 韩想容怔怔地看着即熙,即熙站起身来对她道:“不过这些事儿和你实在是没什么关系,我会看着办的,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说罢不管韩想容仍有话想说,即熙打开门把韩想容推了出去。 然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即熙就抱着枕头被子出现在了雎安的房门之外,夜深人静四下无人,她敲响了房门。不一会儿雎安就打开了门,他穿着一件浅蓝色单衣,看来是正准备睡了。 暗黄的灯光温暖地围绕着他,他微微偏头:“是即熙么?” “是我。” “怎么这时候来找我?” “来同你睡觉,污你清白。” “……” 雎安面露困惑之色,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即熙有些赌气地看着他也不解释。没过多久,雎安便浅笑一下侧过身:“小姐之命,莫敢不从。” 雎安住的房间是个很大的通铺,眼下只有雎安一个人住,宽敞得过分。即熙把枕头放在雎安旁边,大大咧咧地盖好被子躺在他床铺旁边,雎安坐在通铺边,说道:“这里床铺很硬,你怕是睡不惯。” “那你就睡得惯么?” “我试炼时住过比这更差的。” “……那我也能睡,你再说我就跑到你被窝里去!”即熙威胁道。 雎安笑着摇摇头,他上床掀开被子躺在即熙身边,侧过身子面对着即熙,揉揉她的脑袋道:“怎么啦?” 即熙想她爱揉别人脑袋这个习惯,绝对是跟雎安学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凑近雎安说道:“雎安,我喜欢谁都是光明正大的,才不会偷偷摸摸,在这里是这样,以后回到星卿宫也是这样。而且我这个人懒得解释,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可能会叫你为难。” 雎安挑挑眉毛,说道:“所以?你要我放弃么?” “滚犊子吧!我是要你做好心理准备!你要是敢后悔,我就和你同归于尽!”即熙拎着雎安的领子前后摇晃。 “哈哈哈哈……”雎安也不反抗地被她摇着,低声笑起来:“你放心,我不会连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 即熙突然扯着雎安的领子把他拉近,看着他的眼眸说道:“雎安,你就不想同我睡觉吗?” “你是指……” “对,就是放荡的那种睡觉。你该不会是叶公好龙吧?”即熙质疑道。 “……” 雎安无奈地笑笑,突然一个翻身压在了即熙身上,他左手垫在即熙脖颈之下,右手撑在她脸侧,慢慢俯身靠近她。 从来都是即熙压制别人,她被人这样压着,莫名有些心慌。 她看着雎安微笑着慢慢靠近她,她从他敞开的领口里看见他白皙精瘦而健壮的胸膛,他的长发从后背滑落至她的脸侧,眼睛里映着灯火,如一片炽热海洋。 即熙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雎安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然后吻了她的额头。 “明明害怕,干嘛要逞强。” 听见耳边的这句低语,即熙怔了怔,然后就见雎安吹灭了灯火,在一片漆黑里抱着她拍拍她的后背:“睡吧。” 管她害不害怕干什么!这时候就要一鼓作气啊! ……算了,同床共枕也行吧。 即熙于是妥协地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好盖住雎安的胳膊,就在他温暖的怀里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即熙醒得很早,一睁眼就看见了雎安敞开的衣领里的白皙皮肤,简直被亮迷了眼睛。她抬头看见雎安的睡颜,安静而干净,明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睫泛着金色,与眉骨鼻骨一道投下小小的阴影。 美得让人觉得触不可及。 这是她的爱人。 即熙吻了雎安,蜻蜓点水的一个吻,雎安于是悠悠转醒。即熙说道:“我要先回房了。” “你不是要来污我清白的么?” “已经污过了,也没必要让大家都知道。” 雎安低声笑起来。 即熙再度抱着她的枕头被子溜回了房间。几乎是同时雎安提着一桶水敲响了她的房门,让她梳洗收拾。 即熙于是就着雎安打来的水开始洗漱,雎安在她的房间里走两步就会踢到东西,即熙刷牙洗脸之余还含糊不清地提醒他地上有什么。 她弄乱屋子的能力还是一样出类拔萃。 雎安吹了一声口哨,阿海的身影很快就降落在即熙窗台上。雎安便开始整理屋子,把散落在地上床上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收拾好,衣服被子一件件叠好,椅子归拢整齐。 即熙洗漱好回头的时候,房间已经焕然一新,跟她住进来的时候别无二致。她吃惊地看着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和衣服,心想相比于雎安她可能更像个瞎子。 雎安拉开所有的窗帘,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屋子,即熙看着阳光下他的脸庞,突然跑过去抱住了雎安的腰。 雎安低头脸转向她的方向。 “小李啊。”她慢悠悠地喊着。 “嗯?”雎安笑意浅浅。 “你教我叠衣服罢,我总也叠不好。” 他的姑娘从小就讨厌叠衣服,总是攒成一团随便乱丢,怎么突然转性了。 “你不喜欢叠衣服的。” “我想跟你一起叠衣服,叠一辈子也有趣。” 雎安怔了怔,他含笑低下眼眸,说道:“你说的,可记好了别反悔。” 这天白天他们照例跟着韩想容在白帝城中熟悉环境,与各路铸剑师父交谈,到了晚上便趁着夜幕深沉,潜入了郑氏剑坊。 梁州平时总是云雾缭绕,少见日光,这两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通风晒东西,大街上也都是晒太阳的人。可昨日他们去郑氏剑坊时,从外面看见楼上几乎每一间房间都开了窗户,唯有一间房间窗户紧闭。而且按白帝城房屋的一贯制式,这间房屋所处的位置,应当是一间主屋才对。 即熙和雎安是从窗户进去的,即熙轻车熟路地撬开了窗户,和雎安悄无声息地跳进了这个房间。 这里确实是一间不小的主屋,虽然灯火已经熄灭,但是有个人正坐在桌边,喝着茶水吃糕点。 即熙和雎安正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跳进房间的,可是这个人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借着月光即熙看见这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十四五岁的样子,只是脸上有骇人的烧伤疤痕,眼神空寂没有落点。 他居然也是个盲人。 即熙愣了一瞬,心思一动便猜到他是谁。看岁数和伤情,这应该是郑氏剑坊原主人的儿子,据说是和他父亲一起死在火海里了,原来他还活着。 她低声跟雎安说了猜想,见这少年有些慌张地站起来,问道:“是谁?” “在下天机星君。” 雎安走近他拉住他的手腕,额上星图的光亮划破黑暗,少年似乎想要挣扎却一瞬间愣住了。 他应该看见了雎安的元婴内境,那浩瀚星辰。 “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心魔?”雎安皱皱眉,低声说道。 即熙听闻此言不禁十分诧异,普通人自然是有诸多求而不得,邪念执念,心中煞气郁结,但也就是煞气罢了,若非修士极少有人能有心魔。 黑气从少年的身上渡进雎安的身体里,少年逐渐流露出迷茫的神色,有些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雎安坐在他对面,闭上眼睛静思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眼睛时星图的光芒黯淡下去,少年立刻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你怎么让他睡了,不问问他吗?” “不必了,我在他的心魔里看见了。” 雎安神色凝重,对即熙说道:“他曾参与那把邪剑的锻造,准确地说,火灾里死去的所有人都曾经参与过锻造,那场火灾其实是一场杀人灭口。” “谁让他们造的?” “……是他们自己。” 这少年某天从他父亲那里听说,可以锻造一把神剑,助白帝尊上重获灵力重返天庭。他便立刻加入了锻造神剑的阵营,同他父亲还有许多铸剑师父一起,秘密研究如何制成神剑。古蜀国一直有活人祭祀的习俗,储光殿的壁画上也不乏此类记载,有人对他们说可以用符咒凝聚活人祭祀的力量,封于剑上,以至于制成一把威力无穷的剑。 于是除了铸剑师父之外,又有一批人被找了进来,他们负责扮成山贼去屠杀异教之人,他们杀人时随身携带符咒,吸收力量再献给神剑。 最初他心里也怀有不安,但是大家都说异教之人说尽白帝和白帝城人的坏话,原本就该死。时间长了他也觉得这话说的没错。 白帝必定要带着白帝城人的期望和未来,重回天界,继续庇佑白帝城。 一切都是为了白帝的荣光。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说,虽然现实有白帝城,但是这个白帝城是我杜撰的,和现实的没有啥联系啊。 71、迷局 后来那把集千百人活祭的剑就被奉给了白帝尊上, 参与这件事情的人全部闭口不提此事。然而对于这个少年来说,心魔已生。 一切都是为了白帝的荣光。 为此杀人放火,只是不值一提的牺牲。 在不久前聚会上的火灾里他死里逃生, 昏迷许久才醒来。或许是因为他的家人嫌弃他瞎了眼睛,传出去名声不好。又或许是觉得火灾是外城人刻意为之, 未免他再被加害, 于是隐瞒了他还活着的事情。 加害他的未必是外城之人,但他确实因为这隐瞒保住了性命。 “可是显然这把剑是失败的剑,不能取代不周剑对于魔主的意义, 沦为他试探我的工具。” 即熙和雎安在走回客栈的路上,即熙疑惑道:“魔主想要不周剑,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不周剑极少认主,更何况我还活着。魔主如今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不周剑向他低头,他清楚这一点, 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急于拿走不周剑,而是尝试自己造一把剑代替不周。” 雎安分析道, 他微微皱着眉头, 神色郑重:“其实我一直觉得, 不周剑并不只是凶剑这么简单。我曾查过有关于不周剑的古籍, 它并非人为锻造, 而是千年以前从天而降, 直插于不周山上,引得人间大乱, 故而被称作不周剑。” 即熙灵光一闪, 家族流传下来的古老故事突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我们家族……流传着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即熙一边回忆着她爹按家族惯例要她背的那些句子,一边说道:“混沌初开,万物混生而后分天地。天者神居地者人居, 有路于其间。阴极弑万人,阳极救万人,两极合而天门开,过门可为神。” “若这故事是真的,这不周剑又是从天而降,它会不会就是阴极?按照故事所言,魔主是不是想要打开去天界的路,他想成神?” 此时遥远的青州,赵元嘉正趴在桌上喝得半醉。他此番从英雄跌落,又明白和傅灯再无可能,心中难过得很,便跑来青州散心,拜访戚风早同他借酒浇愁。 他拿着酒杯低低地笑着,凄苦地说:“果然世事轮回。当年明明是你认出灾星告知于我,只是家里有急事匆忙赶回,我却贪了你的功劳。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拆穿,我一人享尽荣光,终于是得到了报应。” 他抬起朦胧的醉眼看向酒桌对面的人,有些迷惑地说:“不过今日伯母同我说……你那时并未回家,你去哪里了啊,小戚?” 戚风早一袭黑衣,他有着如夜幕一般深不见底的黑眸,脸色苍白好像受了伤般,有些虚弱。 闻言他沉默了一瞬,一贯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罕见的一个浅浅笑容:“这件事,你可同傅灯说过?” 赵元嘉看见友人露出的笑容愣了愣,继而摇摇头。 “天梁星君呢?旁人呢?” 赵元嘉再次摇摇头。 戚风早拿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平静地说:“好,那你死便可以了。” 赵元嘉睁大了眼睛,不明白戚风早在说什么,戚风早淡淡地与他对视,身上慢慢泄露出极为纯粹的煞气,悄无声息地将他们二人包围在其中。 他这个单纯的朋友赵元嘉,总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为何将荣光拱手让出。 不明白为何惠娘出现的那么及时,帮忙指证。 不明白翡兰城瘟疫死者生者的强大煞气,最终都成为了谁的力量。 “你起初以为自己是英雄,后来以为自己是失误了的英雄。其实都不是,你是我造出来的英雄。” “如今,英雄也该退场了。” 那煞气源源不断地汇入赵元嘉的体内,他本就是半醉,现如今更是无法挣扎,僵硬地感到自己的元婴被煞气包围,慢慢吞噬。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赵元嘉以手臂撑着桌子,勉强地看着戚风早。 他不到十岁就认识了戚风早,在他眼里戚风早一直是脾气冷淡,品行端正的天才。多年来他自以为和戚风早是极好的朋友,以至于发现他与傅灯走近,心下难过却也劝说自己释怀。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戚风早抬起眼帘,淡漠地说:“既然自认为是我的好友,怎么连我什么时候变的,都没有察觉到呢?” “小戚!小戚……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赵元嘉悲愤地吼道。 戚风早沉默了片刻,他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说:“我这里有两个故事,可以说给你听。” “第一个故事里,有一个孩子是孤儿,终日在街头与野狗抢食,几乎饿死,有一天有一个路过的修士救了他。那修士将他带回了自家门派,后来又交给当地有名望的大族抚养,那孩子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了公子。他很有天赋,被誉为不世出的天才,偏偏修士算出来他不祥且早夭,活不过十八岁。他们于是很怜悯这个孩子,以为这个孩子不知道。其实这个孩子什么都知道。” 赵元嘉怔了怔,他说:“这是你?你……活不过十八岁?” 戚风早并未回答他,他接着说下去:“还有第二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位修士四处云游,遇险时被当地的一个大户人家所救。这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对自家尚在襁褓中的长子寄予厚望,便请以神算著称的修士替这个孩子算一卦。谁知修士算出来,这孩子不祥且早夭,活不过十八岁。他诚实地将这不幸告知孩子的父母,便告辞离去。几年后修士故地重游,发现这户人家因为他的预言丢弃了这个不祥的孩子,孩子沦落街头奄奄一息,于是他心中愧疚,便把孩子带回门派,交由名门望族锦衣玉食地抚养。他以为这个孩子不知道,其实这个孩子,什么都知道。” 赵元嘉愣愣地看着戚风早。 戚风早淡淡一笑:“这个孩子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做对任何事,也没来得及做错任何事。他的一生就已经被确定,同时也被毁灭,你说这凭什么呢?凭什么人命天定?” 他伸出手去拍拍赵元嘉的肩膀,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什么情绪。 “所谓神明,所谓命运,不过是强权罢了,就像我对你做的一样。只要有力量,我也可以成为神明。” “我要把那些随意摆弄我的神,踩在脚下。” “再见了,元嘉。” 白帝城储光殿地下,黑暗的地宫里幽暗潮湿,石壁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水汽,墙壁上的夜明珠散发出幽暗的光亮,终日如此以至于无法计算时日。 圆形石室里几个人面色惊恐地看着石室中间,那个双手双脚带着镣铐,被绑在架子上无法动弹的家伙。这个被绑着的家伙浑身布满了各种各样被刀砍,烧灼,剑刺的伤口,鲜血顺着架子一滴滴地淌下来,他的胸前还插着一把穿胸而过的剑。只要是个人在这种状况下,就该死透了。 然而这个家伙慢慢地抬起头来,一道鲜血从他的额顶流下,与狼狈的外表相反,他气定神闲地说道:“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你们杀不死我,世上根本就没人能杀我。” “你……你你!” 那几个大汉发出惊叫,仿佛活见鬼似的。他们这几天用尽了所有办法,可这个家伙无论如何就是死不了,他们已经从惊恐变成绝望。 贺忆城翻了个白眼。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悠闲,他虽然不会死可也会疼,这些天这群家伙变着法儿地折腾他,他疼晕过去好几次,每次醒过来还得接受他们刺耳的尖叫摧残。 好像被刀砍火烧的人不是他而是他们似的。 “各位白帝城乡亲,大爷,祖宗,你们能不能给我个痛快话,你们想干什么?死我是肯定死不了的,别的事儿兴许我们还能商量。”贺忆城歪过头,认真地说道。 那几个大汉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如果你们不是话事人,可否请你们老大出来跟我聊聊啊?” 贺忆城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那“人”的装扮是个道童,动作有些僵硬,一看就知道是被操纵的纸人。 “你们退下吧。”纸人这样说道。 那几个大汉立刻忙不迭地离开了,跟躲瘟神似的。 贺忆城端详着那纸人一阵,笑道:“你可终于露面了,魔主大人。” “本来想早点见你的,不过刚刚有些事情要处理,耽搁了。” “别这么客气啊,不然我会以为我们很熟的。你只敢假托纸人之身与我见面,我就更怀疑了,我们是不是认识呀?”贺忆城眯起眼睛,笑意盈盈。 那纸人并不能做出表情,他只是上前几步说道:“你不担心巨门星君此刻的状况么,她和你可不一样,没有你的不死之躯。” 贺忆城眼神一凝,笑容淡下去。 纸人满意地瞧了贺忆城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该感谢我把你们分开囚禁,不然她就要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顿了顿,纸人恶毒地补充道:“这副怪物的样子。” 贺忆城沉默了一下,笑起来:“她早知道我是不同常人的怪物了,有什么好稀奇。” “哦?那她知道你在玉周城做的事情么?悬命楼主身上三大恶行之一——诅咒玉周城使其沦为恶鬼之域的真相,她知道么?” 贺忆城皱起眉头,沉默地看着纸人。 “她早晚会知晓你究竟是怎样的怪物。她会抛弃你,而灾星活不长久,你终究会被所有人抛弃,你还要坚持什么呢?” 纸人靠近贺忆城,淡淡地说道:“你不会武功,也没什么修为,从前全靠悬命楼主保护你。如今她护不了你,你想从这里出去,便只有一个方法了。” “召鬼。贺忆城,就像你在玉周城做的那样。” 贺忆城瞳孔剧烈收缩,他盯着纸人片刻,继而大声笑起来:“魔主大人应当知道,我身负巨门星君的祝符,比寻常人还要更明辨是非,所以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两次。” “我此生,绝对不会再召鬼。” 纸人握住他胸前的长剑,一瞬全部抽出来,带出一路淋漓鲜血和贺忆城的痛呼。 “这件事,可由不得你。” 72、庆典 即熙和雎安到达白帝城的第五天, 正好赶上白帝城一年一度的庆典,这庆典原本就是用来祭祀目神白帝的,白帝降世之后庆典的排场便越发壮观。 白帝城里热闹非凡, 整座城的人这天都不做别的事情,点燃爆竹奏响喜乐。家家户户都为白帝准备了礼物, 沿着红毯浩浩荡荡地送进储光殿去。 人群摩肩接踵地拥挤在道路两侧, 即熙与雎安站在人群之中,即熙抬头看着八十一级台阶的尽头,高耸恢弘的棕色储光殿沐浴着晨光, 晨光之中站着个面目模糊的白衣男子,身长玉立,衣袂飘飘,被完美地笼罩在结界中。 能在这里穿白衣,也只有白帝了。 从储光殿内走出许多身着青衫气度不凡的童男童女, 翩翩然走出结界拾级而下,站在台阶前清点贺礼, 有些礼物收下有些拒绝。 那些礼物被收下的人家就爆发出欢呼甚至于喜极而泣的声音, 被拒绝的人家就面露伤心失望的神色, 全城人的喜怒哀乐都系在道童们的身上。 即熙也很紧张。 她家冰糖懒洋洋地站在一堆礼物之间, 待仙童叫到冰糖的时候, 冰糖抬起眼皮看了那仙童一眼, 不情不愿地抬腿走到他们面前,一屁股坐下了。 ——你摇摇尾巴嘛! 冰糖一摆头, 严正拒绝。 即熙心中哀叹。俗话说舍不得狼套不着孩子, 听说庆典之时白帝城百姓会准备贺礼,有些礼物会被收进结界里。正好冰糖是只雪白的“天狗”,这几天在白帝城到处跑也小有名气, 她便让冰糖作为礼物,进去结界里做内应。 白帝似乎远远地看了冰糖一眼,也不知道这么远能不能看清楚冰糖,然后他点了点头,仙童便在冰糖身上点了一下,冰糖就和那仙童一首走进了结界中。 即熙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些首童经过的时候她仔细辨认了一下,若没有意外,这些首童都不是真的人,应该是被符咒所操纵的纸人。 待所有的礼物清点完毕,白帝终于从八十一级台阶之上的储光殿缓缓走下来,人们纷纷跪拜,人群中传来呼喊白帝的声音,有人说:“为了白帝尊上的荣光!” “为了白帝尊上的荣光!” “白帝尊上万岁!” 人群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宣誓,热烈而喧闹。即熙环顾四周的民众,他们挥舞着双手几乎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有些声音甚至带着激动的哭腔。他们的眼里闪烁着喜悦而疯狂的光芒,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即将化为灰烬而不自知。 即熙抱着胳膊,啧啧摇头。 这大概是没救了。 白帝沿着台阶走下来,走过人们铺着的红毯,身着月白长袍衣头插白羽,他的衣服是价值不菲的丝质面料,绣着栩栩如生的仙鹤与云朵,广袖长袍,仿佛可以乘风归去。白帝的眉目渐渐的清晰起来,平静深邃,好看得不似凡人,便是画也是绝世佳作。 那重瞳双目,更显得美丽得摄人心魄。 即熙却愣住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白帝尊上片刻,然后快步分开人群走上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走向白帝,却被结界挡了回来。 即熙甩着被结界刺痛的手指,惊讶道:“商老板,你是商白虞对吧?” 听说白帝目生重瞳时,她脑子里还闪过了一瞬这位故人的脸庞,但心中的怀疑一瞬间就被打消,她知道这位故人是多么懦弱胆怯的性子。 谁成想今日一见,这可不就是她曾见过的春梨班唱戏的武生,商白虞商老板么? 春梨班可以说是个名不经传的草台班子,若干年前正好在贺忆城流连的青楼不远处搭台子唱戏,即熙闲着没事就去听了几次。 不得不说,唱的是真不怎么地,就即熙这双饱经名曲熏陶的耳朵可是受尽摧残。但凡事都有但是,虽然唱的不好,但商白虞商老板长得是真好看。 他身高八尺,身材修长板正,穿着落灰的戏服也架不住那股英姿飒爽的劲儿,那张眉眼更是精致得像是工笔画画出来似的,更为奇异的是他有重瞳,远看看不出来但近看就有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光看容貌不论气质,商白虞怕是比雎安还更胜一筹。奈何他唱戏实在是水平有限,即熙冲着这张脸去听了两天,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给了班主一笔钱让他们专门来给她和贺忆城演戏,只演不唱。 期间贺忆城曾经忍不了这种诡异的场景,让他们唱起来,结果他们刚一开嗓贺忆城就收了扇子诚心诚意地说——咱还是演吧别唱了。 那段日子他们和春梨班的各位,尤其是商白虞处得还挺熟,也真诚地建议他们换个行当。后来班子去了别的地方,他们也就没再见过。 合着商老板是真听劝改行,改当神仙了? 这世间的事,竟然如此奇诡? 白帝怔怔地看着即熙,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即熙想起他应该不认得自己这副面容,便贴心地解释首:“我是你的戏迷,特别喜欢你的戏,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白帝眸光颤了颤,眼里的茫然有一瞬让即熙怀疑她是不是真认错人了,他抖着唇仿佛想说什么,却突然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百姓,然后转过身去快步拾级而上,走回储光殿去。 “商老板!商老板!商白虞!” 结界外的呼喊一声声传进他的耳朵里,慌得他险些绊倒。 白帝——或者说商白虞一离开百姓的视线,就奔跑起来。他跑进这座以楠木建造的储光殿,这里白石铺地,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庭院的池水中央飘着白色莲花,颇有仙境之感。 他显然无暇欣赏美景,只顾着大惊失色地跑到一个小首童面前,蹲下来摇着他的肩膀:“大人,大人!我被认出来了,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怎么办啊大人?” 那纸人神情麻木,双眼无神地僵立在原地。商白虞怔了怔,松开握住首童肩膀的手,喃喃首:“他没在看着我。” 语气听起来既有因变故而六神无主的恐惧,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这位方才还在接受万人敬仰的白帝尊上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转过脸去,却又吓了一跳——一只雪白的大狼站正在他旁边,似乎在上下打量他。 这是他收到的礼物。 爱戴他的百姓们总会送一些昂贵或者稀奇的东西。 “你是狼罢?他们怎么说你是什么……天狗?他们看错了罢。”商白虞出神地看了冰糖好久,然后自嘲地一笑:“就跟看我一样。”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冰糖的头,冰糖避开且龇起了牙,凶狠地看着商白虞。 开玩笑,老子的头也是你能摸的? 商白虞愣了愣,他收回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就变得有些恍惚,他喃喃首:“这座宫殿里已经很久没有除我以外的活物了。” 冰糖偏过头,有些看不明白商白虞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罢?你饿不饿?” 废话,知道老子一天没吃东西还不快搞点吃的来。 “你会不会……把我吃了?”商白虞低低地说,语气里居然没有一丝畏惧。 “……” 冰糖抬起后退骚痒,心想这个家伙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它可不好吃人这一口。 商白虞的眼里却浮现出某些类似于喜悦的情绪:“是啊,你是狼,狼是会吃人的。你饿了的话,就会把我吃了罢。” “你吃了我罢。” 他伸出手去想摸冰糖,又被冰糖一嗓子低嚎吓了回去。他原本含着喜悦的眼睛里慢慢积累起忧伤,最后居然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我受够了,我装不下去了!反正他们马上就都会知道我根本不是神仙了!” “我就是个窝囊废!除了皮囊外什么都没有,唱戏也唱不好,装神仙也装不下去,干什么都不行。永远都是失败再失败,最终让所有人都失望,我活着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可死又不敢死。” “你吃了我罢,我不敢死你帮我罢,你就咬了我的脖子把我吃个干净好了。” 冰糖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被满城百姓爱戴,方才站在储光殿前高贵矜持,衣袂飘飘供万人崇拜的“白帝”,此刻蹲在它面前哭得肩膀一颤颤的,丝毫没有神仙的气度了。 这还是它第一次听见有人求它吃了自己。 冰糖想,按即熙和雎安的说法,这家伙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可他怎么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冰糖犹豫着伸出前腿,搭在商白虞肩膀上,商白虞颤了颤,突然抱住它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想活了!你吃了我罢!呜呜呜……” 冰糖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脖子嚎哭,心中纳闷,不知道这男人究竟在想什么。 待商白虞崩溃的情绪有所平复后,他低头发了一会儿呆,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我居然会有戏迷么?” ——我是你的戏迷,特别喜欢你的戏,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商白虞想起那位姑娘笃定的语气和激动的神情,脸上不由得恢复了几丝血色,弯曲的后背也挺直了些,他浅笑着喃喃首:“原来我也是有戏迷的。这世上也不是没人记得商白虞。” 他好像凭空获得了某种力量,从地上站起来,脸上闪烁着得到肯定和即将解脱的喜悦,似乎被戳破身份或者死亡都不再是令人畏惧的事情。 他在大殿中来回踱步一阵,喃喃首:“巨门星君的食物应该吃完了,我得给她再送一点。” 冰糖瞬间支棱起耳朵,跟着商白虞穿过殿门,见他从他堆积如山的礼物中拿了一篮子苹果还有几盒糕点,再返回到庭院中的莲花塘边。商白虞把那些食物用荷叶包了放入水中,那水面便呈现出符咒的纹路,食物飞快地下沉不见。 “巨门星君!星君尊上!”商白虞冲着水塘喊首,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水面慢慢荡起涟漪,如镜子一般呈现出一个密室里的情形,画面中密室的地上出现了商白虞刚刚给的食物,浅杏色衣衫的姑娘抬起头,皱着眉看向这边。 思薇已经被商白虞的反复无常烦透了。 他们到白帝城不久后,贺忆城就发现了白帝的真实身份。一开始商白虞怕他们怕得不行,求他们别张扬,又奉承又巴结。结果没过几天就翻脸,把他们骗进储光殿囚禁。都到这一步该杀人灭口了,偏偏又下不去手杀人,居然还在石室里准备了水和干粮。 思薇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储光殿地宫中多久,贺忆城被带走依稀是三天前的事情。这一间密室四四方方布满古蜀符咒,威力强大,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位高人留下的,连解法都失传了,她尝试许久也无法勘破。 那储光殿周围强大如神迹的结界,大概也和这座宫殿内的古蜀符咒同宗同源。魔主确实是个擅长符咒的高手,能够参透这些古老符咒并且收为己用。 “商白虞,你究竟想干什么?贺忆城被你带到哪里去了?”思薇的声音从水面上传出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商白虞瑟缩了一下,摇着头忙不迭地说:“贺忆城不是我带走的,是……是大人把他带走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发誓!” 顿了顿,商白虞俯下身,低声对着水面说首:“星君大人,我今天是要跟你说个事情。就是……我马上就要遭殃了,可能会被赶出去,也可能活不成了。我走之前会把解咒方法写在纸条里,用平时送食物的方法给你,等我出去之后你就自己出来罢。” 画面里的姑娘面露疑惑之色,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商白虞,你为你那位大人做事,是被胁迫的吗?” 73、威胁 商白虞愣了愣, 面露羞愧之色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做事?” “我……” 商白虞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荣华富贵,万人敬仰, 世人所求莫过于此。巨门星君养尊处优惯了,自然不知道这些对于寻常百姓的重要。” 商白虞顿时吓得面色发白, 转过头去便看见先前还全无反应的道童不知何时被催动, 神色淡淡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一把长剑。 道童没有理会商白虞,纵身一跃便跳入池塘, 被池水淹没。 思薇看着密室顶部呈现出复杂的符咒纹路,然后那道童便自符咒中缓缓落下,站在她面前。 思薇后退两步,按住剑警惕地看着道童。 那纸人僵硬地偏过头看向她,说道:“其实我是来好意提醒你的, 收回贺忆城身上的祝符罢,巨门星君。” 思薇目光一凝。 “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你要对他做什么?” 见纸人并不答话, 思薇心中更加担忧, 她咬咬牙道:“他不是星君, 不会武功也没有修为, 你为难他干什么?你不是想要力量吗?你要我的力量就拿去, 你放了他!” “看来巨门星君很担心他, 可你真的了解他么?”纸人嘲讽地说道,他将那把长剑从剑鞘里抽出来, 剑身上沾满鲜血, 已经凝结成一片殷红。 他看着那剑身,漫不经心地说:“这把剑曾经从他的心脏穿过去,一直穿透他的脊背, 然后再抽出来。” 咣当一声,那把剑被丢在了思薇脚下。思薇怔怔地看着那把剑,像是不明白纸人话里的意思,她想要弯腰去捡,却被那满目鲜红刺得头晕目眩,手指颤抖得不像话。 “可惜,都这样了,他还是没死。” 听见这句话,思薇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纸人。 纸人接着说道:“无论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都杀不了他,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也不会像正常人一样死去。你知道他是这样的怪物吗?” 思薇眸光闪烁,沉默而怀疑地看着纸人。 “啊,还有玉周那桩血债,你应该也不相信是荧惑灾星所为吧。一夜之间上千恶鬼齐聚玉周,活人或逃或死,玉周沦为恶鬼之域,你猜猜这是谁做的呢?” 纸人话里的意有所指再明显不过,思薇震惊了一瞬,却又立刻摇头。 “我不信。” 纸人仿佛看戏一般,戏谑地说道:“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明白你护错人了。你庇护的这个家伙手染鲜血,害死过成千上百无辜的人,他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个罪人。巨门星君,你自以为主是非,却大错特错。” 顿了顿,他背着手微微扬起下巴,似乎有些怜悯:“你看看你在乎的所有人,你的父亲、母亲、姐姐、师兄们还有贺忆城,他们每一个人都骗你、瞒你、诓你,却又要你明辨是非,这星命便如此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它给你设下既定的痛苦,让你遭受它准备的磨难,就为了把你塑造成它希望的巨门星君的样子……” 纸人走近思薇两步,仰着头以一副孩子的面容,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就像训练一条狗。” 思薇攥紧拳头,拔出剑指着纸人:“你给我闭嘴。” 纸人僵硬地笑出声来,他悠然地迎着思薇的剑,慢慢说道:“狗并没有察觉自己被驯化,把看家护院当成天性,却不知道它真正的天性是狼。” “看看你们,天机星君,荧惑灾星还有你,你们明明是狼,为什么要像狗一样活着?” 思薇气愤地抬手将那纸人拦腰斩断,他僵硬的笑声仍然在空中不断回荡,戏谑而疯狂。 此时此时,储光殿外的白帝城中,夜幕降临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人们紧张地对峙着。 雎安站在即熙身前,他们二人被白帝城众人团团包围在其中,白帝城百姓门拿着火把刀剑,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即熙扒着雎安的肩膀,探出头来说道:“都跟你们说了八百遍了,这人不是白帝,更不是神仙,他就是个普通人,是个戏班里唱戏的。” “住嘴!你胆敢冲撞白帝,还在此处大放厥词!”一个举剑的汉子嚷道。 民众们纷纷附和,此起彼伏的叫骂包围了即熙和雎安,熊熊怒火呈燎原之势,即熙叹息一声。 这场景可真是太熟悉了。怎么她换个身体换个身份遇到的这些破事却一点儿不变呢? 韩想容站在两边人之间,神色为难而犹豫,她说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她的兄长站在白帝城百姓之中,气急地叫嚷:“韩想容!你在干什么,你快给我过来!” 韩想容紧皱眉头,无奈而愤怒地喊道:“哥!” “想容。”雎安发话了,他平静而温和地说道:“多谢,你不必护着我们。你和你兄长以后还要在白帝城生活。” 韩想容转头看向雎安,眼神流露出犹豫和困惑,她说:“师兄,你相信她的说辞吗?她说白帝出身梁州的一个小戏班,可是她是江南人,从小就是有名的大家闺秀,从未听说她离开江南千里迢迢来过梁州。她究竟是怎么见到这个所谓的梁州戏班的?” 即熙心想这事儿她还真没法解释。 韩想容一时没注意喊了雎安师兄,她兄长听见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喊道:“想容的师兄……这两个是星卿宫的人!” 人群中传来恍然大悟的声音,愤怒之情越发炽烈,有人提起之前来过白帝城的巨门星君,他们必定看不过去白帝城百姓不尊星卿宫而尊白帝,于是是串通一气,趁着白帝神力受损,一明一暗中伤白帝。 即熙挖挖耳朵,漫不经心道:“依我看,我们在这里也吵不出个结果,不如我这就去储光殿,闯了这所谓白帝尊上的结界把他揪出来,我们当面对质不就好了?” 她此言一出,人群便炸了锅。 “你居然如此放肆!” “储光殿是什么地方!我们绝不允许你踏入半步!” “滚出白帝城!这里不欢迎你们!” 人们纷纷叫骂着围过来,颇有刀剑相加的架势。雎安额际的星图穿透遮盖的粉膏光芒大盛,他握着剑举在身前,剑并未出鞘,但已经随着星图荡起强烈的灵气,剑身散发出远超灯火的明亮光芒。 剑穗随风飘荡,如同荡漾在一片银白的灵气湖泊中。 这样的架势就足以震慑住大多数普通百姓,若是有点修为的人就更应该明白眼前这个人功力多么深厚,不可招惹。 周围的百姓一时间有些畏惧退缩。 即熙有恃无恐地站出来活动筋骨,微微一笑:“说得好像你们拦得住我似的。” 说罢她一个健步冲入人海,借着几个人的肩膀跃起,笑道:“我来让你们把白帝尊上看个分明。” 雎安身上的灵气一奔向即熙,莹莹发亮如同一条路,眼看她就踏着路向储光殿飞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们要伤害白帝尊上,就踏着我的尸体去吧!” 那年逾古稀的老人满头白发,颤颤巍巍地夺过旁边小伙儿手里的刀,就朝自己脖子挥过去。 雎安微微皱眉,老人手里的刀就被灵气震落。 似乎反应过来似的,许多人把手中的刀剑指向自己。 “就算你们杀害白帝,我们也不会信你们的!” “你们得不到人心的!” “你们要伤他,就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踩过去!这里就算变成空城,也不会背弃目神白帝!” 那些火光和剑光交相辉映,那些剑光指着无数脆弱的肚腹脖颈,人们被光芒照亮的眼睛愤怒得发红,如同一片灼灼的直刺人心的海洋。 雎安举着剑的手缓缓放下,他唤道:“即熙,回来罢。” 早已停下脚步的即熙默默凝视着人群,回到雎安身边,落在方才那个想要自尽的老人面前。 她冷冷地看着那老人,看着他苍老混浊,似有激愤泪水的眼睛。即熙轻轻一笑,她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塞进老人手里,老人拿不住,她便帮他握好。 “好一个以命相胁,就你们有命,就你们会死是怎么着?是不是只要你们死了就是有理,我就得让着你们?这就是你们最喜欢的伎俩,装成弱者再把自己当成英雄,把愚蠢当牺牲?”即熙笑眯眯地拍拍那老者的肩膀,把他手里的刀对准自己。 “就算你们杀了我,就算你们把全天下不信白帝的人,说白帝坏话的人都杀了,他也依然是个冒牌货,是个伪神!是你们一厢情愿的心魔!” “你们若还要继续执迷不悟,还要继续信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即熙把他们的话全数还给他,然后扶着老人的肩膀上前一步,老人猝不及防地看着自己的刀穿透即熙的肚腹,血顺着血槽染红了他的手。 老人惊叫一声松开刀柄,连连后退摔倒在地。周围所有举着刀剑的百姓都惊呆了,四下里一片死一样的安静,只有火把还在熊熊燃烧着。 即熙的腹部插着刀,向后倒去落在雎安的怀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笑容明艳地从周围围观的百姓脸上一一看过去。 “怎么样,逼死人的感觉很不错?这就是你们的神一直教你们做的事情。他是恶神,你们就是恶徒。” 她抬起手指,指向惊恐不安的人群:“你们每一个人,全都是。” 然后她高悬的手指顿了顿,落在地上,她的脸转向雎安的怀抱,悄无声息。 雎安沉默着,一言不发。然后他左手放在即熙的头下,右手将她抱起。她便被他圈在怀抱里,胳膊无力地垂落。 他背着剑,抱着即熙往城外走去,刚刚还拥挤着喊打喊杀的人群默默让开道路,他们面面相觑,不能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雎安就这样抱着即熙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路走出了城外,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他们都这样了……白帝不会真的……” “别瞎说!别被他们骗了!” 依稀传来这样的对话声。 待走出城外,走到空阔无人的郊野时,那一直在雎安怀里寂静无声的姑娘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嘻嘻笑道:“我刚刚要是再吐一口血会不会更逼真?这可真是出了一口恶气!非要做个绝的才能让他们醒醒。”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被刺破的纸人,那截断刀应声落在地上,她的肚腹安然无恙,并没有任何伤口。 雎安长长地叹息一声,抵着她的额头说道:“你刚刚把我吓到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她在演戏。 即熙哈哈笑起来,她搂着雎安的脖子不放手,晃着腿道:“不会吧,我虽然是个短命鬼,但也不至于被这种老家伙手里的破铜烂铁杀死吧!” 雎安微微皱眉,他把她放下来,眼眸深深映着月光。 “不要这么说。” 即熙愣了愣,她回想自己的话,难不成是因为她说自己短命鬼?于是她有些小心地说:“但是我确实……” “走吧,我们得去储光殿,冰糖还在等我们。”雎安少见地打断了即熙的话,转身向城里走去。 即熙应下,她走上前去走在雎安身边,正在犹豫该不该道歉讨饶的时候,她的手被雎安握住了。 他修长的指节,因为常年用剑有了薄茧,触感温暖粗糙,一根根手指嵌得严丝合缝,十指相扣,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仿佛怕她丢了一般。 即熙笑起来,心知不用讨饶了,便也紧紧地握住了雎安的手。 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说得真不错。 74、神仙 储光殿里, 纸人被思薇拦腰斩断之后,池塘水面上密室里的画面便消失不见。商白虞有些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试探着小声喊道:“大人?魔主大人?星君尊上?” 皆无回音。 商白虞更加忧虑, 他不知道魔主大人听见了多少,有没有听见他打算偷偷把巨门星君放出来。 又或者魔主大人并不关心此事?这些年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商白虞完全无法揣测他的心思。 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依稀听见宫殿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是在叫骂讨伐什么。商白虞回过神来,心想大概是人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来找他算账了。 他们进不了结界……但是一个失去威信的假神,对于魔主大人来说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会被如何处置呢? 商白虞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的白狼,抱住它的脖子说:“谢谢你,你也走罢。” 然后他站起身来, 理好身上华丽高贵的衣服,梳好头发戴上发冠, 然后慢慢地走出宫殿大门, 走到八十一级台阶的边缘, 往下看去。 台阶上还铺着红毯, 他今天便沿着红毯走到结界的边缘, 遇见了那个戳穿他身份的人。 他的戏迷。 商白虞肃穆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的笑容。他看着台下一片举着火把, 手里还拿着刀剑的人们,整整衣领平静地走下去, 就像他这些年伪装的那样清傲高洁, 遗世独立。 随着他走下台阶的步子,那些百姓们却突然纷纷拜倒,呼喊着白帝尊上, 声音竟然是喜悦的。 “白帝尊上知道那些人说的全是谎话,于是现身要我们安心!” 依稀有人这么说道。 商白虞愣了愣,往下走的步子就停住了。 “白帝尊上不要担心!污蔑您身份的贼子已经被我们就地正法!” “我们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跪倒在宫外的百姓们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商白虞呆立当场,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百姓们在说什么。 就地正法。 他没有被戳穿身份。 可他的戏迷被杀了。 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出现的,他仅有的一个戏迷,记得商白虞的人,被杀了。 商白虞眼中那些火把的火光,人们喜悦的眼睛,白帝城中的万家灯火,渐渐模糊而无法分辨。那些鲜红的,炽烈的,不知道是爱他之人捧出的心脏,还是蟒蛇张开的血盆大口。 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没命地沿着台阶朝宫殿跑回去,他觉得恐惧,恐惧到浑身颤抖,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他是被深爱被铭记被需要的,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魔主找到他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为何他会如此恐惧。 甚至于绝望。 商白虞急促地喘息着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自己面前巍峨的宫殿,仙境一般美丽的花园和陈设,堆积如山的礼物。 他蓦然拿起一个包装精美的玉像,不管不顾地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碎片。他疯狂地把那些礼物摔坏,毁掉,待白石铺就的地面上满是礼物的残骸时,他捂住自己的头,慢慢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白帝城尊贵的神,倒在一地碎片上,如同最软弱无力的凡人一般嚎啕大哭。 夜深人静,原本拥挤在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从白天持续到夜幕降临的那场骚乱已经平息。这对于白帝城人来说是个好日子,虽然有些不愉快的插曲,但是白帝尊上两次走出储光殿来到人们面前,这实在是少见的盛事。 即熙和雎安用了障眼法隐匿了身形,在白帝城安静的街道上往储光殿走去,这次再没人阻挡他们了。 “就算商白虞承认了他是假的,这里的人会不会还说我们胁迫他?”即熙拉着雎安的手,转过头看向他。 雎安想了想,回答道:“很有可能。” 即熙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过头去却冷不丁地看见了韩想容,她站在街边愣了愣地看着他们,目光再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像韩想容这样修为不错的人,能够看出来刚刚那场闹剧只是演戏,也能看穿他们身上这简单的隐身术。 她难以理解地盯着他们交缠的手指,眼神迷茫而不可置信。直到她的兄长喊她的名字,带着怒气地说道:“韩想容!你穿得那么少还站在风口,是上赶着要生病吗?你在看什么?” 那个高大的汉子从屋子里跑出来,韩想容回过神来,立刻转身对她兄长说:“没什么,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便推着她兄长走回客栈里,踏入房门时她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要回头看看即熙和雎安,却最终是没有。 即熙想,对于想容师姐来说家人终归是最重要的,她兄长嘴上没有一句好话,但心里有她这个妹妹。 这样也挺好的。 待雎安和即熙来到储光殿偏僻角落的结界边时,冰糖已经在结界里等着了。它十分无聊地用爪子在地上拍虫子,看见他们走过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不满声。 雎安微微一笑,他向结界那边走近两步,唤道:“冰糖。” 冰糖低声回应了他。 雎安抬起右手,中指食指并拢放于眉间,他额头上的星图就开始莹莹发亮,如同星辰。 他早些时候留在冰糖身上的符咒就开始显露出银色的光辉。 只见雎安身上的光辉与冰糖身上的光辉互相吸引,渐渐接近继而触到结界,那光辉悄无声音地慢慢溶解了一片结界的区域,破出一个一人可过的漏洞出来。 即熙感慨着对雎安肩上的阿海说:“你看看雎安和我家冰糖,我和你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默契?” 阿海高傲地看着即熙,颇为不屑。 即熙一边穿过那漏洞一边回头对阿海说:“嘿呦喂,海哥你可要对我好点,我是你主母哦!” 阿海扑棱着翅膀气急地叫唤两声,雎安忍不住笑出来。 他们进入之后那结界又自动合上,一切风平浪静,并没有惊动白帝城人。 即熙拉住雎安的手跟着往宫殿走去,笑道:“今天动手的事儿你干,动口的事儿我干,看我一会儿不骂醒丫的商老板。” 他们跟从着冰糖的指引,穿过偏门走到宫殿之中,路上时不时遇见些道童,却都沿既定轨道来来回回无意义地行走,看来确实是空置的纸人。 为了防止魔主操纵他们,雎安一律封了纸人的七窍再将他们定住。 待走到殿中,只见白石地面的庭院里有着堆积如山的贺礼,地上却一片狼藉,散落着被摔碎的瓷器珍宝。商白虞正在这一地碎片中练功,白衣翩翩,手中的枪舞得煞是好看。 他从前唱戏的时候是武生,学了许多招式,虽然多半是花架子,但在台上看还是很像那么回事的。 即熙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鼓掌道:“白帝尊上的身段是真不错。” 这声音吓得商白虞一激灵,仓皇转身看过来,手里的枪都落了地。 即熙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过还是花架子,怎么还能被吓掉兵器。” 商白虞看见即熙的时候目光是惊喜的,甚至可以说是大喜过望。他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高兴地说道:“你没死!你还活着!” 话音未落他就被地上的一个盒子绊倒,摔倒在即熙面前,手被地上的碎片扎出血来,这疼痛似乎让他清醒了些,他怔怔地抬起头看着即熙:“不对……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即熙笑而不语。商白虞看着即熙,雎安还有他们身边的冰糖,恍然大悟。他低声说道:“你……你是来抓我的,你根本不是我的戏迷。” 即熙叹了口气,她蹲下来看着商白虞,微微一笑:“这个问题过会儿再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白帝尊上。 “白帝城人曾经秘密造了一柄剑献给你,你可知那柄剑是怎么造的?” 商白虞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他摇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 即熙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符咒:“商老板,这张符咒你可眼熟吧?为了给你锻造神剑,白帝城人伪装成山贼去杀人洗劫,他们随身携带这个符咒,以吸取怨煞之气。这些年死于祭剑者成千上百,你知道吗?” 商白虞的身体开始哆嗦起来,他颤巍巍地抬头看了即熙一眼,很快又低下眼睛。 “我……我不知道它们是用来做这种事情的……我……我一向是魔主大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他让我锻剑……给我符咒……我从来不敢问缘由……” 即熙偏过头端详了他一会儿,轻轻一笑:“是嘛,这么说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可怜,真是无辜啊。” 即熙站起来走到那堆成山的礼物边,随手拿出几个打开看看,啧啧称赞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品相极佳的玉,足金的塑像。看着满地的宝贝残骸,可惜了他们为你尽心尽力地准备,扮作山贼杀人的时候也不忘搜刮珍宝献给你。” “对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当然就没有错啦。毕竟那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疯狂,谁叫他们这么蠢,相信了一个假神,为他恶事做尽掏心掏肺,结果只是工具罢了。”即熙的眼神移过来,她面上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她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啊,商老板?” 商白虞慌乱地转过头去,向后挪着身体,他有些崩溃地说:“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什么也不会做……魔主大人那么强……就算我知道又能做什么?” “知道又能做什么?对,你什么都没做!你他娘的当什么神仙!”即熙终于爆发,她扯过商白虞的衣领,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到现在你他娘的还只急着撇清自己吗?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其实明知他们曾经为你做过什么,将来还会犯下更大的错,你为什么始终一言不发?明明他们这么爱戴你,这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你,都会照做,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有人想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一句自己的声音,都举步维艰。 没有人倾听,不被任何人相信。 明明有这么多人爱你,这么多人相信你,你发出的声音会被放大数万倍,成为金科玉律,你为什么不说话! 即熙咬着牙,她狠狠地看着商白虞。商白虞被她看得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敢说……我不敢忤逆魔主大人,我怕他们对我失望……要是他们不爱我了怎么办……那这个世上就再没人需要我了!” 很久以前那个人找到他,那个人强大又神秘,笼罩在黑雾之中不辨眉目,说要帮助他成为万人爱戴,锦衣玉食的神明。他心动不已却也迷惑,像他这么懦弱的人,也能成为神明么? 那个人却说懦弱很好,他正需要一个懦弱的神明承担失控的爱戴,酝酿一座城的心魔。 帮他当上“白帝尊上”之后那个人就很少来此,除了要求他“不许说话”之外,便放任不管。 虽然那时候商白虞不太明白,若是爱意,再失控又能如何? 但最近他已经懂得了。 爱意与恶意的界限如此模糊,甚至比恶意更加可怕。 75、召鬼 即熙松开商白虞的衣襟, 直起身来低头看着他,她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 前半句话对了,我确实是来抓你的。但是后半句话错了, 我也确实是你的戏迷。” “至少你演的那出斗五魁, 还是很不错的。” 商白虞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浑身瑟缩了一下,却哭得更加厉害。 冰糖喊了两声, 即熙点点头,对雎安道:“冰糖说他把思薇关起来了,带上商白虞,我们先去救思薇。” 雎安便押着颓丧的商白虞,几人走到庭院的莲花池前。即熙上下观察了一阵, 对雎安说:“冰糖说有个地宫,在池水之下。” 雎安便扔了一道符咒, 池水自动分开两半, 露出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池底。 即熙跳下去探了探, 起手画符触动池底的阵法, 她吸了一口气道:“这阵法古老得很, 还挺强, 商老板,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罢?” 商白虞面色青白, 怔忡了一阵, 慢慢地走过去,按他所知道的方式开启了阵法。 他原本就打算放巨门星君走的。 池底缓缓打开,月光落在地下的石室里, 即熙蹲在池塘边缘低头看去,正对上思薇惊讶抬头的目光。狭窄石室里的思薇瘦了些,但是看起来还算安好,即熙于是笑嘻嘻地说道:“瞧我这傻妹妹,怎么掉洞里去了?还不麻溜地上来。” “……” 思薇咬唇看着她,没有上来也没有说话。即熙琢磨着思薇不会还在生她的气吧,从翡兰到现在这都过了多久,她气性可真够大的。 即熙伸出手来,对她说:“好啦,姐姐来救你啦。” 姐姐来救你啦。 思薇怔了怔,眼眸微颤,她盯着即熙,看着月光从她的身后倾泻而下,光明灿烂,即熙换了一副容颜但还是总这样没心没肺地笑着。 ——你看看你在乎的所有人,你的父亲、母亲、姐姐、师兄们还有贺忆城,他们每一个人都骗你、瞒你、诓你。 ——姐姐来救你啦。 即熙还是这样,没心没肺地笑着向她伸出手。 思薇低下头去,慢慢伸出手去有些生疏地握住即熙的手,借着即熙的力量被拉出地宫之外。 “贺忆城被魔主带走了,魔主似乎要对他不利,我们得赶紧去找他!”刚刚在地面上站稳,思薇就立即说道。 即熙连连应下,她转过头仔细打量着思薇,问道:“你可有受伤流血?” “不曾。” “咦,奇怪……”即熙回头看看雎安,再看看思薇:“雎安算出你有大凶血光之灾,如今看来却还安好,难道被困于地宫就算是此灾祸了?” 思薇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就见白帝城上空突然天光大亮继而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煞气和血气,如漩涡般旋转着,摧枯拉朽地汇入白帝城中,如同狂风席卷下咆哮的无边海洋。 即熙率先反应过来,她怒火中烧道:“贺忆城他娘的在想什么!” “是贺忆城?他在做什么?”思薇惊诧道。 “他丫的在召鬼!他明明保证过再也不会召鬼了!”即熙立刻就往外冲,匆忙地解释道:“平时贺忆城若不去人气旺盛之地驱散游魂,身边三个月聚集的游魂就能产生恶鬼。倘若他有意召鬼不消半个时辰身边就能产生恶鬼,而且数量可达上百,凶猛食人!他大爷的又让我收拾烂摊子!” 两个时辰之前,当纸人被气愤的思薇挥剑斩断之后,贺忆城面前的纸人醒了过来。 贺忆城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纸人呆滞的眼里有了神采,嗤笑一声:“操纵这个纸人那个纸人,也不嫌累的慌。” 原本在地上打坐的道童站了起来,淡淡地说:“我刚刚去见了巨门星君。” 贺忆城目光沉下去。 “你说她看见你召鬼,该有多么震惊,多么厌恶,多么后悔保护你呢?一旦失去了她的祝符,你又会如何呢?” 贺忆城握紧了拳头,尽管努力挣扎,但还是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他冷笑一声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会召鬼。你如今是打算拿思薇来威胁我?” 纸人却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子,摇摇头说:“要你自己召鬼才是,我不能总是坏人,而你们是被坏人胁迫的好人罢?你也是恶人,这本就是你自己曾经做出的选择,再来一次你还能骗得了自己吗?” 纸人拿着瓷瓶子一步步走进贺忆城,贺忆城警惕地看着纸人,他低声道:“对我用毒是没有用的。” “这可不是毒,这是曼陀罗花汤,能让人迷失在幻觉和现实之间的好东西。” 贺忆城睁大了眼睛,纸人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把药灌进他的嘴里。贺忆城拼命挣扎,药洒了一多半,纸人看了他一眼,便挥挥手叫之前的下人进来,让他们抱进来数个坛子。 “幸好我多准备了些。” 贺忆城一边咳嗽一边对那些下人喊道:“他在利用你们!我若是召鬼你们都得死!” 那些人恍若未闻,围上来固定住贺忆城的头,坛口抵着他的嘴往他的喉咙里灌药,贺忆城只能徒劳地在绳索之间挣扎,手腕被脚腕被磨出鲜血淋漓的伤痕。 这些人已经被心魔蒙蔽了眼睛,对纸人言听计从,并不会相信贺忆城。 “不死之躯真好,便直接灌就行,不用担心呛死你。”纸人淡淡地说。 待下人们放开贺忆城的时候,他的嘴角已然磨破出血,拼命地咳嗽着,可是眼神已经涣散,迷茫地落在地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纸人遣散了下人,从容不迫地走到贺忆城面前,在那低垂的头侧轻声说:“你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贺忆城愣了很久,然后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的语气和眼神是天真的,可脸上身上都是血,红衣多处撕裂露出衣服下的伤口,如同在火焰中燃烧塌陷的画卷。 纸人的手贴上贺忆城的额头,他的手心画了咒文,光芒从指间和贺忆城的额头间散发出来。 “你在玉周。” “……玉周?” “你不记得了么?你的母亲去世,你伤心又迷茫,于是去找你的父亲——玉周城主。你久未谋面的父亲待你很好,可惜……”纸人凑近贺忆城的耳朵,低声道:“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起了嫉恨之心,将你的父亲杀害,取而代之。” 贺忆城怔了怔,他流露出痛苦和愤恨的神色,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你想起来了吗?” 贺忆城慢慢地点点头。 “你的兄长太强了,你根本无法阻止更不能惩罚他,只能被他踩在脚下。就这么算了吗?让这个家伙春风得意,就这样夺走你最后的亲人吗?” 贺忆城仿佛跟着纸人的话语回到了记忆里的场景中,他的牙齿打颤,眼底逐渐发红。 纸人收回放在贺忆城额头上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蛊惑道:“所以你要怎么做呢?” 贺忆城的嘴唇张了又闭,两个字就在嘴边,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他艰难地说:“我……” “嗯?” “我……” “说啊,继续说。” “……召鬼。”贺忆城终于吐出这两个字,那些在他眼里盘踞的红色血丝居然慢慢开始发黑。 纸人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解开贺忆城身上的枷锁:“戏台交给你了,去换身好衣服上台罢。做你想做的事情,让使你痛苦的人付出代价,其他都不用想。” 去让白帝城变成第二个玉周。 让恐惧、死亡和仇恨汇聚于此,成为我的力量。 即熙、雎安和思薇押着商白虞,用上隐身符离开储光殿的结界走入白帝城的街道中,浓重的阴煞气已经聚集起来,游魂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地相互吞噬,看样子不消片刻就将产生恶鬼。 “贺公子能控制住他召来的恶鬼么?”雎安感觉到不可阻挡的浓重的煞气,停下脚步问道。 “他大爷的要是能控制得住,我至于这么生气吗!”即熙气得直跺脚。 雎安皱起眉头。 “那我们必须此刻在城外设立结界,防止贺公子再召游魂,也阻止这里的恶鬼散出去,食人为祸。” “你们先设结界,我去找贺忆城。”思薇面色焦急,说完就朝街道跑去。即熙在她身后呼喊道:“你一定要阻止他!阻止不了他,你一定要马上收回祝符!不然你会被他害死的!” 思薇摆摆手回应,却并没有回答。 即熙忧心忡忡地看着思薇的背影,雎安把手放在即熙肩上:“你先去找韩想容,请她立刻疏散百姓,让大家离开白帝城。然后你去城外做结界,你可以么?” “可以。”即熙话音刚落,就见雎安长剑出鞘,回身将一只漆黑庞大的恶鬼拦腰斩断。 雎安提着剑回身,对她说:“注意安全。” 即熙看着城里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出现的恶鬼,明白雎安要留下来救人,便凝重地点点头:“你也是。” 此刻白帝城已经被浓浓的血气笼罩,月光惨白地照耀在这片小镇尸体横陈的街巷上,无数游魂如旷野之风呼啸而至,疯狂积聚互相吞噬,在须臾之间生出恶鬼。 原本早已安眠的百姓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地从家中奔出哭嚎逃跑。满城的恶鬼凄厉地嘶吼着扑向活人,噬咬其血肉,使其沦为他们的盘中餐,整座镇子如同人间地狱。 随着恶鬼撕碎第一个人的身体,思薇脖颈上的星图传来一阵激烈的刺痛,令她几乎不能行走。 她被这疼痛刺激得跪倒在地,跪倒在堆满尸体的长街中央,身边是奔走惊嚎的百姓们,她头痛欲裂,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令她无暇他顾。 祝符反噬,她给贺忆城的祝符正在强烈地反噬她,令她痛不欲生。 极度混乱中,她眼里看见一双染着血污的鞋踏过地上的尸体,从她身边走过。她抬起头看去,正是贺忆城。 那些游魂恶鬼围绕着他喧嚣震天,而他似乎一无所觉,慢慢地往前走着。 他穿着一身红衣,衣上绣着华丽的金色牡丹,雍容华贵。因为是红衣而分辨不出那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水浸还是血染,血从他的手腕流下落在地上,一滴,两滴,连成红色的痕迹。 月光照亮他的脸时,她发觉他有一只眼睛已经不见眼白,完全变成了黑色。 便如他身边的恶鬼一般。 他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思薇最怕鬼,此刻全身打颤,却不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她伸出手去攥着他的衣角,勉力喊道:“贺忆城!” 贺忆城的行动受阻,就回过头来看向她,眼里一片空旷,似乎并不认识她。 她想再喊他的名字却突然从脖子上的星图出传来钻心的疼痛,她捂着星图,感觉到湿热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 贺忆城看着面前的姑娘,她睁大了眼睛痛呼出声,鲜血涌出顺着脖颈流进衣襟下看不见的地方,她好像想说什么甚至向他伸出了手,却目光渐渐涣散,手也落了下去。 贺忆城怔了怔,他尚且黑白分明的那只眼睛刹那变得清醒,手里的匕首咣当落在地上。他在思薇倒地之时抱住她,搂在怀里。 贺忆城捂着思薇血流不止的脖子,看着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怎么回事……我……我做了什么……”他低低地重复着,惊慌失措。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还记得我说这卷贺忆城和思薇有刀子……刀子这不就来了_(:з」∠)_ 76、拯救 思薇的脸和脖颈一片血红, 刻骨蚀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每疼一次就仿佛要她死一遍。她望着贺忆城,艰难地说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贺忆城紧紧抱住她, 慌张地抬头看去。 惨白而明亮的月光之下,地上横陈着来不及逃走的白帝城人尸体, 一具挨着一具直到长街尽头。 周围尽是哭声、惊叫、孩子恐惧地喊着母亲, 母亲慌乱地寻找孩子,长街染尽鲜血。 贺忆城的眸子颤了颤,他茫然地低声说:“我……又召鬼了……” 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在玉周城的那个时候, 愤怒无力而冲动,充满了毁灭的恶意。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会控制不住他召来的鬼,不知道自己会造成多大的灾难。 他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一滴泪落在思薇脸上,然后越来越多, 凉凉地落在她的鼻梁、眼睛,额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贺忆城哭。 从来笑意盈盈, 漫不经心的贺忆城哭红了眼睛, 抱着她浑身颤抖, 无数次地重复着对不起。 ——玉周那桩血债, 一夜之间上千恶鬼齐聚玉周, 活人或逃或死, 玉周沦为恶鬼之域,你猜猜这是谁做的呢? ——你很快就会明白你护错人了。你庇护的这个家伙手染鲜血, 害死过成千上百无辜的人, 他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个罪人。巨门星君,你自以为主是非, 却大错特错。 思薇注视着贺忆城的眼睛,慢慢地虚弱地问道:“玉周城变成恶鬼之域……也是你做的吗?” 贺忆城的身体僵了僵,他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只是点了点头。 他承认了。 恶鬼围绕在贺忆城身边,思薇勉力睁大着眼睛,看到那些恶鬼附在贺忆城耳边说着什么,拉扯着他摇摇欲坠的魂魄,似乎想将他的魂魄拽出体外。 贺忆城的另一只眼睛正在慢慢变黑,他惊惶地拉着思薇的手,张开嘴吐出一个音节:“救……” 救我,我不想变成恶鬼。 我想做人。 我想做人。 我想做人啊。 吐出第一个字的瞬间,贺忆城突然看清了思薇的眼神,她难以置信的,失望的眼神。 他怔了怔。 思薇现在躺在他怀里,鲜血浸透了衣裳,因为反噬的疼痛而瑟瑟发抖。 她再不放开他,就会被祝符的反噬杀死,他控制不了这些恶鬼,只有恶鬼将这里全部的活人杀光才可能停下来。 那句话贺忆城就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眸颤抖着,低声道:“你收回祝符,快放开我罢。” 思薇的目光移到他身后那些青面獠牙,面容扭曲的恶鬼身上。 “我……我收回祝符……你会……怎么样?你会不会……变成恶鬼?” 贺忆城沉默一瞬,突然自嘲地一笑:“已经够了,思薇,你做的已经够了……没必要为了救我这样的人……赔上性命。” 快救你自己罢。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信任……让你失望了。” 他这么说着,泪水从那漆黑的眼里流出来,连绵不绝地落在她的脸上。 恶鬼攀附在贺忆城肩上,兴奋地等待着他们新的同伴加入。 他看起来,绝望而认命。 思薇看着贺忆城逐渐漆黑的眼眸片刻,那沉默的时间仿佛宇宙洪荒般漫长。然后她积赞起一点力气,咬着牙抬起手指着贺忆城身后的恶鬼,说道:“这是我……庇护的人……你们休想……动他一根汗毛!” “太昭在上……巨门星君思薇愿以星君之位为祭……换此人身上之祝符与身长存……终其一生……不入鬼道!” 思薇话音刚落,从贺忆城的身体里发出极亮的光芒穿破血气与煞气直达天际,与漫天星辰融为一体。 她鲜血淋漓的星图几乎刺目地闪耀着,然后慢慢地消褪不见,只留下伤痕。天空中的巨门星随之大亮继而暗淡下去。 那光芒如燃烧到极致的烟花,摧枯拉地消融了贺忆城身边的厉鬼,逼退他眼里的黑色,驱散正侵蚀他的森森鬼气。 贺忆城怔怔地望着思薇,无措地眨着眼睛,他那双眼睛,一如他的星君大人。 黑白分明。 他被庇护他的星君救回了人间。 思薇脸侧脖颈被血和汗水染透,她狠狠瞪着恶鬼的眼神放松下来,甚至于开心地笑了一下。 “……有我在……你绝不会变成恶鬼。” 她力竭地闭上眼睛,高高举着的手指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贺忆城立刻紧紧抱住她,他抚着她的头发贴着她的额头,他愣了很久,才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远处的山上,有个遥遥眺望这一幕的人因为刺目的光芒皱起了眼睛,喃喃道:“都这样了,她居然还要救他。” “可惜,若他脱出魂魄,就能拿到那副不死之躯了。”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星河,手指背在身后快速地掐算两下,轻轻笑道:“没关系,躲得过一次躲不过第二次,很快就是我的了。” 眼眸冷淡俊秀的少年转身没入黑暗的山林之中,他还要去参加一场葬礼,这是他离开青州名义上的理由。 他的好友赵元嘉前些日子郁结于内,酒后走火入魔而死,灵柩从青州运回豫州安葬。 他去送他一程。 思薇祭出星君之位时,即熙刚好完成结界,将煞气圈在白帝城。韩想容把她带出来的人都安置在结界外的山腰上,就在即熙身边。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城里逃出来,韩想容就不断地往返结界内外去把那些百姓接出来。 那些人纷纷说着有个脸上有发亮图案的男子救了他们,让他们往这个方向逃。 即熙正打算和韩想容交待什么,就突然看见亮若白昼的光芒从城中发出,即熙愣了一会儿,继而双目发红:“我他娘的………那是那丫头一辈子心心念念拼了命也要当上的星君啊!” 即熙把画结界的朱砂笔往头上一插就想往城里奔,冷不丁的一句话就窜进了耳朵里。 “那个救我们的人,肯定是白帝尊上派来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有这么多怪物,这肯定是外面那些异教之人搞的鬼!” 即熙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夜色深沉,一片黑暗里也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有应和的声音,带着愤恨的哭腔:“除了他们谁能这么恨我们?专挑庆典这一天,这些杀千刀的家伙,我们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即熙沉默了片刻,转眼看着不远处被冰糖看住的商白虞,她给自己和他都用了隐身符,故而幸存的百姓们并不能看见他们狼狈的神明。 她一把拎起商白虞,往白帝城里奔去,任商白虞挣扎哀求也不松手。 虽然即熙早有心理准备,但带着商白虞进入城里时,她也被满街的尸体惊得怔住,不由地停下脚步。 城门口便横着一具黑衣的尸体,已经被恶鬼噬咬以至于四肢枯瘦如柴,血肉模糊,不辨容貌。他的拇指上戴着一个眼熟的扳指,即熙蹲下来拎起那根手指。 这扳指,是那个捅了她一刀的老人手上的,他差一点就要逃出来了。 即熙转眼看向商白虞,他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惊慌地攥着即熙的衣角。 “我问你魔主是谁,现在在哪里?”即熙一字一顿地问道。 商白虞摇着头,他绝望地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要么在一片黑雾里……要么操纵纸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什么都不知道。 即熙扯过商白虞的衣襟一把把他扔在地上,她指那满地的尸骸说道:“你不知道?你的信徒,这世上完全相信你爱你的人,就在你的不知道里稀里糊涂地惨死。剩下的人们还要继续在你的一无所知里,继续仇恨继续杀戮。商白虞,你有没有哪怕一次为了这些人鼓起勇气,真正为了他们着想一次,反抗一次?” 商白虞缩在墙角,他绝望地看着周围逼近的恶鬼和满城尸体,抱着头哭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一道白光袭来,刺破商白虞身边恶鬼的身体。那狰狞的恶鬼慢慢倒下去,雎安站在恶鬼身后,收回剑。 他额上星图亮若星辰,蓝色的衣衫上沾满了血迹,银白的长剑上,殷红的血顺着剑身滴下来。 “雎安!”即熙唤道,跑到雎安身边。 雎安点点头,说:“幸存的百姓都已离开白帝城,贺公子也已经停止召鬼,将城中的恶鬼除尽便好。思薇她……” 雎安的话停了停,他和即熙一样察觉到思薇做了什么,便拍拍即熙的肩膀,让她先去找思薇,这里交给他。 晨光初现,长夜将明。 昏暗的光线照亮了鲜血染尽的长街,雎安慢慢走向商白虞,跨过那些散落于地的臂膀躯干,在商白虞的面前站定,然后蹲下来。 他习惯与人说话的时候平视对方,虽然现在已经看不见,但仍然会尽量如此。 商白虞坐在地上抽泣,他迷惑地看着面前的雎安。相比于愤怒的那位姑娘,这个气质不凡的男人一直很少说话,他有些畏惧。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你希望我们杀了你?”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你们杀了我罢……”商白虞低低地说。 “到最后你仍然要放弃你的信徒,独自逃跑么?”雎安平静地说道,“你想死是真的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恐惧?” 商白虞怔了怔。 “死亡并不是终结。”雎安举起手,手指指向远处城外的方向:“那里还有你幸存的信徒们,他们不明真相且心怀仇恨,可能已经是凶手,可能即将成为凶手,可能会像这般惨烈死去。能救他们的只有你,你是他们的神明。” 商白虞慌张地摇头,他嗫嚅道:“我不是……我是假的神……我做不到……” 雎安的眼神空阔却安定,没有鄙夷或者厌恶的眼神。他安静地听着商白虞分辨,然后伸出手去按住对面的肩膀。 他手下的肩膀正在孱弱地颤动着,正如它懦弱的主人。 “神明并非自己成为神明。法力高强的人只能称之为大师,大能。因为人们的信任和信仰,才会有神明。你就是白帝城的神明,所以你要承担起作为神明的责任。” “可是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不能呼风唤雨……不能点石成金……我不是修士……我就是个凡人。” “我是天机星君雎安,你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我也是凡人。” 顿了顿,雎安浅浅一笑。 “天上真正的神明又如何呢?修仙修道的修士,动辄呼风唤雨御剑而行,辟谷饮露长寿不衰,离神仙越近便离人间越远。终有有一天他们飞升成了神仙星宿,怕是早已忘记了凡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 “而人世间受到尊敬和信任而被称作神的你,或者我们,以双脚行走世间,吃五谷识悲欢,生老病死一一尝遍。” “我们永远不会成为神明,但我们的存在是神与人之间的联系。即便我们对于天地神明来说只是蝼蚁,朝生夕死的蜉蝣,我们也要在他们面前彰显凡人的力量。” 77、和好 商白虞怔怔地看着雎安, 雎安慢慢说道:“你确实罪孽深重,所以从今之后你要承担起责任,引导百姓化解戾气, 然后最重要的是——最终让他们不再需要你。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 你不需要别人夸奖或者需要你, 也可以有独立于世的力量。” 太阳已经升起,照耀在商白虞沾着血的苍白面孔上,他眼里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涸了, 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沉稳安定的男人,因为许久不眨眼而疼痛。 商白虞想,他可以么? 他一辈子都胆小懦弱,他总是不停地逃跑,从戏班子到白帝城, 浑浑噩噩一事无成。 他一辈子渴望被需要被爱,不再让人们失望。他短暂地得到过, 却无法回报。 他总是这么想着, 不断地否定自己。此刻却突然发现, 如果不死在这里, 他还有很长的一辈子。他先前以为的一辈子, 也不过是二十几年光景。 他或许还有机会, 可以不成为他厌恶的那种人。 商白虞拉住雎安的手,他颤抖地紧紧地用那双沾满血污的手握住雎安的, 几乎不成语句地说:“我可以……我想试试……不不……我会拼命的……我会学的……我不想……” “……这次我不想逃了……我会努力的……我不想到死……都是懦夫……” 雎安点点头, 淡淡一笑:“好。” 他伸出手去点在商白虞的眉心,说道:“你的善良,由我负责。” 给予这个懦弱而挣扎的人, 天机星君的祝符。 梁州白帝城白帝尊上降临三年后,庆典之日忽降大灾,千百恶鬼齐聚白帝食人为祸,一如玉周当年,白帝城伤亡过半。 第二日忽降大雪,恶鬼散尽,白帝自储光殿出,双眸泣血,立于白帝城门之前,百姓叩拜。 白帝凡三年始发声,语曰:“白帝城犯有杀戮劫掠之罪,遭上天降罚,此罪亦是我之罪责。自今而后,我永为凡人,并非神明亦无需信徒供奉。万物有灵,信仰实多,并无唯一,更无高下。信者得神,仁者得佑,万望铭记。” 是日起,白帝城偿其四邻,而止干戈。 “光有韩想容看着商老板,我觉得不够。商老板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这次是鼓起勇气照你教的做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打退堂鼓。你得喊几个星卿宫的人来这里常驻。”即熙坐在储光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分析道。 她气还没消,对商白虞充满了鄙夷。 他们消除了结界,撤掉了所有纸人,暂时借住在储光殿中。即熙想要直接跟白帝城人说明所有真相,却被雎安阻止了。 雎安说,魔主锻剑召鬼这些事情对于百姓来说太复杂,他们目前很难理解。更何况他们笃信白帝太久,信念若是一瞬崩塌后果可能更为可怕。 ——他们因为太过痛苦,所以既需要获得安慰的对象,也需要发泄仇恨的对象。这需要商白虞出面引导,毕竟这里的人最相信他,也只相信他。 介于雎安这么说,即熙勉强同意了暂时不戳穿商白虞的身份。 “商老板需要一个坚定勇敢的人帮助,想容只能帮一时,其实我心里有个人选。” “你是说……阿灯?” “不知傅灯姑娘是否会愿意。” “让贺忆城找阿灯她肯定会答应,不过我之前听阿灯说,她过段时间想回扬州来着。” 雎安还没有回应,便听见门外传来慌张的脚步声,门被大力推开。贺忆城一袭红衣站在门外,脸色有些憔悴苍白,他说道:“思薇醒过来了。” 即熙腾的一下站起来飞奔而去,径直走到思薇休息的房间。只见床帘之后思薇有些艰难地慢慢坐起来,她脖子上裹着纱布,气色极差,看起来虚弱疲惫。 即熙找到她和贺忆城的时候,她差点就失血过多而亡。 即熙立刻坐在思薇旁边让她乖乖躺着养伤,思薇难得乖顺地听了她的话躺回去——或许也是因为没有力气反抗了。 她似乎有些恍然,还没有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问道:“贺忆城他怎么样了?” 即熙回头看去,发现贺忆城并没有跟进来,便回答道:“他好好的活泛着呢,没变成恶鬼。” 思薇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喃喃道:“我是不是差点就死了?”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呢?有我在,就算阎王爷召你我也把你抢回来。”即熙皱着眉连呸了三下。 思薇看着即熙含着恼怒和心疼的眼睛,她突然轻轻笑了一下,那是有点忧伤又很纯真的笑容,她喊道:“我问你,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我重要的都告诉你了!你有什么问题就问我,我绝不隐瞒你!”即熙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好,以后不要总是瞒我骗我了,姐姐。” 即熙怔了怔,她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点结巴地问道:“你叫我什么?” “姐姐。” 思薇的声音不大,但是将这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失去意识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她死了怎么办,她还没有叫过即熙姐姐,还没有告诉即熙她已经不生她的气了,也没有说看到即熙来救她,她其实很开心。 即熙离开星卿宫,又被她找到,死去又复生,这么多的离离合合,她全部错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辈子就一直在错过,从出生起错过她的母亲,到如今错过她的姐姐。 所以她想着如果能醒过来,她一定要马上说出来,再也不要遗憾悔恨。 虽然即熙确实如魔主所言,总是骗她,有很多事情瞒着她。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 谁让她是她的姐姐。 “姐姐,其实我一直……” 思薇还没说完,即熙就眼眶发红地抱住了她,思薇怔了怔,也抬起手抱住即熙,把她的话继续下去。 “……一直很爱你。讨厌过你是真的,嫉妒你也是真的,但是现在更爱你。” 现在她已经不是星君了。 她只是个普通人,感觉不到自己的元婴,更没有一丝修为。 那纠缠她多年,让她无法心平气和面对即熙的焦虑和攀比之心终于消失,她不用再处处拿自己和即熙比较。 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想念和在乎。 这样也……挺好的罢,做一个普通人。 思薇这么想着,泪水却断了线似的落下来,打湿了即熙的后背。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要继续往下说什么,只有抱着即熙的后背,哭得像个小孩子。 贺忆城站在房门外,他低着眼眸咬着唇,手慢慢握紧。 晚上贺忆城拿了熬好的肉粥过来,他走进思薇房间时步子有点犹豫,走过屏风之后和思薇的目光对上。 思薇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坐了起来,原本正抱着被子发呆,看见贺忆城进来便转过头望向他。 “你的眼睛恢复了。”她低声说道。 她还记得那晚贺忆城漆黑如鬼魅的眼睛,如今已经是正常的黑白分明,与他人无异。 “……嗯。”贺忆城点点头,他移开目光,从食盒里拿出肉粥来吹凉了,一口一口地喂思薇。 思薇乖乖吃了两勺,然后说:“刚刚雎安师兄来找我,他说待魔主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便渡我一半修为,帮我重新筑基,还要我不要告诉即熙。” “我拒绝了,他长年镇压天下心魔,比我更需要修为。更何况我也不是有了修为就能重新做星君。” “雎安师兄和即熙关系这么好,他们之间都会互相隐瞒,你有事瞒着我,好像也是很正常的。” 思薇慢慢地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地说着,贺忆城却少见地沉默着。平时他总是非常聒噪插科打诨的,如今情形却像是反过来了。 思薇的话停了下来,她如平时习惯的打了一下贺忆城的肩膀,说道:“你说句话啊。” 这一拳打在贺忆城的肩膀上,思薇也愣住了。虽然她也没有使太大力气,但是这一拳的虚浮还是超出她的预料。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握紧再张开,轻声说:“没了修为,力气都比以前小太多。” 然后她抬头看向贺忆城,淡淡道:“可能真的要打不过你了。” ——那要是有一天我能打败你了,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就要嫁给我喽? ——等你先能打过我再说罢。 似乎在几个月前,他们之间曾有这样的戏言。 若在平时贺忆城肯定会揪住这句戏言,大开思薇的玩笑,多半会厚着脸皮闹着要让思薇嫁给他。 但是此时贺忆城没有,他放下举着的粥,抬眼看向思薇。 他眼里深藏着复杂的感情,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知道我之前做过的事情……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害了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要救我?” 思薇面色苍白,神情却平静,仿佛知道他会这么问一样,她回答道:“所以我在等你的解释。” “解释重要吗!?”贺忆城突然爆发,他一向漫不经心带笑的脸此时染上了痛苦,一身红衣如同深秋覆盖了寒霜的枫叶。 他声音颤抖地说道:“你怎么可以拿你的星命来救我……你怎么能够忍受做一个普通人……得封星君那是你二十年来全力以赴的梦想不是吗?” 她是一个多么自律,多么骄傲的姑娘。 她怎么可以失去如此重要的星命。 “我值得吗?我值得吗!你会后悔的,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如果魔主又来了怎么办?如果我又召鬼了怎么办?你已经对我失望了,就抛弃我啊!”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贺忆城激动的发言,思薇举着手,贺忆城的脸颊逐渐显露出红色的痕迹。 贺忆城被打得偏过头去,听见思薇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抖的哭腔。 “我当然很伤心……很难过,自我疏解都已经很困难了,所以别这样让我放心不下你。” “我确实非常非常努力才得到星君之位,但若是为了保住这个位子,而不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那这个星位还有什么意义?” 贺忆城没有转过脸来,他低声说道:“这是正确的吗?” “我相信你。” “在我做了这种事情之后。” “还是如此,更何况,你向我求救了。” 贺忆城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过去,他转过头来,便看见思薇把他手里的粥拿过去放在旁边的桌上,然后翻起他的衣袖。 他的手腕上有被捆绑的淤痕,严重到呈现出紫黑的颜色,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路蔓延到衣袖遮盖的深处。 思薇的眸光闪烁,她突然向贺忆城的衣襟伸出手,在贺忆城惊诧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已经扒开他的衣服,露出他的胸膛。 在他的左胸之上有一个深深的刀伤,新结的痂还没有脱落,一片棕红。 思薇伸出手触碰那道伤痕,似乎心有余悸。 “魔主说他在你的心脏上刺了一剑,这是真的。” 贺忆城拉过自己的衣襟,垂下眼眸:“别看了,像我这样的怪物。” 思薇捧着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平日里总是说着男女授受不亲,对他退避三舍的姑娘,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不是怪物。” 顿了顿,她说道:“对不起,我没有好好保护你,一定很疼吧。” 贺忆城眸光颤了颤,他一把把思薇抱住,他揽着她的肩膀,把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不是故意的……魔主给我灌了迷药,他诱导我以为自己回到了玉周城,他刻意让我再次召鬼……” “之前在玉周城……我父亲是玉周城主,正室家的哥哥把我父亲杀了,我非常生气却没有别的方法,就试着召鬼……我不知道我会召来这么多鬼……我也不知道我会控制不住……那次即熙帮我疏散了大部分百姓可是……还是有很多人死了……” 思薇慢慢抱住贺忆城的后背,她听着他的哭声和解释,感觉到他温热的眼泪。 他总是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也不算坏人,原来是因为这样。 他还活着。 思薇想,她这么相信这个人,这么希望他活着。居然连牺牲星命,也觉得值得。 78、醉酒 即熙听着房间内贺忆城的呜咽声,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身悄悄地离开。从她找到贺忆城他就一直情绪低落,不怎么说话, 满身骇人的伤口也不解释。 如今终于说开了。 丫的重色轻友的贺忆城!对着思薇就让她收回祝符。 当年在玉周,是哪个没皮没脸的家伙哭着跪在地上求她救他的?是谁口口声声, 声嘶力竭地说不要做鬼想做人?她给贺忆城祝符救他, 被反噬痛得死去活来,也没见他叫她收回去嘛! 她算是看透贺忆城这家伙了! 不过她见过这位贺郎流连花丛,伤了无数姑娘的心, 还没心没肺地逍遥自在,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消沉。 贺忆城明明占了天大的便宜,得了永久的庇护。若放到平时,他大概要鸣锣敲鼓大宴八方罢。 即熙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喃喃道:“这声称皇帝要嫁女儿给他, 他也要掂量嫁妆的家伙,居然也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思薇?这可是见了鬼了。” 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是这样, 一旦喜欢上谁就突然没了自信, 小心翼翼地掂量是否般配? 她之前不也是这样么? 如今的思薇对贺忆城来说足够特别吗?他对思薇的爱有多少?不会辜负思薇罢? 即熙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心想看眼下还可以, 日后他要是敢辜负思薇, 她不介意真让他去见鬼。这件事按下不表, 她得先去找雎安算账。 即熙于是拎了两瓶酒拉了雎安,不由分说就一起上了房顶对酌。 “怎么在这里喝酒?”雎安坐在漆黑的瓦片上, 墨蓝色的衣衫和发带随风飘扬, 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即熙哼了一声,道;“你都和想容师姐一起坐过房顶,却没有和我一起坐过呢。” 雎安闻言忍俊不禁, 说道:“当时你果然偷看了。” “谁偷看了?我光明正大好不好?我是去采果子的,谁叫你和想容师姐闯进我眼里……那些不重要,你当时看她到眼神就不对劲,她抱你你也不拒绝,你是不是喜欢过她!”即熙一拍放酒的小桌,怒气冲冲道。 雎安笑声更大,他摇摇头道:“我没喜欢过想容,只是她那时候提起家人,让我很羡慕。” 即熙面色稍霁,她抱着胳膊开始她掰扯找雎安算账的正事。 “我听说你要渡一半修为给思薇,你怎么不告诉我?她是我妹妹,要渡也是我渡啊!” 雎安似乎思索了一会儿,道:“你又去偷听了?” “……你老实回答我!” “你修为比我低不少。” “……我不接受这个理由。” 即熙撑着身体靠近雎安,以一种威逼的姿态对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你总是背着我做些牺牲自己的事。” 从守生祝符到贺忆城手上的索命符咒再到思薇,她真是怕了他了。 幸好贺忆城说他最初还没被绑走,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就烧了雎安的索命符,不然这要是落在魔主手里岂不是后患无穷。 她的这句谴责并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一个事实。雎安并不能反驳这个事实,只能笑笑不说话。 即熙一把捞过旁边的酒壶,塞进雎安手里:“你别想着蒙混过关!我们今天一定要把你这恶习聊明白了!” 雎安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惊讶道:“这是酒吗?你要我喝酒吗?” “有道是酒后吐真言,你平时口风太紧了!”即熙盯着雎安,思索一会儿继而说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喝醉过。” “我不喜欢自己不受控制的感觉。”雎安点点头。 “非要控制自己干什么!你在我面前不需要这样!” 即熙想,从她认识雎安开始,雎安一直都在学着控制自己。她还记得当初他差点失格时,师父抓住他的前襟要他冷静,要他克制。 那时雎安看起来非常痛苦。 雎安从没有肆意地活过。 “雎安,你醉一次吧,一个晚上也好。有我在你身边,不要担心。”即熙放软了语气。 雎安沉默了一下,他侧脸转向即熙的方向。 “我不知道我喝醉了是什么样子。”雎安轻声说道,他微微皱着眉头,有些犹豫。 “你会害怕么?” “有点。” “就这一次,你试一次。” 雎安向来很难拒绝即熙的请求,这次也不例外。即熙摇着他的手臂恳求片刻,雎安渐渐松了皱着的眉头,叹息一声,便将手里酒壶的酒一饮而尽。 “但愿我不会像你那样耍酒疯。”雎安无奈地擦擦嘴角,含笑揶揄道。 雎安的酒量不多不少,正好一壶。这壶酒喝下去之后,他的目光就变得有些茫然,反应也迟缓起来。 即熙喊他的名字:“雎安?”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他的脸透露出一点红,连带着眼角的红晕说不出地惑人,露出一种天真无辜的神情:“怎么了?” 这样的雎安美得惊心动魄,即熙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勉强止住了自己满脑袋旖旎场景,对雎安道:“你为什么做什么事情都不想让我知道呢?” 雎安低眸沉默不语,即熙心想别人都是酒后吐真言,雎安却是酒后不吐言了? 一阵夜风吹来,即熙缩了缩脖子,已经是冬日这料峭寒风实在有些扛不住。她琢磨着雎安喝醉了这样吹风是不是不太好,还是拿个毯子披一下吧。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啊。”即熙嘱咐雎安道。 她正欲从房顶上下去,手腕却被雎安攥住了,一向温柔冷静的声音变得危险,即熙听见他以戏谑的语调说:“你又想丢下我,去哪里?” 即熙吃惊地回头,便看见笑意盈盈的雎安,他一身优雅蓝衣,还是一样俊美的面容,空阔的眼神,整个人的感觉却和平时大不一样,身上隐隐有煞气泄露,看起来阴狠又狷狂。 她从来没有想过雎安会和阴狠狷狂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即熙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她不由得严肃起来,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雎安”,她说道:“你不是雎安。” 雎安扬起下巴,冷冷一笑:“我是雎安。” “也是,你是雎安的心魔罢?幸会幸会……” 即熙招呼还没打完就被雎安一把拽过来,推倒在屋顶瓦片上。 即熙完全没反应过来,后脑勺刚挨着床雎安就欺身压上来,以这种她常对雎安做的姿势把她困住。雎安笑起来,眼神里透着疯狂。 他从来没有这样笑得充满邪气又痛心。 “你又想去哪里?” 即熙想,百闻不如一见,雎安的心魔居然是这样的。不过雎安的心魔也是雎安,她不怕他。 “我就是去拿个毯子,又不是走了不回来,你没必要想得那么严重。” 心魔低低地笑了两声,冷冷道:“反正你哪天兴致来了,还不是说走就走?我真想打断你的腿,把你关起来,谁也不让你见,留在我身边一刻也不让你离开。” 即熙大喇喇地任他攥着自己的手腕,他用力之大攥得她手腕生疼。要动起真格的来,她果然不是雎安的对手,只有被他压在身下的份儿。 可她仍然笑着,抬起头来靠近他。 “不,你才不会。你想拥有我,又不是想毁了我,倘若我真的断了双腿,整日闭门不出以泪洗面,你就开心了?你想拥有的是现在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活泼张扬的我罢?” 心魔被即熙说得一僵,他咬牙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让你同我殉情?” “好啊,来啊!”即熙仰起脖子对着他,笑道:“你下得了手么?你舍得么?怕是我受个伤你都要心疼半天罢。” 心魔沉默了很久,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翻涌着愤怒与不甘,近乎凶狠。末了他低下头轻声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 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是对的。雎安这么爱你,他下不了手,我也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雎安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自己,世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永远要活得谨慎又克制,不能有一点失控,活成人们对至善所期待的模样。其实他很清楚这个世上没人需要雎安,他们只需要一个完美的天机星君。” 他的手抚摸上即熙的脸庞:“只有你说要陪他做一辈子的普通人,谁都不需要雎安,只有你需要雎安,所以雎安就只把自己给了你。普天之大,从你喊他李雎安的那天开始,雎安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他可以承受任何事情,可以宽容所有失望,可以永远也不放弃责任和善念,他就像是个没有极限的人。可是他把他的极限放在你身上,你是他身上唯一一点任性,一点自私,一点只属于雎安的,不被世人所期待的部分。他把他命运的终点交付于你,除此之外无所畏惧。” “可是你是怎么回报他的?” 心魔把手放在即熙的脖子上,似乎很想掐死她,却没有用力。 “你说走就走,一走七年,音讯全无。你有没有想过你走的时候,他还有四年的试炼?他在那四次试炼中生不如死,万念俱灰的时候你在哪里?他每次清醒下意识寻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一遍遍地卜算你会不会归来时,你在哪里?你在你的悬命楼逍遥快活,和宁钦出双入对,你哪里想起过他?” “你有没有想过,你走之后他年年都去问酒叟要千日醉是为什么?他想着如果你知道他有千日醉,肯定会来找他讨,这样他就能再见你一面。就为了这么一点微薄的联系和希望,他坚持了这么多年。” “我告诉你,雎安心底里根本不相信你爱他,我也不相信你爱他。你总是这样,热情来得快消失得也快,或许很快你就没了兴趣。或许你根本就在骗他,为了让他安心,怕我壮大吞噬了他。他已经失望太久了,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失去你了,但凡你表现出一点儿难过他都会放你离开。” “你有什么好!你这么恃宠而骄肆无忌惮,他不过就是……不过就是……太过爱你,无可奈何。” 即熙安静地听着心魔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指责,他以雎安的脸庞展现出一种极为脆弱深刻的痛苦,不甘和愤怒。 一些雎安从来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 即熙突然仰起身抱住了雎安,紧紧地抱住他,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她的眼泪逐渐浸湿了他的肩膀上的衣服。 “对啊,骂我罢,你早就该骂我了。心里明明有这么多委屈,为什么每次都说没事?你痛痛快快地把那些委屈都说出来罢,就是我的错,是我开窍太晚了,是我太随心所欲了。” 她在他耳边郑重地说道:“我会用我的一辈子慢慢爱你,慢慢让你相信,绝不再令你失望。” 雎安的心魔没有挣开她,他安静了一会儿,低低地说:“你总有一天会厌倦的,你会嫌我束缚了你的自由。” “不会的。” “你早晚又会离开我。” “不会的。” “我不想再等你了,一年一年地,一天一天地等着。” “那换我来等你好不好?我等你相信我。”即熙拍着他的后背,她轻声说道:“雎安这么温柔宽容,是因为你承受了他的委屈和愤怒罢。这么多年里只有你陪着他心疼他,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 雎安的身体颤了颤,他似乎咬着牙,低声说:“我才不心疼他,这种家伙死了最好,省得活着受罪。” 他这么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出来。 他紧紧抱住即熙,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世人的心魔多种多样,嫉妒、贪婪、愤怒、傲慢、仇恨,交织一起不可分离。 雎安的心魔却很简单。 他的心魔是孤独,一个人面对与生俱来的强悍命运的孤独,悄无声息等待爱人的孤独。 孤独到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他的心魔。 79、亲昵 雎安醒过来的时候, 感觉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房间里,柔软的床榻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顶上下来的。 即熙正紧紧抱住他的腰。他下意识地回抱住她, 手触摸到她的脸,一片潮湿。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你是……雎安?” “是……”雎安话音未落, 就被她吻住。 她的手挪到他的脖子后面紧紧地搂住他, 加深这个吻,近乎贪婪地索取他的气息。雎安愣了愣,便托着她的后脑, 认真地回应她。 她的气息很甜,就像她最喜欢的山楂。 放开雎安之后,即熙把头埋在他怀里,她低声说:“我见过你的心魔了。” 雎安怔了怔,抚摸着她的脸:“他伤你了?” “他怎么舍得。” 即熙想, 雎安一直很安静,很小心地爱着她, 连心魔都不忍心对她做什么。 人们总说他是个温柔的人, 但人们所见的温柔不及他在这份感情里倾注的万分之一。 “我被骂了, 但我觉得骂得真好, 你可以偶尔把他放出来骂骂我。”即熙认真地说道。 雎安沉默了片刻, 他摸索着擦去即熙脸上的泪水, 道:“他都说什么了?” 即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突然拉着雎安坐起来, 手环着他的后颈靠近他, 低声说:“我想向你讨个礼物。” 雎安抬起眼帘,似乎有些迷惑:“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即熙吻了一下雎安,她神手拉住他身前的衣带, 一扯便散开,她诱惑地说:“想要你以身相许。” 即熙这豪气冲天又孟浪的发言让雎安怔了怔,握住即熙继续拽他衣服的手,淡笑着说道:“你的手指在抖。” “……” “你若是害怕,没有必要一定……” 即熙捂住雎安的嘴,没好气儿地说:“停停停,你该不会又想什么,我可能不是真的爱你,同你睡觉是我一时冲动之下的想法吧。” 雎安的嘴被她封住,露在外面的眼睛眨了眨,看来他是真的想过。 心魔果然很诚实,以后有必要多找他的心魔聊聊。 “老实告诉你,我确实有点害怕床笫之事,但是这个……这个是因为我小时候留下的阴影。” 她小时候眼见着贺大娘救一个孕妇没救成,孕妇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身下流了好多好多血。那是她第一次见这么多血,吓得三四天没睡好觉,后来又听说她亲娘也是这么死的,就对怀孕生子甚至于床第之事分外畏惧。以至于虽然混迹风月场所多年,始终停留在叶公好龙的阶段。 她给雎安好好解释了一番,然后拉着他的手,触碰自己的脸庞。 他的手心温暖,薄茧拂过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 “我连这种糗事都告诉你了,你以后也不能总是瞒着我做这做那的,你要让我知道。我是你的爱人,你的喜怒哀乐你的付出和牺牲,全部都与我有关,不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雎安眸光闪烁,他浅浅地笑起来,郑重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即熙满意地亲吻了他的手心,他的手颤了颤。 “你的身体也是我的。我之前虽然害怕床笫之事,但是我想要你,我刚刚甚至想……”即熙靠近雎安,感觉到他全身紧绷,便笑着贴着他的耳朵说:“想要生一个我们的孩子,这样你就不用羡慕别人,你有我们做家人。”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来抱住她,托着她的后脑亲吻她脸侧的碎发。即熙感觉到隔着一层衣服和薄薄的皮肤,雎安胸膛之中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着。 他轻轻笑起来,低头在她耳边说道:“我之前听贺忆城说,你想把我绑在床上。” “……” 贺忆城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说? 即熙腾的一下蹿起来,脸罕见地红了,她气道:“你别听他胡说!下次我见他非得揍死他丫的!” 她的语气里满是羞恼,雎安偏过头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似乎能想象到眼前人气急的样子。他抬起手伸到脑后,一抽便将自己蓝色的发带解下,一头长发散落。 他将发带连同自己的手腕递到即熙面前,笑道:“想做就做罢。” 即熙看向眼前衣衫不整的雎安,墨蓝色的外衣已经被她拽得滑落至臂弯,浅灰色的里衣松松散散,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乌发如丝垂落身前,眉眼含笑,将自己的双手奉上。 即熙吞了吞口水,脑子嗡得一声坏掉了。 她纤尘不染,温和疏离的雎安,居然会如同摄人心魄的妖孽。 她抓住雎安的外衣,一点点扯下来,他的里衣也连带着落下肩膀,露出大片白皙皮肤,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她拉住雎安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又修长,任她拉着用墨蓝色的发带将手腕绑在一起。然后即熙伸手按住雎安的肩膀,她的力气不大,但雎安很顺从地依着她的动作,被她推到在床上,长发散落于枕上。 即熙坐在雎安腰际,把他的手腕压在头顶,俯下身来看着他,她的头发落在他的脸侧,他似乎觉得有些痒,闭上眼睛微微侧头。 在那一瞬间即熙低头,吻住了他的眼睛。 雎安的手几乎是立刻攥紧了。 一开始只是很轻,很轻的一个亲吻,落在他的左眼皮上。然后她微微加重了力道,甚至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睫毛。 那双眼睛就在她的亲吻中不安地颤动起来,如同温热的小动物。 她捧着他的脸,吻完他的左眼再去吻他的右眼,珍而重之的。身下人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在即熙的吻一路向下,吻过鼻尖后,雎安主动仰起头吻住了她的唇。 唇舌交缠,缠绵得仿佛吐息间都是湿漉漉的水汽,喘息声和水声交织在一起,放荡又旖旎。 即熙一边吻着雎安,一边脱他的衣服,将他的里衣褪至臂弯,她满意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作品,咬着雎安的耳朵说:“这是哪里的俊俏郎君?” 雎安眼角绯红,轻声喘息着,他低笑道:“你的。” 即熙跟着一起笑起来,她说:“回答得好。” 她伸手拆掉自己的发簪步摇。 “我也是你的。”她低低地,惑人地说道。 星卿宫的檀香味儿好像已经沁进了雎安的骨子里,靠近了便闻到安然的香气,让即熙想起他陪伴她的漫长岁月里,袅袅香烟中吹埙、看书、浅笑,说话的模样,想起春日里雪一般的梨花,秋日里金子一般的银杏。 她像小兽一样不停嗅着他身上的气息,真是爱极了。 她很快放开了雎安的桎梏,雎安于是反客为主,两人位置颠倒。在那一刻她感觉到一直被雎安压抑在心底的感觉泄露出来,越来越浓郁。 他渴望她。 久旱逢甘霖般,渴望她。 那两道喘息声时强时弱,交织在一起,烛火也跟着颤动。 即熙在天光乍破时迷迷糊糊睡去,日上三竿时醒过来。她正陷在雎安怀里,雎安抱着她,一只手搭在她脑后,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 他还没有醒来,却抱她抱得很紧,仿佛是怕丢了一样。 即熙笑着亲了他的脸颊一下,雎安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睁开眼睛,眼里起初有些迷茫然后渐渐清醒。 “早啊,我家郎君。”即熙的声音有些哑。 雎安怔了怔,他的耳朵有点红,低声说道:“早。” “真是神奇,有点儿疼但也很舒服,一点儿也不可怕哎,完全是世间极乐呀!”即熙伸了个懒腰,蹭着他的下巴道:“大约是因为对象是你。” 即熙的字典里果然是没有害臊这两个字的。 雎安微微垂下眼帘,他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会说情话。” “我是有感而发,口随心动!你看你捡了个多大的宝贝,你也说说嘛。” 雎安低声笑起来,他用下巴固定住即熙乱动的脑袋,说道:“我爱你。”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半生求索,悟得爱你。” 即熙想,雎安说情话的能力根本不输于她嘛。 他们之间建立起了另外一种相互归属的关系,她想让雎安相信,慢慢地一点点地相信,他们之间的联系会持续一生。 过去是师长,友人,现在是爱人,以后还会是家人。 他不会再孑然一身。 雎安安静地抚摸着即熙的后背,他说道:“我昨天去看商老板了。” “他怎么样?” “一天说了十次——我干不了的,祝符刺痛我四次。” “……倒是商老板的风格。” “虽然如此,他一次也没有逃跑,嘴里这么嚷嚷着,心里的小念头也不断,可是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雎安笑笑,他抚摸着即熙的长发,淡淡道:“他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需要时间去成长为一个更好的人。思薇也是贺忆城也是,时间还长,他们还有选择的机会。” 即熙抬起头看着雎安,她搂着他的脖子晃晃:“当年你是不是也是这么跟柏清师兄说我的?” 无论多么恶劣,在旁人眼里无可救药的人,在雎安这里都有成长的机会,所欠缺的只是时间罢了。 他出奇地有耐心。 雎安偏过头,微微一笑:“你吗?我总是跟柏清说,你本来就很好,是他看错了你。” 即熙哼了一声,耳朵难得地有些发红。 “清理城中尸体时,我发现城中有吸收煞气的阵法,沿着阵法的气脉追寻到旁边的山中,发现亦有相同的阵法。那日魔主应该来到了白帝城,召鬼而生的煞气全数通过阵法成为他的力量。” 这座城里多半的百姓都有心魔,召鬼之后死伤过半怨气深重,就是魔主用来培养力量,仿造不周剑的蛊毒之坛。 这样的城,九州大地上不知还有多少,魔主才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如此强大。 即熙皱着眉,她看着雎安,不无忧虑地说道:“魔主究竟是谁?若他是真的想用不周剑和另一个阳极开路去神明所在之处,又是想干什么呢?” 遥远的豫州的第一大仙门明世阁这段时间正是一片素白。 不过大约是因为死因并不太光彩,赵元嘉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他生前性情疏朗,很得阁主大人喜欢,好友又众多,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倒显得像是大人物过世一般。 戚风早一身黑衣银云纹,玉冠束发。他原本就清俊而高大,眉眼冷淡锋利,拾级而上走入灵堂之时便如一阵黑色的风。 他朝着赵元嘉的灵柩行礼再起身,师兄见了他,面色悲伤地拍拍他的肩膀:“多谢你送元嘉回来。他一向很喜欢你,这一路上有你陪着,他应当十分欣慰。” 戚风早淡淡地摇摇头,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道:“理应如此。” “小戚!”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戚风早少见地愣了愣,他转头看去,便看见柏清从内室中出来。他身着朴素,看起来也是来吊唁的,但以赵元嘉的身份,还远不到柏清亲自来吊唁的地步。 “我最近拜访明世阁主,与他有事情商谈,原本待两天便要回去,谁知却得知了此等噩耗。”柏清叹息着解释道。 他与戚风早离了灵堂,在庭院中漫步。已是初冬时节,树木凋敝覆盖寒霜,入目已然萧条,再加上庭院中遍布白色的灯笼蜡烛,看着心生悲戚。 柏清背着手,低眸长长地叹息:“元嘉还如此年轻,真是太可惜了。” 戚风早安静地点点头。 “小戚。” “嗯?” “你们年轻人要多看开些,元嘉他虽然有错但是并无坏心,不应当苛责自己到这个地步。你素来少言,什么事情都喜欢憋在心里,可千万别像他一般走了死路。”柏清有些忧虑地拍拍戚风早的肩膀。 戚风早看向柏清。 柏清是个相当斯文有礼,眉眼好看干净的人,穿着素色的衣服就挺拔俊朗得如同北方那大片的白桦树。因为不会衰老的缘故,从容貌上看不出柏清的年纪,但是按照天梁星君受封的时间来算,柏清也应当年过五十,与前任星卿宫主大约是同龄人。 所以他时常有种长者的架子,和容貌不符的沧桑和说教的口气。又时不时显露出一种久未入世的天真和执拗。 戚风早默默地看着他,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柏清叔叔。” 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对玉镇纸,小巧玲珑的圆形青玉,上面刻了竹子。竹身微微倾斜,竹叶微微凌乱,像是裹着一阵清风。 “我见你在星卿宫时,好像很喜欢我这一对镇纸,这次出宫就带出来准备送你,没想到正好在这里遇见了。”他拉过戚风早的手,把这对镇纸放在戚风早的手里,微微一笑:“再过些日子就是你的生辰了,十七岁生辰快乐,小戚。” 十七岁生辰,戚风早想按照预言来说,这该是他最后一个生辰了。 戚风早握着那对镇纸,他看了片刻,抬眼看向柏清,淡淡地说道:“自小我想要什么东西,不用我开口你就会送给我。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柏清就稍微板起脸来,说道:“你也不可太过任性了……但只要不过分,那就没什么问题。” 戚风早知道,柏清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向来是最宠他的,这个“过分”的界限在他这里,怕是非常之低。 可惜,低不过他曾经做过,并且将要做的事情。 戚风早微微偏过头,他说道:“柏清叔叔,倘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事情,令你失望了,你会不会厌恶我呢?” “年轻人总是难免犯错嘛,又不是谁都像雎安这样……不过近来我看雎安,也觉得他这些年大约很辛苦,人还是偶尔犯犯错罢。”柏清有些意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露不忍之色。 戚风早微微眯起眼睛,末了轻轻一笑。 不,你一定会后悔的。 80、梦想 “柏清叔叔, 你当初为什么会在街上捡了我回来呢?”戚风早问道。 柏清有些诧异,不知是不是好友亡故的原因,今日的戚风早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但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寻常。 “这种事情……大概就是命运罢。” 他还是没有说实话。 戚风早重复了一遍命运二字,他抬眼看着萧瑟的初冬庭院, 问道:“柏清叔叔, 你是普天之下最擅长卜算命运之人,在你看来命运是什么?” 戚风早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嗯……大约是机缘、因果种种造成的定数, 我们囿于狭窄视野,而上天能看到世间所有的机缘因果,故而可知命运。我只是向上天借一点灵光,得以窥见天机。”柏清想了想,郑重说出的答案十分真诚而谦逊。 戚风早笑了笑, 意义不明地说:“听起来,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他们说着正走到大门口, 便看见一个披着青色披风的姑娘站在门边, 明世阁的大弟子正与她对峙, 面色悲伤又愤怒地说:“你还有脸来吊唁我师弟?” 那姑娘清瘦白皙, 乌发如丝, 全身上下唯有发间一朵细瘦的白色绢花, 再无别的装饰。她淡淡地看着明世阁大弟子,平静地说:“我既无错, 为何不来?” 戚风早的步子停住了, 他唤道:“傅灯姑娘。” 傅灯转过头来看向他片刻,继而低头行礼:“戚公子。” 柏清有些诧异,心想这就是傅灯。 他从雎安的信里听说过傅灯, 这个出身悬命楼,却济世救人,蛰伏数年为即熙洗雪污名的姑娘。虽说他对悬命楼仍有不满,但这个姑娘还是令他欣赏的。 当下柏清便去劝了那阻拦的明世阁弟子,弟子见柏清来了,也算是给星卿宫面子,虽心有不甘但也将傅灯放了进来。 傅灯向柏清行礼道谢,戚风早微微皱眉,说道:“你没说你要来。” “事出突然。”傅灯简短地解释了,她的口吃比之前似乎好一点,说短句时几乎不怎么停顿。 柏清见这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便了然地笑笑,找个借口回避了。 戚风早看着柏清离去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傅灯身上,她清瘦淡然如故,神态平静,看不出有多少悲伤。 “你不必介意,他们拦你只是迁怒。” 傅灯点点头,她看着庭院里的白色灯笼,慢慢地说道:“我听说了……他死前……在喊我的名字。” 赵元嘉死的时候在戚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走火入魔四处挥剑砍杀,幸而并未伤及人命。 他那时一边七窍流血,一边浑浑噩噩地喊着傅灯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以至于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打听傅灯到底是谁。 并非因为妙手回春的医术,也不是因为替灾星洗雪冤屈的勇气,她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出名。 傅灯跟着戚风早穿过院门,却并未走进灵堂,只是远远地看着灵堂里的棺材和边上悲恸的弟子。 一阵寒风吹来,她略微瑟缩了一下,眯起眼睛。 “戚公子。” “嗯。” “你说……他最后……想跟我说什么呢?” 戚风早摇摇头。 傅灯转过头来看向他,她拢着披风,说道:“你和赵公子……是朋友。” “是的。” “你觉得他……如何?” “单纯,真诚,正直,有些虚荣。” “……我觉得……他是不会因为……失却英雄的头衔……还有我,而走火入魔的。”顿了顿,傅灯坚定地说:“他没有那么脆弱。” 戚风早沉默着,他也一样远远地看着灵堂内,那黑漆漆的棺木,仿佛透过这棺木看见那位年轻的友人。 “你觉得,他为什么?”傅灯的问话很简短,而戚风早听懂了。 “我不知道。” “你们是……朋友。” “不是那么亲密的朋友。” 傅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一笑,不再言语。她低头的时候,发间的白色绢花就显得格外扎眼。 “第一次见你戴绢花。”戚风早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发间的白花,却又半途收了回去,背在身后。 傅灯点点头,平静地说:“我为他,服丧三年。” 戚风早有些惊讶,甚至于微微蹙眉:“你与他非亲非故,你不欠他的,没必要为他服丧。” “我知道。”顿了顿,傅灯说道:“只是我想做。” 她要做什么事,似乎从来不需要太多理由,但凡是下了决心便不可能回头。 傅灯笑了一下,她这样素净的一个人,笑起来都很浅,淡淡地说道:“扬州,我要失约了。” 戚风早低下了眼眸,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傅灯便转过头来看着他,她一双冷冽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淡笑着说道:“说实话,你真的有想过,和我一起……回扬州么?” 戚风早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得到戚风早的回答,傅灯浅浅地一笑,她突然垫脚亲了戚风早,笨拙而执拗地咬破了他的嘴唇。戚风早有些发怔地看着傅灯,傅灯舔舔嘴角沾的他的血,说道:“再见,小戚公子。” 待傅灯离去之后,戚风早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明世阁的小弟子领他去用晚饭,他在那孩子背后走着走着,突然问道:“如果人能掌握自己所有的命运,想有什么就有什么,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还会如此心动么?” 小弟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头看向戚风早,问道:“戚公子在说什么?” 戚风早看了那小弟子一会儿,摇摇头道:“没什么。” 因为思薇休养身体的缘故,最近雎安即熙一行暂居在白帝城储光殿中。魔主似乎干脆地抛弃了商白虞,再也没有出现过,而这一城百姓的心魔雎安不能渡尽,只有渡了十岁以下孩童的心魔,剩下的百姓心魔借商白虞引导,恐怕要数十年甚至于一代人的时间才能消散。 或许这就是魔主悠哉地放任不管的原因,心魔一旦培育成便是他的力量,而且难以根除。 最近思薇经常做噩梦,她不太能记得做噩梦的内容,只是突然间从噩梦中醒来便出了一身冷汗,心悸发抖,难过得想要流泪。 这天她在噩梦中却模模糊糊听见了歌声,忽远忽近,轻轻地响在她耳边。她稍微放松下来,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思薇悠悠转醒,便看见贺忆城坐在地上趴在她的床边,下巴搁在床褥上,拍着她轻轻地哼着歌。 “月亮爬上了树梢梢,海棠花也睡着,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梦里落雪了。” 他含糊地唱着这些美丽的词,看到她醒过来便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 “大小姐,别怕啊。” 他的衣服穿得很规整,看起来像是不曾睡过的,月光落在他红色的发带上,风吹着纱帐和他的长发飘舞,鲜活明亮。 果然是红衣贺郎,他非常好看。这样想着,思薇却说:“我还以为你只会唱——花中消遣,酒内忘忧那种放浪之词呢。” “那词儿怕你听了气醒过来。这首是小时候我娘给我唱的安眠曲,以前我害怕或者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唱给我听。”贺忆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思薇。 思薇就笑起来,她现在气色还是不好,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发亮。她有点羡慕地说:“真好啊,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 她刚一出生,她的母亲就去世,她的母亲没有为她唱过歌。 她转身面向贺忆城,她握着他的手看了他很久,然后轻缓地问道:“黎将是谁啊?” 贺忆城怔了怔,他有些犹豫地说:“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太阴星君手很巧,爱做些小玩意儿。她有一把沉香木的镂空雕花扇子,是她最心爱的宝贝,从不离身。扇柄上刻了‘黎将’二字,她说那是她下山游历时用的化名。” 思薇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我猜她说谎了罢,黎将是不是……即熙父亲的名字?” 贺忆城沉默了一下,叹息着点点头。 “黎将确实是……老楼主的名字” “果然,即熙的父亲才是她这一生里最爱的男人。师父和她是青梅竹马,若她真的很喜欢师父该早就定婚才是。”思薇对这个事实的反应称得上平静。 她仍然习惯于称呼她的母亲太阴星君,称呼她的父亲师父,目前她唯一熟悉的亲昵称呼只有姐姐。 “我一直在想,师父那样一板一眼,克己复礼的人,怎么会失格而死呢?他的心魔会是什么呢?想来想去,想起他死时紧紧攥着太阴星君的遗物,也就是那把扇子,大约也只有太阴星君能成为他的心魔罢。或许他是知道了黎将是谁,知道太阴星君一直深爱着别人,无法接受于是失格。” 贺忆城抓紧了思薇的手,思薇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太阴星君没留下什么东西,我好歹有个金锁是完全属于我的,那沉香扇师父一直精心保存,却并不是给他的。”思薇从衣襟里拉出那个由红线绑着的金锁,笑道:“我出生前母亲就给我打好了金锁,不过金锁上的字,是我出生后师父刻的。” 吾女思薇,平安聪慧。 “这大约是他唯一一次以父亲的身份为我做什么事,至少在刻这些字的时候,他是爱我的罢。” 思薇摩挲着那金锁。 “小时候我就总是什么都想做得好,让他看见我,让他更喜欢我,可就算我封上了星君,他也没有多看我几眼。后来他去世,我又一门心思地想弄清楚即熙和这件事的关系,如今即熙也回来了,我的星命也没了,倒不知以后要做些什么。” 曾经驱赶她奔跑的目标,都已经消失了。 思薇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起来:“也好,修道反正我是修不过即熙的。日子还长着,倒不如学点别的什么,说不定就比即熙强了。” 贺忆城一直拉着她的手安静地听她说话,此时他拍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收回来,把她的碎发撩到耳后。 “你现在有想做的事情,或者说梦想么?” “嗯……坚守自己心里的道义,能够一辈子做正确的事情,维护世间正义,大抵如此。”思薇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顿了顿,她问道:“你呢?” “我这二十几年浑浑噩噩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不用担惊受怕,稳妥地做一个人。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所以我现在有了新的梦想。” 贺忆城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眼里带笑。 “你的梦想,就是我新的梦想。” 我也想做一个,坚守本心,能够保护别人的人。 就像你保护我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更新 81、赌命 夜风吹拂下, 他的目光莹莹,认真而虔诚,然后有些调皮地笑起来。 “你救我, 一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思薇被他逗笑了,她看着他, 然后伸出手去搂住贺忆城的肩膀, 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抱得很紧。 贺忆城起初有些惊讶,继而笑起来悠悠哼着安眠曲拍着思薇的背,思薇就慢慢被他哄睡着了。这次她睡得很好, 再也没有做什么噩梦。 思薇在白帝城养伤养了一段时间,身体渐渐有所恢复。雎安和即熙让她先回星卿宫,思薇却不肯,她说她要看看这个设计害了贺忆城和她的魔主到底要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雎安和即熙收到了柏清寄来的信,他这次卜算终于算到了穷凶之灾的确切地点——扬州玉周城。 有名的生人勿进, 恶鬼之城。 柏清说他已经通知了扬州的仙门找机会进入玉周城。即熙看到信上写着的“玉周城”三个字时,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说道:“我真是八字和这个地方犯冲……这魔主是怎么回事?怎么搞得跟我过不去似的?” 世人都说玉周城被恶鬼占据, 是因为灾星杀了玉周城主并降下诅咒, 引得恶鬼在此集聚杀死城中所有百姓。这其实纯粹是贺忆城召鬼惹的祸, 即熙赶到给和贺忆城祝符救了他, 还现身大肆宣扬自己灾星的身份, 把玉周城的百姓半吓半赶出去。 最后的玉周城几乎就是一座空城,并没有传说中那样死伤惨重。不过从那之后玉周城确实就变成恶鬼盘踞之地了。 但是最后的故事中人们只记得了三件事:玉周城主死了, 灾星出现在玉周城, 玉周城被恶鬼占据。 于是故事就变成了——灾星诅咒玉周城主和玉周城,致使城主身死,玉周城沦为恶鬼之域。 行吧, 这种情节即熙早就熟悉了,无话可说。 她当即喊贺忆城和思薇喊过来,贺忆城看了柏清的信,皱了皱眉摇头道:“人有人的规矩,鬼有鬼的法则,这些仙门进不去玉周城。” “我听说自玉周城被恶鬼占据之后,活人进玉周城必须要找恶鬼引路。”雎安道。 “有资格引路的恶鬼,在鬼众中数量也不过了了。”顿了顿,即熙面向贺忆城,笑起来道:“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你肯定能找到有资格带我们入城的恶鬼罢。” 贺忆城想了一会儿,打了个响指:“可以,正好在我们去玉周城的路上,她应该还在那里。” 于是他们四个人便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白帝城去往扬州,对于来白帝城的邀请,傅灯还未回信,雎安便喊了几个附近游历的星卿宫弟子进入白帝城协助商白虞,细细嘱咐一番。 贺忆城收拾好行装去找思薇时,便看见思薇的桌上放着她收拾好的行李,她束着高高的马尾以紫玉为发冠,浅粉色的衣衫如同春日的蔷薇花。她正撑着下巴,一双圆润明亮的眼睛望着桌上的行李发呆。 “我帮你拿罢。”贺忆城敲敲桌子把她唤醒,拎起她的行李,再伸手去拿她的剑。 那银色剑柄雪白剑鞘的长剑却在桌上纹丝不动,好像和桌子长在了一起般怎么也拿不起来,思薇看着贺忆城怎么都拿不动这剑便笑出来,她拍拍他的手,指尖有点凉。 “算了吧,这是我的灵剑‘如是’,你没有修为拿不起来的。” 思薇伸出手握住剑身,然后又松开:“现在我也拿不起来了,正发愁呢。” 贺忆城眸光微颤,思薇抬眼看向他,她仍然是笑着的:“即熙没有佩剑,你觉得我把如是送给即熙怎样?如是脾气很倔,但是我相信它能认即熙的。” 贺忆城摸摸思薇的头发,思薇就任他触碰她,丝毫没有躲避。 最近她都不会像以前一样,他稍微靠近她就警觉地避开,稍有身体接触就气恼警告。他像之前那些拉住她的手,像现在这样摸摸她的头发,她都不会反抗了。 “思薇。”贺忆城喊她的名字。 “嗯?” 他弯下腰来看着她的眼睛:“三个月已经过去了。” 思薇怔了怔,她眨着眼睛看向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流露出不安和无措的神情。 贺忆城就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我还是喜欢你,不仅是喜欢你,我爱上你了,思薇。” 他轻轻地亲了思薇的脸颊。 “你不用现在答复我,我等你。” 说罢不等思薇回应,贺忆城就走出去帮思薇把即熙喊了过来,即熙听了思薇说要把剑给她,咬着唇流露出心疼神色,转身就踹了贺忆城两脚。她拿起思薇的如是剑,告诉思薇这是她暂时替思薇保管的,等以后思薇再修为有成,她就还给思薇。 思薇笑着点点头。 “即熙,出发么?”雎安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思薇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就惊得睁圆了眼睛,看着即熙转身一路小跑扑进雎安怀里,说着“思薇把她的佩剑给我了”。 甚至在即熙扑进雎安怀里之前,雎安已经站定微微张开了胳膊,像是料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这这……他们……即熙和雎安师兄……”思薇的舌头打结似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贺忆城抱着胳膊,摇着头啧啧感叹道:“这可真是不容易,他俩终于说开了。” “他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思薇仍然在巨大的冲击中,没能反应过来。她转眼看向贺忆城,就看见贺忆城眼里无奈的神色,他俯下身靠近她,说道:“你们姐妹在这方面的迟钝,真是一脉相承。” “可是……即熙的身份……” “连生死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来的。” “……也是。”思薇其实并没有想明白,只是懵懵地点点头。 贺忆城没想到,他这样游刃有余的一句——连生死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来的,有一天会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他和思薇也算经历过生死,本以为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很长的路可以走。 他为此准备了他此生难得一见的耐心。 或许是对他从前漫不经心,朝三暮四的惩罚,这次他的耐心并没有用上。 雎安、即熙、贺忆城和思薇一行四人离开了白帝城直奔扬州玉周城而去,一路没怎么停顿,唯有在刚刚进入扬州地界后的姜艾停下了脚步。 姜艾是扬州有名的“赌城”,整座城里赌坊林立,几乎所有的产业都围绕着“赌”展开,常有富贾贵族不远万里来此处豪掷千金。城中建筑都贴着金箔,整座城仿佛被金子打造似的,金碧辉煌。 即熙一踏进这座城眼睛就直了,她拉着雎安的袖子指着那些房屋说道:“雎安雎安,你快看,一整座金子做的城!哇……那边贴了榜文,今日赌绩最好的人可以得到一架纯金的马车!快快快,我们去看看在哪里入场!” 她有时候会忘记雎安看不见这件事。雎安听着她雀跃的声音不由得笑起来,伸出手来挡在即熙眼前,即熙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话就停下来。 “即熙,冷静点,我们可不是来赌钱的。”他轻笑道。 即熙抓住他的手放下,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些金光闪闪的房屋上收回来:“我知道啦……嗨!贺忆城赌技特别好,真是可惜!” 走在他们身后的贺忆城闻言笑出声来,他指指城中最高的那座名为“万贯”的楼,说道:“我要是跟这些赌坊背后那位老板赌,怕是要输得裤子也没有了,那位才是世上最厉害的赌徒。” 贺忆城带着他们走进那座高耸而阔气的楼阁之中,伙计走上前来,他仪表堂堂且不算殷勤,只是客客气气道:“我们这‘万贯’楼只有受邀的熟客才能进,瞧着您面生,您还是去别处玩罢。” 贺忆城从怀里拿出他的宝贝匕首,说道:“你拿着这匕首去见你家主人,她自然会让我们进来。” 伙计接过匕首就请他们先稍等,转身沿着大厅中旋转的红木楼梯往上走,即熙看着这大堂里的地毯花瓶,纱幔木柜,小声对雎安说道:“这里虽然没有外面那么金碧辉煌,但是所有的物件都是古物,价值连城,比外面还要贵上几倍。” 没过多久伙计捧着匕首下来,这次他迈着小碎步走得很快,把匕首还给贺忆城便弯腰行礼道:“我家主人说了,虽然是贵客临门,但规矩是不能乱的,还请各位进楼赌赢一局天字轮,再与她相见。” 贺忆城揉揉额头,叹息道:“她也真是的……” 伙计侧身,恭敬道:“四位客人请进罢。” 他们跟着这伙计沿着楼梯往上走,第二层往上便是喧闹的赌场,更有美人歌舞作陪。按照赌注大小及玩法,赌局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天字为最高等级的赌局,位于第五层,楼主便是要他们赢下这种赌局才可相见。 第五层没有下面几层那么喧闹,这一层装点得相当金贵雅致,甚至要有许多包厢,下注之人都坐在包厢之中以竹帘遮挡,看不清面目。他们刚刚踏进来的时候,就听见一片惋惜声夹杂着贺彩声,正是一局赌局结束。几个伙计抬着一个架子走出来,架子上似乎躺着个人,身上披着华丽的织金布。 贺忆城问这事怎么回事,伙计只说这是输了赌局的人。 思薇看着包厢帘子外挂着的天字赌局赌注,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小声跟贺忆城说道:“我们根本没有本金,这怕是要星卿宫送钱过来了。” 即熙啧啧感叹道:“要是我悬命楼还在,钱这种事情都是小意思。” 下一局正要开始,侍者站在台子上宣读下一局的玩法,那身着华丽气质不卑不亢的少年对着四面行礼,然后说道:“我这里有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色香味完全一致。待会儿将有甲乙两人分别拿一杯酒饮下,大家尽可以下注赌谁生谁死,所赢之钱饮酒生者可得四分。” 贺忆城轻声一笑,他懒懒地撩起竹帘,说道:“有钱者押钱,有命者押命,是这个意思对吧?” 侍者行礼道:“正是。今日甲方为赵公子,赵公子已经连赢四场,乃是从未有过的幸运之人,另一位……” “我来!”贺忆城轻松地从包厢跳下台中,笑意盈盈:“我们囊中羞涩,只好出命了。” 82、姜艾 侍者上下打量了贺忆城一阵, 说这饮酒者也不是随便能当的,虽不要本钱,却也要才貌无双才可。 说罢便请那甲方赵公子从台后出来, 已经连赢四局的赵公子果然是气度不凡,身着一袭紫色华服, 头戴玉冠, 身长玉立。他出来之后便向四方行礼,请诸位客人出题,他可当场吟诗作赋。 贺忆城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这位赵公子洋洋洒洒做长诗一首, 文采斐然,而后又当场拿起画笔作一幅泼墨写意,也是一幅佳作。 思薇看得十分迷惑,她低声问旁边的即熙,这样的人为何还要来拿命做赌注, 即熙煞有介事地郑重回复道:“我觉得……当然是为了钱。你看看这些赌注,他要是赢了能得四成!” 她指向竹帘后包厢里的那些人, 继续说道:“你看这赌命之前还要给各位下注的老爷们展示才华。看来是赌死一个美丽又有才华的人, 让他们很有快感。就跟去屠户那里挑一只最好看的小羊羔宰了似的。” “……”思薇皱皱眉头, 要不是现在有求于人, 这个赌坊她是真待不下去。 待赵公子展示完才艺, 贺忆城便笑着走上台中。他学着赵公子的样子向四周行礼, 然后请诸位客人点乐器,凡是点到的乐器他都能立即演奏乐曲, 琴箫笙笛各来一遍不在话下。末了他又蒙上眼睛, 用他那把匕首将一块豆腐雕出花来。 包厢里的客人们纷纷鼓掌叫好,侍者于是对贺忆城说道:“公子可作饮者,请罢。” 贺忆城朝着雎安即熙他们摆摆手, 坐在了赵公子对面。 小紫檀木的桌上摆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酒杯,里面的酒看起来也别无二致。赵公子向贺忆城低头行礼,说道:“公子先挑吧。” 贺忆城也没挑,随便拿了一杯酒。在拿酒的瞬间,他察觉到赵公子流露出怜悯的神色。 赌场上哪里有幸运可言,不过是善于出千罢了。对面这位出千高手恐怕是看出他拿的这杯就是毒酒,觉得他肯定是个不懂赌术的蠢货,故而心生怜悯。 贺忆城无所谓地举杯虚虚地相邀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对面的赵公子也喝下了酒,向众人展示空杯。 然后贺忆城就撑着脑袋看着赵公子,看着赵公子露出惊讶的神情,上下打量着贺忆城。 “奇怪,我俩都活着,看来是有人出千啊。”贺忆城微笑着懒懒地说道。 包厢上众人一片哗然,侍者向各位行礼,说道这一局无人死亡并不作数。他再次从后台捧出两杯酒,这次贺忆城和赵公子走到了台前,在所有宾客都能看见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各拿一杯饮下。 这一次仍然无人死亡。 赵公子惊讶地看着贺忆城,贺忆城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说道:“赵公子就自信自己的出千技术是最好的吗?两轮过去了,第三局我可不会手软了。” 第三轮毒酒奉上的时候,赵公子看贺忆城的目光就谨慎而怀疑。他这次先挑了酒,仔细地盯着贺忆城,待贺忆城准备喝下的时候,他走过去说道:“不如我们碰杯一下,也算是不枉相识。” 贺忆城点点头,举过杯子和赵公子相碰。那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手里的杯子有些异常,不禁笑起来。 他举杯饮下这杯酒,赵公子也举杯饮下。赵公子笑着看向贺忆城,颇有些势在必得的样子,却突然睁大眼睛吐出一口血来,他指着贺忆城:“你……你!” 贺忆城偏过头,无辜道:“明明自己拿的是无毒的酒,干什么偏偏要与我换呢?” “并不是每个人赌赢都是靠出千的。”贺忆城指指自己,笑起来:“玩这个游戏,我就是靠幸运。” 赵公子倒在地上咽了气,他换了那么多杯毒酒给别人,最后却在疑心中把毒酒换给了自己。包厢里的客人或鼓掌或惊呼。贺忆城象征性地行了个礼,便对旁边的侍者说:“我赢了,可以见你们主人了罢。” 侍者笑笑,对贺忆城道:“请公子和公子的朋友们随我来。” 在伙计的带领下,贺忆城一行四人走到了第七层,侍者便停下脚步,对着那没有窗户却依凭烛火而亮如白昼的房间说:“主人,贵客们到了。” “请进。”门内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 他们走进门内,便看见一个身材窈窕眉间点着殷红花钿,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的美人撩开珠帘,美眸含笑走上前几步抱住贺忆城,道:“小贺,真是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挑了个这么简单的赌局,我还想看看你的技术有没有长进呢!” 思薇皱起眉头,她这一神情被美人注意到,美人便松开贺忆城,笑道:“哎呀,这是你这个月的新欢?我觉得还没我好看呢。” 贺忆城苦笑着推开美人,摇头道:“魖姨,别开我的玩笑了。” 美人偏过头,笑道:“还是喜欢你叫我姜艾姨。” 魖,空耗财物之鬼,鬼王座下二十四鬼之一。 姜艾施施然坐在一边的雕花木椅上,翘起腿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贺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啊?” “鬼域可能会有叛乱,就在这几天。” 姜艾神色一凝,坐姿稍微端正了些:“你为什么这么说?” 贺忆城看向雎安,雎安于是走上前来,说道:“星卿宫天梁星君柏清算出穷凶之灾,位在玉周城,实值冬至日前后。星君起卦只关心人世,灾祸是对于人世而言,却起于鬼域。自古以来,由鬼域而生波及到人世的大灾,无非是鬼众叛乱。” 猎人和猎物的关系历来微妙,存在于世千百年的恶鬼们自然不会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错误。所以由恶鬼引起的大规模灾祸实在少见。 唯有恶鬼叛乱抢夺鬼王之位时,为了获取力量战胜对方,恶鬼及其部下便会大量吞食活人,食人百万,民不聊生。 姜艾偏过头,有些不能相信地笑道:“现在的鬼王殿下十分厉害,我瞧着包括我在内的二十四鬼臣也都乖顺,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有叛乱?不过若是天梁星君的卦……他从不出错,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这一任鬼王新上任没有多久,位置做得不太稳,可他沿袭前任鬼王的血脉,实力强悍又有雷霆手段,了解鬼域的人都说这位鬼王很快就能站稳脚跟。 姜艾若有所思地抱着胳膊撑着下巴,目光在贺忆城身边的三人脸上打了个转,突然上前几步靠近雎安。 已然是冬日,她却穿得很轻薄,行动间小腿在开衩的衣裙中若隐若现。 “这位先生看着很是面熟,方便把面具拿下来让老身瞧瞧么?” 雎安便伸出手来解开脑后的绳子,摘下面具。看到雎安的面容,姜艾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她转头对贺忆城说:“小贺你真是越发长进了,死了个灾星朋友,又多了个天机星君做朋友。” 说罢她又转向雎安,笑道:“不知天机星君是否还记得,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去豫州,正打算享用些当地美食,您却破门而入抢走了我的食物。我要不是逃得快怕是也会死在您剑下。” 雎安微微一笑,在室内明亮的烛火之下,气定神闲道:“还有这等事情?” “您记不得了?” “若您说的当地美食,是指豫州人的话,我似乎有些印象,而且我非是破门而入。”雎安微微偏头,笑意浅淡:“我应该有敲门。” 姜艾似乎想了想,啧啧道:“还真是,你居然敲门了。你那把好厉害的剑呢?” “丢了。” “多年不见,丢了剑又成了瞎子,真是好生可怜,这旧怨倒让我不好追究了。”姜艾掩唇轻笑,伸出手去想挑雎安的下巴,却被他淡笑者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还是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当时我便想着要是死在你这么俊俏的郎君手下,倒也不错。可以借着你的剑摸到你的脸、肩膀、胸膛……” 即熙默默插进这二人之间,面对着姜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不管旧债了,咱也别搁这里追忆了罢。” 姜艾看看即熙又看看雎安,掩唇了然地笑起来,笑得无比放肆,道:“有趣,真有趣。” 姜艾转过身在她那富丽堂皇的房间的波斯地毯上走了几步,她赤着脚,指甲上涂着鲜艳的红色,踩在洁白的地毯上,风情十足。 “你们想进玉周城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鬼王殿下现如今正在玉周城里,他素来不喜欢你们这些修士,近来心情又不好,你们此时拜访怕是要被他赶出来。” “鬼王他怎么了?”贺忆城问道。 姜艾摆摆手,似乎不胜其烦:“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鬼王殿下最近把一个活人小姑娘带进了玉周城,看样子是真动心了,可惜那小姑娘特别怕他。” 鬼王和其他鬼的最大不同之处便在于,可以延续血脉。 寻常的恶鬼便是强大的死魂,再也无法轮回转世,也无法孕育后代,天大地大孑然一身。但鬼王却可以借活人女子的身体诞下新的恶鬼,得以延续血脉。但是对于鬼王来说,活人女子一般都只是孕育后代的工具罢了,付诸真情的几乎没有。 姜艾玩弄着自己的长发,坐在披着虎皮的软榻上,回眸巧笑道:“我们这些恶鬼,怎么着也得千八百年的才会灰飞烟灭,活人算什么?朝生夕死的小东西,对他们动心岂不是自讨苦吃?鬼王殿下的心情怕是好不起来了。” “你们要是不怕被他轰出城去,我便带你们进城。”顿了顿,姜艾爽快地笑道。 思薇因姜艾的爽快而有几分怀疑,她问道:“阁下不要什么吗?” “嗯……下次我去吃当地土特产的时候,各位星君可否放我一马?”姜艾哈哈大笑着,发间的金穗也跟着颤动,她摆摆手:“算啦,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不成要你们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跟我交易?我这次帮你们全看在小贺面子上。” “不过按你们的说法,若生了叛乱,你们要站在鬼王这边助他平叛么?你们这些正道良善的星君要与鬼王合作?” 雎安闻言淡淡一笑,神情平和。 “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对我而言,事情尽快平息,鬼众们少食人为祸,便是好的。” 姜艾似笑非笑,叹道:“天机星君也太不爱惜羽毛了。” “我的羽毛和百万百姓的性命相比,确实轻如鸿毛。” 83、生变 姜艾似乎和贺忆城私交很好, 这边说定之后便不含糊地准备启程去玉周城。她毫不顾忌地笑说幸好前段时间她才大快朵颐填了填肚子,不然这时候去没一个活人的玉周城,肯定要饿着自己。 姜艾城里的赌徒赌红了眼, 常常有签下死契,拿自己的命做赌注的。听说若输了命便会被万贯楼的楼主收去, 卖去偏远之地为奴。 实际上这些输了命的家伙, 基本都成了姜艾的美食。 听了她的话,雎安倒是面不改色,而思薇则一直皱眉头。姜艾的脾气不错又很讲义气, 可若不是他们暂时有求于姜艾,肯定就是敌人。 思薇小声嘱咐贺忆城,这次欠了姜艾的,他们之后一定会还上的,不需要他一个人背。 贺忆城颇为无奈地笑着应下。 姜艾出行的排场十分隆重, 她说她不喜欢穿鞋,以免脏了脚所以出门在外从不下地。出发当日地毯从七楼沿着楼梯一直铺到了门外轿子下面, 她赤着脚一路踩着地毯走下来, 走上轿子。 她有一顶从一边走到另一边足有七步, 容纳十人也不嫌窄的大轿子, 用的是最好的楠木, 雕龙画凤, 骄帘是由苏州府制造的锦绣绸缎,要三十二人才能抬起。若不是为了减轻些重量, 她定要贴上金箔。 看到这顶轿子即熙马上跟姜艾讨论这轿子是怎么造的, 要多少钱,材料是从哪里拉的,满眼都是“好东西啊好东西”的赞叹。 思薇翻身上马, 对贺忆城说:“姜艾若不是恶鬼,大概会和即熙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是啊,但这世上的事情便是这样——你总不能强迫狼去吃草,是吧冰糖。”贺忆城摸摸旁边冰糖的头,冰糖深表赞同。 起轿时姜艾甚至喊人放了鞭炮,隆重至极,待走出姜艾城后终于清静了下来。雎安、即熙、贺忆城和思薇骑马走在轿子左右,姜艾推开窗户,趴在窗框上看着旁边骑马的贺忆城,笑着轻轻说:“小贺啊,知道你姜艾姨为什么要帮你罢?” 贺忆城微微一笑,装傻道:“不知道。” “我是个赌徒,可是在你身上押了注。” “你放弃罢姜艾姨,你应该感觉到了,我身上现在有很强的祝符,我不会成恶鬼的。” 姜艾上下看了一阵贺忆城,叹息道:“你怎么就不愿意做恶鬼,非要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呢?” “姜艾姨,你还记得冷热是什么感觉么?春日蔷薇花开,秋日桂花开是什么香气?红烧狮子头和宫保鸡丁是什么滋味?女儿红和花雕酒是什么味道?亲情是什么感觉,爱人是什么感觉?” 姜艾眼眸微动,她偏过头,发髻上金色的流苏就跟着倾斜。 “你留恋的就是这些么?” “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存在于世上的意义,是我决不能失去的,只有“活着”才能拥有的东西。”贺忆城微微笑着,露出两个酒窝。 “……还有那个姑娘?你一路替她拿包的那个?我听说她叫思薇,雎安思薇,居安思危,她和天机星君很般配啊。”姜艾指向远处的思薇。 贺忆城勒着缰绳,皱眉道:“什么就般配啊,我叫忆城她叫思薇,正好对仗,这就不般配么?” 姜艾哈哈大笑起来,她撑着下巴道:“你是真喜欢那丫头。真好啊。” 她笑着叹息,似真似假地伤心道:“我早已不知道,爱是什么感觉了。” 虽说姜艾的轿子耽搁了些时间,他们还是在七日之内到达了玉周城外。雎安一行下马进了姜艾的轿子,姜艾好歹没让她的轿夫们进玉周城里做点心——她喊了三十二个恶鬼从玉周城里出来,给她抬轿。 过关前她划破手掌,让除贺忆城之外的人喝下她的血掩盖活人生气,未免有哪个不长眼的恶鬼闻到活人气息来袭击。 进入城门时,她撩起窗帘,大大方方地报了自己客人的名字。守门的恶鬼听见天机星君、贪狼星君的名字惊诧不已,但到底没敢拦着,就由着姜艾把他们带了进来。 玉周城从前十分富裕,这里的建筑精致华丽,气势恢宏,可以想象曾经的繁华。现如今因为煞气集聚,玉周城的天空中总是阴云密布,路上布满了漂浮的游魂和脚步匆匆的恶鬼,这里的恶鬼比贺忆城召鬼时出现的那些疯狂扭曲,浑身黑气血痕的家伙体面了许多,大多像姜艾一样看起来和凡人别无二致,想来应该是高等的恶鬼。 姜艾撩起窗帘,对他们介绍道:“如今玉周城里没有活人,常在这里的都是不用亲自觅食的,比如像我这样的甲等恶鬼。二十四鬼大都常住此处,还有我们的家臣也有许多在此。大家都是千八百年的老鬼了,和人世的界限把握得游刃有余,我实在想不出哪个家伙会吃饱了撑着搞个穷凶之灾出来。” 雎安点点头,他说道:“多谢前辈引路。” 话音未落,便听见轿子外传来声音,高声说道:“听闻星卿宫尊上们前来玉周城,鬼王殿下特此召见。” 姜艾掩唇笑起来,她指着帘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看来殿下迫不及待要见你们了,我猜他是要问清你们来的目的,然后——把你们赶出去。你们好自为之罢,我只负责带进来哦。” 雎安笑笑应下,便走下轿子。他一袭白衣,玉冠束发,身形挺拔地站在阴沉的街道上,如同一朵云落在地面。 即熙思薇跟着他跳下轿子,一紫一粉便如两朵花开在路上。贺忆城似乎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也跟着走了下去。 这玉周城的街道上,总算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玉周城原城主恢宏阔气的府邸,在阴云密布鬼气森森之下已经换了人住——应该说是换了鬼住。足有成人合抱粗的柱子刷以红漆,雕以草木花兽,支撑着高耸的屋舍。 雎安一行四人跟着鬼仆的指引,穿过一道道殿门,每穿过一道门,层叠的屋檐之下挂着铃铛就发出一声轻响,预示着他们离鬼王近了一步。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而正常。 就在他们穿过第三道门时,突然有一束强烈的红光突然从大殿内射出,一时间整个玉周城上空一片血红,如同火海。 思薇、贺忆城、即熙和雎安都愣在当场。 “不……不……”贺忆城喃喃道,向大殿奔去。 这几人纷纷推开鬼仆,径直朝大殿奔去,即熙一脚把门踹开,大殿里的帷帐地毯的以红色为主,且是极为鲜烈的红色,举目望去仿佛是熊熊烈焰染着了整个大殿。 大殿之上站在一个面目年轻的男子,一袭红黑相间的衣服,或许是黑色和红色过于纯粹,衬得他原本救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他生了一副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庞,眉毛微微皱着,低头看着他怀里的姑娘。 他怀里的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穿着豆绿色的衣衫,仿佛无间地狱长出的一株嫩芽。她双颊粉红,美丽而朝气蓬勃,有种和整个玉周城格格不入的气质——“活着”的气质。 这个姑娘手里拿着一把刀,刀的另一端深深地插在鬼王的心脏里。他们的距离很近,鬼王的姿势仿佛是想要拥抱她。 她在他的怀里,把刀捅进他的心脏,整个人瑟瑟发抖。 鬼王吐了一口血出来,他微微抬起眼睛看向怀里的姑娘,又看向她插在自己身体里的刀。他静默片刻,突然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来见你心心念念的神仙们的,没想到你是来杀我的。” “你终于找到我的命门所在了?你这次怎么就这么勇敢呢?” 他伸出手拽住那个姑娘的头发,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消散,如同燃尽的香火变成细碎的灰烬,他说:“我不懂你。” 顿了顿,又说:“也不懂自己。” 从头到尾这个姑娘只是颤颤地看着他,神情并不畅快或者开心,只是迷茫。他似乎也不需要这个姑娘的回答,苍白的手指放开了她的头发,那冷峻的面孔渐渐化为细灰消逝于空中。 鬼王的面容消逝在这个姑娘面前时,她才颤着声音说:“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你原本就该死……”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 她的激烈反抗常常触动他身上的保护咒,未免她因此受伤,他甚至免去了保护咒对她的防御。 他总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对待宠物一样逗弄她。他一定是觉得,反正她这么弱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伤到他,亦或觉得她不敢伤他。 她有什么不敢的,她没什么不敢的。 可是她也没有想到,真的就这么得手了,她让他灰飞烟灭。 他真的对她全无防备。 这是为什么? 他说她知道他不会防着她的。其实她不知道。因为他说过的那些话,她从来没有相信过。 即熙看着殿上那个姑娘捂着眼睛大哭起来,不由地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疼,他们来晚了一步,只差一步。她不信这事儿和魔主没关系,简直就像他算计好的一样。 鬼王灰飞烟灭。 群鬼无首。 鬼臣争王,必生大乱。 虽然知道这事儿多半是魔主算计好的,即熙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三两步走过去到那姑娘面前,气道: “你疯了,你为什么让鬼王灰飞烟灭!鬼众争王对人间是多大的灾难你知道吗!” 即熙揪着这姑娘的前襟,来回拉扯气得牙痒痒。 这姑娘的神志被即熙唤回来,她幽幽地看着她,说道:“我父母是被恶鬼吃掉的。” “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在我眼前。” 即熙拉扯她衣襟的手就停了下来。 “恶鬼都该死,他也吃人,他纵容他的部下吃人,他们罪大恶极一丘之貉!我蒙受灾难的时候无人救我,谁都靠不住只能靠我自己,我又为什么要管别人?”她吼道,一边说着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沿着脸颊落在地上。 84、血脉 “啪” 即熙抬手给了这姑娘一巴掌, 她冷声道:“没有父母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没有。你不小了,别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雎安神色凝重,走到即熙身后拍拍她的肩膀:“带上她, 我们先离开行宫。” 这姑娘被即熙打懵了,怔怔地低着头, 即熙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便拎着她的衣襟生生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然后拖着往前走。 “愣在这里等着做疯鬼的点心啊?靠不住?我呸,还不是得靠我们。”她骂骂咧咧地拖着这个姑娘, 雎安思薇和贺忆城一起飞快地从行宫里走出来。 整个玉周城的天空已经一片血红,涌动着疯狂的煞气。贺忆城走出房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天,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阶之上的一地灰烬,在鲜艳的红色宫殿里如同大火燃烧后落下的遗物。 人死不入轮回则成鬼,鬼灭为灰, 天地之间再无所在。 即便是鬼王也是这样。 “快走啊。” 他的手被思薇拉住,她似乎是着急之下没有注意到, 于是贺忆城握紧了思薇的手, 沉重的神色里微微带了一点笑意。 “来了。” 行宫里的鬼仆见到他们便如疯了一般扑上来, 即熙把杀了鬼王的小姑娘丢给思薇和贺忆城, 与雎安在乌泱乌泱的恶鬼里开出道路。他们身上的人气已经被姜艾的血掩盖了大半, 若是在平时定然不会引得鬼仆这样大胆冒犯。但此刻他们身上微弱的活人气息就像滴水进了沸腾的油锅, 炸得这玉周城这锅油四处乱溅,毫无章法。 这些鬼确实像是疯了。 他们刚刚杀出行宫, 便看见姜艾的轿子停在宫门口, 她撩起轿帘,眼白掺了墨色的黑,眼睛有慢慢变成全黑的趋势, 便如这一路所有疯狂的恶鬼似的。 但幸好她尚且保持了一定的理智,拿出一支骨笛吹出一段尖锐的声响,那些鬼众便如得了什么指令般,动作迟缓下来。 “快跑!快离开玉周城!”姜艾冲他们喊着,她从那轿子里下来,赤脚踏在地上带着他们往城门奔,几个人身形快得如同风穿过阴森的街道。 姜艾也顾不得脚被地面染脏了,她气道:“你们搞什么玩意儿?鬼王怎么会突然灰飞烟灭了?鬼王是鬼域的秩序,鬼王死了秩序坍塌,所有的鬼都会陷入疯狂,食人相杀直至下个鬼王产生。我怕是也撑不了多久,现在你们在城里,身上这点活人气息就已经引起这么大的骚乱了。我告诉你们,做好三天之内这方圆百里内活人全死的准备。” “就是你说的鬼王喜欢的那个小姑娘,我们还没见到鬼王的面,她就把鬼王给杀了!”即熙嚷道。 姜艾吃惊地看向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半晌拍拍手道:“你可是……不知道该说是勇敢还是愚蠢。” 雎安一边奔跑,一边念咒迅速在刺杀鬼王的姑娘额头点了一下,道:“她也有心魔,应该是被暗示了。” “我他娘的,魔主这个小兔崽子,无处不在啊!”即熙骂道。 贺忆城沉默一瞬,他加快脚步靠近雎安,轻声说道:“你的心魔可曾和魔主有过联系?” 雎安摇摇头:“我的心魔太强,魔主并不能控制。” “魔主对我们了解很多,我之前一直觉得是因为他能控制生了心魔的人,便也能知道他们所知的事情。但是从上次见过魔主到今日,我越来越觉得,他对我们了如指掌,应该是我们熟识的人。不仅熟悉你,也熟悉我。” “你有怀疑的人。” “有,但是没有依据。” 贺忆城在雎安耳边吐出那个名字,雎安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点点头。 “你也猜到了?” “我前段时间写信问过他的情况,他去参加了一场葬礼,然后失踪了。” “果然!” 他们边说着边跑到了玉周城边缘,眼见着玉周城外已经升起了莹莹发光的巨大结界,无数修士在结界外念咒,将满城恶鬼关在城中。恶鬼们被城外活人的气息吸引,拼命地往结界上撞,结界便一阵阵颤动。 姜艾抬头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万鬼厮杀,我是避不开的。不过所幸我很强,想来厮杀到下一任鬼王诞生时,我尚不至于灰飞烟灭。” 她双目已经变成纯黑,抱着胳膊,因为抑制着自己吃掉面前五人的欲望而绞紧手指,骨骼咯咯作响。姜艾笑道:“不过这城里还有二十几个像我这么强的鬼,还有我们无数的家臣和鬼仆,你们这结界能关我们多久?这世上还没有什么结界,能关得住我们。” “虽然我挺喜欢你们,但是结界一破,我们就是死敌了。” 城外修士看见了雎安一行,如见救星连连招手,他们告别姜艾然后穿过修士们暂时放开的小口出了结界。 “小贺,我在你身上押了赌注哦!” 贺忆城看向身后闭合的结界,姜艾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黑色的鬼气之中。 姜艾每次见他都会说这样的话,好像笃定什么似的。 她是绝好的赌徒,几乎从来不输。 贺忆城刚刚转过头来,还没看清楚结界外的形势,一柄剑就横在了他的脖颈,他挑眉看去,拿剑的正是一位长袖飘飘的道长,大约结界外那些修士的领头人。 “贺忆城!你这贼子为何在此!这次的穷凶之灾便是你搞的鬼吧!”道长义正言辞,出奇愤怒。 贺忆城摸摸自己的脸,这次面见鬼王,他好像忘记易容了。 思薇看见这情景,立刻挡在了贺忆城身前,她盯着那位道长,一字一句地说:“放下你的剑,他是我庇护之人。” 早在他们进入玉周城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周围隐藏着许多修为高深的修士,大概是得到了柏清的消息,为防灾祸早早准备。所以鬼王一死,玉周城一乱,他们就能快速建立起结界。 但正如姜艾所说,这结界撑不了多久。 “我与尊上有过几面之缘,知道您主是非。可您说他是您庇护之人,是非公理何在?他助纣为虐,害人无数,玉周城之所以沦为恶鬼之域便是他所为!如今在此之上引发更大的灾祸,您却要庇护他?死者何以瞑目,我们这些救灾之人,何以服气!” 那道长看向思薇,声音洪亮而清晰,每个字都带着沉痛。 他身后那些做法念咒维持结界的修士,严阵以待准备斩杀恶鬼的修士,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落在思薇的身上。 天地一片阴云惨淡,血红如火,他们的目光更如利刃。 雎安穿过那些利刃似的目光走到道长身边,他把手放在道长举剑的胳膊上,轻笑着按下去,说道:“贺公子是与我们一同来阻止灾祸的。司乾真人,您是扬州仙门之首,当今之计是要防止满城恶鬼散出,而非在此追究旧事。” 司乾真人勉强地放下了剑,他转眼看向雎安,行礼道:“宫主大人,我们半月前得到天梁星君的消息,便在此守候,暗自疏散附近民众。此番鬼王突然灰飞烟灭,大乱之前我们便起结界,勉强将他们关在城中……可这绝非长久之计。” 他话音刚落天上的结界就被撕开一条口子,几十只恶鬼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站在结界前念咒的修士拔剑不及,立刻被咬去了半个脑袋。 那些恶鬼飞速地扩散,抓住逃跑不及的活人便大快朵颐,人们奔走哭嚎。修士们立刻上去补好漏洞,斩杀恶鬼,一时间兵荒马乱,煞气冲天。 贺忆城安静地看着那些疯狂的恶鬼,和奔走哭嚎的人,血淋淋的地面和血红的天空交相辉映。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是第三次见到了,前两次都是由他而起,由别人帮他收场。那些道士说的倒也没错,玉周城一开始会变成恶鬼之域就是因为他。 姜艾说的也没错,所谓人,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可是他许多年里拼了命也想一直作为人活下去。 “这任鬼王太过年轻并无血脉。如今鬼王血脉已绝,二十四鬼臣实力相当,相互争斗,何时才能有新鬼王产生?” 贺忆城突然笑出声来,他笑着看着满面忧虑的司乾真人,笑得露出脸颊的酒窝。他摇着头轻浮地说道:“你们可真是奇怪,鬼王在世是你们的敌人,可他没了又是你们的灾难,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司乾真人气得面色发红,抬手指着他:“你这贼子,居然还有心嘲笑。” 贺忆城并不理会司乾真人,他回头看向岌岌可危的结界里,黑云密布的玉周城。他想起刚刚在殿里看到的面目苍白的男人,多年不见未曾有丝毫改变,高傲又挑剔。这位鬼王在还未成为鬼王时也总是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他说过的话应该不超过五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他。 曾经强悍到让他绝望的家伙,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化为一地冰冷的灰烬。 虽然是个不怎么样的家伙,虽然从来也不曾善待过他,不过好歹放了他一条生路。 这家伙也死了,最该长命百岁的家伙也死了,从此之后他在这个世上,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贺忆城淡淡地笑起来,说道:“你啊你,让我向你发誓终生不得向他人透露一字,结果自己倒先没了,想来我这诺言也不必遵守了。” “当初怕我跟你争王,连父亲也要杀,如今却连个血脉都没有,我这倒霉哥哥。” 除了即熙以外的所有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贺忆城回过头来,萧瑟寒风之中,他红色的衣衫随风飘逸,上面绣着华丽的金色牡丹。他迎着所有目光微微一笑,露出天真无邪的两个酒窝:“谁说鬼王血脉绝了,前鬼王他私生子可不正站在这里呢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 我又 深夜更新了 85、成鬼 思薇怔怔地看着贺忆城, 他说过的所有关于他身世的话在脑海里翻涌。 ——我是私生子。现如今我爹不巧也已亡故,正室家的哥哥横竖看我不顺眼,没要我的命已经很好了。 ——我去找我那不负责任的老爹。结果正室家的哥哥正好准备夺家产, 把我爹给杀了。我就不自量力地跟我哥干上了,不仅没干过还落下了毛病, 要不是即熙赶去救我, 我人就没了。 ——我父亲是玉周城的城主。 ——我是怪物。 “你父亲……不是玉周城的……城主吗?”她与他的距离很近,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 贺忆城轻轻一笑,回应道:“是啊, 他伪装的身份多得很,玉周城主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母亲就是被前鬼王乔装的一个身份所骗,于是有了他。 鬼王的血脉一般出生即为恶鬼,可他出生时并未完全变成恶鬼,而是处于半人半鬼的混沌状态。在鬼王的眼里, 他大约就是个先天残疾,于是他得以留在母亲身边, 以一个人的方式长大。 对于这一点, 他万分庆幸。 那些刚刚轻蔑愤怒的修士们, 此时纷纷惊疑不定窃窃私语, 司乾真人警惕地看着贺忆城, 说道:“你是前鬼王的私生子, 你怎么证明?你此刻说这些想做什么?” 贺忆城从思薇的身后走出来,面对着这些修士, 漫不经心道:“那你们呢?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司乾真人咬咬牙, 他看看结界再看看贺忆城,说道:“若你真是鬼王血脉,那我们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贺忆城的笑声打断了司乾真人的话, 他笑得弯下腰去,再抬眼看向那真人:“将功赎罪?让我去变成恶鬼来将功赎罪?于我而言和死有什么分别?瞧瞧你们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你们有这么好的名声,百姓们都仰仗你们痛骂我,到头来为什么要我来救世?” 烈烈寒风中,玉周城上空的黑云间落下雪花,穿过殷红血气,洁白而浩荡地席卷天空和大地,融化在地上的血泊中。 贺忆城的红衣上落了白色的雪花,他一边灿烂地笑着,一边摇头,笑容慢慢变得凄凉而无奈。 为什么要让他来救世?他二十几年来这么努力地作为人活着,他不想做鬼,他大可以转身而去。 任他身后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为什么要他来救世? 为什么……要他来救世。 或许他知道理由。 “我的母亲是个医者,她一生救人爱管闲事。我是她的儿子,大概是随了她。” 贺忆城的目光转向思薇,那个姑娘的脸颊和鼻尖都泛着红色,混乱而懵懂地看着他。 他笑笑:“还有……玉周城的事情确实因我而起,我虽然不是有意的但也难辞其咎……不能总让别人来帮我收拾烂摊子吧。” 恰好他最近有了新的梦想,只是没想到付诸实现的机会来得那么快。 贺忆城指着远处奔逃的百姓,再移向思薇、雎安和即熙,对司乾真人说道:“我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你和你口中的将功赎罪。”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不过那不重要了。” 司乾真人和那一众修士们鸦雀无声,紧张地看着贺忆城。 他笑了笑,慢慢从怀里掏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叫做“鬼见”的匕首,目光落在思薇脸上又离开,交给了即熙。 “你来动手罢,利落点别疼着我。” 即熙掂了掂那匕首,柄上的红宝石发出诡异而璀璨的目光,她神情复杂地说:“凭着思薇祭星位给你的祝符,你可以做一辈子人。”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不会再有游魂恶鬼缠着你,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做个自由的人。 “嗯。” “你若变成恶鬼……就没有回头路了。” 贺忆城低下眼眸,笑笑。 “嗯。” 思薇奔过来拉住即熙的胳膊,她慌乱而急切地说道:“先不要……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雎安也说就算贺忆城身上有鬼王血脉,变成恶鬼后虽然力量极强,但是一时半会儿并不能解决叛乱。这结界还是撑不住。 贺忆城微微一笑,对即熙说道:“那便要靠你了。” 即熙眯起眼睛:“太久我也撑不了。” “十天。” “好,我给你十天。” 雎安沉默一瞬,露出了然的神情。 思薇还想问他们在说什么,却被贺忆城拉去抱在怀里。 他的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怀抱却温暖,在她耳边说:“思薇……再见了……” 然后他松开思薇,轻轻把她推到一边。 即熙走上前去,扶着贺忆城的肩膀笑起来,就像平时他们嬉笑打闹一样,然后一刀捅进他的心脏。 精准,利落,没有让他疼。 “再见,我的发小,我的狐朋狗友。” 即熙抽出匕首,贺忆城闭上眼睛身体向后倒去,红色的发带与衣角飞扬,跌落在地面上薄薄的积雪中。与鬼王灰飞烟灭时相同的光芒再次闪耀与玉周城之上,城内疯狂骚动的鬼众瞬间静默,唯天地浩荡,风雪呼啸。 鬼王血脉重现。 那静默无声的躯体上,贺忆城的魂魄挣脱躯体出来,纷飞落雪之中,他睁开眼睛。 双眸漆黑,不见眼白。 “我的狐朋狗友……我的生死之交。”即熙的声音低低的,眼睛泛红。 恶鬼贺忆城回头看了一会儿自己倒在地上的躯体,漆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再转过头来看向即熙他们,再看向戒备而警惕的那些修士们,淡淡一笑转过身去,朝那结界走去。 “贺忆城!你……”思薇喊着他的名字,跑到他身后,恶鬼回头看她,漆黑的眼眸里映着她。 她的脸被冻红了,鼻尖也是红的,失去修为之后她就变得非常怕冷。 刚刚他也觉得很冷,但是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他想伸出手去碰碰她,却没有。 “你还是贺忆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不对?” 她眼睛很红,很像他为了她的生日,给她送的那只兔子。 贺忆城看着她莹莹发亮的眼睛,轻轻地笑了笑。他指了指自己,说道:“思薇,我是什么?” 思薇的眼睛颤了颤,她说道:“……恶鬼。” “我吃什么?” “……活人。” 贺忆城浅浅地笑起来,他背着手,说道:“所以,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你是为了苍生……你是所有人的恩人。”她仍然倔强道。 “是啊,我是英雄。”贺忆城偏过头,笑道:“仅在今日。” 明日开始,便只有食人恶鬼,再无英雄。 顿了顿,贺忆城叹息道:“幸好你还没有喜欢上我。” 思薇怔了怔,眼眶再也承受不住泪水,眨眼之时连串地落下来,她的声音也颤抖了:“其实我……” “嘘,别说。思薇,别说。”贺忆城将手放在指尖,他笑着一步步倒退着向结界走去,就像很久以前,在她面前压着身后游魂离开时一样。 她明明一直非常怕鬼,却不肯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贺忆城,我……” “别说了,求你。” 结界被打开一条缝隙,贺忆城的身影消失于缝隙之后,混沌阴森的鬼气之中。 他最后也在笑着,甚至向他们挥手告别,就像他以前的每一天一样,嬉皮笑脸,油腔滑调。 他总是带着这样的笑容,一声声地喊她大小姐。 他说,他喜欢她,所以心甘情愿做她的仆人。 他说,她的梦想是他新的梦想。 他说他爱上她了,等她的答复。 然后他说,再也不要见面。 他求她别说话,从今以后,他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结界合上,贺忆城的身影消失得再也看不见。思薇慢慢捂住自己的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颤抖得仿佛秋天将死的蝉翅。 即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又被撕开口子的结界,转头对雎安说道:“我可能又要闯祸了。” “我想我很擅长,并且乐于帮你兜底。”雎安淡淡一笑。 即熙于是也笑了起来,她看向聚集起来的那些修士,再看看司乾真人和他身边其他的扬州名士,然后走到结界边以手触摸结界。 “即刻起十日之内,此结界范围为界,出界之鬼必化灰烬。灾祸之主是为荧惑,厄运之令皆由我出,接令!” 结界应声而大亮,企图撕裂结界逃跑的恶鬼纷纷发出哀鸣,灰烬和落雪交杂而下,壮烈而肃穆。 诅咒达成。 为玉周城的恶鬼,降下十日拘禁之灾。 修士们骚动起来,他们纷纷拔剑,惊讶的呼声混在一起,人声鼎沸。 “荧惑灾星?!” “荧惑灾星怎么会还活着?她不是早被星卿宫主杀死了吗?” “苏寄汐是荧惑灾星?她不是贪狼星君吗?” 疑问的声音一时间乱成一片,就连带头的司乾真人和几位有名望的道长都大吃一惊,所有疑问和目光汇聚在即熙身上。 这些目光着实不大友好,就算即熙刚刚帮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即熙嘲讽地一笑,这久违的熟悉的敌意。时移世易,有些东西倒是亘古不变。 雎安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别担心。”他轻轻地说:“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我终于 修完了! 我要die了 还剩下终卷和番外要修,大家等等我! 啊!胜利就在眼前! 86、大辩 就在众修士议论纷纷时, 突然平地刮起一阵大风,飞沙走石裹挟着血气和黑烟,迅速地席卷而来继而消散, 速度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即熙和雎安抬手挡住眼前的大风,被这黑风遮挡了视线, 再放下胳膊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好端端的, 唯有贺忆城倒在地上的身体不见了。 即熙愣了愣,咬牙道:“他的目的居然是这个。” 远处戚风早住的客栈里,他喝了一口茶, 悠然地看着床榻之上卷起一阵细小的黑风,一个红衣的男子身体就从黑风中落了下来。 这身体仿佛受了重伤,胸膛前染的血已经凝固,呼吸平稳却不省人事。 戚风早站起来走到那身体旁边,细细打量一番之后, 轻声道:“不错。” 他终于还是得到了,贺忆城的不死之躯。 太昭山星卿宫从来是清静之地, 难得在非封星的时刻如此热闹, 各路仙门济济一堂, 人声鼎沸, 团团围着上章殿里正坐的那个姑娘。 就在众修士议论纷纷时, 突然平地刮起一阵大风, 飞沙走石裹挟着血气和黑烟,迅速地席卷而来继而消散, 速度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即熙和雎安抬手挡住眼前的大风, 被这黑风遮挡了视线,再放下胳膊时却发现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唯有贺忆城倒在地上的身体不见了。 即熙愣了愣, 咬牙道:“他的目的居然是这个。” 远处戚风早住的客栈里,他喝了一口茶,悠然地看着床榻之上卷起一阵细小的黑风,一个红衣的男子身体就从黑风中落了下来。 这身体十分奇怪,仿佛受了重伤,胸膛前染的血已经凝固,呼吸平稳却不省人事。 戚风早站起来走到那身体旁边,细细打量一番之后,轻声道:“不错。” 他终于还是得到了,贺忆城的不死之躯。 太昭山星卿宫从来是清静之地,难得在非封星的时刻如此热闹。各路仙门济济一堂,九州每州各出一位代表坐在堂下,身后还站着许多弟子。上章殿上正坐的那个姑娘便是他们讨论的焦点。 只见那姑娘穿着星卿宫的冬季宫服,黑衣银水纹,秀发里插着金底红珊瑚的簪子,金穗在鬓边摇曳。 她生了柳眉杏目,春水秋月般婉约的江南美人相貌,此时却翘着二郎腿往嘴里扔山楂果子,就差把放荡不羁这四个字贴在额上了。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你们也拿法器验过我了,这个身体上没我什么邪咒吧?这世上离奇的事儿多了去了,大家要学会接受新事物,这点虚心都没有怎么飞升呢?”即熙吃完了那碟山楂果子,在衣服上擦擦手指沾的糖衣,对堂下众位仙门来使漫不经心地开口了。 她刚给玉周城下完咒,就被扬州各仙门“监督”着,借着他们的灵宝和雎安一夜之间回到星卿宫——没想到星卿宫里已经拥挤着一大批人等着她了。 原来就在她进入玉周城之时,苏寄汐那倒胃口的哥哥苏章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召集了各路仙门,当众宣布苏寄汐已经被灾星的魂魄占据身体,而后当众应咒七窍流血疯癫而亡。 当时扬州仙门因为应对大灾没有去,不过看来结果也都差不多,反正是全天下的仙门都知道荧惑灾星死而复生,变成星卿宫的师母大人了。 现在在上章殿上,当着柏清、雎安、七羽等一干星君的面,这些仙门正分了两拨,亲眼见着苏章应咒而死的人坚称即熙恶贯满盈心肠歹毒,定要她魂飞魄散才行。扬州见着贺忆城自愿为鬼进玉周城,又见她下咒护玉周城的人则比较犹豫,猜测她的真实目的和品行如何。 即熙还没怎么说话,这两拨人讨论得倒欢,她也就先吃山楂垫垫肚子看看形势,山楂都吃完了才发话。 她站起来,望向亲眼见苏章死了那一拨仙门,说道:“诸位仙家,我要想咒人死,难道不会咒他个头疼脑热重病而死,谁也看不出问题的死法么?我咒他七窍流血,疯癫而死不就是因为这种死法比较可怕,想吓唬吓唬他让他别说吗?” “哈哈,人命关天,你却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吓唬?可怜我兄长便是为了要揭发你这样的歹毒恶徒,才舍生取义!”苏章的弟弟——大约也是苏寄汐的某位哥哥,此时穿着白色丧服,红着眼睛骂道。 即熙揉揉太阳穴,她很想说你哥他也不是什么好鸟,想偷星命书又威胁苏寄汐,她不过是以毒攻毒。但是在这个场合,说这些空口无凭的事情只会让场面更复杂。 于是她叹息一声,说道:“人家开了鱼塘养鱼,都说了池水深不会游泳的别玩水,你非不听去玩水,淹死在里面了还怪鱼塘主人?” 说罢她不待苏章弟弟再说话,朗声对那拨仙家道:“诸位,你们想让我死,可得想好了。且不说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要我的命,现如今玉周城的结界已经破了,全靠我的诅咒撑着,我死了你们谁能补上?到头来尸横遍野,算谁的?” “二来我的副楼主兼好友贺忆城,为了早日平息鬼域之乱,已经进了玉周城。他身上有鬼王血脉,不出意外就是新鬼王了。若你们要我的命,不就是和鬼域为敌吗?” “三来……说实话,我要当真歹毒,现在就咒这座殿里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死光,哪里轮得到你们来讨论我的死活?” 即熙的几句话说得直白,因为过于坦诚而不大好听,站在苏家这边的仙门里便有人不忿道:“我们有星卿宫宫主大人做主,宫主大人能杀的了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雎安微微蹙眉,但暂时并未发言。司乾真人作为扬州仙门的表率,亲眼见到了雎安与即熙并肩而立,一路上又多加照拂的样子。此时他看了看雎安,又看了看即熙,便清清嗓子开始打圆场。 “此前星卿宫主大人发了给灾星平反的召闻令,想来是清楚了灾星身上的许多冤屈。既然有大家有误会,就先别忙着喊打喊杀了。” 即熙想这司乾真人对贺忆城这么不客气,但如今却帮着她说话,怕不是因为要靠她关着玉周城恶鬼吧? 不过她乐见其成,拍拍手道:“就是就是。” “有什么误会,难道她真没杀过人?真没拿人命做生意?”有人质疑道。 即熙闻言,目光在堂下仙门长老和弟子脸上一一扫过,她似乎是觉得荒唐,笑起来说道:“我自自然是拿人命做生意的,不过我做生意自有我的规矩。若你们见过我悬命楼的账本,就该明白我多是□□报怨,你们怪在我头上的那些大罪,我一桩也没有做过。” “堂下坐着的各位,许多曾出现在我的生意名簿上,更有许多给我悬命楼递过暗杀的名簿。猎物和猎人还有……”即熙指着自己,笑得明朗:“还有刀,三者济济一堂,也是一番奇景。” 堂下仙门长老们一时面色不佳。 “放心,我不会透露主顾的信息。不过大家还能和和睦睦地坐在这里,不也说明了我不是什么人都杀的么?” 仙门长老们的声音小了下去,苏章的弟弟就转眼看向了雎安,他说道:“灾星自然是巧言善辩,诅咒原本就留不下证据,谁知道她说的几分真假?宫主大人,你对灾星是什么态度?” 雎安淡淡说道:“苏先生,若我没猜错,你的兄长应该被人利用了。即熙亦是受害者,而非凶手。” 苏章的弟弟嘲讽地大笑起来,他:“我原本不想说出此事,但是星卿宫主大人如此维护灾星,我就不得不说了。兄长死前曾告诉我,堂堂天机星君,镇压天下心魔的善星,其实已生心魔却隐瞒不说!” 此言一出,殿上除了雎安以外的人脸色都面露惊诧之色。即熙更是脸色大变,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扯过苏章弟弟的领子说道:“你说清楚,这话是谁跟苏章说的?” 这件事除了她和雎安,就只有魔主知道。 苏章突然揭发她的身份,甚至不惜应咒而死,更把雎安生了心魔的事情告诉弟弟,这都是魔主安排好的。 这个一直躲在所有人背后,搅弄风云操纵一切的家伙! 苏章的弟弟面对即熙的怒火,丝毫不让,他面向雎安高声喊道:“星君殿下可否当着我们所有仙门的面,以先师的名义发誓,绝没有生心魔?若殿下可发誓,我便当我兄长的遗言只是疯话。” “我呸,你凭什么让雎安发誓?”即熙气道。 在所有人或惊讶或忧虑或怀疑的目光中,雎安低下眼眸轻轻一笑。看见他这样笑着,原本震惊的柏清就明白了,刚刚那石破天惊之语所言非虚。他焦急地走近雎安,正想开口说什么雎安就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如平时一样沉稳而安抚地说:“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罢他拍拍柏清的肩膀,抬起眼眸对堂下众仙门说道:“苏先生所言不错,我已生心魔,不可自渡,十三岁来一直如此。” 十三岁,雎安封星君那一年。 堂下一片哗然,柏清也怔怔地看着雎安,不能言语。 苏章的弟弟冷冷一笑,道:“枉我们尊敬你,赞颂你为天下表率!你身为善星自己却动邪念生心魔,不觉得羞愧吗?” 雎安听着堂下人们的质疑和失望之声,他银冠束发,一身黑色银水纹的宫服,衣袖上的星图一路蔓延隐没在肩线处,如同披着一晚星河烂漫的夜幕。 他并没有显得失望或羞愧,便如那亘古不变的夜空,他一如既往地浅浅笑起来,背着手道:“不觉得,我并不觉得愧疚。” “这十几年里,我的心魔从未影响过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即便是作为星君,我也并不愧疚。若星命书真的需要完美无缺的神,又何必选定凡人来承接星命?” 他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心魔。甚至于每次引渡别人的心魔,他都会花时间跟他们聊上两句,就算他们只有些颠三倒四反反复复的怨言。 从未目睹过恶的善良,大多只是浅薄的天真,高高在上的怜悯,所以他深入泥淖之中,去懂得那些困苦的心。 堂下仙门弟子窃窃私语,质疑之声仍旧不能平息,修仙一途上虽然不乏生心魔之事,但一来大家都或多或少看不起走火入魔之人,二来修士们都认为天机星君是荡涤污垢,唯一能消灭心魔的半神。这些年来雎安的名声太好,以至于这样的落差让人不能接受。 “那天机星君这个位子,您还有资格坐吗?” 苏章弟弟这样问道。 雎安闻言轻轻一笑,他对着苏章弟弟的方向说道:“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未免有些本末倒置,您似乎忘了,您并没有资格评论我的善恶功过。” 他慢慢抬起手,指向远处的封星殿,缓缓说道:“我们星君的功过自有星命书裁决,若我当真辜负了我的星命,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换言之,只要我还站在这里,我就是善本身。” “即熙身负贪狼星命却没有失格,我信任并维护贪狼与荧惑星君即熙,也没有因此失格。苏先生,既然你觉得被星命书承认便是极善,我想这恰恰说明我是对的,而您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被揪去北京出差,一天到晚开会,每天只能挤一点时间写文,对不起_(:з」∠)_ 我算了算这卷可能就不到十章哎(小戚同学的主场来)写完还有定好的两个番外,hhh —————(本章有修改,原发时间为12月18日) 以及,今天是我的生日啦,本命年24岁就这么过去了。这一年真的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呢,我开始工作,写的小说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夸赞和看见,开心又迷茫的24岁。 希望我能一直写到我老得拿不动笔的那天,希望你们和我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希望我有一天能自由地以自己喜欢的事情为职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陪伴!鞠躬! 87、小戚 雎安这番话说出来, 苏章弟弟脸色僵硬,一时间无话可说。 眼看着形势已经倒向雎安即熙这一边,站在苏家这边的仙门也有所动摇。这时候一个老者的叹息声传来, 即熙看过去,正是戚家的家主戚长峰。青州戚家, 算是近百年来修仙一途上最有名的家族了。 “宫主大人说的不错, 我们并没有资格妄论星君的功过,星命书自有奖惩。但世间除了法理以外还有道德,星命书代表的法度是维持秩序的底线, 星君们的要求不应当低至如此地步吧?” 他坐在堂中的梨花木椅上,穿着黑色的大氅,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抬起一双苍老却精神的眼睛。 “宫主大人您出生即为天机星君候选,十三岁封星君, 历经九次试炼,渡无数心魔, 三十岁掌星卿宫, 是天下人心中向往的明灯。修仙一途漫漫, 无数修士们需要持正守心, 断绝贪欲侵扰以免生出心魔, 这是多么艰辛的过程。但是想到世上还有您的存在, 有您这样强大善良无畏心魔的天机星君,他们也就有了希望, 相信自己能抵御心魔度过难关。” “可是若他们知道, 即便强大如您也会生心魔,这就意味着心魔不可战胜,令人绝望。信念的崩塌太过可怕, 星君尊上。” 堂下的弟子们纷纷流露出赞同与悲戚的神色,传来轻微嘈杂的附和声。 “人们的信仰与希望是极致的,天机星君必须是善这个字的完美具象。”戚家主缓缓地下了定论。 雎安安静了片刻,他淡淡地一笑,脸上的星图银光闪烁,与衣服上的银色水纹交相辉映。他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沉稳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呢?” 戚家主喝了一口茶,看向走到他面前的雎安,悠悠道:“天机星君为人间心之所向,长夜明灯,每一任都以性命维护良善及正义。天机星君为天下善念而生,若不能自渡心魔,可否为天下而死呢?” 上章殿上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虽然仙门们因为雎安隐瞒有心魔一事多有不满,甚至愤怒质疑,但是大家也没有想到这一步,或者隐隐约约想到却没敢点明。 戚家主这番话,可是在逼天机星君自尽。 雎安沉默了片刻,他站在戚家主面前,微微俯下身去,如他习惯的那样正对着坐在梨花木椅上的戚家主视线。 他如空琉璃般通透的眼睛映着门外洒进来的阳光,温和的眉眼带着极浅的笑容。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么?想看我是否会像你厌恶的那样,对命运卑躬屈膝?小戚。” 仿佛时间停滞了一瞬,戚家主端茶的手也停在半空,雎安接着说道:“或者我该喊你,魔主殿下?” 戚家主眸光微动,下意识地看向面露震惊混乱之色的柏清,又极快地移回目光,嘲讽地冷冷一笑:“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即熙走过来拔剑指着他,说道:“见过贺忆城的匕首,并常往来于星卿宫的人并不多。你跑不掉的,小戚。” 假扮戚家主的戚风早从容地站起来,那张苍老的假面浮出一丝笑容,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么?” 此刻门外突然传来骚乱声,星卿宫的弟子高声喊道:“不好了!有人拿着不周剑闯封星殿!已经破了封星殿的封印了!” 堂下众仙门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吃惊,又听见这么一桩大祸,立刻就有人站起来往星命书的地方去。就算是星君们也都十分惊诧,七羽喊道:“怎么可能!封星殿的封印怎么会被破!” 一片混乱中,戚风早突然抓住雎安的手腕,一瞬间他身上爆发出巨大的煞气,一齐沿着雎安的脉搏涌进去。雎安的心魔立刻被召醒,在他的元婴内暴躁地冲撞起来。雎安的身上也涌起煞气,他甩开戚风早的手后退两步,捂着额头眉头紧锁。 “雎安!”即熙担心回头去看雎安的时候,戚风早出其不意地握着即熙的剑,划破手掌然后抓住了即熙的前襟,一时间裹挟着黑色烟雾的大风席卷了上章殿,将即熙和戚风早包裹在其中。 只一眨眼的功夫,上章殿上家具摆设大乱,风消失了,即熙和戚风早也一齐消失。 即熙再次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感到头痛,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苍白的光线从山洞外照进来,山洞外正在下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山洞里却很温暖。这里布置得很好,床铺桌椅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巨大的书架,仿佛是某人常住的房间似的。 即熙环顾四周,继而睁大了眼睛。“贺忆城”正坐在山洞里的桌子之后写着些什么,桌上的镇纸是青玉所制,雕刻着风中之竹。 他和即熙对上目光,明明是最熟悉的一张脸,此时却流露出让人无比陌生的神情,他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即熙师姐,你醒了。” 是戚风早。 他占据了贺忆城失去魂魄的不死之躯。 即熙目光一凝,她起手做咒法便冲了上去,戚风早闪身避开。这两个人大约是世上最擅长符咒的两个人,在这白雪纷飞的不知名的山洞中,两人身形交错,符咒一重叠着一重,红光刺眼地不停闪烁。即熙的符咒凶,而戚风早的符咒邪,两个人棋逢对手难分上下。 在一次符咒对冲抵消之后,戚风早突然凝眸,从他的身上流露出强烈的煞气登时席卷了整个山洞,强大力量的威压一时让即熙跪倒在地。她勉力地抬起头看向戚风早,便看见他身后缭绕的黑雾将他包围在其中,从前每一次出现都是面目模糊的,这次终于看见了黑雾中他白皙冷淡的面容,是贺忆城的面容却完全是戚风早的眼神。 这么年轻的魔主。 那些黑雾中响起巨大而嘈杂的悲鸣声。 “我不想死啊……” “救命啊……” “凭什么,我好恨,我好恨!” “我好痛苦……救救我!” 即熙捂住自己的耳朵,这些巨大的悲鸣一重一重嘈杂地袭来,几乎要穿破她的耳膜,碾碎她的神经。戚风早在黑雾弥漫中轻轻一笑,说道:“听不下去了?这些雎安应该很熟悉的。这便是天下心魔。” 一瞬间黑雾全部涌入戚风早的身体里,悲鸣声也一瞬消散,山洞里便如无事发生般恢复如初。戚风早把刚刚在打斗中倒地的椅子扶起来,淡淡说道:“你打不过我,即熙师姐。” 即熙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她从地上站起来盯着戚风早,说道:“你若动用魔主之力,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是小戚别忘了,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 “怎么,师姐要诅咒我么?”戚风早坐在椅子上,继续轻描淡写地磨墨:“你还有力量么?玉周城那个巨大的诅咒,已经咒得上千恶鬼灰飞烟灭,你的力量八成都被牵制在了那个诅咒里。剩下的两成,远不足以咒死我这个万魔之主。” “……你算得可真好。” 戚风早没有回应即熙的咬牙切齿,他指指旁边的锦盒:“师姐要不要再看看这是什么。” 即熙警惕地看着戚风早,她慢慢走过去打开桌上的锦盒,一时间瞳孔紧缩。 锦盒里安然躺着星命书,因为未到封星之时,它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块石头的样子。 “星命书杀死失格星君,用的是你的诅咒之力。其实封星殿那古老强悍的封印,用的也是灾星的力量。你此刻大半力量都在玉周城,封星殿的封印之力随之减弱。所以我找了一位你的老朋友,拿着不周剑去破了封星殿封印,帮我把星命书带了出来。” 即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道:“我去你大爷的老朋友,就算封印之力弱了,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破的!” “说的是,不过这位老朋友有些特别,乃是梁州的高僧悟机。” 即熙怔了怔,她回想起来她给悟机下过保护他的诅咒,伤此人者有血光之灾,辱此人者反受十倍之辱。 “他闯封星殿时,伤他的力量也来自于你,保护他的力量也来自于你,两两相抵,他入封星殿便如入无人之地。不过即熙师姐你大概不会记得他这种小角色了。他自从知道自己受过你的庇护后心智大乱,很容易就让我养起了心魔,很是听话。”戚风早抬起眼睛,淡淡一笑。 翡兰城,白帝城,赵元嘉,殷夏,苏章,悟机。 所有人都是他听话的傀儡。 即熙眯起眼睛,她看着盒子里的星命书,还有放在桌边的不周剑,嘲讽地一笑道:“星命书,不周剑,贺忆城的不死之躯,还有我。你集齐了所有你需要的吗?你想做什么?” 戚风早点点头,说道:“该齐的都齐了。” 星命书,人间和神界的媒介。 不周剑和灾星,开门的钥匙。 贺忆城的不死之躯,能承受神界威压的灵魂载体。 还有他自己强大的魔主之力。 原本需要修士苦修百余年,攒下深厚修为和超凡体魄,适逢良机才能飞升成神的机会,这样他也能做到。 “后天便可打开这道门,让我成神,进入神界。” 即熙捏紧了拳头,关于神界和人间的联系,星命书不周剑与荧惑灾星的关系,荧惑一脉只留了些模模糊糊的童谣似的传闻,戚风早却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仿佛是知道即熙的疑惑,戚风早转过身来看向她,淡笑着说道:“全天下心魔知道的事情,我都能知道。前宫主的心魔告诉我不少事情,这本该是星卿宫宫主代代相传的,不过他没来及说出来就死了。我唯一无法掌控和知晓的,就是雎安师兄的心魔了。他真的是很强,要不是有我在,他早就是魔主了。” 说罢他偏过头,对着即熙说道:“所以说,即熙师姐你更不能杀我,若我死了,雎安就会成为真正的魔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生日祝福!爱你们爱你们!大家都要看看心心地看书,也过好三次元的生活~~ 88、命运 即熙怔了怔, 她道:“你说什么鬼话?” 戚风早示意即熙先坐下,即熙琢磨着她横竖打不过他,看这架势想跑也跑不掉, 索性一拉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戚风早面前,抱着胳膊大爷似的说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看来这件事雎安师兄没告诉你。”戚风早从桌子背后起身, 移开桌上镇纸, 将刚刚写好的纸张夹在书册里,放进身后书架中。 “水流只往最低处汇聚,心魔也是如此。我现如今是世间最低处, 因此所有心魔都向我这里汇聚,即便不在我的身体里,我也能掌控他们。可若我死去,雎安的心魔就是世间最低处,你刚刚看见的那些心魔便会汇聚到他身上, 他将不可避免地变成下一个魔主。” 他转身拎起旁边炭灶上温的茶壶,给即熙倒了一杯茶:“你觉得星命书会饶过他么?” 即熙抿着唇, 一言不发地看着戚风早。 戚风早看了一眼锦盒里的星命书, 轻笑一声。 “即熙师姐不觉得很可笑么?星命书挑选最善良的人成为天机星君, 又让天机星君成为魔主的种子, 因为它知道天机星君一定会与魔主同归于尽。星命书又给历任荧惑灾星以赤子之心与天生短命, 来牵制你们对灾祸之力的使用。这都是天上的那些神仙, 通过星命书安排好的戏码,我们只是他们平衡世间各种力量的工具,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痛苦。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操纵我们的人生?” “所以即熙师姐, 你应该要帮我。”戚风早将茶杯推到即熙面前,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让我成神, 去帮你们改命。雎安不再注定成为魔主,你也不再注定短命,把神明强加给你们的宿命一一打破。”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翘着二郎腿拿过戚风早倒给她的茶,慢悠悠地喝着:“帮你?你要我怎么帮你?” “开门的钥匙,不周剑和你的血。不会太多,但是需要即熙师姐放些血给我。” 杀万人的阴极,不周剑和灾星血脉。 即熙几乎要为戚风早的博学多才鼓掌,她们家族里模模糊糊的传闻,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前宫主也未必知道得很详细,戚风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愣是把这个歪门邪道研究得清清楚楚。看来这天下生了心魔的人不乏见多识广之辈,愣是把戚风早培养成了如此天才。 戚风早这番话说得倒是挺客气,可是现下她打也打不过他,他肯定也不会放她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想放她的血还不是抬抬手的事儿。 即熙撑着脑袋,说道:“我饿了,有吃的么?” 轮到戚风早愣了愣,探究地看着她。 即熙笑眯眯地说:“我怕我饿出毛病,搞得这血的品质不好,耽误你开门了。” “你要帮我?” “我还有别的选择?你算好的日子是后天是吧?那今天的干粮你至少准备好吧。” 戚风早沉默了片刻,以指节快速地叩了桌面三下,山洞的地面上缓缓出现一个暗道。他说道:“去拿吧,别想跑。” “跑什么跑,我不是还指着我们小戚给我改命呢么?”即熙笑嘻嘻地沿着暗道跑下去,不一会儿就揣着一个装了蔬菜和冻鸡冻羊肉的篮子上来,面露惊喜之色地说:“可以啊小戚,你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还有个冰窖?来来来,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烤鸡手艺。” “……” 戚风早看向即熙,这个师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变幻莫测,不可捉摸。 他有时候很厌恶她这种无时无刻的跳脱与喜悦,仿佛是这世上活得最幸福的人似的。 即熙又抱了一堆干柴上来,自顾自地点火给食物化冻,她一边捣腾一边说:“贺忆城的身体好用吗?你这样灵魂离体可是很危险的,原本的身体要是被人杀死了,你搞不好就会魂飞魄散。” “所以我的身体在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就像此处,雎安师兄他们也找不过来。” 即熙啧啧感叹着摇摇头,她娴熟地将那冻鸡解冻,拔毛去皮,放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撕下一块肉来尝了一口,满意地对戚风早说道:“我的手艺真是绝了,你要不要尝尝?” 戚风早沉默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咋,怕我下毒?我跟你说就贺忆城这身体,你干一碗鹤顶红也死不了。” “你为什么这么轻松,这么开心?我可是害了你们一路的人。”戚风早冷冷地说。 即熙撕着鸡腿,慢慢说道:“这不是因为打不过你,现在还算不了账嘛。倒是你,这么处心积虑地过了十几年,不累的慌?” 从玉周城回来的路上,雎安和她整理了他们已知的所有线索,单就见过贺忆城的匕首这一点,就不剩几个嫌疑人了。算来算去,只剩下小戚。 当时她惊讶疑惑于戚风早这一系列举动的动机,这才从雎安那里知道了戚风早的故事。 知道他为何被家人抛弃,知道他被预言的命运。 “即熙师姐,你一直都是强者。你有没有忍饥挨饿,在街头被人当畜牲一样追赶殴打过?你有没有跪在地上,向别人乞求一点食物却被一脚踹翻过?你有没有无数次怀疑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悲惨过?你有没有满心欢喜地被一个人拯救,想着要一辈子报答他的恩情,却发现他才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过?” 戚风早的语速很快,他的眼神却很平静,仿佛这样的话他曾经暗自想过许多遍,以至于麻木。 即熙撕鸡肉的手停了停,她看向戚风早,眼眸里印着跳跃的火光。 “没有。” 她干脆利落地说,然后继续去撕她的鸡肉。 “如你所说,我从小就是个强者,我小时候就很会打架,很会偷东西,很会骗人,就算流落在外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大了以后就更了不得了,可以说是富可敌国,想咒谁死就咒谁死,谁能强过我?” 顿了顿,即熙笑起来,一边吃肉一边说道:“可是这世上的人都讨厌我,我本来就天生短命,大家还都希望我早死。好不容易来了个知道我是灾星还喜欢我的人,结果还是来杀我的。我死而复生后,参加了诛杀我的庆功宴,那可真是喜气洋洋普天同庆啊,我活到这份儿上,大概也不能更惨了。怎么样,想跟我换换吗?” 即熙擦擦嘴巴,从地上站起来笑着走到戚风早的桌子前,胳膊撑着桌子边沿俯身看向坐着的他。 “小戚我倒想问问你,若你成了神,能设计自己的命运时,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真的知道哪一种才是完美的人生?” “何为不认命?命运要你救人,所以你偏要杀人?命运要你温和你偏要凶狠?那我问你,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要救人还是杀人,想要温和还是凶狠,亦或是你只是反抗命运的一个容器,换谁进去都一样?真假也好,命运也罢。真正重要的是,我有没有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我自己想成为的人,如果我觉得快乐和值得,又有谁有资格来否定我?” 雎安跟她说过,命运选择了他们,他们也选择了命运。 在雎安第一次试炼之后,他私自出宫去了那个他出生的滨海小城,在夕阳西下一片金红的海边,他对她说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作为天机星君出生,作为天机星君候选者长大。他所接受的教育,遇到的事情,拥有的品格皆是命定。 就连让他意识到“雎安”这个人的所有都为“天机星君”而存在的契机,也是命运所设。 如此强大而不可违逆的命运。 顿了顿,雎安却笑起来,淡淡地说: ——所以我思考了一下,就算我不是天机星君,从心底里我还是想成为善良而坚定的人,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么我接受它。 这也是他所选择的命运。 所以虽然她一直心疼他所受的磨难,背负的责任,不停的牺牲和被索取,她却从来没有制止或阻拦过他。 因为这才是雎安。 她并不想为了让雎安免于受伤,让他变得不像雎安。 戚风早冷冷地看着她,他说道:“果然,你们都被命运驯化得太好了,把强迫也变成了自愿。” “……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你并不想帮我。” “我也没说要帮你啊,我是说目前这个形势我不也没的选择,只好先填肚子喽。” 即熙拍拍手,拉过椅子坐下来,百无聊赖地望着山洞之外的风雪。 似乎很多年前,某个冬天太昭山上也下了很大的雪。她烤地瓜吃的时候戚风早正好走过来,那时候他还很小,刚刚被柏清带回星卿宫不久,瘦弱而寡言。 她就把他拉过来一起吃烤地瓜。他那时候被烫的嘶溜地吸气,剥皮的时候慢条斯理的。 她问他喜欢吃什么,他说扬州的三丁包子。 她便豪气干云地说开春了带他去扬州大吃一顿,问他还有什么愿望。 年幼的戚风早想了一会儿,抬起一双黑得纯粹的眼睛,说道:“我想活着。” 魔主最初由童男童女生祭而生,那些怨气煞气,最纯粹的愿望也不过是——我想活着。或许因为这样戚风早才成为了魔主的宿体,天长地久合二为一。 那时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柏清叫戚风早的名字,戚风早便站起来跑过去牵着柏清的手,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冬季宫服,在大雪纷飞里走远了。 柏清对弟子一向严厉古板,当时的星卿宫里,只有戚风早能牵他的手。 那时候戚风早就已经知道了么?那他是怎么看柏清的呢? “你恨柏清师兄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很黏他的,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即熙长长叹息了一声。 戚风早低下眼眸,没什么情绪地说:“是么,记不太清了。” 89、下蛊 星卿宫中此刻一片混乱, 那个蒙面的不明人士混在仙门中来到宫里,趁着星君们都聚在上章殿突然发难,居然轻松地破了封星殿封印抢走星命书, 然后立刻消失在黑烟之中。 这是蓄谋已久精心准备的突袭,一切的发生只在须臾。 由于戚风早和即熙的消失, 关于灾星的议事暂时终止, 变成了对于魔主和星命书去向的讨论。 柏清仍然有些难以置信,他良久才从怔忡之中反应过来,转过头对着雎安说道:“小戚他……真的是魔主?” 雎安并未立刻回答, 他按着额角,微微皱眉,似乎在忍耐什么,柏清立刻反应过来是雎安的心魔在作祟。 “你怎么样了?”柏清关切地问道。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按着额角的手, 轻声道:“没事。” 他的心魔此前元气大伤,已经安静了很久, 然而刚刚戚风早强渡给他的煞气激发了心魔。 更重要的是即熙就在他身边消失不见, 此时他的心魔便如疯了一般在他元婴内横冲直撞, 怒吼着要将所有指责即熙的仙门和带走即熙的戚风早碎尸万段。 他的心魔不能接受即熙又一次消失不见, 不知去向。 他的心魔不是天机星君, 不管这天下, 只有即熙才是世上最要紧的事情。 “又是没事,你到底瞒着我多少……”柏清有些生气,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堂下有弟子禀告, 说宫外来了一个姑娘想要求见宫主大人。 “她说她叫傅灯,有要紧事和宫主商量。” 雎安有些惊讶,继而若有所思:“请傅姑娘到殿上来。” 弟子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青色衣衫,白皙高挑而冷淡的姑娘上殿,她风尘仆仆,似乎是急忙赶路而来。 她向雎安拜了拜,目光扫过堂上这些赫赫有名的仙家,皱了皱眉头对雎安说道:“我只信宫主大人,有件事……我只对你说。” 仙门中便有人窃窃私语问她是谁,有人答道是豫州明世阁弟子赵元嘉倾心之人,他为她走火入魔而死。 雎安点点头,他站起来走下台阶来到傅灯面前,行礼道:“傅姑娘有何事来找在下?” 傅灯微微靠近雎安,以只有他们二人的音量轻声说道:“尊上,这件事是……关于戚风早……戚公子的。” “我们正要找他,他失踪了。” 听到雎安的话,傅灯似乎有些意外,她想了想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琉璃瓶子,半透明的质地里能看见里面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 时值冬日,居然还能看见活着的蝴蝶,实在是罕见。 “我在戚公子身上下了银踪蛊,这些银踪蝶能……找到他的去向。他活着……这些蝴蝶就活着,若把这些蝴蝶……杀死,就会驱动他体内的蛊,令他毒发而死。” 雎安有些惊讶,他好奇地问道:“傅姑娘什么时候在小戚身上下的蛊?” “不久前,赵元嘉的葬礼。” 傅灯一双清冷眼眸,安然地眨了眨:“赵元嘉……是戚公子杀的。” 赵元嘉离开翡兰之前送了她一颗珍珠,那珍珠实际上是灵宝。赵元嘉当时说他亏她的师父,便要将这个人情还给她,她以后若有难可以通过这颗珍珠联系他。 她并没有打算用这颗珍珠,但也好好地收了起来。 赵元嘉死在遥远的青州之时,她的珍珠收到了赵元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的消息,短短的两行。 “戚风早已入邪道,万不可信。” 这或许是他走火入魔前尚留一丝清醒时,偷偷发出的遗言。 她并不喜欢赵元嘉。 但是她也不觉得赵元嘉会说谎。 所以她奔赴明世阁参加了赵元嘉的葬礼,在那里戚风早的态度让她几乎确定了赵元嘉的遗言为真,所以她偷偷地给戚风早下了蛊。一路赶到星卿宫,来找雎安。 她不像那些能够日行千里的仙门修士,马车行驶了许多天,这才来到太昭山。 傅灯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雎安,雎安点点头,十分尊敬地行礼:“多谢傅姑娘,您帮了大忙。” “还有一件事……我听说……悬命楼主死而复生,这是真的吗?”傅灯盯着雎安,眼里有着明亮而倔强的光芒。 “是真的,你在翡兰见过的我的师母便是即熙,不过刚刚戚风早把她掳走了。戚风早偷了贺忆城的身体,如今他大约已经魂魄离体附在贺忆城身上。” 傅灯看了看手里的蝴蝶:“他的魂魄不在他的身体里……那它们只能找到他的身体……找不到魂魄所在。” 顿了顿,她说道:“不过我在给他的信上,他的衣服……还有当日天梁星君给他的……镇纸上,都放了可以寻踪的药粉。总能……找到他的吧。” 修士们对符咒法术十分敏感,但是因为身强体壮,大多不需用药,对药与毒没有普通人敏锐。 她在知道了戚风早的危险之后,静默无声地利用他的一丝疏忽,单枪匹马地掌控他的踪迹与性命。 雎安面露惊讶之色,而傅灯笑笑,说道:“我可是,悬命楼出身啊。” 山洞外的光线黯淡下去,白日已尽夜色来袭。即熙盯着戚风早桌上的那翠绿的玉镇纸发呆,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的了。 就如同她面前的小戚,她觉得他很陌生,又觉得仿佛能找到一些从前的影子。 他似乎愤恨于自己的一生被天命所操控,被父母抛弃流离失所,又必须早早离开人世。可是当他获得强大的力量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也就是操控别人的命运。 他似乎很喜欢这件事,从赵元嘉、宁钦、白帝城、商白虞、殷夏到贺忆城,他从来不出面不强迫,只在背后暗中操纵摆弄着他们的命运。 若是他不点破,可能这些人都不会明白自己被利用了。 他终究成为他所愤恨的一切。 “小戚啊,你走的这条路,真的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即熙撑着下巴,悠悠地说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我们就是神明。但我们自己却知道,我们尚且惶惑无知,有太多身不由己。” 未知之外还有未知,神明之上还有神明。 “你就算真的凌驾于我们之上,难道就不会面对更强大的未知和神明?这条路真的有尽头吗?” 戚风早沉默地挑亮灯火,只属于他的深黑眼眸里映着火光。 他安静了很久,久到即熙觉得他大概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了,却听见他开口说:“路总是要走到尽头,才知道对不对的。” 戚风早一夜未曾合眼,即熙倒是大大咧咧地睡了又醒,看见他站在山洞口望着风雪的样子,心说他怕不是要提前适应神仙生活,连觉都不睡了。 即熙抱着胳膊靠着墙壁,纳闷道:“戚公子把我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轻易操控别人的命运,马上又要得道成仙,怎么看起来好生忧愁?” 难不成是要离开人间了,此时生出离愁别绪来? 洞外的风雪落在戚风早的脸上,须臾便化了,他喃喃说道:“扬州也要下雪了罢。” “之前听柏清说,江南那一带今年可能有雪灾……啊,你不喜欢柏清也不喜欢他算卦的罢。”即熙闲来无事便跟着聊了两句。 戚风早不置可否,他偏过头来看向即熙,说道:“在翡兰城,真正发现你身份并传出去的人是我。” “嗯,这几天大概猜到了。” “指认你们下恶咒的惠娘,也是我有意引她去跟踪你们的。” “……你他娘的安排得真周到啊。” “你为什么还要救他们。” “……可能是因为我他大爷的蠢罢。” “……” 即熙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说:“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还来问我干嘛?之前我们已经争执过很多了,你不都不认同我吗?我可不像雎安那么博爱,更不像柏清那么爱你,反正我不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何必再劝你。” 说罢她伸着懒腰走回洞里,哼着小曲儿唱着“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为什么救他们?黑白不分忘恩负义的翡兰城人,狂热迷信排除异己的白帝城人?这世上千千万万听信传言咒骂她冤枉她的人? 大家都是愚人罢了。 他们也是她,她也是他们,仅此而已。 这天戚风早很安静,即熙也没再同他说什么话,试图逃了两次都被扣住,她不得不再次承认这小子是真的强。 过了这个夜晚的子时就到了戚风早所定下的日子,眼看着漏壶的时刻过了子时,洞外的风雪停了下来。夜空中不见明月,唯有烂漫星光。 星命书上散发出莹莹光亮,戚风早拿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石头默默念了一些咒语,只见星命书升至戚风早的头顶处,与星光交相辉映。 戚风早抽出不周剑,那透明的剑身里红色脉络跳动着,他拿着剑向即熙走来。 ……他娘的还是用不周剑来放她的血,可真是隆重啊。 即熙后退两步,考虑到她几次三番争斗都输给了戚风早,她抬手道:“且慢。” 戚风早的步子停住了,他冷峻的眼神看着她,即熙笑道:“我自己来,你这粗手粗脚的,别把我伤重了。” 即熙握住不周剑的剑刃,霎时手掌便划破出血,然后她抬起手来紧握成拳,血从她的指缝滴滴滴落下染红了整个剑身。 不周剑因为染血而兴奋起来,煞气躁动。 戚风早探究地看着即熙,他将染血的不周剑刺向星命书。奇怪的是明明坚硬的星命书却仿佛柔软的棉花,将不周剑完全吸纳进去,须臾之间只剩剑柄在外。 此时的星命书终于如同封星时一般显露出书册的形态,如星辰般散发着夺目的光芒,不周剑的剑柄就插于书页之上。 即熙抱着胳膊,握紧了手,紧张地看着戚风早转动剑柄。 可是星命书安安静静,毫无反应,并没有设想中的大门开启。 即熙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不枉她这两天好不容易攒下的鸡血。 她的血掺了鸡血浇在不周剑上,果然出问题了。小戚这么精细的人也架不住这种糙方法。 即熙面上却显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小戚,这是怎么回事?你找的方法错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 90、宿命 戚风早转眼看向她, 他的眼里印着星光,冷得仿佛带着冰霜。 即熙背着手笑得无辜。 他抬手将不周剑从星命书中抽出来,一道寒光指向即熙, 剑尖和即熙的喉咙距离不过一寸。 覆盖着苍茫白雪的山上,雪色和星光映得天地间如同白昼。 “即熙师姐, 觉得我很好笑么?” “你现在才知道么。” “我不想伤你。” “哎呦, 说的好像在翡兰差点弄死我和雎安的人不是你似的。” “我只是需要力量。” “那我是不是要感谢白帝城的屠杀、贺忆城的身体补足了你的力量,让你对我们高抬贵手啊?” 戚风早不再说话,他身上瞬间流泻出极强的煞气铺天盖地的带着咒怨之声包围了即熙, 即熙立刻被压得弯下腰去,就在此刻不周剑穿过她的肩膀。戚风早将整个剑身穿透她的身体只剩剑柄在外,停滞一瞬然后全部拔出,剑身满是淋漓鲜血。 即熙跪倒在地捂住自己的肩膀,手掌心都是温热的血液, 在寒冷的雪地里滴滴答答流下一串鲜红的印记。 她咬着唇抬头看向戚风早。 他冷冷地转过身去,走到光芒璀璨悬于空中的星命书之前。这次不周剑似有感召, 在红光闪烁间慢慢升起来, 戚风早松开手, 不周剑便飞向星命书, 如同离弦之箭般深深地没入星命书里。 星命书光芒大盛, 有光晕从其中扩散出来, 散成一个圆形的门。门的另一端仿佛是水一般有隐隐约约的影子,却看不分明是什么。强大的力量从门的那头流泻而来, 很像是封星时星命书给人的威压, 又比那还强百倍。 即熙另一只撑在雪地里,勉力抬头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行动都很困难。戚风早也皱起了眉头, 他低下眼眸又抬起,迈向那道门,在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你就这么走了吗?你真的问心无愧,毫无眷恋吗?”即熙喊道。 “山洞里的镇纸、砚台、书册,那些东西都是柏清送给你的礼物对不对?从小到大每一年的都在,你跟我打架的时候都专门用咒护着它们,你都要走了为什么还害怕它们坏了呢?还有阿灯的信笺,我看到了有她名字的信封。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戚风早的步子停了停,他微微转过头来看向即熙。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静默。 “小戚。” 戚风早怔了怔,他回身看去,便看见身后的雪地上站着的柏清。 天地浩大,星光烂漫,柏清穿着浅蓝色的常服,头发一丝不苟地以白玉冠束起,文雅而整洁。柏清一点儿也没有变老,十几年过去,还和当年在扬州大雪的街头向他伸出手时一模一样。 柏清眼神闪烁着,沉痛又不解,他重复了一遍面前这个人的名字。 “戚风早。” 他从来没有叫过戚风早的全名,从小到大他一直喊他小戚,于是他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喊小戚,这样的称呼总有些隐秘的偏爱和宠溺。 这是柏清第一次喊他戚风早。 雎安和傅灯站在柏清的身后,雎安指着傅灯手里的琉璃瓶说道:“小戚,你身上有蛊。若此刻发动蛊毒,你的身体变会马上死去,而你离体的魂魄将随之魂飞魄散,你来不及成神的。” 傅灯放出一只蝴蝶,将它碾碎。戚风早立刻眉头紧皱捂住了心口,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还剩三只蝴蝶,蝴蝶死尽他便也死。 戚风早盯着傅灯,傅灯完全不躲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睫,明亮的眼睛里一派平静。她点点头,简短地承认道:“是我。” “为什么?” “你杀了赵元嘉。” “你又不喜欢他。” “可是我喜欢你,你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傅灯说得冷静而笃定。 戚风早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从傅灯这里听到“喜欢”这两个字,她对于喜欢和失望都从不避讳。他看着这个一贯清冷倔强的秀丽姑娘,突然大笑起来。 他很少笑,可能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笑过,从前大家都说戚家小公子是少年天才,少年老成,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个性。没人知道他心底有这么深的愤恨,也没有人知道他也会这样放声大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来拦我?我不过就是想活着,我不过就是不甘心这种命运,你们为什么都非要让我认命?” 他当然眷恋这世间,他当然有太多不愿意放弃的东西,太多没有完成的愿望,所以他才不甘心啊! 这短短的一生,他永远要担惊受怕不知道何时就会失去所有,不知道预言的命数何时会降临在他身上,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力量。 越来越强大的力量,超过所有人的力量,当他能够操纵别人命运的时候,他越来越笃定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命运,就像他操纵别人一样,他被那不知名的神仙操纵命运,只是因为他弱小。 若他强大,若他成神,他也可以改变他的命运,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你们都害怕,你们都认命,你们都不敢逾越规矩,好啊那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让我来做!我就带着这世上所有人的心魔,带着他们的厄运,他们的不甘心上去,让我去改变命数。你们被命数奴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来阻止我?” 戚风早转向雎安,他抬手指着雎安说道:“你真的敢在此刻杀了我吗?我死了你就是下一个魔主!你马上就会被星命书杀死,你也活不了!你就甘心如此吗?所谓善良不就是一种牺牲吗?你就要为这天下牺牲到退无可退吗?我跟你说,这些人不会变的,我只要稍加挑拨他们就不辩黑白忘恩负义,翡兰白帝全天下的人都一样,你做得再多他们也不会变。人性永远也不会变!” 雎安一身白衣,立在星光之下的雪地之上,和天色雪色融为一体。 他的眼神很空,浅浅地笑着:“我知道,许多年前就已经知道。” “人性不会变,但是人心会变。” 人心太过善变,一点点墨也能染黑,然而浸入清流也会再次澄澈。令人绝望的善变,又万幸人心这样善变。 即熙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心想傅灯不愧是她们悬命楼的姑娘,不愧是从未刺痛她的贪狼祝符拥有者。她对小戚道:“结束了,跟我们回去慢慢聊吧。” 戚风早轻轻一笑,他看向即熙:“你们想关着我?这样雎安也不会变成魔主,我也不能成神,你们想着这样的好事吗?” “你们谁要来杀死雎安呢?”戚风早笑笑,他方才一直后退,如今离那道门只有一步之遥。说罢黑色的煞气呼啸而来,他转身扑向那道门。 那道他倾尽毕生精力也要打开的门。 突然间天色一片惨白,那些煞气忽然变了方向,摧枯拉朽般全数朝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戚风早看着身后拉住自己手腕的柏清,他为突破煞气受了重伤,拉住戚风早的手还在颤抖,吐出一口血来落在洁白雪地上。而戚风早的身体没了力气,如同被射中的鸟一般落了下去,被柏清抱住。 他越过柏清的肩头,看向煞气汇聚的方向。雎安站在寒风呼啸的尽头,他的手里抓着那个关着蝴蝶的琉璃瓶子,瓶子里的蝴蝶已经尽数死去。 他亲手接过他的厄运。 “若要做神,得先把人间的债还干净了才是。”雎安淡淡地说。 “你会变成魔主的……你会被你保护的星命书杀死的……” “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 戚风悲凉至极地笑起来,他的魂魄正在散去,已经看不清远方雎安的样子,慢慢一片模糊。感觉到抱着他的柏清身体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嘲讽地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呢?就让我死在街头不是更好……我本来就是不祥之人……你那时候救我……就是为了补偿你那一点点愧疚的心情吗?” “难道你那时候救我……就是为了今天这样杀了我吗?” “你既然要阻止我……这些年怎么没有早发现……你根本就是……虚情假意……” 柏清的手无措地搭在他的后背上,他慌忙地说道:“不是,不是……” 戚风早低看见柏清的背上渐渐沁出鲜血,他怔了怔,想起那里是柏清的星图所在。 柏清已经怀疑自己,已经混乱到濒临失格了。 戚风早沉默了一瞬,突然笑起来,他笑着咳出血。 “我死了……你这么伤心么……你不是早知道我会……死了……” “小戚,对不起。” 柏清惶然地,颤颤地喊了他一声小戚。 戚风早叹息一声,慢慢抬起手。他虚虚地抱住柏清的后背,慢慢说道:“我刚刚说的……是气话……你不要相信……” “我在师父的心魔里看到了……你曾经想……借五十年寿数给我……但是失败了……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在扬州那个大雪纷飞的街头,柏清向他伸出手从地狱里拉出来的时刻。 那个强大优雅的叔叔给他披上棉衣,给他买他最喜欢的三丁包子,拉着他的手说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 在此后的年岁里,对他有求必应,送给他所有他喜欢的东西。 又要求严格,喜欢他不要辜负他所付出的努力和时间。 并且以他为傲。 柏清不知道,他视为骄傲的这个孩子,所做的一切黑暗险恶之事。 “柏清叔叔……我其早就不怪你了……我原谅你了……所以你也……原谅我罢。” 戚风早从来没有说过对不起,他不后悔他做过的事情。 但是他想要柏清原谅他。 “不要讨厌我……你和阿灯……不要讨厌我……” 其实他是舍不得的,他在这个世上得到过这些爱意。 柏清怔怔地听着戚风早虚弱的声音,戚风早的身体一沉,抱住柏清后背的手落了下来。 他如柏清多年前算的那一卦一样,死在了十七岁这年。 费尽心机,最终却真正成为了不祥之人,宛如他这短暂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奔赴这场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戚啊小戚,他真的是个坏事做尽的孩子,但是“孩子”的脾气特征也很明显,我为他流下眼泪。 ———————— 还有一章或两章正文就能完结了! 我下个坑开啥还没想好,本来想开预收的bl坑,但是最近又被读者们提供了一个bg脑洞……我再纠结纠结…… 91、结局 当戚风早扑向门的那一刻, 即熙并没有看戚风早而是下意识看向雎安。 她预感到了雎安将会做什么。 可是阻止的话还没喊出口,那瓶子里的蝴蝶就在雎安的手里化为灰烬。 天地霎时间一片晦暗,雎安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手里的琉璃瓶子落地,他捂着额头跪倒在雪地里。 “雎安!” 即熙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喊着雎安的名字, 和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煞气心魔一起奔向他, 仿佛那些凄厉的心魔怨语她完全听不见了,眼里只有雎安。 ——若我死了,雎安就会变成魔主。所以即熙师姐, 你应该要帮我。 当戚风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当真就没有动摇吗? 雎安为什么要因为天机星命而承受这么多苦难,她当真就没有埋怨过命运不公吗? 她并不觉得天命是个什么好东西,所谓神明所谓命运那就是些狗屁。可是相比之下,戚风早更不是个好东西, 他所做的事情无法饶恕,仅此而已。 她确实如戚风早所说的, 想着把他带回去关起来, 再找办法让雎安免于成为魔主。 雎安不能出事, 他要好好地活着, 和她一起度过余生。 “雎安, 雎安……”即熙的声音发颤,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把雎安从雪地里扶起来,他身上沾了雪, 非常寒冷, 她便把他抱得紧紧的,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煞气还在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他身体里,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 即熙用尽她所知道的所有符咒都无法驱散, 她抱着雎安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她颤巍巍地将雎安紧紧捂着额头的手掰开,却拗不过雎安的力气。 只能看见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雎安发出低吟声,压在喉咙里仿佛是实在忍不住了,才露出来一点点声音。 “雎安……雎安……” “即熙……”雎安回应了她的呼喊,一贯温和安定的声音像在克制着什么,他在她的怀里。风雪又起,雪花满天飞舞落在他捂着额头的手背上,发丝间。 他闭上眼睛,低低地说:“把我关起来罢,即熙。” “雎安……” “把我关起来,关在静思室里。” “我陪你,让他们把我们一起关起来。” 雎安缓缓地摇头:“你是我最强烈的愿望,你在我身边,我会分心。” 即熙眸光闪了闪,她的眼泪落在雎安的脸上,温热地冲破了寒冷,一滴滴接连不断。 “那我能做什么?雎安,我怎么才能帮你?你不要有事,你不要死,不要痛……” 他还没有如约娶她为妻,还没有教她叠衣服叠被子,还没有和她度过漫长的一生。 他等了她七年,却只拥有她三个月。 他们在一起怎么能如此之短呢?她这样生命短暂的人,对于分离从来看得开,可是雎安不属于任何一种从来。 雎安突然起身抱住了她,他紧紧抱住她的肩膀,不让她看他的脸。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若真正变成魔主,变得不再是我,你愿意杀我吗?” 即熙怔了怔,她眼里浩大天空之上星河烂漫,便如她十岁时雎安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面具的那个夜空。 细雪纷飞,浩浩荡荡地从看不见尽头的天空落下来,就像她十五岁打赌输了,跟雎安表白时随风落下的梨花。 “你是个混蛋……”即熙嚎啕大哭起来,一边骂一边抱住了雎安,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骂雎安。 她会杀死他。 星命书会用她的力量杀死他! 可他给了她守生祝符,所以她甚至不能以自己的命来救他。 他是不是早就隐隐约约知道有这么一天了,所以把她放进了这样一个严丝合缝的循环中? 他总是这样,在她不知晓的时候安排好一切,把所有的伤害都引向自己,从来不问她的意愿。 他最温柔。 也最偏执。 “你居然……问我……愿不愿意杀你……你这个混蛋……”即熙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雎安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他托着她的后脑,轻声说道:“别听我说话,杀我这件事不能由你来做,你不要……” 他没有说完,仿佛忍耐着什么似的,他把她抱得很紧,却对她说:“放开我罢,即熙你把我拉开,快点……” 他抱着她的力道之紧,仿佛要嵌入骨髓,黄泉碧落也不可能放开。 可是他说让她放手。 即熙想,他被心魔引出了贪欲,一面要放她自由,一面又恨不能将她拉入自己的泥淖,永世不得挣脱。 这才是他真正的愿望。 他想让她杀了他。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你想死在我手里,让我难过,让我一辈子记住你吗?” “占据我心里所有的位置,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你。这也是你心底里想要的对不对?” 雎安摇着头,低声道:“不……即熙……” 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温柔最光明的愿望。 她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污浊最自私的愿望。 他希望她好好活着,自由而快乐,忘记他也没有关系。 他又希望她痛苦地活着,再也不能爱上别人,平生铭记和缅怀他。 他的心魔亦是他,他亦是他的心魔。 即熙没有放开他,相反地她把雎安紧紧地抱住,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雎安,还有你的心魔,你们听好了。” “如果你活下来了,只要你活着,那我就永远留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只有你,我的目光永远不会移到别人身上,这个世上绝不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你死了,你胆敢死了。就算是我杀的你,那我也马上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我马上就离开星卿宫再也不回来,连你的墓也不会去扫,我去喝我的酒看我的美人,快活一生。” “雎安,我以我的父母祖辈,荧惑贪狼的名义发誓,我说到做到。” 雎安无言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他的鲜血已经濡湿了她的衣襟,风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很快他们就会和这洁白无瑕的世界融为一体。 “好啊。”他低低地说。 安静了一会儿,他仿佛从牙齿间挤出来,沉郁的声音。 “你休想。” 在魔主被诛杀的这一天,天机星君雎安被关进了星卿宫的静思室里。 他成为了天下心魔的归处,却也没有变成真正的魔主,日复一日与自己厮杀。 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世人只知,天机星君与天梁星君、荧惑灾星、神医傅灯一道剿灭了魔主,天机星君受了重伤闭关不出,星卿宫由天梁星君代任宫主。 几番澄清之后,灾星的名声稍稍好了一些。再加上新任鬼王放出话来,谁要是敢随意污蔑灾星,便等着恶鬼缠身永世不得挣脱。双管齐下,即熙才算是有了安稳日子。 天机星君的名声更响,各地兴建了诸多庙宇塑像。后来即熙代替雎安巡视的时候,看着那些叩拜的民众,常常觉得有些荒唐。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明正在痛苦地挣扎着,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承受着更多的苦难。 她和雎安做了约定,她在等雎安履约。 等一天,一个月,一年。 说实话,她真不知道雎安是怎么成功在淮北种的橘子树,她费心巴力地照料了许久,那橘子还是没有雎安在时结出来的好吃。 她那山楂树倒是结了不少果子,她都存下来让师傅酿了酒,等着雎安出来之后,让他陪她喝。 即熙闲来无事时又跟柏清学了一些占卜,比以前稍微强些,时不时就扔几枚铜钱,算算她想知道的事情。 关于她最想知道的事情,算出来的结果却是——等待机缘。 看到那个卦象的时候,她才惊觉她正在做所有雎安曾经做过的事情,如雎安等她一样等待雎安。 当时即熙就觉得大事不妙,拉着柏清愁眉苦脸地说:“完了完了,我不会也要等雎安七年罢。” 柏清面露不悦:“你没耐心了?” “这是耐心的事儿吗?七年呀!我才能活多少年啊,你以为个个都和你似的能活一两百年呢?”即熙立刻怼回去,她掰着手指头数:“我爹活了三十五,我祖上最长寿的活了四十五,我撑死了到五十罢。七年过去我还剩多久了?我能不着急吗!” 大概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倒着算自己寿命的,柏清愣了好久,他叹息一声道:“要是小戚……” 要是小戚能像你这样看得开就好了。 他的话没说完,只是沉默。戚风早终究成为了他心里的疤,解不开的结。 即熙拍拍柏清的肩膀,认真道:“柏清,听师母一句劝,少皱眉,不然容易长皱纹。” “……” 她仍然会时不时拿出师母的架子来说话,并且对这种辈分压制乐此不疲。柏清时常觉得她的日子过得很开心,似乎有没有雎安也没什么太大分别。 不过近来她变得非常惜命,连染了风寒都大惊小怪的,对各种养生的偏药方十分感兴趣。 她这种惜命,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恐惧的意味。 虽然嘴上说着着急,她去静思室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催雎安。 雎安不让任何人进静思室,她总是坐在门外背靠着门,喊他的名字。有时候雎安是清醒的,就会温柔地回应了她,然后靠着门的另一面坐下。 她能从门板上感觉到雎安传来的体温。 她告诉他梨花开了,满天飞舞如同大雪一般。 思薇决定重新修行了,她去找贺忆城好几次,可贺忆城不愿意见她。 她自学如何做糖葫芦,目前手艺已经出师。 雎安总是很安静地听着她说话,有时候他会轻声地笑起来,不过他很少说什么。可能是因为长时间和心魔对抗,被太多繁杂的声音所折磨,他的话变少了。 他闭关一年之后,有一次即熙去找他时,静思室里传来很大的声响,周围的符咒全部被激发,雎安身上动荡不安的煞气和灵气在房间里来回厮杀,他用力地拍着门扉,仿佛想要出来。 即熙慌忙地想要解开静思室的符咒,却听见雎安的声音,他很少主动说话,但是他对她说:“即熙……不要开门。” 即熙愣了很久,她站在门外如同凝固的石像一般,然后后退两步,快速地离开。 谁也想不到,这天即熙回去拿了不周剑径自闯了封星殿,借贺忆城的身体按照戚风早的方法打开门,便消失在门后。毕竟这开门的方法,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荧惑灾星而准备的。 柏清一时胆战心惊,完全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雎安,只说即熙去替他巡视了。 大概三个月之后的某个傍晚,封星殿光芒大亮,即熙失去灵魂的身体悠哉悠哉地醒过来,再次把人吓得不轻。柏清和思薇问她干什么去了,即熙淡淡地说——我实在是气不过,上去把那些神仙骂了一顿。 ——神仙是怎样的? ——光芒太亮看不清楚,确实是一帮很厉害的家伙,但是关我屁事? 在一片炫目到看不清的明亮世界里,那些神仙说荧惑灾星一直有到达天界的能力,不过从她的某个祖辈开始,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过了。 即熙琢磨了一下,这说的怕不就是她那位一生未发诅咒却只活了四十五岁的先祖,从他开始这些方法也渐渐失传了。 某位神仙说——你们是我们放在人间的秩序守护者,所以不管世人怎么看你们,你们其实是高于他们的,不必介意。 即熙心想她可算是知道为啥她祖上不愿意再上来了。 “合着在你们眼里,我们这一支血脉就是你们的走狗呗?你们可别自作多情,我们所做的是为了我们生活的世间,而不是保护你们。你们这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来她的祖上乃至于她是因为热爱这个世间,热爱这个世间的人,才决定担负起她们的责任的,雎安也是。 这种选择与神,与命运无关。 可这排命运的神仙实属是个混蛋。 “你们这命是怎么排的呀?你们这司命的怕不是凡间写戏本子的人飞升的吧?他在凡间写戏有人看吗?几百年了荧惑灾星和天机星君这一套都不变变么?” “星命书这一套秩序是不错,但是你们得与时俱进啊,上岁数了脑袋瓜子都不转了?” 即熙也不管她面前的神仙是谁,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她并没有向这些神仙乞讨什么,她对这些家伙充满了鄙夷和怀疑。 贺忆城的身体和不周剑作为回来的代价,被她留在了那里,想来这下神仙也不想再见到她上去,而她也不想再去见到这些神仙了。 当她隔着门板把这件事告诉雎安的时候,已经稳定许多的雎安笑出声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地笑,他对即熙说:“你啊,真不愧是你。” 顿了顿,他说:“我好想你。” 即熙就沉默了一会儿,靠着门说:“早点出来,让我看看你罢。” 她等了雎安两年。 等他变得沉默寡言,又慢慢变得话多起来。 等他常常失控触发符咒,等到他几个月里都安安静静,稳定地控制自己。 某个春日她抱着基本卜卦推命的书,准备来跟雎安炫耀一下她最新的学习成果,她站在门外开心地喊了一声:“雎安!” 门在她面前毫无征兆地打开了,春日温暖的阳光洒在门里那个身着白色单衣男子身上,他眉骨鼻梁挺拔,眼角平和带着一点点红,笑起来的时候温柔极了。 右眼及额头上有着银色的南斗星图,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细的光亮。 他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即熙手里的书都掉在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雎安,半天竟然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雎安就如两年前一样,仿佛这两年的时间从未存在过似的,慢慢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如同覆盖了一层水雾,湿润明亮。 然后他伸出手来落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笑起来:“原来你现在长这样子,你长大了,长得这么好看。” 即熙愣住了:“你……你能看见我吗?” 雎安点点头,然后偏过头笑了:“或许是你把那群神仙骂得醒悟,某天突然重新给了我光明……” 他还没说完,他的小姑娘就狠狠地扑进了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好像怕一松手他就会丢了一样。 “你不会再有事了吧。”她的声音带了哭腔。 一个肆无忌惮地把神仙也骂一顿的姑娘,因为他要哭了。 雎安抱紧了即熙,贴着她的脸侧:“这两年我和心魔谈了一百零八条约定。若我们各自守约,应该能够相安无事。” 即熙的威胁很有用,他的心魔害怕即熙忘了他。 他的心魔最早是孤独,后来即熙抚平了他的孤独,又以离开加深了他的孤独。当她再次回到他身边时,就变成了他的心魔最在乎的事情。 是她驯化了他的心魔。 即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些都过去了,让你痛苦的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我来疼你。我会履行我的约定,我们仍有漫长岁月可度过,四时风物,山川河流陪我们一起老去。” “我爱你,我非常,非常,非常爱你。” 雎安点点头,他无言地抱紧了他的姑娘。 他太久没有见过阳光,绿树,花草,太久没有见过人间,这个世界在他眼里耀眼得过分。 他几乎等了半生的人在他的怀里,他的呼吸之间全是她身上甜甜的气息。 像是山楂,像是橘子,像是酒,像是某一年的梨花漫天。 他是怎样才走到这里的?他付出过多少,牺牲过多少,忍受过多少。 不过幸好他走到这里了。 这个世界和他爱的人,都美好得过分。 后世之人都知道雎安的名字,他是唯一一个以天机星君之身与魔主共生,却未失格的星君。后世之人也都知道即熙的名字,她是第一个摆脱恶名,获得世人承认与称赞的灾星。 他们的名字总是被一起提及。 因为他们是当世最有名的一对道侣。 终其一生,同生共死,形影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师母的正文完结啦!但是还没有结束,有很多要交代的东西,所以预计要开几个番外,初步规划是思薇贺忆城的,商白虞傅灯的(没想到吧),还有小戚或许有个,或许再给雎安即熙发发糖。 然后第三卷我写得太快啦!小地图变得太多,怕大家看着累,所以第三卷和终卷我都要大修一下,预计明年正式完结吧→_→ ————— 下一本嘛由于bg坑情节太不完善,目前预计还是开《今日并非死期》那本bl,我一直觉得相爱是灵魂的事情,所以……这本真的是灵魂的事情,死而复生的地府兼职打工人,和从未转生的判官。 一个公正严明从未错判,却几百年也不能转世为人的判官。和一个想死很多年,真正死了却不甘心想要重新活一次的作曲家。 “请你爱我,就算是假的也请你让我相信你爱我。因为从没有尝试过爱与被爱,你不能让我觉得,爱是不过如此的东西。” 估计文风会很欢脱,但甜虐你们懂的。 ————— 所有忍受我更文速度的小天使们,爱你们! 92、番外 御鬼而行 天正四年, 旱魃出没于青州一带,藏身于玉清湖中,湖水两日而降一尺, 有大旱之兆。 因此旱魃内力深厚,得其内丹炼化则可修为大增, 众仙家围猎旱魃, 约定先杀旱魃者得其内丹。 思薇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光刚刚破晓,她怔怔地看着屋顶半晌,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仿佛是还没从噩梦中完全挣脱。 日光渐渐亮起来,她回过神来便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推开窗户,趴在窗边看着不远处烟波浩渺的玉清湖。 她住在这个客栈里已经有七天了,但是旱魃仿佛是已经知道了外面有天罗地网,躲在水中就是不肯露面。现在各个仙家都铆足了劲, 不眠不休地等着旱魃现身将它一举擒获, 拿去内丹增进修为。 思薇之前也跟着熬了许多天,昨日实在是熬不住了,才短短地休息了一会儿。 “要是他在,肯定要说我迂腐,不肯请星卿宫同门帮忙。”她喃喃道。 那个家伙。 这样浅浅的一觉,便又梦到了那个家伙, 梦到他像三年前一样笑着跟她挥手作别, 进了玉周城。 可是和现实不一样的是,梦里的他并没有从此之后避而不见。梦中她找到了他,她气愤地像从前一样打了他几拳,然后就哭着说想念他。 她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这样的话, 只有在梦里才能对他说出来。并非是因为她还像从前那样骄傲,口是心非,而是因为她再也没有能见到贺忆城。 三年了,他始终不肯见她。 思薇撑着下巴,看着湖水波光粼粼地反射着晨光。她轻轻地哼起歌来:“月亮爬上了树梢梢,海棠花也睡着,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梦里落雪了。” 这首歌她明明只听过一遍,现如今已经唱得很熟练,并且能够在做完噩梦之后安慰自己了。 思薇低眸叹息一声,提起剑下楼快速地吃完了早饭,去往玉清湖边。 玉清湖边已经有许多仙门,大家各自为营选好地方,虎视眈眈地盯着玉清湖。思薇挑了一棵树,抱着剑靠在树边,这段时间她起卦占卜,旱魃出现的方位应该就在此处。 如今她重新修道,修为浅薄,也不知道算出来的结果能有几分精确。 这一天又是异常平静,几个道友过来与她攀谈,她一律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又有几个小叫花子来讨吃的,眼见着玉清湖水又浅了,一天又要过去。到了黄昏事态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铃铛清脆的声响自西方而来,越来越急促而响亮,所有的仙家都被这铃声所惊讶,不由得正襟危坐看过去。鬼气森森自铃铛声的方向传来,浩浩荡荡的鬼众如同阴云密布,带来威压极重的煞气。队伍前端三十二个鬼仆抬着一顶华丽的轿子,悠然地随着鬼众一起走来,轿子四周围着缥缈的纱幔,里面依稀坐着一个人,手执一盏燃烧蓝色火焰的宫灯。 这样的盛景在寻常百姓眼里只是一块阴云移到了玉清湖上,只有修仙修道之人才能看见这些鬼众。 “鬼火!是鬼王灯!” “难不成是鬼王亲临?” 玉清湖边的仙家一时间议论纷纷,思薇站直了身体,定定地望着那顶轿子。 一只纤细的手撩开纱幔,熟悉的明艳笑脸于纱幔之后显现,姜艾提着那蓝火宫灯,笑道:“鬼王有旨,托魖鬼姜艾前来,替他取旱魃内丹。” 仙门一时间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其中便有人高声问道:“鬼王又不修仙修道,要旱魃内丹做什么?” 姜艾巧笑倩兮:“鬼王想要,便是拿回去做个装饰的摆件,你们又能说什么?” 她招招手,那些恶鬼便把她的轿子放下,红毯一路铺到湖边。姜艾施施然从轿子里走出来,踩在红毯之上,笑着说:“各位仙门道长不用担心,这次带出来的都是酒足饭饱的乖顺恶鬼,取了旱魃内丹便回玉周,不会祸害沿途的居民。” 说罢她偏过头,道:“可若是没拿到内丹,恶鬼们不高兴了,就不一定能忍到玉周城了。” “你们!”仙门中有人愤愤不平,但被旁边的人扯住,言说不要轻易招惹鬼王。 眼见着姜艾一声令下,她带来的水鬼便纷纷跳入玉清湖中开始搜查。旱魃狡猾善于以吸水隐匿行踪,可旱魃原初也是以鬼修成,姜艾带来了鬼王灯便给旱魃极大威压,不消片刻水鬼便把旱魃抓到,十几个水鬼将旱魃捆得严严实实带出水面。 姜艾敲着她手里的鬼王灯,笑道:“旱魃如今也是出息了,见了鬼王灯都不跪了吗?” 那旱魃看起来是个长发青衣的女子,恨恨地看了姜艾手里的鬼王灯,慢慢地跪在地上。 “魖大人,求您饶我一命!” “你这几年四处横行,引发无数旱灾,尸横遍野,理应被除——虽然我只是来取你内丹的,但是冠冕堂皇的话还是要替各个仙家说了。”姜艾笑眯眯地走到旱魃面前,一只手毫不留情地穿心而过,然后掏出。 她的手心里便有个盈盈发亮的珠子。 旱魃顷刻间灰飞烟灭,仙家看着姜艾手里的内丹,虽然眼馋但也不敢上前。只能看着姜艾将内丹放入怀中,沿着红毯走回轿子,准备像来时那样离去了。 “且慢!”思薇从树下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到姜艾面前,姜艾正扶着轿子站着,看见思薇便笑得灿烂:“好久不见了啊,丫头。” 思薇咬了咬唇,看向姜艾:“贺忆城他……” “你在说什么?我没听见?贺什么?”姜艾揉了揉耳朵,笑道:“你要是想问他,从我嘴里是问不出一句话的。” 思薇眸色一暗。 这些年她去过玉周城不知多少次,只要她去便不用引路人,玉周城随时对她开放,可是贺忆城永远不见踪影。仿佛她每次去,都能正好赶上贺忆城离开。 偶尔她能碰到姜艾,但姜艾也永远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是他下了命令,不让你们告诉我有关他的事?” 姜艾露出一点怜悯的神色,她扶着轿门走上轿子,说道:“一个字,也不许我们透露哦。丫头,你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他也是为了你好。你还是趁早断了念想吧。” 思薇低下头,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姜艾带着她鬼气森森的众恶鬼悠然离开了玉清湖。此次玉清湖围猎众仙家竹篮打水一场空,纷纷收拾东西回去了。思薇站在湖边,出神地望着湖水半晌,待到湖边的人都走尽了才回过神来准备离开。 “姐姐!” 突然有人叫她,思薇转头看去,正是下午她给了几枚铜钱的小叫花子。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捧着个精致的盒子走到思薇面前,对她说:“姐姐,刚刚有个大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思薇愣了愣,她接过锦盒打开,盒子里赫然装着一颗散发幽亮的珠子。 “这是……旱魃的内丹?” 小叫花子说道:“那个大姐姐说,她们君上欠你一身修为,要还给你。” 思薇沉默了很久,合上那盒子苦笑道:“他欠我的,又岂止一身修为。” 小叫花子依然双眸明亮地看着思薇,思薇了然道:“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小叫花子立刻一蹦三尺高,欢呼雀跃。思薇不禁淡淡地笑起来,她牵着这孩子的手带他去了她下榻的客栈,点了一桌好菜看他狼吞虎咽。 思薇撑着下巴,也没有动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叫花子便说:“姐姐你吃呀,你看你这么瘦。” 说着就给她夹了几片肉。 思薇回过神来,突然问这孩子道:“你说一个招蜂引蝶,喜欢别人从来不超过三个月的男人,便是爱上了一个姑娘,又能坚持多久呢?” 小叫花子迷惑地啃着鸡腿,含糊道:“应该坚持不了多久罢。” “是啊,已经三年了,或许他早就不喜欢我了。”思薇淡淡一笑,夹起碗里的肉慢慢地吃着。 “为了躲我,他连我姐姐,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联系。他都做到这份上了,我也该有自知之明,早点放弃他了罢。” 小叫花子舔舔手指上的油花,点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师兄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家世人品都不错的人,要不这次回宫我就随便挑一个,嫁了吧。” “婚姻大事很重要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呢!姐姐你要找你喜欢也对你好的呀!”这回小叫花子不赞同了,甚至放下了手里的红烧肉。 思薇笑起来,她望着屋顶,似乎在回忆那些她要挑选的对象:“他们对我都很好,不过我都不喜欢他们罢了。” “你就这么喜欢之前那个哥哥啊?” 思薇的目光落在小叫花子脸上,她看了他许久,淡淡说道:“他是个卑鄙的人,想要从我嘴里听见喜欢,却只敢附身在一个小孩子身上问我。” 小叫花子夹红烧肉的手一颤,红烧肉整个掉在了桌上。 他腾得站起来就要跑,思薇哪里肯放过他,出手直取他咽喉要害,急得小叫花子翻身以术法束缚了她的双手把她压在桌上。 “这小子还活着呢!你这是要弄死他吗!”小叫花子气道。 吃饭的食客们看见这一幕纷纷惊讶避让,思薇被压制着无法回头看他,从喉咙里一字一句地挤出声音来:“贺忆城!你从他身体里出来!你出来!” “有什么话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说清楚!” 小叫花子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放开了思薇的手,思薇回过身去看他。只见小叫花子突然瘫倒在地,从他瘦弱的小小的身体里脱出一个混沌的魂魄,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一双纯黑的眼眸慢慢变成黑白分明。 三年不见,贺忆城还是老样子,一身红衣烂漫金牡丹,和她姐姐一样是华丽又富贵的品味。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有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客栈大堂里的人看到凭空出现一个红衣男人,纷纷惊叫着鬼啊鬼啊,惊慌逃窜。掌柜的也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贺忆城回头看了那掌柜的一眼,微笑道:“您家后院底下有您爷爷埋的金子,他没来及说就死了,托我给你带个话。你赶紧去挖金子吧,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掌柜的将信将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偌大个大堂里,只剩下思薇和贺忆城一人一鬼。 “他们能看见你?”思薇盯着贺忆城,好像怕一眨眼他就会跑了似的。 贺忆城笑起来,抱着胳膊:“我毕竟做鬼做到这个等级了,可为虚可为实……” 他还没说完,思薇就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贺忆城愣住了。 “是真的,能摸到你的手,但是你的手好冷。”思薇紧紧攥住他的手,低声说道。 贺忆城想思薇这样说,那她的手应该很温暖罢。不过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已经失去了对冷暖、味道、疼痛的感知能力。 从前他虽然死不了,好歹还是会痛的。现如今他连痛也不会痛了。 他是一只纯粹的鬼了。 贺忆城想抽回自己的手,思薇却紧紧地抓住他不松手,她抬起眼睛,眼底微微泛红。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的眼神就像他很久之前,送给她的那几只小兔子一样,红红的很倔强。 贺忆城移开目光:“嗯。” “那你还装成别人来找我做什么?贺忆城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你厌烦我了,你一辈子都不想看见我。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思薇的声音发颤,她掰过贺忆城的脸,逼视着他的双眸。 贺忆城凝视着思薇半晌,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思薇,我可是恶鬼,我吃人的。” 他第一次忍受不了饥饿去死监食人的时候,那种恶心的味道、鲜血淋漓的场面他记忆犹新,他没多久就又吐了出来。他花了很久很久才对这种味道和场面麻木,思薇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太恶心了。 做鬼便是这样罢,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有滋味的人肉,味道却是那么恶心。 虽然有了强大的力量,又有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姜艾的时候,你说过如果她不是恶鬼就好了。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思薇定定地看着他,她问他:“你杀人了么?” “我都是去监狱里找些死囚……”贺忆城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开始解释,明明这个情况下让她误会是最好的。 他停下了话头,然后继续说:“不管我怎么做,我手下的百万恶鬼,他们不可能不吃人,就如同狼和羊……你应该要从我们手中保护你的同类,我们是敌人……” 在贺忆城理智地分析时,思薇突然踮脚吻了他。她紧紧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亲吻他的唇,贺忆城怔怔地看着她近在眼前的睫毛,眼上的小痣。他轻微地挣扎了几下,思薇半点也没有松手,贺忆城便慢慢回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睛亲吻她。 半晌思薇放开贺忆城,然后伸手把他紧紧抱住,头贴着他的胸膛。 那里寂静无声,并没有跳动的心脏。 “你……为什么……亲我……”贺忆城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思薇是多么正统保守,笃信男女授受不亲的女子,她居然会主动亲他。 “姐姐说,如果我遇到了你,而你还想逃跑的话,我亲你你就跑不动了。”思薇抬起眼来看着贺忆城,慢慢地说道:“你很喜欢亲吻,特别是对于喜欢的女孩子。” 贺忆城低头看着思薇,他轻声说:“那个家伙……” 思薇这几年好像变了很多,她迅速地成长成熟起来,从前那些锋利的棱角和骄傲渐渐被她隐藏。她笑得少了,看起来很寂寞。 他顿时心软下去。 思薇轻声笑起来,她说:“我要从你们的手中保护我的同类吗?是这样,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之间也有约定,我要从这个残酷的世道中,保护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重新修道,为什么想要快点提升修为吗?你们鬼的一生太漫长了,而人的一生太短暂,可能你觉得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躲避我,但是回过神来,我可能就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我想要修道,想要活得更长一些,才能跟你耗得起。” 贺忆城沉默了很久,他想幸好鬼是不会流泪的。 不然他现在应该已经哭了。 怎么会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躲避她的这三年,对他来说漫长得如同在受刑。她每次来玉周找他,他都要让所有鬼众不许上街怕吓到她。他就站在宫殿最高的塔楼上,远远地看着她来,再远远地看着她走,一次又一次。 偷偷打听关于她的消息,每次含糊其辞的传闻,说她要订婚或有人求亲,他都会失魂落魄很久,一面希望她幸福,一面又希望她不要这么快忘记他。 有时候他会附身在她周围的陌生人身上,偷偷看着她。 这样漫长的三年。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我现在……是真正的怪物……”贺忆城低声说道。 思薇摇摇头,如同她给他祝符救他时那样,说:“你不是怪物,你是贺忆城,就只是贺忆城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打不过你了,就得答应嫁给你吗?”思薇抱紧了贺忆城,她笑着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你娶我罢。贺忆城,我喜欢你,我爱你。” 贺忆城的眸光颤了颤。 他想说什么,却被思薇点住了唇,思薇说道:“你要是敢拒绝我,我就继续亲你。” 她近来,学会了不少她姐姐的无赖。 贺忆城无奈地笑起来,他眉眼如画,笑起来的时候天真又肆意,不过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真心了。他蓦然低头吻住了思薇,深深地充满了渴求地亲吻她,仿佛这不是亲吻而是某种誓约。 鬼王虽然可以有血脉,但是从未有过新娘。 这个惯例在天正五年被打破,这一任鬼王第一次声势浩大地迎娶了他的新娘,从星卿宫一路迎到玉周城,红毯铺路鲜花漫天。 世人啧啧称奇,这一代星君、魔主、鬼王皆是惊世骇俗之辈。 或许这便是,贪狼所带来的变革。 93、番外 小日常 雎安这一生里, 最大的敌人便是他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他自己。 他时常要与自己决一死战,又时常要从自己身上汲取温暖, 独自一人面对着旷日持久没有尽头的战争。 不过最近,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即熙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发出声音,雎安伸手摸去,她果然又翻过身把额头上的毛巾滑落了。他抵着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这个夜晚月亮明亮皎洁, 硕大的一轮圆盘悬在空中。雎安解下脖子上戴着的白绢,那纤细的红色符文发出微弱的光芒, 映着他的脸庞, 呈现出一种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妖异。 ——叫我做什么? 他的心魔——如今是天下魔主,漫不经心地说道, 自从他变强之后态度也傲慢了不少。 雎安笑了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按契约明天你可以出来, 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换个日子。” ——为什么? “即熙发烧生病了, 不能像之前一样带你到处去玩。” ——带我去玩?你是担心即熙生病了,看不住我了吧,怕我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她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我才不管, 契约约好了每月初一十五就是定下的日子, 换日子便是毁约,那我们所有的约定就都不作数了。 雎安的心魔寸步不让,他沉默了一会儿,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符文, 想着要不他今天去吃点毒药,让魔主明天在床上躺一天。 抱着对这位老朋友的一点信任,雎安到底是没这么干。第二日太阳初升,雎安从即熙床榻边醒来,目光阴鸷而畅快,他摸索着穿好衣服梳洗整齐,喃喃道:“我看这次她还能不能管得着我。” 他心中有种彻底自由的快意和恶意,收拾好就准备出门,推门的一刹那听见身后传来即熙哼哼唧唧的呻吟声,他蓦然想起刚刚起床的时候,即熙的身体好像还是很烫。 她病了好几天了。 听说荧惑灾星都天生短命,她不会真有什么事情吧? 他的手慢慢收了回来,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愤而回头走到即熙床边,摸索到床头的脸盆,愤愤不平地去接水去了。 “怎么照顾伤寒的病人?” 元婴里的雎安笑出声来,魔主气愤道:“要不是我们连着命,她死我也得死,我才懒得管她!”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去楼下喊掌柜的叫张大夫来看诊,时常接水给她擦身体,她爱踢被子,你得守着她给她盖…… “知道了!啰嗦!” 魔主大人一月两次出来的机会,或许是唯一一次不受即熙监管的机会,他却笨手笨脚骂骂咧咧地照顾了即熙一天。即熙到底也是很领情,到了晚上就退了烧,生龙活虎起来。 这件事魔主骄傲了很久,他时常在雎安的元婴里自我吹嘘道——你照顾她三天她都没好,我照顾一天就好了,都说你会照顾人,依我看远远不如我。 雎安便很给面子地说:“那是自然。” 鬼王封了新后之后,便不常在玉周城住了。有流言传出说是鬼王后怕鬼,惹得仙门和鬼众都嗤之以鼻,鬼王后怕鬼,还能嫁给鬼王? 思薇在酒楼里听着别桌修士聊天,不禁笑起来。她对旁边不动筷子的贺忆城说道:“说实在的,你现在露出鬼身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怕的。” 贺忆城一身红衣,撑着脑袋委委屈屈地说:“我是多么纯良正直的一只鬼啊。现在连饭菜都不能吃了,唉。” 一只信鸽从窗外飞进来,落在思薇的桌上,思薇打开信纸微微一笑:“姐姐姐夫在扬州巡查,又查出几个罪大恶极之徒,已经下狱了。” 贺忆城的手指在桌上敲着,笑眯眯道:“就是说,我的新食物们来了?” 思薇与贺忆城相视一笑,她继续看下去,又愣了愣然后喜出望外:“姐姐有身孕了!” 贺忆城也跟着愣住,他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啧啧称奇道:“就即熙那个德性,也能当母亲?她该养出个什么样的孩子啊?不过有雎安在,终归不能养得太歪。” 他抱住思薇的腰,下巴搁在思薇肩膀上,笑道:“我们要是有了孩子,得给她起个温柔缱绻的名字。” “为什么?” “你一定是个严厉的母亲,得让你一叫她的名字就舍不得骂她了。叫什么呢?贺忆城,思薇,叫贺思慕吧。” 即熙的孩子会是下一个荧惑灾星。 而思薇的孩子则会成为下一任鬼王。 传奇之后的传奇,那将是另外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日常小番外 94、误终身(即熙父母番外) 时隔四年, 黎将再次见到他那不肖女儿的时候,他女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亭亭玉立可能谈不上,但终归是比十岁摇头晃脑的小混混模样强了不少。 在太昭山脚下的奉先镇里, 他那离家出走的女儿即熙漫不经心地跟在一个白衣男子身后,眼神直往旁边的小摊上瞟。她穿着紫色衣衫,梳着简单的发髻,发间还插着一支和雅致衣衫不符的金色步摇,金穗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 仿佛是非要在优雅质朴间争出一丝富贵的气质。幸而她生了一副娇俏美丽的面容,勉强掩盖过去这打扮的不伦不类。 “雎安……” 他听见他女儿小声嘟囔道,走在她身前背着剑的白衣男子步子顿了顿,似乎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来看向即熙。 男子生了一副柔和俊美的容貌, 气质超然绝尘,一见便知出身不凡。 即熙指着旁边小摊上堆的糖衣山楂:“我想要买点这个带回宫里吃。” 被称为“雎安”的男子定定地看着即熙的眼睛, 笑而不语。即熙便有些着急,她两步上前拉住雎安的衣袖, 说道:“上次不周剑那事之后, 我就再也没有偷过东西了, 我发誓!要不是为了遵守约定,我也不至于沦落到问你要钱啊,几个山楂果子,我还不是……” 雎安淡然地把衣袖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出宫的时候,我给了你一百两银子, 这钱足够五十日的花费,而今还不到三十天你就花完了。” 他指指即熙头上的金步摇:“一小半的银子都花在了这上面,你要不去把这步摇当了换山楂吃?” 即熙心虚地护住了头上的步摇,小声反驳:“不!我不要!” “钱花完之后, 你又找我赊了三十两银子,如今又花光了?” 即熙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头。 “你再这般,下次跟我出宫,我是不会给你零花的。”雎安微笑着说出威胁的话,敲敲她的脑门然后说道:“走吧。” 即熙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那山楂摊子一阵,咬咬牙跟了上去,嘴里还喊道:“等等我呀!” 街边看着这一幕的黎将眯起了眼睛,悬命楼最不缺的就是钱,他女儿想买什么他从没有半个不字,如今却连买个山楂果子都要低声下气,这实在是天大的委屈。 没过一会儿那个叫雎安的男人似乎去办事了,即熙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路口等着雎安回来。黎将颠了颠身上的钱袋,在下个路口压低了头上的斗笠,从后面撞了一下即熙然后匆匆跑走,听见身后传来即熙的呼喊:“你这人不看路啊!” 跑过一条路口后,黎将藏在墙后偷眼看去,他那贪财的女儿果不其然发现了他掉落的钱袋,欢欣地捡起来,打开往里面瞧的时候两眼都放光了。她来回张望了一阵,然后喜滋滋地念叨着什么,拿着那钱袋在手里掂啊掂的,转身就看到了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的手里托着一个敞口的纸袋,袋子里塞满了糖衣山楂,小山一样堆到袋口。 雎安的目光落在即熙手里的钱袋上,即熙的目光也落在自己手上的钱袋上,她一个激灵丢了钱袋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一般。然后她提着裙子飞快地跑到雎安面前,慌张地说着什么,抬起手放在额边赌咒发誓。 看样子是在跟他解释这钱袋并不是她偷的,而是她捡的。 雎安听着她的解释,并不言语神色也不变。即熙说着说着,从慌张变成了愤怒,她后退两步撸起袖子,以响亮到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你不相信我是不是!好啊,你既然不信我,我马上就去偷遍奉先城,我们一拍两散!” 这惊世骇俗的言论一出,整条街都安静了许多。 即熙也不管路人惊诧的眼神转头就走,刚走两步,雎安的身形闪了闪,瞬间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即熙叉腰瞪着雎安,雎安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拉过即熙的手把山楂袋子放在她手里,然后把她撸起的袖子放下来。 “我信你,拿好你的山楂果子。” 即熙捧着山楂果子,眼睛有点红:“你刚刚是不是怀疑我了?就算只有一瞬间也算!” “……”雎安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我错了,以后不会怀疑你了,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这话倒叫即熙愣了愣,她看着手里的山楂果子,好像突然有点心虚:“那……那也不必……我偶尔……也是会骗人的。” 说罢她抬手往雎安嘴里塞了个山楂,说道:“好了好了,我们去把那钱袋子捡起来,交给官府好了。” 雎安忍俊不禁,抚摸着她的脑袋:“走吧。” 黎将看着这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远,若有所思。 他女儿这么个天生反骨的姑娘,居然被这个叫做雎安的男人制住了,她那般委屈的样子,唯有对着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才会展露。 看起来,这些年她被照顾得很好。 如此他就放心了。 黎将靠着墙,望着云雾缭绕中的太昭山,阳光沿着斗笠的边沿落在他的脸上。他其实是个俊朗的成熟男子,今年也不过三十三岁,气质懒散随意,倒也潇洒不羁。当年他这个小冤家似的女儿出世时,他还不到二十岁。 他偏过头,对山里埋着那个人轻声说:“你当年一直说要带我回来见你师父,如今我来了,你却不在了。” “子奈,你可想我?” 有时候黎将想,十几年前他怎么就因为天气好而出门晒太阳,怎么就正好撞上了他手下慌张地逃窜,怎么就心生好奇把他的手下拦了下来。 那时他的手下老孟一见他就跟见了救星似的,喊着楼主大人救命,说他被一个女子追杀。 老孟进悬命楼前原本是有名的千手神偷,因偷盗钱财太多又嚣张而被通缉。十七岁的新任悬命楼主黎将一看老孟这样子,心下便明白了大概,说道:“老孟啊老孟,你又偷东西了吧?悬命楼的规矩你都忘了?” 老孟的脸色一时煞白。 悬命楼有悬命楼的规矩,不问前尘过往,但得了悬命楼的庇护便不可再犯罪,若有再犯便逐出楼去。老孟多年偷窃,已有偷瘾难以消除,他知道老孟仍然忍不住会去偷些东西,但此前一直没有抓到实证。 眼见着一个紫衣身影从街头飞奔而来,他便拍拍老孟的肩膀,说道:“这次我替你解围,事了之后悬命楼可容不了你了。” 话音刚落那姑娘便来到了眼前,一把长剑直指老孟的咽喉。他立刻站在老孟的身前,笑道:“小娘子为何……” 那姑娘斜眼看向他,那是个年轻而稚气的姑娘,不过十六七岁。一身蔷薇花暗纹的紫衣,乌发如丝,肤若凝脂五官秀美,一双含水杏眼气恼地瞪着他。 像是雨后沃土里,破土而出的一枝紫色蔷薇花。 他一时间失了言语,直到她的那把剑移到他的脖子边上,他才迟迟回过神来,将他的后半句话接上:“小娘子为何这么凶啊?” “你让开,你身后那个人偷了我的东西。” “他偷了你什么东西?” “我的沉香扇。” 他回头看一眼老孟,说道:“老兄,沉香扇可是金贵的东西,你眼光不错啊,快把扇子还给这位姑娘吧。” 老孟面露难色,说道:“我已经转手把这扇子卖出,卖给扇子铺的李掌柜,方才已经问过,李掌柜也卖给南下贩货的商旅了。我刚刚说要赔钱给这个姑娘,她死活只要扇子不要钱。” 紫衣姑娘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她抬起剑:“你跟我走,我们去官府,我定要把你下狱坐牢!” 老孟去了官府,哪里还有命? 他给老孟使了个眼色,老孟突然窜起来就跑。姑娘立刻挥剑去追,她武功很好身手轻灵,黎将一边在心中感叹着好功夫一边阻拦她,和她过了几招之后老孟便跑得没影儿了。见老孟消失黎将立刻束手就擒,对这姑娘笑道:“姑娘,我和这老兄有几分交情,他也是可怜人。这样吧,我陪你去把扇子找回来怎么样?” “与盗贼称兄道弟,你和他定然也是一丘之貉!”秀美的姑娘气得眼睛都圆了。 黎将皱起眉头:“一什么?你在说什么?” 她刚刚说的词,显然超过他少得可怜的文化知识了。 “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就是个普通人,但是久居梁州对这里的商贾十分了解,又正好是个浪荡闲人有大把的时间,我答应姑娘一定能把扇子找回来。”黎将信誓旦旦地说道。 那姑娘看了他半晌,收回剑咬牙道:“好,你要是敢骗我,我定要把你打个半死。” 挺漂亮的姑娘,说话却吓人。 黎将笑嘻嘻地说道:“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啊?” 姑娘冷冷地斜他一眼,说道:“星卿宫太阴星君,子奈。” 听到她身份的瞬间,黎将十分后悔替老孟解这个围,他想搞不好就把自己给搭里头了。 “我叫……黎将,黎明的黎,将来的将。”他掩去了自己的姓氏,这样介绍道。 那个姑娘默念了一下他的名字,自相遇来第一次露出一点笑容,明亮的杏目里含着一点光。她说道:“黎将,没想到,你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她便站在街中,周围人来人往,她一身紫衣英姿飒爽,微微扬起下巴,仿佛与这红尘俗世分隔开来,笑意惊艳了他年轻的眼睛。 后来他曾与她说过,他很喜欢听她叫自己的名字,他第一次动心便是听到她喊他名字这一刻开始。 子奈便笑起来,说他怎么这么容易动心,便是叫一句名字就动心了。 他就问她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她微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回答。 最终直到她与他决裂,到她死去,他也没有从她那里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陪着她去找这把扇子,一找就是两个多月。适逢梁州的会商节,各路商旅都来此交流货品,相互购买,物品流通极快。他带着子奈从最初的李掌柜一路问下去,顺腾摸瓜摸了好几个经手人,这些经手人倒是都对那把精致的沉香扇印象深刻,还能记得下家卖给了谁。 这一路上子奈从最初不相信他,动不动就拔剑对着他,到最后甚至能和颜悦色地从他手上接过会商节上的甜糕吃。他没读过什么书,子奈虽然十分嫌弃他,但看见那会商节上的字画也会简单跟他说两句渊源。子奈这是第一次下山,没有什么生活经验,竟然连西瓜是长在地里的都不知道,他虽然嘴上嫌弃子奈,但是心里却是十分开心,带着她把会商节上的各路精巧玩意儿都看了一遍。 最后的线索在梁州的青故城,他们坐船前去青故城。 子奈站在船边看着涛涛江水,突然对他说这次如果找不到扇子就算了吧。 那沉香木原是她的一位挚友给她的,她制作成了扇子,刻了她友人最喜欢的诗。那位挚友没有封上星君,已经退籍离宫,如今人海茫茫,早不知道在何处了。她留着不过是留个念想。 “如今便是缘分已尽了吧。” 黎将看着水雾缭绕中,她淡淡忧伤的眼眸,叹息一声从怀里拿出那把沉香扇:“对不起,我早就找到你的扇子了,但是怕给了你我们便从此分道扬镳,所以瞒了你。” 子奈愣了愣,她拿回扇子然后气愤地抬眼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骗我。” 黎将举起双手:“要打我个半死吗,我认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啊。”黎将说得十分流畅,他自认这段感情全无可能,说出口也只有被拒绝的份。之前只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今天看着她很难过的样子,便不忍心再骗她。 再拖一个月又能如何呢,他们终究是要散的,能好聚好散就不错了。 子奈看了他半晌,她向他走近一步说:“以后决不许再骗我。” 黎将愣了愣,还有以后?他缓慢地点点头,有些迷惑地说:“以后……” “我要巡视梁州,你之前这般戏耍于我,又是无事可做的闲散人士,难道不做我的向导来抵过吗?”子奈瞪着他道。 黎将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个天大的灿烂笑容:“做!做多久都做!” 他便这样陪着她在梁州各处游历了近半年,在她的一声声“黎将”的呼唤中,慢慢弥足深陷。有一次她遇险,他本想着英雄救美好好表现一下,没想到还真的伤得有些重,待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就看到子奈抱着他,满面泪痕。 吓得他赶紧说自己没事,休息两天就行,死不了。 子奈抽泣着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跟我回星卿宫,见我师父吧。” “……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反悔了?”子奈红着眼睛,大声道。 “没有没有。”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心情复杂地看着子奈,半晌苦笑道:“我做梦都想娶你……但是……你师父肯定看不上我这游手好闲的无名之辈吧。之前你也说过,你师父……想让你跟你师兄成婚的。我们回去,你师父真能接受我吗?” 真去了星卿宫,他的身份大概就要瞒不住了。 子奈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我们成亲吧。” 他愣住了,不能确认自己的耳朵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什么?” “我们成亲吧,然后我们再回宫里,师父就不能拿我们怎么办了。虽然是先斩后奏……师父大概会很生气,但是时间长了,他终归会谅解的。”子奈这么说道。 他心中震动,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再把她抱入怀中,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你喜欢我,以性命相护。而我……我也喜欢你。” 黎将想他那时明明知道,若他答应了他们便再不可能好聚好散。可是他起了贪念,他没有办法拒绝,他心怀侥幸地想或许总有办法解决的吧。 他想做子奈的夫君,想让子奈做他的妻子。 是黎将和子奈,不是荧惑灾星与太阴星君。 他们成了婚,很快子奈便有了身孕,这是一个绝好的就地养胎不回星卿宫的理由。那一年他们过得非常快乐而幸福,她给即熙打了金锁,给即熙起了名字,复杂到让他不太懂的汉字,似乎是专为为难他的。 这快乐的日子一直到即熙出生没多久,楼里的人来找他被子奈撞见,子奈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便如当年决定要嫁给他一样,子奈决定与他和离的时候也一样干脆,甚至于无情。无论他如何道歉,哀求,解释,子奈都没有让步一分。她说她最讨厌别人骗她,她已经原谅过他一次。 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那厌恶的眼神刺痛了他,他不明白她真的是因为他欺骗他,还是因为他的身份而要离他而去。 他那段时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总是在想着如果他早点告诉子奈他是灾星,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呢? 初遇的时候吗?嫉恶如仇的她大概会一剑刺死他吧。 当时在船上吗?或许她会放他走,不过也是好聚好散,再也没有以后。 成婚之前吗?那……便如今日一般。 他仔细思索着他们相处的每一个时刻,想要翻找出可以挽救一切的契机,然而绝望地发现没有。 这一生里,与她相聚的所有时间里,居然没有一个时机可以让他们天长地久。 灾星与福星,如何善始善终。 子奈走的时候,他对子奈说:“反正我们灾星生来短命,而你们星君却长寿。黄泉路终究是我先走的,我会等你。” 子奈并没有说什么,她淡淡地低眸再抬眼看了他一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知世事难料,居然是她走在他前头。 她有了新的夫君,新的孩子,可是他仿佛被遗留在了他们相处的时间里。他这一生,只做过她的夫君,只做过她孩子的父亲。 如今她先走了,黄泉路上,她也一定不会再等他。 不过,或许她会等等即熙呢?等等她第二个生的女儿呢?等等……她后来那位天造地设金童玉女般相配的夫君呢? 黎将想,他终归是要死在这些人前头的,只要子奈等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就还能见到她。 待他死在他三十六岁那年,终于如愿以偿奔赴黄泉,在昏暗的地府里,开满彼岸花的路上,他看到了那个十七年未曾见过的姑娘。 她还像她走时那样,年轻秀美,坐在路边出神地望着黄泉。 他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心里居然生出胆怯,他低头唤道:“子奈。” 那个姑娘抬起头看向他,愣了愣,继而说道:“黎将?” 听到她喊他黎将,他心里有一根弦就绷不住了,他蹲下来看着她,说道:“即熙活得很好,怎么看也能再活个十几二十年,你的二女儿和夫君都是星君,活个百年不成问题。你不要等他们来了,太久了,你等不到的。” “子奈,你……跟我走吧,我们往生去吧。” 子奈安静地看着他,已经成了亡灵,可她的眼里还是有光的。 他沉默了一下,自嘲地一笑:“好,那我陪你。你要等谁,我陪你等。” 子奈突然笑起来,似乎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来:“我不过是觉得……你居然这么早就死了,所以惊讶而已,你慌什么。” 她向他伸出手:“走吧,我们往生去吧。” 黎将怔怔地看着她,拉住她的手。 “我在等你,黎将。”她慢慢地说:“等下一世,你没骗过我,你不是灾星,我也不是太阴星君。” 黎将突然站起身来,抱住子奈。 “我好想你,子奈。” “我也是,很想你。” 他想,这居然是最好的时机。 他这一辈子,与子奈最好的时机,最坦诚而幸福的时机,是死后的黄泉路上。 虽误终身,然而无憾。 作者有话要说:  如约来更即熙父母番外!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